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不交替》 第1节 ?  本书名称: 昼夜不交替 本书作者: 姜楠 本书简介: 2010年夏天,十八岁的周遇等来的不是录取通知书,而是父亲沦为杀人嫌犯的噩耗。 他不承认杀人,却又不肯等到真相大白。 父亲跳楼自杀那天,她的世界,彻底崩塌。 周遇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重回十年前,回到命案发生的那一天。 她更加想不到,被害女孩的哥哥谢臻,也回到了这一天。 * 这条无尽循环路,你永不独行。 ——周遇&谢臻 第1章 第一次轮回 2010年这个夏天,周遇等来的不是高考后可以肆意放纵的暑假,而是父亲自杀。 * 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周遇脑门上全是汗,身上却一阵阵发冷。 她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梦见父亲死于自己高考后一个月,2010年7月9号那天。 那是个傍晚,晚霞像血,厚厚一层被涂抹在半边天上,红得刺眼,随着一声巨响,父亲从窗台跳了下来。 浓稠的鲜血在眼前弥漫,铺成触目惊心的血色大网将周遇死死裹住。 巨大的恐慌感来袭,胸腔里的空气像是要被抽空,逼得她马上就要窒息…… 噩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周遇骤然惊醒,头发被湿漉漉的汗黏在脑门和脖子上,一时间却分不清这身汗是夏天屋子里太过闷热所致,还是因为害怕惊出的冷汗。 安静到瘆人的房间里,除了急促的呼吸声、紊乱的心跳声之外,她恍惚间还听到了汗水从自己额头滑落的声音。 周遇木然地坐在床头,迟迟没从刚才那一幕缓过神来。 在那个噩梦里,她的父亲死于2010年7月9号,那不就是……距离现在的二十天之后吗?! 可是,为什么? 父亲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跳楼自杀? 为什么偏偏是7月9号那天? 为什么只是个噩梦,却让她后怕成这样……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太阳穴一阵剧烈的刺痛感来袭,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周遇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唯一能记住的,只有那个梦里,父亲决然跳下来的身影。 卧室门忽然被敲了两下,紧接着房门被推开,方玫站在门口,看着发呆的周遇,“醒了?醒了刚才叫你,怎么不说话啊?” 见女儿突然被吓得一个激灵,然后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方玫直接走过去,拍了一下周遇的脑门,催促道:“这孩子,睡傻了?还愣着干什么,你爸已经快做好早饭了,赶紧去洗漱!” 方玫当初生周遇的时候留下了风湿的病根,身子骨弱,前些年下岗之后一直在家附近的超市做临工,正好方便照顾年纪还小的女儿,直到这两年身体好些了,才找了家药店稳定上班。 药店八点上班,从家里做公交过去也就二十分钟路程,但方玫习惯了早到,所以一般七点二十就出门。 这会儿已经七点过五分了,时间不早了。 周遇被拍了下脑袋,还是没反应过来,一墙之隔,中年男人浑厚有力的声音传进来,“孩子考完试了,你就让她多睡会儿吧,又没别的事。” 方玫语气温柔,原则性却很强,“那也得起来吃早饭啊,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 周家富嘀咕道:“那吃了早饭回去睡觉对消化还不好呢。” 没等方玫再说什么,周家富话锋一转,“你说得对,赶紧叫闺女出来,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还差不多。”方玫的声音随着离开房间的身影低下去,又说了些别的话,总归是絮絮叨叨埋怨周家富的,渐渐听不大清楚了。 周遇茫然地起身,脚踩在地上的一瞬间,像是踩进了棉花里,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让她险些摔倒,幸好及时扶住了床。 她慢吞吞起身,走出卧室。 客厅不大却温馨,棕红色实木沙发占据了客厅中央靠墙的位置,年头久了,扶手上有些划痕,其中一块掉漆部位有指甲盖大小,那是周遇小时候淘,跟来家里做客的堂哥打闹时,门牙磕在了上头闹的。 沙发靠着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方玫抱着年幼的周遇,周家富站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 客厅右边角落里摆着一张木质的长方形饭桌,上面三副碗筷,两盘包子,三个茶叶蛋,两碟不同的小咸菜,三碗粥,其中一碗旁边还有一盒草莓味的牛奶。 虽然简单,但是看得出来是用心准备的。 周家富把醋碟摆在桌子上,解开围裙擦了擦手,冲周遇说:“起来啦,快坐下来吃饭吧。” 直到这一刻亲眼看见父亲忙碌的身影,周遇才从刚刚那阵恍惚和恐惧中逐渐抽离。 那只是个噩梦,不是真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见她不言语,周家富又冲她招手。 “哦……来了。” 周家富在工地干的是体力活,早饭吃得也多,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盘包子。 见周遇迟迟不动筷子,他下意识夹起一个,想往女儿碗里送,可是刚夹起来,想起什么,又局促地放下。 他踌躇了两秒,才说:“你刚高考完,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周遇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没有想要的,还是没反应过来。 周遇不说话,周家富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还有点小心翼翼的样子,“老爸想着,给你买个手机吧,你上大学肯定能用到。” 方玫听见了也点点头附和,“是得买,我看别人家孩子有的高中就开始用手机了,你给她买个好点的。” “肯定要买个好的!我这两天就给她买去,就电视上成天放的广告上那个。” 他说的是步步高手机。 去年,步步高新出了一款青花瓷翻盖手机,不仅冠名赞助了2009年的快乐女声,还找了韩国当红女明星宋慧乔做代言,频繁播出的广告加别致的款式,手机风靡一时。 一千多的价格不算太昂贵,但也赶上周家富大半个月工资了。 父母二人一言一语,从手机的品牌,又说到肉价又涨了,还有周家富的哪个工友最近家里有事,拜托他顶两天班,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吃了早饭,方玫先出门了。 周家富晚一步,正弯着腰换鞋。 他穿的是一双黑色劳保鞋,鞋头笨重,胜在防砸,而且工地上钢筋、钉子多,劳保鞋能起到防护作用。 周遇从厨房刚洗了碗筷出来,一眼就看见父亲叫上那双旧鞋子,擦得很干净,但鞋头已经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她忽然想跟父亲说,自己不想要那个最新款手机。手机其实能用就行,便宜或者贵的不重要,还不如省下钱给他自己买双新鞋子。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周家富就要走了:“老爸出门了。” 周家富出门这会儿已经不早了,邻居们也都起来了,楼道里夹杂着夫妻间的拌嘴声、孩子的哭闹声,亦或是哪家女主人说着今天中午准备做什么菜,听着有点吵却也是真实的烟火气。 从楼道里走出来的时候,周家富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某个位置。 他站在那儿看了半天,最终意识到来不及了,这才匆匆忙忙离开。 五楼厨房窗口那里,周遇看着父亲渐远的身影,疑惑地皱起了眉。 他明明要迟了,到底在看什么呢,那么入神? 或许是早上那个噩梦太费神,周遇脑袋依旧隐隐作痛,干脆去睡了个回笼觉。再睁眼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她用微波炉热了周家富昨晚做好的青椒肉丝和排骨,不过大概是饿过了,周遇没什么胃口,只是随便扒拉了几口。 下午三点钟,周遇换了衣服,打算出门透透气。 刚出门,一阵风迎面吹了过来,夏天燥热的空气,让她有点头昏。 她回想起早上父亲出门那一幕,下意识站在相同的位置抬头看过去—— 二楼阳台上,那家人晾的衣服迎风飞扬,最显眼的一抹粉色是印着草莓图样的内衣裤。 周遇的脑袋更难受了。 走出居民楼,她顺着路口的斜坡一路走下去,转角的时候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两个少年人围了上来。 “周遇,你不是说你今天要好好睡一觉的吗?我还以为你不跟我们出来玩了。”女孩儿摆弄着自己刚烫的大波浪长发说。 女孩儿叫王嘉,是周遇的同班同学,平时架着一副眼镜、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只知道埋头学习的好学生模样。高考后似乎很想叛逆一把,把直发烫成了一次性卷发,连眼镜也摘掉了,颇有些少年人刻意想扮成熟的违和感。 “有什么可睡的,好不容易考完试当然是要出来玩啊,话说最近上了个恐怖片特刺激,电影票还打折,咱们去看吧!” 接话的男生叫陈磊,也跟周遇同班。 十八岁的男孩还没彻底长开,细胳膊细腿儿的,身上穿着一套宽大的黄色球衣,胸口标着个显眼的数字10。 周遇认出来,那是巴西球星卡卡的球衣。 2010年的夏天,南非世界杯和激情洋溢的足球比赛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让这个六月格外有夏天的氛围感。 就在三天前的凌晨,周家富还偷摸起来看了半场球赛。 要不是因为时间太晚而且隔天还要上班,他肯定会看完全场,毕竟,这是他钟爱的巴西队本届世界杯的第一场比赛。 周遇那天半夜起来上厕所,刚巧看见父亲跟做贼似的在客厅开着静音看巴西队的比赛。 正因为这样,她才一眼认出陈磊身上的球衣。 陈磊是体育生,性格一贯大咧咧的,文化课成绩虽然平平,心理素质却相当好,用他自己高考结束之后的话说—— “考试重在参与,结果不重要,大不了就复读,一年以后你陈哥又是条好汉!” 王嘉显然不认同这个观点,跟陈磊斗了两句嘴,聊着聊着,突然提到了一个让周遇无比熟悉的名字。 “对了,听说谢臻这次考得很好?”王嘉问。 “据说估分还挺高的,这次是超常发挥,估计能上重点,985、211之类的。”陈磊说。 第2节 “其实谢臻平时成绩也不差啊,就是有点偏科而已,但是人家地理跟英语好,能拉分的。”王嘉一手绕着自己的大波浪,替谢臻辩护道。 陈磊看出端倪,有点酸溜溜地问,“你们女的是不是都喜欢谢臻那样的啊?” 费洛蒙在少年人之间无声弥漫,周遇却浑然不觉,只听得见那个被反复提起的名字——谢臻。 恍惚间,她看见不远处的楼道里,有个少年急匆匆跑了出来。 他比多数同龄人个子要高一些,面容白皙英俊,脸色却难看得吓人。 周遇眼看着他匆匆忙忙走出楼道,心无旁骛朝着某个方向跑去,直到某个瞬间,他突然扭头看过来—— 周遇直直迎上那道目光。 他的眼睛很亮,瞳孔颜色偏深,深得像是风暴即将来临前,被乌云沉沉压着的天空。 对视的瞬间,周遇心跳没来由地加快,有些喘不过气来。 下一秒,少年匆忙转身,径直朝着刚才的目的地跑去,周遇却还是不自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她的心跳如擂鼓,一下重过一下,手掌心也出了汗,黏腻又难受。 那个让周遇始终移不开视线的身影,就是谢臻。 可是直觉告诉她,这不是面对喜欢的异性心跳加速的那种快,而是一种无名的恐慌感。 这种感觉对周遇而言并不陌生,早上关于父亲跳楼自杀的那个噩梦里,她才体会过。 第2章 第一次轮回 “发什么呆啊你?” 王嘉声音响起的瞬间,周遇回过神,眼前的少年身影就这么消失不见。 刚刚看见谢臻的画面,原来只是错觉。 可是周遇觉得,自己应该是经历过那一幕的,因为跟谢臻对视时的恐慌感,太真实了。 是什么时候见过那一幕的呢? 高考之后吗?还是……更早以前? 她记不清了。 自从早上那个噩梦醒过来之后,周遇就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她的记忆力好像退化了,对好些事情和人的印象变得断断续续的,就像是喝大了断片似的,可她明明还是滴酒不沾的年纪。 她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试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没事儿吧,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显然,王嘉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周遇摇头说没事,大概只是昨晚没睡好。 她没提自己的那个噩梦,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觉得过于荒谬不值一提,又或者始终心有余悸。 周遇有点迷信,总觉得有些事,说多了就怕成真的了。 陈磊这时候插进来,催促说时间不早了,“走吧,咱们现在过去,应该刚好赶得上看下一场。” 三人不再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加快速度往电影院赶,结果到了电影院之后,又出现了小插曲—— 王嘉和陈磊因为买票问题起了争执。 陈磊一心想看新上映的恐怖片《北纬31°录像带》,王嘉却临时改主意了,想看另外一部电影,叫《海洋天堂》。 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问题突然被抛到周遇这里。 陈磊:“周遇,你想看什么?现在就差你这一票了。” 王嘉说:“看《海洋天堂》好不看?那个昨天刚上映,据说特别感人,好多人都看哭了。” 陈磊立马唱反调,“听起来就没意思,还是恐怖片有劲!”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周遇脱口而出:“看《海洋天堂》吧。” 可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电影讲的是什么。 王嘉借着刚在电影院看到的预告片现学现卖,买票的工夫跟周遇大概讲了下故事,简言之,这是一个患病的父亲倾尽所有,守护孤独症儿子的故事。 “李连杰和文章在里面演一对父子!” 周遇“哦”了一声,兴趣其实不大,她不喜欢这种听起来很煽情的故事。 一行人买完票的时候已经快开场了,光线昏暗的放映厅内,周遇摸着黑找到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的时间里,周遭陆陆续续响起抽泣声。 周遇左手边坐着王嘉,她泪点低,看到后面几乎泣不成声。周遇刚好跟她相反,全程“铁石心肠”地没掉一滴眼泪。 她坐在电影院里,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以前看过这部电影。 明明做选择的时候,周遇甚至不知道《海洋天堂》讲的什么,可随着看电影的时间一点点推移,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就好像……被忘掉的记忆一点点回来的感觉。 电影临近结尾,将死的父亲依旧背着自制的龟壳扮成海龟,陪伴着生性爱水的孤独症儿子在水中游泳,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全场的人几乎都被感动得掉眼泪,周遇却越来越恍惚。 眼前忽然变得很模糊,她以为自己也哭了,揉了揉眼睛,再看向大银幕的时候,电影里的父亲突然变成了她爸周家富的样子。 他衣服上染着刺目的鲜血,慌乱又无助地冲周遇喊,“小遇,我没杀人,真的不是我!” 一眨眼,画面又变了。 救护车尖利的鸣叫声混着周围嘈杂的声音,混乱的人群中间,一个面色惨白的小女孩被医护人员抬了出来。 女孩儿双目紧闭,胸口插着一把刀,没有一丝生气,谢臻步履匆匆,紧紧跟在女孩儿身边,表情狠戾得像是要杀人。 一股钝痛来袭,像有人用一把重锤,砸在周遇后脑上,剧烈难忍的疼痛感过后,支离破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 她想起来了!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电影还没散场,周遇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冲出了放映厅。 同行的王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情绪,冲着周遇的背影疑惑地喊:“周遇?周遇?!” 陈磊也懵了,但他距离更远,只能反映慢半拍地去问隔壁座的王嘉:“周遇怎么了?” 放映厅里由此引发了一场骚动,可那一切通通被周遇抛诸脑后。 她从电影院一路跑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早上那个噩梦里,她父亲为什么会在7月9号那天跳楼自杀,为什么她在错觉中看到谢臻的时候会莫名恐慌,她全都想起来了! 晚霞红得古怪,像是给半边天都泼上了鲜血。 周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到了家。 可是,已经迟了。 自家那栋楼周围人头攒动,被堵得水泄不通。邻居大婶看见周遇就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周遇,你家里出事儿了!” 穿过围观的人群,警车的红蓝光刺目地闪烁,占据了她全部视线。 救护车停在稍远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从另一个方向抬出来一个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的女孩儿,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少年人紧随其后,一手挥开周围的人群,神色狠戾。 女孩儿的胸口上插了一把刀,医生死死按着伤口,招呼着将她送上救护车,少年也紧跟着跳上了救护车。 车门缓缓关闭的一瞬间,少年抬头,往周遇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令她遍体生寒,一阵晚风吹来,明明在夏天,风却像刀子一样刺着她的肌肤。 周遇认出来——那是谢臻,还有他的妹妹谢云。 谢云中刀,被送上救护车抢救,但是没用了,哪怕谢云此刻就躺在手术台上也没用。 周遇知道,来不及了,谢云马上就要死了。 她霍地扭头,看见警察从居民楼里扭送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他衣角染着血,惶恐不安。 鲜血浓稠的红,傍晚微腥的风,死去的谢云,和被警察带走的周家富。 这一刻,周遇前所未有地清醒。 她全都想起来了! 为什么早上那个噩梦里,父亲会在7月9号这天跳楼自杀。 一切要从今天说起。 2010年6月19号,谢臻年仅十五岁的妹妹谢云被人杀害,随着调查深入 ,周家富成了唯一的嫌疑犯。 二十天之后,走投无路的“杀人犯”周家富在看守所跳楼自杀,也死于这个夏天。 意识到早上的噩梦成真了,周遇失控地挤进人群,头发被刮得凌乱,发丝遮盖住半张脸,她死死地抓着周家富的手臂,不肯松开。 她看着周家富,又看向警察,哭腔颤抖,“爸,不要带走我爸,你们放开他,求你们了,放开我爸……” 周家富脸色煞白,慌乱而无措,“小遇,我没杀人,真的不是我!” 周遇被拉开,有几个邻居死死地拉着她,先前和她说话的大婶苦着脸劝她,“你爸杀了人,警察得把他带走调查,小孩子别捣乱啊。” “不是的,他不是的,人不是他杀的!” 大婶看她的目光多了两分怜悯,“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但是这事儿得等警察调查,你爸要是无辜的,肯定就放回来了。” 周遇疯狂地摇头,她不懂,他们都不懂,这一去,她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看周家富就要被塞到警车里,周遇蓦地爆发出一声尖叫,如同一只失怙的小兽,尖利的喊声刺破喧嚣的黄昏。 警察的辖制下,周家富拼命回过了头,“小遇,回去,别看我,回去!等你妈妈回来!” 周遇死命挣扎想把父亲拉回来,可她的力气远远不够,筋疲力竭那一秒,她认命地闭上眼睛,放任黑暗来袭。 第3章 第二次轮回 第3节 骤然惊醒,周遇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像是刚刚体验过一场极其刺激的经历。 谢云胸口插着刀,谢臻愤恨狠戾的神色、父亲被推上警车…… 陷入昏迷前的画面再度涌上。 可是画面并未停在周遇昏迷前那一刹,还在延续—— 2010年7月9号,“杀人犯”周家富跳楼自杀,很快,方玫卖了房子,带着十八岁的周遇搬离淮阳市。 家里生计愈发困难,方玫终日操劳,身体渐渐垮了,遭遇巨变后,周遇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草草念完大学,踏入社会。 一晃,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周遇的生活成了一滩死水,唯一的涟漪是二十八岁那年,母亲胃癌住院。 生命最后时刻,方玫躺在病床上,面容灰败憔悴,终于吐露这些年耿耿于怀的心结。 “你说你爸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方玫粗粝的指腹揩过周遇眼角,目光痛惜,“妈没多少日子了,以后,就只剩下我姑娘一个人了。” 办完母亲的身后事,周遇回到那个老旧的两室一厅里,收拾母亲的遗物。 主卧抽屉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周遇奋力一抽,抽出一张老照片。 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 母亲微笑着抱着年幼的她,父亲站在母亲身旁,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模样不上镜,却真情实感。 照片上周家富的脸庞被抚摸了太多次,已经泛白模糊,左上角缺了一块,是刚刚被周遇用力扯坏的。 残破的全家福,像极了一家子此刻的真实写照。 周遇盯着全家福呆呆看了很久。 久到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狂风卷起粗粝的石子砸在窗户上,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一道闪电从城市的上空歪歪斜斜地劈下来,紧接着,天边响起沉闷的、连绵不绝的雷声。 2020年夏天的第一场雨,在深夜时分轰然而至。 周遇伴着夏日惊雷沉沉睡了过去,那张老旧的全家福,就摆在她的床头。 “全家福?”周遇喃喃自语。 脑海中不断涌上的画面,至此,终于彻底停止。 她想起早上的噩梦里,也有这样一段——梦里的自己穿着一身黑衣服,在母亲房间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最后找出一张泛黄的全家福。 她的头发扎成低马尾,脸和气质看起来成熟得远远超过了十八岁,如果非要判断年纪的话,应该在三十岁上下。 直到这一刻,周遇才彻底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早上那真的只是个噩梦,怎么可能如此精准地告诉她父亲是怎么出事的? 甚至连那个凶杀案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死掉的人是谢云,都分毫不差?! 难怪,早上从噩梦惊醒后,那股巨大的恐慌和后怕迟迟没能散去,就好像她曾经亲身经历过父亲跳楼自杀这件事一样。 原来……她以为的现实,不过是个梦。 噩梦里的十年后,才是属于她的现实! 她不是那个还有未来可以期待的十八岁女孩儿,她是二十八岁,早已经一无所有的周遇。 恍然大悟的周遇,前所未有地疲倦。 她觉得好累,除了睡觉之外什么都不想做。 周遇无视身上黏腻难受的冷汗,重新躺了回去,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脑子里仿佛有个声音在默念:睡吧,睡过去就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两分钟,也可能更久,屋外响起两下敲门声。 周遇没有动弹。 肯定是幻觉。 才给母亲办完身后事,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敲门声? 周遇把被子盖过头顶,裹得更紧了。 忽然间,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门后,中年女人笑容温和地看着周遇:“醒了?醒了刚才叫你,怎么不说话啊?” 周遇呆呆地看着门口站着的方玫。 跟记忆中一样的短头发,浅蓝色的短袖衬衫,黑色的裤子,却比记忆里年轻得多。 如果说刚才的敲门声是幻觉,那现在这一幕呢,也是幻觉吗? “这孩子,睡傻了?还愣着干什么,你爸已经快做好早饭了,赶紧去洗漱!”见周遇还是没反应,方玫直接走过去,拍了一下她的脑门。 一墙之隔的门外,响起周家富中气十足的声音:“孩子考完试了,你就让她多睡会儿吧,又没别的事。” 周遇僵硬的脖子缓慢转动,去看书桌角落上的日历—— 她有个习惯,喜欢在过完的日子上打个勾,而从6月19号这天开始,还没打钩,说明今天的时间是:2010年6月19号! 周遇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日期。 这怎么可能呢?! 难道自己被梦魇住了,又梦到了十年前? 周遇耳旁,再度响起父母的对话。 “你说得对,赶紧叫闺女出来,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还差不多。”方玫出了房间,声音逐渐低下去。 眼前上演的这一幕,跟周遇上次梦到十年前见到的一模一样,甚至就连母亲说话时的动作和表情,都没有变过。 如果真的是做梦,人会做两个完全一样的梦吗?连细节都分毫不差? 周遇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这一天——2010年6月19号,毁掉她一家的日子。 她缓慢而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信息,一边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 跟上次一样,双脚落地的瞬间,强烈的失重感来袭,好在周遇已经有了经验,刻意放慢动作起身,熬过那阵眩晕感之后,往客厅走去。 从棕红色实木沙发旁边走过的时候,周遇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挂在沙发正上方的全家福。 饭桌上是不久之前,周遇吃过的包子、茶叶蛋和小菜,在她耳旁,父亲和母亲依然在谈论着给她买手机的话题。 一切都跟上次“回到十年前”见到的毫无二致。 周遇搭在餐桌上的手,不自觉开始发颤。 她试图掩饰,却还是被方玫发觉了,方玫下意识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怎么啦,不舒服?” 她探了探周遇的额头,察觉并未发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不发烧啊,还是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周遇垂眸,遮掩眼里的情绪,“没有。” 她大口咬着包子,机械地咀嚼,一心两用尝试整理思路。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现实中的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 她办完母亲身后事的那天,恰好也是6月19号,那天深夜,她把那张从母亲抽屉里找到的全家福放在枕头旁边,伴着夏日惊雷入睡。 彻底入睡之前,周遇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话,“如果,十年前的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 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十年前。 就是上一次的经历。 可是周遇睁开眼睛的刹那,记忆却发生错乱,错把十年后的现实世界当做噩梦,把“回到十年前”这件事当成了现实。 或者说,在她内心深处,疯了一样地渴望那只是个噩梦,所以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其实直到这一刻,周遇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是周而复始在做一个相同的梦? 又或者,更离谱一点,她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陷入了……循环? 她唯一知道的是,十五岁的谢云会在这一天死去,父亲因此变成杀人嫌犯,而她和母亲的命运,也会因这一天彻底扭转。 记忆里,警方根据父亲工友们和邻居们的证词调查出,父亲那天去谢云家是 想要跟包工头谢志强追讨欠薪的,可是谢志强出门了,家里只剩下他的女儿谢云。 案发之后众说纷纭,有人说搞不好是周家富讨薪不成,看到谢志强独自在家的女儿心生歹意,所以杀了人;也有人同情周家富要养家糊口,冲动杀人只是一时糊涂。 可是,随着周家富讨薪打人前科的事被翻出,情况急转直下,流言四起。 “老周可是有前科的呀,几年前就把人打成过重伤,还上过报纸的!” “平时看着人和和气气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哦……” “听说当时是他跟一帮工友,还有混社会的,打了欠他工资的老板,老周就是带头的那个。” “哦哟,还有这事儿?真是本性难移啊!” 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关于周家富和谢云之间不断发酵的流言蜚语。 “好像没这么简单,听说老周对谢云那什么了……” “啊?真的假的?不可能吧,谢云那孩子才十五岁啊,而且看着又瘦又小的,老周都四十多了。” “怎么不可能,老周他老婆不是一向身体不好嘛,老周也是个男人啊!”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有些男的就喜欢小女孩,真是作孽啊……”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听说谢家那小姑娘身上吧,说是有反抗留下的伤……” “难怪了,他平时总喜欢跟小孩子待在一块儿……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周遇已经记不清了,十八岁那年,听过多少这样的议论。 多到甚至连她自己也曾绝望地想过,如果谢云不是父亲杀的,为什么现场会留下那么多证据,显得他的辩解苍白无力? 可如果人是他杀的,他为什么宁死都不肯承认? 而且……那是无论她怎么冷战、闹脾气,都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父亲。 除了讨薪伤人那段陈年旧事之外,他这些年从未行差踏错,跟谁都和和气气的,哪怕是遇上无理取闹的邻居,也从未红过脸。 这样的父亲,会是杀人凶手吗? 第4节 可是,如果他真的跟谢云的死毫无关系,为什么会留下那么多可疑的痕迹?还有那些……他和谢云之间的流言,都是无中生有吗? 周遇彻底陷入混乱。 开门声先后两次响起,第一次是方玫出门。 第二次的动静拉回周遇的思绪,她下意识抬头,看见父亲正要出门的身影。 周遇眼皮突突地跳。 盯着父亲弯腰在门口换鞋的背影时,某个念头突然闯入她脑袋里—— 十年前的这一天,父亲身上的确发生过说不通的事。 比方说,平时他大概在六点半,或是再晚一些回家。 谢家和她家同住一个小区,只是方位不同,意味着6月19号这天,他下班后到谢家讨薪的时间,大约是在六点半,前后最多也就几分钟误差。 可是那些工友却说,父亲当天四点钟就请假提前离开工地,他请假是为了讨薪的话,到谢家的时间应该在四点半左右,甚至因为着急,会更早一点。 下午五点半左右,有人看见他从谢家出来。 也就是说,父亲从进入谢家再到离开,中间至少相隔了一个小时。 如果他是上门讨薪无果,只见到独自在家的谢云,为什么要在谢家停留一个小时这么久? 在这一个小时里头,父亲跟谢云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十年前,周遇没机会知道答案,但是今天,她终于有了揭开谜底的机会。 然后…… 如果说,现在发生的一切不只是梦,而她真的再次回到了十年前,就等于,她能改变未来。 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闪过却不切实际的念头,刹那间,在周遇心里逐渐清晰成形。 万一这真的是老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父亲就不会死了,母亲也不会因为此后十年的遭遇积劳成疾。 她要抓住这个机会。 第4章 第二次轮回 周遇站起身,喊住正要出门的周家富,“爸,你今天还去工地吗?” “去啊,怎么了?”周家富说话间,已经推门要走,今天虽是礼拜六,工地却没有双休日这个说法。 “你们工头不是一直欠薪没给吗?”周遇说着,一边观察他的表情。 她清楚记得,当初父亲的几个工友口径一致,说案发那天他会出现在谢家,是向谢志强追讨欠薪去了,这才撞上了独自在家的谢云。 或许是真的,又或许,这里头另有隐情? 周家富听了女儿的话,脸上有瞬间的窘迫,随即以干笑掩盖过去,“只是晚两天给,我们跟老谢那人干活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顿了顿,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脸上不自觉扬起笑意,“等老爸今天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周遇并不在意父亲口中的惊喜是什么,只想知道他今天跟谢云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决定偷偷跟着父亲出门。 跟在父亲身后走出楼道时,周遇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 早上7:23分。 上次回到这一天,父亲也是在这个时间出门的。 周遇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抬头往某个方向看过去—— 二楼阳台上,依旧是那家人晾的衣服,随风飘荡。 客厅里,女人恼怒的声音响起:“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你还看闲书?!”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上班供你吃供你穿,你倒好,从初一到现在,你考试成绩从班里前十名掉到四十多名,家长会我都抬不起头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紧接着,是女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你这么不想要我,跟我爸离婚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我跟着我爸?” “啪”的一声,似乎是女人气急了,打了女儿一巴掌:“你再给我说一遍?!” 余光瞥见父亲走远,周遇匆匆追了上去。 她忍不住去想上一次“循环”,也是在这个时间父亲走出楼道,当时他停留许久,看的就是二楼那一户。 女户主姓杨,一年前离异,独自带着十四岁的女儿慧慧生活。 周遇第一次见到慧慧,大约四五年前,那一家人刚搬来不久。 那是个雨天,周遇刚放学回家,就看见慧慧蹲在绿化带旁边,小小的她明明举着伞,半个肩膀却都淋湿了。 眼看着雨越来越大,周遇停在楼道口,下意识做了个手势提醒道:“你的伞。” 小女孩肩头的水渍越来越深,可她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在给蜗牛打伞。” “姐姐你看,它们走得好慢啊,如果没有人给它们打伞,会淋很多雨的。” 再后来,慧慧逐渐长大,楼上楼下经常打照面,两个人也逐渐熟悉起来。 曾经在雨中给蜗牛打伞的女孩长到了十三岁,开始有了课业负担。 再打照面时,说的都是她练习册上不会的题目。 有时候是数学的一元二次方程,有时候是地理的太阳高度角,但让周遇记忆最深的,还是她那些课本之外,奇奇怪怪的问题。 “周遇姐姐,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啊——芝加哥没有海,但是牡蛎带来了海。” 这也是周遇跟慧慧最后一次独处的记忆。 在那之后,父母离异的她不再找周遇问书上的习题,不再缠着周遇说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十四岁的慧慧,成了一只闭口的牡蛎。 周遇从未想过,再次和慧慧产生交集,居然是因为自己的父亲。 十四岁的慧慧。 十五岁的谢云。 那些不堪回首的流言…… 周遇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把精力集中于眼前的跟踪计划。 她一路走走停停,保持适当距离悄然跟在父亲身后直至公交站,怕跟得太近被发现,周遇索性躲在了公交站亭后头。 2010年6月,南非世界杯如火如荼,公交站点旁边的书报亭最显眼位置摆的不再是娱乐杂志,而是最近一期的《足球周刊》。 杂志白色的封面上是5个漫画版的球星,那一年,梅西和c罗只是分居两侧,封面正中间的是巴西当家球星卡卡。 他穿着黄色的球衣、蓝色的球裤,胸口印着大大的数字10,是他的球衣号码,让周遇想起了穿着同款球衣的陈磊。 她并没有因为这一次的失约产生抱歉的情绪,陈磊和王嘉对她而言,是生命里过于久远的回忆,久到已经泛黄褪色。 可一想到自己失约,周遇忽然有些不安。 她这一次没去赴约看电影,而是做了不同的选择,会不会像蝴蝶效应那样,由细微的差别,最终引发一场巨变? 临近中午的日头烈得厉害,工地上,周家富跟工友正一前一后弯着腰,口中熟练得喊着“一、二……”随即两人一个用力,将一捆钢筋扛在肩上。 “嘶……”周家富身后的工友一声轻呼,“这给太阳晒的,钢筋都烫手!” 周家富呵呵一笑,安慰道:“铺完这一层,就能吃饭了。” 工友哪里不知道周家富最近心情大好的原因:“老周 ,以你闺女平时的成绩,这次肯定能考个好大学吧。” 周家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他,提到女儿时难得打开了话匣子,“这孩子自己争气,我跟她妈都没管过她学习,都是孩子自己刻苦,月考啊回回都是全班前几名,这次说是正常发挥,正常发挥也够了。” 工友见周家富得意的模样,揶揄道:“那可不,正常发挥就够了,这要万一超常发挥考个清华北大,你还舍不得闺女跑那么远上大学呐!” 两人一路扛着钢筋,闲聊打发时间,没多久,干完了最后那点活。 吃过午饭,周家富顶着烈日,继续未完成的工作;工地不远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周遇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父亲? 工作再辛苦却从不在家里抱怨的人是他、紧巴巴过日子只为省钱给要上大学的她买一部好手机的人是他、偷偷张望二楼邻居家的人是他。 那么,杀死谢云的人,也会是他吗? 父亲是因为自己快上大学了,急着用钱,所以没讨到被谢志强拖欠的工资,一时冲动杀了谢云吗? 不,不会是这样。 父亲不会因为一时之气,就杀掉一个无辜的女孩。 可如果不是这样,真相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现场会有那么多证据指向他?还有谢云身上那些奇怪的伤痕……也是他留下的吗? 第5章 第二次轮回 持续了大半天的“跟踪计划”,还是以失败告终。 周遇在这事上缺乏经验,行动相当生疏,被发现并不意外,只是被撞见的那一幕,着实有点尴尬。 “老周,那是你闺女吧!”与周家富相熟的工友嗓门大,且中气十足,“中午那会儿我看着就有点像,以为是看错了没当回事,还真是嘿!” 这一下子喊出来,不止周家富,就连旁边一众工友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齐刷刷看过来。 躲在角落的周遇猝不及防,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一时间,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脑子倒是转得飞快,准备编个理由出来,把跟踪父亲的事遮掩过去。 谁知父亲看见她,竟一脸喜出望外,他这会儿还没到收工的时候,先跟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好声好气说了两句,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朝着周遇走过来。 “这大热天的,怎么跑这儿来了,晒不晒啊?”周家富说着,把周遇往树荫里头拉。 从父亲的神色和动作里看出几分意外和惊喜,周遇起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对于已经二十八岁的周遇而言,她经历了两次“循环”,每一次,都是从6月19号这天开始,所以这一天之前的记忆,大多遥远又模糊,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冲。 可是周家富不同。 第5节 他前些天刚经历了一场父女争执,那是在周遇的高中毕业典礼上,他跟方玫带着一捧花去了学校,谁知却惹得周遇不高兴,最后还冷脸丢了那束花。 零碎的画面拼凑起来,周遇终于读懂父亲的欣喜源自哪里—— 父亲一定以为,她是因为那天毕业典礼上的事过意不去,想道歉却又抹不开面子,才会偷偷跑到工地上来。 这代表,她在主动示好,在关心父亲。 他甚至没去细想,这个解读里,有多少不合逻辑的地方。 暂时想不到更好的解释,周遇索性默认了父亲的误解,“我今天反正没什么事,就过来逛逛。” 可这是工地,根本没什么可逛的。 随口一句解释,恰恰佐证了周家富的猜想。 看着父亲扬起却努力克制的嘴角,周遇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自从高三下学期一开学,父亲几年前讨薪伤人的旧事在学校传开,周遇便遭遇了好些流言蜚语。 起初,周遇厌恶的是散播传言的始作俑者——跟她同年级的一个转校生,周遇从来没招惹过对方,不懂那个女生为什么要针对自己和父亲。 再后来,周遇怨恨的对象,就成了父亲。 如果父亲不曾因为讨薪打人,她就不会在学校遭受那种异样的眼光,不会在女生厕所、班级角落听那些曾经跟自己交好的同学和另一群人在一起,旁若无人说着谣言和风凉话。 “你们听说了吗,周遇她爸爸以前打人坐过牢!” “不是吧,她爸看着脾气挺好的呀?” “肯定是装的啊,都坐过牢了还能是好人吗?说不定她爸有暴力倾向呢。” “那……周遇会不会随了她爸,平时也是装的啊?” “要我说啊,你以后还是离她远点吧。” 那一年的周遇十八岁,已经过了可以辨别是非的年纪,面对这种情形,她数次想要替父亲辩解,可每当她想这么做的时候,那些人都会形成一股无形的默契和气场,将她屏蔽在外,扼杀她争辩的勇气和欲望。 后来她逐渐明白,其实,没人想知道真相。 他们议论自己和父亲,仅仅是把这个当成消遣,又或者是枯燥高三生活中难得一见的娱乐活动。 于是,周遇不再跟人解释,她开始变得沉默,但内心太憋屈了,总要有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个出口,最后成了父亲。 人好像总喜欢在有意无意间伤害至亲的人,或许是出于内心一种诡异又扭曲的安全感—— 你无法伤害别人,所以就只好伤害亲人,因为这能轻而易举做到;因为不论多大的伤害,也无需承担后果。 这件事之后,父女之间开始了一种怪异的相处方式,周家富从没辩解过什么,默默承受着周遇的冷待。 一晃四个月时间过去了,周家富原以为女儿上大学之前都没机会解开隔阂,谁知今天竟然能见到周遇主动跑来工地。 眼见女儿迈出了第一步,周家富很想说点什么,可是表达一向是他最大的弱点,想了半天,最终只憋出来一句,“过来多长时间了?晒得难受吧,脸都晒红了。” 他下意识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张二十块钱的纸币给周遇,“你往前直走有个小超市,你去买根冰棍吃,别在这儿待着,太热了,别中暑了。” 周遇没有伸手去接,周家富干脆把那张纸币塞到她手里。 近距离的接触,让她注意到父亲的手原来很难看,手指关节粗大,指腹也很粗糙。 周遇想起来,2019年年底,她看过一部叫《寄生虫》的韩国电影,看的盗版,字幕被盗版网站的广告挡住了一小半,导致她经常得猜角色到底在说什么,所以电影还没看完,就兴致缺缺关了。 但里头有一句台词,她记得却很清楚—— “有钱人家的孩子连衣服都没有褶皱,钱就是熨斗,把一切都熨平了。” 那对父亲而言,工地就像一把锤子,凿弯了他的腰,还有他的指节。 可她从前,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又或者是看到了,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周遇用力攥着手里的纸币,垂眸避开父亲的视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来,“那你呢,什么时候下班?” 周家富将这句话理解成女儿要等到自己下班,马上说,“快了,老爸马上就干完了,最多十分钟就好!” “那我在小卖店等你,不用着急,安全第一。 难得见女儿主动关心自己,周家富心头一热,忙不迭道,“老爸知道,老爸一会儿就去找你。” 看着父亲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周遇余光一扫,下意识看表。 十分钟之后是四点整,这跟十年前这一天的时间对上了。 这天父亲请了假,离开工地的时间大约是四点钟,之后他直奔谢家打算跟谢志强讨要工资,却碰上了独自在家的谢云。 按理说,他见谢志强不在家应该直接离开,却莫名其妙跟谢云独处了一个小时之久,而那个女孩儿,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被人杀害的…… 这一个小时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这个答案,会是自己想要的吗? 第6章 第二次轮回 周家富匆匆回去。 相熟的工友劝他早些走,“你闺女还在等着呐,就这点活儿,我给你干了就完事儿了。” “不用,就这点了,我干起来也快。”周家富说话间,手部拧铁丝固定钢筋的动作未停,常年的劳作使得手指关节已经变了形,却也让他对这项工作十分熟练。 “你这人啊,就是这性子。”工友摇头叹道。 老实,做事一板一眼,从不占人便宜,可平常如果谁有活儿让他帮忙,却又不会推辞。他今天原本请了假,该干的活儿却没推给其他人,就在那儿默默赶工。 说白了,就是个容易吃亏的老好人呗。 周家富明白工友的未尽之言,也不在意,他以最快的速度将工作收尾,然后擦擦手,准备去小超市找周遇。 小超市里,等了快十分钟的周遇手里正拿着一瓶矿泉水 ,远远看见父亲的身影,她迎上去,把水递过去。 周家富匆匆赶来正渴着,却注意到周遇手里头,只有一个瓶子。 这一刻,父女间别有一番默契。 “我刚才喝过了,这瓶是给你买的。”周遇说。 这次周家富没再推辞,接过凉的矿泉水,仰头灌下去一大口。 4:02分,父女俩离开小卖部往回走。 周遇频繁看表,起初是下意识的动作,后来某个瞬间,她注意到公交车上的父亲,也做了跟自己类似的举动。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看表,因为逼近真相前的不安。 可父亲呢,他为什么频繁看手机? 或是按亮屏幕看一眼,又或者在按键上按几下,动作短促得不像是在回信息,那就是在……看时间?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刚才分神,就能看见父亲屏幕停留的页面是什么了。 周遇打定主意,之后的时间里都用余光去留意,偏偏在这之后,父亲再也不看手机。 各怀心事的父女俩都没说话,沉默持续了一路。 4:29分,周遇和父亲在幸福北路公交站下车,从这里走回家,或者是去谢家,都是五分钟左右的路程。 短短五分钟之内,两条路,会导向截然不同的结局。 周遇已经提前知道答案,父亲会选哪一条,但刚才在公交车上,她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十年前的这一天,父亲是独自回来的,现在多了一个她。 她成了变数,或许就像蝴蝶效应里的那双翅膀。 为了不让自己成为那个变量,周遇在公交车上便想好了理由,一下车就对周家富说:“爸,我肚子疼,可能刚才凉的吃多了,你先回家吧。” 公交站不远处就有个公共厕所,周遇说完径直往那个方向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回头看,父亲依然站在原地。 他没有往谢家的方向走。 周遇站在公厕后的一块小树林里,这个位置父亲看不到她,但她却可以观察父亲的动向。 她静静等待着—— 4:43分。 周遇的视线从手表上抬起,看着依旧站在公交站台的周家富。 不对,父亲为什么不去谢家?他已经等了十四分钟了,到底在等什么? 等公交车吗? 可是,十年前的这一天,四点半到五点半这段时间里,父亲分明出现在了谢家。 有工友的证词,也有目击证人,谢家、甚至谢云胸口那把刀上……都有父亲留下的痕迹。 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现在却变了。 还有,如果他是在等公交的话,他要去哪儿?又或者不是等车的话,难道他跟谁约好了在公交车站见面? 周遇陷入混乱。 忽然间,她听到一阵鸣叫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当一辆警车和救护车先后从视野内疾驰而过时,她心头一慌—— 出事了! 4:45分。 相继驶过的警车和救护车像是有磁力一般,牢牢吸附着周遇,她连想都没想,双腿像是有了意识,追着两辆车的方向飞快地跑了起来。 这会儿还没到下班时间,平时这个时间段,小区里只有三三两两散步的老年人,颇有些冷清,今天却截然不同。 小区里,谢家所在的那栋楼下,乌央乌央地聚集了一大堆人,阵仗极大,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 周遇一路追着车跑过来,喘得厉害,直到这时候,双腿似乎才受到大脑控制,知道停下让她喘口气。 她弯着腰,双手按在腿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从这个角度,周遇其实看不到被人群包围着的中央,到底发生了什么,仅仅能凭借周遭嘈杂的声音,判断个大概—— “真是造孽啊,孩子还那么小!”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这不是……谢家那个小姑娘摔死了!我来得早看了一眼,孩子脸上全是血,那模样……吓死个人哦!” 第6节 “噢哟,作孽啊!怎么搞的呀?!” “那可不清楚,但我看着谢家这父子两个也怪了,女儿摔死了不管,他们俩反倒快打起来了。” 谢家的小姑娘摔死了。 谢云……摔死了? 简简单单五个字,周遇却花了很长时间去消化,仿佛试图去理解某个晦涩难懂的阅读理解。 不对。 所有事情都不对! 谢云明明是在家里被人杀害,她应该是胸口中刀失血过多死亡,不该像现在这样坠楼而死。 她死亡的时间也提前了。 还有—— 周遇心口突地一跳,她又看见了那双让自己心慌到喘不过气的眼睛。 那是谢臻的眼睛。 这一次,不再是错觉,谢臻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目光相接那一刻,谢臻松开了谢志强的衣领,直面周遇,审视着她。 他的瞳孔颜色很深,像暴风雨来临前乌云滚滚的天空,压得周遇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现在这个时间,谢臻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但最不该出现的,是他仿佛提前洞悉一切的神色。 那不是十八岁的少年骤然遭遇妹妹死亡这样巨大悲剧该有的表情。 除非,他早就知道谢云会死,所以今天提前回来了?! 陷入“循环”的,或许不只是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周遇的思考却没能继续下去,她眼看着谢臻朝自己走过来,却发觉,自己的视觉和听觉都出了故障。 眼前,还有耳边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遥远,她似乎正在被这个世界剥离出去。 眨眼功夫,她什么都听不见了,紧接着,眼前一黑…… 第7章 第三次轮回 一觉到天明。 晨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唤醒睡梦中并不安稳的周遇。 她倏地睁开眼睛,仿佛已经有了某种预感,立马扭头去看书桌上的台历—— 不出意料,之前的每一天都被打了勾,直到6月19号开始的日期还没有任何记号,也就是说…… 她又回到了这一天,2010年6月19号。 已经是第三次了,周遇几乎可以肯定,自己陷入了循环。 她宁愿是循环,总比梦魇强,至少还能做点什么。 刚醒来的那阵头痛对周遇而言,已经习以为常,她忍着那股不适,一边消化上一次回到十年前时,那个令她猝不及防的结局。 “不对……” 还有什么事被忽略了! 明明第一次的时候,父亲被抓了之后循环才结束,可是上一次,父亲甚至还没来得及去谢家,谢云就死了? 为什么循环会在那个时候突然结束? “醒了?醒了刚才叫你,怎么不说话啊?”忽然间,房门被敲了两下,然后被推开,门后露出方玫的脸庞。 这一幕,周遇再熟悉不过。 每次她醒来,最先听见的便是母亲的敲门声,接下来就是这一幕。 她还知道,母亲很快就要走过来,对她说,“这孩子,睡傻了?还愣着干什么,你爸已经快做好早饭了,赶紧去洗漱!” 这次,周遇抢在母亲说这话前头给了反应,“哦,这就起来了。” “嗯,先把早饭吃了,哪怕再睡个回笼觉呢。”方玫说完,转身出去了。 之前两次循环中,父母之间的对话并未再度上演,周遇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反应不同导致的。 整个早饭时间,她闷声不响,埋头吃饭,这副模样在周家富看来,便成了闷闷不乐,他踌躇好半天,终于挑起话头,“你考完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啊?” 见女儿还是没反应,周家富继续说下去,这次脸上带了点笑意,“老爸想着,给你买个手机吧,你这不是要上大学了。” 方玫听了,也点点头附和。 周遇随口“嗯”了一声,其实压根不知道父亲刚才说了什么,脑袋里装的都是另一件事。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上次循环,谢云死的那一整天时间里,她都跟父亲在一起。 谢云死的时候,父亲还在公交站点,他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至于脑袋里的另一个念头,还在萌芽中就被周遇遏制住。 那个念头是—— 上次循环谢云的死亡时间和地点、甚至连死法都变了,也就是说,只能证明父亲上次循环是无辜的。 十年前的现实世界呢,他也是清白的吗? 周遇不知道。 但她就像催眠一般反复告诉自己,父亲是清白的,看吧,上一次循环就是最好的证明,是她错怪了父亲。 父亲没杀谢云,他绝不是那样的人,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她像是被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里的旅人,必须守着某种信念,心怀希望。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循环里保持理智,才能撑下去。 她扭过脸去看身旁的父亲,他正用筷子夹起盘子里最后一个包子往嘴里送,这是家里平时吃饭的习惯,要是有什么吃不完的,都靠父亲来“打扫残局”。 周遇默默看着父亲黝黑粗糙的脸颊因为吃包子鼓起一块,他大口咀嚼着,很快将那口包子吞下去。 早饭结束了,他马上就要出门了。 可周遇还没想好,这次该怎么办。 上一次循环 里,她想的是跟踪父亲发现真相,可惜失败了,什么都没能改变。 这次呢? 是不是……至少要先阻止父亲去谢家,跟谢云的死扯上关系? 按照上次循环的经历来看,杀死谢云的另有其人,如果当时循环没有结束,父亲又出现在谢家的话,很可能还会被当成杀人凶手。 那就意味着——无论如何,他今天不能出现在谢家! 七点十九分,方玫率先走了。 三分钟之后,周家富在玄关穿好鞋,直起身正准备出门。周遇看着父亲的背影,条件反射似的叫住他,“爸,你今天是打算去你们工头家里要工资吗?” 周家富一愣。 他以为瞒得很好,却不想女儿竟然知道。 周家富由惊讶到窘迫,再到用干笑掩饰只用了一两秒,还是没逃过周遇的眼睛。 她甚至都能猜到,父亲接下来会如何解释。 但她不想看父亲狼狈的样子,这不是她的本意,于是抢在周家富前头说,“你别去了,你们工头今天不在家。” 周家富这下更惊讶了:“你怎么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这一天她经历过三次,但这显然不是能说服父亲的理由,周遇大脑飞速转着,试图编一个看起来更合理的。 因为她昨天在小区见过谢志强,闲聊打听得知的? 又或者……鬼使神差的,周遇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脱口而出道:“我听谢臻说的。” “老谢他儿子说的?”周家富知道谢臻跟女儿是同班同学,但印象中关系不算亲近,再说了,俩孩子怎么会好端端的聊起这个? 周遇看出父亲的疑问,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 当她说了第一个谎,注定还要说下一个。 她正思索着,还没想好完整的说辞,忽然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父女俩下意识扭头,同时看向门口。 现在才七点多钟,按理说这个时间不可能有人敲门。 不知怎么了,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周遇心里像是有了答案,径直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正是谢臻。 他个子很高,头发理得很短,露出线条凌厉的五官,一双眼睛黑且亮,对视时会让人觉得有几分压迫感。 上次循环结束前那一幕再度上演,不过这回,换成周遇审视他。 关于眼前这个人,周遇已经有了某种揣测,但当务之急是先解决父亲的问题,她得阻止父亲今天去谢家。 无论谢臻为什么突然上门,他的出现或许是好事,只希望他能听懂自己的暗示。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跟王嘉、陈磊他们约好看电影不是下午吗?”这一句是解释给父亲听的,为什么谢臻会突然找上门来。 接下来这句,才是重点。 “对了,我爸今天下午说有事,要去你家找你爸,但我记得昨天约了要看电影的时候,你说起你爸今天一天都不在家?”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周家富有点蒙,他看看女儿,又看看谢臻,试图确认道,“你爸今天下午真不在家?” “不会啊,我跟老谢说好了啊。”周家富直犯嘀咕。 谢臻看着眼前这对父女,依旧处于沉默。 周家富不信谢志强会爽约,谢臻又不说话,只剩下周遇在无声微妙的气氛中越来越紧张。 她的手垂在身侧,越攥越紧。 谢臻没听懂暗示吗? 第7节 还是说他听懂了,也不愿意帮忙? 那他突然找上门,是想干什么? 周遇这才发觉,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如果谢臻认定父亲是杀人凶手,他现在找上门,是来报复的吗?! 她心头重重一跳,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父亲身前,将他和谢臻隔开。 第8章 第三次轮回 “周叔叔,我爸下午约了人,昨天还特意告诉我,不用等他回来吃晚饭,你要有事找他,改天吧。” 谢臻总算肯开口。 周遇攥紧的手松开了。 谢臻听懂了她的暗示,还加了最后一句,改天吧。 这意味着,她关于谢臻的猜测是对的—— “你也陷入循环了,对吗?” 五分钟前,圆谎之后,周家富赶着去工地匆匆出门,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谢臻叫上周遇一同离开。 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谢臻没说要去哪儿,周遇也没问,仿佛达成某种微妙的默契。 五分钟后,谢臻把周遇领进自家书房。 紧接着,周遇问出了那句,“你也陷入循环了,对吗?” 短暂沉默后,谢臻给了答复,如果仔细听,还能隐约感觉出他似乎松了口气,“是,这次是第三次了。” 猜对了。 周遇一颗心落了回去。 上次循环快要结束前,她就发现不少异常的地方。 比方说,谢臻根本不应该在那个时间出现在谢家楼下。 他也不该在那时候,跟谢志强在楼下争执。 他更不该在今天早上七点来钟,突然找上门。 谢臻身上的反常太多了,这些最终推导出一个答案——谢臻也陷入循环,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现在她终于可以确定,两人的循环次数是相同的。 “你每次循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是早上七点吗?”周遇又问道。 “不是,从下午三点半开始,至少前两次循环是这样。” 也就是说,从这一次开始,谢臻循环开启的时间,突然变了。 “那你前两次循环是什么样的,能说说吗?”她直视谢臻的眼睛,并不隐藏眼里的审视。 一则,她想补充自己未知的那些信息。 谢臻是跟谢云、谢家联系最紧密的人,有了他的视角,整件事才算完整。 更重要的是,她在试探。 周遇很想知道,谢臻会不会对她坦诚? 因为谢臻对她的态度,代表了对她父亲的态度。 他身份特殊,既是谢云的哥哥,又亲历了三次循环,从他的视角能更接近真相,也能知道父亲在谢云被害的这件事里,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第一次循环开始,是在2010年6月19号下午三点半。 那会儿,谢臻正在做兼职。 原生世界里,谢臻高考刚结束,就在一个熟悉的长辈赵峰那里打工。 赵峰跟谢家是老相识,也是看着谢臻和谢云兄妹俩长大的。 他生意做得不错,却早早离异,也没再婚,独自把儿子养大,如今儿子在外地上大学,他人到中年,倒成了孤家寡人。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对谢家这俩孩子一向亲切。 赵峰手里头有个装修公司,这些年经营得不错,知道谢志强这阵子经济上有困难,加上谢臻又要上大学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所以谢臻高考结束后,赵峰就叫他去公司做个兼职,还给了个“总经理助理”的名头,待遇也相当不错。 谢臻之所以去打工,倒不全是因为谢志强手头紧,而是他想尽早赚些钱,脱离谢志强。 父子关系疏远的起因,要追溯到谢臻九岁那年。 谢臻九岁那一年,父母关系大不如前,他总能在半夜听到父母的争吵声,有时候是因为生意不如意,有时候是因为父亲总喝酒,还有的时候,是些七零八碎的琐事。 可是当着他和谢云的面,父母又不吵了,仿佛夜里那些争吵声,只是他的幻觉。 后来,谢臻听到外婆跟母亲说,“过日子嘛,哪有不拌嘴吵架的,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志强脾气是冲了点,但是人还是靠得住的。” 年幼的谢臻想,外婆说的应该是对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直到半年后的某天。 谢臻记得清清楚楚,那天距离过年还差五天。 那一天,母亲跟父亲吵架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她被一辆货车撞到,当场身亡。 事故地点距离谢家不算太远,那条马路坡度比较大,时常会出事故,当初谢家刚搬过来,谢臻就听说有人骑小木兰被撞死,但肇事司机并未惹上官司,据说给了十万块钱就了结了。 那时候是九八年,十万在淮阳这种小地方已经是一笔巨款。 三年后,母亲被撞死在了同一个地方,货车司机被判了两年多,也赔了钱,但谢臻不知道也不关心是多少。 他只想知道,对父亲来说,母亲到底值多少? 母亲出车祸的时候,他在喝酒,得知母亲死讯时,他在喝酒,办完身后事,他还是在喝大酒,身上臭气熏天。 或许每个人表达悲伤的方式不同,但对于九岁的谢臻而言,他实在无法理解父亲。 那一年,谢家的新年是在谢臻母亲的丧事中度过的。 从那之后,父子俩渐渐疏远,总算熬到了高考,谢臻只想着多赚点钱,去另一个城市生活。 他需要钱,刚好赵峰说公司有个空缺,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你脑子好使,马上又是大学生了,给我这儿打工是屈才了。”谢臻去的第一天,赵峰还打趣他。 谢臻对于工作内容倒没有异议,唯一的条件是,请赵峰别把这件事告诉谢志强。 他在高考后的第二天,6月9号那天就去了,除了偶 尔遇上难缠的客户,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直到6月19号那天—— 原生世界里,谢臻对于即将发生的悲剧毫不知情,他像之前一样下班回家,想起谢云昨天说想吃蛋糕,去家门口的蛋糕店买了一斤那种用巧克力把蛋糕装饰成娃娃脸的夹心蛋糕。 谢臻从未想过,几分钟之后,迎接自己的不是谢云的笑脸,而是她的尸体。 2010年6月19号,这是个对谢臻而言不堪回首的日子,可他居然在二十八岁那年,重回这一天。 准确来说,他回到了这天下午三点半。 谢臻的第一次循环,就这样开启了。 他跟周遇相似,也经历过一阵茫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比周遇更快接受了现实。 哪怕重回这一天只是个梦,他也要在梦中阻止谢云的死,好过现实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的尸体无能为力。 谢臻看了一眼挂钟,现在是下午3:46分,还来得及。 他匆匆起身离开,正要往外走,迎面遇上三个气势汹汹的男人。 前台的小姑娘脚步匆匆追着那三个中年男人,面露难色,看见谢臻时仿佛见到救星,指了指他说:“赵总今天真的不在,你们不用往里闯了,喏,不信你们问赵总助理!” 眼前的阵仗不小,谢臻之前就经历过一次,这种来势汹汹、赵峰又没有提前交待过的,多半是上门要钱的。 08年金融危机爆发,家装行业受的影响不小,有些挺不住的资金链断裂,公司都倒闭了。赵峰的公司虽然挺过来了,但毕竟还在恢复期,资金周转有时还是紧张。 三个中年男人看见谢臻,又听说他是赵峰助理,立马拦住他问:“赵峰呢?” “赵总今天不在,你们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谢臻说完要走,谁知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脸色更难看了,一把拽住他的衣襟,“不管赵峰在哪儿,你给我把他叫回来,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前台小姑娘傻眼了,倒不是没见过来要钱的,但一上来这么横的不多见,而且这几个人的架势……怎么看着不像是上门要拖欠款的? 被人揪着衣领的谢臻抬起胳膊,一个用力,挣开对方的禁锢,他没时间跟这些人浪费,但总得想个办法脱身,于是说:“我去给赵总打个电话,几位稍等。” 其他两人还没说话,三人中偏瘦的中年男人眯着眼睛,喊住要往外走的谢臻:“等会儿,要打电话就在办公室打,你往外头走干什么?” “你他妈要给赵峰通风报信是吧?!” 粗嘎愤怒的声音来自为首的中年男人,他个子不算高,比谢臻还要矮半个头,但压迫感极强。 谢臻没办法在三人眼皮子底下离开,只好领着他们进了赵峰办公室,用座机给赵峰打了电话。 电话一共打了三次,始终没有接通。 “继续打,我们有的是时间等!” 谢臻抬眼去看办公室里的挂钟,已经四点过五分了,他没时间了。 三个中年男人虎视眈眈盯着他,之后其他想要出门的理由都没有成功,只剩最后一条路——强行脱身。 谢臻一个人当然应付不了三个中年男人,但他突然发难让对方毫无准备,等他挥拳打倒了把着门的那人之后就往外跑,混乱之中还挨了两拳,但总算成功逃脱。 可最后,还是没赶上。 下午5:33分,谢臻终于赶回家,比原生世界早了十来分钟,却什么都没能改变。 这十几分钟唯一的意义,就是让谢臻时隔十年,再看一眼自己的妹妹谢云。 已经死去的谢云。 第9章 第三次轮回 谢臻第二次循环开启,仍然是在2010年6月19号下午三点半。 第8节 有了之前的经验,循环重启后,他立刻离开公司,还幸运地搭上刚刚进站的一趟公交车。 公司位于开发区,谢臻回家要四十多分钟车程,按理说打车更快,但开发区偏远,这个时间点少有出租车。 下午4:14分,谢臻匆匆赶回家。 右脚踏上楼梯那一刻,他的胸腔剧烈跳动起来。 这十年里,他无数次想过,如果这天下午他在家就好了,如果他提前下班回家就好了。 又或者,如果当初他没去买那个蛋糕,而是直接回家…… 反反复复在脑海里想象过的情形,马上就要成真了。 他终于来得及阻止谢云的死。 等到回过神,谢臻才意识到自己爬楼梯的腿都在发抖,他用力搓了把脸,大步继续向上。 终于爬上五楼,他刚刚站定,迎面一个黑影撞过来。 对方显然正在气头上,明明是自己不看路撞了人,反倒立刻开口骂骂咧咧。 “x你妈的,走路不长眼睛?!” “我x……怎么……”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原来撞人的黑影是谢志强,等他看清被自己撞上的是谢臻,骂声戛然而止。 至于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谢臻毫不关心,脚下都没停留。 眼瞧着儿子拿自己当空气似的,径直往家门口走,谢志强心里不痛快,怒道:“看见你老子连个招呼都不打?” 谢臻在门前站定,这才说了句,“我找谢云有事。” 虽然语气不善,好歹算是个解释。 “你找她?她不在家。”谢志强说。 谢臻开门的手停顿一秒,还是照旧用钥匙拧开门锁,迅速进了屋。 三室一厅的屋子里很安静,静得甚至有些不寻常。 客厅面积最大,却也最一目了然,没什么遮挡,谢臻一眼望过去,并没有谢云的身影,之后,他依次推开谢云卧室的门、自己和谢志强的房门。 连厨房和卫生间都检查了一遍,到最后,谢臻不得不承认,谢志强没说谎。 谢云的确不在家。 这怎么可能呢? 无论原生世界,还是上一次循环,这个时间点谢云都在家里头,警方也确认过案发现场就是谢家。 为什么现在谢云消失了? 不久前被谢志强骂骂咧咧撞到的画面再一次浮现,谢臻回想当时谢志强的模样,意识到什么。 原生世界里,谢志强是在谢云被害之后才回到家,可是,现在才下午四点多,他不应该出现在家里! 不止这样,谢志强的反应也不对劲,他看上去象是憋了一肚子气从家里冲出来的,为什么? 会不会是谢云原本在家里,跟谢志强吵了一架独自跑出去了,之后谢志强才怒气冲冲跟着出来? 他会不会是跑出去找谢云的? 想到这,谢臻立刻冲了出去,楼道里却已经不见谢志强的身影,好在谢臻身高腿长跑得快,没过多久在不远处的绿化带找到了人。 “你什么时候回家的?”谢臻拦住谢志强问道。 谢志强原本就一肚子火气,又见儿子是这个态度,自然没好气,“跟你老子说话就这个态度?我是你老子,什么时候回家还要跟你打报告?!” 父子俩这些年关系一直不好,有时候说不到两句话就吵起来,但现在谢臻没心思跟他争执,一心想找到谢云,“我只想知道,你回家的时候,谢云在家吗?” “我回来那会儿,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怎么啦?” “不可能!”谢臻下意识反驳。 他并非是跟谢志强唱反调,而是谢云今天下午不在家这件事跟现实不符。 谢志强自然不知道这些,在他眼里,儿子一下午都在给自己找不痛快,谢志强向来不是个能忍住脾气的,张口就要骂。 只不过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谢臻已经转身走了,只留给他一个急匆匆的背影。 谢臻漫无目的在小区内寻找着。 这样做或许徒劳无功,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原以为提前回来能阻止谢云的死,可当他回家之后,却发现谢云消失了,谢志强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的家里。 这次循环里的变数太多了。 为什么? 为什么谢云会消失? 她现在究竟在哪里? 谢臻不知自己绕着小区走了究竟有多久,只觉得双腿越来越沉。 “砰——” 忽然间,从某个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声音有点闷,不是那种很刺耳的动静,却像是带着尖锐的倒刺在谢臻胸腔之中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像是有了某种感应,这一瞬,他的心猛地下坠,再下坠,似乎触不到底…… 等谢臻跑回自己家那栋楼,就看见楼下绿化带里躺着个人。 一动不动,身上都是血,长头发遮住脸的一部分,鹅黄色连衣裙裙摆沾上了绿化带里的落叶和泥。 模样已经很难辨认了。 但谢臻知道,那是谢云。 他的腿像是灌了铅,艰难地跑过去跪在谢云身边,第一时间去看谢云还有没有呼吸和心跳,然后用发抖的手拨通电话叫了救护车。 可是没用了,还是迟了。 给谢云做心肺复苏时,谢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循环不是让他有改变的机会,而是为了惩罚他,所以让 他一次次亲眼见证谢云的死。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久的心肺复苏,久到手臂都麻木,等谢志强上前拉住自己,他像是条件反射一般,死死揪住谢志强的领口。 “谢云明明不在家,为什么会从阳台摔下来?!” “是不是你跟谢云说过什么,她才会从家里跑出来?” “如果不是你突然回来……” 谢云就不会消失! 如果不是因为这么多的变数,他一定能救下谢云! 当谢臻向谢志强愤怒挥拳的刹那,已经说不清是恨谢志强带来的变数,亦或是单纯发泄自己的绝望和无力。 他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 然后,他看见跑得气喘吁吁的周遇奋力挤进人群,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看到周遇一直在小幅度摇头,像是极力在否认什么,可对于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她竟然不感到惊讶和害怕。 对视的瞬间,谢臻像是马上要溺亡的人,突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冰冷汹涌的海水里拽起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了周遇。 杀人嫌犯周家富的女儿。 她跟自己一样,也陷入了循环! 这个认知,让谢臻不由自主放开谢志强,走向了她。 第二次循环,也在此刻结束。 第10章 第三次轮回 听完谢臻的前两次循环,周遇沉默半晌,除了消化刚刚得到的信息,还生出一个更大的疑问。 “你不怀疑我爸是凶手吗?十年前,人人都说是我爸杀了你妹妹,连警方的调查也是……” “你爸不是凶手。”谢臻几乎没有迟疑。 “你怎么……能肯定的?” “上一次循环结束前,我看见你爸从围观人群外面挤进来,就跟在你身后,他不可能是凶手。” 那会儿,谢云已经坠楼。 所以,父亲是无辜的……是这样吗? 周遇回忆当时的画面,那时候情况太混乱了,谢云的死法、死亡时间和地点全都变了,再加上众多围观者挤来挤去,她其实没注意,原本在公交车站的父亲是不是跟着过来了。 既然谢臻说看见了,那应该只是她忽略了。 可是…… 上一次循环变数太多,只能说明父亲在那次循环里不是凶手,谢臻不是她,对父亲没有情感上的偏向,为什么会如此肯定父亲是清白的? 还有,谢臻的措辞也有点奇怪,用的是“不可能是”,这是一种很强烈的否定语气。 为什么? “怎么了?”看见周遇再一次陷入沉默,谢臻问她。 周遇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搪塞道:“没什么,我在回想你刚才提到的循环里的经历,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之前遗漏的地方。” 她说完,用余光观察谢臻。 谢臻对她的态度,看似开诚布公,却又没那么坦诚,看来想通过对方视角补充信息的,并非只有她,谢臻也是。 不过,他肯定还有一张没亮出来的底牌。 那张底牌会是什么? 第9节 应该不是真凶,如果谢臻知道真凶是谁,就不会在这里跟她浪费时间了。 他既然有心隐瞒,现在也问不出什么,而且想想看,换做她是谢臻的话,也未必会立刻把事情和盘托出。 周遇暂且不再纠结此事,引出下一个疑问。 “你觉不觉得好像从这次循环开始,一切才进入正轨?之前你的循环总是从下午三点半开始,留给你的时间太少了,可问题是,为什么你循环开始的时间变了呢?” 这个问题,谢臻一早便意识到。 这次循环开启的时间提前了很多,变成早上七点钟。 起初十分茫然,以为这是梦或者幻觉,直到他站在周遇家门口,敲开那道门看见周家富父女站在眼前,才有了真实感。 他想,这大概是因为—— “第一次循环我们没有交集,直到第二次循环结束前,我跟你认定彼此都陷入循环,才导致这种改变?” 就好像两人原本只是平行线,互不相干,一旦产生交集之后,互相影响,循环时间就同步了。 周遇也觉得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你的重启时间变了,变得跟我一样?” “或许就像是你说的,从这次循环开始才进入正轨,我的时间提前了,才会有更多改变的机会。” “改变……” 周遇垂下眼,“真的能改变吗?” 前两次循环的徒劳无功,让她不禁开始怀疑。 这次,真的会变得不一样吗? 她不知道,于是去看谢臻,这是一张少年人的脸庞,眉眼深邃、鼻梁挺拔,出挑的五官仍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嫩,那道锐利的目光却在提醒周遇,站在她眼前的,是已经二十八岁的成熟男性。 四目相视,谢臻低沉的嗓音一股带着说不出的力量感,仿佛穿透十年的时光,直击她的耳膜。 他说:“必须要改变,因为只有我们能改变结果。” 周遇一怔。 所有人对命案的逼近浑然不觉,她父亲也好、谢云也好,最终只会被动成为命运的刀下鬼。 除了自己和谢臻之外,似乎……再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所以必须,也只能由她和谢臻来改变。 八点整,卧室门打开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洗漱的动静。 谢志强早早就出门了,这动静是谢云醒了。 谢臻等到洗漱声结束,让周遇等一会儿,他去跟谢云得个招呼,告诉她周遇来了。 周遇目送他离开书房,听见谢臻敲了敲谢云的房门进去,独自在书房待了大概五分钟,也出去了。 谢、周两家虽然处于一个小区,户型却不同,谢家是三室一厅,空间显然更大,唯独书房小一些,似乎是后来隔出来的。 客厅倒是很宽敞,采光也好,早上的阳光从阳台照进来,光影交错,落在气派的真皮沙发上。 这种老式真皮沙发十年后已经不流行了,但前些年可谓价值不菲,一般都是有钱人家才会买。 谢家这张是l形的带拐角沙发,三人座外加一个可以躺的拐角,深棕色,看得出年头久了,色泽已然暗淡,上头还有不少细小的划痕。 一张昂贵的真皮沙发,但是很多年都没换过,也没有好好保养。 包括刚才书房里的书架、客厅里的彩电、厨房里的冰箱也是一样,谢家的家具摆设似乎都指向同一个信息—— 谢家以前富有过,但这些年经济状况并不好。 这不禁让周遇想起小学时,当时她跟谢臻同校不同班,距离倒也不远,两个班就在隔壁。 从小学刚开始,谢臻在学校的存在感就不低。 他妈妈温柔美丽,总穿着很漂亮的连衣裙,香水的味道也很好闻,是那种放学后其他孩子奔向自己父母时,会忍不住多看一眼的别人家的妈妈。 至于谢臻,他从小就长得好看,衣服、鞋子都是昂贵的外国牌子,印着当时的周遇还不认识的英文字母和logo。 后来,大概到了三年级,谢臻背的书包、穿的衣服逐渐没了那些陌生而显眼的logo,他妈妈参加家长会时,脸上也少见前两年那种笑容。 谢臻的妈妈不再穿漂亮的裙子,身上的香味也没有了,整个人看起来总是很疲惫。 再然后,她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周遇隐约想起来,谢臻母亲就是在他三年级时去世的。 因为那时候,他在学校带了快三个月的黑色袖箍纪念母亲,因为戴的时间远远超出平常的规矩,在学校还引起了议论…… 陈年往事一点点被翻出来,周遇忽然意识到,这些年的谢臻和她也像是两条平行线,没有交集,可他一直存在于自己的生活里。 她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观察过谢臻和谢家,直到有意去回想,才发觉自己对谢家的了解似乎也不少。 当她像拼图一样,一点点把这些拼凑起来,最后得到的那副图,或许,就是真相。 第11章 第三次轮回 8:25分,次卧房门打开,谢臻先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谢云。 门开的瞬间,周遇眼前的一切,都褪了色。 随着谢云一点点走近,逐渐给眼前的画面填上色彩—— 她黑亮的头发全部向后梳起来,扎成高马尾,白色的长袖上衣搭着蓝色的牛仔裤,裤脚两侧向外扩,像是个喇叭的形状,是这些年流行的“喇叭裤”。 女孩儿个子不高,尤其在谢臻的衬托下,越发显得瘦小。 在周遇的世界里,眼前的女孩已经死了三次。 她就像是开启周遇一家三口厄运的钥匙,她的名字在这一天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里,让周遇夜不能寐,又避之不及。 但与此同时,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 她叫谢云,像她妈妈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她脸上有个小小的酒窝,眼睛很亮,像是这个年纪的其他孩子一样,对周遭的事物有着无限的好奇心。 如果不出现任何变数,最多再过九个小时,她会再一次被杀死…… 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在周遇胸腔中弥漫。 她不知道面对谢云时,自己怀着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她在这种情绪里沉浸了太久,久到谢云主动跟她打了招呼,也没让她回神。 “周遇姐姐。” “……” “周遇姐姐?” 前两次,周遇只看见谢云嘴巴动,却好似听不到声音,直到最后这次,终于回过神。 “你好啊。” 周遇嘴角往上,挤出一个干笑。 她已经很久没对人笑过,心想自己现在的笑容看起来应该会很奇怪。 谁知谢云却说,“周遇姐姐,你笑起来好好看啊。” 多善良的小姑娘,还会安慰人了。 周遇不知谢臻究竟跟谢云说了什么,她对自己好奇心十足,时不时就会打量一眼。 短暂闲聊后,周遇终于彻底醒神。 她想起刚刚在书房里,看见墙上挂着两幅水彩画,显然不是出自谢臻的手笔,那就只能是谢云画的。 周遇顺势提起那两幅画,谢云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然后问,“我还有其他的画,姐姐你想看吗?” “好啊。” “在我房间里,走吧。” 周遇被领着进了谢云的卧室。 她的房间不算大,但采光很好,风吹起一侧窗帘,阳光从那里送进来,照亮卧室一角。 周遇看着谢云走到窗边,本以为她是要拉开窗帘,谁知谢云反而把窗帘合上了,之后开了灯,解释道:“太刺眼了,我等下还想睡个回笼觉来着。” “可是你下周不是就期末考试了,今天不用抓紧复习吗?”虽然是周六,但这个周末不一般,是谢云期末考试前最后一周。 按理说,十五岁的孩子一般该上初三,谢云似乎晚了一年,今年才初二,至于原因,周遇暂且不得而知。 她对谢云的了解,仅止于此。 这也是为什么她刚才跟着谢云进屋—— 她想近距离观察谢云,因为知道的越多,就能知道父亲在谢云的生活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十年前,那些关于父亲和谢云之间不堪入耳的流言,是子虚乌有,还是说……有那么一丁点的真实性? “那个……我都复习差不多了,而且我哥说大考大玩,小考小玩。”谢云说着别开视线,像是有些心虚了。 周遇也不戳穿,只说想看她的画。 谢云闻言,从书架上拿了一个画本,递过来。 不同于书房墙上的水彩画,画本里的是素描,第一页是静物素描,炖汤的瓦罐,旁边是一个长柄的勺子,另一侧是瓦罐上的盖子。 即便不懂素描的光影和线条,周遇也感觉得出来,这副素描的立体感极强,画面里的瓦罐和勺子,跃然纸上。 再往后翻,还有水壶、蔬菜、雕塑。 周遇后头翻得没那么仔细,这个画本里显然都是静物素描,对了解谢云没有太多帮助。 “除了静物素描,你还画其他的吗?像书房里的那两幅水彩画?” 谢云摇摇头,“那个是我之前画的了,我现在都是画素描多一点,姐姐你还想看吗?” “好啊。” 2010年,人人网风靡一时,很多学生喜欢在网上发生活动态,记录当下的心情。但原生世界里头,谢云遇害之后,周遇曾经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却发现谢云没有人人网账号,qq空间也很少发动态。 她不是个喜欢在网络上表达自己的人。 每个人都有想说的话,心情好时跟亲人朋友分享,心情不好时想找个人抱怨,何况谢云只是个没成年的孩子,怎么可能将所有情绪都憋在内心,自我消化呢? 她需要一个表达的方式。 不是网络的话,那么有可能是通过画画。 周遇接着看第二个画本,这次不再是静物素描,变成人像。 第10节 前几页肖像画上的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有男孩也有女孩,是谢云美术课上的模特。 再往后翻,素描的对象由人变成了猫。 瘦小的猫蹲在绿化带旁边,低头吃着猫粮,应该是流浪猫。 下一页依旧是流浪猫,不同的是猫的数量变成了两只,绿化带再远一些的位置,有个背着书包的男孩,侧身站在那儿。 是谢云认识的人吗? 周遇指着男孩的侧脸问谢云:“这个人是……?” “我们班同学,叫朱晨光。” 周遇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 “你跟他一起喂过流浪猫?” 谢云点点头说,“嗯,就在我们小区里,小区流浪猫还挺多的,最多的一次我见过五只呢。” 周遇停留在画本这一页,没有继续往后翻。 这个叫朱晨光的男孩,会跟谢云被害有关吗? 还是自己太敏感了? “你跟朱晨光很熟吗,你们好像都很喜欢猫?”周遇追问。 “熟啊,他跟我外公外婆是邻居,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其实是我喜欢猫,他是陪我去喂猫的。” “你们是在小区里一起喂猫的,朱晨光也住在这里吗?” “不是啊,”谢云说,“他家离这挺远的,就跟我去喂过一次,我说小区里的猫很可爱,所以他想过来看看。” 从谢云对朱晨光的态度,感觉不出什么异常。 更何况,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初中生,怎么可能杀人? 周遇下意识摇头,自己都觉得这个念头荒唐。 她不再纠结,继续往后看,但之后的又变成了人物肖像,基本上还是美术课上的模特。 这一本翻到头,仍然没什么收获,周遇扭头去看谢云的书桌,一块支起来的画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书桌第二层是一个书架,木板从中间隔开左右两块对称的区域。 一侧放的是美术方面的书籍,另一侧,则是画本和画具。 除了床和衣橱之外,房间剩下的地方似乎都跟画画有关,看得出她很喜欢这个,画得也相当不错。 “你学画画很久了吗?” “对啊,我爸说女孩学画画挺好的,小学就给我报班了,我以后高考打算走艺考呢,我想考央美!”谢云的声音清脆,带着对未来的期望。 周遇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无法挤出干巴巴的笑容鼓励谢云,更不可能告诉谢云真相。 直至叩门声响起,打破这份沉默。 谢臻敲了两下房门之后推开,看着谢云:“你下个礼拜要期末考试了,抓紧时间复习,晚点再聊。” 谢云吐了吐舌头表达不满。 周遇看着兄妹俩互动,心知肚明,谢臻这话并不是真的在催促谢云为考试复习。 如果这次循环无法被改变,谢云根本活不到期末考试那一天,所以,谢臻是在暗示自己—— 他需要帮助。 单凭他一个人,无法阻止谢云被杀死。 这就是为什么,谢臻在这次循环开启之后立刻去找她,而且特意带她来谢家,让她接触谢云。 谢臻要让她亲眼见到还活着的谢云、听谢云说生活里的琐事、说说笑笑……让周遇清晰地感受到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好让她无法置身事外。 第12章 第三次轮回 从情感上说,谢臻成功了。 从理智来说,其实这件事,周遇并非没有考虑过—— 上一次的循环已经证实,即便父亲没有被牵扯进谢云的命案里,循环依旧会结束。 她的父母、谢云、谢臻、谢志强……所有人都没能活过6月19号这天,包括她自己。 如果循环像这样不断重启,周遇根本救不了父亲,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更有甚者,如果循环是有次数限制的呢? 如果,她的身体会随之渐渐衰弱,最终彻底死去呢? 哪怕怀疑未来无法被改变,周遇也从未想过,真的什么都不做,等着陷入那样的绝境。 而要阻止循环重启,关键还在谢云身上。 所以,当两人再一次回到书房,周遇干脆主动提起来:“你有什么计划吗?” 书房虽然不如客厅宽敞,好在私密性强,不用担心被谢云撞见。 谢臻推上门,隔绝外面的动静,这才开口道:“今天一整天我会待在家里,守着谢云。”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至少能保证谢云的安全,但还有个问题亟待解决,“那凶手呢,你想过怎么把他找出来吗?” “谢云每次出事都是在家里,先保证她的安全,再观察今天有可能接触到她的人,有哪些有疑点,总能找出来。” 是啊,总能找出来的。 可是如果今天之内找不出来,这个未知的凶手就会成为一个隐患,一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的炸弹…… 周遇垂眸,思绪纷乱,却没提这些话,眼下,不能把谢臻逼得太紧。 他亲眼见证了三次谢云的死亡,而且前两次循环,留给他的时间拢共不过短短四个小时,根本来不及做什么。 那种挫败和无力感,不止是她,谢臻也在一次次体会。 对谢臻而言,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证谢云的安全,凶手当然要找出来,可是,哪儿会那么容易呢? 恐怕这中间,还要经历……不知几次谢云的死。 周遇从繁杂的思绪里回神,对他 说,“我会跟你一起把凶手找出来,这不只是在帮你和谢云,也是在帮我爸。” 谢臻忽的看向她。 这话后半句有点多余,乍一听像是有意划清界限,表明是为了自己父亲才帮忙,可是仔细琢磨,就能发觉周遇态度微妙。 她明明想要帮忙,却非要这么说。 似乎,是对最初置身事外的念头、对谢云觉得愧疚,又无法直接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才会这么别扭。 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像是想扭转气氛,周遇索性主动提出,再从头梳理一遍6月19号这天发生过的事情。 “19号下午,你离开家的时候是几点?”她指的是原生世界里的时间线,原生世界是一切的起点,自然不能忽略。 “走之前我特意看过时间,是十二点四十。” “那就是从十二点四十分开始梳理。” 6月19号这天是周六,只需上半天班,所以谢臻上午一直跟谢云待在家里,直到吃过午饭才离开。 他解释完,把靠在墙角的白板拉出来,握着黑色油性笔正要写时间,忽然被周遇好奇的声音打断:“你是利物浦球迷吗?” 谢臻目光一扫,也看见白板底部笔托上的队徽。 那其实是个冰箱贴,也不是他买的,是有一次同桌知道他喜欢利物浦这支球队送的,谢臻拿回来之后,随手放在了白板的笔托里。 他不想装饰这个家里的任何地方。 见谢臻没有否认,周遇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脸上浮现一个短促到不像笑容的笑,“如果,你不是跟我一样从十年后回来的,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跟利物浦有关的惊喜。” 谢臻倚在墙边看着她,配合地等周遇说下去。 “利物浦在2020年会拿到时隔三十年的第一个英超冠军,如果你不知道十年后的事情,应该是个很大的惊喜?” 其实周遇学生时代是不看足球比赛的,但父亲喜欢看,后来父亲去世了,她偶尔也会看一看,虽然压根看不懂。 说不上是把这个当做纪念父亲的方式,还是单纯想起他的时候,想要以这种方式更贴近父亲。 久而久之,她养成了时不时看看足球比赛和新闻的习惯,所以会知道这个信息。 谢臻唇角弯了弯,不同于周遇,他明晃晃的笑容在脸上停留地久一些,然后告诉她,“如果你不是从十年后回来的,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个关于你喜欢的韩国组合sj的‘惊喜’。” 2005年出道的韩国男团super junior,在四年之后凭借一曲《sorry, sorry》红遍中国,那时候韩流流行花美男,周遇的审美也受到影响,最喜欢里面一个叫金希澈的成员,对其余成员喜爱程度虽然没那么深,也称得上是这个组合的粉丝。 周遇还记得,高三下学期刚开始时,父亲讨薪打人的传闻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没多久赶上3月7号女生节,因为是高中最后一年了,班长便提议班里的男生给女生们送礼物。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那天收到礼物。 结果,3月7号这天下午,课桌里突然多出一个礼盒,虽然没有花和丝带,但也是仔细包装过的。 因为包装纸上写了to 周遇,她就拆开了,等拆开外包装发现,里面居然是一张sj的专辑。 班里知道自己喜欢组合sj的女生不少,男生就没那么多了,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敏感的时间点上,有谁会给自己送这份礼物呢? 周遇以前不知道,但是现在,似乎有答案了。 她盯着谢臻,像是想要通过他的反应验证猜测,“所以当初3月7号那张塞在我桌子里的专辑,是你送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臻承认了:“是我。” “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这个组合?” “你以前撕杂志的时候,撕的总是有他们的那一页。” 高中时期女生之间喜欢传阅娱乐杂志,遇上《当代歌坛》、《cool轻音乐》这种大开本的,容易被老师和家长发现,干脆想出一个新招数:把有自己喜欢的明星那一页撕下来。 周遇也是撕杂志小团体的一员。 她回想起来,谢臻当时就坐在自己后座,能看见自己撕杂志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会注意到这么平常的小事。 高二文理科分班之后,周遇和谢臻同时进了高二5班,刚开始,因为谢臻长得好看,一度成为女生们话题的中心。 但他对谁都不冷不热,主动搭话的女生、一封封塞进课桌里的情书,他都没给过回应。 还有那些主动约他打球、打游戏的男同学,在屡屡碰壁之后,也不再主动凑上去。 从高二到高三,谢臻一直独来独往,唯独跟同桌男生能多聊几句,大多还是后者主动。 第11节 周遇从未想过,当初送自己专辑的人,居然是谢臻。 第13章 第三次轮回 在那个敏感的节点上,班里其他人不是背后传周遇父亲讨薪打人的闲话,就是添油加醋地造谣,唯独关系没有疏远的朋友是肖萌萌。 可是包装纸上的笔迹不是肖萌萌的,再者,后来肖萌萌也否认了礼物来自她。 拆礼物时,周遇甚至一度怀疑,或许,这是个恶作剧? 在那种说不清是期待还是紧张戒备的情绪中,她拆开了包装纸,最后迎来的,是一份自己真正想要的礼物。 一张sj的专辑。 看见专辑封面黑白底色上组合成员合照那一瞬间,周遇终于卸下防备,扭头去看四周。 她最先看的是肖萌萌,然而后者也在专注地拆属于自己的那份礼物。 观察了一圈始终没有答案,周遇最后只能带着疑问,收下这份意料之外的惊喜。 当时她唯独没去看的,是自己后座。 因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送这份礼物的人,竟然是谢臻。 “为什么会送我礼物?”相隔十年的疑问,虽然好奇心不再像当初那么强烈,周遇还是想知道答案。 “既然是毕业前的祝福,别人都有,你也该有。” “毕业前的祝福”——这是班长提议3月7号女生节那天送礼物的理由,毕竟做了三年同学,眼看高考在即,就当做是毕业前给全班女同学的祝福。 “但是,好像不太灵。”谢臻唇角扯了一下,是那种自嘲的笑。 的确是不太灵。 后来,周遇并没有考上一所好大学,她的父亲跳楼自杀,十年后,母亲也因病离世…… 可在当时,这个礼物却极大地满足了十八岁的她微妙又脆弱的自尊心,十年之后,也微妙地让周遇心里的天平向着谢家兄妹倾斜—— 谢臻已经亲眼见证了三次谢云的死,她希望,不会再有更多次。 谢云才十五岁,她喜欢画画,有个未来报考央美的愿望,她的生命不该停在2010年6月19号这天。 她要在这次循环里活下去,至少,要活过6月19号这一天。 回神的刹那,周遇这才意识到,谢臻的视线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很久了。 鬼使神差的,她从那双目光犀利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助,还有……期待? 谢臻需要有人帮忙,否则他就只能再一次亲眼看着妹妹死去,这个念头在周遇脑袋里变得无比清晰。 她径直走到白板前面,从底托里拿出一支红色油性笔,在白板中间画了个“十”字,将白板均等地划分为四个区域。 接着,她在四个区域里分别写下:x、x1、x2、x3。 “我们用x代表原生世界,以此类推,x1就是第一次循环,x2是第二次……你先写。”毕竟,他对这件事了解得最为细致。 谢臻会意,握着黑色油性笔,写下自己知道的信息—— x: 下午12:40——16:30:谢云独自在家,期间无人上门。 下午16:30——17:30:谢云在家,周父上门。 下午17:35前后:谢云被送上救护车。 x1: 和x基本一致。 x2: 下午12:40——16:15:谢云独自在家。 16:15:x和x1中没有回家的谢志强突然回来,本来应该在家里的谢云消失。 16:15——16:35:谢云不知所踪。 16:35:谢云从家里阳台坠楼。 x3: ? 谢臻书写时,有意避开了谢云死亡、遇害一类的字眼,写下x3里最后那个问号的刹那,油性笔忽然从他手中滑落,直直摔在底部的笔托里。 周遇看见他写字的右手用力攥紧又松开,反复了好几次,像是通过这种方式让手恢复知觉,又像是借着这个动作控制情绪。 她默默等了一会儿,直到谢臻不再重复那个动作,提笔在谢臻写的信息上做了如下标记—— x: 下午12:40——16:30:谢云独自在家,期间无人上门。 (?) x2: 下午12:40——16: 15:谢云独自在家。 (?) 16:15:x和x1中没有回家的谢志强回来,本来应该在家里的谢云消失。 (?) 周遇在这几个时间段后面,用显眼的红色油性笔重重打上问号。 “6月19号下午四点半之前,真的只有谢云一个人在家,没有其他人上门吗?” 当年,案发现场的证据全都指向她父亲,所以调查重点一直聚焦在周家富身上。可是,亲身经历告诉周遇和谢臻,x2即第二次循环已经证实了,就算她父亲不在场,谢云还是会死。 至少在x2里,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不止这样,x2的变化也最多,谢云死亡的时间、地点甚至连死法都变了,而且凭空消失了很久。 “乍一看,x2里的改变最多,而且有些变化完全没办法解释,比如说,谢云19号下午本来应该待在家里的,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为什么她消失了之后,最终还是从家里阳台摔下去的?” “是不是很奇怪,完全说不通?” 周遇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后,并未停歇,“x2里,4:15分左右你明明确认过谢云不在家,按理说,二十分钟之后就算凶手想要对谢云下手,地点也不可能是你家的阳台。” 无论凶手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杀人,都不可能在短短二十分钟之内完成以下动作: 找到行踪不明的谢云——把谢云带回谢家——把谢云从阳台上推下去——不留一丝痕迹离开谢家。 从凶手的角度来看,他并不知道谢云死了循环就会重启,所以他一定要考虑清理痕迹的问题。 这一切,根本就讲不通。 除非—— 谢臻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沉下来,“是谢志强,因为他突然回来,改变了谢云应该待在家里这件事!” 听见谢臻直呼他父亲的名字,进一步证实了周遇的猜测——谢臻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在谢云死之后更甚。 谢云还活着的时候,就像是家里的粘合剂,父子关系虽然不亲密,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平和。 谢云死了,那层表面的平和都被彻底撕裂了。 谢臻和他爸自责又互相责怪,如果自己能做得更好、如果对方能做得更好,或许,谢云就不会死了……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周遇深吸一口气,注意力拉回原本想说的问题上,“对,其实只需要在12点40分到4点15分之间发生一件事,x2之后的所有事情就都合理了。” “凶手在这段时间内进入了你们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立刻动手,四点左右你父亲突然回来了,所以,他带着谢云躲起来了!” 当时的谢臻,绝不会想到这个可能性,他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明面上没发现谢云的身影,自然而然认为她不在家。 可是如果,凶手当时正威胁着谢云,跟谢云一起躲在床底下、或者衣柜里呢? 如果凶手警告谢云:你敢喊出来,我就杀了你哥哥、你爸爸呢? 她一定会屈服。 那个存在于想象中的画面,逐渐变得鲜活—— 谢云因为害怕睁大的双眼、被紧紧捂住的嘴巴、急促的呼吸、颤抖的身体,在谢志强和谢臻逐渐靠近时,恐惧到达了顶峰。 她害怕凶手,更害怕凶手杀了爸爸和哥哥…… 周遇下意识闭上眼睛,强行终止想象,缓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 “等你检查过一遍,觉得谢云不在家,就跑出去找她。这时候凶手带着谢云从躲藏的地方出来,但是凶手担心被你和你父亲撞上,所以这一次,他速战速决,没用其他凶器,而是把谢云从阳台上推下去了。” 其实……把谢云推下阳台也很草率,或许这并不在凶手的计划范围内,是个意外。 凶手依旧准备用刀,一步步逼近谢云,但是这次,谢云知道父亲和哥哥就在附近,或许奋起反抗了,却被凶手从阳台推下去。 这样一来,x2里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就都能说通了,而且原生世界里谢云的命案也有了合理解释。 凶手肯定是在周遇父亲之前进入谢家的,有充足的时间作案、清理干净痕迹。 可是,如果真相如此,当父亲进了谢家,看到中刀的谢云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警呢? 父亲会不会见过凶手、打过照面,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还有,凶手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谢云? 第14章 第三次轮回 即便第二次循环里的改变有了解释,整件事仍然留有很多疑问。 周遇让自己停止发散思维,集中精力于眼前最重要的事—— 跟谢臻一起守着谢云,至少,先确保她能活过19号这天。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或许今天……还能找到凶手? 第12节 “还有一点,门没有被撬过。”谢臻突然出声道。 对,谢云经历的三次死亡,门从未被撬过! 周遇提笔,在白板上写下“主动开门”四个字。 “凶手不是强行进门的,那就是谢云主动给他开了门。” “凶手是让谢云没有防备的人!” 至此,答案已经逐渐清晰。 “所以要格外留意,从今天下午12点40分到4点半之间上门的,能让谢云卸下防备,主动为他开门的人。” 周遇话音落下,却见谢臻正出神。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刚才的话。”谢臻盯着白板看得认真。 周遇看着他的侧脸,欲言又止。 真的没什么,还是说,他想到了什么? 眼看着快要十一点半,谢云从房间里出来,准备做午饭。 她径直进了厨房,熟练地套上围裙,打开冰箱从里面依次拿出辣椒、瘦肉、鸡蛋、西红柿…… 书房里的周遇听到动静,擦掉白板上的字,推门出去。 她停在厨房门口,又回头看看跟上来的谢臻,颇有些意外道,“你们家平时都是谢云做饭?不用去帮忙吗?” 谁知谢臻还没开口,谢云脆生生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别让我哥进来,他就会捣乱!周遇姐姐,你也别进来了。” “平时都是她做饭,我洗碗。” 谢臻解释兄妹俩的分工,说话间走到沙发边上停住,看起来真打算安安分分待在外头,不去给谢云捣乱。 厨房里,菜刀碰撞砧板、色拉油下锅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一股久违的烟火气。 鲜活又真实,像是眼前的谢云。 客厅气氛似乎松快几分,不复书房里的凝重,谢臻整个人的状态也随之松弛,索性坐了下来,还有闲心给自己剥了颗糖。 看周遇还是不自在,他伸手把茶几上装糖果的盘子推到她面前,“踏实坐着吧,你进去影响她发挥。” 周遇只好跟着坐下,可望着眼前那个糖果拼盘,迟迟没伸出手去。 她家里也有这种习惯,不过大多是过年的时候,用来招呼家里亲戚尤其是亲戚家的孩子。 如果她现在真是十八岁,在亲戚长辈面前,勉强也算是孩子,不过…… 周遇尽可能压低声音,冲着谢臻道,“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已经二十八了吧?” “嗯,”谢臻一本正经道,“不过吃糖对小孩子来说太幼稚,对成年人刚好。” 他居然还会开玩笑了。 周遇刚想笑,笑意又淡了。 是因为谢云就在眼前的厨房里忙忙碌碌,富有生气吧,所以,谢臻的状态也好过书房里那会儿。 哪怕知道几小时之后会发生什么,至少在这一刻,他能看见活着的妹妹、听到她的声音、吃她做的饭菜。 死去十年的至亲,以这种方式重回自己的生命,哪怕是片刻,也如同奢望。 如今,奢望居然成真…… 有那么一瞬间,周遇甚至在想,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天,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如果谢云不会死、父亲不会被当成杀人犯,就算循环还是会重启,就算要反反复复回到6月19号,也没什么大不了。 至少,她和谢臻能永远活在亲人还活着的这天。 午饭谢云做了一荤一素,辣椒炒肉、土豆丝,外加一个西红柿蛋汤。 肉片切得薄薄的,辣椒用的不是菜椒,而是那种尖椒,带着一股子很香的辣味,相当下饭;土豆丝是面面的口感,很软糯,恰好是周遇喜欢的那种。 那道西红柿蛋汤酸中带着鲜味,也很开胃,勾得周遇居然在这种节骨眼上食欲大开。回想起刚刚见到谢云的时候,觉得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可现在看来,她比自己想象中老练得多。 是过早失去母亲的缘故吗? 那她跟谢志强的关系呢? 显然谢臻和谢志强父子关系不佳,那么谢云呢? 她的这种老练,是因为母亲早逝、父亲也长期在家庭中缺位导致的吗? 这样的家庭状况,跟谢云的死会有关联吗? 午饭过后,进厨房的人换成谢臻,谢云直接回了房间,继续复习。 周遇站在厨房门口,一抬头就能看见客厅挂钟 上的时间—— 12:46分。 从现在开始,凶手随时可能会出现。 这个念头让周遇原本松弛的面部肌肉紧绷起来,她下意识转身去看正在洗碗的谢臻。 他的背影挺拔,甚至过于挺拔,反而显得僵硬。 谢臻一边机械地重复擦洗碗筷的动作,一边往窗外看,观察楼下往来的人。 一心两用导致的结果是,谢臻平均一个盘子能洗上两三分钟,周遇甚至都怀疑,盘子里的花纹会不会被他洗得褪色。 忽然间,谢臻手上的动作停了。 他看到什么了? 周遇赶紧走过去,顺着窗户另一侧往下看,正看见三个男人站在楼底下。 其中两个年纪大一些,大约四十岁上下,另一个更壮实的明显年轻许多,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穿一件灰色t恤,胸前堆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去年周杰伦代言的美特斯邦威同款。 2009年,周杰伦的《稻香》火遍两岸三地,周遇前座的陈磊穿着同款的美特斯邦威t恤,每每在课间用他五音不全的嗓子哼唱这首歌,美得不行。 不止他,班里还有好些男生也买了同款,有段时间撞衫频率之高,仿佛这件衣服成了校服一般。 不过楼下那个年轻男人,穿的尺码并不适合自己,t恤衫紧巴巴地裹在身上,有些滑稽。 三个男人仰着脖子往四周看了看,之后一阵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么,隔了会儿,年轻的那个从兜里掏出一个捏扁的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 可他那支烟抽了没几口,就扔地上踩灭了,动作恶狠狠的像是在泄愤,扔完了,人却没走,又开始四处张望。 “他们是在等人吗?”周遇有些疑惑。 “看着不像。” 谢臻仔细辨认着男人手里头的东西。 扁扁的烟盒顶部是红色,再往下像是个菱形红底的图案,应该是包玉溪。 “如果是等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烟抽完,他抽的是玉溪,刚抽两口不会舍得扔。” 淮阳这种小地方,一般人都是抽十块钱一包的红塔山,好点的是黄山,再往上一个档次才是玉溪。 周遇打量着那个年轻男人,他上身穿的还是美特斯邦威去年的款,下身是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身上也没有昂贵的饰物,经济条件估计普普通通。 正如谢臻说的,那根烟,他不该没抽完就扔了。 如果不是等人的话,是小偷踩点吗? 不对……也不应该。 三个男人聚在一起目标太大,还在楼下待了那么久,过于引人注目,如果是踩点不会这么张扬。 这时候,年轻的那个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朝五楼看—— 周遇猝不及防和他对上视线,条件反射般扯着谢臻的胳膊往后闪,想避开对方的目光。 她拽得急,后脑差点撞在墙上,好在被谢臻及时拉住。 他的手贴着周遇后腰,确定她不会撞到后很快撤回来,垂下的手却微妙的不自在。 先握起、再张开,最后又微微握起。 这个细节周遇浑然不觉,她正专注于回想那个年轻男人凶狠的模样,然后问谢臻,“你以前见过这几个人吗?” “没见过。” “我对他们也没印象。”周遇倒是记得,自己家旁边那栋楼有一户人家开了棋牌室,有时候能见到一些打输了牌的人骂骂咧咧从楼下走过。 但是谢家这栋楼,距离棋牌室不算近,而且就算是输了钱有脾气要发泄,为什么偏偏选在谢家楼下,还待了这么久? 不是在楼下等人、不是小偷踩点、不是输了钱的牌友,那会是什么? “他们会是凶手吗?” 周遇喃喃自语,但刚说出口自己就立刻否定了,“不对,三个看起来都不面善的陌生男人,无论是结伴还是单独上门,谢云应该不可能给对方开门?” “她不会,我以前跟她说过,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要给不认识的人开门。” 换言之,楼下看起来可疑又凶神恶煞的三个男人,连作案的第一关——“进门”这件事都办不到。 确定了这一点,周遇才松了口气,肩膀塌下来,后背倚靠在墙壁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谢臻也清楚楼下三人不可能是凶手,却始终无法放松,他的目光依旧盯着那一伙人,只是站位离窗户远了一些,避免再次发生目光接触。 那伙人在楼下又待了快十分钟,终于离开。 之后便是风平浪静,不过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下午1:50分,谢臻搁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公司同事打来的电话。 “小谢啊,这都快两点了,你今天不来公司啦?” “我家里有事,今天去不了。” 谢臻说完正要挂,谁知对方来了一番长篇大论。 “小谢啊,我知道赵总平时对你呢挺照顾的,越是这样你越得感恩哪是不是,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这不是学校,你想旷课就旷课,顶多老师说你两句,这是公司。再说了你还是个学生,家里有什么事你爹妈不能解决,非得你来?” 打电话的男同事是公司老总赵峰的远房亲戚,叫赵小光,毕业之后一直在家啃老,后来靠走后门,才勉强进了公司。 赵小光一直想给赵峰当助理,觉得这是个肥差,能跟着赵峰出去见世面、待遇也好,结果暗示了好几次,最后这份工作被谢臻占了,而谢臻甚至只是假期做兼职罢了。 赵峰宁肯用一个兼职的学生,也不肯用他,这对赵小光而言无异于一记耳光,所以他一直喜欢给谢臻找不痛快。 第13节 可惜平时都没成功,今天好不容易逮到谢臻旷工这么大的过失,他当然得意,嘴上却还要装一装好人,“小谢啊,你赶紧过来吧,再晚被赵总知道了算你旷工,到时候我也没法儿替你瞒着了!” 谢臻怎么会不知道对方的心思,懒得再多说,“赵总那里我会解释,不劳费心。” 被这通电话提醒,周遇才想起来,谢臻今天下午本来要去上班的,估计他自己也忘了。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剩余的2小时零37分钟。 杀死谢云的凶手,将会在这段时间内现身。 第15章 第三次轮回 墙上的挂钟提示周遇,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半。 之前那半小时里,两人就这么待在客厅里,一句话都没说过,只是时不时,不是谢臻起身看看窗外,就是周遇走到大门口听听动静,再瞧瞧门上的猫眼。 谢家住在小区15栋3单元,同一楼层只有两户人家,这段时间偏偏安静得很,不止楼道里头,对门也没有任何动静,亦或者,是隔音太好。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门外突然有了争吵声。 是对门那户。 争执原因不明,周遇只听到诸如“我花了钱的”、“必须给我修好”之类的话。 说话的那个嗓音很尖,嗓门颇大,而且……还很熟悉。 声音时断时续,周遇站在门后听了会儿,下意识将防盗门推开一点,朝着对门看去—— 那户的门刚巧开了,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走出来,身后跟着的短发中年女人黑着脸,“你们这个效率啊太差!我上午打了几次电话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我要看的那个电视都要放完了!” 男人陪着笑脸,“大姐,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也是刚从旁边那个小区赶过来,现在都修好了,你踏踏实实看吧。” “你现在给我闭路电视修好有什么用?!大结局都放完了,我还看个什么,看你啊?”中年女人嘴上依旧不饶人。 周遇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什么。 6月19号这天下午,谢云主动给凶手开了门,说明她对凶手没有防备。 刚刚楼下那三个男人不合符条件,可是眼前的维修工呢? 这个穿蓝色工作服,修闭路电视的男人。 如果谢家的闭路电视跟对门一样坏了,或者对方干脆以此为借口,要入户检修呢?是不是足够骗谢云开门了? 办法行得通,可是……他为什么要杀谢云? 求财?临时起意? 周遇想得入神,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在对门那户的审视中。 随着维修工离开,楼道里只剩下周遇和中年女人。 “你鬼鬼祟祟看什么呢?!”中年女人突然质问道,见周遇没反应,似乎不解气似的,又添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一句,让周遇应激反应似的,脑袋里瞬间涌上十年前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不是说有些男的就喜欢小女孩嘛,那个老周兴许就是!” “听说他老婆身体一直不好,别看平时老老实实的,搞不好是憋坏了,心理变态呢!” “他跟着谢志强干活,隔三差五就跑到谢家来,我原来以为他是巴结谢志强呢,现在明白了,肯定是老早就盯上谢志强女儿了……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 十年前,谢云 被杀之后流言四起,多到周遇从起初的愤怒反驳到开始质疑父亲,再到最后已经麻木,也没能停下。 而流言之中一直活跃的身影,就有眼前的中年女人——宋爱霞。 如今命案还没发生,宋爱霞尚且不知未来会发生的事,依旧对周遇摆出冷脸,言辞之间对她父亲的轻蔑毫不掩饰,是因为几个月前周家富“讨薪打人”的旧闻。 宋爱霞从那时候就认定,周家富不是什么好人。 好人怎么会因为打人上了报纸? 好人教出的女儿,怎么会独自跑到谢家,不是跟谢家的大儿子搞对象,还能是因为什么? 小小年纪就这么不检点,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当着周遇的面,宋爱霞把防盗门关得震天响。 摔门的动静将她的思绪从旧日记忆拉回来,周遇隔着防盗门上的纱窗看着宋爱霞的脸,只觉得十年前跟宋爱霞当街对骂的那股火再度烧上来。 要冲到宋爱霞家里,跟她大吵一架吗? 然后呢? 万一这次是自己制造的混乱,让凶手有了可趁之机杀了谢云,之前的一切不就都白费了,循环会再次重启? 想到这儿,周遇强行冷静下来。 她带上门,正转身往屋里走,就听见谢臻的声音,“半年后,宋爱霞传邻居闲话,说楼下那户人有婚外情,被那家的妻子打了,当时围观的邻居很多,却没人肯帮她,这件事被人当闲话传了很久,宋爱霞觉得丢脸,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再出来走动,后来直接搬走了。” 谢臻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没什么起伏。 周遇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用意,只觉得哭笑不得,“你……这是在安慰人?” 如果这是谢臻安慰人的方式,只能说是很……独特,也不太成功。 她并不会因此感到好受一点,也没有泛滥的同情心留给宋爱霞。 倒是因为这个小插曲,她心里那股火渐渐散了,发觉谢臻正站在客厅的电视机前,意识到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于是问他,“你家闭路电视坏了吗?” 谢臻拿着遥控器,接连换了几个台,“试过了,没问题。” 也就是说,对门的那个维修工无法以修闭路电视的理由哄骗谢云为他开门。 他不止没有杀谢云的动机,连入室的可能性都没了…… 之后一个多小时里头,风平浪静,除了偶尔有人上下楼梯之外,再无其他动静。 可是两人心里都很清楚,眼下的平静只是假象,风暴随时会降临。 下午4:03分。 谢云的房门依旧紧闭,她很久没出来过了,好在谢家住五楼,凶手只可能通过大门进来,不会有其他变数。 一分钟之后。 钥匙被粗暴捅进锁眼,紧接着,门把手被人奋力一拧! 周遇下意识抓住谢臻的胳膊。 他的手臂紧紧绷着,触感硬实,紧张和戒备程度远远超出周遇意料。 谢臻正想迎上去,看清进门的人之后停住了。 是谢志强。 周遇总算松了口气,察觉到自己还抓着谢臻的胳膊,立刻松开手,视线追随刚进门的谢志强,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 谁知谢志强像是根本没看见眼前的两人,径自往里走,进了主卧,随后重重摔上房门。 这是周遇第一次在6月19号这天,出现在谢家,她不明白谢志强为什么满腔怒火回到家,又为什么刚进门就往主卧跑? 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传出来,应该是谢志强在找东西。 周遇的疑惑更深了。 她抬头去看挂钟,这会儿是下午4:05分。 根据前两次循环推测,凶手应该在此之前就进了谢家,当谢志强回家时,凶手威胁谢云一起躲了起来,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问题是这次循环里,凶手并未现身,谢志强就已经回来了。 难不成,凶手不会出现了……谢云可以平安度过今天? 第16章 第三次轮回 谢志强突然回家这件事很奇怪,原生世界里头没有这一幕,变数是从上一次循环才开始的。 也恰恰是从那次开始,谢云死亡的时间、地点和死法全变了。 谢志强似乎才是蝴蝶效应里的那双翅膀,轻轻振翅,使得一切都不同了。 “你回来干什么,你想找什么?”谢臻坐不住了,径直走向主卧,推开门,质问谢志强。 这个疑问,从上一次循环开始,便埋在他心里。 床头柜前的谢志强匆匆拉上黑色手包拉链,应该已经找到想要的东西,不过塞得匆忙,皮包右上角鼓出来一块,十分显眼。 谢臻自然注意到了,走上前要抢谢志强的包。 谢志强起先懵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把包紧紧护在胸前,另一只手用力推开谢臻。 “我是你老子,回家还要跟你打报告?!” 这话,跟谢志强上次循环里说的大差不差。 他说完要走,却被谢臻拦住。 “起开!”谢志强粗声粗气喊。 “你包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谢臻挡在门口,盯着谢志强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 周遇没有卷入父子间的争执,她独自留在客厅里,觉察到谢志强的语气越发气急败坏,反观谢臻更冷静沉稳,却始终不肯让步。 除非,谢志强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父子俩的争吵还在继续,谢志强的骂声越来越高亢,却始终没有说出答案。 为什么? 谢志强为什么不肯说,谢臻又为什么执意要确认包里的东西? 主卧蓦地传出巨大沉闷的声响,像是什么被人用力踢了一脚。 紧接着,有人开始砸东西。 第14节 周遇心中越发不安,眼看父子争执进一步升级,赶紧跑进去,喊了声,“谢臻!” 卧室木地板上,散着一团灰和几个烟头,旁边扣着碎了一角的烟灰缸。 烟灰缸两侧,父子俩对峙着。 谢志强正在气头上,一张脸涨得通红,后槽牙死死咬着,脖子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另一侧,谢臻比谢志强还高出半个头,堵在主卧门口紧紧盯住他,像是狩猎中的凶兽,一旦咬住便不会松口,除非硬生生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谢臻!”周遇抓着他的胳膊,力道渐渐重了几分,压低声音提醒道,“时间不早了,让你爸走吧。” 距离谢云死亡的时间不早了,任何变化都可能导致无法预知的后果。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节外生枝。 气氛由剑拔弩张到缓和,不过短短一瞬,谢志强打量一眼周遇,换做平时肯定要问她跟儿子的关系,但今天没这个闲心,步履匆匆往外走。 “x他妈的!” “老子好吃好喝把你养大,还养出个仇人来了!” “他妈的……” 谢志强夹着包大步流星,嘴里依旧骂个不停,防盗门被他摔上之后,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屋子里。 直到楼道里的脚步声消失,屋里头才彻底归于平静。 “为什么一定要看你爸包里的东西?”周遇主动开口,打破这份平静,“你爸包里……有什么值得你跟他大吵一架的东西吗?” 还是在这种关键的时候? 周遇不明白,哪怕是自己刚才面对宋爱霞,尚且能强行冷静下来,为什么谢臻要主动挑事? 对啊……谢臻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从来不喊谢志强“爸爸”? 为什么上一次循环谢云坠楼之后,他会满身戾气跟谢志强动手? 这么多反常的迹象组合在一起,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想过答案呢?! 谢臻不肯揭开的那张底牌,这一刻,昭然若揭。 周遇终于想明白了,谢臻从一开始就相信她父亲不是真凶的理由—— “你怀疑,你爸跟谢云的死有关?” “你不会觉得……是你爸杀了谢云吧?!” 这一阵沉默持续了很久。 周遇几乎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谢臻总算肯开口。 “我妈去世以后,谢志强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就这么过了半年多,有天晚上我醒过来,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他垂眸,身侧的手随着回忆越攥越紧。 “是煤气漏气的气味,我赶紧把谢云叫起来,之后去叫谢志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谢臻才九岁。 可他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临睡前,看见谢志强在厨房来回徘徊的身影。 那晚,谢志强甚至没有喝醉,还清醒着。 谢臻去叫醒他的时候,只在他身上闻到很淡的酒味,比平时淡得多。 “那时候刚入秋,家里平时会开着窗通风,唯独那天晚上,所有窗户都是关死的。” 谢臻抬眸,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周遇,语气却平静得仿佛一个无关的旁观者,“我跟谢云没动过窗户,只可能是谢志强。” “还有,你还记得吗,之前你说谢云出事的时候,门没有被撬过,说明凶手不是强行进门,是谢云主动给他开门的,你还忘了一种可能——凶手有钥匙。” 这样一来,上次循环里的凶手就成了谢志强。 他在四点左右突然回 家,因为什么事情吓得谢云躲起来,导致谢臻在家里匆匆找了一圈无果。 等谢臻出门之后,谢志强再返回家里,跟谢云发生争执,最后把谢云从阳台推了下去! “砰”的一声巨响,从五楼坠落的谢云,摔在了绿化带里…… 想象中的画面令周遇心惊,可震惊程度远远不及刚刚听到的那番话。 谢志强曾经想要杀死年幼的一双儿女吗? 可是……为什么?! 她不明白。 又或者,那时的谢臻年纪太小,记忆出了错? 无论是哪一种,周遇至少搞清楚了,谢臻最初的隐瞒是因为什么。 不堪回首的家庭往事、怀疑自己的父亲杀了妹妹,哪个都不是能轻易对人坦诚的。 “可是……”回想起这次循环刚开始,谢臻直截了当认定她父亲不会是凶手,在周遇看来,谢臻的父亲也一样。 “你爸不可能是凶手。” 她看着谢臻发红的眼睛,循循善诱,“你能肯定你爸在原生世界里,6月19号这天下午四点左右没有回过家,对吗?” “没有,”这一点,谢臻确信,“你爸以为跟谢志强说好了谈工资的事,所以上门找他,其实谢志强只是在敷衍你爸。” 周遇猜到了:“他不想给钱,故意躲出去了。” “19号下午,谢志强跟赵叔在茶楼喝完茶,又去了一家按摩店消磨时间,谢云出事之后,他才回来的。” 而周家富,刚好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所以,现在至少能肯定,你爸在原生世界里,不可能是凶手。”周遇得出结论,继续往下说,“无论原生世界还是循环,凶手肯定是同一个人!第一次循环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没有人为干预,循环跟原生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相同的。” 看似毫无意义、什么都没改变的第一次循环,现在恰恰成了佐证。 只要他们不主动改变,循环实际上是对原生世界的复制,所有的一切将会分毫不差。 这代表杀死谢云的凶手肯定是同一个人! “所以,就算是在循环里,你爸也不可能是凶手,充其量只是一个变数。” 这番劝说谢臻的话,周遇早在心里反复默念过。 她爸不可能是凶手,谢志强也不是。 凶手一定,一定另有其人。 第17章 第三次轮回 谢臻再次陷入沉默。 从他犹豫挣扎的神色里,周遇猜他心里天平相持的两端,正在彼此较量。 谢志强不是凶手,这个结论无需再质疑,可对谢臻来说,要接受这一点并不容易。 十八岁那年,他亲眼看着妹妹死去。 之后十年间,自责和怨恨、怀疑父亲,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恰恰因为这些根深蒂固的念头,他的生活才能够继续,哪怕只是表面看起来如此。 其实他的人生,一直停在十八岁,没有真正前进过。 周遇能做的,或许就是帮谢臻砸碎那些困住他的念头,度过举步维艰的阵痛期,然后往前,迈出哪怕那么一小步。 也只有她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就谢家而言,周遇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这样的她,才能以不带喜好与厌恶的眼光,去解读、判断谢家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谢志强。 其实,谢志强这个父亲,未必真的像谢臻记忆中那么不堪。 他脾气火爆是真,对谢云似乎却不差。 周遇还记得,刚来谢家时就留意到无论家具、电器都有一个共同点:很贵,但都是多年前买的了,一直没换过,也疏于保养。 加上她对谢臻小学时的印象,足以说明谢家曾经富有过,但这些年经济状况不佳。 可是谢云从小学就开始学画画,那些学费、材料费……诸如此类,长此以往要耗费不小的开销,如果是因为她学画画给家里造成了经济负担,谢志强大可以叫停这件事,但是谢云依旧在学,以后还有考入央美的愿望,说明谢志强没有扼杀女儿的爱好。 “我爸说女孩学画画挺好的,小学就给我报班了,我以后高考打算走艺考呢,我想考央美!” 这是谢云当时的原话。 说明比起花钱去翻新老旧的家具、充门面装阔气,谢志强更愿意把钱花在女儿身上。 谢云提起谢志强时,言语间也不似谢臻那样,有强烈的抵触心态,语气甚至是有点亲昵的。 谢志强就像是个双面父亲,给儿女的两面截然相反,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周遇现在还不确定。 亦或者,这两面都是他? 一阵争吵声蓦地从楼下传来,撕破屋里的安静。 声音逐渐高亢,七嘴八舌,参与者情绪显然相当激动,却又听不清究竟在为什么争吵。 周遇从主卧出来,扭头看客厅的挂钟。 已经4:21分了。 这时候的混乱绝不是好兆头。 “谢臻,时间不早了。” 谢臻循声抬头,意识到现在距离上一次循环里,谢云摔死的时间只剩下十来分钟。 两人步调一致走向厨房,探头往窗外看,只见楼下一阵骚动—— 不久前出现的那三个男人去而复返,除此之外,还多了一男一女,正吵得起劲。 “就你他妈的往楼下扔烟头,把老子头发都烧着了!”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声音粗嘎,一边骂一边粗暴地把剃着平头的脑袋往对方跟前凑,“你他妈自己看看,还跟老子抵赖?!” “你神经吧!都跟你说了不是我们。”对面那个瘦小的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一张脸气得通红。 “就是呀,你说的那天我们都上班,根本不在家,怎么可能是我们家扔的?”旁边那个瘦瘦的中年女人应该是男人的妻子,胆子倒比男人更大,丝毫不退缩。 高空抛物?那个年轻男人被燃烧的烟头砸中? 第15节 周遇拼凑出大概。 怕再被楼下那几个人瞧见,她跟谢臻倚靠在窗户边上,两人的距离也在无意间渐渐拉近。 她甚至能通过谢臻呼吸的频率,感受到他身体里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 他不只是紧张,他在害怕,害怕谢云马上又会死在眼前…… 周遇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他,下意识握住谢臻的手。 如果让他明白,不只是独自在面对这些,或许,他的害怕可以减轻一点? 周遇用力握着谢臻的手,隔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注意力拉回到楼下那群人身上。 “那三个人中午在楼下守了很久,其实是在找高空抛物的人?” 谢臻仔细回忆着当时三人的反应,有了答案:“应该是,年轻的那个原本打算抽烟消磨时间,但抽烟这件事,刚好提醒了他前不久被烟头烫到。” 他一时间火气上来了,才会扔了只抽了两口的玉溪。 楼下的闹剧还在继续,却无法再吸引两人的注意力。 从厨房回到客厅,周遇扫了一眼谢云的房间,只觉得古怪。 不久前那会儿,谢臻和谢志强父子俩吵得很凶,谢云肯定听见动静了,为什么都没开门出来看看呢? 咦……房门跟先前比起来,怎么多出了一条缝,是被打开过吗? 周遇又望过去。 这一次,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谢臻快到不像话的背影,随后门被他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出事了! 这个念头晃过的刹那,周遇听见衣柜门被粗暴拉开的声响,她赶紧追着过去,屋里的景象顿时尽收眼底—— 空荡荡的床上,被子已经被谢臻翻乱。 衣柜门敞开着,里头没有容纳任何一个人。 周遇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谢臻,没有其他人了。 谢云又一次从家里消失了…… 谢臻还在偏执地跟那张床较劲。 他将床单、被子通通撕扯下来,还不算完,那架势看着,甚至想要把床架也整个掀翻拆开,好确定谢云不会藏在床板里头。 他无法接受谢云再一次失踪,而且这次,还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谢臻,”周遇高声喊他,像在试图叫醒一个被梦魇住的人,“别找了,谢云不在房间里!” “不可能!”他死死攥着的拳头抵在床头,抖得厉害。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 谢云怎么会好端端的在家里凭空消失呢?! 周遇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也无法理解这个状况,但她告诉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因为现在只剩下她还能维持理智。 她扭头,迅速扫视四周。 首先要确定的是,谢云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谢臻父子吵架时,她还听见了谢云在房间里踱步的动静,说明谢云正因为哥哥和爸爸吵架而不安。 然后就是谢志强摔门而出。 谢云当时还在。 直到—— 楼下的争吵传来,当时两人被吸引去了厨房,观察楼底下吵架的那伙人。 谢云是在这段时间里失踪的! 门没有被撬过的痕迹,谢云也没有发出呼救,肯定不是有人进门,强行带走了她。 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谢云是自己主动出门的。 她甚至没跟谢臻打 过招呼,或许是故意挑了谢臻分神的时候,偷偷出门? 可她出门干什么,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偏偏是这个时间? 她见的人会是凶手吗?! …… 周遇越想越慌,脑子也被过载的信息堵得越来越死,快要宕机。 恍惚间,余光扫过挂钟。 4:25分。 谢云为什么偷偷跑出去,是否要见什么人,都不是最重要的,眼前最重要的是,“谢云刚出去不久,还来得及……” “追上她”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周遇只觉侧脸一阵风扫过,谢臻已经冲了出去。 她立刻跟上。 两人前后脚冲出楼道,周遇边喘气边冲谢臻奔跑的背影喊,“距离谢云离开到现在,最多不超过四分钟……她应该、还在小区里。” 谢臻脚步未停。 他听见了周遇的话,却根本听不进去,双腿全凭本能在跑,一阵风似的,眨眼间就不见了。 周遇见他往左边去了,喘了口气就往右边跑,分头找人。 小区里,两个奔走的身影穿梭在楼栋之间、地上的停车位、郁郁葱葱的绿化带里……从分开到最后交汇,用了十多分钟。 再一次见到谢臻的时候,周遇的腿已经酸胀得抬不起来了。 谢臻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但他像是根本感知不到疲倦,跟周遇匆匆打了个照面,继续往前跑。 “谢臻!”周遇用力拉住他,气喘吁吁,“等等,别再跑了!” “你有没有想过,谢云会不会跟上次循环一样,又‘回家’了?” 听到这一句,谢臻终于有了反应,像是梦魇的人突然被叫醒,深黑的眼眸一亮! “我们回去……”周遇正要说出“看看”那两个字,突然间,眼前一黑—— 视觉和听觉同一时间被剥夺,她整个人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撕扯着,强行拖拽出这个世界。 这次循环,就这么结束了? 这是不是代表谢云没能回到家,她已经死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周遇睁大眼睛看向对面,可她视野范围里没有谢臻,只有一片黑暗。 第18章 第四次轮回 头痛欲裂。 伴随着敲门和母亲的声音,周遇睁开眼,扭头看向床头的日历,不出意料,她又回到2010年6月19日这天。 这一回,早饭还没吃上,谢臻已经来了。 “周叔好,我爸今天下午不在家,您不用来了,”他异常熟练地说出这句,直接叫上周遇,“不是约好了要出去,走吧,快迟到了。” 防盗门被匆匆合上,周遇这才发现,谢臻旁边居然还有个谢云。 高马尾扎得毛毛躁躁的,惺忪的睡眼中夹杂着茫然,搞不清楚状况的她,似乎刚刚从睡梦里被拽出来。 即便是经历过三次循环的周遇,看到这一幕,还是有些懵。 “你这是……?” 谢臻言简意赅:“我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每次循环都是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的,没有任何缓冲期。 谢臻前一刻才经历过妹妹“凭空消失”的情形,哪怕明知今早谢云不会出事,还是会感到不安。 周遇试图挤出一个没那么干巴巴的笑容,跟谢云打了招呼。 “早啊,周遇姐姐。”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哈欠连天回道。 三人走出楼道,清晨的阳光穿过头顶的枝叶洒下,带来真切的热意,谢臻表情总算缓和几分。 谢云默默走在前头,周遇和谢臻并肩跟在后面。 盯着谢云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周遇压低声音,边走边说,“你有没有觉得,第三次循环结束地太奇怪了?” 即便循环的结尾总是毫无征兆,但是像上一次那样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状况,还是头一回。 换言之,循环结束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谢臻从醒来的刹那就在思考。 “第一次循环结束,是我跟着谢云上救护车不久之后;第二次,是我看到她摔在绿化带里,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停了;至于第三次,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她失踪的时间,大概就是出事的时候,循环也是在那个时候重启了。” 周遇随之回忆道,“我记得第一次,当我远远看见中刀的谢云被抬出来,送上救护车,循环结束了;第二次,也是看到了她坠楼后的样子;第三次我跟你在一起。” “我在想,循环重启的契机,”谢臻停顿一瞬,继续说下去,“应该就是她的死。” 周遇下意识看他,其实此前两人交谈时,一直极力避免将“死”这类字眼跟谢云放在一起,如今,谢臻却能平静说出来。 他终究不再是那个十八岁,只能受困于愤怒和无力感的少年人。 肯面对,总归是个积极信号。 回到家,谢云主动承担起了准备早饭的工作,打开冰箱冷冻室,拿出一袋速冻包子,外加一袋奶黄包,准备加热。 周遇和谢臻留在客厅,继续复盘第三次循环。 “上一次,本来应该上门的凶手到最后都没有出现,”周遇看着谢臻,而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谢云身上,“为什么会这样?” 从困惑到不甘,这个问题谢臻反反复复思考过,最终有了答案—— 第16节 “因为在家的,不止谢云一个人。” “对……只有这个可能,因为我们也在!”余光扫过谢云的背影,周遇低声道,“这是跟前两次区别最大的地方,凶手肯定知道我们在家陪着谢云,所以没有采取行动。” 两人守在家里陪着谢云,这是一件无法预知的事,除非凶手跟谢云保持联系,否则不会知道这个信息。 那又是怎么做到的? 无声对视中,两人同时想到答案:“手机!” 谢志强平时忙于工作、应酬,在儿女的生活中常年缺席,经济上倒是尽可能弥补,还给谢臻兄妹俩买了手机,方便联系。 凶手通过手机跟谢云联络,得知谢家还有旁人在,这才按兵不动,甚至最后谢云主动跑出去,也是被凶手诱骗的? “叮”的一声,速冻包子加热完毕,谢云用毛巾隔热,将盘子从微波炉里端出来。 “谢云跟凶手来往的记录,有可能还留在手机……”周遇话音未落,谢臻已经起身走向谢云。 “你手机呢?” 谢云正准备热下一份奶黄包,头也不抬地说,“在房间里,怎么啦?” 谢臻径直从她手里接过盘子,取代谢云本来的工作,“拿出来吧,我要用,就现在。” 谢云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不明所以。 今天一大早,她就觉得谢臻不太对劲,先是莫名其妙把还没睡醒的她叫起来,也不解释什么,拉上她去了周遇家;现在又突然要用她手机…… “哥,你不是有手机吗?” “找不到了。” “那我去给你打个电话。” “不用了,直接拿你的手机给我。”谢臻语调沉下来,不再多做解释。 眼看着气氛古怪起来,周遇试图过来打圆场,“你哥手机没电了,找到也用不了,他要给公司打个电话,有急事。” “哦,”谢云终于被说服,“那我去拿。” 很快,黑色的步步高直板手机被交到谢臻手上。 壁纸不是这两年学生间流行的非主流风图片,而是一张小橘猫的照片,看着像是谢云自己拍的。 手机里来往的电话很少,短信箱里偶有跟同学的聊天,都是谢臻认识的人,最多的还是跟谢家父子,一句“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啊”要同时给两个人发。 谢云就像是一块粘合剂,连着早已不再亲近的父子俩。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发现。 早饭气氛沉闷,饭后,谢云照旧回了房间复习,毕竟期末考试在即。 眼看房门要合上,谢臻大步走过去,压着门把手,“门开着吧,一会儿手机用完了还给你。” “哥,你先用着吧,不用急着给我。”谢云说完,转身走向书桌。 客厅里,周遇望着谢臻的背影。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在谢云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攥着,拳头抵在身侧。 上一次循环就是这样,眼前这扇门关上又打开之后,谢云就消失了,再然后,她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谢云的第四次死亡,是让谢臻最难以接受的一次,因为妹妹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见的。 这道房门,成了他的梦魇。 “谢臻,你不是急着给公司打电话吗,别忘了。”周遇对他的背影喊,有意拔高音量。 这一句,总算让谢臻有了反应。 他折回客厅,再次打开谢云的手机,明知是无用功,还是重新检查了一遍。 手机页面最终停留在短信箱最新的那条消息上—— 6月18号下午5:10分。 收件人:爸。 “爸,晚上回来吃饭吗?我做了红烧黄鳝。” 红烧黄鳝,唯一一道谢臻和谢志强都喜欢的菜,谢母生前的拿手好菜。 谢臻把手机丢到一边,陷入沉默。 就这样过了很久,他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起,“已经四次了。” 以为有了希望,于是奋力挣扎,到头 来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谢云死亡的无力感,已经四次了。 “早上刚醒那会儿,我只有一个念头,带她离开这个家,去哪儿都行,其实现在想想,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不是在这里就好,他可以一直守在谢云身边,保护她。 循环从来不是希望,而是惩罚,惩罚他十年前无法保护谢云,十年后也一样…… “……我知道。”周遇抬起的手顿了顿,最终落在谢臻肩上,轻拍了几下。 那种重新见到死去的至亲,然后再次失去的感受,她再清楚不过。 从不可置信的狂喜,到整个世界都塌了一样。 “可是如果不能找出凶手,谢云不会彻底安全,以后也要一直陷在这种不确定的威胁里。” “其实,你想想看,我们也不是一无所获。”虽然排除法的代价很大,但是,至少在接近真相了,只是整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 恍惚间,周遇想起高中时的体侧八百米长跑,操场一圈只有四百米,便要绕着反复跑。 就好像她和谢臻现在这样,循环往复,绕着一个圈。 跑得筋疲力竭的时候,气都喘不过来,一眼望过去,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但只要熬过现在,熬过最难的时候,终点就在那里等着。 第19章 第四次轮回 谢云手机里,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 她和凶手之间,一定有个联络方式,不是通过手机,难道还有别的方式? 亦或者,是她删掉了来往记录? 客厅再度安静下来,两人脑子里极度紧张、活跃,却一时想不到答案,更无心其他,只是频繁抬头,下意识去看挂钟。 眼看着快到下午1点,楼下那三个男人不出意料,准时出现了。 年轻男人正抻着脖子四下张望,他依旧穿着那件美特斯邦威的灰色t恤,不合身的尺码将t恤缩成皱巴巴的紧身衣。 可惜小区监控很多都坏了,物业并未及时维修,形同虚设,那三个男人大概率找不到高空抛物者。 下午1:50分,赵小光的电话“如约而至”,“小谢啊,这都快两点了……” “我下午不去了。” “小谢啊,我知道赵总平时对你呢挺照顾的,越是这样你越得感恩……” 谢臻截住对方的长篇大论,“我打算辞职,稍后会跟赵总说。” “真的啊?!”赵小光声音瞬间拔高了一个度,冲破手机听筒,那股兴奋劲儿连周遇都听得清清楚楚。 确认过谢臻的心意,赵小光也不阴阳怪气了。 “那行,我先跟赵总说一声,你放心,虽然你干了没多长时间,但你的实习工资我肯定给你争取!” 关于谢臻辞职的决定,周遇并不意外。 眼下没有比保证谢云安全度过今天更重要的事,他根本不可能离开家。 何况,那个远在开发区的公司,对谢臻像是个诅咒一般的地方。 如果十年前的6月19号,他没有留在那儿,而是待在家里,跟谢云在一起,她就不会出事了。 谢臻不可能再去那里,无论这一次,能否顺利度过今天。 时间无声推移,大约2:40分时,门外零星传来“必须给我修好”、“我花了钱的”之类的声音,是宋爱霞家在修闭路电视,跟维修人员起了争执。 这一次,周遇没再出去。 在这之后,便是谢志强回来了,仍然是在四点左右。 他冷着脸,扫一眼客厅里的两人,径直进了主卧开始翻箱倒柜。 自从第二次循环开始,谢志强的行为发生了明显改变,所以等到他出来,周遇目光下意识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 谢志强却领会错了意思,“是你爸让你过来的?” 态度不客气,却也算不上恶劣,跟第三次循环暴躁易怒的样子相比,这回的谢志强明显冷静几分,他夹着鼓囊囊的皮包停住脚:“正好,你就告诉你爸我不在。” “我要是有钱肯定不会欠他的,你爸今天来了也没用,等着吧!” 说完,他视线扫向沉默不语的谢臻,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没说什么,匆匆出门。 脚步声在楼道里彻底消失时,周遇忽然出声:“会不会就算我们什么都没做,循环里的人,每一次也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除了她没有去看电影,谢臻没去上班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变数了,可是谢志强明明原生世界和第一次循环中是没有回过家的,之后的三次都回来了,而且每次的态度举止是有明显区别的。 “应该不会。” 谢臻仔细回想着,直觉谢志强每一次的行为变化,一定是有原因的,难道是…… “你想到什么了吗?”周遇半晌没等到下文,追问道。 “没有,”似乎意识到这个答案像是在隐瞒什么,谢臻又补上一句,“可能跟我有关,还不确定,算了,不重要。” 谢志强不重要,他的变化也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谢云。 谢臻注意力拉回来,盯着谢云的房门,这次,绝不会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了。 4:21分时,楼下的争吵声如期而至,是那三个男人,正揪着一对夫妻,以为找到了高空抛物者。 上一次,谢云就是在这时候从家里跑出去的。 第17节 谢臻忽然起身,径直走向次卧,却在半途停下了,他在等那道门打开,就能借机问出谢云准备去见的人,却又害怕那道门真的开了。 驻足、垂手、攥紧的拳……种种细小的动作,将他的焦灼展现得淋漓尽致。 周遇试图安抚他,刚站起来,发现自己也有点腿软。 谢云能不能平安度过今天,就取决于现在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变数。 屋子里静悄悄的,分针缓慢行进,眼看着快4:40分,房门突然被打开,谢云急匆匆跑出来。 “你要出去?”谢臻拦住她。 谢云先是一愣,然后点点头,“哦,对啊。” “出去干什么?” “去小区喂流浪猫,我那个……跟朱晨光约好了的,我快迟到了!”谢云一边说,一边匆忙在玄关换了双白球鞋。 大概是太着急了,她的手有些不听使唤,鞋带系了半天才弄好。 喂流浪猫? 这就是谢云上一次循环出门的理由? 她跟同学有约,才会在四点多那会儿主动跑出去,因为急着出门,所以没有打招呼? 谢臻和周遇望着彼此,心里想着同一件事—— 可是,谢云出门不久后,循环就结束了。 她约的同学朱晨光只是个十四岁的男孩,无仇无怨,更不可能在小区这种公共场合行凶,难不成,谢云是在喂猫的途中遇到凶手,才被杀死的? 可能性虽然低,却并非不成立。 谢臻越发警惕,坚持要陪着谢云一起。 “不用了,”谢云摆摆手,“我跟朱晨光都约好了,我们俩一起去,你在的话朱晨光会紧张的。” 谢臻没再说话,却也不肯放行。 “其实是我想去,我想看看小猫,可以吗?我跟你哥远远跟在后头,不会打扰你跟同学喂猫。”周遇试着说服谢云。 看着情形,谢云只好妥协,临走前一拍脑袋,“等一下,我忘了带猫罐头。” 等她取完背包,三人一起下楼。 楼底下,那三个男人还在揪着那对夫妻,争执不休。 这次在楼下,听得更真切了些。 “你他妈成天往下扔东西,没事闲得蛋疼?” “说了多少遍了,礼拜三我们根本就不在家,怎么可能是我家扔的?”女人虽瘦弱却不是个好欺负的,“你被烟头烫了就赖我们?我还说是你碰瓷呢,你再这么胡搅蛮缠,那就报警!” 她身旁的男人也跟着唯唯诺诺附和:“对,报警吧!” 路过的谢臻和周遇脚步不停,戒备的目光四处打量,下意识拉近跟谢云的距离。 等三个人到了谢云经常喂猫的花坛,却没看见其他人。 主动靠过来的只有两只橘色和白色相间的小野猫,似乎跟谢云很熟悉了,在她小腿上蹭来蹭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朱晨光始终没有出现,偶尔靠近花坛的,都是逗弄蚂蚁、虫子的小孩子,又或是追着年幼孙子的奶奶。 谢臻和周遇并未就此放松,两人始终在不远处观察往来的人,一边不忘盯住喂猫的谢云。 谢云正蹲下身,从背包里掏出三盒猫罐头倒在花坛边缘,很快,两只小橘猫围了过来,接着又有一两只新的加入。 她默默看着它们进食,因为是背对着的关系,周遇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莫名觉得,谢云似乎心不在焉。 小猫过来蹭她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反应。 时间悄然走过五点。 “你同学不来了吗?”周遇忍不住问。 谢云慢半拍回神,这才发觉猫罐头已经被瓜分完了,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脚,“他应该是有事,来不了吧。” “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谢云左顾右盼,隔了会儿才出声:“ 哦,我问问吧。” 她在背包里掏了半天,终于找到手机。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对面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谢云等了会儿,说,“好吧,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看着周遇和谢臻说,“朱晨光说家里有事,来不了。” 轻飘飘的一句,几乎听不出被放鸽子的不快。 周遇忽然想起来,上次循环里曾经见过一幅谢云画的素描,内容是几只流浪的小猫,还有背着书包站在旁边的朱晨光。 她当时好奇,问起谢云—— “你跟朱晨光很熟吗,你们好像都很喜欢猫?” “熟啊,他跟我外公外婆是邻居,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其实是我喜欢猫,他是陪我去喂猫的。” “你们是在小区里一起喂猫的,朱晨光也住在这里吗?” “不是,”谢云说,“他家离这挺远的,就跟我去喂过一次,我说小区里的猫很可爱,所以他想跟过来看看。” 朱晨光家既然离得远,对小猫兴趣寥寥,此前只跟谢云喂过一次,偏偏在19号这天跟谢云约好了一起喂猫吗? 约好了之后,又失约? “会这么巧吗?”趁着谢云再度蹲下身收拾空罐头时,周遇压低声音,将疑点告知谢臻。 还是说,从头到尾—— “约好喂猫,只是谢云出门的借口?” 谢臻下意识想要否认。 谢云从未骗过他。 但朱晨光不可能是凶手,那个十四岁的男孩,谢臻并不陌生,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是杀了谢云四次的人。 至于谢云因为约定出门喂猫,却恰好被凶手撞上这种可能性,当时乍一听令人警惕,一旦仔细想,根本经不住推敲。 那就意味着—— 如果谢云真的是出来赴约,她要见的那个人,就是凶手? 凶手之所以一反常态,没有入室杀人,而是把谢云约出来,代表他清楚知道谢云并非独自在家,必须换个场所行凶。 谢家没有固定电话,能够实时跟谢云保持联系,就只能通过手机。 “可谢云手机里,什么线索也没有。” “是她故意删了通话记录?为什么?” “还是说,凶手有其他方式联系谢云?” 那又是什么? 无法解释的疑问接踵而至,谢臻脑子里越来越混乱,理智也在疑点中越陷越深…… “谢臻,你看!”周遇突然叫住他,伸手指向天边。 远处那片天,云层压得很低,橘色、碧蓝、金黄色……绚丽的色泽在天际层层推开,半边天仿佛成了色彩浓烈的画卷,美得惊人。 “已经过了五点半了。”她对谢臻说,一字一句,格外郑重的语气。 2010年6月19号下午5:34分,第四次循环里,谢云活过了她本来会死的时间。 周遇直直望着天边的晚霞,嘴角不自觉扬起来。 这是二十八岁的她,见过的最美的晚霞。 第20章 第四次轮回 起初还有些不真实,当劫后余生般的兴奋和颤栗袭上时,一瞬间压倒其他所有情绪。 周遇目光所及,是美得令人叹息的晚霞,是蹲在花坛旁边摸着小橘猫脑袋的谢云,还有站在身旁一言不发,眼睛却悄然红了的谢臻。 “晚霞是不是很漂亮?”她仰着头看天,嘴角上扬的弧度还留着。 谢臻依旧沉默着,好半晌,响起的声音有点哑,“是……很漂亮。” 2010年6月19号这一日,天边的晚霞,还活着的谢云,还有周遇脸上的笑,这个画面,是他从没见过的那种漂亮。 分别前,谢臻给了周遇一个号码。 “你的手机号?你还能记住自己十年前的号码?” “不难记。” 周遇似乎猜到原因,“你的手机号,是不是十年都没换过?” “嗯,我忘了。” 其实并非刻意不换,更像是没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件事需要去做。 谢臻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号码,仿佛某天,手机还会像从前那样振一下,跳出谢云发来的短信,带着她小大人一般的口吻:“哥,你早点回来吃饭啊,我做了你喜欢吃的青椒牛柳,回来的时候顺便带一瓶酱油,要老抽啊。” 看着像是陷入回忆的谢臻,周遇没再打扰他,挥挥手,转身离开。 回到家,正巧赶上晚饭时间,方玫刚做好了饭,一道红烧排骨,一道炒青菜,还炖了骨头汤,飘着青翠的葱花,香气诱人。 饶是手头不宽裕,方玫也不在饭菜上凑合,毕竟,周遇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周家富帮着盛饭,方玫利落地擦着菜板,抬头招呼着周遇,“回来了?洗洗手吃饭了。” “哦……来了。”周遇怔在门口,反应慢了半拍。 时隔十年,眼前这一切陌生到连梦里都不曾出现过,如今却无比鲜活真切。 热气氤氲,饭菜飘香,一家三口围坐在边边角角掉了漆的饭桌前,父母说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惜生活太过平淡单调,父亲在工地遇上的一件小事,甚至会反复说上几次,听得周遇耳朵起茧。 他还总担心周遇正在长身体,饭却吃得太少,同样的话唠叨个没完。 第18节 “再加点吧,吃这么少晚上容易饿。” 见周遇没反应,方玫打圆场说,“行了,待会儿多吃点菜一样的。” 她说着,又看一眼周家富,催促道:“你快点啊,别藏着了。” 周遇捧着碗看向父亲,一脸茫然,“藏什么?” 周家富没吭声,默默从桌角摸出来一个比巴掌大点的东西,轻咳一声,递给周遇。 “你爸给你买的,打开看看吧!”方玫笑道。 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最外面那层黄色包装纸上折痕不少,应该是用过的,却包得细致。 盒子拿在手里,有些分量。 在父母的注视下,周遇拆开包装纸,打开盒子—— 是一部手机。 机身印着三星的logo,全屏幕,屏幕四周边框很粗,手感也有些厚重,不比十年后轻盈精致、样式花哨的各色智能机,但这却是2010年最新款的高端机。 没记错的话,这部手机比步步高那款翻盖机,贵了足足一倍。 步步高已经不便宜了…… 半晌没听见周遇出声,周家富心里犯起嘀咕,他听店员介绍的时候,只觉得最贵的就是最好的,却忽略了,“是不是不喜欢这个款式啊……” 周家富看一眼方玫,又看看周遇,有些懊悔,“颜色是不太适合女孩用,老爸明天给你换一个吧?” 周遇依旧沉默。 因为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原生世界里,从未见过这部手机。 为什么会这样? “爸,手机你是什么时候买的?” “就今天下午,刚买的,”周家富刚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不尴不尬悬在那儿,“我跟卖手机那姑娘说说,应该还能……” 他那个“退”字还没说出口,被周遇打断。 “你今天下午请假,就是为了买手机?” “啊……”周家富下意识应道,又觉得纳闷,“你怎么知道的?” 周遇不答反问:“你买完手机是什么时候?” “没注意啊,估计怎么也得五点了吧。” 五点左右?! 周遇记得很清楚,19号这天下午,父亲是四点钟请的假,此前她一直想不通,如果父亲四点半到谢家讨薪,却没见到谢志强,为什么还要跟谢云独处一个小时?为什么直到谢云遇害才离开? 这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可是如果,他一开始到达谢家的时间就不是四点半呢?这中间的时间差,如果是因为买手机造成的呢?! 但是,这似乎跟原生世界的目击证人说法对不上。 周遇脑子顿时成了一团浆糊,理不出头绪来,等她回过神,才发觉父亲的手正要伸不伸地摆在那儿。 他还不知道,这部手机到底要不要退。 看着父亲尴尬的右手,周遇心里五味杂陈。 “手机挺好的,谢谢老爸,就是……不用买这么贵的,诺基亚什么也挺好的,那个好像才八九百。”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不贵,”周家富脸上终于有了笑,眼角纹路因为笑容越来越明显,“不贵,你上大学肯定得买个好手机,好手机信号也好些!” 耳旁是父亲絮絮叨叨的声音,反复强调着手机不贵,眼前是比他一个月工资还高不少的三星最新款手机。 周遇没再开口,低头匆匆扒着饭。 望着眼前这对别扭的父女,方玫想起傍晚的事,只觉得好笑,“你不知道,你爸刚才揣着手机一回来,就火急火燎地找包装纸,给手机就给手机,还非得包一下,又找不到包装纸,最后还是拿我上回包药的那个纸包的。” 难怪盒子外面的包装纸皱巴巴的。 默默吃完最后一口,周遇端着碗放到厨房洗手池里头,之后把自己关进了卧室,拨通谢臻的号码。 她将父亲下午请假买手机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如果我爸是四点半到你家的,为什么要单独跟你妹妹待到五点半才 离开。” 原来,是多了这件事。 第二次循环里,公交站分别后,父亲并没有往谢家走,而是停留在车站的身影也有了解释。 “他说过,要给我一个惊喜……” 所以才会迂回地先跟她一起坐公交回家,然后独自等下一班车去商场。 “你知道他给我买了什么吗?三星盖乐世。” 这笔钱够买两个步步高翻盖手机,足够给他换几十双劳保鞋。 “看到我爸给我买的手机,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甚至,是有些生气的。 说不清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气父亲,那双几十块钱的劳保鞋,他穿了两年多,鞋头的皮都磨花了,就是不换,手机却买得干脆。 “我根本就不需要这么贵的手机!”周遇手攥得紧紧的,心里越发堵得慌。 几百块的还是几千块的,有区别吗?还不都是打电话。 “有区别啊,”像是读懂了周遇未出口的后半句,听筒里,谢臻的声音不紧不慢传递过来,低沉却轻柔,“这是你爸能给你买的,最好的手机。” 第21章 第四次轮回 这是你爸能给你买的,最好的手机。 谢臻的声音轻柔缓慢,一字一句敲进周遇耳朵里。 可是此前,她却一直怀疑,去买手机的父亲在那一个小时里,跟谢云发生了什么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直到这一刻—— “按照原生世界的走向,我爸今天下午四点请假去买手机,那他到你家的时间就不会是四点半,而是五点以后。” “他进去的时候,谢云已经中刀了。” “他想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是手机没电……” 周遇努力回忆着当年的情形。 案发后没多久,父亲就从目击者变成了嫌疑人,突然的打击和巨大的信息差让十八岁的她不知所措。 她见不到在看守所的父亲,只好凭借母亲的反应和律师的只言片语胡思乱想。 直到,二十八岁的她回来。 她不再因这件事手足无措,不再除了哭、跟造谣的邻居争吵、闭门不出之外无能为力。 她不会为了反复失败的循环而崩溃,相反,甚至可以利用前几次的失败经历,弥补信息差。 “当时我爸看见谢云出事,手机又没电,你家里也没有固定电话,那他第一反应,一定是出门求救邻居!” “宋爱霞!”谢臻脱口而出那个名字,“当时的情况会不会是这样?你爸想借电话叫救护车,却被宋爱霞误以为他在跟谢云争吵?” 对两人而言,当年案件的很多信息都是未知的。 比如目击证人是谁、证词究竟是怎样的,但结合循环的经历,总能推测个大概—— 6月19号下午3点左右,宋爱霞修闭路电视时跟维修工发生口角。 等到周家富撞见谢云出事,心里又急又害怕,他大力拍门求救时,偏偏遇上心情不好的宋爱霞,她可能根本就没开门、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反而误会周家富因为讨工资的事,正冲着谢家大吼大叫发脾气。 可谢志强当时不在家,只有独自一人的谢云,在家里遇害。 所以事后,在宋爱霞的理解里,她听到的动静或许变成了这样:周家富因为讨薪失败,一时冲动,把火气撒在了谢云身上。 更何况,她本就对周家富有偏见。 父亲拼命砸门,手掌充血,眼前那道门却始终紧闭着,他只好往下跑,每跑一层楼,徒劳地继续求救,可那会儿是周六下午五点多,楼里大部分人都不在家。 等他终于拨出那通求救电话,已经来不及了。 谢云死在了19号这天下午,而他的生命,也从那一刻开启了倒计时…… 周遇想象着那个画面,手攥得更紧了,小指指甲深陷掌心,刺痛感清晰。 “可是……”周遇终止想象中的画面,强迫自己回到现实,“如果我爸真的是五点以后才到你家,为什么当初会有人说,看见他四点多出现在你家附近呢?” 他当时明明应该在商场买手机啊,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这一切的关键点,都在于—— “十年前,你爸跟你提起过这支手机吗?” “没有。”周遇答得干脆。 “你确定?他没说过,你也从来没见过这支手机?” 谢臻的声音很轻,却像鼓槌一般,重重落在周遇心头。 “我……不记得了。” 那段时间就像噩梦,再去回想,只觉得一切都是恍惚的,周遇能肯定的是,原生世界里6月19号当天,父亲没提过。 在那之后呢,搬家的时候呢,见过这支手机吗? 是真的没见过,还是压根没留意? 如果当时的自己再仔细一点,是不是就能帮到父亲了?如果当时,不是那么慌乱的话,是不是就能…… 为什么,连这么重要的信息,都会遗漏掉? “周遇,都过去了,那不是你的错,”顿了顿,谢臻对她说,“早点休息,明天见。” 别困在过去,重要的是现在。 周遇下意识抬头,夜深了,万籁俱寂,圆月悬在深黑夜幕中,莫名有种能让人静下心的力量。 她看得出神,想着谢臻描绘的普通却令人悸动的两个字——明天。 第19节 如果今天能顺利过去,如果我们不会被困在这一天的话…… 那么,明天见。 清晨,蝉鸣声声,夹杂着忽高忽低的鸟叫声,聒噪却富有生命力,是独属于夏天的风景。 睁开眼,周遇心慌了一瞬,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弹起,扭头去看书桌上的日历—— 临睡前在19号做的记号赫然在目,意味着她没有被困在这一天! 谢云没有死,而她的人生,时隔十年,再一次走入2010年6月20号。 狂跳的心脏逐渐归于平静。 周遇换好一身白t恤加牛仔裤,推开房门。 骨头汤的浓香味从厨房飘来,方玫围着藏青蓝的围裙,忙碌的身影穿梭于并不宽敞的空间里。 走到厨房门口,周遇忽然腿发软,走不动了。 2010年这会儿,母亲刚刚四十岁,穿着白底印花短袖衫的身材偏瘦,背却能挺得直直的。 她一头短发还是黑的,手还没有那么粗糙,手背皮肤依旧光滑,脸上挂着十年后不常见的笑容,正看着周遇,诧异道:“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这还不到七点呢。” “再睡一会吧,面好了我喊你。” 说着,方玫往锅里下了一把挂面。 腾起的热气恰好为周遇打了掩护,她站在门口,用力揉着发红的眼睛,声音带了微微的鼻音,“外面声音有点吵,睡不着了。” “妈,你在做什么?我帮你吧。”周遇走到方玫身边,低头去看煤气灶上那口锅。 “昨晚的骨头汤,正好留着今天早上下挂面。” “哦,那我打个鸡蛋吧。” 方玫看女儿探头探脑的模样,轻推一把,“行啦,别添乱了,去刷牙洗脸吧,一会儿好了喊你。” 周遇不肯走,“就打个鸡蛋而已,我会。” 眼看着面条快煮熟了,周遇拿起鸡蛋在灶台边缘敲碎,把蛋液倒进去,再拿筷子搅一搅。 一整套动作,出乎意料的熟练。 方玫不知道周遇什么时候学会的,意外又欣慰,笑道:“我姑娘还真会啊,行啊,长大了。” 是啊,她已经长到了二十八岁,还会继续长大、变老,可是,母亲再也看不到了。 周遇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庆幸,庆幸自己陷入循环。 哪怕是一次失败的循环,也能让她看见父母,看见还年轻健康的,还会对自己唠叨、对自己笑的父母。 而且,既然能在这次循环里进入新的一天,是不是表示,循环会被成功破除? 时间会这么顺延下去,以后每天早上当她醒过来,都能看见母亲的身影? 如果真是这样,她……有很多想做的事,但是首要的,是上个好大学,好好工作、赚钱,带着母亲定期体检,只要她赚了足够的钱,母亲就不会那么辛苦,更不会为了省钱,不去看病、药也舍不得吃。 她要让母亲健健康康活下去,还有父亲也是,陪着父母一直到头发花白、还会互相拌嘴的年纪…… 恍恍惚惚间,周遇吃完了早饭。 虽然是礼拜天,周家富依旧没得休,方玫要给人代班,两个人前后脚离开家。 快到十点钟,周遇也出了门。 刚走出楼道,她听见201那户女主人中气十足的吼声,“哭什么哭,复习去!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你这次还想给我考个全班倒数第五?!” 紧随其后的,是女孩明显压抑着却依然清晰可闻的抽泣声。 “你明明答应了的,我今天可以、去我爸那边……” 周遇停住脚步。 这就是第一次循环,父亲出门时停下观察的那一户。 不止这样,他今早好像也站在楼下看了一会儿? 这家的女主人姓杨,去年离了婚,丈夫搬走后再未露面,留下她一个人带着女儿慧慧生活。 印象里,十 四岁的慧慧自从父母离异后,成绩一落千丈,隔三差五就会挨顿骂,有时候宁可在小区里徘徊,也不愿回家…… 发散的思绪,因为谢臻的出现告终。 他们约好了今天十点见面,谁知他居然是独自一人,周遇诧异道:“谢云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早上送她去英语老师家里了,她每个周日要过去补课。” 虽然以后想走艺考,文化课也不能差太多,所以谢云一直在补习。 她的英语老师是个严厉又较真的中年女人,每周日带着班上四个女学生在家里补课。 跳过对老师和同学的叮嘱,以及之后在楼下等了快四十分钟才离开的事,谢臻只说了句,“谢云在那里更安全。” 倒也是,虽然这一次,谢云活过了6月19号,危机并没有彻底解除,不论是让谢云待在家里,还是跟着两人找凶手,都不如照常去补课更安全。 其实关于找凶手的事,周遇有了些头绪,她看着谢臻,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要找凶手,或许还是要……从你爸身上入手。” 之后的话,难免会激起谢臻那些不堪的回忆,可她必须说下去,“每次循环里,除了你跟我之外,最大的变数就是他。只要他变了,凶手出现的时间、地点,还有对谢云下手的方式,都会变!” 第二次循环就是最好的例子,正是由于谢志强突然回家,才导致谢云被杀的整个过程,跟原生世界的情况截然不同。 谢志强并没有陷入循环,按理说,他的行动不会发生变化,为什么变了? 为什么凶手也会随之产生一系列变化? “他跟凶手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联系?” 周遇分析了半晌,却一直没得到回应。 她正要扭头去看谢臻,忽然听见他刻意压低的声音—— “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第22章 第四次轮回 “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跟着她和谢臻? 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周遇警惕之余,脚步不自觉放慢,却听见谢臻提醒道,“继续走,别停下来。” 别打草惊蛇。 周遇努力维持步调,却忍不住以极小的幅度扭头,用余光去瞄。 可惜她刚好处于视觉盲区,只能悄声问谢臻,“你看得清吗,跟踪我们的人长什么样?” “是个女孩,短头发,看起来……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大。”谢臻语气略有迟疑,对方看起来毫无威胁,可是跟踪这个行为本身,已经十分可疑。 这是第一次,循环里的时间进入20号,意味着很多未知的状况会接踵而至,比如身后的女孩,她跟凶手会有什么关联吗? 谢臻背脊绷直,垂在身侧的手攥了起来。 “十七八岁,短头发的女孩……” 周遇默念着跟踪者的特征,念着念着,忽然停下脚步,一转身,径直走向对方。 这下子,紧张的换成被抓现行的“跟踪者”。 女孩一脸紧张盯着周遇,手抓着衣角,认命地等待周遇喊出自己的名字—— “肖萌萌?”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polo衫下摆被忐忑不安的女孩抓得皱皱巴巴,那个牌子叫teenie weenie,标志是两只维尼熊,2010年这会儿很流行的品牌,但是价格偏高,一件上衣少说也要三四百,算是“轻奢”级产品。 同班同学里头,只有少数比如肖萌萌这样的家境穿得起。 “我不是故意要跟着你们!”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她猛地抬起头,直勾勾顶着周遇,却依旧磕磕巴巴,“我……我就是不想再这样了!周遇,你……你能不能别生我气了?” 深埋于十年前的记忆,因为肖萌萌突然出现而复苏。 她是周遇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即便高三那年,周家富“讨薪打人”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依旧站在周遇这一边。 她会帮着周遇对抗谣言,辩解被无视的时候,干脆心一横,跟着造谣的人当场掐起来,看起来战斗力薄弱的小姑娘,挥着细瘦的胳膊,指着对面吐着脏话、吊儿郎当的男生,气得脸通红,“快点,给周遇道歉!” 她会跟周遇在同学录上写下彼此心仪的大学,约定以后一起考到北京去,即便不是同一所大学,至少还能常常见面。 这样一个女孩,存在于周遇高中时代的每一段记忆里。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周遇去找她时,却听见肖父的训斥声,“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跟周遇来往!她爸有暴力倾向,教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 “周遇和周叔叔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肖萌萌红着脸,据理力争,“而且周遇是我朋友,我们为什么不能见面?你这样不公平!” “没听说周叔叔以前那些事的时候,你还说周遇成绩好,让我多跟她来往!” “你还想让周遇帮我补习,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见面?” 肖萌萌一声声控诉,喉咙哑了,却始终没得到父亲半个字的回应。 她忘了,父亲在自己面前有绝对权威,根本无需浪费时间争辩。 肖萌萌红着眼睛,还想要说什么,忽然停住。 她看见不远处树荫下等待的周遇,她们今天约好了,要一起去看电影。 到头来,谁都没能赴约。 原生世界里,自从那天过后,周遇再也没见过肖萌萌,因为很快,父亲成了“杀人犯”,自顾不暇的她,再也顾不上其他。 直到这一刻,一眼认出肖萌萌,周遇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忘记她。 甚至那场失约的电影,那些无用的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周遇,”肖萌萌做了个深呼吸,像是怕自己再退缩,干脆一鼓作气,红通通的眼睛望着她,“我爸说了什么都不重要,那只是他的想法,不是我的,我想跟你做朋友,想跟你一起考到北京,想以后还能一直见到你。” 第20节 “就算我爸不允许也没关系,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自己做主!” 语气郑重得像是赌咒发誓,带着年少的无畏。 可是,周遇不说话。 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周遇的沉默扎了一下,一点点泄下去。 周遇看着女孩的鞋底在地上下意识磨蹭、后撤时,终于开了口——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这是第四次循环里的2010年6月20号。 意味着原生世界,肖萌萌也是在这一天出现的。 如果,再早一天呢? 她们会在6月19号上午和好,就算后来的一切不会改变,至少……会多一个肖萌萌站在自己这边。 别人都说父亲是杀人犯的时候,肖萌萌一定会告诉她,“周遇,你爸那么好,他不可能杀人的!” 她还会说,周遇,你别害怕,肯定会没事的! 如果能早一天呢…… “如果你早点说,我就可以告诉你,我已经不生气了。” “什么?!”肖萌萌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就这么……简单吗? 她们这样就算是和好了? “我不生气了,如果你早点来,你早就知道了。”周遇回视肖萌萌,认认真真对她说。 半晌沉默后,肖萌萌终于消化完了这个状况,她咬了咬下嘴唇,回避周遇的视线,声音也低下去,“其实,我不是第一次来了。” “今天是第三次。”她说。 第一次是大前天,第二次是昨天,第三次就是现在。 她在小区里徘徊了好久,却始终不敢来找周遇。 万一,周遇还在生气呢? 如果周遇就是不肯原谅她的话,那该怎么办? 肖萌萌借着脑海中无数种可能性,不停地打腹稿,却一直犹豫不定,如果今天不是被周遇抓了现行,她或许还是不会主动开口。 等等……肖萌萌来了三次? 周遇听着她的话,捕捉到一丝意外信息,看了一眼身旁的谢臻,第二次是昨天的话,那不就是6月19号吗? “你昨天也来过小区?” “对啊,”提起这个,肖萌萌似乎想到什么,又不想当着谢臻的面说,于是把周遇拉到一边,悄悄告诉她,“你最近小心一点啊,我前两次来的时候,看到你们小区有个男的好奇怪啊。” “他老是盯着我看,被我发现了,我瞪他的时候吧,他还冲我笑,笑得我心里发毛,”肖萌萌一边回忆着,一边比划,“哦,他还跟了我一段路,鬼鬼祟祟的,后来我假装打电话,说我爸马上过来接我,他才走开的!” 因为那个奇怪的男人,一向喜欢在夏天穿裙子的肖萌萌,今天穿上了裤子。 “对了,那个男的穿的是蓝色的衣服,一套都是,就是那种……工装的感觉。” 穿着蓝色工装的奇怪男人? 周遇仔细回忆着,却找不到相关的记忆。 “反正,你一定要多注意!”叮嘱一番过后,肖萌萌这才把注意力转到谢臻身上。 自打肖萌萌出现,他一直维持沉默,只是偶尔跟周遇对视一眼,存在感 却依旧强烈。 同在一个班里头,谢臻高中三年间收到过多少封女生的情书,肖萌萌多少也知道。 周遇并不在那个范围里,跟谢臻也向来少有交集,问题是,现在两个人怎么突然…… “你们两个,”肖萌萌语气悄然染上几分暧昧,冲周遇挤眉弄眼道,“哦……我知道了,高考完了,那什么了是吧?” 周遇怔住。 从循环开启到现在,她和谢臻只有一个目标——改变父亲和谢云的结局,两人脑子里除了6月19号发生的种种,就是怎么找出凶手。 其他的一切,都被抛诸脑后。 以至于她都快忘了,当时间拨回到十年前,十八岁的自己和谢臻走在一起时,在旁人眼里,可能会被理解成另一种意思。 肖萌萌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两人,好奇心都快溢出来,偏偏谢臻站在远处毫无反应,显然是没听见两人间的低语,于是问题又被丢回周遇这里。 夏日的风带着热浪拂过,树上的蝉鸣声吵得人难以思考。 肖萌萌还在眼巴巴,等着姐妹间的小秘密。 周遇太阳穴突突跳着,忽然灵光一闪,“萌萌,你之前是不是说,想看《海洋天堂》啊?” 第一次循环,周遇坐在电影院里,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过《海洋天堂》,那并不是错觉。 这是她跟肖萌萌失约的那部电影,后来,周遇独自看完了。 “对啊,怎么啦?”肖萌萌险些被带跑了,正色道,“不对,你别转移话题!” 周遇看着她,继续我行我素,“那部电影的结局是——得了绝症的父亲扮成海龟陪着儿子,最后父亲死了,儿子趴在他身上,跟他一起游泳。” 猝不及防被剧透的肖萌萌傻眼了。 等她反应过来,气呼呼地瞪着周遇,“我还没看呢,谁让你剧透的!” “你好烦啊,周遇!” “我不管,你要陪我再看一遍才行!!!” 夏日的风卷着肖萌萌愤怒的尾音,敲击着周遇的耳膜。 奇怪的是,她听着那个声音,却莫名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好像在水下憋气许久严重缺氧的人,总算能够抬起头,在水面上痛痛快快喘一口气。 第23章 第四次轮回 三人一起吃了午饭,周遇几次问及那个蓝色工装男的特征,饭后,肖萌萌干脆领着她和谢臻在小区里寻找起来。 尾随肖萌萌的男人……偏偏6月19号出现在了小区里,他跟谢云的死有关系吗? 即便没有,小区里存在这样一个隐患,谁又能保证,不会造成新的变数? 可惜三人找了整整三大圈,连少有人走的小路都没放过,始终没发现那个男人的身影。 “也许他不住这里,已经走了呢?那不是更好吗,以后注意点就好了!”看着周遇沮丧的模样,肖萌萌安慰道。 肖萌萌走后不久,谢臻也要离开了。 “谢云补习班要下课了吗?” “快了,我过去接她。” 周遇盯着他的背影,想了想说:“要不,我也一起去吧。” 风拂过,路旁的梧桐树枝叶哗哗作响,树下谢臻修长的影子悄然慢下来,等着另一个身影跟上,步调一致前行。 谢云补习班结束的时候快五点半了,比平时晚了些。 “今天模拟考,所以晚了一点,”看见来的人不只是谢臻,还有周遇,谢云眼里闪过惊喜,快步走上前告诉她,“周遇姐姐,我考了第一哎!” “真的?好厉害啊。” “我上次也是第一!” “那你哥有没有奖励你什么?” “有啊,我哥给我买了一套新卷子……” 猝不及防的答案,让周遇险些笑出声。 夕阳斜下,地上三人的影子仿佛盆地似的,两边是周遇和谢臻,中间明显低下去的那一块儿是谢云,马尾辫随着她说话时一晃一晃的。 影子落在人行道上、树影底下、楼宇之间,分明无声,却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 补习班距离不算远,不知不觉间,也走了二十多分钟,周遇挥别谢臻兄妹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到6点钟。 她正要往回走,突然听见身后一道怯生生的,“周遇姐姐……” 女孩的声音有点熟悉,但又不是谢云。 周遇转过身,答案揭晓—— 是住在201那户的女孩“慧慧”。 那个曾经喜欢缠着自己问题目、讲一些奇怪故事的小女孩。 两人最后一次独处时,她曾经说过:“周遇姐姐,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啊——芝加哥没有海,但是牡蛎带来了海。” 然后,父母离异的她,迈入十四岁,成了一只闭口、沉默的牡蛎。 时隔十年,二十八岁的周遇竟然听到这只“牡蛎”再度开口,主动叫住自己,好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几分钟的同行路程再度变得安静,仿佛慧慧刚才叫的那句“周遇姐姐”是个幻觉。 眼看着快到楼下,周遇停下脚步,望着她。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我……”那只小小的“牡蛎”犹豫着,似乎想要再度闭上嘴巴。 “你是不是想去见你爸?”想起今早慧慧挨骂的原因,周遇主动开了口,“如果是想借车费之类的……” “不是的!我是想问……”“小牡蛎”鼓足勇气,直直盯着周遇,“姐姐,你知道你爸喜欢什么吗?” “我爸?”周遇不明所以,“怎么了?” “就是……呃,”慧慧抠着自己的手指,努力组织着语言,“就是那个,今天是父亲节,我给我爸买了个礼物,就想着正好也送周叔叔一个什么东西,但是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慧慧开口之前,周遇从未意识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她的人生以6月19号为界,之后的日子恍惚又混沌,没有纪念日、没有任何值得庆祝的节日。 如果不是遇上慧慧,周遇根本不知道,2010年6月20号,居然是这一年的父亲节? 第21节 她想起了什么,拔腿就跑。 “周遇姐姐?” 慧慧在她身后连着喊了好几声,却没见到她停下,莫名其妙地挠挠头,心中的疑问也没得到解答,只好独自往回走。 周遇再回到家,已经是半小时之后。 换完鞋还是气喘吁吁,她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一下,被客厅突然亮起的灯光晃到眼睛,才发觉哪里不对。 六点半了,平时这个时间,家里已经开饭了,今天却一个人都没有。 在客厅干等了十多分钟,手机拿起又放下,反反复复几次,周遇实在等不下去,拨了母亲的电话。 好半晌,母亲才接通。 “饿了吧,今天有点事耽误了,我跟你爸在卤菜摊呢,马上就回来了,你想吃什么?” 原来是这样,周遇悬着的心放下了,“什么都行。” 卤菜摊就在小区门口,距离爸妈回来只剩几分钟,周遇盯着玄关,那里有自己刚买的东西,犹豫再三,她决定先挪到不那么显眼的地方去。 就当做是……一个惊喜吧。 刚放好,门外头有了动静。 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圈,防盗门被拉开,方玫和周家富前后脚进门。 “妈,回来……”周遇要说的话,因为眼前这一幕硬生生卡住—— 方玫正扶着周家富进屋,他身上经常穿的那身蓝色短袖衫沾了灰,打着石膏的右手横在胸前,因为疼痛一阵阵抽冷气。 “行啦,不用扶,腿又没事儿,”周家富又“嘶”了一声,才抬头看周遇,“饿了吧,你妈买了烤鸭,就是你最喜欢吃的那家。” 周遇还是懵的。 刚刚母亲的口吻,仿佛一切如常,可这又是怎么回事? 父亲为什么会受伤?是骨折?严重吗? 一顿晚饭,气氛说不出的微妙,饭桌上,周家富反复解释着,“就是手扭了一下,真不疼,也没什么感觉,是大夫非要打石膏。” 像是要向周遇证明自己的话,他右手还小幅度动了两下,疼得太阳穴砰砰跳。 方玫狠狠瞪他一眼,把盘子里的烤鸭腿夹给闷着头不吭声的周遇。 “是啊,大夫说了,就是轻微骨折,这不是打完石膏就让你爸出院了,再过一两个礼拜就能好了。” 当着周遇的面这么说,可是等到房门一关,方玫立马变了脸色。 “五年前讨薪那件事,就是他害的你,你还给他介绍工作?今天要不是为了帮他,你怎么会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人家也有难处,”周家富右手吊在胸前,疼得直咧嘴,却不忘冲方玫使眼色,“行了,你小点声,别让孩子听见。” “怕让孩子听见,你就自己长点心!他以前把我们一家害成什么样了,你都忘啦?” “我姑娘这几个月在学校里听了多少难听的话……” “你老说人家有难处,对人家掏心掏肺,可是你想过没有,自己家孩子呢?我姑娘凭什么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她爸有暴力倾向?” 方玫越说,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别过头,手背抹了抹眼角。 周家富的头越来 越低,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遇在父母房门口站了很久,久到她捧着盒子,把那段对话从头听到尾,然后又把礼物放回玄关。 她改主意了。 2010年6月20号,她这十年来的第一个父亲节,真正能送给父亲的礼物,其实只有一个—— 听他说说话。 哪怕有再多的人说他有暴力倾向,至少,身为女儿,她要听父亲把当初讨薪打人的真相,好好说出来。 第24章 第四次轮回 2005年,那会儿周遇念初一。 刚过完年没多久,“肯德基苏丹红”事件引得全国一片哗然,父母们如临大敌,不敢再让孩子吃含有致癌物的炸鸡、汉堡。 周遇没有这种苦恼。 她一周零花钱总共五块,要攒三个礼拜才够买一个汉堡,干脆换一个办法解馋。 实在想吃的时候,跑到学校对面那条街的肯德基店门口站一会儿,闻一闻那股让人食指大动的炸鸡香味。 闻了,就代表吃过了。 后来有天晚上,父亲买了个炸鸡汉堡回来。 母亲正要说里面有苏丹红,不能吃,才发现包装纸上写的是——“肯得鸡”。 那天晚上,父亲的话格外多。 他看着周遇吃完最后一口汉堡,笑呵呵地说,明晚会再带一份回来。 十三岁的周遇还小,无法理解父亲的兴奋是为什么,直到第二天他彻夜未归,才知道父亲出事了。 时间拨回2004年,周家富还是个木匠。 那年,淮阳市一家三星级酒店正在开发建设,周家富在里头做木工活。 起初一切如常,结果到了年底,工程快眼看着要做完了,承建装修的工程公司却迟迟发不出工钱。 二十多个木匠,一拖再拖,最后被欠了三个月的工资,拢共七万多。 不是没想过办法,工程公司也表过态,可钱就是发不出来。 熬到年后,终于有人熬不住了,其中有个叫刘伟的,比周家富小几岁,脾气急,这次的木匠活就是周家富介绍给他的。 刘伟老婆快生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却死活拿不到欠薪,他几次跟周家富诉苦,最后那次心一横说:“周哥,我有个好主意!” 刘伟想找记者曝光。 正巧,周家富有个初中同学,现在当了记者,他自认对刘伟有亏欠,于是主动联系了那个当记者的同学。 讨薪当天,除了刘伟和周家富,还有两名工友相随。 刘伟带头闯入工程公司,跟项目负责人起了争执,眼看着争执升级,两人打了起来,周家富赶紧上前拉架。 这一拉,刘伟脱身了,周家富却在混乱之中,意外将负责人推倒,对方脑袋撞上茶几,当场晕了过去。 快门一闪,周家富拉架不成意外伤人的过程,就这样被记者用镜头记录下来…… 讨薪事件很快上了报纸,却演变成了另一个版本—— 周家富成了蓄意伤人的不法之徒,还有照片为证。 欠薪的工程公司大概是受了启发,也找了记者来报道此次事件,还编造出另一个故事。 至于这个版本为什么能代替真相率先见报、当时现场的照片是怎么被拿到的,无非是应了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仅如此,“受伤”的项目负责人还要告周家富和刘伟,在场的另外两名工友,也留下了对他们不利的证词。 有了医院的验伤报告,加上目击者的证言,周家富和刘伟故意伤人已经是板上钉钉。 那阵子,方玫总是为此在夜里偷偷抹眼泪,好在最后迎来转机,对方同意和解。 由于只是轻微伤,双方签了和解书就结束了。 从拘留所出来这天,周家富从方玫口中得知,对方之所以和解,是因为她和刘伟的妻子凑了一笔钱作为赔偿。 方玫那笔钱的来源,是她父母省吃俭用留下的养老本。 至于刘伟家凑出的那笔,少得可怜。 刘伟夫妻俩口径一致,说是要生孩子了,家里处处需要用钱,只能请周家富夫妇多担待。 讨薪风波至此,终于画上句号。 工程公司迟迟不肯付那二十几名木匠应得的工资,却毫不吝啬地把钱花在让报社记者、讨薪的工友颠倒黑白上,这个荒诞的事实,令周家富只觉得无力。 更无力的还在后头,讨薪伤人风波后,周家富找不到工作了。 他的“大名”作为故意伤人的狂徒登过报纸,一度在淮阳市这种小地方闹得沸沸扬扬。 哪怕报道用的是周某某,可一旦打了交道,对方怎么会猜不到,这位“周某某”就是他呢? 他没留下法律意义上的案底,却抹不去流言中所谓的“前科”。 又过了三个月,周家富经人介绍认识了谢志强,决定以后在工地卖力气。 他希望,能够将这个人生污点抛在身后,重新开始。 五年前的讨薪往事,周家富讲得吞吞吐吐。 除了大致讲了讨薪不成反被误会上了报纸的过程之外,他最后寥寥两句,说起那两年木匠行当不景气,才转行的。 工程公司的刁难、记者不分黑白的报道、周围的流言蜚语、找不到工作的焦虑,煎熬过后的从头来过…… 这些大多,都是靠周遇脑补出来的。 更确切地说,这不属于她的脑补,而是父亲刻意隐瞒的事实。 毕竟他一向都是这样,“没什么,不要紧的”,已经成了父亲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 十年前的周遇,也是这么认为。 工地上再怎么灰头土脸,回到家却一脸笑呵呵的父亲,他日渐弯曲难看的手指,他忍受自己迁怒发脾气的样子……以前的这一切,她都看做是理所当然。 因为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直到二十八岁的她回到这一刻,终于明白,他并非坚不可摧。 他晃动打着石膏的右手,一边说“不疼,没什么感觉,是大夫非要打石膏”的时候,一边会疼得直咧嘴。 当他提起不堪回首的讨薪往事,会狼狈地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其实,父亲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可是,当周遇真正体会到这一点,却连安慰的话都变得难以启齿。 她酝酿了半晌,最后到嘴边的,居然只剩下一句,“爸,你早点休息吧。” 第22节 没再看父亲的脸,周遇沉默着走到房门口,整个过程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背后,像是在期待什么。 她在门口停下,安静无声的气氛催生下,还是没回头,就这样背对着父亲说:“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心点,别压到胳膊了。” 至于那句“父亲节快乐”,在她心头绕了几圈,始终没能说出口。 第25章 第四次轮回 周家富伤了胳膊,隔天不用再去工地,人却闲不住,方玫要上班的时候,也跟着想出门。 “我跟你一块儿出去,正好去趟菜市场,去早点,菜还新鲜呢。” 周家富自知现在下不了厨,好歹把菜买回来,给方玫省点事。 “行了,就你那个胳膊,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 “又不耽误买菜。” 方玫拗不过,没好气白他一眼,余光再一扫,忽然转了态度,停在玄关等着他。 周家富却半天没动弹,站在鞋架跟前发愣。 “我那双鞋呢?” “不是在那儿。” 可是磨破了皮的黑色劳保鞋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一双陌生的,深棕色的鞋。 “你给我买新鞋了?”周家富诧异道,想了想不对劲,方玫昨天下午跟自己一起从医院回来的,哪有多余的功夫买鞋子? 那这双鞋子…… 方玫早在看到鞋子的瞬间猜到了答案,下巴抬起,冲房门紧闭的次卧扬了扬。 “昨天什么日子?你别别扭扭等了一晚上……”方玫看着周家富,一句话戳破他的小心思,“孩子都记着呢!” 前一晚,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老爸,父亲节快乐”,末了,变成一双新鞋。 一双周遇匆忙间跑了五家店,终于在有限预算里买到的最满意的成果—— 41码的深棕色劳保鞋,皮质摸起来很软和,应该不会硌脚,鞋面有两排透气孔,正适合这个季节穿。 夜深人静的时候,鞋子被她悄悄摆上鞋架,等着第二天,给父亲一个小小的惊喜。 “行啦,赶紧穿上吧。”看周家富在鞋架前站了半晌没反应,方玫催促道。 他总算弯下腰,刚要拿起鞋子的手突然一顿,“我之前那双鞋呢?” 明明是舍不得穿,非要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去菜市场不能穿新鞋,一会儿就踩脏了。” 方玫看他这副样子,故意唱反调,“那可不,新鞋不能去菜市场穿,就得去工地穿,在工地怎么都穿不脏。” 周家富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时间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我看啊,孩子那个别扭劲就是随了你!”方玫不再打趣他,正色道,“孩子懂事了,有心给你买鞋不是挺好的事,她买了你要是不穿,你让孩子心里 怎么想?” 次卧里,周遇站在门后,听着外头的动静。 当母亲说完最后那句话,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是父亲在她的帮助下穿好了鞋。 父母出门的同时,她从卧室里出来,走到鞋柜前。 那双鞋,父亲穿走了。 周遇盯着鞋柜,好像终于明白了,6月19号那天晚上,当父亲把那个昂贵的三星最新款手机送给自己的时候,期待的是什么—— 不是她别扭嫌贵的模样,而是她能高高兴兴接受,对他笑着说上一句,“谢谢老爸,我很喜欢。” 贵的手机也好,便宜的劳保鞋也罢,那都是在能力范围以内,能给与对方的最好的东西。 如果收到的人喜欢这份礼物,连给与都是快乐的。 一大早,天色阴沉沉的。 谢臻把谢云送到学校之后,有意在小区里转了一圈,依旧没发现蓝色工装男的身影,这才回了家。 刚过九点半,敲门声响起,是周遇如约而至。 她进了门,环视一圈,“谢云上学去了?” “嗯,期末考试是这周末,其他时间照常上课。”谢臻说着,弯腰将一双米色拖鞋放在她面前。 周遇一眼认出来,之前来谢家并没见过这双拖鞋。 今天的她,好像跟新鞋格外有缘分。 拖鞋换上了,尺码刚好,也足够柔软,周遇正要道谢,却发现谢臻已经走开了。 客厅茶几上摆着杯子,旁边是两瓶饮料,冰红茶和果粒橙,在那里等待被挑选。 今天有点桑拿天的意思,周遇走过来正又燥又渴,直接拧开冰红茶灌了一大口。 不同于6月19号的仓促,新拖鞋、提前备好的饮料、温度调好的空调……谢臻似乎比想象中更细心,只是方式上,像是对待小孩子。 就像是对谢云那样。 想到谢云,周遇下意识沉默了,却听谢臻忽然出声道,“昨天晚上,我翻过主卧,所有地方包括床头柜和衣橱都找了一遍。” 主卧是谢志强的房间。 周遇昨天曾说过,谢志强并没有陷入循环,他的行为本该跟原生世界维持一致。 可是从第二次循环开始,他总会在19号下午突然回家,怒气冲冲地翻箱倒柜,最后带着某个不明物离开。 谢臻当面阻拦过、质问过,谢志强却怎么都不肯说。 于是昨晚,趁着谢志强回家前,谢臻将主卧翻了个遍。 “你发现什么了吗,你爸每次都会带走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周遇盯着他,期待悬念被解开。 短暂对视之后,谢臻垂眸,语调颓然道,“没有……我找了很久,还是不知道他房间到底里少了什么。” 疏远了太久的父子关系,早就习以为常,这还是第一次,谢臻有了如此清晰的念头—— “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一目了然的床铺、乱糟糟的衣橱、塞着不起眼杂物的床头柜,即便翻个底朝天,谢臻始终不知道谢志强究竟从房里带走了什么东西,也无法从中看出丝毫异样来。 他更加想象不到,那个东西跟凶手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找凶手之路受阻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问题居然出在他对谢志强一无所知上。 “不止是他,”谢臻顿了顿,喉咙变得干涩,后半句说得比之前艰难得多,“直到现在才发现,我也不了解谢云。” 6月19号之后这两天里,他一直在观察谢云。 她跟平常一样,会在早上被叫起来的时候,带着起床气小声嘟囔两句。 补课的路上依旧不情不愿,下了课,却带着小小的骄傲“炫耀”自己模拟卷考了第一名,想要奖励。 唯独这两天,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开心一点,可这总不能算是异常? 没发现端倪的谢臻,早上推开了妹妹的房门。 房间门窗紧闭一夜,加上今天阴沉沉的天气,闷得像是个蒸笼,他推开窗,让空气流通。 骤然一股风迎面而来,让谢臻的神经越发紧绷。 根据之前几次循环来看,谢云很可能认识凶手,对他不设防,意味着这个人应该在谢云生活里留下了某种痕迹。 “我翻了谢云所有的画本,找过她的抽屉、书架、衣柜……可是,什么都没有。” 如果凶手正潜伏在谢云周围,为什么,他居然浑然不觉? 为什么就连用了这种窥探谢云生活的办法,还是找不到线索? “我说过要保护她,却连伤害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无力感如同黑洞般吞噬着谢臻,让他开始质疑自己。 这样的他,要怎么在循环里保证谢云的安全? 周遇听了半晌没吭声,某个念头闪过,逐渐在脑海里成型,她犹豫着,最终开了口,“谢臻,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现在找不到凶手,是因为……凶手还不存在于这次循环里?” 第26章 第四次轮回 谢云平安度过了6月19号,可那是因为凶手当天并未现身,意味着威胁依然存在。 至于谢志强,前几次循环里,他的行为发生了无法解释的变化,跟凶手似乎存在某种联系,所以周遇之前想的是,从他身上入手,应该会有所发现,可是经谢臻这么一提醒,她才发觉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这一次,谢云活下来了。 这一次循环至今,根本不存在凶手。 谢臻的一无所获,或许恰恰源于此,那个人还没成为凶手—— “即便他在谢云和你爸的生活里留下了什么痕迹,也不起眼,除非……”周遇喃喃自语,又忽然停住。 余下的后半句,哪怕她没说,谢臻已经听懂了。 除非让命案发生,或者至少等着凶手出现,伤害谢云…… “不可能。”他明白周遇在说什么,却连想象那个画面都做不到,更别提任由那样的状况发生。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悖论:凶手不可能被找到。 客厅骤然陷入寂静,沉默催生出那些名为无力、不安、恐惧、甚至绝望的情绪,在那之后,峰回路转,周遇蓦地想到什么。 “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性?”周遇停顿一瞬,试图抓紧那个念头,说了下去,“只要过了6月19号那天,谢云就安全了?” “想想看,之前三次循环无论有多少变数,有一点是始终不变的——谢云总是会死在19号那天下午,但是这次不一样了,谢云平安度过了19号,还有20号!” 突然拔高的尾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周遇余光一瞥,发觉自己的手指也在轻颤着。 她不知道,这是绝望之后的自欺欺人,还是说,无意间触摸到了真相。 或许……循环真的会在这一次彻底停止?她们一家,谢臻还有谢云兄妹,从此都能回归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 周遇无法分辨,谢臻同样不能。 他甚至不敢细想,只是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对上周遇的目光,“你是说,她现在已经安全了?” 第23节 谢云能够从此平安活下去、长大,不会再经历那件事? “……”周遇张了张嘴,半晌之后才开口,“或许呢?或许只要度过19号,谢云就会有个新的开始,不只是她,还有你、我和我爸妈,我们的生活都会变得跟十年前不一样了。 ” 或许,我们正处于全新开始的人生,或许,我们不该惶惶不可终日,去害怕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可这个美好的幻想,终究被周遇那几分犹豫的语气戳破。 理性回归,谢臻冷静下来,“这只是一个猜测。” 当然,现在还不能放松警惕。 而且眼前,就有一个隐患——最近在小区里跟踪肖萌萌的蓝色工装男。 “我仔细想过了,始终想不起来,十年前小区里出现过这么一个人。”周遇转而问谢臻,得到的同样是否定的答案。 十年前的生活里,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吗?他会对谢云造成威胁吗? “以前有没有不重要,现在把这个人找出来就行了。” 有了目标,谢臻不复刚才的颓然,午后,两人开始在小区里“巡逻”起来。 天色比早上还要阴沉,乌云滚滚,像是随时会有一场暴雨。 天气太糟糕,路上行人都少了。 两人围着小区绕了足足三大圈,始终没发现有任何人符合“蓝色工装男”的描述,也没见到形迹可疑的路人。 一无所获令人失望,却不挫败。 这是周遇和谢臻的第四次循环,两人惧怕的早已不是失败,而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 一旦有了目标,即便失败的时候仍然可以互相鼓励,约定明天继续,总会有结果的。 五点钟,两人接了下课的谢云回家。 路上,谢云说起同桌今天带了芒果,分给她吃,“不大,但是好甜啊。” 谢臻视线落在她的嘴角,“看得出来。” 谢云嘴角上还残留着一块黄色痕迹,很小一块,周遇原以为是彩色笔留下的,正要提醒,却听到这么一句。 被揶揄的谢云不甘示弱,瞪了谢臻一眼,“我本 来还给你留了一个呢!” “然后呢?” “后来被朱晨光看到了,我就给他了,”谢云瞄到谢臻的脸色,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昨天给我讲了一道数学大题,我才给他的。” “我给你讲”四个字刚要出口,被谢臻咽回去,虽然时隔十年,他还是想起来自己偏科厉害,尤其是数学这一门,便改口道,“下次让周遇给你讲。” 原本没什么存在感的周遇,莫名成了主角,一扭头,发觉谢云正仰着脑袋看她,“对哦姐姐,听我哥说你成绩很好,下次我有不会的数学题,可以不可以帮我讲题啊? ” 周遇努力回忆着,自己高中时成绩相当不均衡,政治和历史总会拉分,反倒是数学,这个刻板印象中女孩不擅长的学科,总能帮自己把分数拉回来。 她看着谢云,想象着如果循环真的就此被打破,有那么一天,小姑娘捧着习题册找她……那个普通却令人悸动的画面,让周遇脱口而出,“好啊,下次我给你讲!” “谢谢姐姐,”谢云说着,忽然扯了扯她的胳膊,示意她低头靠近,然后小声问道,“对了,我哥数学是不是真的很差啊?” “还好,”感受到谢臻的视线,周遇顿了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其实,你哥英语和地理挺好的。” “那数学呢?” “主要还是……重在参与吧。” 谢云“噗嗤”一声笑出来。 “周遇,”谢臻看着她的侧脸,提醒道,“我听得到。” “我知道啊。”她说着,嘴角扬了扬。 夏日阴沉闷热的天气,逼得行人步履匆匆,或是等红灯时苦着脸骂一句,“这鬼天气,闷死人!” 可是这个鬼天气,却丝毫无损那一行三人的心情。 快到小区门口,周遇眼尖,远远看见有卖水果的小摊,径直走了过去。 “芒果看一看啦,四块钱一斤!” 板车后的中年男人,短袖衫黏在身上,晕出一块汗渍,肩头搭一块毛巾,热情招呼道,“这小芒果特别甜,要多少?” 周遇刚要伸手,视线一顿—— 蓝色短袖衫,蓝色腰包,再往下看,他穿着的裤子……也是蓝色的。 周遇心里犯了嘀咕,是寻找“蓝色工装男”的后遗症犯了。 “我同桌今天带的就是这种小芒果,好甜,好好吃!”谢云指着那堆芒果说。 “这个可甜了,拿一个尝尝吧。”中年男人挑了个小的递给谢云,手刚伸过来,还没碰到谢云,立刻被谢臻拦住。 “不用了。” 谢云要接芒果的手停在了半空。 眼看着气氛逐渐微妙,周遇立刻接过话茬,“那就称一斤吧,谢谢。” 称芒果的时候又有顾客光顾,三三两两,人逐渐多起来,摊主动作反而慢了下来,时不时眺望远处。 就连周遇付钱的时候,他反应都慢了半拍。 谢臻顺着摊主的视线望过去,随后问周遇,“那个女孩,是不是住你家那栋楼?” “慧慧?”周遇看着女孩越走越快的背影,视线收回时,多了几分警惕。 起初留意到摊主穿着一身蓝衣服,周遇以为是自己太敏感,可是摊主却在生意正好的时候频频看向远处的慧慧,难道……水果摊只是个幌子?又或者是他堂而皇之的理由? 他借此观察来往的女孩,好确定下手对象? 他就是肖萌萌口中的“蓝色工装男”吗? 人来人往,水果摊前逐渐变得拥挤。 三人站到一旁,谢云拎着袋子,专心致志吃着刚买的小芒果,周遇和谢臻则留意着摊主的举动。 观察片刻后,周遇压低声音道,“萌萌说,她被蓝色工装男跟踪过,这个摊主只是看了一会儿慧慧,并没有采取行动,可他如果不是蓝色工装男,为什么生意好的时候,反而分神去看慧慧?还不止一次。” 只是一个路过的小姑娘,为什么要反复看呢? “还有,慧慧刚才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起来了,像是在害怕身后……” 周遇回想着刚才那一幕。 原本以为慧慧是赶时间,但她越来越快,也可能是因为害怕,想赶紧回到家? 听到“害怕身后”这四个字,谢臻突然意识到,“他刚才看的不是慧慧,是慧慧身后那个人!” 人往往会最先注意到自己熟悉的人。 所以当周遇看见慧慧出现在摊主视线范围内,又带着先入为主的念头怀疑他,下意识认定他看的人是慧慧。 其实刚刚,慧慧后面还有一个男人,不远不近,一直跟在她身后。 摊主应该注意到的是这一幕,心里觉得奇怪,才会分神看了好几眼。 “我想起来了,慧慧身后的那个男人也穿着蓝色上衣!”周遇还没说完,拔腿就跑,尾音碎在了卷起的风里。 第27章 第四次轮回 天阴沉得骇人,闪电与雷声交错劈开乌云,紧随其后的,是憋了一天姗姗来迟的骤雨。 雨点太大太密,模糊了她的视线,盖住周遭的声音。 她不敢回头,越跑越快,一双腿却被雨水和泥泞的地面缠住,使不上力气。 她不敢停,因为那个人就在后头。 天气太糟糕,这一路连个人影都没瞧见,连呼救都没用,只能靠自己。 慧慧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栋楼。 快了,就快到家了。 妈妈已经下班了,只要能跑到家门口,就安全了。 谁知,蓦地脚下一滑,她摔在了树丛之中,身后那双手,带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混杂着树丛里的土腥味,落在她的肩头—— 大雨滂沱。 周遇慌慌张张赶到的时候,正看见楼后的树丛里,慧慧被陌生男人压在地上,衣服和裙子全湿了,黏在身上。 她的嘴巴无力地张着,雨水灌进去,快要将她溺死。 她的手脚还在拼命挥舞着,没有放弃抵抗。 周遇猛地冲上去,撞开压在慧慧身上的男人,抱住抖得厉害的女孩,“没事了,慧慧,没事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男人呆住,等他看清眼前这一幕,正要反应,只觉得迎面一阵风,恍惚间有个身影扑了上来。 眨眼功夫,被压在地上的人成了他,少年骑在他上方,膝盖死死顶住他的肋骨,抬手重重一挥,拳头砸下去,痛得他一声惨叫。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谢臻无声的拳头、男人不住的咒骂、谢云害怕的惊呼、雷声还有那倾盆而下的雨声…… “谢臻!” “别打了,谢臻!”周遇反应过来,试图阻止他。 可是谢臻似乎听不到,眼里只有这一个目标,仿佛只有一拳拳砸下去,谢云才会安全。 “快住手,谢臻!” 看着他再次抬起的拳头,周遇跌跌撞撞跑过去,紧紧攥住他的胳膊,拦住那一拳。 “我们报警吧,你别再打他了!” 他的手臂绷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照这个架势,谢臻会把这个男人打死的…… 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他不能在这次循环里成为罪犯,那样就无法回头了。 好在这一次,谢臻终于听进去了,手上卸了力道。 周遇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去,舒了口气,正准备拿出手机,却听见一道清脆的、带着颤音的嗓音先响了起来,“我要报警,我们遇到色狼了!” “我们在……在幸福北路,幸福小区5栋旁边……” 第24节 谢云被这一幕吓得脸色发白,最初的无措过后,她想到自己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做,颤颤巍巍地握着手机,拨通了110。 虽然声音断断续续,好歹把事情说清楚了。 另一头,跌坐在地上的慧慧,已经停止了哭泣。 可是那个男人的咒骂还没停,这会儿被压在地上,捂着肿起的右脸,一边疼得呻吟,一边叫骂着。 “你他妈的敢打老子,报警正好,警察来了我要告你,把你抓起来!” 谢臻居高临下看着他,顶在男人肋部的膝盖用力压了下去。 “x你妈的!”男人痛得吼出声,“老子根本就没碰她!是她自己摔倒了,我就想扶她一把!” “你他妈的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人,等警察来了,你看警察到时候抓谁!” 谢臻冷冷瞧着男人,仍旧没松开他。 周遇因为男人的话,心里生出一股不安来,不过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见一句,“当然是抓你!” 满身是泥的慧慧踉跄起身,走了过来。 十四岁的女孩,脸上挂着雨水和泪水,模样狼狈,背脊却绷得直直的,看着刚才猥亵自己却倒打一耙的男人,胸口剧烈起伏着,鼓起自己仅剩的勇气。 “你根本不是要扶我,你把我推到地上……你刚才摸我了!” “等警察来了,当然是抓你,你跑不掉的!” 没多久,慧慧母亲和警察都到了。 这么大的阵仗,自然引起围观者,显然再恶劣的天气,也挡不住人看热闹的心思。 起初是三三两两,随着时间推移,更多的人陆陆续续加入,仿佛这是某个重 要活动。 得知事情始末的中年女人,抱着慧慧一直在哭,后来,母女俩不知说了些什么,慧慧反驳道,“妈,我要去作证,我不怕他!” “小点声,”中年女人说着,余光瞄了一眼四周, 努力用淋湿的胳膊挡住女儿的脸,“你还小,不管什么事,有妈妈出面,都听妈妈的!” 另一边,周遇和谢臻已经配合警察了解完情况,那个男人也被推进警车。 周遇忽然想起什么,悄然抬起手机,拍下猥亵者的脸。 不远处,即将离开的慧慧挣脱母亲的怀抱,跑到周遇和谢臻面前,视线在周遇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谢谢姐姐,谢谢哥哥!” 她没有忘记报警的谢云,转头看着她,“也谢谢你啊!” 谢云盯着眼前的女孩出神—— 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样子,可是,她好勇敢啊。 换做是自己的话,会跟她一样勇敢吗? 盯着她沾了泥的脸,谢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然后,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芒果,一起递给慧慧,“给你吃,很甜的。” 芒果递出去的瞬间,她还是没忍住问,“你要作证啊?你真的不害怕吗?” 慧慧收下了谢云的好意,挤出一个笑,用力点点头,“嗯。” 可是她握着芒果和纸巾的手,却抖得厉害。 雨渐渐停了,“热闹”接近尾声,围观者也散了。 周遇把之前拍下的照片发给肖萌萌,确认了跟踪肖萌萌的,和今天猥亵慧慧的是同一个人。 “十年前,也有这样一个人吗?”周遇看着走在前头的谢云,低声问身旁的谢臻。 谢臻猜测有,因为在不被干涉的情况下,循环跟原生世界的走向保持一致,这一点,已经被验证过。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关于这段时期的记忆,她分明无比清晰,却独独不记得这一点。 “因为当时的你,除了你爸之外,看不到其他人。” 是吗?周遇一阵恍惚。 十年前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可她不得不承认,自从6月19号那天之后,心里似乎只剩下一件事—— 她的父亲成了杀人犯。 除此之外,她不在乎、也无暇顾及其他人,哪怕是就住在楼下,那个曾经像是小“跟屁虫”一样存在感强烈的慧慧。 如今仔细想想,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我好像想起来了,我爸……跳楼之后没几天,慧慧跟她妈妈搬走了!” 事情就这么串起来了—— 或许在原生世界的6月21号那天,没有人路过帮忙,慧慧遭到猥亵,她母亲害怕女儿有阴影、也害怕被人指指点点,所以带着女儿搬家。 只不过那时候,周遇太过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之中,对周围的改变,浑然不觉。 她不禁去想,“如果,我当时……” “周遇,没有什么如果。” 谢臻阻止她继续发散的思绪,低沉沉的声音清晰入耳,“是你告诉我,把这次循环当做新的开始,想要做什么,改变什么,就从这次开始。” 不要惶惶不可终日,也不要再责备过去的自己。 第28章 第四次轮回 再听到有关猥亵者的消息,是第二天。 周遇接到谢臻的电话,得知警察上午去了他家里。 “是给谢云做笔录吗?” 昨天下午撞破那个男人猥亵慧慧的时候,是谢云报的警,因为她是未成年人,做笔录时需要监护人,也就是谢志强在场。 估计因为这样,今天又跑了一趟。 听筒另一端沉默了好半晌,久到周遇觉察出不对劲来。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周遇,”谢臻语气相当平静,说出的那一句却仿佛平地惊雷—— “猥亵慧慧的人,手机里还有谢云的照片。” 消息太过突然,周遇还懵着,“谢云的照片……什么意思?” “他偷拍了谢云,他的下手对象,也有可能是谢云!” 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成拳,谢臻无比后悔,昨天为什么要住手,他应该一拳拳砸下去,直到砸烂那张脸。 时间拨回早上九点。 谢云请了半天假,谢志强大早上也没出门,一家子等待警察登门。 原以为只是因为昨天下午的事,来给谢云做笔录。 谁知,事情远远超出谢臻父子的想象—— 昨天下午猥亵慧慧的男人是个无业游民,最近常在附近的小区、学校周围游荡。 他起先是偷拍,之后是跟踪,最后那一步就是伺机下手。 慧慧并不是那个男人唯一的目标,他手机里,还有一些偷拍的照片,大多都是十几岁的女孩,有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拍的,也有在公交上、路上拍的。 全是偷拍的角度,还有些不堪入目的,是女孩的裙底照。 其中几张照片上的人……居然是谢云。 谢志强听到这儿,暴跳如雷,当场踹翻了茶几,茶杯碎了一地,也没拦住他往外冲的脚步。 他一张脸狰狞着,嘴里喊着要弄死那个猥亵犯,两个警察费了半天劲才让他冷静下来。 因为谢志强这么一闹,没人留意到谢臻的反应。 等其中那位女警发觉谢臻似乎安静得过头了,扭头看他时,正听见少年出乎意料的冷静语调,问道,“我妹妹被偷拍的时间,是6月19号吗?” 谢云被偷拍那天,是6月19号吗? 听到问题的刹那,周遇就明白了谢臻的用意。 两人第一次得知猥亵男的存在,是通过肖萌萌,她提到过,6月19号当天,曾经在小区里遇见某个形迹可疑的男人。 肖萌萌对此的描述是“蓝色工装男”,还提及前一天也见过他,自己还被他跟了一段路,惴惴不安,幸好最终安然脱身。 那时候,周遇和谢臻担心的还是小区里有这样的潜在危险,会造成新的变数。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原生世界和前三次循环里,谢云都死于6月19号这天,如果那个猥亵者19号曾经出现在小区里,还偷拍过谢云,是不是代表—— “他有可能是凶手?” “警察是怎么跟你说的,谢云被偷拍的时间,真的是19号那天吗?” “地点呢,在哪里?小区里、你家附近?” 周遇思绪变得异常活跃,不断有念头冒出来,被她一一抛出。 “不是,”谢臻给出的答案,却跟她想象中不大一样,“谢云被偷拍是17号,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 这样一来,时间和地点都对不上。 周遇顿了顿,回忆道,“我记得萌萌说过,6月19号下午,她被跟踪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 19号下午,两人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谢云身上,对肖萌萌和猥亵者出现在小区的行为一无所知,也没有干预这两个人的行为。 换言之,这部分跟原生世界的走向应该一致。 那么当天的情况大概是这样—— 19号下午2点左右,肖萌萌在小区偏僻的小道上,被猥亵者跟踪过一段路,她当时一边大声“打电话”,造成父亲马上要来接她的假象,一边往人多的地方跑,才得以脱身。 “萌萌是他的第一个目标,或许他失败之后,没有立刻离开小区,而是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两天前,他偷拍过放学路上的谢云,可能也继续跟着谢云直到她回家,所以知道了住址。” 因为同在一个小区,谢云被猥亵者当成了新的目标! 周遇想象着那个情形,忽的停住。 第25节 还是……不太对,即便假设成立,那个男人有动机也知道谢家的住址,他是怎么进门的? 谢云出事那天,防盗门完好无损,说明谢云对凶手不设防,主动开了门,但她不会给陌生男人开门的。 还有,即便猥亵者想方设法进了谢家,又是怎么做到离开时不留痕迹的? 亦或者,还有什么可能性被忽略了吗? 那个男人伺机进了门,杀了谢云,接着清理干净一切痕迹?可昨天那个男人,看着像是能冷静、熟练到那种程度的杀人凶手吗? 周遇想得越发出神,蓦地,听见另一端那个喑哑的声音,“昨天,我不该放过他。” 他应该一拳接着一拳,打到猥亵男躺在那里,鲜血模糊那张令人作呕的面孔,只能像砧板上的死鱼般,再也不能动弹。 只有这样,那个男人才无法再伤害谢云、慧慧,还有那些被偷拍的女孩…… 但那个时候,周遇拦住了他。 如今,同样是她的声音说,“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哪怕那个猥亵者不是杀害谢云的凶手,只是偷拍了照片,谢臻一样会恨不得杀了他。 谢臻见证着妹妹的死,一次又一次。 似乎无论怎么做,始终无法改变结局。 无力感和愤怒无处宣泄,只能在他胸腔里无限生长、膨胀,憋得谢臻胸口快要爆开,却没有丝毫宣泄的方式和对象。 然后,对象出现了——那个猥亵者。 事实上,这次循环里变数太多了,现在还无法确定,那个男人究竟是不 是前四次杀害谢云的凶手。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谢臻无法容忍任何威胁谢云的隐患存在。 只要能除掉这个隐患,他不会在乎代价。 “可是你想过没有,就是因为这一次,一切都变了,谢云活下来了,我爸没有成为杀人犯,我妈还健健康康的,我和萌萌和好了……” “或许这次循环,就是我们一直以来想要的,重来一次的机会。” “谢臻,”周遇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又认真的语调,沉入他耳中,“你真的要在这里,成为一个罪犯吗?你要让谢云独自面对以后的一切吗?” 第29章 第四次轮回 猥亵男被抓后这几天,久违的风平浪静。 谢臻每天照旧接送谢云,周遇有时候会同行,有时会去另一个地方——市图书馆。 2005年,讨薪不成反被造谣的那件事,父亲虽然说了真相,但是说得相当模糊。 对周家富而言,那是一段不光彩的过去。 要不是他一时冲动,就不会连累老婆、女儿遭人闲话,不会害得岳母岳父要赔上养老本,才把他从拘留所捞出来。 6月20号那天晚上,他虽然说了事情原委,却讲得吞吞吐吐,难堪又窘迫,周遇只能拼凑个大概,又不忍再追问下去,想知道更多,就只能通过其他渠道。 2005年网络还没那么发达,虽然网上搜到了类似的新闻,可是并非父亲遭遇的那件事。 要查这种纸媒的旧新闻,最好的去处还得是图书馆。 周遇第一次去的时候,不巧遇上闭馆日,隔天再去,才查到了想要的信息。 那则新闻登在了《淮阳商报》上—— “民工周某某、刘某暴力讨薪,殴打工程公司负责人,致其重伤……” 报道细致地描述了两人“结伙殴打”负责人的全过程,工程公司欠薪的事则含糊其辞,末尾,撰写报道的那位记者义正言辞地呼吁道,“即使被欠薪也要理性讨薪,不能像周某某、刘某一样缺乏法律意识,暴力讨薪,最终只会害人害己。” 明明只看了一遍的话,周遇却记得清清楚楚,见到谢臻时,流利地复述出来。 “你之前说,你不了解你爸,也不了解谢云,其实……我比你好不到哪儿去。” 十年前的她,跟那些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旁观者、还有那些指责父亲是“暴力狂”的同学,又有多大区别呢? 想知道真相其实不难,问一问父亲、再找到一份颠倒黑白的旧报纸,就能还原当时父亲经历过什么。 只不过十八岁的她,没那么关心真相。 她因为学校的流言蜚语愤怒、因为无法在同学面前辩解而憋屈,末了,索性将父亲当做出气筒。 她的冷脸、沉默、饭桌上故意剩下他夹的菜,全被父亲看在眼里。 后来,他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犯了天大的错。 可是错的,分明不是他。 “对了,那个记者叫什么?”谢臻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黄波,”周遇脱口而出道,“怎么了?” 夏日燥热的风拂过路旁的梧桐树,叶片“沙沙作响”,而他低沉有力的语调穿透那些杂音,击中周遇耳膜,“我们去报社,把人找出来。 ” “然后呢?把他打一顿?” “不好吗?” 周遇失笑,因为谢臻的反应过于真挚。 嘴角刚扬起来,她扭头看向身侧的人,“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四目相视,最后化作一阵轻笑,合着树叶晃动的“沙沙”声,悄然在周遇心头开了一个口子,将她郁结的那口气一点点抽出去。 又往前走了一段,谢臻提到他这两天找了新工作。 如果循环真的就此停止,时间顺延下去,他必须继续赚钱,尽早在经济上独立。 至于上一份兼职,那是在开发区的装修公司,因为老板是认识的长辈,给的待遇很好,可那里离家太远了。 更重要的是,对谢臻而言,那是个像噩梦一样的地方。 如果十年前,6月19号那个下午,他不去公司,谢云就不会出事了。 又或者是,如果公司离家近一点,如果他下班之后,没有去买谢云想吃的蛋糕,而是直接回家,她或许还活着…… 这个声音在谢臻脑子里循环播放了很久,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 直到这次,莫名的,变小声了一点。 “换个地方也好啊,离家里近,总归方便点。”周遇看着他的侧脸,轻声说。 即使是很小的改变,至少代表,谢臻愿意往前迈一步。 或许从现在开始,他的人生不再停滞在十八岁了。 大约4点半,两人分道扬镳,谢臻照旧去接快放学的谢云,周遇径直回了家。 刚进门,就听见厨房里“哗啦啦”的水声。 右手打着石膏的周家富,正在厨房里,用不大习惯的左手,笨拙地洗着汉菜。 “我来吧。”周遇走过去,接替父亲的工作。 汉菜好吃却难洗,因为外表粗糙,皮又很薄容易洗坏了,偏偏周遇父女俩都好这口。 周遇先用清水冲,再把汉菜泡在水里,往盆里加了一勺盐。 周家富站在后头看得入神。 他好像一直没有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了。 到了不再怨他的年纪,反而能在父亲节那天晚上,敲开门,对他说,想听一听讨薪往事的真相。 她会在隔天,默默往鞋架上摆一双新的劳保鞋,还会把自己推出厨房,熟练地洗着不好处理的汉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记不清了,只觉得女儿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当然了,孩子总会长大变得懂事,可是,她长得太快了,快到两个月以后,就要离开家去另一个城市,以后一年到头,只有寒暑假才能见上面。 周家富也琢磨不明白,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就那么看着,连以往的唠叨都没了。 晚饭依旧是方玫回来炒的。 周遇倚在厨房门口,说要学炒菜,一边跟母亲聊上几句家常。 “现在的人啊,真是闲得发慌!我回来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楼下,冲着2楼指指点点的。” 因为说得难听,方玫没把具体的话告诉女儿。 即便这样,周遇也猜得到,“他们无非是说,都怪慧慧穿裙子之类的,裙子还穿得那么短,都是她自找的?” 或许,还不止这些…… 原生世界里,这件事之后慧慧母女不到一个月就搬家了,想也知道,一定是撑不下去了。 这世上的流言和偏见从未停过,唯有一点亘古不变——受害者往往是被责备的那个,尤其遇上这种事,好像都是女孩活该。 哦……除非是那种完美受害者。 否则,舆论的苛责从不会落在加害者身上。 苛责的刀,往往要对准受害者,好跟她一刀划清界限,一边看她热闹满足猎奇心理,一边对她指指点点。 尤其在这种左邻右舍都知根知底的地方,没准最后还要添上一句,“我们这么说,也是关心她,为了她好。” 可是这种被善意伪装包裹的恶意,看似微小,实则是人性最恶。 晚饭过后,母女俩收拾桌子,正说着话,方玫打了个嗝。 她拍了拍胸口,之后却嗳气不止。 周遇擦桌子的手停住,看着不停拍打胸口的母亲,“妈,你胃不舒服?” “没事儿,刚才估计吃得急了,一会儿就好。” 握着抹布的手无声攥紧,她对母亲说,“找时间做个检查吧。” “就是胃动力不足……”嗳气过后,方玫这才接着说,“去医院大夫也是这么说,再说了家里有药,这点小毛病用不着去医院。” 母亲的性子向来如此,温和却固执,劝是劝不动的。 周遇不再说什么,擦完桌子,默默进了厨房。 第26节 没理会堆在水池里的一堆锅碗瓢盆,她拿出手机,在搜索栏输入一行字—— “胃癌的前兆是什么?” 弹出的结果一堆,周遇点进一个不知名的网页,长篇大论的答案里,只有“嗳气”两个字吸引了她的目光。 第30章 第四次轮回 这一次循环里,时间已经悄然迈入第十天—— 2010年6月28号。 谢云昨天刚刚结束期末考试,算是半只脚踏入暑假模式,就等着成绩单发下来了。 谢臻换了份工作,今天第一天上班。 “哥,快八点了,你再不出门要迟到啦!”房门外头,是谢云的催促。 门内寂静无声,倒衬得谢云的声音越发清晰。 谢臻站在原地,肩膀连着背脊僵得厉害,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反反复复。 半晌了,他还是没动。 今天是6月28号了,自从猥亵者被抓之后,一直风平浪静,没有新的变数,谢云这几天也没有丝毫反常。 或许,这就是新的开始,一切就此步入正轨,他需要为以后打算,继续赚钱。 等他离开之后,周遇依旧会待在家里,每隔一段时间确认情况,一旦有不对 劲,她会立刻报警。 公司距离不远,他也来得及赶回来。 谢云会平安度过今天。 似乎终于下了决心,谢臻伸手一拉,开门走了出去。 “哥,你怎么才出来啊。”谢云等了半天,总算见到哥哥出来,却突然“咦”了一声,诧异道,“不用穿得再正式一点吗?就像《杜拉拉升职记》里面那种,穿西装打领带啊。” 不上课的日子,谢云难得起个大早,精神还格外足,大概是要放暑假了,难免兴奋。 见她比手画脚的活泼模样,谢臻稍稍松懈下来,“考完试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正要说“下班之后给你带回来”,话到嘴边,硬生生止住了。 “期末考试的奖励吗?”谢云眼珠子一转,藏了几分小心思,“可是,哥,我成绩单还没出来呢。” “就当是提前奖励。” “那我要是……考得不好呢?” “那就奖励你重在参与。” 似乎就等着谢臻这句话,谢云“噗嗤”一声笑了,脱口而出道,“那我要一个新画板,还有画架!” “等你今天下班回来以后,我们一起去买?”约定好了之后,像是担心谢臻第一天上班迟到被扣工资,谢云赶紧催着他出门了。 8:45分。 周遇跟父亲打了招呼,准备出门买菜。 刚走出楼道,她朝右前方眺望一眼,谢家就在那个位置,步行过去大约三四分钟。 距离谢臻离开估计还不到一个小时,应该不会…… 犹豫再三,周遇还是决定上门看一眼,借口也是现成的——去借谢臻的mp4,正好再陪着谢云待会儿。 脚下一转,正要往谢家走,谁知一抬头,竟看见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 周遇看着他,不明所以,“你不是去上班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忘了带钥匙。”谢臻说着,语气和神色尽可能维持自然。 可他这个解释,根本站不住脚。 谢云今天会待在家里,谢臻并不需要钥匙,之所以去而复返,无非是他心里不安,干脆纵容了这个不像样的理由。 周遇看破不说破,只说买菜刚好顺路,于是跟他同行,一路到了楼下。 她没跟着上去,而是看着谢臻的背影出神。 “或许只要度过19号,谢云就会有个新的开始,不只是她,还有你、我和我爸妈,我们的生活都会变得跟十年前不一样了。” 起初,这话像是在自欺欺人。 后来,不知是太认真把自己都骗过去了,还是老天真的回应了她和谢臻,这一次看起来,越来越像是全新的开始。 总之谢臻是开始信了,他开始找新的工作,开始考虑以后的日子,却又在迈出那一步之后退却了。 周遇猜到他的顾虑,昨晚两个人聊了很久。 “我爸还在家里休息,明天我也会留在家里,每隔一阵子,我会找个理由上门、还有发短信,确认谢云的情况。” “如果有任何不对劲,我会立刻报警,通知你回来,再加上我跟我爸,最多三分钟就能赶到你家。” 因为前几天猥亵男的偷拍事件,谢臻反复给谢云灌输安全意识,也变得顺理成章。 谢云现在不会给除了他、周遇和谢志强之外的人开门。 到这种程度,应该不会再有隐患了。 那句在周遇心里斟酌已久的话,最终说出了口,“你不可能一直守着谢云,也找了新工作,明天……要不要试试看?” 那些原本回响在谢臻耳边,责备他为什么没有在6月19号下午守着谢云,寸步不离的声音,逐渐被周遇的声音盖住。 他也在问自己,要不要试试看? 可是,明明早上已经到公司了,却又借着忘带钥匙的理由折返。 原来要迈出那一步,比想象中难得多。 从谢臻上楼到再次出现,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个身影风一般地从楼道里冲出来,惊得周遇一怔。 “谢云不在家里!” 他的语气不稳,声音也颤得明显,却很快被手机突兀的铃声盖过。 来电显示上“谢云”两个字赫然在目。 谢臻的手一直在抖,按了三次才成功接通。 听筒里,谢云呼吸急促,声音不复早上的清亮和兴奋,含糊难辨,像是捂着嘴说出来的。 谢臻听不清她的话,死死攥着手机的右手似乎已经失去知觉,脑子也乱了,却在用尽可能沉稳冷静的声音对她说,“别害怕,你在哪儿?” 回应他的是谢云骤然屏息的动静,连憋着的哭声都瞬间消音,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声音,像是—— 有人逼近的脚步声! “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一阵窸窸窣窣后,谢云压抑含糊的哭声传来。 “别怕,我现在去找你!你躲好,身边有没有什么……” 谢臻话音未落,那道带着哭腔的声音骤然响起,穿透他的耳膜。 那是谢云的尖叫声! 紧接着,“咕咚”一声,像是她的手机摔在了地上,带着一股莫名而强烈的预感,谢臻和周遇同时抬头—— 对面那栋楼的楼顶,有黑影闪过,仔细看,是女孩不断往下坠的身体。 两人胸腔里的心脏,也跟着那个身影不住地往下落…… 这还是第一次,周遇和谢臻亲眼见证了谢云死亡的全过程。 从那通求救电话开始,直到她生命的终点。 谢云从那栋楼摔落的身体仿佛在眼前不断放大,再放大,浓稠黏腻的血在眼前迅速弥漫开来,侵袭周遇的视野,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周遇拼命想看清眼前这一幕,却是徒劳。 这次循环马上要结束了。 安然无恙度过19号的谢云,迎来的并不是新的开始,而是第五次死亡。 这一次,她死在了2010年6月28号。 第31章 第五次轮回 伴随着那阵熟悉而剧烈的头痛,周遇睁开眼。 哪怕不看日历也心知肚明,现在一定还是2010年6月19号。 第五次循环开始了。 没再等着母亲催促,周遇换好衣服,从房里出来了。 饭桌上,爸妈的话题依旧是步步高去年新出的那款青花瓷翻盖手机,之后又谈到肉价涨了,再是哪个工友家里有事,需要帮忙顶班。 周遇慢吞吞咬着包子,时不时搭个话,一边分神听着门外动静,一边应付着脑子里那些杂乱的思绪—— 上次循环结束于6月28号,那天上午,谢臻离家还不超过一个小时,毫无征兆的,谢云就坠楼了。 谢臻也就那么点时间没守在谢云身边,让她落了单。 这么短的时间,偏偏就被凶手抓住了? 还有当时……如果能在电话里问一句,谢云正在躲的人是谁就好了。 可惜事发太突然,两个人都慌了神,压根没想起这茬。 7:19分,吃过饭,方玫先出了门,后来周家富换鞋的动静让周遇醒了神,她赶紧编了个借口,阻止父亲今天去谢家。 父亲走后,楼道里间或响起脚步声,却始终没人停在门口。 谢臻这次没来。 明明从第三次循环开始,他总会在这时候出现,为什么变了? 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第27节 还是被什么拖住了? 又或是…… 越琢磨越是坐立难安,周遇索性不再等下去,径直去了谢家。 门铃足足按了四次,里头才有了动静。 开门的人显然还没到起床时间,硬生生被叫起来,依旧睡眼惺忪。 宽大的天蓝色睡衣将她罩得严严实实,额前碎发凌乱地支棱着,哈欠连天。 眼前鲜活稚嫩的脸孔和那个从楼顶摔下的身影骤然重叠,暗红浓稠的血凝成一堵墙,朝着周遇迎面砸下来! 她下意识紧紧闭上双眼。 黑暗取代视野里的血色,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 “姐姐,你……来找我哥吗?”忽然间,这份安静被清脆的声音打破,谢云正好奇地盯着周遇看。 周遇这才缓缓睁眼,回视她那双明亮的圆眼,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闻言,谢云扭头冲屋里喊了两声,却迟迟没人出来。 “要不你先进来吧?” 领着周遇进屋之后,谢云径自回了卧室。 客厅恢复了先前的寂静,除了周遇,再无他人。 她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阳台。 谢臻正站在窗前,似乎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对周遇的到来浑然不觉,他视线尽头处,是对面的住宅楼—— 那是上一次循环里,谢云生命的终点。 无论经历过多少次谢云的死,谢臻永远无法让自己习惯那一幕,他当然需要时间来平复,可恰恰是现在,两个人关于先前那次循环的记忆,最为清晰深刻。 这一刻,理智必须要压过情感。 周遇硬下心,拽着默不作声的谢臻进了书房,轻车熟路拉出白板,提笔开始复盘。 按照此前的约定,x代表原生世界,x1代表第一次循环、x2代表第二次……以此类推,她没再多做解释,直接用记号笔在白板中间画一道线,切割成两块区域,分别是: 遇害 时间: x、x1、x2、x3均为6月19号。 x4:6月28号。 遇害地点: x、x1:家里。 x2:从家里阳台摔下来。 x3:未知,但谢云出门不久循环就结束了,推测应该在谢家附近。 x4:谢家对面住宅楼的楼顶。 写下“楼顶”两个字,周遇突然停笔。 “虽然每次循环,谢云出事的时间和地点不完全一致,但前几次都是6月19号当天,范围都在你家里或是周边,只有上一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平安度过19号的谢云,最终死在了28号。 更重要的改变在于—— “谢云这次出事之前,打过求救电话,而且她是在逃跑的过程中上了天台。” “可是为什么,是对面那栋楼呢?” “谢云想要逃的话,为什么不往人多的公共场合跑?要跑到那栋楼的天台上呢?” 只是巧合吗? 还是说,那栋楼跟凶手有什么联系? 可小区里的天台任何人都能上,毫无指向性,跟之前谢云的死亡地点,除了同在小区里之外,也没有共同点。 天台到底是个关键信息,还是个干扰项? 思路堵在这儿半晌无法推进,周遇意识到自己钻了牛角尖——天台这个新信息,在毫无佐证的情况下,就像是杂乱拼图里孤立的一块,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无法往下走一步,她索性退回去,退回到原点,重新梳理思绪。 为什么前四次循环,谢云的死亡时间和地点、包括死前的行为一直在变化? 换言之,为什么循环里的事物会发生变化? 答案是——当她和谢臻主动干预时。 两人扇动蝴蝶的那对翅膀,使之轻轻一颤,凶手的行为也会随之偏离原来的轨道。 但其实,除了凶手之外,还有一个人的举动也总在变化。 是谢志强,循环里他回家的时间屡次提前了! 念头闪过的刹那,周遇径直走到白板前,抬手在空白处写下: x、x1: 回家时间:五点半左右,谢云遇害之后。 x2、x3、x4: 回家时间:四点左右,提前了大约一个半小时,且回家立刻翻箱倒柜,寻找不明物(?) 周遇在这句末尾打了个问号,因为谜底尚未揭晓。 “我们从来没有主动干预过你爸的行为,可是从x2开始,他每一次回家的时间都提前了。” 按理说,谢志强的行为不该发生任何变化。 他的变化,又曾在第二次循环里,引得凶手杀死谢云的方式和时间变了,或许冥冥之中,这两者存在某种更深的联系。 先前几次循环里,谢志强从来不在两人的重点关注范围内,现在看来,该换个思路了。 或许,看似不重要的他,恰恰承载着某个关键信息。 “还有,你爸的改变应该跟我无关,”毕竟彼此几乎没有关联,“也就是说,你爸的改变应该是因你而起。” “还记得吗,你从第二次循环开始提前回家了,同样是那次开始,你爸的行动也变了。” 只是她想不通,谢臻分明远在开发区的公司打工,就算为了谢云的安危提前回家,又怎么能影响到谢志强呢? 这个答案,只有谢臻能找出来。 可惜她唱了半晌的独角戏,直到口干舌燥,始终无人回应。 周遇这才察觉出来,书房里过于安静了。 她扭头,去看谢臻—— 他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平日里凌厉的五官被抽走了生气,只剩躯壳还留在书房一角,好似轻轻一戳,他整个人就会瘫下去。 他曾经在不安中,试着开始相信,一切会迎来新的开始,结果最后等来的,是6月28号那天上午,谢云从楼顶摔下来的身影。 除了眼睁睁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无力感与负疚感抓住他两只胳膊,快要将他生生撕开。 这点上,周遇到底跟他不同,即便经历了父亲的死亡,也并非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 对此刻的谢臻,她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可这正是她还能维持理智的原因。 “所以……你想放弃吗?” 谢臻依旧沉默以对。 凝滞气氛下,时间似乎都变慢了,不知过了多久,周遇以为谢臻不会开口时,他总算出声了,“不然呢,像现在这样,继续计划,然后继续失败?” “同样的结果,还会发生多少次?五次、十次?还是无数次?” 最重要的是,“真的能找到凶手吗?” 甚至如果,这不是循环,只是个噩梦呢? 一个将他困在其中,循环往复经历谢云死亡,惩罚他什么都做不了的噩梦呢? 第32章 第五次轮回 午饭依旧是谢云做的,这一次,饭桌上气氛异常沉闷。 无人再关心楼下寻找高空抛物的三个男人,又或是对门宋爱霞家里因为修理闭路电视爆发的争吵。 快到2点钟,同事赵小光的电话再度打来,催促道:“小谢啊,这都快两点了——” 谢臻无心周旋,告知对方自己已经决定辞职,没等那头的声音再响起,直接掐了电话。 4:04分,谢志强照旧回到家。 一进屋,他便闷头往主卧去,很快,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传出来。 老旧的床头柜抽屉滑轨常年遭受磨损,用力拉动时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不断刮着谢臻的神经。 一下,又一下,令人越来越难以忍耐。 过了会儿,谢志强从主卧出来,腋下夹着的黑色皮包鼓鼓囊囊,显然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他正要出门,却看见谢臻堵在面前。 这次,连问都没问,谢臻直接伸手去抢他怀里的包。 谢志强愣了一瞬,等反应过来,立刻抬手试图夺回。 “松手!” “妈的,反了教了你还!” 父子俩的肢体冲突眼看着要升级,谢臻拽住拉链头用力一扯,手提包口翻转朝下,一声轻响过后—— 鲜红的本子砸落在地,封皮上用金色的字体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房屋所有权证”。 第28节 那是……房产证? 谢志强屡次提前回家要找的东西,是房产证? 周遇盯着那个终于揭晓的谜底,思维继续发散,她先前就在怀疑,从第二次循环开始,正是由于谢臻提前离开公司,才导致谢志强突然回家。 之后,如同连锁反应般,凶手的举动也随之变了。 看似不起眼的谢志强,或许承载了某些关键信息。 可是……谢臻和谢志强父子俩行为的改变,这其中具体的关联,到底又是什么? 还有谢志强,他为什么总是要回来找房本? “你想卖房?”谢臻盯着地上红色的封皮,沉了脸。 原本黑着脸的谢志强听了,先是一怔,表情渐渐微妙起来。 “你准备背着我跟谢云,把房卖了?” 红色房本在父子之间割出一道分明的界限,谢臻抬眼,冷冷看着谢志强脸上颤动的肌肉。 咬肌因为紧绷的面部线条越发突出,谢志强憋了半天,到头来,只挤出一句,“我是你老子,干什么还要跟你打报告?!” “当然用不着,我妈走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没交代,一天天的只知道喝酒。” “卖房子更不用交代,你住在这屋里,是不是每天晚上都会想起来,我妈走那年,有天晚上你‘忘了’关煤气,想送我们一起去见我妈?” “还是说,你连那点良心都没了,就是为了钱才卖房?!” 谢臻红了眼睛,一声声控诉落下,彻底推倒父子之间伫立多年的那堵墙,倒换来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开诚布公。 父子俩关系疏远,正是从他九岁那年,母亲去世之后开始的。 年幼的他,对父亲不满和怨恨积年累月加深,却连一个倾诉对象都没有。 外婆在母亲去世后,身体就垮了。 面对谢云,更是无法开口。 他要怎么告诉已经失去了母亲的妹妹,父亲也不想要他们,甚至想害死他们? 沉默在父子间持续了很久。 听到最后,谢志强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整个人彻底呆住。 红血丝悄然爬满他的眼睛。 他记得老婆走那年,自己生意也一塌糊涂,老丈人家底倒是不薄,但他根本拉不下那个脸去求人。 那会儿他欠了人工程款,对方还是硬茬,天天找一帮人上门闹,屡屡威胁让他小心点,别到头来,一双儿女也跟老婆似的,出门被车撞死了。 就这么一天天熬着,老婆没了,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干脆做个烂酒鬼,反正喝多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酒喝得太多,大概脑子也喝傻了。 那晚被儿子叫醒的时候,他还懵着,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等后来反应过来干了什么,才发觉自己双手抖得厉害,腿也是软的,差点跪倒在地上。 从那以后,谢志强才打起精神。 时隔多年,面对儿子突然的质问,他分明想要辩解,嗓子眼却被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望着儿子眼里的怨和恨,最后,别开脸低下头,认命一般道,“你这么恨我, 那就上个好大学,好好学,以后离得远远的,别过得跟你老子似的!” 说完,谢志强弯腰捡起地上的房产证,默然离开。 一声闷响,防盗门紧紧闭合,次卧房门却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打开了,门后站着谢云。 这是谢臻父子争执最激烈的一次,大概因此,她的行为也出现了改变,不再像之前那样闷在房间里。 谢云茫然无措站在那儿,半晌,双眼终于找回焦距,直直盯着谢臻。 “哥,你以后别再那么跟爸说话了。” “妈不在了,爸也失去了亲人……”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谢臻毫无反应,那番话只能憋回去,扎着高马尾的脑袋无力垂下,黯然转过身。 房门缓缓合上,周遇透过缝隙,看见她捂着脸,肩膀无助颤动的背影。 客厅里,古怪又沉闷的气氛,还在持续。 谢臻维持着仅剩的理智,静静立在沙发一侧,旁边是同样不吭声的周遇。 她心中的疑问,接踵而至。 关于谢志强的、谢臻的、还有谢云的。 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旦谢臻19号下午没按照原计划去上班,就会导致谢志强突然回家拿房本? 谢志强真的要卖房?因为缺钱? 那么这件事跟谢云被害有关联吗? 还有谢云,为什么这次循环里,她没像之前一样出门喂猫,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当她知道“煤气事件”之后,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愤怒、震惊,而是劝说谢臻呢? 时间悄然流逝。 等到周遇抬头去看,挂钟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5:39分。 谢云又活过了她原本的死亡时间。 可是,没意义了。 平安度过6月19号,只是一个开始,谢云可能会死在接下来任何一个时间点。 只有抓到凶手,才能让这一切彻底结束。 周遇转向另一侧,望着那个安静到像是失了魂的谢臻,替他捅破那层窗户纸,“如果你真的决定放弃,就不会去抢你爸的包,更不会在意他每次从家里带走的到底是什么。” 谢臻只是滚着那个满载负疚、愤怒、无力感的石头上山,却一次次摔落,始终无法到达山顶。 于是,他开始质疑自己,开始变得茫然无措。 但现在还不能停。 两个人不能停在原地,也没有退路,方向就只剩下一个——往前走,不管会遇到什么。 “谢臻,你想想,就算我们继续计划、继续失败,就算循环再来五次、十次,那又怎么样呢?” 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还怕什么呢。 更何况,“上一次,谢云多活了九天,这次,也可能更久,或许某一次循环里,她就能永远活下去。” “还记得第三次循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也是在你家里,是你告诉我,我们必须改变这个结果,因为只有我跟你能改变,那现在呢?” “你真的要放弃吗,以后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谢云一次次死在今天?” 第33章 第五次轮回 落地扇对着双人床,久未清理的扇叶沾了灰,送出夹着杂音的风声,闹醒了本就睡不踏实的谢志强。 简单洗漱过后,他换了件黑色短袖t恤衫,下身一条西裤。 常年应酬使得啤酒肚逐渐凸显,皮带卡住的位置,也随之下移。 准备妥当,谢志强正打算出门,却见客厅里多出一个身影。 昨天下午父子争执那一幕再度浮现,他望着谢臻的背影,犹豫了一瞬,没吭声,径直往外走。 “你昨天回来拿房本,真的是要卖房?” “卖了房,以后谢云住哪儿?” “你生意已经不景气到这种地步了?实在周转困难,为什么不跟赵叔借钱?你昨天下午不是跟他刚见过。” 谢臻依旧没个好脸,问题接二连三袭向他。 原本不打算搭茬,可是听到最后那句,谢志强实在憋不住了,心里那股火顿时烧起来,“跟他借钱?他还欠你老子钱呢!” “你以为我愿意欠手底下那帮人钱啊?他妈的赵峰不给结钱,老子上哪儿变出钱来?!” 时间拨回2008年,金融危机对房地产包括上下游的行业都造成了巨大冲击,别说新工程,好些在建的都停了。 那时候,谢志强每天一睁眼,就想到家里有三张嘴等着吃饭,不止这些,还得算上女儿学画的开销,儿子没多久也要考大学了,处处都要用钱。 他不比赵峰家底厚、人脉广,实在寻不到活儿了,只能拉下脸去求赵峰。 当时赵峰手里那装修公司也不景气,但他另有门路,拿了些工程分包,只是不知道已经倒了几手,没什么油水,不过总归能有口饭吃。 他在赵峰那儿承包的第一个活儿,虽然有波折,总体还算顺利。 问题出在了第二次——眼下这个工程。 谢志强其实没打算跟赵峰再干第二回,偏偏这个活儿油水多,不论是明面还是底下的,加上当时赵峰一通乱侃,谢志强脑子一热,不但接了活儿,连合同都没签,就这么带着人开干了。 带着侥幸心理,以为不会出岔子,现实却给了他一记耳光。 原本说好了,工程款其中一部分按每月施工进度发,可是眼瞅着,已经两个月没发出钱来了。 照这架势,后头的钱怕是也悬了。 电话打了不知道多少次,对面总是打哈哈,应酬的时候偶尔倒能碰上,但总不好在人多的地方当众让赵峰下不来台。 于是,6月19号下午,谢志强干脆把人约到茶楼,打算当面聊聊。 茶楼位于商铺二层,白底红字的招牌,写着“高山流水”四个字,其实故作文雅,连个包间都没有。 卡座的皮沙发也劣质,靠背甚至被划出了口子,露出里面早已泛黄的海绵,看得人倒胃口。 不是没钱请高档茶楼,可恰恰是这么个破地方,更能体现出要钱的紧迫性。 下午3点,本该是茶楼生意正旺的时候,不过这家门可罗雀。 好处也有,起码够清净。 店里的紫砂壶是最便宜的那种,水顺着壶嘴由圆墩墩的肚子里流出来,谢志强亲手给赵峰斟了杯茶,表明来意。 谢志强这人平常拉不下脸,一旦下定决心舍弃脸面,说起来倒也痛快。 卡座对面,赵峰背头梳得一丝不苟,蓝色短袖衬衫挺括,下摆掖进西裤里,虽也有中年发福的迹象,却不似谢志强那样不修边幅。 第29节 听清对方来意,赵峰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脸上有些为难,“老谢啊,我知道你着急,可我这也是等着米下锅呢。” 他拇指和食指捏在一块蹭了蹭,叹了口气,“真不是我要拖你那一份啊,人家不给我结这个,我也着急啊。” “不过你放心,”他话锋一转,信誓旦旦道,“我肯定要催啊,一会儿的,等咱这摊结束了,我立马去催,你看行不行?这不是嘛,这两年日子都不好过,咱们理解万岁吧,你说呢?” 谢志强冷眼瞧着对座。 不谈钱的时候,是十几年的老哥们,一旦谈到钱,赵峰就成了滚刀肉。 如果不是前两年实在困难,他也不至于找上赵峰,偏偏这次是自己大意了,如今只能任人拿捏。 谢志强忍着脾气,摆出一副笑脸,说得口干舌燥,对面,赵峰忽然从兜里掏出响铃的手机,冲他一抬手,“老谢,等会儿啊,我接个电话。” 2010年淮阳这种小地方,鲜少能见到iphone,常用的无非是摩托罗拉、htc,再好点的就是诺基亚、三星,顶多不过三四千。 赵峰手里拿的,却是另一个档次的东西,大款门用来充门面的顶级货——威图手机。 翻盖款,蓝宝石水晶双屏,铰链用的是红宝石轴承。 价格自然也惊人。 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此刻化作巴掌大小的手机,成了赵峰彰显身份的道具。 电话那头是赵峰远方亲戚家的孩子赵小光,毕业后一直在家啃老,眼看着快三十了,父母实在看不过眼,前阵子托关系把人塞进赵峰公司里头,混口饭吃。 这个赵小光虽然工作不上心,其他方面倒是“灵光”得很。 “叔,咱下午是不是有一波客户啊,什么也不说就往里闯,我看着人不大客气啊,不是善茬,小谢又不在公司,叔,怎么办呢?” 谢臻是赵峰的助理,按理说赵峰不在公司,该他接待往来的客户。 “小谢不在公司吗?”赵峰疑惑道。 “哟!”赵小光一拍脑袋,拿腔拿调,“看我这记性啊,下午两点多那会我以为小谢忘了今天要上班,特地打电话问了一嘴,结果人家说不干了。” 说到这还没完,得再暗搓搓补上一句,“也不怪他,现在的小年轻都眼高于顶!再说了,人家以后是高材生,眼光高着呢!” “这孩子,没跟我说不干了啊。”赵峰听着,暗暗嘀咕。 撂了电话,对上谢志强阴晴不定的脸,他赔了 个笑脸,“老谢啊,是这么回事儿,真不是要瞒你,是孩子不让说,他在我这儿打工。小谢这孩子也是孝顺啊,知道你辛苦有难处,这不是趁着暑假,正好有时间打打工,再说了男孩嘛,早点独立是好事啊!” “他妈的赵峰就知道放屁!” 回想起昨天下午茶楼那一幕,谢志强气血上涌,黝黑粗糙的面庞涨得通红,“还老子有困难,都他妈赖谁?!老子就算再困难,也用不着我儿子上他那鸟地方打工去!” 客厅里,回荡着谢志强中气十足的骂声。 谢臻沉默着,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第二次循环开始,事情的走向发生了巨大变化—— 他因为想守着谢云而旷工,却导致赵小光给赵峰打了小报告。 谢志强由此得知,他在赵峰那里打工,一气之下跑回来找房本,又因为这个举动,改变了凶手的行为。 归根究底,引发一系列变数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还记得第三次循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也是在你家里,是你告诉我,我们必须改变这个结果,因为只有我跟你能改变,那现在呢?” 昨天分别前,周遇那番话再次响起。 那现在呢? 明晃晃的晨光穿透玻璃窗侵入,谢臻被刺得下意识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前由黑暗到明亮,答案似乎也逐渐变得清晰—— 现在呢?要这样一直徒劳地自怨自艾,眼睁睁看着谢云一次又一次死在6月19号吗? 亦或者,就像是周遇说的那样,就算循环再来五次、十次,就算再失败,那又怎么样呢? 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第34章 第五次轮回 循环里的时间,再一次迈入6月20号。 周遇从房里出来,便闻见骨头汤熟悉浓郁的香味,锅里冒着热气,母亲依旧套着那个藏青蓝的围裙,在狭小的厨房里穿梭忙碌。 跟上次一样,母女俩一起做了早饭。 骨头汤挂面上桌,方玫先给周遇盛了一碗,多捞了点蛋花,之后那晚盛给自己,最后锅里还剩下大半,全给了周家富。 周家富和方玫像往常一样聊着琐事,周遇握着父亲昨晚送的手机,似乎玩得正投入。 好半晌,碗里的面一点没动。 周家富瞧见,正想说什么,却被周遇抢了先。 “爸,我看生肖运势说,属马的今天上班要特别注意,可能会有磕磕碰碰、摔伤之类的。你今天爬上爬下,一定要多注意!” 周遇清楚记得,上一次循环里的今天,父亲为了帮工友,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从今早睁眼那一刻她就在想,要怎么阻止同样的事再次发生? 让父亲请假? 少上一天班,就少一天工钱,他不肯请假的。 提醒他避开那个工友? 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何况她不清楚那件事的细节,没办法让父亲精准避开事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 思来想去,索性用上生肖运势这个借口。 周家富囫囵吞下最后一口面,抹了把嘴,不以为意笑笑,“行,你赶紧吃饭吧,吃完再玩手机。” “你别不当回事,”周遇心里着急,语气不自觉重了几分,“运势上说了,今天在工地干活的人要格外小心,搞不好会从脚手架摔下来!” 方玫手里筷子一顿,瞥一眼周家富,“听见没,姑娘关心你呢!” 这学期开学没多久,周家富“讨薪打人”的旧闻在周遇学校里传得风风雨雨,父女俩关系一直别扭着,今天这一幕着实难得。 再加上“脚手架”这么具体的提醒,方玫心里也犯了嘀咕,“你今天爬上爬下的,一定要加点小心。” 周家富慢半拍,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看看妻子,又瞅瞅女儿,嘴角止不住往上咧,连着应了两声,“哎,老爸知道,老爸知道了。” “老爸今天肯定注意!” 早饭吃完,夫妻俩前后脚出门,临行前,看着傻乐的丈夫,方玫只觉着好笑,“行啦,嘴巴都咧到耳后根去了,就这点出息。” 9:40分,周遇也离开了。 楼道里201户杨阿姨的训斥声依旧响亮,“哭什么哭,复习去!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你这次还想给我考个全班倒数第五?!” “你明明答应了的!”慧慧抽抽噎噎,吸着鼻子说,“我今天可以,可以去我爸那边……” “赶紧给我复习去,听到没有?!”可惜,她的母亲不为所动。 沉默是无声的反抗,慧慧积攒着勇气,试图再次争取,“可是,今天是父亲节,我跟我爸说好了的……” 似乎意识到这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争论,忽然间,“吱哑”一声。 老旧的防盗门被拉开又合上,慧慧从家里跑出来了。 楼道口的周遇,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叫住她,“慧慧!” 将将要冲出去的女孩停住脚,转身,红肿的眼里是还未干涸的泪水。 眼前的女孩,和一年前喜欢拉着周遇讲故事,扬着笑脸的模样判若两人。 周遇什么都没说,默默掏出纸巾递给她,扭过脸,视线漫无目的落在楼道两侧泛黄、带着零星涂鸦的墙壁,等慧慧擦完眼泪,又摸出一张一百块的纸币递给她。 “借你的,你去看你爸,车费和买礼物,都需要钱。” 慧慧低头吸溜着鼻子,嗓音沙哑,“谢谢姐姐,不用了,我钱够用。” 而后便是一阵寂静。 在自己家里,慧慧会跟母亲据理力争、会委屈得掉眼泪,可是到了外头,又成了那只闭口的牡蛎。 十三四岁的孩子,或许在大人眼里什么都不懂,却有着微妙的自尊心。 周遇犹豫了一会儿,索性换个话题,“对了,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或者,是让你觉得不舒服的人?” 新话题的开启,让慧慧愣了一瞬,她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现在是6月20号。 如果没有人为干预,明天下午5点来钟,慧慧会在小区里遭遇那个蓝色工装男,被他尾随、猥亵。 眼前的她,对此还一无所知。 直到那一刻来临,流言蜚语紧随其后,无形的言语化为利器和石头,每一下,都正中她的伤口。 有人说她偏巧碰上了,只能自认倒霉。 也有人指责她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上学的时候非要穿裙子,还不是长裙。 当她想要站出来作证,更会有人说,她小小年纪名声坏了,以后恐怕要毁了。 这十年里一切都在变,城市高楼林立,车流成倍增长,看似变得越来越好,唯一没变过的,是对受害者的苛责。 一旦碰上这种事,受害者仿佛带着原罪。 可是明明镣铐只会让受害者更沉默,让加害者越发肆无忌惮,明明道理人人都懂,为什么,从未改变呢? 周遇不明白,或许永远也想不明白,眼下唯一能做的,是先让慧慧避开那场遭遇。 她再三叮嘱慧慧,最近不太平,小区里有人尾随女孩却没被抓到,要格外小心,除了学校和家里之外的地方,尽量不要落单,尤其是回家路上。 “还有,一定不要为了节省时间走小路!” 上一次,就是因为快下雨了,慧慧没带伞抄了小路,被猥亵者在那里盯上。 慧慧起初有些懵,听着听着,突然发觉周遇有些唠叨的模样,跟另一个声音重叠起来,脱口而出道,“周叔叔平时也喜欢这么念叨,你这样好像他啊。” 这下子,换周遇愣住。 父亲往常在慧慧面前,也是这样吗? 所以上一次循环里,慧慧才会想要在父亲节,也送他一份礼物? 他对慧慧,某种意义上,就像是……父亲一样的存在? 第30节 念头闪过的刹那,周遇听见慧慧吞吞吐吐道,“对了周遇姐姐,你知不知道……周叔叔,他喜欢什么呀?” “就是那个……我准备给我爸去买礼物,就想着正好也送周叔叔一个东西,但是,我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周遇渐渐回神,冲慧慧露出一个笑,“不用了,只要你平平安安,好好的,就是给他最好的礼物了,不用特意买什么。” 挥别了慧慧,周遇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四处张望,却始终没看到那个本该出现的身影。 肖萌萌这次没来。 她余光一扫,瞥见手机屏幕—— 这是唯一的区别,现在已经过了上一次循环里,撞见肖萌萌的时间。 周遇不死心,一路上有意顺着肖萌萌上次出现的线路寻找,依旧一无所获。 已经过了跟谢臻约好的时间,她只能先放弃,加快脚步,径直往谢臻家方向去了。 这次,门铃才响了一声,就有人开了门。 门后的谢臻比起昨天,状态显然好了不少,一早便给周遇发了短信,约她在家里见。 “进来吧。” 周遇换好鞋,刚要说什么,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从房门紧闭的次卧传出来。 那是谢云的房间。 “谢云今天不是要去英语老师家里补课 吗?” “我给她请了假,报了全封闭式夏令营,等会儿就要出发。” “夏令营?可她下周不是要期末考试吗?”这是前几次循环里从未有过的改变,周遇想到什么,“我去看看她。” 次卧门前,周遇抬手敲两下,然后推开门。 屋子里暗沉沉的,一缕风从窗口探进来,试图吹起半阖着的窗帘,为房里送上聊胜于无的光亮。 谢云默不作声坐在床上,对着桌上的书包干瞪眼,似乎正在生闷气。 “怎么了,”周遇走到她身旁坐下,“ 在生你哥的气? ” 谢云依旧瞪着自己的书包,半晌,才肯出声,“他不讲道理!” “他今天早上不让我去补课,还突然说给我报了个夏令营,今天就要去,就莫名其妙啊……” “我下礼拜还要期末考试呢!” 乍一听,谢臻确实莫名其妙。 稍稍一想,却不难懂—— 这是谢臻经历的第五次循环,无力感已经将他逼到悬崖边上。 谢云可能会死在任何时间、地点,所以无论补课,还是期末考试,在谢臻看来,根本毫无意义。 如今他眼里,只有一件事:要让谢云活下去,无论用什么法子。 可是谢云不知道这些,自然无法理解。 “你哥给你报的,是画画的夏令营吗?”周遇视线扫过对面那个双层书桌,先前见过的画具没了踪影,再看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心里有了答案。 谢云点点头。 “你不想去吗?” 谢云还是闷闷不乐的,过了会儿,语气软了点,“也不是不想,就是……” “我知道,你哥不顾你还要补课跟考试,非要把你送去夏令营,是他不对,他不可理喻。” “也不是……”发觉自己下意识在为谢臻辩护,谢云立刻收声,脚尖赌气似的踢了踢书桌一角。 “你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那不如这样,你今天先去,我跟他好好说说,在期末考试之前接你回来,不耽误考试,行吗?” 谢云想起来,夏令营本就是下周五结束,跟考试时间不冲突,但她生气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谢臻突然又强势的决定。 经过周遇开解,她考虑了一会儿,总算点头同意。 一切准备妥当,两人打车把谢云送到营地。 营地设在市郊的农园,采用全封闭式管理,设有相应的监控和安保措施,主打能让入营的孩子们专注在绘画活动上。 安全性上,倒是有足够的保障。 周遇冲谢云挥挥手,和谢臻踏上返程路,片刻沉默后,抛出心里那个疑问,“为什么要突然送走谢云?” 刚才跟他打配合说服谢云,是下意识的默契,可是连她也不明白,谢臻这么做,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第35章 第五次轮回 这会儿公交车里人少,最后一排只有周遇和谢臻,不用有所顾忌。 谢臻正扭头往外看,车窗上,倒映着他沉默的脸孔,心事重重。 窗外头便是那个农园营地,此时还能远远望见车来车往,是陆续送孩子入营的队伍。 “之前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就算把她放在眼皮底下,还是改变不了结果,”谢臻收回视线,望向周遇,“如果这次,选一条完全相反的路呢?” 先前四次循环,走的都是同一条死路,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呢? 不再时时刻刻守着谢云,而是干脆把她送走—— “这样会导致新的变数,”周遇反应过来,“夏令营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变化,谢云突然被送走,对凶手来说也在意料之外!” 这是个全封闭式夏令营,活动期间手机要上交,等于切断了谢云跟外界的联系。 换言之,这段时间谢云安全有了保障,两人也可以专注于找凶手。 顿了顿,周遇想起另一件事,“那你爸呢?你爸发现谢云这些天不在家,一定会问,你打算怎么办?这样会不会节外生枝?” “我准备告诉他,谢云去了外公外婆家。”理由谢臻已经想好,何况……谢志强真的会在意吗? 周遇沉默着,思路又拉了回来。 谢云如今突然不见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凶手,或许会开始寻找、打探她的下落,甚至可能就此浮出水面。 可是之前所有的怀疑对象都被排除,就算眼下凶手为了寻找谢云,做了些反常的举动,要怎么找到这个人? 等等—— 并不是所有的线索都断了,还有谢志强! 之前循环里,除了她和谢臻,还有两个人的行为屡屡发生变化,一个是凶手,剩下那个就是谢志强。 纯粹是巧合吗? 亦或者,谢志强和凶手之间,其实存在某种联系,只是先前被忽略了? 某个念头忽然一晃而过,周遇脱口而出,“对了,你爸每次循环,都会提前回家拿房本,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当时我不在公司,赵小光告了状。” 谢臻言简意赅,将早上从谢志强那里得知的信息告知周遇。 “也就是说,你爸在茶楼跟赵峰喝茶的时候,因为赵小光那通打小报告的电话,意外知道你打工的事,才会发火,之后突然跑回来找房本,准备卖房?” 周遇大致理清了思路,却产生新的疑问,“可是从第二次循环开始,你每次离开公司的时间是不同的。” 比如第二次,谢臻大约3点半离开公司。 之后的循环里,他却再也没去过。 “你不在公司的时间明明就不一样,赵小光每次打电话告状、包括你爸回家的时间却始终是不变的,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知道你打工之后,你爸会反应那么强烈地回家,要找房本卖房?” 即便他对赵峰心存不满,也不至于为着谢臻给赵峰打工这么件小事,就发展到了马上要卖房的地步? 卖房不是儿戏,谢志强作为父亲,难道根本不考虑后果吗? 真要卖了房,以后谢臻上了大学倒还好,谢云和他呢,要住哪儿? “还有,按照你爸的说法,真正欠薪的人不是他,而是赵峰?6月19号那天,你爸约他在茶楼见面,就是去要钱的?” 偏偏这么巧,又是6月19号,谢云出事那天? “我们现在去找你爸,让他把6月19号那天经历过的所有事,包括每一个细节都说清楚!”其实周遇也无法肯定,只是直觉这些尚未解开的疑点,跟谢云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电话拨了好几次,谢志强始终不接。 他最近正躲着讨薪的工人,应该不会去工地,除此之外,其他平常会去的地方,谢臻毫无头绪。 下了公交,谢臻径直拦了一辆出租,“师傅,去开发区。” 周遇反应过来,赵峰公司就在那儿。 “你觉得,你爸昨天没要到钱,今天会再去找赵峰?” “有这个可能。”谢臻视线从手机屏幕抬起,心里还有别的打算。 刚刚他跟赵峰通过短信,后者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挽留他假期继续留下打工,还说最好能见面谈一谈。 正巧,他也想见见赵峰。 他想知道,为什么自己记忆里谦和有风度的长辈,却成了谢志强嘴里欠钱不还的滚刀肉? 礼拜天放假,公司前台空荡荡的,不过也少了赵小光拿着油腻的腔调围着前台小姑娘调笑,倒显得清净不少。 总经理办公室在最里边,有说话声传出来,其中一个是赵峰,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年轻得多。 谢臻敲了敲门,独自进去。 褐色实木办公桌后,靠在老板椅上的赵峰,跟身旁的男孩话正说到一半。 男孩剃个圆寸头,个子中等,过膝的灰色五分裤下露出一双细细的腿,脚上蹬一双白色阿迪达斯三叶草,是2010年推出的最新款。 “谢臻?”扭头看见他,男孩脸上露出笑,大步走过来寒暄,“真是巧了,正好跟我爸说起你呢!” 谢臻看着走向自己的人,在记忆里搜索有关他的信息——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两家人经常走动,赵磊算是自己的儿时玩伴,比自己大两岁,性格却更安静。 同龄孩子拿着水枪你追我赶“打仗”的时候,赵磊却喜欢在旁边看书。 第31节 后来谢臻母亲去世,赵磊也经历了父母离异,两个家庭历经动荡,来往渐渐少了。 毕竟再聚时,桌子上少了两位女主人,哪怕言语上刻意避免提起,单单坐在一块,也像是互揭对方伤疤似的。 到头来,只剩下年节的时候提着东西上门,互相拜个年,走个过场,不至于彻底断了联系。 有多久没见过赵磊了? 十年……还是更久? 谢云出事以后,周遭一切都变得混沌不堪,直到这一刻,赵磊踩着那双运动鞋,一步一步,跨过十年间的空白,走到自己眼前,这张面孔才变得清晰而真实。 “怎么啦,这才小半年没见,认不出来了,”赵磊调侃道,“我是不是比上次见面帅了?” 他长相气场随赵峰,都是那种斯文温和的模样,笑起 来却多了几分蓬勃的少年气。 思绪从漫长的十年前收回来,谢臻回了个笑,“好久没见了。” 办公桌后,赵峰的声音响起来,“小谢来啦,坐啊,那什么,小磊,你去叫前台那个小王买两瓶……” 说到这愣住,才意识到今天放假。 “我去买吧,”赵磊自告奋勇,扭头问谢臻,“你喝点什么?” “不用麻烦。” 赵磊干脆不问了,丢下一句“那我随便买了啊”,就推门走了,把办公室留给另外两人。 短暂的安静被打破,谢臻开门见山,“赵叔,我爸今天来过吗?” “你爸?”赵峰一怔,“没来呢,他平时不上我这儿来。” “那你知道,他平时除了工地,还会去哪儿吗?” “那多了去了……”赵峰笑了笑,意识到谢臻的反常,反问道,“你们爷俩是怎么了,吵架了?跑我这儿找人来了。” 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他脸上笑容收敛几分,“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儿啊?” “你爸昨天约我喝茶,也是寸了,我中途接了个电话,就说了两句,结果被你爸听见了,知道你在我这儿打工。老谢这人呢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冲点,是不是回去说你了?不让你在我这儿干了?” “你啊,也别跟你爸赌气,回头我跟他好好说说。” 赵峰说着,起身拿一次性纸杯接了水,搁在谢臻面前,“你啊,就在我这接着干,暑假还长着呢,我看你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喜欢到处野,也独立,正好打工赚点钱,等你上了大学,到时候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早点做准备好,穷家富路不是。” 他语重心长道,戴着金表的右手拍了拍谢臻肩膀,沉甸甸地落下,一下,再一下。 同样的语气和神色,还是谢臻记忆里那个谦和温厚的长辈。 尤其在谢志强那个糟糕无比的父亲衬托下,赵峰和蔼可亲,见多识广,不止健谈,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绝不会三言两语间就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某种意义上,赵峰是十几岁的谢臻,曾经向往过的那种父亲。 不知不觉间,他的缺陷被淡化,逐渐放大的,是在谢志强对比下,为数不多的优点。 于是十八岁的谢臻,看到的是一个理想中的父亲形象。 二十八岁的谢臻,望着依旧温和从容的赵峰,注意力却在他手腕上价值六位数的,金闪闪的那块表上。 “赵叔,我爸昨天找你,是因为工程欠款的事吧,那笔钱有着落了吗?” “那事儿啊……”赵峰闻言先是一愣,之后叹了口气,愁容满面,“你不知道,我比你爸还着急呢,不过现在大环境不好,日子都不好过啊。” “愁啊,你爸愁,我更愁啊!”一边说,他一边摇头叹息。 “如果这笔钱一直拖着发不出来,怎么办?”谢臻视线从金表划过,落在赵峰不见褶皱的衬衫上,“现在工人讨薪,我爸手里又没钱,他打算卖房子。” “卖房?不能吧……”赵峰颇为诧异,摇摇头,“老谢这人啊,还是老样子,冲动起来连孩子都不顾了,也不想想卖了房,你跟谢云以后住哪儿啊?” “他也是的,真有困难跟我开句口的事儿,我还能不管呀?” 谢臻望着侃侃而谈的赵峰,某个瞬间,只觉得谢志强涨红着脸破口大骂的模样,跟眼前这一幕重叠了。 “他妈的赵峰就知道放屁!” “还老子有困难,都他妈赖谁?” “老子就算再困难,也用不着我儿子上他那鸟地方打工去!” 办公室里的空气忽然变得稀薄,赵峰的面孔和嗓音渐远,紧接着一声轻响,有什么碎裂开来—— 那是记忆里,十几岁的谢臻,不断美化后的那张名为“赵叔叔”的面具。 裂痕一旦出现,一发不可收拾。 思绪乱了,呼吸似乎也变得迟缓,谢臻随口找了个理由道别,门刚拉开,却被赵磊挡住去路,后者手里拿着两瓶汽水, 一脸茫然。 谢臻脚步匆匆,跟他擦肩而过,连招呼也没打。 “谢臻!”赵磊回神,大步追出来,叫住他,“这就走啦,你跟我爸……没事儿吧?” “没什么,”谢臻已经缓过来,“我还有事,改天再聊。” 等候半晌的周遇从旁边走过来,先看了看气氛有些古怪的两人,才问道,“谢臻,你爸在里面吗?” “不在。” “你找你爸啊?”赵磊才明白谢臻的来意,像是想起什么,“你爸是不是要卖房啊?” “刚才你跟我爸在里头说话,我听见了几句……”赵磊为无意间的偷听面露尴尬,接着道,“我爸之前看中你们小区一套房,我记得当时那个中介还是你爸给介绍的,你爸现在不是也卖房嘛,这会儿没准在中介呢?” “你记得中介名字吗?”谢臻问。 “好像叫……安居房产吧,就在你们小区边上,应该挺好找的。” “对了,你爸之前看中的那套房,在小区什么位置?”周遇忽然出声,视线锁住赵磊的脸。 上一次循环末尾,谢云是从谢家对面那栋楼天台摔下来的。 对面楼、天台,那些看似孤立的拼图,或许中间只差一点点,就能拼上了。 第36章 第五次轮回 赵磊先是一愣,而后陷入回忆,末了却摇摇头道,“记不清了……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就记得那房子有点小,价格还高,我爸后来反正没买。” 一句话,生生将余下的疑问堵在周遇喉咙里。 回去这一路,除了共享赵峰父子的信息之外,谁都没再出声。 两人围着小区找了大半圈,终于找到赵磊说的地方。 中介公司位于小区西门对面的底商,门脸不大,绿底白字的招牌灰扑扑的,写着“安居地产”四个字。 刚走到门口,里头就有声音传出来—— “谢老板,你这也考虑好长时间了,你这房现在卖正合适,能卖上价,再说早点卖了,钱也早点到手不是。” “回头啊,你要是想再找个小户型,我也帮你好好挑挑,一定选个你满意的!” 短暂沉默后,是谢志强粗哑的嗓音,“这两天给你准话。” “行,等你信啊,谢老板!”中介语气明显雀跃几分,又问道,“新房呢?想要个什么样的,我现在就给你留意着。” “先不考虑。” “啊,不打算买啦?那你跟孩子以后住哪儿啊?” 突如其来的冷场持续了半晌,才被谢志强打破,“儿子马上要上大学了,以后一年到头……回来待不了几天,闺女反正也能在学校寄宿,都不耽误。” “她之前还说呢,想住校,现在正好么不是。”又添上一句喃喃自语。 中介一听急了,毕竟心里惦记着这单生意,赶紧劝道,“要不这样,谢老板,你先说说条件,我肯定给你挑个各方面都合适的!” “算了,暂时不考虑了,”谢志强依旧不为所动,沉声道,“等孩子上完大学再说。” “那哪行啊,你闺女还没上高中呢,等供完俩孩子上大学那得八年呢,你就是找地方凑合,几个月还行,还能凑合十年八年哪?再说了,哪怕孩子以后都在外地,你自己也得有个窝啊,是不是?” …… 午后日头正烈,阳光穿透树影落在谢臻身后,拉出一道沉默的影子。 对面那个小小的门脸正大张着口,与他无声对峙,问他要不要走进去,看看记忆里从未见过的,谢志强的另一面? 这是属于谢臻父子的时刻。 周遇自然没理由掺和进去,干脆先离开了。 谢志强身上那些疑问,就留待谢臻单独去找答案,至于这段时间,她也没打算空等,而是去完成另一个计划。 她径直回家拿了钱,直奔百货商场。 上一次循环里,意外从慧慧口中得知今天是父亲节,后来,她只能利用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匆匆忙忙买了双鞋,可是这次不同了。 周遇在商场鞋品区仔细逛了一大圈,最后挑的还是一双棕色劳保鞋,只是这次鞋底子更软,拿在手里分量也更轻盈,不似之前的笨重。 回到家,她盯着购物袋半晌,还是决定把新鞋拿出来,搁在父亲拖鞋旁边,一目了然。 天色渐暗,手机屏显时间跳转至6:30分。 外头脚步声断断续续,却没有一个停留在家门口。 上一次循环这会儿,父亲胳膊打着石膏,在门口疼得直抽气的画面,再度浮现眼前。 可是……不可能的。 早上明明再三提醒过父亲,今天工地上要格外当心,尤其要留意脚手架。 只要她主动干预,就会导致变数,改变父亲受伤的结果,不是吗?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来,是母亲打来的。 母亲开口那一刹,周遇心底一股强烈的预感涌上来—— “我陪你爸在医院呢,你爸腿在工地给砸了,我今晚在医院陪床……” 听筒里背景音嘈杂,母亲的喘气声也重 。 大抵是刚经历过混乱,才安定下来,就来了电话。 周遇只觉得一阵恍惚,声音也不自觉发颤,“我爸腿……严重吗?” “大夫说是小腿骨折,石膏已经打上了,估摸着还得住院一两个礼拜吧……” 母亲后来交待的话,周遇全然没听进去,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第32节 为什么? 她分明劝阻了父亲,主动干预了这件事,可为什么这次,父亲反而伤得更严重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周家富伤在小腿,生活无法自理,只能干瞪眼,看着方玫忙前忙后。 食堂里打的两荤一素,外加一个紫菜蛋汤被一一摆上桌,方玫又拆了副一次性筷子,塞到周家富手里。 “赶紧吃吧,一会姑娘把东西送来了,你早点洗漱睡觉。” “别让她过来了,”周家富捧着碗,干巴巴道,“等她再回家,天都晚了,毛巾牙刷那些现买也一样的……” “你这样子,她不得来看一眼才安心哪?”方玫冷下脸,懒得再搭茬,俯身在床尾默默捯饬被褥,好让周家富打着石膏的右腿抬高些,又直起身拉好隔断帘。 周家富讪讪看着,手里的筷子一直没动。 三人间病房,就属他这床最安静。 周家富捏着筷子,看着一言不发的方玫,低声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大夫都说了保守治疗就行,要我说啊,过两天就出院吧,在家也是一样休息。” 方玫总算停下手上动作,余光扫过他抬高的右腿,白色绷带一圈圈缠得臃肿,像是她心口的那团棉花,堵得严严实实。 “你这个事必须跟老谢说清楚!你已经提醒过刘伟脚手架松了,是他不当回事,脚手架才塌了,给你腿砸成这样。” 见丈夫闷不吭声,她语调又加重几分:“你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不是你的责任,刘伟也好,老谢也罢,该赔偿他们就得赔偿!” “小刘也不是有意的,而且刚才也给咱们当面道歉了,”周家富叹口气,面露为难,“再说了,我要是跟老谢说,是小刘的问题,万一给他开了呢。” “开了也是他自己工作疏忽,用得着你在这儿大包大揽?” 周家富张了张嘴巴,却到底没再说什么,沉默着把另一双筷子递给方玫。 一顿饭吃下来,夫妻俩零交流。 放下筷子,方玫皱眉揉了揉胃,等那阵气嗝缓过去,起身收拾残局。 一次性饭盒、筷子、纸巾逐一丢进垃圾袋,口袋打个结搁在一旁,听周家富说起刚才汤咸了,又给他倒了杯水,冷热水掺了掺,温度刚好适合入口,这才把杯子递给他。 等他喝完水,方玫拎起那袋垃圾,刚走到门口一愣,视线停留在周遇脸上,“什么时候来的?不声不响的,赶紧进去吧。” 周遇晃了晃手提袋,表情看不出异样,“你说的东西,我都拿了。” “行,搁床头柜上就行。还有你爸那个腿啊,大夫说保守治疗就行,不用担心,跟你爸说两句,就赶紧回家吧。” 交待完,刚要走,方玫又停下脚步,扭头道,“等到家给我打个电话,防盗门记得反锁好!” “知道了。” 周遇视线从母亲背影收回来,进了病房,把东西默默放下,耳旁响起父亲一贯的念叨—— 晚饭吃了没有? 天晚了,赶紧回家。 身上钱不够了吧,皮夹在床头柜里,要是没吃饱,回家再买点…… “爸,今天害你骨折的人,是刘伟吗?”周遇打断絮絮叨叨的父亲,直直望着他,“你都提醒过他了,是他疏忽才害你骨折,干嘛还要替他瞒着?” 周家富起先一怔,后知后觉意识到周遇估计老早就来了,还听了不少。 “他也不是有意的,主要是家里最近有困难,心事重……” 五年前“讨薪打人”那件事之后,两个人少有来往,直到年初遇上,刘伟愁眉苦脸提起近况,说老婆心脏不好,生完孩子就一直在家没工作,孩子也可怜,从生下来就小病小灾不断的,总往医院跑。 更倒霉的是,一家子都靠他养活,偏偏刚丢了工作。 周家富动了恻隐之心,介绍刘伟来工地,谁知好景不长,最近工地欠薪,又赶上刘伟孩子被诊断出膀胱炎。 虽然不是什么大毛病,可孩子才五岁啊,可怜见的。 刘伟成天苦着脸,做事也心不在焉。 这次脚手架垮塌,刘伟的确要担责任,当场就吓懵了,瘦长蔫巴的一张脸煞白。 抖抖索索的,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喊着:“快来人啊,救人啊!” 不幸中的万幸,周家富伤得不算重。 之后,刘伟一路从工地陪着到医院,灰头土脸的,对着周家富夫妻俩一再赔礼道歉。 见他战战兢兢的模样,周家富一时心软,决定替他瞒下来。 “你刘叔平时不这样,就是遇到难处了,我这腿反正休息几天就……” 又来了。 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周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打断父亲,“那他平时什么样?” “以前那次讨薪打人,不也是他起的头,最后被人指指点点的成了你?” “还有,最后赔偿的钱,他们家只出了一点点,还是赔上外公外婆的养老本才凑够的数……” 这些话,还是父亲在上一次循环里告诉她的,每一个字,周遇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惜,他却忘得很快。 “为什么在你眼里,人家总有难处,那我们家呢?” “你那么喜欢帮别人,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我跟我妈?” “你知道高三下学期,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学校里的人都怎么说我?你知道就连萌萌她爸都不让她跟我来往了吗?” “你骨折了不能动,都是我妈在忙前忙后,扔垃圾之前还要照顾你喝水,可你知道她身体不舒服吗?你知道她胃一直都不好吗?” 你知道十年后,她会死于胃癌吗?! 你关心刘伟,关心慧慧,或许原生世界里那些跟谢云之间不堪的流言,也是源于对谢云的关心。 既然在乎所有人,为什么偏偏忘了我跟我妈? 甚至于,如果……如果十年前那个夏天,你没有自杀,而是坚持到最后,我跟我妈之后的日子,就不会那么无望了。 你明明没有杀人,为什么不能等等呢? 如果你还活着,我妈有了盼头,也许……也许她就不会死了。 这番话,在周遇心里憋了足足十年之久,却永远不会有机会说出来了。 她对父亲,其实是有怨的。 十八岁的时候,怨他讨薪打人的旧事,害自己在学校里听那些闲言碎语,被同学孤立。 后来,怨他为什么偏偏6月19号那天,去找谢志强讨薪? 再往后,又怨他懦弱自私。 “你说你爸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话是母亲的遗言,也是周遇十年来从未宣之于口的怨。 父亲的事成了不能触碰的雷区,母女俩谁都不敢提,不敢碰,心结越拧越紧,要把人活生生憋死。 母亲查出胃癌晚期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周遇居然从她眼里看到了解脱…… 治病的钱是一笔大开销,周遇打几份工,连轴转筹钱,最后大部分却花在了母亲身后事上。 可是,如果从一开始父亲就没有自杀呢? 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归根究底,其实周遇最怨的是—— 既然清白无辜,为什么他连案子查清那天都等不到,要那么迫不及待地自杀,丢下她和母亲不管不顾?! 第37章 第五次轮回 下午五点来钟,日头还是毒得很。 周家富在楼下停住脚步,汗湿的手心在藏青蓝t恤衫下摆蹭了蹭,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仔细听才发现,原来是在打腹稿。 前一天,他跟谢志强打过招呼,今天要跟对方谈谈,至于谈的是什么,不外乎是那份迟迟发不出来的工钱。 周家富之前盘算过,自己有木工手艺,也能卖力气,工地上大工、小工的活儿都能干,这样一来,也能攒下一笔钱来,加上手头的存款,估计能应付闺女念大学的花销。 问题是,说好了按月发的生活费,已经拖了俩月没动静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后头的钱也够呛。 他们这帮工友,日子一向过得紧巴巴。 就说刘伟吧,一家三口就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度日。 另一个姓李的工友更可怜,家里老人有尿毒症,每个礼拜都要做透析,对那一家子来讲,钱不只是钱,更是命。 至于自己家里头,虽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但是女儿马上念大学了,路费、学费、每月的生活费,处处都要用钱。 家里那点存款压根禁不住折腾,还是得有钱进来,心里头才踏实。 几个熟悉点的工友一合计,最后推周家富当代表,跟谢志强去谈欠薪的事儿。 其实最开始,他没打算出头,是因为另一件事临时改了主意,决定跟谢志强好 好聊聊。 他手机在半路上就没电了,但估摸着,这会儿大概刚过五点,还不算太晚。 一口气爬上五楼,周家富抬手敲门。 好半天,没人应。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谢志强家防盗门开了一道缝。 是忘了关门?还是家里遭贼了?! 周家富悄悄把门缝拉大,压低声音朝里头喊了句:“老谢?老谢? ” 依旧是静悄悄的。 真进贼了?! 周家富下意识摸裤兜里的手机,才想起来早就没电了。 第33节 犹豫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了。 三室一厅的屋子安静极了,是那种全无活人气息的死寂,周家富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对劲。 强烈的直觉牵扯着他,推开眼前那道门,顿时,一阵血腥气扑面而来! 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刀把朝上,没有一丝怜悯,直直插入她的胸腔。 周家富当即傻了,脑子像是冻住了,一片空白,不晓得要怎么办…… 那是……谢云?!那姑娘怎么会…… 不对,别管旁的,得先救人! 对,对,赶快救人! 刀肯定是不能拔出来,还要按住伤口。 然后呢? 叫救护车! 周家富抖抖索索的手刚摸到口袋,意识到手机早没电了,他赶紧从谢云身边爬起来,发软的双腿却站不住,差点“哐当”一头栽下去。 对门的防盗门被他砸得“砰砰”作响,任凭他喊得喉咙嘶哑,始终不肯为他打开。 没工夫等下去,他立马往楼下跑,一层一层敲响。 可他眼前的防盗门都是冷冰冰的,严丝合缝的,没有一条活路为谢云那个孩子打开…… 记不清是下到二楼还是三楼的时候,他已经不做指望。 与其继续敲门浪费时间,倒不如直奔小区后门那个书报亭更快。 终于,他拨通了120。 报刊亭大爷正在听收音机,声音开得老大,周家富生怕听筒对面的人听不清,只好扯着沙哑的嗓子一通喊。 叫完救护车,第二个电话是打给谢志强的,却一直打不通。 最后那个本该是报警电话,可是当接线员声音响起,周家富忽然瞥见报亭某一处—— 报道上的一行字,陡然间,让他失了声。 报亭大爷也在此时关了收音机,直愣愣瞧着他这张慌张灰败的脸。 一转眼,面前的报纸、杂志、书本上的人像,化作一道道有形的目光,死死盯住他。 一双双锁住他的眼睛,无声拷问—— “你撒谎,人肯定是你杀的!” “就是,以前你就因为讨不到工钱打老板,还上过报纸呢,狗改不了吃屎!” “要不到工钱就杀人报复,谢云那小姑娘才十五岁啊,你他妈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质问一声高过一声,推着彼此,海浪一般淹没头顶,灌进耳朵里,刀刃似的割他的神经。 最让周家富难以招架的,还是一声声稚嫩的、在周遇身后穷追不舍的议论。 “听说了吗,周遇她爸以前打人坐过牢!” “这种人就应该关他一辈子,放出来简直害人!” “哎,你们说,周遇会不会也随了她爸……有暴力倾向啊?” “谁知道呢,不过杀人犯的女儿,能有什么好的?!” 最后那通报警电话,戛然而止,周家富被日头晒得通红的脸上,慌张、犹豫、挣扎……最后化作匆忙返回谢家的脚步。 再次推开那道门,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谢云的脸,那个比自己女儿还小三岁的孩子。 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部用来回忆,回忆自己第一次进来的时候,都留下过什么痕迹? 他好像碰到刀了,对了,还按压过谢云的伤口! 视线下移,周家富才发觉手上也沾了谢云的血,不算多,因为大部分不知何时抹在了藏青蓝t恤的下摆。 刚才的报亭大爷,是不是看见自己手里的血了? 电话上是不是也留了血?有没有路人瞧见? 这样下去,岂不是更说不清了?! 以前讨薪打人那点陈芝麻烂谷子,都害得女儿和老婆被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万一这回真的被当成杀人犯怎么办? 就算解释,警察能相信自己吗? 左邻右舍的,又能相信自己无辜吗? 等周家富再有意识的时候,右手已经触碰到谢云失温的躯体。 那股寒意直钻心头,他触电般缩回还在颤抖的手,不可置信地盯着,突然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满脑子居然想的不是救人,而是擦掉自己留下的痕迹?! 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到了这会儿,周家富已经彻底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直到耳旁骤然响起尖锐的鸣笛声,分不清是警车还是救护车。 他吓得一激灵,脑子里只剩最后一个念头——得离开这儿! 为什么要离开,周家富不知道,一双脚像是有了意志,凌乱却坚定地往外跑。 他浑浑噩噩地跑,压根没注意到有人上楼,楼道里给对方撞了结结实实一膀子。 钝痛随着咒骂声一起袭来,对方大概是憋了一天气的上班族,一戳就爆,冲着他的背影怒吼:“你他妈的,赶着去投胎啊!” 被吼了这么一嗓子,他心里更慌几分,脚步越发混乱。 他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跑,不知疲倦,这一路不知道有多远,等到了尽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上看守所四层那间窗台。 都到了这一步,没法再回头了。 周家富索性心一横,闭上眼睛,一头栽下去。 猩红浓稠的血织成一张网,裹住周遇,越缠越紧,连气都喘不上,眼看着要将她活生生憋死。 她猛地睁开眼—— 窗外蝉鸣聒噪,反倒衬得屋里头寂静无声。 浑身汗津津的,明明是大热的天,汗却是冰的,从后脖颈一路往下,在后背蔓延开,凉得钻心。 晦暗的屋里,周遇蜷缩起身体靠在床头,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父亲跳楼那一幕了。 等等…… 刚刚看见的,真的只是梦吗? 那个情形,真实到自己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就在那里俯瞰父亲做过的一切,连他的害怕、犹豫和退缩都真切得像是能亲身体会。 又或者,那是十年前谢云死的时候,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父亲两次出入谢家,目的却截然不同。 他想救人,却害怕连累家人,在谢云垂死之际,心里的天平最终倒向自己一家子。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梦里”在这之后的部分很模糊,周遇只能凭借有限的信息去揣测。 会不会是父亲当年的犹豫和退缩,间接害死了谢云? 如果他坚定施救,谢云也许还能活下来? 难道,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这个? 第38章 第五次轮回 屋外,朝阳初升,蝉鸣和人声交错起伏,楼上夫妻拌嘴、孩子哭喊,闹哄哄的烟火气为新的一天拉开帷幕。 只可惜外头阴沉闷热,不是什么好天气,即便隐约有光透进来,也照不亮这暗沉沉的屋子。 周遇身体蜷缩了很久,腿脚已经开始发麻,可是她浑然不觉,满脑子只有刚才那个“梦”。 她仔仔细细回忆,一遍又一遍。 回想父亲的慌乱、挣扎和退缩。 回想十五岁的谢云躺在自家地板上,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 还有当时现场的每一个细节…… 那个“梦里”的情形,似乎已经无限接近于现实了。 周遇蓦地闭上眼,让自己重新回到那个房间—— 血腥气刺激着她的鼻粘膜,谢云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已经没了生气。 周遇看见父亲跪在谢云身边,抖抖索索的手悬在半空中。 他害怕牵连家人,想擦掉慌乱之中留下的痕迹,手触碰到谢云身体的刹那,却被惊得立刻缩了回去。 父亲打算清理痕迹,临到头,却下不去手。 不对……不止这样! 好像还漏了什么? 就算父亲因此在凶器、还有谢云伤口上留下了痕迹,为什么那时候,凶手没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 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一点—— 凶手并非事先计划过,要在6月19号那天杀掉谢云。 第34节 如果是蓄谋已久,大概率不会选择入室杀人,因为变数太多了,杀了人之后如何脱身也是个问题。 还有,凶器也是从谢家拿的。 那就意味着,当天下午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事态恶化,最终才演变成杀人。 既然是临时起意,凶手是怎么做到毫无痕迹的? 是冷静到作案后立刻清理干净了现场,还是恰巧被父亲留下的痕迹掩盖,又或者混乱中被父亲阴差阳错擦除了? 周遇思绪断在这儿,始终无法再推进下去。 其实心里也清楚,关于这一点,现在凭空猜测毫无意义,除非出现新的怀疑对象,倒是能成为一个佐证。 洗漱完,周遇一边啃着刚蒸的馒头,一边给母亲发短信,说晚上去医院替她。 骨折保守治疗至少一个礼拜,要是连轴转陪床,身体难免吃不消。 消息刚发出去,母亲的 电话就来了。 “起来啦,早饭吃了没有?别对付,钱要不够了去我跟你爸房间,衣柜左边抽屉里有个皮夹……” 周遇咬着没热透的馒头,应了声,“嗯,知道了。” “还有啊,你晚上别过来了,你爸现在这样,要是赶上上厕所什么的,你也弄不来。我跟单位请假了,这几天在医院照顾你爸,你自己在家里好好的,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听着母亲的嘱咐,周遇张了张嘴,到底没反驳。 另外一半犹豫的话,也生生吞了回去。 方玫倒是意会了这阵沉默,撂电话前补上一句,“你爸腿倒还好,就是夜里睡不踏实,你这两天过来看看你爸,啊?” 为什么睡不踏实,母亲没说,周遇却很清楚。 无非是因为昨晚,她在病房里跟父亲说的那番话。 十八岁那年,因为学校里的流言蜚语,她跟父亲冷战;等到二十八岁,又因为这十年来的怨,冲他发了火。 其实,她怨的不仅仅是父亲,即便他活着,母亲或许还是会生病,会死去,周遇真正怨的,还有自己。 这十年里头,她受困于自己坍塌的世界,好像再也看不到其他,包括母亲一天天衰弱下去的身体。 明明朝夕相处,为什么没有早点意识到母亲病了? 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发现,母亲偷偷断了药? 这十年时间里,她好像没有真正长大过,所以,再次像十八岁时那样,为心里藏着的怨,找了一个宣泄口。 情绪发泄完毕,却于事无补。 循环在继续,谢云依旧随时会死,父亲甚至根本读不懂她心里的怨。 更何况,如果十年前,父亲自杀的真相,如同“梦里”一样呢? 他死于愧疚心,死于谢云生命最后关头,为了保全自己的家人,最终眼睁睁看着谢云死去的愧疚心。 又或者,那个“梦”不过是她的臆想,真相是另一番模样? 周遇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凶手,让循环彻底停止。 也只有到那时候,等到父亲、母亲、谢云……所有人都能真正活下来的时候,才能有心思去好好考虑其他的吧。 天阴得厉害,乌云滚滚,空气凝滞。 一场将落未落的暴雨压在周遇心口,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刚走出楼道,她右眼皮突突跳了两下,下意识抬头去看201的窗户—— 昨天,她已经提醒过慧慧。 按理说,慧慧应该能避开上一次循环里的猥亵者,可是父亲再度骨折的前车之鉴,让周遇犹豫起来。 真的能避开吗? 会不会有新的变数? 她算了算时间,上一次循环里,猥亵者出现在小区的时间是下午5点左右,意味着,至少现在是安全的。 周遇收回视线,决定先去找谢臻。 雨点忽然落了下来,不大,而且拢共没几分钟路程,她懒得再回家拿伞。 等等—— 她记得很清楚,上次循环出门的时候没下雨。 低头看一眼手机,原来现在才9:15分。 难怪了,这次出来的时间早了大概十分钟,所以没能避开这场小雨。 周遇又想起另一件事,拨了电话。 另一端的人很快接通,声线低沉:“你出门了?” “快到了,你爸呢,出门了吗?”如果频繁被谢志强撞上她去找谢臻,难免引起误会,周遇不想循环里再产生更多变数。 “他已经走了,去医院看你爸了,”谢臻顿了顿,继续道,“你爸的事我听说了,伤得重吗?” 周家富的骨折算工伤,谢志强身为工头,好歹得露个脸,倒不是责任心使然,只是怕事情闹大,就更难以收场了。 “还好,大夫说不用开刀,保守治疗就行。” 说话间,周遇远远看见个人影,莫名的熟悉。 雨点落进眼里,视线忽然模糊,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目光顺着刚才的方向,搜索那个身影。 人影越来越远,只能依稀看见个粉白相间的上衣,像是……肖萌萌很爱穿的那个款式。 肖萌萌? 上一次循环里的记忆骤然浮上来。 6月20号上午,“跟踪”她和谢臻的肖萌萌被抓个现行,之后,她跟肖萌萌和好了。 可是这次的6月20号上午,也就是昨天,她却没见着肖萌萌。 两者唯一的区别在于,昨天她在楼道里,跟慧慧聊了许久,再出来的时候,超过了本该见到肖萌萌的时间。 因为昨天没见到面,肖萌萌今天又来了? 问题是,萌萌应该直接来找她才对,为什么反而越跑越远? “你最近小心一点啊,我前两次来的时候,看到你们小区有个男的好奇怪啊。” “他老是盯着我看,被我发现了,我瞪他的时候吧,他还冲我笑,笑得我心里发毛。哦,他还跟了我一段路,鬼鬼祟祟的,后来我假装打电话,说我爸马上过来接我,他才走开的!” “对了,那个男的穿的是蓝色的衣服……” 肖萌萌先前说过的那番话,再次响起。 穿蓝色衣服的猥亵者! 肖萌萌也是他的目标之一,她刚才走得很快是因为—— “怎么了?”另一端长时间的安静,让谢臻意识到不对劲。 “我看见肖萌萌了,她被那个猥亵犯跟踪了!”脱口而出的瞬间,周遇拔腿就跑。 “在什么位置?!” 周遇脚下不停,目光在阴沉沉的细雨和楼宇间寻觅。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刚才明明看见她从22号楼旁边经过,她现在不见了……” 第39章 第五次轮回 后面那个男的,好像一直在跟着自己。 是上次小区里那个人吗? 明明昨天都没事的…… 她想回头确认,却又不敢,便想加快脚步好摆脱身后的人,双腿却不听使唤,一阵阵发软。 阴云密布,雨点稀稀疏疏落下。 已经过了上班的点,天又不好,小区里行人寥寥,先前还能零星看见几个,这会儿,四周居然连个人影也没有。 对了,假装打电话,上次就是这么脱身的! 她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上抹了抹,分不清是汗还是雨水,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雨点逐渐变密,屏幕上积聚了小块小块的水渍。 太滑了,根本没办法拨号。 其实不用真的打电话,对!只要把手机贴在耳朵旁边,像上次那样,大声说父亲马上要过来,就足够了。 背后,脚步声骤然逼近。 其实很轻,但她就是能感觉到,那个人马上就要伸手碰到自己。 肖萌萌抓着电话的手抖抖索索,贴到耳边,正要放声喊出那一句“爸,你马上就到了吗”,掌心蓦地一滑—— 手机砸落在地,被绿化带掩埋了踪迹。 雨渐渐停了。 肖萌萌依旧不知所踪。 周遇紧攥着手机,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上一次循环里,那个男人对慧慧实施猥亵的地方,是在自己家那栋楼后头的小树丛里。 可是那里现在没人。 对了,手机! 念头闪过的瞬间,她拨出一串数字,是肖萌萌的手机号。 彩铃响了很久,始终没人接。 第35节 周遇强迫自己停止想象,肖萌萌正在经历什么。 她必须保持理智。 前面的绿化带里没人,但是,有微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电话铃声?! 周遇拨开低矮的树丛,捞起那支触感滑腻,裹着土腥气的三星手机。 是肖萌萌的手机。 是她想要求救,或者挣扎的时候,在这里掉下的吗? 周遇抬起头,审视着四周阴霾笼罩下的楼宇。 其他有可能的地方刚刚都找过了,应该就在这附近,猥亵者会找个相对隐蔽的地方下手。 一定在那几栋楼里! 天色比刚才更暗了。 一楼黑黢黢的楼道里,光照不进来,肖萌萌被堵在楼梯后拐角处,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不断逼近,刺激她的鼻腔。 手机丢了之后,她怕得慌不择路,等反应过来,已经身处陌生的楼道口。 她寄希望于放开嗓子吼一声,能把楼里的人喊出来,无论是谁都好。 可是,声带像是突然失灵了,明明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男人看她成了瓮中之鳖,忽然间,冲她咧嘴笑,手在大腿上不停搓着,朝她走过来。 她被逼得步步后退,在心里大喊:快喊啊,反抗啊! 可身体就是动不了。 那个人的手伸了过来,快要碰到她身体的瞬间,突然被身后的什么大力撞开,一个趔趄,朝前面栽了下去。 “萌萌!” 是周遇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肖萌萌意料。 原以为周遇会拉上她逃跑,谁知周遇将她一把推出去,自己却留下,堵住楼道出口,一边喊,“谢臻,人在32号楼,快点过来!” 这话不会是冲着空气喊的,是在告诉手机那头的人? 一步开外的男人从地上爬起来,面上的狰狞和怒气顿时化作行动,甩开周遇就往外跑。 她紧随其后冲出去,死死抓住男人的胳膊不放,试图困住他。 “操你妈!”尾随男瓮 声瓮气咒骂道,回身一个抬腿,狠狠踹在周遇肚子上。 她骤然摔在湿滑的地上,疼得浑身蜷缩,捂着肚子躺在那儿,爬不起来了。 一旁呆立的肖萌萌,忽然发觉自己能动了,凭着一股本能冲上去,颤抖的手胡乱抓挠男人的脸、脖子,咬他的手臂。 混乱、痛呼、咒骂…… 男人最终被制服,胳膊被反扭着,脸紧贴着粗糙的墙面,身后是发狠压住他的谢臻。 肖萌萌扶着周遇,彼此打量着,异口同声,“伤到没有?” 没人去看那个男人扭曲可憎的脸,因为没人在意他。 驻足的围观者渐渐多起来,却不明真相,七嘴八舌。 “怎么回事啊?” “抓小偷的吧,是不是偷钱包啊?” “应该不是,看着不大像……那男的那样,别是流氓吧?” 再看周遇和肖萌萌,两个女孩一副学生模样,身着普通的短袖长裤,这又是在小区里头,光天化日的,再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于是义愤填膺的声音响起,“活现世哦!大白天的真不要脸!” “作孽啊!” “哎,那女孩看着眼熟,是咱们……” 怒骂或好奇的声音里,末了,总算出现一句有意义的,“我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听上去有些熟悉。 周遇循声望去—— 穿着运动服的男孩从人群里挤进来,径直走过来。 是赵磊? 三人都因如此场合下的相遇感到意外,赵磊看看旁边两个女孩,视线最后落在谢臻身上,“昨天听我爸说,你不想在公司干了,我爸也没劝动,就想着今天过来找你聊聊,谁知道撞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谢臻言简意赅解释后,赵磊明白了事情始末,“跟踪女生的变态?” 他一怔,看向尾随男的眼里多了几份厌恶,又想起什么,转而望着谢臻,“大白天都敢在你们小区里下手……最近多加点小心,尤其你妹妹上学放学,让她一定要注意安全。” 谢臻应了声,并不多提谢云的事。 另一头,周遇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抖得厉害,还不止,肖萌萌连牙齿都在咯咯发颤。 等待警察到来时如此,给她父亲打电话的时候也是如此。 这种时候,言语上的安慰是徒劳,周遇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肖萌萌的手,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我一直都在。 恐惧和后怕有了人分担之后,应该,也会变得少一点吧。 民警之后不久,肖父也匆匆赶来。 干瘦的中年男人一改往日沉稳,暴怒着冲上来,抬脚就往尾随男腰上踹,民警差点都没拦住。 “我是冤枉的,我什么都没干!” “我就是问个路,那俩女孩跟疯了似的,跑上来对我又抓又挠的,警察同志,你们得替我做主啊!” 男人展示着自己脸上的抓痕,一声声叫屈。 肖父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又要冲过来,被警察死死拦住。 肖萌萌还在发抖,此时比起害怕,更多的是愤怒。 要不是周遇及时出现,那个男人就要对自己下手了,现在他确实什么都没干,可是,就因为这样,他都不用受惩罚吗? “警察同志,我真冤枉啊……”尾随男还在吵吵嚷嚷做戏。 可这场戏没唱太久,便被周遇冷冷戳穿,“你冤枉?你偷拍了我同学的妹妹,就在上个礼拜四下午,她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这几天一直都在找你!” 这是上一次循环里,发生在谢云身上的事。 谢臻或许极力想要忘记,周遇却记得清清楚楚,她盯着男人因为错愕变得滑稽可憎的脸,“你根本就是个惯犯!” 第40章 第五次轮回 原本还在喊屈的男人大张着嘴,一时间忘了反驳。 肖萌萌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是这样啊。 不是自己一时倒霉,才碰上这种事,不是因为自己穿了什么样的衣服,才惹来这个男人注意。 原来,还有其他人,还有年纪更小的女孩,遭遇了这件事。 周遇说的对,他明明就是个惯犯,甚至被抓了现行还能理直气壮倒打一耙! 愤怒顿时压过恐惧和那股微妙的羞耻感,她紧紧攥着拳头,说出先前难以启齿的那句话,“他刚才跟了我一路,还把我堵在楼道,他……他想猥亵我!” 尾随者再无力狡辩,灰头土脸被推进警车,围观者渐渐散去。 肖萌萌突然撇下父亲,折了回来。 她看着周遇,嘴巴张了张,想说谢谢,幸好你及时出现。 又想问,我们两个这样算不算和好了? 可是那些话生生卡在嗓子眼,到头来,还是周遇先开口,“你昨天上午,是不是来过?” “……你怎么知道的?”肖萌萌诧异道,回忆起那一幕,“我是来过,还看见你在楼道里跟一个小姑娘说话……” “我等了一会,看你们一直在说,我就走了。” 其实不是一会儿,是很久。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等待中一点点泄下去,她甚至觉得这可能是某种暗示,注定昨天得不到周遇原谅,于是悄无声息离开。 “所以你今天又来了?”周遇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昨天没看见她。 至于那个男人的尾随目标,除了谢云、慧慧之外,还包括肖萌萌,因为她再度出现,导致那人的行为也变了。 这个变化全然在意料之外,幸好,及时抓到了人。 “周遇……”肖萌萌右手揪着衣角,这是她不安时的小习惯,她紧紧揪着,衣摆都变了形,“你还生我的气……” “萌萌!”声音来自不远处,等得不耐烦的肖父。 肖萌萌积蓄的勇气蓦地被父亲这一声推倒,她默默垂首,准备离开。 “萌萌,你不是一直想看《海洋天堂》那个电影吗?”周遇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们一起去看吧。” 肖萌萌立马停住脚步,转过身,紧张和雀跃在胸腔中交织着,“真的吗,什么时候?!” 不知道。 或许,等到循环终结,一切变得正常的时候? 可这不是肖萌萌能理解的答案,周遇只能告诉她,“到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 肖萌萌心底的阴霾被驱散大半,脚步也轻快几分,匆匆追着父亲离开了。 周遇回过头,正打算去找谢臻,却瞧见他正在跟赵磊说话。 还有个赵磊,她差点忘了。 周遇没再走得更近,独自留下树荫下,低头盯着手机页面,实则分了神去听两人的交谈。 第36节 “我爸公司那边,你真的不打算干了啊?” 赵磊想起谢臻昨天离开时的脸色,语气缓了缓,“待得不开心啊?是有同事难为你,还是别的原因?有些话你要是不方便跟我爸说,就告诉我,不用见外。” “没什么,赵叔对我一直很照顾,其实是我爸不想我打工,听说他知道那天,还冲赵叔发了火。” “还有这事儿啊,什么时候?” “上个礼拜六,我爸在茶楼约了赵叔,本来打算聊工地的事,后来也不了了之。” 上周六,6月19号。 直觉谢臻是有意提起这一茬,周遇身体下意识倾斜过去,试图听得更清楚。 “就这个啊?”赵磊笑笑,“我爸不会在意的,你也别往心里去,不过,你爸为什么不同意你打工啊?” “可能是怕我太早踏入社会,学些不好的,”谢臻顿了顿,多了一丝歉意,“本来昨天打算替我爸道个歉,对了,赵叔那天回家以后,没不高兴吧?” “没有啊,他那天回家心情还挺好的,”赵磊挠挠后脑,回忆道,“好像是跟个朋友聊那个……哦,就是公司宣传的事,聊得还挺顺利。” “公司宣传?” “对啊,给公司做广告啊,我爸想发展点新客户,你不知道这事儿吗?”赵磊反问道。 毕竟辞职前,谢臻在给赵峰当助理,这也属于公司业务,他应该多少知道点。 “……好像有点印象。” 谢臻迟疑道。 实则2010年这个夏天,他唯一无法忘记的,只有谢云的死,其余记忆都很模糊,更别提这种细枝末节。 谢臻分明在说谎,隔了会儿,却煞有介事道,“想起来了,赵叔找的那个朋友,是不是叫……” “就黄叔叔啊,黄波,我爸应该跟你提过他?黄叔叔以前是当记者的,前一阵跳槽去网站了,那个网站好像还挺大的,说是可以帮着在网站做广告,搞搞宣传。” “赵叔去见黄波,是6月19号下午?”谢臻问出这一句,喉咙忽然干涩起来。 “对啊,怎么了?” 黄波—— 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也让不远处的周遇瞬间愣了。 2005年3月底的《淮阳商报》上,一则关于民工暴力讨薪的报道,详细描述了周某某和刘某“结伙殴打”工程公司负责人的全过程。 撰写报道的记者,在末尾“义正辞严”呼吁道,即便遭遇欠薪也需要理性,决不能暴力讨薪,害人害己。 报道中“咎由自取”的周某某和 刘某,正是周家富和工友刘伟。 那个记者,就叫黄波! 是巧合吗,只是刚好同名? 可是在淮阳这种小地方,同样是记者,同样叫黄波,重名重姓的概率能有多大? 等等—— 五年前,父亲遭遇一家装修公司欠薪。 赵峰现在那家公司,也是做装修的。 他认识黄波,甚至还很熟悉? 当初父亲“讨薪打人”那件事里,赵峰会不会也参与了?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欠薪不还的老赖? 这不正是赵峰如今,正在做的事情吗?! 周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然不觉赵磊已经离开,谢臻正走过来。 直到谢臻在眼前停住,周遇总算回神,抬眼望着他,“你还记得黄波这个名字吗?” “记得,”他似乎猜到周遇想说什么,“我们去找黄波,我知道他在哪儿。” 周遇怔了怔。 谢臻这个提议,不可能真的像之前说的那样,打算拉上她,把那个记者黄波打一顿出气。 倒像是—— “你是不是……开始怀疑赵峰了?你刚刚在套赵磊的话,也是想确认6月19号下午,赵峰的行踪?” 谢臻没否认。 这次循环里,越是了解赵峰,越是发觉,他早已不是记忆里那个亲切谦和的长辈。 年少时的滤镜一旦破碎,怀疑的种子,就此埋了下去。 久远的记忆逐渐解封,谢臻想起来,母亲在世的时候,两家聚会时,赵峰的目光似乎总会过长地停留在她身上。 母亲去世之后,赵峰曾看着谢云,以一种复杂而怀念的口吻说,“长大了啊,跟你妈妈越来越像了。” 那些回忆滋养着埋下的种子,让它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生长。 赵峰曾经的举动,似乎也变得可疑,可是,他真的会对谢云下手吗? 他从前的关心和在意,通通是假的吗? 谢臻不知道,所以今天才会套赵磊的话,就是打算确认赵峰6月19号那天的行踪,潜意识里,其实更想要排除赵峰的嫌疑。 结果赵峰那天的具体行踪,赵磊也只知道个大概,然后,黄波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出现了。 如果这个黄波,跟五年前撰写“讨薪打人”报道的记者是同一个人,那意味着赵峰身上有更多秘密,意味着他比谢臻想象中,更加糟糕。 那是不是代表,他对谢云的关心,也可能藏着更龌龊的心思? 第41章 第五次轮回 这一路,出奇的安静。 自打听到“黄波”这个名字,周遇总是止不住去想,五年前父亲“讨薪打人”那件事。 上一次循环里,她终于从父亲口中得知真相。 她还记得那一晚,父亲吞吞吐吐的模样,向她亲手剖开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那里头,满是属于他的窘迫、无力、懊悔、自责…… 父亲分明是受害者,却成了黄波报道里的加害者。 之后舆论层层发酵,最终得出结论—— 他为了那么一点工钱就把人打成重伤,跟地痞流氓有什么分别?甚至搞不好骨子里就是个暴力狂。 这样的往事,叫父亲狼狈又无助。 就连回忆,也成了二次伤害。 那晚周遇其实只听了个大概,不少细节全凭脑补,却没再向父亲追问更多,当时她还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往后,向前看就好了。 谁知道,如今竟然有机会直面那个叫黄波的男人。 如果这个黄波,跟五年前的记者果真是同一个人呢?该怎么办? “讨薪打人”上了报纸,带给父亲的远不止那年丢了工作、受人指指点点,原生世界里谢云死后,这块曾经的“污点”,更是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在流言里,在旁人猜疑嫌恶的目光里,承受了一次又一次审判。 不止父亲,还有她和母亲,一家人无一幸免。 身为始作俑者的黄波,却全程隐身。 明明是他捏造的报道,承担后果的却成了自己一家,凭什么?! 抵达目的地后,周遇才将将回神。 这是一家网络传媒公司,黄波不久前跳槽至此。 公司占据了写字楼5至6楼两层,规模看起来不小,周遇和谢臻正位于五层的公司前台。 入目便是一面白墙,映着黑色的公司logo:淮阳在线。 “淮阳在线”是本地一家综合性门户网站,囊括新闻、房产、家居、购物等多个频道,自从07年初创建以来,发展迅速。 左手边,墙上的led屏正展示着公司网站页面,右手边一排白色座椅,以便来访者等待休息,亦可供来访者等待期间观赏对侧大屏幕,借此彰显企业文化和实力。 据赵磊说,黄波最近被挖来做网站新闻部副总编辑,赵峰最近跟黄波来往,就是想通过后者,在网站上给公司做个广告,宣传一番。 谢臻借了赵峰的名义,简单说明过后,前台女孩打了一通电话,之后抬起头看着两人,“稍等啊,黄老师一会儿就出来了。” 等待比想象中漫长,前台人来人往,像是公司蓬勃发展的证明。 周遇几次抬起眼,双手攥起又松开,胸口也憋闷起来,却始终没等到那个身影。 直到,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那个男人看起来四十上下,不胖也不瘦,一米七左右的个头,长相普通,既不英俊迷人,也并非面目可憎。 普通到丢进人群里,未必有人会去看第二眼。 “是哪位找我?” 等候区的周遇抬头,目光与他直直对上,身侧的手下意识握紧,指甲陷入掌心,清晰的刺痛感提醒她,现在必须保持理智。 谢臻已经起身走向男人,先介绍自己与赵峰的关系,之后说明来意,“快要填志愿了,我想报新闻专业,正巧赵叔跟我提过,黄老师你以前是记者,就想来请教一下。” 借口是来时想的,算不上巧妙,不过至少能做个切入口,好跟黄波继续周旋。 “老赵让你来找我的?”黄波打量着眼前的人。 “我只问过赵叔你在哪儿工作,他应该不知道我今天过来。”谢臻说得含糊,不动声色审视他。 “行,换个地方聊吧。” 黄波领着两人去了楼梯间。 安全通道门后是另一个世界,安静而空旷。 黄波斜倚在墙角,在口袋里一边掏着什么,一边看向谢臻,“以后想干什么啊,记者、编辑、还是主持人?” “我想当记者。” 黄波终于从口袋撤出来的手里,多了一盒烟,一只打火机。 第37节 齿轮滑动,烟丝被点燃。 他吸了一口,而后鼻腔发出一声嗤笑,“记者可不是想当就能当的,跑新闻、暗访、蹲点,没一个是轻松的,有时候连人身安全都成问题。” “我知道,也有心理准备。”谢臻盯着他正要塞回兜里的烟。 红底上镶着金色天安门城楼,是包软中华。 应酬场合也就罢了,以黄波的收入水平,按理说,平常不会抽这么贵的烟。 “成年了?会抽?”黄波留意到他的目光,吐了口烟道。 “没抽过,不过我爸包里经常备着,他要应酬。” 黄波敏锐捕捉到潜台词,“哟……你爸生意做得不小啊,大老板哪?” “他生意上的事,我不清楚。”谢臻一笔带过,煞有介事问了些报考专业相关的问题,黄波这回灭了烟,耐心作答,就连中途的电话都直接掐了。 “不过这行啊,也就听着体面,实际上吃苦受累的……”黄波说着,一边顺手往上提了提皮带。 logo是两个字母g相扣,周遇在广告上见过这个牌子,是个国外的奢侈品牌子,叫gi。 这样一条皮带放在2010年要多少钱,周遇没概念,只是有意思的是,无论现在还是十年后的淮阳市,根本买不到这种级别的奢侈品。 由此可见,黄波的事业到底有多“成功”。 黄波还在对往事夸夸其谈,诸如自己为了跑新闻曾经一天一宿没合眼、甚至卧底险些被围殴…… 他作为记者的辛酸泪和正义感,恐怕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谢臻耐心耗尽,索性单刀直入,抛出心中疑问,“对了黄老师,你以前是在《淮阳商报》工作吗?” 黄波正要讲述的“峥嵘往昔”,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 “……是,在那儿待了好些年了。”提及《淮阳商报》,黄波脸上似乎没了刚才的神采,顿了顿,准备将话题拉回去,却听见另一个声音。 “我以前看过你的报道,黄老师。” 周遇压着那股反胃的冲动,强迫自己挤出笑脸,望着他。 黄波一扭脸,目光停留在周遇身上,“你俩……是同学?你也想当记者?” “是啊,就是看到五年前在《淮阳商报》上那个关于讨薪的报道,我才想当记者,记者应该是挖掘真相的那个人,黄老师,你那篇报道让我……感触很深。” 周遇不知道自己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是怎样的。 她在努力维持自然,但是估计,依旧很僵硬 。 她紧紧盯着黄波,希望从对方眼里看出些什么……自然不可能有愧疚,可是,至少会有一丝心虚? 结果黄波的反应,远远超出她意料—— “五年前啊……”他拖长了音,似乎在努力回忆,自己哪篇报道如此精彩,竟有了这种效果。 “就是五年前,木匠暴力讨薪……结伙殴打工程负责人的那个报道。”周遇再次提醒道,喉咙干涩得厉害。 “噢……”黄波下意识后仰,这一次,总算找回记忆,“你说那个啊!” 他脸上既没有心虚,也没有愧疚。 他曾经用寥寥几笔,筑起周家富生命里一道坎,一道拼劲全力都无法跨过的坎。 可是,他居然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第42章 第五次轮回 原来出离愤怒的时候,大脑是会短路的。 有那么一瞬间,周遇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到底想要干什么。 直到,谢臻的声音再度响起—— “对了黄老师,赵叔上周六找你聊的公司宣传那件事,怎么样了?” 赵磊提过,礼拜六也就是6月19号那天下午,赵峰跟黄波见过面,可惜他不知道更具体的时间跟地点。 6月19号下午,赵峰起先在茶楼见了谢志强,之后行踪不明。 如果离开茶楼以后,他立刻见了黄波,直到谢云出事之后才分开,说明如今的猜测方向错了,他根本没时间动手。 反之,意味着赵峰…… 甚至他有可能在对谢云下手之后,故意约了黄波出来,营造出当天下午始终忙于工作,分身乏术的假象来。 至于这一次循环,19号下午赵峰没机会接近谢云,但是他的行为并未被干预,行程安排应该跟原生世界维持一致。 换言之,现在最关键的,就是那天下午,赵峰离开茶楼后的行踪。 突然跳转的话题叫黄波怔住,眼看着要冷场,谢臻解释道,“我假期在赵叔公司打工,得跟进一下这件事,今天正巧见了黄老师,就先问问,之后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哦……”黄波缓过神,点点头,“是,我之前跟他提过一嘴,在咱们网站做个广告,宣传宣传,提升一下知名度嘛。” “你们那天聊得怎么样了,有初步方案了吗?” “还行,大概就提了……”黄波正要说什么,手机忽然震起来。 不同于之前,这次的电话他没掐,而是立刻接起来。 “哎,黄总您说?”另一端那个,似乎是个不容挂断的对象。 “行,行,我马上过去!” 黄波撂下电话就要走。 意外的插曲,让谢臻没时间再周旋下去,只好开门见山,“上周六,你跟赵叔什么时候见的?” “下午,怎么?” “下午几点?一两点?四点左右,还是更晚? ” “估计……四五点钟吧。” “四点还是五点?”谢臻盯着他,追问道,“在什么地方?” “这玩意儿我哪记得,”突如其来的一堆问题,叫黄波皱了眉,不耐烦道,“我这还有工作要忙,填志愿我也教了不少了,行了行了,你俩赶紧回家吧!” 黄波走得匆忙。 那阵脚步声渐远,楼梯间归于安静。 回想黄波刚刚那番话,跟从赵磊那里得到的信息基本一致,也算是互相佐证—— 6月19号下午,赵峰离开茶楼之后,见了黄波。 可是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见面的时间跟地点,仍然是未知。 沉默悄然蔓延,其他楼层传来的声音让谢臻意识到,周遇安静了太久。 视线转向她,才发觉周遇脸色发白,身侧的手紧紧攥着,不断拧紧发条的身体还剩最后那根弦撑着,随地随地似乎都会绷断。 从写字楼离开,他看见附近有家奶茶店,停住脚步,点了杯珍珠奶茶递给她。 周遇只是捧着,依旧没反应。 这一片位于市郊,少了闹市区的人气,奶茶店全凭写字楼上班族撑起生意,这会儿是上班时间,客人寥寥,只是偶有进店的客人,响起“加糖加奶加珍珠” 的交谈声,为店里添上几分生气。 靠墙卡座里,周遇默不作声,脸上倒是逐渐恢复血色,紧绷的身体也松了下来。 这一天还没结束,却已经超乎想象的漫长。 早上那个噩梦,她仿佛身临其境,见证了谢云临死前父亲都做过什么 ,还没彻底消化,又撞见肖萌萌被猥亵者盯上。 最后,是突然见到黄波。 一桩桩一件件,都来得出乎意料,没给人喘息的机会。 塑料杯在周遇手中被无声挤压着,反反复复,好似在代替她呼吸,半晌,终于停下来。 “昨天晚上,我在医院里冲我爸发了脾气。” 稍作停顿,她继续说下去,“上一次循环,他因为帮工友摔伤胳膊,这次,我已经反复提醒他了,他明明说了会小心,结果你知道吗?他不但没躲过去,还伤得更重了,骨折躺在床上不能动,全靠我妈伺候。” “他这次摔伤,还是因为刘伟,结果昨晚他居然跟我说,刘伟平时不这样,就是遇到难处了……” 可是循环里的刘伟,分明总是连累他受伤。 还不止…… “还有五年前,‘讨薪打人’那件事,就是刘伟撺掇,害的他,”周遇蓦地停住,胸口像是堵着块石头,吞不下去更吐不出来,硬生生梗在那里,“他为什么老觉得别人不容易?为什么不想想我跟我妈,不想想他自己?我们一家就活得很容易吗?!” 攒了十年的怨,在那一瞬间爆开。 昨晚,她抑制不住地冲父亲发了火,可是之后,丝毫不觉得畅快,心里那块石头,甚至更大、更重了。 后来,她又做了那样一个梦。 噩梦告诉她,十年前父亲自杀的真相,似乎另有隐情。 再然后,她亲眼见到撰写父亲讨薪打人报道的始作俑者——黄波。 他用手里那支笔从别人身上碾压而过,心安理得将他们抛诸脑后,然后继续自己的大好人生。 “刚才面对黄波的时候,我……” 当周遇发觉,黄波早就忘了曾经写过的报道,那一刻,她忽然开始厌恶自己。 明明父亲也是受害者,为什么,她的火气只能冲着父亲,换做直面黄波时,却什么都做不了? “已经十年了,可是……我好像一点长进都没有!” 塑料杯在周遇手中瘪下去,奶茶瞬间从吸管溢出,撒了一桌子。 谢臻静静擦拭干净,才抬起头看她,“待会儿,去医院看看你爸吧,昨天父亲节的礼物,你是不是还没给他?” 被戳穿了心思,周遇垂眸,试图避开他的视线。 半晌过后,她才出了声,这次转了话题,“你呢,昨天跟你爸聊得怎么样?” 循环里,谢志强身上一直有着诸多疑问。 尤其从第二次循环开始,他总会在6月19号下午提前回家,回来之前,他跟赵峰有个茶楼之约,意味着谢志强身上或许藏着些线索,只是先前没有留意。 比方说—— 第38节 循环里,谢臻旷工的时间是不同的。 按理说,那个爱告状的同事赵小光,发觉谢臻旷工之后,打电话给赵峰打小报告的时间,应该也是不同的。 谢志强借由那通电话,得知儿子给赵峰打工一事,心生怒意,匆匆赶回去找房本。 可是,问题恰恰出在这儿。 “每次循环里,你爸回家找房本的时间是完全一样的,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赵小光每次打电话,都是在下午三点四十二。”谢臻说。 “你爸昨天告诉你的?他怎么会把电话时间记得这清楚?” “赵小光打电话那会儿,他正好收到一条短信,昨天我看过那条短信的发送时间,就在下午3点42。” 赵小光嗓门大,谢志强当时隐约听见听筒里他提到诸如“来了一波客户,什么也不说就往里闯”之类的话。 就是这句,唤起谢臻的记忆。 他还记得第一次循环,自己就是被这波客户拖住了,没能及时赶回去。 当时大概下午3点40分,他正想回家,却撞见这波客户。 那是三个气势汹汹的男人,前台女孩想拦却拦不住。 一行人径直闯进来,前台女孩见着他仿佛见到救星,指着他道:“赵总今天真的不在,你们不用往里闯了,喏,不信你们问赵总助理!” 然后,换他被缠住。 “所以,第一次循环里,这三个人拖延了你的时间,让你不能及时赶回家,余下的循环里,他们的出现又导致赵小光总是在相同时间给赵峰打电话?”这个疑问总算解开了,周遇脑子里却立刻冒出新的疑问,“你认识那三个人吗?” 谢臻听懂了她的潜台词,“19号那天是第一次见,他们不可能是凶手,时间上也来不及。” 在那之后,他甚至忘了这三人的存在,如今回想起来,的确有个古怪的地方—— “那些人不像是要债的客户,他们从头到尾没提过跟钱和业务往来有 关的事,更像是跟赵峰有私人恩怨。” 但是那天闹了一场过后,也没了下文。 既然跟谢云无关,周遇停止发散,将注意力收回来,“那之后呢,你爸听到赵小光电话,知道你给赵峰打工,就直接跑回来了?大概是几点?” “距离赵小光的电话,不超过五分钟,他走的时候,赵峰还留在茶楼。” 那就是3:47分左右。 “你爸跟赵峰见面的茶楼在什么地方?” “财富广场旁边的商业街,打车回来大概十分钟。” 时间对上了,从第二次循环开始,谢志强每次回来的时间都是4点钟。 “其他的呢?”周遇问。 “没什么有用的。” 昨天下午,谢志强讲起19号下午跟赵峰在茶楼见面的情形时,火气旺得很,夹杂了不少咒骂,再次印证赵峰如何奸猾。 除此之外,倒没什么了。 “那你爸打算卖房的事呢,你们聊过吗?” 昨天下午,房产中介外头,谢臻见到了一个陌生的谢志强。 他想卖掉老房子,中介便趁机兜售新房,想一次性做成两笔买卖,却遭到谢志强拒绝。 “算了,暂时不考虑了,等孩子上完大学再说。” “那哪行啊,你闺女还没上高中呢,等供完俩孩子上大学那得八年呢,你就是找地方凑合,几个月还行,还能凑合十年八年哪?再说了,哪怕孩子以后都在外地,你自己也得有个窝啊,是不是?” 周遇听到这儿先离开了,她不知道的是,后来谢臻并没有留在原地,也没推门进去。 那个小小的中介门脸后头,是谢臻印象里从未见过的父亲—— 他变得踌躇、无力,甚至变得有温度,变得不像谢志强。 他开始像其他的父亲一样,会为了孩子精打细算、默默吞下生活的苦涩。 可是那又怎么样? 父子间的裂缝,经年累月生长,不是单凭这一幕就能填平,然后在父亲节上演一幕父子和解,其乐融融的俗套戏码。 周遇已经从谢臻的反应,猜出昨天父子交流的结果,索性不再追问,将话题拉回去,“现在从你爸和黄波身上得到的信息,还是太少了。” 6月19号下午,赵峰离开茶楼后的行踪,依旧成谜。 不过比起这个,她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其他时候赵峰都有作案时间,但是第二次循环里,赵峰他……其实不一定有下手的时间。” 那一次,谢志强回家之际,谢云已经不知所踪。 虽说后来赵峰出现在谢家,杀死谢云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终究……还是让周遇心里犯起了嘀咕。 谢臻明明清楚,还是执着于求证赵峰的行踪,为什么? “你怀疑找赵峰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没持续太久。 从谢臻口中,周遇得知了赵峰这些年来对谢云的种种关怀。 逢年过节,他会给谢云买新衣服、裙子、鞋子,买她喜欢吃的各种零食,种类、牌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还有他看谢云的目光,有时候,似乎太久了。 谢臻原以为是母亲早逝,谢志强又忽略了家庭,赵峰作为亲近的长辈知晓这一切,才会格外关注谢云和自己。 甚至那些年少记忆里,赵峰看起来比谢志强更像是一个父亲。 直到二十八岁的他,重新审视赵峰,怀疑的种子破土而出,然后疯狂生长。 如果连他都认为赵峰更像是一个合格的父亲,那么谢云呢? “她从小就跟赵峰亲近,对他没有防备,如果是赵峰,她……可能根本就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那些伪饰下的龌龊心思,如果来自赵峰,恰恰解释了,为什么在谢云身上一直找不出疑点来。 第43章 第五次轮回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去见赵峰。” 6月19号下午离开茶楼之后,赵峰的行踪究竟是什么,这个答案最终只能从他身上找。 “如果他说谎呢?如果他真有问题,不会跟你说实话的。”周遇提醒道。 对此,谢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说谎,也等于给了我答案。” 年少时被蒙蔽,甚至一度把赵峰当做期望中的父亲,无非是谢志强这个父亲太糟糕,他需要有个精神寄托,于是在心里不断为赵峰的言行举止叠上滤镜。 谢志强越是恶劣,越是衬出赵峰的好。 如今恰恰也是谢志强,替他砸碎了那面滤镜。 说来讽刺—— “其实比起谢志强,我更了解赵峰。” 他对赵峰的语气、神色、潜台词,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当滤镜碎裂之后,主动权便收了回来,所以无论赵峰是否说谎,都等于给了谢臻答案。 周遇看着谢臻,仿佛能听到他的未尽之言,怔了怔,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见赵峰的时候,记得跟他提提谢云。” 之前突然把谢云送去夏令营,一来可以切断谢云跟外界的联系,暂时保证她的安全,另一面,意味着凶手也找不到谢云。 如果赵峰就是凶手,这几天没了谢云的下落,乍一听到她的名字,肯定会有所反应。 只不过…… 脑子里蓦地闪过上一次循环里,谢臻险些要打死那个猥亵者的画面,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来,她盯着谢臻,认真道,“不管到时候,赵峰是什么反应,都别冲动,我们商量过后再做决定,行吗?” 两人就此分开,谢臻决定立刻去找赵峰,借着悬而未决的辞职一事,去试探一番,周遇则是径自回了家。 没多久,带着从家里取的东西,直接去了医院。 礼拜一要上班,住院部探访者寥寥,走廊来往的大多是陪护的家属,方玫也夹在其间,手里正拿着一块拧得半干的抹布。 方玫远远便瞧见周遇,认出她手里拎着的袋子。 “给你爸买的鞋?”等周遇走近,将袋子递过来,方玫脸上露出笑,却不去接,只是冲病房扬了扬下巴,“你给他拿进去吧。” 见周遇不动弹,又催了一声,“快去吧。” 三人间的病房,周家富这一床是在最外头,靠近门口,隔断帘拉了一半,勉强营造出些许私密空间。 周遇默不作声走进去,把手提袋靠墙放好,又酝酿了半晌,终于盯着父亲架在被褥上抬高的右腿开了口,“你腿怎么样了?” “好得很,睡了一晚上也不疼了,你看看……” 预感到父亲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周遇赶紧打断他,“你别动了,万一又严重了呢!” 之后,又陷入沉默。 周家富从来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至于周遇,大概应了母亲那句,随了父亲的性子,于是父女相处时,大多如此。 偶尔,父亲表达欲爆发,可惜分明是关心,却说成了车轱辘话,听得周遇耳朵都起了茧,神色也越发不耐烦。 然后,那个絮絮叨叨的父亲,又变得沉默寡言。 沉默到什么程度呢? 到他短暂的一生里,为周遇留下了无数谜团,直到一次又一次循环,才能逐渐接近真相。 可是,不该这样的。 周遇想起面对黄波的时候,明明该冲着那个始作俑者宣泄一腔怒火,却什么都没能做,反倒只能冲父亲发脾气,跟他冷战。 不该继续这样下去的,她得说点什么,什么都好。 “我给你买了新鞋,你把腿早点养好,就能穿了……” “谢臻他爸送的果篮,里头有蛇果,那个有营养,你带回家吃……” 父女俩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第39节 周遇看见果篮,想起谢臻提起,谢志强早上来过,“果篮是你们工头买的?” “啊,他早上来了一趟。” “老谢跟我都说好了,我这是工伤,他肯定管!”周家富看了看女儿的神色,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其实他家里,最近也不容易。” “老谢他儿子这上大学的节骨眼上了,手头怕是也不宽裕……他闺女,好像在学校里又受了欺负……” 周家富低声嘀咕着,原本不过一番自言自语,谁知周遇忽然打断道,“谢云在学校受了欺负?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周家富被问得一愣,而后陷入回忆。 那大概是在两个礼拜之前,他有天下班回来,在小区里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地上系鞋带,因为那个动作,女孩后腰露出一小块来,上头有块淤青。 等她起身,周家富走上前去,听她喊了声,“周叔叔好。” 周家富回了个笑,脑子里却还在想谢云后腰的淤痕,只是这姑娘也大了,他突然提起这个怕是不合适,于是拐着弯地问,“最近在学校还好啊?” “同学处得还好?没挨欺负吧?” “然后呢,谢云怎么说的?”周遇追问道,急于知道答案。 “也没说什么,但我看着……总觉得不踏实。现在这孩子大了心思重,学校里的事也不爱跟家里说,”周家富稍稍一顿,看了眼女儿,才接着道,“我就心想着哪天找老谢说说这事,结果 一直没找着机会。” 的确是赶巧了。 谢志强最近因为欠薪的事一直躲着周家富,结果阴差阳错,就这么错过了。 最近这阵子,唯独今天谢志强主动露了面,毕竟他是工头,周家富在工地摔伤了,他不能再躲下去。 否则事情闹大了,反而不好。 一大早,谢志强买了果篮带来,安抚了两句,关于医药费和误工费却说得含糊。 周家富起初默默听着,过了会,破天荒争了几句,“我知道你也有难处,但我闺女马上要上大学了,我老婆现在天天在医院陪着,班也上不了……老谢,我真不是想难为你,我家里这情况,你也清楚……” 更何况,除了医药费和误工费,欠薪也一样没了下文。 见谢志强半晌不搭腔,周家富咬了咬牙,面露难色,“实在不行,那我也只能……” “打官司”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谢志强从兜里掏了五张一百的,拍在床头柜上,说是先给他垫上,其余的再想办法,说完,沉着脸匆匆走了。 周家富看着那五百块钱,叹了口气,心又软下来。 就算不为谢志强,看在他那俩孩子的份上,也不能给谢志强逼到打官司那一步。 周家富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跟那些事沾上关系,风言风语就能给谢志强,还有他两个孩子染上抹不去的污点。 不过这段插曲,他没跟周遇提起,只是懊恼当时忘了说谢云的事。 “我去跟谢臻说吧,让他跟谢云聊聊。”周遇顺势道。 周家富略一犹豫,点点头道,“那也行,那孩子也是个大小伙子了,你跟他好好说,别着急上火,兴许没什么事,是我想多了。” “那其他的呢?除了淤青之外,你最近还见过谢云吗?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还有一次。” 周家富回忆起来,那次,也是在小区里。 当时谢云站在墙根底下,踢小石子,闷闷不乐的,看见他的时候,还是露了笑脸打招呼,分开之后却依旧磨磨蹭蹭,看那架势,分明是不想回家。 “马上期末考试了,那孩子估计紧张,怕考不好。” 谢云那模样,能让周家富联想到的状况,无非是学习压力大,亦或是在学校挨欺负了,甚至可能是因为谢志强那个暴脾气,闹得闺女不想回家。 他刚好遇见了,就安慰几句,却也不过是老生常谈。 可是,当周遇站在另一个视角去审视那些琐碎的信息,看到的却是—— 即便是六月份,谢云也从来不穿裙子、短袖,不会将皮肤暴露在外。 她的闷闷不乐。 她后腰上的淤青。 最重要的,是谢云的缄默不言。 如果她正遭受来自赵峰的侵害,或许就像是谢臻说的那样,谢云根本就不明白那些行为代表什么,所以沉默? 又或者,她并非懵然不知,只是无法说出口? 那是不是意味着,谢云可能在生活里,有意无意间留下了某些东西,代替她,去说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那又会是什么呢? 第44章 第五次轮回 从医院回到家,天已然黑了,周遇想知道谢臻那一头的进展,打了电话,才知道他还没见到赵峰。 “赵峰今晚有个饭局。” 从傍晚持续到现在,这会儿还没散场。 听筒那头背景音存在感强烈,入夜的街市依旧喧嚣,车水马龙,倒衬得周遇这一边越发安静,静得她能听到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声。 医院里,她跟父亲那番对话再度响起—— “我去跟谢臻说吧,让他跟谢云聊聊。” “那也行,那孩子也是个大小伙子了,你跟他好好说,别着急上火,兴许没什么事,是我想多了。” 关于谢云后腰那块淤青,她本该跟谢臻说说的,可是真到了开口这一瞬,嗓子眼莫名卡了壳。 “怎么了?”另一端,谢臻嗓音低沉,裹着些疲惫,打破这份寂静。 周遇目光在自家客厅里漫无目的游移着,末了,落到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上。 年幼的她被大红色衣裤裹成圆滚滚的一团,看着喜庆却有几分傻气,尚且年轻的母亲抱着她,父亲挨着母亲站着,咧着嘴,乐呵呵的。 父亲原本就不上相,这张照片里头,更是笑得连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屡次进出谢家,却从未见过一家人的合照,甚至……家里连谢臻母亲的遗照都没摆。 谢臻母亲,似乎没能在那个家里留下任何痕迹。 反倒是谢臻,母亲离世之后,他心里便多了一根刺。 自责和无力感不断滋养着那根刺,可惜谢臻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能为母亲做,于是后来,他的保护欲通通倾注在妹妹身上。 每一次发觉自己失职,那根刺便越发茁壮,往更深处扎下去,直至皮肉破开,血流如注,而后结痂,再循环往复。 最后,他胸腔里有了一处永远都不会愈合的地方。 因为谢云死了。 其实这十年来,谢臻一直被困在6月19号这天。 这一天里发生过的事,早就在他脑子里反反复复上演过、想象过。 或许,更早之前,在他开始怀疑赵峰对谢云有那些龌龊心思的时候,就猜到谢云身上会留下某些痕迹,只是有意避而不提。 再者,父亲看到的那块淤青……至少在找到其他佐证之前,并不能代表什么? 犹豫再三,临了,周遇默默吞下那番话,换做一句提醒,“赵峰饭局结束可能会很晚了,你别逼得太紧,别让他产生警惕。” 其实弦外之音,是担心谢臻跟酒后的赵峰起了冲突,甚至万一情况失控,变得更糟糕。 那头,谢臻应了声,没再说什么,撂了电话。 隔天一大早,周遇手机里没出现未读短信或是未接电话,一个电话过去,得知谢臻在家,径直上了门。 进门的时候,见谢臻连鞋子都穿好了,似乎准备出门。 “你昨晚没见到赵峰?” “没有,他的局一直没散。” 谢臻耐着性子硬生生熬到了十点钟,谁知赵峰始终没动静,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他险些要去饭店门口堵赵峰,到底是周遇的提醒起了作用。 这一次循环里,谢云还好好活着,他现在能做的,并不是把赵峰抓个现行,而是试探对方。 就像是周遇说的,不能把赵峰逼得太紧,反而会令他生出戒备心。 总算熬到一夜过去,谢臻决定直接去一趟赵峰公司,借着辞职要收拾东西,顺理成章去见他。 “时间还早,你吃了早饭再去吧。” 周遇说着,将饭盒从手提袋里拿出来,搁在桌上。 盖子掀开,入目便是六个圆头圆脑的“兔子”和“猪”蹲坐在饭盒里,余留的热气自头顶飘起,给冷清的屋里添了一丝烟火气。 “早上蒸得太多了,帮忙分担一点?” 周遇把饭盒推到谢臻面前,解释道,“猪”是奶黄包,“兔子”是豆沙包。 被眼前的六只“兔子”和“猪”直愣愣盯着,谢臻一时间怔住。 从昨晚开始就空荡荡的胃告诉他,该吃点东西了。 只是眼前这个画面,又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你不吃甜的?”周遇看着他,嘴角下意识扬了扬,揶揄道,“可是我记得你说过,甜食对小孩子太幼稚,对成年人刚刚好?” 那是在第三次循环里,认出彼此之后。 周遇当时情绪一直紧绷着,谢臻却仿佛过年时的长辈一般,将一个五颜六色的糖果拼盘推向她,调侃了这么一句。 没想到那一幕,如今被周遇还了回来。 谢臻到底还是坐下了,开始为周遇“分担”她吃不完的早饭。 二十八岁的灵魂,在十八岁的皮囊里,吃着他七八岁之后就没吃过的,那些甜腻的东西。 一口咬下去,“兔子”掉了脑袋,柔软的外皮包裹着甜丝丝的馅儿,味道有些陌生,却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谢臻吃早饭的间隙,周遇默默打量着谢家四周,最终脚下一转,走向谢云房间。 推开门,一眼便瞧见天蓝色窗帘随风飘动,明晃晃的光探进来,落在书架上,不时又在那些书脊、画本上跳动。 周遇径直走过去。 连体式书桌挨着墙伫立着,一层是书桌,二层是书架,一块木板将书架均等划分为两块区域。 第40节 左侧是些美术类书籍,右侧是画本,还有零星画具。 桌上原有的那个画架不见踪影,应该是谢云带去夏令营了。 书桌、床、床头柜、衣柜…… 周遇视线一一扫过去。 其实谢云这屋子,她之前也进来过,谢臻甚至还翻过一遍,却一无所获。 可是,现在不同了。 此前从未想过赵峰会是那个凶手,如今换了视角,能看到、感受到的东西也会变得不一样。 周遇闭上了眼睛—— 屋里仿佛多出了一个身影,那是低着头的谢云,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瘦弱的肩膀耷拉着,她慢慢爬上床,用被子裹紧自己蜷缩的身体。 她始 终一言不发,可是如果仔细去看,分明能看见她的后背在颤抖。 她的脸虽然埋在臂弯,仔细听,却有细微的呜咽声。 那个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着,荡起一层层涟漪,最后,不断扭曲胀大,一口吞噬掉那个蜷缩的身影! 周遇霍地睁开眼。 如果谢云正遭受来自赵峰的侵害,无论她是否全然理解了那些举动的含义,无论她是否极力在亲人面前掩饰……伤害就是伤害。 哪怕谢云表现得再正常,可她依旧是痛苦的、困惑的,也是无力的。 这些情绪远远超出她的承载范围,于是这间屋子,便成了容纳她、保护她的壳,也成了这一切无声的见证者。 这间屋里,谢云一定留下了什么,即便是无意识的。 周遇犹豫了一瞬,打开衣柜,开始翻找。 衣柜空间不大,一分为二,左侧挂了几件夏天常穿的衣服,长袖衬衫,大多是白色、鹅黄色的,外加两条牛仔裤,右侧一共三格,最上层放着一件叠好的羽绒服,下面两层也是衣服、袜子。 床头柜上搁着一面镜子,一小罐擦脸的面霜、几根皮筋、发夹,抽屉里一本娱乐杂志、一串手链、一本还未用的笔记本,笔记本下压着过年收的压岁钱红包…… 都是这个年纪女孩,寻常用的东西,再普通不过。 最终,周遇的注意力落在书架上。 她一一抽出那些书、画本,逐个翻开。 书里有些地方谢云做了下划线,标记重点,画本周遇曾经翻看过,静物、人像素描,诸如此类,并无特别。 她继续看下去,直到最后那个画本,在手里摸着,总觉得……比先前的都要薄一些。 周遇干脆将几本放在一起并拢,对比厚度,确认不是错觉。 换言之,这一本有好几页被撕掉了。 她打开画本,从头开始仔细看。 起初依旧是人像,是个女孩,估计是美术课上的模特,接下来,人像换做街边的流浪猫、景色,最后那张是室内画,乍一看,画里的有点像是谢云房间。 画画周遇无疑是个外行,看不出什么门道,可是眼前这幅画,她直觉有些古怪。 就好像—— 她向后退几步,头抬起又低下,比对自己亲眼看见的,还有这张画上的房间,这才发觉,这幅画用了一个从窗外透视房间的视角。 墙壁仿佛成了半透明的,屋子里一览无余。 这个视角……好奇怪。 画本被她翻得哗哗作响。 其他景物素描用的都是常规视角,唯独这一张不同。 正看得入神,窗帘轻轻荡起,忽然蹭到肩膀,周遇下意识扭头扫了一眼—— 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这里,外头分明光线明亮,等谢云走到窗前,反而将窗帘拉严实了,而后开了灯,冲她解释说,“太刺眼了,我等下还想睡个回笼觉来着。” 周遇怔住,脑子里顿时划过什么,右手仿佛有了意识,骤然扯开窗帘一角,目光投向窗外。 风吹过,阳光刺目。 对面窗口人影晃过,之后,一双眼对上她的。 呼吸下意识屏住,她拉着窗帘的手也僵住。 短短一瞬,周遇看见那个男人低头点了根烟,一边将手机贴在耳边,说着什么。 夹着烟的手,时不时在窗前磕一磕。 过了会儿,女人怀里抱着一堆衣服走进来,准备收进衣柜里,又指了指窗前,似乎是不满男人将房里弄得都是烟味。 那应该是一对夫妻。 周遇将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也是这个时候,某个念头呼之欲出—— “谢臻,是我!” “开门,谢臻!” 一阵急促的门铃,夹杂着拍门声响起,中断她的思绪。 声音有些熟悉,周遇回忆着,终于想起那个名字——赵磊。 他怎么突然来了? 第45章 第五次轮回 客厅里,气氛说不出的古怪。 赵磊沉着脸,一言不发,拧巴的五官却早已将内心的纠结展露无疑。 这股低气压,恍若暴雨将至。 周遇从房里出来的动静,引起他注意,两人视线蓦地对上,赵磊眼里闪过诧异,随即神色越发难看。 “需要我回避吗?”虽然一头雾水,周遇也猜到,无论赵磊准备说什么,肯定是难以启齿。 “不用……”才说了两个字又闭上嘴,可是赵磊那点心思根本藏不住,都摆在了脸上,半晌过后,终于下定决心,“你在的话正好,这事本来就跟你有关系。” “跟我有关系?” 周遇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跟赵磊从未有过交集,此前两次见面,一次是在赵峰公司里打了个照面,另一次是抓尾随赵萌萌的男人时见过。 等等—— 赵峰,赵磊。 “你是因为……你爸来的?” 昨天得知赵峰跟黄波相识之后,她就开始怀疑,五年前欠薪却买通记者黄波倒打一耙的老赖,可能就是赵峰。 后来这些年里,父亲为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情,在旁人的眼里、流言里成了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暴力狂。 始作俑者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们的生活,从父亲身上碾压而过,一往无前。 他们根本不在意,甚至不会记得,那些被自己碾过的人——讨薪的周家富、刘伟,还有其余的二十几个木匠。 可是如今想来,这应该是唯一能将她跟赵磊联系起来的事情。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突然,偏偏是今天? 很快,答案由赵磊揭晓,“黄叔叔昨晚来找我爸了。” 赵磊看一眼周遇,又别开视线,嗓子眼像是堵了块石头,吐字艰难,发音也含糊,“我听见,他们说起五年前那件事——” 那是昨晚9点来钟,他当时正在房里打游戏。 《穿越火线》的生化模式,赵磊正在兴头上,端着一把m60给逼近的僵尸脑袋上来了一枪。 忽然,外面响起敲门声。 声音持续了半天,赵磊不情不愿起身,脚步匆匆跑去开门。 门外,赵峰一身烟味混着酒气,难闻得很,估计是饭局刚散。 见他脚步虚浮,赵磊赶紧将父亲扶进门,又着急忙慌赶回去继续打游戏,结果忙中出错,为了躲僵尸摔死了。 他不甘心,再来一把,还是输了。 屏幕上再度跳出的那行“ghost win”,仿佛讽刺他太菜,赵磊顿时索然无味,干脆丢下游戏,又想起刚回来的父亲,便出去给他倒了杯温水。 客厅里头,赵峰一张脸通红,正靠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缓神。 赵磊看他难受的模样,把茶杯搁在他面前,劝了句,“以后还是少喝点吧。” 赵峰靠在那儿没动弹,声音也有点哑了,“没事,你玩你的去吧。” 赵磊没动,就在父亲跟前那么站着,却也没说什么。 没多久,外头又有人敲门。 等到门开了,里外的人看见彼此,都是一怔。 “黄叔叔,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啊……找你爸,说点事。” 他将黄波让进来,又给黄波倒了杯茶,径自回了房间。 门要关上那一瞬间,赵磊下意识瞧了瞧客厅里的两人,父亲依旧倚在沙发里,一边捏太阳穴,一边缓酒劲。 黄波坐在另一侧,面上带笑寒暄着。 明明是寻常的场面,气氛却怪得很。 赵磊心里犯了嘀咕,因为这气氛,更因为大晚上突然登门的黄波, 只是父亲的事,也轮不到他掺和,便回到电脑前。 游戏已经懒得再玩,他刷了刷网页,索性找出最近湖人nba的总决赛录像来看。 短暂寒暄过后,黄波提起赵峰准备在他们网站打广告的事。 第41节 “噢,那个事啊……”赵峰酒气还没散干净,反应也慢了半拍,“先缓缓吧,最近顾不上。” 黄波还是笑眯眯的,面上没看出不高兴,继续道,“说起这个,也是巧了,今天下午你公司那个男孩,姓谢是吧,还来找我了。” “小谢啊……他找你?” “也没说什么,这不是快填志愿了,那孩子说想报新闻专业,来问问我意见。” 赵峰没接茬,等着黄波继续。 “来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个女孩,那女孩一开始没说话,可我瞧着有点眼熟,”黄波说到这,骤然停住,望着周家富的眼里,多了几分潜台词,“后来我想起来了……那不是周家富女儿吗?” 赵峰下意识直起了身体。 “说实话,五年前那个事,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啊……”黄波幽幽叹道。 顷刻间,赵峰脸上红晕褪去,眼神随之变得清醒而锐利,跟刚才酒醉的模样,判若两人。 黄波似乎浑然不觉,还在念叨着,“那孩子我五年前见过,模样倒是没怎么变,就是长开了点,也是大姑娘了。” 赵峰捏住鼻梁按了按,静静等待黄波演完这一场,末了,呵呵一笑,“我想起来了,那俩孩子最近是走得近,这不是刚高考完嘛,估计孩子谈恋爱呢。” 又指了指黄波,揶揄道,“你啊,太敏感了。” 短暂沉默后,黄波总算接招 ,干笑两声,“嗨,我这不是……记者职业病嘛。” 其实最关键的是,周家富女儿提及了他五年前《淮阳商报》上那篇关于民工暴力讨薪的报道,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这万一要是……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得把丑话说前头,免得赵峰这老狐狸生出什么小心思。 “老赵啊,我现在也这个年纪了,有家有业的,实在经不起折腾啊……” 言下之意,万一这种陈芝麻烂谷子被人捅出来,惹了一身臊,他指定不会一个人承担后果。 这话,赵峰怎么可能听不懂。 他笑了两声,倾身过去,拍拍黄波胳膊,又是一番周旋。 屏幕上,比赛录像已经播了十来分钟,头戴式耳机还被赵磊紧紧攥在手里,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虚掩的门外,父亲和黄波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却又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五年前的事、周家富父女、黄波为此担忧,甚至特意大晚上跑过来,仿佛在警示父亲什么……? 想起来了! 五年前,有个大酒店装修的工程,父亲所在的公司遭遇民工暴力讨薪,当时报道的记者,正是黄波。 整整一夜,赵磊辗转反侧。 他脑子里有了个猜想,却又忍不住去否定。 都说“无奸不商”,在他印象里,父亲的确说过些无伤大雅的话搪塞别人,或许生意上也难免有些不那么光彩的行径。 可是,父亲当真会做到那一步吗? 如果他没猜错,意味着五年前,父亲和黄波冤枉了周家富,还有那些讨薪民工。 那么,现在呢? 周遇是打算报复吗,所以黄波才如此不安,大晚上跑过来警示父亲? 那谢臻呢?谢臻知道这件事吗,他会站在哪一边? 第46章 第五次轮回 昨天下午,周遇和谢臻之所以去找黄波,一来为了求证他是不是五年前写报道的那个记者,二来,是想知道6月19号下午赵峰的行踪。 谁知蝴蝶悄然振翅,事情的走向,逐渐偏离初衷。 黄波见过两人之后,做贼心虚,才会突然找上门警告赵峰,反而弄巧成拙,引发赵磊疑心。 赵磊今天的出现,恰恰验证了周遇此前的猜测—— 五年前,拖欠父亲工钱却倒打一耙的老赖,果然是赵峰。 沉默持续蔓延。 赵磊终究是沉不住气,“五年前那件事,我爸是有不对的地方,我会跟他好好说说,赔钱给你爸……” 余光一瞥,触及周遇一张冷脸,他下意识顿住,似乎意识到这个说法不妥,“我是说……给你爸还有你们一家补偿,如果你觉得还是不够,我也会尽力说服我爸道歉。” 一夜辗转难眠后,赵磊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他不知道,周遇是不是想报复黄波,或是针对他父亲。 或许,他主动一点的话,就能说动周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必闹到最难堪那一步。 又是一阵沉默。 周遇打量着眼前人—— 阿迪达斯低帮鞋,白色短袖、蓝色长裤,也都是阿迪的,大概率是新款,是那些她叫不上名字的系列。 印象里,那部叫《寄生虫》的韩国电影,有这样一句台词,“有钱人家的孩子连衣服都没有褶皱。” 其实,也未必。 赵磊衣服和裤子上,是有褶皱的。 因为他不需要小心翼翼呵护这些东西,尽可能延长它们的寿命。 他的衣柜里,填满了大多同龄人不认识、甚至不会念的牌子,大可以肆意挥霍。 赵磊跟自己,本就是不同的,彻头彻尾。 刹那间,周遇失去了争辩的欲望。 因为赵磊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五年前“暴力讨薪”那件事,对父亲,对她们一家而言,不能就这么轻易过去。 因为在赵磊父子的世界里,不存在那样一道坎,一道拼劲全力都无法跨过的坎。 即便有,也可以轻易踏平。 周遇再无话可说,赵磊却耐不住性子,转而看着一言不发的谢臻,多了几分火气,“我爸确实有错,可是他平时对你不够好吗,你现在要帮着别人针对他?!” 昨天就是谢臻带着周遇一起去见黄波,他必然知道实情。 这股火发出去,却无济于事,赵磊烦躁地揉了揉后脑勺,语气缓和几分,“我不是……不是在怪你。” 不论是不是在谈恋爱,他看得出来,眼前两人关系匪浅。 他索性试着说服谢臻,“她不了解,你还不了解我爸?你觉得我爸是坏人吗?而且我爸当时在那公司说是项目经理,也是个打工的,民工工钱发不发也不是他说了算,后来他也觉得那个公司不地道,自己跑出来创业了。 ” 谢臻依旧没表态,隔了会,才开口,“这件事轮不到我说什么,决定权在周遇。” 赵磊看着两人油盐不进的样子,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最后干脆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了。 人是没走,却也不做声了,就这么干耗着。 “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周遇盯着赵磊。 否则话说到这份上,赵磊早该走了。 “昨晚,黄波去找你爸的时候,是不是提到了什么,能证明五年前,他们一起污蔑了我爸?”周遇一步步逼近,最终站在他面前,紧紧盯住他,“你是不是……录音了?!” “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赵磊烦闷得厉害,反复挠着后脑,仿佛在用这个动作缓解情绪,末了,扭头去看谢臻,“黄叔叔昨晚还说了点别的,跟你,主要是你爸有关。” 客厅烟雾缭绕,聊得正投入,谁都没注意到,不远处,次卧门缝悄然扩张,赵磊正站在门后,竖着耳朵。 外头,黄波指缝烟火明灭,眼珠子一转,忽然开口道,“下午来找我那个,叫谢臻的男孩,就是谢志强儿子吧。” 谢臻来得突然,黄波当时没多想,事后琢磨着,同样姓谢,有个做生意的爸,喊赵峰叔叔。 这些信息组合起来,答案昭然若揭。 赵峰抽了口烟,没搭茬,等黄波往下说。 “谢志强最近这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吧,工地那帮人追着他要钱,自己家里头,又处处是花钱的地方,他儿子要上大学了,女儿年纪还小,又是学画画的,这玩意儿可费钱啊。” “谢云?”赵峰抬头,扫黄波一眼,“那孩子打小就在学画画,有点天赋,随她妈。” 黄波被挑起了好奇心,“她妈呢?没听谢志强提啊。” 只抽了一半的中华似乎没了滋味,被赵峰按灭在烟灰缸里,“老早就没了。” 气氛到这沉下来,双方都没了聊下去的兴致。 没过多久,赵磊听到黄波起身的动静。 他站在门后,瞧见父亲把一个红色手提袋递给黄波,里头装着两条中华烟。 黄波假意推辞,赵峰陪着他演,“强行”把烟塞到他手里,两人嘴里说着毫无意义的车轱辘话,之后黄波笑呵呵走了。 防盗门合上那一刻,赵磊探出的半边身子缩回来,思绪也随之回归,琢磨着刚刚父亲跟黄波之间的交谈。 “昨晚,黄叔叔跟我爸聊着聊着,突然提起你爸,还有你家的事,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有点怪。” 是啊,这跟黄波突然上门的初衷,毫不相干。 他分明警示过赵峰,目的已经达到,为什么好端端的话锋一转,提及谢志强,还有他的家庭情况? “谢志强最近这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吧,工地那帮人追着他要钱……” 想象着黄波说这番话时的神色,周遇只觉得一阵反胃。 她不住地拍着胸口,想忍过那阵恶心,拍着拍着,骤然生出一个念头—— “黄波想要故技重施!” “五年前,我爸和工友被污蔑讨薪打人的事情,黄波想再来一次!” 只不过这次,“受害者”的角色,由赵峰换做谢志强。 早已演练过一遍的黄波,便可以得心应手,导演相同戏码—— 于是,欠薪的谢志强就变成了被讨薪民工殴打的受害者,甚至还能从那些工地上弯曲的脊背里,榨出一笔赔偿金来。 至于她父亲的角色,也会跟五年前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太……”险些脱口而出的“敏感”二字,被赵磊硬生生吞回去,他决定现在还是不要刺激周遇为好。 第42节 不论她的猜测对错与否。 客厅里,寂静悄然回归。 阳光无声探进来,铺在地砖上、落在三人身上,明晃晃的光随着夏日的风在客厅里俏皮地晃动,却始终无法让这一方空间回温。 挂钟上的指针又走完一圈,终于有人开口,是谢臻,“黄波昨晚还说了什么?” 对谢志强那个糟糕透顶的父亲,他早就没了任何期待,即便真相如同周遇猜测的那样,谢臻也丝毫不感到稀奇。 赵磊回忆了一下,而后摇摇头,“没什么了,其余的就是那些场面话,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自打赵磊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有诸多应酬。 尤其逢年过节,家里 总是一堆客人,络绎不绝。 那些人提着东西上门,套路也都相似:先捧几句赵峰,再吹嘘一番自己的生意,最后陪个笑脸说,以后还请赵总多关照啊! 彼时,双方都挂着笑脸,只是赵峰的更敷衍。 因为一转脸,他压根不记得对方是老几。 那年头,还没有“无效社交”这个说法,可是那些人情来往的车轱辘话,除了让赵磊听得耳朵起茧,着实没有任何意义。 奇怪的是,那些声音却成了他小时候,关于家里难得热闹有人气的记忆里,最清晰的部分。 该说的,也都差不多了。 赵磊从沙发上起身,眼看着要出门却脚下一转,望着谢臻,“回头跟你爸聊聊吧,虽然你可能觉得我没资格说这话……” 他瞥了一眼周遇,才继续道,“但如果黄叔叔昨晚的话,真是那个意思,劝劝你爸,别搅合到这种事里。” 赵磊说得含糊,谢臻却听懂了。 他指的是,万一黄波想要重现五年前的戏码,再度污蔑讨薪民工,替谢志强解困,一面借机赚黑心钱的事。 谢臻点点头,又见赵磊目光不自在地四处飘,末了,停在周遇脸上,犹豫一瞬,还是开了口,“我爸的事……” 他知道,周遇想为父亲讨个公道。 单纯赔钱似乎也解决不了问题。 可是他有点不明白,周遇到底想要什么?她刚才甚至没给答案。 “说实话,你没有证据,而且事情已经过了五年,再闹起来,你爸还要再承受一次别人的议论,”赵磊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惜周遇不为所动,于是最终,他打了一张感情牌,“你也不想看你爸再经历那些,对吧?” “既然这样,为了你爸考虑,还不如……接受补偿,我明白你想要的不只是钱,我会尽量说服我爸,给你家道歉。” 陈芝麻烂谷子,若是再捅出来,意味着当年的遭遇,这一家人还要再经历一回。 流言与无端揣测、还有那些异样的目光,会再次席卷而来。 到头来,周家富什么都得不到,甚至连平静的生活都毁了,他要怎么办?他们一家人往后要怎么过日子? 这是赵磊试图说服周遇的理由。 可笑的是,这是事实。 赵磊仍然没得到周遇答复,不过从她的神色里,看出有动摇的迹象,稍稍放了心,挥别谢臻离开。 防盗门在眼前合上,屏蔽了赵磊的声音与气息。 随着那阵脚步声渐远,周遇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这件事,你有什么打算?”谢臻问她。 “我还没想好,”这句是实话,顿了顿,周遇继续道,“但是,不会就这么算了。” 如果还是十八岁的周遇,或许,会被赵磊刚刚的话唬住。 可是,她是二十八岁的周遇。 一无所有,还被困在这个看不到尽头的循环里。 她们一家人的天,早就塌了。 如果天塌下来,正义才能实现,属于她们一家人的正义,也是时候实现了吧。 第47章 第五次轮回 上午十点,日头正烈。 梧桐树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晃动的树荫下,老人三三两两,摇着蒲扇,闲话家常,身旁是围在一起逗蚂蚁的男孩,不时爆发出笑声与小小的争吵。 再远一些,身形壮实的年轻男人正走过来,一边四下张望。 送走赵磊,谢臻依旧准备按照原计划,去赵峰公司,跟他见一面。 周遇跟着一起出了门,两人刚走出楼道,便瞧见那个身影。 熟悉的美邦灰色t恤,在年轻男人身上紧紧裹着,原本宽松的款式,仿佛成了运动时的紧身衣,颇有些滑稽。 “他……看起来,好像还在找人?”周遇盯着男人,低声道。 谢臻循声望过去—— 从第三次循环开始,始终存在着寻找高空抛物的三人组,甚至那次循环里,如果不是被他们闹出的动静吸引了,谢云就不会有机会独自出门。 这会儿迎面过来的,是三个人里,最年轻的那个。 之前曾见过他揪着一对夫妻发火,指责对方从楼上扔烟头,掉在了他脑袋上,却被那对夫妻否认。 今天,他又在楼底下到处打量,说明还没抓到扔烟头的人? 谢臻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自家所在的那栋楼。 6月19号那天,这人总是会在楼底下徘徊,包括此前肯定也是,才会楼上被掉落的烟头砸中,会不会…… 行动快过思考,他径直朝男人走去。 “丢什么东西了?”谢臻望着对方,主动攀谈起来。 男人一愣,没立刻接茬。 谢臻解释说,自己就住身后那栋楼里,前几天见过他在楼下找人,因此有印象。 “哦……” 年轻男人打量着谢臻。 年纪不大,一副学生模样,旁边还跟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也挺面善,于是打开了话匣子,“没丢东西,前几天有人从楼上往下扔烟头,正好砸我脑袋上,他妈的……” “那缺德玩意儿,还没找着呢!”男人越说越来气,指着自己脑门给谢臻看,“当时那烟头还没熄呢,给老子头发都烧着了!” 周遇顺势看了眼,圆寸头,左侧头顶有一小块,周围头发偏长,中间凹了进去,仿佛盆地似的,估计就是这里被砸中了。 烧焦的头发被剪了,还没长出新的,才变成这样。 换言之,应该是最近的事。 “你被烟头砸中,是哪天?”她问道。 “就上个礼拜三,”男人连时间也记得一清二楚,“下午一点来钟!” “老子那天吃完中饭去打牌,谁知道倒霉,碰上这么一出,妈的!害得老子沾了晦气,输得一塌糊涂!” “前两天跟哥们儿抓着你们那个六楼那个男的,妈的,他老婆真够泼辣的,非说不是他们家扔的,还要揪着老子报警,说诽谤他们,傻逼!” 彼时谢臻只顾着谢云,没在意其他的,如今回想起来,那对夫妻就住在自家楼上。 “烟头是礼拜三下午一点多扔下来的?他们夫妻平时上班,中午不回来,应该不是他家扔的。”他提醒道。 “老子看着也不像,”饶是如此,年轻男人嘴里依旧骂骂咧咧,“看那男的怂逼又穷酸那德行,他哪儿抽得起中华啊!” 上个礼拜三,也就是6月16号下午1点左右,分明有人从这栋楼里扔了烟头下去,却不是那户人家。 周遇默默听着,太阳穴突地一跳,脱口而出,“你确定,烟头就是从六楼扔下去的?你当时看清了?” “那没有,太突然了,那天我刚走过来,冷不丁什么玩意儿掉下来,砸我脑袋上,就觉得烫,”男人下意识抬手,撸了撸头顶,像是要拍掉那股早已不存在的灼热感,“冲楼上喊的时候,就看着六楼好像有人……” 顿了顿,他突然来了句,“不对,没准是五楼的?老子喊的时候,五楼好像也有人影晃了一下。” 五楼,也就是谢家那一层。 这单元一共两户人家,谢家,还有对门的宋爱霞。 宋爱霞老公在外地打工,平日里独来独往,少有来人串门,即便有,似乎也不可能抽的是中华。 那就只剩下…… 谢家。 之后男人跟谢臻又说了什么,周遇全然没听进去,脑子里琐碎、杂乱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 6月16号那天下午,有个男人在谢家那一层抽中华烟,后来还把烟头顺手扔下了楼,砸到了人头上。 6月19号,被烟头砸中的年轻男人带着朋友,在楼底下揪住了住在六楼的那对夫妻,结果却抓错了人。 但是,始终存在那样一个人,6月16号扔了烟头。 “礼拜三那天,往楼下扔烟头的人……”盯着男人不知何时转身渐远的背影,周遇抛出了疑问,“会是你爸吗?” “不可能,”即便父子关系生疏,谢臻对谢志强起码的了解还有,“他喜欢喝酒,但不常抽烟。” 何况是中华,也只有前几年光景好的时候,才见谢志强抽过。 如果不是谢志强,来串门又抽中华的人,就只剩下—— “赵峰!” 话音落下,谢臻却怔住。 “怎么了?”周遇不解道。 “赵峰一向讲究体面,没见他随手扔过烟头,应该不是他。”谢臻印象里,反倒是谢志强更符合这个描述。 可是,如果不是他们两个,还会有谁? “等会儿……抽中华的,不只是赵峰,”昨天下午,楼道里,齿轮滑动,烟丝燃起那一幕闪过,周遇顿时想起那个令她无比反胃的名字,“还有黄波!” “还记得赵磊早上说的吗?昨晚黄波去找赵峰,起初是为了提醒赵峰,但是后来,黄波突然跟他提起你爸的事。” 其实那会儿,怀疑黄波想要故技重施,只是周遇鬼使神差冒出来的猜测。 第43节 如今仔细想想,并非不可能。 尤其在工地欠薪这件事上,赵峰也是其中一环—— 谢志强虽然是工头,但他不是真正意义上拖欠民工薪资的人,因为 这个工程,是他从赵峰手上拿的分包。 赵峰虽然嘴上说,钱没到他手上,自己也有难处,不是有意拖欠谢志强,可是,一个工程层层分包下来,里面猫腻太多了,谁知他的话是真是假? 这件事,赵峰也有利益牵扯,甚至有可能,就是他撺掇黄波,去想法子“帮”谢志强解决讨薪的民工? “如果真是这样,6月16号那天,黄波有可能就是来你家,跟你爸谈这件事的?” 原本的猜测,似乎正一步步得到印证。 等等—— “6月16号那天,如果真是黄波来了你家……” 三天后,谢云就死在了家里。 只是巧合吗? 还是说…… 时间点如此微妙,以至于周遇心里催生出一个念头,一个止不住的念头。 正如扔烟头这件事,当谢臻跟她知道之后,第一反应联想到的,必然是赵峰,因为他符合所有条件。 事实上,那天在谢家门口,往楼下扔烟头的人,也可能是黄波。 那么6月19号,谢云死的那天呢? 即便赵峰看起来最有嫌疑,他似乎侵害了谢云,就意味着,他一定是6月19号那天,杀了谢云的人吗? “6月19号那天,会不会有其他变数?” 她说完,周遭蓦地安静下来。 直到一阵风袭来,树影摇曳,蝉鸣再度变得聒噪,天边堆叠的云层被拨开,烈日将将探出头来。 “你是说,”谢臻喉咙一阵干涩,大脑也开始变得混沌,“黄波?” 回应他的,却只有蝉鸣声。 第48章 第五次轮回 谢臻抵达赵峰公司,已经临近中午。 敲了门,踏进他办公室,便瞧见赵峰起身要走的模样,说是中午有个饭局,顺便催催工程款。 这话真假难辨,却因为这么突然的一出,导致两人也就打了照面,不过匆匆几分钟,远远不够从赵峰那里看出什么名堂来。 谢臻下意识跟着追出去,末了,到底忍住了强行拦下赵峰的冲动。 既然要试探,就不能让赵峰生出戒备心。 大不了,等到他回来再聊。 “你找赵总有事啊?”前台女孩见他还盯着赵峰离去的方向,迎上来,“你要是不着急,等等吧,他应酬完,下午应该就回来了。” 顿了顿,又说起来,“赵小光父母从老家过来了,晚上他们家里人要一块吃顿饭,就在这附近,饭店都是我定的呢,不过赵小光说他父母打算先来公司看看,到时候再一起开车去饭店。” “赵小光父母?”谢臻一怔。 他自然没忘了赵小光,那个循环里屡次向赵峰打电话告状的同事,也记得赵小光是赵峰远房亲戚。 只是乍一听赵小光父母今天要来,有些意外。 “对啊,”前台女孩眼珠子一转,颇有些好奇,盯着他问道,“话说回来,你真不干了啊?” 见谢臻默认了,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赵小光父母,估计就是为这个来的,赵小光一直眼馋你的差事,现在你不干了,他父母应该是来帮着说话的吧,毕竟亲戚里道的,赵总这次应该会给面子,让赵小光顶了你的差事……” 前台女孩那后半段,谢臻压根没听进去,只记着赵峰下午还会回来,索性等下去。 谁知道,没等到赵峰,倒先等来了赵磊。 跟早上穿的那套不同,他应该回家换了身衣服—— 蓝色圆领t恤,黑色运动裤,胸口是显眼的阿迪达斯logo,显然是阿迪的忠实拥趸。 “你怎么过来了?”赵磊一脸诧异,余光瞥见谢臻空空的办公桌,还有桌上那个袋子,大约明白了,估计是打定主意辞职,来收拾东西的。 劝也劝过了,这种事没法子强求,于是心照不宣,干脆换了话题,“我爸说老家来人了,让我过来,晚上家里人一起吃个饭。” 寒暄两句,赵磊忽然不自在起来,垂眸道,“对了……那个,周遇跟她爸的事,等今晚回去,我会跟我爸好好说说。” 说到这,不禁抬头看谢臻,“你呢?你爸跟黄叔叔那个事……到底什么情况啊,你问了吗?” “还没有,”对谢志强那个父亲,谢臻早就没了任何期待,即便谢志强真的跟黄波串通好了,也不会叫他意外,更何况,“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大概说不了几句,又会吵起来。” 如果争吵也能算作一种肌肉记忆,它似乎早已贯穿父子俩这些年的相处之中,想要忘了都难。 谢志强那个脾气,赵磊多少也有点印象,嗓音低下去,“也是,那要不然……先探探黄叔叔口风?” “黄波?”提到那个名字,谢臻声音冷了几分,“这种事不光彩,他应该不会说实话。” 窗外,灰蒙蒙的一片,阴沉憋闷的天,还带着隐隐雷声。 暴雨将至,蝉鸣越发聒噪。 蝉鸣、微风、摇曳的树影……某一瞬,谢臻思绪拉回上午,周遇曾在树下问的那一句,“6月19号那天,会不会有其他变数?” 他还想起了寻找高空抛物的男人,涨红着脸骂骂咧咧,提及有人曾经在6月16号那天,从自家那层楼,往下扔烟头。 扔烟头的那个,极有可能就是黄波。 “16号那天,黄波好像去过我家,应该是那天见了……我爸。” 赵磊抬眼望着他,疑惑道,“黄叔叔16号上你家了?你怎么知道的?” “小区里有人遇见了,16号那天有人从我家那层楼往下扔烟头,砸中人了,那人直到今天还在找丢烟头的人,被我遇上,”谢臻回忆着男人的描述,再一次印证了猜想,“听起来,扔烟头的应该就是黄波。” “16号那天啊……”赵磊皱着眉,似乎在回忆时间,嘀咕一句,“那天,黄叔叔应该要上班啊。” 而后摇摇头,又道,“也不一定,他上班时间也能外出。” 话落,他蓦地一拍腿,似乎想到什么。 “我想起来了!黄叔叔喜欢随身揣个笔记本,记一些平时的行程啊、要紧的事,类似备忘录那意思吧,估计也是以前当记者留下的习惯。” “其实,你要是想知道16号那天,黄叔叔是不是跟你爸见过面、聊过什么,那个本子里应该多少记了点东西。要不然……我借着我爸的由头,去找黄叔叔?搞不好能有机会看一眼,那个本子里到底写了什么?” “黄波有个随身的笔记本,记录平时行程?” 傍晚时分,周遇和谢臻碰头,得知他从赵峰身上暂时没什么发现,反倒是关于黄波,有了点新消息。 “不对……”周遇想了想,否决了那个猜测,“那个本子里,应该没有16号的行程,至少不可能记录那天跟你爸见面的事。” 这件事根本见不得光,黄波应该不会愚蠢到留下记录,即便真的有,顶多是些语焉不详的东西,恐怕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等等—— 其实笔记本里有没有6月16号的记录,压根不重要,重要的是6月19号那天的行程! “还记得吗?6月19号那天,赵峰跟黄波见过面,而且是因为工作的事。” 关于这件事,两人从不同人口中,得到了相同答案,应该不是谎话。 换言之,6月19号见赵峰的行程,不需要遮遮掩掩—— “黄波那个笔记本里,应该会有19号当天的行程记录,他那天又见过赵峰……” 谢臻也反应过来,“他笔记本里的行程记录,能同时确认19号那天下午,黄波和赵峰两个人的行踪!” 赵峰也好,黄波也罢,他们到底有没有时间对谢云下手,答案可能就在那里头。 要拿到黄波的笔记本,却不能打草惊蛇并非易事,这个机会,直到周四晚上,终于被两人等到了。 赵磊虽提过想帮忙,可是周遇和谢臻并不想他卷得太深,一来,担心引发新的变数,二来,也无法向他解释笔记本的真正意义。 末了,请他帮了个小忙,打听黄波最近应酬的日子。 据说黄波酒量一般,却偏偏好这口。 平时很难有机会接近他,也只有饭局过后,待他喝得醉醺醺,自然会放松警惕。 今晚,黄波应酬的饭店位于淮阳市郊人造湖的岛心,名为“铜雀台” 。 “铜雀台”外观相当气派,六层高的主楼居中,连接着左右侧楼,主楼屋檐向上翘着,似飞鸟展翅,融入了本地徽派建筑的风韵。 往里走,大厅通透开阔,采用新中式装修风格,一侧是古色古香的凉亭,另一侧墙面上悬挂着巨幅字画。 字画底下,穿着旗袍的表演者正在弹奏琵琶,大多是那种来往宾客叫不出名字的曲调,却不耽误众人附庸风雅。 “铜雀台”是淮阳市内数一数二的高档饭店,位置虽然偏了点,胜在有格调,无论环境亦或是服务、菜品,都是本地最好的。 眼下,距离三公消费禁令出台还有两年,“铜雀台”接纳了 本地大部分高规格饭局,正门口车流不息,热闹非凡。 高耸的松树和精心修剪的小叶黄杨错落有致,装点着铜雀台正脸,景致别具一格。 周遇和谢臻在不远处的花坛等着,视角刚好避开了绿化带遮挡,能够将门口来往的情况纳入眼底,一清二楚。 等着等着,天色全然暗下来。 已经过了9点半。 周遇盯着铜雀台门口,车流依旧不停,不过到了这个时间点,基本走得多来得少。 距离黄波进去,已经快三个小时了,却始终没见他出来。 好似没有尽头的等待,催生出一股焦灼与不安来,她直勾勾盯着饭店正门,身体好似也被黏腻潮湿的夜风裹住、拽着一点点往下沉。 “是黄波,他出来了。” 谢臻声音响起的瞬间,她眼皮子一跳,心口莫名的慌。 第49章 第五次轮回 铜雀台正门口,包括黄波在内,一共六个男人,彼此拍着肩、搭着膀子,脚下虚浮,正说着些毫无营养的场面话。 第44节 没多久,两辆的士前后脚在面前停住。 一行人陆续上了车,周遇盯紧了黄波的身影,眼见他弯下腰,片刻过后,又直起身体,冲车里人摆摆手。 黄波居然落了单,进展倒是比想象中顺利。 送走了其他人,他也不急着动弹,在原地站了半晌,似乎想借着夜风缓缓酒劲,而后才迈开腿。 估计是真喝大了,身子晃得明显,那么一小段路,也磨蹭得厉害。 又一阵夜风卷过,树影婆娑,光线晦暗,铜雀台侧楼墙根下,两个身影正在悄然逼近彼此。 其中一人脚步突然加快。 霎时间,墙上那两个影子,迎面相撞! 黄波的手在空中挥舞着,试图抓住什么保持平衡,可惜落了空,最终一屁股跌在地上,酒劲加上突如其来的冲击,这一下,摔得他脑子直发懵。 好半晌,才缓过劲来,破口大骂,“草你妈的!走路不带眼睛?!” 一边骂,一边揉着后腰跟屁股,他这会儿连骨头缝都在疼,不知道是不是摔出什么了好歹来? 谁知,撞他那人早就不知所踪。 一腔怒火,还有那顿骂骂咧咧,最终,都被眼前一团空气全盘接收。 分神之际,飞到一旁的皮包被人无声无息捡走,他却浑然不觉。 周遇蹲在另一侧墙根底下,手里攥着刚刚拿到的皮包,留一只耳朵去听不远处黄波的动静,手上动作丝毫不停。 拉链扯开,手腕一翻—— 包里的东西,一股脑摔在地上。 夹层里头还有些卡片之类的,也被通通掏了出来。 眼前草地上,躺着一个棕色皮夹,一包未开封的软中华,几张卡片叠在一块,有名片也有银行卡,还有那个……黑色软皮外封的笔记本! “找到了吗?”谢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黄波走过来那会儿,他留心观察着,发觉对方衬衫和西裤口袋,都没有明显凸起。 夏天衣服薄,如果兜里揣着笔记本,多少能看出形状来,既然没有,说明大概率在包里,于是跟周遇商议好分工—— 他假意去撞黄波,周遇等着捡包。 假如包里也没有,就再想别的办法,反正以黄波现在的状态,想从他身上拿到笔记本,早晚的事。 “找到了,在包里。” 周遇已然翻开了本子,借着手机打光,又下意识探头,余光瞥一眼黄波,见他正揉着后腰,嘴上倒是停了,估摸着再过会儿,他可能要起来了。 到那时候,黄波就会发现包丢了。 她心里着急,巴掌大小的软皮本子被翻动的速度也加快了,一页页字迹从眼前晃过,只瞧了个大概。 黄波的确有记录日常行程的习惯,可是有些只写了见面的日子、要见什么人,没有具体时间。 “本子里,没有16号那天黄波跟你爸见面的记录。” 说明6月16号那天,两人要么压根没见过,要么因为见不得光,黄波没留下记录。 谢臻并不在意这个,迅速往后翻,最终,停在了两页之后。 6.19:老赵、饭局 同样没写具体时间,更重要的是,“这一条,被黄波划掉了。” 周遇盯着那一道横杠,又将本子翻回去,发现先前也有几个行程,做了同样记号。 “大部分没有,只有个别几个行程被划掉了。”她嘀咕着。 这说明—— “6月19号那天,黄波根本就没见过赵峰!”谢臻望着那些潦草的字迹,眼神蓦地冷下来。 不远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黄波爬起来了,周遇赶忙把6月19号那一页行程拍下来。 笔记本、软中华、名片、银行卡……被她匆匆塞回去。 时间紧张,也顾不上卡片放回去的顺序对不对,反正只要没丢东西,估计黄波不会觉察到什么,至少,应该联想不到她跟谢臻身上。 一声轻响,皮包在空中划了道弧线,隐入草地。 黄波已经晃晃悠悠爬了起来,双手在身上摸了摸,才反应过来包不见了,又寻摸一圈,总算看见草丛半遮半掩下,那个长方形物件。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来,将包夹在腋下,拖着迟缓的脚步离开。 屏幕上仍是刚刚拍的那张照片,周遇视线落在上头,想着谢臻的话—— “19号那天,黄波根本就没见过赵峰!” 本子里只有小部分包含6月19号的行程被划掉,按理说,应该表示这天的行程失效,或者改期了? 换言之,关于19号那天的行踪,黄波撒谎了。 谢云死的那天,他跟赵峰压根就没见过彼此。 可是,黄波为什么要说谎? 帮赵峰做不在场证明? 还是说,恰恰相反,他承认19号那天下午见过赵峰,其实是为了利用赵峰,制造不在场证明? 难道,杀了谢云的人……真的是他吗?! 理由呢? 太阳穴突突跳起来,血管不受控地搏动,大脑仿佛瞬间短路似的,转不动了。 眼前这个局面到底意味着什么,周遇还没能搞懂。 双手无意识垂落,屏幕却还亮着,对着草地,骤然这么一晃—— “这个也是黄波包里的?” 谢臻盯着某一处,蹲下身将东西捡起来。 坏了! 估计是皮包夹层里的名片或是银行卡,刚刚把包还回去的时候太着急,把这张落下了。 周遇正要开口,却发觉谢臻反应不对。 他只看了一眼卡片,立刻扭头,别开视线,而后手开始发颤,一张脸也白了。 即便这里不够亮堂,也足够周遇看出他的脸,僵硬而苍白。 “怎么了,是什么?!” 霍地抽出那张“卡片”,周遇抬眼去看—— 尺寸虽然差不多,可压根就不是名片或者银行卡,而是一张照片。 长相看得不甚清晰,因为是张侧脸照,脸颊还被短发挡住了一部分。 年纪应该不大,可能跟谢云差不多,或者稍微大一点? 她没看向镜头,姿态似乎很僵硬,身体蜷缩着,手臂环抱住膝盖。 这是一张半身照,由侧身角度拍摄。 最关键的是,照片里那个女孩,没穿衣服…… “听说他老婆身体一直不好,别看平时老老实实的,搞不好是憋坏了,心理变态呢!” “不是说有些男的就喜欢小女孩嘛,那个老周兴许就是!” 周遇始终忘不了,十年前,6月19号那天谢云死后,关于父亲杀了她的流言里,最刺耳的那部分,就是怀疑他喜欢小女孩。 甚至某一瞬,连她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父亲,对谢云、慧慧的关心,到底是不是夹杂着那些龌龊的念头? 直到此刻,周遇才恍然明白,的确有人就是喜欢小女孩。 是黄波! 那个几天前,还在楼道里大谈职业操守和理想,大放厥词的中年男人。 那个曾经当过记者的黄波。 那个五年前,用手中的笔,造谣她父亲恶意讨薪的人,现如今,又用镜头,践踏那个被剥掉衣衫的女孩。 第50章 第五次轮回 笔架山位于市中心东北侧,因为两座山峰耸立形如笔架得名,八十年代那会儿,淮阳市以这座山为主体建成了一座公园。 面积倒不大,胜在植被茂密、空气清新,地理位置也好,闹中取静,周边居民最喜欢周末过来爬爬山、锻炼腿脚。 自公园正门入口开始,有一条千层石阶直达山顶,不过,大多数人也就爬到半山腰凉亭处歇脚。 再往上,坡度便大起来,愿意爬的人自然少了。 这会儿日头正烈,又赶上礼拜五,山林间只稀稀拉拉散落着几个身影。 最后头,头发花白的老大爷腿脚尚且利索,一口气走上好一段路,末了,却也招架不住,停住脚,扶着树干,喘着气。 前头还有结伴同行的学生,一边走,一边打打闹闹,朝气蓬勃。 唯有最前方那个身影,与众不同,一味低着头,脚步匆忙。 那是黄波。 他步子迈得大,一双腿倒腾得也快,没多久,与身后人拉开了 距离,已经越过半山腰。 沿途风景依旧,脚下,石阶路却变得陡峭。 他双腿开始发软,呼吸也粗重起来。 煎熬了好半晌,终于爬到山顶。 日头毒,晒得黄波眼前一阵发黑,紧攥着的手机跟后背也经历了汗水“洗礼”,湿乎乎的,难受得厉害。 他停住脚,弯下腰,双手撑在大腿上,气喘吁吁,四处张望。 第45节 怎么没人?! 滚热的山风拂过,林间沙沙作响,黄波越发警觉起来,后脖颈僵硬地转动,仔仔细细审视四周。 明明约好了在山顶见,又玩什么把戏? 他忆起今天收到的那条短信—— “我知道你跟我爸的事,讨薪民工?今天下午3点,笔架山公园山顶见。” 陌生的号码,乍一看像恶作剧。 黄波本来不打算理会,可是自打收到那条消息,他老是分神,开着会,轮到他发言,眼睛却还瞅着手机。 他在等下一条短信,却又怕真蹦了出来。 分明打定了主意无视,偏偏做不到,到头来,一整天都在琢磨这点破事,终究在最后关头动身赶过来。 可现在已经3点10分了,人呢?别不是拿他当猴耍?! 鼻翼噏动,粗喘着气,黄波等得心烦意乱,终于想起什么,打开手机短信箱,找出那个陌生号码。 手指将将要落在拨号键的刹那,一道黑影自他身后的林间冲出来—— 客厅挂钟刚过3点一刻,防盗门开了,谢云背着书包回到家里。 谢臻送她去的那个绘画夏令营,虽说是下午6点钟结营,实际上午已经结课了,下午只剩颁奖仪式,加上结营典礼。 这次夏令营安排来得突然,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加上杂七杂八那些事,她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画出来的都不满意,自然也没能评上名次。 颁奖仪式刚过半,看着身边陆陆续续上去领奖的同学,谢云低下头,眼底却难掩失落。 后来,她干脆从教室溜了出来,打算透透气,走着走着,眼看到了营地门口。 门口平时都有保安值班,这会儿却没了人影,不知是不是快结营,多少有些松懈了。 颁奖仪式跟自己无关,期末考试就在明天,谢云几乎没犹豫,便做出决定—— 倒不如直接回家,还能多点时间复习。 大概花了一个小时,中途还倒了趟车,终于到家。 自己房里静悄悄的,没有想象中那股闷热,窗户半开着,天蓝色窗帘犹如裙摆,随风肆意飘动。 太阳穴突地一跳,她径直走过去,推上窗户、扣好月牙锁、拉紧窗帘,动作一气呵成,这才放下书包。 做完这一切,谢云停在窗前,鬼使神差的,轻轻拨开一道缝,往外头看—— 燥热的夏,滚烫的风。 那里……是有人吗? 眼前蓦地一黑,窗帘骤然被她紧闭。 她的手在颤,心口怦怦直跳,脑袋里却止不住涌上刚才那一幕。 她慢慢转过身,后背紧贴墙面,等着心跳渐渐平缓,身体随之滑下来,蜷成一团,半晌过后,终于想起来,忘了给谢臻发短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家了。 手机还没从书包里掏出来,一道声音抢先响起。 有人在敲门! 一下、两下、三下…… 那是她熟悉的节奏。 谢云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山顶一阵风过,林间猎猎作响。 黄波被人从后头钳制住,整个人贴在粗壮的树干上,脸也被粗糙的枝干磨破了皮,汗水腌过那一处,疼得他破口大骂。 烈日、山林、回荡的骂声、狼狈不堪的黄波,还有他身后沉默的两人,组成一幅奇异的画面。 黄波骂了半天,口干舌燥,身后终于有人吭声,还是个熟悉的嗓音。 “别喊了,省点力气,”谢臻漠然道,说话间,顶在黄波背后的手肘甚至加重了力道,“等会儿留着力气慢慢说。” 谢臻身旁一言不发的,是周遇。 昨天晚上,她跟谢臻本意是想从黄波的笔记本里,确认他和赵峰6月19号那天的行踪,好确定到底谁有时间,在那天对谢云下手。 谁知,黄波撒谎了,他那天压根没见过赵峰。 更为关键的是—— 黄波包里的那张照片,还有照片上那个被剥掉衣衫的女孩。 他才是那个喜欢小女孩的人! 虽然照片里的不是谢云,但是或许,谢云的照片就在跟他有关的某个地方,亦或者,黄波已经动了念头,只是还未采取行动。 甚至6月19号那天,黄波可能就是打算对谢云做些什么,最后事情失控了,所以他杀了谢云! 在黄波身上取得的进展不小,本该是好消息,可是夏令营眼看着要结束了,一旦谢云回家,又要面临新的危险和变数。 已经没时间再跟黄波继续周旋,去找更多证据了,而且万一……黄波并非凶手呢? 最终,谢臻想出一个激进的法子—— 他买了新手机卡,给黄波发了短信。 “我知道你跟我爸的事,讨薪民工?今天下午3点,笔架山公园山顶见。”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6月16号那天,黄波很可能去家里见过谢志强,两人此前没什么交集,不会是朋友间的寻常来往。 换言之,他们凑在一起,就是为了商量如何解决讨薪民工。 当黄波收到这条信息,便会忍不住去想,自己见不得光的计划,已经被谢志强的孩子撞破了。 以短信的口吻来看,不外乎两种可能性——来自谢臻,或是谢云。 假如黄波怀疑是谢臻发的,大概率不会赴约。 一来,这件事还未付诸行动,他赴约反倒证明心里有鬼;二来,在他眼里谢臻不过是个学生,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可是,如果黄波认定发件人是谢云,那就不同了。 假如黄波6月16号那天,或是其他某个场合见过谢云,还对她动了什么肮脏的念头,他极有可能会来山顶。 因为他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践行那些念头,为所欲为。 当然,这办法有些冒险,或许会一无所获,可是时间紧张,而且一旦诈出了结果,可能就无限接近于真相了。 下午2点,两人提前一个小时来了山顶,等待的过程里,继续商议着接下来要怎么做。 然后,黄波出现了,虽然比约定晚了十分钟。 谢臻没立刻冲出去,双手反反复复,攥紧又松开,他心里清楚,即便再想要一拳砸烂那张脸,也必须先克制住,不能冲动。 直到黄波等得不耐烦,低头准备打电话之际,谢臻才突然冲出去,将他死死按在那颗枝干粗壮的松树上。 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谢臻通通置若罔闻。 他眼前的,只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渣。 一次次伤害谢云、杀了谢云的,居然就是这样一个人? 谢臻手上力道骤然加重,换来黄波条件反射般的咒骂,“我操你妈!赶紧给老子松开……” 可惜哪怕嗓子喊得沙哑,身后人依旧不为所动,反倒是被强行别到背后的手,疼得他快憋出眼泪,最后,黄波总算安静下来,理智也回归几分,“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认出背后的声音,心知硬的不行,便换了路子,小心试探道,“你是谢臻是吧?你马上要上大学了,干这种事,你还要不要前途了?你先给我松开,有什么话好说……” “你强迫小女孩拍那种照片,”周遇冷声打断他,“想说什么,你等着跟警察说吧!” 黄波只身前来,已经说明他心里有鬼。 之后,便是逐步击垮他的心理防线,确认他6月19号的行踪、到底为什么撒谎说那天见过赵峰,还有,从中找到他跟谢云之间的联系。 周遇回想着之前定下的计划,正准备再开口,却被黄波抢了先。 他脑袋艰难地往后扭,冲着谢臻恍然大悟道,“你小子是帮她出气?!我说呢,给我发匿名短信的是周家富女儿,怎么跟这儿等着我的成了你…… ” “那天你俩一起来找我,我就认出来了,”脖子又一转,这次侧脸冲着周遇喊道,“你提起五年前那报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憋着什么心思呢……你让他给我松开,要谈就正经谈!” 周遇下意识去看谢臻,从他眼里,瞧见自己怔愣的脸。 等等—— 黄波看到那条匿名短信,首先联想到的,不该是谢云吗? 他应该是为了谢云赴约,为什么……怎么会是因为她?! 第51章 第五次轮回 “我知道你跟我爸的事,讨薪民工?今天下午3点,笔架山公园山顶见。” 这就是那条发给黄波的匿名短信。 一般人看到这个,首先能想到的,肯定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 可是,黄波偏偏联想到的,是五年前写的那篇报道,造谣她父亲恶意讨薪? 周遇细细回想着那条短消息,蓦地,一个念头闪过—— 假如当时那条短信写的是 “我知道你对我爸做过什么” ,或许,黄波有可能联想到她父亲,因为 这话里,暗示黄波是加害者。 可是,她和谢臻再三斟酌过,还试着模仿谢云的口吻,最终用的那句是, “我知道你跟我爸的事。” 这样的措辞,分明是指黄波跟谢志强共同参与其中,想要解决掉讨薪的民工。 黄波这个脑回路……也太古怪了。 “五年前那个事啊,你爸是受委屈了,我也没想到啊,最后搞成那样……”见身后两人油盐不进,黄波只得就着那个狼狈的姿势,歪着脑袋,整个人贴在树干上讲起旧事。 声音起起伏伏,似乎随着讲述,又回到那一天。 第46节 “你爸当时找我,说工钱一直发不下来,想找那负责人谈谈,寻思我要方便的话,就过去一趟,有个记者在场,好撑撑场面。” “至于最后那稿子……他妈的!我明明不是那么写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会闹成那样,后来我明白了,肯定是那工程公司搞的鬼!” 说到这,调门骤然拔高,情感无比充沛。 周遇盯着黄波侧脸,耳旁是他一番振振有词的控诉,脑袋却越发乱了。 等等—— 五年前,父亲跟工友刘伟去讨薪的时候,曾联系过一个当记者的同学,希望对方能到场,为自己壮壮声势。 或许这样,工程公司就会同意发工资。 那个记者,就是黄波! 可是后来,他却被工程公司收买,写了不实报道,造谣父亲跟工友恶意讨薪,殴打负责人。 事后,他竟然还以同一套说辞,欺骗了父亲? 父亲甚至信了黄波的鬼话…… 所以,一直以来,在周遇的认知里,五年前讨薪打人那件事,存在两拨记者,一个是父亲的同学,另一个是被工程公司买通的无良记者。 原来,由始至终,只有一个巧舌如簧的黄波。 “你……”周遇总算转过弯来,眼前是黄波涨红扭曲的脸,是他依旧不肯停下的表演,只觉得无比荒谬,“你就是我爸当初找过去的同学? ” “反正,五年前就是这么回事,”汗水自通红的面上滑过,火辣辣的疼,黄波沉默一瞬,而后清清嗓子道,“你爸……他也知道,我也有我的难处,再说了,当年我就算想帮他,也说不上话呀。” 自打中学毕业,他跟周家富就没再联系,后来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周家富得知他当了记者,决定讨薪前一天,拎着两瓶酒、一条烟去找他,请他帮忙。 其实他写那篇稿子的时候,并非没有过犹豫,但有些事就是这样,做之前需要许多心理建设,一旦突破了那道线啊,也就罢了。 这世道,向来笑贫不笑娼。 “行了,就这点事,也说明白了,你们俩别胡闹了,赶紧给我松开,再闹下去我可报警了!到时候你俩还要不要上大学了?” 黄波软硬兼施,谁知身后两人,依旧不为所动。 谢臻无声审视着眼前人。 黄波误以为短信是周遇发的,可这不代表,他跟谢云的死无关。 “你弄错了,今天约你来的不是她,是我。”偏离初衷的走向,被谢臻这一句拉了回来。 他的声音穿透山林间的风,掷地有声—— “6月19号那天下午,你明明没见过赵峰,为什么要撒谎?” “那天下午,你在什么地方?” “还有6月16号下午,你是不是去过我家?” 话音落下,谢臻一把揪住他的身子,扭过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天下午,你是不是见过我妹妹?!” 是不是就在那天,他对谢云生出了肮脏的心思? 连珠炮似的发问,叫黄波顿时哑然。 对面那道褐色瞳孔里,映出他眼底的茫然。 “19号、19号……”他喃喃自语,其实没明白谢臻这股怒火源自何处,更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这个问题,唯有一点心知肚明,话如果说不明白了,这俩孩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那天老家出了点事,回去了。” 倒是对上了,笔记本里6月19号的行程被划掉,说明原定的计划突然改期了,可是,空口无凭。 谢臻冷道,“证据呢?” 一股火涌上来,黄波脱口而出,“我回老家,还要什么证……” “你说过那么多谎,谁知道这句是真是假?”周遇打断他。 如果6月19号那天,黄波当真回家了,他作为凶手的嫌疑就彻底被排除了,必须得有确凿的证据。 “你老家在哪?回去坐的火车、长途汽车?还是飞机?” 车票、机票也好,总会留下点什么吧。 被周遇这么一提醒,黄波猛地一拍大腿,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掏出机票行程单来。 也是巧,今天把行程单带到公司,本来想琢磨一下,怎么当成差旅费给报了,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 “喏,我坐的19号上午的飞机!” 行程单上,航班信息清清楚楚—— 19号上午10:55分的飞机,从淮阳到怀化。 返程时间:是20号下午17点。 旅客:黄波。 谢云出事那天下午,黄波根本不在淮阳。 循环里,19号那天,他的行为没有被干预过,说明每一次,他的行踪都是如此。 黄波不是凶手。 “你那天为什么要撒谎,说19号下午四五点钟见过赵峰?!”谢臻眼底染了红,刹那间,怒意迸发。 瞧着谢臻那双眼睛,黄波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只挤出干巴巴的一句,“哪天啊……” 很快,又想起来,“哦,你来找我那天啊。” “我,我说什么了那天……”脑门上的汗越来越多,却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黄波也变得碎嘴起来,反复念叨那几句试图唤起回忆,最后总算想起来,“哦……那还不是顺着你话音说的。” “我以为老赵跟你说,礼拜六那天跟我见面了呢……” 周遇立马反应过来,“你跟赵峰,你们两个是不是经常说谎,给彼此打掩护?” 甚至习以为常。 所以,当谢臻主动提起19号那天,两人见面的事,黄波便没有拆穿,索性顺着话音,敷衍了两句。 黄波舔了舔干燥的嘴,没再吭声,却相当于默认了。 换言之,黄波既不是凶手,也不是有意为赵峰制造不在场证明。 可是……那张照片呢? 那张女孩的照片,分明是在黄波包里发现的,他要怎么解释? 即便他不是杀害谢云的凶手,也不无辜。 “你包里那张……” 周遇刚开了口,蓦地被一阵嗡鸣声打断,是黄波兜里的手机响了。 谢臻紧紧按住他,以眼神警告黄波别轻举妄动,而后,等着他把手机掏出来,瞥一眼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就在这接,用外放。” 黄波手指一点,山林间,响起那道熟悉而温和的嗓音。 “老黄,方便说话?” 一抬眼,瞧见眼前两人变了脸色,黄波无法理解,也没工夫细想这个,稍微一琢磨—— 谢臻这小子力气不小,刚刚下手也黑,现在想跑怕是不容易,何况还多一个周家富女儿。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显然,两个人都在气头上。 再一个,俩小孩搞不好都没满十八周岁,更有恃无恐了,万一下手没轻没重的…… 眼珠子一转,他做出决定,硬着头皮冲对面说道,“方便,你说。” 听到这,那个慢悠悠的声音顿时沉下来,“照片在你身上啊?” “照片?什么照片?”黄波瞟一眼谢臻,嗓子眼发干。 “老黄啊,别装傻,要什么数你跟我开口,都是聪明人,别他妈犯糊涂……” 森冷语调戛然而止,那是赵峰的声音! 照片原来是他的。 黄波偷偷拿走了,想要勒索赵峰,却造成了连锁反应。 思绪走到这儿,突然断开,大脑一片空白,当那股无比熟悉的感觉再度袭上,谢臻机械地转过头,看向周遇。 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却从口型看出周遇说的是,“谢云……” 谢云死了。 循环结束在即,这一次,谢臻前所未有的不甘、愤怒,恨意灼烧他的理智,让他陡然生出那个念头—— 等到下一次,他不会再做这些迂回、无用的事情。 他要直接杀了赵峰。 第52章 第六次轮回 屋外日头正烈,蝉鸣声不止,午后滚热的风扯着树叶哗哗作响,是独属于夏日的聒噪和生气。 一脚迈进屋里,却像是进入另一个季节—— 晦暗、阴冷。 这是谢云的房间,小小的画架搁在书桌上,她正坐在桌前,低着头,捏着炭笔专心致志。 周遇站在房门口,望着这一幕。 见她画得认真,周遇没上前打扰,只是抬眼看向四周。 这间屋子,她来过好多次了,里头的陈列布置也都熟悉,此刻却生出一股异常的陌生感。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是—— 窗户! 谢云屋里的窗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窗框向着四周扩张,大小已经近似落地窗,天蓝色帘布被掀起来,随风飘摇,可外头的阳光和温度,丝毫进不来。 第47节 炭笔与 纸张接触的频率越来越快,沙沙的声响吸引了周遇,她下意识走向谢云,在谢云背后停住。 她正在画的这幅,周遇曾经见过,那还是上一次循环,谢云其中一个画本里头的。 画上应该是谢云的房间,布局和陈列都相似,却用了个古怪的视角—— 从外部透视整个房间。 忽然间,谢云伸手扯掉这一页,在空白的素描本上,继续画下一幅。 炭笔摩擦纸张的速度比刚才更快,一幅接着一幅。 相同的房间,古怪却相似的视角,唯独不同的是画里时而是个空房间,时而多了一个女孩的身影。 如果把一张张画连起来…… “啪”的一声脆响,笔芯断裂,最后那一笔力道之大,仿佛要穿透那张纸。 炭笔从手中滑落的瞬间,谢云突然转过头,直愣愣盯着周遇。 那是一双空洞麻木的眼睛,褐色瞳仁布满整个眼白。 周遇吓了一跳,下意识倒退,余光一瞥,发现那扇窗竟然在不断变大,快要占据整面墙。 恍惚间,窗外也有双巨大的眼睛,一张大到近乎扭曲的脸,肆意窥探。 那是赵峰的脸。 骤然惊醒过来,周遇心口怦怦直跳,瞧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出神,耳旁是节奏熟悉的两下敲门声。 门被母亲推开,客厅的光随之透进来。 “醒了?醒了刚才叫你,怎么不说话啊?”见周遇还在发呆,方玫走过来,暖烘烘的手拍了一下她脑袋,“这孩子,睡傻了?还愣着干什么,你爸已经快做好早饭了,赶紧去洗漱!” “马上去。” 周遇应了声,心里很清楚,第六次循环已经开启。 踏入客厅,眼前是热腾腾的早饭,耳旁是父母如往常一般闲话,缠绕在她身上那股子阴冷、黏腻的东西总算渐渐褪去。 吃早饭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啃着包子,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的噩梦。 那个梦是在暗示什么? 还是说,因为上次循环里,她见过谢云那幅视角古怪的画,加之对赵峰的疑心,才做了这样一个梦? 不断的循环、变数、噩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变得恍惚。 一路走过来,脑子依旧混沌,直到在谢家门口站定,按了门铃,周遇忽然想起来,出门前忘了找借口阻止父亲今天来谢家讨薪! 这会儿估计快7点半了,他已经出门,即便回去恐怕也遇不上。 犹豫间,棕色防盗门在眼前开了,玄关处站着谢臻。 这阵动静让周遇醒了神,视线一扫,留意到他的鞋,“你要出去?” “嗯,有点事。” 如果是上门找她,谢臻不会用“有点事”这样的说辞,那他为什么突然出去?他想干什么? 虽有疑惑,周遇却没细究,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其实每次循环自结束再到重启,不过短短一瞬。 第五次循环结束前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 当时,黄波跟他们同在山顶,不可能是凶手,而当赵峰打来电话,威逼利诱黄波交出少女裸露的照片,没多久,循环就结束了。 换言之,现在几乎可以肯定的是—— “赵峰就是凶手。” 甚至这个“几乎”,也可以去掉。 “那张照片是赵峰的,”那个喜欢小女孩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黄波偷偷拿走,是想勒索他,还因为随口的敷衍,帮赵峰掩饰了6月19号下午的行踪。” 黄波或许无心,赵峰却是有意为之。 说不定,他还特意在赵磊面前提起,19号下午去见了黄波,所以赵磊也被蒙在鼓里,才给了谢臻错误信息? 又或者…… “赵磊是最先说6月19号下午,赵峰见了黄波的人,他可能是被他爸骗了,但也可能……是故意说谎,维护他爸?” 或许,看似是谢臻试图通过套赵磊的话,确认赵峰的行踪,实际上从一开始,那个陷阱就已经设下了,等着谢臻往里钻? 总之,无论如何—— “赵峰肯定早就想好了,要掩盖他6月19号下午的去向。” 至于赵磊的谎言,仔细想想,应该不是故意的,否则,他后来就不会告知谢臻,黄波有一本记录行程的笔记本。 换言之,赵磊应该也被蒙蔽了。 想来是赵峰为了自己龌龊的念头,连儿子都利用上了…… 书房自打两人进来,便只有周遇唱独角戏,可是谢臻的状况跟上一次循环之初,失了魂的模样又不同。 他默默站在门后,看似在听周遇分析,实则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即便偶尔与她视线交错,心思也根本不在她说的话上。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是谢云起床了,意味着现在是8点整,最晚不超过今天下午5点,赵峰就会现身。 但是这次,局面变得不同了。 周遇缓缓走近,试着把他的思绪拉回来,“现在已经知道凶手是赵峰,我们不会再像之前那么被动了,肯定有办法,既能保护谢云,又能彻底阻止他。” “其实,不用这么迂回,”谢臻终于肯出声,黑沉沉的眼眸望着她,“还有个更直接的方法。” 正要追问的刹那,某个念头一闪而逝。 她回望着谢臻,无声对视间,手心渐渐出了汗。 的确有个更直接的法子。 只要赵峰死了,谢云就能平平安安,循环应该也会彻底结束。 周遇心口突地一跳,下意识想扶住什么,谁知白板却被她无意间撞倒,“咚”的一声闷响,似乎在替她发问—— “你不会是想……杀了赵峰?” 第53章 第六次轮回 谢云死了六次。 第一次是十年前,2010年6月19号,之后的五次,都是在循环里。 她死在了家里头,自己房间的地板上,苍白失温的躯体曾经无声呐喊、求救,却无人回应。 她死在了谢臻的找寻途中,或许试图反抗过,可她的力量太小了,面目狰狞的凶手一推,她的身体自阳台摔出去,轰然落地。 她也曾死得不明不白,那是在第三次循环。 她也曾平安度过6月19号,可最后,还是会死,那个结局从未被真正改写。 循环里,谢臻似乎总在面临一个悖论—— 他要让谢云平安活下去,阻止命案发生,又要找到凶手,某种意义上,他其实在找一个尚且不存在的人。 这个过程中,他不可避免,要一次次亲历谢云的死亡。 他的挫败、无力、愤怒、不甘,也在循环往复中不断滋长,最终击穿理智,化作一个念头—— 杀了赵峰。 杀了赵峰,谢云就能好好活下去。 杀了赵峰,因为他必须为此前对谢云的伤害,付出代价。 “你不会是想……杀了赵峰?” 这句话还未出口,周遇已经猜到答案。 没有人能对他人的遭遇完完全全感同身受,她不是谢臻,没有亲眼见证过至亲无休止的死亡,所以这个选择,从来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万一……我是说万一,赵峰不是凶手呢?” 周遇努力回想着上次循环末尾,谢云当时应该还在夏令营,按理说赵峰不可能知道她的下落,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谢云独自回家,被赵峰发现了。 但是,万一呢? “万一错了……”她直直望着谢臻,“到时候,你杀的就是个无辜的人。” 依旧无人回应,似乎这场独角戏,注定要周遇唱到底。 至于谢臻,他虽然没说话,面上倒出乎意料的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更像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而非一时冲动。 他甚至在拉开房门之前,不忘问她,“吃早饭了吗?” “……”周遇盯着他,挤出干巴巴的一句,“吃了。” “再吃一点,你喜欢吃奶黄包?”看她早上来得急,在家估计只是随便吃了两口。 “不用了。” 奶黄包是上一次循环里,周遇带来分给谢臻的早饭,他记性倒是好,可周遇现在没心思谈这个。 她眼看着房门合上,那个身影消失在眼前,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没过多久,房门被敲响,是谢云端着盘子进来了。 盘里四个胖墩墩的奶黄包各自端坐一角,抬头看着周遇。 “姐姐,你要不要吃点啊?”谢云捧着盘子,鼓鼓的腮帮子刚下去,冲周遇微笑,依旧是不认生的模样。 如果无法说服谢臻,这就是第六次循环里,兄妹俩一起吃的第一顿,也是最后一顿饭。 之后,谢臻会为她杀了赵峰,确保谢云能够平安度过6月19号,还有此后的每一个19号。 谢云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而谢臻,他会成为杀人犯,就像十年前的周遇父亲那样。 周遇望着盘子出了神,眼神也发飘,直至谢云连着唤了几声才反应过来,嘴角努力扬了扬,伸手捏起一个奶黄包,“谢谢啊。” 第48节 “对了,姐姐,你来找我哥……你们待会是不是要一起出去啊?” “哦……应该,对,要出去。” 周遇语焉不详,好在谢云没追问,反倒配合地表示,“那 你们好好玩,我去复习了。” 她的思绪依旧混乱,反应也慢了半拍,半晌过后,透过门缝瞧见谢臻在谢云房门口停下,叮嘱她好好复习,考试别紧张,诸如此类,寻常的口吻,好似一切都稀松平常。 当那道门在眼前合上,他依然留在原地,很久之后才转身。 脚步声由次卧门前,渐渐行至大门口,一声轻响,锁舌弹出,谢臻眼看着就要推门出去。 “你难道希望谢云以后跟我一样,当一个杀人犯的家属吗?” 脱口而出的瞬间,连周遇自己也怔住了。 她原本只是想说点什么,阻止谢臻离开,可临到嘴边,不知怎么的,居然变成这句。 “你考虑过,等你为她杀了赵峰以后,她的人生吗?” 至亲成了杀人犯之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没人比周遇更有发言权。 “她的同学、邻居、朋友,甚至亲人……在那些人眼里,她是杀人犯的妹妹,她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她可能也有暴力倾向,以后搞不好也会杀人。” “或许有些稍微善良一点的,不会说她闲话,但看她的眼神,总会变得不一样,朋友的父母,也会让自家孩子远离谢云。” “还有谢云她自己,知道你为她杀了赵峰以后,会反反复复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看出来,为什么没有早点阻止你……她以后的日子里,都会被懊悔和自责压在头顶,就像你这十年一样。” “她永远回不到以前,回不到正常的生活了。” “还有,你想过没有,如果这次推测没错,等你杀了赵峰,循环就不会再重启,谢云这辈子,都要背负这件事活着,难道这些,就是你希望看到的?!” 这番话在周遇心里压了太久,始终没机会宣泄。 因为她的父亲在成了“杀人犯”之后,很快就死了,循环里的父亲,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从未有机会宣之于口的愤怒和怨,居然有一天,以这种方式,对着谢臻说出来,话落,自己像是也懵了,默默转身,径自进了书房。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两分钟,或者更久,谢臻推门进来。 四周静悄悄的,他看着周遇,欲言又止。 那双深黑的瞳孔里,透出一股无措的情绪。 “不用……你不用想着怎么安慰我,我已经熬过来了,”胸口起伏着,周遇长长呼出一口气,刚刚那一幕在意料之外,但是说出来之后,莫名的畅快,“我只是不想看到谢云去过那种日子,更不想看到你为她杀人。” “那种念头,”谢臻回望着她,像是起誓一般郑重道,“我以后不会再有了。” “真的?”周遇将信将疑,顿了顿,冲他伸出手,“要不然……拉个勾?” 谢臻愣住,因为这过于幼稚却坦然的举动。 “这种事情,对小孩子来说太幼稚,对成年人刚刚好。”说着,周遇勾住他的小指,拇指强行跟他的碰了碰。 仿佛怕他反悔似的。 总算劝住了谢臻,周遇暗暗松了口气,收回手,而后盯着白板,陷入思考。 凶手已经浮出水面,情况比之前几次都要明朗,接下来最关键的,只有一件事—— 阻止赵峰对谢云下手。 不只是今天,是彻底阻止他。 之前谢臻送走谢云,的确奏效了,但只有短短几天,赵峰终究还会找到她,继续伤害、杀了她。 何况赵峰只要没打消那个念头,谢云会一直活在恐惧里。 除此之外,还剩下一个办法——报警。 但是这种犯罪,一向很难找到证据定罪,而且到时候,谢云面对警察、亲人、朋友、同学……要一次次重复记起那些不堪的经历,那会是个无比煎熬的阶段。 甚至,一旦赵峰最终脱罪,那就等于回到了原点。 思来想去,就只剩下那一个办法,虽然激进,但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最好的办法是……” “不行!”谢臻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打断了周遇未完的话。 他不能放任谢云独自面对今天下午那一切。 “但是这次,主动权在我们手上,”周遇指甲掐着掌心,心中也有犹豫,可权衡之下,还是再度开了口,“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让所有事按照原生世界那样发展下去,一定有机会,在保证谢云活下来的同时,把赵峰抓个现行。” 第54章 第六次轮回 第二次循环开始,之所以产生一系列变化,是因为谢臻的行为变了,换言之—— 他是引发变数的那个人。 幸好,周遇跟他不同,她几乎游离于这件事之外,只要不跟谢云产生直接交集,就不会改变什么。 中午12:38分,距离谢臻出门的时间,只剩两分钟。 这一次,他必须保证跟原生世界一致,他必须离开,前往远在开发区的公司,留下谢云独自在家。 临行前,谢臻敲开那道门,望着眼前这张稚嫩的脸,却想不起来十年前分别这一刻,都跟她说过什么。 这十年里,他记得最清楚的,似乎一直是谢云死时的模样。 殷红刺目的血仿佛在时间里发酵成油彩,在有关谢云的记忆刷上厚厚的一层,然后干裂、结痂,让一切都变得模糊。 他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总算隐约想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特别。 不远处,周遇瞧着兄妹俩的身影,余光不自觉被房里天蓝色的窗帘吸引过去。 早上那个噩梦里,不断拉伸的窗户,还有窗外那张巨大扭曲的脸,像极了赵峰的模样…… 梦里的画面夸张到离奇,不该当真的,可那股黏腻、阴冷的感觉,始终没有彻底散去。 12:41分,出现在楼道口的两个身影,默契地分开。 谢臻要去前门坐公交,周遇径直去往后门的书报亭,给母亲打了电话。 比起谢臻,她拥有更大的自由度,也意味着她需要准备好应对接下来的一切,同时还需要手机,便于跟外界联络。 电话拨通,周遇告诉母亲,几个同学约好出去玩,唯独自己没有手机,不方便联系。 听筒那端,方玫犹豫了一瞬,大抵是不想破坏周家富为此准备的惊喜。 架不住周遇软磨硬泡,她最终同意了,“那你自己去买吧,买个喜欢的,银行卡在衣柜最下面那个抽屉里,密码是……” “谢谢老妈。” 书报亭最显眼的地方依旧摆着那本《足球周刊》,提醒众人南非世界杯正如火如荼进行。 周遇一眼扫过去,忽然想起十年前某天晚上,父亲半夜偷偷起来看球赛那一幕,正出神呢,又听见母亲说,“买个好的啊,别想着省钱,听到没有?” “嗯,知道了。” 撂了电话,她转身离开。 书报亭再度变得冷清,大爷闲不住,出来归置报纸杂志,扶正了那本《足球周刊》,又顺手正了正旁边的几份报纸。 瞥见其中一份报纸标题,立马被吸引住—— “谎称目击嫌犯,原是命案真凶”。 哟,报案的人居然就是凶手?! 大爷顿时来了兴致,拿上报纸,戴上老花镜,坐在亭子里看得津津有味。 将将1点钟,公交车到站。 车站对过便是个电器城,蓝底白字的logo写着“五星电器”四个大字。 午后日头正烈,过个马路的功夫,晒得周遇脸颊通红。 拨开磁吸门帘,一股沁凉的风迎面袭来,她抬头望去,商场里头人多得出乎意料。 几个柜台辗转下来才发觉,实则不少人都是借着电器城的冷气避暑,又不好干站着,便四处转悠、打量,营造出一股虚假繁荣来。 2010年的淮阳,iphone还是稀缺产品,全市上下都找不出一家专卖店,想入手只能买水货,常见的热门高端机,也就是最新款的三星和诺基亚。 周遇转了半圈,最终停在诺基亚柜台前。 诺基亚抗摔、寿命长,那款7230,玫红色的滑盖机只要830块,比前几次循环里,父亲买的那款三星,便宜两千多。 柜员刚招呼完上一波客人,迎上来,为周遇热情介绍了一番后问道,“看看,喜欢哪款?” “就那个7230”要脱口而出的瞬间,耳旁响起父亲曾经神神秘秘又略带欣喜的语调,“等老爸今天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第四次循环里,周遇终于收到那份惊喜—— 三星盖乐世。 可当时的她,丝毫不觉得开心,反倒跟谢臻抱怨起来。 于她而言,几百还是几千块的手机,根本没分别,用处只是打电话而已。 甚至循环里,那支手机她究竟能用上多久,都是未知数,偏偏父亲要做这种无用功。 那时候,谢臻静静听着她的埋怨,最后只说了一句—— “有区别啊,这是你爸能给你买的,最好的手机。” 柜台前怔了片刻,周遇脚下一转。 几分钟后,她收银台刷了卡,握着刚买的手机 ,给父亲发了条短信。 工地上不能随身带手机,不过,估计母亲已经发短信告知父亲来龙去脉,于是周遇发出去的,只有短短一行。 “手机我买过了,三星盖乐世的,谢谢老爸!” 信息发送成功后,她将手机调成静音,折回公交站。 谢臻刚到公司,便看见赵小光远远迎上来,嗓门大得犹如自带扩音器,“哟,大学生来啦!” 他懒得理会,径自往里走。 “看见没,人家大学生,就是跟我们不一样,”被无视的赵小光继续出招,手法娴熟,“上班踩点来,还不慌不忙的,日子照混、工资照拿,啧啧……牛逼啊!” 赵小光一向看不惯谢臻,且回回都是类似的话术,前台女孩早已审美疲劳,却碍于赵小光是赵峰远房亲戚,勉强扯了个笑,算是回应。 第49节 公司规模不大,装修师傅都是外包,除了赵峰这个老板之外,还有个跑业务的,平日基本不在公司里待着,公司里日日都要打照面的,唯有谢臻、赵小光和前台姑娘。 按理说,人少便清净,偏偏赵小光能作,以一己之力,将公司变作了戏台,还演得相当卖力。 1:34分,谢臻落座后,看了眼时间。 他记得,第一次循环里,遇见疑似上门讨债的那三个男人,是在3:45分前后。 整个下午,他必须待在公司里,照常接待那三个人,避免引发变数,但是他在公司里的行动,是相对自由的。 距离那些人出现还有两个小时,不能白白浪费。 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赵峰对谢云做的那些事,一定会留下痕迹。 来往的通话、短信也好,或者类似上次循环里见到的那张女孩照片,或许,谢云也被…… 总之,只要赵峰做过,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虽然以赵峰的性子,几乎不可能把那些东西留在公司里,可现在既然有机会,总要搜一遍看看。 十分钟后,趁着无人注意,他悄悄进了赵峰办公室。 办公室不算太大,拢共十来平,入目便是那张褐色胡桃木办公桌,桌后头摆一张真皮老板椅。 椅子贴着的那面墙上,悬着一幅辨认不出落款的字—— “诚信赢天下”。 五个字,洒脱的行书,赫然在目。 办公桌对面是会客区,三个单人沙发围着一张茶几,茶几上搁着一张茶台,平时利用频率倒也不高。 整间屋子一目了然,意味着能容纳秘密的地方,也不多。 会客区直接被略过,办公桌上只有几份合同、一沓发票、打火机、外加一包软中华,也用不着浪费时间。 剩下的,只有办公桌下的柜子。 一共三个抽屉,谢臻逐一拉开,轮到最底下那个,却发现拉不动。 唯独这个抽屉上了锁,刚刚找的那一圈,也没发现钥匙。 他盯着锁眼,很快想到什么,起身离开。 去而复返的谢臻手里多了一把平口螺丝刀,刀口插入锁眼,左右用力晃动几次,锁开了。 能顺利开锁,其实是托了赵小光的“福”。 谢臻刚来公司那天,赵小光颇为殷勤,还主动给他安排了办公柜,可惜锁住了,问就是钥匙丢了,反正一共三个抽屉,还剩下一个没锁,不影响他用。 “人家是大学生,过来就是体验生活的,能待几天啊。”赵小光当时围着前台女孩调笑,乜一眼谢臻,不咸不淡道。 这自然是下马威,但事情太小,不值当争吵或是告诉赵峰,谢臻索性直接上网搜索如何开柜。 撬开之后,螺丝刀随手丢进了柜子里,谁知今天竟然派上用场。 开了锁、拉出抽屉,第一眼见到的是本书。 再往下翻,还有两本。 锁住的抽屉里,只有三本成功学类的书。 印象中,赵峰不爱看书,何况只是三本书而已,为什么要锁上抽屉? 书摊开,里头零星夹着几张发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谢臻不甘心,一个用力,直接将一整节抽屉拽出来,搜了个遍。 还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备用手机、没有谢云的照片、也没有任何能佐证赵峰伤害谢云的东西…… 忽然,门外一阵脚步声渐近。 谢臻迅速把书放回原位,再将抽屉推回去,一切复原之后,他起身要走,余光瞥见地上多出一张发票。 是刚刚从书里掉出来的。 他正要塞回书里,蓦地顿住。 作为赵峰助理,他对平常有业务往来的公司多少都有印象,唯独这家公司的名字,闻所未闻。 他重新把三本书里的发票找出来,在眼前一一摊开—— 发票开具的频率倒不高,有时候一整年都没有,有时候多些,共同点在于金额都不低于五位数。 打款方中途变更过,但收款方始终是同一个:一家文化传媒公司,跟赵峰公司的业务范围,几乎没有交集。 这些发票最早开具的时间,是五年前,2005年3月份。 那是发票金额最高的几笔之一。 “2005年3月……” 2005年3月,周遇父亲和工友向赵峰以前就职的那家工程公司讨薪失败,而后,那年3月底的《淮阳商报》,由黄波撰写了一篇报道,宣称周家富与工友恶意讨薪,殴打项目负责人。 起初,黄波作为周家富的中学同学,是被周家富请去给讨薪民工壮胆的,谁知最后变卦了。 这张零五年三月份的发票……买的是黄波的良知。 至于此后,这些零零散散的票据,跟公司之间的业务往来无关,很可能是他跟赵峰利益往来的证明。 第55章 第六次轮回 下午2:42分。 谢家对面那扇防盗门开了,一身蓝色工作服的男人走出来,后头跟着的宋爱霞黑着脸,“你们这个效率啊太差!我上午打了几次电话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我要看的那个电视都要放完了!” 维修师傅陪着笑脸,“大姐,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也是刚从旁边那个小区赶过来,现在都修好了,你踏踏实实看吧。” “你现在给我闭路电视修好有什么用?!大结局都放完了,我还看个什么,看你啊?” 瞪着师傅离开的背影,宋爱霞心里那股火还没消散,余光一瞥,竟在楼道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即便做足了心理建设,视线对上那一刹,周遇对即将要做的事,还有宋爱霞这个人,仍有一股难以克制的厌恶。 不出意料,宋爱霞熟悉的那句再度响起,“你鬼鬼祟祟看什么呢?!” “阿姨,”周遇强压下心里的反感,盯着她,面露难色道,“我忘带钥匙了,爸妈也不在家,能借你电话用用吗?” 宋爱霞一愣,后半句“上梁不正下梁歪”硬生生卡住了。 “我身上……也没带钱,”周遇窘迫极了,“打不了公共电话,麻烦你了。” 宋爱霞上下打量她,隔了会,总算松了口,那张冷脸却没变,“你进来打吧,快点啊!” 周遇随之跟着进门。 “你家又不住这儿,没带钥匙跑这儿来……”宋爱霞忽然反应过劲来,刚嘀咕两句,便想通了。 得了,还能是为什么? 跟谢家大儿子谈恋爱了呗,结果人家不在家,周遇想回家又没钥匙。 她径自脑补出原因,倒省得周遇再费唇舌。 “电话在那儿呢,你打吧。”进了屋,宋爱霞下巴扬了扬。 客厅右手边靠墙的位置有张桌子,桌上摆了个座机。 周遇眼里闪过诧异,没想到这年头,宋爱霞家里居然还有固定电话。 “谢谢阿姨。”她挤出一个笑,径直走过去,拿起听筒,开始拨号。 接连三次拨出相同号码,都是父亲的,周遇心里清楚,这个时间点,他在工地根本不可能听到手机响。 “怎么搞的,没打通?”宋爱霞只想快点把人打发走,在旁边抱着胳膊盯着,跟监工似的。 “我爸没接,可能在干活没听到。” 宋爱霞皱起眉,“那你妈呢?给你妈打一个。” “我妈早上出门手机就没电了……”周遇有些尴尬地放下听筒,扯扯衣角,局促道,“阿姨,我能不能稍微待会儿?我爸忙完了肯定就给我回电话了,应该就快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今天下午,她一定得留在宋爱霞家里,直到赵峰出现。 这次,谢臻还原了原生世界的举动,留下谢云独自在家,没了那些额外的干扰,意味着赵峰一定会上门。 最迟,不会超过下午5点。 宋爱霞跟周遇一样,几乎是游离于这件事之外的人,而且她家近在咫尺,也只有这里,能第一时间掌握事情进展。 无论用什么理由都好,周遇必须要留下。 时间在沉默中艰难推进,客厅里气氛相当微妙,转眼工夫,快十分钟过去了,周家富还是没回电话。 电视前的宋爱霞越发不耐烦,五官扭得像是要互相打上一架,恰好播到片尾曲,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也彻底结束, 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向周遇。 这架势,显然是要下逐客令。 “阿姨,你在看《封神榜》啊?”周遇抢先开了口,先发制人,“我知道这个片子,结局我还记得呢。” 宋爱霞脸色还是没变,眼里却难掩好奇。 “我刚听见你跟师傅说,上午闭路电视就坏了?那今天播的最后几集,你都没看吧?我以前看过,我给你讲讲吧。” “你怎么会看过?”宋爱霞将信将疑道。 “这个是港版的经典片子,前几年就播过了。” 这版《封神榜》是tvb于2001年播出的老片,首播在香港翡翠台,后来网上也有了资源。 宋爱霞平时不上网,自然不清楚这些。 原本电视台的周末大放送,一天连播8集,今天眼看着要播到大结局,宋爱霞正在兴头上,谁知闭路电视坏了,修理师傅来得也慢,耽搁了好几集剧情。 她正憋得难受呢。 主动挑起话头的周遇,总算有了留下的理由,松了口气的同时,竭尽全力搜索关于这部剧的记忆。 时间太久远,很多情节她记不清了,只能带着记忆里零星的片段,夹杂着自己现编出来的部分,慢慢悠悠讲述着。 茶几上,闹钟时针指向3,分针即将走到6的位置。 第50节 3:29分了。 宋爱霞接连打了两个哈欠,见周遇停住,摆摆手,“你接着说,然后呢,二郎神跟他老婆怎么样了?” “阿姨,你要是困了就去睡一会,不用管我,等我爸回电话了我就走,不会打扰你。” 如果宋爱霞去睡觉,她就能专心听门外的动静。 谁知,宋爱霞摆摆手,“啊,我一般这个点都得睡一觉,今天倒还行……” 话音刚落,她哈欠连天,眼角都泛出泪水,偏偏心里还挂念着二郎神夫妇的结果,催促道,“你接着讲……” 余光再一扫,看见闹钟显示3点30分,周遇心口突地一跳。 她想起十年前的今天,始终有一点,在她看来很含糊—— 父亲当时一头撞进谢家,发现谢云出事了,偏偏自己的手机没电,于是想求助邻居,便砸了宋爱霞家大门。 即便宋爱霞当时对他持有偏见,不肯开门,又是怎么把父亲的求救,误以为是他在冲着谢云大喊大叫发脾气,甚至想要伤害谢云? 此前周遇理解的,是第一种可能性:宋爱霞因为偏见,故意曲解了父亲说的话。 但是现在,另一种可能性出现了。 宋爱霞通常会在下午3点半左右睡觉,后来父亲求救的时候,她可能刚刚从睡梦中被唤醒,迷迷糊糊之间,没听清父亲说了什么,只辨认出那个声音是谁。 还有,这一点也恰恰解释了,为什么整个下午,宋爱霞没听见其他人上门找谢云—— 凶手是在3点半以后上门的,那会儿,她已经睡下了。 “你接着讲啊!”宋爱霞拔高的语调,让周遇回了神。 她转过脸,直直盯着眼前的中年女人。 十年前,宋爱霞也成了压死父亲那根稻草上的一部分,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十年后的这个下午,她将会成为接下来,至关重要的一环。 3:39分。 赵小光半个身子倚靠在前台,正油腔滑调地跟前台姑娘调笑。 这是他每天的“保留节目”。 拨弄着长到快遮住眼睛的刘海,自以为帅气,说着那些从网上搜到的笑话,毫无营养不说,还夹杂着低俗的黄段子。 “哎,还有一个,”赵小光身体往前倾,骤然拉近跟女孩的距离,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问道,“我跟超人唯一的区别是什么?你猜猜!” 前台姑娘敷衍着笑道,“猜不出来。” “我把内裤穿里面了!” 赵小光笑得前仰后合,前台女孩一脸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估计是有客户来了。 总算不用再应付赵小光,前台女孩快步迎上去,谁知没走几步,迎面一阵风,险些跟人撞上。 那人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一胖一瘦,个头都不低,搭眼一看,得有一米八上下。 为首的中年男人倒是矮了半个头,气势却不减,一张黑黢黢的方脸,面色阴沉,声音粗哑,“赵峰呢?喊他出来!” “啊……赵总有事出去了,这会儿不在,”前台姑娘小心翼翼打量着三个男人,“您是?” 男人显然不信她的说辞,直接往里闯。 多半是来要钱的,前台姑娘心里有了数,知道拦不住,却不得不追上去解释。 赵小光向来喜欢耍嘴皮子,原是打算上前展现一番男子气概,一只脚都迈出去了,瞧见对方气势汹汹那架势,还是三个大老爷们儿,瞬间泄了气。 将将跨出去的脚停在原地,悄然挪回来,眼看前台姑娘追着三人的背影过去了,一声没吭。 另一头,谢臻算着时间,已经做好准备,应对即将要发生的事。 当那阵闹哄哄的动静传来,他下意识起身。 前台姑娘见着谢臻,仿佛看见救星,伸手一指道,“赵总今天真的不在,你们不用往里闯了,喏,不信你们问赵总助理!” 三个中年男人看见谢臻,又听说他是赵峰助理,拦住他问:“赵峰呢?” “赵总今天不在,你们有什么事……”谢臻话说到一半,蓦地停住,吞回后半句“明天再来吧”。 那是第一次循环里,他的答复。 当时谢臻一心想赶回家,只当对方是来要拖欠款的材料供应商,亦或是外包的装修师傅之类的,随口应付了事。 可后来发生的事,推翻了这个猜测。 三个中年男人尤其为首的那个,看似凶神恶煞,实则从头到尾,只字不提钱。 三人已经趁着这个间隙,闯入赵峰办公室,公司其他角落也不放过,通通找了一遍,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赵总真的不在,”前台女孩冲谢臻使了眼色,指望后者解围,“您几位有什么事,不如先跟赵总助理说?” 谢臻目光适时迎上为首的男人,“你找赵总有什么事吗?” “不管赵峰在哪儿,你给我把他叫回来,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中年男人一屁股在赵峰办公室的待客区坐下。 其他两人也随之落座,三尊大佛似的,将会客区占得满满当当,压迫感十足。 谢臻目光扫过他们,配合地拿起座机,给赵峰拨了电话。 电话打了三次都不通,跟第一次循环如出一辙。 谢臻已然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即便再打下去,赵峰也不会接,因为他隐约想起来,赵峰在外的时候,几乎没接过公司座机号码。 大约在他眼里,电话来了意味着公司出了急事,多半还跟钱有关,能拖一时是一时。 谢臻放下听筒,没换自己的手机去打给赵峰,现在不能出现新的变数,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点时间,去探三人的底细。 为什么在6月19号,谢云被赵峰杀害的日子里,公司突然出现这么古怪的三个男人。 他们执意要见赵峰,如果不是因为钱,那是为了什么? 第56章 第六次轮回 三个男人守在会客区,阴沉着脸,为首的那位虎视眈眈盯着谢臻,“还打不通?!” “我待会儿再试试。”谢臻说着,倒了三杯水,依次在他们面前搁下。 放下最后那一杯时,他盯着为首那个男人黝黑的侧脸,“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我是赵总助理。” 中年男人打量一眼谢臻,瓮声瓮气,“你成年了吗?” 谢臻解释说自己刚高考完,趁着大学开学之前,在这里打工。 “勤工俭学?”视线在谢臻身上停留片刻,男人态度总算缓和几分,“我不为难你一个学生,你也给我一句实话,赵峰到底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赵总出去见客户,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次循环,没了人为干预,赵峰离开茶楼的时间不会提前,意味着谢云现在还是安全的。 周遇呢? 不知道她那里情况如何,谢臻右手下意识贴近裤子口袋,被调成震动模式的手机依旧安安静静。 没消息,意味着是好消息,一切正按照计划进行。 他注意力拉回来,看着中年男人,“我再给赵总打电话试试,不过他可能忙着谈生意,顾不上,如果有急事,不如先告诉我,我转告赵总,这样也不耽误你们时间。” 中年男人听了,却不吭声了。 不止他,其余两人也一样,脸上分明怒气未消,却只是瞧着对方眼色,没一个人肯开口。 这是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一头是谢臻,反复拨打那个不会被接通的号码;另一头是三个缄默不言的中年男人,火冒三丈,却偏偏定力十足。 借着打电话的空档,谢臻抬眼,审视着对面—— 陌生的脸孔、夹杂着外地口音,从进门到现在,从未提过钱,不似材料供应商或是外包的装修师傅。 他们这股火气, 纯粹是冲着赵峰这个人去的。 可一旦被问起事情原委,一丝消息都不肯泄露。 为什么? 他们在隐瞒什么? 4:37分,瘦高个率先从沙发上“蹭”的起身,再也坐不住了,“别等了,咱在这儿耗着不如上他家堵门去,看他还往哪儿躲?!” 掌心一震,谢臻收回视线,低头去看手机,是周遇的消息。 “不对劲!赵峰没出现,谢云突然要出门,我现在跟着她出去。” 这次循环明明没有额外干扰,算算时间,赵峰应该上门了……为什么会这样?! “情况不对立刻报警,我马上回去!” 他匆匆回复,收起手机。 再一抬眼,发觉屋里三个中年男人也放弃等待,正往外走。 谢臻追上去,冲着为首的中年男人道,“我家里有急事要回去一趟,您留个电话吧,等赵总回来,再联系您。” 男人犹豫一瞬,还是报出一串数字。 谢臻迅速记下了,而后拔腿就跑,眨眼之间,只剩一个背影给对方。 连带着身后那一句告诫,也被风卷起、碾碎,只有零星字句撞击着耳膜—— “勤工俭学也别找这么个鸟地方,你一学生学点好的,别给这种人渣带坏了!” 与宋爱霞共度的时间,漫长又煎熬,眼看着渐渐逼近5点,周遇变得无比警觉,五感尤其是听觉仿佛被不断放大,周遭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4:36分。 对门,有人扭动门锁。 周遇下意识起身,透过猫眼往外看。 那扇棕色防盗门开了—— 没人走进去,是里头的谢云出来了。 第51节 不对……赵峰呢? 退一步说,就算是猜错了,凶手另有其人,那凶手呢?! 这一次,谢臻分明按照原生世界里那样,一直待在赵峰公司,在没有其他变数的情况下,凶手为什么还是没出现? 谢云为什么要出门?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可她无暇再思考,更无暇顾及身后诧异的宋爱霞,急忙给谢臻发了短信,留神听着谢云关门、下楼的脚步声,赶紧跟了上去。 楼道里,两拨脚步声悄然逼近彼此。 很快,谢云被人拦在了楼梯上。 “爸……周叔叔?” 熟悉的声音让周遇停住脚,尽可能放轻动作、低下身子,回身就往楼上跑。 她在六楼的楼道里停下,小心翼翼探头往下看—— 一行三人,意想不到的组合,最前头是谢志强,中间是她父亲,谢云像个小尾巴似的吊在后头,脚步迟缓,犹犹豫豫。 消失的凶手、去而复返的谢云、带着她父亲一起回来的谢志强……一切都乱套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后背靠着墙滑下,周遇蹲在楼道里,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 今早,她忘了提醒父亲不要来谢家讨薪,后来又跟谢臻商量好,决定让今天的事按照原生世界那样重现,索性顺其自然,没再阻止父亲。 不出意外,父亲还是会在4点请假,由于这次不用买手机,他会直奔谢家讨薪,估计最晚不超过4点40分。 可是,万一出了意外呢? 请假是要算钱的,如果父亲扣掉买手机的时间,决定晚一点再请假呢? 等他到谢家的时候,赵峰已经对谢云下手了。 刀尖插入她的胸腔,鲜血弥漫,瘦小的身体倒下,呼救和挣扎被淹没在赵峰平静无波的眼里。 赵峰肆无忌惮伤害谢云、杀了谢云,甚至在此之后,还能冷静地清理干净现场。 谢云生命最后关头,那个杀了她的人,那个曾经对她嘘寒问暖的赵叔叔,却只关心哪里留下了自己的指纹、被抓下来的皮肤、头发丝。 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插在胸口的那把刀,疼得她连“救命”都喊不出来…… 想象中的画面,透着无尽寒意萦绕在周遇心头。 绝对不能让那一幕重演! 这次循环,要将赵峰抓个现行,更要确保谢云能平安度过今天。 周遇很清楚,仅凭自己做不到,警察抵达现场也需要时间,必须再有个备用计划,于是想到了父亲。 其实倒有个办法,能控制父亲来谢家的时间。 她在宋爱霞家里熬到了3点50分,找借口去了卫生间,给父亲发了条短信。 “爸,我跟谢臻还有几个同学出去玩,可能要晚点回家,听谢臻说,他爸今天在家,你们工头礼拜六不上班吗?” 反复斟酌过的一句话,尽可能贴近自己十八岁时的口吻,却不再戳破讨薪的事。 她不想让父亲难堪。 4:01分,趁着宋爱霞倒水的间隙,周遇看见父亲回复的两条消息。 “手机买了就好!” “别太晚回家,注意安全,有事给老爸打电话!” 父亲并未提及谢志强,但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她刚买了那支三星盖乐世,花了不少钱,意味着父亲讨薪的需求更加迫切,加上得知谢志强在家,请假后肯定会直奔谢家。 最迟,4点40分,他就能赶到谢家,危急关头可以牵制住赵峰。 至于赵峰上门的确切时间,还是个未知数,不过可以估算他从进门到行凶,再到清理痕迹、脱身……这些事情,需要不短的时间。 换言之,赵峰大概率会在四点四十之前出现,但由于下午的茶楼之约,他上门包括跟谢云爆发冲突的时间,也不会太早。 父亲赶得及帮忙。 一旦到时候事态失控,她跟父亲可以合力阻止赵峰行凶,至少,也足够拖延到警察来。 再加上一个宋爱霞,她这次处于清醒状态,总能做个说出真相的证人。 这个计划,原本进展得还算顺利。 直到—— 4:33分。 随着时间临近,周遇越发焦灼不安,《封神榜》的剧情早已经给宋爱霞讲完,为了能继续留下,又随口扯起今年大火的一部宫斗剧。 她压根没看过几集,讲着讲着,前后剧情都对不上了,宋爱霞也听得意兴阑珊。 可周遇无暇顾及她,注意力都放在了门外头。 4:36分。 对门一阵窸窸窣窣,周遇瞬间起身,条件反射一般,快步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瞧。 父亲还没到,赵峰也不见踪影。 可是谢家的门开了,谢云走了出来。 之后,便是谢云下楼却撞上回来的谢志强、周家富那一幕。 周遇蹲在楼道里,盯着谢家合上的大门,脑子已经转不动了。 她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一次、谢云、赵峰,甚至连谢志强的行为都变了。 原生世界里,谢志强明明是5点半之后才回来的,可是现在还不到5点,他不仅回家了,还带着她父亲。 这些变化,不可能是由于谢臻引起的,难不成……是因为她? 但是,赵峰也好、谢志强也罢,至少在今天下午,她跟这两人没有丝毫交集,怎么可能改变他们的举动?! 第57章 第六次轮回 谢家那扇门,从合上到再度打开,不过短短几分钟。 “吱哑”一声,随后是周家富干巴巴的声音,“不用,别送了。” “老周,你也跟我干这么长时间了,你得信我!”谢志强清了清嗓子,重复着那些车轱辘话。 “是,我明白,我这不是闺女快上大学……” “是啊,都不容易啊,五年前你困难,找我混口饭吃,能帮的我可从来没含糊过啊!” 谢志强调门蓦地拔高,生生打断他,且这一句话,就堵死了周家富。 五年前,那篇民工暴力讨薪的报道登了出来,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淮阳这种小地方,屁大点事都是新闻,周家富在家躲了个把月,好容易熬过左邻右舍的议论,却找不着工作了。 他承认,自己心里多少也有那么一口气,所以不肯低三下四,一再求人。 挨了足足三个月,他着急了,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偶然的机会,经人介绍认识了谢志强,跟着在工地干活。 他有手艺,又肯卖力气,大工、小工的活儿一把抓,光景好的时候确实赚了些钱。 为此,周家富一直对谢志强心存感激。 虽然工地干活儿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但山穷水尽的时候,谢志强没将他拒之门外,那就是雪中送炭。 只是如今这情形,这话再从谢志强嘴里出来的时候,就变了味。 周家富转过身,没再说什么,摆摆手,默默下楼去了。 担心被发现,周遇已经从楼里出来,却也没走太远,就在附近徘徊着,不一会儿,看见父亲的身影。 他勾着背、垂着头,走得很慢,等走近了,突然看见周遇,立马一改丧气模样,换上笑脸,“不是说跟同学出去玩去了?” “人还没齐呢,一会儿再走。”周遇猜到父亲讨薪的结果,见他强挤出笑容,心里不是滋味。 但有件事,现在必须跟他问清楚。 “爸,我刚看见你跟谢臻他爸一块往他家走,你们是在哪儿遇见的?” 提起谢志强,周家富眼皮耷拉下来,语气倒是如常 ,“就小区旁边,不到一站地吧,也是巧了,我在车上坐着呢,正好看见他。” “你说的那儿,是不是……有个按摩店?” 她想起来,谢臻曾经说过,原生世界6月19号下午,离开茶楼之后,谢志强去了一家按摩店消磨时间,直到谢云出事,他才回了家。 “对,有一个,叫那个‘良子足疗’,他正往里走呢。” “然后呢?” “啊……我下车喊了他一声,他就让我去家里坐坐。”周家富为讨薪一事,编了个体面的借口。 挥别父亲,周遇回想着下午那些事,总算渐渐有了些头绪。 谢志强本该在5点半之后回家,却因为她改变了父亲的时间线,凑成一场意外的巧合—— 4点半前后,父亲坐着公交眼看快到家,居然瞧见谢志强正往足疗店走,于是赶紧下车叫住他。 谢志强知道他的来意,肯定要脸面,不想大街上闹得难看,便决定回家再谈,这才有了后来谢云出门,三个人正巧撞上那一幕。 换言之,这次改变谢志强行为的人,的的确确不是谢臻,而是她。 等等,似乎还漏了什么—— 6月19号那天下午,谢志强向赵峰讨要工程款未遂,之后在按摩店待到谢云遇害才回去。 原来,那个足疗店距离小区……不到一站地?! 所以谢臻对他的怨恨,才会那么强烈? 第52节 谢云死的时候,谢志强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可以救下谢云,偏偏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 这个缺席的父亲,在谢云临死那一刻,居然在足疗店里按摩…… 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周遇回过神,看了看时间。 5:21分。 凶手今天似乎不会出现了,但她无法确定,刚刚分神的时候,谢云有没有再次跑出来。 正在犹豫着,迎面一阵风,那个身影堪堪在她眼前停住。 是谢臻回来了。 “谢云应该还在家里,你先回去看一眼。”下午发生了许多事,三两句说不清楚,周遇只能先抓重点。 眨眼的工夫,谢臻又折回来。 “她在家里,”他急促地喘着气,悬着的心还没彻底放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赵峰今天下午没有上门,谢云又想要出去。” 那会儿,是下午4:36分,周遇发觉不对,立刻给谢臻发了短信。 她尽可能简洁明了,将之后两人父亲跟谢云撞个正着,三人一起回到家的情形告诉他。 “这一次,改变你爸回家时间的人,成了我,”周遇顿了顿,仍旧想不通的是,“难道改变赵峰和谢云行为的人,也是我?” 原生世界里,她今天跟王嘉、陈磊结伴出去了,直到谢云遇害之后才回来。 “我今天没跟他们出去,留在了宋爱霞家里,可是……这跟赵峰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能影响赵峰的行为?” 这根本没道理。 她和赵峰是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就算是蝴蝶效应,二者之间至少得有哪怕那么一丁点关联? 几个小时前,分明是周遇提议让事情按照原生世界重演,好在掌握主动权的情况下,将赵峰抓个现行,可现在,开始动摇和怀疑的人,也是她。 因为无法解释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难道,她和谢臻必须跟原生世界保持完全一致,谁都不能出现变化?什么都不能做?! 难道说,她跟谢臻……注定要被困在这里,无休止地循环下去? 夏日傍晚热烘烘的风从周遇身上拂过,可她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只觉得一股钻心的凉意,从胸腔向四处扩散,一点点将身体冻住。 晚霞降临,橘金色铺满了半边天,时间在她木然的眼里流逝。 忽然间,她听见谢臻的声音,“我有东西给你。” 眼前是谢臻递过来的一沓东西,外面是一张纸,里面包裹着有厚度的东西,周遇反应慢了半拍,不明所以,“是什么?” “打开看看。” 下一秒,谜底揭晓—— “发票?”周遇堪堪回神,想起谢臻下午的行踪,反应过来,“你在赵峰那儿发现的?可……跟谢云有什么关系?” “不是谢云,是跟黄波有关。”谢臻向她解释,赵峰公司跟发票上的公司,从未有过业务往来。 公对公的开票行为,却持续了五年之久,“最早那张是2005年3月份的。” 就是周遇正盯着看的这张。 “这应该是他们利益往来的方式,第一次,就是五年前三月份,赵峰买通黄波写报道污蔑你父亲和他工友,后来他们之间还有其他利益输送,这个所谓的‘文化传媒公司’,法人不是黄波,但一定跟他有关系,亲戚朋友之类的,不过这一点,还需要求证。” 谢臻思索着,又添上一句,“以黄波的性子,这些发票可以作为筹码之一,但最好还是能找到五年前赵峰买通他的直接证据,到时候他没办法再抵赖。” 周遇捏着那一叠票据,一时间,在道谢和抱歉之间犹豫不定。 道谢是因为这个时候,谢臻还会记着黄波的事。 抱歉,是因为她出的主意,让谢臻明知妹妹面临危险却什么都不能做,必须硬生生熬过这个下午。 原以为今天能够抓到赵峰,救下谢云,彻底结束循环,结果又是一场空。 忽然间,耳边那道低沉的声线,将周遇的记忆瞬间拉回第四次循环。 那是谢云第一次平安度过6月19号。 谢臻依旧不安、难以置信,连劫后余生般的喜悦也不敢表现出分毫,仿佛一旦被窥见,这份欣喜包括谢云的生命,会被一并剥夺。 当时周遇只是仰着头看天,冲他说了句,“晚霞是不是很漂亮?” 如今,同样的时间,相似的地点,换谢臻对她说,“晚霞是不是很漂亮?” “你不怪我吗”五个字,刹那间被周遇吞回去,她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怔了怔,做了个深呼吸,“嗯……” 晚霞很漂亮,所以这一刻,她决定什么都不要想,放自己喘一口气。 第58章 第六次轮回 外头,天刚蒙蒙亮,还不到六点钟,谢臻从房里出来,打开客厅吊灯,路过主卧时下意识停住。 除了扇叶“吱哟”的声响,再无其他动静,连谢志强的鼾声都没有。 几分钟后,洗漱完的他回到客厅,一边在网上搜索绘画夏令营的信息,一边等着主卧开门。 6:45分。 上次循环里,这个时间谢志强已经起来了,按理说今天也该一样。 谢臻从沙发上起身,径直走向主卧,一拧把手,推开那道门—— 里头根本没人,只剩落地扇徒劳地转悠。 这一次,谢志强提前离开了。 谢臻忽的想起昨天跟周遇分开之后,回到家里撞上谢志强那一幕。 “看到你老子,连招呼都不打?” 沙发上的谢志强黑着脸,碾了烟头。 父子俩陷入无声对峙,而后谢臻想到什么,扯了扯嘴角,蓦地笑出声。 父亲,他有什么资格摆父亲的架子? 上次循环里,他欠着周遇父亲还有那些民工的工钱不说,竟然还想故技重施,找黄波污蔑讨薪工人,倒打一耙。 不论最终有没有付诸实践,至少是动了这个念头。 这样的他,居然还振振有词,大骂赵峰奸猾下作,他又有什么资格?难道他跟赵峰,不是一丘之貉?! 浓烈的嘲讽,明晃晃摆在谢臻脸上,恍若钢针扎进谢志强心里,他火气更旺了,“跟你老子说话就这个态度?” 谢臻一言不发,只是这么瞧着他。 “妈的,好吃好喝养着你,还养个仇人出来了!”骂骂咧咧之间,谢志强起身往外走,凌乱步伐里,带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再后来,谢志强什么时候回来的,谢臻不知道,隐约记得后半夜听到动静,很快又消停了,便决定一大早等着谢志强起来,仔细问问昨天下午,他跟赵峰的茶楼之约。 尤其是赵峰……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他昨天没出现? 谁知这次,谢志强不到六点就离开了。 谢臻无心去想个中原委,径直打了电话过去,一连三个,始终没人接,索性先搁下了,因为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网页滑动到底部,他看着熟悉的夏令营报名信息,记下电话号码。 7:58分。 门铃声响起,这一次,周遇来得格外早。 “谢云起来了吗?” 昨天下午赵峰为什么没现身,反倒变成谢云突然要出门,这个问题纠缠了她一晚上,始终想不明白,连开场白也是这样一句。 话音刚落,锁舌滑动,次卧房门开了,谢云正揉着眼睛走出来。 之后便是断断续续的水声,那是谢云在洗漱,周遇靠着墙,抬头盯着客厅里的挂钟,等待那个声音结束。 明明这次循环里,尽最大可能控制了变数,却出现一个巨大的意外—— 凶手消失了。 周遇想了一晚上,还是无法从自己 和谢臻身上找到答案,那么答案,就只能从谢云身上去找。 水声终于停止,卫生间里出来的女孩,鬓角碎发湿哒哒的,她抬手抹了抹,余光注意到周遇,主动打了招呼。 “周遇姐姐,你来啦。” 有了前一天的经历,她默认周遇是来找谢臻的,打过招呼便要回房间,却被叫住了。 “对了,你昨天……”周遇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仿佛只是一句调侃,“复习是不是偷懒了?” “啊?” “昨晚吃饭的时候,我爸说起来,下午找你爸有事,正好撞上你出门,好像是下午四点多吧,你不是快期末考试了要复习吗,怎么了,想偷懒啊?” “噢,那个啊……”谢云余光瞟一眼谢臻,手指绞了绞衣摆道,“我跟同学约了一起去喂猫的。” “不远,就在咱们小区花坛,而且复习卷子我都写完了才去的!”这一句,她是看着谢臻说的,仿佛在解释自己才没有偷懒。 可是,“约同学喂猫”这件事是假的。 周遇记得一清二楚,第四次循环里,谢云用过这个借口,但她口中有约定的同学朱晨光,根本就不会来。 一个谎言,却被她说得自然,意味着这段说辞是提前准备好的,甚至练习过。 循环里,关于出门的理由,谢云屡次说了同样的谎话,为什么? 还是说,是赵峰教她的?赵峰一直以来,都在给她灌输这些东西,教她骗过哥哥和父亲? 但是昨天下午,谢云明明独自在家里,赵峰何必多此一举,让她出门呢? 赵峰、又是赵峰……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十几个小时里,这个名字、连带着他那些无法解释的行为,仿佛在周遇脑袋里扎了根。 某个瞬间,她甚至有股冲动,想要直接抛出心中疑问。 但真正面对这个可能遭受了赵峰侵害的女孩时,她却做不到。 第53节 周遇已经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既不会伤害谢云,又能突破她的心理防线,找到那个正确答案…… “你昨天,见过赵叔吗?” 忽然间,一道声音打破沉默。 周遇下意识抬头,看见谢臻悄然攥紧了双手,一双眼紧盯着谢云。 屋里安静了一瞬,可想象中的恐惧、不安和抵触,并没有在谢云脸上出现,她摇摇头,疑惑道,“没有啊,昨天,赵叔……说要来吗? ” “赵叔昨天去了茶楼之后没回公司,还以为他会顺道过来坐坐。” 谢臻试图从她脸上、眼里看出隐藏的情绪,可是,依旧没有。 “没啊……昨天,我本来要喂猫来着,刚下楼就看见爸跟周叔叔回来,怕他说我出去玩,就一起回家了。” 谢云这句,甚至还将刚才的谎话彻底圆上了—— 下午出去是想喂猫,中途折返是因为碰上谢志强,害怕挨骂,放弃了喂猫。 可一个看似没有漏洞的谎话,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是赵峰吗?”等谢云回房,两人也随之进了书房,门合上的瞬间,周遇压低声音道,“是赵峰教她说谎的?” 谢臻早已认定是赵峰,沉默并非因为动摇,而是无法理解谢云刚刚的反应。 自打开始怀疑赵峰,他从未在谢云面前提及这个名字,今天是第一次,谁知预想中的状况并未发生,谢云出乎意料的平静。 为什么? 他一直拒绝去想,在6月19号之前,赵峰究竟对谢云做过什么,可如果,十八岁时的自己,都将赵峰当做期望中的父亲,那谢云呢? 她六岁就没了母亲,谢志强这个父亲也只是聊胜于无,至于自己……他这个哥哥,当真做得足够称职吗? 这样的谢云,对赵峰不会有任何戒心。 “或许是这样——” 周遇后背靠着门,安静的空间里,思绪渐渐变得清晰,“在6月19号之前,赵峰虽然有那些想法,但还没有实际行动?所以谢云听到他的名字,没什么反应。” 至于教谢云撒谎,或许对赵峰而言,就像是一种预演? 直到6月19号那天,转折点出现了,赵峰露出真正的面目,谢云反抗了。 然后,她死在了那天。 但也许……真相是另一种。 赵峰已经侵害了谢云,甚至对她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服从性测试,谢云不敢向任何人求救,于是只能欺骗自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下意识握紧了背后的把手,周遇告诉自己,不能在没有佐证的情况下,放任自己去做这些揣测。 这样,只会让自己越来越乱。 等等—— 其实上一次循环,在谢云房里并非一无所获,她的画本里,有一幅画。 “那幅画看着有点怪,是从外面透视房间的视角,”当时因为赵磊突然上门,周遇思路断了,如今再回想起来,“我觉得……谢云她,好像很怕被人关注,也没有安全感。” 尤其,当她在自己家里。 “画?”谢臻循声看过来。 谢云那副画、昨天早上惊醒她的噩梦、梦里落地窗上赵峰巨大扭曲的脸和眼睛,周遇和盘托出。 噩梦自然不能作数,她只是一笔带过,重点还是那副画。 “还有那个画本,比其他的都要薄,应该被谢云撕掉了一部分……要么是画得不好随手撕了,又或者,是她想隐瞒什么。” 如果是后者,那些被撕掉的部分,很可能就是真相。 第59章 第六次轮回 画本里被撕掉的部分,也许就是真相,可是,那些已经找不回来了。 “照片,”谢臻忽然想到什么,“上次循环里,在黄波包里发现的那张照片,是赵峰的,应该不止那一张!” 周遇也随之反应过来。 谢云撕了画,或许是想隐瞒自己遭遇了什么,但赵峰不同,他恰恰想要留下“战利品”,好让自己重温那些时刻。 赵峰既然拍了另一个女孩裸露的照片,那有可能也对谢云做过同样的事,或许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但两人之间的来往,他那些龌龊的心思,一定有迹可循。 “昨天下午,我在赵峰办公室里搜过,没发现类似的东西,照片、备用手机……什么都没有。” 谢臻昨天唯一的收获,反倒在意料之外——那些可能证实赵峰和黄波利益往来的发票。 “因为办公室对赵峰来说不够隐蔽, ”周遇思忖着,“那就是在家里,或者……一个更隐蔽的地方。” 一个足够私密、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死守着他肮脏的秘密。 关键就在于,这个地方究竟在哪儿? 她正想着,耳畔一道响铃声,紧接着谢臻拨了个电话,他似乎特意上了闹钟,提醒自己去打某个电话。 谜底很快揭晓——他在向夏令营报名。 周遇回忆起来,上次循环里,谢臻突然把谢云送去了一个封闭式绘画夏令营,这次应该也是同一个。 送走谢云能暂时保证她的安全,却不会改变结果。 只是对谢臻而言,每当循环重启,保护谢云、将危险隔绝在外,仿佛已经成了某种条件反射。 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可惜直到那通电话结束,周遇依旧没什么头绪,两人商议过后,决定分开行动。 谢臻独自送谢云去夏令营,至于她得留下,因为还有些事情,亟待解决。 上午9:40分。 周遇掐着点守在自家那栋楼前头,等待即将出现的肖萌萌。 没多久,二楼杨阿姨的训斥如期在楼道里响起来,“哭什么哭,复习去!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你这次还想给我考个全班倒数第五?!” “你明明答应了的!”慧慧抽抽噎噎道,“我今天可以、可以去我爸那边……” “赶紧给我复习去……” …… 余光瞥见女孩风一般的身影从楼里冲出来,周遇下意识叫住她。 女孩停住脚,扭过脸,通红的眼里还蓄着泪花。 周遇掏出纸巾递给她,别开脸,像之前那样,默默等着她擦干眼泪。 “对了周遇姐姐,你知不知道周叔叔喜欢什么呀?”女孩攥着纸巾,脆生生的嗓子带着鼻音,吞吞吐吐道,“就是那个……” 今天是父亲节,她才会跟母亲争辩,想要去见父亲。 “我准备给我爸去买礼物,就想着正好也送周叔叔一个什么东西,但是,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周遇瞧着她的模样,忽然愣了。 记忆里十四岁的慧慧,自打父母离异后,再也不会缠着她讲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她仿佛成了一只闭口的牡蛎,喜怒哀乐都藏在壳里,小的尚且能自我消化,大的便攒在一起,越积越多,最终化作尖锐的石子,无声无息磨掉她的棱角。 眨眼间,那个吵闹的女孩,已经学会憋住眼泪。 周遇一阵恍惚,想起十三岁时的自己。 父亲“暴力讨薪”被抓了,还闹上了报纸,彼时,她其实还不理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某天早上父亲出门之后,再也没能回来,而家里紧闭的房门之后,总是有母 亲压抑的哭声、低声下气的哀求。 十三岁的她、十四岁的慧慧,相似的年纪,同样的茫然、无助…… 她从前无比厌恶父亲的“烂好心”,这一刻好像突然看懂了—— 慧慧,或许还有谢云,让父亲想起年少的她,想起他曾是个失职的父亲。 而慧慧和谢云的生活里,她们的父亲又总是缺席的,父亲便生出那股“烂好心”,那里头,或多或少带了些弥补的心理。 也是因为这样,慧慧才想在父亲节,也送他一份礼物。 周遇望着女孩,冲她扬起一个笑,“谢谢你啊,不用了。” 顿了顿,她没再像之前那样叮嘱慧慧避开猥亵者,这次,冲慧慧说的是,“你以后遇到不开心的事,可以跟我说,或者不想说的话,也可以写个纸条塞给我,就当我是树洞?” 慧慧起先一怔,半晌,终于反应过来,重重点点头,脑袋抬起来的瞬间,笑容还停在嘴角。 挥别慧慧,已经过了10点钟。 周遇四下看了看,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肖萌萌已经走了。 上一次循环,肖萌萌本想在今天找周遇和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却在周遇叮嘱慧慧时泄下去。 隔天,肖萌萌还会过来,却被那个猥亵者盯上。 熟知事情走向的周遇,刚刚本意就是等肖萌萌,却再次因慧慧分了神。 幸好这次,她有办法从根源上解决那个问题。 她先给肖萌萌发了和好的短信,末尾还添上一句。 “我们小区最近有个跟踪女生的变态,你千万别过来,等没事了,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肖萌萌几乎是秒回, “变态?那你怎么办?你最近也别出门了,注意安全!!!” 紧接着,又是两条未读消息蹦出来—— “好,我等你电话!” “看《海洋天堂》吧,那个听说超好看,特别感人!” 短信已经被肖萌萌用成了qq,周遇盯着最后那句话,回了个,“好啊。” 之后,她直奔谢云学校附近的网吧,确认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第54节 上次循环里,尾随肖萌萌试图猥亵她的男人,被抓之后全招了,之后,周遇又从肖萌萌那里得知他今天上午的行踪。 他虽然还没对慧慧和肖萌萌下手,却是个偷拍惯犯 ,手机里的那些就是证据。 这其中,还包括17号谢云放学路上被偷拍的照片。 警察到时,他正咬着牙签,剃着牙缝里的残渣,踩着一双凉拖从网吧里慢悠悠走出来。 一边走,一边低头刷着手机。 再一抬头,便撞上周遇领着警察,冲着他手一指,“就是他,大前天偷拍了我同学妹妹的照片,还尾随她一路!” 男人转身就跑,脚底却一滑,摔了个狗吃屎,左脚的鞋和手机通通飞了出去。 凉拖落在马路上,手机不偏不倚摔在周遇眼前。 黑色滑盖的诺基亚7230,就是昨天在商场里,周遇一度想要买的款式,因为便宜又耐摔。 哪怕是结结实实摔了,手机依旧完好无损,亮闪闪的屏幕停留在相册上。 周遇瞧着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男人,弯下腰,拾起手机递给警察。 她知道,循环还在继续,这世上依然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 如果说一次次失败的循环里还有什么,能叫她催生出动力继续下去,大概就是在此刻—— 至少,这样的人少了一个。 至少,受到伤害的女孩少了几个。 第60章 第六次轮回 下了公交,还要再步行一段路,才能到工地。 午后太阳毒得很,晒得周遇脑袋有些发懵,她停住脚,试着去回忆—— 此前两次循环,父亲在工地摔伤的具体时间是未知数,但大约都是今天下午5点前后。 她曾提醒过父亲,还点出脚手架这么具体的信息,可是依旧没用,父亲甚至伤得更重了。 而他那两次受伤,都是因为工友刘伟。 五年前,也是这个刘伟撺掇他带头讨薪、找记者来壮胆,结果等“讨薪打人”这一出闹大了,刘伟夫妻俩却统一口径,说马上要生孩子了,实在是困难。 最后用于和解的赔偿金,几乎都是周家拼拼凑凑填上的。 如今又是他,害得父亲摔伤。 周遇从前厌恶赵峰、黄波,此刻才意识到,她也厌恶刘伟。 刘伟比那些人更可恶,他甚至还要附在同类身上,吸干对方最后一口血。 距离父亲摔伤还有一段时间,周遇将车站当做暂时歇脚的地方,她必须好好想想,要怎么阻止这件事发生。 她现在迫切需要改变一些事,来证明循环的悲剧可以被改写,自己的行为是有意义的。 4:05分,周遇起身前行。 这段路越走越荒凉,远处高楼林立,眼前是吊塔、脚手架、点缀其间的工人,在光秃秃的工地上,各司其职。 同样是干活,其实也分大工、小工,大工是技术工种,瓦工、电工、管道工等等,小工与之相对,纯粹卖力气。 周家富有木工手艺,但平时也卖力气,总之能赚钱的都干,没那么多讲究。 渐渐走近了,周遇放眼望去—— 几个工人正蹲着,低着头像是在绑钢筋,不远处,父亲与工友正弯腰,卸下肩上的钢筋。 “哟,老周,那是不是你闺女啊?”工友眼尖,抬手冲周遇遥遥一指。 周家富随之瞧了眼,赶紧走到旁边,跟个管事模样的人说了两句,大步流星走来。 “这大热天的,怎么跑这儿来了,晒不晒啊?”周家富脱下灰扑扑的手套,伸手把周遇往树荫底下拉。 “爸,刚才跟你说话那个叔叔有点眼熟,我是不是见过啊?” “是你刘叔叔啊,不认得了?”周家富笑了,又径自点点头,“也是,好长时间没见了,你估计都不记得了。” 周遇盯着不远处瘦瘦高高的身影,记忆逐渐清晰。 原来第一次循环里头,那个跟父亲一前一后扛着钢筋的男人……就是刘伟? 迟滞的目光收回来,她直接切入正题,“爸,我过来是问问你,填志愿的事。” “你也大了,志愿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老爸跟你妈怎么都行。”话是这么说,到底是存了点小心思,盼望着女儿别填一个太远的地方。 “老师说,最好还是跟爸妈商量着来,我也想听听你意见。” “那行,不着急吧?”周家富说着,自己倒心急起来,朝身后望一眼,“你先去前头那个小卖店等一会儿,老爸完事儿就过去找你。” 说话间,手在裤兜里掏了掏。 周遇打断父亲掏钱的动作,“挺急的,最好现在就能定,我一会儿还得给老师打电话呢,等你下班就晚了。” 填志愿自然是借口,一个还算充分的借口。 总之只要让父亲提前离开工地、避开刘伟,摔伤的事应该就不会重演。 周家富一双手在裤缝上搓了搓,思忖着这事不能马虎,估计得直接请假走了,偏偏今天的活挺多,正犹豫着,刘伟忽然跑过来,“老周,家里有事儿啊?” “闺女要填志愿了,得商量商量……” “哟,那你赶紧回吧,孩子的事是大事!”刘伟下巴朝后头扬了扬,“你手头那点活,我一会儿给你打扫了。” “唉……那我去跟老黄说一声,”他又看向周遇,“老爸一会儿就好。” 很快,只剩下周遇和刘伟独处。 周遇默不作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比父亲大概高半个头,却更瘦些,单薄的身板像是被抻开的面团,带着微弯的弧度。 白色尼龙手套脏兮兮的,手腕那一圈已经脱了线。 “一转眼,你都要上大学了,好快啊,”刘伟笑呵呵搭着话,“哪天有时间到叔叔家吃个饭,你小弟弟也五岁了,再过两年啊也上学了!” “嗯。” “大学准备往哪儿考啊?最好别太远,太远你爸妈舍不得你呢。” “还没想好。”周遇盯着地面,不咸不淡道。 跟五年前那个孩子相似的模样,无非是眉眼长开了些,态度却冷淡多了。 刘伟不是个迟钝的人,咂摸出背后的意思,面上的笑渐渐收了,不再自找没趣,转身回去了。 另一头,周家富跟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说着什么,男人听得沉了脸,似乎在为周家富请假不快,他便陪着笑脸。 突然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老刘,当心哪!” 急促的惊呼声随之响起。 攀上脚手架的刘伟,还在回想刚刚周遇的模样,分神之际,脚下一滑惊出一身汗,好在及时稳住了。 可惜还没来得及庆幸,脚底下有什么松了,叫他直接踏空。 半空中乍然坠下一个黑影,在场众人都愣了,唯有周家富,他离得近,反应也最快。 眨眼工夫,尘土飞扬,坠落的刘伟,结结实实砸在周家富手臂上。 等周遇反应过来,冲过去,就见两个工友先扶起刘伟,而后是父亲。 “爸!”周遇挤进去,还没碰到父亲,就听见他猛地倒 抽一口冷气,“嘶……” “别动他胳膊,肯定骨折了!”有人喊了一声。 已经发生过两次的事,再度上演,这次,周遇竟然成了亲历者。 万幸,刘伟跌落的位置不算太高,到了医院一检查,他主要还是皮外伤,周家富却因为下意识伸手接人,导致右手手腕粉碎性骨折。 曾经母亲的陪护工作,由周遇承担了,她辗转于医院各个科室,最后拿着片子回到急诊室,等着大夫的诊断结果,还有接下来的安排,趁着间隙,又给母亲发了短信。 “妈:我爸在工地上摔了,手腕骨折要做手术,在人民医院,路上来的时候别急,注意安全,我在医院陪着呢,还有我爸工友也在。” 医院里,刘伟一直默不作声,身体上的疼痛远远不及内心的后怕。 中午周家富就提醒过他扣件好像松了,那会儿周家富忙别的去了,他听了也没当回事,幸亏……只是骨折。 医院里头明明开着空调,他却一脑门的汗,手心也是汗津津的,是被吓出来的。 再一抬头,瞧见周遇面无表情从急诊室出来,刘伟身上的汗出得更厉害了。 “你爸怎么样啦?要住院……” 他刚开口,就被周遇打断了,“刘叔叔,你先回去吧。” 粗糙黝黑的手在身上搓了搓,他宁可周遇冲自己撒火,心里反倒痛快点。 可周遇没有,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平静地对他说,“我爸得住院,还要做手术,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刘叔叔,你回吧。” 刘伟站在那儿,半晌没吭声,忽然想到什么,在裤兜里掏了掏,最后凑出二百多块钱,有零有整的,伸手递给周遇。 “我身上没带多少,你爸住院肯定要用钱,其余的我后头再送过来。” 周遇记得很清楚,上次循环里母亲曾经提过,这场事故刘伟也有责任。 她没推辞,收下钱转身就走。 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只剩下刘伟站在原地,他紧盯着周遇的背影,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叫住她,末了,却硬生生憋住了。 在工地那会儿,刘伟就感觉出来,周遇因为五年前的事情恨上他了,谁知非但没解开心结,又添上一笔。 不错,五年前那事,是他不地道,坑苦了周家富。 可人这辈子啊,总有那么点见不得光的东西,该吐的时候没吐出来,那就注定了要烂在肚子里。 第61章 第六次轮回 不远处依旧是那个窄小的门脸 ,灰蒙蒙的招牌,映着熟悉的四个大字——“安居地产”。 随着谢臻走近,里头的声音逐渐清晰。 第55节 “谢老板,你这也考虑好长时间了,你这房现在卖正合适,能卖上价,再说早点卖了,钱也早点到手不是。” “回头啊,你要是想再找个小户型,我也帮你好好挑挑,一定选个你满意的!” 隔了会儿,谢志强粗哑的嗓音响起来,“这两天给你准话。” 谢臻停在树下,没再靠近。 午后闷热,周遭蝉鸣此起彼伏,而他眼前,相同的情形再度上演—— 谢志强打算卖房。 把谢云送去夏令营之后,返程路上谢臻想起上次循环里,午后曾在房产中介见到谢志强,虽然这两次循环里许多事都不同了,可他始终联系不上谢志强,只能先来碰碰运气。 结果,还真撞上了。 屋里的对话接近尾声,不一会儿,玻璃门开了,谢志强走出来。 迎面一股热气袭来,谢志强皱了眉,正要抬脚却忽然定住。 一抬眼,便瞧见昨晚给自己冷脸的儿子站在对面,他回想着刚才跟中介说的话,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摆出副冷脸,撑住那张名为“父亲”的面皮。 谁知谢臻一句话,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你要卖房?” 谢志强咽了口唾沫,一张脸拉得更长,直接跳过这个话题,“你怎么过来了?” “路过。”谢臻说着,径自往前走。 中介就在小区边上,顺道路过不稀奇,可谢志强心里还是不踏实。 他望着儿子渐远的背影,大步流星赶上去。 接下来,父子俩就这么沉默着,各怀心思,却始终无人开口。 其实卖房这事,谢志强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那套房子他早就想卖了。 早些年老婆没了,他又干了那么些糊涂事,一桩桩一件件,那屋子都是见证,白天还好,夜深人静的时候,堵在心里的石头便沉沉压下来,叫他不得安生。 当然了,卖房子不是儿戏,儿子闺女也得有落脚的地方,还得看看时机。 于是拖着拖着,儿子都快上大学了。 这些年,他手里没攒下什么现钱,供一年学费不成问题,可是往后呢? 再说从赵峰手里接的活儿,一旦成了烂账,到时候不止拿不着钱,工地上那伙人指定要闹起来。 有一个周家富上门,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谢志强琢磨了好些天,最终拿了主意——得卖房,卖了手里就宽裕了,闺女儿子如今也大了,好安排。 可是真到了临门一脚,谢志强又犹豫了。 他甚至都能想到,儿子知道这一出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轻则冲他发火,重则指不定干什么。 谢志强也闹不明白了,他这个当老子的,这些年累死累活,怎么到最后,却把儿子养成了仇人呢? 街道嘈杂,车流与行人交织,这一路走来,唯独这对父子最安静,他们仿佛被丢进一口金鱼缸,巨大的玻璃将两人笼罩其中,与周遭隔绝开来。 俗世的喜怒哀乐,与他们无关。 身旁路人来来往往,有行色匆匆的独行者、结伴而行的学生、还有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小男孩嘴里嚼着什么,一边冲身旁的人口齿不清地喊道,“爸,父亲节快乐!” “你昨天下午,是不是见了赵叔……” 谢臻开口的刹那,两个声音仿佛产生共振。 眨眼间,金鱼缸碎裂,谢志强恍然瞧见了外头的世界—— 原来,并非所有当爹的,都有个仇人似的儿子。 别人家孩子,今天能高高兴兴说上一句“爸,父亲节快乐”,可到了自己家里,比起他这个老子,儿子更关心的是赵峰。 赵峰! 又他妈的赵峰! 赵峰就他妈是个老油子,嘴上跟你亲近,面上摆着笑脸,一旦动真格,钱肯定是一分都掏不出来的。 昨天下午茶楼里,他强忍着脾气,听赵峰扯了好半天屁话。 再扯下去就换做感情牌,“这两年日子都不好过,咱们理解万岁吧,你说呢?” 理解他祖宗! 想起赵峰那副嘴脸,谢志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听见谢臻问,“你们昨天结束的时候,是几点?” “四点来钟吧。” “具体什么时候?”谢臻追问道。 谢志强火正旺呢,差点一句话吼回去,余光瞥见儿子神色严肃,到底忍了忍,回忆道,“差不多……四点一刻吧。” “之后呢,赵叔去了哪儿?” “我哪知道去!” “你们昨天见面的时候,赵叔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谢志强没再吭声,他当时没要到钱心里憋着火,压根就没心思想别的,再说了,赵峰能有什么反常? 还不是那德行! “你再仔细想想,”谢臻试着引导他,“你们说话的时候,他是不是很着急?频繁看手机、时间,又或者……” 着急,看手机? 肯定着急啊,赵峰那孙子可不是想赶紧敷衍完了拉倒! 见他没反应,谢臻又问道,“临走的时候,赵叔是开车还是打车走的?” “打车走的,说是醉茶不舒服。” “赵叔醉茶?”谢臻一怔。 这是此前从未出现的信息,真假与否,现在倒是不用纠结,因为更重要的在后头,“那他打车回家休息了?” “没回家,车开那方向不对,不是往他家去的。” “那是哪儿?” 谢志强原以为儿子随口一问,没想到这接二连三的,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耐心也消磨完了,“我哪知道?!” 谢志强一嗓子吼完,谢臻陷入了沉默。 他在意的是,不论醉茶是真是假,赵峰离开茶楼之后,并未回家,也没回公司。 这次的茶楼之约没有外力干扰,意味着原生世界里,赵峰同样在四点一刻打车离开,去了某个地方。 “办公室对赵峰来说不够隐蔽,那就是在家里,或者……一个更隐蔽的地方。” “我觉得……谢云她,好像很怕被人关注,也没有安全感。” 还有谢云的那副画。 耳畔响起周遇早上说过的那番话,谢臻恍惚间抓住了什么,脱口而出道,“赵叔在我们小区或者附近有房子吗? ” “没有!”谢志强丝毫没犹豫。 “你确定?” “要有,我昨天用得着上茶楼?”他还不得三天两头,给赵峰上眼药去?! 吼完了,见儿子又不说话了,谢志强脸色也有些难看。 他嘴巴几次开合,末了,却没再蹦出一个字。 可惜谢志强心里那点弯弯绕, 谢臻浑然不觉,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赵峰。 根据现有信息,能算出原生世界里,赵峰大致的时间线—— 4:15分左右,他打车离开茶楼。 到了5:15分左右,周遇父亲上门讨薪,当时家里只剩下谢云,她已经出事了,赵峰不知所踪。 从矛盾爆发、到下手、清理痕迹,最后不被察觉地离开,整个过程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换言之,赵峰离开茶楼后,很可能直接去找谢云了。 算上车程、步行时间,他大约4点半能到。 谢臻思绪再度拉回昨天下午—— 周遇一直在等着赵峰,结果到了4:36分,始终没见到他,反而谢云突然要出门。 为什么会这样? 何况,就算是……就算凶手另有其人,这个人为什么消失了? 头顶蝉鸣越发聒噪,叫人心烦意乱,谢臻下意识抬眼,这才发觉谢志强已经走了。 谢臻往前看了一眼,没再去寻他,径直往回走。 回了家,脚下仍然不停,一路朝着某个方向,等谢臻反应过来,已经伸手推开了谢云的房门。 房里不如客厅亮堂,昏暗又闷热。 他走向窗边,“哗”的一声,拉开窗帘。 光瞬间透进来,照亮眼前那层书架,似乎也在为他被困住的思绪指一条路—— 谢臻迅速抽出画本一一翻开,翻到第三本时,终于看见周遇早上提及的那副画。 那是个从外部透视的视角,墙壁形同虚设,内部一览无余。 画上那间屋子,乍一看布局跟谢云房间很像,实则似而不同,比如窗户的位置、陈列摆设在细节上都有差别。 这感觉就像是……一幅画里,画了两个屋子。 第56节 第62章 第六次轮回 “你爸还好吗?” 5点一刻,谢臻给周遇发了条短信。 算算时间,她应该已经阻止了父亲受伤那一幕重演,正在回来的路上。 可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回音,他索性打了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后来的提示竟成了关机。 联系不上,代表周遇正在改变事情走向,无暇顾及其他?还是说,出现什么变数,导致局面失控了? 如果局面失控,又意味着什么? 她父亲伤得更重了?还是连周遇也…… 当某些念头不受控地涌上,谢臻决定做点什么,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可离开家之后,一时间却不知该去哪儿。 工地?医院?还是……周遇家! 只要没发生无法挽回的变数,她迟早会回家。 楼道里出奇的安静,谢臻停在门前,抬手敲了几下,依旧无人回应。 窄小闷热的楼道,迟迟没有任何动静。 未知的等待叫人越来越不安,眼看着已经过了六点钟,谢臻不再等下去,转身下楼的过程里,思考着是去医院还是工地。 楼道口,两个身影差点迎面撞上。 “你在等我?” 谢臻停住脚,循声望去—— 白色t恤下摆已经成了土黄色,额头泛着一层细密的汗,头发也有些乱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狼狈,万幸的是,人没受伤。 他攥紧的拳悄然松开,“你爸怎么样了?” 周遇摇摇头,脑袋垂下来,默默爬楼。 谢臻跟在她后头,又问道,“伤得重吗?” “手腕粉碎性骨折,等消肿之后要做手术,我妈在医院陪着呢。”她停住脚,掏出钥匙开门,之后开了灯,便在沙发上坐下,一言不发。 周遇原本以为,只要能让父亲避开事发的时间、地点,还有刘伟这个人,就一定能改变结果。 谁知到头来,都是徒劳。 “刘伟本来不应该这个时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是因为我出现才改变了……”她低垂着头,有气无力道。 “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个感觉就好像,明明我想阻止我爸受伤,但最后,可能恰恰是我做的事情,害他受伤了。 ” “我好像什么都改变不了,有些事情……好像就是注定的。” 谢臻静静听着,走到她身旁坐下,“或许这件事,就是注定要发生的。” 周遇抬起头,茫然地瞧着他。 “你爸可能永远都是最先冲上去救人的那个,不管你做什么,这一点都不会变。” “我也许能改变事情走向,但不可能改变我爸?” 周遇怔了怔,喃喃自语。 所以,不论工地上那场意外什么时候发生,他都会冲上去,会因为这样一次次受伤,即便那个人是刘伟。 周遇再次陷入沉默,末了,脑袋像是认命般地垂下,这才发现自己脏兮兮的t恤。 从工地到医院,一路都是慌慌张张的,她压根没注意到,估计是在父亲身上蹭到的。 回屋换了件干净衣服,又倒了杯水给谢臻,搁在他面前,转了话题,“送完谢云回来,见到你爸了吗?问清楚昨天下午,赵峰在茶楼都做过什么,有什么异常吗?” “没什么特别的,”眼前浮出谢志强那张冷脸,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注意力扯回来,继续道,“但有一点,赵峰说自己醉茶不舒服,打车离开茶楼,但车开的方向不是回家,他也没回公司。” “赵峰醉茶?”周遇一怔,而后计算着时间,“先不管真假,如果赵峰打上车之后,直奔你家,大概几点能到?” “最快大概4点半。” “4点半……原生世界我爸到你家的时候,大约5点一刻,也就是说,赵峰最多只有四十五分钟。” 她想象着那天的情形—— 赵峰推开那道门,紧随谢云身后走进去。 如果他是计划好了那天杀死谢云,不可能选入室这么冒险的法子,可能会被撞破不说,还难以脱身。 何况,凶器也是谢家的水果刀。 换言之,他的初衷是侵害谢云,之后肯定发生了意外,比如谢云反抗了,事情逐渐开始失控。 这四十五分钟时间里,赵峰一口气完成了从争执到杀死谢云、再到清理痕迹,最后从容不迫离开? 赵峰固然是个烂人,可杀人这件事,在他意料之外。 此后,他真的能立刻冷静下来,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而且离开之后,不管他去哪儿,中途一定会被人撞见……路人、的士司机等等,却没一个人觉得他可疑? 还是说,有那么一个地方—— 既能死守住他见不得光的秘密,又能在6月19号那天下午,帮他藏住那阵惊魂未定,掩盖他身上的疑点? “我爸之前看中你们小区一套房,我记得当时那个中介还是你爸给介绍的,你爸现在不是也卖房嘛,这会儿没准在中介呢?” 耳畔乍然响起上一次循环里,赵磊曾说过的那句话。 “你记不记得,赵磊曾经说过,赵峰在小区里看中过一套房?”她转头,看向谢臻道。 “记得,我也问了谢志强,”当时谢臻还没联想到赵磊的话,只是恍惚间有了那么个念头,“可他说,赵峰在小区包括周边没买过房。” 照理说,这么近的位置,甚至中介都是谢志强介绍的,如果赵峰买了房,谢志强不会不知道。 “如果,赵峰有意隐瞒了呢?” 周遇记忆再次回到那天,她问及赵磊,“你爸之前看中的那套房,在小区什么位置?” 赵磊起先愣了,后来像是在回忆,最终却摇摇头道,“记不清了……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就记得那房子有点小,价格还高,我爸后来反正没买。” 当时只是闲聊一般,如今仔细想起来,赵磊的措辞其实有点怪。 “赵磊明明可以直接说,时间太久了,他不记得那套房的具体位置,但他非要‘回忆’一下,末尾还要加上那句——” “赵峰后来反正没买。”谢臻也反应过来,这话其实有些拗口,像是刻意强调给人听。 “赵峰很可能是瞒着你爸买了那套房,又叮嘱不能对外说,赵磊那天差点说走嘴了,所以找补了一下?” 周遇说着,已经从沙发上起身,“赵磊提过,那个中介就是安居房产,成交很可能也在那儿!” 第63章 第六次轮回 早起便闷得厉害。 跟昨天一样,周遇和谢臻依旧打算分开行动。 昨晚两人到的时候,中介门脸已经挂上了锁,谢臻今早会再去一趟,至于周遇,她得先去医院,给父母送些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 到医院的时候刚过8点,周遇最先看见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人在走廊踱步,似乎正在为某件事犹豫不决。 是刘伟。 昨天工地上事发突然,刘伟身上拢共就掏出两百来块钱,说是剩余的费用会再送过来,估计就是为了这件事。 周遇收回视线,径直走向父亲病房。 依旧是三人间靠外的那张床,蓝色隔断帘拉好了,看似成了个独立空间,实则一旦有点动静,房里其他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妈呢?”周遇把东西搁下,打量着父亲。 他右手上了夹板,不能活动,人看着倒是还算精神 。 “你妈买东西去了,你放假在家多睡一会,不用这么早过来,我这……” “行了,你别动了!”害怕父亲再瞎动弹,以示伤得不重,周遇干脆换了个话题,“我刚来的时候,看见刘叔叔在走廊上,他来给你送住院费用?” “你刘叔过来……”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却很快被压下去,周家富连连点头道,“啊,是!这事闹得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刘伟不是来送医药费的,甚至根本就没进来过。 周遇一眼看穿了父亲的谎话。 父亲对他人一味的善意,从前只会让周遇觉得厌烦,可是循环之中,她似乎看懂了,父亲并非烂好心。 至少对慧慧和谢云不是。 唯独刘伟,他一次又一次利用父亲的善意,坑苦了父亲。 心头一股无名火涌上来,周遇找了个借口离开病房,可是走廊里,已经没了刘伟的踪影。 他明明来了医院,却不去见父亲。 他到底想干什么? 周遇沿着走廊找了一大圈,末了,终于在安全通道找到了人。 瘦长的一条靠着墙,肩膀佝偻着,手在兜里来回掏,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可他瞧了一眼,想到这是在医院,又不情不愿揣回裤兜。 “刘叔叔,”周遇迎上去,仿佛刚刚看见他,主动寒暄道,“你来看我爸,怎么不进去啊?” “噢,”刘伟循声抬起头,僵硬的面部肌肉竭力挤出笑容,“对,来看看你爸,正打算进去呢。” “对了刘叔,那个……住院费你带了吗?你也知道,我家里现在什么情况,”周遇吞吞吐吐说着,一副窘迫的模样,“我又马上要上大学了,刘叔你看……” 刘伟听得一愣,恍惚间,耳畔响起某个无比熟悉的嗓音—— “你就跟老周媳妇说,咱家这不是要生孩子了,家里有困难,让他们夫妻俩多担待,啊?” 他想起来了,五年前拘留所里,自己曾经这么叮嘱过老婆。 老婆后来肯定演得不差,因为赔偿金大头,都是周家富家里拿的。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五年后的今天,周遇这姑娘竟然把这番话,还给了他。 她还在继续—— 第57节 “我爸现在工资还没着落呢,前天又说要给我买手机,还非要买个好的,肯定是怕我到大学里,用便宜手机被人笑话,”说着,她垂下眼,声音也弱下去,染上几分自责和愧疚,“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跟他冷战……” “跟你爸闹别扭了?”刘伟随口安慰一句,“父女俩哪有隔夜仇,说开了就好了。” “也不算闹别扭,其实……还是因为五年前的事。” “五年前?”他下意识追问,脱口而出的瞬间,又觉察出不对劲,立马闭上嘴,用力抿紧了。 “就是讨薪那件事。” 高三这年受过的委屈,周遇一件不落,通通说给刘伟听—— 同学在背后的指指点点、学校里愈演愈烈的谣言,包括由此而起的父女冷战。 “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人提起来,甚至还有同学说,搞不好我随了我爸,也有暴力倾向……” 刘伟默不作声听着,脑袋悄然垂下去。 “本来这件事,我都记不太清楚了,被这么一闹,想起来那时候我妈晚上总是背着我哭,最后还为这事,搭上外公外婆的养老本。” “刘叔,”独角戏唱了半晌,周遇忽的顿住,直直望着对面,叫他不能再置身事外,“我记得五年前,你跟我爸都卷进去了,当时阿姨又要生小宝宝了,你们还要赔钱给那个公司经理,日子也不好过吧?” “啊……”刘伟先是一愣,咽了咽唾沫,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还行,还行……都缓过来了现在。” “也是,还好都过去了,你跟我爸现在又一块儿在工地上,也有个照应。” “是……是。” “也幸好你们俩有个照应,我爸你也知道,脾气太好了,反而容易被人当软柿子,他还不当回事,劝他吧,也没用。” 见刘伟再次低下头,周遇稍作停顿,话锋一转道,“就说昨天吧,我看生肖运势说属马的要小心,容易有磕磕绊绊的,尤其工地干活爬上爬下的,还特意告诉我爸了,结果,他根本就不听,看你要摔下来,第一个就冲上去了……对了刘叔,你还好吧,没摔着哪儿吧?” “啊……我、我没事儿!” 刘伟猛地一抬头,心虚与煎熬明晃晃挂在脸上,再无处藏匿。 可奇怪的是,即便初衷就是为了让刘伟难堪,真瞧见这一幕,周遇丝毫不觉得痛快。 刘伟可恨,却也可悲可怜。 何况即便他觉得愧疚了,也于事无补,不论现在还是五年前“讨薪打人”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始作俑者却还好好的。 想到这,周遇蓦地生出一股无力感,垂眸盯着脚下,喃喃道,“有时候,真觉得我爸跟傻子似的,总说着别人有难处,他自己呢?就连当初写报道造谣我爸跟你打人的黄波,说自己有难处,我爸都信了……” “他放屁,他妈的收了钱!” 空旷的安全楼道里,刘伟中气十足的低吼,一圈圈荡开,甚至带了回音。 周遇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个“他”代表什么。 父亲跟黄波是老同学,五年前,人也是父亲找过去的,连他都被骗了,刘伟怎么能如此笃定黄波收了钱? “刘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2005年,对刘伟而言本来是个走运的年份,他结婚早,老婆却迟迟怀不上,直到他三十岁这年,老婆肚子终于有动静了。 谁知孩子还没落地,他先走了背运。 讨薪这事儿本该他们占理,到头来,却闹得乌烟瘴气。 刘伟在拘留所里让老婆示弱,好撺掇周家富夫妻俩出钱,把事情平息了,后来事态发展也大致如此。 可放出来之后的日子,反倒更难熬。 工作丢了、老婆成天给他脸色看、街坊四邻指指点点,更别提亲戚朋友,拿他当瘟神躲着,不止怕他开口借钱,更怕沾上他,就染了晦气。 刘伟心里头憋屈却无处发泄,干脆躲在家里喝酒,那天,他正喝得昏昏沉沉想倒头睡下,突然间,听见“砰”的一声! 大门被重重摔上,刚从娘家回来的老婆拉长了脸,嘴里无外乎又是那些抱怨,只不过这次更难听—— “我说你儿子踢我,你知道我姐她们说什么?说儿子活泼啊,长大了肯定随你!” 大姨子向来看不上自己,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嘲讽,如今,这话更是成了一根钢针似的,直直扎进刘伟心窝。 他一下子酒醒了。 心里的火再不发出去,他恐怕要憋疯,其他人自然怪不着,也不肯怨自己,思来想去,罪魁祸首还得是那个记者! 那天他在报社门口等到天都黑了,总算蹲到黄波出来。 哪怕在气头上,刘伟也没傻到大庭广众之下伤人,决定先悄悄跟上。 倒也巧了,跟了快两条街,黄波既没打车也没坐公交,刘伟就这么一路偷摸跟在后头,乍一拐进巷子里,四下无人,他害怕被发现,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余光瞥见脚边堆着几块砖头,他弯腰捡起一块在手里掂了掂,起身时,正见黄波转过来,他手一抖,砖头险些砸在地上。 结果黄波只是半转过身,冲着他的侧脸贴着手机,压根没注意到他。 昏暗的路灯在头顶忽闪着,刘伟贴着墙,在阴影里悄无声息靠过去,手里的砖头举了起来—— “赵总,咱们都是朋友,这么说就见外了不是,以后啊,还要靠你多关照啊!”黄波陪着笑,又道,“这个你放心,他是我老同学,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了,肯定不敢闹,另外那个要是犯浑啊,我有的是办法治他,保准他老实!” 高高举起的砖头悬在空中,迟迟没落下。 这段看似含糊不清的话,刘伟却听懂了—— 黄波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至于他和周家富,就是那个所谓的灾星,要是再闹下去,下场只会更惨。 之前不是没猜到其中的猫腻,可猜测跟亲耳听到,感觉到底是不一样。 胸腔里一股火烧起来,直冲脑门,刘伟盯着那个近在咫尺的后脑勺,正要狠狠一板砖拍下去。 骤然一声叫唤,是回身的黄波喊的。 “你——” 黄波吓了一跳,等借着灯光看清这张脸,惊愕瞬间褪去,语调沉着,“找我有事啊?” 眨眼间就变了脸,仿佛刚刚的震惊和恐惧都是错觉。 黄波怕的是未知数,比如路过的小偷、劫匪,却不怕刘伟,哪怕是手里还举着板砖的刘伟。 这么一来,被动的倒成了刘伟。 “你造谣我跟老周打人,是收那鸟公司钱了?你跟周哥不是老同学吗?” 当初黄波分明是周家富找过去的记者,要给讨薪的他们壮壮声势,最后写出来的狗屁报道,却成了讨薪民工把工 程负责人打成重伤! 到底是玩笔杆子的人,还他妈说什么“恶意讨薪”,难不成他要自己应得的那份,也犯了法?! “主意谁出的?是那工程单位、还是你?” “那鸟公司给了你多少,三万、五万、十万?还是多少?!” 刘伟一声声质问落下,却毫无气势,更像是强弩之末。 “后来呢?”周遇紧紧盯着刘伟,追问道,“黄波跟你说了什么?” 嗓子眼顿时被浆糊糊上一般,刘伟光张嘴却出不了声。 “他们是不是给你钱了?” 原以为这辈子要烂在肚子里的话,被戳破的瞬间,刘伟心里竟然有一丝松快。 “是,黄波给我钱了……”刘伟终于开口,这次,添上了细节。 未必是黄波的钱,估计还是工程公司或者赵峰拿的,刘伟不愿深究。 其实也不多,但足以解决他当时的困局。 低头接过那个装着钱的信封时,刘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晚的小巷子,黄波不怕自己。 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类人,兜里装着他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底气。 而他为此,生生做了五年的缩头乌龟。 刘伟压根没想过,能对人说出这番话,然而吐干净的那一刹,心里头反倒好受多了。 他回望着眼前的周遇,只觉得脑子一热,冲口而出,“五年前也好,昨天那个事也罢,说到底,都是我对不住你爸,你爸要是想讨个公道,我给他作证!” 第64章 第六次轮回 闷热潮湿的空气,随着那道门合上,被彻底屏蔽在外。 谢臻来得早,这会儿屋里只有一个人,就是谢志强为了卖房找的那个中介,听了谢臻的来意,他倒了杯水,搁在桌上。 “昨天跟我爸商量了卖房的事,我快上大学了,以后不常在家住,再买新房,也不用太大的。”谢臻借着卖房一事,跟对方攀谈起来。 中介笑呵呵接茬道,“是啊!我也是这么跟你爸说的,小户型合适啊!我最近也正给他留意着呢。” “小区里有合适的吗?住了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别说,还真有一户,在东区,想看的话随时,钥匙就在我这儿。” 谢臻并非真要看房,随口敷衍了两句,忽然间,像是想到什么,“我爸之前介绍了一个朋友,也是在你们这儿看的房,好像是在东区还是北区……听说房型不错,那边现在有合适的吗?”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如果能住一栋楼里,或者近一点也不错,以后来往方便。” 中介愣了会儿,似乎关于这部分的记忆全然空白,隔了会儿,终于拖长了音,“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记得赵叔当时看中的那套在北区?多少栋来着——” “哟,这我还真不知道呢。”中介解释说,那都快四年前的事了。 他那会儿刚来,第一单开张那天,高高兴兴带着租客回来签合同,进门的时候却差点跟谢志强撞个满怀。 “我那是头一天见你爸,当时他身边那个还挺有派,一看就是个老板!” 他听了一嘴,原来是那人要买房。 “你爸好像陪着他看一天了,小区里合适的几套都跑了一遍,听那意思,是对最后那套房最满意,估计定的就是那套吧……” 都快四年了,房子也没经他的手,中介也只记得大概。 中介还在念叨着什么,谢臻的思绪却已经拉远了—— 昨天下午,当他问及赵峰在小区或是附近是否有房子,谢志强否认了,甚至没有丝毫犹豫。 明明连中介都记得的事情,他却只字未提。 谢臻蓦地起身,险些带倒桌上那杯水,中介一惊,也回过神来,一拍大腿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第58节 眼看着那个背影匆匆离去,中介在后头喊了声,“小谢啊,回家跟你爸说,要是想两家住一块方便串门什么的,我肯定给他留意一套好的!” 阴云沉沉压下来,空气越发粘稠,似是暴雨将至。 离开中介,谢臻径直打车赶去医院。 这会儿,谢志强应该像上次循环里那样,正在医院看望周遇父亲,只是充其量,是一场伪善的敷衍罢了,演不了多久,他就会耐心告罄,拍屁股走人。 9:02分。 谢臻刚下车,便远远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刻迎上去。 另一头,冷不丁在医院门口撞见儿子,谢志强一怔,干脆停在那儿,等着谢臻走近。 他打量着儿子,那句“哪儿不舒服”还没问出口,就见儿子冷着脸问道,“赵叔是不是在小区里买过房?” “中介说了,四年前,他撞见你陪着赵叔看房,赵叔当时看中了一套房,他最后买了没有?” “那套房在哪儿?!” 儿子的质问如同炮仗似的,迎面掷来,炸得谢志强顿时懵了。 四年前……赵峰买房,还是他陪着的? 半晌,谢志强终于消化这些信息。 “想起来了?”谢臻从他眼神里,读出答案,“昨天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刹那间,那个巨大的金鱼缸似乎再次迎头落下,将父子俩牢牢困在里头。 金鱼缸里,回荡着谢臻的声音,每一句、每个字,都跟赵峰有关。 昨天父亲节,儿子口口声声喊着赵峰,到了今天,他在意的还是只有赵峰。 操他妈的,赵峰、赵峰……又是赵峰! 不过两个字,却犹如一座山自头顶压下来,这些年来,始终叫谢志强无法翻身。 心底无处宣泄的火气再次翻涌上来,谢志强黝黑的脸涨得通红,连腮帮子都在颤,“我是你老子,还是赵峰是你老子?!” “他妈的,赵峰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对他,比对你老子还亲呢!” 一声声嘶吼落下,周遭蓦地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这份寂静里又掺入窸窸窣窣的动静,谢志强瞟一眼,果不其然,陆陆续续有人放慢脚步,马路对面甚至还有人干脆停住脚,明目张胆观望。 心头那股火还没消,脑子却冷静了几分,谢志强抬脚就走,不肯让这些人看笑话。 很快,谢臻也追了上来。 主角双双离场,好戏自然没了,余下的观众意兴阑珊,转眼间散开了,摇曳树影下,只剩下默然前行的父子俩。 就这样走了一路,眼看着谢志强拦车要走,谢臻挡在他身前,一双眼紧盯着他,“赵叔当时看中的那套房,到底在哪儿?!” 谢志强瞧着儿子,隐约咂摸出这话音不太对劲—— 几年前,他是陪赵峰看过房,但这他妈的都不叫个事。 昨天儿子问起来赵峰买没买房,他正在气头上,一时间没想起来,结果隔了一天,儿子还死死揪着这点破事不放…… 出租车已然在路旁停下,谢志强依旧没吭声,父子间无声博弈,输的总是先开口的那个。 “走不走啊?”到头来,打破僵局的竟然是司机师傅。 “走!”谢志强嘴里终于蹦出一个字,绕开谢臻就要上车。 眼看谢志强上了车,谢臻一把扒住车门,望着他,不依不饶道,“那套房到底在哪儿?”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还有谢志强强行拨开他的手。 车门摔上的刹那,谢臻最后那句低吼,也被一并关进了车里—— “你知不知道,他都干过什么?!” 谢志强当然知道。 没人比他更清楚,赵峰是个什么玩意。 他倚在后座上,太阳穴先是一阵刺痛,而后开始狂跳。 半晌过后,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干脆让师傅掉头改道,准备回趟家。 车从小区北门拐入,驶过五栋楼之后停下。 谢志强下了车,眼看着要进楼道,猛地在原地停住,想起了什么—— 几年前赵峰手里闲钱多,想再买个房子,当时他陪着在小区里看过几套。 别看赵峰面上爱显摆,其实心里精得要命,一点亏吃不得,明明几套都看中了,非得鸡蛋里挑骨头。 大热的天,谢志强陪着转了一天,口干舌燥不说,半句好没落下,就听见赵峰搁那指指点点,一会儿挑格局、一会儿讲风水、一会儿又说人家装潢不行。 中介也累得跟孙子似的,却还是陪着笑脸捧臭脚,“那是那是,这方面赵老板是专业的!” 赵峰挑毛病就是为了压价,偏偏半句不提钱,就在那儿装。 谢志强最看不上他这德行,见赵峰对最后那套最满意,故意主动帮他压价,还四处挑毛病,到最后又说不如看看两室一厅的,比三室的实惠。 等谢志强闹完这一出,赵峰脸也拉了下来。 毕竟这么一搞,他再压价就显得丢份,可真要按着原价买又亏得慌。 后来饭局上遇见,谢志强还问过一嘴,“对了,那房买了没有?要搬家吱一声,别跟我见外啊。” 赵峰当时敷衍着,说是先不忙。 也不知是不忙买房,还是不忙搬家。 谢志强其实压根不在乎这事,反正摆了赵峰一道之后,心里是痛 快了,渐渐将此事抛诸脑后。 如今回忆起来,那套房应该在—— 某个念头乍然划过,谢志强脸色一变,不敢再细想下去。 第65章 第六次轮回 当初,他陪着赵峰一连看了好几套房,挑挑拣拣下来,赵峰看中了最后那套。 谢志强抬头,望着眼前这栋楼,却忽然有些恍惚。 那套房是在……二单元?还是三单元? 太阳穴针扎似的疼,脑袋里也一团浆糊似的,谢志强干脆不想了,直接一口气爬上二单元六层。 粗喘着气在603面前站住脚,谢志强正要敲门,谁知手还没抬起来,门已经开了。 约莫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带着粉色头箍,穿着印花连衣裙,一溜烟窜出来。 “慢点,别摔着!”门后,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高喊着,一边推门出来,再抬眼,竟发觉门后站着个一脸凶相的陌生男人,立马警惕起来。 “你找哪个?” “找错了,找对门那户。”谢志强敷衍着,转过身佯装要拍门。 “对门家里没人,夫妻俩都上班了。”老太太提醒道,不再理会谢志强,扶着栏杆快步倒腾着,追赶小孙女去了。 谢志强盯着604的门牌号,耳边还是老太太那句“夫妻俩上班去了”。 既然住的是夫妻俩,肯定不是赵峰的房子。 折腾半晌,最后跨出那几步的时候,谢志强双腿已经开始发软,总算攀上了三单元顶层。 一左一右两户人家,好像是…… 犹豫间,左手边骤然一道声音响起。 谢志强放轻动静走过去,侧身贴着门,仔细去听。 那人在客厅里打电话,前头的没听清,后面那句忽然拔高了调门的,叫他听个正着—— “在哪儿用得着跟你汇报?” 这一句之后,便没了下文,估计是直接掐了电话。 拳头下意识攥起来,身子像是被定住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已经揭晓答案,谢志强要找的地方,就是眼前这户。 赵峰到底是买了这套房。 拳头“蹭”的一下抬起,堪堪要落下的刹那,突然顿住了。 不对,不能这么干,得先等等…… 到底要等什么,谢志强其实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脑子更乱了,心里也不踏实起来,似乎不该就这么进去。 在楼底下足足徘徊了半个小时,脚下烟头堆了一地,谢志强还是没拿定主意。 兜里只剩最后那根烟,他正要掏出来,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从楼道里出来了。 背影渐行渐远,谢志强瞅着瞅着,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建材市场离小区两站地,往返加上步行也就半个来小时,等谢志强再回到那道门前,手里多了根撬棍。 保险起见,他先敲了门,特意等了等,结果两户都没人应。 没了顾忌之后,便直奔主题。 撬棍一头插入防盗门与门框之间,另一头被谢志强双手握住,后槽牙咬紧了使上浑身力道,手指关节也渐渐泛白…… “赵叔是不是在小区里买过房?” “那套房到底在哪儿?” “你知不知道,他都干过什么?!” 不久前,儿子沉冷的语调,在谢志强耳旁此起彼伏翻涌着。 他隐约琢磨出了什么,却不敢往下想,只好将全部精力集中于这根撬棍上。 脑门上的汗悄无声息滴落,砸在虎口上,谢志强双手开始发麻,几乎快使不上力气,终于,门开了。 三室一厅的屋子,跟谢志强印象中的,大差不差。 客厅开阔敞亮,地砖光可鉴人,家具、电器都换了新的。 第59节 不过最显眼的还要数那张棕色真皮沙发,色泽光亮,搭眼一看估计得有三米长,气派得很。 这客厅简直跟赵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排场都堆在面上,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谢志强无心欣赏,带上门,粗粗扫了一圈客厅,径直往里走。 屋里冷清得很,三室里其中一个次卧竟成了储物间,里头空荡荡的,角落处堆着几个还没拆封的箱子,上头落了一层灰。 主卧布置倒是一应俱全,独独少了人气。 至于最后那屋…… 谢志强握住把手一拧,眼前那扇门居然纹丝不动。 门锁住了。 手里的撬棍正巧派上用场,谢志强直接撬开锁,推门而入—— 光线骤然暗下来,什么都看不清。 黑漆漆的屋里头,仅有那么一束光从窗帘间的缝隙探进来,聊胜于无。 他伸手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下,霎时间,明晃晃的灯光铺满整个屋子,谢志强被刺得双眼眨巴着,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一张双人床、两侧各一个床头柜,还有个双开门的衣柜立在墙角…… 屋里东西不多,却莫名叫人觉得,这屋应该有人住过。 他目光顺着墙壁游走—— 壁挂式空调下头,似乎粘过一排东西,可这位置看起来,又不像是粘钩。 谢志强走过去,摸了摸,直觉之前粘的东西,是被人匆匆撕下了。 是什么东西? 他继续前行,在窗口停下,两扇银灰色窗帘垂在眼前,遮住了外头的光,也叫这屋里没来由的憋闷。 这天就够阴的了,还是大白天,拉什么窗帘。 “唰”的一声,他用力扯开其中一扇,向外望去。 顶层视野清晰,将对面那栋楼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再往下一层—— 便是他自己家里,客厅连着阳台、主卧,还有……谢云那屋。 “你知不知道,他都干过什么?!” 儿子那声低吼再次闪过,谢志强脑袋里忽的一阵嗡鸣,那个骇人的念头终究还是落了地,将他的理智砸个稀巴烂,愤怒和恐慌便凭着本能发泄出来。 谢志强抬脚就去踹床头柜、砸那张床…… 转瞬间,一地狼藉,抽屉自床头柜里摔出来,连带着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中华烟、打火机,还有一沓照片,就这么摊在地上。 卧室外头,有人踩着这阵动静进了屋,尖头皮鞋落在客厅地砖上,一步步逼近,可惜此刻的谢志强浑然不觉。 他跌坐在地上,从那堆照片里,捡出几张能辨认出模样的。 是他闺女…… 这是他闺女啊!!! 照片被他揉成一团,发狠掷了出去,骨碌碌滚了几下,突然在一双鞋旁边停住。 谢志强死死盯着那个纸团,而后一抬眼。 尖头皮鞋、黑色西裤、白衬衫……最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赵峰那个畜生的脸! 四目相视,红血丝瞬间爬满眼球,脖子上青筋暴起,谢志强捡起地上的撬棍,一使力站起来。 撬棍划过地板,每一次声响,都化作谢志强耳畔的低语—— 他今天非宰了这个畜生不可! 医院车站前,谢臻盯着那辆渐远的出租,蓦地想起来,谢志强并非唯一的突破口。 循环里,总是会有三个男人在6月19号下午,气势汹汹找上赵峰公司,乍一看像是讨债,实则从未提过钱。 他们的愤怒,纯粹是冲着赵峰去的。 当谢臻试图问起事情原委,三人便互相使眼色,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 会不会……跟他的状况相似?! 谢臻按照曾经留下的联系方式,给那个男人打过去,约好见面的时间跟地点,再把进展告知周遇。 两人商议过后,决定一起赴约。 如果谢臻猜得不错,有周遇在场,对方或许更容易放下戒心。 11:35分,两人提前抵达茶楼,径直进了包房,准备再过一遍说辞,看看是否还有遗漏的地方。 “等他来了,你先……”周遇刚开口,便被谢臻的手机铃声打断。 他看了一眼,接通,半晌过后,却没了任何动静,眼神也逐渐涣散。 “谢臻!谢臻!”周遇连着喊了几次,觉察出不对劲来,“怎么了,谁打来的?” 他乍然醒神,双眼终于找回焦距,望着周遇,从喉咙里机械地挤出一句,“警察说……我爸死了。” 第66章 第六次轮回 乌云蔽日,雷声隐隐,那场暴雨眼看着就要来了。 周遭人来人往,唯独角落处的谢臻和中年男人,就那么并肩站着,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中年男人心里实在憋得难受,掏出包烟来,而后手一顿,又塞回兜里。 “你爸……”沙哑的嗓音刚憋出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中年男人叫谢友才,是谢臻大伯,谢志强的大哥。 谢志强家里兄弟姊妹五个,他排老小,十几岁的年纪就背井离乡,出来谋生。 老家是淮阳周边一个小县城,谢友才以前但凡提起这个弟弟,便是那四个字——“心比天高”,绝不肯被困在小县城里。 谁知二十来年过去了,兜里鼓没鼓起来不知道,心气儿反正是磨没了,毕竟淮阳也算不得什么大城市。 谢志强在这儿一待就是二十来年,老婆早早没了,自己也才四十啷当岁,就这么走了。 到头来,只留下俩孩子,无依无靠的。 谢友才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身旁的谢臻,更是沉默到底。 不久前, 太平间认尸那一幕,还停留在他眼前—— 白布之下的那张脸,分明是他父亲,却又无比陌生。 真正意义上十年前的谢志强什么模样,他早就记不清了,甚至十年后的,记忆也寥寥。 一晃许多年了,谢臻一直没有正儿八经瞧过那个,他应该称之为父亲的人。 他对这个父亲,既怨又恨。 恨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没有担当,恨他懦弱想要甩掉年幼的自己和谢云这两个包袱,更恨他在谢云被杀的时候,明明近在咫尺,却什么都没做过。 可他从未想过,谢志强会死在循环里。 而这个结果,竟然是他一手促成的。 大伯向警察问及案情的时候,他分明每句话都听得见,却只觉得一阵阵恍惚,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直到那段—— 赵峰是自首的,说他跟谢志强生意上有来往,因为经济纠纷导致争执,谢志强讨要工程款时情绪失控,他是正当防卫。 “不是因为工程款!” 谢臻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向警察和盘托出—— 他怀疑赵峰猥亵妹妹,证据可能就在赵峰某处房产里,之后,父子因为这套房的地址起了争执,谢志强很可能猜到了原委,所以去找赵峰。 他跟谢志强在医院外吵起来那会儿,之所以没明确提及赵峰到底做过什么,就是担心再引发变数。 谢臻原本打算问出地址之后,自己上门求证,谁知道,还是闹成了这样…… “你爸走了,你跟谢云呢,日子还得过下去……”谢友才犹豫了好一阵,终于打破沉默,“这不是,你马上也要上大学了。” 男人粗糙的手无意识在腿上来回搓了搓,总算下定决心,一咬牙道,“学费什么的不用你操心,大伯来想办法。” 谢友才这句承诺来得不易。 他手头也不富裕,可是眼见俩孩子还这么小,爹妈都没了,总不能坐视不理。 顿了顿,又嘱咐道,“你现在也长大了,以后啊,好好照顾谢云,你妹妹只能依靠你了,你俩……都要好好的!” 迟迟没见谢臻出声,谢友才扭头一瞧—— 谢臻依旧低着头,望着地面,那儿分明什么都没有,他却看得出了神。 打从进太平间开始,他就是这模样。 一声不吭,不哭、脸上也没有其余表情,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谢友才叹了口气,知道谢臻心里肯定不好受,眼下也没心思想其他的,转回头,索性不再说什么。 谢友才本想跟谢臻一起回去,却被婉拒了。 “也好吧,回去跟谢云……慢慢说,我就住这旁边的宾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大约4点半,谢臻独自回到家。 谢云已经从夏令营折返,是周遇去接的人,可等他进了门,却没看见人影。 “她在屋里呢,路上我没多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周遇看着他,而后垂眸,顿了顿又问道,“警察那边怎么说?” 谢臻回来的路上,两人通过短信。 如今谢臻推翻了赵峰自首时的说法,也等于提供了新的视角,不过更具体的信息,警方肯定还要向谢云求证。 第60节 “晚点有人过来,”谢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声音渐渐低下去,“等她……先缓缓。” 周遇也随之看向那道门—— 是啊,即便是她,一时间都难以消化这个信息,何况是谢云呢? 总得有个缓冲期,之后,谢云才能有心力,去面对另外那件事。 客厅重归寂静,直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响起,撕开凝滞的空气。 谢臻抬手,在房门上敲了两下,推门进去。 房里很暗,窗帘遮住了大半的光线,唯独角落里,有那么一缕光探进来。 谢云蜷缩在床上,脑袋埋在胳膊里,似乎在哭,却没有丝毫动静。 门窗紧闭的屋里异常憋闷,所有情绪被关在这个密闭空间里,不断挤压着彼此,似乎正在等一个爆发的临界点。 晦暗的光里,谢臻看见她蜷起的身体在颤抖,肩膀一耸一耸的,无声地哭着。 他走到谢云身边停住,忽然语塞。 此刻,谢臻根本不知道,能对妹妹说什么。 他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谢云,甚至暗暗庆幸,不用直视她的眼睛,向她解释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为什么啊……” 恍惚间听得一句低喃,谢臻起初以为是幻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谢云的呜咽。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志强怎么就死了呢?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之前的推断不错,意味着循环不会重启,谢云能平安活下来,至于谢志强…… 压下那些跟谢志强有关的念头,谢臻强迫自己组织好语言,把警察当时的说法告知谢云。 谢云始终没开口,机械地接收着谢臻给与的信息,脑袋深埋在臂弯里。 直到那句“以后,你不用再害怕了”,她肩颈蓦地僵硬起来,仿佛某种肌肉记忆,下意识要抬头去看谢臻,却又生生止住。 兄妹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当这份寂静即将侵占屋里最后一寸角落时,铃声骤然响起。 谢臻的手机响了。 “说好了中午见一面,人呢?”中年男人的声音,透着压不住的火气与焦急,“打你电话也不接,刚还关机了,几个意思啊?!” 怔了怔,谢臻才反应过来,原本中午约了那三个男人在茶楼见面,想打听赵峰的事。 可他还没见到对方,先得知谢志强的死讯,这件事也被他忘了个干净。 “我家里出了急事,赵峰已经被拘留了,你们之间的事,如果有必要,直接报警吧。” 那头骤然安静下来,显然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隔了会儿,总算消化完毕,疑问便连珠炮似的蹦出来—— “赵峰被抓了?” “什么时候?” “到底怎么回事儿?!” 谢臻无心纠缠,只丢下一句,“你们跟赵峰之间……有必要就报警吧。” “等会儿!”男人蓦地提高了嗓门,语调沉了几分,“你来一趟,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中午那个茶楼。” 担心谢臻拒绝,中年男人又添上一句,格外郑重,“我就在这儿等着,到你来为止!” 谢臻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没人了,书房的门却半掩着,他脚下一转,推门进去。 “我出去一趟,中午要见的那个人刚打了电话。” 他起初没打算赴约,可那通电话之后,忽然想到一件事—— 赵峰自首之前,可能已经销毁了伤害谢云的证据,万一查到最后一无所获,赵峰侥幸脱罪……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再也压不下去,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谢臻没办法就这么干耗着,加上对方执意要见面,肯定是有关于赵峰的要紧事。 “我很快回来,你陪她待一会,她现在不太好。” “那你呢?”周遇这一句,拦住了他的脚步,“你……还好吗?” 她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幻觉,却叫谢臻愣住了。 警察也好、大伯也罢……顾忌着他父亲刚死,或安慰或避忌,始终没人去问他的感受,整件事发生到现在,周遇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 其实,他也不知道。 脑子依旧混沌,情绪和感知力似乎都失灵了,又或者,是他宁可躲在那份混乱背后,强行屏蔽了自己的感受。 谢臻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是我害死了他。” 刚刚在谢云房里,他甚至只能拿着警方最初的说法,那个跟真相毫不相干的理由,去跟谢云解释,为什么谢志强会死。 “我不知道,还能跟谢云说什么……”喑哑的嗓音,竟带上几分笑意,那是浓重的自嘲。 说出真相吗? “说都是我在循环里费尽心思,才害死了谢志强,好在她总算能平安活下来,循环也不会再重启?” “谢臻……”周遇打断他,却又想不到,还能说些什么。 一直以来,循环里最关键的,就是让谢云活下来,可谁都想不到,居然是以这种方式换来的。 谢志强的命,换了谢云的命。 循环应该不会再重启了,代表谢志强会彻底死去,也意味着谢臻这辈子,都要背负这个结果,守着这个秘密。 一句轻飘飘的“不是你的错”,在这种时候,连安慰剂都算不上。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忽然被谢臻拉开,见他要走,周遇叫住他,“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现在看着冷静,其实状况糟糕透了。 “你要见的那个人,如果说的事情跟我们猜测的一致,有女性在场,他可能更愿意开口,”周遇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大伯不是从老家来了?让他过来陪谢云待一会吧。” 有人陪着,总好过谢云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 谢臻没再犹豫,给谢友才打了电话,而后走出书房。 客厅悄无声息,似乎在为逝者默哀。 谢臻一抬头,那张沙发上竟多出一个身影,是黑着脸的谢志强,他灭了烟头,抬眼看过来,“看到你 老子连招呼都不打?” 再是主卧门前,谢志强夹着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正要出门,包却被他抢下来。 谢志强反应过来,立马要夺回来,“松手!妈的,反了教了你还!” 最后是客厅里,他曾堵住谢志强去路,质问谢志强究竟回来干什么,谢志强将皮包护在胸前,拉长了脸冲他吼道,“我是你老子,回家还要跟你打报告?!” 眼前一幕幕闪过的,都是循环里的经历。 那些,已经是谢臻关于这个父亲,最清晰鲜活的记忆了。 似乎每个场景里,他跟谢志强都在争吵,无论他还是谢志强,谁都没给过对方好脸色。 他蓦地闭上眼,将那些画面驱赶出去。 再睁眼时,视线里多了个身影,是谢云从房里出来了。 通红的双眼暂时止住了泪水,没了血色的脸分外憔悴,她原本就偏瘦,如今看着像一张纸片似的,风一吹就会倒下。 “哥,你要出去啊?” “我们出去一趟,大伯待会过来。”谢臻没多说什么。 “哦……”谢云缓缓低下头,转过身,迟缓的脚步向着自己房间去了,走着走着,突然停下,又转回身,视线落在对面那堵墙上,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发呆。 谢臻朝她走过去,正要开口,手机先响了。 是谢友才的电话,他到楼下了。 “在3单元,506。”谢臻提醒道。 他挂了电话,再去看谢云的时候,她已经转过身,回了自己那间屋。 红棕色木门合上那一刹,她紧靠墙角的身体抖得厉害。 第67章 第六次轮回 茶楼包房不大,一张棕色方桌,四周各一把同色系靠背椅,主位已经被人占据。 6月19号那天下午闹上赵峰公司的,拢共三个中年男人,只有为首的那人来了。 板寸头、黝黑的方脸上一双三白眼,瞳仁小、眼白多,颇有些凶相。 那天三个男人里头,他虽然也是满面怒容,却是最沉得住气的那个。 今天亦是如此。 见来的人除了谢臻之外,还多了个女孩,男人没急着说话,默默打量着,直到服务员斟了茶退出去,这才看向周遇。 “他跟赵峰有点关系我知道,你呢孩子,你……又是怎么个情况?” “我家里也……”顶着那道审视的目光,周遇忽然晃了神,记忆像是被一只手拽着,生生扯回了十年前的6月19号。 那天分明是赵峰杀了谢云,可最后,她父亲却成了杀人犯…… 中年男人见她这反应,径自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周遇的潜台词。 事到如今,没必要再隐瞒什么。 赵峰为什么会自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谢臻都告知了对方。 中年男人听着听着,脸色变了好几次,最后定定瞧着谢臻,自言自语般念叨着,“赵峰欺负你妹妹……那他儿子呢?!” 第61节 提到赵磊,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散了,扭头望向周遇,双目发红,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孩子,你是不是……也被赵峰他儿子欺负了?!” 暴雨姗姗来迟,却来得异常迅猛。 眨眼工夫,从茶楼里出来的两人,便成了落汤鸡。 直到搭上了车,周遇脑子还是懵的。 原来由始至终,根本不是赵峰,是赵磊—— 他之所以回来,也并非因为暑假,而是在学校里犯了事,才办了休学。 事情发生在三个月前。 茶楼里那个中年男人有个女儿,今年读大一,是赵磊同系的学妹,三个月前女孩差点在学校跳了楼,幸好有同学及时发现,拦住了她。 从那以后,女儿说什么都不肯再上学,他只能给女儿办了休学。 他找女儿同寝室的舍友打听,才知道女儿谈恋爱了,不止谈了,在学校里闹出的动静还不小。 回了老家,老婆经常半夜抹泪,“女儿也这么大了,也不是不让她谈朋友,可怎么……” “她这么大一姑娘,一点不自爱……” “你小点声!”老婆锤他肩膀,“别让孩子听见!” 后来,也是某个深夜,他起夜听到女儿房里有动静,推门进去,竟撞见女儿用刀割手腕。 再回想起那一幕,他还是一阵后怕,手也止不住地发抖,如果不是他碰巧起来,女儿可能那天晚上就没了。 那一夜,一家三口都没睡,老婆抱着女儿哭了整宿,而他也翻到了女儿写的遗书。 直到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女儿根本不是谈恋爱,是给那个叫赵磊的小畜生欺负了! 那小畜生还拍了好多照片,照片还传开了,所以女儿才会在学校里寻死。 而他当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竟然责怪女儿不自爱、不检点…… 隔天,他便坐火车赶到学校,得知赵磊跟女儿是前后脚办的休学,那个小畜生,办的居然还是因病休学! 荒谬的现实并没有叫他放弃,他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住下,继续打听。 赵磊家里有钱,在学生之间不是什么秘密,他又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得知赵磊父亲在淮阳开了个装修公司。 于是,6月19号那天,他带着弟兄伙直接杀到了赵峰公司,也因为这样,撞见了谢臻。 “从头到尾都是赵磊,赵峰是给儿子收拾残局的!”大雨滂沱,雨点砸在车窗上,几乎要盖住周遇的声音。 三个月前,赵磊在学校里侵害了那个女孩,又利用那些照片威胁女孩闭嘴,后来照片被赵磊传开了,事情闹大,赵峰便给儿子办了休学,想要冷处理来平息此事。 至于那套两人恋爱的说辞,应该是赵磊有意为之。 今天的事,大概也是如此—— 谢志强多半是发现了赵磊伤害谢云的证据,却阴差阳错遇上了赵峰。 起初,赵峰应该没打算杀人,但谢志强情绪肯定是失控的,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最后赵峰杀了他。 赵峰自首时的说法,是经济纠纷引起的争执,这样一来,也把儿子彻底摘了出去。 那么,6月19号那天呢,赵峰他…… 铃声乍然响起,打断周遇的思绪。 是谢友才打来的,他打算回宾馆了。 “谢云呢?”谢臻追问道。 “她说去见个同学,我说陪着去吧,她也不让。” “什么时候?!” “没多久,走了才二十来分钟吧。” “她说了哪个同学吗?” “那没有,就说了是个女同学,”顿了顿,谢友才安慰道,“跟同学见见也好,比她自己闷在屋子里强,我看她精神头还行,别太担心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周遇虽听不见谢友才的声音,却也猜出了大致情况。 不可能这么巧,根本就没有那个所谓的女同学。 “谢云要见的人,是赵磊!”话音将将落下,周遇心口开始狂跳。 可是……怎么可能呢? 赵峰刚刚自首被抓,赵磊现在既不会有心思、也不会蠢到对谢云做什么。 “他想威胁谢云!”谢臻连尾音都在发颤。 赵磊想威胁谢云保守秘密? 倒是有这个可能,但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即便赵磊提出见面,谢云也不可能单独去见他。 除非是—— 这里是赵磊真正意义上的家,似乎也给了他一张皮,严丝合缝盖在身上,藏住了皮囊之下的东西。 叫他看起来,跟某些时刻,判若两人。 赵磊原本是背对着谢云,突然间,仿佛有了某种感应,一转身—— 寒光闪过那一刹,他愣住了。 赵磊显然从未想过,眼前的女孩竟然会反抗。 愣神的瞬间,他右手挨了一刀,鲜血涌出来,疼痛顿时叫他清醒过来。 那把刀还是被赵磊夺下了。 可谢云并未停止挣扎,绝望之中竟然生出超乎想象的力气,又叫赵磊胳膊上留下一道伤口。 最终,那把刀还是插进了谢云胸口。 光亮的木地板上,她的躯体因为痛苦而蜷缩,意识也渐渐抽离。 眼前是赵磊的脸,不断放大、再放大…… 而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闭上眼睛,绝不让这一幕,成为自己最后的记忆。 第68章 第七次轮回 门窗紧闭的屋里晦暗无光,落地扇默默摇着头,撩起窗帘一角,光线若有似无探进来,而后骤然一声响铃—— 谢云醒了。 她揉着眼睛,伸手按了闹钟。 缓了缓,她从床上爬起来,径直走过去关了电扇,余光瞥见缝隙里那一缕光,忽然愣住了。 窗前那个身影发着呆,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门外那阵脚步声来来回回,好半晌,才将她的思绪唤回来。 谢云用手腕上的皮筋扎了个马尾,准备去刷牙洗脸。 谁知刚拉开门,就瞧见有人堵在那儿。 她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发觉谢臻的脸色不大好看。 一张脸泛着白,毫无血色,眼神也发飘。 “你不舒服啊?”谢云下意识抬手,去摸他额头。 不烫啊,没发烧。 “哥,你哪不舒服啊?” “没什么,”谢臻看着眼前的人 ,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严严实实的,以至于强行挤出来的声音,听着就像是病了,便找补道,“昨晚太热了,没睡好。” “又贪凉,感冒了吧?” 谢云记得他向来怕热,夏天独自在屋里,空调基本上都是调成16度,可现在还没入伏呢,没热到那地步,按照他那个贪凉的习惯,感冒也不稀奇了。 “哦,对了哥,”谢云刚刚进了卫生间,忽然探出脑袋,瞧着他,“你翻翻茶几底下,我记得还有几包板蓝根。” 从小到大,但凡提到感冒发烧,板蓝根似乎成了万能药。 谢臻应了声,站在原地没动。 卫生间的门虽合上了,谢云洗漱的动静,伴着洗水池不绝的水声却清晰入耳。 渐渐的,那阵水声化作淅淅沥沥一场雨,降落在客厅里,那股潮湿黏腻的触感困住谢臻,叫他本来就混乱的大脑,越发难以思考。 事实上,谢臻还没从上次循环里抽离,新的循环便开启了。 此刻,他的意识还停留在上次循环末尾—— 大伯谢友才打来电话,说谢云独自出去见个女同学。 大伯以为她出去散散心好过闷在家里,实际上,从谢云决定出门开始,生命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可是……为什么? 那天下午,不论赵磊因为什么提出见面,谢云都不可能再单独见他。 但她偏偏去了,循环也随之结束了。 难道是她…… 门铃忽地响了,一连好几声,终于叫谢臻回神。 不出意料,门外依然是周遇。 视线交错,彼此眼里有着同样的疑惑,面上却是熟练的寒暄。 进了屋,周遇正要往书房走,遇上从卫生间出来的谢云,女孩眼里带着好奇,朝她缓缓走过来,跟循环里初次见面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算上十年前那次,谢云的死亡,周遇也经历过七次了。 尤其是在循环之中,总是短时间里,反复见到谢云死去,又活过来。 可每每重新见到活生生的谢云,周遇总是会晃神。 第62节 不论过了多少次,她始终无法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今天,她甚至愣得格外久,直到谢云已经回房,才反应过来,跟着谢臻进了书房。 以往有那么几次循环,都是周遇在书房唱独角戏,试着厘清思路,好准备接下来要怎么办。 可这次,打从进书房开始,她便一声不吭。 两人的角色似乎对调了,轮到谢臻先开口,“上次循环结束前,她应该是主动去见赵磊的。” “谢云想给她爸、还有自己报仇,所以主动去找了赵磊?”周遇总算出了声,补上谢臻未完的后半句。 话音落下,又陷入沉默。 她回忆着那天发生的事—— 谢志强突然死了,谢云从谢臻那里,得知大致的来龙去脉,之后,大概率能猜到赵峰杀了谢志强的真正理由。 在谢云看来,一切都是因赵磊而起,他是自己痛苦的根源。 或许某个瞬间,谢云动过那个念头。 毕竟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再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可想想是一回事,付诸行动是另一回事,何况谢云对赵磊,肯定充满了恐惧,中途一定屡次犹豫退缩。 然而从循环很快重启这个结果来看,谢云应该见到了赵磊,并且又死了一次。 这就引出另一个问题。 “其实谢云应该能想到,就算她去找赵磊,这种报复也不会成功,反而是她自己,多半会……” 多半会死在赵磊手上,但谢云还是去了,为什么? 等等—— 周遇陡然间抓住了什么,脱口而出道,“一旦她死了,循环就会重启!” 她抬起头,直直望着谢臻。 那股黏腻潮湿的感觉又回来了,谢臻脚下仿佛生了根,被牢牢困在这间书房里,耳畔蓦地响起某个声音。 “我不知道,还能跟谢云说什么……” “说都是我在循环里费尽心思,才害死了谢志强,好在她总算能平安活下来,循环也不会再重启?”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上次循环里,同样是在这间书房,他对周遇说过这番话。 “你是说……”谢臻只觉得一阵恍惚。 周遇盯着他的眼睛,说出那个猜想,“假如谢云听到了我们说的话,那就代表,她知道结果是什么,最后还是去了!” 因为只有她死去,一切才能重来,谢志强才能活下来。 “你先听我说完,”周遇知道谢臻此刻在想什么,却不能放任他沉浸在那股无谓的自责里,“这个只是猜测,现在也不可能有机会求证了。” 换言之,上次循环为什么突然结束,谢云为什么选择去见赵磊,已经不重要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想保护谢云,害怕她再受一丁点伤害,我们也在循环里做了很多事,比如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又或是把她送去夏令营……”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让谢云活下来。 “但我们每次都失败了,可能就是因为我们觉得,谢云只能等待着被解救,觉得她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谢云比我们想象中勇敢得多,而且我们好像一直都忽略了,循环是因为她而起,改变循环的关键,可能从来就不在于我们……而是谢云做什么。” 第69章 第七次轮回 一道推拉门隔开厨房跟饭厅,谢云正辗转忙碌其间。 饭桌上,陆陆续续摆上热好的鲜肉包、奶黄包……最后那副碗筷搁下之后,她朝书房望了望,正犹豫着,门突然开了。 谢臻出来了。 饭厅比以往都要安静,谢臻机械地咀嚼着,食不知味。 “哥,你一会儿要出去吗?”谢云忽然出了声。 谢臻应了声,依旧心不在焉。 改变循环的关键可能就在谢云身上,意味着这次,他无法再回避那个问题,必须要跟谢云谈谈,却迟迟找不到开场白 。 “要不要喊那个姐姐出来,一起吃点啊?” “不用。” 干巴巴的对话至此结束,饭桌上的两人又回归最初的状态。 谢云低下头,默默咬着那块奶黄包。 “下周就期末考试了?”酝酿了半晌的谢臻,这次主动拾起话题。 谢云将嘴里的东西吞下去,点点头,“嗯。” “最近在学校里还好吗,跟同学处得怎么样?” 她夹起盘里最后那个奶黄包,咬一口,有些含混道,“挺好的啊。” “昨天跟赵叔聊起来,”谢臻顿了顿,强迫自己当着谢云,说出那个名字,“赵磊回来了,他……在学校出了点事,前阵子休学回来的。” 甜腻的馅儿哽在嗓子眼,而后被谢云硬生生吞下去。 客厅重归寂静,椅子腿骤然刮过地板,因拖拽发出刺耳的动静。 谢云站起来,“我吃好了,复习去了。” 等那阵脚步声渐远,谢臻才抬起头,视线直直落在她后背。 本该开诚布公的那一幕并未上演。 他试过了,才知道那比想象中更难。 外头的动静,周遇在书房里听得不真切,却也隐约猜到,事情进展并不顺利。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没出去。 这件事上,她不能代替谢臻做任何决定。 回过神,她盯着眼前那道白板,拿起马克笔,准备将此前循环里那些琐碎的信息都串起来,完整梳理一遍。 谢云已经死了七次,凶手如今也找到了。 不能再继续犯错了,循环必须要在这次结束。 谢臻将洗好的筷子插进收纳盒,碗碟摞在一起,收进橱柜。 一抬眼,墙上一排挂钩,整齐陈列着抹布、砧板、菜刀……最边上是收纳盒,一分为二,左边是筷子,右边是盛饭的勺子、汤匙。 煤气灶边缘和旋钮上的磨损,是积年累月留下的痕迹,灶台却清理得干净。 这些他从未在意的事情,谢云却用心经营着,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是鲜活的谢云,面孔依旧稚嫩,却跟谢臻印象里不同了。 十年来,他记忆里的妹妹,一直停在十五岁,停留在6月19号那天。 苍白的脸,眼睛再也不会睁开,胸口那把刀不止夺走了她的生命,也将她永远定格为一个符号。 一个被动承载他无限膨胀的愧疚、自责和无力感的符号。 可事实告诉他,周遇也在对他说,“其实,谢云比我们想象中勇敢得多。” 谢云并不软弱,或许,真正软弱的是他。 谢臻从来不敢开口去问,谢云究竟遭遇了什么,不只是担心伤害谢云,也因为,他害怕听到答案。 明明就近在眼前,发生在妹妹身上的事,他怎么能毫不知情?! 就连他所谓的保护妹妹,听上去也仿佛成了笑话。 两股念头无声拉扯中,谢臻在她房门口站住脚,悬在半空的右手,最终落在了那道门上。 书房里那块白板,大半区域已经被周遇填上—— 赵磊、黄波、赵峰 赵磊=凶手 黄波=干扰项(x5即第五次循环里,被误认为凶手) 赵峰=? 原生世界——x4: 对谢云动手之前,赵磊 毫无存在感 x5: 赵磊首次现身。 第一次见面,主动攀谈(套近乎)+否认赵峰在小区里买过房 (撒谎) 第二次,抓尾随肖萌萌的男人时,出现在围观者里;与谢臻交谈中,透露赵峰6.19号离开茶楼后的行踪,是去见黄波 (有意/无意撒谎?) 第三次,透露黄波是五年前造谣民工“暴力讨薪”的无良记者+黄波跟谢志强最近有来往 第四次,透露黄波随身携带笔记本,记录日常行程+帮忙打听黄波应酬时间 (黄波包里的女孩照片,来自赵磊的栽赃?) x6: 6.19号:赵磊并未上门找谢云 (为什么?) 第63节 6.21号:赵峰为替儿子掩盖真相,杀死谢志强;之后自首,谎称是经济纠纷,正当防卫 周遇站在白板前,审视自己写下的内容。 之前对赵峰的怀疑被推翻了,意味着许多事,尤其是第五次循环里的某些信息,需要重新解读。 正想得出神,门忽的被推开,是谢臻进来了。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 谢臻反手带上了门,面上还算冷静,眼里的红血丝却还没褪下去,隔了会,冲她点点头。 分明无声,却像是把一切都说尽了。 周遇望着他,半晌后,默默转回身,思绪渐渐拉回来。 她重新瞧着白板上的笔迹,开口道,“我记得第五次循环,最初见面那次,赵磊是主动过来找你攀谈的。” 初见的那个举动,大约只是在套近乎,并无特殊含义。 直到她突然问起,赵峰是否在小区里买过房,赵磊才撒了谎。 那时候,赵磊看着没有任何疑点,她跟谢臻自然也不会去怀疑,看似随口说的一句话,居然是谎言。 问题出在第二次见面。 周遇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赵磊借着关心谢臻辞职一事来找他,言谈之间,想劝谢臻回去上班,之后谢臻试图套话,由此得知黄波这个信息点。 “赵磊当时告诉你,赵峰19号离开茶楼后去见了黄波,他说这话的时候,未必是故意撒谎?” 赵峰跟黄波本来的确约好了19号见面,后来黄波老家突然出事,临时取消了。 假如赵峰没告知儿子其中的变故,赵磊有可能误以为两人当天见过面? 加之赵磊彼时的表现—— 关心谢臻的工作、为谢臻提供他需要的信息。 这看起来更像是在释放善意,试图搏个好印象,取得谢臻信任? 换言之,赵磊应该是觉察出不对劲了,毕竟那天已经是6月21号,距离19号过去了两天,谢云又被送去了夏令营,跟外界断了联系。 赵磊始终联系不上谢云,在对面楼窥探,发觉谢云也一直没回家,这些举动很反常,以至于他会开始怀疑,自己对谢云做的事,可能被瞧出端倪了。 谢臻跟赵磊的交谈,表面看似谢臻想借机套取赵峰的行踪,其实整个过程中,始终是两人的双向试探。 赵磊也在留心观察谢臻。 “随着时间推移,到了22号,赵磊还是找不到谢云,他会越来越不安,所以那天早上,他借着黄波前一晚去找赵峰的事,来借题发挥。” 周遇回想着赵磊当天的反应和那番话。 赵磊的话总结下来,传递了两个核心信息—— 黄波是个无良记者,是个烂人。 其次,告知谢臻,黄波最近跟谢志强走得近,这里暗含着一层意思,黄波有机会接触到谢云。 而且这几次见面,赵磊有个行为,十分微妙。 他几乎就没提过谢云。 其实以两家人的关系,寒暄时提及谢云,问一声好,再正常不过,可赵磊似乎刻意忍着不提。 “赵磊一直很有耐心,也没急着给黄波泼脏水,而是潜移默化误导你,给你埋一个怀疑的种子,”周遇望着谢臻道,“直到那张照片……” “是赵磊主动跟你透露,黄波喜欢随身带个笔记本,记录日常的行程,他也有机会接近黄波,在黄波包里放一张照片并不难。可是,这么做风险很大,如果被黄波发现呢?” 顿了顿,她又道,“或者,如果你翻到那张照片之后,直接报警,黄波澄清了呢?到时候你就会联想到,是赵磊引导你去翻黄波的包,那就有可能是他栽赃了黄波!” 为什么,赵磊不再费心周旋,突然走了这么冒险的一步? “他顾不了那么多,”谢臻盯着白板上“赵磊栽赃”的字眼,目光蓦地沉下来,“他更害怕6月16号那天上门的事,被我发现。” “16号那天在你家那层楼,往下扔中华烟头的人……”周遇怔了怔,明白过来,“不是黄波,是赵磊?!” 那就说得通了。 第五次循环里,两人遇上那个寻找高空丢烟头的男人,一一排除之后,怀疑6月16号在谢家门前往下扔烟头的人,是黄波。 黄波可能因此见到谢云,起了龌龊的心思。 随后,谢臻对赵磊提及此事,本意是想求证黄波16号那天,到底有没有去过家里。 结果谢臻那番话落在赵磊耳朵里,却成了催命符。 万一被扔烟头的路人,哪天认出他来呢?于是,赵磊下定决心,把那张女孩的照片塞进黄波包里,将事情推到后者身上。 谢臻本就认定黄波是个人渣,发现照片之后,自然更倾向于怀疑,黄波或许就是伤害谢云的人。 “16号赵磊上门的事,是谢云刚刚告诉你的?”周遇斟酌着,继续道,“16号下午,赵磊在你家对她……” “没有,”谢臻读懂她的潜台词,又像是强调给自己听,“什么都没发生,赵磊来的时候,她已经去学校了。” 6月16号是礼拜三,谢云通常回来吃过午饭,1点半前后出门。 “赵磊发短信的时候,她正在收拾东西,走出小区才发现短信。”谢臻又补道。 “谢云最后还是去学校了,她没回来?赵磊扑了个空?” “嗯。” 周遇想象着当时的情形—— 赵磊在门前等着谢云乖乖回家,谁知迟迟没见到人,心烦气躁的时候,顺手把烟头丢下去,结果还没熄灭的烟头,砸中了路人的脑袋。 幸运的是,赵磊抽的是中华,有一定指向性。 不幸的是,怀疑的矛头,始终在同样抽中华的赵峰和黄波之间摇摆,却从未指向赵磊。 随着琐碎的片段陆续归位,周遇已经几乎要完成那张拼图。 “所以第五循环里,赵磊先用照片栽赃了黄波,又引导我们去翻包,隔天夏令营结束,谢云一个人提前回家,赵磊应该是在对面楼守了很久,终于发现她回来了,想要威胁谢云,一旦事情闹大,必须指认黄波是伤害她的人,谢云不肯,然后他……” 他在争执的时候,杀了谢云。 至于赵峰,当时在公园山顶上,他打给黄波的那通电话,成了周遇和谢臻误解他是凶手的关键。 如今细细想来—— “照片在你身上啊?” “老黄啊,别装傻,要什么数你跟我开口,都是聪明人,别他妈犯糊涂……” 赵峰这通电话,并非为自己,而是替儿子解决后患。 “但赵峰的措辞……”周遇思忖着,“很奇怪。” “赵磊用照片栽赃黄波,应该是自作主张,赵峰事先不知情,”说来可笑,谢臻最了解的人,竟然是赵峰,“在赵峰看来,要解决这件事,办法多的是。” 赵磊偏偏用了最“愚蠢”的那种。 而且照片流到黄波手里,会造成新的麻烦,即便那只是一张认不出模样的侧脸照。 “所以,赵峰想把照片要回去,”一旦理解了赵峰的逻辑,他那番措辞,在周遇眼里,也变得不再古怪,“他知道黄波的为人,不可能主动提起是儿子栽赃黄波,而是要先给黄波扣个勒索的帽子,之后就方便拉扯价码,让黄波闭上嘴。” 周遇擦去白板上的字迹,又一阵沉默之后,才抬起头,瞧着谢臻。 “谢云有没有说过,除了16号之外,之前赵磊是不是也趁着她一个人的时候,来过家里?” “16号是第一次,之前都是……” 她顿时了然,没等谢臻往下说,径自接过话茬,“那就是说,之前赵磊都是在……那个屋子,直到16号那天,他想找更大的刺激,也踏出了舒适区。” 但他失败了。 谢云那次竟然没有乖乖回去,她居然反抗了。 愤怒、焦躁、兴奋、战栗…… 16号的赵磊,强行压抑着那股冲动,一直等到6月19号,礼拜六。 谢志强常年不在家,谢臻下午要去兼职,只剩谢云独自一人。 那时候,赵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甚至比三天前的更甚,他势必要发泄出来。 6月19号,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了。 除非谢臻和周遇守着谢云,亦或是把她送走,彻底切断跟外界的联系,才会推迟赵磊下手的时间。 至此,上次循环里19号那天,赵磊没有下手,甚至没有来谢家的谜 底,也终于解开了。 “赵磊之所以没来,应该是看到你在宋爱霞家里。”谢臻解释道。 赵磊就在对面楼顶层,以他的视角,一低头,便能清晰看见宋爱霞家的客厅。 “他已经观察一段时间了,知道宋爱霞平时独居,19号下午却多了个陌生人,所以犹豫了。” “还不止,”周遇跟宋爱霞交谈时,得知她有个习惯,“宋爱霞通常在下午3点半左右睡觉,唯独那天,因为我去了她家里,她才醒着。” 于是赵磊当天看见的,是跟原生世界里,截然不同的情形—— 本该在屋里睡觉的宋爱霞,家里多出个迟迟没走的陌生人,而且两人都清醒着。 “赵磊虽然想来,但他又觉得不安,担心我跟宋爱霞会撞破他的事,他犹豫过后,可能还是决定让谢云去他那里,所以最后谢云出门了。” 赵磊之前那些把戏,如今昭然若揭。 接下来,便轮到那个绕不开的问题。 现在要怎么办? 以前总想着控制变数,但这次循环里,已经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变数,谢云说出真相以后,再次面对赵磊,言行举止都会变得不可预测。 她跟谢臻,也不能在附近守着谢云。 如果任由19号发生过的事重演,到头来……谢云会不会被她跟谢臻亲手推向死亡? 第70章 第七次轮回 第一次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已经发生了。 关于那天的记忆,也被赵磊的声音、他冰凉的手、死死压着她的身体……切割得支离破碎。 第64节 她好像灵魂出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赵磊的手,像是菜市场小贩掌心溜走的泥鳅、黄鳝,四处游走……滑腻、粘稠、恶心得要命。 还有赵磊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在她脸上,叫她想吐。 后来……终于挨到结束了。 可谢云并不知道,那才是开始。 还是那个昏暗的屋里,灯光骤然亮起来,她像是某种条件反射,身子瞬间蜷缩,脑袋深深埋在臂弯。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还在颤,不受控地发颤。 那个黑影再度逼近,向她伸出手,摸她的头发。 手渐渐滑落到她发尾,蓦地一扯,她仿佛成了提线木偶,脑袋随之扬起来,视线便落到对面墙上—— 白墙上,竟然多出了一排照片。 照片上的每张脸,明明跟自己长得一样,却又陌生极了。 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又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当她想要回忆的时候,大脑便一阵强烈的钝痛,好像身体出于本能,强行屏蔽了那些画面。 而后,那个黑影在她身边坐下,冲她耳旁低语—— 他说,这是两人之间的秘密。 你爸、你哥,还有你的老师、同学,他们都不应该看到这些东西,对不对? 她呆滞地盯着那面墙,起先像是没听懂,后来突然开始摇头,拼命地摇头。 她隐隐约约懂了,摇头也无济于事,这个反应更像是本能地拒绝,拒绝这件事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照片上的人是自己。 从那以后,赵磊开启了一场服从性测试,她却浑然不觉。 她以为,只要忍下去,总有一天会结束。 于是日子渐渐分出岔道来,一条路依旧如故,只要死死咬住那个秘密,生活就跟以往没有分别。 她可以继续上学、画画……就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甚至有些时候,几乎快把自己骗过去了。 总有结束的那天,谁都不会知道那个秘密。 只是,每当她生出这个念头,就会被推入另一条岔道—— 那条路很冷、很暗,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每隔一段,都有个黑影朝她逼近。 当她在中途迷路,放眼望去,才发觉这条路上,有无数个面目狰狞又模糊的赵磊,他们正一起围拢过来…… 也有熬不下去的时候,手里的炭笔仿佛有了意识,自发动起来。 那些画里,她自己的房间,好像不知不觉间跟那个晦暗的屋子融为一体。 再然后…… 她惊觉自己画了什么,手忙脚乱扯下来,撕得粉碎。 那个秘密,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谁知6月19号这天早上,还是叫哥哥戳破了。 他直直望着她,吐出的三个字,刀刃般刮过她的耳膜,“是赵磊?” 早饭过后谢云回了房间,说是复习,其实一点心思都没有。 后背抵在门上,她又开始发呆。 时间毫无意义地流逝着,直到一阵脚步声渐进,最终停在房门口。 强烈的预感涌上来,她的脖颈、脊背瞬间变得僵硬,默默期盼门外的人离开。 可她的期望落空,谢臻还是进来了。 他打破沉默的开场白,也很怪异。 “昨晚,我做了个梦……” 谢云印象中,哥哥从来不会说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但他今天说得格外认真。 他还说,梦见她被人欺负,他却不在场,每当他知道这件事,要赶过去的时候,梦就会结束,然后重来。 梦里,她被人伤害的情形不断重复。 最后那次,他总算看清那个人的脸—— “是赵磊?” 明明是他的梦,用的居然是疑问句。 谢云呆了一瞬,然后猛地摇头,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反应之前,已经下意识给出了答案。 半晌后,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像是平常那样,“我在学校都好好的,就是个梦而已……哥,你怎么还当真了。” 屋里再次静下来。 谢臻攥紧的拳头悄然松开,强迫自己用那道平缓的语调说下去,“我都知道了,是赵磊。” 这个无声的空间,曾经承载谢云的秘密,替她藏住那些眼泪、恐惧、崩溃、无助……再见证她重新伪装自己的地方,终于,等来了那个爆发的临界点—— 可只言片语之后,她忽然后悔了,死死抓着谢臻的胳膊,害怕一旦松开,他便会冲出去找赵磊。 她的沉默,从来不只是源于恐惧赵磊、内心那股羞耻感,也因为,她害怕哥哥或是父亲知道,一时冲动去找赵磊,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也是到了此刻,谢臻才意识到,自己那份过度的保护欲,早就将谢云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什么都没再说,默默在谢云身旁坐下。 当一个倾听者,是他如今唯一能为谢云做的事。 短短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谢臻看到与此前截然不同的妹妹,也成了这七次循环里,他最接近谢云的时刻。 耳畔再度响起周遇那句,“其实,谢云比我们想象中勇敢得多。” 于是,他也试着鼓起勇气,将两个选择摆在谢云眼前—— 报警,亦或者,有这样一个机会,让赵磊以后都不能再伤害她,可她还要最后面对赵磊一次。 谢云抬起头,神色茫然。 “警察会相信我说的……” 她没有证据。 还有那些删掉的短信,就算能恢复,也看不出什么,因为赵磊一直很谨慎,除非是那些照片…… 白墙上那一排照片从眼前闪过的刹那,谢云闭上眼睛,不住地摇头。 12:41分。 两个身影自楼道里出来,这次却没急着分开行动。 赵磊伤害谢云的证据,如今只剩下那些照片,意味着即便现在报警,谢云一次次重复回忆那个过程,最后,赵磊也不见得会被定罪。 中途变数太多了,赵磊有可能销毁照片,或是狡辩谢云是自愿拍的。 谢云必须反复经历二次伤害,为了一个未知的结果。 权衡之下,就只剩下最后那个选择——让19号的事重演,将赵磊抓个现行。 从决定出门起,周遇心口便跳得厉害。 下了楼,周遭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她深深吸了口气,叫住准备离开的谢臻,“其实你今天下午,也可以不去赵峰公司。” 之前,谢臻的旷工,总会引发连锁反应—— 同事赵小光给赵峰打电话告状,谢志强由此得知他给赵峰打工,一怒之下回家找房本。 这样一来,又会改变凶手的行为。 “但如果,提前告诉你爸,你在赵峰公司打工,或许能说服他下午别回家?” 听到那个名字,谢臻有一瞬的恍惚,似乎才清晰地意识到,谢志强是真的活过来了。 他迫使自己回神,垂下眸,“我说服不了他。” 无论循环重复多少次,谢志强的性子始终不会变,但凡听到他在赵峰那里打工,无论消息来源是谁,立马就会跟炮仗似的炸开。 到时候,谢志强肯定还会搅乱局面。 “如果把真相告诉你爸……”周遇话音未落,就见谢臻变了脸色。 她蓦地反应过来,在谢臻眼里,上次循环中,谢志强就是被他,还有真相给害死的。 他不可能让那一幕重演了。 忽然起了阵风,头顶的枝叶哗哗作响,谢臻目光随着墙上摇曳的树影上移,落回周遇脸上,又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已经跟谢云说好了,到时候她会发信息,赵峰公司座机号码也在通讯录里, 直接打那个电话就能联系我。” 他算过了,如果在最短时间里见完那三个男人,就能在四点半赶回来。 至于赵峰,他离开茶楼后的行踪依旧是未知数,即使真的回了小区里那套房,也是在四点半之后,周遇不会陷入独自应对赵峰父子的局面。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如果4点半之前出了什么意外,”他望着周遇,“谢云……” “我明白,谢云的安全第一!” 万一事情失控了,在保证谢云安全和将赵磊抓现行之间,当然优先选前者。 “四点二十左右,那三个男人还会出现在楼下,找扔烟头的人。”谢臻接着叮嘱道。 “我知道,如果那时候出事了,我会找他们帮忙,也会立刻报警,不会一个人贸然冲上去。” 今天下午,必须规避的错误、可以利用的优势……这些信息,之前周遇跟他已经在书房里,仔细复盘过一遍。 饶是如此,彼此心里依旧悬着。 又一阵风过,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周遇望着谢臻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的抬起头,看向对面那栋楼—— 第65节 心跳越来越快,犹如擂鼓。 这感觉并不陌生,第一次循环里,她也是这样,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慌感。 第71章 第七次轮回 刚踏入公司,谢臻便瞧见伫立在前台女孩对面的“大喇叭”——赵小光。 喇叭如同意料之中那般,声音洪亮,“哟,大学生来啦!” 谢臻没理会,径自前行。 “看见没,人家大学生,就是跟我们不一样……日子照混、工资照拿,啧啧,牛逼啊!”熟悉的台词被谢臻甩在身后,他趁着无人注意,溜进赵峰办公室。 轻车熟路撬开办公柜最底下那个抽屉,谢臻将里头那一沓发票塞进口袋。 虽然还有待求证,但这些东西,大概率是赵峰跟黄波之间利益往来的证明,早晚派的上用场。 他把抽屉推回去,瞥一眼办公桌上的座机,又往前台去了。 “下午有客户过来,赵总让我接待一下,应该快到了。”谢臻示意自己要留在前台等着,女孩可以去里屋休息一会儿。 女孩余光扫过赵小光,又看向谢臻,用口型无声道了句谢,忙不迭跑进去。 赵小光原本憋着些荤段子要跟女孩调笑,没想到谢臻突然来这么一出,心里那点弯弯绕当场被人戳破,败了兴致,悻悻地剜了他一眼,独自抽烟去了。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谢臻抬头看了眼时间—— 1:58分。 距离赵磊上门,还有一段时间,他现在需要集中精力思考,要怎么做,才能尽快应付下午闯入公司的三个男人,尤其是为首的那个。 那个男人的女儿曾经遭受赵磊伤害,还被拍了照片。 照片…… 赵磊当初栽赃给黄波的照片,会不会就是那个女孩的?! 某个念头一晃而过,谢臻斟酌着措辞,而后拿起纸笔,写了下来。 午后最是闷热,即便是树荫下,热烫的空气仍然源源不断侵袭周遇的皮肤、口鼻。 紧攥着的手机还没任何动静。 自然,现在还没到两点钟,赵磊不可能出现。 等待谢云发信息的过程里,她的思绪极其活跃,片刻也停不下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跟谢臻决定让19号发生的事重演了,上次循环也是如此,却犯了许多错误—— 她不该待在宋爱霞家里。 或许……也不该改变父亲的举动。 其实关于这部分,她跟谢臻商议的时候,还有了分歧。 “只要像之前那样,告诉你爸今天别来讨薪,你爸就能避开下午发生的所有事情。”这是谢臻起初的提议。 从前,周遇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十年前,父亲卷入谢云的死,成了杀人犯,她们一家就这么散了。 于是到了循环里,她屡屡干预父亲的行为,避免他再次出现在谢家,唯独上次循环是个例外,她试图让父亲帮忙。 可是,她又强行改变了父亲的行为,随之引发的变化,导致一切都乱套了。 “我,我不知道……”此前一次次的失败,也让周遇开始怀疑,强行干预父亲的举动,是对的吗? 或许,这就是注定的呢? 又或者,假如十年前,父亲自杀前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真的是对谢云的愧疚,那么这次,是不是应该任由父亲照常去买手机、然后出现在谢家?说不定,能帮上忙? 但这样一来……他会不会有危险? 周遇始终犹豫不定。 她希望循环就此终结,却又害怕,万一自己做出错误的选择,循环无法再重来。 临了,周遇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办,干脆按照谢臻提议的那样—— 暂时不去改变父亲的行为,至少这次,他不会成为嫌疑犯了。 至于其他的,就靠到时候随机应变。 3:09分。 书桌上的手机轻轻一震,发件人是一串数字,没有任何备注。 谢云只需一眼便认出来,那是赵磊。 内容也极其简略,只有一个数字。 “1” 这是赵磊定下的规则,“1”代表见面。 紧接着,新的未读消息蹦出来。 “家里没人?” “如果有个办法,让赵磊以后都不能再接近你,但你还要最后见他一次……”她想起哥哥不久前说过的话,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谢云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沙漏,身体里的某些东西,正在向外流失。 她明明知道应该做什么,却连抬手回短信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谢云像是突然被惊醒了。 再次回想着谢臻说的那番话,她知道在那个计划里,自己必须再次面对赵磊,也是最后一次。 她死死盯着手机,半晌过后,强迫自己伸手,将它拿起来。 3:55分。 暗下去的屏幕,反复被周遇唤醒,手机却始终安安静静。 没有短信进来,意味着赵磊还没去谢家。 第二次循环里的记忆涌上来—— 当谢志强四点回到家,家里已经没人了。 谢云不可能凭空消失,那就只剩一种可能。 当谢臻父子先后进出的时候,赵磊就躲在房里某个位置,牢牢捂着谢云的嘴巴,逼得她不敢出声。 换言之,赵磊进入谢家的时间,一定是在4点之前。 眨眼的工夫,屏幕上的数字,已经跳转至3:56。 还剩最后四分钟。 周遇在心中默念着,开启了倒计时—— “我哥去单位了,你要来吗?” 谢云回复的那条短信,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丝毫回音。 赵磊不打算来了吗? 谢云下意识啃咬着指甲,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咬下去的瞬间突然又停住。 她想起赵磊曾经说过,必须改掉这个习惯。 他还说,她会把指甲咬得很难看,而且会被别人,尤其是哥哥、爸爸发现。 那样的话,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也会被发现。 回神的刹那,谢云对准了拇指的指甲,牙齿用力咬了下去! 难以言喻的情绪自指尖传递至大脑,她说不上来是什么,内心却有一股极其微妙的……畅快。 时间继续推移,她依旧默默咬着指甲,好似在借此积攒一点力气。 暗沉沉的屋子里,那样一柄无形的剑始终悬在半空,却不知何时会砍下来。 眼看着,已经过了4点整。 赵磊还是没回复。 谢云停止了一切动作,那股焦灼叫她再也坐不住了,蹭的一下起身,正要去看手机,忽然有个声音,自门外传来—— 一下、两下、三下…… 无比熟悉的节奏,叫门外那张未知的脸孔,也失去了悬念。 蛰伏在暗处的恐惧张开血盆大口,吞下她所剩无几的力量和勇气。 手机险些从汗津津的掌心滑落,她死死抓住了,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了,悄然挪到门口,透过猫眼向外看—— 只一瞬,立马躲开,藏在墙角里,颤巍巍的手发出四个字, “赵磊来了。” 发送成功后,她立刻删掉信息,反反复复深呼吸,直到胸口起伏不再那么明显,而后,推开那道门。 第72章 第七次轮回 赵小光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依旧酝酿着那个段子——自己跟超人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内裤穿法。 可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三个中年男人便闯入了公司。 前台女孩听着动静不对,起身往外走。 公司入口处,被来势汹汹的三人堵得严严实实。 “赵峰呢?喊他出来!”带头的中年男人一嗓子吼出来,惊得正欲凑上前看热闹的赵小光一哆嗦,下意识去看谢臻—— 第66节 只见他迎上去,把什么东西递给了那个男人,“李师傅,赵总交待给你的。” 中年男人阴沉着脸,三白眼透着凶光,显然正在气头上,哪儿听得懂这种暗示。 他伸手直接挥开谢臻手臂,就要往里闯。 纸条险些落下的瞬间,被谢臻展开了。 匆匆一瞥,中年男人愣了一瞬,而后变了脸。 他夺 过纸条,再次确认上头的内容。 身后的瘦高个探头要看,男人立马将纸条团成一团,紧紧攥在手里,眯着眼,审视着谢臻。 男人带来的两个弟兄不明就里,一个闷头往里冲,嚷嚷着叫赵峰滚出来,另外那个瞅着这一幕,正犯嘀咕。 “李师傅,赵总说了,让你明天再过来,有些细节上的事情,还得再商量。”见对面的人迟迟没表态,谢臻再次提醒道。 那张纸条上,他将赵磊对妹妹的伤害和盘托出,并告知对方自己必须为了妹妹尽快离开,没时间多做解释,而且这事不能声张。 末尾,留了名字和联系方式,定下明天会给对方一个明确的交代。 上次循环接触下来,谢臻知道眼前的人是三人里的主心骨,也是最沉得住气的那个,即便此刻有诸多疑问,应该不会再纠缠下去。 3:45分。 视线从三人远去的背影收回,谢臻看了看时间。 跟预想的差不多。 之后不会再有人来公司,赵小光也没了告状的由头,现在立刻赶回去,时间刚刚好。 “哎,你现在就走啊?” 前台女孩的声音蓦地从身后传来,却不是冲谢臻,而是从里屋慢悠悠走出来的赵小光。 “我叔让我去建材市场找王师傅,有个小活,五点就得到。”赵小光说着,脚下却没停。 可现在还不到四点呢—— 女孩那个无声的白眼,把心里话也给说出来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地方偏,又不是高峰期,车他妈多难等啊,不得打个提前量……”赵小光虽仗着赵峰的关系,迟到早退成了家常便饭,明面上的功夫还得做一做。 话说到这,忽然发现谢臻也站在大门口,斜了他一眼道,“哟,大学生,下班了啊?” 谢臻自然不会接茬,转身便往里走。 不一会儿,两道脚步声几乎同时消失,前者是已经离开的赵小光,后者是停在赵峰办公室门前的谢臻。 “咱这地方偏,又不是高峰期,车他妈多难等啊……” 赵小光的声音再次响起,叫谢臻突然意识到,自己算漏了一个问题——时间差。 前两次循环里,他之所以都能在45分钟之内赶回家,是因为刚好遇上进站的公交,但今天不同。 开发区位置偏僻,非高峰期,无论公交还是的士,来往的间隔时间都会变长。 何况,还多了赵小光这么个变数。 谢臻从未在意,自然也不知道,原来在循环里屡次会发生的那通告状电话之后,赵小光会离开公司,如果现在立刻走,跟赵小光同行,难保不会引发新的变化。 最稳妥的方式,是避开赵小光,等他离开之后再走。 但那样一来,谢臻赶回去的时间,会远远晚于四点半,这会导致另一个问题—— 赵峰离开茶楼后的行踪还是未知数。 如果,他去了小区呢? “临走的时候,赵叔是开车还是打车走的?” “打车走的,说是醉茶不舒服。” 上次循环里,那些关于赵峰的琐碎信息一闪而逝。 此前,谢臻认定赵峰是凶手,根本不在意“醉茶”这种细枝末节,可如果,赵峰没撒谎呢? 离开茶楼后,他并未回家或是公司,假如赵峰真的不舒服,或许会像谢志强那样,找个地方消遣放松,亦或者……去就近的住所小憩?! 耳畔骤然一阵嗡鸣,谢臻紧紧攥住门把手,而后用力一拧,推开那道门。 径直走向座机,他终究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没多久,里头传来粗哑而熟悉的嗓音。 “喂?” 死而复生的谢志强,就在另一头。 谢臻正要开口,太平间里那张灰白的脸倏然在眼前晃过,耳朵里的嗡鸣声更重了。 谢志强被他害死过一次,就在对面那栋楼里。 如今,周遇也在那里,万一,赵峰赶在他之前回去了…… 他不能用周遇的性命去冒险,最后能求助的人,只剩下谢志强。 可他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喂?!说话!” 电话那头的人半晌没等到回音,不耐烦吼道。 谢志强中气十足的一嗓子,竟然止住了那阵嗡鸣。 谢臻彻底醒神,直直盯着那扇紧闭的棕色木门,无视那阵杂乱的心跳和呼吸声,逼着自己用平静的语调说下去,“不管我接下来说什么,别发火,听我说完,我会跟你解释清楚。” 谢志强那头没声了,显然是等着下文。 “我在赵叔公司打工……”他用的是公司座机,这号码谢志强多半认得,与其兜圈子,不如开门见山。 然而这番话的重头戏,其实在后头—— “我知道你现在跟赵叔在茶楼,不论你用什么办法,你要陪着他,确保他五点之前不会离开。” “我需要一点时间,不被他干扰,”谢志强似乎想说什么,谢臻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晚上回去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顿了顿,他补上最后那句,“你就当是……为了我!” 话音落下,谢臻直接掐了电话。 松开话筒的刹那,右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径自滑落。 这一次,谢志强并不知道真相,再加上茶楼是公共场所,事情不可能发展到那一步…… 谢臻反复告诉自己,最终转过身,匆匆离开。 嗓子眼一股血腥味冲上来,眼前也阵阵发黑。 周遇拽着楼梯把手,低头大口喘着气,缓了缓,赶紧接着往上爬。 一分钟之前,她终于收到谢云的短信,径直跑向谢家对面这栋楼,直到两腿发软,总算冲上了六楼,在楼道里停住脚。 她抬头,往上看—— 六层的两户,一侧是赵磊家,另一侧是邻居。 赵磊家门口上方便是天井,直接通向天台。 她粗粗扫一眼四周,收回视线,转而透过楼道里那扇窗向外看。 对楼五层两户人家房型一致,呈镜像对称。 左手边505那户是宋爱霞家,主卧窗帘虽拉上了一半,还是能看见床上躺了个人,两腿弯曲着,身上搭着条被子。 那是已经睡下的宋爱霞。 周遇看着那个身影,拿起手机拨出一串数字。 上次循环里,她曾借用过宋爱霞家的座机打给父亲,事后记下了号码以备不时之需,谁知还真用上了。 拨到第三次,中年女人掀开空调被,猛地坐起来,急匆匆踩着拖鞋跑到客厅里。 短暂的视觉盲区后,听筒里传来那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发泄着起床气,“谁啊?!” 周遇没出声,直接结束通话。 这一次,宋爱霞必须保持清醒,因为宋爱霞会成为她的耳朵。 眼看着宋爱霞已经陷入客厅沙发里,似乎是打算看电视醒神的模样,周遇收回注意力,目光一转,望向另一侧—— 第73章 第七次轮回 别怕。 这是最后一次了。 只要按照说好的那样…… 她望着赵磊一步步走过来,反反复复默念着,可那道防线还未筑起,就已经塌了。 那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就像是从前在那个房间里,一次又一次,脑袋里明明有个声音在喊:伸手啊、推开他、反抗啊! 那个声音越来越尖锐,仿佛有人在她脑海中歇斯底里——反抗啊,为什么不反抗?! 可她的手脚、她的身体,怎么都不听使唤。 其实……大概也有过那么一次,算不上反抗的反抗。 那是在三天前,6月16号下午。 她背上书包,正准备出门,书桌上的手机忽然震了震。 那个瞬间,一股强烈的预感涌上来。 她知道,那是赵磊的短信。 她强忍着点开的念头,赶紧穿上鞋跑了出来,一口气跑到小区对面的人行道上,低着头,想喘口气,才发现脚上竟然穿着两只不同款式的运动鞋。 那条未读消息,也终于被她看见。 第67节 “你爸还有你哥,都不在家?” 她几乎是立刻猜到了,赵磊想要干什么。 但是不行,决不能在家里……那是她最后的底线。 近在咫尺的赵磊,呼吸里带着一股烟味,断断续续喷在谢云脸上,叫她骤然醒神。 她下意识倒退几步,余光瞥向一侧。 赵磊也忽的停住,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客厅与阳台之间的那道窗帘,彻底敞开着,视野倒是开阔,却毫无私密性可言。 赵磊眯着眼瞧了会儿,大步流星走过去,朝外头扫了一眼,抬起手。 “哗啦”一声,窗帘紧紧闭合。 霎时间,里外成了两个世界,里头的这个,晦暗、阴冷…… 角落里的赵磊,也化作窗帘褶皱里那个瘦长扭曲的影子,转过身,一步步逼近谢云。 藏身墙角的周遇缓缓探出头,再次朝对面看去——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客厅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视线继续游走,落在谢云卧室窗口,窗帘提前拉了起来,房里绝大部分视野都是清晰的。 原生世界里,谢云死在了自己房里,意味着只要她没出现在这里,应该… …是安全的? 还有宋爱霞。 对,还有宋爱霞! 如今清醒的宋爱霞成了她的耳朵,当谢云在对门奋力呼救的时候,宋爱霞肯定会被那阵动静吸引。 一旦宋爱霞起身走向大门口,她就立刻报警,冲向对面楼。 至于现在……必须先沉住气。 周遇终于说服了自己,抬手要看时间,才发觉手心湿漉漉的,她用力甩了甩,垂眸瞥了眼屏幕。 4:21分。 现在的视角虽然看不见,她却很清楚,寻找高空扔烟头的三个男人,此刻应该去而复返,又出现在了谢家楼下。 被烟头砸中的男人,正抓着一对夫妻撒火。 整个过程大约会持续二十分钟,这是最好的时机,如果谢云呼救,楼下那几人刚好能提供帮助。 周遇劈成两半的注意力,一半落在谢云卧室窗口,另一半在客厅里的宋爱霞身上,做了个深呼吸,随时准备冲向对面楼。 506的次卧窗口,迟迟无人出现。 505的宋爱霞,依旧老神在在,倚在沙发里看电视。 4:43分。 寻找扔烟头的三个男人,跟那对夫妻的争执已近尾声,估计快离开了。 可对面五楼里,还是没有新进展。 就连谢臻,也没能赶回来。 难道……出什么意外了吗? 口袋里忽的震起来,周遇第一反应便是谢臻打来的,来电显示也没看,径直接通了。 “妈的,上个厕所的工夫,赵峰人没了。” 这个声音……是谢志强? 语气似乎没印象里那么冲了。 很快,声音又响起来,这次语气急了些,“你讲赵峰五点前不能走,到底怎么回事?!” 谢志强突然的来电,看似莫名其妙的话语,经过一点时间,总算被周遇消化了。 这说明谢臻还是向父亲求助了,而且寄希望于五点之前,谢志强和赵峰都能留在茶楼里。 可惜,赵峰还是走了。 等等—— “妈的,上个厕所的工夫,赵峰人没了。” 她又回想起谢志强这句话。 代表这次,赵峰是不辞而别的。 为什么? 他这么着急,是想去哪儿? 背后猛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周遇一个激灵,背脊僵硬起来。 很快,即便没扭头,她也感觉到,那人看见自己了。 是……赵峰吗? “周遇!” 低沉熟悉的嗓音,叫她紧绷的身体刹那间放松,腿却因发软差点摔倒,幸好及时倚助了墙。 她看着谢臻跨过最后一层台阶走过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喘得厉害,显然是下了车一路跑回来的。 “你爸刚才来电话了,”周遇瞥一眼屏幕,发觉谢志强已经挂断,便转述道,“赵峰趁你爸去厕所的时候,不辞而别。” 比起原生世界里的4点一刻,赵峰此次大约被拖延了二十分钟。 “4点一刻离开茶楼的时候,赵峰跟你爸是正常道别,但这次是不辞而别,”周遇说话间,眼睛仍然没离开对面,一边思忖着,“这二十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峰才会突然离开?” “醉茶可能不是赵峰的借口,”谢臻解释道,“他如果想敷衍,有的是理由。” “比如,他大可以跟你爸说,急着去找工程分包单位催款,或者有别的应酬?” 这些更加名正言顺,但赵峰偏偏说自己醉茶。 或许,这是真的呢? 赵峰身体正难受,谢志强却有意要拖延时间,这二十几分钟,可能就是赵峰忍耐的极限,最终,干脆趁谢志强不在的时候走了? “假如赵峰真的不舒服,离开之后应该不会再应酬,而是找一个就近的地方休息。”谢臻接着说出那个猜测。 “你是说……小区里这套房?”脱口而出的刹那,周遇扭头去看六楼那一户,又迅速收回视线,望向对面。 早上复盘时,白板上那个三个名字,陡然在她眼前晃过—— 赵磊=凶手 黄波=干扰项(x5即第五次循环里,被误认为凶手) 赵峰=? 周遇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当时下意识给赵峰名字后头,打上那个问号。 伤害谢云的人,固然不是赵峰,可是十年前的今天,赵峰跟谢云的死,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如果赵峰离开茶楼之后,直奔小区里这套房,他本意是想休息,结果…… 他撞见了行凶回来的赵磊? 然后呢……赵峰父子是不是也亲眼目睹了她父亲走进谢家,成了嫌疑犯? 在她父亲奔走求救的时候,赵峰父子在干什么? 回忆现场还有没有残留的证据? 祈盼谢云立刻死掉,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还是无比庆幸,她父亲及时出现,成了替死鬼?! “是赵峰!”耳畔响起谢臻短促的声音,周遇回神,正要往楼下看,余光一瞥,竟看见宋爱霞突然起身,快步冲向门口—— “吵什么吵?大下午的,你不睡觉人家还睡呢!”宋爱霞猛地推开门,冲着对面吼道。 先前憋着的起床气,也趁机发泄出来。 她这一嗓子吼完,对面的人声倏地止住了,换做门锁处不断被撞击、鼓捣的动静,越发恼人。 听起来,像是有人要出来,却打不开门。 宋爱霞本就余怒未消,见对方还不消停,便铆足劲,又是一声,“有完没完了……” 话音未落,那道门霍地开了。 有人从里头窜出来,身后似乎还跟着个影子……手里拿了把刀?! “砰”的一声! 宋爱霞后背紧紧贴着自己刚刚摔上的防盗门,双手在裤缝上来来回回摩擦,一低头,才瞧见自己那双手抖得厉害。 刚才那一幕再度浮现—— 那个瘦小的身影,头发散乱,不要命似的往外冲。 那是谢云。 这一路,她全凭本能往下冲,跌跌撞撞,却始终不敢停。 到底有几分幸运眷顾,眼看着快跑出去了,谁知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下去。 她双手紧紧抱住脑袋,任由坚硬的石阶不断撞击着身体、四肢、骨头…… 终于,她蜷缩的身体在楼道口停住,一股脑爬起来,左脚却疼得钻心,险些又再栽下去。 她咬牙忍着痛,用力拽着楼梯扶手,撑起身体,一瘸一拐往外跑。 从楼里出来,她赶紧四处张望,寻找谢臻的身影。 她知道,哥哥一定就在附近。 身后忽然起了风,枝叶被扯得哗哗作响,地上晃动的树影猛然叫她想起晦暗之中的赵磊,她一扭头,僵在原地—— 不是赵磊,是赵峰。 “这……怎么回事啊?!”赵峰瞧着她的样子,关切道。 她愣在那儿,大脑没来得及发出下一个指令,就看见赵峰走过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回那个楼道里。 第68节 第74章 第七次轮回 周遇和谢臻已经有了预感,迟早会在小区里瞧见赵峰的身影,可接下来那一幕,却叫人始料未及—— 已经来不及细想,两人赶紧转身,径直往楼下冲。 一来一回之间,近在眼前的,已经换做谢家那扇防盗门。 眼看着最后一丝缝隙要合上,谢臻右手强行伸进去,将门扒开了。 周遭忽然暗下来,仅有的光线是从卧室半开的门里漏进来的。 不远处茶几旁边,站着神色不明的赵峰,他左手牢牢抓着谢云的胳膊,将她堵在靠近阳台的位置,至于赵磊,他正立在茶几后的沙发旁。 乍一看,这对父子仿佛逢年过节来串门的,唯一的区别在于—— 十年前插进谢云胸口的那把刀,如今正被赵磊攥在手里头。 只消一眼,那把刀便攫取谢臻全部的注意力,理智瞬间燃烧殆尽,只剩一个念头—— 夺下那把刀,无论代价是什么。 “小磊,赶紧放下!” 谢臻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实施那个计划,赵峰忽然开口了。 “别瞎闹,再划着手了。”顿了顿,又添这么上一句,瞬间将那份剑拔弩张打散了。 仿佛赵磊并非要持刀行凶,一切都是孩子间的游戏和意外罢了。 周遇顺势望过去。 角落里的谢云狼狈极了,可惜光线太暗,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发抖的身体正试图挣脱,至于身上……似乎没有受伤。 另一头,赵磊低着头,一声不吭。 赵磊今天的初衷并非要杀人,加上后来出现了种种变数,自然无法立刻消化眼前的状况,问题在于—— 赵峰作为局外人,刚刚撞上谢云纯属凑巧,他怎么能比儿子还冷静?! 茫然、诧异、慌张……这些反应,他通通都没有。 而他的表演才刚刚开始。 “误会了,都是误会,”和缓有力的语调,与往日并无二致,赵峰看着谢臻继续道,“小谢啊,小磊这孩子刚才是……” 谢臻沉冷的目光望着他,戳穿他拙劣的把戏,“你早就知道赵磊想干什么,才会匆忙从茶楼赶过来!” 笑容登时僵在脸上,赵峰思绪回到了不久前的茶楼里—— 狗屁的“高山流水”,名字听着雅致,实际上连个包房都没有,谢志强选这么个地方,就是故意给他甩 脸子。 打从进门,赵峰就很清楚,谢志强是要唱哪出。 果不其然,谢志强是个沉不住气,斟了杯茶就开始了。 他懒得搭腔,就那么听着,间或喝两口茶。 几杯茶下了肚,赵峰忽然一阵头晕,心脏一个劲儿跳,手也开始抖,叫他想起从前去广州谈生意的时候。 彼时,他还没发迹,只能东奔西走装孙子,那天起了个大早,一口饭没吃上,就要去见好几拨人。 老广一向爱喝茶,那天赵峰空着肚子,陪人喝了三顿茶,末了,难受得差点过去。 人家告诉他,这就叫醉茶。 一转眼好些年了,他竟然又体会到那个感觉,想来不是今天的茶太次,就是谢志强给自己找晦气闹的。 听完谢志强来意,赵峰又拿出惯常的说辞,敷衍了几句。 两人扯了会儿车轱辘话,眼见着该散了,谁知谢志强接了个电话,脸色变了几次,之后,又开始没话找话。 话里话外的,竟还捧了他几句。 难得见谢志强这副孙子样,赵峰倒觉着有点意思,两人又续了茶,只是没多久,他心脏越来越难受,脑瓜子也嗡嗡的。 渐渐的,赵峰只能瞧见对面张嘴,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谢志强似乎也不指望他有回音,径自扯下去,又过了会,赵峰打开桌上那支威图手机,想看看时间,脑子里蓦地溜过一个念头。 他想起什么,给儿子打了电话。 刚响一声就被掐了,再打,还是一样,等到第三次,直接关机了。 先前儿子为什么休的学,赵峰心知肚明,回来以后老实了一阵,如今怕是老毛病又犯了。 他望着对面喋喋不休的谢志强,脑仁疼得越发厉害,头皮也像是被人一阵阵撕扯着,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后来趁着谢志强上厕所的功夫,他起身就走。 赵峰本意是想回小区里那套房瞧瞧,谁知意外撞上从楼里跑回来的谢云,这孩子慌慌张张的,似乎刚跌了一跤,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凭着一眼,他几乎能猜到,刚刚发生过什么。 事后,赵峰才反应过来,自己甚至没想过是不是猜错了,便抓着这孩子的胳膊,连哄带骗拖回了楼里,免得她跑出去乱说话。 可之后的事情,打了赵峰一个措手不及—— 谢臻居然带着一个女孩闯进屋里,还丢下那句,“你早就知道赵磊想干什么,才会匆忙从茶楼赶过来!” 赵峰琢磨过劲儿来,收了笑。 眼珠子转了一圈,看看身旁的谢云、儿子,落回到谢臻身上的时候,改了口,这次连口吻也变了,掺上几分自责,“小谢啊,这个事呢,也怪我没讲清楚,小磊啊,他跟你妹妹谈朋友呢。” 他抓着谢云的那只手霍地收紧,似提醒似警告,继续对谢臻道,“小磊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谢云年纪还小,小磊就是一时糊涂了,带着她早恋,耽误学习,我也是才知道,等回去啊,赵叔肯定好好教训他……” “我没有!”谢云忍着痛,不住地摇头,喊道,“我没有跟他,是他……” 始终一言不发的赵磊,骤然抬起眼,直勾勾望向赵峰。 明明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赵磊却悄无声息成了那个台风眼,冷眼旁观父亲卖力地表演。 直到此刻,他才试图加入。 他默默瞧着父亲,那一眼不冷不热,却又染着一股子浓烈的嘲讽,仿佛无声控诉—— 看看,都是因为你,我才成了这个鬼样子。 是你,把我养成了一个怪物。 他记忆里,从小父亲就不着家。 母亲是另一个极端,成天闷在家里,可她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那些陈词滥调,把从父亲那里受的气,通通发泄到他身上。 然而赵磊印象里,班里其他孩子也会挨骂挨打,他跟他们,并无不同。 他的童年远远算不上凄惨,顶多是父亲常年缺席、母亲爱发脾气。 他无法为自己心中的破坏欲找到借口,如果一定要找,也许,他是随了父亲或是母亲……天生的恶种? 小学四年级,父母终于离婚,那个家对赵磊而言,也总算是清净了。 可是,渐渐安静过头了。 静到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把脑子里的那些念头,付诸实践。 起初,他开始拆家里的东西—— 机器人、玩具枪,再到电视机、父亲的手机。 之后,他剪掉了班里女孩的头发、割破她们的裙子。 还有许许多多,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的事…… 无论他做什么,父亲在外总是那般沉稳冷静,一一解决麻烦,等到回了家,关上门,再给他两个嘴巴。 父亲从来不会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你做错了,以后不准再这么做!” 那两个嘴巴,无非赵峰的一时之气,总要有个法子发泄出来。 也许,但凡父亲阻止过他,哪怕只有一次,他就不会继续下去。 可父亲永远视而不见,对他、对他做的所有事。 渐渐的,赵磊好似也分不清了,那些事情,究竟纯粹是自己想做,还是更想借此引起父亲的注意。 经年累月,他用不同的法子释放自己,谁知,父亲永远是老样子,从来不会在意他、正视他。 赵磊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怪物—— 别人没有的冲动,他总是会有。 别人拥有的感受和东西,他却没有。 比方说,当他把那个大一的女孩压在身下的时候,他硬不起来。 那女孩发现了,止住了哭泣,仿佛突然松了口气。 之后,他做了一件事,确保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轻松的时候—— 镜头对准那具裸露的身体,拍了许多照片。 她又开始哭、哭着求他。 他居高临下看着,心里总算舒爽了。 可惜这种感觉没持续太久,某次酒后,照片传出去了,先是在宿舍里,之后像是病毒一样扩散开了。 对于那些照片,他其实可以再谨慎些,但当时就是有股冲动,告诉他,管那么多做什么? 后来事情闹大了,父亲匆匆赶来学校,给他办了休学,还是因病休学。 当然这层体面的说法,不是给他的,是父亲执意留给自己的。 等回到家,连以往的两个嘴巴都没了,父亲只是停了他的生活费、零花钱,叫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可父亲不会懂,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不到一个月,赵磊便盯上了谢云,理由也简单—— 方便下手。 谢云那个干瘪瘦小的身板,清汤寡水似的,起初他兴趣寥寥,之所以改了主意,是因为某个晚上,他当着父亲的面提起谢云,看见父亲当场沉了脸。 第69节 那大概是头一回,赵磊感觉到,父亲试图阻止自己。 可惜,晚了。 看到谢云一次次蜷缩在角落里颤抖、痛哭,赵磊感到自己身体里残缺的部分,正在一点点长出来。 只是没多久,他开始觉得无趣,快感也不如从前强烈,似乎是时候,找一些新的刺激。 比如——在谢云家里,那个他跟父亲逢年过节会拜访的地方。 只是想象着那个画面,他就觉得兴奋。 三天前,赵磊就想付诸行动,谁知谢云居然无视了他。 他开始盘算,一遍遍计划着,终于挨到了今天。 赵磊想要更大的刺激,却也知道这样可能会犯错,必须要格外谨慎。 下午3:09分。 时机成熟,他发出了那条短信, “家里没人?” 赵磊其实看得见谢家大部分空间,可这个问题并非多此一举,一来保险起见,二来,也是一种预告。 他在提前告诉谢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半晌后,终于有了回音。 “我哥去单位了,你要来吗?” 赵磊盯着那句话,忽然犹豫了。 往日只会抱着身子哭的谢云,今天似乎不同了,尤其是后半句,似乎……是一种邀请。 可赵磊终究还是去了,他忍了太久,理智已经逼近极限。 将将过了4点,他敲开那道门。 一切都向着预期中发展,他甚至比往日多了几分耐心,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里,享受谢云的战栗和恐惧。 他也变得无比兴奋,某个瞬间,甚至期盼着拉开窗帘,发觉父亲就站在对面,亲眼目睹这一幕。 后来,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局面突然失控了—— 前一刻,被压在沙发里的谢云还在颤抖,眨眼之间,她手里倏地寒光一闪。 他伸手去夺,险些被划了一刀。 谢云挣扎着放声大喊,很快,引来了邻居注意。 趁他分神之际,谢云冲了出去,他下意识紧追两步,对门猛然摔上,他一怔,这才发觉手里多了个东西—— 原来,是那把刀。 赵磊望着自己的手,顿时梦魇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直到去而复返的谢云,踉跄着被他父亲推进屋里,他才彻底醒神。 父子俩对上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此刻,赵磊的眼神里,嘲弄远远多过慌张,仿佛自己是个无关的路人,正等着瞧一出大戏。 赵峰隐隐 读出潜台词,却无意深究,只瞧了一眼,便扭头,转而去看谢臻。 想来在谢臻眼里,他儿子干的好事,已经不是一句“跟谢云在谈朋友”,就能应付过去的,那就得换个路子了。 客厅再度归于寂静,似陷入沉睡的火山,无人知晓它何时会喷发,只知道那一刻早晚要来。 僵持的气氛,最终还是被赵峰打破。 他低着头,沉默了半晌,再抬头时,双目泛红,一副愧疚失职的父亲模样,痛惜道,“是小磊糊涂了啊,这孩子……” 他说着,不住地摇头,竟有了几分情真意切。 余光一扫,发觉儿子手里还握着刀,沉下脸痛斥道,“小磊,赶紧给我放下来,听到没有?!” 俨然一个尽责的严父,训诫着犯错的儿子。 而后,便是赵磊记忆里,重演了无数次的情形—— 区别只在于,他父亲这次感情格外饱满,试图对谢臻动之以情,“小谢啊,你也知道,这事要是传出去,以后你妹妹……” 一旦传出去,以后日子难熬的是谢云。 没人会去苛责遭遇偷窃、抢劫的受害者,唯独这件事成了例外。 于是便形成微妙的循环,使得加害者愈发大胆,受害者越发沉默。 如今,这也成了赵峰手里的筹码。 打完这张感情牌,接下来自然要谈补偿的法子。 “赵叔是看着你长大的,一直都把你当自家孩子,你家里现在的情况呢,赵叔也知道,你爸也不容易啊,以后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这些……你们爷俩不用操心,赵叔肯定负责到底,啊?” 说到这,也没忘了谢云。 “还有谢云呢,”他抓着谢云胳膊的手始终没放松,面上却相当温和,“女孩学画画好啊,有一技之长,就是学费贵了点,以后呢……” 解决了谢云之后,再轮到周遇。 仍然是那套毫无新意的说辞。 赵磊静静听着,猛地想起很久以前,父亲也是这样,领着他站在老师办公室里。 那似乎是四年级、或者五年级,他把谁的头打破了。 男孩脑袋缠得圆滚滚的,像个土豆,一家子长得也像土豆,矮墩墩的三个立在对面,怒目圆睁。 可他父亲就是有这种本事,说出口的话仿佛念咒,没多久,三个土豆满腔的怒火熄灭,被打发走了。 从他十岁,到二十岁,十年时间里,父亲用的都是同一套说辞,往往还都能奏效。 然而此刻,赵磊才恍然大悟—— 父亲从来不是在给别人念咒,父亲嘴里的每句话、每个字,实则是对他的诅咒,将他变得跟别人不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终于成了个残缺的怪物。 而父亲,到了这时候,还在用那番话诅咒他…… 赵磊死死盯着父亲不断开合的嘴巴,忽的什么都听不见了,而后,耳畔响起一句低语。 那个声音在他耳边,也在他脑子里不断重复着。 “捅下去,一刀捅下去!” 手里蓦然有了力量,眼底也被点亮,有了神采。 捅下去! 他要让父亲亲眼看着,自己一刀捅下去! 赵磊攥紧了那把刀。 寒光乍然闪过,直逼他对面的谢云。 第75章 第七次轮回 终章 “幸福北路幸福小区15栋506,有人持刀行凶,现场一共5人,持刀者1名,人质1名,不方便接电话。” 赵峰试着用那套说辞说服谢臻兄妹的时候,周遇右手正背在身后,借着屋里昏暗的光,手指一刻不停。 余光反复偷瞄屏幕,确认地址和内容都没错,最后在收件人里输入12110。 她正要按下发送,突然间,那道幽暗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周遇立刻抬眼,同一时间,指尖凭着感觉按下去,祈盼那条短信能成功发出去。 “你是……小谢同学?” 赵峰不知疲倦,重复着刚刚那套说辞,大抵在他眼里,这世上人人都被明码标价,区别只在于价码不同。 所以无论赵磊做什么,在他眼里都不是问题。 赵峰总有法子替儿子收拾残局,一次又一次。 好似几个月前,赵磊逼得那个女孩自残自杀,他仍然能“体面”收场。 好似此刻,他竭力周旋,想封住谢臻、谢云,还有她的嘴巴,叫赵磊的罪行,烂在所有亲历者的肚子里。 那么十年前的今天呢? 他仅仅是撞见了行凶回来的儿子,筹谋着如何替儿子掩饰?还是说……赵峰甚至在对楼亲眼目睹了儿子行凶? 也是他匆匆赶来,替赵磊清理了现场?! 而后,她父亲因为讨薪,在错误的时间里,踏入谢家,发现了将死的谢云,成了嫌疑犯…… 父亲、讨薪。 周遇骤然醒神,想起今天并未干预父亲的行为,意味着他还会出现在谢家。 算算时间,他是不是快到了? 她抬头要看挂钟,寒光却先一步映入眼帘—— 休眠的火山,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尖叫与嘶吼如夏日惊雷在耳畔炸开,几个身影扭打在一起,满屋狼藉与混乱,忽然“当啷”一声,似乎是刀落了地。 谢云不知何时挣脱了,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咒,定在了原地,周遇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拽上她就往外跑。 “先出去,我报警了!” “我哥……”谢云扭头望着身后,不肯迈开腿。 周遇也望过去—— 谢臻正死死压在赵磊身上,那把刀落在赵峰手边,但他并未拾起,而是下意识推远了。 赵峰想要的是大事化小,并不是要看着儿子杀人。 第70节 “你哥不会有事的,警察马上就来了,而且赵峰也不会让赵磊伤人!” 周遇这话不只是在劝说谢云,更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不能放任自己去思考,这其中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只能认准一个念头—— 必须带谢云离开,保证谢云活下来! 她说着,连拉带拽总算拖动了谢云,可随之而来,便是一声痛呼。 周遇低头一看明白了,“你脚崴了?” 没等她开口,周遇便弯下腰,让谢云把左边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用自己的身体给她做支撑,然后赶紧迈开步子。 她从未觉得,从五楼下来这一路,如此漫长。 碎发黏在脸上,汗珠自额头滑落,越来越多,甚至糊住了眼睛,也模糊了视线。 周遇无暇去管,她不敢停,更不敢分神向后看,心思全在脚下。 终于挨到了一二层之间,胜利在望。 耳旁的闷哼再也压抑不住,她扭头,瞧见谢云疼得煞白的脸。 虽有周遇搀扶着,可楼梯上不比平地,又是在奔逃,谢云伤了的左脚还是屡屡落了地,脚踝似乎也越发肿了。 她却始终忍着没吭声,直到现在,实在坚持不住了。 周遇犹豫一瞬,倏地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终究是不敢停留,一手抱紧了谢云的腰,一手牢牢拽住楼梯把手,脚下频率再次加快。 到了五点来钟,日头依旧厉害。 周家富拎着一兜子水果,一边走着,空出的那只手抹去脑门上的汗,又顺势摸了摸口袋。 那里头,装着刚刚给闺女买的手机。 叫三星盖什么……是个外国名字,他不会念,决定等晚上回家问问闺女。 闺女英语好,肯定认识。 眼瞅着要到了,他忽的停住脚。 手里的兜子沉甸甸的,装着芒果、李子、西瓜……都是些应季的水果,他寻思着,毕竟是上谢志强家里,两手空空的不合适。 抬起头,瞅着不远处那一户的窗户,周家富默默打着腹稿,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陡然间,一声惊叫响彻楼道! 袋子自周家富手里脱落,芒果、李子骨碌碌滚出来,四处逃窜,西瓜轰然坠地,脑袋开了瓢。 追至楼道口的赵磊,刀尖对准了谢云,将将要捅进去—— 人影一晃而过,刀刃染上了血。 十年前那一刀,如今竟落在周家富身上。 赵磊晃了神,却不过是一刹那,他盯着猩红的那一片,耳旁低语声越来越响亮—— “捅下去,一刀捅下去!” 无论是谁。 一分钟前,周家富盘算的还是如何跟谢志强开口,还有晚上回去,该怎么把手机给闺女,是直接递过去,还是找个东西包一下,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个礼物? 谁知眨眼间,他就陷入一场需要搏命的缠斗。 没有任何预警与缓冲,那个年轻人杀红了眼,狭小的楼道里,他肆意挥舞着手里那把刀,已经不在意伤的是谁,更不在意后果。 楼道里的血腥气逐渐浓烈起来。 周家富躲闪之际,扭脸冲不远处的周遇大喊,“别过来!赶紧报警,去叫人!” 晚霞悄然降临,半边天像是都染上了血。 楼外头,渐渐有了围观者,三三两两,却无人敢上前,周遇看着那些人,将谢云一把推过去,“别过来,不会有事的!” 谢云预感到她想干什么,抖抖索索抓着她,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肯松开。 周遇强行抽出手,尾音也在抖,却冲她说,“别怕,不会有事的。” 谢云自然不能卷进去,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楼道里的两个身影依旧在缠斗,周家富渐渐体力不支,手臂又挨了一刀,周遇再也来不及再思索,径直冲上去—— 红蓝光闪烁,谢云一瘸一拐迎上去,放声大喊,指向了楼道口。 四名警察直奔而来。 双手被反剪着伏在墙上那一刻,赵磊还在死命地挣扎、嘶吼,犹如发狂的困兽。 窄小的空间,被堵得水泄不通。 周遇怔在原地,回忆着刚才赵磊冲自己挥刀那一幕,当时父亲从后面堪堪攥住赵磊的胳膊,而她几乎是出于本能,踢了赵磊的下身。 她不懂任何打架的技巧,只知道抬腿,狠狠踹过去。 直到此刻,才感到后怕,两条腿软得根本站不住,只能靠墙撑着,而后扭头去看父亲。 万幸,他身上没有致命伤。 等等……似乎还少了什么? 谢臻,还有赵峰呢?! 周遇拔腿就跑,酸软的腿根本使不上力,全凭一双胳膊拽着楼梯扶手发力,带动身体往上爬。 边跑边回忆,她记得起初,赵峰并不想放任儿子伤人,大约在他看来,一旦动了刀、见了血,事情的性质就不同了。 可后来,或许,谢臻也失控了? 赵峰转而担心谢臻伤害儿子,便拖住了谢臻,这才让赵磊有机会冲出来? 那谢臻跟赵峰该不会…… 她越发不安,奋力加快了速度,到了三楼转角处,突然迎面撞上个黑影。 是谢臻,他衣角那一块,猩红刺目。 “你受伤了?!” “不是我,是赵磊的血。”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之后又是周遇的,“谢云没事,赵磊已经被抓了。” 彼此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去,头顶却一阵沉闷的声响,似乎有什么猛地倒下了。 周遇继续往上爬了一段,看见赵峰瘫在地上。 他面容灰败,眼神涣散,双手撑着地想要爬起来,却很快跌坐回去。 周遇走到他面前停住,直觉到了此刻,赵峰还是没明白,亦或者不肯明白,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蹲下去,直视赵峰的眼睛,替他彻底捅破那层窗户纸。 “如果最开始,他做错的时候,你不是纵容而是阻止,或许,他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你要记着,赵磊作的恶,每一桩每一件,你都是帮凶!” 从派出所回来以后,周遇倒头就睡。 这一觉出乎意料的漫长,她恍惚听见爸妈轮流喊自己起来,嘴里应着,身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一睁眼,竟然已经是6月20号晚上了。 她缓缓爬起来,还没彻底清醒,便听见门外头,那阵吵吵嚷嚷的动静—— “老谢,”这是父亲的声音,“该我的,我收下,不该我的我一分不能拿。” “老谢,老谢!你听我说完,昨天呢,我那也不算什么,换了别人碰上那场面,也一样的。 ” 父亲骤然拔高了调门,压过谢志强的反驳,继续道,“你这钱哪我心领了!这么着,今天我做个主——” 周遇侧耳听着,大致明白了。 父亲昨天替谢云挨了刀,谢志强为表谢意,上门送了一笔钱,且远远超出父亲的工资。 父亲却不肯收多出来的部分,提议不如分一分,给刘伟还有其他的工友。 这笔钱分归分,明面上自然也得有个过得去的说法,这说法,他居然也正儿八经给谢志强出了主意。 周遇在门后静静听着,直到谢志强离开,才推门出去。 一抬眼,便瞧见客厅饭桌上那个信封,有一定厚度,里头装着什么,不言而喻。 时隔十年,父亲总算讨到了那笔工钱。 代价是右手手臂上挨的两刀,幸好伤口不深,缝了针便从医院回来了,又因为这样,没法儿再去工地。 阴阳差错的,竟躲过了今天工地上屡屡会重演的摔伤。 客厅里忽然安静下来。 经历了昨天那一幕,父女间气氛也变得微妙,一时间有些冷场。 周家富不知循环的存在,只知道闺女昨天在谢家遇险,可这其中的来龙去脉,闺女为什么会出现在谢家,跟谢家那俩孩子,尤其是谢臻的关系…… 他有一肚子的疑问,却又怕贸然提起吓着闺女,叫她想起昨天那些不好的事,再者,闺女前阵子还跟他闹别扭呢,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谢臻他爸来过啊。”最终,还是周遇起了话头。 “才走的,本来还想留他吃个饭。” 周家富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心里头隐隐松快了两分。 这回好了,他心想着。 手里的余钱虽不至于供不起闺女头一年的学费,可总归有了现钱进来,心里才踏实。 再加上大一报到,他跟老婆肯定要陪着过去的,一家三口的路费、闺女以后的生活费,还有…… “你妈一直想出去旅游,这回等你考到北京了,我跟你妈也在那多待两天,天安门、升国旗……到时候,都走走看看。” 父亲描绘的画面,渐渐的,似乎也在周遇眼前浮现出来。 到这一刻,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从前那十年,那里头发生过的所有事,彻彻底底被画上了句号。 而她的人生,竟然也能跟“未来”两个字联系上了。 莫名的酸涩冲到鼻尖,周遇别过脸,隔了会,才道,“我妈呢?” 第71节 “你妈出去买卤菜了,”周家富瞧着她没什么精神的脸,到底是没忍住,试探着问道,“昨天……吓着了吧?” 顿了顿,又道,“不舒服就再睡一会,等饭好了,给你端到房间里吃。” “我不吃了,”她摇摇头,瞧着父亲胳膊上的纱布出神,而后收回视线,“我跟同学约好了要出去,不在家吃晚饭。” 临出门前,她用母亲的手机给谢臻发了信息,得知他刚刚回家。 两人约好在谢家楼下见面。 五分钟后,她在路灯下见到那个身影。 周遇沉沉睡去的这一天,谢臻像她上次那样,先报警抓住了网吧里那个偷拍、尾随女生的变态,之后,去见了昨天闯入赵峰公司的中年男人。 依旧是那个茶楼,这次,中年男人同样是独自赴约。 他的女儿,就是那个被赵磊侵害,被逼得自杀的女孩。 周遇忽然想起来,“我们之前在黄波包里发现的照片,就是那个女孩的?” “嗯。”谢臻说起下午见面时的情形—— 起先,中年男人还算冷静,当他提起照片时,话音未落,桌上的茶具被砸了个干干净净。 服务员冲进来,瞧见满地狼藉,又惊又惧,差点当场报警,被他拦住了。 “后来呢?他怎么说,还有那个女孩……会出来作证吗?” “不知道。” 当时,中年男人已经无力再思考,交谈也就此结束了。 周遇低下头,没再说话。 诉诸法律意味着那个女孩必须一遍遍回忆那些经历,她想要隐藏的一切,也会无所遁形。 旁观者可以不痛不痒说上一句:勇敢点,要让坏人接受法律制裁! 可是对亲历者而言,说出口的每句话、听者的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割在自己身上的刀子。 哪儿那么容易,就能下定决心站出来呢。 两个人默默往前走了好一段,沉默才被打破,是谢臻问她,“你打算去哪儿?” “商场,给我爸买双鞋,他那双劳保鞋已经磨得不像样了,”周遇一顿,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微妙,“今天这个父亲节,不会再重来了。” 见谢臻没说话,她又问道,“谢云呢,怎么样了?” “还在房里睡着。” 周遇蓦地忆起昨天一起跑下楼时,谢云忍痛的模样。 她已经很勇敢了。 “让她缓缓吧,会好的,”周遇说着,忽的停在路灯下,昏黄光线里,谢臻的脸也变得影影绰绰,“你呢,还好吗?” 明明不是什么难题,奇怪的是,谢臻面对这个问题,似乎总是很难找到答案。 或许是身体里那根弦已经上得太紧太久,等到终于能松懈的时候,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要不然,想想以后?比如大学去哪儿、以后想干什么,还有……跟你爸之间,其实主动权,一直都在你手上。”并非要劝谢臻原谅他父亲,周遇没那个立场,而且她真正想说的是—— “如果试着放下的话,也许,你自己会轻松点。” 之后这一路,再无人开口。 到了商场,周遇一眼挑中的,依然是那双棕色劳保鞋,鞋底子够软,拿在手里分量也轻,穿起来不会累脚。 临走前,她又在饰品区看中一枚胸针,牡丹花的造型,底下坠着颗珍珠,是母亲会喜欢的款式。 她掏空了口袋里的六十块,又跟谢臻借了五十,买下了那枚胸针。 谢臻出来得急,身上没带什么钱,加之这个小插曲,最后只剩下五十块,将将够两人吃了顿肯德基,便搭上公交回来。 暖黄色的光,将灯下的人影拉得很长,两个影子并肩走着,慢吞吞的。 某个路灯下,有人先停住了脚。 “你想过以后大学去哪儿吗?” 周遇回忆起十年前某个画面,嘴角不禁扬起来,“我跟萌萌约好了,以后要一起去北京……你呢?” 话音刚落,眼前人抬眸,直直望向她,“北京吧。” 静谧的夏夜,悄然间燥热起来。 那股热度化作一抹红,自耳根开始,迅速爬至谢臻耳朵尖,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躲闪。 他再次开口前,周遇猛地转过身,冲他挥挥手,“我上去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转眼间,消失在楼道里。 周遇停在自家门前,做了两次深呼吸,才拉开那道门,走进去。 父亲一直在屋里等着她,一伸手,把那个昨天就该给她的盒子递过来。 盒子里,是那个意料之中的黑色机身,略显笨重,却已经是2010年最新款的高端手机——三星盖乐世。 父亲瞧着她的反应,嘴里却念叨着,“要是不喜欢这个颜色跟款式,老爸……” 周遇抬起头,露出个笑脸,“谢谢老爸,我喜欢这个!” “哎,哎,喜欢就好,”周家富总算松了口气,嘴角止不住往上咧,“卖手机那姑娘说,这个是最新的,叫什么……” 听周遇念了一遍“盖乐世”的英文,周家富连连点头,“对,对!就叫这个,我闺女念得好听!” 夜深了。 周遇悄悄折回客厅,把那双新鞋拿出来,摆在鞋架上,又瞧了瞧四周,打算把胸针搁在茶几上。 那是母亲早上起来,第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做完这些,她回了房间,打开电脑,输入“淮阳在线”的网址。 “淮阳在线”是本地一家综合性门户网站,不久前,黄波离开报社跳槽至此,当上了新闻部副总编辑。 除了新闻、房产、购物、娱乐等常规频道之外,网站里还有个论坛,供本地网友交流,话题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活跃度极高。 周遇点进论坛,新建了一个帖子。 在她手边,摊着一沓发票,是谢臻之前从赵峰办公室里找到的,其余的还有待求证,但那张开票时间为2005年3月的,应该就是赵峰和黄波利益往来的证明。 上一次循环里,刘伟也提供过佐证—— 2005年4月底,他尾随黄波想报复的时候,听见黄波跟赵峰的通话中,提及黄波写报道造谣民工暴力讨薪。 被刘伟撞破之后,他们还给了一笔封口费。 周遇回忆着其中细节,隐去了父亲和刘伟的真实姓名,将五年前他们被黄波造谣“恶意讨薪”的报道,包括其中来龙去脉,一一写下来。 点击发送后,她便盯着电脑屏幕出神,半晌后,余光扫到右下角显示的日期和时间,忽然记起自己还忘了一件事,赶紧拿起手机。 “萌萌,明天下午我们去看《海洋天堂》吧,两点整,五松山电影院见。” 短信发出十分钟后,屏幕上的时间跳转至12点整。 周遇以为今晚不会有回音了,而另一头,那个经过反反复复斟酌、删改的消息,终于弹了出来。 “好啊,明天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