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4》 第一章 甘露莫愁 我到甘露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了,修建在京郊的甘露寺是大周第一佛寺,建在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下得车来,被山风一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浣碧和槿汐忙收拾了行装跳下车来,一边一个扶住了我,槿汐轻声道:“这十月里的山风已经凉了,娘子刚生产过,别吹坏了身子才好。” 自出宫,她再不叫我“娘娘”,怕我伤心烦恼,又因为身份确实尴尬不明,权宜之下只唤我“娘子”。说话间,已搭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 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血红一轮如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山色也有些发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我静静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三人正观望间,有两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打量了我们几眼,问道:“这几位可是宫里出来的?住持师父已经吩咐了我们带几位进去。” 我略施一礼,扶了浣碧和槿汐一同随着她们走。绕过甘露寺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引了我们进去道:“这是几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十分简单。 两个小尼姑又道:“请几位再随我们去大殿,住持师傅等人都在等着了。” 浣碧欠身笑道:“有劳了。” 大殿中点了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我才生产完两日,略有些受不住这发冲的味道,极力压抑着咳嗽了两声。殿中人虽多,却是极静。闻得我这两声咳嗽,皆转过了脸来。为首一个尼姑面相倒是和蔼,向我道:“你来了。” 我觉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团,我晓得是让我跪的,于是跪了下去,浣碧和槿汐也忙跟着跪下。 只听她和颜悦色道:“宫里头来的旨意,这位贵人是要带发修行的。虽是如此说,也是入了空门,戒律自然要守。”于是她絮絮说了一番清规戒律,道:“贫尼法号静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与红尘远离了,也再不是宫中的贵人,用不得旧称,贫尼为你取了一个法号。”她顿了一顿,道:“你就随贫尼的弟子辈用‘莫’字。”她微一叹息,“你眉间隐有愁澜,便号‘莫愁’吧。”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的比丘尼1该用的法号。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心下却愁澜顿生。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在书房里读书,夏日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讲完闷死人的《四书》、《五经》,又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述后妃之德也,小姐乃闺阁千金,不可不牢记也……” 我嘴里“嗯嗯啊啊”老老实实应着,眼前夫子的胡须长长地晃得人眼睛发花,几乎要晃得瞌睡了。 夏天的葡萄架下,明亮到透白的阳光一点一点细碎地从叶子间洒下来,满地的圆的半圆的白影子,像一地未融的雪花。 夏日那样长,那样长,几乎像要过不完了。蝉鸣声一声长似一声,仿佛和白天的辰光较着劲,看要比谁更长更叫人厌倦。午睡醒来,脑子已经清醒了,眼睛却总也不愿意睁开。小轩窗下,有清脆的女儿家的低笑声,一定是流朱和浣碧在斗草玩儿,要不就是玢儿,又哄着小厮在捉蟋蟀玩儿、或是拼着七巧板。 哥哥不知怎么进来了,笑着拿了一卷书敲我的脑袋,“还装睡,瞧瞧我给你拿什么好东西来了。”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南北朝的一卷诗词集。哥哥笑道:“夫子的课上得那样古板,别说你一个女儿家,我也听得瞌睡。这一卷宫词得来不易,你好好看吧——只别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说教。” 于是如珍似宝地藏了起来,防着娘发现,睡前才偷偷看上一首两首,读得半懂,心意也痴了,仿佛口角噙香一般,日里夜里念叨。早晨起来,流朱又拿我取笑:“小姐读书读得疯魔了,昨儿个夜里说梦话,说什么‘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小姐认识洛阳的这位小姐么?” 流朱,流朱,仿佛她的音容笑貌还在耳边,还牙尖嘴利地与我说着那些俏皮话儿。她死得这样冤枉,我只消稍稍一想,心头又痛了起来。 是了,洛阳女儿名莫愁。是《莫愁歌》2里的句子,那年岁里,最爱的就是这首。 好不容易盼得眉庄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来,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一句一句念给她听:“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眉庄最把《女则》和《女训》读得烂熟于胸,诗词一道,她总是不太关心。往往这个时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缝着一扇绣屏,“五福捧寿”或是“玉堂如意”的图案,大捧大捧灿若云霞的丝线,映得她的脸越发端庄从容。她才十二岁,就已经修成了大家闺秀应有的沉静的气度风华。到底爹爹太纵着我,把我的性子宠得这样骄矜。 她慢慢听完了,冲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绿清水中忽然绽放出一朵袅袅婷婷的白莲,那种白如玉璧的光华,凌然在碧波之上,光滟无法可挡。 她放下针线,浣过手,道:“我听得不甚明白,只觉得这莫愁的命真好。自己多才多艺,夫婿豪门贵子,十六一举得子,自然在婆家立稳了地位,出入仆婢如云,富贵非凡。”眉庄浅浅微笑:“有这样的境遇,已是世间女子的最好归宿。嬛儿,你我将来若有莫愁的境遇,也该不在有什么奢望了。” 是啊,那个时候,闺阁里所有的盼望,不过是能得一个有情郎,一世平安富贵就是了。 然而眉庄好看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我只是不明白,莫愁的际遇这样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她实在不应有这样的叹息。” 莫愁,莫愁,我笑道:“莫愁嫁得富贵,可是通篇下来,却不见说他夫婿如何英伟不凡,如何爱她敬她。若碰上一个不堪的夫婿,一个不爱自己的夫婿,哪怕拥有再多锦绣富贵,也不过是一个豪门中的寂寞女子罢了。生了儿子,拥有一个正室的名头,又有什么好过的?” 眉庄缓缓叹息了一声,道:“那也是。富贵也有富贵的无奈,总是各有各的苦。” 我学着戏文里唱了一句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眉庄“呀”了一声,起身作势要打我:“这姑娘家的,又是读闲诗又是唱那些没来头的戏文,半点闺阁千金的样子也没有,成什么呢?” 我一个旋身忙躲到屏风后头,笑着道:“眉姐姐饶我这一遭吧,我不过一时贪图好玩儿的。”我笑得喉咙发痒,连连道:“我可不是那这话来取笑姐姐的。” 眉庄正一正衣裳,傲然道:“这个自然,我沈眉庄将来的夫婿一定是出挑的,咱们必定能白头到老。”说罢,连眼角到晕红如醉了。 那时的眉庄,那样骄傲,那样自信,那样意气风发,眼中有灼然的光芒,仿佛一枝秀玉灵芝,出于尘上。全不是如今存菊堂中那个消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却想起离宫那日,眉庄盈盈立于红墙之内,目送于我至路的尽头。那份牵挂与叮咛,如今重上心头的,只是凄凉的身影,茕茕孑立在温实初的伞下。 宫中滔滔流逝的年岁里,无限纷争之中,眉庄何曾真心的快乐过。 再仿佛,还是我新得宠的那段日子。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那样年轻飞扬的岁月,被君王肆意宠爱着,原是不轻易知晓愁滋味的。 不知是哪一日的早晨,大约是凤鸾春恩车一连七日载着我驶向仪元殿东室的日子,那一日贪睡,起得比平时晚些,醒来的时候见玄凌坐在榻上含笑凝望着我。我不由惊异,当是他怎的那样早就下朝了。 他却支手颐然躺下,只闲闲道:“爱卿好睡,当此美人春睡图,朕怎舍得离去去对着朝臣们那样永远板着的脸。” 我又惊又羞,道:“这样可好么?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的政事要紧,皇上还是快去上朝吧。” 玄凌缓缓打了个哈欠,食指慢慢抚上我的脸颊,微笑道:“难得一日,就当给大臣们松快一日吧,朕也偷取一日的清闲。”我待要再劝,他的食指已经捂上了我的唇:“你这样静静睡着就好。早朝么——反正时辰也已经过了,朕再赶去也来不及了,索性罢了就是。” 我只好不再说话,安安静静躺在他臂弯之中。彼时春暖花开,东室下的朱漆镂花长窗半开着,有和煦的风带着迷蒙的花香缓缓散一些进来,像是女儿家的一双玉手,试探着轻轻半卷起重重的鲛绡帷幕,仿佛置身在海市幻境之中。一阵风过,殿外的樱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飞红远远地舞过,映着满殿轻薄透明的鲛绡,光影迷离如烟。 一抬头,遇上玄凌如许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我一人,仿佛整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芳若恭恭敬敬来敲门,道是有紧急的奏章来报。 玄凌不耐烦,又不得不去,只好笑对了我道:“只怪李长糊涂,平时没在这事上好好提点那些奴才们,叫他们不晓得一句话。” 我一时不解,好奇心起,于是问:“是什么?” 玄凌笑得有些促狭,“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3” 我更是含羞,轻轻啐了一口,低头道:“皇上好没正经,这样拿人取笑呢。” 这样的好时光,终究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如今,亦只能叹息一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4 莫愁哪怕一生情爱悟出可牵挂,至少可以平安终老,陪伴幼子家人。而我,情爱错付,家破人亡,家人父兄的平安保不到终老,连唯一的女儿也不能在身边,真真是连莫愁的万一也不如啊! 到如今,愁对镜坐,夜对愁眠又含愁醒来,当真是要自己劝自己一句“莫愁”了。 正自己怔怔出神,静岸看了看我身后的浣碧和槿汐,道:“空门中的人是不该有人伺候的,只是宫里头发了话让你仿从前舒贵妃……”她忙改嘴道:“罪过……是冲静仙师的先例,那么也就让她们两位跟在你身边一同修行吧。” 浣碧和槿汐脸上微露喜色,当即应了。我抬头,正殿中供着的不是如来也不是观音,而是一座巨大的地藏菩萨。大佛前置一大石香炉,刻“天古斗”三字。炉下石床右侧刻着“福生甘露地,寿齐玉简天”,左刻着“隆庆十年冬吉旦立”。 佛像打造得金身灿烂,在通明光亮的烛火下更显得宝相庄严。我心底忽然悸动,念及初生的胧月,一时大觉悲苦不已,轻轻道:“众生度尽,方旨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菩萨果然佛法深远。” 静岸望我一眼,取过身侧一盏宝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点到我额头上,道:“释迦牟尼就有‘我为大众说甘露净法’之语,甘露能解世间悲愁,你已在红尘之外,烦恼可尽抛了。” 她的语气悲悯,神色和善,仿佛能洞晓我的无奈。我微微颔首,亦是心领了。她指一指身边一位膀大腰圆的尼姑道:“这是我师妹,法号静白,掌管本寺的一应起居杂事,你以后缺些什么就找她吧。” 如此吩咐过,也便散了。 夜里风大,吹在棉纸的窗纸上“噗噗”作响,呜咽如诉。我坐在椅上,槿汐挑亮了油灯在收拾衣裳。 我淡淡道:“有什么好收拾的,不过几件替换用的亵衣,从此就这一身灰衣到老了。” 槿汐并不说话,倒是浣碧笑了一声,道:“小姐的法号真真是特别。莫愁,不像是寻常的法号,倒像是闺阁小姐的名字了。” 我道:“住持只是想告诫我,既已入空门,就不要再想着从前俗世的忧愁烦扰了。”我喃喃道:“不及卢家有莫愁?到真当是‘他生未卜此生休’4了。” 浣碧没有听清,道:“小姐说什么?” 我漠然微笑,“没什么。我这辈子从今而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好好日夜祝祷,希望远在川北岭南的父兄和宫里胧月可以一世平安。这也是我唯一所愿了。” 浣碧咬一咬下唇,轻轻道:“这也是奴婢唯一所愿了。” 我静静听着风声,山里的风,和宫里头的是不一样的。宫廷里的风再暖再明媚,终究有股阴气太盛的森森凉意。而山里的风,却是呼啸而过的霍霍有声。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阵紧一阵的发凉,腹中也开始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着冰凉的信子。浣碧见我面色不好,忙上前道:“小姐怎么了?连色这样难看。” 槿汐听见动静,忙搁下手中的东西趋前道:“娘子刚生下孩子,身上的残血未尽,今日又车马劳顿一番折腾,怕是有些不好。”她急道:“炉子上的水还未开,还须找些红糖来兑了热热的喝下去才好。” 我心下发急,又要强,少不得道:“一时半刻哪里来的红糖,我忍一忍就算了。” 槿汐忙道:“月子里的毛病不能掉以轻心,弄不好要落一辈子的病根的。”说着起身,道:“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5们借些应付过去。” 说这披衣出去,浣碧忙扶了我上床躺下,多多地盖了几层棉被。我心下焦躁,寺中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宫中,我身体还未复原,反倒牵连了槿潮和浣碧处处照顾我,如此想着,腹中更生疼痛。 不只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响了,料是槿汐回来了,语气无奈道:“夜深怕是都睡下了,无人肯开门,别说借些红糖了。”她的声音更低:“我去寻静白师傅,还被她呵斥了两句,只是暂时还未敢惊动住持师傅。” 浣碧以为我睡了,低声叹息道:“方才住持师傅还说是仿着从前舒贵妃的先例来,一转身就连热汤热水也没有了。” 我隐约听着,心下更是难过。 忽然槿汐似想起什么,搓一搓手喜道:“那边远处大树下独有一间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师傅住着,我再去寻一寻看。” 浣碧忙拦住了道:“傍晚听两个引路的小尼姑说,那里住了个极古怪的姑子,平时无人敢搭理她。还是再去别人那里问问。” 槿汐道:“别人方才不肯开门,现在只怕更不肯了,我还是先去看一看再说。”说着又嘱咐道:“水热了再烧上一壶,方便娘子擦洗身子。” 过了片刻,槿汐还没回来,我身上更觉得阴冷。忽然听得门“砰”一声被用力撞开。一阵冷风夹着一个雪白的人影霍地闯了进来,浣碧惊了一声,道:“是谁?!” 那人也不答话,直奔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搭了搭脉,姿势粗鲁而利索,片刻望着我冷冷道:“你刚生过孩子,是不是?!” 我挣扎着仰起头来,只见那人面相有些凶狠,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那姿色都如严霜被冻住了,神情十分冷淡。我看她一身尼姑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门,遂示意浣碧不要惊恼,勉强道:“是。今日已是第三日。” 她轻轻“哼”了一声,神情大是不屑,道:“为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做什么!活该!”说着丢下怀中一包东西掷在床头道:“这些足够你喝了。” 浣碧忙接过一看,喜形于色:“是红糖!怕是足有三四斤呢。” 那人也不吭声,又掏出几片生姜,命我含在口中,道:“含在嘴里,这东西能发热的。” 说完似在生谁的气,气冲冲地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紧跟着槿汐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那人好快的腿脚,我竟没跟得上她。” 我道:“她就是那个性子古怪的人?” 槿汐称是,道:“奴婢无计可施,只得去求上一求,谁知她听我说那红糖是要来救命的,到底肯开门了。” 浣碧服侍我喝了浓浓一杯红糖水,道:“在佛门里,旁边住着的那些姑子竟不肯来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奴婢总以为出家人是慈悲为怀的,竟不想和宫里那些人一个模样。” 我摇头苦笑道:“咱们是被废去位份逐出来的,是皇上遗弃的人,哪里是和舒贵妃一样,是自请出宫,以贵太妃的名位带发修行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的。”浣碧神色微微黯然,我怕她为我难过,遂转了话头,道:“刚才那姑子,虽然冷面,却是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呢。” 于是含了生姜在口中,想念着我的胧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注释: 1比丘尼:尼姑的别称。 2《莫愁歌》:南北朝时萧衍所作。 3“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选自唐代李商隐《富平少候》。全诗为:“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候。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4选自唐代李商隐《马嵬二首(其二)》,全诗为:“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以此来讽喻唐明皇杨贵妃爱情的虚无和不可依靠,更嘲讽了李隆基身为天子无法保全宠妃的无能与无奈以及杨贵妃一生荣宠却惨死马嵬坡的悲惨命运。 5姑子:尼姑的别称。 第二章 厌听啼鸟梦醒后 甘露寺周围树林葱茏,雨露云雾,甘露淋漓,幽静宜人。我安静睡了半日,身体的痛楚也稍稍有了缓和。 住持因我身子不大爽利,倒也有些体恤,只嘱咐我好好休息了再言其他。我整日价昏昏沉沉睡着,也不大理会寺中的事,也顾不上槿汐与浣碧在做些什么。 只晓得她们俩并不时常一起陪在我身边,眼角眉梢,也渐渐多了些疲倦的神色。 我心中总是不忍的。 当日在棠梨宫中,服侍我的宫人个个苦求与我一同出宫。 流朱早死,浣碧自然是要跟着我的。若不然,她是我陪嫁进宫的,居住在宫里,以后必定备受欺凌。 小连子和小允子皆是身有残疾的人,出了宫便等同于失去了依靠和栖身之所,何况住在甘露寺中与一等姑子们同居同宿也不方便。 胧月托付给了敬妃,自然我身边的人也要跟着去几个的。到底是服侍胧月就如服侍旧主子一般。也是敬妃要安慰我的心,带走了品儿、佩儿和小连子。 这我也放心,小连子毕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为人又忠厚,有他在胧月身边,想必有人要暗算也不太能轻易得手。 眉庄亦让小允子去她宫中使唤。从前小允子是我身边第一得意的内监,我一出宫,少不得他也有不少的零碎的折磨受,眉庄又素喜小允子机灵能干,也能援手眉庄成为她的臂膀。 眉庄和胧月是我在宫中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幸而眉庄有太后的庇护,明里别人也不敢怎样。暗中我又托付了温实初和小允子,必使他们竭尽全力护得眉庄周全。 而胧月,敬妃没有孩子,必然对她视如己出。她与我交好,位份又高,在宫中人缘也佳,是抚养胧月最好不过的人选。 唯独槿汐,她执意要跟我出宫,是我所意外的。 她在宫女之中颇有身份,是正五品的温人,又是从前伏侍过太妃的。实在不用跟随我吃苦。 我原本是想再不济也能让她跟随敬妃悉心照顾胧月。她却向我陈情,“帝姬有敬妃娘娘照顾已是万全。奴婢实在不必在敬妃娘娘身边碍手碍脚。娘娘要去修行,必定少不得服侍的人,浣碧姑娘一个也却是不够的,总不好叫她一人辛苦。奴婢自幼愿意向佛,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只愿娘娘别嫌弃奴婢笨拙,只看奴婢这几年对娘娘还算是尽心不敢懈怠的,求娘娘带奴婢出去。” 她这样开口,我反倒不能再推,只好也带了她出来。所幸槿汐精明干练,倒也真处处少不得她。而软语安慰,通达明白,也是她时常来宽慰我孤寂的心。 这一日槿汐正坐在院中低头缝补一件衣裳,我则捻了一颗颗楠木珠子细心穿成一串佛珠。 阳光淡淡的从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宽额丰腴,面目慈善,望之便觉慈祥敦厚,大有普渡众生的慈悲之态。观音像前燃着三支檀香,香烟袅袅如雾,淡薄地微茫。 槿汐笑道:“娘子今日精神不错,不若一起去外头走走罢。甘露寺周遭的风景一向颇负盛名,去看看也好。” 槿汐的殷勤只为散我郁结的心思,我如何不知,于是应承了,二人一同踱步出去。 京都之外多山峦叠翠,起伏重叠如碧青屏障,互为承接。高耸处直插云霄,低缓处则逶迤如美人玉臂。而诸峰之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云山雾霭笼罩其间,景致风光最是美好。 山色水色俱是苍茫,在烟水间的缭绕间似乎是不真实的,仿佛整个人也浑然融进其中。我遥望山水云雾,风景自在,离宫时那股倦怠之情,再度席卷上心头,侵入我的心肺百骸。我心下一片空茫,淡淡道:“槿汐,若咱们的下半生可以在甘露寺这样安宁过下去,我也别无所求了。” 槿汐柔声道:“咱们已经远离是非地了,想必是非也不会再寻上我们了。娘子安心就是。” 山风浩烈,吹起我灰色佛衣的一角,似一只枯萎的蝴蝶,疲倦地张开着翅膀。“青灯古佛,若能如此了却一生,也算清净。” 槿汐微微叹一口气,“如今的境遇已经算是不错了。以当日的形势,娘子若不自请出家,那么或者赐死,或者打入去锦冷宫,或者皇上一怒之下封了棠梨宫,让娘子永生永世不得见生天。再有人落井下石,下场无一不比今日更惨。” 我咬一咬嘴唇,心底的厌恶和怨恨几乎无法克制住,“紫奥城污秽黑暗至此,我情愿永生永世不要回去。只可怜了我的胧月,与我今生再也相见无期了。” 槿汐按住我微微颤动的双肩,双手有力而坚定,“娘子能活着走出来的地方,并非人人走得出来,娘子一定要相信,有时候终生不得相见,亦算一种保全。帝姬如此,于娘子的家人,也是如此。”槿汐叹气道:“但愿娘子想的明白,可以夜夜安睡。” 槿汐的话,我如何不明白。自进甘露寺以来,我何曾有一晚好睡。许多个深夜,我几乎是睁只眼睛看着天空从暮色四合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熹微晨光。光影的变化投在窗纸上的明暗交错,只消一点点的变化,我也都了然于心。 多少次,我在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死死咬着双唇,用力蜷着手指,全然忘记了嘴唇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以此来抵御心中种种的不甘和屈辱。却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瞧着它们在我本就残破的心上肆意咬啮蛀噬,直到残缺不全。 明知无力反抗,唯有生生承受。 我的夜不成寐。槿汐如何不知呢?连浣碧,我亦听见她捂在被中的嘤嘤哭泣。哭泣我远别天涯的父母兄长,哭泣我横遭惨祸的嫂嫂与致宁。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本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我悄然无声,只是默默。 回到房中时,浣碧已经拿来了饭菜,一应摆在桌上。见我回来,不由抱怨道:“住持已经和厨房打过招呼了,说小姐还在月子中,要格外照顾些可以吃些重油和荤腥的东西,哪知道送来的吃食仍旧是没有一滴油的,更别说荤腥了。我与槿汐当然没什么,可是小姐还在月子里,身子不养好怎么行呢?” 浣碧连珠价说完,我只拾起筷子,静静道:“到底是佛门清静之地,怎么能动荤腥呢,也别显得我太出格了。不拘什么,吃得饱就行。” “想起禁足棠梨那些日子,连食物亦是腐坏的,照样生生吃下去。”槿汐微微蹙眉,露出难色,“娘子和浣碧姑娘可曾留心,住持虽然名为住持,可是生性温和懦弱,并不能驾驭寺中众人。虽然有心照顾娘子,却也是力不从心。” 浣碧接口道:“如何看不出来呢?来时只说咱们俩服侍小姐就好。可是不过两日,静白师傅她们派下来的伙计还少么?” 槿汐道:“甘露寺的香油钱虽然不少,可是平时寺中众尼也要自己动手浆衣浣衣,做些粗活。咱们一来,许多像浆洗上的事情全交给了咱们。寄人篱下,自然也不能争辩一句。好在这些活计是奴婢与浣碧姑娘做惯了的,倒也没什么。” “只怕……”浣碧急道:“到时候她们得寸进尺,连小姐也要一同辛苦。” 我默默垂首,咀嚼着口中的素菜,淡然道:“我已身在甘露寺,即便要我做什么粗活重活,也是应当的。”我扶着二人的手,恳切道:“只是为难了你们,总是为我辛劳不已。” 浣碧含泪低头,呜咽道:“如今我身边的亲人只剩长姊一个了,只要陪着长姊,我什么都不怨的。” 槿汐亦道:“奴婢既然愿意出宫陪伴娘子,那么无论遇上什么难处,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心下感动不已,唏嘘道:“从今往后,也只有咱们三人相依为命了。” 浣碧低低哭着,啜泣道:“咱们都没有什么的,只是长姊这样瘦,我瞧了真害怕。” 在浣碧的言语里,我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容颜。长时间地没有对镜自照,当昏黄铜镜中萧条的容颜仓惶映进自己的眼帘之时,连自己的心也有一瞬间的抵触和不相信,这竟是我么,竟是现在的我么?一双死灰一般的眼眸,蛰伏于突兀耸起的高高颧骨之上。眼中的哀怨和伤痛已经沉到了底处,像浪涛淘尽后的沉沙,无声伏在黯沉的铜镜深处,波澜不起,一如古井,任起如何去淘,哪怕淘起碎影千波,终究亦是迅即归于平静,黯淡到无泪可流,不能自己。镜中的人如此陌生,明明知道是自己,却依旧难以相信,这就如今的我啊。 容颜虽然憔悴,但终究未曾大改,只是这一双眼眸,却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妇,又似曾经饱满盛放过后的花朵,这样无声无息的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 曾经,我的美,最多是来自这双眼,灵动如珠,轻舞飞扬,漫然漾波。或喜或嗔,女儿家不能用言语来言说的心事,不过也是由着一个眼波,远远地递送了出去,自然有有心的人来懂得。 而宫中的杀伐决断,狠心凌厉,或敌或友,又何尝不是这一个眼神来交换。也渐渐,眼中凝聚了心机,在想哭的时候含着笑意,在想笑的时候积蓄起眼泪,化去了闺阁少女的明快直接。 甚至君王宠幸、轻怜密爱,眉梢眼角的风情,也是这样霍然滋长了出来,抵消了少女的无知无觉、懵懂不明。就这样,一瞬间成长为女子,一瞬间拥有了所谓的媚惑和风情,千绪万端,都只在这眼角蕴涵住了。 原来老的那样快,死了的心,原本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却不想,掩饰不了的是自己的眼波,也这样老了,凝滞了。 悲切而分明。 是夜雨疏风骤,冷雨“扑扑”敲着窗纸,整个甘露寺的檐头铁马在风雨中“叮叮”作响,雨水从檐下泠泠滴落,仿佛催魂铃一般,吵得人脑仁要崩裂开来。 我恍惚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梦。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简单而蒙昧的意识,另一半却依然沉沉睡着,睡得那样熟,好像永远不会醒过来一般。 恍惚地,仿佛还是红墙宫苑之中,永巷两旁长长的朱墙粉壁,那样长,似两条赤色的巨龙蜿蜒下去,无穷无尽。永巷的青石板那样平滑,依稀是槿汐还扶着我的手,两人一并走着,似乎要去上林苑赏景,还是别的什么,去向和目的都是含糊的,只随波逐流地走着。迎面却是剪秋过来,施施然施了一礼,笑吟吟道:“皇后娘娘请莞贵嫔去赏花呢,安小主也在呢,已经等候娘娘多时了。” 剪秋的面孔似乎涂了许多的水粉,格外地雪白,雪白得不太似她本人,那样白嫩,反而有点像华妃的样子了。我于是亦笑:“皇后娘娘有请,臣妾自然立刻就去的。”于是扶着槿汐的手窈窈便要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身后却是流朱的声音,只见她急急奔来,想是奔得急,脸都涨红了,那样红,仿佛是要沁出血来。她极力大声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去不得的!” 我疑惑着道:“流朱,你是去了哪里,我久不见你了。如今这样慌慌张张的,可要做什么呢?” 我不过一个发怔,皇后和安陵容已经来到面前,皆是笑容可掬。皇后穿着一色的大红锦衣,和颜悦色道:“莞贵嫔,本宫召唤,你怎么不急急赶来呢?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皇后的话虽然说的和气,然而分量极重,我慌忙想要跪下去,然而膝盖却僵硬无比,怎么也跪不下去。我慌得额头都要滴下冷汗来了。惊惶间一个侧首,却见剪秋的目光黑洞洞地幽深,睫毛上皆穿上了极细密华丽的金珠,赫然抬首,却变成了华妃的容貌,她的唇边蓄着一缕冷笑,幽幽道:“怎么?莞贵嫔,你也不愿意对着皇后这老妇跪拜了么?” 我又是害怕又是惊恐。陵容笑靥如花,温柔向我招手,“姐姐快来,皇后待咱们最好呢。姐姐来呀,容儿也在这里呢。”她温柔的笑,笑得极妩媚婉转,可那笑却如割股钢刀一般,生生地剜在身上,只觉疼痛不已。 不知何时,祺嫔无声无息从皇后与陵容身后缓步走出,阴恻恻森冷道:“皇后娘娘,莞贵嫔这样不听话,可要怎么罚她才好呢?” 皇后的笑容依旧高贵而得体,举手投足间皆是一国之母的雍容风范。她微笑道:“莞贵嫔最得皇上的心,本宫怎么舍得罚她呢?不只不罚,还要好好地赏呢。”她轻声唤陵容,“去拿舒痕胶来赏莞贵嫔。”继而又向我道:“舒痕胶滋养容颜是最好的,莞贵嫔好好用吧,皇上见贵嫔花容月貌,一定更加宠爱,贵嫔也好早早为皇上诞下皇嗣啊。”皇后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语气幽怨道:“说不定,莞贵嫔用了这舒痕胶,会长的越来越像本宫最亲爱的姐姐纯元皇后呢,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陵容行走时盈盈生风,小心翼翼地托着舒痕胶走到我面前,粉面含春劝说道:“姐姐好好用吧,皇后娘娘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我惊恐地尖叫着,极力推开陵容送到眼前的舒痕胶。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一味柔美微笑,手指沾上一抹舒痕胶,倏地脸色一变,变得恶狠狠的,使劲将舒痕胶抹到我脸上。 舒痕胶清凉芬芳的触感和气味叫我恐惧地尖叫起来,极力地偏过头去,然而陵容的手法那样敏捷精准,我如何躲闪得开。 华妃只袖手站在一边,声音幽怨而空洞,道:“你现下可明白了,你的孩子没了,可不是因为我,也不是我的欢宜香。”她骤然爆发出来,似哭似笑,如疯似癫,一手狠狠指向我,厉声喝道:“我并没有害你的孩子,害了我孩子的,却也是皇后!咱们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以头抢地,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大声悲泣,如在癫狂之中:“你有舒痕胶,我有欢宜香,咱们怎么会有孩子啊!咱们都是没有孩子的可怜人啊!”她的额头撞在地上瞬时破了,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仿佛在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一如三春盛景皆凝聚在她身上,却分毫不以为美,只见凄厉可怖。 皇后的声音忽然呜咽起来,如孤舟嫠妇,哀怨不已,嗤鼻道:“你们可怜?难道本宫便不可怜?!你们死了的,不过是未成型的胎儿而已。而本宫呢,本宫是亲眼瞧着自己的儿子在本宫怀里断了气息——你们的孩子,有什么可怜的!”皇后脸上如乌云般的阴霾蓦地一扫而空,笑逐颜开道:“莞贵嫔,本宫还有好东西赏你呢。”她朝祺嫔微微使了个眼色,祺嫔神色一转,怀抱一件蕊红色锦袍,缓缓抖开来,却是一件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而清雅。 陵容掩唇而笑,轻快的声音如黄鹂婉转,此刻听来却尖锐而刺耳,“姐姐一向清贵大方,穿这个是再合适不过了。这衣裳可是纯元皇后初入宫时穿过的,姐姐可要好好爱惜呀!”说着一个眼神抛去,祺嫔不由分说便把衣裳兜头兜脸裹在我身上,好似一张巨网从天落下,将我牢牢网住,逃开不得,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渔网中垂死之鱼,拼力挣扎反抗,也俱是徒劳而已。 我心中着急痛恨,恐惧地转头过去,流朱的颈中一滴一滴滑落下明媚鲜艳的鲜血来,红的如要刺伤人的眼眸一般,她满面哀伤,缓缓地转头道:“小姐,流朱可要去了,再不能服侍小姐了。” 我一时忘了自己仍在网中,极力呼喊道:“流朱,你可要去哪里?你怎么不要我了!” 流朱淡淡微笑,面上的哀伤如凝滞不前的流水,轻声道:“小姐,咱们主仆一场情同姐妹,眼下情分是到头了。少夫人和小少爷在下面寂寞的很,无人照拂,流朱可要去服侍她们啦,小姐自己保重。” 我听得心头如遭石击,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却见嫂嫂依稀是往日模样,娇俏可人,怀抱着致宁道:“从前只叫你娘娘,如今咱们不在一道了,我便叫你一句‘小姑’吧。我与致宁福薄,不能追随夫君了,你与夫君,可都要好好的才是。莫叫我们先走一步的人牵念不安了。” 致宁的啼哭声仿佛还声声入耳,我大哭不已,“嫂嫂实话告诉我,怎么会如此的?” 嫂嫂摇头叹息不已,“小姑只细想想,十月的天气,哪里会轻易得了疟疾呢?” 那边厢陵容却盈盈然唇齿生笑,羽扇轻摇,俏然道:“桃花开得再好,终究也是俗物罢了,哪里及得上夹竹桃风韵多姿呢。” 嫂嫂只淡淡一笑,回应道:“是么?桃花与夹竹桃本是同科,何必相煎太急!纵然要分个是非高下,也只在人心罢了。” 陵容不骄不躁,取扇障面,浅笑道:“人命都自身难保,何谈人心呢。今生高下生死都已分明,薛小姐好好去修一修来世吧!” 梦境的含糊里,陵容称呼嫂嫂,终究只以一句清晰入骨的“薛小姐”代之。 我无心去考较其中的分寸纠结。只是一味大哭。双亲花白的鬓角、衰老的容颜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我伸手抓也抓不住,声嘶力竭也唤不回来。哥哥的容貌也似被岭南湿润的瘴气遮掩,越来越模糊而暗淡,终于消失不见。 第三章 雨霖铃 我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顿时化作毒蛇猩红冰冷的信子,牢牢地缠上我的胸前,蜿蜒其上。似乎是谁的手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那样用力,仿佛是恨毒了我一般,掐得我喘不过气来,胸口似乎被鼓槌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着,生生地如要裂开一般疼痛。疼得我大声惊呼不止。 有仓促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有人大力地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我辗转醒过来,口中焦渴得发苦,连舌头也仿佛黏连着牙齿。心跳沉沉地虚弱着,仿佛桌上一枝跳跃着的微弱火光明灭。衣衫尽被汗水湿透了,粘腻地附在身上。我吃力地伸手抚一抚额头,缓缓直起身来坐着。 神思游离的一个瞬间,唯听见冷雨敲窗,淅沥生寒。 睁开眼见到槿汐和浣碧关切不安的面容,才稍稍安心些,嘶哑着声音道:“我没有事。” 槿汐披衣坐在我床边,怜惜道:“娘子又做噩梦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摆摆手。浣碧四处找不到安神的汤水,只得泡了一盅滚烫的开水,轻轻地吹着,慢慢给我喝下。浣碧忧心道:“小姐一直这样梦魇不止,又没有安神定心的药可以吃,这样长久下去,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槿汐忙安慰道:“娘子初来乍到甘露寺,不适应周遭也是有的,未必是什么要紧事,好好排解一番也就好了。” 脸上的泪痕犹在,大滴的泪水洇在枕上,仿似开了一小朵一小朵墨色的梅花,零星地散乱着。我伸手拂去,自己也怔了一怔,勉强道:“真如孩子一样了,睡梦中也会哭。” 自入甘露寺以来的日子,我其实甚少哭泣。难过与悲愤一刻也没有减轻,对爹娘与哥哥的思念与担忧亦是与日俱增。然而眼中却是干涩的,如同一口已经干涸的枯井,唯见青苔厚密十丈,却无一点波澜涌动。难过到极处,成日里亦只是望着发黄的窗纸发呆,这样呆坐着,往往就是一日的辰光。有时连浣碧也看不过眼,劝道:“小姐这样憋着是要憋坏了身子的,不如哭出来痛快些。” 我只是缓缓摇头,哪里还有眼泪呢?而眼泪,又能改变些什么。 偶尔来看我的,除了住持,只有那日送红糖来的姑子。来了几次,我也渐渐知道了她的名姓,她叫莫言。人是长得冷寂而瘦削的,高耸的颧骨有一点凶相,也不爱说话,总是冷淡着神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个样子,自然是与寺里的姑子们合不来的,然而也没有人敢去招惹她,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她,是被众人孤立的。而我,自然也不甚有人来理会。 偶尔莫言来一次,只倚在门框上看我一阵,神色冷寂。我不过与她点点头,继续发呆或是睡觉养息。若她来时见我神情呆滞,总有些不屑一顾,往往片刻就拂袖而去,还要说一句,“都落饰出家了,还要为男人伤心么?当真是傻子。” 虽然她帮过我,却是不熟识的,我何必告诉她,我的萧索与伤心,不只是为了男子的所作所为叫人伤心。 莫言往往对我嗤之以鼻,“白天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夜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从前是,现在是。到底女人都是无用的,一辈子活着只晓得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 她口口声声一个“臭男人”、“臭男人”骂得利索而理所当然。我哑然失笑,这样口气的人,出家做姑子是再好不过的。于是对她道:“你出家做姑子是最好的了。你那么厌憎男人,自然眼不见为净,尼姑庵里是没有男人的。” 她轻哼一声,道:“你若想着臭男人始终放不下,那么到处都是臭男人的影子在,与你在不在甘露寺做不做姑子有什么相干。” 骤然想起我偶然听见的旁的姑子对莫言的议论,“莫言好似跟男人有仇呢。” 我亦这样觉得,于是只是一笑,懒得再与她分辩。 不过,莫言亦有赞扬我的时候,“你倒是个好气性的。这样放不下臭男人,倒不曾为他掉过一滴眼泪。也是,咱们清清净净的泪珠子,能为臭男人掉么!” 我没有落泪,然而我空洞的坚强与麻木,却在睡梦里全盘瓦解。我的眼泪,这样肆无忌惮纵横在我的脸上,仿佛爬虫,横行肆虐而过。 槿汐道:“浣碧去煮一壶热水吧,等下给娘子擦擦身子再睡,这样汗漉漉地睡着容易感染风寒的。”她把她温暖的手心轻轻合在我的手背之上,轻声道:“娘子若不困,槿汐陪娘子说说话吧。” 我无声地点一点头。 槿汐柔声细语道:“娘子梦魇,可是为了从前的事。”我以沉默相对,算是默认了。槿汐轻轻叹息一句,“换了是谁,遭逢这样的变故都是要伤心的。”她沉吟片刻,“娘子可想过要东山再起,为家人报仇雪冤。” 心的底色是苦涩的,那苦涩延伸到嘴角亦化作一抹苦笑,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要东山再起、报仇雪冤这样的事,也只能依靠着他才能做到。否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无可施之处。” 玄凌的名字,于如今的我是十分避讳的,连“皇上”也不愿意称呼一句,只以“他”代之。 槿汐自然明白,我又道:“算计我的人早已设下连环计谋。先用纯元皇后的故衣令我失宠于他,叫他眼中看来、心中认定,我是故意冒犯先帝后,胆敢与先帝后相较这样不自量力、自取其辱。也叫我明白,多年宠爱,我不过是她眼中纯元皇后的影子罢了。”我十指紧握,骨骼“格格”有声,连指节也泛白了,心中的恨意与无奈都雪亮地反映着泪光簌簌,“设下圈套的人不仅思虑周详细密,更深知我与他的性子。他若认定我冒犯,自然不会听我半句解释,连我后来要为旁人争辩什么,也都成了虚妄之词,不过是砌词狡辩罢了。而我知晓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旁人的影子,又如何肯再与他相见、与他恩爱,甚至那人算准了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了。那人心计之深沉可怖,远在我意料之外,也因此牢牢控制我于她股掌之中。” 槿汐的乌翠的眉头蹙得如群山褶皱,似柳叶被狂风席卷。极度的沉默之后,她忽然仰头,眼中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幽幽如鬼火。她一字一顿,道:“皇后是后宫之主,又与皇上是多年夫妻,自然有这样的谋算。” 我轻哼一声,自嘲道:“最初我总以为皇后仁善慈祥,后来隐约知道不是,却也没想到会有今日,我一向对皇后尊敬恭顺,并未有任何不轨之举。” 槿汐的嘴角微微扬起,道:“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子以为听命于皇后,对她恭顺有加便不会让她对您有杀机了么。奴婢知道娘子与纯元皇后容貌有三分相似,性情更有五分相似,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又怎会不更加清楚明白。皇上对纯元皇后又是何等的情意,娘子与先帝后相像,在她眼中,早已是必除之人了。何况娘子当时一门父兄皆在平定汝南王时立有大功,娘子素来得宠,此时家中又烈火烹油,显赫难当,甚至比当年的华妃更不好对付。”她略想一想,“若在从前,奴婢也不过是以为皇后略有城府而已,如今与娘子一同亲身经历,才算晓得皇后的厉害。这些日子以来奴婢亦在思量不已,总算明白了些。其实皇后竟早已经是步步为营,将咱们狠狠算计了。”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棂上“噔噔”作响,间或夹杂着寒风刮过,其声如鬼魅呼啸一般,惊心动魄。那雨气的寒冷,隔着窗纸,亦锋利逼上身来。 “朱宜修!”我的唇齿间凌厉迸出皇后的名字,字字诛心。“我以为没有妨碍她,在她眼中,我却已经是个最妨碍的人了。”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骤然涌出一股软弱与悲怆,“她最初,亦不过是利用我与华妃抗衡啊。自我入宫以来,早已步步处处在她算计之中,人为刀俎,我身为鱼肉还不自知,又如何与她抗衡。她早就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啊!” 槿汐微微低头,她日渐清瘦的下颌在昏黄的烛火摇影中有淡淡坚定的弧度。微红的烛光似水痕划过,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颇为妖艳的嫣红,只是那嫣红也如影子一般,有阴暗的晕色。她默默盘算半日,“不要说以今时今日,哪怕是从前,咱们一时也没有能力与皇后抗衡的啊!” 槿汐说的是实情,我何尝没有仔细盘算过。在我蒙头昏睡的晨光里,我在身体的痛楚中,并没有完全沉睡过,无数次的痛苦,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因为疼痛的牵扯而愈发清醒而委顿。我再不甘心,亦只能承认,“在后宫中,多数嫔妃以为她贤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面目的嫔妃都会有意外的横祸发生,所以她面对后宫的笑容永远温和贤淑。更重要的是,连皇帝也这么认为。她是朱氏家族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皇帝的亲表姐,纯元皇后唯一的亲妹妹,这是她母仪天下牢不可破的血缘力量。即便她没有子嗣……”我冷笑一声,仿佛黑夜里悄然掩伏枝头的夜枭的凄厉鸣叫,“不,从前悫妃的儿子已经成了她嫡嫡亲的儿子了。她只消等着坐稳她皇太后的位子就是。” “皇帝……”槿汐额头上的青筋微微一跳,目光灼灼望向我。 她的意思,我如何不了然。凄苦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横亘在我脸上。我静一静声道:“怀着胧月后来那几天,家中事发,变故横生。我何尝没有想过,若肯委曲求全,或许能求他相信甄家的清白,然而他哪里肯信,依旧是一道圣旨贬黜了我家人。其实是我当时想不明白,若他相信我,我自然不会因纯元皇后的一件故衣而被禁足,在棠梨宫中受尽冷落苦楚,白白赔上了流朱一条性命,甚至连我有身孕也不得外出。我是前后想的明白了,才自求出宫修行。其实即便我还在他身边,他还册我昭仪。我如何能对着他强颜欢笑、忍辱承欢。他终究是皇帝呵,而我甄嬛,绝不是这样的性子。” 槿汐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其实甄大人、甄夫人和甄公子虽然南北两隔,然而总算性命都保住了。娘子虽然要强,却也不至于刚毅硬气如瑞嫔小主,自杀明志、申诉冤屈,却还落了一个胁迫君王的罪名,死不瞑目。只是可惜了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槿汐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其实有件事奴婢一直想不明白,若安陵容恨的是娘子,只管对娘子或者娘子的至亲下手也算有情由,怎么会反而是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惨遭横祸。奴婢听说,当时为甄少夫人和小公子医治疟疾的,正是安氏自己身边的太医,实在是蹊跷。” 这情由,以往若在宫中,我是半分也说不出口的,只得由着它埋在心中,任由它烂在肚子里。然而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语气,由激烈克制成平淡,“女子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尤胜于洪水猛兽。”我顿一顿,“尤其是男女之情。” 槿汐陡然一惊,立刻明白过来。她的吃惊不亚于我当年在入宫前一夜发现的陵容的眼泪悲泣。她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复,道:“奴婢自问在宫中磨砺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人与事。虽然亦能体察出安氏些微的不轨之心,然而甄公子……安氏对甄公子,奴婢当时真真没有看出半分来。” 我长长地叹息一句,道:“何止是你。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相信的。然而所谓孽缘,真真切切是有的。安氏心思之深沉细密,亦可见一斑。”我怔怔落下泪来,滚烫的眼泪几乎烫伤到我的心智,“从前你旁敲侧击,亦提醒过我安陵容或许有二心,要我小心提防,是我自己太相信她,太相信所谓姐妹之情,才至于今日的地步,也是我大意轻信、咎由自取了。” 槿汐道:“这便是娘子的软弱之处,太过重情了。其实在宫廷之中,不妨把‘情’之一字看得淡些,便如敬妃娘娘一般,或许要自在坦然得多。” 我哽咽着,将自己一直未曾想明白的心思一一道来:“槿汐,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待安陵容,虽不如对眉庄一般掏心掏肺,也算是尽心尽意。缘何她恨我至此,先以舒痕胶杀我腹中幼子,再依附皇后联手扳倒我,将我踩至最底处,连我一家老少也不放过。我不明白,她怎会这样恨我?” 槿汐的神色亦是复杂而迷惑的,然而她坦然一笑,却是世故的明白洞悉,“人心的繁复善变,大约也在于此吧。” “人心的繁复善变……”我喃喃反复自语,“槿汐,如今我常常有一种痴心妄想。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陵容,只是我初见她时那般柔弱楚楚,眉庄姐姐也是那样爽朗大方。而他,只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我凄婉一笑,“漫天四散如雨的杏花中他含笑而来,那一个春天……可是春天,终究是要过去的。若时间只停在那一刻,没有后来的种种纠结,该有多好。” 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槿汐伸手护住火苗,默然片刻,道:“秋风悲画扇,故人心易变。世间的事往往如此呵。”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我缓缓吟诵完,夜雨霖铃愁难当,我竟轻轻地笑了,道:“今夜竟也是寒雨霖铃的时候呢。槿汐,你信不信?薄幸锦衣儿,这些日子来,其实他几乎不入要我的梦来。只怕长久下去,我竟快要忘了他的样子了。” 槿汐的笑有沉甸甸的温和,安抚人的心,道:“他原本就是娘子决意要忘的人呵,不记得自然是最好的事了。宫中的日子从来最能磨砺去人的棱角,娘子入宫多年,对人事、对他,多是隐忍求全的。宫廷中红墙朱影纷争不断,奴婢常常会觉得,娘子初入宫闱时的气性都已经消磨殆尽了。直到那一天,娘子与他决绝拜别,决然吟诵‘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如此果决坚毅,一去再不肯回转。奴婢才清晰觉得,这才是娘子真正的本性。娘子之所以为娘子,便当如是。只可惜,宫里是容不下这样的好气性的。娘子能走得出来,保全自己也保全别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感激槿汐的通达明白,然而亦道:“即便我忘记了他,有些事、有些怨恨伤心,只怕也要很久才能忘记了。” “雁过终究也留痕,何况是人呢?即便长久以后娘子真真正正忘记这个人了,有些伤痕到底也是抹不去了。人有心魔,娘子也要极力平复才好啊。”槿汐劝完,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摇曳,仿佛能照亮人的眸子,“那么,其实算不算是娘子对他的情意也不是真正的铭心刻骨呢?所以怨恨伤心要比思念爱慕来的多。若是真正情意深刻而坚定,是不会轻易被仇恨怨念所遮盖的。自然,宫中从不需要这样的情意的。这样的情意即便有,也经不得风吹雨打、种种阴谋诡计,总要消散去的。不过话说回来,若只是娘子费心劳力维系这样的情意,他却猜疑揣测,这情意如何能长久,反而叫娘子落到伤心出去。这世上的好情意,必得是你有情我有意,你信我我也信你,方能真心相知,到长久里头去。” 我微笑道:“槿汐,你是否今年已年过卅五,是否真的自幼生长在宫中侍奉?” 槿汐微微惊讶,“这个自然。” 我笑:“那么,为何你懂得的竟比这世上万千痴男怨女懂得的都要深切明白?” 槿汐也是失笑,“娘子取笑奴婢呢。娘子一向聪敏,怎不晓得大千世界之事,本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尤以情爱为甚。若换做是奴婢陷于情爱之中,此刻也不过是个最最糊涂的人罢了。” 我微微颔首,“只是槿汐,你最最精明,怎会陷于情爱之中,有不能自拔的一天呢?” 槿汐是神色一个恍惚,反而是我觉得恍惚看错了,槿汐如何会有这样哀伤而多愁的一瞬流露,定是我看错了。她很快笑道:“奴婢身世卑微只懂得服侍主子,又是卅五老女了,大半辈子早已过去,如何还有情爱之事,当真是说笑话了。” 我与她说话,心中烦扰已经减轻了大半,此刻也笑道:“是啊,这事的确是我玩笑了。只是如今叫我看来,无情竟是比有情好的多多了。” 槿汐只是笑,“是么?若有一天娘子或许遇上真心待娘子,娘子又真心相待的人,恐怕娘子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哑然失笑,“槿汐,你是笑话果然比我打趣你的更过分了。我已在佛门之中,怎还会遇见这样的人呢?” 槿汐服侍着我擦洗了身子睡下,只一味和静微笑,“的确是奴婢玩笑了,引娘子笑一笑,能好好睡罢了。” 如此我复又睡下。窗外雨声潺潺,风声萧萧,本就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又牵动离情别恨,人世凄凉。我在长久的倾诉中不觉泪洒窗纱湿,亦稍稍得到平息,渐渐睡稳了过去。 第四~五章 故人来 十一月初的时候,天气逐渐寒冷下来,山中时常有大雾缭绕,总是晴好时少,阴雨时多。平房低矮,每到这样的时气往往阴冷而潮湿,整个人如同成了置身阴暗角落的暗绿苔藓,一把掐得出水来。炭火自然是有的,各屋分下来,到了我们这里却是极劣的黑炭,一烧起来便烟熏火燎,住不得人,呛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槿汐忍不住去问,那边厢主事的静白只笑吟吟拿一句话打发了,“敢问一句,莫愁她是奉旨来修行呢还是来享福的?”一句话便堵了槿汐的嘴。 更有小尼姑在旁笑道:“咱们可分不出黑炭还是银炭才算是好炭,你们家娘子见的世面多,不如自己做去,可比从别处求来的好。” 槿汐再好修养再能忍耐,到底也忍不住了,脸皮紫涨起来,道:“可是那黑炭真真是不能用的,娘子才刚出月,不知静白师傅可否多多照顾,好歹娘子也是奉旨修行的。” 静白人长得敦实,声音却是与她身量不和谐的尖利,道:“奉旨修行?那是给外头人知道好听的,咱们寺里的人,姑姑可不用说这样的话了吧。俗话说的好,瞒上不瞒下。真打量咱们全是傻子呢,谁不知道莫愁是被赶出宫来的!”说完,一群人便哄笑起来。 静白的嗓门本就大,扬起声来说话更是嗡嗡地如在敲锣打鼓一般,槿汐忍了又忍,知道与她们是说不通了,正要出来,却有个小姑子拉住了槿汐,笑嘻嘻道:“我再有个好法子告诉你,后山里头树多的是,你们好好去砍些来烧柴火也是一样的。”说着捂着嘴嘻嘻笑。 这样的天气,山路陡峭,如何还能再去砍柴,这话分明是调侃切为难了。 槿汐不欲与她们多言,转身便走。 然而末了,静白的一句话更是刺耳,还是传入了她耳中,“请恕贫尼再多嘴说一句,这儿可不是宫里让娘子予取予求,娘子也不再是从前的娘娘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句话说得极重,槿汐脸色微变,直直走了回来。 她回来时我正和衣睡在床上,人朦朦胧胧醒着,只懒怠起来。浣碧独自在门外院中洗衣,见槿汐双手空空回来,不由急道:“又受了她们排揎了?” 槿汐也不说话,只坐在她身边一同浆洗衣裳,片刻向内探头道:“娘子呢?” 浣碧小声道:“小姐睡着呢,还未醒来过。” 槿汐微微松了口气,道:“若真只是排揎就算了,你不晓得那些人说话多难听。” 浣碧卷一卷将要落下的袖子,摇头道:“再难听的话,从前小姐刚进宫不得宠的时候,黄规全他们在内务府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出来,咱们不也生生受了么?” 槿汐摆手道:“那也罢了,到底是宫里,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是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修行的所在,你不知道那些姑子们说出来的话有多少难听、多少伤人。”她们都以为我睡熟了,于是槿汐娓娓道来,将一应经过全说与了浣碧听。 浣碧听完,不由又惊又怒,道:“这是姑子们会说的话么?简直连市井泼妇也不如。小姐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何必再要踩上这一脚呢?落井下石又对她们有什么好处来着。” 槿汐叹一口气,愁苦道:“刚来就已经是这样了,以后的日子娘子可要怎么熬呢?” 我只安静听着,一点一点缩进被褥中,一点一点把自己包裹起来。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入冬了。一说话,便有淡薄的白气从口中溢出。可是天气再冷,又怎比得上人心的翻复寒冷呢? 到哪里,当真是到哪里都逃不开是非和纠葛么? 甘露寺已经是最后一重退路了,我还可以逃到哪里去?连一个安身留命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了。 我紧紧咬着被子。寺里的被子,自然不能与宫中轻软的云丝绵被相较,硬邦邦压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暖和。我咬的牙关发酸,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只落了一滴,我却再也不愿为此流泪了。早早就知道,即便来了甘露寺,也不是来享受清福的,既然已经知道了要吃苦,又何必再难过受些什么苦呢? 我拭一拭泪,轻轻起身走到外头。浣碧与槿汐听到脚步声,俱是吓了一跳,忙以笑容掩饰过方才脸上的愁容,道:“娘子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就起来了。” 我笑着拉过她们的手,道:“放心,我睡得足够醒。”屋外的天气比里头更冷,我的衣裳是有些单薄了。我缓缓道:“万事求人不如求己。不过是些炭而已,实在不能用,咱们明日自己上山砍去。咱们有手有脚,必定饿不死,也冻不死。” 槿汐晓得我是听到了,含笑道:“有娘子这句话,咱们还怕什么呢?正是这话,求人不如求己。” 浣碧不觉担心,“小姐还未出月子,怎么好这样劳动呢?而且小姐向来养尊处优惯了的。” 我笑笑,“再养尊处优,也是从前的事了,咱们如今有什么两样呢?” 浣碧到底不忍,眼圈微微红了,道:“小姐说这样的话,到底叫人伤心。” 我拉着她们坐下,挽起袖子,道:“我虽在月子里不能沾水,可是给衣裳上浆总是无碍的。总不能老是见你们辛苦,自己坐享其成。” 槿汐在旁笑道:“既然娘子这样说了,咱们也不能说什么。只一样,娘子身子到底还没出月,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所以若娘子走得动,去捡些柴火就可以,砍柴这样的重活,就交给奴婢与浣碧姑娘就是了。” 我晓得槿汐与浣碧一心一力要护着我,心下更是感激。 次日起来,一早便去山上拾柴火。正遇见静白带来两个姑子出去,见我要去拾柴火,便大喇喇道:“帮我院子里也去割一担来。” 她说得理所当然,我自然也不愿意与她起冲突和她争执,于是唯唯应了。 我第一次去,去得早,山上还没有人,我兴致勃勃割了一大把挑回去,先送去了静白的住处。她只看了两眼,突地一把伸手掐在我胳膊上,笑道:“我瞧你是偷懒了,挑了这些来敷衍差事么?你瞧瞧这些草,哪里是能用的。”她如掐我一般一指头掐在草茎上,碧绿的汁液立刻洇了出来,她斜着眼嗤笑道:“瞧你那蠢笨样子,挑得柴草必定是后坡的,只看着高大,但水分多最不好烧。原看你一副聪明面孔,却是个笨肚肠,连拾个柴火也不会。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娘娘,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是享福的命。” 她说得尖刻,我手臂上吃痛,不敢躲,亦不敢回嘴,少不得生生忍了下来。 旁边一个姑子叫莫觉的,正是静白的徒弟,忙顺板搭桥,谄笑道:“师父说的是呢。你瞧她那个狐媚样子,哪里会拾柴火,只会一味地矫情乔张作致,哄人可怜儿罢了。她以为她还在宫里头呢,想必在宫里也是一味狐媚圣上那种狐媚子罢了。” 我只木木听着,有一股酸楚之意生生逼上喉头。只木然想着,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么?怎么亦这样往人伤处去戳、毫不留情呢?我又是何处得罪了她们。 只是人情冷薄,我看得多了,亦懒得去争辩什么。 静白见我呆呆的,也不分辩,更觉厌恶,道:“去罢。我瞧了就心烦!再去拾两担柴火来,要不不许吃饭。” 我木然上山,这次记了教训,只往前坡的捡去。正割了两下,却见莫言闷头走了上来。 她打量我两眼,目光落定在柴草上,问:“这就是你拾的柴火?” 我并看不出不妥,只得答:“是。” 她二话不说,将整个箩筐翻转过来,将我方才拾的柴火全数倒在了地上。她瞪我一眼,道:“你别吃惊!你拾的那些,少不得回去又要遭静白的数落。” 我微微惭愧,低头道:“我并不晓得要拾怎样的。也没人对我说。” 莫言头也不抬,道:“甘露寺那些人存心要看你笑话,怎么会告诉你要捡哪些。”她只顾低着头,一路往上走去,走走停停,边拾边道:“拾柴火,听起来是轻巧的活儿,其实也不容易。”她折了几枝柴草指给我看,“这种莠穗草最好,挺拔又耐烧。然后是白渣棉。还有一种叫‘鹁鸽蛋’长得像小竹子,烧起来啪啪作响。” 她说得草我多半没见过,只得默默在心中牢记,以便自己今后能分辨出来。 莫言又道:“方才静白有句话没说错,割草要看位置。草分前后坡。后坡潮湿,草长得高大,但水分多不好烧。割前坡草为的是前坡朝阳干燥,野草长得矮小敦实,份量又轻,烧起来耐用。” 她手脚灵快,不多时已经割了一大把了,统统装在我箩筐里。我跟在她身后手忙脚乱学着,割了还不到一把,不由苦笑道:“我当真是不中用的,割些草由你教着,还这样不利索。” 她瞟我一眼,冷着一张脸道:“你本就没做过这样粗重的活儿,慢慢学着吧。我还瞧着你们那绣花的功夫难学呢,要交到我手里,顶多给她绣个鸭蛋。” 我瞧她人虽冷冷的不甚合群,然而古道热肠,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肯这样伸手相助,我自然是十分感激。 时日渐渐转向中午,忙了一上午,两担柴火高高堆了尖,虽是冬天里,却也毛毛地出了一身汗。莫言一堆堆帮我踩实了,道:“这些足够你烧上两天了,也好去跟静白交差。” 我拭一拭额头,抬眼望向四周,只见黄草茫茫,大多枯萎了,于是笑道:“不如你先回去,我再拾些吧。” 静白哪里肯,不由皱眉道:“你身子才好了多久,就这般死撑活撑的撑给谁看。你还没出月子呢,小心落下什么毛病,以后有你的苦头吃。”她本是卧蚕眉,如男人一般,如今生气蜷曲起来,更觉吓人。 我忙笑道:“好好。听你便是。”我感激不已,道:“我初来时病着,多谢你拿红糖来为我救急。如今更是要谢谢你。” 她拍一拍我的手臂,大笑一声,道:“说什么这样见外的话。”莫言力气大,这样一记拍在我手臂上,又是方才被静白掐过的地方,不觉“哎呦”了一声。莫言听地不对,一把捋起我的袖子,方才被静白掐过的地方,留下一道乌青。 莫言勃然大怒,狠狠拍了一记大腿,道:“我去告诉住持去。” 我慌忙拉住她,“不要紧的,回去抹点药酒就好了。” 莫言道:“不过是拾错了柴火么,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这样掐你?!”她瞪我,“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她这样羞辱你,你也不晓得还手么?不晓得告诉住持么?” 我望望她,“那么,如果我还手或者告诉住持又怎样?” 她脱口而出,“住持自然会好好办她!” 我低头默默行走了几步,道:“是啊。若是告诉了住持,住持自然会秉公处理。然而这样一来,我得罪她们也更深了。住持一个人,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若她们怀恨在心暗中做什么手脚,我真当是防不胜防。所以只能忍耐这一时,但愿日后会好一些。” 莫言愤愤不平道:“你真当是太好脾气了,若换做我,必定立刻两个大耳刮子上去,叫她们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她说话爽利泼辣,真不像是个出家人的样子。我一径只是笑:“是啊。若我像你一般大力气,自然也不会委曲求全了。” 她得意,“这个自然。你瞧甘露寺里,谁敢欺负我莫言么?” 我笑着点头,“自然是谁也不敢的,除非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想了想有些黯然,“只是不晓得我哪里得罪了她们,总是对我这样诸多挑剔。” 莫言撇一撇嘴,不屑道:“还有什么?左不过你年轻漂亮,又是宫里出来的,从前得皇帝的宠爱。她们看了自然不顺眼。”她低低嗤笑了一声,道:“她们多少人是老姑娘,一辈子连男人也没好好见过。” 这话说的露骨,我脸上一红,只作没听见,跟在她身边走。然而她气力实在是大,挑着两筐柴火,依旧是健步如飞。要不是顾及着我身子虚弱放慢了脚步,只怕早已到了甘露寺了。 果然,静白见我后来挑回来的柴火,半句挑剔的闲话也没有,只皱着眉头撂下一句话,“以后每日挑两担柴火去。”见我转身默默告辞,又粗声道:“好好洗洗去,宫里有人来看你,别好象咱们委屈了你什么似的。” 我心头一怔,宫里会有谁来看我呢?我是被逐出宫禁的不祥之人啊!我心头忽然一热,会不会是眉庄呢?呵,也只有眉庄才会这样牵念我吧。 也不知道她这数十日来过得好不好,容色是否愈加清癯了? 可是妃嫔不得轻易出宫,眉庄又是如何才能出来看我的呢? 如此想着,足下脚步也快了不少,一颗心怦怦跳着,直向自己的住处奔去。 木扉应手而开,却见住持陪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宫装妇人,头上是素白银器,斜簪一朵暗红色绒绢通花,一色葱绿盘金彩绣棉衣裙,外面一件石青色缎织掐花对襟外裳,眉眼蔼然,不是芳若又是谁? 我脚下一滞,却没想到是她,不由脱口而出唤道:“芳若姑姑!” 她连连道了两声“好好”,一把拉住我的手,语声已经哽咽,“娘子憔悴了不少。”她摸一摸我的腕骨,惋惜道:“娘子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话未完,不又眼角带上了不悦,看向住持。 我深知住持无辜,她一心向佛,甚少理会旁的事。于是道:“是我自己身子骨不好,甘露寺上下已经对我格外照拂了。” 芳若这才罢休,请了住持出去,转了笑容拉着我坐下,亲热道:“有好些东西要叫娘子过目呢。” 我微微疑惑,却见她摊开了包袱,一样一样取出来道:“这些吃的用的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专给娘娘补身用。娘子才要出月,本该好好吃些乌鸡、燕窝滋补的,但佛门到底是修行之地,一则不能开荤,二则太贵重的东西也不方便送进来。”她一样样列开来,“这是太医开的产后调理的方子,是沈婕妤特特请温大人开的方子让奴婢送来的,温大人一向为娘子诊脉,所以这张方子是最对娘子体质的。连药也配好了,娘子照着吃就成了。还有这些个益母草、山药、桂圆干、荔枝干,都是太后给娘子的。还有几件丝绵袍子和棉袄,是给娘子过冬御寒用的,还有些炭火,虽不如宫里头的,用着却也还好。”芳若环顾四周,“娘子这里简陋了些,被褥也不够暖,只怕过冬还是不成的,尤其是这山里头,到时奴婢再着人送些来吧。” 我欠身道:“我是戴罪之身,太后还这样百般垂怜,我真真是不敢当。” 芳若叹息道:“娘子的冤屈,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呢。太后心里一百个疼娘子,只是不好说出来。毕竟皇上是太后亲生的,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儿,有了什么错处,太后不能不护着。”芳若觑我一眼,小声道:“虽然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但娘子是个七窍玲珑的人,自然知道手心手背也有厚薄之分。不要怪太后!”她用力按一按我的手,很用了些力气,似是安慰,更是叮嘱。 仿佛有森冷的风生生擦着眼眸刮过,我眼中一酸,硬生生忍住泪意,道:“我不敢怪太后。” 芳若点点头,道:“娘子是个十足的明白人,也该知道太后娘娘隐居宫中多年不问世事,自己也是七病八难的,但心里却还不糊涂。有些事太后娘娘也无奈,只能明白却不能插手,更何况还是牵连了前朝的。”芳若神色微微一僵,无奈道:“这一个月来,皇上还在气头上,提都不许旁人提娘子一句。那一日在敬妃娘娘的昀昭殿里,敬妃娘娘陪着皇上说话,不过偶然夸了一句说胧月帝姬长得像娘子,皇上就生了大气,连茶碗也砸了,指责敬妃娘娘居心叵测、擅提罪妇。娘子也知道的,皇上的脾气,等闲的事都不轻易动怒的,可见是真生气了。当时奴婢侍奉在侧,几乎也吓了一跳,只敢去收拾茶碗的碎瓷片儿。皇上待敬妃娘娘一向客气尊重,何曾用这样重的话说过敬妃娘娘,敬妃娘娘当时也吓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只晓得磕头认罪。” 我一急,十一月的天气,背心几乎要沁出汗来。若敬妃出事,我的胧月便当真没有人护持了。这样一想,登时神色也变了,忙问:“然后呢?” 芳若忙安慰道:“娘子别急。敬妃娘娘到底有素日的位份与威望在,皇上申斥了几句,还罚了两个月的月俸,又接着好几日没与敬妃娘娘说话。虽然如此,帝姬却是日日都去看的。俗话说‘见面三分情’,敬妃娘娘也懂得怎样讨皇上喜欢,到底渐渐也平和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仔细一想,又觉不对,细细问道:“敬妃并不是这样卤莽的人,怎么会轻易在皇上面前提到我呢?当时还有谁在?” 芳若晓得瞒不过,只得道:“当时祺嫔小主也在。正因为祺嫔小主说了句‘孩儿家都长得像极了父母双亲’,皇上当时并没说什么,许是敬妃娘娘也想勾起些皇上对娘子的旧情,所以说了这一句,惹得皇上立时发作了起来。” 我心中暗想,这些年来对敬妃虎视眈眈的人并不多,她差不多是与世无争。后来华妃一死,敬妃更是稳坐正二品妃位,高枕无忧的日子多了,难免太大意着了人家的道了。想到此,不免忧心忡忡。 芳若见我愁眉紧锁,知道我担心些什么,忙道:“以敬妃娘娘的敏慧,又在宫中多年,别人能让她着一次道也就完了,休想在她身上再占第二次便宜。所以娘子放心,敬妃娘娘必然护得住帝姬。何况这次敬妃娘娘没有失宠于皇上,也是得益于帝姬。敬妃娘娘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当然晓得要与帝姬互为援引,保护彼此,所以更不会对帝姬掉以轻心。” 我一颗心吊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笑一笑道:“的确也是我过分紧张了,叫姑姑见笑。敬妃娘娘的阅历老道与沉稳,我是放心的。” 芳若微微沉吟,笑容隐隐有些于心不忍:“何况敬妃娘娘身在高位,却一直没有孩子。” 我心中如明镜一般,为敬妃的叹惋中亦感到一丝难言的莫名欣慰,“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会善待我的胧月,视她如珠如宝。就如端妃娘娘待温仪帝姬一般。” “简直如命根子一般,爱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呢。”芳若肯定道。 我微微惆怅,如秋风隔着帘子簌簌吹过,有落叶沙沙,“只是皇上如今常常在敬妃娘娘处,万一来日敬妃娘娘有所生育,我的胧月难免也要被放下去了……” 芳若静一静声,缓缓道:“皇上虽然常去敬妃娘娘那里,却甚少过夜。毕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仪与祺嫔等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何况敬妃娘娘未晋淑仪前,是与从前的华妃同住宓秀宫的。”芳若的语气意味深长中透着一点古怪,她一向和蔼的眸子中有阴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惊,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欢宜香?!”我一时怔住,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池鱼何其无辜!敬妃自己知道么?” 芳若摇头,“不知道。太医只说敬妃的身子不是适合有孕的体质。敬妃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曾打算冒险生育,可是她的身子已经受损了,怎么是自己愿意冒险就能有孕的呢?终究是无法,只能不了了之了。”芳若眼中有湿润的亮泽一闪而过,惋惜不已,“敬妃娘娘是个好人,只可惜福薄,受人连累。当日敬妃娘娘还是正四品容华,不曾位列正三品,自然不能自己开殿掌事,所以随得宠的华贵嫔居住。欢宜香的力道如何娘子是知道的。当时还是冯容华的敬妃随华贵嫔同住,又朝夕侍奉起居,自然避不开这欢宜香。”芳若稳一稳神情,悲悯道:“否则,敬妃虽然好,可是宫中嫔妃那样多,个个一心争宠,皇上又怎会一直给她高位,常常去看望她。” 心里的悲凉忽然无法可说,敬妃多么可怜。而当时与华贵嫔同住一宫的妃嫔那样多,受牵连的又岂止是敬妃一个。我问道:“那么当日与华贵嫔同住而受牵连的还有谁?” 芳若沉思片刻,“只有敬妃。”她见我不解,道:“华贵嫔也不是傻子,在华贵嫔虽然得宠,却也不是专宠。这些人里头敬妃还是很得宠爱的。华贵嫔小产之后,因见人就烦,所以把本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却也怕这个时候皇上又对敬妃旧情复燃,所以干脆禀告了皇后,把敬妃迁到了自己的宓秀宫居住,也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当时华贵嫔有多得宠,连皇上都不轻易违拗她的意思。甚至连皇后娘娘也去亲自劝说,说华贵嫔性子刚硬,也只有敬妃一同住着才和得来,于是敬妃娘娘就只能去了。”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心口骤然凉了下去,皇后是知道欢宜香的药力的啊!我大惊,“那么住了多久?” “总有一年吧。”芳若得眼睑微微垂下,“华贵嫔的性子娘子是知道的,敬妃娘娘当日在她宫中住着也受了不少折辱委屈。直到一年后华贵嫔晋封为华妃,敬妃娘娘由婕妤进为贵嫔,另居别殿,才算逃出生天。可是身子到底受损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欢宜香,欢宜香!每一想,华妃临死前的激愤与伤心犹自历历在目。她为欢宜香的秘密触墙而死。那满墙的鲜血,如盛开了一树鲜艳桃花,在无数个我无法入梦的夜里,叫我触目惊心。 芳若不动声色,只柔声道:“端妃娘娘与敬妃娘娘无有所出,昔日的慕容华妃作孽不浅啊!” 我喉头一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华妃自然作孽不浅,可是她呢?她明明是知道欢宜香的功效的啊,还让敬妃去了宓秀宫。事后至今,还一直待敬妃这样客气礼遇,仿佛所有的事,她的双手从未沾染过一丝血腥,只这样冷眼浅笑旁观。 也难怪,即便敬妃得封妃位、协理六宫、颇得眷顾,皇后也能这样气定神闲,不以为意。除开敬妃为人聪敏、不喜张扬之外,更是因为她知道,没有生育能力的也不算特别得宠的敬妃,根本算不上她的敌手。 我的冷汗沁在背心上,仿佛什么虫子的触足,又痒又刺地划在肌肤上,几乎刺痛起来。 芳若的声音愈发温柔而笃定,牢牢压迫住我,“娘子要记得,是华妃作孽,也只有华妃作孽,与旁人无关。” 冷汗涔涔黏住了我的发丝。皇后心机之深沉,我几乎无法抗衡。聪敏如敬妃,亦被蒙在鼓里。从她用一件纯元皇后的故衣便轻而易举地把我逼至如此地步,她的机心城府,可见一斑……心里的害怕沉沉地坠着,仿佛胃里坠了一把沉重的铅块,沉得人发痛。 我忽地想起一个人,“那么,端妃可否知情……” 芳若微微沉吟,片刻道:“未必。”她想一想,“即便知道,事不关己,以端妃娘娘的冷性子,也会知而不言的。” 心底的害怕牢牢控制住我,我的胧月,我的胧月,万一皇后对她起了杀机……不……我简直不可以想像。 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眼神凄厉而无望。槿汐不自觉地扶住我,轻轻道:“娘子……” 我勉强镇定着,可是如何镇定得下来……胧月,我唯一的孩子…… 芳若一把抓住我的手,十指用力,“娘子放心,帝姬不会有事,有敬妃娘娘,还有沈婕妤呢。敬妃娘娘的人缘本就好,如今时常带着帝姬去太后处问安。又因为同是养育帝姬,所以与端妃娘娘也颇为友好。”她轻声道:“奴婢冒犯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叫娘子伤心着急。而是叫娘子明白,实在不可轻举妄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虽然娘子被逐出宫,再无回宫之理。可是不放心娘子的人多的是,有如太后和沈婕妤一般的,也有别的人,这些娘子必定要明白。太后必然是要回护娘子的,可娘子也要清楚,若娘子一心只想着报仇或是别的什么,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帝姬。娘子既然要全力爱护帝姬,那么帝姬也注定是娘子的掣肘了。” 她的话说得极温和,然而利害相关,以及说得极清楚明白了。我反握着芳若的手,毫不由己地握着她的手。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好似什么都被掏空了,只想抓着点什么实在的东西。我紧紧抓着芳若的手,抓得指节都泛白了,浑然不觉得酸痛。 芳若想是吃痛,却也不出声,只轻柔地拍着我的手背,推心置腹道:“娘子到了今日,奴婢是最心痛不过的。当日是奴婢为娘子的教习姑姑,亲自侍奉娘子进宫的,眼瞧着娘子得宠得意、眼瞧着娘子在宫中沉浮,迟早有位列四妃之望。却突然这样一下,被逐至甘露寺修行,一生再无所望,奴婢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奴婢又侍奉太后娘娘去了,少不得想尽办法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娘子的地方,也算是奴婢服侍娘子一场的一点心。”她的声音低一低,“甄家少夫人和小公子的遗体,温大人和沈婕妤已经想法子筹钱安葬了。娘子再伤心,一则人死不能复生,二则此时此刻娘子的家人也已经天各一方、各安天命了。” 想到嫂嫂和致宁的惨死,我心头瞬时大痛,仿佛一根雪亮的钢针,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处狠狠地扎了进去,扎得那么深,眼见暗红的血汩汩地滚出来。 安陵容!!! 我恨得几乎要一口鲜血呕出来! 她的目光迫牢我,“时势不由人!娘子再不甘心,也要甘心——不是为了自己呵!”她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隐忍光芒,“甄大人与甄公子虽然远离娘子,却也不啻为到了安生的所在——而眼下,唯有眼前能顾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我咬着下唇,唇上的血腥味道浑然不觉。只觉得有液体热热的滑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落在暗灰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一朵猩红色的小花,无声而柔软。槿汐慌忙取绢子来为我擦拭。我挥手示意她不用。 良久,也许过了很久,我若无其事抬手擦去嘴唇的血迹,声音有自己也意外的沙哑,道:“好。全当是为了胧月,也是为了还活着的人。我答允你,即便我还恨着谁,恨到切骨,也不会轻举妄动。”我清一清嗓子,“姑姑知道我的性子,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芳若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开来,欣慰而妥帖。此时此刻,除了她,哪怕是出自太后的授意,也没有人敢到我面前说这些剖心之语,也不会有人对我来说。 我勉力喝下一口茶润泽撕痛的嗓子,缓缓道:“也请姑姑转告太后,我会在甘露寺中安分修行,至于帝姬,太后若肯看顾,那便是帝姬的福气了。” 芳若自是好心。至于太后,不过是交易罢了,以我的安分来换取她对胧月的悉心照顾,也是以我的安分来换皇后她们的安心。 芳若的声音沉稳入耳:“其实娘子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重最好的保障。大周开国以来,君王在位而出宫修行的,除了您,还有从前几位万岁的粹妃、杨淑妃等人,无一不在高位,无一不是老死宫外,再无回宫之理,更遑论其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嫔妃了。所以娘子此生,也必定是终老于此了。对于不爱见娘子在宫中的人,也是一重放心。等时日长了,事情慢慢过去,也便能好些了。毕竟说句实在话,宫里头的烦心事层出不穷,谁有心思一直看着娘子呢。” 我也不作声,只道:“也是。” 芳若说完,笑吟吟打开一个团花软绸包袱,笑吟吟道:“娘子瞧瞧这个,看可好不好?” 却是一色的婴儿衣裳,有衣衫、裤子、袜子、围脖、肚兜、春夏秋冬,一应俱全。我眼中一热,哽咽道:“这是我胧月的衣裳么……” 芳若含笑点头,“正是。再过两日就是帝姬满月的日子,皇上说了是要好好操办的。这些衣裳都是赏赐给帝姬的。” 我心下又酸又热,仿佛骤然喝下了一口滚烫的汤水,至于积在喉中心上,肺腑间皆是热辣辣的酸痛。 我的胧月,还有两日就要满月了呵。我这个为娘的,自她出身后,竟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槿汐“呀”了一声,捧起衣裳道:“料子很好,怕是江宁和蜀中新进贡的质料吧。” 芳若赞道:“到底是槿汐的眼力好。这夏衣是江宁进贡的软绸,最贴身吸汗的,夏日里头穿又透气又凉快。冬衣是蜀中的明光锦,色彩鲜亮,花样都是新织的,大方好看。皇上还特特嘱咐了,衣裳的里子一定要用素锦来做,才不会伤了帝姬皮肤的娇嫩。反正皇上的意思,是怎么好怎么做,弄得内务府翻箱倒柜子,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掏出来。” 我情不自禁地摸着这些衣裳。柔软的料子质地,触手只觉得绵软妥帖。小小的衣裳鞋袜,什么都是小小的,不盈一握的。玫瑰紫、水漾红、豆芽绿、亮光黄、葡萄翠、宝石蓝,织金妆花,无一不美,无一不精致。 芳若陪笑道:“因了皇上有话在先,宫里的娘娘小主有哪一个不肯奉承巴结的,那些长命金锁呀如意元宝呀堆得山似的,敬妃娘娘都直呼吃不消。欣贵嫔还说笑话儿,说敬妃娘娘沾了帝姬的光,发了大大一笔横财呢。” 槿汐微笑道:“也难怪欣贵嫔要说这话,她的淑和帝姬满月那时候,因华妃压着,办得多冷冷清清,连温仪帝姬那时候也不过按着规矩而已。对咱们胧月帝姬,真当是十分好了。” 我出神而小心地抚摸着那些将要包裹住我的孩子的衣料,只觉得亲切而疏离。我身为她的生母,竟还不如这些衣料能更接近她,拥抱她。我转身小心拭去眼角将要流出的泪水,轻声叹息道:“只可怜我这个做娘的,什么拿的出手的能送与我孩儿满月的东西都没有。” 槿汐见我伤心,连忙安慰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帝姬的生身母亲,您这份爱女之心,便是最好最难得的了。帝姬若知道您这样牵挂她,必定也十分高兴的。” 我出一回神,不由慨叹道:“我白白伤心做什么,有她父皇待她这般好就是了。我不得不说句实话,皇上待我再严苛,待胧月,真算是很好了。”我又道:“也替我谢谢太后,劳烦她这样费心,巴巴儿地要你拿这些给我看,叫我知道皇上很疼爱帝姬,我也就放心了。” 芳若会心一笑:“太后的苦心娘子既已体会到了,奴婢回去一定如实向太后转达娘子的感激之情。”她微微侧头,忽然道:“娘子如今还写字么?” 我一时未能明白,道:“什么?” 芳若笑道:“从前娘子为太后抄录佛经。太后总说娘子的字很好,又写的大,读经的时候特别清楚舒服,只说娘子的字还欠了些火候。如今娘子在甘露寺中修行,不如再为太后抄录佛经罢,就当习字打发时间也好啊。奴婢每月会来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经。请娘子以每月为期,为太后抄录佛经祈福罢。”说罢,她深深地看我我一眼,又说一句:“太后说过,一定要是娘子亲手抄写的祈福才有用,否则不作数的。” 宫里的佛经那样多,何必巴巴儿地要老远来甘露寺向我拿。 然而我微一思索,转瞬已经明白。于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请为我多谢太后关怀之意,莫愁必定尽心尽力为太后抄录佛经,为太后祈求上苍福泽。” 芳若会心微笑,正一正发髻上的银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姑子,正张头探脑瞧着,芳若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吧,外头冷了呢。”她故意扬一扬声,道:“太后请娘子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来取,请娘子为太后尽心抄录就是。” 我晓得她是说给那些姑子们听,免得我受什么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让过,见她远远走了,才安心回去。 第六章 弦断无人听 我一心求好,又加以调养。果如槿汐和浣碧所期盼的,我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慢慢有些胃口,也能起来好好走走了。我开始日日面壁诵经、操持劳作。稍稍得闲的时候,就不分昼夜地埋首仔细抄写佛经。只希望佛经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缓解我依旧时时发作的心病。这样麻木其间,抄录完《金刚经》,又抄录《严棱经》,待到把每本经书都抄录了三遍时,再举目凝视自己,果然眼神中清净去不少杂念,却也空洞若无物了。 我一笔一笔认真抄录着佛经,浓稠的乌黑墨汁,仿佛我浓稠的不甘与冤屈,悉数写进佛法无边的真言里,来平息我的戾气与灰心。 太后为我的苦心,也算是尽了。 要我一定亲手抄录佛经,每月让芳若来取,为的就是确保我活着,这样月复一月平安地活着,我的四肢手足完好无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芳若每月的到来,并没有过多减轻我的辛苦劳作。只是在她来的那一日,我会被静白允许休息一日。 浣碧问我:“小姐辛苦劳作,为何不告诉芳若姑姑,请她主持公道,或者告诉住持也好。” 我低头仔细为衣裳上浆,只淡淡道:“我若告诉住持,住持必然会为我向静白求情。可是我到底是归于静白管,若是她口头答应背后又暗算,我连这好不容易求得的平静也没有了。而告诉芳若,芳若回去必定会转述于太后,太后虽然是皇后的姑母,然而对我和胧月的照拂也算尽心,何必再叫她老人家费心。而且宫中人多口杂,若是传到皇后和安陵容耳中,又不知道要生多少是非。” 能说出口的我都说出口了。然而另一层意思,我却不能说出口。我甫出宫,那些没能置我于死地的人自然不肯轻易甘心放手,只怕我身边知道或不知道处都有无数双来自宫里的眼睛盯着。太后巴巴儿地要芳若来要我每月抄录佛经带回去,亦是这层意思,怕人暗算了我。静白不忿我的出身与经历,百般刁难要我辛苦。那么今日,若在那些人眼中见到我如此落魄凋零、苟延残喘,我的苦楚多一分,她们心里就会多安稳一分,对我的胧月也会放松一分。世事环环相扣,我身为人母,能为胧月所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每每芳若来,我只问两句,“眉庄好么?胧月好么?” 芳若不便多说,偶尔答两句,也是简单的话,从不细细说来。我知道她有她的难处,也不为难她,只是见了她,还是只问这两句话。 问得多了,芳若也笑,“娘子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两位么?” 我不假思索,道:“是。” 芳若微微沉吟,眼中依然含着笑意,“太后嘱咐我每月来探娘子,对娘子也很是关心,难道娘子也不问问太后近况如何么?” 我淡淡道:“眉姐姐在宫中依托太后的爱惜才得平安,若眉姐姐安好,那么太后必然安泰无恙,所以不必问。而且姑姑每每来时眉间都未有忧色,亦可知太后一切都好。” 芳若颔首道:“娘子的聪颖,分毫不弱于往日。”她微笑,“那么胧月帝姬得敬妃娘娘养育照顾,娘子也不问候敬妃娘娘么?” 窗外大雪纷飞,如搓棉扯絮,我漠然倚窗观望雪花。道:“不必。她得了帝姬,已是终身有靠,必然会爱如性命。况且我问候她,不是更让旁人在意她,反而陷她于险地么?”我缓缓笑道:“以敬妃娘娘的聪明,她一定能保全自己,也保全帝姬。你总说帝姬十分聪明可爱,那么想来敬妃娘娘也过得舒坦安稳,才能这样好好抚育帝姬。” 芳若思量片刻,“那么皇上呢?娘子也全不在意了么?” 我的眉毛骤然一蹙,很快觉得,为玄凌蹙眉,亦是不值得的。于是松缓了神情,雪光清冷逼仄,那清冷也透在我的语气之中,森冷而凛冽,“若有国丧,天下皆知,不必等姑姑来告诉。” 我是在咒他死啊!这样冷毒的话语出自我的口中,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对他的怨恨,竟是这样深么? 果然槿汐吓得忙忙来捂我的嘴,“娘子糊涂了么?” 芳若凝视我片刻,缓缓摇头,道:“娘子,恕奴婢多嘴劝一句,您这样怨恨在心不能释怀,其实是自己难过啊。” 我别转身,只作充耳不闻,凝神看向窗外,双目冷滞,几乎想看穿外间涌动的风究竟是如何涌动。 芳若徐徐的语句还是贯入我的双耳,“十月间选秀,所能入皇上眼者颇多,共选了宫嫔十八人,是皇上当政以来中选人数最多的一年。”她微微沉吟,与槿汐互看了一眼,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此番入选的小主们都是中等仕宦之家,未有太显赫也未有太卑微者。而且,她们的年纪都小,未有一位超过十五岁者。” 十五,我进宫那一年也正好是十五岁呢,如花朵一般娇嫩柔软的年纪。如今,我亦有二十了,与这样年轻的宫嫔们相比,我的容颜和年纪都算是在慢慢黯淡下去了吧。如何能与她们的青春健康,明丽姿色相较呢。 我微微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年过去,玄凌也已经三十了。 他是君王,所以他的艳福总是这样好,永远能享受着无尽的别人的青春。 而皇后长玄凌两岁,面对这样年轻鲜嫩的女子们,即便娥眉耸参天,丰颊满光华,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吧。 而芳若的声音仿若在说一件极寻常不要紧的事,道:“是皇后呢,皇后力主皇上多选年轻的女子进入宫廷之中。”我微微一愣,芳若依旧娓娓道:“皇后言及如今在宫中的妃嫔年龄渐长,不若选些年轻懂事的新人,身心康健,才利于为皇家诞育皇嗣。” 我稍稍吃惊,然后很快亦明白了皇后的用心。手心的冰冷,在那一瞬间侵入了自己的肺腑,透出沉沉凉意。 越是年轻越是养在闺中的女孩子,越是没有机心啊。纵然得尽君王的宠爱与怜惜,又如何能与一个久居深宫的掌权妇人的心智相抗衡呢,终究也只能在她股掌之中做困兽之斗啊。而且出身中等仕宦,自然没有千金门第养育出来的那种气度和见识,也就会更少有身登显贵位份的机会。至于皇嗣,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未知之数。 而低微门楣出来的如安陵容这样谨小慎微又心计深藏的女子,皇后也断断不容许再出现第二个了吧。 所以年轻而门楣普通的女子入宫才是最合她心意的啊。 而玄凌,只要美丽,只要娇艳,只要温柔的女子,他都是不会排斥的。 所以芳若的话正好验证了我的猜想,“皇上很喜欢今次入宫的小主们,虽然位份还都不高,多在常在、美人之位,也不知最终能得高位的究竟是谁,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只是这些小主们倒有些平分秋色的意思呢。” 平分秋色啊,也便是人人他都喜欢,人人不分伯仲。 也是,他周旋于衣香鬓影的温柔乡中左拥右抱,享受新鲜女子的温柔和妩媚。而我呢,画堂深锁垂杨院,雨打梨花深闭门,独自裹在缁衣梵音中,消受我该消受的寂寞和冷清。各在天涯,各不相干。 雪花纷纷飞散,恍若暮春时节,独自倚在庭院之中的美人靠上,见雪白的柳絮静静飞过,东风卷得均匀,点点绒白,如乱花穿庭,似下着一场轻软的茫茫大雪。却是这样暖和的时节,春衫透薄,偶尔抬眼,如卷起半帘香雾,人也慵懒随意了。 而到如今,雪花零散似暮春飞絮漫天,却是这样清寒,似韶华白头,叫人满心凄凉。低缓的言语在我口中缓缓而出,“只要我所求的人都平安康健,其余的人与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把一月来所抄写的佛经都交与芳若,下了逐客令:“大雪难行,恐耽误了回宫的时间,姑姑请回吧。” 芳若丝毫不以为忤,只宁和微笑道:“奴婢早些回去也好,自那次清河王为甄家之事向皇上求情遭了训斥,皇上已令他在十月末时去上京旧都散心思过,无诏不得回京,如今还常来向太后请安的,除了宫中贵嫔以上的嫔妃和各位皇子、帝姬,也就只有平阳王了。太后也是常常闲着发闷,只能奴婢多多侍奉在侧了。” 我心头一惊,旋即道:“清河王离京了?” 她对我的反应微微觉得诧异,温和道:“娘子不知道么?正是为了清河王为甄家之事上书啊。清河王本不理会政事,汝南王一事虽然居功不小,却也随汝南王一事的平定很快置身事外,从不多言语一句。如今为甄家之事上书,大概也是因为平定汝南王之时与娘子的兄长甄珩颇为相知的缘故。到底娘子一家的冤屈,是‘莫须有’的由头多啊!” 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锐利刀锋划过皮肤,起先并不觉得痛,眼见着伤口张开,翻出雪白浅红的皮肉来,眼见鲜血汩汩洇出,才猝不及防地疼痛起来。 上京城,玄清,他竟因为我家的缘故牵连到纷扰的他最不愿沾染的政事中来,还被逐至上京,这原本是与他不相干的啊。 我的泪还未落下来,对玄凌的怨恨,终究是更深了一层。连芳若也明白的“莫须有”的道理,连玄清也出言相助,他何以还这样一意孤行? 芳若仿佛明白我的心事,轻声道:“汝南王一事已成为皇上心头大忌,方才平定不久,又扯出甄家的事,皇上如何会不敏感不动气。且皇上天子一言,即便错已铸成,一时也动不得劝不得。而且如今皇上身边的人,只会一味坐实甄家的罪名,落井下石,官场上的大人们是最擅长不过的。”芳若叹息,“即便甄家能够雪冤,可是娘子的一生到底也只能沉没在甘露寺中,再无回宫的机缘了。” 我的厌倦和烦腻翻涌而出,“即便要八抬大轿请我回去,我也情愿在此了此余生。” 我的话语坚决如断刃叮当落地,一刀两断。芳若无语,默默片刻,只得告辞了。 我见芳若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轻声呢喃:“长相思。” 浣碧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 我轻轻道:“‘长相思’在哪里?” 我许久没有弹琴了。哪怕只把“长相思”抱出了宫闱禁地,也许久没有心思拨弄琴弦了。这样骤然突兀地问起,浣碧有一丝喜色,忙捧了出来,道:“还在呢。只是沾染了少许尘埃,好好擦净就是了。” 我取过软布,手势温柔地擦拭。熟悉的“长相思”,曾经在宫闱红墙琉璃之中陪伴了我无数或欢乐或悲愁的不眠之夜的“长相思”,曾经化解了我多少难言的心绪。 这些日子来,我并非真的不想再弹“长相思”,也不是因为平日的辛劳而遗忘了它。我只是,我只是不敢,不敢在长相思的缕缕琴弦上想起曾经高歌弦乐中镌刻着的旧日时光,那些记录着我宫中时光的点滴往事。我日日诵读经文真言才获得的暂时的平静和麻木筑起的高墙,如何经得起往事如潮的冲击和澎湃,这样轻易地摧毁高墙低洼,将我淹没。那些往事,我是多么不愿意再去触碰。 然而方才芳若说起玄清的那一瞬间,他为我的家族所尽的一切心意。来甘露寺的日子里,除了对父兄的牵念,对玄凌的怨恨和极力遗忘,我几乎不曾想起任何一个男子。 芳若的话,让我想起紫奥城的宫闱深院里,深宫梨花如雪的长廊转角,月盈如钩的日子里,有个人曾经所能给我的温暖慰藉。 手指漫无目的的拨动琴弦,低眉信手之间,有如珠的音律盘旋滴落,曲调却也是空洞的,仿佛一声漫长的叹息,尾音长长。心中的悲喜在一瞬间被模糊掉,变得茫然而荒芜,门外一树苍松遒劲,负雪昂然独立,然而苍翠之色,是冰雪也掩盖不住的。 上京远在北地,遥遥离开京都六七百里,乃是大周的旧都。北地,比之我在京郊修行,更是寒冷吧。一个恍惚,仿佛那一树苍松是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持“长相守”紫笛,微微仰首看月,眉心舒展着与我闲谈几句。 然而,我的琴声已不似昔日,人也不能回头了。我的人生,哪怕前无去路,也只能一路向前。 他自是他的清贵亲王,娶得如花美眷,隐匿于销金繁华之地;我自在青灯佛像之畔,相伴佛珠经文,孤独终老。 心事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我环顾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到底,除了我自己,是连弦断也无人听的。 “长相思”弦断,自是不必再相思了。我缓缓伏倒在琴上,颓然闭上了双目。 第七章 冰心谁问 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没有减轻,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却无法可避。眼睁睁看着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发,一双手红肿狼藉,饱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宫那些寒冷潮湿、困顿不堪的日子。那是一生最仓惶寥落的时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这冻疮,年年复发。” 槿汐用手暖着我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红肿的,连同浣碧,三人齐齐冻疮发作,累累如珊瑚珠。浣碧苦中作乐,有时玩笑,“这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的青的紫的,我只当戴了个多宝戒指,红的是珊瑚,青的是绿玉翡翠,紫的就是紫瑛石。” 我与槿汐便笑浣碧是财迷疯了。然而说起珠玉宝石,自我落饰出家,除了在宫中时得到的全部留在了棠梨宫中,唯有家中带进宫的陪嫁,又全部带出了宫,悉数封在箱笼之中,再不打开。落饰出家,这些华丽的珠玉胭脂,自然是再与我无关了。 槿汐抚摸着自己手上的冻疮,轻声道:“奴婢刚入宫那时候只是做洒扫上的小宫女。那时候宫中只有端妃和娴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然轮不到咱们这些小宫女去伺候,新进宫难免要受欺负,那年月里天天给姑姑们洗衣裳,那衣裳洗也洗不完,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一样,结果落了这一手冻疮。还是后来纯元皇后看见了说可怜,说了一句‘手成了这样还叫洗衣裳,内务府总管连一点体恤之心也没有么’,这才打发了奴婢去做别的活。后来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这些粗活了,手也渐渐好了。没想到,今日做起同样的活计,倒还没有生疏。” 槿汐淡淡提起纯元皇后的旧事,我也只淡淡听过,并不肯计较。 如此一月一月过去,冬天熬过去了,春天也到了。 温实初来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孱孱的阴天,阴云垂落天边,沉沉的晦暗,却无雨意。 他突兀地进来时,我正在窗下的青瓦大缸边把今日担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浣碧乍见故人,一时吃惊感动,眼泪潺湲地落下,失声哭道:“温大人。” 我闻声转头,温实初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消瘦。他奔向我,失声道:“嬛妹妹,你瘦了许多!”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这样僻落的深山古刹之中,乍然见了昔日故交,真是想要落泪的。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若无其事,向浣碧道:“有什么好哭的。” 浣碧忙忙地擦泪,迎他进来,温实初目之所及,见我倒水,一把抢上身夺过我手中的水桶,吃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 我淡淡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做?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宫中的宠妃,不过是个平常的姑子,不做这些做什么?” 他急起来,“无论怎样,你也是宫中出来的奉旨修行,甘露寺的姑子们怎么可以这样苛待你?” 我不以为然一笑,道:“我是宫里出来的废妃,并不是先帝遗妃,半点名分也无,为什么要优待于我。” 他一时语塞,只得拉开我,挽起袖子帮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多谢,今日要用的水已经有了。” 他微微诧异,“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这样灌水辛苦么?” 我道:“这个自然,胼手胝足,亲力亲为。” 浣碧在旁听着,一时哽咽,道:“这些事算什么,小姐和我们都要亲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饮食。我和槿汐都没有什么,本是该做这些的,可怜小姐的手脚……” 温实初听她说得委屈,一时情急,扳过我的手来看。我的手早不是昔日娇嫩模样,旧的老茧、新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还有砍柴时荆棘刺进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点一点。 温实初大是心疼,急道:“怎么会这样?” 浣碧呜咽顿足道:“小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个又一个,快没一块好肉了。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可是那些姑子们好狠心,欺负咱们是新来的,百般刁难欺侮。” 我厉声打断浣碧的哭诉,“抱怨有用么?抱怨也是辛苦,不抱怨也是辛苦。” 浣碧低声啜泣,“我只是心疼小姐。” 我摇头苦笑,“不必心疼,以后这样也就是一辈子了,习惯就好。” 温实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随身所带的药膏,关切道:“我随身带着的也就是这些药了,也将就着用吧。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创药来。” 我点头,“多谢。” 我任由他为我察看伤口,只问:“我出宫这些时日,眉姐姐一切都好么?” 他一怔,颇有些埋怨道:“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只想着别人。” 我执着地问:“眉姐姐好么?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多多照顾她。” 他叹口气,道:“她很好,只是很挂念你。”他顿一顿,“和我一样挂念你。”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这个自然,你和眉姐姐都是与我一同长大的,自然情分不同寻常。”我又问:“那么她的手伤好了么,安陵容和皇后有没有为难她?” 他道:“她的手伤快好了,只是疤痕是没有办法了。我为她寻觅所有良方,终究还留了点印子。不过不仔细看,也是看不出来的。”他加重了语气:“没有人为难她。她朝夕只侍奉在太后身边,回宫后就与敬妃一同照看胧月,没有人能为难得了她。” 我稍稍安慰,不觉又难过,“那么我的胧月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皱眉,但仍是笑着:“胧月帝姬是八个月生的,并不是足月而生,自然身体稍稍孱弱些,比别的帝姬更容易得风寒咳嗽什么的。” 我的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虽然我的胧月是女孩,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嫉恨于我,把昔日之仇算计在胧月身上,她一个小小的襁褓幼儿,怎么受得了。我惶然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呢?她的风寒会不会很要紧,她才几个月大,怎么经得起风寒?” 温实初见我神情大变,关切担忧之心溢于言表,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放心。皇上很疼爱帝姬,命我全力照拂。她的风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因着帝姬的病,敬妃娘娘和沈婕妤几乎两日两夜没有好好休息,轮流守着,连皇上也陪了一夜。我亦在此答允你,温实初以性命担保,必定竭尽全力守护帝姬的平安。” “她只是个孩子,还不会说话。病了饿了不舒服了不能说出来,只会哭。一想到她会哭,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简直揪心一般难过。”我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情不自禁道:“实初哥哥,真的很谢谢你。” 温实初亦是凄楚不堪,“嬛妹妹,我没能帮到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拼命顾全帝姬。你的女儿,我亦视如己出。” 我感动落泪,“有你这样的话,有你照拂眉姐姐和胧月,我很放心。”我内心的软弱瞬间汹涌出来,压抑不住,“实初哥哥,我能相信的,能帮我的,也只有你了。” 他也是泫然,然而毕竟是个男人,到底忍住了。他环顾四周,“你住的地方这样简陋,东西缺么?缺什么的话下回我一同给你送来。” 我摇头,“我没有缺什么,即便缺什么也不是很要紧。只要我的胧月一切都好。” 他软语安慰道:“她很好。敬妃娘娘爱帝姬爱得像眼珠子一样,眉庄也很喜欢她,她们又在一个宫里住,相互照应也方便。” 他再度看我,语气怜惜无比:“我一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我不能再让你受这样的苦。” 我随意笑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他能照顾我的胧月就好。 这样几次,温实初或送来药物或送衣衫日用的东西,来接济我的不足,也渐渐熟稔了,我也感念他的热心相助。 然而他来了几次,我却有些不自在了。 甘露寺本为尼姑居住清修的清净之地,他几番兴冲冲过来,虽然知道他是宫中太医,我的旧识,但见他对我颇为照顾,虽然当面没说什么,但神情却渐渐不大好看了。 那一日,我与浣碧同去溪边浣衣,初春三月里,正是芳草露芽、野花如织的时候,一路彩蝶飞雀翩翩皆是纷乱飞舞。我和她两个人抬了一大筐寺中姑子的贴身衣物,举着棒子,卷了衣袖和袍角在溅溅潺潺的溪畔浣洗。 衣物繁多沉重,我和浣碧抬得吃力,方洗了几槌,浣碧又翻了一翻,忽然“哎呀”了一声,皱眉抱怨道:“静白她们越来越过分了,贴身的衣物怎么好给咱们洗。一点避讳也没有!”我伸手一翻,见多是女人家的内衣,蹙了眉颇为厌恶。然而见浣碧生气,也不愿在火上加油,只得道:“算了,谁叫咱们是新来的。” 浣碧忍了忍,终究还是不服气,“咱们是新来的?莫真她们也是新来,凭什么什么粗活脏活全给咱们做,从前也算了,如今越发变本加厉,连内衣内裤都打发给咱们洗,这算什么!” 我默不作声,只举了棒子一棒一棒用力槌着,槌得水花四溅,“扑扑”地冰凉的扑到脸上来。 浣碧按住我的手,一张俏脸气得雪白,“小姐都不生气么?” 三月里,虽然说是春水,依旧还有几分寒意。浣碧的手指按在我的手上,还看得到冬日洗衣留下的冻疮紫红色的印子。 我一时心疼,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这里,就知道不是养尊处优享福来的。” 浣碧一时作不得声,片刻愣愣道:“我是心疼小姐,小姐从前何时做过这样腌脏污秽的事情。”她拉起我的手,“小姐的手还成手的样子么?抹多少金疮药都不见好,我见了都不忍心,小姐难道都不心疼自己么?” 我默默片刻,心疼自己,该要如何心疼呢? 我本还不惯在溪边浣衣,和浣碧说话间一个挣扎却不留神踩进了溪水里打湿了鞋,一时间鞋子袜子都湿透了,脚下冰凉粘腻地难受。这还罢了,要命的是袍子都湿了,更是难受。我一凉,不禁打了个喷嚏,浣碧惊道:“现在虽说是春天里,可是踏在水里也是凉的。这可怎么好呢?只怕长久捂在身上晚上回去要骨头酸的。” 我想了想,遂放下手里的棒子和衣物,眼见左近无人,拉了浣碧的手去旁边的树丛中换下衣裳晾着,只盼能快快干了换上才好。 才脱下衣服,听见溪边人声笑语,步履纷沓,想是寺中的姑子们都出来洗衣裳了,一个个结伴而行,很是热闹。 不知谁“哎呀”了一声,尖声笑道:“莫愁和浣碧这两个懒鬼,十足的蛇骨头发懒,衣裳没洗干净就扔在这里,又不知跑哪里躲懒去了。” 又是谁大声嗤笑了一声,语气轻蔑而不屑,“未必是躲懒!不知道又是宫里哪个太医或是哪个侍卫来探望她了,指不定跑到哪里背人处说悄悄话儿去了。” 众人哄笑起来,我脑中轰地一响,被羞辱的怒气汹涌上来,愣愣别过头去问浣碧:“她们在说谁?是说我么?” 浣碧为难地摇摇头,道:“她们的话不中听,什么闲言碎语的,嘴又那样零碎,小姐别却理他们。” 然而那边厢又道:“她是宫里出来的,长的又妖气。以前她是皇帝的女人,自然没人敢和她说话,如今被赶了出来,自然多少臭男人巴巴地跑来找她。你看她那日跟那个太医说话的风骚样子,听说她以前在宫里挺得宠,这样突然离了男人被关在咱们这种地方,她能耐得住寂寞么?保不定和那什么太医是老相好了,在宫里的时候就好上了。”这话说得大声,一句一句生生敲进我耳中,想不听也不成。我听得十分清楚,正是静白才有的大嗓门。 众尼又笑了起来,一人夸道:“静白师叔见识得最多,她说是就一定是了。” 我的十指用力地蜷曲起来,一时间又恼又恨,血气直在胸口激荡不已。我本以为佛门是清净之地,却不想这样污言秽语、恶意揣测、背后诋毁,和后宫之中半分分别也无。 浣碧听不过去,脸色涨得通红,眉毛也一根根扬了起来,便要冲出去。激怒和羞辱纠缠着我的思绪,我竟还有残存的理智,一把按住浣碧,低声而坚定地道:“别去。” 浣碧按捺不住,直直望向我,“小姐……” 我再度摇头,“别去……” 我牢牢按住浣碧的手,亦像是按捺着自己此刻委屈而不平的心。 外头的笑声更大,一个尖锐的女声道:“静白师叔说的不错。她和那个太医准保是早有私情了,她被赶出宫来,宫里头的人送来时说是为国运祝祷才修行来的。可真要是这样,怎么会被废了名位出来的。”她们的笑声暧昧而诡秘,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准是和那太医有私情的时候被咱们万岁知道了,才被赶出来的。” “啧啧……这样不检点,简直不知廉耻……” “你们知道么?上回我见她明明送那太医到了门口,还有说有笑,窃窃私语,很是恋恋不舍呢。” 上次,有说有笑,窃窃私语,很是恋恋不舍……我不过是嘱咐温实初为我多多照顾我的胧月,何曾如她们所说的那般猥琐。 “我有一回还见那太医明明回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望着她的屋子出神,可不知有多痴情……”她们吃吃地笑,“女人肯放下一点身段,那男人就会像苍蝇一样缠上来,都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她们交头接耳,大声地说笑喧哗,用力地捶打衣裳,用力地诋毁我,用力地想像。她们捶打衣裳的声音“啪啪”地大声,棒子隔着柔软的衣裳一记一记用力敲在石板上,如同一记一记敲在我心上。 他折回来望着我的屋子出身么?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叹气,温实初也不太不检点了。况且温实初来时都是光明正大的,我往往连门也不关。 浣碧愤愤不平,道:“佛门之地,奴婢以为是多干净的地方,竟然说这种没凭没据的话出来,连乡野之中的无知村妇也不如。” 我连气愤都觉得不值,只连连冷笑出来。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嘻嘻哈哈洗完衣裳,一窝蜂地散了。打湿的衣裳也逐渐干了。 浣碧把衣裳披在我的身上,握一握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小姐的手这样凉,咱们回去罢,要煮碗姜汤喝了祛祛寒气,别染了风寒才是。”她见我只是一味冷笑不语,小声劝慰道:“也难怪小姐生气,奴婢都听不下去,只觉得恶心。” 我拍一拍她的手,慢慢道:“我不生气。和她们置气,太不值得。”我用力平定下自己的思绪,出去收拾完要洗的衣服,淡淡道:“浣碧,咱们也有不是。”我看她,“我和温大人的形迹很亲密么?” 浣碧急道:“没有啊。她们是胡说。” “我知道她们是胡说。”我一下一下槌着衣裳,似乎在发泄我的愤怒,“我总以为我和温大人是以礼相待。但是她们说的难道没有一点真的么?这些日子,温大人是来的勤了,他在外头望着我的屋子出神……” 浣碧低首想了想,轻声道:“我虽然没有眼见,但是按温大人的性子,对小姐的情意,未必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骤然想起我初次有孕那时候,午睡时分,我明知道他在殿外,却不愿起来和他说话,只依旧假装睡在窗下,他却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外,身影掩映窗前,隔着两重窗纱和纱帐无限倾神注目于我,良久默默无言。 我总以为,他对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情意了,是我太疏忽了。 然而他并未对我有任何明显的表示,我连拒绝的余地也没有。 我看一看浣碧,神情颇有些尴尬,“我已经出家修行……” 浣碧略略沉思,踌躇着道:“小姐虽然出家,却是带发修行。况且……”她微微迟疑,轻声道:“小姐已经离开宫苑,皇上将您废黜,形同离异,再无瓜葛了。您如今是个自在之身,也难免温大人有什么心思再起。” 我漠然一笑,道:“我想,他的确是想太多了。” 浣碧有些埋怨的语气,“小姐不要怪我多嘴,温大人对小姐的心思,一直都是那样的心思,从未变过。只是他如今做的这样显眼,真是徒然给小姐添加了闲话又添麻烦。”然而她有感叹,“只是温大人的情意,是当真很感人的。” “我对他这个人的心思,也是从前的心思,从未变过。”我定定想了片刻,“他忘了检点,咱们却不能忘,如无必要,还是疏远他些吧,别叫他误会了才好,也别叫他太难堪。”春寒的料峭在水边格外明显,我叹息道:“眉姐姐和我的胧月在宫中要他的照拂,又是故交,终究是要留些见面的余地的。” 浣碧应声低头,“这个我与槿汐都明白。”她瞧着方才姑子们浣衣的地方,蹙眉厌恶道:“我本以为这个地方只是辛苦,却不想人情如此淡薄。我本以为也只是人情淡薄而已,却不想她们说话这样恶毒刻薄,听得叫人心冷。连甘露寺这样的佛门都如此世情冷恶,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 是啊。我惘然想道,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这世间的清静难寻。而麻烦,却是一桩一桩痴缠上来,躲也躲不开。 如是,每每想到温实初这日或许会来,我便早早躲了出去。宁可辛苦些走得远些去刈草洗衣,直到日暮才回去。偶尔碰上了一回,也不过问了眉庄和胧月的情形,就寻个由头打发他回去了。 第八章 玉壶光转 温实初再次来时我去刈草了,并没碰上。回来时院中斜阳满地,只见浣碧与槿汐都是面面相觑,站在桌边一脸尴尬。 浣碧迎上来帮我一起拍去身上的杂草。我奇道:“什么事这样呆站着?” 槿汐看浣碧一眼,嘴唇动了一动,终究还是没说,还是浣碧说了,“温大人来了,这回送了一样东西来。” 至于送什么,她没有说,只努了努嘴让我看桌上。 我略整了整衣裳,只看了一眼,人就怔住了。破旧的桌上,一个精工细作的白玉壶,玲珑剔透,胎薄如纸,正好可以放在手心一般的大小,十分精巧可爱。彼时斜晖如金自窗格间漫漫洒进,照在玉壶之上,光转无限明润剔透。 我一时不解,道:“他送这样贵重的东西来做什么?” 浣碧叹一口气,无奈道:“小姐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依言掀开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壶中别无他物,只有几片切开削好的雪梨,划成心形,色泽冰清玉洁。 我一惊,脑中轰地一响,他竟然是这个意思。 浣碧绞着衣带,咬着唇看我。槿汐神色复杂,站在我身侧轻轻道:“一片冰心在玉壶。温大人的心思,娘子要如何回应呢?” 我胸口一热,一口气几乎涌到喉头,“啪”地一掌拍在了桌上。桌子破旧,纵然我力气不大,也被震得“扑”地一跳。 浣碧吓了一跳,忙来看我的手,劝道:“小姐仔细手疼。” 槿汐望一望我,温言向浣碧道:“娘子心里不好过,难免气急些。” 槿汐虽是对浣碧说话,但语中深意,我不是不明白,于是缓和了颜色,笑一笑道:“是我心气太急了些。到了这里,反而不如以前沉得住气了。” 槿汐这才捧了盏茶水上来,温和道:“娘子若愿意,收下就是。但奴婢瞧娘子的样子,实实是不愿意的。温大人来这一出,也是太莽撞了。” 浣碧在旁道:“难怪小姐生气,小姐在修行,怎么能受这样的东西。而且这些年来,小姐对他怎样,他从来都应该明白。” 我怅然抱膝坐下,出了一回神道:“他怎么总是这样不明白,这样不合时宜。他对我的情意我进宫前就已回绝了,从前不要,现在更不会要。我不过视他为兄长故友,他怎么总是不明白呢?” 浣碧亦发愁,道:“如今也不好直接回绝了他呀。宫里的胧月帝姬和沈婕妤,都离不开他的照拂。咱们本就势单力孤,还要再失羽翼么?小姐可要好好想想清楚。”她思量了片刻,又道:“温大人对咱们的照顾,其实是很多的。” 我只是侧首,淡淡道:“他对我的确多有照顾,然而,我是真不喜欢他。” 槿汐只垂手站着,看不出任何表情,“温大人的情意倒是感人的,这样的男子也的确是少见。” 我不想槿汐会这样说,不由回头看她一眼。浣碧也是微微发怔。 三人都只是不说话,各怀心思。 浣碧走到我身边,依在床边靠着我,神色伤感而温柔,轻声细语道:“其实再想想,温大人与小姐自幼相识,与小姐的情分自然不一样。当日小姐入宫选秀前,温大人亲自来与小姐表白多年情意,愿娶小姐。小姐心气颇高,眼光自然不会在温大人身上多停留。可是如今世事易转,小姐经历过宫中多年风波,皇上的情爱已经明白是不可靠的,那么如今有一个愿意真心真意待您的人,彼此又是相识了解,小姐何不做另一种打算。即便多想几年也是无妨的,不必这样直截了当的回绝他啊。”她见我只是默默抱膝不语,放缓了声音劝道:“温大人虽然心急又不会挑时候,可是对小姐的心却是多年如一。而且他颇懂医道,又有些家底,若明里暗里要帮小姐一些,或是要帮小姐离开这是非之地,也不是什么十分为难的事。” 她的劝导,我未必不会听入耳。而这里的生活,的确是辛苦而难为的。 我只问:“他来时,还说了什么?” 槿汐的话清冷而明白:“温大人说三日后再来探访。” 远远的凄凄芳草,遥遥隐山,淡淡红霞,风轻柔若无,带点冰凉的触觉拂上面庞。这天下的烦恼,当真是躲到哪里也是躲不完的。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仿佛有无数鸦翅密密地遮蔽住了天空,一重叠一重地黑了下来。我只觉得倦怠而厌烦,合上双眼,淡淡道:“你们出去吧,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这三日里,我只是如常一般,只字不提玉壶之事。 玉壶被我小心放在枕边柜中,每日小心翼翼地用细布仔细擦拭一遍。浣碧见我这个样子,总是与槿汐夹一夹眼睛笑,槿汐只回以轻淡而礼貌的一笑。 三日后的午后,我特意没有出门做任何事,只打发了浣碧出去。 温实初依言而来,室内早已打扫得窗明几净,一束新开的梨花雪白开在瓶中,如雪玉堆树,清爽甘甜的气息让人觉得格外温馨。 我早已让槿汐泡好了茶,只坐着静静等他来。 温实初还未进门就已先笑了,“嬛妹妹今日的气色甚好,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或许是我的好气色感染了他,他原本的忐忑不安之情也稍稍平复了下来,坐下与我一同吃着茶慢慢说话。聊过些家常闲话,我把玉壶小心取了出来,放在我与他之间。 玉壶的确是十分美丽而精巧的。我温言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实初哥哥已经二十五岁了吧。” 他的喜色因我的记得而显露出来,他的眉目浅淡而温和,笑道:“嬛妹妹的记性最好,我确实是有二十五了。” 我半是叹息,半是感慨,“二十五岁,若在寻常人家,大约都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温家伯父想必早些年就在为你的婚事烦恼了。” 他欲言又止,只笑笑道:“若不是娶心爱之人,实初情愿不娶。” 我点头道:“实初哥哥说的不错。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但无论妻妾,都要自己喜欢才好,否则这一世夫妻不仅难做,也是无趣的很了。所以实初哥哥晚些就晚些吧。” 温实初略略不好意思,也深以为然,道:“我不过是普通官宦之家,晚些也不要紧。不比君王至尊,婚姻关系天下,与社稷息息相关。十三四岁都要大婚了。再说宫中,那位清河王已经二十三了,他不愿纳妃大婚,连太后也拿他没法子……” 他的话还未完,我已经觉得刺心。他见我神色微微黯然,知道提及皇帝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不由满脸愧色,忙忙道:“我是无心的。” 我只作不觉,微笑道:“清河王眼界颇高,不知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想一想就已觉得有趣。” 他见我无事,也略略放心,一时也讪讪地不说话。我启唇道:“实初哥哥,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情形么?” 他的神色温柔地沉静下来,“怎么会不记得?我永远都记得,那时你才十岁,甄兄下了学背着师傅偷偷带着你去湖里荡舟。正巧那一日我跑马出来,正见你梳着垂髫双鬟,怀里抱满了莲蓬站在船头,唱着一支歌。后来,你瞧见我,也不怕生,还剥莲子给我吃。” 我微微而笑,童年时的趣事在如今回首看去,亦是格外珍贵而美好的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当时怎么会知道,会预料得到,前路会这样苦这样难,难到无路可去的地步还要继续挣扎往前走下去。 因为从前的甜,越发衬得后来的人生路苦如莲心,还得一颗颗生吞下去…… 我低低唱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却是忘了歌词,再也唱不下去了,只得笑道:“真想不起来了。” 温实初接口道:“下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只是旧时儿女。” 我不好意思地抚一抚脸颊,淡淡笑道:“难怪我要忘了……”我低一低语气,语中已带了些许无奈,怅然道:“咱们都不是旧时儿女了,旧时的歌都要忘了。”我转一转神色,把玉壶推到他面前,郑重道:“一片冰心在玉壶。甄嬛自愧不能承受这样厚重的情意,还请收回吧。” 温实初神情一变,忙掩饰着喝了一口茶镇静下来,缓缓道:“这玉壶是我家传之宝,家父曾经叮嘱我,一定要赠与心爱之人,从前我没有机会送给你。如今我真心诚意恳求你,收下这个玉壶。” 我摇头,温言道:“这玉壶这样贵重,你是该交给心爱的人。可惜实初哥哥,你却并不是我的心爱之人,所以我受不起这个玉壶,即便你勉强我收下,对这个玉壶而言,它是被辜负了。” 温实初无言以对,神情冻住,仿佛被第一场秋霜卷裹的绿叶,沮丧而颓唐,“嬛妹妹,你总是不肯接纳我。从前是,如今也是。” 我想了想道:“实初哥哥,恕我直言一句,你时时总记得幼时之事。你心里喜欢的,或许只是当年未入宫前天真柔和的我,而不是如今的我了。如今的我大异从前,你又何必为此执念良多呢?” 他忽地抬头,目中有逼灼的光芒燃烧,他身子急急前倾,哑声道:“嬛妹妹,我一定要说与你听,我对你的心意一直都是一样的。”他声音微微低下去,却依旧诚挚,“不仅是在宫里还是在外头。” 我静静听他说完,忽而无声微笑出来。我笑得那样宁静,宁静中有几乎淡漠不可见的胸有成竹和荒凉,仿佛冬日里第一层霜降,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苍白茫然。 “还记得曹琴默么?”我的话突兀的问了出来。 “是。”温实初的神色顿然一黯,垂手下去,“自然记得的。”他喃喃道:“怎么会不记得呢?” 我缓缓闭上眼,静静道:“是啊!从前的襄贵嫔,温仪帝姬的生母,追封襄妃。”我忽地睁眸,厉声道:“襄妃当日是怎么死的,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 温实初神色黯然,额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细密地逼仄出来,如寒雨临江,泠泠生冷。片刻,他叹息着仿佛是安慰自己:“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一想起来总是日夜不安,也算是我的一桩亏心事了。幸而温仪帝姬现在有端妃娘娘细心照拂,襄妃死后颇为风光。我才稍稍安心些。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竭尽心力看顾温仪帝姬的身体,也算稍稍赎罪了……” 我冷冷打断他,“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我一起长大,在宫中一同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我有什么好什么不好你也都十分清楚。甚至曹襄妃之死,你是不情愿的,恐怕你心里也是埋怨我的……是不是?” 他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怔怔道:“这……我……” 我微微蹙眉,幽幽道:“慕容世兰一死,我要对付的只剩下了曹琴默。可是她是那样小心谨慎的人,要制造一个她失足溺毙或是意外的机会几乎是不可能。要捏造一个罪名给她只会让她反口来谋害我。既然暗杀不成,只能下药一着了。你一直在太医院素有慈名,医术又精,又肯怜弱惜贫,她才肯放心些。何况咱们下给她的药,只是魇镇心神,让她梦魇更甚,再使其心力衰弱不继,这才无声无息置她于死地。”我看他一眼,“也难为你了。” 温实初深深望住我,道:“为了你,我总是肯的。” 我颇有所动,微微颔首道:“你一向心地好,是断不肯动杀机的,当初也是犹疑了许久。要不是为了帮我,你又怎么肯呢……如今想来,我也觉得当时太很心了些。只是人在其位,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襄妃又是那样聪慧精明的人,知道我不少把柄,我是断断容不得她了。” 温实初双唇微抿,有一点坚毅的棱角。他其实也算是个好看的男人,稳妥而忠厚。他轻声安慰道:“嬛妹妹,你总是善心的,只那一回稍嫌狠辣了些。” “是么?那么杀余氏和华妃,我也不算狠辣么?”我缓和了语气,轻缓道:“我善心也好,狠辣也好,你都看在眼里。咱们这样熟悉,彼此知晓,也算得是亲近了。可是若说到男女之情,谁又不愿只把最好的一面给他看,不好的全都藏了起来。你却是知晓我的秘密太多了,若与你一起,我只会觉得不自在。你也未必会忘记我的不好,若这样朝夕相对又有什么好,何必这样彼此为难。” 温实初大受打击,他低头,眉如卧蚕蜷曲。他右手紧紧抓着左手,用力地,有血红的印痕泛起。他克制着道:“我小小一个太医,在你眼里,总是不好,总是一个无用的人。” 我柔声道:“你的好我自然知道。若说做太医,你年轻有为、医术高明,颇受皇上器重;若说做丈夫,你一定会是一个好夫君,疼惜妻子,百般照顾。可惜实初哥哥,比如喝茶,我喜欢喝‘雪顶含翠’这一味,而普洱再好再鲜美,我偏偏不喜欢,难道就能说普洱不好么。只是各人喜好不同罢了。” 他喃喃自言自语,“你是说,我在你心中便是那杯普洱。” 我低低道:“实初哥哥,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是我无福,没有办法喜欢你而已。”我捧着玉壶道:“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份情谊,我是担当不起了。可是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却是十足心领了。我心中永远视你为亲为友,永远都会。” 他的双唇有强忍凄苦而成的不饱满的弧度,衔了清愁和几许柔情:“视我为亲为友?可惜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亦是凄楚相对,“实初哥哥,这世间,咱们想要的,何曾能真正得到的。我在宫中挣扎多年,不过是想求得一分真心,两分平安,可是连这也不可得,反而落到今日地步。” 他见我难过,劝道:“虽然到了如今地步,可不幸中之大幸,你离开皇宫,也是个自由之身了。” 我心中难过得似被一只手紧紧揪着,却不愿在温实初面前落泪,极力忍耐着道:“我虽然离开后宫是非之地,可是我父兄身受的苦楚我不能忘,我的姐妹和女儿都在宫中,当今的九五至尊是她们的夫君、父亲和主子。就算我身在宫外是个自由之身,可是那些年的事情我何曾能忘得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么即便我身子自由,心也不得自由,日日受苦。” 他想要安慰,便欲伸手过来,我忙缩了缩手,他的神情略略尴尬,忙掩饰了下去,只得道:“嬛妹妹,你别难过。” 我别过头,极力忍住眼中欲落的泪水,“皇上对我这几年……实初哥哥,我亦不怕对你说,对男女之情,我亦算是死心了。所以你对我怎样说,都是无用。如今,再怎样苦再怎样难,我只想在甘露寺中好好住下去,诵读经文来安自己的心。”我定一定神,道:“我知道你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可是离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我父兄远在川北岭南,天下之大,我飘零之身竟无处可去。所以实初哥哥,为我好,也为你好,不要再常常来探望我。” 温实初良久无言,道:“连常常来看看你也不成么?” 我微微点头,“你来的这里多了,只怕宫里也会知道。不知道又有几多风波麻烦兴起来。何必呢?” 他用力闭上双眼,片刻,缓缓吸了一口气,道:“你怕连累沈婕妤和胧月帝姬?” 我用力点头:“说实话,我眼前能牵挂得到关怀得到的人也就只有于她们了。”我牢牢望住他,“你曾经答允过我,一定会好好照拂她们,竭尽全力。那么你就不能为任何人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她们的事,这是亲口向我允诺的。实初哥哥,你既然对我好,那么你对我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他张口结舌,半晌神情已经转为肃然,道:“我应允你的,自然作数。”我一颗心缓缓放落了下来,暗暗透出一口气。 他眼中的惆怅和失望浓密如初冬时节的大雾,迷迷茫茫,重重阴翳在他眉眼周遭,他低声悲伤期许道:“其实你大可以告诉我叫我等你几年,这样慢慢等一辈子也不要紧,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拒绝我,残忍决绝如此,不让我怀有一点点希望?” 他语中的伤怀感染了我的心绪,我怔一怔,心中愁苦,却不肯在脸上流露半分,只静静道:“我若给你虚无的希望,只会让你白白地等待。实初哥哥,你知道我从不肯说违心的话。若我骗你拖延你,我自己也不能安心。” 他怅然良久。窗外明净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照在一个永远阴暗的角落之上,怎么也照不亮。他虽然失落,却也极力镇静着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时,你剥了好多莲子给我吃。那时你还年纪小,不知道吃莲子要把莲心剔出来,我一颗颗吃下去真觉得苦,苦得吞也吞不下去。可是因为是你剥给我的,多苦我也会吃下去,吃得欢喜,只觉得甜。所以今日只要是你的决定,无论多难过,多难接受,我都会接受,尊重你的意愿。” 我只觉心头一松,放缓了语气,道:“你总是心疼我在这里辛苦。可是若为避免生活辛苦而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一点,实初哥哥想必早就明白。所以,你若是待我心爱之人一般待我好,只会是浪费情感,也叫我为难。所以这一辈子,我对会敬你如兄如友,来回报你待我种种种种的好。”我说得轻柔如春风化雨,但话中的分量,他自是掂量的出来。我待他这样客气,却并不能给他半分希望。 他良久只是无言,只点了点头,起身离去,苦笑道:“嬛妹妹,你总是叫我拿你没有办法。可是今日既然你已说得这样清楚,我……再也不会叫你为难了。” 我把玉壶放至他面前,仔细为他重新包好,轻缓道:“好好收起来吧,以后一定送与一样爱你的女子,不要再轻易示人了。” 他怔怔望着那玉壶伸不出手来,长叹一声,惆怅道:“你若不肯收下,我还再给谁去?” 我心下微微不忍,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复又刚硬了心肠。我若有一刻半刻的心软,以后于他于我,都只会是烦恼无穷。于是面上还是笑着,道:“这话,便像是在和我赌气了。” 我再推一推。他终究是无奈,转一转脸,道:“我怎么舍得和你赌气呢?”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须臾,狠狠闭一闭眼,把玉壶搂到怀中,大步离去。 他走至门外,频频回首三次,眼中的眷恋和伤痛,直欲摧人心肠。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目光,只是如常微笑着,眼见他眼中的眷恋和不舍似天边最后一抹斜阳,终于一点一点,绝望地沉坠了下去,只余无限伤痛,似无边夜幕,黑暗到让人沉沦。 我垂首片刻,能出口的,终究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第九章 蘼芜 槿汐从外头抱了刚收好的衣裳进来,见我只是闷闷坐着,也不做声,只半坐在床前仔细叠着衣裳,手势娴熟而利落。 片刻收拾完了,她方唏嘘着道:“方才温大人出去的样子,真是叫旁人看着也是难过。” 我支颐而坐,静静道:“很多人瞧见了么?” 她轻轻点头,“温大人伤心过头了,丢了魂似的,哪里知道还要掩饰下脸色,这个时辰又是去晚课的时候,人来人往的。” 我轻轻“嗯”了一声,复又沉默。屋中昏暗,烛火一跳一跳,晃得人眼睛发酸,我换了盏油灯点上,幽幽一脉,火光稀微如迷蒙的眼。 我照例摊开了经文来,一字一字默默读着。槿汐听了一会儿,在旁温和道:“今日听娘子读经,不似前两日这般心事重重了。” 我淡淡一笑,只道:“能说服他,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否则见面终究尴尬,我也不愿意。” 槿汐默然,继而道:“温大人的性子,娘子若说得急了只怕太伤他的心,也伤了多年结识的情分,毕竟温大人对娘子情深一片,咱们都看在眼里,以后胧月帝姬和沈婕妤在宫中也要他照应才是;但若说得太软和了,只怕他又听不进劝,要总存了这份心在那里,总归对谁也都不好。总之要劝服他,是要大费唇舌的。” 我合上经书,笑一笑:“你说的是,他多年的心意我也感激。为了说得让他能接受些,我可是绞尽脑汁把多少年的旧事都想起来了。” 槿汐亦笑,“前两日看娘子呆呆地坐着,浣碧还以为娘子会答允温大人呢。” 我一笑置之,“怎么会?若是要答允,我从前就不会进宫。尽管时移事易,但是人的心性是不会改变的。” 槿汐道:“温大人,确实不是适合娘子的最好人选。因为……”槿汐笑一笑,“他的情意总是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我仔细回味,也笑了,“一回是进宫前,等我确定了是选秀的人选,他才来对我说叫我不要去选秀,他要来提亲;再后来两回是在宫中,更是不可能;还有便是如今了……”我心下凄楚,“我如今的心境,怎会去想这些事?” 槿汐了然,“所以温大人不如不说,彼此都有见面说话的余地。他不明白,娘子若真喜欢他,当日就不会被送去选秀,早早就会与他有婚约了。” 我举袖,向她道:“那你那日还说对我温实初情意感人,十分少见。” 槿汐温顺地垂下双眸,微微一笑,“奴婢不过是说实情。只是娘子与奴婢都十分明白,感动自是归感动,与感情是分毫无关的。娘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为了感动而勉强自己。” 我问:“浣碧呢?” “知道午后温大人要来,和奴婢一样,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我扬一扬眉,“那丫头这次的心思仿佛想差了。她或许以为我会应允温实初。” 槿汐的笑温暖而平实,“奴婢知道娘子一定不会应允温大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其一,更要紧的是,若为躲避一时艰辛而曲折心气,就不是槿汐一直认识的甄娘子。”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了,“娘子对情意的坚持与珍视,是娘子最可贵之处。” 我与她相视而笑,“若说了解我,还是槿汐你。” 话音未落,浣碧已经走了进来,见只有我和槿汐在,好奇道:“温大人走了么?小姐可怎么对他说的?” 我与槿汐交会一眼,俱是会心笑了。 几日后我再去浣衣,听到的闲言闲语已经大大减少了。这一日趁着中午天气和暖,独自抱了大筐衣物去溪边浣洗。与温实初把话说得坦白清楚,自己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仿佛心上一块巨石放落了下来。 到溪边时只闻溪水潺潺叮叮,有水花四溅的声音,却只有莫言一个人在。 她见我独自而来,瞟了我两眼,淡淡道:“你今日好似心情不错。” 我不自觉地抚一抚脸颊,笑道:“是么?我自己倒不怎么觉得。” 她“嗯”了一声,双手甩脱鞋袜,一脚跳进了溪水里。我惊叫道:“冷不冷?快上来,冷水里站不得的。” 莫言朗声大笑道:“怕什么!这又不犯了寺规的。”说着伸手来拉我,“来来来,你也下来,可凉快着呢!” 我笑得不止,终究力气小,被她扯了下去。溪水凉津津沁到皮肤上,像是有小鱼的嘴轻轻啄着,痒痒地只觉得松弛而畅快。到底还在春日里,凉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两人嘻嘻哈哈扯了手又跳了上岸。 她拍一拍衣裳,似笑非笑道:“宫里那太医好几日不来了,你倒反而没了心事。” 我一笑以对,淡然道:“我的心事原不是为了他。” 她头也不抬,只利落抛下一句话,“我瞧着你的心事是如何应对他。他不来,你不必应对他,自然没了心事。” 我听她这样快人快语,不由“扑哧”一笑,算是承认了。于是随手摊开了衣裳,撒下一把皂角粉,只专心致志搓洗了起来。 莫言在寺中群尼中一向独来独往,并不合群,又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所以寺中众尼也从不敢为难她,更不敢叫她干什么粗重的活计。所以莫言只需看顾好自己即可。 因而,她很快洗完了自己手边的衣裳,然而她也不走,随手拿过我筐中的衣裳,搁在大石上一击一击地举棒子敲打着。她的手势极为熟练,敲打衣裳的力道不轻不重,也不溅开水花来,像是做惯了活计的主妇。 我也不理会,只见碧清溪水透明得如绿带横亘柔软摇曳,轻跃着漫过溪边青草流去了,亦觉得心情舒朗了不少。 如此默默相对,她忽然低着头闷闷道了一句:“你很好。” 我一时不能会意,脱口道:“什么?”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我一眼,道:“你没喜欢那太医,很好。” 我哑然失笑,“如何说这样的话呢?” 她微一出神,目光有一瞬间的森冷暴戾,狠狠从唇齿间逼出几个字来,像是吐出一口让人恶心的浓痰来,厌弃地唾出去,甩了老远还掷地有声,“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啊?”了一声,却也不敢笑,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莫言直截了当道:“好比那个太医,他对你可不是什么寻常来看失宠的主子的心,你自己晓得。男人啊,得不到你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死皮赖脸地赖着你讨你喜欢,一旦得到了,甩开你就像甩开破鞋似的,哪里还记得对你用过多少心,尽过多少力,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一口气说完,话说得太急,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沉默着,手指划过清凉的溪水,那种沁凉的意味,透过肌肤直沁入心里去。我定定望着她,带着质疑的口气,“你……” 她拍一拍手,仰头看着明媚若金的阳光,强烈的光线逼得她微眯了眼睛,她的声音是幽微的一线,似一根尖锐的细针,闪烁着逼仄而寒冷的光泽,缓缓逼近:“不怕告诉你,我是半路出家的。” 我点头,“我晓得,若是自幼出家,不会这样格格不入,亦不会这样性子急躁。” 她眉毛一扬,大声道:“不错。我嫁过人,生过孩子才到了这甘露寺出家修行。”莫言望着溪水出神,偶尔抠一抠石缝里的苔藓,那样幽绿暗沉的颜色,仿佛她此刻的心境,“我是性子急躁粗鲁,然而年轻未嫁人时谁不是好女儿来着,性子温柔沉静又腼腆。只不过嫁人之后心力交瘁不说,若碰上丈夫不好,婆家苛刻,只怕再好的珍珠样的女儿家也被生生磨成鱼眼珠了。” 其实仔细看莫言的容色,也不算难看的。即便岁月的风霜与眼角的戾气已经无法遮盖,然而下颌柔美的弧度却依然有着别样的风韵。可以想见若时光倒退二十年,她的容貌亦是十分清秀可人的,想来也得到过不少男子的爱慕。 “那么你又为何出家?” 莫言不假思索道:“嫁错了人!我与他本是门当户对,都是出身普通农家,又是邻村居住,从小就相识的。没嫁给他之前他待我好,我又会一手纺纱的手艺,能帮助操持家务,他便欢天喜地的娶了我回去。后来我年纪大了,又连连生了两个女儿,臭男人嫌弃我不能为他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又养不起两个女儿,小的一出生,就把她活活溺死了。我气不过,又伤心,和他争吵了两句,他便要赶我出门,婆婆和小姑不仅不劝,还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又说要替他找一房年轻会生养的新媳妇。我一怒之下就带着大女儿出来了,连休书也不曾要。一个女人,生不出儿子已经被人笑话嫌弃,又没有什么本事,只能拖着女儿到寺庙里来求一口饭吃。” 她说完,眼角隐隐有一点泪光。然而语气却是平淡而疏离的,连自身的愤怒和不甘亦是淡淡的不着痕迹。这样的平静,想必亦是伤心到底了。我听得心惊肉跳,如何能让一个男人亲手溺毙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何其残忍啊!我心中亦难过,于是好言劝道:“你别伤心……” 莫言使劲一昂头,迅速抹去眼角泪水,截断我的话头,狠狠啐了一口轻蔑道:“呸!臭男人配让我伤心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我心中伤感,亦有些欣慰。莫言连生两女被夫家嫌弃,扫地出门。而我却庆幸我的胧月幸好是女儿之身,才能在宫中安安稳稳生存下去,避过多少人的明枪暗箭。可是若我还在宫中,还是妥妥当当地做我的莞贵嫔安享富贵,只怕我也会暗自遗憾我的胧月是女儿之身吧。 我暗自压下心绪,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女儿跟着你出来了?” 莫言“嗯”一声,冷笑道:“你以为甘露寺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尼姑们瞧不起我出身贫寒,能收留我一个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便想尽办法安顿了女儿在山下寻了份工做,也算能互相照应些。我初来时还好脾气些,她们平日里冷嘲热讽刁难欺侮我也都忍了,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砸了寺庙里百来斤重的一个大水缸,从此没人敢再欺负我了,到底是人善被人欺,柿子捡软的捏。”她慨叹着拍一拍手,向我道:“你也忒好脾气了些,由着她们欺负。” 我笑一笑,道:“你还有个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反正在寺里也是赤条条单身一人,没什么好怕的。而我呢,我是从宫里出来的,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若离了这里,我当真也是无路可去了。何况还有浣碧和槿汐两个,又要被我拖累了。” 莫言若有所思,点一点头道:“也是的。那真是委屈你啦!” 我苦笑,“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若说委屈,又有哪里是不委屈的呢?” 莫言道:“那也是,你瞧甘露寺这一群姑子的样子就知道,平日里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明争暗斗、花样百出。你以前是宫里头的贵人,那里的女人可比甘露寺的多得多,但凡牵扯上了男人、牵扯上了富贵和权力,哪一个女人不是放出了手段杀红了眼睛一般穷凶极恶,你从前受的委屈也不会少。” 她本是个粗人,说出这样体贴暖心的话来,我当真是有些感动的。放眼甘露寺中,除了浣碧和槿汐,谁又会对我来说这样的话。 我眼圈微微一红,终究是要强,不愿意被她看出来,只低头揉搓着衣裳,轻声道:“你倒看的清楚。” 莫言轻轻“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清楚的,放眼去看这世间,享福安乐的总是男人。女人哪,无论是穷人家的还是富贵人家的,还不是一样受苦。”她叹息道:“就如你我一样,人要不是被逼到了极处走投无路,谁肯抛家别子半路出家。” 这话如重重一记击在我心口上,猛地一震。然而心里如何震动,我亦只是笑笑,不做它言。 莫言见我只是怔怔的,晓得我心里不好过,笑道:“我说件笑话儿给你听。” 我勉强提神,笑笑道:“什么?” 她神秘一笑,复又坦然道:“我从前那个臭男人上月又来找我了。” 我“啊?”了一声,道:“你可要跟他回去?” 她斜斜瞪了一眼,道:“他是要我回去,可我若是跟他回去,现下也不在这里了。”她笑道:“臭男人新娶的老婆生的也是个女儿,而且臭男人对我说,他新娶的老婆年轻是年轻,样貌却不能和我年轻时比。而且手爪子又笨,从前我织布,一天就能织两匹,而且织得又密又好。那女人两天织不成一匹,还常常断了线头错了针,把臭男人气的要死,打也不中用。” “那你如何跟他说的?” 莫言眼中有柔和而冷厉的光泽,“我只告诉他一句话,把我死了的小女儿的命还回来。只要她活过来,我就跟他回去。那臭男人没话说,只得讪讪走了。”她的语调变得温柔而悲戚,“你不晓得我的小女儿,她有多可爱,我爱得不得了。只可惜她在这世上活了才不到三天。”四周寂静的,有风声穿越而过,呜咽如诉,和着莫言的伤心,格外叫人觉得悲伤。 莫言狠狠拭去泪水,道:“臭男人可想的美,叫我回去白白让他享齐人之福,我才不给他做老妈子呢。我干干净净一个人,带着我女儿,可比在他家自在得多。我的小女儿,可不能白白死了。” 我恍惚地记得从前翻阅《诗经》,见到过这样一篇: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可见男子薄幸、女子薄命,古来皆是,并没有一分更改。而莫言,自是比蘼芜女坚韧勇毅得多了。 我紧紧握一握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了,终究已经过去了。” 莫言凄然一笑,“你晓得我为什么肯跟你说这些话?” 我摇头微笑,“大抵是因为你觉得我口风严密。” 她默默一笑,反握住我的手,“因为我看的出来,你心里头的苦并不比我少。” 我静静含笑,风从湿润的手上吹过,仿佛有泪痕干后的紧涩感觉。然而,我能说什么呢。我终究,也只能是无言。 第十章 青裙玉面如相识 于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温实初再也没有踏足我在甘露寺的斗室一步。我也渐渐放心了下来。他不来,想来也是在极力安置自己的心绪。我情愿他不见我,也不愿意见面尴尬,难以相处。 但愿来日再见时,可以拈花一笑,云淡风轻了。 时光缓缓从季节变更的痕迹上碾过去,碾过了暮春,碾过了盛夏,亦碾到了秋末。又是黄叶落索的季节了呵! 重阳过去后的几日,我的心渐渐不安定起来了。有那么一丝暗流,在心头涌动,泛出焦灼与期待。 槿汐点燃了一柱檀香,甘甜沉静的气息缓缓四散开来,叫我能沉稳握住手里的佛珠。 槿汐轻缓道:“奴婢知道娘子烦心什么,下月初六,便是胧月帝姬周岁的日子了。” 我心中焦烦,也只能是苦笑,一颗一颗捻着佛珠道:“那又如何?我连想在梦中见她一面都是望向。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能为她多念遍经文祝祷了。” 槿汐微笑道:“这样也是好的,毕竟是娘子的心意,虽然母女不在一处,但是母女连心,想必帝姬一点能够感受得到。” 于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诵经祝祷,只盼望我的胧月身体康健、事事如意。如此一来,每日睡得时间便更少了。一日午后在溪边浣衣,一个困顿,手中的一件衣裳便随着流水漂去了。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捞不到了。暗暗心惊,那件衣裳本是静白的,这样弄丢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又要再起风波了。 果然回去静白见衣裳不见了,大大地向我发作了一顿,她急着要去上晚课,也懒得现下救惩治我,只撂下一句话,“明日去把谨身殿的地板全都擦净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谨身殿是甘露寺第一重殿宇,建得十分宽敞庄严,要把那里的地板全擦净了,没有大半天的功夫是不成的。且我还要照例洗衣、砍柴,连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了。 然而我不愿再争,只得趁着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起来,等着众尼都上完了早课,早早进了谨身殿擦洗地板。 谨身殿的地板原本是金砖漫地,我跪在地上,身子伏下才能擦到地面。乌黑的砖地光滑如镜面,几可照人,微微一点灰尘印迹便十分明显。我伏在地上,绞干抹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在砖地上,每一块金砖,左右上下各擦十次才能擦得干净,坚硬光滑的地砖生硬地硌着我的双膝,钻心的疼。背脊弯下,弯的久了,有一点麻痹的酸意逐渐蔓延开来,似蛛网蔓延到整个背脊上,酸酸的发凉。 偶尔几个姑子走过,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轻声嘀咕道:“擦地这活儿最折磨人,腰不能直,头不能抬,谨身殿地方又大,几个时辰下来,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静白最会调弄人儿。” 乌黑的地面望得久了,眼睛几乎发花,望出来一团团雪白的影子,连映在地砖上自己的人影也成了模糊一团。正想直起腰来捶一捶,抬头见两个时辰下来擦了连三分之一还不到,还有一大筐衣裳等着自己去洗,不由心头大急,连歇息得心也没有了。 谨身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姑子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一人默默重复着擦洗的动作,手臂酸得麻木了,连头也没功夫抬一下。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槿汐和浣碧也不来帮你么?” 我闻声转头,眼前一阵发黑,盯了许久才看清,正是莫言。我摇一摇头道:“她们自己的工夫还做不完,我怎么还好连累她们,是我不许她们来的。” 莫言连连摇头,“你这个傻子,由着静白她们这样欺负你么?那这样零碎功夫来折磨你。” 我垂下双眸,微微苦笑:“莫言,你还有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而我,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了,若我一力反抗,只会连这个栖息之所也没有了。” 莫言叹一口气,利索卷起袖子,拧干抹布,道:“那我来帮你就是。” 我连连摆手,低声道:“若被静白知道,又是一场风波。” 静白乜斜了眼睛,轻松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倒要看看,静白有没有那本事和我干一场。别叫老娘和她撕破了脸,有她好瞧的。” 莫言说得虽然粗俗蛮横,然而别有一番豪爽义气。我心中温暖,含笑道:“那我先多谢你了。”她二话不说,伸手遍利落擦起地来。 有她相助,自然快了不少。大殿里佛像金身威严,我擦至佛像底下,见巍峨金身高耸,宝相庄严,不由心下一酸,眼中几欲落下泪来。 我的胧月,她的母亲这样无用,除了祝祷,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我所惟一牢牢记得的,是她甫出生时那张小小的通红的脸。后来的三日,玄凌便把她送去了敬妃宫中,再没有让我见她一眼。我的胧月,她有多高了?应该会说话了吧?她今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对亲生女儿完全的不了解让我心慌而失落。佛法精深,谁又能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让我知道她好不好。心底空茫茫地无助,蓦地一软,不由整个人伏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我勉强镇定下来,哽咽道:“莫言,我没有事。” 却是一把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是男子的声音,那样熟悉。我陡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灿的阳光为他拂下了一生锦色辉煌。他颀长的身躯因我的仰望而格外高大。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那种暖意一点点透过他的皮肤传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来。 我几乎没有片刻的思量,随着自己的意愿脱口道:“六王。” 他的回应里有满足的叹息,“是我。”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温和。清明简净的脸庞上多了几许上京烟尘里风尘仆仆的坚毅。而他一袭简约青衫,妥帖着修长的身姿,带着杜若淡淡洁净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 他柔和道:“我来迟了。” 我掩面,只是摇头,“何时回来的?” “三日前”,他缓一缓道,简短地道:“皇兄召我回京。”他环顾四周,见只有莫言一人低头劳作,轻声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我略想一想,点头,直直想莫言处走去,低声嘱咐了两句,在莫言疑惑的目光中,跟他出去。 跨出谨身殿大门时,金灿灿的阳光无所顾忌地撒了下来,将我扑面裹住。眼前微微一晃,脚步便踉跄了。他扶我扶得及时,托住了我的手臂。我心中微微一窘,悄然不觉地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道:“多谢。” 自己的住处是不便同他回去的,只得信步走出寺外。甘露寺外的一番天地,我其实并没有仔细欣赏过,一则是没有心思,二则每日忙碌于劳作,也无时间仔细一观。如今与玄清一同行走,不敢去看他,目光便在山光水色上多多流连了。 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山下有一条大河蜿蜒贯穿而过,水色青青,群山环绕,别有一番开阔风景。有一匹白马正低头在河边嚼着青草,啜饮河水,怡然自得。 我一见之下轻声而笑,“这马必定是王爷的。” 他灿烂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有一点点顽皮的孩子气,道:“娘子如何得知?” 我微笑抚摸着马背,它温驯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十分可亲。我含笑道:“因为它那种意态闲闲的样子,与王爷你如出一辙。”我问:“它叫什么名字?” “御风。” “是出自《庄子》?” “是”,玄清大笑,“这匹白马跟随了我六年,把我的坏处学得十足十。” 我弯腰摘下一束青草,喂到白马嘴边,摸着它的耳朵问玄清,“是什么坏处?” 他半带微笑的回答:“你对它好,它便听你的话。” 我想一想,蓦地想起与玄清初见时的情形,他因醉酒而被我冷淡,不觉侧头含笑,“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时,待你并不好。” “至少你叫内监把我扶去休息,并没有把我一脚踢入池中。” 我折着细细的草茎,柔软的草茎根部,有洁白如玉的恬净颜色,气味新鲜而青涩。我“扑哧”一笑,“其实当日,我是很想这样做的,只不过碍于礼仪身份而已。”我凝神想一想,“这个不算,还有别的坏处么?” 玄清的带一点浅薄的坏笑,眼神明亮,“清与御风都爱慕美人。” 他的话语让我神色黯然,我晓得的,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憔悴日渐明显,容色萎黄,发色黯淡,如帘卷西风后的黄花,再无昔日的风姿了。然而玄清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在意我容颜的萎败。他发觉了我的黯然,凝视着我的双眸,坦荡荡道:“所谓美人,并不以美色为重。若以容貌妍媸来评定美人,实在是浅薄之至了。心慈则貌美,心恶故貌丑。” 我泠然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他清朗脸孔上的肯定,如十五六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投下光亮的影子,“可是,你从未主动去害过任何人。” 玄清始终带着的微笑,如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我的心上。他迎风而立,虽然只是最简朴不过的青衣,然而比之轻裘膘马、骄行陌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少年,更多了几分含蓄恬淡的蕴藉很沉静气度。 我轻轻慨叹道:“我因为不曾主动害人而到此地步,你却因帮我甄家上书而被逐至上京。这一年,到底是我们连累了你。” 他摇头,只把在上京的一年时光置之于一笑,“我如今归来,皇兄依旧待我如初,我也依旧是清河王,并没有分别。”他洒脱道:“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在上京,譬如当年去蜀中一样,只是游玩罢了。不过借个思过的名头而已,唬人的。” 我十分过意不去,“总是因为我甄家的缘故……” 他抬手制止我的话语,温言道:“你若再说下去,我便不敢说出今日的来意了。” 我微微诧异,道:“王爷请说。” 他从马背上囊袋中取出一卷画轴,道:“两日前我进宫向皇兄谢恩,又拜见了太后,因而见到了一个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画了来,请娘子指教笔法。” 我谦逊之外更有些惊异,如实道:“我并不擅长丹青,何来指教笔法呢?” 他解开画轴上缚着的红绳,画卷徐徐展开,我的神思在一瞬间被画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画卷上各色秋菊盛开如云霞,菊丛之中,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妇含笑赏菊。左边是一位婷婷而立的宫廷贵妇,她肩披浅紫色纱衫,身着紫绿团花的朱色长裙。体态清颐,发髻如云,斜簪一朵紫红大丽菊,髻前饰翡翠玉簪步摇,垂下串串珍珠流苏,她面庞上淡薄的红晕、柳叶长眉、朱唇隐隐含笑,正是敬妃的模样。她身边立着另一位贵族仕女,身姿略纤,披铁锈红缎衣,上有深白色的菱形花纹,下着乳白色柔绢曳地长裙,髻上只簪一朵红瓣花枝并一支白玉簪子。全身上下统共只用红白两色,分外素雅清丽,不是眉庄又是谁?眉庄怀抱一个小小女婴,指着近旁一只白鹤逗她嬉笑,敬妃反掌拈着一朵大红菊花,目光注视着女婴,引她到自己怀里。二人皆是神情专注,灌注在那女婴身上,无限怜爱。而那女婴则一身俏丽大红的团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挂长命金锁,足蹬绣花绿鞋,趴在眉庄肩头,憨态可掬,而望向敬妃的眼神,也十分依恋。 画中人物衣裳简劲,色彩柔丽,极尽工巧之事。画者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有热泪夺眶而出,温热地弥漫了我的双眼,我因激动而哑声,指着画上女婴道:“这是……” 玄清温然道:“我初见胧月帝姬,便为她画了这幅画像,略尽我这个做皇叔的心意。” 我贪婪地看着画上的胧月,心中大起慈母之情,不觉泪如雨下,沾湿衣襟。须臾,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王爷画这幅画,宫中的人可否知晓?” 他道:“为谨慎起见,清只是把在太后宫中所见之景在回到王府后如实画下,连沈婕妤与敬妃都不曾知晓。” 画上的眉庄与敬妃栩栩如生,宛如就立在眼前,容貌神态无一不鲜活,我的胧月,自然也是样貌如实了。 我的手指轻轻摩娑着画上的胧月,含泪道:“一年时光,胧月已经这样大了。我几乎不认得她。” 玄清亦含笑,“是。孩子总是长得格外快。听闻过几日就是胧月帝姬的周岁生辰,清想娘子是胧月帝姬生母,自然应该长得自己孩子的近况,才能安心。” 他回到京中不过三日,想来琐事繁多,却先就已为我画下胧月的画像,来安慰我这个母亲牵挂不已的心思。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平时偶尔听芳若说起胧月,只字片语总不能详尽晓得她究竟如何。王爷此画,胜过旁人对胧月千言万语的描述。我在此深深谢过王爷厚意。” 我所有的感激与感动,他只以浅淡一语解之,“清十分喜爱胧月,拙笔又还能画上几笔,不若以后每隔两月便画一幅来请娘子品评,不知娘子可愿意?” 我自然是万千欢喜与愿意的,这欢喜与愿意叫我欣喜得连眉毛也飞舞了开来。玄清此举,不啻于如同我看着胧月逐渐成长,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如何会不安慰。心中亦十分感念玄清的悉心妥帖,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总不说是为了我,只说为他自己,来免去我或许会生的尴尬和不安。 潺潺的河水在他足边潺涴东去,河面开阔平静,秋来时节,两岸芦花纤秀似女子没有点染的素颜,银白的花絮蓬蓬松松,扶风起舞。偶尔有芦花飘落水中,也这样潺涴地静静漂去了,大有一种随遇而安之感,倒无落花飘零的凄清。 我与他静静伫立河岸,听水波温吞而活泼的流动,有一种细微不可知的脉脉温情随波而生。 第十一章 九月茶花开满路 河水广阔,山风吹动树叶时有波浪一样的声音,这样温暖的秋日的午后,我似一朵晒在和煦阳光下的花朵,心思愉悦而轻松。隐隐闻得有歌声传来,好似是谁在唱着山歌。我看一眼与我并肩而立的玄清,见他含了一缕清浅的笑,侧耳倾听,晓得他也听见了。 远处飘来的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清清楚楚听得是: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越唱越近,那语调还带着小女儿的一点稚气,却十分清朗。我见玄清抿唇听着,沉吟若有所思,清浅的目光抚过扶风摇曳的芦荻,抚过重重叠叠的青山,抚过波澜跌宕的河水,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仿佛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里带了一点羞涩,如涟漪般在他好看的唇角轻轻荡漾开来。 我低头,恰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覆上了水光波影中我茕茕而立的孤独倒影。 心口突地一跳,正见不远处一名少女唱着方才的山歌,悠闲划了船桨,一摇三摆地划得近了。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穿一身蓝印花布的长衫长裤,扎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子,辫尾系了红绳,自得其乐地唱得高兴。她身量未全,青眉素面,微带菜色,只一双杏仁眼儿滚圆滚圆,十分灵动清亮,一见便让人觉得喜欢。 玄清招呼道:“姑娘,你这船载不载人的?” 摆渡少女的声音干净而甜糯,大声应道:“当然啦!公子要过河吗?” 玄清负手含笑,向我道:“前头的缥缈峰上便是我的别院清凉台,我一月中总有十来日居住在清凉台,如今让这姑娘渡我过去也好。” 我不由问:“那么御风呢?” 他道:“御风老马识途,认得去清凉台的路,待它吃饱喝足,自己会回去的。” 我略略思索,笑道:“那么,王爷顺风。” 他呵呵一笑,广袖被风带动,飘逸若回转的风。他注目于我,轻声道:“娘子可愿送清一程,顺道看看沿岸湖光山色。” 我微微踟蹰,然而念及他对我的好,终不忍拒绝,轻轻道:“也好。” 于是玄清取过马上的包袱,一跃跃上摆渡女的小船,又拉我上船。那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我的手指在接触到他手心的一刹那,只觉得他的手温暖干燥,似乎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搏动。而我的手,却是冰凉潮湿的。 我与他各自坐在船头与船尾,划船的女子却不乐意了,支着船桨道:“你们二人本就是认识的,这样一头一尾坐着,等下你们要说话,我站在中间可是别扭的很。” 玄清“嗤”地一笑,道:“姑娘说的是。那么在下就去船尾陪着娘子安坐就是。” “娘子?”那少女打量我的佛衣装束,好奇道:“看她的样子是甘露寺的姑子啊,你怎么叫她娘子呢?” 我微觉尴尬,只好道:“我是带发修行的。” 那少女“哦”一声,恍然明白过来,拍手道:“对啦,我娘是出家的,所以人家都叫她的法号‘莫言’或是姑子。你却只是带发修行的。” 我微微吃惊,看那少女道:“莫言是你娘亲?”仔细看下,那少女虽然身量未足,然而眉目神情,却与莫言如出一辙。 她点一点头,欢快道:“是啊。你也认识我娘么?” 我点头,“她对我照顾颇多。”她停了划桨,好奇看我一眼,道:“我娘说有个叫‘莫愁’的姑子,身世很是凄苦可怜,是说你么?”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觉微微窘迫,那少女自顾自道:“我瞧你这样面黄肌瘦,定是吃不饱饭睡不好觉,难怪我娘说你凄苦可怜。” 少女的心思简单豁朗,以为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便是人世的难过可怜。哪知这世间的事,一路遇见,是有更多难以明说的苦楚。 然而莫言说我可怜,也的确如是吧。她虽然也在佛门,可女儿就近在身边,时时可以见到。哪像我一般,除了手中这幅画,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我唯一的女儿的面,听不见她哭她笑,终身成为陌路了。 少女言者无心,依旧划着她的船桨。我的愁绪却这样被轻易地撩拨起,怅然不乐。 玄清坐在我身边,轻声道:“她的母亲,可是方才和你一同擦地的姑子?”我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他的愁色在那一刻弥漫上他一向温和的眼睛,道:“你瘦了许多,我今日见你擦地辛苦不已,每日都要做这样的重活么?” 我摇头,简短道:“不是。” 那少女在一旁插嘴道:“你在大殿里擦地么?那是做错事罚人的活儿,可辛苦了。我娘说过,半天擦下来连骨头都要散架了的。”她瞥一眼玄清,道:“我听我娘说过,莫愁是新来的,那些姑子们总是欺侮她,每日要洗许多衣裳,还要干柴、浆洗,最是辛苦了。” 玄清看我的目光打有怜惜意味,“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没有人帮你主持公道,任由人欺负你?” 我低头,神情反而平静,“是我自己甘愿的。”我坦然看着他,“甘露寺中虽然辛苦,然而少有心机争斗,我便是厌倦了宫中种种争斗才情愿修行的。何况……”我低低道:“身子一旦疲累辛苦,也就再没什么心思记得从前苦楚酸痛了。所以,我情愿自己辛苦些。” 玄清的目光了然中有一些隐忍的疼痛,仿佛晶莹的琥珀中凝住的一片叶子或是别的。这样靠得近,我骤然发觉,他的眼睛并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浅一些,带了一点点琥珀的温润色泽。 他道:“能于辛苦中获得一刻的平静,也是好的。最怕辗转其中、不能自拔。” 风吹过我的发丝,苏苏地痒,我仰头看着澄净碧蓝的长天,淡淡笑道:“明白归明白,若要自己做到,总是艰难。” “那么”,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颜色投射到他面上,有着柔和的线条,他和言道:“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我低低呢喃。 “是”,他的语气肯定而随和,像饱含着河水苍郁水汽的柔软的风,“此刻,我只想与你如此。” 她安然垂下细腻的睫毛,心中的平和与悸动交错着如身边水波一般有清晰的波纹,渐渐也趋于平静。船上有因阳光而折射起的柔软闪耀的粼粼波光,我心中默默感叹,若我此后的人生常常有眼前这般片刻的静谧舒畅,如河水潺涴向东流淌,有着固定的方向,平和而从容,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收场了。 我与他这样静默着,彼此望着同一方天地,内心安宁。 摆渡的少女咯咯笑如银铃,“古语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俩这样同舟共渡,却怎么连话也不说呢?我可不管你们,我自要唱我的歌了,你们可别嫌难听。”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心头骤然大怔,这样的话,从前自然是常常听说的,也不放在心上,偶尔还拿来与旁人玩笑。然而此刻忽然听了,好似参禅的一般,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寻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那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却依旧黑茫茫地什么也看不清。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见他也是默默低头,仿佛思虑着什么,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只听他的声音缓缓落在耳中,“照这般说,我与娘子同舟共渡了两次,想来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别转头去撩拨河水,九月的河水,已经有些凉了,那凉意沁入皮肤里,我道:“玩笑了。” 那少女却仰着头,反反复复依旧唱着方才那首歌,然而她到底年纪小,不解其中滋味,那歌声一味地欣喜欢畅,并无半分相思深情在其中。到底还是年少啊! 我心思沉沉,其实亦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去想什么,皆是蒙昧的。只在蒙昧中分明地想起,除了在宫中最缠绵的那几月外,我对玄凌,从不是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 水波横曳,盈盈如褶皱的绢绸,缥缈峰与甘露寺所在的凌云峰本就十分相近,恍惚不过一瞬,便已经到了。 玄清上岸,指一指山顶楼阁殿宇,道:“此处便是清凉台,娘子日后若有需要相助之事,遣人来清凉台说一声就是。清一定尽力。” 我微笑欠身道:“多谢。能够见到胧月的画像,我已经感激不已,再无所求。” 玄清整个人罩在水光山色中,更显得无波无尘,泠然有波光匀染,“我这样说,也是有事要请娘子相助、下月初六是胧月的周岁生辰,有件事请娘子助清一臂之力。” 我微微惊异:“什么?” 他取出包袱中的一包衣料,一块一块地递给我,玫瑰紫的缎子、水红纹锦、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方格朵花蜀锦、鸟衔瑞花锦、宝照大花锦。玄清见我不解,遂笑道:“下月初六是胧月生辰,我身为她叔叔少不得要送些衣衫裤袜作礼物,可惜清河王府里的绣娘手工不好,只能劳烦娘子动手了。” 他说得客气而自然,我心头且悲且喜,几乎不能相信,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问道:“真的么?我可以亲手做了给胧月么?” 他云淡风轻的回答中有着肯定的意味,“你是她的母亲,自然是你做的衣裳最贴身最合心。胧月是你的女儿,若她能穿上你亲手做的衣裳,自然比什么都好。” 我感念不已,迟疑着道:“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么多衣裳做贺礼,我做的胧月能穿得到么?” 他的眸光中有温润的光彩,含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与敬妃已经说好。胧月的生辰,你这个母亲的心意一定能尽到的。”他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张纸片,道:“这是胧月的身量尺寸,胧月生辰前两日,我会亲自来取,还在此处等候娘子。”他温言道:“一切劳烦娘子了,到时候清送入宫中,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我小心翼翼怀抱着那些衣料,仿佛怀抱着我柔软而幼小的胧月,激动不已。 玄清转过头去问那少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奴”,少女侧头明朗地笑了,“这里的人都叫我阿奴。” 玄清澹澹微笑,掏出碎银子放在阿奴手中,“那么,阿奴,就请你再送这位娘子回去罢。” 阿奴点一点头,竹篙用力一点,我回头望去,玄清的身影伫立在岸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回去时正巧莫言也在我房中,悄悄向我道:“怎么出去了这样久?幸好静白她们没发现,谨身殿我已经帮你打扫完了。”她蹙眉道:“你怎么跟一个男人出去了这样久?” 我感激道:“多谢你。”然后低声道:“是我女儿的叔叔。” 莫言“哦”了一声,随即了然,也不再问了。我微笑道:“今日才见到你的女儿阿奴。” 她“啊?”一声,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快出落成大姑娘了,还在抛头露面的摆渡谋生,只不过自食其力也是好的。” 我笑:“再过两年就到说婆家的时候了。” 莫言板了脸孔道:“我的女儿才不要嫁给臭男人糟蹋,清清净净地过一辈子就好了。” 我惊奇道:“你这样想也就罢了,阿奴正值青春年少,她未必肯啊。” 莫言摇一摇头道:“我这女儿在这个心思上,比我还看得透。” 我与她聊过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第十二章 三春晖 到了夜间,我特特叫槿汐点亮了油灯与蜡烛,披了间衣裳精神奕奕地裁剪衣衫,然而真真可以为女儿做件衣衫了,却是犹豫了半天仍不能决断。 槿汐道:“娘子在裁剪缝制上并不输于人,为何这样犹豫,一刀也剪不下去?” 我略略赧然,道:“只怕一下子剪得不好,不能为胧月裁制一件最好的衣裳。” 槿汐笑道:“娘子是帝姬的亲娘,为她做的自然是最好的,娘子放心大胆地做就是。” 我用针划一划头皮,含笑道:“近乡情怯,大约就是说我这样的了。” 正巧浣碧浆洗完了今日的衣裳进来,神色有些疲倦,见桌上叠放着好几块鲜艳的好衣料,不由好奇道:“今日芳若姑姑来过了么?以往都不是这个日子啊。”又问,“此番芳若姑姑怎么送了衣料来了?” 往往芳若来看我,只是送些吃食点心或是日常要用的东西,从未送过料子,我身边仅带了的几件旧衣,也是进宫时的陪嫁,现下悉数收好了再未穿过。我在寺中修行,未免惹眼,虽是带发修行,却也和寻常众尼一般,只穿灰色布袍佛衣。 我只专注在衣料的裁剪上,随口道:“是六王送来让我缝制了衣裳给胧月的。” 浣碧惊喜道:“王爷从上京回来了么?几时回来的?” “三日前”,我道:“想是匆忙回来,还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浣碧目光专注,落在我放在手边打开的画卷上,她的语调中又淡淡的欢喜:“这孩子是咱们的胧月帝姬么?” 槿汐亦是高兴,欢快道:“是啊。长得这般可爱,眉眼和娘子简直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亦被吸引,注目良久道:“敬妃丰腴了一些,想来日子过得顺坦,可惜眉庄又清瘦了。” 槿汐凑在一旁道:“也并不十分看得出来,沈婕妤自禁足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圆润起来。也是难为了她了。” 浣碧轻声道:“这画上人物栩栩如生,画师倒是画的很好。” 我看了一眼,微笑道:“王爷身负才名,我从前只以为他在诗书上得意,骑射也极好,不想连丹青也这般擅长。” 浣碧微微吃惊,旋即只是如常一般微笑道:“王爷有心了。”说罢也不说话,旋身出去打了水进来。 案上的瓷瓶中供了一大束芦花,是回来时在岸边摘的,无香亦无好颜色,只静静供在瓶中,望一眼,便觉得清宁淡定。 如此,我每夜挑灯裁制,终于在胧月生辰的前两日,赶出了一套衣衫裤袜。一件件按着尺寸做了,水红纹锦制成两件肚兜,分别绣蝶戏牡丹和穿花龙凤的五彩丝图案;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做了身小小的裙褂;鸟衔瑞花锦做了冬天的锦袄锦裤;宝照大花锦做了套春秋衣裤;方格朵花蜀锦做了件胧月生辰时穿的衣裳,也许她未必会穿;玫瑰紫的缎子则分别做了袜子和围脖。 如此左端详右端详,察看针脚是否做的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疏忽线头会伤了胧月娇嫩的肌肤。 做成时浣碧与玄清俱是欢喜不已。浣碧担心道:“这衣裳做得极好,只是小姐如何把这衣裳送进宫去呢?倒是叫人大伤脑筋。” 我只顾看着衣裳,和颜微笑道:“明日王爷自会来取。” 浣碧道:“小姐一人去见王爷么?”她想一想,道:“王爷身边有位叫阿晋的贴身侍从,是我在宫中时就结识的,如今长久不见,也不知他好不好?” 我微笑整理好衣裳,小心裹进一个包袱里,道:“我倒不知道有这个人,只是如果你想去,明日陪我一起也好。” 浣碧微微含笑,“小姐如此说了,我自然要去的。”继而心疼我道:“小姐今日可以早睡了,这两日为了缝制帝姬的衣裳好几日没有好好睡了,瞧这眼睛下都乌青了,人都要熬坏的,今日早点睡下吧。” 我打一个呵欠,笑道:“你说得是。只是为了胧月,我怎么辛苦煎熬都是甘愿的。” 次日中午,寻了个空隙,依旧到河边等候。去时玄清已经到了,这次身边果然跟了个小厮,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一看就是机敏的样子,人也敦厚。 浣碧远远看见,便招手唤:“阿晋。” 阿晋见了浣碧也高兴,见面便道:“好久不见浣碧姑娘了,原以为甘露寺里粗茶淡饭,没想姑娘更见标致了。” 浣碧啐了一口,作势就要伸手打他,嗔道:“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招人讨厌。” 玄清见他们嬉笑,向我道:“这是阿晋,我自小的长随。” 阿晋见我,忙请了个安道:“从前在宫里没给娘子请安,如今一并补上。”又笑道:“从前总听我们王爷说娘子怎样好怎样好,却从没有眼见过,总以为是王爷夸大其词了,如今一见,却觉得我们王爷口齿上虽好,但论起娘子的好来,终归是不如了,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 浣碧在一旁听得笑得止不住,又啐道:“小姐别听他。阿晋仗着王爷宠爱,一味的油嘴滑舌。” 阿晋叉腰,仰着脖子道:“听听浣碧姑娘这话,奴才可说错了么?哪里有婢女说自己主子不好的,真是闻所未闻。” 浣碧又气又急,狠狠跺一跺脚。玄清边笑边在阿晋头上弹了个“爆栗”道:“越发爱胡说了。” 我笑盈盈将衣裳递到玄清手中,道一声“费心”,又向阿晋道:“浣碧原揣摩着你会来,特意求了我带他来,却不想你一见她就招她生气。” 阿晋忙告饶道:“奴才并不晓得这层,这样说来的确是奴才的不是了。”说着去拉浣碧的衣角,道:“我不懂事,好姐姐可饶了我这遭吧。” 浣碧用力拨开他的手,羞红了脸道:“王爷在这里呢,也不管教阿晋,越发胡闹了。”又道:“这衣裳费了小姐多少功夫,有劳王爷送进宫了。” 玄清澹澹一笑,“这个自然。” 我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红缨球,坠着两个银铃铛,叮铃作响。笑吟吟道:“这是给御风的,王爷也请为它戴上吧。” 玄清故意蹙着眉头道:“可见清在娘子心中还不如御风呢。独独有给御风的,却没给我的。” 我掩唇笑道:“王爷上回不是说,御风把王爷的坏处学得十足十么?那么送给御风,也如同送给王爷了。” 这般说笑一晌,阿晋道:“还要去探望老太妃呢。” 如此,也匆匆散了。 回到屋中,却见芳若已经等在了那里,见我回来,忙含笑起身道:“娘子回来了。因为忙着操持帝姬周岁生辰之礼,所以晚了两日过来。” 我静静道:“不妨事的,姑姑请坐吧。” 芳若依言坐了,端详我片刻,笑道:“娘子今日气色挺好,方才去哪里逛了么?” 浣碧斟了茶上来,笑着道:“小姐见今天天气还好,便叫我陪着四处走走。” 于是芳若拣了胧月周岁生辰贺宴之事来说,内务府如何筹备、如何成礼,各宫嫔妃又准备了什么贺礼,道:“其他娘娘小主送的倒也罢了,不外是如意、金锁、元宝一类。唯有徐才人送了一座白玉观音像,倒是十分有心。”她娓娓道来,“娘子是在甘露寺修行,自然不能在帝姬身边照拂,徐才人送了白玉观音像给帝姬,一则是以观音普度众生慈悲宣示娘子爱女之心时时皆在,自然也有说敬妃娘娘的意思;二则也是给帝姬安神祈福用的。这座白玉观音像所费不赀,徐才人家境寻常,倒是费了不少心力的。” 我听芳若独独说起一位徐才人,亦见她疼爱胧月,不由问:“徐才人是谁?” 芳若含笑道:“徐才人娘家姓徐,闺名燕宜,正是去年这个时候选秀进来的。初封采女,如今已经是才人了。” 我微微沉吟:“徐才人很得宠么?” 芳若摇头,“最初也还好,只是眼下并不算得宠,也可说是默默无闻。如今宫里占尽风头的除了安容华和管顺仪——也就是从前的安芬仪和祺嫔,除此便是去岁新进的庆贵人、昌嫔和杨良娣,此三人是新进宫嫔中最得宠的。尤其是昌嫔胡氏,她并不是以秀女身份入宫的,而是宫宴时皇上亲自看上的。她的生母是太宗的妹妹舞阳公主的小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晋康翁主,虽然晋康翁主的夫婿家没落了,可算起来还是皇家的亲戚呢。人又生得美,刚进宫的时候连太后都特意召见了。” 我掐着手心,冷笑一声道:“恭喜安容华和管顺仪,步步高升,又都晋封了。” 芳若平板道:“的确如此。这一年内安容华又得晋封,的确风光无比。”芳若放缓了语气,一字字道:“况且眼下,昌嫔已经有孕了。” 我陡然一惊,双目微张,道:“昌嫔有孕了?”我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静了下来,试探着道:“昌嫔身份贵重,非比寻常,有孕了自然是好事,将来若生下了帝姬或是皇子,身份都会格外尊贵。” 芳若一愣,旋即明白我的意味,轻声细语道:“娘子放心。胧月帝姬自然有胧月帝姬的庇护,至于昌嫔小主的胎,自然而然会让皇上有所关注,不仅如此,所有宫中之人都会关注,连昌嫔小主的生母晋康翁主也时时进宫探望呢。” 我微微合上双眸,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重视,昌嫔的胎一定会安然无恙了。” 芳若朝天一笑,淡然道:“这个谁知道呢?只是因为昌嫔的身孕,皇上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去看望帝姬了,不过帝姬生辰之时,皇上一定会到的。” “这个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等到昌嫔的孩子出生,胧月也会更遭冷落了。”我忧愁叹息,“没有生母在身边的女儿,总是要吃亏些的。” 芳若不以为然,“然则温仪帝姬有位份最高的端妃娘娘抚育,淑和帝姬有生母欣贵嫔,淑和帝姬的宠遇尚不如温仪帝姬,而两位帝姬,都及不上胧月帝姬得皇上钟爱。” “只是……”我的眉头渐渐蹙起如山峰,“胧月的生母,是被皇帝所厌弃的人呵。所以,胧月在宫中最能依靠的,就是他父皇的钟爱,唯一而不会减轻的钟爱,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道。” 其实宫中妃嫔争夺皇帝的宠爱以保全自身,身为帝王的子女,又何尝不是呢?皇子尚且可以凭借自身之力向上,而帝姬,一生的前程与际遇都要维系在她父皇的怜惜与疼爱上了。 我托腮微微沉思,房中供着几枝黄灿灿的菊花,清苦近乎于药味的香气让人头脑冷静而清醒。我徐徐睁开双眼,露出一个极恬淡安静的笑容,道:“纯元皇后的遗物,如今都是谁在保管呢?” 芳若掰着指头边想边道:“纯元皇后最心爱的贴身衣裳或是首饰都在皇上那里,其余的则由皇后保管,太后那边也又一些。” “那么纯元皇后在世时,有什么心爱的首饰项圈之类么?” 芳若凝神细想,片刻后道:“有。奴婢记得纯元皇后有一块以羊脂美玉雕成的玉芙蓉项圈,中央是朵复瓣芙蓉,洁白纯净,左右各有九片青玉雕琢成的枝叶连缀而成。娘娘生前十分喜爱,依稀是大婚之日皇上亲手所赐的。” “那么,如果要雕琢一块类似的项圈,大约要多少功夫?” 芳若思虑着道:“纯净的羊脂美玉本就难求。即便有,若要制成,少不得要半月的功夫。” 我折了一朵菊花在手,慢慢地一片一片掐下花瓣,微黄的汁液染在手心,有淡淡的药气,冲人鼻息,“如果只以寻常白玉,雕一朵类似芙蓉的四瓣海棠,再以寻常的翡翠雕成叶子连缀,大约要多久?我只求神似,不求形似。” “既是寻常的东西,雕工又简单,大约三四日就能完成。” 我起身打开久已尘封的珠玉匣子,伸手抓出一把手晶光灿烂的手镯、珠花,交到芳若手中,恳求道:“胧月是我唯一的女儿,如今她即将满周岁,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想稍稍尽一尽心意。就请姑姑拿着这些首饰请内务府的工匠们赶紧雕琢一块如我方才所说的项圈,能让胧月在生辰之日戴上,也算尽我身为人母的一点心意。” 芳若看我的目光深沉而明了,良久,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按住我的手道:“娘子身边的积蓄不多,请工匠也不需花费这样多。”她随手取出一串翡翠手链,道:“只是这个就已足够。娘子放心罢,奴婢会尽力而为。” 我叮嘱道:“我因误用纯元皇后的故衣而得罪,希望胧月不要重蹈我覆辙就好。” 芳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道:“娘子放心,奴婢省得。” 我倚在门扉上,目送芳若回去,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心中依依之情,反而更盛了。 芳若再次来时,已经是一月后,她照例把我抄录好的佛经收好,笑吟吟道:“听太后说起来,娘子的字好了许多呢,只是缺了些生气,大约是佛经读多了,性子也过于安静了。” 我道:“太后断字识人的功夫是极好的。” 芳若微笑道:“昌嫔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肚子也有点显出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声,只慢慢捻着手中的楠木佛珠,丝毫不以为意道:“谁有没有身孕,又与我又什么相干?” 芳若道:“的确是与娘子没有什么相干。只是昌嫔的身孕原本会分去皇上对几位帝姬与皇子的关爱。如今看来,别人如何咱们不说,胧月帝姬却是独当圣宠,谁也分不去的。” 我微笑翻过一页《严棱经》,淡淡笑道:“有劳姑姑费心周全。” “奴婢不过是按娘子的吩咐做事罢了。此番周折,连敬妃娘娘亦叹服不已。”芳若娓娓道来:“十月初六是帝姬周岁生辰的大日子,便在重华殿开宴,宾主尽欢。帝姬穿一身方格朵花蜀锦的衣衫,十分玉雪可爱,便由敬妃娘娘抱着坐在皇上左侧。皇上抱帝姬的时候便瞧见了帝姬脖子上的玉项圈。此事本是冒险,先前连敬妃娘娘也犹豫了半天,生怕帝姬步娘子后尘招来祸患。还是奴婢细细劝了,又拿娘子往日的谋算作例,敬妃娘娘才肯。见皇上瞧见了帝姬的玉项圈,少不得捏一把汗。谁知皇上呆呆看了片刻,只说眼熟,竟也不生气,只问敬妃娘娘这个项圈是哪里来的。敬妃娘娘便道是前两日为帝姬准备首饰,发现帝姬并没有玉项圈,才着急让内务府做了一个叫帝姬戴上。娘子知道的,敬妃娘娘进宫的时候纯元皇后已经过世了,敬妃娘娘自然没有见过纯元皇后的遗物,这玉项圈的做工也简单,与纯元皇后那个只是远看着像,近看却是不同的。皇上自然不会疑心敬妃娘娘,只以为是巧合罢了。当下就叫李长去取了纯元皇后的那副项圈来赐给了帝姬,还亲自给帝姬戴上了。如是,奴婢才松了一口气。” 滚圆的佛珠,在我的指尖一颗颗划过去,周而复始,我闭着眼轻嗅檀香的气味,缓缓道:“帝姬年幼,无知无识,即便是一样的东西,皇上也不会以为帝姬是有意冒犯的。做一个形似的,一则是为了不让敬妃被有心人牵连进去,二则把有心的事做得无心,皇上更容易相信,连皇后也不会起疑。” “事后连敬妃娘娘亦说,有了纯元皇后的芙蓉玉项圈,帝姬就如得了护身符一般。” 我问:“那么敬妃娘娘在皇上面前,是如何称呼帝姬的?” 芳若微微低首,轻声道:“于有人处则称‘胧月’,与皇上独处时便称帝姬闺名‘绾绾’。” 我颔首微笑,“敬妃是个聪明人,最会明哲保身,帝姬交给她抚养,我是很放心的。还烦请姑姑回宫时禀告敬妃一句,这芙蓉玉项圈只能好好收着,若时时招摇在外,会有不必要的祸端。” “奴婢省得”。芳若柔和微笑道:“娘子在自己败处学会反败为胜,教帝姬受益无穷。可见娘子的心智,并未因佛法的浸淫而迟钝分毫,反而更见周全了。” 我淡漠道:“姑姑说笑了。我不过是败军之将,何敢言勇?只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能帮自己女儿的就多尽力一分而已。” 芳若却是欣慰,“有了这个芙蓉玉项圈,足见帝姬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即便昌嫔有所诞育,所生子女也万万不会危及帝姬的地位。” 我心中有一丝的感慰,笑着叹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哪里有真正放心的时候呢,即便胧月将来敕封公主嫁得好驸马,我也要担忧着驸马是否对她真心真意。”我略略思量,问芳若道:“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端妃是良将齐不迟之后,初入宫的名位便是贵嫔;华妃的靠山是汝南王,一进宫便是华嫔;皇后当年就更不用说,是皇上的表姐,太后的亲侄女,初入宫闱便被尊为娴妃。那么昌嫔既是晋康翁主的女儿,与皇家有亲,为何入宫的名位只在贵人,如今有孕也只封为嫔呢?” 芳若若有所思,沉吟着道:“皇上刚刚登基,后宫与前朝都是根基不稳,少不得要立几位有名位有品阶的妃子。如今后宫根基健全,昌嫔再得宠,也得一步步从低开始。为了这个,晋康翁主来向太后请安时没少抱怨呢。然而晋康翁主也太糊涂。”芳若摇头道:“如今的后宫由皇后主持大局,太后的身子又不安康,还是当年太后一言九鼎的时候么。” “那么昌嫔在后宫与众位妃嫔的关系如何——有否特别亲近的人?” “没有”,芳若不假思索道:“昌嫔身份尊贵,一向自恃甚高,并不与人多往来,总是独来独往。除了对皇后、端妃和敬妃稍有敬意之外,其他人都不放在心上。” 我摩娑着自己日渐削瘦的下巴,轻声道:“那么对安陵容呢?” 芳若连眉毛也不抬一下,“昌嫔眼高于顶,怎么会把安容华放在眼里。虽然安容华的位份在昌嫔之上,却是对昌嫔恭敬有加,十分谦让。”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在后宫本没有什么根基家世,在昌嫔面前自然谦让顺从。不过,只要昌嫔和安陵容没有沆瀣一气,我便没什么可操心的。” 芳若把过冬的衣裳帮我包裹好,起身告辞道:“娘子没什么可操心的,那么奴婢也没有可上心的事了。” 寒冬在群山渺茫之处,总是来得格外早。这一年的冬天,便在落叶缤纷之后如期而至了。玄清的到访固定在了每月两三次,为着避嫌,也为着我不为流言所困,他常常在我出去浣洗或是拾柴的时候在山脚长河边等我。 起初,常常是他让阿晋告诉浣碧他会去的时间,然后等着我去与他相见。渐渐地,也许是默契使然,我常常觉得自己仿佛能知晓他在何时回到来,于是去了,他便总在那里。 我偶尔问起,他只一笑,“我左右不过是无事,便在河边徘徊,徘徊多了,自然晓得娘子何时会经过。”他的笑意淡然如翦翦风,横过平静河面,牵动粼粼波光,“或者说,我私心很喜欢在此等待,如果可以等到想见的人,格外有一种惊喜。感叹或许是缘分使然。” 我迎风而笑:“说实话,男女情分上,我并不相信缘分一说。从来只以为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玄清殷殷含笑,“娘子的妙论总是叫人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仿佛有尽时,又别出一番天地。” “王爷过分夸赞了。”我远望小舟临波河上,轻轻道:“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了吧。” 玄清澹澹的笑容胜过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若娘子在从前得意时,说出这样的话清并不足为奇。只是如今娘子依傍佛祖修行,却也还不相信缘分么?” “是。”我收敛衣襟,灰白的衣裳如我此刻内心的澄澈恬淡,“即便身在佛门,我亦有自己所坚持信念。何况佛法精深,我也未曾全部懂得,只希望佛法博远,可以安定人心。至于缘分一说,我只觉得事在人为,聚散离合,都不必拿‘缘分’二字做托辞。” 玄清拊掌而笑,“清只以为娘子所以的性子都已被佛经软化,却不曾想还有如此一面。娘子此番所言,却无半点出家人的风味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很快笑道:“虽说耳濡目染,然而我到底研习佛经不过一年多罢了,种种精深博大处总还不能领悟,所言所行叫王爷笑话了。” 这般偶尔闲谈几句,他并不说任何男女私情之语,倒叫我因小像而生的一点忐忑心思缓缓放落了下去。 除了每两月送来胧月的一幅画像,其余时刻,他多与我这般谈论佛法或是诗词,偶尔无话,只一同坐看云起时。或者,他得了什么好书,也送一本来给我。若不方便相见的时候,便让阿晋趁浣碧出去时给她再转交于我。甘露寺中的岁月总是枯燥而寂寞的。除了经文与劳作,几乎没有别的乐趣,而与他的闲谈,让我在枯寂里还记得一点诗词的情怀,也算偷得浮生的一点乐趣。 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心中纠结着沉重的绝望与怨愤,纠缠着往事或明丽或刻毒的破碎踪迹一重一重迫上心尖。我总是极力挣扎着想要遗忘,却总在夜深人静、风过呜咽如泣时,如刻漏一般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我心上,和着时光的印记一同残忍而决绝地碾过。如雪地车痕,分外清晰。 这般自苦而不能挣脱,这般反复挣扎而精疲力竭,然而在他面前却可以这样平静,平静如秋日被阳光照耀的湖水。 浣碧时时不放心我与玄清独处,只怕又有类似当时温实初一般的闲话,便一味跟了来,却见我与他不过闲话,便也远远守在一旁,和阿晋玩笑几句。 如此,也便只是淡淡来往,君子之交。 直到很多天之后,他没有来,经过甘露寺下的长河时,闻得鸟鸣啾啾,拂上脸庞的风已经带上了春夏之交时那种独有的温软和沉醉,和着草木成熟的甘甜和热络。 我忽然意识到:玄清已经两月没有来过了。只余河水依旧静静蜿蜒,阿奴照例是唱着那一首她常常唱的曲子。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阿奴的歌声嘹亮而欢快,总是这样欢天喜地地唱着。 我有时不解,便问她:“阿奴,你晓得这歌里的意思么?” 阿奴笑得灿烂:“自然知道。” 我笑着叹息,“这歌是唱男女之情的,你虽然知道,却一点没唱出那种情意来。” 阿奴昂头不以为然,只绞着自己的麻花辫子,笑盈盈道:“知道又怎样,唱不出来又怎样?这世间明明知道而做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何况我又没有心上人,唱不出男女之情又有什么稀奇。” 我依旧听她欢天喜地地唱着情歌,心头忽然生出寥落而阔大的寂寞。而身边,浣碧亦叹息:“王爷久久不来,连听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她的语调,亦是寂寞的。 第十三章 绝代有佳人 甘露寺一带渐渐走得熟悉了,日夕要拾柴火时,也渐渐走得远些。 有时候静白皱着眉头打发我,“别总是偷懒懒怠走路,还是从前的金枝玉叶么?走远点拾柴火去。” 于是凌云峰或者甘露峰的后山,我也渐渐涉足了。 唯有建筑着玄清所住的清凉台别院的缥缈峰,我是断断不去的。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只是有时候登高远眺,远远看见清凉台的白墙高瓦,便觉得有一点奇异的安宁,只觉得这样远远看着就好。若真要靠近,心里却是隐隐害怕的。 那一日到甘露峰的后山,树多路窄,丛林茂密,加之野花芬芳点缀碧草其间,我一时贪看不已,便往从前没去过的深林后走去。但见翠华匝地、荫荫如盖,遮住骄阳流泻似火。浓荫如翠生生的水倾泻而下,其间但闻鸟啼婉啭,呖呖如珠落叮咚。周遭五月末的炎暑之气也随之静静浅淡消弥而去。越往山后去,见越多清泉流水,溪流溅溅,越觉得清净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身四肢百骸至每一个毛孔,无一不舒畅。 行到林间,风起的深处,一条鹅卵石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似乎引着人往里走去。只见几橼旧屋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黄墙黑瓦的原本颜色早被山风侵蚀的失去了旧貌,只余陈旧之气,融在深浓的绿色之中,显得毫无生气,一点起眼之处也无。 走得近了,见门上有块小小的匾额,金漆都已脱落了大半,加之天色晦暗,分辨良久,才看清是“安栖观”三个大字。 我一时好奇,又觉口中焦渴难耐,更见灰色的木门半掩着,想是有人在。于是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寻常模样的一间正堂,正堂后是中庭,庭后又有三间小小的禅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值得称道之处是,绿草茵茵之畔有简单的泉眼山石,自成意趣。院落周遭有小株的梧桐密密栽成,十分清幽。 林中幽静,凉风悠悠暂至,不由叫人蕴静生凉,口中也不觉得那么渴了。 有一把温柔恬淡的声音静静传来,道:“你找人么?” 我闻声望去,却见一个穿道姑服饰的女子,站在暮色四合之中,提着一把水壶,盈盈望着我。 光线逆向,我并看不清她的容色,只觉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动人。我知道这样悄悄进来,已是十分失礼了。忙欠一欠身,抱歉笑道:“我是口渴了,所以这样冒昧进来讨一口水喝。” 她闻言一笑,向我招手道:“那里的水是井里的生水,不能生吃的。随我来这里吧,我拿水给你。”我忙谢过,才走近她身边。 走得近了,才见这个道姑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得并不十分美艳,但是眉目清秀恬静,却是有些眼熟。眉眼间皆是说不出温柔婉约,恰如写的最有情致的一阙宋词。此时暮色渐暗,红河日下一般的光影离合之中。她骤然显现的容颜宛如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我一时间只觉得目光迷离,口干舌燥。那干燥不是因方才的口渴引起,而是神思全不在自己脑中,全落在了她身上,竟半分也挪不开去。 她笑吟吟端了一杯水给我,笑道:“喝吧,才凉下的茶,温温的正好喝呢。” 我一时呆住,竟不晓得去接。她温言催了两句,方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道:“失礼了。” 她摇一摇头,并不责怪。我慌忙接了水去喝,心下隐隐责怪自己,我并不是个急色的男人,在宫中见惯种种美丽女子,甚至是华妃这样艳丽不可方物的。她也算不上是怎样出奇的绝色美人,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心神俱醉。 我正暗暗称奇,饮了一口水道:“不知怎么称呼呢?” 她温和微笑,“叫我冲静便可。” 冲静?我一个恍惚,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的。而更让我疑惑的是,甘露寺本是佛寺,群尼居住。怎么会在甘露寺邻近的山中有这样一座不知名的道观呢。 冲静,我仔细回想,终究也是想不起来。然而,我深切的知道,我一定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正用心细想间,她问我,“你是前头甘露寺中的姑子么?”我点点头。她又问:“是新来的么?怎么那么晚还在外头?” 我低声道:“是。只是因为拾的柴火还不够数目,所以滞留在外面。马上就要回去了。” 她微微一笑,眼中有着悲悯的神色,“难为你了,这样辛苦。” 我歉然一笑,并不愿意别人来怜悯我。我见只有她一人,于是问:“您是一个人住么?” 她环顾偌大的道观,含笑道:“我和一名侍女一同住。” 我暗暗吃惊,如此,也太冷清了吧。却也不好问她为何出家在此,只得默默低头饮水。 正说着话,却听木门再度响了一声,一个轻快的声音道:“哎呀,有生人在呀?” 我回首欠身,却是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想是冲静口中所说的与她同住的侍女了,于是道:“打搅了。” 她年纪与道姑相仿,放下手中的东西,朝我爽朗笑道:“太妃都不觉得打搅,我又怎么会觉得打搅呢?” 我一怔,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闪亮而过。眼前这位气质温婉的道姑,这侍女却称她为“太妃”,此地又与玄清所住的清凉台相近。她那恬静温和的眉眼间的气质,不正与是玄清如出一辙么?她的高贵气度,又怎么会是寻常的道姑所有? 她,眼前的这个道姑,竟是玄清的生母,当年名动京华、至今仍深深流传在无数宫人口中的先帝的舒贵妃,如今的舒贵太妃。 冲静,玄凌当初敕封舒贵太妃的就是“冲静元师、金庭教主”啊。 谁也不曾想到,当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让六宫粉黛俱无颜色的舒贵妃,竟寄居在这冷清道观之中。 我一时吃惊,怔怔说不出话来,片刻才说的出话来:“舒贵太妃?!” 她好看的娥眉微微蹙起,疑惑地看着我,“你知道我的名号?” 她这样一说,更是肯定了我的揣测。 在众人的传说中,在我的想像里,备受先帝宠爱,专三千雨露在一身的舒贵妃,必定是无比美艳,光华灿烂到极致的女子,却不想是这样的温柔婉约,人淡如菊。完全没有宫廷里生活了数十年的女子那种犀利精明的光彩。 我点一点头,行礼如仪,“是。如今该称呼您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了。” 这个名号为皇帝亲封,并不天下皆知。我此时脱口说出,她已经了然,打量我良久,道:“你是宫里出来的么?” 我微微赧然,旋即道:“太妃说的不错。” 她这样安静站在我面前朝我淡淡微笑,笑颜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好似珍珠淡淡的辉芒流转,恍若烟霞如霭笼罩。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了下来,星斗幽幽光芒隐隐,舒贵太妃的道袍被山风悠悠卷起,宛如梨花绽雪,身姿翩翩若瑶台月下临风而立的仙子。 我几乎被惊住,睁不开双眼。她并不十分美艳,然而她的动人之处竟是谁也不能企及分毫。我从小自负容貌并不逊于常人,然而在她面前,竟也隐隐觉得自愧弗如。 这样婉约灵动的气质,如玉树琼苞堆雪,又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是宫中的人从没有过的。而她身处深宫数十年而气质未改,难怪先帝要喜爱她到这种地步,几乎在眼中看不到旁的女子的身影了。更难怪岐山王的母亲曾在私下数落她“狐媚惑主”。原来并不是狐媚,而是一种连女人也要被吸引倾倒的温润柔和。 她望着我笑道:“清儿曾经对我说,宫中有一位莞贵嫔居住在甘露寺中奉旨修行,说的便是你吧。” 我羞愧片刻,淡淡道:“贵嫔是旧时的称呼了,请太妃称我法号‘莫愁’吧。” “莫愁?”她微微沉吟,笑道:“你俗家姓什么?” 我答道:“原本姓甄。” 她瞧着我披散的长发,微微笑道:“如此,我便称你‘甄娘子’吧。” 我道:“太妃这样客气。” 舒贵太妃温文而笑:“恕我方才眼拙了。甄娘子的气度风华,自然是平常寺庙里的姑子们没有的,我一时竟没认出来,真是怠慢了。”说着让我坐下,指着方才那名侍女笑笑道:“那是我的贴身侍女,名叫积云。”于是要让积云来见礼。 我忙谦和道:“服侍太妃的自然是姑姑,我一介庶民,怎么能叫姑姑与我见礼呢。” 太妃忙拉住我,道:“是了。咱们都不在宫里,何必守着宫里的礼数呢。我便当你是我的晚辈,她是我的侍女,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我听太妃说的这样可亲,也不好拒绝,于是各自见过。积云的性子十分开朗爽直,朝我嘻嘻笑道:“方才听太妃说娘子是甘露寺里的姑子,我吓了一跳,还在想姑子哪有长得这样美的呢,必定是太妃扯谎哄我了。” 我听她说的不拘,不由去看太妃。果然舒贵太妃笑道:“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了,娘子别见怪。” 我笑道:“自然不会。我真喜欢这样说话的,不拐弯抹角的叫人听着累心。” 积云与我凑得近,我抬眸间微微一惊,她的眼睛和舒贵太妃一样,竟都是琥珀一样温润的颜色,不觉吃惊道:“你们的眼睛……” 舒贵太妃笑吟吟道:“积云和我一样,都是摆夷人呀,所以我们的眼睛不同于你们汉人的。”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隆庆三年先帝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尽都归降大周,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史书上说舒贵妃是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女儿,也算出身书香世家,怎么是摆夷人呢?难不成舒贵妃的母亲是摆夷女子么? 积云见我思索,呵呵笑道:“甄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们太妃为什么是摆夷人,是不是?” 我被她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周史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好似说太妃是知事平章阮大人的千金……” 舒贵太妃坦然道:“从前在宫里自然是要讳莫如深,如今说了也不妨。阮大人是我的养父,当年先帝要让我进宫方便,才叫我寄养在阮大人的名下。我的的确确是摆夷的女儿家,父母皆是土生土长的摆夷人。”她微微神往,“摆夷山水,才是我的故乡啊。” 我听她说的坦诚真挚,半点遮掩也无,心下不觉感动,自然而然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舒贵太妃笑道:“跟你说了这样多,娘子或许不爱听吧。真是人老了话多琐碎。”她的目光中颇有慈爱之情,“只是见了娘子自然觉得亲切,娘子莫要见怪才好。” 我忙道:“怎么会呢,有太妃关爱,是我的荣幸才是。” 舒贵太妃笑盈盈道:“从前听清儿有一两回提到娘子,总是十分赞赏不已。我当时也不过听着罢了,如今看到,竟像我们摆夷阿诺雪山上的仙女一般好看的人物。” 积云也笑,“是呢,咱们从前族里的老人总说,阿诺雪山上的神女是最好看的。” 我忙道:“若太妃这样夸我,我可无地自容了。太妃的风姿,甄嬛早是仰慕已久了。” 太妃微微侧首,含笑道:“甄嬛?是你的名字么?” 我点头而笑:“是从前的闺名。” 太妃颔首笑向积云道:“我总说汉家女儿的名字最好听了。甄嬛,哪像我们在摆夷时,名字都是阿爸阿妈随意取的。” 积云冲了茶上来,笑着嗔道:“太妃也真是,人家娘子来了连茶也不冲上,叫人家干着嘴陪您说话。” 舒贵太妃笑得掌不住,睨着她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了。可你怎么也干听着不动手呢,也这样怠慢客人。” 我看她们说话嬉笑间亲密无间,根本无尊卑之分,也倍感亲切随和,道:“方才口渴闯了进来,太妃非但没怪罪,还亲自为我倒了水,真是我的罪过呢。” 积云为我和舒贵太妃各递了一杯茶,笑道:“从前在摆夷,太妃的名字就叫移光,我便叫阿云,积云这个名字,还是后来改的。” 我思索着道:“恕我冒昧了,过去仿佛听说太妃的芳名是……”我极力想着,一时情急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舒贵太妃道:“是嫣然,阮嫣然。”她笑着,“我本叫移光,嫣然是到了周朝才改的名字,也是先帝亲自为我取的名字。” 我见她心思直白坦率,有话便说,连闺名也不掩饰,更是高兴,愿意与她相交说话,一时兴致上来,道:“我与太妃的机缘果然是比旁人更深,今日偶然相见不说,我有一架‘长相思’琴,也正是太妃从前用过的爱物呢。”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眼神倏然明亮,如被燃上了火焰的蜡烛,惊喜道:“果真?” 我点头道:“我出宫之际只带了一把‘长相思’,如今就放在甘露寺中。” 舒贵太妃大是感慨,“当日出宫之时,我把‘长相思’与‘长相守’一同留在了宫中,只为先帝早逝,我留着这两样东西也是无用了。不曾想竟到了娘子手中,想必娘子是雅善音律之人了。”她牢牢望着我道:“与此二物一别十余年,若娘子首肯,能否带了让我再瞧一瞧。” 我歉然道:“本该拿给太妃一观的,只是数月前我弹奏时一个不慎,弄断了琴弦……” 我低首,原以为“长相思”是舒贵太妃心爱之物,必定要被她责怪几句,然而舒贵太妃只是爽朗一笑,和颜悦色道:“哪有弹琴的人不断弦的呢?若是娘子放心,不如拿给我看一看,我愿意尽力一试。” 我大喜过望,忙起身道:“如此,便最好了。太妃是‘长相思’的旧主人,必然知道怎么修才好。” 太妃抿一抿唇道:“先别着急谢我,‘长相思’构弦之法与其他的琴不同,若真要修起来,没有三五个月不成,若是不当接,还得让清儿回一趟宫里配了马尾、冰雪蚕丝与金丝来回来才是,这几样东西只怕还不是轻易弄的到的。” 我忙笑道:“交回太妃手中我就安心了,如实在接不好,只能遗憾再也听不到‘长相思’的妙音了。” 太妃微微含笑,眉目和蔼,“那么下次娘子请来宽坐,也带了‘长相思’一同来吧。我倒很喜欢和娘子说话呢。” 我长久没有与人这样舒畅自然地说话,心下亦是喜悦,道:“太妃盛情,晚辈如何敢不遵命呢?” 回到甘露寺时天色已晚,浣碧与槿汐急得不得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我,在门外伸着脖子望了许久,见我回来,浣碧喜不自胜地来拉我的手,埋怨道:“小姐去了哪里,这么晚也不回来,真叫人急死了。若再不回来,我与槿汐只能禀明了住持出去寻了。” 槿汐接过我箩筐中的柴禾,温言道:“娘子一路累了,饭菜已经热好,娘子快去吃吧。” 二人围着我坐下,一面打了水来让我洗脸,我将今日之事絮絮说了。 槿汐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诚如娘子所说,娘子见到的的确是舒贵太妃啊。奴婢在宫中时已是隆庆年末,与舒贵太妃见面不过寥寥几次。然而舒贵太妃之风姿,见过之人毕生难忘。” 我停下筷子,疑惑道:“舒贵太妃当年出家,奉旨是出居道家,怎么会在甘露寺这佛寺周遭修行呢,不是该去道观的么?” 槿汐道:“舒贵太妃的确是在道观修行,就是她如今所住着的安栖观。”槿汐的声音低了低,“因为太后说过修行要清静方能安心,所以只有舒贵太妃带着一个使女住着。” 浣碧惊讶,轻轻低呼了一声。我忙目示她安静下来。 浣碧不敢再出声,只安静盯着槿汐,听她说下去。槿汐叹息了一声,无限惋惜,道:“舒贵太妃在先帝驾崩前最得圣宠,几乎到了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地步,得专房专爱之宠。可是因为她出身异族,虽然寄养在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名下,说是义女,也不过是稍稍掩人耳目而已。这宫中的后妃,都是十分清楚舒贵太妃的底细的。本来就瞧不起,所以封妃之后也就一直住在太平行宫不与诸位妃嫔同处。然而后来有了六皇子,就是现在的清河王。名分相关,先帝因母及子,又十分宠爱早慧的六皇子,所以不顾太后的反对,册了当时的舒妃为舒贵妃,一跃成为宫中妃嫔之首。这样盛宠也就罢了,偏偏玉厄夫人死前对舒贵太妃怨恨不已,皇后也因舒贵太妃而被废,连当年的昭宪太后都不待见她,处处为难。这样的情景下,虽然先帝十分宠爱她,可是舒贵太妃在宫中却是树敌无数、举步维艰。唯有当今的太后,过去的琳妃娘娘与她交好,二人同气连枝,简直如亲姐妹一般。好几次舒贵太妃委屈,都是琳妃娘娘为她做主出头的。所以连先帝也对当今太后颇多怜惜,皇后死后,就由当今太后执掌六宫之权,如此舒贵太妃在宫中的日子才好过些。” 先帝对舒贵太妃的宠爱,偏偏让我明明白白地记得桐花台上玄清的感慨之语——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他是在为我感叹,更是在为她生母舒贵妃的一生感叹。 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盛宠太过,便如置人于炭火其上啊! 而太后对舒贵太妃情分如此之深,我听了亦是感动。想起宫中的眉庄,更是唏嘘不已。 槿汐的话,仿佛是在盛赞太后的盛德以及与舒贵太妃的姐妹之情的,然而对我问的问题,却是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槿汐明白我的疑问,眼波微微一漾,已然含笑道:“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太妃恸哭不止,几度欲要殉先帝而去,幸好宫人们发现得早被救了下来。宫中妃嫔虽然从前对舒贵太妃时时埋怨、诸多不合,却也十分感动,连外头的臣子都知道了,盛赞舒贵太妃大义。太后也十分感动,而此时舒贵太妃亦自请出家为先帝祝祷,将六王爷托付给了太后抚养。太后感念舒贵太妃一片心意,又说太妃养尊处优,自然不能和甘露寺众尼同住,所以特意建了安栖观给舒贵太妃独自居住,于是命她出居道家,而不是进甘露寺修行。太后又怕旁人伏侍太妃会不习惯惹太妃生气,于是就让太妃的贴身侍婢一同跟了去住。也是太后体谅舒贵太妃的心思。自然,舒贵太妃若无大事也是不能随意离开安栖观一步的。” 槿汐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再委婉,我亦明白了。 舒贵太妃出居道家,而甘露寺是佛寺,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又只有一个侍婢伏侍……我心下一动,如此,舒贵太妃几乎是与外界断了任何关联和消息。 我不动声色,只缓缓用筷子夹了一筷青菜。煮得软熟的青菜,任由人夹来夹去,软弱可欺。我若无其事道:“听闻先帝生前十分喜爱清河王,几度有立他为太子之意。” 槿汐垂首恭敬站立,只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与好恶之意,“舒贵太妃的出身备受世人争议,立清河王为太子连朝臣都反对不止。清河王之上还有几位王爷,虽然我朝讲究立贤不立长,皇后也没有留下嫡子。但其余几位王爷比如当今皇上也是十分出色,当时琳妃娘娘在宫中无论论位份还是宠爱都是仅次于舒贵太妃的,而出身又高贵些,又有执掌六宫之权。所以先帝退而求其次遗旨立当今圣上继位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槿汐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轻描淡写一般无关紧要,然而我听清楚了,“何况又有当年摄政王的支持,当今圣上继位天子是顺理成章的。” 我只觉得脑中一阵阵发凉,却是如明镜一般刹那雪亮。 摄政王!他才是玄凌继任为帝最紧要的一着吧。 然而,我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年旧事而已,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如今,稳坐在紫奥城九龙金椅之上俯瞰天下、手掌乾坤的,是玄凌呵。 舒贵妃与玄清,都是被皇权争斗所牺牲了的。哪怕再不甘,事实已是如此,无法再改变了。 可是事实是如何也好,我与舒贵太妃和玄清的来往都无关皇权了。毕竟,我已经是方外之人了啊。 我喃喃道:“所有纷争的根源,都只因为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呵。” 浣碧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此处,手中的饭碗“咯噔”一声落在桌上,滴溜溜打着圈儿。我忙帮她按住瓷碗,关切道:“怎么了?” 浣碧的眼神倏忽一跳,忙笑道:“我只是好奇,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出身么?” “嗯。” 浣碧拂一拂鬓角落下的发丝,低低道:“摆夷被征平之后成为大周属国,然而到底是异族,舒贵太妃能以异族出身而到此地位,实在是不容易呵。” 我闻言侧头,问:“浣碧,你仿佛对摆夷有些了解。” 浣碧“啊?”地一声,淡淡道:“不过是听说些皮毛而已。”浣碧的眼中又恳求的神色,向我道:“小姐,你方才说还要拿‘长相思’去太妃处,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和颜悦色道:“你也很想见见太妃么?正好要抱琴去,我们便一同去吧。” 浣碧颊上露出柔和的小孩子气的喜色,用力点了点头。 第十四章 青青河边草 于是择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浣碧抱了“长相思”跟随我步行至后山。却见门外停了匹白马,脖子上挂着一朵红缨球,正悠闲自在地啃着嫩草。我看了一眼,心头蓦地漾起一片薄云样的喜悦,正是“御风”。它见了我,欢喜地嘶鸣了一声。 我抚一抚它的耳朵,浣碧已经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门内有欢悦的畅谈声,因浣碧的推门而暂时停了下来。我拾衣而入,已经听得浣碧清脆的一声“王爷”。 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着一身月白纱衫的他,负手立在舒贵太妃身边,闻声向我看来的目光中又惊诧,更多的是惊喜。他说:“方才母妃刚与我说到你……” 我明了,与他点头示意,然后对着舒贵太妃敛衽为礼。太妃含笑来扶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呢,可见不能背后说人的。”又指一指玄清,道:“刚从川蜀一带回来呢,连王府都还没来得及回去,你来得也巧。” 我笑道:“见今儿天气挺好,便吧‘长相思’带来给太妃,我闯下的祸,要劳烦太妃为我弥补了。” 太妃慈爱道:“傻孩子,一个劲地爱说傻话,又叫人心疼。” 我指着浣碧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女,今日特意带来与太妃请安。” 浣碧规规矩矩行下礼去,口中道:“给太妃和王爷请安。” 玄清笑道:“浣碧也难得向我行这样大的礼,今日是沾母妃的光了。” 舒贵太妃招手让浣碧走近,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道:“眉眼生得十分齐整,细皮白肉的。”太妃笑着看我一眼,道:“尤其这双眼睛,长得倒和你像。” 我不想太妃眼神这样犀利,忙笑道:“是呢。” 玄清在旁亦笑:“从前没仔细看也不太觉得,如今听母妃说起,倒的确是有几分相像。” 浣碧羞涩地低一低头,把琴交到积云手中,于是一同坐着喝茶。玄清目光温然看着我道:“这是新摘的‘雪顶含翠’呢,才冲上,你一向喜欢的。” 茶盏是雪白的新瓷,更衬得盏中茶水盈盈生碧。我的好恶,他是了然于心的。只是乍然见了这我在宫中时常常饮的茶,说不上悲喜,只觉得唏嘘不已。茶盏是新的,茶叶也是新的,唯有我这个品茶的人,还是从前的人。 玄清刚自远地回来,舒贵太妃爱子心切,难免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问长问短。 舒贵太妃与清用摆夷语交谈了数句,我并不听得太懂,不由微微蹙眉侧耳认真去听。 浣碧见我蹙眉,悄声在我耳边道:“舒贵太妃是用摆夷土语在和王爷说话,是叮嘱王爷在宫中要小心谨慎,平时也要小心自己身子,平日安分守己就好。” 浣碧说得声音低,然而舒贵太妃离得近,还是听见了。不由看向浣碧,两条好看的眉毛蜷曲如圆珠,问道:“你懂得摆夷语么?” 浣碧略略迟疑,道:“懂得。”她定一定神,“因为奴婢的母亲是摆夷女子。” 我凛然一惊,难怪浣碧今日一定要跟了来,原来她的生母亦是摆夷女子。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眉目间颇有点欢喜的神色,道:“是么?”说着用摆夷语问了几句话。 浣碧不假思索,以摆夷语回答得十分流畅,又以摆夷人见过长辈的礼节向舒贵太妃问安。 舒贵太妃果然笑逐言开,含笑招手道:“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浣碧依言走近,重新以中原的礼数敛衽为礼,屈膝福了一福,道:“舒贵太妃万安。” 舒贵太妃伸手托起她的下颔,仔细端详良久,轻声问道:“你在甄娘子家府中为奴?” 浣碧不自觉地低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是。正是从前的吏部侍郎甄府。” 太妃微微沉吟,忽然眸中一亮,询问道:“他的名讳可是叫甄远道?” 浣碧轻轻点头,“正是。” 我见问到爹爹,也不好闭口不言,于是禀明道:“甄远道正是家父,浣碧自小伏侍在我左右。名为奴婢,实则情同姐妹一般。” 玄清温和的笑容似天边洁白的浮云,“浣碧自幼生长在甄府,娘子在宫中时,也是浣碧陪伴左右,如今更是同甘共苦了。” 舒贵太妃却不作声,凝视浣碧片刻,突然发问道:“何绵绵是你什么人?” 浣碧身子陡地一震,一双秋水明眸骤然浮上了一层稀薄的雾气,眼中已是珠泪滚动,声音微微颤抖:“正是我娘亲。” 我心下也是矍然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浣碧生母的名字。从来,我只知晓浣碧是我的妹妹,而她娘亲的一切,没有人对我说,我亦是茫然不知的。 只是,绵绵,这样缠绵悱恻的名字,又出身摆夷,该是如何有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呢? 舒贵太妃叹了一声,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果然,母女俩长得这样像,好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着关切道:“你母亲还好么?” 浣碧一时答不出,喉中哽咽,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几乎无法回答,只得回转身去拭泪不已。我替她回答道:“浣碧出生之时,她母亲就去世了。所以爹爹抱她回来,自幼养育在府中。” 舒贵太妃怅怅叹息,片刻道:“是了。绵绵与我同是罪臣之后,她更被永世没入奴籍,不得翻身,自然是不能嫁与官宦之家为妻作妾了。怪不得她要称你为小姐了。”说着不由泪光盈然,垂首啜泣道:“绵绵真是可惜了。”于是招手命浣碧上前,抚着她的额头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我心中也是伤感,抬头见玄清目光凝滞在我脸上,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道:“浣碧的母亲,可是与太妃熟识的么?” 舒贵太妃一壁安慰地拍着浣碧的肩膀,一壁向我道:“从前从摆夷出来,我与积云是一道的。当时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正巧遇上了同出摆夷归降大周的绵绵。”太妃十分感慨,“当时她也不叫绵绵,而是叫碧珠儿。绵绵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名字。”说到此间,太妃只是无声地看着我,默默不语,唯有清朗目光深沉邈远。 我心头刹那一亮,仿佛有闪电划过心口一般突兀地照耀清明,脱口而出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因为爹爹的名字叫甄远道,所以她改名叫绵绵,是不是?” 舒贵太妃重重点头,唏嘘道:“不错。绵绵一心爱慕你父亲,所以才改了这个名字,以表情意深重,矢志不渝。虽身在罪籍,她的情意只怕你父亲也是大为所动的。” 我看着浣碧,她的一张脸哭得如梨花带雨,不胜清弱。舒贵太妃说浣碧与她母亲长得颇像,除却她一双眼眸与我神似形似之外,她的一切都是脱胎于她的生母的吧,有线条柔和脸颊,小巧的下颌,气质温软。那么那个绵绵,自然也如浣碧一般风姿清丽、容颜姣好。何况摆夷女子能歌善舞,大有中原汉家女子缩没有的奔放执着,从她为爹爹改名,就可见一斑了。 浣碧伏在舒贵太妃膝上,抽泣道:“爹爹说,娘死的时候还叫着爹爹的名字,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我心中的惊悸如天空交错激荡的浮云滚滚。 其实爹爹与娘,不过是寻常的官宦夫妻,说不上有多恩爱。然而生儿育女相伴在身边多年,到底是有那么些感情的,至少在我们儿女眼中看来,总是相敬如宾的。而且,爹爹也有一名妾侍收在房中,是十来年前从江南买回来的。那时娘总说爹爹毕竟是做官的人了,一房妾侍也没有总不成样子,又防外头说她拈酸吃醋是个不容人的,所以做主为爹爹买了来。只是这位姨娘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一年里并不见爹爹与她有几次亲近,倒是这位姨娘寻常侍奉在娘身边的时候多,闲来只教教我们姐妹吹埙或是弄笛。姨娘无宠,又没有生养,所以丝毫不能撼动娘的半分地位。因而娘偶然说起一句来,总说是自己福气好,嫁与爹爹这样不好女色、不娶三妻四妾的官宦人家,倒是一生清静安耽了。 然而,娘竟是这样懵懂而不知不觉的人。竟不知道,她一生的清静安耽之后,竟是这样一段深情掩藏在他丈夫和别的女人之间。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呵! 周遭种着的柏树有厚重悠远的辛辣气息,呛得人发晕。我心念电转,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如果……如果,绵绵不是死得那样早,或者她终有一天会成为爹爹的妾侍,或者有一天她因为爹爹的宠爱骤然凌驾在娘之上,或者又被扶正。那末,我还是甄家名分尊贵的嫡出大小姐么?或许今时今日,我是要与浣碧换一个个儿了。想到此处,我不自觉地望一眼浣碧,强逼着自己咽下一口唾沫镇静下来,背心却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了。 耳边舒贵太妃的声音清软传来,“爹爹?你叫甄远道爹爹?”她略一思量,已经了然道:“是了。绵绵的孩子怎么会不是甄远道的呢?因为你母亲是罪臣之后,你自然不能被承认是他的女儿。所以你叫你姐姐作小姐,她也待你如妹妹一般,是么?” 浣碧点头拭泪道:“小姐她,的确待我很好。” 舒贵太妃连连颔首,道:“绵绵从前的小名叫碧珠儿,你爹爹给你取名浣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玄清颇感意外,看看我,又去看浣碧,最后目光停留在我们的眼睛上,道:“难怪你们俩的眼睛这样像,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从前我第一次见到浣碧,听她说是你的近身侍女,只以为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所以才连眼睛也长得这样像。” 浣碧抬头望着他,凄苦一笑,道:“我与小姐虽然同父,可是我的娘亲,却连妾侍也不算。我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 我从不晓得浣碧的娘亲和爹爹之间有这样多的纠葛,爹爹也从不向我说起。只有我知道浣碧是我的妹妹。这件事,甚至连娘也从来不晓得,只以为浣碧和流朱一样,都是外头抱回来的丫头。 我心下对浣碧更是怜惜,若不是因为绵绵的出身的缘故。想必从前在家中,浣碧也是甄家娇贵矜持的二小姐吧。她的年纪,原本也就比我小了一岁的。 玄清拉起她,好言安慰道:“没有什么私生不私生的话,在咱们几个人心里,从不会这样想。” 浣碧绞着双手,低首死命咬着嘴唇,嗫嚅道:“如今……你们都知道了……”她忽地仰起头,一双碧清妙目泪光盈然,忽然哭了出来,低低道:“王爷,你别瞧不起我。” 玄清微微一愣,看我一眼,旋即柔和向浣碧道:“自然不会,你母亲与我母妃是故交,又同为族人,我们身上流的都是摆夷人的血统,我又怎么会瞧不起你。” 浣碧眼中的光亮愈来愈盛,仿佛是不信一般,问道:“当真么?” 玄清含笑道:“自然当真。我几时骗过你了。” 浣碧用力点点头,梨涡慢慢盈上如春风沉醉的笑容来,低低垂下头去。我蓦然一惊,只觉得她此时此刻的容色娇美如丁香凝露,宝石流霞。我竟从未发现,浣碧可以美到如此地步。但见玄清对她软语安慰,自己仿佛远远旁观一般,隔了老远老远,隔了几重纱幕似的,这样可望不可及。心底漫漫生出一股淡若无味的落寞和孤寂来。 我尽力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们,只向舒贵太妃道:“爹爹是先认识绵绵……是何姨娘呢,还是先与我娘相识?” 舒贵太妃怅然道:“缘分这回事,岂是有先来后到的。绵绵与甄远道,是在甄远道成亲之后才相识的。想必甄娘子也知道,你爹爹与你娘亲婚前并未见过,相识一说更无从谈起。他们缔结婚约,不过是汉人官宦人家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合的吧。” 我脸上微微发烧,低声道:“是。” “那么你们汉家并不同于咱们摆夷一夫一妻,是可以娶妾的吧。”我再度点头,太妃道:“虽然结识在后,而你爹爹又何尝不想娶绵绵为妾长相厮守呢。只是绵绵命苦可怜,家中骤然得罪,才失去与你爹爹在一起的机会罢了。” “太妃不觉得,我的娘亲也很可怜么?”我惘然而笑,迎着舒贵太妃的目光道:“我的娘亲,她做了爹爹一辈子的妻子,却从来不知道爹爹心里喜欢的一直是另一个女人。虽然爹爹没法子给何姨娘一个名分,可是因为亏欠,因为思念,也因为浣碧,爹爹心里必定也是常常想念着姨娘的。与娘相比,也不知道是谁更可怜了。” 玄清回头盯着我,目光濯濯,我低头只作不觉。舒贵太妃沉默良久,望我的目光也渐有怜爱之情,叹息道:“这世间,总是有数不尽的可怜人。” 我欠身福了一福道:“太妃说的极是。姨娘逝世多年,爹爹和娘亲也被远放川北。逝者已然作古,我们能顾及的也只有生者。浣碧是我的妹妹,哪怕今日我落魄到此,也不会放任她不顾。我有件事我力不从心,只能尽一尽心意,求太妃和王爷相助。” 舒贵太妃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娓娓道:“浣碧年纪不小,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耽误了她的终身,请太妃做主,为浣碧选一户好人家嫁了吧,也算为何姨娘了却一桩心愿了。” 舒贵太妃含笑道:“你这个做姐姐的,的确是个为妹妹打算周全的好孩子。我竟想不到你有这份心。”说着笑吟吟向玄清道:“清儿,母妃在这里自然是要求个清净了,不好插手这样的事,也插手不了。浣碧是我故交的遗孤,也是你一心要守护的人的妹妹,母妃可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为浣碧好好寻一个好人家。” 玄清轻浅而笑,一如浮光霭霭,“母妃的嘱咐,儿子一定记在心上。” 第十五章 浣碧 闲话了一晌,见太妃面有倦怠之色,我便起身告辞,太妃向玄清道:“两个女孩子家回去不方便,你替我送一送吧。” 玄清恭谨答了“是”,于是阿晋牵了“御风”跟在我与浣碧身后,玄清走在身边。浣碧时时回头与阿晋说笑几句。一行四人,漫步向甘露寺去。 我仿佛无意道:“方才听太妃说起,王爷这几月去了川蜀一带。” 玄清道:“皇兄那一日忽然兴起,说我曾游历蜀中逗留多月,于是命我再度微服去川蜀一带,留心官员政绩如何。仓促得命,于是草草收拾了就去了川蜀,本来还想让阿晋来禀告母妃,也来告诉娘子一声,可惜时间仓促,到底是来不及嘱咐一句了。” 我微微一笑,“如此一别,也快三月了。” 他轻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带着植物汁液独有的茂盛清洁的气息,道:“自从上次与娘子见过,已经九十七日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的外壳,“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荒凉内心。 浣碧悠悠笑道:“王爷记性真好,又如此重视娘子,把娘子看得和太妃一样呢。” 浣碧说者无心,我心中一沉,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眉毛一根一根收敛服帖下来,脸上已经转换了淡漠的神气,“王爷博览群书、博闻广记,记性自然是好的,至于……” 玄清淡淡接口道:“至于我去川蜀一事想要告知娘子,正是因为娘子的双亲皆在江州。”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回来时转道去了江州,虽然耽搁了两天行程,总算不负此行。这信娘子请看吧。” 我的手在伸出去时有一瞬间的颤抖,浅黄色信封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粉色荷花。他道:“母妃的缸里开了第一朵荷花,我瞧着好,一并折来了。”往往书信里放一片荷花的花瓣,是表示远方人的思念与牵挂,更是家人密友间表示平安的花朵。他却别出心裁别在了信封上。他的目光肯定,用清越和带笑的声音对我说:“快打开吧。这是甄大人给娘子的家书呵。” 我抖缩着手打开,爹爹熟悉的字迹依旧,工工整整写着,“我与你娘俱好,安心即可。闻得儿与浣碧同在甘露寺修身,亦好。大局已定,莫做徒劳之工。只不知珩儿如何,牵念不已。各自天涯,各自珍重,切莫过于挂怀。” 千言万语,爹爹的眷眷之心,只凝成了这几句,对我的心,对浣碧的心,对哥哥的心,皆在其中。 玄清道:“信上你即可看出,甄大人笔力犹健,可见身子没有大碍。我去之时,听闻大人在江州刺史一任上颇得爱戴。大人自己亦道,远离京都朝廷,纷争既淡,过得亦舒心些。” 我心下痛惜,含泪道:“江州是何等地方,我虽未去过,却也知道。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爹爹与娘年事已高,叫我如何忍得。”语罢,声更呜咽。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让我抵在他的肩头依靠,轻声安慰道:“江州虽苦,人却可以得一夕自在。今番与甄大人一聚,听他言语之间颇有随遇而安的欣慰之意。朝廷中纷争内斗无数,纵然风光繁华,然而甄大人到底年事已高,能有一方安乐清静之处,他亦能自足。甄大人言语之中亦十分心疼娘子,比起后宫明争暗斗,甄大人更希望娘子能过得平和安静。到底身家性命,是闭荣华富贵更要紧的。身为父母,只盼儿女能平安,就是毕生最大的愿望了。” 我啜泣道:“只是不晓得哥哥怎样了?” 他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在我的头顶,他衣衫柔软的布料,迅速吸尽了我的眼泪,“我已派人去打听,你哥哥流放岭南,比不得甄大人还在为官,自然不能有家书。只是听岭南的将领说起,你哥哥日夕辛苦劳作,修筑城墙,精神尚好。只是……”他停一停,“你嫂嫂与侄儿过世之事,还瞒着他。” 我悚然一惊,倏地抬头,“这个自然。哥哥能安心留在边地,精神尚好,只为以为妻儿都安好健在。你不晓得我哥哥有多爱重嫂嫂和致宁,若被他知道……”我自己也不敢想下去,捂着嘴不敢再说。 他道:“我晓得,自然也会尽力帮忙瞒住。昔日与珩兄同为平定汝南王一事殚精竭虑,亦算知交一场。能出力处我一定尽力。” 我骤然发觉,方才伏在他肩头软弱哭泣实是太亲昵亦太失礼了。脸上热辣辣滚烫起来,忙稳稳退开两步,拭去泪痕,以素日的矜持筑起壁垒,如常含笑道:“方才失礼,还请王爷不要见怪。”我小心把家书折好,贴身放在怀中,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然而在我心中,王爷送来的这封家书,不啻于价值连城。”我深深欠身,“多谢王爷了。” 玄清示意浣碧扶住我,道:“清与娘子知交一场,娘子还要说这样见外的话么?”他想一想,“方才母妃说起浣碧的婚事,我倒有一个人选,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他含笑,把目光落在阿晋身上。 我吃惊道:“阿晋?” 浣碧脸上腾地红云滚滚,阿晋也吃了一惊,两人抬头异口同声道:“什么?” 其实阿晋也算是个清俊少年了,玄清道:“阿晋自小和我一起长大,人品我自然是能担保的。而且浣碧与他也算熟识,算不得盲婚盲嫁。” 阿晋抓耳挠腮,红了脸嗫嚅道:“这个……” 浣碧慌张道:“我不要。” 我拉过她的手,柔声道:“浣碧,你可是害羞?” 浣碧摇一摇头,玄清笑向阿晋道:“阿晋,你可愿意娶浣碧姑娘么?” 阿晋一张脸涨的通红,见问到他,只绞着手里的马缰,使劲地一下又一下摸着“御风”的马鬃,低声道:“啊?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玄清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大男人,肯就肯,不肯就不肯。平时的机灵劲哪里去了?” 浣碧忽然挣脱我的手,整一整衣衫,屈膝道:“王爷不必问阿晋了,即便阿晋愿意,我也是不愿意的。小姐要在甘露寺中修行一辈子,若离了我,小姐孤单一人,即便有槿汐,我与小姐的情分也是不一样的。今日我已坦诚说了,小姐是我的长姊,我是她的妹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人受苦,自己却贪福嫁人去了。”她说得冷静,亦字字恳切。 玄清温和道:“你若嫁给阿晋为妻,常居在清凉台,与娘子也是可以常常见面的。若不方便,接娘子去清凉台小住也可。” 浣碧的声音在瞬间变得尖锐:“那么王爷的意思,究竟是要我嫁给阿晋呢,还是借我和阿晋婚后让小姐小住清凉台,究竟是方便我们姐妹相见呢,还是方便王爷与小姐相见?有些话,王爷大可说的明白。” 浣碧的尖锐和锋利似一把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刮在我脸颊上,让我羞愧而无地自容。我喝止她:“浣碧!” 我的脸色必定是苍白了,玄清蹙眉道:“浣碧,你是在帮你的小姐,还是伤她的心呢?” 浣碧见我脸色大变,不由也着了慌,拉着我的衣袖低声呼唤:“小姐……” 玄清的唇色微微发白,托住我的身子,呼道:“嬛儿!” 我在巨大的震动中怔怔立住,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我,嬛儿——以我旧日的闺名来称呼我。很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的名字,即便玄凌,亦是称呼我“嬛嬛”的。这一瞬,我的心情且悲且喜,恍惚中,竟有一种与往事重逢的感觉。 然而,那种感觉只是如闪电般的一瞬,我很快冷静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冷冷拨开玄清扶着我的手,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与矜持,轻声道:“我的法号是‘莫愁’。” 莫愁,这个名字,生生隔断了我与往事的不舍。如今,我是带发修行的莫愁呵。 他的神色有刹那的失落和深重的哀伤,默默松开手去。 我淡缓了语气,“浣碧是女孩子家,到底是害羞的,这样匆匆说定婚事也不好,不如回去之后,我细细问了她意思才好。” “不用”,浣碧的语气坚决而清冷,她依着一株杉树,身姿笔直而立,道:“既然已经说了,那么便不必再分两次,一次说清楚了就是。”她的目光牢牢迫视住阿晋,咬着唇道:“阿晋,你坦白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阿晋何曾见过女子这样直接说话的,不由面红耳赤,急得都有些结巴了:“不是不是!碧姑娘,我是喜欢你,可是我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一样。” 浣碧神色一松,像是舒了一口气,道:“你不喜欢我,我自然不会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可是最要紧的是,我也不喜欢你。我浣碧不喜欢一个人,断断不会嫁给他。哪怕她多喜欢我呢!”浣碧看我一眼,她这心思,却是和我对温实初一模一样。浣碧定一定神,道:“若我有一天要嫁人,我自己会告诉小姐,不用旁人为我费心安排。我若喜欢一个人,哪怕是嫁于他做妾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如今,我只想安安心心陪着小姐。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但愿我的婚事,以后不要再有人提起。”浣碧狠狠说完,像是了却了一件极大的心事。然而到底是女儿家,当众说这样的话,一张俏生生的粉脸紫涨如血,跺一跺脚发足奔得远去了。 阿晋讪讪道:“我到底是配不上浣碧姑娘的。” 我好言道:“浣碧的心气一向高,如今与我经历家变,难免什么事都看得淡了。王爷见谅。” 玄清也是懊恼不堪,向我致歉道:“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我只是想早日让浣碧有个归宿,却叫浣碧姑娘生气了。” 我心中担忧浣碧,口中道:“不要紧的,我回去好好劝她就是。”欠一欠身,也不及告辞,追了上去。 回到屋中时,槿汐悄悄儿上来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浣碧姑娘一回来就哭呢。” 我进去一看,浣碧果然蒙着头躲在被子里嘤嘤哭泣。我心中一阵凉复一阵,一时也无法劝她,只得先把那朵小小的新荷插在了瓶中。 次日起来时,发现瓶中供着的荷花一夜之间只剩了一条姿态完美、略微泛黄的茎干,浅粉色的花瓣零落散在瓷瓶周围,似一双双飞不起来的蝴蝶,沉静地躺着。 我微微叹息,亦是伤感不已,“好好的花,一夜便落了。” “新开的第一朵花,总是开不长久的。”浣碧的声音泠泠响在耳后。她伸手拂落花瓣,收到一个纱袋中,“等我放到太阳底下晒干了,再存起来吧。” 我按住她的手,“浣碧,你还难过么?” 她清浅一笑,“我想了一夜,王爷是为我打算。”她的唇角淡淡一扬,“在王爷眼里,我是舒贵太妃故交的女儿,为我安排婚事,嫁给他熟悉的人。有什么不对?”可是她眼中的寥落那么分明而清晰,“在王爷眼里我就是跟在小姐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所以,能嫁的,自然是他的亲信随从,更是半点错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道:“浣碧,你一向聪明,可是不能钻了牛角尖。即便昨日王爷不知道你是何姨娘的女儿,也知道我与你是情同姐妹的。怎会是存心要把你轻易打发了配给小厮呢。就因为他知道我与你如姐妹一般,又是太妃故交的女儿,才让你嫁于他所信任放心的人。”我为她撩开鬓边碎发,道:“何况,你与阿晋一向谈得来,难免王爷错了主意。” 浣碧起先只是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头盯着我道:“可是……”她的笑意渐渐深了下去,“王爷与小姐也是一向谈得来的。” 她咬重了“一向”两个字,我矍然一惊,“我也只是与王爷谈的来而已。所以,你就疑心王爷是要借你的婚事接近我了,是么?” 浣碧咬着唇低头不语,片刻,道:“我总觉得,王爷是对小姐太好了,还千里迢迢为小姐取来了家书。” “那么……”我问:“温实初是如何待我的?我又是如何待他的?” “温大人从小就对小姐很好,小姐也很会拿捏分寸。当日初来甘露寺,我见小姐受种种零碎辛苦,也是很想小姐能有个终身的依靠,哪怕是不为人知的也好。当然,王爷的品性相貌、气度学识,样样皆在温大人之上。可是……”浣碧迟疑片刻,“王爷是皇上的弟弟啊。” 浣碧的话语,如同一盆凉水,兜头倒了下来。我沉默,继而淡淡道:“我何尝不晓得,他是他的弟弟。况且,我对他,并没有半分别的心思。” 浣碧情急,晃着我的身子道:“我晓得昨日许多话,小姐听了会刺心。可是即便小姐没有对王爷的心思,王爷也没有对小姐的心思么,有些事还是早早留心着就好。咱们……咱们经不起了,是不是?” 是。我是多么害怕。 我默然良久,仿佛是屋里点着的檀香,渐渐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勉强笑着道:“浣碧,你放心就是。没有那样的事,王爷待我是知己,我亦待他是知己。在宫里还是宫外,他都帮了我这样多,你何曾见他有一言一语冒犯我。自然,我亦是晓得分寸的。” 浣碧点一点头,依在我怀里,嘤嘤道:“小姐,我从小没有娘,都是你一力照顾我。如今,也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 我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晓得的,我晓得。” 然而浣碧的话,一记一记落在我心上,我无声地叹息。或许,我的确是该和玄清疏远了。 我与玄清的疏落,由此而起,心中到底存下了芥蒂。于是,下意识的,再不往长河边去。他是何等样聪明的人,晓得我的避忌,亦少有来往了。有时候顺着风声,在寂静的午后,能听到阿奴嘹亮而欢快的歌声,依旧唱着那一首: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穿过一层一层殿宇,栖落在甘露寺的每一片琉璃瓦上,静白厌恶地别一别嘴,“淫词浪曲,亵渎佛祖啊。” 住持却道:“有心去听,自然是听得见的。听而不闻即可。” 我叹息,即便我无心,这歌声亦是落进我耳中了。 而浣碧,我却有几次发现她往长河边去,回来时,连鞋袜也被河水打湿了。于是出口询问,她只说:“我上次说的话似乎很伤王爷和阿晋的心,有时真的很想当面致歉。”她停一停,“毕竟,王爷是待咱们很好的。” 我默默,只道:“浣碧,你这次说的话和上次又不一样了,仿佛自相矛盾。” 浣碧噎了一噎,讪讪道:“我不过说实话罢了。” “那么”,我问,“你见到王爷了么?” “见过几次”,她低头拨弄着衣带,“然而他只看着河水出神,都只是阿晋和我说话。我也无法开口致歉。” 我“嗯”了一声,也不作他想。玄清的关怀如常而至,只是,如今是经了槿汐的转告了。有时让她把胧月的画像带来,有时,则问槿汐我好不好。 自然,按照宫里的情分,自然是槿汐与他更熟络的。 夏天很快过去,又快要到秋天了。 第十六章 出其东门 那一日中秋,原本也想如往年一般寂寥着过的。左不过是我与槿汐和浣碧一同分食月饼而已。 到了晚饭时分,寺中众尼都去山上赏月了,唯留了我与槿汐、浣碧还在自己院中。 闻得外头一点马铃响,我耳朵尖听见了,便道:“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来了,我去瞧一瞧吧。” 开门出去,却见阿晋捧了一篮瓜果跳下马来,笑呵呵道:“就知道这个时候甘露寺的姑子们都赏月去了。王爷本想亲自过来的,可是宫里设宴,又有太后在,实实是走不开,不能来了。”他把篮子递到旁边浣碧手中,道:“这些瓜果是娘子素日爱吃的,王爷特特地叫我挑了好的来给娘子,赏月总要吃点什么的。” 浣碧接过笑道:“王爷有心了,我替我们小姐谢过王爷。” 我打趣道:“以为你不敢来见咱们了呢,现在倒巴巴儿地跑来了。” 浣碧跺一跺脚,羞道:“小姐就爱拿我取笑。” 阿晋挠一挠头,不好意思道:“上回的事已经说清了,奴才只把浣碧当妹妹的。” 我微笑叫槿汐道:“咱们不是有月饼么,拿几个给阿晋吃,也算一同过节了。” 阿晋听得这样说,眼中忽然冒出一些顽皮之意来,笑道:“娘子说到月饼,我们王爷也有个月饼叫我拿来给娘子呢。” 我有些不解,只是笑道:“什么希罕月饼呢,巴巴儿地叫你拿来。” 阿晋只是一味地笑,“娘子看了就知道,王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要亲自送到娘子手上呢。” 我侧首想了想,向他道:“这样正经叫你拿月饼来,想必是什么难得的了。不知是冰皮月饼呢还是双黄香莲作馅的。” 阿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的油纸和素帕,无比珍重着送到我面前,“娘子自己看吧。” 不过是寻常月饼的样子,半点特别的地方也看不出,浣碧在一边疑惑着笑道:“不是和寻常的一样么?” 我心下微微疑惑,于是掰开月饼一看,原来月饼正中是空心的,正嵌着一张小纸条,我取出展开一看,却是工工整整写着“有备无患”四个字。 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于是问阿晋道:“这是什么?” 阿晋笑嘻嘻道:“王爷说今日是中秋,要赏等猜谜的,所以叫我拿了谜底给娘子,说娘子冰雪聪明,定能猜到谜面。” 浣碧在一旁也猜不出来,笑着嗔道:“阿晋,你家王爷最古怪了,猜谜猜谜,自然是猜谜底了,哪里有给了谜底去猜谜面的啊。” 阿晋双手一摊,皱眉笑道:“王爷的意思,咱们只有听着的份,难道拿话去驳么。”说着向我笑道:“娘子费心了。”说完,却不笑了,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咱们王爷自己不痛快,却还想着要博娘子一笑。” 阿晋一向说话心直口快,人也机灵,突然这样说,必定是有缘故了,于是也不支声,只淡淡看了浣碧一眼。 浣碧笑道:“这可是笑话了,王爷是天潢贵胄,金玉之躯,即便有谁得罪了,一顿棍棒也就打发了,有什么不痛快的。” 阿晋正色道:“这话可错了,一则我们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二则,王爷烦心的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说王爷年纪不小,已经为他相好了一位小姐做咱们清河王妃。太后自己满意的很,说是不日就要安排着叫王爷见一见呢。” 我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就去瞧浣碧,浣碧也是大大地意外,失声道:“是当真么?” 阿晋愁眉苦脸道:“当然是当真了,要不然王爷怎么会不痛快,近两年太后催得紧,说王爷二十四了,哪有这个年纪还不纳妃的,连个妾侍都没有,不成皇家的体统。所以这回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芳名叫什么尤静娴的,听说十分贤淑温柔,不止太后赞好,连几位太妃也不住口地夸好呢。” 我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一阵凉意,仿佛冬日里谁的手在冰水里湃过,又捂到了我的心口上来取暖。明知道这种凉意是莫名的而且是不该有的,忙掩饰着和靖微笑道:“这是好事,王爷的年纪若换了旁人恐怕都儿女成群了,也是时候该娶一位王妃住持家政了。” 浣碧轻轻道:“小姐……” 我含笑看着她,道:“王爷要纳妃是好事,况且太后的眼光自然是十分不错的,咱们先贺喜王爷就是了。” 阿晋听我这样说,“嘿”了一声,语中已带了几分不悦,道:“我们王爷正为这事满肚子的不乐意呢。我原以为王爷待娘子是知己,娘子也必定十分懂得王爷的心思,却不想娘子说出贺喜王爷这番话来,阿晋不爱听,先告辞一步。”说着气呼呼跃上马去,一扬鞭自顾自走了。 风声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我手里握着从月饼里取出的那张纸条,手心紧紧攥着。浣碧扶着我的手臂道:“夜有些凉了,咱们进去吧。” 我听她声音中颇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头看一看她,果然神情落寞。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轻轻道:“浣碧,你是怪我方才说这样的话么?” 浣碧摇一摇头,片刻又点一点头,道:“小姐是真心要贺喜王爷的么?阿晋不晓得,却瞒不过奴婢的。” 我的忧愁如春草漫漫延伸出来,我极力让自己不去顾及,反问浣碧,“那你觉得我该怎么说?除了恭喜什么都不是我该说的。” 浣碧的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水,“这是喜事,可是谁也不会欢喜。”她微微低头,“阿晋不是说,王爷也不乐意么?” “乐意不乐意,王爷的年纪到了,又是太后意思,难道真能违抗么?” 我别转头去,慢慢点上一枝檀香,烟火的气息和着檀香温暖平和的香气让我的心稍微踏实一点,却也更觉得凄微了。 浣碧倚在门上,看着我的动作,幽幽道:“小姐烦心的时候,最爱点檀香了。” 我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淡定道:“我觉得我烦心了么?” 浣碧只是摇头,笑一笑道:“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偶尔能见一次了。” 我用力嗅着檀香的气息,良久方道:“你很盼望常常见到六王么?” 终究,也不肯再多言了。 那是中秋节后的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群尼都去晚课的时分,玄清踏着满地乳白月色而来,长身立在门前。直到他的影子被光影移动到我的视线内的时候,我才发觉他来了。 微微一惊,很快起身道:“你从不来这里的,今日怎么来了?” 他的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我微微笑道:“在做什么呢?” 我搁下手中的毛笔,淡淡笑道:“还能做什么呢,左不过是为太后抄录佛经罢了。过几天芳若又要来取了。” 他“唔”一声,静静翻阅我抄录好的经文,看了一晌,徐徐道:“你的字又有进益了。只是……”他指着字看着我道:“你是否心绪不宁,这几个字写得有些浮了。” 我淡淡瞟了一眼,只作不经意道:“王爷细心,这些都我都瞒不过你去。”见浣碧捧了茶进来,我方才微微笑道:“多谢你昨日那个月饼,一时高兴所以才把字写得浮躁了。” 玄清眸中一亮,唇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道:“你猜到了。” 浣碧泡的茶水是杭白菊泡的,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开来,绽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我晓得浣碧的用心所在,昨日阿晋的那番话说出来,我自然是不高兴了。而阿晋一向心直口快,回去必定会把我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玄清,那么玄清必定更不高兴了。所以她并不选别的茶来泡,只冲了白菊,这样平心静气的茶水。 我慢慢啜了一口茶,笑吟吟道:“有备无患是谜底,要猜个谜面呢,实在是有些费劲。我也想了半日往《三国》上想去,才知道的,却不知准不准?还要王爷来定。” 他捧茶在手,只是笑,“你且说来听听。” “备,《三国》里指的是大汉皇叔刘备,刘备一生功业,建国蜀中,成为蜀国之主。而无患即指平安。”我的手指轻轻弹在细瓷茶盏上,有清脆悦耳的响声,玎玎如铃。我的笑容松弛而安定,“蜀中与川北相近,王爷是想告诉我,我远在川北的爹娘妹妹都平安康健。” 他的笑容欣慰而舒展,“你全猜中了。我派去的人已经来回报,你爹娘的身体都好,无一点病痛,而你爹爹这两年兴修水利,开挖渠道便利航运,政绩颇佳,在百姓间的口碑亦好,很得爱戴。” 川北贫瘠之地,爹娘都好,我便稍稍放心了。我心下感动,语气也不觉便得温柔,道:“多谢王爷告诉我这些。”又担忧道:“边地苦寒,爹爹的腿脚一直也不大好,若是身子骨酸痛可怎么好呢?” 玄清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新月的弧度,他说:“过了中秋就要入冬,只怕时气越发不好。昨日有边使入川,我便请温太医找了几方祛湿松骨的膏药,一并送去给甄大人了。” 我心下安慰,更是感念他的细心体贴,于是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朗声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费心的呢,费心的是温太医,一听说我要去的膏药是给川北甄远道大人的,连夜选了最好的药材研制了新膏药送到我府上的,我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心内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也是感慰。宫里,幸好还有个温实初。然而也不愿意玄清多心,于是矜持笑道:“温太医与我家本是世代相交的故友,如今肯这样帮忙也是难得的了。”微微黯然,这世间,本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也难为温实初的一片心意了。 然而面上转了笑意,半是嗔道:“只是王爷的谜语九曲十八转,要猜到当真是繁难不已。” “若是简单的,以你的聪慧,一定是即刻猜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他弹指笑着,似乎是在细细品味白菊茶的清雅滋味,“昨日是中秋,我料想你必定会想家,所以特意选了个难解的谜题,也好舒缓一下你的思乡之情。” 玄清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并不是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的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并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心里这样一点点地温暖着,仿佛茶盏中被水浸泡开了的一朵朵白菊,舒畅地伸展着。 忽地想起浣碧昨夜所说的那句话——“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能见一次了。” 想偶尔见一次也不能了,他不能,我也不能。 想到此,心里也不觉微微黯然,神色也寂寥了下来。 正巧浣碧捧了一大束菊花进来,不过是寻常的银丝蟹爪菊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是姿态自然,洁白如霜,亦十分清雅可观。 浣碧只远远站在南窗下,认真换了花束插瓶。因她在,我一时也不说话,玄清也不便说,于是只沉默着相对坐着喝茶。 片刻,浣碧抱了换下的开到大半残败的黄菊下去。她走得匆忙,一点细碎的花瓣从她的怀抱中漏了下来,焦黄到发黑的颜色,微微蜷起,似一点萎靡而焦灼的心。 他的婚事,他若不说,我是半个字也不会向他提起的。只作不知罢了,我能说什么呢。 良久,茶亦凉透了。他终于道:“昨天,阿晋惹你生气了?” 我摇头,淡淡而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唇角,“阿晋说话一向爽利,若他说了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的。” 他的眼睑微有些疲倦地半合着,轻轻道:“他很多嘴”,想了想又道:“那么,你知道了?” 我的手指淡漠地划过桌面,道:“知道了。我只是为王爷高兴。”我慢慢道:“沛国公尤府的小姐,自然是好的,何况太后又喜欢。”我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茶水亦是冰凉地洇在舌尖喉头,冷静道:“沛国公当年与太祖皇帝一同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才有了这份功名,也是一刀一枪打回来的。沛国公家世显赫,已经荣耀了百年,虽然现在手中早没有了实权,但家教甚好,教出来的女儿家必定是大家闺秀、风华出众。静娴……”我微微沉吟着笑道:“一听就知道是温柔大方的好女儿家的名字,先恭喜王爷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说得越多,心里那种凄凉的感觉越是浓重,像雾气一般一重一重地袭卷了上来。 玄清的神色随着我的话语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他默然良久,忽然兀自泛起一抹优昙花似的微笑,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望着我道:“你是真心恭喜我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别过头去,非常想。可是终于按捺住了,笑到最柔和的状态,“当然是真心恭贺。” 他只是默不作声。我不敢看他,只是他投射在茶水中的影子那么清晰,清晰地我不得不看到。 他的手伸过来一点,想要捉住我的手。我一惊,本能地缩了回去,再不敢抬起头来。 他的笑容愈发冰凉,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愉悦的情绪也无,仿佛一张空洞的面具,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秋风苍茫地吹过,只余斜阳脉脉。 他的手,就要这样保持在离我一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论你是否口不应心,我只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尤静娴。”他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前,那束银丝蟹爪菊洁白地明媚在他身前,窗外的梧桐树叶寂静落下。“有句话,正好能拿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思”他的语气有些淡薄,淡薄中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坚定,“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1尤静娴即便如何好到极处,偏偏不是我所中意的。”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他竟拿这句话来表明他的心迹。 我无话可说,只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可是太后十分中意尤家小姐,王爷也的确是该成婚的年纪了,难道要一直这样拖下去么?”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太后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缟衣綦巾,才是聊乐我员。1” 心头剧烈地一震,缟衣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缟衣人么?他那样直接地说出来了,不迂回,也不婉转。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纵然明白他的心意,纵然明白,那又如何呢?于是道:“王爷即便不中意尤家小姐,太后也会为你挑选其他匹配的婚事,王爷拒绝得了尤小姐,也能拒绝以为的每一位么?太后的凤意,并不是好婉辞的啊。”我清一清有些含糊的嗓子,道:“王爷方才说‘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可是缟衣綦巾之人对王爷,未必是王爷对她的心思,王爷又是何苦呢?” 有秋叶翩然飞舞如蝶,那样金黄的颜色,竟是天凉好的秋的季节了。他站在无数落叶之前,缓缓道:“纵使母后一定要指婚,我拼死不肯也就是了。母后再坚持,终究也拗不过我自己的心意。我不是君主,婚姻之事不会关联国运,母后也是不会太勉强我的。”他望着我,目光中的灼热没有一分退却,却如涨潮的水,水涨船高,“至于缟衣綦巾之人是否心意与我相同,我只坚持自己的心意等待她就是了。因为清相信,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坦白地对我说出他的心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回过呼吸来竟有一点一点蔓延的暖意。几乎有一刹那的动摇,终于还是没有再想下去。索性不愿再理他,只说:“精诚所至,或许会有金石为开的一天。只是妾心若如古井,誓不愿意再起波澜,再多精诚,也未必有用的,何必白白用心呢。” 他却以坦然的笑迎接我的冷淡,道:“是否金石为开,清只管倾尽精诚就是。”他看向我,只道:“清只希望,娘子再不要说‘恭喜’二字,清实在害怕之极。” 我哀哀叹一口气,浅笑道:“好。我再不随便说就是。只是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让我真心恭贺一下么?”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他的笑意终于温暖起来,道:“你可知道,昨晚阿晋告诉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气疯了,恨不得立刻从家宴上跑出来和你好好理论。” 我啐了一口,淡淡道:“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论呢。”我微笑出来,“清河王一向自负从容悠闲,谦谦君子,从不晓得你也会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也就你这样气我罢了。”他悠然叹息着苦笑,“也就你能这样气到我。” 我低低笑了一声,再也不言语了—— 注释: 1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全文为:“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翻译后意思为:“漫步城东门,美女多若天上云。虽然多若云,非我所思人。唯此素衣绿头巾,令我爱在漫步城门外,美女多若茅花白。虽若茅花白,亦非我所怀。唯此素衣红佩巾,可娱可相爱。”此诗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 第十七章 病心 渐渐入冬,我的劳作依旧繁忙,身体却日渐变得疲倦,常常在深夜里咳嗽不已,秋末冬初的燥气逼迫得我无法安睡。 自中秋那一次以后,我再不许玄清道甘露寺来。心里隐隐觉得,温实初来是无妨的。而他来,若被人撞见,只怕又不必要的是非张扬。而我,是不愿意他被传言牵连的。 天气冷了,我也懒怠往长河边去。或许并不是懒怠,而是想起太后对他婚事的关注,我便迟疑驻足了。 毕竟,我与他是不适合的。佛门姑子与天潢贵胄,天子废妃与俊逸少年,无论怎么看,都是不搭边的。 于是,往往只是槿汐去见他。 槿汐这次回来,却是包了小小一盅冰糖炖雪梨,尚有余温。她道:“奴婢上回偶然和王爷提了提娘子的咳嗽,王爷这回就拿了冰糖雪梨来,让娘子润肺的。” 我正低头抄录佛经,听了只道:“搁在一边吧,我抄完再吃。” 槿汐站在一旁看我写了一会儿,道:“芳若倒有两个月没来了呢。” 我点头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又从昌嫔进了德仪,正在得宠的时候。芳若又要常常带着帝姬去太后那里,自然忙碌些,没功夫常常来拿佛经了。” 槿汐在耳边轻声道:“芳若不来也是好事。她来得勤表明后宫某些嫔妃盯娘子盯得紧,所以她要常来看顾娘子的安危。她若不常来了,也就是说宫里有些人对娘子也渐渐松懈了。” 我蘸饱了墨汁,淡淡道:“我出宫也两年,明知我是回不去的,日子久了,她们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何况,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在得宠的时候,多少人的心思眼睛都在她身上呢。” “只是……”槿汐迟疑着道:“听说是胡德仪再不能生了。” “哦?”我搁下毛笔,看着她道:“你如何得知的?” “前两日温太医送些止咳的药来,娘子出去了。奴婢和他闲聊时说起的。温大人说,胡德仪因为生育和睦帝姬伤了身子,再要有孕就难了。”槿汐依旧低眉顺目。 我心思一转,“那胡德仪自己知不知道?” “恐怕不知道,若是知道,这样伤了身子的又有什么痕迹肯寻呢。生孩子么,总是有风险的。即便晋康翁主生气伤心,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我冷冷一笑,胡德仪是晋康翁主的女儿,她的孩子不会生不出来。而一个帝姬,生下来又有什么要紧,在宫里的人眼里,要紧的是以胡德仪的得宠,以后却不能再生了。再无后患。何况生下的即便是皇子,养不养得大也未可知。 而这一招永无后患,却是绝妙的。 我淡淡道:“那皇上知道么?” “自然是不知道的,若知道了追究起来,终究也不是妙事。”槿汐微微含笑,“皇后的功力倒是见长了。只是可怜了胡德仪!” “胡德仪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皇后还在。”我凄微一叹,打开了碗盅,洁白如玉的小盅里安静躺着几片雪梨,汤色雪白透明,我舀了一口,那股清淡的甜意缓缓沁入心脾,仿佛真是在润泽我干燥郁结的脾肺。 槿汐收拾好我抄录好的佛经,和言道:“其实温大人‘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一把玉壶,怎么比得上一盏冰糖炖雪梨来得贴心落胃呢。” 我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妖异的潮红。我攥紧手腕上的佛珠,轻声道:“槿汐,你今天的话多了。” 可我心里却明白,即便我不见玄清,他的关心,也总是无时无刻都在身边的。 天气渐冷,我的咳嗽日复一日的沉重起来,原本只是夜里咳嗽着不能安眠,又盗汗得厉害,渐渐白日里也咳喘不止,常常镇日喘息得心肺抖擞,脸色潮红,伏在桌上连字也不能好好写。 浣碧与槿汐急得了不得。浣碧亲自去了趟温实初的府邸,回来垂头丧气道:“说是宫里头的胡德仪产后失调,留了温大人在太医院里,好多日子没回府了呢。” 我咳嗽着艰难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又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自然十分矜贵。” 槿汐愁道:“可怎么好呢,冰糖雪梨吃了那么多下去,枇杷叶子也炖了不少,少说也吃了一颗枇杷树了,怎么一点也不见好。”此时槿汐手里端着一碗燕窝,好声好气道:“王爷那边悄悄送来的燕窝,最滋润不过的,且喝了吧。” 我摆手道:“哪里那么娇气了,不过咳几声罢了。” 浣碧急得脸色发白,道:“这哪里是咳两声的事,人都要咳坏了。左右这半个多月来竟咳得一夜也没睡好过,静白竟还打发小姐去溪边洗那么多衣裳,我瞧着就是劳累过分了。” 槿汐拉一拉浣碧的袖子,低声道:“姑娘少说两句罢,为了娘子咳嗽得厉害,多少闲话难听呢,竟说娘子得了肺痨了。” 浣碧气结,道:“谁这样胡说了?我瞧着小姐就是这样被她们折磨坏的!” 我喘得喉头紧缩,哑了声音道:“少说两句罢。” 正说话间,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闯进一群姑子,为首的正是静白,她一脸不耐烦地嚷嚷道:“咱们甘露寺里不能住得了肺痨的人,还有香客敢来么?百年古刹的名声可不能断送在这种不祥人的手里。” 浣碧气得嘴唇发白,道:“谁说我们小姐得的是肺痨?哪个大夫来看过?这样满嘴里胡咀,不怕天打雷劈么?” 静白一把扯开浣碧,皱着眉头道:“就算不是肺痨,也和肺痨差不离了。这样日咳夜咳,咳得旁人还要不要住了。看着就晦气!” 我少不得忍气吞声,哑声道:“对不住,我身子不好,牵累大家了。” 一个小姑子伸着脖子尖声道:“要知道牵累了旁人,就赶紧走,这样死赖活赖着招人讨厌。” 静白眼珠子一转,见桌上正放着一碗燕窝,立时喉咙粗起来,叉着腰尖声得意道:“你们瞧!她可是个贼,现成的贼赃就在这里呢!” 我的耳膜被她的大嗓门刺得嗡嗡地疼,听她这样红口白舌地诬赖,我纵然涵养功夫再好,也不由微微作色,道:“说话要有凭有据,我何曾偷你什么东西。” 静白颇有得色,指着桌上的燕窝严厉了口气道:“甘露寺里只有我和住持师太才吃燕窝,你这燕窝是哪里来的?” 我微微变色,示意槿汐和浣碧不要开口,这燕窝的来历如何能说呢? 静白掰着指头道:“那太医总有好些天没来看你了,你可别说这燕窝是他拿来的。宫里头的姑姑也两三月没来了,还有谁给你送燕窝来?住持师太的燕窝和我的放在一处,每日都是我的徒弟莫戒炖好了送去的。你若不是从我房里偷的,难不成那燕窝还长了腿自己跑到你碗里的么!” 静白身边的几个小姑子附和着道:“就是就是,她每日拾了柴火回来都要到师傅房里来说一声,必定是她嫌师傅苛待了她所以心生报复偷了燕窝吃。” 我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燕窝总在静白师傅房里,又是日日吃的东西,若少了早早就该发现去找,怎么眼瞧着到了我这里才说起有贼这回事来?” 静白一怔,大手一挥道:“没有那么多废话和你说。你若有本事,只说这碗燕窝是从哪里来的就是,若说不出来,就是偷了我的!” 浣碧急道:“怎么就许你又燕窝,不许旁人有燕窝了!” 静白“嘿”一声笑道:“旁人或许还有家里人送些东西来!可莫愁是什么人,她是宫里头被赶出来的不祥人,无亲无故,她怎么会有那么贵重的燕窝,贼就是贼,抵赖也不中用!”说着一叠声道:“去请住持!” 旁边围观的姑子一个个冷笑着窃窃私语,巴不得看笑话儿。 我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蔑,不由气得发怔,胸口翻江倒海般折腾着,窒闷得难受。 住持很快就到了。 她怜悯地看着我,道:“如何病成了这个样子?” 我胸口沉沉地闷着,呼吸艰难。静白道:“住持,人赃并获,莫愁是偷了燕窝的贼了。咱们甘露寺百年的名声,怎么能容一个贼子住在这里败坏!” 我双拳紧握,忍住泪意缓缓道:“住持,我并没有偷。” 住持轻轻叹了一声,道:“方才说肺痨是怎么回事?” 我摇头,“我并没有得肺痨,也没有大夫来看过说是肺痨,只是咳嗽的厉害。” “可有在吃药么?” 浣碧扶着我的身体,道:“照药方抓着吃了,还不曾见效。” 一个小姑子道:“莫愁这样日夜咳着总有大半个月了,其实早两个月她就在咳了,只没那么厉害。若不是肺痨,怎么吃了那么久的药都不见好呢?” 众人附和着道:“你瞧她这样瘦,一咳起来脸又红成这样了,多半是治不好的肺痨,断断不能和她住一块儿了。” 住持环视众人,神色悲悯而无奈,看向我道:“眼下……你身子这样不好,大家又断断不肯再和你共处,不如还是先搬出去吧。” 我心里空落落地委屈,道:“住持知道我已经无亲无故,现下一时三刻能搬到哪里去呢?” 浣碧悲愤道:“住持也不能主持公道么,只能听着一群姑子乱嚷嚷,未免也太耳根子软了。” 浣碧话音未落,静白已经一步上前,劈面一个耳光,喝道:“住持也是你能指责的么?!” 浣碧又羞又气,捂着脸死命忍着哭,牢牢抓着我的手。浣碧的手微微发抖,她与我,都不曾受过这般屈辱。 槿汐上前道:“住持可否听奴婢一句,娘子的病是否肺痨还不知晓,只是娘子现在这样病着”,她瞧一瞧天色,“外头又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一时间要往哪里搬呢?不知住持可否通融几日呢?” 槿汐一说完,以静白为首的姑子们一径嚷嚷了起来,杂乱着道:“她这样病怏怏的,怎么和咱们一起住!” “日咳夜咳,咱们还要不要睡了!” “她可是个贼,今日偷燕窝,明日还不晓得要偷什么呢!” 最后汇成一句,“若莫愁住甘露寺里,咱们都不住了。” 我见住持头如斗大,左右为难。一时激愤,盈盈向住持行了一礼,道:“既然甘露寺容不下我,我也不该叫住持为难。只一样,我并不是贼,这燕窝也不是偷来的。”我回头向浣碧与槿汐道:“既然甘露寺容不得咱们,咱们走就是了。”说着吩咐,“把箱笼都去收拾了。” 浣碧含泪答应了一声,正要和槿汐收拾衣裳,静白跨上前,促狭道:“既是贼,那这些箱笼咱们都要一一检查过,万一被你们夹带了什么出去……” 住持道:“静白,莫要再说了!” 静白未免不甘心,翻了翻白眼,终究没有再动手。 我又气又急,胸中气血激荡,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发软。只得斜坐着看浣碧和槿汐收拾。 众目睽睽之下,斜刺里忽然冲进一个人来,正是莫言。 她抱胸而立,道:“你要走?” 我点一点头,道:“是。” 她冷冷环视众人,道:“这种地方不住也罢。我送你出去!”说着手脚利索地帮浣碧和槿汐一起收拾起来。 住持微微叹息,向我道:“甘露寺在凌云峰那里还有两间禅房,你先去住着安心养病吧。一切等身子好了再说,再不济,也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强忍着不适,微微点头。 东西收拾完,莫言看我道:“你脸色这样差,怎么走去凌云峰,外头的样子又像要下雪,我背你去吧。”说着一把把我背起来便向外走。 背后又小姑子嘟囔了一声道:“果然是会乔张做致,翻个山从甘露峰道凌云峰而已,还要人背着。” 莫言冷冷回头,狠狠道:“谁再要有啰嗦的,尽管来找我说话。”周围鸦雀无声,莫言冷冷哼一声,背着我疾步走出。 山中阴阴欲雪,风刮在脸颊上像刀割一样疼。好在凌云峰与甘露峰相近,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浣碧“哎呀”一声,抱怨道:“这可怎么住呢?” 三间小小的禅房,一明一暗两间卧房并一个吃饭的小厅,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子。只是仿佛很久没人住了,破败而肮脏。 槿汐打量了几眼,道:“收拾着还能住的,院子里又有树,夏天住着不会热,朝向也还可以。只是要自己辛苦着收拾了。” 于是一起动手,整整收拾了两天才勉强能住人,莫言又帮忙糊了窗子整了屋顶,总算赶在落雪前住了下来。莫言道:“下了雪保不准要封山,我也不能常常出甘露寺来看你,你好自保重吧。” 我勉力笑着,“多谢你,总归是要麻烦你的。” 她拍一拍手,“那有什么,你住这里也好,省的天天被静白那些人聒噪折磨,好生养着吧。”她想一想又道:“你别怪住持,她有她的难处。” 我点头,“我晓得,并不怪住持。” 莫言道:“静白她们本就瞧着你不顺眼,如今宫里的人几个月不来看你,她们当然就一味地作践你起来。” 我胸中闷得难受,叹息道:“没想到,连甘露寺这样的佛寺也不得清净。” 莫言冷笑道:“佛寺就建在俗世里,能少了是非么?好了,你且养着吧,脸色这样难看。” 大雪在傍晚时分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本是下着雪珠子,沙沙地喧闹着打着窗子,浣碧和槿汐趁着落雪前拾了些干柴火来烧着。 屋子里虽然收拾干净了,可依旧是冷,小小的火盆的热量几乎无法烤暖身子。浣碧和槿汐就着火盆坐着,能盖的衣裳被子全盖在了我身上。我的身子依旧微微发抖着,明明觉得冷,身体的底处像有一块寒冷的冰,身子却滚烫滚烫,燥热难当。我含糊地半睁着眼睛,薄薄地窗纸外落着鹅毛样的大雪,漫天席地地卷着,卷的这世界都要茫茫地乱了。浣碧和槿汐的手冰冷地轮流敷上我的额头,我沉沉地迷糊着。恍惚中,仿佛是浣碧在哭,脑子里嗡嗡地,好似万马奔腾一般混乱着发疼。 热得这样难受,像夏日正午的时候在太阳下烤,像在灶膛边烧着火,体内有无数个滚热的小火球滚来又滚去,像萤火虫一般在身体里飞舞着,舞得我焦渴不已,用力地撕扯着盖在身上的衣服被子。 迷迷糊糊地,像是抱上了一块极舒服的大冰块,丝丝地清凉着,安慰下我身体里的焦热和痛楚。那冰热得融化了,过了须臾又凉凉地抱上来。那种凉意,像夏天最热的时候,喝上一碗凉凉的冰镇梅子汤,那种酸凉,连着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是舒坦的。 我翻一翻身,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大病一场。 第十八章 不辞冰雪 我仿佛病得很严重,依稀又无数人影在眼前晃动,只孱弱着无力去看清。每日恍惚醒来不过就着旁人的手茫然地吞下药汁,也丝毫不觉得苦。偶尔吐出来,又被一口一口地喂进去。有时含糊地说上两三句话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话就觉得倦意沉沉袭来,连眼睛也懒怠睁开了。索性重新和被昏昏睡去。 真正清醒过来那回,天已经要亮了,口中只觉得焦渴不已,摸索着要去拿水喝。眼中酸酸的迷蒙着,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毛影子晃悠悠。好久才看得清了,却不晓得在哪里。只见窗帷密密垂着,重重帷幕遮着,几乎透不进光来。只在窗帷的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青蓝的一线晨光。只那么一线,整个内室都被染上了一层青蓝的如瓷器一般的浅浅光泽。四下里静悄悄的沉寂,燃了一夜的蜡烛已经残了,深红的烛泪一滴滴凝在那里,似久别女子的红泪阑干,欲落不落在那里,累垂不止。眼神定一定,竟见是玄清横躺在窗前纱帷外的一张横榻上,身上斜搭着一条虎皮毯子。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犹自蹙着眉峰,如孩子一般。让人不自觉想去伸手抚平它。 晨光熹微透进,和着温暖昏黄的烛光透过乳白色半透明的纱帷落在他脸上。他原本梳得光滑的发髻有些散了,束发的金冠也松松卸在一边。偶一点风动,细碎的头发被风吹到额上,有圆润的弧度。从前只觉得他温润如玉,总是叫人觉得温暖踏实,却也不在意他相貌如何。如今安静看着,却觉他双目轻瞑,微微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人似巍峨玉山横倒,就连这睡中的倦怠神情都无可指摘之处。他本就气度高华,恬淡洒脱,此刻却有着一种平时没有的刚毅英气来。我低低叹息了一声,他又怎会只是寄情诗书、抚琴弄箫的闲散宗室、玩世不恭之徒。当日一箭贯穿海东青双眼,立马汝南王府的英雄少年,亦是他不轻易示人的另一面啊!若不是因为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若不是因为他是先帝曾经属意的太子人选。他此刻的人生,便会是另一番样子了。恐怕一生功业显赫,不会下于最鼎盛辉煌时的汝南王。 我凝视于他,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见他身子一动,身上的虎皮毯子几乎要滑落到地上来了。房中虽暖,但少了遮盖,亦要得风寒的。 我心下一动,蹑手蹑脚起来。不想长久不起床的人,病又未好,脚下竟是这样虚浮无力。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走一步,眼中金星乱晃,嗡嗡作响,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触地处却是软绵绵的,有个人“嗳呦”唤了一声。我吓了一大跳,却见浣碧蜷缩坐在床边打盹,我却是跌在了她身上。浣碧迷蒙着眼睛,见是我,惊喜着低呼道:“小姐醒了?”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玄清已经陡然惊醒。他一把抛开毯子跳了过来,遽然稳稳扶住我,大喜道:“你好些了?” 他怀抱里的气息这样冲到我周遭,熟悉地将我牢牢裹住。我病中站立不稳,只得依在他臂中,不由又羞由窘。一抬头正见他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神色关切至极,心中微微一颤,口中柔声道:“好了。” 我迷茫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在哪里?” 玄清道:“是我的清凉台。你病得这样重,我便把你接来了清凉台看顾。” 我轻轻“嗯”一声,不由嗔道:“方才睡觉也不好好睡,被褥要掉下来了也不知道。” 他握住我的手臂,喜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你瞧见我睡着的样子啦?” 我“嗯”一声,奇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喜不自胜,在我耳边极低声道:“你是瞧见我的褥子要掉下来了才起身的是不是?” 我脸上灼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去理会他,只问浣碧,“温大人呢?” 浣碧“哎呀”一声,“我是欢喜糊涂了,方才温大人守着的,我瞧他困极了,便请他去客房休息了。我这便去请温大人过来给小姐看看。” 浣碧欢喜出去了。我挣开他的怀抱,低着头依床坐下,只不理玄清。他转到我面前,挠一挠头低声笑道:“方才的话就当我胡说罢。我只是觉着,我睡着的时候倒比平时耐看些。” 他这样说话的神气是很有几分孩子气的。我再忍不住,“噗嗤”笑了出声。 如此,温实初来看过一晌,也是欣喜不已,道我好了许多了,接下来便是安心静养就好。 我轻声道:“实初哥哥怎么也来了?” 他忧色重重,道:“那日我刚为胡德仪看顾好了身体出宫,才回府就听说清凉台来了人要召我去瞧病,我一赶过来却是你。当时可把我吓坏了,你发着高烧,人都说胡话了,又一直昏迷着。” 我发愁道:“我究竟是什么病呢?” 温实初叹气道:“你是当初产后失于调养落下的病根子,平日里又操劳太过,如今天气一冷旧病复发,加之日夕思虑过重,才得了这病。现下已经好多了,只好好调养着吧,培元固本才是根本。” 我道:“既然实初哥哥也说我好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才说这一句,玄清便道:“这样着急回去做什么,身子还没好全呢?要安心静养,清凉台少有外人到访,是最好的所在了。” 温实初微微沉吟,看了我与玄清一眼,道:“其实清凉台也未必好……” 玄清正要说话,却是浣碧软软道:“若是清凉台不好,还有更好的所在么?总不成住到温大人府上去,虽说离大夫是近了,可是太不成个体统了,又容易被人察觉了。而且小姐现在的身子,是能腾挪奔波的么?” 温实初语塞,半晌只能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浣碧笑吟吟打断道:“温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自己晓得就好了,不必说与我们听。王爷是无心听,我是没空听,小姐是没精神听,所以还是不必说的好。” 我心中暗笑,温实初未必没有存了要我去他那里住的心思。然而浣碧这样一言两语,便把他的心思都拔了个一干二净。我暗暗称赞,果然是与我一同长大,姐妹连心的浣碧。 我左右不见槿汐,问道:“槿汐可去哪里了?” 浣碧道:“我陪小姐上了清凉台,槿汐在那边屋子看家。有什么事互相照应着。” 我点头道:“也好,若槿汐也跟来就不好了。” 玄清微笑的目光温和扫过浣碧,笑容满面道:“当时急着送娘子到清凉台,随意找了个宽敞地方就安置了。如今既好一些,这屋子也不是长久能住的好屋子。既要养病,不如去萧闲馆住最好。” 我微微颔首,“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实在不必大费周章。” 玄清微微沉思,道:“也好,等你再好些再说罢。”说着双掌“啪啪”轻击两下,从外头进来两名女子。我靠在床边细细打量,却是两个妙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左右,容长脸儿,肤色白净,蜂腰身段,很有几分标致。细看去却不是普通侍女的打扮,两人皆是桃红间银白的吴棉衣裙,头上簪一对细巧的银梅花簪子并一朵茜色绢花。 玄清神色关切,娓娓道:“你这样病着,浣碧一人照顾也是十分辛苦。这两日外头煎药的事都是她们在帮忙,如今就进来和浣碧一同照顾你。” 他说到两名女子时口气温和而客气,我与浣碧对视一眼,她眼中也是疑惑不定。我晓得她一对如我一般,也在疑惑这两名女子是否玄清的侍妾。 于是眼波斜斜一动,浣碧看懂我的眼色,忙笑道:“这样怎么好呢?小姐原是我自幼便服侍的,如今我一人照料着也足够了。不必再费王爷的人手。” 玄清神色有些倦怠,道:“你放心,若是不好,我也不会打发了来照顾你家小姐。这两日你目不夹睫,也十分辛苦了。” 浣碧正要说话,我抬首见玄清神色不对,脸颊绯红欲染,双目欲闭未闭,似乎十分疲倦。想起方才他怀抱之中气息滚热不似寻常,想是感染风寒发烧了。 我一时急起来,也顾不上别的,忙看温实初道:“王爷的情形似乎不对,你且瞧瞧。” 温实初忙上去把一把脉,再看一看玄清的舌苔,道:“王爷是辛劳过度,又着了风寒,是而发热了起来。赶紧捂着被子好好睡一觉发发汗,我再开些疏散的药来吃下,也就不碍事了。” 浣碧忙忙扶住玄清的手臂,道:“我叫人送王爷去歇息吧。” 玄清笑着摆一摆手道:“哪里那么娇贵了,等下再去也不妨事。” 温实初“嘿”一声埋怨道:“那一日王爷赶来看嬛妹妹时穿的衣裳便少,这两日又辛苦了,还是好好去睡一睡吧。” 浣碧忙应了,转头向外头唤道:“阿晋,快进来扶王爷一把。” 玄清苦笑向我道:“看来我少不得要去睡一睡了,你好好休息罢。” 我连连颔首,又嗔道:“自己也病着了,还只顾着别人么?快去罢。”于是二人一同扶着玄清出去了。 我向温实初含笑道:“我这里不要紧了,你先去瞧瞧王爷吧。” 温实初盯我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好似很关心清河王?” 我心下“咯噔”一下,道:“我待你和他都是一样的,谁又不关心了?我才好一些,你便又要来招我么?”我话说得急了些,不免咳嗽了两句。 温实初顿时面色大变,忙忙告饶道:“是我的不是,惹你生气了。这样一咳嗽,越发难受了。” 我极力平一平气息,缓和了道:“清河王一向仗义,在宫中时就对我多有照拂。如今又是这里的东道主,拼死救了我回来的。我不过寻常问候两句而已。”我微微沉吟片刻,终于道:“何况他是宫里的人,又是他的弟弟,我怎么会……”言及此处,自己的语调也有些伤感了。 温实初满脸懊恼,道:“是我不好,惹你难过了。我以后再不胡说就是了。”然而他思量一晌,小心翼翼地哀怨道:“然而我总觉得,你对他比我对我好些。” 我哭笑不得,只得道:“如此我也便好好关心你一下,你连日照顾我辛劳得很,也早早去歇息吧。”他还要再说什么,我道:“你若再说,我以后的身子便再不要你治了。” 温实初无奈,只得悻悻告辞了。 眼见温实初离去,突然一个女孩子俏丽的声音道:“这太医还真当可爱,我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我回首看去,正是方才那两名女子。她们却也乖巧,见我看去便满面含笑伶俐地向我福了一福,道:“给小姐请安。”说完俱是嫣然一笑。 我并不清楚她们的身份,只得生生受了她们一礼,含笑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一个高挑些的道:“奴婢叫采蓝。” 另一个圆润活泼些的道:“奴婢叫采蘋。” 我听她们自称“奴婢”,晓得不过是得脸的侍女,或许是玄清的近身侍女。我不觉哑然失笑,问道:“这名字可是王爷给你们俩取的?” 叫采蘋的侍女已经快言快语道:“小姐怎么知道的?” 我斜靠在被子上,笑道:“采蓝、采蘋都是《诗经》里头的名字。清河王当真是风雅之人。”我轻轻吟诵道:“‘采蓝’取自‘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采蘋’则取自‘于以采蘋?南涧之滨’。都是很雅致的名字。” 采蘋粲然露齿一笑,道:“奴婢们哪里知道好不好,只是小姐念的句子,在王爷给奴婢们取名时是听王爷念过的,只不过咱们记不住罢了。” 我盈盈一笑,心底又担忧着玄清的身体,便觉得有些疲倦了,采蓝和采蘋服侍我睡下。这一觉沉沉,再醒来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 浣碧已经回来,在我身边坐着。采蘋和采蓝远远在门边坐着,三人并不说话。 浣碧见我醒来,忙服侍我喝了水,又让采蘋和采蓝去厨房拿白粥、小菜来侍奉我吃晚饭。 我瞧浣碧与采蘋、采蓝说话的语气客套而疏离,并不像她平时的样子,不免有些疑惑。趁着二人去厨房,悄声向浣碧道:“你不喜欢她们俩么?” 浣碧笑一笑,淡淡道:“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小姐知道我性子沉静些,采蘋、采蓝都是性子活泼的人,未免有些合不来。” 我微微一笑,“那有什么呢?”我语气有些伤感,“从前流朱的性子,不是和你顶合得来么?” 浣碧低着头扭一扭衣裳,只拨弄着自己的指甲道:“流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不一样了。何况采蘋与采蓝两位姑娘或许是王爷的亲近之人,我与她们走得太近了,未免有人说咱们巴结……” 我笑着叹气道:“你这性子,实实是多想了。”我想一想,又问:“你方才回来时,王爷好些了么?” 浣碧低头片刻,眉目间有一点浅淡如雾的忧愁,强打着精神道:“小姐说笑呢,哪里这样快就好的。发着热,一回绿野堂倒头就睡着了。现下是阿晋和莫大娘照顾着呢。” 我微微蹙眉,“嗯”了一声道:“你若有空是该去瞧瞧,也是咱们做客的礼数。我是走不动,若走得动,也就是自己去了。” 浣碧欣然领命,道:“小姐说得很是,原本咱们在清凉台住着,王爷又病了,是该去多瞧瞧王爷的。只是小姐若不开口,奴婢到底也不敢去。现在小姐既吩咐了,我敢不尽心么。”话正说完,采蘋与采蓝端了清爽可口的小菜、白粥进来,又搬了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在床上。浣碧一手接过,淡淡笑着向采蓝、采蘋道:“我来服侍就好,二位且歇着吧。” 采蓝不晓得她什么意思,只好笑着道:“碧姑娘辛苦,只是王爷叫咱们姐妹服侍小姐……” “我自五岁就侍奉在小姐身边,这些活计都做惯了的。两位姑娘且自便就好。”浣碧笑吟吟说完这番话,口气却是不容推托的。二姝无法,只好瞧着我。 我懒得理会她们的不睦,只笑笑道:“浣碧一向服侍我,就由着她来罢了。”于是浣碧就着手服侍我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 我本没什么胃口,不过吃上两口就腻味了。指着桌子的一碟子云州酱菜和一碟子玫瑰腐乳,向采蓝道:“你家王爷感染了风寒,想必胃口不好,顶好吃些清淡落胃的东西,这两样都很好,你等下便送去给王爷吧。” 采蓝笑着接过,采蘋道:“多谢小姐关心咱们王爷了。” 浣碧只默默收拾着东西,片刻杏仁双眼微微一转,向我道:“方才一大早送了王爷回绿野堂,如今天都晚了还没去瞧瞧王爷是什么情形了。少不得要走一趟,不如我送去就是了。” 室内暖洋如三春,我头昏得厉害,勉强点一点头,随她去了。 第十九章 再相逢 我时醒时睡,多半里是昏昏沉沉的。然而这样过了三五日,我的精神渐渐好转,听浣碧说起,玄清的病倒是愈发重了,整日发着高烧。 问起温实初玄清为何这样病重起来,他也只是含糊其辞,说得不甚分明。我也没有力气跟他分辨,只得先养好了自己再说。 这一日我吃过了药精神好些,便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浣碧便坐在我身边,对着光线挑拣着草药。觑得左右无人,我将多日的疑惑一并问了出来:“王爷为什么会突然病得这样重了?” 浣碧面上的忧色如晨起时覆在枯草上的白霜,也是这样萎靡蜡黄的色彩,蹙眉道:“温大人只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后就没有好好休养,小姐病着那几日又接连几日几夜没有吃好睡好,所以身子一松下来,那病逝就汹汹如虎了。因而一时半刻还克制不住。” 我略略沉吟,又问:“那么王爷是如何得的风寒?” 浣碧低一低头,声细如蚊,道:“那日温大人在时已经说了,王爷赶来禅房看小姐时穿的衣裳少了,正好那日天气又冷……” 我微微一笑,继而收敛了笑容,只炯炯盯着她道:“那是温大人的说法。我要听你的实话。”我曼声道:“浣碧,温实初自然有瞒我的道理。那么你呢,你也要瞒我么?” 浣碧绞一绞衣角,咬着唇望向我,迟疑着道:“小姐真要知道么?” 青花缠枝香炉中稀薄香雾飘出,淡淡散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清浅的佛手柑香气。这样的气味叫人神智清明。 仿佛还是在昏寐之中,有一个冰冷的身子怀抱着我,那么冷的身体,仿佛冰雪寒霜一般,叫我在燥热的昏聩中获取一丝清凉与舒适。我缓一缓神气,道:“自然。” 浣碧的容色微漾起波澜,怔怔地似乎出神,缓缓道:“那一日小姐发高烧,人烫得了不得,都开始说胡话了。我与槿汐端了雪水来,敷了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连冷水也化暖了。槿汐忙让我去请温大人来,可是那会子温大人正好奉召进宫去为胡德仪诊治去了,自然无法入宫去请,只得回来了。我急得只会哭,正巧那会子王爷带着阿晋回清凉台,在山下瞧见了我一同去了禅房,见小姐这个样子,立刻阿晋骑马去请了清凉台的大夫来,可是那么巧偏偏下起了大雪,封住了山路,大夫也请不来。小姐烧得脸都红透了,气息又急,我们阵阵都要吓死了。”浣碧停一停,又道:“其实小姐的病症便在发热高烧不止上,没有大夫诊治,也找不到退烧的药物。于是……”她脸上红云大起,迟疑着说不下去。 她这样忸怩,我心中倒隐隐有些晓得了,不觉脸上如火烧一般。 在我昏热之中,那个浑身冰冷抱着我的人,是玄清。 浣碧扯着手中的绢子,一下又一下,声细如蚊,“王爷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卧冰雪之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后再抱着小姐,如此反复多次,让小姐的高热退下来。后来雪停了,王爷就抱着小姐上了清凉台。加之小姐后来一直昏睡不醒,王爷几乎目不夹睫地与温大人一同照顾。这样连番辛劳,饶是身子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了。”浣碧见我低头默默,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忙急急分辩道:“小姐放心,那时候小姐是穿着衣裳的。” 我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来,道:“浣碧,你去取我的外衣来,陪我去瞧瞧王爷。” 浣碧急道:“小姐的身子还没好全呢,出去岂非又着了风寒?断断不成的。” 我咳嗽两声,摆手道:“没有成不成的话,王爷于我又大恩,如今他病着,我不能不去瞧。你晓得我的脾气的,不用再劝。” 浣碧见我执意要去,也不好再劝,只得翻了件大毛的衣裳出来为我穿上,把头发拢好,又抱了个收炉在我怀里,扶着我一路往绿野堂去。 我居住的地方离绿野堂的路不近,我身子虚弱,少不得走走歇歇,走了良久方到。绿野堂极有古意,阿晋看见我,耷拉着脑袋道:“娘子来了,王爷还睡着呢。” 我轻轻点头,轻声道:“我进去瞧瞧,等会儿就出来。”又问:“太妃来过么?” 阿晋摇头:“怎么回来呢?太妃今生今世都不能出安栖观的。王爷身子不爽的事还瞒着呢。” 我点头,“先瞒着吧,免得太妃焦心。” 绿野堂里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金柚木家什,除了书还是书,墙上悬挂着各色名剑兵刃。我心中生出一点漫然的欣慰,当真是一点女人的痕迹也没有。 他兀自昏睡着,容颜有病中的憔悴支离。一身素白的寝衣,领口有素净的起伏的柳叶纹。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连在睡中,也不是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纱,有一点点桃红的颜色,染了雾气的白蒙蒙,隔着帘帷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他身体里点着一盏灯火。他的檀木大床黑沉沉的,愈发让人觉得一袭白衣如梦。 我轻缓走近他。病中一点含糊的记忆,仿佛很久以前,他的一滴泪落在我的脸上,那种温热的触觉;还是这一次,他寒冷的横卧在冰雪中的身体,来冰冷我灼热的病体。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来,因了他的存在,在久已荒漠的心上绽出第一朵花来。 我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去,按上他蜷曲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我总是愿意见他笑着的,诚挚的,狡黠的,温暖着我冰凉荒芜的心思。 我别过头去,窗下的长案上供着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我想,大约是无情的植株吧,才能这样常年青翠,不凋也不谢。 而人,并非草木啊。 我就这样静静坐着,安静无语地看着他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只觉得,这样安静,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他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双眼睁开的一刹那,迸发出火烧云一般的惊喜,照亮了他整张因病而黯淡的脸,他挣扎着起身,道:“你来了,你可好了么?” 我含笑,“已经能起身来看你,你说好了么?” 他握一握我的手,“手还这样凉。”又问:“来了多久了。” 我缩回手,“不过一个时辰,看你好睡,便不想叫醒你。”我问他,“清,你要喝些水么?” 他几乎不能相信,怔了一怔,喃喃道:“你叫我什么?” 我缓缓站起身,泡了一杯白菊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清。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可以,当然可以!”他倏然坐起身,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脸上,紧紧握住我的手,“嬛儿,我做梦也想不到。” 这次,我并没有缩回手,只轻轻道:“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把茶水就到他口边,“先润一润喉吧。” 他喝了一口水,并不急着喝下去,只含在口中,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情深无限。 他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你今日穿了白衣裳。” 我低头,身上正是一件月白色织锦的长衣,用淡银白色的线绣了精致的梨花。我有些赧然,浅笑道:“自进了甘露寺,再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了。”我低低道:“这是莫大娘拿来给我的,我只随手拿了穿,并不晓得你也穿了白色。” 他厚实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连掌纹的触觉,也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窗外有凛冽的寒风,带着沉重的寒意呼啸如龙。室内融融如春,我含笑望着他,心中亦是安宁欢喜。 良久,我正要叫人进来帮他盥洗,却听得外头步履纷乱,阿晋匆匆奔进来道:“王爷,皇上和敬妃娘娘、胡德仪来了。” 玄凌!我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心头大震,仿佛是无数雷电一同闪耀在天际,轰然一片。玄清也微微变色,道:“皇上怎么来了?” 阿晋使劲朝着我使眼色,我茫茫然站起来,道:“我出去回避下吧。” 阿晋急道:“外头正进来呢,出去就要撞上啦!” 玄清旋即镇定下来道:“我榻后有一架屏风,先到屏风后面避一避吧。” 我二话不说,立刻避到屏风后面,刚刚站稳,隐隐闻得珠翠之声淅沥,胭脂香风细细,一把阔朗男声道:“六弟这一病,都没有人来与朕谈诗论画了。” 那声音,还是熟悉,这样骤然而无防备地听见,几乎冰冷了我的身体。那样冷,仿佛还是在棠梨宫中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那种如刀锋一样的冰冷和决绝,在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我紧紧扶着屏风,只觉得酸楚而头痛。 却是阿晋扶着玄清行礼的声音:“皇上万岁金安。” 玄凌一把按住他,笑道:“既病着,还拘什么礼数。” 敬妃的声音是熟悉的,与玄清见礼之后,却是一把极娇俏甜美的女声,“王爷安好。” 玄清咳了两声,笑道:“皇兄今日兴致好,连胡德仪也一起出来。只是怎么想到到臣弟这里来了。” 玄凌道:“难得雪化了,今儿天气又好,她们整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趣。因听说你病了,所以出来看你。”他仔细端详玄清,“人倒还有病色,只是精神还好,红润得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样。”于是转头像胡德仪道:“蕴蓉,你如今倒拘束了,从前见着时还叫一声‘六表哥’,现下倒一声儿也不言语了。” 胡德仪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么。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嫔妃,自然把这个放着首位,见了六王爷也要守君臣之礼呀,哪里还能只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这样懂事,皇上还说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个小小童稚的声音甜甜软软道:“听说六皇叔病了,胧月特意来向皇叔请安。” 声音软绵绵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个小小的声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外看去。那屏风由四扇樱草木雕绘而成,而四周皆又五寸来阔是雕花镂空了的。 我小心掩好衣角探头去看,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怀里,揪了两个圆圆的双鬏,鬏上各饰了两颗明珠,一身粉红色的水锦弹花袄,细白甜美的瓜子小脸上乌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丸黑水银球儿。 我只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见过胧月的画像,只看这一眼,便知道一定是我的女儿了。那眉眼口鼻,无一不像我,只有下颌的轮廓,是像极了玄凌的。 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胧月,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胧月。我心头一热,几乎要哭了出来。 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胧月。她这样可爱。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么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风上,极力克制着我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那边厢玄清伸手笑道:“胧月来了,可要皇叔抱一抱么?”我晓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看清胧月的。 胧月笑嘻嘻道:“皇叔病着呢,胧月不好吵着皇叔的。”说着腻在敬妃怀里左蹭右蹭没一刻安生。 玄凌大笑道:“这丫头鬼精灵着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还要寻个由头装懂事说怕吵着你呢。这股机灵劲儿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样的。” 玄凌话一说完,众人都有片刻的安静,玄凌话中所指,自然不是敬妃。然而胡德仪娇笑道:“是呢。说起来别看敬妃姐姐平时一声不吭的,可是论起机灵聪慧来是没得说的,要不然怎说是大智若愚呢。也只有皇上知道姐姐这么的聪慧大方,所以这样疼爱姐姐和胧月帝姬呀。” 胡德仪软语娇俏,倒是解了一番尴尬。玄凌拊掌笑道:“到底是蕴蓉会说话。”说着拢一拢她的肩膀。 胡德仪愈加爱娇,道:“是啦。蕴蓉是皇上的妃子,也是皇上的表妹,比旁人更多一分亲近,自然更了解皇上啦。” 敬妃在旁淡淡笑道:“果然皇上这样宠爱胡妹妹,不是没有道理的。听说年后又要给妹妹容华的位份呢。” 胡德仪笑盈盈道:“敬妃姐姐说笑了。敬妃姐姐有着胧月帝姬,自然母凭女贵,皇上也是爱的不得了呢。” 敬妃笑道:“妹妹有和睦帝姬,帝姬小小年纪就十分可爱,真是像足了妹妹呢,长大后也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敬妃与胡德仪说笑间,我的目光落在胡德仪身上,这个所谓玄凌的新宠,出身之贵在宫中只有皇后凌驾其上。只见她一张鹅蛋粉脸,长方形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上身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十分娇艳。迎春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另点缀珠翠无数,一团珠光宝气。通身的豪贵气派,生生把身边着一袭绣冬梅斗艳宝蓝色织锦裙衫的敬妃给比了下去。 然而,这样身家显赫,貌美多姿的胡德仪亦有她的短处,想必敬妃已经了然于心了吧,才会笑得这样波澜不惊。 玄凌正问着玄清的病因,又问治得如何。玄清只依礼一一答了。玄凌道:“有段日子你没来宫里,连朕也闷得慌。你若不来,连个和朕说说诗词歌赋的人都没有,若是当年她还在……”玄凌神色微微一变,即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我很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然而玄清的身子挡着,只能看到他一袭明黄色的衣角。那样明亮的黄色,我不过看了一眼,已经觉得森冷刺眼,旋即低下头去。 玄清道:“当年纯元皇嫂新进宫时,常见皇兄与皇嫂谈词论赋,一同和歌。那时臣弟不过五六岁,才刚刚晓得些人事,心里总是很羡慕的。” 玄凌默默出神片刻,感慨道:“后来也只有甄氏还能说与朕上几句,只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彼时胧月正玩着一个绣球,闻言好奇道:“母妃,甄氏是谁?” 敬妃为难,一时难以启齿,只拿眼瞧着玄凌。玄凌抱过胧月,亲一亲她的额头,笑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别问啦,叫你母妃抱吧。” 我心头骤然哽住。胧月,她是从来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存在的吧。她有那么多的母妃,她父皇有那么多的妃妾,却刻意隐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亲生女儿,当她问起我时,我只是一个陌路人呵。哪怕有一天我与她擦身而过,我也终究只是个路人啊。一辈子,都只能形同陌路。 胡德仪俏生生道:“原来皇上一直嫌弃咱们蠢笨说不上话啊,敬妃姐姐气量好,臣妾可要生气了。” 玄凌刮一刮她的鼻子,笑道:“就你小气,又爱撒娇。”又向玄清道:“你的清凉台朕还是第一次来,一直听说甚好,如今一看果然精妙。更好的是建在山顶,一览众山小,风景无限。” 玄清笑道:“皇兄若喜欢,常来坐坐就是。” 玄凌叹道:“哪有这样好福气能常常出来,出宫一趟多难,多少言官的眼睛盯着呢。”说着大笑道:“你的清凉台好是好,只是还缺了一位女主人。上次沛国公家的小姐朕与太后瞧着都甚好,偏偏你百般推辞,只得作罢了。只是你年纪不小,是该纳位正妃的时候了。” 玄清淡淡一笑,“再说吧。若有中意的,臣弟一定把她奉为清凉台的女主人,一生爱护。” 玄凌道:“你自己有了主意也好。终身大事,到底是要慎重的。左右也过了最着急的时候了,就放出眼光来好好挑吧。”他半开玩笑,“你若喜欢,下一届的秀女也先挑几个好的给你留着。” 玄清只是一径淡淡微笑:“皇兄说笑了。” 玄凌打一个呵欠,道:“天色也不早了,回去还有奏折要看呢。六弟,你且好好养着吧。” 玄清忙挣扎着起身,玄凌按住他,笑道:“不必了,你好生把病养好了要紧。”于是带了敬妃与胡德仪,一行人逶迤去了。 须臾,听他们去的远了。 玄清过来拉我的手,柔声道:“他已经走了。” 我低低“嗯”一声,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再耐不住,滚滚落了下来。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道:“即便皇兄不肯承认,你终究是胧月的母亲,这是谁也更改不了的。”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片刻,我仰起头,挣开他的怀抱,缓缓摇头道:“胧月不知道也好,我这样的母亲,会是她的耻辱。” 玄清皱眉道:“胡说!有你这样处处为她着想的母亲,是她最大的骄傲。” 我叹息道:“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只要她过得好就好,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拭一拭泪,重又唤他,“王爷……” 他错愕,“嬛儿,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我低首,望着那一盆莹莹生翠的文竹,淡淡道:“方才称呼王爷的名字,的确是莫愁失仪了。偶犯过错,还请王爷见谅。也还请王爷如从前一样称呼我吧。” 我这样刻意,重新明确我与他的区别,其实我与他只间,何止是天渊之别啊。 我的人生,好容易逃离了皇宫的人生,怎么与来自宫廷的他再有沾染呢。我的情不自禁,是断断不能再有了。 玄清的愕然和震惊没有消减,更有了深深的疑惑,道:“是因为皇兄么?” 我摇头,怀抱着小小的手炉,汲取一点温热的,可以支撑我的力气,“皇上的意外到来只是让我清醒罢了。我方才一时迷糊,才会不论尊卑冒犯了王爷。” 他蹙眉,苦笑道:“他从来没来过清凉台,我也并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来了。可是他是兴之所至骤然来访,于我于你却是……” “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缓缓低首,小心隐匿好眼角的泪珠,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他依然微笑,眼中却泛出一抹悲凉:“你方才说这话时,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是我方才说过的,含着融融的暖意与期待。和我的身体一起活转过来的,是我尘封已久的心。然而玄凌的骤然到来让我觉察到这个季节的天寒地冻。此刻,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我的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雪,“王爷既然相信心有灵犀,那么此刻,也一定了然我的心思。又何必要我再多言语。” 我的冷漠,再度为我筑起牢牢的城墙,抵御着他的关怀与温情。 我情愿,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冷漠里。 玄凌,他总是一盆浇醒我美梦的冷水,叫我彻骨地寒冷。 玄清的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我几乎要恨皇兄,若他不来……” 我的语调是死寂的苍凉,冷得如这时节呼啸过的山风,阳光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的。我打断他,“他来不来,有些梦,终归是要醒的。”我见他赤脚站在地上,不觉心疼,道:“王爷身子还没有好,还是好好歇着吧。莫愁先告辞了。” 我整一整衣衫,矜持离开。玄清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知道,方才有一刻,你心里的风是吹向我的。哪怕只有那短短一瞬间,我亦十分欢欣。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只要你愿意,我总是走在你旁边,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我驻足,心中一软,几乎要落下泪了来,然而开口却是:“王爷在意胡德仪这位表妹么?” 他诧异:“什么?” 我静静道:“如若王爷在意,请提醒胡德仪,在与宫中任何人言语时都不要表现自己很了解皇上,至少,皇上会很反感,这于她在宫中的地位十分不利。” 玄清一愣,旋即道:“我会设法提醒她。” 我淡淡道:“胡德仪的性子,未必听得进王爷的劝,王爷尽力就是了。”说罢,转身即走。 玄清唤了浣碧进来,道:“你现在的住处实在不方便,我已命人打扫了萧闲馆供你居住。你……娘子若有空,便去看看是否合意吧。” 我欠身道:“王爷病中还为我这样费心,真是过意不去。其实不拘住哪里都可以。” 他的容色和他的寝衣一样素白,道:“你且去看一看喜不喜欢吧。” 他盛大的情意,我该如何抵挡呢?我无言以对,只深深低首,缓缓走出。 堂外阳光明媚,冬天又这样的好太阳,当真是难得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的一瞬间,我几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方才种种,都是梦境一般。浣碧稳稳扶着我回去,又热了药给我喝下,草药的苦涩侵袭上舌尖时让我有回到现实的感觉。浣碧轻声道:“方才皇上来了。” “嗯。” 浣碧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见到他了么?” 药汁的苦涩凝滞在舌尖,挥之不去,“并没见到。” 浣碧仿佛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方才见皇上进了绿野堂,我真是捏了把汗,幸好没有见到。”浣碧说完,把一颗糖渍梅子放到我口中,道:“药太苦了,小姐吃颗梅子去去苦味吧。” 我含着梅子,静默片刻,含糊道:“存心不见,总是见不到的。” 浣碧还要再说,“那么敬妃娘娘抱着的,可是咱们的胧月帝姬……” 我疲倦地伏身睡下,“浣碧,我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睡,睡得死沉不要有任何知觉。 玄凌,我便这么逃不开有他的生活么。 浣碧不敢再说,轻柔为我盖上被子,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十章 萧闲往事 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是恍若无事一般,安心养着病。玄清亦在自己的绿野堂中安养,待到能起身走动时偶尔过来瞧我,也只说到萧闲馆之事,随口闲谈几句,绝口不提那日玄凌的到访,免去了彼此的尴尬。 采蘋与采蓝一日三回地来请我去萧闲馆看看,我推辞不过,终于择了一日天气好,带了浣碧跟着采蘋、采蓝一同过去。 萧闲馆便在绿野堂后不远,小小巧巧一座独立的院落,很是清幽敞丽。漫步进去,厅上随便陈设着几样古玩,皆是精巧简洁的,并不过分华丽考究。壁间挂着一幅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行笔轻细柔媚,匀力平和,气韵十分古雅。地下是一色的黄花梨透雕云纹玫瑰桌子和椅子。左边耳室里,一排书架上皆是装订的齐整考究的古籍,有淡淡墨香盈溢。 采蘋含笑在旁道:“咱们王爷说小姐喜爱看书,特特嘱咐了把他书房里最好的书拣选了放在小姐这里,好给小姐解闷呢。” 我淡淡一笑,道:“劳烦你们王爷这样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采蘋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伶伶俐俐道:“奴婢瞧咱们王爷费心费得十分高兴呢,王爷这样子是奴婢服侍了十来年也没有见过的。如今要是小姐看了这些书觉得有趣好看,只怕王爷更高兴呢。” 我的指尖从光洁发黄的书页上轻悄划过,心扉亦如书页一般,似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谁的手这样轻快而不经意地划过,掠起无限涟漪,一层又一层地扩散开去。 我合上书本,做不经意一般轻声道:“王爷待人总是这样诚恳的,若有人能与他在诗书文章上谈论一句半句,他便把你视作了知音,诚心诚意相待的。” 采蘋侧一侧头,抿嘴儿笑道:“可不是么?只是见了小姐这样的人物,待人接物又是这样的气度,不自觉地就叫人觉得可亲可近,别说王爷,便是我和采蓝这样做奴婢的,也觉着能为小姐尽心便是咱们的福气了。” 我不由唇角生笑,指着她与采蓝道:“难怪你们王爷这么疼你和采蓝,把你们收做近身侍婢,果然是灵巧聪敏会说话的。王爷有你们这两位可人在身边,日日相伴左右,想必也能解去不少烦恼,安享浮生悠闲。” 身后的采蓝一听,忙忙摆手道:“小姐这可误会大了。一则咱们只是服侍王爷的,和其他侍女并没有什么两样,说不上‘近身’二字。王爷贴身的事都是阿晋伺候着的,咱们也做不来。只不过王爷抬举咱们两人,觉着还不算太粗笨,才特意抬举了来服侍小姐的。二来……”她微微沉吟,脸色泛红如晕生颊,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到底采蘋快人快语,小声道:“二来奴婢与采蓝姐姐也不是王爷的侍妾宠婢,所以……” 原来如此!我原本就知道不是,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是听她们当着我的面亲口否认了,心头竟漫出一丝微不可觉的轻松来。全然没有察觉身后的浣碧是如何落出一脸轻松自在的神情。 然而我又颓然,即便明知不是他的侍妾,我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我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浣碧曼步上前,一手拉其采蘋一手拉起采蓝,亲亲热热道:“我们小姐方才不过是玩笑罢了。小姐眼瞧着两位姑娘模样又标致、气性又好,十分的温柔和顺,当真是拔尖的人才,心里头爱的不得了。想着以两位姑娘的容貌性情,虽然未必有侧妃之位,但是侍妾姨娘的好位子总是笃定的,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再说眼下不是,谁知将来也没有这样的好福分呢,旁人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莫说是小姐,便是我,心里口里迟早也是要向二位姑娘道喜的。” 自玄清遣了采蘋和采蓝来服侍我之后,因二人容貌出挑、服采鲜明不似寻常侍女,浣碧与她们相处时也总是敬而远之,淡淡地不甚亲热。如今竟主动上前与二人说话,还说得这般亲热客气,当真是十分难得。我心中亦暗暗诧异。 采蘋和采蓝知晓浣碧是我贴身侍女,自幼一起长大,连玄清待浣碧亦是另眼相看,自然十分客气。如今见她这样亲热,自然更要奉上十分妥帖。采蘋忙笑着道:“浣碧姑娘这样说,可是真要折杀我和采蓝姐姐了。” 采蓝正一正容色,道:“咱们清凉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因为咱们这些在清凉台做奴婢的,比不得清河王府里头都是好人家挑出来的女儿。咱们这些人都是家道凋零、漂泊在外头生死垂于一线的,被王爷救了回来才在清凉台服侍的。在咱们眼里,王爷就是咱们的大恩人,断断不会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咱们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将来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和王妃。”说着看向我道:“王爷视小姐为知己,小姐必然知道,咱们王爷不会有妾侍侧妃的。若有,也只会只有一位正室王妃,是不是?” 我颔首:“王爷确实这样说过。天下女子如三千弱水,他亦只取一瓢饮。” 浣碧的目光微微一跳,很快如常笑道:“那么,能在王爷身边侍奉一辈子也是旁人修也修不来的福气呀。” 浣碧如此一说,蓝、蘋双姝自然说得投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熟稔起来。我见她们说的热闹,也不忍去打扰,只顾环视萧闲馆。 萧闲馆内室有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印章,或是鸡血石,或是青田石,一溜整齐放着。架子上还搁着。窗前横着一张书案,澄心堂纸随意铺散着,只等着人去落笔,另有紫檀商丝嵌玉八方笔筒、一套的青玉葵花洗、青玉笔山、青玉墨床,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儿,雅致宜人。朝南长窗下放着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边角用墨绿乌银的绒面封成。榻边案几上放着两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窗下悬着一盆吊兰,虽在冬日里,也长得葳蕤曼妙,枝叶青葱。当地一张紫檀木的雕花桌子,上面排一个青瓷美人觚,里头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红梅,如胭脂点点。另一副绿地粉彩开光菊石茶具。桌子旁边搁着一副绣架,千百种颜色的丝线都是配齐了的,只挽作一团放在丝线架子上。 绕过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再往里头便是一张睡床,秋水色熟罗帐子顺服垂下,隐隐约约地透出一团一团极浅的海棠春睡的花纹。杏子红金心闪缎的锦衾,底下是银鼠皮的褥子铺成,十分绵软暖和。西番莲花打底的青石板面上建起溜光雪白的粉墙,墙上再无字画,只是悬着两幅苏州精工刺绣,一幅是青绿如意牡丹,一幅是凤栖梧桐,各自张于床头。 我闭目轻嗅,闻得甜香细细,沁入肺腑,却见床帐的帐钩上各挂着一个涂金缕花银薰球,香气便是从此传出,正是我一向喜爱的百和香。 他如此细心安排,无一不周到,当真是真极了的闺秀女儿的卧房。 我眼见窗外影影绰绰,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正是一座园子,园中所植,并不是寻常的红梅、白梅,而是开淡绿花瓣的双碧垂枝绿梅。此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满园绿梅含苞怒放,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大有不似春光而胜似春光的美态。我一时怔怔,竟看得挪不开眼去。 浣碧不知是何时进来的,悄无声息走到我身边,轻声道:“瞧这屋子,王爷必定费了不少心血呢。不说别的,但那一幅《簪花仕女图》已是连城之物。” 我默默无声,只看着满园绿梅。若他真真知道我与玄凌在倚梅园中遇见而避开了种植红梅、白梅怕我伤心,那他也真是心细如发了。即便不是,这么多绿梅要搜罗起来,也是千难万难的。 浣碧的目光亦被绿梅所吸引,呆呆片刻,忽然欣喜万分道:“小姐你瞧,那梅花皆是碧色的呢?” 我无心去想她为何这样欢喜,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玄清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清在宫中时便曾诚心邀请娘子光顾清凉台小聚,娘子却以盛夏已过,清凉台过于凉爽而推辞。然而清一心所盼,若真有机缘巧合,能使娘子一往清凉台,亦是好的。萧闲馆自清初识娘子时便已准备下,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使娘子小住了。”他说这番话时有难以掩饰的欣喜与满足。 我亦笑:“王爷也曾说,清凉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我若觉得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王爷的红泥小火炉愿为我一化冰寒霜冻。虽然王爷也期盼永远没有那一日。而如今不辞冰雪、雪中送炭的,亦是当年千金一诺的清河王。” 他亦体贴,怕我不安,只让采蘋与采蓝陪着来看。 我闻得脚步声轻悄,却是采蘋与采蓝进来。二人相视一笑,道:“萧闲馆的布置,小姐可还满意么,若是满意,今日就可住进来了。” 采蘋又道:“萧闲馆是清凉台最精致的屋子了,而且离王爷的绿野堂又近。” 我心中略略犹豫,浣碧忽然牵一牵我的袖子,低声恳求道:“小姐,咱们住这里好不好?”她又道:“这儿的景致好,适合小姐养病。而且……”她的眼光贪恋在梅花之上。 我笑道:“你喜欢那梅花是不是?” 浣碧点一点头。仿佛是她这一点头,坚定了我动摇不定的心,遂道:“这里我很喜欢,就麻烦采蘋和采蓝帮我收拾了衣物搬过来吧。” 采蘋与采蓝巴不得这一声,欢天喜地出去了。 到了当晚夜间,我已住在萧闲馆中。居室雅致,被褥温软,通风敞亮,开窗即可嗅到满园绿梅清芬。 这样住了几日,只觉得他心思深沉体贴,想到做到之事,无一不妥帖。 这一日早晨起来,我因着头晕,便铰了两块膏药贴在额上。浣碧对那绿梅爱之不尽,便日日折了几枝来供在床头,一得空便伏在花前,贪看不已。 梅花清洌的香气让我心情愉悦。我斜靠在被褥上,笑吟吟看着她道:“少有见你这么喜欢什么花的。” 浣碧低低一笑,“我是在看花,也是在品王爷的心意。” 我低头抚着被角,“我此番一病,还有这萧闲馆,王爷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浣碧看着我,低低道:“小姐以为王爷是只有这次才这样关心您么?其实早在宫里的时候……”她欲言又止。 我打断她,静静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我私下探望眉庄归来时他的掩护,在我的生辰之上那些盛放的荷花的用心,在那些失意寥落的日子,为我带来安慰的,为我悉心开解的,是他,也唯有他啊。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都是他。 然而浣碧摇头,“我说的不是王爷讨小姐欢喜的那些事。”她微微偏转头去,“小姐还记得那回小产的事么,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里。” 宓秀宫的皙华夫人!我的心骤然一痛,前尘往事的沉浮间,眼前瞬即浮现上那无尽的猩红,血腥的气息急迫涌上鼻端,脑子嗡嗡地乱了起来。 我怎么会忘呢?那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他在我的腹中存活了四个月,又在宓秀宫中生生剥离出我的身体。那么痛,那么痛,他的生命,随着我体内的鲜血一点一点消失掉,我永远也不能忘。若没有那次小产,我恐怕还是后宫中不谙苦痛滋味被玄凌捧在手心的宠妃吧。 我人生的跌宕,最初也是从那里开始的啊。 我不自觉地紧紧攒紧了拳头。那次小产,我总以为是华妃,却不想是安陵容……安陵容在为我奉上“舒痕胶”的时候早早埋下了杀机。这样重重杀机与狡诡,这个孩子,注定是我保不住的,也是我终身的隐痛啊。 因而,从此以后的棠梨宫,再无人敢轻易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 而浣碧这样突兀地提起,这样猝不及防地在我面前这样提起我的痛处,她郑重道:“小姐还记得那次么?是谁救您出的宓秀宫……” 是谁?是玄清啊。 我的心陡地一震,在谜底真正揭晓前,在我昏迷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我一直以为是玄凌,是他来救我,却不想是玄清。 当年的华妃慕容世兰是汝南王亲信的女儿,一向就以汝南王为靠山,凌驾于宫中诸妃之上,甚至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而玄清,因为他的生母与汝南王的生母生前不睦的缘故,玄清也一向为汝南王所忌恨,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而在昔日朝中,汝南王玄济是实权在手、领兵关外、颇具威名的朝廷重臣,势力之大,连身为皇帝的玄凌也不得不顾忌几分。而玄清,只是一名闲散宗室,无权无势,只能终日寄情于诗书琴棋,以避锋芒。 他当日这样贸然闯进宠妃所居住的宓秀宫中救我于危难,不只是大大地得罪了骄纵的华妃,亦是与汝南王一党直接起了冲突,大大不同于他往日韬光养晦、事事皆不用心的作风。 浣碧从未在我面前说起当日的事,如今也娓娓说来:“当日小姐罚跪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中,连有协理六宫之权的敬妃娘娘也救不得您。我就知道坏事了。那天槿汐陪着小姐在里头,自然脱身不得,一宫妃嫔也全在皙华夫人宫里,皇上和皇后都出宫祭天去了,太后病得昏昏沉沉,自顾不暇,怎么还能顾得上小姐呢,真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奴婢远远在外头望见小姐被皙华夫人折磨到如此地步,更担心小姐腹中的孩子,却连一个能想法子救小姐的地方都没有,真是急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然而,宫中又有谁敢得罪皙华夫人呢?”浣碧停一停道:“正巧那时,我碰上了路过的阿晋,这才想起来,原来六王爷为了能方便侍疾,照顾太后,就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 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出宫开府前所居住的地方。他未曾成婚嫁娶,又是太后抚养长大的,于是依旧在太液池上留了这样一间殿阁居住,方便在宫中与王府之间来往,既可陪玄凌闲话诗书,亦便于向太后问安尽孝。且镂月开云馆就建在太液池湖心,嫔妃女眷即便划船嬉戏也不会去的这样远,正好也可避嫌。 “我从前是见过阿晋的,知道他是王爷的心腹亲信,近身服侍,是可以相信的。所以我求了阿晋带我去镂月开云馆找六王爷想办法救小姐。”浣碧沉浸在思绪之中,道:“那是我第一次去镂月开云馆,馆外开了无数浅金和粉红的合欢花,风吹过像是下着花雨一般,若不是急着要救小姐,我一定是要贪看住了的。王爷就站在那花雨底下,一笔一笔写着字。我不晓得他在写什么,但是他看见我来,知道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因为王爷曾经在小姐有孕后叮嘱过我,若小姐在宫中有什么难处,可以让我去镂月开云馆找他,他若不在,阿晋也会传话告诉他。可是那一天,阿晋亲自带着我去的,我又那样仓皇狼狈,王爷就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于是我哭,我跪下来求他,求王爷一定要去宓秀宫救小姐。”她怔怔出神道:“王爷一听,脸都白了,也不说怎么去救,扔了纸笔拉了我就往宓秀宫去。阿晋急的都快疯了,拼命拉住王爷,求王爷不要冒失得罪了皙华夫人和汝南王。可是王爷的力气那么大,阿晋怎么挣得住呢。别说阿晋,连守卫宓秀宫的侍卫都被吓住了,拦也拦不住。于是,我们便这样闯进了宓秀宫,王爷是男子,这样贸然闯进去,那些嫔妃都吓坏了,慌得全躲进了内殿,连皙华夫人也吓的脸都白了,顾不上避嫌,生了好大的气,与王爷争执。唉,当日的皙华夫人何曾把谁看在眼里,而她却不想想,王爷敢这样闯进来救人,难道还能把她放在眼里么?” 当日痛楚的记忆里,惟见玄清为了我和慕容世兰当面争执冲突,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急怒攻心、神色大变。而玄清,从来是温和而从容的。 “当时小姐出了好多好多的血,整条裙子上都是红的,人都昏死过去了,沈家小姐怎么叫您也不醒。我吓的只会哭,王爷见没人帮的上忙,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抱着您就回了棠梨宫。”浣碧讲到动情处,不禁泪光盈然:“紧接着敬妃娘娘也来了,见您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差点没昏过去,忙不迭地叫请太医。王爷吩咐了阿晋快马加鞭去请回皇上,又亲自守在棠梨宫外以防皙华夫人借机生事,直到皇上归来。” 后来的事,她没有说下去,我自己也知道了。 我的孩子,终究是没有保住。 然而我心念震动,激荡如潮,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他一早,已经是这样待我、保护我,为我周全。我总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却知道那样少,那样零散,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人人都说,因为您是莞贵嫔,是皇上最喜欢的宠妃,怀有皇嗣,所以六王才会这样不顾一切来救你,甚至不惜得罪有汝南王撑腰的皙华夫人。”浣碧望着我,眸子幽深如两潭静水,暗沉到底,幽幽道:“我也总是那样以为的。可是若不是那日亲眼见到王爷为你而落泪,我几乎都不能相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男子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呵,可是那天在宓秀宫,我亲眼见到王爷的泪落在你脸上,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可是小姐,我什么都明白了……王爷是为你在心疼啊。”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我只听见抱着我的人这样叫我。这呼唤的声音里藏着如许深情、急痛和隐忍。我总以为是玄凌,是我的丈夫,在为我心痛、为我焦急。 那一滴泪水的热度,仿佛是烧灼过的印记,只要我一想起,就在我的脸颊上隐隐燃烧。泪水的痕迹,在脸颊上早就消逝得一干二净了。只有我明白,那热烈的温度,是怎样落在了我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 这是清心疼我的眼泪,亦成了我今日的心魔,时时发作纠缠,要我怎样抵抗呢? 我不过是在拼尽全力负隅顽抗啊。 我默然不语,只是望着花团锦簇的锦被怔怔出神,那样繁绣的花朵,团团连欢,是官用的样式。我晓得玄清细心,已叫人换去所有宫样的图样,怕勾起我对旧日的伤心。虽然是在他的别院清凉台,远离宫禁,可是宫廷的气息真正远去了么? 香炉中袅袅如烟升起的我所喜欢的香料,正是宫廷贵眷方用得起的贵重的沉水香。 而他这个人,本也就是宫禁深苑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牵连的人啊。 心意有一刹那的虚空,连自己也不能把握。风从窗下徐徐吹入,似漫步而进的淑女,带着清冷的意味悠悠地拂上我的脸颊。风吹起锦绣弹花帘帐的刹那恍惚里,窗外的风景晃得我有些眼花。有那么一瞬间,心念激荡,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爱着他的,却一定不能让自己这样爱着他。这样恍惚的一瞬间,所有的悲欢、辛酸、惊喜、失落和着少女时代的深切期许一起涌上我的心头。 在最初的年岁里,在对爱情还抱有期待和向往的时候里,我曾经多么渴望有一个不以我容貌妍媸而喜忧,不为我家世尊卑而在意,与我志趣相投、两情相悦,可以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地厮守到老,守住一个“长相思、长相守”的神话,就这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然而,眼前有了这样的人,他符合我一切最初也是最终的对于爱情的梦想。他懂得我、爱惜我,与我灵犀一点通,与我的灵魂相互契合而不在意我容颜的更改。 而我,却退却了,害怕了。 时间的手让我们在最初时便错过了。到如今,还能更改么? 我无数次想,若在从前,我没有进宫,没有成为玄凌的宠妃,或许我有万分之一个机会可以与他相遇、相知、相爱。这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远远大于如今。 可是,我遇见他时,已经是玄凌的新宠了,我什么也不能改变,不能说、不能做,面对他的无意流露的情意、只能装作懵懂不知,充耳不闻,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心绪。 而到现在,我与他的身份这样分明。哪怕我是弃妃,哪怕我与玄凌再无夫妻之份,我亦是他曾经的皇嫂啊。何况,他依旧是当年的天之骄子,玉堂光耀。而我,却是落魄而憔悴的女子,家世凋零。面对他依然如故甚至愈演愈烈的情意,怎能不叫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第二十一章 子夜歌 这样拥被而坐,闷闷地竟不觉得时光的易转,从清晨到日落,光影的变化,于我却只是无知无觉。 这样的沉默凝滞在时光匆促的脚步里,浣碧忧惧不已,只得小心翼翼歉然道:“小姐,我说错了话罢?” 我只是摇头,“不是。” 浣碧急得要哭,“我若有做错的地方,小姐打我骂我就是,千万不要一个人生闷气。” 我缓缓摇头,“浣碧,我并不生你的气,只想安静想些事情。” 浣碧不敢再说话,只安静垂手坐在我身边,忧心忡忡的样子,亦叫人生怜。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去,浣碧无可奈何,亦不敢去告诉玄清,只得起身一枝一枝点亮了蜡烛,重又在我身边坐下。暗红的一苗一苗火光,静静跳跃在温暖的空气中,好似一颗虚弱而挣扎的心。 只闻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我转头看去,却见是玄清进来了。我不愿他知晓我的心思,于是打叠起精神,含笑欠身道:“王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用过晚膳了么?” 他笑:“才刚回了趟王府,在府里头用过了。” 我微笑道:“能去王府走动了,可见身子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拍一拍肩膀,大笑:“多年难得病一回,现在是好全了。”他环视周遭,问道:“萧闲馆住的可好吗?” 我取笑他道:“回回来都要这样问,你不烦我也烦了。我可只再说一次,萧闲馆很好。” 他眼神极佳,一眼瞥见我搁在前头案上的饭菜纹丝未动,不由道:“怎么什么都没吃,饭菜不合胃口么?” 浣碧正要说话,我笑道:“倒不是不合胃口,是我自己觉得舌头上腻腻的,懒怠吃东西。先搁着吧,饿了我自然会吃。” 玄清微微蹙眉,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道:“舌头腻腻的就让厨房新做些清淡的就是,为难自己的胃口做什么。东西吃的少,身子怎么好得起来。”他转脸吩咐浣碧:“去叫厨房再做些清淡爽口的菜来,配些白粥就好。我陪你家小姐吃些东西。” 我忙要去拦下,道:“何必这样麻烦,我吃不下,王爷这样张罗反而费事。” 他却敛衣而坐,叫了阿晋搬了张梨花木小圆桌子到我床前,笑吟吟道:“方才在王府里头吃的东西不过是虚应故事,并不曾吃饱,现下请娘子作陪,与我一同吃些叫我填饱肚子可好。” 我晓得他存心要我吃下些东西,这番心意也不好推辞。于是只得含笑应了,口中只道:“王府里头什么山珍海味没有,非要巴巴儿地赶到清凉台来再用些。” 他也不解释,只笑着道:“只是想着罢了。” 浣碧应声出去。玄清也不多说什么,只捡了我喜欢的事情来讲。我道:“外头时气不好,王爷不必常常来回奔波。”转脸看向窗外,“槿汐独自在山里,也不晓得怎样了。” 他笑道:“来时刚去看过槿汐,一切安好。她只惦记着你。”又说起槿汐独在山中的状况,已吩咐人送了炭火衣食去。我点头深感他的细心周全,于是两人挑灯而对,我侧耳倾听,窗外似乎有朗朗的歌声传来,却是女子的曼然合唱的声音。 我听了一晌,不觉含笑道:“似乎是在唱《子夜歌》,是清凉台的歌女们在唱么?” 他的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而和煦的笑意,漫声道:“《子夜四时歌》按四时各有所唱,我常命清凉台的侍女应四时之景歌唱。如今在冬日里,她们所歌的便是冬歌了。” 我不觉微笑得愉悦,“这般风雅的事,也唯有王爷会做。”我应着她们所唱一句句慢慢吟诵了出来,“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1……” 他的笑容舒展如春日的阳光,似乎带有广玉兰清新通直的气息,叫我一个恍惚。他徐徐道:“冬歌有十七首,这只是前三首。” 我仔细倾听,歌女们仿佛只是在远处唱和,声音并不嘹亮,只是细致而缠绵,仿佛银丝脉脉一线缠绕上来,更觉韵味无穷,缓缓倾入心肠。然而那些歌女们悠悠扬扬反复吟唱,却只是唱这三首。 我微觉疑惑,道:“怎么只唱这几首,不再唱下去了呢?” 他摇摇头,神色似火苗一跳,稍稍黯淡了下去,只是但笑不语。 正巧浣碧进来,笑盈盈道:“菜齐了,小姐和王爷尝一尝罢。” 却是四色小菜,鸡髓笋、莼菜羹、龙须菜和一道福建肉松,并一碟点心玫瑰酱,白粥滚热冒着雪白热气。玄清向浣碧笑道:“你倒是十分有心。” 浣碧神色微动,不觉笑生两靥,似绽开两朵粉色的春花,道:“是。龙须菜和福建肉松是王爷素日喜欢的,所以叫厨房备下了。”她脸上微微一红,旋即依旧淡然自若:“采蓝说起过一次。” 玄清却恍若未闻,只道:“你家小姐很喜欢鸡髓笋和莼菜羹,且这两样东西配粥喝下最落胃。” 却是轮到我吃惊了,道:“王爷怎么知道?” 他却淡淡一言以对,“你素日吃的东西不多,唯有这两样每日都会吃,而且动得最多些。” 我心中一震,几乎怔了一怔,仿佛小时候跟随姨娘去温泉。其实那泉水并不热,只泉底岩石缝隙的一隙慢慢漾出热水来。只那么一隙的温度,便觉得整个泉水都没有那么凉了。此时此刻,我的样子一定是惊住了,浣碧亦是怔怔的不知所以。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勉强笑道:“多谢王爷关怀。”我顾左右而言他,向浣碧笑道:“这玫瑰酱很香,我闻着就有些胃口。” 浣碧神色有些不自在,勉强笑着解释道:“也不难的。挑上好的新鲜玫瑰花去了露水,再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小姐若喜欢,我让她们日日备着好了。” 我摆一摆手,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用费事了。” 玄清举筷,温言道:“喜欢的话多尝尝吧。” 一时俩俩都是无言,菜吃在口中,觉得酸甜苦辣都十分入味,沁透到了舌间齿缝,无孔不入,五味陈杂。 浣碧远远退了开去,只站在门前的厚棉帘下守着。棉帘是浅淡的杏子黄色,一笔一笔绣了青翠的竹子,丛丛叠叠、风姿掩映的竹枝。浣碧穿着家常的青色上袄,不饰花纹,着墨绿色罗裙,亦是青青一色的衣裳,这样站在棉帘下,仿佛整个人都融了进去,看不出颜色,只一个暗淡而模糊的身影。 我与玄清两人都静静的,那遥远的歌声反而悠扬传入耳中,觉得畅亮了。 我放下筷子,筷间细细的银链子悉嗦作响,如私语一般。我微微一笑:“我已想到为何歌女只唱《子夜冬歌》的前三首了。”我的笑容渐渐沉寂下去,“因为愈到以后,情致愈是凄凉,愈到无路可处去。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一直到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他淡淡含笑,亦停了筷道:“冬歌所述之情,自然是肃杀萧条,如冬雪覆盖、大地茫茫,无一线生机可觅,叫人看了亦是伤心绝望。” 我依旧笑着,语中凄凉之情却是已不可抑制,“《子夜四时歌》按四时所制,春夏秋冬轮回不止。一段情意,有春之温暖、夏之热烈,也必然会走到秋之悲寥、冬之肃杀。若在当日满心欢喜时,谁又会想到有‘白发绿鬓生’的一日。鸳鸯织就欲双飞,终究是没有飞成,到底是可怜了未老头先白……所以,不如一开始就是无情,便也省去这无数苦恼。” 他有些诧异,明白之中也意外,便道:“情之所终,未必皆是悲戚。若说情爱得以成就,本来就是要天时地利人和,若现在已经有天时和地利,人和之数只在人为而已。” “那么……”我转头注目于他,语中微带了几分倔强与意气,“王爷可曾与女子相爱过?” 他默然以对,片刻转过头去,道:“没有。” “我却经历过,所以明白。惭愧说一句,我是过来人。”我凄微一笑,神思哀凉如窗外的寒凉天气。屋内的炭火嗡嗡烧着,我只觉得眼角酸涩,想是烟熏的。其实炭盆里燃着的都是上好的银炭,并没有一丝烟的,又扔了几片橘皮在里头,只觉得清香四溢,无半点烟火杂气。我徐徐道:“有些事如果一开始就明知道不能得善终,就不要痴心妄想,去勉强求一个善果。譬如我从前与他,若一开始我就以一般的妃嫔之心待他,一心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或许今日依旧在宫中屹立不倒的那个人,就是我了。也不至于今朝连累父兄,到此地步了。” 我说话间,连玄凌的名字亦不愿提,只以“他”代之,玄清自然十分明白。而话中的另指,我虽只是点到即止,想必他也明白的。 他眼中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中却似有幽蓝火焰灼灼燃烧,道:“你伤心了一次,便要对人世间的情之一字都失望了么?” 我不答他,只以手支颐,娓娓道:“王爷有无听说过《白蛇传》的故事?相传古时有白蛇精修炼千年化为人形,只为寻一份人世间最平常的男女夫妻之情。细雨西湖,断桥相遇,同舟共济,纸伞定情,白娘子与许仙终于结成姻缘。也不是没有恩爱过,只是经不起法海轻轻一挑拨,连有了许仙的骨肉许仙亦不愿意回头帮她,还亲手喂她喝雄黄酒。难为白蛇为了这样的男人水漫金山、苦盗灵芝,为他操持家业、生儿育女。只不过因为她是异类,即使待许仙一片真心亦罪不可恕,到底被永镇雷锋塔底。” 他看着我微笑,而那笑亦是没有暖意的,道:“我听说过,似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方能使白娘子逃出生天。” 我冷冷一笑,“哪里能呢?这不过是后世人给白娘子的一点期许罢了。如今西湖风景如画,雷峰塔屹立不倒、湖水年年如新,如双珠辉映,何曾见有谁逃出生天?只可惜了白娘子永居雷峰塔底,苦海无边,不得超生。许仙却平平安安活到老死。只怕想也不会想这个曾经为他出生入死、痴心一片的女子!”我抬眸望住他,眼中不自觉已带上了一抹犀利的怨,那怨似一把青锋双刃剑,呼啸的剑气刺了他亦刺了我,“怎么会想呢?在他眼中,她再好也不过是一条企图来诱惑他谋他身家的蛇精罢了。不知白娘子永困在雷峰塔底的黑暗困顿里,是否有一丝后悔,后悔当日在断桥遇见许仙会生出那一缕情心,以至今后受苦至此,永沦绝境。”我硬一硬生气,终究没有忍下,直截道:“若我是白娘子,我必定后悔。我情愿从来不要遇见他、不要认识他,老死不相往来。” 心中有汹涌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荡得心头酸楚难言。那浪潮一卷一卷拍上来,全是粉红到诡异的颜色,粉红的杏花花瓣,如诡异的爪印,漫天漫地飞舞开来。密密匝匝的花影之后,却是他的面目。他的声音沉沉入耳,第一句话便是:“我是……清河王。” 却原来,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句话开始,他便是在骗我的。 酸楚之后只觉得胸口气闷,直欲呕吐出来。我几乎恨自己,为何要记得。 他的眼中有幽然的火簇,透出微蓝的光泽来,似是懂得的怜惜,“那么,你也后悔,那一日他假借我的名义与你相识,是不是?” 我一惊,旋即只作无事,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他略弹一弹衣襟,道:“他自己说与我听。”他的神色有难以言说的复杂,“直到我见到你,直到他告诉我你就是他在上林苑杏花树底下遇见的女子。我才晓得。”他自嘲地一笑,“人世的际遇难以分明,就如明明你的小像在我手中,明明他遇见你时是以我的名义,明明最初……”他眼中的火芒倏地一跳,转瞬黯淡了下来。“明明最初,你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可是最终拥有你的人,却是他。我与你,仿佛总是有些什么一直错过了。” 他眼中分明有些什么东西,我明明看清了,却始终不敢深深相信。我心中悸动,却只维持着以冷漠相对,“你我身在宫中,我只晓得一入宫门深似海,任何事与人都只能错过。”我缓缓搅动着碗里的粥,低头漠然道:“王爷的际遇如何我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而我的际遇,我都情愿忘记了,也请王爷不要再提。” 他微微扬起唇角,颇有些心疼,道:“我也情愿你永远忘记了。” “是”。我昂一昂头,道:“因为不肯相信了,所以要忘记。也害怕再有其他。”我低微了语气,黯然道:“《唐书·乐志》中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子夜歌》虽然让后人琅琅上口、回味无穷,却不知当日晋女子夜如何经历欢喜哀苦、期盼失望,直至对心爱之人绝望到底,才有了这《子夜歌》。若早知有此,子夜必定不肯,不肯受这煎沸苦楚。”我所有悲沉的隐痛,在一瞬间迸发了出来,“情爱辛苦,一路行来总是风雨处多,明媚时少。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也好,免得日后苦痛无尽。” 他默默沉吟,片刻道:“风雨处多,明媚时少。只因这个人不对,不能给你四时明媚,反而为你带来满天阴霾。若有人一心一意待你,愿给你四时明媚,遮蔽风雨,你也不愿意么?” 我凄楚一笑,坦白胸襟道:“我吃过痛,已经害怕了。”我不敢看他,只低头道:“还有一首《子夜歌》,王爷可听过?” 他微微垂眸,只对着那盘玫瑰酱出神,听得我说,方笑道:“未知娘子说的是哪一首?” 深红色的玫瑰酱,被小心盛放在雪白的碟子中,如暗红的一颗心,被搅得软了碎了,一塌糊涂。我思量须臾,慢慢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2”我道:“这是李后主的《子夜歌》,虽不应景,却有两句话是事事皆通的。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于我,往事既已成梦,将来之事也是一眼望得到底的,踏实过下去就好,不必再有任何做梦之事了。” 心底的凄微与悲凉,如植根在老梅虬曲枝干上的苍厚青苔,丝丝缕缕带着数十年风霜的阴影,纵然烛火明暖如斯,亦是无法照亮了。 他也不说别的,只问:“往事的种种委屈,真能俱已成空了么?” 良久无言。纵有千言,亦只能如此。 我转一转身,道:“我累了。” 他说一声“好”,仿若还是寻常,道:“你好好歇息,这两日宫中有事,我恐怕不能时常来了。” 我只微笑望着他,道:“好。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也不避嫌,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心里微微一动,只作不知,闭眼睡下—— 注释: 1出自《子夜歌》。《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宋书·乐志》曰:“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亦是太元中,则子夜是此时以前人也。《古今乐录》曰:“凡歌曲终,皆有送声。子夜以持子送曲《凤将雏》以泽雉送曲。”《乐府解题》曰:“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 2这首《子夜歌》是后主入宋后的作品,表达了亡国的悲痛和对故国的无限思念。大意为:“人生的遗恨何时才能完结?只有我如此悲痛没有尽头。睡梦中回到故国,醒来却仍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不由得双泪暗洒。亡国后的日子孤单清冷,无人陪伴,谁还可以和我一起登高远眺,遥望故国呢?以前一起在晴朗的秋日登高望远的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可是那种快乐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往事不过是一场春梦,美好但难以留住。醒来依旧是空,什么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回忆和痛苦。” 第二十二章 碧玉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很久,亦没听见他出去的声音,我也不敢动,只蜷曲在被中。屋里极暖和,这样紧紧抱着被子,身上竟沁出些微的汗意,背心毛毛的热,似幼年春天的时候穿着杏子红的单衫躺在草地上,新长出来的草叶尖而嫩,就这样隔了衣裳扎着。 却是浣碧轻巧的叹息,似蝴蝶缓缓落在耳边。 我也不睁眼,亦不动,只轻声问:“好好儿的,你叹气做什么?” 浣碧的身影从是青翠的底色,落进我眼帘之中,“我叹小姐太狠心了。” 她扶我起来,取了个垫子在我身后,我只是枯坐着,心内微凉如秋风中飘零的一片叶,晃荡不定。我静一静心,接过她递来的桂花蜜酿喝了一口,不觉皱眉道:“太甜了。” 浣碧疑惑,尝了一口,道:“并不甜啊。”浣碧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神色悲悯而心疼,道:“小姐心里太苦了,所以连一点点甜也经不得了,总觉得太甜。” 我看她,“你想说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静静片刻,道:“小姐知道王爷方才出去时是什么样子么?” 有一瞬间的冷,我紧紧拥住厚实的被子,仿佛要借助它的厚与暖来汲取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我摇头,“我并不愿知道。” 浣碧的倔强在那一刹那迸发出来,她的眸中泠泠有光,道:“小姐不愿意听,浣碧也要说一句,王爷那样难过。王爷对小姐这样好,小姐为何要让他这样难过呢?”她微微出神,“方才小姐与王爷的话,我全听见了。” 我定一定神,“我并没打算瞒你,听见又有何妨。”我看住她,舌尖有锐利的触觉,“否则,你打算让我如何对他说。”浣碧浓密的发间别着一枚珍珠,那样雪白润泽的一点,在烛火下有淡淡的流转不定的微红光泽,映照出我心底刹那汹涌的灰暗的凄苦与无奈,然而很快被强行平息了下去,“除了这些,我对他说任何话都是错的。”我反握住她的手,似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浣碧,有些事若一开始就没有希望,总比来日失望要好的多。你别怪我狠心。” 浣碧的笑暧昧而苦涩,“小姐拒绝了温大人,也拒绝了王爷。” 我低头,锦被上连绵不断的“事事如意”的图纹,方胜和如意团纹千回百转、连绵无尽,织银的花纹,在绛紫色的绣被上有格外清冷而高贵的色泽,我恍然道:“与其是玄清,不如是温实初,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 浣碧的眼神在那片刻里尖利而敏锐,似利箭那一点银光灿烂的箭头,直刺人心,“小姐真的是这样想的么?其实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是情理之中的事,温大人从来不是小姐喜欢的那种男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可是王爷,小姐对王爷的真心,难道从未有一丝动心过么?” 我怔怔,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对玄清一向的真心,我真的半分动心处也没有过么?譬如那一夜的太平行宫的夕颜,譬如夜访眉庄后的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譬如我失子后的心有灵犀,譬如我病中他的种种照顾与贴心,譬如那一日,我在他面前唤的名字,“清”。我真的没有半分动心过么? 我是在害怕呀。 浣碧的话并没有完,她是语气稍稍松缓,一手不自觉地抚着我身下柔软厚密的绒毯,抚了一下又一下,仿佛不能控制一般,道:“其实温大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合时宜,总在小姐不喜欢的时候提喜欢不喜欢的事。可是王爷呢,若在从前小姐未嫁时,小姐在闺阁中常常期许的,不正是六王这样的男子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小姐常常说的话,只要小姐心里还这样想,那么六王总是您喜欢的那一种男子。我方才说,小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那么换言之,小姐从前喜欢的,现在也未必会变的不喜欢。”她的笑意幽幽晃晃似摇曳的烛光,“小姐才刚说与其是王爷,不如是温大人,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我相信小姐说的是真心的,因为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所以可以平淡、可以心无杂念。若是喜欢,怎能做到平淡而心无杂念呢?” 浣碧的话一针见血,亦是刺心之语,仿佛一支冰冷的冰锥一下子钻入脑中,冰得我哑口无言,只觉得浣碧的话怎么那么凉,怎么会那么凉,凉得自己都不敢去相信。 浣碧的神色有些深沉叵测,我从未听她这样说过话。她一直是温顺而少言寡语的,我晓得她聪明而细心,总在旁人不轻易察觉处察觉。可是她的明白只放在心里,甚少像今日这样直接而了然地说出来,而且切中我的要害。 我的语气里有了显而易见的森冷与抵抗,“浣碧,不要说你不该说的话,你也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浣碧的回应却并不如她以往的驯顺,她的声音清冷犀利如窗外的梅花,“小姐,我也从未见过王爷这样伤心。”她愣一愣,“小姐为什么要让喜欢你的人伤心?而且你也并不是不喜欢他,何必一定要对他说这样的话。”她的语调柔和而伤感,“小姐方才虽说睡着,可是眉头却皱得那样紧,我便知道,小姐心里也不好过。” 我的心思终于颓败下来,强撑着的一点意念竟禁不住浣碧这样的话。窗台下的长桌上搁着一盆水仙,骨格清奇的花朵,被室内的暖气一烘,香气却不见热烈,只见更深幽处去。 那样简单的花朵,黄蕊、白花瓣、绿色茎叶,我有刹那恍惚地羡慕。若做人如这一枝水仙一般该有多好。简单到了极处,明白到了极处,且出水盈立,不必沾染尘埃。 可惜终究是不得,不管是在宫中,或是避居在甘露寺中的岁月,还是在清凉台养病的日子,心思总是奇曲而转折的。有时做人,真真不如做一枝花罢了。 我忽地想起一事,“浣碧,从前也是你劝我要与六王注重分寸,缘何今天又用反话劝我。” 浣碧愣住,半晌,只攒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隐隐心痛与忧愁游离,“我只是不忍心,亦舍不得,看小姐与王爷各自伤心。” 我颓然闭目,“浣碧,不必再说了。六王是皇室中人,与他有千丝万缕割舍不下的牵连,我何必再去招惹。” 浣碧欲言又止,终久没有再说下去。我的种种无奈与担忧,她不是不晓得。片刻,她望住我,似是劝慰似是安慰道:“可是王爷的心意小姐已经明白了,只怕见面尴尬。也不知小姐方才回绝王爷的话王爷听进去没有,若还没明白,真真是教人烦恼。” 萧闲馆外梅花疏散而淡薄的香气幽幽传来,窗外梅枝修颀,疏影横斜缭乱映在窗纸上,仿佛我此刻迷茫而混乱的心事。 真真是教人烦恼啊!浣碧的话生生落在我耳中,挥之不去。 “这清凉台,咱们是住不得了。”我紧了紧衣裳起身,环顾四周,道:“浣碧,去拿纸笔来。” 她应声道:“是。”又问,“小姐才好些,又要纸笔做什么呢,这样劳神,等下又脑仁疼。”虽说着,到底很快找出了纸笔,送到我面前。 萧闲馆里备下的纸张是香草笺,清浅的蓝色花纹,依稀可以闻到香草的甘甜气味。 他想的这样周到。我叹息一声,香草美人,是天下多少男子的心愿。 柔软的笔尖饱蘸乌黑的浓墨,我迟疑着,该说怎样的话好呢?说得轻了,他未必肯听得进去,说得重了,我又不忍,亦不肯。 思虑良久,墨汁滑落,落在雪白宣纸上乌黑一点,浣碧在旁道:“小姐想写什么?这张纸污了,我替小姐换一张吧。” 我摇头,“不用。” 提笔一笔一笔落下,我落笔那样轻,仿佛是怕自己微一用力就划破了纸张,还是怕划破了自己支撑着的坚定。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一字一字写完,恍惚自己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觉得头昏眼花,十分难耐。 我勉强稳住思绪,扶着紫檀木桌子稳住自己的身体,紫檀木的桌子生硬,硌得我手心发痛,我道:“咱们的东西不多,你收拾下,咱们明日就回去。” 浣碧担心道:“可小姐的身子撑得住么?” 我颔首:“去告诉温大人,若王爷问起,就说我身子已经好了,不必再留于清凉台休养了。再向他要几副提神的药给我,明日陪咱们回去。” 浣碧指一指桌上的道:“可要打发人送去给王爷么?” 我摆一摆手,口中道:“罢了。王爷这两日该是不会来的,特特送去反而刻意了。随它放在桌上吧,王爷回来自会看见的。”心情激荡,兼之一番劳动,我只觉疲惫。浣碧忙扶我睡下,又换了一把安息香焚上,轻柔在我耳边道:“小姐好好歇息吧。” 我辗转在柔软的被中,强撑着逐渐昏沉的意识,含糊着向浣碧道:“咱们明日就走吧,这里实实是住不得了。” 次日清早起来,天色阴阴欲雨,暗沉得挂满了满天低垂的铅云。采蓝捧了汤药进来供我服用时,见我已经梳妆打扮整齐,只静静坐在妆台前。 她一眼瞥见整理得干净的床铺上放着一个哆罗呢弹花包袱,忙笑道:“怎么好好地收拾起了包袱,是浣碧姑娘要回去几日么?”她向浣碧笑,“姑娘放心回去几日也无大碍的,清凉台上伏侍的人总还是有,姑娘放心就是。”她打量我两眼,微微有些吃惊,又向我笑:“小姐今日起来的可早,奴婢瞧着精神十分的好呢,气色也健旺得多了。” 我用兑了桂花油的刨花水拢一拢微见毛躁的鬓角,道:“不是浣碧一个人要走,是我与她都要回去了。”我含笑欠身,“这些日子来烦劳你与采蘋照顾了,当真是费心。” 采蓝神色一变,忙笑道:“小姐怎么好端端说去这个来了呢?小姐的身子才稍稍见好些,怎么能舟车劳顿地下山回去呢。真是万万不成的。再说,王爷可晓得么?” 我的笑意微微凝滞,“不要紧的,王爷回来就晓得了。” 采蓝连连摆手,“这可怎么成呢?娘子这样说,便是王爷还不晓得,若回来晓得了,纵使王爷性子宽厚,奴婢们也是承受不起的。”她劝道:“不如娘子再歇息两日,身子好些了再回去也不迟。” 我的胸口依旧有些窒闷,然而我早早起来命浣碧为我梳妆,胭脂水粉一样不缺,描绘得精致,又服下一大剂提神的药物,这才掩去了平日的病态,异常地精神奕奕。我指着自己是容色,半开玩笑道:“瞧我的气色,蓝姑娘方才也说很好呢,哪里还有病呢?在清凉台已经叨扰很久了,本就是不请自来的,现在王爷在王府中有几日耽搁,也不能特特地请他回来道别呀,这样太失了礼数了。”我转头看浣碧,“温大人不是说即刻就来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采蓝闻言大惊,忙问道:“小姐即刻就要走么?怎么这样急呢?也请容奴婢差人去王府禀报王爷一声,再安排了车马送小姐回去才好啊。” 我笑着按住她的手,温言道:“多日来要你和采蘋费心照顾,我是心领了。只是已经安排下了,温大人会亲自来接,再改了日子推委也不好。”我起身,“终究是要一别的,清凉台我或许无缘再来,但蓝姑娘的好意与关怀,我总是记得的。” 我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仰头一气喝下,笑道:“最后一次,还要劳烦你伏侍我喝药,真真过意不去。”我唤浣碧上前来,道:“采蓝照顾咱们一场……” 浣碧客客气气上前拉住采蓝的手,“蓝姑娘照顾咱们主仆这么多时候,别说小姐,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的。也请姑娘日后多下山来瞧瞧咱们,小姐身子不好,恐怕就不能多多往清凉台走动了,也请姑娘见谅。”浣碧说话间捋下云丝间的那枚珍珠,合在采蓝手心中,笑道:“我与小姐都是无贵重之物在身的,这枚珍珠是从前小姐的陪嫁之物,如今赏给了我,我转送给姑娘,也请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采蓝连连道:“这可怎么说呢,伏侍小姐和姑娘是应该的,不该受姑娘的赏。” 正推让间,有冷风贯穿而入,回头却见温实初掀了帘子进来。他穿着酱色的丝棉锦袍,暗红色的五蝠团花图案,一进来便渥着手取暖,道:“可收拾整齐了么?外头像要下雪的样子了,赶紧走吧。否则一落雪,山路就越发难走了。” 浣碧抿嘴儿笑道:“才说呢,大人怎么还不来,叫咱们好等。咱们可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大人来了。” 温实初的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我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好笑。温实初关切道:“多穿些衣裳吧,外头可冷呢。”说着抖开怀中一个包袱,取出一件铁锈红羽纱面石青刻丝灰鼠里的披风,兜头兜脸把我裹了起来,他笑吟吟看着我道:“这样铁锈红的颜色穿起来,倒有几分像昭君了。” 浣碧微微皱眉不悦,道:“铁锈红的颜色哪里像昭君了,昭君出塞可是大红披风的。” 我一言不发,也懒怠说话。我其实最不喜欢铁锈红色,总觉得村气,无端显得人的皮肤暗沉沉的,整个人从头到尾都颓败了下来,无精打采。可是温实初总是赞这个颜色沉稳大方,压得住场面。仿佛后来我在玄清送来的画卷上常常看到,眉庄也喜欢穿铁锈红了,只是眉庄穿铁锈红的颜色衣裳,倒真真是沉稳大方,端庄而不失丽色,却比我好看多了。我见温实初鼻子都冻红了,外头又阴阴欲雪,必定是冷的紧了。少不得要穿在身上御寒,哪里还能挑剔颜色式样呢,只得老实穿着。 车外风雪欲来,我与浣碧一同坐在车中,只觉得寒意侵人。阴晦天色之中,我偶然挑起帘子,回望清凉台如斯美景,心中空落,以后终究是无缘再见了。 譬如有些东西,还是仰望更让人容易接受些。 我所不能承受的,能避开的,都一应避开了吧。 第二十三章 丁香结 我的匆促离开,玄清必然是晓得的。然而,他没有来寻我。 我感谢他这样的懂得,因为这懂得,哪怕我选择与他保持距离,亦能获得稍稍的平静,在平静里麻木我混乱的心。 归去时,凌云峰的禅房也被槿汐收拾得整齐妥帖,庭前栽花植树,欣喜迎接病愈归来的我。 日子便过得这样波澜不惊。只是在这波澜不惊里,我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倚在窗台上发呆,常常就是一个黄昏或是一个清晨。精神稍稍好些的时候,我把从清凉台收集来的夕颜花的种子细心播入泥土,眼看着它们抽出浅绿鹅黄的芽丝。 槿汐微微叹息着,陪伴在我身边,终于一天,她问:“娘子自从清凉台养病回来,好像人都不一样了。” 我看着新生的嫩叶一星一星嫩绿地绽放在枝头,轻轻道:“病了一场,或许又消瘦了。” 槿汐无声地凝视我,“在清凉台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倦倦地微笑,“槿汐,什么都没有。” 槿汐道:“若真没有,怎么温大人如今常常来了,而王爷,却不曾再踏足呢。” 如她所言,温实初的确是常常过来看我。 他的手搭在我的脉搏上,温和道:“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只是精神还差,不如常出去走走散心吧。” 我缩回手,放下衣袖,他默默看着我,“嬛妹妹,我总觉得从清凉台回来后,你一直郁郁寡欢。” 我抬一抬眼皮,道:“我的郁郁寡欢不是从今天才开始,何必要扯上清凉台呢。” 他默然,眼角含了一缕关切,也有一丝欣慰,“或许是我多心了。可是你离开了清凉台,于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 “不错”,温实初的目光有一丝我难解的复杂,“我总觉得,清河王是一种危险,让人易受蛊惑。你还是不要和他接近为好。” “蛊惑?”我淡然而笑,“你是担心我被他蛊惑么?” “不不不”,他摆手,“我只是为你着想而已,并不是那样的意思。” 我慵懒地伏在桌上,手指轻轻抚摸着瓶中供着的一枝桃花,淡淡道:“无论你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会在意。” 桃花开的夭浓多姿,我忽然觉得厌倦,红艳的花朵,如何抵得上绿梅的清雅怡人呢。 这样想着,任由桃花开桃花落,这一年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暮春中某一日,已是落花纷纷,余香坠地的时节。这一日我心情不错,又想起“长相思”的琴弦损坏后一直放在舒贵太妃处修整已快一年,算算时间,想来也该修好了。于是便起身去看望在安栖观中修行的舒贵太妃。 却不想推门进去,迎面看见的却是玄清,正负手立在舒贵太妃身边,兴致盎然地说着什么。他的身影这样猝不及防地闪进我的眼帘,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我与他,已经三个月不曾见了啊。 清凉台与我的住处并不十分远。我暗暗想,想见的时候天天可以见,一旦刻意避开,这么近的距离也可以是天涯两隔的。 这么想着,不由心下一惊,脚步便停滞了。正想悄然退去,然而积云却看见了我,笑吟吟迎上前来道:“娘子好久没来了呢。” 玄清闻声转头看我,唇边已蕴上了如碧海晴空一般的阔朗微笑,朝我颔首示意。心底无声地想着,一别三月,他竟然清癯了不少呢。 我不好再退,于是亦迎上去,向舒贵太妃福了一福,方回首向他一笑。 太妃招手向我笑道:“今天天气好,你也难得愿意出来走走。”这样闲聊几句。三人并立于后庭,闲看庭中落花委地无声于菁菁漫漫的芳草之上。转首但见玄清负手站着,长身玉立,神情恬淡平和如斯,心中亦觉得十分宁静。 良久,舒贵太妃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赏赏落花了。” 我淡淡笑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倒是比春花更可赏些。” 玄清微微注目于我,很快又恍若无事一般转开了。 舒贵太妃含笑拈了一朵落花在手,柔缓道:“这样落花时节,听着花落无声,倒想听一听琴呢。”她说着唤积云去内堂,向我道:“上次损坏了的琴弦已经修好了,你也正好试试称不称手。” 自从上次弦断以来,我总有年余不复弹琴了。 玄清的笑意徐徐漫上他眼中,我的目光被他牵动,停留在他腰间,心下一暖复又一凉。果然,他的绞金锁丝腰带上正别这那把名为“长相守”的笛子。 万一…… 我“万一”的念头还未全冒出来,他已经道:“正好。儿子随身携带着‘长相守’,可以与娘子同奏一曲。”他坦然向我道:“昔年与娘子合奏《长相思》之事,清时时记得,娘子琴技甚好。” 我故意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谦道:“‘长相思’的旧主人在此,我怎么敢夸口自己的琴技呢,当真是班门弄斧了。至于与王爷合奏一事,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王爷不说,我都几乎忘了。” 玄清的目光微微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烛火被劲风一扑,随即也只是如常。 舒贵太妃神情一动,如醉如熏,温婉笑道:“先帝去世之后,我也再不碰‘长相思’。这合奏之音,再也不曾听闻过了。” 我寻辞推诿道:“佛门之地,弹琴奏乐怕是不太合适罢。” 积云在旁劝道:“太妃与娘子不过是带发修行,王爷也是个富贵闲人,既然三人都通乐理,又不是在这观里作靡靡之音,其实也是无妨的。” 玄清的神色望向我,似是征询。我心下虽然不忍拒绝,然而理智自存,也不允许自己答允。 我正要说话,舒贵太妃的神色已经转为如青瓦薄霜似的忧戚,道:“那么,甄娘子,请全一全我这个未亡人的心愿吧。有生之年,我很想再听一听‘长相思’与‘长相守’齐发齐奏的妙音。” 她的琥珀色的眸中已盈然可见泪光,我再不忍拒绝,于是道:“好。” 玄清注目于我,和言询问:“奏什么好呢?” 我微一凝神,袅袅浮上心头的却是那一日,我在棠梨宫中弹琴疏解心事,那半阕无力继续的《长相思》,却是他在遥遥的偏殿外应接了下去。于是脱口而出:“《长相思》吧。” 不料话一出口,他也是兴冲冲说出这样一句:“《长相思》可好?” 舒贵太妃莞尔而笑,“你们俩的心意倒是相通啊。” 我微微脸红,颇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笑着道:“只因琴名‘长相思’,是而我与王爷到想到了此处。” 他亦道:“母妃最爱取笑。我与娘子倒不是什么心意相通,不过是应景而生情罢了。” 舒贵太妃笑道:“十分好。我虽然不太通文墨。李青莲的《长相思》还是知道的。不如就这一首好了。” 我应声而允,调一调弦试音,方缓缓舒袖拨了起来。同一瞬,他的笛声亦悠悠轻扬而起,清旷如幽泉一缕,脉脉沁如人的心房。 这样熟悉的笛声。我最初的不自在在那一瞬间被他的笛声无声无息地安抚了下去。舒贵太妃侧耳倾听,似是十分入神。我弹完一阕,听得他的笛声并无停滞歇微之意,微一转头,却见他扬眸向我浅浅一笑。我一凝神,转瞬已经懂得,曲调又随着他的笛音转了上去,从头再来一次。 却听一把温婉的女声随着我与他的合奏轻声拍着唱和道: 长相思,摧心肝。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这样哀怨迷惘的曲子,笛声幽幽缕缕,却无幽咽哀怨之情。连我的琴声,亦只觉剔透明朗而不凝滞。而舒贵太妃的歌声,情思悠悠,却不凄凄。 一曲终了,只觉得心头舒畅,什么心事也随着曲声倾倒尽了。 舒贵太妃含笑如迎风花蕊,颔首道:“自先帝去世后,很久没有再听到‘长相思’与‘长相守’合奏的声音了,你们俩却很不辜负这双琴与笛。” 我含笑谦道:“年余不弹琴了,手势难免有些生疏,幸好还不算玷污了太妃的耳朵。” 太妃含情望向一双琴笛,爱怜地轻轻抚摸过琴身,笑吟吟道:“很好,今日一听我总算放心了。从前不过以为你貌美聪慧,皇帝才把‘长相思’赐予你,我还担心了好几日,若你是那琴艺粗陋的,那可当真是辜负了我的‘长相思’。如今听过我竟要为此琴大喜,算是有一个相得益彰的好主人爱惜它了。” 我忙忙道:“太妃过誉了,叫我怎么敢当。” 舒贵太妃正色道:“我并不是要夸你。”她微微凝神,似沉浸在美好回忆之中,笑容如花雪堆树,清月明光,“今日再闻琴笛合奏,很有当日我与先帝合奏的情味了。” 舒贵太妃说者无心,我听在耳中,心下如琴弦五丝,被谁的手用力一拨,铮铮地乱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转首过去,正好遇上玄清的目光,不觉五内灼热,面红耳赤起来。 偏偏积云又道:“太妃说的是呢。别的琴笛便也罢了,咱们的‘长相思’与‘长相守’却不一样,非要考较弹奏者的功力与技巧,光有功力与技巧还不够,还要合奏时心有灵犀,彼此知晓。更要紧的是,要有情致在里头,要不然,哪里有相思、相守的韵味。” 我心头一紧,脸上却若无其事笑道:“听积云姑姑这样说,倒是叫我瞎猫碰上死老鼠给撞上了。可不是误打误撞么,我只和王爷合奏过一次,要说彼此知晓还说得过去,若说情致韵味,那可真真是贻笑大方了。平白叫太妃笑话。” 积云姑姑笑道:“是我说的高兴,望了分寸了,娘子别见怪才是。” 我忙道:“怎么敢呢。” 舒贵太妃缓缓斟了一盅茶递到我手里,淡淡笑道:“话说回来,合奏者最考较的是彼此契合的默契,若失了默契,只怕技艺再高超,终究是也是枉然。总之今日得以再闻‘长相思’与‘长相守’二者和鸣之声,我亦无所遗憾了。” 玄清伴在舒贵太妃身边,亦笑道:“从前不过是琴笛合奏而已,如今还有母后歌唱,当真可算是完满无缺了。” 我亦笑:“诚然若王爷所说,琴笛合奏只能感受其间韵味,不若直接唱出《长相思》歌词,更是别致。世间的情意于太妃而言,是直接明了胜于隐约婉转的,才符合太妃的性子。” 太妃眉开眼笑,慈爱地揉一揉我的头发,道:“甄娘子也是我的知音了。” 我笑盈盈道:“太妃这样说,可见是真心疼爱我了。” 舒贵太妃笑着抚一抚玄清的肩头,为他掸落数朵落花,笑道:“母妃的知音,也是你的知音,想来你和甄娘子也能谈的上几句。” 玄清大笑,“母妃不知道,以往论起几句诗书史论来,儿子若一个不小心,就会落了娘子下风,真是惭愧不已。” 舒贵太妃骇笑,指着我道:“甄娘子看着温柔婉约,不想言辞口锋这样厉害,能叫我儿子甘拜下风的,真真是了不得。” 我掩唇而笑:“王爷谦虚得口不择言呢,太妃也信么。王爷不过是当您的面哄我两句罢了。转过身去不知要怎么笑话我呢。” 玄清闻言急道:“清当真是说实话的,断断不敢笑话娘子。” 如此说笑一番,便也散了。玄清也向太妃告辞,送我下山去。 玄清走在我身边,阿晋牵着马远远跟在后头,山路弯弯,清风徐徐扑面而来,夹杂着青草奔放而清冽的气味,吹得人神清气爽。风中隐隐闻得一丁点马脖子上铃铛的叮铃之声,远远的,像是谁唱着一首叫人愉快的歌曲。马蹄踏在山野落花之上,亦有甘甜芬芳的汁液漫香满路。我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默默并行,谁也不说一句。 山路口有大株的野芭蕉生长,明晃晃的阳光似瀑布飞洒下来,阔大的芭蕉叶如即把蒲扇凑在一起一样巨大,在如金粉四散的阳光下,本就翠绿的颜色愈加浓翠盈盈,直要滴落下来一般,散发着生长健康的植物才有的青青的气味。芭蕉树中央有几枝刚抽出的新叶,嫩黄的颜色新鲜地卷曲着,似几支燃烧着的巨烛。地下长草中零零落落地开着几枝丁香花,淡紫或浅蓝的颜色,开得纤细柔和,如含羞带笑的二八少女。 我见玄清含笑注目在芭蕉与丁香之上,不由也笑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1王爷可在笑这个?” 他眸中含着清亮的笑意,“不知该夸娘子聪慧呢还是说娘子可怕?” 我的笑从心底满满漫出,“那么王爷的意思是说我侥幸猜对了。” 玄清伸手拈起一朵紫色丁香轻嗅不已,“清正是想起这一句才笑。眼前虽然丁香与芭蕉同在,可是此刻清与娘子皆是心情舒畅,未见离愁相思,这句话实实是不应景了。” 我笑着指向怀中所抱的“长相思”,“有此物在此,也算不得不应景。这琴本就是叫‘长相思’的。”我看着他手指间的一朵丁香,轻轻道:“它很漂亮呢。” 玄清看花的眼神是怜惜的,回首向我清颐而笑:“的确很美,然而清并不打算赠与娘子。” 我笑言:“虽然我并不打算要,可是还是很想问问为什么。” 玄清的目光从丁香移到我的脸庞,道:“丁香是相思甚苦的花朵,清不希望娘子如是。” “我是修行之人,自然不会沾染相思,王爷多虑了。”我想起方才之事,目光定定落在他腰间,我道:“‘长相守’是贵重之物,王爷总这样携带在身么?” “没有”,他摇头道:“只是每次来这边,才会带上。” 我隐约猜到他话中的深意,不觉有些害怕,忙忙道:“王爷对太妃果然深有孝心。” 从前在宫中,他与我说到此间,从来都只是点到即止,不留分毫尴尬。然而今日却大异往常,径直说了下去。“这只是其一”,他的目光倏忽一亮,淡然道:“是因为‘长相思’在你这里。”他说的这样平淡而从容,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这样的心肠,难道不知道不能随意对我说么? 我掩饰这笑笑,别过脸去,道:“王爷实在有趣,为‘长相守’而来寻‘长相思’。” 玄清的目光似漫天满地洒落的阳光,叫人笼罩其间无处可逃,他认真道:“清是‘长相守’的主人,来寻‘长相思’的主人。” 我抱住“长相思”的手心冒出潮湿的汗珠,扣在琴身之上有胶凝的质感。我避无可避,脸上倏然红了,讪讪道:“王爷真会玩笑。” 他无奈地看着我,良久道:“你知道我不是与你玩笑。” 我硬一硬心肠,骤然抬头盯着他,冷然道:“可是我,只能当王爷是玩笑。” 他并不逼视我,只淡淡凝眸于我,道:“从前你是宫中的宠妃,现在已经不是了。所以,我说的并不是玩笑,你要当作真话来听。自你从清凉台留了一张纸不告而别,我怕你伤心为难,忍耐着不去寻你。可是你晓得我心里有多难过。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我不晓得你是否与我一样。可是于我而言,因你那一句‘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这年春天怕是我有生以来最难捱的春天了。” 他说的话顷刻就把我逼急了,我拂袖道:“我从前是宫中的宠妃,那么今生今世哪怕被逐出宫墙亦脱离不了宫廷的影子。”我的眼角生生有酸涩的泪意漫出,我死死忍住,“人非草木,王爷的心意我并不是不晓得。只是齐大非偶,莫愁是从宫里出来的残躯,实在不愿和皇室贵胄再有沾染,纠缠不清。” “因为你曾经是他的妃子,而我也出身宫廷,所以,你不能接受我。”他看着我,眼中无限痛惜与怜爱,“我只问你一句,昔年在宫里,可曾有一日过得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我心中骤然一痛。每一日,每一刻,哪怕有着玄凌浩大而隆重的宠爱。我过着的哪一日,不是刀锋噬血,如履薄冰? 平安喜乐,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我只求我能活着,活得好一些。 他怔怔道:“我遇见你的每一次,你何曾真心开怀过。连哭,也要极力忍耐着。” 那么多年的苦,那么多年的争斗,我的伤心和失落,只有他真真切切地目睹过,抚慰过。 我的心意灰凉,唏嘘道:“即便没有宫里那段日子,过去和如今,到底也不一样了。” 玄清迫牢我的眼眸,叫我无处可躲。他问我:“过去和如今有什么不同么?” 簌簌泪光的迷蒙之中看去,其实他和玄凌长得并不像。玄凌的棱角有帝王的森冷,而玄清,是温润如玉的线条和气度。我几乎要落泪,“怎么会不同呢,过去……我已没有当日的小儿女心肠了。” 他打断我的话,切切道:“过去,你是甄家的千金小姐,容颜如玉;如今,你是我皇兄逐出宫闱带发修行的女子”,他迫近我,他的气息那样近,兜头兜脸包裹着我,“可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撇开在宫里那段日子,你都是自由之身,可以去和任何人在一起。从前和现在,一切并没有不同。不同的,只是你的心。”他的话泠泠如水滴石穿的声音,一记一记敲在我心上,“从前我认识的那个骄傲勇敢、无所畏惧的甄嬛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我低低自问,亦像是问他,心里的种种委屈和痛苦终于喷薄而出,“她死了,那样的甄嬛早已经在家破人亡的那时候就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叫莫愁,是甄嬛留下的一副躯壳,再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甄嬛了!” 我一字一字把积在心里太久的话掷地吐出,忽然有一瞬间空洞和软弱,踉跄几步,抵在石壁上,大口喘息。 他的笑容,在凄楚中绽放出一点点的欢喜,那欢喜看起来这样溺水人的稻草,他说,“你方才说人非草木,那么孰能无情,你心里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是不是?就如那一天,你会叫我的名字。” 我拼命摇头,摇得自己也头晕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肯定自己的言语,“王爷误会了。因为多年来王爷对我种种照拂,人非草木,我自然明白王爷对我的心意。可是明白归明白,我对王爷,却只能是当个知己。若因为那日我冒失叫了王爷的名字叫王爷误会,那么是我的过失。” 他的热情像烛火一般一分一分的消减下去。我抵在石壁上,硬声道:“王爷曾说,有女如云,匪我思存。沛国公家的小姐虽然德行出众、娇美无俦,你却偏偏不喜欢。那么今日恕我冒犯说一句,有女如云,匪我思存。这句话当真是十分好,而我对王爷的心思也是一样。王爷虽然贵为天家之子,天潢贵胄、近宗亲王,文才武略俱是凌于众人,可是我甄嬛……”我硬一硬心肠,泠然道:“可是我甄嬛,却也偏偏不喜欢。” 石壁冰冷而光滑,坚硬地硌在背心。背心上一阵凉一阵烫,仿佛生着一场大病。可是头脑中,却是冰凉冰凉的。那样凉,仿佛小时候玩雪,将手掌浸在冰雪之中,凉到针刺一般的麻木。 他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那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绝望地冲击在我的心间。他的眼神仿佛受了伤的兽,冰凉地绝望着。 我多么害怕看他,多么害怕。我用力别转头去不去看他,可是他这样的眼神,幕天席地,我如何逃得开。我被他这样的眼神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汩汩涌上来,仿佛整颗心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无法填满。我的手指微微战栗着,我怕被他瞧见,牢牢藏在身后,用力蜷缩成一团。 他的神色渐渐冷寂了下来。良久,他把丁香别在自己衣襟之上,苦笑道:“你这般说,那么这朵相思甚苦的丁香,看来便要属于我了。” 我狠狠心说完,踉跄奔出,却不觉也是清泪漫盈于睫了—— 注释: 1出自唐代李商隐《代赠》,全诗为:“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原诗是一首七绝,写思妇之离愁。这两句是说,芭蕉的蕉心没有展开,就像丁香的花蕾一样含苞不放,同是春风吹拂,而二人异地同心,都在为不得与对方相会而愁苦。比喻愁思郁结、思念甚切的离愁别绪。这既是思妇眼前实景的真实描绘,同时又是借物写人,以芭蕉喻情人,以丁香喻女子自己。意境很美,含蕴无穷,历来为人所称道。 第二十四章 夜笛 我的泪,在回到禅房时已经干涸了。我不愿槿汐与浣碧洞悉我的软弱和悲伤,哪怕她们是隐约知晓些什么的。 我原本以为,说出了心底积沉已久的害怕与顾忌,推离了他,也能安抚住自己偶尔不安的心魂。而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再度浮现在眼前时,我是这样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 他果然是不来了,也再没有见面。我这样沉静着,终日跪在香案前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檀香的气味一日比一日点的浓,这样凝重的气味,在春夏交织的时节,这屋里衣香不如花的时节,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身后,浣碧与槿汐凝望我的叹息,却是日复一日的沉重了。 每一日,我在冗长的经文和缭绕的香烟里,会疲惫地沉沉睡去。其实人活得无知无觉,又何尝不好。只是玄清,他没有出现在我身边,却时时走到了我的梦里。 温实初面对我苍白的脸色时,几乎心疼得要落泪,“你的身子明明是好了的。怎么如今心绪又这样坏呢,总是这样和自己过不去。” 浣碧只好为我开脱:“小姐日日在这里念经诵佛,其实是很闷的。” 温实初暗自松了口气,再度来时,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买了了几只画眉,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妹妹玩吧。” 杏黄浅金的羽毛,身子小巧,鸣声又清脆,我心下也喜欢,于是养在了房中。那画眉许是温实初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这一晚睡得熟,睡梦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嘶哑而尖锐。禅房虽然翻修过,但是窗子不过是棉纸糊的,并不十分牢固。我翻一个身,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尖锐而刺耳。我模糊地想着,“这鸟怎么那么爱闹呢。”于是朦胧着双眼翻身起来,摸索着去点蜡烛,口中含糊唤道:“槿汐……” “刺啦”一声,是棉纸被撕破的声音,我来不及点上蜡烛,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喧嚣乱叫。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在毛茸茸的硕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我扑来,它壮硕的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我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我尖锐地惊叫起来:“猫!有猫!” 夹杂着风声,混乱地脚步声,是浣碧的身子,抱住被子紧紧兜到我身上,尖叫道:“槿汐,你快把猫赶出去,小姐见不得的,见不得的!” 我害怕得发抖,仿佛还是小时候,去范侍郎家做客,范家公子与我年纪相仿,不过才七八岁,却淘气的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我不注意,兜头塞进了我的锦袄里。那是冬天,我穿的锦袄宽松,用丝缎在腰间松松束住,猫儿钻在里头找不到出来的方向,死命抓着爪子狂叫,那种尖锐而妖异地“喵喵”的叫声,如逃不开的噩梦一样在我怀里叫嚣,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身子被抓得生疼。我声嘶力竭地大哭,同伴在身边吓得尖叫不已。它毛茸茸的身子滚啊扭啊,拼命寻找生路。终于一拱从我胸口的开襟处跳了出来。我永远不能忘记,它从我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它带着骚气的毛毛的尾巴扫过我的下巴,那双诡异地深绿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让年幼的我,完全失去抵抗。 我因此大病了一场,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吓得尖叫不已。所以甄府中,是从来没有一只猫出现的。 而如今,在陌生的深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猫,几乎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被浣碧裹在被子里,耳中却听到连浣碧也惊恐的声音,“这猫怎么这样大!”槿汐手里的棍子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打了空,敲在墙壁上。仿佛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砰”一声,门仿佛被谁踢开了,是猫惊恐的叫声,凄厉地惨叫,浣碧的惊呼,槿汐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拉住我,拍着被子,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惊魂未定地掀开被子,散乱着头发。抬眼却是玄清温柔而心疼的脸,我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他的手臂,伏在他怀里低声地啜泣起来。 他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是闯进来要夺食的狸猫。” 我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只身形硕大的灰猫,比一般的猫大了许多。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的肚肠都被撕了出来,鲜血狼藉。我只看了一眼,吓得身子一缩。玄清道:“别怕别怕,已经死了,没事了。”他蹙眉道:“这是山里,怎么可以养鸟呢。山里虽然没有猛兽,可是狸猫却有,这些狸猫常常一起出入,最爱以鸟为食,性子凶猛,又善夜行,体型壮大也敢伤人的。多半是听到了鸟叫被引进来捕食的,幸好没有伤到人。” 浣碧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有狸猫的,都是温大人,好不好的送什么画眉来。说是逗小姐高兴,可把狸猫给招了来。” 槿汐松一口气道:“还好王爷来的及时,要不然那么多只猫可怎么好,奴婢也吓坏了,哪见过这样大的狸猫呢。说起来真是温大人好心办坏事了。”说着找了大布袋,把猫尸和画眉一同装了进去扔掉,又和浣碧一同清洗屋子。 浣碧和槿汐都在,我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头发坐起,疑惑道:“今晚幸亏有你,只是怎么会这么还在附近呢?” 玄清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你不愿见我,我只能偷偷来瞧你了。这一月多来,你都是快二更天才睡的,难怪脸色这样白。” 我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若存心不想让你发现我,你又怎么能察觉我在外头呢。” 我愕然,道:“那么,我从清凉台不告而别之后,你是否也常常如此。” 他低首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我的心口突突地跳着,他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小小的乌青,如月晕一般,想是睡得不足。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疏狂清朗、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我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只是想见你睡下了才走。”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深重的痕迹,我拧一拧眉毛,轻声道:“这可是撒谎了。既然是我睡下了你就走了,怎么今日还在这里?”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看月色好了。”他歉然道:“今日是我不好,贪睡打了个盹儿,才叫你受惊了。你养的画眉,我一时也没想到会招来狸猫。” 我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你是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发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的话,能在窗外看看你屋子里的灯光,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推一推他的手臂,轻声道:“我没有事了。王爷也请回去睡吧,都三更天了。” 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盯着我,我几乎连心跳都偷偷的漏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起身道:“你好好睡吧。别想着今晚的事了。” 我温顺点头,“好。” 他正要伸手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忙拦道:“我自己来吧。”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这样为你掖被子,还是在清凉台。”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我再帮你掖一次被子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我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我掖好被角,抵在我下巴下,道:“夜里别着了凉,你的脸色这样差。” 我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我的梦靥,从这一日后开始严重。即便再没有狸猫的骚扰,然而小时候的际遇和那一夜狸猫油绿幽深的眼神,常常吓得我在深夜里一身冷汗地惊叫起来。 浣碧和槿汐地陪伴无济于事,我的惊惶让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睡。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长相守”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我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浣碧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王爷在吹笛子呢。” 我低低道:“你也听出来了。” 浣碧唇角轻扬,淡漠一笑,“只有王爷的笛声,才有这样的情韵啊。”浣碧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她轻声道:“今晚,王爷不知道又要吹笛到几更呢。” 这样的情韵,连浣碧也听出来了。 我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一晚,依旧是在玄清悠悠荡荡的笛声中入睡的。而惊醒我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盛夏的季节里,这样的暴雨在山中往往是不期而至的。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槿汐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扣好。见我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我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尘土的腥气,被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缕。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期盼着,那笛音快停了吧,快停了吧。 玄清,我求求你,不要再担心我是否安睡,雨那么大,你快快回去吧。 槿汐看我一眼,温然道:“娘子好像在急什么?” 我一时掩饰不住自己的神色,低低道:“你听,那笛声还在。” 槿汐叹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衣角,道:“真是可怜,外头那么大的雨,可是要淋坏人的。” “那么大的雨……”我呢喃着道,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槿汐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她端正了容色,道:“有句话奴婢一直不敢说,如今看娘子的情状,倒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槿汐握起我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肃然中带着温和关爱,道:“娘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娘子这般憔悴,是折磨了自己也是折磨了王爷。奴婢这么多年看在眼里,王爷情深义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发麻。笛声依旧悠悠,我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 浣碧或劝或阻,从来没有人这样明白了当地和我说过。 暴雨如注,槿汐见我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在宫里时奴婢也爱听戏,有一曲《思凡》听得最熟,左右娘子也不困,不如奴婢唱给娘子解闷吧。” 我心头如麻,如何顾得上槿汐要唱什么,只得由着她打着拍子唱道:“他把眼儿瞧著咱,咱把眼儿瞧著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裏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是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把那磨来挨,放在油锅裏去煠。嗳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嗳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槿汐倏然开窗,我目光所及之处,院中的夕颜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暴雨中落到地上。 我心头大震,心血滚滚涌上,只反反复复想着,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倏地站起身,疾步向外奔出。浣碧不知何时起身了,急忙唤我道:“小姐,伞呢?” 我回眸灿烂一笑,“不用了。”拾裙急急奔出。 身后,仿佛是浣碧在向槿汐落寞叹息,“小姐,终于出去了。” 大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微微地疼。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粘腻在肌肤上。雨水迷蒙了我眼睛,打散了我的头发,风雨阻绊着我的脚步,焦雷轰断了树顶的枝条。我浑不在意,也不觉得累。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在禅房怀抱香烟缭绕的经文佛珠,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我奔跑着,像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他的笛声,飞奔而去。他在的地方,就是我方向。 夜雨惊雷,他站在岩边,一袭白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狂奔数步,扑到他怀里。 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怀抱着我,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儿……是你么?” 我用力点头,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流泪笑道:“是我。我来了。” 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我看了又看。突然,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裳,披在我身上,气结道:“你疯了!下着那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自己的身子不要了么!” 我咬着下唇,瞪着他呜咽道:“明明是你不要自己的身子了,这么大的雨,疯了一样在这里吹笛子。” 他把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叹息着道:“你最怕打雷闪电了。” 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着湿透的衣裳,他的温度暖洋洋传到我身上。 心中有无数的柔情蜜意,我伏在他胸口,低低道:“只要你在,我就不怕了。” 他仿佛没有听清,怔怔道:“什么?” 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我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岩间老松。此生良苦如斯,往事累累扎得我身心俱碎。然而心灰意冷之中,终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 我仰起头,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清,只要你在,我便不再害怕。所以,我一直要你在。”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着我,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仿佛有滟滟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连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拥抱住我,那么紧,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我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我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如此欢欣甜蜜。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的光晕,透过交织的雨水与泪水,与我执手相看情深,只觉得总也看不够一般。原来心与心的距离,可以如此贴近,也可以遥迢如彼岸。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这一步就可以。 他冰凉的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嬛儿,若你还不对我说,还躲着我,只怕我就要疯了。” 我微微愕然,含羞道:“难道我要对你说的你都晓得么?” 他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笑道:“傻子,你当我这样傻么,你喜欢我,难道我瞧不出来么。别说是我,只怕是槿汐和浣碧都瞧出来了。我只是心疼你,这样忍耐着折磨自己。” 我唏嘘,“清。我心里,总有许多的不能和不敢。” 他的嘴唇,有细腻而饱满的纹路,他轻轻道:“嬛儿,是什么时候,你对我有了这样的心意?” 我摇头,老老实实道:“我不晓得。”我凝神细想,“或许是在清凉台,或许是在长河边。或许……更早,是我当年小产之后,在你用笛声引我出棠梨宫为我开解心事的时候。”我叹息,“清,我并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因为一直以来,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总是你伸手拉住我,不让我倒下。” 他摇头,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不重要,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你现在在我怀里,对我说这样的话。嬛儿,我盼了多少年!” 雨渐渐停了,偶尔从树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凉地流到脖子里。他的十指与我的十指牢牢交握,仿佛无尽欢悦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这双手心中了。 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带着露水的潮湿。他的语言字字在耳边,轻缓如暮春四月的风贯入耳中,“我在你心中,是怎样呢?” 我想一想,满心的情意都化作十六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1你在我心里便是‘世无其二’。”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轻笑道:“这是古词里赞美男神的,我并没有这样好。” 我笑而不语,只问他,“那么我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样?” 他略略思量,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 我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心上有蓬勃的喜悦轰然开放,就如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我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雪白的花朵,如鸽子洁白的羽翼,凌然在世间尘烟之上,绝尘而出。更如明光晓映,皓月当空,于无底无尽的黑暗之中骤然在照耀在我心上,那种光明皎洁,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天地人间?”我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他的语气肯定如山顶悬崖置放千年的磐石,“是。得到你,便是得到全部。若你不在,这一切繁华锦绣,于我也不过是万念俱空而已。”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嬛儿,因为你在,从前无论我失去多少,亦都觉得值得了。” 我低声抽泣,摇头道:“我其实并没有你说的这样好。我是当今皇帝的废妃,我身在佛门之中,是罪臣之女,还生育过女儿。而你,有无数名门闺秀可以选择,有锦绣灿烂的前程,实在不需要和我这样的残躯败体在一起……” 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覆盖在我的唇上堵住了我下面的话,他用力抱住我,“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嬛儿,你要相信。” 我点头,“如你方才所说,你在我心中,亦是最好的。”他的微笑徐徐绽放开来,我的泪水融进他的衣衫之中,仿佛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这样鲜活明媚的绽放开来。 他的怀抱辽阔而温暖,像碧蓝宁和的阔远天空,我被他拥在怀中,仿佛一直在巢穴中仰望天空的鸟儿终于展翅飞到了渴慕已久的天空之中,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重重喜悦如浮云海浪涌上身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我低声道:“清,也是因为有你,无论从前身受多少艰难委屈,我都可以不再怨恨了。” 黎明已至,天光畅亮。天边朝霞灿若云锦,我从没有发现,连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让人叹慕的境地。 送我至禅房时,槿汐与浣碧都等在门外,见我与玄清携手而至,心下都是了然。 槿汐打趣道:“这雨天亮前就停了,不想娘子被雨阻到了现在。” 浣碧默默片刻,道:“昨儿淋了雨出去,又到现在才回来,饭菜热好了,小姐和王爷先去用些吧。” 我笑道:“我倒不饿,现下只觉得乏得很。” 玄清道:“一夜没睡,好好去睡会儿吧。” 我点一点头,柔声道:“你也早些去睡吧,眼睛下都是青的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向浣碧笑道:“我可把你家小姐交给你了。” 浣碧笑一笑道:“王爷吩咐了,敢不尽心么。” 我见他恋恋不舍地回去了,方长长地打了呵欠,睡意沉沉而来。一挨着绵软的枕头,便陷入了黑甜梦乡—— 注释: 1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出自流传于民间的南朝民歌《吴歌》中神弦歌十一首之一,神弦歌大都为江南一带民间祀神歌,曲中所述之神灵,体态优雅,风姿绰约,富于浪漫主义温情,和《楚辞·九歌》相似。神弦曲具有人神恋爱的特色。这一曲名《白石郎曲》,是赞叹男神的美貌高贵的。 第二十五章 沈心如醉 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快乐而充实的。然而每一天,我又都在矛盾和挣扎之中入睡,想着我和清,似乎是没有未来的。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槿汐所说的“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也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热烈与无望。尤其当芳若来看望我时,告诉我任何与我的过去息息相关的宫廷的事。我一次次惊觉,我的身体发肤,都是被深深烙着过去的印子的。 我不晓得我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他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这样可恼的身份,让我尴尬而羞耻。 可是每一日醒来,看见微薄的晨曦在窗棂的格子里细细地筛进来,想到这一天里,我也许又可以看见他,整个人,便浸淫在巨大的喜悦和甜蜜里。 是怎样的甜蜜呢?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刻,心都是蓬蓬的胀开着,唯觉轻松喜悦,这世间什么烦恼也不会来寻我。 有时候,我情愿自己是一个无知的女子,没有道德,没有廉耻,没有是非观,甚至……没有记忆。这样,我便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如果可以,我情愿拿我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和清在一起的相知相许的快乐。 我情愿。 这一日,我几乎是与他在游荡,不眠不休,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已是巨大的幸福。 山路崎岖,弯弯曲曲的从林间一路向上。经年无人走动的石板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一步一步走得甚是小心艰难。头顶上是诡异凌乱伸向天空的枝桠,淡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魑魅魍魉凄厉可怖的手臂,只是那手臂上一树一树全是鹅黄浓绿的叶子,脆薄柔嫩的鲜艳着。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桠深处滴沥鸣叫着,让这山谷中空冷寂静的黄昏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生机。山间有了几株新开的凤仙花,隐约开在杂草丛生里,明媚鲜艳如火。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半天里都是流光溢彩的晚霞,明红、翠黄、紫金、嫣蓝、柔粉,像最灿烂华美的一幅潋滟辉煌的织锦……他身前山顶凝聚着绮艳曼丽不可方物的彩霞,仿佛一伸手就能挽到。而我身后,是晦暗阴沉将要入夜的天空,墨色的云如烟雾席卷,低得似要压下来。 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向我伸出手,“山路难行,我牵着你罢。” 他的身子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呜咽如梭在我们之间穿行而过,他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飘扬若三尺碧水。 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温软的夏日微风,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犹疑伸不出手去,暗暗交握着,手心细密沁出汗来。 隐隐有歌声从山下长河传来,渐渐听得清了,原来又是阿奴在歌唱,唱得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首山歌:“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那歌仿佛是刻在我心上,这时候听到不由得心神激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你听。” 我低声答道:“听见了。” 他的手伸得更前些,几乎要碰到我的袍袖。他离我那样近,他说:“我待你也是一样的心思。”他见我不语,容色微微黯然,“那一日你写给我的《碧玉歌》——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翻过整本《乐府》,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这一句话。” 我仰起脸看他,灰白的佛衣下徐徐伸出素白的纤手,素食久了,双手那样苍白,细薄得透出微蓝细弱的血脉,流转反映着霞光滟滟。 我直视着他,一颗狂乱的心慢慢静下来,微笑如花绽放在颊上,声音韧如水边丝丝蒲草“这回换我来说,我要说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晚风拂起佛衣黯淡的袍角,心底漫漫浮起几缕欢喜,我对玄清的爱意,从来是隐秘在血管中暗沉涌动的血液。而如今,一直隐逸在心里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了,只觉得说不出的愉悦和轻松,只笑盈盈注视着他。 他的脸上露出那样温润如玉的温柔与惊喜的神色,在渐渐阴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漫漫的喜不自禁。 我的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每一寸身体发肤。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欢喜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那样笑着看着我。 他的手那样热,那样大,显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 他洁净温暖的气息盈在身边,突然向前一倾,脸就埋入他襟前。他紧紧搂着我,我的发摩挲着他的下巴,他在耳畔说:“我们一起走。”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 其实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走到哪里去。我是皇帝下旨逐出宫修行的废妃,他是翩然如玉的天潢贵胄近支亲王。如槿汐所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而已。 可是眼下听着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说,心里顿觉安慰舒畅。对于邈远的未来,也有了一丝可以依傍的想象。 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零星初绽的凤仙花儿明艳动人,婵娟如烟。他执着我的手一步步往山顶走,走一步回头看我一眼。 他忽然停住脚步,一根根地展开我的手指,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放入其间,十指交握。我微微疑惑,只看着他。玄清的话语坚韧而执着,微笑道:“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 心口有错落的感觉,仿佛纵身跃入海中,溅起庞大而跳跃的雪白水花,如我此刻欢悦而震荡的心绪。然后一睁眼见到海底珊瑚光华簇簇,别致伸展在身边,周遭鱼儿畅游欢快。如同置身在梦中,却明明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真的是恍如梦中啊!我心下蓦然一动,突发奇想道:“清,我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 玄清低头吻一吻我的鼻子,轻声笑道:“我不舍得。”我忽然觉得自己傻气。怎么这样傻呢,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要笑话自己了。我脸色通红,直可比上晚来时漫天的火烧云,这样灼热燃烧在我脸上。 他一直温柔地笑着。他笑起来这样好看,如云中清歌,扬扬响彻云霄万里。我脸上一热,越发口不择言。我凝望着他,我说,“清,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从前这么觉得,却始终不敢承认。唉,我如今在他面前说话真是越来越傻气了,当真是傻话连篇了。 玄清扣着我的手,轻笑着叹息,“我的笑,是因为你啊!” 是因为我。然而我此刻真心的笑容绽放,亦是为了他啊!我微觉羞涩,低头看见自己足上最简朴不过的芒鞋,踏在厚厚的青苔上,一步一个欢喜。 忽然想起当年盛宠时玄凌曾赐给我一双鞋子。菜玉做鞋底,内衬香料,鞋尖上闪耀着令人灿烂目眩的合浦明珠。精绣鸳鸯荷花的金错绣绉蜀锦鞋面,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况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一寸之价不啻一斗金之下。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用来做鞋那样奢侈。 可是,眼下我心中的欢喜与感动,是得获那样的殊宠也抵不过万一的。心里只觉得那样的精美绣鞋的步步生莲,也不及着一双芒鞋与他携手同行的温馨。 他与我一同看过晚霞,抚一抚我的头发,柔声道:“走了一天了,累不累?” 我眼角眉梢都是情不自禁的笑意,道:“不累。” “那么”,他忽然道:“陪我去安栖观看母妃罢。” 我怔一怔,脸上一层层红云迭荡上来,含羞道:“我怎么好意思去。” 他牵过我的手,含笑道:“母妃一向是喜爱你的。”他见我害羞,“母妃是坦荡的人。何况,嬛儿,我得到你,你不晓得我有多快活,我都急着想要对母妃说,你的儿子得到了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 我笑一笑,纵然妾身未明。我如何能拒绝他这样的欢欣和拳拳心意呢。于是低眉含羞,轻声道:“好。” 安栖观依然如昨,而我的去见舒贵太妃时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了,竟还有一丝难言的紧张。小扣门扉,出来开门的正是积云,见我与玄清一同而至,不由惊讶道:“今日怎么这样巧,王爷和娘子一同来了呢。” 玄清笑而不答,只道:“母妃呢?” 积云笑道:“太妃才诵经完毕,正喝茶呢。” 时值夏日,安栖观里窗户洞开,因着周遭树木繁密,凉风如玉,十分凉爽。庭院的缸里养着好些莲花,小小巧巧的,倒也十分可爱。 太妃正盘腿坐在凉榻上喝茶,见我们来了,只一味招手笑道:“来得正是时候,积云炖了百合汤呢。”说着招呼积云盛了两碗上来。 玄清道:“先给母妃行礼吧。” 我盈盈一拜,“太妃安好。” 我到安栖观是一向熟稔的,平时见面不过行个常礼而已。如今郑重其事行了一个大礼,舒贵太妃不由愕然,只拿眼瞧着我,笑吟吟道:“今儿是怎么了?” 玄清未等我起身,亦是一拜到底,“给母妃请安。”说罢扶着我,携手而起。 太妃恍然大悟,不由以手覆额,满面含笑道:“好!好!总算在一块儿了。”说着一叠声唤积云道:“别拿百合汤了,换红枣银耳来!” 我满面红晕,低声道:“多谢太妃。”我低首含笑道:“听太妃方才的语气,好像早晓得我与清……”我不好意思,于是停口,只瞪一眼玄清。 玄清忙忙摆手道:“可不是我说的。” 太妃笑道:“清儿是什么都没和我说。只是那一日你们琴笛合奏十分默契,心有灵犀。真当我老了,什么也瞧不出来么?心有灵犀这回事,本当是情意相通的人才会有灵犀。” 我面红耳赤,道:“太妃好眼力。” 太妃拉着我的手让我走近,爱怜道:“好孩子,我当日不过转了转这样的念头,却不想你我还有这样的缘分。”说着含笑瞧玄清,“傻孩子,也不早告诉我,叫我现在才知道,当真瞒的我好苦。” 玄清略略不好意思,脉脉瞧我一眼,道:“此事峰回路转,也是刚刚定下来的,儿子赶紧就带了嬛儿过来给母妃请安了。” 太妃满面欢喜看着我,“嬛儿,如今我也这样叫你了罢。”继而叹了一口气道:“嬛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的紧。只是我略略耳闻,你也是命苦的孩子。我的清儿,自小就离了我,也是给苦命的孩子。他多年来寻寻觅觅要找个中意的好女子,这样年纪了还迟迟不肯成婚,我这个做母妃的,也是不放心的紧……” 玄清觑着我笑嘻嘻道:“母妃只管怪嬛儿吧。我左右拖延着不肯成亲,原先不过是不肯由太后和皇兄安排我的婚事。到后来,总之是为了她了。” 我笑着啐道:“太妃面前,好意思这样胡说八道么。” 太妃作势拍了玄清一下,笑骂道:“我说话呢,就你话这样多。”太妃又向我道:“方才清儿多嘴一句,却也叫我放心。这孩子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他这样说,可见对你用心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你们两个人要好好在一块儿,也是受了不少磨难的,从宫里到外头,你又在修行,怕是自己也为难了很久。并且,只怕以后的路也不是一帆风顺。” 玄清看我一眼,道:“母妃……” 太妃正色道:“你听我先说。”又向我道:“从前的路你们算是熬过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心里安慰的紧。但是以后的路,既然你们一块儿走了,就要好好走下去。或许这条路比从前的路还要难,但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你们两人心在一处。你们好好记着我这一句吧。” 太妃的话句句入情入理,我字字回味,与玄清一道深深拜下。 我含泪感泣道:“太妃,方才来时我还害怕的紧,怕你不喜欢我。毕竟我是从宫里出来的。” 太妃笑着抚我的头发,道:“你若说宫里出来的,咱们三人连着积云,谁不是宫里出来的。我知道你在意什么,只是过去的都过去了,谁没有往事呢。大周开国百年,没听说过废妃再回去的。与其老死宫外,不如想法子让自己过些想过的日子吧。人生百年,能真正顺心遂意的日子又有多少呢。” 我心下感动不已,玄清搂一搂我的肩,与我相视一笑。 正巧积云端了红枣银耳过来,向太妃嘟囔道:“太妃的花样最足,想了百合又想红枣银耳。” 舒贵太妃笑着推她,“傻子,吃红枣银耳是有由头的,你且瞧瞧他们俩。” 积云见我与玄清携手而立,又惊又喜道:“果然该吃红枣银耳的。太妃好福气啊。” 太妃颇为自得,笑道:“如何?” 积云笑得合不拢嘴,“王爷千条万选,总定不下一个正妃来,果然眼力这样好。娘子第一回来时,奴婢就同太妃说,娘子瞧着和咱们王爷是一对璧人,没想到果然有今日。”说着忙忙向我行礼。 我大觉羞赧,忙扶起积云道:“姑姑这样说,可叫我怎么好呢。” 玄清道:“你瞧如何?我总说你这样好,母妃和姑姑必定都是赞成的。” 太妃笑道:“你们俩的缘分不容易。清儿,你可要好好待嬛儿才是。”一轮明月照着窗,清辉流淌了一地,烛火摇曳其间,太妃柔美的容颜如被镀上了一层明洁的光晕。 玄清郑重道:“是。即便母妃不嘱咐,儿子也一定做到。” 太妃慨叹着道:“我今日真是高兴的很,‘长相思’和‘长相守’又成了一对儿,总算不辜负了。”太妃慈爱地抚着我的手,道:“好孩子,两个人真心喜欢彼此是多么难得的事,能坦荡又心甘情愿地爱慕对方更是不容易,好好惜福吧。” 我盈盈施了一礼,“太妃的话,嬛儿铭记在心。” 自安栖观出来,玄清神色喜悦,道:“如今可放心了么?” 我诧然道:“什么?” 玄清吻一吻我的手指,认真了神气道:“我带你来见母妃,告诉母妃我们的事,是想要你明白。我待你,不是作朝夕露水之情,而是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久以前,我还是闺阁里从茜纱窗内望着蓝天做梦的少女,心下被《诗经》里的这句话深深震动,仿佛打开一扇窗,看见情爱浩瀚里最美的海洋。与我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般执念不已。 如今,我与他,我总以为是没有未来的,却不想,他把我带到他的母亲身边,对我说这样的话。 心内的感动像开出无数柔软而芬芳的樱花,灿烂的拥挤的填满整颗心。我在不能置信的喜悦中几乎要落下泪了。 他握紧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声而坚定,“你要相信我。” 我用力点一点头,伏在他肩上。有他这样的允诺,哪怕前路再渺茫,我也可以有一分坚持的执信了。 良久寂静,我靠在他胸前,低低道:“太妃真美。” 玄清奇道:“怎么好端端这样说?” 我笑道:“我从前便这么认为,只不过不好意思和你说罢了。” 玄清和悦微笑道:“母妃的美并不是天生的。或者说从前在摆夷时,母妃不过是颇具姿色,而无这样的风情”,他见我疑惑,遂解释道:“只有一个全心全意爱着的,并且也被爱着的女子才有这样的容色,是任何脂粉都描画不出的。在大周的后宫中,清敢断言,母妃是唯一经历过完整的爱情的女子。” 我会意,遂道:“所以,她的眉梢眼角,她的一颦一笑才有这般美好和温存。” 那完全是,美好的爱情来过的印记。 借着月光,玄清与我携手而行,“在宫里的时候,我明知你是皇兄的宠妃,除了在你身后默默地看着你,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曾经十分绝望,却也十分希望你的脸上有我母妃一样因为爱情而带来的美丽,我希望皇兄可以给你这样的美丽。可是除了忧伤和心计,我从没看过你脸上有这样的神情。嬛儿,在宫中的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里,你有几次是真心愉悦的。每一次见到你那种欲哭无泪的样子,你知道我有多么心疼?”玄清的手指温存地抚过我的眉毛,郑重无比道:“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要让你被全心全意地爱着。” 我握一握他的手指,脉脉道:“我也全心全意地这般对你。” 玄清温然而笑,我只觉得如斯情意深重,连月光也是沾染了蜜甜的。 这一晚睡前,再无挣扎与矛盾的念想,只安然伏枕而卧。睡足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夏日的阳光是澄明的金色,隔着青竹细帘渺渺的一丝一缕地透进来,仿佛柔软的轻纱迤逦在地上,浓一条浅一条。 我懒怠挣开眼睛,整个人仿佛在浮在睡梦里。睡得久了,身上有潮潮的汗意,恍惚有谁在打着扇子,扇来凉风徐徐。 我睁眼,却是槿汐,笑吟吟道:“娘子一觉醒来,宛若新生。” 宛若新生么? 这样寂寥而清净的山中岁月,我曾经日夜诵读经文,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与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然而他的了解与懂得,只因为他的了解和懂得,幽闭的心才能够一线天开,漏进天外无数清明之光。 曾经无数个日夜里,记忆的纠葛夹杂着玄凌的绝情、陵容的背叛、皇后的伪善和胧月最后熟睡的小脸,伴随着安陵容那一声悄然在我耳边的轻笑——“可救不活了呢!”一同萦绕在我的梦境里,支离破碎的鲜血和崩溃,蜿蜒成河。 我无数次从梦境里惊醒过来,遥想远在南北的爹爹和兄长,软弱的玉姚,年幼的玉娆,年迈的娘亲,和惨死在狱中的嫂嫂、襁褓中的致宁,我恨得极力握拳,握得折断了一段又一段养得极长的指甲,那清脆的“喀嚓”声,如死亡之声和仇恨而不得报的痛苦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似鬼魅一般寸步不离,一寸一寸卡着我的心房,几欲迫死,迫到我心灰意冷,人如残烛。 若没有玄清,或许我就这般沉溺了下去吧,沉溺在记忆和过往带给我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沉溺在时间无垠地汪洋白浪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不知岁月几何,萧条到死。 我只能拼命念诵着佛经,念诵着佛祖的真言绝句,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在袅袅的檀香里,在群尼吟诵的佛音里,极力压制住自己不平不安思绪。犹如困兽在万军齐发之下,狼奔豸突,总还是逃不过的。 我原以为逃离了宫廷,寄居在佛院之中,听着暮鼓晨钟,或许可以逃避我的无力,安息我的怨恨与悲伤。然而,我躲不开世事,躲不开自己还浸淫在世事里的心,我终究会在这梵音无尽的吟唱里走投无路。 若不是清,若不是清宽大的爱慕和懂得,我也许真要走到那样的一天了。他的爱慕和懂得,他给我的情意,是安抚忧伤、平息仇恨的最好的良药。 我曾经寻寻觅觅一贴良药,治我的心,疗我的情,医我的命。杏花天影里,总以为自己是找到了,满心欢喜迎来的却是冰冷凉薄的倒戈一击。 却原来,过了这样久,我才知道。玄清,他宽容等待着的爱,才是我那一帖良药呵。 错过了那样的时间,错过了那样多的人,隔着红墙碧瓦琉璃翠影的笼罩下的无数刀光剑影、粉黛修罗。我终于找到了他,他也终于等到了我。忘却悲喜,执手相看。 终于,竟也有今天。 我执镜而照,果然明眸如月,顾盼有神。整个人的心神,都仿佛活转过来了。 浣碧倚靠在门上,远远望着我,含着漠漠的一缕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王爷和小姐夙愿以偿,人都欢欢喜喜的。”她别过头看着日光蓬勃绚烂洒下来,仰起头微眯了眼,淡淡道:“只要你们都欢欣遂意,我也别无所求了。” 其实仔细看去,浣碧的眉眼是与我极像的。就如不仔细去看,玄清与玄凌的背影也是有几分相似的。毕竟,他们是兄弟呵。 偶尔,我在与玄清的日夕情深之中,想到玄凌。 只是事到如今,当往事或疼痛或甜蜜的痕迹在与玄清的深情中缓缓淡出我的生命时,我会在恍惚入梦前扪心自问一句,从前的种种里,我待玄凌又有几分真心? 其实我也明白,撇开最初的真心,我也是算计着他的时候多的。 何况,这点真心在渐渐有穷途之像之后,在渐渐走向末路之时,我们彼此的猜疑和防范,也是愈来愈浓重了。 那么这样的心,还算是纯粹的真心么? 只不过我待他的心,比旁人多了那么一些罢了。 而如今,他是真真切切地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红尘两隔。撇开玄清,偶尔还带着宫中沉靡的气息而来的,只有芳若。 其实自我迁到凌云峰的禅房独居,芳若已经是很少来了。 我离宫已经三年,这一年的六月过后,芳若又来看我,却没有再带走我抄录的佛经。那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我,她的神色从容而有些忧伤,“时过境迁已经快三年了,日子过的真快呵。”她缓缓道:“宫里对娘子放心不下的人已经无暇顾及娘子了,也不会再理会娘子。娘子从此可说是安全了,所以奴婢也无必要再常常来了。” 我吃惊,依依不舍,“芳若姑姑,你怎么这样说呢?即便没有她们虎视眈眈,你也可以常常来瞧我的。” 芳若慈爱地抚着我的肩膀道:“奴婢从前来,是为太后点醒她们,不要轻举妄动。如今她们的心思已经不在娘子身上了,奴婢再来,只会让娘子太过招眼,反而适得其反了。” 我疑惑着道:“缘何姑姑这样说呢?她们当真已经不在意我了么?” “千真万确”,芳若感慨着道:“一则因为时间久了,二则这月初二选秀已过,五位新人已经入宫承恩,她们的心思也是顾不过来了。” 我望着芳若鬓角新生出的白发,想起多年来她对我的种种照顾,心中感念不已。我伏在芳若膝上,道:“姑姑照顾我多年,实在是辛苦了。从今后姑姑再不能来看我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只希望姑姑在宫里能为我多多看顾胧月与眉庄姐姐,我便安心了。” 芳若眼中隐隐含泪,道:“这件事,不消娘子说,奴婢也会拼力去做。娘子放心就是了。”芳若面有忧色,“只是新人入宫,这宫里只怕从今开始就要风波不断了。” 我问:“难得新人之中有什么不妥么?” “新人入宫,总是要闹些风波出来的。”芳若蔼然拍拍我的手,“娘子从此就是自在人了,善自珍重吧。” 我伫立门边,望着芳若远去的背影,想她自我入选宫闱之始便对我的种种关爱照拂,心中不由一酸。而如今,连她也不来了,我与紫奥城的牵连,便又断了一分了。 第二十六章 碧玉小家女 天气炎热,我便把头发挽一个太虚髻。我并没有断发,奉的旨意是落饰出家,带发修行。然而佛寺生涯,并不刻意梳妆打扮,每日不过以清水洗面,素颜朝天。若非到了最热的辰光,头发也随意散着,只任意垂下,也不修剪,于是头发便越蓄越长。 时日长了,不觉向槿汐笑道:“从前每日起来,在梳妆打扮上花的时辰最多,多少金钿簪钗在头上,只觉得日日头如斗大,沉重不堪。” 浣碧也笑,“从前小姐衣服上的金丝线叠起来就有几斤重,只怕把骨头都压坏了,难怪宫里的娘娘们一个个走起路来莲步姗姗,其实是压根儿走不快的。” 我想想亦要笑出来,道:“倒是我们如今自由些。” 浣碧笑吟吟为门前的夕颜洒水,她的姿势轻盈而温柔,口中轻轻道:“在宫里要守着宫里的规矩,在甘露寺里要守着佛门的规矩,如今被人打发到了这里,却是什么规矩也不用守,什么也不用想了。” 我的目光被夕颜牵羁,不觉语气也温软了下来,悠然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今这般,才真正算是闲云野鹤的日子了。” 于是寥寥浮生静寂如斯,常来常往的便只有温实初和玄清了。只是温实初和玄清见面的时候往往岔开,于是二人也不甚照面。玄清每每三五日来一趟,与我笑谈古今,或者下棋和诗,寻一些风雅的乐趣,或者传递来一两句关于眉庄或是胧月的消息。这样一两句,只是这样的片言只语,不会挑动我的伤心,却也抚平了我心底的牵挂与关切。 玄清也对我抱歉,抱歉他往往只能三五日来一回,却不能时时陪伴在我身边。于是让阿晋驯养了一只鸽子给我,笑道:“如此,我们就可以飞鸽传书了,互通往来了。即便不能见面,也能说上一些话。” 我故意打趣他:“我可不要,等下还没飞鸽传书几次,先把狸猫给引来了,我可再经不起吓。” 玄清笑着夹我的鼻子,道:“你以为鸽子那么傻,会呆在鸟笼里等狸猫来吃么?它平时自己会飞会觅食,你要找它来传书信,打个鸽哨就好了。” 有时候也想,为何他会对我的心事把握的这样清楚而恰当,总是这样恰到好处的一点一点化解我心中的冰冻。 问他,他也总是抱以我清浅如云的微笑,却只是不语。 于是,我也不再去问。只是暗自享受他这样的贴心与这样贴心带来的安宁。 这一日的午后,他与我西窗棋罢,外头暑气正盛,知了一声递一声的喧闹着,仿佛落着大雨,有一点渺茫的嘈杂。阿晋在树荫底下打着盹儿,脑袋一扣又一扣,东摇西晃。 槿汐端上绿豆汤来,我和缓道:“喝这个最解暑,方才正午太阳那么大,还跑马过来,真是疯了。”我抬手端起汤盏,用盖碗略去汤沫子,缓缓饮了两口。 玄清仰头一气饮下,望着屋外竹影道:“你这里是纳凉的好所在,我才特意跑马过来,又寻一碗好汤饮解解暑气。”他回头向槿汐道:“槿汐,你的绿豆汤是越来越好喝了。” 我笑道:“槿汐,只为他的一张甜嘴,你便再赏一碗给他喝吧。” 槿汐温和一笑,又端了一碗进来,道:“王爷想喝多少,有的是呢。” 恰巧浣碧停了手中的针线,婉约一笑,露出玉白的一点牙齿,“外头这样热,王爷等下不论是回王府还是回清凉台,都怕得一身汗呢,不如在这里吃晚饭吧。” 玄清笑得乜斜了眼看我,“小婢相留,不知主人意下如何呢?” 我扑着一把白绢团扇,笑道:“浣碧都开口留你了,我还好意思赶你走么,只要你不嫌咱们这里素菜寡淡就好。” 玄清道:“不拘吃什么,随心就好。” 我拂一拂衣裳起身,含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亲自下厨,为王爷做一碗羹汤罢。” 日落西山之时,庭院里瓜架下搁了一张方桌子,我端了一碗米饭并一碗清汤上来,道:“王爷请尝一尝吧,这汤要配着白饭吃才不失味道。” 汤色有一点浅浅的碧莹莹,陪着莹白的瓷碗,色泽清爽,笋片和香菇丁沉静伏在碗底。玄清笑道:“看着很让人食指大动。”他舀了一口,闭目细品,“有荷叶的味道,有松子、有点香菇的气味,仿佛还有笋。”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轩起,“还有一点清香,很是特殊,不太品得出来。” 我笑道:“是自己清凉台的东西呢,自己却不知道了。是去年在你的清凉台养病时在绿梅上收的雪水。绿梅的气味不似寻常梅花,那股清洌之气愈加脱俗,才配拿了嫩荷叶和松子来熬汤。” 他侧首而笑,“有梅花上的雪水,有荷叶、松子,有菇有笋,都是天然清净的东西,难怪味道这样清新。” 我微微含笑,“若是俗物,可敢拿来给你品尝么?” 玄清道:“如此佳物,有什么名字么?” 我的语气云淡风轻,“梅花、松子、香菇和笋都是山间之物,荷花是水中才有,几物并成一碗,有山亦有水,皆是格调清新。” 他“哦”了一声,颇有些揣测道:“可是叫‘山光水色’?” 我掰着指头道:“山水只是末节,可贵的是几物的品格,皆是极有气节风骨的。”我爽然笑道:“便叫清气长存。” 他拊掌,“你的脑袋里刁钻古怪,连我也自叹弗如。” 我扬一扬眉毛,“不过闲来无事在饮食上留心罢了,这也算是刁钻古怪么?” 他神采飞扬,“清气长存,仿佛像我的名字。” 我拍一拍扇子,掩唇笑道:“好没道理的一个人,我做一碗汤,便硬赖着和自己名字相像。可也好意思?” 玄清眼角微微有一小片淡淡的红晕,“你若否认,我也只当是真的。” 炎夏的晚风有些闷闷的水汽,扑到我面上时却有润泽的清凉。夕阳如醉,庭院里的夕颜一朵一朵似纤巧纯白的蝴蝶,有含蓄温婉的形状,缓缓吐露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我微微一怔,轻声道:“你为何会这样明白我的心呢?” 他举着筷子,听得我的话,几乎是愣了一愣,露出孩子一样的蓬勃喜色来。玄清大笑,“只为这个名字,也实在不该辜负,我要一饮而尽了。” 我见他举勺又要去喝,笑着拦下道:“若真只喝这个配饭吃,可不真成傻子了。”我重又去端了一碟云片火腿和杏仁豆腐来,道:“这汤要配着火腿才下饭,那豆腐夏天吃了落胃些。” 他眼中掠过一丝感动的喜色,似山顶浅红的浮云,道:“我与你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你为我下厨,又费心思为我配菜,实在感动不已。” 我睨他一眼,“吃便吃罢,话还这样多。想着以后常要来吃饭做打算么?” 他但笑不语,只吃了两碗饭,风卷残云一般把菜全吃完了。 我见他吃得美味,不知怎的,心头竟十分欢喜畅快。大约是自己下厨的缘故,有人喜欢吃,总是这样欢喜的。 一股甜香扑鼻,玫瑰的浓香夹杂着酒酿的沉醉气味。连我也被吸引,不禁转头去看,却见浣碧盈盈曼步过来,笑容满面道:“我方才下厨做了一碗玫瑰酒酿,当点心吃最好,王爷尝一尝吧。” 却是雪白一碗酒酿,发酵好了的,撒了好些玫瑰花瓣丝,嫣红可爱。 我笑道:“闻着好香。浣碧下厨的手艺是不错的。” 玄清略略有些为难,笑道:“我今日实在是吃饱了。且酒酿甜腻,实在是吃不下了。” 浣碧望着桌上吃得精光的盘子,有些失望,道:“那么,只尝一口可好?” 她身姿楚楚站立面前,手中的玫瑰酒酿香气扑鼻,中人欲醉,实在是很难拒绝的。玄清笑吟吟道:“浣碧的手艺,一看就知道是好的。只是今日实在是吃不下了,不如改日吧。” 浣碧有些懊丧,也有些进退不是,只低声道:“那好罢。” 我见他为难,心里也晓得他并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然而也不必要为了这个叫浣碧难堪。我略想一想,笑道:“方才不是说要去安栖观看望太妃么,去得晚了太妃要挂心的,也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去吧。”我急着打发他走,浑然不觉身后的浣碧一脸落寞。 他会意,“那么,我过两日再过来。” 因是常来常往的,我也并不送他,见他走了,看浣碧只默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我温和开解浣碧,“不过一碗玫瑰酒酿,你既费心做了,清总有吃的时候。何必这样垂头丧气。” 浣碧低头用力擦拭着桌面,低声道:“王爷是不会再吃的。”她顿一顿,目光濯濯如江波闪烁,“王爷方才推诿的时候,一眼也没瞧那碗玫瑰酒酿,可见他是不喜欢吃的。” 我笑着叹道:“浣碧,其实你看人很细致。” “是么?”夕阳的余光落在她的侧脸,蒙下一层浅红色的光晕,却与她此刻的神情格格不入,浣碧轻声道:“我本以为王爷闲时喜爱小酌,所以才会做一碗玫瑰酒酿,没想到用错心思了。”她伸手把酒酿倒进泔水桶里,面色沉静,丝毫不可惜。 我愕然,“清既不吃,你便放着就是,何必倒掉。” 浣碧恍若无事,浅浅笑道:“我是做了给他的,他既不吃,我倒掉就是了,也不打算给别人。小姐和槿汐若喜欢,我重做新的就是。” 我默然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浣碧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乖张了。 我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心境如这天空一般,逐渐染上了夜色。 浣碧依旧安静而沉默,只是她看我的目光,却渐渐有些雨汽了。然而她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问,只作不知罢了。 终于有一日,在我提壶花间浇灌夕颜的时候,浣碧站在我身边,悠悠道:“小姐一向聪明过人,为何会问王爷这样浅显……”她迟疑片刻,“或者说是愚蠢的问题。” 浣碧说话一向谨慎,这样尖锐的与我说话实在是很少有的。 我于是转身,眼中已蕴上了浮云一般的疑惑。 浣碧也不畏惧,也不如她一贯一般低头,只拿她那逐渐幽深的目光望着我,轻轻道:“王爷为何会这样明白小姐的心思,小姐真的不知道吗?”真的不知道吗?我仔细审视自己的心,回味着浣碧的这句问话。“因为王爷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姐的喜怒哀乐、悲欢忧愁上,那么您的心思,他又怎么会不纤毫毕知呢?” 是啊。也曾觉得与玄清心有灵犀,若没有心,没有把心放在彼此身上,又和来的灵犀一点通呢。 灵犀一点。原来,他的心思,我也是全都晓得的呀。只是多少个时候,我只情愿自己装着不晓得罢了,情愿糊涂而已。 浣碧的目光并未从我的身上移开,竟有了几分逼视的意味,清凌凌道:“小姐,其实你是知道的吧,知道了为何还要这样问?” 我的目光只停驻在刚刚蕴出如芽花蕾的夕颜之上,久久不能转移视线。那样洁白的一星一星花蕾,一如星光渐渐照亮了我一直模糊黯淡的一颗心。 他那些隐约的情愫,最早,最早的时候,其实在桐花台的夕颜之夜,我就含糊地明白了些吧。 直到今时今日,我还这样问他一句:“你为何会这样明白我的心呢?” 答案我早就知晓,我只是不愿意自己亲手去揭开谜底。或者,我内心的深处,是希望他自己告诉我,亲口告诉我——是为了你呀。 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深刻切实的相信,相信他是这样的爱着我,即便我的身份那么让人尴尬。 不知在哪一日,在我心底最深处,那一夜的夕颜,早已胜过了这世间无数奇花异草,春深繁花如锦。 早在我不知晓时,早在我以暗暗抗拒的姿态面对他的感情时,这不能盛开在阳光下的被世人喻为“薄命之花”的夕颜,早在我心里抽蔓吐芽,开出一地如雪清新。 它原来,早就是我心中的清白月光,明月如霜了。 我只浅浅笑,“浣碧,你越来越喜欢分辨人的心思了。”回首,夕颜淡淡的清馨拂上脸颊,在我唇边亦开出一朵花来。 浣碧的话语是在我含笑良久之后才问了出来的,“小姐从前拒绝王爷时曾引用《碧玉歌》1”,她一句一句吟诵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抬头看她:“如何?” 浣碧是笑着的,可是她的笑意这样疏离,淡薄如凝在夕颜花朵上一点露光靡丽,“小姐回绝时可曾想到《碧玉歌》的下一首,只差两句,意思却全都不同了。” 我想了想,慢慢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浣碧,你想说这个是么?” 浣碧微微点头,她浅绿色的衣裙被风缓缓扬起,仿佛融在一片夕颜的枝叶之中,“小姐,你当时可曾想到呢?” 我仔细回想,或许真是机缘巧合,于是郑重摇头道:“真的没有。”然而我的回绝之后又有这样的变数,就如《碧玉歌》的迭变,情词峰回路转。于是这郑重的回答中也有了轻柔的语调。 “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浣碧微微笑,手指绕着碧绿的衣带,声音柔弱,“小姐,我早觉得,你和王爷会走到这一步。” 我惊异她今天这一番突兀的话,不觉沉思,问:“浣碧,你究竟想说什么?” 浣碧淡淡的笑开放在风中似一朵娇柔的夕颜迎风微微颤动,“奴婢总是在想,当日小姐虽然回绝了王爷,可是心底,或许却是这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的迟疑吧。难道小姐当时回绝王爷时真的对王爷一点心意也没有么?” 我说不出来,或许是有的,只是那时,我是多么迟疑。 而浣碧,什么时候,已经变的这样敏感而细腻了。 浣碧仿佛知道我的疑惑,浅浅道:“奴婢觉得多懂得些事真好。跟在小姐身边听的诗书多了,懂得的也多,看人看事也明白也多了。”她温柔一笑,“浣碧能明白这样多,还得多谢小姐,常常愿意讲些诗书给我听,叫我不是一味懵懂无知。” 她说得轻松,一语轻轻带过。说完,转身离去,她的身姿这样轻盈,飘飘若举,只是步履却隐隐沉重,与她的笑语和身姿都这样不合。 我望着她的身影,心底一点疑惑的阴翳,渐渐变得浓重。 而当我向槿汐淡淡透露了我的疑惑之后,槿汐只道:“别问浣碧,也别把意思露出一点半点来,只作一个糊涂人罢。” 见我不解,槿汐直截了当道:“娘子与王爷的情意咱们都看在眼里,奴婢只问一句,娘子有没有效仿娥皇女英的心思?” 我不假思索,“没有。即便我有这个心思,清亦断断不肯。” “这就是了。浣碧服侍在娘子身边多年,娘子的这点念头她是清楚的。奴婢瞧她在清王爷身上留心,那么王爷的心思,她断然也清楚。既然她都清楚,她不说,娘子也不要问。除非娘子是想让彼此尴尬或是要想法子打发浣碧走。” 我情急,“浣碧与我的情分不同寻常,我身边只有她,她也只能依靠我,我怎么舍得叫她尴尬难堪,或是叫她走。” 槿汐松一口气,道:“那就是了。奴婢冷眼瞧着,浣碧姑娘是个明白人,王爷与娘子的事她再清楚不过,所以断断不会开口。这两日碧姑娘的样子,只可说是姑娘家的小性子犯了。娘子若太在意,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槿汐的话如同醍醐灌顶,我瞬时头脑清明,“那么依你的意思,我便当什么都不知道就是。” “是,这样彼此也能相处下去”。槿汐恭顺道:“王爷也不是个糊涂人,碧姑娘的心思,他未必真的一点半点都不晓得。只是看王爷的样子,也只作不知道,那么娘子何必把那层窗户纸撕开。若真到了要说穿那一天,自然王爷会说,娘子不必牵扯进去。” 我心中清明如镜,了然微笑道:“槿汐,你看事情总是明白,叫我放心。” 槿汐垂首笑道:“这件事里,娘子与碧姑娘与王爷都是当局者,也唯有奴婢旁观者清了。何况三位都是聪明人,就当难得糊涂一下吧。” 于此,我也便安之若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沉稳,也让浣碧缓和了心思—— 注释: 1碧玉,成语“小家碧玉”的主角,晋代汝南王司马义的妾。孙婥应司马义之请,作有《碧玉歌》两首。其一:“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其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第二十七~八章 秋夕 这一晚是七夕,我料想宫中循例都要开宴庆祝,他必定是不会来了的。于是带了槿汐和浣碧做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一起慢慢准备着吃饭。 夜来风大,把白天的暑气渐渐吹散了,倒也不觉得有多炎热。我见槿汐炒得金针菜口感清爽,于是道:“还有么?” 槿汐正踮了脚在瓜棚下摘丝瓜道,回头道:“有的是呢。” 我想了想,笑道:“不如炒一个金针菜,再拌一个黄瓜,我亲自拿去给舒贵太妃吧。” 槿汐笑道:“那自然十分好,舒贵太妃那里本就人少,娘子去了一是尽尽孝心,二也是与太妃有个伴说说话也好。”说着向浣碧使了个眼色,低头吃吃而笑。 浣碧也不接话,只一笑了之,依旧坐在小凳子上慢慢剥着豆荚。我知道槿汐话中所指,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舒贵太妃终究是长辈,我去探望她也是应该的。” 槿汐抿嘴笑道:“自然,是十分应该的。” 我晓得她拿我与玄清取笑,也不好意思再理会,一时等到槿汐准备好了小菜,便收拾在了食盒里。 浣碧起身拍了拍衣裳道:“不如我陪小姐过去吧。” 我笑着指了指天,道:“天色还敞亮,我自己去安栖观就可以了。反正去去就回,你和槿汐先吃就是。” 浣碧“嗯”了一声,目送了我出去。 彼时天色尚早,湛蓝天际里彩霞满天,似小时候看过的琉璃盏,粉紫、宝蓝、翠绿、明黄、橘红,幻彩流离,交相辉映,一时间变幻不定,长长铺开如五色织锦。山里虽然风大,然而走得久了,背上亦渗出薄薄的汗珠。我顾不得热,一时也贪看住了,心里不禁想,从前总说织女善机杼织补,眼前这漫天云霞如锦绣斑斓,是否正是她一力织就的呢? 然而,织女长久思念银河彼岸的牛郎,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这云霞似锦之后,亦恐怕是她无数思念伤心的泪水化成吧?如此想想,再美的霞光万丈,亦是愀然失色,再无别趣了。 京都之外多山峦,连绵起伏,重峦叠嶂如碧青屏障逶迤相连。其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景致风光最是美好。甘露寺建于甘露峰顶,舒贵太妃所居的安栖观则在甘露峰后山,而缥缈峰上则是玄清的清凉台所在,我所住的凌云峰与其他三峰山势最高最陡,只是处于嵯峨与甘露两峰之间,来往稍稍便利些而已。 我所住的禅房本在凌云峰山腰之下,去安栖观也不算太远,不过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安栖观虽然小,住着的也不过是舒贵太妃与积云姑姑二人而已,却打理得十分清爽。我推门进去,积云姑姑见我来了,已是满面含笑,招手道:“太妃在内堂念经呢,娘子先来坐坐吧。”她笑吟吟道:“娘子来得真巧,我正要摘了葡萄洗呢,娘子也尝个鲜吧。” 说着引了我穿过中庭往后院去。 中庭门前两株树木,一松一柏,各自长得匀称秀挺,亭亭平齐屋檐。与周遭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互为掩映,倒也荫凉匝地。 积云见我注目,也望了一眼,道:“这还是当年太妃入观,六王亲自送到此间,依依不舍母子之情,亲手种下之后才离开的,当时不过是小小树苗,如今也这样大了。叫人一想起来,果真觉得岁月如流水一般。” 我点点头,想着那松柏是他亲手所植,不觉伸手摸了一摸,亦觉得无比亲切。 仿佛手心所触及的不是寻常苍劲的树皮,而是他的手触摸过的痕迹,心下亦稍稍安慰欢喜。 及至后院,我抬头去看,果见观内后院之中葡萄荫荫如盖,青碧枝叶藤蔓肆意蜿蜒于细且直的竹竿之上,翠色生生,叶片如小儿的手掌欢喜舒展,仿佛整个院子都清凉了下来。藤蔓之上垂下无数串葡萄,或是嫣紫或是玉青,颗颗饱满如珠,盈盈欲要破出一般。 我笑道:“长得真好,太妃好有口福。” 山中幽静,凉风暂至,清新宜人。我话音刚落,舒贵太妃已经携衣漫步而出,盈盈笑道:“你来了。” 我行过见长辈之礼,道:“本来今儿个是七夕,不该随意来叨扰太妃的。只不过我身边的侍女炒了两个极清爽的菜,想着太妃或许爱吃,所以拿过来,请太妃尝一尝。” 太妃本就和善,一笑更是容颜如玉,遂笑道:“我在这里,左右也不过是无事的。你来了正好,否则这七夕佳节,我也与积云两人对坐着大眼看小眼,也是无趣极了的。” 说话间,积云已经把食盒里的菜端了出来,摆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太妃笑道:“这菜看着就有胃口,我是极喜欢的。”说着拉我坐下来,“我还没用晚饭,不如嬛儿陪我一起,如何?” 我道:“原本是要回去的,只是太妃开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正好也是空腹而来呢。”于是帮着积云一道端了一盘玫瑰豆腐、一碟紫姜、一碗丝瓜汤,并着白粥,都是夏日里清爽开胃的小菜。三人一并坐下吃了。 夜色如墨水丝丝缕缕化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晦暗了下来。半弯新月隐隐从东边天际深处爬上来,踟蹰在树梢之上。 太妃与我一同吃着葡萄,慢慢道:“到了中午积云跟我说起来,我才想到今日原来是七夕了。山中安静,不知岁月几何,差点连七夕的日子也忘了。”她十指尖尖,慢慢剥着一颗葡萄,微微一笑,“其实先帝已去了这么多年,于我而言,七夕与平常的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倒是你们小儿女家,这样的日子更牵挂不舍些。”说着望着我只是吟吟微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把玩着一颗葡萄,低声道:“太妃说什么呢?” 她打量我两眼,似想起什么事,道:“清儿还没有来么?哦,今日七夕宫中想必又有欢宴,他是不会来了。”又问我:“是去太平行宫了么?” 我摇头,“这两年皇上驻跸宫中,甚少去太平行宫消暑。” “虽然在宫里,只怕出来也是不易。”太妃轻轻点头,笑道:“难怪这样的日子你要来陪我老太婆了,原来也是孤身一人。”说着安慰我,“不是清儿不知情知趣,在宫里他也有他的不得已。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这个时候,只怕他身在宴席,心里也是一样想着你的。” 我唇角微微扬起,道:“太妃不用劝解,他的心,我自然知道。哪怕一时三刻不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呢?” 太妃抚一抚我的额头,叹道:“你这样明白他的心,就是最好了。我和清儿母子连心,他待你怎么样,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十分明白。所以我心里,是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的。” 我心下感念不已,伏在太妃膝上,道:“我心里对太妃,亦是如母亲一般。”说完,脸上火辣辣烫起来,大觉羞赧。 太妃怜爱道:“你既把我当母亲,我就也不瞒你,你要和清儿在一起,自然还有不少险阻艰难。只是你们的心若是一样,自然也没什么难的。有句话叫情比金坚,你可知道么?” 我点头道:“知道。” 凉风轻轻拂到面上,和太妃的手一样凉而温柔,吹面只觉舒服。 太妃望着夜空,四周静谧,有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过。太妃的声音柔缓似春水泛波,“清这孩子像极了我和他父皇。从前,我是摆夷降臣的女儿,跟着父亲在大周朝廷中存活着本就身份尴尬,后来爹爹又因罪被贬,我又身在罪籍被没入荣德长公主府为婢。后来皇上为了让我能进宫、给我一个名分,能让我一直在他身边,就叫我认知事平章阮延年阮大人做义父,费尽了多少周折,才进了宫,却也只被允许住在太平行宫。”太妃似沉浸在往事之中,皎洁的脸庞被如乳如烟的月光映照着,似拂上了一层柔软的鲛绡轻纱,无比光润柔和,“因为昭宪太后不满我的出身,于是不许我进紫奥城册封。昭宪太后是先帝的嫡母,先帝的生母昭慧太后去世之后,一直是由昭宪太后亲自抚养先帝长大的,十数年母子之情,先帝自然不好违拗昭宪太后的意思,却也不忍太委屈我,如是才在太平行宫建了桐花台迎接我入宫行册封嘉礼。”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桐花台,那是舒贵太妃当年进宫行册封嘉礼的所在,亦是她与先帝可以公开站在世人面前携手同进退的地方。当日先帝立于桐花台之上,亲自吹“长相守”歌《凤凰于飞》迎接他毕生心爱的女子归来。于一个女子而言,这样盛大的情意,自然是十分美好的回忆。 然而对我而言,桐花台——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温柔的笑意。 那一夜的夕颜,开的如斯洁白纯净。每每在伤心时,脑海中想起那一夜的言语,亦染上了这样洁净的安宁气息。 太妃见我微笑,不由问:“嬛儿,你在笑什么?” 我这才惊觉过来,盈盈浅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从前见过桐花台,所以微笑。” 太妃道:“是啊。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上好的洁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为了造桐花台,还费了不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呢。先帝还命人桐花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梧桐——是象征恩爱长久的树木啊。” 我点头道:“是啊。梧桐引得凤凰来,的确是恩爱且贵重的树木。可见先帝对太妃的心思,确实不是一般的兴致所至。” 太妃微微颔首,下颔的弧度柔美如新月,轻轻道:“每年春夏之际,棠棣便会花开若雪,暗香清逸。偶尔亦有开紫色的,更为难得,那种美景仿若漫天扬起紫色的轻雾,花繁秾艳,令人望之心醉。每每这个时候,先帝便会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树下歌唱《棠棣之华》,与我携手漫步其间,共赏花开花落。我进宫多少年,先帝便这样待我多少年。虽然经年之中总有数月先帝要回紫奥城居住,两地分离。而且,太后不喜,皇后不满,诸妃非议,朝臣议论,但先帝待我的情意总是没有改变。” “我也时时耳闻,当日先帝的废后是太后的亲眷,宫中又有得势的玉厄夫人,甚至先帝为了太妃有封宫之举惩罚嫔妃。” “先帝待我,其实是非常好的。若在太平行宫居住,他必定不会随意召幸除我之外的任何妃嫔。虽然上至太后,下至朝臣,总对我诸多刁难,可是有先帝一力维护,我总不觉得这宫中岁月辛苦。” 我听她这样说,内心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先帝愈专宠舒贵太妃,其实愈是把她逼到了与众妃敌对的地步。 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啊!难怪玄清当日会在桐花台劝戒我“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这句话,恐怕也是玄清对她母妃所受恩遇的感慨吧。 那么,舒贵太妃虽然嘴上说甘之如饴,其实内心亦是十分痛苦吧。 只是,或许在她心中,只有先帝的情意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昭宪太后崩逝,我也随之可以迁入紫奥城居住了。紫奥城虽然繁华,在我心里,却远远不及桐花台自在闲适了。”舒贵太妃说罢,轻轻叹息,颇有些失落道:“只可惜当今太后不喜欢桐花台,觉得它过于奢靡,如今多年不见,应该也荒废到无人打理了吧。” 我淡淡微笑,劝慰道:“那又如何呢,桐花台无论繁盛或是衰败,在太妃和先帝眼中,永远都是当日情意合欢的桐花台啊。” 舒贵太妃清浅微笑,“是啊,在我心中,桐花台永远是我与先帝多年情意的见证。”太妃回头看着我,目光温和,“我说这些前朝旧事,你会不会觉得无趣?” 我笑道:“没有,从前的事我总是爱听。过去只是听别人传说太妃和先帝的事,如今可以亲口听太妃追述往事,我十分情愿。” 太妃笑得十分欢悦,连银灰色的衣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晚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舒贵太妃此时已经四十有余,我见她容貌形状宛若当年一般,沐浴在星光月光之中。遥想她初入宫闱,与先帝携手并肩临风站于高台之上,会是何等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 太妃握一握我的手,道:“夜凉了,山里不比在别处,你要是觉得冷,不如咱们进去吧。” 我笑道:“怎么会冷呢,只不过老坐在石凳子上怪闷的。” 积云笑道:“娘子若觉得闷,不如和我们太妃往那台阶上去坐坐,我可打扫干净了的。” 太妃含笑望着我,嗔着积云道:“嬛儿出身深闺,哪里和我们从前在摆夷一样不拘惯了,恐怕不习惯吧。” 我起身牵了舒贵太妃的手一同走到石阶前,灰尘也不拂一拂,便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道:“从前在家里读杜牧的《秋夕》,说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如今天阶夜色凉如水,虽然没有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华贵,也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雅致,可是我与太妃坐看牵牛织女星的情致是一样的,并无半分差别啊。”我笑盈盈道:“坐在台阶上看,可比在石凳子上视野开阔得多了。” 积云只是笑:“太妃瞧我说的是不是?娘子从不是那小模小样的矫情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太妃微笑颔首道:“也是。否则怎么能与我这样投缘呢。”她笑一笑道:“方才你念的,仿佛是首宫词吧。” 我点点头,“太妃说的是。” 她蹙眉想了一想,道:“我从前在宫里住着,也常常听了宫女们念这样的宫词,有一首是当今太后常常念的,时日良久,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依稀是‘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吧。我们摆夷女子只会山歌,不学诗词,这些也都还是入宫后才慢慢知道的。” 我暗暗心惊,太后能念出这样的诗,大约也是颇伤怀的吧。想必舒贵太妃入宫之后,她宫闱寂寞,也是十分自怜自伤的。 我的笑容淡淡隐了下去,感怀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但凡宫中女子,大约都有这样的伤感吧。” 太妃灿然一笑,道:“我却从来没有。”她见我似乎不是很信,遂道:“虽然帝王之心容易变更,但是先帝对我,却从未有如此。”她顿一顿,“且不说君恩是否真如流水,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有丝毫忧愁,因为我心里,只一心一意记挂着先帝。无论他是否宠幸我,是否依旧能爱我,他在我心中眼中,都是初初遇见时的少年天子啊。而先帝待我的心也是一样的,所以我才深信情比金坚之说。” 我见她神色沉醉如痴,心下陡然清亮起来。 从前宫中传闻,只说舒贵太妃得先帝专房之宠,宠冠六宫。我总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君王与妃子之情罢了。却原来,舒贵太妃与先帝都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如夫妻之情,才能这样情比金坚吧。 这样的情意,我几乎是要感动得落泪了。于是微微垂首隐去泪光,思量着接过太妃方才的话头,道:“这句子好似是李义山的《宫辞》了。下半句正是‘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花落》之曲,从前也在宫中听人唱过,仿佛是安陵容,在大殿欢宴之上,坐于玄凌身畔,展喉放声高歌。究竟是哪一场宴会呢,我真是不记得了。 还是仿佛,并不是安陵容,而是我在棠梨宫中弹奏《花落》呢,好似我弹奏之时,玄凌亦在身旁含笑凝望我吧。 《花落》之曲,亦名《梅花落》,是乐府横吹曲中笛曲名。樽前奏《花落》,伴侍君王宴饮作乐的升平年岁里,这样的曲子是必不会少的。 我黯然回想,当日春风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时,何曾想到他日有凉风吹来,自己也成为凋零之花中的一朵呢。而今日春风得意,仍在枝头之上迎风招展的,却也还是她安陵容吧。 君恩一如流水流动不定、东西自向,妃嫔之得宠失宠也随之变化不定,只在朝夕之间。今日君恩如水流来,明日又会如水逝去;妃子今日得宠,明日又会失宠;而一旦失宠,君恩就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失宠之愁亦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吧。所以在那宫廷之中,无论失宠与得宠,等待着如花红颜的未来,都几乎是不幸的。 反而是我,虽在茅舍竹篱之中,却是得了大解脱了吧。 太妃见我沉思,拉了我的手道:“嬛儿,从前你在闺中,七夕是怎么过的?” 我捧了串葡萄在手,一个个剥了,嘴上笑道:“从前在家里,老嬷嬷总要给我们讲故事,其实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讲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然后用过了晚饭,待天黑了,就要和闺阁姐妹一同乞巧游戏。先是要吃巧饭,几家女眷在一起,吃一早就包好的饺子,其实那饺子里早放了一枚铜钱、一根针或是一个红枣,要分别包到三个水饺里的,乞巧前就要各吃一个,看吃出什么来,若是吃到钱的就代表有福,吃到针的手巧,吃到枣的早婚。然后呢,就要供奉织女,用应时的新鲜水果供的,莲蓬、白藕、红菱、葡萄都可以,接着就要焚香膜拜,诚心祷告,希望来日可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也保佑自己可以心灵手巧,事事如意。焚了香,女孩子们就得对月穿针来‘斗巧’,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或者又聚在一起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针孔,如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是要刮鼻子被羞的。再或者呢,捕一只蜘蛛,放在盒中,第二天开盒如已结网称为得巧。”我嘻嘻笑道:“不过蜘蛛难捉,我们又怕脏,所以极少去寻的。” 从前,在闺阁中的每一年,我与眉庄、采月、浣碧、流朱、玢儿或是别家的姐妹,总一起玩这样的游戏。常常是还未到六月就盼着七夕了,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这一天可以玩乐一晚上,平时训诫严谨、步步紧随的乳母亦不会来管教干涉半句的。 对了,七夕那一日,还要做“乞巧果子”的,浣碧的手最巧,拿了寻常的油、面、糖、蜜可以做出各色细致可爱的果子来,味道香甜,最是吃不腻的。 这样的好时光,竟也是弹指一挥间,再也不复回了。 而我没有说的是,昔年在宫廷之中,我的七夕不过是陪伴君王,欢宴歌舞罢了。这样的节日,总是夜夜笙歌、夜夜沉醉的,奢靡不尽。 想到此间,我心下不觉有些难过,亦是有些伤感往事了。 舒贵太妃指一指积云笑道:“从前咱们俩在摆夷。摆夷的女子最爱唱歌跳舞,七夕那一日其实也是族中男女对歌传情的一晚。常常在河边点了一捧捧篝火,男男女女隔了河水互唱情歌。若是两情相悦成了,男子就要越过河水拉了女子的手在族人面前挽手跳舞,以示今后必定情深不移,用情不改。” 摆夷男女一向用情专一,民风又淳朴豪放,无论男女老少都生性坦率、奔放,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心仪的人,往往也爱用对歌传情,大是不同于中原的民风保守,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咦”了一声,好奇道:“那若是那一天下雨了呢,可不是点不成篝火对不成歌了么?” 舒贵太妃仿佛对那些岁月亦是无限神往怀念,“摆夷族人把七夕下的雨叫做‘相思雨’或‘相思泪’,因为是牛郎织女相会所致,所以也叫喜雨。若是下了这喜雨,那么篝火之会自然也要顺延推迟了。而且七夕那天的喜鹊总是特别少,族里的老人说都到天上搭鹊桥去了。” 我只觉得这说法有趣,“摆夷人也传说牛郎织女、喜鹊搭桥么?” “最早的时候本来是没有的,后来摆夷与中原互通往来,这个传说也渐渐有了。”舒贵太妃想起趣事,笑容更加舒展,“这一夜,许多还没有到对歌的年纪的少女,大多一个人偷偷躲在生长得茂盛的南瓜棚下,传闻在夜深人静之时如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那么这待嫁的少女日后便能得到忠贞不渝的爱情,与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 我捂嘴笑道:“这可真真是扯谎儿了,哪里有人能偷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呢?牛郎织女都在鹊桥上忙着团聚呢,哪里有功夫来人间呀。” 舒贵太妃笑道:“哪里真是牛郎织女呢,不过是对歌成功了的男女躲在背人的地方说悄悄话儿呢。” 我听得有趣,不觉也抿嘴笑了。积云停了洗衣裳,也过来凑趣道:“还有呢,七月七日那天早上咱们就得早起,因为族里的老人说那一天七仙女要下凡洗澡,喝了她们的洗澡水就可以避邪治病、延年益寿。这样的水就叫‘双七水’,因为有这样的好处,所以人们在这天雄鸡刚刚打鸣的时候,就争先恐后地去河边取水,取回后就用新瓮盛起来,留着日后慢慢喝。” 积云笑望着舒贵太妃,道:“从前太妃最顽皮,早上起得最早,拉了我头一个就去河边取水。” 舒贵太妃笑道:“年少旧事,难为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拿来取笑。” 积云大笑道:“年少之事才往往是最没有心事的事啊。后来到了宫里,哪里还有这样自在了。” 舒贵太妃淡淡惘然,似含了一缕似乎欢喜似乎神伤的轻愁。然而也是那么淡淡一抹,仿佛是晨起时未见阳光前的稀薄雾气,她道:“后来在宫里的每一个七夕,都是先帝陪着我过的。两个人安安静静,喝一会儿茶、说一会儿话。或者,是我弹‘长相思’,先帝吹‘长相守’,如此合奏一曲,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先帝已去,只我这个未亡人还苟活在世间。不知先帝在九泉,是否因为没有我的陪伴而心生寂寞呢?” 我知道舒贵太妃伤心先帝之死,安慰道:“若先帝离世之时太妃以身相殉,先帝才会在九泉之吓也不得安宁吧。先帝挚爱太妃,自然心中也盼望太妃与清在先帝离世之后仍能好好活着,活得安心愉悦才是。” 舒贵太妃只是望着遥遥乌黑的天际出神,良久,她怅怅叹息了一声,凄然道:“若不是有我的不得已,只怕我这凋残之躯,早就随先帝去了。” 我想了想,凝神道:“太妃既然有不得已,就请为了这不得已,也为了清,好好活着。嬛儿知道,若无太妃在,即便清得到什么安乐,终究也会失意无趣终身的。” 舒贵太妃遽然转身,深深望了我一眼,神色渐渐变得慈爱,柔声道:“嬛儿,清儿有你,是他最大的福气了。” 我心口一跳,脸上热热的,于是敛衽为礼,真心诚意道:“能遇见清,也是嬛儿最大的福气。” 舒贵太妃连忙扶我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眼尽是关爱慈祥之色。 我眼见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才起身告辞离去。 月色虽然清明,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然而终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于是提了一盏小小的风灯慢慢走回去。 月色笼罩如轻白色的雾气,山路崎岖,又多巨石,我也走得小心翼翼,偶尔听见有什么鸟儿飞过去,“唧”地一声遽然飞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间十分嘹亮刺耳。 我虽然在这条路上走得熟稔,也终究小心。正聚精会神走着,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我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我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入他怀中,道:“你怎么来了?” 却是阿晋在旁边笑嘻嘻道:“本来宫里开宴,我们王爷装着喝醉了,皇上才叫赶快送回府去。结果才入府,见宫里的人走了,这酒也马上醒了,忙忙地就往这里赶。” 我见阿晋在,忙从玄清怀里跑出来,正了正衣衫。我心下欢喜,口中却嗔道:“疯子,山里夜路最不好走。” 他靠近我,低声在耳边道:“是我想见你。” 我脸上一红,转过头啐道:“想见我就要来么,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又有谁在等你么。” 他捏一捏我的耳朵,笑道:“你自然没在等我——撒谎也不会,耳朵这样热。” 我正要分辩,忽地想起刚才的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方才为什么这样吓我?可吓死我了。” 他呵呵一笑:“哪有人走路像你这般全神贯注的,只看着路,连我走在后头都不知道。” 我懒得理他,只说阿晋,“你也不学好,只跟你主子这样胡闹。” 阿晋告一个饶,嬉皮笑脸道:“娘子别生气,只看我们王爷这么晚还出来的份上吧。” 我低笑一声,轻声道:“谁生气啦。” 玄清这才道:“你一个走着,我不放心,所以才跟着你。” 我嘴角不由扬起微笑,低低道:“我自然明白。”又问:“还去安栖观么?先去想太妃请安吧。” 他“嗯”一声,把手里的风灯交给阿晋,道:“你亲自送娘子回去,我先去向太妃请安。”他看着我,眉眼间皆是喜悦,轻声道:“你等我回来。” 我含羞垂首,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他于是一个人往安栖观去,见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得远了,我才和阿晋慢慢往自己那里去。 第二十九~三十章 金风玉露 他来时,夜已经很深了,知道他要来,所以柴门也并未紧闭。 我在里头坐着,只对着烛火慢慢缝补一件秋衣。听得外头的门“吱呀”轻微一声,晓得是他来了,忙站起了身。 浣碧早在外头开了门,听得她笑语清脆,“王爷来了。” 果然是他踏着月色而来。束发的铜扣上沾了一点夜来的露水,莹莹发亮,连袖口和袍角也沾湿了不少,想是行走时在草叶上沾到的。因着被濡湿了的缘故,被风吹着也不卷起,倒也显得他身姿沉稳。 我自去取了块绢子,递到他手中,道:“自己擦一擦吧,万一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他依言自己擦拭着,静静笑道:“对不住,在母妃处耽搁了些时候。这样晚了还叫你等着不能睡下。”我笑笑,道:“我一向就睡得晚,你是知道的。” 他半是忧心半是感慨,“睡眠还是这样浅么?上次的药吃了如何。” 我又拿了块绢子,让他坐下,为他擦拭束发铜扣上的露水,一壁擦一壁轻轻道:“那药很好,我吃了很少做梦了。只是我不爱早睡罢了。”说着笑道:“温太医的医术你是该相信的吧。” 他点点头,“这个自然。”说着语带怜惜地看我,道:“无事就早早睡吧。” 我轻轻抚摸着他束的整齐的头发,轻笑道:“今日可算是无事么?” 他收拾好了,我才仔细打量,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件银灰色的刺绣薄罗长袍,只在袖口刺了两朵银白色的四合如意的花纹,淡淡的痕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这个样子,半分也看不出亲王气度,倒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公子。 我暗赞他细心,道:“阿晋说你装醉出来,赶得这样急,衣服却是半点破绽也没有,走在路上,谁晓得你是天潢贵胄、近宗亲王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也笑了,“清河王府里不缺这样的普通衣衫,只是这银灰色么……” 我心下晓得,因我身在禅房中,素日所穿的也就是银灰色的衣袍,所以他才特特选了这颜色来配我。 身边浣碧低低笑了一声,指着木桌上一支长长的蜡烛,道:“小姐今日特意选了这样长的蜡烛,好燃得久一些呢。奴婢本以为是因为小姐要从太妃处回来的晚,不想原是知道王爷要来的。” 他带着笑影略略疑惑:“你知道我要来么?” 我垂首含笑,只是凝望着他,“知道你许是不能来的,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念想,想着或许你能来。蜡烛么,左不过晚上要做针线或是抄经文的。” 他也不说话,只递了一包葡萄到浣碧手中,道:“去洗洗吧。”浣碧应声去了。 他方在我耳边悄悄道:“你想着想着,就在路上遇见了我,我就来了。是不是?” 烛火的红光中,他的容色翩然如玉,带着无限的欢喜神色。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要顶回他的话去。 他也不再说,只刮一下我的鼻子,笑吟吟道:“母妃说你爱吃葡萄,特意叫我再拿些过来给你。” 我含笑望着屋外浣碧的身影,道:“太妃这样惦念我,真是让她费心了。” 他笑:“我看母妃疼你,比疼我还多呢。”说着拉一拉我的衣袖,“母妃今天似乎很高兴,是因为你去陪她说话的缘故了。”他看着我,言辞恳切,“多谢你。” 我低头道:“这是什么话呢,还用言谢么?” 他笑意更深,“母妃这样喜欢你,我真高兴。” 我忽然想到一事,脸上骤然滚滚发烫,问道:“太妃特意把葡萄交给你带来,是因为知道你离开安栖观会来我这里吧?” 他笑道:“这个自然,否则我要去哪里?” 我更是害羞,道:“这样怎么好意思呢,我以后都不敢去见太妃了。” 他扳过我的身体,看牢我的眼睛,道:“母妃自然是希望我来看你,所以才把东西交给我。我是母妃的儿子,她自然最晓得我的心思。” 我含羞不过,“扑哧”笑了出来,伏在他怀里。 他轻声问我,“你困不困?” 我仰头含笑看他,“要听实话么?” 他一愣,道:“这个自然。” 我摸着下巴,极力隐藏着笑意,调皮道:“方才瞌睡劲过去了,现在精神可好的不得了呢。” 他笑意愈浓,伸手欲牵我的手,道:“那我们去走走,好不好?” 我欢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内,两人携手走了出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我也不晓得他究竟要带我走去哪里。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且行且走,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十分安乐平和。 他走路其实并不安分,腰间系了个小小的纱制的透明囊袋。山路安静幽长,偶尔有深蓝色的闪着光的萤火虫飞过。他的手法极快,眼光又准,一下子就把那些三三两两飞着的萤火虫抓住,收进纱袋里。 我含笑嗔怪道:“也不好好走路,像个顽童似的。” 他也不做声,只慢慢一路收集着。 山路蜿蜒而下,转眼已到了山脚河边。河水悠悠缓缓向东流去,只微闻得流水溅溅之声,风吹过河岸长草的簌簌之声,反而觉得更加宁静。 我微笑道:“你要听歌么?这个时候,阿奴可在睡觉呢,才不会来管你。” 他笑着拉过我,指着阿奴日间摆渡的船只道:“咱们渡河去吧。” 我摆手道:“可疯魔了,半夜偏要渡河。” 他道:“我来做船夫就是。” 我见他兴致颇高,于是不假思索道:“好吧。” 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动船桨,向河心划去,手势十分娴熟。我想起昔年在太液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这般情形,他在船头划桨,而我安静坐于船中,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而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与他携手而行了。 回首间,自己也是感慨万千,不曾想,还有今天。 一时心情欢快,不由自主打着拍子哼起歌来:“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首歌是阿奴摆渡时常常哼唱的。 玄清听我唱歌,回转头来微笑道:“很少听你唱歌,原来你唱得这样好。” 我微微羞赧,笑道:“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天天听阿奴唱,再怎么笨也学会了。” 他沉吟着微笑:“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说着只注目看我。 我心下清亮,“扑哧”笑出来,“你仿佛很喜欢这山歌么?” 他道:“自然。比之诗词,山歌更直指人心,没有那样迂回。男女欢悦之心,也表达得更鲜亮直白。” 我婉然笑道:“人人心思曲折婉转,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 他的背影颀长倒影在我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着。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这一刻在他身影的笼罩下来得安心。 不觉轻声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划船的手势还是这样熟练,难道时常去太液池中练习么?” 他“嗤”一声轻笑,“即便时常去太液池划船,你以为每次都能遇上你这样扮做宫女偷跑出来的女子么?”他看我,“那时候你的胆子可真大,敢这样偷偷跑去看禁了足的惠贵嫔?” “眉庄姐姐么?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一想起眉庄,我心中总是牵念不已。 他安慰似的看着我,道:“她很好,今日我还瞧见了她。只是和从前一样不太和人来往而已。” 我想起他刚才话中对眉庄的称呼,不由微微蹙眉疑惑:“惠贵嫔?” “是”。他略略沉吟,道:“今年七月初一,也就在六日前,奉太后恩旨,皇兄晋了沈眉庄为正三品贵嫔,迁出畅安宫,别居衍庆宫为主位,另建存菊殿居住。” 听得是太后的恩旨,我心下明白太后必定还护佑着眉庄。而衍庆宫是宫中几所形制较大的宫殿中的一所,与眉庄从前所住的畅安宫、也就是敬妃的宫殿比邻而居,自是个十分好的所在。于是心下略略放心,神色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玄清继续道:“惠贵嫔拒绝了。” 我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是皇后为难么,还是安陵容作梗?” 他缓缓摇头,“都没有。是惠贵嫔自己拒绝的。她自请独居棠梨宫。” 棠梨宫,我矍然惊动,那正是我从前的紫奥城中的居所。我心下立时明白,棠梨宫自我被拘禁、又被驱逐出宫廷之后,自然已成了众多嫔妃眼中的不祥之地,无人肯去居住,大约连玄凌也不愿意踏足半步了。 我被逐出后宫,奉旨带发修行,今生今世自然是要老死宫外,再也回不去了。那么与其我曾经所居住的宫殿他日被别的嫔妃奉旨雀占鸠巢,身为我的挚友,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宁可是要自己去住的。 毕竟我入宫数载,棠梨宫是我多年来唯一的安身之所啊。 玄清也似乎十分感慨,“惠贵嫔不愿居住形制富丽的衍庆宫,而是自请居住到被宫中所有人等视为不祥之地的棠梨宫,只怕从此之后,君恩更是稀薄了。” 我不由脱口问道:“她这样做,难道太后不制止么?” 他感悯似的摇了摇头,“你与她自小交好,难道不晓得她的脾气么?何况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宠,自然会顺水推舟的。”玄清划桨的手势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也慢慢缓了下来,“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为你好好守着棠梨宫,一人冷清居住了。” 我内心惊动,原来她拒绝玄凌的好意,另要迁宫居住,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棠梨宫乃是我和玄凌最后诀别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会让别的宠妃住进去。而一旦谁住在棠梨宫中,玄凌自然也是不愿再踏足一步的。也意味着,谁住在棠梨宫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见是没有分别的。 眉庄啊眉庄,她竟然对玄凌也决绝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也是,以她的气性,是宁愿孤老宫中,也绝对不会再回头向玄凌乞怜的。 我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想到眉庄如此绮年玉貌,却要独居在我的棠梨宫中郁郁终身,胸中更五味陈杂,忧烦不堪,道:“眉庄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 玄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你觉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么?” 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神情来,“与其眉庄在我离开我很得圣宠,一人独撑大局与皇后、安氏和管氏等人周旋斗争不已,我情愿她安稳居住在棠梨宫中,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能平安到老。”我伸手去握玄清的手,“有太后的保护,而且又是失宠之躯,皇后她们是不会去害她的。只要眉庄平安,我只要她能平安,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玄清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的家族变故,我的离开,我的母女离散,眉庄未必不想为我报仇。可是如今的宫中,她势单力孤、孤掌难鸣。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为我去做什么。而太后必定是对她晓以厉害,太后也必定是答应了她什么,才会让芳若每月来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录的经文,证明我还活着,确保我还活着。那么,眉庄得宠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宁静。 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然而,我还有关心的人,于是问:“那么……” 他知晓我的心意,含笑道:“敬妃很好,胧月也很好。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胧月也很依恋她,母女情分很深。” 我心上十分安慰,不觉酒涡圆了起来,“那很好,有敬妃的爱护,我很放心。” 玄清道:“如今敬妃和端妃协理六宫,胧月性子又沉稳懂事,敬妃几乎一刻也离不开她。而且……”他刻意咬重了字音,“胧月是帝姬,不是皇子,而且这样年幼。” 我点点头,心口激荡难言,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玄清已经说的很明白,胧月是帝姬,永远不会威胁到谁的地位,而敬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旁人也不敢轻易动她。况且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时刻都带在身边,可见敬妃是下了决心一力要保护她。 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她父皇……” “很好。”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安定,“有绾绾两个字,皇兄和母后自然视她为掌上明珠,何况胧月本身就很讨人喜欢。”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轻柔为我拭去泪痕,我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他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他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爱护你自己。” 我投入他的怀抱,轻而坚定的点头,哽咽道:“是。我要好好爱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爱着我的人。” 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清,谢谢你。总是给我带来胧月的消息。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亏欠她太多了。” 清的手势安静而温情脉脉,温言道:“你已经为她打算太多,她在宫里,会活得很好,身为母亲,你已经尽力了。”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甘露寺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梵音入耳,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天际辽阔无尽,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有郁郁的河水蓬勃的气息,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迢迢不止。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简洁的衣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 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头发散碎地被风吹进眼中,我一次次拨开。他轻声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婉转接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仰头看他,“哧”一声轻笑出来。他下巴有新刮过的青郁的色泽,像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发,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 我一时调皮心起,用力拽下他额前一根头发。拔的突然,他“哎呦”一声,痛得皱了皱眉,道:“什么?” 我一笑对之,道:“你方才不是说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么?清郎青丝这样多,我便帮你拔去些烦恼情思,让你少少烦恼一些,不好么?” 他大声笑,曲了两指来夹我的鼻子。小舟太小,我躲亦无处可躲,只得被他夹了一下鼻子才算完,他道:“谁说情思烦恼了。你便把我头发全拔完了,我待你亦是一样。” 我轻轻啐了一口,道:“也不害臊。”话未说完就已笑倒在他怀抱之中。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淡淡的杜若清新。 他把腰间系着的纱袋解开,把袋中的萤火虫一只只放出来拢在我手心之中,问:“喜欢么?” 美丽的萤火,散发着清凉微蓝的光芒,若寒星点点。我惊喜道:“已经有满天星光,我不敢再多贪心。” 流水的声音湲湲潺潺,温柔得如情人的低语呢喃。我贪恋地看着,终究还是觉得不忍,松开手把萤火虫全放了出来,看它们漫漫散散飞在身边。 我的手一伸,探到他怀中,小小的矜缨便稳稳落在我手心之中。锁绣纳纱的织法,银色流苏,玳瑁料珠,在月色下有柔和的光泽泛起。 想是这些年他保存得悉心完好,矜缨没有半分旧去的样子。我小心打开,道:“积年旧物了,还这样贴身藏着么?” 他注视矜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虽然是积年旧物,但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身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矜缨中照例有几片杜若的花瓣,干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我的手指从红色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这张小像,我是我刚进宫那年的除夕小允子亲自为我剪的,以作祈福之用。他的手工极好,剪得栩栩如生。 我想起一事,不由好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却总忘了——这小像,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我想一想,“当日我在倚梅园中遇见的人,并不是你。” 他点头,“自然不是我。”他缓缓道给我听,“当日皇兄离席散心,走到倚梅园中遇见了你,我并不知晓。我只是见他带了酒意离去,又听说是去了倚梅园,因此不放心,才同李长一同赶过去看看。”他的声音略略低微,“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宫中开得最好的,当年纯元皇后入宫,最得皇兄的珍爱,这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都是皇兄陪着纯元皇后亲手栽下的,供她冬日赏玩。所以我听说皇兄中途离席去了倚梅园,才不放心亲自过去。” 我微微低头感慨“凡此种种前因,原来都是从纯元皇后而起。”我苦笑,“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逃开过她的影子。” 他温和安慰道:“其实你和她,并不是十分相像的。” 我点头,“你只管说吧。” “到倚梅园时,皇兄已经出来了,只吩咐了李长要尽快在倚梅园中寻出一个宫女来,我便知道,必是出什么事了。当时,也不过一时好奇,见李长扶着皇兄走了,便进倚梅园中看看。我想起,皇兄说那宫女与他隔着花树说过话,我便往花开最盛,积雪下足印最深处去找,便发现了你的小像挂在树枝之上,我便想应该是那宫女留下的。” 我掩唇轻笑,“你在怎知那宫女,也就是后来的妙音余娘子不是小像上之人。你见过妙音娘子么?” “见过”,他轻笑一声,“我一见,就知道她不是皇兄要找的那个人。” “小像虽然剪得栩栩如生,但到底不是活人,其实也并不能一眼看出是谁。” 他颔首,“这个自然,我也不是凭小像知道她不是你。”他的眉毛微微轩起,颇为得意,“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我故意不理他,“你爱说便说,不爱说,我也不要听了。” 他大笑,“因为足印。我那日看到雪地上的足印,比妙音娘子的双足小得多了。而且皇兄曾与我说起过,和他说话的那宫女懂得些诗文。而妙音娘子出身莳花宫女,怎么也不像说得出‘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话的人。既然不是她,我便拿定主意,把这小像匿藏了下来。” “为什么要藏匿下来?” “妙音娘子后来处处争宠,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若她真是当夜与皇兄说话的那个宫女,既然有心躲避,又怎会在成为皇兄的嫔妃之后时时处处惹是生非。可见决不是同一人。”他笑:“既然与皇兄说话的宫女自称是倚梅园的宫女,虽然未必是,但一定是这宫中的女子。她自然知道妙音娘子冒名顶替的事,却也不做声。我便觉得有趣,这样视君恩皇宠如无物,将皇权富贵视作浮云,又善解诗文,若只做宫女实在是可惜了。” 我忍不住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有心要把她瞒下来做自己的姬妾。” 清的眼中有荡漾四溢的浓浓笑色,道:“我并无这样想。只是觉得,若是可以,便与她做个诗歌唱和的知己,若让她沦落在宫中辛苦操持,或是有一日步了妙音娘子的后尘,要与她这样的女子争宠争斗,又有华妃高压,那日子实在是十分辛苦了。我总觉得,这样的女子是不该埋没宫中的。” 我苦涩一笑,惶然别过头道:“可惜,无论怎样逃,我终究没能逃脱自己的命。” 他回首往事,淡淡道:“所以当日你失子失宠,备受冷落。可是那一日我见你一袭素衣出现在倚梅园中为皇兄祷福,即便落了刻意之嫌,可是皇兄心里,是不会有半分在意的。” 我漠然一笑,“我总以为那次是他被我心意打动,却不晓得还有纯元皇后的缘故。” 他道:“你肯回头取悦他,皇兄自然是高兴的。虽然有些小小机心,可是在他看来只会是可怜可爱,更被你误打误撞选在倚梅园。所以你后来的得宠,已经是显而易见了。” 我低头,缓缓道:“我其实并不知道倚梅园的缘故。”我凄冷一笑,转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 他点头,“我知道。只是现在都不要紧了,不要紧了。”玄清的神色渐渐有些凄微,像被湿凉的夜露沾湿了花瓣的夕颜,更像天边那道薄而弯的月光,冷似秋霜,“我第一次在太平行宫见到在泉边浣足的你,听你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的句子时,我便已清楚,你必定是小像上的女子。虽然小像不是真人,我却实实在在有那样的感觉,一定是你。只可惜……我初次见到你时,你已经是皇兄身边最得宠的甄婉仪了。” 甄婉仪,的确是呢。那一年的太平行宫,我是最得宠的婉仪小主。 我极力不愿去回想惹我不快的与玄凌有关的往事,只笑道:“当日你好莽撞,看见我赤足也不回避,还敢问我的闺名,真真是个浪荡子。” 他握住我的手,颇有些赧然地笑道:“当日我真是冒失了,可是我从未在宫中见过像一般赤足吟唱的不羁女子。也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所以虽然知道不妥,还是问了出口。” 我笑着去羞他,用手指刮他的脸道:“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竟这样被你白白瞧了去。问名也是夫家大礼,你怎么能问的出口?!” 他大笑搂住我的肩,道:“想想真是呢。可见你我的之间缘分早定,否则我怎会问出那样的话,今日你又怎会在我身边。” 我羞不自胜,啐道:“我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呢,真真是运数不好。” 他也不答,只道:“我本想在寻到那名宫女时亲手把小像还到她手中,可是从见到你那时起,我便知道,这小像,我再也不会肯还出去了。” 我明白他的用心,低低道:“我知道,因为我是皇帝的人,所以,你能保留的,只有这枚小像了。” “在那些只能遥遥望着你的日子里,我所能保有的一切,都只有这枚小像。”他点头,如浮云一般的伤感中有显而易见的喜悦欢欣,“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我的手停留在他手心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轻轻道:“不会的。”他“嗯”一声,我道:“在宫中时,我便把你视作知己。只是,是我害怕自己的心。” “那么,你现在还害怕么?” 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妥,我靠着他,听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定定道:“只要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他的目光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 流萤飞舞周遭,明灿如流星划过。我微微侧首,他的温暖洁净的气息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下来。 第三十一章 北游 秋凉的时候,玄清策马而来,意气风发道:“皇兄许我北游两月,我已经收拾好行装,咱们一起去吧。” 我愕然,“你北游而去,我怎么能跟去呢?” 他笑:“我一向独来独往,微服出行。谁又知道我是王爷,而皇兄,他自得了新宠傅氏,哪里有空来理会旁人。我便带了阿晋,与你同游上京如何?” 我迟疑道:“可是我身着佛装,尚在修行中。” 槿汐在旁笑道:“娘子日日闷坐在这凌云峰里也无趣,不如去散心也好。反正咱们独自住在这里,谁又晓得咱们在不在了。娘子的佛衣换了就是,咱们还有好些旧年的颜色衣裳,带了换上不就和寻常女子一样了么?” 浣碧亦含笑道:“小姐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不如带上我吧。” 阿晋笑嘻嘻拍手道:“碧姑娘服侍娘子,阿晋我服侍王爷,四人一行,最妙不过了。” 槿汐温和道:“娘子和浣碧姑娘同去吧,奴婢留下看家就是。这时节北上上京,正是秋光如画的时候呢。” 玄清目色中尽是笑意,“咱们从未一同出游过呢,你可愿意么?” 大周建国伊始,曾在阳京定都过十二年,亦称“上京”。距离如今筑有紫奥城的京都“中京”大约三百里。大周建元十年,北境的赫赫屡屡进犯上京周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济格可汗甚至领精兵五千长驱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鸣关”。 雁鸣关西临喜陵江,南接阳京北界,北有指仙关紧接落铁山栈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落铁山之外茫茫草原戈壁,大漠群山,皆都是赫赫的领地了。因而雁鸣关是赫赫挥兵进入大周万里江山的要地,也是一道如铁锁屏障的关隘。因其关防所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仰头望去几乎与天相接,连大雁亦难飞过,每到秋深季节,往往闻得成群大雁盘旋周遭哀鸣不已,故而名叫“雁鸣关”。然而雁鸣固然悲哀不已,雁鸣关四周的百姓,亦是备受苦楚。赫赫部族常年驻于北地,逐水草而居,水草丰美的年节还可,若到深秋时水枯草竭,民无温饱之资,便会铁蹄南下,踏马落铁山边境烧杀抢掠,往往边民家园被毁、横遭战祸,苦不堪言。民生哀苦之状,令人不忍卒睹。 建元十年,正逢大旱时节,赫赫千里肥美水草尽成荒芜,入秋不过十日,气候竟然大变,寒暑暴降,数日后大雪降临,冰冻三尺。赫赫为求国运,维系部族命数,倾尽国力集合十万大军挥戈南下。 彼时大周亦在旱灾之中,何况连年征战刚刚平息,国家正欲休养生息之际,国力十分疲惫,军中关口粮草难免粮草不济,又遇天降大雪,守关将士谁也不曾料到大雪纷飞直欲迷人双眼之中竟会冲出赫赫数万铁骑,如同从天而降,霎时各个只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任由期铁蹄南冲而来。 若是雁鸣关被破,彼时的上京便如铁齿被断,喉舌尽会暴露在敌军面前。太祖征战十数年才打下的锦绣江山全要落入蛮夷手中,顿时国中人心惶惶,甚至有朝臣力劝太祖退居长江南岸,与赫赫划江而治,苟且守住半壁江山。 危急之时幸得大将齐不迟不顾征战沙场半生后的老迈之身,重披战甲抖擞上阵,以六十花甲之龄冲入战阵身先士卒,一箭射中济格大汗的肩头,迫得他跌下马来,一扫赫赫南下以来大周军士的颓唐之气,亦使赫赫士气大伤,萎靡不前。 建元十年十一月,赫赫元帅左都监阿不离率军再度攻打雁鸣关,齐不迟率军据守雁鸣关,在关右侧筑垒,称“灭赫坪”,并在地势险要处筑隘,设置第二道防线,严兵以待。十年十二月,齐不迟与赫赫军激战数日,终因力不及彼,退守第二道防线。赫赫将士披重甲,铁钩相连,鱼贯而上,齐不迟与其弟齐不退督军死战,以劲弓强弩大量杀伤赫赫军,赫赫军攻势不减,齐不迟派部将慕容政率精兵锐卒,持长刀、大斧攻赫赫军左右翼。十一年一月初一夜,大周军燃火落铁山,战鼓动地,出兵反击,并派王喜、王武诸将攻入赫赫大营,赫赫大军惊溃不止,赫赫元帅阿不离战死,受伤未愈的济格可汗遂引兵逃遁,旧伤复发死在半路之中。齐不迟乘势扩大战果,派慕容政诸将追击而上,杀敌万余人,血流成河。又命齐不退于赫赫军队奔逃回国的必经之地河池再设伏兵,再攻赫赫军队。赫赫军被迫退回都城藏京。 齐不迟一生征战,铁血丹心,终于于六十花甲之年凭此“雁鸣关”一战封侯拜相。居大周武将第一侯“定勋侯”,太祖钦命丹青妙笔画其画像,悬挂在上京太庙的偏殿“阳翼殿”中,名垂青史。甚至当年落铁山附近若有孩儿顽皮啼哭不止,只消大人哄一句“齐不迟来了!”孩子必定吓得不敢再哭闹了。 可惜天不假年,齐不迟在封爵三月后力竭而死,含笑九泉。其后人虽然被太宗以富贵荣荫化解兵权,不再手握大周万千兵马,然而身家富贵,宠遇优渥经历百年不衰。直到本朝乾元年间,齐氏一族渐渐人丁凋零,家族才逐渐式微。然而将门百年,积威犹存,名声显赫。而齐不迟的后人,如今在宫中的即是端妃齐月宾。这也是何以齐月宾自幼养在深宫,为玄凌必选嫔御的缘由。 齐不迟死后数年,死讯依旧被大周朝廷牢牢封锁,赫赫在雁鸣关一战后不仅折损元帅和数万兵士,连大汗也命殒途中。赫赫畏惧齐不迟的余威,加之元气大伤,数年内不敢对大周轻举妄动,一味地安分守己。不久,继任的赫赫大汗英格向大周议和,愿以落铁山为界,建立“互市”买卖,以牛马换取大周茶叶、丝绸、米粮,各守边境,永不互犯。 齐不迟死后大周其实已五多少可用之兵,加之雁鸣关一战,于国力民生的损耗亦不是三五年间就恢复的过来的。巴不得赫赫来议和,于是顺水推舟应承了。于赫赫和大周的中界河池双方歃血会盟,史称“河池会盟”。 大周和赫赫分别在上京和藏京建碑,刻盟文及与盟人名于其上以纪其事。双方在盟文中申明“和同为一家”的兄弟亲谊,协定今后“社稷叶同如一”,“各守本境,互不侵扰”,“烟尘不扬”,“乡土俱安”。还规定了大周与赫赫双方人员往来路线和设立“互市”等具体事项,约定“善以金银、牛马、皮张、马尾等物,商贩以缎细、布匹、釜锅等物”。 落铁山左近各五十里,设有“互市”,专门设立了茶马司,茶马司的职责是:“掌榷茶之利,以佐邦用;凡市马于四夷,率以茶易之。”又陆续开设马市十三处,“每岁贡马一次,以二月为期”。 然而建元十年赫赫兵临城下的情景太祖依旧历历在目,建元十二年一月,太祖迁都如今的中京,建筑“紫奥城”居住,又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为“金山公主”嫁于英格大汗为正室大妃。如此百年来,虽然大周与赫赫边境偶尔也有小冲突发生,然而终究保全了百年平安,再无遍地狼烟烽火燃起了。 此刻我与玄清携手游历中京,打扮一如民间夫妇。我着一身粉霞锦绶藕丝罗衣,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的芍药纹锦长裙,到底是秋凉天气,早晨起来禁不得寒,玄清随手为我搭上一件银丝边掐花对襟外裳。我对镜左右顾盼,不由笑道:“好喜气的颜色。”镜中的玄清亦是一身淡青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愈加显得身量颀长,神清气爽,濯濯如春月照柳。 我回首打量他两眼,唇角不由澹澹扬起,含了几分情味,笑道:“好好的怎么想起来穿这个颜色。” 玄清的手按在我肩上,足足把我本不娇小的身量比成了小鸟依人,道:“你穿了粉霞色,我便选青绿色来配你,颜色益发热闹了。” 浣碧捧了梳妆盒在手,仔细盯着我与玄清,忽然扭过头整理衣裳不再看我们,只淡淡笑道:“小姐和公子这样子,倒是很像燕尔之际一同去出游的新婚夫妇。” 我隐约觉得,如今浣碧的笑容越发浅淡了,总像隐在乌云后头的毛月亮,即使有清辉落下,也是隐晦而淡漠的。她更爱低着头,性子愈发柔顺隐忍的样子。 玄清闻言喜不自胜,便回头向她笑,“果然很像么?” 浣碧低一低头,柔声轻轻道:“公子若自己觉得像,那么看出来就更像了。” 我笑着戳一戳玄清的手臂,不觉红了脸吃吃笑道:“哪里有人这样问话的,也不害臊。浣碧是在取笑你了呢。” 玄清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神色,轻轻道:“我果然是觉得咱们像的。” 我听他这样说,更不好意思理会他,只拉了浣碧的手问道:“许久不作这样的打扮,我竟浑忘了,民间女子是梳什么发髻的。” 浣碧微微一笑,道:“小姐既是做新婚打扮方便与王爷出游,自然头发是要全部拢起来梳理成发髻的。”她一边说,一边手势娴熟地把我的头发全部拢好,然而盘到一半,她凝神思索,又重新拆了梳成一个寻常的芭蕉髻,为我挑选一枝赤金榴钗插上。那钗也不过是赤金的质地,只是上头一双明珠拇指一般大,洁白浑圆,熠熠生辉,越发同映得人容颜出彩,亦如明珠生辉一般。浣碧左右端详片刻,又去挑选珠花。此时窗下一盆秋海棠开得正娇艳。寻常民间的秋海棠,自然不如宫里是纯正的白色如聚雪凝霜。花瓣是斑驳纷杂的粉红,零碎重叠,却依旧十分娇艳动人。玄清折下插在我鬓边,只凝神微笑看着我,目光眷眷不已。 浣碧恍若未见,只挑了几枚点蓝点翠的梅花钿儿埋在我发丝间,如隐约其间的一点春心闪烁。 我对镜自照,粉红的颜色团团明艳,照得人的容色亦如春晓映霞,仿佛有无限明媚与欢悦从肌肤里满溢出来,这样的自己,我自己亦是不曾见过的。他与我并立其间,铜镜上描绘的图案也是再寻常不过的鸳鸯戏水,比翼连枝,粗陋的刀功,却掩饰不住那世俗安乐里的花好月圆、人世完满。我依在他肩头,只是一味盈盈浅笑。我甚少穿粉红、粉霞这般艳丽娇嫩的颜色,总觉得太俗气而喜悦了些。然而此刻穿着,只觉得粉红那样世俗的颜色也有无限的欢喜、无限的好在里头,才衬得起我此刻的心境。宛如鬓边秋海棠的花朵,花瓣密密簇簇拥挤在一起,整颗心亦是这样柔软而欣悦的。于是索性又择了一条绯红绣并蒂海棠的手绢别在衣裳排扣上。 第三十二章 江山 如此携手并游出去,仿佛陌上春游的少年少女,带一点期待与满足的心思,同去游历“上京八景”。上京地域偏北,自然不如南向的中京风光明丽娟秀、山水如明珠熠熠。然而也有十分出名的“八景”,分别是:万泉垂钓、天柱排青、辉山晴雪、花泊观莲、皇寺钟鸣、浑河晚渡、塔湾夕照、柳塘避暑。 尤以“辉山晴雪”风景最佳。然而玄清喟叹道:“风景最佳处,未必最得游人流连欢喜。” 我不由好奇心起,问:“为何这般说呢?” 玄清负手仰望辉山,淡淡道:“大凡世间风景秀丽奇绝处,往往在险峻处方能得见。而世人常常耽于安乐畏惧险地,往往只肯口传其美名而不肯亲身涉及。就如辉山晴雪,在山脚仰望的人多,上山观雪的人到底是少了。” 我依言望去,果然见山脚下人潮济济,而山顶冰雪寂寞横绝,万籁俱寂。唯见玉山横亘如卧龙横倒,阳光辉洒折射其上,如耀眼水晶光芒四射,令人神往不已。 玄清道:“辉山山高百丈,在山顶北望,可以看见赫赫的大漠红日,南望则可遥遥见中京无限山河美景。这是何等开阔景致。” 几日来游览浑河晚渡、塔湾夕照、万泉垂钓,不过是稍稍胜于平常之景的所在,若非有他相伴,亦觉得只是普通。如今听玄清一说,不由心向往之,兴致勃勃道:“既然无人肯去,不如咱们自己上去可好。”我顿一顿,心底明亮恳切道:“冰雪满山,只待你我。” 玄清与我相视一笑,爱怜地抚上我的肩头,道:“我不过说说罢了。山上那么冷,我怕你身子受不住,咱们今日又没带衣裳出来、又没带多少银子。” 我俏丽一笑,道:“那怕什么?” 我顾盼人群间,见远远有一个贩夫担着紫貂狐皮来贩卖,我招手唤他过来,翻一翻见质地还好,伸手拔下发髻上的赤金榴钗递到贩夫手中,笑道:“我拿这个跟你换三件紫貂皮的披风,好不好?” 他狐疑地望着我,一时不敢去接,我指着钗上的一双拇指大滚圆的明珠细细说与他道:“赤金也就罢了,这颗明珠至少抵得过十筐你手里这样的貂皮,你不会亏的。” 贩夫仔细攥在手里瞧了又瞧,生怕我后悔,忙忙地藏进怀里,满脸堆笑地挑了最好的三件貂皮披风送到我手里,又赠了手套、围脖,欢天喜地的走了。 浣碧不免有些心疼,道:“这样好的明珠,换这三件貂皮可真真是不划算。” 我一笑置之,道:“千金难买心头欢喜,何必吝啬一颗明珠呢,不过也是就是一颗明珠而已。” 玄清笑着拉过我的手,道:“肯爱明珠换一笑,便是说你这样的了。你这样明快大方的性子是最好的。” 玄清意欲叫来两乘软轿抬我与浣碧上山,然而轿夫一听说要去辉山山顶,忙不迭摆手,苦着脸劝道:“公子和姑娘们兴致好,可这辉山山顶全是雪,着实太冷,路又滑,很不好走呢。这趟差事咱们是不去的。” 我拦下他的手,笑吟吟道:“不必去费那劳什子,咱们便由着性子走,能走到哪里便算是哪里,也算十分尽兴了。” 浣碧亦温默笑道:“公子别太小瞧了我与小姐,咱们也不是那起子娇滴滴弱不禁风的。” 玄清抚掌大笑,“既然二位姑娘都如此说,清自然不能示弱于人,一定奉陪到底。只是有样东西,却是不能不准备下的。” 我不由好奇,道:“是什么?” 玄清自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气味甚是难闻,颜色也黄黄的,是粉末状的东西。 浣碧凑近一闻,蹙了眉头道:“好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呢?” 玄清道:“是蛇药。辉山山顶冰雪满山却也不是最可怕的,再冷多穿些衣裳也就是了。”他郑重了神色,“辉山有样最可怕的东西,便是寒蛇。没有到过辉山的人是不晓得这样东西的。别的蛇一到寒冷处就要冬眠,而寒蛇却不是,依旧活动自如,而它也只能生活在冰雪寒地。寒蛇体形虽小,却有剧毒。若被咬中,轻则昏迷,重则便一命呜呼。涂上这些蛇药,可以确保无虞。万一被咬,内服外敷,也有些效用。”玄清见我与浣碧一脸吃惊害怕,笑着安慰道:“不过寒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而且在辉山的数量也不多。只是虽然未必会遇上,但还是准备万全的好。” 浣碧心下害怕,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不要去山顶算了。那寒蛇听着就教人害怕。” 玄清笑道:“若为一蛇二舍弃如此风景,实在有些可惜。”他看我,“嬛儿,你意下如何?” 我盯着他手中的蛇药,笑道:“不是说有它就可确保无虞么?”说着取过蛇药,便抹在手上。玄清会心一笑,也抹在身上。 我向浣碧道:“你若害怕,在这里等我们也好。我与他去去就来。” 浣碧看看我,又看看玄清,眼中微微一亮,小声道:“我也去的。” 其实山路并不难行,辉山山脚遍长葱茏苍翠大树,树木森森参天直立,叶子阔大清脆而轻薄柔软,十分好看。再往上去,树木愈加森森,颜色也往苍黑色中去,多为松柏,地下落了绵绵满地的松针,一脚脚踩上去十分松软,如踏在织锦地毯上一般。然而松针的颜色或苍绿或松黄,却比寻常富丽灿烂的大红簇金织锦美上数倍,更见天然风趣。再往上,碧绿的长草芨芨也成了短簇贴地的小草以及苔藓,偶有几棵树,也是枝干遒劲崎岖,有苍劲风骨,傲然独立其间。 原本山脚树木繁多处尚且游人如织,到了草长处,已经游人稀少,偶尔有几人驻足,穿着貂皮暖裘,也是迟疑着停步不前,皆是举头仰望满山冰雪皎洁,发出阵阵惊叹。 方才山下还是初秋晴暖的天气,到了山腰此处,已觉得寒风侵骨,阵阵袭来。寒气如刀,浣碧身子已经微微发抖,依在我身旁。 玄清看她一眼,向我微微一笑,道:“请娘子做主,咱们还要不要上去?” 我笑着睨他一眼,嗔道:“越发爱油腔滑调了,实在叫人讨厌。” 我仰望山顶,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耸,如一条玉龙腾跃起伏。灿如金粉的阳光照耀其上,那种璀璨与神圣的高洁,那种洁白仿佛从天际垂下的圣洁,让我不由得屏住气息,心怀崇敬。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去山顶瞧一瞧,那种会当凌绝顶、俯瞰天下的感觉。我肯定道:“既已到了这里,自然要去。与其终身仰望,不如亲自登上去看一看。” 我让浣碧把银灰色貂裘披风裹上,又取了一件深紫色的披风为他披上。他穿这样深紫到发黑的颜色其实很好看,越发显得气宇轩昂,如自云中而来,通身掩盖不住的高贵清逸。我帮他结为貂裘上的结子,貂皮油光水滑,拂过手背时只觉触手温柔,心下蓦地一软,举眸盈盈望住他。他却也正好瞧着我,眼中温柔神采,直胜于貂裘的温暖柔软。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低头盈盈一笑,低声道:“做什么呢?浣碧也在呢。” 他的笑意温柔而坚定,“我只想牵着你的手,无论风雪,一路同行。” 心口洋溢出极暖和的温度,仿佛清晨的第一道阳光,这样明亮而灿烂地照耀在身上,光华沐浴。 我的笑容满满地绽放开来,如三春的花骨朵一齐骤然盛放。我低低道:“好。” 我与他十指紧扣,一根根地交错着扣在一起。这样牵手的姿势,是他说过的“同心扣”的姿势,十指交握,生死也不分离。 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为我系好紫貂披风,紫貂的毫尖有簇簇点点的银灰色,远远望来,比他身上那件颜色浅了些许,却是相映成辉。一边厢,浣碧也已经穿戴好,三人一同上山去。 山路越来越陡,因为人迹罕至,冰雪渐渐覆盖其上,几乎已经无路。并没有下过新雪的痕迹。前方的路上有两对足印蜿蜒而上,足迹清晰。 我不由暗暗纳罕,向玄清道:“竟然有人与咱们兴致相同,还捷足先登了呢。” 玄清亦笑,“如此也好,也可见咱们不是曲高和寡。” 我虽然走得吃力,却也大笑,“这样风趣的事,又怎会曲高和寡呢。” 到山顶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然而山顶冰雪凛冽,却也有松柏挺立,冰冻霜雪积压枝头,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放。雪压青松,恰似白玉嵌翠,蔚为壮观。 山顶寒风凛冽,然而站立其间。见赫赫境内大漠无尽,戈壁黄沙飞扬、红河日落孤烟,漫天红光泼洒蜿蜒似长江波涛,汹涌半天。而大周境内,同一轮红日夕阳如一颗温软闪耀的红宝石,灼灼悬挂蓝天之上,天际是纯净的湖水蓝,之后是近乎纯白的颜色,纯白之后却是灿烂绚丽繁复似蜀锦的霞色光影。连蜿蜒无尽的青山绿色,亦染上了这样华丽浓醉的颜色,迷离四散。上京中,市肆鼎盛,人烟热闹。钟鸣鼎食之家,晚景时刻轻烟四散上京城中,放眼望去,多是富豪之家的五彩琉璃墙瓦。那些人家,应该,也正上奏着丝竹管弦,享受着人间富贵情趣吧。 南地的繁华锦绣、纸醉金迷、红尘奢华,一如这天际云霞,令人沉醉。 我无心去欣赏如此好霞光。 眼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浓醉山水、繁丽人世皆在自己左右,苍茫天地间山山水水几乎可以盈握在手中,不由胸怀激荡,顿时生出一股“握江山于手掌”之中的豪情壮志。 我自肺腑间感慨出来,“果然江山如此多娇,令天下英雄豪杰皆为此折腰。我即便是一小小女子,亦愿为此倾倒。” 玄清拢一拢我的身体,问道:“冷不冷?” 我心中辽阔激荡,兴奋得脸色通红。玄清抚一抚我的脸颊,道:“怎么高兴成这样?令天下英雄豪杰尽折腰,你的心思倒不亚于男子了。” 我粲然笑道:“君子见此,莫不兴天下兴亡之感。我是女子,亦有所同。” 玄清向赫赫方向远远一指,朗声道:“你瞧见了吗?那里黄沙红日,大漠孤烟,正是赫赫境地。当年赫赫的济格可汗挥兵雁鸣关,意欲直取上京,夺取我大周锦绣江山。幸得大将齐不迟率军血战数月,才换回我大周今日祥和。”他豪情顿生,“所谓男儿当如是!若清早生百年,得遇此战,必定要驰骋疆场、浴血奋战,才不枉我男儿一生。” 他的雄心,我如何不晓得。只可惜……我神色微微黯然,只可惜了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这一生,注定是要将锋芒收敛在他的玩世不恭中了。 冰雪的清冷,一分分投上我的心头,也蔓上他的容色。他注目赫赫河山,大有不平之意,“如今赫赫的摩格可汗蠢蠢欲动,其野心不下于他的先祖济格可汗。赫赫与大周自河池会盟后已经有百年未曾有大征战,虽然偶有小争斗发生,却也是和平为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世间常理。摩格可汗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壮大自身。前些年皇兄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战事上,力图收复疆土,后又为平定汝南王费了不少精力,难免对赫赫有所迁就也有所放松。摩格野心勃勃,只怕十年之间,赫赫与大周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我微微沉吟,“大周兵力不弱,只是兵士再强悍,也要有将帅带领。那么如今朝中,可有有用之将才?” 玄清微微苦笑,只是不语。我顷刻已经明白,大周一向重视以文治国,限制将领兵权。仅以玄凌的乾元一朝就已知分晓。汝南王在平定西南后被囚,甄家平定汝南王之患后被流放。敢问国中,宁有谁再敢效命沙场?都只能埋头读书了,以文取仕道。 如此一语,我与玄清自是各怀伤感了。 第三十三章 蛇毒 浣碧见我们都是沉默,看一看天色,道:“太阳快落山了呢,山上又这样冷。景也已经赏了,不如赶紧下山去吧,要是太晚还滞留在山上就不好了。” 我默然点一点头,三人正要携手而下。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呼呼嗬嗬之声,四周寂静,越发显得这声音十分突兀而怪异,听着叫人心中生惧。 只见玄清低头微一思索,忽然大声道:“不好!”随即循声奔去。我与浣碧面面相觑,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见玄清神色大变,也晓得不好,立时也顾不得别的,跟着他跑了过去。 我与浣碧到底脚程慢,奔到怪声发出之地,却见有一男一女横躺在雪地之中,皆是面色发黑,尤其是五官周围,更是乌黑如墨一圈。二人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然而双眼以下却是满面堆欢,裂嘴嘻笑,发黑的口鼻扭曲不已,银白色的雪光反照之下,显得无比诡异,叫人望而生畏。二人双膝蜷曲,手脚痉挛不止,时断时续地抽搐着,口中发出“嗬嗬”怪声。 我与浣碧见了这诡异场面,登时齐齐愣住。浣碧心下害怕,下意识地躲到我身后。 玄清在我身前一挡,急道:“小心!那两人种了寒蛇的毒了。” 浣碧闻得此言,“啊!”的一声吓得连退几步。我没见过这种场面,心中自然有些害怕,只牢牢看住他道:“怎么办?” 玄清低喝一声道:“救人要紧!”我用力点一点头,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玄清掏出怀里的蛇药向我手中一扔,他力气极大,一把压在那名男子身上,一壁用力控住他的挣扎,一壁低声向我道:“内服外敷,把蛇药倒在他伤口上!” 我手忙脚乱,一时想不到该从何处去找到那人的伤口,况且被蛇咬啮的痕迹本就细小。忽地看见那人穿着华贵的银针狐裘,唯有双手裸露在外,倏地抓起他的左右手,果然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两枚小小的牙痕。忙解下衣裳上挽着的手绢勒住他的伤口近旁。伤口附近被死命以勒,伤口的洞孔立刻豁然张开好些,我忙忙把药粉洒到他伤口上,厚厚洒了两层。 这男子一身富丽风雅打扮,好似寻常富豪人家公子哥儿。然而在看到他虎口的一瞬,我几乎一愣,极厚极硬的一层老茧,厚实地微微发亮。我稍稍迟疑,又去看他的手心和十指,亦是如此! 那人牙关紧咬,却怎么也掰不开灌进药去。我既得一头热汗,只得去看玄清。他立刻会意,用力在那男子下巴上重重一击,那男子便张开了喉舌,我把药粉倒入他口中,又取出皮囊中的水将他口中药物冲了下去。 玄清看看他的神色,顿时如释重负,轻声道:“赶紧去看那名女子。”我依言与他一同过去。那名女子似乎十分痛苦,原本清丽的脸庞扭曲得厉害,口中已经不能言语,只能“呜呜”发出怪声,如夜枭凄厉的嘶鸣喊叫。我瞧她面如死灰,牙关紧咬,似乎欢喜似乎痛苦,诡异到难以言语。玄清重重击在她下颌上,她却毫无反应,依旧咬紧牙关。玄清眉头深锁,翻一翻她的眼皮,忽然垂头丧气起来,道:“她中毒太久,不中用了,瞳孔都已经散大了。”我心中大惊,忙把药粉下雪般洒在她入枯枝般没有生气的手上,心中也十分惊惶。 玄清按一按我的手,低声哀伤道:“没用的。” “没用的”,他的一句叹息重重敲在我心上,入巨石潜底一般。我望着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奇异的感觉——我是要救她的,否则……我自己也不知道,只隐隐觉得不祥。 我正想着,那名女子却在我怀中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直如秋风中一片被吹得直打转的叶子,破碎而凛冽。也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爆发出来的疼痛,她痛苦得蜷缩成一团,额头手上青筋暴起如青蛇横亘,整张脸如被墨汁尽透了一般,从皮肤底下透出一层层黑来。 我问玄清,“她是不是要死了?” 玄清痛苦地别过头,“是。但不会那么快。寒蛇的蛇毒发作起来极折磨人,痛楚难当。却不会立刻死去。她虽然瞳孔已经散大无救,却总还有一刻钟的性命。” “那么,她一定会死,是不是?”玄清低低“嗯”一声,别过头不忍看她。 我见他侧身过去,腰际的软银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小小的匕首,那匕首原是他防身用的,十分锋利,几乎吹刃断发,才这般放在身边。我轻轻“嗯”一声,霍地拔出匕首插入那名女子心口。 我心志坚定,这一串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那匕首拔出时锋利的青锐寒气比霜雪还冷扑在脸上,那感觉还未散去,匕首已经迅速地刺进人体绵软而温热的血肉中去。“扑”地软软一声,淹没其间。那声音是十分温柔的,像情人低语间偶然的一句呢喃。 她死了。 她的身体平静下来,仿佛沉寂于季节中不再飘零的一片落叶,彻底归于尘土。 浣碧在旁目睹这一切,愣愣片刻,“啊”地一声失声尖叫起来。玄清大惊失色,道:“嬛儿!你做什么?” 人杀完,出人意料的,我已然平静下来,安静道:“我杀了她。” 浣碧的尖叫还在继续,对我示意她安静的语言置若罔闻。我反手一个耳光清脆打在她脸颊上,低喝道:“给我闭嘴!” 玄清一把拦下我的手,不敢置信地盯着我,“你杀了人,还打浣碧?!” “是”,我坦荡回望着他,“这是雪山,常年积雪。浣碧的叫声即便不把旁人招来也会引起雪崩。我虽然杀了人,却不想陪葬。” 玄清气结,指着地上的尸体道:“她与你无怨无仇……” “如果有怨有仇,我必定眼瞧着她痛苦完这一刻钟再死。”我望着玄清,语气尽量柔和些,“清,她瞳孔已然散大,你也说她没得救了,何必还要她活活痛苦?” “你……”玄清无言以对,不能反驳我,只得道:“毕竟是一条人命……” 我反诘,“那么,你情愿看她受尽痛苦死去?” 玄清默然摇头,蓦地抬头,眸光幽暗,“嬛儿,我承认你没有做错。”他微微闭眼,近乎叹息,“可是你的狠辣,出乎我的意料。” 狠辣!我的狠辣!我几乎冷笑出来,一股戾气因他的话语而从心底的某个深处汹涌喷出。我狠狠笑道:“我狠辣?”我冷淡了语气,“难不成你觉得从宫力活着出来在你面前的甄嬛真的洁白纯真、善良无辜,是任人宰割的绵羊?”我冷笑,“狠辣,是我的傍身之技。杀她亦是救她。可是杀她之前,死在我手中的人早就不止她一个了。” 他的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如青瓷上烙出的白印子,狠狠烙下去,有焦苦的白烟滚烫地刺人的眼睛,痛得睁不开。 心底有骤然而澎湃的失望,是对他,更是对自己。我心底的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发而出,“此时此刻是否发现,我其实并非你理想中的人。你爱的甄嬛纯真洁白,并不是我。或者,你爱的,只是你的某一个理想,而不是我本身。”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能清楚听到积雪缓缓融化的声音,缓慢地一滴,良久,又一滴。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有一把荒芜空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冷冷道:“你杀了她?” 我寻声望去,正是方才那名男子,他已然清醒过来,盘膝坐在雪地上,只是气息虚弱,脸色金黄如蜡,凄惨地耀眼。我正在气头上,反手把染血的匕首掷在地上,索性坦然大声答他,“是又如何?!” 金属落地的声音“叮啷”地刺耳。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虽然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然而一身银毫狐裘,气势丝毫不减。“多谢。”他说得真挚而恳切。我一震,然后他说的话更叫我吃惊,“那蛇一口咬下去,是两个人的性命。”他的语气是温柔而伤感,伤感之中更有沉默的叹息。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忽然醒悟过来,亦惊道:“她怀了身孕?” “不错”,他点头。“如果生下来,会是我和她的第三个儿子。” 我微微一笑,“是否第三个儿子我并不关心,只是……你们赫赫人一向重视儿子。”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嘿嘿一笑,“你如何知道我是赫赫人?” 我微笑欠身,慢里斯条地抚摸着貂裘柔软暖和的皮毛,“你的口音和打扮没有丝毫破绽,是你的手出卖了你。”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我徐徐道:“你手上的老茧是长年拉弓射箭造成,没有二十年的苦练绝不会有那样的老茧。而大周崇文薄武,除了军士之外绝没有普通百姓学习骑射,更遑论十分擅长了。而军士皆在营中,怎会有闲情逸致在辉山上游荡。赫赫马背上得疆土,最攻骑射,才会有这样的印记。如果你愿意,可以让我身边的公子看一看你的小腿肌肉,内侧必定结实胜于外侧,那是长年骑马的缘故。” 他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只顾左右而言他,“这种蛇真厉害,我不过无心踩了它一脚,它便险些要了我的命。”他目光犀利并不亚于我地上匕首的寒光,他盯着我,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弧度:“你很聪明。可是你知道,太聪明的女人会怎么样么?” 我笑容不改,只优雅地挽一挽手臂上的翠玉手钏,“你会杀了我?你现在的身体足够力气杀我么?甚至不需要我身边的公子出手,我就能用杀你妻子的匕首杀了你。” 他镇定的笑,微笑不已。他坚硬的轮廓因为这笑容而柔和许多,“我根本不想杀你。”他顿一顿,“聪明的女人,同时具有美貌,是很容易叫人喜欢的。” 我“噗哧”一笑,那笑激发起方才的痛楚,轻嗤道:“方才你若是听见,必定听到那位公子说我狠辣。那么,对于一个狠辣的蛇蝎女子,你还敢有非分之想么?” 我故意将自己说的这样不堪,心底的难过被面颊的笑容完好地掩饰住。眼角余光瞥去,见玄清闻言,目光倏忽一跳,定在我身上。我转头别处,只不肯看他。 他仰天大笑,“如果一个女子身负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倾慕于你。” “是么?”我只当笑话听,蓦地转首瞟向玄清,我有心要刺痛他,于是粲然一笑道:“果然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果然玄清目光一跳,神色哀伤。 那男子定一定,牢牢逼视着我。想来蛇药十分有效,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神色也转圜过来。我留神打量他,他大约三十左右,五官极有棱角,剑眉横张,一双黑沉沉眸子深沉如鹰,偶尔一道眼光波转,却如苍茫大海,转瞬无迹可寻。虽然刻意做了寻常富贵子弟的打扮,然而眉眼间那股霸气与锋芒,犀利如剑光跃虹,分毫消减不去。他嘴角牵引算是笑了一笑,然而眼眸中殊无笑意,“一个女子兼有美貌、智慧和狠心,着实会叫人倾慕。你这样的女子,我走遍赫赫也没有见过。所以我很想杀了你或者带你走,让周朝再没有你这样出色的女子。” 玄清本是默默听着,闻得这一句,饶是他涵养再好,也按捺不住,口气放重,道:“这位公子,你的言辞已经过分了!” 他见玄清长身立于一旁,温文尔雅,书卷气极重,不觉神色轻蔑,道:“你是她什么人?” 我心头本就生玄清的气,此刻一齐发作起来,笑盈盈道:“自然算不得什么人!”我剜了玄清一眼,只向那男子道:“他若是我什么人,方才你说‘倾慕’二字轻薄于我时,他就会斥责你了。哪里还到此刻呢。” 那男子不置可否,道:“也是。不过,我倒瞧着你们像是小两口在赌气。”我啐了一口,只不理会。他嘿嘿一笑,“只是我不管你和他是不是小夫妻。你自己选,是要死还是要跟我走。” 玄清闻言气得脸色发白,漫山冰雪,越发显得他容色苍白如白璧微莹。玄清再忍耐不住,一步跨上,横挡在我身前,将我护在身后,冷然向那男子道:“我不许你冒犯她分毫。我方才救了你,自然也杀得了你!” 男子盘膝而坐,被寒气呛了两口,方定了气息,道:“虽然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向来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我虽然中了蛇毒没有完全解去,可要对付你,自然绰绰有余。” 玄清淡定一笑,道:“如此,请尽管一试。” 男子下颌微仰,昂然道:“你们周朝的男人何来男儿热血、铁骨铮铮。放眼周朝,我看得入眼的不过是你们从前的汝南王玄济,后来他被囚禁,听说你们皇帝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拿下他。平定汝南王,有一位姓甄的少年将军还颇引人注目,只是后来犯事被流放,也不知所终了。周朝没有一个可用的将才,国中又尚文不尚武,百姓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只凭一众散兵游勇,我还未必放在眼里。” 他如此嚣张,我却也不放在心上,以玄清的本事,要对付中了蛇毒的他,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听那男子的口气与神态,却是极有把握。而且对大周政事颇为知晓一些,倒真不知是什么来头。万一真是在赫赫族中颇有地位,一旦为玄清所杀,反而要牵扯出我与他私自出游、过从亲密的事来,倒是得不偿失了。我暗暗思忖,若他就近还伏又帮手,或者有人前来援手,这个事情却也棘手。玄清独身自然能应付自如,可是拉上我和浣碧两个,却是大大的麻烦和掣肘。 而且,我也不愿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我靠近玄清身边,极力压低声音,道:“先别动手。” 他一怔,很快“嗯”了一声。 第三十四章 解隙 我轻轻一笑,笑声在空旷的雪野里格外清脆,隐隐有回声清脆,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女子在若无其事的轻笑。我轻轻格开玄清的手,曼步上前福了一福,道:“蒙您垂爱,小女子自然不胜荣幸。只是你倾慕于我,不过是认为我足够聪敏,相貌又还不算污了你的眼睛,或许更看得上我那不入流的狠辣。”我侧头妩媚而笑,鬓角珠花玲玲而动,沙沙打着脸颊。“可是……” 我故意迟疑,吸引他注意倾听,说话间一个眼神递给浣碧,若有似无地瞟过地上的匕首。浣碧会意,蹑手蹑脚拾起匕首,掩到男子身畔。 我幽幽向那男子道:“你仔细瞧瞧我,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好呢。” 他倾神打量于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眉头一皱,神色痛楚,眸中凶光毕露,迅即转过身去看浣碧方才站立的方向。浣碧手足敏捷,几步已经躲到近旁玄清的身后,神色慌张不已。 我拍一拍浣碧的肩膀,安抚道:“怕什么,不过戳了他一刀,又不是要害,他可死不了的。”我故意笑吟吟打趣道:“浣碧,从前你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今天怎么手下留情了。” 浣碧讪讪道:“长久没动手,手腕都软了。” 那男子神色大恨,忍痛反手一把拔出浣碧掷入他肩胛的匕首,半截锋刃上俱是血迹殷红,嘀嗒落在雪白冰雪之上,如开了一朵朵嫣红的腊梅。他意欲起身,然而蛇毒未清,肩胛又受了伤,到底体力不支,又重重跌了下去。 我清浅而笑,徐徐道:“嗳,你可别乱动,要不然伤口裂开可有你受的。” 他大恨,“你要杀我,自然有这男人为你出头。何必叫一个小丫鬟用这等龌龊手段暗算于我,岂是君子所为?” 我止不住格格而笑,举袖掩唇道:“我与浣碧本就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乎君子所为。何况你方才欲强行夺我回赫赫,又岂是君子所为?我又何必以君子之道待你。”我指一指浣碧,“她是我的侍女,你觉得如何?”我娓娓道:“她的容貌自然不十分输于我,讲到聪明狠辣,方才她能在你毫不觉察的情况下,无声无息靠近你用匕首掷伤你,也算是厉害了。” 他神色阴沉似乌云密布,沉默片刻,爽然道:“不错。” 浣碧仿佛惊觉什么,急急唤我,“小姐……”我示意她噤声,她只得望着玄清,双唇紧紧抿住。 我含笑道:“我不过区区一民间寻常女子,我的侍女尚且如此能暗算于你。可见大周聪慧机敏、容貌妍丽又果敢的女子不计其数,任选一人都会得到你的倾慕。那么,请问尊驾,你是要一一抢走呢,还是尽数杀了。”我抚一抚脸颊,“无论哪一种,我都敢担保,你不能像混进上京一般再安然无恙地出去了。” 他神色微变,眸光犀利而寒冷,“你倒为我打算的清楚。” 我直截了当道:“自然。因为我看得出来,尊驾是爱惜性命的人。” “何以见得?” 我讥诮道:“因为你知晓我杀了你妻子与她腹中孩子,你也说她为你已经生育了两个儿子,如今腹中是第三个。那么对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你得知她死讯时是何表情?你明知是我杀了她,却不想报仇,虽然我是为他好,可是身为丈夫却不闻不问,还要将我这个杀妻仇人纳为己有,实在不合常理。唯一能够解释的是,一则你并不重视她,不打算为了她以带伤之身与我们起冲突;二是你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虽然难过也只能忍耐。所以,你总是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的。” 他嗤地一笑,漠然道:“用你们周朝的话来说,你倒是我半个知音。” 我骇笑,“不然。尊驾夸我是半个知音,我已经觉得尊驾个性凉薄,若真了结了尊驾,只怕我会因为害怕而落荒而逃。所以,实在不敢担当‘知音’二字。我只盼再不要见到尊驾尊容,已经是毕生大幸。”我比一个手势,“尊驾请自便吧。” 他狐疑,“你放我走?” 我反问:“否则,你以为我要你的性命来做甚么?” 他的目光似钢刀划过我的脸颊,许是我的错觉,竟仿佛有一点温柔与激赏在里头。他踉跄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倒也稳当了些。 浣碧见她转身就走,轻轻“嗳”了一声,指着地上他妻子的尸首道:“你不要你娘子了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点丧妻之痛的哀戚也无迹可寻,道:“已经死了。难道要我背着尸体出城么?”他看我一眼,冷冰冰道:“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你要还一个给我。记住!”说着再不回头,转身离去。 浣碧气到无以复加,恨恨道:“世间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男人,尸体不要,难道连埋一下妻子的尸身也不肯么?简直枉为人夫!”说着叹气看那女子,“她真可怜!” 玄清抚着我的肩膀,“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半跪在雪地里,伸手扒开女子身边的积雪,清冷道:“世间男子的薄幸自私,浣碧你是第一次见到么?何必还要生气。” 玄清望一望我,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与我一同扒开积雪,将女子埋入雪中。十指冻得失去知觉,我缓缓呵一口气暖手,看着地上隆起的雪包,叹息道:“本是洁净女儿家,如今归入洁净雪中,倒也比埋于黄土要好得多了。” 浣碧紧紧依在我身边,轻声道:“小姐,你方才要我去拿匕首掷他,我真害怕,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亲手杀人,我今天也是第一回。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沾染血腥呢。浣碧,今日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掷伤了他,我也找不到说辞应付他。” 浣碧神色疑惑且愤愤,“有公子在,要杀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一定要放他走呢?他这样轻薄小姐。” 我的目光迎上玄清的目光,轻声问:“你如何看?” 他略略沉吟,眉毛有曲折如新月的弧度,道:“此人在赫赫必定颇有权势。”我知道他的思量,赫赫可汗之下有南院、北院两位大王,分管政事,颇具权威。玄清自然在他二人身上留心。 我颔首,“至少也在将帅一流。那么,他为何而来?” 自然不会是为了欣赏辉山晴雪的美景。玄清神情肃然,“只怕是为了刺探两国之事。”他摇头,“边防松懈至此,赫赫国人竟可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 我想一想,“他的打扮与大周国民无异,边境又有互市交易,他若打通关防,自然能够进来。” 玄清道:“待我回京,自然要禀明皇兄要加紧边防一事。赫赫的野心,由此可见一斑了。” 我沉默颔首,只不过,我心中另有一层意思未说出来。浣碧听得疑惑,问道:“小姐怎么知道那人在赫赫身份显赫?” 我道:“你可留意他身上所穿的银毫狐裘?或许乍看之下和寻常的并无区别,样子又制的普通。可是寻常的银毫狐裘毛色灰黑,只有毛尖有银白一点。可是他所穿的银毫狐裘却是毛色纯黑,半点杂质也无,毛尖的银灰也十分齐整,想必是出自‘墨狐’身上。墨狐数量极少,它的皮毛做成的银毫狐裘的好比大周宫中用的南珠,十分难得,只供贵族享用。穿得起这种银毫狐裘的,必定是赫赫一族中非寻常等闲的人物。” 浣碧静声片刻,怯怯道:“小姐,我方才以为……”她微微迟疑,“我以为小姐在他面前夸赞我,是要我代替小姐跟随他去赫赫。” 我一怔,旋即笑道:“你可多心了。” 浣碧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多心了。我以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只脸色绯红,垂首默然。 玄清微笑道:“你是嬛儿的妹妹,她怎会如此?” 我睨他一眼,冷冷道:“方才是谁说我狠辣,如今又来打圆场。” 浣碧拉我的手,柔声道:“小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惊叫起来的,小姐是该打我,我没有怨言。” 我心疼地抚一抚她微微红肿的脸颊,道:“好些了么?是我不好,一时情急下手太重了。我并不是存心要打你。” 浣碧含泪道:“我知道的。” 玄清温和中带了歉然,道:“天已经黑了,山上太冷住不得人。咱们还是从原路回去吧。”我默不作声,玄清让浣碧陪伴我,自去折了几枝松枝来,摸出腰间的打火石打了燃上。松枝的火把火焰明亮,燃烧时有清香溢出。 玄清一手举火把,一手便来拉我的手。 我缩了缩手,背转身去,玄清叹口气苦笑道:“方才是我不好,说话伤你的心。可是现在天黑路滑,你拉着我的手才好走啊。”我无法,只得把手交到他手里,二人携手而行,他力气又大,自然走得稳妥而迅疾。浣碧独自一人跟随在后,不免就落后了一大截。 我与玄清因方才一事有了心结,难免二人有些神色郁郁。片刻,玄清停下脚步,伸手向浣碧,道:“三人一同走吧”,说着便将手中的火把递给浣碧。 浣碧不由一愣,脸色一红,随即看向我来。我见她一人着实走得吃力而艰难,心中也是心疼,便点头应允。浣碧把手交在玄清手中,并接过火把,与我一左一右走在他身旁。我见她一味低着头只是默默走路,嘴唇微动似在低声说着什么。不由道:“浣碧,你在说什么?” 她猛然一惊,脸色越发赤红如霞,连连摇头。 我见她不说。又见玄清只扶着我们一味往前走,也不说话。心中更惦记着适才玄清所说的话,心中愀然不乐,也不肯再说话了。 待回到客栈房中,已是半夜了。玄清自去房中梳洗,我与浣碧在自己房中舀了热水盥洗。滚热的毛巾敷上面孔那一刻,身体微微打了个激灵,神志才稍稍放松下来。 正换了家常的衣裳,却见玄清叩门而入,端了宵夜进来,微笑道:“肚子饿了吧,我吩咐小二煮了松子粥,热热的正好用。” 我心中为他所说的“狠辣”二字生气,于是淡淡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嘘一口气,道:“你还在因我说错话生气么?” 我清冷一笑,道:“王爷千金之躯,我如何敢生气呢。” 他眉目间微有自责之色,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说你。可是你这般说便是赌气了,难道你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眼圈微微一红,鼻中酸涩,道:“你要当我赌气也好,生分也好。我是断断当不起王爷的话的。” 玄清使一使眼色,浣碧道:“光有松子粥怎么吃呢,我叫厨房再去弄几个小菜来。”说着掩门出去。 玄清在我身边坐下,歉然道:“今日的确是我不好,不该出言伤你。只是方才那女子一息尚存,你却一刀利落杀了她。我虽晓得你是为她好,不忍让她身受蛇毒苦楚,也是心惊不已。毕竟你是一介柔弱女子,如何能如此干净利落了结她一条性命,终究你也是日夜诵读经文的人。” 我胸口窒闷,望着他道:“你是觉得我没有慈悲之心么?或者你认为我杀她之前该念一遍《往生咒》。”我定定道:“我只是不忍她身受苦楚。后来那赫赫人说她身怀有孕,我也是吃惊得很。只是真正怜悯一条性命,便是眼睁睁瞧她苟延残喘受苦么?”我眼中泪光微微闪烁,“你觉得我下手太过利落凌厉了,可是我杀她之时心里何尝不害怕呢?况且……”我咬一咬唇,“我是从后宫的杀戮和心机中走出来的,你不是不晓得?” 玄清的手指按住我眼角将要滑落的眼泪,急切而心疼:“你别哭。我晓得是我说错话伤你的心,叫你想起从前宫里那些事。但我的确不是安心的。”他拍着我的肩,“当时我也是情急了。”他略有一点赧色,道:“说实话,虽然我在平定汝南王兄时亦杀过不少人,然而见女子杀人,也是第一次。而且是我心爱的女人。” 我叹一口气,哀凉道:“或许是我们了解的不够多吧,在宫中偶尔数面,在宫外的次次相处,我都是平和的。你从未见过我是在宫中如何与人狠斗的,或许了解了真正的我,你便不会喜欢我了。” 玄清切切道:“即便你如何与人狠斗,都不会是自己主动愿意去伤人的。”他抓住我的手,道:“嬛儿,如你所说,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久,你我了解也不够深。那么,你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你若一直这样生气,我们如何相处了解呢。” 我心中微微释然,道:“你这个狠心短命——”说到“短命”二字,心下一慌,跺一跺脚,长叹了一声怨道:“人人都可以说我狠辣,说我不好,偏偏你不可以……” 他道:“是。我不可以。” 我睨他一眼,“即便世上人人都嫌我不好,你却不可以,因为你和旁人不一样的。” 他眼中有虹彩样的霓光划过,璀璨一道。他伸手揽住我道:“因为这个世上,你最爱惜我,我最疼惜你,在彼此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今日的确是我错怪了你,嬛儿,若你不原谅我,我真要成了狠心短命的……” 我忙捂住他的嘴,恨恨道:“总爱胡说八道,看我还理你么?”我看他一眼,道:“清,我总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如今可也发觉你一样不足了。” 他道:“你尽管说,我仔细听着。” 我叹道:“此番一事,我是觉得你的心肠过软了。或者说,是你心地太好,太怜悯众生为别人着想。” 他澹澹一笑,道:“或许我真是过于悲天悯人了。” 我伏在他肩头,轻轻道:“但愿你的善良好心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第三十五章 断肠人 此事过后,我与他互陈心迹,却也将事情揭过不提了,只是如常一般相处。游历完上京之后,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便策马驱车回中京不提。 寒冬时节,宫中饮宴颇多,玄清并不能常常过来了,偶尔来了,不过是小坐半日,就要匆匆回去的。 那一日清晨起来,却见玄清已经负手伫立于门外,他着一身云白软缎阔袖滚回纹兰字长衣,腰间系一带秋香蓝丝绦,意态闲闲地折了一捧绿梅在手。冬晨初升的太阳是个淡白的毛毛的光晕,在他身上镀下一层融融的浅金色的光晕。 他整个人便立在光晕里,见我出来,满面皆是笑意,“你起来了。” 我吃了一惊,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这样站在外头可冷不冷?” 他的笑容仿佛天际第一抹亮光,“一大早骑马回了清凉台,见开了第一束绿梅花,特地拿来给你。” 我含笑接过,轻轻嗅了一口,清雅的香气薰得五脏六腑都透明了一般甘冽清新。我笑道:“进来吧,你可吃过东西了。” 他笑:“一大早跑马过来,肚子正饿着呢。” 屋子里浣碧正摆好几碟小菜,盛了一碗滚烫的白粥,我缓缓笑着道:“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随便垫垫肚子吧。” 他捧着粥碗暖手,夹了一筷子酱瓜吃了,含笑定定望着我,道:“我只觉得,能在你这里吃一点小菜,喝一口热粥就是很安心的事。” 我睨他一眼,笑嗔道:“嘴这样甜,好像抹了蜜一样。”他笑笑不语,我又道:“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了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淡淡清愁,随即笑道:“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六月里选秀皇兄得了位新宠傅婉仪,难免冷落了朝政,也冷落了后宫。” 我不由奇道:“这可成奇闻了,皇上多有内宠是平常的事,闹到为了她冷落朝政却也稀罕了。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么?” 他怔了怔,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柔缓的弧度,道:“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我笑道:“这可奇了。皇上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玄清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皇兄总有皇兄的理由。” 我如今很心平气和了,虽然对玄凌依旧怨怼,然而谈起他与别的女子的燕好,却是坦然地如在谈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玄清缓和了情绪,道:“今日我都陪你,可好?” 屋子里笼了暖炉,洋洋生了暖意,把檀香的气味烘得有些绵软而热烈,失了清洌的气味。他坐于我身前,执笔漫漫作了画,画着我侧坐的身形。我择了卷《太平广记》闲闲看着,一页页风淡云轻地随手翻过,室内有淡淡香烟的影子浮过,淡薄地似一缕轻雾袅袅。我一时兴起,伸手去撩,却见他只低头专心致志画着。 不由笑道:“嗳,哪有画师是这个样子的,连看都不看人一眼,只顾低头画,画出来可像么?” 玄清抬头澹澹而笑,“你且自己来看。” 我探头过去一看,见笔工细腻流畅,纤毫毕现,不由赞道:“果然不错!”又嗔他,“可你方才都不看我……” 他朗声笑,夹一夹我的鼻子道:“我虽没有看你,你的样子却在我心里,怎么会画不出来。” 我别过身去,“扑哧”笑道:“尽会一味的胡说……” 我话音未落,觉得身边动静有异,不知何时温实初已经掀帘进来,静静站在门边,脸色白得如一张最澄净的棉纸。 我心下一冷,我与玄清定情之事,温实初全然不知,我也不打算告知他。而玄清一向往来,却不曾与温实初碰面过。而方才与玄清行迹亲密,一定是被他看到了,然而我旋即含笑道:“你来了。” 温实初轻轻“嗯”一声,冷道:“我来得不巧。” 我望一眼玄清,索性向温实初道:“的确不巧。不过清也不是外人。” 温实初微微冷笑,“清?”他撂下帘子,道:“嬛妹妹,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心中微微战栗,我其实并想让他晓得,也不愿意让他伤心。然而,他既然看见了,我狠一狠心,含笑道:“好,那你先出去等我。” 温实初霍然走出,玄清扯一扯我的袖子,微微蹙眉道:“温大人仿佛很生气。” 我微微一笑,“有些误会在里头,我去和他说清就好了,你只在这里等我罢。” 玄清微微颔首,我缓缓踱出,外头的空气冰冷,骤然从暖屋子里出来,不觉身上一缩,冷意刺得头皮微微发麻。 温实初负气站在岩边,脸色沉沉发青,见我出来,直截了当道:“嬛妹妹,你曾经对我说在宫中几年,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你也曾对我说,清河王是宫里的人,又是当今的弟弟。那么如今你和清河王,又是怎么说?”他的语气激愤而伤心。 我静一静心神,道:“如你所说,这话是我曾经说过的。” “你……”温实初伤心道:“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么?” 我轻轻摇头,柔声道:“实初哥哥,不是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而是世事的变化我们常常始料不及,曾经并不能当作永远的。就如曾经,我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就如曾经,我家中鼎盛煊赫;就如曾经,我是不谙世事的甄嬛,只会抱着莲蓬站在船头唱歌。实初哥哥,那些都已经是曾经了。即便我多巴望着它不要过去,终究是过去了。” 温实初怔怔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个,你只说,你和清河王是怎么回事?” 我深深呼吸,冷冽的空气让我头脑清醒,我屏息道:“没有怎么一回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仅此而已。” 温实初神色大变,苍凉道:“好!好!好!你到今日才肯对我说实话。” 我心中歉然,和言道:“我又何尝想瞒着你,在我心里,你如我的兄长一般,是故交好友,我本该早早告诉你的。一则到底不是可以到处宣扬的事,二则你对我的心我不是晓得,也怕你伤心难过,彼此难堪。” 温实初怔怔着恍惚道:“你们这样来往了多久?” 我咬一咬唇,道:“很要紧么?”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徐徐道:“很要紧。” 我低首,“半年。” “那么你们相识了多久?” “总有六七年了。” 温实初眼神剧痛,如同要沁出血来,低声嘶哑道:“你与他认识了六七年,可是你与我相识相处总有十来年了,是自幼的情分啊!” 我心中难过不已,低低道:“有些事,并不是讲认识了多少年相处了多少年的。” 温实初那么怔怔地、带着破碎的痛楚凝视着我:“是啊!有些事不是讲年份的,可是你说,你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何况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温实初的话,在瞬间凌厉地挑破我的伤口,揭出血肉模糊的过往。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冷寂了声音道:“你要知道是为什么,我便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对男女之情绝望,因为我对我的人生绝望,因为我根本是个沉溺在痛苦里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让我对所有的事开始抱有希望,让我愿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致我可以不顾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么?” 我一口气说得急了,声音微微失了往日的语调,心跳清晰突兀得跳跃着,犹如山间旷然作响的暮鼓沉沉。 温实初的眼神凄然而悲凉,“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以后受的苦不会少,连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 我凄楚而笑,似颤栗在秋风萧瑟里的一朵花,“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即便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有名分可言的。那么,温大人,难道你能给我名分?或者,你觉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无言,只怆然看着我,“你会很辛苦……” 我扶着岩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样辛苦。只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于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既然愿意跟随他,自然也想好了会遇到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世间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艰辛,都敌不过一个心甘情愿。 温实初的神情稍稍平静下来,喃喃道:“心甘情愿,我对你,也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的啊!” 我温默摇一摇头,走近他道:“实初哥哥,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我铭感五内。可是我和清,却是两情相悦的。”我定定而恳切,道:“我知道你要劝阻我什么。只是到了今时今日,我也不怕对你说,哪怕我选择了清是一个错误,我也宁可一错到底,永不后悔。” 我回首,迎上身后玄清柔情而热切的目光,心头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了下来。他只远远以了然的姿态站着,并不走近。我面对温实初的伤怀与震惊,亦是不忍,轻轻道:“实初哥哥,说实话罢,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要紧,还是我真心安乐要紧?” 这话,是带了试探的意味的,若他自私,我或许可以坦荡一些。他启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真心盼望着,他也许可以自私一点。 温实初道:“在我心里,我总是奢望有一日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拿是最最要紧的事情。可是嬛妹妹,我连在梦里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真正开怀喜乐。那么,还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紧一些。” 他的话,在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动到无以复加。温实初,他是这样待我好,这样真心待我。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亚于玄清对我的爱意的。 然而,感动再多终究也只是感动,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体,轻轻道:“实初哥哥,谢谢你待我这样好。” 温实初双目通红,扬一扬头,极力忍住眼泪,道:“我对你并不好,我方才这样凶的说你。嬛妹妹,我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你。” 我点头,眼中微微发涩,道:“我不怪你的。实初哥哥,如今我已经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我虽然自己高兴,也希望你不要难过。你总是我的实初哥哥,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道:“我劝你也不中用。那么,既然你心意已决,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远远凝视玄清站立的地方,声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呵出雪白的暖气,“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愿,你不晓得,我有多羡慕他!” 我勉强微笑,低低柔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实初哥哥,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位心甘情愿对你的好女子的。” “不会了。”温实初凄然微笑,“嬛妹妹,只要你好就好了。” 他转身离去,温厚的身影在冬日苍茫的寒意了里看起来格外孤清。他暗红色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好似水面的纹纹波澜似的褶皱,好似他整个人都这样忧伤地褶皱着,在群山环绕的青灰色里格格不入。 我定定伫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连眼眶都热热的,我深切的觉得,某些长久以来坚持在我身边的感情,已经被我深深伤害了。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伤害了。 玄清的温度和着温软的披风一起裹到我身上,温柔为我拭去正欲夺眶而出的泪珠,轻轻道慨叹着道:“温太医很喜欢你。” 我仰头,逼回泪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终己一身都不能回报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获得,就有失去。有人欢喜,也会有人哀愁失落。于温实初是,于浣碧是,于我、于玄凌、玄清又何尝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温和而懂得,“嬛儿,你可以用一辈子的友情去回报他。” 我颔首,“我会。” 玄清低低的叹息萦绕在我耳边,“嬛儿,你方才一句心甘情愿、永不后悔,你晓得,我有多震动么?” 我摇头,低声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的神色里有无尽的喜悦和动容,柔情几许,几乎能把我淹没,“嬛儿,温太医对你的情意并不比我少,只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怀。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许的人呵!” 一生都在期许的,于我,玄清又何尝不是。我低眉,在冷风中伏首在他宽容而温暖的拥抱里。唯有他的拥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 第三十六章 陌上花 山间四月,自然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我见屋外天光云影明媚如画,不由笑道:“这样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又问:“怎么不见槿汐呢?” 浣碧笑道:“小姐忘了么?槿汐出去采些荠菜,说是晚上要包荠菜馄饨吃啊。我要和些面粉呢。小姐左右坐着也是无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我拢一拢头发,起身道:“也好。外头花事正盛,我去采一些来插瓶也好。”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屋子外头花开得这样好,倒显得咱们屋子里太冷清了呢。” 我于是出去。春光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宫中的花朵,从来是被巧手的花匠们修剪到符合礼制的人为姿态,美则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态的。 而山野间的花朵,枝叶旖旎,舒展自然,连一茎野草蔓花、藤萝片叶,都带着勃勃的生机,天地间无限自在,连偶尔吹过的风,都是甘甜而恣意的野性气味。 远远望去,山下平野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黄交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 长势这样好,我扬起微笑,想来又会是一个丰年了。 我随意走在小径上,或者折几枝开白花的野山樱,或者采几朵小小的二月蓝,或者折一脉修长的碧翠鸢草,捧在怀中缓缓走着,心情也是愉悦的豁然开朗。 此时春光正好,无边春色兜头兜脸地扑上身来,犹是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季节,路旁草间乱花渐欲迷人双眼。几处流莺娇燕恰恰飞过眉梢,或欲争暖树,或正衔春泥,又轻盈地各自飞了。我一时贪看不住,流连回顾盎然春色,连本是无情的青山绿水,亦觉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横了。 我漫步自在,眼看天的另一端逐渐泛红,疏光收敛,偶尔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连心境都变得开阔宁静,却也知道不早了,于是手捧花束,徐徐漫步回去。 回到禅房时槿汐已经回来了,与浣碧一同忙在灶边。她们的话语和着灶膛特有的温暖干燥的碎木清香和荠菜独有的清甜一同涌了过来,笑道:“娘子可回来晚了,方才王爷来过了呢。” 我微微吃惊,亦有些失落道:“怎么这样突然就来过了。” 槿汐盈盈笑道:“是呢。来得急,回去得也仓促,仿佛是寻了个由头才能过来的,这个时候,大约先去太妃的安栖观了。” 我“哦”了一声,知道是错过了,心里便有些黯然,也不愿意她们看出我的怏怏不乐,只寻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过插好,又用清水养上,方道:“王爷来了可说了什么么?” 浣碧道:“王爷本来来时问小姐去哪里了,我说是赏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寻的。可王爷说山里那么大,一时怕也寻不到的。而且小姐既是去赏春,这样找了回来,只怕赏春时的好兴致也没了。后来王爷等了会儿,阿晋来催,也只得走了。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写了几个字留在桌上,小姐看过就知道了。” 我没见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怅然若失,他来一趟不易,这样错过了,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何时。一张便笺,也不过是聊胜于无了。 于是伸手拿了来看。雪白的素心笺上,不过寥寥几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1 仿佛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润上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润泽而柔软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鲜艳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这山间寻到去赏花的我是极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处去,就能寻到。 可是他宁愿在此安静等待,也不愿意打断了我赏花观春时的愉悦心情。 他情愿这样等待,等待我或许会早早归来。 他的细腻心肠,他平实温馨的情愫,我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宽大而耐心。 田间阡陌上的花发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这样的话语,仿佛是他在我耳边呢喃。 陌上花开,万紫千红,他便在花开的那头这样安静等着我呀。 这样等着的时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只为等着漫游即将归来的我。 浣碧见我如此神色,忙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呢?” 我扬眉浅笑,轻声道:“没有什么。王爷上次的鸽子呢?” 浣碧道:“在外头吃小米呢,我去抱进来罢。”说着转身旋即抱了鸽子进来。 雪白的鸽子犹自“咕咕”叫着。我提笔另写了一张,写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2 心念激荡,觉得如此犹是不足,又在反面写下几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问伊人何处去,总在郎君眉眼中。此番错过,来日与君相见,不知是否在山花烂漫处。” 写完,不觉含情微笑,细心卷了起来塞进鸽子左脚的小竹筒里,向浣碧笑道:“这鸽子总该识得飞回去的路吧。” 浣碧笑道:“是阿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教导出来的,想必不会太笨。” 我把鸽子抱到门外,但见群山隐约在夕阳之后,暮色渐浓,扬手把鸽子放了出去,仿佛一颗心,也跟着松脱了飞了出去。 次日风和日丽的天气,玄清的衣袂间沾染了春花的气味,骤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惊喜只余含笑,“怎么突然来了?” 他笑意盎然,执着我的手道:“接到你的飞鸽传书,我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怎么回你的书信才好,只能亲自来了。”他眉目间皆是清爽,“可惜你我不曾在山花烂漫处相见。” 有什么要紧呢,他来,本就是带了山花烂漫。 其时中庭里一棵老桃树正开得花朵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粉色飞花。 禅房轩窗下,他从袖中郑重其事取出一样物事。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周边是首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首、凤凰于飞之意。并蒂莲暗纹的底子,团花锦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 玄清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仿佛刻在纸上,笔力似要穿透纸背。每一个字都看得那样清楚,又像是都没有看清楚,身上绵绵的软。我心怀激荡,像是极幼的时候爹爹带我去观潮,钱塘潮水汹涌如万马奔腾滚滚而来,说不出的震动欢喜,眼中渗出泪来,心中隐隐漾起悲意。 我遮住他的手,垂泪道:“我是你皇兄遗弃的人,也是罪妇。前途尚未可知,你何需如此?” 玄清揽我入怀,绛纱单袍的袖子徐徐擦着我的佛衣和垂发,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无影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我默然,无声无息的笑出来,双手攀上他的脖颈,牢牢的看着他眸中我的身影。玄清亦不做声,目光凝在我脸上,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见我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他只紧紧把我拥在怀里。禅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肩胛,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紧紧拥抱着我,那样紧,胸口的骨头一根根地挤得生疼,就像是此生此世再不能这样在一起,痛楚之中,我犹觉得欢喜。 那样欢喜,漫天匝地,满目皆是那泥金双鸳鸯……交颈相偎……不负春光……红罗并蒂莲花……花瓣繁复,一层一层脱落……雪白的蕊,白的似羊脂玉的身体……铜帐钩落,白绫水墨字画的床帐被风吹得微微翻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粉红的桃花被春风吹落,纷纷扬扬似一场暴疾的花雨……纤秀莹白的足尖笔直地伸挺着,几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盛开着,就像春风中带着无数轻微颤抖的柳枝……男人沉重而芬芳的呼吸……我仰头看见桌上的供着的白玉观音像,垂目不语,她亦不语……床头的伽楠木佛珠僵死如蛇,我一闭眼,挥手把它撩下床,骨碌碌散了满地的响。 …… 我蹑手蹑脚整理好衣衫,玄清他双目轻瞑,呼吸均匀,仿佛还在熟睡中,宁和地安睡。我坐在妆台前,打开久已尘封的织锦多格梳妆盒,晶莹闪烁的珠翠玉钿被我闲闲安置了这样久,再次打开见到时,在这样的心怀下,那光华灿烂的耀目也不刺眼了。盒中所有,尽是我入宫时的陪嫁,又悉数带了出来。宫中多年玄凌缩赏赐的珍宝首饰不计其数,全全留在了宫里,连那枚一向钟爱的堑金玫瑰簪子亦搁在了棠梨宫的妆台上,孤零零地闪烁黄金清冷的光泽。 与玄凌,能割舍的,我都尽数割舍了。 缓缓梳妆,精心描绘,很久没有这样用心。梳一个简单清爽的半翻髻,头上如云青丝蓬松松往后拢起,细致地一束一束挽好,显出一个双髻抱面,头顶椎朵的半翻发式。斜斜簪一支翡翠七金簪子,细细垂下一缕银丝流苏,坠着一颗珠子,簌簌打在鬓角,光润地滑过又滑来。一排十二颗浅浅粉红的珍珠,小手指的大小,排成新月的形状簪在发髻间,螓首轻扬之际,便有濯濯光华闪烁。窗台上供着一束紫兰,芳香清盈,我心下微微一动,随手摘了两三朵束上,簪在髻边。 打开描金彩绘梳妆匣子,取出胭脂水粉,拍成桃花妆,点上唇脂。轻裁漫拢的云鬓下,珊瑚色的红晕染上如玉双颊,似晓霞初凝。再画上涵烟眉,远山藏黛的色泽,明亮如星的双眸,眉眼盈盈,刹那流转出无限情意婉转。我心中也不免感慨,从前的种种萎败凋零,终于全数散去,镜中的人,如同新生,已是容色恬淡,笑生双靥了。 择一身浅紫色的绣花罗襦,绣着浅鹅黄色的繁花茂叶,枝叶葳蕤,细致缠绵。挽一件绣桃叶的玉色轻烟纱“半袖”,月白色的软缎百褶罗裙,在暖风下轻盈地回旋。 这样清爽的颜色,连人心也便得清爽恬静了。 我走到桌前,毛笔柔润地吸满墨汁,提笔续在玄清的字后,“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仿佛是在梦里,我与玄清,终于有了今日,竟然也能有今日。也算不辜负此生了。 有温柔的声音唤我:“嬛儿?” 我盈盈转身,他含着惊喜道:“你的妆束?” 我含笑望住他,心底又无限的柔情几许,“我从前出宫落饰出家,上回出游上京做寻常女子打扮只是为了方便,权宜而已。而今日因为你,我重新妆饰,再入尘世。”我低头,低低羞涩,“其实因为你,我的心一直也在人世里。” 他眼中有一瞬的晶莹,拥抱无声无息地靠近身来。 我倚在他手臂上,沉浸在巨大如汪洋恣肆的幸福与欣喜之中。我抱着他的手臂,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的手臂上是有刺青,是不是?” 他唇角上扬,带着点邪邪的笑意,轻轻在我耳边道:“你方才不是看见了么?” 我脸色绯红,只管卷起他的袖子。右手手臂上的刺青正是一条铁链,爬满葱茏纠缠的绿色藤蔓和红色血痕,颜色相冲鲜艳,十分夺目。另又一把长剑的图案横亘其下,刺青手法精妙,仿佛有青锐剑气隐隐贯出。 洁白的指尖轻柔抚摸过去,我问:“刺的时候疼不疼?” “疼”,他笑,“不过忍一忍便好了。” 我的嘴唇吻上他的纹身,含糊道:“为什么要刺这样的图案,有特别的意思么?” “我的身体里流着摆夷族人的血液,摆夷族的男子成年后都要刺这样纹身。” “那么……太后并不反对?”毕竟太后是玄清的养母呵。 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有浅淡的不可捉摸的忧色,轻描淡写道:“我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已,最自在不过。” 他放下衣袖,目光落在桌上的红笺上,“写了什么?”玄清环住我的腰,一手按住那红笺看。轻缓的气息,一点一点暖,拂到耳后,脖中,酥酥麻麻的痒。他的语气坚定如磐石,一字一字漾在耳边回旋:“嬛儿,我必定如你所愿。” 我双目望着窗外开得邪魅般艳盛的桃花,心下泛起黯然:“我知道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终究是不能的。”玄清扳过我的身体,手指一根根放入我的指缝,十指交握在一起,纠缠不尽的切近与缠绵。“你信我。等皇兄渐渐淡忘了你,我便使静岸师太报你病逝,你更名改姓,我们便能永远厮守在一起。”他的眼中温柔如春水,这一世都以为不可能,终于也可能了。我如坠梦中,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隔了那么久,隔了后宫的重檐叠壁,隔着江山万里,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重叠繁沓如前世今生,茫茫然的不真切。这一刻,却那样笃定,像从云间坠下双脚终于踏到土地。 他的声音如同梦呓:“嬛儿,那一日温仪生辰,你还记不记得?你赤足立在泉里,像一只小白狐……”我嗯了一声,他没有说下去,我怎会不记得,那一日的初遇。 我轻笑道:“那日的你无礼至极,十足一个轻薄浪子。” 他微笑道:“你赤足戏水时那样娇俏可爱,可是板起脸生气的样子拒人于千里。我在想,怎么有这么无趣的女子。”他静静看着我道:“可是一转身我踏进殿里,却见你吹白玉笛,作《惊鸿舞》,才晓得这世间真有人能翩若惊鸿。” 我轻轻一哂,用手指羞他道:“哪里有这样夸人的,一下是白狐一下是惊鸿,也不害臊?”踮起脚去咬他的耳垂,他的眉毛轻扬,含糊道:“嬛儿,你难道不晓得我?” 我闭上眼睛,低低叹息道:“我晓得。” 这世间唯有他最懂得我,我也最晓得他。只是目下,我不愿去想,不舍得松出分毫意志与情思去想。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抽出一根他的头发拔下,他微微吃痛,奇道:“做什么?”我松开散乱的发髻,抬手拔下一根长发,照着窗下的日光把两根发丝绞绕在一起。玄清立时明白我的用意,双目炯炯燃炙如火,眼角隐隐溢出泪光,“你我夫妇永结同心。”我含笑不语,脸上渐次滚烫起来。 玄清的吻伴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的落下来—— 注释: 1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宋人的笔记和明人周楫的拟话本小说《西湖二集》里均有记载此典故。吴王妃每年以寒食节必归临安,钱鏐甚为想念。一年春天王妃未归,至春色将老,陌上花已发。钱鏐写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清代学者王士祯曾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后来还被里人编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民间广为传唱。 2出自宋代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王观,字通叟,如皋(今属江苏)人。全诗为:“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这是一首送别词,感情真挚,语言浅易,以新巧的构思和轻快的笔调,表达了送别惜春这一主题。诗歌上阕以眼波和眉峰来比喻水和山,灵动传神。下阕送别惜春,寄予着对友人的深深祝福。语言俏皮,媚而不俗,在送别词作中独领风骚。 第三十七章 九张机 这一年的春与夏,在这样的甜蜜与欢好里倏忽过去了。仿佛伸手去挽,一抹抹的,从指缝里悠悠滑走,滑去的时候,连手指的缝隙间都带着清露滋润蔷薇时的最初的那一抹甜香,叫人欣喜不已。 那一日的下午,原本是夏末晴好的午后,酷暑刚退去后的一点凉意初萌,最是让人睡得安宁。伴着偶至的凉风,我正在窗下榻上和衣午睡。 半暖半凉的风慵懒无力地拂过,外头的阳光隔着树影斑驳洒下,有若有似无的凉意。我半醒半眠着,听见外头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缓缓张开眼来,懒懒唤道:“浣碧——” 这个时候,浣碧应当在外头翻晒着冬天的棉袄衣裳,她应声进来,“小姐,是阿晋来了呢。” 我顿时睡意全无,抿一抿鬓发起身,道:“这个时候来,可有什么事么?” 却是阿晋进来,打了个千儿苦着脸道:“宫里头来的消息,说是皇上抱恙,紧赶着叫王爷入宫侍疾去了。这一病仿佛还不轻,恐怕十天半月回不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句,道:“可说是什么病呢?” 阿晋挠一挠头,道:“这个奴才也不晓得了。只恍惚听皇上身边的小尤说起一句,仿佛是宿在傅婕妤宫里时吐了血,究竟是什么缘由,宫里头也是讳莫如深。只听说为了这事出在傅婕妤宫里头,连傅婕妤也被禁足了。” 我心头微微触动,口中只漠然道:“皇上的心思深,难免操心太过伤了身子。”我想了想道:“既不清楚是什么病,什么时候能治好也说不准了。王爷此去可还住在镂月开云馆么?” “是”。阿晋忧心忡忡道:“王爷得了太后的嘱咐,和岐山王、平阳王一同入宫侍疾,连皇上的亲姐姐,远嫁在临州的真宁长公主也回来了。瞧样子,皇上这回真真病的不轻。” 我默默转头,望向窗外。夏日里的阳光优雅而繁密,那些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斑斑点点的洒落而下,带着缕缕透明绿色的味道和成熟蓬勃到尽头的热辣甜香。浣碧一下又一下熟练地拿拍子拍着衣裳,有细蒙蒙地染着金色的尘灰细细飞扬。那“啪啪”的声音在静静的院落里听来格外寂寞而响亮。 我轻轻道:“他这些日子都不能出宫了,是么?” 阿晋点一点头,忽然露出一点顽皮的笑意,道:“王爷要在宫里侍疾,不能出来,可是阿晋却不要紧。”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花笺,道:“王爷知道这些日子不能来看娘子,怕娘子无趣,特意写了一首词,请娘子有空时互为唱和。阿晋每日都会来一次,将娘子写的给王爷,王爷写的给娘子。” 我缓缓将花笺打开,却是一首短词: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我看完,不禁破愁为笑,明明是因病侍疾出不得宫,他偏偏只说花上莺啼留人住,能在忧虑中还有这样闲雅疏狂之心的,也唯有他了。 不过略想一想,寻了一张薛涛笺来,红笺小字分明,写道: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我交到阿晋手中,道:“不必日日让王爷回了送来,一则太过显眼,二来王爷在宫中侍疾,想来也十分辛苦,哪里这样多的时候来和词呢。” 阿晋嬉笑道:“娘子果然体贴我们王爷。” 我笑着在他额头戳了一指,道:“你这样每日跑进跑出,可是谁在宫里头照顾王爷起居呢。” 阿晋道:“莫大娘指了府里头的采葛跟着去服侍了,她是个老成的人,娘子放心吧。”阿晋扮一个鬼脸道:“娘子更有一层放心,采葛已经四十了。” 我啐他一口,笑道:“即便她才十四,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阿晋笑嘻嘻将我写好的薛涛笺小心放如怀里,笑道:“这个可得收好了。王爷这些日子出不了宫,这封花笺可是当宝贝来看的。只怕王爷是日里看夜里看,见字如见人,多少个放不下呢。” 我又羞又气又好笑,一叠声地叫浣碧,“浣碧你来,给我撕了这猴儿崽子的油嘴,他主子不在,愈发在我面前颠狂起来了。” 阿晋连连告饶,笑着道:“怕咱们王爷不能来,娘子心里多少不自在,逗娘子笑一笑呢。王爷说了,要是今日娘子没笑上一笑,奴才这差使还交不成呢。” 我微微一笑,“今日你可以交差去了。只是宫里头虽好,难免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你家王爷缺什么少什么,你可得牢牢看着。” 阿晋苦着脸道:“给王爷当个亲信随从也不容易,又要跑腿又要当信差,还得逗娘子笑。不过看着娘子和王爷高兴,奴才心里更高兴。不扰娘子了,王爷那里还等这奴才的信呢。”说罢打了个千儿告辞。 如此,玄清虽不能来,他的情深意重,却化在字迹笔墨里,每隔三天便到了我的手里。常常,在打开花笺前的一瞬间,我心里含着忧,又衔着喜。 他安慰我心、道尽相思的词,我自然是欢喜的。然而这欢喜到手,亦是告诉我,这两日,他依旧是不能回来的。我含着这般且喜且忧的心情,写下一首首与他唱和的诗词。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宫中欢宴,因玄凌的病,到底是暂停了。没有歌舞的紫奥城,想必也是冷清而寂寞的。而在紫奥城月色如银下的重重殿宇里,玄清,你在做些什么? 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莲”同“连”,“丝”同“思”,我的思念,或许你看不见。然而太液池的莲花,亦可道尽我无言的相思。或许当你看见太液池的莲叶田田,亦是这样想念着我。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你离开我,已经十五日了。清,你并没有与我倾诉离愁别绪的难为,你只告诉我,风清月明时,你也在想念我。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蝴蝶成双成对,嬉戏花间,蝴蝶的翅膀扇动出光影的叠合如水波迷离摇曳。在日与夜的空闲里,没有你在,我只是这样独自寂寞。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这样两地分别,你陪伴着的,是我从前的夫君。紫奥城,是我记忆的禁地。是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还是你心底,有隐隐的和我一般难以言说的担忧。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闲来的时候,我翻看了苏若兰的《回文诗》,字字句句的心血,都是她对丈夫窦滔的思念。我自愧没有这样好的才情,只能带着对她的明白,黯然无语。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玄清,当你寄来这《九张机》时,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你还没有回来,只说从头到底,心只一思。 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心如君心,都是一样的。 在我提笔要回应的一瞬间,熟悉的拥抱从我身后缓缓拢住我。我抱膝,蜷缩着身体依在你怀里。 “清”,我叹息着道:“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我也是”。他的体温沉沉地包围着我,“皇兄的病已经见好了。”他吻一吻我的耳垂,“嬛儿,陪我走一走吧。” 已然是秋天了,秋光亦明媚如斯,我与他携手缓缓而行。 绒绒长草间,零星盛放在山野里的秋杜鹃,深红、浅红、淡紫或白,是一道最明媚的秋景。“子规魂所变,朵朵似燕支;血点留双瓣,啼痕渍万枝。秋杜鹃,是伤心的花朵啊。”玄清低低叹息一句,恰巧有杜鹃鸟从枝头轻盈的飞过,声声杜鹃,是悲戚的啼鸣。 我握着他的掌心,轻声道:“是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这一回从宫里出来,我觉得你总是怏怏不乐。” 他湖水色的衣袍有简洁的线条,被带着花香的风轻柔卷起,“傅婕妤死了。” “傅婕妤?” “去岁选秀,傅婕妤是最出挑的,也是皇兄如今最宠爱的妃嫔。” 我问:“她很美么?” “的确很美,娇艳中自有清丽,容色不逊于昔日的慕容华妃,远望便如谪仙。”玄清甚少这样赞扬一名女子,如今用“谪仙”二字形容,可见此女之美。然而他的另一句评价又道来:“然而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是个空洞的木美人。” 这句话仿佛是他从前说过的,我眉心一跳,“傅婕妤,便是你从前与我提起的傅婉仪?” “正是她。” “那么家世如何?” “亦不算差。进宫时便封做小仪,按这样得宠的劲头下去,不日册贵嫔,连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听说皇兄与皇后商量时,连封号也已经拟好了。”玄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是个‘婉’字。是婉约之婉。” 我心头一惊,嘶哑了声音,涩然道:“她很美?美得像一位故人,是不是?” 芳若曾经说过,如今的后宫,已不是乾元初年草创时的后宫,妃嫔都以高位而入。大约都是常在、选侍起步的。去岁选秀,那么不过一年之间,已从从五品的小仪一跃而至从三品的婕妤,未有过身孕却不日就要册为贵嫔,即便我在宫中,也不得不视之为劲敌了。 玄清的沉默证实了我的揣测,他说:“与故去的纯元皇后,总有六七分相似。选秀之日,是皇兄亲口留的牌子。日后圣宠之隆,当日就可预见了。”玄清道:“皇兄因为宠爱傅婕妤,虽未成为主位却赐她独居一宫、以贵嫔之礼相待,且因为有她,那一年的选秀总共才选了五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另四位封的位份又低,不过是应景罢了。这一年里,连出身高贵、生育了和睦帝姬的昌贵嫔和一向得宠的安贵嫔都被抛在了脑后,更遑论其他妃嫔了。” 我冷笑,声音清洌如冰:“我方才正想,既是个木美人,何以会这样得宠,原来如此!”我想起阿晋的话,“皇上是在她宫里头吐的血?” “是”。他的声音有沉沉的忧伤,“皇兄此番病重,因呕血而起,而呕血的根由,太医说,是因为皇兄服食了过多的五石散,又大量饮性烈的冷酒所致。而五石散,是在傅婕妤宫中发现的,她根本无法推托。连她自己,亦有服食五石散的迹象。” 五石散?!我在听闻入耳时只觉得惊恐,五石散在魏晋时代的王公贵族中甚为风行。大约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种矿石研磨成粉后混合使用。此五味药中,钟乳石、白石英、石硫磺确实有壮阳、温肺肾的功效,但药力过后不多时辰,身体会剧冷剧热。长期服用者“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甚者大汗脱阳,气绝身亡。 我震惊不已,“此乃宫中禁物,傅婕妤从何处得来,皇上又为何会服食,太医都不知晓么!” “皇兄自得傅婕妤,朝夕不离,常在她宫中厮混终日,时常连皇后也见不到一面,何况太医呢。这五石散,听傅婕妤身边的侍女招供,是为房中秘戏所用,傅婕妤从宫外弄来以此招徕恩宠,以致损伤龙体。” 我低头默默沉思,山路崎岖幽深,仿佛走不道头一样,风吹起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在空旷之处更觉可怖,玄凌,他竟放浪形骸到这种地步了么。我脑中极力思索着,骤然道:“不会!以你所说,傅婕妤容貌酷似纯元皇后,皇上宠爱异常,她又何必再要以五石散招徕恩宠。而五石散是宫中禁药,即便要招徕恩宠,她自可向太医索取宫中秘制的春药,何须自己冒险从宫外弄来。况且她还没有身孕,一身所依只有皇帝一个,她怎么会轻易去损伤他的龙体,不是自伤根本么?” 玄清目光炯炯,只望着我,“你记得我方才所说么?皇兄对她近乎独宠,冷落后宫,连皇后也不常常相见。”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你也发觉或许是有人陷害?”我心念电转,惊道:“会不会是皇后?是皇后用的五石散?!” 玄清按着我的肩膀,沉静道:“皇后入宫以来,一向爱重皇兄非同寻常。即便她会因妒陷害傅婕妤,但是断断不会下五石散损伤皇兄的身体。” 我的心绪镇定下来,慢慢道:“可是,宫中不爱惜皇帝的妃嫔也有很多。” “是。事后傅婕妤百般辩解。然而宫中因她的得宠已经怨声载道,她到底年轻,在其位时也不知劝皇兄雨露均沾,以致今日墙倒众人推,惹得太后勃然大怒,下旨缢杀并且将傅婕妤一族废为庶人。” 我的心思在刹那间冰冷了下来,幽幽道:“太后要杀她,不只是因为五石散之事吧。” 玄清默然,眼角含着一缕悲伤与忧愁,“有我母妃的前车之鉴,太后如何能容得傅婕妤独占恩宠,她是断断容不得的。” 我了然,“五石散不过是被借了个由头,因着五石散一事证据确凿,连皇上也不能说什么吧。” “太后与皇后雷厉风行,皇兄醒转时,傅婕妤已死,即便皇兄想要为她开脱也不得。只不过,皇兄也再没有提起过傅婕妤,哪怕我发觉他失落,他也没有再提起。”玄清缓缓道:“他只道,佳人难再得。”他的手臂牢牢拥抱住我,“嬛儿,我不得不害怕。皇兄,他在梦里,叫了你的名字。我在宫中侍疾二十七日,虽然只听皇兄在睡梦中含糊地喊过一次你的名字,虽然只有一次,我也害怕。嬛儿,我怕失去你。”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我死劲把脸抵靠在他的肩上。多么可笑,我与他共枕之时,他在梦里呼唤的,是“宛宛”,到如今,却唤了我。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所以,你会写这样的七张机给我,是不是?”我轻声道:“那么在皇上的睡梦里,常常呼唤着的人,可是纯元皇后?宛宛,是么?” “是。然而,并不是在睡梦中。皇兄在养病时,常常独自一人翻看纯元皇后的遗物。” 我颔首,冷静道:“他的在清醒时,想念的是纯元皇后,会在梦中喊我的名字,大抵是因为……”我冷漠地苦笑,“是因为我有三分似纯元皇后。他不过是在想念纯元皇后本人时偶尔想到了我这个不驯服的影子罢了。”我温柔抬眸,向他道:“何况,我是被驱逐修行的人,怎么还会回去呢。所以,你不会失去我。” 他紧紧拥抱住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沉沉的心跳,“嬛儿,我竟然发现我是这样胆小的人,害怕失去你。” 我把脸埋在他胸膛里,感受他温暖而让人安定的气息,“清,我也曾经胆小,不敢接受你的情意。如今,我们在一起,彼此依靠。清,有你在,我不会再害怕。” 第三十八章 杜鹃啼 他颔首,眼角有一点明灼灼的泪光,轻吻我的额头。良久,他惋惜:“只是可怜了傅婕妤,她亦算一个好女子。” 我默默出神,“更可怜她圣宠一场,死后皇上连一句叹息也没有。终究,在皇帝眼里,傅婕妤和我一般,都不过是个影子罢了。”我按捺住自己的思绪,低头勉强笑道:“那亦日你好端端写什么七张机来,叫我好生难过。我也和了一首七张机,看怎么罚你?” 我沉思须臾,轻声念道:“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玄清忙忙捂住我的嘴,笑骂道:“你好狠的心,我不过是说‘只恐被人轻裁剪’,你却已‘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真该打嘴,你是存心要咒我么?!” 我见他神色大变,不同往日,忙笑道:“不过是和诗玩罢了。不当真的。”我想一想,“我不当真,你也不许当真。” 玄清用力点头,抚着我的长发,道:“我自然十万千万个不当真的,我如何敢。”他微微一笑,“其实那日刚进宫,怕你牵挂,很想写些什么给你。然而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好。正巧遇见徐婉仪……”他见我不解,遂解释道:“是四年前选秀入宫的女子,虽不是倾城之色,然而颇负才情,只可惜皇兄不是特别喜欢。那一日在太液池偶遇,听她作了一首四张机,颇让人感触。” “四张机?” “不错”,他负手吟哦,“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我细细呢喃,用心品味。几乎在玄清吟哦的一瞬间,就被这词里深深的伤感所打动。一颗心,如浸泡在无尽秋水里,怎么也望不穿、盼不到一般。 我真心赞道:“写的真好,闻者只觉伤感难言。这样好的才情,真叫人惊艳。”我问:“她很不得宠么?” 玄清细细想道:“那也不算,只不过宠遇寻常而已。况且这一年傅婕妤独擅其宠,连昌贵嫔和安贵嫔都被冷落,何况徐婉仪呢。” 或许,她是真心爱着玄凌的吧。因为爱慕,所以这样伤感而自怜,叫人不忍细心去品她的心声。然而,她如何明白,就如我当年一般不明白,君王至尊,哪里是我们身为嫔妃所可以爱慕的?终究不过,是自取伤心罢了。 我一时好奇,“这位徐婉仪,叫什么名字呢?” 他一怔,大笑,“我又如何得知呢?”他凝神思索,道:“仿佛听皇兄叫过一次她的名字,好像是……燕宜?我不太记得了。只听说这次皇兄病着,她日夜跪在通明殿为皇兄祈福,人也虚脱了。” 徐燕宜?这个名字,我仿佛是听说过的。 我费力思索,玄清拍一拍我的肩,关切道:“想什么呢?” 我回眸盈盈一笑,“我在想,刚你来时我正要和你的九张机,却被你打断了。” 玄清笑道:“那么,眼下和一首便是。这也难不倒你。” 身边两棵遒曲老树,年久天长,长得绞索在了一起,如连理双生一般,我心头一动,笑盈盈道:“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 我低头思索不已,玄清的眸光疏狂中温柔如水,轻声道:“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我仰头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臂温暖而坚固,仿佛能抵挡住一切。我心中欢喜而平和,只觉得浮生如斯,有他的情意执着,这样就好,这样已经是很好。 山巅寂静,静的仿佛万籁都要一齐开口叹息一般,暖风掠过身旁的一树一树的花开,花朵绵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柔软声响。 我仰头,有飞鸟扑棱着翅膀,自由飞翔。我忽然笑起来,“总听说山里有豺狼虎豹,可我住了好些年,除了狸猫之外却没有见过一只半只。” 玄清夹一夹我的鼻子,笑到不行,“傻丫头。凌云峰、甘露峰、缥缈峰皆是名山,古刹之中连皇室贵胄都有来焚香参拜的,怎么会有豺狼虎豹呢?” 我不好意思,摸一摸鼻子,“我不过是想看看罢了。总在屋子里待着,难免有些闷。” 玄清道:“你若想看虎兽之戏。我认识宫中一名驯兽女师,下次请她来清凉台为你表演就是。” 我故意道:“那驯兽女师很老了吧?” 他还未解,道:“不过十六七岁吧。” 我吃吃地笑,拖长了声音道:“哦,难怪呢。我正想,若不是妙龄少女,你怎会相熟呢?” 玄清用力夹一下我的鼻子,嗤道:“醋劲倒是见长,只是吃那没来由的干醋。叫我怎么说你好呢。” 我笑得伏在他怀里,柔声道:“我晓得你不会,才这般和你玩笑。若你当真风流,我理都不会理你。”他闻言只笑,紧紧拥住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偶然回首,见浣碧站立在我身后三尺,举目仰望天际浮云,默默不语。我并不晓得,她是何时过来的,来了多久,只觉得若被她看去了我们方才的亲昵,是很不好意思的。 然而浣碧神情淡淡的,只道:“晚饭已经好了,小姐和王爷同去用吧。” 彼时暮色如流离四合的晕彩,山崖上一簇簇鲜红,一丛丛洁白的秋杜鹃,散若天边飘落的云霞。浣碧松松挽着的发髻边斜簪了一朵杜鹃花,水红的花瓣,映着她细腻的肌肤,分外娇艳。玄清偶尔注目,赞道:“浣碧虽然爱穿碧色,可是簪上一朵红杜鹃,却格外好看。” 浣碧不自觉地红了脸,摸一摸发间柔弱婵娟的花朵,极小声道:“多谢王爷赞誉。” 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秋杜鹃的花瓣太过柔弱娇怯,其实并不适合簪戴,况且,又是这样薄命的花朵。 然而浣碧的样子,仿佛是喜欢的紧,对于玄清的随口赞美,也十分受落。 玄清挽过我的手,微笑道:“天色不早,咱们一同回去吧。” 耳边杜鹃声声啼鸣,秋日如年,仿佛永远没有过完的一天。这样宁静恬美的时光里,我几乎忘了,杜鹃是离别悲泣的鸟儿啊。 过了两日,浣碧不知从何处抱了一大堆书来,都是有些年岁的古籍了,装订的十分考究,半点虫蛀霉迹也无,必定是书香世代的人家才有的书籍。 我奇道:“你怎么抱了这样多的书来?从哪里来的?” 她略略思量,还是道:“奴婢斗胆,私自求了王爷,今日他特意遣了阿晋送来的。” 我笑道:“我平日有那几本解闷的书就够了,清极有眼力,拿来的几册书言简意赅,回味无穷,闲来品读是最好的。你怎么还去向他要这许多?” 浣碧只是抿嘴,道:“小姐教我读书好不好?” 我闲闲翻了一下她抱来的书籍,大多是《诗经》、《楚辞》、唐诗宋词一类,更有偏些的四六骈俪,南北艳赋,不免更有些讶异。从小浣碧就被爹爹亲自允许了陪我在书房读书,因此府中的侍女里,她能识文断字,也算是个头挑的。只是娘说,毕竟是丫鬟,难得还能读成女状元不成。兼之浣碧的性子沉静,更爱女红针黹些,所以读书的事也渐渐耽搁了下来。虽然能识字,但吟诗作赋还是不成的。 我于是更意外,“你不是向来不爱在诗书上多用心么?怎么好端端的如今又要学起来了。” 浣碧脸上微微一窘,很快已是如常,微笑道:“奴婢多通点诗书不好么?小姐一向爱这些,奴婢若多懂得一点,也能多陪小姐解解闷。”她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小姐现在有王爷陪伴,自是神仙眷侣一样,难道为此就不要奴婢陪伴了么?” 我一时被她说得语塞,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忽然想起前几日的事,心下顿时明白,笑道:“你别编派出一堆话来摆道理。前两日我与清和诗,你是否在后面听见了?” 浣碧脸色微微发红,恰如鬓边她簪着的一朵秋杜鹃,道:“小姐既猜到了,奴婢也不能再瞒。小姐和王爷懂得这样多,成日价对答如流,奴婢什么也不懂,又听小姐和王爷和的诗这样好,只觉得自己总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真是羞也羞煞了。” 我心下微微释然,笑道:“你愿意上进博学,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只要你愿意,我也千万个情愿肯教你。只是……”我些微有些怅然:“女孩子家多看诗词,懂得了多些,只怕愁绪也要多些了。” 浣碧望着窗外,神色异常宁静,如水波不兴,只微笑道:“总也比无知无觉好许多了。” 她这样一点怅然,毫无遮掩地流露了出来,我瞧见她鬓边艳艳一朵杜鹃,暗暗有些惊心。自玄清赞了一句她簪杜鹃好看之后,她日日簪在鬓角发间的,除了寻常的押发,连珍珠也不用了,只别着一朵秋杜鹃,或红或粉,色色都戴遍了。 她某些暗涌着的心思,我不是没有隐隐察觉的。只是,玄清自然不会留心她,亦不会沾染她。那么,我连她这样一点小小的心思也不许她有么?陪着我,她的浮生已然是孤苦凄清了。 况且,要我如何对她开口呢?她的隐秘的小心思,并没有妨碍到我与清的相处啊。怜己悯人,我终究是缄默了。 为这着缄默,我的眉心,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笼上了淡淡一层郁郁的神情,即便我晓得,玄清对浣碧,只是因为我而敬重。然而浣碧的心思,我再装作不知,到底也是明白了的。 而我,却不打算对玄清提起,他若清晰明了,想必也会同我一起尴尬,若我们尴尬,连浣碧也不自在。既然她并没有要把自己的情意托付给玄清的心思,我也只能置若罔闻了。 如此闷闷的,任由时光荏苒而过,待到秋深时节,红枫盛开如最华美的一幅锦绣。却是阿晋驾着马车而来,欢欢喜喜道:“王爷说屋子里待着闷,来接娘子去赏秋呢,娘子请上车吧。” 我不过上回无心一句,他却惦记在了心上。外头的天地繁花堆锦,连空气也是甜蜜的。我不由心头大动,更衣上车。浣碧自然要跟去,包了一包袱衣裳跳上车来,对槿汐道:“我服侍着小姐去游春,你便留下吧。” 槿汐自然无异议,只深深望了我一眼。我懂得,却依旧不动声色。 我与浣碧二人以白纱覆面,秋游人间。京中的富贵繁华、钟鸣鼎食,再度看见,恍若重生一般。玄清则青衣小帽,打扮得如书生一般。 再怎样小心,去的也是京都外人迹稀少的朗苑,闻得那里有甚好的湘妃竹。 千竿修竹,翠影篁篁,竹竿上点点泪斑,或紫色的,或雪白的,或殷红如血,点点如泪迹斑斑。 “斑竹一枝千滴泪”。我感叹道:“眼见时真叫人感怀不已。” 浣碧伸手抚摸着,道:“当真是如眼泪一般呢。” 玄清微微笑着道:“娥皇女英为舜之死洒泪而成,湘妃深情,可见一斑。” 浣碧碧生生的衣裙与湘妃竹相映生辉,耳上一对翡翠环更显得她面容白皙。她低声道:“舜的福气真好,有娥皇女英一对姐妹相伴左右。也幸亏她们是姐妹,才能这般和睦相处,成为佳话。” 我心头突地一跳,仿佛被挑动了某根隐秘的神经,微微作痛。 玄清澹澹而笑,道:“娥皇女英的深情的确叫人感叹不已。只是舜的福气并不是人人能有。于我等凡人而言,得一个一心人相守到老,于愿足矣。”说着眸中含情熠熠,只深深注目于我。 浣碧微微黯然失色,旋即释然微笑,道:“有公子这句话,我也可为长姊放心了。但愿公子能如己所言,一生呵护长姊。” 浣碧这样的言语,是我始料不及的。然而,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会因她这句话而铭感终身。她有这样的沈沈心意,我何必还要计较她鬓边的一朵秋杜鹃。 如此,一身轻松,欢畅游览完朗苑,趁着天色还早,一同尽兴而归。 第三十九章 顾佳仪 上车时车中有些闷热,遂让浣碧卷起帘子透气。我自马车中掀帘,旁边正停驻着一辆朱红色油壁车,悬挂着与红正对的浓青色绣折枝花堆花帘子,花纹式样其实也普通,只是那帘子的料子看着眼熟。细细一想,才想起从前京中各府命妇入宫,车马上最爱用这种零霓缎的料子,沾雨不湿。更妙在阳光底下,这零霓缎自然而生光泽,仿若霓虹,故称零霓缎,十分希罕。且它辕马华贵,连驾车的侍从也是人高马大,一应的整齐衣衫穿着,护送两旁,说话的言语也一声也无,想来是豪门之家的奴仆伴随主人外出。 我轻轻笑道:“不知是哪一家豪门的千金出行,这样豪阔?” 浣碧摇头笑道:“不晓得,总该是世家之女,才有这样的排场。” 外头牵马的仆从听见我们说话,笑呵呵道:“两位娘子不知道,哪里是什么千金小姐。是留欢阁的顾姑娘。” 我一听留欢阁的名字,心中“咯噔”一下,脸色绯红,已经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浣碧却是不晓得,追问了一句:“留欢阁?是什么地方。” 那仆从“嗤”一声笑道:“两位娘子一定处在深闺,难怪不晓得,这留欢阁嘛,是男人最爱去也最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也是京城里最有名的销金窝。” 浣碧“呀”了一声,已经明白,失声道:“那是青楼呀。”说着自己也觉得失态,道:“她是烟花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排场?” 一时玄清上车来,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和悦微笑道:“尝尝看,是什么?” 我拿起一闻,不觉笑生两靥,“是荣福记的桂花松子糖。”于是取了一颗吃了,笑道:“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滋味,半点不曾改变。”说着看向他道:“方才跑下去,就为了买这个么?” 他只是望着我,“你不是那日说起从前爱吃么。” 我低首微笑,睨他一眼,道:“我不过那天随口说一句,偏你这个人当正经事记着。何必特意跑过去买。” 他笑言道:“荣福记在小巷子里,难不成要驾着马车大摇大摆进去么?”我轻轻看他一眼,只是含笑不语。 浣碧半是欢喜,道:“公子待小姐真好,小姐说的什么都记在心上。” 玄清看着浣碧一笑,又拿出一包东西,给了浣碧道:“嬛儿说你喜欢荣福记的梅子糖,我也帮你拿了。” 浣碧不觉微笑,欠了欠身,道:“多谢公子。” 于是融融洽洽,我也不再多说,只吩咐道:“咱们走吧。” 车夫答应一声,吆喝着正要催马前进,忽然回头苦笑道:“那边顾姑娘的车要先行,咱们怕是抢不过。” 我笑道:“那有什么抢不抢的,她有事先行一步,咱们就让她好了。”转头问玄清,“清,你说好不好?” 他的手微微覆盖上我的手背,眼中尽是温柔笑意,“好。” 那车夫于是让开几步,回头笑道:“娘子与相公当真是恩爱。我的车子载了那么多官宦人家的娘子相公同车赏秋,唯独见娘子与相公是最和睦的,不仅和睦,而且郎才女貌,最是登对,像画上的人物似的。” 我颊生红晕,低头浅笑。 玄清握着我的手握得更紧些,愉悦道:“我家娘子,自然是最好的。” 一旁浣碧淡淡向车夫笑道:“你这样嘴甜,等下自然多多赏你。” 那车夫喜得忙打躬作揖,话音还未落下,却见旁边那辆油壁轻车之上,帘子被轻柔掀起,露出雪白如藕的一只手臂,浑然美如白玉。白玉之后一张芙蓉秀脸迅疾闪过,语声清脆直叫人骨酥,“多谢了。” 方才想起是那位顾姑娘在感谢我们让路之事,于是轻声道:“姑娘客气。” 话还未完,她已经一径吹下帘子乘车去了。帘外阳光灿烂如金,我的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一张芙蓉秀脸,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看得并不多么清晰,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是哪里见过。然而她容貌当真秀美,车骑已过,那缭乱容颜似乎闪电刺破长空,美艳到叫人措手不及。 待到回过神来,那车夫大笑拍手道:“顾姑娘艳丽,不仅吸引男人,连娘子这样也看的不住吗?” 我转头问玄清,“你方才瞧见没?那位顾姑娘确实容貌十分出众,却也有些眼熟。” 玄清“嗯”了一声,道:“有么?我方才并没有瞧见。” 浣碧玩笑道:“听说这位顾姑娘艳名远播,公子一向风流倜傥,也不知道么?” 玄清认认真真道:“我真不知晓,也从不去那样的地方。”他笑起来,“恐怕我所知道的,还不如这位车夫多。” 那车夫听得这样说,越发兴起,兴致勃勃道:“这位顾姑娘,是留欢阁的头牌姑娘,追捧她的王孙公子那是不用说的,常常在留欢阁打起来的也多的是。” 我微微一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未知数1。果然是艳帜高张,名数风流。” 玄清侧首道:“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1。”他略略沉吟,“若等到门前冷落车马稀、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时候,也是可怜。” 我举袖掩唇,轻笑道:“清郎总是这样怜香惜玉。” 玄清似是唏嘘,“我只是为她的身世叹息而已,纵然眼下风光,老来只怕连嫁作商人妇也不可得。” 我牢牢望着他,亦十分明白他心中所感,轻轻道:“我明白。女子身世飘零,人生失意本无南北之分,犹如昭君和长门陈阿娇都是一样的命数。遥想当年,陈阿娇为长公主之女,先帝帝之甥,嫁与皇帝表兄,独得金屋藏娇的专宠,自然也是十分得意的。”我语气同情,却坦然述说,并不自伤身世,玄清明白,不由搂住我双肩。我笑笑,“这位顾姑娘若真聪明,也该早早结束烟花生涯,脱籍从良才是。” 那车夫虽不理会我方才与玄清的话,听到这一句却说,“想纳这位顾姑娘的人自然不少,只是从小嬷嬷宠着,又是各方公侯捧着,直惯得她眼高于顶,什么人也瞧不少。”他想起什么,只当一桩趣闻来讲:“前几年倒是差点从良,对方也是位侍郎的公子,门楣不低,为了她神魂颠倒,连家中的父母妻儿也不要了。听说他家娘子当时还怀着身孕,真是可怜。” 浣碧听得入神,连连问道:“后来呢?” 我心下忽然有些不安,心中隐隐不定,仿佛山雨欲来,胸口气闷得不行。只隐约觉得,那女子的相貌,虽是惊鸿一瞥,恍惚有两分像安陵容呢。 那车夫见浣碧有听的兴致,更加高兴,说道:“听说那位公子的姐妹是宫里的娘娘,知道了生气得了不得,结果一怒之下那公子连爹娘也不要了,妻子儿子不要了,连宫里当娘娘的姐妹也不要了,就出了府搬去和顾姑娘住一起了。”他“嘿”一声道:“美色当前,果然是什么都不要了,可见顾姑娘的厉害。那位公子得到顾姑娘倾心,也真是艳福不浅。”说着啧啧有声,好似艳羡不已。 话说到这里,浣碧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了,声音微微颤抖,“然后呢?” “然后”,车夫挠了挠头,道:“也没在一起啊。只晓得那公子后来悔过自新,重又回家去了,又得了皇上的赏识,封了大官呢,也没再去找顾姑娘。” 我心口“咚咚”跳得厉害,舌尖微颤,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顾姑娘的芳名,是不是叫佳仪?” 那车夫“啪”地一拍手,大声道:“果然娘子也知道。” 玄清听得“佳仪”二字,心下陡然明白原委,按住我的手臂道:“嬛儿!你冷静些。” 那车夫不晓得原委,依旧说道:“后来那公子家里犯了事,被流放了老远,家破人亡,连那位娘娘也被皇上赶出了宫不要了。真真是可怜,听说他们家坏事还是和顾姑娘有关联的呢。对了,那家公子家就姓甄,我可想起来了!” 我身上发冷,拼命抑制住自己,用力压着玄清按住我手臂的手。 浣碧知道不好,忙对车夫道:“我们家娘子不舒服要歇息下,你先走开些。” 那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怕出事,忙“哦哦”两声走开了。 鬓角有冷汗涔涔渗下来,我缓缓吐出三个字,“是佳仪。” 浣碧直直盯着我,“小姐,咱们去问她,咱们要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害咱们甄府?为什么!”浣碧目中有幽幽的恨意,如一团鬼火在燃烧。 我心口怒火灼烧,那无数悲愤与疑问轰地冲向脑子里,我一下子挣脱玄清,起身就跳出了马车,“清,我要去找她!我要问她!” 我要问她,这么多冤屈,这么多的疑问,关节就在她身上,我怎么能不问,我怎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我不能!因为我是甄家的女儿啊! 浣碧紧紧跟着我跑了出来,玄清急追出来,一把牢牢把我扣在他怀里,“嬛儿,你不要命了么?你怎么能去问她!” 我极力挣扎着,玄清的力气极大,那样大,我用力挣扎着根本挣脱不开。浣碧用力掰着玄清的手臂,哀求道:“王爷,奴婢也求求你,放我们家小姐去问,她不能不知道。这是咱们家的事呀,小姐不能任由我们甄家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啊!” 玄清牢牢扣着我的身体,不管我如何挣扎。他的眉头用力蹙着,在我耳边喝道:“你这样去问,她肯告诉你么?你要知道,她当初能反口,就证明她是皇后的人,只要你去问她,皇后就有一万个法子处置你,再处置你生活已经稍稍安定些的家人!” 我听着,胸口仿佛陡然被人用力击打了一下,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木木地站着听他说话,他见我安静些,放慢了语气道:“你虽然在宫外,却依旧是在险境里,皇后并不想轻易放过了你,所以头两年,太后才会叫芳若姑姑每个月来看你一次,叫你抄了经文让她带回宫去,就怕你有什么意外遭了人家的毒手。现在皇后虽然放松了些,但一有风吹草动,未必不会要斩草除根。而在宫里的胧月就是首当其冲。宫中新人选入,皇后不会再理会你,但是你这样跑去找佳仪,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只会打草惊蛇,叫皇后再度注意你防范你。你明白么?” 我静静听完,双脚忽然觉得酸软,一时站不住,整个人软了下来。 玄清紧紧抱住我,坐在地上,再不说一句。浣碧怔怔地弯腰坐下来,神色悲伤而哀戚,嘤嘤抽泣道:“小姐,咱们竟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我靠在玄清怀中,心中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纷杂凌乱,好不容易定了定心,撇开跑乱了的头发,慢慢道:“不错,咱们现在就是什么也不能做。浣碧,家书传来,爹爹虽然远放川北,地僻寒苦,可是在任上做的甚好,哥哥也在岭南。虽然地方僻远冷清,可是性命安好,并无不妥。如果我们……我们现在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只要小小一步,就会害他们连性命也保不住。浣碧……”我凄然摇头,“现在,就算佳仪在我们面前,我们说什么,她听得进去么?她肯告诉我们原委么?” 浣碧摇摇头,木然道:“她不肯的。” 玄清安慰地拍着我的肩头,道:“你别急,咱们慢慢来,总有法子可想的。” “想法子?”我忽然冷笑了一声,“即便佳仪肯说,咱们这位圣明天子肯信么?”我转向玄清怀中,呜咽道:“当时皇帝就不信,所以才有甄氏一族的一败涂地,若皇帝肯多信三分,若他……甄门也不至于如此。”我用力咽下哽咽凄楚之声,恨恨道:“从前我在宫里时他都不信,如今我被贬出宫,当日陷害我的皇后、安陵容和管氏个个在宫中屹立不倒。我还听说,皇帝对安陵容和管氏宠幸有加,刚刚又有进封。那么如今的我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么?”我把脸埋于双膝之间,“当初若有一分可争之处,若不是到了心灰意冷、无力回天的地步,哪怕我再不甘再屈辱也会留在宫中以图后报,也不会让我的胧月尚在襁褓之中就离我而去。”我越说越痛心,心口激荡如潮,澎湃迭起。 玄清心疼不已,再抱紧我一点,轻声道:“嬛儿,你往深处想,若现在真被你问到佳仪,她肯为你翻供,皇兄也了解你家冤屈,那么又会怎样?” “会怎样?”我喃喃道:“爹爹和哥哥会沉冤得雪,会回朝,会官复原职,甄氏一族依旧会显赫。”我伤心地别转头垂泪,“可是嫂嫂和致宁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那么就算皇兄为你父兄雪冤,但是皇后的地位会撼动分毫么?” “皇后?”我又是愤恨又是哀戚。 “不错。”玄清的语气冷静而理智,“只要有太后在,皇后依旧还会是统摄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且即便佳仪翻供,也没有十足把握把矛头指向皇后。既然皇后平安无事,那么为了不连累自己,安陵容也会平安无事,或者连管氏也不会被牵连。毕竟你家之事,她们都没有出面做什么。如果事情当真盘根错节,牵连太大,那么为了稳固朝廷根基,皇兄就算明知有冤,也不会查下去。”玄清的声音有些沉痛和无奈,“因为他是皇帝,朝廷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为了一人一事而去做伤害朝廷根本的事。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而你的父兄,即便返还朝廷依旧为官,但强敌环伺,不啻于再入虎口。若再有变故,他们还经得起几次?” “经得起几次?”我仿佛是自问,“回到朝廷,爹爹就又要去和人明争暗斗,爹爹已经老了,没那份心力了。”我无声无息地苦笑出来,无力道:“清,若是我父兄可以有个清白,那么他们就要重回官场去无休无止地和人争斗;若是不还他们清白,就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让他们父子远隔南北,与我天伦难聚。清,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懂得地摇了摇头,“只怕你稍有举动,你父兄的冤屈还未洗刷,你、胧月、你的父兄家人,都已经身遭不测了。” 我只觉左右为难、悲苦无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姐”,浣碧忽然叫了我一声,望着远处出神道:“清河王爷思虑周详,什么都想到了,咱们确实是不该轻举妄动这一步的。只是……”她的目光忽然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冒出炽热的火焰来,“王爷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没说。” 她骤然把目光逼视向玄清,淡淡道:“王爷,难道你劝小不要轻举妄动,却是一点私心也没有的么?” 玄清听她这样说,缓缓低下头去,道:“浣碧……” 浣碧一袭绿衣,系浅青色的丝绦,迎风翩然如蝶。她的身姿掩映在萋萋芳草之中,似乎要和这周遭的绿意融在了一起,唯独一张清秀脸庞雪雪白无半分血色,一对瞳孔似望不到底的两潭死水,“浣碧虽然是奴婢,可是这件事上十分明白。王爷这样苦劝小姐,也是怕若甄门脱罪,小姐也会重回后宫,重回您的皇兄身边,那么你和小姐,就真真是被斩断情缘了,是么?” 我微微苦笑,语气沉沉如秋雨暮霭,“浣碧,大周开国多年,你可有听说过出宫修行的妃嫔还能再度重回宫廷的么?你以为人人都是武则天呢,还是个个皇帝都如李治一般长情。何况皇帝逐我出宫,也并非是被我父兄连累,而是不忿我冒犯先帝后又性非和顺吧。这也是皇后为什么不再追害我的缘故了。” 浣碧幽幽道:“话虽如此,但小姐终究是胧月帝姬的生母,若甄门沉冤得雪,皇上或许念及旧情,也会想起小姐,到时即便礼制相关不能接小姐回宫,也会常常来看望小姐吧。那时这般光景,王爷和小姐还能这样来往自如么?” “浣碧……”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去看玄清。 他这样想或许是自私的,然而他这样的自私,也算的有错么? 或者到了那一日,我会不会也这样自私呢? 玄清垂首片刻,忽然扬起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笑道:“浣碧,你竟这样聪明。” 浣碧呆了一呆,方才觉醒过来,嘴角浮起一缕牵强的笑意,欠身道:“王爷这样说,是夸赞奴婢呢还是讥讽奴婢。” 他缓缓摇头,轻声道:“浣碧,你的确知晓我的私心。可是若没有前头种种缘由,或许你真可以认定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可是……”他淡淡微笑,如拂过这郁郁长草之上的轻风,道:“那么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你的父兄回到宫廷争斗中去,连下半世的平安都难保;你愿不愿意你的长姊回到一个不珍惜她、不疼爱她、不信任她的男人身边去,再和无数女人争斗不已……” 浣碧脸色阴晴不定,仿佛是夏日阵雨后的天气,依旧变幻莫定,片刻,抬头道:“王爷……” 玄清拦下她的话,继续道:“既然你与他们骨肉同胞、血脉相连,那么,你告诉我,你愿意你的亲人去过那样的日子么?好比你长姊,若在宫中胜利,那么就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要和不同的女人争斗残杀;若她输了,可能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你是她的妹妹,你告诉我,你愿意她去过这样的日子吗?” 浣碧惊慌不已,连连摇头。 玄清叹了一口气,道:“她在宫里过什么样的日子,你陪在身边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还要她再去受一回苦么?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我把她视为毕生珍爱,我自然是更不愿意的了,你明白么?”说着,牢牢握住我的手。 浣碧大为震动,不由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我心下亦是感动不已,缓缓落下泪来,反手也握住他的手,低头道:“可是他们是我的亲生父兄,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分割两地,天伦不得相聚。” 他低声道:“你别忘了,我虽然是个闲散宗室,却也是个王爷,当今皇帝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岭南,相距千里之遥,若有可能,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调往一处。只是委屈你些,不能时时得见父兄了。” 我低头拭泪道:“若能让爹爹老怀有慰,即便我活着时不能再见到他们,又有什么要紧。” 浣碧定定看着玄清,道:“王爷可以做到吗?” 玄清神色认真而坚定,看着我道:“我答允嬛儿的,一定会做到。” 浣碧手指绕着衣上丝绦,沉吟片刻,道:“王爷对长姊的心意浣碧看在眼里自然明白。王爷既然这样说,那么浣碧就代父兄和长姊谢过王爷了。”说罢敛衽为礼,一鞠到底。 再抬起头时,浣碧眼中已莹然有光,轻声道:“方才浣碧言语冒失,冒犯王爷了。” 他宽容道:“没有什么,你也不过是说出我的难言之事罢了。”说着扶我起来,唤了车夫回来,柔声对我道:“天色向晚,我们还是先回去要紧。” 时值九月,道路两旁稼禾成熟,尽是荠麦沉坠。偶尔风过,麦浪起伏如黄海生波,汹涌叠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头无尽的心事与哀愁欣慰。我为免玄清担心,虽然面上不再露忧愁之色,然而马车稍稍一颠簸,无限心事又翻涌了起来—— 注释: 1出自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这几句是写琵琶女年少风光时的歌妓生涯。 第四十章 结爱 佳仪之事,我与槿汐提起,槿汐蹙眉良久,道:“王爷说得对。不要打草惊蛇为是,现在咱们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只能静待时机。” 我闻言静默,与浣碧之间也是默契,再不提起半分。只是偶尔眼神交会的瞬间,彼此的家门之痛和对仇敌的恨意尖锐如针,也有了更深的一层体贴和释然,甄氏一族没落到此,人人无还击之力,唯有我们姐妹尚在京中,要相互依靠才是。 我于是极力隐忍,因佳仪的出现而重被掀起的沉郁之痛依旧新鲜而血迹淋漓。我极力忍耐着,把心底的痛和恨隐忍成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血肉,只待来日。 这一年的冬天,就在这样的隐忍和煎熬中到来了。 这一日小雪,玄清策马而来。 禅房中红烛如双如对,明媚如情人含情相睇的剪水双瞳。桌上一个素白大瓷瓶中插满了盈盈蓬蓬地一大束绿梅,十分清雅。炕中炭火烧得正旺,屋内又搁了两个大大的火盆,炭火“哔啵”一声跳,燃出更多的热气,薰得绿梅益发含香吐蕊,清香四溢。屋外朔风正劲,小雪簌簌,斗室内却是融融洋洋,只觉春暖。 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灯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照在人的脸上,隐约透着灯光的温暖橙红,亦添了一抹暖洋之色。 我只抱着他的石青色灰鼠皮大羽斗篷,道:“方才下马怎么那么不小心,好好的斗篷勾破了一块。” 他微微笑,坐在我身边,道:“想着有四日没见你了,下马便有些急。不要紧的,一件斗篷不值什么。” 我看他一眼,略有责怪之意,心疼道:“雪天山路本就难走,马蹄又容易打滑,何必非要赶着过来,晚几天等雪晴了再来又有什么妨碍。这回是勾破了衣裳,下回若是跌伤了自己可怎么好呢?”我眼圈微微一红:“你存心要招我不自在么?” 他神色不安而疼惜,忙道:“我答应你,下回小心就是。我也不肯伤了自己,若伤了怎么能来看你呢?” 我忍俊不禁,嗔道:“油嘴滑舌的!下回再这样不小心,谁还肯巴巴儿地给你补衣裳。随便你穿件破衣裳满街逛去。”说着也不理他,只在斗篷的破处缝了一朵小小的六合凤尾云纹,掐断了线头。 他只看着我一针一线缝补完了。我默默片刻,方抬头问:“明日就要走了么?” 他侧首想想:“十二月二十三,已快正月,不能不走了。左右这新年是不能再京中过了。” “那……”我依依不舍,“一个月就能回来了么?” 他仔细算了算日子,直直望着我,道:“一月之内,我一定回来。” “嗯”,我抱膝而坐,用紫铜剔子轻轻拨了拨烛焰,把它挑亮,缓缓道:“一个月,月亮又圆了一回呢。” 他的手怜惜地按在我的手上,轻轻道:“一个月,亦很短的。”他微微笑,笑容温暖如春,“我已经都安排好了,等我这次回来,就可以接你离开这里了。” 我心中一喜,脱口而出,“真的么?” “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却是洁白芳香的一包粉末,我好奇,“似乎是香粉。” 他摇头,神情有些神秘,“这是温太医配过来的假死药,名叫‘七日失魂散’,以曼佗罗花粉制成,服下之后如死了一般,呼吸全无。就这样昏迷七日之后,自己就能苏醒。” “是温太医亲手配制的么?” “是。我亲眼见他调配好,他亦希望你能早早脱离这里。”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是他亲手配制的,我就放心了。”我既是感慨又是安慰,“他终究还是肯帮我的。” 玄清亦是颇为感动:“温太医为我们用心良多,的确要好好谢谢他。我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我此番从滇南回来,一切都可完满解决了。”他揽我入怀,眼中有如璧的光华涌动,“嬛儿,咱们终于可以永久在一起了。” 灯光映得人的心境温润如白玉华泽,声音亦温柔如春水了:“等你回来,等一一事毕,我才能真正安心,再来说这番话吧。” 他望着灯光,道:“滇南毗邻南诏,从前的摆夷等部族归顺之后都并入滇南数州。这几年天灾人祸,民心浮动。况且滇南出玉陕关往北都是赫赫的疆域,滇南一地关系着我大周小半的粮草丝绸,一旦与赫赫交战,是十分要紧的地界。且那里边民混杂,只怕有赫赫的奸细混了进来打探我大周的消息,因而皇兄很是烦恼。而我生母出身摆夷,也惟有我能走这一趟,去察看民情,安抚人心。”他看着我,目光恳切,“事关社稷,我不得不去。毕竟摆夷,也是我的母族,我的身体里留着一般半摆夷人的鲜血,我不能不闻不问。” 我了解地颔首,轻轻以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我明白。朝中能不偏不倚地处理这件事的,唯有你,也只能是你。”我脉脉望住他的双眼,“一月而已,我一定等你。” 他微笑,“此去滇南,回来时我便往川蜀走,去探望你爹爹,也好让你放心。” 我软软“嗯”了一声,弯下身,拉起他的品蓝色遍底银滚白风毛直身锦袍的袍角,又扯起自己的衣角,郑重其事地结了一个结,徐徐含情道:“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1” 结挽得似双手合拢成心,他轻声接口:“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坐结亦行结,结尽百年月。1” 我浅浅笑的温婉,亦有些离别的心酸苦楚,像含了一枚极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得任它酸在口中,酸到心里。 我忍着眼中的泪,躺在他怀抱里,一壁勾着他的袖子,雪白的蚕丝团花隐约在品蓝色的平锦里,似乎白玉堆雪,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和我一样,都喜欢这样素净的颜色。 他的气息离我这样近,我的世界,欢悦的本只有他。我低婉道“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自在一起,从未和你这样分离过,一想到哪怕只是分离一度,也很想千回百会的把咱们两个人的衣襟连到一起。希望人和衣襟的结一样不要分离。”他轻轻吻着我微闭的眼睑,轻柔似若有若无,我只道:“从前听江南来的姨娘说,杭州西湖边上有一座桥,名叫‘长桥’。” 玄清问:“这桥很长么?” 我微微摇头,“其实长桥并不长,之所以叫长桥,是因为当地人总说当年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对情人在此告别,依依眷恋不舍,所以原本很短的桥也显得特别地长。”我淡淡一笑,手指张开套进他的指缝之中,双手牢牢扣紧,唏嘘道:“伤离别之情,古往今来,都是一样。” 他急忙捂住我的嘴,笑道:“咱们可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一个哭嫁一个吐血早亡,最后只化蝶离开人世,咱们可比他幸运多了。” 他一说,我顿觉不祥,忙笑着道:“我可是胡说了,拿了他们来混比。不过也是传说罢了,咱们听听就是。” 他一笑对之,“也是。我如今总是多心,听不得薄命之语。可见一个男子的心肠若被心爱的女子所系,亦是洒脱不起来了。” 我仰面望着他,只是笑道:“你自洒脱去,清河王风流倜傥,还怕没有曼妙女子前仆后继而来么?” 他一急,便来呵我的痒,我笑得一壁躲一壁嚷嚷道:“这人真经不得说,一说便恼了,这样来欺侮我。真真是恼羞成怒了。” 他一把按住我,瞪我道:“我何曾恼了?” 我笑得止不住,又是害羞,急道:“好好说话就是,你成什么样子。” 他的衣襟和我的衣襟结在一起,方才起身一绊,两人倒在了一起,他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两人倒在榻上,姿势太过暧昧香艳。他离我这样近,却不让开,只说:“你还胡说不胡说了。” 我只得讨饶,道:“你先让开,算我胡说就是了。” 他看一看衣襟,大笑着指着衣襟上的结道:“这可是你自己干的。”见我更是羞恼,他用手指夹一夹我的鼻子,眼中顽皮之意大盛,“等下再胡说,一定把你鼻子给拔下来,看你再这样顽皮。” 我趁他一松,忙推开他,理了理衣襟,只笑不语,斜斜睨他一眼道:“谁要和你顽皮啦?” 他顺势抱住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指一指衣襟上的结,“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如今可知道好处了。” 我恨恨看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别过头去,想了想,才缓缓道:“你回来时,总要快二月春上了。”我沉吟,“陌上花初开,风光何等美妙。” 他与我对望一眼,心意俱是了然,想起那一年他来探我我却赏春去了不在,于是他写了一张纸笺,温情无限,却是这样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虽然花开,但请务必急急归来”,我心中温柔而伤感,低声道:“因为……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那么烫,仿佛他皮肉与我的皮肉贴合在了一起。他低声耳语:“你在这里,我便归心似箭。连我的御风也知道要载我千里归来,什么花香也留不住。” 我低低应一声,埋首在他怀中。想到只消他归来,我便能朝朝暮暮与他相守如一,满心满肺便都是清甜的欢悦,像小胡桃刚刚敲破那一瞬间乍然破溢而出的坚果才有的那种稳健的清香,入口都是绵甜。 只觉他应允了我的,我便安心。 窗外天色暗如墨汁化成,小雪下得更大了,扑扑地打着窗纸,沙沙声安静入耳,和着他微微急促的呼吸。炭火燃得更旺,室内愈发暖洋,春意无边。 也不知是几时了,阿晋低低在外头扣了两下门,我迷迷糊糊地转一个身,倏然想到是来催清起床赶回王府的。脑中陡地一惊,仿佛凉水湃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悠悠转了转身子,手臂已经牢牢把我拢在怀中,一丝也不松开。 我心中无端地难过了起来,把头靠在他胸口。门外阿晋略略提高了声音,催促道:“王爷,该起来了,还要赶回王府去一趟呢,总不成从这里出发呀。” 玄清的眉头在睡梦里微蹙了蹙,我不愿催他,忙假意闭上眼睛,装作还在熟睡。 片刻,只觉得身边安静,玄清一动也不动。慢慢睁开眼来,却见他已经醒了,只无限情深地看着我。 我一时害羞,低声道:“醒了?” 他微微颔首,低头轻吻我的额头,抱着我的手臂更加用力。他轻声在我耳边道:“还未别离,已觉别离之苦了。” 我忍一忍心中的酸楚,轻轻道:“先苦后甜,等你回来,清,咱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不分开了。是不是?” 他用力点点头,语气坚如磐石:“是。等我回来,我便和你再也不分开了。” 我心底的欢喜自酸楚之中开出一朵烂漫明丽的花来,越开越低,几乎要漫到尘埃里去。可是那样欢喜,连这世间的尘埃灰烬也埋不住的欢喜,那种希望充盈心间的感觉,满满地填满一颗心。 我推一推他的手臂,轻轻道:“阿晋在外头要等的急了。快出去吧,别落下什么话柄。”我的声音低语如呢喃,“咱们,不在这一时。” 他话语裹在绵密如雨的亲吻里,清凉如小雨,“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不晓得,我现在多么厌恶这句话。过了这些日子,咱们就真正可以朝朝暮暮了。” 我用力地抵在他心口,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他的肩并着我的肩,我郑重道:“咱们拉勾。” 他笑着刮一刮我的鼻子,低笑道:“跟孩子一样。”然而他亦郑重勾住了我的手指,“我从不对你食言。” 我微笑。诚然,他从未失言于我。 我的清,他答允我的,从来都做到。我这样放心。 他起身,原本他的手掌贴在我的手背上,贴了整整一夜,紧贴着的肉身分开的一刹那,忽然有一种什么被生生剥离开身体的感觉。我的心突然“咯”地一下,无声无息地似碎裂了什么。整个人都空落落的虚空起来。 那种他离开时,肌肤与肌肤生生分离的感觉,好像他和我的皮肤,本该就是生长在一起的。那种亲密脱离后的触感,热热的滚烫,像被烙铁生生地烙过,仿佛他的手心,依然还在我的手背上。 心中的难过,愈加浓重了。 抬头时,却见他已经穿好了贴身的小衣,正望着床前衣架上挂着的衣衫微笑出神。 我看了一眼,亦“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昨晚睡前,我与他的外衫分别挂起,却在袍角结了一个牢牢的结。 我轻笑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你这么跟我说,却也还做这样的事。” 他转身过来,熹微的晨光下,他清俊的脸庞如天边升起的第一道日光,执过我的手道:“已结心肠,再结衣裳,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 我微微羞涩,抱住他的肩,真心愉悦微笑,“我总觉得你的贪心,是很好很好的。” 我缓缓解开袍角的结,亲手披到他身上,柔声道:“穿上吧。” 他收拾整齐,再度道:“等我回来。” 我用力点头,轻轻吻一吻他的嘴唇:“我等你。”—— 注释: 1出自唐代孟郊《结爱》。全诗为:“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第四十一章 闻琴解佩神仙侣 他起身离去,其实我与他相隔长久不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安,起身想为他缝一件衣袍,才缝了几针,便扎到了手指。鲜红的一滴血沁出来,浣碧急急俯过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我含着手指片刻,勉强笑道:“不知怎么的,今天心里总毛毛躁躁的。” 浣碧笑道:“想是王爷要走一个月的缘故。”她的目光清亮,笑意悠悠道:“不如小姐去送送王爷吧。” 我忙摆手,“这怎么行呢?若被人瞧见可就完了。” 浣碧凑到我耳边,笑吟吟道:“我听阿晋说了,皇上派王爷出去的事并没有张扬,所以也不会有朝廷官员去送。阿晋跟着王爷两人,是从灞河便上船。”她的声音听起来是怂恿,“小姐可去么?” 不过是一瞬间心思的转圜,我起身向浣碧道:“去拿我的披风来。” 小雪初停,路滑难行,我策马再快,赶到时玄清已经上了船。 我不觉懊丧顿足,然而玄清远远已经看见我,清俊容颜上绽放出惊喜的绯色。 遥遥一水间,伫立岸边,目送离去,玄清目光缱绻,只驻留在我身上,仿佛风筝,千里远飞,亦总有一线来牵引。 他远远呼喊:“我很快回来。”言毕,他只无限眷恋的微笑。 我晓得他要说的下一句是什么? 等我回来。 就如昨日烛下之盟。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可永远在一起了。 于是心底无限欢喜起来,仿佛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连绵无尽的欢喜与期待,只要等他回来。于是一壁地应:“我一定等你,等你回来。” 我高高地招手,手里的绢子也挥得高高的,杏子黄的绢子,仿若我此刻的心情,虽然离别在即,却因着有永生永世可以期望,亦是那么明媚灿烂。忽然手一松,江风一卷,绢子远远地飞了出去。 我骤然一怔,眼看那绢子如彩蝶一般翩翩飞了出去,风卷的它一扑一扑,我捉也捉不住,只得眼睁睁看它飞走了,不由心下生出了如许怅惘来。然而转念一想,也不过是条绢子罢了,有什么可惜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 远远见风帆远去,日落江晖如红河倾倒,漫天殷红无边无际,仿佛要把人吞没一般。 我踮着脚眺望他黑如一点的身影,那姿态像极了一个盼望丈夫远归回来的殷殷妻子。 他远去,心也一点一点寂寥下来,寂寥到了极处。 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分的牵念与盼望,就是,他能快快回来。 玄清所说的离开,也不过一个月。月亮圆了又缺,一个月其实也很快就过去的。 只是在我眼里心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才去了三日,在我看来,已如三月一般。 相思之人,是最禁不得远离的吧。也常常因为远别而寂寞,只是这寂寞因为有他即将会回来的盼望,也是寥落中带着绯红的欢喜与期待的。 于是大雪飞扬、寂寞孤清的日子里,我努力加餐饭,一心一意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只盼他回来时,不要心疼的说一句,“你瘦了。” 京都郊外的冬日大雪纷飞,无边的雪野连着连绵群山起伏,大千世界一片纯白,簌簌雪花晶莹剔透飞舞在空中,宛如泪花冰霜。而滇南,或许还是四季如春的时候吧。 而这样冰天雪地的世界,亦是我对他无声蔓延的想念。 闲来抚琴弄曲,以“长相思”的泠泠七弦来寄托我的相思。 槿汐日夕相伴在侧,偶尔在听琴时往香炉中添入一小块香片,便有清香轻缓地逸出。如斯安宁的时光,槿汐轻声道:“所谓神仙眷侣,奴婢此生只见过两对,除了现在的王爷和娘子,只有当年的皇上和纯元皇后。” 我愉悦微笑,明知我和清两情相悦,偏偏口中还要问一句:“槿汐你眼里,什么样子才当得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 她道:“娘子从前和皇上,绝对当不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 我垂下眼睑,神色便有些萧索,道:“这个自然。” “若论容貌气度,皇上和娘子自然也算登对。当然王爷与娘子也是一对璧人。所谓神仙眷侣,外貌自然要郎才女貌,相益得彰,不能是无盐配周郎、小乔嫁武大。然而仅仅形貌匹配是远远称不上神仙眷侣的。”槿汐娓娓道:“娘子知道是什么缘故么?奴婢旁观者清,娘子对皇上,虽有真心,却更多算计;皇上对娘子,也不能说是无情,但那情是虚的很了,若非这样,娘子也不会到今日这步田地。何况娘子和皇上之间,尊卑太明。不似与六王,坦然相对、真心相待,无尊卑之分,无猜疑芥蒂,是彼此都用上了全副心思的,情趣心志也都是相投,这才算是神仙眷侣啊。” 她这样贸然提起玄凌和我的过往,我心中微微一震,却是释然了,侧头微笑:“槿汐也爱慕过男子么?说得这样头头是道。” 槿汐脸上一红道:“娘子取笑,奴婢一直在宫中服侍,轻易见不到男子,现下也三十五岁了,哪里来爱慕之说?这些话,不过是奴婢在宫中住久了,一些所闻所想罢了。” 我以手按住琴弦,问:“当年皇上和纯元皇后也想我和清郎现在一般好么?” 槿汐道:“皇上那时还年轻,纯元皇后……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有些不信,笑着疑问:“可是她妹妹……” 槿汐用力摆首,道:“纯元皇后和如今的皇后绝不是同样的人。” 纯元皇后,是我在宫中最大的隐痛。我从未见过她,对于她的一切也不过是坊间宫中听到的些许传闻。然而这个人,我宫中的四年,全是做了她的影子啊。 我按捺住心底的起伏,轻轻道:“纯元皇后,究竟是怎样的人?”我陷入如丝纷杂的思绪之中,“槿汐你说她帮过你,太后对她念念不忘,皇上为她做了一辈子的痴心冷心人,端妃的琵琶这样好也只得她的几分真传,而《惊鸿舞》亦是得她改编才流传天下,幼时听闻纯元皇后作《惊鸿舞》颠倒众生,观者莫不叹然。时人又称之‘嫕有妇德,美暎椒房’。”我越说越是心惊,这世间竟有如此曼妙美好的女子么?“槿汐,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槿汐微微出神,似乎有些惆怅道:“从前在宫里,是断断不许私下议论纯元皇后的,连皇后也讳莫如深,以致除了先入宫的端妃、陆顺仪和李修容外,已无人知晓纯元皇后之事了。其实奴婢与纯元皇后的机缘,统共也不过三两次。只觉得整个宫里,没有比纯元皇后更善良没有机心的人了。” 我淡淡一笑,“你曾经说我是带刺蔷薇,纯元皇后则是水中百合。” 槿汐垂首而立,道:“纯元皇后恰似养在深闺不知愁苦的百合,更是凌波水仙,沾染不得一点世俗尘灰。用太后的一句话说,若做帝姬就是一辈子的享福尊贵。” 我心中暗想,如此女子该是何等容貌风姿呢,如水仙、如百合,大约是如姑射仙子一般的吧。 槿汐顿一顿,“所以她永远不适合做皇后,也不习惯做皇后。” 我微微冷笑,却也佩服:“说到做皇后,没有比现在的那位皇后娘娘更胜任的了。” 槿汐道:“不错。奴婢在宫中服侍娘子时常常劝娘子要狠心有决断,就是因为如此。纯元皇后固然善良,可因此也不得善终。”她淡淡道:“当然,这是从前的话了。”槿汐望着我,真心道:“娘子有今日,也算脱离苦海了。来日王爷能让娘子脱离这佛海无边长久在一起,奴婢也没有遗憾了。” 我微微颔首,想着有那一日,心中也是欢悦憧憬,道:“果然有那一日,我也是如愿了。” 槿汐满面含笑,道:“那一天便要快了吧,到时娘子可别不要奴婢和浣碧姑娘啊。” 我微笑,“咱们三人同甘共苦,总是要在一起的。” 槿汐神色欢喜,“若真有长久服侍娘子和王爷那一日,也是奴婢的福气了呢。”说罢又掰着指头,“还有二十日,王爷就要回来了呢。” 手中的“长相思”是最初坚持的梦想,而玄清的“长相守”,是梦想的最终。回首漫漫长路而来,即将走到梦想的最终,心中起伏难定。唯觉和玄清在一起的日子,是一生来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如此想着,手下的“长相思”琴弦被我泠泠拨起,曲意婉转。 第四十二~四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 新年,就这样过去了。盘指算来,离他回来的日子只有五六天了。 这样想着,心里也是欢喜而雀跃的。这一日见大雪融化,日色明丽,去安栖观看望了舒贵太妃回来,正坐着喝茶,听得外头有尖声尖气的声音禀报:“莫愁师太,有宫中贵人到访。” 我与浣碧相顾愕然,愣愣片刻,才想起来“莫愁师太”便是我。而宫中人,会是谁呢?芳若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排场的。 不过一个恍惚,却见一个盛装丽人扶着侍女的手翩然而进,那丽人披着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鹤氅,风毛蓬盛,一时看不清什么样子,而身边搀扶的侍女,竟是采月和白苓。 我心头大喜,几乎还不敢相信会是眉庄,却听得采月道:“惠贵嫔来了。” 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鹤氅兜头解下,露出眉庄雪白姣好的面容来。 眉庄比从前略略丰腴了一些,梳着如意高寰髻,其间缀着几点零星的精致的六叶宫花,横簪一支金厢倒垂莲花步摇,珍珠与翡翠的璎珞交缠坠下,看上去简洁而不失大方。一身的品月色直领锦衣,织进银丝金线的鸟衔瑞花旋云纹;配以碧色缎织暗花攒心菊长裙,每一瓣菊花都勾了细瞧的星星点点白边,加一件青缎子珍珠扣对襟旋裳。虽是寻常服色,却益发衬得她高贵雅致,气度翩然。 我喜不自禁,眼中一酸,身子却盈盈拜下去,口中道:“贵嫔娘娘金安。” 话还未说完,眉庄的手已经一把牢牢扶住我,眼中落下泪来,“嬛儿,是我不好,到如今才来看你。” 她的话甫一出口,我的泪水亦情不自禁落了下来,相对无言,只细细打量着彼此的身形容貌,是否别来无恙。 眉庄见我亦是哭,忙拭了泪道:“咱们姐妹多少年才难得见这一次,只一味地哭做什么?”又拿了绢子来拭我的眼泪。眉庄环顾我的居所,蹙眉向跟着进来的住持静岸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叫本宫的妹妹住这么偏僻的地方,本宫从甘露寺过来即便坐轿也要一炷香的功夫,甘露寺就这样照顾出宫修行的娘子的么?” 眉庄的口气并不严厉,然而不怒自威,又有一重贵嫔的身份压着,静岸尚未说话,她身边静白的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流下。 我乍然见了眉庄已经喜不自胜,懒得为静白这些人扫兴,也不忍住持为难,只道:“我前些日子病了,才挪到这里来养病的,并不干住持的事。” 静岸默然道:“莫愁慈悲了。” 静白连连道:“是是是,是莫愁病了才叫挪出来的。” 眉庄眉头微拧,然而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你们且出去候着吧,本宫与莫愁有些体己话要说。”众人正要退出,眉庄又道:“旁人就罢了,静白师太身体强壮,就为本宫扫去回宫必经山路上的残雪吧。” 采月抿嘴儿笑道:“为表诚意,对贵嫔娘娘的这点孝心,请师太独力完成吧。” 静白面色发白,此时虽说大雪消融,然而山路上积雪残冰还不少,眉庄回宫必经的山路又远,要她一人去扫,的确是件难事了。 我见静白一行人出去,笑着向眉庄道:“何苦这样难她?” 眉庄不答,只拉着我的手坐下,道:“你在甘露寺里可受尽了委屈罢?” 我摇头,“并没有。” “你便是太好性儿了,还这样瞒着我。打量着我都不知道么,你是从宫里被废黜了送出来的,这世上的人哪有不是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的,即便是佛寺我也不信能免俗,何况甘露寺又是皇家的佛寺。”眉庄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方才我要来看你,那个叫静白的姑子推三阻四、百般劝阻,一说天冷,又说路滑。我见了你才说几句话她就心虚成那样,可见是平日欺负了你不少。我便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当你的面发落了她,一则叫她有个教训,二则也不会以为是你挑唆了我更为难你。” 我心下温暖,道:“难为你这样细心,为我打算。” 我仔细端详她,见她气色尚好,不由欣慰道:“如今出落得越发好了。” 眉庄看不够我似的,上下打量着,忽而落下泪来,道:“还好还好,我以为你吃足了苦头,又听住持说你大病了一场挪出了甘露寺,一路上过来心慌得不得了。如今眼见你气色既佳,形容更见标致,我也能放心些。” 我留意她的装束,果然服彩鲜明,愈加欢喜道:“听说你晋了贵嫔,我可为你欢喜了好多天。” 眉庄蹙一蹙眉,唇角轻扬,却含了一点厌弃之色,道:“贵嫔又如何?若没有当年禁足冤屈之事,我或许还会欢天喜地。如今,这贵嫔一位于我,和位份低位的常在、采女又有何区别?我未必肯放在心上!” 眉庄原本绮年玉貌,脾性温和,心气又高,如今性子冷淡至此,于人于事更见淡漠,不禁叫人扼腕。我想起一事,愈加难过,问道:“即便你不在意贵嫔之份,又何必一个人搬去棠梨宫住?” 眉庄似笑非笑,只摸着手腕上了一串玛瑙镯子,轻轻道:“你的消息倒也灵通。”她眉目间有淡如烟雾的厌倦,道:“棠梨宫是你住过的地方,他是不会再踏足,更不会叫住在棠梨宫的我去侍寝,于我,这是一件好事。”眉庄目光轻轻划过我的脸庞,轻声道:“你一走,我在宫里连个知心相惜的人都没有,敬妃虽好,到底也是外人。不如就让我守着你住过的屋子住下去吧,也好有点念想。” 我唏嘘道:“你何苦如此呢?” 眉庄抚一抚脸颊,道:“很苦么?我并不觉得。你走之后,皇上也召过我两次侍寝,然而对着他,我只觉得烦腻。我这样清清净净的身子,何必要交给他这样一个薄情之人。我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烦腻,连我自己也讨厌了起来。所以,保留着嫔妃的名位与敬妃一同照顾胧月,为你伺机谋求而不为他侍寝,于我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眉庄的笑意凉薄如浮光,“近些年新人辈出,皇上也顾不上我,只对我待之以礼。不过也好,有了贵嫔的位份,有些事上到底能得力些。” 眉庄的目光落在我的衣饰上,忽然住口不言。 自为玄清重新妆饰之后,因凌云峰的禅房并无什么人往来,因此也并不常穿着佛衣。今日身上只穿一件家常的浅蓝的缂丝衣裙,松松挽一个螺髻,只簪了一枚珍珠。 眉庄奇道:“你不是落饰出家了么?怎么还这样打扮?” 我心中略略不安,然而其中情由又怎能对眉庄出口,于是笑着掩饰道:“下着雪衣裳换不过来了,才取出从前的衣衫先穿着。”我想一想道:“皇帝要我落饰出家,我又何必事事听他的话。” 正巧浣碧斟了茶上来,听我与眉庄说话,一壁且悲且喜着容色引开了话头:“惠主子不晓得,我们小姐也是牵挂您的紧,往常每每芳若姑姑来看望,小姐除了问候帝姬,便只问主子好不好?” 采月抹着泪道:“我们小姐何尝不是,为了娘子出宫一事想尽了办法去求皇上、求太后,到底也是不中用,还惹恼了皇上。要不然这些年下来早进了贵嫔了。” 我心中隐隐发酸,道:“我离宫之前千叮万嘱,要你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管氏,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你怎么还是不听,为我惹恼了皇帝呢?” 眉庄脸色微微发青,似一块剔透的青玉,道:“若不是为着你叮嘱我要一意按捺性子,我恐怕早要发作了。只是我再隐忍,再不愿去求皇上,为了你我也要去求上一求。你禁足棠梨宫的日子我帮不上,你被废黜出宫我也帮不上你,可我总能为你求一些名分,让你不要在甘露寺受人欺凌。毕竟有没有名位而出家,是差了许多的。”眉庄目中冷光一闪,犀利道:“可惜君心无常,他不仅不肯看在胧月的面上恢复你的名位,也不顾他从前欠我的情分,我几番求情,差点又把我禁足起来。我总以为他待我薄情,当年那样宠你总与你有些情分,不料却凉薄至此!” 我微咬下唇,静了一静道:“他的薄情你我皆知,又何必再提?” 眉庄微微一笑,如春生花露,然而她眼中却一分笑意也无,那种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戴着的金壳镶珐琅护甲的尖端,纵然金光闪烁,只叫人觉得冷。“不错,确实无须再提这种负心薄幸之人。” 眉庄这般为我,奋不顾身,我心中感动不已,柔声道:“芳若姑姑能常常来瞧我,也是因为你求太后的缘故。你这般尽心尽力地为我……” 眉庄摆一摆手,道:“若换做今日受苦的是我,你也一定这般为我的。我听了你的劝,这些年收敛锋芒,不叫皇后她们注意,只一心侍奉太后、与敬妃照顾胧月。只为找一个时机可以一举帮你洗雪沉冤,奈何她们的马脚当真不好找,我留心多年也抓不住把柄。”眉庄眉心一跳,忽而浅浅微笑,“只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我无所作为。” 她浅浅而笑,珠玉玲珑下的容色更见清丽,完好地掩藏住笑容后的机锋。 我的手指在桌子上无心地画着圈儿,木质温润平实的触觉让人安心,我徐徐道:“如今后宫中可有与皇后一党分庭抗礼之人?” 眉庄摸着衣襟上柔软的风毛,淡淡道:“世上有几个慕容华妃呢?敢与皇后分庭抗礼。皇后执掌后宫,端、敬二妃协理六宫之权形同虚设,只能安心抚育各自的帝姬,谋求平安度日。” 我漫不经心道:“那么晋康翁主家的昌贵嫔呢?” “你是说胡蕴蓉?她的来头倒是不小?晋康翁主的女儿,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家世显赫仅次于皇后,又生下了和睦帝姬,连皇上对她也是格外另眼相看。虽然入宫时位份低了点,如今也是贵嫔了。”眉庄微微沉吟,“我瞧着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如今三妃之位尚缺其一,她一心一意只盯着妃位。若是生下了儿子,只怕皇后的宝座她也垂涎不已。” 我饮一口茶水,道:“只是眼下她生不出来吧?” 眉庄挑一挑眉毛,语气幽幽微微,“所以她只能干着急,什么法子也没有。”眉庄端起白瓷缠枝的茶盏,慢慢啜了一口,道:“我倒盼着她能生下个儿子来和皇后斗上一斗,只可惜她再也生不出来了。” 我扬一扬眉毛,漫不经心道:“温实初和你说了?” “说了,只是都瞒着胡蕴蓉,我也不许温实初和旁人说,一是怕胡蕴蓉脾气闹上来失了方寸,二是怕她失了斗志,连要借一借她的力也不成了。” 眉庄的心思日渐沉稳,我不由赞道:“很好,你势单力薄,谨慎些是不错的。” 眉庄优雅的敛一敛手,轻声道:“自从傅如吟死后,皇后的日子倒愈发安耽无忧了。” “傅如吟?”我目光微微一挑,存了几分疑问。 “不知芳若有没有对你说起,便是上一次选秀入宫得尽宠爱的傅婕妤。又因为五石散一事被太后赐死了,一门俱被牵累的傅如吟。”眉庄的眸色如幽暗四溅的火花,“其实选秀那日一见,大家都以为傅如吟必定是选不中的。”她幽幽唏嘘道:“因为她长得实在和你太相像了,虽说不上一模一样,但那脸庞轮廓一看见就叫人想到是你。皇上这些年那么气你,连敬妃偶尔提了一提就遭了训斥。如今来了一个和你相像的,皇后当下连脸色都变了。” “可是她偏偏被选上了,还得尽宠爱。”我嘴角微动,浮出一缕若有似无的冷笑。眉庄没见过纯元皇后的,而宫中皇后又讳莫如深,她自然不知道傅如吟的中选不是因为长得像我,而是像另一个与我神似的叫玄凌念念不忘的女人。 “不错。当时人人都以为皇上还在生你的气,傅如吟必定不会选上。唯有端妃说了一句‘此女必然以高位入选’。”眉庄目光微微一转,精光微闪,“她在那届入选的秀女中位份最高,入宫当日即被召幸,虽然不及你当年的椒房之宠,可是皇上自得了她,日夕陪伴,一年之内连升数级,又要晋封贵嫔,几乎连最得宠的胡蕴蓉和安陵容都忘在了脑后,若不是朝臣力谏,只怕连朝政都要疏忽了。” “于是便有了五石散之事?” “是。其实即便没有五石散之事,她得宠至此,六宫怨愤,只怕也是活不长的。”眉庄的护甲有意无意划过木质的桌面,留下浅浅的几道抓痕,“太后的意思只有一个字,死。” 我低眉敛神,深深呼吸,“太后最看不得专宠了。”我定一定神,“皇上若真疼惜她,就不该这样宠她,触及太后最不能触碰的东西。” 眉庄轻哼一声,不屑道:“太后赐死她之后,皇上连一句叹息也没有,仿佛从来没有宠过这个女人。”她停一停,深深困惑道:“其实我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宠幸她。明明皇上是在怪责你,却宠一个和你相像的女子。而她死了之后又丝毫不怜惜。” 玄凌怎么会怜惜呢?傅如吟有的只是与纯元皇后相似的容貌而已。即便她拥有再多的才华或者智慧,在玄凌眼中,也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眉庄又道:“傅如吟其实除了空有美貌之外什么也不会,当真是个空心美人,可是她越得宠,皇后便越是怏怏不乐。我虽然不能帮你扳倒皇后,可是要她伤心难过现成就有一个傅如吟。” 我意味深长的微笑,指甲叩在茶钟盖子上叮当轻响,“你多半是怂恿了傅如吟去争宠了。” 眉庄妙目微睁,蕴了一缕同样意味深长的微笑,“不错。我不过略施小计而已,她便更加得宠了。安陵容和管氏风光许久,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让她们尝尝被冷落的滋味了。” 我浅浅笑,随意取过一枝绿梅花轻嗅,“我原本以为她长得有几分像我,你会对她格外怜惜。” 眉庄骇笑,“起初确是如此。只是她如何能与你相比,你在宫外稍稍用些心思都能帮胧月稳固恩宠,她不过是空有美貌和好胜之心而已。”眉庄忽然止了笑意,怅然道:“只是这位空心美人被赐死之后,宫中再无人能轻易动摇皇后一党的地位了。真是可惜。” 我爱惜地抚一抚她的手,“其实你不必为我费心这样多,你的日子还长着呢,顾好自己要紧。” 今日得以重见眉庄,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几乎是欢喜极了。然而欢喜之中更是有难言的酸楚。一别四年,终于能彼此见上一面,然而玄清回来,等他回来我服下“七日失魂散”,便要离开甘露寺,离开凌云峰,从此隐姓埋名生活,再也见不到眉庄了。想到此处,心下漫漫散出一股生冷的离愁,如这屋外的寒气一般,渐渐迫到脸上,迫出两行清泪来。 眉庄心疼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哭起来。” 我含泪道:“你总是这样为我……” 眉庄忙不迭地为我拭去眼泪,放柔了声气道:“这有什么。你我本来就是和姐妹一样。你的胧月,我便也当作自己女儿一般。”她的笑容更盛,“你没有见过胧月,不晓得她有多可爱。若没有她,我在宫里的日子当真是度日如年了。” 我如何不曾见过胧月呢?每隔两月,玄清便会为我送来胧月的画像,她长高了多少,胖了还是瘦了,我都一清二楚。然而这话当着眉庄是不能说的,于是只笑,“有你和敬妃的悉心照拂,我总是放心的。”我缓和下心神,方才想起一事,便问道:“出宫不易,你今日怎么能出来的?且还在正月里。” 眉庄的神色骤然复杂而不分明,阴翳得如下雪前沉沉欲坠的天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还记得瑞嫔么?” 我一怔,过往的记忆分明在脑海中划过。瑞嫔洛氏,那个如流星样灿烂又刚烈的女子,那个会说“若堕尘埃,宁可枝头抱残而死”,眼神澄静无波的女子。终究一语成谶,一索自缢表明清白。 眉庄道:“瑞嫔是自缢而死的。宫嫔自戕本就有罪,又加上安陵容一意挑拨,坐实她挟君的罪名,所以她死后梓宫一直停放在延年殿,连送入妃陵安葬的资格也没有。这么些年了,因为皇上皇后都没有开口,所以谁也不理会,就一直停在延年殿里。到了正月初的时候昌贵嫔的和睦帝姬突然高热不止,虽然看了太医,可通明殿的法师说是有妃嫔亡灵未得超度所致,算来算去只有瑞嫔一个,因为是死后获罪的,所以不能在通明殿超度,只得把灵柩送来了甘露寺。” 我道:“这事在正月里办终究不吉利,怎么交给了你?” “通明殿的法师说要长久没有被皇上召幸的女子身心清静才能办这样的差使——当然不止我一个,只是其他的妃嫔嫌晦气不肯,才轮到我来的。瑞嫔是个可怜人,也想着可以来看看你。” 我淡淡“哦”了一声,忽然隐隐觉得不对,然而哪里不对,却是说不上来。我怔怔支颐思索,忽然瞥见眉庄眼角微红,仿佛欲言又止。 眉庄如今心性见冷,性子又一向刚硬,并不是会轻易落泪的人。况且……她一向在生死之事上检点,平日决不会沾染奉送亡灵超度这种事。 我心下忽然起疑,“眉庄,你当真是只为了送瑞嫔的灵柩来甘露寺超度顺道来看我么?” 眉庄慢慢沉静下笑容,对着窗外幽幽叹了一口气。彼时大雪消融,山上天寒,犹有未化的残雪零碎散落在路边石上,积得久了,那雪色也微微发乌,沾染了无数尘埃,犹觉不堪入目,初时的洁净雪白半分也不在了。 她的目光倏然沉静到底,恍若幽深古井。她牢牢盯着我,一字一字道:“既然你察觉了,我也不能再瞒你,这次出来见你我是煞费苦心。我和睦帝姬下了点发热的药,又买通通明殿的法师说起瑞嫔梓宫要超度一事还要长久不得宠幸的妃嫔护送到甘露寺,才能想法子见你一面。” 我的心口沉沉的发烫,喉头微微发痛,愈加觉得不安,盯着她道:“你这样费尽心机,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是不是胧月病了?!还是,皇后对她下手了是不是?!”我不敢再往下想,胧月,我的胧月——不! 我的身子微微发颤,眉庄一把按住我,迫视着我的眼眸,“不是胧月,她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我骤然松下一口气,还好不是胧月。眉庄的神情忧虑而焦急,她银牙微咬,闭眼道:“是你的兄长,甄珩——他疯了!” 我怔怔呆住,几乎不敢相信。我的哥哥,我英气逼人的哥哥,他怎么会疯了?怎么会?!他只是流放岭南而已,玄清一直派人照拂他,怎么会呢?! 我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生疼生疼的。那么疼,不是在做梦,眉庄也不会和我开这样的玩笑。眼泪滚烫地流下来,那温度几乎灼伤了我。 我怔怔地呢喃,“不会——绝不会——哥哥好好的怎么会疯呢!” 眉庄深沉道:“的确不会。你哥哥虽然被流放,但身子一直好好的。清河王同情你哥哥,暗中派人照拂,这事我与敬妃也知道。但就在清河王奉旨去滇南后十来日,清河王府安在岭南照拂你哥哥的人传来的消息——你哥哥晓得了你嫂嫂薛氏和你侄子的死讯,一时承受不住打击吐了血,醒来就神智失常了。这本该是报到清河王府的消息,清河王不在,他们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来禀报敬妃,敬妃连忙告诉了我。” 我静静的听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热泪酥酥的痒痒的爬过脸颊,像有无数只蜈蚣锋利的爪子森森划过。 眉庄道:“我自己也犹豫了两天该不该告诉你,你在甘露寺里清修,这些事你知道了只会伤心。可是担心你的安危我不得不说。我本可以让温实初转告你,可是他一遇到你的事情就心肠软,拿不定主意也不会忍心告诉你,我就索性连他也不说。我也可以告诉芳若转告,可是我不放心。现在宫里,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放心,这样天大的事只能我自己来告诉你。” 眉庄的护甲掐在我肩膀上,锐利的一点刺痛,一点点延展开去,我惊觉起来,“哥哥怎么会知道嫂嫂和致宁的死讯,不是一直瞒得好好的么?怎么会突然知道了!” 眉庄容色深沉,压低声音道:“问题便出在这里,明明是瞒得纹丝不漏,怎么清河王前脚去了滇南,后脚岭南那边就走漏了消息?” 我心思电转,刹那分明,恨道:“她们是有备而来的!一定是宫里的人,知道六王去了滇南,便有了可乘之机把嫂嫂和致宁的死讯露给了哥哥!” “不错”。眉庄沉吟片刻,“我只怕是皇后那边动得手脚,出了她们,要么是管氏在外头的人。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们竟还这样穷追不舍。” 我身上一阵阵发冷,嘶哑了声音,沉沉道:“更叫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哥哥刚流放去岭南时没有走漏消息,偏偏到了今朝还有人穷追不舍。” 其中种种,加之去年秋游时见到顾佳仪,种种不解与哀痛,我脑中一时纷乱如麻,纠结一团,几乎无法想的明白。 眉庄用力把我按着坐下,目光雪亮如刀,刀刀分明,“如今不是痛哭流涕的时候。第一要紧的事就是你兄长已经被人暗算,焉知下一个她们要对付的不是你?你虽然在修行中,已远离宫廷,还是要早作打算,也是我为什么想尽办法出来见你的缘故。二是想法子把你兄长从岭南接回来医治,悉心调理或许还治的好。你与清河王不太往来想是不熟,这事我会想办法和敬妃告诉清河王,等他回来即刻就可以做打算,偷偷接你哥哥回京医治。” 我勉力镇定心神,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角,“眉庄,你说的对。死者已逝,要紧的是为活人做打算。为哥哥医治的事我也会尽力想办法。” 眉庄意欲再说些什么,外头白苓进来道:“回禀娘娘,时辰到了,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回宫去的。该启仪驾了。” 眉庄点一点头,“本宫晓得。你让轿子先准备着吧。本宫与莫愁师太再说两句。” 白苓欠身道:“是。娘娘别误了时辰就好。”说罢恭敬退去。 眉庄握住我的手臂,容色沉静,道:“我要走了,你只记住我一句话,好好保全自己。这才是最要紧的。” 我用力点一点头,热泪不止,“我晓得。若我连自己也保全不了,更不用说去为别人打算。我一定好好的。” 眉庄动容道:“你兄长的事既已发生,那么再伤心也无用了。总之咱们回一齐想法子。” 我点头,含泪道:“宫中险恶,你自己也要小心才是。再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眉庄闻言伤感不已,微微转过脸去,“只要彼此安康,见面不见面又有什么要紧呢。” 采月为眉庄披上鹤氅,又唤了白苓进来,一左一右搀扶了眉庄出去。眉庄频频回首不已,终究礼制所限,再不能多说一句,上了轿去了。 眉庄的暖轿迤逦而去。我极目远远望去,群山隐隐深翠,零星有残雪覆盖,逶迤迭翠之上似有数道裂痕,叫人不忍卒睹。 我沉痛转首,我甄家的苦难便这般无穷无尽么? 因了哥哥一事,我盼玄清归来的心思更加急切。浣碧与我相对之时亦是垂泪不止,焦急万分,只盘算着如何把哥哥悄悄接回京都医治。 然而度日如年,苦心期盼,一月过去,玄清却依旧迟迟未有归期。不仅没有归期,并且连一点音讯也无,清河王府不晓得他何时归来,清凉台也不晓得他何时归来,连舒贵太妃亦不晓得,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全然失去了消息。 十天过去,十五天过去。 我心中焦灼不堪,舒贵太妃安慰我道:“滇南路远迢迢,远隔数千里,而且体察民情这种事最是细致不过,怕是路上耽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我担心着哥哥的病情,他又孤身在岭南,不免心中焦苦,沸沸如煎,仿佛吞了一大口黄莲汁在口中,沤得心肺五脏都是苦的。我依在舒贵太妃膝下,太妃抚着我的脖子,柔声劝慰道:“嬛儿,你别急。等清儿回来,接你离了这里,再把你哥哥接到京中好好医治,虽说神志混乱是难症,但也不是治不好的。京中杏林圣手不少,顶多花上两三年总能治好的。你别忧心太过了。”太妃的语气轻柔而疼惜,轻声道:“等清儿回来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太妃的道袍上有檀香冷冽而甜苦的气味,柔软的质地紧紧贴着我的面颊。已经是二月里了。天气渐渐回暖,万物复苏,新草吐露嫩芽,鹅黄浅绿的一星一星,夹杂着遍地开如星辰的二月蓝,一小朵一小朵的蓝花,春暖的气息就这般逼近了。 我如何能不忧心如焚呢?若玄清再不回来……我脸上微微一红,胸腹中窒闷的恶心再度袭来,我抵挡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别过头跑了出去。 干呕虽过,头脑中的晕眩却没有减轻。舒贵太妃急急奔出来拍着我的背,急切道:“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了么?” 我看了太妃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珊瑚色的红晕涨溢满了玉色双颊。舒贵太妃略略思索,惊喜道:“难道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羞涩低首,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袖口的风毛,声如蚊讷,“他走的那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 太妃喜不自胜,“好好好!眼见我就要做祖母了。”太妃握着我的手道:“嬛儿,我可盼了多少年了!”太妃眼眶微润,“好孩子,只是委屈你了,要无名无分的跟着清儿。” 我微微低首,下颌抵在粉蓝色的衣襟上,衣襟上疏疏的绣了一枝玉兰花纹,细密的针脚带来的触觉叫人妥帖。我轻声道:“我心里看重的并不是名分。” 太妃眼角有一点柔亮的光泽,动容道:“好孩子,你这点性子最像我。这世间,终究是一个情字比虚名富贵都要紧的。” 我低声呢喃,“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太妃拉着我一并坐下,又叫积云垫了个鹅毛软垫在身下,推心置腹道:“嬛儿,我不晓得清儿对你承诺过什么。只是我这个儿子我最晓得,他若一心喜欢一个人,就会一心一意待她,哪怕你没有名分,他也不会再娶。对着外头,就让他去做一个孤零零的清河王好了。只要你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别这样暗中偷偷摸摸的,你不拘是住王府或是清凉台都好。做人呢,总是里子最重要。” 这样的未来,或许是可以期盼的吧。第一个孩子没能生下来,胧月我不能亲手抚育。而现在我腹中的孩子,我和清的孩子,我可以亲自陪着他一起长大了,感受一个母亲真正的喜悦和幸福。 我心中无不和软,依依道:“清对我如何,我对清如何,太妃都看得明白。我不负他,他也不会负我的。”我含羞道:“若清回来,太妃先别告诉他。” 太妃明朗的笑意如春风拂面,道:“这个自然,你们小夫妻自己说就好。我只等着抱孙子呢。” 我伸手抚着还不显山露水的小腹,心里翻涌出蜜甜的期望,只要清回来,只等清回来。 时光在等待里缓缓地流淌过去,浣碧凝望我的眼神有偶尔的凝滞,仿佛被天空牵扯住的一带流岚,凝视在我的小腹上。 她的心结,我未尝不明白。我招手让她过来,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语声温软:“你听,里面是你的小外甥。浣碧,玉姚和玉娆都不在,余生恐怕只有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今后咱们一同抚养他好不好?”我的语气是诚挚而恳切的,带着长姊对妹妹的怜惜和疼爱。 浣碧眼中泪光莹然,如一枝负雨梨花,且疑且喜道:“果真么?”她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微微有些战栗,然而无尽喜悦,“长姊与王爷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是”。我郑重允诺,“浣碧。有些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有任何改变也只会伤人伤己。但是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浣碧低头微微恻然,如清露含愁,“我晓得的。命里没有的事终究不能强求。” 我揽住她的双肩,低低而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山风化去了寒气,吹暖了融融绿色。然而这样殷切的等待中,等来的却是温实初的一袭身影。 他来那日庭院中芳菲初绽,院子里的老桃树绽出了第一朵桃花。槿汐正抱怨道:“这天气真是怪了,明明还在二月里,山里天气又格外冷些,竟然那么开了桃花。” 那朵桃花孤零零开放在枝头,俏生生颤巍巍的,迎风立在枝头。那花瓣的颜色红而单薄,远远看起来竟有一点妖异的浓艳。 温实初拿了几副安胎宁神的药来,道:“这药是我新为你开的。你先吃着吧。”他看一看我眼下一抹黛色的乌青,不免心疼道:“这两日夜里都没睡好么?不是叮嘱你要定时吃安胎药了么?” 浣碧隐隐含忧道:“王爷说了去一个月便回来的,可是现在一走已经五十日了,还是半点归来的消息也没有。小姐难免焦急,昨晚又做噩梦了,可不是又没睡好。” 我的手指拂过绵软厚实的雪白窗纸,淡淡微笑若风中轻扬的梨花,道:“噩梦是不当真的,浣碧,他一定很快就回来了。” 温实初自进门就一直闷声坐着,听到这句话,忽地眼皮一跳,倏然抬起头来,突兀冒出一句,道:“他不会回来了。” 我一时没有听清,回头笑道:“你说什么?” 温实初的脸色不断地灰败下去,他用力闭一闭眼睛,突然硬声道:“清河王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话生冷地一字一字的钻入耳中,像是无数只灰色的小虫杂乱地扑打着翅膀,在耳中嗡嗡的嘈杂着,吵得我头昏眼花。我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我全身冰冷,愣愣转过头来,喝道:“你胡说什么?!”我的声音凄厉而破碎,我完全不能相信,我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咒他?咒我孩子的父亲!” 温实初一把按住我的手,急切道:“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嬛儿,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清河王前往滇南迟迟未归,宫中也没有一点消息,皇上派人出宫去寻,得到的消息是清河王乘坐的船只在腾沙江翻了船,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我怔怔地听他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温实初絮絮而谈,我只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清死了!他就这样死了!这样骤然离我而去,说都不说一声,他就死了。 温实初含泪依旧道:“腾沙江的水那样急,连铁船都冲成了碎片。就算尸身找到,也……” 我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的某种纯白的希望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齑粉,挥洒得漫天满地,再补不回来了。 此时浣碧正端着煮好的安胎药进来,听得温实初的话,药碗“哐啷”一声跌破在地上摔得粉碎,浓黑的药汁倾倒在浣碧天青色的裙裾上,一滩狼藉。浣碧怔怔地呆在那里,顾不得药汁滚热,也不去擦,呆了片刻,跌坐在地上锐声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凄厉而尖锐,一声又一声,仿佛是一块上好的衣料被人狠狠撕裂的声音,听得人心神俱碎。 我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我的面颊上。只闷头闷脑想着,他死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温实初死命地晃着我的身体,“嬛儿!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了!” 人死不能复生?他连魂魄也不曾到我的梦里来啊!这样想着,胸中愈加大恸。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只利爪强行撕扯着,扭拧着。唇齿间的血腥气味蔓延到喉中,我一个忍不住,呕出一股腥甜之味,那猩红粘稠的液体从口中倾吐而出时,仿佛整个心肺都被痛楚着呕了出来。 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我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