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新娘》 卷一 猛虎下山 第1——3章 克夫的新娘 故事开始于一个名叫门井的小县里,要问究竟是哪朝哪代,却记不清楚了. 小县城大街上十分热闹,唢呐齐鸣,锣鼓喧天,鞭炮声不绝,新郎身着喜服头戴纱翅帽,二十多岁的模样,生得白白胖胖,骑着匹高头大马得意洋洋过去,后面紧跟着数名红衣家丁,还有四个人抬着顶大红花轿,长长的迎亲队伍这头消失在街角,那头还没看到尾,想必是某大户人家办喜事。 这等气派在小县城极其罕见,两旁街坊邻居纷纷出门看,只是人人面上神色各异。 “范八抬家接新娘子喽!”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拍手欢呼,跑回自家门口,“娘亲,轿子里头是新娘子吗?” “小孩子知道什么!”妇人赶紧将他拉回怀里捂住嘴,低声骂道,“不撕烂你的嘴!叫范八抬家听见,放狗咬你!” 小孩果然不作声了. 新娘的轿子很快到了新郎家门外,高高的台阶,朱红色大门气势非凡,实在想不到小小门井县也有这等富贵人家,此刻门内一派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里外台阶两旁都挤满了人。 范家财大势大,更出了位当朝尚书,回乡祭祖都是八抬大轿,因此街坊们送了个外号叫作范八抬,叫来叫去,反倒把这位尚书大人的本名给忘了,话说范老太爷十年前便已仙逝,只剩范老夫人在世,范八抬也曾派人来接了两次,范老夫人却不肯搬去京城,只爱跟着大儿子住在县里,今日娶亲的正是范八抬的侄儿范小公子,范老夫人极其溺爱,对孙子千依百顺有求必应,这次孙子成亲自然不能马虎,大办酒宴,不仅周遭乡邻都被请了来,连路过的客人只要肯登门道贺的,也能留下来吃酒。 几名家丁扶了新郎下马,接着又有婆子揭起轿门扶出新娘,当场就有不少人愣住,新娘白嫩的双手竟是被用红绫牢牢缚于身后! 众邻居本是惧怕范家之威才来的,如今见状,都低头掩饰面上愤愤之色,还有许多担忧。 出人意料,新娘并无半点反抗的意思,安安静静随婆子走上阶。 绑着新娘成亲,这场景实在古怪,众邻居知情的不敢多言,那些过路的凑热闹的外地人未免就有许多不解,又不便细问,只暗暗称奇。 人群前排,一名蓝衣公子摇摇折扇:“想不到门井县还有这等旧俗,有趣。” 众邻居摇头苦笑。 站他旁边那人见范小公子并没留意,忙低声道:“什么旧俗,公子不是本地人吧,快别说了,仔细叫他们听见。” 蓝衣公子笑道:“在下正是路过,顺便讨杯喜酒喝,好沾些喜气。” 那人摇头:“这喜酒不喝也罢。” 蓝衣公子闻言合拢折扇,压低声音:“莫非新娘子不是情愿的?” 那人看看四周,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新娘盛妆打扮,头顶大红喜帕,看不见面容,光看身量十分娇小,倒也惹人怜爱,蓝衣公子留神打量,一边以扇柄轻敲掌心,一边赞道:“果然有几分姿色,怪不得范小公子要抢亲,但我看她似乎也并无不从之意。” 那人道:“范八抬当了大官,他家的人哪里惹得起,白公前日被他们活活气死,姑娘无依无靠的,人命都闹出来了,知县大人也不敢管,不从又能怎样,认命吧。” 新娘此刻双手被缚,行动甚是不便,只能靠婆子搀扶指引,更牵不得红绸。范小公子大约也觉得这样进去拜堂不妥,于是挥手吩咐松绑,反正人在眼皮底下,旁边又有婆子们看着,想来出不了什么事。 松了绑,新娘也不哭闹,牵着红绸乖乖地往门内走,这让范小公子很是满意。只是在跨门槛时,新娘不慎被长裙绊了下,飘落盖头,幸好她反应得快,抬手以长袖掩住脸面,旁边婆子迅速拾起来重新给她戴上,这才没出丑,范小公子瞪了婆子们几眼,因是大喜日子,忍住没发作。 众人惧怕范家权势,强笑着上前道贺,蓝衣公子“啪”地打开扇子,似不在意地扇了扇。 待范小公子与新娘进去后,管家站在大门口,趾高气扬:“今日是我家小公子大喜的好日子,尚书大人也差人送来了贺礼,承蒙乡亲们赏脸捧场,我家老夫人特地吩咐了,凡今日到场的乡亲、过路的远客,不问名姓来历,都请进里头吃杯喜酒,热闹热闹!” 众人哪敢不买帐,却又犹豫着谁也不肯走前头。 管家面色不好看了。 蓝衣公子笑着左右瞧瞧众人,收起折扇,率先上前抱拳作礼:“有这等好事怎能错过,在下凑巧路经贵县,特来与主人家道声恭喜。” 见他穿着不凡,又最先给面子,管家立即客气地让他进去了。 众人摇头,陆续跟进门.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出了个范八抬,范家在门井县是没人敢惹,前日范家小公子看上了白家姑娘,白家虽不富贵,日子过得还算殷实,白公夫人早逝,膝下只此一女,乳名唤作小碧,早已许给了城南张家公子,岂能再应别人?何况范家名声不好,范小公子成日与那帮纨绔子弟吃喝嫖赌,白公哪里乐意将女儿嫁他,自然借此回绝了,这样一来惹恼了范小公子,径自带了家丁登门抢人,白公当场被活活气死,白小碧哭了一场,再不肯上花轿,咬定要先安葬父亲,否则死也不从。 见她松口,范小公子大喜,果然出资安葬白公,因为有意讨好的缘故,办得很是风光,白小碧守着父亲坟前哭了三日,范小公子也不糊涂,时刻让人将她看得紧紧的,直到上花轿,缚住双手也是怕出意外落得人财两空的意思。 未过门的媳妇被抢,城南张家那边敢怒不敢言。 喜堂布置得十分奢华,老夫人一脸喜悦坐在上头,下面站着大老爷与夫人柳氏,儿子素日在外头青楼胡混,大老爷与夫人本就着急,又碍着老夫人不敢管他,如今媳妇虽说是抢来的,但好歹儿子上心,争气些说不定就能快点抱孙子。 “一拜天地——” 范小公子迫不及待拜下。 见新娘要动作,蓝衣公子微微皱眉,正要说话,却听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不好,这姑娘命中克夫啊!” 众人一愣,同时扭脸看说话的人。 那人手扶门框,畏畏缩缩站在门口,七十多岁年纪,衣裳破旧,满脸尘灰,满头白发,更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几乎分不清眼白眼珠,正是日日在范家推石磨的瞎老头。 这瞎老头姓朱,乡邻们都认得他,却没人能说清楚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原本是不瞎的,十年前路过门井县,借住在范乡绅家,突然害了场急病,自此双目失明,幸好当时范家人见他年迈无处可去便收留下了,对于他们那时的好心、如今的跋扈,知情者看在眼里,提起来至今都摇头叹息。 且说这朱瞎子一直在范家为仆,由于眼睛看不见,做不了什么重活,只得天天在后门边的破院子里推磨磨面,混口饭吃,想不到如今主人家娶亲,他突然跑出来出此不吉之言,大老爷与夫人,连同老夫人神色都变了,众乡邻都替他捏了把汗。 范小公子大怒,顾不得什么,喝骂:“瞎子不去推磨,又在这里疯言疯语,你是不是活腻了!”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就要踢他:“克夫么,你倒说说她怎么个克法?” “住手!”老夫人忽然站起来。 祖母素来事事都依着自己,从未听过她这般呵斥,范小公子不敢违拗,忙收了脚忿忿道:“祖母,今日分明是孙儿的大喜日子,怎容他胡言乱语的。” 朱瞎子扶着门框哆嗦,慌道:“老仆说的是真话,这姑娘先是许给张家的,聘定那天是冬月二十八,张家公子当天就害了场病,公子不信叫人去打听打听,老仆一片忠心,不想叫她害了公子。” 听他说得有凭有据,范大老爷与夫人柳氏面上也有了紧张疑虑之色,同时看向老夫人。 好事眼看就要泡汤,范小公子骂道:“祖母休要听信,必是他胡编的!” “住嘴!”老夫人将拐杖往地上一杵,原本慈祥的眼睛里竟闪过寒光,“张家小子有没有病过,街坊邻居们哪有不知道的,先问清楚再说。” 众邻居回神,有知情者站出来:“张家公子两个多月前是害了场病。” 到手的新娘要飞,范小公子哪里舍得,还要再说,老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厉:“幸好有朱瞎子提着,还没拜堂,不然哪天糊里糊涂丢了命都没人知道!我们范家要什么样的人没有,还怕娶不到好媳妇?没得冒这个险,还了张家去罢。” 范小公子大急:“祖母!” 老夫人不理他,转向朱瞎子:“你既早已知道,偏要等到现在才说,是安心看我们范家出丑么?” 朱瞎子无言以对。 “再有下回,仔细你的老命!”老夫人竟没有过于怪责,不冷不热道,“总算还知道护主,明天起就不用再磨面了吧。” 朱瞎子并没多大喜悦,苦笑:“老仆闲着也是闲着。” 老夫人冷冷道:“是嫌我们亏待了你么!” 范小公子心里正在气恨,闻言道:“这瞎子不知好歹,不过磨了点面而已,却吃了我们家多少年白饭,祖母还不撵了他!” 老夫人冷哼一声,拄着拐杖扶着丫鬟转身进里面去了。 对一个推磨的瞎子说的话也深信不疑,众邻居都诧异。 见母亲生气,范大老爷马上看了夫人柳氏一眼,柳氏会意,跟着进去解劝了。 范小公子暴躁:“爹,现下亲戚街坊们都已经来了,怎么办!一个瞎子说的话也能当真,传出去那不是笑话……” 范大老爷一反常态,拍桌子呵斥:“干的好事,还不给我住嘴!” 平日有老夫人纵容,范大老爷不敢多管儿子,范小公子所以才这般无法无天,此刻没人撑腰,范大老爷突然发起狠来,他果然不敢作声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抢来的好媳妇竟是命中克夫,这婚礼显然不能再继续办下去,满厅乡邻都被晾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情状十分尴尬难堪。范大老爷自觉丢了颜面,该说的话又难以出口,只紧闭着嘴,脸色难看得可以挤出墨来。 “看来这杯喜酒今日是喝不成了,”旁边的蓝衣公子忽然开口了,他摇着折扇走上前,笑得春风满面,“主人家何必烦恼,儿女姻缘天注定,以令郎的身份风采,将来还怕寻不到门好亲事?为这点小事冒险却不合算。” 这种场合本不该笑的,范大老爷本要发火,可听到后头这番恭维的话之后,他马上觉得那笑容不那么讨厌了,对方分明是在替自己解围,给足了面子,于是忙配合地点头,难得还拱了拱手:“多谢。” “在下就不打扰了,先告辞。”蓝衣公子收了折扇,拱手,径自出门去了。 衣料名贵,气度不凡,没留意到客人里还有这样的人物,范大老爷皱眉,若有所思。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众乡邻总算回神,低声议论,没有人留意到,新娘袖中紧握着银簪子的手逐渐放松。 管家善解人意,上前圆场:“今日我家小公子的事……” 话没说完,众乡邻远客都纷纷道客气,一齐告辞离去,眨眼工夫满厅客人便走得一干二净,厅上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范家父子、管家、朱瞎子还有新娘子五个人,谁也不开口说话,气氛僵冷到了极点,几乎凝结成冰。 管家转向范大老爷,眼睛却瞟着范小公子,硬着头皮问:“这丫头……是不是送回去?” 范小公子二话不说,气冲冲上前扯下新娘的盖头。 新娘下意识后退两步,惊愕的小脸清楚地映入眼帘——这白小碧果然生得好相貌,粉面朱唇,眉眼如画,秀发如云,虽是小户出身,娇嫩模样却半点不输那些大户小姐。 美貌新娘子站在面前,吃不到心里就犯恼,更何况自己看上的哪能便宜别人,范小公子冷笑道:“送回去做什么,既然命中克夫,放出去也是祸害男人,我出烧埋银子给她埋了爹,她就要给我家做事,先叫她……”停了她,他恶狠狠瞪着朱瞎子:“叫她去跟朱瞎子磨面吧,命中克夫,还嫁得出去么,张家敢要就来讨,我倒要看她怎么个克法,若是克他不死……” 朱瞎子扶胸咳嗽,颤声:“老仆先回去磨面了。” 白小碧朝范大老爷矮了矮身,跟着朱瞎子去了。 范大老爷没表示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朱瞎子的背影,神色极为复杂. 朱瞎子住的地方是个堆杂物的小院,檐下一副笨重的石磨,房间里光线阴暗,十分简陋,两条长凳,一张破桌子,冷硬的床板上铺着床破旧棉被,里头棉花都有好几处露了出来,已经发黑,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白小碧初进房间几乎被熏得作呕。 朱瞎子摸索着往长凳上坐了,叹气,浑浊的双眼比平日更显得呆板:“丫头别怪我,白公是个好人,如今被他们害死,我料着你必定不愿嫁给仇人,怕你寻短见,所以才说了这些话。” 白小碧忙跪下:“小时候我曾见过朱伯伯,今日是伯伯救了我,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敢怪你,我原就是打算……”住了口,垂首。 朱瞎子道:“克夫的名声传出去,你今后……” “我知道,今后嫁不出去吧,”白小碧握紧双拳,红了眼圈,“我爹就是被范家害死的,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也不要嫁到范家!” 朱瞎子点点头:“好丫头,我没看错你,起来吧。” 白小碧起身,不放心:“他们……真的肯罢休?” 朱瞎子微微一笑:“我的话别人不信,范家却是一定信的。” 白小碧疑惑。 朱瞎子沉默许久,冷笑道:“若非我朱全,他们能有今日?忘恩负义的东西,总有一天……哼。” 朱全?白小碧头一次听说他的名字,斟酌着道:“外头都说他们收留了朱伯伯。” “是我的报应,”朱全摇头,“我这把老骨头没几年好活,倒是丫头背了克夫之名,留在这里怕是要害了你一生,只望将来能再见到我师父,叫他带你出去。” 白小碧道:“不嫁便不嫁,我才不怕,出去做什么。” 朱全失笑:“你还小,不知道这些,外头天怕是已经黑了吧,你先回去,明早过不过来都无妨,没人注意我们的。” 身边一直有婆子们监视,白公刚入土,白小碧便被范小公子绑上花轿,此刻也不知自家产业究竟怎样了,家中无兄弟,只好自己回去勉强打理,于是点头:“我明早来替伯伯磨面。” 月光凄冷,庭院内满地狼藉,房间空空如洗,桌椅凌乱,箱柜大开,衣裳等物被扔得到处都是,白小碧翻了半日也没找到一张地契,终于死心,默默走出院门,茫然坐在台阶上。 黑夜送来许多寒意。 白公在世时,她便跟着学习料理家业,可惜做得再好,白公还是经常叹息,她当然知道父亲的心事,不过是惆怅白家没有男儿的缘故,为此她一直觉得很不服气,如今果然招来祸患,非但祖业保不住,连清白也险些没了,今日原是打定主意一死了之的,若非朱全开口,早已丧命堂前,现在就算知道产业被人霸占,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门井县上千户,算来竟无处可去。 回想父亲无奈的眼神,白小碧越发难过,忍不住缩了身子,抱膝低声啜泣。 正哭得伤心,忽听一阵脚步声走近,不重不轻,徐徐而来,悠闲得仿佛在散步,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行路人此刻闲适的心情。 脚步声在面前停下。 沉默。 “还能哭就好。”头顶有人叹息。 声音好象有点耳熟,听出说话的是男人,白小碧心惊,下意识抬脸。 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他身材有点高,身上披着厚实的、质地上好的雪绒披风,上面大约镶了些银丝线,闪着丝丝银光,映着冷冷的月色显得更加暖和。 一只手伸在披风外,握着柄白色折扇。 这副贵公子打扮让白小碧条件反射想到了范小公子,立即后退两步,迎着月光,泪痕未干的脸上升起戒备之色。 “新娘子?”他似乎在打量她,声音带着笑意,“果然生得不错,可惜脸都花了。” 白小碧愣了下,戒备顿消,此人既然知道自己是新娘子,当时肯定在场,自然也听到了“克夫”的说法,哪里还会打自己的主意。 他以扇柄掀起她的衣袖,举止随意而略嫌轻佻,语气却是满满的温柔的赞赏:“了不起的姑娘呢,等你将来穿上真正的新娘衣裳,那才美。” 白小碧回过神,想起方才庆幸逃过范家逼婚,倒没留意新娘装还穿在身上,想到父亲惨死,她心中愤恨,顾不得对方是陌生男人,三两下就解了喜服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想报仇?那就好好活着,才能如愿以偿。” 白小碧只觉肩头一沉,身上已多了件雪绒披风。 他微微侧身,看远处楼头灯火:“饿不饿?” 白小碧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已拉起她的手:“哭过了,我们先去吃饭怎么样。”. 门井县虽小,生活却也没想象中那么乏味,有些店铺入夜并不会太早关门,还有些日夜都亮着灯的地方,供人娱乐,只是此刻夜深,外面行人已不多了。 两个人踏着月色灯光,静静走在街道上。 一切自然得不可思议,就仿佛亲人之间的感觉,被温暖的大手掌握,白小碧竟然没有抗拒,甚至忘记了男女之别,一个女子是不该跟陌生男人这么亲密的,她只记得很久以前,父亲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带她去街上玩,如今的情形和当年很像,莫名的安心,但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这一瞬间,她突然很希望身边人是自己的亲生哥哥,或许男人真的天生就该扮演强者和保护者的角色,孤单无助的时候,有人依靠的感觉多么好。 不快不慢的步伐,透出十分安稳与悠闲。 被这种悠闲感染,白小碧悄悄抬起眼帘,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是张很有魅力的脸,眉锋斜扫,鼻梁挺拔,上勾的嘴角挂着无数温柔,还有……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之透着股子神秘,至少这张脸看上去很舒服很讨人喜欢,尤其是姑娘们。 热流源源不断自他手上传来,白小碧只觉双手发烫,渐渐地,这烫热感蔓延到脸上。活了十六年,除了父亲,还从未和别的男人这么亲近过,连城南张公子也没有。 她窘迫地想要抽回手。 他却微微一笑,适时放开她,眼睛看向另一边:“叫你们姑娘等我。” 白小碧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跟一名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说话。 小丫鬟抿嘴:“公子怎的还不回去,姑娘要我出来找。” 他随口吩咐:“我还有些事,叫她等我。” 小丫鬟答应着去了。 平日在闺中绣花写字,顶多学着理理帐,外出的时候并不多,因此白小碧听不大明白,只默然不做声。 接下来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不一会儿工夫,他就领着她进了城里一家生意不错的饭庄,让小二送上饭菜,然后叫过掌柜,丢出张银票:“这是她一年的饭钱,今日起她便在你们这儿吃了。” 掌柜接过银票,先看了看上面的数字,接着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然后又低头仔细看银票,半晌才连声答应。 白小碧也看得呆,那上面赫然印着“五百两”的字样,加了通行的钱庄的印,虽说自家也算殷实,但长这么大,她还从没见过爹爹拿这么大额的银票出来用。 “早听说你们做生意诚实,童叟无欺,银子不够的话,明日去金香楼找我拿,”他停了停,接着又笑道,“罢了,我看她也不好意思吃许多,五百两一年尽够了。” 白小碧的脸立刻红了,忙低了头。 客人话说得好听,掌柜笑着拍胸脯保证,再自夸了番。 “若有差错,加倍讨还。”他笑着拿扇柄敲敲掌柜胸脯,转身就朝门外走。 见他要离去,白小碧有点慌,跟着站起来。 他察觉到动静,也不回头,话说得随意:“我有事先走了,今后饿了只管来这里。” 白小碧张了张嘴,想要叫住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赖着人家吧,最终还是咬了唇没作声,右手紧紧捏着筷子,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外,她才发现自己不只忘了道谢,连他的名字也忘记问了,惟有身上披风依旧带着十分暖意,应该有他的体温,还有一种特殊的好闻的味道。 卷一 猛虎下山 第4——5章 地理先生 现在已背了克夫的名声,比起先前反安全许多,白小碧也不再怕什么,吃完饭就回家,凑合着过了一夜,第二日大清早,她便赶到范家堆杂物的小院,朱全已经在檐下推石磨磨面了,白发如霜,与之相映衬的是那褐色的粗糙的脸皮,清晨还有点冷,老脸上出了不少汗,仿佛老树皮浸着露水。 “朱伯伯,我来磨。”不待朱全说话,白小碧就抢上前,却发现根本推不动笨重的石磨。 闺中小姐哪里做过这些粗活,朱全岂会不知,摸索着取出布袋与竹刷子递给她:“好孩子,过来装面吧。” 白小碧正在尴尬,闻言忙双手接过,迅速将磨槽里的面粉扫入袋里。 一老一少磨了大半天,直到午后才干完今日的活,二人将石磨清理洗净,朱全坐在檐下歇息喘气,白小碧去厨房取饭菜,既是范小公子留下来做活的丫头,厨房的人倒也没为难她,只是眼色古怪,知道克夫的事传开,白小碧假作不见,取了两碗就回来。 饭菜十分粗糙难咽,白小碧硬着头皮吃了半碗,就再也吃不下,见朱全吃得香甜,心里更加难过。 眼盲心不盲,朱全放下碗:“丫头没吃过这样的饭吧。” “还好,”白小碧含糊着,端来一碗水,“伯伯渴不渴?” 朱全接过水喝了口,擦擦汗,叹气:“别说你,当年我也是吃不下去的,可还是硬逼着自己吃了快十年,不知我有生之日还能不能再遇到师父,叫他老人家救我脱身,自在过完最后两年日子。” “脱身?”白小碧心中一动,“难道不像外头说的那样,伯伯是被他们强行留在这儿的?” 朱全先是点头,再又摇头:“他们不放我走是真,但这件事却是我自己作的孽,放心底藏了十年,一直没敢跟人说,声张出去只怕连老命也保不住。” 范家横行县里,想到父亲年迈惨死,白小碧忍不住落泪:“这么多人都拿他们没法子,伯伯的师父就能替我们报仇么,他难道比范八抬的官还大?” 提到师父,朱全颓败的老脸上竟露出几分得意,压低声音道:“我只见过他一面,他老人家虽不是什么大官,但本事非凡,论智谋……嘿嘿,必定能救我们出去。” 一个平民有这么大的能耐,斗得过范八抬?白小碧将信将疑,哪知后面朱全的说的话更叫她震惊不已。 “我命中无儿女缘,一生孤苦,直到十年前遇上师父,他见我可怜,有心指点,便传了点粗浅的相地术叫我用来谋生,说我受不起大富贵,趁早攒点银子找个寻常老实人送终,”说到这里,朱全脸上浮现出痛悔之色,“只怪我不听他的劝告,如今果然……唉!” 白小碧张着嘴半晌,终于回神:“朱伯伯莫非是地理先生?” 列位若要问这地理先生是什么,可得从民间俗话说起了,有道是“十个人挣得好,不如一个人躺得好”,但凡民间兴土动工,都要先请个高明的先生来看看风水,常见的是看宅,他们相信,住处风水关系到主人今后的运势。而看宅也分两种,一种叫作阳宅,正是寻常活人的居所;而另一种则叫作阴宅,顾名思义,就是人在阴间的住处,说穿了就是坟地,所以民间死了人,除去那些家贫的,大多会请风水先生看地,以免埋错地方死人作祟,若能找到块真正的风水宝地,死者能得安宁不说,还会福荫子孙,轻松一躺,阳世家人便得庇护,安享尊荣,这就是那句话的来历了。 在百姓眼中,这些相地的风水先生都是一等一的高人,所以称他们作地理先生,对他们极其尊敬。 地理之说原是与天文相对应,寻常地理先生主要就是相相地,而真正高明的地理先生已不仅局限于“地理”二字,他们非但能识山川脉理和地气走向,还精通天文,能看天象,能解奇门,能推算他人命运,甚至望龙气帝气,暂且不表。 推磨的瞎老头突然变作地理先生,换成谁都会惊讶的。 朱全道:“当年路过此地时,我见到有块极其罕见的宝地,可惜自身并无后人,且学艺不精,看得一知半解,只知此地十分罕见,若作阴宅必保子孙富贵,却看不懂它的脉络走势,本是无能替它喝名的。”料到白小碧听不懂,他一笑:“凡看得块宝地,都要先由深谙此道的人喝名,名喝得好,自能物尽其用,名喝得不好不吉,也会坏了宝地灵气,地理先生务必要精通风水,喝名,也好断定埋骨藏棺之穴,这便是寻龙点穴的功夫,你可明白了?” 白小碧点头:“懂了,伯伯当时没看懂它的脉络,是不能替它喝名的。” 朱全道:“未经喝名的宝地,便是在等待有缘人了,常言道‘寻龙容易点穴难’,先寻龙再点穴是规矩,若要反着来,非但是笑话,也绝无可能找到宝地,哪知当时我打听到一个故事,竟认准了那穴,跳过了寻龙这一步,也是急于寻人养老安享富贵的意思,所以不听师父嘱咐,与范家私底下商量,在一知半解的情形下强行替那块地喝了名,范家因此得了富贵,财势日壮,范二飞黄腾达,已官至尚书。” 白小碧失声:“难道伯伯的眼睛……” 朱全点头:“我原也料到会遭此报应,一心指望他们知恩图报,善待我替我送终,哪知范二刚做官,他们便将我软禁起来了。” “可他们忘恩负义!”白小碧听得气愤,打量四周,“他们叫你住在这种地方,还要你磨面。” 朱全道:“我察觉不对想要走,却被他们打个半死,这也是我自食其果,害你们受范家欺压,只不过苟且偷生十年,报应也该到头了,我不求有人送终,只要能早些从此地脱身,自在过几天安稳日子,就是老天可怜我了。” 见他神情黯然老态毕现,白小碧忙安慰:“我将来给伯伯送终。” 朱全越发不忍:“好孩子,害你这样,我更过意不去,只愿有生之年能再遇上师父,便可以叫他带你出去,到别处寻个着落。” 白小碧没听懂话中意思:“范家这么坏,伯伯当年能帮他们,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惩治他们的?” 朱全道:“地是我看的,自然有办法破解,他们怕我出去坏事,所以强留住我不许声张。” 白小碧大喜:“伯伯说来,我去办。” 朱全摇头:“真那么容易,我早就动手收拾了,如今我这眼睛是办不成的,凭你一个人也奈何不了,若找别人,小小门井县,一旦传到他们耳朵里,到时我性命难保。” 白小碧呆:“就让他们横行霸道吗?” 朱全安慰:“或者我师父能找来。” 白小碧低声:“到时一定求他老人家替我爹报仇。” 自己也才见过师父一面,谁知他几时路过这里?或许永远都不会来。朱全不忍令她失望:“你家里产业叫他们占了吧,今后……” 白小碧怕他难过,忙道:“伯伯放心,我还习惯,他们要我留下来当丫鬟,我就使劲吃他们家的饭,再说家里还剩了点东西,当了也有几个钱的。” 朱全点头不语。 其实现在生活真的没什么大问题,至少不会饿死,白小碧收拾洗碗,迟疑着是不是该接受昨夜那位公子的好意,既然银子他都已经付过,自己不去吃,可就白白让饭庄赚走了,不如今晚去带些回来给朱伯伯吃。 想起昨夜的事,她脸一红,起身:“伯伯,我还有件事,先去办了再回来帮你。” 朱全眼瞎看不见,不知她神色有异,答应:“去吧,今天面都磨完了,晚上早些过来吃饭便是。” 昨夜那位公子曾说过他暂时住在金香楼,白小碧匆匆别了朱全回家,从床底下拖出保存最好的一只小箱子打开,里头放着几块碎银子和一件雪绒披风,这原是往日藏在枕头里作耍的私房钱,今早晨突然想起,还真侥幸让她翻了出来,她顺手拈了一小块放入袖中,再取出那件雪绒披风,打算找到金香楼送还他。 白天去难免会叫人看见,生出闲言碎语未免不好,白小碧有意待天色晚些才抱着披风往外走,刚出门,就见一个眉目俊秀的年轻公子站在阶下。 见到她,年轻公子整个人都呆住。 白小碧自然是认得他的,此刻大略也猜到他的来意,一时相对无言。 年轻公子痴痴地望着她半晌,总算回神,急切想要上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喃喃问:“小姐……可还好?” 白小碧矮身作礼:“还好,有劳张公子记挂。” 张公子垂眸,低声:“家母明日会叫人来退亲。” 白小碧看着他:“一个推磨的说的话,你……真的相信?” 张公子微微侧过脸,显是矛盾至极:“我自然不信的,但外头都这么说,家母定要作主退了这门亲事,小碧,我……”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元宵节看灯初识,他对她一见倾心,张家第二日便托媒人前来说合,两人虽只见过几面,但闺中少女谁没有新娘梦,张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不说,还是本县有名的青年才俊,这样的夫君着实难寻,白公对未来女婿十分满意,如今对方提出退亲,若说白小碧一点不伤心,那是假的,身为女孩儿家被退亲有多难堪,虽然早已料到这结局,眼圈还是忍不住红了。 张公子也慌了:“小碧你别哭,我不负你就是,我再去求母亲。” 流言是不需要鉴定的,朱全的话本无道理,但既然范家信了,别人没有道理不信,张夫人爱子之心,也难怪她害怕,何况明知克夫的说法是假的,真嫁去张家,谎言必会被揭穿,范家岂肯甘休,激怒范小公子,更要害了朱全。白小碧忙擦擦眼睛,摇头:“我命中克夫,张老爷膝下就公子一个,若真出了意外,岂不有负两位老人家的养育之恩,小碧怎能害张公子做这不孝之人。” 百善孝为先,张公子是读书人,听这番话说得通情达理,一时心里又爱又痛,更加不舍,忍不住拉起她的手:“白伯伯刚走,我是舍不得叫你独自受苦的,实在是母亲作主,情非得已,你可是怨我无情?” 白小碧抽回手:“没有,是小碧命不好,张公子从今往后就不要惦记我了。” 张公子默然片刻,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如今白伯伯不在,你一个人要珍重,听说白家家业都让范家占了去,这些银子是我的,你且拿着,不必告诉别人。”停了停又低声道:“明日母亲或许会叫人来找你,你……接了银子,答应她吧。” 张家退亲,看上去难免有些落井下石,但毕竟他还是有情有义的,白小碧鼻子一酸,含泪避开:“我现下还不愁这个,张公子回去吧,叫别人看见了不好。” 不等张公子再说什么,她便抱着披风飞快跑了。 “小碧。”张公子追出几步,停住. 爹爹经常说做人要有些骨气,女孩儿也不能太丢脸吧,白小碧跑出两条街才停下来,眼泪硬是全让逼了回去,难过之余,她又感到了一丝轻松,不嫁便不嫁,仇还没报,总能想办法活下去的。 路人一脸古怪告诉了金香楼的去处,她便立即沿着街去找。 没找到金香楼,她就见到了他。 手中把玩着折扇,步伐稳健,一袭蓝衣简单得体,颜色素净不起眼,质地却极好,那天生的潇洒气质是无论谁也学不来的,嘴角噙着同样温柔的笑意,或许是昨夜有灯光映照的缘故,此刻怎么看都觉得缺了点什么,恍惚间白小碧竟生出认错人的错觉,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唤他。 倒是他先看见了她,扭脸朝身旁姑娘笑道:“那便是我昨儿说的白家小姐,你看看,怎么样?” 漂亮女人天生对漂亮女人有种敌意,他身边那位姑娘长得很是美丽,闻言打量白小碧几眼,不太高兴:“认得,我曾见过她上街买布的。”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白小碧面前,白小碧躲避不及,脸顿时红了。 他也不作礼,笑看她:“白小姐,又见面了。” 陌生的感觉越来越重,再也找不到昨夜的温暖,白小碧有点慌乱,双手将披风奉上:“公子的衣裳……” 他意外:“你是来还我这个?” 白小碧点头。 他看看左右,打开折扇,走近两步,低声:“我以为你会留着的。”不待白小碧反应过来,他又顺手拔下她头上的银簪:“小姐今后也用不着它,真有心谢我,就将它送与我如何?” 那支银簪正是白小碧昨日预备用来自尽的,上台阶时,她故意摔落喜帕以袖掩面,迅速拔了簪子藏在袖中,想不到当时那么多人都没留意,倒叫他看了出来,白小碧脸更红,也没多想,迟疑:“这簪子不值几个钱的。” 他笑起来:“簪子好,簪子好,纵是千金狐裘,也不及小姐的簪子。” 白小碧隐约感觉不对,抬脸望着他。 旁边的姑娘别过脸:“喜欢簪子算什么,你还是将人带回去吧!” 他立即抬手将簪子送回白小碧发间,迁就地笑:“我不过说说罢了,吃什么醋。” 姑娘冷着脸:“衣裳簪子,定情信物都有了,知道你嫌着我呢,今日就别回金香楼!” 正在此时,一个丫头跑来:“香香姑娘,妈妈叫你回去。” 香香姑娘?先前白小碧只觉被骂得无辜,此刻却真的怔住了,她再不懂这些,县里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岂会没听过?面前这样一个人,她先前自觉地就不往那些方面想,如今又羞又恼,原来金香楼是那种不正经的地方,在她的理解里,那是范小姐公子之流的纨绔子弟才会去的地方,他竟然住在那儿! 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小姐又怎么,还不是克夫命,嫁不出去就四处勾引男人!” 克夫之名白小碧倒不介意,可听到“勾引”二字,她登时大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待要回嘴,终究是女孩儿家,羞恼之下仍说不出口。 他不在意:“她胡说罢了,白小姐不要计较。” 昨夜的好感荡然无存,心中美好形象瞬间崩塌,白小碧失望之余,不知怎的竟莫名将怒气都移到他身上,先前想好的话,问他名姓之类的事,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想也没想,面无表情从袖中取出那块银子,和着披风迅速往他怀里一塞,矮身作礼:“今日特地来多谢公子的一饭之恩,我现在有手有脚,并不愁衣食,昨日给饭庄的钱,公子还是取回来吧。” 看着她离去,他也没生气,只是摇摇折扇,轻轻笑了声,再低头看看怀中披风和银子,又笑了两声,漆黑的眼睛里逐渐升起几分趣色。 昨晚只是路过,习惯性那么做,并没真想惹上这个落魄小姐,不料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还有这般气性,这番话说得未免不识好歹,看那样子她似乎对自己很不满,莫非昨晚表现太差了?. 白小碧活了十几年,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就是张家退亲,她也绝对没有这么强烈的愤怒与失望,至于其中缘故,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烦躁来气,为何偏偏要坚持去找他,若不去,她记得的就永远是昨晚那个美好的公子,怎会是这个轻佻浪荡的纨绔子弟!竟然还住在那种不正经的地方,还跟着花魁娘子!幸好自己没真走进金香楼! 太令人讨厌了!白小碧嫌恶地皱眉,匆匆往范家走。 时间让人冷静,怀着满腔愤怒走过三条长街,当她来到范家角门外时,已经开始后悔了。 其实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关系,非亲非故,根本没有资格生气,重要的是他昨晚真的帮了她,在最难过的时候安慰了她,方才实在太冲动失礼了。 是不是该回去道歉?白小碧呆呆站了许久,还是打心底不想再看到他,于是抬脚进门,朝朱全住的旧院子走。 接下来,她就看到了更令人生气的事。 朱全颤巍巍跪在地上,朝一名白衣公子叩首,仿佛在恳求什么。 卷一 猛虎下山 第6——7章 莲花托月 白衣公子身材颀长,此刻背对朱全负手而立,从这角度能看到他的侧面轮廓,不满三十的模样,挺直的鼻梁线条略嫌硬了点,透着几分坚毅与冷酷,眉宇间隐隐有威仪,通身是白小碧从未见过的优雅与贵气,背后手上也拿着柄未打开的折扇,眼睛正打量周围环境,对朱全的恳求无动于衷。 刚刚熄灭的无名火气“忽”的又窜上来,白小碧冲进院子拦在朱全面前,怒视他:“欺负老人家算什么,受这么大的礼,你也不怕折寿!” 白衣公子瞟她一眼,微微皱眉,转向朱全。 朱全急忙摸索着拉她:“丫头不得无礼,这是我师父。”. 白衣公子走后,听朱全细细讲了半日,白小碧方才明白事情的经过,原来这位年轻师父姓温名海,今日恰巧路过此地,借宿范家,也是朱全受苦十年,那点罪过已消尽,该他脱身出头,出门扫地时刚好叫温海撞见。 白小碧怪他:“伯伯怎不早说,你师父这么年轻。” 朱全心情也大好,解释:“我五十八岁遇上他,当年他才十六岁,如今整整十年,我都六十八了,他老人家可不是才二十六岁。” 听他称呼“老人家”,白小碧忍不住“扑哧”笑了。 朱全道:“如今他来了就好,不但我有救,你也能有个指望。” 对于他说的什么指望,白小碧根本没放心上,她想了想,她凑到朱全耳畔:“朱伯伯,你师父真有那么大本事?” 朱全道:“他老人家说有法子救我,必定就有。” 白小碧好奇:“范家祖坟我见过,那地方真那么好?” 朱全道:“那不过是座空坟罢了,真正的埋骨之处……”老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依稀有了几分地理先生的模样,他摸着胡子神秘地笑:“我看的好地方任谁也想不到,不仅福荫子孙,且尸骨能得龙宫水族守护,当时我勉强替它喝名叫做‘莲花托月’。” 白小碧觉得新鲜,赞道:“莲花托月,好名字。” 朱全叹道:“怕是我把名起坏了呢,这不瞎了眼睛?如今遇上师父,也算你我的机缘,我眼睛看不见,不能伺候他老人家,你先取些盆热水给他送去吧,他喜欢干净。” 知道他是有意要自己讨好温海,正巧白小碧也一心打着自己的主意,闻言果然起身取了个木盆洗干净,去厨房讨热水。 天已经黑了,刚走进厨房就听见范小公子呵斥下人的声音,白小碧慌忙就想要退走。 范小公子已看见了她:“站住。” 白小碧只得站住。 范小公子走到她面前,盯着那白嫩的小手,眼睛里放出光来。 白小碧察觉不对,立即后退两步,同时将手往袖子里缩进了些,暗暗紧张,生怕他又任性胡为。 大约是受过嘱咐,范小公子竟没有再多纠缠,美色当前又碰不得,只是恶狠狠地拿她出气:“仔细干活,我们范家不养那些吃白饭的!”转身吩咐身边下人:“明日叫他们多拿几袋麦子给朱全,让他们磨出来。”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白小碧反倒松了口气,范家对朱全的话果然深信不疑,可知朱全所言不假,范家就是靠他指的阴宅才飞黄腾达的,朱全的师父一定更加厉害了,想到这里,她也不理会周围人的眼光,默默拿木盆盛了热水,捧着就往温海的院子走. 范家是本地大乡绅,备有专门的客房,接待上面来巡查的官员或者四方有头脸的远客,此刻院内只有一间房里亮着灯,白小碧走上前敲门。 “进来。”略显清冷的声音。 白小碧深深吸了口气,镇定地推开门,端着热水走进去。 桌上铺着雪白名贵的澄心堂纸,半边脸映着灯光,挺直的鼻梁透出几分冷酷,他正提笔站在桌旁写字,手中是上好的金漆头湘妃竹笔,因为直着身,动作显得更加随意,说是优雅,不如说气势居多,那种与生俱来的为尊者气质让白小碧生出畏惧之心,迟疑着不敢上前。 察觉到她的不安,他转脸看她。 说也奇怪,那眼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厉,甚至很随和,白小碧却还是不由自主哆嗦了下,退一步,莫名地更加紧张。 他倒和气:“我叫温海。” 白小碧早已知道他的名字,只不过他算来是朱全的长辈,自己安心套近乎,叫温公子未免太过生分,可又找不到别的合适的称呼,所以迟疑,此刻他已主动开口提示,尴尬之下她紧紧抓着木盆边缘,总算挤出句完整的话:“朱伯伯叫我送水来。” 他点头示意她放下。 白小碧小心翼翼走过去放了木盆,退到旁边。 他搁笔洗过手,往椅子上坐下,随口道:“你的事朱全都说与我听了。” 白小碧低声道:“白天是我不知道,温公子不要见怪,快些救朱伯伯出去吧。” 出乎意料,他没有回答,反而上下打量她:“几时生的?” 陌生男人开口就问女孩儿的生辰八字,白小碧有点不知所措,但一个人能有那种睿智的目光,就绝不可能是范小公子之类的人,她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 他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几分兴趣,几分衡量,白小碧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想要退缩。 “朱全不听我的话,所以自食其果,”他收回目光,低头整理袖口,“你来见我,是想要我替你报仇?” 白小碧迟迟不走,打的正是这主意,哪知道这么快就被他猜透心思,于是更加紧张,准备好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想着他是朱全的长辈,索性上前跪下:“范家真的很坏,温公子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周围街坊……” “范家好坏与我何干。”他打断她,又提起笔。 白小碧愣住。 似是漫不经心,又似别有深意,他淡淡道:“尚书大人圣眷正隆,底下几名将军手握重权,在朝也曾有功劳,说句话连圣上也要让着三分,怎好办他的家人。” 白小碧以为他惧怕权势想要退缩,顿时眼圈一红,急了:“就算范八台有功,也不能任家人胡作非为,朱伯伯帮了他们,他们却恩将仇报,我爹被他们害死,难道就这么算了,太不公平!温公子连是非也分不清了么!” 他自顾自写字,仿佛没有听见。 白小碧后悔不迭,恨不得掌自己几个嘴巴,明明是来求他,怎的反变成了骂他“是非不分”,果然祸从口出,做事不能只凭一时冲动,该多想想再说的。 正在担忧,忽听他低声道:“有理。” 白小碧松了口气,半是奉承:“温公子本事通天,一定能有办法惩治他们。” “本事通天,朱全说的?”他停笔瞟她,“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白小碧这回谨慎多了,含蓄答道:“朱伯伯是高明的地理先生,温公子是他的师父,一定更加厉害了。” 他皱眉:“朱全是我的徒弟,我自有道理,你且回去。” 见他似乎有不耐烦的意思,白小碧也不好再说,起身默默收拾了木盆走出门。 她刚离去,一道黑影就从窗外闪进,那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衣男人,身手敏捷,腰间带着柄长剑。 黑衣人恭敬地朝温海跪下:“主人想动范尚书?” “范尚书,范八抬,这别号有些意思,”温海随手将笔往窗外一掷,毫不吝惜,“动他做什么,我非但不动他,还要帮他。” 黑衣人不解:“事不宜迟,听会主说帝星近几年越发暗淡,主人何不先去其鳞爪,将来也好……” “这是方才那丫头的生辰八字,有些意思,”温海打断他,卷起桌上的纸,“你带回去叫会主和长老们看看。” 黑衣人双手接过收入怀中,点头道:“出了件大事,会主叫我尽快告知主人,前日那星终于隐匿不住,被迫现身,不出主人所料,据会里长老们推测,辰时所生之人正在这西南,只怕朝廷和天心帮都已经知晓,会主让主人多多留意,尽快行事,就看谁先找到。” 温海笑了笑,挥手让他退下:“时机未至,我自有道理。”. 第二日大清早白小碧照常去找朱全,刚走到范家门口,迎面就见一群人出来,温海依旧穿着白袍,装束不算起眼,可白小碧第一个注意到的还是他,然后才是旁边的范老爷与范老夫人,当先两旁引路的是范小公子与管家,后面跟着几名家仆。 阵势这么大,范老夫人都亲自出来了,他们这是要做什么?白小碧诧异。 克夫之女向来被认为不吉,出门办事偏就遇上,范老夫人立即沉了脸,厉声呵斥:“谁叫这丫头大清早乱跑的!” 范小公子闻言也骂:“我把银子给你埋了爹,你现就是我家的丫头,乱跑什么!” 白小碧忍了气低头要走,却被温海阻止:“慢着。” 范老夫人忙道:“先生快些请吧,今日之事要紧,这丫头……” “命硬克夫,”温海打断她,“我这回看的地方非同寻常,须要这样一个人相助,方能成事。” 见他也说克夫,范老夫人更加信了,转向白小碧:“你过来,仔细跟着我们。” 白小碧不敢不从,只得跟在后面. 出了城,管家引着向城东方向行去,崎岖的山路不算太难走,众人很快登上山腰,半山腰正好有个池塘,很大,很深,纵是水性最好的人也从未潜到底过,望望四周,池塘就像被群山合抱,犹如一块碧玉。 门井县一带的人都将这池塘唤作彩莲池。 池里其实并没有种莲花,追究其来历,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池塘是没有名字的,直到二十年前有人半夜从这里路过,曾见池塘中心开出硕大的彩色莲花,当然传言一出就引来许多人怀疑,能肯定的是,后来不少人专程去看,都没见到什么莲花,近些年住在周边的人更没遇上过这种稀奇事,传说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于是变作笑谈,成了信口胡编的故事,彩莲池的名字反倒叫开了,只不过有一点也奇怪,无论多干旱的时候,这池塘都从未干涸。 白小碧是本地人,当然听说过这个故事,见众人久久停留在池塘边,似乎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她不免奇怪,偷偷拿眼睛看温海,难道他这么大的面子,要范老夫人亲自陪着爬山赏彩莲池风景? 温海并没看她,也没有任何表示。 心知他是有意作出不认识自己的样子,白小碧忍住没多问。 范老夫人拄着拐杖,不失身份的语气,竟带了几分恭维:“先生既然看出来了,又肯说与我们,必是真心相助,不知有什么指教?” 白袍被风吹起,温海以折扇指池水,迎风嗤道:“莲花托月,月却沉于水中,那人显是不明走势就喝名,必定眼睛瞎了。” 众人面面相觑,范大老爷道:“怪道舍弟虽得圣上信任,但每逢大事,始终棋差一着,原来是这个缘故,我说那瞎子没什么本事,好穴也被他看坏了……”忽见范老夫人瞪过来,心知说漏嘴,他赶紧停住。 范老夫人拿拐杖往地上一杵:“先生高见,还望快些赐教。” “水中月再好,怎比得真正的青天之月,葬的是男人,为何称作月,”温海对称赞并不在意,忽然转身问白小碧,“你看这山势如何?” 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自己,白小碧一愣。 范小公子大不自在,嘲笑:“先生问个丫头做什么,她哪里懂……” 范老夫人打断他:“先生要问谁,必定有他的道理,你住嘴。” 范小公子怏怏地退下。 温海看白小碧,示意她说。 不知哪来的勇气,白小碧矮了矮身,然后凝神看周围山势:“他们都说这周围的山像莲花瓣,这池塘是莲蕊,我却觉得不像。”停了停,她吞吞吐吐:“我看……它不但不像莲花,对面那山势连着看,反而像只俯冲下山的老虎,很威风的样子。”说完有点脸红:“我不懂这些,信口雌黄,先生不要笑话,还是你说吧。” 众人都看温海。 温海看了她半晌,竟点头:“说的好,这原是只虎。” 误打误撞居然说对了,白小碧欣喜之余也很疑惑,不知众人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左龙右虎,原本这里正该叫青龙入水,可惜那人喝名喝错,反倒坏了应有的运势,如今要助尚书大人一臂之力,只有在对面的虎身上想办法,”温海抬手以扇柄指着对面,“此地应名为猛虎下山。” 范老夫人微露喜色,随即看着几名家仆,语气严厉:“今日之事谁也不得多嘴说出去,否则绝不轻饶!” 几名家仆平日都狗仗人势,借主人名头作威作福,闻言齐声答应。 范老夫人转向温海,变作一脸和气:“先生看那好穴在哪里?我叫他们去安排,他们都是最忠心的,不妨事。” 温海低声说了两句,范大老爷连连点头。 末了,温海道:“一个月之内必有喜报回来。” 范老夫人听得更加喜欢:“全在先生身上,只要能助我范家之势,小儿得知,将来绝不会亏待先生,叫他照应贵会。”话说得含蓄。 帮他们?白小碧愕然。 温海淡淡道:“须知在下身后也并非一个人,既有心为朝廷效力,才一片诚意相助,还望尚书大人将来记得这份人情,代为引见。” 范老夫人领会:“真如先生所言,一切好说。” 温海点头。 范大老爷又想起一事,忙凑近问,“佳穴是看好了,但先父遗骨已经葬下……如今去哪里寻它?” 温海道:“我自有办法。” 范大老爷喜道:“那就好,先生要什么东西要多少人,尽管开口。” 温海没再说什么,让范家众人打道回府。 卷一 猛虎下山 第8——9章 黑水沉棺 回到范家,白小碧独自闷了好几天,几番想去问又不敢,倒不是因为范老夫人的警告,而是温海如今作出才认识她的模样,倘若来往过密叫范家人起了疑心,必会坏他的事,那天听他们在彩莲池的谈话,她虽不全懂,但依稀也能猜到他们策划的什么事,心里十分不解,“猛虎下山”,听他的意思应该是块风水好地,他不是要替朱全出气么,怎的反倒指点起范家来了? 与朱全商量,朱全也想不通,只是嘱咐她:“师父行事必有道理,你不可说与别人。” 白小碧想想觉得有理,点头:“我随口说像老虎,哪有那么巧就准了的,他肯定是故意在诓范家呢,我不会说的。” 朱全寻思:“范家不是好惹的,不知他老人家究竟有何用意,你我近日还是少去找他为妙,免得惹他们怀疑。” 白小碧道:“我正是这么想的呢。” 看看外面天快黑了,她忙与朱全道别,打算回自家歇息,哪知刚走到院门口,迎面就进来个下人。 “没走就好,白小碧,老夫人叫你进去。” 除了白公,白小碧这名字往常极少有人当面直呼出来的,如今凤凰变麻雀,小姐成了丫鬟,名字也低贱了,人人都可以挂在嘴边,白小碧也不去计较许多,心内只是诧异——自己如今是个不起眼的最低等的磨面丫头,虽说前日跟着他们出城跑了一趟,可那都是温海的提议,严格地说,自己并未参与其中,范老夫人回来还特意警告过不许声张,事情都过去几天,现在又叫自己干什么?. 下人将她领到后园门口,早有一名大丫鬟等在那里,白小碧并不多问,只管低头跟着她走。路过几处房舍,丫鬟带她进了一个宽大的院子,对面房间门上垂着墨绿色绣花布帘,质地颜色都不同寻常人家,几个小丫鬟守在门外。 老夫人坐着与温海说话。 白小碧矮身作礼。 “丫头来了。”老夫人一反常态,和颜悦色地招呼她。 白小碧虽觉诧异,面上却镇定:“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没有立即回答,转脸问温海:“先生看,要她去果真合适?” 温海点头:“除了她,别人去不得。” 老夫人不语。 温海明白她在顾虑什么:“我既肯说与你们,自是有诚意相助,只要照我说的做,一个月之内必有喜报,我便留下来住一个月,若有差错,任由处置。” 人在这里,就不怕他跑了,老夫人忙道:“先生说哪里话,老身当真信得过先生。”说完令白小碧近前,拉起她的手,笑得慈祥又和蔼:“好丫头,这些日子委屈了你,是我那孙儿太不争气,害你孤苦无依,改日我叫他给你赔礼。” 父亲惨死,赔礼就算了?白小碧暗暗咬牙,迅速看了温海一眼,没说什么。 有心笼络不太奏效,老夫人忍了不悦:“叫你来,是让你今夜跟先生去办一件事。” 脸上笑容可亲,那双眼睛里的冷漠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白小碧看得心惊,忙垂了眼帘,这明明就是在命令,除了去还有别的选择么,她肯定有大事要自己帮忙,所以客气些罢了,只不知对于财雄势大的范家来说,究竟还有什么地方用得到自己的? 老夫人果然拍拍她的手,放柔了声音:“若这件事办好了,将来你就是我们范家的小姐,我从此拿你当亲孙女儿待,保你往后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当初他们跟朱全也是这么保证的吧?白小碧暗自冷笑,顺从地点头:“但凭老夫人吩咐。” 见她顺从,老夫人这才满意:“早知道你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然后松开她的手,恢复素日的威严与冷静,警告:“这件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如若叫我听到一丝风声,必定剥了你的衣裳卖到窑子里!”哼了两声:“别想着逃,就算逃出门井县,我们范家也有法子把你抓回来!” 白小碧忙答了声“是”。 老夫人点头,语气再次变得柔和:“要当小姐还是丫头,你是个聪明孩子,也不用我多提点。”转向温海:“白天的时候老身已经照先生说的,吩咐他们备好了,先生可要多带几个人帮忙?” 温海道:“此事凶险机密,这丫头命硬所以能去,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我先带她上山行事,你们只需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在山下等候,待今夜子时一过,寅时便是吉时,正宜下葬。” 老夫人答应。 温海扣着扇柄,起身:“时候不早,走吧。”. 没有月亮,天已经全黑了,凭着范家的权势,二人领着十几名白衣家丁顺利出了城,到山脚之后,温海便吩咐众家丁留下,只带着白小碧朝山上走。 灯笼映照山路,他走在前面,步伐平稳,白小碧提着灯笼吃力地跟在后头,她很少走山路,此刻走这么快未免辛苦,往常爹爹总说猜不透的人最可怕,如今总算亲身体会到这感觉,不知为何,面对神秘的温海,她心里总是莫名存着几分畏惧,因此不敢开口叫他等,只得咬了牙跟紧。 终于,二人趁夜登上山腰,站在彩莲池边,白天宽阔的池面在夜里显得更加空阔,被黑暗笼罩,看不到对岸。 白小碧喘息,抬手拭额头上的汗。 温海显然没注意她,拂衣上了一叶小舟:“上来。” 这船是他让范老夫人预先准备下的吧,白小碧暗忖,脚底也不慢,听到命令就提着灯笼敏捷地跳上船,小船受外力影响,微微晃了晃,她急忙矮了身子,抓紧船沿。 黑沉沉的水面,灯笼的光线最远只能映照一丈之内。 温海轻轻将脚一跺,小舟竟缓缓离开岸,无桨而行。 白袍微微起伏,初看如御风仙人,再看又如王公贵族,纵然是背对着这边,挺直的身形依旧令人不敢逼视,白小碧又惊又佩服,方知朱全所言不假。 小船直飘到池塘中央,停下不动。 温海立于船头,不转脸吩咐:“先把袋子打开。” 他怎么让船移动的?白小碧一直在留心观察,结果仍一无所获,闻言忙四下扫视寻找,果然见船内角落有个鼓鼓的袋子,心道刚才只顾看他,竟没留意,忙过去试着拖动,发现十分沉重,打开一看,里面竟装着满袋子生石灰,好奇之下她小心翼翼道:“用这个做什么?” 温海仿佛没听见。 白小碧尴尬,知道他是故意,索性赌气提高声音:“我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做什么,温公子怎的带我来?” 温海终于开口:“掌灯你总会。” 白小碧噎得不说话了。 “带你出来,自然是有话要说,”温海看她一眼,有了笑意,“可有卖身契在范家?” 白小碧碰了钉子还没回神,愣了半日才明白他是在问自己,照实答道:“没有。”本是被范家抢来的,只是范小公子不肯平白放人,碍着他们的权势,不敢不留在范家做活。 温海点头:“那便好。” 他问起这个,莫非是真打算救自己出去,想和范家要人?白小碧急忙道:“我爹爹被他们害死了,我要先报仇……” 温海淡淡道:“在范家不出去,就能报仇么。” 白小碧沉默许久,喃喃道:“你会惩治他们吗?” 温海没有理会。 明知他不喜欢多嘴的,白小碧还是忍不住问:“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温海道:“等时辰到,起棺。” 白小碧震惊,半晌才道:“棺材难道在这池塘里?”这么宽这么深的池塘,又没有记号,别说起出棺材,就是找到也难,何况只有两个人。 温海猜到她的心思,看向水面:“莲花开处,就有棺材。” 莲花?白小碧立即跟着转脸看,迟疑:“这池塘里……真的会开莲花?” 本是无意问出来,却分明有怀疑他的能耐的意思,话刚出口,白小碧就知道又说错了,讪讪地移开话题:“听说起棺材是要亲人在场的,范家就不担心吗。” 温海不答。 范家人不担心,自然是很相信他了,先前认定他在哄骗范家,白小碧更加担心,低声问:“你……不怕被他们发现么?” 温海这回瞟了她一眼。 见他并无生气的意思,白小碧壮着胆子:“那天是我胡说的,倘若他们知道被温公子骗了……” “骗?”温海打断她,“我为何要骗。” 白小碧呆了半日,道:“猛虎下山,是真的?” 黑夜中,温海抬眸朝对岸望:“猛虎下山,必有佳穴,灵气所聚,迁遗骸于此,可保子孙显贵,重权在手,位极人臣。” 白小碧大急:“这样不就是帮他们了吗?” 温海点头:“朱全不听我的话,所以自食其果,这是他的报应,区区百姓如何与官斗,惹恼范尚书,他又能逃去何处,而今之计,只有先助他逃出范家。” 事实与想象相去甚远,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击碎了白小碧所有的幻想,报仇的希望破灭,心头涌上浓浓的失望与气愤,为他不分是非曲直,惧怕权势,为虎作伥。 她喃喃道:“可他们那么坏,我爹……” 温海打断她:“范家气数果真已尽,自有败落之时,你不必再说。” 白小碧默然。民不与官斗,他本事再大,到底不是神仙,怕得罪范尚书也在常理之中,何况是自己无能报仇,怎能苛求别人,他能救朱全出去便好。 正在难过,忽见温海朝水里丢了件东西,水花过后竟卷出个旋涡,小船剧烈摇晃了下。 白小碧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慌得扣住船沿:“你……” 温海打断她:“别动!” 同时,白小碧只觉手底一震,灯笼熄灭. 陡然而来的黑暗让眼睛难以适应,伸手不见五指,白小碧一动不敢动,温海也没出声,甚至不知道他究竟还在没在船上,周围陷入可怕的沉寂。 有水声响起。 难道他下水去了?白小碧正这么想着,一丈开外的池面就亮起了两点红光。 光芒起先很微弱,映着黑沉沉的池面,就如同夜空中的两粒星星,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才渐渐地越来越亮,离船也越来越近,红如江上渔火。 虾!白小碧终于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吓得呆住。 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虾,每只约有两尺长,通体火红,长长的须,打着转儿在水里浮游活动,原来方才的水声正是它们弄出来的。 惊异之下未及反应,耳畔就响起细细的风声,眨眼间两支黑色的小箭钉入巨虾腹内! 白小碧猛地转脸,只见温海高高立于船头,神态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做过。 半晌,巨虾的尸体沉了下去。 光芒熄灭,黑暗如潮水般再度将小船包围,白小碧微微战栗,忍不住往后缩,半夜三更,彩莲池四周根本没有别人,方才应该是他亲手掷出小箭,竟不用弓,何等腕力!先前只当他和朱伯伯一样,顶多是最高明的地理先生,想不到本事这样大,怪不得能无桨行船,往常听爹爹说世上有种人修习内力,飞花拈叶都可伤人,厉害的甚至徒手取人性命,最常见的就是皇宫大内高手,如今他也能使出这等功夫,太可怕了! 周围的光线似乎又开始亮起来。 发现异样,白小碧立即回神,直直盯着船下黑沉沉的水面,渐渐瞪圆眼睛张大嘴巴,露出惊怖之色——柔和的亮光自水底透出,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显现出来,轮廓越来越清晰。 那竟是枝硕大的、流光溢彩的莲花! 与寻常莲花相比,这枝莲花很特别,它并没长出水面,依旧沉在水中,看上去就像水面下铺着一副巨大的图案,难辨真假,壮观,诡异。 池里夜半真的会开莲花!白小碧久久不能反应过来,借着微光,温海快步走下船头,来到她跟前,迅速抬脚将那袋石灰踢得飞了出去。 石灰尽数倾入水中,正落在中央莲蕊之上。 水泡冒起,伴随着“咕嘟”声,水中莲花倏地合拢! 亮光非但没有灭,这瞬间反而变得更加耀眼,映得池上恍若白昼,池水剧烈地翻腾动荡,如同起了风浪,白小碧一时不防备,险些掉下船,不由惊呼。 一只手伸来将她揽住。 手臂十分有力,纵然小船仍颠簸不止,他却搂着她站得稳稳当当,白小碧窘得脸通红,下意识抗拒挣扎。 “别动。”他皱了下眉,眼睛盯着水面。 听出命令的语气,白小碧这才回想起二人现下是在办正事,只得停了动作,别过脸,紧紧咬住唇不作声,任他搂着,那怀抱散发着陌生的男人特有的气息,隐约透着强势,令她害怕。 下一刻,池底有东西冒出来。 那竟然是只黑色的绘着金纹的棺材! 棺材飘在水面,再不下沉,脚底小船似生了风,飞快移过去,温海放开她,俯身右手一抓,上好的木料,里面应该还有陪葬品,这副棺材少说也有三四百斤,他只这么轻轻一抓一托一放,沉重的棺材便离水而起,准确无误地落入船内,船身虽下沉一大截,却很稳当,仅轻微地晃了下。 大半夜面前摆着副棺材,女孩子岂有不怕的,白小碧下意识往后缩,抓紧他的衣角,发现不妥忙又放开。 温海道:“点灯。” 池中光线正在逐渐暗下去,白小碧硬着头皮重新点起灯笼,待小船靠岸,她便飞快跳下船,站得离棺材远远的。 温海道:“你在这守着,稍后他们会来。” 见他要走,白小碧慌了:“我……” 温海回身看她。 白小碧被他看得更慌,害怕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摇头:“没、没事。” 反而是温海先问道:“害怕?” 如今比不得以前,再不是什么小姐,没有人会时刻护着自己,白小碧强作镇定,将手上灯笼递过去:“天黑,你看得见路么。” 温海反倒多看了她两眼,微微抿了下嘴,再一挑眉,也不知是真没发现她害怕,还是装没发现,果真毫不客气地接过灯笼走了。 大半夜守着具棺材,寻常女孩儿早就吓哭吓昏了,白小碧虽然没有哭也没有昏过去,却出了一身冷汗,这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在她看来就仿佛过了一年,直到山脚下的家丁们上来将棺材抬走,她才松了口气,默默跟在后面回去。 棺材并未停放,温海与范老夫人等在城外,见了棺材,温海点了下头就走,范大老爷忙令家丁们抬着棺材跟上,自己也去了。 至于棺材要抬到哪里落葬,白小碧哪有心情关注。 范老夫人十分满意,将她夸赞了一通,再警告“出去乱讲,必剥了你的皮”,至于什么拿她当孙女的话再没提起。白小碧也从没当真过,就算范老夫人真愿意,她还不乐意呢,父亲惨死,怎能去仇人家当小姐,事情办过范老夫人忘了她最好。只不过半夜回到白家小院,那口黑漆棺材立刻在脑海里重现,她也顾不得擦洗身子,就抱着被子缩在墙角发了一夜抖,顺便做了一夜噩梦。 卷一 猛虎下山 第10——12章 神秘少年 清晨天刚亮,外头就一阵吵闹,白小碧一晚上没睡好,黑着眼圈换洗之后出门看,只见左右邻舍不少人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打听之下,原来是范家夜里迁了老太爷的坟,此刻下葬,虽然门井县百姓都恨极范八抬,可一旦范家出了什么新鲜动作,还是一窝蜂跑去看热闹了,反正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 猛虎下山,他到底不愿得罪范八抬,白小碧呆了呆,依旧不能死心,跟着众人跑出城去看。 远远的就听得鞭炮声大作,不远处围满了百姓,其中有和尚道士们的身影,场面十分隆重,山势呈猛虎之相,前爪伏地,虎口处果然多了座新坟,原来范家在凌晨时分就已经将棺材遗骨葬毕,此刻正在行祭礼做法事。 “好好的怎的迁起坟来?” “听说范老夫人前些日子经常做梦,梦见范老太爷回来,说在阴间过得不安生,要搬个新住处。” “我看是他们家作孽太多,这才……”说了半句,那人赶紧住嘴,若无其事朝四周张望。 旁人议论纷纷,惟独白小碧明白其中缘故,什么托梦,这次迁坟明明是温海提议,他们早就计划好的,先前范老太爷的坟地上其实是座空坟,棺材昨夜才从水里捞起来,他们就立即抬到这里葬好了,现在不过是做做样子骗骗外人而已。 远处,温海与范大老爷并肩而立,脸上神情平静无波澜。 白小碧紧紧抿着唇,袖中双拳逐渐握起。真如朱全所说,他本事那么大,既有心帮忙,为范家寻到了更好的地方埋祖坟,范八抬的官肯定会越做越大,他还亲口保证过“一个月之内必有喜报”的。父亲惨死,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仇家得势,可恨自己身为女儿家,什么本事也没有,几时才能报得大仇? “果然请了高人,看得这样一块好地。”身旁有人低低地赞叹。 声音清晰地传入耳朵,白小碧愣了愣,转脸,只见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抱胸而立,身上是毫不起眼的青衣,装束没什么特别,惟独那张脸美得难以描画,当真非“面如冠玉”四字不能形容,长而美的眉毛斜飞入鬓,眉梢有粒鲜红生动的痣,眼睛明亮如秋水,正遥遥望着那座新坟。 除了带些神秘,气质与普通人并无两样,站在人堆里毫不起眼,不仔细看他的脸根本就很难注意到,但白小碧总觉得这种平凡太过,反而透着些刻意,刻意的隐藏。听他话中的意思好象也懂得风水,难道又是个地理先生? 少年目光闪闪,看着远处温海若有所思,半晌才自言自语道:“正元会?” 声音极小,白小碧却是有心人,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疑云顿生,正元会是什么?他说的难道是温海? 正在好奇,少年已经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转过脸来。 那双眼睛仿佛无底深渊,容纳了许多复杂的东西,目光看似柔和友好,其中却又依稀隐藏着一丝怀疑与试探,与他的外貌年龄极不相衬,全无半点少年的单纯,通常只有阅历丰富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白小碧知道自己失礼,忙收回视线低了头。 左边不远处似乎有人在朝这边看。 方才只顾着注意少年,想不到还有人在看自己,白小碧下意识抬脸望过去。 讨人喜欢的脸,眼底的笑意将其他神色掩饰得干干净净,今日他换了身白衣裳,配着条看上去很名贵的镶着美玉的绣花腰带,合着手中水墨折扇,越发的丰神俊美,翩翩人才。 他看过来,白小碧看过去,视线就正好对上。 那目光其实很温柔也很干净,不带半分戏谑,可白小碧仍莫名的反感,浑身不舒服,被他这么一看,身旁人群全都变作虚设,全场惟剩自己一人。明知道讨厌他没有道理,但不知为何,白小碧就是看他不顺眼,又不好立即将视线收回,那样反倒显得心虚,于是将目光略朝左移开了点,越过他,装作看不远处的人群。 他含笑侧脸,不知与旁边的香香姑娘说了两句什么。 眼角余光瞟见,白小碧本就为温海帮范家的事闹心,越发气恼,他看什么,难道当自己也和青楼那些姑娘一样?想起那天夜里的事,雪绒披风映着月光,温柔关切的声音,她就更加难过,心情更加糟糕。 远处温海似乎也朝这边看了眼。 时下王孙公子甚至穷书生都爱用折扇,那是他们高雅身份的标志,温海手上也有一柄,只不过与寻常人略有不同,他很少打开扇面,相比之下气势有余而风流不足,折扇于他而言,已经不再是流行的装饰品,而是一件用得顺手的东西,合拢的折扇看不到里面有什么字画,正如他的人一样,内敛,捉摸不透。 趋炎附势为范家办事,白小碧别过脸。 不知是不是听错,身旁青衣少年低低地笑了声。 再看看远处的范大老爷,他正在吩咐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们,一脸得意的笑,白小碧恨极,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为爹爹报仇?眼圈不知不觉红了,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忽然想到朱全眼睛瞎了行动不便,必定没来,于是转身快步往回走。 没人留意到,青衣少年正缓缓敛眉,目送她远去. 今日的面竟然已提前磨好,用大大的布袋子装得好好的,靠墙放着。墙边长杌上坐着个灰衣老者,白发用木簪束起,膝上摆着个蓝布包袱,一派清闲的模样。 白小碧差点认不出来,惊讶:“你……朱伯伯?” 朱全微笑着冲她点头。 今日的他明显与往常不一样,已不再是那个邋遢的瞎子老头,精神抖擞就像变了个人,不仅身上是干净衣裳,胡子也梳理整齐了,背也不驼了,气色也好了,还有那双眼睛…… 白小碧终于露出震惊之色,失声:“朱伯伯,你的眼睛!你……” 朱全缓缓提了包袱站起身,望着院门恨狠地笑:“被他们害了十年,我朱全总算熬到头,如今师父破了先前的风水,我自然该好了。” 老眼不似往常浑浊,他真的复明了!白小碧喜悦,想起温海的动作,忙道:“朱伯伯,你师父是真的要帮他们。” “猛虎下山,我天亮就去看过,”朱全哼了声,“的确是块宝地,然我当初叫他们将老子的棺材沉在池里,虽说喝错了名,图的却是个长久,尸骨有龙宫水族守护,自古水性柔,可进可退最能应变,纵然败落也不至太惨,如今他们偏要听信去猛虎下山,纵能得势,未免太过,将来若败了……嘿嘿!” 白小碧听得惊喜:“他们会败吗?” 朱全道:“猛虎下山,也没那么容易败,不过就算再得势,都没有永久不败的道理,连天子也不是一家姓坐到头,气数尽时,自有因缘巧合破他们的风水。” 白小碧不甘:“我要看他们现在得报应,朱伯伯有什么法子?” 朱全摇头道:“我命贱福薄,往常不自量力,贪心要享富贵,所以自食其果,如今总算有师父救我脱身,不该再插手这些,以免又招大祸。” 白小碧失望,注意到他手上的包袱:“朱伯伯你……要走?” 朱全默认:“我此刻等在这里,是想要再见师父一面。” 白小碧不说话了。 朱全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叹了口气:“丫头放心,我怎会留你一个在范家。” 白小碧眼睛一亮:“朱伯伯肯带我走?我跟你学本事,将来替我爹报仇。”说完要去提朱全的包袱:“我们这就快走吧,正好现下他们都出去了。” 朱全忙拉住她:“我不过略懂点相地术,没多少本事,不知能否安然逃出去,带着你更惹人注意了。”说着他又叹气:“何况我已六十八,只剩下几年寿元,正想寻个清净之所过几天自在日子,再不去做什么富贵白日梦,安心替人相相地,寻个诚实人养老送终。” 白小碧怔怔道:“朱伯伯不带我走吗?” 朱全笑道:“跟着我这个快入土的老头能学到什么,丫头放心,我已替你打算好了,叫师父收你为徒,带你出范家。” 拜温海为师?白小碧本不乐意,对于帮助范家的人,她实在难有好感,可眼下别无他法,正如温海所说,自己什么都不会,势单力薄,就算留在范家也报不了仇,既不能指望别人,那就只有靠自己,前日见识过温海的本事,看起来很高明很厉害,帮助范家也是因为范家保证关照他的什么正元会,毕竟他们是没有仇的,选择合作很正常,而自己一没钱二没势,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当然不肯为自己得罪尚书大人,不如先跟着他学些本事,将来亲手收拾范家。 心里打着主意,她迟疑:“温公子不会肯的。” 朱全寻思:“他老人家怕是不答应,当初收我为徒也只留了卷书与我参习,何况你又是个丫头,就怕他嫌烦,不论如何我先求他带你离开范家再说,往后你再自己想办法……师父!” 白小碧跟着他转脸,只见温海缓步从院门处进来. 一个瞎子老头能逃多远,因此范家虽强行扣留了朱全,看得却不怎么严,这院子平日里除了下人每天清早送麦子和苞米,极少有人来查看,何况今日范家迁老太爷的坟,家丁们大多已出去帮忙了,留下的少数也各自偷懒,倒也不必担心被谁撞见。 朱全忙恭敬地跪下:“多谢师父救我。” 温海安然受他一拜:“还不速速离去。” “正是要走,只等着见你老人家一面,一来多谢救我老命,二来是有件事相求,”朱全说到这里,使眼色给白小碧,白小碧会意,上前跪下,他才接着说道,“这丫头照顾我多日,很是懂事,当初我为了救人编出‘克夫’之说,害她被张家退亲,若还留在这里,她这一生都要被我害了,又是我的罪孽,还求师父救她出去。” 他说这一段话的工夫,白小碧不敢抬头,垂着眼帘看地面,紧张不已。 出乎意料,温海拂衣往杌子上坐下,随口道:“那就拜师吧。” 原以为他必定不肯了,所以朱全并没提拜师二字,只求“救她出去”,想不到他竟然答应,二人又惊又喜。 此刻无茶无笔墨,仪式从简,白小碧磕了几个头,称朱全师兄。 朱全想起一事,从包袱内取出卷薄薄的旧书:“此书是师父当年所授,徒弟愚钝,参习多年只略懂皮毛,所幸保存完整,如今正好交还师父。” 忽略白小碧一脸羡慕,温海接过书收入袖中,淡淡吩咐:“晚些时候他们发现你走了,必会令人追赶,你可往江南方向而行,只消过得这个月便无事,之后再寻个清静处颐养天年,再生妄想,我也救不得。” 朱全忙道:“多谢师父指点,徒弟这就去了。” 见他要走,白小碧不由难过,拉住他,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朱全也觉感动,安慰道:“师父既肯收你,便要用心学艺,万万不可性急。”“不可性急”几个字他特地加重了语气。 白小碧点头答应:“我送你。” “不必,”温海忽然站起身,朝朱全挥手,“你且去吧。” 白小碧不说话了。 朱全冲她点头,转身背着包袱,头也不回走出院门去了。 其实白小碧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去送的,朱全现在这模样,除非很熟的人,不注意还真的认不出他,而经过抢亲和“克夫”风波,门井县认识注意自己的人倒不少,真去送他,一定引人注意,被范家发现,定然害他走不了,只不过这几天下来,已经习惯一老一少互相依靠的日子,至少还有人关心自己,如今他突然离开,难免有点恐慌。 院中只剩下二人,谁也不说话,格外寂静。 白小碧本就有些怕温海,此时低着头站在那里,既不敢看他也不敢走,只觉得一颗心“砰砰”跳,紧张得都快跳出腔子来了。 温海缓步走到她面前。 白小碧下意识后退避让。 温海似乎并没留意到,径直朝院门走:“随我出去。” 至此,白小碧才发觉这个师父做事真的很周全,自己回来找朱全,而朱全偏偏逃走了,范家人发现后难免会迁怒自己,他叫自己跟着出去,分明是撇清关系的意思. 不出所料,外头门上的人都偷懒去了,剩下个打瞌睡的,二人出了范家,专挑清净路走,绕出了城。范八抬家迁坟,排场非同一般,和尚道士们从早上就折腾起,到此刻还在做法事,围观的人却已少了一半,毕竟各自有自己的事要办。 白小碧忍不住朝树下看了眼,果然人影不见,想是和香香姑娘回金香楼了。 前面温海忽然停住脚步。 白小碧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撞上去,慌忙收住脚。 “先生眼力高明,看的好地!”身后有笑声。 看清来人,温海面色不改,白小碧反而吃了一惊。 青衣少年抱拳:“方才见先生与范大老爷说话,想来范家太爷这新居正是先生看的,小弟沈青,陈州人氏,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俊秀的脸上左边一个浅浅的酒窝,爽朗的笑容就显得更加可爱,何况他年纪轻轻却极懂事知礼,任谁都会心生怜爱与好感。 温海虽不还礼,也没有拒绝:“敝姓温,单名海,京城人氏。” “怪道大哥说得一口好官话。”沈青赞叹,又看白小碧。 温海答得简单:“姓白,范家的丫头。” 沈青亦弯腰作礼:“白姑娘,有礼。” 现下既是个丫头,“小姐”二字当然不合适,“姑娘”听着反倒更顺耳些,白小碧暗忖,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说话做事却比自己强多了,极有分寸,像个历练多年的老成的大人,怪不得方才会有那样的目光。 本就佩服那些早当家的人,她不由也抿嘴冲他笑了下,矮了矮身算回礼。 沈青望远处新坟:“猛虎下山,实乃难得的好地,大哥为何要助范家?” 温海淡淡道:“人往高处走罢了。” 这话难免势利,白小碧听得刺心,微微皱眉。 出乎意料,沈青并无半点鄙视的意思,反而露出佩服之色,低声道:“大哥可算是帮对范家了,听说当朝范尚书与尤太师等都是圣上的心腹,只可惜手底无甚实权,圣上虽有心栽培,却总为吴王和四王爷阻挠,几番想要拜相都被搁下,尚书大人手底几名将军也总受吴王与四王爷的人排挤,此乃圣上的心病,如今范尚书果真得势,就是助了圣上,从此平步青云矣。” “天朝子民,自当为圣上效力,”温海看着他微微一笑,“小兄弟知道的似乎不少,非我等江湖草民能及。” 沈青哈哈笑道:“大哥莫要谬赞,这事谁不知道,四王爷倒罢了,优柔寡断难成气候,所幸有李家作靠山,事事都是李家替他拿主意,然吴王却是真的不轨,听说近年来他手底聚起了一帮江湖术士,妄图寻找谢家龙脉毁了它……” “不会,”温海打断他,“吴王既是圣上的亲叔叔,同出一脉,岂会坏了自家气数。” 沈青点头:“我也这么说呢,莫非他是在找别的?” 温海及时收住话头:“天子事乃上天注定,费心也是枉然,圣上英明,想来自有对策,小兄弟往后再说这些话当谨慎。” 沈青忙道:“大哥说的是。” 他二人说话,白小碧倒听明白了几分,这些国家大事往常她也听爹爹和老友私底议论过,当今谢家天下,圣上谢天宇,生性残忍多疑,登基后将十来个兄弟一一铲除,大有赶尽杀绝之势,惟独第四个与第十个兄弟幸存,这其实也有内情,四王爷母妃姓李,李家人在朝中个个封爵拜将,兵权在手,轻易却不能动;十王爷与圣上则是一母所生,自小好玩乐,构不成威胁,因此也留下来了。而最头疼的就是亲叔叔吴王谢哲,久经沙场,根基稳固,且野心勃勃,朝政议事半点不让。圣上虽不英明,那些顽固保皇派却坚持拥护正统,江山还算稳当,可惜近年圣上一心提拔重用几名新臣子,将大权都移交到他们手上,忠心耿耿的老臣反被疏慢。如今圣上、四王爷、吴王各成一派,明里君臣和睦,暗里斗得厉害,想不到竟发展到这地步。 白小碧也不认为吴王真想毁龙脉,都姓谢,真毁了龙脉,岂不也断了他自己的路。想到这些,她忽然明白温海为什么叫朱全往江南走了——出门井县往南一带多是四王爷与吴王的人在任,不会买范八抬的帐,带兵越界缉拿有违军法,范家也没奈何。 正在高兴,忽听温海道:“我们过去。” 白小碧回神,看沈青。 沈青抱拳,笑得可爱:“大哥自便,小弟看过热闹也要回客栈了。” 温海点点头,带白小碧朝范大老爷那边走. 范家推磨十年的朱瞎子突然逃跑了!这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城,范老夫人大怒,当即送帖子给县令知府要缉拿,正如先前所料,惟有南边没动静,白小碧为朱全安全逃走高兴,当然也挨了一番责骂,后来还是温海说“他既瞎了,也奈何不了我们”,范家这才放了心。 推不动磨,如何安置这个克夫的丫头?范老夫人因怕孙子被她迷去,自然不能留在自家人身边,碍着先前“当孙女儿待”的许诺,也不好留在跟前使唤,心想温海是客,索性叫她去伏侍。 入夜,白小碧打了盆热水,过去敲温海的房门。 “进来。”声音一如往常。 白小碧小心地推门进去,门开的瞬间,似有道黑影窜出窗外,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她顿时吃了一吓,慌忙凝神细看,却什么没发现。 温海这回没有写字,坐在桌旁整理衣袖,表情平静,看不出他刚才做过什么。 只当是眼花,白小碧捧着水上前:“温……师父。” 温海抬眸看她。 烛光跳跃,色调冷冷,直挺的鼻梁却显得更加冷酷,白小碧禁不住后退,差点连盆也丢了。 温海眼底有了笑意:“怕我?” 白小碧更加紧张,发现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答不好反惹他生气,于是含糊道:“昨晚我见师父……很厉害。” 他站起身,俯视她:“吓到你了?” 目光明明很随和,白小碧却觉得压迫感更重,不禁又后退一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逼近一步:“我比棺材还可怕?” 大约是隔得太近的缘故,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飞入鼻端,带着略有点熟悉的男人的味道,昨晚小船上被他搂着的情景莫名浮上来,那有力的手臂透着比现在更多的强势…… 白小碧脸上开始发烫,兼且害怕,哪里还敢看他的眼睛,咬着唇不出声。 所幸温海只笑了笑,坐回椅子上:“水。” 笑总是能让人感觉亲切,再可怕的人也一样,白小碧悄悄看他一眼,心中畏惧总算减去几分,不由松了口气,双手奉上水。 温海示意她放桌上:“你且下去,不必伏侍了。” 白小碧迟疑:“师父……我想快些跟你学本事,我能识字的。” 温海点头:“将来再说。” 见他没有授书的意思,白小碧失望,不好再多嘴,默默退出去。 卷一 猛虎下山 第13——15章 猛虎下山 温海果然在范家住下,范家对他也半是讨好半是监视,等着一个月期限的到来。明知道不能心急,可眼睁睁瞧着范家得势,白小碧还是很郁闷,这日早起伺候温海用过饭,便借口上街买东西出来了。 近日他分明闲得很,却迟迟不肯传授本事,也不知道他究竟作何打算,将来如何救自己脱身?真的找范家要人,岂不惹他们怀疑?发现对这个师父一无所知,白小碧更加迷惘,不觉走过几条街,有些累,正巧旁边有家大饭庄,她就俯身拿袖子随便拂了拂石阶上的尘土,坐下来歇脚。 “不见?我才出门几个月,她就不认人了,也不想想我当初资助你们金香楼多少!” “王公子莫急!消气消气,我们香香姑娘是被一位贵客包了一个月,这行的规矩你老人家也知道,多多包涵,过些日子定叫她摆酒给你赔罪。” “贵客?哪个贵客?”冷笑。 …… 白小碧被这吵闹声惊动,抬脸看,原来对面有家妓院,老鸨正在门口与一位公子赔好话,那王公子气焰十分嚣张,定要见人,两边争执不下,十分热闹,引得不少路人伫足观看。 闹腾得正厉害,忽见一顶小轿抬来,旁边跟着两个丫鬟。 轿子落下,里面走出一名肥胖的中年妇人,扶着丫鬟,指着那王公子便开骂。原来王公子是城南还算有名的大户,特意跑这么远偷腥,想不到居然惊动了家里的母老虎,也不知谁给她报信的,见到当家夫人,他整个儿立时矮了三分,嘀咕几句便拂袖回去了。 看清门上“金香楼”三个字,再想起方才说的“香香姑娘”,白小碧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一个身影,只不过她是姑娘家,自小受的教导就很严格,这种地方被归类为不正经的场所,流露出太多兴趣似乎不应该,叫人看见一定有闲话,脚也歇过,她连忙站起身打算回去。 “慢着。”门里出来个人喝住她。 白小碧定睛一看,原来是这家饭庄的掌柜,姓卫,三十多岁,生得黄胖胖的,往常白公在时,他曾来白家借过银子,这两年饭庄生意好,也就富起来了,白小碧认得他,矮了矮身:“卫掌柜。” 卫掌柜背着手站在阶上,居高临下打量她两眼,咽咽口水,却冷着张脸:“大白天坐在我们饭庄门口,挡了我们生意不说,这么走就算了?” 想当初他为了借钱低声下气给爹爹说好话,现在自己落难,他的态度就变了,全不记得当初的恩情,果然是狼心狗肺的东西,白小碧心里暗骂,不想生事,好声气分辩:“掌柜说什么呢,我只是在边上坐了坐,离门远,并没挡了你的路。” 卫掌柜提高声音:“你当我这阶槛这不值钱?我这是花了大价钱从外头运回来的石料!别人坐也罢,总是你坏了我的运。” 他说的“坏运”自然是指自己克夫了,白小碧涨红脸,冷冷道:“卫掌柜这话什么意思?” “挡了我生意,不该赔钱么?”卫掌柜重重一哼,眼珠转几圈,换了张假惺惺的笑脸,“料你也没钱,你爹爹不是留了几间房子给你么,既然进范家做丫头了,守着那老房子也没用,不如……” 白小碧听得又惊又气,顾不得什么修养,骂道:“当初若不是我爹爹借钱给你,你会有今天?现下看我爹爹走了,就想占我家房子,你……还是人么!” 卫掌柜噎了噎,半晌才道:“当初是你老子见我饭庄赚钱,偏要放银子进来,不知赚走了多少!” “赚?”白小碧冷笑:“我爹爹没找你要过一文利钱,怎么叫赚你的?他老人家早就看出你是个卑鄙无耻恩将仇报的小人,所以不肯借,那时是谁低三下四上我家来求情,是谁到我家下跪,别说不知道!” 周围人群逐渐聚拢。 “命薄克夫的丫头,一张嘴巴倒厉害!”被她骂得面上无光,卫掌柜恼羞成怒,下阶就要来拉她。 白小碧是闺中小姐出身,往常极少与人争执拉扯,见他动手,到底气怯,待要走又显得自己怕了他,一时委屈又气愤,红了眼圈呆站在那里。 正没有主意,旁边突然伸过另一只手,抓住卫掌柜的手。 看清来人,白小碧呆了呆,立即移开视线. 吃奶的劲都用上,仍是挣脱不开,卫掌柜知道遇上厉害的,仗着周围这么多人,也不害怕,壮了胆气瞪他:“姓叶的,要管闲事么!” 一袭蓝衫很是清闲,他含笑丢开卫掌柜,拿扇柄敲敲他的肩:“大街上与小丫头动手,掌柜的有失体面。” 卫掌柜振振有辞:“是她坐在门口挡了我的生意。” “在阶上坐一坐便要赔房子,掌柜念的好生意经,”他一边说着,朝门内望,“如此,来你饭庄吃饭的,岂不是连田地产业都要赔尽?” 这回人群一阵哄笑,纷纷骂起来,白小碧也忍不住低头笑。 他抬起一只脚在那台阶上踏了踏,又收回:“这青石板外头到处都是,也寻常得很。” 那脚上穿着贵重的镶着粗细金线的青缎靴,卫掌柜知道惹上了人物,再闹下去没得自讨没趣,不甘之下,老着脸冷笑:“不过是个过路的,要给这臭丫头出头么,也不怕被克死,生了副好皮相,与花魁姑娘厮混几日,一路的货,有什么好说的。” 白小碧立即看他。 他也没生气,只一笑,倒是旁边围着看热闹的人起哄:“难道昨夜卫掌柜不在翠浓姑娘房里?欺负人家无依靠的丫头,仔细报应。” 卫掌柜怒目,待要骂,又怕事情真的闹大对自家生意不妙,无奈之下狠狠地冲白小碧一甩袖子:“还不快滚!” 白小碧转脸看他,他点头示意她走。 刚走出十来步,就听得背后一声重重的闷响,却是卫掌柜欲进门,哪知右脚刚踏上石阶,平整的石阶角便无端碎落一块,顿时失足跌了个狗□,碰破额头,有血流下,围观众人暗笑他黑心遭报应,都各自散去,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跳脚大骂伙计。 石阶是最坚固的青石板做成,方才自己还在那上面坐了半天,好好的怎么会碎裂?白小碧看得惊奇又好笑。 “没事了,”一面洁白的点缀着简单水墨画的折扇遮住她的视线,“我保证他的饭庄再开不到一个月就要关门。” 想不到他也跟上来了,原本心底是期盼见到他的,可如今真的站在面前,白小碧又来气了,哪里还会留意他的话,见有人朝巷子里望进来,顿时更加难堪,一声不吭就要走。 “小丫头?”他合拢折扇,抬手拿扇柄拦住她,“也不谢我?” “白小姐”变成“小丫头”,加上轻佻的动作,白小碧越发上火:“做什么!” 他也没计较,反问:“生气了?” 白小碧愣了下,总算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确实没道理生气,而且他还救了自己两次,后悔之下忙摇头掩饰:“没有,我只是太心急,所以……方才多谢公子。” 他奇怪:“心急?” 没有生气的理由,好感重新升起,白小碧半是借口半是真话:“我想快些学本事,给爹爹报仇。” “有志气的姑娘。”他微微笑了,重新展开折扇往前走。 两个人漫步在悠长的巷子里,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他拉着她……白小碧红了脸,悄悄将手往袖里缩了缩,斟酌半晌,才含蓄地问:“公子……姓叶么?” 他顿住脚步,侧脸:“姓叶,叶夜心。” 叶夜心?这名字真的很特别,白小碧在心底念了一遍。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却知道你的,”他收了扇子,俊美的脸上、漆黑的眼里全是笑意,“白小碧,人如其名,白璧无瑕。” 乍被称赞,白小碧脸更红:“那天……”那天生气,根本忘记了问他的名字。 “我曾有个妹妹的,”他打断她,轻叹道,“那夜见你哭,像极了她。” 像妹妹?可见他并没把自己当成那些姑娘对待,白小碧似乎能接受了:“我不是你妹妹的,我是我爹娘亲生女儿。” 他忍不住微笑:“自然不是,她八岁便夭折了,那时她初学女红,还说要给我做双鞋。” 难怪那夜他那么温柔,出手相救,必是想起了夭折的妹妹吧,白小碧更加释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默默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道:“叶公子是好人,她一定托生了好人家。” 他莞尔,随口问:“莫非你正是舍妹转世,几时出生的?” 白小碧笑起来,说了生辰:“年纪对不上呢。” 他收回视线,点头,又摇头:“果然不是,现在范家可有卖身契?” 迄今为止已经有两个人问起卖身契的事了,白小碧有点意外,当然,一个人平白问起自己的卖身契,除了想帮忙赎身实在没有别的理由,可见他确实一片好心,不过就算他再有钱,到底敌不过官,真去范家反而会给他惹大麻烦,于是忙阻止:“没有的,他们不会放人,你别去,我师父会有办法救我。” 他也没坚持:“师父?” 白小碧道:“他叫温海。” “那不是范家新请的地理先生?”他目光微动,想了想,“他替范家做事,你拜他为师?” 白小碧低声:“我知道他在帮范家,可是我什么也不会,报不了仇,他很厉害,我先跟着他学本事,将来就能收拾范家,替我爹爹报仇了。” “正该如此,”他赞赏地点头,回身望着巷子出口,“我要回去了。” 回金香楼?白小碧微微失望,轻轻“哦”了声:“我也还有事。” 他俯下脸:“别着急,很快就会有人替你报仇了。” 安慰的话,却用了肯定的语气,白小碧几乎信以为真,然而温海都不替自己报仇,还有谁敢动范家?待要不信,那温暖的笑又让她倍觉亲切,立即信心十足地捏起拳:“不用别人,我也可以自己报仇,他们作恶太多迟早会有报应!” 他愣了下,微笑:“说的对,回去吧。” 白小碧再看他一眼,低头快步走了。 报应?他摇摇头,重新打开折扇,笑着出巷子而去. 其实时候还很早,走在大街上,白小碧心情也好了,脚步轻快,准备回去找温海,谁知刚走到街口,就看见十几二十个人抬着许多彩礼走来。 “什么好事?” “城南张家公子与贾家小姐定亲。” “这么快,不是前日才提亲么。” “张公子是本县有名的才俊,贾家有什么不满的,自然答应得快。” 前日张家才叫人来退亲,白小碧也就顺势答应,哪知道这么快就亲眼看到这一幕,还是忍不住黯然,被退亲已经很难堪,对方却这么快又另寻亲事了,可见当初说什么痴情都是假的,如今爹爹走了,家不是家,不知自己将来会落到哪里…… 正在此时,旁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合该他们的姻缘,说也怪,方才白家那丫头只在卫家饭庄门口坐了一阵,掌柜的就跌破了头。” “果真克夫命,可怜。” …… 听周围人议论,白小碧觉得尴尬,她当然知道“克夫”是朱全胡编的,可如今也忍不住开始怀疑,好好的青石板,叶夜心当时在上面踩过一脚都没事,怎会突然碎裂,难道自己真的带晦气?那他会不会也以为…… 心情陡然灰暗下来,白小碧不愿被人发现,转身要走旁边那条街,正在此时,一道人影停在她面前。 “小碧。”低声唤她。 白小碧默默无言。 张公子看看身后队伍,辩解:“这门亲事是母亲作主,我……”原来张夫人认为儿子还惦念着克夫的丫头,所以急着另觅亲事叫他收心。 若没发生这些事,爹爹就不会死,自己过几个月也会嫁入张家,白小碧有点难过:“我知道,张公子不必说了。” 张公子道:“过些时候我再托人说情,叫范家放你出来。” 本来没多少人注意自己,此刻他走过来,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白小碧的难过很快变作尴尬,退后想要走:“张公子快去吧,误了时辰不好。” 以为她生气,张公子急切,顾不得周围人:“小碧……” “出来这半日,还不去买?”白小碧犹未反应过来,一只手已将她拉开。 温海不动声色丢开她,转身就走:“去买些上好的朱砂。” 白小碧回神,暗谢他替自己解围,又苦恼明日必定会生出闲话,抬眼看张公子:“我和公子已经再无干系,望公子顾惜名声,莫要叫人闲话。” 张公子看看温海,又看着她,喃喃道:“他们待你不好。” “好不好都是小碧的命,张公子不必记挂。”白小碧赶紧低头跟温海走了. 其实温海为人应该算随和,住在范家也不为难下人,表情虽淡了点,但该笑的时候也会笑,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甚至谈不上冷漠,可不知为何,下人们仍是敬他的多,在他跟前说话都不敢放肆,此刻白小碧走在他身边,更加浑身不自在,全不似先前与叶夜心漫步的感觉。 “是他?”温海脚步不停,难得主动闲话。 白小碧“恩”了声。 温海点点头,随口道:“退亲也好,他受不起。” 受不起?白小碧越发懊恼,小心问:“师父,莫非我真的……”停了半晌,她才涨红脸低声说完:“真的命不好?” 温海道:“何出此言。” 白小碧将方才的事说了遍:“我只坐了坐,好好的石头怎会坏了?” 温海皱了下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对另一件事感兴趣:“姓叶的是谁?” 白小碧支吾:“他叫叶夜心,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的名字。” 小小门井县最近来的人物倒不少,温海轻轻笑了声,缓步朝前走:“巧合罢了,你的命是别人万万比不上的。” 这个“万万比不上”怎么理解?白小碧不敢多问。 温海忽然想起一事,停住脚步:“你的生辰八字,今后不可再告诉第二个人。” 不告诉第二个人?嘱咐太迟,方才都已经跟叶夜心说过了呢!白小碧这回真傻眼了,半晌试探道:“我的八字……很重要么?” 温海抬眉:“不听我的话?” 那目光算不上严厉,白小碧却更加着慌,忙点头要说话,却被一阵马蹄声打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匹快马就从身边飞驰而过。 大街上众人也吃吓,躲的躲,都望着那方向咒骂。 几匹马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白小碧只来得及看清楚马上人的衣裳:“好象是官家的人。” 温海毫不意外:“报喜的。” 报喜?白小碧疑惑,跟着走出十来二十步,才陡然想起什么,心里“咯噔”一声:“难道是……范八抬家?” 话音刚落,远处就“噼噼啪啪”响起鞭炮声。 “范八抬升官当宰相了!”有人跑来。 自范八抬升了宰相,接下来这个月,门井县可热闹得不得了,先是知县大人亲自带县里一众官员登门道贺,接着本县邻县有名望的、与范家有亲的官员和乡绅们纷纷备礼前来巴结,吹锣打鼓舞狮闹了好几天,连知府大人也来走了一圈。范家气焰更嚣张,范大老爷率族人进祠堂祭拜告慰祖先,惟有众街坊面上假意称喜,背地里都恨得咬牙。 范家逢喜事,自然没工夫关注白小碧,白小碧想到死去的父亲,再看范家兴旺之象,不免难过,也就远远躲开。 猛虎下山,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场喜事后面的秘密,恨有什么用,范家权势从此只会越来越大。 温海说过,自己的命是别人万万比不上的,可到底是好得比不上,还是差得比不上?而且自己的命好象真的不怎样,小时候娘就走了,好容易爹爹疼爱,偏又被自己招祸害死,再是范家强留自己当丫头,紧跟着张家退亲,到后来连好好的石头坐一下就坏了,今后的路还不知道在哪里,想来也不会多好。 这些事越想越无趣,所幸白小碧还年小,对外头说的什么“后半生指望”看得不那么重,想一阵也就丢开——算了,知道又如何,反正也改不了命,还是先跟师父离开范家学好本事再说。 几次在街上见到叶夜心,他都没有注意她,白小碧也不好主动去找,毕竟他现在和花魁姑娘在一起,清白的女孩儿家谁敢当着这么多人主动上去搭话,倒是最近温海对她更亲近了,时常留她在身边伺候,或是念一段文章,或是磨墨,这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吃饭时,他又夹了块鱼放进她碗里:“多吃些。” 白小碧差点被饭哽住。 眼底含着笑意,他放下筷子看她。 名义上是师父,毕竟太年轻了些,而且还是个很有魅力的年轻男人,与当初教自己识字的老先生可不一样,白小碧被看得脸红耳热,心道他平日里很少讨好别人,连范家也不例外,如今亲自夹菜给自己,可见是真的把自己当徒弟看待,今后无依无靠,也算只有这一个亲人,一定要对他更好才是。 人就是这样,平日不被放在心上,偶尔表示出一点在意,就感激涕零了,白小碧涨红着脸,也夹了块肉放进他碗里,却垂着眼帘不敢多看。 温海道:“我很可怕?” 白小碧摇头。 温海不说话了。 许久没有动静,白小碧心里十分忐忑,往常并不是没跟爹爹出过门,作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肯定叫他看低了,后悔之下不由偷偷抬眼瞟他,只见他夹着那块肉要吃,眼睛却正笑看着自己,顿时心跳更加快了,忙忍住低头的冲动:“师父打算什么时候走?”这句话她已在肚里装了许久,范八抬升任宰相,一个月都快过去,他还没有走的意思,此刻太紧张,随口就问出来了。 温海点头:“我还要办两件事,须耽搁两日。” 那他打算几时救自己出去?白小碧咬唇吞下这话,暗暗自责,既然拜了师父,就该完全相信他才对,他亲口答应过救自己离开范家,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顿饭吃得暧昧,收拾碗筷出去时,温海忽然道:“今晚我出去会友,你自回家,不必再过来。” 白小碧也没多想,答应着就走。 刚走到门口,迎面就进来一个人,正是一脸喜悦的范大老爷,身后还跟着四名家仆,抬着两个大箱子。 白小碧退到旁边。 范大老爷心情不错,随口问:“这丫头伺候得还好?” 温海道:“尚可。” 范大老爷满意地挥手令她下去。 他向范家保证一个月之内有喜事,如今果然应验,原以为他会趁机找范家要人,好带自己离开,可如今看他的样子,似乎根本没这方面的意思,白小碧失望地走出门,很快又释然,他应该是打算跟老夫人要吧。 背后传来范大老爷的声音:“这是宰相大人特意吩咐送先生的薄礼,聊表谢意。” “宰相大人太客气。”声音带笑,却没多少喜悦。 “先生放心,这回圣上力排众议额外提拔,宰相大人自然不会忘记答应先生的事,只要今后先生肯多多相助我们,何愁没有门路。” ……. 其实从朱全之事就足以看出范家人背信弃义,他没有落到朱全的下场,是有缘故的,范家不敢动他,应该就是因为他背后的力量强大吧,那个什么正元会? 白小碧边走边想,无所事事,不觉走出很远。 楼上栏杆边传来说话声。 “你接我出去好不好?”撒娇。 “急什么,再说。”含笑的声音很耳熟。 “你总敷衍我。” “几时敷衍你了,你前日不是说想要那串珍珠么。” “什么珍珠,影子都不见。” “我已经定下了,叫她们给你取回来,你别恼。” “……” 叶夜心搂着香香耐心安慰好一阵,那香香仍是只管发脾气取闹,无意中走到熟悉的街上,碰巧看到这样一副场景,白小碧心情顿时一落千丈,他这么迁就,一定很喜欢她了。 怕被发现,她连忙收回视线,假作不见,将脸转向卫家饭庄。 大门紧闭,上头竟贴了封条。 呆呆站了许久,白小碧才默默转身往回走,她也没特意去打听,只一路上故意放慢脚步,果然背后议论纷纷,很快就道明了真相——原来那日卫掌柜跌破头,才过几天,饭庄生意就莫名冷了,接着知县大人的公子在这里吃饭吃出了事,拿去公堂审问拷打了一番,可怜卫掌柜赔了许多银子,好容易出来,不到两天就有人在饭庄里打死人,经查那伙人竟与流寇有关,偏那死人是本县大乡绅之婿,硬栽了个私通贼寇的罪给他,如今卫掌柜连同家人都被官府拿去,锁了下在牢里。 短短一个月饭庄就招这么多祸事,人人都在猜测是不是冲犯了什么,更多人则将此事归于白小碧那一坐,命硬招晦气的缘故。 再开不到一个月就要关门,还真让叶夜心说中,白小碧苦笑,卫掌柜为人本不值得同情,可发生的时间实在太巧也太快,这一连串的事自然就算到了自己头上。 “白姑娘?”有人小心地拍她的肩,语气带着些不确定。 白小碧转脸。 美得出奇的脸,脸上是可爱单纯的笑容。 卷一 猛虎下山 第16——18章 灭门之碑 精致的脸让人不自觉升起好感,先前见他与自己年龄差不多,言语行事却是一派老成机敏的模样,白小碧本就很佩服,于是忙矮了矮身:“原来是沈公子。” 沈青没有过多客套,随便地拱了下手:“温大哥现不在,白姑娘何必这么拘谨。” 连他都看出自己怕温海了,怪不得吃饭时温海会那么问,白小碧一乐:“让沈公子见笑。” “其实没什么好笑,我也有个师父的,”沈青看看四周,凑近了些,“我在他跟前,比姑娘在温大哥跟前更规矩。” 原来天底下徒弟都是怕师父的,有了同样的感受,白小碧觉得此人更好亲近:“你师父和我师父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沈青连连摇头,“我师父有两撇胡子,拿个拂尘,成日就爱板着脸教训人。”说着拉下脸学样,老声老气:“比温大哥看上去凶得多了。” 见他学得活灵活现,很像当初教自己习字的老先生,白小碧笑起来:“沈公子一个人出来走,家里不担心?” 沈青道:“我自小就喜欢游历山水,家父也不管的,方才出来买东西,打算即刻起程去邻县,可巧看到你,有心事?” 流露出的顽心无形中反而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何况两人年龄也相近,白小碧对他的印象本来只限于“少年老成”四字,想不到他会这么有趣,不由倍感轻松,索性放下矜持将心事都说了出来:“沈公子,你可听说了卫家饭庄的事?” “自然听说了,原来为这个烦心,”沈青大悟,“他们闲话的,你别理会就是。” 白小碧迟疑着,低声问:“你懂地理,那究竟……是不是我带的晦气?” “连你也信了?”沈青失笑,摇头,“当然不是,你怎会有晦气。” 白小碧拉扯着胸前一缕长发,喃喃道:“可我好象真的很晦气。” “他们吃饱了撑着,只好造谣生事,”沈青皱眉,索性闪身进了旁边巷子,招手叫她,“街上说话不便,你进来,来。” 白小碧跟进去。 沈青神秘地眨眼,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你别说出去,那饭庄所以遭祸,真的与你无关,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 白小碧半是喜半是惊:“什么手脚?” 沈青笑:“做我们这行的,还能有什么手脚。” 白小碧很快明白:“你的意思是有人坏了饭庄的风水?” 沈青颔首,若有所思:“还是位高人,不过顺手在原有的东西上略动了一动,就害得姓卫的家破人亡,算他狠,是和姓卫的有仇吧。” 白小碧呆了呆:“你很早就知道?” “知道,我也不说,”沈青自然帮着朋友,幸灾乐祸,“姓卫的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日还曾刁难你,如今正好得报应。” 真的不是自己的问题,白小碧终于松了口气,心里隐约又泛起一丝不安,卫掌柜固然是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小人,可真的要让他家破人亡,那人手段未免也太狠了点。 沈青看出来:“这种人你替他难过什么。” 白小碧默然不语。 沈青想起一事:“其实我真想不到你会拜温大哥为师。” 白小碧抬脸看他,不解。 大约是怕她多心,沈青吞吞吐吐:“范家不是你的……听说他们害了你……” 白小碧释然,本想将先学本事再报仇的打算说出来,只不过话未出口,忽然间想起上次听到的他与温海二人的谈话,当时温海解释帮范家是“人往高处走”,他非但没有鄙视,反而佩服,且对朝廷之事很感兴趣,可见未必会赞同自己的想法,难不成他也想寻门路投效朝廷,有意来试探自己的口风,然后去范家告密? 倘若没发生这一切,白小碧身为闺中小姐,是断不会有这么多想法的,然而这短短两个月不到,经历的大事已经比她以往十几年经历的加起来都多,因此说话做事自然而然就谨慎起来,想起初次见沈青时那与他外表极不相称的深沉的目光,她不由生出几分警惕,垂下眼帘,半真半假道:“我也求过他的,可人往高处走,范八抬答应事成后提拔他。” 沈青道:“他帮着范家,你还拜他为师?” “是他看我可怜,所以收我为徒,”白小碧低声,“我一个人能做得了什么,留在范家有什么用。” 不出所料,沈青果然只叹了口气,劝她:“范家虽不像话,但圣上十分器重宰相大人,人各有命,我看你的面相是有大福德的,不必为这些事烦恼。” 世上不势利的有几个?白小碧也理解他的想法,同时好笑:“大有福德?什么福德?” “这却有些难说,我竟看不出来,”沈青摇头,细细端详她,“不如你将生辰八字告诉我,我替你推上一推。” 生辰八字?白小碧愣住,温海的警告刹那间浮上心头,他嘱咐过不可将生辰八字告诉第二个人,难道自己的八字真有问题? 心中警觉更多。 虽说温海来历也很神秘,但与外人相比,自然是无条件相信他了。衡量之下,白小碧随口敷衍:“算啦,命好命坏还不都是我的,知道也改不了,徒增烦恼而已。” 沈青一脸失望:“你既不信,那就算了。” 正因为失望之色太明显,反而显示他目的单纯,并不像别有居心之人,白小碧开始为自己无端怀疑别人感到内疚,移开话题:“你要去邻县吗?” 沈青哪里知道她是故意隐瞒,没再多计较:“可不是,我连马车都雇好了,打算连夜赶路,晚了恐怕不能出城,因此来不及与温大哥道别,你且代我说一声。” 白小碧点头应下,心道温海怕是早就忘记他了,足见他待人真诚,先前真是自己多想了,果然人一旦吃过亏,也就变得多疑起来。 一时之间,她竟生出几分不舍:“沈公子多多保重。” 离别自古就不是件快乐的事,然而沈青的心情全不受影响:“你别担心,我素来行踪不定,只怕不用多久我们还会再见面也未可知。”说完又露出可爱的笑容,抱拳道了声“告辞”,便转身走出巷子去了。 愉快的情绪似乎带着种强烈的感染力,连带着白小碧内心那点惆怅也消失不见。目送他走远,白小碧越发羡慕起他的单纯洒脱,望着那方向出了半日神,这才发现天色已晚,想到温海说的不必再过去范家伺候的话,决定回家去歇息,正在此时,巷子口忽然出现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看清楚那人是谁,白小碧呆了呆,立即别过脸,转身就朝巷子的另一头走。 “小丫头,怎的见我就躲?”他在身后唤她。 白小碧火大,头也不回:“谁是小丫头!谁躲你了!” “又哪里不自在了。”他低声笑,带着些无奈。 明知道没有理由计较他和香香的事,白小碧还是忍不住起了不再理会他的心思,既然喜欢哪个姑娘就该提亲才对,没成亲就住在一处,而且还是那种地方,实在太恶劣了!她只顾在心底找生气的借口,全然忘了对方数次相救之恩,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匆匆低着头走出巷子去了。 叶夜心也没跟去,只是看着那方向笑了两声。 一个人影闪出来:“少主。” “都好了?” “少主放心。” 叶夜心这才收回视线,打开折扇缓步朝前走:“门井县已经没我们的事了,此刻还来得及出城,走,先去下一站等着,备车吧。” “是。” 黄昏,白小碧默默坐在自家门前石阶上,看一群蚂蚁搬运虫尸。 她真的后悔极了,方才在他跟前那么失礼发火,对恩人如此,岂不也成了卫掌柜那样忘恩负义的人? 明明是希望见到他的,可真见到了,怎么就忍不住讨厌呢。 白公在世时是照淑女闺秀的标准教导女儿的,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女红、读书识字绝不比那些大家小姐差,最要紧的是女孩儿家要有好性格,温婉贤淑,将来才会讨夫家喜欢,而且白小碧也的确很出色,如今虽然落魄,但除去抛头露面的时候多些,别的也还算中规中矩,谁知现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养成了这样一种浮躁善变的坏脾气,她顿时沮丧万分。 怪不得最近去买东西,那些掌柜个个都笑得很客气,原来是卫家饭庄出事,怕招惹自己带晦气的缘故,毕竟卫掌柜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为难自己,近日家门口这么冷清,邻居们绕道而行有好一阵了吧。 有心事的时候,时间就流逝得格外的快,天很快黑下来。 明日去跟他赔个礼吧,白小碧下定决心,收起思绪,见四周景物已经模糊,忙起身关了大门,回屋点燃灯,再去烧了些热水沐浴。 外头响起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这么晚还会有谁来?白小碧一愣,先是紧张,如今家里只剩自己一个女孩儿,会不会是县里那些登徒子不怀好意的?转念一想,她又否定了这种可能,卫家饭庄的事外头传得风风雨雨,还有谁敢来招惹自己。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 白小碧托着灯走到门边:“是谁?” “开门。”温和的声音。 白小碧放了心,连忙打开门:“师父。” 不等她让,温海已走进院子,打量四周。 想不到这么晚了他会找来,此刻天黑,孤男寡女本是十分不便的,白小碧深知流言的厉害,赶紧闭了院门,暗暗宽慰自己——他是师父,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严格地说算是长辈,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吧。 她悄悄看了温海一眼。 俊美有型的脸,坚毅的鼻梁,怎么看都和“终身为父”四个字搭不上边。 温海终于将视线移回她脸上:“一个人住,不怕?”不待她回答,他便径直朝里屋走:“怕也没用,胆量是逼出来的多。” 听他这么一说,白小碧立刻想起了守范老太爷棺材的那天晚上,她总怀疑是他故意拿走灯留下她的,眼力这么厉害,怎会看不出她害怕?. 门推开,漆黑的房间立刻明亮起来,白小碧双手掌灯,站在门口先将他请进去后,这才跟着进去,将灯放在桌上,然后默默退至一旁。 温海扫视房间,往椅子上坐下:“稍后去打些热水。” 难不成他打算住在这里?白小碧呆了呆,忍不住问:“师父不是去会友了么?” 温海道:“不在。” 白小碧试探:“那……这么晚了,我送师父回……” 温海打断她:“我已辞了范家,打算明日便走。” 他已经从范家出来了?那自己怎么办?白小碧怔怔地看着他,难道他要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范家?是了,他必定嫌带着自己麻烦。 爹爹不在,朱伯伯走了,当真这世上再没有人会管自己。 想到这儿,白小碧不觉红了眼圈,勉强忍住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低声问:“师父打算去哪里?” 温海似没看见她的神情:“北上。” 白小碧轻轻“哦”了声,垂首。 沉默。 头顶多了片阴影。 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白小碧总算从伤感中回神,连忙抬脸。 不知何时,温海已站在她面前,含笑俯视她:“卫家饭庄出了这么大的事,范家问过我,想来不会留你太久。” 白小碧呆呆地望着他半晌,猛然明白过来,大喜:“他们会放了我?” “我带你走,”他低头看她的眼睛,“不哭了?” 原来他早有安排,方才分明是故意在逗自己,白小碧咬唇,飞快从他眼皮底下逃出门:“我去打水。”. 夜半,四下寂静无声,隔壁的温海应该睡了。 白小碧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半是因为担心,头一次和不是父亲的男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明日叫人看见,自己必定会名声扫地,叫人嘲笑白家门风,给爹爹抹黑;另一半则是喜悦与不舍,很快就要跟温海离开门井县,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未免难过,不过将来自己学好本事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想到这,她握紧了拳。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掀起一阵嘈杂声,接着越来越大,到后来连院门外也响起一片窗户打开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叫闹声,想是不少街坊都被惊动,跑去看究竟了。 发生什么大事?白小碧先是莫名,跟着又警觉,往常半夜里也闹过一次,莫非是失火了?想到这,她赶紧翻身爬起来,出门看。 一道黑影飞快越墙而去,鬼魅般的。 白小碧吓得惊叫:“谁!” 没有回答。 “出事了。”旁边门开。 “师父。”白小碧忙转身。 “好象是范家方向,”一只手伸来牵着她就走,“去看看。” 那手和叶夜心的手一样的温暖,更多了种不容抗拒的味道,白小碧不敢乱动,只好任他拉着出门. 远处果然有一片火光映照半空,却不是失火,而是无数的火把,将范家府第团团包围住,大门口站着一名穿着红袍的文官模样的人,双手托着一卷明黄色卷帛,旁边知县大人作陪,身后还有两名带刀的浑身铠甲的将军。 人群远远的不敢上前。 只听那文官喝令众人:“范仲尹谋逆,当诛九族,本官奉旨前来拿办……产业家奴,尽数查抄充公……胆敢抗旨者,立斩不赦!” 门内,数名兵丁押着范大老爷与范小公子等人出来,范老夫人与范家小姐丫头们跟在后头,都面色惨白手脚哆嗦,有的丫鬟哭闹不止。 “范八抬谋反,要诛九族了!” “我丁五活了这么多年,总算见了报应!” …… 门井县百姓受范家欺压多年,敢怒不敢言,如今见范家被抄,都大感快慰,周围甚至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声,也有平日里讨好范家的几个人,见状都悄悄溜走了。 这不是做梦?白小碧揉揉眼睛,确认之后不由狂喜。 远处,小将令部下呈上数十个匣子:“田产契约与家奴的卖身契都在此,请大人过目。” 知县忙上前打开,文官看了两眼:“都在这里了?” 小将道:“家奴都在,无有遗漏。” 文官点头不语。 白小碧听得心惊,幸好自己没有卖身契在范家,否则定与范家脱不了干系,也要被拿去了。 卖身契?想到这个词,她立时打了个寒战,猛然侧脸看温海。 挺直的鼻梁在夜色中更显冷酷,他看着远处陆续被押走的范家人,面色平静。 依旧被那温暖的手握着,白小碧却感觉全身一阵阵发冷,他和叶夜心先后都问过卖身契的事,究竟谁是无心,谁是有心?又或者,同属无心? “还是被人算计。”旁边有人低叹。 白小碧惊讶,来人正是沈青:“你……” “我本是要出城的,听说出事,又赶回来了,”沈青叹道,看温海,“猛虎下山,却落得如此下场,变作死虎,温大哥不奇怪?” 温海道:“正不知何故。” 沈青苦笑:“欲知缘故,且随我来。” 长空之下,山势依旧呈虎相,前爪伏地,然而不知为何,原本威风凛凛俯冲下山的猛虎此刻看上去竟了无生气,俨然成了只死虎。 虎口依旧大张,却是被一座巨大的高高的事物给撑住了。 一只被卡住嘴的老虎。 沈青遥指那高大事物:“看,老虎都被卡住了嘴巴,还能咬人还能活么。” 温海没说什么。 白小碧一直在留意观察,闻言道:“就是因为那个吗?是谁放的?” 沈青摇头:“还有谁会放那东西。”他领着白小碧走了几步,找个适当的角度指引她看:“你细瞧瞧,那是什么。” 幽幽冷月照着虎口的新坟,还有那座巨大的石碑。 白小碧惊讶:“先前不是没有碑么,他们什么时候立的?” 沈青叹道:“我才知道消息,也打听过,据说是范大人官拜宰相后,外头有传言,嘲笑说堂堂宰相大人的老子不过是座秃坟,太寒酸,因此范大老爷气不过,当下便叫人打了这块碑,我们竟一直没留意。” 温海道:“果然是有心人。” 沈青道:“方才路上听说了京城的事,宰相大人被拿已有好几天,其实此事原也怪不得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之举,前些年远征番邦,他曾与一名番邦使者有来往,那使者秘密带了厚礼与番王的信说情,他也就顺势说服圣上退了兵,却鬼迷心窍留了那信,也该他出事,这么多年偏被人翻了出来,圣上近日又新宠着宦官金和等,得知后龙颜大怒,斥他通敌叛国,即刻要拿他,通敌叛国这是何等大罪,他不反也得反了,吴王与李家闻知皆踊跃出兵,因此很快便被拿住。” 温海沉吟不语。 沈青想了想,笑道:“总是走到绝路上,这回圣上竟铁了心要办他,加上金和等在旁边煽风点火,不少大人联名上书求情不成,反受连累,连天师也说劝不回转。总是圣上亲手提拔起来的人,还有他手底几员将军,这样一办,圣上就等于自断一臂,岂非正合了吴王的意?可惜了猛虎下山,一块好地生生让范家人自己破了,招至大祸,不知是谁撺掇他们立碑的,着实高明,单凭几句话就放倒了朝中宰相,我看不是吴王那边,就是四王爷那边的李家人。” 温海淡淡道:“富贵已极,终难消受,也是范家气数已尽,回去吧。” 范家人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他们自己坏了自家的风水,导致一败涂地的下场,白小碧心里高兴,哪里管得什么朝廷事,谁家做天子又如何,到头来当官的照样仗势欺人。 沈青到底是个看热闹的过路人,与此事无关,叹息一回就先告辞离去. 虽是夜里,城门却大开着,燃着许多火把,无数兵丁把守,由于范家出事,方才出城时查得很严,还是沈青递了银子。 温海带着白小碧到城门外:“我就不进城了,你先回去收拾下,天亮便动身。” 孤男寡女住在一起,白小碧正担心回去叫人看见,闻言忙答应,毕竟街坊们并不知道他是师父,眼看就要离开了,临行时不能留话柄给爹爹面上抹黑。 温海道:“沈青认得你。” 见瞒不过他,白小碧索性将与沈青认得的经过说了遍:“我没跟他说生辰八字。” 温海舒展了双眉:“做得对,不可太过相信他。” 白小碧看他一眼,咬唇没有说话。沈青固然不可轻信,然而发生了今夜的事,她竟觉得周围的人都是自己看不透的,难以信任。 叶夜心说会有人替自己报仇,如今范家被诛九族,正应了那句话。问卖身契,范家遭祸,这些事他究竟是无意料中,还是早就知情?那他知不知道那个撺掇范家立碑的人是谁?甚至……吴王,四王爷,他会不会就站在其中一边? 就连温海也一样,当初他也问过卖身契,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想通过范八抬向朝廷邀功,所以才与范家达成协议,出手帮他们,若真的早知道有人动手脚,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吧。可是在范家逗留这么久,偏等到今日才动身走,未免太巧…… 正想着,耳畔就传来温海的声音:“我既收你为徒,怎会害你,你只听话。” 不知是否被看穿心事,白小碧微惊。 温海含笑:“还不快些回去收拾,卯时出来,我在这里等你。”. 大仇虽得报,却举目无亲,背着克夫与晦气的名声,留在门井县根本没有未来,既然面前有新的路,白小碧当然愿意选择另一种生活,她只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裳,将房契和当东西所得的几两碎银子带上,便匆忙出门了。 天色方明,晨风轻拂,家家户户陆续打开门,街上行人逐渐增多……从小生长的地方,景象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正是这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物,看在眼里才更叫人惆怅不舍,今日一去,根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 最近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真真假假,让人感觉就像置身于一场梦中,看不透过去,也看不清将来。 白小碧挎着包袱站在街边,望着对面的金香楼。 昨日莫名跟他发了通火,今天就要离开了,总该去道声歉才对,可是怎好主动进那种地方? 正在迟疑之际,两个小丫头从里面走出来。 “香香姑娘还在发脾气?” “叶公子昨日叫人送来许多首饰金珠,还有封写着许多惜别好话的信,香香姑娘接到气得不得了,东西也都叫她丢出去了。” “她真的看上……” “叶公子平日什么事都依着她,偏这回无情得很,说走就走,连个面也不见,若不是亲眼看到,我还不相信呢。” …… 他也走了?白小碧呆了许久才回神,默默转身朝城门走,心头失落感更多。 “白小姐这是去哪里?”有人叫住她。 看清是张家的书童,白小碧一笑:“我已不是什么小姐。” 那书童脸红,将她拉到街边,取出两锭银子:“我们公子说了,先拿着用,没了再送来。” 孝敬爹爹,觅个好夫婿,美丽的相识,到头来终是一场泡影,他待自己固然有情,可既已退亲另娶,这些情义不过让人徒增感伤罢了。白小碧沉默片刻,没有接银子:“有劳小哥回去告诉公子,就说小碧多谢好意,只是如今已决定去远处投亲,今后还请不必惦记。” 书童惊讶,看她肩上包袱:“姑娘真的要走?几时动身?” “现在就走,不及作别,望你家公子莫怪。”白小碧矮身作了一礼,再不看他,径直走了. 城外,温海已等在那里,还雇了辆马车。 他伸手:“上车。” 看着那手,白小碧有点窘。 他轻笑了声,抬手示意:“快点。” 白小碧只得搭着那手,借力爬上了车,钻进车内坐好,车夫笑嘻嘻看了二人几眼,转脸一声“驾”,马车便在道上行驶起来。 从车窗往外看,门井县高高的城门在身后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恰如年少时的闺中美梦,正在逐渐远去…… 终于,消失在视线中。 卷二 朝天玉鼎 第19——20章 上吊的先生 连下几日大雨,天色依旧阴沉,湍急的河水奔流远去,浑浊的水面卷起一个个旋涡,又相继消失,浅水处尚且飘着数截芦苇尖,岸上站着许多挑担的牵驴的农夫与大队的客商行人,皆愁眉苦脸,等着渡河进城,这样的天气显然不利赶路,人群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咒骂声,惟独其中一名白衣公子神色平静。 白色衣袍不算华贵,可不知为何,他随便往那里一站,就盖过了一群人的气势,何况旁边还跟着个蓝衫女子,长相清丽,身量略嫌娇小,衣裳单薄,肌肤白皙细腻,一看便是个闺中小姐出身。 河面宽阔,中央一叶小船与急流奋斗,载着满船人勉力朝这边移来。 望望远处小船,白小碧自言自语:“这雨还要下么,不好赶路吧。” 温海闻言侧脸看她,声音柔和且透着关切:“走这几个月,想来你也累了,正好前面是玉鼎城,听说镇国公故居在这里,我打算去借宿几日,好作歇息。” 白小碧默默地不作声,心内隐约有点失望,他始终还是想着投效朝廷,范家倒了,正该另寻门路。其实这个朝廷本也不怎么得人心,不过是些臣忠老将撑着,先前只是偶尔听父亲说起,如今亲身经历巨变,当官的欺负百姓,知县见风使舵,白小碧对朝廷之事更加没兴趣,她是不希望温海去当官的,然而人往高处走,如今连养活自己都困难,怎好多嘴说他的不是,因此她稍微斟酌了下,低声问:“师父做这些,是为了正元会吗?” 温海道:“你知道正元会?” 白小碧道:“我听沈公子说的。” 温海不意外,笑了声:“那日不慎露出玉牌,他眼力倒不错。” 原来他身上有信物,恰好让沈青看见,白小碧恍然,正在此时一阵凉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悄悄地抱起双臂,拉紧衣裳——三个月下来,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快到秋季了,这场大雨后天就要转凉了吧…… “有人落河里了,救命啦!”不知谁高声叫嚷。 岸上人群哗然,纷纷望向河心。 “哪里?” “快叫撑船的去救么!” “……” 原来船上一名客人不慎踩滑落水,很快被急流冲出三丈之外,众人都推着要那梢公去救,偏那梢公此刻只顾迟疑,不肯下水,毕竟下游不远处水极深,去救人必定危险。 远远望见一个黑点半沉半浮在水面挣扎,越来越远,白小碧大急,拽温海的袖子:“快!快些救他吧!” 温海看着那手皱了下眉,很快又恢复平静。 白小碧怔了怔,放开他。 是了,尽管他言语温和,却始终难以亲近,就是因为那双眼睛里时常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一抹特别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他的不耐烦,实际上他是不太愿意收她为徒的吧,毕竟她什么都不会,帮不上忙,他只是不愿表现出来,在尽量忍耐而已,她却不自觉当他是万能的了。 当初明知范家欺压百姓,他还要帮,可见做事看的是实际好处,白小碧咬住唇,乞求地望着他。 温海不动声色将她拉退两步:“仔细站好,别掉下去了。” 白小碧忍不住:“师父……” “小爷,你做什么!你……”右边不远处响起焦急的叫声,接着被“扑通”的落水声打断。 “好了!好了!”众人拍手。 白小碧转脸看。 河心水花翻动,其中一道白影在浪里穿梭,身形灵活犹如一条大鱼,很快就追上落水那人,搂着他的脖子带向岸边。 众人都拍手称赞,围过去,七手八脚接了落水者施救。 那人只穿着裤子,光着膀子爬上岸,低头坐着喘气,白小碧十分敬服,便偷偷多打量了几眼,这角度看不清他的模样,但那副身板很是结实高大,肤色难得的白皙如玉,裤子质地又甚好,绝不像是山野村夫出身。 果然,一名小仆背着大大的包袱,手里抱着堆衣裳,慌慌张张跑过来:“我的小爷!天冷,快穿了衣裳再歇气吧,仔细凉了。” 大约也是觉得冷,他起身接过衣裳便去了树后。再出来时,已是玄色长衫,朱红色衣边,腰间束了条墨色大带,且坠了只玉佩,正是世家子弟的打扮。 此番终于看清他的长相,白小碧倒吃了一惊,方才见他长得结实,身手矫捷,却不料面容如此秀美,眉弯眼大,温文尔雅,宛若女子。 众人更加佩服,都围上去问姓名。 先前落水的人是个客商,此时已醒,经人指点连忙过去道谢,口称“恩公”,又取了银票要给他。 他伸手将那银票推开,哈哈笑道:“方才你死命缠着爷,索性一拳砸昏了,省得救你不得反叫爷丢了性命。”说完又皱眉,紧接着大眼睛朝众人一瞪,高声:“爷就不信这儿没有一个会凫水的!娘的,要是爷不在,你们就睁眼看着他淹死么,若今日落水里的是你们自家的老子儿子,你们可还是这般鸟样。” 看上去这么斯文的公子,说起话来竟粗鲁得很,白小碧忍不住好笑,道理说得没错,事没落到自家头上,所以这么多人袖手旁观,可是他直言斥责,也太不给众人脸面了。 众人原是怀着满腔敬意去拜壮士,想不到对方并不买帐,反被骂得狗血淋头,顿时一个个都默默无言,各自讪讪地走开了,那客商也没料到自己不是呛水昏迷,而是被他砸昏的,张着嘴呆在那里。 小仆又急又笑,看着他滴水的裤子,担心:“小爷,这样穿着仔细冻坏……” 他正俯身拧水,闻言一巴掌掀开小仆,笑骂:“想要爷不穿裤子进城么,洗个澡就受凉,你当爷我是什么做的。” 小仆被掀了个踉跄,苦着脸:“爷没事便好,要有事,回去小的又要……” 他拎过小仆,拍他的肩:“有我呢,几时叫你吃亏了。” 那手上力道太重,小仆被拍得矮了一矮,不作声。 过了这河就是玉鼎城方向,他们该也是去玉鼎城的吧,白小碧正看得有趣,船已经靠岸,主仆两个先随一拨人上船过河去了. 玉鼎城很大,其繁华热闹,包括城中人的吃穿用度,都不是门井县能比的,跟着温海几个月,白小碧见识也长了许多,倒没有十分意外,二人至午时才进的城,镇国公的故居在城东,温海准备明日再去,因此先临时找了个客栈住下,吃过饭,他便自回房间休息了。 白小碧满腹心事走在街上,今日发生的一切令她心情灰暗。 知道他不喜欢吵闹,这些日子她就尽量克制自己少去烦他,先还提过几次学本事的话,然而他总不放心上,丝毫没有传授的意思,到后来白小碧也不好再提了,反正大仇已报,心情早已不那么迫切,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在他眼里,她原来是个麻烦。 既然这样,他当初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主动提出收她为徒的?是顾着朱全的面子?救她出来,然后随便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 这么说,他随时都可以把她丢开了。 满以为认了个师父,至少有个亲人,如今事实与想象中相去太远,白小碧失望且茫然,风吹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她不由自主抱起双臂,望了望街旁的布庄,打算回客栈。 正在此时,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小碧先是喜,而后心情却更差。 他也看见了她,放开身边的姑娘,微笑着点头示意。 明明喜欢香香姑娘的,走的时候却连道别也没有,而且这么快身边又换了人,比张公子还要薄情!心头无名火再度窜上来,白小碧横竖都看他不顺眼了,转身就走。 匆匆转过十字路口,被人撞了下,白小碧终于冷静下来,很快就发现自己这场气生得毫无道理,数次相救却换来冷眼相待,他会怎么想,居然朝着恩人发脾气,无论如何都不占理,他薄情不薄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上次还莫名跟他发了通火,怎么就控制不住呢!门井县一别,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如今难得遇上,又被弄成这样,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上…… 越想越烦恼,白小碧忍不住回头望,然而方才匆匆已走过两条街,哪里还有他的身影!登时她肠子都悔青了,泄气地放慢脚步,无精打采往客栈走。 旁边巷子里伸出一只手,将她拉了进去。 白小碧吓一跳,看清那人,先是喜悦,随即沉默。 披风下半露着雪青色外袍,他手握折扇含笑看她:“小丫头这么容易就发火,又是谁惹你生气了?” 脾气越来越坏是事实,白小碧涨红脸不语。 叶夜心没有追问,见她被过巷风吹得有些发抖,顿时皱了眉,拿扇柄掀掀她的衣袖:“天凉了,怎的还穿这么少?” 不知多久没听过这样的话,白小碧仍是不作声,头埋得更低。天气越来越凉,本该做几件暖和的衣裳,温海固然好说话,然而现在吃的用的都是跟着人家,怎好再开口要银子,她出身不差,自然更加爱护脸皮,因此忍着没说,温海也不曾在意这些小事,谁知他却留意到了。 见她始终不答,叶夜心不再说什么,解下披风。 肩头一沉,全身被暖意包围,白色的镶着金纹黑边的薄披风,带着他身上的温度。白小碧终于抬脸看他一眼,急忙又垂下眼帘,眼圈红了。 叶夜心替她拉紧披风,微笑:“爱哭的姑娘,大仇已报,该高兴才对。”说着,他又打开折扇,扇去旁边石槛上的尘土,扶着她坐下:“跟着你师父来的?” 白小碧立即擦干眼睛,点了下头:“范家真的被灭门了。” 叶夜心道:“那是他们作恶太多,更不该动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白小碧紧张地抬眼盯着他:“你不怕晦气?” 叶夜心奇怪:“怎么说。” 白小碧低声:“他们说这都是因为我,说我很晦气。” 叶夜心恍然,摇头道:“自然不是你,他们胡说的。” 白小碧心中一动:“那……” “是我,”叶夜心右手握扇柄,左手握扇头,从容道,“是我听说他们横行门井县,欺压百姓多年,又害了你爹,所以就顺手收拾他们。” 真的是他!怪不得他当时那么笃定说会有人替自己报仇,白小碧震惊,半晌才喃喃道:“你也懂地理。” 叶夜心道:“略知一二。” 轻松一句话就让范家被灭门,不是“略知一二”能办到的,白小碧只顾发呆。 叶夜心道:“这样的恶霸本就该死,为民除害不好么?” 白小碧没有回答,移开视线。 大仇得报自然好,然而他设计范家到底是真心想为民除害,还是另有隐情?毕竟听沈青那么说,范八抬一倒,圣上就是自断一臂,拍手称快的恐怕不只百姓,吴王与四王爷才是最高兴的人吧…… 叶夜心没留意她的神色,含笑嘱咐:“此事虽是借圣上之手办的,但圣上必会后悔,如今应该已派了人在暗中查探,你可不能走漏消息,否则我就要被拿去官府问罪了。” 二人到底才见过几面,白小碧不好多问,无论如何范家作恶多端都是该死的,何况他还替自己报了大仇,怎能出卖恩人,闻言点头:“我知道。”想起沈青与温海都已发现,忙又提醒他:“可能已经……已经有人发现风水的事了,你要小心。” 叶夜心道:“好,我会当心。” 迁坟拜相,风光已极,孰料随之而来的竟是灭门之祸,一系列事件看似偶然,若非自己是知情人,哪里会想到其中暗藏玄机,白小碧赞叹:“猛虎下山,风水宝地真灵。” 叶夜心道:“一块宝地固然重要,却有一半在于看的人,否则好地也要被他弄坏了。” 想到朱全的事,白小碧赞同。 叶夜心拿扇子轻敲掌心:“当年有两个极高明的地理先生,一个姓李,一个姓王,某日两人同觅得一块宝地,这可不得了,两人都争着想要躺在那里,以便子孙富贵,不过他两个师出同门,交情不浅,争执起来未免有伤和气,因此他们便聚齐两家人,合在一处商量出了个法子。” 白小碧不觉听入了神,好奇:“什么法子?” 叶夜心道:“这法子简单得很,谁先死了,谁就占那块宝地。” 白小碧想了想:“这也公平,后来呢?” 叶夜心道:“地理先生看别人,却看不准自己,因此高明的就会以藏星之法隐藏命相,以防他人窥探,这姓王的先生回头一想不对,姓李的长自己足足五岁,论寿元自己岂不吃亏?越想越不甘,当晚他便回去寻了根绳子上吊了。” 他讲得风趣,白小碧听得笑起来。 叶夜心笑道:“他这一死,自然要如约下葬,谁知那姓李的先生觉得事有蹊跷,趁人不备过去掀了棺材看,发现是自缢,一怒之下便指着他的尸体骂了句话。” 白小碧忙问:“什么话?” 叶夜心道:“他说,你这姓王的王八敢使诈欺我,叫你王家世代好运只行单,子孙富贵不两全。” 见他学起粗话,白小碧咬唇笑。 叶夜心叹道:“他说这话原是泄愤,谁知无意中偏就准了,王家自得了这块好地,子孙非富即贵,不是做官便是巨富,然而总没有富贵两全的,做官的没钱,有钱的却无地位。” 白小碧笑得弯腰:“可见本事再高,为人都要诚实,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天,逃不出报应。” 报应?叶夜心饶有兴味地看着,直待她笑过,才柔声道:“姑娘家,多笑笑就更好看了,时候不早,快些回去吧,你师父必定在等。” 跟他说话有趣,想不到时间过得这么快,白小碧失望地看看天色,渐渐低头,站起身,接着便感觉肩上一轻,披风被取走,无数凉意袭来。天还没黑,这披风十分长大,明显是男人的,一路穿着回去原也不妥,然而她还是禁不住惆怅。 叶夜心拉起她的手:“天凉了,去做几件衣裳穿,这么冷的手。” 看着手中银票,白小碧涨红了脸想要推辞。 “将来有了再还我,”叶夜心合拢她的手,微微一笑,“姑娘家在外更应当珍重,爱哭可不是好事,那样非但帮不了自己,更帮不了别人,你是聪明的姑娘,遇上事情要学会想法子。” 一席话说得白小碧心下暗服,默默不作声。 叶夜心自己系好披风,拉着她走到巷口:“本当送你回去,但你师父是正元会的,与我们天心帮不同派系,且素来不和,还是不见为妙,你万万不可对他说起我,也不可说我借的银子,免得生事。” 原来他们也有派系之分,天心帮?白小碧点头答应,想起一事,忙低声问:“卫家饭庄的风水是被人坏了么?” 叶夜心承认:“是我。” 好好的青石阶怎会碎裂,想来想去,当时只有他在那上头踩了一脚,只不过平生从未见过那样的本事,白小碧一直难以相信,如今得他亲口证实,心中更是五味陈杂:“卫掌柜全家都进了大牢啊。” 叶夜心皱眉:“他忘恩负义想占你的房子,所以我教训他。” 白小碧喃喃道:“可是他的家人也进了大牢,他虽然坏,并不是大罪……” 叶夜心点头安慰:“你不喜欢,那就饶了他,放心,我前日派人去打听,知县大人已经放他出来了。” 早知道他不是那么狠毒的人,白小碧松了口气,展颜:“谢谢你。” “你既像我妹妹,也算与我有缘,跟哥哥不必这么客气,”漆黑的眼睛满含笑意,他轻轻推她,“回客栈吧,我有空再来看你。” 他真的拿她当妹妹?心情突然大好,白小碧磨蹭片刻,低声道:“你别去客栈找我了,我明日就要跟师父去镇国公家的庄上借宿。”说完再不看他,快步就走。 看着她的背影,叶夜心笑了声,侧身:“出来。” 一道人影跃下,跪在他面前,双手呈上封信:“少主,主公有信。” 卷二 朝天玉鼎 第21——23章 美貌小爷 回到客栈,温海果然在等她吃晚饭,白小碧借口在外闲逛,只字不提遇见叶夜心的事,温海没有怀疑,二人吃毕便各自回房歇息了,当晚无话。 第二日清早起床,天色仍显阴沉,温海也不在意,带着她赶往城东。 城东山势起伏,其中最大的一座山头格外奇特,远远望去极似古鼎,稳稳当当供于高台上,整座山头皆被树木掩映,其色苍翠,犹如碧玉雕成,其形巨大,鼎身浑圆,依稀可辨三足,气势天成。 白小碧暗忖,怪不得叫玉鼎城,原来得名自此山。 温海看了半晌,道:“跛足之鼎变作朝天之鼎,难得这般稳固。” 白小碧心中一动:“这里也是风水宝地吗?” 温海淡淡地笑:“好地,却得来不易,必有高人指点。” 白小碧疑惑。 温海缓步朝前走:“前面便是镇国公庄上了。” 白小碧想了想:“我听爹爹说,镇国公在朝中极有威望,谢家半壁江山都是他撑着的。” 温海边走边道:“镇国公乃本朝重臣,忠良正直,平生征战沙场,功不可没,且提拔了许多能臣勇将,忠武将军与上将军这些人都出自他门下,堪称国之栋梁,然而其年轻时虽立下战功无数,却始终不得重用,六度起落,几番更是险遭大祸。”见前方路面泥泞难行,他停下来,自然而然拉起她的手,“现下郑府的主人正是其兄弟郑公,听说他为人诚实好客,在本地极有威望。” 被控制的感觉再度升起,虽说二人名义上是师徒,但被他这么牵着走,白小碧还是觉得不自在,脸上烧得厉害,无奈那手十分有力,她几番想缩回手都未遂,又不敢过于抗拒,只得作罢。 直到走过这段泥路,温海才放开她。 白小碧松了口气,悄悄往旁边移开几步。 温海却停住脚步,抬起早已准备好的伞:“下雨了。” 白小碧愣了愣,果然发现头顶有雨丝飘落,方才太过于紧张,竟没留意到。 洁白的绸布伞打开,沐浴着清秋的斜风细雨,仿佛一朵盛开的花,和着他身上洁白的衣衫,冲淡中透着几分冷清。 伞下,他微笑着示意她:“站在雨里做什么,过来。” 白小碧默默走到伞底,尽量与他保持着距离。 他顺手将她拉近了些:“仔细淋病了。” 离得更近,熟悉的檀香味再次飘入鼻中,清楚地感受到这份关切中的刻意,白小碧还是忍不住想去证实,如果他真的是迫不得已才带着她,将她当作随时可以丢开的麻烦,又何必做出这么关心的样子?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多少还是拿她当徒弟看的。 白小碧宁愿相信自己的猜测,于是伸手扶着伞柄将伞往他那边推了点,一个人只要尝过一次孤独的滋味,就会更加想要留住身边的亲人,尽管其中带了些讨好的意思,她有点害怕被丢下。 温海侧脸看她。 白小碧鼓起勇气:“你也别淋着雨了。” 温海笑了笑,收回视线,没说什么,带着她再朝前走了约一柱香工夫,就到了郑家田庄上. 庄子紧挨着城,一路上但见许多披着蓑衣的庄客来去说话,原来郑家世代居于此,是本地的小乡绅,镇国公未出身时就住在城外这田庄里,后来立了大功,圣上赐府第,以便他回乡祭祖,他也不肯搬进城,只将故居重新整修了一番,令其弟郑公守着。 两座石狮,一排石级,门上“郑府”二字很是气派,透着豪门之家该有的威严,只不过门房谦和的笑脸将那高高在上感觉减去了一半,门房与家丁们很客气也很有眼光,见二人不像寻常客商,忙让到厅上用茶,一面去禀报主人。 郑公听说后亲自出来,五十多岁模样,面容和蔼。 问候过主人,温海大略报上名姓来历,又道:“路过贵庄,偏逢阴雨,实难赶路,是以想要在府上借宿几日,无意打扰主人家,还望行个方便。” 郑公笑道:“出门在外谁无难事,不过借宿而已。”吩咐下人引二人去客房。 温海道谢。 “且慢,”郑公忽然叫住二人,看着旁边的白小碧,“这姑娘是……” 温海不动声色:“在下的表妹,姓白,前日路过,正逢姨父去世,我见白家并无兄弟,因此写信禀明了母亲,母亲令我带她回去。” 郑公皱眉:“果真?”眼睛只看着白小碧。 白小碧会意,矮身作礼:“幸有姨父姨母肯收容。” 孤男寡女在外,又无老妈子丫鬟跟着,郑公见她形容举止不寻常,所以怀疑,闻言方知是孤女,且二人不像有私情的样子,点头:“后生休怪老夫多嘴,虽说她孤苦无依,但既是姨母之女,也是你的亲表妹,怎好叫她抛头露面。”言下之意,是责备他怠慢。 温海道:“主人家教训的是。” 白小碧忙道:“表哥待我很好,出门在外,本该便宜行事。” 郑公正要说话,忽然家人来报:“城西卢老爷有要事求见老爷。” 那卢老爷四十来岁,一路低着头走来,连连与家丁客气,神色甚是局促,刚进门就躬身朝郑公拜了下去:“求郑公救我这回。” 郑公诧异,忙扶起他:“卢兄何事惊慌,仔细说来。” 卢老爷涨红了面皮:“方才古家二公子在店里与掌柜起了争执,小儿不慎失手推了他一下,他便叫几个人将小儿拿去,苦求几番不肯放人,无奈只得求知县大人设法,知县大人因想着他是郑公的外甥,叫我来跟郑公讨个情……” “有这等事,混帐!”郑公微怒,“卢兄莫急,我与你去找那孽障,必要他放还令郎,与你赔不是。” 卢老爷喜悦,千恩万谢。 与二人道了声“自便”,郑公便领着他出门去了. 当初范家仗着范八抬横行门井县,想不到镇国公的家人又是另一番行事,白小碧暗暗敬佩,跟着下人去客房安顿,午饭后雨住了,原想去和温海招呼,谁知他的门却紧闭着,白小碧不好打扰,只得独自进城,思量着买些布做衣裳。 行人无数,天气虽不好,城里热闹景象却半点不减,街道两旁许多店铺,偶见烟花楼台,白小碧低了头不去看,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正慢慢走着,冷不防耳畔响起一声惨叫,紧跟着一团黑影从左面扑来,险些将她撞倒。 “小王八羔子,叫你知道贺爷是谁!”一个高大的人影跳过来,拎起地上的黑影一丢,那黑影便直直飞向左边,将卖货的摊子砸个稀烂。 且说白小碧走在街上,被突然间飞来的黑影吓一跳,看明白之后更加惊怕,连忙远远躲开。 地上的人二十几岁模样,正是典型的纨绔子弟装束,此刻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体呻吟,脸上有一处青紫,想是先前已吃过拳头。 再看前面站着的人,玄衣墨带,身材高大,面如美玉,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分明怒火中烧,却无端又透出几分妖娆,妩媚之态竟不输女子,当然,这仅限于不动手不开口的时候。他大步过去抬脚就踢,骂骂咧咧:“小王八蛋,瞎了眼敢打你贺爷的主意,今儿我就废了你,叫你他娘的下半辈子做女人。” 见他只管打,小仆慌了,扑上去抱住那腿:“我的小爷,消消气……” 他踢开小仆,怒道:“爷收拾谁,你凑个屁热闹。” 小仆坐在地上,捂着胸口:“这姓何的小子有眼无珠,爷别和他计较,教训教训就是,你这脚力几个人受得起,再打下去要闹出人命了。” 此人容貌虽美,看着斯文,出手之间却凶狠无轻重,几名家丁互相搀扶着,想是都尝过拳头,知道厉害,远远站着不敢过来,闻言大叫:“贺起,你敢伤我们家公子,不要命了么!” 他叫贺起?白小碧暗忖。 “揍他两下又怎的,”贺起冷笑,“爷杀的人……” 小仆忙拉拉他衣衫的下摆:“小爷!”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这才住了口。 地上何公子听得清楚,更加害怕,朝众家丁叫:“还不快救我!” 家丁们也怕出事,放软语气:“我们公子不过问你两句作耍,原是两厢情愿,你不肯就算了,做什么动手……” 不说还好,听到这话,那张白净的脸刹那间变得黑如锅底。原来这贺起生得貌美,最恨有人说自己像女人,偏姓何的喜好男风,只当他是个风流人物,将言语去调戏,他先前还当是朋友,发现不对作色要走,哪知这姓何的不知死活,叫了几个家丁想要逼迫,这才惹得他动怒,如今听家丁们又提起,胸中恶气上来,过去又是一脚:“瞎了你的狗眼,活腻了!” 何公子打滚闪躲,惨叫:“不敢了,爷爷!小人该死!我有眼无珠,哎哟……” 小仆忙爬起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拖开:“闹大了,爷!”使眼色给家丁。 家丁们飞快围上去扶了何公子就走,边走边回头嚷:“姓贺的,有本事别跑!” 贺起犹不解气,正要追,被小仆从后面死命抱住:“我的小爷,还闹什么,他们已经叫人去报了官府,稍后官府的人就到,仔细多事。” 贺起瞪眼:“官府又怎的,爷怕他?” 小仆无奈:“小爷,你是来做什么的,老爷怎么嘱咐你来!” 贺起愣了下,不再说什么。 听他口音是外地人,旁边围观的人都替他着急,好心催促:“衙门里就要派人来了,公子快些出城走吧,何家你惹不起的。” 小仆放开他,低声笑:“爷,这可惹出事来了。” 贺起哼了声,欲言又止,一双美目转来转去,显然也知道惊动官府很麻烦。 有人低声出主意:“姓何的素来跋扈,公子既占理,也不用怕,趁着他们没来,快些赶去城东郑公庄上避一避,他老人家最是公道,必能替你作主。” 小仆正在为难,闻言似想起什么,大喜:“可是镇国公庄上?” 众人点头:“郑公正是镇国公的兄弟。” 贺起也笑道:“是了,早听说镇国公是玉鼎城的人,如此正好,且随我去拜访拜访。” 小仆应下,打听:“不知郑公家在城东何处?” 旁人正要细细说与他,旁边贺起忽然“哈哈”一笑,抬脚就走:“不用问了,走。”. 出了城门,贺起领着小仆前行,遇上岔路也毫不迟疑,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小仆惊奇:“小爷来过?” 贺起道:“没有。” 小仆道:“那……走错了可如何是好?” 贺起道:“你当爷是傻子?有人带路,怎会走错。” 果然,远远的,有道纤瘦的人影在前面走着,时快时慢,似有意与二人保持着一定距离。 小仆眯着眼瞧了瞧,更加意外:“那好象是个姑娘,爷认得么,她怎会给我们引路?” 贺起摇头:“不认得,她借宿在郑府,所以顺路领我们去。” 小仆奇道:“爷怎么知道?” 贺起骂:“跟了我这么久,眼光还是不出面前一寸,昨日过河时她也在,想是认得我,所以方才跟我招手呢。” “我这不是只顾看爷了么,”小仆笑道,“爷记性好,但你怎知她是借宿的?” 贺起道:“废话,她当时背着包袱,颜色憔悴,可见是远道而来,一个远道而来的姑娘却知道城外郑府,不是投亲就是借宿去的。” 小仆道:“若她只是个下人丫头呢。” 贺起道:“细皮嫩肉的,看那身衣裳,那走路的模样,无半点粗野之态,哪点像丫鬟,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没有这样的,必是个娇滴滴养在闺中的小姐。” 小仆仔细瞧:“是了,和我们家四小姐差不多。” 贺起道:“真是投亲,郑府这样的人家,必会妥善安顿亲戚,怎会让她姑娘家一个人抛头露面进城,方才他们都说郑公名声好,断不会如此行事。”停了停,他沉吟:“寻常小姐出门都带有丫鬟老妈子,陪着她的却是个男人,若是兄长,怎会不管她任她独自出门,又不给她请丫鬟伏侍,依我看,倒像是个落魄小姐,怕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只得跟了那男人,路过此地,逢雨,所以借宿郑府。” 小仆低声:“莫不是私奔的?” 贺起想了想,摇头:“不像,我看那男人待她还好,却不够亲近,或是远房亲戚。” 小仆道:“爷别只顾说话,她都走远了,快些跟上去吧。” “她既然有心领路,就不会丢了我们,”贺起拍开他,“别走太近,两个男人追着个姑娘,叫别人看见笑话,且带累她名声,你看她故意走在前面,行事这么谨慎,还不是个小姐么。”. 到郑府,郑公已经回来了,听说有客求见,便亲自出来。 贺起倒很恭敬,起身抱拳:“在下贺起,路过此地,城里客栈都满了,听说郑公好客,特来投宿。” 这个谎撒得显然不高明,几天雨而已,城里客栈也不至于就住满,多半是想省几个房钱,郑公活了一大把年纪,什么人没见过,不由一笑,点头让坐:“年轻人出门在外不容易,不必拘礼。” 二人分宾主坐下。 见他迟迟不提城里官司的事,小仆只得上前道:“其实我家公子求见郑公,除了借宿,还有件事。” 郑公看贺起,示意他讲。 贺起黑着脸不说话。 小仆暗笑:“我家公子方才一时冲动,在街上出手教训了个人,他们家报官了,听说郑公最是公正,所以才赶来府上。” 郑公皱眉:“打人?” 小仆道:“是那姓何的太无礼。” 上下打量贺起几眼,郑公似有所悟:“可是何老爷的公子,叫何开的?” 小仆道:“好象是。” “不妨,你且安心住在这里,”郑公也不细问,转脸吩咐下人,“带贺公子去客房。” 贺起起身再抱拳作了个礼,主仆二人随家丁离开厅上。 刚走进客房院子,就见温海与白小碧站在阶前,自从进了郑府就不见白小碧的影子,贺起正在奇怪,此刻见她与温海在一处,也不好贸然过去说话。 小仆拉他:“那不就是……” 贺起踢他:“罗嗦什么,去给爷倒盆水。” 大约是觉得他言行粗鲁,与外貌十分不谐,家丁低头忍着笑指引过房间,便匆匆带着小仆出院子去打水了。 白小碧本是因救人之事对他有好感,所以才引路,此刻正与温海说:“就是那位贺公子。” 她既然主动说起,贺起也没了顾虑,大步过去:“多谢姑娘引路。” 白小碧矮了矮身:“贺公子昨日河上救人,很是敬佩。” 贺起不客气:“救得了这回,救不了下回,如今世道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我只气不过。” 白小碧莞尔,转脸看温海:“这是我……表哥。” 温海淡淡一笑,抬手作礼:“在下温海,今日得见贺兄,实乃三生有幸。” 见他衣冠整齐,仪表优雅,有几分像读书公子,贺起自幼好武,不喜咬文嚼字,加上听这一番客套话,越发不耐烦,只随意抱了下拳:“小弟贺起,粗鄙之人,不爱那些虚礼,这就回房歇息了,温兄自便。”说完竟再不理二人,转身就朝房间走。 温海也不生气,看着他的背影:“贺兄太谦,征战沙场乃是为国为民,怎说粗鄙。” 贺起倏地停了脚步,回转身来,满脸惊疑。 温海微笑:“我看贺兄面相带杀气,且喜作扶刀仗剑姿势,合当掌印执符,纵横沙场,所以妄加揣测。” 贺起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他,忽然大笑:“好眼力!倒是我看走眼了。” 温海缓步走上阶:“贺兄如不嫌弃,不妨去小弟房中喝几杯。” 贺起果真没有推辞,跟着他走进门,二人同往窗前椅子上坐下,白小碧自去取茶水。 无论是敌是友,真正的强者之间往往只有钦佩与尊敬,贺起已换了副态度:“说对了一半,什么掌印执符,征战沙场倒是有的,不过立了点小功,做了个小官而已,实是辱没家门。” 温海道:“贺兄太谦。” 贺起道:“说来惭愧,我竟看不出你的来历。” 温海道:“山野之民,贺兄自然没听过,不足为奇。” 贺起想了想,道:“听说江湖堪舆名家甚多,有天心帮、正元会、五行门、易玄派与八卦宫等,大小共几十个门派,其中以天心帮、正元会为尊。” 温海颔首:“江湖之事,贺兄知道得也不少。” 二人会意,皆一笑。 贺起道:“我向来不信什么相命的,今日被你这么一说,倒有些服气了。” 温海道:“不足为奇,江湖相士多是一半看相一半看人,在下正是根据贺兄的言行妄作猜测,所幸没有出丑。” “这却是实话,”贺兄抚掌,正巧见白小碧端上茶来,顿时美目微动,顺手端起茶一气饮干,“索性我也猜上一猜,这姑娘并不是你的表妹。” 温海不动声色,微笑:“贺兄好眼力,她本姓白,是我路过门井县时收的小徒。” 被他说中事实,白小碧呆了一呆,继而回神,看着那空空的茶杯,忍不住抿嘴笑,重新给他斟满。 贺起似想起什么:“你既路过门井县,可知那边出了件大事。” 温海道:“宰相大人之事。” “圣上实在……”贺起刚说出这两个字,又适时停住,半晌叹了口气,“宰相大人也是一时糊涂,胆敢私下与番邦密使来往,且治家无方,任凭族人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不予阻拦,着实有负天恩,故得此祸。” 温海点头:“话虽如此,宰相大人毕竟有功于国,圣上待臣下宽厚仁慈,想来必定十分不忍。” 贺起不予置评,看着他:“小弟倒是听说此事另有隐情,似与堪舆之术有些干系。” 温海道:“贺兄的意思?” 贺起盯着他半晌,又笑了:“过去的事说它有什么意思,随口问问罢了,小弟本是受家父嘱咐来玉鼎城办点私事,不想能遇上温兄,也算不虚此行。”说完站起身,并不客套多礼:“闹这半日也累了,我先回房,失陪,闲了再请温兄喝酒。” 温海也不起身:“贺兄自便。”. 贺起回房间,白小碧跟着收拾了东西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一个人,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显出十分的不寻常。 温海缓缓推开面前的茶杯。 “主人,”眨眼间,一个黑衣人从窗户跃进,恭恭敬敬跪在他面前,双手呈上封信,“会主有信,说务要找到那人,其他的事……可以不必多管。” 温海接过信放在一旁:“我正想管件闲事。” 既是心腹,黑衣人对他的行为并不意外,转脸看看门外,略作迟疑:“昨日她或许见过什么人。” 温海“哦”了声。 黑衣人垂首:“属下无能,本是跟着她的,谁知后来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有人特意将属下引开……” 温海抬手打断他:“不妨,她自己回来了。” 黑衣人忙道:“属下担心的并不是这个,据属下猜测,或许此人已经知道白姑娘的身份,有意接近她,主人不可不防。” 温海道:“你的意思?” 黑衣人道:“门井县卫家饭庄倒闭,卫掌柜全家都死在牢里,据说他曾想占白姑娘家的房子,在街上争执过,此后没多久就出事了,饭庄被人动过手脚。” 温海面不改色:“无缘无故替她出头,是个接近的好法子。” 黑衣人谨慎道:“属下斗胆,怀疑天心帮。” 温海不作评论:“你要如何?” 黑衣人道:“多派人来……” “玉鼎城的人已经够多了,人多未必好办事,”温海示意他起来,“今后你不必再跟着她,随她去。” 想不到他作出这决定,黑衣人虽疑惑,却不敢多问,一边答应一边站起身,想起还有要事禀报:“昨日接到京里来信。” 温海这才皱了下眉:“怎么说。” 黑衣人道:“正如主人所料,吴王得利,两位郡王趁机接掌了范相手底两位将军的兵权,其余并无异常。” 温海点头:“那个废物要多看着,仔细些。” 黑衣人道:“属下明白。” 握着扇柄的手微紧,温海起身跺了几步,忽然道:“听说吴王膝下还有个小郡王。” 黑衣人想了想:“小郡王年幼时便被一位高人收作弟子带去学艺,多年无音信,圣上几次想召见,吴王只说不知去向。” 温海不语。 黑衣人领会:“属下这就叫人去查。”略作停顿又接着道:“方才那姓贺的似乎不简单,他的来历是不是也该……” “不必,近日来玉鼎城的人都不简单,”温海重新坐下,将折扇往桌上一搁,“范八抬倒了,你说,下一个会是谁。” 黑衣人想也不想:“镇国公。”. 夜里雨忽然转大,带来更多寒意,清晨起床白小碧就越发觉得冷了,想到昨日因贺起之事耽搁,打算再进城一趟买布做衣裳,吃饭时便与温海提起。 出乎意料,温海抬眼看她:“进城做什么?” 白小碧不好瞒他:“天凉了,我去买些布。” 温海似有所悟:“你冷?” 你不冷?白小碧看他身上的衣裳,也十分不解。 温海笑道:“冻成这样怎的不说。” 原来他并不怕冷,这关心多少有点真吧?白小碧明白缘故,渐渐地也没那么委屈了。 温海自袖中取出两张银票:“是我忘了,平日该叫你带些银子在身上。” 白小碧忙道:“我有的。” 温海目光一闪,依旧将银票递到她手上:“那就都拿着。” 银票是叶夜心给的,不多也不少,足够找到理由应付的数目,白小碧正寻思着怎么回答最妥当,想不到他并没追究,也就松了口气。 可接着他又道:“我今日有空,陪你去一趟。”. 没有比这更意外的事了,走在大街上,白小碧低着头默默跟着他走,浑身都不自在,他竟然会有兴趣陪她买衣裳,这让她难以相信。 温海道:“还记得我的话。” 白小碧没反应过来,“啊”了声,抬脸看他。 温海停了脚步,瞟她:“你的生辰,可有第二个人知道?” 说到这事,白小碧有点心虚,忙重新低头:“没。” “这就好,你只须记着,我不会害你,”温海收回视线,点头,忽然伸手拉起她,“那边有家布庄,去看看。” 白小碧顿时懵了。 他依旧面无波澜,拉着她的手缓步朝前走,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温度源源不断从那只手上传来,力道不松不紧,白小碧却知道绝对难以挣脱,再望望四周,由于二人动作太明显太亲密,已有不少双眼睛朝这边看,她顿时涨红脸,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只得低了头任他拉着走。 哪知刚到布庄门口,迎面就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装束不算华丽,却透着贵介公子该有的气质,漆黑的眼睛里荡漾着几乎能淹死人的温柔的笑意,他侧身挽着位美丽姑娘从布庄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抱着布匹的小丫头。 卷二 朝天玉鼎 第24——25章 深山无常鬼 见到他,白小碧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无奈温海并没有放开的意思,终是徒劳,她只得放弃,不安地看他。 俊脸上神色不改,对面的公子仿佛已经不认得她,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他低头在姑娘耳畔说着话儿,温柔的眼睛里除了姑娘,竟再没有外人,被宠溺着的姑娘此刻就像个骄傲美丽的公主。 白小碧缓缓垂下眼帘。 明知他不想让温海看出来,然而眼见二人亲密远去,心里竟堵得慌,比当初亲眼见张公子定亲要难过得多。 温海似留意到她的异常:“怎么了。” 心事仿佛被看穿,白小碧有点慌乱,忙摇头:“没,没有。”话音刚落,她忽然眼睛一亮,抬手指着前面街角处,真正露出了惊讶之色:“那……沈公子!” 温海果然随她看去。 眨眼之间,那儿的人已不见。 白小碧眨眨眼,险些怀疑自己看错,自言自语:“明明是他,他怎么也到这儿来了,真巧。” 温海收回视线,笑了下:“不足为奇,近日到玉鼎城来的人多,除了他,说不定你还会有别的熟人。” 白小碧听得一惊,悄悄瞟他。 温海面色平静,拉着她进门,柔声:“先买布做衣裳。”. 事实证明,白小碧并没有看错,抱着一堆布回到郑府,就看到贺起与一名少年站在院子里,两张美丽的脸相映成趣。沈青仍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衣,双目如秋水荡漾,眉梢那粒红痣尤其生动,单纯的笑脸惹人怜爱,贺起正大笑着拍他的肩膀,指点武艺,对于这样一个聪明懂事的小兄弟,谁都会有好感,何况贺起饱受外貌带来的烦恼,如今突然见到一个同样貌美的少年,自然就更亲切了。 发现有人进来,二人同时转脸看。 沈青满脸惊讶:“温大哥,白姑娘。” 贺起看看他,又看温海,疑惑:“你们认识?” 沈青将门井县遇见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笑道:“我听说玉鼎山风景不错,所以出了门井县便朝这里走,想不到温大哥也在。” 温海点头:“巧得很。” 贺起笑道:“果真是巧,沈兄弟也正好来郑府借宿,我二人甚是投缘,还想着如何叫你们认识认识,现下省了事。” 三人同往温海房里坐下说话,白小碧要倒茶,贺起却阻止她,叫过随身小仆:“今日爷高兴,茶有什么好喝的,拿银子去叫他们弄点酒菜来,我方才见有人送来大螃蟹,去买几个。” 小仆答应着便走。 三个男人在一起能谈什么,无非是朝廷江湖大事,白小碧不好打扰,便悄悄退出门,自回房间做衣裳去了。 不知不觉到中午,窗外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阴沉沉的天乍一看去就像是傍晚时分,白小碧裁好布,在房间吃过午饭,丢了活计去看温海他们,谁知进门就发现,房间里只剩了沈青与温海二人,贺起却不在,一打听,原来是临时有事赶去了城里。 沈青招手叫她:“过来吃螃蟹。” 白小碧迟疑。 沈青笑道:“温大哥才说你胆小,怕什么,过来吧。” 白小碧忍不住看了温海一眼,瞥见他眼底的笑意,顿时心慌,忙垂了头过去陪着坐下:“想不到能在这里遇上沈公子。” 沈青道:“来玉鼎城半是巧合,一半却是有意。” 白小碧不解。 沈青看温海:“方才贺兄在,有些话说来恐怕麻烦,如今温大哥是同道中人,就不妨了,不知温大哥近日可曾看过星象?” 温海自盘内取过只螃蟹,缓缓道:“论天文星象,天心帮最是精于此道。” 沈青道:“温大哥休要推说不知,我却不信。” 温海不说话,剥开螃蟹,放到白小碧面前的碟子里。 沈青见状笑起来:“师父徒弟怎的反了,不是徒弟侍奉师父么。” 这一说,只把白小碧闹了个大红脸,温海微笑:“客星犯主。” 沈青闻言收了笑,压低声音:“杀破狼三星入庙,帝星黯淡,恐怕朝中将有一场巨变。” 温海道:“天意如此,与我等江湖草民何干。” 沈青皱眉道:“我以为温大哥倾力助范家,为的是投效朝廷,想不到……” 温海打断他:“人往高处走,江湖帮派始终是山野草民,难成气候,能投效朝廷自然好,只不过有些事太险,有心无力,不若退一步保全自身。” 沈青目光闪闪:“温大哥住到郑府也是巧合?” 话已说破,温海淡淡一笑:“要动镇国公不容易,朝天之鼎,稳固难破,我不过想看他们如何打算。” 沈青道:“鼎分三足,固然稳固,可惜原是跛足之鼎,我已看过,郑家太公的坟恰恰座落于鼎中,镇国公年轻时六度起落,始终不得重用,更险遭大祸,想来正是这个缘故。” 跛足之鼎,温海好象也曾提过……白小碧听得十分疑惑,却不好开口问。 沈青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解释:“背后这么大个鼎,还没看出来?” 原来他说的是玉鼎山,白小碧恍然,想了想道:“我看这鼎四平八稳的,怎的叫它跛足之鼎?” 沈青摇头:“跛足之鼎现已变作朝天之鼎,镇国公重权在手威名远扬,若没猜错,必是后来经高人指点特意补上的,你有空上去看看就明白了。” 白小碧道:“这也能补?” 沈青道:“补虽补了,然而成事是人为,败事亦能是人为,有心人要去破它也不难。” 根据目前所知道的消息来看,范八抬是圣上一力提拔的膀臂,镇国公是战功赫赫的老臣,圣上得了这些人支持,所以稳坐江山,如今范八抬已倒,镇国公……白小碧心里突然冷了,经卢老爷一事,她十分尊敬郑公,从而对镇国公也有了好感,忙问:“真有人要害他们,那可怎么办?” “我自有主意,”沈青转向温海,笑嘻嘻拱手,“这回小弟却想占个先,大哥让我吧,若果真在镇国公那边得了功劳,小弟必不会忘记大哥。” 分明是贪功的话,在他说来却像小孩子抢东西,温海忍不住一笑:“我原只打算旁观。”. 吃完螃蟹,白小碧便收拾碗碟等物出去,发现贺起的房门依旧紧闭着,应该是去城里还没回来,记起先前叶夜心讲的地理故事,她越发好奇,风水真这么灵验,那郑家太公坟的所在一定是块极好之地,“跛足之鼎变朝天之鼎”,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温海在,她没敢多插嘴,此刻怎么也想不明白。 雨暂且住了,时候却还早,白小碧兴致上来,索性独自出了郑府朝后山上走去。 白天山地里人也多,庄客们都忙碌着。虽是秋季,山间林木依旧茂盛,整座山头真像一座翡翠宝鼎,雨后的山路没有想象中那般难走,因为镇国公故居在这里,回乡祭祖时便自行掏银子修了条石板路,倒给过往的农夫樵子带来了许多方便。 石路直通往高处,眼看就到山顶,尽头应该就是郑家祖坟所在,白小碧正在沾沾自喜,全然不觉周围的变化。 林木越来越茂密,将头顶天空遮了个严实。 渐渐地,白小碧身处黑暗中,总算发现不对,那是一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就仿佛身后多了双眼睛,心内莫名地开始紧张。 她缓缓停住脚步,打算回头看个究竟。 一双手忽然自身后伸来,捂住她的嘴. 房间里,叶夜心坐在椅子上看信,口内笑:“果真来了,我早说过不需着急,自有人替我们动手。” “少主妙计,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坏在自己手上,”说话的是个瘦瘦高高的青衣男人,腰间佩剑,神态语气都十分恭敬,“倒是那个丫头,少主何不将她带回来?” “带回来做什么,”叶夜心搁了信,“现下盯着的眼睛太多,还有个正元会的人看着,我们两派动静太大,反容易被发现,叫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青衣男人点头,想了想:“主公那边……” 话音刚落,一名黑衣女子推门进来,手里托着水与药丸,声音温柔关切:“少主,该吃药了。” 叶夜心也不多看,随手接过药吃了。 黑衣女子皱眉:“不喝水么?” 叶夜心不答,挥手:“你回去,叫他老人家放心。” 先前的青衣男人答应着要走,忽然间又有一个人匆匆从门外进来,先恭敬地朝叶夜心作礼,随即上前附在他耳畔说了两句话。 瞬间,俊脸上笑意尽敛。 视线逐渐下滑,落至地面定住,叶夜心语气平静:“可知那些人的来历?” 那人摇头。 叶夜心起身便走:“都回去,没我的吩咐不得妄动。” 奇异的香味飘入鼻孔,白小碧模模糊糊醒来,发现面前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头顶上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好象在下大雨。这是哪里?忍住头痛欲裂的感觉,白小碧下意识就想起身,谁知全身怎么也动不了,手脚反被勒得生疼,伴随着身下椅子发出“咯吱”的几声响。 “白小碧。”阴恻恻的声音十分陌生。 有人?白小碧吓得声音发颤:“你是谁!” 那声音冷笑:“我自然是勾魂的无常。” 无常鬼?白小碧听得毛骨悚然,全身冰凉:“你……抓我做什么。” “你已经死了,还不知道么。” 死了?白小碧怔住。明明方才是因为好奇温海与沈青的谈话,所以独自上山想一探究竟,后来……回想起事情经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惊恐万分,常听说死人才能见到拘魂的无常鬼,难道自己真的被人害死了?对生的爱,使得多数人天生对死亡怀着恐惧,白小碧控制不住地尖叫:“你胡说!没有鬼,你故意抓我来的,放我回去!”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那声音停了下,“你若不信就将生辰报来,我们要拿的白氏女乃是子时生人,若真拿错,即刻送你还阳。” 白小碧叫道:“我不是子时生的。” 无常道:“报上生辰,便知真假。” 生辰?被这两个字刺激,白小碧从恐惧中回过神,忽然心中雪亮,哪有无常用麻绳来绑人的?而且还是绑在椅子上!莫非自己根本没死,这个人是在装鬼骗自己?当然她并不明白这世上人有时候比鬼更可怕的道理,只是暗暗欢喜,迅速镇定下来,壮着胆子试探:“你们既然是阴间鬼差,不是什么都可以查到么?” 无常果然沉默了,半晌才呵斥道:“大胆白氏女,如此无礼!真假我等自会去查,你且报上来。” 确认之后,白小碧松了口气,同时心底疑云丛生,究竟自己的生辰有什么蹊跷,怎的这么多人都感兴趣…… 那人催促:“还不快些,天亮了就由不得你,我等还要回去复命。” 白小碧立即道:“我告诉你们,你们真的放我回去?” 那人不耐烦:“自然,快说。” 眼前发生的一切更证实了生辰八字的重要,当然不能随便说出来,然而不说的话,此人必定不会放过自己,想到不与温海招呼就单独跑出来的行为,白小碧后悔万分,无奈之下灵机一动,心道对方既然来问,可见真假他们也不知道,不如诓他们一回。 于是她假作害怕,随口编了两句与他:“我说了,快些放我回去吧。” 那人没有再回答,四周陷入沉寂。 正在白小碧紧张时,忽听得“吱呀”一声,接着便有光线透进来,同时雨声也更大了。那是一道门,昏昏的光并不刺眼,白小碧努力看清了周围环境,这里果然是个房间,身后是墙角,身下是一把椅子,四面是简陋的木板墙,很旧,想是废弃已久,再看门外,天色阴晦,雨下得很大,不断有水自屋檐流下。 白小碧心下暗喜,见有个高大的人影走出门,应该就是刚才说话的假无常,忙高声叫:“喂,不是说了就放我走么?” 那人不理她,出门去了。 他根本就没打算讲信用,白小碧早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此刻还是忍不住着急,现在落到这些人手中,温海还不知道,谁会来救呢,这些人打算怎么处置自己?眼前的人让她想起故事里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恐惧与绝望交织在一起,简直要哭出来。 “爱哭可不是好事,那样非但帮不了自己,更帮不了别人,你是聪明的姑娘,遇上事情要学会想法子。”现下除了靠自己,没有别的办法,白小碧终于忍住恐惧,尽量使自己冷静,趁房间里没人,她开始悄悄试着挪动双手,挣扎想要脱出绳索,粗糙的麻绳磨得手腕生疼,很快破了皮,她尽力忍下,可惜对方实在绑得太紧,忙了半日终是徒劳。 再看门外,天色更暗,风雨飒飒。 正在白小碧一筹莫展之际,先前那人忽然怒气冲冲从外面进来:“小丫头片子鬼心眼不少,竟敢拿假的来糊弄。” 他怎么知道是假的?白小碧大吃一惊,连忙抵赖:“不敢有假,是真的。” “那样的生辰,会生得这般面相?”那人冷笑,上前扣住她的下巴,“不给点教训,你这臭丫头是不知道厉害。” 由于隔得近,白小碧发现他用黑巾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你不是无常。” “好一张小脸。”蒙面人说着,自腰间抽出一柄短剑。 白小碧一动不敢动,颤声:“你……做什么?” 蒙面人拿剑锋拍拍她的脸:“不做什么,在你的脸上头留个记号。” 白小碧惊呼一声,吓得闭了眼。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刀剑交击声,接着便是两声惨叫,有人高呼:“撤!” 听那声音十分焦急,蒙面人不由一怔,待他反应过来,只见数点寒芒闪烁,夹带着细微的风声,心知事变,当下他再不敢迟疑,立即飞身闪避,撞开窗户逃走. “小丫头?”温柔的熟悉的声音在叫她。 空白的头脑逐渐恢复正常,脸上没有预期的疼痛,白小碧猛地睁眼。 头顶笼罩着一片阴影,他正俯身轻轻摇她,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清晰地分辨出那双眼睛,漆黑明亮,满含担忧与关切之色。 见她睁眼,他这才放心,重重地捏了下她的鼻子:“不答应,小丫头你故意的,吓我么。” 惊讶胜过喜悦,白小碧呆呆地任他替自己松绑。 “手都磨破了,试过逃跑?”他扶她起身,拉起她的手对着窗口的光线查看,先是皱眉,继而微笑,“这么快就学会想法子了,很好。” 白小碧这才回神,既欢喜又委屈,拿手擦眼睛。 “怎的又哭,没事了,”叶夜心抱住她,轻拍她的背,“能想法子固然是对的,不过下回再遇上的话,就别轻举妄动,乖乖地等我来救,免得吃苦。” 宽大的怀抱让人感觉放心,味道好闻,却不是什么香味,白小碧逐渐定下神,脸在瞬间变得滚烫,慌忙从他怀中离开,后退两步。 叶夜心似乎并没留意到她的局促,侧脸看门外:“这些人为何要将你劫来?” 白小碧想起:“他们要问我的生辰八字。” 叶夜心皱眉:“你……” 白小碧道:“我拿假的骗他们,可被他们发现了。” 双眉逐渐舒展,叶夜心微笑:“做得很对,早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拉起她的手朝门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 他这么说,难道也知道自己生辰有问题?白小碧终于记起他也精通地理,忙问:“我的生辰到底……” 叶夜心忽然站住:“有人来了。” 白小碧立即紧张,抓紧他:“会不会又是他们?” “人不多,该不是,”他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慰,“我先避一避,别怕,我会看着你的。”说完放开她,轻巧地闪出窗外。 他本领这么高,又有那句“会看着你”,白小碧已经镇定了,略略整理了一下心情,抬脚就要出门,谁知正在此时,迎面忽然出现一片黑影,顿时惊得她后退两步。 挡住光线的是一柄油纸伞,撑伞的人身材瘦小,正探头朝里面望,一见她也吓得往后缩,口里大呼:“爷!”白小碧正在莫名,他忽然又转身朝旁边招手,语气转为喜悦:“爷!爷快来看,这不是白姑娘么!” “白姑娘?”另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贺公子。”白小碧也惊讶。 卷二 朝天玉鼎 第26——27章 怪异生辰 问过贺起,白小碧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在玉鼎山上,这是一座废弃的小木屋,隐于林间,门外横着两具死尸,揭下蒙面黑巾,二人的脸都十分陌生,身上除了衣裳与武器,并无其他物件,小仆看得害怕,紧挨着贺起,白小碧更从未见过这样的横死之人,也吓得慌,这些……都是他杀的? 贺起道:“你怎会在这里?” 白小碧将被劫持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贺起十分意外:“这些人绑架你做什么?” 白小碧道:“我也不知。”虽然她还是不明白自己的生辰究竟有什么特别,但经今日一事,已能清楚地感受到它的重要,现在已经引人注意招来麻烦,若传出去,恐怕又要生事,何况贺起并非地理先生,说了也未必明白,因此她方才讲的时候有意略过了审问一段。 小仆凑近贺起,低声:“许是他们看白姑娘……” 贼子劫色本是有的,贺起打量白小碧几眼,推开小仆:“少他娘的胡说,我看这些人拿住白姑娘,或许是为了要挟……温兄可有什么仇家?” 白小碧愣了下,摇头,这些人应该不是冲温海而来,他们的目的是自己吧。然而在此同时她也发现一件事,自己对于温海根本一无所知,不清楚他的来历,更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仇家…… 贺起问:“谁救了你?” 方才叶夜心有意避开,可见是不想让别人发现,白小碧回神,忙道:“我也不知道呢,方才一直被他们绑在屋里,只是忽然听外头有人叫,跟着屋里那人也跑了,我就出来看,谁知是你们。” 贺起斜眸看她:“不是被绑了么。” 白小碧镇定:“他们把我绑在椅子上,只不过我见屋里没人了,就试着想法子逃,谁知手上他们绑得松,真被我挣开了。” 看她手腕确实已被磨破,贺起微露赞赏之色:“想不到你这般胆大,疼不疼?” 被他夸得脸红,白小碧看了眼窗户,垂首:“不碍事。” 贺起转向地上尸体,待要仔细查看他们死因,无奈檐外雨太大,天色暗得看不清,于是他吩咐小仆:“将他们搬进去,爷细看看。” 小仆哀叫:“爷,看死人做什么,快些回去吧……” “没用的东西,只会丢脸。”贺起骂过,一手一个将两具尸体拎进屋里,然后从尸体身上扒下衣裳,用火折子点燃,再丢了几块木头,趁着光线仔细查看,白小碧与小仆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跟进去。 半日,贺起起身叹道:“好厉害的手段!” 想起当初他踩一脚就令石阶碎裂,白小碧不安地试探:“怎么?” 贺起道:“此人修习内功,必是个江湖高手,然而这两人的真正死因却是中毒,可见他们也怕落到别人手上,事先已准备了毒药。” 白小碧惊:“他们自己吃毒药?” 贺起笑道:“不是他们要吃,是不得不吃,若落到别人手上,泄露机密,回去必定要被处死,不肯泄露又要受折磨,生不如死,其实就算是行军征战,有时候也……”停住。 方才还在狠狠地逼供,转眼间就成了尸体,若非叶夜心及时赶来,那后果……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的,白小碧不停地安慰自己,却仍打了个寒战。 贺起美目一闪,看着墙角:“你自己挣脱了绳子?” 白小碧本就心虚,闻言不由自主朝窗户瞟了眼,支吾:“是我……” 贺起踱过去,拿脚拨弄那几截麻绳:“是你?” 几根麻绳都是散开的,一个人情急之下双手得以挣脱,必会忙着去解其他地方的绳子,哪里还会有心情解绳扣,且照常理看,解开绳子必会随手丢在旁边,又怎会专程扔到椅子背后?真正察觉到此人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粗枝大叶,白小碧越发紧张,心知瞒他不过,索性作出疑惑之色,反问:“贺公子怎的也到这山上来了?” 贺起果然一愣,随即不动声色踢开麻绳:“方才路过这里,听到有人叫喊,因此过来看看,想不到是你。” 他不是去城里了么,怎会路过这后山?白小碧暗笑,分明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可见他也在说谎,不能单怪自己了。 大约是有意回避什么,贺起没再追究她的事,转身:“回去吧。” 小仆顺手取了截燃着的木头,走了几步又催促:“白姑娘?” 白小碧望望窗户,垂首跟上去。 待三人身影消失在远处,一个人举着支火把缓缓从门内走出来,纵然浑身衣衫湿透,看上去却无半点狼狈之态。 很快,几道人影出现在他面前,作礼:“少主。” 火光映照俊脸,他低声:“问不出来?” 其中一人垂首道:“本来抓住个活的,可惜早有准备,让他服毒自尽了。” 他点点头:“原没指望问出什么,盯着的人多,今日之事不算稀奇,这些人的来历知道不知道都无妨,只是他们当中若有人认出我们,回去禀报,我们天心帮的麻烦就多了。” 那人松了口气:“少主放心,一个都回不去了。” 他笑了笑,缓步走入雨中. 院子里漆黑一片,温海与沈青竟然都不见了!客房没有点灯,白小碧与贺起主仆二人拍了半日的门,里面竟悄无声息,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贺起略有些变色,欲言又止,改口笑道:“莫不是温兄见你迟迟不归,出去寻找了。” 白小碧不糊涂,担忧:“会不会……他们也找上他了?”刚刚经历一场厄运,她越想越紧张,白着脸:“他一定出事了!” 小仆看旁边的门:“温公子倒罢了,沈小公子怎的也不在?” 贺起点头,安慰白小碧:“温兄必是出去寻你了,沈小兄弟是热心人,自然也会帮忙。”停了停又道:“虽说我没见过温兄的本事,但沈小兄弟的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好,应付几个人没问题。” 温海也很厉害,白小碧记起来,可终究还是不放心,拿眼睛悄悄瞟贺起,低声:“那……怎么办?”天黑得早,夜里很冷,何况下这么大的雨,此刻郑府上除了门房值夜的,其他人都已睡下,既是来借宿的,且不能肯定温海出事,自然不好惊动主人家。 “罢了,我出去找找看,”贺起转脸吩咐小仆,“去点灯,再给爷取个灯笼。” 小仆答应着退去。 见他肯帮忙,白小碧忍不住喜悦,矮身作礼:“多谢贺公子。”本是不好意思麻烦他的,但如今除了这样,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贺起笑道:“你太多礼,我看温兄举止不凡,且善堪舆之术,不知师从何门何派?” 白小碧窘了:“我也不知。” 贺起意外,随即道:“是了,他说路过时救的你,你自然不知道,我看他必不会有事,或者寻不到你自己就回来了,你别慌。” 白小碧点头。 二人在院子里再站了会儿,小仆就提了灯笼回来。贺起接过灯笼与伞,嘱咐小仆:“仔细陪着白姑娘,不可乱跑。”. 原本白小碧也打算出去寻找,然而想到方才的遭遇,恐怕那些人不死心又来,若再被他们抓去反而麻烦,因此她不敢乱跑,只打着个伞在院门处张望几次,仍是迟迟不见温海身影。 小仆打呵欠:“我们爷去找了,白姑娘别急,依我说,这雨大,外头冷得很,不如回房慢慢等吧。” 新衣裳还没做好,身上穿得单薄,且被雨淋湿了些,白小碧此刻全身冰凉,被风一吹,更忍不住发抖,然而她只担心温海安危,哪里肯回房,闻言道:“多谢小哥,你先进去吧,我再看看。” 小仆劝她几句,自回房去。 时已半夜,雨越发大了,始终等不见人,连贺起也没回来,白小碧实在觉得冷,于是往温海房间门槛上坐下,拉紧衣裳。 明明觉得是包袱,却带在身边倍加照顾,温海究竟是什么意思,白小碧怎么也想不通,但如今身边确确实实只剩这一个亲人,而且对她很好,突然连他也消失了,那感觉让她害怕。 他会不会在某天丢下她,独自离去? 灯光从房内透出,非但不觉温暖,反而更衬出夜的孤独与凄清,白小碧望着面前的雨帘发呆,突然觉得不光身上冷,心里也越来越冷。 朦胧中,有人靠近。 感受到正在被人注视,白小碧努力想要睁眼看,谁知那眼皮竟似被糨糊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 轻笑声响过,一双手伸来将她抱起。 “在发热?”语气复杂。 大约刚从雨里来,那怀抱略带冷意,散发着隐隐的檀香味,有种奇怪的压迫感,令人不能也不敢抗拒,正是平日最熟悉的感觉。 他回来了?白小碧大喜,想要开口却没有力气,不自觉攥着他的衣襟,沉沉睡去。 寂静的夜,门被从外面推开,冷风里,一个人不急不缓稳步走进来,满身雨气。 黑衣女吃惊,连忙迎上去解他的衣裳:“少主怎的淋雨。” “急什么,”他微笑着拿开她的手,往椅子上坐下,“如无意外,我想我至少能活一百多岁,其实二三十年足够了。” 黑衣女秀眉微皱,在门口吩咐下人备汤,然后转身道:“少主说什么话,主公会为少主寻到良药的。” 叶夜心含笑点头。 黑衣女压低声音:“那丫头如何?” 叶夜心道:“不算太笨,我们去得还算及时。” 黑衣女担忧:“想不到除了我们和正元会,这么快就有人盯上,今后恐怕有些麻烦。” “是正元会有些麻烦,但念及同道之谊,我们或许能帮上一帮,”叶夜心低头解开衣带,脱了湿衣裳丢开,“对了,海云早起缠着想要宝光阁那串珠子,明日去买回来吧,否则她又要使性子跟我闹。” 黑衣女脸一沉,却不敢发作,忍耐着应下。 叶夜心微笑:“也只你办事叫我放心了。” “替少主分忧乃是分内之事,属下先告退。”黑衣女说完转身就走,刚到门口,就有两个人抬了大桶水进来,待他们安置完毕退下,黑衣女才退出去,掩上门. 迷迷糊糊中,浑身如被炭火烤,热得受不了,顷刻间又如同浸在冰水里,冻得发抖,几经折磨,至鸡鸣时分,白小碧终于觉得舒适了点,安然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低低的谈话声,勉强听得清几个词,似乎是什么“帝星”“客星”之类,其中意思却不甚明白。房间里还有人?意识逐渐恢复,白小碧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浑身如从水里捞出一般,贴身肚兜被汗浸湿,粘乎乎的十分不舒服。 房间迅速安静下来。 白小碧睁开眼,只见温海坐在床前椅子上看着自己。 白衣如雪,襟口半露出浅蓝色的里衣,腰间束着浅蓝色镶银钩的大带,手上是那柄几个月都未曾见他打开过的折扇。 白小碧先前有过一个识字的先生,所以论外表,温海实在和她心中的“师父”形象相去甚远,优雅沉稳,气势有余,倒像个贵族王公,然而范家被叶夜心算计,他明明落败,却仍能泰然处之,输得起赢得起,这份不合年龄的气度委实难得,加上亲眼见识过他的本事,平日又不苟言笑,白小碧不得不心生敬畏,自然而然就当作长辈去对待了。 巧合的“卖身契”之事至今还是个谜,更有种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的错觉…… 这里并不是她的房间,也不是她的床。 白小碧猛然回神,发现身上两道视线仍没移开,顿时一阵发慌,再要闭上眼睛睡显然不妥,当着他的面翻身起床更不妥,于是她只得涨红脸缩在被子里。 温海语气柔和:“醒了。” 白小碧含糊地“恩”了声,同时拿视线扫遍每个角落,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外人,顿时疑惑不已,难道刚才是在做梦? 温海道:“你受了凉。” 会不会耽误他办事?白小碧想起来,忙抬眼看他:“我已经好了,这就可以起床,师父若有事,不用管我的。” 温海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搁下折扇,依旧笑看她:“想说什么。” 白小碧窘了。 温海道:“昨晚的事我听贺兄说了,想是你淋过雨,又在门口等我,所以受了凉。” 白小碧紧张,半晌低声道:“是我不该跑出去。” 温海道:“怎的这么说?” 白小碧迟疑了下,喃喃道:“师父不觉得我是麻烦?” 温海不答反问:“为何要那样?” 白小碧抬眼看他,不解。 温海重复了一次:“为何要那样?” 白小碧明白了些,不答。 温海道:“担心我出事?” 被逼得无奈,白小碧终于开口:“爹爹不在,我只有师父一个了。” 一丝意外之色掠过,温海看了她半晌,略俯下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是这意思,拿我当你爹?” 俊脸近在眼前,挺直的鼻梁依旧透着几分冷酷,气势不减,然而知道他是故意的,白小碧的紧张反倒减去了几分,转为尴尬,不由自主往被子里缩:“师父是师父,爹爹是爹爹,师父这么年轻,怎能……”垂下眼帘,咬了咬唇,终是忍不住笑出来。 温海替她说了后半句:“我这么年轻,怎能当你爹。” 白小碧解释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句话的意思是说,侍奉和孝敬师父要像侍奉孝敬爹爹一样,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不是认师父当爹。” 温海道:“是么,原来你知道的真多。” 这摆明是故意逗自己了,白小碧第一次壮了胆子瞪他。 温海反倒笑了:“想问什么。” 心思被看穿,白小碧不免吃惊,半晌才小心翼翼问:“我的生辰有什么不对吗?” 温海仿佛早已料到她会这么问,轻描淡写:“没什么,一点小事,对你来说不算坏处。”他缓缓直起身:“眼下时机未到,将来我自会告诉你。” 说了等于没说,白小碧不敢多问,暗暗纳罕。 “既将我当成亲人,就要信我,”温海重新将折扇取在手里,站起身,缓步朝门走,“厨房在替你煎药,我去看看,顺便叫他们送水来,你收拾过了再吃饭。” 先前的隔阂无形中消去不少,原来他是真的关心自己,眼见那身影走到门口,白小碧忽然无比轻松,忍不住叫他:“师父。” 温海停住脚步,回身。 白小碧一脸认真:“我信。” 温海看着她片刻,笑了下,走出门. 秋雨绵绵,没有放晴的迹象,往来庄户们脸上都笼罩着一片愁云,白小碧喝了药歇息两日,精神渐长,正巧新衣裳也趁闲缝好,穿上果然不冷了,午后雨住,白小碧想到叶夜心相救之恩,打算进城一趟,本欲与温海说声,哪知他不在房间,于是她与贺起的随身小仆打了个招呼,请他帮忙转告,且现下是白天,山脚田野四处都有人,也不怕什么。 刚到大门口,迎面就见郑公带着沈青从外面进来,心事重重的样子,白小碧忙退至旁边站住。 沈青冲她眨眨眼。 他是在帮郑家吧,看样子郑公已经相信他了,白小碧会意地点头。 倒是郑公停住脚看她:“听说丫头病得重,可好些了?” 白小碧作礼:“多谢伯伯,已好了。” 郑公道:“若一个人无趣,就去后院找我那两个丫头说话。” 白小碧应下,又道:“现下尚未痊愈,带了病气进去不好。” 郑公赞赏地点头,转向沈青叹气:“总是自己作孽,要出事始终要出事,能挽救便好,但凭天意吧。” 这话说得奇怪,白小碧与沈青都有点莫名。 沈青道:“谁人平生无错,镇国公正直不阿,征战立功无数,圣上也十分眷顾,沈青最敬重的就是他老人家,自当尽力而为。” 郑公摇头:“进里面说。” 目送二人进去,白小碧默默出门,头顶阴沉沉的天空,更唤起一种风雨将至的不安心理。叶夜心出手坏范家之事,他与朝廷究竟有没有关系?真的只是因为打抱不平?如今沈青主动帮郑家,他会不会又要插手? 卷二 朝天玉鼎 第28——29章 无名之墓 从未问过叶夜心住在哪里,难道要去那些烟花之地一家家找?白小碧路上还一直在担心,谁知进城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他,或者说,应该是叶夜心找到了她,他站在树荫下朝她微笑,仿佛早就等在那里。 白小碧喜悦,走上前:“正要找叶公子,想不到你在这儿,这么巧。” 叶夜心道:“原本不在这,你要找,就凑巧在了。” 白小碧不明白话中意思,只觉对上那双漆黑温柔的眼睛,心就不由自主跳得快了些,她连忙低头,欲矮身作礼:“那天多亏叶公子……” 叶夜心轻易托住她的双臂:“对我就这般客气?” 白小碧赧然:“叶公子数次相救,我却不能报答……很是过意不去。” 叶夜心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新衣裳很好看。”他往后退了步,仔细打量她,一边拿扇柄轻敲掌心:“想不到我救回来的丫头,不光人长得美,手也这么巧。” 对于容貌与女工方面的夸奖,女孩儿家谁不爱听,白小碧在家时就勤习女工,方才已悄悄和周围的夫人小姐们比过,对自己亲手做的衣裳充满信心,裁剪合体,样式花绣别致,如今得他亲口称赞,更加高兴,带着几分腼腆:“做得不好,叶公子的妹妹必定比我巧多了。” 叶夜心愣了下,摇头:“你比她做得好,她那时只刚学会拿针线。” 白小碧“哦”了声,瞟了眼他的脚,有些恻然,因为自己像他的妹妹,所以他才数次相救,可见他很喜欢他的妹妹,那一定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然而她还没有替哥哥做完鞋就夭折了。 叶夜心哪知道她的心思,拉着她走上旁边一座不起眼的茶楼,坐下:“你那天有意骗他们,可是你师父嘱咐过?” 白小碧道:“师父说不能将生辰告诉别人。” 叶夜心笑道:“现下我知道了,怎么好?” 白小碧低声:“叶公子……会害我么?” 茶上来,叶夜心随手提过壶倒了一杯,送至她面前:“你师父说得对,你的生辰不可泄露,包括那个姓沈的小兄弟。” 心中疑惑已久,白小碧顾不得追究他为何知道沈青,立即问:“为什么不能说,你从我的生辰里算出什么了吗?” 叶夜心道:“没有,你的生辰很古怪矛盾,不能推算。” 白小碧更加紧张:“我的命很不好?” 叶夜心摇头:“很好。” 白小碧“哈”了声:“既然不知道,怎的说好?” 叶夜心道:“看面相,此生你该是大有福德之人,命自然不会差,那些人也看出来了,却不能确认,所以故意抓你去问生辰。” 见他不像是在骗自己,白小碧疑惑:“我有没有福德,与别人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的生辰连你都说古怪,算不出来,他们知道了不也一样没办法吗。” 叶夜心道:“正因为古怪,所以更不能说出去。” 白小碧还是不解。 叶夜心没有多解释:“这件事你须听你师父的话。” 温海的话当然要听的,白小碧答应。 叶夜心道:“我以为你前日就该来找我的,怎的今日才来?” 白小碧脸一红,将那天夜里回去的事讲了遍:“本想早些来谢叶公子,谁知这就耽搁了。” 叶夜心皱眉:“病虽好了,却不该这么早出来吹风,我多等几日也无妨的。” 他早知道自己会来,方才是专程在等?白小碧总算明白这次“巧遇”的内情,看着他执壶缓缓朝杯中斟茶,忍不住一阵发呆。 蓝色外衫,简单不起眼,然而那形容举止,无处不透着贵介公子该有的气质,温润,不失身份,就连倒茶的动作也优雅养眼,令人着迷,白小碧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时是夜里,他装束华贵,披着宽大的雪绒披风,手执折扇,眼底尽是温柔。 这样一个人会喜欢争权斗势么?他若真是吴王的人,会不会像对待范八抬那样对郑家? 白小碧十分敬重郑公,几番迟疑想要问,终究还是怕他寒心,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改为试探:“我看叶公子不像寻常人,肯定出身不凡吧?” 叶夜心含笑抬抬折扇,鼓励她说下去。 白小碧道:“叶公子言语举止很……特别,虽然是天心帮的,可又不像行走江湖的地理先生呢。” 叶夜心道:“和你师父比,哪点不像?” 其实白小碧方才全是凭感觉说的,因见他言行优雅,料着必定出身尊贵,可要和温海比,两个人还真差不多,都和想象中的地理先生有差距,唯一的理由是,寻常地理先生怎会走到一处就搂着一处的花魁? 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件事太过于介意,白小碧暗暗吃惊,垂了眼帘不语。 叶夜心抿了下嘴,没有追问:“这次跑出来,你师父可知道?” 经他一提,白小碧忙抬脸望窗外天色,已有些晚了,想着再不回去温海必定担心,于是起身作别。 叶夜心跟着站起:“我送你。”不待她推辞,他已走到她身边:“让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出城赶路,我却不放心呢。” 刚刚出城不久,头顶真的又开始飘洒细雨,雨丝带来凉意无数,二人并肩朝田庄走。 雪白的折扇展开,替她挡去些雨,遇到泥泞难行的地段,他会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扶着她走,尽管白小碧已努力在拉开距离,二人仍靠得极近,白小碧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好闻的味道从宽大的怀抱中隐隐散发出来,带着无声的诱惑,想起那天获救后在他怀中的情景,白小碧脸上就烫得不得了,无奈她越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情景偏偏越要在脑海里跳出来。 叶夜心显然留意到了,停住脚步拦在她面前,俯下脸凑近:“怎的这一路都红着脸?” 知道他有意逗自己,白小碧慌得抬脸假作看天色,催促:“这雨怕是要下大了,叶公子快些回去吧。” “这么容易害羞的丫头,”叶夜心摇头,低声道,“我有件为难的事,不知你可愿意帮忙?”. 走到郑府门外,正好遇见温海与沈青出来,白小碧忙停住脚步。 温海并不问她去了哪里,吩咐:“我与沈兄弟上山一趟,你先吃饭,不必等我。” 上山?看样子他们要去办事,多半就是在想法子帮郑家,想到前日自己一个人私下跑去看郑太公的坟,最终出了意外,没能如愿探个究竟,白小碧心里又开始发痒,却不好主动提出来,只得答应。 沈青仿佛看出她的心思,笑道:“离吃饭的时候还早呢,不如白姑娘也跟我们去瞧个新鲜吧,上回可不就是偷偷摸摸跑去看,才出了事。” 白小碧暗喜,不敢立即答应,拿眼睛瞟温海。 温海道:“才下了雨,山路难行,带着她恐有不便。” 白小碧失望,垂首。 他忽然又道:“你若走得动便去,不得耽误沈兄弟做事。” 反应过来,白小碧抬起脸。 温海已在前面走了,沈青回身冲她招手:“耽误什么,这次是我央温大哥去帮忙看看,参详一下,又没什么要紧的,快来。” 林木森森,光线昏暗,地上很多湿叶,偶尔有雨从头顶滴下。白小碧不是一次来后山,想到上次的遭遇心有余悸,紧跟在温海身旁寸步不离。石板路直通向郑家太公的坟,确实很好走,然而她很快就明白了温海说的“山路难行”是什么意思,因为刚走到一半,他们就离开了石板大路,改走小道。 山路泥泞,白小碧固然走得吃力,可她已经顾不上后悔,因为此刻心中惊讶绝对比痛苦要多——谁都知道郑家太公的坟在山上,怎的现在横着在山腰转? 转到山腰另一面,她恍惚又明白了些。 难道和当初范老太爷的坟一样,山顶上郑家太公的坟也是空的,其实他的尸骨是埋在了另一块宝地? 她兀自寻思,前面温海与沈青忽然停了下来。 这里是个小小山坳,仿佛整座山到这里缺了个角,然而山坳中却有座高高的坟,不偏不倚恰恰填了这个角,高高的坟头仿佛一根粗壮的柱子,撑起顶上的山岩。 白小碧悄悄问沈青:“这里才是郑太公的坟吧?” 沈青摇头:“不是。” 想不到还是猜错了,白小碧一头雾水:“那这是谁?” 沈青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没有它,这山形就残了,灵穴也不能成其为灵穴。” 白小碧又听不懂了。 沈青转向温海,赞叹:“方向,地头,都毫厘不差,跛足之鼎能变作今日的朝天之鼎,残山变宝地,当初指点的果然是位高人。” 跛足之鼎?多次听到这个词,白小碧已经有了印象,闻言不由再疑惑地瞧瞧那坟,回想当初第一次看见这山的情形,脑海里似有道闪电划过,如醍醐灌顶,“啊呀”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就是那只补上的鼎足!” 玉鼎山,其形若三足圆鼎,而此地正是鼎的一个脚,眼前这座坟所在之处本是个山坳,若没有它,必定会显出山坳之形,远远望上去就缺了块,鼎足有残破,可不就是跛足! 见她明白了,沈青笑道:“此足是不是妙得很?” 白小碧连连点头:“真的很妙!” 沈青又看温海:“这坟收拾得整齐,杂草极少,可见常有人拜祭收拾,该不是座荒坟,但周围一带的庄户都不知道里头埋的是谁,方才我看郑公言语之间似有隐瞒,问了下,果然是他的一个远亲,二十年前来投奔郑家,不幸病故,所以就葬在这里,只因他无儿无女情状可怜,郑家子孙便年年代为祭拜,现下郑公已经答应派人来看守。” 温海道:“挖人祖坟是有损阴德之事,闹起来必定惊动官府,谅他们不会做,何况他若果真要动,这几个人哪里看得住。” 沈青笑道:“话虽如此,还是防备些好,白天他们自然不敢动,就怕晚上,我的主意,不妨多堆石料,浇铁汁封固,叫他们一夜之间奈何不得。” 温海道:“这法子好是好,但镇国公素来正直,如此伤财费事恐他不答应。” 沈青道:“此事无须告知镇国公,已有人自愿出银五千相助。” 温海道:“贺兄?” 沈青道:“正是,我跟贺兄大略提了下,他是沙场上过来的,一向十分敬重镇国公,因此愿意出资,助我们一臂之力。” 温海目光闪烁,微笑颔首:“既如此周全,想必是万无一失了。” 见雨越发大了,三人忙顺原路下山. 入夜檐外雨声不绝,房间亮着灯,门虚掩着,可见里面的人还没睡。白小碧轻轻叩门,得到允许后进去,温海正负手立于窗边,窗前烛光勾勒出他的背影,显得越发高大清冷。 他转过身看她:“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这瞬间,白小碧仿佛看见一道影子以极快的速度在窗外闪过,她不由疑惑地朝窗外张望,又看温海。 温海微露询问之色。 又是眼花?白小碧想到正事,双手捧上怀中之物:“天冷,我这两天闲着无事,见师父还穿着单衣,所以顺便替你做了件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 温海道:“顺便?” 当然不是顺便了,白小碧也觉得不好意思,垂了眼帘看地面。 他缓步踱到她跟前:“这么快就要孝敬我了。” 白小碧尴尬,捧着衣裳不知道该怎么办。 半晌,他总算开口:“还站着做什么。” 白小碧闻言抬起脸,却见他已解去外袍,只穿着里衣,正扬眉示意,白小碧呆了呆,忙展开衣裳替他张罗着穿上。这是件厚实的夹衣,目测的尺寸很合身,再套上雪白的外袍,一点不显臃肿,其实他身材高大,本就不择衣裳。 温海称赞:“手很巧。” 见他满意,白小碧才高兴:“将来外头可以穿大氅,过两天我再给你做两件穿在外头的袍子。” 温海整理衣袖:“以为要过几日才有的,想不到这么快。” 白小碧愣:“你……” “前日买那么多布,做一个人的衣裳绰绰有余,”温海往椅子上坐下,“拿我当爹伺候,天冷了,怎能不给我也做件。” 白小碧真的窘了:“你又不像我爹。” 温海抬抬折扇,示意她坐。 白小碧顺势过去坐在他对面,没话找话说:“我的生辰很特别,师父的生辰也很重要么?” 温海端起茶:“想问什么。” 白小碧凑近,悄声问:“师父是几时生人?” 温海瞟她一眼,喝了口茶又放下:“巳时。” 白小碧微微失望,不死心:“那你……有没有亲生兄弟?” 温海道:“无。” 真的不是了,白小碧泄气。 温海道:“怎的问起这个。” 白小碧怕他怀疑,忙陪笑:“我就是奇怪,从没听师父说过自己的事,所以问一问。” 温海“哦”了声,没有多追究。 要找到引起他兴趣的话题太难,要说的话呢,他似乎早就猜到,白小碧很快就再也找不到话题说,好在夜已深,她便借口回房歇息,起身退出去了。 她刚离开,窗外就跃进一个黑衣人,衣裳半湿,估计是躲在外面淋了点雨:“属下查探过,姓叶,名唤叶夜心,是花魁海云姑娘的客人,身份似乎不简单,他手底有帮高手,属下怕被他们查觉,不敢跟近,因此未能打探到他的底细。” “果然叫叶夜心,”温海笑了笑,摆手,“富商雇保镖是常有的事,不必打听了。” 黑衣人坚持:“但属下以为此人十分可疑……” 温海打断他:“从门井县他就注意上了那丫头,自然可疑,但我们此行都是冲着同一个人罢了,盯着那丫头的眼睛会越来越多,尤其是天心帮与五行门八卦宫的人,殊不知人间帝王之事自古是天意,岂是江湖术士能左右的,不过有痴心妄想的想借他们之力成事而已,他们名为江湖帮派,其实背后都是有主的,正如正元会一样,只看到头来谁押对了。”说到这里,他喃喃道:“区区江湖帮派也妄图插手帝业,这样下去很是个祸患呢。” 黑衣人没注意,点头:“属下早已怀疑范家之事与姓叶的有关,想来这次他也快动手了,京城那边消息说,范相被诛,圣上十分后悔,让天师秘密派了弟子出来调查,如今怕是早已到玉鼎城了,为的就是拿吴王的把柄,若他真是吴王的人,我们正可坐山观虎斗。” 温海看他一眼:“你要失望了,他根本不须亲自动手,何来把柄。” 黑衣人道:“难道他竟要放过镇国公不成?” 温海道:“猛虎不除必留后患,他不动手,自有动手的人。” 黑衣人道:“镇国公抵得半个江山,料吴王也舍不得放过,他如今斩除圣上臂膀,谁都知道是急着想坐那个宝座,属下查到另一件事,他膝下那位小郡王,当年在家时名唤谢天心。” 温海只淡淡道:“我已知晓,你且下去。” 卷二 朝天玉鼎 第30——31章 宫中秘史 秋雨断断续续下了近一个月,终于停住,雨过天晴,阳光就显得格外干净,因为郑家之事,温海没有立即起程,决定多留几日,每日都与沈青上山查看,夜里见郑公密谈,贺起出资买的钢铁物料即将运到,再剩下就是动工封土的事了,晚饭经常只留白小碧一个人在房间吃。白小碧暗暗欢喜,惦记着叶夜心托付的事,几番进城,却都没找到他,玉鼎城太大,富商更多,实难打听,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日正在街上为难,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听说四美院的花魁海云有些姿色。” “原是想请大哥上她那儿吃酒,可她最近接了个姓叶的小白脸,不见客。” “见一面也不成?” “姓叶的天天歇在她那,她们那行的规矩,过些时候再请大哥去吧。” 两人抱怨着远去。 听二人谈话的内容,四美院自然也是金香楼之类的“不正经”的地方,白小碧皱眉,直觉告诉她,这二人口中那个“姓叶的小白脸”一定是他,眼见天已黄昏,于是匆匆打听四美院的位置,想着尽快将结果告诉他就走。 玉鼎城的繁华不是小小门井县能比,四美院比金香楼大多了,漂亮又气派,天色既晚,门外灯笼挂起,人进人出十分热闹。 一个清白姑娘家怎能进这种地方!白小碧终究没有勇气,待要找人进去叫他,又难以开口,正在发愁,忽然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哗,夹杂着熟悉的怒骂声:“又是你小子,不认得爷了么!” 白小碧转脸,只见一个人跌跌撞撞跑来,不留神被四美院门前台阶绊住,踉跄着摔倒在地下,定睛一看,原来是当初招惹贺起的那位何公子,白小碧当下便猜着了几分,暗暗好笑。 果然,一道熟悉的身影紧跟着追来,雄伟的身材,面容却秀丽妩媚如女子,正是贺起。原来他二人不知怎的又在街头撞上了,偏那何公子本性不改,因在他手上吃过大亏,又不敢闯进郑府拿人,未免记恨,叫了许多人来想要出气,哪知贺起是习过武的,怎会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被他激得性起,三两脚就放倒一片,越想越窝火,索性追着又要揍他,小仆怕出事,死命抱着劝。 白小碧灵机一动,忙跑上去:“贺公子?” 小仆见了她大喜:“白姑娘来得正好,快劝劝我们小爷吧。” 白小碧闻言,忙半真半假地帮着他拉贺起:“贺公子,仔细出人命!”话虽这么说,暗里却朝着地上何开眨眼。 这何开上次被贺起揍得躺了足足三天,如今看情形又要受苦,正在害怕,忽然见旁边的女子朝自己眨眼示意,他也不笨,立即领悟,翻身就溜进四美院:“妈妈且拦着他!” 此刻若搬出郑公,贺起必定不会再闹,然而白小碧却故意绝口不提,低声劝:“他既躲进去,贺公子就算了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贺起当然不会因为区区妓院就让步,何况这里对男人来说并不陌生,他顿时美目圆睁,冷笑:“小兔崽子,今日你就是躲女人床上,爷也能把你拎出来!”说完拉开小仆与白小碧,一撩衣袍就大步走进去,见他浑身透着杀气,竟无人敢上来拦阻。 小仆急得满头大汗,冲上去:“爷!” 白小碧自然也跟着跑进去:“贺公子!” 一般情况下,良家姑娘进妓院当然是不行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就合理了,那妈妈本就被贺起吓个半死,见她与贺起是一路,自然不敢阻拦。其实白小碧这么做,一来是想光明正大借机进去找叶夜心,二来也是有意想教训那姓何的,贺起性子虽然火爆,却不是没有分寸的人,顶多狠揍那姓何的一顿罢了,何况纵然是妓院,也该有后门,他不过一时起火才闯进去,后果多半是扑空,找不到人自然就算了. 花魁姑娘的房间并不难找,白小碧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了。 房门紧闭着,里面传出女人的喘息声与呻吟声,似哭似笑,竟听得人心神荡漾。 那是海云姑娘吗,又哭又笑出什么事了?白小碧莫名,转脸想要询问,却见指引她的两个姑娘都在低头笑。 白小碧忽然莫名升起恶心之感,忍不住道:“叶公子不在吗?” “怎的不在,里面可不就是,”两个姑娘抿着嘴,看着她手上的东西,“你来得不巧,他们都……睡了。” 明明没有睡啊,他在里面,那他们在做什么?白小碧虽懵懂,到底也明白过来,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慌忙将手中之物藏起,涨红了脸就走。 那两个姑娘在身后笑:“姑娘明日再来吧。” 白小碧顾不得答应,埋头跑到门口,老鸨就迎上来诉苦:“姑娘怎的还在!方才那位公子到处找你,吓走了多少客人,可饶了老身吧!“ 原来贺起果然没找到何公子,寻她也不见,就带着小仆先走了。 经过这一番耽搁,天已将黑,城门快关闭,白小碧心急如焚,又怕温海担心询问,慌忙朝城外赶. 走出城门天已黑了,幸好白小碧寻了枝火把,秋夜冷清,路上几无行人,白小碧这辈子很少单独走夜路,且又怕像上次那样遭遇劫持,或是遇上登徒子,虫鸣草叶,风过树梢,稍微有点动静都会令她吓出冷汗,脚下走得飞快,只对今日的行为后悔万分。 大约是太过警觉,旁边树林有光芒闪动,她竟看清了,下意识惊叫躲避。 一道黑影与她擦身而过。 白小碧失色,后退,紧盯着他手中的剑:“你是谁!” 那人身材瘦瘦,三十来岁,小眼睛精光四射,他也不急着取白小碧性命,只上下打量她,目光更加亮起来:“好模样,杀了可惜,不如先与我受用一阵。”边说边上来拉她。 最怕的事情发生,白小碧心一横,丢开右手上的东西,拔下银簪:“你别过来!” 话音方落,身后就有只手伸来,银簪竟凭空消失。 “小丫头又这样。”耳畔有人责备。 白小碧反应过来,先是喜,后是呆,想到今日之事心里终究不是滋味,别过脸不说话。 “簪子不是这么用的,”叶夜心微笑叹气,将银簪送回她头上,转向那人,“谁派你来的?” 这也正是白小碧想问的话,她立即抬脸看。 出手间不像是纯粹的武功,那人察觉不对,惊疑:“好高明的手法,倒有些像天心帮的‘移星换月’。” 叶夜心道:“好眼力,不知阁下又是哪门哪派?” 那人没有答应,身形一闪便不见。 想跑?扣住折扇的手一紧,又迅速放松,他含笑看着白小碧解释:“方才她们说你找我。”说话间折扇迅速朝下一切,那是个常见的手势,阴暗处几条人影随之掠起,朝那方向追去。 火光映照下,温柔的俊脸多了几分黑暗的气息,幽幽的桂花香从他怀中散发出来,而这样的香,男人通常是不会用的。 他怎会沾上女人的香气?白小碧回想起先前他搂着那些姑娘的亲密情形,忽觉胃里一阵不适,连忙退开几步:“没有,只是想着跟叶公子说声,我师父并不是辰时生人,恐怕也不是你那朋友的哥哥。” “跑来找我,就是想跟我说这个?”叶夜心看着她,“性子这么烈,动不动就想死,下回不许这样。” 再温柔关切的话,白小碧此刻也听不进去,转身要走:“我没事,想不到会耽搁这么晚,师父要担心的,我先回去了。” 叶夜心拉住她:“我送你。” 白小碧下意识大力甩开那手,退得远远的。 叶夜心看着她皱眉:“怎么了。” 白小碧手足无措,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就是看见他就没来由地反感,不喜欢他的触碰:“我……”索性垂首站着不说话。 留意到地上的东西,那是先前她慌乱之际丢下的,叶夜心似明白了什么,走过去捡起来,微笑:“给我做的?” 那是一双精致的鞋。 白小碧有点慌,忙抬脸抢道:“叶公子数次相救,我却没能报答,很是过意不去,这是前日给师父做衣裳时顺带的,却做得不好,叶公子看能穿便穿,不能就扔了吧。” 叶夜心走到她跟前:“这么精致的鞋怎舍得扔,我很喜欢。” 这句夸奖若放在往常,白小碧必定高兴万分,然而此刻她只觉得格外刺耳。 叶夜心拉她的手,“走,我送你……” 白小碧躲开。 叶夜心总算留意到她的异常:“你……” 白小碧别过脸:“没有,我只是很讨厌桂花香。” 叶夜心噎了片刻,很快恢复温柔的微笑:“下回我会换身干净的衣裳再来找你。”他果然退得远了些:“走吧,再不回去,你师父要担心了。” 看他这样委屈迁就,白小碧反觉得自己很无理了,可是这内疚很快就变作警觉——当初张公子另娶,乃是因为父母之命,不能说毫无情义,至少现在一定还记得自己;而他曾经那么迁就宠溺香香,如今几个月工夫,就照样和海云姑娘亲密,风情云淡得似乎以前金香楼的一切都从不曾发生过,甚至令人怀疑他还记不记得香香。 白小碧低头就走,她本不懂这些,但直觉告诉她,眼前人一定比张公子无情,跟他多牵扯不是好事。 这一路上都是沉默,他大约察觉到她的反感与疏远,没有再主动说过一句话。 终于,白小碧停住脚步,望着前面庄上点点灯火,勉强笑道:“我到了,叶公子回去吧,方才多谢你。” 叶夜心点头:“仔细些,我看着你走。” 话中那些关切让白小碧既后悔又内疚,更多是心烦,她举着火把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叶公子知道吴王爷么?” 大约是距离远,他的脸在火光中有些模糊:“知道,怎的问这个?” 白小碧紧张,半晌道:“你……会和他有关系吗?” 他答得干脆:“没有。” 若有,那就是与温海他们为敌了,白小碧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那样的结果,闻言心里略轻松了点,含糊着说了句“没什么”,便举着火把进庄去了。 目送她消失,叶夜心转身,黑衣女已经举着火把站在身后:“那人是正元会的。” 叶夜心惊讶:“正元会怎对她下手?” 黑衣女似答非所问:“听说他们会长有个女儿。” 叶夜心很快明白,笑道:“女人醋吃得太多,大事就糊涂,那位会长迟早要被自己的宝贝女儿气死。” 黑衣女看着他手中鞋:“天底下没有不吃醋的女人,这丫头好象真的看上少主了,在吃醋呢。” 叶夜心笑了声,没说什么。 黑衣女道:“这样也好,正可为我们所用,想不到会是这丫头,幸亏那日松长老看她在街上找少主,留意到了。” 叶夜心道:“松长老眼力不错。” 黑衣女疑惑:“姓温的没再派人跟踪她。” 叶夜心不看她了,缓步往回走:“他不必。” 黑衣女道:“少主怎怀疑起他来?依属下看,不可能是他,他们必定也在找那人。” “多问一问总没错,这丫头好福德,那辰时生人算来是时候找上她了,”叶夜心忽然转了话题,“你可记得先皇的敬妃。” 黑衣女仔细想了想:“敬妃本是个民间女子,先皇出行遇上,将她带回宫,可惜没有哪个男人会守着一个女人,何况是皇帝,后宫三千,她也难逃失宠的下场,那时她已怀孕,心知自己母子必定难逃皇后毒手,求于先皇,却反遭先皇训斥,九王爷出生,先皇赐名谢天海,敬妃却在生产时心力交瘁而死,当时皇后怀着十王爷,只比敬妃迟分娩一日,敬妃一死,宫里更无人护着九王爷,三个月后先皇出征,辰玉宫忽然失火,九王爷葬身火里,人人都怀疑是皇后暗中指使,却不敢作声。” 叶夜心道:“谁也不能肯定九王爷已死。” 黑衣女道:“就算没死,落到皇后手上还能活命么。” 叶夜心道:“也有传言说他流落民间。” 黑衣女意识到问题:“果真如此,或许他也得了一些江湖帮派支持,我们不可不提防,少主可与主公提过此事?” 叶夜心道:“他叫我不要追查。” 黑衣女松了口气:“主公素来谨慎,既说过不必再追查,想来对九王爷已死极有把握,或许他老人家知道内情,少主何必担忧。” 叶夜心道:“左右无事,问问罢了。”. 白小碧回到郑府院子,正遇上贺起与小仆出来,原来贺起当时寻不见她,以为她自己先走了,哪知回来不见人,这才又要去找,如今见她自己回来,主仆都松了口气,白小碧推说买东西耽搁,打听之下,才知道温海与沈青出去办事未归,于是谢过二人,自回房间吃饭。 晚上温海回来,白小碧觉得遇刺之事不能隐瞒,便一一说与了他,有意瞒去叶夜心相救一段,只说是被人瞧见,刺客吓跑了。 温海静静听她说完,竟没多问,只训了几句天黑不该乱跑之类的话。 白小碧试探:“师父有没有什么仇家?” 温海淡淡道:“江湖中人难免有仇家,不早了,你且回房歇息,明日再说。” 这回的刺客不像是冲着自己的生辰来的,白小碧心里还有许多疑问,可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愿再追查,只得退出来,回房自去寻思。 她刚出门,黑衣人果然又出现。 温海道:“去查查。” 黑衣人没有离去,反而上前两步,低声道:“听说傅小姐跑出来了,会不会是……” 温海皱眉:“果然是她,尽快告知会主。” 黑衣人嗤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主人不过暂且借借他们正元会,他们还真以为凭着一帮江湖术士就能……”发觉失言,他忙改口:“属下已送了信出去。” 温海没有追究,片刻轻笑道:“刺客被人看见吓跑了。”这谎说得也太不高明。 黑衣人道:“她有事瞒着主人,只怕那姓叶的会出手,主人是不是防备着些。” “不妨,”温海挥手,目中犹有浅笑,“果然没找错人呢,富贵未到身边就有了侍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还能出什么事。”. 数日下来,秘密筹划的事得以落实,简易的作坊与熔炉建好,炭木齐备,坟外围都已用了石料加固,那批铁也随之运到,郑公趁夜让人搬入山上作坊内,沈青温海贺起三人检视过,确定没有问题,便定下明日夜里动工,在此期间,除了作坊外加派郑公从衙门借来的守卫,三人也会轮流前来监督进度,以防出意外,当然这一切外人皆不知情。 郑公设宴,众人难免都客气一番。 饮毕,郑公放下酒杯,叹气:“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听凭天意罢,当年地理先生指点,那里需要葬入一名外姓人补足残鼎,适逢亲戚病故,家兄依地理先生所言,方有今日,然取巧得来的富贵安能长久?家兄早已料到今日,于这些事上也看得开,若天不助我郑家,亦无怨。” 眼见事情将成,孰料他竟出此不吉之语,沈青忍不住皱了下眉:“总是镇国公命中大贵,否则取巧也是成不了的。何况还有句话叫‘事在人为’,我们只需以铁汁加固,外面照原样覆土,旁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任他再大的本领也难在一夜之间动手脚,郑公平日里只需多派人去察看便好了。” 贺起亦道:“明晚我与沈兄弟亲自监工,何需忧烦。” 郑公摇头:“罪孽……”停住。 贺起察觉到他的异常,立即问:“郑公何出此言,莫非此事另有内情?” 郑公默然半晌,道:“家兄平生征战沙场,杀人无数,就怕老天不肯饶恕我们郑家这场罪孽。” 贺起大笑:“行军作战哪有不死人的,照这么说,贺某刀下杀的人也不少,可是罪孽深重。” 沈青笑问:“贺大哥武艺超群,不知在营中任何职?” 贺起摆手:“微不足道的小官,没什么好提的,喝酒,喝酒。” 知道他不愿说,郑公忙拿话岔开:“沈小公子年纪轻轻便精通堪舆之术,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沈青笑道:“郑公再夸我,我必定连菜也吃不下了,倒是贵府那位亲戚,我想着他虽无名,却死得其所,成就镇国公平生大志,建功立业,也算于国有功,于贵府有恩,不如借此机会替他立块碑,郑公的意思如何?” 郑公愣了下,缓缓摇头:“老了,总记不得往常的事,这位亲戚是外姓,与我们家原本走得远,是无依无靠才投奔来的,家兄认得,老夫与他却不甚熟,只记得他姓吕,名字竟不知晓。” 众人陪着叹息一场,吃毕便各自散去。 出门贺起先走,沈青与温海落在后面。 沈青低声:“温大哥怎么看?” 温海道:“似有隐瞒。” “果然大哥也看出来了,”沈青想了片刻,道,“不论隐瞒了什么,此地都不能不保,且不理它,待此事完后再说。”. 今晚山上就要动工,男人都忙正事去了,白小碧最近没事就进城帮忙买日常所需,当然都是白天,并且多与郑家丫鬟们一起去,这日傍晚,她与两个丫鬟正打算出城回府,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叫唤,回身一看,原来是贺起的随身小仆。 白小碧四下瞧瞧,笑问:“怎的一个人,你们爷呢?” “爷正与一位朋友在喝酒,因嫌他们家的酒不好,要小的出来买,”小仆拿下巴指指怀中那坛酒,“我们爷才说起你呢,可巧就遇上了。” 白小碧真奇怪了:“说我?” 小仆笑嘻嘻:“我们爷正想找你,姑娘快跟我去吧。” 白小碧为难:“这……不好吧,贺公子不是在陪朋友喝酒么,我们也要回去了……” 小仆道:“爷今晚也要回去办事呢,姑娘先与我去看看吧,吃过饭和我们一起回去得了,我们爷说,这个朋友可以帮你的大忙。” 帮大忙?自己有什么事需要他帮的?白小碧越发听不懂了,犹豫片刻,转身与两名丫鬟招呼过,便跟着小仆走了。 转过两条街,有座高档的酒家,生意兴隆,楼下已经坐满客人,小仆领着她上楼,走进一个房间。 房间不算宽敞,光线很好,里头靠窗的桌子上摆着丰盛的酒菜,桌旁二人相谈甚欢,其中一个玄衣墨带,正是贺起。 见有人进来,二人同时转脸。 对上那两道温柔的目光,白小碧意外,一时手足无措,开始后悔来这里了。 卷二 朝天玉鼎 第32章 隐藏的秘密 小仆过去放下酒坛,笑道:“爷还说白姑娘,可巧小的就遇见了。” 贺起示意她坐,介绍:“这是我新结识的一位好兄弟,姓叶。”接着又笑看对面那人:“这就是我说的白姑娘了。” 对面那人颔首,微笑依旧生动。 白小碧万万想不到客人会是他,因怕被贺起主仆看出端倪,传到温海耳朵里,只得装作不认识的模样,硬着头皮上前作礼,眼睛只看地面:“叶公子。” “这么客气。”寻常的客套话,却透着一丝淡淡的失望。 白小碧默不作声。 贺起吩咐小仆倒完酒,转脸道:“坐吧坐吧,不必拘礼。” 白小碧哪里肯坐:“贺公子既有客,我还是先回去了。” 贺起轻哼道:“心眼不少,连爷的主意也敢打,怎么,不想找人了?” 白小碧不解地看他。 贺起道:“那日爷正想教训姓何的小子,所以顺带帮你一回,但四美院那种地方是你去得的么,若非爷放了话,不出事才怪。” 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白小碧惊讶又尴尬,涨红了脸。 贺起道:“看你平日行事谨慎,想是有不得已之处,我猜你必定在找什么人,现下正好,这位叶兄认得四美院的人,你要找谁,不妨说个名字相貌,叫他替你找,今后再不可一个人进那种地方,叫温兄知道骂你。” 他原是一番好意,白小碧却越发窘了,悄悄瞟旁边的叶夜心,只见他正抿了嘴看着自己,顿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贺起是直爽人,当她不好意思:“怕什么,你既不想让温兄知道,我不说就是。” 白小碧支吾:“我那日已找过了,里头并没有。” 贺起盯着她:“果真?” 白小碧只想快些离开,索性抬脸迎上他的目光:“恍惚看见有几分相似,谁知进去瞧,竟不是,多谢贺公子好意,我先回去了。” “慢着,”贺起叫住她,“天这么晚,若出事,我难与温兄交待,你先留下来随便吃些,再喝几杯与我一道回去。” 脱身不得,白小碧没办法,过去坐下,男女同桌吃饭本不合规矩,但贺起二人并不介意,很快小仆就吩咐伙计多加了副碗筷。 贺起与叶夜心边喝边聊,议论的无非是当今朝廷江湖大事,白小碧这才留意到,二人面前没有酒杯,竟是用的大碗,原来贺起平日过的是营里生活,生性豪迈,嫌小杯不能尽兴,叶夜心也不推辞,亦用大碗陪饮,正投了他的脾气。 看他一碗接一碗地喝,全不顾及身份,优雅公子的模样荡然无存,偏生还半点不觉粗鲁,白小碧实在忍不住低头一笑,暗暗疑惑,他们两个怎么会认识的? 再抬眼,正好对上那双眼睛,里头尽是了然的笑意,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白小碧迅速移开视线。 半坛酒下肚,贺起微醺,叹息:“能臣良将又如何,就算是镇国公他老人家,出生入死,到头来还遭猜忌……”意识到失言,他适时闭了嘴,端起酒饮干。 叶夜心示意小仆退开,提起酒坛,替他斟满酒:“贺兄何出此言,世上之事难说得很,英雄何愁无用武之地。” 贺起连道“说得好”,再喝两杯忽然起身:“失陪下。”说完就朝门外走,旁边的小仆也跟着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他缓缓搁了酒碗,轻微的响声似乎撞在白小碧心上。再次单独与他相处,感受到那两道温柔的目光,白小碧越发慌起来,竟生出逃离的意思,匆匆站起身:“我也去看看……” 手被他按住。 如同烫着一般,白小碧下意识飞快缩回手,站得远远的。 他叹了口气:“贺兄是去方便,你也要去么?” 方便?白小碧大为尴尬,不知道该走,还是该坐回去。 眨眼间,他已站在了面前,手中折扇抬起她的下巴:“小丫头又在闹什么脾气,今日我并没用桂花香。” 一来是烦躁,二来是怕被贺起看见,白小碧急得后退:“叶公子……自重。” 他面不改色逼近:“怎的记起这话?” 身后便是墙,白小碧退无可退,顿时涨红了脸,若真要说“自重”,早在以前就该拒绝他了,如今手也拉过抱也抱过,突然说这个,难怪他觉得好笑。 双手撑住她两侧的墙,他低头看着她:“小丫头,你在生我的气?” 淡淡的酒香传来,并不令人反感,只不过这姿势太过暧昧也太过放肆,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一点也不温柔,霸道得很,白小碧被圈在臂间,后背紧贴墙壁,尽量离他远些,委屈得几乎哭出来,然而想到在他跟前哭一定又惹笑话,忙又把眼泪生生逼回去,怒目瞪着他,不肯示弱。 看着她愤怒的模样,他反倒笑了,声音软柔下来:“我哪里不对,惹你生气,你说出来,我都依你好不好?” 白小碧原打算下一刻就大骂他一通的,谁知他会突然这么说,顿时也找不到理由发脾气了——他究竟哪点惹自己生气,事实上还真的不清楚,非亲非故,能限制对方的行为么。 “不说也罢,”他直了身,重新拉起她的手,“可是你这么无缘无故发脾气,又不理我,我岂非冤枉?” 这回白小碧没有抗拒,任他拉到桌边坐下。 他夹了块肉放入她碗内,搁下筷子:“生气可以,却不能总不理我,更不能不吃东西。” 白小碧闷得慌,终于低声问:“你不打算回去找香香姑娘了吗?” 他愕然,失笑:“这很重要?” 白小碧红着脸:“你不是很喜欢她吗,现在又喜欢海云姑娘,好象……太无情了。” 他看着她点头:“你是因为这个生气?” 白小碧咬唇。 他忍俊不禁:“她们既是青楼出身,客人自然不只我一个,她们喜欢的是客人的银子,男人找她们也只是无事消遣罢了。” 白小碧不能理解。 他指指酒坛:“就像喝酒,我可以随便找个不讨厌的人陪着,跟贺兄,跟别人,那不叫喜欢。”再次用折扇抬起她的脸:“小丫头还没嫁人,倒会胡思乱想。” 白小碧赶紧挣开脸,怒视他:“别拿我当那些姑娘取笑!” 他摇头:“我从没拿你当她们。” 漆黑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调侃之色,他说得极其认真,白小碧虽然很窘,心头却莫名高兴了,想到先前街上那两人说的“去海云那里吃酒”,于是点头:“是了,那里面可以喝酒。” 他笑而不语。 意识到不应当过分关注这些事情,白小碧闭了嘴,垂眸看面前的碟子,可巧正在此时,贺起与小仆走进来。 叶夜心道:“贺兄去这么久,莫是在想法子躲酒?” 贺起拎过剩的半坛酒看了看,大笑:“好酒量!我服输就是。”说完将桌上两只碗倒满,端起自己那碗一饮而尽:“今晚兄弟还有些事要办,不得喝醉,待事情办完,将来再与叶兄一醉。” 叶夜心也不勉强,四人下楼在门口道别,白小碧自跟着贺起主仆出城回郑府. 深夜,山坳中火光亮起,工匠们在作坊里外忙碌,外围除了有从衙门调来的数名带刀衙役,还多出了十来个黑衣人,却是沈青不知从哪儿雇来的保镖。头一天动工的日子尤其重要,计划是沈青与贺起亲自带人连夜监守,温海入夜赶来查看,白小碧早有心见识,便也缠着跟了来。 山风呼呼作响,这里却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鼓风炉中是通红的炭,工匠们站在旁边热得流汗,夜寒全被驱散。 先溶了铁,再以铁汁浇灌,寻常手段是拿这坟没办法了,白小碧看得兴奋,脸通红,转脸却见郑公站在旁边望着那坟,面色黯然,她不由奇怪,过去安慰:“事情都快好了,伯伯还在担心什么?” 郑公回神,摇头:“只是想起了这位亲戚,有些感伤罢了。” 贺起也留意到了:“郑公莫非是有难言之隐?” 火光里,郑公面色微白,勉强笑道:“过去许多年,不提也罢。” 贺起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边沈青叫:“可以动工……” 话未说完,忽然山下嘈杂声起,远远地亮起火光,众人正在惊疑,很快就有个庄户飞快跑来,气喘吁吁道:“郑公快些回去吧,府上失火了!” 郑公慌得:“可伤了人?” 那庄户答:“人倒是都平安,大伙儿正在救呢。” 郑公松了口气,急忙辞了众人就走。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挑这个时候,这场火显然来得不那么简单,沈青犹在迟疑,温海道:“我去看看。” 白小碧忍不住:“师父当心。” 温海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快步朝山下走了。 卷二 朝天玉鼎 第33章 墓中尸骨 那幕后之人选择此刻动手,分明是知道众人的计划,故意前来阻止破坏,事不宜迟,沈青与贺起简单商量了下,吩咐工匠们尽快动工,白小碧见他们神色凝重,自觉地闭了嘴不去打扰,只远远站在一旁观看。 忽听身后一名衙役道:“怎的就动工了,爷呢?” 另一衙役打断他:“等着吧。” 二人说话声压得很低,白小碧却听见了,看着两人一阵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过了好半晌才发现问题所在:这两名衙役口音和温海十分相近,说的都是正宗官话,可他们不是郑公特地从城里府衙借调来的么,照理说,平日聊天应该多用本地话才对,又不是出外公干,怎的带着京城口音? 越想越纳闷,她索性走过去拉贺起:“贺公子,这些官差大哥好象认识你?” 贺起正忙着指点工匠们,闻言看她一眼:“他们都是我拿了郑公书信,去府衙调来的。” 怪不得他们会称呼“爷”,白小碧暗骂自己多管闲事,陪笑两句,转身打算去看工匠们作活,哪知刚走到炉边就闻得一股火药味,还未反应过来,耳畔忽然响起鞭炮般的爆裂声,紧接着眼前蒙蒙一片,烟雾弥散开,对面不见人。 工匠们哪里见过这场面,叫嚷着乱起来。 知道出事,白小碧连忙拿衣袖捂着鼻子,冲出烟雾朝沈青身边挪。 沈青轻撩衣摆,上前厉声喝道:“都给我站着别动!” 语气透着几许阴狠,年轻秀美的脸上此刻竟是一片冰寒之色,眉梢那粒红痣鲜艳如血,衬得两道目光更加阴沉,白小碧看得心惊,不由自主又朝贺起那边挪。 工匠们果然不敢动了。 贺起上前:“追!” 沈青拉住他:“仔细调虎离山之计,不如贺兄与差大哥们留在这儿,我带他们去看看。”说完纵身掠走,那些黑衣保镖紧跟着跃起,尾随而去,但见数条人影起落,眨眼间就消失在山林间。 工匠们回神,都望着贺起等他拿主意。 一名衙役上前:“爷,是不是动手?” 贺起没有回答,缓步踱至那座坟前。 山风从外面吹过,周围寂静得很,火光映照下,由于刚刚经过土石加固,那坟显得很新,坟头撑起上面的大片石崖,看着本不是很高,却能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气势。 怎么还不趁机动工?白小碧忍不住低声提醒:“贺公子,是不是……” 贺起忽然打断她:“给我挖!” 一声令下,工匠们都十分莫名,那些衙役却似早有准备,取了工具围上前开始挖坟。 不是要浇铁汁加固么,怎的反倒挖起坟来!白小碧察觉事情不对劲,大惊:“贺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贺起不理会,紧盯着那坟,美丽的脸上依稀透出杀气。 眼见众人七手八脚,加固的大石块很块被撬开,白小碧上前想要阻止,那些衙役们哪里肯听她的话,她这才明白过来,心里阵阵发冷,这些哪里是什么衙役,分明就是他的人假扮的,方才那些人故意引开沈青,很可能就是他设计的,今日之事根本就是他的计划! 贺起嫌慢,转身怒视工匠们:“还不动手?” 与先前得知的计划相去太远,工匠们虽然知道不对,但他们到底都是些百姓,本来就胆小怕事,如今见他这么凶恶,哪里敢违抗,纷纷硬着头皮上前帮忙。 他究竟想做什么!白小碧心知此刻的他已经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再不敢上前拦阻,暗暗着急,此样才能通知温海他们?正巧众人都只顾挖坟,也无人理会她,于是她试着悄悄退了几步,见贺起似无反应,便继续后退。 贺起道:“想去报信么。” 白小碧吓得站住。 贺起不看她,淡淡道:“想去,那就快些去吧。” 白小碧只当他是故意试探,哪里敢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贺起随手取过支火把丢给她:“最好将郑家人全都叫来。” 见他不像故意说假话,白小碧迟疑片刻,果然拾起火把,转身朝山下跑. 待温海与郑公赶到山上时,场面正紧张万分,沈青已回来,正带着黑衣保镖们与贺起对峙,二人俱是面色莫辨,旁边那坟已挖开了,露出棺材。 见郑公来,二人同时转脸。 郑公呆了呆,看贺起:“这位亲戚于我郑家有恩,贺公子与他无怨无仇,为何擅自破坟坏他清静?” “清静?”贺起挥手令衙役们退开,“依我看,被人所害,埋骨他乡,不得归故里,何来清静?” 郑公变色:“你……究竟是谁?” 贺起不答反问:“贺某说的对也不对?” 郑公沉默。 难道里面的亲戚是被害死的?白小碧正在诧异,旁边温海忽然道:“当朝神武将军吕复,数十年来跟着镇国公南征北战,平息叛乱,乃是镇国公的左膀右臂,更是当朝功臣,圣上曾亲口戏称‘玉面将军’的。”说到这里,他看着贺起微微一笑:“早闻令尊大名,如今正值壮年,定然威风更盛,吕兄气度不凡武艺超群,深具将门之风,我等早该认出来的。” “好眼力,”贺起点头,“敢问郑公,我吕乾可开得这棺材?” 郑公白着脸半日,终于缓缓点头:“都退下吧。” 沈青道:“此事干系重大,郑公……” 郑公打断他:“二十八年了,迟早会有今日,吕公子来得正好。”又转向众工匠:“今晚暂不能开工,有劳诸位乡亲辛苦一场,先回去,工钱明日来领就是。” 工匠们先前听到神武将军的名头,已经吓得面色发白,谁肯卷进这些大人物的麻烦里,闻言都如获大赦,匆匆收工下山了。 事已至此,挽救不及,再坚持也没什么必要,沈青挥手让众保镖退开. 埋在地下二十几年,奇怪的是,棺木居然没有朽烂,里面装着一副男人的骨架,略比寻常人大些,可见他活着的时候生得很高大魁梧,而且那身袍带靴完好无损,腰间还坠着枚晶莹的玉佩,白小碧本来是害怕的,可又忍不住好奇,偷偷拿眼睛看,只见那佩正面朝上,刻有一“吕”字。 吕乾取出玉佩放在棺材盖上:“从不曾听过郑家还有门姓吕的远亲,倒是此佩,我竟眼熟得很。”他一边说,一边探手入怀,取出另一块玉佩:“我们吕家也有两块祖传的玉佩,天下仅此一对,先祖父与祖母各执其一,二十八年前,祖父外出访友不知所踪,留下祖母与年仅十四的家父艰难度日,所幸当时一位姓郑的右将军是祖父的挚友,慷慨相助,只因他与祖父情同手足,祖母深信不疑,令家父追随其左右,建功立业,如今他已功成名就,位居镇国公。” 众人皆无言。 吕乾将玉佩放到先前那佩旁边:“当日祖父失踪,随身之佩跟着失落,这一块乃是先祖母之物,她老人家保存多年,临终时吩咐家父务必寻到祖父尸骨,与之合葬。” 两块佩形状色泽皆无差别。 “还留了书,”吕乾自棺材中挑出卷帛书,展开念道,“自负武艺,一心尽忠报国,孰料上不仁,空怀抱负,今害兄性命,实不得已,惟他日九泉之下,再与兄请罪。” 白小碧骇然。 手刃挚友,本是无耻之徒才做得出来的事,而今凶手竟是名满天下的镇国公,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帛书上那句“上不仁”,足以给郑家带来大祸。 吕乾以帛书示众人,冷笑:“有凭有据,还有什么说的?” 沈青看着那帛书,叹气:“此事既已多年无人知晓,吕大哥又从何得知?” 吕乾沉默片刻,道:“几个月前,家父接到封神秘的信,信上说了此事,家父素来敬重镇国公,本是不信的,无奈念及祖母临终所托,这才派我来查探。” 沈青苦笑:“吕大哥明知是被人利用。” 吕乾道:“不论如何,身为吕家子孙,岂能任祖父尸骨流落他乡。” 沈青道:“镇国公一时糊涂做下错事,但始终于国有功,他老人家现是朝中重臣,这一出事……” 吕乾打断他:“我十岁时曾得镇国公亲授武艺,也不愿当真,但如今事实俱在,莫非身为重臣,为了功名抱负便能手刃挚友?” 众人默然。 纵然贵为镇国公,也不能为他做下的错事开脱,父仇不共戴天,谁能轻易忍得下?定要劝神武将军置父仇不顾,未免无理,更重要的是,眼前事情已经发生,补救不及,这场变故的幕后策划者已经达到了目的。 “天意,”郑公摇头,“家兄征战多年,终不得志,三十七岁上更受奸人诬陷,险遭大难,告假回乡来,恰逢一位地理先生路过,指点说只需一外姓相助便能奏功,否则此劫难逃,但若平白无故找周围人家,岂不令人生疑,何况丧事也不是日日都有,一时间竟找不到外姓办丧事的,直到两个月后,家兄偶然出门,忽遇旧友吕光,便邀他至家中。” 之后的事就算不说,众人也已经猜到,他兄弟两个必定将吕光害了,掩埋于此,谎称是远亲。 “此事是我出的主意,”郑公看着那棺材,缓缓道,“被我劝得几次,家兄也不阻拦了,今日之事,是我罪有应得,如今郑家满门性命都在吕公子手上,吕公子尽管将此书带回去,吕将军如何处置,郑家但凭发落。” “说的好,”吕乾转身,吩咐那些假衙役,“准备起程。” 棺材连带泥土很快被运走,想是车已等在山下了。 白小碧忽然上前两步:“吕公子,那个给你家写信的神秘人物……你可认得?” 吕乾摇头:“并没见过他。” 白小碧不再问了,退回至温海身旁。 温海道:“鼎足与鼎本为一体,如今足废鼎残,神武将军更当谨慎行事,此番回去,倘若有朝中重臣找来,无论是何主意,吕兄定要劝将军顺势答应,自保方为上策,将来再相时而动也不迟。” 吕乾道:“温兄之言,小弟必定铭记于心。”说完抱拳作礼,取了那佩与帛书,转身便走。 沈青忍不住道:“吕大哥且慢!” 手微微攥紧,吕乾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将手一扬,那帛书便飞入火炉中,随着“忽”的一声,火焰跃起,帛书瞬间化为灰烬,随后他也不说话,大步朝山下走了。 沈青默然半晌,转向郑公:“沈青无能,此地已破,镇国公再留朝中恐怕要出事。” 短短一个时辰工夫,郑公仿佛衰老了十岁,他摇头:“不论如何,多谢两位好意,家兄那边我会尽快修书去,别的……听天由命吧。” 沈青点点头。 郑公再不言语,带着家丁下山去了。 白小碧站着发呆。 镇国公愧对部下,若果真因此离开朝廷,朝中局势势必又要生出新的变化,区区小计便使得圣上再去一臂,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是吴王的人,还是李家的人?又或者,是其他势力?会不会……是他? 正在出神,手被握住。 温海似挑了下眉,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回去了。” 卷二 朝天玉鼎 第34章 足废鼎残 回到郑府已近寅时,夜深沉,郑公没有多吩咐什么,下人们都各自散去,今晚发生的事在他们看来只是一场意外而已,方才他们都退得很远,并没听清楚。 对于镇国公,白小碧始终怀着敬重之心,明知道他害了吕光是不义,却仍旧忍不住问:“师父,不能挽救么?” 温海道:“足废鼎残,局势不稳,镇国公再不抽身,恐会招至大祸。” 白小碧想起另一个问题:“那贺……吕公子家……” 温海明白她的意思:“鼎足与鼎本为一体,没了镇国公,吕家在朝中便不足为惧。”停了停又赞道:“不费吹灰之力就扳倒镇国公与神武将军两个人物,此人手段果然高明。” 白小碧默然。 范八抬是该死,镇国公也的确有罪,可过去二十几年的事怎会突然被人翻出来?那人的目的恐怕不只是打抱不平这么简单。会不会与他有关?就算他说的真话,不是吴王的人,可这不表示他与李家也无关,四王爷虽无能,背后的李家却不可能真没半点野心,如果是他,他为什么要参与朝中争斗? 孤独的寒冷的夜里,他第一个为她送来温暖;受人欺负的时候,他挺身相救;哭泣的时候,他告诉她要学会想法子;身处危险之中,他总能适时出现,搂着她轻声安慰;生气任性的时候,也只有他会一味地迁就她,说“我都依你”。 可对于原本非亲非故的两个人来说,这些好是不是太过了些?只因为她像他的妹妹? 他对她好,有没有别的意图在里面?和身边某些人一样? 这次玉鼎城相遇,会不会太巧?沈青与温海勉强算是有共同目的,想借镇国公提拔,所以走到一处,那他呢? 方才在山上,那个瞬间产生的念头,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单纯的人也许并不单纯,似乎每一个都带有目的,到底谁才是可以相信的? 白小碧缓缓抬起眼帘,望着面前略显冷酷的俊脸:“师父为什么对我好?” 温海笑看她,不答:“怎样的好,终身为父么。” 白小碧没有笑,也没有追问,只低低地“哦”了声,然后重新垂首,脚底后退了两步。 温海道:“不早了,去歇息吧,天亮我们便动身。” 万万没料到会这么匆忙离开,白小碧惊:“这就走?” 温海道:“这里的事已完了,再留已没必要,怎么,你还有事?” 白小碧愣了半晌,摇头:“没有,师父也早些睡吧。” 待她回房后,温海微微皱眉,推开身后的门走进去,再反手关上,里面的灯适时燃起,当然,点灯的并不是他,见他进来,那名黑衣人立即作礼, 温海往椅子上坐下。 黑衣人道:“吕家与镇国公若真闹开,上头只怕头疼得很。” 温海道:“我看是顺了他的意才对。” 黑衣人明白过来,点头:“镇国公功高盖主,在朝中直言无忌,受猜疑已久,但到底军中威望在,上头未必会拿他问罪,依属下看,顶多是借此机会除了他的兵权。” “他活不了,纵然吕家肯罢休,他也活不了,”温海微微一笑,接着又轻轻一叹,“可惜了,忠臣良将难求,却投错了主。”一个名满朝野的忠直老臣,要他活着背负亲手害死同甘共苦的兄弟的名声,他又怎能忍受? 黑衣人道:“这老头生性顽固,活着今后更麻烦,主人何必叹息,属下已查到,前日那丫头遇刺,果然是傅小姐派的人,不过那人没能活着回去。” 温海没有表态,只皱了下眉。 傅小姐素来任性,黑衣人知道他不满,忙道:“属下会派人暗中保护她。” “罢了,”温海抬手打断他,“盯着她的人多,抓去问生辰么,只因他们也不能肯定,我们若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黑衣人道:“但依傅小姐的脾气,怕……” “天意注定,若她真有那般福德,怎会轻易死,真死了,便是我们找错人,”温海微微皱眉,“只是傻些,也并无特别之处,莫非真的不是她……”沉吟片刻,他忽然移开话题:“吴王纠集江湖术士,朝廷派了人在暗中调查,你看会是谁?” 黑衣人道:“属下只知道,方才山上那些人并不是什么保镖。”. 漆黑的夜,冷风卷过,城外露气湿重,阴森的树影如鬼魅般张牙舞爪,道上十分冷清,路口处停着辆马车,车旁,叶夜心披着件华美厚实的紫绒披风,遥望远处玉鼎山,直待山腰那片火光逐渐熄灭,才轻轻笑了声。 黑衣女手执火把站在他身后,显然也看到了整个过程,面露喜色:“少主妙计,果真成了。” 叶夜心转回身,并没有多少喜悦之色:“成了,但成得也太容易。” 黑衣女嗤道:“不论如何,我们的目的已达到了,他们三个也不过如此,镇国公又如何,只怪他不识时务,软硬不吃,所以自取其祸,属下这就叫人写信与主公报喜。” 叶夜心道:“没那么简单,叫他先别轻举妄动。” 黑衣女皱眉:“少主担心什么?” 叶夜心道:“盯着的眼睛太多,有先动手的,难免就有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的。” 黑衣女道:“不论如何,还有谁会比主公得利更大。” “暗箭难防,就怕是我们没料到的,”叶夜心摇头,接着似又无所谓了,转身上车,“罢了,他既心急,我们照吩咐做就是。” 黑衣女道:“主公心急,还不是为了少主。” 叶夜里已经进了车内,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一声低笑:“走吧。”. 清晨走得很匆忙,天刚亮,温海便带着白小碧去与郑公辞行,沈青早已等在那里,费了这么大功夫,到头来还是上当,俊秀的脸不免带了几分丧气之色,见到二人立刻又笑得无邪了,原来他昨夜先将雇来的保镖们散去,所以回来得迟了些。 解释过后,他看着二人的包袱:“温大哥也要走了么?” 温海道:“正是来向郑公辞行。” 沈青看看门内,摇头,再次露出惭愧之色:“原是想借此机会立功的,想不到……倒害了他们,唉!” 白小碧留心观察他片刻,对昨晚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又产生了怀疑,安慰他:“是那幕后之人太狡诈,沈公子别灰心。” “多谢,”沈青莞尔,“不知温大哥打算去哪里?” 温海道:“江湖中人,漂泊无定。” 沈青忙道:“这样才好,比那闲云野鹤还要自在,小弟向往已久,温大哥胸怀大志,所以有如此心境,不似我等,总为些区区得失计较忧烦。” 温海略觉意外,看着他片刻,一笑:“依我之见,沈兄弟当看开些,这些事本是天注定,成败自有气数,一半尽力,一半还是顺应天意的好。” 沈青顺着他点头:“温大哥教训得是,小弟谨记。” 正说着,郑公已穿戴好出来了,朝二人拱手:“招待不周,本当留几位多住些时候,又怕耽误你们的大事。” 二人客气几句。 郑公挥手令下人捧过两盘银子:“家兄之事让两位费心了,是我兄弟二人当年作下罪孽,所以有今日报应,这都是天意,两位不必自责,区区盘费,权当老夫一点谢意。” 沈青坚持不受。 温海道:“镇国公行事,郑公最清楚,恐怕结怨不少,将来岂有不落井下石的,连着这一族的兴衰全在郑公身上,钱财虽是身外之物,却自有它的用处,与其送与不缺它的人,何不留着以备将来所需。” 郑公默然片刻,让下人收了银子。 说也奇怪,下人们原是不知道内情的,可自昨晚起,府内气氛就异常压抑,玉鼎未倾,已现颓败之势,想到初来府中所见的兴盛景象,白小碧也觉得心酸,上前作礼:“这些日子,多谢伯伯关照。” 郑公微笑颔首,送三人至门外。 沈青的马已经备好,他轻快地翻身上马:“小弟先走一步,温大哥白姑娘保重。” 白小碧挥手:“沈公子保重。” 沈青到底年少,且天性乐观,此刻早已一扫愁色,眨眼:“白姑娘,天下亦大亦小,或许不多时我们又能遇上了,且不要说太早。”说完再欠身朝郑公与温海作礼,一声“驾”,便顺大路飞驰而去。 温海也与郑公作礼:“告辞。” 白小碧回神,正准备随他上车,忽有下人带了个书生走过来:“老爷,这是门井县来的秀才,姓赵,想要借宿的。” 郑公点头:“既是读书后生,且留他住下吧。” 门井县?眼见下人引着书生进去,白小碧猛然想起一事,急忙朝温海道:“师父等我下。”说完匆匆转身,快步进门去追那两人. 东方初现日色,晨雾渐散,远处,温海微笑着将白小碧扶上车。 紫儒红裙的女子从树后走出来,望着马车去的方向,鲜艳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身后有人道:“派去的人死了,有高手跟着她,下不得手。” 女子低骂:“废物。” 那人劝道:“公子不过是看着她有用,小姐何必生气,回去吧,否则叫公子知道更要不高兴了,若真误了大事,小姐将来不也后悔?” 女子咬唇半晌,冷笑:“我看她就是个寻常丫头,有什么特别的,何况果真是她的话,老天自然会看着她,哪里就轻易死了。” 卷三 仙蚌生珠 第35——36章 凶宅 冬去春来,行程不紧,日子反而过得有几分逍遥自在,除夕过,元宵过,白小碧除了偶尔会想起父亲在世时的闺中小姐生活,放爆竹,吃元宵,有些郁郁寡欢之外,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直到二月,朝中忽然传来镇国公病故的消息,她才震惊不已。 镇国公病逝,圣上哀恸,率百官亲往祭奠,谥曰忠武。 奇怪的是,这样重要的场合,镇国公一手提拔的得意部将神武将军吕复竟没有现身,只令其次子前往代为祭拜。 功高盖主,圣上早就对镇国公诸多猜忌,虽有心趁机扶植新势力,无奈那些官员都是读八股文章出身的酸腐书生,一味的高谈阔论,所提治国之策多是纸上谈兵,其中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也是初出茅庐,全无声望,难掌实权,哪里及得上镇国公数年平叛收疆树立的威信,镇国公这一去,圣上羽翼已折,明白些的人都悄悄观望形势,今年春闱下来,所取人才大都入了吴王与李家囊中。好在圣上虽无奈,却也不至自乱阵脚,任他两家争斗,只坐在中间冷眼旁观,利用两派互相制约,勉强也能维持朝中局势平衡。 总的来说,这一场下来,得利的就是吴王与李家,其中吴王得利更多。 镇国公之死,根本就是在那幕后之人的算计中,白小碧隐约察觉到这点,只在心里默默难过,当日走得急,竟没机会见到叶夜心,如今想到他,着实说不清是什么感受,直觉告诉她,此事必定与他有关,其所作所为令她愤怒,同时还夹杂着几丝淡淡的失望. 沙河县虽说名为小县,可不似那起穷乡僻壤,因所处地理位置好,比寻常县城要大了近一半,也繁华热闹得多,南北往来经商的客人都要路过此地。 街旁饭庄里,白小碧问温海:“师父真打算去陈府?” 温海道:“自然。” 白小碧迟疑半晌,终究问了出来:“师父很想做官吗?” “男人自然要建功立业,显达富贵,方能光宗耀祖,”温海笑看她,“便是女子嫁人也要嫁个有前程的,将来才能安享荣华富贵,我的徒弟就不想么?” 非从做官扯到嫁人,他自然是故意的,长辈这么逗晚辈本不稀奇,但“长辈”若是个年轻俊美的公子,气氛就暧昧了,白小碧涨红脸,半晌才道:“我可不想嫁做官的。” 温海“哦”了声:“怎么说?” 白小碧道:“做好官要被人陷害排挤,就像镇国公年轻时候,做坏官更要遭报应,比如范八抬那样的,依我看,当官的不过面上瞧着风光,里头竟险得很,而且这些人成日忙着公事应酬,有什么好啊,倒是我们替人相地的,有一技谋生,衣食自足,虽没有荣华富贵,可是自在安心。”停了停,她留意观察温海的神色,见他没有表示,不由试探:“师父……不觉得这样好么?” 温海抬了抬眉,不语。 料到他主意已定,白小碧也不是那起自不量力的人,本没想过劝他回转,只疑惑:“可你不是说,兵部陈侍郎是李家人,四王爷那边的吗?” 温海道:“是朝廷的人就对了,别的都是将来的事。” 当官为的是荣华富贵,至于当谁的官,皇上,四王爷,吴王,这并不重要,白小碧怅然:“也好,反正我们别帮吴王。” 温海道:“怎么。” 白小碧望望四周,悄声:“镇国公的事肯定是他在背后使坏,给吕将军家送信的人就是他派去的。” 温海不予置评:“不要胡思乱想。” 见他没有兴趣,白小碧不再多说,转脸看看窗外,起身道:“这饭庄生意好得很,只怕还有些时候才轮到我们,师父稍坐片刻,我出去买两样东西就回来。”. 女孩儿家总有杂七杂八的东西要买,白小碧边走边寻,走过两条街便找着了店,进去选几样必须的小物件买了,因怕温海等得不耐烦,匆匆就走,出门时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衣着华美,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见他上下打量自己,白小碧连忙垂了眼帘,低头避开,快步走出店门。 “陈公子怎的亲自来了,我正要叫他们送去府上的。”掌柜热情地招呼。 “这是谁家姑娘?”压低了声音。 “……” 听到身后对话,白小碧更加快了脚步,看此人装束华贵非常,必是本地望族公子,当着自己向人打听来历,有些轻浮纨绔子弟的做派,白小碧嫌他唐突,正暗自着恼,转眼间忽瞥见旁边小摊上摆着面小巧的铜镜,雕花精美,不似寻常市面上卖的,一时忍不住停了脚步,拿起来细看,越看越爱。 这些日子跟着温海四处行走,并不曾见他与人相过地,倒像是游山玩水,花银子却从不吝啬,白小碧自小被父亲教导勤俭持家,如今无依无靠跟着他,更加谨慎,想着不能只顾花他的钱,因此除了必须之物,便不大买那些奢侈东西,此刻拿着镜子不免迟疑。 “这镜子好,正合小姐用,”旁边响起个声音,来人正是方才那年轻公子,他站得不远不近,举止也很规矩,微笑着朝她作礼,“小可姓陈名琪,字子玉,家住城东常和街,不敢问小姐高姓?” 白小碧听得一愣。 这样的搭话方式不新鲜,记忆最深的是与张公子初识,他就是这么主动上来说话的,虽白公教导严格,她平日不敢随便答理陌生男人,然而知道他是县里极有名的青年才俊,不免就有了几分女孩儿的虚荣心,可惜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一个退亲另娶,一个背井离乡,如今回想起年少情怀,落得空自惆怅。 此刻见陈公子也这么说,白小碧隐约猜出了几分意思,因不想再惹麻烦,只将镜子搁回摊上,对摊主说声“不要了”,转身便走,照经验来说,这种情形下只要庄重些不去答理,对方自能明白了。 陈公子果然没再纠缠,只站在那里,微露失望之色。 旁边小厮低声提醒:“这姑娘怕不是本县的,县里有名的标致姑娘就两三个,听说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会一个人上街。” 另一小厮也道:“莫不是个丫鬟?” 陈公子看着她的背影,摇头:“不像。” 先前那小厮卖乖:“想是她不知道公子家世,小的这就去打听……” 陈公子闻言回神,摇头一笑:“罢了,知道我是谁,便答应了也无趣。” 小厮道:“姑娘家哪个不爱家世好的。” 陈公子没再理会这话题,转身就走:“难得她这般庄重,我又何必再自讨没趣,回去吧,有缘千里能相会,或者我二人无缘。”. 白小碧回到饭庄,温海仍闲闲地坐在桌旁,手里扣着那柄从未打开过的折扇,保持着与离开时一样的姿势,神色平静无一丝波澜。其实除了偶尔逗逗她,他向来都保持着这表情,在外人面前不露半点心思,正是这缘故,白小碧在他跟前总有点胆怯,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惟恐惹他不高兴,因为在别人跟前还可察言观色,而他却是喜怒莫辨,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跟了这么久,除了爱穿白衣裳,别的喜好根本摸不清,就说饭菜,从来都看不出他特别爱吃哪样。 忽然,街上一阵吵闹,打断她的思绪,转脸看,原来斜对面不远处有户人家的小孩儿好象出事,丈夫急急抱着儿子去找大夫,妇人哭天抢地的,听得白小碧一阵恻然。 “怎么了?”邻桌有人探头出窗。 “林小公子被马车撞了。” “又是他家,前两个月才出事,怎的……” “撞了晦气,什么祸事都找上门。” 正在此时,另一人自言自语:“莫非真的是那宅子有古怪?” 其余几人都问:“怎么说?” 那人压低声音:“当初他家盖这所宅子的时候,有个地理先生过路,冲着那房子摇了两下头就走了,可巧我在旁边看得清楚,也没当回事。” 另几人惊叹。 “必是这缘故了。” “你快些去给他家提个醒儿吧。” 那人慌道:“罢了,谁知道那先生什么意思,我不过说说,你们懂个屁,他家里才出事,我就忙忙的跑去叫人搬家,不是找骂的?” 众人哄笑。 白小碧心中一动,过去坐下,低声问温海:“师父,他们家的宅子真的不好吗?” 温海显然也听到了,不动声色:“自然。” 这些日子他并不与人相地,白小碧想要跟着学本事也无从着手,闻言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二人的饭菜已经上来,温海不答,拾起筷子:“吃饭了,吃完早些赶去陈府。” 白小碧劝道:“他们家那么可怜,师父既然知道,不如指点下他们?” 温海淡淡道:“不要多管闲事。” 听出话中不耐烦,白小碧不死心:“虽说他们是寻常百姓,没什么好处,可师父替人化解灾厄也是积德,不好么?”迟疑了下,她小声商量:“要不然……我们收点银子?” 温海“哦”了声,笑看她不说话。 对面的人越来越遥远,琢磨不透,白小碧忽然想起上回有人落水的事,呆了半晌,垂下眼帘不再多说了。 匆匆吃过饭,二人步行去陈府,陈府在城东常和街,这地名白小碧恍惚在哪里听过,觉得有点耳熟,来不及细想,二人已走到大门外,温海过去让门房通报,白小碧站在旁边冷眼看,这陈府极其奢华,连下人们穿着都气派得很,在她的印象里,骄奢与蛮横两个词通常连在一起,都是欺压百姓的那类,加上先见过简朴的郑府,对相反的陈府便没什么好印象了。 地理先生在民间本是极受推崇的,谁知旁边那管家听说温海身份,语气就不太好:“府里已住了个,怎的又来,这地理先生莫不是人人都可以当的。” 白小碧听着不对,怕温海发作,忙低声:“师……表哥,我们走吧。” 温海淡淡道:“既来了,怎好就走,我问的是主人家,并非管家。”他也不理会那管家脸色变化,皱眉看旁边家丁:“听说府上三公子极是好客,有劳代为通报声。” 这位三公子在家中地位显然很高,家丁不敢驳回,客气道:“三公子方才出去了,大约要晚些才回来。”接着又圆场:“只因这府里现住着个先生,有些不懂规矩,没什么本事又赖着不肯走,所以杜管家恼他。” 温海一笑:“人多,总有不知道规矩的。” 杜管家自然为方才的话着恼,却又怕三公子知道后责骂,只得顺着台阶下:“罢了,借宿这等小事,哪里用得着报三公子,带他们去客房安顿便是。” 家丁忙道:“两位且随小的进去吧。” 白小碧暗笑,跟着温海往门里走,哪知脚刚踏进门,忽然听得一阵清朗的笑声,迎面走出来个人,冲二人作礼:“方才听说有地理先生来,我就疑惑,果然是温大哥。”俊秀完美的脸,配着眉心鲜艳的红痣,略显出几分稚气与单纯,不是沈青是谁! 温海神色不改:“沈兄弟也在,巧得很。” 第一次是偶然认识,第二次郑府算是巧合,如今又遇上,白小碧惊讶大过喜悦,更多是警觉,那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再次从脑海里闪过,她呆了呆才上前作礼:“原来杜管家说的那位地理先生就是沈公子?” 沈青看看旁边杜管家:“又在夸我高明么,杜管家谬赞了。” 白小碧忍笑。 杜管家先前只顾抱怨,哪里想到他们竟是认得的,此刻尴尬万分:“哪里哪里,既然几位都认得,更好了。”他老着脸呵斥旁边那家丁:“怎的怠慢沈公子的好友,还不快请进去看茶安顿。”接着又朝沈青拱手:“只因手头还有些要事,恕不能作陪,两位自便,想要什么尽管吩咐他们。”说完匆匆退去了。 他能躲,家丁却不能躲,红了张脸领着二人去客房安顿. 说是院子,不如说是小小的园子,花木亭台都很精巧,两个仆人守在院门口,见了沈青都恭敬地作礼,走进房间,白小碧更加惊讶,里面摆设十分讲究,一应器物不是银的便是玉的,或是古董宝瓶,墙上字画也都出自名家之手,哪里像普通客房,分明就是用来接待那些重要客人的。 待家丁离去,沈青笑着对白小碧道:“我就住在旁边房间,这可好了,我说我们很快就见面的。” 白小碧正打量四周,闻言抿嘴,道:“天下果然小得很。” 温海道:“沈兄弟既是客,如何得罪了主人家。” “知道姓杜的就没好话,”沈青一拍巴掌,陪着他坐下,“温大哥有所不知,我才来的时候,他是极恭敬有礼的,我当他不错,谁知道他打的好算盘,成日要我去给他家相地,还要当官发财的,你说烦不烦。” 白小碧“哈”了声:“你是地理先生,不就是给人相地的么?” 沈青认真道:“我说你跟了温大哥这么久,怎的连这道理也不懂,寻常人家是怕阴宅阳宅选错地,难得安宁,凶险的更招至血光之灾,所以请我们指点,这原是我等份内之事,也算积德,那杜管家却并非为避祸,而是贪心,这种人指给他做甚!你道富贵是人人都能得的,请个先生看块好地,世上不全都是富贵人家了?我们看地,也是要看人的,没那福气的指块宝地也未必受得起,迟早坏事,倒可惜我的好地。” 白小碧想想觉得有道理:“你不答应,难怪他不高兴,可纵然如此,我见他们在你跟前仍是小心得很呢。”她有意拿眼睛瞟了瞟四周摆设,半是玩笑,语带双关:“沈公子是贵客,他们好象……不敢得罪你。” 沈青正要解释,门外忽然走来个下人:“听说沈公子有故人来,我们老爷特地叫我来问声,里头已经摆了酒,不知贵客可赏脸。” 沈青看着温海笑:“难得陈公有心,我等是客,怎好拂了主人面子,温大哥的意思?” 温海颔首:“主人盛情,却之不恭。” 见他同意,沈青忙对那下人道:“有劳,回去多谢你们老爷,就说我二人稍后便来。” 陈家也算豪门,大公子当了兵部侍郎,追随当朝权臣安远侯李德宗,极受倚重,另外几个儿子大大小小都有官职,沈青再高明,也不过是个江湖地理先生,就算那位三公子再好客,陈老爷不至于这般看重,陈府这样的客房哪是寻常地理先生住得上的,自己二人会被安排进来,也是沾了他的光吧,白小碧目光闪烁,悄悄瞟温海,只见他安然坐在那里,神色不改,看不出想的什么。 沈青沉默半晌,莞尔:“如温大哥所料。” 温海这才一笑:“圣上初即位,因防诸王生乱,特设都密卫暗中监察,而沈家人掌管都密卫是最合适不过的,沈兄弟来陈家想是受了圣上之命,圣上果然英明。” 行走江湖整整一年,听到的见到的多,以前想不到的现在已能想明白了,白小碧听着他这番话,不由暗暗叹息,皇帝当初设都密卫,哪里是怕诸王有异心,分明是他将兄弟们赶尽杀绝的前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见权势之下,兄弟情分还不如寻常陌生人的关系。 陈侍郎是李家门下,李家一直是扶持四王爷的,沈家既然效忠天子,怎会反过来帮四王爷与李家?听温海称赞“英明”,白小碧立刻明白过来,镇国公一事使得保皇派元气大伤,如今吴王跋扈,朝中惟有李家足与抗衡,天子自己失势的关头,李家绝不能倒,换句话说,若现在是吴王势弱,他一样会保吴王,对付李家,看来天子也不笨。 哪知沈青却摇头:“沈青并非什么都密卫,不过这次来陈家的确是奉圣上之命,家师授意如此,原该早些与温大哥说的。” 白小碧问:“尊师是……” 温海道:“当朝天师。” 沈青叹道:“早知道瞒不过温大哥,先前皇上听说吴王暗中召集了一批江湖术士,只不理会,范相出事,家师也曾苦劝,无奈……皇上当时正在气头上,终究中了吴王之计,直到一个月后才命家师着人调查,果不其然又出了镇国公之事。” 他已将“圣上”二字改作“皇上”,可见也对天子一意孤行的做法很无奈,白小碧心里是赞同的,当朝天子心狠手辣生性多疑,猜忌功臣诛杀兄弟,以至自取其祸,委实称不上圣明。 温海道:“如此机密大事,沈兄弟怎好说与我等草民。” 沈青敛容,居然起身恭恭敬敬朝他作了一礼:“温大哥乃有志之人,此番来陈府的目的想必与沈青一样,沈青年少技拙,只想得些功劳,若温大哥肯相助,必可万无一失。”停了停,他略略压低声音:“我们沈家自开国起便世代立誓效忠谢氏,绝无二心,是以最得先皇信任,无论当今皇上,还是四王爷,沈家绝不敢有大逆不道之心,陈公得知沈青来意,自然信任。” 话说得好听且坦诚,由不得人拒绝,白小碧看向温海。 温海没有还礼,仍旧坐在椅子上,淡淡道:“沈兄弟忘了,吴王也姓谢。” 沈青面色不改:“皇室兄弟叔侄之间的事,我们沈家不敢插手,只效忠谢家与谢家人,不涉纷争以自保,何况良禽择木而栖,左右是谢家天下,非沈家分内之事,如今沈青来助陈家,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说到“谢家天下”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他这么说,显然是有意将沈家置皇室纷争之外,温海看着他半晌,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自眸中滑过:“沈兄弟太见外。” 没有拒绝,自然就是答应合作,沈青这才展颜:“多谢温大哥不嫌弃。” 温海重新让他坐,二人在房间里谈论大事,白小碧自回房。 黄昏时分,陈公果然又派人来请,温海与沈青一同进去。正在白小碧百无聊赖之际,忽有一名丫头送了美味的饭菜出来,原来陈公听说还有个姑娘不便进去,专程让送来她吃,白小碧看那些菜,皆是平日里爱吃的,知道必是温海的意思,一时心中微暖,也更加惆怅,想不到他竟已这般了解自己,而自己对他的心思几乎一无所知。 盛过饭菜随便吃了些,因问起温海他们几时回来,那送饭的丫头笑答:“两位公子与我家老爷相谈甚欢,只怕一时半会出不来,姑娘若觉得闷,就去园子里走走吧。”. 天还没黑,陈府本是名门望族,园内下人丫鬟成群,可是由于园子太大,仍显得空旷,白小碧漫不经心走着,对周围那些精致的雕花游廊与美丽奢华的陈设丝毫提不起兴趣,跟着温海见识了外面的日子,百姓辛苦劳作收获的东西,这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用作享乐,人人称羡的豪门贵族生活,锦衣玉食,光华鲜亮,里头却始终透着股腐败之气。 温海答应合作固然令人失望,不过这也在意料中,他正是一心搏取功名,沈家目前最得皇上信任,由沈青引荐自然最好不过,何况还是对方主动将身份来历坦诚相告,足见诚意,再拒绝岂不是错失良机。 事情到这一步,眼前的局势看似明朗,可白小碧始终觉得这次巧遇不那么简单,心里不太踏实,埋藏已久的那个念头又冒出来,方才碍着沈青在,一直没有机会跟温海说。 她兀自边走边想,冷不防旁边枝叶间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拦在面前:“你是谁?” 白小碧吃了一惊,后退两步。 卷三 仙蚌生珠 第37——38章 第37章恶兄贤弟 那是个男人,二十几岁模样,长相倒罢了,身上穿着与佩饰皆十分华丽,手里也握着柄折扇,正上下打量她:“你不是我家的丫头,哪里来的?” 瞥见那双发光的眼睛,证实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白小碧忙低了头避开视线,原想就此走开,但此人既称“我家”,在陈府地位便不难猜了,身为客人不能在主人跟前失礼,否则温海必会为难,于是她勉强矮身:“随表哥借宿府上,无意惊扰公子。” “借宿?”那公子似想起什么,走近些,“你表哥便是那新来的地理先生?听说很高明。” 这话倒十分入耳,白小碧忙道:“公子过奖。” 那公子笑道:“想来你不认得我了,我姓陈名瑞,排行第二,朝中现任兵部侍郎正是我大哥。” 白小碧重新作礼:“原来是陈二公子,方才冒失,公子不要见怪。” “一个人未免无趣,”陈瑞示意她看池塘对面的院落,“既然你表哥不在,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天都快黑了,单身女孩儿家断无去陌生男人住处的道理,白小碧听出不对,立即道:“天色已晚,表哥回来若不见我,恐会责骂,须禀过他才是,多谢二公子好意,我该回去了。”说完低头就走。 陈瑞抢先一步拦在她面前:“不过是表哥,怕什么。” 同样爱执折扇,温海看来睿智深沉,叶夜心看来风流温润,此人却只轻浮得叫人反感,白小碧后退,尽量保持距离:“二公子还有何见教。” “你那表哥我见过,”陈瑞逼近,压低声音,“不过长得俊些,会看看地,连个丫鬟妈子也雇不起,你爱这样的?” 白小碧听出其中意思,沉了脸:“公子这是什么话。” 陈瑞道:“我大哥是兵部侍郎,四王爷器重的人,我们陈家说句话,就是知府大人也要给几分面子,只要你肯留下来跟我,我必疼你,从此锦衣玉食,有丫鬟使唤,不比跟着个地理先生……” 白小碧又惊又怒,打断他:“他是我表哥。” 陈瑞笑道:“你别装,表哥表妹,孤男寡女出来,日久生情,你二人果真就没点好事?” 白小碧越听越不象,实在不愿再与这种人多纠缠,忍了气避开他就走。 陈瑞忙拉住她:“你别恼,方才不过拿话逗你,你与你表哥自然清白,我知道你怕他不肯答应,不如明日我去跟他说,他自去当地理先生,留了你在这里过好日子,岂不好。” 白小碧急,甩开他的手:“公子自重。” 这陈瑞素来好色,哪里肯放,反倒将她搂住:“凭我们陈府权势,多少女人做梦都想攀高枝进来的,我今看上你,便是你富贵的日子来了,莫非你还想推出去不成,是傻的?” 白小碧又是恶心又是气愤,苦于自身力气太小,挣扎不得,此刻周围不见下人,待要惊叫又怕惹出笑话,闹得主客不快,一时急中生智,索性拿脚狠狠踩去,趁他吃痛松手之际,飞快挣开就跑。 陈瑞怒道:“好不识抬举,你还能跑出这门了?” 身后脚步声渐近,白小碧害怕,只顾往前冲,哪知刚到转角处,迎面忽然转出个人,白小碧一头撞到他胸前。 那人单手扶着她站稳,沉声:“何事惊慌?” 声音十分耳熟,白小碧连忙抬脸。 那人看清她面容,惊讶:“是你!”话刚出口,他立刻发现自己失礼,忙放开她,后退一步:“小姐怎会在我家?”透着几分喜悦。 说话间陈瑞已赶到,见了他也停住:“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弟回来了,府里有贵客,爹正在里头摆酒,你还是快些进去作陪吧。” 陈琪看看他,又看白小碧:“这是……” 他就是那三公子?白小碧明白过来,顿时顾不得什么,躲到他身后:“借宿府上,不慎冲撞二公子,望三公子搭救。” 自己二哥的所作所为怎会不知,陈琪看眼前情形,心内已明白大半,也冷了脸:“别人也罢了,二哥怎的对客人无礼起来。” “好三弟,仗着爹疼你,就当着外人教训我这做哥哥的,”知道今日好事难成,陈瑞冷笑一声,“罢了,既然你也看上她,就带去吧,我说有好的怎会记得我。”说完拂袖就走。 陈琪待要再说,又碍着白小碧在跟前,遂忍了气,转身与她赔礼:“都是陈琪的不是,害小姐跟着受累。” 自古长幼有序,他既敢教训兄长,可见在府中地位果然不低,白小碧还礼:“想不到是公子府上,适才多谢搭救。” 陈琪毕竟年轻,先前在街上看到她,看上的是她的姿色,并不是非要不可,见对方不愿回应也就丢开了,谁知如今竟在自己家里遇上,还闹出这场事,一时满面惭愧:“二哥素来如此,小姐且看陈琪薄面,休要怪他。” 素来如此,就是说已有不少姑娘受他强迫,白小碧想到父亲惨死,越发痛恨这些仗势欺人的豪门贵族,待要讽刺几句,但方才始终是他救了自己,于是忍住,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谢公子。” 陈琪道:“我送小姐回去。” 白小碧原不欲他送,因恐那陈瑞再来纠缠,衡量之下便不再拒绝:“有劳三公子。” 二人前后往客房的方向走,陈琪有意放慢速度,道:“听小姐说话,不像本地人。” 白小碧道:“贱姓白,并不是什么小姐,公子莫要这般叫我。” 陈琪领会,依着她改口:“白姑娘举止庄重,令人敬服,白天陈琪有许多唐突之处,姑娘不要见怪。” 此人谦谦有礼,言行与其兄大为不同,白小碧暗忖,口里客气:“公子言重,是我失礼,我见公子说话间……似有些带京城口音。” 陈琪道:“我虽是本地人,却不在家长住,只跟着大哥办事,在礼部挂了个闲职,只因前些时候家父身体有恙,大哥欲接他老人家去京城,又恐一路颠簸劳累,老人家更受不住,是以命我告假,回来探望。” 白小碧道:“此乃公子一片孝心。” 陈琪道:“姑娘既是借宿的,想必行远路而来,不知身边可有亲人,欲往何处?” 单身姑娘不会独自外出,白小碧笑道:“我是与……” 话刚出口,对面忽然传来个清亮的声音:“方才还说起三公子,怎的才回来。” 二人俱吃一惊,陈琪看清来人,忙作礼:“沈先生。” 原来说话间已到了客房园门处,迎面温海与沈青自陈公处回来,正好遇上,方才招呼的正是沈青。白小碧见温海似笑非笑看着自己,醒悟过来,连忙自陈琪身旁退开,到他身后站定。 陈琪愣了下,看温海:“正是才回来,听说有贵客到,想来这位便是家父的贵客了。” 沈青与温海介绍:“陈府三公子,字子玉。”又向陈琪笑道:“我前日说的大哥便是这位,姓温,本领远胜于我。” 温海道:“在下温海,久闻三公子美名。” 陈琪拱手:“原来是温兄。”他虽是朝温海说话,眼睛却瞟着他身后的白小碧,面色倒也镇定。 温海一笑:“在下的一个表妹,想是她乱跑,给三公子添了麻烦。” 先见他二人关系不寻常,如今弄清楚,陈琪展颜道:“温兄莫要错怪,令表妹是极庄重有礼的,只是寒舍简陋,恐委屈了两位。”说完又看天色:“方才听说父亲置酒为贵客接风,事先不知,有所怠慢,正打算进去作陪,不想两位已出来了,天色已晚,不敢再扰三位歇息,明日再请两位吧。” 温海与沈青客气几句,陈琪离去. 白小碧一直有些话想要与温海说,待沈青回房后,她便跟着到了他房内:“方才去园里走了走,不想遇上三公子回来,蒙他相救。” 温海转身:“怎么说?” 白小碧支吾:“他家二公子很是……无礼。” 话说得这么明白,温海却无甚表示,只“哦”了声,往椅子上坐下,手握折扇笑看她:“他家三公子倒很是有礼。” 言语上总被他戏弄,白小碧忍不住跺脚,隐约有点失望,到底不是表哥,否则此刻听说有人调戏自己表妹,必定会发怒,然后尽快带自己离开了,他不肯离开陈府,可见心里仍是看重富贵功名:“师父说什么,我是想……师父真打算与沈公子合作?” 温海道:“他是朝廷的人,既将此等大事告知于我,合不合作,岂能由我们作主。” 白小碧不说话了。 温海道:“怎么,不妥?” 白小碧迟疑了下:“师父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我看,沈公子似乎不只为陈家之事而来,师父不觉得每回都遇上他,太巧了么。” 温海道:“天下事巧合的也不少,他是圣上的人,自然为朝廷做事,保范相,保镇国公,如今来陈家,正是想保全李家,遏制吴王。” 白小碧道:“他问过我的生辰。” 温海道:“你的面相,高明的先生自然能看出来,顺便问一问也不稀奇。” 白小碧道:“可是在玉鼎城时,我曾被人劫走过,那些人故意吓我,想要探听我的生辰,幸亏被……吕公子所救,后来郑公家出事那晚上,我见他雇了许多穿黑衣裳的保镖,似乎……”她停了半晌,低声:“似乎与劫持我的那些人有关。” 温海“哦”了声。 见他不甚在意,白小碧忍不住道:“我怕他另有图谋。” 温海这回倒有点意外,挑眉:“这么严重,原来我徒弟还知道图谋二字。”他起身,缓步踱到她面前,低了头,饶有兴味看她:“依你说,他在图谋何事?” 白小碧被问住,赧然摇头:“我……不知。” “如此,”温海笑着抬脸,“保镖穿黑衣裳的多,沈兄弟与你要好,怎会劫持你,做事不可全凭猜测,你想得太多了。”他轻轻拍她的肩:“放心,将来我自能全身而退,天这么晚了,你且回房歇息,有事明日再说。” 这分明是在敷衍,白小碧知道劝不转来,不好再多话,默默退出门。 站在灯笼影里,她遥望远处漆黑的夜,再回想身边发生的一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头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不管是身边的温海,还是叶夜心和沈青,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来历都十分神秘,偏偏走到哪里都能遇上,还有自己那古怪的生辰……范家,郑家,陈家,每到一处就出事,零零碎碎的片断拼凑到一起,整件事就显得分外诡异,白小碧似乎看到面前正有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旋涡,而自己随时都会被卷进去。 叶夜心做的事固然可恨,可温海也同样对自己有所隐瞒,不是么? 白小碧晃晃脑袋,驱除脑海里那可怕的无稽的念头。审时度势是男人们该做的事,自己区区一女孩子家,实在不应多想,何况论智谋心机,温海不知比自己厉害多少倍,自己想到的他还能想不到?决定合作自然有他的道理,反正该说的话都说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38章风水之煞 第二日清早,陈琪果然差下人来请温海与沈青过去,白小碧想着昨日那面镜子,始终有些不舍,因见门外便是大街,人来人往不怕什么,于是托下人转告温海,独自出了府,谁知待她好容易再找到那摊位时,铜镜已不见,与摊主打听,原来大清早就被人买走了。 正在闷闷不乐,肩头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拍了下,白小碧莫名转脸。 “小丫头。”久违的声音。 普通的青色长衫,襟口下摆俱镶着黑边,腰间束着条大带,质量做工上好,就是颜色厚重不起眼,简单朴素的装束,衬得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更加亲切迷人。 又是数月不见,白小碧并不像上次那般惆怅,因为她隐约有种奇怪的预感,他会跟来,如今果然不出所料,至于再见面时该如何质问,白小碧早就想好了,然而此刻他真的站在面前,所有准备好的话已尽数忘记,心中只是五味陈杂。 他收回折扇:“果然在这里,叫我好找。” 白小碧回过神,将视线自他脸上移开:“叶公子怕不是要找我,是为别的事而来吧。” 他不能理解她的态度转变:“怎么了。” “没什么,”白小碧快步就走,“叶公子是不是找我都无妨,我却真的想找叶公子问个明白,借一步说话。” 叶夜心抿嘴,跟着她走. 僻静的巷子里,白小碧只管朝深处走,也不理会后面的人。 叶夜心在她身后低笑:“傻丫头,避嫌不是这么避的,这里未必比街上安全,孤男寡女躲到僻静处,叫人看见更容易说闲话,你就不怕?” 白小碧倏地停了脚步,回身:“有些话不能叫别人知道。” 他跟着停下:“总是无缘无故发火,这回打算问我什么罪?” 白小碧道:“镇国公的事,是你给吕家送的信。” 他果然不答。 白小碧盯着他:“我知道,是你。” 他看着她半晌,反问:“几时怀疑我的?” 白小碧别过脸:“你故意给神武将军送信,告知他父亲的事,所以他派吕公子来调查,你又故意接近他,拉拢他,为的是今后镇国公倒了,好将吕家收归门下,你就是替吴王办事的,对不对?” 他不说话。 白小碧道:“你害范家,不是打报不平为我报仇,而是那样对你们有好处,我们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每到一处必会出事,难道真的只是巧合?我的生辰特别,沈公子知道,你也知道,所以当初才故意接近我,赠我衣食,替我在卫掌柜跟前出头,还几番救我,”她停了停,“玉鼎山上我曾被劫持,他们逼我说生辰,是你来救的。” 他面不改色:“你以为是我?我那时早已知道你的生辰。” 白小碧摇头:“自然不是你,可你只是怕我真的把生辰告诉他们,所以才赶来救我,后来我又遇刺,那个刺客却不像为生辰之事而来,我不过区区女子,从未与人结仇,你说他为何会无缘无故害我?” 看着她气红的脸,他反倒微微笑了:“如此,你以为那人是我派的,可我为何又要救你?” 白小碧心里一阵凉,垂了眼帘,声音渐渐低了:“因为那样才好叫我更相信你,什么都告诉你,你们想尽法子,不过是因为我的生辰,但这里头究竟有何秘密,连我自己都不知,你们做什么要这样骗我?” 沉默。 他终于再次开口:“出事第一个就怀疑我,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那样的坏人么。” 听出话中黯然,白小碧不由怔了怔,抬眼看看他,复又垂眸,喃喃道:“范家欺压百姓,罪有应得,可镇国公兄弟是好人,你害他们做什么,我前日遇上一个从门井县来的人,他说卫掌柜全家都死在了牢里,你却骗我说没事,你……你怎么这样……狠心呢。” 他皱眉:“镇国公是被他自己害的,没有因,何来果?为谋求功名,手刃挚友,致使吕光白白丧命,他兄弟果真好,怎会撺掇兄长行此不义之事,他们无罪,死的吕光便有罪?若非我揭出此事,神武将军为杀父仇人效命,却浑然不知,又岂非不孝?” 白小碧哑口无言,半晌道:“但你做这些,并非是想替吕光伸冤,而是因为镇国公死了对你们有好处。”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示意她看四周,逼近一步,“我这么坏,你不怕我害你?” 白小碧愕然,后退一步。 “想不到果真被疑为恶人,”他看着她,淡淡道,“如此,之前都是我多事了,你若不信就走,省了烦恼,从此你我便是路人,各不相干。” 各不相干?白小碧听得怔了,一切不过是自己的猜测,单凭这个就怀疑数次相救的恩人,他显然已失望至极。 “可卫掌柜的事,你做什么骗我?” “既已不信,何必再问,”他微笑,语气已有些疏离,“我做的事都是想害你。” 方才的确只顾着气愤,急于质问,全没顾及他的感受,可若真与他无关,他又怎不解释?白小碧心里虽后悔,更多却是委屈,半晌才矮身道:“如此,是我冒昧,多谢叶公子数次相救,就此别过,叶公子保重。”言毕就走。 刚迈出两步,忽觉手臂一紧,一道力量将她带了回去。 扇柄抬起她的下巴,他低头对上她的脸,目中有笑意:“小丫头狠心,果真要与我断绝关系么,我一路跟着你,对你如何,你就一点也不记得?” 方才他那样决绝,白小碧差点连眼泪都流出来,此刻听见这话,反倒恼了:“谁狠心,说各不相干的是你,又不是我。”边说边去掰他的手:“叶公子自重!” 他也不恼,依旧牢牢制住她:“坏人要对你做什么,可怎么好。” 怀抱依旧温暖,带着好闻的味道,白小碧越发委屈:“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不过问问,是不是你做的,你说句话,我难道有意想怀疑你?谁叫你骗我呢,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他顺着她道:“你叫。” 被他这么抱着,白小碧哪敢真的叫人,紧闭了嘴,往常无论何时见到他,都是温润如玉的样子,想不到竟也会这般无赖。 “好不容易见面,总要生气,”他敛了笑,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怎会故意让人害你,那些什么刺客果真不是我派的。” 轻轻一句话,白小碧听得愣住。 “卫掌柜的事是我疏忽,待我想起时,他全家已经死在了牢里,我怕你知道生气,所以哄你,”他放开她,“我原只打算略施惩戒,谁知事出意外,在你眼里做了恶人,如今我都说了,你若还恼,尽可以走。” 一个意外,却害死了一家人,白小碧默然半晌,道:“你……这次难道不是为陈家的事而来?” 他微笑:“你不相信我。” 白小碧不说话。 他伸手拉起她:“走。” 白小碧抽回手。 “我都认了,你还要我怎样,果真不理我?”他无奈,再次拉起她,“你别生气,今后我再不下重手便是。” 白小碧默然,本来对朝廷的事就不感兴趣,四王爷还是吴王,谁坐江山有什么关系,想到这,她勉强忍住不再那么抗拒了。 他拉着她走了数十步,停在巷子深处一扇门前:“我暂且租了所宅子。” 白小碧意外:“你住在这里?” 闻言,他含笑看她:“我不住这里,住在哪里?” 白小碧脸红了。 下意识就以为他是住那种地方的。 他仿佛没有留意她的尴尬:“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有事可以来这找我,不论我跟着你有没有别的缘故,都不会害你。” “都不会害你”,这话听着太过耳熟,白小碧默然片刻,缓缓抽回了手。果然不出所料,他与温海都有目的,能肯定的是,那目的必定和自己的生辰有关,所以温海勉为其难将自己带在身边,他也处处关照,然而那目的达到之后呢? 他拉拉她胸前一缕秀发:“小丫头,还在生我的气?” 想到卫掌柜一家之死,白小碧心情更差,摇头:“没有,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白小碧没有拒绝也没答应,自顾自转身朝巷外走,叶夜心见她如此,也不再说什么,陪着她重新走上大街. 行不了几步,街旁门内忽然出来一名丫头,手上端着个瓦罐,散发出阵阵药味,白小碧不解地看,只见瓦罐里头盛着些药渣子,顿时想起来,忙侧脸问:“昨日这家小公子被马车撞了,听说他们家总出事,你看这宅子有没有不对的?” 叶夜心看了眼,颔首:“是有些不好。”他叫住那丫头:“我有两句话要捎与你家主人,烦姐姐进去报个信,就说……”他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两句。 丫头先是愣,接着脸一红,低声答应,快步进去了。 白小碧道:“这宅子哪里不对?” 叶夜心道:“那门。” 白小碧看了半晌,不解:“与寻常的门并无不同。” “那门并无错处,只是它对面的宅子有些事,”叶夜心抬扇遥指对面房屋,“你看那所宅子,厝角如利刃,直冲这边正门,此间主人自然不顺,多伤病,易生意外,有血光之灾也不足为奇,这有个名字,叫做厝角煞。” 停了停,他又道:“就好比一柄利刃指着你,你道险不险,不仅如此,你再看这路,其形弯若弓,这主人将屋宅修在弓背正中上头,如此又作成了反弓煞,此煞却有些厉害,再与前头厝角合在一处,更招致横祸。” 白小碧一直想跟温海学本事,哪知温海却总不放心上,如今听他讲得仔细生动,不觉听得入神,边看边点头:“果然有些像,我记住了。” 叶夜心道:“记他做甚?” 白小碧道:“人若有一技之长,走到哪里都不愁生计,我看相地就很好,只是……师父总不教我。” 叶夜心忍不住道:“原来小丫头竟想得这般长远,只是有姑娘家当地理先生的么,你师父在,何愁生计。” 师父?不只师父,谁知道事情结束后,这些人还会不会在身边,白小碧垂眸:“这世上意外多的是,总不能事事都靠师父,自己也要学会想法子,叶公子教我的。” 叶夜心看了她半晌,微笑:“聪明懂事的姑娘,你若想学,将来我再教你。” 有将来么,白小碧没有表示。 正在此时,一个男人带着先前那丫头匆匆从门内出来,再三求叶夜心指点,又请二人进去用茶,白小碧却已无心多留,推说时候不早,别了叶夜心,自回陈府去了。 卷三 仙蚌生珠 第39——40章 石头里的女人 回到府里已近午时,白小碧料定温海不会回来吃饭,也不着急,缓步朝客院走,哪知刚刚转过廊下,就见陈瑞倚着柱子逗鹦哥作耍,她不由惊得后退。 陈瑞也瞧见她,却没有再上来纠缠,只嗤笑:“又没有旁人,做出这烈女的模样给谁看,你娘教的?” 转脸见周围下人来去,白小碧放了心,原想走开,谁知他竟提及过世的娘,不由怒上心头:“是人者,自当明白礼义廉耻,有何不妥。” 这分明是骂对方不是人,陈瑞也不生气:“好好,怪不得被我那好三弟看上,开口便讲礼义规矩,你既这般庄重,果真心里就从未喜欢过哪个男人?” 白小碧被问得绯红脸:“两位公子既是兄弟,何苦说这些玩笑,坏三公子名声。” 陈瑞道:“你道我哄你,方才他在你那表哥跟前极力夸赞你。” 白小碧暗暗吃惊。 陈瑞转过头自去喂鹦哥,再不看她,口里冷笑:“我劝你趁早死心,三弟可不像我,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老爷子说一他不敢说二。” 白小碧听出其中嘲讽之意,一时不想再生事,正要离去,旁边忽然走来个女子,年纪已经不小,二十几岁,模样秀丽,温柔可亲,只是衣着十分朴素,头上少有钗环,她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路过的下人都停下来,低头称“二小姐”。 白小碧原以为是哪位如夫人,谁知竟是个小姐,不觉惊讶,小姐到这年纪,没有理由还住在家里的,陈府是什么人家,女儿绝不会嫁不出去,难道…… 正想着,那二小姐已行至跟前,先朝陈瑞叫了声“二哥”,接着又打量白小碧几眼,微笑道:“三弟怕怠慢客人,让我来带姑娘去我那边吃饭。” 陈瑞丢了鸟食,自她腰间扯出块帕子擦手:“我又没把她吃了,这府里消息倒传得快,三弟有心,连二妹妹都惊动了。” 二小姐垂首道:“二哥怎说这话。” “我哪里是什么二哥,三弟教训也罢,连你都能喝来喝去,”陈瑞将帕子丢还她,朝另一边走,“我道有些姿色,必定知情解意,谁知就是个规矩木头,也只入三弟的眼。” 待他去远,二小姐方抬眼冲白小碧一笑,略显羞涩:“方才是我的主意,听说二哥为难姑娘,所以赶来看看,你表哥与沈公子都被三弟留住喝酒,姑娘不如顺便上我那边吃吧。” 白小碧客气作礼,随她去了. 二小姐住处叫倚兰阁,十分清净,只有两三个小丫头,二人刚往桌子旁坐下,便有丫头端上饭菜,菜色只有三种,外加一碗汤,这令白小碧很意外,想不到她贵为陈府小姐,平日里竟这般节俭。 二小姐甚是过意不去,吩咐丫头:“去叫她们再加几样菜来。” 白小碧阻止:“这就很好,吃不了倒可惜。” 吃过饭,丫头收拾了碗筷出去,两个人又坐着说几句家常闲话,彼此年纪差不远,谈话间更觉性情相投,逐渐亲近起来。 二小姐道:“方才二哥言语失礼,姑娘莫恼。” 身为客人,断无说主人家错处的道理,白小碧斟酌道:“二公子虽……不似三公子那般,但今日也并没为难我。” 二小姐点头:“其实二哥原不是这样。”见白小碧疑惑,她低声解释:“二哥生性倔强,不似三弟讨家父喜欢,当年他与柳家表妹最要好,然表妹年幼时已许了人,怎能无故退亲,且那男家也是大户,提起必伤和气,二哥情急之下,竟擅自去男家要那边退亲,为此被家父打了一顿,罚入祠堂跪了三日,又在家父作主下,与如今的二嫂定了亲。” 白小碧呆了呆,迟疑着问:“那……柳小姐呢?” 二小姐垂眸:“早夭,成亲前一个月。” 白小碧不说话了。 二小姐道:“自那之后,他便越发狂起来,考了功名却不肯上任,成日家里外头都……乱来,为此数次受家父责打,险些丧命,幸被大哥和三弟拦下,后来家父也就不管他了。”. 不出所料,陈府原有四位小姐,另三位都已出嫁,这位二小姐自幼许给黄家,谁知天意弄人,未及出嫁,那黄公子就一病死了,二小姐竟成了望门寡,自叹命苦之余,她便立志在家守节,将大好青春虚度,本是花容月貌,却心如死灰。陈公见她意志坚定,索性将府内事务一并交给她打理。 自倚兰阁出来,白小碧一直闷闷不乐,尽管她明知道婚姻大事原该父母长辈作主,私定终身是见不得人的,可还是忍不住心生同情。出来一年,习惯了抛头露面,她已不像往常那般看重规矩,跟着温海行走江湖,总强似一个人在门井县孤独度日,何况这一路见识也增长不少,女儿有人照顾,父亲九泉之下该放心才对,必不会怪罪的。 “你既这般庄重,果真心里就从未喜欢过哪个男人?” 想起他问过的话,白小碧脸上一阵发烧,年轻女孩儿家谁没有心事,就像当初的张公子,也曾对他有过花前月下恩爱缠绵的憧憬,然而知道定亲后,她也不敢露出半分喜色,这种事总是羞于启齿的,心里如何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会被人看低。 面前竟浮现出那双漆黑的、含笑的眼睛。 在他跟前,又何曾想过什么礼义规矩? 白小碧一颗心“突突”地跳起来。 可巧沈青与温海自旁边廊上转出来,沈青见了她便高声唤:“白姑娘?” 白小碧满怀心事,只顾低头往前走,竟没听见,直到沈青过来挡住路,她才惊回神,站住。 发现她双颊绯红,沈青笑得古怪:“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白小碧避开温海投来的目光,支吾:“没有,昨日在街上看了面镜子,方才再去,竟被人买走了。” 沈青道:“原来如此,我与温大哥正要出城走走,看看地,你可要去?” 白小碧正闷得慌,闻言忙点头:“自然好。”. 沙河县依山傍水,出县城东门不远,就见一道小河,河面窄,水虽清澈,却深不见底,河对岸多是陡坡山崖,崖间生着许多草木,倒也青翠葱茏,三个人沿着河岸往前走,沈青来得早,先已打听得详细,此刻一一向二人介绍,原来当地人都将这条河叫做沙子河。 他伸手遥指前方:“前面便是小沙河口,这里人管它叫河蚌口,再走两里地,还有处大沙河口。” 白小碧道:“可我们不是来看地的么?” 沈青道:“自然是看地。” 白小碧领悟:“陈家太公的骨殖自然没在坟里,莫非就在河边?” 沈青看着温海笑道:“无论如何我总是朝廷中人,陈公虽谢我带来消息,言语却总有些躲闪,但他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穴在哪里么。” 白小碧笑道:“沈公子和我师父,两个这么高明的地理先生都在,还怕找不出来?” 沈青忙道:“白姑娘太过奖,沈青怎敢与温大哥比。” 温海只是一笑。 白小碧道:“不是我过奖,是沈公子过谦了。” 一行人边走边说笑,不觉就到了小沙河口. 这小沙河口常被人叫作河蚌口,得名十分有趣,沙子河流经此地,拐了个大弯,对岸连绵的山脉到此处已见源头,一改寻常土石之色,忽然生出整片整片的青石坡,左右同时向中间合拢,边缘薄如刀削,高数十丈,就好似一只竖立着的半埋入沙滩的巨大河蚌,两片蚌壳紧紧合拢,远远望去,活灵活现,正在往水边的沙子底下钻。 白小碧问温海:“怪不得叫河蚌口,这里有好穴么?” 温海道:“既是沈兄弟来寻穴,你何不问他?” 沈青莞尔,正要说话,哪知就在此时,对岸山头却响起一阵人声,接着陆续有百十个村民跑过,吵吵嚷嚷的,俱提着扁担扛着锄头,气势汹汹的模样。 白小碧惊道:“看这阵势,他们是去打架么!” 沈青皱眉:“对面是有两个村落,一个周家沟,住的多是周姓人,一个赵家坝,多是姓赵的,这些人似乎是从周家沟方向来的。” 温海道:“想是两村起了争执,正好我们也要过去,不如顺道看看。” 这里河面宽阔许多,大约是经常有人过河进城的缘故,上面架了座简单的木桥,由几个桥墩几块长木搭成,白小碧一踏上桥,只觉得脚底晃悠悠,壮着胆子再走几步,越发有些头晕,急忙停在中间桥墩上,看看前面的温海,她下意识伸手,想求助于身后的沈青。 哪知沈青迟迟不跟上来,反而不解地问:“白姑娘怎的不走?” 他这么一叫,前面的温海果然停住了脚步,回身看。 脚底水流,看上去窄窄的木桥仿佛在游动,白小碧更觉站立不稳,只得蹲下去:“师父。” 片刻,一只手伸到她眼前。 “不要往下看。”声音平静。 师父到底不是爹,因此被这位年轻师父拉着手,就格外不自在,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那手很温暖,被控制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白小碧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他的脸,直到过了桥温海松开手,她才回头瞪沈青,却见沈青正朝这边笑,略带促狭。 他居然还能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师徒原不是外人,沈青虽也敬畏师父,但平日与师父却甚是亲近,白姑娘不能总这么怕师父。” 温海闻言顿住脚步,转脸看她:“我可怕?” 跟着他这么久,白小碧多少也能猜到点,他虽不动声色,心里必定在笑话自己呢,所以才故意这么说,于是连忙垂首支吾:“没有。” 温海“哦”了声,脚下逼近一步。 白小碧后退。 温海却不理她,往前走了。 白小碧呆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这样分明是叫沈青看笑话呢! 沈青走过她身旁,笑道:“白姑娘又走不动了?” 知道他是故意,白小碧恨不得撕他的嘴,却又怕后头再受作弄,便虎着脸不理他,快步跟上前去。 赵家坝有个极大极深的池塘,用作蓄水,此刻两村村民在池岸上对峙,几名穿着体面的长者在中间说话,互相指责,想是各自村里有声望的乡绅。 沈青问左边那些愤怒的村民:“出了何事,怎不报官?” 那村民不耐烦:“官老爷管不了。” 沈青劝道:“凡事都好商量,何必大动干戈。” 那村民将锄头一杵:“姓赵的断了我们村的运,怎不找他们算帐!” 对面赵家坝村民闻言,立即叫起来:“混说什么,你们周家没个出息的,倒怪我们。” 沈青大约猜着怎么回事,笑道:“可巧我也跟师父学过几年相地术,今日路过,你们若信得过,不妨说与我们评评理,怎么样?” 说话时已招来不少村民注意,见他年纪轻轻自称地理先生,众人都不信。 沈青道:“你们起争执,乃是为这池塘,是也不是?” 他这么一说,周围人立即服气了,纷纷点头:“果真是地理先生。” 先前那村民早已飞快跑过去报与几位乡绅,乡绅们连忙迎上来:“想不到是位高明的先生,先生来得正好,且与我们评评理。” 两边人七嘴八舌说一通,白小碧方才明白缘故,原来赵家坝最早的住户并非赵姓人,而是周姓村民,据说周家先祖的坟就在这池塘里,是块小莲花地,也曾出了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后来周家人迁离此地,搬到离城近的周家沟,自此数十年竟再未出一个人才,因此便出现了一些传言,大意就是池塘出水口被赵姓人给堵上,出处被堵,周姓人再也成不了气候。这话原不知谁放的,但传得人多,也就成了真,周家人心里起了疙瘩,几番要求放水,赵姓人却以蓄水为借口推脱,去年秋试过,周姓果然又是一个中的也没有,今年春闱放榜后,乡绅们越想越憋气,干脆直接来赵家坝算帐了。 为一个毫无依据的传言就要打起来,可见民间对风水的看重。 白小碧觉得好笑,悄悄问温海:“师父,果真是出水口的缘故么?” 温海不答,反问沈青:“沈兄弟看?” 沈青忙低声道:“自然,定是高人路过,点破了它,赵姓人心中嫉妒,所以有意为难,出口被堵,池中鱼游不出去,你看赵姓的几个乡绅,原本一脸得意,如今听说我是地理先生,已有几分心虚了。” 白小碧没有看乡绅,反而飞快瞟了温海一眼。 如今实话实说,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两村人要打起来也有可能,沈青有些为难:“温大哥看,如何是好?” 温海上前两步:“诸位且听我一言。” 众村民静下来。 温海道:“此地原是块好地。”不待周家人发作,他接着道:“但周家少能者,缘故却不在此。” 此话一出,两边村民都愣住。 温海道:“周家先祖确是占了好地,但再好的地头也有气运行尽的时候,你们看这世上哪一家哪一族是世代富贵的,是以周家之事与赵家无关。” 周家人面面相觑。 赵家几位乡绅闻言都赞道:“幸好有两位先生,总算为我等洗脱冤屈。” 温海道:“然有句话叫时来运转,不须多久,周家自会能人辈出。”他略略停了下,又道:“依我看,这池里出水被堵,非但不害周家,反是害了赵家。” 赵家几位乡绅怔住了。 温海道:“山水相傍,灵气才生,此水是赵家坝之水,自然关系赵家人,气行不动,运势自然就差,我若没猜错,去年春闱放榜,其中沙河县高中的并无赵姓人。” 赵家人都变色。 沈青上前笑道:“既是乡邻,原该和气为上,依我说,赵家人不若打开那口子,一则是为你们自己子孙运势,二则去周家疑心,将来周姓果真出了能者,你们也跟着沾光,实在百利而无一害。”他又转向周家人:“你们此番错怪了赵家,将来不可忘记他们行的方便。” 两村乡绅俱脸红,点头称服,又互相赔礼,当下打开池口放水,周家村民各自照原路回去. 回去路上,周家村村民十分敬重二人,家中有事的纷纷上来问询,沈青一一作答,温海偶尔说两句,惟独白小碧一句话也不说,若有所思的模样。 有人戏道:“先生这么高明,你看前面那河蚌口是不是有古怪?” 沈青留意:“怎么说?” 众人笑起来。 那人拉住旁边一个年轻人:“周小七你跑什么,来跟先生说说。” 年轻人涨红面皮,十分窘迫,众人催促半日,他才吞吞吐吐道:“那天下午,天将黑的时候,我忙忙地从城里赶回来,走过河蚌口,忽然有些肚子疼,跑去……跑去那石头下……谁知蹲下去不多时,竟听得里头有声音,像是个女的……” 众人大笑:“吓得他屁股也没擦就跑,满裤子都是。” 那年轻人羞怒:“你们知道什么,那声音竟是从石头缝里传出来的,换了你们怕不怕。” 白小碧低头掩口。 沈青忍了笑,拍他的肩:“放心,我看那里并没有古怪,想是什么老鸹子叫,大哥你听错了。” 地理先生说没什么,年轻人自然不好辩驳,疑惑:“那声音不像老鸹,真的像人呢……”话未说完,又被哄笑声打断. 吃过饭回到房间,已是掌灯时分,白小碧打水洗过,坐到桌前解散头发,很快,她就发现房间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小桌上多了面铜镜。 白小碧惊讶,取在手里细看。 精致的铜镜,磨得光滑闪亮,眼熟得很。 是谁买回来的?白小碧坐着发呆,陈瑞真没说谎,他在温海跟前对自己表示好感,必是有那意思,可是白小碧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明媒正娶嫁入名门,虽说现在比不得当小姐的时候,没有理由要求太高,而陈琪为人极好,将来定不会委屈自己,但是…… 千般好万般好,那双微笑的眼睛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寒夜里送来的温暖,却只因为像他的妹妹。 白小碧咬唇。 陈侍郎依附李家,温海一心想谋求功名,倘若得李家支持,也是条门路,他会答应把自己留在陈家么?如今身边没有别的亲人,他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自己今后的路。 “在想什么。”身后传来温海的声音。 白小碧吓一跳,站起身:“师父。” 温海没有回答,视线移向她手里那面铜镜:“这便是你说的那面镜子?原来已经买回来了,倒也精巧。” 白小碧尴尬,飞快将铜镜搁回桌上,自白天提起此事,一直到现在都跟着他们,哪里得空去买铜镜,他这么说显然是故意的。 温海挑眉。 白小碧道:“我也不知,我……才看到的。” 温海没有多追究,转了话题:“你看陈家如何?” 白小碧一颗心顿时凉了。 温海俯下脸看她。 白小碧不安:“师父想要我留下?” “留下?”温海没有意外,握住她的手,“是谁叫你留下,送镜子的人么?” 他终归是个年轻男人,纵然有师父的身份,动不动就做出这般举动,实是逾礼,白小碧隐约察觉不妥,慌着要缩回,哪知他握得太紧,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顿时急道:“师父!” 温海不紧不慢道:“看看你的手相。” 看手相?白小碧呆了片刻,渐渐地红了脸,往常都是街上老先生看手相,从未见他显露这本事,顿时提起兴致:“原来师父也会看这个。” 手指如春葱,白皙细腻,温海拿起来看了几眼,赞道:“手如其人,怪道这么巧。” 白小碧觉得不对:“我的手相……好不好?” 温海斜眸:“手相好不好难说,陈三公子却绝非你命里的好夫婿。” 无缘无故又提到嫁人,白小碧便知他在逗自己了,气恨不过,甩手:“你……你……” 温海道:“怎么,要对师父不敬?” 白小碧气道:“师父不该作弄我!” 温海丢开她的手:“小徒弟还没孝敬我几年,这么快就想嫁人了,我却不答应。” 听他这么说,白小碧既惊且喜:“真的?”顾不上计较方才那些戏谑,她斟酌道:“师父说的是,陈家固然好,但我还想多跟着师父几年,长长见识。” 温海道:“跟着我就是为了长见识么,我看不只见识长了,别的本事也很有长进。” 白小碧赧然:“师父怎说这话。” 温海没有解释,移开话题:“昨日街上出事那户人家,乃是屋宅位置不好,犯了厝角煞与反弓煞,叫他们搬走,或是请一面八卦镜,即可化煞。” 白小碧心中一动,试探:“师父白天对赵家人说的那番水和气运的话,是诓他们的吧?” 目中有光芒迅速划过,温海盯着她片刻,一笑:“不那么说,他们怎肯放水,时候不早,你早些睡。”言毕转身朝门外走。 眼见他出门离去,白小碧沉思。 卷三 仙蚌生珠 第41——42章 雨夜逃难 次日清晨,白小碧吃过早饭,去找温海,发现温海与沈青都不在房里,正要跟下人打听二人去向,却见陈琪走来。 未及矮身,陈琪已微笑道:“白姑娘不必多礼。” 白小碧道:“三公子可知我表哥去了哪里?” “像是与沈公子出去了,”陈琪停了停,忽然问,“那面镜子白姑娘可还喜欢?” “镜子?”白小碧假作疑惑,接着露出恍然之色,“房里是有面镜子,府里的东西自然比外头的精致多了,我看着很好。” 见她记不得,陈琪有些失望,也没有多解释:“堪舆之术高深精妙,本朝天师正是名家,圣上十分敬重,我虽不懂这些,也很钦佩。” 他这话明里是赞天师,实际是赞温海,白小碧莞尔。 陈琪道:“白姑娘也懂相地?” 白小碧摇头道:“我哪里会,只因当初爹娘不在了,所以投靠表哥。” 听她身世凄凉,陈琪越发怜爱:“我看温兄谈吐不俗,颇有见地,又得沈家看重,发达之日不远,将来入朝,我必求家兄力荐。” 白小碧垂眸:“多谢三公子。”说到这里,终究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担心,做官比不得行走江湖,太险。” 陈琪敛了笑,点头:“人人都道做官好,却不知其中污浊……陈琪当年入朝,只想着光宗耀祖,如今却是步步谨慎,随波逐流,想不到白姑娘竟有这番见地。” 白小碧忍不住道:“美玉入浊流,奈何?” 陈琪名字恰合了“美玉”之说,闻言不由转脸看她。 白小碧这才发现不妥,忙道:“是我信口雌黄,三公子别放心上。” 陈琪反而笑了:“白姑娘果真这么想,我很喜欢。”说完看看天色:“早起家父命我去拜会知县大人,我先出去一趟,你若无趣,不妨去找二姐姐作伴。” 白小碧谢过。 陈琪再看她一眼,出门去了. 至午后,温海与沈青还未回来,白小碧十分无聊,独自走上街,街头人来人往,远远的,那条巷子就显得十分冷清,少有人进出,不知不觉行至这一带,白小碧徘徊许久,始终没有勇气进去,何况找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慢慢往回走。 前面人群中似有个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陈家二小姐么,后面的该是她的贴身丫鬟吧,白小碧欲开口唤她,又怕大街上大呼小叫惹人笑话,于是加快脚步,谁知那二小姐似乎很匆忙的样子,带着丫鬟在前面走得飞快,追赶起来很是费力,转过一条街,主仆二人竟钻进一道不起眼的小门里去了。 白小碧跟进去,发现里头是做卖布生意的,布料很粗,几个妇人围在一处挑选,独不见二小姐与丫鬟的影子,她连忙过去问掌柜:“方才进来的小姐呢?” 掌柜正应付生意,随口道:“你的说那小姐?像是去里头试衣裳了,这里也裁做衣裳的。” 堂堂陈家小姐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做衣裳?白小碧百思不得其解,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那名贴身丫鬟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 白小碧正要招呼,却听见门内传来低低的声音:“还在河蚌口。” 丫鬟快步就往外走。 里头那位二小姐声音不太对,这丫鬟身形倒很眼熟,白小碧仔细一瞧,险些没惊叫出声——这哪里是什么丫鬟,分明就是穿着丫鬟衣裳的二小姐! 二小姐既已出来,里头的必定就是丫鬟了,她们换衣裳,是为了方便去河蚌口办事?毕竟大家小姐不能独自出城行走,白小碧警觉起来,前两次范家与郑家都坏在他们自己手里,这回莫不是叶夜心又在借二小姐的手坏事? 想到这,她顾不得什么,飞快跑出门。 巷子深深,开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见了她就笑道:“白姑娘是找叶公子吧,不巧他出去了。” 虽是下人装束,白小碧却觉得他不太像寻常下人,奇怪:“你怎认得我?” 下人笑道:“叶公子说了,若有姑娘找来,必是白姑娘,他怕小的怠慢,让姑娘生气,所以特意嘱咐过。” 白小碧赧然:“不知叶公子去了哪里?” 下人道:“午时就出城了。” 二小姐出城,他也出城,未免太巧吧……白小碧越发惊疑,随口说了两句就告辞了. 河流寂寂,天色阴沉,对岸的蚌壳山依旧高高立于水畔,看上去更加生动,山地里的庄户村民们正纷纷收工,三五成群延着大路回去。出了城,白小碧直奔这里,却已不见二小姐踪影,看着那独木桥,她咬咬牙,缓步踏了上去,走几步便闭眼蹲下来歇一歇,还真顺利过了河。 面前是陡峭的两片巨石坡,石缝中生着些植物,根本不能攀登,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后面连着的那座山爬上去。 白小碧绕过山脚,果然见二小姐匆匆往后山树林里走,喜悦之下正要开口叫,谁知就在此时,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捂住她的嘴。 “小丫头。”略带责怪。 听出是他,白小碧一颗心总算落下。 叶夜心放开她:“成日乱跑,都快成野丫头了。” 想不到在他眼里竟成了“野丫头”,白小碧窘得低头打量。 他忍不住笑了:“还没吃过教训?这么晚了也敢出城。” 白小碧想起正事,欲问他真相,又怕像上次那样让他心寒,于是吞吞吐吐道:“陈二小姐竟然换了丫鬟的衣裳出城,我怕出事,来看看。” 叶夜心道:“你却去不得。” 白小碧误解了他的意思:“你……真的要对付陈家?” 叶夜心很快明白她的意思,笑得无奈:“二小姐出城却不是见我,乃是去会君子,你说你去得去不得?” 白小碧这回真傻了。 叶夜心俯下脸:“她去会许家公子,小丫头跑出来却是要会谁?” 白小碧总算明白缘故,脸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小姐年纪轻轻便守寡,寂寞之下动心原不奇怪,只不过她没想到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们也有这种事,私下相会,委实太大胆了。 叶夜心道:“我跟着你,的确是为了找一个人,你师父他们也是,所以我对付谁,都不会害你,你还不放心?” 白小碧垂首道:“我是相信叶公子的,可……” 话没说完,忽见那边陈二小姐匆匆从树林里出来,面色似乎很不好,径直过桥顺原路回去了,片刻之后,又有一名年轻公子带了两个小仆从山上下来,也往城里方向而去。 叶夜心道:“看到了,还在怀疑我么。” 白小碧回神:“不论如何,叶公子别对陈家下重手好么?” 叶夜心道:“你师父那般高明,你还怕我动手?” “可我看……”白小碧欲言又止,半晌道,“陈三公子是好人,你要对付李家可以,别害陈家人的性命。” 叶夜心道:“他好?” 白小碧赧然:“我见他品行端正,待人又和气,所以……” 叶夜心含笑点头:“你眼里都是好人,只我是坏人,所以你不放心。” 白小碧急道:“我不是这意思。”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一花,叶夜心已带着她后退了好几步,但闻耳畔风声划过,紧接着“叮叮”声响,数支箭钉在了石上。 白小碧吓得脸色发白:“是谁!” 数十条人影自石后跃出,皆面蒙黑巾。 不及说话,数柄长剑已朝二人招呼过来。 叶夜心带着白小碧退开一丈,回身,只听“啪”的一声,手中折扇展开,扇骨上竟生出数支长约一寸的惨碧色的利刃,一个蒙面人闷哼倒地,颈间鲜血喷出,抽搐不止。 扇面依旧洁白,不沾半点血迹。 从未见过他当面杀人,白小碧紧紧咬着唇,以免叫出声。 眨眼间,十来个蒙面人倒地。 余下的蒙面人未免惊骇,各自退开,紧跟着一阵箭雨袭来,箭尖都淬了剧毒。叶夜心带了个完全不懂武功的白小碧,既要动手,又要护她,加上这些蒙面人都是特意派出来的高手,且人又多,要冲出去似乎显得十分困难,一时被逼得往山上退。 专程派出这么多高手对付,可见那人一心要将自己二人置于死地,见他们围上来,白小碧将心一横:“叶公子先走,不必管我!” 叶夜心借着草木遮掩避开冷箭,闻言目光微动,揽着她的手不由松了些。 白小碧其实也怕得慌,见状脸色更白,微微颤抖,勉强笑道:“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死的好,叶公子快些走吧。” 话音刚落,腰间就一紧,叶夜心忽然带着她跃起,那些蒙面人发现动静,迅速朝这边追来. 山上杂草丛生,林木高大,十分阴暗,对于逃亡者来说反而成了好事,数次起落,身后的追赶声已远了,二人落在一块岩石后,叶夜心放下她,转身打量四周环境。 昏昏的天色里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开口道:“恐怕他们会追来,你在这里等,我过去引开他们。” 白小碧拉住他:“叶公子。” 叶夜心道:“我很快就回来。” 白小碧摇头:“叶公子救我这么多次,这回走了也无妨的,我只是想……你当心些。” “要动我,没那么容易,”叶夜心笑着拍她的手,柔声安慰,“我不会有事,你在这里,不可乱跑。” 目送他消失,白小碧藏身岩石后不敢动。 等待本就让时间变得漫长,短短的半个时辰,仿佛过去了一年,然而天都黑了,却始终不见他的影子。 迟迟不归,会不会出意外了? 白小碧焦急万分,林间虫鸣,耳畔不时有沙沙的声音,不知是毒虫还是野兽,惊得她出了身冷汗。 天气原不大好,夜里竟下起了雨。 雨点冰凉,打在身上,白小碧拉紧衣裳,十分着急,待要找个地方避雨,又恐他回来找不到,只得咬牙忍耐,四周漆黑不见五指,偶有风吹草木,都疑作是那些人追来了,一颗心始终七上八下的,时而担心叶夜心出事,时而又自我安慰,山这么大,要搜寻也不容易,凭他的本事,躲藏应该很容易才对。 雨越来越大,浇得身边枝叶“沙沙”响,白小碧衣衫头发尽湿,然而焦急之下,她反倒不觉冷了。 黑暗中,感觉有人靠近。 是不是他?白小碧硬生生把叫声吞回肚里,屏住呼吸,对方不说话,她也蹲在那里不敢作声。 那人在她身旁站了片刻,轻唤:“小丫头。” 悬在半空的心此刻终于落定,白小碧喜极:“叶公子!” 叶夜心俯身拉她,发现她浑身湿透:“还在这儿,这么大的雨,怎的不找个地方避一避?” 白小碧这才觉得冷,声音有点哆嗦:“天黑,我怕你找不到。” 沉默。 黑暗中传来他含笑的声音:“走远了我自能寻找,怎会丢下你。”紧接着一双手将她抱起:“那边有个岩洞,正好避雨。” 岩洞内没有点火,漆黑的夜里,火光太容易引人注意。 外头明明漆黑一片,然而方才他却走得很平稳,白小碧忍不住问:“叶公子怎知这边有岩洞,你看得见路么?” 叶夜心道:“眼睛看不见,耳朵可以听。” 没有火就不能取暖,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这岩洞仿佛很深,有一丝丝凉侵的风吹出来,白小碧实在冷得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接着便被他轻轻搂住,待要推拒,却听他低声道:“淋了雨,再受凉就不好了,凡事都有例外,不必太拘泥于规矩,这里除了你我,没有人会知道。” 岩洞阴冷有地气,一个人恐怕很难撑过夜,这么搂抱的确暖和得多,白小碧衡量之下,不再说什么了。 洞外雨大得很,潺潺雨声如流水瀑布,洞内反被衬得奇静无比,只听得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叶公子方才怎的不走?” “要我丢下你么。” “是因为你妹妹?” 他反问:“你说呢?” 白小碧不知该如何回答,鼻间萦绕着熟悉的味道,面颊一阵比一阵烫,大约是他怀里太温暖,原本冰凉的身体也开始发热。 叶夜心忽然叹道:“其实我并没有妹妹。” 得他亲口承认,白小碧反而没有太大的意外,当初他本就是故意接近的:“那叶公子今日为何还要冒险救我?因为我的生辰?” 叶夜心道:“我不会丢下你。” 黑暗中看不见人,白小碧喃喃道:“可是待叶公子找到那个人,达到目的,还会记得我么。” 叶夜心没有回答。 这一刻,白小碧是极度失望的:“叶公子大可不必费事,你救过我这么多次,我也不是那起忘恩负义的人,你要找谁,将他的名字说与我,若是我认得,自当告诉你。” 叶夜心不语。 白小碧动了动身体,想要自他怀中坐起。 他低声:“小丫头。” 未等白小碧反映过来,已被压倒在地,她不由惊呼一声。 洞内恢复沉寂。 柔软的胸脯剧烈起伏,摩擦着他的胸膛。布料紧紧粘在身上,两个人几乎是肌肤相贴,他的很紧实,她却仿佛一团柔软的发热的缎子。 身上增加的重量几乎令白小碧喘不过气,纵然当初遭遇抢亲,也从未与男人这般亲密过,她又是羞又是怕,虽说在真正的男女之事上有些懵懂,但这样的姿势实在让人感到危险,心里想要抗拒,却手足无措。 耳畔呼吸渐觉沉重。 没有人说话,洞外雨声似乎越来越远,灼热的气息越来越近,两具身体间,热量流窜得越来越快,呼吸带动细微的摩擦,溅出一粒粒看不见的火星,使得周围的一切都处于燃烧的边缘。白小碧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说,那是立足悬崖的感觉,面前是向往已久的风景,却控制不住紧张与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重量陡然减轻,他轻轻地长长地吐了口气,拉她起来:“再乱动,只怕过不得今夜就要受凉。” 白小碧沉默,也许是慌乱,也许是冷,双手竟不停地发抖。 “原是害你淋雨,果真病了,叫我如何安心,”叶夜心重新搂住她,已不似先前那般紧,“我要找的那人是辰时所生,你的命格古怪,福德极厚,可能是他命中的福星,有朝一日他自会寻上你。” 头一次听到生辰的解释,温海带着自己也正是因为这缘故吧,这应该就是自己周围所有古怪事件的源头,白小碧顾不上再想方才的事:“怪不得你先骗我去问师父的生辰,那人是谁?你们找他做什么?” 叶夜心没有回答,只是叹气,轻轻拍她的脑袋:“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只要你不护他,我就不会伤到你。” 白小碧当然相信,伤害一个无依无靠的平民女子有什么好处,她想了想,低声道:“我相信叶公子,可是……你与我师父是对头,你会对付他么?” 叶夜心道:“你担心他?” 白小碧道:“当初我落难时,他答应收我为徒,又供我衣食……”越往下说,嘴里越有些涩涩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不论他带着我是出于什么缘故,总归是师父,有恩于我,我不能害他。” 叶夜心沉默半晌,笑了:“小丫头!” 白小碧道:“叶公子若不答应,我便不能帮你。” 叶夜心道:“我要对付的人本不是他。” 白小碧放了心,寻思片刻,沉吟:“我这一路认得的人不多,好象并没有你们要找的辰时生人,何况你也说过看不出我的命数,如此,我可能与他有关,也可能不是,你们会不会……找错人了?” 叶夜心道:“有朝一日你若见到他,会不会告诉我?” 白小碧道:“自然。” 叶夜心笑了声:“那人与你有些缘分,只怕到时你不肯。” 经过方才之事,白小碧再联想到他先前对那些姑娘的态度,本已灰了心,暗暗下决定,从此要离他远些,然而从他口里听到这种话时,仍觉得气闷无比:“叶公子数次相救,我难道就不懂报答二字?我师父也在找他,若果真能遇上,我会告诉师父,但第一个必定告诉你。”一边说,一边直起身想要挣脱他的手臂。 “还是这么容易生气,”叶夜心制住她,含笑道,“是我说错,今后再不说了,快睡吧,待天亮你师父他们或许就要找来。”. 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适,迷迷糊糊过了一夜,待白小碧睁眼醒来时,发现二人已经不在什么岩洞里,而是在外面一块露天的大石上,山林鸣鸟啾啾,下了一夜雨,清晨反倒出了太阳,四月天气本就暖和,身上衣裳已半干。 叶夜心依旧抱着她,微笑:“原想让你多睡片刻,但你师父必定着急。” 白小碧慌忙起身。 谁也没有提起昨夜的事,二人找到大路朝山下走,一路上许多樵子往来,那些蒙面人却不见了,想是他们白天不便现身,若被当作土匪,必然会惊动官府带来麻烦。 走上独木桥,叶夜心回身。 白小碧看着那手:“叶公子先走吧。” 叶夜心示意她看脚下,微笑:“既做了鞋,就是我妹妹,怕什么。”不由分说扶住她的手臂,带着她过桥,至城外才停住:“你先进城,我稍后来。” 二人形状甚是狼狈,下山时已经招来许多异样的目光,白小碧知道他是为了避嫌,于是点头答应,径直朝城门里走。 眼见她走远,黑衣女与一青衣人现身。 黑衣女道:“少主以身犯险,实在不值,万一昨夜……” “凭几支冷箭,要杀我还差得远,”叶夜心打断她,依旧望着城门方向,“若不这样,她也不会信我。” 黑衣女道:“窃以为少主此行不妥,沈家人倒罢,姓温的早已留意到我们了。” 叶夜心道:“既然早已留意,又何须怕他知道,这丫头既不信我,必定也不全信他,我正是看他不简单,虽明里跟沈家小公子联手,投靠朝廷,却始终不像个只为谋取富贵而来的人,前面的事我们成得太容易,我总有些疑惑,且不忙动,看能否找出他背后的人来。” 黑衣女沉吟片刻,道:“也好,这丫头心已向着我们了,往后事情就容易得多,但那边或许还会对她下手,只怕坏事。” “皇上果然是皇上,他是嫌这江山坐得太久了,”叶夜心笑道,“好在有沈家小公子,他既说服姓温的联手,必是有心立功,岂容他人坏事,此事他自会处置,不须我们多虑。” 黑衣女道:“少主打算将来如何处置她?” 知道她指的谁,叶夜心不答:“昨夜我进去看过,的确妙得很。” 黑衣女道:“可有法子?” “蚌腹藏珠,取之不易,却并非不能,我自有道理,”叶夜心抬手示意,“你回去,叫几个人暗中盯着陈府,留意动静,再写封信让他老人家放心。” 黑衣女答应。 待她离去,叶夜心才安然道:“石将军那边怎么说?” 青衣人上前,低声禀道:“少主于他们有恩,他们早已有心听命少主。” 叶夜心颔首。 青衣人道:“属下不明白,七娥对少主也是忠心耿耿,少主何不……” 叶夜心举步朝前走:“她是我爹派来的。”. 刚进城门,竟迎面遇上了陈琪,他正领着数名衙役要出城,神态焦急,原来得知白小碧一夜未归,他便亲自去县衙,带人出城寻找,此刻看到白小碧自己回来,不由大吃一惊。 夜里淋过雨,衣裳皱巴巴,头发也粘乎乎的,白小碧也知自己形状狼狈,尴尬:“陈公子。” 姑娘家独自在外过夜,事情却有些严重,陈琪制止她说下去,转身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走了那些衙役,然后才带着她回府。 “白姑娘没事吧?” “没事,就是淋了场雨。” 陈琪有心试探,闻言松了口气:“我道白姑娘必不会私自外出不归,究竟出了何事?” “前日听说那河蚌口出怪事,石头里有声响,所以想去看个仔细。”关系到二小姐名声,私自出城的缘故自然不能告诉他,白小碧随口编了个理由,再将事情大略说了遍,隐去叶夜心相救一节,只说是情急之下逃入树林,躲藏了一夜,天亮才敢出来。 陈琪一向仕途平顺,从未遇上过这些事,对她编造的话深信不疑,只叹此事惊险,又责备她:“白姑娘委实不该私自出城,教温兄惦记不说,若因一时好奇而枉送性命,岂非不智。” 白小碧忙道:“三公子教训的是。” 见她十分惭愧的样子,陈琪不忍再说,轻声安慰:“罢了,也不能全怪你,是我疏忽,原该叫两个人跟着你的。”见她衣衫实在不像样,恐被人看见传出闲言碎语,忙道:“先回去再说,温兄在等你的消息。” 卷三 仙蚌生珠 第43——44章 第43章沈青的秘密 温海与沈青果然等在房间,沈青不时朝外张望,似有担忧之色,温海坐在椅子上用茶,除开那直挺的鼻梁更显冷酷,神情没多大变化,执杯喝茶,一派从容之态,看上去竟不像是客人,倒像是这里的主人了。 陈琪进门便笑道:“白姑娘安然无恙,温兄可以放心了。” 温海搁了茶,起身:“舍表妹顽劣,幸亏子玉相助。” 沈青跟着站起来:“让温大哥料中,总算好好的回来了。” 三个俱各坐下说话,白小碧先回房梳洗整理一番,再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重新过来,陈琪已将她先前的话大略转述了一遍,怕温海责备她,道:“白姑娘年小,吃这回教训,必定再不敢乱走,知错能改就罢了,所幸知道此事的人不多。”说完又指着桌上糕点朝白小碧道:“白姑娘想是还不曾用过饭,且过来将就吃些,别的再慢慢说。” 温海看她:“三公子替你说情,还不谢过。” 白小碧赧然,上前谢陈琪。 陈琪示意她不必多礼,怀疑:“从未听说沙河县有土匪贼寇,莫非是近日兴起的,果真险得很,我稍后去县衙里问问。” 温海道:“子玉不知,我常年行走江湖,得罪了不少人,或者就是他们派来的,带累府上,实在惭愧。” 陈琪释然:“温兄见外,陈府岂会怕这些,只是仇家何其狠毒,白姑娘这次侥幸逃脱,有惊无险,下次却难说,今后万万不可再独自出城了。”又起身道:“昨日父亲吩咐了几件要紧事,须赶去办一办,失陪。” 待他离去,沈青重新坐下,看着温海笑道:“能从这些人手上逃脱,白姑娘果然是福大命大之人,必能逢凶化吉。”说到这里,他斜眸瞟白小碧:“倒是我见白姑娘平日里最胆小,怎的敢一个人跑去城外看古怪?” 知道他怀疑,白小碧本要说实话,但陈二小姐私会许公子这种事,一个姑娘家当着两个男人怎说得出口,何况传出去还关系到二小姐名声,只吞吞吐吐不肯说。 温海忽然道:“沈兄弟有所不知,我这徒弟其实胆大,敢一个人守棺材不说,还曾笑话我不像她师父,出城看古怪更不稀奇了。” 沈青大悟:“原来白姑娘竟这般厉害,佩服。” 白小碧闹了个大红脸。 温海指着桌上糕点:“饿了没有?过来吃些。” 女孩儿家夜不归宿,已经很出格了,白小碧原以为要受责骂,谁知竟没有,顿时更加惭愧,含泪上前:“师父……” 温海似有点无奈:“哭什么。” 沈青笑眼看二人:“如今细想,还是我娘说的好。” 二人都莫名。 沈青取过碟子放白小碧面前,笑道:“我娘说,女人不学女红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会哭,师父还没说什么,徒弟就哭了,白姑娘果然会欺负温兄。” 被他打趣,白小碧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尴尬地坐下,边吃糕饼边疑惑道:“那些人好生厉害,也不知是谁派来的。” 沈青皱了下眉,看温海:“温兄放心,我会叫人去查。” 那美眸中一闪而逝的光芒,白小碧没有忽略,待他起身离去,才凑过去悄声对温海道:“师父,我总觉得你这次跟沈公子合作不妥当呢。” 温海听出来了:“你怀疑是他派的?” 白小碧道:“他说是去查,却并不问我那些人的模样,或是有甚特别之处,如此,却从何查起?”停了停,她吞吞吐吐道:“我担心,别是他……早就知道吧?” 温海没有表示,打量她。 白小碧莫名:“师父看我做什么?” 温海一笑:“往日竟没看出来,原来我徒弟心思这么多,倒低估了你。” 白小碧道:“师父也觉得我这话有理?” 温海摇头:“怎么会,沈兄弟既然一番好意邀我入伙办事,就不会害你,何况他昨日一直与我在一处,又怎知你会突然出城?方才没有细问你,是因为前日他派人打探到消息,一些来历不明的人物到了沙河县,听你一说,自然就怀疑是他们做的。” 白小碧看看他,不说话了。 温海道:“你出城,果真是为了看古怪?” 白小碧只得将二小姐化装成丫鬟出城的事告诉了他:“师父不记得了么,上次范八抬镇国公都是坏在自己人手上,我怕她一个人出城办事,是听了谁的挑唆,要上当。” 温海道:“你担心的有理,那人绝不会自己出手,她去做了些什么?” 白小碧绯红了脸:“并没做什么,她只是……只是……” 温海道:“只是如何?” 白小碧被逼无奈,小声道:“她是去见许公子。” 看她这模样,温海很快猜到话中意思,忍不住一笑:“陈公只道自己女儿甘心守节,谁知这二小姐终是难耐寂寞,私会情郎,然你又怎认得那是许公子?” 心知说漏嘴,白小碧忙道:“我听别人叫他许公子的。” 好在温海没留意话中问题,他斜眸瞟她:“姑娘家与男人私下幽会,你说这样对是不对?” 大家小姐做出这种事,未免有伤风化,白小碧忽然想起昨夜岩洞内的情形,无端升起许多恐慌与羞愧,低了头逃避他的视线。 温海摸摸她的脸:“罢了,你没事就好。” 察觉这动作暧昧,白小碧更加惊慌,不自然地别过脸躲开,起身:“是我行事卤莽,叫师父担心,我先回房了。”. 黑夜,星光微弱。 数条人影闪现,齐齐跪下:“参见沈指挥使。” 沈青从暗处走出来,年轻俊俏的脸映着星光,显出几分阴冷,不复平日单纯:“谁派你们来的?” 当先那人忙回禀:“我等乃是奉沈公之命行事,亦是圣上之意,天师说那丫头命格古怪,圣上十分担忧,怕她被那逆贼找到,不如先下手,以绝后患。” 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之色自眸中掠过,沈青缓缓朝前走了几步,冷笑:“斩草当除根,杀她有什么用,没了她那人未必就不能成事。” 那人为难:“我等如今……” 沈青转回身来,面上已经恢复了明朗的笑容,丢出封信给他:“此事不须你们插手,你们亦不必担忧降罪,拿此信回我叔父,他自然明白。” 那人松了口气,作礼带手下退走。 果然还是这般急躁,顾前不顾后,沈青摇头,重新消失在黑暗中. 奔波这么久,身体已不似先前娇弱,仗着天气暖和,白小碧虽淋了场雨,却没有受凉,只不过精神差了许多,歇息两日才逐渐复原,其间二小姐也来看望过她,然而白小碧自觉无意中窥破别人的秘密,十分羞赧愧疚,不敢多去找她。 这日路过园子,忽然听到有呼声,白小碧匆匆过去看,原来陈瑞强搂着一名新来的模样俏丽的丫鬟调戏,那丫鬟怕他,又不敢不依从。 听说过他的故事,白小碧本已不再像先前那般讨厌他,只是此刻见他这作派,不由又升起鄙薄之心,忍不住道:“所幸柳小姐不在,倒省得今日失望。” 陈瑞果然僵住。 那丫鬟满怀感激地看白小碧一眼,匆匆退下。 白小碧也知这样太卤莽,实在是情急救人,不得不出此下策,连忙转了身就走。 陈瑞低喝:“站住。” 白小碧哪里肯站住,反加快步伐,然而她穿着裙子哪里跑得快,没走出多远就被他扣住了手,顿时怒道:“陈公子自重。” “自重?”陈瑞冷笑一声,挑眉道,“我却不知你们那晚在山上做的好事,倒要请教小姐,何为自重。” 白小碧大惊失色。 “奇怪么,我如何知道,”陈瑞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凑近,“放心,我并未出过城,也不曾看见你们的事,但你欺三弟单纯,就以为骗得过我么,那山上草木丛生,乱石荆棘,既是被追杀仓促逃命,又是在夜里,岂有不被划伤手脸划破衣裳裙角的。”他抬起她的手,“啧啧”两声:“你看你这小手小脸,白白嫩嫩,全无半点伤痕,倒也奇怪。” 因为当时有叶夜心全力相护,白小碧通红了脸,飞快抽回手,后退几步。 陈瑞道:“好个自重的小姐姑娘,一夜不归,却编造出这样的谎话,是什么缘故?” 他的嘲笑,白小碧并没有听进去,只是越发紧张惊恐,既然他能看出自己说谎,温海会不会也看出来了? 陈瑞道:“我曾叫她跟我走,她却不肯。” 白小碧听得莫名,来不及想,就见二小姐匆匆走来:“二哥,白姑娘是客,怎的又为难她,叫人笑话。” 陈瑞笑道:“方才我在街上遇到许坚那小子,他见了我甚是惊慌,却叫我笑话。” 二小姐面色微白,勉强道:“二哥说什么。” 陈瑞看了眼白小碧:“为何不叫他带你走。”说完再不看二人,离去。 第44章蚌腹寻珠 二小姐略带歉意:“我二哥是这样,你别怪他。” 白小碧回神,忙道:“姐姐放心,二公子并没对我怎样。”见她脸色极差,忍不住又关切道:“姐姐可是身体不适?” 二小姐摇摇头,待要说话,忽然侧过脸弯腰干呕起来。 白小碧吓一跳,扶住她:“姐姐莫不是病了,我去叫他们请个大夫来。” 二小姐忽然抓住她的手:“不要。” 那手用力极大,白小碧错愕。 自觉失态,二小姐勉强冲她笑笑,拿手绢子捂了嘴:“昨日已叫人取了药,多谢你担心。” 白小碧松了口气:“姐姐既病了,就不该再出来吹风,我送姐姐回去吧。” 二小姐摇头推辞,随手招了个丫鬟扶着走了. 因事情被陈瑞看出来,想着温海或许已知道,白小碧更加烦恼不安,因此并没心思去细想别的什么,几日下来,她都在留神观察温海的脸色,当然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反而使自己越来越不安。 叶夜心穿着身紫色衣裳,精神显然很好,明快的色彩映着阳光,折扇轻扣,嘴角噙笑,前日的狼狈之态荡然无存,依旧是那位温雅的贵介公子。 他朝她招手:“小丫头,我等了你很久。” 白小碧走过去:“叶公子放心,待我遇上那人,定会告诉你。” “此事有什么重要的,我只是见你这两日不出来,以为你淋雨病了,”他边说边仔细端详她,皱眉,“精神不大好,少出来乱跑。” 面前这张脸上满是温柔与关切,白小碧看了片刻,终究还是丧气地垂下眼帘,低低地“哦”了声:“我没事,多谢叶公子。” 叶夜心道:“怎的突然客气了?” 那夜的事反复在脑海中放映,绝非兄妹之间该发生的,他当时实在无礼至极,且无半句解释,白小碧还是有些恼,再回想他对那些姑娘的态度,加上出手杀人时的果断与狠绝,实在无情至极,不免越发心冷,萌生了离他远些的想法:“没有,师父可能怀疑了,我不想再骗他,让他生气。” 叶夜心道:“你很怕他生气?” 白小碧道:“如今我只有师父一个亲人,叶公子于我有恩,自当报答,但我也不想叫他知道了失望。”说完作礼,就要往回走。 叶夜心拉住她:“在生气?” 周围人多,白小碧慌得挣扎:“叶公子……” 所幸此时街上正好有一队人走过,抬着大红彩礼盒,喜气洋洋的十分惹眼,路人都围过去看热闹,没人注意这边。 有知情者解释:“许家提亲的,许家大公子许坚。” 许大公子?白小碧猛然记起来,先是喜悦,接着又疑惑,这似乎不是朝陈府方向走啊…… 叶夜心看出她的心思:“他是去梅家提亲。” 白小碧倏地抬眼望着他:“可是……可是……” 叶夜心摇头,半晌拍拍她的脑袋:“小丫头不该多想这种事,不害羞么。” 说不清是气愤还是羞愧,白小碧抽回手。 叶夜心含笑道:“罢了,你既然那么怕你师父生气,不想见我,我回去便是,过两日再来看你。”说完果真放开她走了。 说走就走,白小碧越发气闷,转身,却见陈瑞负手站在不远处,饶有兴味的样子。 “是他?” 白小碧只作不懂:“陈公子说什么。” 陈瑞走到她身旁:“这样一个人,怪道迷住了你,怎不叫他带你走?” 白小碧气恼,沉了脸冷冷道:“陈公子这是什么话,他不过是我认得的一位恩公,碰巧遇上罢了。” 陈瑞没再说什么,哼一声:“姓许的小子,竟敢!”又哼一声。 早先他当着二小姐说出那番话,想是早已知道此事,白小碧有点尴尬:“二小姐这几天精神不好,是因为这事?” 陈瑞没留意话中问题,冷笑道:“自作自受,我却不知这小子哪点好,早看他是个缩头乌龟,许老爷作主,他是一句话不敢说的,方才见了我就跑,指望他什么。” 白小碧虽也觉得气愤,但自己的身份是不该多谈论这些事的,低了头走开. 街角,一名年轻女子满脸不悦地看着她离去,口里道:“那姓叶的究竟是何来历。” 身后人答道:“他武功不弱,暗地里还有不知多少人跟着,探他的底细却有些难,小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女子道:“他故意接近这丫头,我只怕他会坏表哥的事,我去跟表哥说声。” 那人道:“公子若知道小姐出来,必定会叫人送小姐回去。” 知道温海的脾气,女子到底不敢去,半晌才道:“那就给他送封信,叫他留意些,我却不明白,爹叫他尽快找人,他总在这些闲事上耽搁做什么!” 主仆二人只顾说话,谁也没留意身后不远处的眼睛。 叶夜心轻轻笑了声,缓步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子,悠闲的步伐就如同先前走在大街上一样。 “叶兄!”有人匆匆追上来,唤他,“叶兄且留步!” 叶夜心止步,回身看清来人,笑着作礼:“原来是许兄,何事如此匆忙?” 那是名年轻公子,连连叹气,急得跺脚:“叶兄是知道的,如今却如何是好?家父作主,我……你可有法子帮我一帮?” 叶夜心摇头:“父母之命,岂敢不遵?” 年轻公子道:“可是……可是她……只怪我……唉,岂不是害了她一生?” 叶夜心叹气,拿折扇拍拍他的肩:“许兄只怕害她,却没想过此事一旦闹出来,不仅断送了她,还断送了你。” 年轻公子呆住。 叶夜心道:“令尊十分严厉,若知道此事,必定逐你出家门,纵然饶你,别人焉能不笑话的,将来传开,你的名声前程岂不尽毁了,你细想想。” 年轻公子垂首半日,低声:“这却如何是好?叶兄必定要救我。” 叶夜心道:“这有何难,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何必执著于一女子,从此你只一心听令尊的话,与她断绝往来,她既是在家守寡,只要不闹出来,还有谁会怀疑。” 年轻公子呆了呆,连连摇头:“可……可她已……”他似觉尴尬,半晌才凑近低声说了两句话,末了涨红脸:“叫叶兄见笑,总是小弟做的荒唐事,此事迟早叫人知道,我若有负于她,叫她今后如何做人,想是活不下去的,如此,我便真的该死了。” 叶夜心惊讶:“许兄此事实在行得不妥,这却如何是好。”. 那日仓促逃命,根本没有心思去留意周围景物,如今再次与温海等人前来,所见又有不同,这一带杂草乱石多,人迹罕至,连砍柴的樵夫都很少,平日除了打猎的几无人来,岩洞洞口高不足一丈,为草木掩映,也不易发现。 沈青笑道:“小弟可有指错?” 陈琪拱手:“常听说地理先生寻龙认穴的本事,今日亲眼得见,果然不假,沈兄弟不愧是天师门下,佩服。” 沈青转身向温海:“温大哥先请。” 温海亦不推辞,率先朝洞内走,白小碧此刻正打量四周景物,似有些心神不定,只顾跟着走,脚底不慎被石头绊了下,打个踉跄,陈琪见状就要伸手去扶,发现不妥忙又收回手,忍不住提醒:“白姑娘仔细些!” 沈青笑道:“白姑娘在走神呢?” 见温海也回身看着自己,白小碧尴尬,与陈琪道了声“多谢”。 洞内还算宽敞,就是光线有点阴暗,深处似有细细的风吹出来,风里竟带着丝丝暖意,与那夜里冰寒的感觉大不相同,白小碧本有些惊疑,可待她看到地上那粒小小的珍珠时,几乎立即就确定了,同时悄悄抬手去摸头上簪子。 果然嵌在上头的小珍珠不见了,必是那晚掉在这里的。 想到二人曾经以那样可怕的姿势倒在这里,白小碧越发觉得羞耻,又怕被温海发现说谎,忙悄悄走过去,拿脚将那粒珍珠使劲往沙里踩。 冷不防手被人握住。 白小碧惊得抬脸。 温海倒没看她,只是淡淡道:“走了。” 也不知道他发现没有,白小碧忍住慌乱,一声不吭由他拉着朝深处走. 里面路径虽窄而弯曲,却少有岔道,沈青举着火折子在前面引路,众人走了数百步,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洞厅,白小碧惊讶地发现,这里并非如想象中那样漆黑一团,因为右边洞壁有道长长的竖直的缝隙,犹如窗口,天光流进,映得周围景物分外清晰。 整个洞厅不算大,方圆十几丈,形状上窄下宽,呈宝瓶状,温暖的气息飘荡其中,脚下地面由一片整石构成,竟找不到一块泥土地,最为奇特的是,石地正中央偏偏生出一汪潭水,圆圆的,石潭映着洞壁石缝透进来的光线,水光闪闪,仿佛一粒巨大的珍珠。 沈青赞道:“好个蚌腹藏珠。” 白小碧暗忖,蚌腹藏珠,难道这里便是蚌壳山腹内?那道细缝可不就是两片蚌壳略张开的模样!白天吹的风是暖的,晚上的是凉的,这地方倒也奇特…… 陈琪道:“此地本是当年一位仙师路过,指点家父,说这里叫做什么仙蚌含珠。” 沈青道:“既有高人指点,可见你们陈家与此地有缘,此地地势古怪,生在山腹且有水脉相护,石抱水,有心者想要断脉也不容易,我一时竟也想不出有何办法能坏它。” 陈琪道:“沈兄弟虽是天师弟子,却从无害人之心,只有助人为善的,自然不会朝这些事上想。” 沈青咳嗽两声,看温海:“我看此地十分稳当,温大哥的意思?” 温海却淡淡道:“我看未必。” 沈青似想起什么:“温大哥说的是,我险些忘了,还是派几个人留意看守以防万一,第一件要紧的,不可放妇人进来坏事。” 陈琪虽不解,但也明白他这么嘱咐必有缘故,点头答应,三人再说了几句,便循原路出洞。 叶夜心那夜带自己来这里,是凑巧还是早就知道?白小碧始终觉得沈青说的太过于轻描淡写,有点担心,悄悄提醒温海:“师父,这里不是不能让女人进来么?” 温海道:“你还不算。” 白小碧大窘:“师父说什么呢!我是想起前日石头缝里有人说话的事儿,如今看来,莫非就是有人在这里头说话,从那石缝传出去,叫外面听到了,果真如此,这里必定早有人进来过,而且还是个女的,她会不会想来坏事?” 温海略顿了下脚步,瞟她:“总算还会担心为师,但你不是不想我做官么?” 白小碧沉默半晌,道:“师父想做官,何必管我的意思,如今沈公子与陈家有心提拔,机会难得,师父既答应,就不该放过。” 温海有意握了下她的手,笑道:“多谢徒儿提醒。” 见他有调侃之意,并没将自己的话放心上,白小碧渐渐明白过来,以他的智计,只怕早就想到这点了,所以才让陈琪派人把守,自己提醒实在是多此一举,顿时脸一阵红一阵白,暗暗用力想要抽回手。 听到声响,前面沈青回身笑道:“温大哥与白姑娘在说什么呢?” 陈琪也转身看。 温海不动声色,拉着她朝前走,淡淡道:“这么大了还撒娇,叫两位笑话。” 白小碧窘迫万分,险些被呛住。 卷三 仙蚌生珠 第45——46章 血珠死蚌 回到陈家之后的事,白小碧再也没有过问,叶夜心自那日起就真的再没来找她,天气越来越暖和,时常见二小姐坐在园内发呆,无意窥得他人秘密,白小碧本就尴尬,哪里好意思去劝,只是越想越灰心,一片痴情又如何,到头来对方娶的却是别人,剩得一个人难过罢了,不如趁早断了痴心妄想的念头。 更奇怪的是陈琪,时常独自站在院门外,看到她出来,却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这日天气好,白小碧去园子里走动,见他站在一簇牡丹花旁,阳光下锦衣鲜艳,衬着红白牡丹,当真是公子如玉。 他静静地看着牡丹,仿佛在出神。 白小碧上去招呼:“陈公子在看花?” 陈琪回神,转脸看着她,目光陡然黯下去。 白小碧道:“陈公子何事烦恼?” 陈琪移开视线,伸手折了朵牡丹:“白姑娘随温兄行游江湖,自在无忧烦,陈琪很是羡慕。” 白小碧忙道:“我见识浅薄,前日不过信口胡说,锦衣玉食的日子世上许多人求也求不来,陈公子既身在其中,何必想许多,徒增烦恼。” 陈琪没有表示,示意她看手中花:“牡丹好看,白姑娘可喜欢?” 白小碧斟酌道:“可惜我生得粗陋,配不上花王。” “白姑娘自然不是花王,”陈琪低低地笑了声,“花王虽好,却不是我想折的那枝,我只愿来世生在寻常人家,得赠白姑娘一枝寻常桃李。” 分明在笑,眼底却透着一丝无奈与悲凉。 “明日我便要起程回京,姑娘若不嫌弃,且收下那面镜子吧。”他随手将牡丹掷于地下,再不看她,转身走了。 白小碧有点愣。 身后有人道:“昨日大哥来信,在京城为他允下了亲事,安远侯的侄孙女。” 来人正是二小姐。 “姑娘不要怪他,家父与家兄作主,他怎敢违逆,”二小姐笑得勉强,“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痴心妄想。” 当初那种状况下遭遇张公子退亲,尚且看开了,这次并未答允,何从怪起,白小碧沉默片刻,问:“二小姐身子可好些?” 二小姐闻言脸色更白,侧过脸:“多谢你记挂,不妨事。”. 陈琪第二日果然动身回京,家中上下都为他送行,温海与沈青作为客人也跟着出去,白小碧远远在门口看了半晌,默默回房间,对着那面镜子发呆。 镜面光滑,映得脸清晰无比。 人如明镜,心如明镜,他只怕是接近她的唯一一个没有别样目的的人。 “如何,我早说了三弟是有名的孝子,老爷子作主,他哪里扭得过,”背后传来陈瑞的声音,“一面镜子又算得了什么。” 白小碧略觉尴尬,丢了铜镜:“二公子说笑。” 陈瑞依旧站在门外:“说什么笑,你没嫁与他是好事,我特来道贺的。” 知道他狂妄,白小碧没有再反驳,忽然道:“二公子说的是,嫁与他,其实不如嫁与二公子。” 陈瑞意外,看着她半晌,笑起来:“可惜可惜,迟了。” 白小碧道:“是二公子心里有人,装不下别人。” “当年我用了三年,瞒着人在外置下产业,她却宁可死了,也不敢随我走,”陈瑞低头抚袖,口里冷笑道,“好个知书守礼的姑娘,小小年纪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叫三弟知道,必定庆幸没有娶你进门。” 白小碧咬咬唇,声音果然低了下去,却带了丝狡黠:“别人又听不见,二公子的话说出去也没人信的。” 陈瑞道:“我若无妻,拼了命也必定娶你。” 不知为何,这话听来竟丝毫不觉轻佻,只觉坦然,白小碧忍不住红了脸:“若早些遇上二公子,我却未必肯嫁,那时我连门都不敢多出呢,哪里敢想这些,更不敢忤逆爹爹。” 陈瑞道:“你那表哥和姓沈的小子出的好主意,如今三弟一走,老爷子就把苦差与了我,教我带人去守先人骨头呢。” 白小碧道:“既是令尊吩咐,二公子该用心些,也好保住一族荣耀。” 陈瑞道:“姓沈的小子都说了气数将尽,勉强有用?你看看这富贵之家,行事反不如你们相地的自在,家里人各怀心事,留着它做什么。” 白小碧无言,半晌才道:“事关重大,二公子不念别的,也该念着三公子与二小姐,有时人活着却并非是为了自己好。” “小小丫头,心眼倒不少。”陈瑞转身走了. 再次见到叶夜心是在半个月之后,他站在街口,显然是有意在等她,微笑与阳光一般温暖。 白小碧道:“近日除了陈家人,并没见过别人。” 叶夜心道:“我找你就是为这些事么,还在怀疑我?” 白小碧摇头:“叶公子答应过的话,我是相信的。” “那为何这般生疏了,”叶夜心将她拉至面前,“总是无缘无故生气,又不说个缘故,叫我猜?要气就该气别人,哪有气自己的,小丫头!” 早已说过离他远些,然而看着那漆黑的温柔的眼睛,看他有心迁就逗自己笑,白小碧无论如何也硬不下心肠,暗暗替自己着急,低头避开那视线:“我并没生气,我只是怕师父……” 叶夜心放开她:“罢了,无论怎样待你好,总归不如你师父,我今日便要起程走了。” 白小碧立即抬脸看他。 “小丫头虽气我,我却是大人,怎会跟你赌气,”折扇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叶夜心含笑道,“先行一步而已,过些日子我自会来寻你,无论发生什么,我是拿你当妹妹看待的。” 目送他消失,白小碧为自己的表现郁闷不已。 “只当是妹妹,却引得小丫头害相思病。”. 听到声音,白小碧越发懊恼,倏地转身:“二公子说什么!” 陈瑞走到她身旁,也望着叶夜心去的方向:“我看他不简单,你如何认得他的?” 论阅人经验自己的确太浅,白小碧忍不住悄声问:“依你看,他怎么不简单?” 陈瑞道:“此人我竟看他不透,但说甜话儿都不用想,必定会哄人,你这点心思顶多只配在他手心里转转,他的话最好别全信。” 白小碧喃喃道:“他在骗我么?” 陈瑞叹了口气,不再逗她:“不很实诚,但也不像要害你,那夜你们在山上……”见她一脸莫名,立即又笑起来:“罢了,他未必好,却还不算太坏。” 白小碧知道不是好话,啐他:“二公子不去城外守着正事,反来说这些疯话。” 陈瑞道:“我正是才从外头回来。” 白小碧道:“你……” 陈瑞道:“姓许的央我,我叫他当面跟二妹妹说,他二人说话,我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白小碧心中一紧:“你带的人呢,也都散了?” 陈瑞道:“此事关系到二妹妹名声,叫人去看他们么。” 叶夜心要对付陈家,事情没完他怎么可能突然走了?白小碧越想越不对,沈青说不能让妇人进去坏事,二小姐虽有丈夫,却没有成亲就死了,应该不会出问题才对。 陈瑞道:“发什么呆,回去吧。” 白小碧“哦”了声,跟着走几步,忽然见旁边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从药铺出来,那少妇似身子不适,拿手绢子捂着嘴,敛眉作呕,旁边老妇却丝毫不紧张,反倒眉开眼笑,拉着少妇连声说“好”。 白小碧道:“她病了,怎的说好?” 陈瑞侧脸:“害喜么。”见白小碧仍是不解的样子,他不由笑起来:“你娘没教过你?” 白小碧知道问错话,涨红脸:“我娘很早就不在了。” 陈瑞道:“姓温的不是你表哥。” 白小碧看她一眼,不语。 “既非为钱,也非为色,平白无故带着你做什么,”陈瑞看着她,“可怜你?他竟是那么个好人?” 白小碧又看他一眼,还是不答。 “没娘的丫头,什么都不懂,竟让我一个男人来教导你,”陈瑞俯下脸,示意她看那少妇,“你再瞧瞧她,瞧她身上有什么不对。” 白小碧真的悄悄瞟那少妇:“她……” 陈瑞直了身:“就是那样。” 白小碧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面色大变:“不好!你快些出城去山上看看二小姐,我回去叫我表哥和沈公子,快!”说完就要走。 陈瑞拉住她:“跑什么?” 时间来不及,白小碧懒得多说:“算了,我出城去看,你回去叫沈公子他们!” 陈瑞道:“要出城玩么,我与你去。” 白小碧急得抬脚去踢他:“叫你回去找人就回去找人,我自己去,罗唣什么,快些!” 陈瑞放开她。 见他神色不对,白小碧转脸,果然发现周围不少人看着自己,顿时血液直往上冲,急中生智骂道:“姓陈的登徒子,如此无礼!”骂完飞快跑了。 四周尽是杂草树木,越往深处越不见人,大白天的谁愿意没事在山上守着,何况有陈瑞吩咐,家人们自然乐得散去,白小碧原本还担心上回那些刺客,谁知此番竟一个不见,这才松了口气,凭着记忆匆匆忙忙找到那洞,摸着洞壁朝里面走。 尽头终于出现火光,似乎还有低低的呻吟声。 白小碧心急如焚,快步走进去,顿时被面前的场景吓得怔住。 火光里,一男一女两个人搂抱着,其中一个正是二小姐,只见她面色惨白,半躺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身边人的手,死命咬着唇,旁边一名年轻公子,正是那日所见的许坚许公子,此刻他正急得手足无措,紧紧抱着她,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却不可有事……” 发现有人来,二人都惊得抬眼看。 白小碧总算反应过来,忍不住惊叫:“二小姐,你……你这是怎么了!” 话音方落,就见深色液体正缓缓自二小姐裙下沁出,淡淡的腥味和着洞中暖风,越发令人想要作呕。 二小姐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白小碧是女孩儿家,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直往后退,尖叫:“血!这么多血!我……我去叫人!” 听她说叫人,那许公子再顾不得什么,不住朝她磕头:“小姐万万不可,此事若声张出去,她……她就活不成了!” 满脸羞愧与绝望,二小姐忍痛挣扎着求她:“求姑娘……此事……是我甘愿的。” 许公子哭道:“小姐是认得她的,就当可怜她吧。” 那么多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堕胎二字向来带着罪孽,白小碧再糊涂,也隐约猜到不是什么好事,羞得走也不忍,留也不是,只顾掩面跺脚后退:“可是……这么多血,二小姐会不会有事……”她忽然停住,将脸转向另一边。 奇怪的声音自那个小小的水潭中响起。原本粼光闪闪的潭水竟开始翻涌,掀起一阵又一阵难闻的腐败之气,犹如明珠破碎,黯然失色! 二小姐惨呼。 许公子吓得丢了白小碧,回身抱住她:“静妹!静妹!你怎样!” 那边只顾着慌,白小碧却依稀感受到脚下的石地在抖动,惊得发呆,直到那潭水完全平静下来,才回过神。 火光里,原先的清亮的潭水此刻毫无光泽,竟变作了一潭浑黄的污水。 山腹内暖意全无,透着彻骨的冷。 洞壁上那道细长的石缝也大大张开,外面光线射进,照得洞内亮堂堂,四周黑色黄色的岩石犹如蚌腹里腐烂的肉,了无生气。 匆匆脚步声响起,却是沈青温海与陈瑞赶来,见此情景,沈青立即别过脸,叹气:“天意!” 陈瑞先是大惊,随即面色铁青,上前拎起地上的许公子,一拳过去,骂道:“你……你这混帐东西!我二妹妹一心待你,老爷子几番要她改嫁都不从,你竟……” 那许公子被打倒在地,却仍不住地朝他磕头,哭道:“梦祥兄,千错万错总是我的错,但此事实在是逼不得已,你真要声张出去,叫她今后如何做人……” 陈瑞抬脚就踢:“既知道,却如何对她做这些事!” 沈青连忙上前拉开二人:“救人要紧。” 大约是又痛又怕,二小姐竟已昏死过去,不管陈瑞与许公子争执,温海不动声色,上前拉起发傻的白小碧快步朝洞外走. 陈瑞终归还是顾及自家妹妹的名声,没有将此事闹开,悄悄在外面寻了产婆处理收拾,抱回家后,夜间又命夫人过去照顾,二小姐此番虽险,却侥幸捡回一条命,只闭了门在房里谁也不见。 白小碧在房间发呆。 得知二小姐无事,她也松了口气,然而白天可怖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心里的害怕与羞愧更甚于别人。 这究竟是不是叶夜心的计策,她没敢开口问许公子,女孩儿家看到这种事已经很难堪了,哪能多提。 更不想确认是他。 双拳逐渐握紧,终于还是忍不住气愤。 如果这一切真是他指使的,那太残忍了,分明是不择手段,生生害了一条性命! 身后忽然有人道:“明日便要起程,这么晚还不睡。” 转脸见温海站在门外,白小碧慌忙站起来,又羞又窘又怕,垂手低头。 温海走到她面前。 从未觉得男人这么可怕,白小碧微微发抖,后退两步,含了泪不说话。 温海道:“吓到了?” 一半是被白天的事吓到,一半是因为他而产生的尴尬,白小碧再忍不住,掩面低声哭起来。 温海强行拉开她的手,目中有笑意:“怕什么。” 白小碧扑在他怀里哭道:“我并不知道……” 温海道:“不过碰巧遇上,又不是你想要看的,怎会怪你。” 白小碧抽噎:“那……陈家没事吧?” 温海道:“仙蚌生珠,如今却出堕胎恶事,秽气生,仙气除,明珠变作血珠,此地自然是坏了,沈兄弟已进去与二公子商量。” 白小碧早已知道不祥,闻言低声道:“那师父这回不能立功入朝了。” 温海道:“意外罢了,错过这次,并非再无机会。” 见他面色平静全无半点丧气之色,知道是想得通彻,白小碧这才松了口气,谁知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隐约有丫鬟惊慌地叫:“不好了,二小姐上吊了!”. 一名女子与一名五十来岁的老者站在山头崖边,身后两个人提着灯笼。 女子道:“表哥如今只顾在这些事上耽搁,倒把正事忘了。” 老者沉吟道:“没了四王爷与李家,暂且还有谁能遏制吴王?我也猜不透他的意思了,照他素日的行事,断不至于如此疏忽,前几年不知他来去做了些什么,我曾派人暗里打探过,听说他在京城那边也有人照应,如此,他竟瞒着我们不少事。” 女子忙道:“爹也太多心了,找人照应,不是爹你让他去做的么。” 老者哼了声:“听说你派人杀那丫头?” 女子撇撇嘴:“她命好,不是没死么。” 老者怒道:“你再如此卤莽,将来连我也帮不了你。” 女子不服:“爹!你总帮着他说我。” 老者道:“我帮他?是谁要帮他的,他是你表哥,爹这般费心为的还不是你?他如今还须靠咱们,再碍着爹的长辈身份,这才对你百般忍让,容你胡闹,但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爹还不清楚?像你这不懂事的性子,他如何会看重,将来有你受的,你既喜欢,就该想办法讨他欢心才对。” 女子低头不说话。 老者转身,语气柔和了些:“听话,跟我回去。” 女子道:“我怕表哥对她太上心……” 老者皱眉呵斥:“小丫头见识!找到那犯主之星便可为我们所用,替你表哥正名,此事极可能着落在这丫头身上,你要处置谁,何必急于一时,再者,你是女人,怎不多些容量,学得这般小气,将来定要惹出祸事!只要他答应娶你,最倚重最喜欢的是你,什么没有,难道叫他只要你一个不成?” 女子别过脸:“我回去便是,说这么多!”. 二小姐一命归西,这么大的动静哪里瞒得过陈公,何况沈青还要商量善后之事,得知自家出了丑事,又叫客人看笑话,陈公当时便气得直挺挺倒了,醒来只管拄着拐杖大骂“孽障”“家门不幸”,非要将二小姐逐出门,至于女儿的死活,反放在其次了,更谈不上悲痛。 身为客人,自然不能留下来看笑话,沈青与温海第二日一早便告辞,陈公自觉失了颜面,托病没有出来,只吩咐陈瑞代为送客。 门外,沈青拉着陈瑞至一旁低声说了半日,才抱拳道:“沈青之能仅限于此,今日一别,梦祥兄珍重。” 陈瑞并无太多失望之色,亦拱手:“多谢沈兄弟好意。” 温海与沈青商量过,这次决定同行,沈青早已命人雇来两辆马车,与陈瑞道别,便各自朝车走去。 陈瑞忽然道:“白姑娘留步。” 白小碧原就想与他说几句话,只不好主动插嘴,闻言立即看温海。 温海放开她:“二公子叫你。” 见他同意,白小碧快步过去与陈瑞作礼,低声:“死者已矣,二公子宜多保重。” 陈瑞笑笑:“我经历的事不知多少,还要小丫头来劝慰么。”说完自袖中抽出那面镜子丢给她:“三弟的一片心意,纵然不喜欢,也暂且接下吧,情非得已,难得真切。” 马车缓缓移动,白小碧拿着镜子默不作声,十分感慨,悄悄打起车窗帘子往回看,见他仍负手站在门外,那张脸映着阳光,格外顺眼,虽不若温海有型,不若叶夜心贵气,不若沈青俊俏,不若陈琪温文,却别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全不似当初见面时的无赖模样。 卷四 鲤跃龙门 第47——48章 鲤鱼石 时至六月,岭上杜鹃红,转过重重山峦,这一带地势变得很平,不比玉鼎城沙河县的繁荣,抬眼只有几处寻常田庄,打听之下才知道,此地离城有好几里路,虽是村野之地,却山灵水秀,民风淳朴,无论是问路还是借水,庄户们回答招呼都很热情。 三人下了车,改为步行,沈青吩咐几句,车夫便赶着马车往城里去了。 一路都是客栈马车,乍出来走动,看着清溪碧水和来来往往的行人,白小碧精神好了许多,主动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呢?” 温海道:“去了便知。” 每次问话他就是卖关子,白小碧微有不满,转向沈青:“沈公子?” 沈青笑道:“去了便知。” 白小碧气得低声道:“你们是串通好的吧。” 沈青提高声音:“我与温大哥怎么串通了?” 温海果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她:“我这徒弟先前还算孝顺听话,如今是越来越胆大,不把为师放眼里。” 白小碧尴尬道:“我并不敢。” 沈青摸摸下巴,喃喃道:“我看白姑娘与温大哥,怎的越看越不像师父徒弟呢。” 这话听着有点怪,白小碧居然很不自在,心知再说下去他必定又要打趣,于是不敢开口,恨恨地瞪他。 路旁一个老头在锄地,沈青走过去作礼:“敢问老丈,李家村怎么走?” 他生就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说话也有礼,老头听得笑了,放下锄头指路:“顺着条路往前再走一里,就是李家庄了。”末了又好心提醒:“小公子是外地来的吧,李家庄里有个李乡绅,到地头了你去会一会他,包你办事方便。” 沈青谢过他,三人不紧不慢顺着路往前走,白小碧不时与他玩笑,倒也不觉得累,行至李家庄,已是下午了. 除了地方大些,李家庄其实和往常所见的田庄差不多,只是田里劳作的人似乎不多,六月天气,风却比别处大许多,因此显得不那么闷热。家家户户外面都晒着些东西,气味古怪,白小碧仔细瞧过才发现是鱼干,心下暗忖,这么多鱼,莫非这周围有湖有海? 到陌生地头办事,要先拜访当地有名的乡绅,攀个交情才好办事,这是出门在外的规矩,李乡绅家不难打听,虽说只是个乡绅,但因为身后背景,在这一带已经算了不得了,石头狮子,高高的门,早先听说姓李,白小碧已经猜到是安远侯家的人,此刻并不觉得奇怪。 沈青递了个字条进去,不到一盏茶工夫,李乡绅便笑容满面亲自迎出门,下人们前倨后恭的态度转变令白小碧发笑。 这李乡绅姓李名坤,算来是安远侯的堂兄弟,年近五十,却白白胖胖保养得体,他先拱手朝温海作礼,再执着沈青的手,将三人迎至厅上坐定,须臾便有茶送上,白小碧垂首站在温海身后,拿眼睛打量四周。 李乡绅笑道:“先前竟不知两位大驾光临,乡下简陋,没什么稀罕物招待,有所怠慢。” 沈青并不摆指挥使的身份,何况安远侯李德宗与沈家在朝中算得上名头相当,因此又故意拐来拐去论一番交情,到最后索性以晚辈身份称“世叔”,李乡绅听了更喜欢。 三人正说话,里头忽然走出一名年轻公子:“爹,听说来了贵客,不知是哪位?” 李乡绅忙道:“此乃二小儿,名唤允。” 对方虽无字,却不能直呼其名,沈青起身笑道:“原来是二哥。” 李允回礼,看父亲。 李乡绅连忙示意沈青坐,因不便透露他的身份,敷衍道:“一位旧友之子,姓沈,那位温公子也是京里来的贵客,你先进去叫人准备,晚上摆酒,与两位贵客接风。” 李允答应着退下。 再说了几句话,李乡绅果然开口挽留:“这里离城远,贤侄既是来办事的,往来恐十分不便,寒舍虽比不得城里客栈,闲的书房却还有两间,两位若不嫌弃,就委屈些住下,早晚出去也方便,我膝下有一小女尚未出阁,这位姑娘不如进去与她同住,正好作伴。” 这话正合了二人的意思,沈青转脸看看温海,见无异议,立即笑道:“如此,打扰世叔清静了。” 李乡绅道:“贤侄说哪里话。”转脸吩咐下人去收拾,又叫了个丫鬟来带白小碧进去与小姐作伴。 白小碧看温海,有些不安。 温海示意她去:“李公好意,怕什么。” 李乡绅笑道:“小女性情还好,姑娘不要怕生,就当这是自己家里。”. 李家本有三位小姐,大小姐二小姐俱已出嫁,剩了位三小姐在家,乳名唤作慧中,年方十五,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忽然来了个姐姐作伴,喜得什么似的,论相貌虽不很出众,但性格极讨人喜欢,拉着白小碧问个不停,又将自己的小玩物拿出来与白小碧看。 见识过陈府的气派,这房间的摆设自然算不上最精致,不过在乡下已很难得了,想起自己往常在闺中,过的可不正是这样的日子,白小碧越发感慨。 夜里,李乡绅果然置办酒席,李小姐好奇,拉着白小碧隔着窗远远地偷看。 “姐姐的表哥是那个穿白衣裳的公子?” “正是。” 李小姐趴在窗上多看了两眼:“姐姐是京城人,来我们这里办什么事啊?” 阻止吴王对李家下手,不知叶夜心到了没有?白小碧敷衍她:“我也不知,是表哥与沈公子来办事,带着我好玩呢。” 话音方落,忽听得有人在背后笑道:“三妹妹不好好陪客,又在这里淘气。” 来人正是白天所见的二公子李允,白小碧连忙作礼。 李允还礼不迭:“听说姑娘姓白。” 李小姐过去拉着他道:“大哥三哥都在京城随堂伯父办事,如今只二哥在家,二哥很好说话的,最疼我了。” 李允略带宠溺地骂她:“当着客人也这般无礼。” 李小姐正要说什么,忽然朝着白小碧身后叫:“娘!” 白小碧慌得转身,只见身后一名中年妇人扶着丫鬟走来,三四十岁,衣着华丽,神态雍容,略显傲慢,边走边道:“这么多人,在说什么呢。” 李允规规矩矩作礼:“夫人。” 这话一出口,白小碧便知他是庶出了,既已知道来者身份,忙也上前见礼:“见过夫人。” 李夫人淡淡地看李允一眼,接着换了副亲切的笑脸,拉起白小碧的手:“这可见外了,是白姑娘吧?我听老爷说京里来了贵客,所以过来看看,我这丫头性格还好,就是年纪小不知道什么,丫鬟们若有怠慢之处,你只管骂她们,若还不听就来找我,别受了委屈。” 白小碧道:“多谢夫人,我看她们都很好。” 李夫人笑着点头,转向李允:“外头有贵客,该仔细招待,不出去作陪,反进来做什么。” 李小姐忙过去抱着她的手臂:“娘,是爹不让二哥陪的,可不能怪他。” 李夫人对女儿十分疼爱,见她为李允开脱,便不好再说什么,板着脸:“你又跑出来胡闹,看我不打你。” 李小姐嘟了嘴:“在房间里没趣儿,出来看看嘛。” “这么大还撒娇,叫人笑话。”李夫人推开她,再嘱咐白小碧两句,便扶着丫鬟出去了。 李允这才抬脸,朝白小碧道:“客房许久不曾用,恐怕东西不齐全,所以方才叫下人收拾书房出来,不知怎样了,我过去看看,白姑娘与三妹妹玩吧。” 白小碧应下,目送他走远,暗忖,怪道大公子三公子都被送去京城跟随安远侯办事,却将他留在庄上,规矩该留老大在家么,原来是庶出,大夫人待他甚为严厉,难免令人怀疑她偏心,不让庶子挣前程. 晨风吹干露水,初日照上湖面,水光映天光,十分壮阔,李家庄旁边果然有个湖,此湖名为青龙湖,而三人目前所站之处,地名就叫做龙王滨,小江水经此处汇入青龙湖。两山对峙,中间是百丈绝壁,山隙望去如高高的天门,这一带江面略显狭窄,湍急的江水自门内涌出,奔流入湖,势不可挡。 听着水声,白小碧有点胆战:“据说阴宅都不该选在这等险地的,沈公子难道怀疑在这里么?” 沈青正凝神看周围山势水势,闻言摇头:“尚且难说,这脉走得有些离奇,似断似连,古来险中求胜的怪穴也不是没有。” 见他看不出来,白小碧拉拉温海的袖子:“师父看出来了么?” 温海面不改色:“没有。” 白小碧多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 沈青再寻思半晌,依旧不能解,于是提议:“不如去高处望一望?” 三人登上旁边山腰,站在高处俯瞰下面形势,但见湖水空茫,远处云中时有鸥鹭影掠过。 早起李小姐听说白小碧要出门,便缠着想跟来,但她这种大户小姐岂可抛头露面随便乱走,结果自然是被夫人一顿骂挡了回去,气得她躲在房间哭,此刻白小碧望着眼前湖山,再回想当年生活,反而生出几分庆幸,闺中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固然无忧无虑令人羡慕,但哪里看得到这样的好景见识到这么多故事呢,可见世间事有所失必有所得。 对于目前的改变,她并不觉得怎样,唯一难过的便是爹爹之死。 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若得亲人陪伴身旁,纵然不做什么小姐,也是绝无遗憾的。 心中一动,她不由转脸看身旁温海,只见他迎风而立,白衣起伏,面对湖山美景,深邃的眼中难得不再平静,依稀竟透出一丝自负。 祸及亲人,纵然大有福德又怎样,只愿今后身边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白小碧心中微暖,不觉低声唤他:“师父。” 温海看她。 对上那锐利的视线,白小碧立即回神,尴尬地摇头:“没什么。” “冷?”虽是在问,语气却根本不容她回答,温海伸一只手将她揽入怀里。 沈青本是在观山水寻脉,听到动静不由转脸看。 发现他眼底的促狭,白小碧更加尴尬:“我不冷的,师父。” 温海“哦”了声,并无半点松手的打算。 白小碧暗地里试了几次,终究挣不开,只得放弃,再抬眼看时,却发现他唇角微微挑了下,像是在嘲笑她自不量力,可细看又没什么了。 她转向沈青,没话找话:“沈公子望了半天,在看什么呢?” 沈青已有些入神,闻言也不看她,依旧望着远处答道:“看那岛。” 他说的是湖中小岛,白小碧早就瞧见了,严格地说来,那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岛,只是湖里一个小沙洲,因为它看上去方圆似乎不足十丈,顶多也就能供几十人立足而已。小沙洲遥遥对着这边山门,迎着奔流而去的小江水,大约是呈菱形的缘故,或多或少减缓了急流的冲击,竟也安然无恙卧在湖面。洲上遍生白茅一类的植物,随风起伏,其状可爱。 可能是湖光荡漾茅草飘动的缘故,白小碧细瞧半日,觉得那岛似乎有了生命,犹如大鱼跃波,鱼头微昂,背鳍若隐若现,半没于烟水中。 她不由奇道:“那岛有趣,好像条鱼呢。” 沈青抚掌:“说的好,正是条鱼,一条姓鲤的鱼。” 白小碧抿嘴:“原来鲤鱼有姓么。” 沈青一本正经道:“别的鲤鱼没有,这条有。” 白小碧又看见什么,抬手指着远处:“嘿,湖上有船呢。” “临湖而居,这一带村民有打鱼为生的,不足为奇,”沈青边说边跟着望过去,待看清那船之后,又改口道,“想是城里来游湖会社的秀才书生吧。” 宽阔的湖面,一叶小舟缓缓朝这边移来,仿佛来自天边。看样式显然不是普通渔船,船头立着一人,颀长身材,寻常蓝紫二色衣衫,手中一柄素色折扇闲闲地打开,风流中透着三分贵气。波上行舟,舟上人立,配着湖光山色,宛在画中。 纵然离得远,看不清面目,那天生的气度却是任谁也学不来的,尤其是执扇的姿态,竟眼熟得很。 白小碧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须臾,一名艳装女子从舱内出来,走到他身旁。 他随手揽住女子的腰,低头说话,再合拢折扇朝前方指,似在示意她看湖景。 范八抬罪有应得,镇国公是有错,害卫掌柜全家姑且算意外,可陈家二小姐,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孩子,这些人有什么罪!做下了这样卑鄙无耻的事,他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带着姑娘在这里游湖! 那个寒夜里对她微笑,受欺负时为她出气,任性时无奈地拉着她说“我都依你”的温柔公子,竟是面前这个残忍的人? 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涌上心头,早已料到他会来,却万万想不到会是现在,白小碧紧紧握拳,眼圈忍不住发红,想要移开视线,偏又控制不住紧紧盯着。 “想不到竟有这等人物,”沈青赞叹,很快发现不对,“白姑娘怎么了?” 见温海也低头看来,白小碧连忙垂眸:“没有,这里风大,吹得眼睛疼,不知沈公子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沈青朝温海笑道:“自然看出来了,一点不差。” 温海淡淡道:“下去再说。” 三人虽在山腰,站的位置却十分显眼,瞟见船头那人似乎也朝这边看过来,白小碧迅速转了脸不去理会,任温海拉着朝山下走. 下至山脚湖畔时,那叶小舟已无影无踪,岸边泊着几艘渔船,三五个村民各自在整理渔网,看样子是要准备出去打渔。 沈青上前问一名中年汉子:“大哥,湖里那个岛有趣得很,小弟这有几个钱,想要借你的船划过去看看,可使得么?” 面前几人穿着不凡,定然是出来游山玩水的,那大汉平白得许多船钱,喜得将渔网往舱内一丢:“使得使得,我送你们过去。” 跳板搭起,三人先后登上船,缓缓朝那小沙洲移去。 白小碧见那小洲地势不高,不由低声朝沈青道:“湖里一涨水,可不就被淹住了么。” 沈青给的钱多,大汉有意摇慢些让他们看风景,闻言笑道:“小姐这话却错了,我打生下来就住在这里,涨再大的水也没见它被淹过。” 白小碧道:“是没涨过大水吧。” 大汉一听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有一回水都涨平了岸,上头那些草叶子还在水上浮起的呢。” 白小碧看看岸,又在心里与那小洲的高度比较了一下,摇头:“大哥说笑呢,岸那么高,真涨平了湖,一定就淹得不见影子了,怎么可能还看得见草叶子。” 大汉笑道:“姑娘不相信,下回涨了水来看,那鲤鱼石真像是个活物,古怪着。” 鲤鱼石?白小碧听得莫名,正要开口询问,接下来她就被面前的景象惊得呆了。 不知不觉间船已经靠近小岛,众人近看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沙洲,分明就是一整块大石头!石头呈黄褐色,前高后低,犹如大鱼昂头,只鱼头与背鳍露在水面,腹部向下延伸,湖水碧幽幽不见底,那石头就像自湖底长出来似的,看不见根,经历的年月太久,石面上覆了薄薄的一层泥沙,这才生出了许多白茅。 沈青见状喜得连声称“好”,又问:“大哥可知道这石头的来历?” 大汉想了想,道:“我小的时候就见它在了,听老爹说是四十年前冒出来的,到底哪天他也记不得,最早这石头是在沉在水里的,谁知后来它竟慢慢地浮出水来了,远远望着像条鱼,所以大伙儿都叫它鲤鱼石,大热天村里人下湖里洗澡,爱游上去坐坐。”边说边小心翼翼将船靠在石边,自言自语:“这些茅草扯了又生,烧都烧不绝。” 沈青道:“四十年前,这就对了,有劳大哥搭个跳板吧,我们上去瞧瞧。” 他给的钱多,大汉也不急着出去打渔,只道三人是来看稀奇,果然殷勤地搭起跳板,三人登上鲤鱼石,发现这石头比先前在山腰看时要小得多,大约是大部分淹在水中的缘故,真正能立足的地方很小,顶多只能站十来二十个人。 白小碧见四周水波荡漾,深不见底,鲤鱼石仿佛真的在水里飘游,让人怀疑它会随时沉入湖底,不由胆战,紧紧抱住温海的手臂:“我怎么觉得它会动呢。” 大汉也在旁边笑道:“可不是,我往常就觉得它像活的,一上一下在跳,只不过这么多年它还是在这儿。” 沈青仔细瞧了许久,转向温海:“我看是这样了。” 温海吩咐大汉:“回去吧。”. 回到李府,白小碧试探着问了沈青半日,沈青只故意卖关子不肯明说,气得她丢开,索性回后院去找李小姐,谁知刚走进后院,就听见李小姐的声音:“二哥,你就带我出去一回么!” 李允看着臂间的妹妹,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女孩儿家跑出去,叫人笑话你,夫人知道了也要骂的,这样,你要什么就说与我,我去给你买回来。” 李小姐赌气:“我不!” 李允哄她:“听话,除了这件,别的都依你。” 李小姐仍是撒娇。 望着兄妹二人亲切的模样,白小碧不觉又发呆,也曾有人轻轻握着她的手,迁就地说“我都依你”,他说拿她当妹妹看待,然而到头来才发现,那温柔的面具下还有如此可怕的一面,下手那样残忍,杀人对他来说就像捏死蚂蚁,他毫不在乎,他之所以对她好,是因为要利用她办事吧,否则后果很难说。 李允早已看见她,笑着将妹妹从臂上拉开:“白姑娘回来了。” 李小姐果然丢开兄长,跑过来拉着白小碧朝屋子里拖:“白姐姐,快说快说,你们游湖好不好玩?看见什么了?” 房间里丫头们已经摆上午饭,二人吃毕,白小碧细细将见到的事儿说与她听,当然也省略了不该说的部分。 李小姐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又闷闷不乐:“原来外头这么多有趣的事儿,我却出不得这门。” 白小碧道:“三小姐出门的时候少吧。” 李小姐道:“我娘不让。” 两个女孩儿在一起,言语也就没有顾忌了,白小碧逗她:“三小姐将来嫁人,可不是走出这家门了。” 李小姐脸通红:“白姐姐就知道取笑我,我才不嫁人呢!” 白小碧道:“真的?” 李小姐道:“二哥最疼我了,我不要出去嫁别人。” 昨夜与她闲话,白小碧也大略了解了李家情况,李夫人让李老爷将家中大小事务都丢给了李允,且不让他出去京城觅前程,待他显然有失公正,但李允待妹妹是真的好,而李小姐当着母亲肯帮哥哥说好话,这份情意也难得,白小碧很是感动,眨眨眼:“这不一样,二公子虽疼你,却是你亲生的哥哥,再说他也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么。”说到这里,她故意不紧不慢道:“我方才听你爹说,要找人去给他提亲呢。” 李小姐当即红了眼圈,站起来就走:“他们又要给二哥提亲么,我偏不依!肯定又是娘的主意,我去找她!” 见她当真,白小碧吓一跳,忙伸手拉住:“逗你的,我骗你呢。” 哄了好半天,李小姐才渐渐回转:“白姐姐长得这么好看,那个穿白衣裳的表哥是不是将来的姐夫?” 白小碧慌得摇头:“自然不是。” 卷四 鲤跃龙门 第49——51章 第49章湖中异事 第二日一大早,李小姐就进去与夫人说话了,温海与沈青则与李乡绅商量正事,白小碧十分无趣,打算去湖边走走,谁知刚出门,就被一只手迅速捂住了嘴,早已知道是谁,白小碧也不挣扎,任他带入旁边的林子。 叶夜心放开她:“小丫头,昨日见了我也不理。” 白小碧面无表情看着他。 叶夜心先是莫名,随即微笑:“怎的越来越傻了?” 白小碧道:“我是傻了,竟没想到你这么心狠手辣!” 叶夜心道:“你……” 白小碧道:“陈二小姐的事,是你指使的。” 听出她话中的怒气,叶夜心安慰道:“是那许公子害怕毁了自己前程,所以出此下策,与我何干,你不要错怪了我。” 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白小碧有些失控:“你还要骗我么?许公子胆小怕事,凭他哪里想得出那样缺德的主意!若不是你,他怎会别处不去,偏偏约二小姐去那山洞?与你无关,为何你走得那么巧?你根本早就知道那天会出事。” 叶夜心不再反驳,皱眉:“插手这些事,对你没好处。” 白小碧道:“我并不想插手你们这些恶心事,可是我亲眼看到……二小姐她……她……”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你怎么这么残忍,做这种恶事,就不怕报应?” “你……看到?”叶夜心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握住她的手,“我竟没料到你会跑去,是不是吓到你了?” 白小碧甩开他的手:“镇国公,卫掌柜全家,陈二小姐和她的孩子……都死了!你到底还要害多少人!” 叶夜心道:“陈二小姐自己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此事迟早闹出来,纵然我不这样,她也活不下去。” “有伤风化?”白小碧气糊涂了,口不择言,“你经常去那种地方,不也有伤风化?我与你在这里见面说话也不合礼,我也要死么!” 叶夜心目瞪口呆半晌,笑起来:“不一样的,小丫头。” 他竟笑得出来!白小碧心里更冷,她实在不能理解,明明亲手害死了人,怎么还能作出这副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心肠怎的这么狠!”见他似要说话,她抢先打断道:“就算二小姐有错,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这分明是逼得她走投无路,你使计害她,为的根本不是什么风化,而是攀附权势替吴王办事,视人命如儿戏!” 叶夜心看着她,果然不再说什么。 吼过之后,白小碧终于发现自己太过于失态,且说了许多不合身份的话,顿时又窘又气:“吴王名声那么坏,你看百姓哪一个喜欢他,而且他还指使你做这些缺德事,卑鄙无耻,连李家人都不如,你为什么还要替他办事?荣华富贵就那么重要?” 叶夜心淡淡道:“荣华富贵谁人不想,你师父不也一样么。” 白小碧道:“你怎能与我师父比!我师父与沈公子纵然想邀功请赏,却光明正大,只会助人,没有害人的!” 叶夜心笑了:“光明正大?” 白小碧愣了下,竟有些不安,移开视线:“至少,不像你这么不择手段……” “是么,我这么坏,”叶夜心打断她,忽然将她拉至跟前,低头,“小丫头别忘了,你可是被坏人救过很多次呢。” 能将嘲讽的话说得这么温柔,从未见过他这样子,白小碧仰脸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竟有些害怕,嘴硬道:“那又怎样,你救我,不过是因为还要利用我办事,等事情办到,你会怎样对我,那可难说得很,我其实根本不用感激你。” 叶夜心道:“你以为我会怎样对你?” 话说到这样的地步,一切美好的过去到此全部烟消云散,无论怎样努力都再也回不去了,白小碧不答,用另一只手擦干眼泪:“放心,你既救过我的命,我答应的事当然也会做到,我会帮你找到那辰时生人。” 叶夜心点头:“那最好。” “有消息我会想法子找你,这件事一完,我就再不欠你什么,”白小碧低头掰他的手,“你先放手,我要回去了,不然我师父会怀疑的。” “师父?”叶夜心反将她搂入怀,低声笑,“这样对你么,可不像是师父呢。” 以前的温柔变作现在的轻佻,白小碧明白过来,气得发抖:“无耻!”挣脱他的手,飞快跑出树林. 匆匆跑进院门,就听得李小姐气哭的声音:“二哥,方才那个婆子是给你说亲的?” 李允道:“夫人找她来的,梅家小姐。” 李小姐转身要走:“什么小姐,我听到了,她家是世代打渔的,我去找娘说!” 白小碧听得发呆,历来婚姻之事大都讲究门当户对,以便互相照应提携,李家再差,也不至于与这样的贫家结亲,显然是夫人有意为之,不让他与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攀亲。 李允忙拉住妹妹:“胡闹!” 李小姐泪眼望他:“二哥真的要娶梅家姑娘么?” 李允安慰道:“家境贫寒又如何,二哥并不在意这些,听说那姑娘性情极好。”说完又微笑着摸她的脑袋:“将来嫂嫂必定也会疼你。” 李小姐一听更哭起来:“我偏不要答应!你说过,将来定会带我出去见世面,只我们兄妹两个,我不要嫂嫂!” 李允无言。 李小姐甩开他的手,跑了。 李允大急,待要去追,转脸忽又瞧见白小碧,不免停住脚步尴尬一笑:“小时候的玩话,三妹妹极少出门,一直想出去长长见识,所以就哄她两句,谁知她竟当真了,叫姑娘见笑。” 看到他兄妹二人的场景,再想起方才叶夜心的态度,白小碧越发灰心,今日的他总算露出真面目,这样的结果是不曾想到的,所有美好幻想已破灭,连自欺欺人都不行。 李允见状,诧异:“白姑娘怎么了?” 白小碧摇头道:“没有,二公子待小姐这么好,令人羡慕。” 李允没好多问:“方才温兄似乎在找姑娘。” 温海?白小碧连忙谢过他,朝外面书房走。 刚走到门外,迎面就见沈青出来。 生怕他看出来,白小碧垂首等他过去,调整好表情,才抬起头走进门:“师父找我有事?” 温海提笔站在案前,却直着身,姿态显得很随意,清冷而略带悠闲的味道,他并不看白小碧,只低头看着案上的画,不时勾上两笔:“没事就不能找徒儿伺候么,徒弟成日乱走,似乎忙的很,连陪师父的时候都少了许多。” 白小碧这回没有说什么,走过去,发现那是幅水墨江山图,气势极其雄壮,不由勉强笑道:“沈公子说师父是胸怀大志之人,果然不错呢。” 温海停笔:“怎么。” 荣华富贵就那么重要,引得这些人为了它不择手段?白小碧喃喃道:“师父一定要做官?” 温海继续勾勒:“你不喜欢做官的,只因他们横行霸道欺压百姓,但若是当了大官,可不就有法子整治他们,造福百姓,难道这样不好么?” 白小碧迟疑道:“我听爹说,官官相护,纵然你当了官,上头还有比你大的呢,除非是……”及时停住。 温海道:“除非如何?” 白小碧心中一动,不慎对上他的眼睛,清晰地看到里面那些狂妄自负之色,竟有些骇然。 温海笑看她:“怎的不说了?” 白小碧咬唇,虽说当着他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但不知为何,那两个字始终在嘴边打转,怎么也说不出来。 温海似有意要迫她,侧过身来。 被那凌厉的气势吓得一颤,白小碧禁不住后退两步,垂了眼帘。 许久没有动静。 待她再抬眼看时,温海正提笔专心作画,仿佛刚才这一切都是幻觉. 没有阳光,湖面显得有些苍茫,薄薄的水气在上空飘荡,远远的,数叶小舟来去,宁静悠远如画,茅草起伏,鲤鱼石更显出几分踊跃的动态。 这回是李允受了父亲吩咐,带三人来查看,他安排得很周全,事先已雇下艘干净的大船等在岸边,两个船夫见他们来了,忙搭起跳板,众人踏着跳板上了船,很快移近鲤鱼石。 白茅映水,湖下似别有天地。 站上鲤鱼石,李允让船夫先将船撑回去,然后才低声道:“两位问的事,家父也不敢作主……” 沈青笑着打断他:“如今想是问过了安远侯,总算能说与我了。” 李允先是愣,随即莞尔:“家父说,当年曾祖父下葬那日,早起天还没亮,家人们抬着棺材过湖,去对面山上打好的穴,哪知刚从龙王滨上船不远,到湖中间,忽然刮起阵大风,又下大雨,船竟险些翻了,棺木因此掉下去,立刻水里就长了这石头起来,唬得家人不敢声张,堂祖父与祖父正在惊异,忽然来了个地理先生,将他二人叫进里屋嘱咐了一番话,堂祖父便出来令大伙儿严守秘密,不许人传出去。” 沈青遥望对面山门,点头赞叹:“是了,这等罕见的怪穴,非有缘人不可得,偏逢了‘李’,‘李跃龙门’,实在是你们李家的运数,若换了别人,定然占不得这地。” 李允道:“那位先生说过,此地是极稳当的。” “不错,”沈青看温海,“我先前还有些担忧,如今却放了心。” 温海道:“如此便好。” 李允笑道:“两位都这么说,家父也就可以安心了。”停了停又道:“我当这些事玄得很,原来天底下还有这种不能破的穴。” 沈青傲然道:“那也未必,当年那位先生临走时必定嘱咐过了。” “当年的事我却不知,”李允想了想,“只是家父令我们兄弟几个不可去对面山上。” 白小碧正低头摆弄那些白茅,闻言奇怪:“对面山上?为何不能去?” 李允道:“这却不知。” 沈青笑道:“其中自然有缘故,别人去得,他们家人却去不得,此事着落在他们自己身上,外人也有心无力,二哥记住,勿轻信外人之言,便可保无事。” 李允仍是不解:“究竟是什么缘故?” 沈青道:“只因……” 白小碧忽然打断他:“这里风冷得很,回去吧。” 被她岔开,李允不好再多问,也就丢开了,转身朝岸边船夫招手,两船夫立即将船移过来,接众人回岸。 烟波之上,另一艘小船也缓缓朝这边移近,船舱内,一名年轻公子正与姑娘说话。 第50-51章兄妹情真 前高后低,未必就是鱼昂头,还有……坟头,白小碧早已猜到事情起因和鲤鱼石有关,如今知道故事始末反而不怎么意外,只不过方才发现叶夜心也来了,怕沈青真说出破解之法,被他听了去,不知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所以才故意打断李允问话,催促回去。 可惜那样的人物,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沈青笑道:“这位仁兄好兴致。” 李允道:“想是出城来这里游湖的,平日里游人很多。” 沈青仔细看了两眼,疑惑:“怎的我看着这般眼熟,好象在哪里见过他。”他转向白小碧问:“白姑娘可记得?” 白小碧本就心虚,闻言更吃了一惊,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越发不安起来,偏偏就在此时,脚底下的船忽然晃了下,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险些落水。 一只手及时揽住她的腰。 虚惊一场,白小碧不用抬脸也知道是谁,那种被控制的感觉实在太强烈太熟悉。 温海面不改色:“我这表妹害羞得很,哪里会留意这些。” 姑娘家自然不该也不会多留意别的男人,沈青这才发现失言,连连朝白小碧弯腰赔礼:“是我唐突,是我失言,白姑娘莫怪。” 白小碧反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待要说话,却感觉两道视线直直朝这边盯过来,她立即别过脸,眼角余光瞟过,见旁边李允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这才察觉温海的手还在腰间。 “师……表哥……” “站稳。” 听出不悦,白小碧不敢再动了. 回到李府吃过午饭,温海沈青与李乡绅在厅上说话,白小碧无事,打算去找李小姐玩,不想刚进后院门就遇上李允。 性情随和,办事稳妥周全,白小碧很佩服他,主动招呼:“二公子去找三小姐的么?” 李允作礼笑道:“三妹妹现不在房里,早起就被夫人叫去描花样子了,姑娘进去怕也无趣得很。” 白小碧点头,忽见李夫人走来。 李夫人先是亲切地与白小碧招呼,接着看李允一眼,不冷不热道:“你三妹妹如今大了,也该多在女红上用心,却不像小的时候,兄妹玩闹要有个尺度,你做哥哥的怎好耽误她,以为哄着她,我便不管了么。” 李允尴尬地应下:“夫人教训的是,是我疏忽。” 李夫人再与白小碧客气两句,扶着丫鬟走了。 早知道李夫人待庶子不公,白小碧十分反感,这几日也尽量避开她,如今听到这番话,更加为李允不平,只不过身为客人不好多事,待她去远,见李允还恭敬地垂着头,她忍不住轻声唤他道:“二公子?” 李允抬起脸:“三妹妹自幼与我极亲近,是以平日纵着她些,却不想耽误她,让白姑娘笑话。” 白小碧忙道:“二公子三小姐兄妹情深,夫人原本也是为了三小姐好,怕二公子惯了她,有所误解。” 李允没再多说,微笑:“我还有些事要办,先失陪,白姑娘莫见怪。” 白小碧点头:“二公子自便。” 李小姐既没在,还是不进去的好,温海与沈青都在陪李乡绅说话,打扰他们也不妥,白小碧在院中转来转去,左右都见丫鬟来去,觉得很尴尬,索性朝门外走. 李家庄临青龙湖,庄上不少人打渔为生,许多人家门外晒着鱼干,因最近天热,发出阵阵腥味。 白小碧掩鼻而过。 忽然,一柄折扇出现在眼前。 折扇轻摇,难闻的味道顿时淡去许多,连带热气也随之退了不少。 看清来人,白小碧下意识就走,他没有追来,可是在经过那片树林时,白小碧仍被一只手强行拉了进去。 “怎的见了我就躲?” “话都说清楚了,叶公子又找我做什么?” 他抬起她的手:“怎不叫你师父带你游湖去?” 见他言语举止不似往常,十分暧昧,白小碧忍了怒气,硬着头皮道:“游湖很奇怪?叶公子不也在游湖么,我答应帮叶公子,是为了报先前的救命之恩,至于我做什么,与叶公子有关系?” 被抢白一通,他反而笑了,扇柄抬起她的下巴:“小丫头火气越来越大,嘴巴也越来越厉害,我们可是孤男寡女在洞里过了一夜呢,你说,你与我无关?” 提到这事,白小碧越发羞恼,却是半句话也反驳不了。 他微抬左臂示意:“你睡得倒好,我这手却酸疼了一天。” 白小碧愣了半晌,垂眸:“你已经害了这么多人了,还想怎样?” “我害人,你以为你师父便是好人?”叶夜心收回折扇,“天心帮背后有主,正元会就清白?他会无缘无故带你在身边?朝中只有胜与负,没有善与恶,你细想想。” 白小碧又来气,握拳:“至少我师父不会害人。” 叶夜心道:“他虽没害人,却在暗中助了我,若非他有意失手,拖着姓沈的,我岂会这么容易就得手,正元会的高人,还加上当朝天师的高徒,竟屡次在我跟前吃亏,你相信?”他停了停,缓缓道:“还是,有人故意想借我的手办事?” 心里一直害怕多想,如今从他嘴里说出来,白小碧立即后退:“那是你太卑鄙,使诡计。” 叶夜心笑了:“你这么信他?” 白小碧心乱得很,不愿再听:“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要回去了,叶公子自便。” 一只手自后面揽住她的腰。 白小碧恼怒:“叶公子自重。” 他强迫她侧脸对着自己,微笑:“小丫头怕什么,你师父不也是这样?” 白小碧挣扎:“无耻!” “是说我,还是说你师父?”他含笑扣住她的下巴,“那样叫无耻,这样,叫更无耻。” 几乎是同时,他俯下脸。 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暧昧与戏弄之色,印象中的温柔与关切半点不见,举止透出十分的强势,不容抗拒。 他似乎是有意,不轻不重地吮咬着她的唇,满意地看着她睁大眼睛。 白小碧万万没想到会被他这样对待,头一次和男人这样亲密,震惊之下,无名怒火随之而起,无奈要骂的话都被他堵了回去,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察觉到她的抗拒,他反而更加放肆,扣住下巴的手微微用力,迫使她打开牙关,灵巧的舌立即探入她口内,另一只手仍牢牢圈着她的腰。 那舌挑逗着她的舌,轻佻,霸道。 斜斜倚在他身上,宽大的怀抱与往常不同,没有了半点纵容与迁就,牢牢将她困住,无论如何也挣扎不了,白小碧双手拼命捶打,可惜力气始终有限,对方体形上就比她高大多了,些许反抗的小动作就如猫爪子打在老虎身上。 直待她筋疲力尽快要软倒,他才抬脸离开。 他对那些姑娘就是这样?白小碧顾不上弄清心中感受,满脑子都被愤怒充斥着,喘息半晌,直了身离开他的怀抱,扬起巴掌:“无耻之徒!” 他轻而易举扣住那手:“小丫头不喜欢,要再来一次?” 白小碧二话不说,拿脚去踢。 他照样用腿制住。 白小碧动弹不得,索性闭了眼:“我的命既是叶公子救的,要杀便杀。” 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更忍不住笑出声,放开她:“我怎会杀你,做出这副样子,你不喜欢我?” 被说穿心事,白小碧如受雷击,前所未有的羞耻感袭来,她微微发抖,睁眼:“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难道还有什么不同?叶公子只是利用我,我也只是为了报你的救命之恩,而且很讨厌你做的事,待找到那人之后,你的目的达到,我的事也完了,有什么关系。” 叶夜心不再说话了。 白小碧跑出树林. 叶夜心在原地站了片刻,皱眉道:“出来吧。” 黑衣女自树后现身:“少主为何不下手?” 叶夜心道:“下手?对谁下手?” 黑衣女道:“那人至今还未找上她,兴许真是我们找错了人,因此属下擅自作主,已报知主公,主公的指示都在信上,少主该看过。” 叶夜心“哦”了声,不甚在意:“你太性急,再等几天也不迟。” 黑衣女忍不住道:“我们不过是想让她引出那人,倘若她果真不是,再这样等下去岂不耽搁大事,少主三思。” 叶夜心道:“依你看?” 黑衣女道:“她福德极厚,就算真与那人有关,死了对我们也是好事。” 叶夜心沉吟道:“不杀她,尚且有希望找到那人。” “少主以为她还会信你?”黑衣女语气略带讽刺,“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少主似乎不记得当初教训属下的话了。” 叶夜心笑道:“我说过么。” 黑衣女道:“舍不得动她?” 叶夜心转脸道:“此事我自有打算,先回去吧。”他似是无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气轻柔:“你担心这个,我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说完缓步朝林外走。 黑衣女默然片刻,跟上去:“何事担心?” “那温海的来历。” 他说把她当亲生妹妹,可是现在却对她做出这种恶心的事!他对那些姑娘就是这样的吧?回想方才就像做梦,微带冷意的唇,霸道的舌,不知亲过了多少姑娘,白小碧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几口,直到嘴唇险些被擦破,这才红着眼圈匆匆走进门。 温海站在廊上。 若是平日,白小碧必定会停下来问候,但此刻她实在没有心情,低着头就往后院走。 “出了何事?” 白小碧假作没听见,走得更快,可是路过他身旁时,手臂被紧紧扣住了。 “成日乱跑,师父的话也不听,越发不象样。”语气明显有些不悦。 “怎的不像样了!”积郁多时的火气此刻终于忍不住爆发,白小碧抬脸直视他,“师父平日不也是不爱理我么,只管戏弄我!”她一边说,一边使劲甩那手,无奈却始终挣脱不了,顿时什么也不管了,脱口而出:“我见过谁,做过什么,你其实早就知道对不对,故意不揭穿我,就是想看我的笑话!” 温海愣了下,目中果然泛起笑意。 白小碧气哭:“没事就逗我,我做的衣裳一回也没见你穿,明明不耐烦带着我,却偏要装出对我好的样子,不正是因为我的生辰么,你们要找谁,说与我就是,用得着故意这么骗我吗,将来事情办完,就再没我的事了,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温海微微皱眉,淡淡道:“我们不是好人。” 白小碧大声:“不是!都不是!” 温海看着她不说话。 白小碧抽噎,拿袖子拭泪。 半晌,温海丢开她的手:“说完了?” 发过一通火,白小碧逐渐清醒过来,心里开始害怕,脚底不自觉地往后退。 温海迫近:“你既这么聪明,可知不敬师父,会受什么责罚?” 白小碧忍不住又退两步。 温海道:“好徒弟,自己喜欢错了人,骂师父倒骂得痛快。” 白小碧立即怒视他,却说不出话。 出乎意料,温海没再嘲讽,只抬手替她擦拭脸上的眼泪,声音居然柔和许多:“我带着你,的确是你命格古怪的缘故,却并非是为了找谁。” 白小碧怔了片刻,缓缓垂首。 温海道:“将来事情办完,为师亦不会丢下徒儿不管,你这是生的什么气。” 白小碧闻言立即抬脸看他一眼,复又垂眸,渐渐涨红脸。一直以来最害怕的就是被人丢下,原来他也看出来了。 温海道:“还有话说?” 白小碧摇头。 温海再迫近一步。 白小碧咬了咬唇:“师父不生气么?” 温海恢复平静:“生气,我收的徒弟竟向着外人,那人还屡次坏我们的大事。” 既知道那人屡次前来坏事,却屡次让他得手,当真仅仅是疏忽大意所致?白小碧沉默许久,道:“师父既知道我认识他,为何……不早些揭穿我?” “认得他又如何,”温海轻笑了声,“你命中注定的人不是他,谁胜谁负乃是天命所归,他就算想行逆天之事,也知道其中厉害,不会惹祸上身。”说到这里,他目光微冷:“好在我的徒儿还不会为了他背叛师父,今后最好也打消那些念头。” 命中注定的人?白小碧呆了半日,低声道:“我总觉得,师父好象不只二十几岁吧。” 温海道:“我很老?” 那张脸的的确确年轻又俊美,略显冷酷,气质内敛。 白小碧终是赧然摇头:“没有,就是……师父想事情似乎比别人格外想得多些,相貌看起来却太年轻了,有些老成……” “嫌我年轻,不像你师父?”温海面不改色,“那我不做你师父,如何?” 白小碧“啊”了声,不敢多说了. 很快,温海自回房间歇息,白小碧磨蹭着走进后院,始终心事重重,觉得眼前有太多人太多事看不透。 李小姐正在房间里裁剪布料,大约是想做衣裳,见了她忙站起来:“白姐姐一大早跑出去,怎的这会子才回来。” 白小碧道:“早就回来了,只是见你不在房里,所以又出去走了一圈。” 李小姐重新坐下,拿起剪子:“我方才过去替娘描花样子,耽搁许久。” 白小碧也走过去坐在旁边椅子上,看着她做活,称赞:“三小姐好巧的手,这是给你爹做的衣裳?” 李小姐拿手比划尺寸:“不是,我看二哥衣裳旧了,想给他做件新的。”她抖了抖手中布料:“白姐姐看这颜色好不好?我怕他不喜欢。” 布料质量很好,颜色既不显眼也不过于俗气,看得出来花了心思,白小碧有些感动,夫人待李允不公,三小姐却当真是关心哥哥,于是她点头笑道:“三小姐亲手做的,二公子怎会不喜欢,我看颜色很好。” 李小姐听了很高兴:“二哥过几天就生日了,我需赶着做出来,好送他。” 白小碧道:“二公子知道,必定很高兴。” “从小二哥就很疼我,”李小姐丢开布料,凑过来悄声道,“他还说过两天带我出去玩,姐姐不要说给别人啊。” 白小碧惊讶,连连摇头:“此事不妥,万一被夫人知道……” 李小姐忙掩住她的嘴:“我就是怕娘知道,她必定会责骂二哥的,姐姐到时候替我瞒一瞒,我叫柳儿代我睡在床上。” 李夫人本就处处苛责李允,此事闹出来,势必连累他,可见李允当真疼爱妹妹,知道她想出去玩,所以冒险出此下策吧,白小碧虽明知不妥,却不忍心拒绝,硬着头皮答应,看看窗外天色:“方才李公子出门去了,不知有没有回来,好象要下雨了呢……” “二哥出去了?”李小姐慌忙起身,朝门外叫,“柳儿!柳儿!快去看我二哥回来没有,叫人给他送伞去,快些,别叫他淋雨啦!” 白小碧默然,只觉得嘴唇变得越来越烫,扭脸看旁边镜子,镜中人双唇果然娇艳非常,似要燃烧,可那心里却一阵比一阵酸楚. 因怕叶夜心找来,接下来几天白小碧再也没有单独出门,要么找温海沈青说话,要么与李小姐玩,过得十分平静,这日用过午饭,李小姐真的关了门,笑嘻嘻将她拉到旁边:“白姐姐,二哥说带我出去玩啦,烦你替我留神下,若我们都出去,娘会发现的。” 白小碧忙摇头:“若是夫人知道怎么好。” “我娘平日里不会来的,再说有柳儿呢,”李小姐一脸得意拉过小丫头:“我叫她躺在床上,放了蚊帐扮作是我,稍后我娘若真的来了,外头阿红会应着,说我犯困要睡会儿,姐姐只要不声张就是了。” 白小碧还是觉得不妥。 李小姐央道:“我好容易出去一回。” 既然李允在,倒也不担心会出事,白小碧无奈道:“我出去就是,只当没看见。” 李小姐喜得连连点头。 一切安顿好,李小姐果真换了衣裳溜出院去了,白小碧心道自己是客,不可再留下来,万一穿帮倒不好,不如去温海那里避一避,出事也怪不到自己了,于是她立即朝书房走,谁知过去才发现,书房内空无一人,问过下人得知,原来温海与沈青一大早便进城办事去了。 房间不能回,白小碧正在发愁,忽然迎面走来两个人。 “李公子带柳儿去山上做什么,你看错了吧,李公子从来不去那山上。” “千真万确。” 白小碧猛然醒悟,慌忙道:“李公子他们去了哪里的山上?” 那两人忙低头,其中一人道:“可不就是龙王滨那山。” 李家人不可去那山上!白小碧开始冒冷汗,温海沈青都不在,如何是好? 后院忽然传来哭声,却是李夫人怒气冲冲拉着柳儿出来:“给我打!这死丫头,竟敢挑唆慧中!” 柳儿跪下:“夫人饶命,是小姐要我扮她,说二公子带她出去玩。” “若不是你挑唆,慧中怎会骗我!”李夫人扬手一个耳刮子过去,厉声,“她胡闹,你不会来报我?死丫头!” 柳儿只是哭求。 李夫人冷笑着指下人:“好得很,快去叫老爷来,来看看他养的好儿子,好个听话的儿子!全不顾我家慧中名声,带了她出去胡闹,抛头露面,成什么话!” 下人慌忙答应。 李夫人叫住他:“他们去哪儿了?” 下人摇头:“不知。” 李夫人骂:“连去了哪里也不知,你们这些人都是死的?” 白小碧猛然想起,失声:“会不会是……去了龙王滨那山上!”. 阴阴的天底,山门越发显得庄严高大,传来李允的笑声,百丈悬崖,下面水声风声作响,叫人不寒而栗。 李允抱着李小姐站在崖边,指点她看风景。 李小姐很是高兴,继而担心:“这么晚不回去,娘会不会知道了?” 李允不动声色抱住她:“二哥在呢,不怕的。” 李小姐甜甜笑了:“外头这么有趣,要是我们兄妹两个能天天出来玩就好了,走遍天下!” 李允轻声:“是么,将来二哥会带你走的。” “那二哥娶了嫂嫂,会不管我吗?” “不会。” 李小姐复又将脸埋入他怀里。 从懂事起,第一眼看到那双温和却不甘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恨意,让她不安,因为母亲的关系,他从不理她,不过她会缠,后来他终于会主动来找她了,事实证明她没有找错,他是所有哥哥里对她最好的一个。 她忍不住问:“二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啊?” 他没有回答:“人会长大。” 她略显失望。 “你做什么,孽障,你给我过来!”背后远远地传来喝声。 “爹!”她惊得抬脸。 “没事,他不敢骂你的,”李允拍拍她的背,侧脸微笑,“再有人过来,儿子要做什么事,可就由不得爹了。” 卷四 鲤跃龙门 第52——53章 消失的鲤鱼 从未见儿子这样对自己说话,李乡绅本已气喘吁吁,闻言更气得浑身发抖,大骂:“逆子!你要死去别处,来这里做什么,带累你妹妹!” 李允笑道:“妹妹也是李家人呢,爹不许我们上山,可不就是怕我们死在这里?” 李乡绅面色大变:“孽障!”边骂边要上前去。 “老爷!慧中还在那儿!”李夫人哭着抱住他,“你不管慧中了么,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跟你拼命!”一边哭,一边又推攘他:“都是你养的好儿子!听话的乖儿子!当初我念在他是李家的骨血,所以留着他,待他也不薄,如今他长大了却来害我的女儿!” 李小姐意识到不对,有些不安:“二哥。” 李允没有理她,看李夫人:“原来你待我不薄,我正该好好谢你才是。” 李夫人被他看得有些怕,脚底后退两步。 事关重大,李乡绅知道此刻不能再激他,语气顿时放软了些:“允儿,你这是为了什么,莫不是撞了邪,快些过来。” 李夫人闻言立即扯着他骂道:“撞邪?大白天撞什么邪,他就是存心要害我们慧中,你还护着他!” 李乡绅气得掀开她,怒目呵斥:“你给我住嘴!” 虽说他是一家之主,但平日里总是言听计从不管事的,哪想到真会发火,李夫人一时被震住,果真不敢再说。 李乡绅转向李允,叹气:“李家祖宗在上,允儿,你也是李家人,怎能做出这种事,爹也知道这些年的确有些亏待你……” “你亏待的是我么,”李允打断他,冷笑,“我娘已自愿从妻降为妾,你却纵容这贱人欺辱她对她下手,你竟忍心!”他狠狠地看着李夫人:“当初让人卖了我娘的时候,你这贱妇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你的女儿也死在面前,你是不是还得意?” 知道内情的家丁们都纷纷低头,惟独白小碧十分震惊。 纵妾虐妻已经不对,而小妾让人卖了结发妻子,李乡绅竟然还替她隐瞒,扶正了她,委实过分! 李乡绅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允道:“李家势大,我一个人报了仇也无活路,原想着长大离了这个家,出去过一生也就算了。”他收紧手臂,将李小姐牢牢制住:“谁知那贱人挑唆你,将两个亲儿子送去京城,却将我留在这里替你们看门,竟还强行给我定亲,我偏不信逃不出这李家!” 见他越说越激动,李乡绅慌得阻止:“允儿!是我亏待了你们母子,是我愧对你娘,但你终究是我的儿子,有话下来说,不可意气用事。” 李允道:“既上来了,怎能好好的下去,总是要留一个才对。” “要留一个!”李夫人白了脸,哭着拉李乡绅的袖子,“他说要留一个,可不是要害我们慧中么!老爷!老爷!” “你的慧中你的慧中!”李乡绅气得甩开她,“妇道人家,知道些什么!” “爹在急什么,不是为女儿也不是为儿子吧,”李允转脸望着脚底悬崖,“鲤跃龙门,过而成龙,可惜若是这鲤鱼不幸,过不了龙门,死在龙门之下,爹,你怕不怕?”不待李乡绅回答,他大笑起来:“怪道吩咐我们不许上山,这么简单的事,我竟要今日才明白!” 李乡绅急道:“万万不可!允儿,你细想想,李家祖宗在上,你到底是姓李,怎好做出这事,下来,我不怪你!” 李允收了笑,冷冷道:“我很稀罕做李家人么。” 李乡绅无言。 旁边白小碧忽然开口:“且不说李老爷与夫人有无过错,三小姐待二公子的心却是半点不假,二公子真的忍心害她?” 李允回神,低头看着妹妹煞白的小脸,没说什么。 察觉到他的不忍,白小碧继续道:“前日三小姐见二公子衣裳旧了,赶着给二公子做衣裳到半夜,如今衣裳已经做好了,还在床头柜子里好好地收着,为的是等二公子生日那天再送,二公子去瞧瞧,做得很用心。” 李允微微闭目,仍是不语,圈着李小姐的手却有些颤抖。 “二哥……” “住嘴。” 听那声音虽冷,却已少了狠劲,白小碧心知他已经动摇,立即冲李小姐示意,悄悄指头上簪子。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李允不会武功,且不忍心对妹妹下手,毫无防备,这时候只要拔了簪子刺去,他必定会下意识松手,大有可能逃得性命。 李小姐咬唇,她虽年轻,却并不笨,显然看懂了白小碧的意思,只是始终迟疑着不肯动。 到这时她还怕伤到哥哥,可眼下的形势谁都明白,今日做出这种事,李允早已绝了后路,又怎能安然回到李家,白小碧暗暗叹息,看样子只能寄希望于李允了,于是硬着头皮道:“李公子可记得,前日下雨,我信口说你出门去了,李小姐就忙忙地叫人给你送伞,怕你淋了雨,二公子不念别的,天底下再好的妹妹,待哥哥也不过如此,你纵然要怪谁,也不该迁怒于她……” 李允忽然睁眼,冷冷打断她:“不必说了!” 众人的心都随之一沉。 李允抬手轻抚妹妹的头发,半晌才紧紧抱住她,低声道:“你为何要是她的女儿?” 李小姐亦抱住他,终于哭出声:“二哥,我并不怪你。”她知道他才识不输两个哥哥,却被强行留在家里,心有不甘,她也知道母亲有意为难他,也知道他恨母亲,所以心疼,对他格外好。 “那个贱人,你为何是她的女儿!”轻柔的语气突然变得冷硬,李允咬牙骂出这句,便恨恨地将她推离怀抱,推倒在地,然后纵身朝悬崖跃下! 到底是亲生儿子,李乡绅终于忍不住悲唤:“允儿!” 白小碧看看地上发呆的李小姐,转脸拭泪。 无论如何,他终是不忍害妹妹。 在场众人都恻然,惟独李夫人欣喜,颠着脚奔过去:“慧中,快过来!” 不待李夫人走近,李小姐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哭着朝悬崖扑去:“二哥!” 沉寂。 “慧中!”这回哭叫的却是李夫人. 没有人上前去查看,家丁们都已经被这接连发生的事情惊得呆住,许久,白小碧终于回神,但见山风吹动岩边杂草,那崖上早已空无人影。 李乡绅面无人色,颓然坐倒在地。 李夫人已经晕过去。 白小碧不忍,擦干眼泪,过去扶李乡绅:“伯伯别急,快些叫人下去看看,或许……”停住。 百丈悬崖,惟有激流,两个人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大? 家丁们相继回神,都上来搀扶。 李乡绅摇头推开众人的手,喃喃半日,不知说了些什么,老态毕现。足足一柱香的工夫,他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哑着喉咙吩咐下人:“扶夫人下去,都下去吧,水急,你们快些去寻他二人的……是我治家无方,我这便去祠堂告罪。”终于老泪纵横。 年轻时犯的傻事,这个儿子长大,懂事孝顺,只当他放下了,却不知这么多年,他的恨在心里反而越积越多。 两位老人都悲痛欲绝,下人们忙着商量如何打捞二人尸体,没有人注意白小碧。 白小碧站在崖边,望着湖面发呆。 远处湖面上,那块遍生白茅的鲤鱼石已经不见. 这么多年过去,李允怎会突然弄清破解之法,不用想,白小碧也知道是谁在中间插手,发生这样的事,正好遂了那人的愿吧,可这一切,却是用兄妹两人的性命换来的。 青龙湖上水气氤氲,耳畔风声如泣,崖边草叶微微颤抖。 周围空无人影,白小碧终于哭出声。 与其说是伤心李氏兄妹,不如说是伤心梦想破灭,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人没有丧尽天良,希望他可以不那么坏,然而面前发生的事情硬生生打消了她所有的幻想,在他心里,一定是什么都比不上荣华富贵重要,为了向吴王邀功,他可以对任何人下手,毫不手软,那是真正的无情。 不知过了多久,痛哭变成抽噎。 “起来。”一只手拉她。 白小碧吃吓,这才发现身旁多了个人,忙擦擦眼睛站起身:“师父。” 山风吹得白袍起伏,温海神色平静,也没有问她什么,想来已经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他缓步踱到崖边,看着对面山头。 暮岚升起,崖下昏昏的不见底。 白小碧低声问:“他们……找到了没?” 温海道:“水流甚急,一时是寻找不到的。” 见他离悬崖太近,白小碧不知为何有点害怕,忙伸手拉他:“师父过来些。” 温海微有笑意,果然随她退了几步。 远离悬崖,白小碧略略放心:“师父一定要做官?争权夺利,当官有那么好么。” 温海抬手抱住她:“怕什么,他兄妹二人虽可惜,然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死人,何况事关朝廷,朝中之事素来没有善与恶,只有胜与负,手软心软的总是难成大事,你能有这悲悯之心已足够,不要想太多。” 这话竟与叶夜心说的有十分相似,白小碧呆了半晌,忽然脱口而出:“师父与沈公子方才当真是进城去了?” 温海不答,拉着她转身:“这里风大,回去吧。” 白小碧不敢多问更不敢多想,害怕证实心中猜测,他的举动分明是在告诉她,这些不重要。 走了几步,温海猛然停住脚步,迅速揽住她的腰,飞身跃起。 白小碧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得“飕飕”几声,有凉凉的东西自颈畔擦过,几个起落之后,终究难以冲出去,温海带着她退回原地。 “温兄这城却进得巧。”含笑的声音。 数十名黑衣人将二人团团围在中间,然而最显眼的,却是站在圈外的那名年轻公子,温柔含笑,锦衣金带,单看这份气度与装束,俨然是位亲切的王孙公子,他远远地站在那里,手握折扇,清闲从容,仿佛这些事根本与他无关。 对方这么快就动手,实在大出意料之外,明知今日难以脱身,温海倒也镇定,淡淡一笑:“天心帮的叶少主,失敬。” 叶夜心颔首:“叶某亦早闻温兄大名。”眼睛看着白小碧。 心中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白小碧惊恐,上前拦在温海前面:“叶公子答应我的事,难道忘了么!” 叶夜心已经将视线自她身上移开:“温兄出身正元会,算来你我也是同道中人。” 温海道:“不仅如此,你我要找的也是同一个人,各为其主罢了。” 叶夜心道:“叶某一直在想正元会背后的主是谁,近日忽然有些明白了,温兄当真是在找谁么,依叶某看,温兄的来历似乎更不简单。” 温海面不改色:“叶兄怀疑我便是那人?” 叶夜心道:“那人至今还未找上她,或许正是她身边的人也未可知。”他摇头,“不仅如此,叶某还想起了当年一件宫中密事,敬太妃与九王爷之死,温兄想必也有耳闻。” 温海道:“敬妃本是民间女子,被先皇带回宫中,可惜产难而死,而后一场大火,九王爷也葬身火海。” 叶夜心道:“但也有传闻说,他被一名宫人所救,悄送出宫,从此隐姓埋名在民间。” 温海道:“你怀疑是我?” 叶夜心道:“温兄究竟是姓温,还是姓谢,尚无凭据,但事情总是办得稳妥些最好,以免夜长梦多。” 温海道:“叶兄有何打算?” 叶夜心没有回答,看白小碧:“她命带异数,带在身边未免太过惹眼,也很危险。” 温海道:“叶兄既怀疑我是那辰时生人,留她在身边就成了好事,或许她真能为我带些运气。” “此言有理,”叶夜心缓步走入圈内,微笑,“早闻温兄技艺高强,今日斗胆想要讨教几招,不知肯赐教否?” 温海淡淡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手底本有人暗中跟着的,此刻却一个不见,显然是被牵制住了,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既然对方已认定,是断断不肯放过自己的。 叶夜心道:“温兄请。” “不要!”白小碧恐惧,顾不得什么,上前求情道,“叶公子大可不必担心,我师父绝对不会是什么九王爷,你是怕他插手此事么,我们不插手便是……” 没有人理会她。 折扇猛地合拢,没有任何先兆地,叶夜心欺身上前。 白小碧正要拦阻,只听得身畔风声响过,温海也不见了。 两道人影很快混作一处,分辨不清谁是谁。 双方均以折扇对敌,并无任何刀剑武器,白小碧却知道这场比试实际险恶得很,性命攸关,白着脸一动不敢动。 脑中忽然想起一事,她忍不住大声提醒:“师父小心他的扇子,有机关,上头有毒!” 一声轻笑,不知是谁的。 悬崖边风越大。两道人影速度极快,几乎隐匿于暮色中。 越是着急,结果越是迟迟不现,白小碧手心满是冷汗,既想要这场比试快点结束,又害怕结束,他既然带了这么多人来,分明早已有了安排,纵然温海赢了,他就真的肯放二人走么? 正想着,忽然一道寒光朝她袭来。 白小碧下意识后退。 没有习武的人,怎快得过别人的剑?所幸千钧一发之际,两根手指伸来拈住了剑尖。 白小碧面色却更白,失声:“师父当心!”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闷响,面前的人直直飞出,跌落悬崖! 没有喊叫,没有动作,没有反应,白小碧呆呆地站在原地,简直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一直不相信的人,到头来却为了救她而死! 想哭,却哭不出来。 终于,她扑到崖边. 黑衣女收了剑:“属下适才赶到,擅自出手,请少主责罚。” 叶夜心抬手制止她再说:“罢了,与你无关。” 黑衣女看看崖边的人:“她如何处置?” 叶夜心没有回答,上前两步。 察觉动静,白小碧缓缓转身:“李家坏了,我师父也再不会与你作对了,叶公子打算怎么处置我?”她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睛,木然道:“是杀是放,不知我还有没有可以利用的。” 他没有回答。 怎么处置,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不会因任何人而手软。 初次遇见,不过是见她家破人亡,可爱可怜,所以习惯性施恩,再次接近,却已带了目的,因为她的命数。 明明害怕得很,也要强撑着作出大义的模样让他先逃命,小丫头的心思这般玲珑有趣,他怎会看不出来她的小把戏,明明对他动了心、偏要嘴硬说成报恩,被他利用,被温海利用,她都清楚,却仍旧一心待二人,是个傻丫头。 他挥手让众黑衣人退开,轻轻叹了口气:“吓到你了,过来跟我回去。” 她却全无半点欣喜之意,反倒笑起来:“还以为叶公子是可怜我,打算高抬贵手,原来是要带回去留在身边,继续替你引那真正的辰时生人么?” 他没有否认,语气如往常那般迁就:“过来,我不会杀你。” 她摇头:“倘若我不跟你走呢?” 他不说话了。 意思很明显,面前没有别的选择。 望着那张脸,那张熟悉的脸,白晓碧摇头,索性大胆地承认:“每回有事,救我的总是你,我是有点喜欢你,那又如何?现下利用我的是你,杀我师父的也是你,要抓我回去囚禁的也是你,是不是笑话我痴心妄想,有眼无珠?” 他忍不住笑了,缓步上前:“来,跟我回去。” 她没有动:“回去把我关起来么。” “怎么会。” “我还能再信你?” 他停住脚步,柔声:“你如今只能信我,难道我对你不如他好?” “可到头来救我的是他,你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我,利用我去帮你找那个辰时生人,”与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绝望,白晓碧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纵然你不笑话,我也要笑话自己,明明知道你不择手段害人,还想要相信你,以为你至少有一分真心对我好,但如今,我不会再让你利用,你们谁也别想再利用我。” “小丫头!”叶夜心终于变色,飞身至崖边。 百丈悬崖,岚气隐隐,哪里还有人影! 手缓缓缩回,他看着崖下,没说什么。 习惯利用的人,遇上个太傻的,居然也会有些不忍。 万万想不到她有这样的勇气。 黑衣女唤道:“少主。” 他很快回神,转身:“接到信了?” 黑衣女犹豫了一下,道:“方才接到主公的信,其实少主大可不必担心九王爷,当年九王爷是主公亲手处死的。”见他表情并无变化,又道:“姓温的留着终归是麻烦,少主如此处置,倒也并无不妥之处。” “写信告诉他老人家,可以起事了,”他不看她,转向其余人,淡淡道,“下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水从四面八方淹来,涌入耳鼻口,将她整个人都吞没,强烈的窒息感袭来,胸腔极度憋闷,在死亡的边缘,白晓碧才发现,死,并非如想象中那般轻松。她从未想到原来死亡如此可怕,来自肉体上的折磨,比绝望更加难以忍受,死之前竟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极度难受之下,她伸手乱抓乱舞。 忽然间,右手抓住了什么东西。 粗糙的感觉,仿佛是树根。 经历了这样的折磨,求生的意志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或者说根本就是出于本能,她拼了命拽紧树根想要爬上去,仅仅是为了上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只要上去,命就是自己的了。 一只手不知从何处伸来,死死抓住了她的左手臂,再也不放。 那手的力气太大,也很沉重,险些将她拽回水里,对方似乎也在极力与急流对抗,挣扎求生。 脑子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去思考什么,窒息的感觉更加强烈,白晓碧此刻唯一的想法是,再也不要忍受这种溺水的折磨! 双手下意识抱紧那树根,犹如抓着救命稻草,死撑着不肯松手,她努力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 突然,那树根竟变得柔软了,仿佛人的肌肤,居然还带着温度。 白晓碧倏地睁眼。 阴暗的山洞,嶙峋冷硬的岩石。 没有死!白晓碧翻身坐起来,猛然间觉得胃里十分不适,不由呕出几口水。 手,方才的手…… 她吓得飞快转脸看,这才发现身旁还躺着个人,纵然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挺直的鼻梁仍是气势不减。 此刻她握住的,正是他的手,那手上还紧紧扣着合拢的折扇。 白晓碧沙哑着嗓子,试探性地唤他:“师父?” 他仍旧一动不动。 白晓碧很快反应过来,那手烫得慌,可见是还活着,于是欣喜万分,慌忙去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可怕,一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着急起来。 他在发热,再这么下去不行,白晓碧索性将冰凉的手捂在他额上。 感受到凉意,他微微动了动手指。 面前这人一样是在利用她,之所以有勇气跟着跳下来,不可否认,有一半缘故是对那人的极度失望,要说心里真正感激他,就是黑衣女那一剑刺来,他不顾安危抽身救她的时候,也算证实了那句“将来事情办完,为师亦不会丢下徒儿不管”吧。 尽管不救她,他同样难以逃脱,然而被救的人总是会感动的。 白晓碧发了会儿呆,才留意到耳畔有水声,心想莫不是还在山门下,于是起身去洞外查看。 洞口被草木遮掩,光线昏昏,她本以为天要黑了,哪知出去才发现,外面阳光明媚,顶多午时刚过。 宽阔的江面,水流不甚急,青龙湖影子也不见。 看来他是怕那些人搜查,所以连夜带她朝小江上游走,逃到此处,伤势发作,不支昏迷。 那人怕是以为他们都葬身水底了吧。 这种阴冷的地方不适合病人久住,他现在的情形十分不妙,应该尽快用药才对,白晓碧留意着江上捕鱼的船只。 卷四 鲤跃龙门 第54——55章 温海变身 油灯芯压得很低,贫寒人家是舍不得费许多灯油的,灯光里桌椅破旧,屋子虽小,却已是这家人最好的房间,让主人将它让出来,白小碧原本有些过意不去,但如今温海病中,实在不能将就,她开始庆幸自己有在怀中放银子的习惯,钱不在多,只在巧,有时候小小一笔,对于别人来说已经很了不得。 打听之下得知,这里距青龙湖有二十多里。 负了伤,他竟还带着她走了那么远。 见识广了,编造谎言已经不是难事,何况老渔夫全家十分淳朴善良,白小碧唯一担心的是,叶夜心行事周密,必求万无一失,不见二人尸体,定然会派高手查探,倘若真被找到,温海必定难逃性命,如今只望他伤势能尽快好转,再另外寻个妥当的地方藏起来。 床前柜子上摆着个土碗,盛着一大碗黑色药汁。 他双唇紧闭,白小碧喂了许久,仍是半滴不进,全流在枕头上,伸手一试,发现那额头越来越烫,白小碧顿时大急,简直又要哭起来。 许久。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孩子推门:“姐姐,药都喂过了么?” 白小碧急忙擦擦嘴唇,过去将空碗递给她:“好了,多谢你。”脸上热辣辣的。 又是喂药,又是拿手帕浸了冷水敷,眼见天快亮,估摸着差不多了,白小碧才将就着趴在床头睡了一两个时辰,第二日清晨醒来,她第一件事就是去试温海的额头。 温海到底是习过武的人,虽然还未醒转,热却退了许多,全身已不似昨日那般烫了。 白小碧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 女孩子熬了药送进来。 待她出去,白小碧紧紧闭了门,这一次喂药容易得多,他甚至比昨日更加配合,一口一口尽数咽下,甚至在最后还…… 冰凉的唇似在回应,轻吮着她的唇。 白小碧头皮一麻,下意识离开。 果然,温海不知何时已睁开眼。 白小碧吓得连人带碗跌落床前地上:“师父!” 温海面不改色,略抬上身,似要坐起。 白小碧连忙爬起来,搁了碗,过去将他扶起来,拿过枕头让他倚着:“师父昨日一直昏迷着,总不肯吃药,所以……” 温海道:“所以你就这样喂?” 白小碧窘得转身:“我……拿碗出去洗了。” 温海拉住她:“此地不宜久留,须尽快离开。”. 他二人的事暂且不说,此刻,远在李家庄外山上,一名女子只顾掩面啼哭,旁边老者望着悬崖,显然也心神不定,时而重重地叹气。 有人匆匆走来:“会主。” 父女二人同时看向他。 老者开口问:“怎样?” 那人垂首:“沿岸都找遍了,仍是寻不见,恐怕……” 女子厉声打断他:“什么恐怕!再去找!找到为止!” 那么高的悬崖,下面是那么急的水流,或者二人尸首已经冲入湖中了,老者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背:“罢了,一切自有定数,强求不得,否则总归是一场空,原以为看不出他的命相,或许有些希望,想不到……” 女子咬牙道:“我不信!没找到就有希望。”说完又哭起来:“都怪爹,我早说了多派些人跟着他!” “不得任性!”老者呵斥她,继而又哼了声,“我早说他太年轻了些,既已成定局,可见是我们看错了人,如今天心帮投靠吴王,我们若再不重新谋划,全身而退就难了,将来天心帮上位……唉!”吴王行事狠毒,比当今皇上犹有过之,怎会轻易放过对手,将来惟有坐以待毙。 女子不可置信,叫道:“爹不管他了么!” 正吵着,忽然又有一人匆匆跑来:“会主!” 老者惊疑:“何事慌张?” 那人道:“吴王……动手了。”. 乱石杂草,古木森森,一座废弃的木屋孤零零卧于群山中,虽地方偏僻,对逃亡者来说却是最好的地方,告别老渔夫一家,温海便带着白小碧来到这里,原来这里本就是正元会一位长老采药隐居之处,后来长老仙去,也就无人住了,如今危急关头他正好记起,便用作了藏身之处。 白小碧明白缘故,现下这情形的确不适合回李家庄,他难得逃出性命,伤势不轻,再要轻易露面,被发现可就难说了。 时值夏秋交替的季节,山中野果很多,二人吃了两顿果子,温海忍不住走出去,回来时丢了两只兔子给她。 山涧里,白小碧站在水边大石上,手拿短刀,对着两只兔子发愁。 刀锋散发着冰寒之气,绝非寻常之物,想不到他平日不曾拿出来,如今反在这些事上派了用场。 兔子已经被挑断筋,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白小碧瞧着越发不忍,迟迟难以下手。 “妇人之仁。”一只手伸来夺过短刀。 刀光一闪,两只兔子的脑袋和身体就分了家。 没见过这么血腥的杀兔方式,白小碧慌忙别过脸。 “你平日吃的肉哪里来的,”温海将那刀丢给她,淡淡道,“不得已而为之,其情可恕,我们还要住段日子,你难道就打算只吃果子?” 白小碧赧然:“师父教训的是。” 温海道:“原来我是你师父?” 突然想起喂药的场景,白小碧脑子开始发热,连忙蹲下去看那死兔,不知从哪里下手:“这……怎么弄啊?” 温海看看那兔:“我也不知。” 白小碧低头。 “笑话我么,”声音带了丝笑意,他走过去蹲下,拎起那兔,“我虽不懂,却会试。” 白小碧指点道:“我见过杀鸡,应该是先要拔了毛吧?” ……. 兔子当然不能拔毛,温海很快就剥了皮剖好,打火石早先从渔夫家出来时取了两块,惟独缺了柴,何况山中夜寒,必定要生堆火才行,见墙角有柄生锈的斧头,他便拿起来往外走。 白小碧担心他的伤,忙拦阻道:“师父歇着吧,我去。” 斧子钝,且不得其法,大的树自然砍不动,白小碧费尽力气,双手磨得红了,只得了堆小树枝,这才发现高估了自己。 温海在旁边看了半日,终于走过去:“打算砍到天黑么?” 白小碧将斧头递与他。 温海没有接,却走到她身后,反握住她的双手:“要这样。”边说边带着她的双臂扬斧朝那树砍去,只听得“喀嚓”一声,整棵树应声而倒。 力气本不是自己的,白小碧吓得一颤。 耳畔似闻得一声轻笑。 死里逃生甚是狼狈,当然也就没那么讲究,他身上的檀香味已经不见,可是却有着另一种味道,令人面热心跳,被他牢牢圈在怀中,白小碧呼吸有些不稳,被握住的手也开始发抖,发觉不妥,她结结巴巴道:“好……好了。” 温海果然放开她,淡淡道:“如此,你来。” 知道他故意的,白小碧看着面前整棵树,气闷道:“师父何必捉弄我!” 温海道:“为师伤势未好,力气不济,怎能动手,教教你尚可。” 白小碧噎住. 夜里,火光映照四壁,屋内温暖如春,以那样暧昧的姿势劈出来的木柴,燃得似乎也格外旺,待白小碧发现不对,兔子已经烤糊了。 温海看看那烤得过分的兔肉,皱了下眉,最终还是慢慢吃起来。 白小碧却吃得津津有味:“往常随师父四处行走,吃过许多好吃的,竟都不如这只兔子。” 温海道:“人在危急时,但有果腹之物,便是美味。” 白小碧道:“师父说的是,我倒想起个笑话。” 温海示意她讲。 白小碧道:“是小时候我奶娘跟我讲的,往常有个皇帝,因奸臣谋反被迫流落民间,一日饥饿难耐时,正巧有个老头儿送上一碗玉米豌豆羹,皇帝吃着,觉得美味至极,往常宫里的山珍海味算来竟也不过如此,于是便问是什么,老头儿回说叫珍珠玛瑙羹,后来皇帝得以顺利归朝,便下令厨子……” 温海道:“是御厨。” 白小碧道:“是了,他下令御厨做珍珠玛瑙羹,御厨们个个都瞪眼啦,珍珠粉尚可服食,那玛瑙可怎么弄呢,皇帝见他们做不出来,龙颜大怒,砍了好几个厨子,呃,御厨的脑袋,剩下的御厨们害怕了,连忙跑去将当初那个老头儿找来,求他再做一碗珍珠玛瑙羹,老头儿说不成不成,那其实是穷人家吃的玉米豌豆羹,因嫌名字太寒酸,所以起个好听的名字,皇上好好的山珍海味不吃,吃这个做什么,御厨们不管这些,都跪在地下求他,说你老人家行行好,再不做出来,我们大伙儿的脑袋就保不住呢,老头儿没法子,只得亲手做了一碗呈上去。”她故意打住:“师父猜后来怎样了?” 温海微眯了眼,不猜。 白小碧有点扫兴,接着讲:“老头儿做好了呈上去,可皇帝只吃一口就搁了筷子,说怎么味道不如往常呢,简直难以下咽,那老头儿回道,皇上不知,这羹本来就是我们贫苦人家吃的,没米了便拿它充饥,人饿的时候,先想的是填饱肚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味道,皇上当时觉得好吃,正是因为饿了呀。”说完又笑起来。 她绘声绘色讲完,原以为温海会笑,谁知他却只是“哦”了声,道:“皇帝也是人,自幼生长在宫中,不见民间疾苦,难得有两个肯去民间体察的,身边伏侍的人却有一堆,尽心周全,所以从未亲身经历过饥寒之苦,原不足为奇,只是身为一国之君,竟连豌豆玉米也不认得,不知民生疾苦,已算得上昏庸了。” 白小碧颇觉泄气,不说话了。 温海却没有就此打住:“天子取人性命固然易如反掌,但他既能重新夺权归朝,想必是位明君,又怎会为一碗粥便杀了许多人,更十分荒谬。” 白小碧气得别过脸:“好了好了,不过讲个笑话听么,师父就讲一堆大道理。” 温海笑看她:“既是我的……徒弟,就更该知道这些大道理。”中间顿了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白小碧倒没留意,想起方才他升火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师父说自幼行走江湖,是假话吧。” 温海伸手将她拉近:“笑话我么。” 白小碧已经不害怕,瞟瞟他手中那柄被水泡湿了的扇子:“师父出身必非寻常人家。” 温海道:“何以见得。” “没有,我只猜的,”白小碧垂首移开话题,“当初错怪了师父,师父可在生我的气?”她有些不自在,拿手拨柴火:“往常有人落河,我只当师父故意……原来师父不会水。” 温海笑道:“我本是在水下闭气,若非你抓住那树根,我二人便难逃性命,徒弟果然是我的福星呢。” 白小碧先是莞尔:“师父……”才说两个字,她便猛然打住。 笑容在脸上凝固。 她抬脸望着他,不可置信:“你……你真的是……” 温海微微抬眉。 白小碧喃喃道:“原来你就是那辰时生人,他竟没说错。” 温海淡淡道:“谁是他?” 意识到失言,白小碧不敢多说:“这事还有多少人知道,万一……” 温海道:“除了你,我。”连正元会的人都不知道,命相星象从出生时就被人隐去,为了瞒过天师之眼,保全他的性命,代价便是那人的性命。他微微一笑:“想不到我低估了叶少主,竟被他看出来,故有此一难,好在还有徒弟护我,我先前是不信这些的,如今却信了。” 白小碧不解:“信什么?” 温海道:“信我们有缘呢。” 白小碧脸烫起来,忙道:“师父收我为徒,自然有缘。” “就这样么?”温海将她拉入怀中,“那,哺药之缘呢?” 他的怀抱也很温暖,与当初那一个如此相似,白小碧明白过来,脑袋立刻炸开了,那样喂药实在是无奈之举,原以为尴尬一阵就过去,谁知他总在跟前提起呢。 “师父当时神智不清,水米不进,不能……” 话未说完,他已翻身将她压在下面。 这样的姿势不陌生,却万万想不到会发生在他们之间,白小碧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火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更增气势。 害怕的感觉逐渐蔓延,她试着推了推他,显然没有任何效果,于是更加恐惧,因为那个人当时多少是温柔的,而眼前的他却带着些强迫的味道。 见她这模样,他似乎很满意,低头吮她的唇瓣。 这样的事情更不陌生,那个人就用这样的方式羞辱过她。 气息逐渐变得火热,唇上力道越来越大,他开始不太留情了,如此的亲密,更不该发生在师徒之间,白小碧不知该抗拒还是该顺从,全身发抖,好不容易等他重新抬脸,却发现胸前衣襟微敞开,那只手没有去解衣带,直接扯住前襟就要撕。 他要做什么?白小碧下意识抓住那手:“师父……” 唇边一丝难以察觉的笑,他保持这姿势:“我不做你的师父,可好?” 沉默。 白小碧缓缓松手:“师父不要再替十王爷办事,好不好?” 犹如浇了盆冷水,燃烧的火焰陡然熄灭。 身上的人逐渐散发出冷气.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恢复了平静:“怎么看出来的。” 白小碧不敢看他:“我也是昨日才想通,范八抬家的事虽说是叶公子坏的,但没有猛虎下山,何至一败涂地?师父与沈公子俱本事高明,若非师父在暗中助力,叶公子怎么可能三番两次轻易得手?俗话说吃过亏就该学乖,连我都能想到的事,你们怎么可能想不到,师父一个人倒罢了,又怎么会连沈公子也如此疏忽起来?他已知晓师父的身份了吧?” 她低声道:“后来镇国公之事,我只怀疑师父是四王爷的人,有意借吴王之手斩除皇上膀臂,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陈家李家都是四王爷的人,怎会动起自己来?叶公子说的没错,师父是姓谢,只是他没料到师父并非什么九王爷,而是……十王爷的人。” 温海道:“我不是九王爷?何以见得。” 白小碧道:“九王爷的故事我曾听过,也怀疑过师父,直到今日才确定,九王爷若果真逃出宫在民间,纵然有好人家收留,到底是个男人,不似我在闺中少见识,怎会连许多日常琐事都不懂,正元会再好也只是江湖帮派,你看长老都会烧柴作饭呢,何况师父扇子上的题字竟是……竟是十王爷的讳,还有清王的印。” 温海看着她不说话。 “是我见师父的扇子被水弄湿,想拿出去晒晒,并非有意翻看师父的东西,”白小碧解释,“我原本怀疑师父就是他,可前日听说十王爷人在京城呢,师父自然不可能是他了。” 温海道:“十王爷怎会做这些事。” 白小碧摇头:“都说十王爷沉溺酒色,成日在府内饮酒作乐,连皇上都多年不曾去理会他,但这些到底是传言,晓碧发现,是人都可以装的。”就如同身边这些人,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皇上以为软禁他就够了,可若皇上真的……有事,吴王必不会放过他的子嗣,连带四王爷也逃不过,本朝向来立嫡不立贤,十王爷是先皇嫡子,纵然九王爷在世,也并无大碍,”停了停,白小碧又道,“先借吴王之手对付皇上和四王爷,坐收渔翁之利的却必定是十王爷,吴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百姓不喜战乱,自然恨他,再者,他与皇上和四王爷斗这一场下来,定会元气大伤,十王爷则是兴师讨贼,保皇派第一个就拥护,沈公子待师父如此恭敬,并非是想引荐师父进朝廷,而是他后来看出了师父的身份,想让师父引荐投靠十王爷,沈家人世代只效忠谢家,十王爷姓谢不说,还是嫡子,他很聪明。” “他聪明,你也不笨。”温海放开她,起身。 白小碧缓缓从地上起来:“这些只是晓碧大胆猜测,此计果真出自十王爷的话,他自是高明的,一鸣惊人,可他若真像传说中那么荒唐,就不知到头来得利的是他,还是……” 温海道:“还是谁。” 白小碧不作声。 温海道:“这里没有外人。” 被逼得紧,白小碧悄悄瞟他一眼,看不出神色变色,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吐出几个字:“不知到头来得利的是他,还是……他背后的人。” 温海道:“你果然大胆。” 他这么说,白小碧反而悄悄松了口气:“师父……其实不懂地理吧?” 温海嘴唇弯了下:“知道的不少。” 白小碧道:“当年收朱伯伯为徒,你只传了他一卷书,至于看地,必定是正元会的人先去喝过名,师父再照样说出来罢了,沙河县那家人的宅子犯了煞,师父当时不说,是因为不知道,后来问过他们才告诉我,怪道总不肯教我什么,沈公子已经看出来,所以每回我问你,他都抢着作答。” “你想的太多,”温海将她拉入怀中,淡淡道,“睡吧。” 白小碧愣了愣,再抬眼看,却见他已闭了眼睛,仿佛真的已经睡去。 温暖的怀抱,不是当初那一个. 半个月下来,二人照常砍柴弄野味,有时兔肉,有时野鹿肉,或采野果,变着法儿弄,活像两个小孩子办家家,竟过得很充实有趣,温海自醒来就没再显露病态,精神一直不错,可见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更令白晓碧又喜又忧。 涧水潺潺,清亮如镜。 今日太阳好,特意叫温海脱了外袍拿来洗洗,毕竟他以前衣食都很讲究的,白晓碧趁着日头洗过,拧干衣裳,坐在石头上歇息。看着清亮的水,她一时之间竟玩心大起,也不知道哪来的好心情,跑去找了支草茎,蘸着水在石头上写字。 自从那夜之后,温海对她明显比往日亲切,态度更加暧昧,也更喜欢逗她,他的意思白晓碧当然清楚,想起那句“我不做你师父可好”,还有那火热的唇,白晓碧就脸颊发烫。 心中想着,手底下不自觉就写出了“温海”二字。 伤已痊愈,他却一直不提出去的话,这也是白晓碧高兴的缘故,她宁可清清静静跟他在这儿过一辈子,不想出去,不想见到外面的事,不想再卷入什么纷争,不想被周围人利用,更不想见到那个人。 那个名字就像噩梦般,再也挥之不去。 他救了她,也利用她。 他说拿她当妹妹,却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拿言语羞辱她。 他答应饶她性命,只不过,那是打算带回去继续利用。 没打算多想,不需要多想。 记忆中,永远是寒夜里那个微笑着的公子。 宁可今生只见那一面,再不要遇上。 手微微发抖,似要写什么,白晓碧深深吸了口气,迅速丢开草茎。 “字还不错。” “师父。” 温海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旁,看着石头上的字。 白晓碧慌得起身,拿脚去擦那字,口里道:“衣裳洗好了。” “很好,”温海称赞,眼睛却并没有看衣裳,而是盯着她的脸,眉梢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天底下徒弟可有写师父名讳的?” 白晓碧尴尬后退,不知何时起,对他竟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小心,或者说,根本就没再将他当成师父。 温海迫近:“为师不知道,别的徒弟是不是都这样?” 退到石头边缘,白晓碧只得停住,正要说话,他已强行将她拉入了怀内。 两人的唇再次碰到一起。 此刻是白天,与那天夜里的感觉完全不同,身旁流水声,山林鸣鸟声,刹那间似乎全都消失,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天地间惟独剩下二人。 头顶天空似在旋转,眩晕感越来越重。 双眼半闭,白晓碧渐渐地不再抗拒,软在他怀里。 许久,温海抬脸离开,却将她拦腰抱起。 白晓碧在他怀中喘息,有点不安:“师父。” 他俯下脸看她的眼睛:“我不做你师父,如何?” 白晓碧迟疑道:“师父伤好了么?” 他“哦”了声:“没全好,但可以做很多事。” 白晓碧没听明白:“我是说,师父……不打算出去?” 温海道:“你想回去?” 白晓碧连忙摇头。 温海笑道:“莫非你打算和我在这里住到老?” 他特地加重“和我”二字,白晓碧再笨也清楚其中意思,亦鼓起勇气问道:“我……我们不要出去好不好?” 见她双颊绯红,竟如染了胭脂一般,比漫天彩霞更娇艳美丽,那亮晶晶的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越发可怜可爱,温海看得心中一动,顺口应道:“好。” 白晓碧喜悦,伸臂搂住他的脖子。 温海抱着她大步朝木屋走。 “衣裳……” “不要了。” 见他如此迫不及待,白晓碧到底不是真傻,隐约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未免有些紧张羞涩,亦不知是对是错,极度不安之下,索性将脸深深埋在他怀里,引得他一声笑,走得更块。 木屋近在眼前。 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察觉异常,白晓碧莫名抬起脸,待看清面前情形,一颗心开始往下沉。 木屋前站着二十几名佩剑的侍卫打扮的人。 那些人显然很懂得分寸,并不看白晓碧一眼,齐齐跪下:“属下来迟,求王爷恕罪。” 一声“王爷”,叫得白晓碧面色发白。 卷四 鲤跃龙门 第57——59章 第57章乱世重逢 温海目中的情欲迅速掩去,缓缓地将她放下,淡淡地道:“起来吧。”他纵然没穿外袍,那气质却丝毫不减,脸上也恢复了素日的镇定与冷酷之色。 众人不敢起身,当先那人道:“属下疏忽,中了他们的计,害王爷遇险。近日一路带人寻找,昨夜才看到沿途记号。得上天护佑,幸得王爷贵体无恙,属下罪该万死,求王爷责罚。” 跟随他来这里避难,竟未发现他沿途留过记号,白晓碧更加惊骇,当时他受伤,自己寸步不离跟着照顾,他几时做的这些? 温海没留意她的神色,皱眉道:“消息传出去了?” 那人回道:“并不敢外传,连王妃也不知。” 温海道:“做得好。” 那人忙道:“属下分内之事。” 温海点头,“外面怎样?” 那人道:“十日前吴王以清除李氏奸党为由,突然起事,李家急急调兵护驾,却不想手底有人早被那边收买,实力大亏,几处兵力竟调不动。自镇国公去世后,朝中大臣们皆摇摆不定,吴王挥兵北上,逼近京城,如今外头不太平。” 温海踱了几步,转身看白晓碧,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先进去歇着,今晚不必做别的事,稍后我自会叫人送饭来。” 心中早是一片冰凉,白晓碧垂首后退,默然进屋去了。 她早已看出他并非寻常人,京城有个荒诞的“十王爷”,这里却有个真正的十王爷,这不难解释,显然是他使的金蝉脱壳之计,使人冒充顶替。那是欺君之罪,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冒这么大的险,他的秘密太多,绸缪之目的则更可怕。 出乎意料,温海不到天黑就回来了,同时还有人搬了些简单的桌椅之物进房间,接着摆下饭菜,虽说算不上精致,却比每天吃的野味好多了。 他打算久住?白晓碧当然不相信。 温海挥手命众侍卫退去。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白晓碧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陌生,他已不再是熟悉的师父,而是城府极深能瞒天过海的十王爷,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做,索性跪下。 温海走到她面前,“这是在拜师父?” 白晓碧道:“叩见十王爷。” 温海道:“白天不曾见你这么规矩。” 那是因为不知道你的身份。白晓碧垂目看着地面不语。 “在我跟前不须多礼,照往常那样就好。”温海伸手扶起她,走到桌旁坐下,“吃饭了。” 面前是许久未曾吃到的精致的饭菜,可不知为何,白晓碧竟提不起半点食欲,默默吃毕,又有人抬了水进来,二人先后洗浴更衣。 明灯代替火堆,夜似乎又变得冷了些。 温海披着宽大的披风,坐在灯下看京城送来的信件,清冷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披风上金光闪闪,更显出几分王者的尊贵。 “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出去?” “外面闹得很,暂且在这里避一避。” 白晓碧哦了一声,“也好。” 温海道:“不想出去?” 白晓碧低声,“师父会留下来么?” 温海依旧看着手里的信件,道:“明知故问,过些时候我便带你出去。” 白晓碧摇头道:“我……我想留在这儿。” 温海闻言搁了信件,转脸看她,“留在这儿,天天吃兔子肉?” 听出话中嘲讽之意,白晓碧无言。 “这几天若非有我在,你当你一个人果真能活下去?靠那些野果?”温海拉她到怀里,看着她的眼睛,略带笑意,“天真的徒弟,你是真的甘心嫁一个山野樵子、种地的村夫,一年到头为衣食奔忙,却依旧食不果腹呢,还是想要我在这里陪你?” 白晓碧更加羞惭。 他说的没错,她是个年轻女孩子,有着女孩子所有的幻想,之所以会喜欢这样的生活,是因为身边有一个优秀的人,那个人能为她挡风挡雨,不愁衣食,而不是平庸无能的山野村夫。可是一个优秀的人,怎会满足于这种平凡人的日子?贵为王爷,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纵然一时觉得新鲜留下,日子久了也会厌烦。 都说隐士淡泊,其实女人才是,多数女人都可以因为种种缘故,安于平淡甚至拮据的生活。男人却不行,他们难以忍受这样枯燥贫穷的生活,尤其是有野心的男人。 在灯光下,怀中的小脸显得更加俏丽,温海并未掩饰目中情欲,低头…… 白晓碧有点僵硬,这个怀抱已经不似白天那样让她安心,当那手移到腰下时,她终于忍不住逃离他的唇,“师父……” “听话。”他的语气温柔,动作却截然相反。他强制性地让她跨坐在他身上,一只手牢地牢圈住她的腰,金纹披风下,另一只手却在解自己的腰带。 白晓碧急了,“师父!” 他抬眸,挑眉,“师父?” 白晓碧别过脸,“王爷。” 他先是沉了脸,接着低笑,“既知道我是谁,区区民女还想违抗么?本王便强要了你,你又能如何?” 平日虽对他存有畏惧之心,却从未听他说过这样无理的话,白晓碧顾不得什么了,挣扎着,“我虽不想嫁村夫,可也不想入王府,我只认师父。” 温海停了动作看着她,眼睛里有一丝怒色。 白晓碧只咬紧了唇,不肯与他对视。 许久,温海忽然推开她,语气有点冷,“也罢,待你想明白再说。你还小,凡事不能只凭臆想,须下去仔细琢磨我的话。” 白晓碧哦了一声,见衣裳散乱,尴尬之下忙转移话题,“京城那个十王爷是假的,皇上就不知道?” 温海面不改色,“那人自十六岁起便假扮我,唯独王妃是皇兄派来的人,我须稳住她,否则难以脱身。” 白晓碧倒抽了一口冷气。 十年前……他竟那么早就开始计划了! 温海随手束好腰带,淡淡地道:“我还有事务处理,你先去睡。” 七月吴王叛乱,四王爷与李家竭力护驾,无奈事发突然,手底几名将军郡守竟借故拒不发兵,叛军势如破竹,短短三个月就逼近京师,京城危急,迫在眉睫。 与此同时,吴王以术士妄议朝政,企图坏龙脉为由,明里暗里大肆捕杀正元会人,正元会会长与几位长老相继落网,皆被斩于市。 战火未波及之处,也未必安宁,江山之大,无处不受其害。 街道宽阔平整,两旁许多店铺,可以看得出来这原是座繁华的城池,只可惜店铺门竟有一大半是关着的,一片狼藉之象。街上的乞丐比路人还多,有气无力的,面露凶光的,哭哭啼啼的,夹道坐着倒着不知有多少,时有官兵来踢骂驱赶。城门紧闭,外头路上更有无数南下逃亡者,扶老携幼,怨声载道,因不得入城,男女皆放声哭泣。 前日与温海出来,白晓碧发现外面的世界竟变了。她从小未经历过战乱,此番才知书上说的不假,历数百姓之苦,莫过于苛政与战乱。 温海将她安排在一家姓迟的富户家里住下,随即匆匆带着手下离开。 白晓碧大略猜到他是去做什么,并不多问。那迟家待她十分恭敬,出入都派了妥善的人跟着,她先还不敢出来乱走,后来次数多了也就安心了,再一想,吴王如今挥兵北上,那人应该也跟去了,这才胆大起来,不再让人跟随。 迟家是富户,时常施粥救济难民,她便穿着丫鬟的旧衣裳跟出来看。 她戴着斗笠站在街头,一眼望去,夹道尽是乞丐,令她十分不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吴王固然是挑起一切的祸首,温海却也未必清白,只不过他是在幕后推波助澜罢了。 白晓碧在心里苦笑。现在自己尚且靠别人照顾,有什么资格谈论品评这些。 她叹了口气,转身打算回迟家,一柄白色折扇毫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挡住她的视线。 洁白的扇面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可对于熟悉它的人来说,只须一眼便能认出来。白晓碧这一惊不小,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小丫头,你果然还活着。”折扇收起,他的微笑一如往常那般温暖。 第七章叶夜心的秘密 乍遇见他,除了惊恐还有什么,白晓碧已经弄不清楚,一脸戒备地问:“叶公子又来做什么,还想抓我回去?” 叶夜心没有回答,含笑道:“我叫他们找了两三个月,至今不见尸首,就知道你必定还活着。” 白晓碧冷冷地道:“我活着对叶公子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叶夜心并不理会她的讽刺,随手取下她头上的斗笠丢开,“戴上这个,越发像野丫头了。” 那些温柔依旧令人心动,只是清楚他的目的之后,白晓碧已经不再轻易地被他迷惑,索性把话挑明,“叶公子不必费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叶夜心愣了一下,忽然倒转扇柄往前一送,闪电般击中她的手腕,再缩回时,手里已多了支簪子。 俊美的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他抬手将簪子送回她发间,“还是只会用这个,我若要逼供,区区簪子有用?” 听出话中嘲讽之意,白晓碧沉默片刻,道:“叶公子想做什么?” 叶夜心自然地拉起她的手,“不早了,我带你去吃饭。” 意思不言而喻,显然他用了最客气的表达方式,就算她开口拒绝,他也有足够的能力留下她,而且真回迟家的话,也必会被他跟踪,到时未免连累迟家。 眼下别无选择,白晓碧权衡之下,索性顺从地任他拉着走了。 初冬天气,清静的园子,窗下几丛菊花,黄的白的开得优雅,对面坐着的人也难得染上了几分恬淡的气质。 可惜白晓碧知道,不论他外面是什么模样,也难掩饰底下那颗功利之心。 “多吃点。” “我不饿。” 头一次遇上他,他便是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吃饭的,虽然最后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但那次无疑是生命中最美好的相识。 白晓碧坐在桌前,感觉袖中的手有点发抖。 他依旧替她夹了菜放在碗里。 白晓碧不动,“我走不了吧?” 他果然搁了筷子,“外头不安全,你暂且就住在这里,我叫她们替你收拾个房间。” 就连囚禁,借口也找得这么美好,白晓碧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是气的。 “吴王现在挥兵北上,叶公子不去立功?” “哦。” “叶公子诡计多端,何愁不得重用?” “哦。” “只要立了功,将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哦。” 不论怎么讽刺,他始终只是握着扇柄看着她笑,骂出去的话就犹如拳头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毫无伤害性,白晓碧气闷,索性直言,“还想留着我替你找那辰时生人?找到他又如何?” 叶夜心道:“杀。” 白晓碧拍手道:“叶公子好气魄。” “好气魄,心里说不定正在骂我坏水。”叶夜心面不改色,“那辰时生人便是你师父吧?” 白晓碧大惊,强迫自己镇定,“我师父究竟是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他已经被你打落悬崖,至今下落不明,只怕早就……” “说谎。”叶夜心拿扇柄指着她,“果真他死了,你现在的样子……你看我的眼神应该再狠再凶一点。” 白晓碧回避这话题,冷笑道:“有些事不是凭区区相地术就能成的。” “是了,凭区区相地术去北方能立什么功,只好在这儿等你了。” “你以为软禁我有用?” “我在软禁你么?”叶夜心也笑起来,“是我放你走,你不敢走。” 白晓碧沉默。 陈瑞说得对,她这点心思,在他面前什么都不算。 许久,她重新开口,语气中已没了讽刺,“吴王这么坏,篡位谋逆,害得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叶公子为何要帮他?” 叶夜心道:“诛杀手足,猜忌功臣,废长立幼,皇上不仁,满朝皆知,这样下去江山迟早易主,觊觎的人多了。吴王他只不过是最先沉不住气的一个,也是主动背负骂名的一个。” 白晓碧道:“骂名不是白背的,他不顾百姓死活,诛杀正元会人,其手段之残忍,心肠之狠毒,不输皇上。” “哪一位开国帝王不是满手血腥?小丫头,你又懂得多少,见过多少事?”叶夜心看着她,缓缓地道,“何况,他虽然狠,后头不还是有人么?” 白晓碧故作不知,“叶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夜心微微一笑,“谋逆,弑君,借他之手除去四王爷与十王爷,或许都在那人意料之中呢。至于剿杀正元会,焉知就不是那人想做的?术士妄图插手朝政,不是什么好事,你这么聪明,怎不细想想,究竟谁更狠?” 自听说正元会之事后,这些天白晓碧心底一直埋藏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只不敢去深究,此刻经他说出来,更加心烦,“叶公子说的谁,我竟不明白。” 叶夜心道:“你师父,他才是真正谋逆的人,我想,朝中和吴王麾下应该都有他的人。” 白晓碧不语。 叶夜心道:“他隐藏命相,利用正元会假装寻找犯主之星,引开我们和皇上的注意。他的真正身份只怕连正元会也不知情吧,正元会出事,你可见他有半分着急出头的打算?” 白晓碧道:“他本来就不是正元会的人,为何要着急?” 叶夜心道:“他只是利用过他们,到头来过河拆桥借刀杀人,究竟谁更狠呢,小丫头?” 白晓碧反唇相讥,“过河拆桥,不是叶公子才会做的事么?不要以为你是那样,就把别人也都想成那样。” 叶夜心笑道:“心若不狠,怎敢谋划这种事?我是坏人,他也未见得好。你是那辰时生人的福星,于那人大有助力,不知多少人想对你下手,以绝后患,我原也打算除去你。” 白晓碧道:“多谢你手下留情。” 叶夜心不理会她,从容道:“他若就是那辰时生人,却还明目张胆地带你出来行走,故意让我们都盯上你,你不觉得奇怪么?” 白晓碧愣了愣,一丝冷意陡然自心底蹿上来。 “我先前是不信这些的,如今却信了。” “信什么?” “信我们有缘呢。” 回想起山中对话,白晓碧全身都快冻得僵硬了,心里没来由地烦躁,“你以为我会信他,还是信你?” “信他也好,信我也罢,尽在于你。”叶夜心取过筷子又替她夹了片肉,柔声道,“菜都快凉了,吃吧。” 京城形势危急,黑沉沉的夜,带来更多紧张压抑的气氛。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偌大的城里连灯火都很少。空旷的街道上偶尔有兵丁巡过,两个人匆匆转入小巷,停在一所院落前,其中一个提着灯笼,官员模样,另一个却很眼熟,正是沈青。 院门紧闭,里头似乎一丝光也无。 沈青目光闪烁,“那位贵客究竟是谁?” 那官员做了个“请”的手势,“沈指挥使见了就知道。” 沈青没再多问,率先推门进去。 院子不大,迎面的厅上亮着灯,只是光线不甚明亮,门大开着,一个清冷的身影立于桌旁。 沈青惊疑,“这是……” 那人不紧不慢地转过身,一笑,“沈指挥使。” 看清他的面目,沈青大喜,立即上前跪下,“臣,京都武卫指挥使沈青,参见王爷。” 温海依旧负手,“沈指挥使参见的,是哪个王爷?” 沈青低头道:“参见十王爷,清王爷。” 话音未落,旁边的官员忽然跪下,“微臣宋崇参见九王爷。” 沈青倏地抬头,失声道:“九王爷?!” 温海道:“沈指挥使怀疑本王假冒?” 沈青愣了半日,垂首道:“臣不敢,但现下清王府中那位十王爷分明是……” 温海道:“那人是替身,真正的清王是本王没错。” 沈青仍是不解,“臣愚钝。” 温海忽又笑了,单手扶他起来,“十王爷九王爷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个排行名号罢了,重要的是,本王亦姓谢,沈指挥使认的是名号么?” 沈青忙起身,“王爷教训的是,只不知王爷先前何故不辞而别?” “此事说来话长。”温海在椅子上坐下,示意道,“不必拘礼,先坐下说话。” 住了快一个月,白晓碧才知道这里是一个富户的别院。自那日后,叶夜心没有再来过,只留了两个丫鬟贴身服侍她,当然还有几个身手不凡的护卫。可越是这样,白晓碧越发着急,迟家见人无故失踪,定会报知温海,不知温海会不会责怪他们。虽说叶夜心并未限制她出入,她也曾想过找人传递消息出去,给迟家报个信,但反复衡量之后仍是放弃了,她清楚叶夜心的手段,毕竟不敢拿别人的性命冒险。 这么多天下来,几乎什么也做不了,白晓碧终于忍不住找到护卫,“我要见叶公子。” 房间里,姑娘纤手抚琴,叶夜心坐在旁边听。 第59章夜夜心的秘密 白晓碧不管那么多,径直走进去,“叶公子究竟想做什么?” 姑娘忙停了琴声,望着他。 叶夜心皱眉不答,看向护卫,“谁叫你带她出来的?” 见他对自己视若无睹,白晓碧握拳,不等护卫说话便抢道:“是我自己非要来的,打扰了叶公子雅兴,要怪就怪我好了,何必骂他?” 叶夜心果然不再多说,转身扶起抚琴的姑娘,“我还有些要紧事,先送你回去,晚些时候再来接你。” 微笑的脸越看越可厌,要问的话早已忘记,白晓碧转身便走。才走出几步,就听得他在身后说道:“我这妹妹脾气不好,还是叫护卫先送你回去,我去看看。” 姑娘顺从地答应。 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白晓碧再难控制,倏地停下脚步,回身怒视他,“谁是你妹妹?” 叶夜心不理会,先示意护卫送姑娘出去,然后才过来拉起她的手,“走,我送你回去。” 白晓碧甩开那手,“谁要你送了?” 叶夜心笑了起来,“小丫头,是你先来找我,打扰我听曲,现下又对我发火,我做了什么惹恼你?” 白晓碧愣了愣,“你派那么多人跟着我,是什么意思?” 叶夜心道:“保护你。” 白晓碧哈哈笑了两声,“不是监视?” “是你怀疑成监视。”叶夜心道,“你这么急着找我,所担心的不过是迟家而已,我已派人告知他们了。” 白晓碧失色,“你……” 叶夜心笑道:“小丫头瞒得很辛苦。” 那意思是他早就知道迟家,故意不拆穿,好逗她着急?白晓碧咬牙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叶夜心道:“没怎样,人都好好的。” 白晓碧很快明白了,“你放过他们,是想利用他们引我师父出来?” 叶夜心叹道:“你太聪明了。” 白晓碧举拳,“卑鄙!” 叶夜心轻易地拿扇柄挡住那拳,“这里有长进。”再飞快敲了下她的额头,“这里却越长越回去了。” 白晓碧怒视他。 他收起笑,悠然道:“我虽说暂且还没打算处置他们,但你若再对我这么凶,无理取闹,说不定就怎样了。” 白晓碧懊恼不已,或许是他太迁就她的缘故,在他跟前就是容易失态,甚至忘记身份,“他们只是好心收留我,与这些事根本没有关系。” 叶夜心毫不留情地拆穿,“到现在还满口谎言,是有人叫他们照顾你才对。” 白晓碧道:“叶公子当初不也一样满口谎言骗我,我说谎是为了维护师父,相比之下叶公子可卑鄙多了。” 叶夜心道:“我卑鄙,你维护的师父未必好多少。” 白晓碧道:“挑拨离间,你只会这些手段。” 叶夜心看着她,“你找我,究竟有何目的?我看不像为求情而来,若当真是要骂我一顿出气,现下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经他提醒,白晓碧总算记起当前最重要的事是什么,语气软了下来,“求叶公子放过迟家。” “那就安心住下,不要多想。”叶夜心重新拉起她的手,“走,回去了。” 白晓碧下意识地甩开那手。 叶夜心看着她。 明知道该顺从,偏偏就是忍不住,白晓碧后悔了,“我不喜欢桂花香。” “我没用桂花香。” “你身上有。” “原来你的鼻子这么灵。”叶夜心强行拉她至面前,漆黑的眼睛里有戏谑的笑意,“小丫头为这个生我的气,你究竟是不喜欢桂花香,还是不喜欢那些姑娘?” 白晓碧再也忍不住了,“你找姑娘关我什么事?我生什么气?!” “你喜欢我。” “叶公子自重!” “你亲口说过的话,不想认?” “那只是以前。” “现在不是?” 越说越离谱,白晓碧怒道:“叶公子别忘了,你救过我,也害过我和我师父,当时我在水里差点被淹死,如今我的命是捡回来的。” 叶夜心依旧扣着她的手,“过去的事,这般记恨?” “虽是过去的事,我却险些被害死,难道还要感谢你不成?” “我几时害你了?” “你只是利用而已,先前利用我替你找辰时生人,现在又打算利用我要挟我师父,我就是喜欢别人,也不会再喜欢你。” 叶夜心道:“喜欢别人?小丫头那叫水性杨花。” 水性杨花?他竟然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白晓碧满面通红,“叶公子与我已经没有关系,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别人?何况叶公子找这么多姑娘,不也是喜新厌旧么?” 叶夜心道:“就为这个生我的气?” 白晓碧闻言大怒,“我生什么气,叶公子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谁定的规矩,以前喜欢你,现在也非要喜欢你?我现在喜欢的是我师父!” 叶夜心道:“他喜欢你?” “当然。”白晓碧有点言不由衷,“粗笨的丫头也有人喜欢,很奇怪么?” 叶夜心道:“不奇怪。” 理所当然的语气,既无嘲笑,也无意外,白晓碧反而听得愣了,接着忽觉手腕一痛,不由惊呼,“你做什么?!” 叶夜心叹了口气,“送你回去。” 他走得很快,白晓碧几乎是被拖着跑,好几次险些摔倒,他也并不曾因此停下来过,扣着她手腕上的力道反而越来越重。 忽然,一道红影从旁边巷中冲出。 眼见那剑光直朝他刺去,白晓碧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去挡,“叶公子!” 叶夜心是什么人,早已发现有人跟踪,暗中已有防备,此刻对方出手,已是正中下怀。他立即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抬扇直取对方咽喉,哪里料到白晓碧会突然上来挡剑,一时大惊,待回过神时,那剑已自她臂上划过,很快有血涌出。 偷袭的是个红衣女,一击未得逞,又回剑朝叶夜心削去,恨恨地道:“姓叶的狗贼,纳命来!” 她话音刚落,手腕就被什么撞了一下,劲道奇巧。眨眼间,剑竟到了他手中。 叶夜心抬剑指着她,同时将受伤的白晓碧拉入怀中,低头问道:“怎样?” 救人不成反伤自己,白晓碧懊恼,忍痛道:“没事。” 那女子看清白晓碧,既惊且喜,“你们……你竟没死?那我表哥呢?他怎样,他可还好?” 白晓碧不解。 叶夜心道:“正元会会主之女,傅小姐。” 白晓碧立即明白过来,“他是你表哥?” 傅小姐看了看叶夜心,再看向她,脸色渐沉,“你们……是你帮着天心帮害的他?” 白晓碧忙道:“没有,他没死。” 傅小姐当真愣住了,半晌才喃喃地道:“他既然没死,为何不来找我?我爹他们都……”眼泪不断流下来,她恨恨地看着叶夜心,“姓叶的,我便是做鬼也不放过你!若非你们天心帮挑唆,吴王怎会……” “有傅小姐这样的美人做鬼来找我,叶某求之不得。”叶夜心微笑着打断她,将剑丢到她面前,“今日且饶你一命,傅小姐是聪明人,莫非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不过是利用正元会引开我们的视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天下事非同儿戏,若仅靠堪舆之术就能谋取,岂非笑话?!小小正元会自不量力,妄图借他的身份插手江山大计,终于自取其祸,这便是他为何不来找你们的缘故。” 傅小姐脸色发白,尖叫:“我不信!他是我表哥,我爹是他亲舅舅,这怎么可能?!” 叶夜心道:“他究竟是谁,傅小姐莫非不知道?” 傅小姐嘴唇微颤,紧盯着白晓碧,“他在哪里?我……我去问他!” 白晓碧摇头,“我不知道。” 傅小姐喃喃地道:“不可能!我不信!” 叶夜心只担心白晓碧的伤,扶了她快步就走。 大约是当时痛得麻木了,上药时没感觉怎样,谁知到了晚上才开始剧痛,白晓碧坐着躺着,咬紧牙,还是忍不住大滴大滴地掉眼泪。 叶夜心推门进来,“小丫头,疼了?” 白晓碧迅速擦干眼睛,摇头。 叶夜心在床边坐下,抬手试她的额头,皱眉道:“伤口太深,果然人也有些发热,我已叫她们熬药去了。” 白晓碧有些不自在,“我没事,叶公子去歇息吧。” 叶夜心道:“谁的心更狠,见识了么?” 正元会的遭遇温海是知道的,听说了亲舅舅的死讯时,他只是点了下头而已,白晓碧不愿多想,“到这种时候,叶公子还不忘记挑拨离间。” 叶夜心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含笑看她的眼睛,“挑拨离间?我这么坏,你为何还要救我?” 白晓碧有点恼,挣开他的手,“叶公子救过我几次,我就不该还个人情?是我自不量力,自讨苦吃。” 叶夜心道:“我救过你也害过你,你现在的命是捡回来的,和我已经没有关系。” “叶公子肯放过迟家?” “为了这个谢我么?” “对。” “果真?” “真的。” 叶夜心不再逗她,抬起那手臂查看,“还在出血,疼不疼?” 白晓碧愣了下,飞快地缩回手,“不了。” 叶夜心道:“我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见那身影缓步走向门,灯光映照下,白晓碧不知为何竟一阵心酸,忍不住脱口而出,“叶公子别再为吴王做事,不好么?” 叶夜心停住脚步,回身看她半晌,笑了,“他是我父王,是我爹,你要劝我背叛我爹?” 白晓碧怔住。 接下来两个月,除了偶尔出去办事,叶夜心大多数时候都留在园里照顾她。白晓碧伤势很快转好,心里却一天比一天不安。 他与温海为着同一个目的,两个人最终会成为对手,而败的那个,下场早已注定。 意料中的消息来得很快。 吴王于三日前攻下京城。城破前,李氏奸党狗急跳墙,竟起了弑君之心,皇上与众皇子连同十王爷皆被害。吴王大哭一场,拿住李党,历数罪状,俱各问斩,四王爷畏罪自尽。 一场猫哭耗子的闹剧,不过是吴王掩耳盗铃而已。 安远侯李德宗究竟有没有弑君,皇上究竟死在谁手上,四王爷究竟是不是自尽,众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多言。朝中有些势利的人都顺着巴结过去,倒是有两个顽固老臣为表忠心,大骂吴王,然后碰死在阶下。 听到消息后,白晓碧没有意外。 叶夜心笑道:“十王爷与王妃皆遇害,王妃是真,王爷却是假,小丫头瞒的原来是这个,他竟是十王爷。” 白晓碧沉默半晌,道:“你怎么知道?” 叶夜心道:“我父王进去捉拿时,他们就已经死了。十王爷谢天成成日在府中沉迷酒色,极少会客,但小时候我父王曾抱过他,自然知道真假。想不到他连王妃也舍得下手,外头却把这笔账都算在我父王头上。” 白晓碧道:“王妃是皇上派去监视他的。” 叶夜心道:“若无王妃相助,他怎能瞒住皇上?这世上过河拆桥的只有我么?” 白晓碧不语。 叶夜心道:“我只奇怪,他为了做得真,竟将印绶玉佩也留下来了,没有印绶玉佩,将来如何证实他的身份?” 白晓碧也惊疑不已,皇子身份最重要的信物都没有,将来他打算以什么名义起事? 叶夜心看了她片刻,站起身,“不论如何,他要我父王轻敌,这目的已经达到。你的伤也差不多好了,过几日我便带你北上。” 白晓碧拉住他的衣角。 叶夜心低下头。 白晓碧连忙松开手,“叶公子一定要去?” 叶夜心道:“你师父这么高明,将来我父王必会措手不及,我怎能袖手旁观?你若担心,更该去了。” 白晓碧的心思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索性不再隐藏,问了出来:“你会不会拿我要挟我师父?” 叶夜心笑起来,“倘若真那么有用,我当然会,你还是个笨丫头。” 白晓碧道:“我本来就笨。” 卷五 逆天而行 第60——65章 第60章掉包的王爷 狂人妄说天文与地理,引得痴人起痴心,旁观者休笑。 且看:朝野暗涌,月中金殿冷。 莫问:真真假假,有情还无情。 相途不若双飞去,碧海青天夜夜心 第一章掉包的王爷 京城拿下,吴王只当大事已成,急着与一帮大臣策划登基事宜,谁知这边还未安定,刚刚开春,东南四郡忽然嫩起战火。对方打着平叛讨贼的名声,其主竟是流落民间二十六年的九王爷谢天海: 吴王叛乱,本就引得众臣不满,手底一些人顾念旧主,闻信大喜,都连夜带兵反了出去:沈家外出借兵归来,闻知京城噩耗,望北遥哭,经众将劝说,亦投九王爷去了。再有李家一些侥幸逃出的旧部,与出逃在外的前朝老将,因恨吴王,亦纷纷归顺九王爷,其中以神武将军吕复为首。 吴王只当诸皇子与四王爷、李家都被害了,十王爷就算逃得性命,但印缓不在身边也难成大事,以为一切是稳当的了,哪里料到会突然冒出个九王爷,一时竟措手不及。 大殿上,一名身着龙袍的老人急躁地走来走去,摇头不止。 “不可能,他怎会是谢天海!” “真假难说,重要的是,他有先帝亲赐给敬妃的玉佩:“ 老人厉声道:“当年九皇子谢天海被害,是我亲眼所见,又是那小太监亲口所说,怎会弄错?” 下面那人道:“他人所言,不可尽信。” 老人没再说什么,在椅子上坐下,面露惊疑之色,目光闪闪似在沉思。 那人道:“臣斗胆,是真是假不重要,当务之急是先想个对策。” 老人冷笑,“本王打下的江山,他却想坐收渔翁之利,须看有没有这本事:本王现拥兵二十万,还怕他区区三万人马不成!” 那人道:“恕下官直言,三军久战数月,总算顺利进京,将士们已疲惫不堪,都指望着歇息领赏,如今外头散播谣言,军心不稳,再急于出战,恐十分不利。” 老人想了想,叫过黑衣女,“他为何要你先回来,莫非是疑你?” 黑衣女道:“属下冒昧揣测,少主自那丫头死后,便遣人沿江打听寻找,应该只是想找那丫头少’体,怕属下阻拦,所以……” 老人道:“果真没有别的?” 黑衣女迟疑了一下,道:“没有。” 自九王爷起兵,形势陡然逆转,昊王兵多将广,无奈钱都用来打仗了,国库空虚 忙之下另想办法,结果惹得百姓怨声载道。手底将士们刚刚经历恶战,十分疲惫听说又 要再打,纷纷逃散。朝中大臣畏俱他,个个都是面上顺从,哪里肯真正出力。九王爷任用前镇国公手底神武将军吕复为人将军,其子吕乾为副将,挥兵直上,节节胜利,。短短两个月竟攻占三郡,再有那些识时务的郡守,索性开门献城,如此一来,又白得了二郡,平江一战大捷,吴王更折了无数人马。 白晓碧闻讯吃了一惊,隐约已猜到那九上爷是谁,偏又不敢确认,而且越想越糊涂。 他不是十王爷么,怎的变成了九王爷? 再看叶夜心,平静得无任何反应,依旧笑如春风。 灯光下,他独自坐在房间椅子上,左手拿着粒黑色药丸,白晓碧进门便见到这情景,不由得吃惊,“你……叶公子怎的吃药?” 叶夜心眼睛也不抬,“吃药很奇怪?” 吃药当然不奇怪,可白晓碧反而更惊讶,“你病了?” 叶夜心不答,示意她取水。 白晓碧忙过去倒了水递给他,看他研开药丸服了,又默默地接了空杯放回桌上,几番欲言又止。 瞥见她这模样,叶夜心笑了,“想要问我病得如何,只管问就是,小丫头害羞什么?” 白晓碧尴尬地扬起脸,“我是想问叶公子怎的改了道,莫非我们不去京城了?” 叶夜心道:“你不是想见你师父么,现下他们在攻打殷城。” 白晓碧哦了一声。 叶夜心道:“还有事?” 白晓碧摇头,半晌才低声问:“叶公子病得严不严重?” 叶夜心道:“坏人自然是病得越重越好了。” 白晓碧道:“我不是这意思。” 叶夜心道:“你还希望我好不成?” 白晓碧斟酌道:“我自然希望叶公子无事,但叶公子若想拿我威胁师父,我宁可死了。”叶夜心微微低头,似有些疲倦,“若被我父王找到,你性命难保。那傅小姐生性嫉,上次便是她派人害你,你不记得了?” 想到那口傅小姐看白己的眼神,白晓碧当即明白过来,“叶公子留下我,是在保护我?” 叶夜心道:“是利用。” 白晓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总骗我,我也不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叶夜心抬手,“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寒月底下,一道影子迅速掠来,忽然在半空折回,缓缓落于林间,须臾,又有道黑影紧随而来,毫无声息地,亦翩翩落下, 叶夜心披着厚厚的黑色披风,微笑着朝那背影拱手,“十王爷,还是九王爷?” 温海转身,“叶少主,还是郡王爷?” 叶夜心道:“随意便好。” 温海一笑,“你我算来原是堂兄弟,亦不必拘礼。” 叶夜心道:“我自幼便随师父在外学艺,未曾见过王兄真容,以致数次失礼,只是王兄深夜造访,竟不是来救人的,令我十分不解。;” 温海道:“堂弟有心拿她要挟我,又何必瞒着王叔行事,莫非堂弟与王叔父子果真如传言中那般?” “能把挑拨的话说得这么好听,王兄是第一个。”叶夜心摇头笑,“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子,今日方知此言不假。敬太妃实在是当年宫里第一高明人,人人都当王兄已被太后烧死,连我也只能想到是逃出宫外藏匿民间。谁知王兄竟是藏在宫里,在太后眼皮底下安然过了十几年。太后只当出了恶气,却不料到头来是在为他人养儿子,亲儿子却被自己亲手设计害死。不知这出掉包计是如何设计的?” 温海道:“这不重要,她老人家对我多少有养育之恩,我总不能在她生前起事。” 叶夜心踱上前,“借刀杀人,害了她的儿子,还想抢她儿子的江山,也是为了报养育之恩?” 温海道:“若不是母妃巧设掉包计,我已死在她手上。” 叶夜心道:“利用正元会吸引我们注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收服了东南四郡。令舅死得糊涂,不知敬太妃九泉之下,知道自己的亲兄弟被儿子害了,会作何想法?” 温海道:“我利用了正元会,他们也未尝不想利用我。以为通过区区堪舆之术就能逆转乾坤,妄图通过我插手朝政,所以自取其祸。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野心太大。” “王兄费尽心机要坐上那个位置,果真是为了敬太妃?” “那个位置人人都想坐。” 叶夜心点头,“王兄今夜前来,该不是与我闲话?” “当然不是。”温海不慌不忙道,“晓碧在你手上,你不拿她威胁我,是因为知道没用,但王叔未必这么以为。你若将她交出去,必得王叔倚重,将来瞒着他办事,把握或许就更大了。” 叶夜心道:“是么?” 温海道:“王叔现拥兵二十万远胜于我,谁知如今我们竟能相持不下,比先前想的要容易得多,不知是何缘故?” 叶夜心微笑,“恕我愚钝。” 温海看着他半晌,忽然转了话题,“看来我探听的消息有误,堂弟与王叔原是亲父子,怎会互相猜忌,必是他们凭空捏造。” 叶夜心额首,“那是自然。” 温海道:“我今日来,不过是想告诉堂弟几句话。” 叶夜心道:“王兄请讲。” 温海微微一笑,缓缓道:“第一句,本王必胜;第二句,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渔翁,如今皇兄、四王兄、十王弟都不在,唯有本王才能名正言顺地坐那个位置。” “不论为父王,还是为我自己,我都应该先除去你。”叶夜心笑着摇头,转身便走 温海道:“我还有儿句话。” 叶夜心停住脚步。 “堂弟自幼跟随天心帮帮主学习堪舆之术,却一心想做逆天之事,岂非糊涂?”温海悠然道,“本王此来,其实是想讨个情面,她命中注定的人不是你,你离她太近,就不怕惹祸上身?堂弟若不想她死,不如高抬贵手早些放她回来。” 叶夜心道:“既然注定不是我,我却不至于笨到送她去助别人。” 温海道:“被王叔知道,她性命难保,到时你也护不了她。三日后我会派人到这里来接。” 叶夜心笑了一声,消失在夜色中。 这次受伤,白晓碧到底年轻,伤口虽有点深,但调养有方,再辅以生肌良药,几个月下来已经全好了,只不过手臂上仍是留了道明妓的淡红色的疤痕。 叶夜心叹气,“谁叫你多事的,这可好不了了。” 白晓碧拉下袖子,毫不在意,“将来它自己会好的。是我当时糊涂,忘记你本事高明,自讨苦吃,害你也跟着着急。” 叶夜心不语。 白晓碧问:“叶公子最近在做什么,很忙?“ 叶夜心不答反问,“想不想回去找你师父?” 白晓碧道:“不想。” 叶?夜心有些意外,“不想?” 白晓碧道:“叶公子会杀他。” 叶夜心笑起来,“我是想杀他,可惜如今已没那么容易了。” 白晓碧道:“你想让我引他出来?” 叶夜心道:“他便是那辰时生人,还有意带你出来行走,让我们盯上你。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当真相信他?” 白晓碧道:“我只信自己看到的。” “你倒是护他护得紧,果然是命里注定。”叶夜心也没生气,随手搁下药膏,“他今晚会派人来接你” 白晓碧愣住。 叶夜心起身出门,“你收拾一下,会有人送你过去。” 白晓碧叫住他,“叶公子不用我要挟他?” 他回身笑看她,“有用的话,我自然会那么做。“ 漆黑的眼睛一如往常那般温柔,没有半点变化,白晓碧不知为何竟气闷得很,好容易才低头忍住,“你既知道我的命格,那我跟着他说不定会坏你们的事,还要放我回去?” 叶夜心道:“当然是别有居心了。” 这话原本只是逗她,白晓碧却觉得被他讽刺了,满腔火气随之消失,半晌才低声道:“你……一定要参与那些事?” 没有人回答。抬头看时,门口早就不见人了。 他会放她回去,这消息来得太突然,白晓碧一时竟难以接受,看看全身上下,连衣裳都是他给的,还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于是她坐在床上发了半日呆,想做点什么,或者是想说点什么,却再也没见他来,其实纵然他来了,有些话也是说不出口的。 选择一个,就意味着要站在另一个的对面,失败者的下场如何,眼前已经有例子,他是郡王,是吴王的儿子,注定与温海势不两立。 谁会赢? 出生在小县里的寻常女孩子,一心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做梦也没想过会卷人这些阴谋,想要避开,却避无可避。 有人敲门,“白姑娘准备好了?” 白晓碧茫然应下,起身出门。 那人恭敬有礼,“少主让我送姑娘走。” 白晓碧哦了一声,随口问道:“叶公子人呢?” 那人道:“在房里。” 忽然想要说点什么,尽管那样做太不自量力,白晓碧走了几步,停住,“你等等,我去与他道个别。” 那人为难,“少主已经睡下了。” 白晓碧道:“不会耽搁太久,有劳大哥稍等。”说完快步朝旁边院子走去。 房间里亮着灯光,里面的人显然还没睡,门是虚掩着的,大约因为夜深,他也没有料到会有人来。 白晓碧满怀忐忑地走过去,正要敲门,却听见低低的呻吟声从门缝里传出。 那是女人的声音。 不知里面的人在做什么,那声音极其古怪,似在笑,似在哭,白晓碧只觉难听得很,不由得握紧了拳,待要转身离开,终究忍不下那股无名怒火,抬手推开门,“叶……” 只说了一个字,她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 早已猜到里面有姑娘,却万万没想到,姑娘是在床上,并且一丝不挂。那姑娘朱唇微启,声音明明带着哭腔,脸上却挂着笑,妖媚淫荡的笑,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高高抬起的修长的玉腿。 更没料到的是,那两条美丽的腿间还有个人。 冷风灌入,床上两人都停住。 现场突然多了个观众,且他正巧停在深处,羞涩与快感同时涌上,竟带来极度的刺激,身体的愉悦占了上风。姑娘侧脸望着来人,漂亮的眼睛里浸满情欲,顾不得什么,弓起身,双颊潮红,发出一声低长的哭叫。 白晓碧白着脸后退几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然转身干呕起来二 黑发垂下,从侧面遮住了那双漆黑的眼睛,他缓缓地将姑娘的腿从肩头放下,声音里没有半点不自然,仍是温柔如水,“你先回去,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恶心的感觉实在太强烈,白晓碧根本顾不上听他的话,就这样缓缓地倒退出门,飞也似的逃离。 第二章逆天而行 迷迷糊糊地到了约定的地方,果然有几个人等在那儿,身后护送的护卫告辞回去,那几个人便请她上马车。白晓碧一言不发,木然上车。马车载着她前行,路上偶尔会停下来吃饭换马,稍作歇息,直到第二日晚上,众人才抵达目的地。 “姑娘可醒着?”车外有人恭声问。 白晓碧回神,应了一声,随手打起车窗布。 虽已开春两个多月,北方的夜依旧寒冷,远远的,天幕沉沉,千帐灯火,随地势或高或低起伏着,向远处延伸,在雾中逐渐变得模糊,火光驱散夜里的寒气。 陡然见到这等壮观景象,沉沉的头脑一片清明,白晓碧竟生出敬畏之心。迎面一队人打马而来,当先是个军官,见到车便松了口气,勒马上前,大声道:“末将乃吕副将部下扈冲,奉将军之命,在此等候多时,姑娘安好?” 白晓碧忙应了声“好”,又道:“有劳,多谢。” 再前行一里左右,马车忽然停住,扈冲在车外道:“大将军有令,营内不得行车走马,末将不敢有违,请姑娘屈驾下车。” 白晓碧依言下车。 扈冲也早已下了马,见她态度甚是温和柔顺,面色不由缓和了些,令随从递上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营内向不容女眷出人,恐生流言,姑娘莫怪。” 白晓碧接过披风从头到脚裹好,道谢,“将军费心。” 扈冲点点头,领着她步行人营,其余众人各自退去。 二人尚未接近营地就被拦下,扈冲取了腰牌,那边才行礼放行。 白晓碧原以为会看到将士们围着火堆喝酒谈笑的景象,谁知一路走来,才发现并不似想象中那般热闹,除了巡逻值夜的士卒走来走去,极少见到其他人,一切井然有序。他们前行不过一里路,已遭到了好几次盘问。 终于,扈冲带着她走到一座普通营帐外,门口守着两个兵,其中一名进去通报,很快又出来让二人进去。 帐内燃着明亮的灯,温海安然坐在椅子上,正与两名将军看地图: 扈冲上前,“末将参见王爷,石将军,吕副将。” 温海点点头。 旁边那白袍将军道:“先下去吧。” 扈冲应下,退出帐去。 白晓碧原无心情,退至旁边静静等待,谁知刚刚站定,就觉得有些不对,抬眼看,只见方才说话的白袍将军正拿眼睛瞥着自己,似有笑意。 俊眼弯眉,面容秀丽,被那银色战袍白色战披一衬,立马变得高大威武,女气尽去无遗,再看只觉英气通人。 怪不得声音这么熟悉,想不到他换了装束,一时竟没认出来!白晓碧惊喜,见他点头示意,也忍不住低声招呼道:“贺……吕公子!” “是吕副将。”温海淡淡打断她,转向吕乾二人,“今日暂且到这里,再报与吕大将军看看。” 吕乾与石将军恭声应下。退出营帐,再没多看白晓碧一眼。 灯光里,温海踱至她面前,“许久不见,为师甚是想念。” 白晓碧目送吕乾离去,闻言回神,“师父。” 温海搂过她,“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白晓碧浑身僵硬,这一整天在马车上,只要合眼,脑海里便浮现出昨晚那肮脏恶心的一幕,几乎连饭都吃不下去,她实在不能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更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在那个人身上,那个有着亲切微笑的人。 想起姑娘那淫荡的姿态,极度快乐的神情,半是享受半是痛苦的呻吟,心头如同被大石压住,她几乎又要呕吐。 温海是什么人,立即察觉不对,“怎么了?” 面前的脸只要不笑,就会透出几分冷酷,此刻白晓碧终于明白当初在山里时,他抱着她迫不及待的样子是什么意思,原来男人都想做这些恶心的事! 不能接受他也和那种事扯上关系,白晓碧飞快地挣开他的手臂往后退。 温海不是叶夜心,哪里肯迁就,轻易地扣住她的手腕,“怎么回事?” 白晓碧慌不择言,“你们都讨厌!无耻!” 温海哦了一声,将她拉回臂弯,“先说不像师父,如今又骂无耻了,我怎的无耻,你倒说说?” 白晓碧再不说了,只是挣扎。 温海的脸骤然冷了,“他对你做过什么?” 手腕上的力量忽然加重,白晓碧吃痛,“放手!” “他对你怎样?” “没有没有!他只是亲那些姑娘!” 吼出这话后,白晓碧恨不能咬断舌头。 见她不像说谎,温海面色稍和,松了手,“你知道些什么?” 白晓碧见瞒不过去,便缩回手藏到背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温海看着她片刻,反倒笑起来,“你说的是这个?”他迅速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下,“当初我也曾这样对你呢。” 白晓碧拿手捂住嘴,“师父!” “这些事不是无耻,”温海掰开她的手,“男人有了喜欢的姑娘,就会和她成亲,会亲近,会做一些事,否则如何传宗接代。” 白晓碧一声不吭。 温海道:“你看到他亲别人,不高兴了?” 白晓碧窘迫,转移话题,“师父不是十王爷么,怎的变成了九王爷?” “往常是十王爷谢天成,如今却是九王爷谢天海口。”温海再看她几眼,缓缓收起笑意,“匆忙赶路,你必定也累了,且在我帐里歇着,军中禁止携带女眷,明日你须变一变装束。” 房间里,叶夜心正就着烛光在洁白的扇面上作画。 门开,黑衣人急急走进来,“少主不该放她走。” 叶夜心道:“你的意思?” 黑衣人毫不迟疑,“快马追回。” 叶夜心道:“一个丫头而已,何必费这么大力气。” 黑衣人道:“一个重伤,一个毫无武功,从那么高的悬崖跌下去,竟然都没有死,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她是佑护谢天海的人?原该将她交与主公,可暂去主公疑心,对少主大有好处:”他停了停,又道,“少主若不想害她性命,找个地方将她藏起来,不令主公知晓便是,怎能放她回去?” “即使父王不知道,谢天海也会告诉他。” “少主此番行事实在欠妥!” 叶夜心看着他。 黑衣人垂首道:“恕属下直言,放她回去,后患无穷,少主不该为一个丫头耽误大计。” 叶夜心道:“你担心得对,但要说那丫头注定是他的福星,我却不太相信。” 黑衣人道:“少主师从天心帮,怎能不信天意?” 叶夜心道:“做逆天之事的人还少么?” 黑衣人嗟叹着退下。 清风里放旗招展,上书一大“吕”字。气势十足,兵士列阵以待。 几个月下来,白晓碧也习惯了军中生活,身上已是男儿装束,对外只称是吕乾的远房堂兄弟,跟着来历练见识的,她也自觉地回避不多说话,众人当她年纪,也不怀疑,今日跟来观战,温海只派人护着她远远站在山头。 两边战鼓齐响,当先一名银袍将连斩对方三将,收刀回身,自腰间拔出宝剑朝天一挥,身后人马立即潮水般向前涌去,苍天之下,原野上密麻麻一片,似涌动征战的蝼蚁。 马蹄乱尘,战袍浴血,对方明显呈溃败之势,这边却士气大涨,呼声震天,踏着尸体乘胜追击。 半个时辰过去,厮杀声渐弱,只有尸横满地。 白晓碧两腿发软。 “吕副将亲自上阵,岂有不胜的!”旁边的校尉一脸自豪,“当年吕大将军威名无人不知,若非皇上自断臂膀,削了他老人家的兵权,那逆贼岂能有今日?!”转脸忽瞥见白晓碧神色如土,他顿时疑惑,“吕兄弟?” 白晓碧迅速地镇定下来,摇头道:“没事,大哥说的有理,我们下去吧。” 他们正待转身下山,忽然一队人马从旁边抄近路直冲上来。二人观战之处原不惹眼,温海只派了数十兵丁保护,哪知对方会突袭,一时竟无法拦阻。 校尉大惊,吩咐众人,“我留在这里,快送吕兄弟下去!” 话音刚落,那队人马已冲上来,当先是名黑袍将,他冷笑着,二话不说,举枪刺倒外围的一个兵丁,直取校尉。 校尉倒也沉若,一把推开白晓碧,自己就地打了个滚避开,抽出腰刀去砍黑袍将战马的马腿,“送吕兄弟走!” 转眼间,这边十多个兵丁已被刺翻。 黑袍将策马上前,大笑,“姓吕的?果然没白来,带回去!“ 为避免引起对方注意,温海特地将她送到这里观战,想不到对方竟盯上了,此刻派小队人马冲上来,显然是要拿活的做人质。白晓碧暗暗后悔,叶夜心虽无心害自己,吴王却未必,万万不能落入他手上。想到这里,她顾不得其余人,转身朝山下飞奔。 才跑出几步,就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一只手臂伸来将她捞上马,顺势向山下俯冲。 白晓碧匍匐在马背上,死命地挣扎,无奈那人力气甚大,一时动弹不得。 她正在着急,忽见一骑迎面冲来。 高大的黑色骏马,寻常将士的轻便金甲红战袍,穿在他身上竟格外不同,阳光底下,金甲闪闪,英武夺目,恍若神将,人未走近,气势已及。 黑袍将先也被震呆,继而发现对方只是普通将士装束,并没带一兵一卒,甚至连武器也无,这才放了心,壮着胆子挺枪刺去。 红袍将微微一嗤,抬手,轻易地便夺下了枪。 黑袍将尚未反应过来,枪尖掉转,人已被挑起在半空,重重摔落于地。 红袍将随手丢了枪,见那几个散卒逃去,也不去追,只将白晓碧捞过来抱在怀里,面色如平日那般从容淡定,“原以为你胆子够大,如今看来,还是差远了。” 场景太过惨烈,白晓碧不忍地看着地上黑袍将的尸体,“他……” “在沙场上可怜别人,死的便是自己。”温海扳过她的脸,“若非我及时赶来,你便要被吴王的人拿去,将来他若用你要挟我,祸事就多了。你有这分悲悯之心就好,杀与不杀,我自有道理。” 白晓碧点头,半晌道:“他真的拿我要挟你,你会救我么?” 温海不答:“不是师父了?” 白晓碧重复,“他真的拿我要挟师父……” 温海打断她,“你以为我该怎样?” 白晓碧沉默片刻,道:“跟着你的人太多,你不能拿他们冒险。” “理当如此,但我又怎会不管你?”温海难得地笑了一下,“不要胡思乱想,今后再不许你出来观战,省得出事。” 白晓碧低头看看环着自己的手臂,欲言又止。 这话不论是真是假,听着都很温暖。 半晌,她回头朝山上望,见先前那校尉带着两三个兵走来,这才松了口气,想起为保护自己无辜而死的那几个士卒,心里又一阵难过。 温海带着她行至军中,下马后便不再理她,缓步朝前走。 知道他为了避嫌,白晓碧紧紧跟在后面。 这边吕乾已鸣角收兵,大胜而归,正向一名黑袍主将察报,“……斩敌八百,降六百一,活捉二将,共折了七十九个兄弟,伤三十五,如今他们都已退回城内。” 那黑袍将军沉吟片刻,挥手,“就地安营,守住城外要道,不得放走一个。”吕乾领命,过去吩咐将士。 温海上前,“吕副将勇武过人,虎父无犬子。吕将军用兵如神,更胜当年。” 黑袍将军大笑行礼,声音洪亮略显豪气,“王爷谬赞,臣不敢当。”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武将军吕复?白晓碧悄悄打量着,面前将军四十儿岁的样子,白面有须,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模样与吕乾相似,只是多了几分稳重老成。怪不得先皇曾戏称他是“玉面将军”,只可惜他平生跟随镇国公南征北战,入朝之后虽有封赏,却始终不得重用。镇国公死后,皇上极力扶植亲信,堂堂神武将军竟被派去南海清剿流寇,直到京城告急,才被急召回来,终是错过良机,回天无力。想来今日他能重上沙场大展身手,一雪前耻,也是扬眉吐气的。 温海道:“此战告捷,吕将军意下如何?” 吕复摇头,“恕臣直言:城内粮草充裕,围困之法乃是下下之策,久攻不克,势必影响士气,若那边再增派援兵,于我甚是不利;再者,眼下六月将尽,七、八月便入秋,天气渐寒,实在拖不得。” 温海笑道:“吕将军想必已有妙计,本王就不多问了。” 吕复忙道:“臣惶恐,唯有竭尽所能,不负王爷厚望。”说完迟疑了一下,又道,“如今王爷乃正义之师,国不可无主,王爷当以大局为重,早日正名,以皇命号令天下,于我三军更为有利。” 温海想也不想便拒绝,“皇兄被乱臣所害,不过数月,本上怎好急这些?”他抬手阻止吕复再说,“此事再议,吕将军不必多言。” 众将叹息。 温海再说了两句,忽见吕乾走来,先前保护白晓碧的那个校尉跟在他后面,满脸惭愧之色。 吕乾先朝温海行礼,又笑看白晓碧,“杨校尉十分不安。” 杨校尉抱了头盔,单膝跪地,满脸羞惭,“末将无能,险些害了吕兄弟性命,幸得王爷相救。” 温海令他起来,安抚了两句。 原来他本是坐在军中看视,见白晓碧遇险,才临时夺了匹战马上去。王爷亲自冒险救人,而且是一区区小卒,简直不可思议,但这人若是神武将军的侄子,那就可以理解了,足见王爷爱护臣子之心。众将感慨之余,再看白晓碧一副文弱的模样,都忍不住暗中叹气。吕将军四子,个个英勇善战,最小的才一十四岁,也已立过两回战功,吕副将更是十三岁就上了战场,谁知这侄儿竟如此无用,手无缚鸡之力,竟还劳动王爷,简直丢尽吕家的脸面。 军中藏了女人,不能不让大将军知道,吕复早知道白晓碧身份,弄清缘故之后,正色道:“我朝存亡,如今尽在王爷一人,王爷以身犯险,实为不妥。” 温海瞥了白晓碧一眼,含笑道:“吕将军言之有理,本王也是一时情急,下不为例。这里就交给吕将军,本王先回帐歇息。”说完就走。 心知给他添了麻烦,白晓碧毅然,待要跟上去,忽然想起自己是吕乾的远房堂弟?如今“叔父”与“堂兄”都在,一时竟不好就走,只得停住。 做臣子的,特别是忠臣,对天子的女人向来无好感,尤其是能让未来天子以身犯险的女人,吕复重重地哼了声,也不理她,大步就走。 吕乾忍了笑吩咐,“王爷亲自救你,还不去谢恩,用心学习,多多聆听教导。” 白晓碧慌忙应下,快步追上去。 见她走路摇摇见晃的样子,众将再度侧脸叹息。 白晓碧走进帐内,温海己经坐在桌前看信了。 她走过去倒了茶水给他,“师父今天不该以身犯险。” 温海拉起她的手,眼睛依旧看着面前的信,“我今日救的,却不是徒弟。” 白晓碧当然听得出话中意思,半晌道:“死的十王爷是假的,十王妃难道也是假的么?” 温海侧脸看她。 白晓碧也看着他。 温海丢开信道:“皇兄派她来监视我,她知道的事太多:我原有心救她出来,但她父亲是朝中阁老,极其顽固,倘若知晓我们的事,后患无穷。” 真相被证实,白晓碧艰难地道:“所以你……杀了她,嫁祸吴王,就不会有人说出去了。” 温海道:“心软难成大事。” 所以正元会也同样成了牺牲品,白晓碧面色微白,想要抽回手,“你答应收我为徒,就是想利用我转移他们的视线,让皇上和吴王他们都注意我、跟着我去找辰时生人,而你却在暗中策划大事。” 温海面不改色,“你想得太多了。” “是么?”白晓碧垂眸,“傅小姐可有来找过你?” 温海目光一闪,“你见过她?” 白晓碧道:“她逃得性命,前些时候还曾行刺叶公子,险些被拿住,或许有些事她已经……想明白了。” 温海皱眉,隐约有些不耐烦,“她行事向来鲁莽。” 白晓碧忍不住道:“她是你表妹,正元会终究是因你而出事。” “这些都是男人的事,不是你该管的。”温海将她拉至怀中,语气柔和了些,“这么多忠臣良将追随我,我不能为一两个人的事置他们于不顾,过去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并没料到你竟肯随我赴死,如今我既救你,自然是喜欢你,会保全你。” 头一次听他说“喜欢”,白晓碧别过脸,“我只是寻常人,不配王爷看重。” 温海道:“不配王爷,就配郡王么?” 白晓碧暗惊,“王爷说什么呢?” 温海淡淡地道:“此人暗藏野心,智计更胜吴王,不可留。” 白晓碧看着他。 温海也看着她。 “叶公子救过我。” “我也救过你。” 当日他说的没错,是她太幼稚,喜欢不切实际地幻想,最终只落得失望,白晓碧默然许久,低声问:“师父方才说的那些,是真话?“ 温海扬眉,“师父?” 白晓碧脸一红。 温海微露满意之色,放开她,“时候还早,你先去睡会儿,今晚可能不太清静,吕将军有安排。” 白晓碧想起一事,问:“沈家不也追随你么,怎的不见沈公子?” “我派他办事去了。”温海重新取过信看,“你若留着心思,再想别的男人,必不轻饶。” 第三章人质 是夜鼓声大作,那边惊慌,只当要攻城,派了重兵在城上把守,孰料这边迟迟无动静,直到天亮时分鼓声才歇住。两日下来,守城的将士已十分疲惫,那守备倒也不笨,知道是虚张声势,戒备丝毫不肯放松。直到第二日夜,城内忽然火起,大乱,原来吕复派了一队识水性的人自河道潜人城内,里应外合,终于还是拿下了城池。 入城后照常庆功,吕复亲白勉励将士,说了番豪气的话,无非是夺回京城,早日助王爷铲除逆贼,人人有封赏之类,将士们听得热血沸腾。 温海与几个重要将领在里面喝酒,白晓碧不好进去,独自坐在阶前。 往来兵丁巡逻,刚打了胜仗,城上已重新设置人手戒备,渐渐地也有百姓敢出来行走了,一切井然有序,看着面前景象,白晓碧越发敬佩吕复。 能引来这许多能臣良将誓死追随,这个人本身也不简单,可他是未来的皇上。白晓碧不知皇宫内院的日子,却亲眼见过朝廷选美的场景。朝廷曾有官员奉旨点美充实宫掖,当时门井县也在其中,凡未婚女子都要奉诏入宫,结果惹得一片混乱,但凡有女儿的人家,都急急觅婆家,随便给个簪子什么的就算完了行聘纳采等礼,竟连对方长相年龄也顾不得了,所幸当时白晓碧年幼不满十三岁,这才逃过。 可见在众人眼中,入宫并不是什么好事,纵使运气好得了荣华富贵,有了名分,那三宫六院妃殡无数,进去了究竟算是哪一个?色衰爱便弛的故事,白头宫女的悲叹,书里戏里都有,里头竟越看越像是个笼子,飞进去,就再也飞不出来。 头顶星光璀璨,白晓碧忐忑无奈。无论王爷还是郡王,都不是她想要的,宁可嫁个寻常人家,宁可辛苦操持家事,夫唱妇随。 三个将领从门内出来,大约是打了胜仗而高兴,说话声音也很大,不过是些玩笑话:忽然有人道:“想不到今日还做成了件喜事,九王爷英明,将来登基,定然是中兴之主,吕将军之子个个勇武忠良,女儿自然也贤惠,正当人主中宫。” “你喝多了,叫九王爷听到‘登基’二字,又要发火。” “怕什么,人人都知道那是迟早的事。现下九王爷不肯,乃是因为顾及先皇,足见其贤孝。” “吕小姐的事难道不是戏言?” “你傻了,虽是戏言,却由石将军提出来,可不就是九王爷的意思?看吕将军的面色,心里早已允了,听说他那四女儿生得很是貌美。” “……” 白晓碧兀自发呆,其中一将已看到了她,喝道:“准在这里坐着,不知军法么?”一边说,一边过来就要踢。 可巧其中一个正是先前保护白晓碧的杨校尉,见状连忙拉住他,“莫将军休要动手,好像是吕副将的兄弟。” 白晓碧也已回神,站起身,“是我不懂规矩,将军莫怪?”那莫将军她是认得的,名唤莫志忠,是吕复手底的爱将,与吕乾年纪相仿,生得也浓眉大眼,只不过皮肤黑些。莫志忠愣了下,大笑,“原来是小吕兄弟,一个人在外头做什么,还不进去喝酒!”边说边拿手拍她的肩,又皱眉,“生得这样单薄,竟没几两肉,斯斯文文的像个女人,若不是你,我还当姓吕的都是神了。” 杨校尉笑道:“莫大哥心直口快,吕小兄弟不要与他生气。” 白晓碧尴尬,“其实不曾习武。” “纵然舞文弄墨,也不能只要几两骨头不要肉。”莫志忠不容分说,拎着她的胳膊就朝里面走,“还不进去跟你叔父贺喜呢,王爷向你堂妹提亲。” 厅上坐着十来个人。 温海安然坐于主位,面色平静,右边下去第一位是吕复,第二位是吕乾,其余一些将领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纷纷饮酒说笑,忽然见有人进来,不由都抬头看。莫志忠丢开白晓碧,笑道:“小吕兄弟竟一个人在外头发呆,我把他叫进来了,这么大的喜事,做侄儿的可不该跟叔父敬个酒么。” 经他一闹,众将也跟着起哄。 白晓碧根本没料到会被拉进来,站在众人中间,看着手中被强递上的酒杯,未免手足无措。 别人不知她身份,吕复与吕乾却是明白,顿时都尴尬不已。 吕复轻咳了声,责备莫志忠,“王爷跟前,岂容你放肆!” 其实军中将士素来豁达,尤其是庆功宴,极少拘礼,众将领隐约发现不对,各自疑惑。 吕复到底不安,看温海,“这……” 温海面色平静,“难得她一片心意,吕将军何必推辞。” 心知场面太僵,白晓碧轻轻吸了日气,微微一笑,既不看温海也不看众人,上前举杯,“叔父征战半生,屡立战功,侄儿一向敬重,如今追随明主,只望早日助王爷平定叛乱擒得逆贼,那时侄儿再来敬你老人家一杯,” 众将这才回神,都叫好。 见她并未有嫉妒之色,吕复反有些赞赏,接过酒喝了。 白晓碧再倒了杯酒,走到温海面前,“这杯是向王爷道喜,愿王爷早成大业。”温海看着她片刻,接过酒放在旁边,点头示意她退下: 那莫志忠再提了酒壶过来,拍拍她的肩,“斯文人就是不同,小吕兄弟这话说得更好听。来,我也与你喝一杯。” 白晓碧哪敢跟他喝酒,推辞道:“不善饮酒尽” 莫志忠笑道:“怕什么,醉了大哥背你出去,看不起大哥么?” 众将都大笑: 旁边吕乾见势不对,忙过来夺了酒杯,“莫大哥喝多了,我这兄弟生得腼腆,你别为难她,要喝酒找我来。” 莫志忠再要说话,忽听温海冷冷道:“吕小兄弟既不喝酒,且去我房里,将昨日的文字抄上一份。” 白晓碧最初被张公子退亲,伤心更多是因为颜面;看到叶夜心与姑娘亲密,好些天吃不下饭,却是气愤难过;如今听到这消息,竟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激动,反觉坦然,因为这类事早已在预料中。 白晓碧退出门外,在笑闹声中缓步朝房间走。忽然,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白晓碧心下大骇,急忙挣扎,接着眼睛开始模糊,只闻得一股奇异刺鼻的味道,最后,她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人已经在一个马车里,一个长相不错表情却很冷酷的黑衣女子守在旁边。见她醒来,黑衣女冷冷吩咐手下,“给她喝水。” 白晓碧自然认得她,片刻的疑惑过后,一颗心猛地往下沉。 她是叶夜心身边的人,可叶夜心既放了自己,怎会再派人来劫持?除非??…她是听命于吴王的! 白晓碧瞥了眼车窗:天色大亮,此刻已被偷运出城了吧? 果然,黑衣女带着她马不停蹄地前行,几日后便进了一座城。 再次被用了迷药,醒来时,白晓碧很意外,因为她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在牢里,反而被安排在了一个干净舒适的房间的床上,轻薄柔软的纱帐,质量上乘,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这是哪里? 正在疑惑,房间里突然响起说话声。 “她果然没死,若非七娥报信,你还想瞒着我到儿时?”声音有些苍老。 “儿子知错,父王何必动怒?”熟悉的声音。 “你自作主张,眼里可有我这个父王?”冷笑声。 “父王言重了,只是……”他似乎有点无奈,“我是真有些喜欢一不想害她,所以不敢叫父王知道,否则她必定性命难保。” 老人大笑,语气中疑虑尽去,“就等你说这句话。”又轻哼了声,“还以为你真的翅膀硬了,背地里瞒着我做事。” 他含笑道:“儿子怎敢。” 老人的声音又变得严厉,“再喜欢也不过是个女人,怎能为她耽误大事?江山都握在我们父子手上,将来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糊涂!” 他忙道:“父王教训的是。” “落崖未死,连谢天海都逃出了命,这丫头果然有些运气,老夫倒要看看,谢天海这回又怎样救她。”老人踱了儿步,语气略显得意,“派人严加看守,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脚步声远去,床上的白晓碧轻轻地吐出口气:老人的身份已经毋庸置疑,能让他叫父王的人还能会是谁?如今果真落人吴王手中,实在是逃脱无望,巧的是又遇上了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担心。 他竟然说喜欢她?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夜看到的情形,白晓碧慌忙闭了眼睛,打消妄想:这话自然是为了去其父吴王疑心才随口说的,他出手狠辣,视人命如儿戏,身边姑娘一个又一个地换,和她们亲热到那种地步,也不妨碍他说走就走,只怕过段日子连她们的名字都不会记得,纵然有着温柔的脸,内心却是实实在在的无情。 或者,不是完全无情,至少他是真的不忍杀她: 她看到了那样难堪的事情,如今该用怎样的态度见他? 白晓碧紧张得握起了双手,望着纱帐外的人影,大气也不敢出。 “还要装多久?”一只手撩起纱帐,俊美温柔的脸又出现在上方。 床是个敏感的地方,白晓碧慌得坐起来,“叶公子。” 叶夜心低头看着她,“这么快就见面了,小丫头当真好运气。” “我说我没什么福的,走到哪儿都背运得很,是你们找错人了。”自晓碧尴尬的笑,很是担忧,“你爹现在知道我还活着,会不会责罚你?” 叶夜心不答,“饿了没有?起来吃饭。”伸手去拉她。 白晓碧敏感地避开,飞快下地,“你爹……打算怎么处置我?” 叶夜心没计较,“你该想得到。” 见他这样,白晓碧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渐渐地自然多了,“他想拿我威胁我师父?”叶夜心反问:“拿你要挟谢天海退兵,能有几成把握?” 白晓碧不答。 叶夜心道:“就要白白丢了性命,怕不怕?” 白晓碧勉强一笑,“我能活到什么时候?” 叶夜心展开折扇,替她驱除暑热,“这里是平州,他们最快也要一两个月才打过来,你暂时还不会死。”见她松了口气的样子,他又忍不住笑,“得过且过,为何不求我放了你?” 白晓碧摇头,“我不想再欠叶公子什么,何况放了我,你怎么跟你爹交代?”两父子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亲密和安全。 “现下我不能放你走。”叶夜心在椅子上坐下,“先吃饭,我就住在隔壁院子,想要什么就叫人来说。” 桌上放着封信,信的内容不多,意思却明明白白;温海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好坏,帐内一片沉寂,一将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吕乾怒道:“军中混进奸细,竟无人察觉!” 地上那将碰头,“末将知罪,愿领责罚。” 旁边吕复亦起身上前,“老臣治军不严,才使得白姑娘落人他们手上,有负王爷厚望。” 温海看看他,忽然一笑,“美人易得,良将难求。行军作战,派奸细卧底原不稀奇,谁人没有疏忽之处,吕将军太苛责了。”又转向地上那将,“下不为例。” 原以为这次是要受军法处置了,想不到竟能逃过,那将又惊又喜,更加羞愧,泣而不起。 温海示意吕乾扶起他,“此事不必再提,先卜去吧。” 吕复终是不平,“眼见我们必胜无疑,却因此让王爷退兵,逆贼岂是守信之人,果真遂了他们的意,将来必定又要得寸进尺。” 温海淡淡地道:“那是他的意思,本王却没答应。” 吕复精神一振,“王爷是想……” 沉默 “攻城” 第61-62章逆天而行 自那日后,叶夜心再没出现过,眼见一个多月过去,秋风渐凉,白晓碧竟如与世隔绝一般,外面战况如何,全然不知,园子里的丫餐守卫们都像是哑巴,一个个嘴闭得死紧。这日她实在忍不住去隔壁找叶夜心。 小池塘边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低声说笑。 这样的场景不陌生,白晓碧看得闹心,哪里还会过去叫他,索性转身往回走。 廊上站着个老人,面容本来生得威严,加卜一肠沉沉的锐利的目光,更多出儿分阴狠。 虽然没见过他,那身龙袍却是认得的,白晓碧微嗤,有些事是越性急越难成,还未登基就已急不可待地当众穿龙袍,怎不惹人反感?温海名正言顺。却拒绝众将早日登基的请求,当然他是故意的,博了个好名声,心思与手段显然要高明得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晓碧走过去跪下,“民女叩见王爷。” 吴王冷笑,“谢天海不肯退兵。” 这是旱已料到的结果,白晓碧回答得谨慎,“是王爷高估了民女,其实民女什么都不算,他怎会为区区一个女人就退兵。” “你的意思,留着你没用?” “王爷要杀便杀” “本王会让他亲眼看着你死。”吴王轻哼,负手离去。 白晓碧望着那背影,手心沁出冷汗。 昊王的身影刚刚从园门处消失,叶夜心就从外面走进来,“方才来找过我么?” 心情本来就坏,看到他不免更坏了,白晓碧站起身,面无表情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叶公子费心了。” 白晓碧语气冷淡,“这么晚了,叶公子有事?”原本是横竖都不想再见这个人的,可是至晚上,他又过来了。叶夜心并不计较她恶劣的态度,进门在椅子上坐下,迅速拉过她的手臂,掀起袖子,雪一般的肌肤顿时暴露在灯下。 白晓碧要缩回,“叶公子做什么?!” “留道疤,就难看了。”他随口说着,将折扇搁至桌上,探手自怀中取出个玉瓶,“这是番邦进贡的精油,是从药草里提炼的,既可去除疤痕,还可润泽肌肤,极是灵验……” “难不难看与叶公子何干,是我求你来看么?”白晓碧恼怒,“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她们再美我一也不稀罕,叶公子要比,拿别人去比!” 叶夜心愣了卜,笑看她,“我并没有拿你和准比,动不动就这么大的火气。”他将她拉近些,语气略显迁就,“先上药,果真留了疤不好看。” 白晓碧强行缩回手臂,“反正活不了多久,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我用不着这么贵重的药,叶公子留着给合用的人吧。” 叶夜心道:“怎好在自己的事情上赌气?” 白晓碧道:“这话奇怪,我赌什么气呢?” 叶夜心道:“受伤总是因我而起,将来叫你师父看见,有些不好。” 原来是担心这个,白晓碧自嘲道:‘他既然不在乎我的命,还会在乎这点疤?何况你不说,他根本就不会知道。你也不用内疚,我当时救你是想报恩,哪知多此一举。你又放过我一次,算是扯平,不用再这么费心了。” 叶夜心不说什么,伸手拉她。 白晓碧退开,“叶公子拿我当什么人了,还请自重些。” 叶夜心依言缩回手,微笑,“也罢,待你心情好些再用。”边说边起身,将玉瓶搁到桌上,转身出门。 明知道不该有那些妄想,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心里还是禁不住气闷,白晓碧干脆抓起玉瓶狠狠掷出,“我说不川便不用,你烦不烦!” 玉瓶不偏不倚打在他后背,继而滚落在脚边。 叶夜心顿住脚步,侧身。 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要死,白晓碧根本忘记什么是害怕了,似乎要把这辈子的火气全部发泄完,她直直盯着他,挑眉,“谁叫你多事!” 叶夜心看着她片刻,嘴角微微动了下,缓步走了。 吴王战败,前面城池失守,战火即将燃至平州,城内百姓惊惶,却被严禁出城,白晓碧倒没半点惊慌的样子,照常吃了睡睡了吃,对外头发生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早起用过饭,叶夜心强行进屋,“一大早关门做什么?” 白晓碧道:“我要歇息。” 叶夜心道:“我不养猪,明日起饭食减半。” 在这个人跟前始终保持冷淡,实在是件困难的事,白晓稗强迫自己板着脸,“那是明日的事,我现在要睡觉,叶公子请回。” 叶夜心微抿嘴,低声道:“小丫头,我不过无意中说错句话,这么多天还没消气,你打算避我到几时?“ 白晓碧听着又不对了,“说谁避你,你当白己是谁,人人都那么在意你的事么?”叶夜心道:“你师父他们明日便要到了。” 白晓碧愣住。 叶夜心道:“三日后,他们若不退兵,父王便要带你上阵。” 温海怎么可能为她退兵,白晓碧喃喃地道:“你的意思是,我顶多还有三天好活?”叶夜心点头,“怕了?” 白晓碧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你还说我有好面相,什么大福德,我就知道你们是认错人了,从小到大我真没遇上过什么大好事,很早死了娘,再害死了爹,接着被张家退亲,然后跟着师父,走到哪儿都没见过好事,跳崖没死还能说是命硬,可是磨过去磨过来,现在还是要死。” 叶夜心亦微笑,“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白晓碧别过脸,愤愤地道:“什么死地后生,我不过是个寻常小丫头,偏被你们看成什么福星拉扯进来,当真荒谬。” 叶夜心道:“已经长大,就不是小丫头了。” 白晓碧瞪他一眼,复又垂眸,“又不是我叫的:“ 叶夜心拍拍她的脑袋。 白晓碧这回没有再抗拒,将脸深深埋在他怀里。 怀抱依旧温暖,让人留恋,至少此刻心是安宁的,可以暂时忘记即将发生的事,忘记恐俱。正如那次雨夜逃亡,他抱着她在山林间行走,头顶是冰凉的风雨,周围漆黑不见五指,她却没有半点不安与害怕的感觉。 半晌,头顶传来他含笑的声音,“我以为你要哭了。” 白晓碧回过神,缓缓从他怀里离开,后退两步,“多谢叶公子告诉我这消息,反正没几天好活,我想清静地睡会儿。” 叶夜心果然没说什么,转身出门走了。 往常无所事事,总觉得口子过得太慢,可从今日起,时间仿佛突然间走得飞快,眨眼间天就黑了,白晓碧静静地躺在床上,直到丫鬟送饭食进来,才替她燃起灯。 “姑娘该用饭了。” “先放着吧。” 丫鬟依言搁了饭菜,退出去。 温海不可能退兵,也就表示她的的确确只能活三天。在死亡边缘走过一次,如今得知 死亡再次来临,说还能安然人睡肯定是假的。 上次溺水的痛苦经历至今仍如噩梦般挥之不去,不知道被砍头会是什么感觉? 白晓碧怔怔地睁着眼睛,不知望向了哪里。 本朝开国之君谢真,阵前妻儿皆被斩杀,事实就是叶夜心说的那样,做大事的人不能心软。将士苦战追随,真为一个女人退兵,置他们于何地?换了任何人都会这么选择,也不能怨温海,妥协只会令对方更得寸进尺,他只是做了鼓明智的决定。 “……我会保全你。”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这承诺不容易做到。 只不过,还是有些失望吧: 若是深明大义的女人,此刻被作为要挟他的人质,必定会一头碰死,成就身后美名,可见她同样也贪生怕死,不配站在他身边: 许久才回神,白晓碧缓缓起身走到桌旁坐下,烛光摇曳,待看清桌卜饭菜之后,她更加无语了。 饭菜真的少了分量,且一块肉也无。 白晓碧哭笑不得,精神反而好了许多,拾起筷子就吃。 有人推门进来。 白晓碧看他一眼,既不起身也不招呼,继续低头吃饭: 叶夜心在旁边看着她吃完,才拉起她,“走。” 白晓碧没反应过来,“去哪儿,不是还有三天么?” 话音刚落,他已拉着她出了门。 白晓碧惊道:“去哪里?” 他不回答,忽然揽住她的腰,悄无声息掠起,很快便避过守卫,落在院外。 街上行人寥寥,不时可见往来巡逻的兵丁。 被拉着匆匆走了段路,白晓碧终于明白他的意思,眼眶顿时热起来,鼻子有点酸,她立即挣扎着再不肯走了,“不行不行,你放了我,到时候怎么跟你爹交代?” 叶夜心示意她看,“我虽有心放你,走不走得了还难说得很。” 白晓碧随之望去,只见前方城门口灯火高挂,黑衣女带着数十名守卫等在那里,眼睛望着这边,显然正在等待二人。 叶夜心没有躲避,反而拉着她上前,“七娥在这里?” 黑衣女表情没有变化,垂首回道:“七娥奉主公之命看守城门,外头情势紧张,无卞公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城。” 叶夜心微笑,“我正是要出城。” 黑衣女道:“请少主出示手谕。” 叶夜心道:“没有。” 黑衣女沉默片刻,道:“主公有命,少主还是带她回去吧。”说完挥手。 纤手一挥,数名兵丁自两旁涌出,手执劲弩,齐齐对准二人,整个城门都在射击范围内,再加上旁边十几个高手外加守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二人也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白晓碧紧张地拉他,“我不走,我们回去吧。” 叶夜心道:“既出来了,岂有回去的道理。” 黑衣女面色微白,“上次隐瞒这丫头的事,主公已经不再追究,少主何必叫他老人家失望?” 叶夜心道:“七娥也要对付我么?” 黑衣女垂眸,“少主待七娥不薄,可主公之命实难违抗,如若少主果真一意孤行,七娥只好得罪了。” 叶夜心叹了日气,忽然抱着白晓碧斜斜掠出。 黑衣女没有意外,咬牙挥手。 弩箭如雨发,夹带着风声向二人射来,速度比寻常弓箭快了一倍不止。 身在半空,白晓碧知道凶险,生怕引他分神,大气也不敢出,任他带着闪避。 一片惨呼声。 叶夜心带着她落回地面,将手一扬,剩下的几支箭也嗖嗖飞出,紧接着又有数名兵丁应声倒地。 可惜吴王早有防备,很快又有一拨弓弩手上来顶替。 这样下去身手再好也是枉然,对方很快就会得信,增派人手过来,白晓碧都能明白的道理,叶夜心自然知道,所以这次他将手上的箭掷向了黑衣女身旁几名高手,同时以极快的速度冲过去。 众弓弩手正要发箭,立刻又发现不妥,如今他已混人自己人中,真要动手,岂不是连间自己人也要被射死? 高手们纷纷挡箭招架,连声喝骂。 黑衣女挥手命众弓弩手退下。 不比往日,叶夜心出招极其凌厉,他先反手自一人腰间夺过长剑,再倒转剑柄击向另一人胸口,动作奇快,手法巧妙,众人竟闪避不及,很快便有几人应声而倒。 “七娥,还不动手!”有人喝道 黑衣女迟疑了下,拔剑。 白晓碧虽不懂武功,但叶夜心轻微的喘息声她却听得清楚,只是暗暗着急,他既要与这么多高手周旋,又要保护她,已显吃力,这七娥武功必定不弱,真插手的话, 今日二人是万万走不了的,而他必定会为此受责罚。 他这回救她,还是利用么? 白晓碧忽然大声道:“别打了,我跟你们回去!” 众人身形果然缓下来。 叶夜心笑道:“我却不答应。” “少主执迷不悟,七娥只有得罪了。”冷冷的声音,伴随着剑光闪动。 眨眼之间,有人无声倒下,不止一个。 叶夜心带着白晓碧落回地面,长长吐出口气,微笑,“多谢七娥。” 她出手太快,白晓碧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紧接着又有剑光一闪。 叶夜心这回变色,“你……” 筋脉既断,整条手臂就算是废了,黑衣女弃剑伏地,做挣扎不支状,咬牙低声道:“少主出手,岂有轻易饶过性命的,不这样,怎能瞒过主公?方才已有人去报信,他们很快会来,少主要走便快些。” 城头还有人,再多说更要害了她,叶夜心掷了手中剑,带着白晓碧开门出城而去。 西风萧索,冷月如霜,路面如同铺了银,二人骑上早己准备好的快马,一路飞奔,身后远处火把骚动。隐约有蹄声,幸亏他骑术精湛,终于拉开了跟离,看不见了。 风声响在耳畔,没有人说话。 他今日披的,恰巧是那件宽大的雪绒披风,与当初同样的温暖,白晓碧裹在披风里,丝毫不觉得冷。 大约奔跑半个多时辰,叶夜心才勒住马,扶她下来。 鞭子抽去,那马吃痛,飞快顺大路跑了: “我们……” “走小路。” 叶夜心拉着她朝山上走,这一带山多林密,就算追兵来了也难发现,除非沿途搜寻,因此二人并不着急,趁着夜色翻过两座山头。 白晓碧低声道:“叶公子不该亲自动手的。” “不亲自动手,父王也知道是我干的。”叶夜心停住脚步,指点,“再翻过前面那山便是谢天海的营地,山上必有兵丁刺探,追兵不敢来的,你只要说出身份,应该很容易就能见到他。” 白晓碧哦了一声。 叶夜心道:“时候不早,我该同去了。” 白晓碧慌忙拉住他,“你爹会责罚你的!”从今晚的事可以看出,吴王早就在防备他了。 叶夜心拍拍她的手,“怕责罚就不回去了么?他是我爹,不会把我怎样的。” 白晓碧道:“叶公子为何要救我?” 叶夜心忍笑道:“我原以为小丫头会怕死,谁知竟有这样的骨气,心里好生敬佩。所以就放了她。” 白晓碧没有理会他的戏弄,只望着他不说话。 月光下,漆黑的眼睛不怎么清晰,只觉深邃不见底,但她可以感受到,那口光一如往常那般温柔亲切。 叶夜心叹气,“快去吧,将来我再找你。” 白晓碧不动。 叶夜心无奈,“害怕的话,我再送你一程?” 白晓碧仍是不走,“叶公子那话是假的么?” 叶夜心道:“什么话?” 白晓碧迟疑许久,才低声道:“跟你爹说的话。” 叶夜心道:“我说过什么了?” 她的心思在他跟前向来无处可藏,他怎会不知道,显然是故意不承认,白晓碧来了横劲,抬头直直地望着他,“你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叶夜心愣了下,笑起来,“小丫头越来越不害臊,是你喜欢我,对不对?” 脸颊如火烧,白晓碧不做声。 叶夜心俯下脸,“我喜欢那么多姑娘,你不是很生气么,还想要跟我回去?” 白晓碧咬了咬唇,道:“我不是想跟你回去,你有野心,也很无情,你对你爹都不是真心的,瞒着他做了很多事对不对?这次你不顾他的命令,非要救我出来,必会引得他发怒起疑,你就不怕坏你的事?” 叶夜心挑眉。 白晓碧鼓起勇气,“我不想看你跟我师父打起来,倘若没有他,可能你真的会赢。但现在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九皇子,会笼络人心,手底又有神武将军那些人,而你是吴王之子,光在名义上就输了他,吴王这么坏,谁人不恨他?” 她拉着他的披风,一字字道:“你赢不了。” 叶夜心看着她半晌,笑了,“果然是他的福星,说话都向着他,还未开始就认定我输,还是你想要我输?” 白晓碧道:“我不是那意思。” 叶夜心皱眉,“够了,我也没料到他会冒出来,但如今论胜负,还言之过旱。” 白晓碧道:“你说了,做大事的人不能心软。” 叶夜心道:“不错。” 白晓碧道:“我师父都不肯为我撤兵,你却冒险放了我,你比他心软。” 叶夜心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杀了你?” 白晓碧微微发抖,却将他的披风抓得更紧,“叶大哥!” 沉寂: “我姓谢,叫谢天心。”他抽出披风。 “你姓叶,叫叶夜心。”白晓碧坚持,改为双手拉住他。 “小丫头,别这么不知好歹。”他叹息,毫不犹豫掰开那手就走。 方才就是在赌他心软,他的行为已经给了答案,白晓碧再顾不得什么,扑上去从背后抱住他,艰难地问出那句自不量力的话,“你别当郡王了,我们走,你带我走,好不好?”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双手握住她的手,似乎想要掰开。 刹那间思绪变作空白,白晓碧下意识地将他抱得更紧,大声说:“你爹算计你,你算计你爹,这样有什么意思?他们打他们的,我们不要再管这些了,去开个茶坊,开个布庄,要不然我们还是去替人相地,游遍天下,不好么?” 话音刚落,就引来他轻笑,“我以为你长大了变聪明了,怎的还是个笨丫头,男人会选荣华富贵,还是选一个小丫头?” “你会输!荣华富贵是要命的,小丫头不会。” “小丫头,永远不要去做自不量力的事:”他不客气地又去掰她的手。 “自不量力的是你!”她死死抱着他不放,“我喜欢你,你别走。” “你比得过什么,富贵?美貌?我喜欢长得美的姑娘。” “我比她们好。” 这句话她几乎是不经思考地冲口而出,他却听得微微侧了脸,声音里带上笑意,“是么,那要试过才知道。”他猛地回身抱起她。才走几步,厚厚的雪绒披风落下,铺住厚厚的落叶上。 人也被丢了上去。 面无表情的他让人害怕,自晓碧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开始觉得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不安地想要坐起,却被他重重压回。 “小丫头,要知道什么叫后悔。” 毫不留情的吮咬,不似往常的温柔,唇几乎被弄破,白晓碧既喜又怕,头脑迷迷糊糊,根木没有想到将要发生的事。 柔软的身体隔着衣衫,在他身下起伏。 他忽然抬起身,迅速扯下她的衣裳,甚至没有等她反应过来,他已开她的双腿,艰涩,却准确无误地进入。 白晓碧做梦也没有想到,第一次会是这样被他占有。 没有抚慰,没有怜惜,下体被狠狠地撕裂贯穿,头脑里似乎有根弦断掉。 眼前一黑,她险些痛得昏过去。 接下来更是难以忍受的折磨,他毫不温柔地在她身体里抽动,带着明显的烦躁情绪,每一次重重的撞击都让她生不如死。 疼痛,剧烈的疼痛几乎将她撕成碎片。 白晓碧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绝望得连哭都忘记了,只拼命推他。 双手很快被他扣住,置于头顶。 素日的温柔全不见,他整个人变得可怕且残忍,粗暴的动作似乎永无休止。她不能承受,尖叫,哭泣,咬他,最终换来更粗暴的对待。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全身冰凉,已是连哭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依旧在她体内,却没有再继续折磨她。 烦躁的心情逐渐平复,漆黑的眼睛正看着她臂上的疤痕,目光复杂,依稀浮着一丝内疚与后悔。 见她醒来,他缓缓后撤。 就在她以为他要退出之际。他忽然又长驱直人,原来两个人合为一体的感觉是这么清晰和奇妙。坚硬直达身体最深处,白晓碧仍旧疼痛难忍,只不过这次的疼痛有些不一样,那是从未有过的滋味,难受,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刺激。她忍不住全身颤了一下,口内轻呼。 刺激过去,她睁大眼睛迷茫地望着他。 没有后悔的机会,他握起她的一只手,带着它移向自己胸前。 胸膛紧实、火热。 从未这么真实地触碰过男人,手竟有些发抖,白晓碧慌忙想要缩回。 他却不肯放过,低头,吮咬着她冰凉的指尖。 手指在他唇齿间,湿且热,透着淫靡的味道。 冰凉的身体竟开始发热。 体内,他又开始缓缓后退,接着又一次冲入。 说不清的感觉,身体仿佛要飘起来,白晓碧忍不住再次颤抖,同时发出一声自己听了都觉得羞耻的细细的呻吟。反应过来之后,她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扭动身体想要退缩。 他放开她的手,吻住她的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奇异的刺激一波接一波,令人难以承受,却偏偏带来从未感受过的无尽的快感,身体不知不觉已变得火热,白晓碧急促地喘息,等到适应之后,脑中空白才逐渐消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姑娘在他身下会是那样的表情,那样的淫荡,因为此刻她自己也同样享受着他带来的快乐,发出同样淫荡的呻吟。 自己竟和那些姑娘一样了?那日的场景浮现在脑中,她又羞又气,想要反抗,谁知身体却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双腿已从被动变为主动,在不知不觉间盘上他的腰,那是任他摆布的姿势。 月光映照两具交缠的身体。 感受到她的异常,他撑着两侧地面,抬起上身,略加快速度。 更强烈的刺激如海潮般卷来,白晓碧哪里受过这样的对待,在快乐的巅峰忍不住低低哭泣,全身一阵颤抖,竟又昏迷过去。 他有点意外,半晌才弯了下嘴角,“小丫头。” 梦里,她和他一直在重复方才做的事情,他在她体内,分明是激烈的动作,却总透着那么一丝温柔,她战栗着,好儿次都觉得自己快要死去?站着,坐着,躺着,他尽可能地取悦她,吻她的颈,抚摸她光滑如缎的身体,感受起伏的线条,还有一次又一次地深入。梦醒,冷月不在,落叶不在,人也不在。 这是个简单的房间,身下是舒适的床。 白晓碧反应过来之后,勉力掀起被子,身上果然穿着新的里衣,只是无处不痛,下体更甚。她试着想要坐起,结果竟险些连腰都直不起来。 然而此刻对她来说,这些痛苦都已经不算什么。 望着空空的房间,白晓碧只觉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绝望。 直到门被从外面推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不知为何,白晓碧竟忍不住红了眼圈。 叶夜心走进来,手上破天荒没有拿折扇,而是端着只碗,碗内似乎盛着热汤,他回身掩上门,缓步到床前坐下。 气氛尴尬起来。 回想昨晚的场景,那么难堪,那么羞耻,白晓碧极度不安,紧紧闭着眼,恨不得缩进被子里永远不出来。 半晌,他轻声唤她:“起来吃了再睡,天都快黑了。” 睡了整整一天?白晓碧正在惊讶,一双手已伸来将她抱起,动作之际,腰上腿上忽觉酸软,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他没有问什么,只是小心地将她抱在怀里,拿小勺舀了些汤送至她唇边。 气息吹在额上,白晓碧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安安静静地任他喂。 他喂过汤便扶着她躺下,转身要出门。 白晓碧忍不住低唤:“叶大哥。” 他柔声道:“你暂且住在这里,有需要的话就叫她们,我去办点事,明口再来看你。” 视线只在她脸上做了极短暂的停留,分明是在躲闪,漆黑的眼睛里清清楚楚显示着他的内疚,更多的,是后悔。 刚刚浮起的一丝希望猛然沉了下去,白晓碧怔怔地看着他开门关门消失。 傍晚。 有两个人先后落于石上,温海依旧白衣无瑕,叶夜心却披了件比往常更厚重的墨色绒披风。 “要见堂弟一面不容易。” “王兄有命,岂敢不来。” “我是来谢你:”温海停了停,道,“前日王叔来信逼我退兵,我实有些为难,如今你既救了她,我便可以放心攻城了。” “我若不救她,王兄就要退兵?” “不会,” 叶夜心沉默片刻,道:“如此,王兄何来难处,又何须谢我?” 溢海道:“你既敢明里与叔父作对,如今我只须再叫人放些话进去,王叔生性多疑,必会动手去查。” 叶夜心面色不改,“上兄今日找我,不正是有心相救么?” “你如今只有与我联手,否则等于是白白葬送了他们。”温海道,“几位将军明里为王叔效命,实际上却是听命别人的。原本此人只想借王叔之手成事,这些便是为将来遏制王叔做的准备,谁知突然多了我来,不得不另做打算”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有意叫那些人打几回败仗,王叔便会另派他人,这分明是在折损王叔兵力,保存自己的实力,待到王叔与我争持不下两败俱伤,再过来收一场好处。” 叶夜心道:“这主意甚是高明。” 温海道:“可惜天意注定,他必难如愿:“ 叶夜心道:“王兄叫我来,还有别的事?” 温海道:“她在哪里?” 叶夜心没有正面回答,“她暂且安全。” “若非堂弟心软,令王叔生疑,你我便绝无合作的可能,将来或许还能一决胜负。”温海微笑道,“但无论如何,最终胜的必定是我,她命中注定的人也是我,你如今已没有把握与我争。” 叶夜心淡淡地道:“是么?” 温海道:“我还听说,堂弟的身世似乎有些蹊跷,与王叔的关系也微妙得很” 叶夜心笑了笑,“我手里的东西,王兄却想要我拿出来白白送与你,岂非有趣?我虽与父王不睦,但与你合作更不是什么好主意,将来事成,你难道会放过我么?” 温海道:“如今只有我可以保住你的部下,至于将来的事,就要看将来的情势了,你若不与我合作,现下就会很麻烦。” 叶夜心转身便走。 温海道:“三日内,我等你的信。” 睁着眼躺了一夜,两个丫鬟殷勤服侍,白晓碧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多问什么,这是什么地方,他去了哪里之类的问题,只是一味地任她们摆弄。 事实就是她痴心妄想。他和温海属于同一类人,坐上那个位置,有了至高的权力,何愁没有天下美女。她白晓碧既无倾国倾城之色,亦无出色的技艺与智谋,什么都不算,却非要将他的一点不忍之心放大,轻易地把自己交了出去,自不量力地要他放弃野心放弃郡王之尊,去过普通百姓的日子,简直太天真太可笑了!他要真这么做,除非是傻子。 他在后悔。如今他是因为做过的事,不好丢下她不管吧。 她在妨碍他。 或者,他没有将她当成那些姑娘,事情过后就挥挥衣袖送走,应该高兴? 白晓碧倚着床头,面无表情。 第二天,没有见到他。 第三天清晨,他总算来了,依旧端着汤在床头坐下。 白晓碧忽觉烦躁,别过脸,“我不饿。” “吃了再睡。”他强行搂过她,微笑,“我最近很忙,所以昨口没来,以后也不能时常来看你了。” 忙是应付的最好借口,白晓碧低声道:“你去忙就是,不必管我。” 他没有再说,只是将汤送至她唇边。 白晓碧沉默片刻,还是慢慢地喝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身后的怀抱不同往口,似乎有些凉。 接卜来几天果然没再见到他,直到半个月后。 他出现在门外,脸色有些差,手里也没有了碗。 身体上的伤痛已经好了,心却始终难以平复,白晓碧坐在桌旁,不安地架着他。 他走进来,“听说你吃得很少,还痛?” 白晓碧脸微红,摇头,“没有。” 他在旁边坐下,“谢天海已攻占平州,如今他正在找你。” 白晓碧愣了半日,喃喃地道:“我回去吧。” 他点点头,“暂且回去也好,我最近办事,恐怕顾不上你。” 关切的语气没有变化,白晓碧却听得浑身冰冷,纵然是得知将要被阵前处死,也不及此刻的绝望,说走不过试探他而已,可他真要她回温海那边,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这是很客气的说法了。」 “好,我明天就走。” “谢天海会派人来接。” 原来他早就已经决定了,如今不过是告诉她一声而已,白晓碧垂首哦了一声。 卷五 逆天而行 第66——68章 第63章人质 交战数月,吴王虽有败相,九王爷那边也甚是吃力,双方相持不下,谁知就在此时,吴王那边儿名重将忽然连夜发动兵变,就连吴王本人也险些被拿住,所幸手底亲信拼死保护,只得连夜带着余部将匆匆逃回京城去了,同时西南三郡郡守也相继起兵,接应九王爷。 意外的兵变改变了一切,九王爷顺利拿下河东三郡。 据说这场兵变的主谋,正是吴王之子,南郡王谢天心。 谈起这事,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父亲谋逆拭君,如今轮到儿子背叛父亲,父子俩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白晓碧坐在饭庄里,一边吃饭一边想事情。 初听到这消息,她还是有些惊讶的,怪不得他。急说有事,原来竟是在策划这场兵变,但这样一来,受益的岂不成了温海? 那条路,永远只能容许一个人走在前面,就算他肯让步,别人也未必放心。 温海不是个合作的好对象。 照理说,是不该再关心那个人的事,然而白晓碧还是忍不住多想,直觉告诉她,此事必定与她有关。若非为救她,吴王对他还是有父子情分在,至少不会这么快就撕破脸,吴王当时将她交给他看守,其实也是在试他,私自放人已经是大忌,再有人进谗的话,吴王安得不疑?如今他不先动手,吴王也必会动手,是情势逼得他与温海合作。 整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好处,那他又何必救她,引得她抱有幻想。 白晓碧没有等温海派人去接,就独自离开了,两个丫鬟都是临时雇佣的,没有防备,大约他也没想到她敢自己走。 出来已将近一个月,身上银子所剩不多,应尽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城北柳家要买丫鬟,许多人等在门外。 若是往常,断没有这么多人卖女儿的,只不过近两年战乱,逃难来的人太多,听说柳家家风还好,待下人也不那么苛刻,因此许多人都想将女儿卖进去,一来能换儿个钱敷衍生活,二来女儿进去不会吃太大的苦。 白晓碧上去报过名字,站在人堆里等待结果。 忽然,管家出来叫道:“那个姓白的丫头,我们二公子叫你进去。” 白晓碧愣了下,“不是服侍三夫人么?” 管家似早已料到她的反应,答道:“二夫人跟前还缺个人服侍,方才看你还不错,所以二公子过来招呼,想要你进去让二夫人瞧瞧。” 原来是见二夫人,白晓碧松了口气,跟着他进去。 管家将她带至一处院门前,“里头就是,你进去吧。” 白晓碧道:“管家……” 那管家竟不理她,飞快走了。 哪有无故把人丢下的,就算他不方便见二夫人,也该有丫鬟来接应才是,白晓碧察觉不对,开始迟疑,不知道该进还是该走。 想了想,她还是转身打算离开。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男人的笑声,“好好的来我家做丫鬟,往常的胆量哪儿去了,你师父呢?” 声音十分耳熟,略带调侃的语气,自晓碧听着极其亲切,定下心,连忙转身,看清那人之后不由惊喜万分,“二公子!” 多时不见,陈瑞模样未改,墨色衣衫衬得整个人稳重许多。他走到白晓碧面前,“一年不见就变成了丫鬟,好可怜的小姐。” 白晓碧奇道:“这不是柳公家么,怎的成了你家?” 陈瑞看看四周,“这是我当初为了接她出来,瞒着别人在暗地里置办的产业,用了她的姓,原只当白费心思,谁知到头来竟救了一家人的命。自四王爷与安远侯出事,我们陈家为避吴王追查,搬到这里,对外称作姓柳。好在沈指挥使事先指点,大哥触怒皇上,早已被削职,吴王进京后办了李家,虽也派了人捉拿我们,却不那么紧。” 无意提起他的伤心事,白晓碧忙转移话题,“陈公与陈侍郎可都好?” 陈瑞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只问他们?” 白晓碧赧然,“三公子还好?” 陈瑞道:“李家虽出事,弟妇却有幸被救了出来,只是无处可去。三弟既与她定过亲,只说不能不管她,让接了来家里,两人上个月才成亲。” 白晓碧抿嘴,“所谓祸福相依,就是这个了。” 陈瑞负手看她,“他才成亲,你就跑来做我弟妇的丫鬟,叫他知道岂不又要为难,所以我叫你进来。不是还有个拿你当妹妹的人么,怎的他……” 白晓碧打断他,“二公子说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陈瑞看了她片刻,道:“九王爷呢?” 白晓碧有点惊讶,”你……知道了?” 陈瑞笑了笑,“能叫沈指挥使如此恭敬,必定不简单,我先前只没猜到是九王爷。”既然他已知道温海的身份,陈家之事到底是谁在暗中推波助澜,想必他也该猜到了,白晓碧心中忐忑,留意观察他的神色。 陈瑞面色不改,“多亏沈指挥使指点,我们一家人才能平安无事,我看如今这样很好,虽比不得往常,不能锦衣玉食,但家父很满意,里外过着也自在。” 白晓碧松了口气,“说的是,这样的日子过着放心。” 陈瑞道:“九王爷必胜无疑,跟着他,将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莫非他也不管你了?” 白晓碧支吾,“没有,他忙着战事,我……我不想回去打扰他。” 陈瑞道:“所以心血来潮跑出来给人当丫头?” 白晓碧不语。 陈瑞没再多问,“我叫人安排,你暂且住在这里。” 白晓碧道:“不了,我去别处。” 陈瑞冷哼,“兵荒马乱,一个丫头乱跑。仗着运气没出大事,当真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且留下,在二夫人跟前使唤,再乱跑,我便报信与九王爷。” 白晓碧只得应下。 毕竟陈家是在逃避吴王追捕,为防万一,全家人并没有住在一处,陈侍郎夫妇与陈公现在城外庄上,陈琪夫妇与陈瑞夫妇住在城里。白晓碧也曾遇到过陈琪的新婚夫人,当真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家人被害,所幸陈琪待她极好,时常见她帮着二夫人料理家事,待嫂嫂十分恭敬。 二夫人年长几岁,温婉贤惠,上下琐事几乎都是她在料理,大约陈瑞特地盼咐过的缘故,她几乎没派过白晓碧什么活,不过偶尔让她传话做样子。 得她关照,白晓碧十分不安。 二夫人笑道:“他特地嘱咐过的,你别怪我。” 白晓碧道:“二公子……” 二夫人忙打断她,“他如今虽说还是瞒着我许多事,但是待我极好,并不像往常那样,我想,姑娘的事他既不肯说与我,其中必有缘故,我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姑娘别多心。” 正说着,陈瑞就走进来,“老爷子叫买新宅,我才看了处,还算宽敞。” 白晓碧奇道:“这里住着不好么,还要买宅子?” 陈瑞道:“老爷子原就不肯改姓,成日念叨骂我对不起祖宗,如今吴王已不足惧,所以命我重新买所宽大的宅子,一家人都搬进去团聚,从此又可以姓陈了。” 白晓碧提醒道:“既要搬宅子,可得请个好先生看看风水。” 陈瑞道:“你会?” 白晓碧道:“我不会,我去看热闹。” 吴王父子反目,其子领西南三郡兵力,吴王实力大折,九王爷势如破竹,挥兵北上,正在这当儿,西北两郡忽然也起兵响应九王爷,几路兵力呈合围之势,逐渐收网,将吴王逼退往京城,如今吴王算是大势已去,自顾不暇,也难怪陈家不怕了。 这一带战乱已过,渐渐地有了好转的迹象,许多店铺早已重新开业。 陈瑞果真带着白晓碧去看宅院。 转过几条街,他停在一扇大门面前,“这家主人与我们同姓,因在城东买了宅子,所以这里空了下来,我看过,里头还好,宽敞明亮。”他一边说,一边带着白晓碧沿着围墙前行,转了一圈。 白晓碧回到大门处再看了半晌,“我看着不太对呢。” 陈瑞道:“哪里不好?” 白晓碧站在门口,面朝大路,“我也不懂什么,好像也并没有反弓煞厝角煞之类的,大约是这条路正冲着门来的缘故,我就是觉得不对。二公子不觉得出门就有路冲过来很不舒服么,还是请个先生来看看再买吧……” 话没说完,旁边忽然响起笑声,“了不起,白姑娘竟也知道反弓煞。这宅子确实买不得,有路直冲大门,此乃路冲水格,十分不利。” 白晓碧连忙望过去。 两个人并肩行来,一个长身玉立,俊脸上有惊喜之色,正是陈琪;另一个年纪稍小,长相俊俏无比,笑容单纯可爱。 陈瑞笑道:“沈指挥使怎的有空来了?” “奉王爷之命,去西北办了点事,前日才赶回来。”沈青拱手,看白晓碧一眼,“王爷又派了件事与我,方才路过,遇上陈三哥,正要前往府上问候陈公与陈侍郎,谁知在这里看到你们。” 白晓碧恍然,前日西北两郡起兵响应,这就是温海派他办的事吧。 陈琪上前行礼,“白姑娘,” 白晓碧退一步,亦还礼,“三公子。” 陈琪面色微变,怔怔地看着她。 陈瑞拍拍他的肩,笑道:“沈指挥使是贵客,回去再说吧。” 入夜,沈青果然溜进后院来敲白晓碧的门,白晓碧无奈,因怕被丫鬟们看见引出闲话,只得开了门让他进房间。 沈青笑道:“王爷四处找白姑娘,想不到在这儿躲着。” 白晓碧道:“你别告诉他。” 沈青抄手,“这又奇怪了。” 白晓碧支吾,‘他们打打杀杀,我又不会,回去做什么,再说……我讨厌那些事。” 沈青道:“王爷叫我带句话给你。” 白晓碧抬眼。 沈青道:“徒弟胆敢违逆师命,将来定然不饶。” 白晓碧勉强扯了下嘴角,“王爷是王爷,什么师徒,叫人听了笑话。” 沈青道:“我已听说了,王爷聘下了吕将军之女,但此事百利而无一害,你向来通情达理,实在不该因为这个赌气。” 白晓碧忙道:“沈公子说什么,我并没与谁赌气。” 沈青道:“那为何不肯回去?” 就算能容忍这些,可她自不量力,人和心都已经给了出去,哪能再回到他身边?白晓碧躲避着对面投来的视线,“我只是不喜欢那样的日子,不喜欢去京城,更不想进宫住一辈子。” 沈青皱眉道:“你真打算留在陈家?” 白晓碧道:“总之我不会回去,望沈公子帮我。” 沈青为难,“欺瞒王爷不是小事,你怎样都无妨,到头来须连累了我,得想个万全的法子,——这么晚,我就不打扰你了,白天再说吧。” 第二日上午,白晓碧得空去找,他却不在了,原来是被陈公留住说话。下午再去,他却又被陈侍郎请走。等到第三日,他干脆跟陈瑞去外头看宅子了。接下来几日他总有理由避开她,连陈瑞也被他拉着,总是见不到。 白晓碧越想越不安,待要去找二夫人商量,却见陈琪走来。 二人同时站住。 陈琪既没行礼也没招呼,只是看着她。 白晓碧先开口,“三公子。” 陈琪道:“白姑娘的事,二哥都与我说了,当日一别,原以为是再也见不到了,谁知……”谁知如今还能见面,他却已有了妻子。 白晓碧道:“三夫人待人极好,是三公子的福气。” 陈琪点头,“那面镜子还在么?” 白晓碧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在的。” 陈琪微微一笑,“白姑娘肯留着它,我亦当知足。”他缓步上前,自她身旁走过,低声道,“沈公子早已送信出去,只怕九王爷已知晓。” 白晓碧吃惊,谢过他便急急走了。 早该想到,沈青怎么可能瞒着温海办事,明里拖着她,暗里却写信给温海!白晓碧心知不能久留,在心里将沈青骂了好几百遍,甚至不及与陈瑞道别,匆匆收拾了东西就走。 刚刚出门,身后就有丫鬟追上来,递给她一个袋子,“公子叫姑娘带上这个。”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白晓碧立即猜到是什么,没有推辞,正要谢她,忽然听得远处响起急促的蹄声,一辆普通的黑漆马车飞快行来,在大门口停下。 二人犹在发愣,车夫已下车,恭敬地打起车帘。 看清里面那人是谁,自晓碧连忙与丫鬟道了声“多谢”,低头拔腿就跑。 身后人沉声喝道:“站住。” 白晓碧假作没听见,跑得越快,匆匆转过街角,回身观望,见他没有追来,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待要继续走,冷不防身后悄无声息冒出个人来。 “当真是惯坏了,胆子越来越大。”淡淡的声音。 避无可避,白晓碧垂首不敢说话。 见她这模样,温海神色略柔和了些,拉起她的手,“跟我回去。” 白晓碧挣扎,“王爷……” 温海道:“违抗师命,该如何处置?” 白晓碧道:“我师父是温海,不是王爷。” 温海道:“那就是,违抗夫命?” 白晓碧慌道:“王爷说什么!” 温海将她拉近,“夫便是天,你爹就没教导你三从四德么?” 在他跟前输了气势,更没有把握谈条件了,白晓碧镇定,“王爷说笑呢,王爷不应该是王妃的丈夫么?我哪里当得起。” 温海看看她,目中逐渐盈有笑意,“此事回去再说。” 脱身不得,白晓碧着急,索性硬着头皮道:“我不管什么缘故,王爷不就是为了笼络吕将军?当初带着我,也只是因为我的命数,如今王爷大事将成,我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对王爷来说不重要,若非叶公子救我,我早就死在吴王手上了。” “为这个生气?”温海锁眉,“退兵之事委实关系重大,吴王有意试探,真叫他得逞,将来必定得寸进尺;我若败了,他同样不会放过你。你心思简单,不明白这其中厉害也就罢了,却不可如此不识大体,那等情势下,任是谁也不会撤兵的。” 白晓碧随口道:“我本就不识大体,不配留在王爷身边,王爷回去吧。” “你要如何?” “王爷将来是皇上,三宫六院,不缺什么,我不想进去当中间那一个,更不想天天跟谁问安下跪。” 温海显然有些恼火,“你向来是最懂事的,怎的也如此嫉妒?” 白晓碧怒道:“我就是嫉妒,王爷管我做什么!” 温海不再理会,拖着她便走,马车早已停在街口等候,他抬手将她丢入马车,喝令起程。 第64章逃出升天 吕复等人已带兵在前面走了,这次回来,白晓碧没有见到他们,温海与几位将军暂且带兵驻在平州,回到平州府内,温海将她往房间一丢,自去议事。 知道走不了,白晓碧只得住下。 至晚间,温海过来看她,态度已好了许多,“吃过了?” 白晓碧不答。 温海当她还在为吕小姐的事生气,拉她入怀,“吕将军素有声望,且忠心耿耿,见我格外待你不同,自然不安,你那天敬酒,做得就很好,事后他曾称赞你明白事理。吕氏女入宫,于我有利无害,既知道三宫六院,不过多放个人进去而已。当初在山上避难,我们那样就很好,你不是想要我陪你么?将来我天天陪你,如何?” 他固然肯让步,可是她现在已经这样,怎能再给他?做过的荒唐事实难启齿,白晓碧只是摇头,“我……” “这些事不急,待你想通了再说。”温海轻易掐断她的话,“先随我出城去见一位客人,这人你也认识。” 见他不再逼迫,白晓碧松了口气。 这次出城没有声张,温海带的人也不多,只数十名,却都是顶尖高手里挑出来的,行至半路,便只剩了他与白晓碧二人外加一个打着灯笼的兵丁了,其余高手们早已先后隐藏。明里表示坦诚,其实各自都做足了防备,且双方都心照不宣,所以许多面子工夫都是做给自己看的。 白晓碧原本还在奇怪,待看到那人,所有疑惑都烟消云散,一颗心禁不住狂跳起来? 没有灯光,朦胧的霜月依稀勾勒出那人的身形,纵然披着厚厚的大氅,也难掩盖住那天生潇洒的气度。 听到脚步声,他转身,“王兄。” 温海站在原地,“你我兄弟难得有今日,堂弟何必客气。” “恭喜王兄如愿以偿。” “西南那边如何?” “尚好。” 温海这才笑道:“将来入京之日,堂弟亦当如愿以偿。”现下正是紧要关头,吴王虽不足惧,手底还是有不少人,困兽之斗也很令人头疼。如今他手握西南三郡兵力,若是西南一角不慎开了口子放走大鱼,或者临阵倒戈合作一处。将来就很麻烦了,原该笼络为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表面看来似乎极其亲切。 白晓碧缩在温海的身后,几乎咬破了唇。 两个人说话就像是在打哑谜,她听不懂也无心去听。可是有件事很清楚——他没有再看过她一眼,似乎当她不存在。 白晓碧不知多少次在心里想象过二人见面时的情形,或许他会一脸鄙夷,或许他会内疚然后回避,甚至他可能还会继续微笑着与她招呼。 至少,他应该认得她。 事实上,他没有看过她一眼,仿佛就当她不存在,他忘记她,就如同忘记那些姑娘们。 白晓碧难以忍受,简直想要逃走。 哪知就在此时,温海想起她来,转身,“怎的躲着,还不出来谢过南郡王,你偷偷跑出去,叫他跟着着急了一阵。” 他会着急?白晓碧心内一动,想也不想便道:“这外头的露气有些重了,冷得很,温大哥还是快说正事,我们好早些回去。” 温海意外,半晌才淡淡地道:”前日郡王救了你,还不谢过?” 借着灯笼的光,看到那张脸上表情明显一僵,白晓碧终于不那么难受,得到过的人改向别人示好,他也是介意的。 没有留意太多,她果然上前矮身行礼,“多谢郡王爷。” 话虽客气,声音里却无半点感激的意思,她甚至扬脸直视他。 叶夜心已恢复平静,垂眸微笑,“不必客气的。” 白晓碧退回温海身后。 温海道:“一个月之内拿下仓州,如何?” 叶夜心道:“能。” 温海满意,“我到时再知会你。” 叶夜心点头,“王兄放心。” 温海没再多说,拉起白晓碧,“回去吧。” 那手的力道比平日都重,白晓碧吃痛,却极力忍着没有呼出声,只是轻轻抽气。 叶夜心仍没有看她,站在那里不动。 温海倒很平静,带着众人回到府衙后,将白晓碧往房间一丢,便与几位将军议事去了。反倒是白晓碧后悔不迭,他心计何其深沉,怎会看不出来自己这点小把戏,实在不该意气用事。 半个时辰后,温海果然过来了。 白晓碧沐浴过,匆匆穿了外衣,有些尴尬,“这么晚了,王爷还不歇息?” “开门。” “这么晚了……” “再不开,我便自己进来了。” 见他不打算走,白晓碧无奈,只得过去开了。 温海进屋便反手关门。 气势所至,白晓碧禁不住后退,手却被他抓住。 “王爷!” “不是温大哥?” 白晓碧无言以对。 温海冷冷道:“跟着他绝不会有好结果,你最好想清楚。” 白晓碧低声,“我知道,我并没有想……” “没有想?”温海抬眉,“如此,那声温大哥竟是真心的?我姓谢,排行第九,你今后便叫九哥,如何?” 白晓碧咬唇不语。 温海扣住她的下巴,“怎么?” 白晓稗挣扎,“王爷。” 只刚喊出这两个字,人已被丢到床上。 白晓碧已经不再懵懂,当然知道他想做什么,起身欲逃,只是还未跑出两步,又被重重地摔了回去,接着他便覆身上来。 那夜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在脑中回放,疼痛快乐都不见,此刻心底只有不尽的后悔与羞耻,与其说恨那个人,不如说更恨自己,如果能后悔,她绝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可纵然如此,要她再与另一个人做同样的事,她还是本能地抗拒。 温海制住她的手,“听话,从此跟着我,不要再乱想。” 如果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或许真的就会跟了他。但现在万万不能,白晓碧乱了方寸,“不能,不是的!” 剩下的温柔也消失,他撕破她的衣裳。 白晓碧顾不得什么,“不是这缘故,我……” “禀王爷,南郡王来见。”门外忽然有人打断她,大声禀报。 床上二人停住动作。 半晌,外头响起熟悉的声音,“方才忽然想起一事,冒昧进城,打扰王兄,不知王兄可方便出来相见?” 白晓碧别过脸。 目光凌厉,唇角微微勾起,变作一丝冷笑,温海起身拖着她走出门。 叶夜心果然站在阶下,面色依旧温和。 怒色收敛得一干二净,温海微笑道:“何事这般要紧,竟让堂弟趁夜入城来找?” 叶夜心道:“我有几句话,想与她说一声。” 那个“她”指的谁,三人显然都心里有数。 衣衫被撕破,冷风灌入领口,白晓碧颤抖,手上陡然加亚重的力道更险些让她痛呼出声。可是她只觉得头疼,他想说什么,说对不住?其实整件事算来都是她自己在犯傻,还真怪不了他。 那双眼睛依旧没有看她。 温海道:“郡王有话与你说。” 白晓碧不耐烦,做出为难之色,“这么晚了,不太方便,郡王爷有什么话,白天再说吧。” 叶夜心没有表示。 温海面色稍和。 白晓碧趁机挣脱他的手,转身回房,将门紧紧闭上。 温海缓步下阶,“堂弟既来了,何不暂留两口?” 叶夜心微微一笑。没有拒绝,“恭敬不如从命,那边的事我已安排妥当,王兄只须静待消息。” 温海转身吩咐人收拾房间,笑道:“时候还早,先进去小酌几杯。” 接下来几日,自晓碧过得十分不自在,想不到他竟真的留了下来,如今是紧要关头,只因他手握吴王近四成兵力,又有西南三郡效忠于他,是以温海有所顾忌,不得已笼络,然而将来大局一定。对付他是迟早的事,不论名义还是实力,他儿乎全无胜算,还不尽快寻找脱身之计,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真的甘心为他人作嫁衣? 或许,原本就没有退路。 与吴王翻脸那一刻,就决定了他必须与温海合作,果真他们父子齐心,温海这边未必能占到多大便宜,至少不会这么快。 白晓碧暗自着急,只苦于没有机会,更拉不下脸去主动找他,因为他始终不肯再看她一眼。 十日后,前方送来捷报,吕复顺利拿下安平城。 平州留守设置妥当,温海与叶夜心计议之下,决定动身前往安平。 白晓碧看着面前的马车,不肯上去,“这是王爷的车,倘若同乘,于礼不合。” 温海道:“郡王还有一辆。” 白晓碧立即摇头,“不了,我坐别的车吧。” 温海淡淡地道:“时候不早,岂能为这点小事耽搁。”转而问叶夜心,“堂弟的意思?” 叶夜心嘴角弯了下,“王兄说的是。” 白晓碧越发气闷,口里却笑道:“是我不会应变,王爷快上来走吧。” 温海抬手欲扶她上车,准知就在此时,道卜忽然奔来一辆马车,速度丝毫不减。 兵丁们涌上前,将车拦下。 “表哥!”一名女子从车内出来,红着眼圈道,“果然是你!你真的在这儿!” 温海意外,“秋萤。” 女子走到他面前,拿手拭泪,“我爹他们都遭了吴王毒手,你为何不来找我!” 温海微微皱眉,搂住她,将语气放柔和了些,“我侥幸逃得性命,出来便听说你们的事,只以为你也……如今吴王大势已去,将来入京之日,可不正是为舅舅他们报仇么。” 眼前只剩了这一个亲人,傅秋萤到底喜欢他,只在他怀里哭,“我一直寻你不见,所幸前日南郡王送信给我,说你在这里。” 温海看着叶夜心,“多谢堂弟。” 叶夜心道:“前些时候我碰巧遇上傅小姐,她正在找王兄。” 傅秋萤哪里听得出二人话中的玄机,抬头望着温海,“我先前还险些误会表哥,原来都是吴王干的,表哥定要替我爹报仇!” “这不必你说,你且跟着我,不可任性。”温海拍拍她的背,向白晓碧介绍道,“这是我表妹,母妃来自民间,乃是正元会老会主之女。” 白晓碧早己认得她,闻言招呼,“傅小姐。” 傅秋萤倒很亲热,“先前误伤了白妹妹,白妹妹可别计较。” 温海看她,“误伤?” 白晓碧忙摇头,“不碍事。” 温海没有追问,“所幸秋萤没事,我兄妹二人多时未见,有话要说,你且坐秋萤那车吧。” 白晓碧求之不得,答应。 傅秋萤原本对她有些敌意,自居为姐姐显然是有心的,如今见温海还是向着自己多些,更加喜悦,也不再与她计较,任他扶着上车去了。 白晓碧转身,已有一只手伸到面前。 他垂眸微笑,“走吧。” 是他叫来傅秋萤解围的?白晓碧并不觉得感激,反倒更加气闷,将脸一扬,自顾自朝那马车走,“不劳郡王爷,我自己会走。” 夜深,驿馆内寂静无比,忽然外面两声闷哼,像是有人被捂住嘴发出的声音,紧接着有人惊叫:“刺客!有刺客!” 驿馆内闹腾起来,所有人都汇集到院里,亮起灯笼火把。 白晓碧本就睡不着,起床出门去看。 温海站在阶前,见她无事,也放了心。原来方才有刺客潜入驿馆行刺他,结果当然是失败,可惜刺客已四散逃走。身边侍卫武功都是数一数二的,孰料对方身手如此高妙,他也不敢再大意,命人出去搜查追赶了一会儿,料想追不到也就算了,只吩咐加强戒备。 闹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这才各自散去歇息。 傅秋萤骂道:“必是吴王那老贼!” 白晓碧瞥了眼旁边的人,见他没有表示,这才放心。 傅秋萤也意识到说漏嘴,尴尬,“我是气他们用这手段,郡王爷……” “我命在天,岂是区区几个刺客就能取走的。”温海不动声色打断她,拉着她朝隔壁院子走,“你早些睡吧,天亮还要赶路。” 自晓碧看着二人背影,摇头。 正元会的事虽明里是吴王下的手,但与他定然脱不了干系,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正元会,发现正元会野心之后,再顺势借吴王之手铲除它。傅小姐或许明白这些,只是不愿相信,到底还是选择他,对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吧。 阶上只剩下二人,白晓碧转身要进房。 叶夜心拉住她,“且慢。” 白晓碧道:“郡王爷自重。” 叶夜心先是愣,随即弯起唇角,露出招牌式的微笑。 什么都做过了,现下却说“自重”,白晓碧显然自动误解了那笑的含义,一怒之下,顾不得多想,拔下簪子就狠狠朝那手扎去。 手一松又一紧,随即耳畔传来清晰的抽气声。 簪子拔出,鲜血也随之涌出。 白晓碧声音有些哆嗦,“放手!” “有长进,知道用簪子对着别人,不是自己了。”叶夜心依旧没有看她,也没有放手。朝着门内道,“出来吧。”黑衣女出现在门内。 “还是不愿走么?” “主公于七娥恩重如山,七娥不能背叛主公。” 叶夜心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他派你来杀谢天海?” 黑衣女垂首看看执剑的左手,“杀不了谢天海,便杀她。” 叶夜心不语。 黑衣女道:“既有少主在,想是完不成任务了,属下告退”说完径直自二人身旁走过,下阶,飞身掠出院外: 院门口的侍卫虽看到这一幕,却无人上去拦阻。 原来他拉住她,是知道里头有吴王的刺客!白晓碧看着面前流血的手,心里又惊又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夜心放开她,“没事了。” 白晓碧忽然发怒,“到现在还不肯放弃,你根本斗不过他的,那个位置就那么重要,值得把命赔进去?” 叶夜心摇头,“我有些事要做,你……” “我稀罕你救么!”白晓碧打断他,快步走进房间,关门睡觉。 第65章自不量力 有些事越不希望看到,它就来得越快。正月初九,夜,京城攻破,前神武将军吕复率将士出城,迎九王爷谢天海回京。 厮杀声已经平息,三军将士欢腾。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骂 无论如何,历时两年的战乱终于结束了,从此天下一统。 百姓虽饱受流离之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再次对未来燃起希望,期待想象中的太平生活。兴亡交替,朝代变迁,世世代代都已形成随遇而安的习惯,要满足他们也很简单。此刻家家户户无论贫富,都筹备着要过一个好上元节二 吴工膝下两位郡王仓皇出逃,均被拿住,却迟迟不见吴王踪影。 内城城门大开,将士们都踊跃,尤其是那些前朝忠臣,历数吴王罪状,列了数十条,几番上书要进去捉拿他问罪,谁知温海却忽然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踏入宫门半步。三日后,他亲白带领文武百官至宫门外,命人宣读了一份亲拟的诏书,大意便是念及叔侄之情,只要吴王束手就擒,可免死罪。 九王爷之仁,天下无人不知。 地理先生摇身变作王爷,寻常的女子竟阴差阳错卷人到整件事当中,身边人个个都戴着面具,那些亲近爱护,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朝野暗涌,仅凭风水地理就能逆转乾坤?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最终变为谋朝篡位的阴谋,一切不过是那人转移视线的把戏。 地理先生不通地理,十王爷变作九王爷,而她,促成了这场角逐中最终的胜利者。 算来她也不过是这场阴谋中的一个棋子罢了。 或者,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白晓碧坐在窗前把玩茶壶,忍不住想笑。 “想什么。如此好笑?”不冷不热的声音。 白晓碧已经习惯这样的语气,起身,“王爷。” 温海道:“何事发笑?” 白晓碧道:“方才忽然发现,周围的人好像都在演戏,只我一个当了真,所以好笑。 温海看了她片刻,忽然拉起她的手。 衣袖僧起。露出浅浅的红色疤痕。 白晓碧回神,“王爷!” 温海丢开她,冷笑,“为他挡剑,本王定要这样一个女人不可么?” 傅秋萤到底还是告诉他了,白晓碧没有意外,垂首:“王爷误会,我并不敢想这些。“ 温海出门而去,“看戏须看全,今晚随本王入宫。” 叶夜心穿着厚厚的大氅,站在门外。 白晓碧朝他的手瞥了眼,见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叶公子今晚也要进宫去见你爹?” 叶夜心依旧面朝阶下,闻言只是微抬下巴,点了下头,还是没有看她。 白晓碧道:“他现在扳倒了你爹。下一个会轮到谁,叶公子不知?” 叶夜心笑了,“知道。” 白晓碧道:“用不着的时候,就是翻脸的时候,他虽然不会放过你爹,却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杀了他,否则传出去就和你爹做过的事差不多了。” 叶夜心道:“阶下囚,或许我也会变成那样。“ 白晓碧道:“知道你还不走?” 叶夜心道:“我知道你担心,但有件事我想……” 白晓碧打断他,“我担心什么,叶公子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好心提醒你罢了,如今我已经想通了,再不参与你们的事,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叶夜心微朝她侧身,“你可是后悔了?” 白晓碧不答,飞快出了院子。 上元夜,罢了一年的灯会重开,城内热闹十分,宫门内却依旧死气沉沉,没有动静,就连头顶那片天空,似乎也比别处暗淡许多。 温海依旧只着素服,在众人簇拥下缓步前行。 偌大的宫城内,竟然看不到几个人,廊上灯笼不知是谁燃起的,宫娥太监们都各自躲了去,这便是众叛亲离的下场。 金鉴殿内,没有点灯,镶金的柱子散发着冷清的光泽,高高的龙椅上依稀有个人影。众人在殿外停住。 吕复率先上前喝道:“谢哲,还不速速出来认罪!” 没有动静。 吕复挥手,立即有数名兵丁拔出刀,举着火把冲进殿去。 火光照得大殿恍如白昼,白晓碧抬眼便认出了龙椅上那人,身穿龙袍,神情严肃,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仿佛一个木偶,了无生气。 弄不清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吕复惊疑。 温海并不在意,率先踏人殿内,“久未谋面,王叔安好?” 殿内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确认笑声是来自于龙椅上那人,众人都松了口气。 温海不在意,待那笑声弱了,才接着道:“幼时王叔还曾抱过侄儿,一别多年,今日见王叔身体康健,侄儿十分欣慰。” 吴王道:“我抱的是谢天成。你究竟是谢天海?还是谢天成?” 温海道:“王叔抱的自然是我,谢天海” 吴王摇头,“怎么可能?” 沈青上前,“当年敬妃娘娘有孕,先皇亲赐玉佩,上头刻有王爷的名讳,家父亲眼所见,沈家亦可作证,持玉佩者,必是九王爷无疑” 温海正色道:“万事皆有可能,王叔入京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吴王不答,只管摇头喃喃自语,“想不到,想不到,怎会这样……” 吕复挥手示意,“拿下!” “且慢!”叶夜心忽然制止侍卫,上前几步,“敢问父王,七娥现在何处?我究竟是谁?”吴王回神,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知道了。” 叶夜。心沉默片刻,叹息道:“我原也只当母亲死了,但天底下没有父亲给亲儿子下毒的,父王暗中派人给我下了毒,故意又四处寻解药,为的便是将来控制我。” 吴王冷笑,“我却低估了你,想不到你也在暗中打主意,若非那贱人偷了解药给你,何至坏我大事!” 叶夜心道:“七娥在哪里?” 吴王道:“背叛我的人,还能让她活着么?” 叶夜心微微闭目,复又睁开,“我自幼便被师父带去学艺,曾在天心帮地牢内习武三年:后来我才发现,我在里头绝对不止三年,当时年纪小,你们以为让我在黑暗中度日,便不知岁月。我如今并非二十四岁,而是二十六岁。” 白晓碧听得发呆,怪不得他能在黑暗中行走,原来是在地牢里过了好儿年。吴王果然没有否认。 叶夜心道:“二十六年前,父王并无妃妾产子,何况我曾推算过,父王命中只二子,我却又是何人?亲生父母是谁,现在何处?” 吴王看着他许久,忽然摆手,“我虽败了,但你以为谢天海就会放过你?身世我自当告诉你,只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听听他的来历。” 眼睛看着温海。 先皇微服出宫,喜欢上一民间女子,将她带回宫内,封为敬妃。可惜君恩最难长久。敬妃怀孕不能侍奉,先皇又迷上了新入宫的眉妃,敬妃自然就被冷落一下来。 心知皇后嫉妒怀恨,恐难逃其毒手,敬妃能在深宫活下来,也绝非等闲之辈,她早已在皇后身边安放心腹,得知皇后亦有孕后,护子心切,终于策划了这起掉包计。分娩当夜,敬妃力竭而亡。 然而这并没有耽误掉包计的实施,第二日皇后分娩,两名心腹宫女早已买通内外,两个皇子顺利换了身份,皇后下手杀九皇子,却不知道杀的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殿上一片沉寂。 温海道:“人人都知道母妃来自民间,却没人知道,她本是正元会会主之女。分娩时异香满屋,正是辰时,她心知我命数有异,因恐天师卜知,招来大祸,不顾分娩之劳,强以秘术替我掩饰命相,将生辰瞒报为巳时,终是心力交瘁而亡。所幸当时父皇宠爱眉妃,除了几个贴身宫女与医女稳婆,无人得见:“ 吴王沉默许久,道:“好一条掉包计!都说当年敬太妃娘娘最是仁善,可惜终究是个女人,为了保住自己亲儿子,也顾不得别的了。太后到死也不知,亲生儿子是被她亲手烧死。” 吕复立即上前道:“敬太妃自然仁善,若非太后命人纵火,十王爷自然无事。 温海道:“两个宫女留了母妃亲笔书信,告知我身世,让我去找正元会的舅舅,但太后于我亦有养育之恩,断不能行不孝之事,谁知王叔觊觎江山,不念亲情,皇兄与四王兄皆被害,所幸我平日极少会客,见过的人不多,王妃大义,才让我逃得性命。” 白晓碧别过脸。 无论十王妃之死真相如何,总算保留了“大义”这个美名。 吴王面色占怪。 温海道:“王叔还有话说?” “无话可说。”吴上缓缓摇头,忽然又哈哈两声,“好,好个太后的养育之恩!所谓的好洒色原来不过是个幌子,你私底下却找了替身。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计,本王输得心服口服。” 温海不理会他的嘲讽,“王叔过奖。” 吴王摇头,笑两声,再摇头,到最后竟放声狂笑起来。 众人面而相觑。 温海道:“王叔笑什么?” 吴王笑看他,眉宇间竟有不尽的得意之色,“谢天海,机关算尽,你以为就轮得到你坐这江山?” 温海神情平静,“本王没有资格,谁有?” 沈青亦道:“到现在,王爷居然还不肯认罪?” 吴王大笑,指着他,“沈家既是立誓效忠谢家,该记得太祖当年亲自定下的规矩,本朝素来立嫡不立贤,尊卑有序,当立贵者!” 沈青道:“王爷献君,诸位皇子连同四王爷皆被害,只九王爷逃得性命,且平叛有功,理当立为新主,有何不妥?” “没有嫡子?谁说没有嫡子!”吴王忽然收了笑,“本王当年却也遇上一件奇事,正好讲来与你们听。” “二十六年前,本王书时还留在京城。一日夜里,路过宫门,见一采办太监提着竹篮从里头出来,鬼鬼祟祟的。本王当即拿下他查问,却见竹篮内有个婴儿,拷问之下,那太监吐露实情。他原是当时皇后宫中侍女冬青之兄,冬青曾受敬妃恩惠,皇后将九皇子锁在宫内,燃起大火欲要加害,她却有心报恩,暗中偷出了九皇子,托兄长送出宫外。”大殿上鸦雀无声。 吴王大笑,“真正的九王爷早已成了十王爷,留在皇后身边,那宫人偷出来的九王爷却是谁!你们想,他会是谁!” 众人面色发白。 那个婴儿,显然就是掉包后的“九皇子”,真正的十王爷谢天成,皇后所出之子。 吴王道:“本王也只当那是九皇子,其时敬妃已死,皇兄宠爱眉妃,心想拿了把柄也无用,直到今日才弄明白,你们说巧是不巧?” 温海沉声道:“那十王弟现在何处?” 吴王缓缓将殿内的人扫视了遍,目光最后停在一个人身上。 众人跟着看去。 俊美的脸上微露愕然之色,他显然也听得呆了。 吴王恶意地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本王收养的人是准,莫非你们还猜不到?”众人面色都难看至极。 随着方才这番话,白晓碧一颗心早已冰冷,吴王此刻当众说出事实,其用意分明恶毒至极,原本只要他主动放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如今有了这句话,结果必定是兄弟相残。 贵者先立的规矩,太后嫡出之子,身份决定了他的命运, 没有谁愿意把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 沈青先回神,上前厉声喝道:“大胆谢哲,以亲生儿子冒充十王爷,其罪当诛!” 吕复亦喝令:“拿下,休叫他胡言乱语!” 臣子们已经明确地表示了选择,白晓碧惊恐,仿佛事不关己,既不催促,也不阻止。 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 妄图混淆皇室血 转向身旁温海, 却见他依旧满脸平静 在场另外几个将军都是吕复的心腹,闻言便要上阶拿人。 吴王并不害怕,大笑道:“是真是假,那太监还在酉阳老家,你们查证便知,哈……哈哈哈……”笑声忽止,人仍是端坐椅上,却已有血自唇角溢出,恐怖诡异的面容,掩饰不住那一脸的得意。 在场一大半人都被骇呆。 “王叔怎样?”淡淡的声音打破沉寂。 一名将军忙上前试过吴王鼻息,察道:“已段。” 温海点头。 没有人说话,不知何时,殿内已涌进数名一兵丁,手持劲弩,齐齐对准那人,更别说殿内这么多高手,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 无人敢下令放箭,也无人敢下令撤离。 时间几乎静止了。 一场完美的掉包计,命运安排,却使两兄弟都逃出生天,如今他就站在他的对面。 温海一笑,对面的人也一笑。 终于,殿上响起白晓碧幽幽的无力的声音,“荒谬,逆贼信口胡说,根本不可信!简直荒谬!” 沈青道:“或许有人会信,信必生乱。” 白晓碧只管望着温海,“王爷为何听信一面之词!吴王信口胡言,并无真凭实据,只要今天在这儿的人不说出去,就谁也不知道。” 温海不理她,“南郡王为助吴王谋反,行走江湖,以堪舆之术害人性命,范相与镇国公之事皆是郡王所为,其心歹毒,该当何罪?” 叶夜心微笑,“王兄定罪便是。” 温海缓缓抬手。 “不要!”白晓碧再也忍不住冲过去,张臂拦在他面前,“那些都是吴王叫他做的,不关他的事。你们是担心他的身份么?他绝对不是什么十王爷,是吴王陷害他的,你们还看不出来?” 温海冷眼看她二 白晓碧道:“他姓叶,不姓谢,是吴王抱养来的,永远不会参与朝廷的事!” 吴王的话是真是假,已经很明显,众人神色占怪,谁会相信一个女人的保证,凭着一番自欺欺人的话? 吕复摇头,“王爷。”此时不下决定,必留后患。 白晓碧亦摇头,“王爷!” 温海终于开日,“过来,否则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弩箭高抬,数十只手扳在机簧上。 不知不觉间,手心里已尽是冷汗,白晓稗忽然跪卜,.师父,师父饶他。”身后有人轻声叹息,一双手伸来扶她,”小丫头,回去。” 白晓碧用力甩开那手,声音却冰冷,“谁是小丫头?你以为我为了什么,不过是看你落得这步田地有我的缘故,内疚罢了,将来谁也不欠谁的一” 那手强行将她拉起: 他面向温海,“我认罪无妨,只望王兄将来……” “要假惺惺做好人,求他善待我么?”白晓碧打断他,“我被你们利用来利用去,已经受够了,你以为现在我还要听你们的?”她直直地盯着温海,“我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原本以为逃出范家,世上还有师父待我好。只愿跟着他游遍天下。也曾以为叶公子是关心我在意我,谁知到头来卷进这些事,所有人全都在骗我利用我,如今剩下这条命我想自己做主,要杀便连我一起杀。” 沉默。 温海看着她,眼底冷得似结了冰,“要同生共死么?” 白晓碧道:“与准同生共死?他救过我的命,求王爷饶他一命:“ 没有人答应。 时间流逝分外缓慢,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给你两个时辰。”他移开视线,面朝高高的玉阶,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两个时辰,是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白晓碧沉默半晌,矮身行了个礼,拉着叶夜心便走、 未收到放箭的命令,众弓弩手都迟疑着,终于缓缓朝两边让开,此刻没有人会预料到自己将来的命运。 叶夜心停住脚步,随手自腰间解下件东西,“此物草民留着无用,原打算靠它探知身世,谁知吴王爷糊涂,记不得什么,不如送与九王爷:“ 吕复上前接在手里,呈与温海,却是一方兵符。 西南三郡兵力,从此皆可调用。 白衣如雪。一如初见时那般,尊贵,高高在上,让人心生敬畏,不敢靠近。他既没说话,也没有回头。 卷五 逆天而行 尾声 碧海青天夜夜心 上元佳节,满城灯火,映得黑夜恍如白昼,身旁人来人往,歌声笑声里隐约竟已有了太平气象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手始终在颤抖,一颗心始终悬着、 缓缓走出大殿,缓缓走出官门,缓缓走出城门。 喧嚣声远,头顶青空万里,浮着一片薄薄的圆月,几缕云彩,冷清,却别有一番悠远空阔的味道。 白晓碧停住脚步,“我就送到这里了,叶公子保重” 他没有说话。 看她一眼就那么难?白晓碧低头,放开那手,“放心,我并不是想缠着你,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被拉住。 “你不必担心我,我能去的地方很多。” “你真想回去?” 白晓碧意外,“方才不是托他照顾我么,怎的不能回去,他给了我两个时辰:“ 他沉默片刻,道:“方才我以为难逃性命。” “有什么不一样?” “你已是我的人,怎能跟着他。” 白晓碧怒道:“我并不是谁的人。” “那天夜里,月亮也很好。” 万万没想到他会提起那夜的事,白晓碧全身颤抖,“我是荒唐,叶公子又何必笑话,倘若我能早些明白,断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在你们心里,我怎么可能比得上荣华富贵、江山美人?现在我已经吃了教训,今后会留神,就此别过。”匆匆低头想要挣脱那手。 他仍是拉着她,“我并不是……” “放手!” “先听我说!” “说什么?”白晓碧抬眼直直盯着他的脸,“因为内疚所以要带我走?你们做什么,从来都不问我的意思,我会跟一个连看我一眼都不肯的人走?” 眼睛仍是望着别处,唇角弯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他低笑,“你在恨我?” “叶公子未免太高看了自己,我为何要恨你?”极度的羞愤战胜理智,白晓碧想也不想,拔下簪子狠狠朝那手扎去,“放手!“ 他倒抽冷气,“不要任性!” 任性?白晓碧顾不上发抖的手,咬牙,“还不放手么?” 银答再次扎卜,鲜血急涌: 他低哼了声,将她拉人怀巢,“‘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个瞎子。” 手停在半空。 周围的一切,月光、风、草木、影子,连同时间,仿佛都静止了,方才那个声音已经散去,似乎只是个幻觉: 白晓碧轻声道:’什么?“ 他微微一笑,重复,“只要你不嫌我是个瞎子:“ 周围再次陷人死寂。 迎着冷冷的月光,那双眼睛,熟悉的眼睛,如此近距离地肴着她,依旧漆黑不见底,却已不再明亮,没有焦距: 簪子落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错愕。震惊……各种神色交替出现在脸上,白晓碧几乎站立不稳,喃喃地道:“怎么回事?怎会这样?” “父王给我下过毒,我救你出来,他便断了我的药。”他原试着以内力压制毒性,谁知还是高估了自己,“七娥背着父王偷出解药,却始终慢了一步,毒气上涌,伤了眼睛。”自那日起,他便再没看过她的眼睛。 不得已与温海做下交易,他打算送她回温海身边暂且避一避,弄清身世后再做计较,她却误会,偷偷跑了。 白晓碧面白如纸,“你为何不早说?” 他叹气,“你几时肯听我说了,莫非要我当着他们的面说,我是个瞎子?再被你扎几次,我这只手就要废了。” 习惯抢白他,此刻白晓碧却没了半点主意,只顾拿袖子去堵那手背上不断流出的血,“要不要紧,这样不行,你身上可有药?”不待他回答,她拉着他要走,“我们去找大夫……” 他没有理会,依旧楼住她,“你的命太贵,我却是最不走运的皇子,勉强抢来,不但有亏来世福德,今生也定要折寿的,恐怕只能陪你二十几年,你怕不怕?” 白晓碧又呆住。 “怕也不怕?” “我只是个寻常人,什么都不会,长得也不比那些姑娘好看。” “没有哪个姑娘敢用稗子在我手上打洞” 白晓碧缓缓垂首,将脸深深地埋人那个熟悉的怀抱,连同眼泪一起流进去。她喃喃地道:“你好像很无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我只怕这些又是作戏,才发现,它不过是别人设计好的圈套。” 他没有分辩,只是将她搂得更紧,微笑,“戏演完了,还用再唱么?” “我害怕,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当初就不会去做了。” “我们去哪里?” “去游山玩水,开布庄开饭庄,顺便替人相地?” “好。” “我看不见了,如何相地?” “我看得见,我把眼睛借给你。” “我在黑暗里过了几年,没有眼睛也无妨,只是……天映着月亮,你很美,可惜我从今往后竟再也看不见了。” 她啐道:“谁跟你说这些!” 他笑道:“找个地方做这些。” “……下流无耻!” “还有更无耻的。” “……” 一回神可惜我声音渐渐小了,他忽然抱着她无声掠起,掠向那山峦起伏之处,悠悠如鹤远处山冈,圆月低垂。 狂人妄说天文与地理,引得痴人起痴心,旁观者休笑。 且看:朝野暗涌,月中金殿冷。 莫问:真真假假,有情还无情。 相逢不若双飞去,碧海青天夜夜心: (全文完) ——后记—— 心血来潮写了这个故事,给朋友们带点新鲜感。天天对着钢筋水泥屋和电脑办公桌,工作之余,不妨去民间看看,听听民间的古怪故事,也算是上好的消遣。所以开始用了讲故事的笔调,希望看得轻松。 “碧海青天夜夜心”,原句太过凄清,我想,写出另一番空阔自由的意境也未尝不好。这文里感情发展不完美,我自己看得也有点闷,女主角姿态放得太低,或者说太传统了点,那词叫什么,封建女性?呵呵。 风水故事素材是小时候从老人们口里直接或间接听到的传说,我也曾跑出去实地考证过几处,其实本书没写出来的稀奇事还很多。同时,正因为是根据民间传说改编,非正宗风水故事,就显得不够严谨,存在许多漏洞,有的更未听说破解之法,只好亲自编了:前日去拜访当年一位讲故事的老人家,有心提起,老人家兴致勃勃将故事重新讲了一遍,结果我惊奇地发现,故事居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版本。由此可见,民间故事在流传过程中是会经过百姓自己加工的、 “猛虎下山”就是个例子,采集时可能出错,因为传说中还有个版本,是碑立在眼睛上,导致老虎瞎了。后来特地去咨询一些大师,得到答案是“猛虎下山”这种地,通常情况下,确实都是葬在眼睛上的,当然也不排除有例外。稿子已成,再修改未免混乱,且本文情节有所夸张,如葬了“猛虎下山”便能飞黄腾达当宰相啥的,因此保留原构思,只与各位聊作一笑。 风水学固然玄妙,但我们更该推崇的,是智慧与能力,我绝不提倡各位把大把精力花在找地理先生看好地,坐等飞黄腾达上。 不得不说遗憾,去年回乡发现,当年讲故事的老人中,好几位都已仙去。物是人非,野草上坟,未免伤感,无论如何我都很感谢与怀念他们。 感谢为本文提供素材的朋友们,感谢一直支持小蜀的读者! 蜀客201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