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失我爱》 第一节 那天,报纸电视台都预报是风力二三级的睛天,但当我们聚集到建筑工地的空场处时,天瞬时阴了下来,并伴有不间断的狂风,工地上水泥浮灰被吹得漫天飞扬,砂石打在一字排开的载重卡车车帮上铿然作响。 我迷了眼睛,进了一嘴砂子灰了脸。空场旁插着彩旗也在刹那间黯淡了。 似乎有无数的炸弹纷纷落在诺大的工地上…… 接着,成吨的雨水倾泄而下,灰飞烟灭,未建的庞大房、恐龙般的吊车轮廓依稀呈现,笼罩在一片水雾弥漫之中。 人们抱头鼠窜,石静横穿混乱的人群向我们跑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颊边,雨水流进她大张的嘴,白色的牙齿一晃一晃喧嚣的雨声使我一点也听不清她在喊什么。我们分头爬上了各自的卡车。驾驶楼内十分闷热,并混杂着柴油昧,不断流倘的水波使四处景、物、人变得蒙蒙胧胧。我开动档风窗的雨刷,水被一层层刮去,前景忽而清晰解而模糊,两旁的卡车都隆隆发动起来,石静在车下变成一团只具轮廓的人形,周围人影纷乱。我摇下边窗,只见她已掉头一步步往回走,脑后的湿淋淋的头发散乱着象一团胡乱缠的黑毛线。 工会的小刘头戴桔黄色的塑料安全帽,象名在敌前火力封锁下敏捷穿行的侦察兵一样,弯腰冲刺出现在车前,一手拿着只哨子含在嘴里鼓足腮帮于吹了一下,一手擎着遥小红旗猛地往下一挥,撒腿就跑。 旁边的两辆车猛地冲出,待我反应过来,那未出现的哨音已淹没在哗哗雨声中,慢了半拍。董延平的车已跑到了我前面并挡住了我的视线,铲状的车尾在我面前跳抖着,冒出股股黑烟。 发动机的吼声盖过了雨声,方向盘象通了电似地震得人手发麻,车身大幅度颠簸着我,象骑在马上。左右是一辆辆同样疾驶的卡车和车与车间隙内一片片闪过的工友们的枯黄头盗。我数次接近那同样桔黄色的车尾,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拉开距离——董延平有意遮住我的路线,我向右打把他也向右打把。董延平的车后蓦然增大,向我扑来,我向左打把,眼前蓦地又出现小齐的车尾,近在咫尺,我只得紧踩刹车,他二人的车瞬时远去,与此同时,老吴的车从我眼前呼啸而去,一排沉重的泥点訇然作响,横拍在我的前挡风窗上。 待我重新发动车辆,驶向终点时,董延平他们已稳稳地停在终点,大笑着从驾驶室里爬下来,站在那儿冲我吹口哨。 我风驰电掣地冲他们驶去,开到眼前,一踩前闸,车身一下横了过来,高速旋转的后轮刨起泥浆糊了他们一头一脸。 “报复是不是?” 董延平和齐永生冲上来,拉开门把我揪出来。 我被他们扭着,笑着挣扎说:“报复你们,怎么着吧?” “灌你丫的。” 接着,我就被他们按进了一个泥水坑。 我被他们拉起,啐着泥水说“有什么呀,不就是泥水浴么。” “还嘴硬?”董延平又按我头。 这时,头儿们和石静打着伞笑吟吟地走过来。小刘嚷着: “领奖领奖,前三名毛毯,其余的一个一个暖瓶。” 董延平对石静说“这要在过去,说老实话,就得把你奖给我。” “奖你一大嘴巴。”石静笑着说,“没你那样的,骑着人开,按少数民族脾气早给你下油锅了。” “透着是一家于。”董延平笑着也我一眼,又对石静,“我怎么就不如他了?人家皇上的闺女还知道搞点选拔赛什么的,你也给我一次机会。” “就是,”小齐插话说,“挺好一滩牛屎你插回试试。” “抽你啦?”董延平恫吓小齐。 “你没戏。”我诚恳地对董延平说,“别没事就下蛆,哥哥这儿所有的缝儿都抹死了,混凝土浇铸。用样板戏的话说就是:风吹雨打全不怕——是不是石静?” “没错,”石静笑着说,“全都玩去。” “真粗野。”董延平摇头叹道,“没劲,真让我伤心,看来这老百姓家的丫头是不行。” “对这种人咱们一般怎么处理来着?”我指着董延平问小齐。 “看瓜呀。”小齐一声喊,一帮人蜂拥而上,把董延平七手八脚按在地上。 “噌上噌上!”董延平躺在地上大叫,“我昨儿穿的裤子还没换呢。” “左眼跳是财来着还是灾?” “灾。” “是财跑不了,是灾躲不过。”我开了自行车锁,推着往外走,外面雨下如注。 “等雨小点再走吧。”石静打着伞推着车望着我。 “你知道什么叫沐浴么?这就叫沐浴。”我抬腿上车骑入雨中。 街上的树木在风雨中摇,两边的建筑物窗房紧闭亮闪闪地反着光,楼房泄水管哗哗流着水,街头绿地的草坪浸泡在白花花的水中,马路、车辆、路灯、楼厦都被雨水冲刷得十分洁静。滔滔滔不绝的水从各个路口四面八方来,夹着树叶残花打着旋沿着拱形的马路向两边分流泄淌。家家商店的房檐下站满一排排躲雨的人和自行车,人们看着雨出神。 “多幸福的事,”我对赶上来与我并肩骑行的石静说、“大庭广众之下洗着鸳鸯澡,回头再潮得乎地对上道梅花枪,抽根儿夺命烟,喝上二两追魂酒。” “别不要脸。”右静话音末落,手里的花伞被风吹得“唿”地脚尖朝上,旋即脱手而去,在风中飞飞停停,颠来倒去,倾刻间成为远处水中一盏飘飘荡荡的莲花灯。路边避雨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掌声,人人喜笑颜开。我挥手向人群致意,顿成落汤鸡的石静一脸哭相。 “让你欲盖弥彰。”我笑她。“这人怎么都这么坏?”石静气咻咻地说、“看见谁倒霉就幸灾乐祸。” 我们拐入另一条街,只听路边闲人齐声欢呼,一股洪水席卷了路边的一个瓜摊,浩荡水中飘游着一个翠皮大西瓜,滚磕碰撞肥头大耳络绎而来。 “什么叫堤外损失堤内补?抱两个吧!” “你这祸国殃民之心何时能死?” 石静咬牙切齿,在滔泪水中东倒西歪为西瓜簇拥。 “这叫欲进不能,欲退不得。” 我翻身下车,溯流而上,弯腰趁势抱起两个大西瓜,未及夸耀,早有一个赤膊短裤小子趟水而来,接过西瓜,口称: 谢谢。“占什么便宜了?”石静下车间于水中笑我。 我们搬车到路边,站在树下看苦主儿奋勇扑捞爪果,每捕住一个,便大拍巴掌叫好儿。 “你无聊不无聊?”石静看我兴高采烈喜不自禁的样儿嗔问。 “我操,兴奋一下多不容易。” 这时背后“咣嘟”一声,街边楼上的一扇窗房玻璃被打碎,落英续纷,滚滚黑烟冒出,一颗姑娘头探于窗外大声疾呼:“救命呵!着火啦!”随即消逝不见。 黑烟滚沸出房,风吹雨打立即稀薄澄澈,无影无踪。街上行人都仰头卖呆,迷惑不解,面面相觑。 “不能吧,这也不是着火的天呵。” “喀嚓”!又一扇窗户被打破,伸出一颗髦毛焦黄的爷们儿头,同样粗腔大地嗓地吼了声:“救命呵!着火啦!”随之缩了回去。 又一扇窗户被打破,伸出一颗娘们儿头,同样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并不再缩回,伏于窗上高一声低一声。黑烟不时将该头笼罩吞没,彼时便断了呐喊,咳嗽剧烈,俟黑烟散去,喊声复起,其高亢嘹亮不减分毫。其情可哀,其状可悲。楼下闲人急得连连顿足,迭声呼叫:“跳呵!跳呵!” “恐怕也只有我挺身而出了。” 石静一把没拉住,我已弃车子弹般射入楼内。 一楼太平无事,职员官员们庸庸碌碌地在挂着牌子的各科室进进出出,抱着文件端着茶杯。 一个一脸无知相却戴着副眼镜的看门老头儿,从门房冲出,横眉立目拦住我:“楼内没厕所。” “二楼着火了。”我趁老头儿一楞,分开他窜上楼去。 一群知识分子沿走廊狼狈溃逃而来,其中之一抓住我,指着走廊顶头一间烟冒得最粗的房间说:“那里有重要资料,快去抢救。”说完匆匆下楼而去。 走廊里不见火光,只见股股浓烟从对称的房间内接连通出。我闯进第一个房间、抄起把椅子,将那一扇扇宽大的窗户排头砸去,砸完第一间砸第二间。各间办公室既不见人影也不见火光,只有浓烟透过似毫无缝隙的墙壁弥漫四散。窗户玻璃砸碎后,雨斜射进来,窗帘迎风飞舞,烟便也散去。在最后一间办公室我才看到火光和昏在窗上的那个老娘们儿。 火舌沿着地板和墙上的油漆层飞快地窜行着,象水中涟漪一样疏散开来几道火苗窜到我脚下便带着烧糊塑料的臭味躲闪开向四处蔓延。我抄起办公桌上的茶杯用力摔在地板上,迸碎时产生的冲击波和溅出的茶水使弹着处的火苗瞬间熄弱,随即又跳跃着越过水渍更欢快地奔向他处。我兜着圈子舞蹈着走到窗前,试图扛起一滩泥似的老娘们儿,楼下看热闹的人一片欢叫。 “扛不动。”我放下架在脖子上的老娘们胳膊,拍着老娘们儿肥厚的肩膀冲下说,“二百多斤呐。” “扔下来,扔下来!” 几个小伙子跑来,大张着胳膊作接面口袋状。 “别来这套。”我笑着对楼下的人说,“我扔下去你们就躲了,我还不知道这个。” 楼下的人笑:“保证不躲,你扔吧。” 我捧起老娘们儿耷拉着的头,狠狠弹了俩钵儿,又拧着脸迎着疾速打来的雨水浇了一通。 “醒醒醒醒,这会儿先别睡。” 楼下的人笑着指着我品行:“孙子,你手轻点。” 老娘们儿一下惊醒,搂着我脖子就哭。 “别介呀,”我红脸掰她。“别瞎哭,睁眼瞧瞧是不是亲人。” 我可知道人抓住救命稻草是什么手劲儿了。 幸亏一股火苗蛇似地窜来,燎得我们踩电门似地忙不迭分开。 一点不瞎说,再瞪大眼儿找就找不着人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影儿的。 这时屋里的几张写字台已经烧得非常好看了。火苗从所有抽屉往外冒,不时“乒”的一声响从桌面四壁迸出。一会儿工夫便烧得透明了,诺大写字台的框架门剔透鲜明。最后便“哗”的一声塌下,火势减弱随之又高高窜起直逼屋顶。我出了房间,在走廊墙上摘了一架泡沫灭火机,倒兴着一路归射冲出走廊,扔了灭火机下了楼。 一楼人都跑光了,扔了一地形形色色的鞋。我听到救火车自远而近呼啸而来,戴头盔的消防员在门外晃动。我刚出楼门,被高压水枪射出一束水柱砸了个满脸花,脚下一滑便坐地上了。 “过瘾了?”石静迎着乜着眼抖着腿问。 “什么话!”我愤愤地说。“对英雄怎么这口气。我不说什么鲜花拥抱之类的吧,起码也得敬佩地看上我两眼。” 石静看着我笑,“行啦,承认你是救火不是起火打劫就够宽大的了。” “你把我当什么主了?”我笑,“让人寒心呐。” “你的胳膊怎么啦?”石静突然接住我的右臂惊叫起来。 “嚷什么?”我甩开她的手,抡起右肘看了一眼,只见右肘外侧划了一道大口子,很长但不算太深,因为渗流出的血已结痂。 “你得去医院上药。” “别那么大惊小怪。”我说石静,“去什么医院,你没看血已经不流了?回头洗洗,自己上点药就行了。” 我拉着石静走出人群,此时雨已经小多了,接近于淅淅沥沥的程度。我们扶起倒在路边的自行车,骑上蹬走。一路上,石静总是忧心忡忡瞅我的胳膊。 夜里,我们在空荡荡的新居内刷房子。说是新居,其实是人家住过的旧房子,墙壁斑驳剥落污浊不堪。石静在用水泥抹墙壁上的洼点。我举着胳膊在给自己搽红药水。 “你搽什么药呢?”石静头也不回地边抹边说。“别乱上药。” “怎么叫乱上药?正经的你减三十——二百二。”我扔掉棉签,上前接过石静的灰板和瓦刀,搅着粘稠水泥一刀刀抹着玩、对石静说,“你去和大白吧。” 四面墙尽管颜色深浅不一,但已平平展展,放倒任何一面都可以打克郎棋了。 石静拎着和好的白玉桶放在我脚下,用自已的手绢四角扎结罩在我头上。我踩上一张板凳,用排刷沾着灰水在墙上下平刷。 灰水一道道笔直淌下去,长短不一,却毫无例地在精疲力尽时展览馆出一个沉甸甸的终点。薄薄透明的灰水似遮掩不住墙壁的瑕疵,然而在干凝结后就一片洁白耀眼了。 石静在墙的另一端刷着,她头戴护士帽衬衣束在腰里,一手叉腰一手挥动排刷,动作轻柔富于韵律,安详耐心,并不抬头便知道我在看她: “好好干活,别东张西望,这可是给自个干。” “我发现你刷墙的姿势比较好看。”我索性停下来,笑嘻嘻地对她说。 她迅速地瞟我一眼,迷人一笑,又低头认真地刷墙轻声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过是比较一般的讨好。” “不是想让我一个把墙全刷了吧?” “你这人怎么那么没劲呵。”我笑着从板凳上溜下来,坐着、荡着腿,“你把我这一腔柔情都给弄没了。” “累了么?”她偏过头来看着我问。 “没累,这点活儿算什么?咱不是给自个干么,忙里偷闲抒抒情。 石静退后几步审视着刚刷好的墙,拎着排刷含笑走过来: “累了就歇会儿吧。” 她拎起灰桶,走到另一面墙前继续开起来。我随着她转了个方向继续看着她笑说。 “自己的和公家的就是不一样,透着爱惜,打算使一辈子?” “不象你,对谁都是短期行为。”石静笑着说,手脚一刻不停。 “过来。”我唤石静。 “干吗?”石静不理我。 “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呆会儿不行么?” “你这人思想真是有问题,怎么老往下流想?你怎么知道我跟你就不能有别的事。” “知道你事儿多。”石静笑着走过来,“什么事说吧。” “把那排刷扔了,怪碍事的。”我夺过石静手里的刷子扔在地上,一把将她揽过来。 她挺着身子躲我,嘴里先饶:“何雷何雷,我已经是你老婆了,搁着撂着也跑不了,别逮不着似的。” “过来吧你。” …… “你要憋死我呀。”石静挺直身子,擦着嘴巴盯着我问,“你嘴上都是什么?鼻涕嘎巴还是饭嘎巴?” “别管什么啦,反正是嘎巴就是了。”我乐呵呵地说,“这下倒也干净了。” 石静走到一边继续刷墙,我重新站到凳子上刷起来。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滴滴嗒嗒往下掉,初以为是灰水滴落,后才发现胳膊上伤口痂裂开了,血在往下滴。 我捂着伤口下来,到厨房的自来水龙头冲洗,血洗去一片又渗出一溜,总也止不住,白色的水池子也洇红了。后来,我使劲用手压迫出血点,压得肘部一片苍色,血似乎是止住了,尽管仍时有渗出,但流的不那么凶了。 “你怎么啦?” 我回到正在粉刷的房间,石静问我。 “没事。”我说。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掰了块儿面包嚼着,“有点冷。” “在我说下雨天凉。让你换长裤,你非抖骚,穿短裤。” “那不是性感么。”我靠墙根儿坐下,喝着茶。 石静刷完一段,转过脸笑着冲我说:“不干活的人倒又吃又喝。” 我一笑,没说话。 石静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茶杯喝茶打量着刷了一半的那面墙:“你说今晚咱能刷完这间房子么?” “着什么急?能干多少算多少呗。” 石静瞅我一眼,把茶杯放在地上,走回去继续刷墙:“你是不是累了?” “困了。”我说。 “那你就眯一会儿吧。” 石静转过脸来,我已经席地而卧,在两张铺开的报纸上。 “着凉。” “一个小时后叫我。”我昏昏沉沉地说,闭着眼,一件衣服轻轻盖在我身上。 我醒来后,天已经亮了,阳光照在我脸旁的地上,室内雪白刺眼。石静正蹲在地上,刷最后一处角落。 “醒了?”她快活地说。直起腰回过头美滋滋地对我说: “瞧我,把这间屋子全刷完了。” “真了不起。”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活动着酸痛的肢体,打量着室内四壁。“干的不错,看来用不着再雇贴身大丫头了。” 石静看着我。 “怎么啦?”我揉着脸问她,“我脸被马蹄子踩了?” “你眼睛怎么啦?”她走近来,用手抚我右眼角,“怎么斜了?”“皱巴了一夜,还没来及睁好呢。”我躲开她的手,用力睁睁,自己也觉眼角耷拉沉重。 “是不是着风了?告你睡地上要着凉,你偏不听。”石静埋怨。“没事。”我说,“用电风扇反着吹一下就正过来了。” 我到厨房洗脸,捧水时感觉举起无力,手臂沉重麻木。我抬起右肘看了看,只见湿淋淋的伤口有些肿张。因擦着红药水不辨颜色,但我猜一定有些发炎,有黄色的组织液从痂缝处渗出。 “我想可能是感冒了。” 在工地医务室,吴姗正在给我胳膊上伤口作着清洁处理。 我抢着手对她诉说。 “没觉得其它不好,就是浑身无力,特别累。这会儿还好点,昨天晚上简直累得连气儿也懒得喘了,就想躺着,躺着也累。” “伤口有点发炎。”吴姗用镊子夹着沾满血污的酒精棉球用脚踩开污物桶盖扔了进去。 “不过问题不大,最好包扎一下,免得继续感染,工地脏,灰大。” “用不用吊起来。” “那倒用不着。”吴姗说,“又没骨折。” 她麻利地为我重新搽药,敷上纱布,用手把胶布撕成一条条,勒在纱布上粘牢在我胳膊上。 “时间到了,把体温计拿出来吧。” 我松开右胳肢窝,体温计粘在皮肤上,拽了一下才取出来。 “这要有臭胳肢窝怎么办?” “那就用肛表。”吴姗一点没笑,举起体温度计看水银柱,“三十六度七,不烧。” 她把水银柱甩下去,插回酒精瓶,坐到桌旁:“给你开点消炎药,回去注意下休息就好了。” “别给我开磺胺,我磺胺过敏。” “可以……要不要休息两天?”她定定地看着我。 “不用。”我拿起她包好的两袋药,站起来,“我还有补休呢。” “那好,一天三次,一次两片,别忘了吃。” “吃忘不了,就看吃什么了。”我笑着说。 吴姗已低下头看她的医书了。 工地大食堂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几十个卖饭菜的窗口前排着长队,人们围坐在上百张大圆桌旁边吃边喝边热烈地谈笑,几十架大型吊扇在高大的天花板下飞快地旋转,吹来一阵阵猛烈的风。 我走进食堂,和认识的哥们儿开着玩笑,伸着脖子找石静,有人指着远处一个窗口告诉我刚才看见石静在那边排队。 我穿过一队队买饭的长龙,绕过那些坐满人的大圆桌,向里边走去。远远看见石静和董延平各自端夹着几盆饭菜从密密匝匝的队伍中挤出来,向更远尚空着的大饭桌走去,我忙走过去在半道上截住他们。 石静看见我便叫:“快帮我端一盘,中间这盘。” 我从她俩掌间接下一搪瓷盆米饭,手一软,差点没掉了,忙用另一只手托住。 “真没用。”石静说我。 我疲倦地一笑,无力争辩。 “这得问你,”董延平边走边对石静说,“干吗了?给我们哥们儿弄莠不。” “你少胡说八道。”石静笑着说。 我们到一张桌前坐下,陆续地小齐、老吴也端着饭菜坐过来,一桌人开始边吃边扯谈,主要是拿我和石静开心。 “石静,何雷,”工会的小刘端饭盆从我们桌旁走过,对我他喊。“下午两点开车,去医院婚前检查。” “噢——”附近几张桌子的人一齐哄我们。 “不结婚的能不能去?”“只能是预备役的新郎新娘。” “合着我们民兵生病就没人管了?” “有呵,”小齐正声对董延平说,“那医院的妇科不都是专为你设的。” “好好查查。”董延平端着碗大口扒着饭对我和石静说。 “该擦的擦,该换的换,一慢二看三通过、创他个百日行车无事故的纪录。” 众人哄堂大笑。 石静红着脸说延平:“你傻不傻呀?” “哟哟,还不好意思呢。”董延平赖皮赖脸地逗我们。“无照驾驶都多长时间了。” “何雷,你不灭这小于?”小齐在一边挑。 “搭理他呢,让他自个嘴上快感去。”我用力捏住筷子,不让手发抖,使劲去夹一个豆角,夹了若干次,终于夹了起来,颤巍巍地放进嘴里,试图用力去咬,可豆角还是慢慢地滑了出来,掉在桌上。 吴姗端着饭坐以我对面的一张桌上吃,偶尔往这边看上一眼。“你瞧你,没吃多少倒糟蹋了一多半。”石静说我,“不爱吃这菜?” “真得注意了。”董延平接下茬儿,“将来自个过日了,那一分钱都得掰着齿花,要不怎么置大件儿?” “怎么着何雷?”小齐说我,“饭没吃几口,哈拉子倒流了半碗,馋谁呢?” “你懂什么,这叫龙龙诞……”我强打精神笑着对石静说,“你把那菜折我碗里。” 石静瞧我一眼,把剩菜端过来连汤带汁折我碗里。我用筷子搅着说:“就爱吃汤泡饭。” 我用力端起碗,一碗饭菜全折在胸前。 吴姗闻声抬头,遥遥地看着我。 “你要不舒服是不是睡会儿?两点我叫你。”石静说,让我在她宿舍的床上躺下。 “要生病也别这会儿生,多耽误事。”石静同宿舍的马明华笑着说。 “早上拿的药吃了么?”石静问我。 “噢,忘了。” “就知道你得忘,现在吃。”石静倒水,从我衣兜里掏出药袋,监视着我服下。 “我还是回自己宿舍睡吧。” “就在这儿睡!”石静命令道,“你们那宿舍的臭脚丫子味儿没病也得熏出病来。” “就别假装是头一回在这儿噌觉了。”马明华笑着说,“给我弄的夜不宿多少回这次倒客气了。” “我们石静也不是没有过有家难投不得其门而入的事。” 我对石静说,“我上趟厕所。” 我出了石静宿舍,走了几步,见走廊无人,便迅速来到一间挂白布门帘的房间前敲门。 吴姗在屋里说:“进来。” 我推门进去,这屋只住她一个人,她正穿着睡衣吃西红柿,桌上点着一柱香。 “吃么?”她问我。 “不吃。”我说。一屁股坐她床上就问:“怎么回事?我这病怎么连饭都不能吃了?连筷子都捏不住,汤喝进嘴里就往外流,这也不象感冒呀。” “你还是觉得没劲么?”吴姗啃完西红柿,把剩蒂扔进墙的簸箕里,在盛着水的脸盆里洗洗手,从房内铁丝上挂着的毛巾中抽下一条,擦着嘴、手走过来仔细端详着我的脸。 “没劲还是没劲。但再没劲也不至于连筷子都拿不动。” “你左眼角下垂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呵。”我忙站起来,按着自己左眼角去照墙上的镜子。 “不知道。”我转过身忧郁地对吴姗说:“早上是右眼角有点耷拉。” 吴姗更近一步地观察我的左眼,两只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一闪,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脂和来苏水的混合味。 她伸出一只手给我:“你握住我的手。” 我将她的手满把握住。 “用力。”她说,“再用力。” “我已经使出最大劲儿了。” 平时,我只轻轻握住石静的手,她便疼的要叫了,而现在,倒是我咬牙登眼而吴姗毫无反应,我松开出汗的手,茫然地重新坐下。 吴姗慢慢地坐到桌旁,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怎么啦?”我问她。 “现在还不好说。”她摇摇头,姿势不变。 “严重么?” “不好说……你下午要去医院婚前检查是么?” “是。” “那你捎带再做些别的检查。” 她迅速行动起来,从抽屉里拿出纸笔,为我开了张转院单。 一辆大卡车载满候补新郎新娘,在站满施工建筑各层脚手架的工友们的欢呼声中驶出工地大门。 石静紧紧依着我站着攥着我的手。在烈日的照耀和强风的吹拂下,车上的男女都满面通红,眼睛微睁,头发蓬松,一声不吭。 卡车驶过前两天失过火的那条街,街上的行人在树荫下走动,翠绿的西瓜堆在路边,商店百货大棚摆列着琳琅满目的烟酒饮料,那坐大楼被饰一新,完好的银灰色的铝合金窗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点看不出焚烧过。前面路口遮阳伞下的交通警察的白色制服十分醒目,络绎不绝的大小车辆从他身旁左右驶过,使他时而出现,时而隐没。 我看着这一切傻笑。 当我们从交通岗台旁驶过时,我看到白色的大沿帽下一张焦黑疲惫的脸。 那是一张老年男人松弛多斑的脸,因为长期室内工作十分白晰,白色的帽子压至眉前,职业的冷漠代替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慈祥。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闭眼……睁眼……闭眼……” 我在他的指示下,重复着睁眼闭眼的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们似乎都期待着从这单调的动作中获得什么。我感到了他的意志的坚强,同时也感到自己的信心在一点点消逝。终于,我的信心崩溃了。我大着眼瞪着他眼皮一动不动。 “闭眼!”他坚定地说。 闭职!我也在心里疯狂地命令自己,可眼皮始终一动不动。 我看老大夫站起,向我走来,一只温热软绵绵的手抚动我的眼皮。 我眼前一片黑暗。 “可我其它检查一切正常。”这声音象是发自另一个人。 “是的,可以排除其它怀疑了。” “什么病?”片刻,我问。 没有回答,只有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 我猛地睁开眼,疾速眨动,一阵欣喜,快乐地叫:“它又能动了!” 老大夫看我一眼,刻板地说:“你没有失明危险。建议卧床休息;建议肌肉注射新斯的明;建议暂不批准该病人结婚。” “为什么?”我噌地站起。 “因为你目前所患病症不适宜结婚。”老大夫说。 “你错了?”我态度强烈地对老大夫说,“你夸大了我的病情。其实我根本没病,只不过是累了,浑身没劲儿,这是常有的事,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就象我的眼睛。没听说眼睛有毛病不准结婚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再次的大夫也不会这么诊断。” “如果你不遵医嘱的话,那就不光是眼肌暂时性瘫痪的问题了。”老大夫声色俱厉地说。 “需要解释吗?”老大夫的语气缓和下来。 “需要。”我的语气几近乞怜。 “你患的是一种我们叫作‘肌无力性肌病’,具体说就是神经肌肉间传递功能产生障碍。眼肌无力只是首现症状,如果继续发展便会累及全身广泛肌肉,一旦延髓肌和呼吸肌进行性无力达到不能维持正常换气功能的程度,便会窒息而死所以,你面临的问题并非是结婚与否,而是生死存亡!” “我要求再作一次检查。” 老大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我直瞪瞪地望着他。 第二节 我直瞪瞪地盯着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眼冒泪花,我掏出副墨镜戴上。“何雷,”石静既兴奋又羞涩地从医院门诊楼里向我跑来。“我一切正常,你呢?” “我也一切正常。”我笑着说。 “太好了,我本来就觉得婚前检查纯属多余,咱们能有什么病?倒弄得象艾滋病携带者似的紧张半天。” “我不想跟车回去了……” “我也不想跟车回去,正好咱们趁机上街转转。”石静挽住我的胳膊嘴一直不停说着笑着出了医院大门。 街上行人稀少,驶过的汽车都开得飞快,热风阵阵袭来,烘得人既燥热又惬意。商店里空空荡荡十分安静,售货员一个个都睡眼惺松懒洋洋的,电风扇嗡嗡作响。 石静走在我身边,细细的高跟鞋磕在方砖路面上响声清脆,尽管天气闷热,但她的胳膊仍旧光滑干爽。 一家百货商场的大厨窗内陈设着一套舒适的浅色家具,按标准小家庭居室的格局布置着,并点缀着塑料花洋娃娃之类,色彩艳丽的物件制造点幸福气氛。 “我喜欢这家具的样于。”石静松开我,食指接着玻璃窗说。 “那就买吧。” “一定很贵又一定有,只是样子。” “那就算了。” “可我是真喜欢”石静恋恋不舍,小跑几步才撵上我,重又挽住我的手。“看了这套家具就觉得咱们订的那套土了。” 在一家橱具商店门口,石静说等等,拉着我进去看不锈钢餐具,拣拣挑挑,举着刀、叉、匙问我,“买不买?” “随便。”我说。 在一家床上用品商店,她又抚摸着图案漂亮的丝绸被面、针织床单之类的再一问我:“买不买?我喜欢。” “随便。”我还是那句话。 “你喜欢不喜欢?”她问我。 “无所谓,”我说,“无所谓喜不喜欢。” “你摘了墨镜看看,戴着墨镜当然看什么都一片灰了。”说着动手摘我墨镜。 “停手!”我一声喝,吓了她一跳,缩回手,“少他妈动我。 实话先告你,老子不喜欢,都不喜欢,看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就烦。 四周人都看我们,石静忍气没说话,我们一起往外走。到了外边,站在太阳地里就吵。 “你烦什么?把话说清楚。” “什么都烦。”我悻悻看着一对勾肩搭背走过去的青年男女,独自往前走,“少罗嗦。” “也烦我?”石静赶上来,拦住我,炯炯地隔着墨镜逼视我。 “也烦你。”我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就知道你现在烦我了。”石静在后面咬牙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还没登记。” 我不吭声往前走。 “怎么!”石静在后面叫,跟着我,“有本事你说话呀,没人赖着你。” “你瞧你那儿。”我站住,回头看着她,“头发跟面条似的还披着,嘴唇涂得跟牙出血似的,还美呢。” “我乐意。” 路边两个卖汽水的小伙子噗哧一乐,见我看他们,忙低头滚动排列在冰块上炮弹夹似的气水瓶。 我再看石静,她站在街当间哭了。 我呆立片刻,拔腿就走。走了很远回头去看,见石静仍垂头抹泪站在原地。 “检查结果怎么样?” 一进工地迎头碰见吴姗,她劈面就问。 “没事。”我说,“就说是休息不够,睡两觉就好了。” 工会小刘骑车过来,见我就笑嘻嘻的,“介绍信全给你们开好了,快去拿吧。” “先搁你那儿,回头去取。” 我一路跟人打着招呼,腿脚不停地往里走。 吴姗狐疑地瞧着我的背影。 我走到工棚板房前,没有进去,拐了个弯,踩着一大堆砂子,从堆放的水泥预制件之间穿过去,进了一座未盖完的楼房。 我沿着裸露的散布堆积着施工渣土的楼梯,一级级走上去,直到楼顶。楼顶上风很大,四周护墙尚未砌造。我走到楼顶边沿,脚下是一排排浓郁的树冠的密如蛛网的街道,行人车辆穿行其间,远处一座座高大建筑,有的光华熠熠有的尚未完工围构着密密麻麻的脚手架。 风从地面刮过,卷起股股细微的尖土。天空湛蓝耀眼,云彩透明的几乎无形不为人所察觉地飘逸而过;远处象山构成一条逶迤连绵的阴影。四下静悄悄的,在这无边的静谧中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和召唤。 一块巨大的带窗洞的顶制板,被吊车有力的吊臂悬钩着从我脚下缓缓划过,一声声尖锐的哨声从地面清晰传来…… 黄昏,我在董延平的宿舍里找到石静。他们一帮人正在说什么,见我进来石静先闭了嘴。 董延平笑着说:“怎么着?这个泪痕未干,那个又红着眼进来。” 我没理池,冲石静说:“吃饭了还坐在这儿干吗?” 石静沉着脸不理我。 董延平接茬儿说:“正控诉你呢。” “走走,吃饭去。”小齐先站起来,招呼大家往外走,把我和石静留在屋里。 “还生气呢?”我走近石静说,“走走,吃饭去,没听说二百五有记仇的,一般都是事过就忘。” “少嬉皮笑脸。”石静说,“你饿你吃去,拉我干吗?” “你不饿呵?” “我饿不饿关你什么事?我饿死渴死活该,用不着你来装好人。” “饭票不是都在你那么?” 石静冷笑:“就知道是为这,我饿死不饿死你才不管呢,给你给你……,从今之后咱俩再没关系了。” 石静掏出装饭票的夹子冲我摔来,边哭边说:“我不找你,你也别来找我。” “好啦好啦,我说一句,你说十句,成心使矛盾升级。怎么着?非弄成动乱你才舒坦?” “不听不听,少跟我说话。”石静背对着我使劲摇头。 “好啦好啦,汽车跑一程子还停一停呢,你不是不也该到站乐?” “你要这么说,我就永远不到站。” “一条道跑到黑?” “嗯。”石静说,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旋又正色指着我道:“何雷,你这人怎么就能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说狠就狠,翻脸不认人,什么揍的?” “变色龙揍的。”我虚心诚恳地说,“确实不地道,亲者痛仇者快,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朝花夕拾,连我也觉得特没劲。这也就是我自个,换别人这样儿我也早急了,要在怎么说正人先正己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本人这样儿怎么还能再严格要求你象个正人君子。” “你就贫吧,”石静笑,“就会跟我逞凶,踩完了人又给人扑粉,里挑外撅,好人歹人全让你一人做了。” “穷寇勿追,得饶人且饶人,你就别逼着我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也算奴颜婢膝了。” “我说不依不饶了吗?”石静委屈地说,“我早不气了,可想想还是有点气,我这辈子受过谁的气?我妈都没给我气生,当你老婆倒受起你的气。”说着滴下泪来。 “好啦好啦,就别再说了,越说越没完了。” 石静用手绢堵着自己鼻孔,狠狠白我一眼:“这会儿赚我说多了,你说我的时候呢?你怎么那么痛快?” “好好,谈吧,想说什么说什么,怎么解气怎么来。” 我这么一说石静倒没话了,半晌才说了句:“你这人坏透了。” “对对,”我赔笑,“可天下这么坏的也不多,挑出这么块料还真得有点眼力价儿。” “还不是我瞎了眼。” “走吧走吧,跟谁有仇也别跟饭有仇。”我拥着石静往外走。“你这一哭真哭得我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再坏还跟你闹。”石静得意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停停,“等等,我擦擦脸。” 对镜净脸勾粉,鼓捣半天,嘟着嘴:“眼睛都肿了。” “好看,”我说,“红肿之处艳若桃花。” “一个老粗,臭撰什么!” 晚饭时,大食堂人比中午少多了,饭菜质量也比中午差多了,好一点的菜大都是中午剩的。石静心情已恢复如常,肿着眼睛和董延平他们逗贫说笑唇枪舌剑。 我看到吴姗匆匆走进来,买了份饭菜坐在远处一张桌子上吃,招手叫我过去。 吃饭谈笑仍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董延平提醒石静: “嗳嗳,有人可冲你们驸马招手了。” 石静笑着说:“我不管,我是人家的戴不上笼拴不住缰,全凭自觉。 “你也瞒着她呢是吗?”吴姗低头边吃边说。 “什么?”我装糊涂。 “我刚才给医院打电话了。”吴栅舀了匙汤喝了口。 我也把匙伸进她的汤碗里舀了一匙喝,评论道:在这纯粹是刷锅水。“ “是刷锅水,毫不掩饰的刷锅水,连盐都不屑一放。”吴姗看我一眼,你打算怎么着? 就这么瞒下去混下去?“ “我认为我没病。”我低头嘴贴着碗往里扒饭。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七一,党的生日,公司不是说要搞集体婚礼?这日子是他们定的。” “你损不损?” 我没言声,吃了几口饭说:“有那么严重么?” “一般来说,起码比你想的要严重点。” “……” “同归于尽是么?临死要抓个垫背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是么?比你要干的更难听?” “……” “不能接受这事实是么?” “……” “如果积极治疗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不,那才是过眼烟云一切都成泡影。如果你难以张口,我可以替你说明。我有这个责任……” “去你妈的吧,用不着你来全心全意拾遗补缺,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哐”地一摔碗,石静、董延平那桌人一齐扭头往这边看。 吴姗沉着、若无其事但语气坚决地说:“要真是你的事,你要我管我也不管,但现不是这样!” 我脸色苍白地看了吴姗一眼,起身离去。 “怎么啦?”回到原桌,董延平面前摆着吃得光光的碗盘,腆着肚子抽着烟问我。 我看了石静一眼“没事,非说她们医务室的酵母片少了是我拿走回家蒸馒头了。” “真他妈不要脸。”董延平说,“这事我可知道,咱们医务室那点补药都让医务室那帮打自己屁股上了。有次我亲眼看见吴姗锁门坐在屋里给自个打青霉素。” “冬瓜,”我对董延平说,“以后你造谣尽可能造得科学点,虽然你文化不高,但一般的谣慎重点还是能造的颠扑不破的——你们家把毒霉素当补药?” 众人笑。 董延平说:“得得,我们没文化,我们层次低。帮你说话还不领情。” “不是不领情,拉偏架也得有理有据天衣无缝,那才蒙骗得住不明真相的群众。” “不是我就纳闷,”小齐说,“人家吴大夫锁着门在屋里扎针儿,你怎么看见的?从哪儿看见的?” “钥匙眼儿呗。”董延平嗬嗬乐着。“你们不就想让我这么说么?我满足你们得了。有窥阴癖怎么着吧?” “骟了呗,”众人一齐笑说,“那还不容易。” “真流氓。”石静说,“说着说着就没正经。 “就是,我也觉得他们特下流。”董延平说。 “吴大夫真的说你偷药了?” 我和石静骑车出来,石静问我。 “真的,怎么解释她也不听,非说有人看见了,问是谁又不说。” “咳,这算什么事?没拿就没拿,拿了又怎么啦?用得着这么没情绪么?你还怕这个? 按你这性格,别说冤你偷了药,就是说你偷了人,你也应该满不在乎。“ “我不是没情绪,我当然不在乎。偷了她也没办法。不是为这个,就是有点累,一想到今晚还要刷房就累。” “一想到又要跟我在一起就累。” “你瞧你,又没劲了吧?还不许我们累呀?” 石静骑着车仰头笑:“没不许你累。你要累就别干了,呆会儿到那儿你就歇着,看着我干。” “那倒也用不着,你多干点,我少干点就行了。” “这点儿就开始偷奸耍滑,以后怎么信赖你?” 我朝石静假笑。 “找你我算惨了。”石静冲我真笑。 我臂如灌铅,手若针刺,但仍坚持一下一下把白灰水刷上墙,灰水白色的泪痕滴滴掉在我的脚上。我面前的墙变得干硬板结,雪白无暇。 “石静,如果没有我,你会和谁住在这儿?” “爱和谁就和谁。” “和谁呀?说具体点。除了我你还看上谁了?” “你想听?” “想听,想知道第一替补是谁,真的真的。”我扭头看着她笑。 “不告诉你,”她说,“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我一阵心酸,手中的板刷差点掉下来,但脸仍样装笑“不为我守寡?” “不为。”她笑说,“你死不了,你要不在了那也只能是看上别的女人跟人家走了,才不为你守寡呢。” “我走前,一定也为你安排好了。” “用不着。”石静笑着说,“追我人多了,随便就能找个比你好的……边干边说,你怎么停下来了?” “抽棵烟。”我点上枝烟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一上一下地刷着说。 “我听说董延平好象对你有点意思。” “是么?”石静笑着仰看我一眼,“回头我找他谈谈,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他过去不是给你写过情书么?” “给我写过情书的多了,好多都发表了,出了一批青年作家,他算什么?” “他人不错。” “那你要没意见,我就嫁他了。” “我没意见。” “得啦,别无聊了。”石静靠向我怀里,仰脸亲我下巴一下,“再好的人我也看不上——非你不嫁!”她轻声说了句,又继续刷墙。 “要是嫁不成我呢?”我抚着下巴走开,转身笑着对她说。 “除非你死了。”石静弯腰用板刷蘸蘸灰水,湿淋淋地糊到墙上,“想跑都没门,赖上你了,甩也甩不开。” “我要是你,”我说,“就把什么都估计到,留个后手。” “那是你,我干什么可是不留后路全豁出去。”石静停下刷墙,回过头警惕地望着我说,“你今晚老跟我说这个干吗? 莫非你又起什么坏心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解释。 “我可告诉你何雷。”石静放下板刷,严肃地说,“你可给我放老实点。别起什么邪念,起也没用,都到这节骨眼了,满意不满意符不符合你那什么梦想也由不得你了,你就塌塌实实跟我过日子吧。” “明白明白,我向你发誓,绝对没起坏心,十分满意十分中意。” “要换,二十年后,我老了,你再换。”石静瞪我半天回过身说。 “开个玩笑。” “少开这种玩笑,不爱听。”石静愤愤地边刷墙边嘟哝,“想把我打发出去,自己另找,想的倒美。” 那晚上,我没再说什么。 卡车在十字路口急剧地左转,轮胎摩擦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车头几乎闯入逆行线,巨大的车身在刹那间横在了路上,后面响起一片刺耳的刹车声……“ 我驾车向前疾驶,一辆面包车追了上来,在超车的同时,司机把头伸出窗外,怒非面骂:“你会开车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陪着笑,举起左手致歉。 面包车驶远,我喘匀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刚才转弯时,我突然打不动方向盘了,手软了,几乎是把胸膛压上去,借助全身的力量才算到底把这个转弯完成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仍未干。田野上的风通过窗口吹过来,我感到浑身发酥,肌肉又酸又懈,象是要脱骨。冷汗一阵阵冒出来,我的呼吸急促,有点喘不上气,象被梦魇住一样。我感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这辆车,仅仅是机械地借助惯性随它一起奔驰,被它驮着跑。我紧紧盯着前面那辆大轿子车的后轮,那飞速旋转的轮子使的我心狂跳不已,阵阵惊悸传遍四肢。我告诉内己不要看那轮子,但另一种巨大的力量把我的目光牢中吸引在那两对后轮上,直到那两对后轮蓦地停止转动…… 我认为我是立即作出刹车反应的,但实际情况可能是侵了那么几秒,跺制动时脚表现得十分迟钝象是一种液压装置。 所以,尽管我跺了刹车但还是没妨碍我撞在前面的大轿车上。 大轿车弯形的后车窗毫无响地就全碎了,碎得干干净净,就象那儿从来没安过玻璃,车厢里闷闷地有一声齐喊,接着一排惊恐、气愤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闻到大轿车里逸出的新鲜水果和面包的香味儿…… “只碎了一块玻璃和俩车灯,难道你非撞死俩人才罢休?” 吴姗冷冷地说,举着一支吸满药液的注射器向我走来。 “这就是‘新斯的明’?” “是,从现在起,你每天都要注射。” “它能治好我的病么?” “不能,它只能暂时改善你的肌无力现象。” 吴姗为我注射完新斯的明,又注射了一支对抗副作用的阿托品,拔出针头对我说: “躺着休息吧,一会儿你会感到好点儿。” “我想……全休了。”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只能也必须全休了。回头我就把医院的诊断书交给你们领导,然后送你住院。” “不……” “这由不得你!我已经后侮没有及时把你的情况告诉你们车队领导。” “你能不能再帮我……瞒他们几天?” “可笑!我为什么要帮你隐瞒病情?这对谁有好处?” “石静。” “你想拖过‘七一’?你这人怎么这么卑鄙……” “不对!我正是不想坑她,才求你瞒几天,容我妥善处理。” “我认为把你的病情老老实实,源源本本告诉石静,才是最妥善最正确的处理方法。” “如果是你,你所爱的人患了严重疾病,你会立即离开么?” 当然不会——为什么要离开?患难与共甘苦与共正是真正爱情的重要体现。你不要怕她……我相信……。“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问你,如果我谨遵医嘱我的病会不会在可预见的将会痊愈或者大体恢复?” “我只能向你保证,如果你谨遵医嘱,我们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控制你的病情不致持续恶化,这段时间也可能是三年、五年、七年或更长的时间。” “就是说一半会儿死不了,但也毫无痊愈的可能。” “不能说毫无!据我所知就有完全康复的特殊病例。” “医学的奇迹都是依靠侥幸取得的么?” “你应该有信心。” “这跟我有无信心毫无关系。我们现在谈的有关别人幸福。我相信我不会很快毙命那倒简单了,我的信心你及其同伙的医德还有咱们的新斯的明等等可以使我勾延残喘若干年或者更理想地活耗一辈子。天天躺在床上打打针睡睡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让人搭着去院里晒晒太阳就很兴奋很幸福了。充分利用别人的侧隐之心仁爱之心牺牲精神,使其欲弃不忍欲罢不能只一天天陪下去,以同样衰老下去以同样的结局了此一生——如果你是我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干?” “不,我想我也干不出来,除非那人不是我所爱的而是我花钱雇的。” “所以我恳求你暂时不要公开我的病情。一且公开,我便成了可怜虫,那些讨厌的社会舆论,假惺惺的道学家无聊的主持正义者,势必群起鼓噪左推右操前拉后拽逼石静走上绝路。” “你想怎么做呢?” “这是我的事,我只求你给我两天时间。” “我认为你应该信任石静。” “我想让她毫无包袱地上路,不作任何眷顾和停顿——心必须瞒着她,否则她自己也会毁了自己。” “你非常爱她是么?” 我眼里一下涌出泪水,半晌,我说:“今后,别提这个了。” “何雷!何雷!”医务室的门“通”地打开,石静一脸惊恐地冲进来,直接向我扑来眼睛在我身上焦灼地寻看着。“你怎么样?伤着哪儿了?” “别一惊一乍的。”我厉声喝道,推开她伸过来的双手,“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没事。”吴姗温和地对石静说,“我为他检查过了,连小外伤都没有。” 石静没理吴姗,看着我说:“他们说你撞了车,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不定什么烂茄子样儿——你怎么不盼我好?” “不是……”石静红了脸,“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人之常情么,要结婚了,丈夫残了这叫什么事?当然要担心了。 譬如买一台电视,不出影儿,老得送去修,本来图个享受却添桩麻烦搁谁谁也别扭。“ 吴姗走开插上电炉把针盆放上去煮沸消毒。 “我是那意思么?”石静脸有点挂不住,沉下来,“还说我不往好处想你,你怎么动不动就歪曲我。” “你真这么想又怎么啦?我不明白。人为自己考虑这很正常,我就是这样儿。用不着不好意思假装关心别人。” “什么叫假装关心、不好意思?我就没那么想嘛。我跟你还有什么可假装的?也许你常对我假装但我没有。” “说的就是这意思么,咱们之间不必假装,咱们什么关系? 一损惧损,一荣俱荣,关心别人就等于关心自己。“ “行了,何雷,你就别说了。”吴姗在一边说。 “实事求是嘛。”我轻脸对吴姗说,“本来人和人关系就是这样儿,说说又怎么啦?该假装至爱亲朋就假装呗,一点也不耽误。” “你要非这么说,那我就这样。”石静冷笑着转身往外走“你没事吧,没事我走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我冲她背影嚷,“不怕说实话,就怕故作姿态。” “我怎么故作姿态了?”石静倏地转身,噙着泪说,“你被车撞了,我怕你出事来看看你,关心关心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用得着这么夹枪带棒地损我一大通么?” “说你不对了么?你这么做很好,很对,不能再得体再恰到好处了。你要我说什么,对你的关心感激涕零么?” “何雷!”吴姗插话说,“你太过分了!” “你让人家吴姗说说,你讲理不讲理!我现在怎么啦?哪点别扭了?就让你这么看不上眼。一说话就斥我。你要看不上我了就明说,看上谁就找谁去,别这么阴着着的想除了我,不劳你动手我自己走。” “你说你还会说别的么?这套磕儿简直成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了。女人不是不都象你这样,用指责男人来占上风?” “何雷,你也别太不象话!”吴姗厉声说,“人家石静不过是说了几句情理之中的话,你不用摆出一副看穿人事,置身于人情之外的臭酸架子,不管你有什么道理,你也没权利对别人这么粗暴。” 石静哭的泣噎难禁。 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是那意思,不过是……” “别狡辩了,你马上向石静赔礼道歉。” “用得着么?” “必须!” “……行了石静,别哭了。” “你是一辈子没向人服过输还是一向就这么向人道歉的——你要不会我教你。” “别哭了石静。算我不好,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么? 从小窝囊,受欺负有什么委屈只忍着。街上的人一个比一个恶,我敢跟谁狠去?也就敢欺负欺负你,你再不让……“ “得啦得啦,”吴姗笑着说,“明明自己的不是却把全体人民饶上,你这都是什么逻辑?” 石静也破涕为笑:“吴姗你不知道,这人就这德性,从来不认错,千载难逢检讨一回还得找出各种客观原因,最后把自己弄得跟受害者似的。” “你也是好脾气,换我,岂能容他?” “唉,有什么办法?只好不计较,真较真儿一天也过不下去。” “好啦,诉苦会改天再开吧。” “我走了。”石静说,“班上的活儿还没完呢,下班我在门口等你。” 石静走后,我和吴姗沉默了下来。半天,她说: “你感觉好点了么?” “好点儿了。” 又是沉默。 “你也是,何苦跟她那样?” 我看了吴姗一眼,低下头。 “就算想怎么着,也注意下方式,太伤人家也不好。” “不这样,又怎能了?”我凄凉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做恶人了。” “她也没错。” “我有错么?我招谁惹谁了?我要是无赖多好,生把着不撒手,那倒也不用这会儿做恶人了。” “你……爱得了么?” “……说老实话,我有点不寒而栗。一想到今后,真觉得怕……我不知道真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受得了,也许会后悔。” “也许不至于。” “你是说我坚强?不不,我现在只是还不习惯,不能想象,所以还算理智。真事到临头在床上不能动了,我也许比谁都糟,也许要拼命拆救命稻草。所以要趁现在把什么事都办好……我不相信自己。” 下班了,工地的汽笛响了。大门里,人们象潮水一样往外涌,步行的、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中还夹着一些缓缓行驶的汽车。人们在疲惫地说笑,轻松地迈着步伐。 董延平比比划划地对我讲述着下午传遍工地的一件新鲜事:公司陈副经理昨天夜里被人发现在家里吃安眠药自杀了。 “这老头儿为什么呀?”一个跟在我们旁边的女儿说,“一个人过的挺好的。没病没灾,儿女又都大了不用操心了,一个月还拿那么多钱。他要活不下去了,那我们还不得早死多少回了。” “不是人害的吧?”另一个人问。 “不是,百分之百不是。”其他人纷纷说,“公安局作结论了。” “会不会是老伴死了,一个人过闷的。”一个人说,“有这样的,天鹅似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 “你们全错了。”董延平一副就他清楚地样子,“你们谁也想不到老头儿为什么死。不为别,就为大伙儿老关心地,没事就去串门,送吃送喝,问寒问暖,把全市五张以上的老太太往他那儿发,生把老头儿关心得不好意思活着了,得自个成了大家的心病死了算啦。” “胡说!”大家纷纷笑着斥董延平,“没听说有让人关心死的,你又信口开河。” “真的,我骗你们干吗?”董延平急扯白脸地说,“人老头有遗书,我去八宝山送老头儿烧尸时听工会小刘说的,小刘看了那遗书,当然词儿跟我说的有出入……作为一个老党员,不能为人民工作了……” 我和石静推着车,在人流中默默地走。 “你什么时候把家具搬来的?” 进了新居,我眼睛一亮,见原来空荡荡的室内已摆上了那套包共同挑选订购的组合家具,而且经过粗粗的布置,有点象个家。我扭脸看石静:“你找谁帮的忙?” 石静垂着眼睛声调刻板地说:“上午找冬瓜他们帮的忙。 本来早就想告诉你,可你瞧你下午那样儿……我就什么也没说。“ 我伸手搂过石静:“还生我气呐?” 石静偎在我胸前,嘴一撇要哭,十分委屈的样子。 我冲动地想说些温柔的话,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松开她,走到组合柜前,轻轻抚那上面光洁明亮的油漆。 “这面上的漆打得还可以,里边活儿有点糙。我没太挑,想想这可以了,能面上光看的过去就算可以了。”石静跟过来,站在我身边轻轻说。 “不错不错。”我说,“不能再高要求了。” “我想在这儿放一盆吊兰,让它从上垂下来。这个玻璃柜放酒具高脚杯,这几格子放几本书。”石静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地对我说着她的设想,“再买些小玩艺儿小玩具动物四处一摆,整个调子就活了。” “嗯嗯,挺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我说咱买什么样的窗帘好?”石静兴致致勃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勾个‘勒丝’好看,和这套家具配得起来。” “窗帘还不能完全图好看,还得多少能遮点光。” “那就再买块鹅黄的‘摩立克’挂在里面,都不耽误。” “闹不闹的谎?” “那你说什么颜色好?” “我说……算啦,就按你喜欢买吧,我也不知道什么合适。” 石静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小心看着我脸色说:“你是不是又累了?”累了就躺下歇会儿吧。床垫子买回来我就擦过了,挺干净。“ 我没吭声,走到长沙发旁坐下来,仰靠在沙发背上。 石静走过来,在我旁边侧身坐,凝视我。 “别理我。”我喃喃对她说,“让我静会儿。” 石静无声地起身离去,旋又无声地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水。 我心里一阵怒火,他妈的,老这样永远也别想把话挑明,接着,又陷入深深的酸楚。 石静抖开一条新床单,铺在床上,用手把裙子抚平。从立柜里拿出一对新枕头,拍拍松,并排放在床头,又拿出两条新毛巾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 “你怎么,今晚打算住这儿了?” 石静停住动作,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那神情使我无法再说什么。 簇新的提花枕巾上,缕织着并蒂莲和鸳鸯的鲜明图案。 “你没生我气吧?”黑暗中石静轻声问道。“ “没有。”风从发烫的身上掠过,我感到身下床垫内弹簧的有力支撑。 “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我从未想过怪你。” “真的么?” 石静恭恭敬敬地贴过来,手主动地寻找摸索。 “热。” “不怕热。”石静娇喘着在我耳边低语。 我找着她的手,紧紧攥着不让她动,她就用身体缠住我。 她的腿几次搭上来都被我挡开。 “你怎么啦?”她焦灼地不满地说,把整个身体压上来。 “我不想!”我用力地推开她,猛地翻身坐起,拧亮台灯,下地找着一枝烟点上吸,第一口就把我呛得连连咳嗽。 我恶狠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从床上坐起,头发散乱幽怨地瞧着我。 “咱们得谈谈了。”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抽了几口烟说,“必须谈谈了。” 石静垂着头,咬看嘴唇,片刻,仰起脸,意外地显得镇定、平静: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什么?”我顿时紧张起来。 “我知道你另外有人了。”如果石静说这话时内心是痛苦的,但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的。”我说,艰难地说,“我又认识了一个姑娘,我想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她漂亮吗?”半天,石静说。 “还可以。” “比我漂亮?” “比你漂亮。” 石静蠕动着嘴唇,深深地垂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部。 “她,爱你?” “是的。” “你呢?” “我也一样。”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随你便吧,我想你也早就决定了。” “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可,你也知道,我觉得很难说出口。” “我明天走行吗?”石静抬起脸,平静地望着我。 我眼中一下嚼满了泪,忙吸了两口烟,嗓音沙哑地说: “不,你不用走,我走。” “还是我走吧,反正我也用不着这房子了。” “你别这样儿。”我挥去泪,央求石静,“你这不是不让我做人了么。” “我不让你做人?是我不让你做人?”石静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发问。 “……”我垂下头。 “你要觉得你走好点儿,那就你走吧。”石静说。尽管她的语调仍旧平静,但我看到她眼里有东西闪动。 “对不起,石静,真的对不起。”我泪流满面说,“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个了。现在,咱们睡觉吧。” “……” “就算咱们结不成婚了,也不至于就成仇人了吧?” “不是,决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讨厌我,不愿意再挨我?” “我来,我这就来。”我掐灭烟,上床来。 石静伸手把台灯熄灭。 石静在黑暗中嘤嘤哭泣,远远蜷缩在床的另一头。 “我可以等你,万一你跟她不合适……” “不,我就是和她不合适也不会再考虑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谁都别再想了。” “不!我不能!我永远要想。” “……” 早晨,石静在门口紧紧拥抱我,我的骨节被勒的“咔咔”作响。 “再给我一天……”她哭着请求。 “不!” “再给我一天!”她使劲搂着我不让我脱身,“就一天,让我象你妻子一样过一天…… 然后你再走。“ “……” “你已经给过我很多很多……再给我一些……就让我拥有你一天。”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 她笑了,含着泪惨然而笑,十分满足:“这一天,你全听我的。” “我答应。” 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疯狂的采购中度过的。石静没好好走过路,始终奔跑着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出这家商店进那家商店,为自己买衣服为我买衣服;买床上用品买盘碗锅匙买所有日用百货,兴致勃勃,满脸喜意。 她甚至为自己买了件最昂贵最华丽的婚礼白纱裙。 “你疯了?”我说她。“这东西谁买?都是到照相馆租。” 连柜台里的售货员也笑嘻嘻地说:“小俩口不过了?” “一辈子不就这么一次么?”石静笑着说:“要省什么时候不能省。” 买完白纱裙,石静又把我拉到西服柜台,点了一套最高级的西服。 “我不要。”我对石静说,“犯不上,我从来不穿西服。” “我要。”石静说,“我要你穿。” “那就买套一般的。” “不,就买最好的。”她坚持。 一天之内,我们逛遍了全城的商店,差不多花光我们的全部积蓄。在一家高级美容店,石静把剩下的钱全部用去作了“新娘化妆”。 当她美容完毕,从楼上笑吟吟地走下时,真是仪态万方,光采照人。店内所有等候的顾客都把目光投向她。 我们并肩走在街上时,吸引了无数行人注意力。 “这些东西都是我这些年攒的。”石静打开她那只一直锁着的皮箱对我说。 箱子里琳琅满目,放满一摞摞精美的杯子垫、桌布、沙发靠背饰品等勾织品。 石静一件件展开给我看,自豪地炫耀:“好看吧?” “好看。” “这要一布置起来,家里立刻就变了个样儿。” 石静把所有买来的和自己织的都搬了出来,摆满了室内的每一处角落,象开一次展览会。 笔挺的西服和浆硬的衬衣领使我象一个被箍的木偶。石静穿上婚礼裙,拽着我在屋里各处摆着姿势合影。一会儿站一会坐,或依或偶,所有姿势都必须笑。 “笑,你倒是笑呵。” “你别折腾我,石静。” “你答应过,今天全听我的。” “好好,我笑。” 石静转嗔为喜,美滋滋地挽着我,头靠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对着那架支在地中间的照相机镜头。 镜头亮晶晶的照相机快门自动跳下,“喀搭”一声,闪光灯耀眼夺目一闪。 “再来一张……” “你喝什么酒?” “白酒。” “那好,我也喝白酒。” 我们俩在石静亲手操持的一桌丰盛的菜肴前相对而坐。 石静为我斟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看着酒瓶上的商标赞叹: “我是第一回喝茅台。” 她举起杯,笑着对我说:“说句什么祝酒辞呢?” “你说。”我也举起杯,笑着说。 她想了想,笑了,把酒杯在我就的杯上清脆一碰:“祝你幸福,亲爱的。” “祝你幸福……亲爱的。” 石静的眼中立刻闪出泪花,她连忙一饮而尽,笑着掩饰道。“真辣——真好喝。” “吃菜吃菜。”她放下酒杯,拣起筷子,伸向盘子点着说: “别客气。” “不客气。”我也放下酒杯,吃菜。 “做的不好,没什么东西,随便尝尝。” “做的很好,东西很多,下回……” 我抬起眼,石静望着我,我们俩人对视着傻乎乎地笑。 石静又把酒杯斟满,我们共同举杯。 “这一杯说什么?” “该你想词了,你说。” “祝你幸福……” “说过了,不许重复。” “祝你快乐……” “还有呢?没说完。” “……亲爱的。” “祝你快乐,亲爱的——咱们立个规矩,每句祝酒词都得带个亲爱的。” “好,亲爱的。” 我们一饮而尽,互相看着哈哈笑。 “这杯该我说了,说什么呢?你帮我想想。” “祝酒呗,就说最俗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 “亲爱的,祝你万事如意。” “祝你家庭美满,亲爱的。” “祝你……” “别哭,亲爱的。今天不许哭,谁也不许哭,完了再哭。” 石静温存地哄我。 “我没词儿了,我想不出再说什么了。” “我也没词儿了。”石静干喝了一杯,又斟满酒举着楞楞地说,“要是冬瓜他们在,一定能编出好多词儿。” “别喝了,你该醉了。 “我想醉,我要醉。” 石静又饮干一杯,再斟满,忽而笑着说:“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亲爱的。” “你上哪儿?别走!” “不,我不走,我去趟厕所。” “不!”石静顿杯尖叫,“你哪儿也别去!我哪儿也不让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我哪儿也不去,不去了,就在这儿坐着。” “我哪儿也不许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石静偎过来,坐以我身边,喃喃道:“今天你是我的。” 夜里,石静已经睡熟了,月光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躺在她身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酸痛的寒栗。我知道我的脸在一点点扭曲、痉挛、抽搐。我无法控制这种捆搐,绝望地捂上脸,这种抽搐传达到全身。 “再给我一些……再给一些吧。”我暗暗地叫。 早晨,我在门口紧紧拥抱石静。我们俩的骨节互相勒的“咔咔”作响。 她汹涌地流着泪,发疯似地连连吻我,拼命摇头:“我忘不了,忘不了……” 我用力拜开她的手,她哭出了声,挣扎着抓我,在我脸上留下了道道血痕。我捉着她的双手把她远远推开,关在门里,自己转身下了楼。 一个苹果啃得只剩核儿了,我仍在用力吮咂它,不时上盅白酒。白酒清亮似水,滑入喉内却如一条火舌,吞噬着我的脏壁。 董延平、小齐在小酒馆找到我时,我已喝得目光呆滞,遍体大汗。 他们叫了几盘猪耳朵、花生豆、黄瓜拌腐竹,推到我面前,我不予理睬,仍津津有味儿地砸着我的苹果核儿。 他们在我面前坐下,不吃不喝,神态尴尬。 我看着他们笑起来。 “怎么回事?”董延平诚挚地望着我,“他们说……我已经为你坚决地辟了谣……” “肯定是瞎说对吧?”小齐也同样神态地望着我,“闹了点小纠纷,说了几句气话,其实没那么严重。” “偏偏就那么严重。”我痴笑着说。 董延平眼中的期待消逝了,变为焦燥,他一把夺过的我酒杯: “别喝了!你胡说什么?你哪有什么‘情儿’,我天天和你在一起还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不是石静出了什么事儿?”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汗顺着额头往下倘。 第三节 “是不是你发现石静有前科什么的,所以……”小齐笨嘴笨舌地措着辞,“其实这是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你得这么想,谁让我没早点碰见她的……你还在乎这个?咱又不是财主。”他装腔作势地笑起来。 “我凭什么就不能有‘情儿’?”我翻着白眼拿腔拿调儿地说,“别太瞧不起工人,工人勾搭起人来也有手腕着呐。” “何雷,”董延平双肘压在桌上,充满感情地说,“咱是老粗但不是流氓对不对?见异思迁吃里扒外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那都是知识分子好干的事儿。咱们,你也不是一向顶瞧不上?” “你这话我就不喜欢了。都是人,别人干得我为什么干不得?凭什么知识分子能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兔子三只窝,我就得吃饱干活混天黑,一棵树上吊死,一块破地旱死?不是我说你们,总是不能理直气壮当主子,自个先觉得不如人矮了三分。工人是谁?主人!搞几个妇女怎么啦?” “何雷,咱祖祖辈辈可没出过流氓。” “那就出一个吧,也别让人说咱特殊。” 小齐叹口气,苦恼地揪起自个胡子。 “我看你们俩就别自费力了,”我垂下眼说,“虽说咱们是哥们儿,可有的事谁也不能代替谁。” “从今后,咱们就不是哥们儿了。董延平冷冷地说,”除非你做的象个哥们儿。“ “那就省了。”我说,“不哥们儿就不哥们儿吧。” “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董延平霍地站起,看着我,“你永无宁日!” 中午,我来到食堂,感到了所有人不友好的目光,包括公开的轻蔑和背后的鄙夷。所有跟我熟识的人都对我视而不见,昂首擦肩而过。就连售菜窗口那个平素一见就开玩笑的胖姑娘,看到我也是一脸冰霜,那一勺扣在我饭盆里的菜明显比往常少得多,当我端着饭菜挤出人群时,受到了董延平等人的有意冲撞。 我端着饭菜站在食堂中间,没有一个人请我到他们饭桌上去就餐。人们似乎有意把每张饭桌围满,就是空着的凳子也放工包,蹬上脚。远处董延平那桌空着一个位于,就在默默吃饭的石静旁边,但我不能去。 我向相反方向走去,到处是正在咀嚼、低声议论的男女,阵阵白眼向我飞来。 吴姗从人群中站起,平静地叫我:“何雷,到这儿来,这儿有一个空座。” 我看着她,又扫了眼周围正注视着我的人,摇摇头,端着饭菜走出了食堂。 我听到身后人群的嗡嗡议论声中董延平格外刺耳的骂骂咧咧。 我在一摞水泥空心板旁靠着端碗吃饭。对面楼上正在进行紧张的混凝土浇铸。一车车混凝土被绞盘钢缆提拉着,在一层层脚手架间快速升降着。楼顶忙碌的工人的安全盔在烈日反着光。楼下的混凝土搅拌车隆隆作响,巨大的搅拌筒在转动。一只麻雀惊煌地斜飞过工地,一台电锯在远处发出持续刺耳的锯木声…… 吴姗在水泥空心板堆后面找到我时,发现我瘫坐在那里,面目狰狞。双目痉挛地圆睁,下颌弛垂龇牙咧嘴口涎挂在胸前,说不出话,动弹不得,头耷拉着无法抬起。 她迅速架起我,向医务室拖去,一路上我靠了她的支撑才没摔跤。 细长尖利的针头扎入我的肌肉,我感到疼痛和浸胀,接着针头拔起,一支酒精棉签按压了片刻松开,一轻凉爽惊过触处。 空气中充满酒精醒脑明目的芬芳。 “我没想到你会用这么拙劣的办法。”吴姗的白大褂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接着我见了她光洁的脸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我脸俯在枕上疲倦地笑:“这样最容易被人接受和信以为真。” “那倒也是。”吴姗叹口气,“别为大家的态度难受。” “根本不会……” “还说不会呢。”吴姗用手轻轻拭去我眼角流出的泪。 “真的不是为别人。”我脸贴着枕沙哑地说,“是为我自己,想不通……” “死生有命……你也有过幸福愉快的时刻……” “太少了,我现在觉得太少了,要是我知道是这下场,我就不那么掉以轻心了。” “你以为八十岁就不会后悔了么”吴姗用她细长的十指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多希望是一场梦,醒来,原来一场梦。”我喃喃地说。 “……” “我害怕,真的吴姗,我害怕。” “怕死” “不,不是怕死,怕受罪。你能答应我吗,吴姗” “什么” “要是我动不了啦,不能走不能笑只能吃喝睡,你给我吃安眠药,象陈经理——我不想活着受罪,眼睁睁受罪。” “……” “答应我。” “你不会那样儿的。” “会的,我知道,总有一天会的。我要有骨气,就不等那到来……我不想讨人嫌,等到别人都烦了,盼着我死,我希望死时还能有人为我难过。” “……”我答应你。 “……” “谁在外边吵” “你的朋友们,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 “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等着你从我屋里出来。” “我这就出去。” “不行,他们正在火头上,领导正在劝他们。” “我得走。” “那我陪你一起出去。” “你何苦赔上” “你看不出来么我已经赔上了。” “我向他们解释。” “没用。你不必替我操心,早晚我会解释清楚的。” 我们出了医务室,只见楼道里站满了人,都是工地的熟人和朋友,几个工地领导正在做大家的疏导工作。董延平等人和他们激烈地争执着,所有人都义愤填膺地帮着董延平说话。 一见我们出来,楼道内喧闹的声音立刻平息了,连头儿们也停止了说话,人们一齐望着我们。 我们往外走,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道,我在敌意地注视下挤着往前走,我的腿发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吴姗紧跟着我,伸出手搀着我。 人群中发出低低的咒骂: “真不要脸,还手拉手呢。” “真没看出是这么个人,过去一直以为她是好人。” “臭婊子,不定勾搭了多少男人!” “呸呸!” 有人啐唾沫儿。人们的忿恨全冲着吴姗。 人群中爆发一阵骚动和叫嚷,我猛地回过头,只见有人把西红柿向吴姗的后背上掷去。 西红柿砸烂在她的白大褂上,犹如子弹射中人体,迸裂开血红的大洞。吴姗坚定地忍受着,有力地拖拽着我一步不停地向门口走去。 门外强烈白灼的阳光照得我两眼发黑,我看到石静站在远处望着我,手紧紧拉住狂怒的董延平,不让他靠前。 石静脸若白纸,眼如黑洞。 我在得悉石静与董延平正式结婚登记的准确消息后,由吴姗陪同去住了院。车队的头儿和工会方面得知这一消息后迅速赶到医院看望了我,并在我陈清原委和一再坚持下答应为我保守秘密,为了不使他们过分动感情,我对他们很说了些冷酷的话,使他们觉得石静与我固然可叹,实不足惜,河既改道夺口出海,也断无人为牵引复归故道之理。 我住院后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严格按照医嘱起居,打针服药,进行胸腺放射治疗。应该说医护人员治疗的态度是积极的,我的病情得以维持全赖他们的努力。但“肌无力性肌病”是目前人类尚无法控制和征服的,就象花谢日落一样,人类的意志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我已不再对痊愈抱有希望。 吴姗有时来看我,给我带来一些消息。她说我们承建的那个工程如期在“七一”那天完工了。落成典礼时来了很多头面人物剪彩,典礼搞的十分隆重,张灯结彩,鸣放鞭炮之类的凡是庆典活动例行的也目无一省略……那天还同时举行了盛大的集体婚礼。 那天结婚的新郎新娘们受到隆重的礼遇。他们全被请到了主席台上,一对对站成一排,面对观众(我想那场面一定很象发奖会)。一个作嘉宾邀请的很高级别的领导,为他们作了热情洋溢的赞颂,当然也少不了勉励和希冀。据说这位称一向风趣的首长还充当了类似外国人在教堂举行婚礼时神父一类的角色。在致词结束后,他笑着大声问新郎新娘们。“你——爱他(她)吗” 据说彼时全场欢腾,谁也没听清新郎新娘们是如何回答的,因为全场上万条喉咙抢先回答了。他们排山倒海地呼喊: “爱——!”淹没了一切声音。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欢笑和一人领头众声齐和的合唱。 后来是不是又跳舞了,吴姗说她也不记得了,她的注意力集中在站在台上的石静身上。 她说石静尽管和其他新郎新娘一样容光焕发满脸喜悦始终面对着大家,但她眼里有一种异样,不易被人察觉的异样,她认为是:寻找。 我认为这是吴姗的错觉或者毋宁说是原如此。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面下垂的旗子,它就会徐徐飘动;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棵树,树叶间就会出现一双和我 们对视的眼睛;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幢高楼,它就会向我们倒来。 “十一”的晚上,全城在放焰火,夜空不时被一阵阵绚丽的花划亮。 我何坐以病床上,吴姗在翻阅我的一本相册。她的手依次指向我的每一张照片,最后,停留在一张我在晴天站在卡车旁开怀大笑的照片上。看到我眼中肯定的神情,她把那张照片从相册上取下来。我们是在进行挑选遗象的工作,这工作我们进行得冷静、有条不紊。病情迁延至今。任何变化已经不能使我们感情波动,对于我来说几乎是渴望死亡的到来。 我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只是看到吴姗面对着门突然僵住,接着眼睛湿润了,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我扶转向门口…… 石静淡妆素裹出现在我面前,她后面跟着董延平。 石静向我移步走来,她晶莹透明,肤若蝉翼,她的眼睛象浸于一缸清水的雨花石,纯净滑润……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我已经无法作出任何表示了,连笑一下也是不可能的,另有一种东西还是自由的,它从我眼中流出,淌过我毫无知觉的面颊,点点滴在那只向我伸来的美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