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润集》 不是序 青岛出版社要出先父季羡林先生的书,一套十几种,都是谈论人生的文章,想让我写几句话作为序。老爷子对于人生有许多参悟,可谓极其深刻。这些参悟,绝不是空洞的理论,而是他自己生命的总结。这些参悟十分宝贵,大多写于他生命的晚期,可以说是用生命换来的,希望大家仔细读读,以吸取其中有益的东西,作为指导自己生命的参考。 我并不敢为先父的著作写序,但青岛出版社的盛情难却,只好写点不是序的序,以应所求。正好前些时,我也充数加入了谈人生者的行列,胡乱写了一篇短文,题目是《也谈人生》。我想把这篇短文抄在下面,就算交卷了吧。 也谈人生 谈论人生者多矣。 然而究竟什么是人生?答案必定众说纷纭。以我之见,人生是人的生命的一个过程。有始有终,有头有尾,明确无误。对每个个人说来,人生只有一次,而且为时甚短。而对于人的集合体的人类说来则不同,它也有生命,也是有始有终。不过,它的周期要长得多。至于人类的生命是否只有一次,现在还不好说。 人生有没有意义?人类又有什么意义?我说,人生是有意义的,而人类则是没有意义的。询问人类的存在有没有意义,就等于询问地球或宇宙的存在有没有意义一样,是得不到答案的。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它的意义就在于为没有意义的人类工作、服务等等,其目的不外乎是使人类生活得更好并得以延续。我这样说,恐怕会遭到反对,可是你细想一下,或许就会同意我的这种说法。 人生既有这样的意义,我们就要把它过好。如何过好一生,道理多了去了。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中探讨出来的人生之道也多了去了。我觉得,不管道理有千条万条,人生的最大意义是在于劳作,也就是劳动、工作。因为,只有每个人都劳作,个人才能生存,血脉才能延续,社会也才能生存、延续。所以,一个人既然获得了生命,活在世上,就要劳作,就要辛勤劳作,使自己得以生存,使家庭得以繁衍,使社会得以昌盛,使国家得以富强,使世界得以发展,也就是使人类得以存在并很好地延续。 所以说,劳作的人生意义大矣! 至于说人类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或许会有许多人不赞成这种说法。我们不必为此展开辩论,更不必给对方扣什么大帽子。因为有意义也好,没有意义也好,反正人类是现实的存在,你又是其中一员,你有义务使它发展延续。你只要这样做了,你的人生就具有了意义,或者说价值,并不一定要去理会人类存在的意义。如此而已。阿门! 2015年3月 朗润集

我从中学时代起就开始学习着写一些东西,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五十年了。中间曾有几次机会,能够编成一个集子。但由于种种原因,却没有编成。一直到今天才把能够找得到的东西汇总在一起,编成这个集子。对过去将近五十年的回顾,对我来说,简直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且看了集子中的这些所谓文章,无论从质的方面来看,还是从量的方面来看,都显得非常单薄。中国俗话说:“文章是自己的好。”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我脸上直发烧,心里直打鼓——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对散文这种体裁就特别感兴趣,特别喜爱。我觉得它兼有抒情与叙事之长。你可以用一般写散文的手法来写,你也可以用写散文诗的手法来写。或写行云,舒卷自如;或如流水,潺湲通畅;或加淡妆,朴素无华;或加浓妆,五色相宜。灵活方便,得心应手,是表达思想、抒发感情,描绘风景、记述所见的一个很好的工具。然而,当时有学问的教授却告诉我们这些学生说,散文这东西可了不得呀!世界上只有英国有散文,可以勉强同英国争一日之长的只有法国。我逖听之下,悚然肃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发现,我从小就背诵的《古文观止》之类的书就都是散文,而且是最好的散文,只有一部分可以归入杂文。我们中国其实是散文最发达的国家。前后《出师表》《桃花源记》《陈情表》等等都是百读不厌的散文。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所谓唐宋八大家,其实都是上乘的散文作家。连《庄子》中的一些文章,司马迁的许多文章,都可以归入此类。《逍遥游》《报任少卿书》等等,不是散文又是什么呢?中国旧时经、史、子、集四部中大部分文章都是散文。近代的鲁迅、朱自清也都是散文作家。无论是从量来看,还是从质来看,世界上哪一个国家的散文也比不上中国。这真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曾经为了这“伟大的发现”而沾沾自喜过。我甚至感到自从文学革命兴起以后,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十年了。诗歌、小说、戏剧、散文等等方面,都有巨大的成绩。但是据一般人的意见和我自己的看法,成绩最好的恐怕还是散文,这可能同我国有悠久的光辉灿烂的散文写作的传统是分不开的。诗歌我们也有悠久的光辉灿烂的传统,但是为什么大家几乎公认新诗的成就并不怎么样呢?这可能与诗歌的形式有关。德国大诗人歌德说:“不同的诗的形式会产生奥妙的巨大效果。”(朱光潜译:《歌德谈话录》第29页)我觉得,一直到今天,我们的新诗还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大家公认的、比较固定的题材。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从马雅可夫斯基的所谓楼梯体直到豆腐干体,应有尽有,诗体很不一致,但是几乎都不容易上口,不容易背诵。很多诗念起来索然寡味,同旧诗那一种清新隽永、余味无穷的诗体和修辞迥乎不同。现在还有很多人能背诵上百首几百首旧诗,而能背诵一首新诗的人却不多见。其中缘由,耐人寻思。 我自己也曾背诵过不少的中国古代的散文。在写作我叫它做散文的这种文体的尝试中,我也曾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学习或摹仿过中国古代的散文作家。对西方的一些散文作家,我也有意或无意地去学习或摹仿过。这一点,有个别的同志发现了,曾经对我谈过。我原以为,我这样做,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意仍被人发现。我觉得,这个别的同志颇能体会我自己在学习写作的过程中的一些甘苦,颇有知己之感。可惜的是,我在这两方面的修养都很不够,只能说是浅尝辄止;又牵于杂务,用心不专,因而成绩也就不大。如果说这样做是正确的、有道理的话,我也只能说是看到了这个方向,还谈不到有什么成绩。对别人写的散文,我也用这个标准来衡量,要求特别高。中国俗话说,“眼高手低”,大概就指的是这种情况吧。 在中国文学史上,诗歌的创作曾有过很多流派。有的诗人主张以性灵为主,有的诗人主张以神韵为主,还有一些诗人主张别的学说,总之是五花八门,莫衷一是。但是,在散文方面,好像没有这样许多流派和理论,尽管古代散文作家也是各人有各人的风格,明眼人一看就能够分辨,绝不会混淆。唐代韩柳并称,而散文风格迥乎不同。宋代欧苏齐名,而文体情趣,俱臻妙境。他们好像也努力培养自己的风格,努力的痕迹与阶段昭然可观。在这方面,他们又有继承,又有创新,各具风格,各极其妙。到了明末,公安派和竟陵派各树一帜,在文坛上平分秋色。当然,除了这些流派外,正统的继承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作家仍然很有影响。此风沿袭直至清代。到了咸同时期,龚自珍等异军突起,才给中国散文的创作增添了不少新的色彩。“五四”以后,六十年来,散文作家如林,既继承先人,又借鉴异域,光辉灿烂,远迈前古,如果再回顾中国两千年的散文创作史,我们就都会感觉到,我们散文的园地,也同诗歌的园地一样,是百花争艳,群芳竞美,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的。这就使我更加喜爱散文这个文体。每当花前月下,风晨雨夕,在海天渺茫的巨轮上,在苍穹万里的飞机中,在紧张的会议之余,在繁忙的访问之后,一编在手,如对故人,如饮醇醪。书中的文章,有的雄放,有的流丽,有的记述人物,有的描绘山水,文体不同,各擅千秋,丽词佳句,纷至沓来。此时我真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我的心潮随着文章的内容而跳动,我的感情随着作者的感情而亢奋,胸襟开阔,逸兴遄飞,身心疲劳,一扫而空。历史上作者的思想感情,我不一定同意,更谈不上什么共鸣,但是他们那别具一格的文体,奇峰突起的结构,对祖国自然风光的描绘,对一些正义行为的歌颂,仍然能使我感动,使我兴奋。艺术享受,无过此矣。此时我真感到能使用汉文这种文字是一种幸福,作为一个中国人值得骄傲。我不相信,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是一种偏见,广大的散文的爱好者也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只是他们还没有机会发表自己的意见而已。 至于我自己写的散文,那只能算是一些习作,是一种坚持了五十年的习作。因为我喜爱别人写的散文,不管是今人还是古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因而我对自己写的习作也未免有情,好像有一些父母偏爱自己的不一定成器的子女一样。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编选我自己写的一些散文的。我现在收在这个集子中的散文都是解放后写的。我原来还想选几篇解放前的收入集中。是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而有什么值得保留的东西因而不肯割爱呢?不是的。这些东西,同解放后写的东西一样,在这两个方面都无保留价值。《前汉书》卷八十七下《杨雄传》中说: 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 我这些东西也只配盖酱罐子的。为什么又想选呢?原因是很简单的。有的同志曾经对我说过,我解放前写的东西,调子低沉,情绪幽凄;解放后的东西则充满了乐观精神,调子也比较响。我听了觉得很新鲜,也觉得颇有道理。原因也很简单。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解放前在旧社会待了十几年,在国外又待了十几年,虽然也有一些爱国的思想,但陷于个人打算中,不能自拔,认为一切政治都是龌龊的,不想介入,又对当时的情况不很甘心,只觉得前途暗淡,生趣索然。这样,调子又怎能不低沉,情绪又怎能不幽凄呢?解放后,受到党的教育,尽管一直到今天觉悟也不高,改造的任务还很重,但是毕竟也有了一些进步。反映到文章上面就产生了那种我自己从未意识到的情况。这就是我想把解放前写的一些散文编入这个集子的原因。我的用意不外是让读者一看就能感觉到新中国的伟大与正确,我们党的伟大与正确,我这个渺小的个人就成了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照见许多东西,给人许多启发,这恐怕也是很有意义的吧!但是后来,我还是接受了编辑部的意见,把解放前写的统统删掉,不过我认为,我的想法还有可取之处的。文章删掉并不可惜,想法删掉我却真有点割舍不得,所以在这篇序言里就把那些想法保留下来。 不管怎样,在写作散文方面,我的成绩是微不足道的,我的这点想法,也许是幼稚可笑的。但是我总觉得在这方面英雄大有用武之地,希望有尽可能多的人到这个园地里来一试身手,抒发我们的意志和情感,抒发我们向往人类的最高理想,抒发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的情操,让祖国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封一邑,都能焕发光彩,增添情趣。谈身边“琐”事而有所寄托,论人情世局而颇具文采,因小见大,余味无穷,兼师东西,独辟蹊径。让我们的散文园地里真正百花齐放,万卉争春,歌颂新风,鼓吹升平。我自己虽然目前还做不到,然而当追随诸君子之后,努力为之。 我虽然已经有了一把子年纪,但在老人中还算是年轻的,我既不伤春,也不悲秋,既无老之可叹,也无贫之可嗟。生当盛世,唯一的希望就是多活许多年,多做许多事。鲁迅先生晚年,也曾急不可待地想多做点事情。我今天似乎能够更加具体理解鲁迅的心情。今天中国绝大部分的老年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是越活越年轻,我们都很有信心看到四个现代化的完成,也将尽上自己的绵薄,促其完成,鞠躬尽瘁,老而后已。 我在北京大学朗润园已经住了将近二十年,这是明清名园之一,水木明瑟,曲径通幽,绿树蓊郁,红荷映日,好像同《红楼梦》还有过一些什么关系。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也很喜欢“朗润”这个名字。出一本集子照规矩总要起一个名字,而起名字又是颇伤脑筋的事。我想偷懒一下,同时又因为我的许多东西都是在朗润园写成的,又似乎还没有别人用过这个名字,为了讨巧起见,就以朗润名吾集。 1980年4月7日 一双长满老茧的手 有谁没有手呢?每个人都有两只手。手,已经平凡到让人不再常常感觉到它的存在了。 然而,一天黄昏,当我乘公共汽车从城里回家的时候,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却强烈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最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一张晚报。在有意无意之间,我的眼光偶尔一滑,正巧落在一位老妇人的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上。我的心立刻震动了一下,眼光不由得就顺着这双手向上看去:先看到两手之间的一个胀得圆圆的布包;然后看到一件洗得挺干净的褪了色的蓝布褂子;再往上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了皱纹的脸,长着一双和善慈祥的眼睛;最后是包在头上的白手巾,银丝般的白发从里面披散下来。这一切都给了我极好的印象。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它像吸铁石一般吸住了我的眼光。 老妇人正在同一位青年学生谈话,她谈到她是从乡下来看她在北京读书的儿子的,谈到乡下年成的好坏,谈到来到这里人生地疏,感谢青年对她的帮助。听着她的话,我不由得深深地陷入回忆中,几十年的往事蓦地涌上心头。 在故乡的初秋,秋庄稼早已经熟透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长满了谷子、高粱、老玉米、黄豆、绿豆等等,郁郁苍苍,一片绿色,里面点缀着一片片的金黄和星星点点的浅红和深红。虽然暑热还没有退尽,秋的气息已经弥漫大地了。 我当时只有五六岁,高粱比我的身子高一倍还多。我走进高粱地,就像是走进大森林,只能从密叶的间隙看到上面的蓝天。我天天早晨在朝露未退的时候到这里来擗高粱叶。叶子上的露水像一颗颗的珍珠,闪出淡白的光。把眼睛凑上去仔细看,竟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缩得像一粒芝麻那样小的面影,心里感到十分新鲜有趣。老玉米也比我高得多,必须踮起脚才能摘到棒子。谷子同我差不多高,现在都成熟了,风一吹,就涌起一片金浪。只有黄豆和绿豆比我矮,我走在里面,觉得很爽朗,一点也不闷气,颇有趾高气扬之感。 因此,我就最喜欢帮助大人在豆子地里干活。我当时除了跟大奶奶去玩以外,总是整天缠住母亲,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有时候,在做午饭以前,她到地里去摘绿豆荚,好把豆粒剥出来,拿回家去煮午饭。我也跟了来。这时候正接近中午,天高云淡,蝉声四起,蝈蝈儿也爬上高枝,纵声欢唱,空气中飘拂着一股淡淡的草香和泥土的香味。太阳晒到身上,虽然还有点热,但带给人暖烘烘的舒服的感觉,不像盛夏那样令人难以忍受了。 在这时候,我的兴致是十分高的。我跟在母亲身后,跑来跑去。捉到一只蚱蜢,要拿给她看一看;掐到一朵野花,也要拿给她看一看。棒子上长了乌霉,我觉得奇怪,一定问母亲为什么;有的豆荚生得短而粗,也要追问原因。总之,这一片豆子地就是我的乐园,我说话像百灵鸟,跑起来像羚羊,腿和嘴一刻也不停。干起活来,更是全神贯注,总想用最高的速度摘下最多的绿豆荚来。但是,一检查成绩,却未免令人气短:母亲的筐子里已经满了,而自己的呢,连一半还不到哩。在失望之余,就细心加以观察和研究。不久,我就发现,这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奥妙,关键就在母亲那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 这一双手看起来很粗,由于多年劳动,上面长满了老茧,可是摘起豆荚来,却显得十分灵巧迅速。这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在我小小的心灵里不禁有点困惑。我注视着它,久久不愿意把眼光移开。 我当时岁数还小,经历的事情不多。我还没能把许多同我的生活有密切联系的事情都同这一双手联系起来,譬如说做饭、洗衣服、打水、种菜、养猪、喂鸡,如此等等。我当然更没能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样的诗句。但是,从那以后,这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却在我的心里占据了一个重要的地位,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后来大了几岁,我离开母亲,到了城里跟叔父去念书,代替母亲照顾我的生活的是王妈,她也是一位老人。 她原来也是乡下人,干了半辈子庄稼活。后来丈夫死了,儿子又逃荒到关外去,二十年来,音讯全无。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乡里活不下去,只好到城里来谋生。我叔父就把她请到我们家里来帮忙。做饭、洗衣服、扫地、擦桌子,家里那一些琐琐碎碎的活全给她一个人包下来了。 王妈除了从早到晚干那一些刻板工作以外,每年还有一些带季节性的工作。每到夏末秋初,正当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她就搓麻线,准备纳鞋底,给我们做鞋。干这活都是在晚上。这时候,大家都吃过了晚饭,坐在院子里乘凉,在星光下,黑暗中,随意说着闲话。我仰面躺在席子上,透过海棠树的杂乱枝叶的空隙,看到夜空里眨着眼的星星。大而圆的蜘蛛网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印在灰暗的天幕上。不时有一颗流星在天空中飞过,拖着长长的火焰尾巴,只是那么一闪,就消逝到黑暗里去。一切都是这样静。在寂静中,夜来香正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这正是王妈搓麻线的时候。干这个活本来是听不到多少声音的,然而现在那揉搓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我转过身来,侧着身子躺在那里,借着从窗子里流出来的微弱的灯光,看着她搓。最令我吃惊的是她那一双手,上面也长满了老茧。这一双手看上去拙笨得很,十个指头又短又粗,像是一些老干树枝子。但是,在这时候,它却显得异常灵巧美丽。那些杂乱无章的麻在它的摆布下,服服帖帖,要长就长,要短就短,一点也不敢违抗。这使我感到十分有趣。这一双手左旋右转,只见它搓呀搓呀,一刻也不停,仿佛想把夜来香的香气也都搓进麻线里似的。 这样一双手我是熟悉的,它同母亲的那一双手是多么相像呀。我总想多看上几眼。看着看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沉沉睡去了。到了深夜,王妈就把我抱到屋里去,同她睡在一张床上。半夜醒来,还听到她手里拿着大芭蕉扇给我赶蚊子。在朦朦胧胧中,扇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去年秋天,我随着学校里的一些同志到附近乡村里一个人民公社去参加劳动。同样是秋天,但是这秋天同我五六岁时在家乡摘绿豆荚时的秋天大不一样。天仿佛特别蓝,草和泥土也仿佛特别香,人的心情当然也就特别舒畅了。因此,我们干活都特别带劲。人民公社的同志们知道我们这一群白面书生干不了什么重活,只让我们砍老玉米秸。但是,就算是砍老玉米秸吧,我们干起来,仍然是缩手缩脚,一点也不利落。于是一位老大娘就走上前来,热心地教我们:怎样抓玉米秆,怎样下刀砍。在这时候,我注意到,她也有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我虽然同她素昧平生,但是她这一双手就生动地具体地说明了她的历史。我用不着再探询她的姓名、身世,还有她现在在公社所担负的职务。我一看到这一双手,一想到母亲和王妈的同样的手,我对她的感情就油然而生,而且肃然起敬,再说什么别的话,似乎就是多余的了。 就这样,在公共汽车行驶声中,我的回忆围绕着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连成一条线,从几十年前,一直牵到现在,集中到坐在我眼前的这一位老妇人的手上。这回忆像是一团丝,愈抽愈细,愈抽愈多。它甜蜜而痛苦,错乱而清晰。在我一生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三双长满了老茧的手,现在似乎重叠起来化成一双手了。它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体积愈来愈扩大,形象愈来愈清晰。 这时候,老妇人同青年学生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我抬头一看:老妇人正从包袱里掏出来了两个煮鸡蛋,硬往青年学生手里塞,青年学生无论如何也不接受。两个人你推我让,正在争执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公共汽车到了站,蓦地停住了。青年学生就扶了老妇人走下车去。我透过玻璃窗,看到青年学生用手扶着老妇人的一只胳臂,慢慢地向前走去。我久久注视着他俩逐渐消失的背影。我虽然仍坐在公共汽车上,但是我的心却仿佛离我而去。 香橼 书桌上摆着一只大香橼,半黄半绿,黄绿相间,耀目争辉。每当夜深人静,我坐下来看点什么写点什么的时候,它就在灯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芒,散发出一阵阵的暗香,驱除了我的疲倦,振奋了我的精神。 它也唤起了我的回忆,回忆到它的家乡,云南思茅。 思茅是有名的地方。可是,在过去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上,它是地地道道的蛮烟瘴雨之乡。对内地的人来说,它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除非被充军,是没有人敢到这里来的。来到这里,也就别想再活着离开。“江南瘴疠地”,真令人谈虎色变。当时这里流行着许多俗语:“要下思茅坝,先把老婆嫁”“只见娘怀胎,不见儿上街”等等。这是从实际生活中归纳出来的结论,情况也真够惨的了。 就说十几二十年以前吧,这里也还是一个人间地狱。1938年和1948年,这里爆发了两次恶性疟疾,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患病死亡的。城里的人死得没有剩下几个。即使在白天,也是阴风惨惨。县大老爷的衙门里,野草长到一人多高。平常住在深山密林里的虎豹,干脆扶老携幼把家搬到县衙门里来,在这里生男育女,安居乐业,这里比山上安全得多。 这就是过去的情况。 但是,不久以前,当我来到祖国这个边疆城市的时候,情况却完全不一样了。我们一走下飞机,就爱上了这个地方。这里简直是一个宝地,一个乐园。这里群山环翠,碧草如茵,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唱起“思茅的天,是晴朗的天”这样自己编的歌来。你就看那菜地吧:大白菜又肥又大,一棵看上去至少有三十斤。叶子绿得像翡翠,这绿色仿佛凝固了起来,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块。香蕉和芭蕉也长得高大逾常,有的竟然赛过两层楼房,把黑大的影子铺在地上。其他的花草树木,无不繁荣茂盛,郁郁苍苍。到处是一片绿、绿、绿。我感到有一股活力,奔腾横溢,如万斛泉涌,拔地而出。 人呢,当然也都是健康的。现在,恶性疟疾已经基本上扑灭。患这种病的人一千人中才有两个,只等于过去的二百五十分之一。即使不幸得上这种病,也有药可以治好。所谓“蛮烟瘴雨”,早成历史陈迹了。 我永远也忘不掉我们参观的那一个托儿所。这里面窗明几净,地无纤尘。谁也不会想到,就在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草。我们看了所有的屋子,那些小桌子、小椅子、小床、小凳、小碗、小盆,无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这里的男女小主人更是个个活泼可爱,个个都是小胖子。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向我们高声问好,给我们表演唱歌跳舞。红苹果似的小脸笑成了一朵朵的花。我立刻想到那句俗语:“只见娘怀胎,不见儿上街。”我心里思绪万端,真有不胜今昔之感了。我们说这个地方现在是乐园、是宝地,除此之外,难道还有更恰当的名称吗? 就在这样一个宝地上,我第一次见到大香橼。香橼,我早就见过,但那是北京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倒是娇小玲珑,可惜只有鸭蛋那样大。思茅的香橼却像小南瓜那样大,一个有四五斤重。拿到手里,清香扑鼻。颜色有绿有黄,绿的像孔雀的嗉袋,黄的像田黄石,令人爱不释手。我最初确有点吃惊:怎么香橼竟能长到这样大呢?但立刻又想到:宝地生宝物,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我们大家都想得到这样一只香橼。画家想画它,摄影家想照它。我既不会画,也不会摄影,但我十分爱这个边疆的城市,却又无法把它放在箱子里带回北京。我觉得,香橼就是这个城市的象征,带走一只大香橼,就无异于带走思茅。于是我就买了一只,带回北京来,现在就摆在我的书桌上。我每次看到它,就回忆起思茅来,回忆起我在那里度过的那一些愉快的日子来,那些动人心魄的感受也立刻涌上心头。思茅仿佛就在我的眼前,历历如绘。在这时候,我的疲倦被驱除了,我的精神振奋起来了,而且我还幻想,在今天的情况下,已经长得够大的香橼,将来还会愈长愈大。 1962年3月30日 春满燕园 燕园花事渐衰。桃花、杏花早已开谢。一度繁花满枝的榆叶梅现在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叶子。连几天前还开得像一团锦绣似的西府海棠,也已落英缤纷、残红满地了。丁香虽然还在盛开,灿烂满园,香飘十里,但已显出疲惫的样子。北京的春天本来就是短的,“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看来春天就要归去了。 但是人们心头的春天却方在繁荣滋长。这个春天,同在大自然里的春天一样,也是万紫千红、风光旖旎的,但它却比大自然里的春天更美、更可爱、更真实、更持久。郑板桥有两句诗:“闭门只是栽兰竹,留得春光过四时。”我们不栽兰,不种竹,我们就把春天栽种在心中,它不但能过今年的四时,而且能过明年、后年、不知多少年的四时,它要常驻我们心中,成为永恒的春天了。 昨天晚上,我走过校园。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的蛙鸣划破深夜的沉寂,黑暗仿佛凝结了起来,能摸得着,捉得住。我走着走着,蓦地看到远处有了灯光,是从一些宿舍的窗子里流出来的。我心里一愣,我的眼睛仿佛有了佛经上叫作天眼通的那种神力,透过墙壁,就看了进去。我看到一位年老的教师在那里伏案苦读。他仿佛正在写文章,想把几十年的研究心得写了下来,丰富我们文化知识的宝库。他又仿佛是在备课,想把第二天要讲的东西整理得更深刻、更生动,让青年学生获得更多的滋养。他也可能是在看青年教师的论文,想给他们提些意见,共同切磋琢磨。他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抬头微笑。对他说来,这时候,除了他自己和眼前的工作以外,宇宙万物都似乎不存在,他完完全全陶醉于自己的工作中了。 今天早晨,我又走过校园。这时候,晨光初露,晓风未起。浓绿的松柏,淡绿的杨柳,大叶的杨树,小叶的槐树,成行并列,相映成趣。未名湖绿水满盈,不见一条皱纹,宛如一面明镜。还看不到多少人走路,但从绿草湖畔,丁香丛中,杨柳树下,土山高头却传来一阵阵朗诵外语的声音。倾耳细听,俄语、英语、梵语、阿拉伯语等等,依稀可辨。在很多地方,我只是闻声而不见人,但是仅仅从声音里也可以听出那种如饥如渴迫切吸收知识、学习技巧的炽热心情。这一群男女大孩子仿佛想把知识像清晨的空气和芬芳的花香那样一口气吸了下去。我走进大图书馆,又看到一群男女青年挤坐在里面,低头做数学或物理化学的习题,也都是全神贯注,鸦雀无声。 我很自然地就把昨天夜里的情景同眼前的情景联系了起来。年老的一代是那样,年轻的一代又是这样。还能有比这更动人的情景吗?我心里陡然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我仿佛看到春天又回到园中:繁花满枝,一片锦绣。不但已经开过花的桃树和杏树又开出了粉红色的花朵,连根本不开花的榆树和杨柳也满树红花。未名湖中长出了车轮般的莲花。正在开花的藤萝颜色显得格外鲜艳。丁香也是精神抖擞,一点也不显得疲惫。总之是万紫千红,春色满园。 这难道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幻象吗?不是的,这是我心中那个春天的反映。我相信,住在这个园子里的绝大多数的教师和同学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春天,眼前也都看到这样一个春天。这个春天是不怕时间的。即使到了金风送爽、霜林染醉的时候,到了大雪漫天、一片琼瑶的时候,它也会永留心中,永留园内,它是一个永恒的春天。 1962年5月11日 石林颂 我怎样来歌颂石林呢?它是祖国的胜迹,大自然的杰作,宇宙的奇观。它能使画家搁笔,歌唱家沉默,诗人徒唤奈何。 但是,我却仍然是非歌颂它不可。在没有看到它以前,我已经默默地歌颂了它许多许多年。现在终于看到了它,难道还能沉默无言吗? 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我就听人们谈论石林,还在一些书上读到有关它的记载。从那时候起,对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我的心里就埋上了一颗向往的种子。以后,我曾多次经过昆明,每次都想去看一看石林,但是,每次都没能如愿,空让那一颗向往的种子寂寞地埋在我的心里,没有能够发芽、开花。 我曾有过种种幻想。我把一切我曾看到过的同“石”和“林”有关的东西都联系起来,构成了我自己的“石林”。我幻想:石林就像是热带的仙人掌,一根一根竖在那里,高高地插入蔚蓝的晴空。我幻想:石林就像是木变石,不是一株,而是千株万株,参差不齐,错错落落,汇成一大片森林。我又幻想:石林就像是一堆太湖石,玲珑剔透,嵯峨巉岩,布满了一座美丽的大花园。我觉得,自己创造出来的些形象都是异常美妙的,我沉湎于自己的幻想中。 然而今天,我终于亲眼看到石林了。我发现,不管我发现那些幻想是多么奇妙,多么美丽,相形之下,它们都黯然失色,有些简直显得寒碜得可笑了。我眼前的石林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走到离开石林还有十几里路的地方,我就看到一块块的灰色大石头耸立在稻田中,孤高挺立,拔地而起,倒影映在黄色的水面上,再衬上绿色的禾苗,构成一幅秀丽动人的图画。这些石头错错落落地站在那里,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团团乌云,像是一头头野象,又像是古代神话中的巨人,手执刀枪,互相搏斗。我兴奋起来了,自己心里想:石林原来是这个样子呀! 然而,过了不久,我就发现,石林也还不完全就是这个样子。 到了石林的最深处,我看到一块块的青灰色的大石头,高达几十丈几百丈,仿佛是给魔术师从大地深处咒出来似的,盘根错节,森森棱棱,形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这些石头都洋溢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威慑地挺立在我们眼前。迷宫里面千门万户,窦窍玲珑,说不清有多少曲涧,数不清有多少幽洞。我仿佛走进了古代的阿房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一条条的羊肠小道,阴暗崎岖。一处处的岩穴洞府,老藤穿壁,绿苔盈阶。有时候,我以为没有路了,但是转过一座石壁,却豁然开朗,眼前有清泉一泓,参天怪石倒影其中,显得幽深渺远,恍如仙境;有时候,我以为有路,但是穿涧越洞,猱升蛇行,爬得我昏头昏脑,终于还是碰了壁,不得不回头另找出路;也有时候,我左转右转,上上下下,弯腰曲背,碰头擦臂,以为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然而站下来,定睛一看,却原来又回来了。我就像是陷入了八阵图中,心情又紧张,又兴奋。 但是,在紧张和兴奋中,我并没有忘记欣赏四周的瑰奇伟丽的景色。面对着各种各样的怪石头,我的脑海里映起了种种形象。我有时候想到古代希腊的雕塑,于是目光所到之处,上下左右,全是精美的雕塑,有留着小胡子的阿波罗,有断了胳臂的维纳斯,我仿佛到了奥林匹亚神山之上,身处群神之中。我有时候想到“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这两句话,眼前立刻就出现了一幅幅吴道子的绘画,笔触遒劲,力透纸背。一转眼,我眼前又仿佛出现了一座古罗马的大剧院,四周围着粗大的石柱,一根根都有撑天的力量。稍微换一个角度,我又看到南印度海边上用一块块大石头雕成的婆罗门教的神庙,星罗棋布地排在那里。再向前走两步,迎面奔来一群野象,一个个甩起了长大的鼻子,来势汹汹,漫山遍野。然而,眼睛一眨,野象又变成了大狮子,大大小小,跳踉游戏,爪子对着爪子,尾巴缠住尾巴,我仿佛能听到它们的吼声。如果眼睛再一眨,野兽就突然会变成花朵。这里是一朵云南名贵的茶花,那里是一朵北地蜚声的牡丹,红英映日,绿萼蔽天。这里的芙蓉花来自阆苑仙境,那里是西方极乐世界里的红莲。只要我心里一转,花朵又转成了人物。仙人骑着丹顶鹤驾云而至,阿罗汉披着袈裟大踏步地走下兜率天…… 我左思右想,眼花缭乱。眼前这一片森森棱棱的石头仿佛都活了起来,它们仿佛都具有大神通力,变化多端。我想到什么东西,眼前就出现什么东西。也可以说,眼前出现什么东西,我就想到什么东西。我认为自己并不缺乏想象力,可今天面对着这一堆石头,我的想象力却像是给剪掉了翅膀,没法活动了。我只好停下来,干脆什么都不想,排除一切杂念,让自己的心成为一面光洁的镜子,这一堆鬼斧神工凿成的大石头就把自己的影子投入我这一面晶莹澄澈的镜中。 我现在觉得,倒是本地人民幻想要比我的幻想好得多。他们是这样说的:有一天,仙人张果老用鞭子赶着一群石头,想把南盘江口堵住,把路南一带变成大海,让村庄淹没,人畜死亡。这时候,正巧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旷野里谈情说爱。他们看到这情形,就同张果老打起来。结果神仙被打败了,一溜烟逃走,丢下这一群石头,就变成了现在的石林。 这些幻想的故事是多么朴素,但又多么涵义深远呀!相形之下,自己那些幻想真显得华而不实、毫无意义了。我于是便下定了决心,再不胡思乱想,坐对群石,潜心静观,让它们把影子投入我心里那一面晶莹澄澈的镜中。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抑压不住自己的激情,我不能沉默无言。石林能使画家搁笔,歌唱家沉默,诗人徒唤奈何。我既非画家,又非歌唱家,更非诗人,我只能用这样粗鄙的文字,唱出我的颂歌。 西双版纳礼赞 在北京的时候,我就常常想到西双版纳。每一想到,思想好像要插上翅膀,飞呀,飞呀,不知道要飞多久,飞多远,才能飞到祖国的这一个遥远的边疆地区。 然而,今天我到了西双版纳,却觉得北京就在我跟前。我仿佛能够嗅到北京的气味,听到北京的声音,看到北京的颜色;我的一呼、一吸、一举手、一投足,仿佛都与北京人共之。我没有一点辽远的感觉。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原因,我最初确是百思莫解。它对我仿佛是一个神秘的谜,我左猜右猜,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但是,我终于在无意中得到了答案。 有一天,我们在允景洪参观一个热带植物园。一群男女青年陪着我们。听他们的口音,都不是本地人,有的来自南京,有的来自上海,有的来自湖南,有的来自江苏。尽管故乡不同,方音各异,现在却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在浓黑的橡胶树阴里,在五彩缤纷的奇花异草的芳香中,这些青年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解释每一棵植物的名称、特点、经济价值。有一个女孩子,垂着一双辫子,长着一对又圆又大又亮的眼睛,双颊像苹果一般的红艳。她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她正巧走在我的身旁,我就同她闲谈起来: “你是什么地方人呢?” “福建厦门。” “来了几年了?” “五年了。” “你不想家吗?” 女孩子嫣然一笑,把辫子往背后一甩,从容不迫地说道: “哪里是祖国的地方,哪里就是我可爱的家乡。” 我的心一动,这一句话多么值得深思玩味呀。从这些男女青年的神情上来看,他们早已把西双版纳当作自己的家乡。而我自己虽然来到这里不久,也在不知不觉中把西双版纳当作自己的家乡了,我已经觉得它同北京没有什么差别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日本朋友说到中国青年的眼睛特别亮,这个观察很细致。西双版纳的青年们,确实都像从厦门来的那个女孩子,眼睛特别明亮。这眼睛不但看到现在,而且看到将来,里面洋溢着蓬勃的热情、炽热的希望和美丽的幻想。 西双版纳是一个“黄金国”,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是一个能引起人们幻想的地方。到了这里,青年们的眼睛怎能不特别明亮呢? 就看看这里的树林吧。离开思茅不远,一进入西双版纳的原始密林,你就会为各种植物的那种无穷无尽、充沛旺盛的生命力所震惊。你看那参天的古树,它从群树丛中伸出了脑袋,孤高挺直,耸然而起,仿佛想一直长到天上,把天空戳上一个窟窿。大叶子的蔓藤爬在树干上,伸着肥大浓绿的胳臂,树多高,它就爬多高,一直爬到白云里去。一些像兰草一样的草本植物,就生长在大树的枝干上,骄傲地在空中繁荣滋长。大榕树劲头更大,一棵树就能繁衍成一片树林。粗大的枝干上长出了一条条的腿,只要有机会踏到地面上,它立刻就深深地牢牢地钻进去,仿佛想把大地钻透,任凭风多大,也休想动摇它丝毫。芭蕉的叶子大得惊人,一片叶子好像就能搭一个天棚,影子铺到地上,浓黑一团。总之,在这里,各种的树,各种的草,各种的花,生长在一起,纠缠在一起,长呀,长呀,长成堆,长成团,长成了一块,郁郁苍苍,浓翠欲滴,连一条蛇都难钻进去。 这里的水果蔬菜,也很惊人。一棵香蕉树能结成百上千只香蕉。肥大的木瓜,簇拥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力量大的尽量扩大自己的身体,力量小的只好在夹缝中谋求生存。白菜一棵有几十斤重,拿到手里,像是满手翡翠。萝卜滚圆粗大,里面的汁水简直就要流了出来。大葱有的长得像小儿的胳臂,又白又嫩。其他的蔬菜无不肥嫩鲜美。我们初看到的时候,觉得它们简直有点大得浪费,肥得荒谬,瞠目结舌,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什么好了。 所有这一切从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仿佛从大地的最深处带出来了一股丰盈充沛的生命活力,汹涌迸发,弥漫横溢。它在一切树木上,一切花草上,一切山之巅,一切水之涯,把这一片土地造成了美丽的地上乐园。 再说到这里的自然风光,那更是瑰丽奇伟。这里也可以说是有四季的,但却与北方不同,不是春夏秋冬,而是三个春季和一个夏季。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北方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里却风和日暖,花气袭人,大概只能算是一个春季吧。我最爱这里的清晨,当一百只雄鸡的鸣声把我唤出梦境的时候,晓星未退,晨雾正浓。各种各样花草的香气,在雾中仿佛凝结了起来,成团成块,逼人欲醉。我最爱这里的月夜,月光像水一般从天空中泻下来,泻到芭蕉的大叶子上,泻到累累垂垂的木瓜上,泻到成丛的剑麻上,让一切都浸在清冷的银光中。芭蕉的门扇似的大叶子,剑麻的带锯齿的叶子,木瓜树的长圆的叶子,阴影投在地上,黑白分明,线条清晰。我最爱这里的白云,舒卷自如,变化万端,流动在群山深处,大树林中;流动在茅舍顶上,汽车轮下。它给森林系上腰带,给群峰戴上帽子。每当汽车驶入白云中的时候,下顾溪壑深处,白云仿佛变成了银桥,驮着汽车走向琼楼玉宇的天宫。我最爱这里的青山,簇簇拥拥,层层叠叠,身上驮满了万草千树,肚子里藏满了珍宝奇石,像是一条条翠绿的玉带,环绕着每一个坝子,千峰争秀,万壑竞幽……我最爱这,我最爱那,我最爱的东西是数也数不完的。 现在,这里不但获天时,有地利,最主要的还是得人和。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这里是有名的瘴疠地,也是有名的民族矛盾冲突的地方。许多古书上记载着一些有关此地的骇人听闻的事情,说这里的空气满含瘴气,呼吸不得;这里的水是毒泉,喝不得;许多美丽的花草也是有毒的,摸不得,嗅不得;森林里蚊子大得像蜻蜓,毒虫肥得像老鼠,简直把这里描绘成一个人间地狱。但是,今天的西双版纳却“换了人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另一个天地了。所谓蛮烟瘴雨,早为光天化日所代替,初升的朝阳照穿了神秘的原始密林。花显得更香,叶显得更绿,果实蔬菜显得更肥更大,风光显得更美更妙。工厂里的白烟与山中的白云流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人们的歌声与林中的鸟声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歌声,哪是鸟声。许多外地的,甚至外国的植物在这里安了家,许多外地的人也在这里安了家。十几个语言不同、信仰不同、服装不同、风俗不同的民族聚居在一个村子里,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像是一个大家庭。现在这里真正够得上称作人间乐园了。 在这样一个地方,青年们的眼睛特别明亮,他们把自己的理想和前途,同祖国的前途,同这个地方的前途联系起来,把这个地方当作了自己的家乡,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从前,在离开这里不远的思茅,流行着两句话:“要下思茅坝,先把老婆嫁。”但是,今天,我们这群来参观访问的人,都一致同意把它改成:“要到思茅来,先把老婆带。”我们兴奋地相约: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们一定要再回西双版纳来。到了那时候,西双版纳不知道究竟会美丽奇妙到什么程度。我希望,到了那时候,我能够写出比现在好的礼赞来。 马缨花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砖铺地,三面有走廊。天井里遮满了树枝,走到下面,浓荫匝地,清凉蔽体。从房子的气势来看,从梁柱的粗细来看,依稀还可以看出当年的富贵气象。 这富贵气象是有来源的。在几百年前,这里曾经是明朝的东厂。不知道有多少忧国忧民的志士曾在这里被囚禁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受过苦刑,甚至丧掉性命。据说当年的水牢现在还有迹可寻哩。 等到我住进去的时候,富贵气象早已成为陈迹,但是阴森凄苦的气氛却是原封未动。再加上走廊上陈列的那一些汉代的石棺石椁,古代的刻着篆字和隶字的石碑,我一走回这个院子里,就仿佛进入了古墓。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把我的记忆提到几千年前去,有时候我简直就像是生活在历史里,自己俨然成为古人了。 这样的气氛同我当时的心情是相适应的,我一向又不相信有什么鬼神,所以我住在这里,也还处之泰然。 但是也有紧张不泰然的时候。往往在半夜里,我突然听到推门的声音,声音很大,很强烈。我不得不起来看一看。那时候经常停电,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起来,摸索着找门,摸索着走出去。院子里一片浓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连树影子也仿佛同黑暗粘在一起,一点都分辨不出来。我只听到大香椿树上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咪噢的一声,有两只小电灯似的眼睛从树枝深处对着我闪闪发光。 这样一个地方,对我那些经常来往的朋友们来说,是不会引起什么好感的。有几位在白天还有兴致来找我谈谈,他们很怕在黄昏时分走进这个院子。万一有事,不得不来,也一定在大门口向工友再三打听,我是否真在家里,然后才有勇气,跋涉过那一个长长的胡同,走过深深的院子,来到我的屋里。有一次,我出门去了,看门的工友没有看见,一位朋友走到我住的那个院子里。在黄昏的微光中,只见一地树影,满院石棺,我那小窗上却没有灯光。他的腿立刻抖了起来,费了好大力量,才拖着它们走了出去。第二天我们见面时,谈到这点经历,两人相对大笑。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当时正是“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时代,北京城一片黑暗。白天在学校里的时候,同青年同学在一起,从他们那蓬蓬勃勃的斗争意志和生命活力里,还可以汲取一些力量和快乐,精神十分振奋。但是,一到晚上,当我孤零一个人走回这个所谓家的时候,我仿佛遗世而独立。没有人声,没有电灯,没有一点活气。在煤油灯的微光中,我只看到自己那高得、大得、黑得惊人的身影在四面的墙壁上晃动,仿佛是有个巨灵来到我的屋内。寂寞像毒蛇似的偷偷地袭来,折磨着我,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有一天,在傍晚的时候,我从外面一走进那个院子,蓦地闻到一股似浓似淡的香气。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遮满院子的马缨花开花了。在这以前,我知道这些树都是马缨花,但是我却没有十分注意它们。今天它们用自己的香气告诉了我它们的存在。这对我似乎是一件新事。我不由得就站在树下,仰头观望: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香气就是从这一片绿云里洒下来的,洒满了整个院子,洒满了我的全身,使我仿佛游泳在香海里。 花开也是常有的事,开花有香气更是司空见惯。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的花,有这样的香,我就觉得很不寻常;有花香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 从此,我就爱上了马缨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北京终于解放了。1949年的10月1日给全中国带来了光明与希望,给全世界带来了光明与希望。这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在我的生命里划上了一道鸿沟,我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个院子,同那些可爱的马缨花告别了。 时间也过得真快,到现在,才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过去了13年。这13年是我生命史上最重要、最充实、最有意义的13年。我看了许多新东西,学习了很多新东西,走了很多新地方。我当然也看了很多奇花异草。我曾在亚洲大陆最南端科摩林海角看到高凌霄汉的巨树上开着大朵的红花,我曾在缅甸的避暑胜地东枝看到开满了小花园的火红照眼的不知名的花朵,我也曾在塔什干看到长得像小树般的玫瑰花。这些花都是异常美妙动人的。 然而使我深深地怀念的却仍然是那些平凡的马缨花,我是多么想见到它们呀! 最近几年来,北京的马缨花似乎多起来了。在公园里,在马路旁边,在大旅馆的前面,在草坪里,都可以看到新栽种的马缨花。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座的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这绿云红雾飘满了北京,衬上红墙、黄瓦,给人民的首都增添了绚丽与芬芳。 我十分高兴,我仿佛是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但是,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马缨花同我回忆中的那些很不相同。叶子仍然是那样的叶子,花也仍然是那样的花,在短短的十几年以内,它绝不会变了种。它们不同之处究竟何在呢? 我最初确实是有些困惑,左思右想,只是无法解释。后来,我扩大了我回忆的范围,不把回忆死死地拴在马缨花上面,而是把当时所有同我有关的事物都包括在里面。不管我是怎样喜欢院子里那些马缨花,不管我是怎样爱回忆它们,回忆的范围一扩大,同它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黄昏,就是夜雨,否则就是迷离凄苦的梦境。我好像是在那些可爱的马缨花上面从来没有见到哪怕是一点点阳光。 然而,今天摆在我眼前的这些马缨花,却仿佛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是在黄昏时候,在深夜里,我看到它们,它们也仿佛是生气勃勃,同浴在阳光里一样。它们仿佛想同灯光竞赛,同明月争辉。同我回忆里那些马缨花比起来,一个是照相的底片,一个是洗好的照片;一个是影,一个是光。影中的马缨花也许是值得留恋的,但是光中的马缨花不是更可爱吗? 我从此就爱上了这光中的马缨花,而且我也爱藏在我心中的这一个光与影的对比。它能告诉我很多事情,带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送给我无限的温暖与幸福,它也能促使我前进。我愿意马缨花永远在这光中含笑怒放。 1962年10月1日 师生之间 我前后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年,前一段是当学生,后一段是当老师,一直当到现在,而且看样子还要当下去。因此,如果有人问我,抚今追昔,在北京什么事情使我感触最深,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师生之间的关系。 师生之间的关系是古老的关系了。在过去,曾把老师归入五伦;又把老师与天、地、君、亲并列,师道尊严可谓至矣尽矣。至于实际情况究竟怎样,余生也晚,没有亲身赶上,不敢乱说。 等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已经改成了新式的学校,不是从《百家姓》《三字经》念起,而是念人、手、足、刀、尺了。表面上,学生对老师还是很尊敬的。见了面,老远就鞠躬如也,像避猫鼠似的躲在一旁。从来也不给老师提什么意见,那在当时是不可能想象的。老师对学生是严厉的,“教不严,师之惰”,不严还能算是老师吗?结果是学生经常受到体罚,用手拧耳朵,用戒尺打手心,是最常用的方式。学生当然也有受不了的时候。于是,连十二三岁的中小学生也只好铤而走险,起来“革命”了。 我在中小学的时候,曾“革命”两次。一次是对一个图画教员。这人脾气暴烈,伸手就打人。结果我们全班团结一致,把教桌倒翻过来,向他示威。他知难而退,自己辞职不干了。这是一次成功的“革命”。另一次是对一个珠算教员。这人嗜打成性。他有一个规定,打算盘打错一个数打一戒尺。有时候,我们稍不小心就会错上成百的数,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们决定全班罢课。可是,因为出了“叛徒”,有几个人留在班上上课。我们失败了,每个人的手心被打得肿了好几天。 到了大学,情况也并没有改变。因为究竟是大学生了,再不被打手心。可是老师的威风依然炙手可热。有一位教授专门给学生不及格。每到考试,他先定下一个不及格的指标。不管学生成绩怎样,指标一定要完成。他因此就名扬全校,成了“名教授”了。另一位教授正相反。他考试时预先声明:十题中答五题就及格,多答一题加十分。实际上他根本不看卷子,学生一交卷,他马上打分。无不及格,皆大欢喜。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多站一会儿,他立刻就问:“你嫌少吗?”于是大笔一挥,再加十分。 至于教学态度,好像当时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概念。教学大纲和教案,更是闻所未闻。教授上堂,可以信口开河。谈天气,可以;骂人,可以;讲掌故,可以;扯闲话,可以。总之,他愿意怎样就怎样,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谁也管不着。有的老师竟能在课堂上睡着。有的上课一年,不和学生说一句话。有的在八个大学兼课,必须制定一个轮流请假表,才能解决上课冲突的矛盾。当然并不是每一个教授都是这样,勤勤恳恳诲人不倦的也有,但是这种例子是很少的。 老师这样对待学生,学生当然也这样对待老师。师生不是互相利用,就是互相敌对。老师教书为了吃饭,或者升官发财。学生念书为了文凭。师生关系,说穿了就是这样。 终于到了1949年。这是北京师生关系史上跨时代的一年,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 从这一年起,老师在变,学生在变,师生关系也在变。十四年来,我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令人赞叹感动的事情,我不知道有多少夜因欢喜而失眠。当我听到我平常很景仰的一位老先生在七十高龄光荣地参加中国共产党的时候,我曾喜极不寐。当我听到从前我的一位十分固执倔强的老师受到表扬的时候,我曾喜极不寐。至于我身边的同事和同学,他们踏踏实实地向着新的方向迈进,日新月异,他们身上的旧东西愈来愈少,新东西愈来愈多。我每次出国,住上一两个月,回来后就觉得自己落后了。才知道,我们祖国,我们的老师和学生,是用着多么快速的步伐前进。 现在,老师上课都是根据详细的大纲和教案,这都是事前讨论好的,绝不能信口开河。老师们关心同学的学习,有时候还到同学宿舍里去辅导或者了解情况。备课一直到深夜。每当夜深人静我走过校园的时候,就看到这里那里有不少灯光通明的窗子。我知道,老师们正在查阅文献,翻看字典。要想送给同学一杯水,自己先准备下一桶。老师们谁都不愿提着空桶走上课堂。而学生呢?他们绝大多数都能老师指到哪里,他们做到哪里。他们刻苦学习,认真钻研。我曾在一个黑板报上看到一个学生填的词,其中有两句:“松涛声低,读书声高。”描写学生高声朗读外文的情景,是很生动的,也是能反映实际情况的。今天,老师教书不是为了吃饭,更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学生念书,也不是为了文凭。师生有一个共同的伟大的目标。他们既是师生,又是同志。这是几千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的现象。 如果有人对同学们谈到我前面写的情况,他们一定会认为是神话,或是笑话,他们绝不会相信的。说实话,连我自己回想起那些事情来,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何况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呢?然而,这都是事实,而且还不能算是历史上的事实,它们离开今天并不远。抚今追昔,我想到师生之间的关系的变化而感慨万端,不是很自然吗? 想到这些,也是有好处的。它能使我们更爱新中国,更爱新北京,更爱今天。 我要用无限的热情歌颂新北京的老师,我要用无限的热情歌颂新北京的学生。 黄色的军衣 我是多么爱那黄色的军衣啊!这黄色,正如我们国旗的红色一样,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颜色。我爱琥珀的黄色,它黄得透明,黄得发亮。我也爱花朵的黄色,它黄得娇艳,黄得鲜嫩。但是,我却更爱这军衣的黄色。它并不透明,也不发亮;它当然更不娇艳,更不鲜嫩。然而它是朴素的,像真理那样朴素;它是动人的,像真理那样动人。 我一看到这黄的颜色,心里就思绪万端,想到许许多多事情。我想到我们的党,想到毛主席,想到八一起义,想到两万五千里长征,想到爬雪山、过草地,想到艰苦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想到抗美援朝,一连串地想下来,一直想到今天的铜墙铁壁般的国防和人民的安居乐业。 我更喜欢想到一件小事。 1949年春的一天,中国人民解放军进了北京城。我冒着大风,到离开我的住处不远的东四牌楼去欢迎他们。这些人我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他们的事迹我却是十分熟悉的。在“万家墨面没蒿莱”的黑暗的年代里,我曾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从报纸的字里行间读到他们胜利的消息,因而感到无限的振奋。现在看到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北京城,我仿佛是碰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我跟着群众鼓掌、喊口号,有时候内心激动,热泪盈眶。剧烈的风沙似乎给人们的热情压下去了,一点也显不出平常的那种威风来了。 当天下午,我到西城去看朋友,走到什刹海桥上,正巧有一个解放军在那里站岗。他背着背包,全副武装,军帽下一双浓眉,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从远处我就看到他那一身厚墩墩的黄色军衣,已经不新了,但洗得干干净净。我陡然觉得这个士兵特别可爱,觉得他那一身黄色的棉军衣特别可爱。它仿佛象征着勇敢、纪律、忠诚、淳朴;它仿佛也象征着解放、安全、稳定。只要穿这样军衣的人在这里一站,各行各业的人就都有了保障,可以安心从事自己的工作,工厂的工人可以安心生产,拖拉机可以安心耕地,学生可以安心上学,小孩子可以安心在摇篮里熟睡。只要他在这里一站,整个北京城、整个新中国就可以稳如泰山,那一群魑魅魍魉就会销声匿迹。我左思右想,一时万感集心,很想走上前去,用手摸一摸那一身黄色的军衣,我是多么爱那黄色的军衣啊! 当然,我没有真的走上前去摸,我仍然走我的路。可是,我又真舍不得那一个年轻的士兵。我回头看了又看,一直到我眼中只留下一个隐隐约约的黄色的影像。这影像就永远镌刻在我的心头。 从那以后,我在北京城,在祖国的其他城市和乡村里,在火车上,在电车上,在公共汽车上,在马路上,在公园里,在商店里,在市场上,不知道有多少次碰到了解放军的军官和士兵。他们当然不会就是我在什刹海桥头碰到的那一位,但是我觉得他们都同样可爱。在电车上和公共汽车上,我愿意同他们挤站在一起。即使是在三九严冬,朔风凛冽,他们站在我哪一边,我就觉得哪一边温暖。即使车里面摇摇晃晃,他们站在我哪一边,我就觉得哪一边有了依靠。我有时候故意去摸一摸或者碰一碰他们那黄色的军衣,心里感到无限的幸福与愉快。 曾经有好多年,每到“五一”和“十一”,我就在天安门前观礼台上看到人民解放军的官兵的代表们。在金水桥后面台上的是将军们,制服一片亮蓝色。在桥前面台上的是军官和士兵,制服一片草黄色。在这时候,天安门广场上,万紫千红,五彩缤纷,万头攒动,一片花海。在这样彩色如绘的眩目的花海里,亮蓝色和草黄色应该说并不突出。然而,在我眼里,这一片淳朴的亮蓝和草黄不但没有相形见绌,给那些绚烂的颜色压住,而且十分引人注目。这两种颜色仿佛给整个花海、整个广场增加了色彩与光辉,使它显得更美、更可爱。 难道这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偏爱吗?不是的。这样的想法和看法许多人都有,连小孩子也不例外。 今天早晨我乘无轨电车进城。我前面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和她的母亲。小孩子透过玻璃窗子看到外面车站上站着几个解放军在那里排队等车,小小的黑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似乎是对着解放军,又似乎是对着母亲,高声喊道: “解放军叔叔!” 母亲问:“解放军叔叔好吗?” 小孩子立刻用清脆得像银铃一般的声音回答说道:“解放军叔叔好!” 接着她就拍着小手唱起了《我是一个兵》。我真是从心里羡慕这幸福的孩子。我像她这样大的时候,看到当兵的那一副手里提着皮带、斜楞着眼、满脸杀气的样子,就像是老鼠见了猫,远远地躲开,哪里还敢同他们说什么话呢? 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雷锋。他不也是一个穿黄色军衣的解放军,而且又是儿童的义务辅导员吗?我相信,小孩子们也管他叫“解放军叔叔”,或者“雷锋叔叔”。他怎样进行辅导,我不清楚,但是,他一定会把他那些优秀的品质在潜移默化中传给孩子们,他那光辉灿烂的人格一定会照亮儿童们的心。孩子们看到他,也一定会眼里闪出亮光。 雷锋同小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穿的当然也就是这样的黄色军衣。为了穿上这一身军衣,他经过了许多波折,作过很大的努力,最后终于偿了宿愿。他在当天的日记上写道:“这天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日子,这天是我最大的荣幸和光荣的日子。我走上了新的战斗岗位,穿上了黄军服,光荣地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好几年来的愿望在今天已实现了,真感到万分的高兴和喜悦。”我能想象,当他穿上这一身黄色军衣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动,他会用手抚摸它,感到它比丝绸还更柔滑,比世界上一切美的东西都更美。从此,这黄色的军衣就同雷锋结了不解缘。他驾驶汽车执行任务的时候,穿的是这黄色的军衣。他去医院看病的路上,看到工地上有人劳动,因而脱下自己的衣服参加到里面去,他脱的是这黄色的军衣。他在火车上当义务服务员的时候,穿的当然也是这黄色的军衣。黄色的军衣穿到雷锋身上,难道会是偶然的吗? 我因此就又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晴。我不但像以前那样想到过去,而且更多地想到将来。我相信,像雷锋这样的人将来还会不断地出现,数目会越来越多。他们就像是报春的燕子,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最美好的社会的影子。这样的人,穿黄色军衣的人们里面会出现;穿别的颜色的衣服的人们里面,也会出现。可是我偏又把他们同黄色的军衣联系在一起,难道这也是偶然的吗?我是多么爱那黄色的军衣啊! 那提心吊胆的一年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旧事重提,好像是捡起一面古镜,用这一面古镜照一照今天,才更能显出今天的光彩焕发。 二十多年以前,我在大学里学习了四年西方语言文学以后,带着满脑袋的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回到故乡母校高级中学去当国文教员。 当我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可以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我终于抓到了一个饭碗,这简直是绝处逢生;惧的是我比较熟悉的那一套东西现在用不上了,现在要往脑袋里面装屈原、李白和杜甫。 从一开始接洽这个工作,我脑子里就有一个问号:在那找饭碗如登天的时代里,为什么竟有一个饭碗自动地送上门来?我预感到这里面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但是,没有饭碗,就吃不成饭,我抱着铤而走险的心情想试一试再说。到了学校,才逐渐从别人的谈话中了解到,原来是校长想把本校的毕业生组织起来,好在对敌斗争中为他助一臂之力。我是第一届甲班的毕业生,又捞到一张一个著名的大学的毕业证书,因此就被他看中,邀我来教书。英文教员满了额,就只好让我教国文。 就教国文吧。我反正是瘸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只要有人敢请我,我就敢教。 但是,问题却没有这样简单。我要教三个年级的三个班,备课要顾三头,而且都是古典文学作品。我小时候虽然念过一些《诗经》《楚辞》,但是时间隔了这样久,早已忘得差不多了。现在要教人,自己就要先弄懂。可是,真正弄懂又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教国文的同事都是我从前的教员,我本来应该可以向他们请教的。但是,根据我的观察,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变了:不再是师生,而是饭碗的争夺者。在他们的眼中,我几乎是一个眼中钉。即使我问他们,他们也不会告诉我的。我只好一个人单干。我日夜抱着一部《辞源》,加紧备课。有的典故查不到,就成天半夜地绕室彷徨。窗外校园极美,正盛开着木槿花。在暗夜中,阵阵幽香破窗而入。整个宇宙都静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还不能宁静。我仿佛为人所遗弃,很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我的老师们也并不是全不关心他们的学生。我第一次上课以前,他们告诉我,先要把学生的名字都看上一遍,学生名字里常常出现一些十分生僻的字,有的话就查一查《康熙字典》。如果第一堂就念不出学生的名字,在学生心目中这个教员就毫无威信,不容易当下去,影响到饭碗。如果临时发现了不认识的名字,就不要点这个名。点完后只需问上一声:“还有没点到名的同学吗?”那一个学生一定会举手站起来。然后再问一声:“你叫什么名字呀?”他自己一报名,你也就认识了那一个字。如此等等,威信就可以保得十足。 这虽是小小的一招,我却是由衷感激。我教的三个班果然有几个学生的名字连《辞源》上都查不到。如果没有这一招,我的威信恐怕一开始就破了产,连一年教员也当不成了。 可是课堂上也并不总是平静无事。我的学生有的比我还大,从小就在家里念私塾,旧书念得很不少。有一个学生曾对我说:“老师,我比你大五岁哩。”说罢嘿嘿一笑,我觉得里面有威胁,有嘲笑。比我大五岁,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这老师反正还要当下去。 当时好像有一种风气:教员一定要无所不知。学生以此要求教员,教员也以此自居。在课堂上,教员绝不能承认自己讲错了,绝不能有什么问题答不出,否则就将为学生所讥笑。但是像我当时那样刚从外语系毕业的大娃娃教国文怎能完全讲对呢?怎能完全回答同学们提出来的问题呢?有时候,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被逼得紧了,就硬着头皮,乱说一通。学生究竟相信不相信,我不清楚。反正他们也不是傻子,老师究竟多轻多重,他们心中有数。我自己十分痛苦。下班回到寝室,思前想后,坐立不安。孤苦寂寥之感又突然袭来,我又仿佛为人们遗弃,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别的教员怎样呢?他们也许都有自己的烦恼,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是有几个人却是整天满面春风,十分愉快。我有时候也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某某人陪校长太太打麻将了,某某人给校长送礼了,某某人请校长夫妇吃饭了。 我立刻想到自己的饭碗,也想学习他们一下。但是却来了问题:买礼物,准备酒席,都不是极困难的事情。可是,怎样送给人家呢?怎样请人家呢?如果只说:“这是礼物,我要送给你。”或者:“我要请你吃饭。”虽然也难免心跳脸红,但是我自问还干得了。可是,这显然是不行的,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一定还要耍些花样。这就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了。我在自己屋里,再三考虑,甚至自我表演,暗诵台词。最后,我只有承认,我在这方面缺少天才,只好作罢。我仿佛看到自己手里的饭碗已经有点飘动,我真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到了放寒假的时候,一位河南籍的物理教员,因为靠山教育厅的一位科长垮了台,就要被解聘。校长已经托人暗示给他,他虽然没有出路,也只有忍痛辞职。我们校长听了,故意装得大为震惊,三番两次到这位教员屋里去挽留,甚至声泪俱下,最后还表示要与他共进退。我最初只是一位旁观者,站在旁边看校长的艺术,欣赏他的表演天才。但是,看来看去,我自己竟糊涂起来,我给校长的真挚态度所感动了。我也自动地变成演员,帮着校长挽留他。那位教员阅历究竟比我深,他不为所动,还是卷了铺盖。因为他知道,连他的继任人选都已经安排好了。 我又长了一番见识,暗暗地责备自己糊涂。同时,我也不寒而栗,将来会不会有一天校长也要同我“共进退”呢? 也就是在这时候,校长大概逐渐发现,在我这个人身上,他失了眼力,看错了人。我到了学校以后,虽然也在别人的帮助(毋宁说是牵引)下,把高中毕业同学组织起来,并且被选为什么主席。但是,从那以后,就一点活动也没有。我确实不知道,应该活动一些什么。虽然我绞尽脑汁,办法就是想不出。这样当然与校长原意相违了。他表面上待我还客客气气,只是有一次在有意和无意之间他对我说:“你很安静。”什么叫作“安静”呢?别人恐怕很难体会这两个字的意思,我却是能体会的。我回到寝室,又绕室彷徨。“安静”两个字给我以大威胁。我的饭碗好像就与这两个字有关。我又仿佛为人所遗弃,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春天早过,夏天又来,这正是中学教员最紧张的时候。在教员休息室里,经常听到一些窃窃私语:“拿到了没有?”不用说拿到什么,大家都了解,这指的是下学期的聘书。有的神色自若,微笑不答。这都是有办法的人,与校长关系密切,或者属于校长的基本队伍。只要校长在,他们绝不会丢掉饭碗。有的就是神色仓皇,举止失措。这样的人没有靠山,饭碗掌握在别人手里,命定是一年一度紧张。我把自己归入这一类。我的神色如何,自己看不见,但是心情自己是知道的。校长给我下的断语“安静”,我觉得,就已经决定了我的命运。但我还侥幸有万一的幻想,因此在仓皇中还有一点镇静。 但是,这镇静是不可靠的。我心里的滋味实际上同一年前大学将要毕业时差不多。我见了人,不禁也窃窃私语:“拿到了没有?”我不喜欢那些神色自若的人。我只愿意接近那些神色仓皇的人,只有对这一些人我才有同病相怜之感。 这时候,校园更加美丽了。木槿花虽还开放,但已经长满了绿油油的大叶子。玫瑰花开得一丛一丛的,池塘里的水浮莲已经开出黄色的花朵。“小园香径独徘徊”,是颇有诗意的。可惜我什么诗意都没有。我耳边只有一个声音:“拿到了没有?”我觉得,大地茫茫,就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这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每一回忆起那提心吊胆的情况,就历历如在眼前,我真是永世难忘。现在把它写了出来,算是送给今年毕业同学的一件礼物,送给他们一面镜子。在这里面,可以照见过去与现在,可以照出自己应该走的道路。 1963年7月21日 上海菜市场 上海尽有看不够数不清的高楼大厦,跑不完走不尽的大街小巷,满目琳琅的玻璃橱窗,车水马龙的繁华闹市,但是,我们的许多外国朋友却偏要去看一看早晨的菜市场。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刚到上海的时候不是也想到菜市上去看一看吗? 那还是几年前的一个早晨,在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踏着熹微的晨光,到一个离开旅馆不远的菜市场去。 到了邻近菜市场的地方,市场的气氛就逐渐浓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背,来来往往。许多老大娘的菜篮子里装满了蔬菜海味鸡鸭鱼肉。有的篮子里活鱼在摇摆着尾巴,肥鸡在咯咯地叫着。老大娘带着一脸笑意,满怀愉快,走回家去。 一走进菜市场,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里面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但是,仔细一看,所有的东西却又都摆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菜摊子、肉摊子、鱼虾摊子、水果摊子,还有其他的许许多多的摊子,分门别类,秩序井然,又各有特点,互相辉映。你就看那蔬菜摊子吧。这里有各种不同的颜色:紫色的茄子、白色的萝卜、红色的西红柿、绿色的小白菜,纷然杂陈,交光互影。这里又有各种不同的线条:大冬瓜又圆又粗,豆荚又细又长,白菜的叶子又扁又宽。就这样,不同的颜色,不同的线条,紧密地摆在一起,于纷杂中见统一。我的眼一花,我觉得,眼前不是什么菜摊子,而是一幅出自名家手笔的彩色绚丽、线条鲜明的油画或水彩画。 不只菜摊子是这样,其他的摊子也莫不如此。卖鱼的摊子上,活鱼在水里游泳,十几斤重的大鲤鱼躺在案板上。卖鸡鸭的摊子上,鸡鸭在笼子里互相召唤。卖肉的摊子上,整片的猪肉、牛肉和羊肉挂在那里,还为穆斯林设了卖牛羊肉的专柜。在其他的摊子上,鸡蛋和鸭蛋堆得像小山,一个个闪着耀眼的白光。咸肉和板鸭成排挂在架子上,肥得仿佛就要滴下油来。水果摊子更是琳琅满目。肥大的水蜜桃、大个儿的西瓜、又黄又圆的香瓜、白嫩的鲜藕,摆在一起,竞妍斗艳。我眼前仿佛看到葳蕤的果子园、十里荷香的池塘、翠叶离离的瓜地,难道这不是一幅美妙无比的图画吗? 说是图画,这只是一时的幻象。说真的,任何图画也比不上这一些摊子。图画里面的东西是死的、不能动的,这里的东西却随时在流动。原来摆在架子上的东西,一转眼已经到了老大娘的菜篮子里。她们站在摊子前面,眯细了眼睛,左挑右拣,直到选中了自己想买的东西为止。至于价钱,她们是不发愁的,因为东西都不贵。结果是皆大欢喜,在一片闹闹嚷嚷的声中,大家都买到了中意的东西。她们原来的空篮子不久就满了起来。当她们转回家去的时候,她们手中的篮子也像是一幅幅美丽的图画了。 我们的外国朋友是住在旅馆里的,什么东西都不缺少。但是他们看到这些美丽诱人的东西,一方面啧啧称赞,一方面又跃跃欲试,也都想买点什么。有人买了几个大香瓜,有人买了几斤西红柿,还有人买了一些豆腐干。这样就会使本来已经很丰富的餐桌更加丰富多彩。我们的外国朋友也皆大欢喜了。 访绍兴鲁迅故居 一转入那个地上铺着石板的小胡同,我立刻就认出了那一个从一幅木刻上久已熟悉了的门口。当年鲁迅的母亲就是在这里送她的儿子到南京去求学的。 我怀着虔敬的心情走进了这一个简陋的大门。我随时在提醒自己:我现在踏上的不是一个平常的地方。一个伟大的人物、一个文化战线上的坚强的战士就诞生在这里,而且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 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我从中学时代起就怀着无限的爱戴与向往。我读了他所有的作品,有的还不止一遍。有一些篇章我甚至能够背诵得出。因此,对于他这个故居我是十分熟悉的。今天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却感到我是来到一个旧游之地了。 房子已经十分古老,而且结构也十分复杂,不像北京的四合院那样,让人一目了然。但是我仍觉得这房子是十分可爱的。我们穿过阴暗的走廊,走过一间间的屋子。我们看到了鲁迅祖母给他讲故事的地方,看到长妈妈在上面睡成一个“大”字的大床,看到鲁迅抄写《南方草木状》用的桌子,也看到鲁迅小时候的天堂——百草园。这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东西和地方,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但是,我却觉得这都是极其不平常的东西和地方。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寸土、桌子的每一个角、椅子的每一条腿,鲁迅都踏过、摸过、碰过。我总想多看这些东西一眼,在这些地方多流连一会儿。 鲁迅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生前,恐怕也很久没有到这一所房子里来过了。但是,我总觉得,他的身影就在我们身旁。我仿佛看到他在百草园里拔草捉虫,看到他同他的小朋友闰土在那里谈话游戏,看到他在父亲严厉监督之下念书写字,看到他做这做那。 这个身影当然是一个小孩子的身影。但是,就是当鲁迅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那坚毅刚强的性格已经有所表露。在他幼年读书的地方三味书屋里,我们看到了他用小刀刻在桌子上的那一个“早”字。故事是大家都熟悉的:有一天,他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上学迟到了,受到了老师的责问。他于是就刻了这一个字,表示以后一定要来早。以后他就果然再没有迟到过。 这是一件小事。然而,由小见大,它不是很值得我们深思自省吗? 这坚毅刚强的性格伴随了鲁迅一生。“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他一生顽强战斗,追求真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他对人民是一个态度,对敌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态度。谁读了这样两句诗,不深深地受到感动呢?现在我在这一间阴暗书房里看到这一个小小的“早”字,我立刻想到他那战斗的一生。在我心目中,他仿佛成了一块铁,一块钢,一块金刚石。刀砍不断,石砸不破,火烧不熔,水浸不透。他的身影突然大了起来,凛然立于宇宙之间,给人带来无限的鼓舞与力量。 同刻着“早”字的那一张书桌仅有一壁之隔,就是鲁迅文章里提到的那一个小院子。他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常常偷跑到这里来寻蝉蜕,捉苍蝇。院子确实不大,大概只有两丈多长、一丈多宽。墙角上长着一株腊梅,据说还是当年鲁迅在这里读书时的那一棵。按年岁计算起来,它的年龄应该有一百八十岁了,可是样子却还是年轻得很。梗干茁壮坚挺,叶子是碧绿碧绿的。浑身上下,无限生机,看样子,它还要在这里站上一千年。在我眼中,这一株腊梅也仿佛成了鲁迅那坚毅刚强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性格的象征。我从地上拾起了一片叶子,小心地夹在我的笔记本里。 把树叶夹在笔记本里,回头看到一直陪我们参观的闰土的孙子在对着我笑。我不了解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也许是笑我那样看重那一片小小的叶子,也许是笑我热得满脸出汗。不管怎样,我也对他笑了一笑。我看他那壮健的体格,看他那浑身的力量,不由得心里就愉快起来,想同他谈一谈。我问他的生活情况和工作情况,他说都很好,都很满意。我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多余的。从他那满脸的笑容、全身的气度来看,他生活得十分满意,工作得十分称心,不是很清清楚楚的吗? 我因此又想到他的祖父闰土。当他隔了许多年又同鲁迅见面的时候,他不敢再承认小时候的友谊,对着鲁迅喊了一声“老爷”。这使鲁迅打了一个寒噤。他给生活的担子压得十分痛苦,但却又说不出。这又使鲁迅吃了一惊。可是他的儿子水生和鲁迅的侄儿宏儿却非常要好。鲁迅于是大为感慨:他不愿意孩子们再像他那样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像闰土那样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像别人那样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鲁迅没有能够亲眼看到。但是,今天这新的生活却确确实实地成为现实了。他那老朋友闰土的孙子过的就是这样的新生活,是他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按年龄计算起来,鲁迅大概没有见到过闰土的这个孙子,但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鲁迅一生为天下的“孺子”而奋斗,今天他的愿望实现了。这真是天地间一大快事。如果鲁迅能够亲眼看到的话,他会感到多么欣慰啊! 我从闰土的孙子想到闰土,从现在想到过去。今昔一比,恍若隔世。我眼前看到的虽然只是闰土的孙子的笑容,但是,在我的心里,却仿佛看到了普天下千千万万孩子们的笑容,看到了全国人民的笑容,幸福的感觉油然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就带着这样的感觉离开了那一个我以前已经熟悉、今天又亲眼看到的门口。 朵朵葵花向太阳 我们生活在有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天天在这里活动。只要一出门,就会遇到成百上千的人。在公共汽车上,在电车上,在大街上,在商店里,在公园里,在卖菜的市场里,你都会遇到提着篮子买菜的阿姨,都会遇到领着孙子孙女出来游玩的老奶奶,都会遇到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卖票姑娘,都会遇到忙忙碌碌的街道干部。这些人,你随时见到,随地见到。有的面孔你看过不止一次,你觉得十分熟悉了。她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面带笑容,心平气和。她们似乎再也不会引起你的任何幻想:你看她们已经看得习惯到不能再习惯了。 但是,如果有人问:你真熟悉这些人了吗?你知道,她们想的是什么,爱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吗?你知道她们的憧憬和愿望是什么吗? 这样一问,恐怕就将了你的军,你恐怕就要交白卷。 我自己正是一个要交白卷的人。 对我来说,这确是一件新鲜事儿,自己过去从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天天遇到这些人,看惯了这些人。我只觉得她们平平常常,和和气气,我对她们什么都没有想过。 但是我最近参加了一些对城市居民进行宣传的工作,我天天见到的正是这些人。这一次不是在公共汽车上、电车上、大街上,不是在商店里、公园里、卖菜的市场里,而是在她们家里。我不仅仅见到她们,而且向她们说明一些事情,同她们谈话。天天在一起,她们也就不再把我当作外人。她们对我谈她们想的是什么,爱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她们对我谈她们的憧憬和愿望。这使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一些平平常常和和气气的人们,心里面竟有这样多的事情,竟有这样复杂艰苦的经历,竟有这样多的爱和恨。我蓦地发现:原来我认为十分熟悉的人,竟是十分陌生,我仿佛走到一个新天地里去了。 在小组会上,她们争先恐后地告诉我她们自己过去的经历和今天的感受。有的人说:她七岁给地主当丫头,三年只挣了一件短褂子。临走的时候,地主连这一件短褂子也不给她,把她扒得浑身精光,赶出了门。有的人说:她丈夫参加了抗日游击队,给鬼子逮住,十冬腊月,脱得一丝不挂,用鞭子抽,浑身流血,他们就铺上麻,等干了的时候,再往下揭,连皮都揭掉一层。有的人说:小时候穷,住的是地主的房子。人家是下雨往屋里跑,他们是下雨往屋外跑,怕房子塌了砸死。后来给地主家去当丫头,地主婆每天夜里来打她。她每次上床的时候,心里就想: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着看到太阳出来。她亲眼看到,地主婆活活地打死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用席子一包就拖了出去,脸上的汗毛也不动一动。有的人说:她从小被父母卖给地主家当丫头。夜里地主和地主婆吸大烟,要她在旁边侍候。她一打盹,地主婆就用大烟扦子扎她的嘴,扎她的手,把一只手扎成了残废。有一天,她的父母来看她,地主不让见。据说父母留下了两方小手巾,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她才知道自己姓什么。她父母以后就没有再见面,至今死活不知。就连她这姓,她也有些怀疑,地主那样说,她也就只好那样信了。她就像是孙悟空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大家边说边哭,有时候引得全场流泪,会都不得不暂时中止。正在大家谈得十分热烈的时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娘霍地站了起来,啜泣了一阵,就开了言。她说,她不善于说话,一说心里就哆嗦;她不愿意提过去的事,一提就哭。但是,今天非提一提不行了。小时候到地主家去要饭,地主放出狗来,咬烂了她的腿。地主拿出来几张煎饼,她以为是给自己的呢。可是地主用煎饼擦了擦她腿上的血就丢给狗吃了。十来岁就帮母亲给挑水的工人洗补衣服,仍挣不上吃,母亲又叫她要饭。父亲受了人的骗,把她许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人当老婆。这个人不务正业,只知道赌钱。头一胎生了一个女孩,饿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个男孩,第三胎又是一个女孩。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还没有出月子,就锯木头卖钱。坐在洋灰地上,整宿拉锯,又硬又凉。好容易挣了几个钱,丈夫偷去押宝输了。男孩子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已经睡下,丈夫回家,掐着她的脑袋说:“我给你商议一件事。我们把男孩子卖了吧,一百块大洋。”她一听就生了气,说道:“你爱咋办就咋办吧。反正我从娘家什么也没有带来,孩子都是你的。”她出去赊了半斤烧酒、五盒洋火,泡了泡就喝了下去。孩子不懂事,看到花花绿绿的洋火盒,喜欢得了不得,伸手抓过来玩,她自己想:“再过半小时,我就看不到我的孩子了!”心里简直像尖刀割滚油浇。别人用胰子水灌她,幸而没死,丈夫拿起两床被子,卷了卷,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她千辛万苦,拉扯两个孩子。受中国有钱人的气,还要受日本人的气。她公公和舅舅都给日本人打死了。好容易熬到解放,她算是从地狱里一步登上了天堂。现在儿女和儿媳都是国家干部,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穿不愁。没有共产党,没有毛主席,她的骨头早就烂在土里了。她经常把过去的苦处讲给儿孙听,告诉他们不能忘本。如果她年轻二十岁,她还想学一学产科,当一名助产士哩。 她一提到“解放”这个词儿,大伙儿立刻振奋起来。仿佛这个词儿有大神通力,它仿佛是暗夜的灯光、严冬的太阳、绝望中的希望。大家脸上的愁苦为之一扫,立刻拨云雾见青天,转寒秋为阳春。原来“单轨制”进行的谈话,一下子变成多轨制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共产党,没有毛主席,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有一个老太太说:“从现在到共产主义,路还远着哩。没有指南针,一定会迷路。共产党就是我们的指南针。”另一个老太太说:“从前我自杀过,现在我倒不想死哩。”又有一个老太太说:“解放前的日子过一天就够了,现在却是越过越想过。”一位四川口音的老太太站起来,兴奋地说:“我们今天的日子来得不容易,谁要想捣乱,我们一定阶级斗争他!”她把“阶级斗争他”说了三遍。 在一刹那间,我有点呆了。难道这些人就是我平常看惯了的那些提着篮子买菜的阿姨、领着孙子孙女出来游玩的老奶奶吗?我原来认为十分熟悉的人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然而我是多么喜欢这些暂时间似乎是陌生的人啊!她们心里埋藏着对于旧社会的无比强烈的恨,宛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她们恨民族敌人和阶级敌人,绝不允许他们复辟。同时,她们心里也埋藏着对于新社会的无比强烈的爱,也宛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她们用火热的心爱着我们伟大的党和伟大的领袖。这是她们的命根子,绝不允许人碰一碰。正因为她们恨旧社会,所以才更爱新社会。也可以说,正因为她们爱新社会,所以才更恨旧社会。这爱与恨都是达到顶点的、不可调和的。这样的人民是伟大的,有着这样人民的国家是伟大的。我感到振奋与骄傲。 通过她们嘴里说出来的话,我蓦地仿佛看到了她们的心。在我眼中,她们的心都变成了向日葵;每一颗心是一朵,我眼前就有上百朵向日葵,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向日葵,花朵特别大,颜色特别美,开得光彩焕发,兴会淋漓,在骀荡的东风中,怡然自得。我的眼睛透过了墙壁,看到了全国,我眼前就有六亿五千万朵向日葵。所有这一些向日葵都向着一轮巨大无比的太阳开放。这一轮太阳赤红如炽炭,威猛如火龙,辉辉煌煌,高悬在宇宙之中,吸引住了朵朵的葵花,照亮了人类前进的道路,光芒直上三千大千世界。 1964年2月12日 春归燕园 凌晨,在熹微的晨光中,我走到大图书馆前草坪附近去散步。我看到许多男女大孩子,有的耳朵上戴着耳机,手里拿着收音机和一本什么书,有的只在手里拿着一本书,都是凝神潜虑,目不斜视,嘴里喃喃地朗诵什么外语。初升的太阳在长满黄叶的银杏树顶上抹上了一缕淡红。我们这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面对着那一轮真正的太阳。我只感觉到满眼金光,却分不清这金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了。 黄昏时分,在夕阳的残照中,我又走到大图书馆前草坪附近去散步。我看到的仍然是那一些男女大孩子。他们仍然戴着耳机,手里拿着收音机和书,嘴里喃喃地跟着念。夕阳的余晖从另外一个方向在银杏树顶上的黄叶上抹上了一缕淡红。此时,我们这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同西山的落日比起来,反而显得光芒万丈。 眼前的情景对我是多么熟悉然而又是多么陌生啊! 十多年以前,我曾在这风景如画的燕园里看到过类似的情景。当时我曾满怀激情地歌颂过春满燕园。虽然时序已经是春末夏初时节,但是在我的感觉中却仍然是三春盛时,繁花似锦。我曾幻想把这春天永远留在燕园内,“留得春光过四时”,让它成为一个永恒的春天。 然而我的幻想却落了空。跟着来的不是永恒的春天,而是三九严冬的天气。虽然大自然仍然岿然不动,星换斗移,每年一度,在冬天之后一定来一个春天,燕园仍然是一年一度百花争妍,万紫千红。然而对我们住在燕园里的人来说,却是“镇日寻春不见春”,宛如处在一片荒漠之中。不但没有什么永恒的春天,连刹那间春天的感觉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当时我唯一的慰藉就是英国浪漫诗人雪莱的两句诗: 既然冬天到了, 春天还会远吗? 我坚决相信,春天还会来临的。 雪莱的话终于应验了,春天终于来临了。美丽的燕园又焕发出青春的光辉。我在这里终于又听到了琅琅的书声,而且在这琅琅的书声中我还听到了十多年前没有听到的东西,听到了一些崭新的东西。在这平凡的书声中我听到的难道不就是千军万马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脚步声吗?我听到的难道不就是向科学技术高峰艰苦而又乐观的攀登声吗?我听到的难道不就是那美好的理想的社会向前行进的开路声吗?我听到的难道不就是我们的青年一代内心深处的声音吗?不就是春天的声音吗? 眼前,就物候来说,不但已经不是春天,而且也已经不是夏天,眼前是西风劲吹、落叶辞树的深秋天气。“悲哉秋之为气也”,眼前是古代诗人高呼“悲哉”的时候。然而在这春之声大合唱中,在我们燕园里大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在黄叶丛中,在红树枝下,我看到的却是阳春艳景,姹紫嫣红。这些男女大孩子一下子变成了巨大的花朵,一霎时开满了校园。连黄叶树顶上似乎也开出了碗口大的山茶花和木棉花。红红的一片,把碧空都映得通红。至于那些“霜叶红于二月花”的霜叶,真的变成了红艳的鲜花。整个的燕园变成了一座花山,一片花海。 春天又回到燕园来了啊! 而且这个春天还不限于燕园,也不限于北京,不限于中国。它伸向四海,通向五洲,弥漫全球,辉映大千。我站在这个小小的燕园里,仿佛能与全世界呼吸相通。我仿佛能够看到富士山的雪峰,听到恒河里的涛声,闻到牛津的花香,摸到纽约的摩天高楼。书声动大地,春色满寰中,这一个无所不在的春天把我们联到一起来了。它还将不是一个短暂的春天。它将存在于繁花绽开的枝头,它将存在于映日接天的荷花上,它将存在于辽阔的万里霜天,它将存在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冬。一年四季,季季皆春。它是比春天更加春天的春天。它的踪迹将印在湖光塔影里,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它将是一个真正的永恒的春天。 1979年1月1日 塔什干的一个男孩子 塔什干毕竟是一个好地方。按时令来说,当我们到了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秋天,淡红淡黄斑驳陆离的色彩早已涂满了祖国北方的山林,然而这里还到处盛开着玫瑰花,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玫瑰花——有的枝干高得像小树,花朵大得像芍药、牡丹。 我就在这样的玫瑰花丛旁边认识了一个男孩子。 我们从城外的别墅来到市内,最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小男孩。在一个很大的广场里,一边是纳瓦依大剧院,一边是为了招待参加亚非作家会议各国代表而新建的富有民族风格的塔什干旅馆,热情的塔什干人民在这里聚集成堆,男女老少都有。在这样一堆堆的人群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怎么能引起我们的注意呢? 但是,正当我们站在汽车旁边东张西望的时候,忽然听到细声细气的儿童的声音,说的是一句英语:“您会说英国话吗?”我低头一看,才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他穿了一件又灰又黄带着条纹的上衣,头发金黄色,脸上稀稀落落有几点雀斑,两只蓝色的大眼睛一闪忽一闪忽的。 这个小孩子实在很可爱,看样子很天真,但又似乎懂得很多的东西。虽然是个男孩,却又有点像女孩,羞羞答答,欲进又退,欲说又止。 我就跟他闲谈起来。他只能说极简单的几句英国话,但是也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他告诉我,他的英文是在当地的小学里学的,才学了不久。他有一个通信的中国小朋友,是在广州。他的中国小朋友曾寄给他一个什么纪念章,现在就挂在他的内衣上。说着他就把上衣掀了一下。我看到他内衣上的确别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但是,还没有等我看仔细,他已经把上衣放下来了,仿佛那一个圆圆的东西是一个无价之宝,多看上两眼,就能看掉一块似的。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一个看来极其平常的中国徽章在他的心灵里占着多么重要的地位;也可以看到,中国和他的那一个中国小朋友,在他的心灵里占着多么重要的地位。 我同这一个塔什干的男孩子第一次见面,从头到尾,总共不到五分钟。 跟着来的是极其紧张的日子。 在白天,上午和下午都在纳瓦依大剧院里开会。代表们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发言,愤怒控诉殖民主义的罪恶。我的感情也随着他们的感情而激动,而昂扬。 一天下午,我们正走出塔什干旅馆,准备到对面的纳瓦依大剧院里去开会。同往常一样,热情好客的塔什干人民,又拥挤在这一个大广场里,手里拿着笔记本,或者只是几张白纸,请各国代表签名。他们排成两列纵队,从塔什干旅馆起,几乎一直接到纳瓦依大剧院,说说笑笑,像过年过节一样。整个广场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 我陷入夹道的人堆里,加快脚步,想赶快冲出重围。 但是,冷不防,有什么人从人丛里冲了出来,一下子就把我抱住了。我吃了一惊,定神一看,眼前站着的就是那一个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的小男孩。 也许上次几分钟的见面就足以使得他把我看作熟人。总之,他那种胆怯羞涩的神情现在完全没有了。他拉住我的两只手,满脸都是笑容,仿佛遇到了一个多年未见十分想念的朋友和亲人。 我对这一次的不期而遇也十分高兴。我在心里责备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我怎么竟会忘掉了呢?”但是,还有人等着我一块走,我没有法子跟他多说话,在又惊又喜的情况下,一时也想不起说什么话好。他告诉我:“后天,塔什干的红领巾要到大会上去献花,我也参加。”我就对他说:“那好极了。我们在那里见面吧!” 我倒是真想在那一天看到他的。第二次的见面,时间比第一次还要短,大概只有两三分钟。但是我却真正爱上了这一个热爱中国热爱中国人民的小孩子。我心里想:第一次见面是不期而遇,我没有能够带给他什么东西当作纪念品。第二次见面又是不期而遇,我又没有能够带给他什么东西当作纪念品。我心里十分不安,仿佛缺少了什么东西,有点惭愧的感觉。 跟着来的仍然是极其紧张的日子。 大会开到了高潮,事情就更多了。但是,我同那个小孩子这一次见面以后,我的心情同第一次见面后完全不同了。不管我是多么忙,也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的思想里总常常有这个小孩子的影子。它几乎霸占住我整个的心。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要到大会上去献花的那一天上。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气氛本来就非常热烈的大会会场,现在更热烈了。成千成百的男女红领巾分三路涌进会场的时候,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一队红领巾走上主席台给主席团献花。这一队红领巾里面,男孩女孩都有。最小的也不过五六岁,还没有主席台上的桌子高,但也站在那里,很庄严地朗诵诗歌,头上缠着的红绿绸子的蝴蝶结在轻轻地摆动着。主席台上坐着来自三四十个国家的代表团的团长,他们的语言不同,皮肤颜色不同,宗教信仰不同,社会制度不同,但是现在都一齐站起来,同小孩子握手拥抱,有的把小孩子高高地举起来,或者紧紧地抱在怀里。对全世界来说,这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象征,它象征着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的大团结。我注意到有许多代表感动得眼里含着泪花。 我也非常感动。但是我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情:我要发现那一个塔什干的男孩。我特意带来了一张丝织的毛主席像,想送给他,好让他大大地高兴一次。我到处找他,挨个看过去,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些男孩的衣服都一样,女孩子穿着短裙子,男女小孩还可以分辨出来,但是如果想在男小孩中间分辨出哪个是哪个,那就十分困难了。我看来看去,眼睛都看花了。我眼前仿佛成了一片红领巾和红绿蝴蝶结的海洋,我只觉得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可是要想在这一片海洋里捞什么东西,却毫无希望了。一直等到这一大群孩子排着队退出会场,那一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上面长着两只圆而大的眼睛和稀稀落落的雀斑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 我真是从内心深处感到失望,但是我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怪我自己疏忽大意,既没有打听那一个男孩的名字,也没有打听他的住处、他的学校和班级。当我们第二次见面,他告诉我要来献花的时候,我丝毫也没有想到,我们竟会见不到面。现在想打听,也无从打听起了。 会议眼看就要结束了。一结束,我们就要离开这里。我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焦急不堪,但是我也并没有完全放弃了希望。每一次走过广场的时候,我都特别注意向四下里看,我暗暗地想:也许会像我们第二次见面那样,那个男孩子会蓦地从人丛中跳出来,两只手抱住我的腰。 但是结果却仍然是失望。 会议终于结束了。第二天我们就要暂时离开这里,到哈萨克加盟共和国的首都阿拉木图去做五天的访问。在这一天的黄昏,我特意到广场上去散步,目的就是寻找那一个男孩子。 我走到一个书亭附近去,看到台子上摆满了书。亚非各国作家作品的俄文和乌兹别克文译本特别多,特别引人注目。有许多人挤在那里买书。我在那里站了一会,想在拥挤的人堆里发现那个男孩子。 我走到大喷水池旁。这是一个大而圆的池子,中间竖着一排喷水的石柱。这时候,所有的喷水管都一齐开放,水像发怒似的往外喷,一直喷到两三丈高,然后再落下来,落到墨绿的水池子里去。喷水柱里面装着红绿电灯,灯光从白练似的水流里面透了出来,红红绿绿,变幻不定,活像天空里的彩虹。水花溅在黑色的水面上,翻涌起一颗颗的珍珠。 我喜欢这一个喷水池,我在这里站了很久。但是我却无心欣赏这些红红绿绿的彩虹和一颗颗的白色珍珠,我是希望能够在这里找到那一个小孩子的。 我走到广场两旁的玫瑰花丛里去,这也是我特别喜欢的地方。这里的玫瑰花又高又大又多,简直数不清有多少棵。人走进去,就仿佛走进了一片矮小的树林子。在黄昏的微光中,碗口大的花朵颜色有点暗淡了,分不清哪一朵是黄的,哪一朵是红的,哪一朵又是红里透紫的。但是,芬芳的香气却比白天阳光普照下还要浓烈。我绕着玫瑰花丛走了几周,不管玫瑰花的香气是多么浓烈,我却仍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是来寻找那一个男孩子的。 我当时就想到,我这种做法实在很可笑,哪里就会那样凑巧呢?但是我又不愿意承认我这种举动毫无意义。天底下凑巧的事情不是很多很多的吗?我为什么就一定遇不到这样的事情呢?我绝不放弃这万一的希望。 但是,结果并不像想象得那样,我到处找来找去,终于怀着一颗失望的心走回旅馆去。 第二天,天还没有明,我们就乘飞机到阿拉木图去了。在这个美丽的山城里访问了五天之后,又在一天的下午飞回塔什干来。 我们这一次回来,只能算是过路,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一次离开同上一次不一样,这是真正的离开。 这一次我心里真正有点急了。 吃过晚饭,我又走到广场上去。我走近书亭,上面写着人名书名的木牌还立在那里。我走过喷水池,白练似的流水照旧泛出了红红绿绿的光彩。我走过玫瑰花丛,玫瑰在寂寞地散放着浓烈的香气。我到处徘徊流连,我是怀着满腔依依难舍的心情,到这里来同塔什干和塔什干人民告别的。 实在出我意料,当我走回旅馆的时候,我从远处看到旅馆门口有几个小男孩挤在那里,向里面探头探脑。我刚走上台阶,一个小孩子一转身,突然扑到我的身边来:这正是我已经寻找了许久而没有找到的那一个男孩。这一次的见面带给他的喜悦,不但远非第一次见面时的喜悦可比,也决非第二次见面时他的喜悦可比。他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双脚都在跳;松了我的手,又抱住我的腰,脸上兴奋得一片红,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是来找我的,过去五天,他天天都来。 “你怎么知道我还在这里呢?” “我猜您还在这里。” “别的代表都已经走了,你这猜想未免太大胆了。” “一点也不大胆,我现在不是找到您了吗?” 我大笑起来,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这是一次在濒于绝望中的意外的会见。中国旧小说里有两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并不能写出我当时的全部心情。“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只能描绘出我的心情的一小部分。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什么奇迹,现在我却感觉到,世界上毕竟是有奇迹的,虽然我对这一个名词的理解同许多人都不一样。 我当时十分兴奋,甚至有点慌张。我说了声:“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就跑进旅馆,连电梯也来不及上,飞快地爬上五层楼,把我早已经准备好了的礼物拿下来,又跑到餐厅里找中国同志要毛主席纪念章,然后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我送给那个男孩子一张织着天安门的杭州织锦和一枚毛主席像的纪念章,我亲手给他别在衣襟上。同他在一块的三四个男孩子,我也在每个人的衣襟上别了一枚毛主席像的纪念章。这一些孩子简直像一群小老虎,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使劲地亲吻。在惊慌失措中,我清清楚楚地听到清脆的吻声。 夹竹桃 夹竹桃不是名贵的花,也不是最美丽的花,但是,对我来说,她却是最值得留恋最值得回忆的花。 不知道由于什么缘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我故乡的那个城市里,几乎家家都种上几盆夹竹桃,而且都摆在大门内影壁墙下,正对着大门口。客人一走进大门,扑鼻的是一阵幽香,入目的是绿蜡似的叶子和红霞或白雪似的花朵,立刻就感觉到仿佛走进自己的家门口,大有宾至如归之感了。 我们家大门内也有两盆,一盆是红色的,一盆是白色的。我小的时候,天天都要从这下面走出走进。红色的花朵让我想到火,白色的花朵让我想到雪。火与雪是不相容的,但是,这两盆花却融洽地开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我顾而乐之,小小的心灵里觉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 只有一墙之隔,转过影壁,就是院子。我们家里一向是喜欢花的,虽然没有什么非常名贵的花,但是常见的花却是应有尽有。每年春天,迎春花首先开出黄色的小花,报告春的消息。以后接着来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叶梅、丁香等等,院子里开得花团锦簇。到了夏天,更是满院葳蕤。凤仙花、石竹花、鸡冠花、五色梅、江西腊等等,五彩缤纷,美不胜收。夜来香的香气熏透了整个的夏夜的庭院,是我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的。一到秋天,玉簪花带来凄清的寒意,菊花报告花事的结束。总之,一年三季,花开花落,没有间歇;情景虽美,变化亦多。 然而,在一墙之隔的大门内,夹竹桃却在那里静悄悄地一声不响,一朵花败了,又开出一朵;一嘟噜花黄了,又长出一嘟噜。在和煦的春风里,在盛夏的暴雨里,在深秋的清冷里,看不出什么特别茂盛的时候,也看不出什么特别衰败的时候,无日不迎风弄姿,从春天一直到秋天,从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无不奉陪。这一点韧性,同院子里那些花比起来,不是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吗? 但是夹竹桃的妙处还不止于此。我特别喜欢月光下的夹竹桃。你站在它下面,花朵是一团模糊,但是香气却毫不含糊,浓浓烈烈地从花枝上袭了下来。它把影子投到墙上,叶影参差,花影迷离,可以引起我许多幻想。我幻想它是地图,它居然就是地图了。这一堆影子是亚洲,那一堆影子是非洲,中间空白的地方是大海。碰巧有几只小虫子爬过,这就是远渡重洋的海轮。我幻想它是水中的荇藻,我眼前就真的展现出一个小池塘。夜蛾飞过映在墙上的影子就是游鱼。我幻想它是一幅墨竹,我就真看到一幅画。微风乍起,叶影吹动,这一幅画竟变成活画了。有这样的韧性,能这样引起我的幻想,我爱上了夹竹桃。 好多好多年,我就在这样的夹竹桃下面走出走进。最初我的个儿矮,必须仰头才能看到花朵。后来,我逐渐长高了,夹竹桃在我眼中也就逐渐矮了起来。等到我眼睛平视就可以看到花的时候,我离开了家。 我离开了家,过了许多年,走过许多地方。我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过夹竹桃,但是都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两年前,我访问了缅甸。在仰光开过几天会以后,缅甸的许多朋友们热情地陪我们到缅甸北部古都蒲甘去游览。这地方以佛塔著名,有“万塔之城”的称号。据说,当年确有万塔。到了今天,数目虽然没有那样多了,但是,纵目四望,嶙嶙峋峋,群塔簇天,一个个从地里涌出,宛如阳朔群山,又像是云南的石林,用“雨后春笋”这一句老话,差堪比拟。虽然花草树木都还是绿的,但是时令究竟是冬天了,一片萧瑟荒寒气象。 然而就在这地方,在我们住的大楼前,我却意外地发现了老朋友夹竹桃。一株株都跟一层楼差不多高,以至我最初竟没有认出它们来。花色比国内的要多,除了红色的和白色的以外,记得还有黄色的。叶子比我以前看到的更绿得像绿蜡,花朵开在高高的枝头,更像片片的红霞、团团的白雪、朵朵的黄云。苍郁繁茂,浓翠逼人,同荒寒的古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每天就在这样的夹竹桃下走出走进。晚上同缅甸朋友们在楼上凭栏闲眺,畅谈各种各样的问题,谈蒲甘的历史,谈中缅文化的交流,谈中缅两国人民的胞波的友谊。在这时候,远处的古塔渐渐隐入暮霭中,近处的几个古塔上却给电灯照得通明,望之如灵山幻境。我伸手到栏外,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顶枝。花香也一阵一阵地从下面飘上楼来,仿佛把中缅友谊熏得更加芬芳。 就这样,在对于夹竹桃的婉美动人的回忆里,又涂上了一层绚烂夺目的中缅人民友谊的色彩。我从此更爱夹竹桃。 1962年10月17日 一朵红色石竹花 一朵红色石竹花把我的回忆引到万里外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去。 这一朵花在衣箱中已经放了好多年,同一条蓝领巾在一起。花瓣已经枯萎,但是红色未褪,清香犹存。看到它还能令人依稀想见当年风姿。 看到它也能令我想到当年那一个面颊同红色石竹花一样红的、脖子上系着蓝领巾的德国少先队员。 我同她会面完全是偶然的。我们正在参观德累斯顿的少年宫。因为是在早晨,这一座宫殿的小主人都还没有来。我们走在里面,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甚至呼吸的声音,自己的脚步声在里面往复回荡,仿佛走在深山幽谷中。 然而,在寂静中,我却蓦地听到了仿佛从极远极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小孩子们说话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像是隔着一重山,但是它毕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带来了一点生气,我颇有空谷足音之感,心里无端兴奋起来了。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们终于在一个大厅里碰了头:原来是一群系着蓝领巾的德国少先队员,由一个教员领着,来参观这一座少年宫。她们看来岁数都不大,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每个人都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双颊红艳得像院子里盛开的红石竹花,说话叽叽喳喳,活像是一群黎明时分迎着朝阳唱歌的活泼的小鸟。 她们看到了我们,声音突然沉默了,都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我们。教员看到情况不对头,赶快出来解围。他告诉我们:这些女孩子都是离城比较远的一个乡村里的小学生,今天趁假期进城来参观。在过去,他常常对她们谈到新中国和中国人民,她们都热爱新中国和中国人民。但是,真正见到中国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哩。 我听了觉得很有意思,就笑着跟她们打招呼。语言相通显然产生了很大的作用,解除了她们的拘束。她们又快活起来,叽叽喳喳,又像是一群黎明时分的小鸟了。 我问她们问题,她们都争着回答。有一个女孩子,个儿比较高,梳着两条短辫子,碧眼金发,高鼻皓齿,一笑腮上就出现两个酒窝。她似乎特别高兴。我就问她: “你知道中国离这里多远吗?” “知道。比我们村离德累斯顿还远哩。”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中国在什么地方吗?” “在东方。老师说,要爬一座山,过一条河;再爬一座山,再过一条河。走呀,走呀,走到最后,就到了中国。” 我听着不禁笑了起来,就对她说:“中国的小孩子都愿意同德国的小孩子做朋友。你们刚才说,中国离开德国很远,其实是很近的。因为我们的心挨在一起。” 小女孩们听了,显然活跃起来。那一个高个的女孩子在自己脖子下面摸索了一阵,还没有等我来得及注意,一条德国少先队员戴的蓝领巾已经套在我的脖子上了。 我掏出日记本,请她写一写自己的名字。她毫不迟疑,提笔就写道: 我们向中国的儿童们和少先队员们致敬。我们感到同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 迦尔门·艾香德 这样小的年纪,写出了这样的话,我真正被感动了。我答应她,一定把她这一片美意转达给中国的儿童和少先队员们,就同她握手告别。 我们又参观了几间屋子,正走出门口要上车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是小迦尔门。她手里举着一朵鲜艳的红石竹花,匆匆忙忙地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了。 这一朵小小的花拿在我手里,我仔细观察了它一下:花瓣重叠,颜色鲜红,衬上青枝绿叶,宛如美玉雕成。我陡然觉得它重了起来,它仿佛把成千上万的德国少先队员的隆情厚谊都集中起来,世界上没有任何秤能衡量出它的重量。我郑重地把它同那一条蓝领巾包在一起,带上了飞机,飞越万里,带回国来。 它陪我过了一段兴奋愉快的生活,转瞬就是六七年。今天又在无意中找到了它,勾起我这一段回忆。屈指算来,小迦尔门大概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了,可能已经在工厂里或农村里工作,也可能已经入了大学了。她还记得不记得我们那一次的偶然的会面呢?我相信,她同我一样,是不会忘记的,而且我还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 1962年10月19日 重过仰光 从飞机的小窗子里看下去,地面上闪出一团金光,高高地突出在一片浓绿之上,我心里想:仰光到了。 是的,仰光到了。几分钟以后,我们就下了飞机,踏上了这一个美丽的城市的土地。 踏上这里的土地,我心里是温暖的。 又怎么能不温暖呢?我真仿佛同这一个美丽的城市结了缘,在短短十年之内,我这是第六次来到这里了。 第一次是坐船来的。船一转进伊洛瓦底江,就看到远处在云霭缥缈中,有一个高塔耸入蔚蓝的晴空,闪着耀眼的金光。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有名的大金塔,是仰光的象征。 从此,这一座仿佛只能在神话里才能看到的大金塔和这一个可爱的城市就在我心里生了根。 第一次,我在这里住的时间比较长,差不多有三个星期。我走遍了所有的主要街道。我既爱挂满了中国字招牌的华侨聚居的广东大街,它让我想到我们的祖国,说实话,这里的中国味真像国内一样浓烈;我也爱两边长满了绿树的郊区的街道。在这里常常会碰到几头神牛,慢悠悠地在绿树丛中转来转去。我十分欣赏它们那种高视阔步睥睨一切、仿佛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神气。 我参观了所有的应该参观的地方,其中当然包括大金塔。第一次参观这座佛塔的印象是永生难忘的。我赤着脚走过长长的两旁摆满了花摊的走廊,一步步高上去,终于走到大塔跟前。脚踏在大理石铺的地上,透心地凉。这的确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大大小小的殿堂,里面坐满各种各样的佛像。许多善男信女就长跪在这些神像面前,闭目合掌,虔心祷祝。有的烧香,有的泼水,有的供鲜花,有的点蜡烛,有的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对佛爷说话吧。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十分新鲜有趣的。至于大金塔本身,那真不愧是一个黄色的奇迹。那么大一座东西,身上竟都糊满了金纸,看上去就像是黄金铸成。整个塔闪着耀眼的金光,比从船上看显得强烈多了。这金光仿佛把周围的一切楼阁殿堂、一切人物树木都化成了黄金色,这金光仿佛弥漫了宇宙。 从那以后,我的一切活动仿佛都离不开这一个黄色的奇迹,因为,在全城任何地方,只要抬头,总可以看到它,金光闪闪,高高地突出在一片浓绿之上。 我的活动是多方面的。我曾访问过仰光大学,同教授们会了面,看了学生的宿舍。我曾看过缅甸艺术家的画廊,欣赏那些五光十色的杰作。我曾拜访过作家和电影演员,他们拿出自己精心编演的影片,给我们美的享受。 这一切都是使人难忘的,但是最令人难忘的还是这里的华侨。他们有的在这里已经住了几代,有的住了几十年,他们一方面同本地人和睦相处,遵守本地的法令,对于这个国家的建设工作也贡献了一些力量;另一方面,他们又热爱自己的祖国,用最大的毅力来保留祖国的风俗习惯。只要祖国有人来,他们就热情招待。我每次同他们接触,都觉得从他们身上学习了一些东西。 此外,还有一个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人。他是一个十几岁的缅甸孩子。他在一所豪华富丽的旅馆里当服务员。我曾在这里住过一些时候,出出进进,总看到这个男孩子站在大门内的服务台旁边,瞪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露着一嘴白牙,脸上满是笑容。我很喜欢他,他似乎对我也有一些好感,不久我们就成了朋友。每次我从外面回来,他总跑着迎上去,抢走我手里拿着的东西,飞跑上楼,送到我的房间里。我每次出门,他总跑出去,招呼车辆。我离开这个旅馆的时候,他流露出十分强烈的惜别的情绪,握住我的手,再三说要到北京来看我。 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是,它却并没有因为过去而被遗忘,而是正相反:我每次走过仰光,总不由自主地要温习一遍,时间越久,印象越深刻,历历如绘,栩栩如生,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现在我又来到仰光了。一走下飞机,我就下定决心,要把我回忆中的那些人物和地方都再去看上一看,重新温理旧梦。 当天下午,我就到华侨中学去看中国国家男子篮球队同这个中学的校队比赛篮球。在球场上,我遇到了许多华侨界的老朋友,我们握手话旧,喜上眉梢。那些华侨学生,一个个精力充沛,像生龙活虎一般,看了不由得从心里喜爱。他们为欢迎国家篮球队挂了一幅大标语,上面写着:“欢迎祖国来的亲人”。我觉得其中也有我一份,让我一出国就感到无限温暖。 今天早晨,在半睡半醒中,听到楼外面呀呀乱叫,闹嚷嚷吵成一团。我从窗子里看出去:成群的乌鸦飞舞在叶子像翡翠似的大树的周围。它们大声呼喊,震耳欲聋,仿佛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动物,想把世界独占。应该说,我是并不怎样欣赏这种鸟的。但是,在仰光看到这一些浑身黑得像炭精一样的鸟,听到它们呀呀的叫声,我却并不感到多大厌恶。因为它们让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现在不是在世界上任何城市,而是在缅甸的仰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我愿意常常保持这种感觉。 大金塔,我当然还是要去拜访一次的。几年没见,我这老朋友似乎越来越年轻了。塔本身大概又重新贴了金,那些小塔也好像是都洗过澡,换上了新衣服,一个个金光闪闪,让人不敢逼视。因为是在早晨,拜佛的人不多,但是也有一些人跪在佛像前,合掌顶礼,焚烧香烛,嘴里祷祝着什么。还有人带着大米来喂鸟,把米一把把地撒在大理石铺的地上。珍珠似的米粒在地上跳动,宛如深蓝色的水面上激起的雪似的浪花。一群鸽子和乌鸦拥挤着,抢着来啄食米粒,吃完再飞上金塔。远远望去,好像是大块黄金上镶嵌了无数的黑宝石。 因为这一次在这里只能停留几天,我们的活动不多,但是我已经很满意了。我怀念的那一些人和那一些地方,我几乎都看到了。我将怀着一颗温暖的心,离开这个美丽的城市,走向离开祖国更远的地方去。如果说还感觉到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就是,我没有能够看到那一个在旅馆里工作的小男孩。我在深切地怀念着他。他什么时候才能到北京来看我呢? 在兄弟们中间 一走下飞机,从空中下望给我留下的那美丽的印象在眼前还没有消逝,耳旁又听到了阿尔及利亚的朋友们亲切地喊我们“中国兄弟”的声音。我的心立刻热了起来,我知道:我们是来到了一个美丽的国家,一个兄弟的国家,一个英雄的国家,我们将要生活在兄弟们中间、英雄们中间了。 是的,我们确实是生活在兄弟们中间。在七天的访问中,我们走过许多地方:首都阿尔及尔、革命名城君士坦丁、美丽的海滨城市奥兰,都留下了我们的游踪。我们接触过许多人:从政府领导人、人民军军官、大学校长、大学教授、中学教员、工人、农民,一直到“儿童之家”七八岁、十几岁的小孩子,每个人对我们都有一双温暖的手、一脸像和煦的春风般的笑容。有时候,我们谈得很多、很长;但是有时候,也谈得很少、很短,甚至于一句不说。不管怎样,我们好像彼此都了解得很深、很透。在一个简单的微笑里,我们也仿佛能够看到彼此的心。 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君士坦丁的“儿童之家”。当我们踏着黄昏的微光走进去的时候,到处都静悄悄的,几乎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我们心里有一点吃惊。但是,一走进一间大教室,蓦地有一片强烈的灯光、一阵豪迈的歌声,迎面向我们扑来。几百个儿童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高声齐唱欢迎我们的歌曲。在独立以前,这些儿童有的在街上给人擦皮鞋,有的拾破烂,有的到处流浪;现在政府把他们收容起来,给他们准备了这样好的学习和生活的地方。其中还有一些烈士的子弟,他们的父亲或哥哥为国家牺牲了,政府也把他们收容到这里来。中国人民和阿尔及利亚人民的友情,他们是经常听老师说到的。今天竟然亲眼看到中国伯伯叔叔们站在眼前。于是,他们小小的心灵里那一团对中国的热爱,那一团对今天生活的幸福的感情,一股脑儿随着歌声迸发了出来。他们越唱声音越高,心情越激动。盘腿坐在木头台子上的民间音乐家,这时也挥舞着双手,弹奏起民间乐曲来。歌声、乐声交织在一起,像疾风,像骤雨,像爆发了的火山,里面充满了友情与幸福的感觉,充满了信心与希望。整个教室沉浸在一团大欢乐中。校长告诉我们,他们准备这样唱下去,一直唱到天明;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放弃同中国兄弟在一起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秒钟。我们也真想在这里待到天明。但是,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过了中夜,我们只好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离开了这里。 我们也永远不能忘记阿尔及尔的“青年中心”。我们来到的时候,男女学员们在门口手执鲜花列队欢迎,掌声响彻晴朗的天空。以后,国家指导部的领导人和本校的领导人陪我们参观。教室、会议室、宿舍、健身房、厨房、餐厅,好像什么地方我们都参观到了。我们走到什么地方,掌声就跟我们到什么地方,而且是越来越响。当我们到餐厅去吃饭的时候,掌声之外,又加上了歌声,一片喜洋洋的节日气氛。 在陪我们参观的一大群人中间,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两只黑亮的大眼睛,闪闪发光。最初我们还没有十分注意到他。但是,整个下午,我们走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看到他那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突然从桌子后面,或者从大人的身后露了出来。这当然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问他的名字,他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我的小本子上:穆斯塔发。他父亲告诉我们,小穆斯塔发听说中国叔叔要来参观,欢喜得直蹦直跳,一定要带着照相机跟中国叔叔在一起照一张相片。我们听了,心里很抱歉:为什么不早了解一下这一个小朋友的心事呢?我们赶快站好,让穆斯塔发站在我们前面,照了一张相。我又拿出来了一支钢笔,给他别在上衣的小口袋里。这显然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一会儿把钢笔拿在手里,仔细地观察研究;一会儿又把它别在口袋里,还用手在外面拍一拍,好像这是一件无价之宝。他父亲笑着说:“你别看他现在不说话,赶明儿到了学校里,对着同学,拿出这一支中国钢笔,他还不知道吹些什么哩。”小穆斯塔发只是抿嘴一笑,并不说什么,但好像同我们交上了朋友,他再也不离开我们,一直跟我们到餐厅,共同听那些动人心魄的歌声。到了半夜,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我们还看到那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像这样的事情是说也说不完的。我们真像是沉入兄弟情谊的海洋里了。 但是,同时我们也确实是生活在英雄们中间。天天陪我们的人,我们天天见到的人,都是真诚、淳朴、平易近人的。在他们身上丝毫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但是,如果一追问他们的身世,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敬佩。他们有的曾手执武器,同敌人在战场上搏斗;有的曾在城市里做地下工作,在大街小巷中同敌人捉迷藏;有的曾越过层层的封锁给游击队运送弹药;有的曾在敌人的监狱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尽管他们都很年轻,但是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平常的可泣可歌的经历。都是烈火中锻炼出来的真金,都是英雄。 就这样,我们既是生活在兄弟们中间,又是生活在英雄们中间。对着兄弟,我们感觉到温暖;对着英雄,我们衷心敬佩。于是温暖与敬佩交织在我们心中,我们同阿尔及利亚朋友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就都成为无上的幸福了。 每当傍晚,我们访问完毕回到我们所住的人民宫的时候,这幸福的感觉总变得愈加浓烈。这里是一座极大的花园,这时正盛开着月季花、藤萝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月季花朵大得像中国农民吃饭用的大海碗;藤萝花高高地挂在树顶上,一片淡紫色的云雾,看样子像是要开到天上去。整个园子里高树浓荫,苍翠欲滴;姹紫嫣红,一片锦绣。在胜利以前,这园子是外国统治者居住的地方,阿尔及利亚人是不许进来的。欣赏这些美妙绝伦的花木的只是那些骄横恣睢的眼睛。花木有灵,也会负屈含羞的。然而现在住在这里的却是中国兄弟,于是这些花木棵棵都精神抖擞,摇摆着花枝,毫不吝惜呈现出自己的美丽,来迎接我们。古树仿佛更绿了,月季花的花朵仿佛更大了,藤萝也仿佛想往更高处爬。浓烈的香气使我们陶醉。连喷水池里琤琤的流水声都像是在那里歌唱我们的兄弟情谊。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回想到白天里遇到的一切人、一切事,幸福的感觉仿佛在我心里凝结了起来,久久不能入睡。这时花香透过窗帘涌了进来,把我送入梦中。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七天七夜。多么美好的七天啊!七天当然是很短很短的,我也没有法子把每一天都拉长。但是,另一方面,这七天也可以说是很长很长的,它在我的生命中仿佛凸出来一般,十分显著。我相信,这七天将会永远保留在我的记忆中,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会历历如在眼前。 科纳克里的红豆 我一来到科纳克里,立刻就爱上了这个风景如画的城市。谁又能不爱这样一个城市呢?它简直就是大西洋岸边的明珠,黑非洲土地上的花园。烟波浩渺的大洋从三面把它环抱起来。白天,潋滟的波光引人遐想;夜里,涛声震撼这全城的每一个角落,如万壑松声,如万马奔腾。全城到处都长满了芒果树,浓黑的树影遮蔽这每一条大街和小巷。开着大朵红花的高大的不知名的树木间杂在芒果树中间,鲜红浓绿,相映成趣。在这些树木中间,这里或那里,又耸出一棵棵参天的棕榈,尖顶直刺天空。这就更增加了热带风光的感觉。 不久,我就发现,这个城市所以可爱,还不仅由于它那美丽的风光。我没有研究过非洲历史,到黑非洲来还是第一次。但是,自从我对世界有一点知识的那天起,我就知道,非洲是白色老爷的天下。他们仗着船坚炮利,硬闯了进来。他们走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布满刀光火影,一片焦土,一片血泊。黑人同粮食、水果、象牙、黄金一起,被他们运走,不知道有多少万人从此流落他乡,几辈子流血流汗,做牛做马。然而白色老爷们还不满足,他们绘影图形,在普天下人民面前,把非洲人描绘成手执毒箭身刺花纹半裸体的野人。非洲人民辗转呻吟在水深火热中,几十年,几百年,多么漫长黑暗的夜啊! 然而,天终于亮了。人间换了,天地变了。非洲人民挣断了自己脖子上的枷锁,伸直了腰,再也不必在白色老爷面前低首下心了。我来到科纳克里,看到的是一派意气风发欣欣向荣的气象。我在大街上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有牵着牛的农民,有挎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还有在街旁树下乘凉的老人,在芒果树荫里游戏的儿童,以及身穿宽袍大袖坐在摩托车上飞驰的小伙子。看他们的眼神,都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幸福的光芒。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看样子,不管眼前是崎岖的小路,还是阳光大道,他们都要走上去。即使没有路,他们也要用自己的双脚踏出一条路来。 我也曾在那些高大坚固的堡垒里遇到这些人,他们昂首横目控诉当年帝国主义分子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他们现在不再是奴隶,而是顶天立地的人,凛然不可侵犯。这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最充分地表现在“五一”节的游行上。那一天,我们曾被邀请观礼。塞古·杜尔总统,所有的政治局委员和部长都亲自出席。我们坐在芒果树下搭起来的木头台子上,游行者也就踏着这些芒果树的浓荫在我们眼前川流不息地走过去,一走走了三个多小时。估计科纳克里全城的人有一多半都到这里来了。他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车上,表演着自己的行业:工人在织布、砌砖,农民在耕地、播种,渔民在撒网捕鱼,学生在写字、念书,商人在割肉、称菜,电话员不停地接线,会计员不住地算账,使我们在短暂的时间能够看到几内亚人民生活的各个方面。男女小孩脖子上系着红色、黄色或绿色的领巾,这是国旗的颜色,小孩子系上这样的领巾,就仿佛是把祖国扛在自己肩上。他们载歌载舞,像一朵朵鲜花,给游行队伍带来了生气,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于是广场上、大街上,洋溢起一片欢悦之声,透过芒果树浓密的叶子,直上云霄。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武装部队。有步兵,也有炮兵,他们携带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我觉得,这时大地仿佛在他们脚下震动,海水仿佛停止了呼啸。于是那一片欢悦之声,又罩上了一层严肃威武,透过芒果树浓密的叶子,直上云霄。 中国人民同北非和东非的人民从遥远的古代起就有来往,这在历史上是有记载的。但是,几内亚远在西非,前有水天渺茫的大西洋,后有平沙无垠的撒哈拉,在旧时代,中国人是无法到这里来的。即使到了现代,在十年八年以前,在科纳克里,恐怕也很少能看见中国人。但是,我们现在来到这里,却仿佛来到了老朋友的家,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我们走在街上,小孩子用中国话高喊:“你好!”卖报的小贩伸出大拇指,大声说:“北京,毛泽东!”“北京,周恩来!”连马路上值班的交通警见到汽车里坐的是中国人,也连忙举手致敬。有的女孩子见了我们,有点腼腆,低头一笑,赶快转过身去,嘴里低声说着:“中国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有和蔼的微笑,温暖的双手。深情厚谊就像环抱科纳克里的大西洋一样包围着我们,使我们感动。 正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说,在科纳克里可以找到红豆。中国人对于红豆向来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们的古人给它起了一个异常美妙动人的名字:“相思子”。只是这一个名字就能勾引起人们无限的情思。谁读了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那一首著名的小诗,脑海里会不浮起一些美丽的联想呢? 一个星期日的傍晚,我们到科纳克里植物园里去捡红豆。在红豆树下,枯黄的叶子中,干瘪的豆荚上,一星星火焰似的鲜红,像撒上了朱砂,像踏碎了珊瑚,闪闪射出诱人的光芒。 正当我们全神贯注地捡着红豆的时候,蓦地听到有人搓着拇指和中指在我们耳旁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我们抬头一看:一位穿着黑色西服、身材魁梧的几内亚朋友微笑着站在我们眼前。这个人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们脑海里像打了一个闪似的,立刻恍然大悟:他就是塞古·杜尔总统。原来他一个人开着一部车子出来闲逛。来到植物园,看到中国朋友在这里,立刻走下车来,同我们每一个人握手问好。他说了几句简单的话,就又开着车走了。 这难道不算是一场奇遇吗?在这样一个时候,在这样一个地方,竟遇见了中国人民的朋友塞古·杜尔总统。我觉得,手里的红豆仿佛立刻增加了分量,增添了鲜艳。 晚上回到旅馆,又把捡来的红豆拿出来欣赏。在灯光下,一粒粒都像红宝石似的闪闪烁烁。它们似乎更红,更可爱,闪出来的光芒更亮了。一刹那间,科纳克里的风物之美,这里人民的心地之美,仿佛都集中到这一颗颗小小的红豆上面来,连大西洋的涛声、芒果树的浓影,也仿佛都放映到这些小东西上面来。 我愿意把这些红豆带回国去,分赠给朋友们。一颗红豆,就是几内亚人民的一片心。让每一位中国朋友都能分享到几内亚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情谊,让这种情谊的花朵开遍全中国,而且永远开下去。我自己还想把这些红豆当作永久的纪念,什么时候我怀念几内亚,什么时候我就拿出来看一看。我相信,只要我一看到这红豆,它立刻就会把我带回到科纳克里来。 马里的芒果城 早就听说珂里可乐在马里是著名的芒果城。一看到公路两旁芒果树渐渐地多了起来,肥大的果实挂在树上,浓黑的树影铺在地上,我心里就想:珂里可乐大概快要到了。 果然,汽车蓦地停在一棵高大的芒果树下面,在许多芒果摊子旁边。省长、政治书记、副市长、驻军首长,还有一大群厅长、局长,都站在那里欢迎我们,热情地向我们伸出了手。于是一双双友谊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一起。 到马里的小城市里来,这还是第一次。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心里直翻腾,我感到有一些陌生,有一点不安。然而,现在一握到马里官员们那一些坚强有力的手,我感到温暖,感到热情与友谊,原来的那一些陌生不安的感觉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仿佛来到了老友的家中,兄弟的家里。 我们就怀着这样的心情,在这些热情的朋友的陪同下,到处参观。 当我们走近榨油厂和造船厂的时候,从远处就看到鲜艳的五星红旗同马里国旗并排飘扬在尼日尔河上面晴朗辽阔的天空中。从祖国到马里三万多里的距离仿佛一下子缩短了,我好像是正在天安门前,看红旗在北京十月特有的蔚蓝的晴空中迎风招展。成群的马里工人站在红旗下面,用热烈的掌声迎接我们。他们的代表用不太熟练的法语致词,欢迎他们的“中国同志”,语短情长,动人心魄。他们对中国人民的热爱燃烧在心里,表露在脸上,汹涌在手上。他们用双手抓住我们的手,摇晃不停。这是工人们特有的手,长满了茧子,沾满了油污,坚实、有力,像老虎钳子一般。我感到温暖,感到热情与友谊。 工人们的笑容在我们眼前还没有消逝,我们已经来到了人民服务队,看到了队员们的笑容。他们一律军装、持枪,队伍排得整整齐齐,在大门口等候我们。这地方原来是法国的兵营,现在为马里人民所有。政府就从农村调集了一些青年,到这里接受军事训练,学习生产技术,学习文化。两年后,再回到农村去,使他们学到的东西在农村中生根、开花。这里是个好地方,背靠小山,前临尼日尔河。数人合抱的木棉高耸入云,树上开满了大朵的花。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树,也开着大朵的红花。远远望去,像是一片朝霞、一团红云,像是落日的余晖、燃烧的火焰,把半边天染得通红,使我们的眼睛亮了起来。地上落满了红花,我们就随着这些花朵,一处处参观,看学员上课、养鸡、用土法打铁、做木工活。时间虽不长,但是学员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光辉灿烂的前景,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临别的时候,队长们跟过来同我们握手。这是马里军人的手,同样坚实有力,但是动作干净利落。我感到温暖,感到热情与友谊。 军人们的敬礼声在我们耳边还余音袅袅,我们已经来到了师范学校,听到了学员们的欢呼声。校长、政治书记、党的书记、全体教员、全体学生,倾校而出,站在那里,排成一字长蛇阵,让我们在他们面前走过。 中午,当我们到学校餐厅去吃饭的时候,一进餐厅,忽而一阵热烈的掌声。原来全体师生都来了。党的书记致欢迎词,热情洋溢地赞美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牢不可破的中马友谊。当他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马友谊万岁”的时候,全屋沸腾起来,掌声和欢呼声像疾风骤雨。在一刹那间,我回想到今天上午所遇到的人、所参观的地方,我简直不想离开这个几个钟头以前还感觉到陌生的地方了。 但是,不行,当天下午我们必须赶回马里的首都巴马科,那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于是,一吃完午饭,我们就回到那一棵高大的芒果树下。省长、副市长、书记和许多厅长、局长早就在那里等着欢送我们。这时正是中午,炎阳当顶,把火流洒下大地,热得使人喘不过气来。但是,铺在地上的芒果树荫却仿佛比早晨更黑了,挂在树上的大芒果也仿佛比早晨更肥硕了,树下的芒果摊子仿佛比早晨更多了。这一切都似乎能带来清凉,驱除炎热。 正当马里朋友们在这里同我们握手告别的时候,冷不防,一个老妇人从一个芒果摊子旁边嗖地站了起来,飞跑到我们跟前,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我们的手。她说着邦巴拉语,满面笑容。我们谁也不懂邦巴拉语,可是一点也用不着翻译,她的意思我们全懂了。她浑身上下都洋溢这一个马里普通老百姓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这就是最好的翻译。马里人民对于压迫他们的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者是怀着刻骨的仇恨的;而把同情和支持他们的反帝、反殖民主义斗争的中国人看做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兄弟,甚至说中国人就是马里人。今天这个老妇人表现的不正是这样一种感情吗?我们那两双不同肤色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一双农民的手,很粗糙,上面还沾了些尘土和芒果汁,腻腻的,又黏又滑。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它脏,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手,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我感到温暖,感到热情与友谊。 巴马科之夜 巴马科之夜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一潭止水,令人想不到身处闹市之中。高大的芒果树,局促在大树下的棕榈树,还有其他的开红花、开黄花的不知名的树,好像是都松了一口气,伸开了肥大的或者细小的叶子,尽情地享受夜风的清凉。他们也毫不吝惜地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香气仿佛充满了黑暗的夜空。中午将近摄氏五十度的炎热似乎还给它们留有余悸,趁这个好时候赶快松散一下吧,这样就能积聚更多的精力,明天再同炎阳搏斗。 马里的中午也确实够呛。炎阳像是一个大火轮,高悬中天,把炎热洒下大地,洒在一切山之巅,一切树之丛,一切屋顶上,一切街道上,整个大地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火炉。在这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树木。他们站得最高,热流首先浇在它们头上。但是,它们挺直腰板,精神抖擞,连那些娇弱的花朵也都显出坚毅刚强的样子。就这样,这些树和花联合起来,把炎炎的阳光挡在上面,下面布上了片片的浓荫,供人们享受。 巴马科的人民显出了同树和花一样的风格,他们也在那里同炎阳搏斗。不管天气多么热,活动从不停止。商店都不关门,卖各种杂货的小摊仍然摆在芒果树荫中。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穿着宽袍大袖的人们照样骑在机器脚踏车上,来回飞驰,热风把它们的衣服吹得鼓了起来,像是灌满了风的布帆。到处洋溢着一片生机、一团活力。 我是第一次来到马里,我不知道以前的情况怎样,但是,我总觉得,这是一种新精神,一种鼓舞人心振奋斗志的新精神,只有觉醒的、战斗的、先进的人民才能有这种精神。我曾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参加了在体育场举行的非洲青年大会。在那里我不但看到了马里的青年,而且还看到从刚果和葡属几内亚战斗前线来的青年。它们身着戎装,从他们身上仿佛还能嗅到浓烈的炮火气息。当他们振臂高呼控诉殖民主义的滔天罪行的时候,全场激起了暴风雨般的呼声和掌声。非洲的天空仿佛在他们头上颤抖,非洲的大地仿佛在他们脚下震动。刚才进场的时候,我实在感觉到热不可耐。我幻想有一件皮袍披在身上会多好呀,这样至少可以挡住外面的热气。但是,一看到这热烈的场面,我立刻振奋起来,我也欢呼鼓掌,同这些战士热烈地握手。这时候,我陡然感到遍体生凉,一点也不热了。 当然,真正的凉意只有夜间才有。巴马科之夜毕竟还是可爱的。在一天炎热之后,夜终于来了。巴马科之夜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一潭止水,令人想不到身处闹市之中。炎阳已经隐退,头顶上没有了威胁。虽然气温仍在四十二度左右,但是同白天比起来,从尼日尔河上吹来的微风就颇带一些凉意了。动物和植物皆大欢喜。长街旁,短墙下,家家户户都出来乘凉。有的人点上了火炉,在那里煮晚饭。小摊子上点上了煤气灯,在灯火中,黑大的人影晃来晃去。看来人们的兴致都不坏,但是却寂静无哗,只有火炉中飘出来的青烟袅袅地没入夜空。 这也是我们的好时候。我们参加中国大使馆举行的招待会。在会上,我们遇到了许多白天参观访问时已经见过面的马里朋友。虽然认识了不过才一天,但是大有旧友重逢之感了。我们也遇到了许多在马里工作的中国专家。看样子,他们都是纯洁朴素的人,谦虚和气的人,但是他们做出来的事情却是十分不平凡。过去,马里是不长茶叶和甘蔗的。殖民主义者曾大吵大嚷,说是要帮助马里人民种茶树,种甘蔗。但是一种种了十几年,钱花了无数,人力费了无数,却不见一棵茶树、一根甘蔗长成。最后的结论是:马里是不适于种茶树和甘蔗的。现在,中国专家来了。他们不声不响,住在马里乡下,同农民一起劳动,一起生活,终于在那样同中国完全不同的气候条件下,让中国的甘蔗和茶树在马里生了根。他们自己也仿佛在马里生了根,马里人民把他们叫作“马里人”。他们赢得了从总统一直到一个普通人民上上下下异口同声的赞誉。乡村里的孩子们看到他们老远就用中国话喊:“你好!”每年,当第一批芒果和香蕉熟了的时候,马里农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把果品先送来让他们尝鲜。现在,细长的甘蔗、矮矮的茶树,已经同马里的芒果树长在一起,浓翠相连,浑然一体,它们将永远成为中马两国人民永恒友谊的象征。难道说这不是一个奇迹吗?我觉得,创造这个奇迹的那些单纯朴素、谦虚和气的人们身上有什么东西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吸引住了我。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骄傲,感到幸福。 我们也在夜里参加马里朋友为我们举办的招待会。有时候是在露天舞场里,看马里艺术家表演精彩的舞蹈,有时候是在一起吃晚饭。在这时候,访问过中国的马里朋友往往挤到我们身边来,娓娓不倦地对着我们,又像是对着自己,谈论他们在中国的见闻。他们绘形绘色地描述天安门和人民大会堂的庄严瑰丽,描述颐和园的绮丽风光。他们也谈到上海的摩天大楼,南京路上的车水马龙。也总忘不掉谈到杭州:西湖像是一面从天上掉下来的镶着翡翠边缘的明镜。无论谈到哪里,中国人民对他们的友情总是主要的话题。国家领导人、工厂里的工人、人民公社里的农民,连幼儿园的小孩子都对他们怀着真挚的感情,使他们永世难忘。他们谈着谈着,悠然神往,仿佛眼前不是在马里,而是在中国;眼前看到的仿佛不是芒果树,而是天安门、人民大会堂、颐和园、南京路和西湖。我听着听着,也悠然神往。我仿佛回到了祖国,眼前是祖国那如此多娇的江山。等到我一伸手捉到从栏杆外面探进来的芒果树枝的时候,我才恍如梦醒,知道自己是身在马里。我内心里深深感激着马里的朋友们,他们带我回了一趟祖国。 有一天,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我们几个人坐在中国大使馆的一个小院子里闲谈。周围是一些不知名的树。因为不知名,我们也就没有去注意。但是,刚一坐下,就有一股幽香沁入鼻中。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是桂花!”我们到处搜寻,结果在一株枝条细长的树上找到了像桂花似的细小花朵,香气就是从那里面流出来的。不管树是不是桂花树,花香确实像桂花香。我的心一动,立刻有一股相思涌上心头。本来是平静的心,竟有点乱起来了。 相思很难说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是使人愉快的,还是使人痛苦的。但是,在这样一个亲切友好、斗志昂扬的国家里,有什么乡思,在这样一个夜里,似乎是不应该的。中国古语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在马里人的心目中,中国人就是兄弟。同马里人民待在一起,像中国专家那样,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劳动,难道还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吗?在马里闻到桂花香,难道不是同在中国一样令人高兴吗?我陡然觉得,我爱上了这个地方。如果有需要也有可能的话,我愿意长住下去,把自己的微薄的力量贡献给这个国家。 巴马科之夜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一潭止水,但是它包含的东西确是丰富的。我应该感谢巴马科之夜,它给了我许多新的启示,它使我看到了许多新东西,它把我带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奇妙的巴马科之夜啊! 千禧文存

自序

这一本小册子是周奎杰女士、张世林先生和李玉洁女士共同策划的。它收集了我在2000年所写的除了《龟兹焉耆佛教史》以外全部散文、杂文、序等等文章。他们的用意是,给我在世纪转折的一年中的笔墨生涯留下点痕迹,并对我今年的九十寿辰表示点庆祝之意。所有这一切,我都是感激的。 去年这一年可以分为两大阶段,五月中下旬以前是“目中无人”的阶段,以后是“大放光明”的阶段,转折点就在眼睛上。在前一阶段,我那动过白内障手术的右眼又长出了一层薄膜,把眼球蒙住了,几乎完全失明。没有动过手术的左眼视力只有0.2。我走在路上看不见人,看不清脚下的台阶。在家里,我就靠这点微弱的视力同稀奇古怪的文字拼命,探讨龟兹和焉耆佛教传入和发展的情况。同人们打交道,对面相距二尺,才能识得庐山真面目,窘态可掬,心中郁闷。忍到五月下旬,下决心来一个“二进宫”,再次住进了同仁医院,右眼打激光,左眼动手术。而这进行得都非常顺利,于是“大放光明”了。 这就是《千禧文存》产生的时代背景。 交待完了时代背景,我似乎就无话可说了,因为要说的话在《文存》中,特别是在《九十述怀》中已经说了个淋漓尽致了,再说难免有蛇足之嫌,自己写起来无聊,读者读起来乏味,费力不讨好,何苦为之! 抬头看窗外,荷塘里的冰虽然还没有全溶化,柳嫩鹅黄仍然要等一些时候,但是,春意已经迎面扑来:玉兰花的蓇葖越来越大,我仿佛看到荷塘里淤泥中沉睡了一个冬天的荷花也已睁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一旦头上的冰层溶掉,就长出嫩叶,笑傲春风。我自己虽然不会冬眠,但也深切感到春意盎然。我今天已届九旬高龄。一个人的寿夭基本上不由自己来决定,我能够活到如此高龄,毕竟难得。同去年比较起来,缺一个“目中无人”的阶段,这是好事。所以,虽然增长了一岁,却觉得身心两健。希望在今年结束时,在舞笔弄墨方面能够有更大更好的成绩,庶不致辜负这个新千年的第一年。 2001年3月1日 迎新怀旧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元旦感怀 我经常说到,我是幼无大志的人。其实我老也无大志,那种“大丈夫当如是也”的豪言壮语,我觉得,只有不世出的英雄才能说出。但是,历史的记载是否可靠,我也怀疑。刘邦和朱元璋等地痞流氓,一无所有,从而一无所惧,运气好,成了皇上。一批帮闲的书生极尽拍马之能事,连这一批流氓并不漂亮的长相也成了神奇的东西,在这些书生笔下猛吹不已。他们年轻时未必有这样的豪言壮语,书生也臆造出来,以达到吹拍的目的。 话扯远了,还是谈我自己吧。我的“无大志”表现在各个方面,在年龄方面也有表现。我的父母都只活40岁多一点。我自己想,我若超过父母,能活到50岁,我就应该满足了。记得大概是在20世纪50年代,我40多岁的时候,忽发奇想,想到我能否看到一个新世纪。我计算了一下,我必须活到89岁,才能做到。89岁,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古今中外的文人,有几个能活到这个岁数的?这简直像是蓬莱三山,烟波渺茫,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曾几何时,知命之年,倏尔而逝;耳顺之年,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在古稀之年也没能让我有古稀的感觉。物换星移,岁月流逝,我却懵懵然,木木然,没有一点儿感觉,“高堂明镜悲白发”,我很少揽镜自照,头发变白,自己是感觉不到的。只有在校园中偶尔遇到一位熟人,几年不见,发已半白,我心里蓦地震颤了一下。被人称呼,从“老季”变成了“季老”,最初觉得有点儿刺耳。此外则一切平平常常,平平常常。弹指一瞬间,自己竟然活到了89岁,迎接了新世纪和新千年,当年认为无法想象的,绝对办不到的,当年的蓬莱三山,“今朝都到眼前来”了。岂不大可喜哉!然而又岂不大可惊哉! 记得有两句诗:“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便平常”,我现在深深地认识到这朴素语言中蕴含的真理。我现在确实如愿了,但是心情平常到连平常的感觉都没有了。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到了晚上,仍然会在西方落下。环顾我的房间,依然是插架盈室,书籍盈架。窗台上的那几盆花草依然绿叶葳蕤,春意盎然。窗外是严冬。荷塘里只剩下了残荷的枯枝,在寒风中抖动。冰下水中鱼儿们是在游泳,还是在睡眠?我不得而知。埋在淤泥中莲藕是在蔓延,还是在冬眠?我也不得而知。荷花如果能做梦的话,我想,它们会梦到春天,坚冰融化,春水溶溶,它们又能长出尖尖的角,笑傲春风了。 荷花是不会知道什么20世纪、21世纪的。大千世界的一切动植物都不知道,它们仅仅知道日和夜以及季节的变换这些自然界的现象。只有天之骄子人类才有本领耍出一些新花样,自己耍出来以后,自己又顶礼膜拜,深信不疑。神仙皇帝就属于这一类,世纪和千年也属于这一类。就拿20世纪的世纪末来说,明明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却似乎有了无限的神力。多少年来,世界各国不知有多少聪明睿智之士,大谈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世纪末问题,又是总结20世纪的经验教训,又是侈谈21世纪的这个那个,喧呶纷争,煞是热闹,人各自是其是而非他人之是。一时文坛、学坛,还有什么坛,议论蜂起,杀声震天。倘若在高天上某一个地方真有一位造物主的话,他下视人寰,看到一群小动物角斗,恐怕会莞尔而笑吧。 我自己不比任何人聪明,我也参加到这一系列的纷争里来了。我谈的主要是文化问题,20世纪和21世纪东西文化的关系问题。我认为,20世纪是全部人类历史上发展最快的一个世纪。在这个世纪以前西方发生的产业革命大大地解放了生产力,200多年内,给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和福利,全世界人民皆受其惠,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并不美好的,由于西方人以“征服自然”为鹄的,对大自然诛求无餍,结果遭到了大自然的报复和惩罚,产生了许多弊端和祸害。这些弊端和灾害彰彰在人耳目,用不着我再来细数。现在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政府和人民团体都在高呼“环保”,又是宣传,又是开会,一时甚嚣尘上。奇怪的是,竟无一人提到环保问题产生的根源。为什么欧洲中世纪和中国的汉唐时代,从来没有什么环保问题呢?这情况难道还不值得人们深思吗? 我自己把环保问题同20世纪和21世纪挂上了钩,同东西文化挂上了钩。同时我又常常举一个民间流传的近视眼猜匾的笑话,说21世纪这一块匾还没有挂了出来,我们现在乱猜匾上的大字,无疑都是近视眼。能吹嘘看到了匾上字的人,是狡猾者,是事前向主事人打听好了的。但是这种狡猾行动,对匾是可以的,对21世纪则是行不通的。难道谁有能耐到上帝那里去打听吗?我主张在21世纪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这是东方文化的精华——能帮助人们解决环保问题。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还没有挂出来的匾上的字。不是我从上帝那里打听来的,是我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得出来的,我是我自己的上帝。 20世纪最后一天的夜里,我猛然醒来,开灯一看,时针正指12点,不差一分钟。我心里一愣:我现在已是21世纪的人了。未多介意,关灯又睡。早晨7点,乘车到中华世纪坛去,同另外9个科学界闻人,代表学术界10个分支,另外配上10个儿童,共同撞新铸成的世纪钟王21响,象征科学繁荣。钟声深沉洪亮,在北京上空回荡。这时,我的心蓦地一阵颤动,21世纪五个大字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真正感觉“往事越千年”,我自己昨天还是20世纪的“世纪老人”,而今一转瞬间,我已成为21世纪的“新人”了。 在这关键的时刻,我过去很多年热心议论的一些问题,什么东西方文化,什么环保,什么天人合一,什么分析的思维模式和综合的思维模式等等,都从我心中隐去。过去侈谈21世纪,等到21世纪真正来到了眼前,心中却是一个大空虚。中国古书上那个叶公好龙的故事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然而,我心中也并不是完全的真正的空虚,我想到了我自己。进入新世纪,我确确实实是89岁了。这是古今中外都艳羡的一个年龄。我竟于无意中得之,不亦快哉!连我这个少无大志老也无大志的人都不得不感到踌躇满志了。但是,我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一个问题:活大年纪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这问题还真不易答复。爱活着,是人之常情,连中国老百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焉能例外?但是,活得太久了,人事纷纭,应对劳神。人世间一些魑魅魍魉的现象,看多了也让人心烦。德国大诗人歌德晚年渴望休息(ruhen)的名诗,正表现了这种心情。我有时候也真想休息了。 中国古代诗文中有不少鼓励老年人的话,比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又如“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又如“余霞尚满天”等等,读起来也颇让老人振奋。但是,仔细于字里行间推敲一下,便不难发现,这些诗句实际上是为老人打气的,给老人以安慰的,信以为真,便会上当。 那么,老年人就全该死了吗?也不是。人老了,识多见广,正反两面的经验教训都非常丰富,这些东西对我们国家还是有用处的,只要不倚老卖老,不倚老吃老,人类社会还是需要老人的。佛经里面有一个《弃老国缘》的故事,说的就是这一番道理。在现在的中国,在21世纪的中国,活着无疑还是一种乐事。我常常说:人们吃饭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这是我的最根本的信条之一。我也身体力行。进入21世纪的我仍然是黎明即起,兀兀穷年,不求有惊人之举,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吃下去的饭。 在北京大学校内,老教授有一大批。比我更老的人,还有十几位。如果在往八宝山去的路上按年龄顺序排一个队的话,我绝不在前几名。我曾说过,我绝不会在这个队伍中抢先加塞,我决心鱼贯而前,轮到我的时候,我说不定还会溜号躲开,从后面挤进比我年轻的队伍中。 多少年来,我成了陶渊明的信徒。他写的一首诗: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我感到,对生死之事,我确实没有多虑。关键在一个“应”字。这个“应”字由谁来掌管,由谁来决定呢?我不能知道,反正不由我自己来决定。既然不由我自己来决定,那么一一由它去吧。 2000年1月1-3日 龙抄本《中国古典小说》序 在中国先秦时代,著书都刻写在竹简或木简上,读书当然也得读这些东西。纸张发明了以后,就以纸来代替竹木。书籍都必须用手抄写。印刷术发明了以后,才改变了这种局面。这是人类文化史上一个非同等闲的进步。到了今天,除了海内孤本有时还有人手抄外,手抄本已经完全不见了。 然而,刘国龙先生却孤愤独发,用了很多年的时间,亲手抄了几部大名垂宇宙的中国古典小说,有的甚至一抄再抄,一丝不苟。看了龙抄本,令人肃然起敬。刘先生还并不是奴隶式地手抄而已,他在选定本子方面煞费苦心。选定了本子以后,也不是依样画葫芦,抄开抄开;而是句斟字酌,选定最恰当的字句,这已经越出了手抄的范围,进入了校勘学的领域了。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我个人认为,这有意义,而且是特殊的意义。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是每一个炎黄子孙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弘扬的方式却可以有所不同,不必也不能强求一律。刘先生的龙抄本就是方式之一,而且是一个独特的方式,人们读排印本同读手抄本,印象和感情是不会一样,后者更为深刻。刘国龙先生有福了。 总之,两句话:刘国龙先生可入“奇人传”,龙抄本可入“无双谱”。 是为序。 2000年1月5日 成功 什么叫成功?顺手拿来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上面写道:“成功:获得预期的结果。”言简意赅,明白之至。 但是,谈到“预期”,则错综复杂,纷纭混乱。人人每时每刻每日每月都有大小不同的预期,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总之是无法界定,也无法分类。我们不去谈它。 我在这里只谈成功,特别是成功之道。这又是一个极大的题目,我却只是小做。积七八十年之经验,我得到了下面这个公式: 天资+勤奋+机遇=成功 “天资”,我本来想用“天才”,但天才是个稀见现象,其中不少是“偏才”,所以我弃而不用,改用“天资”。大家一看就明白。这个公式实在是过分简单化了,但其中的含义是清楚的。搞得太烦琐,反而不容易说清楚。 谈到天资,首先必须承认,人与人之间天资是不相同的。这是一个事实,谁也否定不掉。“十年浩劫”中,自命天才的人居然号召大批天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至今不解。到了今天,学术界和文艺界自命天才的人颇不稀见,我除了羡慕这些人“自我感觉过分良好”外,不敢赞一词。对于自己的天资,我看,还是客观一点好,实事求是一点好。 至于勤奋,一向为古人所赞扬。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等故事流传了千百年,家喻户晓。韩文公的“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更为读书人所向往。如果不勤奋,则天资再高也毫无用处。事理至明,无待饶舌。 谈到机遇,往往为人所忽视。它其实是存在的,而且有时候影响极大。就以我自己为例,如果清华不派我到德国去留学,则我的一生完全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把成功的三个条件拿来分析一下,天资是由“天”来决定的,我们无能为力。机遇是不期而来的,我们也无能为力。只有勤奋一项完全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我们必须在这一项上狠下功夫。在这里,古人的教导也多得很。还是先举韩文公。他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两句话是大家都熟悉的。 王静安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静安先生第一境写的是预期。第二境写的是勤奋。第三境写的是成功。其中没有写天资和机遇。我不敢说这是他的疏漏,因为写的角度不同。但是我认为,补上天资与机遇,似更为全面。我希望,大家都能拿出“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精神来做学问或干事业,这是成功的必由之路。 2000年1月7日 佛山心影 我坐在飞机中,飞机正以每小时五六百公里的高速向北疾飞。我们早已穿透云层。在地面上仰望云层,高不可攀。可是我现在却在从云层上向上仰望高不可攀的高度上。头上白日朗朗,脚下云雾缭绕,好像要遗世而登仙了。 就在个把钟头,不,不到个把钟头以前,我们还在广东的佛山,在广州的白云机场。来为我们送行的汉云、玲玲、梁馆,殷勤诚恳,热情洋溢。我们短短的三天相聚,已经结成了深厚的友谊,这友谊像仙露醍醐一样,滴到了我这老迈的心头,使它又溢满了青春活力。垂暮之年,获此殊幸,岂不快哉!岂不快哉!我感觉到,我仿佛变成了一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穿过白云,直触青天,直上重霄九,似乎要同嫦娥和吴刚会面了。可是我并没有,也不可能离开地球,因为我屁股上拴着一条长线,这线极长极长,越伸越长,可它总有拴在地球上的一端,这一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它就捏在汉云、玲玲、梁馆,以及佛山和广州的许多友人手里。因此,坐在飞机上的只是我的身躯,我的心却留在了佛山,留给了那一些非常可爱的、永世难忘的友人们。我屁股下面的那一条风筝线正捏在他们手里,而且,我相信,他们会永远捏下去。即使我落到地上,不再像是风筝,情况也不会改变。 我要飞去的目的地是北京。北京此时已是初冬,虽然天气还不太冷,但树叶已将落尽,荷塘中只剩下了残荷,“留得枯荷听雨声”。而我出发的地方佛山,却仍像是三春天气,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绿满寰中,春意盎然。古人诗:“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头?”我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我哪里能不回头呢?可惜的是,“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我的眼睛看不到,我的心却是能看到的。短短不到三天的时间内,我遇到了那么多的人,看到了那么多的奇花异草,访问了那么多的名山胜境,参观了那么多的古刹新寺,现在一回想起来,眼前扑朔迷离。我手边没有一本介绍资料,我仅有的一件工具就是我的心,它虽已老迈,却还能够活动。我现在就拿我的心作为摄像机,开动起来,看看还能留下多少印象。 一、石景宜博士 山有根,水有源。我这一次广东之行的根源就是石景宜博士。因此,我先谈景宜先生。 景宜先生是广东佛山人,仅仅小我三岁,也已到了耄耋之年。据说,他年幼时,家庭并不富裕,完全靠自学成才。他很早就到香港去谋生,从事出版事业和书籍发行工作,以及其他一些企业活动。由于勤苦努力,又经营有方,终于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事业日益兴旺发达,如日中天,晃耀辉煌,照亮了香港的一隅。 像石老这样的成功的企业家,在香港为数颇多,资产大于他的也不在少数。然而石景宜毕竟是石景宜。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也同许多香港企业家是一样的。可是他表达这种热爱的方式,却是与众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他筚路蓝缕,独辟蹊径,他用他自己所掌握所拥有的文化载体的书籍,来表达自己的拳拳爱国的赤子之心。他为自己的儿子们每个人安排了一个事业基础,但是,告诉他们,他不管有多少遗产,绝不再留给他们。他自己一生艰苦创业,终于有成。他的儿子们也只能以他为榜样,靠个人努力奋斗,达到养家报国的目的,他绝不把他们培养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懒汉。他热爱祖国和人民,绝不停留在空洞的口号或愿望上,而是有实际行动的,他的行动就表现在努力支持祖国的文化教育事业上。支持祖国的文化教育事业,其道也绝非只有一端。香港的爱国企业家,有的为祖国大学盖房子,修图书馆;有的设立奖金,奖励学生和教员。殊途同归,都受到了热烈的赞扬。而石老走的则完全是另外一条路:他购买书籍,赠送给大陆和台湾地区各大学图书馆。根据约略的统计,十几年来,石老把五十余万册的大陆出版的书籍,运送到台湾,分送那里的大学图书馆,又把台湾出版的三百余万册书籍,运来大陆,分赠给许多大学的图书馆。这么多的书籍是怎样选购的,又是怎样分送的,其间过程我完全不清楚。但是,这样繁重艰巨的工作,必然耗费石老大量的精力,则是不言而喻的。 说到台湾版的书籍,大陆读者难免有些疑惑难解。我现在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来解释几句。对于这一件事情,我以前也是毫无所知的。1994年至1995年将近两年的时间,我每天跑一趟北京大学图书馆,为的是搜集《糖史》的资料。炎夏严冬,风雨无阻。我经常到的地方是善本部阅览室和教员阅览室。在善本部里,我除了借几本善本书外,大多数时间是翻检《四库全书》。在教员阅览室里则是钻进楼上楼下两间书库,书库面积极大,书架林立,一般的书籍几乎应有尽有,大约有十几万种。我逐架逐层审视每一种书的书名,估计有我想搜集的资料,则取下逐页翻检,抄录下来。在炎夏之时,屋内温度至少也有三十七八度。此时炎阳与电灯共明,书香与汗臭齐发。我已汗流浃背,而毫无知觉,几已进入忘我之境,对别人或已苦不堪言,我则其乐融融也。在翻检群书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台版的书对我用处极大,用起来极为省力。原来中国古代诗人学者的全集,全为木板印刷,卷帙繁多,编排虽有秩序,翻检实极困难,而台湾学者和出版家则将这些文集分拆开来,编成大套的丛书,分门别类,一目了然。如《中华文史丛书》之类的丛书,种类颇多,大大地有利于读者,而刊印并不十分困难。我常一个人胡思乱想,几十年来,大陆学者和出版家,忙于开会,写检讨,忙于批评与自我批评,“天王圣明,臣罪当死”,真话与假话并列。虽然也有一定的好处,但究竟浪费了过多的时间和笔墨纸张。相形之下,我们真不能不认真反思了。石老运到大陆来的书,不完全属于丛书,我提出丛书,不过略举一例而已。我的意思是想说明,石老运来的书,对大陆学者是十分有用的。 在北京大学授予石老名誉博士学位之前,我对石老和上述情况,所知甚少。去年10月14日,北大图书馆长林被甸教授陪石老和他的儿子汉基先生来到我家,拿出一帙他在台湾收购到的贝叶经,让我鉴定是什么佛典。我拿过来一看,原来是用泰文字母刻写的巴利文大藏经。巴利文是古代印度的一种文字,没有自己固定的字母,在印度,则用南印度字母抄写,间或也用天城体字母;在泰国,则用泰文字母;在缅甸,则用缅文字母;到了近代,英国的巴利经典刊行会(p li text society)使用拉丁字母。现在世界上各国的巴利文学者以及佛教学者,都习惯于使用拉丁字母。据德国梵学大师吕德斯(h luders)的看法,泰文字母的巴利藏有许多优异之处,因此,石老在台湾购得的巴利贝叶经极有学术价值,又有极高的收藏价值,是十分珍贵的。我的鉴定显然使石老异常高兴,他立即将手头的一帙泰文字母巴利贝叶经赠送给我,我当然也十分高兴。 由于石老对祖国文化教育事业的巨大贡献,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经过委员们的投票选举,让北京大学授予石老中国学术界最高荣誉名誉博士学位。授予仪式是在1998年10月29日,地点是在北京大学新建图书馆大楼内。当时参加的显贵要人颇多。广东省几届领导人都不远千里来京参加了,可见石老在广东地位之崇高,声望之隆尊。到了12月1日,石老夫妇又偕汉云和她的女儿崔丈冰来访,带来了一帙缅文字母写的巴利藏。不知用的是什么工具,把缅文字母刻写在贝叶上,极细微,但却极清晰。人们把刻成的贝叶摞成一摞,在这一摞的两面都涂上了黄金,足征此书之名贵。看样子是王宫中珍藏的宝典,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由什么人偷出来的。石老说,偷这种东西,如被发现,是要砍头的,说着便用右手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他要把这一帙宝典送给我,我立即拒绝,说:这是宝贝,应由石老自己珍藏。 从此我就同石老结成了朋友。 积八十年之经验,我深感,结识朋友要有一点缘分的。缘分这玩意儿确有一点神秘难解,但它确实是存在的,想否定也不可能。它绝非迷信,有一些唯物主义“理论家”,大概会这样认为的。无奈事实胜于雄辩,这真叫作没有法子。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曾有过共事几十年之久的同事,到头来却仍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没有共同的语言,只好分道扬镳了事。 我交了一辈子朋友,我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我从来没有做过总结。现在借这个机会考虑了一下。我喜欢的人约略是这样的:质朴、淳厚、诚恳、平易;骨头硬,心肠软;怀真情,讲真话;不阿谀奉承,不背后议论;不人前一面,人后一面;无哗众取宠之意,有实事求是之心;不是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利益,而是能多为别人考虑;最重要的是能分清是非,又敢分清;从而敢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嫉恶如仇;关键是一个“真”字,是性情中人;最高水平当然是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我害怕天才》,现在想改一下:我不怕天才,而怕天才气,正如我不怕马列主义,而怕马列主义面孔一样。古人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自己不能完全做到上面讲到的那一些情况,也不期望我的朋友们都能完全做到,但是,必须有向往之心,虽不中,不远矣。简短一句话,我追求的是古人所说的“知音”。孔子说:“勿友不如己者。”“如”字有二解:一是“如同”,二是“赶得上”,我取前者。我生平颇有几个一见如故、“一见钟情”的朋友。我们见面不过几次,谈话不过几个小时。他的表情,他的谈吐,于我心有戚戚焉,两颗素昧平生的心立即靠拢,我们成了知己朋友。 我同石老的友谊颇有类同之处。 我上面说到,石老是佛山人,佛山属广东。我自己是典型的北方人,但颇有一些广东朋友,也曾多次到过广东。经过多年的体会与观察,我逐渐发现,广东人,还有福建人,有许多特点或者竟是优点。中国目前有56个民族,人口以汉族为最多。汉人分布地区极广,进入历史文化的视野比较早,他们创造了中华辉煌的文明,虽然目前仍然璀璨灿烂,生气勃勃,但是,我感觉,他们在某一些方面血管已经有点硬化了。反观广东、福建等地的人民,仿佛正在壮年,年龄大大地轻于北方。他们无坚不摧,无所畏惧,一往无前,义无反顾。他们似乎在眼前的路上,只见玫瑰,不见荆棘,因而胆子极大。仅以吃一项而论,俗话说:食在广州。记得当年印度友人师觉月博士曾对我说:印度人中流行着一种说法:水里面的东西,除了船以外,中国人都敢吃;四条腿的东西,除了桌子以外,中国人都敢吃;中国人使用筷子精妙到能用筷子喝汤。前两句话用到广东人身上,似乎极为恰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无不是他们餐桌上的珍品,吃蛇已经是家常便饭。吃猴脑,吃猫,我还没有亲眼见到过;吃穿山甲,吃果子狸等则是我亲眼目睹的。我举这些吃的例子,没有别的用心,只想指出广东人勇气之大。广东人还绝不保守,他们敢于引进西方人的点心,把在中国流行了千百年的酥皮月饼改造成现在这样的广东月饼,大概是由于确实好吃,于是天下靡然从之,统一了神州的月饼坛。他们又引进了西方音乐,把中国旧乐与之融合,改造成现在的广东音乐,至少我这个乐盲——应该称为“乐聋”——听起来异常好听。这一点又证明广东人绝不保守,对新鲜事物极为宽容,心胸极为豁达。广东人,还有福建人,有了这一些特点,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些革命或者革新的英雄人物,如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林则徐等等,都生在闽粤,就丝毫也不足怪了。 我像博士卖驴一样,唠唠叨叨地写了这样一大篇,所为何来呢?我只想证明一件事,证明石老确是一个佛山人,一个广东人,一个真正的佛山人、广东人,广东人所有的优点,他无不具备。我由石老而联想到我的另外一个老朋友林志纯教授。林是福建人,较我犹长一岁,是地道的耄耋老人了。个子虽不高,然而腰板挺直,走路健步如飞。在他眼中,宇宙间好像没有困难之事,字典里好像没有“困难”二字。他做事果断迅捷,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皱过眉头,像是一团火,所向无前。同这样的人见面,自己纵因事碰壁而精神萎靡,也必能立即振作起来。有这样感染力的人是极少的,林老就是一个。 然而,石老也是一个。要举例子嘛,就在眼前。今年11月8日,石老在中央教育部的支持下准备向全国101所211工程的大学赠书,地点选在广州的暨南大学。暨大是一所有90多年历史的著名学府,从上海迁至广州,以面向华侨为主,兼收内地学生,学生数目已达一万多人,教师队伍整齐,图书设备丰富。这次赠书是一次空前壮举,石老和暨大都希望我能参加。但我自念年迈体衰,难耐长途跋涉,没有答应。可我万万没有想到,11月1日上午,石老竟在施汉云和汉屏姐妹陪同下,不远数千里,专程从广州飞到北京,亲临寒舍催请。这颇有点出我意料,然而感激之情却溢满胸腔,我义无反顾,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有一件小事儿,颇值得一提。我正在写《新疆佛教史》中的一章,需要台湾出版的《高僧传索引》,但在北大图书馆中却只能找到其中的一本。这次见到石老,不禁向他提到此事,我只不过是试一试运气而已。然而我万没有想到,四五天以后,汉云从香港打来长途电话说,《高僧传索引》,石老已经用十万火急的办法,从台湾购得,又用真正的特快专递的办法,运到了香港,共用去两千多港币。听了以后,我感激得简直说不出话来。这是我最想得到的一套书,然而茫茫大地,渺渺人寰,我托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去找呢?可眼前竟不费吹灰之力,于无意中得之,真是“不亦乐乎”了。从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中也能看到石老对朋友之忠诚,办事之雷厉风行,我钦敬之心油然而生。 我在上面已经说到,石老捐书的规模之大是绝对空前的。这一件事,从表面上看起来,能促进海峡两岸文化教育的发展。但是,我认为,其意义远不止于此。它能增强两岸同胞的相互了解,而了解又能使感情增长。感情逐渐浓厚了,会大大地有利于统一。不管眼前还有多少跳梁小丑别有用心地在捣鬼,在破坏,中国有朝一日必然要统一,这是顺乎民心应乎潮流的问题,螳臂是挡不了车的。等到将来吾中华土地金瓯重圆之日,麒麟阁上必然有石老的名字,这还用怀疑吗? 我本来没有打算写这样多的,然而下笔不能自休,仿佛不是我拖笔写字,而是笔提着我写。写到这里,好像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说。我用尽全力,强迫自己停下笔来。好一个说不完道不尽的石老石景宜! 二、暨南大学 我这一次广东之行的主要动因来自暨南大学,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了一点。 此时北京已是初冬。虽然今年北方气候偏暖,但也已是木叶脱落,层林尽染的季节,而广东却仍是夏天天气。北京开暖气,广州开冷气,差别有如天渊了。因此,在飞临广州时,我们在飞机上忙着换衣服,脱掉毛衣,换上单衣,忙得不亦乐乎。 走下飞机,还没有走到迎接客人的人们聚集的栏杆旁边,就见到一位青年女子,满面欢笑,雀跃而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肩膀,这是汉云。在她身后是一位青年学者,经介绍,知道是暨大的副校长蒋述卓教授。我对他可以说是久仰久仰了,他的文章我已经读过一些,是一位成绩卓著的哲学家、史学家、天文学家。我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竟在这里会面。汉云的来接,是在意料之中的。蒋先生来接则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不管怎样,他们的来临使我这一个刚从初冬的北京来的人胸中溢满了融融的暖意,与广州的夏日天气正相配合。 广州对我并不陌生,我已经来过多次了。但是,当前中国的发展,疾如暴风骤雨,一转瞬间,就会让人有换了人间之感。城市的发展,也完全一样。我在北京海淀已经住了将近半个世纪,但是,今天让我步行出门,走不了多久,肯定就会迷路。广州何独不然!街道宽敞了,到处都清洁了,再衬上南国的绿树碧草,有的地方真如阆苑仙境,我不禁顾而乐之。 走进暨南大学,住进专家楼,楼里,楼外,楼上,楼下,一派繁忙的节日热烈气氛。这样的赠书盛会,据我所能回忆到的,在中国还是第一次,大概暨大全校师生都动员起来了,到处彩旗飘扬,标语闪红,连百年古榕都似乎是焕发了青春,叶子碧绿油亮,根须在暖风中晃来晃去,仿佛在鼓掌喝彩。人们则个个忙得团团转,但是满面含笑,透露出心中的快乐,人人都仿佛是在过年。一派喜气洋洋的温馨的气氛弥漫了整个的风光旖旎的校园。我们被安置在整个专家楼最高级的套间里。不断有各地来的旧友来访。石景宜老先生也在汉云的陪同下前来看我。一直到了深夜,我已经沐浴上床,忙碌了一天的暨大刘校长还在蒋述卓副校长的陪同下来到我的房间,向我表示欢迎。所有这一切行动都温暖着我的心。仅仅在半天以前,我们还处在万里雪飘的北方;一转瞬间,我们就来到繁花生树的南国,处在温暖的友情中。我心里甜甜蜜蜜地进入睡乡。 第二天上午,赠书大会在曾宪梓捐建的科学会堂中举行。这一座建筑巍峨雄伟,大气磅礴,会议大厅也十分宽敞明亮。厅中坐满了来自全国的三四百位大学领导人和图书馆长,他们代表着全国101所211工程的大学。大家都知道,所谓211工程是在教育部领导下,经过极其严格慎重的手续评选出来的大学,是全国一千多所大学的排头兵,它们代表着中国教育的最高水平,211工程是一个极其光荣的称号。教育是一个国家的核心,是保证这个国家前进的重要手段,是这个国家立国的基础,而大学又是一个国家教育的最高基地。今天到会的嘉宾就是这些基地的代表。大学是知识的渊薮,是智慧的宝库,今天到会的代表就是从众多的渊薮中,从众多的宝库中走出来的。我浮想联翩,不禁想到了中国旧日传说的天上的文曲星,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幻想和联想,顺口就溜出来了一幅对联: 百座文曲聚暨大 八方风雨会羊城 这仅仅是一时感情冲动,工拙非所计也。 今天到会的除了101所大学的领导外,还有教育部副部长韦钰院士,以及中央和广东本地的一些政府领导人。石景宜老先生当然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人物,他的长公子和事业接班人石汉基先生也参加并代表石老发了言。仪式隆重而简单,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这样,我们应石老的召约到广州来的任务可以说是已经完成了,晚上再参加广州市长的宴请,明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然而,石老却让我们到他的故乡佛山去看一看、玩一玩,用他的话来说:“你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时间越长越好。”情不可却,我只有遵命了。于是,在汉云的护驾下,我们登上了车,向着佛山疾驰而去。 三、到了佛山 佛山,我是第一次来,但是它的大名却久已如雷贯耳了。 我不知道,佛山距广州究竟有多远。我只是懵懵懂懂地觉得,或者说是期望着,一出广州,马路两旁必然是稻田星罗棋布,流水潺湲,椰榕成荫,一派南国农田风光。然而,车子行行重行行,路两旁只见高楼耸立,路中间只见车如穿梭,毫无田园的感觉。走了约摸一个多小时,汉云说:“到了!”她的意思是指佛山到了,然而,在我的感觉中,我们仿佛还没有离开广州。 可是“到了”毕竟是真的到了。我们住进了佛山市政府迎宾馆。这是一座美奂美轮、富丽堂皇的宏伟建筑,似乎不对外营业,只招待来佛山的贵宾。在迎宾大厅的里面,是一泓清水,里面浮泳着几十条尺把长的五色鲤鱼。再往里是一丛丛的热带植物,把整个小天井渲染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宛然一首绿色的诗,一曲绿色的音乐。令人看了胸中不禁萌生盎然的生机。 我被安置在一套所谓总统套间里。这一个套间之大真令我惊诧不止。一进门是一间会客室,估计面积至少有一百多平方米,中间摆着几只极大的皮沙发,然而在这一间屋子里却不见其大,只觉其小。再往里面走,是一间书屋;转进一个门,是一间极大的卧室;最后是一间极大的卫生间。我平生颇住过几次总统套间,今年春天在山东聊城住的那一个套间面积就大得惊人。然而,同佛山的比起来,却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一下子就让我回忆起在建国初期我随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缅甸和印度的情景。我在印度首都新德里,被印度朋友视作贵宾中之贵宾,被安置在原为英国总督府现为印度总统府的、用红色巨石建筑成的、宛如一个巨大的城堡的贵宾楼中。我同团长的居室本是隔壁,但走出我的房门走向丁老的居室时,好久都走不到,大有长途跋涉之感,由此可见我的卧室之宽大。这一间房子至少有半个篮球场大。在空荡荡的大屋的正中摆上了一张床,夜里我躺在床上,左顾右盼,左距墙壁极远,右也不近,我仿佛是躺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中。这令我不期而然想到了宋代苏东坡《赤壁赋》中的两句话:“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我的屋中当然没有水,然而在我的感觉中却确实有水;虽然水波不兴,却依然感到水天渺茫。时隔将近半个世纪,这种印象或者幻觉犹历历如在目前。今天我在佛山又忽然回忆起这种令人神往的印象或者幻象来,仿佛时间凝住未动,我又回到了五十年前。 这次来到佛山,陪同我们参观游览的主人,除汉云外,又增加了几位:一位是徐玲玲,是佛山市政府办公室综合处的科长,为人热情,诚恳,淳朴,活泼,我们真可以说是一见如故。见面不久,她就管我叫爷爷,别人说,我又认了一个孙女。一位是梁文炽,是佛山市图书馆的副馆长,按照当地的习惯,所有带“长”的官员,在别人嘴中都把“长”字省掉,所以我们就称他为“梁馆”。他为人敦厚,诚恳,说话不多,但待人殷勤。一位是南海市图书馆的馆长陈志东,我们当然称她为“陈馆”了。她为人文静,说话不多,但热情可掬。另一位是黄锡荣,是石景宜刘紫英伉俪艺术馆的司机,我们管他叫“小黄”,一直陪我们到处参观,服务认真不苟。我们这个参观游览的队伍一下子增加到七八个人。在三天中,我们这个小小的队伍,不论是坐在车内,还是走在路上,总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令我永世难忘。 四、佛山街头小景 我们每天准时从迎宾馆出发,出去参观访问。但一定要先在馆中上演一幕简短的“序剧”,地点就在水池岸边。玲玲总让那些花枝招展的服务小姐拿一碟鱼饵来,并请我撒向池中,池中的锦鲤似乎能通人性,只要我们在池边一站,它们就从远处摇摆着尾巴游了过来,恭候我们的布施。鱼饵一撒下去,鱼们立即活跃起来,拥拥挤挤,跌跌撞撞,一条鱼甚至压在另一条的身上,抢夺鱼饵。小池中一时波浪翻腾,水花四溅,形成了非常壮观的局面。 鱼饵撒完,序剧告终。 我们走出了大门。 我们走出了大门,并不是在佛山街头溜达,我们实在没有足够的时间或闲散的心情。俗话说“走马观花”,我们只能走“车”观花。正如今年年初在台北一样,“台北街头小景”,都是透过车窗的玻璃看出来的。今天在佛山,“佛山街头小景”,也都是在车上看到的、体会到的。完全出我意料。我原以为那如雷贯耳的佛山镇,不过是南国的在偏僻中初露繁华的比一般镇稍大的边鄙的城镇而已。今天身临其境,才发现我完全错了。佛山市并不比我在中国,在世界上许多地方看到的繁华的古城稍有逊色。这里的马路,虽然不像北京那样宽敞,然而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多如过江之鲫,挥汗成雨,联袂成风,拥拥挤挤,摩肩接踵。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海的南京路,不为过也。 我无论到哪一个新的城市,总好注意街旁的店铺。在这方面,佛山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它不像台北那样,到处都有槟榔店,这里我一间也没有看到。同是亚热带潮湿闷热的气候,为什么两地竟这样悬殊,我说不明白。这里同广州一样,饭店酒楼林立,多半标出了“生猛海鲜”一类的宣传字样。对于广州的食品,我在上面已经略有涉及。只这“生猛”二字就是多么彰明昭著,多么生动有力。积多年之经验(含教训),我得到了一个真理:一个北方人在广东吃饭,一道菜端上桌来,你尽管伸筷猛夹,开口大嚼,你可千万别盘问是什么东西。否则的话,如果你得到的回答是长虫(蛇)或水中山上的某一种虫子或动物,则你必悚然败下阵来,筷欲伸而退避,口欲开而紧闭,这一顿饭你准吃不好。 我还有一个习惯,也许是一个好习惯,这就是,我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总注意当地的花草树木。我在中国北方住了一辈子,抬头见松柏,环视唯柳槐,繁花虽满地,不是终年开,心中颇以为憾。现在来到了佛山,在北方季节已经到了初冬,此地却还似盛夏。花树繁茂,眼光所及,无非姹紫嫣红,真正是顾而乐之。但是也还有遗憾之处,就是不知道花的名称。当年中国诗人李思纯到了巴黎花都,他有两句著名的诗:“对月略能推汉历,看花苦为译秦名。”我在佛山,确实用不着推汉历,也用不着译秦名,可是我连汉名也不知道。因此,我改作了两句:“对月无需推汉历,看花难于问姓名。”我的心情可见一斑。无已,我只能迷离模糊地欣赏花的秀色了。 我在广州街头就曾得到了一个印象:同北京比较起来,这里的摩托车要比北京多得多。然而到了佛山才发现,这里的摩托车比广州还要多。这使我一下子回忆起泰国的曼谷来。几年前,我曾在那里待过几天。曼谷的堵车现象名震寰宇。有时候一堵就是几个小时。此时,我坐在车中,好像被囚在一座古堡里,车窗变成了囚窗,心中满怀雄心壮志,犹如一只搏云天而上腾的大鹏,却是伤了翅膀,动弹不了。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两句唐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千帆是什么呢?就是在汽车的夹缝里颇为迅速敏捷地走动的摩托车。佛山的摩托车的数量确实还不能同曼谷比肩,然而已颇为可观了。困扰北京交通的自行车,在这里变成了稀有品种,有时候竟像在日本一样走在行人道上。摩托车则在街尾爬行的汽车长龙中,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在汽车群的缝隙中,左闪右躲,前瞻后顾,转瞬就飞出去老远老远。驾驶摩托车的人,因为一律头戴钢盔,乍看上去,不辨雌雄。但是,有时候我从车窗里忽然看出去,瞥见摩托车的脚蹬上挂着一只高跟鞋的高跟,再抬头向上一看,头盔的外面有几缕秀发在风中飞动,我一下子就恍然了:驾车者是一位妙龄靓女,威武秀逸,雄风不减须眉,宛如《红楼梦》中提到的“姽婳将军”,真让我们这些外地人喜煞,羡煞。 五、佛山陶瓷厂 我的地理知识和科技知识,都不是很令人满意的。但是我从小就听说江西景德镇的瓷器和广东佛山镇的陶器。虽然听说了,但是山高路远,只有心向往之而已。哪里想到,今天竟因缘巧合,我来到了佛山,以陶瓷闻名全国全世界的佛山。在参观节目中必须有佛山陶瓷厂,这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在迎宾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开始参观。匆匆忙忙地参观了祖庙以后,陪同我们参观的朋友们,汉云、玲玲、梁馆、陈馆等就迫不及待地把我们带到了佛山陶瓷厂。玲玲是当地政府官员,从而我们这一队人马就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到处为我们开了绿灯,经理亲自出来迎接。要说受宠若惊嘛,我们似乎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们感觉到温暖与亲切,却也是事实。我们首先看制作车间。看样子,这个车间也不可能是对外开放的,只因我们一下子变成了vip“贵宾”,所以我们就有了进入的特权。屋子很大,有许多工作台,每一个台旁坐着一位雕塑家,大半是年轻的妇女。台上堆着一大块黑色的用水和成的陶土,这是用来雕塑的原料。我用“雕塑”这个词儿,也许不太恰当。她们在手中把陶土抟来抟去,抟成了一些小动物、一些小人和其他许多别的东西,准备入窑烧炼。北方有捏面人这个行当,“捏”字也许更恰当。这个问题,我有点说不清楚,就此打住吧。那一些年轻的雕塑家——不能叫作“捏家”吧?——有的在干活,有的手里拿着一个极大的梨在使劲地啃,意态潇洒,笑容可掬。 我们又走到了一个展览大厅去参观。这里同工作车间大不一样了。大厅四周排列着一些木架,架子上陈列着一些烧制好了的大型的彩陶雕塑品,流光溢彩,姿态生动,有的是中国民间崇拜的仙佛,特别引人瞩目的是大肚子弥勒佛,这是在任何庙中都能见到的一尊佛,看到他,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关于他的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上可笑之人。”今天在这里又见到了他,在艺术家的手下,他的形象更生动,更可笑,更令人喜爱。除了佛像,还有一些中国历史上的名人,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另外还有一些其他题材的雕塑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木架之间都留有空隙,墙上贴着艺术家的照片和艺术职称,他们显然都是名家、大家,造诣非凡,同制作车间里的那一些年轻女艺术家们不可同日而语了。我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同制作车间比较起来,这里好像是阳春白雪,那里就有点像下里巴人了。 我浮想联翩,一下子忽然想到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到洛阳去看牡丹。“洛阳牡丹甲天下”,这是没有人不承认的。牡丹的国色天香,也是无人不知的。每年四月下旬的洛阳,牡丹就开满了古都洛阳。大马路上,公园里,特别是最大的与皇城有联系的公园里,牡丹开得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形成了一片花海,形成了一座花城,全国各地的人,全世界各地的人,操着不同的方言和语言,穿着不同的服装和鞋靴,拥拥挤挤,摩肩接踵,聚集在一起,共同分享着“朝酣酒”和“夜染衣”的飘逸的神采和境界,欢笑声和惊叹声汇成了一曲有声音、有彩色,又有形象的钧天大乐,直上云霄。 在我的回忆中,在这样一曲钧天大乐中,却闪出了一缕缕黄色、绿色和白色的光芒,这是有名的唐三彩的光芒。洛阳的唐三彩名闻天下,一件真正的唐三彩的骆驼或马,价值连城。唐三彩也是陶器。我的知识面太有限,我至今还弄不清楚,洛阳的唐三彩与佛山的彩陶雕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分别。二者都是天下之至美,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平庸的生活增添不少耀目的光彩,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 我又浮想联翩,想到中国的雕塑和西欧的雕塑。西方自古希腊以来,雕塑就是美学家主要研究对象之一,这个传统几千年来一直延续下来,从未中断过。在中国,雕塑的起源似乎比希腊晚,地位也没有那样重要。但是也并非没有著名的雕塑家,唐代的杨惠之就是最著名的一个,他同吴道子同师张僧繇,吴后来成了“画圣”,他则以雕塑名天下。但是后继似乎乏人。雕塑这一门艺术,同绘画比较起来,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后者历史悠久,涉及面广,英姿勃发,光彩照人,代代都是如日中天,名家辈出,佳作迭陈,几乎垄断了中国艺术史。雕塑则干瘪失色,不能登大雅之堂。全国许多地方的五百罗汉,虽艺术水平参差不齐,但确有精品,多半也沦为民间艺术。另外一些雕塑,比如龙门、云冈、敦煌、麦积山、大足等地的佛像石雕或泥塑,确实引起了全世界的瞩目,但是它们的价值还没有得到充分的阐明与评估,不禁为之一叹。 说到佛像雕塑,我忽然联想到好多年前我在四川都江堰李冰庙中一点感受。我去参观李冰庙时,这一座气势恢宏、历史悠久的大庙已经遭受了“十年浩劫”的洗礼,无知暴徒们已经把李冰父子的塑像砸了个粉碎。改革开放以后,天日重明,有识之士看到高高的台座上空空如也,实在不像样子,于是请什么美术学院的雕塑家们,用受了西方影响的雕塑手法,塑成了两座像,放置在那里。这两座像艺术性可能是高的,但是,在我眼中,它们同巍峨的大殿,庄严的台座,无论如何也协调不起来,看上去简直有滑稽之感。我因而想到,我国历代那一些民间雕塑家,名不见经传,艺不被重视,却确有其不可及之处,这问题实在值得深入研究。 今天的佛山陶瓷厂,依我看是民间艺术与专家精英艺术相结合的地方。可是还没见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中国民间的捏面人、塑佛像、制陶瓷等等的艺术家们,实在还有很多有待发掘的奥秘,专家学者们何妨暂时走出象牙之塔,观察和探讨一下这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如能解决,我国的雕塑理论必能有新的创获。 六、西樵山 广东有两句俗话:佛山无山,南海无海。可是我们的佛山之游中竟包括了西樵山这一座真正的山,可见我们已经走出了狭义的佛山的境界,来到有山的地方来了。 我缺少对广东地理的知识,手头又没有地图可查。我依稀感觉到,佛山可能是广东的一个中等市,管辖几个小的市和县。因为,在经常陪同我们参观访问的本地朋友中,有一位南海市图书馆的馆长陈志东女士,按当地的习惯说法,应该称之为“陈馆”。南海市是否是一个属于佛山市的县级市呢? 这些猜想,不管正确与否,都是无关大局的。中国古人说:“名者,实之宪也。”这些猜想都属于名的范畴,不过是“宪”而已。西樵山却是“实”的,西樵山之美更是实而又实的。我在上面已经说到,此时的北方正是初冬天气,虽然还没有达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程度,但池塘已经结成了薄冰,屋里已经使用了暖气了。可是在广东,在佛山,却依然是阳春天气,杂花满树,群鸟飞鸣。我们的车子驶出了佛山市,真正领略到了广东的田园风光。马路两旁长满了低低的灌木丛,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一路都看到一丛丛紫色的花,万绿丛中一团紫,确实是鲜艳动人,引人瞩目,我们北方来的几个侉子,在吃惊之余左右打听花的名字,到头来也没有打听出什么结果。 我们的车一路开上山去,这就是西樵山。山不算太高,但山路上弯子也不少。山下的田野村舍一会儿出现在车的右边,但一转瞬间又忽然出现在车的左边,当然都是居高临下的。我事前就听说,石景宜老先生就诞生在山下某一个村庄里。此时,我遥望山下,但见烟雾缭绕,树影迷离,却说不出究竟在什么地方诞生了这样一位热爱祖国、热爱祖国文化教育的奇人。我继而又想到,在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诞生这样嵚奇磊落的人,又是事理之必然者。想来想去,我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汽车终于开上了山巅。所谓山巅,其实并没有什么云峰插天,鸟道蔽日,只是一片大平地。上面修建了旅馆、花园和其他一些设施,有点像庐山的牯岭。山顶上立着一座南海观世音菩萨站立的雕像,高达三十多米,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雕成的。谁要是想攀登上去瞻仰一下的话,要登几百级台阶。游人虽多,真正登上去的人却极少,可见攀登艰苦的程度。我们同来的人中,我是一个衰朽老翁,当然连想攀登都不敢想,其余的年轻人也都安于在下面徘徊,向上仰望。我见有人站在离台阶还很远的地方低头合掌,虔心默祷,表示对这一位以救苦救难的大菩萨的敬意。但是,我幻想,如果我真正登上去的话,我会看到别有一番境界,至少也会像杜甫登泰山那样:“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没有打听,是什么人,由于什么原因,花费这样多的财力和物力、人力,选择了这个地方,修建这样一座上凌青天的观音雕像。我却无端联想到我在欧洲进几个著名的天主教大教堂的感受。我走进了哥特式的大教堂,里面设备并不豪华,毋宁说是相当简陋。但是,如果抬头向上看,就会看到在大堂极高极高的尖顶上有一缕阳光透过五彩玻璃窗流了进来。阳光到处都有,但在不同的地方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在这大教堂内部光顶上,衬托着堂内灰暗的背景,这阳光显得特别耀眼,光彩熠熠,带给人们特殊的涵义和感觉,不管你信不信上面有个天堂,你总会感觉到,这神秘的光明象征着什么;如果是信徒的话,当然就会在下意识或潜意识中感觉到,上面有一个光明的天堂。 现在,在西樵山上,这一座加上底座和山包恐怕要高达百米的、“离天三尺三”高的观世音菩萨的塑像,起到同西方哥特式大教堂同样的作用。不管你是否是信徒,看到这一位慈眉善目,好像用悲天悯人的目光下视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随时准备着拯救他们于苦难的大海中,心里总会有一种异样的、温暖的感觉吧。至于我自己,我研究了一辈子佛教,但从来不是佛教信徒。我尊重世界上一切正大光明的宗教的信徒,也尊重他们的宗教。因为,我认为,人与人是不相同的。有的人有宗教需要,有的人就没有,绝不能是此而非彼,厚此而薄彼,宗教信仰是个人的问题,只要能帮助我们安定团结,就是好事情,我们就没有理由不拥护。 在这西樵山顶上,树木蓊郁,空气新鲜,山风习习,净无纤尘。我们狠狠地享受了一下大自然给予我们的快乐。陶渊明的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好像是为我们写照。可惜世间的快乐都是短暂的,这一次也不能例外。到了我们该下山的时候了。我们的汽车沿着原路盘旋而下。走到了一个地方,看到在碧绿的山麓下,立着一座黄色的神像,背景的绿色与神像的黄色相映鲜明,十分有趣。玲玲说:那是黄大仙。我没有来得及细问黄大仙又是怎么一回事,脑袋里还是装满了南海观世音菩萨的影子,不久就回到了佛山。 七、中央电视台南海影视城 对于影视城这种新鲜玩意儿,我不是没有印象和认识的。我已经看过两座了。 十几年以前,我应邀到河北石家庄去讲学。讲完以后,主人热情安排我们到临近的正定县去参观,这里有拍摄电视剧《红楼梦》时使用过的一个院子,里面大院套小院,大概原书中的潇湘馆、怡红院等等地方都有,当然不能完全像当年真实建筑那样辉煌,只不过是拍摄用的特殊道具而已。大院外面是一条名字与荣国府有联系的大街,街两旁有一些商店,不是真正做买卖用的,也只是道具而已。好像当时还没有“影视城”这样的名称,其实已经具备了现在影视城的规模。这一座大院现在怎样了?我不清楚,我再也没有听人提到过它,可它却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我的回忆中。 第二座就是前几年由女企业家梅子创建的北普陀影视基地,坐落在北京大兴县。我曾应邀去过几次。基地规模极大,据说原是一个垃圾场,梅子出资买了下来,清除了垃圾,一片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气势极为雄伟。里面有自成院落的楼群,有艺术培训中心,有供人们开会住宿的大厅和客房。另外有很多座别墅,其中有几座称作总统别墅。另外有一座大庙,内供一百尊南海观世音菩萨,形态各异,美轮美奂。走进里面,香气缭绕,磬声回荡,即使非信徒也会有肃穆之感。院中有一个大湖,花榭游廊,径达湖心亭中。旁边有一个院落,叫作曹雪芹诗词碑林,由当代著名的学者、书法家书写刻石。由此可见基地主人的文化修养。又有一条“宋街”,是按照宋代的建筑形式修建成的,当然这与正定县的荣国府街是一样的,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为了拍摄电影。有一年春天,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梅子想请我们去游赏,因事未果。但是我遥想十里桃花怒放的情景,不由想到东坡的词:“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红。”我遐想不已。又有一次,我们到了北普陀,看到大院两端,各竖一长竿,高达几十米,竿间柱上栓了一条长绳,有河南来的马戏团特技演员在绳上走来走去,还玩出一些花样,仰望如空中飞燕,让人看了无限担惊。从那以后,我好久没有听到北普陀的消息,不知道它现在怎样了。 今天我们居然来到了佛山的南海影视城。事先我脑袋里一点想法都没有,以为不过是一个参观的项目,同其他项目不会有什么两样。然而,一下车,我就傻了眼。大门楼简直像一座大城堡,朝外面的极高极宽的墙壁上,赫然嵌着五个大字:“太平天国城”。我猜想,当年为了拍摄以太平天国为背景的电视片时修建了这一座城。仅从城门外看上去就能够知道,城里面的规模会极为宏伟辽阔,不但非正定县的荣国府大院所能比拟,连大兴的北普陀影视基地也难望其项背。 在进入城门之前,我还想补充一点。在高大的城门洞上面城墙上,耸立着一座黄瓦红柱的大殿似的建筑,令人一看到会想到北京的午门和前门,像是箭楼,但比一般的箭楼规模要大得多。这还不足为奇,奇怪的是,覆盖着三个城门洞的城墙,不是短短的一段城墙,而是形成了一段半圆形的城墙,相当长,两端城上各建有角楼一座,名之曰东角楼和西角楼。这在其他地方我还没有见过。在城墙的半环抱中有一个广场,面积当然比不上天安门广场,但是较之莫斯科的红场,绝无多少逊色。总之,人们在走进太平天国城之前,先受到一个下马威,它的雄伟恢宏的气象震慑了你的灵魂。 现在是走进太平天国城的时候了。一走进大门,眼前豁然开朗,我们仿佛走进了北京的故宫。先要走过五龙桥,这就有点像故宫的御河桥,桥两面各有清塘一泓,碧波潋滟,怡神悦目。再往前是前殿,有点像北京的午门,建筑形式也几乎一模一样。再前进是正殿。过了正殿最后是大殿,殿高数层,绮楼金阁,回廊四通,气势恢宏,令人神移。所有这些殿阁,一律是黄瓦红柱,一派帝京气象。虽然规模不及北京故宫,然而留给人的印象,则极有相似之处,让我们这些从北京来的人,逛过故宫的人,恍惚间忘记了自己是在佛山,仿佛又置身北京的故宫中了。 因为园子太大,建筑太多,想要仔细观赏,非有几天的时间不可,那样我们是绝对做不到的。我们仅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迫不得已,只好租了两部电瓶车,乘车漫游全园,对全园先有一个概括的印象,然后再重点观赏几处重要的景点,点与面相结合,就算是真正游逛了太平天国城。电瓶车在园子里绕了一周,道路时高时低,弯弯曲曲,两旁的景观随时变化,夹道盛开着南国的名花。有时看到小山,上面挤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一片碧绿。时见巨石,据说多半是人工制造的,但是,这对我们来说,毫无影响。我们是欣赏者,不是研究者,只要我们眼中是石,心中也自然就是石了。只要能赏心悦目,真假与我何干?又见大小湖泊,清水满塘,这自然不会人工假造的了。又见零散楼台,与正殿大殿不相连系,依然黄瓦红柱,威仪俨然。总之,我们坐在电瓶车上,走车观花,走车观景,看到了不知多少美妙的东西,印象庞杂,心旷神怡,虽然仍难免迷离模糊,但是对这一座影视城在心中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象。还有一些重要景点,大概是因为电瓶车一闪而过,我们没有能下车参观,比如天王府区、东王府、翼王府、杭州府衙、钟鼓楼、江南水乡、江南民居、香港澳门街、梨园大戏院等等名胜,我们都没有下车欣赏,只有俟诸异日了。 走车观景,对全园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以后,主人建议我们重点深入参观几个重要景点。而太平天国城,除了固定的景点以外,还有一些并不固定而随时变换的表演节目。这在买门票时我们知道了,因为随着门票还有一个“演出时间表”,前者是固定的,后者是变动的。我们去的时候,正在上演着一些新节目,大可一饱眼福了。 我们首先选择的是法属大溪地土著风情舞,演出地点是水乡区舞台。我们的电瓶车开到的时候,舞蹈已经开始了。既然是在“水乡区”,此地一定多水。看台建筑在水乡边上,居高临下,有几十层台阶。表演地是在深深的下面平地上,三面环水,中有一岛,水上有桥,表演者有时是在桥后,有的又走过桥来。他们的队伍看来是相当庞大的,男、女、老、幼都有。最引人注目的可能是一群年轻女孩子的舞蹈。因为我在埃及开罗看到过全世闻名的女孩子的肚皮舞,极富特色,极富吸引力,为全世界任何民族所无。我对舞蹈不是内行,但是我感到眼前这些非洲女孩子的舞蹈颇有点像埃及的肚皮舞,难道这是一种非洲独特的舞风吗?除了舞蹈以外,还有歌唱,歌唱者男女都有。我想在场没有什么人会听懂歌唱的内容的,因为歌词据说是斯瓦希利语。在这样一个纯粹中国古典式的园林中,听到了这样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歌声,而中非两地的观众和演唱者却能心心相印,这不能不说是大千世界和谐的表现,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民的心灵相通了。 演出结束以后,看台上一片掌声。我们那位开电瓶车的极为机灵的小伙子,不知道是怎样一来,竟走下了台阶,走到非洲演员的队伍中,同那些女孩子手拍手地对舞起来。汉云和玲玲也把我从车上扶下,同玉洁一起,走下了台阶,走到非洲艺术家队伍中。我知道,他们大概都能说一点法语,便讲了几句法语,对他们表示感谢和赞美。我万没有想到,这几句法语竟有这样大的神力。舞蹈队伍中一位年龄最大的人,可能是他们的领队,一下子把我搂住,跟我拥抱起来,并把他头上戴的一顶草帽盖在我的头上,还摘下脖子上挂的一串用白色贝壳穿成的项链,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一时手足无所措,却感到对方赤着上身的体温,温得我心神激动。我顿时想到白居易的两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诗只对了一半,我身居祖国,并未沦落,而他却是不远数万里从西非流落到中国来卖艺为生,是地地道道的天涯沦落人。他难道不日夜怀念自己的祖国吗?同情心冲击着我的灵魂,我眼中流出了泪水。但是,时间只有几分钟,我们相逢的缘分也就仅有这么长。我回头登上了台阶,说了声an revoir,“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 从那里我们乘上了电瓶车,走到了水战馆,观看“靖港水战”。水战的内容和情节都不清楚。但是设备却极具规模,一个宽大的水塘,中间用木板、木柱搭成了许多架子和平台,还有一座木板大桥。架子最高的地方约摸有几十丈高,像是一艘军舰上的指挥塔,这可能是当年拍太平天国的影视剧时当作军舰使用的。这一次“靖港之战”,实际上是一场跳水表演,有的演员从桥上往下跳,有的从木架子上往下跳,技术最高的则从指挥塔上往下跳,几十丈高,演员入水时,当然会水花四溅。一时水塘中波浪汹涌,人声鼎沸,记得还有烟火一类的东西,虽无情节,仍然蔚为奇观。看台上一时掌声雷动。我没有看清楚,不知怎样一来,一位小伙子从水中跃出,走到看台前面,浑身滴着水,用湿漉漉的手,同坐在前排的人——我们也坐在那里的——一一握手,嘴里连声呼“hello”不已。这立刻引起了我的警觉,仔细一瞅小伙子,竟是碧眼黄发,并非炎黄子孙。同刚才碰到非洲人一样,我又浮想联翩:难道这是流落到中国来打工献艺的“天之骄子”吗?过去都是中国人到欧美去打工,现在竟也有欧美人到中国来打工了,岂不大快人心也哉! 我们的电瓶车又移动了,驶到了马戏场去看“三英战吕布”。这是一个极大的场子,坐落在一块洼地上,与靖港水战区相连。看台高高地建筑在崖子上,居高临下,对场子里面的活动可以一览无余。我们的电瓶车走过崖子上面时,看到一两百名十几岁的男孩子,身穿黄色的兵卒的衣服,大概是等候入场跑集体龙套的,他们喜笑颜开,快活非常,让人看了高兴。我们走到看台上,坐在前排。不久,崖下广场上战斗就开始了,左边一彪人马,旌旗招展,威武雄壮,将军骑在马上,步卒停在马下。右边同样一彪人马。两军对垒,表演的是《三国演义》“虎牢关三英战吕布”那个节目,刘、关、张三英在左方,吕布在右方。只见一匹战马飞也似的从左边跃出,右面的吕布出马迎战,没有战上两三回合,吕布方天画戟一举,把对方的战将挑于马下,人躺在地上,战马跑回本营。如此这般,吕布连挑四五员大将。最后,刘、关、张三英出马,大战一场,刀枪齐举,花样繁多,战了不知多少回合,不分胜负,双方鸣金收兵。一场大战,从而结束。三英和吕布驰马绕场一周,皆大欢喜。 我们又登上电瓶车,走马观花式地参观了城中的几个景点,看了看吴桥杂技表演,听了听编钟演奏,都能怡情娱性,各有所长。太平天国城太大,我们的时间太短。几个小时的逗留,对全城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对城中的特色也有了比较深刻的印象。要说是尽兴,那就相距太远了。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回到这里来。我们就这样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太平天国城。 八、南国桃园 我们在佛山仅仅停留了两天,但是我们却两过南国桃园,我与桃园可谓缘分不浅。我在这里又立了专章写南国桃园,有人可能认为我对桃园应该十分熟悉,了如指掌。可是事实却是,我对桃园了解极少,不知桃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第一天下午,我们参观了几个地方以后,来到了南国桃园,目的是想看里面的动物园。这里的动物园同北京的不一样,在北京是动物,特别是老虎和狮子一类的凶恶的家伙,被关在铁栏杆里面,人们在外面自由自在地观赏。而在这里则正相反,凶猛的动物自由自在地窜跃在林莽中,人却被囚在汽车里,隔着车窗观赏动物,实际上人反而成了动物观赏的对象。这情景很多年前我曾在印度海德拉巴经历过一次。是一座养着一头雄狮和七八头雌狮的广袤的山林。我们的汽车走近狮群时,狮子们懒洋洋地躺在树荫里,对我们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煞是有趣。我在那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手摸了老虎的屁股,一只猛虎被诱进一只铁笼子里,空间仅够老虎转身之用。当老虎的屁股转到我们眼前时,园长把手伸进铁栏杆,拍了拍老虎的屁股,给我们示范,为我们打气。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去,拍了拍老虎的屁股,窘态可掬,至今历历如在目前。 今天我们来到佛山的南国桃园,听说里面也有这样一座动物园,我这个有过经验的人喜出望外,很想看上一看,重温一下摸老虎屁股的旧梦,其余没有我这种经验的人,当然更是急不可待。可是,我们失望了,据说时间已逼近下午四时,是停止入园的时候了。我们都回天无力,怏怏离去。 第二天,我们在上午游览了太平天国城,中午时分,又经过了南国桃园,这一次不过是假道而已,本来没有抱有什么希望。可是,当我们的车行驶在一片大湖的岸边时,湖的对岸有山峰数座,蓊郁的碧树从山下湖边一直长到山巅,除了绿色以外,看不到任何杂色。奇怪的是,树上竟开满了白色的花朵,极大极白。这立刻引起了我的兴趣,却忽然又见几朵白色竟飞了起来,从一丛绿树飞向另外一丛。即使是飞了起来,我看起来依然是白色的花朵。别人告诉我,这是白鹭,夜里栖息在树上,白天飞到湖上去觅食鱼虾。中午时分是很难见到的。难道白鹭们是为了欢迎我们才在中午飞还的吗?我立即想起了唐诗: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这里不是西塞山,只有流水,不见桃花,水里是否有鳜鱼,不得而知。然而白鹭确实飞了。一千多年前诗人笔下的奇景,我竟于无意中见之,不亦快哉! 九、石景宜艺术馆 全名应该是石景宜刘紫英伉俪文化艺术馆,这里写的是简称。 石景宜先生是佛山人,功成名就之后,在自己的故乡修建了这一座艺术馆,其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艺术馆坐落在一座大公园中,前面是一片极大的空阔的绿地。入门处一排大石头刻着启功先生题写的馆名。往里走是一座新式的大楼。我前后来过两次,留给我的印象是,气势恢宏,宽敞明亮。再想细致地去描绘,我就没有了词。 在这里,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是我以前也偶尔想到过的,这就是汉语表达能力的问题。汉语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语言,至少是其中之一。理由是,使用汉语,能够用最少的劳动传达最多的信息,这一点我曾屡次申言。但是,当代流行的汉语语言和文字也存缺点:缺少能使用的形容词。说风景美、宫阙美、美人美、花卉美等等,翻来倒去就是那几个常用的词儿。描写山高峰险的词儿也是缺少的。其实在中国词书中,这样的词儿是相当丰富的。连中国古典文学诗、词、歌、赋中,也不贫乏。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到了今天的语言和文字中竟变得这样单调和贫乏。可为什么一般人都感觉不到呢?我无法解释。可能是因为一般人的审美情趣老化了,迟钝了,只求了解一个大概齐,就感到满足,不细加追究了。 今天我来到了石景宜艺术馆,看到了宏伟宽敞的楼房,很想细致地描绘一番;但是,搜索枯肠,毫无所获。我除了像晋朝人那样高呼“奈何!奈何!”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有的只是那几个老掉了牙的形容词,只有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进了大楼,二楼有宽大的走廊,向外一面,没有房间,可以俯瞰整个公园。对面墙上挂满了石景宜先生收藏的中国现代名家的书画,琳琅满目。馆内藏书却不多,石景宜先生捐赠的书有三四百万册之多,足以组成一个中型的图书馆,而艺术馆中收藏却颇少,所以此馆以“艺术”名,而不以“图书”名,经我鉴定的那几帙泰文字母写成的巴利藏和缅文字母写成的巴利藏,陈列在一间特辟的小房间中,可见石老对这两种巴利藏珍视的程度。艺术馆馆长梁根祥先生本人就是一个很有造诣的画家,原是佛山画院的院长。他热情招待我们,陪我们参观,最后还拿出了自己的画集送给我们,结了一段艺术因缘。最后他请我写几个字,我写了“功在祖国,泽被人民”八个大字,指的当然是石景宜先生。又算了结了一个翰墨因缘。 这样,我们在佛山的两天的参观游览活动就以参观石景宜艺术馆画上了一个非常令人满意、非常令人难忘的句号。至今遥望南天,犹追思不已。 十、尾声 这一段尾声其实是没有必要的。没有必要又写它干吗呢?我只不过感到非写不行而已。 我们在佛山虽然住了三夜,实际上只活动了两天。除了参观我在上面写过的地方以外,还参观了祖庙和梁园,都是令人难忘的。在我这将近九十年的一生中,两天只不过如太仓之一粟,大海之一滴,然而留给我的印象和忆念却超过了两个月,甚至两年。我在上面的“楔子”中把自己比作一只风筝,现在这一只风筝早已落在燕园中,而且还跨越了一个世纪,从20世纪越到21世纪,不知道风筝尾巴上的那一条极长极长的线的另一端还捏在汉云、玲玲以及其他佛山朋友手中没有?佛山市的党政领导,市长、副市长、秘书长梁绍棠、梅彼得、李玉光、麦炎祥等同志,与我素无往来,我一介书生,“文不如司书生,武不如救火兵”,他们又绝无求于我,然而却盛情宴请,精心接待,我感到异常温暖,我的佛山情结将伴我终生矣。 2000年1月8日 我们要奉行送去主义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先生提出了“拿来主义”的主张。我们中国人,在整个二十世纪,甚至在二十世纪以前,确实从西方国家拿来了不少的西方文化的精华,这大大地推动了我们教育、文化、科研,甚至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发展,提高了我们的文化水平,丰富了我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这是一个历史事实,谁也无法否认。当然,伴随着西方文化的精华,我们也拿来了不少的糟粕。这是不可避免的,有时候精华与糟粕是紧密相连的。 十几年前,也就是在上一个世纪的最后一段时间内,我曾提出了一个主张:“送去主义”。拿来与送去是相对而言的。我的意思是把中国文化的精华送到西方国家去,尽上我们的国际主义义务。我的根据何在呢? 我们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民族,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我们有过许多重要的发明创造,四大发明是尽人皆知的,无待赘言。至于无数的看来似乎是细微的发明,也出自中国人之手,其意义是绝不细微的。我只介绍一部书,大家一看便知,这部书是:阿里·玛扎海里的《丝绸之路》。至于李约瑟的那一部名著,几乎尽人皆知,用不着我再来介绍了。如果没有中国的四大发明,人类社会的进步,人类文化的发展,将会推迟几百年,这是世界上有点理智的人们的共识,绝不是我一个人的“老王卖瓜”也。 然而,日往月来,星移斗转,近几百年以来,西方兴起了产业革命,科学技术的发展突飞猛进,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影响遍及全世界。当年歌德提出了一个“世界文学”的想法,我们现在眼前却确有一个“世界文化”。最早的殖民主义国家,靠坚船利炮,完成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任务。后来的帝国主义国家,靠暂时的科技优势,在地球村中,为非作歹,旁若无人,今天制裁这个国家,明天惩罚那个国家,得意洋洋,其劣根性至今没有丝毫改变。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西方,除了极少数有识之士外,一般人大抵都以“天之骄子”自命,认为宇宙间从来就是如此,今后也将万岁千秋如此,真正是“其愚不可及也”。他们颇有点类似中国旧日的皇帝,认为自己什么都有,无所求于任何其他民族。据说,西方某个大国中,有知识的人连鲁迅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其极端者甚至认为中国人至今还在吃鸦片,梳辫子,裹小脚。真正让人啼笑皆非,这样的“文明人”可笑亦复可怜! 现在屈指算来,西方以及世界其他国家已经从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中拿走了不少优秀的精华,他们学习了,应用了,收到了效果,获得了利益。但是,仍然有许多精华,他们没有拿走,比如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其中有糟粕,也有精华,其精华部分对世界人民处理天人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个人心中感情思想中的矛盾时会有很大的助益。眼前全世界都大声疾呼的环保问题实际上是西方人“征服自然”的恶果,中国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如能切实行之,必能济西方之穷。我们眼前,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科技在某些方面确实落后于西方。但是,我们也不能说是一点创造发明都没有,一点先进的东西都没有,比如改革开放,由计划经济转入市场经济而获得成功,对世界上其他国家就很有借鉴的价值。 这些东西如珠子在前,可人家,特别是西方人,却偏不来拿。 怎么办呢?你不来拿,我们就送去。 我们首先要送去的就是汉语。“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汉语是“王”。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大部分保留在汉语言文字中。中华民族古代和现代的智慧,也大部分保留在汉语言文字中。中国人要想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外国人要想学习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都必须首先抓汉语。为了增强中外文化交流,为了加强中外人民的理解和友谊,我们首先必抓汉语。因此,我们要奉行送去主义,首先送出去的也必须是汉语。 此外,汉语本身还具备一些其他语言所不具备的优点。五十年代中期,我参加了中共八大翻译处的工作。在几个月的工作过程中,我逐渐发现了一个从来没有人提到过的现象,这就是:汉语是世界上最短的语言。使用汉语,能达到花费最少最少的劳动,传递最多最多的信息的目的。我们必须感谢我们的祖先,他们给我们留下了汉语言文字这一瑰宝。过去的几千年,我们在这里暂且不谈。仅就目前十几亿使用汉语言文字的人来说,他们在交流思想、传递信息方面所省出来的时间简直应该以天文数字来计算。汉语之为功可谓大矣。 从前听到有人说过,人造的世界语,不管叫什么名称,寿命都不会太长的。如果人类在未来真有一个世界语的话,那么这个世界语一定会是汉语的语法和英文的词汇。洋泾浜英语就证明了这一点。这种说法虽然近乎畅想曲,近乎说笑话,但其中难道一点道理都没有吗? 说来说去,一句话:我们要奉行“送去主义”,这既有政治意义,也有学术意义。我们首先要送出去的就是汉语言文字。在这样的考虑下,我对张德鑫同志主编的《论文集》不能不呈献上我最诚挚的谢意。 2000年1月11日 《西学东传人物丛书》序 多少年来,我逐渐形成了一种看法或者主张,我认为,文化交流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促进人类科技文化增长,加强人民与人民间、政府与政府间相互理解、增添感情的重要手段之一。这绝不是我个人的凭空臆想,而是有历史事实为根据的,我的主张是能站得住的。 我们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民族,几千年来我们的发明创造,传出了中国,传遍了世界。其中四大发明更是辉煌无限,尽人皆知。我们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中国的四大发明,人类文化发展的进程将会推迟的。至于那一些比较小的发明创造,更是难以计数。英国学者李约瑟关于中国科技史的名著,是许多人都熟悉的。我在这里不再重述。我只举一本大家也许还不太知道的书,说明同一个问题,这就是伊朗裔的法国学者阿里·玛扎海里的《丝绸之路》,其中讲了许多中国的发明创造,虽不像四大发明那样辉煌,但意义并未减少。这一些看起来极其微末琐细的发明创造,对人类文化的发展,对人类生活的方便,同样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且莫等闲视之。 上面说的是中华民族送出去的东西。在过去两千多年中,我们也同样拿来了很多很多的有用的东西。现在从最大的宏观上来看,在中国历史上外来文化大规模的传入共有两次:一次是汉代起印度佛教的传入,一次就是从四百年前起西方天主教,后来又加上了基督教的传入。两次传入,从表面上来看,都是宗教的传入,但从本质上来看,实际上传入的是文化,是哲学,是艺术,是技术等等。没有这两次的传入,我们今天的科技和文化的发展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是一件事实,没有争辩的余地。 佛教在这里先不谈,这不是我要谈的题目,我只谈天主教和基督教。虽然西方信仰耶稣的宗教在中国唐代已经以景教的名义传入中国,但是影响不大。真正有影响的是明末清初天主教的传入。晋代佛教高僧道安对弟子们说过两句话:“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这两句话是从经验中得来的,完全符合实际情况。佛教如此,天主教亦何独不然。天主教所依的最初不是国主,而是大臣和艺术家学者,前者可以徐光启为代表,后者的代表当首推大画家吴历。到了清代康熙皇帝统治时期,这一位大皇帝并不一定为天主教义所动,然而他的目光犀利,看到了西方科技的重大意义,亲自学习西方的几何学。皇帝的榜样有力量,清代颇出了几个大数学家。到了20世纪,西方文化猛烈冲击“东方睡狮”,如暴风骤雨,惊涛骇浪,中国人民接受了这个挑战,在短短一百年的时间内,从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达到了今天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初级阶段,其进步之速超过了过去的一千年。 由于种种人所共知的原因,今天的中国青年,有的产生了信仰危机,思想浮躁不安,对世间事有些茫然。有识之士憬然忧之,大家一致提出来要提高人民的,特别是青年的人文素质教育和伦理道德教育。我个人认为,这种想法是完全正确的,有远见卓识的,是“及时雨”。 但是,要做好这一件工作却并不容易。为之之法,其道多端。首先,要对青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让他们知道,中华民族对世界做出过重大的贡献,今后还将做出更重大的贡献,作为一个中国人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个人只能有一次生命,必须实现人生的价值,才对得起这仅有的一次生命。麦当劳、肯德基、可口可乐加雪碧、比萨饼、加州面、卡拉ok、美容院,这样的生活,虽然也能增加一些人生乐趣,但是,天天这样,就毫无意义。我希望,我们中国人,特别是青年人,要认识到自己对国家和后世子孙的义务。我们都是人类进化无尽长河中的一段,承前启后,是跑接力赛中的一棒,我们这一棒跑不好,会对全局产生恶劣影响。这就是爱国主义。但是,同时我们又必须认识到,我们对世界也负有义务,这就是国际主义。真正的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不但没有矛盾,而且是相辅相成,互相依存的。我个人认为,人类前途还是光明的。能否真正光明,就决定于各国人民能否做到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相结合。 怎样才能让中国青年认识到这一点呢?办法多种多样。其中之一就是让他们认识到,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不能离开别的人、别的国家、别的民族而完全独立生存。人类都是要互相帮助、互相依存,而文化交流尚矣,就连我在上面说的麦当劳、肯德基等等也是文化交流的结果。 我们目前当务之急就是对青年进行文化交流的教育。世界上文化极多,而大别之无非东西两大文化体系,讲文化交流,首先就是要讲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流。我从前主编过一套《东学西渐丛书》,是讲东学,主要是中国文化向西传布的历史事实的。现在王渝生研究员又主编了这一套《西学东传人物丛书》,二书正好互补。王先生这一部书以人物为主体,讲来更加生动有趣。我相信,它一定会受到青年学子的欢迎的,故乐而为之序。 2000年1月16日 《中国飞天艺术》序 在我将近九十年的一生中,三四十年代,正当我二三十岁的时候,我在德国度过了十年,从事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佛学的研究工作,涉猎颇广。但是,对于佛教美术,我却没有过多的注意。虽然我的导师prof.dr.waldschmidt一方面是一个研究中国新疆出土的佛教典籍的大师,另一方面又是佛教美术的专家,我却只继承了前者的衣钵,对于后者,我只是偶尔欣赏一下而已。 现在,安徽美术出版社画册编辑室主任、油画家傅强先生来到寒舍,要我给他们即将编辑出版的《中国飞天艺术》写一篇序。我在这方面是外行,我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我立即一口回绝,并介绍一位佛教艺术史名家来承担写序的任务。但是傅先生却不同意,并拿出了赵朴初老先生亲笔题写的书名给我看。我马上掂出了这一本书的分量。看来我只有随喜的义务,而没有推卸的余地了。 常识告诉我,一个外行要想向内行方向靠拢,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读书学习。于是我就拿过来傅强先生带给我的一篇文章,郑汝中和台健群两位先生写的《飞天纵横》,仔细阅读起来。这是一篇相当长的文章,把飞天这个艺术形象分析得细致入微,头头是道,从欧洲到印度,从印度到中国,追流溯源,相互对比,真正做到了信而有征。飞天艺术在中国境内的分布情况,叙述得更加详尽。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在这方面,他们两位都是我的老师,在这里,我不想得到出蓝之誉,因此我对飞天问题本身就不再侈谈什么了。 我眼前集中精力来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飞天这个艺术形象独独在中国这样流布极广,这样受到人民的喜爱?走在地上的人类大概都想像鸟一样到天空中去逛上一逛,这是自古以来世界上各民族的共同愿望或者幻想。上天的方式东西颇有点不同。西方人比较机械,比较呆板。他们大概认为,没有翅膀是上不了天的,所以给会飞的爱神丘比特装上了翅膀。东方人则认为,没有翅膀也一样能上天。佛经中有aka se\''ntariksc carati(飞腾虚空翱翔)这样的说法,至于怎样飞腾,并没有说明,反正是没有长上翅膀。到了中国,这种情况就更多了,最著名的一个例子是嫦娥奔月的故事,简直家喻户晓,无人不知。嫦娥是怎样“奔”的?在中国关于这个题材的诗歌和绘画上,从来没有见到嫦娥身上有翅膀。梅兰芳博士的名剧“嫦娥奔月”,更不见梅博士身上装上翅膀,见到的不过是绸带飞舞,给人以飞翔活动之感而已。从上面说的例子来看,东方人比欧洲人更加潇洒、灵动,不那么机械、呆板。 中国古代的一些文人学士侈谈成仙升天之论,一些在民间最流行的长篇神话小说,比如《封神榜》《西游记》之类,更是满篇神仙。这些神仙来往天空,行动自如。他们身上当然没有翅膀,他们是靠什么在天空中行走呢?中国古人大概认为,要走路,必须站在坚硬的土地上,天空中,要站的话,只能站在云彩上,于是就出现了“驾云”“腾云驾雾”一类的词儿,神仙与云彩就无法分开了。在《封神榜》《西游记》一类书中,神仙们往往驾祥云在空中行走了。 中国古代还有追求长生不老的想法,特别是中国历史上几位雄才大略的大皇帝都有这一种癖好,秦始皇、汉武帝和唐太宗都有。秦始皇采用的方法大概是阴阳采补。汉武帝是饮仙露,“承露金盘霄汉间”,指的就是这件事。唐太宗则是服长生不老之药,多半是什么矿物。结果都没有成功,都“龙驭上宾”了,这些皇帝可能只是想修炼长生不老之身,留在大地上永远当皇帝,并不想升天。天上哪里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人”呢?把阿房宫搬上天去,覆压三百余里,天宫里哪里有这么大的地方呢?老百姓幻想成仙,鸡犬随之升天,天上房价不知每平方米值多少钱,但是容纳一家人和几只鸡犬,总归是有法可想的。 把上面讲的归纳起来,我们可以说,中国古代有一些人有在天空中翱翔的愿望,腾云驾雾毕竟还是一种比较笨拙的办法。正在此时,从印度传入了飞天的艺术,用不着脚踏任何东西而又能飞行自如,多么美妙,多么惬意啊!于是,飞天这种艺术便在中国南北各大洞窟寺庙中流行起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非印度可比了。 傅强先生这一部研究中国飞天艺术的书出得也正是时候。它一方面有较高的学术价值,能给研究中国美术史以及中印文化交流史的中外学者提供搜罗详备、切实可靠的资料,另一方面又能满足并非学者的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审美的需求和愿望,真可谓一举两得,功德无量矣。是为序。 2000年1月20日 意匠惨淡经营中漫谈卞毓方的散文 我对毓方散文的欣赏与理解,有一个比较长期的过程。1996年我给他的散文集《岁月游虹》写序时,说句老实话,我并没有读过很多他的文章,仅仅根据一点肤浅的印象,我就放言高论。现在自己读起来,都有点觉得脸上发烧。我感到有点,有点“那个”。“那个”者“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之谓也。我现在有了说不出来的滋味。为什么呢?说是“惭愧”,有点过了头。不过头的词儿又一时想不出,于是就随顺流俗“那个”之了。 这话不明不白,要说明白,必须从大处远处说起。 根据我个人的归纳,对于散文的创作,大体上有两种态度。一种认为,散文重点在一个“散”字上,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愿意怎样起头,就怎样起头;愿意怎样煞尾,就怎样煞尾,无拘无束,松松散散,信笔由之,潇洒自如,天马行空,所向无前。要引经据典,中外都有。外国最著名的例子,我想举法国的蒙田,蒙田的《随笔》享誉世界,垂数百年,至今不衰。他的随笔就属于松散一类,整篇不讲求结构,叙述也看不出什么层次,一点匠心也看不出来;在辞藻修辞方面也看不出什么独特的风采。因此,我常常想,与其说蒙田是一个文学家,毋宁说他是一个思想家或哲学家,他的思想确有非常深刻之处,为他人所不可及者。在中国也能找出一些类似的例子。中国一些大散文家有时也写一些轻松的文章,信手拈来,涉笔成趣,比如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之类。其他大家也间有这样的作品。 这一类的散文作品,这一类的散文作家,我无以名之,暂时名之为松散派。 与松散派相对立的一派主张,写散文同写别的文章体裁一样,也要经过充分构思,精心安排,对全篇结构布局,要仔细考虑,要有逻辑性,有层次;对遣词造句,也要认真推敲,不能苟且下笔。我自己是属于这一派的。我的意见具见拙作《漫谈散文》中,这里不再重复。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有两句诗:“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这里指的是绘画,后来把意思扩大了,泛指所有匠心独运、认真考虑的情况。我在这里借用来指散文的创作,我杜撰了一个名词:“经营派”。 汉语是中国语言的一种,在世界众语言中独具特色。特色颇多,我不能一一列举。我现在只举一种,这就是:汉文讲究炼字炼句。这特点最突出地表现在文学创作中,特别是诗词创作中,这一点我在《漫谈散文》中已有所涉及。现在再补充一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这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一般说来,“闹”字、“弄”字都属于炼字的范畴,然而王国维却把它们提高到境界的高度。大家都知道,境界论是王国维美学思想的支柱和基础,前无古人,而他竟把炼字与境界论结合起来,可见炼字在他心目中,重要到什么程度了。 炼字炼句是中国写诗歌写散文时“惨淡经营”的一种方式,但是“惨淡经营”的范围还大得很,不限于这一种方式。在西方,写诗歌也绝不是不讲究炼字炼句,但是由于语言的不同,不像汉文这样全力以赴。汉语的词类有时候不那么固定,这也是对炼字的一种方便之门。 能做到“惨淡经营”,散文是否就一定能写得好呢?并不见得。一般说起来,只能有两种结果:一成功,一失败。在成功的方面,情况也极为复杂。先举一个诗人的例子。杜甫有一句很有名的诗:“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见他作诗惨淡经营之艰苦,结果他成了中国的“诗圣”,大名垂宇宙了。谈到散文(广义的)创作,从六朝的骈体文开始,作者没有不是惨淡经营的。到了唐代,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柳宗元与韩愈并称,写文章也没有不是惨淡经营的。宋代的欧阳修、三苏,再加上王安石、曾巩,上面说到的八个人是有名的唐宋八大家,风格各异,皆有独到之处,共同的地方是都惨淡经营。到了明代,归有光属于正统派,公安派和竟陵派,以及张岱等等属于革新派,共同的地方仍然是惨淡经营。清代的桐城派与八股文似乎有一脉相通之处。这一派的作家句斟字酌,苦心孤诣,其惨淡经营的努力更为突出。以上所谈的都是大家所熟知的事实。 这些惨淡经营派的大家是不是写出来的文章都是美妙绝伦的呢?不是的。这些大家传诵千古的文章多少不等就那么几篇。原因何在呢?写文章,除了天资或者天才之外,还要勤奋努力,惨淡经营就属于这个范畴。在天才和勤奋之外,还要有灵感。灵感是摸不着看不到的东西,但它确实存在,谁也否定不了。只要有点写文章的经验,就能证明这一点。灵感是无法掌握的,有时它会突然闪现,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抓住了就能写出好文章。你若硬要它来,却无济于事。据说有的作家能够设法诱发灵感,比如闻一种什么香味之类。英国有一位浪漫诗人,每闻到烂苹果的香味,就能出现灵感。但是效果恐怕也很有限,否则就篇篇文章都成珠玑了。 上面这一大篇话讲的是惨淡经营的成功者,至于失败者却颇不大容易谈。原因也并不复杂。惨淡经营而失败了,则他们的文章必然是佶屈聱牙,甚至文理不通,既缺思想性,又无艺术性,这样的文章怎样能流传下来呢?最突出的例子莫过于八股文。我自己没有写过八股文,没有感性认识。但是,从许多书上能够读到,当年八股文作者那种简练揣摩、惨淡经营的艰苦情况。但是为什么文章却写不好呢?那种代圣人立言不许说自己话的桎梏把人捆得紧紧的,多大的天才也写不出好文章来的。 我在上面简略地谈了谈惨淡经营的两个方面的情况:成功与失败,对其中原因也作了一点分析,我谈到了灵感的问题。现在再对成功的一方面作一点补充,就是,写文章的人要多读书,中国旧日称之为“腹笥”,用今天的大白话来说就是肚子里要有“货”。如果腹中没有货,空空如也,即使再努力惨淡经营,也无济于事,反而会露出了马脚,贻笑方家。 上面讲的大多是古代的情况,现在的情况怎样呢?根据我个人的肤浅的观察,在中国现代的散文坛上,松散派和经营派都是有的,而以松散派为多。我这种分派的想法只能说是我个人的管见,肯定会有人反对的,也许还有人赞成。这一切我都不在意,我个人有这种看法,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一不商榷,二不争论。争论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我不是在写中国现代散文批评史,不必面面俱到,关于松散派我就不再谈了。我现在只谈我所崇尚的经营派。今天中国散文文坛上的经营派,同历史上一样,有成功者,有失败者。成功者也不是篇篇文章都能成功,失败之作还是居多数。这种情况不以人的主观愿望为转移,我们这一些舞笔弄墨者都会有这种经验的。历史上许多散文大家,虽然个个著作等身,但是留传下来历代诵读不辍者也不过寥寥几篇。今天的情况也一样。 我不在这里作点将录,但是为了把问题说明白,我且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就是杨朔。杨朔不是一个多产作家,但是写作态度严肃、认真,极尽惨淡经营之能事,展现精雕细琢之绝活。文章气度不够恢宏,局面较为狭小,然而造词遣句,戮力创新,宛如玲珑剔透的象牙球,令人赞叹。关于杨朔,文坛上争议颇多,有褒之者,有贬之者,两者各走极端。这是古今中外文坛上常见的现象,没有哪一个作者能够获得所有读者的赞扬的,杨朔焉能例外。依我个人的管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特别是散文史上,杨朔必须占有一个地位。根据我在上面提到的散文创作成功的两个条件,杨朔的腹笥是否充盈,我不得而知,但是,他是有灵感的,有时表现为细微、精致、美妙绝伦的意象,这在别的作家中是极为罕见的。 有几位作家,我想把他们也归入经营派。从谋篇布局上看不出什么特点,但在遣词造句方面,却明显地看出了努力的痕迹。但是,结果怎样呢?有的词句,大概是他们创新的,不幸事与愿违,我们读起来非常别扭,新不新,旧不旧,读了这样的文章,好像是吃了带沙子的米饭,吃在胃中,愁上眉梢,以后再也不敢问津。归纳其中原因,不出我上面说的两条:腹笥贫瘠,又无灵感。不读中国古代的散文佳作,又不涉猎诗、词、歌、赋,至于西方国家的散文名篇,似乎也从不阅读。因此,文章缺少书卷气,又缺少灵气。这些作家个人感觉可能非常良好,然而读者偏不买账,只有孤芳自赏了。 我在上面啰哩啰嗦写了一大篇,真好像古书上所说的“博士买驴,书卷三纸,未有‘驴’字”。现在该画龙点睛了。绕了那么大的弯子,我无非是想说,卞毓方属于惨淡经营派,而且是成功者。一个人对什么事情,对什么人,都不该抱有先入之见,说坦率一点,就是偏见。毓方是十年浩劫期间北大东语系的毕业生,专修日语。因此,我就认定,他对日语是专家,写写文章,不过是业余爱好,英文叫amateur。我读他的散文集《岁月游虹》时,他已经是一位颇有知名度的作家,但是,我仍然固守我的先入之见,珠玉在前,一叶障目,视而不见。在给他那一本书写序时,生硬地创造了一个新名词儿:“广义的散文”。近四五年以来,毓方的散文写得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好了,我读的也越来越多了,我顿时感觉到“今是而昨非”,我痛感偏见之可怕,固执之有害。我在本文开头时写到我脸上发烧,心中有点“那个”,其原因就在这里。 说卞毓方的散文属于惨淡经营派,有什么根据吗?有的,而且还不少。我逐渐发现,他对汉字的特点,对汉文炼字炼句的必要与可能,知之甚稔。这种例子,到处可见。就拿《岁月游虹》这一个书名来说,不熟悉汉文特点的人能想得出来吗?再拿他一些文章的篇名来看,许多篇名都透露出明显的惨淡经营的痕迹,比如《醉里挑灯看剑》《红尘菩提》等等。在文章的结构布局方面,他也煞费苦心,这种例子可以举出很多来,读者可以自己去看,我不再举了。在《漫说散文》中我曾说到过,中国古代的诗歌非常重视起头和结尾,那些散文大家也有同样的情况。这情况只需翻一翻最流行的古文选本,比如《古文观止》之类,便能够一目了然。开头就要有气势,横空出世,一下笔就能捉住读者的心,让他们非读下去不行。结尾则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让你读完了,久久不能忘怀。结尾好的文章,鲁迅有不少篇。好多年前读宗璞的《哭小弟》,结尾是:“小弟,我不哭。”我想作者是痛哭着写下这一句话的,读者读了,有哪一个不流泪的呢!这种神来之笔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所说的灵感就是指的这种情况。卞毓方散文中也间有这样的结尾,我只举一个例子。在《北大三老》这一篇散文中,结尾是:“有一会儿,我又但愿化作先生窗外的一棵树。”这也是神来之笔,可遇而不可求的。读者稍加体会便能理解。写到这里,我仿佛听到了文坛上的讥笑声:季羡林已经迂腐到可悲可笑的程度,他在教我们写八股!我不加辩解,只请求这些人读几篇传世的古文,然后沉思一下,以求得其中三昧。天底下无论做什么事情,不下苦工夫是一事无成的。 总之,一句话,我过去是俗话所说的,从窗户棂里看人,把卞毓方看扁了。现在我才知道,毓方之所以肯下苦工夫,惨淡经营而又能获得成功的原因是,他腹笥充盈,对中国的诗文阅读极广,又能融会贯通。此外,他还有一个作家所必须具有的灵感。 这就是我对卞毓方散文的管见,希望能够算得上一得之愚。 2000年1月24日 《德语动词、名词、形容词与介词固定搭配用法词典》序 我学过几种外语,对外语有一定的理性认识,也有一定的感性认识。所谓外语,中华五十六个民族以外的语言,皆可以称之为外语。以世界之大,民族之多,外语的数量也就十分可观了。 外语都有各自的特点,学习的难易程度也极不一样。但是,外语的难度并不是铁板一块,固定不变的。我在德国期间,同时学习俄文和阿拉伯文,两种语言都不是容易学习的。但是我感到阿拉伯文比俄文容易,而在同一个班上,一位很有学习外语天赋的德国同学则正相反,他认为俄文较阿拉伯文为易。 成年人学习外语,同不懂任何语言的儿童不一样。后者是一张白纸,可以任意画上任意的画,而前者则有了一种或多种语言基础,学习新语言,旧有的语言会起帮助或阻碍的作用,连发音都是如此。一个人的发音机构基本上是一样的。但是,如果先学了一种语言,则这种语言的发音先入为主,会影响新学习的语言的发音。日本人说外语发音一般说都不够理想,原因就是受到了日语发音的影响。在中国境内,有一些省份的人说汉语就摆脱不掉自己乡音的影响。 一个人能不能学好一种或多种外语呢?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并不容易,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费上极大的力量,才有可能。学习外语,同在世界上做任何事情一样,必须具有“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精神,浅尝辄止,是不会有什么成就的。根据我个人几十年的经验和观察,我觉得,学习外语学到百分之七八十,就很不容易了。想要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那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至于百分之百,一个外国人万难达到。我常常打一个比方,每一种外语都有一个门槛,类似鲤鱼跳龙门的龙门。一群学到了百分之五六十、七八十的人,拥拥挤挤,聚集在龙门下面,都想跳过龙门,由鲤鱼变成了龙。有的人有天赋,又肯努力,经过了一段努力,甚至艰苦的努力,一下子跳过了龙门,变成了龙。有的人,不努力,或努力不够,再加上天赋的限制,一跳再跳,最终还是跳不过去,他只能终身停留在鲤鱼的阶段上,永远也成不了龙。 这个龙门的特点,每一种语言却不相同。大半不出现在实词上,而出现在虚词上。实词使用起来比较不太困难,而虚词则颇难。没有一个比较长期地使用这种语言的过程,特别是在口语方面,虚词是难以使用的,勉强使用也会让人感到别扭,甚至可笑。 德文的那过程不会例外。 我自己从高中起就开始学习德文。到了大学虽然总起来说是以英语为主,教授讲课都用英语,但是我主修的却是德语。后来到德国去住了整整十年,因此对德文可以说是有一些水平。有几年的时间,我唯一使用的语言就是德语。因为我住的那一个城市没有中国人,我的母语汉语只好退居幕后。一般人认为,德文是比较难学的一种语言。名词分阴、阳、中三个性,记起来颇感困难,常常发生张冠李戴的情况。动词虽然不像梵文那样复杂,但也不像英文那样干净利落(英文动词变化也有自己的难点,这里不谈)。但是,最困难的还在虚词,介词就是其中之一。 北大校友沈渊先生,在校时,专攻德语,毕业后几十年之久,从事与德语有关的翻译与研究工作,对德语有很深的造诣,理性认识与感性认识具备。积几十年之经验,完成了这一部《德语动词、名词、形容词与介词固定搭配用法词典》。沈先生抓住了德语虚词介词与实词的固定搭配问题,旁征博引,写成了这一部大著,可谓探骊得珠矣。唐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正是指的这种情况。从此以后,想跳龙门的德语学人有了一条捷径。我感到很欣慰,于是在眼睛几乎看不见的情况下,写了这一篇短序。 2000年1月29日 论说假话 我曾发表过两篇《论撒谎》的千字文。现在我忽发奇想,想把撒谎或者说谎和说假话区别开来,我认为两者之间是有一点区别的,不管是多么微妙,毕竟还是有区别。我认为,撒谎有利于自己,多一半却有害于别人。说假话或者不说真话,则彼此两利。 空口无凭,事例为证。有很多人有了点知名度,于是社会活动也就多了起来。今天这里召开座谈会,明天那里举行首发式,后天又有某某人的纪念会,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事实上是不可能全参加的,而且从内心深处也不想参加。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都说实话的话:“我不愿意参加,我讨厌参加!”那就必然惹得对方不愉快,甚至耿耿于怀,见了面不跟你打招呼。如果你换一种方式,换一个口气,说:“很对不起,我已经另有约会了。”或者干脆称病不出,这样必能保住对方的面子。即使他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也无大碍,所谓心照不宣者,即此是也。中国是最爱面子的国家,彼此保住面子,大大有利于安定团结,切莫把这种事看作无足轻重。保住面子不就是两利吗? 我认为,这只是说假话或者不说真话,而不是撒谎。 《三国演义》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有一次,曹操率兵出征,行军路上缺了水,士兵都渴得难忍难耐。曹操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坐在马上,用马鞭向前一指,说:“前面有一片梅子林”。士兵马上口中生津,因为梅子是酸的。于是难关渡过,行军照常。曹操是不是撒了谎?当然是的。但是这个谎又有利于士兵,有利于整个军事行动,算不算是只是说了点假话呢?我不敢妄自评断。 有人说,我们在社会上,甚至在家庭中,都是戴着假面具生活的。这句话似乎有点过了头。但是,我们确实常戴面具,又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现在各商店都大肆提倡微笑服务。试问:售货员的微笑都是真的吗?都没有戴面具吗?恐怕不是,大部分的微笑只能是面具,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取决于戴面具熟练的水平。有的售货员有戴面具的天才,有假微笑的特异功能,则能以假乱真,得到了顾客的欢心,寄来了表扬信,说不定还与工资或红包挂上钩。没有这种天才的人,勉强微笑,就必然像电影《瞧这一家子》中陈强的微笑,令顾客毛骨悚然。结果不但拿不到红包,还有被炒鱿鱼的危险。在这里我联想到“顾客是上帝”这个口号,这是完全不正确的,买卖双方,地位相等,哪里有什么上帝!这口号助长了一些尖酸刻薄挑剔成性的顾客的威风,并不利于社会上的安定团结。 总之,我认为,在日常社会交往中,说几句假话,露出点不是出自内心的假笑,还是必要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 2000年1月30日 漫谈词典 我先从宏观上讲起,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证明了一件事: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是随时变动的,绝不会是一成不变的。变动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而变动之权是操在使用这种语言文字的人民大众的手中的。 宇宙间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动中,人类社会也是如此。存在决定意识,人们的思想感情必然会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作为思想感情的载体的语言文字焉能不随时变化?要求或者强制它不变是绝对办不到的。 但是,在世界历史上和中国历史上,都有政府企图使语言文字固定不变的尝试。中国的秦始皇就是一个例子。他那“书同文”的政策不能说一点效果都没有。它统一了六国的文字,为中国大统一做出了贡献,但是从长远处来看,它并没能阻止汉字的变化。 既然语言和文字随时都在变化,那么收罗字和词的字典和词典或辞典应该怎么办? 答复似乎是异常简单的:跟着变。 但是实际情况却并不这样简单。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多种多样的名目繁多的内容不同的字典和词典,或者不叫字典或词典,而有字典和词典之实的,应当根据不同情况来加以处理。比如有名的《康熙字典》,流传已数百年,所收的字和对字的解释已不属于活的语言的范畴。我们今天仍然查这一部字典,但用不着再出《新版康熙字典》。 而那些与现在流行的语言文字有关的字典或词典就不能这样处理。我在上面已经讲到语言文字在随时变化,字典必须能顺应这种变化,绝不能以不变应万变,那样的字典是没有用的。现在看书看报,经常遇到一些新词,例子多得无法列举。从小孩嘴中常常能听到一些他们自己创造的新词,而且这些词并不固定,流行了一阵以后,立即销声匿迹,又有一批新词来代替,比如眼前的报纸上“入世”一词特别多,知情者知道这是“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缩写。可是,如果一个老外看中国报纸,遇到这个他不懂的词,想查一下《汉语词典》,我想他肯定会失望的。在当前的中国,这样的缩写词比比皆是,这样做自有其必要性,而且这样的词寿命也不会太长。词典怎样来反应呢?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反正以不变应万变是不行的。再举一个我在广播中听到的词:亮(或靓)丽,听到了不止一次,似乎已为一部分人所承认。这样的词又如何处理?反正也不能置若罔闻。人民大众创造的词,到了什么时候,达到了什么流行的程度,才能被收入词典?收与不收,由谁来决定?这都是必须回答的问题,不但回答,而且还要见诸行动。这是我切盼解决的问题。我再说一遍,以不变应万变是不行的。 2000年1月31日 《千禧韩中词典》序 我一向主张:文化交流对交流的双方或多方都是有益的,它能促进双方或多方的科学技术、哲学思想以及文学艺术等的发展,能推动双方或多方社会的前进,能增强双方或多方人民间友谊的增长。我们实在难以想象,如果没有文化交流,今天世界上各国文化水平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中国立国于东亚大陆垂数千年。从蒙昧的远古起,中国就同周边国家以及更远的国家有文化交流的关系,中国同其他国家都蒙受其利。中国同韩国(含朝鲜半岛)的文化交流起源极早,但是由于日本及其他殖民主义者及帝国主义分子的干扰,交流未能善始善终。解放前中国对朝鲜半岛的研究基础极差,我两次访韩,发现了一个现象:韩国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远远超过中国对韩国(朝鲜半岛)文化的了解。这对两国人民的友谊与理解是极其不利的。 讲到文化交流,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先决条件:必须学习对方的语言文字,否则交流就无从谈起。新中国建国前,对韩国语言文字的研究,有了一点基础,但是很不够,这当然阻碍了双方的交流活动。 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方面努力纠正这种偏颇,在北京大学和延边大学等高等学府设置了专门研究韩文(朝鲜文)的机构,五十年来培养了大量专门人才,为增进中国和朝鲜半岛的政治、经济、学术、文化等方面的交流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现在这一部《千禧韩中词典》的主编韩振乾教授就是北大东语系的老学生,他的汉语功底颇厚,学习奋发图强,锲而不舍,对韩文也有令人满意的造诣。他深切感到了中国人学习韩文,韩国人学习汉文的重要性,邀集全国多位韩文专家,用了十年的力量,编成了这一部《千禧韩中词典》。本书有许多特点,介绍见“前言”,这里不再重复。 我对韩文毫无所知,但对韩国文化却极崇敬,对中韩(朝鲜半岛)几千年的文化交流的进程和成果极感兴趣,对中国和朝鲜半岛人民间的友谊感到欣慰。我认为韩君振乾等编著这一部书是非常有用的,非常有价值的,所以乐意为此书写这一篇序。 2000年2月27日 文化交流能推动中印社会前进 我一向主张,文化交流能促进交流双方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的发展,能增进双方科学技术的昌盛,总之,一句话,能推动双方社会的前进。 在全部世界史上,要举一个文化交流双方获利的例子,非中印文化交流莫属。中印文化交流是全世界当之无愧的典范。 众所周知,自远古以来,中国和印度就一直是好邻邦和好朋友。甚至在先秦时期,即在东周时期,我们已经能够在诸如《战国策》和《国语》这样一些中国典籍中,主要是在神话和民间传说中,找到印度影响的一些蛛丝马迹。在屈原的诗歌中,特别是在《天问》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印度的一些影响,主要是神话方面的影响。在天文学中,我们同样可以找到中国和印度的互相影响。中国的著名发明,如造纸术、印刷术、火药、指南针等等,从中国传到包括印度在内的其他国家。中国的纸和丝以及丝织品,经由丝绸之路从中国传到印度。与此同时,中国南方的海上丝绸之路也是功不可没的。在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后,在近两千年的岁月中,印度文化源源不断地涌入中国。在各种不同学术领域中,都可以发现印度的影响。佛教在中国人民中风行起来。一言以蔽之,中印之间的文化交流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而这种交流促进了我们两国的社会进步,加强了我们的友谊,并给两国带来了福祉。在人类历史上,这是一个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不曾发现的绝无仅有的例证。 在中国先秦时期,中印文化交流的痕迹已昭然可见。到了汉代,随着佛教的传入,印度文化大量涌入中国,在中国产生了巨大的普遍的影响。中国文化对印度的影响,除了四大发明以外,由于印度古代缺少真正的史籍,所以隐而不彰。 但是,如果我们肯费上一点力气的话,从双方史籍的语言中仍能够找到一些中国文化影响印度的证据。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中国先秦时代就知道甘蔗,但在长时期中,中国只知饮蔗浆,不知以蔗造糖,后来终于发明了造糖技术,最初可能水平还不够高,所以唐太宗才派人到印度去学习熬糖法。 到了明代,中国已经能够制造洁白的砂糖。这个技术明末传到印度,印度许多地方把白糖称为cini,意思是“中国的”。从这一个简单的例子中,可以窥见中印文化交流能产生多么有利于双方人民的结果。 祝中印文化交流永远继续下去!祝中印两国人民的友谊万古长青! 2003年3月2日 《东亚与印度:亚洲两种现代化模式》序 日前陈峰君教授持所著《东亚与印度:亚洲两种现代化模式》书稿来会面,要我写几句话,我既感且愧,感的原因很明白,老友重逢,焉能不感!愧的原因也不隐瞒。我虽然也研究印度问题,对东亚几小龙的兴起也颇感兴趣。但对政治和经济我确实所知不多,我自认颇有点自知之明,要我对这个问题说几句话,确实说不出什么道道来,焉得不愧!但是我认识峰君已有四十年的历史,我们在北大亚非所共同工作过,不说几句话,对不起老友,只好勉为其难,把我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写一点出来。 遗憾的是我目前年迈体弱,视力很差,只能靠助手翻读峰君原稿。我总的感觉:这是一部功深力重之作。他研究课题的意义是重大的,研究的内容是极为深入的。论著的立论是极为深刻的,视野也是极为广阔的。该论著如能问世必将对东方学的研究产生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对于现代化问题我是一个外行人,但是外行人也有外行人的思考。虽然不切题,但也不会太离题。我一向主张,世界文化共有两大体系:东方与西方。东方的现代化同西方的现代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东方国家的现代化当然不能百分之百等同于西方化,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却离不开西方化。眼前的西方毕竟是科学技术最发达最活跃的地区。东方大陆,不管有多少大龙多少小龙,其现代化进程都离不开西方的影响。在这一点上东方几条龙已经获得极大的成功,经济确实腾飞了,将来还会腾飞下去的。既然同为现代化,当然有其共同问题。既然有了东西之分,当然必有其不同之处,最大的或最根本的不同之处是在基本思维模式的不同:东方综合而西方分析。研究东方的现代化,不能离开这个基本思维模式。李政道说:二十世纪是微观的世纪,分析的世纪。微观必须与宏观相结合,人类文化才能迈上一个新的台阶。我个人近几年来的主张与此颇有类似之处。东西方国家讲现代化不从这里出发,必将事倍功半。 在政治思维方面,东西方也有极大的不同,西方的封建思想残余少,而东方则颇浓重。印度、日本是这样,其他国家和地区也是这样。我觉得东方现代化过程就是逐渐克服封建思想的过程,一直到现在还不能说,东方的封建思想的残余已经克服净光。看来想要达到这个目的,还有很长的距离要走。东方国家长久不能认识这一点,现在还有很多人不认识,这将会影响东方现代化的进程。 以上两点纯属管窥蠡测,写出来供峰君以及其他内行里手参考。 是为序。 2000年2月4日 追求一个境界漫谈粱衡的散文 最近几年,我在几篇谈散文的文章中,提出了一个看法:在中国散文坛上有两个流派。一个流派主张(或许是大声地主张),散文之妙就在一个“散”字上,信笔写来,松松散散,随随便便,用不着讲什么结构,什么布局,我姑且称此派为松散派。另一个正相反,他们的写作讲究谋篇布局,炼字铸句,我借用杜甫的一句话:“意匠惨淡经营中”,称此派为“经营派”,都是杜撰的名词。我还指出,在中国文学史上,散文大家的传世名篇无一不是惨淡经营的结果。 我窃附于“经营派”。我认为,梁衡也属于“经营派”,而且他的经营还非同寻常。即以他的写人物的散文来说,一般都认为,写人物能写到形似,已属不易,而能写到神似者则不啻为上乘。可是梁衡却不以神似为满足,他追求一种更高的水平,异常执着地追求。但是他追求什么呢?我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名词。我曾想用“境地”,觉得不够;又曾想用“意境”,也觉得不够;也曾想用“意韵”“韵味”等等,都觉得不够。想来想去,我突然想到王国维的“境界”,自认得之矣。“境界说”是王国维论词的新发展。《人间词话》有很多地方讲到“境界”: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境界”,同“性灵”“神韵”等一些文艺理论名词一样,是有一定的模糊性的,颇难以严格界定其涵义,但是统而观之,我们是能够理解的。这是一个富有启迪性、暗示性、涵盖性的名词,上举《人间词话》最后几句话可以给我们一些启迪。现在从梁衡散文中举出一个例子来。他的名作《觅渡,觅渡,渡何处?》是写瞿秋白的。瞿秋白这个人才华横溢,性格中和行动中有不少矛盾,梁衡想写这样一个人,构思了六年,三访瞿秋白纪念馆,迟迟不敢下笔。他忽然抓住了“觅渡”这个概念,于是境界立出,运笔如风,写成了这篇名作。我们常说“画龙点睛”,画一条龙,不管多么活灵活现,如不点睛,毕竟还是一条死龙。一旦点睛,则顿成活龙,腾跃而起,飞龙在天矣。 在并世散文家中,能追求、肯追求这样一种境界的人,除梁衡以外,尚无第二人。 2002年3月5日 《季羡林文集·续编》说明 《季羡林文集》已经出完了二十四卷,其中所收的文章,起自十几岁时所写的一些十分幼稚的东西,时间下限截止到1992年,时间跨度约为七十年,算是告一段落。所谓段落并没有严格的规定,只是偶然在那个时候编完,偶然又从那个时候出版,如此而已。其中也有两个例外,一个是长达八十万字的《糖史》,一个是用英文写成的《吐火罗文a(焉耆文)〈弥勒会见记剧本〉译释》。出版家认为这两部书分量重、意义大,唯恐出版晚了,影响本《文集》的价值,主张打破时间界限提前收入,我个人则是无可无不可,完全同意了。 我还活着,虽然年迈,但还不算太昏聩,还能够思考,还能够写作;编完二十四卷时,我已经想到,《文集》还要继续出下去的,等到我走了,或完全不能写作时,就改称《全集》,为我一生的写作画上一个句号。 编辑前二十四卷《文集》时,遵行几条原则:在排列顺序上把散文创作排在最前面,后面以题材和体裁为标准,分门别类划分了几卷,时间先后不是标准,最后殿以翻译《罗摩衍那》。我在一篇后记中讲到,出版二十四卷以后的若干卷时,由于文章积累不会太多,无法严格分类,因此就采用编年的形式,按文章发表的时间顺序加以编排,不再计较文章的内容。但在实际编排过程中,发现了新问题,不得不把编排原则稍加变动。除了零篇的文章外,还有几部内容相当长的整部的作品,若与零篇文章等同编排,内容很不协调,所以决定把这样的著作单独编排,编成独立的卷,以醒耳目而便读者。 在编纂前二十四卷时,实际上我们也是有一个编纂原则的,只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加以说明。现在继续编纂,我想把原则明确提出来,略加说明,我的原则是四个字,两个概念:求全,存真。 所谓求全,就是把过去七十年来所写所译的东西尽量收集齐全,不遗漏一篇。这样长的时间跨度,又经历了几个性质完全不同的时代,再加上受自己天资的限制,所写的东西不可能完全都是好的。观点,包括政治观点在内,不可能完全都是正确的,而且政治观点的正确与否完全是相对的,绝不是绝对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所写的文章怎么能一贯正确呢?古代文人到了晚年往往自订文集,殚精竭虑,选精拔萃,把自己一生的文章仔仔细细地审查一遍,把自己不满意的全部删除,只留下自己认为满意的若干篇编为文集,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听说当年也有一些文人,到了晚年,自订文集采取上述的古人的原则。这种做法,我期期以为不可,这有点欺骗读者的嫌疑。我最讨厌说,什么是什么的上帝,但我现在不得不说“读者是作者的上帝”。上帝是不能、不应欺骗的。自己的一生是个什么样子,应该赤裸裸地摆在上帝面前,由上帝去去伪存真,去粗取精,从而能够得到点有益的东西,这是唯一的正道。 其次谈存真。存真是不删改文章,与求全的不删掉文章密切联系。除了明显的错别字外,一律不改,特别是对于年青时的作品更不想用今天八九十岁的水平来加以篡改,不能让年青的脸上于思于思,以假乱真。对某一些引证的错误,我也主张,除了加注纠正外,也一律不加改动。鲁迅《阿q正传》第一段对《赌徒别传》的作者就引错了,但他并不改正。我想效法鲁迅。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其意义就在于示人以本来面目,不加伪装,不加藻饰,让读者实事求是地了解自己,以决定去取。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所共喻,古有明训。我想说几句近似开玩笑的话。坐在圣庙里的圣贤,其塑像无不威仪俨然,他们生时却有威仪俨然的时候,但也有不是这样的时候。古人说:闺房之内有甚于华眉者,我们的圣贤就不会有这种情况吗? 编纂的办法,上面已经谈过,这里不再重复。在编纂《文集》最后八卷时,主其事者是我的长期的助手李玉洁女士和我的学生高鸿博士。他们留心收集原稿,精心加以编排,做了大量的工作。如果没有他们参加的话,这后八卷是出不成的。我对他们致以诚挚的谢意。江西教育出版社的周榕芳社长、杨鑫富副社长、吴明华编审有远见卓识,在出完了二十四卷以后,又继续出版这后八卷。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对他们表示发自内心的感谢。 2000年3月20日 我和东坡词 几年前的一段亲身经历,至今回忆起来,历历如在目前,然而其中的一点隐秘,我却始终无法解释。 患了老年性白内障,要动手术。要说怕得不得了,还不至于;要说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也不是事实。坐车到医院去的路上,同行的人高谈阔论,我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一点也不想参加,我静默不语,在半梦幻状态中,忽然在心中背诵起来了苏东坡的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默诵完了一遍,再从头默诵起,最终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默诵了多少遍,汽车到了医院。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我为什么单单默诵东坡这一首词,我至今不解。难道它与我当时的处境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 在医院里住了几天,进行了细致的体验,终于把我送进了手术室。主刀人是施玉英大夫,号称“北京第一刀”,技术精湛,万无一失,因此我一点顾虑都没有。但因我患有心脏病,为了保险起见,医院特请来一位心脏科专家,并运来极大的一台测量心脏的仪器,摆在手术台旁,以便随时监测我心跳的频率。于是,我就有了两位大夫,我舒舒服服地躺上了手术台。动手术的右眼虽然进行了麻醉,但我的脑筋是十分清楚的,耳朵也不含糊。手术开始后,我听到两位大夫曼声细语地交换着意见,间或还听到了仪器碰撞的声音。一切我都觉得很美妙。但是,我又在半梦幻的状态中,心里忽然又默诵起宋词来,仍然是苏东坡的,不是上面那一首,而是: 缥缈红妆照浅溪。薄云疏雨不成泥。送君何处古台西。 废沼夜来秋水满,茂陵深处晓莺啼。行人肠断草凄迷。 我仍然是循环往复地默诵,一遍又一遍,一直到走下手术台。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我为什么偏偏又默诵起词来,而且又是东坡的,其原因我至今不解。难道这又与我当时的处境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吗? 这样的问题,我无法解释。 但是,我觉得,如果真要想求得一个答复,也是有可能找得到的。 我不是诗词专家,只有爱好,不懂评论。可是读得多了,管窥蠡测,似乎也能有点个人的看法。现在不妨写了出来,供大家品评。 中国词家一向把词分为婉约与豪放两派,每一派中的诸作者也都各有特点,不完全是一个模样。在婉约派中,我最喜欢的是李后主、李易安和纳兰性德。在豪放派中,我最欣赏的是苏东坡。 原因何在呢? 我想提出一个真正的专家学者从来没有提过的肯定是野狐谈禅的说法。为了把问题说明白,我想先拉一位诗人来作陪,他就是李太白。我个人浅见认为,太白和东坡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史上两位最有天才的最伟大的作家。他们俩共同的特点是:为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文不加点,倚马可待。每一首诗词,好像都是一气呵成,一气流转。他们写的时候,笔不停挥,欲住不能;我们读的时候,也是欲停不能,宛如高山滑雪,必须一气到底,中间绝无停留的可能。这一种气或者气势,洋溢充沛在他们诗词之中,霈然不可抗御。批评家和美学家怎样解释这个现象,我不得而知,这现象是明明白白地存在着的,我则丝毫也不怀疑。 我在下面举太白的几首诗,以资对比: 长安一片月, 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断, 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 良人罢远征。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 蜀僧抱绿绮, 西下峨嵋峰, 为我一挥手, 如听万壑松。 你无论读上面哪一首诗,你能中途停下吗?真仿佛有一股力量,一股气势,在后面推动着你,非读下去不行,读东坡的词,亦复如是。这就是我独独推崇东坡和太白的原因。 这种想法,过去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过,它埋藏在我心中有年矣。白内障动手术是我平生一件大事,它触动了我的内心,于是,这种想法就下意识地涌出来,东坡词适逢其会自然流出了。 我的文艺理论水平低,只能说出,无法解释,尚望内行里手有以教我。 2000年3月20日 《东方民间故事精品评注丛书》序 顾名思义,民间故事就是产生于民间,开始时流行于民间的故事,它是人民智慧的结晶。西方学者往往把民间故事分为寓言、童话和小故事三类,这大体上可以包容民间故事的内容。 民间故事的创作者往往是不识字的老百姓。根据我的推断,甚至在文字发明以前,老百姓已经开始创作民间故事。他们的目的绝不是为名为利,当时还不会有什么作家头衔和稿费一类的很晚才兴起来的新花样。他们大概是为了满足一种需要来从事“创作”的,而且常常是集体创作,没有什么“著作权”。民间故事的内容颇为丰富,它来自生活,贴近生活,生动、活泼、机智,而且还不乏幽默,读了或听了能怡情悦性,得到一些美感享受,往往还能从中悟到些什么道理。有的故事公开说明其中蕴含的伦理意义。 世界各国各民族几乎都有自己的民间故事。但是,如果从文化、地理或政治上把世界分为东西两大部分的话,则东方产生的民间故事其数量远远超过西方,其中原因我自己还没有认真探讨过。 民间故事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传播迅速。一旦出笼,立即传播出去,越过村界、县界、省界、国界,甚至洲界,传遍了全世界。传播过程中,当然不会绝对地保持原样,总是你加一点,我改一点,到了后来,传之既久且远,往往改得面目全非,但是其关键特点,一般仍能隐约可见。这就成了学者们研究的对象,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 我在这里不妨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古希腊著名的寓言集《伊索寓言》。此书传遍了世界,据说中国在明代已有译本,到了近代,则几乎是家喻户晓了。其中有一些寓言也见于古代印度。是印度影响了希腊呢,还是希腊影响了印度?学者间聚诉纷纭,莫衷一是。我个人的看法是,纵观东西寓言发展的情况,是印度影响了希腊。 再一个例子是印度古代著名民间故事集《五卷书》,最初都是人民群众的创作,后来文人学士拿了过来,写成了书。其中最著名的是梵文本,作者是一个婆罗门学者,声言是为了教育王太子而写成的,则其中伦理道德以及为人处世的道理必然是突出而显著。此书经过了波斯文和阿拉伯文改头换面的译本,传到了欧洲。在几百年之内,欧洲古今所有的语言几乎都有译本,有的语言前后翻译竟达六七次之多,可见此书吸引力之大,受欢迎程度之高。有人说:在世界上所有的著作中,《五卷书》译本数量之多仅次于耶稣教的《圣经》。十九世纪德国著名的学者th.benfey几乎是穷毕生之力,追踪此书传播发展的轨迹,从而建立了一门新学问叫作“比较文学史”,实际上就是后来发展起来的比较文学的前身。 关于民间故事的问题,我先就讲这样多。 目前,我们全国人民正在意气风发地进行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形势是好的,但是有人担心青少年的素质教育,特别是伦理道德的教育,也是有根据的。过去的那一套进行思想政治教育灌输的老办法,已经显得有点过时了,必须另寻新办法才能事半功倍。利用民间故事,也不失为有效办法之一。这种办法寓伦理道德教育于美感享受之中,有其特殊的作用。 现在,辽宁儿童出版社推出了这一套《东方民间故事精品评注丛书》,可谓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它一定会受到全国少年儿童的欢迎。是为序。 2000年4月2日 目中无人 中国的成语“目中无人”是一个贬义词,意思是狂妄自大,把谁都不放在眼中,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是心理上的“目中无人”,是一种要不得的恶习。我现在居然也变成了“目中无人”了,但是,我是由于生理上的原因,患了眼疾,看人看不清楚。这同心理上的毛病有天渊之别。 大约在十年前,由于年龄的原因,我的老年性白内障逐渐发作,右眼动了手术。手术是非常成功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年届九旬,右眼又突然出了毛病,失去视力,到了伸手难见五指的程度,仅靠没有动过手术的左眼不到0.1的视力,勉强摸索着活动,形同半个盲人。古人有诗句:“老年花似雾中看”,当年认为这是别人的事,现在却到自己眼前来了。窗前我自己种的那一棵玉兰花,今年是大年,总共开了二百多朵花,那情景应该说是光辉灿烂的,可惜我已无法享受,只看到了白白的几朵花的影子,其余都是模糊一团了。“春风杨柳万千条”,现在正是嫩柳鹅黄的时节,可是我也只能看到风中摇摆着一些零乱的黑丝条而已。即使池塘中的季荷露出了尖尖角的时候,我大概也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几点绿点罢了。 这痛苦不痛苦呢?谁也会想到,这绝不是愉快的。我本是一个性急固执有棱有角的人,但是将近九十年的坎坷岁月,把我的性子已经磨慢,棱角已经磨得圆了许多,虽还不能就说是一个琉璃球,然而相距已不太远矣。现在,在眼睛出了毛病的情况下,说内心完全平静,那不是真话。但是,只要心里一想急,我就祭起了我的法宝,法宝共有两件:一是儒家的“既来之,则安之”,一是道家的顺其自然。你别说,这法宝还真灵,只要把它一祭起,心中立即微波不兴,我对一切困难都处之泰然了。 同时,我还会想到就摆在眼前的几个老师的例子。陈寅恪先生五十来岁就双目失明,到了广州以后,靠惊人的毅力和记忆力,在黄萱女士的帮助下,写成了一部长达七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震动了学坛。冯友兰先生耄耋之年失明,也靠惊人的毅力,口述写成了《中国哲学史新编》,摆脱了桎梏,解放了思想,信笔写来,达到了空前的大自在的水平,受到了学术界的瞩目。另一位先生是陈翰笙教授,他身经三个世纪,今年已经是一百零五岁,成为稀有的名副其实的人瑞。他双目失明已近二十年,但从未停止工作,在家里免费教授英文,学者像到医院诊病一样,依次排队听课。前几年,在庆祝他百岁华诞的时候,请他讲话,他讲的第一句话却是:“我要求工作!”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我想,以上三个例子就足以说明,一个人,即使是双目失明了,仍然能够做出极有意义的事情。 再说到我自己,从身体状态来看,从心理状态来瞧,即使眼前眼睛有了点毛病,但同失明是绝不会搭界的。一个九旬老人,身体上有点毛病,纯属正常;不这样,反而会成为怪事。因此,我只有听之,任之,安之,绝不怨天尤人。古书上说:“否极泰来。”我深信,泰来之日终会来临。到了那时,我既不在心理上“目中无人”,也不在生理上“目中无人”,岂不猗欤休哉! 我现在在这里潜心默祷,愿天下善男、信女、仁人、志士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都不“目中无人”,大千世界,礼仪昌明,天下太平,共同努力,把这个小小的地球村整治成地上乐园。 2000年4月8日 大放光明 幼年时候,我喜欢读唐代诗人刘梦得的诗《赠眼医婆罗门僧》: 三秋伤望远,终日泣途穷。 两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 看朱渐成碧,羞日不禁风。 师有金篦术,如何为发蒙。 觉得颇为有趣。一个印度游方郎中眼医,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中国行医,如果把他的经历写下来,其价值恐怕不会低于《马可·波罗游记》。只可惜,我当年目光如炬,“欲穷千里目”,易如反掌;对刘梦得的处境和心情,一点都不理解,以为这不过是中印文化交流史上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迹而已。不有同病,焉能相怜! 约摸在十几年前,我已步入真正的老境,身心两个方面,都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眼睛首先出了问题,看东西逐渐模糊了起来。“看朱渐成碧”的经历我还没有过,但是,红绿都看不清楚,则是经常的事。经过了“十年浩劫”的炼狱,穷途之感是没有了,但是以眼泪洗面则时常会出现。求医检查,定为白内障。白内障就白内障吧,这是科学,不容怀疑。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乐天派,觉得人生有点白内障也是难免的。有了病,就得治,那种同疾病作斗争的说法或做法,为我所不解。谈到治,我不禁浮想联翩,想到了唐代的刘梦得和那位眼医婆罗门僧。我不知道金篦术是什么样的方法,估计在一千多年前是十分先进的手术,而今则渺矣茫矣,莫名其妙了。在当时,恐怕金篦术还真有效用,否则刘梦得也绝不会赋诗赞扬。常言道: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今天只能乞灵于最新的科学技术了。说到治白内障,在今天的北京,最有权威的医院是同仁。在同仁,最有权威的大夫是有“北京第一刀”之誉的施玉英大夫。于是我求到了施大夫门下,蒙她亲自主刀,仅用二十分钟就完成了手术。但只做了右眼的手术,左眼留待以后,据说这是正常的做法。不管怎样,我能看清东西了。虽然两只眼睛视力相差悬殊,右眼是0.6,左眼是0.1,一明一暗,两只眼睛经常闹点小矛盾,但是我毕竟能写字看书了,着实快活了几年。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近些日子,明亮的右眼突然罢了工,眼球后面长出了一层厚膜,把视力挡住,以致伸手不见五指。中石(欧阳)的右眼也有点小毛病,常自嘲“无出其右者”,我现在也有了深切类似的感受。但是祸不单行,左眼的视力也逐渐下降,现在已经达不到0.1了。两只眼通力协作,把我制造成了一个半盲人。严重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刘梦得,我本来已是老翁,现在更成了超级老翁了。 有颇长的一段时间,我在昏天黑地中过日子。我本来还算是一个谦恭的人,现在却变成了“目中无人”,因为即使是熟人,一米之内才能分辨出庐山真面目。我又变成了“不知天高地厚”,上不见蓝天,下不见脚下的土地,走路需要有人搀扶,一脚高,一脚低,踉跄前进。两个月前,正是阳春三月,燕园中一派大好风光。嫩柳鹅黄,荷塘青碧,但是,这一切我都无法享受。小蔡搀扶着我,走向湖边,四顾茫然。柳条勉强能够看到,只像是一条条的黑线。数亩方塘,只能看到潋滟的水光中一点波光。我最喜爱的二月兰就在脚下,但我却视而不见。我问小蔡,柳条发绿了没有。她说,不但发绿了,而且柳絮满天飞舞了;我却只能感觉,一团柳絮也没有看到。我手植的玉兰花,今年是大年,开了二百多朵白花,我抬头想去欣赏,也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几团白色。我手植的季荷是我最关心的东西,我每天都追问小蔡,新荷露了尖尖角没有。但是,荷花性子慢,迟迟不肯露面。我就这样过了一个春天。 有病必须求医,这是常识,而求医的首选当然依然是同仁医院,是施玉英大夫。可惜施大夫因事离京,我等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心中耐不住,奔走了几个著名的大医院。为我检查眼睛的几个著名的眼科专家,看到我动过手术的右眼,无不同声赞赏施玉英大夫手术之精妙。但当我请他们给我治疗时,又无不同声劝我,还是等施大夫。这样我只好耐着性子等候了。 施大夫终于回来了。我立马赶到同仁医院,见到了施大夫。经过检查,她说:“右眼打激光,左眼动手术!”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游移,真正是“指挥若定识萧曹”的大将风度。我一下子仿佛吃了定心丸。 但这并不真能定心,只不过是知道了结论而已。对于这两个手术我是忐忑不安的。因为我患心律不齐症已有四十余年,虽然始终没有发作过,但是,正如我一进宫(第一次进同仁的戏称)时施玉英大夫所说得那样,四十年不发作,不等于永远不发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在手术台上心房一颤动,则在半秒钟内,一只眼就会失明,万万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是二进宫了,想到施大夫这几句话,我能不不寒而栗吗?何况打激光手术。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恍兮惚兮,玄妙莫测。一想到这一项新鲜事物,我心里能不打鼓吗? 总之,我认为,这两项手术都是风云莫测的,都包含着或大或小的危险性,我应当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事实上,我也确实做了细致和坚定的思想准备。 谈到思想准备,无非是上、中、下三种。上者争取两项手术都完全成功。对此,基于我在上面讲到的危险情况,我确实一点把握都没有。中者指的是一项手术成功,一项失败。这个情况我认为可能性最大。不管是保住左眼,还是保住右眼,只要我还能看到东西,我就满意了。下者则是两项手术全都失败。这情况虽可怕,然而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为了未雨绸缪,我甚至试做赛前的热身操。我故意长时间地闭上双目,只用手来摸索。桌子上和窗台上的小摆设,对我毫无用处了,我置之不摸。书本和钢笔、铅笔,也不能再为我服务了,我也不去摸它们。我只摸还有点用的刀子和叉子,手指尖一阵冰凉,心里感到颇为舒服。我又痴想联翩,想到国外一些失明的名人,比如鲁迅的朋友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我又想到自己几位失明的师辈。冯友兰先生晚年目盲,却写出崭新的《中国哲学史新编》,思想解放、挥洒自如,成为一生绝唱。年已一百零五岁的陈翰笙先生,在庆祝他百年诞辰时,虽已目盲多年,却仍然要求工作。陈寅恪先生忧患一生,晚年失明,却写出了长达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为士林所称绝。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但是,我觉得,这几个例子已经够了,已经足以警顽立懦,振聋发聩了。 以上都只是幻想。幻想终归是幻想,我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吧。现实就是我要二进宫,再回到同仁医院。当年一进宫的时候,我坐车中,心神不定,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无端背诵起来了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一首词,往复背诵了不知道多少遍,一直到走下汽车,躺在手术台上,我又无端背诵起来了苏词“缥缈红妆照浅溪”一首,原因至今不明。 我这一出一进宫,只是为了做一个手术,却唱了十七天。这一出二进宫,是想做两个手术,难道真让我唱上三十四天吗?可是我真正万万没有想到,我进宫的第二天早晨,施大夫就让人通知我,下午一点做白内障手术,后来又提前到十二点。这一次我根本没有诗兴,根本没有想到东坡词。一躺上手术台,施大夫同我聊了几句闲天:“季老!你已经迫近九十高龄,牙齿却还这样好。”我答曰:“前面排牙是装饰门面的,后面的都已支离破碎了。”于是手术开始,不到二十分钟便胜利结束,让我愉快地吃了一惊。 过了几天,我又经历了一次愉快的吃惊。刚吃完午饭,正想躺下午休,推门进来了一位大夫,不是别人,正是施玉英大夫本人,后面跟着一位柴大夫,这完全出我意料。除了查房外,施大夫是不进病房的。她通知我,待一会儿下午一点半做打激光手术。我惊诧莫名,但心里立即紧张起来。我听一个过来人说过,打激光要扎麻药,打完后,第一夜时有剧痛,须服止痛药,才能勉强熬住,过一两天,还要回医院检查。手续麻烦得很哩。但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我硬着头皮,准时到了手术室,两位大夫都在。施大夫让我坐在一架医院到处都有的检查眼睛的机器旁,我熟练地把下巴颏儿压在一个盘状的东西上,心里想,这不过是手术前照例的检查,下一道手续应该是扎麻药针了。柴大夫先坐在机器的对面,告诉我,右眼珠不要动,要向前看。只听得啪啪几声响。施大夫又坐在那个位子上,又只是啪啪几声,前后不到几秒钟,两个大夫说:“手术完了!”我吃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完了?”我以为大头还在后面哩。我站了起来,睁眼环顾四周,眼前大放光明了。几秒钟之隔,竟换了一个天地,我首先看到了施大夫。我同这一位为我发蒙的大恩人,做白内障手术已达两万多例的、名满天下的女大夫,打交道已有数年之久,但是,她的形象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影子。今天她活灵活现地站在我眼前,满面含笑。我又是一惊:“她怎么竟是这样年轻啊!”我目光所及,无不熠熠闪光。几秒钟前,不见舆薪,而今却能明察秋毫。回到病房,看到陆燕大夫,几天来,她的庐山真面目,似乎总是隐而不彰,现在看到她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少女。当年杜甫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而“漫卷诗书喜欲狂”,我眼前虽没有诗书可卷,而“喜欲狂”则是完全相同的。 回到燕园,时隔只有九天,却仿佛真正换了人间。临走时,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回来时却一切都清清楚楚,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天空更蓝,云彩更白;山更青,水更碧;小草更绿,月季更红;水塔更显得凌空巍然,小岛更显得蓊郁葳蕤。所有这一切,以前都似乎没有看得这样清清白白,今天一见,俨然如故友重逢了。 楼前的一半种了季荷的大池塘,多少年来,特别是近半年以来,在我眼中,只是扑朔迷离,模糊一团,现在却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地奔来眼底。塘边垂柳,枝条万千,倒影塘中,形象朗然。小鱼在树影中穿梭浮游,有时似爬上枝条,有时竟如穿透树干。水面上的黑色长腿的小虫,一跳一跳地往来游戏。荷塘中莲叶已田田出水,嫩绿满目,水中游鱼大概正在“游戏莲叶间”吧。可惜这情景不但现在看不到,连以前也是难以看到的。 走进家中,我多日想念的小猫们列队欢迎。它们真也像想念我多日了。现在挤在一起,在我脚下,钻来钻去。有的用嘴咬我的裤腿角,有的用毛茸茸的身子在我腿上蹭来蹭去,有的竟跳上桌子,用软软的小爪子拍我的脸。一时白光闪闪,满室生春,我顾而乐不可支。我养的小猫都是从我家乡山东临清带来的纯种波斯猫,纯白色,其中有一些是两只眼睛颜色不同的,一黄一碧,俗称金银眼或鸳鸯眼。这是波斯猫的特征之一。但是,在我长期半盲期间,除非把小猫脑袋抱在逼近我眼前,我是看不出来的。平常只觉得猫眼浑然一体而已。现在,自己的眼睛大放光明了,小猫在我眼中形象也随之大变,它们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瞅着我,黄碧荧然,如同初见,我真正惊喜莫名了。 总之,花花世界,万紫千红,大放光明,尽收眼中。我真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我真觉得,大千世界是美妙的。 我真觉得,人间是秀丽的。 我真觉得,生活是可爱的。 所有这一切都是二进宫的产物。我现在唯有祈祷上苍,千万不要让我三进宫。 2000年6月8日写完 《燕园师林·第四集》序 研究生工作是衡量一个大学学术水平的重要标志之一,而博士研究生指导教师数目之多少又是衡量一个大学研究生工作水平的重要标志。 北京大学研究生院从1991年开始,至今已编辑出版三集《燕园师林》,现在第四集又将出版,可见北大研究生院的工作是有成绩的,是按部就班地、积极而又稳妥地在进行着的,这无疑是十分让北大人欢欣鼓舞的事。 蒙研究生院的负责同志垂青,要我为这第四集写一篇序,我乐于承担这个任务。但是,要写些什么呢?却让我迟疑了一阵子,最后定下来了一个宗旨:唯陈言之务去,多说几句切实有用的话。 我想起了当今中国学术界常说的一句话:中国要与世界接轨。我个人认为,这句话既说得明白易懂而又涵义深远。但是,这里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必须先弄清楚,世界学术的轨究竟何在,否则无从接起。世界学术千门万类,学术的轨也因之不能只有一条。每一门学科都有自己的轨。因此,我们谈到要与世界学术接轨不能笼统,必须具体,换句话说,每一门学科的研究者要想方设法去找自己这门学科的轨,也就是,了解这一门学科当前的研究情况,总的情况如何,研究成绩如何,解决了什么老问题,提出了什么新问题,总的走向如何,如此等等。在今天这样的信息爆炸的知识经济时代,了解信息实为首要任务。如果闭门造车,盲目研究,出而必然不能合辙。以上这些意思,实已形同常识。 然而,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与体会,这正是我们学术界的不足之处。这其中有客观原因。由于经费不足,连最必要的国外科学报刊和书籍,我们都订不起;不但大学图书馆这样,连国家图书馆也不例外。读不到本门学科的国外刊物,对研究情况懵然懂然,而奢谈接轨,岂非等于空话! 除了客观原因外,还有主观原因。有一些人,对了解情况不那么热心,不那么积极,认为了解与不了解,关系不大。这样的人,我想,是绝不会太多的。但是,这种现象却是十分值得重视的。 除了国际上的信息以外,还有国内的信息。这种信息获得比较容易,但其重要性并不稍减。一般说起来,国内的同行们共同开会的机会多,容易互通信息,但也必须随时注意,细心谛听,万不能掉以轻心。 在大学里,教员是科学研究的主力军,而博士生导师是这一支主力军的排头兵。如果讲什么接轨的话,冲锋陷阵的就是博导。一个大学科研水平的提高,甚至我们国家科研水平的提高,绝大部分的责任就压在这一队排头兵肩上,真可谓任重而道远了。我希望北京大学现有的排头兵们,以及预备役的排头兵们,也就是终将成为博士生指导教师的教师们,大家同心协力,踔厉风发,完成好同世界接轨的任务,以提高北大学术水平,甚至中国的学术水平,为北大,为祖国争光! 最后,我还想提一个建议:像北大这样的大学,将来的办学重点应该放在培养研究生上,研究生的数量应当占全校学生的一半。这在国外许多著名的一流大学中并不乏先例。但是,研究生入学这一关必须严格把守。 2000年6月25日 纪念敦煌藏经洞发现一百周年大会贺信 各位领导、各位贵宾: 这一次召开的庆祝敦煌藏经洞发现一百周年大会,实为空前盛举。我因年迈龙钟,双目又在不久前动过手术,遵医嘱不许远行,因此不能亲临祝贺,实极愧疚,务请诸位原谅! 由于藏经洞的发现,中国文坛上,以及世界文坛上出现了一门新学科:敦煌学。陈寅恪先生在《敦煌劫余录》序中说道,有人认为“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陈先生说:“寅恪有以知其不然。”他列举了许多没有被外人盗走的敦煌卷子,说我们还大有可为,其说甚辨,颇能鼓舞人心。然而,事实却是,在建国前的半个世纪中,在建国后最初的三十年中,在我国,除了少数学者在敦煌研究方面有所贡献外,敦煌学几乎是一片荒漠。某国一敦煌学者曾大言:“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某国。”这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 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之风吹绿神州大地,敦煌学,也同别的学科一样,从悠长的寒夜中苏醒过来。正在此时,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又应时而成立,对鼓吹升平,起了一些作用。于是一批中青敦煌学者,踔厉风发,脱颖而出,在不长的时间内出版了大量有较高学术水平的著作,蜚声中外。事实胜于雄辩,外国同行们不能不刮目相待了。此举实含有雪耻的意味,不仅为敦煌学做出了重大贡献,亦为祖国增光添彩,绝不可等闲视之。 在北京召开的一次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的大会上,我无意中提出了一个口号:“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得到了与会的中外学者的同声赞成。以后世界以及中国敦煌学蓬勃发展,证明了我那一个口号的准确性。这一次有众多中外专家学者参加的空前的盛会,也说明了我那一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在这次大会上表扬了十位对敦煌学有贡献的学者,中外都有,我有幸滥竽其中,既感且愧。我对于敦煌学贡献不大。如果真有的话,也不过是啦啦队中的一个成员而已。我把这一个崇高的荣誉看做一个鼓励和鞭策。我虽已年届九旬,但身体尚称顽健,脑筋还难得糊涂,做啦啦队员,尚有资格。古人诗云:“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我一定竭尽绵薄,为敦煌学的发展尽上自己所能尽到的责任。敦煌学在中国,在全世界一定会有无量光辉的前途! 2000年6月30日 《五卷书》再版新序 拙译《五卷书》第一版出版于1959年(据版权页上的日期),“译本序”则写于1963年,这是为1964年那一版写的,此版版权页失载。第三次印刷是1981年,我写了一篇“再版后记”,这一篇“序”和“后记”都写得相当长,把《五卷书》在世界上传布的情况,以及我对本书内容的理解和本书结构的特色,还有与中国文学之关系,都做了比较详尽的说明,这代表我多年来研究《五卷书》的心得。到了现在,我已经多年没有再对本书有任何新的研究或思考,重读旧序和后记,觉得其中一些对历史事实的说明和自己对本书内容的理解,还没有过时,对今天的读者还是有用的。 最近若干年以来,时不时地会有人问到《五卷书》,说很多读者愿意读到此书,可是书店,所有的书店,都已久绝此书踪影,追问售货员,则如海客谈瀛洲,惘惘然无辞以对。我作为译者是无能为力的,只能向人民文学出版社反映。人民文学出版者对广大读者一向是肯负责的。最后决定再出新版。这真如一场“知时节”的“及时雨”,广大读者,再加上我这一个译者,如沐春风了。 人民文学出版社希望我再写一篇新序。我个人也感到有这个必要。上面谈到的本书一版再版,都已是二十世纪的事情。如今,一个新的世纪,一个新的千年,已经降临到人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人们,全世界的人们都对这个新世纪和新千年抱有新的希望。这些希望能不能变为现实,现在还很难说。但是人们的愿望和希望却是绝对真诚的。现在,人们不禁要问:在这样新时代来临之际,再版《五卷书》有什么新的意义吗?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逐渐形成了一种看法,我认为,人的一生主要任务是处理好两种关系:一是要正确处理好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社会关系,国际关系也包括在里面;二是要正确处理好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也就是天人关系。到了二十一世纪,这两种主要任务一点也没有改变。 我同时又逐渐形成了另外一种看法,我认为,古今中外,人们之所以要读书,其目的不出两端:一是从书中寻求智慧,寻求真理;二是从书中寻求娱乐。在过去许多年极左思潮的影响下,人们只敢谈第一个作用,而第二个娱乐性,则有点谈虎色变,不敢涉及。连众多的中国文学史中,也着重鹦鹉学舌式地大谈所谓思想性,而于文学作品不可或缺的艺术性,则敷衍潦草说上几句扯淡的话。至于文学作品的娱乐性则宛如禁区,无人敢问津矣。 把我上面谈到的两种看法结合起来再看《五卷书》,我认为,它既能给我们以智慧,又能给我们以怡悦。在二十世纪是如此,在二十一世纪依然是如此。 从文体上来看,《五卷书》属于寓言一类,所谓寓言,就是从多数以鸟兽为主人公的小故事中归纳出来一个教训,教导人们以做人处事的道理。古希腊的《伊索寓言》即属此类。印度和古希腊的寓言颇多相似之处。学者们一致认为,其中必有模仿或者直接影响之处。至于哪一个是主,则意见颇有不同。我个人浅见,印度为主的可能性最大。印度人民富有幻想力,是民族性使然。鲁迅先生就曾对印度人的幻想力大加赞赏过。 不管以哪个为主,《五卷书》中从鸟兽小故事中归纳出来的教训,对我们今天的人类仍然是有教育意义的。我们不能说,这些教训全是精华,有一些糟粕也是难免的。究以正面的精华为主,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教训能教导我们,怎样处理人际关系,也就是社会关系;也能教导我们,怎样处理依然是云谲波诡的国际关系,这一点对大人和小孩都是有用处的。此外,从充满了匪夷所思的机智和神奇的石破天惊的幻想力的小故事中,人们也能获得一些特殊的美感享受和娱乐。人们之所以至今还探听《五卷书》的消息,切盼此书能够再版,其原因也就在此。 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终于满足了广大读者的愿望。他们希望我能写上一篇新序,我当然乐于满足这个愿望。我考虑到原有的“译本序”和“再版后记”,正如我在上面所说的那样,含有很多有用的信息和内容的说明以及理解,对今天的读者还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我决定加以保留,前者排在这一篇“再版新序”的后面,后者仍然排在正文的最后面,这样对读者会有好处的。 我已届九十高龄,这在古今中外读书人中颇为少见的。但是,我耳尚能半聪,目尚能半明,糊涂极为难得,这不知是托了什么人的福。现在又逢上《五卷书》的再版,可以说是双喜临门了,因而意气风发,心旷神怡,这一篇新序一挥而就,真不知老之已至了。 2000年8月23日 《赵元任全集》序 赵元任先生是国际上公认的语言学大师。他是当年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之一,另有一位讲师李济先生,后来也被认为是考古学大师,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清华国学研究院是一个十分独特的现象。在全国都按照西方模式办学的情况下,国学研究院却带有浓厚的中国旧式的书院色彩。学生与导师直接打交道,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其结果是,培养出来的学生后来几乎都成了大学教授,而且还都是学有成就的学者,而不是一般的教授。这一个研究院只办了几年,倏然而至,戛然而止,有如一颗光焰万丈的彗星,使人永远怀念。教授阵容之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赵元任先生也给研究院增添了光彩。 我虽然也出身清华,但是,予生也晚,没能赶得上国学研究院时期;又因为行当不同,终于缘悭一面,毕生没能见到过元任先生,没有受过他的教诲,只留下了高山仰止之情,至老未泯。 我虽然同元任先生没有见过面,但是对他的情况从我读大学时起就比较感兴趣,比较熟悉。我最早读他的著作是他同于道泉先生合译的《仓洋嘉措情歌》。后来,在建国前后,我和于先生在北大共事,我常从他的口中和其他一朋友的口中听到许多关于赵先生的情况。他们一致认为,元任先生是一个天生的语言天才。他那审音辨音的能力远远超过常人。他学说各地方言的本领也使闻者惊叹不止。他学什么像什么,连相声大师也望尘莫及。我个人认为,赵先生在从事科学研究方面,还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或者优势,是其他语言学家所难以望其项背的,这就是,他是研究数学和物理学出身,这对他以后转向语言学的研究有极明显的有利条件。 赵元任先生一生的学术活动,范围很广,方面很多,一一介绍,为我能力所不逮,这也不是我的任务。我现在在这里只想谈一下我对元任先生一生学术活动的一点印象。 大家都会知道,一个学者,特别是已经达到大师级的学者,非常重视自己的科学研究工作,理论越钻越细,越钻越深,而对于一般人能否理解,能否有利,则往往注意不够。换句话说就是,只讲阳春白雪,不顾下里巴人;只讲雕龙,不讲雕虫。能龙虫并雕者大家都知道有一个王力先生,顺便说一句,了一先生是元任先生的弟子,他把自己的一本文集命名为《龙虫并雕集》,可见他的用心之所在。元任先生就是龙虫并雕的。讲理论,他有极高深坚实的理论;讲普及,他对国内,对世界都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在国内,他努力推进国语统一运动;在国外,他教外国人,主要是教美国人汉语,两方面都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当今之世,中国国际地位日益提高,世界上许多国家学习汉语的势头日益增强,元任先生留给我们的关于学习汉语的著作,以及他的教学方法,将会重放光芒,将会在新形势下取得新的成果,这是可以预卜的。 限于能力,介绍只能到此为止了。 而今,大师往矣,留下我们这一辈后学,我们应当怎样办呢?我想每一个人都会说:学习大师的风范,发扬大师的学术传统。这些话一点也没有错,但是一谈到如何发扬,恐怕就言人人殊了。我窃不自量力,斗胆提出几点看法,供大家参照。大类井蛙窥天,颇似野狐谈禅,聊备一说而已。 话得说得远一点。语言是思想的外化,谈语言不谈思想是搔不着痒处的。言意之辨一向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命题,其原因就在这里。我现在先离正文声明几句。我从来不是什么哲学家,对哲学我是一无能力,二无兴趣。我的脑袋机械木讷,不像哲学家那样圆融无碍。我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从来不作哲学思辨。但是,近几年来,我忽然不安分守己起来,竟考虑了一些类似哲学的问题,岂非咄咄怪事。 现在再转入正文,谈我的“哲学”。我首先经过多年的思考和观察,我觉得东西文化是不同的,这个不同表现在各个方面,只要稍稍用点脑筋,就不难看出。我认为,东西文化的不同扎根于东西思维模式的不同。西方的思维模式的主要特点是分析,而东方则是综合。我并不是说,西方一点综合也没有,东方一点分析也没有,都是有的,天底下绝没有泾渭绝对分明的事物,起码是常识这样告诉我们的,我只是就其主体而言,西方分析而东方综合而已。这不是“哲学”分析推论的结果,而是有点近于直观。此论一出,颇引起了一点骚动。赞同和反对者都有,前者寥若晨星,而后者则阵容颇大。我一向不相信真理愈辩愈明的。这些反对或赞成的意见,对我只等秋风过耳边。我编辑了两大册《东西文化议论集》,把我的文章和反对者以及赞同者的文章都收在里面,不加一点个人意见,让读者自己去明辨吧。 什么叫分析,什么又叫综合呢?我在《东西文化议论集》中有详尽的阐述,我无法在这里重述。简捷了当地说一说,我认为,西方自古希腊起走的就是一条分析的道路,可以三段论法为代表,其结果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东方的综合,我概括为八个字:整体概念,普遍联系。有点模糊,而我却认为,妙就妙在模糊。上个世纪末,西方兴起的模糊学,极能发人深思。 真是十分出我意料,前不久我竟在西方找到了“同志”。《参考消息》2000年8月19日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东西方人的思维差异》,是从美国《国际先驱论坛报》8月10日刊登的一篇文章翻译过来的,是记者埃丽卡·古德撰写的。文章说: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将他们对精神生活的探讨建立在一种重要的推断上:人类思想的基本过程是一样的。西方学者曾认为,思考问题的习惯,即人们在认识周围世界时所采取的策略都是一样的。但是,最近密歇根大学的一名社会心理学家进行的研究正在彻底改变人们长期以来对精神所持的这种观点。这位学者名叫理查德·尼斯比特。该文的提要把他的观点归纳如下: 东方人似乎更“全面”地思考问题,更关注背景和关系,更多借助经验,而不是抽象地逻辑,更能容忍反驳意见。西方人更具“分析性”,倾向于使事物本身脱离背景,避开矛盾,更多地依赖逻辑。两种思想习惯各有利弊。 这些话简直好像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似的。这里绝不会有什么抄袭的嫌疑,我的意见好多年前就发表了,美国学者也绝不会读到我的文章。而且结论虽同,得到的方法却大异其趣,我是凭观察,凭思考,凭直观,而美国学者则是凭“分析”,再加上美国式的社会调查方法。 以上就是我的“哲学”的最概括的具体内容。听说一位受过西方哲学训练的真正的哲学家说,季羡林只有结论,却没有分析论证。此言说到了点子上,但是,这位哲学家却根本不可能知道,我最头痛正是西方哲学家们的那一套自命不凡的分析,分析,再分析的论证方法。 这些都是闲话,且不去管它。总之一句话,我认为,文化和语言的基础或者源头就是思维模式,至于这一套思维模式是怎样产生出来的,我在这里先不讨论,我只说一句话:天生的可能必须首先要排除。专就语言而论,只有西方那一种分析的思维模式才能产生以梵文、古希腊文、拉丁文等为首的具有词类、变格、变位等一系列明显的特征的印欧语系的语言。这种语言容易分拆、组合,因而产生了现在的比较语言学,实际上应该称之为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的这一门学问。反之,汉语等藏缅语系的语言则不容易分拆、组合。词类、变格、变位等语法现象,都有点模糊不定。这种语言是以综合的思维模式为源头或基础的,自有它的特异之处和优越之处。过去,某一些西方自命为天之骄子的语言学者努力贬低汉语,说汉语是初级的、低级的、粗糙的语言,现在看来,真不能不使人嗤之以鼻了。 现在,我想转一个方向谈—个离题似远而实近的问题:科学方法问题。我主要根据的是一本书和一篇文章。书是《李政道文录》,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文章是金吾伦《李政道、季羡林和物质是否无限可分》,《书与人》杂志,1999年第5期,41—46页。 先谈书。李政道先生在该书中一篇文章“水、鱼、鱼市场”写了一节叫作“对21世纪科技发展前景的展望”。为了方便说明问题,引文可能要长一点: 一百年前,英国物理学家汤姆孙(j.thomson,1856—1940)发现了电子。这极大地影响了20世纪的物理思想,即大的物质是由小的物质组成的,小的是由更小的组成的,找到最基本的粒子就能知道最大的构造。(下略) 以为知道了基本粒子,就知道了真空,这种观念是不对的。(中略)我觉得,基因组也是这样,一个个地认识了基因,并不意味着解开了生命之谜。生命是宏观的。20世纪的文明是微观的。我认为,到了21世纪,微观和宏观会结合成一体。(89页) 我在这里只想补充几句:微观的分析不仅仅是20世纪的特征,而是自古希腊以来西方的特征,20世纪也许最明显、最突出而已。 我还想从李政道先生书中另一篇文章《科学的发展:从古代的中国到现在》中引几段话: 整个科学的发展与全人类的文化是分不开的。在西方是这样,在中国也是如此。可是科学的发展在西方与中国并不完全一样。在西方,尤其是如果把希腊文化也算作西方文化的话,可以说,近代西方科学的发展和古希腊有更密切的联系。在古希腊时也和现代的想法基本相似,即觉得要了解宇宙的构造,就要追问最后的元素是什么。大的物质是由小的元素构造,小的元素是由更小的粒子构造,所以是从大到小,小到更小。这个观念是从希腊时就有的(atom就是希腊字),一直到近代。可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略有不同。我们是从开始时就感觉到,微观的元素与宏观的天体是分不开的,所以中国人从开始就把五行与天体联系起来。(171页) 李政道先生的书就引用这样多。不难看出,他的一些想法与我的想法颇有能相通之处。他讲的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分析与综合相结合。这一点我过去想得不多,强调得不够。 现在来谈金吾伦先生的文章。金先生立论也与上引李政道先生的那一部书有关。我最感兴趣的是他在文章开头时引的大哲学家怀德海的一段话,我现在转引在这里: 十九世纪最大的发明是发明了发明的方法。一种新方法进入人类生活中来了。如果我们要理解我们这个时代,有许多的细节,如铁路、电报、无线电、纺织机、综合染料等等,都可以不必谈,我们的注意力必须集中在方法的本身。这才是震撼古老文明基础的真正的新鲜事物。(41页) 金先生说,李政道先生十分重视科学方法,金先生自己也一样。他这篇文章的重点是说明,物质不是永远可分的。他同意李政道的意见,就是说,当前科学的发展不能再用以前那种“无限可分”的方法论,从事“越来越小”的研究路子,而应改变方略,从整体去研究,把宏观和微观联系起来进行研究。 李政道先生和金吾伦先生的文章就引征到这里为止。他们的文章中还有很多极为精彩的意见,读之如入七宝楼台,美不胜收,我无法再征引了。我倒是希望,不管是研究人文社会科学的学者,还是研究自然科学的学者,都来读一下,思考一下,定能使目光远大,胸襟开阔,研究成果必能焕然一新。这一点我是敢肯定的。 我在上面离开了为《赵元任全集》写序的本题,跑开了野马,野马已经跑得够远的了。我从我的“哲学”讲起,讲到东西文化的不同;讲到东西思维模式的差异:东方的特点是综合,也就是“整体概念、普遍联系”,西方的特点是分析;讲到语言和文化的源头或者基础;讲到西方的分析的思维模式产生出分析色彩极浓的印欧语系的语言,东方的综合的思维模式产生出汉语这种难以用西方方法分析的语言;讲到二十世纪是微分析的世纪,二十一世纪应当是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的世纪;讲到科学方法的重要性,等等。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似乎与《赵元任全集》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离题,一点也没有跑野马,所有这些看法都是我全面立论的根据。如果不讲这些看法,则我在下面的立论就成了无根之草,成了无本之木。 我们不是要继承和发扬赵元任先生的治学传统吗?想要做到这一点,不出两途:一是忠实地、完整地、亦步亦趋地跟着先生的足迹走,不敢越雷池一步。从表面上看上去,这似乎是真正忠诚于自己的老师了,其实,结果将会适得其反。古今真正有远见卓识的大师们都不愿意自己的学生这样做。依稀记得—位国画大师(齐白石)说过一句话:“学我者死。”“死”,不是生死的“死”,而是僵死,没有前途。这一句话对我们发扬元任先生的学术传统也很有意义。我们不能完全走元任先生走过的道路,不能完全应用元任先生应用过的方法,那样就会“死”。 第二条道路就是根据元任先生的基本精神,另辟蹊径,这样才能“活”。这里我必须多说上几句。首先我要说,既然二十世纪的科学方法是分析的,是微观的,而且这种科学方法绝不是只限于西方。二十世纪是西方文化,其中也包括科学方法等等,垄断了全世界的时代。不管哪个国家的学者都必然要受到这种科学方法的影响,在任何科学领域内使用的都是分析的方法,微观的方法。不管科学家们自己是否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反正结果是一样的。我没有能读元任先生的全部著作,但是,根据我个人的推断,即使元任先生是东方语言大师,毕生研究的主要是汉语,他也很难逃脱掉这一个全世界都流行的分析的思潮。他使用的方法也只能是微观的分析的方法。他那谁也不能否认的辉煌的成绩,是他使用这种方法达到尽善尽美的结果。就是有人想要跟踪他的足迹,使用他的方法,成绩也绝不会超越他。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赵元任先生是不可超越的。 我闲常思考汉语历史发展的问题。我觉得,在过去二三千年中,汉语不断发展演变,这首先是由内因所决定的,外因的影响也绝不容忽视。在历史上,汉语受到了两次外来语言的冲击。第一次是始于汉末的佛经翻译。佛经原文是西域一些民族的语言,梵文、巴利文,以及梵文俗语,都是印欧语系的语言。这次冲击对中国思想以及文学的影响既深且远,而对汉语本身则影响不甚显著。第二次冲击是从清末民初起直至“五四”运动的西方文化,其中也包括语言的影响。这次冲击来势凶猛,力量极大,几乎改变了中国社会整个面貌。“五四”以来流行的白话文中西方影响也颇显著。人们只要细心把《儒林外史》和《红楼梦》等书的白话文拿来和“五四”以后流行的白话文一对照,就能够看出其间的差异。按照西方标准,后者确实显得更严密了,更合乎逻辑了,也就是更接近西方语言了。然而,在“五四”运动中和稍后,还有人——这些人是当时最有头脑的人——认为,中国语言还不够“科学”,还有点模糊,而语言模糊又是脑筋糊涂的表现。他们想进行改革,不是改革文字,而是改造语言。当年曾流行过“的”“底”“地”三个字,现在只能当作笑话来看了。至于极少数人要废除汉字,汉字似乎成了万恶之本,就更为可笑可叹了。 赵元任先生和我们所面对的汉语,就是这样一种汉语。研究这种汉语,赵先生用的是微观分析的方法。我在上面已经说到,再用这种方法已经过时了,必须另辟蹊径,把微观与宏观结合起来。这话说起来似乎极为容易,然而做起来却真万分困难,目前不但还没有人认真尝试过,连同意我这种看法的人恐怕都不会有很多。也许有人认为我的想法是异想天开,是痴人说梦,是无事生非。“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大家还都处在庐山之中,何能窥见真面目呢? 依我的拙见,大家先不妨做一件工作。将近七十年前,陈寅恪先生提出了一个意见,我先把他的文章抄几段: 若就此义言之,在今日学术界,藏缅语系比较研究之学未发展,真正中国语文文法未成立之前,似无过于对对子之一方法。(中略)今日印欧语系化之文法,即马氏文通“格义”式之文法,既不宜施之于不同语系之中国语文,而与汉语同系之语言比较研究,又在草昧时期,中国语文真正文法,尚未能成立,此其所以甚难也。夫所谓某种语言之文法者,其中一小部分,符于世界语言之公律,除此之外,其大部分皆由研究此种语言之特殊现相,归纳为若干通则,成立一有独立个性之统系学说,定为此特种语言之规律,并非根据某一特种语言之规律,即能推之概括万族,放诸四海而准者也。假使能之,亦已变为普通语言学音韵学,名学,或文法哲学等等,而不复成为某特种语言之文法矣。(中略)迄乎近世,比较语言之学兴,旧日谬误之观念得以革除。因其能取同系语言,如梵语波斯语等,互相比较研究,于是系内各种语言之特性逐渐发见。印欧系语言学,遂有今日之发达。故欲详知确证一种语言之特殊现相及其性质如何,非综合分析,互相比较,以研究之,不能为功。而所与互相比较者,又必须属于同系中大同而小异之语言。盖不如此,则不独不能确定,且常错认其特性之所在,而成一非驴非马,穿凿附会之混沌怪物。因同系之语言,必先假定其同出一源,以演绎递变隔离分化之关系,乃各自成为大同而小异之言语。故分析之,综合之,于纵贯之方面,剖别其源流,于横通之方面,比较其差异。由是言之,从事比较语言之学,必具一历史观念,而具有历史观念者,必不能认贼作父,自乱其宗胤也。(《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见《金明馆丛稿二编》) 引文确实太长了一点,但是有谁认为是不必要的呢?寅恪先生之远见卓识真能令人折服。但是,我个人认为,七十年前的寅恪先生的狮子吼,并没能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好像是对着虚空放了一阵空炮,没有人能理解,当然更没有人认真去尝试。整个二十世纪,在分析的微观的科学方法垄断世界学坛的情况下,你纵有孙悟空的神通,也难以跳出如来佛的手心。中外研究汉语语法的学者又焉能例外!他们或多或少地走上了分析微观的道路,这是毫不足奇的。更可怕的是,他们面对的研究对象是与以分析的思维模式为基础的印欧语系的语言迥异其趣的以综合的思维模式为源头的汉语,其结果必然是用寅恪先生的话来说“非驴非马”“认贼作父”。陈先生的言语重了一点,但却是说到了点子上。到了今天二十一世纪,我们必须改弦更张,把微观与宏观结合起来。除此之外.还必须认真分辨出汉语的特点,认真进行藏缅语系语言的比较研究。只有这样,才庶几能发多年未发之覆,揭发出汉语结构的特点,建立真正的汉语语言学。 归根结底一句话,我认为这是继承发扬赵元任先生汉语研究传统的唯一正确的办法。是为序。 2000年8月30日 写毕于雷雨大风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