《后宫·如懿传》 第一章 灵前 云板声连叩不断,哀声四起,仿若云雷闷闷盘旋在头顶,叫人窒闷而敬畏。 国有大丧,天下知。 青樱俯身于众人之间,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眼中的泪麻木地流着,仿若永不干涸的泉水,却没有一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悲恸。 对于金棺中这个人,他是生是死,实在引不起青樱过多的悲喜。他,不过是自己夫君的父亲,王朝的先帝,甚至,遗弃了自己表姑母的男人。 想到这里,青樱不觉打了个寒噤,又隐隐有些欢喜。一朝王府成潜龙府邸,自己的夫君君临天下,皆是拜这个男人之死所赐。这样的念头一转,青樱悄然抬眸望向别的妻妾格格(1)——不,如今都是妃嫔了,只是名分未定而已。 青樱一凛,复又低眉顺眼按着位序跪在福晋身后,身后是与她平起平坐的高晞月,一样的浑身缟素,一样的梨花带雨,不胜哀戚。 忽然,前头微微有些骚动起来,有侍女低声惊呼起来:“主子娘娘晕过去了!” 青樱跪在前头,立时膝行上前,跟着扶住晕过去的富察氏。高晞月也跟着上来,惶急道:“主子娘娘跪了一夜,怕是累着了。快去通报皇上和太后。” 这个时候,太后和皇上都已疲乏,早在别宫安置了。青樱看了晞月一眼,朗声向众人道:“主子娘娘伤心过度,快扶去偏殿休息。素心,你是伺候主子娘娘的人,你去通报一声,说这边有咱们伺候就是了,不必请皇上和太后两宫再漏夜赶来。” 晞月横了青樱一眼,不欲多言。青樱亦懒得和她争辩,先扶住了富察氏,等着眼明手快的小太监抬了软轿来,一齐拥着富察氏进了偏殿。 晞月意欲跟进伺候,青樱身姿一晃,侧身拦住,轻声道:“这里不能没有人主持,太后和太妃们都去歇息了,主子娘娘和我进去,姐姐就是位分最高的侧福晋(2)。” 晞月眼眸如波,朝着青樱浅浅一漾,温柔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驯,她柔声细语:“妹妹与我都是侧福晋,我怎敢不随侍在主子娘娘身边?”她顿一顿,“而且,主子娘娘醒来,未必喜欢看见妹妹。” 青樱笑而不语,望着她淡然道:“姐姐自然是明白的。” 晞月微微咬一咬唇:“我希望自己永远都能明白。” 她退后两步,复又跪下,朝着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仿似清雨梨花,低下柔枝,无限凄婉。 青樱在转入帘幕之前望了她一眼,亦不觉叹然,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轻柔得如同一团薄雾轻云,连伤心亦是,美到让人不忍移目。 青樱转到偏殿中,素心和莲心已经将富察氏扶到榻上躺着,一边一个替富察氏擦着脸扑着扇子。青樱连忙吩咐了随侍的太监,叮嘱道:“立刻打了热水来,虽在九月里,别让主子娘娘擦脸着了凉。莲心,你伺候主子娘娘用些温水,仔细别烫着了。”说罢又吩咐自己的侍女,“惢心,你去开了窗透气,那么多人闷着,只怕娘娘更难受。太医已经去请了吧?” 惢心连忙答应:“是。已经打发人悄悄去请了。” 素心闻言,不觉双眉微挑,问道:“主子娘娘身子不适,怎么请个太医还要鬼鬼祟祟的?” 青樱含笑转脸:“姑娘不知道,不是鬼鬼祟祟的。而是方才高姐姐的话说坏了。” 素心颇为不解,更是疑心:“说坏了?” 青樱不欲与她多言,便走前几步看着太监们端了热水进来,惢心侧身在素心身边,温和而不失分寸:“方才月福晋说,主子娘娘是累着了才晕倒的……” 素心还欲再问,富察氏已经悠悠醒转,轻嗽着道:“糊涂!” 莲心一脸欢欣,替富察氏抚着心口道:“主子娘娘要不要再喝些水?哭了一夜也该润润喉咙了。” 富察氏慢慢喝了一口水,便是不适也不愿乱了鬓发,顺手一抚,才慢慢坐直身子,叱道:“糊涂!还不请侧福晋坐下。” 青樱闻得富察氏醒转,早已垂首侍立一边,恭声道:“主子娘娘醒了。” 富察氏笑笑:“主子娘娘?这个称呼只有皇后才受得起,皇上还未行册封礼,这个称呼是不是太早了?” 青樱不卑不亢:“主子娘娘明鉴。皇上已在先帝灵前登基,虽未正式册封皇后,可主子娘娘是皇上结发,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如今再称福晋不妥,直呼皇后却也没有旨意,只好折中先唤了主子娘娘。”青樱见富察氏只是不做声,便行了大礼,“主子娘娘万福金安。” 富察氏也不叫起来,只是悠悠叹息了一声:“这样说来,我还叫你侧福晋,却是委屈你了。” 青樱低着头:“侧福晋与格格受封妃嫔,皆由主子娘娘统领六宫裁决封赏。妾身此时的确还是侧福晋,主子娘娘并未委屈妾身。” 富察氏笑了一笑,细细打量着青樱:“青樱,你就这般滴水不漏,一丝错缝儿也没有么?” 青樱越发低头,柔婉道:“妾身没有过错得以保全,全托赖主子娘娘教导顾全。” 富察氏凝神片刻,温和道:“起来吧。”又问,“素心,是月福晋在外头看着吧?” 素心忙道:“是。” 富察氏扫了殿中一眼,叹了口气:“是青福晋安排的吧?果然事事妥帖。”她见素心有些不服,看向青樱道,“你做得甚好,月福晋说我累了……唉,我当为后宫命妇表率,怎可在众人面前累晕了?只怕那些爱兴风作浪的小人,要在后头嚼舌根说我托懒不敬先帝呢。来日太后和皇上面前,我怎么担待得起?” 青樱颔首:“妾身明白,主子娘娘是为先帝爷驾崩伤心过度才晕倒的。高姐姐也只是关心情切,才会失言。” 富察氏微微松了口气:“总算你还明白事理。”她目光在青樱身上悠悠一荡,“只是,你处事一定要如此滴水不漏么?” 青樱低声:“妾身伺候主子,不敢不尽心。” 富察氏似赞非赞:“到底是乌拉那拉氏的后人,细密周到。” 青樱隐隐猜到富察氏所指,只觉后背一凉,越发不敢多言。 富察氏望着她,一言不发。青樱只觉得气闷难过,这样沉默相对,比在潜邸(3)时妻妾间偶尔或明或暗的争斗更难过。 空气如胶凝一般,莲心适时端上一碗参汤:“主子喝点参汤提提神,太医就快来了。” 富察氏接过参汤,拿银匙慢慢搅着,神色稳如泰山:“如今进了宫,好歹也是一家人,你就不去看看景仁宫那位吗?” 青樱道:“先帝驾崩,太后未有懿旨放景仁宫娘娘出宫行丧礼,妾身自然不得相见。” 富察氏微微一笑,搁下参汤:“有缘,自然会相见的。” 青樱越发不能接口。富察氏何曾见过她如此样子,心中微微得意,脸上气色也好看了些。 二人正沉默着,外头击掌声连绵响起,正是皇帝进来前侍从通报的暗号,提醒着宫人们尽早预备着。 果然皇帝先进来了。富察氏气息一弱,低低唤道:“皇上……” 青樱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也不看她,只抬了抬手,随口道:“起来吧。” 青樱起身退到门外,扬一扬脸,殿中的宫女太监也跟了出来。 皇帝快步走到榻边,按住富察氏的手:“琅嬅,叫你受累了。” 富察氏眼中泪光一闪,柔情愈浓:“是臣妾无能,叫皇上担心了。” 皇帝温声道:“你生了永琏与和敬之后身子一直弱,如今既要主持丧仪,又要看顾后宫诸事,是让你劳累了。” 富察氏有些虚弱,低低道:“晞月和青樱两位妹妹,很能帮着臣妾。”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那就好。”皇帝指一指身后,“朕听说你不适,就忍不住来了,正好也催促太医过来,给你仔细瞧瞧。” 富察氏道:“多谢皇上关爱。” 青樱在外头侍立,一时也不敢走远,只想着皇帝的样子,方才惊鸿一瞥,此刻倒是清清楚楚印在了脑子里。 因着居丧,皇帝并未剃发去须,两眼也带着血丝,想是没睡好。想到此节,青樱不觉心疼,悄声向惢心道:“皇上累着了,怕是虚火旺,你去炖些银耳莲子羹,每日送去皇上宫里。记着,要悄悄儿的。” 惢心答应着退下。恰巧皇帝带了人出来,青樱复又行礼:“恭送皇上,皇上万安。” 皇帝瞥了随侍一眼,那些人何等聪明,立刻站在原地不动,如泥胎木偶一般。皇帝上前两步,青樱默然跟上。皇帝方悄然道:“朕是不是难看了?” 青樱想笑,却不敢做声,只得咬唇死死忍住。二人对视一眼,青樱道:“皇上保重。” 皇帝正好也说:“青樱,你保重。” 青樱心中一动,不觉痴痴望着皇帝。皇帝回头看一眼,亦是柔情:“朕还要去前头,你别累着自己。” 青樱道了声“是”。见皇帝走远了,御驾的随侍也紧紧跟上,只觉心头骤暖,慢慢微笑出来。 注释: (1)格格:格格原为满语的译音,译成汉语就是小姐、姐姐、姑娘之意。在满语中原来是对女性的一般称谓。而在汉语中出现时则大多表示:一是清朝贵胄之家女儿的称谓,二是皇帝和亲王妾室的称谓,地位较低。 (2)侧福晋:顺治十七年(1660)规定,亲王、亲王世子及郡王妻封福晋,侧室则称侧福晋。亦用以封蒙古贵族妇女。为了强调正室的嫡妻地位,又称嫡妻为嫡福晋。嫡福晋与侧福晋都由礼部册封,有朝廷定制的冠服,见《大清会典》。侧福晋冠服比嫡福晋降一等。每年一次由宗人府汇奏请封,咨送礼部入册。相比较于侧福晋,又有一种庶福晋的称谓。庶福晋地位比较低,相当于婢妾,不入册,也没有冠服。庶福晋只是别人对她们的客气称呼,是没经过朝廷册封的。 (3)潜邸:一指皇帝即位前的住所。宋欧阳修《代人辞官状》:“属潜邸之署官,首膺表擢,陪学黉之讲道,无所发明。”?清龚自珍《为龙泉寺募造藏经楼启》:“又诏以潜邸之?雍和宫为奉佛处,以大臣专领之。”二也借指太子尚未即位。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五十章:“成祖在潜邸时,已为文人们的东道主。” 第二章 自处 外头的月光乌蒙蒙的,暗淡得不见任何光华,青樱低低说:“怕是要下雨了呢。” 惢心关切道:“小主站在廊檐下吧,万一掉下雨珠子来,怕凉着了您。” 正巧素心引着太医出来,太医见了青樱,打了个千儿道:“给小主请安。” 青樱点点头:“起来吧。主子娘娘凤体无恙吧?” 太医忙道:“主子娘娘万安,只是操持丧仪连日辛劳,又兼伤心过度,才会如此。只须养几日,就能好了。” 青樱客气道:“有劳太医了。” 素心道:“太医快请吧,娘娘还等着你的方子和药呢。” 太医诺诺答应了,素心转过脸来,朝着青樱一笑,话也客气了许多:“回小主的话,主子娘娘要在里头歇息了,怕今夜不能再去大殿主持丧仪。主子娘娘说了,一切有劳小主了。” 青樱听她这样说,知是富察氏知晓晞月不堪重用,只管托赖了自己应对,忙道:“请主子娘娘安心养息。” 青樱回到殿中,满殿缟素之下的哭泣声已经微弱了许多,大约跪哭了一日,凭谁也都累了。青樱吩咐殿外的宫女:“几位年长的宗亲福晋怕挨不得熬夜之苦,你们去御膳房将炖好的参汤拿来请福晋们饮些,若还有支持不住的,就请到偏殿歇息,等子时大哭时再请过来。” 宫女们都答应着下去了,晞月在内殿瞧见,脸上便有些不悦。青樱进来,便道:“方才要妹妹替主子娘娘主持一切,实在是辛苦妹妹了。” 晞月也不做声,只淡淡道:“你一句一句妹妹叫得好生顺口,其实论年岁算,我还虚长了你七岁呢。” 青樱知她所指,只是在潜邸之中,她原是位序第一的侧福晋,名分分明,原不在年纪上。当下也不理会,只微微笑道:“是么?” 晞月见她不以为意,不觉隐隐含怒,别过脸去不肯再和她说话。 过了一个时辰,便是大哭的时候了。合宫寂静,人人忍着困意提起了精神,生怕哀哭不力,便落了个“不敬先帝”的罪名。执礼太监高声喊道:“举哀——”众人等着嫔妃们领头跪下,便可放声大哭了。 因着富察氏不在,青樱哀哀哭了起来,正预备第一个跪下去。谁知站在她身侧一步的晞月抢先跪了下去,哀哀恸哭起来。 晞月原本声音柔美,一哭起来愈加清婉悠亮,颇有一唱三叹之效,十分哀戚。连远远站在外头伺候的杂役小太监们,亦不觉心酸起来。 按着在潜邸的位分次序,便该是晞月在青樱之后,谁知晞月横刺里闯到了青樱前头放声举哀,事出突然,众人一时都愣在了那里。 潜邸的格格苏绿筠更是张口结舌,忍不住轻声道:“月福晋,这……青福晋的位次,是在您之上啊。” 晞月根本不理会苏氏的话,只纹丝不动,跪着哭泣。 青樱当众受辱,心中暗自生怒,只硬生生忍着不做声。惢心已经变了脸色,正要上前说话,青樱暗暗拦住,看了跟在身后的格格苏绿筠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绿筠会意,即刻随着青樱跪下,身后的格格们一个跟着一个,然后是亲贵福晋、诰命夫人、宫女太监,随着晞月举起右手侧耳伏身行礼,齐声哭了起来。 哀痛声声里,青樱盯着晞月举起的纤柔手腕,半露在重重缟素衣袖间的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在烛火中透着莹然如春水的光泽,刺得她双目发痛。青樱随着礼仪俯下身体,看着自己手腕上一模一样的镯子,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待到礼毕,已子时过半,晞月先起身环视众人,道了声:“今日暂去歇息,明日行礼,请各位按时到来。”如此,众人依序退去,青樱扶着酸痛的双膝起身,扶了惢心的手,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格格苏绿筠一向胆小怕事,默然撇开侍女的手,紧紧跟了过来。 青樱心中有气,出了殿门连软轿都不坐,脚下越走越快,直走到了长街深处。终于,惢心亦忍不住,唤道:“小主,小主歇歇脚吧。” 青樱缓缓驻足,换了口气,才隐隐觉得脚下酸痛。一回头却见绿筠鬓发微蓬,娇喘吁吁,才知自己情急之下走得太快,连绿筠跟在身后也没发觉。 青樱不觉苦笑,柔声道:“你生下三阿哥才三个多月,这样跟着我疾走,岂不伤了身子?”青樱见她身体姿孱孱,愈加不忍,“是我不好,没察觉你跟着我来了。” 绿筠怯怯:“侧福晋言重了,我的身子不相干。倒是今日……高姐姐如此失礼,可怎生是好?” 青樱正要说话,却见潜邸格格金玉妍坐在软轿上翩跹而来。 金玉妍下了软轿,扶着侍女的手走近,笑吟吟道:“怎生是好?这样的大事,总有皇上和主子娘娘知道的时候,何况还有太后呢。侧福晋今日受的委屈,还怕没得报仇么?” 青樱和缓道:“自家姐妹,有什么报仇不报仇的,玉妍妹妹言重了。” 金玉妍福了一福,又与苏绿筠见了平礼,方腻声道:“妹妹也觉得奇怪,高姐姐一向温柔可人,哪怕从前在潜邸中也和侧福晋置气,却也不至如此。难道一进宫中,人人的脾气都见长了么?” 绿筠忙道:“何人脾气见长了?玉妍妹妹得皇上宠爱,可以随口说笑,咱们却不敢。” 玉妍媚眼如丝,轻俏道:“姐姐说到宠爱二字,妹妹就自愧不如了。现放着侧福晋呢,皇上对侧福晋才是万千宠爱。”她故作沉吟,“哎呀!难道高姐姐是想着,进了紫禁城,侧福晋会与景仁宫那位一家团聚,会失幸于皇上和太后,才会如此不敬?” 青樱略略正色:“先帝驾崩,正是国孝家孝于一身的时候,这会子说什么宠爱不宠爱的,是不是错了时候?” 绿筠忙收了神色,恭身站在一旁。玉妍托着腮,笑盈盈道:“侧福晋好气势,只是这样的气势,若是方才能对着高姐姐发一发,也算让高姐姐知道厉害了呢。”玉妍屈膝道,“夜深人困倦,才进宫就有这样的好戏,日后还怕会少么?妹妹先告辞,养足了精神等着看呢。” 玉妍扬长而去,绿筠看她如此,不觉皱了皱眉。 青樱劝道:“罢了。你不是不知道金玉妍的性子,虽说是和你一样的格格位分,在潜邸的资历也不如你,但她是朝鲜宗室的女儿,先帝特赐了皇上的,咱们待她总要客气些,无须和她生气。” 绿筠愁眉不展:“姐姐说得是,我何尝不知道呢?如今皇上为了她的身份好听些,特特又指了上驷院的三保大人做她义父,难怪她更了不得了。” 青樱安慰道:“我知道你与她住一块儿,难免有些不顺心。等皇上册封了六宫,迟早会给你们安置更好的宫殿。你放心,你才生了三阿哥,她总越不过你去的。” 绿筠忧心忡忡地看着青樱:“月福晋在皇上面前最温、柔善解人意,如今一进宫,连她也变了性子,还有什么是不能的?”绿筠望着长街甬道,红墙高耸,直欲压人而下,不觉瑟缩了细柔的肩,“常道紫禁城怨魂幽心,日夜作祟,难道变人心性,就这般厉害么?” 这样乌深的夜,月光隐没,连星子也不见半点。只见殿脊重重叠叠如远山重峦,有倾倒之势,更兼宫中处处点着大丧的白纸灯笼,如鬼火点点,来往皆白衣素裳,当真凄凄如鬼魅之地。 青樱握了握绿筠的手,温和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绿筠你好歹还痴长我几岁,怎么倒来吓我呢?何况高晞月的温柔,那是对着皇上,可从不是对着我们。” 绿筠闻言,亦不觉含笑。 青樱望着这陌生的紫禁城,淡然道:“你我虽都是紫禁城的儿媳,常常入宫请安,可真正住在这里,却也还是头一回。至于这里是否有怨魂幽心,我想,变人心性,总是人比鬼更厉害些吧。” 毕竟劳碌终日,二人言罢也就散去了。 晞月回到宫中,已觉得困倦难当。晞月在和合福仙梨木桌边坐下,立时有宫女端了红枣燕窝上来,恭声道:“小主累了,用点燕窝吧。” 晞月扬了扬脸示意宫女放下,随手拔下头上几支银簪子递到心腹侍婢茉心手中,口中道:“什么劳什子!暗沉沉的,又重,压得我脑仁疼。”说罢摸着自己腕上碧莹莹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还好这镯子是主子娘娘赏的,哪怕守丧也不必摘下。否则整天看着这些黯沉颜色,人也没了生气。” 茉心接过簪子放在妆台上,又替晞月将鬓边的白色绢花和珍珠压鬓摘下,笑道:“小主天生丽质,哪怕是簪了乌木簪子,也是艳冠群芳。何况这镯子虽然一样都有,小主戴着就是比青福晋好看。” 晞月瞥她一眼,笑吟吟道:“就会说嘴。艳冠群芳?现放着金玉妍呢,皇上可不是宠爱她芳姿独特?” 茉心笑:“再芳姿独特也不过是个小国贱女,算什么呢?主子娘娘体弱,苏绿筠性子怯懦,剩下的几个格格侍妾都入不得眼,唯一能与小主平起平坐的,不过一个乌拉那拉青樱。只是如今小主已经做了筏子(1)给她瞧了,看她还能得意多久!” 晞月慢慢舀了两口燕窝,轻浅笑道:“从前她总仗着是先帝孝敬皇后和景仁宫皇后的表侄女儿,又是先帝和太后指婚给皇上的,得意过了头。如今太后得势,先帝与孝敬皇后都已作古,景仁宫那位反倒成了她的累赘了。想来太后和皇上也不会再敷衍她。” 茉心替晞月捶着肩道:“可不是么,奴婢瞧主子娘娘也不愿看她。” 晞月叹口气:“从前虽然都是侧福晋,我又比她年长,可是我进府时才是格格,虽然后来封了侧福晋,可旁人眼里到底觉着我不如她,明里暗里叫我受了多少气?同样这个镯子,原是一对的,偏要我和她一人一个,形单影只的,也不如一对在一起好看。” 茉心想着自己小主的前程,也颇痛快:“可不是。小主手腕纤细白皙,最适合戴翡翠了。也是她从前得意罢了,如今给了她个下马威,也算让她知道了。侧福晋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在后宫的位分、皇上的宠爱。” 晞月柔婉一笑,嘉许地看了茉心一眼,又不免有些忧心:“我今日在哭灵时这样做,实在冒险。你的消息可确实么?” 茉心笑道:“小主放一百二十个心,是主子娘娘身边的莲心亲口来告诉奴婢的,说是听见皇上与主子娘娘说的。给莲心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啊!” 晞月闭上秀美狭长的凤眼,笑道:“那就好了。” (1)砸筏子:指冲人撒气,泄气,或称抓蝎虎气。即自己有了憋屈事,把火撒在人家身上。砸筏子来源于农家耕作的一个过程。春播时,被犁起的庄稼茬子,需要有力气的人用镐头将其捣碎,被称为砸筏子或打筏子。 第三章 风雨 夜深。 殿中富察氏正喝药,莲心伺候在旁,接过富察氏喝完的药碗,又递过清水伺候她漱口。方漱了口,素心便奉上蜜饯,道:“这是新腌制的甜酸杏子,主子尝一个,去去嘴里的苦味儿。” 富察氏吃了一颗,正要合着被子躺下,忽地仿佛听到什么,惊起身来,侧耳凝神道:“是不是永琏在哭?是不是?” 素心忙道:“主子万安,二阿哥在阿哥所(1)呢,这个时候正睡得香。” 富察氏似有不信,担心道:“真的?永琏认床,怕生,他夜里又爱哭。” 素心道:“就为二阿哥认床,主子不是嘱咐乳母把潜邸时二阿哥睡惯的床挪到了阿哥所么?宫里又足足添了十六个乳母嬷嬷照应,断不会有差池的。” 富察氏松了口气:“那就好。只是那些乳母嬷嬷,都是靠得住的吧?还有,大阿哥也住在阿哥所……” 素心微笑:“主子娘娘的安排,哪次不是妥妥帖帖的?大阿哥虽然也住在阿哥所,但和咱们二阿哥怎么能比?” 富察氏点点头:“大阿哥的生母虽然和我同宗,却这样没福,偏在皇上登基前就过世了,丢下大阿哥孤零零一个。”她婉转看了素心一眼,“你吩咐阿哥所,对大阿哥也要用心看顾,别欺负了这没娘的孩子。” 素心含笑:“奴婢明白,知道怎么做。” 富察氏似乎还不安心,有些辗转反侧。莲心放下水墨青花帐帷,苦口婆心劝道:“主子安置吧,睡不了几个时辰又得起来主持丧仪。今夜您不在,大殿里可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呢。” 富察氏微微一笑,有些疲倦地伏在枕上,一把瀑布似的青丝蜿蜒下柔婉的弧度,如她此刻的语气一般:“是啊。可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呢?尚未册封嫔妃,她们就都按捺不住性子了么?” 莲心淡然道:“由得她们闹去,只要主子娘娘是皇后,凭谁都闹不起来。” 富察氏淡淡一笑:“闹不起来?在潜邸时就一个个乌眼鸡似的,如今只怕闹得更厉害吧。”她翻了个身,朝里头睡了,“只是她们耐不住性子爱闹,就由着她们闹去吧。” 富察氏不再说话,莲心放下帐帘,素心吹熄了灯,只留了一盏亮着,两人悄然退了出去。 青樱回到宫中,只仿若无事人一般。陪嫁侍婢阿箬满脸含笑迎了上来:“小主辛苦了。奴婢已经准备好热水,伺候小主洗漱。” 青樱点点头不说话,抬眼见阿箬样样准备精当,一应服侍的宫女捧着金盆栉巾肃立一旁,静默无声,不觉讶异道:“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按着潜邸的规矩简单洗漱便是了。” 阿箬笑盈盈靠近青樱,极力压抑着喜悦之情,一脸隐秘:“自小主入了潜邸,皇上最宠爱的就是您,哪怕是福晋主子也比不上。高小主虽然也是侧福晋,但她起先不过是个格格,后来才被封的侧福晋,如何比得上您尊贵荣耀?” 惢心淡淡看她一眼:“好端端的,你和小主说起这个做什么?” 阿箬笑意愈浓,颇为自得:“大阿哥是富察诸瑛格格生的,诸瑛格格早就弃世而去,那就不提。福晋主子生了二阿哥,将来自然是皇后,但得不得宠却难说。苏小主有了三阿哥,却和高小主一样,是汉军旗出身,那可不行了。” 青樱慢慢拨着鬓角一朵雪白的珠花。银质的护甲触动珠花轻滑有声,指尖却慢慢沁出汗来,连摸着光润的珍珠都觉得艰涩。青樱不动声色:“那又怎样呢?” 阿箬只顾欢喜,根本未察觉青樱的神色:“所以呀,小主一定会被封为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位同副后。再不济,总也一定是贵妃之位。若等小主生下皇子,太子之位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青樱望着窗外深沉夜色,紫禁城乌漆漆的夜晚让人觉得陌生而不安,檐下的两盏白灯笼更是在夜风中晃得让人发慌。青樱打断阿箬:“好了。有这嘴上的功夫,不如去倒杯茶来我喝。” 惢心机警:“小主今日哭久了,怕是口渴得厉害。” 阿箬喜滋滋正要离去,青樱忍不住喊住她:“先帝驾崩,你脸上那些喜色给人瞧见,十条命都不够你去抵罪的,还当是在潜邸里么?” 阿箬吓得一哆嗦,赶紧收敛神色,诺诺退下。青樱微微蹙眉:“这样沉不住气……惢心,你看着她些,别让她失了分寸惹祸。” 惢心点头:“是。阿箬是直肠子,不懂得收敛形色。” 青樱扫一眼侍奉的宫人,淡淡道:“我不喜欢那么多人伺候,你们下去,惢心伺候就是。” 众人退了出去。 青樱叹口气,抚着头坐下。哭得久了,哪怕没有感情投入,都觉得体乏头痛,无奈道:“在潜邸无论怎样,关起门来就那么点子大,皇上宠我,难免下人奴才们也有些失分寸。如今可不一样了,紫禁城这样大,到处都是眼睛耳朵,再这样由着阿箬,可是要不安生。” 惢心点头道:“奴婢明白,会警醒宫中所有的口舌,不许行差踏错。” 青樱颔首,便由着惢心伺候了浸手,外头小太监道:“启禀小主,海兰小主来了。” 因着海兰抱病,今日并未去大殿行哭礼,青樱见她立在门外,便道:“这样夜了怎么还来?着了风寒更不好了,快进来罢。” 海兰温顺点了头,进来请了安道:“睡了半宿出了身汗,觉得好多了。听见侧福晋回来,特意来请安,否则心中总是不安。” 青樱笑道:“你在我房中住着也有日子了,何必还这样拘束。惢心,扶海兰小主起来坐。” 海兰诚惶诚恐道了“不敢”,小心翼翼觑着青樱道:“听闻,今夜高晞月又给姐姐气受了。” 青樱“哦”一声:“你身上病着,她们还不让你安生,非把这些话传到你耳朵里来。” 海兰慌忙站起:“妾身不敢。” 青樱微笑:“我是怕你又操心,养不好身子。” 海兰谦恭道:“妾身是跟着小主的屋里人,承蒙小主眷顾,才能在潜邸有一席容身之地,如何敢不为小主分担?” 青樱温和道:“你坐下吧,站得急了又头晕。” 海兰这才坐下,谦卑道:“在小主面前,妾身不敢不直言。在潜邸时月福晋虽然难免与小主有些龃龉,但从未如此张扬过。事出突然,怕有什么变故。”她抬眼望青樱一眼,低声道,“幸好,小主隐忍。” 青樱默然片刻,方道:“高晞月忽然性情大变,连金玉妍都会觉得奇怪。可是只有你,会与我说隐忍二字。” 海兰道:“小主聪慧,怎会不知高晞月素日温婉过人,如今分明是要越过小主去。这样公然羞辱小主,本不该纵容她,只是……” “只是情势未明,而且后宫位分未定,真要责罚她,自然有皇上与皇后。再如何受辱,我都不能发作,坏了先帝丧仪。” 海兰望着青樱,眼中尽是赞许钦佩之意:“小主顾虑周全。”她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话一时说不出口。青樱与她相处不是一两日了,便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这里没有外人。” 海兰绞着绢子,似乎有些不安:“妾身今日本好些了,原想去看望主子娘娘的病情。谁知到了那儿,听娘娘身边的莲心和素心趁着去端药的空儿在说闲话。说月福晋的父亲江南河道总督高斌高大人甚得皇上倚重,皇上是说要给高氏一族抬旗(2)呢?” 青樱脑中轰然一响,喃喃道:“抬旗?” 海兰脸上的忧色如同一片阴郁的乌云,越来越密:“可不是!妾身虽然低微,但也是秀女出身,这些事知道一星半点。圣祖康熙爷的生母孝康皇太后的佟氏一族就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个抬旗的。那可无上荣耀啊!” 青樱郁然道:“的确是无上荣耀。高晞月是汉军旗,一旦抬旗,那就是满军旗了。她原本也就是出身上不如我一些,这一来若是真的,可就大大越过我去了。” 海兰有些忧心:“人人以为小主在潜邸时受尽恩宠,福泽深厚。如今妾身看来,怕却是招祸多于纳福。还请小主万事小心。”她微微黯然,“这些话不中听……” 青樱微微有些动容:“虽然不中听,却是一等一的好话。海兰,多谢你。” 海兰眸中一动,温然道:“小主的大恩,妾身永志不忘。妾身先告辞了。” 青樱看海兰身影隐没于夜色之中,不觉有些沉吟:“惢心,你瞧海兰这个人……” 惢心道:“她在小主身边也有些年,若论恭谨、规矩,再没有比得上她的人了,何况又这样懂事,事事都以小主为先。” 青樱凝神想了想:“仿佛是。可真是这样规矩的人,怎会对宫中大小事宜这样留神?” 惢心不以为意:“正是因为事事留神,才能谨慎不出错呀。” 青樱一笑:“这话虽是说她,你也得好好学着才是。” 惢心道:“是。” 青樱起身走到妆镜前,由惢心伺候着卸妆:“可惜了,这样的性子,这样的品貌,却只被皇上宠幸过两三回,这么些年,也算委屈她了。” 惢心摇头:“小主抬举她了。海兰小主是什么出身?她阿玛额尔吉图是丢了官被革职的员外郎。当年她虽是内务府送来潜邸的秀女,可是这样的身份,不过是在绣房伺候的侍女,若不是皇上偶尔宠幸了她一回,您还求着皇上给了她一个侍妾的名分,才被人称呼一声格格,今日早被皇上丢在脑后了,还不知是什么田地呢。” 青樱从镜中看了惢心一眼:“这样的话,别浑说。眼看着皇上要大封潜邸旧人,海兰是一定会有名分的,你再这样说,便是不敬主上了。” 惢心有些畏惧:“奴婢知道,宫里比不得府里。” 青樱望着窗外深沉如墨的夜色,又念着海兰刚才那番话,慢慢叹了口气。 注释: (1)阿哥所:是清宫皇子年幼至成婚前固定住所的俗称,主要有“南三所”、“乾东五所”、“乾西五所”几处。乾东五所在乾清宫之东、千婴门之北,实际上是五座南向的院落,自西向东分别称“东头所”、“东二所”、“东三所”、“东四所”、“东五所”。此区域在明代时就成为皇子的居住之处。乾、嘉、道三朝的多数皇子都居于此。一般来说,皇子成婚封爵之后就要开府,迁出阿哥所,但也有成婚封爵之后仍留在阿哥所居住的。 (2)抬旗:是清朝政府改变皇后和妃嫔家族的旗籍,以提高其出身的一种制度。不仅包括将包衣汉姓改变为八旗汉军,也包括由八旗汉军改变为八旗满洲乃至由下五旗改变为上三旗。 第四章 直言 这日清晨起来,青樱匆匆梳洗完毕,便去富察氏宫中伺候。为了起居便于主持丧仪诸事,富察琅嬅便一直住在就近的偏殿。 青樱去时天色才放亮,素心打了帘子迎了青樱进去,笑道:“青福晋来得好早。主子娘娘才起来呢。” 青樱谦和笑道:“我是该早些伺候主子娘娘起身的。” 里头帘子掀起,伺候洗漱的宫女捧着栉巾鱼贯而出。青樱知道富察氏洗漱已毕,该伺候梳妆了。 素心朝里头轻声道:“主子,青福晋来了。” 只闻得温婉一声:“请进来吧。” 两边侍女双手掀帘,半曲腰身,低眉颔首迎了青樱进去。青樱不觉暗赞,即便是国丧,富察氏这里的规矩也是丝毫不错。 青樱进去时,富察氏正端坐在镜前,由专门的梳头嬷嬷伺候着梳好了发髻。富察氏与皇帝年龄相当,自是端然生姿的华年。简简单单一方青玉无缀饰的扁方,也显得她格外清淡宜人,如一枝迎风的白木兰,素虽素,却是庄静宜人。 青樱请了安,富察氏笑着回头:“起来吧。难得你来得早。” 青樱起身谢过,富察氏指着镜台上一个个打开的饰盒,道:“丧中不宜珠饰过多,但太清简了也叫人笑话。你向来眼力好,也来替我选选。” 青樱笑:“主子娘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是考考妾身眼力罢了。” 富察氏微笑不语,青樱拣了一枚点翠银凤含珠的步摇比了比,道:“今日是举哀的最后一日,明日就是正式的登基大典。主子娘娘虽然是素装,也得戴些亮眼的首饰。这步摇凤带翠羽,凤凰的眼珠子也是蓝宝珠子,再配上几朵蓝宝的珍珠花儿,最端雅不过,也还素净。” 富察氏向梳头嬷嬷笑道:“还不按青福晋说的做。” 青樱退开一步守着,只在旁伺候着递东西。富察氏看在眼里,也不言语。待到梳妆完毕,才慢慢笑说:“好好儿的侧福晋,倒为我做起这些微末功夫,可委屈你了。” 青樱忙道:“妾身不敢。” 富察氏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笑道:“你配的珠饰,真真是挑不出错处来。若为人处世都能无可挑剔,那也算是福慧双修的人了。”富察氏闭目片刻,正色道,“你这个人,终究是委屈了。” 青樱不知富察氏所指,慌忙跪下道:“妾身愚钝,不明娘娘所指,还请娘娘指教。” 富察氏看了她两眼,慢慢说:“你怎么嫁进王府成了侧福晋的,你自己清楚。” 青樱跪在地上,终究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低头不敢做声。 富察氏看她一味低头,慢慢露出笑意,道:“你我姐妹一场,我才这样问你。你这个人,终究是成也萧何,最怕败也萧何。也难怪高氏要处处抢你的风头。” 青樱勉强微笑:“妾身与月福晋一同伺候皇上,说不上谁抢了谁的风头。妾身若有不如人的,高姐姐合该指教。” 富察氏淡淡笑一声:“指教?从前在王府里,她敢指教你么?如今时移世易,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青樱闻言,不觉冷汗涔涔,轻声道:“主子娘娘……” 富察氏凝视她片刻,又复了往日端雅贤惠的神色,柔声道:“好了。我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事情也未必坏到如此地步。”富察氏略略自矜,“到底我也是皇后,皇上的结发嫡妻,若是你安分守己,我也不容高氏再欺负了你去。” 青樱听得如此,只得谢恩:“多谢主子娘娘。主子娘娘一向对我和姐姐一视同仁,我能倚仗的,也只有主子娘娘了。” 富察氏的目光悠悠在她手腕上一荡,看青樱皓腕上除了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外,别无其他饰物,不由得暗暗颔首:“你手腕上这串镯子,还是皇上为皇子的时候安南国进贡的珍品,一共只有一对。当时先帝赐给了咱们府里。我想着你和高氏是平起平坐的,便一人一个给了你们。既是让你们彼此间存了亲好之心,也是要你们明白,同为侧福晋,应当不分彼此,不要凡事计较。如今你倒还肯天天戴着,也算不枉了我的一片心。” 这一只镯子,原是安南国极稀罕的贡品。安南本出好翡翠,但如这一对的,真真是罕见。一串碧绿翡翠珠颗颗一样大小,通透温润不说,更难得的是竟然均匀得没有半点杂色,碧幽幽的恍若一汪流动的绿水。若拿到阳光下照着,便会出现一纹一纹水波似的莹白光痕,如同孔雀翎羽一般。因这翡翠珠碧色沉沉,所以特配了赤金缠丝花叶护着珠子周身,每颗翡翠珠的两端各用薄薄的莲花状金片裹住,更是一份匠心独运。 皇帝当年还是四皇子,得到这对镯子,也是欣喜异常,虽然宠爱两位新婚的侧福晋,但还是送给了嫡福晋富察氏。富察氏体念皇帝的心意,收下不过几天,便转赠给了青樱和晞月。 青樱低首,爱惜地抚着镯子,一脸安分随和:“主子娘娘说得是。真是感念娘娘这份心意,所以如娘娘当年的嘱咐,时时戴着,时时警醒。” 富察氏柔和道:“你是个懂事的。我看高氏也天天戴着,却也未必记得这层意思了。”她顿一顿,“唉,昨夜高氏僭越,我不是不知,只是从今以后,你也只得让着她了。”青樱心中想着海兰昨夜所言,正要说话,却听富察氏道:“你来之前皇上已经有了口谕,为高氏抬旗,抬的可是镶黄旗,又赐姓高佳氏。大清开国百年,能得皇上亲口抬旗,获此殊荣的,只有高氏一人,且只有正黄和镶黄两旗是天子亲信,这里面的分量,你可掂量清楚了吧?” 青樱心中悸动,想要说话,却只惊异得口舌麻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诺诺含笑。 富察氏回转头在首饰匣里闲闲挑出一双玲珑蓝宝坠耳环,口中道:“从前府中,你的地位自然比高氏矜贵,如今看来,她竟是要跟你比肩了。唉……你先跪安吧。” 青樱慢慢走出富察氏殿中,只觉得口干舌燥,仿佛从未如此烦恼过。连当初……当初被三阿哥弘时回绝羞辱,也不曾如此。 她脑中想到“弘时”二字,只觉厌烦,用力摆了摆头,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出去。 炎夏暑气退散,偶尔一两阵风来,也隐隐有了清凉之气。前头隐约有人说笑着过来,青樱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见高晞月与金玉妍亲亲热热过来。见了青樱,金玉妍倒还是如常退开半步,屈膝行礼,高晞月却只笑吟吟望着青樱:“妹妹好早啊。” 高晞月这般直呼“妹妹”想来是有备而来,潜邸中的身份,如今已是变了。青樱自知情势不同往日,先与晞月见了个平礼,方含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主子娘娘梳洗完毕,进去正好呢。” 晞月点点头,笑道:“入宫这几日,妹妹都还住得惯么?” 青樱道:“劳姐姐费心,一切都好。” 晞月颔首:“住得惯就好。我生怕妹妹睡惯了王府的热炕头,不习惯紫禁城的高床大枕,半夜醒来孤零零一个,冷不丁吓一跳呢。” 青樱眉心微微一蹙,面上倒还笑着:“高姐姐惯会说笑。皇上为先帝守孝,这些日子都在养心殿住着,难不成姐姐还有皇上做伴么?” 晞月居高临下瞥她一眼:“妹妹千伶百俐,以后可算棋逢敌手了。景仁宫的乌拉那拉皇后,大约会和妹妹一样有空,一同闲话家常呢。”她见青樱神色微微尴尬,走近一步低声道,“夹在皇太后和乌拉那拉皇后之间,妹妹与其有空争宠,不如想想,该如何自处是好呢。” 说罢,高晞月向玉妍招了招手,亲热道:“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跟我进去!” 玉妍答了声“是”,瞟了青樱一眼,得意地挽上晞月的手,亲亲热热地进去了。 有风贴着面刮过。京中九月的风,原来有如此隐隐透骨的凉意,会吹迷了人的眼睛。 惢心待她们进去,扶住青樱的手慢慢往前走,低声愤愤道:“月福晋不过是和您一样的人,受了您的礼也不还礼,她……” 青樱淡淡道:“这样的日子,以后多着呢。我若连这点气都受不住,就白和她相处这几年了。”青樱缓一口气,“何况,她到底年长我七岁,我敬她几分,听她教诲,也是应当的。只要她不过分也就是了。” 惢心欲言又止,青樱看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惢心低眉顺眼:“小主这样说,也是知道月福晋那个人,不是我们让着,她就能不过分的。” 青樱眉毛一挑,沉声道:“知道的事一定要说出来么?讷于言敏于行是你的好处,怎么和阿箬一样心直口快了?” 惢心垂首不语,只伸出手来:“奴婢知错。小主,时辰到了,该去先帝灵前行礼了。” 这一日灵前哭丧,晞月理所当然跪在青樱之前。富察氏一句言语都没有,反而待高氏比寻常更客气。殿中人最善见风使舵,一时间也改了昨日惊诧之情,待晞月更为恭敬。 过了辰时三刻,太妃们一一入殿,与新帝的嫔妃们分列左右两侧,戚戚举哀。殿中人虽多,然而一眼而去,皆是素服银器,白霜霜的一片哀色。仿佛再有魂灵的一个人,也成了那素色中单薄的一点。不过半个时辰,太后乌雅氏扶着福姑姑的手也过来了。因着连日举哀,太后的神色不太好。太后是先帝的熹贵妃,一向深得宠爱,养尊处优,于保养功夫上也十分尽心,四十多岁的人,望之才如三十许之人。如今太后因着心境哀伤,为着先帝驾崩伤心得数日水米未进,整个人顿时枯槁了许多。仿佛那红颜盛时,一朝就花叶伶仃了。 琅嬅见太后进殿,忙领着众人行礼如仪。太后微微颔首:“行了。都是为先帝尽心尽孝的时候,也不必那么多规矩了。” 琅嬅忙应了声“是”,起身搀住太后。青樱一向与琅嬅入宫觐见最多,便也踏出了一步想去扶住太后。哪知晞月往她手肘一撞,一步上前扶住了太后的另一只手,婉声道:“太后连日来疲倦了,未免哀思伤身,也应当注意凤体。” 太后微微颔首,拍一拍晞月手背:“你有心了。” 待得太后走近了,青樱才敢抬头看她。从前入宫相见,太后尚且是得宠的贵妃,虽有年轻的宁嫔与谦嫔后来居上,到底也是陪伴先帝多年的可心人,总是脂光水腻的精致妆容,不见丝毫懈怠。如今细细打量去,到底岁月无情,伴着忧伤无声无息地爬过她的皮肤,在她眉梢眼角碾上了细细的痕迹。太后脂粉轻薄的容颜憔悴暗淡,仿佛再好的丝缎,经久了时光,亦染上了轻黄的岁月痕迹,不复光洁平滑,只剩下脆薄易碎的小心。 因着先帝去世,太后的装扮也素淡了许多。服丧的白袍底下露着银底缎子绣白色竹叶的素服,最清淡哀戚的颜色,袖口落着精致绵密的玄色并深青二色丝线捻了银线错丝绣的缠枝佛手花。散缀于发髻上的玉钿色泽光华,越发衬得一把青丝里藏不住的白发如刺眼的蓬草,一丝丝扎着人的眼睛。 青樱心下恻然,随着太后与琅嬅跪在灵前,凄凄然哀哭不已。 哭灵的日子虽然乏倦,但真当自己是竖在灵前的一支烛台,或是被金丝细绳扎进了素白帷幔,时光倒也过得快了许多。 到了午膳时分,因着绿筠诞育三阿哥永璋未久,太后特意准了她回去照看。绿筠感激万分,立刻去了。便由着琅嬅、晞月和青樱到偏殿侍奉太后用午膳。 太后的午膳本是要回寿康宫中用的。本朝的规矩,新帝不能与先帝嫔妃同居东西六宫。所以先帝过世,匆忙将六宫中一众遗妃都挪去了寿康宫中安置。太后也暂居在寿康宫正殿,并未搬去本应由太后独居的慈宁宫中。而这一日,本是为先帝举哀的最后一日,太后不愿车辇劳动,情愿多些时候为先帝尽哀,便嘱咐了御膳房将午膳挪在了偏殿。 琅嬅本打算趁着中午用膳去看看二阿哥永琏,但太后在此,本着孝道,她也尽心侍奉,一丝不错。一时间膳食上来,琅嬅添饭,晞月布菜,青樱舀汤,伺候的人虽多,但一丝咳嗽声也不闻,静得如无人一般。 太后见琅嬅服侍在侧,不觉问:“二阿哥和三公主都还年幼,怎么你不回宫照拂,还要留在这里伺候哀家?” 琅嬅端然一笑:“太后有所不知,臣妾为了能尽心照拂好后宫诸事,按着祖宗规矩,已经将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由嬷嬷照拂了。” 太后微微一惊,似是颇为意外:“怎么?你不自己先照拂他两天,也不怕他住不惯阿哥所?” 琅嬅眉目恬静,仿佛安然承受:“本朝的家法,一旦生下阿哥公主,若有旨意,低位的嫔妃所出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若无旨意,则一律交由阿哥所的嬷嬷们照管,以免母子过于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误了再诞育皇嗣的机会。臣妾不敢不以身作则,所以二阿哥和大阿哥都送去了。” 太后凝神片刻,缓声道:“那是难为你了。如此说来,苏氏的三阿哥也不宜留在身边教养了。福珈,吩咐下去,命格格苏氏尽快将三阿哥挪去阿哥所,也好让她专心伺候皇帝。” 福姑姑答应了一声,吩咐下去,又转回太后身边伺候。 太后用膳的规矩,一向是先饮一碗汤。青樱见桌上一道火腿鲜笋汤,雪白笋片配着鲜红火腿,汤汁金灿,引得人颇有胃口,便用如意头银勺舀了一勺在碗中,又夹了笋片递到太后身前放下。 太后喝了一口,微微颔首:“论到汤饮,没有比上好的金华火腿配了笋片更吊鲜味的了。这汤鲜是鲜,笋片也做得嫩,只是鲜味都在前头了,后头的菜再好,总也觉得食之无味了。” 伺候太后的福姑姑是经年的老嬷嬷了,忙笑道:“太后一向是喜欢这个汤的。但连日来为先帝哀思伤神,本就茶饭无味。如今鲜味一过嘴,后面怕更吃不下了。” 青樱吓了一跳,忙跪下道:“臣妾只惦记着太后素日喜欢,竟未察觉太后当下的胃口,实在是臣妾的过失了。” 晞月看青樱如此,忍不住冷笑一声,只作壁上观。 琅嬅亦道:“光是汤也罢了。笋片虽鲜嫩,但多食伤胃,于太后是不相宜的。” 太后摆摆手,倦怠道:“算了。你也是一份孝心,是哀家自己没胃口罢了。”太后瞟一眼桌上的膳食,懒懒道,“叫人撤下去吧。哀家看了也没胃口。” 晞月无声冷笑,徐徐道:“妹妹好一份孝心,太后这些日子饮食清减,好不容易用些午膳,才喝一口汤就被妹妹败了胃口。今日下午还有好几个时辰的哀仪,妹妹是打算让太后饿着身子熬在那儿么?” 青樱咬了咬唇,忙跪下磕了头道:“还请太后恕罪,臣妾一时有失,不想连累了太后凤体。太后要责罚臣妾都无怨无悔,但请太后保养身体,多进一些吧。” 太后神思懒懒,并不欲进食。琅嬅见状,忙舀了一碗熬得极稠的粥来,拿银匙舀了轻轻吹着,递到太后手中:“太后再不想用膳,也请为了先帝着想,进一碗粥吧。” 太后扬眸看了一眼,又懒懒闭上眼睛,厌道:“哀家没有胃口。” 福姑姑微微蹙眉,轻声道:“主子娘娘,太后这几日胃口不好,顶多进一些熬得极薄的粥水,这么厚稠的粥,太后实在是没胃口吃。” 琅嬅并不气馁,笑吟吟道:“这种熬粥的米是御田里新进的,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软却有嚼劲,最适合熬得稠稠的,却入口即化。皇上这几日伤心先帝驾崩,又忙着前朝的事情,也是没有胃口。儿臣嘱咐了御膳房做这样的粥,皇上倒能吃几口。” 太后这才点点头:“你是皇帝的结发妻子,是该多多关心皇帝,免他操劳。”她顿一顿,“罢了,皇帝都在努力加餐饭,哀家再伤心,也得用一点了。就尝尝吧。” 琅嬅喜不自禁,看太后吃了两口,倒还落胃,便也放心些。晞月殷勤布菜,尽拣些清淡小菜,倒也看着太后将小半碗粥都喝了。 琅嬅方才露了几丝笑意,柔声道:“青樱妹妹的汤是鲜,配着淡粥小菜也能入口了,若是后面的菜还是浓鲜,那才真伤了胃口呢。” 太后回味片刻:“你们有心了。只是哀家喝着,这粥里有股淡淡的姜味,吃下去倒是暖胃,稍稍舒服些。” 琅嬅意料之外,实在不知,忙看了身后伺候的御膳房太监一眼,便问:“是什么缘故?” 太监打了个千儿,躬身答道:“娘娘的嘱咐是用御田新进的米做粥,但皇上从前儿夜里便有些胃寒。青樱小主知道了,特意吩咐奴才们加了少许嫩姜在粥里,可以温胃暖气。皇上用了一直觉得不错,所以今儿给太后进的粥也是如法炮制。” 太后轻叹一声,见青樱还是跪着,便道:“我的儿!这才是用心用足了。”她看了青樱一眼,吩咐道,“在外头跪着,在哀家这里也跪着,也不怕伤了膝盖皇帝心疼,起来吧。” 青樱这才敢谢恩起身。太后扶了扶鬓边的银累丝珍珠凤钗,道:“哀家还想喝点汤,你选一碗给哀家吧。” 青樱不敢再轻举妄动,仔细斟酌了,才选了一碗“紫参雪鸡汤”舀了给太后。太后才看了一眼,眼圈便有些红了:“怎么选了这个汤?” 青樱谨慎道:“紫参提气,雪鸡补身,适宜太后凤体。而且先帝在时,臣妾侍奉先帝与太后用膳,便听先帝嘱咐过此汤适宜太后饮用。如今请太后再饮,只当是请太后顾念先帝苦心,善自保养。” 太后凝神片刻,拈过绢子拭泪道:“先帝在时,是最喜欢这道汤的,总说能提神补气,也常嘱咐哀家喝。如今看着,只是触景伤情罢了。何况先帝才走,这满桌的膳食,多半是荤腥,哀家哪里能入口?罢了吧。” 这几句话虽不是拒绝用膳,但比方才更严重,青樱只觉得耳后根一阵比一阵烫,烧得头皮发痛,且御膳的汤饮,为怕凉了,都是拿紫铜吊子暖在那儿的。青樱捧着一碗滚烫的汤在手里,起先还觉得指尖又热又痛,如虫咬一般,渐渐失了知觉,捧着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尴尬。 晞月见机,忙殷勤夹了一筷子龙须菜在太后碗里:“这龙须菜还算清口,太后尝一尝,也是吃点素食,略尽对先帝的心吧。” 太后勉强吃了一口,拉过琅嬅与晞月的手叹道:“哀家也是看在你们的心罢了。其实一饮一食,能有多大的讲究?无非是审时度势,别自作聪明罢了!”她瞟了青樱一眼,“好了,还端着那汤做什么?譬如那粥,皇帝适合添些姜,哀家却未必适合。用心是好,但别总拿着对旁人那一套来对如今的人,明白了么?” 青樱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但听得这句话,才知了原因所在,直如五雷轰顶一般,软软跪下了。 第五章 皮影 待到晚来时分,青樱回自己殿中歇息,只觉得精疲力竭,连抬手喝茶的力气也没了。 惢心吩咐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宫女上来,捶肩的捶肩,捏背的捏背。阿箬准备了热水正要给青樱烫手保养肌肤,惢心悄悄摇了摇头,低声道:“换冰水来吧。” 阿箬即刻换了水来,惢心已经从黄花梨的银锁屉子里找了一盒子清凉膏药出来,伺候着青樱浣了手,用银签子仔细挑了点药膏出来,小心翼翼地抹在青樱的十指上。 阿箬见青樱的十指个个留着绯红的印子,知道是烫的了,不觉柳眉倒竖,叱道:“惢心,你是跟着小主出去的,怎么小主的手会烫得这么红?你是怎么伺候的!” 惢心急得满脸通红,忙低声道:“阿箬姐姐,这件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阿箬轻哼一声,“无非是自己偷懒不当心罢了。这会子还敢回嘴!到底不是跟着小主的家生丫头,不知道心疼小主!” 阿箬是青樱的陪嫁,一向最有脸面,自恃着是青樱的娘家人,说话做事也格外厉害些。惢心是过去潜邸里跟着伺候各房福晋格格的,都是从了心字辈,虽然也是第一等的体面丫环,但毕竟比不上阿箬的尊贵了,因此阿箬说话,她也不敢过多分辩。 青樱听着心烦不已,只冷冷道:“我没伺候好太后,弄伤了自己,午后已经上过点药了。”阿箬吃了一惊,立刻闭上嘴不敢多言,行动伺候间也轻手轻脚了许多。 青樱涂完了膏药,就着惢心的手喝了一盏茶,缓和了神色,阿箬方上来笑道:“今日是最后一日举哀。明儿个是皇上正式登基的日子,小主也该换点喜庆颜色的打扮了。” 阿箬见青樱点头,愈加笑起来:“奴婢听说前头定了皇上的年号是乾隆,真真是个兴隆旺盛、气象一新的好年号。奴婢们也跟着沾沾喜气,就等着皇上册封小主那一日了。” 青樱默默喝了口茶:“那又如何?” 阿箬喜气洋洋请了一安:“奴婢就等着小主册封贵妃的好日子了,这两日别的宫里的小主来探望您,她们身边的奴才也都这么说呢。” 青樱似笑非笑,只捧了茶盏凝神道:“你便看准了我有这样的好福气?那么阿箬,若是我只被封作答应,抑或被赶出宫中,你觉得如何呢?” 阿箬大惊失色,张口结舌道:“这……这怎么会?” 青樱敛容道:“怎么不会?有你这样红口白舌替我招祸,还敢与别人说这样的是非,我怎会不被你牵连?皇上要册封谁贬黜谁,那全是皇上的心意,你妄揣圣意,我问问你,你有几条命?” 阿箬吓得跪下:“小主,奴婢失言了,奴婢也是关心小主情切。” 青樱冷了冷道:“惢心,带她出去。阿箬言行有失,不许再在殿内伺候。” 阿箬惊慌失措,忙抱住青樱的腿道:“小主,小主,奴婢是您的陪嫁侍女,从小就伺候您,还请您顾惜奴婢的颜面,别赶了奴才去外头伺候。” 青樱摇头道:“你三番五次失言,来日皇上面前,难道我也能替你挡罪么?” 阿箬哭道:“奴婢伺候小主,一直不敢不当心。小主喜欢多热的水多浓的茶,奴才都牢牢记在心里,一刻都不敢忘。还请小主饶恕奴才这回吧。” 青樱自知在潜邸里得意惯了,身边的人难免也跟着不小心,可是如今形势大变,不比往常,这心里的为难气苦,也只有自己知道。偏偏阿箬仗着是自己的陪嫁丫环,惯来无甚眉高眼低,也是个口舌直通着肠子的,自己有心要拿她做个筏子,却也狠不下心来。 半晌,青樱见阿箬兀自吓得伏在地上发抖,拼命哀求,也是从未有过的委屈,立时喝道:“还不出去!要再这样言语没有分寸,立刻叫人拖出去杖责,打死也不为过。” 阿箬闻声,吓得脸也白了,拼命磕头不已,还是惢心机灵,一把扶起了阿箬,赶紧谢了恩让她退下了。 这一来,殿中便安静了许多。伺候青樱的人都是见惯阿箬的身份和得宠的,一见如此,不由得人人噤声。青樱扬一扬脸,惢心立刻会意,打开殿门,青樱慢慢啜一口茶,不疾不徐道:“如今是在宫里,不比在潜邸由得你们任性,胡言乱语,信口开河。但凡我听到一句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的话,立刻送去慎刑司(1)打死,绝不留情。” 她这句话虽无所指,但人人听见,无不起了一身冷汗,齐齐应了声,不敢再多惹半句是非。 青樱扬一扬脸,众人会意,立刻都退了出去。惢心见殿中无人,方伺候了青樱卸妆梳洗。青樱由着她摆弄,自己只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镜里容颜是看得再熟悉不过了,她才不过十八岁,出自先帝皇后的母族,一路顺风顺水,得了庇护,也难免性子骄些。这一路走来不能不说是安稳,但若论万事真有不足,那也是数年前那一桩旧事了。 出身高贵,青樱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世不论高低,哪怕不是选秀进宫为嫔妃,也是要嫁与皇亲国戚的。最好的出路,当然是成为哪一位皇子的嫡福晋,主持一府事务,延续乌拉那拉氏的荣光。 先帝成年的儿子,只有三阿哥弘时、四阿哥弘历、五阿哥弘昼。当时她要被许配的,是三阿哥弘时。可是弘时偏偏心有所属,并不认可自己做他的福晋。万般无奈之下,正逢当时尚为熹贵妃的太后为四阿哥求娶,她才如获大赦一般,逃脱了被人指指点点的尴尬,做了四阿哥的侧福晋。 嫁入四阿哥府邸后,日子也还算顺畅。虽然先帝跟前,四阿哥一直不算是最得宠的皇子,她也安下了心思,陪他过着看似平静却得仔细打算着过的日子。幸好家中还安宁,府中比她地位高的,唯有一个嫡福晋富察氏,她一心只念着为四阿哥开枝散叶,巩固地位,也少与她争执。这些年四阿哥虽然收了几个妾室,但待她也算亲厚。她虽然出嫁前性子被家中宠得娇惯,又有夫君的宠爱,难免骄横些。可是先帝最后那几年,自己的姑母乌拉那拉皇后失宠,她也不敢不收敛了些许。如今先帝驾崩,自己的夫君一朝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她心中自然欣喜万分,为他骄傲不已。可宫中的生活,才这几日便已经如履薄冰,晞月的凌驾,皇后的冷目,太后的敲打,无一不警醒着她,从前无知无觉的快乐岁月,是一去不复返了。 青樱静静地坐着,看着镜中形单影只的自己。为着先帝驾崩,宫中虽然一切简素,也让她们暂居偏殿,但宫殿到底还是宫殿,富丽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锦绣,无一不华美炫目。只有她,她是一个人的,对着镜是一个人,影子落在地上还是不成双,如那锦堆里的一根孤蕊。 青樱伸出手,握成一个虚空的圈,才知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她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一日如今日这般惶惑无依,仿佛所有的底气,都一朝被抽尽了。 正惶惑间,外头突然吵闹了起来,似乎有人声喧哗,惊破了她孤独的自省。青樱蹙了蹙眉头,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外头守着的阿箬已经推了门进来,惊惶道:“小主,苏格格像是疯了呢,满脸是泪跑到咱们这里来,一定要闹着见小主。天这么晚了……” 阿箬话音未落,却见苏绿筠已经跑了进来。她想是准备歇息了,只穿着家常的玉色薄绸长衫裙,外头罩着浅水绿银纹重莲罩纱氅衣,跑得鬓发散乱。这样夜寒露冷的秋夜里,她居然跑得满脸是汗,和着泪水一起混在脸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娴静温懦。 青樱乍然变了脸色,大惊失色道:“绿筠,这是在宫里,你这是做什么?” 绿筠的脸全然失了血色,苍白如瓷,她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泪水如泉涌下。良久,她终于“扑通”跪下,倒在青樱身前,放声大哭:“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主子娘娘派人带走了永璋!我的永璋,我的三阿哥!他才几个月大,主子娘娘就派人带走了他!” 青樱当下明白,皇后在太后跟前言及自己所亲生的二阿哥永琏已经在阿哥所抚养,那么身为小小一个格格所生的三阿哥,更没有留在生母身边养育的理由了。 绿筠哭得头发都散了,被汗水和泪水混合着腻在玉白的脸颊上,仿若被横风疾扫过一般。她伏在地上,哀哭道:“姐姐,我求求你,帮我去求求主子娘娘,让她把永璋还给我,还给我!” 青樱忙伸手扶她,哪知绿筠力气这般大,拼命伏在地上磕头不已:“姐姐,我人微言轻,主子娘娘不会理我!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出身高贵的侧福晋,以前在潜邸的时候,主子娘娘也只还肯听你几句,你帮我求求她,好不好?” 以前,以前是多久的事了?那是彼此身份地位的约衡,而非真心。 青樱使个眼色,阿箬与惢心一边一个半是扶半是拽地扶了绿筠起来坐定。她见绿筠哭得声嘶力竭,心下亦是酸楚,只得劝绿筠:“永璋是主子娘娘派人带走的,但不是主子娘娘能带得走永璋的,是祖宗规矩要带走永璋!”她顿一顿,“这件事,太后是知道的。” 绿筠登时怔住,双肩瑟瑟颤抖:“哪怕是祖宗规矩,可是永璋还那么小……” 青樱按着她的肩头,柔声道:“永璋是还小。可是你要是在宫里生下的永璋,从他离开母腹的那一刻,就被抱走了,顶多只许你看一眼。”她缓一缓声气,低声道,“何况主子娘娘禀告了太后,她亲生的二阿哥已经在阿哥所了,她也不敢违背家法。” 绿筠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晕过去,青樱赶忙扶住了她,在她虎口狠狠一掐。青樱本留着寸长的指甲,这一掐下去,绿筠倒是清醒了许多,只痴痴怔怔地流下泪来。阿箬赶紧喂了绿筠一口热茶:“小主别这样,真是要吓坏我们小主了!” 青樱按住了她,低柔道:“你这个样子,吓坏了我也就算了。可要吓着了宫里其他人,被她们那些嘴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去,那成了什么呢?你不要体面,三阿哥也是要的。”青樱扬一扬脸,示意惢心取过自己妆台上的玉梳来,一点一点替她篦了头发,挽起发髻,“咱们一进了宫里,就由不得自己了。从前我还是浑浑噩噩的,到了今日也算明白了。你比我还好些,还有个儿子。不比我,外头看着还不差,其实什么也没有了。你的永璋,养在阿哥所里,有八个嬷嬷精心照顾着,每到初一、十五,她们就会把孩子抱来和你见上一个时辰,为的就是怕母子太过亲密,将来外戚干政。这件事,你是求谁都没用了,只能自己受着。” 青樱的手摸到绿筠的脸颊上,脂粉是湿腻的,泪水是灼人的滚烫。绿筠的泪落到手上,青樱才觉出自己双手的凉,竟是一丝温度也没有。这些话,她是劝绿筠的,也是劝自己。事到临头,若是求谁都没用,只有自己受着,咬着牙忍着。 她读过那么多的宫词,寂寞阑干,到了最后,只有这一点顿悟。 绿筠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到衣襟上,转瞬不见。她满眼潸潸,悲泣伤心:“那么以后,难道以后,我就只能这样了。只要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得离开我,是么?” 青樱为她正好发髻,取过一枚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她一贯的柔顺与温和。青樱扬了扬脸,示意惢心绞了一把热帕子过来,重新替绿筠匀脸梳妆。青樱侧身坐下,轻轻道:“绿筠,不管你以后有多少个孩子,唯有这些孩子,你才能平步青云,在这宫里谋一个安定的位子。如果你真的伤心,你就记着一个人。康熙爷的德妃,先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她生先帝的时候,自己身份低微,只能将先帝交给当时的佟贵妃抚养。可是后来她诞育子女众多,最后所生的十四王爷便留在了自己身边。如今你刚刚在宫里,大家也是一同入宫的,交给谁抚养也不合适,送进阿哥所是最好的。往后,往后你一切平安顺遂,你也能抚育自己的孩子。明白么?” 绿筠怔怔地坐着,由着宫女们为她上好妆,勉强掩饰住哭得肿泡发红的双眼,泪汪汪道:“姐姐,那我该怎么办?” 青樱拿过绢子,替她拭了拭泪:“忍着。忍到自己有能力抚育自己的孩子。所以,现在你不能出错,不能出一点点错。”青樱拉着绿筠的手起身,“你现在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去皇后宫里,向她谢恩,谢她让阿哥所替你照顾三阿哥。你刚才哭,跑到我宫里,是因为你伤心过了度,一时昏了头。现在你明白过来了,这是恩典,你都欢欢喜喜受着了。” 绿筠咬着嘴唇,凄惶地摇头:“姐姐,我说不出来。我怕我一说,就会哭。” 青樱安慰似的抚着她单薄的肩:“别哭,想着你的将来,三阿哥的将来,你还有别的孩子。流泪,是为了他们;忍着不哭,也是为了他们。” 绿筠死死忍着泪,点了点头,向外走去。庭院内月光昏黄,树影烙在青砖地上稀薄凌乱,静谧中传来一阵阵枝丫触碰之声,那声音细而密,似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东西似的,钻在耳膜里也是钻心的疼。青樱看着绿筠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单薄得好像小时候跟着嬷嬷们去看新奇的皮影戏,上头的纸片人被吊着手脚欢天喜地地舞动,谁也不知道,一举一动,半点不由人罢了。 今时今日的她与绿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一夜,琅嬅本就睡得不深,暂居的偏殿不是睡惯了的安稳的旧床,耳边没有永琏熟悉的儿啼,她怎么也睡不安稳。窸窸窣窣地翻个身,陪夜睡在地下的侍女素心便听见了,起来点上蜡烛,倒了盏安神汤递到琅嬅跟前,体贴地道:“都三更了,娘娘怎么还睡不安?” 琅嬅本无睡意,便支着身子起来:“永琏不在身边,我心里总是不安稳。” 素心塞了个白菊青叶软枕在她腰间垫着,温言劝道:“娘娘安心。奴婢早去问过了,三位阿哥都在阿哥所,那些奴才对咱们的二阿哥最尽心了,生怕有一点照顾不到。那些乳母奶水养得又好又足,轮流喂着二阿哥,嬷嬷们也伺候得精细,一点都不敢疏忽。” 琅嬅叹了口气,郁然道:“祖宗规矩在那儿,我不能常去看,你一定要替我尽心着。” 素心忙道:“那是自然了。咱们二阿哥天尊地贵,其他阿哥连他脚趾上的泥都配不上,底下没有一个人敢不尽心尽力的。”她轻笑一声,“今儿三阿哥也被送离了苏格格身边,奴婢才叫高兴呢。凭什么娘娘守着祖宗家法,偏她母子俩一块儿,奴婢就是看不过去。” 琅嬅就着素心的手慢慢啜饮着暗红色的安神汤,随口道:“罢了,她也可怜见儿的,明明伤心成那样了,还硬忍着到我跟前来谢恩。听说她哭着跑去乌拉那拉氏那儿了,乌拉那拉氏也不敢陪着,赶紧送了苏氏出来。” 素心高兴道:“就得这样!青福晋能帮她,奴婢才不信。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今儿午膳的时候太后都给了她好大的没脸呢。” 琅嬅微微一笑:“本来乌拉那拉氏是太后为皇上求娶的侧福晋,又是先帝景仁宫皇后的侄女儿,我怎么也要让她三分。如今太后都给了这样的脸色,宫里的人就更有数了。” 素心扬了扬唇角,甚是欢欣:“宫里除了太后,娘娘是唯一的主子娘娘。你要她们怎么着,她们就只能怎么着,就像那戏台上的皮影似的,一举一动,线儿都得在您的手里。” 琅嬅抚着胸前一把散着的青丝,凝神片刻道:“是得都在我手里。所以素心,你明儿就去阿哥所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待三阿哥,比待我的永琏更好更精细。吃食由着吃不许约束,冷暖要注意着,一定要好好疼三阿哥,在襁褓里就尽着他玩,尽着他乐。咱们皇家的孩子吃不得苦,好好宠着一辈子就是了。” 素心虽不解其意,但听琅嬅这样郑重吩咐,忙答应了,取过她手中喝完的安神汤,重又垂下了水墨青花帐。 注释: (1)慎刑司:清内务府所属机构。初名尚方司,顺治十二年(1655)改尚方院。康熙十六年(1677)改慎刑司。掌上三旗刑名。凡审拟罪案,皆依刑部律例,情节重大者移咨三法司会审定案。太监刑罚,以慎刑司处断为主。 第六章 弃妇 寿康宫里静悄悄的。太妃们哭了许多日也尽累了,所有的昔年情意恩宠,随着泪水,也都殆尽了。余下的日子,也是活在荣华的虚影里,然后便是数得清的富贵,望不尽的深宫离离,寂寞孤清。 前朝嫔妃们所住的寿康宫,安静得如同活死人墓一般。哪怕是才十几二十岁的先帝遗妃们,也被尘埃覆没了,再没有了一丝活气。 落在偌大的紫禁城内廷外西路的寿康宫,是不同于鲜活的东西六宫的,那是另一重天地,也是住着皇帝的女人们,也是帐帷流苏溢彩,阑干金粉红漆,宫闱里也垂着密密织就的云锦,提到手中沉甸甸、绵密密的,照样是上贡的最好锦缎,最最吉祥如意的图案。但那锦缎不是欢喜天地,人月两圆,不是满心期许,空闱等待,而是断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尽了的时光,连最顾影自怜的凄清月光,都不稀罕透入半分。 福珈端了一盘剥好的柚子,才打了帘子进来,便觉得寿康宫内阴暗狭小,不比往日宫内的高大敞亮,连幽幽的檀香在袅袅散开,也觉得这里幽闭,未等散尽就消失了。加上先帝新丧,里头的布置也暗沉沉的只有七八成新,心下便忍不住发酸。她见太后盘腿坐在榻上,捧了一卷书出神,少不得忍了气闷,换了一脸笑容道:“福建进贡的柚子,酸甜凉润,又能去燥火,太后吃着正好。” 太后淡淡笑道:“难为你了,费这么大力气剥了,哀家又吃不上几口。” 福珈笑道:“您能吃几口,也算是这柚子的福气了。” 太后捏了捏手臂,福姑姑会意,立刻上前替她捶着肩膀,轻声道:“今日皇上在太和殿登基,您在大典上陪着,也是累了一天了。不如早点安置,好好歇息。” 太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是。一下子就成了太后了。皇帝登基,哀家的心思也定了。今日看着皇帝似模似样,大典上一丝不错,哀家真是欣慰。只是倒也不觉得困,想是日短夜长,这长夜漫漫的,有得睡呢。” 福珈见她如此神色,打量着狭小的正殿:“太后能安心就好,这些日子是委屈了。” “委屈?”太后取了一片柚子拈在手中,“这片柚子若是被随意扔了出去烂在路边,那才叫委屈,现在你拿了斗彩蝶纹盘装着它,已经有了安身的地方,怎么还叫委屈?” 福珈垂着脸站着,虽是一脸恭顺,却也未免染上了担忧之色:“太后,这柚子原该装在太后所用的斗彩凤纹盘里的,现在将就在这里,一切未能顾全,只能暂时用太妃们用的蝶纹盘将就,可不是委屈了?” 太后将柚子含在嘴里,慢慢吃了,方凝眸道:“福珈,哀家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福珈脸上忧色更重,更兼了几分郁郁不平之色:“这儿是寿康宫,太妃太嫔们居住的地方。正经您该住的慈宁宫,又轩亮又富丽,胜过这儿百倍。” 太后脸上一丝笑纹也没有:“是了。太妃太嫔们住的地方,用的自然是太妃们该用的东西。” 福珈听到这一句,不觉抬高了声音:“太后!”太后轻轻“嗯”一声,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清和如平静无澜的古井:“什么?” 福珈浑身一凛,恰巧见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烛火被风带得扑了一扑,忙伸手护住,又取了小银剪子剪下一段焦黑卷曲的烛芯,方才敢回话:“奴婢失言了,太后恕罪。” 太后平静地睁眸,伸手抚着紫檀小桌上暗绿金线绣的团花纹桌锦,淡淡道:“你跟了哀家多年,自然没有什么失言不失言的地方。只是哀家问你,历来后宫的女人熬到太后这个位子的,是凭着什么福气?” 福珈低缓了声音,沉吟着小心翼翼道:“这个福气,不是诞育了新帝,就是先帝的皇后。” 太后的轻叹幽深而低回,如帘外西风,默然穿过暮气渐深的重重宫阙:“福珈,哀家并不是皇帝的亲生额娘,也从未被先帝册封为皇后。哀家所有的福气,不过是有幸抚育了皇帝而已。哀家这个被册封的太后,名不正言不顺,皇帝要不把哀家放在心上,哀家也是没有办法。” 福珈眉心一沉,正色道:“先帝在时,就宣称皇上是太后娘娘您亲生的,皇上不认您,难道还要回热河行宫找出宫女李金桂的骨骸奉为太后么?也不怕天下人诟病?何况先帝虽有皇后,但后来那几年形同虚设,六宫之事全由太后打理。您殚精竭虑,扶着他登上九五至尊的位子,这个太后您若是名不正言不顺,还能有谁?” 太后徐徐抚着手上白银嵌翡翠粒团寿护甲:“这些话就是名正言顺了。可是皇帝心里是不是这么想,是不是念着哀家的抚育之恩,那就难说了。” 福珈小心觑探着问:“内务府也来请了好几回了,说慈宁宫已经收拾好了,请您挪宫。可您的意思……” 太后微微一笑:“挪宫总是要挪的,可是得皇帝自己想着,不能哀家嘴里说出来。所以皇帝一日不来请哀家挪宫到慈宁宫,只是内务府请,哀家也懒怠动。” 福珈垂下脸,踌躇道:“先帝驾崩,皇上刚登基,外头的事千头万绪,皇上已经两日没来请安了。哪怕是来了,皇上要不提,难道咱们就僵在这儿?” 太后伸手用护甲挑了挑烛台上垂下的猩红烛泪:“皇帝宫里头的人虽不多,但从潜邸里一个个熬上来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儿似的?总有一个聪明伶俐的,比别人警醒的,知道怎么去做了。哀家没有亲生儿子当皇帝,没有正室的身份,若是再连皇帝的孝心尊重、后宫的权柄一并没有了,那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新帝登基,青樱也是极欢喜的。初到潜邸为新妇的日子,她是有些抱屈的,因为新帝毕竟不是先帝最爱的儿子。然而她却也感激,感激她的夫君拉她出了是非之地。相处的时日久了,渐渐有了真心。她也逐渐发现,她的夫君虽然谨慎小心,但极有抱负与才华,更具耐心。一点一点地熬着,如冒尖的春笋,渐渐为先帝所注意,渐渐得到先帝的器重。他的努力不是白费的,终于有了今朝的喜悦荣光。那,也是她的喜悦荣光。 晚膳时青樱情不自禁地嘱咐厨房多做了两道皇帝喜爱的小菜,虽然明知这样的夜里,皇帝是一定不会在后宫用膳的,前朝有着一场接一场的大宴,那是皇帝的欢欣,万民的欢腾。可是她看着那些他素日所喜欢的菜肴,也是欢喜的,好像她的心意陪着他一般,总是在一块儿。 用膳过后也是无事。皇帝的心思都在前朝,还顾不上后宫,顾不上尚无名分的她们。她的欢喜时光,也是寂寞。青樱只能遐想着,想着皇帝在前朝的意气风发,居万人之上。他有抱负,有激情,有着对这片山河热切的向往。她想得出他嘴角淡而隐的笑容底下有着怎样的雄心万丈。 这样痴想着,殿门被轻巧推开,阿箬瘦削的身子一闪进来,轻灵得唯见青绿色的裙裾如荷叶轻卷。她悄声进来,在青樱耳边低语几句,青樱神色冷了又冷,强自镇定道:“谁告诉你的?” 阿箬的声音压得极低,语不传六耳:“老主子身边还有一个宫女叫绣儿的,是老主子带进宫的心腹。她偷偷跑来告诉奴婢,说老主子不大好,一定要见您一面。”她见青樱神色沉重如欲雨的天气,急忙劝道,“奴婢多嘴劝小主一句,不去也罢。” 青樱转着手指上的珐琅猫眼晶护甲,那猫眼晶上莹白的流光一漾,像是犹豫不定的一份心思。青樱迟疑着问:“怎么?” 阿箬蹙眉,有些畏惧道:“老主子是太后的心腹大患。若是让太后知道……哪怕不是太后,是宫里任何一个其他人知道,对小主而言都是弥天大祸,万劫不复。何况老主子对小主您,实在算不得好。”她沉吟又沉吟,还是说,“小主自重。” 青樱这位姑母,待青樱实在是算不上好。但,是她给了自己家族的荣华安逸,是她阴差阳错引了自己嫁了今日的郎君。青樱有成千上万个理由不去见她,但是最后,青樱还是迟疑着起身了。 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长街里。阿箬在前头提着灯,青樱披着一身深莲青镶金丝撒梅花朵儿的斗篷,暗沉沉的颜色本不易让人发现。要真发现了,也不过以为她是看别的嫔妃罢了。 东一长街的尽头,过了景仁门,往石影壁内一转,就是景仁宫。角门边早有宫女候着,见她来了也只是一声不问,开了角门由她进去。阿箬自然是被留在外头了。青樱走进阔朗的院中,看着满壁熟悉的龙凤和玺彩画,眼中不由一热。 这个地方,是曾经来熟了的。可是如今再来,备感凄凉。住在这儿的曾经最尊贵的女子早已失了恩宠,失了权势,如同阶下囚一般。她有万千个不踏进这里的理由,却还是来了。 因为她们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她迟疑片刻,踏着满地月色悄然走进。身后有在地上啄食米粒的鸽子,像是跳跃着的白色幽灵,只顾着贪吃,并不在意她的到来。甚至,连一丝扑棱也没有。或者,比起殿中的人,它们才更像这景仁宫的主人。 青樱推开沉重的雕花红漆大门,宫室里立刻散发出一股久未修葺打扫的尘土气息,呛得她掩住了口鼻。 殿中并没有点过多的烛火,积了油灰的烛台上几个蜡烛头狼狈地燃着,火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灭去。借着一缕清淡月光,她辨认片刻,才认出那个坐在凤座上的身影,似足了她的姑母。 她轻声唤道:“姑母。” 那人缓缓站起身来,如一重阴影逼到她跟前,森森道:“原来你还肯来?” 青樱沉沉点头:“割开肉,掰开骨,我和姑母流着的血都是乌拉那拉氏的。” 那人笑了笑,声音如同夜枭一般嘶哑低沉:“好。不管从前怎么样,有你这句话,我叫你来是对的。” 青樱被她的笑声激起一身战栗,她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心下密匝匝地刺进无数的酸楚与感慨,低声道:“姑母,您见老了。这些年,叫您受苦了。” 可不是老了?当年乌拉那拉氏虽不算一等一的貌美,也是端然生华的六宫之主。 乌拉那拉氏干脆地笑了一声,冷道:“我虽老了,你还年轻,这才是最要紧的。” 青樱犹豫片刻,还是道:“姑母,今日登基的,是弘历。太后的养子。” 乌拉那拉氏仰天笑了片刻,笑得眼角都沁出泪来:“恭喜啊恭喜,你也算如愿以偿,修得善果了。”她脸上忽然一冷,面色有些凄厉的狰狞,“谁登基谁做皇帝,谁做太后谁做阶下囚,都不必你来说了。今日钮祜禄氏来见过我,她告诉我,新帝会追封我的姐姐——先帝前头的福晋为孝敬皇后,我一生所作的德行,都会记在她身上。钮祜禄氏是成全了先帝的心愿,我姐姐死了,只当她是活着。而我呢?而我呢?不入史册,不附太庙,来日以无名无姓的先帝嫔妃的身份下葬。无声无息,我就成了后宫里的一尘一芥,风吹过就散了,半点不留下痕迹。好啊好,好狠毒的钮祜禄氏!这样狠毒,青樱,你可要好好学着!” 青樱惊得背心寒毛阵阵竖起,整个人定在原地,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细小的虫子慢悠悠爬过,所过之处,又是一阵惊寒。 乌拉那拉氏轻蔑地瞟她一眼:“这般无用,我是白费了心思叫你来了。看来还是如从前一般,心浮气躁,不成大器。” 青樱回过神来,勉强镇定着道:“成不成大器,我能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劳。” 乌拉那拉氏看了青樱一眼,徐徐道:“功劳?当年三阿哥弘时一时糊涂,不肯娶你为福晋,让你受辱,你心中自然不忿。我要你暂忍屈辱,先居格格之位侍奉在侧,以图后算,你也以为受辱,不肯屈就。” 青樱默默片刻,沉声道:“虽然都是妾室,但三阿哥无意于我,只钟情先帝的瑛贵人,才招来弥天大祸。未曾嫁给三阿哥,是我的运气。嫁给四阿哥,我也从未后悔。” 乌拉那拉氏眼皮也不抬:“可是嫁给弘历为侧福晋,你就心满意足了么?到底,侧福晋也好,格格也好,都只是妾室而已。” 青樱想起弘历,只觉万般郁结都松散开来,只余如蜜清甜:“皇上对我颇为钟爱,三阿哥只视我如无物。情分轻重,青樱自然懂得分辨。”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语气酸涩:“身在帝王家,谈论情分,岂不可笑?”她见青樱只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你这个年纪,自然是不能明白的。也好,不明白总有不明白的好处,自以为安乐,何尝不也是一种安乐呢?只是青樱……从今日起,你可再不是王府的侧福晋了,皇宫深苑,又岂是区区一个王府可比?” 青樱想起这几日境遇,不觉也有些蹙眉,乌拉那拉氏打量她神色,淡淡道:“怎么?才进宫,名分尚未定,就波澜顿生了?” 青樱望着乌拉那拉氏,屏息敛神,郑重下拜:“青樱愚昧,还请姑母赐教。” 乌拉那拉氏冷笑:“难得,我这个败军之将,一个为先帝所厌弃至死的弃妇,还有人来请我赐教。” 青樱俯身:“姑母虽然无子无宠,但皇后之位多年不倒。若非因为太后,今日凤座之上或许是您。哪怕您今日困坐深宫,也一定有青樱百般难以企及之处。” 乌拉那拉氏别过头:“当年你姻缘不谐,成为宫中笑柄,难免不记恨我。如今你又是钮祜禄氏的媳妇,我又何必要教你?” 青樱沉吟片刻,诚恳地望着乌拉那拉氏:“因为姑母与我,都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乌拉那拉氏望着窗外,深黑的天色下,唯见她面容黯然。乌拉那拉氏声音微哑:“如今,我不是大清的国母,不是先帝的皇后,更不是谁的额娘。我剩下的唯一身份,只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她停一停,沉声说,“当年孝恭仁太后告诉我,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是一定要正位中宫的,如今我一样把这句话告诉你。你,敢不敢?” 心头的惊动乍然崛起,青樱被惊得后退几步,不免生了几分怯意,低低道:“青樱不敢妄求皇后之位,只求皇上恩爱长久,做个宠妃即可。” 乌拉那拉氏唇角扬起讥诮的笑意:“宠妃?除了拥有宠爱,还有什么?宠妃最大的优势不过是得宠,一个女人,得宠过后失宠,只会生不如死。”乌拉那拉氏冷冷扫她两眼,“咱们乌拉那拉氏怎么会有你这样目光短浅之人?” 青樱觉得满脸都烧了起来,讪讪地垂着手立着,不敢说话。 乌拉那拉氏道:“等你红颜迟暮,机心耗尽,你还能凭什么去争宠?姑母问你,宠爱是面子,权势是里子,你要哪一个?” 宠爱与权势,是开在心尖上最惊艳的花,哪一朵,都能艳了浮生,惊了人世。青樱思忖片刻,暗暗下了决心:“青樱贪心,自然希望两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里子最最要紧。” 乌拉那拉氏颔首:“这话还有点出息。人云宫门深似海,立足艰难。何况你又是我的侄女儿,要在后宫立足,只怕更是难上加难。” 青樱被说中心事,愈加低头。片刻,她抬起头来,大声道:“虽然难,但青樱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乌拉那拉氏眼中精光一闪,终于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缓缓伸出手扶起青樱:“要在后宫立足,恩宠,皇子,固然不可少。但是青樱,你要隐忍,更要狠心。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干净利落,不留把柄。你要爬得高,不是只高一点点。你高一点点,人人都会妒忌你谋害你;可是当你比别人胜出更多,筹谋更远,那么除了屈服和景仰,她们更会畏惧,不敢再害你。” 青樱有些懵懂,乌拉那拉氏看她一眼,并不理会,继续道:“后宫之中,人人都想有所得,不愿有所失。可是青樱,你要明白,当一个人什么都可以舍弃之时,才是她真正无所畏惧之时。”乌拉那拉氏颇为欷歔,“我的错失,就是太过于在乎后位,在乎先帝的情分,才会落得如此地步。” 青樱若有所悟:“姑母所言,是无欲则刚?” 乌拉那拉氏略略点头,冷然道:“我所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败军之将的残言片语,你觉得有用就听,无用过耳即忘就是。时候不早了,你走吧,惹人注目的话,明朝或许就是死期了。” 青樱起身告退:“青樱先走,将来若是方便,还会再来探望姑母。” 乌拉那拉氏漠然道:“不必了,再见也是彼此麻烦。” 青樱低声安慰道:“太后没有说如何处置姑母。姑母安心避居一些时日再说吧。” 乌拉那拉氏扬起下颌,骄傲道:“我是堂堂大清门走进的皇后,难道还要听她处置?还是你自求多福吧。” 青樱默默拜别,只身出去。快到殿门口时,乌拉那拉氏忽然唤了一声:“青樱!”那声音似乎有些凄厉,青樱心中一颤,立刻转过头去,乌拉那拉氏凄然欲落泪,“乌拉那拉氏已经出了一个弃妇,再不能出第二个弃妇了!你……” 那是一个女人一生的泣血之言啊! 青樱忍着泪,无比郑重:“青樱明白。” 乌拉那拉氏旋即如常般淡然,慢慢走上凤座,端坐其上,静静道:“你要永远记得,你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青樱鼻中一酸,只觉无限慨然。宝座之上的乌拉那拉氏早已年华枯衰,却依然风姿端华,不减国母风采。青樱情不自禁拜身下去,叩首三次,转头离去。 阿箬候在长街深处,本是焦急得如猫儿挠心一般,见青樱出来,才松了一口气:“小主,你终于出来了。” 青樱忙问:“没人瞧见吧?” 阿箬点头:“没人。”她急急拿披风兜住青樱,扶住青樱的手往前走。 两人急急忙忙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才觉得提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阿箬才敢问:“老主子突然要见小主,到底是什么事?” 夜风幽幽,吹起飞扬的斗篷,恍若一只凄惶寻着枝头可以栖落的蝶。青樱缓住脚步,远远望见深冷天际寒星微芒,只觉无尽凄然,低低说:“这……恐怕是我和姑母的最后一面了。” 阿箬大惊:“小主怎么这样说?老主子她……” 青樱含泪道:“姑母的性子怎肯屈居人下,又是折辱自己的人。宁肯玉碎,也绝不瓦全。” 她望着长街幽狭的墨色天空,极目远望,前朝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犹自热闹非凡,五颜六色的烟花绚烂飞起在紫禁城无边无际的黑沉夜空里,整个夜空几乎被照得亮如白昼,连一轮明月亦黯然失色。不知哪儿来的一只寒鸦,怕是被绚丽的烟火惊着了,拍着乌沉沉的翅膀,呀呀地飞远了。 青樱忍不住落泪,俯下身体,朝着景仁宫方向深深拜倒,阿箬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搀住她:“小主,地上的砖凉,您小心身子。”青樱扶住她的手霍然起身,再不回顾。 阿箬悄悄看青樱,只见她神色清冷如霜,脸上再无一点泪痕。天际烟花绚烂缤纷的光彩照过重重赤红宫墙,千回百转照映在她脸上,愈显得她肤色如雪,沉静如冰。 须臾,青樱沉声吩咐:“阿箬,陪我去寿康宫,拜见太后。” 第七章 求存 青樱入殿时,太后正坐在大炕上靠着一个西番莲十香软枕看书。殿中的灯火有些暗,福姑姑正在添灯,窗台下的五蝠捧寿梨花木桌上供着一个暗油油的银错铜錾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头缓缓透出檀香的轻烟,丝丝缕缕,散入幽暗的静谧中。 太后只用一枚碧玺翠珠扁方绾起头发,脑后簪了一对素银簪子,不饰任何珠翠,穿着一身家常的湖青团寿缎袍,袖口滚了两层镶边,皆绣着疏落的几朵雪白合欢,配着浅绿明翠的丝线花叶,清爽中不失华贵。她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握了一卷书,似乎凝神端详了青樱良久。 青樱福了福身见过太后,方才跪下道:“深夜来见太后,实在惊扰了太后静养,是臣妾的罪过。” 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她随意翻着书页,缓缓道:“来了总有事,说吧。” 青樱俯身磕了个头,仰起脸看着太后:“请太后恕罪,臣妾方才夜入景仁宫,已经去看过乌拉那拉氏了。” 青樱微一抬眼,看见在旁添灯的福姑姑双手一颤,一枚烛火便歪了歪,烛油差点滴到她手上。太后倒是不动声色,轻轻地“哦”了一声,只停了翻书的手,静静道:“去便去了吧。亲戚一场,骨肉相连,你进了宫,不能不去看看她。起来吧。” 青樱仍是不动,直挺挺地跪着:“臣妾不敢起身。乌拉那拉氏乃是先帝的罪妇,臣妾未等禀告,擅自漏夜看望,实在有罪。” 太后的声音淡淡的,并无半分感情,道:“看都看了,再来请罪,是否多此一举?” 太后声音虽轻,语中的寒意却迫身而来。有清风悠然从窗隙间透进来,殿外树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秋意已经悄无声息地笼来。 青樱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不是多此一举。是因为无论今时,还是往后,太后都是后宫之主。” “后宫之主?”太后轻轻一嗤,撂下手中的书道,“哀家老了,皇帝又有皇后,不是该皇后才是后宫之主么?” 青樱以寥寥一语相应:“您是皇上的额娘,后宫里毋庸置疑的长辈。” 太后目视四周,轻叹一声:“可惜啊!委屈你来这里见哀家,这儿是寿康宫,可不是正经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青樱即刻明白,慈宁宫新翻修过,是后宫的正殿。而寿康宫,一切是简陋了不少。她即刻道:“皇上刚登基,事情千头万绪,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但总也是因为亲疏有别,外头的事多少臣民的眼睛盯着,一丝也疏忽不得,都是加紧了办的。里头是皇上的亲额娘,稍稍耽误片刻,只要皇上的孝心在,太后哪里有不宽容的呢?到底是至亲骨肉啊!” 太后的眼睛有些眯着,目光却在荧荧烛火的映照下,含了蒙眬而闪烁的笑意:“你这番话,既是维护了皇帝,也是全了哀家的颜面。到底不枉哀家当年选你为皇帝的侧福晋。只是你这番话,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自己的心意呢?” 青樱咬了咬唇,闭目一瞬,很快答道:“皇上忙于朝政,若一时顾不到,那就是后妃们的职责,该提醒着皇上。” “这就是了。”太后看了青樱两眼,温和道,“虽然你是先帝与哀家钦赐给皇帝的侧福晋,身份贵重,潜邸之时亦是侧福晋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苏氏,后来才从格格晋为侧福晋的高氏都要尊荣。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青樱愈加低头,神色谦卑:“臣妾自知为乌拉那拉氏族人,景仁宫乌拉那拉氏有大罪,臣妾为之蒙羞,若能在皇上身边忝居烹茶添水之位,已是上苍对臣妾厚爱了。” 太后扬一扬脸,不置可否,片刻,方低声说:“福珈,你扶青樱起来说话。” 福珈伸手要扶,青樱慌忙伏身于地:“臣妾不敢。臣妾有罪之身,不敢起身答太后的话。” 太后微微叹一口气,柔声道:“青樱,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虽然你们都是乌拉那拉氏之人,但先帝的孝敬皇后就是皇后,乌拉那拉皇后是罪妇,而你是新帝的爱妃。个中关系,哀家并没有糊涂。” 青樱眼中一热,稍稍安心几分:“臣妾多谢太后垂怜。” 太后微笑:“当年是哀家做主请先帝赐你为皇帝的侧福晋,如今自然也不会因为乌拉那拉皇后而迁怒于你。”她稍稍一停,笑意暗淡了三分,“人死罪孽散,乌拉那拉氏幽禁多年,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哀家活到这个年纪了,难道还看不破么?” 青樱终于敢抬头,再次叩首,热泪盈眶:“多谢太后恕罪。” 太后瞥了青樱一眼,柔和的语调中带了几分警戒:“还不肯起来么?你初居宫中,哀家就让你长跪,岂不让那些无端揣测是非之人以为哀家迁怒于你?日后,你又要在宫中如何立足?” 青樱脑中一蒙,全然一片雪白。当时脑中一热,只求请罪避嫌,竟未曾想到这一层。青樱呆在当地,只觉太后目光明澈,自己手足无措,只能由着福姑姑扶起自己按在座上。 太后目光一转,只打量着青樱:“新帝潜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后富察氏,还有格格珂里叶特氏,其余都是汉军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贵,其他人就不用说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满汉一家,所以高氏虽然在潜邸时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后宫,却不得不多赏她几分脸面了。而且高氏的父亲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 青樱一怔,心中渐渐有些明白,立刻起身,恭谨道:“臣妾与高姐姐原如姐妹一般,高姐姐贤惠端雅,处处教导臣妾,自然该居臣妾之上。” 太后道:“叫你受委屈了。可是有些委屈,你既来了这里,就不得不受。昨日午膳哀家驳你的面子,就是为了这个理儿。以后这样的委屈,即便哀家不给你受,你也少不了的。” 青樱低首含胸,诚恳道:“太后肯教导臣妾,臣妾怎会委屈?” 太后似笑非笑,似有几分不信,只斜靠着软枕,拔下发间的银簪子拨了拨灯芯。 青樱笑一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此刻大方也不是,客气也不是,左右为难,到底露出了几分小儿女情态:“太后,臣妾明白皇上为难,后宫比不得潜邸。可是皇上应该自己和臣妾说,请太后来安慰臣妾,固然是皇上看重臣妾,可也显得臣妾忒不明理了。” 太后这才笑起来,温煦如春风:“你到底才十八岁。若是太贤惠了,也不像个真人儿了。”太后目光锐利一扫,“你那位罪妇姑母,就是贤惠太过了。” 青樱身体一凛,只觉得悚然。 太后道:“你们小夫妻一心,你肯体谅就最好。自然,新帝在潜邸时一直宠爱你,你另一位姑母也是先帝的孝敬皇后。所以呢,哀家与皇帝也不会委屈你。” 青樱心中说不出是感泣还是敬畏,只望着太后,坦诚道:“有太后这句话,臣妾就不算委屈。”青樱福一福身,“臣妾还有一事求告太后,青樱之名,乃臣妾幼年之时所取。臣妾觉得……这个名字太不合时宜。” 太后微眯了眼睛:“不合时宜?” 青樱有些窘迫:“是。樱花多粉色,臣妾却是青樱,所以不合时宜。”青樱仔细窥着太后神色,鼓足勇气,“何况……臣妾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更是爱新觉罗的儿媳,恳请太后亲赐一名,许臣妾割断旧过,祈取新福。” 太后凝神片刻:“你这样想?” 青樱恳切望着太后:“若太后肯赐福……” 太后托腮片刻,沉吟道:“你最盼望什么?” 青樱一愣,不觉脱口道:“情深义重,两心相许。”话未完,脸却烫了。太后微微震惊,颇有些动容,姣好如玉的脸上分不清是喜还是悲。 良久,太后轻声道:“如懿,好不好?” “如意?”青樱细细念来,只觉舌尖美好,仿似树树花开,真当是岁月静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 太后见青樱沉吟,亦微笑:“如意太寻常了。哀家选的是懿德的懿,意为美好安静。《后汉书》说‘林虑懿德,非礼不处’。人在影成双,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这世间,一动不如一静,也只有静,才会好。” 青樱欢喜:“多谢太后。”她微微沉吟,“只是臣妾不明白,懿便很好,为何是如懿?” 太后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你还年轻,所以不懂这世间完满的美好太难得,所以能够如懿,便很不错。” 青樱心头一凛,恍若醍醐灌顶,瞬间清明:“太后的意思是完满难求,有时候退而求其次便是满足。”她深深叩首,“太后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 太后微微颔首,含了薄薄一缕笑意:“好了。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为先帝伤心了这些日子,也该缓缓心思迎新帝和你们的大喜了。” 青樱起身告辞。太后见青樱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笃定的笑容。福珈为太后披上一件素锦袍子,轻声道:“移宫的事儿,太后嘱咐皇后一声就行了,或者晞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爱惜,她去说也行。青樱小主……不,是如懿小主的身份,不配说这样的话。” 太后拾起书卷,沉吟道:“你真当她不够聪明么?从前是家世显赫,被宠坏了的格格脾气,不知收敛。从乌拉那拉氏被幽禁至今,世态炎凉,还不够打磨她的么?凭她今日去见了乌拉那拉氏还敢来回哀家,这就是个有主意的丫头了。” 福珈迟疑道:“太后是说,她明知宫中人多眼杂,万一将来露了去景仁宫探望的事要遭祸患,所以先来向太后请罪?” 太后道:“宫里除了哀家,还有谁最介意乌拉那拉氏?只要哀家不动气,旁人也就罢了。且她事事撇清,请哀家赐名,又表明心意,只说是爱新觉罗家的儿媳,就是为了消哀家这口气,更是为了求她的一己存身之地。” 福珈明白过来,只是叹息道:“昔年乌拉那拉氏这样凌辱太后,这口气一时如何能消得掉?” “不管消不消得掉,她要求的是安稳。宫里有皇后,又有高晞月新宠当道,如懿的日子不好过。若哀家再不放松她些,她就真当是举步维艰了。就因为这样,她才会想方设法去皇帝面前提移宫的事,也会想方设法做好,不容有失。而皇后既有地位,又有皇子和公主,儿女双全;高晞月有恩宠有美貌,她们什么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会用心用力了。” 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后才会容得下如懿小主。” 太后凝眉一笑,从容道:“能不能让哀家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为了。” 第二日晨起是个晴好天气,富察琅嬅带着一众嫔妃来寿康宫请安。虽然名分尚未确定,但富察氏的皇后是绝无异议的,众妃按着潜邸里的位分,鱼贯随入。 太后见天朗气清,心情也颇好,便由诸位太妃陪坐,一起闲聊家常。见众人进来,不觉笑道:“从前自己是嫔妃,赶着去向太后太妃们请安。转眼自己就成了太后太妃了,看着人家年轻一辈儿进来,都娇嫩得花朵儿似的。” 晞月嘴甜,先笑出了声:“太后自己就是开得最艳的牡丹花呢,哪像我们,年轻沉不住气,都是不经看的浮华。” 太妃忍不住笑道:“从前晞月过来都是最温柔文静的,如今也活泼了。” 晞月笑着福了福:“从前在王府里待着,少出门少见世面,自然没嘴的葫芦似的。如今在太后跟前,得太后的教诲,还能这么笨笨的么?” 太妃笑着点头道:“我才问了一句呢,晞月就这么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后调教得好。” 太后微微颔首:“好了,都赐座吧。” 众人按着位次坐下。正嘘寒问暖了几句,太后身边的贴身太监成翰公公进来,远远垂手站在阶下不动。 太后扬了扬眉,问:“怎么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景仁宫娘娘殁了。” 话音未落,如懿心头一颤,捧在手里的茶盏一斜,差点撒了出来。惢心眼疾手快,赶紧替她捧住了。 晞月坐在如懿旁边,立时看见了,伸手扶了扶鬓边的缠丝镶珠金簪,朗声道:“到底是一家人连着心,才听了一句,青樱妹妹就伤心了呢。” 太后也不理会,只定定神道:“什么时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动,才发现出了事。来报的宫女说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如懿双手发颤,她不敢动,只敢握紧了绢子死死捏住,以周身的力气抵御着来自死亡的战栗。昨日半夜,那就是自己走后不久。姑母,真当是不行了,她自己明白,所以一定要见自己那一面,将一切都叮嘱了她,托付了她。 太妃摇了摇头,嫌恶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太后默然片刻:“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吧。皇帝刚登基,这些事不必张扬。”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过世,你也当去景仁宫致礼。” 如懿忙扶着椅子站起身子,强逼着自己站稳了,忍住喉中的哽咽:“臣妾只知寿康宫,不知景仁宫。且乌拉那拉氏虽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这致礼之事,臣妾恕难从命。” 太后长叹一声:“你倒公私分明。罢了,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刚到宫里,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琅嬅听到这里,方敢出声:“敢问皇额娘一句,皇额娘怎么唤青樱妹妹叫如懿呢。” 太后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赐的名字,乌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静为好。” 琅嬅含笑道:“那是太后疼如懿妹妹了。” 太后微微敛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后你们头一日来寿康宫请安,哀家正好也有几句话嘱咐。皇上年轻,宫里妃嫔只有你们几个。今后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里见不得脏东西,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别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众人一向见太后慈眉善目,甚少这样郑重叮嘱,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太后教诲,臣妾们谨记于心。” 如懿一直到踏出了寿康宫,仍觉得自己满心说不出的战栗难过,却不得不死死忍住,胸腔里像含了一把利剑似的,明知锋刃伤人,却不得不忍耐受着。她举目望去,满园的清秋菊花五色绚烂,锦绣盛开,映着赭红烈烈犹如秋日斜阳般的红枫,大有一种春光重临的美丽。可是这明丽如练的秋色背后,竟是姑母泣血一般的人生所余下的苍白的死亡。 明知一别,再无相见,却不承想是这样快。然而除了自己,姑母生活了一世的幽深宫苑里,还有谁会为她动容?深宫里的生死,不过如秋日枝头萎落的一片黄叶而已。那会不会,也是自己的一生? 如懿这样想着,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惢心吓得赶紧按住她的手:“小主,千万别露了什么神色。” 如懿紧紧地握着惢心的手,像是要从她的薄而温热的手心获取一点支撑的勇气似的。她轻声吩咐:“回宫。惢心,我要回宫。” 话音未落,却听晞月的声音自枫叶烈烈之后传过,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后的赐名,连姑母的丧仪都不肯去致礼了,自己撇得倒干净。” 如懿心头如针刺一般,强装着笑转身:“原来晞月姐姐这样有心。记得当年姐姐嫁入潜邸时,也是去拜见过姑母的呢。既有姐姐做主,不如姐姐陪我一起去景仁宫行个礼,也当是全了孝心。”说罢,她便伸手去挽晞月。 晞月如何肯去,倏地缩回手,冷笑道:“妹妹的亲姑母,自己惦记着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既嫁入爱新觉罗家,便是皇家的儿媳,可不只是娘家的女儿。” 如懿含了一缕澹静笑意:“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尝不一样?离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儿媳。生在这儿,说句不吉利的,来日弃世,也只能是在这儿。所以别的人别的事,与我们还有什么相干呢?” 晞月扬了扬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识趣了。只是妹妹要记得,哪怕你撇得再干净,到底你也是姓乌拉那拉氏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只怕太后听见这个姓氏,就会觉得神憎鬼厌,恨不得你立即从眼前消失才好。” 如懿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这么喜欢揣测太后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寿康宫,问问太后的意思,好么?” 晞月描得精心的远山眉轻微一蹙,冷笑一声:“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说话,没空陪你闲话。”她扶过侍女的手,“茉心,我们走!” 如懿见她走远,脚下微微一软,花盆底踩在脚心,便有些不稳当。惢心和阿箬忙扶了她往近旁的澄瑞亭中坐下,如懿倚在碧色栏杆上,以睫毛挡住即将滑落的泪水,缓了缓气息道:“惢心,你说姑母会不会怪我?” 惢心替她抚着背心,轻声道:“小主所行,必是景仁宫娘娘所想。否则,小主便是辜负景仁宫娘娘的一片心了。” 如懿闭目片刻,将所有的泪水化作眼底淡薄的蒙眬,静静道:“你说的话,正是我的心意。” 阿箬陪侍在侧,看如懿一言一问只看着惢心,不觉暗暗咬了咬牙,脸上却不敢露出什么来。 如懿扬了扬手:“你们到亭外伺候,我想静一静。” 阿箬与惢心忙告了退,走到亭外数十步。阿箬本走在后头,突然往甬道上一挤,惢心一个不当心,差点被路旁的花枝划了脸颊,忙站住了脚道:“阿箬姐姐。” 阿箬闻声回头,哼道:“自己走路不当心,还要来怪我么?” 惢心忙赔笑道:“怎么会呢?我是想说,早上起了露水,甬道上滑,姐姐仔细滑了脚。” 阿箬皱了皱眉头:“自己笨手笨脚的,以为都跟你一样么?”她横了惢心一眼,“就会在小主面前抓乖卖巧,明明昨夜是我冒险陪了小主去的景仁宫,小主偏偏每句话都问着你,好像这么危险的差事都是你伺候了。” 惢心忙欠身笑着道:“正因为我伺候小主不如姐姐亲厚,所以小主才问我呀。姐姐细想,姐姐是小主的贴身人,想什么说什么都是和小主一样的,小主又何必再问。就是我呆呆笨笨的,小主才白问一句罢了。我这么想的,肯定外头那些不知情的,更都是这么想的了。这样小主才能放心呀。” 阿箬这才稍稍消气,抬了抬手上的金绞丝镯子:“你看看这个镯子吧,是小主新赏给我的。别以为你伺候小主的时候多,亲疏有别,到底是不一样的。” 惢心诺诺答了“是”。两人正守在一旁,忽然见亭中如懿已经站起身子,忙回身过去伺候。 如懿问道:“这个时候,皇上在哪里呢?” 阿箬掰着指头道:“这个时候皇上已经下朝,也过了见大臣的时候,怕是在养心殿看书呢。” 如懿点点头:“去备些点心,我去见过皇上。” 养心殿里皇帝自己的小书房在西暖阁的末间。地方虽不大,却布置得清雅肃穆,窗明几净。里头满架子的书卷整整齐齐地放着,都是皇帝素日爱读的那些。东板墙上疏疏朗朗地挂着十几只壁瓶,有龙纹、高士、八仙、松竹梅、芦雁、折枝花果、雉鸡牡丹等图样,多选淡雅温润的豆青色,更觉触目清爽。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钦替她打了帘子进来,想来是刚刚换过家常衣衫,皇帝身上是一袭月白色纱缀绣八团夔龙单袍。皇帝坐在窗下长榻上,闲闲捧一卷书在手,淡金色的澄澈秋阳自雪白的明纸窗外洒落全身,任由光晕染出一身清绝温暖的轮廓,紫铜嵌珐琅的龙纹香炉里燃着琥珀似的龙涎香,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龙涎香幽宁沉郁的气味,也变得幽幽袅袅,衬着满架书香,倒像是一轴笔法清淡的写意画卷。 皇帝见如懿穿着一身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袷衬衣(1),月白素净的妆花缎面上,以大红、粉红、碧绿、草绿、香黄、浅绛、湖蓝、深灰、浅黑、淡白等十余种色线织成点点折枝花卉及虫蝶纹样,虽然素净,却不失华艳。 他仰起身笑道:“你倒巧,都与朕穿了一样的颜色。” 如懿含笑行礼:“没有打扰了皇上读书,就算是巧了。” 皇帝搁下书,朝她招招手:“过来坐。”见如懿在榻边坐了,方才笑道,“朕刚登基,前朝的事没个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们。如今你过来,倒也正好。”他看见如懿身后的惢心手里捧着一个红箩小食盒,“带了什么好吃的,好香!” 如懿扬一扬脸,示意惢心一样样取出来,不过是四样小点心,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糖糕和玫瑰山楂馅儿的山药糕。 皇帝笑道:“朕正好有些饿了,陪朕一起用一点。” 如懿取了银筷子出来,递到皇帝手中,笑道:“臣妾本想备四样点心,谁知宫里只备了三样现成的。这一味藕粉桂糖糕还是太后赏赐下来的,说皇上原爱吃这个。这两日皇上不得空去寿康宫,所以赏赐给了臣妾,臣妾就正好借花献佛了。” 皇帝取了一块慢慢吃了:“听说皇额娘给你改了个名字?” “叫如懿。太后说,懿为美好安静。‘林虑懿德,非礼不处。’所以叫如懿。” 皇帝轻吁一口气:“皇额娘的性子,朕在她身边多年也摸不清楚。她给你改了名儿,又是这个意思,大概是不会难为你了。”他握一握如懿的手腕,“今儿早上,朕听说景仁宫皇后过身了,原想着你该去看看,但怕太后多心,也不便说什么了。” 如懿低眉一瞬:“臣妾知道,臣妾不去。一去,又是是非,臣妾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不该给皇上添是非。” 皇帝点点头,亲手递了一块山药糕给她:“这山药糕酸酸甜甜的,你喜欢这个口味。” 如懿谢过,打量着四周道:“皇上喜欢壁瓶,本可四时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满床,卧之神爽意快之效,只是如今点着龙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乱了气味。” 皇帝笑吟吟道:“朕也这样想。所以宁可空着,闲来观赏把玩,也是好的。” 如懿立起身,望着其中一尊瓶身道:“这个图案倒好,不比其他吉祥图案,倒像个什么故事。” 皇帝笑话她:“老莱子彩衣娱亲,这个你也忘了?” 如懿望一眼书架,又见皇帝案上空着,便笑:“皇上素日常看的那本《二十四孝》,怎么如今不在身前了?” 皇帝随口道:“大概是随手放哪里了,回头让王钦去找找。” 如懿似是凝神想着什么:“皇上,臣妾记得《二十四孝》里第一篇是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 皇帝失笑:“你今儿是怎么了?《二十四孝》第一篇是虞舜孝感动天,第二篇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 如懿敛容道:“皇上心存孝道,自然记得清楚明白。《二十四孝》第一篇便是讲虞舜孝感动天,可见世人心中,总是百善孝为先,更以君王作为其中典范,宣扬孝道。皇上才登基,诸事忙乱,来不及走一趟后宫。”她沉吟片刻,“太后,还住在寿康宫里。” 皇帝扬了扬眉毛:“怎么?内务府不是再三请皇额娘去慈宁宫了么?怎么还住在寿康宫?” 如懿微微一笑:“照臣妾看,不是内务府办事不力,而是太后存心将这个表示孝道的机会留给皇上您了。” 皇帝静了片刻,柔和笑容带一点疏懒意味:“朕也想让皇太后移居慈宁宫。可是……”如懿会意,示意宫人们退下。阁中只留了皇帝与如懿二人,皇帝方低低说,“可朕心里,总还是有道过不去的坎。”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有些痴惘,“朕的亲生额娘……” 如懿巴望地看着皇帝,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坚定道:“皇上的亲生额娘,只有太后,就住在寿康宫,等着皇上请她老人家移住慈宁宫。” 皇帝的目光沉静若深水:“皇太后专宠多年,在朝中与宫中都颇有权势,若正位慈宁宫,朕怕她会不会……” “会与不会,都不在于进不进慈宁宫,而在于皇上的魄力与才干。皇上心怀天下,胸中有万千韬略,何惧区区一女子。”如懿定定地望着皇帝,“慈宁宫,只是皇太后名正言顺居住的一个地方。”她反握住皇帝的手,以自己手心的冰凉,慰他掌心的潮热,“皇上,委屈了太后的住所,天下臣民会指责您。而把太后送进慈宁宫,是点醒了天下人,皇上以天下养太后,请她颐养天年。” 皇帝目光微沉,片刻,露了两分笑意:“那朕,就依你所说,尽心孝敬,请太后颐养天年,好生养息。” 注释: (1)衬衣:?清代女式衬衣为圆领、右衽、捻襟、直身、平袖、无开禊、有五个纽扣的长衣,袖子形式有舒袖(袖长至腕)、半宽袖(短宽袖口加接二层袖头)两类,袖口内再另加饰袖头。是妇女的一般日常便服。以绒绣、纳纱、平金、织花的为多。周身加边饰,晚清时边饰越来越多。常在衬衣外加穿坎肩。秋冬加皮、棉。 第八章 名分(上) 这一日众人皆到皇后的长春宫中请安,富察氏命人赏了一箩红橘下来,含笑道:“皇上念着咱们后宫,江南进贡的红橘一到,就先挑了一箩送来。正好咱们也一起尝尝。” 众人起身谢恩:“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嘱了众人落座,看莲心和素心分了红橘,方慢慢道:“咱们这些姐妹,都是从前潜邸时便一起伺候皇上的,彼此知道性情。如今进了紫禁城做了皇上的人,一则规矩是定要守的,二则也别拘了往日的姐妹之情,彼此还是有说有笑才好。” 晞月先站了起来,满面恭谨道:“皇后娘娘从前是臣妾们的姐姐和主子,如今更是天下之母。臣妾们不敢不心存恭敬。” 皇后淡然笑道:“晞月妹妹言重了。本宫比你们虚长几岁,自然在教导之余,更要好好顾全你们。” 晞月领着众人起来:“谢皇后娘娘隆恩。” 如懿看着皇后与晞月一唱一和,只低了头慢慢剥着红橘把玩,面上略含了一缕笑,淡淡不语。 皇后对晞月的应答甚是满意,含笑点了点头:“你们坐着吃些橘子好好聊聊吧,本宫有些乏了,先回寝殿歇息。” 她停一停,环视众人:“皇上已经拟定了你们的位分,也各自安排了宫室与你们居住。如今皇太后已经先移居了慈宁宫。晌午旨意一下来,就各自搬过去住吧。为着这些日子替大行皇帝哭灵,挤在一块儿住也是为难了你们。” 众人闻言一凛,哪有心思再坐,便纷纷告辞了。 果然到了晌午,皇帝册定位分的旨意遍传六宫。如懿站在廊檐下逗着一双蓝羽鹦哥儿,只听着阿箬掰着指头嘟囔道:“立后大典之后,皇后已经挑了长春宫去住。长春长春,真是个好意头,只盼着皇上春恩长在呢。苏格格新添了三阿哥,封了纯嫔,陈格格本来就是出身低下的汉军旗女子,又不得宠,因她的名字叫婉茵,便只封了婉答应,都住在钟粹宫。黄格格封了怡贵人,住在景阳宫,她倒挺高兴的。本来嘛,皇上也不是很宠爱她,给个贵人就不错了。金格格只封了嘉贵人,住在启祥宫,她不高兴又不敢说。金格格一直以为自己的朝鲜宗室女的身份便觉得高人一等,眼下也只不过是个贵人,看她还有什么好神气的!” 如懿取过鸟食撒在鹦哥儿跟前:“你说话便说话,背后议论人家做什么?” 阿箬吐了吐舌头:“奴婢知道了。另外就是海兰格格了,皇上只封了她常在,也没说住哪个宫,大概位分不高,随便跟着哪个主位住着吧。倒是咱们和月福晋那里,还不知是什么旨意。”阿箬说着往门外看了看,不免有些焦灼,“太阳都快落山了,别的小主都住进新殿去了,怎么咱们这儿还没圣旨来呢?” 如懿心里虽有些着急,却不便在阿箬面前流露出来,便拿给鹦鹉取食的小勺子搅着水。阿箬忙道:“小主,咱们的鹦鹉好干净,拿取食的勺子搅了水,它们就不喝那水了。” 如懿正不耐烦,却见惢心领着传旨太监王钦并两位大臣进来。 王钦打了个千儿道:“启禀小主,圣旨下。大学士礼部尚书三泰为正使,内阁学士岱奇为副使,行册封礼。” 如懿忙忙低首跪下,院子里的人也跟着跪在后头。 王钦取过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教始宫闱。式重柔嘉之范。德昭珩佩。聿资翊赞之功。锡以纶言。光兹懿典。尔庶妃那拉氏,持躬淑慎。赋性安和。早著令仪。每恪恭而奉职勤修内则。恒谦顺以居心。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娴妃。尔其祗膺巽命。荷庆泽于方来。懋赞坤仪。衍鸿休于有永。钦哉。” 如懿双手接过圣旨:“臣妾谢皇上隆恩。” 如懿使个眼色,惢心忙从袖中取过三封红包,一一交到三人手中。 王钦满面堆笑:“多谢娴妃娘娘赏赐,皇上说了,延禧宫就赐给娘娘居住。请娘娘即刻迁往延禧宫。” 如懿心中一沉,勉强笑道:“多谢公公。阿箬,好生送公公和两位大人出去。” 阿箬答应着,王钦拱手道:“奴才还要去皇上那儿复命,娘娘别忘了明日一早换上吉服去长春宫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谢恩。” 如懿颔首道:“有劳公公提醒。” 院中众人尚跪在地上,叩头道:“恭喜娴妃娘娘,娘娘万安。” 如懿道:“本宫乏了,等下阿箬会给你们赏钱,你们再把东西收拾了去延禧宫。” 惢心忙跟着如懿走到内殿。 如懿屏息静气,问道:“月福晋那儿有消息了么?” 惢心低声道:“刚得的消息。月福晋封了慧贵妃,皇上的口谕,贵妃之外戚,著出包衣,入于原隶满洲旗分。果然的满门抬镶黄旗,赐姓高佳氏,贵妃也迁往咸福宫居住了。” 如懿淡淡笑一声,更觉烦恼不堪:“咸福宫?可不是福泽咸聚么?” 惢心柔声劝道:“娘娘别烦恼!延禧宫虽然偏僻,虽然……”惢心想要宽慰如懿,也觉得皇帝恩义悬殊,实在也无从宽慰起。 如懿摇头道:“延禧宫偏僻却不冷清,旁边就是宫人来往的甬道,嘈杂纷扰。且从康熙爷二十五年之后,足有三十多年未再修葺,乃是六宫之中最破败的宫苑。”如懿不安道,“难道太后和皇上,就厌弃我至此么?” 惢心道:“皇上和娘娘多年情分,断不会如此。即便是太后,不也说不怪罪娘娘么?” 如懿心中烦乱如麻:“口中所言,只怕是说说而已。算了,此时此刻,我也不能争什么,先收拾了东西去延禧宫吧。” 住进延禧宫中,已经是夜来时分。所幸延禧宫虽然靠近宫人进出的甬道,但关上大门,也还清静。宫中虽不是新修葺的,但前后两进院落各五间正殿,又有东西配殿三间,倒也宽敞。如懿本是喜静之人,宫人们仔细打扫之后,反觉得室内古朴,也不是十分简陋。 如懿往延禧宫中看了一圈,庆幸道:“你们打扫得仔细,总算还不是太差。” 阿箬撇嘴,有些不满道:“小主也太知足了。东西六宫之中,哪一个不比延禧宫好?奴婢瞧着承乾宫、翊坤宫,个个都是顶好的,景致又美,离皇上的养心殿又近。住在这儿,不知道皇上多久才来一次呢。” 如懿瞥了她一眼,只看着梁上的雕花叹了口气。 惢心笑着拉住阿箬道:“好姐姐,皇上要愿意来,不会嫌路远;若是不肯来,哪怕住进养心殿后头的围房,也不济事。” 阿箬正要回嘴,如懿淡淡道:“愿意来的总不在乎远近,满肚子的心思未必要挂在嘴上。阿箬,你说是不是?” 阿箬有些气馁,只得诺诺地道:“幸好娘娘搬过来之后,皇上也赏赐了好些东西添补宫里的摆设,皇上心里总是有娘娘的。” 如懿颔首道:“皇上今晚宿在长春宫,咱们也早些安置。新换了地方,也不知道会不会睡得香。” 惢心眼珠一转,笑吟吟道:“就怕娘娘觉着换了地方睡不香,奴婢已经在寝殿点了安神香了。” 如懿赞许地点点头,阿箬却只是暗暗翻了个白眼,垂了手站到了后头。 主仆三人正准备往寝殿走,外头守着的小太监进来道:“启禀娘娘,海常在来给娘娘请安。” 如懿不觉诧异:“这个时候,怎么海兰还来请安?快请进来吧。” 如懿方走到西暖阁坐下,海兰已经带着侍婢叶心进来了。 如懿含笑道:“怎么这么晚还来请安?可是长夜漫漫睡不着么?” 海兰倒不似往日一般,只是拘谨。惢心斟了茶上来,谦恭道:“海常在请用茶。” 海兰也不喝茶,只是盈盈望着如懿,一脸委屈地不做声。 如懿暗暗纳罕,便笑道:“妹妹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对了,今日圣旨到的时候还不知道妹妹住在哪个宫里,不知皇后娘娘可安排了?” 海兰眼圈微微一红,低首道:“嫔妾人微言轻,自然是皇后随手安排了哪里就是哪里了。” 如懿奇道:“是什么地方?难道不好么?” 叶心忍不住道:“皇后娘娘说慧贵妃的咸福宫宽敞华丽,就指了小主去咸福宫。这本也没什么,可是咸福宫那位向来是不容人的,如今抬了旗,那是更不得了了。譬如怡贵人,就是从前伺候皇后娘娘的侍女。可慧贵妃那里,从前有个丫头在她不方便的时候伺候了皇上,就被她想了法子撵出去了。” 如懿柔声打断:“这也是从前的事了。如今她是贵妃,自然要比从前显得温柔大方些。” 叶心愤愤道:“我们小主好性儿,总被人欺负。到了咸福宫先听了慧贵妃一顿训,又被拨到了一间西晒的屋子里住。” 如懿闻言皱眉:“那哪里是住人的地方?夏天暴晒,冬天冷得冰窖似的,便是一般的奴才也不住那里,不过就是平日里放放不要紧的东西罢了。慧贵妃也不怕皇上看见么?” 海兰微微啜泣:“皇上素来就少去嫔妾那里,如今在慧贵妃眼皮子底下,那更是不能了。今日慧贵妃还说,若皇上真问起来,便只说嫔妾自己爱住那里,她还劝不住。嫔妾……其实皇上哪里会管嫔妾呢?” 如懿心中不忍:“她既这样待你,那你现在这般出来,她可不忌讳?” 海兰泣道:“她有什么可忌讳的?这会儿咸福宫里不知道多热闹呢,人人都趋奉着她封了贵妃,更抬了旗呢。” 如懿沉吟片刻道:“那你如何打算?” 海兰泪汪汪看着如懿:“嫔妾只敢来求娴妃娘娘恩典,希望能与娘娘同住,便心满意足了。” 如懿忙道:“你素来只叫我姐姐,如今还是叫姐姐。口口声声‘娘娘’、‘嫔妾’,倒生分了。” 海兰怯怯点头,感动道:“是。” 如懿想了想道:“你要过来住,也不是不行,只消我回禀皇后娘娘……” 如懿一语未完,惢心上前道:“小主,茶凉了,奴婢再替您换一盏。” 如懿正点头,却见惢心深深望了自己一眼,也是心知肚明,只得暗暗叹了口气道:“你要过来住,也不是不行,只消我回禀皇后娘娘也就是了。只是你知道我如今的情境,一来不能像以前一般开口向皇后求什么,二来我真求了,皇后也未必会答应。只怕还要怪你不安分守己,若是慧贵妃因此迁怒于你,你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惢心替海兰添了茶水,装作无心道:“其实海兰小主在潜邸时就住咱们小主旁边的阁子里,若说和咱们一起住延禧宫那也说得过去。这下子硬生生要分开那么远,真不知是什么道理。” 海兰泪眼迷蒙,低头思忖了片刻,才低低道:“原是我糊涂了,怎好叫姐姐为难呢。” 如懿过意不去:“若是在从前,我没有不帮你的道理。可是眼下,你看看我的延禧宫便知,我实在没有开口的余地。且你搬来延禧宫这种偏僻地方,也未必是好事。若是被我牵连失宠于皇上,就更不好了。” 海兰环视延禧宫,也不觉叹了一口气:“姐姐在潜邸时乃是侧福晋中第一人,何曾住过这样委屈的地方?” 如懿拍了拍她的手:“委屈不委屈,不在于一时。你我都好好的,还怕来日会不好么?” 海兰拿绢子拭去泪痕,展颜道:“姐姐说得是。”她微微含笑,“从前我在潜邸的绣房做侍女时也被人欺负,是姐姐偶尔看见怜惜我,劝我要争气。后来皇上宠幸了我又忘了,是姐姐将我绣的靴子进献皇上,让皇上想起我给我名分。姐姐帮我的,我心里都记得。” 如懿温和道:“好了。你有你的忍耐,我也有我的。咱们都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海兰这才起身,依依道:“时候不早,妹妹先告退了,姐姐早点歇息吧。” 如懿送至廊檐下,心中略略不安:“慧贵妃若真难为你,你还是要告诉我。再不济总能和你分担一些。” 海兰感激道:“多谢姐姐,我都记得了。” 如懿见海兰和叶心出去,庭院中唯见月色满地如清霜,更添了几分清寒萧索之意,不知不觉便叹了一口气。 惢心取了披风披在如懿肩上,方才跪下道:“小主叹气,可是怪奴婢方才劝阻小主?” 如懿摇头道:“你做得对。我自身难保,何必牵连了海兰。” 惢心道:“从前在潜邸时,慧贵妃的性子并不是这样骄横,倒常见她温柔可人,怎么一入宫就成了这样呢?” 如懿望着庭院青砖上摇曳的枝影,心事亦不免杂乱如此,只是耐着性子道:“得意骄横,失意谦卑乃是人之常情。若能在得意时也能谦和谨慎,温容待人,才是真正的修为。” 惢心沉吟道:“皇上一向称赞小主慧心兰性,嘉许慧贵妃娴静温婉,怎么到了今日给小主的封号是娴,慧贵妃反而是慧?” 如懿紧了紧披风,淡淡道:“皇上做事别有深意,咱们别胡乱揣测了。” 养心殿书房的明纸窗糊得又绵又密,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唯见殿外树影姗姗映在窗栏上,仿佛一幅淡淡水墨萧疏。 皇帝只低头批着折子,王钦悄声在桌上搁下茶水,又替皇帝磨了墨,方低声道:“皇上看了一个时辰的折子啦,喝口茶水歇歇吧。” 皇帝“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王钦又道:“皇上,张廷玉大人来了,就在殿外候着呢。” 皇帝停下笔,朗声道:“快请进来吧。” 王钦听得这一句,就知道皇帝待张廷玉亲厚,忙恭恭敬敬请了张廷玉进来。张廷玉一进殿门,老远便躬身趋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微臣躬请圣安。” 皇帝微笑道:“王钦,快扶张大人起来,赐座。” 王钦扶了张廷玉起身,养心殿太监李玉已经搬了一张梨花木椅过来,张廷玉方才敢坐下。 皇帝关切道:“廷玉,你已年过花甲,又是三朝老臣,奉先帝遗旨为朕顾命。到朕面前就不必这样行礼了。” 张廷玉一脸谦恭:“皇上恩遇,微臣却不敢失了人臣的礼数。先帝器重,微臣更要勤谨奉上,不敢辜负先帝临终之托。” 皇帝颔首道:“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进宫求见朕?” 张廷玉欠身道:“皇上封慧贵妃,抬旗赐姓是莫大的荣耀,微臣方才正是从慧贵妃母家大学士高斌府第喝了贺酒回来。” 皇帝“哦”了一声,淡淡道:“这是慧贵妃的荣耀,也是高氏一门的荣耀。连你都贺喜,那朝中百官,想是都去了吧。” 张廷玉不假思索道:“皇上皇恩浩荡,高府宾客盈门,应接不暇。”张廷玉觑着皇帝神色,小心翼翼道,“本来鄂尔泰还和微臣玩笑,说这么多人怕是要踏烂了高府的门槛,想来高大学士思虑周详又见多识广,一早命人换了紫檀木的门槛。” 皇帝素来知道张廷玉与皇后富察氏的伯父马齐、马武交好,一向最支持中宫,自然看不惯慧贵妃的父亲高斌新贵得宠,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不以为意:“紫檀木虽然名贵,但也不算稀罕东西。” 张廷玉越发笑容可掬:“微臣也是这么想,只是今日和内务府主事郎大人闲话,郎大人说这两年紫檀短缺,两广与云南皆无所出,只有南洋小国略有所献,漂洋过海过来,所费不下万金。更难得的是高大学士府上所用的紫檀,入水不沉,高大学士深以为傲,约了百官同赏,臣也是大开眼界。” 皇帝笑着饮了口茶水,唤过王钦道:“朕记得,高斌府上所用的紫檀……”皇上似乎思索,只看了王钦一眼。 王钦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伺候在殿角的太监李玉已经抢着道:“回皇上的话,高大人府上所用的紫檀是前两日皇上赏的,为着事多,皇上交代了王公公,王公公嘱咐奴才去内务府办的。” 王钦回转神来,忙拍了拍脑袋:“皇上,瞧奴才这记性,居然浑忘了。”王钦忙跪下道,“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并不看他,只道:“你初入宫当差,大行皇帝身后留下的事情多,忘了也是有的。起来吧。” 王钦松了口气,赶紧谢恩爬起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张廷玉微笑道:“原来是皇上赏的,这是天大的恩典,自然该百官同庆。”他略略思忖,“皇后册封以来,臣一直未向皇后请安,心中惭愧。还盼年节下百官进贺时,可以亲自向皇后娘娘问安。” 皇帝道:“那有什么难的?到时朕许你亲自向皇后问安便是。” 张廷玉再度欠身:“臣谢皇上隆恩。皇后娘娘是先帝亲赐皇上为嫡福晋,皇后娘娘出身于名门宦家,世代簪缨,伯父马齐与马武都是两朝的重臣。富察氏又为咱们满洲八大姓之一,为大清多建功勋。臣敬慕娘娘仁慈宽厚,才德出众,能得皇上允许亲自向娘娘问安,乃是臣无上荣耀。” 第九章 名分(下) 皇帝微微正色:“你的意思朕明白。皇后乃后宫之主,执掌凤印,朕自然敬爱皇后,不会因宠偏私。” 张廷玉肃然道:“臣听闻两宋与前明后宫弭乱,宠妾凌驾皇后之举屡屡发生,导致后宫风纪无存,影响前朝安定。皇上英明,微臣欣慰之至。”张廷玉望着皇帝案上厚厚一沓奏折,关切道,“先帝在时勤于朝政,每日批折不下七个时辰。皇上得先帝之风,朝政虽然要紧,也请皇上万万保养龙体,切勿伤身。” 皇帝略有感激之色:“廷玉对朕,亦臣亦师。将来朕的皇子,也要请你为师,好生教导。” 张廷玉诚惶诚恐:“微臣多谢皇上垂爱。天色不早,微臣先告退了。” 皇帝道:“李玉,好生送张大人出去。” 李玉忙跟着张廷玉出去了。 皇帝嘴角还是挂着淡淡笑意,十分温和的样子,眼中却殊无笑色,取过毛笔饱蘸了墨汁,口中道:“王钦,你是朕跟前的总管太监,事无大小都要照管清楚,总有疏漏的地方。有些差事,你便多交予李玉去办吧。” 王钦心头一凉,膝盖都有些软了,只支撑着赔笑道:“奴才遵旨。” 皇帝埋首寄书:“出去吧,不用在朕跟前了。” 王钦诺诺退出去,脚步声极轻,生怕再惊扰了皇帝。出了养心殿,王钦才发觉脖子后头全是冷汗,脚底一软,坐倒在了汉白玉石阶上。 门口的小太监忙殷勤过来扶道:“总管快起来,秋夜里石头凉,凉着了您就罪过了。” 王钦硬生生甩开小太监的手,远远望见李玉送了张廷玉回来,恨恨骂小太监道:“王八羔子,也敢到我跟前来耍机灵了!” 跟在他后头的李玉知道他是指桑骂槐,指着自己,也不敢回嘴,忙缩了头回去。王钦正站着,皇帝的声音已经从里头传出来:“去长春宫。” 王钦一骨碌站起来,用尽了嗓子眼里的力气,大声道:“皇上起驾啦——” 太后站在慈宁宫廊下,看着福姑姑指挥着几个宫人将花房送来的数十盆“黄鹤翎”与“紫霞杯”摆放得错落有致。彼时正黄昏时分,流霞满天如散开一匹上好的锦绣,映着这数十盆黄菊与紫菊,亦觉流光溢彩。 福珈笑吟吟过来道:“慈宁宫的院子敞亮了许多。若是在寿康宫,这几十盆菊花一摆,脚都没处放了。”她见太后欢喜,越发道,“也是皇上的孝心,那日携了皇后亲自来请您移宫。如今有什么好的都先尽着您用。连花房开得最好的紫菊,也都送来了您这里。” 太后微笑颔首,扶着福珈的手走到阶下,细细欣赏那一盆盆开得如瀑流泻的花朵:“如此,也算哀家没白疼了皇帝。只不过那日虽然是皇帝和皇后来请,可这背后的功劳,哀家知道是谁。” “太后是说娴妃?” 太后拈起一朵菊花仔细看了片刻:“颜色多正的花儿,和黄金似的,可惜了,还没开出劲儿来。” 福珈笑道:“有您爱护调教,要开花不是一闪儿的事?” “这也急不得。满园子的花,前面的花骨朵开着,后面的也急不来。由着天时地利吧。”太后松开拈花的手指,拍了拍道,“皇上只给她一个妃位,是可惜了。按着在潜邸的位分,怎么也该是贵妃或者皇贵妃。” 福珈取了绢子替太后抹了抹手:“有福气的,自然不在这一时上看重位分。往后的时间长着呢。” 太后颔首道:“慧贵妃是会讨人喜欢。有时候跟着皇后来哀家这里请安,规矩也一点不差。” 福珈思忖着道:“照规矩是该晨昏定省的,但皇后和嫔妃们,也不过三五日才来一次。这……” 太后一副从容淡然,看着天际晚霞弥散如锦,缓缓道:“哀家住在这慈宁宫里,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一日来两次也好,三五日来一次也罢,都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哀家的眼睛还看着后宫,太后这个位子原不是管家老婆子,不必事事参与介入,大事上点拨着不错就是了。这样,才是真正的权柄不旁落,也省得讨人嫌。” 福珈这才笑道:“太后的用心,奴婢实在不及。” 夜来的长春宫格外静谧,明黄色流云百蝠熟罗帐如流水静静蜿蜒地下,便笼出一个小小天地,由得琅嬅伏在皇帝肩上,细细拨着皇帝明黄寝衣上的金粒纽子,只是含笑不语。 皇帝本无睡意,便笑:“皇后一向端庄持重,怎么突然对朕这么亲昵起来了?” 琅嬅轻笑道:“皇上只看见臣妾端庄持重,就不见臣妾也很依赖皇上么?” 皇帝望着帐顶,嘴角含了薄薄一缕笑意:“皇后在后宫一力独断,为朕分忧,朕很高兴。不过见惯皇后的正室样子,小儿女模样倒是难得了。” 皇后默然片刻,盈盈笑道:“后宫小儿女情长多了,难免争风吃醋的小心眼儿多些。臣妾若再不持重,岂不失了偏颇,叫人笑话?”她停一停,小心觑着皇帝道,“皇上的意思,是嫌臣妾今早提议让娴妃居住延禧宫有些失当了?” 皇帝略略含了一丝笑影,松开被琅嬅倚着的肩膀:“皇后是六宫之主,后宫的事自然应当由皇后决断。皇后的提议,朕自然不会不准的。” 琅嬅心头微微一惊,不免含了几分委屈:“皇上这样说,真是低估了臣妾了。难道臣妾跟随了皇上这些年,还会如几位贵人一般不懂事,只晓得争风吃醋?臣妾不过是以为,皇上近日抬举慧贵妃,自然是恩宠有加,慧贵妃贤淑安静,也受得起皇上这点眷顾。只是娴妃在潜邸时位分既高,性子又傲,如今被贵妃高了一头,难免气不顺,要与人起争执,不若将她放到安静些的地方,也好静心些。等她心气平伏些许,皇上再好好赏赐她,给她些恩典就是了。” 皇帝伸手抚了抚皇后的头发:“皇后思虑周详。” 琅嬅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揽住皇帝的手臂,笑意盈盈:“臣妾的愚见,怎么比得上皇上的圣明?往日里皇上一向称赞娴妃慧心兰性,而慧贵妃娴静温婉,怎么到了今日给娴妃的封号是娴,贵妃反而是慧?臣妾却不懂了。” 隐隐有风吹进,帐外的仙鹤衔芝紫铜烛台上烛火微微晃了一晃,映着拂动的帐幔,如水波颤颤,明灭不定。皇帝的脸色落着若明若暗的光影,有些飘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得如天际薄薄的浮云:“朕也是随手择了两个字罢了。”他低下头看着琅嬅,“朕嘱咐了内务府,用心布置你的长春宫,你可还满意?” 琅嬅笑意深绽,仿佛烛火上爆出的一朵明艳的烛花:“皇上在后宫的第一夜是留在臣妾宫中,便是对臣妾最大的用心与恩典了。” 皇帝轻轻拍着琅嬅的肩膀,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却依依透着眷恋与温柔:“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后,又一向贤惠,后宫的事你打理着,朕很放心。” 因出了丧,也立后封妃,嫔妃们也不再一味素服银饰了。海兰一早换了一身如意肩水蓝旗装,只衣襟袖口绣了星星点点素白小花,如她人一般,清新而不点眼。自然,这也是她一贯的生存态度。 海兰照常来候着如懿起身,又陪她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长春宫中向琅嬅请安。 琅嬅气色极好,又精心修饰过容颜,换了芙蓉蜜色绣折枝蝴蝶花氅衣(1),头上只用一支鎏金扁方绾住如云乌发,端正的发髻上只点缀了疏疏几点银翠玛瑙珠钗,并几朵通草花朵而已。虽然简单,倒也大方爽朗。一大早二阿哥也被乳母抱来了,琅嬅愈加高兴,嫔妃们也少不得热闹起来,说着二阿哥又壮了或是看着聪明伶俐。 唯有嘉贵人金玉妍打量着琅嬅一身的打扮,笑吟吟不说话。琅嬅一时察觉,便笑道:“素日里嘉贵人最爱说笑,怎么今日反而只笑不说话了,可是长春宫拘谨了你了?” 玉妍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后娘娘身上绣的花儿朵儿呢,虽然绣的花朵少,可真真是以清朗为美,看着清爽大气。” 琅嬅略略正了正衣襟上的珍珠纽子,含笑道:“嘉贵人一向是最爱娇俏打扮的,本宫倒想听你评说评说。” 玉妍斜斜行了一礼,如风摆杨柳一般,细细说来:“臣妾看娘娘身上的绣折枝花,只在领口和袖口满绣,衣襟和裙裾全是布料本来的纹样,像是从前大清刚入关的时候,宫眷们最时兴的绣法。那是往往以旗装绣疏落阔朗的图案为美,用的也是京绣手法,讲究的是大气连绵,富贵吉祥。而时下宫里最时兴的,是用轻柔的缎料,追求轻盈拂动之柔美,往往在袖口、领口、衣襟和裙裾上满绣轻巧花样,多用江南的绣法,或用金银丝线和米珠薄薄织起,虽然花枝繁密,但追求越柔越好。如今看皇后娘娘的装扮,真是颇有入关时的古风呢。” 众人听玉妍娓娓道来,再看自己身上旗装,虽然颜色花色各异,但比之皇后身上的绣花,或用金线或用米珠点缀,果然是轻盈精巧许多。 皇后听她说完,不觉叹道:“同样是穿衣打扮,本宫一直觉得嘉贵人精细,如今看来,果然她是个细心人,能察觉本宫的心意。今早起来,本宫查看内务府的账单,才发觉后宫女眷每年费制衣料之数,竟如斯庞大。本宫身上的衣衫虽然绣花,但花枝疏落,只在袖口和领口点缀,又是宫中婢女或京中普通衣匠都能绣的式样。而你们所穿,越是轻软,就必得是江南织造苏州织造所进贡的,加上织金泥金的手法昂贵,其中所费,相差悬殊。而且后宫所饰,往往民间追捧,蔚然成风,使得京城之中江南所来的衣料翻倍而涨,连绣工也愈加昂贵。如此长久下去,宫外宫中,奢侈成风,还如何了得?” 琅嬅一句一句说下去,虽然和颜悦色,但众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头不敢再多言。唯有纯嫔不知就里,赔笑道:“皇后娘娘说得是,只是皇上一向都说,先帝与康熙爷励精图治,国富民强……” 琅嬅淡淡一笑,取过茶盏定定望向她道:“民间有句老话,叫富不过三代。即便国富民强,后宫也不宜奢华挥霍。否则老祖宗留下的基业,能经得起几代?不过话说回来,纯嫔你刚诞下了三阿哥,皇上看重,自然要靡费些也是情理之中。本宫不过是拿自己说话罢了。” 素心会意,往皇后杯中斟上了茶水道:“可不是呢,昨儿皇后就吩咐了内务府,以后哪怕是长春宫的饰物,也顶多只许用鎏金和寻常珍珠,最好是银器或是绒花通草,赤金和东珠、南珠是一点不许用的呢。” 晞月闲闲一笑,看着手上的白银镶翠护甲:“皇后娘娘的话,臣妾自然是听着了。不比纯嫔妹妹,有了三阿哥,说话做事的底气,到底是不同了。” 纯嫔虽然单纯胆小,但话至于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觉苍白了脸,腿下一软便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还请娘娘明鉴。臣妾虽然诞下阿哥,但都是皇后娘娘福泽庇佑,臣妾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靡费奢侈。” 琅嬅淡淡一笑:“好了,别动不动就跪下,倒像本宫格外严苛了你们似的。起来吧。” 纯嫔这才敢起身,怯怯坐下。 玉妍很是得意,扫了一眼众妃,上前一步笑道:“皇后娘娘的话说得极是。只是如今风气已成,别说宫里宫外了,连皇上赏赐给朝鲜的衣料首饰,也无不奢丽精美。臣妾听来往朝鲜的使者说起,朝鲜国中也很是风靡呢。若咱们改了入关时的衣饰,也这般赏赐亲贵女眷或属国,岂不让外人惊异?” 她这一番话,自以为是体贴极了皇后,也能顾全自己的喜好。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当下只是笑而不语。 琅嬅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嘉贵人的话自然也是有理的。皇上恩赏外头,那是免不了的。只是在内,咱们深居六宫的,凡事还是简朴为好。”她微微正色,“更要紧的是,如今天下安定,咱们也别忘了祖宗入关平定天下的艰难。咱们身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得时时记着自己的身份,事事不忘列祖列宗才是。” 这番话极有分量了,饶是金玉妍伶牙俐齿,也只得低头称是。 晞月第一个站起来道:“既然皇后娘娘作出表率,臣妾等定当追随。今日起,不再华服丽饰,一定效仿皇后娘娘,追思祖宗辛苦,简朴度日。” 琅嬅颔首,轻叹道:“本宫一番良苦用心,你们千万别以为是本宫有心苛责了你们。后宫人多,若人人多花费些,家大业大,总有艰难的时候。” 这时,坐在一旁闷声不语的怡贵人小声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皇后娘娘一直不事奢华,直到如今,连衣襟上用的珍珠纽子,也不过是内务府最寻常的那种,连上用的珍珠都觉得太过浪费了。” 纯嫔忙赔笑道:“怡贵人从前是贴身伺候皇后娘娘的,自然无事不晓。看来是臣妾们一直太粗心了,不曾好好追随皇后娘娘。” 皇后笑盈盈看着怡贵人道:“好了。如今都是皇上正式册封的贵人了,还一口一个奴婢,成什么体统呢?” 怡贵人忙恭恭敬敬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吩咐。” 晞月忽地转首,看了如懿一眼:“娴妃妹妹一直不言不语,难道不服皇后所言,还是另有主张?” 如懿抬了抬眼帘,徐徐道:“所谓言传身教,皇后娘娘身体力行,咱们自然只有听其言随其行的份儿,何须再多置喙呢?” 海兰亦忙低低道了“是”,又道:“臣妾不敢多言,是怕自己蠢笨失言。所以仔细学着皇后,不敢再多言了。” 如懿微微一笑:“可不是!皇后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咱们好好听着学着,便是受益无穷了。” 晞月轻笑一声,掩唇道:“娴妃妹妹这句话,倒是意在皇上昨夜留宿长春宫了,好像有些酸意呢。” 如懿淡淡笑道:“我方才说的话,心存和睦的人自然听出帝后一心,后宫和睦的意思;心存酸意的么,自然也听出酸意了。” 晞月秀眉一挑,似有不忿。琅嬅和悦一笑:“好了。昨夜是皇上眷顾本宫这个皇后的面子罢了,来日方长,你们都精心准备着,皇上自然会一一来看你们。” 众人答了“是”,如懿举起手腕上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道:“这镯子虽是臣妾入潜邸不久后皇后娘娘亲自赏赐的,但如今宫中节俭,臣妾也不敢再戴了。还请皇后娘娘允准。” 她这般一说,晞月也忙站了起来。 皇后神色微微一沉,如秋日寒烟中沾上霜寒的脉脉衰草。然而旋即秋阳明艳,那寒意便蒸发得无影无踪。皇后还是那样无可挑剔的笑容:“既是本宫从前赏的,那也无妨。何况你们俩到底一个是贵妃一个是娴妃,不能委屈了。”二人答应了,方才告退。 外头秋色明丽如画卷,绿筠与海兰陪着如懿出来,三人都是默默的。金玉妍与黄绮沄 走在前头,犹自有些埋怨:“哎呀,从今往后,再不能穿这样的江南软缎子了,我一想着皇后娘娘身上的旗装,虽然好看,但只用丝线绣花,普普通通的,一点也无精致飘逸之美,唉……” 怡贵人淡淡笑道:“嘉贵人美貌,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再不济,你一向在梳妆打扮上用心,皇上一定会留意的。” 玉妍轻轻“呀”了一声,便道:“怡贵人在皇后身边久了,自然懂得皇后的心思。有皇后娘娘这个榜样,我哪里敢不跟随呢?罢了,如今金珠玉器都用不得了,要打扮便插了满头花做个疯婆子吧。”两人说说笑笑,便走到前头去了。 如懿安慰地拍拍绿筠的手:“今日的事别往心里去。皇后只是看重祖宗家法,并不是有意指责你。” 绿筠愁眉微笼:“皇后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先头大阿哥的亲娘是皇后族人,虽然殁了,但身份依旧高贵。二阿哥是皇后娘娘亲生的,那更是尊贵无比的嫡子。只有我,身份不尴不尬的,我阿玛不过是笔帖式,要不是我侥幸生养了三阿哥,皇上怎么会给我嫔位?我自知出身不高,平时已经恭谨安分,可是皇后仍然在意……”她再要说下去,已经含了几分泪意。海兰赶紧拿绢子挡在绿筠口边,轻声道:“好姐姐,你对皇后当然是恭谨安分,只是姐姐心思单纯,有什么说什么。这儿是在外头,叫人听见又多是非了。” 绿筠吓得一噤,忙取了绢子赶紧擦去泪痕。四周静寂无声,连陪侍的宫女也只远远地跟在后头。 如懿赞许地看了海兰一眼,柔声道:“好了。有什么事尽管到了我宫里再说。如今,可别再失言了。” 绿筠连连点头,三人便说着话往御花园去了。 彼时秋光初盛,御花园中各色秋菊开得格外艳丽,姹紫嫣红,颇有春光依旧的绚美繁盛。美景当前,三人也少了方才的沉闷。一路绕过斜柳假山,如懿见前头亭中玉妍和怡贵人正坐着闲话,便与绿筠和海兰看着池中红鱼轻跃,自己取乐。 玉妍和怡贵人背对着她们,一时也未察觉,只顾着自己说得热闹。 玉妍笑道:“其实姐姐被封为娴妃,我倒觉得皇上选这个‘娴’字为封号,真是贴切。” 怡贵人拈了绢子笑:“妹妹说来听听,也好叫我们知道皇上的心意。” 玉妍拔下头上福字白玉鎏金钗,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个大大的“娴”字,笑吟吟道:“闲字,女旁。皇上登基之后最爱去皇后娘娘和慧贵妃那里,娴妃娘娘好些日子没见到皇上了,可不是一个闲着的女人无所事事么?” 怡贵人拿绢子捂了嘴笑,倒是怡贵人身边的宫女环心机灵,看见如懿就站在近处,忙低呼一句:“贵人乏了,不如咱们早些回宫歇息吧。” 这样突兀一句,连玉妍也觉着不对,回首看见了如懿一行人。玉妍并不畏惧,索性轻蔑地看着如懿,娇滴滴道:“嫔妾不过是说文解字,有什么说什么,娴妃娘娘可别生气。” 怡贵人瞟了如懿一眼:“娴妃娘娘哪里会生气?一生气可不落实了嘉贵人的话么?不会不会。” 如懿听着她们奚落,心头有气,只是硬生生忍住。 海兰实在听不下去了,大着胆子回嘴道:“娴妃娘娘面前,咱们虽然都是潜邸的姐妹,也不能如此不敬。” 玉妍微眯了双眼,招了招手道:“海常在,快过来说话。” 玉妍的位分比海兰高,海兰见玉妍召唤,稍稍犹豫,还是不敢不去。待海兰走到近前,玉妍伸手托起海兰的下巴,仔细端详着:“绣房里的侍女,如今做了常在,嗓子眼儿也大起来了。” 海兰窘得满脸通红,只说不出话来。金玉妍越发得趣,银嵌琉璃珠的护甲划过海兰的面庞便是一道幽艳的光。海兰只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颤声道:“嘉贵人,你想做什么?” 玉妍笑吟吟凑近她:“我想……” 话未说完,玉妍的手已被如懿一把撩开。 如懿泠然一笑,将海兰护在身后:“凭着贵人的身份吓唬一个常在算什么本事?你也不过只能在本宫面前作口舌之稽罢了。见到本宫,还不是要屈膝行礼,恭谨问安。” 绿筠忙劝道:“嘉贵人,你若与海常在玩笑,那便罢了吧。她一向胆子小,禁不起玩笑的。” 玉妍轻哼一声,蔑然道:“海兰是什么身份,我肯与她玩笑?” 如懿瞥她一眼,缓缓道:“人在什么身份就该做什么事。若你觉得慧贵妃位分在本宫之上苛责本宫是理所应当,那么本宫要来为难你,也是情理之中,你合该承受。” 玉妍嘴角一扬,毫不示弱:“你虽然是妃位,位分远在我之上,可是你是乌拉那拉氏的后代,我却是朝鲜宗室王女,若论身份,我自然比你高贵许多。虽然我位分一时在你之下,你便以为你坐稳了妃位,我也没有出头之日了么?” 如懿微微一笑:“你自恃朝鲜宗室王女,却不想想,朝鲜再好,也不过是我大清臣属之国。小国寡民,连国君都要俯首称臣,何况是区区宗室女?你若真要与本宫讨论何谓身份何谓高贵,就好好管住自己,做合乎自己身份的言行,才能让人心悦诚服,才是真正的高贵。” 如懿话音未落,却听得身后一声婉转:“本宫当是谁呢?这样牙尖嘴利不肯饶人的,只有娴妃了。” 如懿微微欠身,冷眼看着她:“昔日在潜邸中,贵妃温顺乖巧,可不是今日这副模样。” 慧贵妃瞥如懿一眼,大是不屑:“此一时彼一时,当日你位序在我之上,我自然不得不尊崇你。而今本宫是贵妃,你只是妃位,尊卑有序如同云泥有别,你自然要时时事事在我之下。若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便不用在这后宫里待下去了。” 如懿默然不语,贵妃描得细细的柳眉飞扬而起:“怎么?你不服气?” 如懿笑意澹然:“礼仪已经周全,贵妃连人心也要一手掌控么?若真要如此,就不是以威仪压人,而是以懿德服人了。”她再度福身,“贵妃娘娘位分在上,我不会不尊。但也请贵妃明白,您的高贵应当来自敬服,而非威慑。” 如懿说罢,径自离去。纯嫔与海兰对视一眼,立刻急急跟上。 玉妍见慧贵妃气得发怔,旋即笑道:“贵妃娘娘别听她饶舌,眼见她以后的日子是不好过了,娘娘何必与她费口舌?娴妃在您之下,将来还怕不能收拾了她么?” 慧贵妃眉头微松,笑向玉妍道:“有嘉贵人与本宫一心,本宫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注释: (1)氅衣:氅衣与衬衣款式大同小异,小异是指衬衣无开禊,氅衣则左右开禊高至腋下,开禊的顶端必饰云头;且氅衣的纹饰也更加华丽,边饰的镶滚更为讲究,在领托、袖口、衣领至腋下相交处及侧摆、下摆都镶滚不同色彩、不同工艺、不同质料的花边、花绦、狗牙等等,尤以江南地区,素以多镶为美。为清宫妇女正式的穿着。 第十章 哲妃 紫禁城中的夜仿佛格外深沉。如懿记得在潜邸的时候,院子也是大院子,福晋侍妾们也各有自己的阁子院落,但那夜是浅的,这头望得到那头。站在自己的院中,默默数着,往前几进院落便是弘历的书房了。夜晚乏闷了,出了阁子几步便是旁的妾室的阁院。虽然见面也有龃龉,也有争宠,但那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总有几个稍稍要好些的,斟着茶水,用着点心,说说笑笑,便也填了寂寞。连弘历走进谁的阁楼了,那得宠的人的楼台灯火也格外明艳些,心酸醋意都是看得见的,也越发有了新的盼望。 可是如今,规矩越发大了,宫墙深深,朱红的壁影下,人都成了微小的蝼蚁。长街幽深,哪怕立满了宫人侍婢,也是悄然无声,静得让人生怕。很多次如懿坐在暖阁里,安静地听着更漏滴滴,以为四下里是无人了,一转头,却是一个个泥胎木偶似的站着,殿外有,廊下有,宫苑内外更多的是人。但那都是说不上话的人。一众入宫的嫔妃里,格外要好些的,只有苏绿筠与珂里叶特氏海兰。陈婉茵虽也来往,但她少言寡语,脸都不敢随便抬起来。她们都是性情平和的人,从前如懿的性子尖锐孤傲,与高晞月一向是彼此看不过眼的。高晞月身边有黄绮沄和金玉妍,更依附着富察琅嬅,她也只是冷冷地不与她们多言。可如今,苏绿筠沉浸在儿子去了阿哥所不得相见的愁苦里,每常见了也总是郁郁寡欢。海兰呢,当年一夕承欢就被弘历忘在脑后,受尽了奚落白眼。如懿虽然不喜欢弘历有新宠,但到底也看不过人人都欺负她,偶尔在弘历面前提了一句,才成全了海兰的身份,在府里有了一席栖身之地。为着这个缘故,海兰总也喜欢跟着她,怯怯的,像是在寻找羽翼荫庇的受伤的小鸟,总是楚楚可怜的样子。现下海兰与晞月同住,她也不便总和海兰来往,免得晞月介意,让海兰的日子越发难过。 如此一来,如懿便更觉得寂寞了。像一根空落落燃烧在大殿里的蜡烛,只她一根,孤独地燃烧着,怎么样也只是煎熬烧灼了自己。 皇帝刚刚登基,进后宫的日子并不多。每日敬事房递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个绿头牌,先是皇后,然后是慧贵妃,仿佛是按着位次来的,如懿盼着数着,以为总该轮到自己了,皇帝却又久久地没有翻牌子了。 渐渐地,她也晓得这寂寞是无用的了。宫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长,连重重金色的兽脊,也是镇压着满宫女人的怨思的。 这一夜晚来风急,连延禧宫院中的几色菊花也被吹落了满地花瓣。京城的天气,过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如懿用毕晚膳,换过了燕居的雅青色绸绣枝五瓣梅纹衬衣,浓淡得宜的青色平纹暗花春绸上,只银线纳绣疏疏几枝浅绛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绣着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衬着绾起的青丝间碧玺梅花钿映着烛火幽亮一闪。地下新添了几个暖炉,皆装了上等的银屑炭,燃起来颇有松枝清气。 如懿捧了一卷宫词斜倚在暖阁的榻上,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诉,眼中便有些倦涩。她迷蒙地闭上眼睛,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里的书卷似是被谁抽走了。她懒怠睁眼,只轻声道:“阿箬,那书我要看的。” 脸上似是被谁呵了一口气,她一惊,蓦然睁开眼,却见皇帝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了晃手里的书道:“还说看书呢,都成了瞌睡猫了。” 如懿忙起身福了一福,嗔道:“皇上来了外面也不通传一声,专是来看臣妾的笑话呢。” 皇帝笑着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过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忙拦下道:“这茶都凉了,臣妾给皇上换杯热的吧。” 皇帝摇手道:“罢了。朕本来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的,内务府的人晌午来回话,说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后年纪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请安的时候就看看,让内务府的人赶紧暖了地龙,别冻着了太后。这一路过来便冷得受不住,想着你这儿肯定有热茶,便来喝一杯,谁知你还不肯。” 如懿夺过茶盏,虎了脸道:“是不给喝。现下觉得凉的也无妨,等下喝了肚子不舒服,又该埋怨臣妾了。”她回头才见守在屋里的宫人一个也不在,想是皇帝进来,都赶着退下了。如懿朝着窗外唤了一声“阿箬”,阿箬应了一声,便捧了热茶进来,倒了一杯在金线青莲茶盏中。 皇帝捧过喝了一口,便问:“是齐云瓜片?” 阿箬娇俏一笑,伶俐地道:“齐云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这个时候奴婢估摸着皇上刚用了晚膳,天气冷了难免多用荤腥,这茶消垢腻、去积滞是最好的。” 皇帝向着如懿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思又细,是你调教出来的。” 阿箬笑生两靥:“奴婢能懂什么呢?这话都是小主日常口里颠来倒去说的,惦记着皇上用了什么,用得好不好。奴婢不过是耳熟,随口说出来罢了。”说罢她便欠身退下了。 皇帝握了如懿的手引她一同坐下:“难怪朕会想着你的茶,原来你也念着朕。” 如懿低了头,笑嗔道:“皇上也不过是惦记着茶罢了。明儿臣妾就把这些茶散到各宫里去,也好引皇上每宫里都去坐坐。”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天一冷就手脚冰凉的,自己不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么,也不多披件衣裳。”他见榻上随手丢着一件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琵琶襟袷马褂,便伸手给如懿披上,叹口气道,“这话便是赌气了。”他摊开如懿方才看的书,一字一字读道,“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1)” 如懿面红耳赤,忙要去夺那书道:“不许读了。这词只许看,不许读。” 皇帝将书还到她手里:“是不能读,一读心就酸了。” 如懿不好意思,亦奇道:“宫词写的是女人,皇上心酸什么?” 皇帝静静道:“朕在太和殿里坐着上朝,在乾清宫里与大臣们议事,在养心殿书房里批阅奏折。你想着朕,朕难道不想着你么?你在‘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的时候,朕也在听着更漏处理着国事;你在‘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的时候,朕在想着你在延禧宫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顺心遂意?” 如懿动容,伏在皇帝肩头,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皇帝身上有隐隐的香气,那是帝王家专用的龙涎香。那香气沉郁中带着淡淡的清苦气味,却是细腻的,妥帖的,让人心静。暖阁里竖着一对双鹤比翼紫铜灯架,架上的红烛蒙着蝉翼似的乳白宫纱,透出的灯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却昏黄地温暖。皇帝背着光站着,身后便是这样光晕一团,如懿只觉得沉沉地安稳,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良久,如懿才依偎着皇帝极轻声道:“臣妾初初嫁给皇上之时,其实内心忐忑,不知自己托付终身之人会是怎样的男子。可是成婚之后日夕相对,皇上体贴入微,臣妾感激不尽。如今皇上身负乾坤重任,虽然念及后宫之情,却也隐忍以江山为重,臣妾万分钦佩。” 皇帝的声音沉沉入耳:“朕忍的是儿女私情,不过一时而已。而你也要和朕一样,有什么委屈,先忍着。朕知道入宫之后,你的日子不好过,可再不好过,想想朕,也该什么都忍一忍。朕才登基,诸事烦琐,你在后宫,就不要再让朕为难。” 如懿双眸一瞬,睁开眼道:“皇上可是听说了什么?” 皇帝道:“朕是皇帝,耳朵里落着四面八方的声音,可以入耳,却未必入心。但朕知道,住在这延禧宫是委屈了你,仅仅给你妃位,也是委屈了你。” 如懿道:“延禧宫邻近苍震门,那儿是宫女太监们出入后宫的唯一门户,出入人员繁杂、关防难以严密,自然是不太好。但宫里哪里没有人?臣妾只当闹中取静罢了。至于位分,有皇上这句话,臣妾什么委屈也没有了。” 皇帝微微松开她:“有你这句话,朕就知道自己没有嘱咐错。”他停一停,朝外头唤了一句,“王钦,拿进来吧。” 王钦在外答应了一声,带着两个小太监捧了一幅字进来,笑吟吟向如懿打了个千儿:“给娴妃娘娘请安。” 如懿含笑颔首:“起来吧。” 王钦答应着,吩咐小太监展开那幅字,却是斗大的四个字——慎赞徽音。 皇帝笑道:“朕亲手为你写的,如何?” 如懿心头一热,便要欠身:“臣妾多谢皇上。” 皇帝忙扶住了她,柔声道:“《诗经》中说‘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徽音即为美誉,这个‘慎’字是告诉你,唯有谨慎,才能得美誉。日后宫中度日,朕是把这四个字送给你。” 如懿明白皇帝语中深意,沉吟着道:“那臣妾便嘱咐内务府的人将皇上的字做成匾额,放在延禧宫正殿,可好?” 皇帝拢一拢她的肩:“你与朕的意思彼此明白,那就最好。” 往下的日子,皇帝依着各人位分在各宫里都歇了一夜,是谓“雨露均沾”。之后皇帝便是随性翻着牌子,细数下来,总是慧贵妃与嘉贵人往养心殿侍寝的日子最多。除了每月朔望,皇帝也喜欢往皇后宫中坐坐,闲话家常。如懿的恩宠不复潜邸之时,倒是随着纯嫔、怡贵人和海常在一般沉寂了下来。 无宠,无子,无显赫家世,突然成了清静自然身,如懿再无人理会。 纷纷扬扬地下了几场雪之后,紫禁城便入了冬了。内务府忙碌着各宫的事宜,渐渐也疏懒了延禧宫的功夫。这日午后如懿正坐着和海兰描花样子,却听阿箬掀了帘子进来道:“内务府越发会看脸子欺负人,皇后娘娘今儿赏给各宫的白花丹和海枯藤是做成了香包的,说是宫里湿气重,戴着能祛风湿通络止痛的。结果奴婢打开一看,里面塞的白花丹粉末全是次货,想要再跟内务府要,他们说太医院送来的就是这些,没更好的了。奴婢想,慧贵妃那儿,他们敢送这样的?连缝制的香包都松松散散的,针脚不成个模样……” 海兰停了手,含了一缕忧色:“姐姐这儿都是这样的,我那里就更不必说了。” 如懿抬头看了看阿箬:“既是次的,也比不用好。先搁着吧。” 海兰道:“也是。外头快下雪了。省得来回折腾。这样吧,阿箬,你先把这些香包都送到我那儿去,我替姐姐把针脚都缝一缝吧,省得用着便散了。” 如懿道:“这些微末功夫,叫她们做便罢了,你何必自己这么累?” 海兰静静一笑:“姐姐忘了,我本闲着,最会这些功夫了。就当给我打发时间吧。” 这一日下了一上午的雪点子,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钦亲自过来了。那王钦本是先帝时的传奏事首领太监,因皇帝为皇子时侍奉殷勤,十分得力,皇帝登基后便留在了身边为养心殿副总管太监。因总管太监的位子一直空缺,他又近身伺候着皇帝,言语讨喜,所以宫中连皇后也待他格外客气。 王钦进来时,皇后穿了一身藕荷色缎绣牡丹团寿纹袷衣,外罩着米黄底碧青竹纹织金缎紫貂小坎肩,笼着一个画珐琅花鸟手炉,看着素心与莲心折了蜡梅来插瓶。 王钦见了皇后,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奴才王钦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含笑道:“外头刚下了雪,地上滑,皇上怎么派了你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说着一壁吩咐了莲心上茶赐座。 王钦诺诺谢恩,方道:“谢皇后娘娘的赏,实在是奴才不敢逾越。话说完了,还等着别的差事呢。”又道,“皇上吩咐了,明儿是十五,要在娘娘的长春宫用晚膳,也宿在长春宫,请娘娘预备着接驾。” 皇后眉目间微有笑意,脸上却淡淡的:“知道了。夜来霜雪滑脚,你嘱咐着抬轿的小太监们仔细脚下,还有,多打几盏灯笼,替皇上照着路。” 王钦忙道:“娘娘放心,奴才不敢不留心着呢。” 皇后微微颔首,扬了扬脸,道了句“赏”。莲心立马从屉子里取出十两银子悄悄儿放在王钦手心里。 王钦嘴上千恩万谢了,眼睛往莲心脸上一瞟,莲心红了脸,忙退到后头去了。王钦又道:“还有一件事。昨儿夜里下了一夜的雪,皇上想起去年潜邸里殁了的大阿哥的生母,道了好几句‘可惜’。” 皇后惋惜道:“诸瑛是本宫富察氏的族姐,伺候皇上也久。谁知去岁病了这一场,好好的竟去了,也没享这宫里一日的福。”说罢便拿绢子按了按眼角,慢慢说,“诸瑛是大阿哥的生母,当年也只是潜邸里的一位格格,位分不高。如今她虽福薄弃世而去,但皇上也不能不给她一个恩典,定下名分,给个贵人或嫔位,也是看顾大阿哥的面子。” 王钦恭谨道:“皇后娘娘慈心,皇上昨夜便说了,是要追封为哲妃,过两日便行追封礼,还要在宝华殿举行一场大法事,还请皇后娘娘打点着。”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和婉笑道:“还是皇上顾虑周全,先想到了。那你去回禀皇上,哲妃与本宫姐妹一场,又是本宫的族姐,她的追封礼,本宫会命人好好主持的。” 王钦笑道:“是。那奴才先告退。” 皇后眼看着王钦出去了,笑容才慢慢凝在嘴角,似一朵凝结的霜花,隐隐迸着寒气。素心素知皇后心思,忙端了一盏茶上来,轻声道:“天冷了难免火气大,这江南进贡的白菊还是皇上前儿赏的,说是最清热去火的,娘娘尝尝。” 皇后接过茶盏却并不喝,只是缓缓道:“本宫是皇后,六宫之主,有什么好生气的?” 素心看了皇后一眼,低婉道:“娘娘说得是。其实皇上给哲妃脸面,也是看着皇后娘娘的缘故,要不是哲妃和娘娘同宗,都是富察氏的女儿,哪怕她生了大阿哥,又算什么呢?纯嫔生了三阿哥,皇上不也只给她嫔位么?” 皇后淡淡一笑:“哲妃是与本宫同宗,可她伺候皇上早,和皇上好歹也有些情分,所以也是她先生了大阿哥。” 皇后郁然叹了口气,望着榻上内务府送来的一叠精心绣制的幼儿衣裳:“这件事本宫想起来便有些心酸。当年本宫嫁给皇上为嫡福晋,诸瑛原本是富察族人里派去潜邸协同料理婚事的,谁知被皇上看上了,有了身孕。本宫的母家就着急了,也不嫌这是丢人的事儿,硬生生塞了诸瑛进来,说是本宫的族人,她万一得幸生下了孩子,就等于是本宫的孩子。” 素心慨然道:“这件事,娘娘是受委屈了。” “结果本宫大婚没多久,诸瑛就生下了大阿哥,本宫心里虽然欣慰,却更难过。幸好后来皇天有眼,皇上对本宫越来越眷顾,这才有了二阿哥。”皇后爱惜地抚着那些孩儿衣裳,心酸道,“只是嫡子非长子,本来就是失了本宫的颜面了。” 素心道:“虽然都是富察氏,可哲妃的身份却不能和娘娘比肩了。再怎么样,在潜邸时也不过是个格格。” 皇后摇摇头,双眉微蹙:“她身份如何且不说,皇上如今追封她为妃,就不能不当心了。母凭子贵、子凭母贵是祖宗家法。如今慧贵妃和娴妃都无所出,纯嫔身份略低。除了本宫的二阿哥,就是大阿哥身份最尊了。古来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长。若是永琏是嫡长子,那就更好了。” 素心忙劝解道:“不管怎么样,哲妃都已经没了。大阿哥哪怕再争气,没娘的孩子能翻出什么天来?娘娘可是正宫皇后呢。” 皇后喝了口茶,沉吟道:“凡事但求万全,本宫已经让哲妃福薄了,可不能让大阿哥再福薄。记着,照顾大阿哥的人必须多,万不可亏待了这没娘的孩子。” 素心略略不解:“娘娘,是像厚待三阿哥一样么?” 皇后微微一笑,神色端然:“太后和皇上素来夸本宫是贤后,本宫自然要当得起这两个字。但是三阿哥还小,从襁褓里宠爱着,自然能定了性子。大阿哥年纪却长成了,先头在潜邸的时候皇上还亲自教导过一阵,这个时候才宠着护着,由着他淘气,岂不是背了皇上的心思?福薄的额娘最会生下福薄的孩子,哪怕多多的人照顾着,也是不济事的。人多,才手忙脚乱么。” 素心会意,即刻笑道:“奴婢知道了。” 注释: (1)出自薛逢的《宫词》。宫怨是唐诗中屡见的题材。薛逢的这首《宫词》,从望幸着笔,刻画了宫妃企望君王恩幸而不可得的怨恨心理,情致委婉,有其独特风格。全诗为: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 第十一章 琵琶 皇后正嘱咐素心,却听外头传来太监特有的尖细悠长的通传声:“慧贵妃到——” 皇后点一点头:“传吧。” 只见白藤间紫花绣幔锦帘轻盈一动,外头冷风灌入,盈盈走进来一个单薄得纸片儿似的美人儿,素心已经先屈膝下去:“慧贵妃万福金安。” 慧贵妃忙笑道:“快起来吧。日常相见的,别那么多规矩。” 说着由侍女茉心卸了披风,慧贵妃才轻盈福了福身:“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忙笑着道:“赐座。本宫也是你的那句话,日常相见的,别那么多规矩。” 慧贵妃谢了恩,往下首的蝠纹梨花木椅上坐下,方才笑道:“才刚午睡了起来,想着日长无事,便过来和娘娘说说话,没扰着娘娘吧?” 皇后笑道:“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她打量着慧贵妃,天气还未到最冷的时候,慧贵妃却早早换上了一袭水粉色厚缎绣兰桂齐芳的棉锦袍,底下露着桃红绣折枝花绫裙,行动间便若桃色花枝漫溢无尽春华。她外头搭着深一色的桃红撒花银鼠窄裉袄,领子和袖口都镶饰青白肷镶福寿字貂皮边,那风毛出得细细的,绒绒地拂在面上,映着漆黑的发髻上一支双翅平展鎏金凤簪垂下的紫晶流苏,越发显得她小小一张脸粉盈盈似一朵新绽的桃花。 慧贵妃好奇:“皇后说臣妾什么?” 皇后见素心端了茶点上来,方道:“说下了几场雪冷了起来,你原是最怕冷的。果然现在看你,连风毛的衣裳都穿上了。这若到了正月里,那可穿什么好呢?” 慧贵妃捧着手里的珐琅花篮小手炉一刻也不肯松手:“皇后娘娘是知道我的,一向气血虚寒,到了冬日里就冷得受不住。整日里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只好有什么穿什么吧。” 茉心笑道:“皇后娘娘不知道呢。虽说到了十一月就上了地龙,可我们小主还是冷得受不住,手炉是成日捧着的,脚炉也踩着不放呢。” 皇后叹了口气道:“你年轻轻的,也该好好保养着。如今不比在潜邸的时候,什么好太医没有?尽着你瞧的。好好把身子调养好了,也像纯嫔一样给皇上添个阿哥才好。”说到子嗣上,慧贵妃便有些伤感,忙低了头低低应了一声。 皇后唤了莲心上前,道:“本宫记得长春宫的库房里有一件吉林将军进贡的玄狐皮,皇上前儿刚赏的,你去取了来。”莲心忙退了下去,皇后见左右都是心腹之人,方肯推心置腹地道,“其实你的年纪比本宫还长些,侍奉皇上的日子又久。说句不见外的话,皇上也是宿你宫里最多,怎么会到了如今还没一点儿动静?你也该好生留意着了。” 慧贵妃眼圈儿一红,低声道:“皇后这么说,满心里是疼臣妾,臣妾都知道。可是太医也一直调理着,还是皇上亲自指的太医院院判齐鲁齐大人,不能不说是用心替臣妾看着的,只臣妾自己福薄罢了。” 皇后叹了一声,也是感触:“皇上膝下才三位阿哥,本宫的二阿哥是不消说了。大阿哥和三阿哥的出身都是一般,本宫是有多指望你也能有个阿哥,聪明灵慧不消说,二阿哥也有个伴儿了。那才是真正的亲兄弟呢!” 慧贵妃听了这句话,满心里感激,急忙跪下,含泪道:“皇后娘娘一直眷顾臣妾,臣妾都是知道的。有娘娘这句贴心话,臣妾万死也难报娘娘的垂爱了。” 皇后忙扶起她道:“这样的话就是见外了。本宫与你相处多年,也不过是格外投缘,才把你视若姐妹一般。”她抬首见莲心捧了那件玄狐皮进来,便道,“交给茉心吧,本宫赏给慧贵妃的。” 慧贵妃素知皮货有“一品玄狐,二品貂,三品狐貂”之说,又见那狐皮毛色深黑如墨,唯有顶上一须银毫明灿,整张皮子油光水滑,更兼是吉林将军的贡品,一年也不过一两件,自知是一等一的好货,忙谢恩道:“这样贵重的东西,臣妾怎么敢用?又是皇上赏赐给娘娘的。” 皇后和颜道:“既是皇上赏给本宫的,本宫自然可以做主了。你且收着吧,明儿叫内务府做件保暖的衣裳,自己暖了身子就不枉费了。” 慧贵妃再三谢过,方命茉心仔细收了。皇后一双碧清妙目,往那狐皮上一转,蓦然叹了口气:“其实本宫给你的东西,再好也就是样贡品罢了。左不过今年没玄狐,明年后年也总还有的。哪里比得上旁人,连宫里挂着的一幅匾额,都是皇上御笔亲赐的。” 慧贵妃似是不解,忙问:“什么匾额?” 皇后本要回答,想了想还是摆手:“罢了,什么要紧事呢,本宫也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慧贵妃见她宁愿息事宁人,愈加不肯放松:“娘娘是有什么话连臣妾也要瞒着么?” 素心见慧贵妃盏中的茶不冒热气了,忙添了点水,为难道:“娘娘哪里是要瞒着贵妃,只是怕说了也只是添气罢了,便也懒怠多言。奴婢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今儿上午内务府来回禀,说皇上御笔写了幅字给娴妃的延禧宫里,娴妃就忙不迭地嘱咐了人做成了金漆匾额挂在了正殿里。其实皇上赏赐谁不赏赐?偏她这样抓乖卖巧,生怕人看不见似的硬要挂在正殿里,还一路宣扬着,以为这样就得了恩宠了么?其实奴婢看,哪怕皇上要赐字悬匾,那也是该先在皇后和贵妃宫里,哪里就轮到她了?” 慧贵妃贝齿轻咬,冷笑一声道:“臣妾还以为这些时日皇上都没召她侍寝过,她便会安分些,原来还是这泼辣货野路子好强的性格。臣妾倒不信了,皇上御笔而已,一块匾额就这么难了。”她说罢起身,匆匆告辞去了。 皇后望着她背影,只是淡淡一笑,道:“本宫惦记着二阿哥,你带上本宫亲手缝给二阿哥的那些衣裳,咱们去阿哥所走一趟。” 素心道:“今儿上午内务府不是送来了好些上用的衣裳么?奴婢瞧着都挺好,娘娘总熬着夜给二阿哥做衣裳,自己也仔细凤体才好。” 皇后瞥了眼那堆五颜六色的衣裳,冷冷摇头:“旁人送来的东西,再好本宫也不放心。宁可自己辛苦些,哪怕你们经手也放心些。” 素心闻言一凛,答应了道:“奴婢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