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番外》 鹂音声声,不如归去-1 鹂音声声,不如归去 李长早已走前去打发一切,甄珩跟在一个青衣小内监之后,随着他择的那条静静偏僻的小路默然前行。 隔着丛丛绿柳红花,远远瞧见有几个宫女内监跟在李长后头越走越远,李长口中道:“景春殿上头的瓦头松了,万一掉下来砸着了鹂妃也不好。你们快去拿些琉璃瓦来,等明儿个早上补上去。”却听一个宫女伶伶俐俐道:“还不听公公的话,腿脚快些。” 那宫女想是还年轻,声音清脆如铃,粉红色的宫女袍服的衣角闪在秋绿衰哀之中,别有一番明丽轻俏。他怔怔地想,若她当年没有入选为秀女,或者犯了错成了宫女,即便辛苦些,到了二十五岁也能放出宫去。出了宫,到底是蓝的天,绿的水,不必活得那么辛苦恣睢,辗转压抑。 若不在宫里,恐怕她也早已儿女成群。在这样晴明的秋阳下,她会绣着一副鸳鸯蝴蝶,转头和自己的夫君笑语几句,哄一哄膝下乖巧的稚子。 而此刻,哪怕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比她自在欢畅得多吧。 眼见那一行人渐渐远得瞧不见了,他犹自望着,午晌的太阳本是极暖,他背心里沁出了些微汗粘住小衣,风贴着地面裹上身来,犹带着衰草寒烟的疏疏气味,直叫人觉得寒意侵骨。甄珩正怔怔间,却听那小内监轻声道:“公子。” 他笑着道了声“宫里大,走得乏了。” 那小内监陪笑道:“是。从前皇上宠爱鹂妃,特意挑了这风景好的宫苑,所以路远些。”再走了一炷香时分,远远能望见长杨宫的一带赤色宫墙。那是极安静的一处所在,太液柔波,烟柳生翠,秋花闲开,几只金黄色的鸟儿静静栖在枝头,轻轻叫一声,又是一声。只是这一声声鸟啼,更显得四下里静得怕人,就好像眼前这座华丽的长杨宫一般。 前门立着几名侍卫,靠在墙根下打着盹,不甚精神的样子。小内监轻轻向他摆了摆手,暗示他不要出声,绕到宫室后一侧小小的角门,摸出钥匙打开了。 他心里有点惴惴,这是他第一次踏进不是自己亲妹妹的妃嫔的宫室。这是她的殿宇,或许此刻这样走进,对茜桃,是一种新的背叛。 然而,真是有许多疑惑要问她。那么多疑问,日日夜夜勒着他的心,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曾经记忆中清纯羞怯的她与想象中形如蛇蝎的她纷叠在一起撕扯着自己与茜桃,连神智模糊的时候亦不曾将这样的混乱弃下。 甫踏进门,有粉红的颜色俏生生扑面而来,那样艳,几乎叫他以为是春深似海时的桃花。却是小内监善意的提醒,“公子当心,这夹竹桃花粉是有毒的。” 他才恍然,跟桃花那样相似的花,原是夹竹桃,艳而毒。 庭院里的芭蕉已经萎尽了,乌黑一株,软塌塌地半斜着,还靡出几滴黯黄的汁液。这样朱栏华庭中的颓败叫他触目惊心,突然心里生了一丝微末的怜悯,不知即将见到的她,该是如何凄凉情状。 他迟疑片刻,还是跨入了那扇朱漆雕花的殿门。景春殿内暗沉沉的,然而那暗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偶尔有晴丝一闪,却也从暗里折出一丝丝星辉样的光芒。他细看去,才发现那原是殿中铺天垂地的落下的半透明纱帷,上面用银线刺着“和合二仙”的图案,那原是庆贺得子的图案。他心里微微一酸,想起嬛儿告知他——安陵容已永不能生育了。 晴丝如缕,银线在光线下莹莹的泛起晶亮的光泽,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他好容易适应了殿中的光线,细细留神,殿中的器具皆是上好的珍品,更不乏种种奇珍异宝,只随意漫掷在案几或架上。正中那一架大红纱透绣“洛神赋图”的翠玉屏风便值连城之价。他是男子,原不懂得这些。只是听妹妹说起过,魏文帝死,宠妃薛夜来被遣回故乡,有一日读到曹植的《洛神赋》,想起宫中时光,感念故后甄宓的恩德,以甄宓之貌绣下这副洛神图,并绘上曹植的《洛神赋》。薛夜来素有“针神”美称,所以用黑绒绣出草字来,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惟妙惟肖。此屏风世间唯有一架,实在是无价之宝。 见他有疑惑神色,那小内监忙陪笑道:“安氏虽然失宠,可太后吩咐了,一应东西全不要内务府收回,只陪着她一同葬在这里就是。他有些嗤之以鼻地摇摇头,用怜悯的口吻道:“安氏真是可怜,伺候的人都没有了,天天只对着一堆死物,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闻言心口微微一震,也叹不出什么,只看着那架屏风,他不擅品评绣工的好坏,只觉得上头的洛神真有凌波微步之态,仿佛要步下屏风,走到自己面前来。 当时听妹妹随口说起时便留了心,陵容是极擅刺绣的,若她看见,定会喜欢。 只是,这也不过是想想罢了。这样的连城之宝,如同已入深宫承恩婉转的她一样,都只能在午夜梦回的寂静里,如闪电一般迅疾划过脑海——偶尔想想罢了。 却不想,她真已经拥有。可想而知,当年的她是如何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虽未亲见她的荣宠,然而后宫女子大多出身世家,她是身世寒薄的县丞之女,便这样从次序微末的选侍始,一步一步踏上尊荣之地,临位三妃。 鹂妃一曲清歌绕梁三日,兼惊鸿之姿,轻易摘取紫奥城万千荣华。 只是如今被囚冷宫,这一切繁华如梦,多么像一个笑话!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息的尾音似一缕凉风,还未散,便见屏风后有人影一闪。他等了半日不见人出来,略略踌躇,只好进去。屏风后是极阔朗的一间屋子,才是待客的地方。她坐在花阑长窗下,纤手微扬,五彩的丝线便在细白的手指和雪白的绷布之间灵动如蝶。她穿着蜜粉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头发并不梳成发髻,只如未嫁女子一般垂着几缕,风吹过,便柔软扬起,鬓边簪一支简洁的素白银簪,那样娴静的姿态,宛如初见时的好女子。那银簪他见过,素昔在甄府小住,她头上便只簪着这只簪子。连衣裳,也是那时她常穿的颜色,只是并无镶银丝万福图纹这般贵重罢了。 当年的她,美如桃花,是风露清韵一般初开的桃花。 正被回忆撩拨,她抬头浅浅一笑,轻轻唤他:“甄公子。” 甄珩略略一愣,心中突突乱跳,连对他的称呼,也似当年。然而,已不是当年了。他稍一转神,已按礼问候,“鹂妃娘娘金安。” 她停下手,忽而一笑,“我待公子如从前,公子怎么还称我‘娘娘’?”她的声音绵软如三月风,“你瞧我是不是老了,和从前还像不像?” 甄珩垂首道:“礼制所在,臣不能不遵,绝不敢冒犯娘娘。” 她看住他微笑,软软道:“你敢只身前来,已不怕冒犯。何必又再拘谨?” 从前,她哪有这样坦然,若察觉了他的目光,也会含羞低头,粉面生晕。他抬头,须臾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瘦了许多,脂粉描摹得细腻厚实,却遮不住面颊肿起处道道红痕,——听闻是太后日日派人掌嘴所致,更哪堪掩饰眼底的无尽沧桑。“娘娘容颜依旧,装束也似从前,只是心已不是从前单纯的心了。” 她低手绣了几针,他看见她绣得是一双鸳鸯,游弋在一树花开如焚的夹竹桃下。她轻声道:“若还是那颗单纯的心,恐怕早已在宫里死了几百回了。”说罢“嗤”地一笑,“既然说礼制所在,那么悄悄地进嫔妃宫殿,算不算是违制?” 甄珩退后一步,道:“是臣失礼。然而,臣应娘娘所请,也是有话要问娘娘。” 她的手边搁着一盘生杏仁,她取了一枚慢慢吃了。她转过脸,姣好的侧脸沐在日光里似一朵半开的白莲。她声如梦呓,“你知道我的刺绣是谁教我的?是我娘。我娘曾经是苏州的一位绣娘,她的手艺很好,绣出的鸟像会飞,绣出的花像有香味儿。她心灵手巧,年轻貌美,我爹很喜欢她。当年,我爹还只是个卖香料的小生意人,好不容易凑了钱娶了我娘,靠我娘卖绣品攒了一笔钱捐了个芝麻小官。我娘为我爹熬坏了眼睛,人也不如年轻时漂亮了,我爹便娶了好几房姨娘,渐渐不喜欢我娘了。我娘虽然是正房,可是眼睛不好,年老色衰又没有心机,所以处处都吃亏,以致我爹连见她一面也不愿意了。我每天看几房姨娘争宠,我便知道,女人若心软,迟早自己要吃亏。后来五姨娘跟一个外来的裁缝跑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金银细软,几个姨娘看家里破败了,也都各奔东西。爹爹虽是县丞,却不为那一任县令所喜,在官场上委顿无奈,还有什么法子去追五姨娘回来,这时才想起我娘的好来。入宫后,华妃这样凶悍,皇后城府又深,连宫女都敢欺负我。我很怕,我每晚都做梦,我梦见我变成我娘一样,瞎了眼睛受人欺凌,生不如死。” 甄珩心中本恨极了她阴毒,此刻也不由微微生怜,“我知道宫里的日子难过。只是日子再难过,再要步步为营,也无须伤害身边的人。嬛儿,她一直把你当姐妹。” “谁天生愿意伤害别人?愿意伤害自己身边的人?”她转首,眼底闪过一丝忿然之色。“我进宫之后每天都害怕,可是再害怕,只要想到一个人,我便好受些。我入宫数月不愿承宠,你知道是为什么?是我不愿意。我知道进宫之后到死都不能再出宫了,宫嫔和宫女不一样,宫女二十五岁还能出宫还乡,我却不能了,我只能活生生老死在这里。可是……”她咬一咬唇,凌波妙目从他面上横过,似怨似嗔,“我情愿这样一辈子想着一个人,聊度此生。” 他隐约知道她口中的“一个人”是谁,他微微抬眼,正对上她望来的灼灼目光,心中突地一跳,不由脱口道:“谁?” 她眸中漾起晶莹一点,那晶莹里有他的身影。良久的沉默,秋阳落在庭院里那么静那么静。她的眼眸似不能承受这样明媚的光影,热热地痒。心口怦怦跳得厉害,一突一突地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般,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又酸又涩。那么多年了,终于要说出这句话了么?她迟疑着,挣扎着,似不能相信一般,这么久这么久,终于可以亲口告诉他了么?她的喉头有些哽咽,目光温柔得能沁出水来,良久,她才低低出声,“我不信你不知道。” 这样含羞带笑,多么像初入甄府时的她。他心下一软,他是知道陵容喜欢自己,他不止一次察觉她偷偷望向自己的眼神,他是知道的。然而才欲说话,脑海里蓦然一动,忽地想起一个人来——那是茜桃初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待茜桃其实并不算很好,总是淡淡的,淡淡的,比最寻常的夫妻还淡几分。那一日晨起,晨光熹微如画,茜桃坐在镜前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又浓又黑,似一匹黑亮的缎子,他不经意问她,“你几岁了?”话一出口,自茜桃嫁入甄家,他没有留意过她的一切,连年纪也是含糊的,十七八还是十八九。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结为夫妇月余,他竟不晓得她的年纪。女儿家小心眼,她性子再平和,恐怕一场风波也是不免了了。 谁知茜桃却不恼,只是偏过头粲然一笑,“我不信你不知道,一大早便哄我玩呢。” 甄珩一怔,只得苦笑,“我真不知道。” 茜桃盈盈一笑,露出细白一排贝齿,“十八。你若不记得,我再告诉你就是。”于是,他也笑了。 那时他便知道,茜桃是这样宽厚温暖的女子。所以,他渐渐爱上这个女子。 眼角,已经有了些微的泪意。陵容心中一动,原来,他还是念着自己,如此在意自己。于是她多了些勇气,轻轻道:“那个人就是……” “是臣冒失了。”甄珩截断她的话,“臣不该探究娘娘私隐。娘娘想谁都不要紧,只是臣是外人,娘娘不必向臣宣之于口。” 陵容心底一凉,手上的银针一颤,险险刺到自己,一缕哀凉的笑意漫上唇角,“公子以为自己在我心中只是外人?” 他深深吸一口气,“是。娘娘曾与臣的妹妹淑妃情同姐妹,臣只是淑妃的兄长,与娘娘并无相干,怎不算外人?” 指尖怎会出了这许多汗?涩得很,腻得连针都捉不住。听他这样直白回绝,那种感觉,和那日冬雪中亲眼看他与薛氏恩爱离去有何分别?她从未忘记那一刻的感受,如冰锥刺心一般,四肢百骸无不疼痛——她与他是结发恩爱,而自己,始终只是个外人,连远远旁观都会心痛的外人。 可是,自己终究恨他不起来。 心底的哀凉似那一日的大雪纷飞,寒意彻骨,“曾经,我也以为甄嬛是真心待我好。选秀的时候对我出手相救;我困窘的时候接我到甄府居住,对我关怀备至。入宫后,我与她、与眉庄相依为命。那时候,我真以为她待我好。她拥有那么多东西,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皇上的宠爱,她什么都有。而我,却因出身贫寒备尝世人冷眼,还要因为她的承恩得宠受华妃的戕害羞辱。这些都不要紧,她是你的妹妹,她待我这样好,为她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可是,她为什么要来告诉我你要成亲了,成亲的对象是出身世家的豪门千金。从她告诉我那一刻起,我心里所有的期待都破灭了,我不知道我要再怀着什么期待,做什么样的梦才能去抵挡宫里无处不在的寒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陵容的语音爆发出一丝难掩的压抑与哽咽,“可是也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甄嬛是知道的,她早就知道了我对你的心意,只是她从来不说。因为她知道,她只消一句话就能破灭我所有的美梦。从此,我连做梦的权利也没有了。” 她倾吐着积久的委屈,那么多委屈,多少个深夜里,她忍得连牙根都咬酸了。明瑟居的深夜太过寂静,静得连风也只是匆匆停驻,留下远处隐隐的欢笑声便又走了。这样愉悦的笑声会是谁的?温厚大方的眉庄,明艳跋扈的华妃,还是嫣然百媚的甄嬛? 仿佛是谁都不要紧,那些笑语从来与她无关,她只能蜷缩在明瑟居简陋的一角,揣测着那些笑语的来源,思念着那一张俊朗的面孔,冷眼瞧着月光在自己的皮肤上一寸一寸地爬过去,直到晨曦初露。 甄珩心底一震,别过头去,缓缓道:“我是皇上的臣子,你是皇上的妃嫔,我们之间原本就无可能。何况,我与嬛儿身上肩负的不止是自己的未来,更是整个家族的荣耀。你断了心,破了梦,于你于我于我们的家族都是好事。” 她的唇际泛起一丝冷笑,“是啊。那时,我还没想到,她断我的念头,不过是要我代替沈眉庄去争宠,以便巩固她在宫中的地位。淑妃并非不喜欢皇上,却还能亲自为我引荐,其心狠手腕可见一斑。何况沈眉庄未被禁足之前,她的地位未岌岌可危之前,她何曾想过要与我半分荣宠,不过是独享圣恩雨露罢了。一直以来,她对我好对我施以援手处处照顾,不过是施舍而已。” 鹂音声声,不如归去-2 无宠的日子里,华妃的鄙夷与凌然已经习以为常,渐渐,连侍女也敢公然嘲笑她。谁比谁高贵呢?她想着,原想着要为爹娘争一口气,却偏偏事与愿违,渐渐成为宫中人人可以践踏的泥土。少年时的种种不甘,终于与眼前的种种不堪逼起她的好胜之心,然而,只要一想到他的一言一笑,万丈雄心也顿时委顿成柔肠百结,若真一朝承宠,或许,与他之间真的再无缘分了。 那样不堪的日子里,映照着甄嬛的三千宠爱,她无端端被比成了夕阳残照里的一缕哀柳,泯灭成无颜色的六宫粉黛之一。 女子若薄命,真如匣中粉黛,轻易随风吹去。 这样的薄命凄凉,连贵为天下之母的皇后也不能幸免,何况自己。那些日子里,除了甄嬛惯性地施予厚待,唯一对她略有关照的,是后宫尊贵如天上明月般的皇后。 受宠若惊之余,她也窥见了皇后无上荣耀的身份之后,那明亮皎洁的月光背后,残缺的暗影,——那是宫中人人皆知的秘密,皇后并不受宠。 皇后并非绝色,且不论传言中的纯元皇后如何美若芝兰,眼前珠光华服之下的皇后,容颜甚至不能与甄嬛和华妃相比,连俗之又俗的丽贵嫔和静默温柔的冯淑仪,都比她娇艳三分。 况且,她的韶华正如天边流霞,渐渐黯淡。 不是不叹息心惊的,女子年轻时,哪一个不是如颊边新扑的胭脂,娇艳,芬芳,带着花露清馨,嫣霞如醉;待到渐渐老了,那鲜艳的香云也成了残脂颓粉,似死去僵硬的一缕花魂,多看一眼也觉厌弃,恨不得一手抹得干净。 难怪,年轻明艳如华妃,盛气凌人如华妃,敢在皇后面前如此明显地表示出不屑一顾。 可是不知怎地,她却莫名地对皇后生出想要亲近的好感,恰如明月照寒镜,照见彼此身上的清寒凄冷。皇后的身上,有一丝她熟悉的气息,她说不出是什么,只觉得亲切。或许,那样的熟悉,她自己也有,只是未曾察觉。 于是,她对皇后便有些亲近,能这样忍得住寂寞,气度高华如山巅云,叫她心生倾慕。某一日,她在请安后独自留下,奉上一只自己亲手绣的香囊,那香囊里的香料是她思量了许久才配好的,极雅致的气味,以牡丹和兰花为调,配了沉水香与松针,初闻只是清淡的味道,嗅得久了,牡丹那种雍容的底蕴才会缓缓透出,沁人心脾。连香囊上的绣花图纹,也是精心的,凤穿牡丹,极富丽,又贴合皇后的身份。 皇后自然是喜欢的,轻轻放在鼻端一嗅,赞了她的好绣工,又道气味清雅。正当她满面微红时,皇后忽然话锋一转,道:“这香囊极好,只是可惜了,本宫素日不用香料的。” 宫中女子无不爱用香料,她这才留意到,每每来向皇后请安,她的宫中都只用花卉鲜果的清馨熏然,从未用过任何名贵香料。她不觉面红耳赤,比方才受皇后赞扬时更窘迫难堪,她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怎能这样不细心呢?然而皇后温和的嘱咐及时挽救了她的手足无措,“本宫不是不喜欢香料,只是嘱咐你,有些香料用得不当只会伤身,譬如麝香,女子就万万用不得。用之,有孕者会落胎,未孕者则不易受孕。” 这些,她自然是知道的,在以后承宠侍夜的许多日子里,她便用一枚小小的含了一点麝香的香囊,成功地阻止自己怀上那个并不爱的男人的孩子。并且,在看到管文鸳欢天喜地地戴上皇后赐下的所谓“红玛瑙串”时,她便明白,皇后也不希望她有皇帝的孩子。 当然,那是后话了,只是在当时,她是深深感谢皇后的温言体贴的。 皇后微微一笑,看着她道:“你懂得配香,自然也晓得这些厉害,本宫不过是多口,白嘱咐你一句罢了。” 这便是皇后的慧黠处了,从一个小小的香囊便得知她对香料的了如指掌。而甄嬛,只是喜欢和她探究古方,配一味难得的百和香而已。 她很清晰的记得,那天是十五的追月之夜,皇帝惯例是要到皇后宫中过夜的。那是每月一次,往往也唯一一次,皇帝留宿在皇后宫中。 所以难得的,皇后也愿意这样和颜悦色地与她说话。 果然,过了没多久,皇帝身边的小厦子来传旨了,而皇后以欣喜而期待的神色迎接到的,却是“皇上今夜留宿于棠梨宫,请皇后早些歇息”的口谕。那是少有的事,除非是华妃撒娇撒痴的厉害,否则极少这样破例,何况这些时日,甄嬛已接连被宠幸数日,已破了皇帝幸不过三的规矩。她惴惴不安,以为皇后要生气了,谁知却看见皇后更深更从容的笑意,“甄氏温柔聪慧,最善体察圣心,皇上多陪陪她是应当的。” 她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明白皇后与自己的相同之处,原来她们都善于隐忍,喜怒不形于色。 直到后来,她更明白,这种隐忍之后并非是无所作为,而是目标更明确的伺机而动。 那一瞬间,她忽然深深地觉得,即便不是甄嬛自己愿意,但是这样夺走别人最心爱最期待的人与事,都是极不应该的。 皇后再度举起那枚香囊细细欣赏,笑道:“有牡丹花的气味,也有牡丹的图案,妹妹真是懂得本宫的心。” 她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大着胆子道:“凤凰是百鸟之主,牡丹是花中之王,配与皇后才相宜。” 皇后幽幽一笑,轻轻将那枚香囊握在手心。 那是一种无言的示好,她明白的。 起初,只是对皇后被夺宠的怜悯。只是,那种被夺走最期待与最心爱的人与事的心痛,她很快便也体会到了,也更明白宫中的宠爱,未必与容貌息息相关。皇后不是绝美,却有屹立不倒的皇后之位。自己则有一把好嗓子,因着歌喉,她一朝飞上枝头,婉转吟唱,只是在某个深夜酒醉醒来的瞬间,望着拥自己入怀而眠的高贵男子,心里骤然闪过某张难以忘怀的脸孔。夜凉的气息和微寒的星光裹在自己身上,她忽然觉得厌倦,萌生退却之意。 一场风寒过后,才发现太医所用的虎狼之药使自己的嗓子一夜之间就破了,沙哑难闻。她忽然想,这样退下来,也是好的吧。只是恩宠的衰退比她想得更快,恍若潮涨潮落,她已然失宠。望着案几上的闪烁耀目的金珠玉器,骤然回归冷清的生活,她有些茫然。 于是尝试着恢复自己的声音,发现有些力不从心,便也懒怠了。彼时,甄嬛刚怀上第一个孩子,荣宠如烈火烹油一般,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皇后见自己哑了嗓子,便悉心调了药物,又请旧日伺候过纯元皇后的歌姬指点她如何发声,重新唱出惊为天人的歌声。想起自己的父亲,曾无端被牵连要丢了性命,惶急无措中,才明白恩宠与地位在宫中的重要,只是盛宠如甄嬛,亦要为自己之事求到皇后门下,可见皇后才是真正可依附之人。所以,当她发觉皇后要自己赠与甄嬛的舒痕胶中,浓郁花香之下潜藏着一缕纯正麝香的气味时,她不动声色,含笑接过。 这已经成为一种默契,就好像,看见皇后抱着松子调教时,她含笑提醒气味会对猫狗有强烈刺激。 无他,女萝生涯,她必须依附皇后,然后使自己心愿得偿。 已经没有爱了,那么,她把恨无限放大,填补自己繁华转身后的空虚与落寞。 甄珩听她语意凉薄,摇头道:“嬛儿既早知你牵挂与我而避宠,又怎肯勉强你去?何况若如你所言三人相依为命,那么眉庄禁足,嬛儿岌岌可危,若不与你携手,也不过是一一为人鱼肉罢了。” 陵容但笑不语,只是低头绣了几针鸳鸯的彩羽,拣几枚杏仁吃了,低低叹道:“你是她的兄长,自然事事为她分说。为她担待。我却无这样好命,没有兄长依靠,也无人可信赖,只有我自己一人罢了。” 不是不羡慕甄嬛与眉庄的姐妹情深。只是自己,终究比不得眉庄。她甚至觉得,从头到尾,甄嬛何曾待自己有过真心,不过,是利用罢了。 往事浮沉的瞬间,瞥见甄珩欲言的神情,陵容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愿听,只盈盈看向他道:“你素日的牙疼病可好些了?” 甄珩只得答:“谢娘娘关怀,已经好多了。 “咬着丁香么?还是用了新方子?” “娘娘的法子很有用。”他答完,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的小小锦袋,里面一向放着几枚丁香花蕾,牙疼时可以取出一枚含着,既可止痛,唇齿亦有芬芳气息。很久以前,他是那样珍惜她的好,而现在……他也未能完全割舍。 “那我便安心了。”她抬首,轻轻吁一口气,道:“你来见我,必是有话要说,你问就是。” 甄珩沉声道:“你与嬛儿的恩怨我不清楚,但我清楚自己妹妹的禀性。人不犯她,她不犯人。我只恨自己身在宫外,不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尽做兄长的心力。眼睁睁看她失去自己的孩子,看她在宫中被冤受尽委屈,看她被废黜修行,却什么也帮不了她。” 陵容拨一拨垂落的鬓发,拈了四五枚杏仁吃下,幽幽道:“你总是怪你自己。有时候我很羡慕淑妃,宫里那么多女人活得像行尸走肉一般,唯独她能出宫。虽然是被贬黜的废妃,可是有什么要紧。宫外是活的天地,人是活的,心也是活的。可是她却那样蠢,非要回宫,把自己放在这不死不活的地方。”她哀怨地看一眼甄珩,“你言下之意,不过是怨恨我狠毒罢了。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要他死。这宫里,人人有自己的情非得已,人人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若不是爹爹被华妃憎恨欲置其死地,我怎知一定要有皇上的恩宠才能立足。不是我容不下你妹妹的孩子,是皇后。”她眉心微蹙,似有不适的感觉,“那件事之后,我心里一直愧疚。即便后来皇后和管氏要置甄氏一族于死地,我也不肯再害淑妃了。但是我好恨,在宫里的日子我每天都不快乐,可是我不得不笑,不得不争宠。若不是甄嬛推我上这条路,我何必这样郁郁一生。傅如吟入宫后我便一直怕,她长得那么像你妹妹,我不由得怕,更是恨,我把不能对你妹妹做的全发泄在了她身上。对淑妃,我下不了手赶尽杀绝。我若要她死,她在宫外,随便使人推她下山崖也就是了。可她终究是你的妹妹。我恨你妹妹,恨皇后,恨皇上。我恨,我也怕。我岂不知皇后并非真心帮我,她让我争宠,教我如何将声线模仿得惟妙惟肖,与纯元皇后再生一般,——也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你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将自己置身仇恨之中不能自拔。皇上宠爱你多年,即便不是真心喜爱你,也并不算亏待你。你即便要算计傅如吟,何必用五石散伤害龙体。” 陵容再忍不住,手中的银针狠狠刺入紧绷的白布之中,发出“嗤”一声脆响,“他宠爱我么?那么你忘了,他给我的封号是‘鹂妃’?你可曾听说过,哪位妃嫔是以鸟兽为封号?你妹妹想尽法子羞辱我给我‘鹂妃’的封号,那也罢了,她本就恨毒了我,皇上却是欣然应允,可见这么多年,我在他心中不过是只会唱歌的黄鹂鸟。唱得好,他便喜欢;嗓子坏了,便失宠。若不有这副肖似纯元皇后的嗓音,若非我时时谦卑,若非我费尽心机用香料留住他,恐怕我的下场比现在更凄惨百倍。皇后利用我、防范我,为了管氏不惜压低我;皇上不过是宠我。一想到我连做梦的权利也没有了,只要一想起你就会想到你与别人恩爱成双,我怎能不恨?!我总在想,若没有皇上,便不会选秀,不会让我离开你;若没有皇上,我不必每日算计着过日子;若没有皇上,我便不会成为皇后的棋子。皇后此生最爱便是后位和皇上,看见傅如吟专宠,她比我还恨。虽然是她吩咐我除去傅如吟,可是我的法子一石二鸟,我哄傅如吟用五石争宠,使皇上更眷恋她;皇上吃了五石散催命伤身,皇后比自己挨了几刀还要痛。那个时候,我才真痛快!” 连他也觉得,皇帝不是真的宠爱自己么?从得到“鹂妃”的封号起,她便清醒地明白,自己在这位陪伴了多年的九五之尊心目中,不过是一只会唱歌的黄鹂鸟儿。她从来就知道,自己并非绝色,身段亦纤弱,比不得旁人纤秾合度,可以骄傲的,不过是温顺柔婉的性子,温顺到忘了自己还是人,还有自己的心意想法,一言一行婉媚顺从,还有一副酷似纯元皇后的好嗓子。只是一副嗓子,她远远觉得不够。偶尔翻阅古籍,她比谁都清楚,配制一剂媚药,于她而言易如反掌。恩宠于她,已经是穿在身上的华丽衣裳,一旦褪去,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依旧什么也没有。所以,失去美好嗓音之后,即便知道息肌丸有麝香,她也顾不得了,只能尽数吞下。 没有人明白,其实她多么恨玄凌!若没有他的一道圣旨,或许自己的人生,会是另一场花开夭秾。 诚然,她也恨皇后,即便她在皇后身前,为她除去了那么多她所忌讳的女子。可是看惯了皇后和颜悦色下的杀机手腕,时日越长,她越惊心。而自己是与皇后一样性子的人,皇后如何不忌惮。 胡蕴蓉衣衫一事,皇后从容说出是自己告密时,心口紧缩的感觉。并非感觉被出卖,她已经习惯出卖与被出卖,像喝水吃饭一样,那是寻常事了。只是忽然惊觉,原来自己也被皇后忌讳,成为可以随时被推出去牺牲的人。 管文鸳死去的那一日,那样大的雨,漫天满地皆是白茫茫的水汽,冰冷卷上衣袂。她就站在皇后身后,一齐看着管文鸳被大雨冲刷得已经没有温度的尸体被软绵绵拖在永巷的青苔砖石上,她心里有一缕莫名的快意。一眼瞥见皇后的脸色,淡漠得如同看着一只蚂蚁被捻死。 皇后从不会在意,旧的棋子被弃,随手便拣过一枚新的。 她,始终是云淡风轻布局之人。 有多少次在午夜惊醒,望着昭阳殿浸出一身冷汗。或许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那些粉艳亡魂中的一个。她的孩子,本是不该有的,在佩戴了含有麝香的香囊之后,在服食过息肌丸之后。可是皇后明明白白告诉她,“必须有一个孩子,否则你救不了安比槐,更救不了你自己。” 那么久以来,她并不愿怀上皇帝的孩子,看着甄嬛为失子而痛哭沉沦,看着一个个妃嫔为了子嗣痛哭流涕,欢欣失望,她只觉得无趣。真的是无趣,此身已非自己能掌控,如落叶飘零于汤汤河水,何必再添一个孩子,而且是自己并不爱的男人的孩子。何况,一旦有了孩子,有了固宠的资本,皇后第一个便会要了自己的命。自己的生命已经负重累累,不必再百上加斤。 她太懂得,如何不让自己拥有一个生命。 可是是多么可笑,坚持了那么多年,临了她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强行受孕,哪怕明知道自己单薄的身子已经不能给予孩子一个完整的生命。可是皇后已然含笑,“届时你的孩子生不下来,也不会是你的错。” 偶尔几次佩戴着含有麝香的香囊接近身怀六甲的嫔妃,偶尔几次为皇后伸指细细调弄麝香药物,——皇后是不肯轻易亲手沾染这些秽物的,哪怕她明知自己再无生育的转机。 自己的命生来便低贱,不是么? 她含了一缕冷笑,温婉答允。早已经知道,自己腹中孩子的性命自然有旁人来填补。是否冤枉,她已经懒得去在意与计较。所以哪怕知道自己中了甄嬛的算计,知道自己再不能生育,她并无过于悲痛的情绪,只觉得无尽的失望慢慢凝成冷铁般的绝望,灌进身体每一寸血管。 她恨极了自己,恨极了自己的身不由己,甄嬛也好,皇后也好,自己从来都只是她们手上予取予求的一枚棋子。 她,从不曾真正拥有过自己。 她这样恨,不觉狠狠咬住了下唇,才能迫住心口汹涌的无助与痛恨。甄珩从未见过她如此凄厉的神色,心下又惊又痛,不觉道:“宫墙相隔,断了你的梦的人不是别人,是我。所以你无需迁怒别人,更不必迁怒我爱妻幼子!茜桃与致宁又做错了什么!” 陵容的神色似被风雪冰冻,有凄清的寒意,“你以为我不想恨?我一直想恨你,恨你为何要找一个与我容貌相似的顾佳仪让我以为你对我尚有余情!恨你编了一个梦给我又亲自打得粉碎!我多想恨你,可是我恨不起来!我只能恨你身边最亲的女子,薛氏存在一日,我便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笑话!明明先遇见你的那个人是我!是我!为什么是她与你共效于飞,白头到老!我为了你不愿生下皇上的子嗣,多年来一直用香料避孕,为什么她就能生下你的孩子,拥有你的骨肉!为什么人人要我对你断了心意,你却不能对薛氏和你们的孩子断了心意!你流放之后,皇后早已认定甄氏一族不会东山再起,她笃定得很。我却想知道,你流放了四年,到底有没有忘记薛氏和致宁。所以我特意派人去告诉你他们的死讯,只要你忍得下心肠,我可以即刻想法子让你不必再受流放苦役。可是你竟然为了那个女人疯了!她死了那么多年你还念念不忘!我恨!我恨!为什么薛茜桃什么都有,甄嬛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好恨!”陵容的情绪似喷薄而出的焰火,热泪滚滚泼洒。她整个人抖得厉害,伸手抓起剪子用力一扎,雪白的布匹上豁然出现一个极大的裂口。布帛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一幅即将完工的鸳鸯艳桃图就此毁去。 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她目睹甄嬛失去第一个孩子后的伤心欲绝,她在快意中生了一丝怜悯,风光如她,也有这样心痛落魄的时候,只是,那是自己占尽荣宠的时候,她顾不上,也晓得已不能回头。 鹂音声声,不如归去-3 更,当听闻他为了与自己容貌相似的顾佳仪而要与发妻离异,她忽然心软痛悔了,甄嬛是他的妹妹,她害甄嬛失去的,不只是甄嬛的孩子,也是他未出世的外甥。她,怎可如此害他的亲妹妹!那一夜,无人知道,她是怎样默默饮泣,泪,湿尽罗衫。 只是当那么多的泪流尽之后,独自立于茫茫大雪之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陷阱中自欺欺人的一个,是世间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白白陪衬出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燕双飞的春日永远只是旁人,而自己,只能是潇潇落花,独立寒雪。 薛茜桃与甄嬛的幸福笑颜与显赫家世那么耀眼地照亮了她的自卑与虚空,叫她无处可躲。 没有泪的心可以如此空洞而坚硬,她忽然明白了皇后,也明白了自己。 所以当下令命人将得了疟疾的病鼠放入牢中咬啮中薛茜桃与他的幼子时,她心中唯有可以报得宿仇的热烈期盼与痛快。 可他并不明白,这种痛快,实在是因为自己太在意他。 娇妻幼子的音容笑貌恍若还在眼前。甄珩心底绞痛,脑中似焚着无数烈火,“你以为佳仪是我故意找来欺骗你,连我自己也才知道,佳仪是皇后和管氏故意找来入局,为的就是因为她相貌与你相似,他们便可为此离间你,让你一心一意恨我和嬛儿,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毁了甄氏一族!你总是说‘我以为’,你总是以自己的感觉钻牛角尖,何曾心平气和去思量一件事情?!凡事心胸狭窄只往坏处揣度的人如何能不活在痛苦仇恨之中!”陵容本泪水涟涟,自伤身世,听到此处,不觉怔怔呆住。甄珩强自压下怒气,“我何尝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早在甄府时我便知道!可我一早便为顾及彼此身份与族人装作不知,又怎会在你入宫多年后故意找一个与你相似的女子来招惹你?你怎不肯细想,以致铸成今日大错!” 陵容缓缓落下泪来,无尽的秋光扑到她的脸上,似也晒不干她的清泪成双。“是我,不愿这样去想,不敢这样去想。我情愿以为你对我有情,我情愿这样误会这样去恨别人。宫里的夜那么长那么冷,每一秒怎么熬过来的我都不敢回头去想。若不这样认为,我真会冷得发疯!” 甄珩转过脸,冷冷道:“你再冷,也不要拿别人的血来暖自己。”记忆中恍惚有那么一瞬,在战场上策马厮杀,带着血腥气的烈风扑面袭来,刀刃砍在敌人的骨上会有生硬地阻隔,鲜红的血便喷薄而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一日的生死交接之后,再刚硬的刀刃都砍得卷了起来。边塞的夜是深沉的墨蓝色,星子的亮是惨白惨白的,风裹着胡沙呼呼地吹,马低头啜饮着清冽湖水,看得久了,那清澈的湖水里慢慢会出现陵容的面容。 他其实早已察觉,在甄府里舞剑的时候,那隐在雕花小窗后看他的淡淡粉色身影。这样一留神,他笔直击出的剑锋便偏了几寸。 若不是因为茜桃的温暖开朗,或许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一个死结,不复得出。 陵容抬手抹去脸颊残余的冷泪,静静道:“失礼了。大约你从未见过这样的安陵容。或者在你心里,我早就是一个蛇蝎妇人了。” 甄珩轻声道:“我记忆里,你永远都是甄府夹竹桃下粉衫纤纤的女子。” 陵容掩不住眸中的惊喜和沉静,“你还记得?” 甄珩似要隐忍,终于还是颔首,“一直记得。” 陵容微微垂首,唇角泛起轻柔笑意,又取了几枚杏仁吃了,“但愿你一直能记得,只是今日的我你一定要忘记。若以后你还肯想起,一定要是当年的我。” 大约方才情绪太激动,或许是眼泪冲淡了脂粉,陵容的脸色有些透明的苍白。有风吹进来,无数的纱帷被吹得翻飞扬起,似已支离破碎的人生,被命运的手肆意拨弄。 陵容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贪恋,良久,到底还是轻轻道:“你走吧。等下太后午睡醒来,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甄珩点一点头,“你我之间,言尽于此。” 陵容的唇角泛起一点黯淡的笑意,“我罪孽深重,你万万不要原谅我。”见甄珩一怔,笑意愈深,“你若原谅了我,以后必定不会再想起我。” 他心底有强烈的涩意。她原是这样聪慧的女子,一早把话说尽,她明知自己不会原谅她,明知自己余生会想起她,故意叫他这样两难。他转过脸不去看她,“娘娘自己保重就是。娘娘的错,臣不会原谅,也会尽力不再想起娘娘。” “尽力?”她粲然微笑,“要尽力做的,势必很难做到。” “但是,只要尽力,总会好些。我不会原谅娘娘,也不会费力恨娘娘,因为不值得。” 陵容的眼底染上一层阴翳的惧色,指尖捂在胸口微微发颤。她的笑意苍凉而哀伤,“是啊。我这一生,原本就是不值得。”她轻轻侧脸,注目窗外开得如彤云般的夹竹桃,那彤色染上她苍白的面颊,平添了几分和婉的神气,“你瞧这花开得多好,可惜明年就没有了。” 甄珩一时未能明白她为何有此凄凉之语,只当她感怀际遇,也不多言,转身告辞。景春殿久未有人打扫,他的步履带起一点尘风,微微有些呛人。陵容的目光黏着着他离去的身影,只觉被他步伐所带起的尘土气也叫人贪恋不已。他会不会,再回头看看自己?然而眼睁睁看他快走到殿门前了,终究,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如果,他真的不肯再想起自己——她骤然害怕起来,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一起吞没了她,连亲眼看着甄嬛体内流出的热血带走她第一个孩子的生命时她也未曾这样害怕过。或许,欠了他这样多,欠了他妹妹这样多,她也应该偿还一些。 记忆分明的瞬息里,她永远也记得,那一日,她在皇后处学习惊鸿舞的步法。午后太困倦,她倚在殿后小轩中打盹,日影深深,窗外几株茂密的芭蕉遮住了她,谁也没有发觉。 朦胧中,听见绣夏向绘春道:“去炖一碗燕窝茯苓羹来,娘娘午睡醒来要饮的。” 绘春笑嘻嘻道:“知道了。”说罢停一停,低声道:“金良媛怕是有了身孕,外头送了些桃仁来,等下磨碎了放进她的杏仁茶里,御膳房送去神不知鬼不觉的,谁叫小蹄子仗着皇上宠爱不长眼呢。” 绣夏冷笑一声,道:“那是她活该!你忘了当年纯元皇后么?” 绘春伴着绣夏笑语连连去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子紧紧贴着墙上,仿佛魂灵也不是自己的了。斜阳照进深深庭院,她唯觉深寒彻骨。 那种寒意,在此时此刻迅疾从心底迸发出来。她霍然站起来,大声向着他的背影道:“皇后,杀了皇后——”那是最后残存的气息,她看他猛然回首,有震惊的神色,忽然生了一缕哀凉的微笑:“请将此话转告淑妃。” 他颔首,旋即转首离去。 她望着他最后的背影,勉力微微一笑,柔婉低下头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他能不能懂得,淑妃能不能懂得? 她不愿去想了,唯一甜蜜的一瞬,——他最终,还肯回首一顾 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她的胸口,她已经说不出话来,身子倚着墙壁软软地滑落下去。她苦笑,这条命,这口气,从来由不得自己。如今,终于可以由自己做主一回了。有冰凉的泪水再度从眼中滑落,泪眼朦胧中,仿佛还是初见那一日,他温暖的手安抚住自己慌乱窘迫的神情,“安小姐别怕,我是甄嬛的兄长,甄珩。” 那是他与她的初见。若,人生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便永远不会有今日的分崩离析,泾渭分明。 那时的他,笑容清澈而甘醇,并无今日的沧桑之色。他的幸福,他的安稳人生,终究是被自己亲手毁了。而她一手毁去的,何止是他的人生。自己的,甄嬛的,眉庄的,无一不是支离破碎。 若有来世,她愿用自己的生生世世来补偿他自己所亏欠的。 她困倦地想着,那样倦,终于不愿再想了。风吹过,庭中一本夹竹桃乱红纷飞如雨,漫天漫地都是这香艳有毒的飞花,如梦似幻,如蛊似惑地拂上她的身体,蒙住了她的呼吸。 乾元二十三年十月初一,鹂妃安氏自裁于景春殿,年二十六。 鹊桥仙 夜风中依然带着白日遗留下来的丝丝暑热。这样冷热交替的风,徐徐吹得殿中鲛纱轻拂。玄凌喝得多了,枕着软枕便在冰簟上睡着了。 辗转反侧都是睡不着。便起身去看孩子。内殿沉静,胧月、予涵与灵犀都已在内殿睡得沉沉。我见予涵小小娇嫩的脸孔,心内怜爱之情油生。俯身将他自摇床中抱起,轻轻拍着他抱了许久。 这个孩子,他的眉眼其实长得很像他父亲,每当他认真地瞧着我,每当他朝着我咯咯地笑,每当他小小的手无知地抚摸我的脸,心里油然而生的欢喜与惊恸交织。幸而,也只是眉眼相像而已。 我不由自主地把脸贴在他小小的身子上,予涵,我的孩子,你是我在寂寞深宫里唯一的依靠。 正想着,听见灵犀在床上烦躁地翻了个身。忙放下了予涵去看灵犀,她其实睡得很香。清明月光下的灵犀愈发玉雪可爱,这是个剔透的小人儿。一母双生的兄妹,灵犀长得更像我。替他们盖好锦被,嘱咐了乳母几句便出去了。 月华清明,照在殿前玉阶之上,如水泻地,十分柔和明亮。太平行宫的月色依旧如昨。隔了那么多年的月光,依稀是我初承恩宠的那一年,在某个在狂欢中难以掩抑哀伤的夜晚,遇见了月下带露的夕颜花。 夕颜,如乳如烟的月色下,桐花台的一角遥遥掩映在葱郁高大的树间。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他的清颐姿态仿若刚自云中来,满天星光离合在他身后,远远浮离于世俗的尘嚣之上。 不过是无心的偶遇。当时不觉得怎样,世事的纠葛,竟是由此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天际扑棱棱飞过数只喜鹊,羽翅张开的声音划破深宫的宁静。冰簟前的玉阶上随意撂着一张澄心堂宣纸,墨汁淋漓写着一阕秦观的《鹊桥仙》,字迹渐渐潦草,是玄凌醉酒前书下的。翻月湖上凉风暂至,宣纸被吹起,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月色如水宁波,今日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鹊桥横渡银河,如许相思终可倾诉长夜。 唯有我茕茕独立于翻月湖边,看白莲如盏朵朵盛开。身后,是玄凌睡梦中略带沉重的呼吸……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一年,不过也就是前两年的事。甘露寺下的长河中,他与我泛舟湖上。繁星如明亮碎钻倒影湖中,如行舟银河。他执我的手,我伏于他膝上,他的声音是三月檐间的风铃,轻轻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我婉转接口,“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轻声笑,拢我于他怀中。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中淡淡的杜若清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又似那一日,禅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无影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终究只是我和他奢望的一个梦。只是梦境那样清晰,他怀抱的热度仿佛依然留在身上,久久不去。 桃花谢了榴花开。 忍顾鹊桥归路。鹊桥是来时路,亦是归路。 那一日的榴花开得这样艳,蓬勃如灼灼的烈火焚烧。初夏晴好的天气,他的话语一字一字如澎湃冰雪浇覆下来——玄凌,要我回宫,要我重返他身边。也是意料中事,还是有这么一天。只是,玄凌,何其残忍,要他来亲自宣读旨意,要他亲自接我回宫。 明明是初夏的天气,我却只觉得从头到脚凉成一片,就连全身的血液也好像冻结了起来,心中只是一片再清楚不过的伤痛。泪眼迷蒙中,他的面容开始模糊,就好像小时候梦魇一样,明明知道是一场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半副皇后仪仗的气势来接我,我不得不归。 也许,并不是旨意的缘故。命运的峰回路转,我抵死挣扎,终于还是要回到玄凌身边——在他身边笑靥如花,在他身边克教子女,在他身边做他的宠妃,周旋于后宫女子的心机谋算,与他白首偕老。只是这样的白首偕老,我低低叹息——与尔偕老,老使我怨。 只是我,无路可退,亦无路可去。后宫,玄凌的身边,是我命定的归宿。无论我多么不甘心,我一定逼迫自己,要甘心。只有甘心,才能活下去,才能保护我所要保护的所有人。 我已经失去了这样多。不可以,再失去更多。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似水流年,曾经七夕那样一轮明月,还照在天涯那一头。只是那月光,再也不能照耀我幽闭的心情。 我无奈闭目。漱漱的泪光里,隔着来时路回头望,再好的月色终究也是凄惶。 这世间那么大,容得下我与他的,只是甘露寺后山一座小小的禅房。终于这禅房,也不能再容下我和他。他的穷途,亦是我的末路。 那一刻,我与他离别。五月石榴花里形影相对,扑落落的落花声,绵绵地只叫人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矣。 他执意牵着我的手走到御前,走到那明黄服色的男子面前。终于,不得不放开手。几乎是奢望,我与他,终于还是走到尽头。 静夜白莲生香,盏盏如玉。没有朝朝暮暮,亦没有久长时。我与他的情分戛然而止,甚至再没有机会告诉他,那一日的分离,并非是因为他亲口读出那份旨意。 我唯一能做的,是把另一个爱慕他的女子送去他身边,好好地,永久地照顾他。 玉隐,我的妹妹,你甚至不告诉我,你和他过得好不好。 传言中,你们如斯恩爱。 我只希望,没有我在身边的他,有你的照顾,有你的爱,你们会好好的,做一对世俗里恩爱的夫妻。 而我,必须在后宫与前朝的翻覆里,保住你,保住自己,保住孩子。 最后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没有久长时,亦没有朝朝暮暮。我所剩的朝朝暮暮都尽数归了眼前这个男子。明黄一色,刺痛我的双目。 如瑶华的月渐渐黯淡了。月上中天,满庭风来,湖水轻拍岸边,我静静举起玉箫,吹的仍旧是那时我们同奏的那一首《长相思》。请容许我,在这相似的深夜里,凭一抹七夕月光,借一缕清落箫音,安静的思念你。 箫声回环曲折,凄楚悲凉。那林间的宿鸟,也被歌声惊动,扑扑飞起。 奈何天 玄清回到王府时已经月上中天,初七的月色有点黯淡的黄,辉色洒在清河王府深茂的花树丛里,隐隐有了几分凄凉之意。他微微黯然,又是七夕了。再好的月色都已经过去,也再没有一晚的月色能抵的过当日。她回眸对她微笑,小舟泛于河中自行漂泊,她说,“你瞧,月色多好。” 月色多好,他怅惘地想,再美的月色都比不上她真心的一笑。与她相识多年,她其实甚少真心的欢悦。 几乎在宫中每一次见面,她都是不快乐的。那样绝美的容颜,被隐约的哀伤覆没。只是她,执意不肯落泪,是那样倔强的女子,情愿把心事寄托在笛声里。呜咽婉转的笛声游走在深宫回廊梨花如雪的转角,是她难以低诉的心事。 玄清摇一摇头,极力想摆脱这样的回忆,他自嘲,还有什么可以去想,她已经是他的淑妃,后宫中最得意的女子。 庭中阶下,几张凉簟随意铺在那里,却是人去簟凉。玄清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这么晚,玉隐应该已经睡下了。 不见也好。他总是潜意识地想要避开玉隐,也许是因为她那双酷似心底牵念不忘的人的眼睛;或许是害怕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炙热又痛苦的光芒。让他害怕,那样相像的眼睛,那样相似的情意,只是,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姻缘总是错落…… 其实,玉隐也没有什么不好。或者说,很好,她温顺、她爱他、她为他把王府中的一切操持得井井有条、她是他的侧妃,唯一的。 他无声的叹息,只是,自己爱的,是她的姐姐。 月亮已经升至半天,树丛中无数飞舞的流萤,在这些带着寒意的蓝色微光中,那平正高大的屋宇,檐上蹲伏的镇庭兽,显得格外幽异和宁静。 流萤,那些美丽的萤火,曾是她执了他的手一起看,被她轻轻拢于手心,复又放出。她只是微笑,如白莲绽放于河心。那么美,他几乎感觉晕眩,即使粗陋的佛衣,依旧无法掩盖住她的风华。 玄清踏着满地密匝的树影走进永慕堂准备睡下。忽然斜眼看见旁边玉隐居住的积珍阁依然有蒙胧的烛光透出。 她还是这么晚睡。 忽然有一个清婉的声音在身后怯怯地唤:“王爷。” 他知道是玉隐,回过头去客气道:“你还没有睡么。” 玉隐微微踟躇,终于还是走上前,“妾身在等王爷回来。”她微微迟疑,“今天是七夕。妾身想与王爷同饮一杯。” 玄清道:“其实你不必等我,我在外面,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玉隐只是摇头,道:“妾身也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是妾身知道,只要妾身一直等下去,王爷终究会回来。” 玄清脸上微微一怔,她这样的情意,叫他害怕,也叫他不忍。原以为娶她只是阴差阳错,以为她只是受淑妃所托来照顾他的人,于那次救他于困厄之中。只要这样相安无事相处下去就好,就好。 他待玉隐很好,虽然只是侧妃,但是他不会再娶了,他会尽力给她正妃的待遇,给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给她持家的权力。只要这样秋毫无犯地生活下去。 可是直到娶了她,直到淑妃在自己面前说“浣碧一直喜欢你,她对你的情意不比我对你少,你要好好待她。”他才猛然惊觉,浣碧对自己的情意。那名侍女,她曾经安静的侍立在那个女子身边,相伴左右,可是他眼里只有那个女子,怎会再看见其他。竟是他忽略了,那个叫浣碧的女子追随自己身影的目光。 不,她现在不叫浣碧了,也不再是淑妃身边如影子一样的侍女了。她叫玉隐,淑妃的义妹,甄府名义上的二小姐,名列族谱。 他微微叹气,本想拒绝。可是举眸看见她恳切渴望的目光和一脸的倦容,终于还是不忍别过头去,他说,“好罢。” 虽然是这样勉强的答应,玉隐却是无比欢喜,伸手来拉住他的衣袖,满目是掩饰不住的喜色。玄清忽然觉得愧疚,自己答应她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她竟会欢喜如斯,难道自己,的确待她不好? 随玉隐的脚步进去。年余前,他也是这样跟随着玉隐的脚步,走入那个女子的禅房。也是这样静悄悄的夜,然后玉隐走出去,将房门轻轻掩上。 然后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她轻轻唤他——六郎。那样温柔,是彼岸隔世的呼唤。如许深情挚意。 玄清一个恍惚,玉隐已经坐在他面前,桌上的菜都是他平日爱吃的。玉隐抱歉地微笑,“妾身不晓得王爷什么时候才回来,这菜热了好多遍恐怕已经不那么可口了。要不妾身再让人重新做了来吧,请王爷稍候。 玄清温和道:“不用了,这就很好。”说着举筷尝了一箸。玉隐仔细看着他的神情,生怕他皱一皱眉头觉得不好。 玄清只是吃了,并没有一丝不喜的神色,玉隐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举起筷子陪着他一起用。 夜凉如水,夏虫在草丛间的鸣叫一声近一声远的传了过来,难得和他坐的这样近,细细看他吃饭举筷的一举一动,玉隐心里反而有些不安起来。北窗洞开,偶尔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桌上一盏红烛微微摇动,光影离合之间,他的脸反而看的不真切,有种蒙胧的温和与哀伤,让她长久等待的心怦然一动。 风近乎无声,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色,周遭似乎安静得过了头,只剩下他手中筷子上细细的银链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玉隐有些坐卧不宁,不自觉地伸手去抚摸鬓角十分光滑伏贴,袖子是否平整光洁。虽然这是在他来之前已经察看过无数次确保仪容美好的。玄清察觉到她的不安,抬起头来一笑:“这衣裳很好看,很衬你。” 玉隐惊喜地笑,“真的么?” 玄清淡淡微笑:“真的。” 她这才安心微笑。她这样爱他,只有他说好,她才会觉得真正的好。就像那一日,他和长姊挽手走在一起,忽然目光落在跟随身后的自己身上,见自己发髻边斜簪了一朵杜鹃花,随口道“很好看”,便这样没来由的爱上了杜鹃,那样柔弱婵娟的花朵,其实并不适合用来簪戴,那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只是因为他说好看,于是春日里簪在鬓边的,永远只是那一朵娇弱的杜鹃。 她的目光微微黯然,只是自己再美再温顺,他的眼底心中,都只有她一个。 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这近乎良辰美景的独处时光,这样难得,怎能够哭。玉隐晓得,他待自己其实并不是不好,那样客气,视她如正妃一样尊敬,只要她提出的要求,他往往不会拒绝。 只是,成婚十四个月以来的每一个夜晚,除了新婚那日他在自己身边和衣而眠,以后的日子都在永慕堂中一人度过。 几乎每晚都可以瞧见,雪白窗纸上他如剪的身影和微默的叹息。 和他那样近,终究,也只是隔在天涯两端。 这样的距离,让她几乎失去希望。 他已经说过,他会待她很好,他不会再娶正妃。甚至连外间的人都传言,他对这个出身颇有争议的侧妃这样好,为了她连正妃也不纳。可是谁晓得,他竟然,从来也不曾碰自己一下,从来都不曾。 玄清静静看一眼身前坐着的人,桃红纱衣绣着浅色的繁花茂叶,衣襟上伏着亮莹莹的一双碧玉蝶儿;纱衣子里又衬了件素色绢衣,于领口交掩处露出一抹清丽的白。艳丽的服色,首饰却是十分的简单,清简的碧玉珠翠零散点缀于发髻间,唯一夺目的只是一面海棠叶形状的通透玉佩,沉静地伏在她的修长的颈上。 玉隐,她不是不美丽的。只是她,才是心底的那个人。 目光落在那枚海棠叶的玉佩上时,心中突然一痛,手中的筷子已经重重落在桌上。 玉隐受了一惊,忙问:“什么事?”见他目光怔怔落在自己颈前,下意识的摸到那块玉佩,霎时已经明白过来——海棠,那是淑妃最喜欢的花朵。自己竟然一时疏忽佩带了与海棠有关的饰物。不由心头阵阵苦楚,极力笑着道:“妾身疏忽了。王爷若不喜欢,妾身换下就是。” 他摆一摆手,目光已然收回,声音暗哑,“不用。不关你的事。” 玉隐鼻尖酸楚,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是妾身不好,教王爷伤心了。” 玄清黯然摇首,“原是我对不住她。是我逼她回宫里去的。” 玉隐低呼一声,道:“其实那是皇上的旨意,淑妃娘娘也不能违抗的。只是皇上,他一定要您去宣旨。” 玄清一急,伸手抓住玉隐的指尖,“玉隐,她恨极了我,是不是?!” 玉隐连连摇头,道:“不是,淑妃娘娘她并不恨您。真的,王爷。” 他的眼神萧索若秋风中飘零的黄叶,声音低迷:“这一生,终究是我亏欠了她。” 玉隐用力抓住他的手,急切道:“王爷,不管您是不是觉得亏欠了淑妃娘娘,玉隐求求您不要再这么想。长姊现在是宫中最得宠的淑妃娘娘,她有皇子,有帝姬,有皇上,她现在很好很好,您并没有亏欠她。”玉隐哽咽,“您……您是亏欠您自己。” 玄清的手被她握得微微发疼,他不知道她竟有这样大的力气。他抬头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几乎比自己还要伤心。隐约记得还是成婚那一日,屋里看得分明紫檀雕月洞门架子床,那玫瑰红纱的床幔,黄金钩挑在两边,绣龙凤的被褥整齐垛在床里,帐檐上下悬满五彩攒金绕绒花球,下面坠着尺来长的赤红穗子。红烛高高燃烧,映着柜子上烫金的喜字,六扇梨花木嵌八宝屏风是皇帝御赐的,被烛火映得宝光灿烂,桌上满满放着赤色的喜果……满眼火红的颜色倾压下来,将他压得几乎无法呼吸。 带着酒意挑开赤红盖头的那一刻,那双眼睛抬起来盈盈望着他的那一刻,他几乎以为,是把她娶了回来。几乎,欢快要将他吞没。直到他仔细看清那张脸,那种神情,仿佛冰冽的雪水迎头浇下,整个人激灵灵一冷——终究,不是她。 玉隐伏在膝下,再难耐心底深藏的委屈和痛楚,哭泣道:“王爷只顾着为淑妃伤心,为过去伤心。玉隐请王爷垂怜,淑妃娘娘有夫有子有女。玉隐不敢祈求王爷真正成为我的夫君,但请王爷念在玉隐长夜孤苦伶仃垂怜玉隐,给玉隐一个孩子好不好?好不好?” 是哪一句话惊动了自己的心?“长夜孤苦伶仃”,曾经那个女子对着自己抱膝而言,她说“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他惶然举目,泪水迷蒙的浮光里,眼前这个女子用这样的话来求他。那双像极了她的眼睛全是眼泪。 他曾经这样承诺过,“嬛儿,我不会让你再哭。”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没有再伤心过。直到那一日,他亲口对着她读出了让她返回宫廷的圣旨。她的泪水,终于再度落下。 他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替眼前的人擦去满脸的泪水,那双眼睛,他不容许它们再饱含泪水。他轻轻说,“你别哭。” 玉隐忽然觉得他瞧他的目光无比深情而专注,摇曳恍惚好似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随时会消失一般。她猛然一惊,仿佛从他沉醉的双眸中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倒影。心几乎绞痛起来,绞痛到说不出话来。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他这样深情望着的,并不是自己。 然而不由自主的,双手慢慢伸出去,抓住了他的衣襟。她这样唤他,“六郎……” 不是不知道,明明知道的,可是她依旧贪恋,这一刻他目光中近乎痴怔的狂热与深爱。哪怕,是虚幻也好;哪怕,他贪恋着的,是另一个女子。 他低低喃喃,“嬛儿……”伸手揽她入怀。紧紧,紧紧,仿佛害怕再度失去。 然而,他终于失去她。 泪水模糊了视线。 就像那一日瓢泼大雨中,她终于不再压制自己的感情,投身于自己的怀抱之中。雨水那样大,哗哗哗哗,是清凉的芬芳,漫天漫地都弥漫着她身上温柔的气息,盈满心与意。 他终于,紧紧,紧紧揽她入怀。 雨水渐渐模糊了她带泪的笑容,只是他知道,她在自己怀中,那样真切,再不是隔着人世迢迢的遥远的一个梦。 夜更深了,满天星斗渐渐失去了光彩。风一吹,房中摇曳的烛火瞬间熄灭无迹,只余一室的黑暗与沉寂。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的窗户外,呼啦啦,一只喜鹊扇着翅膀飞了过去,惊动了七夕寂静的黑夜。 玉簟秋-1 玉簟秋 (一) 初夏的天气,风中已带了晴暖的气息。如金的日光透过轻薄的烟霞绿的蝉翼纱滤出几许清凉的意味。窗前门外湖蓝色织暗花竹叶的纱帐皆懒懒委地垂着,透过半朦胧的纱帐一眼望出去,庭院里的栀子花开了雪白灿烂几树,映着满架绯红如霞光的蔷薇,倒也红红白白的妍丽。满宫里皆是静谧无声,只有偶尔不知名的小雀儿飞过,扇动着翅膀扑拉拉飞过,轻啼一声如水。 香梦沉酣。那双眼睛一直这样瞧着我,无限关爱,仿佛是看不够的样子,专注凝望着不肯移开,像是永世也不能再见我一般。目光温和得似能洇出水来,是泉露宫里珠汤那样的水,有微蓝的星芒璀璨流转,更有刀锋样的决绝,似乎要把我牢牢刻在他双眸之中。是多久的时候,见过这样的眼睛。那不是皇帝哥哥的眼睛,皇帝哥哥的眼睛里有江山无限的抱负;亦不是晋王哥哥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太多温文沉默;也不是旁的皇兄的眼睛,他们的眼里没有那样的深情与淡定,他们只会小心翼翼的对我,恭敬却不失身分的唤我“雪魄。”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怎么唤我的,那声音像在唤永不可得的至宝——“芊羽”。那是我的小字,没有旁人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是怎么? “嘤咛”一声翻侧了身子,流素缎的寝衣吸附在身上,有微微的热,却是慵懒着不肯睁眼,含糊着唤贴身的宫女:“芷儿,打水来。”却不听她答应,鼻尖涌过一阵熟悉的西府海棠的香气,下意识的睁眼,撒娇着扑进她怀里:“母后怎么来了?” 午睡刚过,母后只穿着家常的品月色素缎衣裙,疏疏绣几枝折枝玉兰,头上亦不过几点素色珠翠,在燕尾发髻上横贯一支金钗。只是容光如珠辉熠熠,清月皎皎,似乎这些年朝政操劳与岁月波折都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母后揽着我含笑道:“来了一会儿,怎么唤你也不肯醒。” 斜旖着身子赖在母后怀里,腻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对母后道:“母后,儿臣又梦见了那双眼睛。” 母后漫不经心道:“什么眼睛?” “一个男人的眼睛。”我道:“母后,他叫儿臣‘芊羽’。” “芊羽,你梦到你父皇了。” 我微微摇头:“不是。”不是父皇,父皇虽然宠溺我,可是他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瞧我,父皇的眼睛,没有他好看。我不敢说出来,这是大不敬的话,母后听了会生气。 母后怔一怔,目光微微一凛,仿佛三春的花朵遇上了让它们黯淡的暴雨,随即笑容又浮在靥上,如宛转的春风:“哀家的芊羽可是想郎君了?母后替你择一佳婿吧。”母后的话甫一出口,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身后的槿汐姑姑亦抿着嘴笑。 我羞红了脸,转过身去不理母后,嗔道:“母后这样坏,尽会欺负儿臣。”暑天快到了,那样热,连母后身上的海棠气息也带了温热,整张脸如同火烧一般烫。睡的久,发髻也松散了,几绺碎发贴在额前被汗腻住了,潮潮的难受。 母后轻轻拍一拍我的背脊,声音如珠落玉盘:“咱们的芊羽已到了出阁的年龄,还要这样撒娇么?” 心里无端的难受起来,转身搂过母后的脖子:“儿臣不嫁,女儿永远陪着母后。” 母后的声音似漫不经心,却如刀锋划过心口:“大周朝已经有一个终身不嫁的帝姬了,还要再搭上一个么?”我知道说错了话惹母后伤心了,只低了头不敢再言语。母后抱我一晌,方徐徐道:“满朝未娶的儿郎都在上林苑等你,咱们的帝姬也不能太摆架子了啊。”话音刚落,槿汐姑姑一扬脸,服侍梳洗更衣的宫女捧着金盆悄然鱼贯而入。 我自拣了一袭月白绣桃花长裙比划,母后笑道:“芊羽,你这是要去选婿,大喜之事怎能这样素淡而去。”眉毛轻轻一挑,已有宫人捧了一叠衣裳到我面前,母后道:“试试这件。” 依言穿上。母后道:“虽说你是在纱帐之后并不用露面,只是这天家金枝玉叶的气度不可轻堕了半分。”……“红乃新嫁所穿,明黄又太厚重威慑,粉色虽显袅娜可爱,可是于凤台之上却不够端庄雍容。”…… 樱紫的霓裳宫装,襟前袖管绣满一小朵小朵颜色微深的蔷薇花瓣,每片花瓣皆缀三五米粒大小的真珠,外披一袭浅金丝线织成的纱衣,上面时隐时现着翟凤临风凌云的花纹,绣着如意云朵的真丝披帛缠绕在两臂间,含蓄的璀璨如水波轻漾,繁华如梦。 下面是软银轻罗百合裙,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使得步态愈加雍容柔美。裙上系深紫蹙金飞莺腰带,安静垂下玫瑰色比目缠丝佩。裙角缀以明珠镶边,为的是遇风也不会扬起裙角失了端庄之态。 梳云近香髻,正中一尊玲珑精致的紫金翟凤冠,左右攒珠金玉步摇的璎珞长长垂下,,动静之间,唯闻得珠玉脆响,像是远在林梢的黄莺滴沥啼啭。项上戴一个缀满珠玉的七宝赤金盘螭璎珞圈,再在眉心点上一颗饱满的金珠花钿。 我站在象牙雕花镜奁前,镜中的人如粉荷露垂,杏花烟润,风致娟然,翩翩如画。撒开裙摆转一个圈儿,母后盈盈笑道:“哀家的芊羽是我大周开得最美的一枝玫瑰呢。”母后向着槿汐姑姑道:“哀家年轻时未必比得上芊羽。” 槿汐姑姑笑道:“太后过谦了。当年谁不知太后容貌动天下,连赫赫一族的王子,如今您长婿的父汗也……”说罢低眉一笑。 母后睨她一眼,嗔道:“越发胡说了。”又微笑:“年轻没心事的孩子到底娇俏些。”说着便又议论我的衣裳。 槿汐姑姑自母后进宫之日起侍奉至今已快三十年了,昔日母后在宫中数番起落,也是她出生入死跟随,因此在宫人中辈分极高,资历最长。连皇兄见面亦要客气尊称一句“姑姑”,等闲不敢劝说的事也只有槿汐姑姑能劝上两句。皇兄即位后特下了恩旨,槿汐姑姑除一向的宫人分例外,更享嫔礼的待遇,以慰数十年侍奉太后的劳苦。 我瞧母后只闲闲看着我梳妆,并没有要更衣的意思,不由问:“母后,你不陪女儿去么?” “你自己去看,我大周朝最好的儿郎们都已在上林苑了,你自己放出眼光好好去挑,为自己择一个好郎君罢。” 槿汐姑姑侧身向我福了福,笑吟吟道:“奴婢愿帝姬择得乘龙快婿,福寿无极。” 我一转脸,低低道:“姑姑也笑话我呢。” 槿汐姑姑道:“奴婢怎敢笑话帝姬呢。只是不想那么快,帝姬已然长成了。” 清浅一笑,乖巧侍女跟随身后,施施然踏出宫门。自我住的芳菲殿去凤台路途不远,因此连辇轿也不坐。经过灵犀姐姐居住的飞霜殿时不由凝伫了脚步。 这样好的午后,姐姐的的飞霜殿朱红宫门紧闭,静得如嫦娥的广寒宫一般,人声不闻。心里弥漫起一股哀凉,姐姐,她真是要把自己长闭在这飞霜殿中度过一生了么? 只一刹那的伫望,芷儿已经不安,悄声道:“帝姬,咱们快些走吧,时辰不早了。” 我微微颔首,姐姐是外柔内刚的女子,既然心意坚决,连母后也是无奈之至,只能放任自流。轻轻的叹一口气,继续前行。 玉簟秋-2 (二) 凤台是历代帝姬选驸马的所在,人称“凤台选得乘龙婿”,亦称“凤台选婿”,是除了皇帝选秀女之外最盛大的婚仪。 凤台上三面垂挂珠绫帘子,午后无风,那帘子像被一只谨慎的手安静笼着,笔直垂垂沉寂。面前垂了及地薄薄的透明的鲛绡纱幕,纱幕之外又有间隔稀疏的竹帘,帘外的人看不清帘内的情形,我却可以清楚瞧见外面所有的动静。 凤台以汉白玉筑就,建的极宽阔,帘外站着十数人,肃然无声。见我身影依稀在帘后出现,有内侍尖细的嗓音喊:“雪魄帝姬凤驾到。”齐刷刷地跪下行礼问安,我端然坐下,曼声道:“免礼。” 这是我在父兄侍卫之外第一次一下子见到如此多的真正意义上的男子,并且是被称为大周朝中优秀的男子。不是不好奇的,母后与皇兄对我选婿之事经了十二分的心意,费了极大的心力层层筛选才在满朝文武中选了这十数人。许是我的幸运,不像胧月姐姐,半分挑选的余地也没有,风烟万里离家去国远嫁了赫赫。 一一在纱帘前经过,递上书写了自己姓名、官衔、家世、籍贯的柏木牌,由芷儿接了奉与我过目。再听他们报上姓名与官衔,考究谈吐,若我有兴致,还可以多问他们几句。相貌气宇果然都是不凡的,只是那不凡有着刻意彰显的意味,便显得浮躁和力不从心,再加上骨子里对皇室帝女的尊崇、畏惧与仰视,对一朝得选驸马的荣耀不可抑制的期望与企盼,再好的相貌气宇也成了女子面上鲜艳的铅华,经不得用力冲洗就会凋败。 觉得索然寡味,大周最好的男子都是这样的么?除开一副躯壳不同,表情和调子全都一个样,恭恭敬敬,平平板板。 有细微的风涌过,像小儿的手,轻轻舒卷得珠绫帘子飘飘。懒得再细听,极目向远处一眺。这个时节的上林苑,太液池碧波如顷,新荷田田,片片嫩青铺陈池上,将池水映得如通翠的琉璃一般。 有人徐徐步上凤台,我闻声侧头去看,身边的宫女已经端端正正行下礼去,恭顺道:“平阳王妃金安。” 我展颜欢喜道:“小姨。”又问:“小姨如何来了?” 女子笑靥如花,道:“太后的掌上明珠凤台择婿,做小姨的怎能不来呢。”说罢早有宫女端了朱漆藤椅在我身边。 来人正是母后的胞妹、九皇叔平阳王的正妃甄玉娆。因向来亲近不拘,皇兄与我姊妹都唤她“小姨”。平阳王妃是极俏丽和善的一个人,容貌有六七分像母后,爱说爱笑,很是风流洒脱的女子。与九皇叔是京城皇家最令人称羡的一对佳偶,向来男子三妻四妾是惯常的事,何况亲王贵胄,姬妾更是如云如堆。可是九皇叔王府只有这位正妃,连侍妾也没纳一个,更不用说侧妃了。大婚多年来两人仍是恩爱如初,举案齐眉,是这大周开朝百年来难得的佳话。 因此她来,我更是高兴。 平阳王妃坐于帘后,团扇轻摇,含笑道:“雪魄可有中意的人选了么?” 我懊恼的摇一摇头,平阳王妃微微诧异,“大周朝最文武双全、丰神俊朗的男儿都在帝姬面前了,帝姬一个都不中意么?”又道:“别急,咱们慢慢参详,必定得一个最好的才能配我们的雪魄。” 我含羞一笑,似想起什么,问道:“听说当年皇叔曾在无数妙龄女眷中一箭射落了小姨的发髻顶上的碧玉凤钗,小姨才对皇叔一见倾心?” 平阳王妃晕红双颊,神态如二八少女一般幸福娇羞,拍一拍团扇道:“帝姬取笑。陈年往事提它做什么?” 我嫣然一笑,对芷儿道:“取弓箭来。” 平阳王妃疑惑道:“帝姬这是要做什么?” 我抿一抿嘴,轻声道:“让雪魄也来学一回皇叔。”停一停又说:“不是都说文武双全么?那么男儿勇气是该有的罢。” 不过一柱香时分芷儿已取了一副弓箭来,我“恩”一声,身后的侍女串珠已手脚利索为我戴上银丝珍珠面帘,珠幌细密遮住了我的容颜。 一扬脸,内侍们立刻打起我面前的帘子,眼前豁然开朗。此时众人已在玉阶下站立成笔直一列,见我霍然掀帘,俱是慌忙低下了头,跪下道:“帝姬金安。” 趁他们尚未反应过来,迅速搭弦弯弓,箭在弦上,双眸微眯成一线,手指轻轻一松,一声尖锐的呼啸,利箭刺破空气朝他们直直飞射过去。 事出突兀,亦无人敢劝阻。我自幼与九皇叔练习骑射,弓马娴熟不在军中男儿之下,何况这区区一箭。此箭去势强劲,夹带着凌厉的风声立时朝为首一人的乌纱上直射而去。那人不明就里,早已吓得傻了,双腿一软歪在地上。那人一倒,站他身后的第二个人便首当其冲,反应倒快,苍白着脸慌忙往旁边一避,也算躲开了。第三人更不成样子,身子跌坐在后面的人身上,竟像骨牌一样一溜仰面倒了下去。 小姨在旁轻轻嗤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我亦蹙了眉头,如此已倒了七八人,实在不堪。箭势不退依旧汹涌迫人。瞬间,一个着石青官袍的人飞身而起,左手一掣于半空中夺过利箭,身子一旋轻轻巧巧落于地面。动作迅疾如电,一旁的宫人早看的目瞪口呆,见他稳当落地不由雀跃,一时欢声雷动。其余诸人皆是脸色颓败如灰,似斗败了的公鸡。 小姨悄声在我耳边道:“恭喜帝姬择得佳婿。” 双耳沸热,侧首看一看串珠,串珠立即回禀:“这是永州都督的长公子,正二品嘉州防御史楼归远。” 二十多岁的样子,剑眉朗目中颇有几分英气。品貌也还不俗。我微微颔首,笑道:“就是他了。” 不过一箭,事情便已下了定局。帘子复又垂下,芷儿走下去传话:“帝姬请楼大人上阶一叙。” 他走上玉阶,隔着帘子的数步之遥,双手端奉了箭矢给串珠转交予我,恭声道:“帝姬箭法精准。” 我接过箭在手中把玩,轻笑出声:“不过是一支蜡箭罢了,竟把他们吓成这样。” “诸位同僚是不是畏惧利箭,而是被帝姬威势所慑。”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要来像孤求婚,参选驸马?”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愣之下未及多想便道:“帝姬容止静雅,娴淑端慧……” 不自觉便蹙起了眉头,打断他道:“孤并无你所说的那么好。听母后说今日‘凤台选婿’之人皆是饱学之士,你该读过江教的《辞婚表》(1),知道他为何不肯尚明帝临汝公主。如果下降以后才发现孤形容并不符帝姬的修养身份,你待怎样……” 他有些错愕,拘谨道:“得尚帝姬是归远之福,即使帝姬对归远有所不满,归远亦当礼让,以尽臣子之份。”俗不可耐的套话!我要的是一个能与我像九皇叔与小姨一样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驸马,而不是一个对我加意趋奉的臣子。 瞥眼见到他身后那些神情懊丧,如丧考妣的面容,益发觉得不堪入目。我所得的自由足以让宫中所有的帝姬们艳羡不已,她们只能到了年龄接受皇兄或是母后的指婚,嫁给自己素昧平生的男子。但是,我所得的自由就是在这些所谓的才俊风流中拣选一个么? 不由得意兴阑珊,垂上双目。气氛有微妙的尴尬与僵持,小姨见我如此,肃穆了口气向楼归远道:“楼大人,本王妃有话问你,你要如实答来。” “是。归远不敢欺瞒王妃。” 小姨看我一眼,“帝姬是太后掌上明珠,皇上最幼的胞妹。而楼大人为朝中才俊,既是太后与皇上一手挑选出来的,人品与才干自然毋庸置疑。只是本王妃想知道,楼大人能否一心一意爱护帝姬,不因她是帝姬身份的缘故?” 他深深吸一口气,一揖到底:“归远必当竭尽所能爱护帝姬,不负太后皇上与王妃所望。” 总算答的还诚恳。小姨手持团扇,朝我掩口轻笑。我轻吁一口气,也不过就这样了。与他身后那些人比,也算得过了。还能怎样呢?凤台选婿,也只是在设定的范围内择选。再多是自由,也是收了羽翼的自由。 我无异议。转身扶了芷儿的手往下走。裙裾间的银铃沥沥的响,听得身后司仪官喜气洋洋的报:“正二品嘉州防御史楼归远得选东床——” 声音那样响,惊动了初夏午后沉寂的深宫。我抬头,银丝珍珠如水分开两侧,高远明净的天空,有鸽群倏一声飞过。 注释: (1)、《辞婚表》:南北朝时宋朝江教所作。宋明帝刘彧意欲把自己的女儿临汝公主嫁给江教,江教思虑历代公主多凶悍骄横,不愿做驸马,上表请辞。 玉簟秋-3 (三) 黄昏的颐宁宫庭院里有安静遐适的氛围,雪白的荼蘼花开了一丛又一丛,细细的静吐芬芳。天气已有隐隐逼人的暑意,母后素来畏热,斜倚在廊下凉榻上,侍女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摇着孔雀羽扇。 想必今日“凤台选婿”的巨细事宜母后早已知晓,但她仍是微笑着听完我略带抱怨与无奈的叙述。我坐在母后身边,轻轻啜饮一盏密瓜露。 “那么,雪魄,你想要怎样的驸马?”母后的云淡风清的问。 微风里有青郁润泽的水气,我仰头看着那无边无尽泼翠绚烂的晚霞,嘴角不自禁的浮上一缕笑意:“雪魄想要的驸马,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有一日突然到我面前,拥我入怀,对我说:‘芊羽,我们终于不必再等彼此’。”我略顿一顿,“他须得对我好,却不因为我是帝姬的缘故。” 我沉浸在自己少女情怀的幻想里,半晌才发觉母后含笑瞧着我,我红了脸道:“母后在笑话儿臣呢。”说罢嘟了嘴道:“才不是楼归远这样唯唯诺诺的人。” 母后撩了撩衣襟,道:“少女怀春。母后并无半分取笑你的意思。” 我脱口问道:“母后年轻时可有想过自己要嫁给怎样的人?” 母后的目光略一怔忡,仿佛是被积年的往事绊住了思绪,淡淡笑道:“母后十五岁便嫁与你父皇为妃,哪里会去想这些事。” 我不依不饶,扭股糖似的缠着母后:“儿臣不信。母后必得说给儿臣听。” 母后见拗不过我,只好说:“好罢。母后当年心气甚高,想要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与他一心一意白首偕老。” 我拍手笑道:“母后果然如愿以偿。父皇是天下至尊,可不是最好的男儿么?” 母后的笑容像烛火似的一跳,远远地望向殿宇深处,声音如在梦呓,几乎细不可闻:“嫁与天下至尊就是最好的么?”见我疑惑,垂手摸一摸我的鬓角:“你的父亲,的确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能遇到他,也算不辜负我这一生了。” 母后又在思念父皇了。极幼的时候,乳母抱着我经过母后寝殿的长窗下,寝殿富丽而空阔,母后倚在七宝琉璃的贵妃榻上,窗棂上“六合同春”的镂花里透进明媚的阳光来,投下团团如意的淡影在母后如月般皎洁明亮的脸上,像是遮住了月光的乌云。母后的神色似乎是平静,可是那平静下面竟让我觉得像海潮般汹涌着难言的哀伤,是收了羽翼不能飞舞的蝴蝶。 突然就怔怔的看着母后落下了眼泪,呜咽的哭向乳母的怀里。那是我记事起第一次哭泣,哭的无端而莫名,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后来见的多了,才知道母后是在思念父皇。父皇,他去的那样早。独留母后被哀伤笼罩。 母后看着我道:“芊羽。楼归远会是个好驸马。出身名门,少年有为,人也忠厚。如今在你小姨面前应承了要爱护你,必定不敢食言。好好嫁为人妇吧。” 我默然不语,也许吧。 譬如温仪姐姐和淑和姐姐,她们的夫婿便是这样的。也算不得不好。 礼部办事利落的很,次日就得了钦天监选的吉日,奉上来让母后与皇兄择选。 皇兄说:“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就那天吧。” 母后亦觉得不错,想了想又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娘家过完中秋再出阁吧。”于是出降的吉日便择定了八月十六。 已是五月的时节,离我出降不过是百余日的事情。那是身为帝姬最后仅剩日子。出降那一天,皇兄会依照祖制册封我为公主。公主,那是天家女子中“女人”的同义词。从此便嫁为人妇,是另一重岁月光景了。 婚仪的事全权交由礼部去操办。母后的长女胧月姐姐嫁得风光无比却不甚得意,灵犀姐姐的婚礼是母后毕生难忘的痛楚。如今母后亲生的帝姬只余了我一个,我又是幺女,自然是大费周章,极尽所有,妆奁食邑三倍于大长公主(2)。终于连言官也上了折子谏言:“自陛下登基以来一向节制用度,如今雪魄帝姬出降,资送三倍于昔日大长公主,似显过奢,有违祖制。” 母后闻言只淡然一笑。皇兄批复道:“雪魄帝姬乃朕身边唯一同胞亲妹,又为先皇与太后素日钟爱,为孝义、手足之故,一切妆奁礼仪均须大长公主出降故事,断不可从俭。” 我的婚事成为宫中最引人兴致和注目的话题,只是再怎样热闹,也是交由旁人经手,我所做的不过是静待时日披上嫁衣罢了。 吉日定下后的第三天,我依例去向母后问安。 母后素喜焚香。此时,殿中乌金凤翔大鼎中焚着清淡宜人的苏合香,淡白若无的烟缕散入殿堂深处。还未到掌灯时分,内殿光线晦暗,错金青鸾雕花长窗里透进淡薄微蓝的天光,显得轻烟之后的母后精神并不太好。 母后正和敬德太妃说话。敬德太妃一见我进来,忙含笑向我招手。我心下欢喜,忙走过去。太妃拉了我的手笑道:“羽儿来了,又长高了不少呢,越发好看了。”又道:“我宫里做了你最爱吃的芙蓉饼,特意带了来正想送去你宫里,可巧,现下快去尝尝吧。” 我不好意思,母后在旁向太妃笑道:“姐姐这样宠着雪魄,可要宠坏了她。”说着嗔我:“见了太妃也不先请安,一味的撒娇胡闹。” 太妃忙护着我道:“太后别嗔着羽儿,自从温仪下降,也就羽儿最能哄我高兴。”又软语道:“芙蓉饼凉了不好吃,快去罢。” 我正要往外走,太妃又道:“这孩子性喜甜食,倒和从前的淳顺妃是一个口味。” 母后似笑非笑,“喜欢甜食的人心事浅,也好。” 待我用过了饼,敬德太妃已经回去了。母后略说了几句闲话,道:“你六皇叔的生忌快到了,去清凉寺为他祭祷吧。” 母后说:“你六皇叔于社稷有功,与你父皇手足情深,当年母后若无他极力救护,恐怕早已身死。” 母后说:“芊羽。你的六皇叔极疼爱你。你小时候他常常抱你。” 其实六皇叔长什么样子我实在不记得了。自我记事起,六皇叔就只是太庙无数牌位上的一个名字而已,并无太大的意义。自然更不记得他是怎样抱过我的。 皇兄即位后,六皇叔的灵位便从太庙移至了清凉寺。清凉寺,六皇叔在那里独享一分祭礼。尊荣无比。 母后最后说:“你要诚心祝祷,让六皇叔的在天之灵保佑你。……芊羽,你皇叔必定会保佑你婚后夫妻和乐,白头到老。”母亲的语气里已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伤感,像这个季节弥漫在空气里一缕微薄的水汽。 我知道母后为什么会伤感,六皇叔的独子澈哥哥与灵犀姐姐……我不敢再去回忆那一幕分崩离析的惨烈,那是母后最大的打击,即便母后曾经是那样一个铁腕的女子,手握江山乾坤,万众黎民,也必定是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疼痛的情肠。 我无比乖巧顺从的说:“好。”心中伤感难言,这是唯一剩下的可以在母后身边朝夕承欢的时日,即便日后可以常常出入于宫中,也不能再像如今一般时时得见慈颜了。 玉簟秋-4 (四) 因是祭祷,只带了随身的扈从宫人,轻车简马,素衣简衫便去了。 清凉寺建于缥缈峰顶,缥缈峰半入云间,为京都七十二峰之首,绝烟霭,罩空山。与嵯峨峰遥遥相对,并列双绝。 清凉寺,原叫清凉台,是皇祖父昔年为太子时避暑的园邸,后又赐给了六皇叔清河王。六皇叔仙逝后,母后为悼念皇叔昔日功业,特改建为清凉寺供奉皇叔香火灵位。因是数代皇室所有,屡加修整,清凉寺建得规模宏大,庄严雄伟,不亚于大周第一佛寺甘露寺。 山路不宜乘坐辇轿,我又心性好动,便步行上去。一路沓水匝树,林樾幽古;气象氲氤,尘滓尽滤。时值夏初,虽是上午,却已阳光刺眼,暑热殷殷。才至缥缈峰山腰,那暑热仿佛被参天古树、羊肠石径的静谧滤去了大半,只闻得林稍莺燕清鸣,顿觉身心安宁,不再浮躁。 并蒂莲花绣鞋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轻软无声。在我登上清凉寺山门前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那个男子就那样背对着我遗世独立在徐徐山风中洞开的寺门前,浑然不理会身后的动静。 有侍卫要冲上去喝问,我挥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好奇的很,他是谁? 方丈已经迎了出来,我轻声问:“他是谁?” 方丈双手合十,答道:“这位施主执意出家,已在山门外候立三日,贫僧亦是无法。” 我微笑:“既是他的苦心,方丈何不成全了他。” “帝姬有所不知。此人是京华才子宋怿沣,贫僧不忍其身负八斗之才而入空门,因此不允。” 身后的串珠低低的惊呼一声“宋郎君!”我瞥眼看向她,串珠知道不妥,慌忙退后了两步噤声不敢多言。原来是他。 我与方丈的对话他充耳不闻,只面对着清凉寺的正门定定站立。我看不清宋怿沣的脸,可是他秋山般沉远的背影和胜雪的白衣翩然让我的心莫名的有一阵悸动,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既然他执意,我定要成全他。 我转而对方丈说:“虽是才子,其才学未必要以仕宦之身奉献朝廷。若能成为一代高僧,参悟佛法泽被众生更是无量功德。” 方丈自然不会拒绝我的劝说,他略一沉吟道:“帝姬此话令贫僧顿开茅塞。诚若帝姬所言,不仅是宋施主的机缘,亦是清凉寺的机缘。” 说罢有小沙弥引了宋怿沣进去。在他跨进山门前的一步,他转过身来,淡然对我说:“谢帝姬成全。” 我看见他沉静的面容,脑中轰然一响。只觉四处那样静,连远空飞鸟的翅膀割裂空气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声音细小而锋利,过去我从没有听过。阳光无遮无挡地洒下来,好像浅金色的薄纱,把他笼在梦寐般的光辉里,如雪似霜,明光灿烂。 他的衣袂滑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消失在佛门内,如秋叶落索于尘土转瞬不见。 方丈说:“帝姬一路劳苦,请先往禅房休息。” 山路高远的确走的有些累,可是我无心休息,对方丈说:“这位宋施主可是要去受戒么?” “是。” “孤从未见过受戒,有些好奇。不知方丈能否带孤前去观戒礼。” “自然可以。请帝姬往三世佛殿。” 我遣开扈从宫人,只带了芷儿串珠二人由方丈陪着进去。 清凉寺内建有大雄宝殿、三世佛殿、观音殿、四大天王殿、地藏殿、钟鼓楼等,颇具规模。大雄宝殿供奉着六皇叔的灵位香火,因此寺中的一般仪式都在次殿三世佛殿举行。殿内供奉着汉白玉释迦牟尼,两旁排列着十八罗汉,宝像庄严,端庄肃穆。风乍起,佛殿上悬着的檐头铁马玎玎做响。 他已跪在佛像前,脸上漫起夙愿得偿的一丝欢喜与激动。众僧低声诵念佛经,戒刀过处,他蓬泽的黑发丝丝委落于地,在落进大殿的阳光下闪烁着七宝琉璃般的光泽。 指尖忽然漫上揪心的疼痛,我惶然的回顾四周,目光缓缓落在了他身上。梵音四起,檀香缭绕。是我,亲手帮他扣开了通往神佛大殿的门扉。 方丈亲自用香在他光洁的头皮上点了朱红九点,有皮肉的焦糊味道,他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只安然承受,静若水仙。 方丈说:“红尘已在你万丈身外。以后你就叫‘持逸’。” 他目光如收起洁白羽翼栖息的鸽子,澹泊道:“持逸知道。” 串珠和芷儿对这戒礼实在毫无兴趣,只打量着那些描绘精细的佛像。我趁人不注意迅速捡了一束他的落发在手里,紧紧的攥着,默默走了出去。裙缦拂在地上沙沙做响,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装束,因是祭祷要着素色简服,因此身上是素白短襦长裙,配一个银丝线绣莲花荷包,半臂外挽着雪绡纱,素白似昙花初露。 我忽然想,他和我,是一色的白衣翩然。 攥得久了,手心沁出汗来,只滑腻腻的,我悄悄把他的一卷头发放进荷包里,若无其事走进大雄宝殿举行佛事。 玉簟秋-5 (五) 傍晚回到宫中陪着母后用晚膳,皇兄亦在。因近了夏日,殿中花瓶多插着新鲜折下的雪白栀子花,一室清芬盈盈。我望着那雪白一色,心中忽地一突,脸颊就热了起来。 三人一同用饭,母后看着案上一盘鹌子水晶脍,略低了低声对槿汐姑姑道:“那是灵犀喜欢的,着人给她送去琅华殿罢。”众人闻言俱是一愣,只默默低头吞着饭粒。 槿汐姑姑不敢接话,只好陪笑道:“是。”说着一边向皇兄使眼色。 皇兄陪笑对母后道:“母后说的是。只是灵犀素食已久,恐怕已经不爱这些吃食了。不如,让御膳房做些别的送去飞霜殿吧。” 母后一愣,也只瞬间,依旧微笑道:“可不是哀家糊涂了。总以为还是琅华殿里的灵犀。罢了,拿些子蔷薇豆腐送去飞霜殿罢。”槿汐姑姑应了“是”,吩咐人收拾了蔷薇豆腐下去。蔷薇豆腐旁边是一碟子碧糯佳藕,原也是姐姐喜爱的。我知道,母后是故意避免送这道菜去,怕姐姐触景伤情。碧糯佳藕,“佳藕”音同“佳偶”,在姐姐面前是提也不敢提的。 虽是面带笑容,三人心中俱是感慨怅然。琅华殿,早已闭锁许久,怕是结满蛛网,灰尘厚积了吧。姐姐,也早已不是琅华殿里赏花吟诗闲适度日的姐姐了。 而母后,纵使保养得宜,容色不减当年,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我心下难过,如今母后膝下,只有我与皇兄,我更要好好孝顺母后才是。 饭毕半晌,又陪着母后、皇兄一起品尝堇妃新进的一味花茶。堇妃向来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是皇兄身边第一得意的妃子,如今又近临盆,怕是产后即要晋封贵妃,最不济也得是一个贤妃。母后与我也甚是喜欢她。因堇妃快要生产,连晨昏定省也免了。只是她孝顺母后,精心烹制了一味花茶为母后消暑尽孝,因此母后格外喜欢。 我本就怀着心事,现下更是不好受,沉吟着品着花茶也如清水一般无味。母后瞧着我笑吟吟道:“哀家的芊羽像有心事呢。” 我强笑掩饰道:“儿臣哪里有心事,母后就爱取笑。” 母后笑着对皇兄道:“皇帝瞧瞧,还未出阁就晓得要瞒母后心事了。” 皇兄亦是微笑:“母后勿要见怪,女儿家大了,总有些藏在心里的事。” 我红了脸,瞪皇兄一眼,对母后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心事。只是,儿臣今日做了一件事,儿臣不知道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你且说了听听。”母后鼓励的看着我。 “儿臣今日在清凉寺准了一人做和尚。” “哦?”母后颇有兴味的看着我。 我继续说下去,“可是他是京中的才子,却一心向佛在清凉寺外跪求了三天。” 皇兄道:“准一心向佛的人入佛门。芊羽,你并没有错呵。” 母后点了点头,“那么,你知道他的名字么?” “宋怿沣。出家的法号叫‘持逸’。” “哦。”皇兄语气中颇感吃惊,看向我道:“宋郎君?!” 母后道:“皇帝也知道这个人么?” “是。”皇兄答道:“此人是京中的才子,才冠三梁,风华绝然,人称‘宋郎君’。” “唔。”母后的目光微有锐利之色,“既是才子,怎的流落民间不归入朝廷,这是皇帝和丞相的过失啊。” 皇兄听得母后语气不对,有责怪之意,忙起身应答道:“丞相素闻其名,曾三顾访之,奈何宋怿沣无心仕途,只一心研究佛理。” 我忙替皇兄解围道:“宋怿沣一心向佛,怕是勉强也是无用。儿臣私心以为若不能以仕宦之身奉献朝廷。能成为一代高僧,参悟佛法泽被众生也是无量功德。” 母后这才神色和缓道:“这也罢了。只是皇帝,今后若有才子能人隐于民间,皇帝应学刘备三顾茅庐以示诚意而非派遣丞相,才能使朝廷人才济济,振兴我朝。” 皇兄肃敬听了。母后又对我道:“芊羽。今后行事必要瞻前顾后,不许再这样轻狂了。”母后想了想又道:“既然持逸和尚出家前深通佛理,若勤加修行必有所作为。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从小沙弥做起。明日着人去和清凉寺的方丈说,让持逸好好历练些罢。” 母后虽是不苟言笑对我们说话,我却不像皇兄一般,依旧搂了母后撒娇,直把她哄得又笑起来。 帝姬的生活其实与一般官宦世家小姐的闺阁生活一般无二。除了晨昏定省向母后请安、探望诸位太妃、与皇兄的妃嫔闲话,长日寂寂无所事事只趴在美人靠上逗弄鱼儿作乐,间或去上林苑里荡秋千。秋千索上系着金铃,飞上去再落下来,铃铛便叮叮铛铛一阵乱响,暖风轻轻柔柔拂过脸庞,花香浓郁,中人欲醉。太液池畔的柔柳迎风舒展,像灵犀姐姐清秀温柔的眉眼。 只是再好玩,也经不起日日重复同样的事。 槿汐姑姑见我百无聊赖,笑劝道:“帝姬长日无事,不如做些女红可好。听闻民间女子出嫁前都要自绣嫁衣或是做些绣件馈赠心爱之人,帝姬金枝玉叶自然不必亲自动手,只是做些刺绣女红不但可以打发辰光,将来见了驸马有所馈赠也可显示帝姬兰心慧质,与驸马情深。” 也不知何故,无端就被这几句话打动了。 女红自然是不生疏的。终日无事,唯一烦恼的只是要为绣架上的芙蓉配金丝线还是银丝线,抑或是荷叶绣青色还是碧色。 树影间隐约有了新蝉声,断断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空阔的芳菲殿中,更显得宁静。 窗外的芭蕉舒展开青脆欲滴大片叶子,竹帘半卷,金色的日光照在绣架上,本就绚丽多彩的颜色越发缤纷灿烂。一针一线绣出交颈鸳鸯并蒂莲,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选了这个花样,莫名就觉得它好看。 那日绣院的掌事姑姑见我选了这个,喜孜孜地笑:“恭喜帝姬。”这才恍然想起鸳鸯的意思,脸颊便泛上了红晕。 鸳鸯的毛色极是灿烂光华,用足了一百六十三种颜色的丝线。不厌其烦地比了丝线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绣,旁人轻易碰也碰不得一下。 串珠笑道:“难得见帝姬静下心来好好绣花儿呢。” 绣得眼睛发酸,扭扭脖子转头去看窗外那一树芭蕉。芭蕉上积着的露水点点莹然生光,叶底有只小小的鸟儿,羽毛洁白,“唧”一声飞起窜到旁边的石榴树上,惊得芭蕉叶上的露水“哗”一声轻响洒得满地。 那洁白羽毛的小鸟儿……洁白的……心思忽然随着那小小鸟儿飞的老高。金色眩目的阳光下,恍惚地,那一袭白衣的身影在我眼前悠悠一晃。 交颈鸳鸯并蒂莲,光艳色泽华美如霞。堇妃来瞧我时笑道:“鸳鸯止则相耦,飞则成双,帝姬绣这鸳鸯锦可是要拿来做枕头么?” 我略略羞涩,道:“只成好日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 堇妃笑得温和而体贴,“驸马当真是好福气。尽日无云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先贺喜帝姬了。” 我的驸马,是楼归远罢。想到此,我微微黯淡了神情。 然而,谁堪共展鸳鸯锦呢? 日日绣工做得华丽精致,忽然有一天腻了,推开绣架道:“去清凉寺。” 理由自然是祈福。即将要出嫁的帝姬多去祈几次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宫里有专门做法事、祈福和诵经祝祷的通明殿,我却是舍近求远。 芷儿疑惑地看我一眼,道:“清凉寺路远迢迢,帝姬不如就去通明殿祈福吧。” 我道:“本也想出去散心。若是去通明殿还不是在这宫里,有什么意思。” 芷儿抿嘴一笑,“帝姬是想去逛逛了,奴婢这就去回了太后、叫人去准备。”说罢转身出去了。 玉簟秋-6 (六) 清凉寺依旧清凉。 方丈迎候在山门外,我和颜道:“方丈多礼了。孤下降前会常来清凉寺祝祷,方丈不必每次都这样郑重其事。劳师动众反而让孤于心不安。” 方丈颔首道:“帝姬言重了。帝姬千金之躯老衲不敢怠慢。” 我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说:“孤会在清凉寺小住两日祈福,一切请方丈安排。” 禅房精致整洁,虽然简单,倒也雅致不俗。禅房外有池,名“清泠池”。池中鱼游浅底,池畔两株参天的菩提树,鸟鸣啾啾,日日听着晨课晚钟,倒也十分清净自在。 见持逸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每日晨课晚钟或是一日三餐时,都能见到他走在一列僧侣中,姿态安然而超脱。 心头有莫名的悸动的欢喜,不晓得是从何而来。我忽然觉得,逸,那是个很好的字眼,极合他。 只是,我和他,说不上一句话。 那几日,开始下雨。极小的雨,在夏日里下得人闷气,我便有些不高兴,整日懒懒的。 串珠扇着一把蒲扇,坐在我足边抱怨道:“日日价吃素,口中淡得没有味道。”听我不说话,又道:“帝姬不想念宫中的饭食么?御膳房零公公的螃蟹酿橙和香酥鸭子做得最好不过,帝姬不是最喜欢了么?”说着扑一扑扇子,道:“这里这样热,宫中可到了上冰的时节了。” 她有意无意地挑动起我的食欲,和着这闷热的天气。我知道她想催促我回宫了。 然而我久久无语,串珠觑着我的神色,道:“帝姬自来到了清凉寺,总是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的,奴婢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了。” 我撩着耳坠上细细的一粒珠子,忽然惊醒道:“孤总是这样吗?” 串珠点一点头,认真了神气,悄然道:“帝姬只在两个时候高兴。”她顿一顿,“只在晨课和晚钟时分。” 我忽然红了脸,呆呆望着雨丝落在菩提树叶上,细声道:“你知道了么?” 串珠亦不好意思,“奴婢绝不说出去半字。”她伶俐地笑:“帝姬想单独见一见持逸师父吗?”我脸上滚烫,更是害羞,作势要打她,串珠却也不躲,只笑:“帝姬只说好不好就是。” 我摇一摇头:“你怎知孤想见他。” 串珠有几分得意:“持逸师父出家前是最有名的才子宋郎君,谁不想见呢?” 心中盘桓着一个念头,良久方道:“你想个办法,去请他来和我说一会儿话。” 外面雷声轰然大了起来,串珠轻快地屈膝,笑道:“是。奴婢这就去请。”她笑:“托帝姬的福,奴婢也能见一见闻名已久的宋郎君。”她轻笑的声音消失在午后轰隆的雷声里。 我有些急躁,更有些慌张起来,这样的佛寺里,自然不能穿了艳丽的宫装来,朴素的衣着,脂粉也只淡淡施了一抹,连镜子也无,只有铜盆只的水清明如镜。 我急急唤了芷儿进来,把睡乱了的头发重新梳了一回,佛门清净地,华丽的珠钗是不合适用的,绢花又俗气,他必看不入眼。我正懊恼,见墙角一盆茉莉开得正好,心下一喜,折了几朵零星点缀在发丝间,花蕾如珠,幽香盈盈。我低头微笑。 持逸来时,倾盆大雨已经过去,重又下起了淅沥的小雨。串珠微微低首,略有歉意:“持逸师父要诵经完毕才能过来,叫帝姬久等了。”说着向持逸道:“持逸师父请。” 他的僧袍衣角上被雨水濡湿了一片,额头上亦沾了些许雨滴,我的心嗡嗡跳着,声细如蚊,“劳烦师父过来一趟。” 他平视着我,目光极是平和,如春日里一潭静水,通明如琉璃,只叫我觉得内心平静安详。 我心中本是慌乱,此刻却平静了下来,静声道:“师父请坐。”雨水从瓦檐上落下有清凉的意味。抚平我滚烫火热的心情。 他见我良久只是无言,于是温和道:“帝姬召唤贫僧有何事宜。” 我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慌乱中嗫嚅着道:“我绣了一幅鸳鸯锦。”我的确是有些慌乱了,对他,我是该自称“孤”的,可是我没有。 他的笑是透明的露珠样的清澈:“贫僧也已听闻,帝姬有下降之喜。” 他的神态那样静,像秋日里明净如平镜的湖泊。我的心底像起皱了一般,忽然厌憎起他谈论我婚事时的平静,于是出言道:“听说鸳鸯象征夫妻和睦恩爱。” 他微微笑着,那笑若有似无的,似我从前在画像上见过的拈花微笑的佛祖,遥遥望着窗外如荫的菩提,“鸳鸯,有怨有央,方为姻缘。” 有怨有央,我低头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人人都与我说鸳鸯倒影成双,是恩爱。可仔细想来,鸳鸯二字,正是如持逸所说,是怨和央啊。 我有些痴怔,喃喃道:“有怨有央,才有情爱,是不是?” 持逸的目光浅浅从菩提上收回,拂落在我的面庞上,“因为有情所以会心生怨恨,因为有爱所以会有所央求,世人之情爱,莫不如此呵。” 我愣愣的,骤然想起楼归远说要与我“礼让终老”的语句,慢慢道:“有怨有央,才是真正没有缺憾的情爱吧。有怨有央,才有谅解和懂得。或许盲目地相敬如宾,也是一件无聊且吃力的事情。” 他有些吃惊地看我一眼,释然而笑,“或许吧。”他说,“持逸是俗世外的人,岂能完全了解红尘中的事。” 我拂一拂裙带上挽的花结,忽然起了戏谑之意,轻快道:“既是方外之人,又何必执着红尘内外之别呢。” 他哑然而笑,又有些愧色,“不想帝姬也懂得佛道,是持逸的修为还不够。” “那么”,我颇有得意,又小心试探着道:“你愿意和我一起谈论佛道么?” 细雨的滴沥声落在阔大的菩提树叶上轻快地似乎女子的舞步,细密落下,无声融进阶下团团绒密的苔青之中,他道:“自然可以。” 远远似乎有谁的歌声传来,在渐渐淅沥的雨声中亦清晰可闻。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首歌,原本是熟悉的很了。现在听着,那一个个字,温柔地叩在我心上,无比清晰。 我回头望持逸,他亦是微笑着,侧头仔细听着,对我道:“清凉寺附近居住的村夫农人,人人都会唱这个歌。” 我盈盈微笑:“是么?小时候我不肯睡觉,母后也常常唱这个歌给我听。”下面的话我没有说出口,如今,我也有个人,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呢。 我转身,正对上他含着春风样的眼睛。 雨水顺着树叶尖滑落进清泠池里,“叮咚”一声,晕开无数涟漪。仿佛是什么,突然撩动了我的心。我低头,笑意油然而生,我真是愉快。 玉簟秋-7 (七) 堇妃临产的日子快到了,母后借着这个由头催促我回了宫。 我嘟囔:“儿臣不过去了六七日,母后便催我回来。” 母后爱怜地望着我,为我拭去额上汗珠,道:“你一去六七日,就不记挂母后么?母后可记挂着你了。” 我俏皮地笑,腻在母后膝下,道:“儿臣日日念着母后在清凉寺为母后祈福呢,不想母后这么急着催儿臣回来,倒让儿臣没完全尽了心意。” 母后笑道:“哀家那么多孩子,偏数你的嘴最甜最会哄人。连着敬德太妃和贞仪太妃这几天不见你了,嘴里心里惦记着掂量了多少遍儿,你回头先去给她们请安吧。”又道:“要对母后尽孝心也不在这一时三刻,何况你又嫁得不远,时时来请安也不难。” 槿汐姑姑在一旁抿嘴儿笑道:“太后还说呢,几日不见帝姬,天天念叨着连饭也吃不香。” 母后拍一拍槿汐姑姑的手笑道:“可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么。”说着对槿汐姑姑道:“把哀家前两日写的字收拾了,拣几幅好的出来收着,其余的都烧了吧。” 我笑道:“母后这几日又写了许多字么,儿臣从瞧不出写字有什么意思的。” 母后抚着我的脖子道:“你还年轻,哪里能静下心来写些什么,母后现在是上了年纪拿来玩儿罢了,也好打发些辰光。” 其实母后的字是极好的,在宫中算得上一绝,直可与当年的温裕皇后媲美。父皇曾经赞许:“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连昔日瑶台醉马,精于书法的六皇叔亦称赞:“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 母后最爱手书的是一首《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只为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宫中纷传,这是母后昔年在甘露寺修行时思念父皇所做作的诗。只是没有人敢当着母后的面说起,被逐甘露寺一直被母后视为毕生不快之事。胧月姐姐是我的长姊,亦是父皇与母后的长女,听闻母后诞下胧月姐姐当日,父皇就下旨令母后去甘露寺修行静心,许是为了这个缘故,母后对胧月姐姐总是不如对我和灵犀姐姐一般疼爱。譬如,母后会叫我和灵犀姐姐的小名儿,却从不叫胧月姐姐的小名“绾绾”,只叫她的封号“胧月”、“胧月”。 绾绾,其实我觉得这个名字是很好听的。 可是母后似乎一直很喜欢这诗,闲来练笔也多是这首,反反复复的写,从不厌倦。我曾经问母后,与父皇书信传递的是否只有这一首,母后神思略一恍惚,总是但笑不语。问得急了,母后只说:“芊羽,你还小,怎么懂得这其中的意思。” 我不服气,极力正色道:“芊羽懂得的。那个‘泪’,是母后哭了,‘憔悴支离’是母后身体不好的意思,‘石榴裙’是母后的裙子。只是那个泪……跟石榴裙有什么关系,母后是没的衣裙穿么?” 母后便拢了我在怀里,身上西府海棠的香气兜头兜脸把我笼住,笑容欢悦似清晨明亮的露光。母后的笑真好看,连天上最皎洁的月亮,上林苑开得最盛的牡丹也不能比上分毫。母后说:“芊羽,我的好孩子,你怎懂得相思之苦呢?” 相思之苦,母后,如今芊羽也懂得了这意思呢。 正要从母后处告辞,却见璟嫔抱着庆福帝姬过来请安。庆福已经一岁多了,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最是可爱不过。 宫里只有庆福帝姬一个孩子,母后难免多偏疼些。一见璟嫔进来,先赐了座,又命乳母抱了庆福上前来逗趣。庆福见了我咿呀唤道:“姑姑、姑姑。” 我心里喜欢的紧,搂了她在怀里,摘下头上一朵红宝石串珠头花递给她玩儿。璟嫔向我笑道:“帝姬回来了,去了一趟清凉寺可消瘦了不少呢。太后瞧瞧,帝姬的脸颊都瘦下去了,啧啧啧,看着可真叫嫔妾心疼啊。” 我微微一笑,只是不语。我向来不甚喜欢璟嫔,不过碍于面子应付过去罢了,于是道:“多谢璟嫔关心了。” 璟嫔絮絮道:“帝姬,清凉寺这种地方偏僻的很,以后可别要去了啊。万一碰上点什么……” 母后咳了一声,道:“璟嫔费心了,帝姬出门自然会当心的。璟嫔得空,该好好关怀庆福才是。庆福这个年纪,是最需要母亲教导的时候。” 璟嫔依依答了“是”,立刻换了口风又欢欢喜喜地道:“帝姬是该去寺里多拜拜,保佑将来和驸马和顺恩爱,这可是女孩子家的要紧心思呢。听闻咱们这位新驸马可是好得很,帝姬想必也十分中意呢。” 她的话一溜串说下来,我心下已经不悦,只不理她,低头和庆福笑语。 今日的璟嫔打扮得很美,身上一件朱砂色牡丹金玉富贵图纹的丝罗长衣,香色漩涡纹纱绣裙。鲜艳妩媚,很合适她娇小的身量。长发挽成百花髻,扣着一只亮莹莹的翡翠攒银丝八爪菊花笼,发边别了小朵的酡红的月季花,粉白耳垂上一对嵌珠点翠金坠子映衬得面容更加熠熠有神采。 其实皇兄曾经宠幸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只可惜她说话做事实在不怎么得人心,叫人喜欢不起来。如此,皇兄冷落了她也有很久了。 为了能重新得到皇兄的宠爱,她时时刻刻都扮得极美丽工整,一丝不苟。 只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岂是只有容貌的。 今日她这样来到母后宫中请安,又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必然有什么话要说。果不其然,璟嫔一边儿轻轻抚着腕上的金镯子,一边儿欲言又止,“太后……” 母后温和笑笑,道:“你说,这里没有外人。” 璟嫔看我一眼,道:“太后,如今庆福帝姬渐渐大了,时常见不到她父皇的面,时时哭吵着要见父皇的面,臣妾实在没有办法。” 母后奇道:“皇帝昨日不是还在你宫中和庆福一起用膳的么?怎么叫见不到她父皇的面。”璟嫔咬一咬嘴唇不说话,母后想一想,道:“你的意思是皇帝没宿在你宫里吧。” 璟嫔脸上愈加晕红,似被鬓边的月季花染了一般,道:“太后不知道,皇上已经一个多月不到臣妾宫里住了,臣妾……”她咬一咬牙,掩饰不住满脸的恨意,道:“堇妃快要生产,早不能服侍皇上了,还这样缠着皇上不放!” 母后淡淡道:“堇妃快要生产了,皇上难免要多照顾一些。” 璟嫔见母后话中并无责怪她的意思,越发大了胆子,红了眼圈道:“太后,臣妾生庆福的时候也没见皇上这样日夜陪着呀。何况臣妾最早生育,又和堇妃一起是最早进宫的,如今堇妃还没生就进了妃位,臣妾只在嫔位,可不是连累了庆福帝姬也被人瞧不起么。” 母后听她说完,已经蹙眉,仍是带了笑意道:“这是什么话,庆福是皇上的长女,皇上又一向疼爱,谁敢瞧不起她。你虽在嫔位,皇帝待你也不薄,日常用度都是按了贵嫔的份例给的。你放心,只消你安分抚养庆福,恪守本分,皇帝和哀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璟嫔这才稍稍气平,又道:“多亏太后疼惜没,只是堇妃产育之后至少要为从一品夫人,远在诸妃之上,如今中宫无主,若她一味张狂起来,可要如何弹压呢。” 母后再不看她,只慢慢拢一笼鬓角的头发,曼声道:“这又是你管得到的事情么,有哀家在呢。” 如此,璟嫔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了。 见她出去,母后慢慢收敛了笑意。我轻声道:“母后,璟嫔可不像是诚心来向您请安的。” 母后道:“自然么,她要说的话说完了,还记得请安么。哀家看她满心满眼都在皇后的位子上呢。”又叮嘱道:“见了你皇兄别提今日的话,白白叫他生气。” 玉簟秋-8 (八) 堇妃大腹便便,临盆也就在这十来日了。我去看她时她正歪在贵妃榻上歇息,家常的月白描金花的淡色衫子,身上盖了薄薄的一袭湖蓝色滑丝薄被。肚子高高隆起,发髻上无半点珠翠,只以一把象牙梳子斜斜挽着,脸儿脂粉不施,黄黄的反倒我见犹怜。正与皇兄对面坐了拉着手喁喁私语。 我在外头看了半晌,只觉得好笑,掀起帐帘进去,扑了团扇掩面笑道:“我可来得不巧呢。皇兄莫怪罪我啊。” 皇兄见是我,亦笑道:“可晓得回来了。朕以为你是要赖在清凉寺不回宫了。” 我被说中心事,不免脸上一红,忙掩饰着道:“我可不是不回来,只是要专挑个好时候回来,好看皇兄和堇妃恩爱呀。” 皇兄坦荡笑道:“这有什么,朕与堇妃又有哪一天是不恩爱的。”说着接过宫女手中的燕窝碗,舀了一勺慢慢喂到堇妃口中。我“扑哧”一笑。皇兄回头看我道:“你先别笑,将来你和楼驸马一起,他也必定这样待你好,若不是,看皇兄怎么斥责他。” 我听皇兄提起楼归远,便道:“什么好不好的,谁希罕么?” 皇兄大笑:“好好,还没下降呢,先不希罕了。” 堇妃见我进来,又与皇兄玩笑,先不好意思了,轻轻挣脱了皇兄的手向我道:“我素面朝天的,叫帝姬笑话了。” 我在堇妃榻边坐下,半嗔道:“堇妃在御前也不怕失仪,反而在我面前说这个,真是好没道理,却显得我比皇兄挑剔了。” 堇妃听我这样说,泛黄的脸上漾起一轮红晕,宛如晚霞明丽,道:“我好不好的,皇上是看惯了的,左不过是个黄脸婆,皇上要嫌弃也不到今天了。”说着睨了皇兄一眼,眼角生风,俱是满满的情意关怀。 皇兄望着她,关切之外竟是有些痴了,低语道:“在朕心目中,无论堇妃是红颜抑或白发,朕都一如既往。” 我心下一动,忽然想,若有一日,这样含情相对的不是皇兄和堇妃,而是我与持逸,那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只那么一想,心中似有雷滚滚轰动,红晕便如潮水涌上了面颊。 只是,我为什么又想到他了呢? 回到芳菲殿,心里空落落的,总像是丢了一块什么似的,没有着落。清凉寺的日子,那么恍惚,过得那么快。 然而脑中记得清楚的,是堇妃和皇兄的情真。 堇妃并不是绝色,也算不上特别美,不过是中上之姿,以母后的话说是胜在“温柔体贴,大方又不失袅娜,连做个皇后也不算可惜。”自然,后面这一句话是没有说给旁人听的,不过是偶然和槿汐姑姑一句玩笑叫我听见了。 皇兄至今也没有立后,身边侍奉的嫔妃不过三五,也都是位份低微的,连贵嫔之位也没有。名位尊贵的,只有堇妃谢润和懋(mao,第四声)妃殷月镜。懋妃入宫已久,颇有家世,亦工女德,只是未有生育。而堇妃,虽得皇兄宠冠专房,却是出身寒门,唯有祖父上曾任过一任知府,到她父辈时家中已近凋零。家世寒微、未有生育而得封妃,大周史上也只有父皇乾元帝的鹂妃安氏陵容和开国太祖皇帝的粹妃梁氏二人而已。 因而宫中每每有妒忌堇妃的人,总拿她与父皇的鹂妃相较,而鹂妃,是与母后从前的小产有牵扯的。而母后听见这些传言,只是一笑了之,从不理会。 大周的皇后从来出自名门,母后也是,所以以堇妃的出身,是绝不可能成为皇后的。懋妃虽然不得宠却备受宫人奉承,原因也在此。因为在所有人眼中,出身世家的懋妃绝对是比堇妃更胜任皇后的宝座的。 所以,母后对堇妃的评价,在我看来,当真不过是一句戏言。 然而让我感动的,是皇兄对堇妃的情意,并不因为容貌的妍媸而有所改变。她的脸色因为身孕而那样黄。 那样黄的容色,我忽然想起从前在书上见过的一种妆容。兴致大浓,对着飞燕镜一一描摹梳妆,额黄贴面,作小山状,故亦称“额山”。“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便指此处,亦算是帝姬妆容的一种。又以牛鱼鳔、旧年收集的萎黄叶和金粉调制成如意花纹贴在面颊,这妆容本是受佛教影响而成,故称“佛妆”。 佛妆,佛妆,如此对镜自照,似乎又和持逸近了些许。 然而我还是有些不高兴,离了清凉寺,便再看不见持逸了,这真是件不好过的事情。 总觉得无聊至极,只一片片撕了竹叶子来玩,半天半天的不说话。 脑中盘旋的,总是清凉寺外那一日的歌声。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持逸,我也是这样一天十七八遍把你挂在心上呢,你可知道么。你必然是不知道的。 串珠十分善解人意,趁着我卸晚妆,拿了玫瑰油来给我敷脸,轻声在我耳边细语道:“帝姬可是还想见持逸师傅么?” 我不搭理她,只道:“这是在宫中,怎么见?何况母后说孤即将要下降,不许再出宫去了。” 串珠含着调皮的笑,眼神灵动,道:“只消帝姬告诉奴婢一件事,奴婢就能为帝姬想个办法见到持逸师傅。” 我心中猛地一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慢慢摘了镶金红宝石的耳坠,道:“问什么?” 串珠靠近我道:“帝姬为什么喜欢‘宋郎君’?” 我诧异地看她一眼,道:“孤看见他的时候,他可不是什么宋郎君,不过是个想要出家的男子。” “那帝姬喜欢他的文才么?” 我拂一拂面颊,惋惜道:“孤自小养在深宫,怎么会见过他的文才呢,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串珠有些惊讶,很快了然:“外头的事,咱们做奴婢的可以知道,却是不能轻易告诉帝姬的。” 我认真了神气,道:“孤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是他,他是宋郎君还是持逸,又有什么相干呢。”我略略羞涩,支着下巴,低声道:“其实在山门第一次见到他,孤就喜欢他了。” 串珠急道:“那您还让他出家。” 我呆了一呆,喃喃道:“孤只是想成全他的心愿。”我有着无言的忧伤,隐隐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慌忙拉着串珠的手道:“串珠,你说孤是不是不该让他出家。” 串珠急忙笑道:“不不不?若他不出家,帝姬怎么能碰到他喜欢他呢?这就是因果呀,没有错的。”于是在我耳边悄声说了一番。我顿时心花怒放,随手取了个玛瑙发簪赏她,这才安心睡下了。 玉簟秋-9 (九) 堇妃的生产是在几日后,生得虽顺利,却是个帝姬。那些嫉妒堇妃的宫人们都大大松了一口气,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堇妃自己初为人母的喜悦也低微了不少。只是皇兄和母后都不以为意,对这个小帝姬格外疼爱。母后甚至道:“帝姬有什么不好。先开花后结果。哀家当年也是先有了胧月长公主再生的皇帝。” 这话一出,分明是十分抬举堇妃了。于是风头大转,对堇妃奉承的人更加趋之若鹜,连懋妃也一天好几趟的亲自来探望。 三朝的时候,皇兄给小帝姬赐了封号“灵素”,取其“灵心素性”之意。灵素帝姬,这是个很美的名字。彼时正是向晚时分,母后宫中窗下的一大片夕颜花开得正好,翠叶白花茂盛一片,雪白芬芳,煞是可爱。皇兄笑吟吟对堇妃道:“孩子的名字就叫‘夕颜’如何?” 母后正冲了一壶香片在品,闻言道:“那可不好。夕颜是一种薄命之花,用它来取名,似乎不太祥和。” 皇兄不防有这一说,一时间有些尴尬,忙笑道:“种在母后宫中的花,沾染了母后的福气恩眷,哪里还有薄命一说呢。只是母后不喜欢,换个名字便是。” 堇妃忙道:“请母后为灵素帝姬赐名吧。” 母后抱过孩子在手,姿势娴熟,微笑道:“皇帝为孩子取的封号甚好,灵素,灵心素性,名儿就叫‘心素’吧。心素如简,人淡如菊,如她母妃一般。” 皇兄大喜,执了堇妃的手只是相对微笑。灵素亦像是懂得一般,在母后怀中咯咯而笑。 灵素帝姬并不是皇兄的第一个孩子,前年璟嫔就为皇兄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庆福帝姬。美中不足的是,宫中还没有诞生一个男婴。 皇祖辈的钦仁太皇淑太妃在宫中资格最老,每每向母后进言,道:“宫中尚无子嗣,总是不好,皇帝又偏宠堇妃。堇妃虽好,只是专房之宠也妨了别的妃嫔生育,太后也该劝一劝才好。”说着不禁有些埋怨的意思,“皇帝年轻,屡屡不肯选秀,宫中的妃嫔只有堇妃、懋妃、璟嫔、张小仪和徐美人这几个,连皇后也不立,看着也不成样子。想想乾元帝那一朝,光有名位的妃嫔就有四五十个,太后自己也是过来人,怎么到了自己儿子那里就小气了呢。” 钦仁太皇淑太妃辈分高,又是岐山王叔的生母,母后轻易自然不肯跟她争辩。何况钦仁太皇淑太妃这话,只为璟嫔是她一族的孙女辈,母后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呢。只笑道:“皇帝虽年轻,却是有性子的,哀家这个母后也不好多劝,难道连闺阁里的事也要为他插手么?倒显得我这个老婆子好不通事理呢。”又道:“皇帝虽然年轻,这几年政事倒通,治理得不错,要不然怎么有我们这些老太婆的舒坦日子过呢,太皇淑太妃,您说是么?所以咱们呀,只要每日吃得下睡的着,儿孙孝顺,乐得自己轻闲,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就只管着自己就好。” 母后回回堵了她的嘴,太皇淑太妃也说不出什么,只忿忿道:“堇妃这样专宠,我瞧着倒像我那时候的舒贵妃,一个劲儿的五迷三道,迷得皇帝眼里没有别人。真是狐媚。” 母后只是笑,面不改色道:“太皇淑太妃可是中午多喝了两杯酒?哀家多嘴提醒一句,舒贵妃可不是您能称呼的,皇上刚登基那会儿,已经将她尊封为昭舒太后,与隆庆先帝合葬熙陵。您忘了么?若堇妃能如昭舒太后一般,那就是她的造化了。” 如此一番,钦仁太皇淑太妃便讪讪的,再不多嘴了。 我问母后,母后只闲闲道:“堇妃是你皇兄一心一意喜欢的人,太皇淑太妃既然指她的不是,就是指你皇兄的不是,母后怎能袖手旁观。再说她们家那位璟嫔,若非自荐枕席怀了庆福帝姬,哀家未必能十分入眼。她还想为璟嫔争宠么?” 于是再无别话。 堇妃刚生育后不能劳累,又回宫中去了,皇兄并没有陪她回去,只命人小心服侍了,就留在母后宫中一起用膳。 母后道:“皇帝有什么话说么?” 皇兄笑道:“正有一桩事情要问母后的意思。堇妃生下帝姬,儿臣想依例进封,册她为贵妃。不知母后的意思。” 母后放下手中的银箸,若有所思。皇兄道:“依照例子,堇妃所生即便是皇子也只能进为夫人一例,只是母后曾经的意思是最少也要进为贤妃,所以……” 母后只听着,示意槿汐姑姑夹了一筷子清炖云腿来慢慢嚼了,道:“若是哀家不肯给她这个贵妃呢。” 皇兄一愣,迟疑道:“那么亦可在淑、德、贤三妃中择一位给她。” 母后灿然一笑,对皇兄道:“那可不是委屈这好孩子。” 皇兄揣摩不透母后话中的意思,于是望我一眼,我也不甚清楚,又看母后。母后含笑道:“涵儿,你的皇后凤位正虚位以待呢。” 皇兄喜出望外,似乎还有些不能置信,道:“堇妃的出身比其余诸妃寒微,母后怎么肯……” 母后心情甚好,道:“哀家不嫌弃你倒先嫌弃了么?” 皇兄忙忙起身,恭敬一揖,一张临风玉脸上尽是欢喜之情,道:“儿臣先替润儿谢过母后。” 槿汐姑姑在一旁道:“太后瞧瞧,皇上与堇妃娘娘当真是恩爱,倒先替堇妃娘娘谢恩了。” 母后笑道:“这是他多少年的心愿了,否则生生空着皇后的位子做什么,不就等着这一天么。而且堇妃这孩子,哀家冷眼瞧了这么些年,的确是堪当皇后之位的。” 我道:“母后怎不在意堇妃的出身了么?” 母后笑盈盈道:“出身是天定的,没的选,可是人品是有的选的。哀家放出眼光去挑了那么几年,撇开性情不说,能与堇妃比的,也就懋妃一人。懋妃虽然美,也不失一个‘德’字,首先皇帝不是最喜欢她,日后难免多生风波,宫闱变乱。再者也是最要紧的,懋妃颇有家世,外戚之祸,断断不可再演了。皇帝没忘了当年先帝的华妃之祸了吧,温裕皇后朱氏也因为是你祖母昭成太后的侄女的缘故才登上后位多起变故,再之前你祖父时玉厄夫人母家的兵变。所以如今你身边的妃子一个都没有选自哀家母家甄氏一族的。何况出身寒微的女子,更懂得些民间疾苦。” 母后的思虑果然面面俱到,再无所患。 我笑道:“儿臣也甚喜欢堇妃,只是懋妃那班颇有出身的妃嫔会不服气,且堇妃生的是帝姬而非皇子,她们更有得抱怨,只怕璟嫔就是第一个,她又是最先为皇兄诞下孩子的。” 母后只是细细品味着盏中的汤羹,片刻道:“就她那点子成算谅她也不敢。你还怕堇妃做了皇后之后弹压不住她么?那哀家就白白看错了堇妃了。”说着又向皇兄道:“再不然废了璟嫔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身边妃嫔越少就越安静。” 皇兄只顾着高兴,道:“母后还不晓得儿臣么,儿臣甚少在女色上留心,宠爱堇妃也多在志趣相投,琴瑟和谐。儿臣真不愿意选秀呢,白白留了这些好人家的女孩子在宫里。” 母后颔首微笑,我凑趣道:“咱们大周朝开国四代,皇兄的妃嫔最少了。隆庆先帝那么宠爱昭舒太后,不也有十数妃嫔么?都是母后教导有方,皇兄才不会如此的。” 母后道:“如此就最好了。还有一件事哀家要叮嘱皇帝,为谨慎故,待灵素帝姬满月之日先下旨进堇妃为堇贵妃,再另择一个吉日立堇妃为后吧。” 皇兄一一应了,又道:“懋妃等人入宫已久,儿臣也想给她们一些恩赏。” 母后道:“你思虑的很周详,自己看着办吧。”想了想又道:“有句话替哀家告诉堇妃,大周的太子最好是嫡出的,明白么?” 玉簟秋-10 (十) 皇兄喜滋滋去了,灵素帝姬当晚留在了母后宫中。母后很是喜欢这个小东西,也不怕辛劳,亲自抱在了手里哄着,哼着歌儿给她听。 我在一旁觑着母后欢喜欣慰的样子,道:“母后这下可放心了么?中宫即将有主,孙女儿也抱在手上了。” 母后笑道:“做母亲的没有什么指望,只盼儿女安乐。你皇兄是真心喜欢堇妃,堇妃也真心对你皇兄,才德也够做好一个皇后。既是有情儿女,何不成全了他们,何必拘泥于那些陈规陋俗门第之见。”母后微微沉吟,“其实懋妃也是个好的,只是不知道她现在……唉,算了,哪里有这么圆满的呢。” 我道:“母后是怕懋妃不能登上后位而心生怨怼么?” 母后略略想了想,道:“依懋妃的性子应该是不会的,只是女人家的心思么,难免小心眼些。何况依她的位份和家世,在后位上留心也是有的。” 我嘴上不说,心下却暗暗有了主意,我笑嘻嘻道:“既然母后万事和顺,堇妃又新有生育,不如请了清凉寺的高僧来祈福好不好?” 母后看了我一眼,随口道:“宫里不是有大师么,何必再去外头请那么麻烦。”说着又逗灵素。 我早已想好了措词,不急不缓道:“宫里头的大师哪有清凉寺的师傅高明,且在宫里浸淫得久了,什么好道行也没了。前几日我在清凉寺里住着,听住持师傅的佛法论得极好,他又赞持逸师傅的见解独到。讲的可好着呢,母后有空也该听听。” 母后笑:“持逸——就是你准了出家那个宋郎君么?也好,哀家也想看看是个什么人,就叫内务府去准备吧。” 我心下大喜,却不敢露出神色来,只依在母后身边。母后轻轻哼着一首曲子,正是当日我在清凉寺与持逸一同听见的那首。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大殿深处的烛火被夏风吹得有些晃,窗下夕颜的轻淡芬芳幽幽弥散,母后的容颜在烛影摇红之中格外的温柔而动人。她的歌声低低的,我忍不住道:“母后,这歌我听过。” 母后头也不抬,道:“芊羽,你小时候母后也给唱过的呀。” “可是我在清凉寺也听过,持逸师傅说那里的村妇农人都会唱。” “民歌么,自然是流传在民间的,传着传着,宫中也都会唱了。” 其实,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仿佛也有一个男子这样对我唱过的。温柔的,宠溺的,仿佛我是他的至宝。 然而,我没有说,我只是惆怅地微笑了。 原来思念一个人,会这样的微笑呵。 持逸在七日后入宫了,为一月后的皇后册封礼祈福,在这前一天,堇妃已被册封为堇贵妃。懋妃没晋位份,皇兄给了她母家一些恩赏,张小仪和徐美人各进一级晋了禧嫔和恂贵人。唯独璟嫔素来为皇兄所不喜,并无任何恩赏给她,只是厚赏了庆福帝姬。 持逸进宫那一刻,我正和懋妃从通明殿参拜了出来,懋妃正与我说皇兄赏赐了她母亲三品南阳郡夫人的封赏。 我微笑道:“这是应该的,懋妃一向得皇兄敬重,母后也爱惜,这点子恩赏是该有的。”我折了一枝紫薇别在懋妃衣襟上,含笑道:“来日懋妃娘娘若和堇贵妃一般有了生育,封夫人或是四妃亦是情理之中的。” 懋妃理了理袖口的垂珠流苏,只是遥遥望着堇贵妃的月光殿不语,半晌,嘴角含了一缕笑意道:“我怎么好和正一品的贵妃相提并论呢,帝姬说笑了。” 我循着她的目光望住月光殿的红墙飞檐,月光殿是皇兄特地为堇贵妃所建,仿当年昭舒太后所居的鸳鸾殿的格局,宫殿匾额为双鸾衔珠,飞檐镇兽皆作鸳鸯交首之状,可见堇贵妃受宠之深。 我似笑非笑,只闲闲拨着手上的翡翠琉璃玉钏,作无心道:“月光殿未必十分好,哪里及得上皇后所住的昭阳殿呢。一月一阳,尊卑有别。凭她是贵妃也僭越不过去的。懋妃你说是么?” 懋妃如玉般洁白的双靥上浮起一点星子似的笑影,双眸炯炯看着我,道:“帝姬这话,是指我有皇后之份么?” 我微笑应对,“以懋妃娘娘你的家世出身自然胜出堇贵妃不少,若论容貌德行,难道你会自觉差于堇贵妃么?” 懋妃脸上闪过一丝阴云似的黯然和自嘲,伸手扶一扶头上的累丝嵌珠金牡丹簪,“以帝姬的眼力,会看不出皇上是真的喜爱堇贵妃,而不只是宠爱么?若皇上对堇贵妃只是宠爱,我自信有机会可以胜出她。可是……”她的语气萎颓下来,“皇上是真的爱她,这是我哪怕有胜她十倍百倍的家世和容貌德行都无法比拟的。”懋妃的声音有些强行压制后逃逸出来的哽咽,“皇上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个啊。” 我心下也有些黯然,安慰道:“懋妃也不必这样灰心,皇兄对你也是很好的。” 懋妃凄然一笑,神情淡定如有似无的一点拂过柳叶的微风,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无奈与伤怀,“皇上对我只是客气罢了,和堇贵妃是完全不同的。既然有了堇贵妃,哪怕她日后不在了,我做了皇后也没有滋味儿。何况她在,我若做皇后,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皇上本来好好待我的也会因为我阻了她的前程而恨我,我的下场只怕不会比从前的温裕皇后好多少。” 懋妃低首不已,似在极力抚平自己的心绪,再抬头时,已有了平日的从容端庄,她恬淡微笑,“帝姬知道敬德太妃么?宫中除了太后和贞仪太妃之外,就数敬德太妃最有福气,不仅位份尊贵,且她无有子女而得如此高位,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帝姬知道为什么么?” 我只是摇头,懋妃继而道:“敬德太妃知道什么可以争什么不可以争,识时务而知进退,才有今日的平安富贵。月镜自知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并不想失了自知之明。”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道:“懋妃这样明白,将来的尊贵必然不会在敬德太妃之下的。” 懋妃淡淡一笑,“我只是不想让皇上讨厌罢了。” 通明殿外柳树如眉逶迤,我一个眼错不见,持逸正随着主持过来,懋妃见是主持在,便请主持将自己手抄的《法华经》在佛前焚化了。 我见懋妃没留意,持了一把水墨绘兰草的白纨扇假作障面,轻声道:“持逸师傅好。不知要在宫只驻留几日。” 他很是落落大方,道:“太后的意思,灵素帝姬满月,皇后册封,帝姬下降都要祈福,总要三个月吧。” 我的笑容掩映在纨扇之后,象牙起棱扇柄上的绯色流苏垂在霞影色半臂蜜色襦裙之上,簌簌地有点痒,像是什么在撩拨着我轻快的心跳。 懋妃说完了话便来唤我,我只作不经意,道:“上次师傅讲解的经书孤还有些地方不明白,晚上再来聆听教诲。” 他温和一笑,如山风从云中来,唯觉清凉。 玉簟秋-11 (十一) 我对他说,“持逸,我有十六天没有见到你了。” “帝姬记得这样清楚。” 太液池波光粼粼,池边种满青翠的苇叶,被水气一笼,混着菱花荇叶的恬淡香气,沁人心脾。 他微微笑:“还没有谢过帝姬,成全小僧侍奉佛祖的心愿。” 我心下黯然若失,或许我帮助他出家是我的过错。我道:“持逸,你为什么要出家?” 他的神色有些伤怀和自嘲,“帝姬知道么?小僧的母亲是道姑。” 我吃惊,忙道:“英雄不问出身,你又何必在意呢?” 他怔怔望着湖面出神,道:“小僧自幼随母姓宋,自己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只知道他与母亲私通生下了我,为此母亲被赶出长宁观,我也因此受尽世人冷眼。” “长宁观?”我惊呼,隆庆帝所生帝姬,唯真宁帝姬是昭成太后所出。长宁帝姬生母早亡,自幼入道居住在长宁观。持逸的母亲,必定是侍奉长宁帝姬一同出家的侍女了。在道观中私相授受,长宁帝姬断然不能容她。我道:“可是世人不是人人赞你才华,称你为‘宋郎君’么?” 他冷冷道:“世人称慕的是宋怿沣的才华和名声,唾弃的是他的身世。世人的好恶本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人云亦云。我又何必在这样的尘世里多待半刻。”他缓一缓神色,“而且母亲言传身教,小僧自幼也十分喜欢佛理。” 波光粼粼泛起满湖的星光摇曳,月色浓华如醉,似能染上人的心头。 我轻声叹息了一句,道:“持逸,你知道我为什么即将下降却屡屡不快么?”他望着我,和煦的目光如能包容一切烦恼。“我选中的驸马,并不是喜欢我,他更中意的,是我的身份,是因为我是雪魄帝姬。”我看他一眼,随即矜持低头,“你明白的是不是?” 他“恩”一声,静默良久,只是以懂得的目光看着我。我轻轻把呼吸调整到与持逸一致,感受着这种从内心深处弥漫上来的宁静与默契。 又过几日,册后的诏书也下来了。诏文曰: 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赖乎坤成,化洽家邦,外治恒资乎内职,既应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堇贵妃谢氏,自入宫为侧妃。数年以来,温惠秉心,柔嘉表度,持躬淑慎,礼教夙娴,六行悉备,久昭淑德。暨乎综理内政,恩洽彤闱,用克仰副皇太后端应惠下之懿训,允合母仪于天下。既臻即吉之期,宜正中宫之位。敬遵慈命,载考彝章,册命堇贵妃谢氏为皇后。于以承欢圣母,佑孝养于萱闱;协赞坤仪,循嘉祥于兰掖。 有母后的意旨压着,又有皇兄的专宠,几乎无人敢有异议,册后之事,水到渠成。 槿汐姑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多好的事。当年昭舒太后那么得你祖父的宠爱,也没能被册封为皇后,清河王也未能成为太子,是你祖父最大的遗憾呢。如今的皇上和皇后真是有福气的人呵。” 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目光停驻在了持逸现在所居的通明殿,久久不能移开。 凉风有信,轻缓拂开这个夏天的正盛的暑气,我站在摘星台上,台边浓荫如绿雾漫天匝地,蝉鸣一声递一声地传了过来,像是试探一般。绿荫丛中,榴花开得浓如火灼,一星一点,散落如明媚的眼睛。 宫中美景甚多,处处皆可流连,而我的目光却只被通明殿的碧水琉璃瓦所牵引。明知这样并看不见持逸的身影,却仍是不由自主。 他在做什么呢?打坐?诵经?亦或是祝祷? 槿汐姑姑满面皆是笑,并未察觉我的异样,道:“宫中真是喜事连连啊。帝姬知道么?自帝姬下降的旨意下去后,楼归远大人正忙着营建公主府呢,公主府择在了离紫奥城最近的永庆坊,帝姬以后来往宫中很是方便呢,也是楼大人体贴帝姬的孝心啊。”姑姑絮絮着道:“听闻楼大人为博帝姬一笑,特意把公主府的正堂按芳菲殿的规制一点不漏地建出来呢。” 我定一定心,轻轻道:“姑姑,我并不喜欢楼归远。” 槿汐姑姑的笑容一闪,垂目恭顺道:“帝姬,不喜欢的事可以慢慢变得喜欢。” 睫毛如蝶翅轻轻一挑:“我并非心甘情愿要嫁楼归远。” “可是帝姬,当日凤台选婿,是您亲自选的楼大人。” 我慢慢的叹了一口气:“当时情形之下,的确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既然满朝才俊无人能及楼大人,可见帝姬所选的驸马已是上上人选了,只怕举目大周,亦无人能及楼大人。” 我再也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有的。”我静一静神气,道:“当日情形下,的确是我亲自选的楼归远为驸马。可是姑姑,你知道么?若在选定了驸马之后,我才遇见自己真心喜欢的男子。” “那么奴婢敢问帝姬,那人是谁?” 我不说话,只是把遥遥望着通明殿出神,槿汐姑姑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色霎时一白,脱口惊道:“帝姬!万万不可。” 风吹开我的芽黄轻绡长裙。那么闷,风再大也吹不散,我苦笑:“是我允许他出家的。姑姑,我不喜欢楼归远,楼归远也并不真心喜欢我。我们以后在一起,必定不能好好的。” “帝姬……” 我打断她,“姑姑,你听我说完。小姨和平阳王叔夫妻情笃,恩爱如斯,我希望和他们一样,而不是做一对表面上的夫妻。” 她按捺住自己的神情,方慢慢道:“帝姬,婚期已定,驸马人选已定。帝姬不能失信于天下,更不能让太后与皇上失信于天下。当年胧月长公主自请下降于赫赫王子,正是为了不让太后违背当年的承诺。如今胧月长公主已经育有三子一女,与驸马共执朝政,相敬如宾,不也很好吗?” 我看着槿汐姑姑关切的眼神,道:“姑姑,我并不是胧月姐姐。也许她的确过的很好,但论通情达理,能为母后分忧,我确实不如姐姐。我只盼自己不要和灵犀姐姐一样,忧伤终身就好了。” 槿汐姑姑忙来捂我的嘴,“帝姬说什么呢,太后听见了又要伤心。” 我自悔失言,忙拉着姑姑道:“姑姑别说就是了。我只求姑姑一件事,帮我探探母后的口风如何?” 槿汐姑姑连连摆手,蹙眉道:“奴婢可不敢。帝姬费尽心机让持逸师傅进宫已是大麻烦,奴婢怎么还敢去探太后的意思。”她仔细盯着我道:“奴婢有句话,还请帝姬细想想。帝姬喜欢持逸师傅,持逸师傅可也一样喜欢帝姬么?若是这样,那再做打算也不迟。” 我心头一震,持逸的确是没有明白表示过喜欢我的。当下也不和槿汐姑姑多言,立时转身便走。持逸正在阁中诵经,见我进来,起身道:“前日听帝姬说喜欢莲花却可惜不能养在手中把玩,小僧便种了一碗碗莲,帝姬可喜欢?” 小小的碗莲,种在一个天青缠枝莲花碗中,花色如晨曦薄霜,粉白相间,衬着如小儿手掌般大小的圆叶,十分可爱。我捧在心口细细玩赏,十分欢悦,心想我随口说的一句话他也这般上心,更是感激。话由心出,脱口道:“持逸,你可喜欢我么?” 他瞬间变了神色,道:“喜欢便怎样?” 我由衷笑出来,“我欢喜极了。” 持逸不看我,自顾自翻了经书,道:“帝姬这话问错了地方,这里是通明殿,佛家清净地。帝姬那这话来问一个和尚,似乎是错得很了。” 胸口似被人重重一击,猝不及防。我一时窘住,心跳紊乱,只觉得脸烘烘烧了起来。我这样来问他,的确是冒失而唐突了。不由得又羞又愧又伤心,发足奔了出去。 从小到大,并没有人用这样的话来指责过我。何况是一个我喜欢的男子,更是难过。跑回芳菲殿呜咽哭了半晌,又怕母后听说了迁怒持逸,少不得埋怨了宫女服侍不周才顶了过去。 这般,便连着好几日不肯再踏足通明殿一步。 玉簟秋-12 (十二) 然而宫中又出了事端! 璟嫔妒嫉堇贵妃有封后之份,竟在她日常服用的冰糖燕窝羹中下了砒霜。不曾想堇贵妃刚吃了皇兄赏赐的枣泥山药糕没有胃口,随手给了身边的陪嫁宫女早莺,可怜那早莺一吃下去立时便七窍流血死了。 正巧懋妃后脚过来见堇贵妃,吓得人也呆了,忙不迭的报知了皇兄和母后。 母后本在用点心,与敬德太妃一起品着小厨房新做的藕粉桂花糖糕,闻得这件事,一时静了下来,敬德太妃也不好说什么,忙道:“孩子家争风吃醋不太懂事,太后别气着了自己。” 母后一言不发,静了片刻,方松开手将手中的物事扔在桌上,淡淡道:“皇帝和堇贵妃呢?”我一瞧,原是母后方才拿在手中的一块糕点,此时已被捏得变形了。 服侍母后的花宜姑姑道:“在殿外候着。” 母后“唔”一声,道:“去请他们进来。”又问:“懋妃怎么样了?” 槿汐姑姑道:“受了惊在宫里歇着。” 敬德太妃趁人不注意,低声道:“太后,会不会是堇贵妃自己……”我在旁边暗暗吃惊,堇贵妃会是这样的人么? 母后摇一摇头,道:“若真是她,不必让自己的陪嫁宫女吃那羹,随便找个宫女不就成了,必不会自断臂膀。何况她也没有要陷害璟嫔的道理。” 皇兄进来,母后让了他们坐下吃茶,道:“璟嫔那糊涂东西呢?” 皇兄阴沉着脸,道:“儿臣已经命人将她禁足,只等母后的发落。” 堇贵妃在旁边一声儿也不敢言语。母后觑皇兄一眼,道:“皇帝说说看,怎么发落了她才好?” 皇兄是怒极了,道:“本朝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既有了一,断不可再有二,废了位份赐死吧。” 母后头也不抬,只慢慢用那碗盖拨开茶叶轻轻吹着,问:“堇贵妃,你说呢?” 堇贵妃想了想,道:“皇上说得极是,这种事不可有二。只是废入冷宫就是,不必伤她性命吧。” 母后问:“太皇淑太妃那里知道了么?” 槿汐姑姑陪笑道:“太皇淑太妃年老事少,并不敢把这事去回禀。” 母后点头道:“做的好。不过你现在带上璟嫔去太皇淑太妃那里请她发落,她老人家一向爱说事,也好堵一堵她的嘴。” 槿汐姑姑旋即去了。母后道:“璟嫔再不好也是你的妃嫔、庆福帝姬的生母,性命就不必要了她。这几日快要立后,是好日子,先禁足吧。过了这几天再打发她进冷宫不迟。”母后见皇兄似有不平之意,皱眉道:“璟嫔要毒死堇贵妃,皇帝,就没有你的不是么?物不平则鸣。璟嫔虽然讨人嫌,但毕竟是最早为你生下子女的妃嫔,如今大封六宫,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能不怨恨你和堇贵妃么?现是她不敢毒害你,万一今日喝下砒霜的是你,可要怎么好?堇贵妃虽是你心尖上的人,可宫中毕竟还有别的妃嫔在,你的那一碗水好歹也要端平些。” 皇兄低头一言不发,母后想想璟嫔益发生气,道:“很好!先帝乾元那一朝的后宫故事也敢摆弄到当今来了。就凭她那一点子拿不上台面的成算,就敢自己下砒霜。璟嫔确是不配再抚养庆福帝姬了,明日把她接到敬德太妃宫中,请太妃抚养吧。” 敬德太妃膝下并无子女,自胧月姐姐下降之后又甚是寂寞,当下大喜过望,谢恩后又道:“太后说的是。璟嫔的这点手段,放到先帝鹂妃和温裕皇后那时候,早让人连牙也笑掉了。连进了冷宫的丽贵嫔也不如。堇贵妃的皇后之位是铁板钉钉的事,她以为堇贵妃死了她就能做皇后了么?也怪太皇淑太妃素日太惯着她了。” 母后不应,只说,“好好安葬了那枉死的宫女吧。”如此,众人也散去了。 我悄悄问母后:“璟嫔真的这样大胆么?” 母后淡然一笑,“有什么不敢的。幸好你是帝姬,否则后宫里的纠纷哪里是你弄的清楚的。” 我又问:“那敬德太妃说父皇那时的事……” 母后微微一笑,道:“你父皇在时多有内宠,自然是非也多一些。不过你皇兄这后宫,已算是清静许多了。” 接下来的立后大典宫中连着纷繁了几日,好好热闹了一番。歇了两日去母后宫中请安。清晨的时分,连空气也是甘甜湿润的。 一进去,不由愣住,持逸正立在母后阶下,与母后说《妙法莲华经》。 我一见他,想起这两日的赌气,眼睛就酸了。只作没看见他,规规矩矩向母后行了礼。 母后招手唤我到身旁坐下,笑道:“早起听持逸师傅说经书,人也清朗了不少。芊羽,你倒替哀家寻了一位通达明理的讲经师傅来。” 正巧皇后来请安,槿汐姑姑上前焚了一炉檀香,道:“帝姬极力举荐了持逸师傅入宫来祈福,来了好几日太后也没空见上一回,今日见了,果然投缘。”槿汐姑姑嘴上说得欢喜,瞥过我的眼神却隐隐有担忧的神色。 我只作不知,母后听佛经听得津津有味,也没察觉,只道:“芊羽,皇后。陪母后一同听听持逸师傅讲经。” 我嘴上不屑,“凭什么好师傅,母后喜欢听,我再去寻更好的来就是。”虽说着,到底安静和皇后一同坐了下来。我故意不去看持逸,装着欣赏窗外已经半凋的夕颜花,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凝在了他身上。 他的佛衣是朴素的灰蓝色,偶尔被风带起袍角,像是一双欲飞的翅膀。他是声音清朗朗的,像四月里弥漫着草木清馨的阳光,晒得有些蓬勃飞扬的滋味。却叫人的心一点一点的沉静下来,那样静,像沉在清水中的一块翡翠琉璃。 玉簟秋-13 (十三) 只是那一瞬间的移神,忽然一把雪亮的匕首刺了过来。我本能地一把推开身边紧挨着的皇后,跌在了地上。 谁也不知道璟嫔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披头散发,形同疯妇,一张脸狰狞得失去了形状,抓着匕首直刺皇后。 因是母后在听讲经,只有槿汐和花宜两位姑姑在内侍奉,其余的小宫女小内监皆在殿外守着,扑进来救也来不及。两位姑姑离我和皇后远,也是鞭长莫及。 母后大惊,喝道:“璟嫔!你要做什么!” 璟嫔浑不理会,一着刺不中皇后,又向她扑去。璟嫔的眼睛血红欲滴,是恨极了皇后。 可是,我的裙带太长了,璟嫔绊了一脚,整个人跌在了我身上。 雪亮冰冷的刀锋,很快割过我的手臂,离我的喉咙不过半寸。 侍卫们都已经冲了进来,璟嫔被团团围住,她势如饿虎,见刺不到皇后,情急之下抓了我来做人质。 我何曾受过这样的惊吓,霎时手脚冰凉。 璟嫔握刀的手横在我脖下,她满脸的绝望和愤恨,嫉妒让一个女人发狂。 母后在喊:“璟嫔,你放开雪魄帝姬,哀家饶恕你所有的罪!” 璟嫔的尖声大笑让我头晕。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狠狠地照着璟嫔的手臂咬了下去。璟嫔大声呼痛,手中的刀却未落下。正忙乱间,恍惚一个人影猱身从斜刺里横扑过来,很重的一击,我和璟嫔都被扑在地上。“桄榔”一声,璟嫔的刀脆生生丢了开去,连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我知道,璟嫔的手骨断了。持逸一把扯了我起来,他的力气很大,牢牢抓住我的手急道:“你没有事吧?” 手臂上被璟嫔割裂的伤口一滴一滴落下血珠来。我心中一暖,对上的关切急迫的眼神,浑不觉得疼痛。惟觉春风扑面,整颗心都是温暖笃定的。 我没想到,是他来救我。 他的神情,是一个红尘之外的浮屠不该有的神情。 璟嫔已经被侍卫制住,牢牢摁在地下,口中犹是对谢皇后和母后咒骂不绝。母后一把拉过我搂在怀里,手中全是冷汗,神色疼惜不已。皇后很快恢复镇静,命侍卫把她带了下去。 母后连连谢过持逸,见皇后依然恭谨站立在阶下,知道是要请旨怎么处置璟嫔。我犹自惊魂未定,母后满脸嫌恶之色,沉声道:“本已轻饶了她,竟还这样不知死活。赐弓弦绞死。看守她宫禁的侍卫全部处死,连个妃嫔都看不住,让她持凶杀入颐宁宫,都是做什么吃的!”母后缓一缓气,“她自己的罪孽,就不要牵连她母家了。她不要做人,庆福帝姬以后也要做人。” 皇后恭顺答了句“是”,随即告退了。 持逸随着人群出去,望一望我,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再见到持逸,已是好几日后了。在宫中我并不能时时去找他,要见他一面,不是那么容易。何况为了救过我的缘故,母后对他宠遇优渥,远在诸僧之上,常常请他去颐宁宫中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引人注意的小沙弥了。 我在辛夷树丛深处见到他时,他正从母后宫中出来。串珠机警,忙拉了芷儿走开去一旁守着。 我直截了当,“璟嫔要杀我的时候,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死,才来救我的。” 他平静的没有任何表情,“我是出家人,舍不得任何人死在眼前。” 我“咯咯”一笑,“你别骗人了,你若是像关心旁人一般,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他的眉毛上渗出汗珠,神色古怪道:“什么眼神,小僧不记得了。”他抬头看天,顾左右而言他,“天气真热。” 刚下过两天大雨,天气刚晴朗起来,湖水蓝的云天,有大朵浓密的白云清淡地漂浮,偶有微风自树叶间簌簌而来,只觉清凉舒畅。 我轻轻凑到他耳边,笑道,“我知道你真是不舍得我,我欢喜极了。”我的声音更低些,“持逸,你喜不喜欢我?” 他不似上次那般急躁,坦然道:“喜欢。佛爱世间众人,小僧喜欢帝姬,和喜欢每一个人都一样。帝姬可满意了?” 我的泪意瞬间涌了上来,想了想反而开怀笑了,“持逸,你的嘴比死鸭子还硬。” 他的眉宇间忽然有些萧索:“佛陀传教的时候,从不在同一棵桑树底下连宿三次,为的是不愿多滋生尘缘。不三宿桑下,佛陀尚且怕情缘,何况于人。三宿桑下天亦老。帝姬,请你体谅。” 我怔一怔,道:“三宿桑下天亦老。既然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偏要你三宿桑下。” 他不再理睬我,只余我一个背影,独自诵读《金刚经》。 我觉得委屈,委屈之外更生了几分倔强,道:“持逸,你害怕情缘是因为你心中已经生了情缘。你以为诵读经书,就可以让自己的心回到红尘之外么。” 他依旧不回应我,只是诵读的声音越来越大。 去求母后,她未必会答应,且槿汐姑姑说母后亦要信守承诺。我想,我应该先去找那个人。 玉簟秋-14 (十四) 当晚,我在上林苑的知春亭召见了楼归远。 乌木雕花牡丹刺绣屏风之前,他衣冠端整,神采奕奕,或许是我突然的召见让他有些兴奋和紧张,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公主府建造的进程。我想,他看不见屏风后我无可奈何又厌倦的神色。香妃色绫子如意云纹衫穿在身上有莫名的厚重,让我出汗,满头的珠饰也过于沉重。他说话的时候,我几乎插不进一句嘴。只好无奈地听着。 侍从和宫女如木雕一般肃立在周遭,静夜里他滔滔不绝的声音和着远处的蛙鸣,有些突兀的滑稽和可笑。 我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立刻闭嘴了,奇怪地望着我。 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的掩饰,“楼大人有没有闻到什么香味儿?” 空气里的确有一股奇怪的香气,楼归远干笑一下,道:“微臣因觐见帝姬,怕夏日汗味不雅,是以用了天竺水。”他解释:“天竺水中有槐花、淡巴菰、天竺葵和麝香,最能止汗味。” 我咋舌,麝香?男子用这些?我说不话来。只好老实说:“楼大人,孤不愿下降与你。希望你明日上朝,向皇兄辞婚。” 他大惊失色,“可是微臣有得罪帝姬的地方,还请帝姬原谅。微臣是一心想迎娶帝姬的。” 我摇头,“你并没有得罪孤的地方。是孤自己不愿下降。”我千方百计的寻理由,“孤年纪尚幼,仍想陪伴母后一段日子。孤还有和睦帝姬、怀淑帝姬、令娴帝姬几位姊妹,你也可向她们求婚。” 他静静道:“可是微臣已获凤台之选,即将成为您的驸马。” “可孤不喜欢你,不甘心下降,以后必然夫妻不和。” 他平实地笑:“微臣说过,微臣会谦让帝姬。” “做夫妻,不是谦让就能终老的。何必你委屈孤也委屈呢。” “帝姬下降的文书已经告知天下,帝姬反悔,皇上和太后颜面何在?” 我强抑住怒气,道:“楼归远,孤是帝姬,希望你能尊重孤的意思。毕竟下降与你是孤与你两人的事,不是你一人情愿就可以的。” 他良久不做声,我看不明白他是什么神色。他终于说:“三日后,微臣会向皇上和太后上书。” 我以为他是答应了,心下很是松了一口气,向芷儿道:“天色暗了,你好好打灯送楼大人出宫。” 通明殿里点满了通臂巨烛,檀香浓郁沉重的气味如要窒住人的呼吸。 檀香。母后宫里常年焚香,沉水香、苏合香、瑞脑香,林林总总,名贵无比。只有每年暮春时节,母后都要会焚上檀香。母后说,檀香,是让人静心的香。 晚课的人已经散了。持逸独自跪在佛像前诵经。沉沉繁冗的经文在他口中念来如同天国的梵音,是叫人沉溺的魔法,呼唤我情不自禁走向他。 三十丈高的佛像遍体漆金,在灯火下反射出耀目的流水样闪烁的金光。 莲步姗姗,雪绡衣裳宽大的衣袖在微凉的夜风中飘拂,微曳的柔软裙角无声的拂过明镜似的地面,精致的刺绣花边,衬在墨玉似的地上,一步盛开一朵雪白莲花。 轻缓移步接近他。那些记忆自心底蔓延缠绕,因了他的光亮,绽出第一朵曼妙无双的花。 走至他身旁,面朝佛祖轻盈跪下。雪白的裙裾散开如一朵芙蕖。 我并不看他,抬头仰望着佛像,“持逸,”我曼声道:“佛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他手中敲着木鱼,托嗒托嗒如落在心上。“是。雪魄。佛通晓大千世界万事万物。” 我微微垂下眼眸,看见自己沁出一点汗而发亮的鼻尖。发间斜挽着一枝汉白玉的梅英采胜钗,垂着细细巧巧的瑛珠,那样圆润,那样凉,触在滚烫发热的脸颊上。 “那佛知不知道我想嫁与你为妻?” 木鱼刻板平稳的敲击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有一阵凉风激荡进大殿,回环四周,呼呼如窜行翻腾的蛟龙,横扫一切。经幡与重重帷幕翻乱卷起,像舞姬歌舞时舒卷自如的臂。 风过,殿中的烛火灭去了大半,零落燃着的几支,光线黯淡虚弱如残喘的呼吸。一殿昏黄的蒙昧。光线凋落,佛像也失去了平日那种明亮庄严,折射出微弱的温柔的清淡的光。 我不语。他不语。佛亦不语。 许久,他轻声道:“佛知道。” “那么”,我转头凝望着他,目光如山风中的野火般炽烈:“你知不知道?”我深深地看着他,如有可能,我希望能看穿他芳香洁白的灵魂。 他的手停止敲击木鱼,抬起双眸,目光平静如秋日清晨里宁静的湖,清澈得仿佛能洞穿一切。 我有一刹那的失神,他的眼睛,像极了我梦境里那一双。 他静静说:“持逸知道。” 四周寂静无声。烛火轻摇,心跳得似围场里奔跑的小鹿——扑通扑通。眼前那小朵的烛花仿佛开出了一朵朵绚丽的春花,睫毛上似乎也要飞起蝴蝶,恍惚间,竟有了红罗轻帐、烛影成双的感觉。 他的声音泠泠在耳边,那样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一般。“持逸不是帝姬该嫁的人。” 唇边绽放欢愉的微笑:“只要你知道就好。”我轻轻俯过身去,轻柔在他耳畔道:“你怎么不叫我雪魄了?叫我芊羽好不好?”忽而莞尔一笑,他的额头似九月光滑如璧的天空,适合栖息我娇嫩的从未经人碰触的唇。那是一种奇异的美妙的触感,心温柔得仿佛要轻声叹息,“持逸,芊羽喜欢你,一心一意想和你在一起。” 绛仙朱点唇。他的额头有了一抹浅浅的绯红,是不完满的新月。 小时候见过上林苑烟花满天的绚烂景观,如许多绚丽到斑斓的颜色,星火之芒,如花盛放,亦无法抵逾我此刻欢畅淋漓的心情。 他看着我的目光温润如鹿,缓缓闭上双目,发出一声悠长的近乎无声的叹息:“佛祖,请原谅持逸。” 我只是笑,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入他怀中,悄声道:“这是我绣得鸳鸯锦。” 鸳鸯,那么美好的物事。 我轻跃起身朝殿外奔去,凤头锦鞋惊破通明殿一室的肃穆庄严。不过几步又舍不得,回头又去看他,轻笑如三月清风拂动檐间风铃,声音在在空阔深远的殿堂里清亮如天籁:“持逸。佛祖会宽恕我们。”我欢快的昂起头,“我是大周最尊贵的帝姬。我说会,就一定会。” 楼归远已经应允辞婚,那么只消我撒撒娇,母后一定会答应取消这门婚事。彼时我再想法子让持逸还俗,再要嫁他便容易得多了。何况,母后能让出身微贱的堇妃做皇后,想必也不会太为难我。 一切,会很顺利的。 玉簟秋-15 (十五) 然而两天后,楼归远上呈给皇兄和母后的,并不是一份辞婚书。而是一份声泪俱下的表愿书,表明婚后一定善待雪魄帝姬。皇兄龙心大悦,当朝便嘉许了他。 我吃惊之余,在后宫气得顿足,被他如此一来,我倒被动了。皇兄和母后必定更不愿意取消婚事。 我大恨。匆匆起身去寻持逸。 他知道我让楼归远辞婚不成,叹道:“都是持逸的过错,才惹出恁多事端。” 我忿忿不已,“他是小人!明明应允我要上书辞婚。如今反而叫我骑虎难下。” 持逸摆首道:“楼大人何其无辜!芊羽,你何必为难他辞婚。你有没有想过,他得选凤台不易,且诏文公晓天下,他怎么会肯?”他的神情有些悲凉,“芊羽,你太天真,也太娇纵了。” 清晨的雾气最浓,弥漫整个上林苑,我的声音和雾气一样湿润和伤感,“持逸,我只是想嫁给你,做你的女人。” 他闭目片刻,道:“小僧是出家人。” “持逸!” 他轻声道:“小僧喜欢帝姬已是莫大的罪过,切不可再伤了帝姬和楼大人的婚约。” 我心伤不已,似有什么绞着我的心口,酸楚到一丝一缕都在疼痛,目光凝在他脸上,缓缓的道:“有时候我自己想,如若我不是雪魄帝姬,也不是这宫里的人,只不过是个平民百姓,普普通通的一个农家丫头,那你或许会更喜欢我一些,我要和你在一起,也更容易些。持逸,你说是不是?”说完,自己心下也有些凄楚了。 大雾还未曾散去,黎明时分的天气,雾气这样浓,潮潮的濡湿。我只看得见他,他也只看得见我,再远,谁又能看见呢? 他的眉毛上凝着晶莹的露水,一滴两滴,映得眉毛越发的浓黑,英气逼人。 他亦凝视着我,清澈的双眼是两潭不见底的深色湖水,我情愿温柔沉溺到底。他轻轻说,“在持逸心中,无论你是帝姬还是贫家女,芊羽,你都是一样的。或许,只是我可以给你的不够多。” 或许他的喜欢只有那么多吧,无论我是谁。我有些灰心有些伤感,侧头靠在他肩上,只是默默不出声。 良久,我低声道:“我晓得的,你心中其实也舍不得我。只要这样,我便高兴得很。你是才子还是和尚,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是才子,我便做个佳人,你是驸马,我跟着你做公主嫁与你。你是和尚,我便剃了头去做姑子。你心中想的是佛祖,也放不下我,所以总是为难。可是持逸,我心中想的,唯独你一个。我才不管你是什么人,我总是喜欢你。”话一说完,我胸口起伏着有些喘气,只愣愣的望着他,热泪盈眶。 他拭过我的泪痕,柔声道:“你这样忽嗔忽羞,忽喜忽愁,弄得我的心也跟着你七上八下,又欢喜又烦恼。” 我忽然生了恼意,推开他的手,道:“我闹我的,你跟着我烦恼什么!” “真真是女孩儿家气。”他眼中柔情百转,含笑叹息,“我若不在意你,何必为你烦恼。” 我破涕为笑,重又靠在他肩上,挽住了他的手臂。 作为一个帝姬,在有生之年与情爱狭路相逢,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这一刻,我无比确定的坚信,遇见持逸,是我人生之大幸。 他重重的叹息了一句,拉住了我的手。持逸肩膀的温度隔着衣服温暖着我的脸颊。太液池的湖水轻拍着湖岸,似是温柔的呓语,又似情人的低喃。 我的心情如这湖水一般,凄凉的温柔着。 雾气包围着我们。我以为这样的相会是安全的,没有人察觉的。 殊不知母后,正轻悄站在我身后,牢牢地注视着我们。 浓雾阻隔了我的视线,却没有阻隔住母后的。 天气热,日子越发长了。我陪在母后身边,轻轻扑着团扇,心思恍惚。母后坐在我对面,执了一枚黑子气定神闲。 日光隔着细密的竹帘一道道筛进来,明明暗暗的光线落在母后发髻中央的碧玉凤翅步摇上,映出几色近乎通透的润泽,反照到鬓角拇指大的珍珠上,晃得人眼晕。 母后微笑道:“芊羽,在想什么?该你落子了。” 我一怔,方醒悟过来正在陪母后下棋,胡乱落了一子。母后笑吟吟道:“持逸师傅不错,讲佛经口齿明白,人也清爽,是极好的。哀家已经嘱咐了主持,要好好器重他。”母后仿佛无意一般,又道:“皇后的册封礼已过,是该让清凉寺的几位师傅回去了。” 我一惊,忙掩饰了神色,笑道:“母后不是说持逸很好么?怎么又急着叫他们回去了。宫中的法事还多得很呢。” 母后爱怜地拂一拂我额间的汗珠,道:“再好也是清凉寺的人啊,难不成要在宫里住一辈子么?宫里自有宫里的和尚做法事,原本就是为了立后的事才请过来的,如今事情已经了了,再住着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言官们就要给你皇兄上折子唠叨了。” “可是……”我正欲寻个由头反驳,母后的笑容已经凝在了脸上,“芊羽,楼归远好端端的上了一道表愿书,你晓得是为什么吗?” 我心下一凛,犹自维持着笑容道:“儿臣怎么晓得他要做什么,左不过是表表他的忠心罢了。儿臣就瞧不惯他的那个样子。哎?母后,快下棋呀。” 母后的手指拈着棋子反复摩挲,似笑非笑地望着青花大瓷缸里供着的一座大冰雕,原是用来降暑的,又兼观赏,是而都雕作了“童子捧桃”、“鹿含灵芝”的福寿图案。冰渐渐融化了,一滴接着一滴,“叮咚”的脆响,仿佛是在敲心一般。母后道:“还没下降呢,先说起未来驸马的不是来了。那么,前几日夜晚,你又为何召见了楼归远呢?上林苑的睡莲开得可好么?” “母后!”我的手脚有些发凉。 母后慢慢道:“母后老了,有的地方确实不如年轻时那么洞若观火了。可惜,老归老,宫里的眼睛还是有几双的,要不然凭你母后一个人,怎么看顾得过来。” “母后!”我急得脸色都变了,手指微微发颤,“你把持逸怎么了?!” 母后微眯起双眼,看了看天色道:“这个时辰,清凉寺诸僧应该也快出宫门了。”母后的笑容瞬即开放起来,“芊羽,你有一定要留他们的理由么?” 我额上冷汗直冒,道:“母后,儿臣不愿嫁给楼归远。” 母后依旧微笑,姿态娴雅,捋一捋竹帘上垂下的金丝流苏,慢里斯条地扯下了一根揉得碎了,随手扔进了香炉里,“持逸这孩子不错,哀家不想可惜了他。”说着看我,“听绣院的掌事姑姑说,你的嫁衣已经做成了,明天晌午就拿来给你试试,若有大小不合适的再改。” 我盯着母后手中的金丝流苏,心里惊心动魄一般翻腾着。我决不能让持逸出宫。 我狠狠咬一咬嘴唇,道:“儿臣有留他们的理由——就是儿臣的婚事会如期举行,要请清凉寺诸僧祝祷。” 母后舒心地笑了,笑中有欣慰和身为人母的担忧,“芊羽,母后不希望你的婚事出什么变故。” 玉簟秋-16 (十六) 快初秋了,竟然那么快,已到了七月的尾巴尖儿上。 白日的暑热退去,夜晚竟有了丝丝凉意。 床被再锦绣柔软,身下的玉簟再玲珑消暑。纵冰肌玉骨清凉无汗,心中也是烦乱难言。 我不曾想到,母后下手那么快。 幸好,持逸终究是留在了宫里。若在宫外……想起传闻中听到的母后对付旧日父皇的宠妃的手段,不是不害怕的。 听说……母后亲手用弓箭勒杀了冒犯她的妙音娘子。 听说……母后在冷宫中逼迫父皇身边曾经最得宠的华妃触柱而死。 还有,鹂妃和温裕皇后。听老宫人们说,温裕皇后到入葬的时候眼睛都是睁着的。死不瞑目。 我不能不怕持逸会死。 夏末的深夜静得连风也没有,轻薄的素绡纱帘安静垂下,昏黄如烟的月光照着,周遭的景色都有些模糊。空气里有一些盛放到极致的植物才有的泼辣肆意的甜香,充满了即将要过去的夏天的那种甘烈恣意。那是夏天遗留在宫殿红墙翠瓦深处的阳光,让我回忆起与持逸的点点滴滴,是十六年的生命里最美丽最繁盛的一个夏天。 可是,我答允了母后,我会嫁给楼归远。 苏绣的枕巾针脚细密轻巧,绣成的花卉莺鸟色泽鲜明光华。一切都是最好的。我咬着枕巾,沉默地不甘心地流下泪来。 我承认,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嫁衣,虽不如胧月姐姐那般繁华锦绣,珠光宝气,却更多了含蓄内敛,温文尔雅,像极了一个江南烟雨里如丁香花一般的含羞少女。 九翟盘龙四凤钗树金冠,宝光四射。五镶五滚真红色流彩飞花的蹙金翚翟袆衣上绣以石青色五凤图纹,并以金银丝线细细勾勒成形。镶滚襟袖摆边缘处,下摆与大襟上闪烁着黄玉、祖母绿、水钻与大颗粒的南珠盘成的春兰秋菊的华茂图案。金红十二破留仙长裙以郁金香根茎和蔷薇花朵染成,阔大逶迤的裙摆上钉着阑干丝质花边,宽约七寸,挖空镂出福寿籽样,裙幅上则密密绣满了一朵连一朵的怒放的石榴花。 我木然地由着姑姑和宫女们摆布,服侍我穿上精美的嫁衣。 落地的大铜镜,镜中之人穿着贴身的嫁衣,神情凄楚而不甘。 宫人们啧啧称赞,嫁衣的大小长短无一不妥帖,宫中的绣功自然是好的。 这么美丽的嫁衣,我穿上它,竟不是要嫁给我心爱的男人。 那一刻,我的委屈和不甘,瞬间奔涌上心头。顾不得宫人们仓皇地劝阻,迅速地扯下嫁衣,向颐宁宫去。 颐宁宫历来为太后所居,母后退帘归养之后皇兄又极尽天下以奉养。夏日暑热,颐宁宫中遍置雕筑玲珑精巧的冰雕用以赏玩取凉。才一掀湘妃帘进去,便觉有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宫殿角落皆种满了母后最喜爱的小株海棠花。姹紫嫣红、粉白娇黄,开得如彩霞凝朵。我径直走进殿中,摒退宫人,直直跪下大声说:“母后,女儿不愿嫁楼归远,请许女儿另择驸马。” “哦”,母后放下手中的《贞观政要》,颇有兴味的瞧着我,恍若未闻,“嫁衣穿着合适么?若合适的话,就知会绣院一声不需再改动了,再让内务府挑选些新式的首饰器皿……” 静一静气息,仰头看着母后:“母后。我要持逸做我的驸马。” 良久静静无声。有蝉在宫外的树上聒噪,“兹——兹——兹——”,那声音像蚕吐出的丝线一样,一圈一圈缠住我的心,缠的我发烦。 我终于沉不住气,“母后……” 母后手里轻轻把玩着一串珊瑚手钏,一颗一颗的缓缓数着那鲜红如血的珊瑚珠子,一语不发,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一毫情绪的波动,只一双眼睛精光清明。殿中乌金凤翔大鼎中焚着轻烟袅袅,淡薄如雾霭,越发显得轻烟后母后的容颜清淡如莲,宝相庄严,遥遥如在天际。 半晌,母后方轻轻一笑,对身侧侍立的槿汐姑姑道:“传哀家的懿旨。八月十六雪魄帝姬下降,为祷福寿,赐清凉寺为帝姬妆奁。” “母后。”我一挣声:“我要的是持逸,清凉寺予我又有何用!” 母后的目光锐利如宝剑的锋芒从我脸颊上深深扫过,直看得我颊上微微发疼:“芊羽,你睡意未醒,回去用冰水湃一湃头脑再来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苏合香甜凉的气息仿佛要沁入脑仁:“母后,儿臣心意已定。八月十六除非的儿臣要嫁的是持逸,否则儿臣决不出阁。” 母后的身子微微一抖,发髻上累累的钗环玎玲一响,鼻翼微微张阖,呼吸渐次沉重起来,槿汐姑姑知道母后是怒极了,慌忙奉了一盏冰镇梅子汤道:“天气暑热,太后饮盏梅子汤再与帝姬说话吧。” 母后看她一眼,勉强饮了一口放下,眼中精光一轮,极力着抑制怒气,徐徐道:“既然你如此执着,哀家就把持逸的尸身赐予你罢。”母后的面庞似乎是含着温润的笑容,然而我只觉得寒气逼人,母后漫不经心道:“芊羽,不要叫母后学唐太宗,哀家也不忍得看着持逸和辨机一样的下场。” 我霍然站起身子,目光灼灼逼视着母后,珠翠围绕下母后的冰雪姿容有种不真实的冷冽神气,迫得我如同浸在寒冬腊月的冰水中,凉意从脚底直窜而上。“儿臣也不是高阳公主,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被杀横尸。”头脑似被烈火轰地一烧,我的眼睛必定是血红了,怒气与害怕在胸口不顾一切的汹涌跌荡,如万马奔腾不休。竭尽全力屏住气息,慢慢一字一字吐出,如同金石掷地有声:“母后可以杀了持逸。持逸一死,儿臣必不苟活于人世。” 槿汐姑姑脸色大变,慌忙劝道:“帝姬何出此言!” 我慢慢端正衣衫,复又下跪道:“儿臣是天家帝姬,一言既出,定无反悔之意!” 母后闻言一愣,右手掣过案上的梅子汤盏一举,汤水已然洒了出来。眼瞧着便要向地上掼去,忽然又慢慢将那汤盏放了下来。猩红汤汁的颜色落在月白锦缎的地毯上像一滩凝固了的血液,我默默不语。 母后怒极反笑,朝槿汐姑姑道:“好!好!你瞧哀家生的这三个女儿!”母后一提到两位皇姐,语气中已带了一丝微不可觉的怅然与无奈,“哀家只有这三个女儿。远嫁了的胧月自是不必说了,她去国离家是为咱们大周换一份江山安宁。灵犀这一生是不会再嫁了。”母后语气中的哀痛之意渐次明显,凤头金钗哗哗乱点,声音玲玲如急雨,“哀家眼前只余了你这一个女儿,如今倒好,你为了一个和尚竟要与哀家以死相争。你……你……”母后一口气哽咽在喉间,槿汐姑姑吓得脸也白了,慌忙去拍母后的背,便要叫人进来。母后极力挥手,又咳又呛,断续道:“糊涂!……这样子……能叫人瞧见么?!” 我吓得魂不守舍,眼泪哗啦落了下来,忙不迭跪行至母后膝下,双手端了茶盏喂母后喝下去,竭力抚着母后胸口让她气息平静。好一会儿母后才平定下来,我垂泪道:“儿臣不是故意要惹母后伤心气恼。万望母后垂怜女儿,女儿不能嫁一个自己不钟爱的人,凄苦一世。”话语未定,终于忍不住伏在母后膝上呜咽着哭了起来。母后的裙上绣着牡丹凤凰的花色,针脚细密,那凤凰羽毛光华,展翅直欲从衣上腾飞而起。哭得久了,连牡丹那样鲜艳娇媚的颜色也被泪水洇成了颓败的灰。 玉簟秋-17 (十七) 母后的眼泪一滴滴滚烫落在颈间,灼的刺痛。仿佛是许久竭力自持,抚摸着我的脖子,缓缓道:“你和你胧月姐姐不同,不用为母后分担社稷家国之累;也不像灵犀,非要为了予澈拼个鱼死网破不可。母后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母后只希望你能常常在母后身边,嫁个疼爱你的夫婿,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的,和你温仪姐姐她们一样,做个安乐享福的帝姬。不好么?”母后缓一缓又道:“你好好想一想,不要说大周开国百年来未曾听过,即便放眼历代诸朝,何曾听过有和尚还俗做驸马的?” 我垂泪,倔强着疑惑道:“母后,这是儿臣真心中意欢喜的男子,缘何这样能不如意呢?只因我是帝姬之尊么?” 这世间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得已、不如意。成千上万,我所见识过的真正不多。我的人生,一直那样安逸无忧,有母后和皇兄的照拂。所有的情伤爱痛,全是灵犀姐姐留给我的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所有所有的不如意,唯有一个持逸,唯有这一段姻缘。唯有这一个,这不如意似一串佛珠,冷硬的四散开来,牢牢地硌进心里,一个,又一个,逼迫着我生疼生疼地疼着。 母后眉头微皱,无限酸楚,抱着我的头道:“孩子,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十居八九,又岂只你这一桩。身在皇家,人人都是有所失去的。哪怕是母后,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你和持逸,不要勉强了罢。” 我哽咽了嗓子,抹一末泪,仰头道:“我偏要勉强。” 母后凝望着我,久久道:“你勉强得了自己,也能勉强得了他么?他一心入佛门,更是亲口为他求来的。”母后沉声道:“持逸自然有他的好,可是楼归远也并非十分不好,毕竟凤台选婿,他是你自己选来的。” “嫁给楼归远,被他小心呵护珍视,他会容忍我的一切,我们可以做一对普通的帝王家的夫妻,安乐到老。原也不是不可以。”我抬头定定看着母后,“可是我遇见了持逸。母后,你不晓得,我遇见了持逸,我爱上了他。这是命数。佛要他来到我的生命里,如果我的生命不能因他而完美,就只能因他而破碎到底。我不能爱着一个人而去做另一个人的妻子,和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我不能够。”我的声音里有了刚硬和强悍的底气,“母后,若换作是你,你能够么?!” 母后大震,面色白了又白,竟是笑了起来,“哀家能够么?”母后笑着反问。 母后的笑容这样凄凉,每一丝笑纹里都饱含着痛苦的痕迹,几乎是有些惨烈的意味了。我心下害怕起来,长这么大,我几乎没见过母后这样古怪的笑容。槿汐姑姑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跪在了地上,看着母后,大声唤道:“太后,太后——” 母后对我和槿汐姑姑的呼唤置若罔闻,只是那样微笑着,微笑着。 片刻,母后转过头来,已经是平日的平静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母后的失态,我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我惊讶着,母后只是如常的样子,只是目光冷得不像在人世一般,冰冷的,似一缕凝聚的电光。 母后松快地笑一笑,对我说,“有什么不能的。人啊,狠一狠心肠,只以为自己是死了,也就做得到了。”我心里气愤极了,母后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母后不是一个人,母后有你们,你、灵犀、胧月,还有你皇兄,有你们,母后再做不到的事,也得做,还要做得仿佛甘之如饴。” 母后的话我并不十分懂得,而槿汐姑姑,却已经是老泪纵横了。她扶着母后的手,轻声道:“太后,您别再说了……” 我只是不懂,不懂,多少的前尘往事,淹没在大周的风烟晓雾之中,我俱不知晓,我不懂得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一如母后所说,怎能爱着一个人而去做另一个人的妻子,和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 我只深深的觉得,母后的说法,是错误的,不近人情的。 我霍地站起,骤然拂袖而去。 临近八月十五,我愈加急怒,急怒之下也是无计可施。 母后已经下令,通明殿从即日起要为雪魄帝姬出降祈福,要沐浴斋戒,轻易不可出殿。而看守芳菲殿的侍卫也突然增加了不少,美名其曰“帝姬即将出降,需得加强宫中禁卫”,如此,我和持逸想再见一面,也是难于上青天了。 萧萧的雨连绵落了三五日也不见有放晴的迹象。一层秋雨一层凉,暑热的尾声也渐渐消弭在秋雨的缠绵萧索里了。 仿佛只是一个夜晚,青郁葱茏的梧桐树叶就有枯黄的痕迹,细细一脉,似心上一缕不能弥合的伤口。 我与母后,终究是隔阂了。 连着几日,我都不去向母后请安,对于母后的探视,也只作不知。 我知道,我是任性的,可是母后的话,深深地刺激了我。我看到她如常般美好宁静的深情,忽然觉得陌生而疏离。 如是,母后也只远远看我一眼,不再敢和我说话。 我急于想见持逸,急不可待。这种心情无计可施,亦无法言说,只逼迫得自己内心如焚、坐卧不宁。 我想念这个男人,十分,非常。 我想要他带我走。 因为我无法做到,爱着一个人,却与另一个人同床共枕,以夫妻相称。 玉簟秋-18 (十八) 八月初三那一日,我去泉露池中沐浴。照例的侍从宫女一大群,浩浩荡荡往泉露宫中去,我只扶着串珠的手,紧抿着嘴默默行走。串珠的手,有点冒冷汗,涔涔的黏腻。我无声望她一眼,她只垂着头。我轻声安慰她,“别害怕。” 她用力点一点头,“奴婢不害怕。” 半个时辰后,我穿着串珠的衣裳从后角门转出来。雨下得有点稀疏,涟涟的,像女人的眼泪成珠。我撑着伞,疾步行走。 持逸则由芷儿引了在昭宪太后的旧佛堂前等着。那里人烟荒芜,早已荒废了许久,自然是不会有人察觉的。而串珠,则代替我在池中沐浴。 见到他那一刻,我几乎是飞扑入他怀中的。 伞落在了地上。 一层又一层微雨随风飘落,我只是浑然未觉,他身上的温度驱逐了初秋的一缕微薄的寒气。我瞬间觉得安心,一颗扑腾不定的心有了着落的地方。 他很快推开我,动作坚定而有力。我抬头,湿润的空气与蒙胧的水雾在温柔的夜色里拂面而来。他迅速退开几步,离我有些远。蒙昧的夜色下,他的眉梢与光洁的额头上已萦着许多细细的透明的水珠,水痕滑过他的脸庞,似秋露凝光。 他这样美好,可是神情这样冷寂而疏远。 我轻轻唤他,“持逸。” 他温和地答了一声,倏忽又变了脸色,更退开几步,漠然道:“请帝姬不要再与小僧相见。” 似乎有冰凉的雨水灌入天灵盖,一缝一缝地漏进冷意。几乎不能相信,“持逸……你说什么?” “帝姬”,他的神色有些沉痛,“小僧不该到宫里来,也不该再和你相见。帝姬即将下降,夫婿英朗,关爱帝姬,来日必成佳话。帝姬身有所属,小僧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伤心。一切都是小僧的罪过。帝姬是金枝玉叶之身,太后和皇上的掌上明珠。小僧不过是个区区微不足道的僧人浮屠。只盼帝姬从此将小僧永远忘记了罢。” 我听他一口一个帝姬,胸腔中又是伤心又是气愤。只愣愣说不出话来,一时恨极,扑向他肩头,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牙关发酸,口中骤然闻到了血腥气,心中更是心疼不忍,忙松了口去检验他被我咬出来的伤口。 两排牙印咬得极深,入口处鲜血淋漓。我又是悲愤又是难过,更是心疼不已,忙用手绢为他按住伤口。 持逸皱眉道:“你是恨煞了我么?咬得这样深。”他挣开我的手,缓缓道:“帝姬已经泄恨,若还不够,便杀了小僧罢。小僧无端招惹帝姬,作孽已多。” 我气得发怔,再忍不住呜咽着哭了起来,大哭道:“谁要杀你,明明是你来一刀一刀杀我的心,人人要我和楼归远恩爱,你也来说这样的话么,我可真真白认得了你。你明明晓得我最想和谁在一起,还拿这样的话红口白舌的来咒我,你存心要咒死我才算么?!” 持逸被我连珠串地说得发怔,只愣愣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眼中脸上变幻莫定,一时有情一时又似无情。片刻,硬生生转开了脸去,道:“小僧并没有什么好,帝姬还是忘记了我罢了。我们从不应该记得彼此的。” 我听这话,一如刀割剜心一般,顿足道:“你好!你好!你要忘记,我偏要你记得。我就要咬你这一口,叫你别忘了,周芊羽就是喜欢你的,你也喜欢她!”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依旧道:“我自然也不肯忘记你,若有一日忘了,便叫我天诛地灭,不得超生就是!” 持逸一急,大是不忍,道:“帝姬身份尊贵,何苦拿自己做这样的毒誓。” 雨水浇落,浇灭了新开的几树桂花,那香气胶凝在一起,似穿肠毒药一般,从口鼻中钻进去。 我转身再不肯看他,强忍着哭意,生冷道:“我发的毒誓,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自去做你的和尚,我去嫁我的楼归远。只是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谁也不用来管!” 没有星光的夜晚,那么黑,那么暗,雨水落下的声音似有什么东西在持续碎裂。我的声音如破碎了一般清冷,“人人都可以劝我去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和他做一世夫妻。可是持逸,唯独你不可以。” 锦瑟年华谁与度,莫问情归处。 蓦然间想起这句诗,惟觉满心满肺的伤感。 我只身离去。 两日后,我开始高热,不停地呓语。没人知道我见过持逸,只以为我在沐浴时受了风寒。 我忽梦忽醒,人总是蒙昧的。 依稀恍惚中,是母后握着我的手哀哀的哭泣;是皇兄和皇后焦急守候的身影。 然而是谁的眼睛呢? 那双眼睛一直这样瞧着我,心疼而悲悯,仿佛是看不够的样子,专注凝望着不肯移开,像是永世也不能再见我一般。目光温和得似能洇出水来,是泉露宫里珠汤那样的水,有微蓝的星芒璀璨流转,更有刀锋样的决绝,似乎要把我牢牢刻在他双眸之中。 是谁的眼睛,我几时见过的呢,这样熟悉。 我迷茫着睁开眼睛来,头疼欲裂,视线也有些模糊。天旋地转一般望出来,持逸——竟然是持逸,我一定是烧糊涂了,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有两滴滚热的液体,灼烧着落在了我的额头,远远地听见母后的叹息——“你不是一个好和尚。” 母后的声音那样遥远,我累得再听不见。 待得完全清醒过来,已是四五日后了,人消瘦了不少,素金钏套在手上,空荡荡地晃悠悠。 芷儿一口一口喂着我喝粥,道:“帝姬病成这样,可把太后和皇上急坏了。帝姬可知道么,帝姬烧得厉害,怎么叫都不醒。” 我开始变得沉默,很多时候,我只是静静坐着发呆。 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我从一个明朗娇憨无忧无虑的少女成长为一个沉默伤怀的女子。只是因为情爱伤痛的缘故,我晓得自己不争气。 母后来看望我时,我低眉顺眼的乖巧,母后微笑道:“这样乖巧安静,倒不像是哀家的雪魄帝姬了。” 我低声道:“儿臣不该让母后担忧生气的,是儿臣不孝。” 玉簟秋-19 (十九) 我没有再见持逸,倒是不时听串珠提起,持逸为我的病情日夜祝祷,茶饭不思。 这一年的雨水这样多,连绵的秋雨,下得人的心境全沉了下去,沉到底,那么安静。一颗心,几乎波澜不惊。 我很少出门,却独喜欢上问星台。 那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方,远远可以望见宫廷以外的东坊西市,人间烟火鼎盛。 皇兄的到来我无所察觉。 他取了一袭披风披在我身上,叹惜道:“风寒才好,还要再来一次吓人么?” 我的微笑淡薄似浮光,扫不开天际的雨丝,指着远处的烟火人家,道:“皇兄,你瞧。”我微微一笑,“若是做一个普通人,该有多好。”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声音铮铮如弦断般决绝,翻出难言的绵软无力:“我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我身在帝王家!” 皇兄怜惜地望着我,“芊羽,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无奈。”他抚着我的肩,“你瞧远些,大周江山风烟八万里,皆在我们足下,并非人人可以企及。” 我凝眸望着烟雨中仿佛洗褪了颜色的楼台殿阁,轻轻道:“大周朝江山风烟八万里,雪魄所求的,只有一个持逸。” 皇兄凝视我片刻,“你还放不下他么?” 我伸出手接出一滴清凉的雨水,兀自微笑,“若这天可以不下雨,我必能放得下他。” 皇兄默默叹了口气。我道:“皇兄,你和我不一样。你心爱的人虽然出身微贱却成为了你的皇后。我没有你这般幸运。皇兄,你的情爱太顺利,所以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和感受。爱而不得,是如何侵人心骨的难受。” 皇兄半晌无言,轻轻拢一拢我的肩,道:“若是可以,朕希望自己的妹妹不要再有这种难受。”他靠近我,耳语道:“持逸也算不得辜负你,你病着那些日子,他死命求母后放他来看你一眼,你晓得么?他为了能见你,额头也磕破了。” 我的眸光一亮,心头似有什么被瞬间点着了,片刻问:“他好么?” “还好。” 我定一定神,道:“皇兄,让我见他。”皇兄摇头,我沉思须臾,道:“最后一次。”闭上双目,再不言语。皇兄默然无声,良久,才听得他的薄靴砦砦作响,一路出去了。 他瘦了许多,额上的伤口像极了那一晚我的唇印,如不完满的新月,鲜红触目。 我轻声道:“何苦呢?” 他清癯的面庞绽开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你好了便好。我真怕你会死。” 我靠近他,唇齿间吐出几个字,“既然怕我死,担心我,为什么不让我在你身边?” 他微微正色,“帝姬,我已向佛祖许愿,若你的病能好转,小僧愿诚心侍奉佛祖,再不生二志。” 心中激冷一疼,“持逸……”我极力克制着自己,道:“持逸,遇见你我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这么多年,我都一直是活在梦里,宫里的生活,锦衣玉食,都像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梦。那天在山门遇见你之后,我才觉得自己是活了,是真实的。” “持逸”,我几乎是在哀求了,“你告诉我,你是否是像我爱着你一样爱着我?” 我低低沉吟:“你从不告诉我。” 他的眼睛,我几乎是熟悉了那么多年一般,和我睡梦中常遇见的那双眼睛那么相似。它望着我,目光温和而纯白,清明似霜雪。他说:“是。持逸也这样爱慕着帝姬。” 我的泪,温热的落了下来,心里充斥着膨胀地快要裂开的喜悦,扑进他怀中紧紧拥抱住他的脖子。 他只是保持着那样端正的姿势,并不来拥抱我。他手中紧握着一串佛珠,轻声道:“可是持逸更敬慕佛祖。”他的语气有些哀凉,“持逸爱慕帝姬已入魔障,不可再毁帝姬大好良缘。” 我的心绪凉了半截,急切道:“持逸,我的大好姻缘是你啊,不是楼归远!你以为我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会是良缘美满么?!” 九月的月光,清冷如洁白的霜,照在他面上,光华宛转。 他的佛衣轻轻被风扬起,宛若白云初落,晓雾弥散。 他牢牢迫视住我,“芊羽,背叛你,我不忍。但我一心入佛门,背叛佛祖,我不能。” 我的双腿有些委顿,几乎要跌倒,望着他,颤颤道:“可是,佛祖是死的,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难道你不要我,偏偏要一个冷冰冰的佛像么?”我抓住他的手抚在我脸上,叫道:“我是活着的呀!” 持逸的眼眸中尽是无声的炽热的痛苦。他扣在我脸颊上的指尖有些颤抖,像青松的松针,凌风微动。 我多么希望,他可以牢牢抱住我,对我说,“芊羽,我只要你。” 我多么希望!这样热切的诚挚的希望,燃烧得我所有的力气都聚集在了心口一般,沉重而沸扬,快要透不过气来。 良久,几乎等到月也要西沉了。晚来的露水溽湿了前襟广袖,袖子上绣的金丝白纹昙花在露水的印渍下也有些黯淡了光泽。一点金一点亮,刺痛我满怀期待的一颗心。 天色乌黑,鸦鸣呜咽如啼,梧桐树亭亭直立,那么阔而绿的叶子都已经凋零了,只剩下荒白的树枝,寂寥地伸展着,那种姿态,仿佛无语问苍天。 无语问苍天。 他和我,忽然之间,无言以对。 我忽然觉得,深夜里,鸦鹊的哀鸣,悲凉如斯。这样冷,我环抱住自己,迟疑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持逸的手,和我一样冰凉。 我们温暖不了彼此。 脑子里呀呀地疼着,仿佛是一双坚硬的翅膀在搅动着,抽搐着。越是疼痛,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淡淡道:“持逸,或许你不是我心里那个勇敢洒脱的男人。” 他平视着我,道:“是。” 我微微一笑,“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和从前没有两样。我喜欢的是你,而不是我想像里的男人,所以无论你心中是否有比我更要紧的东西,我都是喜欢你的。” 他的脸色有些微的潮红。他镇声道:“不错。遇见雪魄帝姬,我的人生全盘凌乱,几次几乎会死。可是芊羽,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我生命里的幸运还是不幸,可是如果不遇见你,我的生命会是一滩死水。” “今生已过也,结取来生缘。”我的泪水灼热滑落,在这个冰冷的寒夜里有奇异的温度,“持逸,这真不像是我会说的话,我多不愿意说这样的话。我真想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能和你在一起。可是……这一生我们真正是要无缘做夫妻了吧。” 持逸反握住我的手,“咱们,修一修来世吧。”他的手那么用力,就像他的语气一般,紧紧抓攫着我,“芊羽,我总是在想,若是那一天,我在见到你后没有执意要出家,或者你没有答允我让我出家,或许我们可以在一起,我会为你入朝为官,尽管那会违背我的心性,可是为了你,我愿意。我会为你去参选凤台,芊羽,或许今日,你就可以风光下降与我。可是芊羽,我们已经错过了。我的母亲已经背叛过她的信仰,我却不可以。上代人发生过的悲剧,难道还要在我们身上在发生一次么?芊羽,即便我输得起,可是我不愿意世人都嘲笑你,你不应该承受这些!” 我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仿佛是一滴无心落下的露水,满心满肺地绞疼着,我死死忍住,凄微一笑,道:“就算做不成鸳鸯之宿,想要在一起,咱们总是有法子的。” 持逸容色悲悯,阻止我道:“佛忌世人执着,芊羽,你为我,已经失去太多。” 我的泪凝在眼眶中,徐徐舒颜微笑:“遇见你,我得到太多。” 我凝望着他,几乎要把他的形容深深刻进我的眼眸底处。缓缓松开他的手,踏着最后的月色离去。 玉簟秋-20 (二十) 佛是他的信仰,而他是我的信仰。持逸不能背弃自己的信仰,我亦不能。如果我所身负的权势和荣耀是阻碍我和他磐石,我要这天下尊荣来做什么?转念如电,我伸手摘下紫金翟凤珠冠往地上一掼,既然如此,便不要这帝姬身份,长伴于青灯古佛之侧,与他一同侍奉他的信仰罢了。 母后,自然是不肯的。为着我是因为持逸的缘故,几乎要恨煞了持逸。 我心意已决,终究还是有些后怕。 私下里问槿汐姑姑,母后是否会杀了持逸断绝我出家之念。 彼时我手中握着一把小小的刀刃,锋刃雪白,吹发即断,这是我用来防身的爱物。 我的话语轻而坚决:“若母后真杀了持逸,孤一定自裁追随。” 槿汐姑姑抚摩着我的额发,叹气道:“帝姬以为太后是这样的人么?” 我摇头:“母后明于事理,想必不会。可是……孤还是害怕。” 槿汐姑姑为我斟上一杯香片,道:“太后绝不会杀了持逸,也不会加害于他。帝姬可以放心。”她缓缓道:“皇上登基前太后执政多年,并未因私情而错杀过一人,且这也不是太后一贯的做法,这是其一;杀了持逸师傅只会让帝姬更怨恨太后,心结难解,太后向来疼爱帝姬,怎会这样伤帝姬的心呢,反而得不偿失啊,这是其二;另外……”槿汐姑姑稍有迟疑,还是说了,“持逸师傅的眼睛很像太后的一位故人,即便是只为了这一个缘故,太后也不会杀他。” “故人?”我好奇。然而槿汐姑姑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取了玉梳轻缓梳理着我的一把头发,道:“若是真出家去做了姑子,这把好头发都没有了,多可惜呢。帝姬刚出生时头发不多,太后急得了不得,怕长大了头发稀被人笑,天天亲自用桐子油给帝姬洗头,费尽了心思哪。” 母后抚育我们兄妹的苦楚,我又怎会不晓得。想到此,心下也是软了。只是眼下我只想着槿汐姑姑分析给我听的话,槿汐姑姑在母后身边数十年,同甘共苦,对母后说不上十分,也有八分了解了。我心中稍稍宽慰。 然而到了夜间,串珠神色匆忙跑了进来,悄声在我耳边道:“帝姬可知道么?持逸师傅走了。” 我本更换了寝衣正要躺下歇息,一听这话,手中握着的衣裳便软软落在了地下。 我惊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串珠低首,“正是方才出了宫的,奴婢从浣衣局过来,正遇上他出去。” 我的脸上浮起一个虚幻的笑容,慢慢坐在了地上,头上的梅英采胜钗缓缓地滑落下来,白玉的花瓣钗身跌得支离破碎,唯钗头上一点红宝石的花蕊,滟滟反射着烛火的光芒,那么冰冷的艳光,几乎要刺盲人的眼睛。我轻轻道:“他走了。” 串珠低声啜泣,“是,师傅走了。他自己要走,谁也拦不住的。帝姬,你莫伤心坏了。” 我的目光没有焦点,轻轻“恩”一声,道:“他自己要走的么?那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帝姬,帝姬”,她急急唤我,“持逸师傅让奴婢转告帝姬,不要等他,要好好的。” 我觉得冷,环抱住自己的双膝,自言自语道:“我晓得。他去了哪里?” 串珠抹泪,道:“师傅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便走了。太后听闻这件事,只说‘随他去’。”串珠絮絮道:“持逸师傅说不能来和帝姬辞行了,只怕届时又狠不下心肠了。” “帝姬……帝姬……”她心慌地唤我。 我颓靡地坐着,心中一片空茫。 外头下雨了,雨声轰轰地响着,击打着地面,侍女们忙不迭地去关窗子,没人敢来打搅我。唯有串珠坐在我身边,默默垂泪。 他走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或许他会回来,是明天?后天?明年?还是后年? 他本就是这样性子的人。 良久,我的一滴泪,滚热地滑落下来。 雨泼天泼地的下着,如白唰唰的利箭狂暴的冲向大地,反溅起无数雪白的水花。我赤足从芳菲殿中直奔出来,唬得串珠和芷儿慌忙举了伞跟着跑在身后。 大雨一浇,脑子反而镇静下来,清明一片。赤足一步一步踏在永巷精工雕琢的石板上,被雨水冰得失去了知觉,木木的不觉得那些被疾风暴雨打下来的树枝残叶和碎瓦会刺痛足底。雪白的素纱寝衣被大雨冲得紧紧裹在身上,永巷阴森的风贴着地面和宫墙席卷而来,竟胜过冬夜的冷。 芷儿和串珠吓得劝也不敢劝,只好紧随在身后拼命举了伞为我挡雨。哪里挡得住,风雨中的伞如同一片浮萍般左右飘忽。不想别的,仿佛脑子也被冻住了,只想这样走去母后的颐宁宫。芷儿忽地惊叫一声,再抑制不住哭了起来,喊道:“帝姬!”却再说不下去。 我恍若不闻,只无知无觉的一步一步徐徐往前走。串珠“扑通”一声跪进水洼里,大着胆子扯住我的袍袖哭道:“帝姬。帝姬。就算要去太后宫里奴婢也斗胆请帝姬坐辇轿去罢。您……您实在不能再走了呀!”被她扯的身子一晃,方才低头看见自己足下的一汪水泛出缕缕血丝,近足的裙裾已被血染成如朵朵盛放的红梅,鲜艳得凄厉可怖。知道是足底被碎石割破了。冷冷的瞧一眼,拨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颐宁宫前悬挂的数十盏巨大宫灯早就叫雨水浇熄了大半,仅剩的几盏也只如黄豆班大小,在风雨里飘摇不定。雨夜中的颐宁宫如一只沉默傲立的兽,黑森森的阴沉。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只闻风雨之声,吹得人摇摇欲坠。 忽听得宫门起钥的声音,“嘎吱”一声沉闷厚重的巨响,宫门已豁然大开。宫人举了明黄大伞箭步如飞鱼贯而出,手中的羊角灯照得地面霍霍发亮。槿汐姑姑扶着母后一路疾步出来,母后显然是在梦中被人唤醒的,鬓发微松,寝衣也没换,只披了一件披风在身,双眸精光炯炯直视着我,声音一如平常:“雪魄。告诉母后,你在做什么?” “母后,持逸走了。” 母后看着我,平心静气道:“他是自己走的。”母后徐徐柔和道:“他已经走了,你还不死心么?” “母后。”我屈膝跪在冰冷坚硬的玉阶上,平静如波澜不兴的水面:“儿臣愿自请出家。为父皇亡灵祝祷,为大周国运祝祷。” “芊羽。”母后的语气透出难以抑制的震惊与森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暴雨哗哗如柱,直直的从天际冲下来,倾注在身上一下一下粗重的如同在经受鞭笞。胸口堵的似闷住了一口气,气息难透。身体里焚烧着一把熊熊不可熄灭的烈火,火舌卷过之处有灼烈的燥热和痛楚。和冰冷的雨水一激荡,全身的毛孔如闭塞了一般难受。脑袋重得像被压了千钧巨石沉得抬不起来,可是意志清明如镜,极力昂首看着母后,一字一顿道:“儿臣不孝,但是儿臣心意已决。万望母后成全。” 母后沉默片刻,满身满脸的雨水纵横,眉目间瞧不出是什么神色。“啪”一个耳光重重落在我颊上。羊角灯照映的母后脸色雪白,双手微微颤抖。母后盛怒之下,气息激荡得胸口起伏不定,厉声道:“好!好!哀家当年被迫离宫出家,如今生下的女儿竟自己要去做姑子!这不是因果业数是什么?!” 槿汐姑姑慌忙去抚母后的胸口,力劝道:“太后息怒,保重凤体要紧。”转头向我道:“帝姬快快认错吧。莫要气坏了太后。”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嘴角似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自幼母后便钟爱我,素日连一句重话也不肯说,更不用说要动我一个指头,如今……雨水贴着额头的碎发迷到眼睛里,又流到鼻尖,不小心吸进去鼻子酸楚的发痛。我静静的伏下身子,额头重重的叩在同样光滑明亮的玉阶上,冰冷没有温度的触感让我想起了持逸的嘴唇。持逸,心底翻涌出不可遏制的疼痛,头皮一层层发怵。蓦地身子一软,再支持不住向旁边歪去。“求母后成全。”这是我在昏迷前吐出的最后的话语。 母后的眼角里有掩饰不住沉重的忧色,“哀家倒不希望你有多孝顺,只消你平安无事就好。”母后低低叹息一句,很快收整了无奈,利落地吩咐槿汐姑姑道:“告诉礼部晓谕下去,雪魄帝姬沉疴未愈,须得好好将养,下降之日推迟两月再议。” 玉簟秋-完结 (完结) 是年十月,宫中的旨意就、下来,“雪魄帝姬,性安虚白,神融皎昧,便令出宫,为太祖追福,宜于京城右嵯峨峰安置,仍以来年正月令帝姬入佛。” 正月大雪飞舞,一顶小轿带着我上了嵯峨峰顶一座新建的寺庙,那是专供我修行的地方。那一天的雪真大呵,这天地间皆是白茫茫的雪花,披靡山野,无尽的天与地,雪白的,融尽了一切悲欢聚散。 我知道,母后是伤透了心,而我何尝不是,持逸亦如此。 或许,我们都需要解脱,却又挣不脱。 我茕茕孑立于嵯峨峰顶,手中紧紧握着那个装着他头发的香囊,如今,里面也有我的头发了。(完) 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结发。 风雪扑上我的脸颊,忽然想起那一日,初夏的时节,我第一次见到持逸,那个男子就那样背对着我遗世独立在徐徐山风中洞开的寺门前,为我打开情爱的大门。 我的人生,从此为他全盘改变。 我出家后的第二年,皇后谢润生下了一位皇子。 帝位有继,于母后和皇兄,都是安慰的。 至于楼归远,听说皇兄指了我的另一位皇姊和睦帝姬封为和睦公主下降给她,食邑妆奁同皇后所出的嫡亲帝姬一般,以示厚爱与补偿。婚后夫妻和睦,其乐融融。这很好,楼归远所需的不过是位公主,至于哪一位,只要荣宠不变,他是不会真心介意的。而我,也不必对他有所亏欠。 嵯峨峰顶的月亮升起又落下,树叶绿了又黄了,我快不记得这样的变化已经有几回了。 持逸,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云游四海的你是否真的已经忘记了我。只是,我已经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青灯古佛之畔,在嵯峨峰顶眺望你曾经参禅修行的清凉寺。持逸,我知道,即使我身在佛门,日日诵经,也断不了对你的思念,断不了我们曾经短暂的几乎没有交集的回忆。万丈红尘,我始终没有彻底离开。可是,当每日晨夕的清风遥遥吹来清凉寺的暮鼓晨钟的悠鸣时,我是想念你的,这样就很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