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夜话》 故人香 清末封建大家族,父母给他张罗了一桩婚事,对方,是青梅竹马的她。 年少轻狂的少年放不下心里喜欢的女同学,干脆出国留学。梦想着在异国他乡闯荡出自己的人生,爱情和名利双收。 自由的思潮和生活让他渐渐遗忘过去,遗忘昔日同他在离草中嬉戏玩耍的女孩,忘记新婚洞房夜里盖着盖头的女子。 他可以忘了她,可她忘不了呵。 新婚的娘子终日倚门守候。红妆正是靓丽时,神情却已早早憔悴。 礼教下长大的她,命运不过一个等字。纵使等到双眼泣血,横竖不过等尽这一辈子。 陪伴她的,只有他当年送她的翠玉香炉。那少小不解风情时的定情信物,那温润翠绿的香炉,日日飘着袅袅轻烟,焚着他离开的日子。 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享受生活的他,不知道局势的变化让家业在逐渐倒塌。他不知道家产是如何一点点变卖出去,不知道各房兄弟叔侄是如何瓜分家产,不知道她穷途末路时如何小心揣着件件嫁妆走进金铺典当。 只为换取他的生活费用,换取他衣食无忧。 她是从一个深深庭院走到另一个深深庭院的女子,她的天空永远只得院落那一小角方,她的脚小小尖尖,她的眼中充满怯却和坚韧。他都不知道。 她终于病倒。咳血,心肺都要咳出来。他也终于归来。 不要多想,他的归来并不是为了他。他是为了投身革命事业。 可是她喜啊,盼了那么多年,终于盼回自己的天。 但是命运并不待见她。计划泄露,他同伙伴被捕入狱,命在旦夕。 是夜,她反复摩挲着那记载着无数回忆的香炉,摸着每一道起伏,每一条纹理。次日就捧着匣子走进当铺。 他终于出来了,在外躲了一个冬天,终于辗转着回到家。他并没有看到她,久病的她没有熬过那一个冬天。 当他把脸埋在她写来的信纸里痛哭时,闻到了那抹熟悉的芳香。 似乎还可以听见那细碎的脚步声,轻轻走来,停在门边。那双秋水般的眼睛里,含着浓浓柔情,投射在他身上。 衣可暖,食可饱,心情是否愉畅? 絮絮询问这番话的人静躺床上,曾经圆润如玉的手此刻枯瘦纤长,冰冷,再也暖不起来。 多年后的拍卖场,一件翡翠香炉惹来众多玩家侧目。 一番价格撕杀,有钱公子哥儿将它纳入囊中,欲献出去讨好未来岳丈。 盛大的家宴上,年轻人得意洋洋地揭开匣盖。众人惊呼。 家中老太公那混沌的双眼忽然清明起来,迸□光。他忽然伸出手,将香炉牢牢抱在怀里,呜咽,颤抖,似大喜,又似大悲。 耄耋老人不成声地呢喃着谁的名字。谁让他这般牵挂? 这个白手起家,打江山,创家业的长者,也有他的伤心事。 忽然之间,整个大厅盈满馥郁芳香。所有人都为这香气而迷醉。 神志恢复时,老人已经恢复平日的镇定,抱着香炉不言不语。 平静地,长眠而去。 嘴角一丝浅笑,仿佛,终于抓住了最重要的东西。 双生碗 那是一只流光溢彩的莲花六瓣银碗。 也就和普通碗差不多大,碗肚呈莲花造型,花纹琳琅别致,碗内光洁,明亮可鉴。 女子白玉般的手把它轻捧起,逐步演示它的奥妙。只见她一只手托底,一只手捏着碗沿,轻松地一分,这碗竟然由一只变做两只。 客人是位上了年纪的太太,看到这里,连声呼奇,大有喜爱之意。 年轻的店主解说,这碗乃是生了双胞胎的父母,打造了来保佑孩子的。 老太太头一点,便敲定这桩生意。 她亲手把碗交到佣人手里,反复叮咛,给少爷盛饭,要用这个碗,卖家说它吉利。 媳妇听着,笑婆婆迷信迂腐。卖家就靠一张嘴吃饭,店中物品无一不是神器,既能驱鬼,又能治病。 家中孩子病了也有一年,医生说这是遗传。孩子母亲也是因这病去世。 小小少年是如此孤单,每日在窗前,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时喜时忧。 他说,他在同哥哥聊天。 聊足球,聊功课,聊女孩子,也聊亡故的生母。哥哥是最了解他的人,也是最爱护他的人。 他还说,哥哥终将有一天会来和他团聚。 祖母落下泪来。 孩子双胞兄长出世不过几天便死了,那个小小婴孩,即使火化,也凑不满一掊灰啊。这还哪里来的哥哥? 父亲终日工作,继母身怀六甲。孩子怎能不寂寞? 小小银碗盛着药汤,端到孩子面前。喝完了,碗底留下一层黑色。佣人称奇,刷了去。次日盛完药,又积下一层。 别人不了解,但是继母心虚了。 她实验过多次的药啊,那么少的量,一年多来都没出过半点差错,如今却给这银碗测了出来。 她趁着四下无人,拿来铁锤,把这碗狠狠砸烂。一下一下,又凶又狠,杀意泠泠。 破烂的碗不过是块不成形的银子,她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这个家的一切都将是她的,一个孩子一个碗,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次日路过继子的房间,佣人正端着餐具出来。女人一眼便看到盘子上赫然放着那个银碗! 她如遭雷轰。怎么会事?她明明已经把那东西砸毁了的,亲手,一捶接一捶,像杀一个人。为什么它会完好无损地再度出现? 汗如泉涌,突然间,腹痛如绞。 女人踉跄一步,脚下似乎绊到什么,整个人失重,滚落楼梯。 撕裂般的疼痛中,似乎听到笑声。谁在笑?谁敢对她幸灾乐祸? 她终于晕死过去,身下已经是一片血红。 数日后,老太太从医院抱回了新生儿。 她告诉大孙子,你现在做了哥哥。 脸色已隐有红晕的孩子微微笑。 你继母失足落下楼梯,孩子早产,她又失血过世。小弟弟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你要对他友爱。 小少年大力点头。 祖母又说,真是奇怪,那银碗怎么会放在楼梯口地上? 孩子依旧笑而不语。 祖母转身抹泪之际,他俯下身,温柔注视婴儿。 哥哥,这回换我来照顾你。 凤求凰 初次照面时,他已经是功成名就的护国将军。而她,则是醉生阁的头牌,正在场子中央唱着“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他平日里自律甚严,朋友看不惯,便拉着出来吃花酒。进来时,满面尴尬,踉跄一步。两人对上眼,她便把词给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是英俊挺拔的堂堂男儿,一个是双十红颜。一个是朝中清流,一个是烟花独醒。一个是历尽风霜,一个是阅尽红尘。 知音,知己,知心。 都以为此生不过这般寂寞终了,没料到爱情来时,如此汹涌,黯然销魂。 可是,可是,他家有高堂和正室,怎么可能容一个勾栏女子进门?百年家族名望,怎么可以为一个女子所毁? 就这时,边境烽火又起,他将要远赴疆场,归期不定。 走前,他为她梳发。那乌檀木般的发,如丝光滑,是他的最爱。 一对新打的凤凰金钗,一支收在他袖里,一支斜插在她发间。 他走了。去了遥远的北方,和野蛮凶悍的金人作战。 金戈铁马入梦来。梦里,他正身陷埋伏,在修罗场上做最后的奋力撕杀。她分不清他身上的红,是他的还是敌人的血。 渐渐,体力不支,他的动作慢下来。背后有人策马袭来,一剑挥向他的颈项…… 送回家中的,是一具无头残尸,他的父母悲痛欲绝,他的妻儿仓皇失措。而她,静静收拾好行囊,踏上北行路。 天高路长,寒风凛冽,她一个孤身女子执著奔赴那人殉国的战场。那一大片辽阔的土地呵,曾经盛开着野花的土地,现在满地残肢断臂,血路蜿蜒。她去哪里找寻他? 纤纤玉手,拈花拨琴的手,拨开残缺的铠甲,拨开一具具失去生命的躯体,终于,寻找到了属于她的那张面孔。 她笑了,把那颗头颅抱在怀里。鲜血淋漓的手,缓缓拔下头上的凤钗,握紧,深深□喉里。 再也,没人能把他们分开。 风沙把他们覆盖,茜草蔓长,沧海桑田。这片土地再度开满野花,离离原上草掩盖住了昔日的历史,只是偶尔有人在这里剑到残破的兵器。 于是学者们来了。带着学生,蹲在一个个四方的坑里,细心刨开泥土,清理出一件件铠甲兵器,一截截白骨,一颗颗破损的头颅。 那是什么?是什么在土里折射金光?是一支金凤钗呀! 凤钗被清理干净,放进保险箱里,浸着黑的金色偶尔闪耀出一抹妖异的光芒。 女学生终于受不住诱惑,取出来,□发里。 那一刹那,所有现代设施统统化做空气。朱栏曲槛,纱帐低垂,熏香袅袅。小轩窗,正梳妆,那一头清泉般的秀发逶迤在地,玉梳细细理下,梳顺三千青丝,梳却万般烦恼。 环佩轻扣,金击玉响,雪白的手臂挽起一头丰盛的发,手指敏捷轻巧,发如云一般盘在头上。衬托下的,是冰肌玉肤,是瑶鼻檀口,是秋水一般的眼,是欲语还休的笑。 栩栩如生地就像,就像是不甘安息的灵魂,辗转着醒了过来。 少女痴了一般,走了出,直直走回到考古挖掘现场。 她跳下挖出金钗的坑,伸出洁白细嫩的双手,疯了一般在土里刨着。不顾同学老师们惊骇的表情,不顾十指钻心的疼痛。 忽然停了下来。少女身子一晃,晕倒在赭红色的泥土中。 手里,仍旧牢握着另一支钗。 白狐裘 白狐裘。 雪白灿烂的白狐裘。 领口袖口几点玄色沾雪出锋,拎在手里轻轻一抖,流光似水,宛如还有生命。 太子好奇,父皇,这是你什么时候猎下的? 帝王轻抚着白狐裘,像抚在爱人的青丝。 那一年他还是皇帝宠爱的三皇子,是皇后唯一所出,是名满京城的风雅才子,是闺中佳人梦里的牵挂。可是皇家险恶,他被兄弟们陷害,流放到边境从军。 即使是这样,在京城里的皇兄们依旧不放心,不远千里派来杀手,要取他性命。 他借着夜色逃进山里,无奈夜黑路险,他又不熟悉地形,眼看着就要跌下万丈深渊。 就那时,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臂,拉他上来。 乌云散去,那一身月色衣裳的人站立眼前。俊秀柔美的面庞光洁如玉,眼里水光潋滟。浅浅一笑,风华绝代,直教人迷醉三生。 白衣乃是在这山中修炼的狐,见公子遇险,借一把力而已。 明明知道他是狐。可是,仍旧是醉了。醉在他的笑里,醉在他的才情里。三天三夜,忘了身后追兵,忘了人妖疏途,饮酒做诗,议论天下。 兴致浓时,白衣拔剑起舞,翩翩若蝶,飞花中回眸一笑,俩俩相望,无声中有千言万语。 他带着白衣下了山,把他留在了军中,留在了凡尘俗事里。 从此,不论是策划战略,还是上马杀敌;不论是风花雪月,还是论政议国,都有他陪伴在身边。那一袭白衣,欺雪胜霜,晶莹皓洁,纵然杀场上来去,官场里钻营,仍不染半点尘埃。 但是谣言四起:三皇子身边的白衣谋士乃是禁脔,又说是偶见三皇子怀抱一只白狐,正是那白衣。三皇子全凭歪门邪道取胜。 他不怕。大不了散了这荣华,弃了这功名,随着白衣隐匿山林去。 可是白衣却犹豫了。纵然他舍得这唾手可得的皇位和天下,可他舍不得让他一世才华埋没山野。 那一夜,他走了。 依旧白衣胜雪,依旧青丝飘然。洁白的狐皮裘盖在那个昏睡的人身上。 这个傻子,把自己的皮毛赠与了他,自己怎么办呢? 后来呢?太子急着追问。 两鬓班白的帝王笑。后来,他如白衣所愿,做了皇帝,全身心扑在国事上,开创出一个太平盛世。 再后来呢? 不等回答,侍从惊呼,有狐,林中有一尾白狐! 帝王立刻精神振奋,翻身上马,策鞭追赶而去。 像是认得路,又像是有谁指引,帝王着魔般策马狂奔。一干侍卫奋力追赶,可还是很快就被他甩在密林深处。 这一去,竟是再也没有回来。 太子带人上山,亲自翻遍了山上每一寸土地,挖地三尺,仍旧一无所获。 帝王失踪,非比寻常。皇后铁腕,慌称先帝病故,扶持儿子登基,纠乱扶正,清肃朝纲。 后有秘报,说有人曾见一伟岸男子怀抱一只通体雪白的狐,出没于先帝失踪的山林。 年轻的帝王坐在孤零零的龙椅上,只是皱了皱眉,继而微笑。 父皇,你现在,终于和他在一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