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 第1章 故事是这样的 某个夏天,我从老妈那里听到张子越要结婚的消息。老妈一边铲着锅里的土豆丝,一边说:“珉珉啊,楼下的张子越要结婚了,你知道了吗?” 我当时正使着全身力气嚼着一块牛筋,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没控制住,狠狠咬在了舌头上,眼泪哗地就滚落下来。疼死了!老妈径自说:“我们和张家这么多年邻居,我和你爸当初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张子越才五岁。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懂事,长大了工作也好。他女朋友你见过吗?听说是个模特?” 我抹着泪水,大舌头道:“不是模特,是在广告公司做事。” “总之啊,你王阿姨是放下心来了。”老妈挺高兴的,“你说我们送什么的好?光是封红包不够意思嘛。”我不坏好意地冷笑:“结婚礼物,那还不容易。我们谢家祖上传下来的******图卷,拓一份送过去最合适。” 老妈挥舞着锅铲要揍我:“小小年纪,不学个好!这话是你女孩子说的吗?” 我歪着嘴笑,边笑边觉得舌头疼,“都要结婚了,还怕什么羞?传宗接代,天经地义的事。咱们是什么人?咱们可是中医世家谢氏。” “谢家百年名声,我看就要败在你手里。”母亲大人怒瞪我。 我?我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但没有继承到老妈的瓷白皮肤和老爸的高挑个子,连谢家人骨血里学医天分我接的也不多。当初会学中医,也是因为文科成绩太差,又没有其他喜欢专业而来的一个顺水推舟。 不知情的外人听说了,都会夸两句:“怀珉志向高远,是要继承祖先的衣钵,发扬光大吧?” 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家都会傻笑。谢家同辈里六个孩子,三名保送重点,两名出国,在国内二流重点混日子的只有我一个。老妈就常感叹,谢怀珉,你怎么不给我争点气。其实她不该对一个女孩子要求那么高。虽说不蒸包子争口气,但是什么气都要争,早就涨爆了。 我学医,奉行中庸之道,凡事做到七分好,便自我满足了。头名人人争,不缺我一个,人家有甘愿做绿叶来衬托鲜花的牺牲精神。 谢家是中医世家,传到我们这两辈,也有叔伯堂兄学西医。我爸坐镇爷爷传下来的诊所,从我出生那年开始,也有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我想,我爱张子越,恐怕也有二十一年了。张家是我们的老邻居,三次搬家都与我们比邻,这不是普通的有缘分。张子越大我六岁,我拖着两道鼻涕的时候,他都已经是少先队员了。大人都说小孩子没记忆,我却清晰地记得正太时期的张子越都已经俊秀高挑,惹人注目。倘若那时候有大人问我,我一定会说,若得子越,必以金屋藏之。可是没有人这么问我,我也没能力造一座金屋子藏他一个大活人。所以我默默暗恋他这些年。 张子越博士毕业后研究核物理,交谈后感觉我们芸芸众生的小命其实全掌握在他们这些知识份子的手心里。他那时已是榜上有名的精英人士,英俊挺拔,风度偏偏,追求他的女孩子漂亮得可以去选红楼梦中人,多得可以组成一届世界杯。张公子似乎还一个都瞧不上,东挑西捡像是皇帝选妃子。 看到这架势,我更是想都不敢想了。前面说了,我这个人很容易知足,饭都只吃七分饱。张子越当我是邻家小妹妹,这独一无二的身份是用二十年比邻换来的,别的女孩子还挤不到。我不抱非份之想。 可是晴天一个霹雳,张子越突然决定跟现在交往的这个李嫣小姐结婚。初恋情人终于成了别人的丈夫,邻家小妹就此是陌路。 这位李嫣小姐我见过,可不是王菲和李亚鹏的千金,而是广告界一名精英,白皙漂亮,堪比广告模特,同张子越站一块,人人称道。精英配精英,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妖精。张子越肯结婚,张家乐坏了,连我爹妈都跟着高兴,好像嫁的是自己家女儿一样。伤心独我一个人,还不能表示出来。人们都觉得恋爱失败是一种耻辱,由个人综合指数不高导致,其实不知道只是荷尔蒙在作怪。 总而言之,我失恋了。偏偏放暑假,我除了家里无处可待,还得天天强颜欢笑。晚上关了灯,泪水在黑暗里流。初恋的甜蜜和苦涩只有自己知道。我无数次期望着突然有一天,张子越敲开我家的门,对我说:“珉珉,我想明白了,我喜欢的人其实是你。” 可是从来没有。张子越看着我出生,看着我穿开裆裤,看着我穿胸衣,他老人家甚至知道我月事几号。我在他面前没有性别,谢怀珉就是谢怀珉,而不是一个春心荡漾的芳龄女孩。 无论如何,他要结婚了。向秃顶、啤酒肚和痔疮又迈进了一步。而我还年轻,不是吗? 但是还是伤心。 这年的夏天出奇的炎热,一向清凉的海边小城摇身变做长江边的火炉。家里诊所生意很好,络绎不绝都是中暑人。老爸乐善好施,效仿古代贤者,在诊所门口免费分发降暑的药茶。 咱家没儿子,我就是苦力,每天站在门口一边烧水煮茶,一边向游客、路人以及乞丐发放降温神茶。这份工作虽然很高大,但是我的形象却很渺小。有小男孩对妈妈说:“为什么乞丐也送我们东西?”我汗流浃背头发蓬乱眼露红光,把他给吓跑了。回去照镜子,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道镜子里蓬头垢面、一脸幽怨的女鬼到底是谁?我捧着水胡乱洗了一把脸,把头发扎起来,深呼吸。“打起精神来,谢怀珉。你不难看,也算能干,还是有很多男人以能娶到你这样的老婆为目标而奋斗的。让张子越成为过去吧。”我推开洗手间的门。张子越带笑的脸跃入我的眼帘。我浑身寒毛倒立。刚才的话他听到了?那还了得?天杀的,站哪里不好,干吗站在厕所门口? 我语无伦次:“我刚才……太热了,热晕头了……”张子越笑道:“珉珉,你干吗那么紧张?我只是下班路过,拿点感冒药,顺便接你回家。” 他温柔优雅,一如往常。我仔细端详,没有看出什么端倪,稍微放下心来。 我问:“家里谁感冒了?”我熟练地拣好药材包起来。张子越看着我的动作,问我:“珉珉将来毕业,会回来继承这间诊所吗?”“应该会吧。”我说。其实在我少女式的幻想里,我继承了这间诊所,而张子越成了我的丈夫。白天我给病人看病,晚上同他在露台一起看星星。我们并不很富裕,但这样的生活非常温馨。 可是现在张子越要做别人的丈夫了,我的海市蜃楼崩塌,前途一下又变得模糊起来。 也许我会去考研究生。女孩子没有出路的时候只有去读书,书山总有路。 诊所离家近,我们俩慢慢走。路灯点亮,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世界那么大,我们就像两个小孩。那一刻我真希望时间和空间能这么无限延伸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张子越开口:“你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老是若有所思的。” 我最恨男人这么问。很多时候他们稍微动一下心思就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心碎,可是他们的脑子就是转不过那个弯来。我问他:“你们日子定好了吗?”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了笑:“酒席定在九月十九号。”“很吉利的数字啊。新房布置好了吗?”张子越点头,“都好了。你会来吗?” 我脸上的肌肉都僵住了,好半天挤出一句话:“都已经开学了,恐怕来不了……” 张子越露出失望的表情来。他这个表情真是美丽,我顿时觉得我的缺席是他婚礼上至大的遗憾,差点决定即使洪水台风都要奔赴过来。可是残留的理智及时地封住了我的嘴巴。 即使来得及,我也不会巴巴地跑去看心上人娶新妇,他们那厢蜜里调油,我在这头独饮苦酒,也太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我们进了电梯。张子越住我家楼下,他却只按了我家楼层的号,想必是先要送我到家。他这人细心体贴,我越想他的好,越羡慕李嫣的好福气。电梯里就我们两个人,尴尬的沉默弥漫着。我侧过头就看到他被汗水浸湿了的领口,前胸也有一片深色的v字水渍。他方正的下巴带着一点青色,挽起的袖子下是结实的手臂。还有那宽阔的肩膀和胸膛。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他们将生活在美丽的花园里,把我隔绝在外。 我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脚下突然一晃,灯几明几灭,电梯喀啦一声停住了。我和张子越面面相觑。电梯故障? 张子越经验老道,立刻按下了所有楼层的键。然后按铃求救。 “我们这里是b4栋二单元,电梯升到一半卡住了,你们快来看一下。” 我估计了一下,这时候电梯应该正卡在十三楼和十四楼之间。往上走固然好,若是往下掉,我和张子越的小命恐怕是不保了。 诸神啊,我好像没有许愿与张君同年同月同日死吧?张子越安慰我:“珉珉不怕,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我倒不怕,横竖有心爱的人做伴。他就不同了,即将做新郎官,人生美好华丽的卷幅才刚刚展开,这就收场,未免太草率。于是我开玩笑,调节一下现场紧张气氛:“子越哥,你这时候最想念的人是谁?” 张子越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住了,“想念?来营救我们的人。” 什么啊?“你该说,最想念的是李嫣姐。”张子越好笑:“我想念她,对我们被困电梯有什么用?”我说:“你这人真不浪漫,她看上你哪点?”他说:“我怎么知道。这问题只有女孩子才喜欢问。”我鼓足勇气,问:“当初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要结婚的?”张子越想了想,说:“年纪不小了,希望组建一个家庭。”“仅此而已?” “那你还要怎么样?” “你应该说你疯狂爱上李嫣姐,非她不娶,愿此生与她共度,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你倒帮我解决了喜宴上的祝酒词。”张子越笑看我。我脑子里的爱情在他看来是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而且即使我老得面若菊花,他仍然会当我是当年拖着鼻涕的小跟屁虫。 张子越忽然问我:“珉珉呢?你都快大三了,也该找一个男朋友了。”我脸红,很不自在:“现在还不想。”“怎么?难道是有喜欢的人了?”我摇头,想想不对,又点头,再想想还是不对,又摇头。 张子越笑:“怎么那么复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我说:“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大概是我声音太小,张子越没听清,“你说什么?”我憋着一口气,终于不管不顾地喊出来:“我喜欢一个人,从小就喜欢他,好多年了。但是他不喜欢我,他只把我当小妹妹,他现在就要和别人结婚了。” 喊完,似乎所有的力气也都用尽了。我坐在地板上,低垂着脑袋,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他。电梯里闷热,我的心里却一阵轻松,仿佛放下了千斤大石,呼吸心跳,全部畅通了许多。 张子越很久没出声,电梯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沉默。当然,他应该知道我说的人就是他。他只是在思考怎么拒绝我才不会伤害到我的感情。 我的感情?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爱慕是在亵渎他的清雅高华。 “喂!喂!”对讲机里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有几个人在里面?都还好吗?”张子越清了清喉咙,说:“这里有两个人,目前都还好。”我在旁边嚷嚷:“快把我们弄出去,这里热死了!”“等着!机器坏了,正在抢修。” 要命,坏得真是时候。 照例来说,女孩子表白完了就该含羞捂着脸以光速跑走,把对方晾在原地好好体会那番意思。可如今我挑电梯里表白,被困得上不去也下不来,无路可逃。羞到极处反不羞,索性豁出去了。 “子越哥,我初中的时候起就喜欢你了。我知道自己不好看,也不聪明,配不上你,所以从来不说。你别笑我,反正如今你要结婚了,我说说也无妨。说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你也不用回应我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子越哥,我叫你一声哥,你永远是我哥。我愿你拥有你要的幸福。” 我说完,迎上他的目光,对他一笑。当然那不是色若春晓的一笑。张子越眼睛里闪动着我所不了解的光芒,不知道我说的哪一句话让他动容。他斟酌半晌,慢慢舒展开眉头,说:“珉珉,其实……” 电梯突然猛地向下一沉。我咕噜滚在地上,心里大叫不妙。“喂,喂……”对讲机里响了两声。电梯的下坠停了片刻,然后就直直向下坠去。 飞速下降的过程中,我只感觉张子越紧紧抓着我的手。 第2章 一个傻姑的觉醒 当我从失重感造成的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没有实体。 这一个认知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感情我这是死了? 四周一片混沌,有一股力量温柔地牵引着我向着一处飘去。我迷茫中感觉自己变做天使,在云层里穿梭。我四处张望,只见我一个人。张子越是否没事,我无从得知。 “谢怀珉?”有人叫我。 那声音像足了我们辅导员,我条件反射:“到!” 一看,四周云雾茫茫,哪里有什么人影。 那声音又突然响起,装模做样地拉着腔调说:“谢怀珉,命格君笔录有误,你命本不该绝,现在给你一个重生的机会,你可愿意?” 我立刻问:“那张子越怎么样了?我的肉身毁了吗?” 那声音说:“张子越前世是国光圣僧,这世命格福格都是极好的,你不用替他担心。至于你的肉身,损坏不大,但是你暂时还回不去。” 我听到张子越上辈子是和尚的时候还想笑,一听到我回不去,又想哭了。 “那怎么行?回去晚了就要给火化了,即使从棺材里爬出来,那形象也不大好啊。” 那个声音终于不耐烦起来:“我说谢小姐,你就别挑了。肉身我们暂时帮你看管着,等到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再把你送回去,你先随便找个躯壳凑合着过吧。真搞不懂你们凡人怎么对那具皮囊那么在乎,我八千年了都没个具形还不是照样过下来了。要不是看在你第十二代前世有八世都是尼姑,潜心向佛,我们今天也懒得给你找暂住的肉身。” 八世都是尼姑!? 我可从来不知道我和佛祖这么有缘分。 那声音催促我:“快说,你到底愿意不愿意?” 我就像一个在圣坛前被逼婚的新娘,咬牙切齿字字血泪道:“我愿意。” 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念叨道:“你的新身体,是东齐谢太傅四女儿,谢昭华……” 声音逐渐消散,周围的雾霭似乎淡去了一些,我透过云层往下望,不知哪家庭院,整洁气派,一处假山石,一个小池塘,几个孩子似乎在嬉戏。奇怪的是,他们都梳着双髻,衣裤累赘。这打扮,分明是古时候才有的。 我好奇,随着那股力量下降。这才看清楚是三个小孩在拿石子扔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子。女孩蓬头垢面,虽害怕,但是目光呆滞,口齿笨拙,只会啊呀叫,显然是智商有问题。 女孩子被石块打得没有避处,仓皇中爬上了假山。那三个孩子依旧不罢休,一边骂着“白痴”“傻丫”,一边拣石子打她。 我气得骂这几个孩子:“都给我住手!哪家的倒霉孩子?你娘没教过你不要欺负弱者吗?” 可是三个孩子压根儿就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带头的那个红衣小女孩怂恿着个子高的那个男孩爬上去把人拉下来。 大女孩吓得大叫,脚下没有站稳,身子一晃,从假山上跌了下来,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她显然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了几下,身子渐渐往下沉去,很快就不见了。 岸上的孩子们一下给吓懵了,三张小脸煞白,面面相觑,这才知道闯了大祸。 我正要关切地过去看一下,突然一股力量拽着我,将我向水塘吸去。我吓得大叫一声,然后眼前一黑,感觉身子一瞬间被扭曲了起来。 就在感觉快要被这股力量拧成一根天津大麻花的时候,实体的感觉一下恢复了过来。冰冷将我笼罩,水肆无忌惮地灌进了我的鼻子和嘴巴里。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河边的人,我本能地划动手脚,努力往上游去。 终于冲破水面,张开嘴巴,努力往肺里灌进空气。 这么一溺,也不知道多少混杂着鱼屎的臭水进了肚子,想着就恶心。 喘过气来,开始感觉到疼痛! 全身没有一处不疼的。特别是后脑,不知道在哪里撞了一下,耳朵里到现在都还是嗡嗡声。原来重生居然这么痛苦,难怪孩子落地都要嚎啕大哭。 我四肢并用爬上了岸,瘫在地上,大口喘气,狼狈地就像一只落水狗。 红衣女孩看到我爬了上来,松了一口气,对旁边的男孩说:“瞧,没死!我娘说了,越是贱的人,就活得越长。她才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这哪家的小屁孩放的什么厥词? 我坐起身来,冷眼瞪着她。小女孩也就八、九岁,已经学着一副小大人样,颐指气使。我似乎隐约记得,她是这个身体主人的侄女。 “既然没死就行。大马小马,我们走吧。今天可真扫兴。” 我的脑海里冒出两个大字:郭芙。 “郭芙”小姐昂着她高贵的头颅,带着两个木头木脑的跟班,转身就走。 “站住!”我一声令喝。 这个身体,被我的灵魂占据的身体,声音还很稚嫩。 小箩丽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我冷笑一下,说:“我叫你们站住。怎么?把我弄成这样,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了?” 话音未落,三个小孩已经吓得哆嗦了。红衣女孩指着我说:“你……你,你能把话说顺了?” 我成心吓他们,哗地张开五指,做梅超风状,“我不但能说顺,我还是黑山老妖,下山来捉小孩吃,好修炼魔天大法。” 这其实是一个极其粗劣的恐吓,至少绝不可能唬得我表姐家的囡囡乖乖睡觉。可是那仨孩子愣是被吓得尖叫一声,丢兵弃甲,慌忙逃跑。 他们跑走后,我一个人站在这个院子里,东张西望。 刚才那一幕并不是做梦,我是实实在在地进入了另外一具身体里。一个年幼的,处境可怜的女孩子的身体里。 这个所谓东齐的国家,从那几个孩子的衣着上看,并非我所知道的战国时期。 我茫然失措,刚才吓唬小孩子时的精力烟消云散。我坐下来,抱住脑袋,虽然有了新身体,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正是秋季,风一吹,我冷得直打哆嗦。 刚打完一个喷嚏,院外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那红衣女孩的声音特别响亮:“奶奶,娟儿没说错,大马小马也可以做证,小姑姑确实给妖怪上身了。” 一个中年女人温柔的声音:“那是你们小姑姑逗你们玩的。” “不是不是!小姑姑以前话都说不顺啊!” 一个年轻女人插进来:“娘,这孩子说得有道理。四妹平日里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这次口齿伶俐地吓唬他们,我看真的很怪异。我们还是先找道士来看看吧。” “什么道士?”那位夫人不高兴,“老爷最讨厌那些三教九流之人,那些人一来,总要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 她们边说着,走进了院子。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妇人,衣着华贵,保养得很好,不惑之年依旧端庄秀丽如傲阳牡丹,可想年轻时是何等绝色动人。她身旁站着一个削瘦的绿衣女子,二十多岁模样,容貌清秀,下巴削尖,那红衣小屁孩依偎在她怀里,母子俩一齐苦大仇深地瞪着我。此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女,有点胆怯地站在夫人身后。 谢夫人一看到我就叫了起来:“小华,你怎么湿透了,是怎么搞的?云香呢?怎么不看好四小姐?” 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急忙跑出来,“夫……夫人息怒。是奴……奴婢没有把小……小姐看护好。奴婢这就带小姐下去……下去更衣。” 谢夫人对我倒挺关切,走近来看:“手都蹭破皮了,怎么搞的?像个小叫花子。” 娟儿和大马小马在后面咯咯笑。 我既然已经不再傻,也没演戏天分,决定不再装。我清了清喉咙,尽量柔和地说:“女儿让母亲操心了。” 谢夫人仿佛一下被点了穴,瞠目结舌看着我,浑身哆嗦。她身后的丫鬟老妈子也都个个石化,只有那个娟儿大叫:“看看!我就说了小姑姑被妖怪上身了。” 谢夫人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人,最先恢复过来,喝了孙女一声:“别胡说。”然后疑惑地看向我。 我在大脑里迅速打好草稿,开口说道:“刚才我从假山上跌到水里,不知道撞到什么,感觉神智一下清明了起来,仿佛拿去了遮眼布。只是过去多年的往事一幕幕如过眼云烟,都不大清楚了。母亲,我怎么了?” 这话比西安彩票还假,可谢夫人显然是相信了我的话,两眼涌出晶莹的泪花,一闪一闪。古时候美女都是弱不禁风的,所以老妈子立刻过来扶着她哭。 “苍天有眼啊,我们谢家盼了十多年,终于是把你的病盼好了。我将来到了地下,见了你娘,也可以有个交代了。” 原来这个谢夫人还不是我亲娘。 谢夫人一哭,大家都陪着哭,连我那大嫂也不得不拿袖子抹眼泪。谢夫人还吩咐管家赶紧把这喜事告诉老爷和两位少爷。 她回头看我懵懂的样子,说:“你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吧?不怕,我会一一给你说来。” 我先是被那个叫云香的丫鬟领去沐浴更衣。 谢家宅院很大,我随着云香左拐右转,穿过数处中庭丽景,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偏僻的院子,上书“养心阁”。 我笑,小姐闺楼,不是花花草草,而是养心,可见谢家人真拿这个傻姑娘头痛。 云香似乎还没怎么适应我恢复正常这件事,看我的眼神有惊有疑。我对她笑笑,她就吓得直哆嗦,好像我真会吃人似的。 我说:“云香,你不会真信了娟儿的话,当我是妖怪了吧?” 她猛摇头,“小……小姐不是妖怪。” 我问:“你们以前伺候我,很辛苦吧。” 她一直摇头,“不……不辛苦,管饱,管暖,不乱跑就行。”看样子这孩子紧张说话就结巴。 我温和地笑笑:“你别怕成这样。我不会为难你。我以后好了,你们也不会再受人白眼了。” 云香的眼睛一下就红了,放松了许多,问:“小姐怎么知道我们受人欺负了?” 还用问吗?我这做小姐的都被小屁孩们满院子追打,更何况他们这些下人。 我洗了一个澡,身上的细伤沾了水有些疼,云香取来膏药,给我涂上。看她这熟练的架势,我受伤似乎是家常便饭。仔细看,身上还有以前留下来的痕迹。心想这谢昭华也真可怜,既然我已经借用了她的身子,必当好好爱护才是。 上完了药,云香取出一套浅绿衣裙要给我换上。我这时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女眷需要人伺候。不说其他,光说这衣服,里三层外三层,拉住这头掉那头,没一两个帮手还真折腾不下来。 好不容易穿完衣服,又出了一身汗。这下坐下来梳妆。 铜镜里,一个少女稚嫩的脸。 多大?十四?十五?很瘦,浓眉大眼,挺直倔强的鼻子,单薄的嘴唇。有种纯朴未凿之美。只是年纪还太小,尚显稚气。脸色倒是红润,可见谢家没有太虐待她。 因?还未成人,云香给我梳了双髻。我初来乍道不好发表什么反对意见,只觉得自己就像年画娃娃一样充满了淳朴的乡土气息。 谢夫人见我打扮妥当前来,非常高兴,拉着我的手道:“小华真如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 大嫂在旁边附和:“是啊,我也这时才注意到小华这么俊秀呢。” 她身边那个羞涩的少女叫白雁儿,是谢夫人的外甥女,打小就和谢家二公子定了亲。她母亲新亡,寄住在谢府,等孝期过了就要和谢老二成亲。 小姑娘害羞地就像一只蜗牛,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缩进壳里躲着。 谢夫人将我拉到身边坐下,开始如数家珍。 我现在由谢怀珉变成了谢昭华,由一个中医学大三学生变成一个年方十五,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 谢昭华的生母是谢夫人的表妹,因为是庶出,在门第等级森严的东齐,嫁过来也只能做妾。两个夫人倒是情同姐妹,相处和睦。谢昭华出生不久,二夫人就撒手人寰,谢夫人很疼爱这个小女儿。可是谢昭华长到两岁的时候,大家渐渐发觉她脑子有问题,天生痴傻。因为无药可医,只有将她看管起来,供养到老。 没想到,谢昭华自己反而好了。 说话间,忽有一阵异香飘来,似兰似茉,我惊奇地抬起头。谢夫人笑道:“是珂儿来了。珂儿,快来看你妹妹!” 一个轻纱紫衣的少女款款步入堂中,房间内似乎亮起一道光芒。 我一见她的容貌,脑子里自动冒出一句酸诗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的作文很烂,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直觉告诉我,这姑娘可真是美得和嫡仙一样,再多的形容词堆砌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谢夫人说:“你们姐妹见面少,你怕是模糊了,这是你三姐,昭珂。” 谢昭珂小姐那双似乎浸过泉水般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有点点星光闪烁,她的声音也动听至极,如出谷黄鹂。 “小华,你大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配上她动人的表情,我当时就有一种顺利低空飞过四六级的激动。难怪导演喜欢找俊男美女来演戏,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一张好皮相胜过千言万语。 大嫂在旁边做注脚:“这下我们昭珂不寂寞了吧?终于有个说话的人了。” 谢昭珂对她爱理不理,拉着我的手去一边寒暄去了。 谢夫人又领着我去见父兄。 谢太傅五十左右,两鬓冰霜,俊朗清癯,双目清冽,是传统的德高望重的学者形象。我这个傻了十多年的女儿病好了,他似乎也不怎么热心,只是客套地嘱咐我好生修养,孝顺母亲。 我上头还有两位兄长。大哥谢昭瑜,端的一表人才,据说年纪轻轻已是书法大家。他对我十分亲热,摸着我的头说:“小华好起来了,这下我们家就和和美美了。” 我的二哥谢昭瑛,我这次并没见着。该帅哥据说是个走马章台,千金买笑的主,经常把谢太傅气得差点中风。后来好不容易定了亲,我那害羞怯懦的未来二嫂,也管不住他的风流性子,照样一味蛮天胡闹,大肆出入烟花之地。这些事都是我后来从下人那里听来的,谢夫人当然不会对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说这些,只是简单说二哥在外办事。 谢家四个孩子,除了现在的我,其他都是谢夫人所出,个个都继承了她的美貌。我看谢家的意思,将来是要把谢昭珂送进宫里去的。 这事底下的丫鬟也都在谈论。云香告诉我:“皇上自太子故去后,身体就不大好,听说今年病得厉害。老爷和夫人原本想送三小姐入宫,后来又想先放一下,嫁给合适的皇子也行。” 真可怜,生的美,就成了一件货物。被父亲兄长送上去,以此来换取名誉、金钱以及权利。 我想:“那我呢?” 云香很难过:“小姐的痴颠之症多年前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很多人家都……所以不上门来……” 我却很高兴。别人怕娶一个傻子,我还不想嫁呢。 我从床上爬起来,围着被子对云香说:“你想不想将来走南闯北,见见世面?” 云香很迷茫:“小姐,我们女人是该待在屋子里不可以随便出门的。” 我拿她没法,“你就说你想不想?看一看说书人口里的山川河流,走一走英雄先烈们战斗过的地方。接受一些爱国主义教育,丰富知识文化,有利于教育出优秀的下一代。” 云香听得半懂不懂,想了很久,小声说,“想。” 我高兴道:“我发誓,等我将来自由了,一定要踏遍青山绿水。你可愿意跟着我?” 云香忙不迭点头:“小姐去哪我就去哪。”我心情舒爽地倒回床里。反正那位大仙说了,我暂时回不去本来的肉身,那还不如好好过这段日子,全当度假。我穿越到了东齐谢家的第一个晚上,睡得格外香甜。梦里,张子越手持一大束玫瑰花,深情款款地对我说:“珉珉,嫁给我吧。”我叫着我愿意我愿意,兴奋地扑过去拥抱他。 第3章 初遇先生 现代人回到古代,其实并没有诗意的生活在等着他们。 首先是生活上许多事情会觉得很不方便。比如,没有电,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网络。尤其是最后一项,对于一名大学生来说,简直如同要他的命。 而比杀了一个人更让人痛苦的,就是活着受罪,比如说,坐牢。 古时候深闺生活对于一个现代女人来说,就是形同坐牢。早上天亮就起,梳洗打扮完毕,去父母处请安,吃完早饭,回到自己的房间,不是看看书,就是弹弹小曲,绣几只鸳鸯。总之没有发生不可抗拒的因素,是不可以出家门一步的。 头几天,谢夫人她们对我还有股新鲜劲,会来看看我,同我说说话。我也顺便了解一下这个世界。日子久了,谢夫人回到小祠堂里继续抄佛经,大嫂也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无聊得紧,小阁楼里没有消遣,便在云香的指点下去找三姐昭珂。 谢昭珂住摘月阁,形象得很。她就皎皎如那天上月,也不知将来由谁摘了去。 摘月阁比我的养心阁大一些,也要气派得多。我还没进去,就听见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原来谢家请来了专人教导谢昭珂音律歌舞。 谢昭珂的丫鬟宝瓶见我来了,悄悄走过来,“四小姐,三小姐还要练一阵才能休息呢。” 我问:“她天天都要练?” 宝瓶说:“三小姐可不轻松,要习诗词歌赋史经,要会琴棋书画,烹饪女工也不能落下。” 我错了,我一直以为只有现代职业女性才是最辛苦的,不但要会赚钱生孩子,连灯泡都要自己换,却不知道古时候的才女也不是份好差使,十八般武艺统统都要学上手,而且全为了取悦一个长啥样都不知道的男人。 谢昭珂正在抚琴。她今日穿一件雪白长裙,浅绿的坎肩,青丝高盘,露出修长皓白的颈项来,整个人清丽娇嫩宛如一支含苞青荷。 同是一家姐妹,怎么会有天壤之别?听说谢二夫人生前也是十分标致动人的啊 我看她专心致志,不好去打搅,只好带着云香往回走。 我问云香:“哪里可以找些书看?” 云香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怎么了?” “小姐,你……你什么时候能识字了?” 我这才想起谢昭华疯疯癫癫十多年,当然不可能会认字。只好又胡编乱造,借力于鬼神,说:“大概是上天怜悯,让我恢复神智,又弥补了我的不足。” 云香实在好骗,立刻就信了,带着我去谢府的藏书阁。 谢家到底是书香世家,藏书丰富,分门别类排放整齐。书架上纤尘不染,还燃有防蛀的熏香。 我打发走了云香,自己随意浏览,很快找到了一本《大齐江山志》的书,兴高采烈地盘腿坐在木地板上看起来。 如今天下四分,齐国处东,所以那个不知名大仙称其为东齐。东齐东临玄海,北临辽,西临秦。遥远的西边还有一个不交界的离国。这是一个平行空间里的陌生世界。 四国由一条叫做红河的河流贯通,红河流到了东齐境内,就是碧落江。红河两岸风景如画,优秀旅游蜜月疗养开会场所无数。东齐尚文,千年来出了优秀文学青年若干个,有重大贡献的科技发明也层出不穷。大概是因为临海,人民吃鱼多,脑子好使之故。 东齐最大的威胁是北辽,就像宋朝人一提辽国西夏就头痛一样。游牧民族,冬天一旦受了雪灾,来年春就要南下掠夺,人家的老婆孩子也要吃饭,大家都有大家的不得已。东齐目前没有出来一个汉武帝,我估计朝廷里也是主战主和吵成一锅粥。 我听云香说,皇帝身体不好,太子又死了。我的父亲大人是太傅,太子师傅,太子死了他现在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其实整个谢家看来,就是一个非常平凡且正常的上流社会人家。同宫闱斗争似乎并没有多大干系。 而我将在这个平静安全的地方修身养性,等待上仙将我送回原身的那一天。 “谁?”身后有人问。 我一惊,猛回过头去。 一个男子站在背光处,宽大的淡青儒衫轻垂,阳光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轮廓。 “你是谁?”他又问。 我站起来,说:“我是谢昭华。” “你是谢家四小姐?” 我点点头。 他走了进来,拱手朝我一揖,“在下宋子敬,打搅了四小姐,还望恕罪。” 啊,这名字我听过。家里请来教“郭芙”和两个马表哥的西席。云香曾经两眼含春跟我提起过。 宋先生的腰直起来了,头却还是低着的,好像我脸上长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我很好奇,凑过去看他。 宋子敬二十多岁,皮肤白皙,两道清秀修长的眉毛,单凤眼微向上挑,鼻梁挺直,嘴唇温润,果真是一个俊秀斯文的书生。而且被我这样唐突地盯着,也是淡定从容,真是君子诚方,品淡如菊。 我这才笑着后退一步说,“宋先生教导小侄辛苦了。先生这是下课了?” 宋子敬欠身,“是。过来寻几本书看。” “那正巧了,我也是来找书看,只是不熟,先生知道那些笔记体 小说在哪里吗?” “什么?”他抬头看我,没听明白。 我忙改个说法:“要不,传奇故事、鬼神传志也行。” 宋子敬仍诧异地看我。我这才想到,古时候的女人如果不是偷看牡丹亭,就该背诵烈女传。看杂文异事,似乎并不是我该做的。 可是宋子敬也只是看了看我,然后又低下头,手一伸,“四小姐这边来。” 他身形修长,举止容雅,带起的风有淡淡茶香。 他带我上楼。楼上略小,光线明亮,四面有较矮的书架。不起眼的一处,果真摆着几排传奇 小说,戏曲说词什么的。 我高兴地选了几本,抱在怀里,冲他点头致谢。 他客套地回我一笑,“四小姐不必客气。” 我蹬蹬跑下楼,忽然站住,抬头问他:“先生讲课,我可以去听吗?” 宋子敬愣了一下,说:“当然可以。” 我说:“那我明天过来。” 云香知道我见到了宋子敬,脸一下就红了。 我笑:“那宋先生果真是玉树临风的人物。我倒是奇怪,他怎么不去考取功名,而来给小孩子教书?” 云香是个干情报工作的好材料,告诉我说:“宋先生原来可是咱们东齐四大才子之一,多少人家为求他为婿,踏破门槛。这个名声啊,就传到了京城国舅爷家,让那赵家小姐动了心。听说那赵家小姐是又肥又丑,又懒又蠢,偏偏死活都要嫁给宋先生。国舅爷只好上门来求亲。可是宋先生是什么人,他才看不上赵小姐呢,当场就回绝了。这事不知道给谁传了出去,人人都知道赵小姐的笑话。国舅爷计仇在心,后来宋先生上京赶考,他收买考官,就是怎么都不让宋先生考过。宋先生起初不服,连续考了四年,可是次次落第。第五年他干脆不进考场,就在场外墙上作文。我们老爷也是仰慕他才学已久,听闻后赶了过去,从官兵棍棒下把他救了下来,安置在府里教书。” 她一口气说完,我忙递过一杯茶去。“那国舅爷迫害文人仕子,皇帝不知道吗?” 云香把茶咽下,压低声音说:“皇帝身体一直不好,在深宫里养病,国家大事都是李丞相和国舅爷说了算。这些都是我过年时到老爷书房帮手时偶尔听见老爷和大少爷说的。” 想不到那个斯文温和的宋子敬倒有一副铮铮铁骨。 我忽然说:“这样说来,宋先生还是没有娶亲咯?” 云香红着脸说:“他……他虽然没接那门亲事,可是如今一闹,还……还有谁家敢要他做……他做女婿啊?大家都怕国舅爷呢。” 可怜宋子敬,难怪对我的骚扰眉毛都不抬一下,想必是怕了女人这种生物了。 次日我给谢夫人请安,说我要去私塾听听课。谢夫人起先也是很惊讶我识字,然后高兴得不行。 谢家私塾是开设来给家里和亲戚的孩子读书的地方,除了“郭芙”小姐谢灵娟和马家兄弟外,还有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 谢灵娟小朋友看到我来了,先是很惊讶,然后很不高兴,最后又有点害怕。大概是大哥回去教育了她,知道我到底是长辈,不像以前那样敢跟我造次了。孺子可教。 宋子敬今天穿一身洁白长衫,广袖博襟,朴素淡雅,纤尘不染。我依照习俗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从容大方。我便坐在末尾,一群小萝卜头的后面。 今天先考查了昨天的功课,谢灵娟小朋友人品有问题,功课倒挺好的,看样子大哥家教很严。有几个孩子偷懒没做,这时候交不上来。 宋子敬这个人,用流行用语说,是个女王受。看似弱不禁风,整治人的法子又狠又辣。只见他淡若轻柳道:“明天补上来吧。” 那几个孩子松了口气。然后宋先生又补充一句:“所有学生都把昨天的功课抄五十遍,明天交上来。” 底下哀鸿遍野,没交功课的那几个孩子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知道了吧孩子们,这就叫连坐,封建社会阴暗的代表文化之一。宋先生也是为你们好,早点知道这个社会的非人性化一面。 我举手。宋子敬问:“什么事?” 我说:“先生,我也要交吗?” 宋子敬脸僵住,不自在地说:“四小姐新来,就不用了。” 我窃笑。 开始讲课,讲的是张淮卧冰的故事。张淮这人我不知道,王祥卧冰求鱼为母治病我倒从小就听过,同宋子敬说的故事相差无几。 宋子敬讲课出乎我意料,非常生动,用词造句浅显易懂,稍微带出典故成语,孩子们一下就记住了。我得说,他是个不错的教育工作者。 说完故事,便叫小朋友们谈感想。孩子们都知道那是教育儿女要孝顺父母,只有一个小男孩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说:“这个张淮真笨。” 历史就是给这些不和谐的声音推动进步的啊。我激动地看过去,那个穿着大红团花服的小少年十一、二岁,面若冠玉,五官精致,眸如寒星,唇若丹朱,宛如一个陶瓷娃娃。 宋子敬脸上微微有笑,问:“小凌你来说说为什么?” 小凌口齿流利地说:“张淮以自己身体来化冰,没准冰没有化,自己先冻死了,得不偿失。我要是他,就去凿冰,省时又省力。” 我与宋子敬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宋先生又问:“还有什么其他的看法?”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得罪了谢灵娟,她忽然指我,说:“小姑姑有。” 宋子敬居然顺水推舟,说:“四小姐也来说几句吧。”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个浅显的故事也讲不出身高深大意。那瞬间像回到了大学课堂,被老师抽起来背诵人体头部各个穴道名称,脑子里乌鸦在飞,忘得连四肢名称都不知道怎么说。 谢灵娟就是想看我出丑,噗嗤一声笑出来。 多亏她这一笑,我回过神来,莞尔回她一笑:“感想没有,延伸知识倒是有一个。鲤鱼是最常见的淡水鱼之一,《神农草本经》称其为“诸鱼之长”。从药用角度说,鲤鱼性平、味甘,归脾、胃经,具有健脾养胃、利水消肿、通乳安胎、止咳平喘等作用。特别是,鱼头中含有丰富的卵磷脂,这对维护大脑营养、增强记忆都有好处。所以说,聪明人爱吃鱼或爱啃鱼头,这也不无道理。” 宋子敬惊奇地盯着,仿佛我是外星来客。在座的孩子也都惊呆了,不过我相信那是因为我说的东西他们都听不懂之故。 谢灵娟小声嘀咕:“要聪明就要吃鱼吗?” 我点头:“这是一个方法。” 她表情复杂若有所思,就像蜡笔小新得知追求女声就得吃青椒一样。 我笑问宋子敬:“你知先生可对这答案满意?” 宋子敬倒是没难为我,说:“虽然答非所问,但也给诸位增长了见识。” 我喜滋滋地坐下。 下课后,我随着孩子们一同离去,宋子敬出声喊住我。 “四小姐,你说的《神农草本经》……” 早知道他要文,我已经想好解释,糊弄道:“我只记得医书上有写,不记得是哪本,信口胡编的。” 宋子敬一笑:“原来如此。不过小姐原来精通医理,在下竟不知道,小姐何时学的?” 他那一笑,可真是月出云,如玉回光,让我的小心肝扑通一阵乱条,不由主地色咪咪笑道:“梦里学来。” 宋子敬错愕。 我笑,又说:“宋先生,我看你身体似乎不大好,有点血虚乏力的样子。我教你一个升血养胃的法子,就适用于你这种胃弱消瘦者。鸡内金一两泡三个时辰,加党参二两,先煮半个时辰,加入鲤鱼一条约一斤,酌加调料,文火清炖约半个时辰,然后吃鱼喝汤。今日所讲,活学活用,才谓之吸收。先生且去试试吧。” 宋子敬继续发愣。我笑着冲他挥挥手,转身蹦蹦跳跳走出院子。 没走太远,就见一团金光笼罩着一个仙子走过来。那是我欺貂禅、胜西施的姐姐谢昭珂。 谢昭珂见是我,很吃惊,她吃惊时杏目微瞪、柳眉轻蹙的模样也是极美的。 我解释给她听:“闷在院子里无聊,母亲叫我来跟宋先生学点东西。” 谢昭珂哦了一声,“宋先生走了吗?” “没,还在学堂里收拾东西。” 正说着宋子敬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唤了一声:“三小姐。” 谢昭珂眼波璀璨、刹时流转,我要是男人,立刻溺死在那两抹水光里。只见她欲语含羞,眉角带俏,腮若粉桃,樱唇微抿,一副春心萌动扭捏羞涩之态。 “宋先生……近日天凉,我给你缝了一件披风……你夜间读书时,记得披上。” 乖乖,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恍然大悟,便也不做灯泡,寻了个借口,先行走了。 回到养心阁,云香急切地迎上来问我:“怎……怎么样?小姐,宋先生今天做了什么?” 我很同情她,摸摸她的头,“乖女儿,如今局势严峻,竞争激烈,娘恐怕你空望一场。还是好好收心,另寻他人。记住,齐大非偶啊。” 云香半懂不懂,“小姐,你是不是又傻回去了。你是说宋先生人不好吗?” 我摇着头走开。 谢昭珂喜欢宋子敬,毋庸置疑。那宋子敬是否喜欢谢昭珂呢? 不论喜不喜欢,他未得功名前,同谢昭珂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谢昭珂同宋子敬才貌匹配,谢家也不嫌贫爱富,但是谢太傅未必会为此得罪国舅爷。 说起来我也有危机感。 那位大仙甲只说待到时机合适时再将我送回去,这简直是废话,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十天,十个月,还是十年?若是待我成了耄耋老人再送我返回肉身,那两边时间差距该怎么调节?若是真要等那么久,我在这边难道任由谢家给我指派一门亲事,管他生张熟李都得盖头一蒙嫁过去? 我虽不指望嫁心上人张子越,可也不嫁陌生人嘛。 这么想着,也开始留神周围,寻找离开谢府的机会。最差出家做尼姑,反正已经做过八辈子了,和佛祖老相熟,大家多多关照。 这样左思右想着,就快要过年了。 第4章 一个特例独行的二哥 既然要过年,家人自然要团聚了。 在这里我要补充一下前文没有出场的人物,谢昭华的二哥谢昭瑛。 这位千呼万唤始出场的帅哥并非如我原先所料是个面色无华、萎靡不振、腿散身虚、眼神轻薄之人。相反,谢二公子面若冠玉、精神奕奕、身形矫健、眼神犀利,不但如此,还武功高强。我会这么说,要看我和他的非正常情况下的初次见面。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小嗖风风地吹着。那夜晚饭我多喝了几杯谢昭珂酿造的桂花酒——这姑娘本事真不少,到了现代也不愁找不到个好饭碗——入睡不久,尿涨醒了。 云香在外间睡得很沉,我没有惊动她,自己起来如厕——上马桶。 当然,谢昭瑛并不是在这时出现的。 我解决完个人问题,习惯性地想洗手,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水。学医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洁癖,我这时不洗手肯定睡不安生,于是披了件衣服悄悄出去找水。 古时候的夜晚没有城市灯光,我摸黑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冷风中忽然听到嗖地一声,然后一个不明物体降落在小院里的花丛中。一个男人哎地哼了一声。 我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就是:采花贼! 我那时并不认为该贼是来采我的。谢昭珂小姐艳名远播、独傲群芳,有判断力的人都会选择她。 我选择原地不动,放慢呼吸,等待着采花贼往正确的方向奔去。当然我也可以选择不是过一会儿而在这个时候大叫,该贼狂性大发举刀杀人,我岂不是又要怨死一道。即使他不杀我,等到家丁举着火把冲进来看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我又要如何解释我的清白? 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候,采花贼步步往我这里走来。 我越听越不对劲。飞檐走壁走家串户之人,即使不像香帅那样来去如风不留痕,也该身轻如燕动作敏捷。怎么这人步伐沉稳有持无恐。 疑惑着,来人已经走到我身后的门边。门没锁,他一推就开了。 我不知是惊是喜。居然是来采我的? 又想不妙,云香还睡在外间呢。他要没看清采错了怎么办? 这样一想,我小心搬起墙脚一个我所能搬起的最重的花盆,屏住呼吸,极轻地跟在那人身后。 那小贼入我阁楼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向卧室走去。我见时机不待人,使出全身力气,高高举起了手里的花盆。 只听云香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小姐?” 我重心不稳,扑了一个空,咕噜噜地滚到一边去,摔得那个眼冒金星七荤八素三八二十五。 那个男人还惊奇而镇定地“咦”了一声,好像对我的偷袭行为十分不理解。 云香起来点亮油灯,看到那个男人,“啊”地轻叫一声。 我爬起来一把拉过云香,“别怕,我就不信邪不压正,今天还能便宜了你?我告诉你,我上头有人!” 男人露出诧异的表情。 云香在后面扯我的袖子:“小姐,小姐,他……二……” 我打断她:“别说话!” 云香急了,猛扯我:“不……不是的!小姐,他……” “他今天即使跑得出我的院子,也跑不出谢府,跑得出谢府,也跑不出皇天王法!” “小姐,不是的,他……他是二……二……二……二~~~~~~” 我气急败坏地跺脚:“二什么你说啊!” “二少爷!”云香终于把那个词吐了出来。 “啊?”我回过头去瞪着这位不名来客,“二哥?” 谢昭瑛冲我友爱地一笑,“四妹,你不认得我了?” 我条件反射地回他一个笑,又觉得不对,板起脸来。 “二哥,你夜半三更进我的房来做什么?” 谢昭瑛说:“哦。从西城回家,从你这里翻墙进来是最近的。” “你可以走侧门啊。” “爹下令,夜禁时间一律不给开门。” 谢府家法那么严,看来不是防贼,而是防他。 我又问:“那你进我屋做什么?” “哦,是我忘了。你以前没好时,晚上都是锁在楼上的。我有时晚归,会在楼下找口凉茶喝。” 我一屁股坐下来,云香立刻披上衣服给谢昭瑛端茶倒水。 谢昭瑛很好奇地凑过来看我。我这才看清楚他。谢家人都长得好,谢老二轮廓分明,英俊挺拔,皮肤光洁,发鬓浓密。尤其那一双桃花眼,滋滋放电,锦缎衣上有股酒香,果真一副纨绔子弟模样。 谢老二似乎丝毫不介意看到自家妹子身穿睡衣,兴致勃勃拉我聊天。 “小华,我听说你摔了一交就好了,这可是真的?” 我白他一眼,“若不是真的,我同你口舌半天,是在做什么?” 他受我白眼,还很高兴,“这下可好了。那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诚实地摇头。 他更高兴:“那更好了。” 这个人,疯疯癫癫,言不达意,比当初的谢昭华还要傻。 我不想和他多纠缠,很夸张地打了个呵欠,表示我很困了,他快点走。 谢昭瑛却是个很不识相的人,反而把屁股挪了过来,对我说:“小华,那我们之前的约定还算数吗?” “约定?”什么约定? 谢昭瑛追问:“你连这个也不记得了?”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到底什么约定?” 谢昭瑛却不说,倒有松一口气的样子:“既然你都忘了,那约定就作罢吧。好了,也不早了,你早些睡,我也回去了。” 我连叫几声二哥,他头也不回地攀上墙头,手脚麻利得简直像蜘蛛侠,眨眼就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真是的,在自己家也要爬墙翻院。谢老爷子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好儿子?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又见着了谢昭瑛。 谢昭瑛今天同昨日有着天壤之别。他金冠束发,身穿一袭皓白云纹长衫,腰系一条青玉带,凭地挺拔修长,风度翩翩,有如玉树临风。这换了马甲,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我扶腰屈膝向他致敬,他扶起我,有模有样地说了一番亲厚话。我老实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他的未婚妻*********在旁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他却对她视而不见。 谢夫人对二儿子说:“你这次回来,就在家里好生待着。要过年了,家里事多,你帮衬着点。” 他应道:“儿子知道。让母亲操心了。” 这时候下人端上来一盘水煮肉片。这菜东齐原先没有,我来了后指导着厨子做的。谢家人大都口味清淡,并不是不爱吃辣,而是东齐素来没有什么可口的辣菜。我做了一回东齐版的大长今,亲自下厨做了数道川菜,居然甚得人心。从那以后,家宴上次次都有。 谢昭瑛见我吃得津津有味,惊讶道:“四妹,你口味什么时候改了?” 谢夫人说:“小华病好后,口味重了许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手艺,桌上这宫爆鸡丁,鱼香肉丝,还有什么黄闷鸭,都是按她的法子做出来的,味道挺不错,你也来尝尝。” 谢昭瑛一脸疑惑地夹起一片肉,放到嘴巴里慢慢嚼,“确实好吃。四妹从那里学来的?” 老借口:“灵感突发。” “哪里来的灵感?” 我恶狠狠道:“有鸡夜闯我的院子,吃了我的茶水,宰杀之后,发觉肉鲜嫩无比。故之后我特选喂了茶的鸡用来烹饪,才制出了这道千古留名的绝世好菜:茶水鸡。” 谢昭瑛撇撇嘴,埋下头开始老实吃饭。 后来我就常在谢家碰到谢昭瑛。他似乎没有工作,在家啃老,成日无所事事,谢家二老似乎对他已经绝望,没有多加干涉。 一次我路过花院假山,就听见他色咪咪的声音说:“怜儿,你可知,你若是那风儿,我就是那沙。你我永远相随……” 那氢弹般的台词一下把我炸回了冥王星。 大概是我发出了什么声音,一个俏丫鬟红着脸低头跑出来,一溜烟地跑不见了。我记得她似乎是谢夫人的丫鬟。好个谢昭瑛,偷吃到老太太身边去了。 这边,谢昭瑛整了整衣冠,从容不迫地从假山后踱了出来,看到我,做出一副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表情:“四妹,你也来花园玩耍啊?” “是啊。”我冷笑,“月色如此迷人,又是什么教人辗转不能成眠?” 冬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俩。谢昭瑛笑得荡气回肠。 第5章 据说,那是未来 年关将近,全家人去庙子里上香祭祖。 记得红楼梦里描写贾家人去进香,浩浩荡荡全体出动,在公路上排长龙,极尽奢华之能事。谢家不知道是因为太傅简朴,还是因为家眷简单,出门进香,只不过轿子五顶,下人几个,家丁开路,温和低调地穿城而过,奔赴万佛山。 万佛山在城外几里远处,山上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寺庙,故夸张地称万佛。山川志上写,该山高万仞,山上长满奇花异草,有瀑布溪流,飞禽灵兽。 具体如何神奇,我不知道。古时候的轿子,毕竟不是现代的轿车,我坐在轿子里,被颠得七荤八素,两眼发黑,胃里一阵阵翻滚,就像刚下了海盗船又坐上云霄飞车。我憋得浑身抽搐仿佛羊颠疯发作,偏偏那区区几里路给古人走起来如同万里长征般漫长。 云香不停地给我打气:“小姐坚持住,就快到庙子了。” 我坚持不住了,掀开帘子张嘴哇地吐出来,早上吃的稀粥馒头鸡蛋和苹果统统化做酸水奔流而去。 吐完了,感觉稍微好了点。张开眼睛,看到一滩稀黄的污渍附着在一块上好的竹青色锦缎上,那块锦缎有节奏地一晃一晃。 我的目光顺着那块料子往上移,落在谢昭瑛扭曲的笑容上。他握着缰绳的手上青筋暴露,关节发白,可是他还是控制住了没有扑过来掐死我。 风流的人都爱美,爱美的人都有洁癖。但是我真是无辜的,路那么宽敞,他偏偏要控马过来,巴巴被我吐一身,这摆明了是自找的。 谢昭瑛好不容易克制住面部表情,扬手丢给我一个东西,说:“闻一下,就不晕了。” 我接过来一看,是个精致的香囊,散发着一股异香,让我联想起了玉兰油润肤霜。我凑上去闻了闻,那股清香浸人心脾,令神智为之一清,头果真不怎么晕了。 原来他过来是要给我这东西。我抬头想对谢昭瑛感激几句,哪知他早就打马先走,去庙里换衣服去了。 到了庙子,有一个干瘦的老和尚在门口迎接我们,阿弥佗佛地说了一长串客套话,然后领我们进去。我和谢昭珂跟在谢夫人身后,等男人们都上完了香,我们才过去,给佛祖和谢家祖宗磕头。 我很有诚心地拜了拜。菩萨和祖宗保佑,我虽不是谢家子孙,但是好歹本名也姓谢,既然占了谢昭华的身体,就一定会老老实实做人,绝不辱没谢家名声。求你们保佑我早日回到原身,千万拜托。 好不容易上完香,接下来又要去听禅。我在心里哀号,先前那一吐,肚子清空,现在早已经饥肠辘辘,两眼发绿,看着香案上供着的白面馒头一个劲咽口水。 谢昭珂不食人间烟火,依旧亭亭玉立在谢夫人身后,高贵美丽的容颜一片安详。她看到我的脸色,不解地问:“四妹你是不舒服吗?” 我苦笑着摇头。 谢夫人兴致勃勃地说:“今天由慧空大师讲禅,实在难得,你们都要专心听讲。” 进了禅房,我挑了一个靠边上的位子,一个穿着白缎青丝绣服的男子坐在身边,那是换了衣服的谢昭瑛。我有气无力地冲他点点头,手里忽然塞进一个纸包。 我大惊,那纸包还热乎乎的。小心打开,居然是几块黄澄澄的豆油酥饼。 我热泪滚滚:“二哥……” “快吃吧。”谢昭瑛怜悯地看着我那苦命样,“小三子从斋房里偷拿来的,我吃了一半,给你留了一半。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我连连点头,埋着脑袋一口吞一个,结果立刻噎到,恰点没给憋死。谢昭瑛的铁沙掌啪地拍到我背上,我噗地把酥饼渣子喷得前面的谢灵娟一后脑袋。谢灵娟张口就要大叫,却被我大哥一把捂住嘴巴,原来慧空大师来了。 慧空大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苍白消瘦但是步履沉稳,且两眼如炬,精干犀利,一望即知不是等闲之人。只见他站定,两眼如探照灯一般在人群中一扫,忽然落在我的脸上。 我被那目光一盯,背上出了一层凉汗。心里嘀咕,莫非高人看出我乃是借尸还魂了? 可是慧空大师又收回了目光,在蒲团上坐下,开始布道讲禅。 我本无心向佛,再加之半天劳累,很快就泛起了睡意。老和尚说起佛来,典故生僻,字语晦涩深奥,我听着犹如一门外语。禅房内烧着碳火,暖烘烘的,我恍惚中靠着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鼻端闻到一股淡雅的气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一片云海,仿佛我初还魂时的景象。我盲目地在云层里穿梭,就像一艘失去雷达导航的飞机。 飞着飞着,云层渐渐稀薄,隐约显出一大片土地。那是一个现代都市,我悬浮在高空中俯视,只见夜晚的都市灯火辉煌,摩天大楼上的霓虹广告璀璨夺目。忽然看到熟悉的百货公司,才发觉自己似乎是又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我欣喜若狂,立刻朝着家的方向飞去。家在的小区正是一片初秋光景,桂花飘香,我家那懂栋楼下停着数辆高级轿车,上面装饰着粉红色的缎带和玫瑰花。 我正迷糊,忽然一大群人从楼里涌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张子越! 只见他春风满面,喜气洋洋,手里正挽着一个红衣美人,那是李嫣。两人甜甜蜜蜜,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一辆大奔。那亮大奔上贴着大大的红喜字。 我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大家都看不到我,他们的身体从我身体中穿梭而过,我仿佛是个幽灵。 我记起来了,今天是九月十九,张子越成亲的日子。我的肉身还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已经无恙,如期举行婚礼,做了李嫣的丈夫。 我呆呆站着,看着人们坐进车里,车辆依次离去,很快楼下就已空空。秋风卷着黄叶,热闹过后的冷清包裹着我。我望着车队离开的方向,眼睛刺痛。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别看了,不是你的,注定就不是你的。” 我的情绪被打断,没好气地冲着上方的虚无翻了一个白眼,“你少废话了,我等了两个月,这下可以送我回肉身了吧?” “no。no。”那大仙冒出两句洋文,“时间还没到。” “还没到?”我窝火,“让我元神归体,又不是什么复杂的技术活,什么事拖那么久?” 那声音很无奈:“我也没办法。灵魂归体这事,不是想归就可以归的。任何一个灵魂进入任何一个身体,都是按照调配来的,需要上面下指示。以为上面人办事效率低,所以每天指标有限。你虽然在名册上,可是排到你,恐怕还要有些日子去了。” 我气得把官僚制度臭骂了一通。那声音劝慰我:“谢姑娘,你也别急了。反正你心上人都已经结婚了,你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就在那个世界感受一下另一种生活吧。再说了,你的命中之人,又不是刚才那个新郎。” 我一听,来了兴趣:“你知道我的命中之人是谁?” 大仙不自在地咳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也只是好奇地去翻命格君的册子时看到的,这事算泄露天机,要遭天雷劈的。当然我们俩谁跟谁,一般人我是不告诉他的……” 我急:“到底是谁?” 那大仙嘿嘿一笑:“那人,就是你身边之人。你用心观察就知道。” 这说了等同没说。 我正要再问。那声音忽然念到:“时间不够了。”然后一个力量拽起我,像发射火箭一样把我往高空带去。我头晕目眩,紧闭上眼睛,在高空一阵疾飞,然后稀里糊涂地直线往下落去。 失重感让我本能地惊恐大叫起来,突然砰地一声,后背撞到什么,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开眼,看到粗大的横梁和屋脊,然后一张熟悉的脸探进视线里来。 “四妹,你没事吧?” 谢昭瑛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看着我。我傻傻看着他那张俊脸,脑子里突然冒出大仙的那句话:“那人就在你身边。” 一阵恶寒。 谢昭瑛疑惑地伸手摸摸我的头,“不会是睡傻了吧?” 我这才发觉满堂寂静,每个人都盯着我,谢氏夫妇脸色不怎么好看,那个慧空大师一脸深奥地眯着眼睛。靠背轻颤了一下,我发觉不对,回头看。宋子敬带着淡淡笑意温柔注视着我,原来我跌在他的怀里。我脸一下红了。 谢太傅沉着老脸,向慧空大师道歉:“小女教养无方,冲撞了大师。老夫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还望大师宽恕。” 慧空大师念了声阿弥佗佛,说:“谢大人不必自责。谢小姐年少活泼,耐不住法课沉闷,也是人之常情。老衲看谢小姐质朴慧真,灵台清明,眉宇间自带浑然灵气,隐有雍容之姿,将来必会母仪天下。” 这句话不啻将一枚手榴弹丢进了人群里,炸得大家头昏眼花找不到北。 全家人都慢慢把脑袋转向我,再又转向谢昭珂。谢夫人张口把大家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大师,你搞错人了吧?” 我和众人都点了点头。 慧空大师双手合十道:“施主,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乃天机,老衲已经泄露,罪责在身,也恐难逃脱啊。阿弥托佛。” 老和尚,既然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你怎么不管住自己的嘴巴? 我欲哭无泪。谢家人都像头天见到一样纷纷打量我,脸上都写着:“怎么可能?怎么看都不像啊?”几个字。 我忙说:“我不信的。那和尚瞎说。”我还要回到我原来的肉身呢。 谢太傅怒喝:“放肆!” 不知道他是觉得我不该管那慧空大师叫老和尚,还是不该否认怀疑我的娘娘命。 慧空大师高深莫测地笑着离开了,留下一屋子茫然的人。谢夫人习惯性得一紧张就打哆嗦,对谢太傅说:“老爷,不如再叫大师给珂儿看看相。” 谢昭珂明丽的脸上满是不情愿,幽怨的目光一直锁在宋子敬身上。而宋子敬则皱着眉头地盯着我,仿佛在思索我这样的人究竟怎样母仪天下。 谢昭瑛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恭喜四妹啊。” 我没好气:“喜什么喜?” “咱们谢家要出一个娘娘了啊。” 我气道:“那皇帝四十好几不说,还是个病痨子,我二八年华如花似玉的,去给他做小老婆,他受得起吗?” 谢太傅跳脚:“混帐东西,诋毁圣上的话你都敢说!” 我脾气上来,叫道:“有什么说不得?女人也是人,先天受制体力不如男人,倒不被男人当成人了?说白了还不是父权夫权的暴力统治,整个社会畸形发展。” 谢太傅这个古人不知道该怎么招架一个狂热的女权主义份子,脸气成猪肝色,差点背过气去。 谢昭瑛见不妙,赶紧拉着我往外走。 他一直拉着我出了寺庙,我狠狠甩开他的手,自己直直往山下走去。 终于有点生气了。 假设一个女孩子,牺牲她的青春而奉献在家族的荣誉上时,别人竟然还觉得她不配。我受不了这个侮辱。他们是什么东西,一个欺名盗世的老和尚,一个道貌岸然的学究,还有这个见鬼的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 我站在半上腰冲下脚下的一马平川大喊:“老娘我要回家——————————” “我带你回去好啦。”谢昭瑛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上的我,牵着马一直跟了老远,我想着心事都没有注意到。 他叹口气:“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爹,同他生气就是你的不对。” 我冷冷道:“二少爷,我可就是要做皇帝的小老婆的人了,到时候你们一家子都要给我下跪磕头,我还在乎和爹吵架?” 谢昭瑛苦笑:“别说气话了。那老和尚的话也做不得准,我小时候他还说我将来要君临天下呢。” 我大惊,“二哥,这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呢!” “是啊。”谢昭瑛也很苦恼,“可是你看我活这么大,还是谢家老二,连个官职也没有。见他娘的君临天下。” 我笑:“这也说不准。也许我做了娘娘,大力提拔娘家人,我们谢家外戚专权,你最后不耐烦做逍遥侯爷,策兵谋反……” 谢昭瑛一脸黑线。 我打住,摆摆手,继续走路,“你回去吧,我没事。” “你要去哪里?”谢昭瑛问。 “听那秃驴念了半天的经,前胸都贴后背了,下山找吃的去。” 我才走两步,腰上忽然一紧,哗地被人提到了马上。谢昭瑛搂我在怀里,笑道:“我也饿了。庙里那斋饭一点油都没有,走,二哥带你去天香楼。” 他两腿一夹马腹,马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第6章 鸳鸯蝴蝶梦 天香楼在京城商业街上,是一栋四层高的建筑,飞檐高壁,宏伟气派,来往食客皆乘坐着华丽马车,衣冠楚楚。真不亏是京都第一的酒楼。 谢昭瑛带着我走进去,跑堂的一看他就笑脸迎上来,“哟,这不是二爷吗?您可好久没来了,快楼上请。” 谢昭瑛轻车熟路,撩着衣摆潇潇洒洒地走上楼。 在一个临街的包厢坐下。谢昭瑛翻开菜单,开始念:“口蘑肥鸡、樱桃肉山药、鸭条溜海参、烧茨菇、卤煮豆腐、熏干丝、烹掐菜……” 我忙叫停停停,“我们才两个人,两荤一素一个汤就足够了。” 谢昭瑛显然是阔绰惯了,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几道菜,你哥哥我还是出得起的。” 跑堂的也立刻在旁边吹马溜须:“二爷出手,可是出了名的大方。上次一掷千金,独占琼萃楼花魁,连赵小候爷都只有旁边咽口水的份儿。” 我直瞪着得意洋洋的谢昭瑛,绝非敬佩,而是可怜谢太傅。他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不知怎么死挣活挣,才供养得起这么一个败家子,难怪他要把三女儿卖进宫里去了。 我问:“赵小候爷是谁?” 谢昭瑛笑说:“赵策,是皇后的侄儿。那厮与我打小认识,以前在太子跟前侍读的时候,他洒我墨水我钉他板凳,双双挨先生的板子;待长大了,我枪他的花魁,他抢我的古玩,回家都挨家严的教训。” 我想起云香同我说起的赵氏一党,问:“这赵小候爷想必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了?” 谢昭瑛说:“也不是,他人虽然泼皮无赖厚颜好色,文采倒是一等一的好。你有空去看看《齐江山志》的《盛京》一章,就是他撰写的。” 我大惊:“他他,他信基督教?” 谢昭瑛迷惑:“鸡肚叫?鸡肚怎么叫?” 我噗地喷了一桌子,“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 谢昭瑛还在思索:“鸡从肚子里叫?” 我忙问:“那花魁如何了?” 谢昭瑛笑:“你以为如何?就此红帐美人逍遥夜?其实是那柳姑娘是我一个朋友的心上人,我那朋友家境平常,没办法给佳人赎身,我便顺手帮了一个忙而已。” 我笑:“拿家里的钱去行侠仗义,怎么能不出手大方?” 谢昭瑛好奇地盯着我,“你到底是什么变成的,怎么这么刁钻精怪?” 他看似随意一句话,吓出我万年冷汗。这是封建社会,我这借尸还魂之人,会被当成牛鬼蛇神钉在木头桩子上被火烤得滋滋响。 好在这时小二把菜送了上来。 我一看,装菜的小盘小碗都只有我半个巴掌大,也不知是抠门儿还是传统,反正零零总总地摆满一大桌子,让我有种在吃韩国菜的错觉。难怪谢昭瑛张口就念菜单。 不过菜肴色香味美,又合我的口味,我吃得不亦乐乎。 谢昭瑛斯斯文文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看我狼吞虎咽,叮咛一句:“慢点,当心噎着。” 忽听外面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谢家二少什么时候伺候起别人来了。” 说着,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的锦服男子不请自入,面容俊秀,笑容可掬,只是大冷天的还摇着一把绘花扇子,一股熏香随着扇风飘到我的鼻端。他身后紧跟着一个青色儒衫的男子,英俊挺拔,气度温和。两人年纪与谢昭瑛相仿,衣衫考究,举止有度,显然受过良好教养。 谢昭瑛笑着站起来,“延宇,正勋,有些日子没见了。” 这两人名字颇有韩国味道,非常好玩。走前面的华服男子有一双单凤眼,笑容起来像狐狸。走在后面的男子神情沉稳,似一井无波之水。 狐狸男看到我,好奇道:“这位姑娘是……” 谢昭瑛介绍道:“这是韩王孙,这位是车骑将军郁正勋。这是我四妹小华。” 狐狸男韩王孙一听我大名,脱口而出:“你痴癫智障,不是疯子?” 我怒极反笑:“你信口辱人,不是傻子?” 郁正勋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谢昭瑛在桌子底下狠踢了我一脚。 韩王孙倒是知道自己没说对话,急忙正色,向我道歉:“在下刚才出言不慎,有辱四小姐,实在是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却并没有恶意,还望四小姐原谅。” 我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他肯如此诚恳慎重的向我道歉,确实不容易。于是我夹了一筷子刚才被我喷过的鸡腿肉,放在韩王孙的碗里,亲昵地说:“韩大哥不必自责,小妹刚才也有出口不逊,也还请您别介意。” 谢昭瑛的面孔抽了一下,我用眼神警告他,他识趣地闭紧了嘴巴。于是我愉快地看着韩王孙把那块鸡吃下了肚。 郁正勋这时忽然开口说:“阿瑛,你久没回来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听这天香楼的步婷姑娘唱小曲,不如今天也叫她来唱几首吧。” 谢昭瑛笑道:“的确很久没听到步婷姑娘的歌声了,就请她来吧。” 店小二跑去叫人,过了不久,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珠翠声,一股淡雅芳香飘了进来。来人莲步轻移,坐在外间纱帘后,只隐约可见一个秀美的影子。 只听手里古琴清脆几声响,一个轻柔婉约的声音唱:“寒蝉琼花,轻岚柳下。一羽北雁,满江离水。道是别后梦里逢。年年插柳岁岁春,桃花洲头飘零愁……” 这曲调优美,如泣如诉,我听得津津有味。 一曲完毕,身后反而一片安静。我回过头去,这才看到谢昭瑛脸色复杂,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眼里光芒闪烁。我见惯了他吊儿郎当,突见这么正经的表情,很是惊讶。 这时才发现,那韩王孙和郁将军已经没了踪影。这两人忒不厚道,溜走也不叫上我,现在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纱帘那头的佳人轻幽一叹,道:“六郎,你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谢昭瑛神情温柔,含笑道:“怎么会忘记。” 果真是老情人见面,我成了一盏大灯笼。 佳人语气忧伤道:“记得那时,我扮做男孩子,同你去街上看花灯。不小心走散了,我一路哭泣,后来给家佣寻了回去。没想你为了找我,却在外面寻了一整夜,受了风寒,回去就一场大病。” 谢昭瑛笑:“我那时以为把你弄丢了,吓得七魂丢了六魄。” 佳人话里带着些微哭音,道:“我还记得我在你病床前发的誓,你可还记得?” 谢昭瑛柔情似水道:“自然还记得……”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他正要说,一转眼看到我,猛地刹住车。那温柔得让人肉麻的表情一时来不及撤,僵在脸上,非常滑稽,我嘻地一声轻笑出来。 谢昭瑛黑着脸说:“你没走?” 我无辜地耸了耸肩,说:“他们没带上我。” 佳人又惊又羞道:“谁在那里?” 谢昭瑛忙安慰她:“没事,是我四妹。我带她出来玩的。” 我便冲着帘子乖巧地唤了一声:“姐姐好。” 帘里佳人轻笑,一只仿佛白玉雕琢的纤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皎洁如明月般的面容来。 那年轻女子身段婀娜,乌发如云,没戴珠宝,只别着一朵怒放的芍药花。青绢绣裙华美精致,肌肤细腻雪白,温润如玉。容长脸蛋,目若水杏,瑶鼻檀口,美得仿佛自现代油画里走下来一般。 我赞叹的当口,谢昭瑛已经走了过去,亲昵地扶着了她。两人四目相接,深情凝视,爱情的火花在空中劈啪作响。 我轻轻站起来往外走。 没想美人突然张口喊住了我:“四妹妹且慢。” 我只得站住。 美人姐姐冲我友好微笑,“我已多年没有见过妹妹了,没想妹妹的病已经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原来美人也是老熟人。我客气道:“多谢姐姐关心。” 谢昭瑛说:“四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这是你翡华姐姐。” 咦?不是什么歌女步婷吗? 谢昭瑛看向美人姐姐,问:“你这次出来,有谁知道?” 美女姐姐说:“我说进山上香,倒是没拦着我。你放心,有延宇和正勋帮忙,他们不会知道我同你见了面的。” 谢昭瑛点头,“那就好。我很担心你。” 美女姐姐满怀柔情道:“你不用担心我。你自己保重,我就会很好。” 两人紧握着手。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场,恐怕已经抱在一起亲热起来了。 门上忽然轻响了三声。那对爱情小鸟回过神来。美人姐姐说:“我该回去了。” 我二哥不舍,问:“什么时候还能见你?” “你这次会待多久?” “我还没有见到他。” 美人姐姐咬了咬唇,皱着眉头说:“我会替你想办法。你先耐心等等。千万不可冒进,你要知道现在形势有多险峻。听说,除了那位,其他人都见不着他。” “居然已经到这地步了?” “是啊,而且他身体一直没有好转。” 谢昭瑛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我会耐心等的。” 韩王孙探进了脑袋,说:“翡华,时间到了。” 谢昭瑛忽然张开手臂,将翡华抱在怀里。 我和其他人都自觉地别过头去。 过了片刻,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翡华抹着眼泪,梨花带雨地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谢昭瑛还紧抓着她的手,一脸深情。翡华美人恨下心挣脱他的手,披上面纱,匆匆离去。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很是同情。翡华一看即知出身高贵,容貌一点不比谢昭珂逊色,还是谢昭瑛的青梅竹马,却不知怎么不能同他结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我觉得很遗憾。 翡华走了后,韩王孙他们也告辞了。我陪着情绪低落的谢昭瑛慢慢走回家。 谢昭瑛一路没说话,脸上笼罩着一层乌云,眼里有种恨恨的光芒,雷电交加,生人勿近。 我斗着胆问:“二哥,翡华姐姐,到底是谁?” 谢昭瑛脸色稍微缓和一点,说:“她是工部尚书的独生女儿秦翡华。东齐双姝之一。另一个,就是你姐姐谢昭坷。” 难怪,难怪。 谢昭坷清高幽冷,秦翡华温柔婉转,两位都是绝代佳人。 我又问:“两边家长不同意你们好吗?” 谢昭瑛冷笑一声说:“秦家有意送翡华入宫。” 巧得很,谢家也是这么打算。 “难怪人人想做皇帝?” “皇帝?”谢昭瑛讥讽道,“那个病恹恹的大权不在握的老皇帝?才不是他!太子故世后,还有皇后一手带大的二皇子萧栎。翡华现在已是皇后宫里做女官,秦赵两家意图十分明显。” 我说:“这么说,我们家和秦家还是想讨好赵家?” 谢昭瑛刚同心上人离别,心情不好,有点愤世嫉俗,张口就说:“萧氏再这样不振,这天下迟早就要改姓赵。” 他的声音大了点,我吓出一身冷汗,趁这地段人少,赶紧拉着他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守在门外等我们的下人嚷嚷着:“二少爷和四小姐回来了!”然后从里面呼啦涌出来一大堆人,为首的就是谢太傅和谢夫人。 谢老爷子哼哼道:“居然还知道回来?” 这句是冲着我来的。 谢夫人劝他道:“回来了不就行了。好在你跟着去了。” 这句是对谢昭瑛说的。 大哥笑道:“我们都担心小华迷路。回来就好了,开饭了,都进来吧。” 谢昭坷大概因为老和尚预言我会顶替她的位子,很是高兴,十分难得地放下矜持挽住我的胳膊。我才吃了回来,没有什么胃口,她居然还热情地为我夹菜盛饭。 饭后,我果然被谢氏夫妇叫去了书房。 书房森严,烛灯高悬,谢太傅一张儒雅的老脸被这光从上往下一照,皱纹毕现,我似乎一下又穿越去了解放前。 谢太傅一声喝:“跪下!” 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也不管什么女儿膝下有黄金的废话。 谢夫人好心提醒我:“不是跪你爹,是跪祖宗。” 我这才看到谢太傅身后墙上挂这一张画像,前面点着香。只是白天才跪过,现在又来跪,祖宗也会嫌烦吧。 谢太傅语重心长道:“白天慧空大师的话,你都还记得吧?” 我翻白眼。想忘可不容易。 谢太傅说:“我们谢家,出仕为官,已有百年。其间代代忠良,出过一位宰相,三位将军,还有两个贵妃三个从妃。可是,绝对没有出过……” “皇后?”我接上。 谢太傅狠狠剜我一眼:“没出过你这样不知礼数野蛮横狞之人!” 我没好气:“爹,不能怪我,我傻了十五年,突然有人来和我说,我将来能母仪天下,换谁都会被吓得心律不齐。” 谢夫人倒是站在我这边,点头说:“也是啊,老爷。小华还不懂事呢,你该把她当两岁孩子。” 谢太傅消了一点气,白天里给我冲撞时丢的面子又捡回来了些。他老人家板着脸说:“你虽然病了很久,但是也不小了。既然现在你病好了,今天又发生这样的事,谢家有些事还是让你稍微知道一点的好。” 哦?什么?前朝余孽?武林密探?还是谢太傅您老也为国家安全局工作? 谢太傅说:“谢家每代,都有女子与皇室连姻。到我这辈,本来是计划送你三姐进宫的。” 原来是这事。 “慧空大师向来口无虚言,今日所说,将来必会灵验。” 开什么玩笑!我忙说:“爹,凡事都没有个必定。您瞧我这副模样,换谁都不会是我做皇后啊。要是我都能做皇后,这皇帝还不指是什么德行呢!” 谢太傅应该是个死忠的保皇党,一听我这么说,血压噌地又高了上去:“能入宫伺候皇上,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休要胡言乱语,给谢家惹来祸事!” 几辈子? 我倒是做了八辈子的尼姑,潜心向佛得很,可是佛祖却把我丢到这么一个烂摊子里。还皇后?等我原来的身体修补好,拍拍屁股就走人,那个皇宫,爱谁谁入去。 谢夫人叮嘱我:“关系到谢家百来口人,今日佛堂里的事,以后谁也不能告诉。还有,从明天起,我叫宋先生给你单独授课,下午学声乐女工……” 晴天一个霹雳打在我的头顶,谢昭珂的遭遇落在了我的头上?我感觉自己就像被狂喂饲料等待屠宰的猪,痛苦的吸收之后就是必然死亡的命运。 我将五官皱做一堆,膝行过去抱住谢夫人的大腿,惨呼道:“娘,我可不可以不学啊?” 谢夫人说:“不可以!” 我说:“我能断文识字,诗也能做几首,会洋文,数理化稍好,还精……略通歧黄。我已经不需要再学什么了!” 谢夫人问:“你会刺绣烹饪,歌舞琴棋吗?” 我不屑:“每个女人都会,我再会有什么意思?” 谢夫人却很有哲学:“男人都图一时新鲜,久了就腻了。还是传统贤惠稳妥些。” 谢太傅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我暗地里好笑。 后来我又被叮嘱了几句才给放了出来。云香在院子外面等着我,我一边向她发着牢骚,一边走回自己的院子。 云香忽然拉了拉我的袖子。我闭上嘴,顺着她的手看去。 院子墙头上,蹲着一个孤独的身影,惨淡的月光把他的背影拖得老长,他就像一只沧桑的大雕,狠狠地面对着人生中的这次寒冷。 我手脚并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也爬了上去,在他身边坐下。 墙外就是条小巷子,白日里会有一些无证摆摊的商贩在卖一些瓜果鞋袜什么的,围墙也不高,以前没有挨偷,那是谢家运气好。现在很晚了,到处静悄悄的,更衬得身边人的孤苦可怜。 我开口打破安静:“二哥,你是不是在想着翡华姐?” 谢昭瑛神情肃穆,却是没有一点悲春伤秋的愁情,反有一种不耐隐忍宝剑跳鞘的迫切,像是一只对着猎物准备一扑的狼。这时候的他全没了往日的轻浮散漫,一直很萎靡的形象突然之间高大起来。 我想,能被秦翡华这样的女子爱上的,应该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谢昭瑛就由二流男配这么摇身一变成了苦大仇深忍辱负重的铁血男主,造化还真是弄人。 正感慨着,谢昭瑛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肩。我以为他要发表慷慨激昂的爱情宣言,结果他满脸兴奋地指着远处墙角阴影里一团身影道:“看,有小鸳鸯在偷情呢!” 我无语凝咽。 第7章 悬壶济世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春节,算是热热闹闹又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因为憨吃傻睡,我又长了几斤肉,谢昭华的这张小脸也终于圆润了起来,皮肤也白了些,整个人焕发出健康生机。 谢昭瑛还欣慰地摸着我的头夸:“小华长高了啊。” 我亦拍了拍他的手臂:“二哥也长壮实了。” 平手。 还有一件好玩的事,就是下雪了。 我生长的地方偏南,冬天即使下雪,落在地上没多久就化成了水。可是东齐京都要靠北,腊月里一场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顿时银妆素裹,美丽壮观动人心魄。 于是别的女眷呆在屋子里烤火搓麻的时候,我则和谢灵娟等几位小朋友在院子里堆雪人堆得不亦乐乎。 谢灵娟这孩子人小鬼大,主意多得很,指挥着马家兄弟像苍蝇一样乱转,一下堆起来一下又推掉,纯粹地折腾人玩。 我一个人开辟了一个场地,凭借着以前雕萝卜花的手艺,精工细磨,一只史努比逐渐显出轮廓。大概因为没有夯实,一只狗耳朵哗啦掉了下来。 我蹲下去捧雪,忽然一双修长的手伸过来,也捧起一把。我抬起头,冲着来人笑:“宋先生,新年好啊。” 宋子敬温和地回了我一个笑:“四小姐过年好。” 因为是过年,他穿了一身崭新的绛紫色衣衫,沉稳素重,人却是温恬和煦,淡若春柳,笑容无暇,如这满地瑞雪一般。我盯着他清秀面容,一时花痴住了。 宋子敬看到了我的艺术作品,负着手仔细打量。他显然辨认不出这是什么怪物,也还联想不到图腾崇拜这种迷信的东西,犹豫了半天,才说:“是只鸭子么?” 我含泪而笑:“先生高明。” 突然一个雪球凭空飞来,直朝宋子敬那颗漂亮的后脑勺砸去。我张口就要呼叫,声音还没出来,却见宋子敬像装了倒车雷达一样精准地把头一偏。然后那颗雪球擦过他的面颊,朝着我招呼过来。 我发出短促而又微弱的一声“诶?”,然后就被迎面打翻,直挺挺倒在地上。 脑子还是一片茫然,已经听到宋子敬焦急的声音在唤我:“四小姐!” 然后就是谢灵娟他们几个幸灾乐祸的笑声。 我心地冒火,猛地坐起来,脑袋砰地撞上一个东西,眼前一道闪光,又倒了回去。宋子敬先生也被我撞地跌坐在地上。 可怜宋先生,成功躲过了暗器,却没躲过明袭。 这时听到谢昭珂惊慌失措的叫声:“这是怎么了?” 然后她匆匆跑了过来,将宋子敬扶了起来,颤抖着声音:“宋先生,你怎么样?头痛不痛?那里摔着了?” 我也好不责备她见色忘义,自己爬了起来。 这时听到动静的谢昭瑛也跑了过来,一看到我,手一指,很缺德的暴笑起来。 我阴狠狠道:“桃花洲头……” 谢昭瑛脸色一变,关切地扑了过来:“四妹啊我的好妹妹,你摔着哪里了?疼不疼啊?让哥哥看看!” 我狠掐了他一把,提醒他适可而止。 宋子敬站起来,先过来问我:“四小姐没有摔着吧?” 谢昭瑛正拿着一块不知道哪个姑娘的香帕给我擦脸,我的话不停被他打断:“没事……就是……后来撞那一下……疼……疼疼疼疼!二哥你擦到撞着的地方了!” 谢灵娟这个罪魁祸首不但不跑,还在旁边窃笑。 我正打算教训她几句,忽然一个老妈子大呼小叫地跑进后院来:“大喜事啊!大喜事!大少夫人又有喜了!” 大家都一愣。我还以为大嫂只是过年贪吃坏了肠胃,没想到原来是暗地里又开花结果了。 谢昭瑛拉我一把:“走,给大嫂贺喜去。” 我邪魅一笑,“你等等。” 谢昭瑛被的笑容吓得冒冷汗。 我乐颠颠地跑到还没回过神来的谢灵娟小朋友面前,咧开嘴露出我洁白整齐的牙齿:“你娘就要生小弟弟咯!以后没人来爱你咯!大家都不要你咯!把你卖给熊瞎子做童养媳咯……” 直到谢昭瑛一脸黑线将我拉走,留下谢灵娟欲哭无泪地呆站在原地。 大嫂的确是怀上了,两个月,胎很稳。谢夫人高兴得老泪纵横,说是自己年前在佛祖前许的愿灵验了,然后说年过了就进山去还愿。 我一听能出门,立刻来了精神,一脸谄媚地扑了过去,抱着谢夫人的胳膊撒娇,说我也要去。 谢昭瑛冷笑:“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笑得花枝乱颤:“我求菩萨保佑我早日入主东宫。” 谢夫人很感动:“小华你有这样的觉悟真是太好了。” 于是年过后,我坐着马车一摇一晃地往万佛山出发。云香坐我身边,帮我把瓜子剥好,我再一把抓起来丢进嘴里。 有丫鬟真是好,以前我要这么吃,都只有自己动手的份。 其实穿越也没什么不好,就是不大自由。我要是穿成男人该多好,可以自由自在走天涯。不过生理问题怎么解决,老婆当然不会娶,难道要我收一堆面首吗?这不正是时下流行的断背…… 正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了下来,车夫说:“四小姐,前方难民堵了道,咱们要改道走。” 我掀开帘子望出去,惊讶地看到冰雪消融后的地里有不少衣衫褴褛的人拥挤在树下草中,个个面黄肌瘦,愁容满面。 我问:“这都是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流民?” 车夫说:“四小姐你不知道。北方闹雪灾,还有好多人给困在了雪原里的。这些都是逃出来的,进不了城,都挤在外面。” “天不都暖了吗?” “可是家里牛羊都冻死了,他们回去也没有吃的。” 我忽然看到一个母亲正抱着一个孩子在抹眼泪,那孩子满脸发青,手脚不时抽搐一下。 我忙叫停车,从车上跳了下去。 “这孩子病得好厉害啊。” 那母亲焦急地说:“是啊,突然就病了,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伸手去摸孩子的额头。云香急忙叫:“小姐!” 我已经摸到了孩子。体温冰凉。我上下检查了一番,问:“孩子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就是一大早上吐下泻的。” “吃了什么?” 那母亲苦笑:“草根树皮。这年月,还有什么可以吃的?” 食物中毒?那都还好。东齐春天来得快,万物一下就复苏,细菌开始使劲繁衍下一代。我就怕有什么流行疾病开始蔓延。 我取出随身带着的一点碎银,说:“大嫂,你孩子是吃错了东西,不是大病,让他多喝点水。这钱拿着赶紧带他去看大夫吧。” 旁边一个老人说:“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些逃难来的,都不给进城。城门口的卫兵见到就要赶呢。” 我叫起来:“那不是有钱都看不了病?” 我这一句话,点起了原原之火。广大的给贫困和苦难逼迫得无路可走人民群众们纷纷痛诉起来,那怨怼之声沸沸腾腾简直要把我给淹死。什么十年一遇的雪灾,什么官吏腐败,什么种族歧视。 我听着阵阵心酸,便要来纸笔写下药单,叫来车夫:“你骑马进城去,把这副药抓来。” 车夫感动:“四小姐心肠真好。”说完打马而去。 那母亲叫了一声:“活菩萨啊!好人有好报啊!”一下扑在我脚下。 我手忙脚乱扶她起来,“大嫂,别这样。举手之劳而已,我受不起。” 劳动人民就是淳朴善良,点滴之恩都记在心头。我想起别人寒天还缺衣少食,自己却暖衾高烛锦衣玉食的。毕竟是普通人家出身,心里沉重,一下没了出游的心情。 那日上完香回了家,我一直有点坐立不安。 云香机灵,问:“小姐是不是还挂念着那些灾民?” 我说:“虽然立了春,可还是天寒地冻的,怎么不好生安置?” 云香说:“不知道。听说附近县城也都不让他们进城。这些都是牧民,很多还是辽国那边过来的。我们齐国人说他们是蛮子,一直都嫌弃他们呢。小孩子不听话,爹妈就吓唬要把他送去辽蛮子那做放羊娃。” 的确,今天见到不少人五官都比较深刻。 我教育云香:“就这样放任他们流浪可不是办法。吃,是人类生存最基本的一项需要,当人民吃不饱饭的时候,必然会对执政机构产生不满情绪。放任这种情绪酝酿下去,最终会导致爆发。人民就会起来推翻这个机构,打倒富有资产的阶级,解决自己的基本生存需要的同时,建立一个有利于己的新社会。用我们的话来说,叫革命;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造反。” 云香吓得发抖:“造反?” 我拍拍她的肩,“那只是最坏的结局,我只是说说。”忽然来了主意,一把拉过云香,“好妹妹,不如我们行行善吧?” 云香不明白:“行什么善?” 我拍胸脯(如果有的话)道:“当然是悬壶济世了!我这本科三年级平均70分的成绩,不敢说疑难杂症,普通的感冒发烧肚子疼,对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云香摸我的额头:“小姐,您没烧着了吧?” 我说:“烧什么烧?我这是在行善积德。” “可是您白日里要学书学琴,哪里有时间出去?” 我奸笑:“以前,或者以后,有个伟大的文学家和教育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时间是海棉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 不过,行动总比计划难。 我现在的日程满得可比高考生。 一早起来就要练嗓子,努力把我的破锣修炼成天籁。私觉得东齐进入四个现代化了,我都未必能得道成仙。早饭后就去学堂,宋子敬遵循谢夫人命令给我开了小灶,专门攻读各类史籍诗词。我这人博闻而不广记,学东西如水过鸭背不留痕迹。好在宋子敬很体谅我,也不勉强,反倒时常同我讨论一些医科知识。 到了下午,就是琴棋书画。我两手如鸡爪,往琴上一放,琴弦尽断,那琴师落荒而逃,仿佛我修炼了什么绝世魔功。围棋师傅是宋子敬,自我用棋子拼了一个“囧”后,他就改同自己下棋去了。写字我还好,小时候被我爹送去少年宫学过两年硬笔书法。可是画画就不行了,每次都要墨淹金山。 宋子敬不得不承认自己教育失败:“道尽辛酸,不如一声叹。” 我说:“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 宋惊艳:“好诗!好诗!” 我谦虚:“谬赞!谬赞!” 宋子敬问我:“你想进宫吗?” 我诗兴正上头,大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宋子敬皱眉:“不至于吧。” 我收敛了点:“都说深宫似海。我要去投海了,当然要有英雄般的豪情和觉悟。” “在庙里,你倒是反应激烈。” 我说:“我不去,三姐就要去。总之我们谢家斗不过赵家,就得舍一个女儿去套狼。” 宋子敬道:“三小姐也不能去。” 我奸笑:“你不想她去,那你赶紧娶她好了。” 宋子敬错愕:“你说什么?” 我道:“小宋同志,再装就太不厚道了。人家姑娘芳心暗许你那么久了,三伏送汤三九送衣的,你敢说你没察觉?可别辜负了我姐姐一番好意啊。” 宋子敬一张俊脸染上了胭脂红,真是秀色可餐,我看得目不转睛。 其实他和谢昭珂也不是没希望,大不了来个诈死私奔,干脆利落,就此泛舟江湖,好不逍遥。十八年后风波过,带着孩子认祖归宗,亲戚同堂齐声哭。 正遐想着,听宋子敬说:“我同三小姐,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笑:“可她喜欢你。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把你调到其他地方去。到时候你就看不到这里的一阁楼的书咯。” 宋子敬一双清澈的眼睛盯住我:“你会告诉谢大人?” 我无耻地笑:“不知道哦。我成天高负荷学习,压力超标,难免胡言乱语。” 宋子敬不笨,他淡淡一笑,“说吧。” 我顿时手舞足蹈:“先生,人家要求不高,把我下午的围棋和书画课取消了吧?反正我是土豆做不来玉雕,你教我不会,不教我也不会,不如退一步,大家都轻松?” 他问:“你要这时间来做什么?” 我笑嘻嘻:“这可不能告诉你。女孩子的琐事你别猜。我保证不让我爹娘知道就行!” 宋子敬皱着眉头思考。他这满腹才学惊天下的人,委屈来教我这等敷不上墙的烂泥,已经够委屈。我自动求去,多出大把时间恰好可以继续他的文学研究,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宋子敬微笑点头:“好吧。其他功课你也不可废,当心谢夫人考你。” 我欢呼。 宋子敬补充:“还有,别惹是生非。” 我嬉皮笑脸:“怎么会让先生担心?” 于是第二天就换了一身布衣,带着云香翻墙溜了出去。 跑到城外,见到昨天那位大嫂,我过去打招呼:“大嫂,你儿子的病好了些吗?” 大嫂愣了一下才将我认出来,喜出望外道:“是这位姑娘啊!我儿子没事了!您又来看我们了?” 我说:“我来给你们看看病。你们买不到药,我来买。” 大嫂一下激动得和劳苦大众盼来了解放军似的,想拉我的手又不敢,只好一个劲儿说:“姑娘你真是菩萨心肠!真是菩萨心肠!” 经她这么一宣传,不少有病痛的难民都找了过来。我便在破庙里摆了一个摊,借了土地爷的香案,给他们看病。 我自称小敏,取了我原本名字的谐音。他们便叫我敏姑娘。 老乡们大多都是肠胃病,也有一些较为复杂,我自己也一知半解。到这时候,才开始后悔平时学习不够努力。如果我上课少睡点觉,如果我平时少看点连续剧,如果…… 义气之下的第一次行善,当然有顾虑不周之处。我身边银子不算多,看了二十来个,云香说:“小姐,钱不够了。” 我不得不扫兴而归。倒是那些老乡亲,还依依不舍地一直送我到城门口。 云香问:“咱们明天还来吗?” 我问:“你知道哪里搞点钱吗?” “月例都是大夫人发,都有明确的数。不过小姐你以前病着的时候,那份钱都省了下来。” 可我也没本事厚着脸皮再去向谢夫人把钱要回来。 但若是没钱,什么事也干不了。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决定既冲动又幼稚可笑。 第8章 谢家兄妹与密室 吃完饭,洗完澡,我同云香坐在炉子边烤火,给她讲故事打发时间。 今天正讲到杨逍勾搭纪晓芙,一个是清心纯净的蛾眉女侠,一个是老谋深沉的邪教护法,一个是青春少艾的花季少女,一个是人过中年阅尽沧桑的大叔。 云香发问:“怎么年纪差那么多?” 我说:“据后人考证,杨逍该比纪晓芙大一辈,起码大个十几岁。” 云香说:“老牛吃嫩草?” 这姑娘跟我混久了,也学了几套。 我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而且考据派还得出可靠结论:杨逍当年恐怕和峨眉灭绝师太有过感情纠葛。” “那不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云香惊呼。 我忙摇头:“那是金老爷子不喜欢她。其实她不是大妈!她是御姐!御姐啊!!!” 云香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她脾气暴躁,心肠也不好啊。” “那是被杨左使气得更年期提前!” 讨论得正激烈,忽听外面院子里传来哗啦哐当一阵响,然后一个男人哀而痛地叫:“嗷呜——” 我同云香侧耳听了听。我问她:“我早上把那两株刺红搬到墙角晒太阳,你后来搬回来了吗?” 云香说:“没有啊。” 我说:“哦——”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谢昭瑛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地冲进来,两眼冒火。 云香跳起来:“奴婢去倒茶。”脚底抹油跑了。 我嘿嘿笑:“二哥,最近过得怎么样?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有困难你可要说,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你也要说哦……” 谢昭瑛啪地一丈拍在桌子上,我和瓜果碟同时一跳。 谢昭瑛忽然抱住手叫:“快快!拿根针来!你哥哥我快成刺猬了!” 这样闹了一番,花了半个小时才帮他把刺全挑干净。 我给浑身散发药气的谢昭瑛倒了一杯茶,开始数落他:“你也不能老是这样。既然喜欢翡华姐,那就好好安定下来找份事做,做出点业绩来。没准人家秦家看你有出息,又同意把女儿嫁你了呢。” 谢昭瑛喝茶:“我的事你别管。” 我冷笑:“爹娘都不管,我干吗管?你的堕落只能更加衬托出我的勤奋与上进。” 谢昭瑛喝完茶,左顾右瞧:“有吃的吗?” 我扒了扒火盆,灰里露出几个烤红薯。我也有点饿了,和他一起剥了吃。 谢昭瑛口齿含糊地说:“味道不错,火候正好。以前我在军——”他哽了一下,“以前我还上学时,想吃个红薯都要悄悄自己弄。” 我晒笑:“怎么说着谢家虐待你似的,吃个红薯都要偷偷摸摸的。你自己怎么弄?” 谢昭瑛说:“在学堂里,趁先生不注意,把红薯偷埋在火盆里。放学了再扒出来。” 我无语:“怎么就没噎死你?” 谢昭瑛吃饱了,喝光了我的花茶,拍拍手走人。 我喊住他:“二哥,我有事请教你。” “说。” “你平时哪里来那么多钱?” 谢昭瑛盯住我:“你想怎么样?” 我摊开手:“别那么紧张,谁都有手头紧的时候。教我几招吧。” 谢昭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严肃地瞅着我,然后他伸出手,一下拧住我的脸,笑得阴险狡诈:“小姑娘啊,水灵灵啊,耍心机啊,差火候啊~~~~” 然后松开,拍了我一掌:“走,劫富济贫去!” “啥?”我大惊。 谢昭瑛奸笑:“你不是缺银子吗?我带你找去银子啊。” 于是,月黑风高夜,翻墙越户天,我跟着谢昭瑛去自己家偷钱。这是我活了二十一岁所做过的最重大的犯罪行为,可是我却还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兴奋与好玩。 谢昭瑛轻车熟路,尽带我走那些我白天都发现不了的偏僻小路。大概十分钟后,他将我带到了一座阁楼下。 我仰头望:“二哥,我怎么看着眼熟?” 谢昭瑛说:“你当然应该觉得眼熟,这是咱们家的藏书阁。” “可是你说我们来弄钱……” “嘘!”他捂住我的嘴,“跟我来就是。” 谢昭瑛抽出簪子在锁眼里捣鼓了两下,锁咯啦一声就开了。 我赞美:“bravo!” 谢昭瑛:“什么?” 我翻译:“好手艺。” 谢昭瑛得意。他进了藏书阁,猫下腰,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我只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打开了,然后谢昭瑛拉起了一块木版。原来藏书阁还有地下室。 我们顺着阶梯走下去。谢昭瑛点起了一个火折子,我看到周围是石头墙壁,潮湿,生有青苔,有股怪异的霉气。这地方不像阿里巴巴的宝藏洞,倒像哈利波特的密室。 大概走了两分钟,到了尽头。谢昭瑛点亮了油灯。 我们身在一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地窖里,到处堆着腌泡菜的大坛子(诡异的霉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还有好几桶酒,和一大堆分辨不出原貌的物质。 我气得哆嗦:“这……这就是……这就是你说的银子?!” 谢昭瑛却在那头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一面墙壁哗地滑开,露出一个黑黑的门洞。谢昭瑛把油灯点亮,我就看到了里面金灿灿的光芒。 一时间我的腿有点发软。我拉了拉谢昭瑛的袖子:“二哥,咱爹不是贪官吧?” “什么?”谢昭瑛问。 我指着那一屋子的金银珠宝:“他他他,只是一个太傅,月俸才多少啊?” 谢昭瑛恨铁不成钢,抓着我的肩像摇筛子一样使劲摇:“咱爹是文博候!文博侯!是万户侯!咱们谢家在外面有御赐的田地和庄园,年年都有上供!” 我差点被摇得四分五裂,忙叫:“知道了!知道了!” 谢昭瑛丢下我去拿银票。 我揣起了二百两,然后四下打量那些古玩珠宝。它们大多都蒙了一层灰,结着蜘蛛网,明明价值,却被收在这发霉腐朽。谢老爷子真没惜香怜玉之心。 我呢喃:“似乎都可以听到它们在哭泣呢……” 谢昭瑛正忙着敛财,头也没回:“正常。谢老太爷的一个小妾犯了错被老太夫人关到前面那间屋子里,后来就死在这里。” 恰好黑暗里一阵阴风吹来,我寒毛倒立,大叫一声跳到谢昭瑛背后。 一个东西被我碰掉在地上。我捡起来一看。 “这有一本书。”我念,“秋阳笔录?” 谢昭瑛猛地转过身来,从我手里抢过那本书:“秋阳笔录?居然真的在这里?!” 我问:“这是什么东西?” 谢昭瑛说:“是医圣张秋阳的笔录。记载着他的毕生所学,是一本失传已久的医经。” “医经?”我的眼睛一亮,又把书抢了回来。 那书不知道用什么材料所做,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损害甚微。书不是很后厚,但纸张出奇的轻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还有大量在我看来透视和比例十分标准的人体图解。 我口水都要流下来:“这书送我吧?” 谢昭瑛笑道:“反正丢这里也是暴殄天物,你拿去能看看也好。只是这书你不但要保存好,还不要让别人知道。外面找这本书的大有人在,有许多人喜欢用抢的。” 我赶紧把书搂进怀里,又问:“这么珍贵的书,怎么会在这里?” 谢昭瑛说:“张圣手同老太爷有些交情。当年他蒙难的时候,老太爷曾竭尽全力去救过,可惜没有救下来。我想那时候张圣手就把医术交给老太爷保管。这些年一直有传闻说书在我们家,贼来过无数批,都空手而归,原来是丢这里了。” 我说:“大概都以为谢家会把医书珍藏高阁,没想反而丢弃在地窖里。” 我闻了闻书,上面果真有股泡菜味。 有了这本医学圣经,我第一次燃起了对中医学的热情,空余时间都捧着书读,还收集了一大堆相关资料。俺爹——不是谢老头子,而是原来世界里的——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么勤奋,肯定感动得立刻烧高香感谢祖宗。 这个世界毕竟不是我原处的那个世界,还是有些我的世界里没有植物和动物种类。我看到不懂的,就去请教宋子敬。我问什么他答什么,他从来不反过来问我原由,是个聪明人。 第9章 芙蓉表情 有一天,云香跑来告诉我说:“小姐,城外那些老乡管你叫‘玉面慈心’敏姑娘呢。” 我喷笑:“啥?” 云香很得意:“他们都把你当成了仙子,就差给你立庙了。” 我照镜子。谢昭华模样清秀,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机灵,可是离“玉面”还是有点距离的。不过一个女人被赞美漂亮,总是高兴的。我对着镜子乐滋滋。 云香说:“我听厨房的钱大嫂说,二夫人也是个美人,人也好,就是命太薄。小姐,她们说你眼睛长得像二夫人呢。” 我看过谢昭华母亲的画像。古代工笔画,人物都是比较抽象的,看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只知道是个弱柳扶风的女子。谢昭华本人身体健壮能吃能睡,显然没有继承到她娘病弱的身子。 次日我又溜了出去。 马大嫂一看到我,热情招呼:“敏姑娘,过来坐坐啊,我煮了茶叶蛋。” 我笑:“不错啊,大嫂最近宽裕了。” “我家那口子找了个看马的差使。” “你们可以找到工了?”我欣喜。 马大嫂满脸喜色:“是啊。虽然还是不能进城,但是也不敢我们走了。有工打,这下吃饭就不愁了。” 马大嫂的儿子金柱一溜烟跑过来,嚷嚷着:“娘,那个先生帮二娃把腿接好了。” 马大嫂松口气:“那太好了。”又对我说,“这几日还来了一位先生,也为我们送食看病。” 我一听,问:“是谁啊?” “是我。”一个非常非常熟悉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初春寒风中,宋子敬负手而立,风姿清腴,大有松柳之行梅雪之姿。他笑容和煦,更显得他容貌清俊秀雅。我的小心肝都颤抖了一下。 宋子敬笑道:“我当那位天仙下凡的敏姑娘是谁,原来是你啊。” 我脸皮再厚,这时也不好意思了。 马大嫂说:“原来你们认识啊。老人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好人也扎堆。” 我问宋子敬:“你怎么也来了?” 宋子敬说:“我听说了城外有难民缺衣少食,居无定所,担心现在天气转暖,会有疫病流行,便来看看。” 学生老师一起逃课。万一谢夫人挑今天去巡视教学业绩,不会以为我们俩携手私奔了吧? 宋子敬说:“我一来就听他们在说一位心善阔绰的姑娘。四小姐真让我大开了眼界。” 我红了脸,带着他往土地庙走,“你来了真好。我一个人还不大忙得过来。他们中有些身体弱的人,已经闹过一次伤寒,我用药压制了下来。但是我担心复发。他们聚居的这里,狭窄闭塞,饮用水都从旁边那条小渠里取。那渠水不干净,我虽嘱咐他们把水烧开了再用,但也不是长久的办法。” 宋子敬笑道:“你放心,他们不会在这里长住。官府已经允许店家等雇佣他们,他们找到了活,自然就会离开这里。你也就不用担心疫病会传播下去了。” 我好奇:“不是一直不同意,还要赶人走的,怎么这就又变了?” 宋子敬还未说话,土地庙里的人看到了我们,热情地招呼:“敏姑娘,宋先生。” 这宋子敬魅力无敌,才来一天就把男女老少迷得团团转。只见他左手牵一个小姑娘,右手牵一个小男生,一下扭头和大妈说,一下转身和大伯聊。这里倒没我什么事了。 这时云香忽然急匆匆地跑过来,大叫:“小姐,宋先生。赵家派人来找宋先生。” 宋子敬皱起了眉头。 我试探着问:“赵小姐?” 宋子敬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位赵小姐也太厉害了,这样了都还不死心,真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说:“不如你干脆当面和他说清楚。” 结果云香都比我聪明:“小姐,这样宋先生就有去无回了。” 也是,赵小姐可以想得开,赵老爷子就未必了。 我对宋子敬说:“你还是快逃跑吧!” 云香说:“来了十几个兵,东面西面都有。” 这是绞匪吗? 我横下心,命令宋子敬:“脱衣服!” 宋子敬平日里再是沉稳镇定,也被这句话闹得一张俊脸立刻转了红。 我跺脚:“我扮成你逃跑!” 宋子敬正色:“不行,不能连累你!” 我干脆动手扒他衣服,边说:“即使抓到我又如何?我好歹是谢家姑娘,赵老头也不会这样得罪我爹的。” 云香也过来帮忙,三下五除二,就扒下了宋子敬的外衣。他红着一张脸无力招架,连声拒绝,可怜又可爱。我赶紧把衣服穿上。这身衣服宋子敬穿着很合身,换我身上,长出一大截。他看着挺瘦的啊。 云香刚帮我把头发梳好,外面放风的小孩喊:“他们来了!” 我把衣服一提,冲宋子敬抛了个飞吻:“分道扬镳,书院汇合!” 不等看宋子敬的红脸,麻利地爬窗而出。 不出我所料,那帮赵家兵果真把我当成了宋子敬,全部都追了过来。在片地我出没已久,熟悉地形,左转右拐,他们怎么都追不上我。 我见距离拉开,便一口气冲进了城里。这下可热闹开来了。 今日本来就有集市,大街上正热闹,卖东西,耍杂耍的,拖儿带女逛街的,把道路挤得个水泄不通。 这个时候,身材矮小的人就占了大便宜。 我展开我们谢家祖传“白鱼过隙”大法,脚不沾地,在人群里见缝就钻,一下溜出老远。 赵家兵眼见着追不上,气得大叫:“站住!站住!” 笑话!叫站住就站住,早天下无贼了! 我正洋洋得意地钻出人群,冲遥远彼岸的赵家兵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 一个不明物体从侧猛地将我打倒在地,我摔得眼冒金星,疼痛无比。没力了。 然后听到一个威严正义的男声道:“堂堂盛京,天子脚下,容不得尔等泼皮小盗在此撒野!” 我隔着散乱的头发努力望着那个优雅踱过来的闲事佬,虽然我头晕目眩可还依旧可以看清他身长玉立衣着华贵面目英俊人模狗样。 我愤怒地爬坐起来,冲他叫:“说什么呢?谁偷东西了?” 白面帅哥看清我,愣了一下:“你是女子?” 我顶着一头乱发,凶神恶煞,像个复仇女神:“女子又怎么了?你哪只眼睛看我偷东西了?” 这边,那几个赵家兵终于力派众难穿越人海到达港口,气喘吁吁道:“宋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一手扶脸娇滴滴作芙蓉姐姐状:“几位兵哥哥,你们说什么?” 赵家兵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不是宋子敬?” 我手放腰带上,作势要解:“要不要证明给你们看?” “啊不用!不用!”赵家兵像是和尚出身,顿时吓得捂着眼睛四下逃窜,又打回头去城外继续找人了。 这招果真是万金油。 我猛转过身去。白面帅哥还作瞠目结舌状。我把我不是很纤纤的玉指指着他的鼻子:“你!要给我道歉!” 旁边楼里奔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一听我的话,大喝一声:“不得对二皇子无礼!” 二皇子? 我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那些忠犬赶到,问:“怎么了?” 我笑:“误会。都是误会。” 白面二皇子这时回过了神来,也道:“一场误会。”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眼睛忽然一亮,冲着忠犬里的某人高声叫:“狐狸哥哥!” 韩王孙本来就快缩离我的视线了,被我这么当众一点名,又只好硬着头皮抬起了头,惨淡一笑:“四妹妹啊。” 皇子小白说:“你们认识?” 韩王孙痛苦地说:“回殿下,这位姑娘是文博候谢太傅的么女。” 皇子小白一听,眼睛放光,道:“你是谢昭珂姑娘的妹妹?” 他念我三姐的名字,就像我三姐念宋子敬的名字一样,轻软温柔,脉脉含情,真是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我恍然大悟,笑道:“惭愧。小女赶不及姐姐的十万分之一。” “也……不是。”皇子小白大概想说“也是”,到口了才转成反义词,“姑娘天真活泼,纯朴未琢,不可妄自菲薄。” 纯朴未琢?纯朴未琢的女孩子会当众解腰带? 我冷笑。 韩王孙过来拉我到一边,问:“你怎么在这里?还弄得灰头土脸的?你哥知道吗?走,我送你回家。” 我笑:“狐狸哥哥对我真好,我该怎么谢你啊?” “不!不用了!”韩王孙看上去死的心都有了。莫非他知道自己吃了我的“口水鸡”的事了? 我们正要走,皇子小白喊住我:“四姑娘可否代小王向令姐问一声好。” 我谄媚道:“一定一定!我三姐也好得很。殿下一表人才,做我姐夫该多好。” 皇子小白一听大乐,连声道四妹妹好乖巧好聪明将来一定能嫁个如意郎君云云,还硬塞给我一个似乎非常值钱的白玉佩做见面礼。 我千恩万谢同他告辞,心想如意郎君?没准做你小妈呢。 韩王孙带我回谢府。 路上我问他:“小王爷,那个赵小姐,你认识吗?” 韩王孙说:“赵舅爷的千金?不认识。你以为别家小姐都像你这样成天抛头露面。” 我急于套情报,也就不计较他冲撞了我的圣颜:“那你总听说过她吧。” 狐狸男笑。此人也是颇有姿色,笑起来色若春晓,就是有点不大厚道的感觉。 “赵家小姐年方十五,排行老三,封了一个惠林县主,芳名芙蓉。” “啥?”我问。 “芙蓉。”韩王孙说。 “欲剪芙蓉裁颜色的芙蓉?” 韩王孙说:“原来你会念诗啊。” 我暗骂一句谢昭瑛你这个小人,酒喝高了就出卖亲妹子。 “这位芙蓉姐姐——也许是妹妹,真的如传说中那样奇丑无比?” 韩王孙说:“这我真不知道。不过我见过她弟弟赵竹修,模样俊秀,斯斯文文的。我想赵三姑娘不该多丑。” “可是一个姑娘家,这样满城追汉子,她爹就不管管吗?” “赵家这辈四房一共生了十四个,只有她一个闺女,全家上下拿她当宝还来不及。怎么了?你也看上宋子敬了?” 我冷笑,忽然冲他抛一个眉眼:“讨厌,看上你还差不多。” 韩王孙一个哆嗦,吓得不轻。 他没送我到正门,而是一路拐到偏巷里。 我开他玩笑:“坏叔叔,你要带我去哪里?” 韩王孙面部肌肉抽搐:“我真同情你二哥。” 他指着一堵很眼熟的围墙说:“自己翻吧,里面就是你的院子。” 我笑:“狐狸哥哥,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翻过围墙,才听到韩王孙有气无力地一句:“最好无期……” 第10章 谢家有女初及笄 外出给百姓义诊之事,就这么给赵家小姐搅黄了。我怕事情传到谢夫人耳朵里,宋子敬也怕落入赵小姐魔爪之中,我们两人又暂时恢复了规律枯燥的教学生活。 一个春光灿烂的下午,我在刻苦钻研医术,而宋子敬在同自己下棋。 外面树上有鸟儿在叫,枝头有花儿在绽放。天气已经转暖,我们都换了较薄的衣服,暖风和花香之中,我忽然想起了张子越。 我想起以前无数个这样的下午,他就坐在我身旁,为我补习功课。 他会耐心地把一道公式解上五遍,他也会仔细地修改我英语作文里的每个错误。 其实叫他来给我辅导功课是我娘犯的最大一个错误。心上人就在身边,我哪里还有心思学习,当然全部注意力都从理智转移到感官上去。 他挺直的鼻梁,他柔软的头发,他低沉温柔的声音,无意触碰到的温热光滑的肌肤。 我忽然开口问:“先生,你喜欢过人吗?” 宋子敬抬头看我:“什么?” 我望着他俊秀的面容,重复道:“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宋子敬淡淡道:“怎么问这个?” “有还是没有嘛?” 他放下棋子,说:“有过吧。” 我好奇:“她怎么样?” 宋子敬笑了笑,陷入回忆:“她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我们在诗会上隔着帘子对过几首诗,她才华横溢,在女子中少有。她本来定有亲,后来就由父母做主嫁人了。” 我等了等,他又继续提子下棋,我问:“完了?” “完了。”宋子敬说。 “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宋子敬笑:“不知道。” 我失望:“这算什么啊?你就没有去争取吗?” 话说完就知道说错了。宋子敬纵有满腹才学,也只是一介贫民,等级制度如此森严的东齐,怎会让他如愿已偿? 宋子敬淡雅一笑,尽在不言中。 我闷着头继续看医书。 张秋阳写这本书,是为了将自己毕生本领传承给后人,本着一种无私的信息交流精神,所以并不生涩,我读着不太难。而且上面的《毒经》篇非常有趣,有些简直像武侠 小说截选。 什么a地人士张三,与b地人士李四进行非法性质的武斗,李四给张三下了他们独家密方传男不传女一片顶过去五片的神毒“断肠散”。于是张三腹痛如绞四肢浮肿,身上出现黑斑,痛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才腹破肠烂而死。而解毒方法应该这般那般再这般。 什么c地人士王二同d地女士小翠谈恋爱,感情破裂以后,小翠就给王二下了她独家发明版权所有蓝瓶新包装的奇毒“缠绵”。于是王二只要碰了别的女子就要浑身瘙痒大面积起红斑,使劲挠啊挠啊一直挠到皮开肉烂血流光才玩完。而解毒方法应该如此这般又如此这般。 还有什么n个门派集结众人前去f教门下挑衅,严重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被f教护法玄某某下了他们最新研制国家认证荣获先进发明奖的怪毒“千绝”。中毒者浑身肌肤发蓝,又痒又痛,迅速腐烂,肉烂骨碎,直至整个人化成一滩蓝墨水。解毒方法是……张老爷子写:没得解,准备棺材吧。 我正在笑,云香来找我:“小姐,夫人叫你去一趟。” “啊?”我做了亏心事,立刻不安,心想谢夫人不是知道了我溜出门的事了吧? 谢夫人仪态端庄地坐在高堂,身旁站着小腹尚平坦但是已经一身孕妇装并且装模作样扶着腰的大嫂,还有始终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谢昭珂,和几乎可以忽略的闷头蜗牛白雁儿小姐。 重点是,几位女士脸上都带着友好的笑容齐看着我,让我一阵毛骨悚然。 谢夫人开口:“小华,下个月十八,你就满十五岁了,可就不再是小姑娘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松了口气。 谢昭珂冲我倾国倾城地笑:“恭喜妹妹要成年了。” 哦?我这才想起,古时候女子,似乎正是十五岁成年。之后,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难怪谢夫人看着我,就像农民看着自己下地里种出来的大白萝卜,或是饲养员看着养肥了的猪一样,有种劳动人民大丰收的喜悦。 谢夫人说:“及笄是大礼,不可马虎。我们决定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你也要做几身新衣服。下午就不上课了,御衣局会上门来给你量身。咱们这可是沾了皇家的光,你三姐当年及笄时都只是云剪轩做的衣服。” 谢昭珂笑道:“娘,妹妹以前那么可怜,这次把及笄礼举办隆重点,也好补偿一下啊。” 谢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说:“你下午也去挑几块布做裙子吧。” 大嫂也吊着嗓子说:“四妹真是好命,看娘多疼你。将来若是嫁了好夫君,可不要忘了娘家人哦。” 我在旁边一直干笑。 就这样,一直到生日那天,我都没有机会出去。 新衣服做好送来了,色彩明丽,料子轻盈,我倒有几分爱不释手。可是转头看到穿了新衣的谢昭珂,美得仿佛随时可以腾云驾雾而去,立刻被打击得陷到尘土里。基因决定一切啊。 现在谢昭珂时常来书院转转,送点什么新鲜瓜果点心。她每次都精心打扮过,那种受爱情影响而散发出来的美丽极其璀璨夺目,让人眼睛都张不开,可是宋子敬这个高人居然还是无动于衷。 说真的,我都有点同情谢昭珂。虽然她在我的问题上表现得对自己极其庆幸而对我又不够同情。 就这样,我的十五大寿终于到了。 四月十八,春光明媚。我一大早就被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由谢夫人亲自监督着梳洗打扮。 我又被迫穿上一件桃红色的礼服,然后坐下来,由谢夫人亲自为我修眉。 她捏着镊子凑近我的眉毛,然后猛地一拔。我发出惊天动地地惨叫声。 谢昭瑛在外面敲门:“怎么了?怎么了?” 我说:“我死了!” 谢夫人拍我一下,说:“没事,你去招呼客人吧。” 我哭:“娘,疼死了,别修了。自然就是美啊。” 谢夫人板着脸:“别胡闹。”然后叫老妈子一边一个按住我,谢昭珂亲自扶住我的脑袋。我简直就像砧板上的活着剥鳞的鱼,干脆放开嗓子呼天抢地地乱吼乱叫,疼得眼泪直流。简直不明白以前寝室里那些女生得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忍受隔三岔五修剪一次眉毛? 谢夫人到底姜是老的辣,任我鬼哭狼嚎,下手丝毫不软。 好不容易修剪完毕,我就像死过一回,满背是汗。 现在轮到谢昭珂亲自给我扑粉抹红,戴上首饰。最后一帮人七手八脚给我整理好衣服,这才勉强告一段落。 我还没来得及看镜子,就被众人拥了出去。 隔着帘子往外望,大堂里已经站满了人,大都是我不认识的亲戚。谢太傅一身朱玄朝服,坐在高堂,谢夫人也换了一身紫金红命妇朝服,仪态端庄地坐在他身边。一个显眼的位子上还端坐着一个凤冠紫袍、风韵犹存的贵妇,就是我三姑婆,寿王妃。乃是此次仪式中的正宾。 谢太傅起身致辞,说了一番场面话,然后仪式正式开始。 我由谢昭珂陪着走进场,开始了一长串行礼,下跪,解头,梳头的动作。 谢昭珂为我梳完头,把梳子放到席子一边。我还以为完了,兴奋地抬起头来。谢昭珂一手又将我的脑袋按了下去。 寿王妃这时站了起来,走到一旁洗了个手,然后又和我爹娘互相客气一番。我想这下该给我扎头发插发笄了吧,结果三个老家伙又坐了回去。 谢昭珂指挥着我转了一个方向,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寿王妃站了起来,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我一句也没听懂。正迷惑着,寿王妃已经在我身边跪了下来,开始为我梳头。 大妈年纪不轻了,可能有点白内障加老花,眼神不大好使。弄了好半天,把我头皮扯得生疼,终于弄好了。然后加笄,一插就插到我头皮,我立刻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好在这笄是玉而不是钢筋做的,不然我就要命丧在这里。 谢昭珂将我扶起来,悄悄塞给我一张帕子。我感激地擦了擦满脸汗水。仪式告一段落,我回房间换了一身常服。因为大早起来就没吃东西,现在饿得肚子里打鼓,看到桌子上摆了糕点,伸手就去拿。 谢昭珂一把抓住我:“等一下,接下来是三拜。” 我在心里哀号:我痛恨封建主义社会! 就这样,等我把所有的礼节都行过一遍后,都已经是下午了。回到院子里,往床上一倒,几乎不醒人事。 我算领教了古礼的繁杂冗长拖拖拉拉没事找事纯粹自虐,我差点没给那身厚衣服捂出一身痱子。 云香却还很高兴:“四小姐,我听其他丫鬟说,谢家这么多姑娘里,就咱们的及笄礼是最最隆重的,连三小姐都比不上呢。” 我有气无力:“那是当然。他们要让其他人知道,谢家四女儿,已经不疯了。这样我才有资格去选妃。妈的,干吗不干脆拿个锣鼓在街市口敲一锣喊一嗓子?” 云香端来一碗香喷喷的云吞面,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完了就睡。 如今成年了,不方便再跟着宋子敬读书,以后日子倒轻松了一点。平时努力钻研医术吧,我草药这章还差得很。最近努力尝试制作水果派,奶油是怎么提炼的来着…… 我忽然张开眼睛。 视线里一片昏暗,只有外隔间有点微弱烛光,天已经黑了。我不知不觉睡了很久了。 我心里有种奇异的骚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挠着,让我坐立不安。云香在外间睡着,她也累了一天,现在雷打不动。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打开门。 外面寒蝉高悬,月华满地,夜风正是温柔,不忍惊醒情人梦。墙角一株琼花开得热闹,硕大莹白的花朵向着月亮婷婷摇曳,像是一双双玉手捧着一片月光。 我亦摊开双手,看着满手皎洁,如盛了雪霜,不禁呢喃:“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你要赠谁一握月光?” 我抬起头,墙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头发散乱,衣衫狼狈,却丝毫不掩他眼里清冷精锐的光芒。角落很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得轻他浑浊的呼吸。 月影花香之中,我敏锐地闻到了一缕血腥之气。 “二哥?!” 那个高大的影子软软倒下,我仓皇去接,他重重地压在我的肩上。一股浓郁的血腥混合着怪异的甜香飘到我的鼻端。 “云香!云香!”我大叫。 云香衣衫不整地冲出来,大惊:“这这这……二少爷?” “快帮我一把,扶他进去。”我命令道,“然后去烧热水,把我那套剪刀和小刀都找出来。记住,不要惊动别人!” 我们把谢昭瑛放在床上。烛光下,他俊逸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嘴唇发乌,身体滚烫,气息微弱。 一阵强烈的感情涌了上来,我紧握住他的手。 “二哥,有我在,你会没事的。” 第11章 烟花三月 谢昭瑛身上只有一个伤口,在左腰侧,长三寸,刀剑所致,创口干脆利落,一气呵成。他运气好,那把剑再刺深个两毫米,就会割破动脉血管。那样就该轮他穿越了。 他一身是血,触目惊心。我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血一时止不住,从我的指缝里流出来,我的心脏抽搐似的跳着,强烈的恐慌席卷了我的神智。 那时候谢昭瑛还有点意识,忽然伸手摸上我的脸,说:“没事。不哭,不哭。” 我骂:“给我老实躺着!谁哭了!” 说完背过头抹一把脸。 等我给他处理完伤口,谢昭瑛已经昏迷过去。 他问我要赠谁月光,我这时倒希望有人能赠我一点抗生素。 奇怪的是,他的伤口周边的血污泛着橘色光芒,像是沾了荧粉。我将沾了血的帕子丢进火里,火苗呼地窜了一下,劈啪作响,像是点燃了烟花。 我记得这个现象。我立刻找来秋阳笔录,翻到毒经一章:“南岭异人有毒,名曰‘烟花三月’,取丹棘,铃兰,颠茄,钩吻……配以冥露,虮子血……药毒且缓,伏期半年到三年不等,毒发初期,容姿焕然,随即呕血、低热、周身疼痛,四肢乏力、健忘。毒发三月,油尽灯枯而亡。此毒发可抑,方法为……彻解之法,见《天文心记》……” 我气得骂娘,偏偏这个毒没写解毒方法!一条内容分两半,简直就像新闻联播里插广告! 好在这毒不是一中即死,谢昭瑛的命还暂时丢不了。但是他的脉搏快得吓人,张老头子说这是初中毒的症状,施针可以缓解。虽然我针灸烂得一塌糊涂,但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他来个什么内出血脑出血的,那可就回天乏术了。于是只得硬着头皮上战场。 谢昭瑛的身体上有不少旧日伤痕,有的是利器伤,有的好像是箭伤。而且看着似乎年代久远了,许多只留一点浅白。惟独肩上,有一条斜过蝴蝶骨的长长剑伤,虽然早已愈合,可皮肉至今还纠结着,十分触目惊心。 我非常震撼,却无暇多想,赶紧按照医书上写的,动手给他施针。那些穴位十分蹊跷,还有许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手里满是汗,捏着针不停颤抖,生怕扎错了直接送他上了西天。 云香担忧地叫我一声:“小姐,没事吗?” 我深呼吸一口气。冷静!冷静!又不是没临床实习过。 扎完针,简直汗湿层衣,再把脉,好像稳了许多。我松了一口气,心道:子啊,上帝保佑你! 谢昭瑛有点失血过多,我条件有限没办法给他输液,只有兑了红糖水,给他一点一点喂下午。再把熬好的补血定气千金万圣十全大补汤给他灌了下去。他还晓得吞咽,问题不太严重。 我还不能睡,守在他床边。我临床经验少,也没碰到过这种毒,担心还会有变,又怕他伤口感染发烧。 谢昭瑛似乎在呓语,我凑近了,听到他哼哼:“……华……” 我气道:“要想不让翡华姐担心,你以后就老实一点吧。” 谢昭瑛又在哼哼,我再听:“……八宝鸭……” 一滴冷汗。 果真,到了半夜,谢昭瑛开始发烧。 我拿湿巾给他敷在额头上,可是丝毫不起作用。他烧得满脸通红,不停呓语,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四肢有微弱抽搐。免疫系统和毒素在体内正进行着侵略与保卫反击战。 我抓住云香问:“家里有白酒吗?快去弄来!”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我神经质地问:“谁?” “是我。”宋子敬的声音响起。 我来不及想他怎么会来,跳起来冲过去开门。 外面的月光照在我满是血迹的衣服上,宋子敬的表情有些惊骇。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先生,我二哥……” 宋子敬匆匆走到床前,一把脉,神情凝重,隐有肃杀之气。 我说:“我去找白酒来。” 宋子敬一把拉住我:“我去,你守着他。” 我慌乱地点点头。 宋子敬盯着我,忽然捧起我的脸,一字一句对我说:“别怕,没事的,冷静点。” 我茫然地点点头。他松开我,身影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几分钟后,宋子敬拎来了两个大坛子。每坛起码三、四十斤重,他却如同拎着两条鱼,步履轻盈身形矫健动作迅速,转眼就进了屋。 我一愣,赶紧把酒倒出来稀释了。云香还是小丫头,被我打发到旁边帮手。我同宋子敬手下不停地给谢昭瑛擦身。 宋子敬一边擦一边问我:“知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我说,“他一回来就成这样,什么都没说就倒下去了。还中了毒。” “什么?”宋子敬大惊失色。 我指着谢昭瑛的伤口:“是烟花三月。秋阳笔录上没写解毒的法子。我只能施针暂时压制住。” 宋子敬一脸阴云,“好个烟花三月!” 我想问是不是秦家人干的,却又觉得这不是讨论这事的时候,便专心给谢昭瑛擦身子,一边随时给他盖好被子。 心惊胆颤忙了好久,谢昭瑛的体温开始下降,我松口气,心想不必再把扎他成刺猬。物理降温的方法我有的是,烧到40度,就得给他盐水灌香肠。谢二同学运气好,我也就不用彻底观摩他的“玉体”了。 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穿着血衣睡在床上,云香坐在旁边打瞌睡。 我叫醒她,问:“人呢?” 云香揉揉眼睛,说:“宋先生天不亮就带二少爷走了,说是在你这里不方便,回书院去了。还说小姐醒了可以去看望。” 我洗了个澡,嘱咐云香把带血的衣服统统拿去悄悄烧了,然后去看谢昭瑛。 宋子敬住在书院后面的小院子里,非常简朴,真正符合他一个文人的清贫风雅的形象。虽然我现在对于他是一个普通文人这点正在表示怀疑。 宋子敬有个照顾起居的小厮叫宋三,见到我,做了一个手势:“先生出门了,说四小姐来了,直接进屋里。” 我问:“二少爷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吃了点东西又睡下了。先生要四小姐别担心,谢府里的人都还不知道。” 我走进屋。 春日阳光正斜斜照射进来,谢昭瑛憔悴疲惫地靠坐在床上,俊美的脸上满是让人心疼的苍白,他眼睛依旧明亮,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柔声对我说:“你来啦。” 我凝视着他,目光闪动,眼前浮现出昨夜的景象。一种冲动的感情汹涌而来,让我心潮澎湃,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噗哈哈哈哈!!!!!你穿红内裤!!!!!!!!!!!!!!!” 谢昭瑛面如玄坛咬牙切齿:“老子今年本命年!!!!” 我还是大笑,并且结合昨晚的实际情况:“红内裤啊红内裤!血染的风采!” 谢昭瑛怒:“你有完没完?” 我歌唱:“如果是这样,请不要悲哀……”然后被一个枕头砸飞。 宋三端来茶和点心,我们俩这才坐下来好好说话。 我问:“你知道了烟花三月的事了吧?” 谢昭瑛点点头,苦笑一下:“是我太大意。” 我说:“反正一时也死不了,多的时间就当是赚来的。不过,知道《天文心记》在哪里吗?” 谢昭瑛摇头:“大概在他的弟子手里。他的嫡传弟子有三个,都行踪不定。” 我撇撇嘴。天文心记?希望张老爷子在阐述了冥王星实乃矮行星之余,能详细描述一下烟花三月的解毒方法。 我说:“什么人那么阴险,下这种毒,让你死得看上去像是纵欲过度精尽人亡。” 谢昭瑛面部抽搐:“谢谢你的形象描述。” 我拍拍手上的饼渣子,“总之,你这几天都得在床上躺着,我开了补血的方子,到时候叫小三熬给你喝。话说回来,你几天不在家里出现,爹娘怎么都不管你?” 谢昭瑛说:“爹娘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爹正忙着编书,娘正忙着把你嫁出去。” 他一说倒提醒我了,我说:“我不想进宫,二哥,你得帮我!” 谢昭瑛伸手捏捏我的脸:“我知道。我也不愿你去那吃人的地方。你可是我的小妹妹。” 我亦亲昵地握紧他的手摇了摇。 谢昭瑛承诺一般地说:“我不会让你过你不愿意的生活。” 我心里一暖,正要开口,忽然听外面响起了谢昭珂的声音。 “三儿,你家先生呢?” 宋三道:“先生出去了。三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等先生回来了,小的一定转告。” 谢昭珂有些不悦:“怎么又出去了?” 她的丫鬟宝瓶伶俐地接上:“就是啊,来了十次,倒是有八次不在。我看别人找宋先生,没见找不着的。别是躲着我们家小姐吧?” 我和谢昭瑛在房里大气不敢出。又听谢昭珂满含埋怨的声音道:“他若厌烦我,只需明说一声,我自不会再来。” 拜托,宋子敬又没活着不耐烦。 结果听到谢昭珂说:“我今天就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他回来为止。” 看来她是铁了心了。 谢昭瑛凑过来悄声说:“怎么办?” 我说:“这里有后门吗?” “有围墙,另一面是京都王知府家。王大人没啥爱好,就是喜欢养狗,猎狗。” 我缩了缩脖子,“那我们还熬着吧。” 谢昭瑛却说:“可是我想解手。” 我气得:“给我憋着!” “什么声音?”宝瓶的耳朵比王知府家的狗还灵。 我和谢昭瑛面面相觑,我冲他做口型:/你快藏起来!/ /藏哪里?/他比画。 宋子敬的宿舍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人简直是生活在封建社会,却过着*员的生活。 外头谢昭珂在说:“屋子里有人吗?” 宋三连忙说:“没人。宋先生的确出去了。” “不对,我明明听到声音从里面传来的。” “怎么会?三小姐是听错了……” 我急得焦头烂额,忽然一指床底:/快下去!/ /床底?/谢昭瑛难以置信。 我好像听到了谢昭珂走近的脚步声,等不了那么多,一把拽起谢昭瑛就将他往床下塞去。门吱地一声响,我恰好来得及一脚将他彻底踹了进去。 “小华?”谢昭珂瞠目结舌。 冲谢昭珂露出友善的笑容:“三姐,好巧啊。” 谢昭珂却并不友善,她狐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眼睛瞟到桌子上的点心盘,急中生智道,“我给宋先生送点心来的。” 三秒钟后,我就后悔了这个说法。因为我看到我亲爱的姐姐眼里迸射出女人见情敌时才有的刺骨寒冷的光芒。 “你来给他送点心?” 我大概是给她的眼神吓住了,不知死活地还加上了一句:“你不也经常送吗?” 宝瓶和宋三看看我,又看看谢昭珂,很识趣地退到了屋子外。 谢昭珂僵硬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我终于想到人民群众常用的一句话:“不是你想的这样子。” 谢昭珂死死盯着我,笑得倾国倾城,说:“我知道。妹妹只是来感谢宋先生多日来的教导的。” 我顺水推舟,连忙点头:“是啊是啊。就是这么一回事。” 谢昭珂笑而不语,诡异得很,我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恍然大悟: “那个,我这就走。不打搅了。” 谢昭珂满意一笑。 我逃出来,抽帕子抹汗。好险,好险! 我从来没有把谢昭珂当花瓶。其实像她这种接受传统仕女教育长大的贵族女子,都是有着圆滑强悍的政治手腕的。她以前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适应宫廷生活,而皇帝老婆则是一份危险系数极高的行业。即将从事这门行业的她,绝对不会像我这样捧着《齐史》打瞌睡,或是拿着《女经》赶蚊子。女人同女人之间的斗争就是她毕生研究的课题,以她的勤奋和智慧,她显然是一名优秀的学者和实践者。 而且在这个家里,我们虽然是姐妹,她的地位其实是远远高于我的,这也是我一直同她友而不亲的原因。这样的得天独厚的姐姐,同我有了冲突,谁会是吃亏的那一方呢? 我继续抹汗,顺便祈祷谢昭瑛同志早日从床下被解救出来。 观音菩萨,哈里路亚,子啊,请带我回家吧! 第12-13章 春日宴 果真,谢昭瑛几日不回家,谢氏夫妇也见怪不怪。但是,别人却不见得会放他轻松。 我听云香说:“城里戒严,说是出了叛国贼。大理寺在到处抓人,腰上有伤的,不管是男是女,统统都抓起来拷问。听说打死了好多,全部拖到城外乱坟岗。” 一屋子药草,我正在拨弄天平(自制的),旁边的火上有汤药在沸腾。我茫然地抬起头来:“连大理寺都向着赵家了?” “哦还有,皇后娘娘请咱家进宫去吃茶。” “进宫吃茶?什么茶?广东茶还是英式午茶?” 云香板着脸:“小姐,你弄了四个时辰的药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伸了伸腰,“认真的,干吗平白进宫吃茶?” “皇后娘娘以前也常请大臣女眷进宫吃茶看戏。这次可请了好多家,说是要年轻人一起聚一聚。” 我挠了挠头发,“年轻人?包括你谢二爷?” 云香点点头。 知道谢昭瑛受伤的,除了我们几个,剩下的,该是在他腰上捅了一个窟窿的那位了。皇后是想把所有嫌疑人骗进宫去一一验身吗? 或者说,中年无聊的皇后大妈打算组织一次东齐历史上最盛大的相亲会…… 我带着配好的药去找宋子敬。 宋先生——或者大侠,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稚嫩的童声正齐声朗诵着:“鸣鸣葛鹈,依水而居,娉婷佳人,君子期期。” 换汤不换药。鸟儿轻轻唱,落在河洲上,谁家俏姑娘,青年好对象。 孩子们又念:“佞媚xx,殊以女子……” 我骂:“打倒封资修!” 宋三看到我,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像在搞地下党活动:“四小姐来了?” 我也很神经质地问:“三小姐不在吧?” “上午来过。不过她最近来得特别勤,昨天来了三次。” “多加小心。对待扫荡的政策,就是要稳、沉、严。” “放心,先生有他的办法。” 我把药塞给他:“四碗水,熬成一碗。趁热内服。” 宋三翻白眼:“这还用你说。” 他去熬药,我去看谢昭瑛。 谢二公子斜躺在床上,正在不亦乐乎地嚼着一块五香牛肉干,床边矮几上摆放着瓜子花生果脯麦牙糖和一大堆新巧的点心。这显然是谢昭珂送来慰问宋子敬的,却全部进了谢昭瑛的肚子里。 我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抓过谢昭瑛的手摸他的脉。很稳。然后掀起他的眼皮,再捏着他的下巴扳开他的嘴巴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牙口不错。” 谢昭瑛唾道:“说什么呢?” 我说:“你知道赵皇后邀请我们进宫赴鸿门宴了吗?” 谢昭瑛说:“虽然我不明白什么是鸿门宴,不过宫里的孜然牛柳和八珍芙蓉鱼的味道挺不错的。” 我冷笑:“说到饮食,你知道有一种迫害方式就是把敌人杀死了烹饪加工制成一道菜吗?” 谢昭瑛把吃了一半的牛肉吐出来,“还是再说一次那艘满载着游客初次航行就撞冰山的船吧。” 我拍了他一掌:“严肃点!你知道现在是怎么一个情况吗?” 谢昭瑛奚笑:“将来兵挡,水来土掩。” “你真要进宫去?” “能不去吗?” 我爬起来往外走。 谢昭瑛拉住我:“你要去哪里?” “赶在谢家被抄家前逃出去。” “冷静点!冷静点!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谢昭瑛把我拉了回来,“他们又没有证据。” 我指着他有伤的腰:“他们找证据还不容易,脱光了站一排不就一目了然了?” 谢昭瑛敲我脑袋:“你这里面都装着什么东西?他们就是想把事情在暗处解决,不然何必假心假意地请我们进宫去。” 我斜睨他:“你那天是去见那个你一直很想见的人了吧?我不是指翡华姐。” 这是我第一次过问谢昭瑛的私事。他倒不介意,坦然道:“是。” “见到了吗?” “还是没有。” “你真没用。”我往外走去。 谢昭瑛在后面喊我:“你去哪里?” 我说:“去策划逃跑路线。” 其实我知道政治倾轧下要做一枚完卵简直比穿越还难。也许我可以出家。我无不绝望地想。九世尼姑,九九归一,多吉利的数字,也许这世我圆寂后就可以直接升天成仙。 我的修正主义思想其实挺严重的。 “四小姐。”宋子敬喊住我。 我站住:“先生下课了?” 他走过来,问我:“你知道了明天要进宫的事了吧?” 我愁眉苦脸:“今天过来就是同二哥商量这事呢。他却满不在乎。” “他的伤不重,只是毒……” 我问:“你打听到张秋阳的弟子的消息了吗?” 宋子敬摇头。 我垂头丧气:“二哥平日看着挺不正经,可是一旦认定的事,绝对要坚持做到底。我呀,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宋子敬笑,靠近来轻声安慰我:“别担心……”他忽然住口,往一处望去。 满院翠色中,一身水红月笼纱裙的谢昭珂亭亭玉立,皓白手臂挽着一个小竹篮,绝色面容一片冰霜,冷冷看着靠得很近的我和宋子敬。 我识趣地后退一步,“我……先告辞了。” 说完,在谢昭珂针尖般的目光中狼狈退场。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我就被人云香从被子里挖了出来,梳洗打扮。 我对云香说:“就穿那件素色的,看着清爽。” “说什么呢?进宫穿素色那是失礼。”谢昭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吓出我一身冷汗。 “三姐?” 谢昭珂的笑容秀丽明媚,比太阳还刺眼。她的丫鬟宝瓶跟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套衣裙。谢昭珂将它抖开来,我眼睛一亮。 藕荷色的面料上用银线精心绣绘着蔓藤,丝丝缠绕,天青色的丝线勾勒出青藤的嫩芽,圆润光洁的珍珠和钻石点缀其间,璀璨生辉。整条裙子如裁云细水,流光温玉,雅而不素,贵而不艳,宛如天成。 云香已先我赞叹出来:“好漂亮的裙子。” 谢昭珂友爱地对我笑道:“这可是咱们的外祖母东皖王妃送我的十六岁礼。姐姐我一直舍不得穿,如今拿来送给妹妹,希望妹妹穿着,给皇后娘娘一个好印象,也给咱们谢家争光。” 争光?我自打十四岁的时候在百米赛跑时为班级争过光后,就再也没有为谁争过光。 我推辞:“三姐,我这模样身材,穿着衣服太糟蹋了。” 谢昭珂捂着嘴:“那怎么会呢?妹妹是越长越有姨娘的模样了,过几年,绝对是个不输我的大美人儿。” 云香单纯,也兴奋地催促:“小姐快穿上吧。多漂亮啊!” 谢昭珂的目光又要开始杀人了,我还能拒绝吗? 于是我不但穿上了那件意大利名家手工制作级别的礼服,还由谢昭珂小姐亲自精心地给我化上了时下最流行的什么秋红妆,然后插满了一头金银珠宝。 云香捧着镜子站在我面前,激动地结巴:“小……小姐……好好好……好漂亮!!” 我说是,多亏三姐化腐朽为神奇。 谢昭珂高深的笑容里有着满意和嫉妒。我看了看她,突然觉得她其实活得很累,又很可怜。忙忙碌碌为了一点小小的,其实目前看来根本没有希望的幸福。真的很可怜。 走到正堂集合,其他家人都在。 谢昭瑛正恭顺地听谢夫人训话,抬头看到我,一愣。 我狠瞪他。 他却咧嘴笑了:“好漂亮!” 我脸一红。 他又凑过来:“感觉怎么样?” 我说实话:“头发好重啊!” 谢昭瑛大笑。 车行大概半个多时辰就进了宫。我们全体下来,换乘宫内的轿子,然后又山路十八弯地走了好久,才终于到达皇后宴客的地方。 我四下张望。青石板铺地,高大粗壮的朱红柱子耸立阶上,高檐斗角,雕梁画栋,鸟语花香,仙乐飘渺,最主要的是,还有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的侍卫哥哥们站在一旁。 我满心欢喜:这里真是天堂。 谢昭珂拉着走神的我同众人一起朝着一个贵妇跪了下去。那贵妇声音和蔼地请大家起来。 我这才看清赵皇后。 口碑这么不好的皇后,却有一张圆圆的老好人脸,笑起来还有一个酒窝,居然有点像我娘单位里的一个阿姨。赵皇后年轻时必然也是个绝色美人,只是如今年华老去,又兼有点发体,很难看到什么昔日的影子,只留一双眼睛依旧清澈,目光犀利。 皇后身边站着身着浅绿女官服、钗佩玲珑的美貌女子,是秦翡华。几月不见,她似乎瘦了些,不知多少个夜晚对着白海棠泣血,这份憔悴让她更是美得宛如嫡仙。 她的情哥哥谢昭瑛就站在下方,她却看着前方,视若无睹。我再看谢昭瑛,他也恭顺地低着头,神色如常。两人真怪。 赵皇后说:“各家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聚在一起了。今日天气好,厨子又学了几道江南菜,我便把各位老兄弟老姐妹请过来,聊聊家常说说话,也让这些孩子彼此认识一下。” 我笑,莫非真是相亲大会。 谢昭瑛就坐我旁边,静静吃茶。我悄声问:“还好吗?” 他假装没有听到。 我不大放心:“伤口才开始结疤,别喝酒。” 赵皇后的声音忽然又冒了起来:“什么?谢家四姑娘也来了?在哪里?” 我一惊,谢昭瑛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踉跄几步就已经站到了场子中间。 所有人都盯住我,我傻愣愣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之前教我的那些宫廷礼节早忘得个精光。谢昭珂在旁边使劲冲我使眼色,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我才大悟,跪下来给皇后行礼。 赵皇后是个外交家,睁着眼睛说瞎话:“谢夫人可真有福气,两个姑娘都那么漂亮。这四姑娘简直是个玉人儿,娇柔娴雅,出尘脱俗啊。” 谢夫人的老脸都红了,恐慌到:“小女不敏,担不起娘娘的夸奖。” 赵皇后的目光一转,道:“你家的昭瑛呢?我都好多年没见着他了。” 谢昭瑛放下茶杯,优雅从容地走了上来,向皇后行礼请安。动作自然,如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才受了重伤。 赵皇后盯住他笑:“几年不见,这般高大俊朗了,真不知道惹得多少姑娘掉眼泪。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顽皮得不得了,总是作弄宫女,弄些蛤蟆青虫什么的去吓唬她们。” 谢昭瑛苦笑:“惭愧惭愧。让娘娘见笑了。” 赵皇后又道:“我还记得,你同阿暄长得可像了。一次阿暄闯祸烧了夫子的书,还是你来替他顶的罪。那次可让先帝罚抄了好几天的书呢!” 阿暄是谁? 谢昭瑛一脸愧色:“小时候不懂事,给娘娘添了许多麻烦。” 赵皇后一副担忧的长辈模样:“后来阿暄去了西遥城,山高路远,那里偏僻又寒冷,真是委屈他。他好多年不曾回来,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谢昭瑛竟然也一脸木讷的表情,说:“小民也挺挂念燕王的。不过自他成亲后,我们俩就断了联系。唉,想必也是殿下觉得小民空长年岁,无所事事,不乐与小民来往了。” “是吗?”赵皇后盯着谢昭瑛,不冷不热地说,“阿暄这孩子的确聪明伶俐,他母亲去世早,皇上最是疼爱这个小弟弟。以前虽然顽皮了些,可他现在多出息,带兵打仗,守卫北疆。先帝在天有灵,不知该多欣慰。” 谢昭瑛也附和着没心没肺地笑。于是大家都跟着笑,像是在看一场情景喜剧。 然后,大家喝茶吃点心看歌舞。除了上来倒酒的小宫女冲着谢昭瑛羞赧一笑,其他的都很无聊。我吃饱了就干坐着,十分怀念我那间散发着药香的小屋子。 忽然看到那日街上遇到的小白脸二皇子轻袍缓带地走了过来,给皇后行礼。 我问谢昭瑛:“那是老二?” 谢昭瑛点头:“二皇子萧栎。你看到坐皇后左边那个娘娘了吗?就是他亲娘李贤妃。” 李贤妃容貌端庄,气质温和,看上去十分柔顺老实。 不知萧栎和皇后说了什么,皇后连连点头微笑,然后高声道:“各位。趁着天色好,不如让年轻人们赛一场马球吧。” 我张开嘴巴,把脸转向谢昭瑛。 他没看我:“闭上嘴巴转过头去。” 我说:“你可以装肚子痛!” “哦?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想:“或者突然天狗吃月。” 谢昭瑛一头黑线:“谢谢。” 我急了:“你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我不能退场!” “命都不要了?”我紧握拳。 谢昭瑛笑:“不是还有你吗?” 到了球场边,韩王孙拎着一根球棍跑了过来,招呼:“阿瑛,我们一队。” 郁正勋牵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高头大马走了过来,一贯地寡言少语,只冲我们点了点头。 谢昭瑛一看到那匹马,立刻笑了:“玄麒?” 马儿认得他,亲昵地凑过去蹭了蹭。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比我的人还高的马,连声赞美。 谢昭瑛怜爱地抚摸着它的毛:“正勋,你将它照顾得很好。” 郁正勋说:“我今天心血来潮骑他进宫,没想到刚好可让你骑着它打这场球。” 那一头,已经换好衣服的萧栎骑在一匹皮毛发亮的栗色马上,正弯着腰,一脸殷切地同谢昭珂在说着什么。谢昭珂听后微笑点头,然后解下了发上的绸带,为他系在腰结上。 谢昭瑛也换了一身紫红色短装,裁减利落的衣服衬得他身体更加修长挺拔。 我担忧,劝他:“不用那么拼命,让他们赢就是。” 谢昭瑛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对你哥哥这么没信心?” 我叫疼:“我是担心你毒发,又要把你扎成刺猬!” 谢昭瑛笑,把我的脸揉得生痛。 锣鼓声响,旌旗飘扬。 谢昭瑛松开我,翻身上马。他在马背上轻微一晃,我的指甲一下掐进了肉里。 他缓了一口气,笑得意气风发:“妹子,把你的绸带给哥哥系上。” 我解下一根青色发带,学着谢昭珂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给他系在腰间。 谢昭瑛一笑:“第一球是为你进的!” 说罢,扬起鞭子,策马而去。 嘹亮的号角声响彻整个球场上空,萧栎高高扬起手里的球杆。随着那道弧线,小小的马球飞起,落入场中。 谢昭瑛一马当先冲进场里,只见那朱红色的身影一闪,尘土飞扬,他已将球向对方球门击去。队员们迅速策马跟上。 看台上的观众爆发出热情的呼声,连一向矜持的女孩子们也在欢呼雀跃。 东齐虽尚文,但马球一直是贵族们钟爱的体育活动,每到重大节日或者场合,都会有大型马球比赛。年轻的男儿挥洒着汗水在球场上奔驰,姑娘们春心荡漾地在场边欢呼呐喊,挥舞着手帕,荷尔蒙在爆发,这是古今中外司空见惯的一幕。 我是极少数安静地站在场边的人之一。 场上的斗争已十分激烈。滚滚黄尘里,兴奋的呐喊和繁沓的马蹄声响成一片,人和马冲撞着,追逐着,球棍互相击打出清脆的声音。 眼花缭乱之中,我的视线紧紧跟随着谢昭瑛的身影。他目前看起来尚能支持,可是所率领的红队已显出明显的劣势。萧栎带着黄队已经逼近了红队球门,两队人马犹如两道湍急的水流冲撞在一起,激打起澎湃浪花。 谢昭瑛的身影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我不禁扒在栏杆上探着身子使劲张望。忽然见一红衣人被冲撞落马,我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那是别人,心才回落下来。 “在看谁呢?”谢昭珂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 “看二哥啊!” 谢昭珂依旧那副高深莫测的神仙表情,淡淡说:“总之都会输的。” 我心里不快了好些天,现在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也许是。不过我认为,极少有人能一辈子享受别人让出来的胜利和荣誉的。” 谢昭珂笑容一僵,“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伶俐的一张嘴。” 我亦冷笑:“我有很多大家不知道的一面。” 谢昭珂一双寒眸注视着我:“你病好后,变化真的很大。” 我笑得灿烂:“姐,从一个白痴变回一个正常人,这本身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谢昭珂笑了笑:“你还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少女了呢。” 我笑,干脆跟她说明白:“姐,如果你担心我对宋先生起了什么心思,那大可不必。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位良师益友。” 谢昭珂狐疑地看着我。 我耸了耸肩:“有一个说法。愚蠢的女人对付女人,聪明的女人对付男人。” 谢昭珂脸上终于有了点微红。 我最后说:“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温柔贤惠百依百顺的女人,也许你可以换一种方式。” 谢昭珂凌厉的眼神在我的脸上流连许久,这才稍微放心一点。她姿态优雅地转过头去望向球场。 观众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我急忙搜寻而去。刚才说话间,球已经被人从乱阵中打了出来。谢昭瑛率先收缰勒马,退出重围,扬手一击,小球箭一般向对方球门射去。 马蹄声轰然如雷,大地震动。 黄队一员干将抢先一步拦下了球。谢昭瑛身手矫健,紧随而上。我只望见马蹄纷乱尘土飞扬,突然一个小黑点从马蹄下飞出,射进了球门。 看台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铜锣珰然。我这才回过神来,谢昭瑛刚进了一球。 场地里,谢昭瑛控着马转过来,视线一下就搜索到我。他嘴角勾起笑意,冲我挥了挥手。看台上的姑娘们纷纷发出醉心的感叹声。 “他很宠你。”谢昭珂幽幽开口,“他同我和大哥性格不大合,在家里总是最特殊的一个,小时候还好,长大了,便有些疏远。没想到你们两个这么合得来。” 我没出声。 谢昭瑛神态自然地坐在马上,紧握着缰绳。男人们都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衣服被打湿贴在背上。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腰,有点庆幸地看到那里并没有湿迹。 萧栎懊恼的神情一闪而过,重整队伍再度进攻过来。这次换成韩王孙打前阵,谢昭瑛在后方守卫。我略微放心,这样谢昭瑛要轻松许多。 那狐狸男小王爷看着绣花枕头一个,没想到打起球来,竟然还有点生猛劲。他跨下的马没头没脑地乱撒蹄子,搅得对方一头雾水,他却已经乘乱一杖将球打出重围,接应的队员补了一下,球直飞球门。 我欢呼起来:“二哥,打得他们回老……”家字被谢昭珂捂在嘴里。 我这才看到赵皇后正笑眯眯地往我们这里往。谢夫人一脸“得女若此,不如去死”的表情。她们一干中年大妈都坐在凉棚下,只有我们这些小丫头才顶着大太阳在看台边又吼又叫。真是的,她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我这德行。 忽听一个女孩子大叫:“二殿下抢到球了!” 萧栎身上的斯文劲已经完全消失,他的队友分别守住了谢昭瑛等人,让他有充裕的时间带球突破防守,终于进了一球。 谢昭瑛脸上一直带笑,段正勋在他身边和他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赛况直往白热化发展。萧栎带领着黄队迅速赶超上去,接连攻进三个球,将比分拉开。谢昭瑛退守后方,段正勋打头阵,又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回两球。而萧栎似乎决意同谢昭瑛一比高下,带球逼了过来,同谢昭瑛对峙上。 赵皇后已经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望过去。四月里不算很炎热的太阳下,谢昭瑛和萧栎都已汗如雨下。场面似乎是僵持住了。两方队员也察觉出了微妙气氛,围了上去,却并不插手。只见谢昭瑛和萧栎两人两马搅斗纠缠,你方击中马球,他就回棍拦下。两匹不相上下的骏马喘着粗气焦躁嘶鸣。 谢昭瑛已经表现出些微体力不支。按照我的估计,早二十分钟前他就该到达极限,他能坚持到现在实在是考验了一把我脆弱的心脏。 萧栎突然从旁包抄,谢昭瑛反应机敏立刻拦下。他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转眼又坐直。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就那一个空隙,我看到了他有些苍白的脸,和那一道眼神。 我立刻转向谢昭珂,声音虚弱:“三姐……我头好晕……” 说完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小华!”谢昭珂给吓得大叫。 台上的人被惊动,纷纷围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 “好像是中暑了。” “快掐人中。” 妈的。我怕疼。我立刻哼哼两声表示我还没有彻底晕死。 太监和宫女七手八脚地抬起我。在四月的太阳下中暑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不过我现在是贵族千金,身份允许我孱弱一点。 “小华————”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响起。 众人惊呼声中,谢昭瑛策马而来,然后一把将我从宫女手中抢了过来,抢天呼地:“小华你怎么了!又犯病了?哥哥来了,你快醒醒啊!” 这家伙力气没个准,抓得我生疼,没晕都要给痛晕了。我还只得气息微弱要死不死地说:“我……你……”然后我两眼一翻,表示我彻底晕过去了。 谢昭瑛一把将我抱上马:“我带她去看大夫。” 赵皇后担忧道:“没事吗?年纪轻轻的什么病啊?” 谢夫人也很纳闷:“是啊,什么病啊?” 我使出浑身力气憋着笑,结果把谢昭珂吓到了。她惊呼:“啊!她在抽风!” 话一出,围观的立刻哇地一声退了开去。谢昭瑛借机带着我突围而去。 一离开了人群,我就张开了眼睛。 “你的伤……” 忽然一个太监打扮的人骑马斜抄过来,压低声音:“孙先生吩咐在下接应公子,请随我来。” 谢昭瑛一言不发跟着。马球场本在宫外,那人将我们带到一处偏僻民房,里面涌出来几个男子,一见到谢昭瑛,欣喜道:“公子来了!” 谢昭瑛翻身下马,脚下一软,身子沉沉坠去。我急忙抱住他跪在地上,手摸到他腰间一片温热濡湿。 我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狠扎了一下,眼泪一下涌出来,紧抱住他:“二哥!二哥!” “四小姐别慌。”一个中年文士道,“现在为公子治伤才是紧要事。” 我稍微镇定了一点。其他人赶紧过来将谢昭瑛抬进去。屋里已经准备好,谢昭瑛被轻放在床上,那个中年文士立刻为他把脉。 我急道:“他腰上的伤裂开了,先给他止血!” 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对我说:“四小姐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公子。您先去隔壁等等吧。” 我气:“我也会医术!” “这里有孙先生在,您请放心。” “他是我哥!” 孙姓大叔发言:“那就劳烦四小姐帮一把手。” 我抹去脸上的泪痕,瞪了那头人熊一眼。可是等大叔解开谢昭瑛的衣服,我一看,眼睛又模糊了。 刚结疤的伤口已经全裂开,血肉模糊,染红了半边身子。我真不知道这么重的伤,他是怎么支持下来的。 孙先生说:“毒没有发,只是伤裂开而已。万幸。” 的确万幸。我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孙先生经验老道,麻利地给谢昭瑛处理了伤口,敷上了一种绿色无味的药,再仔细包扎好。我倒空在一旁瞪眼。 孙先生对我说:“还要麻烦四小姐看住公子,他这下没有个十天,是不能再乱动的了。” 我讥讽:“谁不喜欢没事折腾自己?只是上面不放过他。” 孙先生笑:“小姐放心,经此一事,他们不会那么快又有行动。” 我将信将疑,又问:“他是留在这里养伤,还是回谢家?” 孙先生说:“当然要回谢家。我们已经备好了车,等公子一醒来,就让契伦送两位回去。” 那个人熊向我揖手。 我环视屋子。这里干净整洁,家具半新,日常生活之物似乎一样不缺,任谁进来,都会以为这里住的是户普通人家。 接应我们的共有五个人,小太监已经走了,除了孙先生和那个大狗熊契伦,还有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一个身材挺拔面带风霜的壮年男子,和一个身材精瘦眼神犀利的黑衣青年。 现在他们所有人都把视线放在我的身上,我怯怯地微笑,冲他们点了点头。 孙先生一一给我介绍:“这是阮星,这位是李松龄将军,这位是唐寻少侠。” 将军少侠,既有庙堂之高,又有江湖之远?我恭恭敬敬向各位行了一个礼。那阮星小弟弟和李将军都欠身回礼,只有唐少侠站无动于衷。 我仔细打量他。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他这身装扮眼熟得很,左思右想,恍然大悟。不正是像馒头血案里的刘烨同学吗?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这样你很开心?”谢昭瑛有气无力地哼了哼。 我欣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谢昭瑛睁开眼:“不就是流了点血嘛。” 孙先生凑了过来:“公子,你醒了就好。” 谢昭瑛见到他挺高兴,“孙先生,你们都来了。” “我们一早到的。进城查得很严,我们分开走,还算顺利。”孙先生等人对谢昭瑛非常恭敬。 阮星从外面回来,道:“没有人,现在可以动身了。” 契伦和李将军半扶着谢昭瑛走了出去,那位刘烨式小唐同志一闪就不见了身影,该是望风去了。而孙先生则拦住了我。 这个老家伙颇有几分腹黑,笑起来有点像我原来的系书记,每次期末讲话,都笑得人毛骨悚然:“同学们!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这次期末考试学校严把纪律关,重点抓作弊代考,一旦落网直接劝退。同学们要珍惜啊!”然后我都会很纳闷,劝退是很珍惜的机会吗? 孙先生对我说:“回去还要麻烦四小姐多多照顾。还有今日的事,如果我没估计错,今晚就会有宫里的人来探望您。您到时候可要小心周旋。” 我脑子一转,笑起来:“而且应该是二皇子的人。” 事实证明我果真是冰雪聪明举世无双得天独厚等等等等。当天晚上吃完饭,就听人传报,说是二皇子亲自登门拜访来了。 我预先吃了点燥热的药,脸开始发红发烫,嗓子也变沙哑了,然后拧张湿帕子搭在额头上,哼哼唧唧半死不活地地躺在床上。 云香赞:“真像!” 外面一阵脚步声,然后谢太傅说:“殿下,就是这里了。” 男女有别,萧栎不方便进来,便隔着门问话。 “四小姐身体可好些了?” 我答:“好多了,好多了。” “我带了御医,为小姐看看病。希望小姐早日康复。” 我说:“多谢殿下关心。” “小姐身体好后,可多进宫陪皇后娘娘说说话。” “一定一定。” 本想再谄媚地喊一声姐夫,但是那么多外人在,多不好意思。 萧栎这小子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见我姐姐谢昭珂,呆了一会儿就寻个理由离开了,据说俺爹设宴款待他,大概叫了谢昭珂在旁抚琴。 御医给我检查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是贫血中暑。谢夫人来看了我几次,还命人炖了好几锅高热量高蛋白质的大补汤,都被我悄悄送去谢昭瑛那里了。 随后几天都平静地过去了。 下了几场雨,梦里花落知多少,我天天百无聊赖地四十五度望天空。两只燕子在我的小阁楼上筑了一个爱心小窝,两口子成天恩恩爱爱夫妻双双把家还。我教云香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其实春天已经过了一半。 我惊觉,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了。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多天。 而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再想起张子越? 一时间,我有点惘然。 第14章 美丽与阴谋 谢昭瑛的伤稍微好了点后,又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几次早上起来看到桌子上的点心少了,才知道这家伙半夜又来过。 于是我提笔大书“硕鼠”二字放在桌子上,结果第二天看到下面多了四个小字:“与君共勉”。气得我哭笑不得。 后来一天,云香告诉我:“夫人现在不让三小姐出阁楼了。宋先生好像也要去英王府做记室,要搬出府呢!” 我很惊讶:“怎么那么突然?” 云香道:“才不突然。瞧三小姐对宋先生示好的那架势,这事现在才让夫人知道,都已算瞒得够久的了。听说宝瓶还挨了通骂,给贬到下房去了。” 我说:“三姐不是都不准备进宫了吗?人家宋先生人也不错啊。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我看很般配嘛。” 云香说:“小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是,说着简单。 我当天下午偷偷去找宋子敬,惊讶地发现书院里换了一个先生。是个花白胡子说话慢吞吞的老头。宋子敬呢? 好在宋三还在,他告诉我:“先生已经在英王府做事了,这几天就要搬出去。” 我问:“你们先生有说什么吗?” “先生说这样很好。其实谢大人倒是有意等我家先生有了些基业后,将三小姐许配给他。可是先生一口回绝了,说自己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不适合成家。还说三小姐适合更好的男子,自己委实配不上。当时三小姐就在帘子后,听到了,哭着就跑出去了。” 我摇头。谢昭珂怪可怜的。不过我的初恋亦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宋子敬是个独身主义者,那起码也没有别的女人可以得到他,不是吗? 小王子也说过,时间会抚平一切忧伤,留下的只有快乐。 我希望她能明白。 那天半夜,我熄了灯等谢昭瑛。他如往常一样翻墙入室,夜风萧萧,月色惨淡,我们江湖相见。 谢昭瑛被我吓了一跳:“丫头?这半夜了你还没睡?” 我点起灯,冷笑:“夜半无人私语时,如此良辰美景,用来睡觉太可惜了。” 谢昭瑛一屁股坐下,“不睡正好,来,倒茶。” 我清了清喉咙:“我们俩该好好谈一下!” 谢昭瑛自己倒了杯茶,“也好,是该谈谈了。” 我开门见山:“你一直想见皇帝是吧?” 谢昭瑛端着茶杯,在烛火中冲我露出一个倾倒众生的微笑。 我又问:“你一直见不到他?” 谢昭瑛说:“他在深宫。皇后和赵家防范严密。” 我说:“一个国家,皇帝已经被软禁至此,那逆臣居然还能容你们这种人在眼皮底下出入?我得说,东齐真的很民主!” 谢昭瑛斜睨我:“赵家不敢走到最后一步,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兵权。” “兵权在哪里?” “燕王手里。” “燕王到底是谁?” “皇上的六弟。” “那他哥哥被软禁,他一点表示都没有?” “因为他只掌北军,而东军虽归他督管,但是虎符不在他手里。若举事,调动起来非常不便。甚至,局势若有变动,反而会成绊脚石。” “那虎符在哪里?” 谢昭瑛抿了一口茶:“皇帝手里。” 我大惊:“那赵家不是掌管东军了?” “不。”他说,“赵家一直小心谨慎按兵不动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也没有得到虎符。” 我思索整理一番,赞道:“皇帝真不简单。” 谢昭瑛点点头:“皇上英明,只是一直身体欠佳,有心无力。不过赵党如今势力亦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皇上想必也早有准备,这才能在关键时刻牵制住他们。” 我笑:“我要是赵老爷子,就想法子逼得燕王举事。管他自立还是清君侧,总之得调用东军,然后中途使离间计,让两军自己斗。” 谢昭瑛很是欣慰,捏了捏我的脸:“乖,真聪明。” 我轻踢了他一脚,说:“那你要见皇帝,定是为了那虎符了?” 谢昭瑛点头。 “努力了四个月还没见到?” 谢昭瑛很无奈:“我可真的尽力了。” 我忽然想到:“你想进宫见他见不到,那你可以让他出来相见啊!” 谢昭瑛的脸上写着“你是白痴吗”几个字。我想也是,他这几个月,恐怕就差没有打地道或者发明飞机了,那点主意怎么可能想不到。 “他出不来?” “首要一点,他身体不好。翡华你还记得吧?她的可靠消息是,皇上行走都需要人扶着。这样的身体,再加上赵氏那婆娘阻拦,他能想去哪去哪吗?” 我点头:“所以长辈说,结婚要慎重……” 谢昭瑛烦躁地推开茶杯,“我时间紧迫……”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赵党蠢蠢欲动已久,我担心皇上抗不住。一旦赵党掌握了东军,江山易主不说,那更是一场浩劫的开始。” 我嘟囔:“哪次江山易主不是一场浩劫?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谢昭瑛猛回头:“说得好!” 我讪笑:“还是毛爷爷说得好。” “什么?” 我忽然想到:“不如我去试试吧?” 谢昭瑛再次问:“什么?” 我跳起来:“总之我得进宫去谢恩,我可以和皇后好好谈一谈。” “请她让我面圣?” “请她出宫。” 谢昭瑛说:“你别想得很简单。在你之前,翡华尝试过几次劝赵氏出宫,但是根本不管用。赵氏多疑。” “更年期。”我点头,“不过我觉得是你想得太复杂。你想想,他们现在最迫切的是什么?” 谢昭瑛一点即通:“捉住我。” 我点头:“她很有可能会为了抓住你,而冒险将计就计一次。这可是以前翡华姐劝她时,没有的前提条件。所以也许我花不了多少口舌,她就会同意。” 谢昭瑛眯着眼笑:“她即使会出宫,也必然会留大批人手看守住皇上,不让外人靠近。或者,她会布下一个局,打算声东击西,借机抓住我?” 我也笑:“她甚至还会带着皇上一起出宫。” 谢昭瑛思索:“我们得赌一个。” 我说:“这是后话,首先要劝皇后出宫。” 谢昭瑛负手而立,皱眉思索片刻,着:“的确。时不待人,只有放手一搏。” 我赞叹:“二哥,我忽然发现你形象好高大!” 谢昭瑛得意:“是吗?” “是啊。”我补充,“如果嘴边没有那颗芝麻粒就更好了。” 次日,我又隆重打扮了一番,随着谢夫人进宫朝拜萨满婆婆赵皇后。 赵皇后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名为钓鱼阁的水榭里亲切接见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大臣女眷。赵大妈今天穿一身红底金花蓝边紫带裙子,头上一只凤凰在开屏,一头珠翠像散落在天空中的星星。 她身边还坐着几个妃子,端庄文静的是李贤妃,女冠打扮的是刘太妃,保养得挺不错也穿得挺有品位的是王太妃,还有一位蓝衣少妇是怀柔郡主,然后就是贴身女官秦翡华小姐。 今天气氛比较随和,我才有机会和秦翡华说说话。 她笑容和煦,却是问:“你二哥最近怎么样?” 我听她这么问,就知道她还不知道谢老二受伤的事。现在事已过,也不想让她担心,便没提那事,只说一切都好。 她又问:“他说了什么时候走吗?” “他倒的确说过他时间紧迫。” 秦翡华笑容有点忧伤:“来了不过见几面,转眼又走了,重逢遥遥无期。” 我握住她的手,却也不知道安慰她点什么。 赵皇后忽然高声问:“这小姐妹俩在说什么了,笑得那么欢?” 我和秦翡华都一惊。她正在情绪中,不知怎么应答。我赶紧开口道:“回娘娘的话,我正在夸翡华姐姐的手保养得好呢!” 赵皇后笑,对谢夫人说:“你这小女儿,人机灵。” 谢夫人谦虚道:“让娘娘见笑了。她只会耍点嘴皮子。” 我假装不乐意:“娘,我可不是只会耍嘴皮子,我可有真本事的。” 赵皇后好奇:“什么真本事?” 我得意:“美容啊!” “美容?”赵皇后惊讶。 我站起来走到她座下,“娘娘,小女平日在家无所事事,便潜心研究美容之法,结合医学,研制出了一套谢氏美容保养法。您要不要听一听?” 赵皇后的青春正像黄河两岸的水土那样流失,我这话题正中了她的心思。 我站到厅堂中间,开始演讲:“单说夏日保养吧。京都夏天炎热干燥,相信各位女士都感觉到脸上经常油腻腻的。这其实就是面部缺水的明显表现。女士们,我们的脸,就像花朵一样,需要水的滋润。没有水分的大地会龟裂,失去水分的水果会干皱。如果干燥缺水,我们的脸上不但会分泌大量油脂,我们的皮肤还会加速老化,产生大量的斑点和皱纹。年轻和年老的区别是什么?没错!就是皱纹!所以说,补水,是女性美容养生的关键!” 我信口开河天马行空,大妈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么,关键问题就出来了:如何补水?”我喝了一口茶润喉咙,“首先,就是要多喝水。科……我研究出来,女人一天至少要喝七杯水才能达到从内部补水的效果。女人是花,每天都需要浇灌和精心护理。那么从外呢?其实方法大家都知道了,就是敷面。不过我说的敷面,和各位平时做的,有点不同。” 赵皇后立刻问:“有什么不同?” 我笑,分析给她听:“据我所知,如今东齐的姑娘们日常用来敷面的,多是用珍珠,人参等。但并非只有贵重的才是好的。大家都忽略了皮肤的其他需求,也忽略了普通蔬菜的作用。首先,我们要从洗脸和去角质开始说起。最简单是蛋清加盐…………” 一个时辰后,我以一句“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结束了演讲。我坐在椅子里,大口大口地灌着凉茶,一个小宫女给我扇风,一个递上湿帕子给我擦汗。 赵皇后和一干妇女们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着。旁边桌子上堆了一大堆食物:黄瓜,西红柿(在这里叫朱榴果),绿豆,芦荟(在这里叫仙人须),胡萝卜,牛奶,蜂蜜,鸡蛋…… 我肚子饿了,偷偷摸了一根黄瓜在啃。 我还真要感谢原来寝室里的那些女生。如果不是她们三年如一日地在我耳边讨论各种绿色美容方法,我今天也没办法滔滔不绝讲上两个小时。其实我真的考虑过,如果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不如创立一个化妆品的品牌。以我的聪明才智和商业头脑(如果有的话),不出五年我就能成为东齐首屈一指的女富翁。 正异想天开,忽然听王太妃问:“这脸上是保养了,可身上怎么办?” 我拍手:“娘娘问得好!身体保养,也有许多方面。首先,要饮食规律,多吃蔬菜瓜果,肉类尽量选择鸡鱼类。其二,生命在于运动。各位娘娘成日坐在宫中,身体得不到足够锻炼,容易生病。一病,辛苦保养的容颜一下就凋零了。所以运动是很重要的。平时多散散步,打点球什么的……” “还有呢?”赵皇后不耐烦我的罗嗦。 我笑,忙道:“还有第三,就是保养皮肤。宫中现有方法,是敷牛乳。这的确很好。可是牛乳不顶百用。身体肌肤松弛的最佳解决办法,就是泡温泉!” “温泉?”赵皇后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非常微妙的表情。 我假装没有看到,继续说:“各位知道热胀冷缩这一现象吗?其实人的皮肤也一样。温水能让皮肤松弛,而冷水能让皮肤紧绷。所以从温水里出来再以凉水洗浴,让皮肤瞬间绷紧,时间久了,松弛的皮肤会慢慢一直保持绷紧的状态……”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王太妃说:“那一定要在温泉里沐浴吗?” “当然!”我坚定道,“古有医书记载:温泉沐浴,经脉常温通,可舒筋活血除百病益寿延年。暖水让肌肤放松,毛孔张开,这时温泉里的有益物质能浸入人体。这可是普通温水达不到的效果。” 怀柔郡主忽然欢喜道:“皇姨娘,我记得那澧泉宫里,既有温泉,又有山泉,一冷一热两个池子,不正是得天独厚的好条件?” 赵皇后呵呵一笑:“我怎么没想到。” 怀柔郡主说:“澧泉宫离京都又不远,来回不过两三天。皇姨娘,我想去呢!” 她拉着姨妈的手摇啊摇。赵皇后慈爱地拍了拍,道:“我知道。可是皇上如今还病卧床踏,我们怎么能留他在宫里独自去享乐?” 就等这个机会。我说:“那就带圣上一同去好了。” 所有人都盯住了我,表情统一,就像事先彩排过。 我满不在乎道:“温泉可治百病,对圣上的身体也有好处。他的确可以去沐浴一下。” 赵皇后的笑容宛如监考老师瞄到作弊的学生,有种既幸灾乐祸又怨恨的诡异,又生怕惊动了我,还得做出一副顾全大局的样子,说:“的确说得有道理。不过出宫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其实我知道从长不了。再拖几天,鸟都飞走了,他们上哪里设网子捕捉去? 所以第三天,我就得到消息,帝后幸澧泉宫。 第15章 星星之火 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多云转晴,气温二十五到三十度,东风二级。宜出行,忌火。 在这个劳动人民都该休息的日子里,我这样的劳动人民,坐在马车里,一摇三晃地陪同我们的帝后伉俪一同前往澧泉宫度假。 说皇家的车一摇三晃,实在有点不厚道。该车宽敞舒适,装修高雅,设有锦绣软塌,酸枝木书柜和百宝柜,里面从晕车药到炒豆子应有尽有。轻纱流苏,芳香幽然,乃是专门供女子乘坐的油壁香车。 我和秦翡华坐在车里,车外一片秀丽的夏日风光,麦田被风吹起阵阵绿浪。可我们俩都无心欣赏。 秦翡华左右看了看,手指沾了茶水,在矮几上写:“皇后一有要事就将我遣开。你确定皇上真与我们同行?” 我点头,也写道:“二哥很确定。他说,皇后这样的人,一定会把皇上掌握在最近的地方。” 秦翡华一脸愁容:“我虽然为皇后女官,可其实是皇后为了牵制你哥,将我用做人质。今日随车服侍我们俩的太监和宫女,都是陌生面孔。” 我安慰她:“你要相信二哥。” “你说,他们分了三路?” “有两路人会假扮侍卫分别潜入宫里和温泉,混淆赵氏视线。然后二哥带人假扮侍卫混进我们车队,又分三路,两路掩护,二哥去找皇上。” 秦翡华写:“这次出宫非常隆重,陪同车辆十二驾,每辆都一模一样。他怎么找?” 我笑笑,写:“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很有自信的样子。” 秦翡华叹息一声,抹去水渍,轻愁上眉头。 车队依旧缓缓行驶在官道之上,良田渐尽,开始进入山林。这一段路,林茂路窄,车行渐渐慢了下来。林里的鸟儿在枝头欢叫着,此起彼伏,宛转悦耳。 又行了两个钟头左右,我终于闻到了一股奇妙的臭鸡蛋味。掀起车帘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坳间一片华丽楼宇,有山涧如银带流淌而下。那想必就是澧泉宫了。 秦翡华皱着秀气的眉毛捂着鼻子:“若这样的温泉能美容,我倒宁愿老丑一些。” 她倒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反正她基础好,这辈子可以芬芳到老。 说话间,车队停了下来。太监来说,前面有座三皇祠,按照规矩,得去祭拜一下。 我们俩去见赵皇后,问她圣体可金安,旅途可愉快。 赵皇后坐了大半天车,一脸疲惫,向我们含蓄地抱怨:“皇上吹不得风,由我代他去祭拜。这个三皇祠是新修的,刚好可以祭拜一下,求皇上身体早日康复。” 我忙拍马屁:“娘娘乃是一代贤后,同皇上真是伉俪情深,教人羡慕啊。” 赵皇后厚着脸皮很得意地笑。 因为是路过,祭祀很简单,赵皇后只是去上香磕头。秦翡华在旁伺候,我则和一干女眷跪在远处观礼。 新建的大殿里到处还弥漫着木屑和桐油漆的气息,混合着温泉里飘来的硫磺味,刺激着女人们的嗅觉。太太小姐们个个拿着香帕捂鼻子。 赵皇后焚香叩拜,然后按礼去案前点长明灯。按照东齐习俗,这长明灯的多少代表祭祀人的身份的高低,所以赵皇后得点上九盏。 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盏,两盏,三盏…… 我悄悄将裙角捏在手里。 五盏,六盏…… 一切正常。 一滴冷汗从我额角流下。怎么会没反应? 七盏,八盏…… 殿外恰好吹进来一阵山风。 九盏。 赵皇后满意地直起身来。 就在这时,香案后的幕帘呼地腾起火苗,借着风势,一阵猛涨,转眼就窜上了房梁。 我的心咚地一声落回原处。 这火起得诡异,燃得凶猛,就那么半分钟就已经烧着了柱子。殿里女眷们又没受过逃生训练,这时都给吓得不知所措,惊叫连连,乱头苍蝇一样四下逃窜。 我扯开嗓子高喊:“护驾!护驾!”一边拉起已经呆若木鸡的秦翡华往侧门跑。 外面的侍卫往里冲,里面的贵妇千金往外逃,一下把门堵得水泄不通,呼天抢地声不绝于耳,像是上演灾难片。 秦翡华逃出来,看到这场景,吓得俏脸又青又白,倒在我怀里不醒人。 正好,我本来还想叫她装晕呢。 我赶紧把她往侍女手里一推,趁混乱钻到人群里。 赵皇后还没出来,外面的宫人全都惊恐地乱窜,胆小的宫女已经开始抱头大哭。不知道是哭主子,还是怕自己要陪葬。 我力排众人努力往马车方向走去,眼睛在人海里不停寻找。正仰头张望,忽然感觉到有人拉住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侍卫的背影,又立刻被人群挤到一旁。 殿外的侍卫也不笨,三下五除二就拆了殿门,贵人们纷纷逃了出来,然后赵皇后也被人抬了出来。 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趁着太医给她掐人中的工夫,我已经将手里的长条事物藏进了头发里,然后挤回了秦翡华身边。 秦翡华已经醒了,花容失色。我对她低语:“赶快继续晕!” “什么?” “不想皇后醒来后责问你不救驾,就赶紧继续晕。” 秦翡华不也笨,立刻两眼一翻倒回去,生动形象极富表现力和说服力,是个金鸡奖的好苗子。 我倒没装晕,我帮着太医们给太太小姐们掐人中。那些贵族女人,平时钩心斗角起来个个剽悍凶猛如金刚,可偏偏一有风吹草动大脑就供血不足,也算得人类学上一个特例。我乐得狠狠地掐,掐得她们惨叫着醒过来,还得对我说谢谢。 如此鸡飞狗跳乱了一个小时。大火扑灭了,晕过去的掐醒了,受伤地抬去上药了。赵皇后给吓得又多了几条皱纹,颤抖着说:“回宫!回宫!” 不知死活的太监问:“回哪个宫?” 赵皇后劈头就是一顿臭骂,骂得天地变色百兽奔逃晴空响雷,真是彻底颠覆了她平日里端庄圣贤的国母形象。最后还是李贤妃看不下去,冒死上前劝住了她。 大家重新归队,狼狈又疲惫地打道回京,结束了这将名载史册的一次出行。 回程的车速很快,我和秦翡华都被颠得七荤八素。让我自己都觉得是奇迹的,是我居然没有晕车。 快到京城时,二皇子萧栎带着大臣前来接驾。众人跪在龙辇前磕头称罪。 三皇祠居然在皇后上祭祀时自燃,如果这不是物理上的巧合,那就一定是一个惊天的阴谋。不过广大淳朴迷信的劳动人民并不会这么想,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赵氏是否做了什么不守妇道的事情,惹得已经升天已久的先皇列祖大动肝火,降下天火要惩罚一下这个妖妇。 允许我同情一下赵皇后,她虽然很可恶,但也没坏到要被烧死的地步。其实大多时候她也只是家族机器下的一枚零件。 我原以为以赵后的多疑,即使不提我过堂审问,也要留我下来押在宫里做担保。可是大概因为她真的被吓过了头,只字都没有提我的名字。可是即使她想不起来,她老大哥国舅爷未必也想不起来。于是我趁着众人亲人相见的混乱场面,找到了正在善后的萧栎,甜言蜜语几声姐夫,哄得他立刻派了车和亲兵送我回谢府。 回到家,正是夜幕四合、炊烟袅绕时,大门紧闭,灯笼高悬,正常得实在不正常。 门卫看到我,大吃一惊:“四小姐,你怎么回来了?大少爷去接你了呢。” 我跳下车,问:“其他人呢?” “老爷和夫人去迎接皇上,三小姐在家里,二少爷嘛,小的不知道。” 我可以想象我那亲爱的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皇上说:“臣罪该万死!就是臣的小女信口开河妖言惑众,掇使圣上有此温泉一行。圣上和娘娘受惊,臣万死难辞其咎……” 府里静悄悄的,点灯的下人还没走到养心阁所在的角落,我一边笑着一边摸黑往自己院子走。 转过一丛秀竹,我一眼就看到养心阁的院门口,一盏小灯在风中轻摇。 提灯的男子容貌清癯俊秀,注视着我,一如注视着晚来归家的亲人,有一种心中塌实下来的喜悦。几日不见,他略瘦了一些,神情却是越发温柔了。 我唤道:“宋先生。” 他对我点头微笑:“我等你许久了。” 我请宋子敬进屋坐。云香也焦急得等了我半天,见我安然无恙,十分欢喜。 我把脸一板:“不用上茶了,赶紧去收拾东西。” 云香说:“早已经收拾好了,连枕头底下的银票都带上了。” 我放心:“我们俩这就走。” 宋子敬一直在旁看着,这时开口问:“去哪里?” 我说:“我带云香去咱家的田庄里躲躲。” 宋子敬笑道:“躲自己家有什么用?” “不是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你该躲皇宫里去。” “若能轻易出来,我还真乐意躲进去。” 宋子敬温和笑道:“你哥要我告诉你,只需安心待在家里,不用害怕。即使被招进宫,他也有办法把你安全弄出来。” 我忽然问:“他有办法,怎么不早点把翡华姐弄出来?” 宋子敬说:“秦小姐与你不同。秦大人志在与皇室联姻。” 我思索:“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 宋子敬啼笑皆非:“父母为儿女操办婚姻大事,是理所当然的。” 我又问:“宋三说你就要搬出府了。” 他点了点头。 我有点遗憾:“这样一来,以后再见就难了。” 宋子敬看着我没说话。 我关切:“你在英王府还习惯吗?” 宋子敬淡淡道:“在哪里都一样。” 我想他原本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被赵家弄成现在这样,肯定满腹怨怼又不好发作,便换了话题,说:“你同我姐姐那事,我觉得挺遗憾的。说真的,你若能做我姐夫,我就又能天天看到你了。” 宋子敬听了,笑起来,说:“要想天天见到我,并不是只有让我做你姐夫一个办法。” 我天真地问:“那还有什么办法?” 宋子敬自昏黄烛光中注视着我,嘴角还带着浅笑,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眼神忽然让我觉得一热,有点痴了。 忽然一声:“小华。” 我们两人都惊醒过来。 谢昭瑛大步迈进屋来,衣角带风,神情肃穆。 宋子敬站了起来。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谢昭瑛高傲而张扬,宋子敬谦和而矜持,场面气氛诡异地一紧。男人们在那万分之一秒的对视中已经接受了对方的意识又表达了自己的意志,气氛又缓和了下来。 我左右看看,选择过去拉谢昭瑛的袖子,亲切慰问道:“你回来了?还顺利吗?” 谢昭瑛笑了笑,拉住我的手:“没有被发现。” 我又问:“人怎么样?” 谢昭瑛点头:“见到了,亲手交了东西给我。” 他神情有点伤感。 我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宋子敬已经不在了。 谢昭瑛视之理所当然,坐下来喝茶。 我摘下钗子,打散头发,取出那枚虎符。 虎符由一块上好的墨玉雕刻而成,形如奔虎,虎眼中空,花纹精致,背后那面起伏凹凸不平,像是刻意做的。 我将这个小东西交给谢昭瑛,“就这么一样东西,好模仿得很,管用吗?” 谢昭瑛鄙视我:“你没见识。这其中名堂多得很,等见到另一半你就知道了。” 我嗤之以鼻。人都可以克隆了,炸弹都可以摧毁世界了,我还有什么没见识过? 谢昭瑛将虎符珍重地收了起来。 我想起白天的事,扑哧笑出来:“你不知道,赵大妈被人从祠堂里抬出来那样子,活像一出舞台剧。” 谢昭瑛说:“好在燃起来了。” 我得意。这么干燥炎热的天,桐油加木屑,再加上赵大妈的人品,这火不燃起来的可能性,比穿越还小。既然我都已经穿越了,那火肯定能像奥运火炬一样熊熊燃烧。 我彻底完成了任务,一松懈下来,就觉得很累。 谢昭瑛同情又感激地注视着我,说:“我该怎么谢谢你?” 我靠着垫子闭着眼睛,呢喃:“等你君临天下来,封我一个公主,再赐我几十个面首……” 迷糊中似乎听到谢昭瑛的笑声。 我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 先是梦到在课堂,张子越是我们高数老师,当堂把我提起来,当着教室百多名学生,数落我:“你真笨!我就没教过你这么笨的学生,初中生都解得出来的题目你都会错!” 我羞得满脸通红,他又忽然喝一声:“你怎么还不回来?那边那么好玩?” 我大惊,猛抬头,却发现场景已换,我正在泡在温泉。要命的是,谢昭瑛也在温泉池子里,而且只穿着短裤。 天降馅饼砸死人。我只觉得他身材修长健硕,美色逼人,却没打死都没那个胆去消受。 谢昭瑛却情意绵绵地搂着我说:“小华,随我一起去西遥城吧。天高地广多自在,你还不用学高数。” 我心里猛地一阵欢喜,张口就要答应。西装革履的张子越突然出现在温泉边,冷言冷语道:“难怪不回来。珉珉,你见异思迁。” 我心想你一结婚人士管我男女关系是否混乱,可是喉咙好像给什么堵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 张子越转身就走,我起身去追,谢昭瑛忽然拉住我的手道:“别走,我让你母仪天下,享尽一切荣华富贵!” 我两头犹豫,急得满头是汗。谢昭瑛忽然痛心道:“你要自由,我便给你自由。” 说罢,将我一推,我往下跌去,重重摔在地板上。 忽听云香大喊:“小姐,宫里来人了!” 我张开眼,发觉自己正趴在地板上,外面太阳满窗。 云香推门进来:“小姐,宫……宫里来人啦!” 我艰难地爬了起来,抓了抓鸡窝一样的头发,“是吗?一大早就来抓我进宫了?” “不……不是……”云香结巴,“是二……二……二皇子……来,来向你求亲了!” 第16章 邂逅 我一脚踹开大门,里面的人都望了过来。谢太傅一见是我,惯性地要训斥两句。我两眼发红迸射火光,他吓得闭上了嘴。 二皇子萧栎端坐高堂,见到我,露出一个政客脸上常见的样板笑。我斜着眼,用眼白对着他。 我问谢老爹:“我二哥呢?” 谢太傅说:“他一早就被人叫走了,也不知道又去哪里混了。” 我的脸又沉了几分,简直要掉在地上,“我想和殿下单独谈谈。” 谢夫人说:“按礼……”立刻被谢太傅捂着嘴巴拉了出去。 等人都走尽了,我重重关上门。萧栎做过来,对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我一脸讥讽:“小女可受不起殿下这一拜。只是不知殿下遇到了什么事,一夜之间就改变了主意,不想做小女的姐夫了?” 萧栎这人,虽然在球场上十分生猛,可是面对女人,是个标准的“女人可以无理取闹,男人应该坚持微笑”的绅士。我横眉冷对,他笑容和煦。 他好言细语:“妹妹请体谅,我也有苦衷。” “哦?”我翘起腿听他的理由。 他说:“我的婚姻不能自主。母亲只许我在几家中选妻子,谢家就在其中。” 我说:“这不正好,你喜欢我姐姐,她又刚好失恋,正是你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萧栎开始躲闪我的视线:“我的确和令姐表白过心意。她昨夜托人给我来了一封信。” “说的什么?”我有不好预感。 萧栎说:“她说,她同你姐妹情深,不想分开。我若想娶她,就先娶你为妻。她说你也同意。” 我站在那里,一阵穿堂风,两耳鸟鸣声,本来体内汹涌澎湃如海啸岩浆一般的愤怒,渐渐地平息了下去,只冒一缕青烟。 绝对不是不怒,而是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 “谢昭珂是这么说的?” 萧栎见我没有燃烧小宇宙,放心下来,微笑点头。 我冷笑。姐妹俩好到不想分开,共事一夫?她谢昭珂干嘛不直接说我俩同性恋爱? 见她娘的荒唐! 大概笑得太变态,萧栎有点慌了,问:“莫非妹妹另有想法?” 我问:“皇后娘娘可知道你来求亲?” 萧栎说:“母亲知道。她首肯了的。” 也是,赵大妈不同意,他也没胆量来。 我一直冷笑,笑得气温下降。萧栎忐忑不安,支支吾吾表示该告辞回去伺候家里老娘。 送走了他,谢氏夫妇才唯唯诺诺地走了进来。我穿越来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这么趾高气扬地站在他们面前。 我问:“你们想必是答应了吧?” 谢太傅说得很实在:“这不是求亲,这是委婉下旨。” 我叹气。事情是我做的,若牵连到谢家几十上百口掉脑袋,良心也过不去。 我走开。谢太傅不安:“小华,你去哪?” 我不耐烦:“睡觉。” 我回了院子,先是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然后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了出来,先穿一件非常普通的仕女服,再在外面穿了一件男短装,然后将一件艳俗富贵的绸缎裙子和平常不戴的几样普通首饰收在包裹里。然后梳了男士发髻。 云香也在裙子外穿上男装。 然后云香爬上墙头,同一个比较熟悉的小贩道:“张大妈,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张大妈便问:“怎么啦?” 云香一脸得意道:“你还不知道吗?二皇子向我家小姐求亲了。我家小姐,就要进宫做皇妃了呢!” 张大妈大惊:“是真的吗?” 云香道:“这么大的事,哪里还有假?我家老爷现在就在前门向路人发喜礼银子呢!你还不快去?” 那张大妈平日里买水果,嗓门奇大,这么一吆喝,顿时整条巷子都轰动了。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商贩路人一听有人撒钱,争先恐后朝谢家大门奔过去,简直就像女人听说了化妆品店要搬迁甩卖。连隔壁王知府家的狗都在围墙内猛叫,仿佛不甘心自己分不到。 我和云香相视一望。人刚走尽,我们俩就翻出了院子。哪里也不去,跟着那群人跑到了自家大门前。 要钱的人已经把谢家围得水泄不通。谢家管家正焦头烂额:“什么喜礼银子?你们都听谁说的?走开走开!” 谢太傅比他聪明,忽然大叫:“赶快去四小姐房里看看!” 我和云香躲在人群后头偷笑。 下人回来,脸色苍白:“四小姐房里没人。” 谢太傅跺脚:“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找啊!” 管家问:“那这些人?” 谢太傅大骂:“没钱!缺钱向财神要去!” 家丁出来赶人。我们俩便随着人群散去。 离这最近的是东城门,最远是西城门,我带着云香走的是九流百姓和棺材进出用的南城门。反正我是沐浴着党的关怀,接受着马克思主义教育,学习着科学知识长大的新的一代人,我可以选择性地不迷信。 顺利出了城,我们买了两匹驴子。 云香问:“小姐,接下来我们去哪?” 我说:“去你家那个村子。” 云香不安:“万一老爷想到了,派人来怎么办?” 我说:“又不住你家里。你们村子外有庙吗?” 云香说:“有个破庙,不过我小时候就没香火了,现在也不知道拆了没。” 我笑。破庙?再好不过。这种地方,除了用来邂逅落魄书生或者江湖人士,还是可以用来遮风蔽雨的。 我们很快就到了那个名叫口子村的地方。不知道这里百姓酿不酿酒,也许可以起名叫口子酒,名扬南北,远销海外…… 庙还在,就是果真很破,但是破得恰倒好处。既能漏光漏雨增加野外气氛,又有一方整齐地可以供人暂歇。 我留在庙里,而云香打算回村子弄点吃的。她说村东马家烧鹅不错,我决定边吃烧鹅边等谢昭瑛。 云香去了大概十多分钟,天色开始变了。几阵南风吹来厚厚乌云,我正叫不妙,天上一道响雷滚过,大雨滂沱。 庙子开始漏水,滴滴答答,却并不像首歌。我尴尬可怜地躲在里面,脱了男装搭在身上,这下真成了难民。云香想必也是被雨耽搁在了村子里,我肚子饿得直叫,也只有死心等雨停,一边使劲咒骂那该死的谢昭瑛怎么还不现身。 大雨哗哗声中,我听到外面传来人声。 男人焦急道:“前面有间庙!公子坚持一下,我们就到了!” 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传来,然后几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半扶半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进来,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干的地方。 那些男子身手敏捷,训练有素,像中南海保镖或者美国特工。仔细安置好那个昏迷的男子后,分散开来,两个站在庙门口,其余的守住几个角落。个个双目炯炯有神,仿佛自带红外线夜视功能,把庙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放大扫描过一遍,然后透视进雨里。为首的大叔在进门的时候打量过我一眼,大概看出我的无害,我就在他们眼里渐渐淡薄如空气了。 头顶又是一个响雷滚过。一直昏迷着的男人忽然呻吟了一声。 大叔忙过去:“公子?” 年轻男人面色蜡黄,嘴唇乌紫,表情痛苦。大叔拿来水壶,喂了那位公子几口水,然后问同僚:“老葛他们还没消息?” 被问到的人摇头:“这里路口多,又下这么大的雨,他们一时恐怕找不到。” 他们说话带点口音,只是我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 年轻男子躺在地上要死不活地咳了几声,一丝乌血从嘴角溢了出来。他虽然穿着上等的绸缎衣服,可是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白皙的胳膊,我看到他皮肤上有一块一块的红斑,拇指般大。 我记得我好像在张秋阳的书上看到过这症状。 “千秋红?” 众人都望了过来,我忙捂上嘴。大叔两眼放光,又是戒备又是兴奋地说:“你认识这毒?” 我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大叔的身影像蒙太奇片段一样一闪而至,抓住我的手:“姑娘可会医治?” 我缺心眼地又点了点头。 大叔一把将我拉过去:“快请给我家公子看看。” 我给他拽着扑通一声跪在那个年轻人身旁,倒像是来哭丧的客人。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武器,我赶紧给这位公子把脉。 检查完了,说:“确实是千秋红,还有点内伤。” 千秋红是热性毒,中毒者外热内冷,有点类似油炸冰淇淋,只是不甜美,反而极其痛苦。那年轻男子容貌普通,眉头紧锁,冷汗潺潺,显然被折磨得厉害。 我说:“解药好配,只是要施针。” 大叔一脸剽悍,哼哼:“你可得确定能救得了!” 我翻白眼:“那好,我回一边呆着去好了。” “慢着!”大叔妥协,“且信你一回。” 我开了药方子,然后取出随身带的银针,给那个公子施针。 男子身材修长匀称,肌理分明,想是经常锻炼的人。胸口一个小小的十子伤口,红肿糜烂,正是中毒之处。 我一边努力回忆书上写的方法,一边给他扎针引血,灌下保脉的药。针法共有六套,我一一行完,男子已经吐了很多乌黑腥臭的血出来。胸口的伤也变得乌紫。 我收了针,然后俯下身去。 大叔突然一把抓住我:“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还会非礼他少主不成。 我没好气:“给他吸毒啊。” 大叔一听,又犯了疑心病,“不劳姑娘了,让在下来吧。” 我好笑。我又不是男人,你家公子更不是花姑娘。你家公子若醒着,想也更乐意由姑娘来为他做这事。你一大老爷们趴在人家小伙子身上,那画面才诡异死呢! 我说道:“你来也可以,不过万一你也中了,我可没力气再救一次了。” 千秋红的毒不算难解,只是最关键的是要给伤者吸毒。千秋红毒性霸道,吸毒者若是没有预先准备,自己也会中上。人人都知道珍惜生命,远离毒品。人家程灵素为胡斐吸毒,那是因为爱情。我为这无名氏吸毒,那是本着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如此伟大高尚,你居然还不识货。 旁边一个男人也劝道:“大哥,还是让这位姑娘来吧。我看她并没有坏心。” 大叔双眼简直可以透视我,我坦诚地微笑。 大叔威胁我:“你若暗中动手脚,就休想活着走出去。” 我心想,我若真是刺客,你们早给我毒死化成一滩水了。 外面大雨一点歇息的意思都没有,狂风掀去了屋顶几片瓦。我俯身一口一口为那男子吸毒。毒血腥臭,居然有股芥末味,冲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不知情的人肯定会被我这泪流面的模样感动,以为我舍身救情郎。 这样辛苦了大半个钟头,我脖子都酸了,男子胸口的伤终于不再发黑,体温也褪了下来。我摸了摸他的脉,说:“命是保住了。以后用药调理,休息个十来天就没事了。” 大叔激动道:“公子果真是祥瑞之人。” 我正漱口,听到这话,噗地一口喷了出来。满口血水,像周星星电影,又像中了内伤。 大叔继续感动着,他的属下只好出面谢我。忽听大叔喊:“公子你醒了?” 我抹了抹嘴巴,转过头去,正见那男子幽幽张开眼。他五官平凡,眼眉却生得很俊,双目深邃,眼眸漆黑如墨,注视着我。 我伸手摸摸他额头:“醒来就好。多喝些水吧。” 他还很虚弱,说不了话,只用眼神谢我。 我对他笑了笑。他闭上眼,又昏睡了过去。 守在门口的人忽然道:“有人过来了!” 大叔正色:“是老葛吗?” “不是。”那人听了听,“好多人,都不会武。” 我侧着耳朵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到,倒是发现雨快停了。正想着不知道云香在哪里,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到:“快快!就在前面的庙子里!” 王管家? 我错愕。天地这么大,他都还会找过来,不知是天赋异秉,还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我顾不得那么多,前门走不了,那就往里面跑。可是庙子虽破,但是围墙不倒。那么高,我没生翅膀根本就翻不过去。 大叔问:“那些人是来找姑娘的吗?” 我忙道:“是来抓我的。大叔帮我,翻过墙就行!” 大叔却问:“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我气急败坏,外面脚步声逼近。这么一耽搁,王管家已经带着家丁走进了庙子。 “哎呀!四小姐!你可叫我们好找!”王管家满腔凄苦地一声喊,唱戏一样,“老爷可气得不轻啊。我们找遍了城里都没找到你,后来就想到来这里看看。” 我盯着他,他自觉得理由不通,又说:“下了这么大的雨,我们想你或许在这里躲雨。唉,总之,小姐请跟我回去吧!老爷和夫人都急了!” “我不回去!”我坚定一如红军战士,“我是绝对不会嫁给那个人的。这亲事一日不取消,我就一日不回去。” 王管家苦口婆心劝我:“四小姐,你这不是为难老爷和夫人吗?你这样在外面流浪,也是坏自己名声啊。” 我乐道:“那不更好?” 王管家急得汗如雨下。他身体本就肥胖,那汗水就像是身体融化出来的油。他大概是得了谢太傅的授意,必要时候动用武力,于是一声令下,几个健壮的老妈子一拥而上,将我抓住。 我挣扎不开,气得浑身发抖,回头冲着大叔喊:“大叔救我!” 大叔算是有几份良心,站出来道:“不知道阁下抓这位姑娘是为何?” 王管家不耐烦道:“这是我们家四小姐,逃婚出来,我奉我家老爷之命来带小姐回去的。” 大叔一听是家事,犹豫了。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是外地人,是要走的,事当然是少惹为妙。 我暗骂,使劲一咬舌头,眼泪流了下来:“王管家,可是我刚才为那位公子以身解毒,有了肌肤之亲。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什么!!”大叔和王管家都大叫。王管家更是一副即将中风的样子。 大叔显然不甘心我就这样占了他家公子的便宜,可是我的话合情合理,他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法。 王管家只觉得我这芋头太烫手,他招架不住,唯一办法就是押我回去让谢太傅处置。于是不管我大吵大闹,叫人抓了我塞进轿子里。 我哀号:“郎君——” 王管家忍着鸡皮疙瘩拉上帘子,催促轿夫赶紧走。 我就这样被押送回了家。 到了家,谢太傅对着我唉声叹气好久,满腹经纶的他这时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同我交谈。我自知一时也逃不出去,来日方长,也不急了,坐他对面嗑瓜子,嗑完一盘,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不久云香也被找了回来,王管家训斥了她几句,还是放她回来伺候我。 我安慰她:“这次太仓促,下次不会了。” 云香却献宝似的从包裹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说:“小姐,咱们村有名的马家烧鹅。” 我大乐。云香这丫头是越来越机灵识趣了! 吃完了烧鹅,我洗了澡,然后上床睡觉。 半夜起风,吹得窗户哐哐作响。云香睡得很死,我只好自己起来关窗户。 风很大,一粒灰尘吹进我眼睛里,我急忙抬手去揉。还没关好的窗户又哗地吹开了。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帮我关上。 我反手挥过去,被他一把抓住。 我忙叫:“松手!” 谢昭瑛送开,问:“怎么了?” 我摊开手掌,里面一颗白色小丸子。“痒痒药,差点就浪费在你身上。” 谢昭瑛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起随身是药了?” 我冷笑:“在我知道身边人不可信的时候。” 谢昭瑛没说话。他走过去点亮了灯。 我揭开桌上的纱罩:“还留了半只烤鹅,知道你回来会饿。” 谢昭瑛笑:“还是你贴心。” 我冷眼看他啃着鹅腿,漫不经心地问:“你要回西遥城了吗?” 谢昭瑛停下来,抬头看我。他眼神澄明,一片疑惑,神情坦然又专注,任谁看了都会当他是君子。只有我知他老底,那就像谢家书阁下的那间老窖,除了珠宝,还有一大堆的咸鱼泡菜蛛丝灰尘。 我虽面不若桃李,却冷若冰霜。 “还装吗?二哥,还是燕王殿下?” 第17章 三分往事,七分未来 谢昭瑛放下鹅腿,擦了擦嘴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笑道:“皇上如此小心谨慎,虎符又是那么关键的信物,若不是燕王亲自来取,他会给吗?”其实早在第一次见赵皇后时就怀疑上了,一直没说,是因为时间没到。 谢昭瑛不语。我还很不习惯他严肃的表情,就像看到喜剧演员一本正经地演文艺爱情大戏。老实说,谢昭瑛非常英俊,严肃起来有种军人的沉着稳重的气质。只是我总觉得这里面却有一种凌厉,稍不留神,就会被刺伤。 我问:“爹知道吗?” 谢昭瑛说:“爹知道,但是娘和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的好。”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又问:“我以前知道吗?” 谢昭瑛弯了弯嘴,“你只知道,我常半夜翻墙,有时候会见一些陌生人。” “于是同我约定,要我不要说出去。” 谢昭瑛点头微笑:“真聪明。” 我在他身边坐下,斟酌了很久,还是问出口:“二哥……那,我真的二哥呢?” 谢昭瑛没有看我,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复杂的表情,像是云雾罩着远山。只是他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一种疼痛,似乎我的话,翻起了他什么痛苦的回忆。 我局促地坐在他身边,烛火忽然轻爆了一个火花,我听谢昭瑛幽幽开口。 “我排行老六,上面三个姐姐,五个兄长。我母亲是谢夫人的庶妹,比我大哥都要小几岁,性情活泼,聪明灵巧,一直很得先帝的宠爱。我四岁那年,母亲难产去世。第二年,先帝也辞世了。大哥即位。”他停了停,继续说,“大哥对其他兄弟多有压制,而对我,大概因为年纪小,却十分疼爱。” “皇上原配刘皇后,为人和善,只是多年无出。而赵氏却生有皇长子。赵氏那时在人前乖巧伶俐,上下逢缘,位子渐渐升了上去。赵氏一家就此发迹。刘皇后病逝,赵氏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后位,皇长子也封了太子。我同太子同岁,却高他一辈,从小一起长大。太子不像皇上沉稳智慧,也不像赵氏奸猾机敏,是个老实温暾的人。永平五年秋,上林苑狩猎,太子不忍心射杀野兔,被皇上一通训斥。鲜明对比的,是我设计活擒了一头豹子。皇上当场对我百般嘉奖,我眼看赵氏变了脸色。” 我听出端倪:“她怕你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谢昭瑛点了点头。 “赵家是没落士族,赵氏原先只是一个侍妾,后来母凭子贵。赵家从平民升至权倾天下,越是得到的多,越是怕失去。她怎么会容下我这一个变数?” “她要杀你?” 谢昭瑛冷笑。 “我那时候还年少,她只是打算给我一点教训,让我识趣。皇上很快察觉,只是他那时身体已经不大好,国事繁多,赵党又小成气候,没办法护我周全。我吃了一点苦。” 他轻描淡写。我却忽然想起他一身的伤,那怎么都不像是一点苦就可以造成的。男人总是淡化艰难困苦,是因为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沧桑。 “我本无心皇位,一直退让,只等成年后封王离京去封地。可就在我十四岁那年,碧落江改道,万亩良田被淹,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皇上有意让太子历练一下,打发他去赈灾;又想我远离赵氏迫害,将我也一并打发了去。到了灾区,我查出赵氏亲戚连同当地官员私吞赈灾粮款,又动用私刑打死揭发上告之人。太子懦弱,我又年轻气盛欠缺思考,只当是找到了推翻赵氏一族的好法子……” 他顿了一顿,说:“我那时有一批追随者,韩延宇,郁正勋还有谢昭瑛等人都在内,全是太学里脾气相投年轻人。谢二同我交情最好,一起读书习武。我们是表兄弟,又长得像,小时候我闯祸,总有他扮我去受罚。”说着笑了笑,“只是这件事上,他坚决反对我弹劾赵家。可是我只觉得自己受够了赵氏婆娘的气,哪里听得了那么多。可是结局正如他所料,赵家树大根深,哪里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原本支持我弹劾的大臣,不过是想借机会维护自己的权益,见风头不对,立刻调帆转舵,将我抛弃。”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血淋淋的失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幼稚,也是我第一次清楚见识到权利这把双刃剑的威力。皇上心急,宿疾发作,赶紧一纸诏书提前封我为燕王,将我派去了天高地远的西遥城,就想我彻底远离权利旋涡。可是他到底低估了赵氏的阴险恶毒,他以为只要送我走,赵氏就会罢手,我就会安全……” 烛火轻摆,我忽然觉得有些冷,拉紧了披肩。谢昭瑛——萧暄坚毅的侧面镀着一层金光,我似乎从那凝结着冰霜的眼里看到一片刀光血影。 “护送我去封地的,一共一百零七人,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大内高手。此外还有郁正勋和谢昭瑛,主动坚持送我出关。我们一路往北,走到定山关时,只剩下十七人。正勋受了重伤,被强留在关内修养。可真正的危险就在关外,赵党的绝杀部队正暗伏在道边,等着将我置于死地。我若在关内死,他们总脱不了干系,我若在关外死,大可赖在辽国人的头上,与他们无关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幽幽道:“那日只是深秋,可是关外已是冬天。大雪纷飞里,昏天黑地的撕杀,总有杀不尽的敌人,总有踩不完的陷阱,而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减少。我的剑上糊住了血,被寒风一吹,很快结成了冰,又在兵刃相接时,震碎成片。我不是轻易言败之人,可也忍不住想到了死亡。到了最后,我的身边只剩下了谢昭瑛。呵,老二,师傅偏心,多传授了他一套剑法,他便有了借口要我先走。我怎么肯让兄弟为我死?可偏偏就在最关键时刻,我手中的剑断了,老二飞身扑过来替我挡下了一刀。”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萧暄冲我惨淡一笑,“青龙大刀,开山辟斧,谢老二剑法再精,不过身量未足的少年,怎么承受得起?左肩至胸,皮开肉裂,血如泉涌。他只用口型说:走。到死都没闭眼。” 我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胸口猛地一阵窒息,“你的伤……你后背的那道伤……” 萧暄笑,手抚上肩:“没错,就是那次的伤。大刀贯穿他的身体,在我背上也狠狠划了一道。我满身是他的血,背着他的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逃。我想即使我多逃一步,也对得起舍命护我的那些人。我这辈子都记得,我是怎么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踉跄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后跌倒了,也要手脚并用往前爬。身后的人慢条斯理地举起大刀,正待落下,一支箭翎射入心脏——” “是谁?”我的声音尖细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是谁救了你?” 萧暄垂下眼帘:“是李文忠李将军。我之前,是他奉命驻守西遥城。他是前来迎接我的,恰好因为担心天气变化提前一天动身,才见那屠杀一幕。拉弓一箭,将我救下。” 我慢慢站了起来,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夜阑人静,我却听到撕杀之声不绝于耳。谢昭瑛,不不,萧暄的笑容里盈着深深的伤痛,满了,溢出来,流到了我的心上。我眼睛猛地一酸。 他说:“那年我十四岁,未及弱冠,已经死过一回。醒过来后,彻彻底底成了燕王,那个深宫里天真卤莽的六皇子已随着谢昭瑛埋葬在雪原里。我背负着一百零八条人命,那还只是个开始。十年来,多少暗杀,又牺牲了多少人?我本不是冷血之人,我也不愿做个冷血薄情的人。我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在继续活着,我就得活得更好,绝不能辜负了那些人。我把每条命都记得清清楚楚,发誓总有一天要一笔一笔算回来的。” “而谢昭瑛,”他的语气一软,“他送我出关,只对家人说是游学。他没再回来,谢太傅一夜苍老十岁,却谁也不能说,还得为那婆娘教儿子。我每年回京,总顶着谢昭瑛的名字。有韩小王爷帮忙圆谎,谢家二公子眠花宿柳行踪不定,倒也顺理成章。只是有时想,他若在天有灵,见我们几个这样糟蹋他本来就不大好的名声,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有一丝变调,立刻停住了,偏过头去。他的肩耷着,仿佛真的承受着看不见的重量。 我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手,从身后轻轻环抱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 他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说:“二哥,士为知己者死,你和他都明白。” 那夜我们都没睡。 我陪萧暄坐着,听他说着一些往事。萧暄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所以重点说一些军中生活,顺便又鼓吹了一下自己如何吃苦磨练博得军士爱戴信任云云。后来也说了很多谢昭瑛的事。谢昭瑛爽朗不羁,不爱舞文弄墨,只爱刀剑。谢太傅最瞧不起武夫,他便只有偷着学艺。当年他们四个,萧暄,谢昭瑛,郁正勋和韩延宇,恰同学年少,恣意风流,在宫里和太学了,没少惹是生非,印为四害。后来谢昭瑛去世后,他每年都会冒险从西遥城回来看望谢家人,带他尽一份孝心。 “谢夫人就一点没有察觉?” “谢夫人只当老二游学不归。他是次子,无须承担家族大业,要求不高。” 我忽然想到:“他有提起过我吗?” 萧暄瞥我一眼:“你那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傻丫头,提你做什么?” “也是。”我笑,“只是想到,他是我哥哥,我却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事。他就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 萧暄道:“老二一生虽然短暂,却的确是个感人的故事。” 我问:“他葬在哪里?” “在西遥城。我给他建了祠堂,却不能冠他的名字,只好托名那些战死边疆的战士。我发过誓,将来一天我正大光明地回来,要将送他厚葬。” 萧暄叹息一声:“真快,十年了。” 十年光阴。当年莽撞的少年成长为深沉睿智的青年,其间多少恩怨,却还没有了结。 我换了话题:“你已经成亲了?” 萧暄笑了笑:“怡心?她是台州郑郡守的女儿。皇上给我指的婚,看中的是台州在西遥南方。若将来……朝廷有什么动静,能在台州那里缓冲一下。” 我好奇:“她怎么样?” 萧暄眼神一黯,说:“她去世快三年了。” 啊?也死了? “她身体不好。大夫劝她不要孩子,她偏不听。五个月的时候就小产了。我请遍了大夫,个个束手无策,终究没救回来……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想,五个月,孩子也想必没有活下来。丧妻又丧子,燕王殿下身边亲近之人似乎总是不长寿,若给他批命,兴许就是那种天煞孤星。 我想说几句体己话,可是阅历浅薄词语贫瘠,居然鬼使神差道:“那翡华姐呢?” 萧暄转过头来,瞅着我笑。我脸一红,缩了一下。萧暄一叹,摇摇头,我以为他又要教训我,可是他说:“我同翡华,青梅竹马,是想过要娶她的。” 他轻描淡写,我却听出浓浓无奈。 “现在不想了?” “我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事。现在哪个女人跟了我,都是要吃苦受罪,我若失利,也要拖累了她,何必呢?我与秦大人,势必两立,她夹在中间也为难。我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 我想说,你是被身边的人死怕了。可是这话太刻薄,没说出口。 重新提起旧话:“你什么时候回西遥城?” 萧暄说:“天亮之后。” “啥?”我大惊:“这么急?” “我已经在京城里逗留得够久的了。” “可这一堆烂摊子怎么办?” 萧暄狡猾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逃跑?” 我大悟:“无耻!” 他回赠:“无赖。” 我怒:“我哪里无赖了?” “你光明磊落?那你就留下来做二皇妃好了。萧栎行情走俏的很,你很快就会混个太子妃当,接下来就可以母仪天下了。” 我听出端倪:“怎么怎么?你要带我走?” 萧暄轻骂:“笨得像头猪。”语气却软软的。 他终于开始骂人,说明他坚韧的神经又回来了,先前那个忧伤自责阴郁激愤的燕王又暂时地退隐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一脸无耻谄媚地挂他身上:“二哥义气干云,当然不会撇下我独自溜了。” 萧暄笑问:“你叫我什么?” 我甜甜道:“二哥。” 萧暄伸手过来,我以为他又要揉捏我的脸,没想他却轻轻将我搂住。我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隔着温热的胸膛传递过来。 他说:“我本替老二活着,自然也会替他照顾你。” 我心里柔柔一动,伸手搂住他的腰。 萧暄动身离去。他告诉我:“我有事办,子敬会带你走。你们一路北上,过了川江,就是湖州。我们约好在仁善县汇合。”完了,又老气横秋地叮咛我,“你要乖,路上听子敬的话,别惹事,少吃点零食。” 我翻白眼:“我会听话,有什么好处。” 萧暄贼笑:“哥哥会给你找个好婆家。” 我将他踢出门去。 萧暄走后,天已微亮,我坐不住,顶着黑眼圈去找宋子敬。 这正是狗还睡着但是鸡已经醒了的时候,谢府里静悄悄的,我像个贼一样溜进书院。结果一看,房门口翩翩而立着的,可不就是宋子敬宋先生吗? 他穿着简便利落的蓝色家常衣。没有了往日长袍博袖,这才看清他虽瘦却不弱,身材修长匀称,宽肩窄腰,十分舒服。他若真是个侠士,也绝对是大侠中的高级知识分子。都说东齐这气氛特别出儒将,我看没准还出儒侠。 他问我:“什么时候走?” 这话倒像该我问他的。 我问:“你都收拾好了?” 宋子敬爽朗一笑:“有什么好收拾的?” 佩服!一切不过身外之物。 我摩拳擦掌:“好好!等我叫上云香,这就动身!” “现在?天还没亮?” 我露出牙齿,眼放精光:“私奔自然得在黑灯瞎火时。” “私奔?”宋子敬一愣。 我大笑:“私奔!私奔!谢四娘春心荡漾,偕情郎私奔边疆。还有什么比这更顺理成章?” 宋子敬领悟,露齿而笑,“到底是你机灵。” 我笑得惬意:“先生,以后要唤你一声哥哥。” 宋子敬低头笑:“你哥哥可真多。” 我脸有些红:“多有多的好。” 宋子敬哭笑不得。他轻声道:“我们走吧。” 他将我的手握住,一把拉过来,抱我进怀里。我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放开。我发觉腰上多了一条普通的小珠佩。 “这是?” “珠上有香,常人闻不出来,有鸟却识得,到时候可互传情报。” 我赞道:“真有心思。” 宋子敬带着我和云香出了谢府。那时候已经可见天边的鱼肚白,树上有早起的鸟儿开始歌唱,隔壁王知府家的狗起得早,也汪汪叫着。我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这个我居住了半年的家。 这个地方束缚不了我,所以我并没有飞出牢笼的畅快淋漓,倒是有种出门旅行的新鲜感。 我望着北方的天,那朦胧如水晕开般的蓝色,心中勾勒一片苍茫无垠的大草原。 第18章 梦里身是客 京都以北有个三川镇,镇里有家客栈叫龙门,客栈里有个老板娘叫……不不,不是金镶玉,叫徐凤仙。 徐凤仙女士今年三十有八,徐娘正半老,风韵是早就不存或者根本就没存在过。徐女士有着西方人士可望而难求的古铜色肌肤,身上的脂肪同她的资产一样雄厚。最为突出的是胸前伟大的女性象征,很是不甘寂寞地要挤出前襟一睹外面景色。国人常将此物比拟为木瓜,我如今近距离观察,觉得水球二字更为贴切。因为木瓜是硬的而水球是软的,木瓜是僵的而水球是柔的。而且大概因为我盯着看的原因,徐女士很是得意地挺了挺胸,我忙恶寒着别过脸去。 徐女士咧开嘴露出一口四环素牙,皱纹犹如高原上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一双像是后天用刀割开口子才得见天日的眼睛简直都要掉在宋子敬身上。 她把腰一扭,问:“客官打哪里来?” 我抢答:“打来处来。” 徐大妈没理我,又问:“要到哪里去?” 我又抢:“到去处去。” “客官真有意思!”徐女士笑得脂肪乱颤,往宋子敬身上倒。话明明是我答的,关宋子敬什么事。而且她这么推金山倒玉柱地压下来,宋子敬还会有气? 好在宋子敬反应灵活,脚下一滑,身子就移到了一边。 他保持微笑,道:“老板娘,我们想过江。” 徐凤仙女士一挥手绢,小眼里放精光:“你们要过江?那可是找对地方了。” 她扭着屁股走回柜台,一手随意翻着帐本。 “咱们这离官道也不远,就一个时辰的路,可是那些过川江去湖州的人,都牵了线似的往临清县跑。他们那里滩浅水缓是不假,可说咱们三江流急暗礁多,那是扯他老子的蛋!” 云香小朋友脸红了一下。 徐凤仙一脸神气:“不是我吹,咱们这儿的老庆头,撑起船来,比那过江的鱼都灵快!别是船夫比不上他,就扯谎来编排我们这儿江难过。” 宋子敬问:“那请问怎么找这位庆大爷?” 徐凤仙翻媚眼,或者是白眼?“说什么请呀?咱们都是粗人,可受不起读书人的斯文。不过这里一年半载也难得来个渡江的客人,老庆头有自家事要忙,一时半会儿可找不到。” 宋子敬看我一眼。我领会,从怀里掏出一颗金珠子放在柜台上。徐女士的小眼睛猛地瞪得老大,简直要突破物理上的极限。 我说:“那还劳烦徐老板帮忙找一下。” “好说!好说!”她一把将金子抓进手里,又冲我道,“小公子聪明俊秀,将来一定能娶个漂亮媳妇儿。” 我笑眯眯地冲小妇人打扮的云香扬了一下下巴,“不用等将来,已经娶到了。” 徐大妈像才看到云香似地惊呼:“好俊俏的小媳妇儿啊,公子好福气!” 云香愁眉苦脸地看看宋子敬,又愁眉苦脸地看看男装的我,把一张红成番茄的脸埋了下去。 等到回了房间,我问宋子敬:“这个老板娘信得过吗?” 宋子敬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道上混的,三分信任七分提防,你不信任她,她也怕你给她带麻烦呢!” 我上下打量这间所谓的上房。其实也就是空间大点,家具考究一点,被子是缎面的。因为长时间没人住,连帐子都散发着一股霉味。 云香看我在床上摸来摸去,问:“小姐你在找什么啊?” 我诓她:“传说有家龙门客栈,开在大漠关口上,是家有名的黑店。那家店里的床下都有暗道机关,专门等晚上客人睡熟了,机关一开,客人掉了下去,喀嚓一刀解决了。” 云香吓得立刻摸脖子。 我添油加醋:“杀了还没完,要的就是那一身肉。剃下来,剁碎了,掐成馅,做成人肉包子……” 门上响起敲门声:“客官,您要的肉包子送来了。” 我对云香奸笑:“人肉包子来咯!” 云香死抓着我的袖子哆嗦。 那当然不是人肉包子,那甚至不能算是肉包子!我一边啃着面皮和里面的白菜,一边诅咒那个抠门的徐凤仙女士早日患上妇女更年期综合症。 离开京城已经有六天,谢家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萧栎听说我跑了,应该会有一种学生听说四级和学位证不挂钩的解脱。就是不知道谢昭珂对他的承诺,这下又要怎么兑现了。 不过谢昭珂知道我同宋子敬私奔,心高气傲的她不会一气之下发展成为李莫愁吧?天下最可怕的其实是才子才女。他们安分则好,一旦发狠,世界都可以被颠倒。你以为原子弹是怎么被发明出来的? 因为宋子敬的叮咛,我们一个下午都呆在房里哪里都没出去。我从窗户望到外面一条大江波浪宽,青山农舍分两岸,心中甚是向往一游,可是不敢冒这个险。 吃了晚饭,我们早早睡下。宋子敬就住隔壁,要我们有事就敲敲墙。 我同云香睡一张床,她白日里听了我说的故事,吓得睡不着,翻来覆去,问我:“小姐,这不会真的是家黑店吧?” 我困得很,嘟囔道:“黑就黑吧。咱们有小宋。” “可是宋先生只是一个书生啊。” 我翻了个身,“书生也是男人。你只是喜欢他怕他吃苦受伤。” 云香害羞:“小姐你真讨厌。” 我说:“我的确讨厌。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我们有事敲墙吗?” “为什么?” “因为这墙壁很薄,这边一有动静他都听得到。比如我们俩刚才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进了他的耳朵了。现在他知道你喜欢他咯。” 云香窘迫地大叫一声,埋进被子里。我很满意地继续睡觉。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叫:“谢怀珉……” 我继续睡。 那声音又响起:“谢怀珉!” 我还睡。 声音在耳边爆炸:“喂!叫你呢!还睡!” 我张开眼。我不在床上,我在一片虚无之中。 这个场景很熟悉,我想起来了。 “大仙?” “是啊。”好几个月不曾听到的声音响起,“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好像长胖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啊。” 我笑:“也没啥,就是牙好,胃口好。您老最近在那里发财啊?”又想到,补充一句,“我的事有消息了吗?” 大仙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那个……” 那个什么?我有不好预感。 大仙说:“那个……出了一点小状况。” 我问:“什么状况?” 虽然看不到,但是我也可以想象大仙抓头挠耳的表情,“我话说不清,不如带你去看看。你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被力量牵引着在云雾里穿梭,很快就飞回到了原来居住的城市。重新看到高楼大厦,我的心情用激动已不足表达,眼睛一下就湿了。 大仙这次带着我一直飞进了楼里,进了一扇窗户。 屋子挺宽敞,就是乱得很,堆放着小孩的玩具,还有奶瓶和毛巾,一看就是一个有小孩的家庭。沙发上一个男人在睡觉,书盖着脸,我看着有些眼熟。 这时里面房里突然爆发出婴儿的啼哭声。男子哼了一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里走。我惊讶地瞪大眼睛。 男子还没走进房,就又有一个愤怒的女声响了起来:“孩子哭了这么久了你才来!都干什么去了?有你这么做爹的吗?” 男子疲惫道:“昨天一晚上都给他吵得没睡。不是说好了今天你照顾他的吗?你这是要去哪?” 女子冷冰冰地说:“公司中标了,有个庆祝会,我得去一下。你看好孩子。” 男子不悦:“怎么又要出门?” “又怎么了?”女子也不耐烦,“我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生宽宽,我都三个月没上班了。万一工作没了,你养我们母子和这套房子?” 男子很是无奈:“我也要工作,不能老请假,这段时候院长已经暗示我好几次了,特别是评职称的事怠慢不得。不然,叫我妈来吧。” 女子立刻道:“你妈?她是来照顾孩子,还是来检查我的工作的?” 男子抬高声音:“那你到底要怎么样?请保姆,你把她们都辞了;叫老人来,你又和她处不好!孩子也是你的,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女子大怒:“我什么都不做?孩子是我生下来的,你还说我什么都没做?张子越,你这个没良心的!那些小保姆给你抛媚眼你看不到,那你妈对我挑三拣四你总清楚吧!我是职业妇女,我也在养家,孩子的奶粉钱也有我的份!我怀胎十月生了下来,现在要你带一带,你居然说得出这么混帐的话,你真是良心让狗吃了!” 那小小的孩子一直在旁哭,大人吵得不可开交,竟没一个去抱抱他。 我震撼:“张子越?” 那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男人怎么变成现在这样苍白憔悴疲惫不堪胡子拉渣和牛奶尿布奋斗的大叔了?这世界上真的再没什么可以比结婚生子能改变一个人的。 “看够了?”大仙说,一边将我拉了出去。 里面夫妇还在争吵不休,我们已经飞出了窗口。景点转换,我回到了家里所在的小区。 这次我们没进屋,只在小区路灯上停着。 路口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是妈妈! 老妈一点都没变,头发似乎重新烫染过,提着菜篮子,看起来似乎很精神。奇怪,我应该还在病床上躺着,她怎么还悠闲自得地买了王记烤鸭? “妈,等我一下!” 我左右看看,这声音不是我发出来的。 再一看,“我”匆匆追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 “我”说:“西瓜六毛一斤了,买一点不?” “家里还有半个没吃完。吃完了再买。”老妈说,又很得意道,“今天教你的砍价都学着。你妈我在这方面,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别人一百块买的裙子,我去就能砍到二十。这是什么?这就是本事!” “我”赔着笑,两人继续走。 我指着下面,舌头都打结了:“这这这……我我我……她她她……那人是谁啊!!!” 大仙长叹:“这就是我不好说只能让你来看的地方。” 我安静片刻,问:“您能现个身吗?” “啊?”大仙不解我的思维跳跃,“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没有固定的形体。” 我笑了笑:“您随便变一个人就行了。” 大概是觉得亏欠我,大仙这次很温顺地就答应了我的请求。两秒种后,风华正茂版的“周润发”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头黑线地看着“他”,想了想,说:“咱们要尊敬前辈,你改成黄晓明好了。” “周润发”疑惑地照着我说的去做,两秒后,周润发版的“黄晓明”出现在眼前。 我上下看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猛地一把抓住“黄晓明”的领子,把唾沫星子全喷到“他”的脸上。 “你给老娘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晓明”虽然不至于给我抓痛,但显然也吓了一跳,连忙叫到:“不关我的事!真不关我的事!不知道他们哪里弄错了,搞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灵魂进了你的身体。哎呀你松手,我的阿玛尼!” 我松了手,可是又不解恨,冲上去对着他就是一番拳打脚踢。黄晓明如此美人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用来蹂躏的,我虽然知道此人是假的,可也没法狠心下手,打了一阵草草收拳。当下后悔该叫他变成小泉——不不不,那也太恶心了! 大仙整好衣服,委屈地说:“真的不是我的错。我是联络员,这明显是技术员出的错。” 我又想冲上去掐他:“那怎么办?就让她继续占着我的身体?” 大仙说:“要改动,又要重新排队申请等待处理。目前看来,只有这么办了。” 我的身后烈火熊熊,“黄晓明”急忙道:“不过这样也好。你也不忍心见你父母守着一个植物人吧?” 我一怔,他说得倒很有道理。我在那边世界里混得愉快,总不能让高堂在这边伤心难过。 大仙不知是好心还是恶意地补充道:“更何况那个女孩子人比你聪明,比你勤奋,比你懂事,比你温柔,比你孝顺……”后话被我的眼神给吓得没敢说出来。 我转而沮丧。父母新得了一个女儿,张子越则在围城里摸索着。我不在,可是大家的生活都自然地继续着。真是突然觉得自己倒像是一个外人。 最悲惨的,莫过于梦里明知身是客。 大仙安慰我:“你也不错,在那边还算能干的。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进了月度收视率前五名了。” 我眉毛一竖:“什么?我们在凡尘里痛苦,你们居然把我们当电视节目看?” 大仙忙道:“人生如戏!人生如戏!” 我啼笑皆非。 大仙忽然抬头看了看,说:“你该回去了。天亮了有好多事要你忙。” 边说着,“黄晓明”的身体渐渐隐退,我的身体猛地往下落去。 张开眼,是云香皱着眉毛的脸:“小姐,你怎么睡得那么死啊?宋先生都来叫我们两次了。” 我爬起来,发觉眼睛还是湿的。回想到梦里老妈满足的笑脸和张子越无奈的面容,心里的感情极其复杂,百般思索,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只好一叹。 “叹什么呢?”宋子敬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他不方便进内室,便在外面说:“你们快点收拾好。庆大爷已经到了,我们吃了早饭就过江。” 第19章 过江历险记 庆老头年过六十,又黑又瘦,佝偻着背,默默抽着旱烟。看到我们下来了,抬眼看了一下,面无表情。 我看他瘦得几乎一把骨头,简直擦根火柴就可以点燃。这样的老人还能撑船?不是我怀疑他本事,而是觉得这简直就是在虐待老人嘛。 徐凤仙像是看出我的疑惑,夸耀道:“别看咱们老庆头一把骨头架子,撑船可是没得说。那些滩啊暗流啊,就和他家门前的路一样熟。摸不清这些,壮得一头牛似的也没用。” 草草用了早饭,我们三人在徐凤仙女士的热烈欢送下,跟着庆老头来到江边。 昨日只是远眺,只觉得江水如碧很是美丽。如今近观,才发觉许多地方浪拍礁石暗流汹涌。那江面上的漩涡就像一张张怪兽大嘴等着把人吞噬下去,水浪声轰隆作响。 那庆大爷冲着我们打手势。宋子敬翻译说:“他叫我们上船。” 原来老大爷不能说话。 我同云香互相扶持着上了那艘小船,在船尾坐了下来。宋子敬撩起衣襟正打算上船,忽然一顿,侧过头去,似乎听到了什么。 我茫然望去,只见几只鸟儿在山间飞过。 宋子敬神色凝重地转回头,身影一闪,就已经稳稳落在了船头,小船微微一荡,连庆老头都露出赞许之色。 “大爷,开船吧。”宋子敬低声道。 庆老头微微点了点头。我和云香急忙抓住船檐,船身一斜,接着猛地旋了一个大圈,随后被一个浪头一推,已离开岸边十米远。 我打小就怕过山车这类玩意儿,很快就觉得头昏眼花。宋子敬背对我坐在前方,身如泰山,侧过来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我心里有数,没有打搅他,自己忍着不适,紧闭上眼死死抓住船檐。 又是一个浪打过来,小船如急流中的一片树叶一般连着打了好几个旋,颠沛起伏。我整个脑子乱成一团糨糊,胃里的东西全部往上冒。 忽听云香一声惊呼,宋子敬喊:“当心——” 我猛地被一股力量扑倒,只听耳边嗖嗖两声,什么东西钉入船板。 正想看,宋子敬的手一下捂住我的眼睛:“别张开,趴好。” 话音一落,他人已经离开,我只听风中传来金鸣之声。又有一个大浪打来,船瞬间被抛到高处。我一颗心都要跳出来,感觉腾云驾雾起来。身边云香吓得大叫,我一看,她被惯性一甩,两只脚都蹬了空。我不暇思索腾出手去抓她。没想下一秒船又落下,云香被我拉进船里,我自己却没了着力点,往外滚去。 云香一声尖叫。电光石火间我拼着命抓住了船尾,可是半个身子都架在了外面,冰凉的江水一下把我打个湿。庆老头回头看我们俩一眼,两眼如炬。可是他忙着撑船自顾不暇,唯有赶快过岸对面才是帮忙。 云香已经吓哭了,大叫:“小姐——先生快来救小姐!” 宋子敬根本脱不开身。他正迎风立在船头,衣袂飞扬,手持一把软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只听铮铮响声一片,我看到无数黑点被击落在水里。再看船板上,插着两支精钢小镖,泛着金绿,显然淬了毒。 我奋力往里爬,脚却怎么都踩不住。云香想过来拉我,结果船一颠,她又滚去老远。 大浪打来,我浑身湿透,因为有水,手也渐渐抓不住,只拼命地不停往里爬。什么刺客,什么晕船,全部抛在脑后。我只知道,若是松手掉了下去,那么多急流暗礁,我会真的尸骨无存。 忽听宋子敬一声喊:“小华——坚持住——” 他欲抽身而不能。如果不保护好庆老头,船失了控,我们反而更危险。 船又是一个颠簸,我的一只手滑脱开去,这下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右手上。云香爬了过来,死抓住我的袖子,喊:“小姐!另一只手!” 我使劲伸过去,接连几次都够不着。船一个掉头,她又跌到一旁。 我心中绝望,想我如花似玉的年华生命才刚刚开始精彩,却要去做那水鬼,而且死后还回不了本来的身体。怎么看这宗穿越都是亏本的买卖。 拼命挣扎着,忽然发觉水流似乎缓了一些,再看,原来最湍急的地方已经过了,快到对岸了。 我微微放松,可宋子敬突然吼道:“当心——” 只见一个黑点直直朝我射来。 我松开了那只抓着船檐的手。 “小华——” 急流一下将我冲出老远,那支箭射入水里。可我还未庆幸,一个漩涡就将我卷住。我只来得及猛吸一口气,就被卷入了水里。 我水性不差,可是水流汹涌,我只有随波逐流的份。这段没有大礁石,可是我的氧气渐渐不足。我奋力往上游,可是无济于事。 终于,眼前开始发黑,力气越来越小。再也憋不住的时候,水从鼻子和嘴巴灌了进来。 原来这就是淹死的感觉。拼命想呼吸,可是灌进来的只有水,水,水。 我头脑昏沉失去知觉…… …… …… 一股暖气猛冲进胸间,逼得我哇地吐出一口水。 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行了!死不了了!” 胸腔里一片疼痛,我接连咳了好几口,把气管里的水呛出来。头还晕得很,脑子里有敲锣后的回音一直响个不停。衣服自然全湿,被风一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只大手轻拍着我的背,一股股热气从他手上传过来,烘得我心口很暖和。我大口大口呼吸,然后张开眼。 自己正靠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也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却是紧抱住我,不停帮我顺气。 我张开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我这是死了吗……” 萧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早着呢!” 我又咳了一阵,挣扎着问:“宋先生和云香呢?” “有子敬在,他们不会有事的。”萧暄说,“我们这是在下游,离你们过江的地方有五里远了。” 我居然被冲了五里都还没淹死,命可真不是一般地大。大难不死,现在才开始知道害怕,一回想之前的险状,浑身发抖。 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问我:“姐姐,你还好吗?” 我抬头,前面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这孩子粉粉嫩嫩,眉目清秀,怎么看着有几分像萧暄,我大惊:“二哥,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萧暄提高声音:“什么?” 小正太也歪头问:“什么?” 我又看清这孩子光着头,分明是和尚打扮,更惊:“你居然送儿子去做了和尚?” 萧暄简直想一掌拍死我。从天而降一声“阿弥托佛”救了我的命。 穿着袈裟的老和尚,光光的脑袋瘦瘦的身材,精光四射的眼睛,还有老奸巨滑的笑容。这老秃驴怎么那么眼熟? “女施主,别来……呃,许久不见了。” 我失声叫道:“慧空?” 慧空和尚颔首:“正是老衲。” 我如同看到火星人入侵地球:“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和尚摸着胡子笑道:“佛祖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说:“还以为你要说,哪里有困难,你就到哪里去。” 老和尚道:“施主有慧根,就是这个意思。” 我看向萧暄,他说:“大师要跟我们一路北上。” “他庙子里的生意不管了?” 萧暄黑着脸说:“一,那不是生意。二,大师这番同行是要助我一臂之力。” 我仔细打量老和尚,实在看不出他除了一张乌鸦嘴和欺世盗名的工夫外,还有什么其他本事。 慧空老头笑眯眯地凑过来:“女施主,以后多多关照。”又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这是我徒孙觉明。” 小和尚出奇懂事,说:“姐姐冷,我们生个火可好?”真是可爱死了。 我们后来还是转去了树林里升了火。男人们(包括小和尚)都暂时去灌木那头避一下。那个小觉明,今年六岁,两岁那年父母病死流落街头,被化缘的慧空和尚拣了回去。小朋友憨厚老实,十分可爱。和尚都吃素,也不知道慧空拿什么喂他,把他养得这么白白胖胖,像个小面人。 我隔着灌木问萧暄:“怎么没有侍卫?一个老头,两个妇孺,万一遇到袭击,你怎么顾得过来?那个什么李将军唐少侠呢?” 萧暄说:“他们都在仁善县等我。” 忽然一只鸟儿飞进林子,吓了我一跳,赶紧裹紧衣服。结果却是只传信的鸟儿,萧暄告诉我:“你的宋先生和云香都已经平安过了江,现在往湖州方向走。” “他们都没事吧?” “信上没写,就是没事。”萧暄说,“我已将你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们在仁善县汇合。” 我放下心来。 烤干了衣服,我们稍微整理,再度出发。川江一过,就是湖州。只是我们远离官道,人迹稀少。不不不,何止!那参天高树,那厚实青苔,那腐败树叶,那缠绕的藤枝。我们分明是在原始森林里! 我缩着脖子走,提心吊胆地问身后的萧暄:“会不会有蛇窜出来咬我一口?” 萧暄本来就嫌我速度慢,不耐烦道:“怎么会……” 他话没说完,我突然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缠绕上我的脚踝。寒毛瞬间唰地全部倒立,我尖叫一声跳到萧暄身上。 “啊蛇蛇蛇蛇蛇————————” 萧暄被我撞得倒退好几步。老和尚回过头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那条腿都已经僵直住了,闭着眼睛叫:“蛇缠上我了!” 小觉明伸手拨弄:“是这根藤吗?” 我睁眼。脚上的确只缠着一根嫩藤。小觉明把它解下来,疑惑地看了看,又看了看我。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 小觉明还说:“姐姐不怕。我们进山的时候,身上都撒了避蛇药粉了,你不知道吗?” 我扭过头去看萧暄,这厮正憋着笑,像憋着大便一样。可恶的家伙,给我撒了药粉也不说,就等着看我笑话! 大概因为我脸色一直难看,晚上歇下来的时候,他特意捉了两只兔子三只野鸡回来,亲自处理。 我这才发现他的手上有好多细细的新伤,不由问:“这都是怎么弄的啊?” 萧大侠还没说,小觉明就已经抢道:“哥哥跳下水去救你时,给石头和水草划伤的。” 我望向萧暄。活雷峰似乎正因为自己的高尚品德而得意微笑,继续给兔子剜肠挖肚。 我劈手全部夺了过来,轻骂他:“有伤也不怕感染,赶快洗手去。我来。” 萧暄开口要说话,我踹了他一脚,他老实走了。 我把鸡连毛糊泥裹着埋地里,上面升火,然后私自用了萧暄的宝剑,穿了兔子在火上烤。萧暄看到,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火劈啪响,兔子渐渐开始飘香,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一个王子离家出走最后修成正果的故事,小和尚却坐不住了,不住往这边望。 老和尚无奈一叹:“也罢,也罢。心不在佛。” 我冷笑:“若心中真有佛,不必念,佛就能知,又何必成日上香祷告呢?” 老和尚说:“诚心祷告,是为求佛保佑。” 我继续冷笑:“概率学产生于赌博,艺术起源于巫术。而宗教呢?远古时候有个人很空虚无聊,于是他拿泥巴塑了一个像,假想它是万能的上帝,然后开始对他顶礼膜拜。这是一个对自己不断催眠的过程,很久以后他自己也就相信了这个东西是万能的神,还对这个泥巴像怕得要死。这纯粹没事儿找事儿。” 老和尚摸着胡子笑了:“你还在记恨我说你要母仪天下?” 我被揭穿,恼羞成怒,自己撕了兔子肉吃。 老和尚也撕了一大块,分了兔子腿给觉明。 我惊讶:“我以为你是和尚。” 老和尚道:“我当然是啊。我还有朝廷发的金册呢。”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硬本子。我打开看,“皇帝奉天之宝”几个红字好生刺眼。我感叹:“还是国家认证的呢。” 老和尚得意。 萧暄已经把鸡扒了出来,敲去泥,露出里面白嫩嫩香喷喷的肉。老和尚献宝似地递上一个小包:“盐。” 我倒。我问:“您袈裟里还有什么?” 老和尚摸了摸说:“碗,创伤药,嗅盐瓶,药丸子,小刀,绳子……胡椒面要吗?” “要。”我拿来撒一点在鸡腿上。 吃完了饭,萧暄对我说:“跟我来一下。” 我跟着他来到不远处的小溪边。 他对我说:“把鞋子脱了。” 我忙把脚缩回去。 萧暄说:“那好,我不管你脚上的水泡了。” 我只好又把脚伸了出来。 他帮我把鞋脱了,将我的脚放在他膝盖上。我疼地丝丝抽气,他叹了一声,动作放得更轻了。 我们走了大半天路,又是在林里穿梭。我这个养尊处优的身体可是经受了严峻考验。只是我没说,他怎么知道我的脚打起泡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溪水泛着一点残光。不远处的篝火边,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山林不静,归鸟正在枝间欢叫。天地间一派祥和。 我轻声问:“带着我,方便吗??” 萧暄继续抹着药,问:“什么方便不方便?” “我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躲避过敌人追杀的日子,但是我也知道,人越多,目标越大,越是不安全。” 萧暄停了下来,盯着我说:“你多大一个人,目标能多大?” 我耸耸肩:“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萧暄继续给我上药,“很高兴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不过能怎么办?把你丢在山里喂老虎?” “啊呀呀,不要把姐姐丢在山里喂老虎。”小觉明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童声童气道,“姐姐是好人,只有坏人才喂老虎。”说着挽住我的手,把那颗胖脑袋靠在我肩上。 我乐:“听到了吗,二哥?人家孩子都比你能辨忠奸。” 萧暄奸笑:“觉明,你师爷爷还没和你说,女人就是老虎吗?” 小和尚歪头想想:“我问师爷爷去。” 我看着他屁颠颠的背影,忽然问:“他不会是我真二哥的儿子吧?” 萧暄一头黑线,“谢昭华,你会算术吗?” “怎么不会了?”我不悦。 “那我问你,你真二哥死了几年了?” “十年了啊。” “那孩子多大?” “六岁啊。” “那不就是了。”萧暄给了我一个三白眼。 我不服气:“我聪明得很呢。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萧暄斜睨我:“是吗?” 我忽然想到,说:“我以后不叫谢昭华了。” 萧暄笑:“那以后叫你什么?” “小敏。”我摇头晃脑,“谢昭华已经跟着宋书生私奔了。投奔燕王麾下的是‘玉面圣手’小敏姑娘。” 这句话提醒了萧暄:“张秋阳的书你放哪里的。” 我说:“家里。带出来心里不塌实,再说我都能背下来了。” 萧暄道:“看,你能疗伤治病,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我眯着眼:“你这是夸我吗?” 萧暄但笑不语。 第20章 夜袭 那一夜我们睡在山腰。虽然背风又是夏季,可是到了后半夜也冷的慌,偏偏简易帐篷都没有一个,我只有按着本能往火边挪啊挪。忽来一阵风,火苗往我身上飘,我又吓得赶紧往回滚。如此来回数趟,简直不能入睡。 萧暄被我吵醒了,迷糊着问:“怎么了?” 我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萧暄说:“睡吧,明天还要走一整天路呢。” 我见他实在困。又想这一天他又是跳水救我,又是为食物奔走,还背着孩子走了半天路,想必是累坏了。便说:“我知道了,这就睡,你也睡吧。” 萧暄躺回去。我移了个适中的位子,也躺了下来。 开始觉得稍微暖和了一些,可是睡着又渐渐冷起来。我迷迷糊糊之中往暖和地地方挪了挪,终于挨不住疲倦,睡了过去。 似乎只是那么一闭眼,天就亮了。我吸着鼻子张开眼,忽然发现胸前横了一只胳膊。 我眨眨眼,转过脑袋,看到萧暄同志睡得正酣的一张脸。 呆住两秒,从他身下连滚带爬逃出来。 萧暄殿下揉揉眼睛,打着呵欠:“醒啦?” 我在地上找一根粗点的树枝,硬一点的石头也行,再不济就用腰带。 萧暄说:“得了得了。又没把你怎么。不压着你,就你那折腾劲,我们全都不用睡觉了。” 我气得哆嗦,“你这个猥琐男!” 小觉明问:“什么是猥琐男?” 老和尚翻译:“就是未经女孩子同意摸女孩子手的男人。” “可是哥哥没有摸姐姐的手啊。” “那更严重,他都抱了她一晚上了。照理,他们该马上成亲……” 我“噌”地拔出萧暄的剑,老和尚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吃早饭的时候,萧暄又收到了一封飞鸟传书,说:“我们不往东走了,直接往北。” 我问:“有什么区别?” “往东是城镇集市和等待着我们的杀手,往北走是茂密的森林和等待着我们的野兽。” 我说:“听你的。” 低智商的野兽总比高智商的人类好对付。 萧暄面如沉水。我想,他大概是想起了十年前那次出逃,百名壮士送他出关,甚至还搭上了好友性命,才换得他平安。这次北行,他担心会再次付出沉重代价。 往北走,渐渐上山。觉明照旧由萧暄背。让我惊讶的是老和尚,看着也一把年纪了,身手敏捷,密林里穿梭自如,我望尘莫及。再看萧暄,也是步伐矫健,如履平步。这练过功夫的人就是不同啊。 中午的时候,终于爬上山脊。我累得一身大汗,两只脚直打颤。 老和尚看着我,怪同情的:“歇一下吧。下午沿着这条山脊走,再露宿一晚,明天中午就可以出山了。很快就到仁善县。” 大和尚带着小和尚打坐调息,萧暄坐到我身边,鄙视我:“瞧,我就说了,多运动。” 我很狼狈:“如果不是带上我,你们早就走了大半路了。” 萧暄捏捏我的脸,给我打气:“别凄凄哀哀的,一点都不像你。来,唱只歌听听。” “好。”我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萧暄忙不迭捂住我的嘴巴。小觉明已经听到,问师爷爷:“小尼姑为什么不高兴啊?” 老和尚说:“因为她不想出家。” “为什么不想出家啊?” 我挣脱了萧暄,笑道:“因为人家小姑娘想嫁你呀!” 萧暄气得抓狂,老和尚笑眯眯,小觉明有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想嫁我?” 我继续诓他:“因为我们的小觉明将来会做大官,女孩子都会想嫁你。” “可是师爷爷说和尚不可以娶亲的啊。” 我笑:“那你不做和尚就得了。” 萧暄几乎要掐死我。 我来了兴致,一路上教小觉明唱歌。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萧暄在前头冷笑。 我想萧暄这次明明是出逃还带上一个孩子,显然是这孩子有不能留在齐国的理由,那这个祖国显然不是这孩子的花园。 只好换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老和尚咳嗽。 也是,这孩子是孤儿啊。 再换:“我是一条小青龙,我有多少小秘密……” 前头两人齐声咳。 这都不行?只好再换:“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老和尚和萧暄两人喉咙都快咳破了。 我哈哈大笑,笑声在林子里回荡。 山脊没有灌木,树木也较稀疏,比先前要好走许多。我身上的汗被风一吹,猛一阵凉,打了一个喷嚏。 萧暄回头:“怎么了?” 我忙说:“没什么。走你的。” 他皱着眉看着我,然后挽住我的手。这只是个很简单的动作,可是却极其有技巧,我顿时感觉有一股力托着我的一边身子,脚下立刻轻松了许多。 我感激道:“二哥你真好。” 萧暄理所当然:“我当然好。” 就这样走走歇歇,傍晚时终于到达最高点。 老和尚十分激动,站在最高峰,像根避雷针,袈裟被风吹得涨鼓鼓的,如同一面张开的滑翔伞。 他感叹:“老衲有十把年未曾登上玉龙山的顶峰了。上次登顶,还是同虚源子那个老道,在这里品茶对垒论禅说道。” 我听了,笑道:“不说佛道不相融,光是在这大风顶上喝茶下棋,就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若是有心,闹中亦可取静,随便找个茶馆不就行了?” 萧暄恨我恨得牙痒痒:“大师只当她说话放屁,不必介意。” 老和尚却笑:“小敏施主这番话颇有禅意,不愧是要母……”我脸色一沉,他改口,“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啊。” 我满意。私下抓过萧暄来问:“你到底欠了这老秃驴什么东西,怎么突然抱起他的大腿来了?” 萧暄嗤之以鼻:“我为人宽宏大量,且尊重老人!” 我冷笑。 老和尚在山头感叹了一番什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等等我一窍不通的东西。 俯视群山,我想起毛爷爷的语录,里面有一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是这番壮丽景色的写照。 老和尚感慨完了,道:“下山吧。在山腰上找个林子扎营,好好休息一晚。” 也不知道是我们中的谁人品爆发,居然给我们找到一个山洞。 老和尚似乎很有经验,看后说:“以前住过野兽,不过已经走了好久了。洞口林子密,升火外面看不到。” 得,还得再在野外将就一晚上。 这晚我学乖了,抱着小觉明睡。六岁的孩子没性别,他肉嘟嘟热呼呼的像个小暖炉,我们俩都睡得很香。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被摇醒,萧暄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他悄声说:“你带着孩子先下山。” 天还是黑的,我半睡半醒,揉眼睛:“这么急?” 萧暄的确很急,一把拉起我,又要去拉觉明。 这时老和尚从洞外回来,一见萧暄,急道:“王爷,你还没走?” 我这下清醒了,知道情况有变。我说:“二哥带着觉明先走,我找地方躲一躲,老和尚去对付追兵。” 萧暄急道:“你说什么?” 老和尚点头:“如此甚好!”过来在觉明身上点了一下,孩子继续熟睡。 萧暄断然否决:“我不会把她丢下,要走一起走。” 我说:“带着我只有大家一起被抓的份!” 萧暄气:“躲?他们带了狗,你能往哪里躲?” “就躲这儿。”我说,“洞深,又有野兽的气息,狗不会来。再说我有药。” 萧暄说:“不行!” 老和尚说:“很好!” 萧暄:“大师!” 和尚:“王爷请以大局为重!敏姑娘聪明机灵,吉人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 死秃驴,我要是真的因此牺牲了,你给我修祠堂天天念经超度? 萧暄痛苦得要死,眉毛纠结在一起,表情狰狞,嘴硬:“不能丢下你!” 我很理解。这局面好比悬崖,我们一起抱着一根藤,藤只能负担一个人。一个人要放手跳下去,另一个稍微有点良心都接受不了这个牺牲。可两人抱在一起只有死。 不不,咱们交情还没好到一起死。 萧暄忽然说:“不如让大师带着你走。” 我笑了起来:“那帮人马摆明了是来追你们三个的,即使我被抓住了,看在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我爹又是谢太傅的份上,也不会杀了我,顶多受点皮肉苦罢了。老爷爷一把年纪了,还是不要再拖累他的好。”——我很久以后才想到,即使赵家人不杀我,濒临疯狂的谢昭珂小姐也会亲手解决我的。子啊…… 老和尚侧耳听到什么,催促道:“动作快点!” 萧暄拖着我往外走,我不耐烦,甩开他的手:“私奔又不至于杀头,你们快快滚,别连累我!” 老和尚拉着萧暄就要走。萧暄两眼冒火,这时他抱着的小觉明忽然动了一下,他一愣,似乎才想起这孩子。 我笑,摇了摇腰上那个香囊:“先带孩子去安全地方,然后回来找我。” 萧暄直直盯着我,目光像两道探照灯一样照耀出我光辉高大的形象。 我冲他笑。他一咬牙,扬手将那把长剑丢给我。 老和尚叫:“王爷!” 萧暄道:“拿着这把‘结绿’好防身。” 我哭笑不得。王爷啊,你是要我用这剑来防身还是自尽啊? 萧暄命令道:“呆在这里别乱跑,我一定回来接你!” 老和尚终于风风火火地拉着萧暄走了。我躲进山洞里,一边把那些动物骨头尽量往外扔。洞越往里走越窄,我最后只得缩成一团蹲在角落里。被水冲过以后,身上常备的防身药自然没了,这几日拣的草药还没机会加工,现在也只得碰运气。 没过多久,就听到树林里的鸟儿呼啦啦被惊飞的声音,然后有狗叫声传了过来。果真如我所料,狗闻到了残留下来的猛兽的气息,只在洞口叫,并不敢进来。 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凌大人,这里有山洞!” “大人,灰还是热的!” 杂乱的脚步声和犬吠声中,一个冷峻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进去搜!” 几个士兵打着火把进了洞。我躲在最里面,身体又几乎嵌在岩石的阴影里。那几个壮年男子走到离我还远的地方就回头报告:“大人,后面进不去了。” 男人道:“他们带着女人和孩子,走不快。” “大人,他们好像往东面去了。” 男人果断下令:“继续追!” 我松了一口气。 人声渐渐远去。我缩在冰冷的岩石夹缝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出去。树林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要被吓一跳。 就这样呆了大概有大半个小时,我终于爬了出来。活动一下冻得咯吱做响的关节,把萧暄的嘱咐抛到脑后,借着稀薄的月色往树林里钻。 那一瞬间一股劲风夹着脆响向我后背袭来,我防备不及,只听唰地一声,背上猛地一阵火辣,然后被打趴在地。 剧痛让我眼前一花,剩余的理智让我没叫出声来。 摔倒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爬起来继续往林子里跑。 可是才跑出十多米远,又是一道劲风袭来。这次我留了心,往边上一闪,鞭子在我胳膊上扫过,打在旁边的树上。这么昏暗的光线里我都看到那树皮被打得飞溅一块。 这次是真的低估了! 赵家到底派了怎么一个丧尽天良断子绝孙的极品来追杀? 不及多想,下一鞭又紧接而至。我只可见不可躲,心里叫一声又要死了?情急之下拔出萧暄给的剑。鞭子打在剑上,只见白色火花渐射,巨大的力量将我往后震去。脚被地上的藤枝一绊,惊慌不及往后倒去。那根鞭尾擦着我的脸颊划过,我却跌倒顺着山势往下滚去。 陡峭的斜坡让我如同一根木头一样一溜烟往下滚,我头昏眼花,身上被灌木和石头摩擦得一片剧疼。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身体,就直直滚下去老远。我在慌乱之中拼命想抓住什么,突然脚下一空,身体失重悬空,手在最后关头紧拽住了一根蔓藤。 浑身细密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脚底的悬空才让我所有寒毛都倒立了起来。 悬崖? 不不不,我不需要武功秘籍,我不要掉悬崖! 我的脚在空中乱登,还好踩到一块突出的树根,勉强站住。 云遮住了月亮,黑暗之中,我听到沙沙的脚步声走近。有人来到崖边。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风中传来一声冷哼,如一把利剑割破了我的镇定,恐惧涌了上来,我浑身发抖。 那模糊的高大人影俯视着我,而后从容地抬起了手。那条银色的鞭子仿佛凝聚着天地间所有的光芒,亮得刺目,划着优美的弧线,向我飞来。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忽听“嗖”的一声,脸上感觉到一阵风,鞭子被什么东西打偏到一边去。 “小华!” 我张开眼,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云层薄处透露出一丝月光。我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奔过来。 萧暄? 他身手矫捷,很快就来到跟前,不暇思索就要来拉我。银色鞭子破空而至又直又狠向他打去。我惊叫一声,萧暄身影一闪躲了开去。 山风将云吹散,夜空萧凉,两个男人对峙崖上。 “凌统领。” “燕王殿下。”这一声称呼充满了挑衅与讥讽。 萧暄沉着声说:“放了她,她与这事无关。她若有个万一,谢家也不会罢休的。” 男子哼了一下:“我当然不在乎她的生死,我得到的命令,是捉你回去。” 萧暄往前迈了一步。我忽然想到,他的剑早给了我,又被我丢在林子里,他手上并没有武器。 对方似乎也想到这点,冷笑起来:“对了殿下,烟花三月感觉怎么样?” 萧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凌统领,我那一剑看来果真是偏了。” 我在风中摇摇欲坠,抓着蔓藤的手已经酸麻不堪,小腿肚也开始微微抽筋。我死死咬着牙,急速喘息,没有出声。 没有丝毫预兆的的,对方先出手了。银色鞭子如蛇一般向萧暄袭去,萧暄敏捷躲闪,鞭子总与他擦身而过,并没有伤到他。 “燕王殿下拜师周传鹤,学到的就是闪躲的本事?” 萧暄却依旧沉稳,只不住闪躲,步步后退,引得那人渐渐离我远了。 鞭子打得地上尘土飞溅,萧暄已经退到林子边,转瞬扯起一条长藤,同对方的鞭子纠缠在一起。那人见状,居然一个转身,向我袭来。 我紧闭上眼,那鞭子啪地刷在我手边,我紧攀着的蔓藤猛地一松,脚下一滑,身子一下往下坠。 我吓得大叫。好在下坠了一小段距离又停了下来。 萧暄见状急奔过来,鞭子如影随形,他不得不抽身退开。 “凌扬!”他怒吼。 对方冷笑:“救己还是救美,殿下快做决定吧。” 我已经掉过边缘,看不到上面的景象。只听到山风呼啸,鞭声劈啪。我心急如焚,急促喘息,脚下落空,盲目地在崖壁上蹬着。尘土和沙砾滚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我被呛得连连咳嗽。 “小华!”萧暄在叫我,“坚持住!” 我往下望了一眼,黑暗像张大口等着吞噬我。我冷汗潺潺,尖着嗓子叫道:“我尽量!” 手几乎麻木,一不留神,又往下滑了几厘米。我不敢动了,气都有点喘不上。从来不知道时间会过得这么慢。 上面打斗更加激烈。我听到那个男子高声道:“你们都不许插手。”想必是他的属下已经赶了过来。 我的两个手臂已经渐渐乏力,一寸一寸往下滑。冷汗顺着我的脸颊滚落。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二哥……” 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猛地往下坠落。 耳边风声呼呼,失重感却是只持续了一秒。手腕被一只大手有力地抓住。 我张开眼。 萧暄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一只手抓住那根蔓藤。 “二哥。”我看到对方人马围了过来。 萧暄冲我一笑:“丫头,信我吗?” 我回他一笑:“我信。” 利剑砍向蔓藤之前,他松开了手,将我抱住。我闭上眼紧抱住他,随他坠进黑暗之中。 第21章 走向新世界 我们坠落……然后……着地! 诶? 我惊奇地睁大眼,揉揉屁股爬起来。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头顶十几米处,那位凌先生在火把的光亮下黑着脸望着我们。 我冲他打招呼:“嗨——” 上面几个火把丢了下来,一下照亮我们俩,紧接着就有箭射了下来。 萧暄一把扯上我就跑。 我边跑边问:“怎么不是悬崖?” 萧暄唾弃我:“哪里有那么多悬崖!” “不早说,浪费我那么多表情!” 萧暄骂:“有力气发牢骚,不如跑快点!” 上面的追兵也接着跳了下来。萧暄跑得更快。他手上使了劲,我身子轻了些,可以跟上他的步伐。我们一直跑过草坪,又钻入树林里。对方紧紧跟上,利箭擦着我的耳朵射进树干里。 萧暄忽然拉着我转了一个方向,往林子西侧跑。 跑了一段距离,灌木增多,脚下不便,速度慢了下来。 我磕磕绊绊,焦急地叫:“二哥!” “别担心!”萧暄手一伸,将我搂着,几乎是抱着我前进。 他像是知道地上有什么,不走直线,而是走z字形。我本来就给他增添了负担,这时紧闭上嘴,搂紧他,老老实实由他抱着。 我们大概又走出五十多米,后面忽然传来惨叫声,似乎有人踩中了陷阱。 “凌大人,他们有埋伏!” 然后听到凌先生怒骂:“蠢货!是猎人捕兽的陷阱!都小心点!” 萧暄却是放轻了脚步,速度更快了。 萧暄抱紧我,几个跳跃,又跨过两道沟壑。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不可闻了。 可是萧暄还是没有放下我,一直朝山下跑。我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担心道:“可以放下我了。我跑得动。” “别闹!”他轻喝一声,手紧了紧。 我搂着他脖子,脸蹭到他,感觉到他脸颊一片湿润的汗。 “二哥。”我说,“放我下来吧。你体内有毒,不能过度劳累!” 萧暄置若罔闻,带着我在林子里穿梭。月亮露了半边脸,我看到林子逐渐稀疏。萧暄脚步轻,一路奔来,都没有惊起鸟儿。 他的脸很凉,对比之下显得我的脸更烫。我越来越不安:“二哥,放我下来吧。你身体……” 忽然从树上落下两个人影。我神经本就崩得极紧,给吓得高声惊叫。 萧暄连忙安慰我:“没事,是自己人!” 那两个人抱拳行礼:“王爷。” 萧暄道:“后面。” “是!”两人迎敌而去。 萧暄对我说:“是我的亲卫。” 我从他怀里下来,问:“他们那么多人,我们只有两个人,行吗?” 话音刚落,又有三个人影窜来,“王爷!” 萧暄问:“都到了?” “白虹留守接应,其他都来了。” 萧暄问我:“剑呢?” 我说:“被打落在山洞附近了。” 萧暄吩咐属下:“尽量把剑找回来。他们人多,小心对付。” 三人齐声应下,两人离开,剩下一个护送我们。 萧暄拉着我继续走。可是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力气泄尽,两眼发黑,两腿发软,走着走着就往前倒去。萧暄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我,又是可怜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背你吧。” 他的属下立刻说:“王爷你也劳累了,还是让属下来吧。” 萧暄置若罔闻,蹲下来背起我。 我有气无力地说:“该安全了吧?” 萧暄柔声道:“安全了。你放心吧。” 我闭上眼睛,嘟囔道:“我……只是……有点失血。我睡一下……”然后我就趴在萧暄背上昏睡过去。 这一觉无梦,只隐约感觉到自己在船一样的东西里,温柔地起伏波荡,十分舒服。然后迷迷糊糊地听到一点声音。 “……怎么样……” “……疲惫……失血……没有大妨碍,睡一觉就好了……” 后来睡着睡着又觉得很热,燥热让我半醒了片刻,只感觉到有人拿浸了凉水的帕子温柔细心地覆在我的额头上。 我哼了一声:“妈……” 然后又睡着了。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两天整。我是被饿醒的。 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感觉到房间在轻轻晃动,耳边听到马蹄得答声和肚子里肠子和胃蠕动的声音,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还有点恍惚。我好像是在一架马车里。 我的伤都处理好了,包扎得很仔细。甚至,我的身子都被擦过,头发都洗过,丝毫没有发烧出汗后的粘腻。 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撩开车帘。一片绿色跃入眼帘。 地平线在天与山的尽头无限起伏延展。蔚蓝的天空中,云朵如同堆雪,从高山而来的气流将它们吹拉出长长的尾线,像是在玻璃上拽出一带痕迹。 “姐姐醒啦!”小觉明软软糯糯的童声响了起来。 我转过头去,看到他穿了一件普通衣服,正被大人抱骑在马上,冲着我挥着手。 我笑起来:“小觉明乖不乖啊?” 小觉明急忙说:“我很乖。姐姐睡觉的时候都出声。”然后把食指放嘴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笑着转向抱着他的人:“宋先生,见到你真好。” 宋子敬穿着素雅的淡蓝色便服,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腰身修挺,目光温润,对我微笑。 “姑娘醒了?”很久不见的孙先生也控马过来。 宋子敬对我说:“是孙先生给你看的伤。” 我忙道谢。 孙先生和善道:“姑娘放心,回头配一副活血生肌的药擦擦,不用担心会留下疤痕了!” 想不到这大叔还这知情趣,想必是家中师母调教有方。 我左看右瞧,没有见到萧暄的影子。 孙先生看出来,说:“王爷有急事先走一步,吩咐我们好生照顾你。姑娘不用心急,我们下午就可出关。一旦出了关,就是燕王的天下了。” 没多久我就见到了云香。她显然也给吓坏了,拉着我的袖子掉了好多眼泪。如此真情流露,弄得我的眼睛也湿了。我自到这个世界来,和她相处的时间是最长的,没有她,我也没办法这么快地适应这里的生活。说是主仆,其实已把她当姐妹。如今经历生死磨难,感情又比以往更深厚了一步。 我问她:“我落水之后,你们怎么样了?” 云香一想起脸色都发白:*********你落水后,宋先生紧接着也跳进了水里。那时我们已经快到岸,我还看到了二少爷,啊不,是燕王殿下在岸上,他也跳进水里救你。对岸还在射箭,庆大爷便扯了我跳进水里逃生。他水性好,我也会些水,而且水流也不急了,我们俩就游到了岸边。对岸的人只好作罢。宋先生游去好远都没有找到你,又回来找我。我们正担心,就收到了王爷的信,说他救了你,这才放下心来。” 我听了心里很感动:“那我们还得好生谢谢宋先生。” 云香娇羞道:“想不到宋先生学问好,身手也这么好。” 我一听,乐了,逗她:“哟!腊月里的萝卜,动了心啦?” 云香一张脸涨得通红,借口给我端补品跑掉了。 下午日头偏西时,我们到达了定山关。的 巍峨的南天山到此告一个段落,关外还有绵延树十里的北天山,以及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定山关就设在山脚,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面,但是关内地势复杂,既有广袤平地可开战,又有险峻山林可伏兵,倒是一块好地。 我忽然想到一点,问宋子敬:“先生,这里关外其实也算东齐领土,为什么在这里设一个关卡。” 宋子敬解释道:“二十年前东齐领土只到此关卡为止。当年西遥城一役,大司马大将军罗胜卿以少胜多,于大败辽先帝耶律浩,定山关以西的大片土地归了我们齐国。” 他在地上画给我看。原来萧暄的这块领土,就像是用勺子挖冰淇淋似的在辽国土地上挖了那么一大块。虽然面积大,但是有三面都被辽国包围着。宋子敬指道,这边是叔庆王,这边南岭王,那个是卫都王。萧暄倒像是生活在敌国大家庭的怀抱里。 我说:“这关卡保留着,一是防敌人,二是防藩王吧。” 孙先生摸着胡子点头:“正如姑娘所说。不过,此地郡守是燕王岳丈,也算是燕王的势力范围了。” 他一说我才想起来,此地台州,正是萧暄早亡的那位太太的娘家。 我们从城里过。台州城乃边关重地,十分繁华。路上可见不少商贾或是身配大刀的须髯客。还有不少高眉深目像是小亚细亚人种的艺人,男子高大魁梧,女子娇媚多姿。他们衣服样式独特,色彩鲜艳,站在路边吸引了许多游人驻足。 车离开了闹市,出了城门,走上山路。半个小时后,一座古朴的堡垒出现在了路的尽头。堡垒依山傍势,高大雄伟。车缓缓驶近,我看到了城墙上那些战火和岁月留下来的痕迹。青藤爬满了一脚墙壁,细嫩的枝叶在夏日凉爽的风里轻轻摇曳,城墙上士兵手里的兵刃折射出来的刺眼光芒与这一片宁静的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忽从城楼上传来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孙先生,别来无恙!” 云香拉了我一把,我便依礼放下了帘子。 听外面孙先生回道:“郑少将也别来无恙啊!” 那少年人道:“昨日才见了姐夫,说先生稍后就到,我一大早就等在这里,现在才把先生给等来。先生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一定要小住一晚才能走。家父近日又得了一副珍珑棋局,等着先生来破呢。” 这年轻人像是萧暄的小舅子。 孙先生笑道:“多谢少将和郑大人。只是孙某这次又得辜负你一片心意了。孙某有要务在身,不能停留。少将放心,他日孙某一定补回来。” 那年轻人再度开口,声音已经近在车外了:“孙先生总是来去匆匆的。姐夫也是,不让先生休息一下。” 孙先生道:“王爷自己也辛苦劳累,我们做属下的,怎么好偷懒?” “劳累?”年轻人笑道,“真是劳累吗?”话题一转,“说起来,这马车里坐着什么人,居然要先生亲自护送。” 我正一惊,一只手就哗地一下掀开了车帘,探进一张年轻的面孔。 小郑同学二十左右,浓眉大眼,五官英俊,英姿勃发,挺醒目的。就是表情不大友善,斜着眼睛歪着嘴,像是轻度中风。 我礼貌地冲他笑笑。他眉毛拧得更紧了。 “看着很一般嘛,姐夫什么眼光?” 我额上冒起了青筋。 孙先生急忙咳嗽以表示此行为不妥:“少将,这位是敏姑娘,王爷请来的女大夫。” “大夫?”小郑不以为然,“有孙先生在,还需要什么其他大夫?姐夫也真是的,欲盖弥彰。” 孙先生急忙道:“哎呀呀,少将此言差矣……” “这位小哥说得正是!”我朗声打断了孙先生的话。 小郑惊讶地看过来。 我对他笑:“明眼人前不说暗话。妾身的确与燕王殿下暗通款曲已久了。” “啥?”小郑打死都没想到我会这么粗鲁直接,被吓到了,两眼瞪得圆溜溜的。孙先生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我的真面目,更是惊骇。 我笑得更欢了:“妾身实在是幸运,姐妹那么多人,个个貌美如花,燕王殿下偏偏看中了我,对我痴狂迷恋不可自拔。大概是我身上那种含蓄清雅宛若嫡仙的气质、隐忍而又高雅的品德和闪烁着璀璨光芒的无人能及的智慧再加上淡淡惹人情不自禁疼爱怜惜的哀愁吸引了他吧……”好长一句话。 小郑脸色发青,估计胃已经承受不了了,还嘴硬:“胡说,姐夫才不会……” “怎么不会?我同他在一起已经好多年了。我对他举案齐眉,他对我如痴如狂。我们俩天天都恩恩爱爱把家还。” “不可能!” 我把小觉明往前一推:“怎么不可能?你看儿子都这么大了。小明啊,快叫哥哥。” 小觉明乖巧地叫:“哥哥好。” “不对!”云香忽叫。 这丫头要拆我的台? 结果云香慎重其事道:“辈分错了!” 小郑少将终于吐血身亡。 孙先生见状,急忙叫车夫快点赶车走。 我们过了关,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嚎叫:“苍天啊——” 叫声在山谷里回荡许久。 车轮转动着,通过一段长而幽暗的通道,走出了南天山,渐渐驶向对面的光明。 我撩开车帘期待地望过去。 山的另一头,是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绿浪连天,苍鹰展翅翱翔。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广阔与苍茫。 大漠,我终于到了。 第22章 故人安息之地 小郑,郑文浩同学,身材高大健硕,目测一米八逼近一米九,大概是从小在北地长大,奶酪全羊宴之类高蛋白质食品吃得多的缘故。小伙子剑眉虎目,颇像传统连环画里的英雄男儿,或是革命宣传画里的抗战英雄。随身的武器是一把大到估计只余装饰作用的刀,他自称今年有二十,据我目测,顶多十七、八。 男人夸大岁数就和女人减少岁数一样,都是因为安慰自己又麻痹异性。只是放在小郑同学身上,似乎要更复杂一些。 这个家伙如今正如同一块强力胶一样粘在萧暄身上,喋喋不休道:“姐夫你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厨子又学了几道京都里的新菜你尝尝味道正宗不西北边来了一群野狼听说狼王是头白毛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过几天有空吗一起去打猎吧现在羊该肥了……” 我悄悄问孙先生:“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孙先生说:“我们出关第二天他就到了。” “这家伙一向如此?” “郑少将很崇敬王爷的。” 我心算,萧暄来到西遥城才十四岁多,一年后娶老婆,充顶十六岁。那年的小郑大概还是个挂着清鼻涕的小屁孩,淳朴未凿,萧暄这种会耍小名堂的人赢得他喜爱和崇拜是易如反掌的事。 个人崇拜其实是好事,毛爷爷就说过,赫鲁晓夫从不搞个人崇拜,他的倒台是没有人崇拜它。 这时小郑想起我的事,问萧暄:“姐夫,你什么时候续的弦,怎么都不通知一声?” 萧暄二丈摸不到头脑:“续弦?” 我想溜,小郑已抢先指住我,说:“她不就是吗?” 萧暄把脑袋转向我,嘴角抽搐,咬牙切齿道:“谢——” 我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他急改:“——敏!你搞什么鬼?” 我哈哈笑:“小谎怡情,活跃气氛,增进感情。” 可小郑显然不同意,他大叫:“你骗我!你这个女人……” 我抢白:“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被骗了,不知道反省,反而来责备对方。亏你还是郑老将军的儿子!” 单纯直率的小郑居然真的收了声,开始反省自己的过错。 萧暄拉过我,小声问:“你都胡说了什么?” 因为有他的属下在场,为他的公众形象考虑,我不能随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或是胳膊,只好拍着自己的手,说:“不过是说觉明是你我俩的儿子。” 萧暄不怒,反而皱起眉思考了起来,然后说:“这样也好。” “啊?” “你这样说也挺好的!” “好你个头!”我破口,“我看上去像是能生出觉明那么大儿子的女人吗?” 萧暄一本正经道:“小郑不是就没怀疑?” 我道:“那是因为他二百五!” 小郑在旁反驳:“喂喂!” 我吼他:“继续反省!” 小郑又埋头思考。 我拽着萧暄走远几步,问:“你这什么意思?” 萧暄邪恶地笑,露出他的高露洁牙齿:“就让别人以为觉明是我私生子好了,省得我想法子给他捏身份。” 我说:“你认五千万个私生子都没问题,可为什么我要做那个娘呢?” “你可是头一个认的啊!” “我只是为了欺负小郑。” 小郑:“喂喂!” 萧暄丢他一句:“大人说话别插嘴。”小郑委屈地缩在一边。 我指着萧暄的鼻子:“别说你鳏居这么多年没个红颜知己!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别糟蹋我的清白。” 萧暄笑:“若我真没有呢?” 我握拳托腮咬牙做震惊状:“难道你喜欢的是男人?” “咳!咳!”一旁的孙先生终于看不下去了,出面打断。他说:“这事还是先放一放,外面坊间的传言,我们先不辩白就是。” 我不罢休:“那我的名节怎么办?” 孙先生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歪。”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我眼放凶光。 孙先生笑着摸胡子:“姑娘路上教过老夫一句:让事实说话。” 萧暄哈哈笑起来。我狠狠剜他一眼:“我要为此嫁不出去,一定变成背后灵搅得你这辈子都寝食不安。” 萧暄摸着肚子顾左右而言他:“饿了。有吃的吗?” 我叫:“喂喂!” 小郑说:“我要吃四喜丸子。” 我冷笑:“你长得就像四喜丸子。” “别拿小孩子撒气。”萧暄拍拍小郑的肩膀,“我们去吃饭。” 他们去吃饭,我当然不能跟去。虽然我生长在女权高涨的现代社会,可是入乡随俗,老实遵循男尊女卑的所谓传统,同男人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们喝他们的花酒,我回我的院子。 萧暄在西遥城有所别院名叫百川府。起这名字,类似我高中学校里那片半个篮球场大的水池子起名叫东海一样,都是抱着美好到不切实际的愿望。大草原上只有一条甘澜河,我们学校每隔几年才有学生考上清华北大。 百川府专门用来安置燕王的客人。我和老和尚就住在里面。芳邻就是小郑,郑文浩同学。 我住进百川院后后,同萧暄见面次数很少,他每次都一脸风霜疲惫,我看着怪心疼的。他派了几个下人过来,一个叫依兰的小姑娘,轮廓较深,眼睛是浅褐色,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少数民族。像她这样的异族人或是混血儿在西遥城乃至整个齐过边境地带都非常多。依兰说一口流利汉话,自己本族语言反倒生疏。 西遥城的夏夜有点凉,我坐在院子里吃着地道的水晶葡萄,云香在一旁陪着小觉明玩。我打了一个呵欠,说:“觉明啊,你明天就别穿袈裟了,以后开始留头发。” 云香不放心:“小姐,燕王同意吗?” 我道:“我以后就是觉明的娘了,自己儿子当然自己说了算。我以后就是要他cosy,都轮不到燕王说话。” 小觉明很高兴:“姐姐,那我可以去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上学吗?” “当然可以。”我捏捏他的脸蛋。 小觉明欢喜地拍手:“那我可以找品兰玩吗?” 我问:“品兰是谁?” 云香说:“是孙先生的外甥女。” 我捧着觉明的脸仔细瞧:“看不出来居然是个风流种子。” 第二天,碰上萧暄阅兵。一大早起来我就听到阵阵雷声,一望外面晴空万里,不由纳闷,后来才知道那是士兵们的脚步声。 我带着小觉明去城墙上观看。俯瞰下去,只见城外乌胄银甲,长枪林立,战马骠俊。士兵动作整齐划一,精神抖擞,口号响亮。 萧暄一身乌甲,肩披厚重红袍,头戴王冠,这么远望不清他的表情,但想必是庄严肃穆的。他的身后有十二个黑衣骑士,骑着黑马,紧跟在他后方。因为服装统一风格一致,非常显眼。 孙先生解释给我听:“那就是十二铁骑,是王爷亲手训练出来的死士。” “死士?”我一愣,“就是叫他去送死亦不眨眼的人?” 孙先生说是。 我不解:“他有那么多手下,怎么还会在树林子里被人赶着到处跑?” 孙先生说:“王爷是担心那边的人察觉,特意把亲卫都留了下来。” 这么冒险,他是考验对方的智慧还是考验自己的运气? 我看那十二个人,黑甲遮面,难见真容,在马上身姿矫健,估计也是身怀绝技之辈。如此优秀人才,亦为萧暄所用。萧暄到底不是那个只知道插科打诨的“谢昭瑛”。 萧暄策马经过阵前,千军将士齐声高呼:“燕王威武——”声音响彻云霄,我感觉到了脚下地面的震动。 而荣誉与欢呼声中的萧暄,依旧从容稳重,马上腰身挺拔,英姿勃发。我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何为皇室风度。只是觉得那身影有点陌生。 小觉明忽然拉拉我的袖子,指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说:“那是那天那个很凶的哥哥。” 我仔细一看,正是一身黄金甲的小郑。郑公子金甲红袍汗血马,关公大刀红樱绡,往那一站,简直可以印成燕王军招募海报——或是征婚广告。 我忙问孙先生:“小郑怎么也在队伍里,他不是台州太守的儿子吗?” 孙先生说:“郑家,燕王,其实就是一家。” “这么说来,台州的兵,燕王也可以用?” 孙先生没答,只是露出一副别有意味的笑。这个老狐狸。 当今圣上当年真是一片苦心啊。 我一直没有见到宋子敬,听说他有事外出了。接下来几天,我都在默写和整理医书,顺便找人做了一个踏板车给小觉明玩。孩子蹬着车去约会女孩子。品兰小妹妹今年六岁,长得眉清目秀,玉雪可爱。她同觉明站在一起,像是一对年画娃娃。 我把品兰抱在膝上:“品兰乖乖,你喜欢我们家觉明吗?” 品兰说:“喜欢啊。” “那你想以后天天都见到他吗?” 品兰又说:“想啊。” 我笑:“那你以后给他做媳妇好不好?” 女孩子懂事早,明白我的意思,一下脸红了,说:“我不知道。” 我逗她:“你不知道,那我去问你舅舅好了。你舅舅一定答应的。” 小觉明这时急切地拉住品兰的手:“品兰你就答应吧。我们可以在一起天天玩了。” 我问觉明:“你想不想讨品兰做媳妇啊?” 小觉明拍着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再娶如兰美眷。” 我很感动:“虽然你离男子汉大丈夫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不过这个口号真的很响亮。不过说话要算话,变心的臭男人下辈子要做娶侧妃做老婆的。” 小觉明忽然叫:“燕王爷!” 我忙否定:“不不,他的人品还没到这么不可挽救的地步。” 连品兰都叫了一声:“燕王爷。”手往我身后指。 我回头,看到萧暄正一脸疑惑地站在院子门口。 “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我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怎么会?什么时候来的?吃了吗?渴不渴?是不是闷得慌?你要是闷得慌……” “跟我走吧?” “诶?”我愕然。 萧暄丢给我一个白眼:“我带你去上坟。” 我恍然大悟。是的,谢昭瑛。 萧暄带着我出了城,一直往南走。浩瀚草原,处处是路,我们没带随从,却是一路无话。大家心情都沉重。 青山依依,绿水长流,谢昭瑛长眠的之处,是在台州和西遥城之间一块有山有水的地方。东可望到南天山,西可俯视大草原。那里有一片白桦林,河边绿草如茵,有白色小鸟在林间跳跃,给这片静谧带来一点生机盎然的喧嚣。 这地方这么美,让我对谢昭瑛的英年早逝有了一点点的宽慰。 谢昭瑛的冢,并没有名字,恍眼一看,还以为是个土堆,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植被,开着洁白的小花。 “是这里?”我问。 萧暄默默点了点头。 我朝着土丘跪了下来。 没有钱纸,没有香烛,只有薄酒一杯。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为我真正的二哥斟满。 “二哥,我是小华,我来看你了。这些年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吧。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你放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谢家,和天下,都不会忘记你的。” 酒倒进土里,留下一阵芳香,随即被风吹散。 萧暄对着坟说:“老二,你好好休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又看我一眼,说:“我也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我们离开了谢昭瑛的坟,没有直接回家。我们牵着马慢慢地在树林里走。 我问萧暄:“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萧暄说:“你都看到了。” 我问:“会打仗吗?” 萧暄说:“如果能避免得了,谁都不愿意流血。” 我说:“一个伟人曾经说过: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你的脑子里总有一点奇怪的想法。” 我说:“你是有野心的男人。” “男人都有野心。” “也有的男人选择守着家庭。” “那是他们退而求其次。” 我笑:“你倒精辟。你想过万一要是不成功怎么办吗?” 萧暄踢了踢地上的草,说:“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去想退路,才会奋勇前进。” 我看着他凝重的侧面,不禁轻唤了一声:“二哥……” 萧暄转过头来,冲我一笑:“想知道现在你家里人怎么样了吗?” 我忙问:“怎么样了?” “之前接到的消息,都还好。只是四小姐突然发了天花,关在家里养病。” 我由衷赞叹:“妙啊!四小姐可要小心别毁容了,这下二皇子可就不要她了。” 萧暄弯起嘴角:“二皇子殿下早就不要她了。” 我惊讶:“怎么说?” “殿下独恋谢家三小姐,人尽皆知。就因为他在大街上公然找礼部尚书公子的麻烦。” “为什么呀?” “因为张公子一天一封情书向谢三小姐表白他火热的感情。” 我啼笑皆非:“这倒是皆大欢喜。” 萧暄看看我:“你放心了?” 我老实说:“虽然出逃是为了自由,可是真的担心家人被连累,宁可不要自己的名节,也要保全他们。” 萧暄嗤之以鼻:“你的名节早就没了……” 我冷笑:“你这么口无遮拦,似乎是不打算让我帮你解烟花三月了。” 萧暄脑子一转,立刻陪笑:“小华乖。” 我给他一个白眼:“我才不乖。我问你,这么好几天没见宋先生。” 萧暄眯起眼睛:“原来是挂念子敬了,何不直接说?他有事回家一趟。” “他家在哪里?” 萧暄笑:“九澜山天阶谷。” “什么人家住那里?” “东原宋家。” 我问:“那宋子敬到底是谁?” “鸣玉公子。” 我望着萧暄,萧暄也望着我。 我说:“没听过。” 萧暄摸摸我的头:“江湖上的事,没听过是正常的。” “你倒是跟我说说。”我很好奇。 萧暄说:“是有这么一个传说,说子敬出生的时候,嘴里含了一块玉……” 我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萧暄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艰难地爬起来:“没事,你继续说。” “哦。说是他出生时嘴里含了一块玉。那玉遇风则鸣,悦耳动听,又能解百毒,是块宝玉。” 我插口:“那他怎么不叫宋宝玉?” 萧暄斜睨我:“我后来私下问过子敬。他说那是传说,玉是真的有,是他们家祖传的。他是独孙,宋老太爷在他出生的时候把玉给了他。” “原来如此。”我说,“我还以为他是贫寒出身。” “他也算是。他两岁时,宋家一夕败落,满门遇害,他父亲带着他躲避追杀隐落江湖,过着飘零的日子。直到他十四岁时,他外公靖昌公找到他,暗中助他重振家业。” “那,你也是助他之人?” 萧暄淡淡一笑:“既是至交,亦是各取所需。” “那他进谢府,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没错。他一直在京城帮我收集情报。” 我一叹:“每个人身后都有几个说不得的故事。” “的确。”萧暄亦叹。 我问:“寻找张秋阳的弟子的事怎么样了?” “派出的人屡次遭赵党人的阻止为难,我又不敢大肆声张。赵党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我担心他们会对张先生的弟子下毒手。” 我点头:“烟花三月虽然潜伏期长,可毒毕竟是毒,早点解的好。你平时注意点别运动劳累过度,一旦发作,什么千秋功业,什么长远抱负,全部化成泡影。” 萧暄应着。我们走出小树林,我眼前一开阔。原来我们正身处较高处,可以俯视到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我舒展身体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呼吸了一口草原上清新的空气。 萧暄说:“这几天你大概也闷坏了,我带你四处走走吧。” 我说:“这也好。我也休息够了,想找些正事做。” 萧暄说:“其实读书绣花也是正事。” 我说:“其实考取功名为国效力才是男儿本职。” 萧暄望天:“啊,我想起来了。” 我笑眯眯:“想起来了?” “是是。附近牧民也许需要一个大夫。” 我点头:“你果真知情识趣,是个妙人。” 萧暄带着着我去周围熟悉环境。草原不是城市,一马平川,景色相似,很容易迷路。萧暄送我一个做工精良的指北针和一幅迷你羊皮地图,然后教我怎么使用。 指北针我当然会用,我看不懂的,是那幅抽象得像是毕加索后期作品的地图。经管我在萧暄的引导下努力想象,却还是没办法将上面一根根蚯蚓一样的线条构想成山脉。 萧暄不耐烦:“你就不能用脑子想问题吗?” 我反驳:“这么不精确的地形,这么不标准的绘法,这么含混的描述,这种超出人类想象的构思。我都能懂,那我早就一统江湖,万寿无疆了!” 萧暄骂:“东南西北你总分得清吧!你给我站在这里,图这样拿着。看,东南面是南天山,过去是台州,东面这一大片都是草原。西北边是西遥城,再北面是辽国,你没事少往那边走。中间地带都是草原,有一些游牧的部落。这一带不大安全,你也不要去。” “说起来就只能在南边活动。” “南边也不安全,赵党有探子潜进来。你一个女孩子,还不是拎小鸡一样拎回去。” “你们就不知道去抓探子吗?” 萧暄问:“你见过哪家除尽了耗子蟑螂的。” 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岂不是很没趣?” 萧暄骂我:“你是来避难的还是来玩的?” 我摸摸脑袋。 第23章 风云悄起的夏末 萧暄一番添油加醋的连哄带吓,简直将西遥城以南描述成了地雷区,以北则有食人部落出没。整个地区犹如硝烟弥漫的中东地区,稍不留神就会遇上恐怖份子袭击。 我还不以为意,结果不到三天,一件事证实了萧暄并不是在打诳语。 听云香说,是有奸细潜伏进燕军营里,要给粮食下毒。幸而被及时抓住,没有酿成恶果。 云香说书的水平在我没留意间竟然像战时物价一样直直往上升去:“听说那时正是日出前一刻,驻守的士兵正是最累的时候。大地墨汁一样黑,火把的光都要被这黑暗吞没。只见一个黑影摇身窜过墙角,竟然无人发觉。那奸细得了优势,脚下不停飞一般往粮仓奔去,瞬间跃上房顶,掀开瓦,举手就要将手里的毒粉洒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一闪,一支雪翎嗖地一声破空而来,正中心窝,将那贼人射下房顶。士兵惊醒,只见燕王殿下步履沉稳,淡定从容地走了过来,手里一只射雕大弓……” “停!”我叫。 众人疑惑地望向我。 我说:“连鸡都还在睡觉的时候,萧暄跑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云香抓抓头发,猜测:“也许王爷是去巡视的?” “巡视?”我恶劣地笑,“没准是去扮周扒皮的!” 小觉明勤学好问:“周扒皮是什么?” 我同小朋友们说故事:“从前有个坏地主,老是虐待长工,要他们每天公鸡一叫就得起来干活。而他为了让长工多干点活,每天都跑到鸡笼里学公鸡叫。” 觉明摸了摸他头发尚短的脑袋,说:“难道王爷是去学鸡叫好让士兵早起锻炼吗?” 我捧腹大笑:“有可能!极有可能!” 聪慧机灵的品兰小姑娘却提出置疑:“他是王爷,他说什么,士兵就得做什么。他才不用那么委婉地叫人干活呢!” 我几乎笑倒在地上:“小妹妹年纪小见识少。每个人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一面,很多人都有一点不可共语的嗜好……” “那你说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啊?” “月黑风高,夜奔不归,想象空间如同这草原一样广袤无垠。” “更具体点?” “蹲墙角划圈圈也是一种行为艺术……” 我忽觉不对,扭过头去。只见英俊伟大的燕王殿下萧暄同志正玉树临风地斜靠在院门上冲着我邪魅地笑。笑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下雨似地落下来。 “二哥,”我强笑,“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啊?” 萧暄笑得更加和蔼可亲:“指教不敢,只是请妹妹随哥哥走一躺。” 一个人无缘无故同你攀亲结好,大多非奸即盗。我背后凉风嗖嗖,道:“我要出恭。” 萧暄拉起我:“先憋一憋。” 萧暄带我去了兵营。 我来西遥城快一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进燕军兵营。只因军营二字,几乎等同于“女人与敌人不得入内”这条标语。我迎合形势遵守妇道,女人远兵器,亦从不去打探政事。 早就听说萧暄治军严格,战时军队里绝对不准女人进入。现在只是暗中备战期间,我入军营尚算合理。这一路走来,我虽然没见过其他兵营,但是私觉得,萧暄治的军,到底不同。 地整路宽、营房整齐不说,就连炊事营里砍来做柴火的木头都长短一致,码放得整整齐齐。萧暄带我一路过来,并不避人耳目,可是来往士兵各司其职,没有一个斜眼看我一下。 这是怎么调教出来的……? 鼻子猛地撞上萧暄的后背,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萧暄眼明手快抓住我,数落道:“眼睛长在前面都不看路!” 我反口道:“难道还有眼睛长在后面的吗?” 旁边一个军士没忍住,扑地笑了出来。萧暄两只眼睛就像两道激光一样射过去,那个小伙子一个激灵,吓白了脸。 我拉拉萧暄的袖子:“何必呢?自己不闹笑话,别人自然也看不了笑话。” 萧暄的眉毛竖了起来:“是我闹的笑话吗?” 孙医生及时地从一个麻白色的大帐篷里钻出来,阻止了这场破坏萧暄政治领导人形象的争执。 “王爷,敏姑娘!你们可来了!”孙医生很激动。 我看孙先生穿着素洁的白衣,带着白手套,那都是我给他弄的工作装。不由问:“孙先生,谁病了?” 孙先生道:“进来说。” 我正要过去,萧暄一把拉住我:“里面有病人,就在外面说好了。” 我啼笑皆非:“我是医生,不见病人那怎么治病?一张嘴巴能说得清楚吗?” “那病是要过身的。” “医生不就是天天和病打交道吗?” 干脆地甩开萧暄的手,不去理他,同孙先生钻进了帐篷里。萧暄无奈,也只好跟了进来。 大帐篷估计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隔了几间,每间里躺着七、八个士兵。个个脸色通红,大汗淋漓,有的昏睡,有的捂着肚子在浅浅呻吟。几个大夫在席间忙碌地照料着他们。 “这是……”我惊愕,“不是说投毒一事并没有得逞吗?” 萧暄说:“粮仓的潜入者是抓住了,其他地方却有疏忽。这些士兵都是早上喝了水才发的病。” 我过去给一个士兵把脉,边问:“还有陆续发作的吗?” 孙先生说:“目前没有了。最初有人发病时还没未到早饭时间,发现的及时,水和饭菜全都倒了。现在有几个大夫在彻查根源。” 我仔细检查一番,想了想,同孙先生说:“病人舌苔呈桔红色,不知道先生注意到了没有。” 孙先生点头:“一早注意到了。这让我想到了秦国一种花,叫夕颜。此花颜色桔红,生长在地热之处,毒火甚烈,中毒者舌苔呈桔红色,腹痛痉挛,高烧脱力而死。” “先生说得对。”我又说,“只是夕颜毒性非常烈,一旦中毒立即发作,极其痛苦。我看这些士兵虽然病发,但是程度并不是很严重。按照我的推测,投毒人一定是添加了其他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想让毒迟缓一些发作。只是剂量没有控制好,让毒提前发作了。” 孙先生说:“能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少说都有十几种。我同其他大夫试了许多,都没有凑全,所以请敏姑娘一起来帮忙。” 孙先生将我引见给几位大夫,彼此简单招呼后,开始研究病情。萧暄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同下属交谈而去。 老大夫们头发胡子都白完了,还坚持在军营里发挥余热为社会和谐做贡献。遇到科研问题,各执己见,吵得满脸通红胡子爆炸。 我一个小姑娘,只得无奈旁观。忽然看到一个小兵端着一个痰盂往外走,急忙叫住他:“里面是排泄物?” “是。”小兵说,“脏得很,我这就去倒了。” “等等。”我走过去,身子俯了下去。 “敏姑娘!”孙先生夸张大叫。萧暄不知道怎么一闪而至,伸手就一把抓住我。 我已经抬起头来,冲他一笑:“我只是闻闻。” 萧暄一脸酱色,训斥:“闻这做什么?” 我很严肃正经地说:“有一股青松子的味道。” 萧暄把我狠狠拽了过来:“亏你做得出来。” 孙先生被吓得不轻,抖着花白胡子感叹道:“敏姑娘,你可真是……真是……” 我竖起耳朵等他一通赞美,结果他竟然找不到词了,只好说:“真想不到是青松子啊。” 我遗憾干笑:“青松子产在北地,十分稀有,辽国不是就有千金买青松的故事?” 有个老大夫在旁点头:“辽国贵族历来用青松子制香,以来驱虫。” 我挠挠耳朵:“好像矛头都指向北边呢。” 孙先生看向萧暄:“王爷,你怎么看?” “北边三王倒了也有一年了,若说时机,是该到了。不过那人,会用这么拙劣的法子吗?”萧暄露出寒光闪闪的牙齿笑,“或是,这本就是一个信号。” “挑衅?”我猜测,“故意没把青松子的分量下够。为的就是警告你,他们要打败燕军,易如反掌?” 萧暄脸上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我吐着舌头缩了缩脖子。 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政权受到置疑,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 萧暄转身要走,叫上我:“跟我回去吧。” 我摇头:“我留下来帮孙先生一把。” 萧暄皱着眉头:“这里环境……” 我抢白:“我不能光吃饭不做事。” 萧暄皮笑肉不笑:“我都被你感动了。” 孙先生出面道:“王爷放心,我会照顾好敏姑娘的。”说得我好像才是病人。 萧暄这才勉强同意,叮咛我几句,终于离去了。 其实留在这里要做的事也不多。脏活累活都有其他小兵做了,我和孙医生开了药方,给病人扎针止痛,并不劳累。 一屋子人,只有我是一个女的。大夫还好,士兵们可不是文雅君子。本来接近沸点的怒火被病痛一加温,猛地爆炸。稍微好点肚子不痛的,破口大骂辽狗和赵党,把人家上下十八代女性亲属都问候了一个遍。 我终于听不下去了:“有完没完?骂女人算什么男人?” 那正骂得性起的大汉一愣。我照料他们多日,个个对我还是很尊敬的,如今我一盆冷水泼上去,他虽然不高兴,倒不至于顶我的嘴,只说:“敏姑娘,你心肠好,是不知道的。那些人啊,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全不放在眼里。阮家村一共三十二家两百多口人,就是因为打兵器卖给我们,就被赵老贼寻了一个理由满村抄斩了。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阮星小哥,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我怔怔。 阮星少年能干,腼腆少语,和我很少碰面,我同他不熟。没想到他沉默的背后还背负这这么沉重的血债。 那大汉又压低了声音说:“远的不说。咱们李将军,姑娘一定认识的。他的妹妹入宫为妃,被赵皇后给害死了。赵党还又特意把他的女儿也招进宫去做宫女,又给害死了。这才逼得他投靠了咱们燕王。” 我惊叹:“真惨。” “不止!不止!”这位大哥又说,“孙先生你最清楚吧。别看他平时总是笑容满面的,他的儿子可是被周丞相的儿子活活用鞭子抽死的。” 我背上出了一层凉汗:“这位大哥。” 大汉笑:“姑娘客气,叫我老马即可。” 我叫:“马大哥,这军营里还有谁是没有故事的?” 马大哥说:“没有故事的当然也多。很多士兵是西遥城原来的守兵,王爷封了燕王,才归的燕军。不过王爷治军严谨,赏罚公明,德高望重,大伙可是真心追随他。” 我抬头望帐篷顶,脑海里萧暄那张嬉皮笑脸老不正经的面孔怎么都不可能和德高望重几个字划上等号。 虽然夕颜花毒烈,但因为发现得及时,这批中毒的士兵都化险为夷。小伙子们本来身体健壮,修养了七、八天,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 萧暄将这事隐瞒下来,外人并不知道有士兵中毒一事。不知道他同士兵们说了什么,那些士兵也也对报仇一事三缄其口。 我圆满地结束了工作,萧暄派人送来了一匣珠宝和两箱子珍贵药材,说是谢礼。他这么讲礼貌,我自然兴高采烈地收下,然后去回谢他。 人到了燕王府,门卫将我一拦,铁面无私道:“对不起,敏姑娘,王爷有要客,今天谁都不见。” 我掏出萧暄给我的珍珠,赏了那门卫一颗。门卫立刻笑:“虽然见不了,不过小的可以告诉你,是京城里来的客人。再详细的,小的也不知道了。” “行。”我说,“那我回去了,回头你告诉你家王爷,就说我谢谢他的东西。” 京城里来的客人,还这么神秘,莫非京城里出了什么大事? 我若有所思地回了自家院子,看到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在揉面做东西。 云香解释:“今天可是咱们的千秋节。” “千秋节是什么日子?” “是举家团圆吃酥桃饼的日子啊”品兰抢答。 我明白过来,就像中秋一样嘛。 兴致一来,我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月饼,并将其伪造成自创的酥桃饼。 觉明自然在向品兰献殷情。我最初还以为这孩子乖巧老实,这些日子实地观察,发现这小家伙蔫坏,外表淳朴天真,内里心机深沉得很。这表里不一的品性,倒和萧暄很是相像。 他们俩模样相似,德行类似,即便不是父子,也是亲戚,总之脱不了八秆子内的干系。 第一批月饼烤好出炉,色泽金黄,晶莹可爱,有香飘百里,引人垂涎欲滴。 我得意洋洋地自夸:“我也算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新时代十佳好女人了。” “哪十佳呢?”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正见大半月不见的宋子敬笑意盈盈地站在院门口,一身素净的浅黄儒衫,衬得他更是眉目如画,俊秀非凡。 我喜出望外,忙迎上去:“先生可回来了!秋水都望穿了。” 宋子敬略微黑瘦了一些,鬓角带着风尘,可见之前的日子操劳辛苦。 他温和微笑:“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一声,很过意不去。你们都过得好吗?” 他问的是“你们”,所以云香通红着脸小跑进屋里去了。我乐:“好得不得了,只羡鸳鸯不羡仙。” 宋子敬笑:“到底是山高皇帝远的好。” 我招呼他进来坐:“来来,一起过来尝尝我们新做的月饼。” 云香腼腆地端着茶出来。 我问宋子敬:“先生这此去,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宋子敬说:“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一件国家大事,想必已经人尽皆知了。” 我一时还以为是士兵中毒事件,大惊:“难道消息走漏了?” “走漏?”宋子敬迷惑,“这事可是皇榜布告天下的啊。” 我糊涂了:“到底是什么事啊?” “二皇子被封为太子了。” 我很迟钝地没反应过来,反而是云香先叫了起来:“什么?” 宋子敬点头肯定:“封立大典都已经举行完毕。” 我同云香面面相觑。 “老二?萧栎?太子?” 原来太子已经死了,再立一个很正常,可是谁去立,那可大有讲究了。 宋子敬说:“还听说皇上的病又重了,出宫去温泉疗养,留皇后在宫里坐镇。” 我讥笑:“坐镇?她是吼天狮子吗?她能镇什么?” 宋子敬亦笑:“邪不压正。” 我同他说:“这事这么大,王爷却还没告诉我呢。” 别说告诉我,我一连好多天都见不到萧暄。收了我好处的那个门卫突然换了,新来的人铁面无私忠肝义胆,视我如尘土。我想一定是萧暄交代了什么? 正要打道回府,忽见多日不见的慧空老和尚从门里出来。 我惊喜地同他打招呼:“大师,多日不见,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老和尚笑答:“正从尤伦城化缘传教回来。” 我惊:“那不是附近的辽城?大师好有勇气,跑去异教徒那里传教,就不怕被抓起来分尸八块?” 大师道:“佛法无边,普度众生。” “人家可不是佛祖座下弟子。别人的上帝能保佑得了我们?” 大师很有信心:“我祖是博爱慈悲的。” 我问:“佛祖如此神通广大,那可知道燕王现在何处?” 老和尚眯着的眼睛里闪精光:“王爷自当在他该在的地方。” 我扫兴,又问:“你知道咱们有了新太子了吗?” 老和尚点头:“二皇子萧栎,他母亲李贤妃是赵皇后的远房表妹。” “原来是亲戚。” 老和尚笑:“你会发现亲人的力量是最强大的。” 我啼笑皆非。可不是吗?谢家人可给我上了详细生动的一课呢。不知道现在的谢昭珂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很想念我呢。 我同老和尚结伴慢慢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沿途都是进城赶场的商贩,卖些廉价珠花糖果等小玩意,姑娘和孩子们围在一个个摊位前,人人都有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 老和尚忽然问我:“觉明那孩子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私塾的先生说他勤学上进,聪明乖巧。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过得很快乐。” 老和尚侧头望天:“快乐就好。这孩子也该快乐一下了……你是来找王爷的吧?” 我说:“我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萧暄了。” “新太子受封,朝中有一番人事变动,许多方面要重新布局,他很忙。” “我知道。”我说,“政治上的事我不懂。我都不知道我找他做什么。只是,就是想见见他,问问他还好不好。” 老和尚讥笑:“他有什么不好的?天高皇帝远,身边全是武林高手保护他。” “可是,”我争辩,“这样所谓的逍遥王爷,老老实实地做着,不过十年,就保不了命。他是不得已。” 老和尚扭头看我:“你倒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笨。” 我气得冷笑:“你也不如我头次见面那么德高望重。” “小姑娘。”老和尚不气反笑,“你虽聪明,可是阅历太浅,心肠又软,最是容易受骗上当了。” 我不服气:“心肠都是肉,能不软吗?铁石心肠的,那早是死人了。” 老和尚大喜大悦,赞道:“此话颇有禅意。” 这个疯和尚。 我回了家。孩子们在学堂,云香一脸春色地在给宋子敬绣荷包,新制的药正闷在罐子里发酵。我百无聊赖,骑上马出城去转转。 第24章 草原之歌 西遥城出门以北大约十里路,就是草原的母亲,吉桑河。吉桑河是红河的一条支流,滋养灌溉了这片广袤的土地。草原上的牧民们也都逐水而居,将营地扎在河边。 我最熟悉的,算是多伦克老爹他们一族人。我上个月出门采草药时碰到了落马扭到脚的一个小少年,那是老爹的大孙子阿梓。我将他送回了家,又给他治好了腿伤。这本是举手之劳,却得涌泉相报,老爹的儿子送了几头烤全羊到我府上,随时欢迎我来玩。 他们会说汉话,热情好客,豪爽大方。我这人好热闹,又得知老爹家传有他们一族的密药方子。于是抱着一点不厚道的意图,时常跑去找他们串门。 秋高气爽,北国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凉爽的风里带着青草的芳香。茂密的草没过马蹄。阳光和煦,我心情舒畅许多,随意纵马往草原深处去。刘张二人紧张地跟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往北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翻过一个高高的山坡,远处一条碧波粼粼的河流呈现在眼前。这就是。 河岸边立有十来个白色的帐篷,宛如草地上开放的白花。我高兴地一夹马腹,向他们奔去。 离帐篷还有几十米,我就发觉不对。一间挂了红旗子的帐篷前围满了人。草原习俗,只有族人重病或者妇女生产时,才会在帐篷上挂红旗。 我赶紧过去。一个瘦高大眼睛的小少年已经先看到我,迎了过来。 “阿梓!”我跳下马来,“出了什么事了!” 阿梓看到我,欣喜若狂,上前拉住我:“敏姐姐,你来得可正好!我三姐要生了!” 老爹的三女儿朱依娜是这片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嫁了去年赛马节上的冠军,我认识她时,已经挺着九月临产的大肚子。 “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生的吗?”我问。 “昨天三姐不小心摔了一交,肚子就疼了起来。” 我一听大急:“那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疼到现在,还是一点迹象都没有。有路过的汉人大夫,可是是男人,爷爷和姐夫不让他去看。” 他指过去,我看到人群里正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哇哇大叫:“都这时候还顾及这个!还有比人命更重要的吗?” 那架势,好像里面生孩子的是自己老婆。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那人猛回过头来。二十多岁,白白瘦瘦的一个文弱书生,不修边幅,此时正激动,眼睛瞪得老圆,几乎脱眶。 我笑道:“大哥别激动,还有小妹我呢。我带你去救人。” “咦?你是谁?”他纳闷。我已经朝帐篷走去。 走进帐篷,一股怪异的腥臊气扑面而来,冲得我头脑一阵发晕。里面闷热难当,暗不透光,朱依娜正在被褥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身旁围着几个女人和孩子,正在干着急。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个类似撒满婆婆的怪异女巫正在又跳又叫地满帐篷转圈。 “阿敏啊!”老爹的妻子,古丽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过来,“还好你来了!你快去看看朱依娜啊!”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大娘别急,我这就去看看。” 我虽然学的不是妇产科,可是基本知识全都懂,不至于束手无策。 我高声一喊:“准备干净布,烧热水。巫婆和孩子们都出去!” 女人们愣住。古丽大娘又用本族语言说了一遍,她们才将信将疑地着手去做。 我去看朱依娜。她面色苍白,一头大汗,两眼无神,显然是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偏偏又浑身僵硬。 我掀开她身上厚重的毯子,一边用温水给她擦了擦身子,一边检查她的情况。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呻吟着:“阿敏?” “是啊。”我柔和地对她说,“你放心,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我可要做干娘呢!” 一阵宫缩,朱依娜痛苦地扭曲了脸,紧抓住我的手。我忍着疼,耐心等她阵痛过去。好半天,她才舒了一口气,说:“我相信你。” 我点点头,开始为朱依娜行针。张老爷子的一套针法,本是用来舒缓痉挛。我大胆稍稍变动一下,以适应朱依娜的特殊情况。 我同她说:“已经开了八指,就快要生了。你要坚持住。” 朱依娜喘着气点点头。 帐篷虽然通了气,可是我很快就出了一身汗。施针和按摩之后,朱依娜的情况在慢慢好转,僵硬的身体放松了,气息顺畅了许多。勉强喝下一碗补汤的她又有了点力气来应付阵痛。 女人难产最直接的解决办法是开刀。我不想用,一是自己外科技术烂,二是这里卫生条件烂。若不到必要关头,我绝不走这步。 古丽大娘担忧道:“这样下去,不说大人,孩子怎么办啊?” 我施针的手不停。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根本没有工夫去擦。凭借着以前选修课上学来的已经模糊的知识,生硬地进行每一个步骤。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又似乎只是几秒钟,孩子颤抖着顺着我的手力脱离了母体。我看着孩子乌紫的身体和缠在脖子上的脐带,心里一紧。 古丽大娘已经先叫了出来。其他女人纷纷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当机立断,剪断脐带,放平孩子,俯身去做人工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其间下手如飞,迅速在大穴扎下银针。 朱依娜虚弱地问:“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我无暇回答,继续人工呼吸。 孩子无知觉地躺着,似乎我的努力对她完全起不到作用。 我的汗水糊住了眼睛。古丽大娘拉我:“算了,这都是命。” 我甩开大娘的手,又低下头去往孩子嘴里吹气。 朱依娜呜地哭了出来。也就是这同一时候,怀里的孩子也呜地一声,小小胸膛起伏,呼吸了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 古丽大娘喜出望外:“活过来了!孩子活过来了!” 朱依娜挣扎着爬起来:“给我看看!” 我将孩子包好交到朱依娜手里。 朱依娜一看孩子,泪水唰地流了下来,用本族语言喃喃着什么。 古丽大娘扑过来抱住我哭:“阿敏啊,你就是天神派下来的啊……” 我抹了一把汗,这才觉得手脚腰背都累得酸痛,一屁股坐在毡子上。扭头看到朱依娜幸福满足的笑容,也不禁笑了。 “是个女儿呢!” 朱依娜深情地凝视着孩子:“女儿好,你们汉人有句话,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喜悦的气氛,终于放开嗓子大哭了起来。我接过孩子又检查了一遍,孩子心跳呼吸都很正常。 朱依娜的丈夫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高声叫妻子的名字。女人们喜笑颜开地将孩子抱出去给他看。 我还担心男人会歧视女孩子,没想那汉子一看到女儿,激动得泣不成声。 多伦克老爹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我惶恐地扶起他:“老爹,你这是做什么?” “阿敏啊,你救了我两个孙子,还救了我女儿,你就是我们族的贵人,是我们族里永远的贵客。这天大的恩情,要我们如何回报?” 我笑:“救死扶伤就是为医者的本分,我不过是尽职尽责而已,谈不上什么恩情,更谈不上回报。” 朱依娜的丈夫走过来,用生硬的汉话说:“敏姑娘,你救的孩子,给起个名字吧。” “我?”我又惊又窘,“可我不懂你们起名字的规矩。” 多伦克老爹笑道:“那就起个汉人名字好了!” 我看着那个皱着小脸正在哇哇哭泣的孩子,又看了看天边灿烂的夕阳,说:“虽然是傍晚生的,可是历尽艰险而来,脱胎换骨。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那你就叫朝云好了。” 朱依娜的丈夫兴高采烈,连声道谢。 多伦克老爹指挥族人:“快去杀头羊,今晚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又问我,“阿敏留下来吃晚饭吧。” 我豪爽一笑:“这是自然。我可就当回家,不客气了。” 太阳还没落山,篝火就已经点了起来。孩子们在不远处踢着球。我这个伪球迷之前给他们传授了新一套的比赛规则和一些肤浅的技法,倒被他们奉若宝典。反而让我很不好意思。 我在旁边看着,忽然发觉脚边有影子移近,抬头一看,正是先前那位激愤的汉人大夫。他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旧衣裳,头发有些乱,胡子似乎好些天没刮了。可虽然这样,举止却还算优雅斯文。 我笑着同他打招呼:“大哥好啊!” 这个白面书生倒也是个爽快人,咧着嘴回礼:“姑娘好啊。” 我问:“大哥也是汉人吧?不知道怎么称呼啊?” 书生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说:“在下姓程。” “程大哥。”我说,“大哥叫我阿敏就可以了。大哥是路过这里吗?” “算是吧。”小程说,“我游历在北,住腻了,想南走,十天前碰上老爹他们,便一同南下。本来打算今天就去西遥城的。你从城里来的?” “是啊。”我说,“难怪以前没见过你。大哥打算去那里呢?” “一直南下,离乡多年想回家看看。” 我笑了笑,忽然有点寂寥:“能回家真好。” “敏姑娘。”程同学在我身边坐下,自来熟地说,“既然是同行,想问问姑娘是怎么救的那母女二人的。” 我同他一见如故,如实把行针一事描述给他听。 程同学听着非常有兴趣,瞅着我问:“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我是学了张老爷子的书,可也不能这样厚脸皮自称他的弟子。便笑道:“师出无名。” 程同学置疑地盯着我,他人虽然不修边幅,胡子拉渣,可是一双眼睛泉水一般清亮逼人。这样直视我,仿佛要在我的意念里钻一条通道直达真理。我猛地一阵心虚,大脑里良心的大钟轰地敲响了。 我一阵紧张。小程正要说什么,阿梓一声:“敏姐,过来喝奶茶!” 我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拔腿就跑。小程微弱的一声:“你……”我已经跑出老远。 太阳落山了,篝火熊熊燃烧,架子上的烤羊滋滋响,烤肉和美酒的香气弥漫四周的空间。欢乐的笑声和歌声缭绕。姑娘和小伙子们手拉着手在篝火边唱歌跳舞。 小程同学离我不远,正握着一个姑娘的手,笑眯眯地说:“看你这手像,将来肯定会嫁一个家里牛养成群的丈夫,然后生两个儿子。” 那姑娘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小程松开她,转向她身边一个一脸不悦的小伙子:“啊呀呀,大哥你印堂发黑,似乎有血光之灾呢!” “说什么呢!”那小伙子呼啦站起来。 我忙跑过去,一把拉起小程:“来来,各族人民是一家,一起来跳舞。” “明明就是嘛。”程半仙还不死心。 我笑问:“半仙,那你看我面相如何?” 小程笑:“一早就看过了。姑娘将来富不可言,母仪天下……” 我手里的羊肉串啪地掉到地上:“你说什么?!” 程半仙摆架子:“不说了,不说了。人命在天,道破天机要遭天谴的。” “等等!”我拉住他,“你这是自己看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小程半真半假地笑着,“敏姑娘,我看你似乎不甘心。不论富贵贫贱,都是际遇,日子还看自己怎么过的。你看着茫茫草原,浩瀚无涯,其实走多了,也会走出路来。” 想不到还会在这里碰到鲁迅先生的知己。我瞠目。 小程摆摆手,又跑一边给人算命去了。 我正发愣,被阿梓一把拉进人群里跳舞。这样一笑一闹,暂时把先前的顾虑给忘了。跳累了,阿梓呼啦往我手里塞了一杯酒:“喝!” 我不暇思索仰头就灌。顿时一股火辣辣的液体顺着食道咕咚几下落入胃里,那热力又反冲了回来,我眼睛一热,丢开杯子呛咳起来。 牧民们见我这模样,哄得笑起来。 古丽大娘笑:“阿敏到底是南边来的女孩子。” 可是那股热劲过去后,余下的是深长的温暖和满口的芳香。我觉得这滋味很不错,兴致勃勃道:“我还要,再给我一杯。” 牧民一听,觉得很好玩,阿梓便又给我倒满了一杯。 我这回喝得小心些。慢品之下,更是觉得这酒醇烈之中有种青草清香,非常爽口。喝一口,吃一块烤羊肉,那滋味可真是美妙无穷。 正高兴着,小程同学凑过来问我:“这是第几杯了?” “不知道咧。”我嘴巴有点忙不过来,“好喝,你也来点?” 小程扭头冲其他人喊:“这丫头不行了。怎么都不拦着啊?” 阿梓委屈地说:“敏姐看起来酒量很大嘛。” 老爹的声音有点模糊:“太胡闹了。去泡点茶来。” 我抱着酒罐子凑在嘴边喝。小程哎呀呀地叫,连忙过来抢。我不让,大叫:“不要动我的奶酪!” 小程一头汗:“你再喝,明天有得你受的。” 我抱着酒罐子不放,看到小程同学那头乱蓬蓬的头发下面的脸蛋其实也蛮清秀的,于是伸出魔爪去摸了一把,色眯眯道:“还挺嫩的。” 小程大怒,一把甩开我连连后退,脸红得似猴子屁股。 我哈哈大笑,放声歌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虽然歌词美,可是我没有一个音符是在原来的线谱上。 老爹还很感动:“姑娘真是知心人。” 我被风一吹,胸中猛生豪迈激荡之意,顿时觉得自己胸怀天下俯瞰四州。这么一想,立刻挣扎着站起来,张开双手要去拥抱这天天繁星的夜空,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腾飞了起来。 就这么一折腾,头晕目眩,咚地倒在草地上。人们关切地呼唤我的声音似乎像吹过草原上空的风。火光黯淡,人声渐隐,天旋地转。 我闭上眼睛,在酒香中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在一间干净的小帐篷里,身边是阿梓的妹妹,睡得正熟。我头痛得难以用语言描述,恨不能动手术摘除。外面飘来奶茶的芳香。我强撑着爬起来。 古丽大娘看到我,笑道:“阿敏起来啦。头疼是吧?过来喝点茶。” 我感激地捧着茶,裹了一张毯子在火边坐下。东方的天空一片娇嫩的玫瑰色,草原清晨的风很冷,我涨痛的脑袋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 大娘递给我一张热烘烘的馍:“吃吧。闹腾了一夜,也该饿了。不过你倒醒得早。” 我说:“前些日子在制新药,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加配料,所以晚睡早起,养成好习惯了。” 士兵中毒事件后,我就把全部重心放在毒经上,将那些可以长期存放的解药全都制作出来。当年看金爷爷的书的时候,最是羡慕武林高手中毒后随身掏出一点瓶瓶灌灌,倒点药丸药水就可以救命。现在自己也做了不少,全都给萧暄送了一份,他可一直处在高危中。 说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事情处理得如何?这么大一份事业,他一人支撑着,却从来没说过辛苦。 奶茶喝完了,风似乎也大了一点。我站起来,向大娘道谢。 风中似乎有一丝异样的气息,我疑惑地望向风来的地方。茫茫草原,地平线呈一道优美的弧线。似乎一切看起来都正常而平静。 我笑着摇摇头,宿醉让我神经不大正常。我拉着毯子往回走。 还没有走出五步远,又一股异样的气息飘荡过来,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血腥。 我停了下来,而牧民的马突然开始骚动。 正在忙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男人们警觉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望过去。极静之中,我似乎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这……” “狼盗来了!!!!!” 什么? 第25章 面具大叔 旷野的风里夹杂的危险气息是那么明显,女人们惊恐地奔走,男人们立刻拿起了武器。 营地里的警钟猛地敲响。老爹从帐篷里疾步出来,高声道:“女人带着孩子往南去西遥城,男人们都跟我来!拖住他们!” “狼盗怎么会来?” “这里已是燕王领地了啊!” “看到他们了!大家快跑!” 已经有年轻小伙子放开了马,女人们抱着孩子跳上马背。亲人几乎来不及道别,就匆匆分离。四下一片慌乱,喊叫和哭泣声响成一片。几个时辰前还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转眼却要成人间地狱。 狼盗。我听萧暄说过。草原强盗,洗劫商队牧民,烧杀掳掠,无恶不做。他们横行草原数十年,出没于三不管地带,齐辽两国顾及政治敏感部位,都不曾派兵围剿,唯有犯境时才武力对抗。两年的容让使他们势力根深,已成为草原里的一枚毒瘤。 发愣着,突然被人拽住。 小程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衣服还没系上,露出一大片白嫩嫩豆腐似的胸膛,头发披散着,只可惜一脸胡渣破坏了整体形象。 小程气急败坏:“看什么看?脑袋都不保了还看不够。” 他拉着我就跑。小程同学看似文弱,跑步却厉害,脚下生风,我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边跑他边问我:“你昨天骑来的马呢?” 我拉过胸前的口哨吹了一声,很快那匹机灵乖巧的战马就穿过混乱的人群跑到我们面前。 小程把我往马那推:“你快同其他女人们回城去。” “哎!”我叫,“你留下来能做什么?” 小程为我的歧视而愤怒:“我虽武术不精,但是我会毒。” 我冲他一笑:“你又怎知我不会?” 小程一怔。 我已经转身将两个孩子抱上马,一拍马屁,马儿撒蹄跑走了。 “你……”小程不相信。 我拉着他朝着男人们在的地方跑去:“老爹就是我的亲人。亲人有难,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狼盗已经来了,个个身材魁梧,黑巾蒙面,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寒刀刺目。我亲眼看到头领男子几刀下去已经将不少牧民劈倒在地。那都是昨夜里和我一起欢歌起舞的朋友。 我眼睛一红,不及多想就要上前。小程及时拉住我:“我好歹会点手脚。我去帮男人,你去帮女人。” 我躲在帐篷后,看他衣衫飘飘,动作灵敏,药粉散在风中,一下就迷倒了好几个。 好家伙,果真人不可貌相。看着像个不得志的文学青年,人家不定是武林高手。比如宋子敬。 我掉头就去找还来不及逃跑的妇孺。绕过一个起火的帐篷,正见一个强盗正在抢一个女人怀里的包裹。女人正在死命挣扎不放,男人不耐烦地举起刀来。我猛地冲上去,一拍他的肩膀。 “嗨,大哥。” 那人疑惑地转头看我。我将手里的药粉全扑在他脸上。他眼珠画了两个圆,然后扑通倒在地上。 那妇人惊魂未定:“姑娘……” 我数落她:“你要财还是要命?还不快跑!” 她赶紧爬起来就跑。 我眼尖看到了握着一把大刀往外冲的阿梓,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杀了那些强盗!”小少年抱着有他人高的大刀,倔强坚定。 “把刀放下。”我把一小包药粉塞他怀里,又在他嘴里塞了一颗解药,“药不够多,在水里化了,朝他们泼去。省着点用。” 阿梓冷静了一些,明白了我的用意,带着药跑走了。 我带着另一部分药紧跟在撤离的妇孺身后。最后剩下的药就比较烈,中毒者皮肤溃烂,惨不忍睹。我还是第一次下这么重的手,可是看到强盗刀下惨死的来不及逃离的牧民,心如刀绞,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动手杀人。 忽然前面传出惊恐的叫声。我看去,原来狼盗北面受阻,竟然绕到南面烧杀过来。 女人们慌乱叫喊着奔逃,稍微慢的转眼死于刀下。跑的快的,却也逃不过箭羽。一时间身面响彻惨叫。我的心剧痛,愤怒在血液里燃烧,将所有的恐惧和畏缩都燃烧了干净。 眼角看到朱依娜抱着新生女儿,被她丈夫扶着。我奔到他们面前,焦急道:“这样不行。大哥你背着她,我抱孩子。” 朱依娜看我,很是信任地将孩子交到我手上。她丈夫背起她就跑,我抱着孩子紧随着。 身后却响起了马踢声,血腥的气息自后扑了过来。手掌里的小药丸却是起不了任何效果。 黑影笼罩,我转过身去,看到一双嗜血的眼睛和一道明晃晃的光芒,下意识护住孩子跪在地上。 可等待中的疼痛或者死亡却并没有降临。马儿受惊一声长鸣,一个沉重的身体倒落在我身边。 我被尘土呛咳了几声,张眼看过去。一支蓝翎乌杆的长箭直穿狼盗的咽喉,他死不瞑目。 头顶射来一道刺人的视线。我战战兢兢地抬头望过去,炽热的日头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背负阳光,俯视着渺小的我。青铜面具下,一双蓝眸冰冷彻骨,青龙马仰颈高嘶,一人一马的阴影完全将我笼罩。 这是…… “亲娘啊……”小程同学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哀鸣。 “你娘?”我诧异。 小程双腿打颤,汗如雨下,说话已经不麻利了:“我我我,阿敏你保重后会无期——”说着人已经跑出老远。 只见一道黑光闪过,小程同学面前的柱子上噌地钉上一支长箭,箭梢离他鼻子不过两公分。 小程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架。我却发出赞叹。 神秘男子带来的手下身着黑衣,头戴青铜面具,精壮矫健。头领一声令下,战士们迅迎战狼盗。专业人才到底强过乌合之众,他们下手简直犹如切瓜削菜,毫不留情。一片刀光剑影之下,痛呼惨叫声中,强盗转眼死伤过半。 狼盗首领看到那箭,身躯一震,一声长啸,调动人马转头奔逃。 我身边这位神秘大叔似乎是笑了一下——戴着做工精良的面具看不到表情只能猜,他的属下颇知他心意地没有去追。 我这才抱着孩子从地上站起来,脚还有点发软。危险似乎是过去了,可是这里已经满目疮痍。死人,伤者,燃烧的帐篷,奔走的惊慌的人群。我心里剧痛,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老爹受了点伤,被人扶着踉跄着走过来,“程先生,敏姑娘,多谢你们。” 我想说真正该谢的是这位面具大叔,却忽然看到小程那一脸表情已经扭曲变形,仿佛遇到僵尸复活或是股票暴跌。 正好奇,就听到身旁大叔发出的淳厚美妙如天鹅绒般的嗓音,就是语气讥讽了一点。 “阿生,这就是你的逃亡?” 可小程同学却不享受这个天籁,他浑身发抖,大汗淋漓,眼珠子一翻,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我大惊,忙扑过去掐人中。小程从嘴逢里挤出几个字:“你轻点!” 我立刻松手,向那位面具叔叔把手一摊:“好像昏死过去了。” 面具大叔的蓝眼睛迸射寒冰,咬牙切齿:“给我装。好,抬回去!” 喂猪? 我对小程虽有战友的情谊,可是面具大叔那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压迫势力罩在头顶,谁人有力反抗?我乖乖让到一边。装死的程同志被两个大汉抬上马,像麻袋一样丢在马背上。 老爹带着幸存的族人跪了下来,感激对方的营救之恩。 男人冷淡地回应了一声,催马要走。 转身之际,他转头向我,冰蓝的眸子把视线定在我身上。 “你是谁?” 霸道无礼的提问。我淡淡答:“一个陌生人。” 大叔似乎又笑了一下:“齐国人?” 我亦笑:“京都人。” 大叔上下打量我:“你会使毒?” 我笑而不答。 大叔道:“你是萧暄的什么人?” 我心里微微一震,笑着反问:“大叔又是什么人?” 大叔华丽丽地一笑:“你自会知道。” 说罢,带着手下和包裹小程,扬长而去。 第26章 亡命归来 他们渐渐走远,身后掀起滚滚黄尘。 我的小心脏还在扑通地乱跳着,怀里的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朱依娜夫妇急忙过来抱孩子。 大难不死的人们开始寻找亲人,一时间到处响起了重逢的欢呼和看到亲人遗体的哭声。我心里沉沉的,去救治伤者。 阿梓跑来问我:“程先生没事吧?” 我摇头,也不知道。 那面具大叔衣着华丽,出场惊艳,气势逼人,显然来历不浅。可是对小程,虽然气恼,倒也没有伤害之意。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狼盗虽然走了,可是营地已经被糟蹋得一片狼籍。帐篷大半被烧毁,牛羊奔散,财物被抢劫,更别说还有很多人死去。 连老爹都流下了眼泪。 我走过去搀扶着他,说:“老爹,继续呆在这里不安全,万一那帮强盗又杀回来报复呢?不如让乡亲们收拾一下,随我进城吧。” 老爹抬起头来:“进城?牛羊怎么办?这么多人怎么安置。” 我说:“牛羊可以先赶在城外,人嘛,我会去安排。” 老爹想了想,便下令大家收拾东西转移营地。 事后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我们往西遥城的方向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望见一队燕军急匆匆往这边赶。这应该是城里派来的支援队。 带队的居然是阮星。穿着军装看上去成熟几分的他见到我,眼睛瞪得老大:“敏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我看到他,如老区人民见了解放军,感动得泪花闪烁:“你们来了,谢天谢地!快快快,把受伤的老乡先送进城治疗。” 阮星立刻指挥手下帮助牧民们。他同我说:“刚接到报告说狼盗在吉桑河边,王爷要我们赶去看看。这边都已经是燕王领地,他们以前即使进来,也从不敢骚扰居民的。” “是吗?”我哼哼,“那这次是中了什么邪,杀人放火一样不少!若不是后来有人相救,我的脑袋都已经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阮星被吓住,忙问:“姑娘没事吧?不然在下不好向王爷交代。” 我想起萧暄屡不见我,有点恨恨,冷声道:“向他交代做什么?关他什么事?” 阮星有些尴尬,说:“今天的事的确蹊跷,王爷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敏姑娘辛苦了。在下先派人护送姑娘回去吧,王爷他……” 我把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这么麻烦了。我陪乡亲们一起进城。要麻烦少校妥善安置他们。” 阮星本来沉默寡言,虽然还有话,倒也憋着没再说。 我便跟随着牧民们在燕军的护送下慢慢回了城。牧民们都被安置在府衙后院。我劫后余生,突然分外想念家里的人,匆匆奔了回去。 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坐在院子里,看到我走进来,三人齐跳,大叫一声:“啊!” 我泪眼汪汪:“大家——” 云香激动夸张地扑了过来:“小姐啊!” 我抱着她号:“饿滴云香啊,你家小姐我今天差点就要埋骨草原了!” 云香倒是真的哭了:“小姐啊!你这一晚跑哪里去了啊?你可都急死我们了!” 我只好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觉明凑上来:“姐姐你说得轻松。招呼也不打一声,我们还以为你被坏人绑走了。” 我哈哈笑:“坏人绑我做什么?坏人只绑你这种白白嫩嫩的娃娃去给山里人做儿子。” 觉明不高兴:“你又逗我玩。” 倒是品兰还冷静些,上前来说:“姐姐失踪一夜,王爷也急坏了,到处找你,都快把城里翻一个遍了。姐姐要不要先去见见王爷,报一个平安。” 萧暄找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天天送上门去他都不见,一夜不归他倒急了。这个人,做回了王爷,远没以前亲切可亲贴近群众了,懒得理他。 我打了一个呵欠:“再说吧。折腾了大半天,累死我了。睡一下,都别吵我。” 我倒在床上,浑身都瘫软在棉被里。只来得及打一个呵欠,然后立刻沉入梦乡。 这一觉却睡得很不安生,梦里刀光血影。一下是马上凶残的身影,一下是被砍倒在地的牧民,绝望凄厉的哭喊不绝于耳。我在梦里头晕目旋,寒冷又恐惧,不停奔跑,可是那些刀光和惨叫一直紧随身后。 我急得满头大汗,忽见前面出现一道光,赶紧冲上前去。 光线只中,站着一个人,赫然是张子越。 我大叫:“子越哥,救救我。” 张子越淡漠地看着我,说:“你我都不在同一个世界,我怎么救你?” 我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僵在当场。 张子越转身,一下匿在光芒里。我来不及多想,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拔腿追过去。 突然之间,周身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方压了过来,我的腰上一重,整个人被压倒在地,肺里的空气一下被挤光。 我大力挣扎,艰难地扭过头,萧暄一张盛怒之下的老脸出现在我上方! 这是梦? 不,这不是梦!他老兄果真闯了我的闺房了。 我又惊又怒:“你你你——” 萧暄一张俊脸已经气歪了,两眼冒火,一手按住我,一手不知道抄起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就在我屁股上一阵狠抽。 我条件反射,哇哇大叫。 这厮居然打我,他居然敢打我屁股! 萧暄边抽边骂:“叫你乱跑!叫你去草原!叫你夜不归宿!叫你不来见我!” 我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自己赌的气早给吓没了,本能地一边挣扎一边鬼哭狼嚎:“杀人啦!救命啊!迫害啦!非礼啊!” 萧暄听到我这最后一句,愣了一下。我就借着这两秒的时间一跃而起往外跑。可是萧王爷到底是习武之人,大手一抓就把我擒了回来又按在床上。这回改用膝盖压着我的背,两手掐着我的脖子想要直接送我去见马克思。 我拼命蹬他,憋出两眼泪水。氧气!氧气!! 萧暄手松了点,继续狠狠训我:“干吗不说一声就跑那么远!” 我用变了调的声音辩解:“人家是去散心。” 萧暄怒:“干吗晚上不回来。” 我说:“喝高了……啊不不不!” 萧暄松开我摸配剑。 我急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大腿蹭:“二哥我错了!我上对不起谢家祖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我是想回来的我哪里知道那酒喝着和糖水一样其实那么醉人嘛。要知道在外面的日子里我对您的思念就像母亲河的水一样滔滔不绝。您就看在我少年无知社会经验浅薄的份上宽恕我吧!” 萧暄怒焰高涨,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简直活得不耐烦了!早和你说过最近草原不安全,你是脑子里长包了吗?我知道你夜不归宿就从台州连夜往回赶,满城找你。结果你居然胆大包天地跑到城外睡帐篷。狼盗没把你一刀砍两半或是抓回去做小老婆那是你祖坟冒青烟,不知天高地厚不逃跑还和他们对着干!回来就算了,我被公务缠得不眠不休还想着你会来我这里亲自报平安。结果你居然给我在这里睡觉!你居然睡觉!!!” 他老人家是如此痛心疾首声情并茂,我糊里糊涂地忏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睡觉了!” 萧暄气急败坏,领导者的形象全无,插着腰骂:“我简直要被你气死!” 我很配合地啜泣几声表示忏悔,心里也觉得这次闹得是有点过分了。 萧暄给我下令:“这事还没玩!以后没我手令,你休想出城。” 我一听,不干了:“喂!你不可以囚禁我!我有人权,有人身自由的!” 萧暄冷笑:“同我说自由?这里是西遥城,这里我做主。” 我的头都要爆炸:“不不不不不!!!!” 萧暄不理我:“我给你这里增派了一队护卫,门外两个丫鬟以后贴身跟着你。再让我发现你私自跑出去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我气得跳脚:“你这个暴君!独裁者!墨索里尼!” 萧暄置若罔闻:“做梦都念念不忘……” 我只在一旁甩着手大吵大闹:“不要!不要!人家不要~~~~~~~”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宋子敬似乎是一步就迈至眼前。 我一愣,来不及收声,那美妙的女高音转了一圈才落下来。 萧暄皱着眉看着神情紧张的宋子敬:“你进来做什么?” 宋子敬看了一眼怒发冲冠的萧暄,视线落在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我的身上,嘴唇一抿,拿起在旁的外衣给我披上。 “谢……”话还没说完,萧暄人已至,一下从宋子敬手里抢过衣服,重重搭在我肩头,用力拉紧,把我严实包裹起来。 宋子敬只眨了一下眼,小退了一步,问我:“你还好吧?” 我笑了笑:“都还好。谢谢先生关心。” 眼角扫到萧暄玄墨一样的脸,又赶紧把笑容收了起来。 这么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闹腾过猛的原因,突然觉得有点冷,头也在发晕。萧暄虽然揍了我,可是盛怒之下还是控制好了力道,我并不觉得疼。莫非是内伤? 萧暄问宋子敬:“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吗?” 宋子敬不冷不热地说:“都已经处理妥当,就等王爷批复了。” 我在床边坐下,可是依旧觉得大地在旋转倾斜,而且有股寒气一直从后背往四肢大脑灌去。 两个男人还在说话。 宋子敬说:“还有,李将军也想问王爷,白日里呈上的军帖看了没。” 萧暄沉着嗓子说:“我回去看,明天给他回复。” 我怎么看他们的影子也在倾斜?我疑惑地摇了摇脑袋,打了一个哆嗦。可是眼前却在发黑。我按住额头。 萧暄又说:“今天打退狼盗的那方人,调查得怎么样了?” 宋子敬的声音有点缥缈:“尸体上都是刀伤……根据属下们呈上来的箭,是辽国官制的……皇家军……” 实在是头晕得厉害,我闭上了干涩的眼睛,身子一歪倒在床上。 迷糊中感觉到他们两个都围了过来,有人摸我额头,有人把我的脉。然后我被放好盖好被子,身体又像漂浮在宇宙中一样。 由内而外升腾的热度和无休止的晕旋让我非常难受。我很快就又昏睡过去。 我这次睡过去,没有再走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迷糊中听到老大夫说:“她受了风寒……只是累了……” 然后萧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您是说,她只是在睡觉?” 有人噗嗤一声笑。 我没听到下文,睡眠又加深了。 醒来的时候是早上。鸟儿在枝头唱着歌,阳光明媚。房间里没人,我身上盖着起码有二十斤重的被子,全身是汗。 云香居然也不在屋里,我爬起来,觉得手脚还有点软,倒也没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打了个呵欠,披着衣服推门出去。 “站住!”云香不客气的声音隐约传来。 我好奇地望过去。娇小的云香妹妹正把一个高大的家伙堵在门口。那人看着很面熟,原来是许久不见的郑文浩小同学。 小郑同学在西遥城的时候,粘萧暄就像一张贴皮膏药。萧暄起初还天真地希望我和他小舅子能处好关系,安排他跟我学点医学知识。可是这小子不但迟到早退心不在焉,还动不动打亲情牌同我讲述他早逝的姐姐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我在旁边看着热闹,照旧没心没肺地笑。我不是那种神经过敏感性思维可以天马行空的人。他姐姐死得再年轻,现在恐怕也都已经投胎转世做了他人了。孟姜女都哭得倒长城却哭不活自己的丈夫,他小郑难道还有更厉害的神功? 无非只是想刺激我,挑拨离间罢了。我想萧暄丧妻后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应该就是小郑的功劳。 我同萧暄开玩笑说:“都说小姨子一般都对姐夫有种暧昧的占有欲,这属正常。可你小舅子对你这么深情,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哪个有问题。” 萧暄老实不客气地给我吃了一个爆栗,数落我:“你满脑子都是什么花花肠子不正经的东西,熬你的药去!” 话虽这么说,他后来还是寻了个借口把小郑打发回了台州。 听人转述——其实就是云香线报——小朋友回去地颇不甘心,碎碎念着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也妄想一飞升天做凤凰,燕王妃永远就只有姐姐一个人。姐夫也是,那个女人狡猾毒辣阴险卑鄙长得又那么丑怎么还看得上。那女人将来一定一口气生七个陪钱货个个像她一样难看……” 云香给气得够戗,跳脚大骂,我却哈哈大笑。 小郑这孩子的臆想症不轻,不弃武从文从事文学创作实在太可惜了。 现在他不知怎么又回了西遥城,还跑到我的院子来。该不是会是来探病的,倒该是来落井下石才是。 他们俩人都没看到我,我站在转角柱子后听他们争吵。 云香一改她娇小文弱的形象,指着小郑的鼻子骂:“探病?你少黄鼠狼给鸡拜年了!谁不知道你心里暗爽烧香拜佛感激上苍降病到我家小姐身上?自己命好会投胎就瞧不起布衣百姓当心你下辈子罚做田鼠天天往地下钻!我家小姐狡猾毒辣阴险卑鄙,就你忠厚善良磊落坦荡,还兼长得细皮嫩肉惹妖精垂涎。我家小姐将来生七仙女,你郑大少爷将来生什么?葫芦娃?” 郑文浩给她骂得一愣一愣的,二丈摸不着头脑。我躲在角落里却是热泪盈眶。 云香啊,你……出师了!!!! 郑文浩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哪里得罪你了?” 云香冷笑:“连自己做的蠢事都不知道,只盼你将来上了战场辨的清手下和敌人。” 郑文浩嚷嚷:“真是好心没好报!拿什么架子?要不是我姐夫命令,鬼才来看望你家小姐呢!小丫头片子要身家没身家要姿色没姿色却来妄想攀我姐夫……” 云香啪地一巴掌打散了他后面的话。 我瞠目结舌,郑文浩也给吓得不轻,捂着脸,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好云香,隐忍不发果真不代表胆怯懦弱,其实耐心宽容的人逼急了往往比急性子人更暴躁。 云香高傲地收回手,插着腰做悍妇状:“这巴掌是教训你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太守之子出言粗俗卤莽犹如市井莽夫你真是丢尽了你家十八代祖宗的老脸。我告诉你姓郑的,我家小姐不和你计较是她根本当你小孩子在胡闹。我可没她那好脾气。你以后再信口开河或是暗中做手脚让我们日子不安生,我打完了你左脸就揍你右脸,一直揍到两边对称成猪头连你亲娘都认不出为止,你听到了吗?” 郑文浩完全懵了,稀里糊涂地点头。 云香把手一摆,宣布退朝:“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吧!”然后碰地一声把门摔在小郑鼻子上。 我从柱子后面跑了出来,感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云香,我的好云香!” 云香这才开始发抖,哆嗦着问我:“小姐,我是不是甩了郑少将一个耳光啊?” 我摸摸她的头,同情道:“你甚至还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呢。” 云香后知后觉,脸色吓得煞白:“他他他,他会不会挟私报复啊?” 我笑,宽慰她:“没事,下次他来我来对付。你刚才那一下可真是力拔山河气盖世,女金刚犹不为过。我感激死了,到底是我的好妹妹啊!” 云香依旧走神:“我居然打人了。” 我笑:“郑文浩卤莽但是不是傻子,他不可能在军营里边跑边喊自己被女人扇了耳光要青天老爷为他做主。男人吃了这种亏都得藏在心里,打落牙齿和血吞啊。” 可是我显然低估了云香盛怒之下的力道。郑文浩的小白脸上顶着一个娇小的五爪印走进议事大厅,一下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小年轻皮薄,整个人红成熟虾。旁人被他那羞辱愤怒烈火燃烧的眼神给吓住,谁都不敢前去询问。 大概心里都在羡慕还是年轻的好吧。 这事还是宋子敬来看我时告诉我的。他带来了当地的甜瓜,我们边吃边笑。我倒不知道他也有八卦的潜质。 宋子敬说:“文浩全程一言未发,神智恍惚。王爷嘴角一直是抽着的。” 我喜笑颜开:“这孩子就是要挨点教训才知道收敛。” 宋子敬笑着看我:“口气这么老成。他比你还长几岁。” 我说:“我自认英明睿智成熟老成。小郑比我差远了。” 宋子敬说:“你能提刀跨马上战场?” 我无赖地笑:“男女分工,各司其职嘛。” 宋子敬头转向一边,对正在旁边剥豆子的云香说:“看不出云香这么厉害,是不是给你家小姐带坏了?” 云香一张俏脸烧得通红,头顶冒烟。我急忙帮她说话:“兔子逼急了都咬人,更何况那小郑欺人太甚。我们云香温柔贤惠得很,别坏她形象。” 宋子敬笑:“你们主仆两人有意思得很。对了,小敏,我昨天在军营看到有一队士兵在做一套特殊的训练,说是你给王爷提的建议。你可真是博闻广识,才思敏捷的奇女子。” 哦,那个。其实也就是照搬寻秦记里的特种兵训练。我当成趣闻说给萧暄听,他倒起了兴趣,非要我详细交代。 于是我掌灯恶战一个通宵,次日递交上平生第一份策划书。其中除了我绞尽脑汁回忆推理出来的训练方案,还附上士兵营养建议书和军队服装改进计划书。 萧暄拿了去,将我的“谢体狂草”讽刺了一番后,居然认认真真研究了数遍。其中不少建议很快得到实施。 我其实对军事一无所知,当年看三国的时候也只是捧着有诸葛先生出场的部分发花痴,国产台产港产的古装剧,哪部不是英雄美人你侬我侬爱来恨去所有政治立场都成了挂在嘴上的头号大背景。我还能记得寻秦记里一点皮毛,都还是托了古小哥那张俊脸的福。 现在被宋子敬点名夸奖,我很诚实地红了脸。取得他敬佩的是先进的现代文明,我不过是托了一个壳子。 第27章 在萧暄身边待久了,我认识了他手下大半高层,李将军司武,孙先生掌文,这位友情协助的宋公子,负责的却是神秘诱人的情报组织。 所以我可以同李将军讨论如何折磨新兵三百招,或者找孙先生切磋怎样温柔的毒死你十八式,却不可能拍着宋子敬的肩膀说:“喂!兄弟,最近有啥消息说来听听?” 那可是犯了大忌。 都知道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有碎头发和八卦。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我同他的下午茶会未免有些无聊。 好在宋子敬容貌清俊,坐着不动也是一幅画。我虽不能和他讨论诗词歌赋——这东西肚子里没货三五句就会穿帮,丢的是自己的脸——但看着他如玉面容微笑品茶,也是一种视觉享受。 宋子敬温柔,柔如一江春水,缓缓流淌过少女们的心田。光是我知道名字的养母他的官家千斤就不少于五个,更别说大街上众多草根少女和灶房里的灰姑娘。他身边却只跟了个小厮宋三,一点也没有什么“鸣玉公子”的架子。 我忽然想到:“找张秋阳弟子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宋子敬放下茶:“前阵子找到了他的小弟子,结果告诉我们,那本医术在他大师兄手里。” “那他大师兄芳踪何寻?” 宋子敬笑:“不知道。那人说他们没联系,只是每两年回师傅的故居一聚。上次聚会才过,要等两年才联系得上。” 瞧,这就是没有电话的烦恼。 两年一次同学会,他们等得到,燕王殿下未必等得到。而且即使等到了,那位大师兄也未必会老老实实双手奉上师傅传下来的宝典。江湖人历来讨厌朝廷人,万一那位大师兄是位愤青,学黄蓉姐姐偷梁换柱弄本地摊货糊弄我们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着,忽来一阵风,一粒灰尘吹到我眼睛里。 我急忙伸手去揉,只听宋子敬道:“别用力,我来给你吹吹。” 他人靠近过来,轻柔坚定地拉开我揉眼睛地说。我另一只眼睛看到他放大的俊脸,清楚得连眼睫毛都数得清。他嘴唇温润轻启,双眼清澈明亮宛如一块水晶,与我对望,这实在太刺激,我心跳加速,一张老脸终于红了。 可宋子敬只冲我眼睛里吹了一口仙气就停住了。他抽身收手,慢慢转过身去。 我这才看见神出鬼没的萧暄正站在院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 宋子敬含笑:“王爷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宛如在自己家。 萧暄也扯了扯脸皮:“她又不是已经母仪天下了,见个面还得先通报。”; 我恼羞成怒,你个莫名其妙阴阳怪气的家伙,又没得罪你,平白张口喷人一口粪。 萧暄还不知死活地冒出一句:“打搅你们了?” 我阴冷冷道:“怎么会?王爷贵人踏贱地,民女倒履相迎还都来不及!” 火药味一时大盛。 好在这时云香听到声音出来看:“王爷来了?” 我也站了起来:“二哥坐吧。云香,泡一壶苦丁。二哥你这一嘴泡是怎么搞的?” 萧暄顺着台阶而下,坐在我左边,宋子敬笑了笑,坐在右边。 萧暄喝了一口茶,说:“新太子监国,被一群太学里的学生一鼓吹,搞什么变法。本意都是好的,可是太不切实际。官员为着各自的立场,要不极力反对,要不阳奉阴违。落实到实处的,也如蜉蝣撼树,不惊波澜。可是这么一变法,全国上下乱成一团,物价狂涨,到处鸡飞狗跳。赵家婆娘给气个半死,因为按照新法,他们家的地一半以上都得吐回来还给皇帝。” 我惊笑:“这还了得!” “是啊。”萧暄说,“我看这新法也推行不了多久,而且还得有人要掉脑袋。” 赵太后不会就此把太子找个什么台阶给关起来吧? 我本来想说太子把天下弄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你不就可以顺水推舟拣个大便宜。可是转念一想,现在赵家的天下,就是他萧暄将来的天下。杀鸡取卵的事可干不得。于是陪着萧暄一起愁苦,做知己状。 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萧暄的脸皮厚度。他立刻以悲天悯人的形象站出来,打这位皇帝分忧解愁的旗号,捐粮献钱,支援受灾群众。他派出去的托儿更是在灾区煽风点火。极力宣扬燕王的贤德慷慨。 我同萧暄说:“这样一来,明天得知你被暗杀在床上,我也不会惊讶了。” 萧暄狠狠白我一眼:“杀我有那么简单么?” “对啊,你有十二死士呢。” 萧暄听到我提起他的爱将,面有得意之色:“他们都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更何况为师的本人了。” “你功夫到底多高?”我好奇,指着一块石头,“能把这石头打成碎粉吗?” 萧暄又好气又好笑:“我好歹是堂堂王爷,你要我做江湖卖艺人的事?” “呦,我怎么给忘了呢?”我讥讽,“燕王殿下公务繁忙,小女子就不打搅你了。” “站住。”萧暄叫住我,很是无奈的,“听孙先生说,你最近在研究什么打虫药。” 这是正经事。 自从萧暄采取了我的建议,给全体士兵来了一次大体检。燕兵倒是个个身体强壮,唯一不好,就是不少人有寄生虫。这病可大可小,临阵杀敌的时候突然闹肚子,可不是一个冷笑话。 我便将自己的学识结合张老头的医书,打算研制几种打虫药, 萧暄听我阐述完,点头赞赏:“这个想法好。药可以成批制作。” 我笑:“你又要拿去散到灾区,笼络人心?” 萧暄斜瞄我,正要反驳几句,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亲兵说:“王爷,唐寻少侠回来了。” 啊,好久不见,我都快忘了那个黑衣冷面侠客。唐寻几乎脚不粘地的走进来,依旧一身黑衣,神情缥缈,不食人间烟火。 萧暄面对下属,立刻恢复了上位者才有的冷静稳重,问:“办得怎么样? 唐寻并不忌讳我在场,说:“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萧暄“啊”了一声,脸上浮现一抹失望。他问:“她有说什么吗?” 唐寻摇了摇头。 萧暄叹了一口气。 我看到这,忍不住问:“什么事啊?” 萧暄看着我,有点犹豫,还是开口说:“太子大婚,娶了一正一侧两位妃子。” “哦?然后呢?”我愣愣。萧暄沉沉地说:“翡华……是太子妃,你姐姐谢昭珂是侧妃。” 我的脑子被这句话激得嗡嗡作响,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啊?”我只发得出这一个声音,全因这条信息实在太劲爆。把我满腹锦绣都给炸得灰飞烟灭。 东齐两大美人都做了太子妻,这天下还有比这更美好的齐人之福吗?只是秦翡华不是萧暄的红颜知己吗?而我姐姐谢昭珂,明明眼里心里只有宋子敬一个人啊。这到底是谁乱点的鸳鸯谱? 我太过震惊,以至于一下口无遮拦,说:“倒是给太子拣了双倍的便宜。” 萧暄面色如水,低声说:“一个不爱自己,一个自己不爱,娶无数个,都不如娶一个和自己心心相印的。” 他心里不舒服,因为秦翡华嫁了人,新郎不是他。 想到这点,我心里也跟着一阵难受。说不出的压抑郁闷,让人心情沉重。 那天晚上,我用完晚饭,又去了燕王府。 老总管见了我,低声说:“王爷一个下午都一个人在院子里。” 唉,果真。爱人他嫁,铁打的汉子也会有一颗流血的心,这当下对月撒泪借酒消愁不为怪。只是他既然真的这么喜欢秦翡华,当初干吗不拼一口气把她也带走的好。我想秦小姐肯定是很可以同他携手私奔的,什么家族恩怨什么政治立场统统放屁,只有真爱才无敌,萧暄赚得美人在怀哪里还顾及那么多。 可是他没有。 我叹着气,走到萧暄院门外。 他就在院子里坐着。夜凉如水,月色照在地上如同笼罩了一层白霜。还好萧暄披着厚披风,我也就不用学温柔佳人给他披衣服了,就快冬至了,也只有失恋的人才会在大夜里坐在外面受冻。 我咳了两声,萧暄怪声怪气地说:“别咳了,早听到你声音了。” 我没好气。 “我来看看你。”我说。 “我有什么好看的?”萧暄讥笑。 我端详他,还好,就是脸色落寞了点,离我设想的双目赤红头发爆炸振臂高呼苍天无眼还有一段距离。我是来安慰失意人,不是来安慰失心疯的。 萧暄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够了没?我头上又没有长角。” 我忍不住笑,又觉得不厚道,赶紧克制住:“你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我来陪你。” 萧暄虽然嗤之以鼻,还是也给我满上了一杯。酒带着桂花的香,光是闻着就让人心神荡漾。 “尝尝吧。”萧暄自己先干为敬,“老管家自己酿的陈年桂花露。”我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果真醇甜劲辣,唇齿留香。多喝了几口,身上暖和了。我放开手脚。 “二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这样干坐着喝酒,又不可能把时光倒流回去,也不可能把人喝得飞到你身边,有什么用呢?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干脆去把翡华姐抢回来。” 萧暄扫了我一眼:“你说抢就抢得来的?她是太子妃,不是路边的阿珠阿花。” 我撇撇嘴:“说真的,我不明白,你若真的喜欢她,当初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真的,跟你走并不是很难的事,我不就跟过来了吗?” 萧暄脸上浮现愧疚之色,自嘲而笑:“带她走是容易,可是我还是把她留下来。因为需要用她来稳定赵党。她在名义上是我的女人,赵党紧抓着她不放,以为抓住了我的性命。如果一天把柄不在手了,他们惶惶不安甚至掀起战事,现在的我恐怕还招架不住。” 我听着一愣一愣的。 萧暄呵呵苦笑:“我真是无耻的男人。她这么多年来不嫁等着我,我却生生把她往别人怀里推。不说爱不爱,就连珍惜都欠奉。她是我稳定军心的棋子,她自己恐怕也知道,可是从来没有埋怨过。” 我看着他,心里纠结成一团,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我知道萧暄有他的苦,他不是单单自己一个人,他背负的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他的每一步都要前思后想格外慎重,他也没有他的自由。带走一个秦翡华轻易,可是,就如同他说的,结果却是沉重的。所以他牺牲了这个爱着他的女人。 我当然不能认同这种行为,可是这一刻,看着他脸上的落寞,责备的话也出不了口。 他早早就做了选择,他现在就在承担这个后果。他不需要任何责备和安慰,这一切他都承受得心安理得。 我说:“你真的很爱翡华姐姐啊。” 萧暄笑了笑:“我对她很愧疚是真的。我同她分别时,都才情窦初开,走的时候只觉得挺舍不得她。我都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等我这么多年。” 我点头:“是,换我早变心了。” 萧暄低着头:“她越这么做,我越觉得欠她的。我本来一直隐瞒和她的关系,就怕连累她,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被外人知道了。她爹想把她嫁出去,她宁死不从。赵皇后便将她招进了宫看管住。” 我说:“也许将来,你可以把她抢回来。你知道,失而复得的总是格外珍贵。真的。” 萧暄笑,苦笑:“那时物是人非,还不知是怎样的。总之,我欠她良多。” 我长叹一口气,萧暄同学肩膀上的担子可又重了几分啊。 “往好处想吧,你们终究会重逢的不是吗?”我借着酒劲拍了拍萧暄的肩膀,“我念词给你听。我不记得开头了,好像是这样写的:舞低杨柳楼心月,book/17326/ 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萧暄歪着脑袋听了半晌:“倒是好词。” “何止是好词,写得多感人啊。”我抚着心口,“歌尽了桃花,这是多么美的景象啊。” 萧暄皱着眉头转过脸来,眼里迸射火光,张口就数落我:“宋子敬到底是怎么给你上课的?” 我纳闷:“好好的你骂宋先生做什么?” 萧暄怒我不争:“你到底会不会断句?book/17326/ 歌尽桃花扇底风。歌尽、桃花扇!什么book/17326/ 歌尽桃花?你出去不要说认识我,丢脸丢脸。” 大概是喝多了酒,我也不觉得羞,反而厚着脸皮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就是book/17326/ 歌尽桃花又如何?桃花雨中说离别,这才是将来梦中的相会嘛。” 萧暄把头埋进手里:“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我们两个又笑又叫,你一口来我一杯,很快就把那一坛子桂花酒给喝干了。萧暄又打开了一坛女儿红继续喝。我喝到后来,站起来想放开喉咙唱一嗓子,结果头重脚轻,身子一斜,倒在萧暄身上。 他抱住我,又好气又好笑,不住拍我的脸叫我名字。他的怀抱可真舒服啊,我当时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的眼睛被酒气熏得亮晶晶的,平时刻薄地抿着的嘴唇也温润动人,在我眼前一张一合。 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被酒精侵蚀的脑子已经不能做出理性思考,凭着本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萧暄身子猛地一僵。 恩,软软的,带着酒香的。 吃到豆腐的我,满意地两眼一闭,倒在他怀里呼呼睡去—— 第28章 北国的第一场雪,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早上起来,推开窗户,忽见一地积雪堆霜,我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云香抢先兴奋地叫起来:“小姐!下雪啦!” 真的下雪啦! 我生长在南方,冬天即使有雪,也都是落地成雨。如今看到铺天盖地的白雪,新鲜好奇又激动,带着云香和觉明品兰三个人欢天喜地的玩起来。 堆完了雪人打雪仗,云香他们以三敌一。我挨了好几记雪球后终于燃烧了小宇宙,很快就把他们三个打得落花流水满院子跑。 正玩得兴起,燕王府派了人来,递上烫金帖子,说是瑞雪时节,王爷宴请大家去王府做客。 品兰一听可高兴了:“以往每年这时候王爷都会请大家去吃饭。我记得有全羊宴,还有好多江南小吃,还有漂亮姐姐们跳舞,可好玩了。” “是吗?”我翻来覆去看帖子,脑子却转到几天前。 那天我虽然喝醉了,但是人没糊涂,酒后乱性都干了些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记得萧暄把握软绵绵的身子抱到床上,立刻脚底抹油地跑了,好像晚走一步我就会饥渴的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去霸占他的清白。我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而后一连好多天,我都没有见到他,有几次我找孙先生说事,只要一听到他声音或是看到他的背影,立刻撒腿就跑。有几次他都在后面气愤得叫我名字,我也硬着头皮没理。那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就像有只蚂蚁在心上爬呀爬呀,瘙痒难耐又抓不得。可是做过的事就像泼出去的水,不是我不去面对就会消失的。 总是这样,连云香都察觉不对:“小姐,你是不是又和王爷闹别扭了?” 我没好气:“什么叫又?我以前和他闹过别扭吗?” 云香笑:“你们两个三天两头吵架拌嘴的,别说你自己没觉悟。” 我不好意思:“那也不过是一种相处方式。” “可是你们这次十多天不说话了。连觉明他们都察觉了,来问我你们是不会吵架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小孩子多管什么闲事?他再来问你就罚他抄君子七戒,看他还八卦不!” 云香很认真:“小姐,你若和王爷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的好。我们在西遥城还全靠他庇佑,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这还是你教我的呢。” 唉,连云香都开始教育我了。 我无奈望天。心结只能心解,等哪天我想通了放开了,自然会坦荡荡的去面对萧暄。 北地的雪,一旦下起来,就没有了停止的时间。地上薄薄的一成霜就堆积成了厚实的雪层。不过天公也作美,燕王大宴宾客的那天突然放晴了,金色的阳光照耀在雪地上,满树挂着晶莹的冰霜,璀璨夺目。 因为前一晚同云香他们打麻将,次日起得晚了,眼看要迟到,匆匆梳洗一番就上了马车。 燕王府前可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往男女锦衣皮裘,珠光玉润,香氛的气息飘在风中,把这个午后也熏得陶醉起来。光是站了那么一下,就见数名满头珠翠,妆容精致的美貌少女婀娜娉婷地迈进了王府大门,更有无数风流倜傥仪态翩翩的英俊公子下马下轿而来。 萧暄明明在帖子上写的是家宴,可谁家的家宴举办得跟国际影展小金人颁奖典礼似的? 我往那里一站,立刻自惭形秽。里头是浅蓝裙子,外面套银地红蓝镶边的鼻甲,披一条鼠灰色的羊绒披风,发式也简单,随便插了两只簪子。脸上妆也没化。 云香气呼呼地说:“之前追着小姐换件衣服画个红妆,你要是听我的,现在也不会给人比下去了。” “好啦好啦。”我赔笑,“不过是来吃顿便饭的。穿红戴绿搞得像唱戏的做什么?” 我声音稍微大了点,立刻引来几道目光。离我几米远的一辆格外华丽的香车旁,众多丫鬟老妈子簇拥着一位一身水红色的绝代佳人,她大概以为我的话是针对她,一双美目带着不悦扫我一眼。这大寒的天,她那身漂亮的纱衣单薄得像蚊帐,我倒佩服她的忍受力。 门口迎宾的王府副总管这时看到我,张开嗓门招呼:“敏姑娘来啦!快快!里面请啊。” 我忙顺着他的话溜了进去。 整个王府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小厮要了我的帖子,带着我来到大厅。 刚迈进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急匆匆撞上来。两方都吓了一跳,瞪眼一看,哟,这可不是郑浩文郑少将嘛。 小郑一看是我们,眼睛一下睁得老大,再看清我身旁的云香,表情僵住。 我当下就挺身而出挡在云香面前,他想要寻我家云香麻烦,得先过我这关。 可是没想到的是,小郑回过神来,脸忽然噌地红了个透,一声不吭扭头就钻进人群里了。 云香纳闷:“他这是怎么了啊?” 我猜想:“也许是内急了吧。” 女客们都安排坐在西侧,大半已经有人入座了。那些太太小姐们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彼此打个照面,她们就继续闲话家常去了。 我正觉得无聊,觉明和品兰也来了,两个孩子硬是要赖在我身边。管事只好安排挪位子。 女士们不认识我,却是认识觉明,我听到有人低声说:“那孩子不是听说是王爷的``````” “就是他吗?那女的不会是……” 女人们立刻把视线投了过来,探照灯x光似的把我上下透视了个遍,都是一脸好奇。 瞧,这就是我讨厌三姑六婆的原因。素不相识不明就里就可根据一点道听途说蛛丝马迹开始浮想联翩天马行空,不去搞原创文学真是屈才了。 觉明正拉着我喋喋不休得说今天先生表扬他的事,品兰则要我给她拿云片糕。我两边照顾忙得不可开交,那帮女人中终于有一个带着小脸凑了过来。 “姑娘好生面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 我实在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话才面熟,古今中外过去未来男女老少皆人口一句,搭讪陌生人时的万金油。 这位太太年纪不大,有点发福,珠光宝气地保养得很好。我那么一笑,她脸色有点挂不住,我急忙说:“我常外出走动,也许以前见过。” 太太表情缓和了一点,还不知足,说:“这位小公子生得俊秀,不知道是你什么人?” 我还未答,觉明就抢先一步道:“她是我娘!” 众女宾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我抬手给了觉明一记暴栗,平时开玩笑就算了,正经场合还这么口无遮拦的。我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吗? 眼看太太姑娘们给予昏厥的样子,我急忙补充:“干娘!是干娘!” 女眷们才松了一口气,纷纷拍着胸脯收惊。 觉明委屈地摸着脑袋说:“可是王爷就是要我叫你娘啊。” 我气得骂:“那老不正经信口开河你也就跟着口无遮拦,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再看女士们又是一副抽风昏厥的模样,我忙赔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个瓜子脸丹凤眼有几分像范冰冰的清丽闺秀忍不住好奇,问我:“敢问姑娘同王爷,是什么关系?” 我指了指觉明:”帮她带孩子的老妈子。“ 众人恍然大悟,立刻对我没了兴趣,转向骚扰觉明。我因为这孩子刚才说错了话,非常无责任的把他推倒了一群急于表现自己母性情怀总爱温柔时刻准备好上岗做后妈的姑娘怀中,给他一点人生中的初体验。小笨蛋被罗帕香粉莺声燕语团团包围住,数只保养良好修剪整齐涂着丹蔻的纤纤柔荑在他脸上身上又摸又抓,他是又惊又怕又羞又恼,偏偏挣脱不得。这场面简直就像是一只肥白小猪落入了蜘蛛精的网里。 我便嗑瓜子便笑着看。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声:“英惠县主来啦?”众女的动作顿时一停。 我顺着望过去。只见方才门口给了我一个白眼的那位红衣美人正姗姗而来。它静静褪去了披风,露出一身飘逸精美的水纱裙,真是身子曼妙。这位英惠县主皮肤白皙,穿一身红衣更是显得艳若桃李。近看也觉得她的确漂亮,鹅蛋脸柳叶眉,杏目晶莹宛如秋水,瑶鼻?口,颈脖修长,整个人就像是一只优雅高傲的天鹅。 虽然觉得比不上谢昭珂或是秦翡华,但也足够让她在这些女子中鹤立鸡群,独傲群芳了。 云香立刻送上一收线报:“这是林州郡王的女儿,英惠县主,芳名柳明珠。才满十八,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又擅诗词,闻歌律,都说她才貌双绝。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郡王都拒绝了,连太子选妃都替她告病没去。听说是一门心思想让她做燕王妃呢。” 说话间,柳明珠小姐已经走到跟前,一眼就看到了我,立刻微微颦眉。不过她好在知道自己身份,矜持地仰着头转过身去,在首席坐了下来。 宾客到齐,萧暄上台致词。 萧暄今天银衫玉带,头上戴着八百年难见的象征王位的金冠,合身的装扮贴着他英挺而充满力量的身体,一派君临天下的风度尽现。真的,说不迷人,那是骗人的。虽然他在我思维里固定的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形象始终不变,可是我也承认他是有着威严稳重气度从容的领导人的一面的。南国的江水给了他一张好相貌,北国的风霜打造了他一副好身骨。而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即使在他细小无奈的时候,也是深深沉沉的,像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 我远远望着他,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奇异的惆怅,不由轻叹一声。 萧暄的一番开场欢迎词说得流畅响亮回声阵阵,将到场诸位统统含蓄而体贴地问候抬举了一遍。客人们自然卖他面子,纷纷举杯。 宴席开动,鲜美可口的食物端上桌,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开。萧暄在那头同男人们饮酒谈笑,我在这边伺候觉明和品蓝吃东西。虽然一人一桌,可是两个孩子非要挤到我身边,一个要吃鸡一个要喝茶,空着两手一定要我喂。我大好女青年平白欠下儿女债,挥汗如雨做老妈子。 在场的女性早在萧暄出场时就把注意力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不论年纪大小,都交头接耳如怀春少女般吃吃笑。柳明珠小姐不肖同流合独自清高地坐着独自品酒。 歌舞很快开场。品兰说的没错,果真有俏丽的女孩子扭动着水蛇腰,翩翩起舞。正经场合,天气也冷,舞女们都穿得比较严实。一曲完毕,换上一个翠绿衣裙的年轻女子,弹着琵琶唱小调。 这样五花八门的节目轮流演完,席上吃得七七八八。天色已暗,王府里掌起了宫灯。一团团暖黄挂在檐下树间,映照得姑娘们个个面若桃花,春情荡漾。 大伙酒足饭饱,转战他处,就像现代人馆子里吃完饭就上ktv一样。 王府设计巧妙,一边靠水,另外三面有花草有阁楼,中庭一个小戏台。埋怨灯火把每个角落都照得透亮,那台子上架着一个精美的木架,上面放着一个二十多厘米高的温润剔透碧玉雕成的骏马。 品兰很清楚程序,同我说:“估计大人们又要对诗词了,那碧玉马就是今天的彩头。” 哦啦啦,吟诗作对之于我,好比要旱鸭子下水表演水上芭蕾。 我立刻对云香说:“妹子啊,咱们收拾一下回家啦。睡晚了又有眼袋了。” 云香却叫了一声:“宋先生。” 宋子敬笑意盈盈走过来。他之前一直坐在大厅另一头,我没有看到他,还念了几句呢。他今天一改平日的素雅,穿一身青紫色儒衫,白玉腰带,头上也戴了丝冠。盛装之下,一派温文儒雅,玉树临风,一双眼睛被这身衣服衬托得宛如墨水晶般深邃又剔透。我和云香眼里都流露出欣赏仰慕之色,他被我们逗得笑意加深许多。 “怎么吃完就走?”他同我说,“重头戏才开场呢,后面还有游园。” 我缩脖子:“这大冷天的游什么园,风雪中玩烂漫是要付出代价的。作为一名大夫,我很不赞同这项活动。” 宋子敬笑:“一会儿有斗诗,看个热闹也好。” 我挤眉弄眼:“先生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您认为我听得懂吗?” 宋子敬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不过他说:“大家难得聚一聚。年前忙,下次见面恐怕是过年了。” 我还想婉转地拒绝,忽然听到一个男人恭敬地说:“王爷想必还没见过小女吧?” 离我们不远,一个中年官员带着一位娇柔清秀的黄衣少女给萧暄行礼。那少女比柳明珠稍微逊色,但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只见她双目入水,樱唇带笑,一脸儒慕景仰地凝视萧暄。萧暄几分了然,客气回礼。不知说了什么,少女眼里一时光芒大盛,连她身边凑过来的女孩子们全部都个个春情荡漾。 我冷哼。他在我这里吝啬的口舌,原来都用到别人身上去了。 转头对宋子敬一笑,斩钉截铁:“那好。我就坐坐!” 说罢拉着云香和孩子们挑了一个视野好的位子坐下。宋子敬有点惊讶,坐在了我对面。 回廊里摆了许多暖炉,底下也烧了火龙,所以虽然四面透风,但是一点都不冷。不但不冷,还春色横溢,百花争艳。 只是一杯茶的时间,就已经见不下五位闺秀觐见过了燕王殿下,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我说难怪各位妹妹今天怎么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原来是来相亲。母亲们不知盼白了多少头发才盼来燕王心上人他嫁的喜讯,怎么不赶紧憋足劲把自家女儿推销出去。 柳明珠小姐果真是最后压轴人物。她身姿婀娜,步出莲花地走到萧暄面前,婷婷一拜请安。她同萧暄已认识,多了一份优势,两人很快省过客套闲话家常起来。 我离他们不算远,可以清晰听到他们在谈论雪景梅花冬茶暖酒以及萧暄他丈母娘郑夫人身体好转的情况。萧暄不住点头微笑,亲切友好,柳县主更是笑得娇艳如花,魅力四射。 身旁不知哪位太太说:“真是一对璧人。” 太太乙则不大高兴地说:“你两个女儿都嫁人了,才有隔岸观火的资本。” 太太甲笑:“不是我看笑话,能配得上王爷的,可只有英惠县主那样的玲珑标致人儿。” 太太乙压低了声音:“我看这次也该来真的了。王妃都故世那么多年了,现在他那秦家小姐也做了太子妃,他没道理在不续弦了。” 太太甲说:“只是终究是续弦啊。” “得了。”太太乙揶揄,“哪怕是做妾都有人争破头。” 这时觉明和品兰猜拳争了起来,把我的注意力转了过去。 等萧暄同所有未婚适龄女性寒暄完。诗话会终于开始。今日逢冬,诸位便已冰雪为题,出对或者诗词俱可。以时间客人们铺纸研墨,有提笔行书一推而就如栓水行舟,也有颦眉苦思万般为难仿佛便秘,更有写写停停涂涂改改像我写英语六级作文,真是姿态万千缤纷多彩。 女孩子们鼓足了气都想一鸣惊人搏出位,写起诗来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娇嫩的脸上很快就出了一层香汗。唯独柳小姐神情清冷自得,一派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宋子敬这般高才,自然属于第一类人,不出三分钟就写完一首七言诗。我好奇地把他的诗拿来看,只见满卷锦绣,字字珠玑,字又秀挺道劲,让我惊艳得连连叫好。 宋子敬低声问我:“你读懂什么意思了吗?” 我很诚实:“没有。”字面外的意思,我真的不懂。不过他以冰雪来铭志,这点我看明白了。 宋子敬摇头笑,我吐吐舌,同他笑成一团。 突然一道夹冰带霜的目光射中我,我一个激灵抬头望到脸色阴沉的萧暄。他老人家正捏着笔狠狠瞪着我,不知道我哪里又得罪他了,惹得他不顾形象怒目而视。 随着他的目光,已投完稿的柳明珠小姐也把视线投了过来。她看看我,又看看萧暄,眼神一转,忽然樱唇轻启:“这位可是玉面圣手敏姑娘?” 她居然知道我身份。我只点头称是。 柳明珠坐得离我不远,隔着几个位子抬高声音说:“早就听闻王爷添了一个得力助手,医术出神入化,可谓医死人肉白骨。我还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学究,没想到居然是个芳龄少女。真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让须眉,敏姑娘可让我这等深闺女子大开眼界。” 不愧是贵族女子,每字每句都像金苹果落在银丝络里那么妥帖。我受了她的奉承,还得颔首微笑没声价谦虚道谢。 结果柳明珠话题一转:“姑娘这般慧灵出脱,怎么不也写个只言片语应个景,与众同乐?” 诶?—— 第29章 我当下就想推脱。开玩笑,你一肚子酸醋熏自己就行了,干吗往我身上倒。这柳小姐忒地不厚道。 可是我刚张开金口,就听萧暄不怀好意的下旨:“小敏你就写一首吧。你不是也领了牌子吗?” 这对狗男女!我当时就有一种排山倒海的冲动,想把眼前的桌子和上面的茶水纸砚全部砸到萧暄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 宋子敬温柔的声音及时唤回了我的理智:“大家都看着呢,你随便写写吧。” 我只得灌了一口酒压怒气。随便写,写什么?是胡天八月既飞雪,还是北国风光?我对不起革命先辈对不起初中老师,我承认我真的连毛爷爷的沁园春都背不完。写诗这事,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要我写诗就好比叫公鸡下蛋,摆明了是欺负人。 握着笔满腥怨怼之时,宋子敬忽然凑近过来。他俊美面庞在我眼前猛地放大,含笑轻声细语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 那声音低沉柔软微微沙哑,十分性感。我刚才喝下肚的酒立刻发挥作用,脸一下红了。 宋子敬看了出来,噗地笑了一声,身子却还紧凑在我面前,一手撑腮一手在桌子上轻敲,悠闲自得。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薰香,心跳加速。 垂目避开他灼灼目光之际,视线不由落在他手上,突然眼睛一亮。只见他皓白修长的手指沾了羊脂白玉杯里的玫红葡萄酒,手腕一抬一压,就在我眼前书写起来。重拨轻送,回转灵滑,翩巧自如。随着他一串动作,一行藏锋蓄气秀挺遒劲的行书出现在铁锈色的桌面上,转以成圆折成方,飘逸竣劲出柔刚,乃是上上成的行家书法。 “疏疏整整。风急花无定。红烛照筵寒欲凝。时见筛帘玉影。夜深明月笼纱。醉归凉面香斜。犹有惜梅心在,满庭误作吹花。” 这一个个带着醇厚酒香的端正字体居然正对着我,让我看得一目了然。那股激动震撼如八级地震让我一下眼睛发涩。 宋子敬带着宠溺的笑声响起:“发什么呆,还不快抄?” 我回过神来,脸上滚烫,眼睛里泪水汪汪,连连称是,手下疾书。 宋子敬直笑:“字好歹写工整点。” 我立刻放慢速度。不忘抬头报去感激的一笑,而他的身子还没退回去,两张面孔对上,近得连他的睫毛都数得清楚。我大窘,脸红得无以复加,赶紧埋下头去。 忽听柳明珠小姐一声娇呼:“呀!王爷您的手!” 大家都被惊动。只见萧暄面如玄坛,握着笔的手下似乎溢出一缕殷红。淑女们纷纷惊呼,柳小姐立刻解了香帕要去包扎。 这个笨女人。 我丢下笔,拨开众人挤到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别急,让我先看看。” 柳小姐不悦地瞅着我,奈何我是大夫她不是,只好让步。 我抓过萧暄的手研究。还以为是中了暗器,原来不过是玉管毛笔断了割伤了手,流了一点血。 我把他的手一丢,对柳明珠说:“没事儿了,您继续包扎吧。” 我转身就走,才迈一步,听到萧暄没忍住疼地一声轻哼。我立刻回头看。 杀千刀的萧暄,见我回头,反而笑了起来,原来存心逗我。他这张脸一下阴一下晴,三岁孩子似的,我脑抽筋了才会同他纠缠。 想到这,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离去。那些大惊小怪的女人赶紧拥上来把他团团围住。 我又怒又羞,脚下不停急匆匆往外走,云香跳起来跟上。我们俩闷头快走到王府门口,云香这才叫起来:“呀!小姐你的披风!” 我还在气头上:“不要了!” 云香委屈:“可是……” 我怒吼:“没有可是!横竖冻不死!” “好好的惹病可不是明智之举呀。”宋子敬温润如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闭上嘴,看到他微笑着拿着一件狐皮大麾走了过来。 “使性子也得有个度,再怎么也不能和自己为难吧。”宋子敬的笑容令我如沐春风,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心里的恼火也降了温。 宋子敬把披风搭在我身上,拢紧了,手指灵活地系好带子,然后退一步端祥了一下,笑道:“这本是我的,给你是大了点。” 可不是,地上拖着一大截,更加显得我的矮小。 我不好意思:“先生不用这样,我叫云香去取好了。” “云香已经去叫车夫备车去了。” 啊?我这才发觉云香那丫头已经没了影子。 宋子敬轻声对我说:“我送你出去吧。” 我同他慢慢走出王府大门。天上正悬挂着一轮明月,皎洁光华洒落雪地,折射起一层莹莹润凉的冰蓝,满地落雪一下成了璀璨水晶。身后华宇里人声喧哗,丝竹悠扬,酒香混合着冬梅的芬芳把这夜色熏陶得空灵迷人。距离不远,却是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了数月前还在京都里的那个夜晚,夏风微熏,琼花向月,在萧暄没有血淋淋要死不活地倒我身上前,那个夜晚是非常安详而美丽的。那时也有这样皎洁的月色,也有这样安心的宁静。 萧暄那时问我,想要赠谁一握月光。我今天才突然想到,那诗里还有两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也不知道后来萧暄看到这天上明月,想到了他的秦翡华没有。 唉,关我屁事! 我心里乱得很,鬼使神差地开口问宋子敬:“先生正当年纪,有过成家的打算吗?” 宋子敬愣了愣,失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失礼,忙窘迫到:“我胡言乱语,先生不用在意。” 宋子敬却轻柔而坚定地扳过我的身子,直视我的双眼:“小华,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先生了,以后叫我子敬可好?” 他这样深深凝视住我,我的七魂立刻就给他勾去了六魂,傻傻点头同意:“子敬哥。” 宋子敬满意而愉悦的一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为什么不愿成家。因为我认为成家并不是为了传承香火繁衍后代,而该是为了寻找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之人,共同走过人生未来路。在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之前,我宁愿孤身一人。” 我怔怔听完,一股麻痹般的感动从心底漫延上来。 “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低头笑。 宋子敬的笑声振动我的耳膜:“你这样的女子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子敬哥不是在讽刺我吧?” “怎么会?”宋子敬伸手亲昵地捏我鼻子,我忙笑嘻嘻地躲闪,他说,“你聪明伶俐坦诚大方毫不矫揉造作,为人天真率直又善良宽容……” 我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捂着脸叫:“打住!打住!大帽子压死人了!” 宋子敬爽朗大笑。我羞愧得急忙转身跑。结果没想到地上结了冰,鞋底一滑,整个人朝地上栽去。 电光石火之间,一双手臂有力地搂住我的腰,将我往后一拉,我一阵头昏眼花脚下一空,人已经被带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宋子敬的心跳有点快,轻声数落我:“怎么不小心点,这么大的人了。” 我尴尬嘟哝:“我没事。”然后从他手臂间脱身出来。 宋子敬还不放心地给我拉紧披风。我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转过头去,就看到萧暄臂弯里挽着一件披风,站在高高的王府大门口,猎猎风中宛如一尊雕像。两盏明亮的大宫灯给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面无表情,眼睛里深沉如墨。月亮也就在这时识趣地隐进了云里。 好吧,让我们倒带一下。萧暄殿下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 俺的肩膀上还搭着宋子敬的手,俩人深情对望,俺含情脉脉肉麻无比地喊了一声:“oppa~~~” 紧接着宋子敬发表婚姻爱情观若干,俺听得热泪盈眶同他眉来眼去,然后两人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拉拉扯扯打情骂俏…… 云香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怯生生地打破冷场:“王……王爷?” 萧暄如数九寒冰的眼神把她吓个不轻。我还以为他老人家即使不暴跳如雷也会冷嘲热讽一番,没想他只是把手里的披风丢给了云香,一言不发转头就走了回去。 旁观的家丁们松了口气,只有老管家皱着眉头跟着萧暄走了。 云香哆嗦着走过来:“小姐,王爷好像是给你送披风来的。” 我也已经认出了她手里的那件披风。心里一沉,刚才难得的一点欢娱也烟消云散了。 月亮又出来了。我解下身上的披风还给宋子敬,那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见鬼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猛摇脑袋,月色太好,诗酒太多。 宋子敬什么都没说,温柔含笑着目送我们的马车远去—— 第30章 北地的雪,是越下越大,到了年前几日,街上的积雪更是如堆云积絮,人扫都扫不过来。 我的药房里常年烧着炉子,倒是暖和,一边磨药一边就想到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这大雪冰封的天,他们该怎么过冬。 后来还是孙先生含蓄地提醒我,我的真二哥谢昭瑛的忌日快到了。不用猜,肯定是萧暄背后授意的。他不肯见我,我没脸见他,两方拉扯着一根绳子死撑着,一直这么熬了几个月,终于出现一点转机。 连云香都说:“咱们好久都没见到王爷了,我都快忘记了他长啥样了。” 我说:“人家也许把咱们的长相给忘了呢。那什么英惠县主,那什么刘家马家的小姐,刚刚赛鲜花。我们算个什么啊!” 云香抽了抽鼻子,说:“好酸啊。” “有吗?”我立刻检查炉子上的几个药罐,“都好好的啊。” 云香做了个鬼脸:“我是说小姐你的醋劲!” 我眼放凶光:“你看来真是皮痒了。闲得慌就去帮着柳小姐他们给士兵缝棉袄吧。” 云香忙叫:“才不要!那柳小姐名堂多得很,其他的小姐勾心斗角,手艺又笨,所以活最后还不是丫鬟老妈子做了,却挂在她们头上。算来算去,还是帮你熬药的好。” 我满意。 其实城里关于萧暄和那位柳明珠小姐的闲言碎语可不少。自打冬日夜宴后,柳小姐“偶”染风寒——穿那几片布站在雪地里她没得肺炎死掉已证明她小强般的身体素质了——病了,自然不能千里迢迢顶风迎雪地回她老家赤水城,萧暄便尽地主之谊留她在家养病。 可这病就此养到了家,不肯离去了。一下听说偏头痛,一下又是夜咳,今天手脚酸软乏力,明天就是脾胃不振消化不良。我听给她看病的孙先生抱怨,乐不可支。这可都是言情女主角最常犯的富贵病,柳小姐虽然是古代人,可是却早就摸清了韩剧的精髓,真是一代世外高人。 我同孙先生说,她的病最好治不过。孙先生附耳过来。我说:“取王爷关心三分,疼惜四钱,嘘寒半两,问暖一片,用柔情水五碗,小火熬成一碗服下。包管药到病除立刻生龙活虎,而且此药不但治病还兼美容延年益寿功效。唯一不好就是一旦药停容易严重反弹。王爷好生斟酌啦。” 孙先生回去后如实说了,萧暄却是显然吝啬施药,于是柳小姐的这疼那疼的毛病依旧没完没了。这病美人总是更惹人怜爱,于是她在坊间的名声大振,竟有小诗写她抱病站在雪地里对着一株枯萎的海棠花垂泪。 我听了只骂神经病。得了感冒不老老实实在炕上被窝里躺着反而跑到冰天雪地里对月流泪对花泣血,四十五度明媚忧伤。她娘的几百年才生得出这么一个怪物。她才该穿越时空去同青春伤痕文学派的写手们结拜。 连云香都不说我吃醋了,她很同意我的意见:“这柳县主的脑子小时候是不是被马踢过啊。", 我们姐妹俩恶毒地挖苦了柳明珠一番,又被自己的幽默逗乐,哈哈大笑。 车夫把车停了下来,敲了敲门道:“小姐,已经到了。” 我掀起帘子看。外面一片白茫茫,车夫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路把我们送到谢昭瑛的坟前,实在是相当不容易。 云香打着伞,我们俩互相搀扶着往山坡上走去,萧暄派给我的侍卫则走在我们身后一丈远处。皑皑白雪里,只有稀疏的冬松和我们几个身影。 溪水已经结了冰,覆盖着白雪,不留神还看不到。谢昭瑛的小坟包更是彻底地和这片白雪山路融为了一体。 我和云香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我说:“象征性地找个地方拜祭一下好了。他在天有灵会知道的——虽然我觉得他早该投胎去了。” 于是在一处背风雪的地方放好香炉,摆上果盘,点上了香。 我问云香:“你想念家人吗?” 云香有点落寞的笑:“我娘早死了,爹爹娶了后娘,就把我送到谢家帮工。我一年才回一次家,爹爹对我爱理不理,后娘和小弟弟假装不认识我。每到那时候,我还宁愿回谢家。至少厨房大娘和小姐妹对我很好。”她停了一下,又加一句,“小姐你对我最好了。”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你再过几天也就满十五岁了吧。到时候我要给你办个隆重的及笈礼,并认你做我妹妹。” 云香紧紧拉住我的袖子:“呜……小姐……” “得啦!”我爽朗一笑,“直接叫我一声姐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云香抹着眼泪猛点头:“姐……”。 回去后我就把这件事托孙先生转达给了萧暄,萧王爷当天就给我回复,同意并十分赞成我的决定,云香及笈礼他来举办,然后又派来一个叫阿乔的丫鬟伺候新的谢小姐。 云香伺候别人十多年,如今要被人伺候,非常适应不过来。她见过大世面,还不至于手足无措,只是以往的活都被阿乔做了,她无所事事心里就开始发慌,显然是个空闲不住的人。 我本来打算叫她来我的制药坊里帮忙,可是她却告诉我说,别院那位深藏不露的老厨师很早就赏识她做家常菜的手艺,打算倾囊相授,她便正式拜师。 我没办法,只好放她去学烹饪,改去培养品兰接我的班。 自那日起,我们的伙食就有了明显的改变。精致开胃的餐前小点,到丰盛可口的主菜,再到甜美的点心和浓香的羹汤,顿顿不同,日日有别,半个月不重复。这样吃了不到一个月,我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好在谢昭华这身体底子瘦弱,有充足的肥胖空间。 云香由丫鬟升级为主人后,我的贴身丫鬟换了一个叫桐儿的十五岁丫头。她和阿乔原来都是燕王府的青衣小仆。燕王府的奴仆分紫赭青蓝三个等级,各房各院的管事穿紫,大丫鬟穿赭,小丫鬟小厮穿青,粗活穿蓝,侍卫有自己的制服。这两个小丫头也不知道是谁选出来的,机灵活泼又能干,我非常喜欢。那阿乔也是个喜欢八卦的人,同云香倒是有许多共同话题聊。 除夕夜,合家欢乐过大年。萧暄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大概同柳明珠小姐有安排。也不知道柳小姐会不会做出对满天烟花落泪感叹美好时光易逝这类破坏风景的举动。不过也许萧暄就吃她那套呢?秦翡华不是也挺容易自怜自哀的,他就很喜欢啊。 我则和云香还有觉明一起过,因为天冷,我提议吃火锅,云香便熬了一夜的骨头汤,准备了一桌子好菜。 觉明因为品兰随着孙先生回老家过年一事,有点闷闷不乐,桐儿便唱小曲给他听。小色狼见到漂亮姐姐全心取悦他,立刻把烦恼和品兰丢到八千里外,拉着姐姐们的手玩耍起来。 都是女人和孩子,饭吃得很随和。火锅汤汁浓香滚滚,羊肉鲜美可口,腐竹柔软,蘑菇多汁,冬笋新鲜清脆。这一顿真是吃得众人满面冒油欲罢不能。 酒足饭饱后,几个女人拾起了老话题,开始八卦。 先是说柳小姐最近得了什么胃疼的毛病,天天捂着肚子,颦眉苦相,大概是这个时代第一位效颦的东施。这个县主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花样层出绝不重复,居然还在西遥城里掀起一阵流行风,仕女们爱化什么颦眉妆,把脸涂成死人白,画上八字眉。 说完了柳小姐,又说到京城里的太子同老婆们的生活。似乎太子萧栎的齐人之福,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么好享。太子妃秦翡华对丈夫不冷不淡就像一碗忘了放盐的面条,谢昭珂小姐则是冷若冰霜孤傲疏离如同一块滑手的寒冰。萧栎摸不到谢昭珂,又对秦翡华下不了手。看得到吃不到,那才是天下最大的痛苦。 我想起去年在谢家过的那个大年夜,一大家子坐在一张桌子前,谢太傅难得表情和善,大嫂难得不尖酸刻薄,而谢昭珂还是未出阁闺秀,谢家的金枝玉叶。记得那日我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西湖醋鱼,谢昭珂吃了很喜欢,夸奖我道:“四妹这手好厨艺,不知道将来被哪个走运的小子享受到。”转眼经年而去,我隐姓埋名随着萧暄远走他乡,而尊贵的谢昭坷也做了别人的妾。 唉,虽然大家都觉得给太子做妾已是天大的恩宠,可是我知道以谢昭坷的心高气傲,怎么会服气?她虽然后来算计我,可她毕竟也是个命运不能自主的可怜女子。生得那么美,避世都避不了。我比起她,命好多了。 而那时候的萧暄呢?他那时候还叫谢昭瑛,一直同大哥和谢太傅喝酒。谢夫人宠爱地看着他,又鼓励白雁儿小姐给他夹菜。萧暄听了谢昭珂的话,便逗我道:“四妹想嫁怎么样的人啊?你哥哥我帮你留意好了。”又说,“不过你这糊涂又急躁的毛病得改改,不然谁敢要你……” “……都是第五个了,以后谁还敢嫁给他呀!” 我听到一个尾巴,回过神来,转向旁边八卦的云香她们:“你们在说谁啊?” 云香她们停下来看向我:“还能说谁,当然是离国的新皇帝。他前阵子死了一个皇后。” 我失笑:“皇帝的妃子几十上百,死了皇后就再立一个呗。” 阿乔忙说:“大小姐你不知道,他们皇帝之前就那一个老婆。” 什么皇帝做到只有一个老婆,那他做皇帝干什么? 桐儿说:“这离国不同咱们,他们那出过好几任女皇帝,女人也可以出来做生意做官的。所以他们男人的老婆没咱们这么多,只娶一个的也不少。” 我听了骇笑,当初看书不认真,只知道离国有女帝,却并不知道他们的女权主义居然已经发展到这么先进的地步了。 我听她们说下去。原来离国这位上任不到一年的新皇帝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妃一妾。两个老婆的娘家公在朝堂恰好对立,平日最爱在早朝上互相吐口水。党争有其好处,闹得太凶当权者管不住就不好了,于是当时的女皇想着借共事一夫的机会缓解一下两家的矛盾。没想到两家人却就是那么不识趣,两个老婆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过不去。大老婆摆架子小老婆不卖帐,今天你寻我个错明天我找你一点麻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每月一次哭着回娘家。太子实在受不了,又不能把老婆像不称心的货物一样退回去,干脆寻了差使到外地公干去了。 他还不算笨,临走时怕老婆们又有恃无恐直接上演六国大封相,便把已经怀孕的小老婆送到别院去修养。没想到太子妃狂妒之下公然挑战本国宪法,居然买通人下药打掉了侧妃肚子里的孩子,侧妃没了孩子发了疯,冲去把一刀把太子妃刺死随后自刎。举国哗然,两家岳丈引罪辞官,这倒省去了女皇费劲心机削弱他们的势力。 太子在外地得知消息,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又暗自庆幸吧。女皇对儿子有愧,又精心挑选了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子做太子妃。这次只有一个老婆,家庭没有矛盾,新娘子性情十足温柔又身轻如絮随时可以随风奔月。可是这位饱读诗书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才女太子妃同一位林姓文学女青年一样,都是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嫁给太子后不生孩子只生病,病症从头顶到脚底心一处不缺,柳明珠小姐大概都是拾她的牙慧。这位二任太子妃就这样病歪歪一年多,熬不住了驾鹤西去了,回了她的天堂。 不知道太子殿下这次有没有再松一口气,不过我想不论哪个时代哪个阶层的男人,连死三个老婆都不是什么好事。听说女皇请来大师给儿子批命,结果是太子大哥的命硬如金刚石,普天之下还没有哪个女人能配得上他的。 女皇不信爱儿要孤独终身,又从大臣家中寻找了一位据说也是命硬的女儿,只是这次不敢立为正妃,只是纳妾。这位白虎女倒是没生病,可是人家本来就有心上人,出嫁后还和情郎藕断丝连,给太子戴了顶香飘十里的绿帽子。皇长孙出生后没多久,私会情郎东窗事发,因为担心连累家人,两人双双殉情,做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太子抱着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儿子,真是哭笑不得。 这下女皇终于死心,不再勉强儿子娶老婆,天要打雷儿子要独身,随他去吧。 没多久女皇龙驭上宾,太子即位。一国不能无君,一宫不能无主,群臣上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皇上封个皇后主持中宫。新皇帝被他们烦得要死,决定最后试一把,慎重地把王太宰闺女娶了进来。 王皇后身体健康,感情史清白,皇帝只有她一个老婆她也无从吃醋。连皇帝这下都想,这次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吧。可是天总是不从人愿,上帝就喜欢同他做对。上个月离国京都下了大雪,王皇后午睡后突然兴起要去御花园看雪,结果走到一半,没留神踩到一块滑冰,扑通一声跌进了水池里。王皇后被救起来后就发高烧,药石无医,应该是转成了肺炎,在没有盘尼西林的这个时代,几天后就辞世了。 皇帝对着妻子的遗体长坐一夜,次日出来,面对跪着的大臣奴仆坚定慎重宣布,既已有太子,此生便不再立后,再有敢议此事者,自己打包回老家去吧。大臣们吓得猛磕头之际,也明白了他们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随和吧。 故事到此告一个段落。我听完直笑,又觉得替那位皇帝悲哀。不论有没有感情,看着生命里五个女人死去,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生命的消逝,亲人的离去,这个陌生的年轻帝王独自坐在高高的威严的皇座里时,大概觉得很孤单吧—— 第31章 我们东拉西扯到很晚,觉明本来嚷着要守岁,结果熬不住先睡着了。云香她们便抱他回房去。 我嫌房里闷,拉开门独自出去走走。 入夜下过雪,在院子里不薄不厚地铺了一层,我提着裙子踩在上面,留下一串脚印。树枝上挂着几盏喜庆的红灯笼,这时在风里摇曳,火光微弱。远处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时不时还有绚丽烟花在天空绽放,将夜色烘托得艳丽妩媚。 整个世界都沉浸着午夜狂欢即将到来欢娱兴奋里,却更加衬托出我们这个小院子的冷清寂寥。我站在清雪之中,感觉孤单寂寞犹如寒冷渗入身体里,不禁打了解个寒战。 到底是人在他乡啊。 “怎么愁眉苦脸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转过身去。不远的院门处,萧暄正含笑而立。 夜色很暗,雪光幽幽,他的笑容是真是幻,很不真切。 萧暄慢慢走过来,看住我,也不说话。我们俩互瞪了好久,我终于先开口,说:“恭喜发财呀。” 萧暄噗地笑出来,很是无奈地说:“应该恭喜你发财才是。” 我扬眉:“怎么?王爷莫非是给小女送红包来的?” 萧暄真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递了过来:“喏,拿着吧。” 我见钱眼开,果真笑眯眯地接了过来,满嘴没声价说吉利话:“二哥新年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吉祥如意百事可乐……” 萧暄突然说:“我们大概三个月零八天没见了吧?” 我一愣:“是吗?这么久了?” 我这么悠闲的人天天数日子倒情有可原,他一个日理万机的王爷记这些日子做什么? “三个月零八天,刚好九十九,你有这工夫若折上九十九只纸鹤,很多愿望都可以实现了。” 萧暄笑着问:“比如说呢?” 我不假思索:“比如柳小姐的头痛少风早日痊愈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得想咬舌头,因为我看到萧暄脸上展开一种得意欣喜自满自足的笑容,就像猎人看到猎物自己跳进了陷阱里。 他很高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来王府走动的。” 我干巴巴地回答:“是啊。病人在的地方秽气重,我大好青年干吗平白去招惹一身病。倒是王爷你自己要小心,有些病是要过身的,您可肩负着光复东齐的大业,在这之前可千万别倒下了。” 萧暄越是听我这么刻薄,却越是高兴,又走近了几步:“我干吗怕染病,她养她的病,我忙我的事,我又不见她。” 我心里一阵莫名欢喜,急忙克制住,嘴巴有自己的意识,张张合合:“哦是吗?王爷这个主人当得真不称职,人家姑娘独自病在异乡,正是孤单空虚时,你怎么能视而不见,不去安慰几分呢?” 萧暄盯住我冷冷笑:“说得有道理呢。你突然这么懂事,看来你家宋先生把你教得很好嘛。” 我一口浊气涌了上来,回他一个娇艳的笑:“是啊,子敬哥教我的事可多了。” 虽然光线昏暗,我还是看到萧暄的眼睛变得更加深邃,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小小后退一步。 好在萧暄那道千年寒冰似的眼神一闪而逝,他无奈苦笑:“我们俩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在一起说说话,三句过后就剑拔弩张的。” 我哼哼:“这能怪我吗?话题可是你先挑起的。你以为我想这大年夜的谈论这丧气的事?” 萧暄露出坏笑:“你给柳小姐开的方子我看了,代价太高我负担不起,你还有其他什么灵丹妙药?” 我亦贼笑,摇头晃脑:“怎么?终于忍受不了要送客了?人家也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还主动送上门呢。你这年纪身边总没女人也不好,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我建议你还是要适当地舒解一下……” 萧暄已一把抓住我猛地拉到他跟前,惯性让我一下撞到他身上,身体接触连同他的鼻息一起扑面而来。我的心脏立刻罢工,浑身僵硬如一块木头。 他要干啥?结果萧暄却笑了。气息扑到我的面上,似乎带着电流,让我脸上一麻,脑子昏成一团糨糊。 昏暗之中,笑得奸计得逞一般狡猾得意,扣在我腰上的手也松了一些,改成圈住我。 我回过神来,亦眯着眼笑,突然伸指在他手臂麻穴上狠狠一点,萧暄一震松了手,我立刻脱身而出。 “你……?”萧暄又惊又气,“宋子敬还真教你不少东西!” 我得意地笑:“我可是他的高徒!” 其实点穴我只学了皮毛,手劲不足,效果普通。这次若不是萧暄疏忽在前,放水在后,我哪里能那么容易脱身? 萧暄无奈地摇摇头:“罢了,说正事吧。过完年抽个时间来一趟,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把柳明珠打发回她的赤水城,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我很三八地笑:“不论用什么方法?那何需我出马,你直接把她打包送上马车即可。” 萧暄给我一记白眼:“那女人犹如牛皮糖,碰一下就甩不脱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说:“你可想清楚了,娶了她,你可就得到了整个赤水那一片地区了呢。得了老婆又得兵,多划算的买卖。” “买卖?”萧暄冷笑,“我可不卖身。” 我本想说很多时候由不得你不卖,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真是,大年夜呢,冬去春来的好日子,多说点好听的话才是。 “我去看她就是。”我说,“有你配合,送走她不难,我扮次黑脸就是。不过……你来就是为这事?” 萧暄笑笑,声音轻柔温和:“我其实是想来看看你。” 我只觉得左胸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你又不是没见过我。” 萧暄站定了笑看我:“ 小说,你变了。” 我不由问:“变怎么了?” 萧暄仔细打量我,然后很慎重正经地说:“你胖了!” “啊?”我张大嘴诧异地发问。就那瞬间,锣鼓声响,鞭炮声轰然大作,这万炮齐发的轰鸣声浪刹那间就把我们两个淹没住。满天盛开了缤纷艳丽的花火,激昂的喜乐传遍西遥城的大街小巷。 也许东齐的其他地方正在经历寒冷饥饿,也许有人在这一刻死于暴政或贫困。可是在这里,这座繁华的城里,安居乐业的人们享受着难得的和平和快乐。 我微笑着望着满天花火,呼吸着淡淡硝烟味。偶然间转头看到萧暄,他正注视着我,微笑间眸子里光芒转动。 随后的事实证明,上天还是非常眷顾萧暄的。大年过后没多久,我还没去给柳小姐“看病”前,王府就传来了消息,说英惠县主柳明珠 小说,发水痘啦。 我开始还以为这次又是柳小姐的什么新招,直到萧暄宣布王府戒严,又派人把觉明送到我这里避痘,我才知道这次是来真的了。柳小姐嚷了几个月的狼来啦,这下狼终于真的来了。 我从云香那里得知谢家的孩子以前都出过水痘,这才放心地去王府。 燕王府愁云密布,管家见我来了,几乎老泪纵横:“敏姑娘你来得正好啊,我们正要派人去请你呢。” 我安抚他:“李伯你别担心,我都知道,带我去看柳姑娘吧。” 李伯却把脚一跺:“柳县主她死不了!是我们王爷,他也发热了!” 我大吃一惊:“你们家王爷也病了?” 这个柳明珠简直是个瘟神! 李伯拉着我匆匆去了萧暄的卧室。我一迈进去,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熏得我倒退一步。房间里一片昏暗,隐约看到萧暄躺在里面的床上。 “开扇窗户透个气吧。”我皱着眉往里走,一边吩咐管家。 萧暄似乎睡着,脸色潮红,人又瘦了些,又颊微陷。他倔强的唇紧紧抿着,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转动,显然在做梦。我看着他睡梦里显得有些稚气和脆弱的脸,心里不仅泛起一阵柔情,轻轻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呵,还真有点烫呢。 我低头给他把脉,不经意看到一双寒潭深涧般的眼睛。 “你醒了?”我轻身说,“你发烧了。” “我知道。”萧暄想坐起来,我扶着他的肩又把他按了下去。他笑了笑,没有反抗。 我低下头絮絮说:“毒没有发作,你也不像出水痘的样子,我看你是太累了。我知道你事务多,可是铁打的人也要休息。我同你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健康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事。你现在年轻,加上底子好,很多病挺挺就过了。可是身子到底是亏损了,等到大病来时……” 罗嗦了一大通,那个家伙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狠狠瞪过去,萧暄正一脸温存怜爱地凝视着我笑着。 我一愣,猛地缩回握着他的手,“笑什么笑?小心到时候你打江山别人坐江山,你就在地下哭吧!” 萧暄笑着拉我:“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张口就咒我。你说,我的病是不是你背地里咒出来的?” 我笑骂:“我要咒你,你就该得天花,生一脸麻子。” 萧暄挑眉:“我成大麻了,你会嫌弃我不是?” 我反应比他想象的灵活,反唇道:“你是麻子还是瘸子,关我什么事?” “没良心的!”萧暄笑,手却一直紧抓握着我没有放。 我们这样静静坐了良久。窗外清冷的风偶尔吹来几缕,冲淡了浓郁的药气。萧暄体力不支,有点昏昏欲睡,可非要强撑着。我觉得他那样子可爱极了,一点没有人前时高傲精明又好强的模样,耍赖,撒娇,十足可爱。 我在不知不觉中把声音放得分别柔声:“你还是再睡一下吧,我去熬药。” “别。”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叫他们去熬药,你再坐一会儿吧。” 我轻笑,点头妥协:“那我再陪陪你。” 萧暄听到我的承诺,绷着的弦似乎松了点,慢慢的,终于进入梦乡。我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的睡脸,心里感觉到一种非常难得的安定和满足。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手心出了汗,我一直没有动,没有动,直到趴着睡着,直到再次醒来。 是萧暄叫醒的我:“你怎么在这里睡,不怕着凉吗?”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神啊,两个手臂全部麻痹,好像长在别人身上似的。 萧暄低声笑着,帮我揉胳膊。他脸上出了一层薄汗,被烛光一照,折射出柔和的光芒,那轮廓深刻的五官显得特别精致。我看着,不禁伸手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微凉,热度是褪下来了。我松了一口气。 这才发觉萧暄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两张脸凑得极近,近到我可以从他眼睛里望到我的影子。然后那双墨耀石般的眸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我中了蛊般地闭上眼睛。鼻息拂面那一瞬间,我的心猛地一紧,偏过头去,一个柔软的东西轻印在脸颊。 似乎有电流从被触碰过的地方传来,电得我浑身一麻,神智恍惚。也几乎是那一瞬间,我挣脱萧暄的手跳了起来,哐当一下撞到了床边的矮几。 佣人听到声,走了进来:“王爷?” 萧暄脸色铁青,没好气:“什么吩咐都没有!该干嘛干嘛去!” 我却叫起来:“等一下!我,我该告辞了!” 萧暄看向我:“你要走了?” 我受不了他逼人的目光,别过脸去小声说:“天色晚了,云香还等我回去吃饭。你……你好生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萧暄抿着唇一言不发,这是他典型的生气的表现。不过他还病着,大概没力气吵架,只冷冷地哼了两声,说:“路上小心。” 然后被子一掀,翻身又睡了去。 赌气起来还活像一个小孩子。我看着他的背影啼笑皆非。 结果神情恍惚地回到家,才想起今天自己是去看柳明珠的啊,现在人都没看就回来了。于是第二天派人把我精心研制的膏药送了过去。 过了几天,柳明珠的贴身丫鬟带着一盒子珠宝作谢礼,说是我送去的膏药非常管用,擦了就不痒了,而且一点疤都没留下。柳明珠感激得不行,只是身体弱不能亲自来道谢。 我客气了几句,收下了那一盒子珠宝。 那叫秋水的丫鬟说:“我家郡主思念县主,派人来接县主回去。” “要回家了啊。”那萧暄不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送走一尊瘟神,还不烧香感激祖宗保佑。 秋水一脸诌媚道:“所以,还有一事求敏姑娘。” 我掂了掂手里珠宝盒子的分量,果真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我家郡主年纪大了,患了腿疾,每逢冬时疼痛难忍,彻夜难眠。郡主请了大夫但是久治不愈。如今听闻姑娘妙手回春,想请姑娘前去看一看。” 我问:“你们家可是在赤水城吧?” 秋水点头。 “那里在南天山脚,北临戈壁,离西遥城有千里之远呢。“ 秋水到底是大丫鬟,说话拿捏有度:“姑娘是觉得太远路上又不安全吗?我们县主的意思是请姑娘与她同路回去,有侍卫随行安全上大可放心。而且姑娘用度上一律与县主相同,绝对不会吃苦的。” 话虽然这么说,可这雪还没化的大冬天千里迢迢旅游,再怎么也不是享受的事。 秋水是有备而来,看出我的犹豫,笑道:“姑娘想必还不知道吧。我们赤水城的那片山上每年都会有玉龙雪莲开放。据说那可是解毒疗伤的圣药呢。” 我的眼皮跳啊跳。秋水姑娘笑啊笑。外面风雪大作,天山上的雪莲悠然绽放。我的心里沸腾如岩浆。 萧暄的烟花三月还没解呢,雪莲可以抑制毒性吧。 “我去。”我点头,“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秋水喜笑颜开,赶紧给我行礼:“姑娘放心,一切都有我来安排。” 出发时间定在五日后。我去向萧暄辞行,到了王府,李伯告诉我说,台州一带有流寇屠杀村民,王爷去视察了,要好几日才能回来。 正失望着,看到宋子敬下马而来。 “听说你要随英惠县主去赤水?”他一上来就问。 我点点头:“我要去采雪莲。” 宋子敬说:“干嘛亲自去?叫人去给你带回来不就行了。” 我摇头号,“雪莲采下三日枯萎就形同废物,我得亲自去,摘到雪莲后立刻加工制作。” 宋子敬还有话说,我一笑:“子敬哥,你放心吧,我同柳小姐一路很安全的。云香她们跟着我,生活上你不用担心。” 宋子敬无奈一叹,伸手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路上要小心。” 我大力点头。 宋子敬说:“我等你早日平安回来。” 第32章 我没见到萧暄,心里当然是失落的。柳明珠临走没见到她的燕王爷,也是一脸失望。我同她共乘一车,见她整日捧着一本小资诗词,眼神幽怨,眉头紧锁。唉,爱而不得的滋味我早尝过,这时看她这么忧伤,也非常同情。古今中外,女人伤情都是一个模式,人人胸口有一堆玻璃渣滓。运气好的遇到个男人帮你拼凑好,运气不好的只有自己动手diy。 我实在受不了柳小姐一分钟一声叹息的频率,同她说:“你若真喜欢他,就直接同他说。他若也喜欢,那皆大欢喜;他若不喜欢,你赶紧收心重新找,别耽搁青春。你有才有貌有家事,完全可以嫁个好男人。” 柳小姐一愣,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她小声说:“我自然觉得我才貌出众,他身边的女子就我最出色。可是他总对我敷衍了事,并不回应。男人啊,女人觉得好的他未必觉得好,真是搞不懂。” 我笑:“也许是缘分没到。” 柳小姐哀怨地问苍天:“缘分真的等得到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大雪未化,从西遥到赤水,我们一共走了十天。菩萨保佑,这一路除了一次车轱辘陷在地里外,一切平安。别说土匪路霸,连流民都没见到几个。只是野外雪地景色千篇一律非常单调无聊。 我这次出门,本来计划只带桐儿。云香知道了来我这里大哭一场口口声声说我不要她了,我哭笑不得只好把她也带上。也好在带了她,柳明珠自从和我谈论了爱情观后,放下了架子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了,于是我们这四个女人便组成一桌麻将打发时间。 都说麻将赢新手,柳明珠人又聪明,什么清一色什么杠上开花,赢翻了天,我们三个输的摘头花。她赢了钱,心情大好,连说:“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看来不错呀!” 我无不悲哀地想:可不是吗?当初张子越结婚的时候我就该去买体育彩票的。 柳明珠经过这一路同我们嘻嘻哈哈地玩耍,人开朗随和了许多,那些诗词偶尔也念,见我们没一个听得懂,干脆丢去一边听我说杂闻趣事。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老成矜持也是强装出来的。现在抛去顾及和束缚,渐渐展现她天真烂漫的一面。 就在我输了精光又慢慢赢回二十两碎银后的第三天,我们终于到达了赤水城。 有别于用做军事的西遥城,赤水城虽然有着高大坚实的城墙和宽深的护城河。但是城市本身依山傍水,山灵城秀,建筑都较精致小巧,来往的士兵也没有西遥城密集。相对的,是满大街熙熙攘攘的游人和商贩,红发碧眼高眉深目的人也不少,这让我几乎有回到了台州的错觉。 柳明珠告诉我:“赤水虽然不是军事城,但是往返北辽到盆地做生意的商贩都会经过这里。从我们这里翻山比较容易。今年我们这边雪比往年少,路比以前好走,所以比往年还要热闹。” 昌郡王是个胖胖的大伯,年轻时的风流影子已经被身上的脂肪排挤得差不多了。他亲切接见了我们一行,慎重谢过我后,又叫人送上珠宝无数,然后将我们安置在他女儿的隔壁院子里。 我随后就知道为什么郡王这么心宽体胖。郡王府家的厨子是南方人,做得一手极好菜。我在京都时是吃过宫宴的,觉得这大厨水平比御厨丝毫不差。 那晚上一顿洗尘宴吃得主宾皆欢。郡王妃已经去世多年,大伯没有续弦,膝下只有柳明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希望她嫁个好人家。所以席间免不了旁敲侧击地问我萧暄的喜好,身边是否还有其他女人等等。 我心想你面前不就坐着一个吗,可是嘴上还是说:“王爷醉心公务,心无旁鹜,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 大伯连连叹气:“年轻人啊想要干一番事业是好,可是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嘛,就和打仗一样,有个坚实稳定的后方,才能在前方冲锋陷阵不是?” 我干笑着说是是。 柳明珠红了脸:“爹,你少说两句。这事我想清楚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天下又不是只有燕王爷一个男人了。” 大伯拍大腿:“你知道什么?天下男人多,可是就连那太子都比不过燕王啊!那样相貌才情,天底下能找得出几个?” 柳明珠直着脖子红着脸:“我管他天上人间几回闻,我现在只想找一个疼我对我好的。燕王是好,可是他明摆着没把我放心上,我硬送上门也不过是去受闲气。爹你忍心?你忍心看我被丈夫冷落独守空闺?” 大伯颇感无言,想了半天,只有一声长叹。 柳明珠抹了抹眼泪,坚定地说:“我才不要作践自己呢!” 这英惠县主终于有了点英惠的样子。 次日,我给昌郡王看脚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他年轻时一次打猎摔断了腿骨,骨折严重,接起来后行动虽然不至于不便,但是一旦天气阴冷就会疼痛。 这种不是吃一副药就可以治的拉肚子,而是需要好生调理。我看在他赠与重金又派人去采雪莲的份上,也十分严肃对待他的老寒腿,研制了好几种药。有用于浸泡,有用于按摩,有用于湿敷,然后每三日扎针走穴一次。 不论行针还是按摩,当然都是我亲自伺候。我一个小姑娘给一个大伯揉腿再怎么也有点不雅,好在柳明珠每次都陪同,在一旁观摩学习,打个下手。半个月后,我就只用行针,改由柳小姐亲自来为她爹按摩尽孝。 昌郡王的脚渐渐好了起来,不那么疼了,走得跑得跳得了,于是对我赞不绝口,又是送珠宝绸缎又是给我题字写匾。大伯这么实在,让我挺不好意思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大病。 昌郡王派去采雪莲的下人回来报告,说今年到处大雪薄,雪莲都没开。 我不由失望,北国的春天就快来了,到时候雪莲就更不开了。大伯安慰我,又派人再去更冷的地方寻找。 就在这批人出发的第四天,我收到了一封书信,一封来自燕王的书信。 他居然会给我写信,哪根筋不对了?我纳闷地展开: “小华,你跑那么远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最近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诶? 我凑近仔细看,没错,是萧暄这家伙的字。个大饱满,力透纸背,白纸黑字非常醒目。 “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去赤水?那地方今年不安稳。北辽在往那调兵,你赶快给我回来!否则仔细你的皮!” 我瞠目结舌,白痴都想象得出这个家伙写信时火冒三丈的样子。 事情真的这么严重了,战争要打起来了? 送信来的是阮星小弟弟,他严肃地同我说:“那批辽军前日里突然在戈壁里失去了行踪,王爷非常担心,要属下务必把姑娘带回去。” 我往好的方面猜测:“也许他们在戈壁里遇到了不幸?” 阮星不由失笑:“那可是十万大军。” 我耸耸肩:“我没打过仗,不过我知道军队数目水分有多大。有六万人就不错了。” 阮星说:“可是赤水守卫军不过一万。” 我忐忑不安地去找昌郡王。他老人家胖得像佛,做事也像佛,凡事都高高挂起,除了嫁女儿外什么都不大关心。不过他这次也得到了萧暄的信,终于紧张起来,赤水不是军事要地,又有天险,多年来一直很和平安稳,如今这战火要烧到家门口,他连个准备都没有。 我们倒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可是满城的百姓怎么办?十多万人在这时代,是个大城啦,全体迁徙你当是冰河时代? 我这颗没有军事才能的脑子在这个时候特别痛苦。昌郡王平日里一副糊涂样,现在也不得不清醒了,立刻做决定:“还请敏姑娘带着小女先走……” 话没说完就听柳明珠一声叫:“爹爹,你呢?” 昌郡王苦笑:“我是一城之主,当然要留守这里。” 柳明珠一愣,继而掩面哭了起来:“娘亲死得早,爹爹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如今爹爹要女儿舍弃了您独自去求生。这等不孝不义的事,我做不出来!” 昌郡王浑身一震,同女儿两个人抱头痛哭。 我和阮星面面相觑。这父女俩真该去演情景喜剧。 他们哭起来就没个停,我不得不插口:“郡王,县主,事情还没坏到那地步,先别忙着哭啊。与其在这里哭,不如想个解决的法子。大雪封了东南的道,王爷的援军一时到不了,咱们可以先自救啊。” 昌郡王回过神来:“是啊!练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这就去部署。” 我又对柳明珠说:“我知道县主不忍离开父亲,可是您留下来,郡王在前方总免不了顾及你的安危,碍手碍脚。你不如同我先走,去山那头躲一下。” 柳小姐关键时刻脑子突然不灵光,革命义士英雄就义一般斩钉截铁道:“我要同爹爹同生死!” 祖奶奶啊,这是使性子的时候吗?我同阮星私下达成协议,关键时刻她再反抗,干脆一掌打晕扛着走好了。 我们本来计划当天就动身,结果行李收拾到一半,突然刮起大风,下起了雪。天要留人没办法,只好呆了下来,心里安慰自己这天气辽军也走不了路。 没想这雪一连下了四天都没停,然后传来消息,说是进盆地的那段山路发生雪崩,把路给堵死了。昌郡王派出的粮队正带着粮食过关口,结果被堵在了那头,也不知死伤如何。 阮星收到飞鸟传书,告诉我说:“王爷非常担心姑娘安危,要我尽早带你回去。” 我说:“他愿望是好的,可是也要考虑实际。我们现在能往哪里走?” 那是晚上,柳明珠跑来敲我的门。 她忧心忡忡的问我:“如果仗真的打起来了怎么办?” 我苦笑:“逃命呗。” 柳明珠愁眉苦脸:“我看过那么多史册传记,破城亡国的女子一旦被擒,等待她的命运真是生不如死。我已下定决心,如果落入辽人手里,一定立刻自刎。” 乖乖,真是书看太多脑子糊涂了。我忙安抚她:“不要想那么多,大不了在脸上蒙一张帕子。” 柳明珠烦恼得睡不着,我便干脆叫她抱个枕头过来同我聊天好了,云香也过来凑热闹。外面大雪纷飞,里面三个女孩子挤一张被子说悄悄话,嘻嘻哈哈之间,把连日来的担心忧愁冲散了一点。 云香问我:“姐,辽国不去攻打西遥城,而来打这里?” 我想了想,说:“西遥是燕地首府,又是军事重地,岂日说打就可以打过去的?赤水近边界,北临戈壁,没有其他城池缓冲防御,而南则是一条通往内地的要道。占据了赤水,燕地的边防告急。” 柳明珠面露赞许之色,连连点头。 云香又问:“那为什么以前不攻打,而城里防御这么差。” 我转向柳明珠。她很无奈地说:“古来自有惯例,炮火不攻通商之城。再说,辽军要过来得穿越戈壁,那里环境恶劣险象环生,方圆千里寸草不生,夏天酷热冬天大雪。今年巧在偏偏隔壁落雪不多,辽军既可行军又可化雪充做水源,所以……” 我接上:“京都权利人事变动,让王爷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想到辽军这次会在冬天来袭。” 云香想了想,很坚定地对我们说:“姐姐们别怕,我相信王爷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也许明天援军就到了呢!” 我笑笑:“希望如此吧。” 我们又闲话了几句,挤在一起睡着了。 似乎才闭上眼,我就被一声轰隆巨响惊醒。张开眼,外面天正蒙蒙亮,云香和柳明珠还挤在一旁熟睡。我披着衣服爬起来,往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又听到远处传来轰隆的一声,大地在颤抖。 推开门,冰冷彻骨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呐喊和惊叫声似真似幻,只有传到鼻端的火硝气息才是最真实的。 我转身回屋,奔到床前摇醒云香和柳明珠。 “快起来!仗打起来了!” 云香迷迷糊糊地揉眼睛,还是柳明珠反应快,脸色刷地一片苍白,鞋也顾不得穿就跑了出去。 我忙叫:“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爹!” “哎你站住!”我赶忙去拉住她,“你爹现在肯定在外指挥抵御,你这一去不是给他添乱吗?” 柳明珠慌乱无主,眼睛里盛满泪水:“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拉她回屋,给她披上衣服,冷静道:“先镇定下来,我们收拾好去正堂。你把家丁都聚集起来,要他们随时做好撤退准备。我去找阮星。” “我在。”阮星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他不方便进来。 我立刻问:“外面怎么样了?” “辽军大概是半夜里到的,那时风雪未停无人注意到。天微亮时他们已经潜伏的极近了。” “守得住吗?”我的心绷得紧紧的,柳明珠也死死抓住我的手。 阮星低声说:“城墙坚固,目前形式尚好。” 柳明珠大松一口气,我却说:“万一围城怎么办?东边大雪还要封好久,城里准备仓促储备不多,最多支持十多天。” 阮星说:“王爷已经带军赶来。” 我大叫:“他派军还是他带军?” “亲自带军。” “这这,”我实在吃惊,“李将军他们呢?他怎么亲自来了?” 阮星说:“因为这次是辽卫都王带兵实力不空小窥,而赤水不能失守。”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千里迢迢万里冰封的带兵打仗,他的身体受得了吗? 阮星一本正经道:“姑娘放心,阮星受王爷嘱咐,会誓死保护您的。” 柳明珠听了,疑惑地望我一眼。都这时候了我才没心思同她解释,赶紧催促大家换衣服。 我留柳明珠布置王府,带着云香随阮星出去看看。 城还未破,可是满大街尽是惊恐奔走的百姓,丢弃的物件随处可见,到处有哭喊爹娘的孩子。雪虽已经停了,可是刺骨的寒风依旧强劲,将我吹得摇摇欲坠。 昌郡王带兵在城墙上抵御外敌,我们只见到了他的一个手下。那士兵对阮星说:“辽军攻城之势并不凶猛,其意还在逼我们投降。” 阮星还略带稚气的脸上一片成熟高深:“他们远涉而来,也筋疲力尽,又算准了了王爷赶救不急,想用围城逼降。” 我冷声说:“想坐在城外安逸得等待我们开门?是不是也太胸有城竹了。” “那卫都王历来自负强悍,这是他的作风。” 我问那个亲兵:“城中储备如何?” 他犹豫了一下,说:“虽然有准备,可现在是冬天,运粮队又被雪崩阻拦……” 我打断他的罗嗦:“到底如何?” 那人艰难地说:“最多不过十天。” 我又问阮星:“王爷什么时候赶得到?” 阮星看了看天:“如果不再下雪,大概也是十天左右。” 我的心在胸腔里跳动得厉害。 只有十天—— 第33章 回到王府,柳明珠正在烧香祷告,我没有打搅她。王府的书房里有个砂土制的赤水区域的地形我便请阮星给我说解战势。 城三面被围,南面唯一的生路也被雪崩阻断,我都怀疑那雪崩是不是辽军有意为之。赤水以西是秦国。秦国多陵少平原,物产贫瘠,政治又腐败,积弱已久,生产力发展水平同其他三国远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全靠依附临国度日。这么一块鸡肋,周围三国都有吃的意思,却没有吃的动力,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拖着。 如今辽攻燕地,他们肯定是做闷头乌龟关门不闻不问,南边赵党更是恨不能派兵增援辽军才不会施以援手。离国呢?太远了,放只鸽子飞过去这满城的人都看见了。 我想到这里,不由失笑:“谁想出的炮火不攻商贸之城,我们君子对方就小人。萧暄啊萧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阮星不由为上司辩解:“赤水一直有天险守护,今年情况特殊。 我摆摆手:“算了,兵少则围城,兵多则恶战,总之这场仗不是一下就能见分晓出胜负的。” 柳明珠来找我:“府里的人事都已经布置好了,存粮也清点了,除去开仓接济百姓的外,剩下的支撑半十月没问题。但是今日起还是尽量节省为好。” 我说:“若运气好,十天后战况就有转机。” 这才过了几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柳明珠就憔悴了许多。她拉着我的手,诚恳地说:“小敏,好在有你在这里同我做伴。”你做县令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时候我没享受到,外敌攻城掠地城内受寒挨饿时我却来共患难了。我倒宁愿希望我不在这里,可我有选择吗’我苦笑,拍了拍她的手。 辽军果真象征性地攻打了一下,就叫骂着退了回去。昌郡王一直守在城墙上,丝毫不敢懈怠。城里已经乱做一锅粥,物价飞涨,人人自危。听说有不少人试着想从雪崩的那个山坳逃出去,可是都没了下文。 阮星说如果不下雪,萧暄十五日后可到。可是天总是不如人愿,围城第三天,天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纷纷扬扬的洁白雪花,那么晶莹美丽,又那么冰冷刺骨。地上一片白色,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 似乎就是一个月前,我还在自己的院子里,同觉明他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欢乐自在。那时候局势的恶化,政治矛盾的激烈,都全部与我们无关。 云香受我嘱托出门视察,回来告诉我:“老百姓都还算镇定,坚信王爷会来救咱们。”可是雪越下越大,外的辽军都被冻住了,没有什幺动静。 第九天,就在我以为局势会这样坚持到萧暄赶朱的时候,城里爆发了疫情。柳明珠的丫鬟秋水匆匆跑来,看到我们:“敏始娘,叫我好找。县主请您过去呢!” “出什幺事了?” 秋水喘气:“有个大夫上门来,说是城里水源被人投了毒。”我拔腿就住外面跑去。到了厅堂外,还没进去,就听柳明珠惊恐的声音:“什么?那么严重?”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别太慌张,可以挽救的。就是需要大量药材。” 我一步跨上台阶,推开大门。里面的人纷纷回过头来。 柳明珠面前站着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镶皮革的衣服宽大不合身也不大干净,头发蓬乱,下巴上冒着青色胡渣。怎么这么眼熟! “程兄——” “阿敏——” 我俩热泪盈眶,热烈握手,情景犹如景冈山大会师。 “你还好吗?”我问,“那变态大叔抓你回去折磨你了吗?” “还好好好!”小程很感动,“他只是抓我回去给他老母治病而已。” “那你这是治好了?” “才不呢!那老太婆老而不死是为祸,人肉骷髅都比她好,我救治她简直就是自损阳德。我是偷跑出来的!” 我惊讶:“你又跑啦!” 小程得意:“我这次跑得远,他绝对抓不到我啦!” 他这样一说,我十分愧疚:“可惜当时没有救得你。” 他忙说:“能力有限不用自责啦!” 我呜呜:“能再见你可是三生有幸!” 小程也呜呜:“是啊。如果不是在赤水见面就更好了。” 我这才想到正事:“你说城里水被投毒,这是真的?” 小程亦正色:“是!我来到赤水后就在仁和堂里做事,今日一大早就有许多百姓上门求医,症状都一样。腹痛,呕吐,发热,乏力。我怀疑是水出了问题,前去查着,果真,水井里被人下了毒。” 我忙问:“什么毒?严重吗?怎么解?” “蛇石草加夕颜,分量都很大。夕颜伤人肠胃,蛇石草则是使人高热。” 柳明珠惊呼:“这是要削弱士兵的体力呀!” 我立刻对她说:“你赶紧派人去通知郡王,要他派人通知全城百姓今日暂不可用水。王府的家丁挑几个人上后山去,多选几处采些雪分开装罐子里带回来给我。”然后转头对小程,“我这就跟你去看病人。” 采雪样是想弄清楚水中毒的来源。赤水临戈壁,没有河流会叫赤水是因为这里n百年前还有一条艰难流淌的小河,砂石赤红。南边高山雪水融化后,都固地理原因全转成了地下河。如果投毒者只是在城中井水里投毒,那百姓还可以采集雪水度日。那天还未到晚饭时分,城里发病的百姓已经有两千人之多,还有不少士兵也中了毒。官府紧急鸣锣叫百姓停止用水,而山上的雪似于并没有被投毒,这疫情才没有恶化下去。可是病人多,而药材少,被围之城从何寻求救援?蛇石草是极烈的药,使人发高烧,我粗略估计平均有三十九度左右。壮年人还好,老人孩子可就吃不消。我们虽然用雪水降温,可是到了深夜,还是有几个幼儿扰不住夭折。 我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没有一个是自己的病人。父母的哭泣声中我觉得双手沉重不堪,失落内疚让我觉得胸口发闷。 小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死人巳矣,还是多看看活人吧。这都是敌军造的孽,不是你的错。” 我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咬咬牙,转身投入到对其他病人的抢救中去。 我和小程再加上城里的大夫使劲浑身解数照顾病人,累得两手发软两脚发虚,三九天满身大汗,都还照顾不过来。好在危难时刻,众人一心,许多百姓自发前来帮肋,出力出药,为我们分担了许多负担。 一直到次日太阳升起,大多数病人的体温都降下去了,我们这数名大夫才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稍微休息一下,昌郡王偏偏好死不死挑这时候来探望受灾群众。我哈欠连天的招呼他:“基本控制住了,王爷您最好派兵看住山上水源。人没东西吃,可以熬七天,没水喝,可三天就挂了。说真的,要再来这么一次,我先英雄牺牲报效祖国名垂青史。” 昌郡王折腾这么些日子,人黑瘦了一圈,多出来的皮挂着,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他愁眉苦脸道:“士兵守城都不够呢。发动百姓吧!” 我翻白眼:“这次投毒分明是城内的内奸干的,说不定就混在群众里。” 昌郡王也不笨:“那也有可能混在军中啊。” 我只好退一步:“总有你信任的亲兵吧。” 最后昌郡王派了王府里的家丁和一些亲兵去上山。 我就在药堂找了个地方随便睡了一下,睡得非常不踏实。被子薄,床又冷,四面都灌风。外面病人的呻吟声和家属哭泣声不断传进耳朵里来,让我觉得犹如身在地狱一般。虽然闭着眼睛,可是还是眼冒金星,身子仿佛在一个虚无的黑暗空间里不停旋转。 好不容易稍微睡踏实一点了,柳明珠也跑来这里凑热闹,一下把我叫醒。 我头疼欲裂,就像里面有人拿着凿子不停的敲,动作一剧烈,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柳明珠关切道:“敏姑娘,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我给自己把了把脉,只是累了,没有其他问题。 云香给我送来早饭,是蒸得香喷喷的糯米蛋黄糕,豆沙板栗粽子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牛乳。我喜欢吃糯米。 闻到香气,肠胃开始蠕动,唾液开始分泌。啊。肚子叫得好响,真不好意思。 我伸手拿起粽子。 咽口水的声音也好响啊,太丢人了。 我剥开粽子,放到嘴边。咕咚,又是一声吞口水。 我放下手,看向身边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孩子,大概五、六岁,脏得像是从煤炭堆里爬出来的,细细的胳膊仿佛柴棍,破烂的棉袄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大眼睛,如同饥饿的豺狼一样盯着我手里的粽子。 我看了看他瘦得凹进去的双颊,同情之感油然而生,便把手里的粽子递了过去。 孩子眼里顿时光芒大盛。猛地一把抢过粽子,然后立刻转身就跑。 “耶?”我纳闷,只见那小孩子就像是耗子一样灵活敏捷地窜过人群,跑到角落里,两只脏手捧着粽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和云香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柳明珠千金之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场景,同情心加母性大泛滥,立刻颤抖着声音说:“多可怜的孩子啊!他娘呢?他怎么跑到那么远去吃东西?” 我叹一口气:“你有给野生小动物或者鸟儿喂过东西吗?那些动物警惕性特别高,一旦得到食物,都会跑得远远的,找一个没有同伴和危险的地方进食。这是他们的生存本能。” 柳明珠惊叫:“可那孩子是人啊!” “是啊。”我低声说,“流浪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了在大自然里怎么生存。” 柳明珠难过地说:“我是知道,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断粮了。虽然开仓放了粮,可是还是救不过全部啊。” 我转过头去,看到有人正把病死的人从偏门抬出去,那多是老人和孩子。我眼睛一痛。头疼也就不算什么了。我喝了牛奶,拿起蛋黄糕,随手给了一个正在母亲怀里饿得直哭的孩子。 “姐,”云香脸色也非常苍白,“你自己身子也不能不顾啊。” 我冲她笑笑:“我头疼,吃不下东西。” 我站在院子中间,到处是呻吟着的病人,孩子们恐慌的眼神和老人们无助的叹息将我们包围,寒风将碎雪吹进我领子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小程叫着我的名字跑进来。他也劳累了一天一夜,整个人憔悴许多,眼睛又红又肿。 “阿敏,城外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我朋友去打听了,还没回来。估计还是老样子,围着,等我们自己开门,或者饿死。” 小程苦恼地抓着头发,不顾斯文地破口大骂:“妈的那些辽狗将来生孩子没屁眼!” 柳明珠恐怕是第一次听男人爆粗口,又是惊讶优势鄙夷,别过脸去。 我叹口气,同小程说:“小孩生下来没屁眼,那叫先天性肛门闭缩,遗传或者在娘胎里出的问题,并不能和父母道德品质直接挂钩。不过好好好,希望他们将来老的得痔疮,小的没肛门,女的不到二十就胸部下垂,这下可以了吧?” 小程哈哈大笑,柳明珠脸都绿了。 围城第十天,我们终于又有了萧暄的消息。阮星告诉我,萧暄的军队遇到了暴风雪。 我的心也跟着一寒,整个人仿佛落到冰窟里。 “然后呢?” 阮星一脸愁云地摇头:“大雪天飞鸟传书非常不便,而且现在辽军在城外驻扎,每日有弓箭手专门射杀来往的飞鸟。” 人到这时才深刻意识到cdma发明者的伟大。 寒冬腊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辽国人还屁颠屁颠地跑来打仗,莫非真是吃错药脑激素超标了? 阮星解释给我听:“敏姑娘知道二十年前的定关山一战吧?” 我点头:“就是一位罗大将军大战辽国前任皇帝的那战?” “正是。”阮星说,“大司马大将军罗胜卿以少胜多,于定关山大败辽先帝耶律浩,定关山以西的大片土地归了我齐国。那耶律浩中了箭,回去没有多久就病逝了,还来不及立皇储。他后宫无数但是子嗣稀薄。当时亲王番王多有想争夺王位者。后来还是皇后联合二相斩杀了擅自进京的叔庆王,扶持十二岁的皇三子登基。那就是如今的耶律卓。” 提到耶律卓,云香的情报系统启动:“这耶律卓外号玉面罗刹,据说男生女相,貌美无双,很得辽国女子仰慕。” 我失笑:“爱一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辽国女人都是蕾丝边?” 云香在我的熏陶下已经知道了蕾丝边的意思,她大力摇头:“耶律卓少年登基,辅政大臣把持权政,皇权架空。他从登基到大婚再到清除三大辅政大臣而亲政,吃了很多苦头,简直是踩着鲜血前进。这番经历让他性情暴躁喜怒无常,而且独断专横草菅人命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我感动:“云香你读的书终于起作用了。” 小程也很感动:“说的太对了啊!” 我惊讶地看他:“程兄你哭什么?” 小程抹着眼泪说:“我是被那描述给吓哭的。” 我哦一声:“你可真感性啊。” “那么……”柳明珠勉强插进话:“那么,他是来报仇的?” 我点头:“显而易见。” 柳明珠想象力立刻展开:“他会屠城,会烧杀掳掠……” 我打断她的话:“这次带兵的不是皇帝老儿,是那个什么卫生督察王。” “是卫都王,敏姑娘。”阮星干笑着给我纠正,“这卫都王虽然没有耶律卓那么残暴,但是他尤好美色……” 我们这群人中最有美色的柳小姐立刻抚胸惊呼。 我拍拍她的肩:“别怕,你家燕王爷会来英雄救美的。” 第34章 围城第十五天,半夜又地震了一次,这次比以前要震得稍微强烈一点,悬挂着的宫灯来回摇晃很久。我被惊醒,本能地要往床下钻,可是一震过后大地又恢复了平静。我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久,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亮后,外面的暴风雪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而萧暄还是没有消息。我们甚至连他们是凶是吉都不清楚。 连我们王府都吃上了馒头稀饭,外面早是路有饿死骨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在阮星告诉我已经有人易子而食时,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我都没出门,怕看着伤心。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可是看到大好活人、天真孩子,就这样活活饿死,我怕自己精神分裂。同时又觉得自己到底是自私的。我也大可把自己的口粮分出来给外面的人,可是我想活着,虽然觉得每多吃一口都是罪恶,可是我还是想活着。 我想活着见萧暄。 柳明珠如今倒不病了,脸色惨白但是始终支撑着没倒,让我产生一片敬佩之意。可是随着稀饭越来越清可以照出人影,馒头越来越小,我不得不承认饥饿带来的死亡已经就近在身边。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电梯事故已经够小几率,现在又让我碰上饿死。我真的不想饿死,包括窒息或者烧死等等,实在太痛苦。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我希望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仿佛一个眨眼,等眼睛再度张开,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肉体,而饿死是一寸一寸的看着自己的肉体脱形,看着自己灵魂剥离,实在是太残忍,给心灵造成的伤害简直可以影响下一世。 唉,想那么多做什么?萧暄还没消息呢。我们再饿,至少有床睡,有被子盖。他们军队大雪行军,真正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那日子怎是一个苦字了得。我不该抱怨了。 我的焦虑的具体反应,就是失眠。从来是头挨枕头就打呼噜的人,如今也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听着落雪声,心底一片凉。他们行军到哪里了,路上可好走,他身体受得住吗?那毒简直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我为之整日提心吊胆而他却总是毫不在乎。 可是我估计辽军的耐心极限也大概是十五天左右。天寒地冻,他们在外面睡帐篷也不舒服,远程攻战供给也不方便。等的萧暄军队赶到,里应外合他们讨不了便宜只有吃亏的。自然是在城里人饿个半死的情况下将城攻占下来。 战火烧到门口是什么感觉? 我同柳明珠一起登上城楼,小心翼翼往下望。 茫茫雪原,辽军白色的帐篷几乎隐形在大地里。我努力辨认,才看出来那密密麻麻的帐篷几乎铺到的天际。一处最大的白色帐篷里据说住的就是主帅。 昌郡王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倒是恢复了一点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可惜头发几乎全白了,柳明珠掉着眼泪给他熬芝麻糊。 大伯看着碗里的芝麻糊,沉痛叹息:“城里百姓易子而食,城上战士也饥寒交迫,我却还有芝麻糊吃。明珠,我乃一城之主,应为表率,以后士兵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这些东西,不要再端上来了。” 一番话说得我也眼睛发酸,柳明珠更是哭成一个泪人。 我望着外面依旧纷纷扬扬的雪花,心低到谷地,冷成寒冰,指甲不觉掐进肉里。 围城第十七天,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萧暄的部队遇到暴风雪,全军覆没。 柳明珠吓得面无人色,我果断否定:“怎么可能!什么暴风雪有这么大的能耐?十万装备精良的大军呢,当是一支突击小分队吗?哪个狗娘养的传谣言,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阮星面色凝重:“可是一直没有王爷消息……” “他不会有事的!”我脱口而出,又似在安慰自己。 他可是要君临天下的,给冻死在雪地里也太窝囊了。 王府捉襟见肘多日,终于支持不住,白面馒头终于告别了我们的餐桌去支援前线士兵,女人还好,男人就有点辛苦了。阮星都瘦了一大圈。我真觉得他很辛苦,他这年纪还在长身体呢。 可是,等待的日子才最辛苦。 辽军每日都有派人到城下叫骂,话语不堪入耳。好在昌郡王也能如老僧入定,充耳不闻。 可也许是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那日午后大地突然猛地一阵剧烈颤抖,头顶滚过一道响雷,震得我耳朵轰隆直鸣。 我抬头望天,这是怎么了? 旁边一个王府下人忽然惊叫起来:“山上冒烟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城南的群山之间,最高的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头正在早着滚滚青烟。 我要是到这份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白在现代社会活了二十多年了。 火山爆发?! 我两腿发软,差点跌在地上。 柳明珠听到声音也跑了出来,瞪圆了眼睛捂住嘴巴。 我问她:“这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吗?” 柳明珠颤抖着声音说:“从来没有见过啊……只是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南天山会冒火,说是山神发怒。我一直以为那是传说,没想到……没想到……” 我欲哭无泪:“你们怎么不早说。”要是早知道,打死也不来这鸟不拉屎还要火山喷发的鬼地方,留在西遥城喝醋也好过跑到这里来吃火山灰。 西风正急,我很快就闻到了空气里的硫磺味。大地持续微微颤抖,远山浓烟沸腾,目前还看不到火星,可谁清楚它下一刻不会猛然大喷发把赤水城变成庞贝城? 我急忙委托阮星去打听城外的情况,寻思逃脱的法子。可福难双到,而祸总不单行,桐儿匆匆来告诉我,说云香病了。 我多日来每天无数次担心受怕,现在已经精神衰弱,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一阵凉气从脚底涌了上来。 云香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满脸通红,额头烫得厉害。 桐儿说:“二小姐不舒服有些日子了,见您成天操劳不想让您知道,就怕您担心。” 我别过头把眼睛擦干,吩咐桐儿:“端几盆雪来,我们帮她降温。”没有抗生素,云香可千万不能烧成肺炎了。 云香的体温在次日早上降了下来,可人还没清醒。外面火山喷发还在继续,空气里满是粉尘,一股臭味,还有稍大块的颗粒落下来。室外温度稍微上升了一些,可是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王府里的人个个人心惶惶,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还听得到外面百姓恐慌的叫喊声。可是城已被围,我们怎么出得去? 柳明珠双眼通红地来找我:“怎么办?老人都说,这山神一旦发火,整座城都要被埋在石水灰烬里。我们……到时候不用辽军攻城,我们自己就活不过去。” 火山喷发还不猛烈,火山口有微弱光芒。我地理一塌糊涂,只有抱着侥幸心理斗胆猜测,也许一两日内还不会大规模爆发。万一熔岩流真的奔过来了,我还留有一点毒药自行了断。 死不可怕,熟门熟路了。 我碎碎念着,被桐儿劝去稍微休息一下。反正没事做,不睡觉能干吗?等着被灰埋吗? 我这些天严重失眠,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也会做一些混乱的梦,怪人怪事走马灯一样晃过,一件接一件简直让我应接不暇。这样如果算睡觉,那醒来反而是休息。只是偏头痛已经发展到不仅仅是疼痛的地步,而是感觉脑袋胀痛几乎要爆炸。眼睛干涩,食欲不振。 仔细追究起来,还是之前照顾中毒病人时受寒落的病。 勉强躺了一下,实在睡不着,只觉得比不睡还累。我只好爬起来,再去看看云香。 走到她的房间外,我伸手要推门,突然听到里面咣当一声响,什么东西落地上摔碎了,然后一个人轻喘了一声。 我听出是云香的声音,急忙冲进去。 帘子还是放下的,里面很昏暗,药香混合着薰香,沉沉漂浮在空气中,我几步绕过屏风,看到照看她的老妈子正趴在一边睡得正熟,而云香则支着身子想去够茶杯。 我气急败坏:“你才褪烧,怎么不叫佣人来拿!”说着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云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冲那个还在睡觉的老妈子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大娘累了。” 我摸了摸大妈的脉搏,倒的确是累了。大妈五十多岁样子,也不容易。 云香说:“姐,你怎么还没去休息。” 我叹气:“失眠睡不着。” 她很担忧:“听说山神发怒,山顶在冒火了?” 我叹:“天灾人祸全凑齐了。” 云香焦急:“今天都是第十八天了,王爷究竟什么时候来救我们? 我很是无奈:“我也不知道。火山爆发,可比战争要可怕得多了。这场仗,真的不是时候啊。” 火山照旧不咸不淡地喷发着,似乎还没有威力四射的意向。可是到了中午,云香又开始发起了高烧。 我给她仔细检查了一翻,可是怎么都检查不出病因,心里终于开如慌乱了。 小程被我找来,又检查了一遍,结果也没查出来:“应该只是伤风,有点反复。” 我又去给云香擦身降温,却被柳明珠叫住了。她很严肃地说:“这话有下人可以做,你得去休息一下。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多吓人吗?” 是吗?我摸摸脸。 小程在旁边点了点头:“你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再不休息,云香之后就是你倒下了。” 我没办法,被小程强行拉走。 回到房间里,我鞋都没脱就住床上一滚。 小程帮我盖好被子,一边说:“阿敏,这天我都看着你呢,你是好样的,没辜负……” 他后面说什么,我没听到。阮星突然推门而入,激动兴奋地大声说:“王爷来了!” 萧暄率领七万大军杀到赤水的消息,让全城饥寒交迫又被火山吓得六神无主的百姓都振奋了。 压抑恐慌了半个月,仗终于打响。城外千军万马的铁蹄声、铿锵有力的刀剑激鸣声,还有士兵们撕杀呐喊声响彻云霄。 我是女人,上不去城墙,只能看到忙碌运输物资的士兵和远处传来的声音。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紧张,心里绷成一条线。 阮星劝我:“敏姑娘,这仗一时半会儿不会见分晓,你不如先去休息一下。” 我瞪他:“休息?这时候连猪都睡不着了你还叫我休息。” 阮星怪委屈的:“你不知道你现在这样了多憔悴,要是让王爷看到…… “看到就看到!”我咬牙,“他要能顺利看到我,还得等他打赢了先。” 狂风席卷着碎雪,我从空气里闻到了血腥气。一边是喷发的火山一边则是金戈铁马生死搏斗。 柳明珠同我说:“真是出去是死,等在城里也是死。与其这样吊着,还不如冲出去,死在敌人刀下都比被石灰埋了的好。” 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给这苦日子磨练了那么久,也生出几许豪放来。 满城尽是烟灰,十分呛人,屋顶地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黑灰。火山喷发的威力越来越猛烈,今天已可以清晰看到飞溅的火星不断喷出山口。包括附近山顶的雪都已经融化了,露出黝黑的岩石。城里的井水全部升了温,带着浓浓的硫磺气。 乡亲们自发把家里的刀棍铁器捐献出来给守城士兵,连妇女孩子都帮忙从山上采集石头运做打击武器。我越看越不对劲,虽然大家都衣着简朴看着是一般百姓,可是有好几个大汉也在其中,虎背熊腰脚步扎实,装模作样地推着车住城门走去。事不疑迟,关键时刻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我扬声高喊:“阮星。” 阮星立刻赶来:“什么事?” 我指给他看:“是奸细,想乘机去开城门的。你看他们脚步,个个都是高手!” 阮星眼里闪过寒光:“我这就去通知郡王。” “两手准备!”我给他手里塞进一个瓶子:“恰好是西风,迎风一撒立即倒一大片。” 阮星谢过,抽身而去,身影在楼宇间几起几落,就已经出去老远。我同柳明珠握着手,绷着心弦等待着。运送铁器的队伍消失在转角,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城门方向起了骚动。 柳明珠紧张地死死拽住我的手,疼得我五官纠结…… “怎么样?怎么样了?” 问我?我又不是千里眼,我怎么会知道? 就在柳明珠等得不耐烦闹着要去看的时候,王府家丁传来消息说奸细全部都被抓住了。 我和柳明珠都瘫在椅子里。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万一城门真的打开了,辽军直接杀进城来,据城对抗萧暄。而如果我预料的不错,辽军还有一支后遣部队正等着和同伙一起夹击燕军呢。 萧暄是否支撑得住? 城外僵持一整天,傍晚时阮星一身风雪地回来,同我说:“打听到辽军主帅了。” “是耶律卓?” 小程手里的茶杯啪得掉到地上摔个粉碎…… 阮星点了点头:“居然是辽帝亲自带军。” 我冷笑:“他那性格,报仇当然得亲手。” 小程已经急得到处找地方钻:“完了完了!这次再被抓回去,我就死无全尸了!” 我又累又急又气,忍不住指着他骂:“就是你这个扫帚星,上次见你遇狼盗,这次见你遇攻城,下次是什么?彗星撞地球?” 小程欲哭无泪十分委屈:“我也不想啊!谁叫你家狗屎王爷到处要找我,结果害我被赵家追杀。耶律老头救了我,我就得给他那个整天发神经的娘解毒蛊。他二十四孝把他娘当天仙一样供奉着,他娘说老皇帝死得好不甘心啊,于是他就挥师来报仇啦!” 我要是听到这里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真是一个傻子了:“你,你,你” 小程苦着脸点头:“我我我,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张秋阳的弟子程笑生”。 我如狼似虎地扑过去,一把将他抓住:“原来你在这里!” 小程被我吓住,用小鹿般的眼神怯怯地注视着我:“那个……你们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你不要打我。” 我立刻扬起手,小程大叫一声抱住脑袋。 “子啊……”我嗓子一吊,抱住小程:“上天果然还是眷顾我啊啊!这多么阳春白雪的孩子啊!我怎么舍得打你呢?快快快把天文心记给我交出来!” 一边说着,上下其手在小程同学的身上摸个不停,翻衣服掏口袋,外衣没有就摸内衣,扯开衣服领口腰间袖子一番搜索。小程的脸胀得如熟透的西红柿,浑身发颤手忙脚乱拼命挣扎力图在我的狼抓之下维护一点清白。 “快点乖乖交出来,烟花三月到底怎么解?”我发狠。 “烟花三月?”程大娘一下放弃了挣扎,“谁中这毒了?你吗?” 我在他细嫩的皮肉上掐了一把:“我看着像中毒的人吗?” “不像!不像!”程大娘痛叫,“可是解这毒要……” “不好了!”桐儿大叫着跑进来,一下打断我们的话。她焦急道“郡王爷受伤了!” “爹……”柳明珠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得一干二净,站起来就住外冲,没跑几步还不等我们去抓,她就软软倒在地上。 我们吓得赶紧去扶她。 小程过来给她把脉:“又饿又累,一下子昏过去了。”他给她掐人中。 桐儿说:“还有,郡王爷中的流箭上有毒呢。” 刚被掐醒的柳小姐一听这话,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真是百事无一顺。我跳起来,头重脚轻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站稳,“我去给王爷看伤,小程你照顿柳姑娘。” “我等一下来找你。”小程到底不愿放弃上城墙的机会。 我撇撇嘴没有表示反对。 爬上城墙,我首先看到的不是受伤的昌郡王,而是城外远处修罗场般的撕杀。那是战场。 电视剧里的场景全部洗刷干净,真正的战场是硝烟中一个个手持兵器近身肉搏的战士,是刀枪撞击起火花,是利刃砍进肉体里的闷响,是战马的嘶鸣,是呼啸的狂风和遮天蔽目的黄沙。 我的腿发软,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摇摇欲坠。眼里的世界已经成了赤红色,燕军朱黑战旗和辽军青白战旗纠结在一起,横飞的血肉,喷溅的血液,断裂的肢体,士兵痛苦的喊叫和垂死的挣扎。这才是最最真实的战争。不是光荣,不是名誉,而是用鲜血和生命换取来的别人的胜利。 阮星扶住我发软的身子:“敏姑娘” 我忐忑不安:“我看不到王爷。”茫茫撕杀的人海他在哪里? “我也看不到。”阮星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强迫自己转身离开去给昌郡王看伤。 大伯的伤在胸前,幸好被盔甲挡了一下,只伤到皮肉。毒就有点霸道,肌肉腐烂,人也巳经陷入昏迷。 我一边给昌郡王清洗伤口,一边庆幸没让柳明珠来。 快刀剜去腐肉,然后拔毒,熏香烧碳煮汤药,再配以针灸,毒霸道,药也霸道,非常刺鼻。冲得人头晕目眩,连阮星都受不住,拧着眉头。 房间里闷热如桑拿房,可是我身上的冷汗一直没有停过,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耳边则始终能听见外面的轰隆声,遥远的战鼓一下一下似乎都敲在我的心上。我觉得这里氧气越来越不够,可是施针的手一停就前功尽弃,于是每一针扎下去,手都在发抖。 好不容易稳定住昌郡王的伤,我浑身上下巳被汗浸湿透,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第35章 桐儿一脸担忧地递帕子给我,我胡乱擦了把脸,坐下来喘气。 阮星突然猛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和欣喜:“看到王爷了!” 我一下站起来。起得太急,眼前一黑,身子往一旁倒去。 有人眼疾手快扶住我。我缓过来,对扶住我的人说:“小程,你来了?柳小姐呢?” “看她爹去了。”小程皱着眉头看我,“你怎么搞的?” “我怎么了?”我纳闷,“不说了,我要出去看看。” 小程只得扶着我走出去。 不用阮星指,我已一眼就看到了萧暄。 他穿着青铜色盔甲,骑在玄麒上,手握宝剑,身姿矫健立于人海之中。快两个月不见,再见竟是这场景下。我不管不顾冲到城墙边上,俯视战场。冰冷彻骨的风刮刺着脸,我的面颊和手很快失去了知觉。 萧暄对面一匹黑色骏马上的男子一身乌黑盔甲,头戴青铜面具,北方辽人特有的魁梧体型,配着手里的雪亮大刀,已然昭示了劲敌的地位。他举刀朝萧暄劈砍而去,萧暄横剑挡下,两人纠缠拼杀,难分高下,不知觉就已经过了数招。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那个黑马上的面具大叔我见过:“耶律卓!” 没错!除了他,谁还有那样的气势? 萧暄同他实力相当,两人比试良久都不见胜负。耶律卓魁梧大力擅使刀法,萧暄灵活矫健剑走轻灵游刃有余。两人如同两只兽,红着眼睛亮出獠牙伸长爪子,纠缠在一起,撕、咬、抓、挠,血腥彻底激发了男人的野性,刀剑犹如利爪向对方扑杀过去。狠命一击,躲闪,回身反咬,至死方休。 两个男人的眼睛都发红发亮,兴奋赏识英雄惜英雄,却又嫉妒愤恨遗憾相识太晚。大刀长剑锵地一声相击出四溅银火。 我看到萧暄脸上焕发的神采和嗜血的狠辣,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刺目又陌生。仿佛一把出鞘的宝剑,仿佛一只最后冲刺的猛兽,充满了野心和力量。强大气势犹如滔天巨浪向对方冲击过去。 耶律卓躲闪过他狠辣的一击,掉转马身绕去侧面。就这短短的时间,他抬头往城上我们这里望了一眼。我眼不好,可是也可以肯定他在看到小程的时候,动作滞缓了那么一瞬。 随后萧暄也看了我一眼,眼神居然有点温润。 我张开嘴,冷空气灌了进来,然后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隆,震得所有的人脚下一晃,带着恶臭的风席卷过来。 火山口犹如喷气式飞机的发动机一样咆哮着,震荡着,冒出浓烈的黑烟和赤红的火舌,烟火冲天之际,黑石硫磺如雨纷纷落下,岩浆仿佛一条条赤红的河流从山口蜿蜒而下,朝着赤水城直奔而来。 赤水,赤水!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视线同萧暄相撞,他的眼里满是震惊和担忧。两军士兵全都停下了打斗,连耶律卓都放下了大刀望向火山。 我冲到围栏边,顺着风朝着下面大声呼喊:“大漠子民自相残杀,山神震怒火山爆发!若心里还存有一丝善念,若还有一点念头想回家同老小团聚,就快快放下屠刀逃命去吧!” 耶律卓猛地转过身来愤怒地目光如箭直射而来。 我迎着他的目光继续喊:“北辽兄弟们你们千里迢迢来这里杀别人的亲人,抢别人的财物,难道你们还想埋骨他乡吗?” 耶律卓已经怒不可遏,反身从身边副将处抄来一把长弓,提弦拉满瞄准我。萧暄惊骇一夹马腹前冲挥剑吹去,而小程则一把拉过我将自己挡在我身前。 耶律卓看到小程,手下一顿,长弓已被萧暄的剑打偏。 耶律卓哪里受得了这挑衅,一把丢开大弓抽出配剑朝萧暄劈过去。两人立刻打斗在一起。旁边将领士兵见上司又打开来,也纷纷重拾刀剑开始厮杀。 我气得差点吐血,这都什么时候了? 大地又是一阵强烈地震,火山犹如一个唱到兴头的摇滚歌手一样声嘶力竭地喊叫颤抖着,我的头皮跟着一阵发麻。我求上天不要让我饿死,上天同意了,于是让我被火山灰埋死。见他瑶母的鬼。 小程神情肃穆摇了摇我,问:“我师傅的《秋阳笔录》是不是在你这里?” 我啊了一声。小程的眼睛大概是这个浑浊世界里唯一依旧清澈澄明的事物,我没办法对着这双眼睛撒谎:“是在我这里。不过我是从我家地窖里找到的。” 小程皱眉:“你到底是谁?” 我老实交代:“我是文博侯谢太傅的四女儿,谢昭华。” 小程本来想表示惊讶,可是他对这个名字实在没印象,只好继续原来的话题:“师傅交代过,谁找到这本《秋阳笔录》,谁就拥有它了。我当初不是不想治耶律太后的毒,而是解她的毒的法子写在这本笔录上。” 我听了高兴,可是还没高兴三秒就高兴不起来了。小程抓着我兴高采烈地冲着城下打得正热闹的耶律卓喊:“喂,三白眼,我给你找到能救你老娘的人了!这是我小师妹!她手里有我师傅的笔录——” 等等,这是什么一个情况? 小程很有阶级友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带我去治耶律老太婆,我就告诉你如何解烟花三月。公平划算,童叟无欺。快叫我一声大师兄吧,师妹。” 我怒火沸腾得比火山还剧烈,举手就想来一招亢龙有悔。小程却欢喜道:“他们停了!” 男人们果真又停下了厮打。自然灾害分分秒秒降临,有个台阶不下就是白痴。 萧暄眼睛冒火狠狠瞪我,我只得假装忽略他,对着耶律卓拍胸脯保证:“你娘中的是蝶双飞,对不对?是你们辽国皇室的天才先祖弄出来的毒蛊,为了确保外戚不干政,每个皇后受封前都必须服用。毒蛊毒蛊,是毒又是蛊,母蛊就在皇帝体内。帝喜而后喜,帝忧而后忧,皇帝健康那皇后自然也身体好,皇帝若病,皇后也必病无疑。有的皇帝死前会赐解药给皇后,可是你爹却没有。现在你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娘却还活着,挺不容易的吧?我去治你娘的病。但是你得立刻退兵!” 耶律卓的面具遮去了他所有表情,可是我可以清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气。 我抓着砖石围墙的手已经僵到没有知觉,可是一口气憋在胸腹之间让我坚持把话说完。 “你四海求医这么多年心里清楚,现在只有我能救你娘的性命。耶律卓,你自己好好斟酌吧。是现在就退兵,还是一鼓作气攻城掠地,然后回去给你娘收尸,让你辽国百姓看看你就是这样以孝治国,看看一国之君就是这样不孝不义没有良心,看看你以后午夜梦回会不会见你娘血泪索魂……” “太长了。”小程出声提醒我。 我虚心接受,闭上了嘴。 整个天地间似乎只余火山的咆哮声。 耶律卓注视着我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萧暄眯着眼睛,紧握着剑,面无表情。 我清晰地听到我和小程的激烈心跳。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耶律卓开口出声,一指小程:“加一条,将他交出来。” 五个字就已经决定了局势。 小程脸色一下青一下白,浑身发抖。我感慨地拍着他的肩膀,释然而笑:“为国献身了,师兄……” 尾声被火山又一次猛烈的喷发给打断,随之而来的是浓密的黑灰还有大如拳头的石块。小程眼疾手快拉着我就跑回屋子里,只听咚咚声撞击在屋顶,瓦砾纷纷破碎。还有滚烫石头打中窗户,窗纱立即燃烧起来。 我扭头朝着已经醒来的昌郡王喊:“王爷下令开城门,放百姓自行逃生吧!” 昌郡王脸色苍白冷汗潺潺:“可是万一辽军大开戒……” “横竖一死,被烧死砸死也是死,被刀剑砍死也是死。呆在城里必死无疑,逃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王爷……” “你都要死了还怕他责备下来?” 昌郡王被我一激,把牙一咬,把心一横,下令道:“开城门!” 紧紧关闭半月余的厚重城门缓慢打开,早已拥挤在城门口哭喊哀求的百姓迫不及待地蜂拥而出。他们身后是一个残破不堪乌烟瘴气的城市,漫天纷降的灰沙黑石,明红色的滚烫岩浆已经流淌得很近了,所过山林枯木纷纷燃烧。 在最坏的情况里的最好的解决方式下,没有被饥饿打倒的百姓们终于逃离了这个城市,奔向城外一切未知的世界里。 耶律卓居然还真的有条不紊地重整军队,收起兵器同燕军对峙,对逃难出去的百姓视而不见。萧暄也挥旗收兵立刻派人进城救助百姓。 昌郡王派人护送我和小程先出城去燕军。我们顶着被石头砸破脑袋的危险下楼来,正看到柳明珠和桐儿等人匆匆过来。 我心道不对,抓住桐儿就问:“怎么没见云香?” 桐儿直哭:“房子着火大家都乱逃,我们跑出来的时候就没有见到二小姐。” 我跺脚,丢开她拔腿往王府跑去。桐儿她们在我身后急得惊叫。 满大街都是奔走逃窜的人,我好不容易回到王府,只看到里面熊熊烈火燃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我焦急大叫:“云香——”又不敢贸然冲进去找死。 阮星从里面一身狼狈地出来:“敏姑娘?” “人呢?” “还没有找到。也许云香姑娘已经逃出去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她发烧昏迷着,起了火也不知道,她一定还在房里!” “我再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说完阮星又返身回了火场。 我站在门口进退不能干着急,狠狠跺脚,实在忍不住,把他的话丢到脑后,摸索着往里面走,一边扯着嗓子喊:“云香!云香你在哪里?你听得到吗?” 木头房子着了火,救都救不及,噼里啪啦烧得热火朝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在烤箱里的复活节火鸡,一头一身大汗,又被烟呛得直咳嗽。 “云香——” “……姐……” 右侧一栋燃烧着的屋子里传来她的声音。 我激动:“你在里面吗?” 云香的声音清晰了一点:“姐……我在这里。我的脚卡住了。” 我叫了几声阮星,他却没有回应,我当即决定自己进去救人。 先把外衣在融化的雪水里打湿,再撕了条布罩住口鼻,裹上湿衣服往里面冲去。 屋子里有几处已经起了火,浓烟滚滚,我伏低身子摸索着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很快,我看到了她。屋子的窗户烧垮下,连带着屏风衣架和书柜都倒了下来,恰好砸到她的左腿。 云香啜泣:“对不起,都是我……” “废话出去再说!”我把湿衣服披她身上,动手使劲抬木架子。 那衣架一头被压在床底,我使劲抬了好几次都抬不动。屋子里越来越热,烧脱落的东西不断往下掉,灼热的空气烧着喉咙。 云香一脸泪水:“姐,你放手,你快出去吧!” “闭嘴!”我吼她一声,深吸一口气,再次用力去抬那堆东西。 好不容易松动了,高了那么半厘米,云香急忙抽动脚努力要挣扎出来。可是我连日劳累现在已经是筋疲力尽,那口气一岔,手下一松—— 一双大手及时抓住木架,云香的脚顺利地抽了出来。 我惊愕地转过头,烟呛得我眼泪汪汪,咳嗽让我喉咙沙哑:“二哥……” 萧暄镇定地冲我点头一笑,我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火冒三丈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可他没有,他温柔而坚定地说:“我带你们出去。” 离开燃烧的屋子没有多久,里面传出剧烈的坍塌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萧暄拖住我的手在轻微的发抖。 等待在外面的众人立刻迎了上来。我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宋子敬,李将军,孙先生,甚至还有郑文浩。 小郑还很关切地主动上来扶住云香:“你怎么了?脚受伤了?” 云香红透一张脸,看看我,又看看宋子敬,半推半就地由小郑抱自己上了马。 我还是头一次见宋子敬穿战甲,修长挺拔,一扫书生文温和煦,强硬决断的本色充分体现出来。他见了我,似乎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萧暄一直搂我在怀里,他伸出手,又尴尬地缩了回去,端详我片刻,心疼地说:“你吃了不少苦。” 我冲他笑笑。 的确吃了不少苦,神经高度紧张又操劳了这么些日,现在见到他们,浑身放松,疲倦如潮水一般眼看就要将我淹没了。我有点站不稳脚。 一直扶着我的萧暄敏锐地感觉出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都先出城,离开这里再说。” 他大步流星,抱着我上了马,披风一扬,将我裹住。 “二哥。”我在他怀里软软地叫了一声。 他温柔欣慰的一笑,眼里满是愉悦惬意,看着我仿佛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低头在我额头上吻了吻:“没事了,以后都交给我来办吧。”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着他温暖的体温和坚实的胸膛,心里一片安宁,周围的飞沙走石和呼喊哀叫统统与我无关了。飘荡一个月来的心终于塌塌实实地沉静下来。 萧暄抱着我策马往城外奔去,我被他紧拥在怀里摇摇晃晃,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空气里漂浮着清香,柔软的棉被轻轻盖在我身上,拥抱着自己的怀抱温暖舒适,让人忍不住想永远就此沉醉。 我烧得迷迷糊糊,努力张开眼睛,可视线还是如同蒙着一层白纱。轻柔抚摸我的手细细描绘着我的五官,眼前模糊的人影,似乎在笑。我于是也笑了笑,用脸轻轻蹭了蹭那微微粗糙的手掌。 耳边似乎震荡着低沉的笑声,搂着腰的手收得更紧,有什么温热柔软又湿润的东西小心翼翼印在脸上和唇上。 我觉得很安心,很舒适,在这个人的怀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也没有孤单和死亡的危险。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长久以来的疲惫慢慢舒解而去,身上的温度渐渐褪了下去。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悬浮在不知名的空间里。 然后渐渐有声音传到我耳朵里。 “烧已经退了……” “……太紧张疲惫了……” “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漂浮的身体再缓缓落到实处,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还有外面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屏风另一边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怎么样?”萧暄的声音。 “都已经安置好了,新任命的几个官员办事都很尽心。”孙先生的声音。 “子敬那里呢?” “人还在路上。火山喷发堵了山路,他们这次只有绕过天山过来。要晚几日。”宋子敬说。 我张开眼睛,看到结实的帐蓬顶。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身下是柔软皮草褥子,床边燃着宁神的香。 我的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想坐起来未果,只有轻咳一声。 外面的说话声一停,人立刻绕过屏风冲到我面前。 “你醒了?”萧暄说着坐在坑边,伸手摸我的额头,“不烧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人还有点呆呆的,看看他,又看看站在旁边欣慰而笑的宋子敬和孙先生。 “我在哪里?” “我们已经离开赤水了。”萧暄说,“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驻扎着。” “其他人呢?” “他们都安置好了,城里的百姓也有吃有住的。” “哦。”我说,然后我苏醒过来的肚子咕噜一声响。 萧暄噗地笑起来,我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连续发烧让我体力透支。 宋子敬说:“我去吩咐他们弄点吃的。”他和孙先生走了出去。 帐蓬里恢复了宁静,我和萧暄大眼瞪小眼,半晌过后,我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有脸笑!”萧暄佯怒。 我委屈:“男人要打仗,火山要喷发,关我小女子什么事?” “你当初就不该跑到这里来!” 我更委屈:“我怎么会知道天灾人祸满堂红?” “你没想过我要是赶救不及怎么办?” “怎么会?”我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萧暄给我盖好被子,忽然抓住我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握住,紧得有点发抖。 我感觉着,一股温暖快乐从交握的手传递到心里来。我看着眼前英俊的男人,我一看到他就开心,总是很想笑,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快乐。 萧暄深深凝视我,伸手摸着我的鬓发,然后俯下身,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叹了一口气。 我微笑起来—— 第36章 赤水城已经住不得人,军队带着百姓迁徙到东面五十里远的一个山坳里安置。好在风雪停了,后继粮草也顺利运到,大家还不用饿肚子。只是想到明年开春如何重整家园,赤水的百姓们都有点灰心丧气。 萧暄和耶律卓正式会晤。谈了什么我自然不知道,不过看萧暄回来后轻松的神色,也估计到两方沟通合作应该还算顺利的。耶律卓何乐而不为?萧暄同赵党开战,他只有好处没坏处,报仇,什么时候不可以? 柳家父女病歪歪的上门来道谢。萧暄不让我起床,自己也就坐我床边招待他们。柳明珠不是傻子,看到萧暄对他们礼貌客气转脸对我温柔殷切端茶揉肩的,什么都明白了。 不知道她是看开了还是忍住了,强笑着倒没说什么。我却很不好意思,有种背叛了朋友的愧疚。毕竟围城这半月来我们俩同甘共苦还是发展不少战友情谊的。只是爱情如战场不能讲退让,自己喜欢的就一定要紧抓在手里。男人身上有脚自己会走,他要不喜欢你了还不等你让,自己早跑没影了。那种因为你喜欢我就把他让给你的举动才是多此一举。 所以我也冲萧暄温婉一笑,宣誓领土所有权。柳小姐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我们这朋友日后恐怕是做不成了。有得必有失嘛。 我又好好休息了一日,萧暄才准我起床。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件银狐披风,要我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披上。我穿着华丽丽的皮裘,有种黄金纸包水果糖的感觉。 我抱怨说这样穿是不是太隆重了,乡亲们还挨饿受冻呢,可是萧暄反而板着脸给我把披风拉得更紧。 云香还病着,烟伤了肺,一直咳嗽。 我进去的时候,惊讶地看到宋子敬居然也在。云香脸上两朵红霞,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地坐在床上,宋子敬正和煦笑着同她说着什么。 我真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是这时候退回去也晚了。 “敏姑娘也来了。”宋子敬已经看到我,站了起来。 云香有点局促:“宋先生来看看我缺什么。你病的时候他很照顾我。” 我本来还担心云香这里有疏忽,听她这么一说,放心下来。 宋子敬见我来了,便打算告辞:“你们姐妹聊吧。” 云香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一黯,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我笑,拍了拍她的手,同宋子敬说:“我只是路过来看看,还要去看柳县主,你陪云香多坐坐吧。” 我这么一开口,宋子敬倒真走不成了,只得点头坐回去。云香脸上重放光彩,冲我使了一个欢喜的眼色。这小丫头渐渐长大,五官比以前好看许多,是个讨人喜欢的清秀姑娘。她现在没了那自卑胆怯的神态,更加显得娇憨可爱。 宋子敬以前对云香亲切和蔼,但是一直保持距离,这下主动亲近非常难得,也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我虽然看得到两人之间的明显差距,可是总不能不努力一下就承认失败吧。 可怜的孩子,不论抓不抓得住,至少能快乐一天是一天。 我出了帐篷,有点意外地看到郑文浩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居然破天荒地抱拳行礼:“敏姑娘。” 我眼珠子掉出眶满地滚。 小郑腼腆道:“姑娘在赤水城里所做,我都已经听闻了,心下十分敬佩。” 原来是这样。 我正想客气几句,小郑突然问:“云香醒了吗?” 我嘴巴张开,终于明白他刚才表现醉翁之意原来不在酒,而是为了走伯路线。可是可是,他和云香,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在这头天马行空,小郑等不耐烦,自己往帐篷里走。人还没到门口,门帘掀了起来,宋子敬走出来。小郑脸色微妙的一变,两个男人打了声招呼,小郑进去探望云香去了。 我问宋子敬:“他喜欢云香?” 宋子敬笑:“小年轻的想法,我怎么知道?他小子从小娇养长大,没有碰过钉子,跋扈不羁,云香那一耳光也许正打对了地方。” 我骇笑:“这小郑倒有受虐狂倾向。” 宋子敬陪同着我慢慢散步,问我:“关于去给辽太后疗毒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说:“这不用考虑,只需要定个时间动身而已。辽国皇帝不是一直在边境等着我的吗?他也不觉得冻得慌。” 宋子敬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王爷是一万个不想放你去。” 我也不想跑去西伯利亚过茹毛饮血的日子,可是总不能失信于人不是? 我说:“我以使节的身份过去就好。” 宋子敬半晌没有出声,然后说:“知道你们身陷赤水城,我们真的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大军遇到风雪,王爷还硬撑着行军,并且身先士卒走在前头开路。眼睛都急红了,晚上睡不了安稳觉,我知道,那都是为了赶去救你。” 我内心阵阵激荡,低下头去。 宋子敬感慨:“王爷……阿暄他一心报仇对女人从不上心,看得出他这次是很认真的。” 我讷讷,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脸也开始发烫。 “阿暄本身性格爽朗不羁,做人做事直截了当明确简单,最烦的就是勾心斗角尔谀我诈,更是憎恶手足残杀亲友反目。可是他不但背负着血海深仇,背负着皇帝对他的期望,还背负着整个燕地士兵百姓的命。三座大山压在身上让他不得不抛弃了自我而按照众人期许的路线走下去,收敛自己的情绪,埋葬自己的感情,一切都为了能成功。当然会付出很多代价,可是也会有收获的。他会成功的,成为俯瞰天下的千古帝王。” 宋子敬说完,满怀笑意地看着我。我却觉得他的目光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我一直知道宋子敬心思缜密行事老练而且笑里藏刀手腕强硬,以前深为钦佩,可是亲身体验下来,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了。 他话里的意思我很清楚。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萧暄的营帐。他正埋头看公文,见我回来,立刻起身走过来,一把将我的手拉过去捂着。 “怎么这么冷?披了那么厚的披风都没用。你都去哪里转了?” 我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心里疼得很难受,像是用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地割。萧暄连日劳累瘦了许多,面色苍白憔悴,可是在我眼里却依旧英俊迷人。挺直鼻梁方毅下巴,就是蹙着的眉头十分碍眼。 来了燕地后,我总是见他焦虑地皱着眉,偶尔舒展大笑,不过三秒光阴。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操劳,有那么多压力要承担,他都不说,全部自己扛着。我却还不成熟地同他使性子…… 这样想着,抽出手抚上他眉间的川字,想抚平那几道痕迹。 萧暄微微错愕,对上我担忧的眼神,明了而笑。他缱缮温柔,捉住我的手,放到唇边吻了解下。我茫然地凝视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萧暄松开我的手,舒臂抱住我,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光芒,我不由闭上眼睛。他的怀里带着皮革和青草的气息,陈旧又清新,我大口呼吸。心里有什么东西决了堤,我的心剧烈跳动,伸手拥住了他。 萧暄抱住我的手一下缩紧。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他的眼睛一片深邃,带着陌生的悸动,朝我低了下来。 /他会成功的,成为俯瞰天下的千古帝王。/ 我如同被电了一下轻微一抽,就在那千分之一秒将脸别开。那个吻又落在了脸颊上。 远行去辽都尚城那日,风雪停歇,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雪原。遥远处的火山已经停止了喷发,而山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春天要来了。 耶律卓的大军已经退回国内,但是他却没走,带着近卫军守在边境,等着押解我回去给他老娘续命。我坚决拒绝了云香与我同去的提议,同意萧暄的提议,提前送她回西遥城养病。我只带着桐儿出关。 萧暄带军送我出关,那金戈铁马的护送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一把。小郑一边感叹燕王声势浩大,一边为自己即将入狼口的命运而哀叹。 我安慰他:“就当是做无国界卫生医疗志愿者好了,多么伟大,光宗耀祖。” “你真没良心。”小程咬着手帕瞪我,“别怪我没提醒你,那耶律老婆子可是一个千年妖怪,诡异无端法力无穷,除了她儿子和女儿外,旁人近身都得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 我惊骇:“这么强悍,怎么像要死的人?你确定需要救命的是她?” 小程翻白眼:“不,很有可能是你自己。” 我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抬头看了看在前面领路的萧暄,心里想,将来有啥变故,不会发展成为严重的外交事件吧? 到了辽军阵前,我下了车。 对方领头一匹玉色的高头大马剽悍矫健,马上男子身姿挺拔器宇轩昂,一张俊美若天人的面孔让我眼前一亮。那可真是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眉飞双鬓鼻梁挺直,若不是那双眼睛精光璀璨耀眼逼人,我可真要赞美好一个貌比女儿的俊俏郎了。 只是耶律卓呢,这都不亲自来迎接,太失礼了吧? 我问小程:“耶律卓呢?” 小程嘴角抽搐:“不就在那儿吗?” 他手指马背上的惊天动地的大帅哥。 我的下巴啪啦掉地上。 小程耸肩:“所以他才戴面具。” 萧暄走了过来,面色如水,朝我伸出手。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他握住,轻轻一带,将我揽进怀里。 我们走到阵前,耶律卓也下马走了过来。 萧暄揽着我,缓慢而坚定地朝他走去。耶律卓犀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招架不住那逼人的视线,很快低下头去。耶律卓对我考究一番,然后转向萧暄。 萧暄轻松地迎着对方的目光,沉着稳得定如磐石。 耶律卓不耐烦地开口:“多谢王爷割爱。” 萧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说:“并不是割爱,只是暂借,本王就此等待陛下将她完好无缺的归来。” 耶律卓轻微地挑了挑眉毛,皮笑肉不笑:“王爷放心,联自当会照顾好敏姑娘。” 话说完,他身后的队伍分开,一辆暗黄色精致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出队列,车边跟着数名宫装婢女和小厮。 平心而论,这待遇的确不算差。 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强烈的不安和依恋涌了上来,想要说的话全部哽咽在喉咙里,只好紧紧抓住萧暄的手。 萧暄侧脸过来冲我温柔至极地一笑,握紧我的手,搂过我的腰,低头在我额上轻轻一吻。 “去吧。我等你回来。” 我舒出一口气,慢慢放开他的手。 登上马车之际,我回头南望。只见萧暄一身天青虎纹袍服,金冠璀璨,发丝在风中轻飘,俊逸的脸上一片脉脉深情,笑着看我。只看着我。 我眼睛酸涩,转身钻进马车里。帘子一放下,就隔断了视线。 辽都尚城,充满了异国情调的国都。厚重朴实的建筑,色彩斑斓花纹奇物的装饰图案,还有高鼻深目的异族人。 辽皇宫巍峨高耸,雄壮华丽古朴庄严,展现着与南国截然不同的风格特色。 这样粗犷的国度,又是怎么孕育出这位精致俊美邪恶气逼人的帝王的呢?我歪着头思考。 耶律卓漫不经心地说:“敏姑娘,我们到了。我这就带你去见过太后吧。” 唉,长途跋涉数日,说不上风餐露宿,可是也吃尽了马车摇晃,大漠风沙之苦。这下连口热茶都没得喝就得立刻投入工作,这辽皇帝真不会待客之道。 小程比我精明,离进城还有三天的时候就躺下装病,这个时候正半昏迷着,清秀的小宫女在服侍他。我被带着走的时候只看到他对我挤了挤眼睛。 耶律卓这人虽然行事强悍专断独裁,但是目空一切不拘小节,所以也没有什么上位者的架子,只要别人服从命令,他并不在意礼节是否正确。而且我身份特殊,他始终监视着我,日常相处下我也懒得维持繁杂的礼节三磕九拜动辄祝福他活到一万岁,他也无所谓。 圣慈太后住的宫殿叫太宁宫,看到这名字我就想起了我还在谢家时住的养心阁,都承载了多么美好的期望。谢昭华的心的确是养回来了,不知道这个太后是否真的也能宁静上来。 太宁宫戒备森严,耶律卓亲自带着我走进去,侍卫太监纷纷行礼让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一个穿着考究素雅、容貌端庄清秀的年长宫女脚步轻盈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给耶律卓行礼:“陛下回来了?” 耶律卓看到她立刻停了下来,冰山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甚至还笑了一下,轻声问:“夏姑姑,里面怎么样了?” 那女官说:“还是老样子,不过精神比前阵子好了点,有时候也能认得公主。” 耶律卓点点头:“我不在的日子,有劳姑姑了。” 那女官温和一笑,十分清婉秀美:“陛下这话让奴婢恐慌。太后惦念着您呢,您快进去吧。” 耶律卓点点头,这才往里面走去。 里面光线很暗,宫女们都像鬼魅一样站在角落里。宽大华丽的幔帘垂落地上,香烟缭绕,大床上半卧着一个妇人,床边一个粉红宫裙的年轻女孩子正在同她低声说话。 见到我们进来,那个贵族少女一下跳了起来。 “阿哥!”她声音娇嫩清脆,动作轻盈如蝴蝶飞舞,一下就扑进耶律卓的怀里。 耶律卓表情柔和,心情很好,摸了摸她的头发:“阿瑶。” 少女自他怀里仰起脸,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 既然耶律卓俊美若神邸,早该想到他这妹妹也是天仙般的人物。只是美得这么晶莹纯洁,清华高贵,宛如天庭瑶池里的一朵白莲。我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东齐两大美女都同我称姐道妹,可是如今一见这耶律瑶,才觉得世间绝色另有定义。 耶律瑶看到我,露出疑惑表情。耶律卓解释:“这是来给娘看病的敏姑娘。” 我便行礼,身子刚弯下去,耶律瑶就一把扶起我,温和亲切地说:“敏姑娘远到而来辛苦了。以后家母还劳烦你妙手回春。” 她年纪轻轻看着天真烂漫,人前却十分成熟稳重,到底是一国公主。 耶律卓向大床走去。床上的妇人年纪理应不轻了,可是看着不过四十不到,非常美丽。可惜神情呆滞,两眼无神,头发也花白了大片。 耶律卓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柔声说:“娘,我回来了。还找到给您治病的大夫了。” 太后迷茫地看了他一下,仿佛不认识一般,又把视线移了回去。她是个美丽的妇人,即使神智失常,也许还有暴力倾向,但是都一点不损她的风姿半分。 耶律卓对我的发呆很不满,板起脸道:“敏姑娘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人在屋檐下,怎么能不低头。我忍气吞声过去给太后阿姨做全身检查。 还没碰到太后的手,她就浑身一颤,惊恐瑟缩,挥舞着双手大叫:“走开!怪物!走开!” 大妈指甲足有三厘米长,伸出来犹如白骨精的爪子,一下就在我来不及缩回去的手背上留下数条血痕。我疼得抽气。 耶律卓和旁边宫女立刻冲过来,拉的拉,拍的拍,哄的哄。太后依旧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拳打脚踢,就是不让人近身。 紧要关头那个夏姑姑跑了过来,一边喊着“娘娘”一边上床抱住她。太后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停下了挣扎,一把抱住夏姑姑,发着抖说:“语冰,陛下呢?陛下怎么还没回来?他们都是谁?胆敢闯入宫!你快把他们赶出去!” 夏姑姑连声说好,立刻对我们使了个眼色。耶律卓一脸不甘,但也只好带着众人暂退到外面。 我听到夏姑姑在对太后说:“陛下正在回来的路上,都已经过了长河了。” 太后说:“你上次就跟我说他过了长河了。” 夏姑姑说“娘娘您记错了,上次过的是阿坝尔。这次才是长河。您要好好休息,听话吃药,这样等陛下回来了,才可以漂漂亮亮去迎接他呀。” 太后将信将疑,平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夏姑姑出来告诉我们:“太后已经睡下了,姑娘现在可以去做检查了。太后睡觉一般都很沉。” 耶律卓面如玄坛:“她还是记不起来?” 夏姑姑摇头:“只记到先帝出征。其实这样也好,免得她伤心。” 耶律卓寒光刺骨地扫了我一眼。我一个哆嗦,立刻自动进去给太后老佛爷请脉去。 国家的仇恨,家族的恩怨,何时是个头哟。 随后几天我算切身体会到了小程当年的感受。这辽太后的确就是一个千年老妖怪。 普通的失忆加精神失常也就罢了,可是她总有时不时的回光时刻,稍微清醒一点。每到那个时候,她的大脑开始正常运作思考,然后就开始折磨周围的人。 喂药的时候突然喷对方满脸还是最最常见的。把脉的时候使一招九阴白骨爪,按摩的时候突然大小便失禁,甚至行针的时候把针拔下来朝我脸上扎。老太婆已经修炼成精,满宫几十个宫女太监都看管不过来。而且如果她不玩尽兴,必定大吵大闹上演六国大封相,泼皮耍赖毫无国母风范。这个时候孝顺儿子耶律卓就会冲过来把包括我在内的一干人都骂个狗血淋头。 虽然每每被这个老巫婆折磨到崩溃边缘,可是她毒发起来犹如万剑穿身剜骨蚀心,痛苦挣扎的样子也非常可怜。老美人也是美人啊。 她倒不爱折磨自己的一双儿女,可是也爱理不理的,对宫女太监更是全视为鬼怪。偌大皇宫,唯一在她不清醒时还能近身的,也只有那位夏语冰姑姑了。 夏语冰的出身其实也不普通,她是北辽东府夏家当今家主、护国大将军夏蓁的小姑,母亲是天机才女屈清彦。她在进宫前一直默默无闻,只是一名普通的贵族小姐。十三岁那年当今太后当年皇后同先帝有隙,母子二人被送去行宫名曰消暑实为失宠,恰好遇到聪明伶俐的夏语冰。夏小姐连出数条妙计,让帝后和解。皇后便将她带进宫廷作为自己贴身女官,多年来权倾后宫。耶律卓对她也是非常尊敬,由她带大的耶律瑶更视她为姐姐。 后来太后毒发心智失常,只清楚记得自己忠实的女官,其他一概不认。夏语冰十三岁进宫,如今已经二十年过去,青春不再了。可是她气度雍容加上天生丽质保养得当,看着三十不到,正是女性最迷人的时刻。耶律卓嫔妃不多,夏姑姑独掌后宫处理诸事,无人不敬不服。我虽然觉得她独身到老未免有点寂寞,不过在古代做一名出色的职业妇女,总是要付出这个代价的—— 第37章 太后中的蝶双飞非常霸道,如果不是耶律卓天天拿金子换来的名药给她续命,她早就死了。这毒最让人头痛的就是毒性深,要拔除非常难。不但需要针灸药浴,按摩气功,最关键的是需要一人服用一味药,每日放血做药引。而那味药本身就是毒,服用后虽然要不了命,可是也会非常痛苦,大大损伤人体各部机能。补药没事都不要吃,更何况毒药呢。 我把治疗方案提交给了耶律卓,他深沉思考片刻,告诉我明天给我答复。可是当日夜晚太后发了病,所有人一夜不安精疲力竭。 夏姑姑长叹一声,对我说:“敏姑娘,我愿意做那药人。” “不行!”耶律卓当即一声怒吼,我耳朵一阵嗡嗡响。 耶律卓说:“你身体也不好,不能这么做。” 夏姑姑说:“太后等我恩重如山,我为她做这点事,是应该的。” 耶律卓一脸怒容:“当年若没有姑姑,就根本没有我们母子现在,姑姑谈何感恩?” 夏姑姑又说:“其他总是信不过,这事还是我亲为的好。” 耶律卓怒发冲冠:“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好啦!”我终于打断他们两个拉锯,“夏姑姑不用担心,我们不是有现成的人吗?” 说着手指着正在旁边被我拉过来磨药的程笑生程师兄。小程先前在走神,见我们都看他,这才茫然地歪着脑袋回顾刚才的对话。 耶律卓思考:“他?” 夏姑姑也很不以为然:“他?” 我点头:“他!” 小程惊骇:“我?” “就是你。”我笑,“咱们师兄进门的时候,师父就给咱们喝了火龙果酿制的独门秘药,终身百毒不侵。这样的人做药人,不但对自身无害,他的血液本身也可以解部分毒。”这其实是大实话,我可没平白欺负小程。 耶律瑶却急得叫:“我不要阿生哥哥流血!”说着冲过去搂住小程的胳膊。 小程明显享受不了这飞来的美人福,眦牙咧嘴。当被耶律卓把小程抓回来,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自己宝贝妹妹耶律瑶很喜欢他。可是小程却是无福消受,每每躲避不及。耶律瑶还小,总有无穷精力去纠缠,让小程吃足了苦头。 他们拉扯之际,耶律卓转头问我:“那你怎么不亲自来?” 我没好气:“我入门晚了,师父偏心没给喝。” 小程颤抖,欲哭无泪:“师妹,好狠心啊……” “是啊。”我点头,“师父重男轻女啊,真狠心。” “不是,我是说……” “师兄你这是同意了吧。”我赶紧堵住了小程接下来的话,转头冲耶律卓笑,“陛下觉得如何?” 耶律卓眯着眼睛打量物品一样仔细看了看小程,“阿生,你觉得呢?” 小程骑虎难下,看看站一旁的柔柔弱弱的夏姐姐,再看看不掩饰一脸期望的耶律卓。他应该明白一旦他做了药人,耶律瑶就没机会纠缠他,于是点了点头。 耶律卓似乎松了一口气,郑重地说:“谢谢。” 小程撇撇嘴,继续低头磨药。耶律瑶气得甩手跑走了。 在程师兄一次次的放血中,太后体内沉积的毒素渐渐消除,病明显好转了起来。北国的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对我说:“你叫阿敏,是不是?” 我端着药的手一抖。这位美丽的妇人就像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现在渐渐清醒了,张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疑惑,欣喜,心潮澎湃。 夏语冰率先冲到她面前,激动道:“娘娘醒过来了?” 太后很高兴地看着她:“语冰,你怎么这么憔悴?我怎么了?” 夏姑姑含泪而笑:“娘娘原先病了,不过没事,您现在已经好了。” 耶律卓和妹妹耶律瑶匆忙赶来。太后自辽先帝去世后就发了病,一直拖到十年前才重到失去神智,所以记忆还保留在十年前,见到儿子成熟这么多,女儿更已经是个大姑娘,非常吃惊。 人家亲人珍重团圆,我们一干外人自然多余,于是自觉地退了出来。 雪融的天气才是最冷的,我同小程跑到太监们烤火的屋子里,同大家一起喝茶聊天。 太监们纷纷向我们俩道谢。大家相处一个多月,共事愉快,我和小程都是大大咧咧好伺候的人,现在又把太后的病治好大半,给他们减轻了不少负担。 太监们说:“这下好了,我们以后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了。太后病好,陛下的心情就好,整个皇宫朝廷以后的日子都好过了。” 我不客气地吃着他们贡献出来的好茶好果,问:“我还好奇,来了这么久了,发觉皇宫里静得很,怎么不见其他娘娘?” 太监笑道:“敏姑娘专心治病都没注意到吧。咱们陛下只有两个品级不高的美人、一个良人,还有几个常侍,并没有正式立妃,大行皇后之后也没提过再立后的事。后宫里的事,全部都是夏大姑姑在管着,大总管只是挂个名,也要听她调遣。” “为什么?”我奇怪,耶律卓也克妻? 太监诡异狡猾地笑,却不肯说:“贵人们的事,咱们下人怎么清楚呢?” 接下来几日,太后的病好得越来越快。毒是早已不发作了,神智一日比一日清醒。耶律卓心情愉悦,我偶尔还能见他笑一下。 太后同我拉家常,问我今年多大,家里有什么人,许了人家没有? 我红着脸说没许人家。 太后乐呵呵:“做我们辽国人的媳妇儿好不好,辽国男人英勇强壮又疼老婆。贵族里优秀小伙子那么多,改天就帮你挑一个。” 我诚惶诚恐说:“心有所属,不敢劳驾!” 太后还怪失望的。她友善亲切很像邻居大娘,没有什么上位者的架子。 太后病才好,精力差,说不了多久的话就累了。 她睡下后,我同夏语冰退到外面,准备晚上的药。 夏语冰之前一直面带愁容,如今太后病好,神色舒展许多,温润清丽,看上去十分舒服。她身上散发淡淡的茉莉花香,让我觉得十分亲切。 夏语冰解释说:“家母是齐国人,独爱茉莉。她辞世多年,就这香味让我感觉她还在身边。” 我看着她柔雅的笑脸,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突兀的想法,又觉得太夸张,急忙摇摇头。 两人默默做了好一阵子,夏语冰忽然开口说:“太后同先帝陛下情谊深重,若不是先帝去世突然,一定会赐予解药。只是,我想到时候太后恐怕也会拒不服用,要随先帝一起去了吧。太后当初撑着,也是为了少年登基的陛下……” 我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陛下是不是将太后的苦看在心里,所以才迟迟不立后?” 夏语冰苦笑:“是这样的。只是一国无后,始终不妥。” “姑姑没有劝过陛下吗?” “怎么没有?陛下登基时立的哀敬皇后病逝后我就劝他另择良女早立为后,可是陛下不肯听,我又有什么法子。” 我说:“不就是因为担心那个毒吗?皇上也真是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是一国之君,这里他说了算,把这个规矩取消了不就行了” 夏语冰摇头笑:“这可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姑姑,老祖宗们还茹毛饮血呢,咱们也照着做?时代是变化的,人类是发展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让后代过得更好。不然何必男耕女织;何必鼓励经商,直接回去住山洞好了。” 夏语冰听得一愣一愣,笑道:“敏姑娘快言快语,说得倒都是理。只是说着容易做着难,朝中食古不化的重臣,冥顽不灵的宗室元老,可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 我只好说:“那如今已有可以解毒的法子,大不了中毒后再悄悄解了。就是要吃点苦头了。” 夏语冰点了点头,“好在我们有敏姑娘这么一位聪慧巧手的大夫。可惜等太好病好了,你就要回去了,我又少了个说话的人。” “这么大个皇宫,姑姑怎么找不到说话的人。”我笑,“姑姑要不干脆嫁人吧。” 夏语冰骇笑:“嫁人?我?” “怎么?” “一把年纪了还嫁什么人?”夏语冰摇头直笑,“再说我也不想嫁,就这样守着太后和陛下,已经很满足了。我十三岁进宫,二十年来都在宫廷里,已经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了。” “可是你的幸福呢?”我不禁问。 夏语冰微笑道:“女人的幸福并不是结婚生子,我以为敏姑娘这么独立能干的女子,也是很清楚的。” 这倒是,我连连点头。 夏语冰释然一笑:“别老说我,说说你吧。你同太后说有了心上人,是真的?” 我脸微热,倒也老实承认:“只是很喜欢一个人。” 夏语冰带着几分少女天真,追着问:“他是什么样的人?对你好吗?” “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我说得很简略。 夏语冰敏锐地听出一点不对劲:“那还有什么问题?” “也算不上问题。”不知道怎么,我很乐意在这位大姐姐面前讨论我的感情生活,“我同他身份差距很大,观念也有很多不相同。即使我们现在在一起,我也可以预见我们将来会困难重重,很可能走不到最后。” 夏语冰笑:“唉,虽然我没有这样遭遇,不过敏姑娘,我们最后都是要尘归尘,土归土之人,难道因为都要死,现在就不吃饭了吗?人生在世几何,为了将来也许不会发生的困难而放弃当下的快乐,你认为值得吗?” 我顿时觉得醍醐灌顶,浇得我浑身一震,神明顿时清醒过来。 是的啊。 从那以后,我全副身心都投入到给太后治病上,就想着能早日把她治好,我也可以早点回去,回到萧暄身边。考虑什么未来,我在这个世界本就是无根之人,他亦政坛拼搏不知明天谁能成王败寇,相遇就是缘分,相爱更是幸运。瞻前顾后畏畏缩缩,最终难成一事。 我就要试试看,站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路走下去,究竟会怎么样。 夏语冰又是钦佩又是羡慕地看着我:“敏姑娘这一下苦恼一下笑的,年轻可真是好。” 我脱口而出:“姑姑也年轻啊。” 夏语冰错愕,吃吃笑:“我都三十多的人了,别的女人如我这么大,孩子都十多岁了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古代,现代职业妇女三十多正是一身干劲的时候,古时候女人一过二十就该退出历史舞台回家洗衣做饭带孩子这样过一生了。 我说:“姑姑不能这么说。您代替太后操持后宫数十载,让皇上无后顾之忧,着实功绩卓越。您的人生不是通过生儿育女来评价的。在我看来,姑姑你聪颖能干,独当一面,实乃女中豪杰。您的人生波澜壮阔丰富多彩,也是其他女性不能相比的。” 夏语冰脸上露出羞赧之色:“姑娘可真是……折煞我了。” 我回了房,提笔想给萧暄写信。可是临到落笔,却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说什么了?我觉得我爱上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娘啊,怎么看怎么像搞笑。 扫兴,丢下笔,跑出去看雪夜月色。 披着萧暄送我的狐皮大裘,慢慢在檐下散步,桐儿就安静地跟在四、五步远的地方。 我们沉默地走过辽宫长长的回廊,绕到花园,看到前面暖亭里亮着灯。 耶律卓正和夏语冰面对面站着,似乎在说着什么。我下意识站住,一把拉着桐儿躲到阴影里。 偷听壁角不道德,可是八卦是人类的本性嘛。 只见耶律卓一脸温柔笑意,深情注视着夏语冰。夏语冰神色比较平静,一贯低眉顺目温婉随和,认真地说着话。耶律卓的心思显然不在话的内容上,一直笑看着她,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耶律卓似乎只比夏姑姑小三、四岁,两人站在一起,一个英俊挺拔,一个端庄柔美,十分般配。 夏语冰终于有点不悦,抬头提高声音:“陛下在听吗?” 耶律卓立刻点头:“当然在听,你继续说。” 夏语冰眼睛一眯:“那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耶律卓呆了一下,语无伦次:“那个不是……造反……啊不,是东齐南部三郡有饥民造反……” 我在远处听得浑身一震。 夏语冰无奈叹气:“陛下也该上上心了,既然已经和燕王结了同盟,那东齐的局势变化就该跟紧。南方局势直接影响到燕王,这下如果国内政权动荡,那么燕王是否会……” 我站在角落只觉得浑身冰凉,虽然是南方动乱离燕地还远,可是局势变化瞬息万千,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在萧暄身边总会感觉塌实很多。 桐儿担忧地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冲她点点头,两人悄悄按原路返回—— 第38章 我还苦恼思索怎么找个什么法子去打听一下消息,结果次日夏语冰先自己上门来了。 她一如往常落落大方,关心我几句生活上问题,忽然话风一转:“雪融天才是最寒冷的,姑娘可不要贪图月色好,晚上出门着了凉啊。” 我当时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一直窜到头顶,心想这个夏大姑姑真是厉害。 这个女子,政权交替血雨腥风一路走过来,屹立不倒,太后重病又一人操持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内敛睿智,举重若轻,心思缜密,镇定自若,虽然明明婉约和煦,可总觉得顾盼之间有种隐隐气势。真是个奇女子。 我讪讪,不知道说什么好。夏语冰又如春日阳光一般笑道:“姑娘想必也担心了一整夜了,不如去同陛下说说吧。” 我大喜,忙谢过她奔出去。 耶律卓知道我为什么来,开门见山道:“你大概是知道齐南暴乱的事了吧?” 我点头:“不过只知道大概。”去年蝗灾过后,我就料到今年开春会闹灾荒,可是没想到会严重到灾民起义大革命。三郡起义可是相当大的范围,绝不等同于以前的小地方闹事。看来赵党腐败,苛政如虎,终于让民怨沸腾了。 耶律卓说:“你们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病似乎又加重了。现在朝廷上已经是赵丞相掌管局面。新扶上去的太子,看着年轻干劲十足,也只折腾了那么一下就败下阵来。”说着非常不屑。 故乡情结让我对他这态度十分不爽,冷冰冰的说:“陛下隔岸观火自然幸灾乐祸。” 耶律卓朝我冷笑,讥讽道:“赵家政权不稳定,受益的还不是燕王。你多情愁苦可怜那些百姓,他不定暗自欢喜摩拳擦掌准备出击呢。” 我板着脸说:“子民子民,陛下可会视自己儿子如草芥,见其水深火热而不救?您倒是铁石心肠,却不知道杀鸡取卵的道理?” 耶律卓被我顶撞,面无表情,浑身上下散发出不悦的寒气。我也觉得自己太莽撞了。萧暄将我保护得风雨不透,宠得无法无天,没大没小肆无忌惮口没遮拦,脾气一上来就冷嘲热讽或者破口大骂根本不管别人神色面子。但是耶律卓好歹一国之君,又和我非亲非故,被我奚落,这口气怎么吞? 正寻思着怎么道个歉,却听耶律卓说:“你说的有道理。” 我下巴差点掉地上。这个冷面酷哥居然也会服软。 耶律卓冷淡地说:“夏姑姑同我说过你生性直爽,却通晓大义,果真如此。” 他说话的时候,恰好有一阵微风从门缝吹进来。我闻到他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不由一愣。 门上响起敲门声,夏语冰低声说:“陛下?” 耶律卓并不避讳我,高声道:“进来吧。” 夏语冰走进来,也不看我,直接将一份折子递交到耶律卓手里。 耶律卓低头看,眉头渐渐深锁,疑惑惊讶不解。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耶律卓看完折子,转身递回给夏语冰。夏姑姑很快看完,也是一脸惊讶震憾,两人约好似的齐齐转头看向我。 我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了:“怎么了?” “燕王他……”夏语冰斟酌着说,“他遇刺受伤……” 我当晚就收拾妥当准备连夜起程回国。 衣服,药材……不知道伤有多重? 《秋阳笔录》要立刻默出来给小程……也许只是皮肉伤。 耶律卓送我的雪莲露……万一他毒发了呢? 小程送我的《天文心记》还没来得及看……没事,即使毒发,一时也死不了,我总救得回来的。 不过,不会断胳膊断腿吧? 怎么会?他身边铁卫如林呢。 一定是普通的皮肉伤吧…… 耶律卓派人送我回去,还赠了我大量珠宝。往日我一定会欢喜万分,如今也心不在焉谢过了事。心里一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挠啊挠,烦躁焦急让我坐立不安,只有在马车启动的时候,这股急躁才稍微得到一点缓和,可是随后又被更强烈的情绪淹没。 桐儿担忧地看着我:“小姐,您不如休息了吧,这已经很晚了。” 我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身体里有根刺扎得我一抽一抽的疼。 我对桐儿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了……我觉得很不安。” 桐儿笑着安慰我:“小姐是关心则乱。王爷贵人多福,有天神保佑,不会有事的。” 她其实也忐忑不安,笑得非常勉强。 我说:“为什么他们那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也许是信还没送到,也许是不想你担心。”桐儿忽然欢喜,“如果是后者,那不就说明王爷的伤不重吗?” 我叹了一口气:“我离他真远。” 日以夜继,马车疾速向南驶去,将我和萧暄的距离逐渐缩短,再缩短。我终于远远望到了西遥城巍峨的城墙。 我没由来地打了一个冷颤。 官道经过村庄,我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民舍上悬挂着白色幡旗,那高高伫立的杆子将繁密的雪白旗帜支撑在屋顶上,随风轻扬,连成一片,仿佛新落的雪。 我一下由早春堕如寒冬。 再也忍不住,立刻让车夫勒马,然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农舍前有大娘正在做活,披麻戴孝,腰上系着的白色布条十分刺眼。 我悬着心,觉得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大娘,这满村戴孝,是什么人去世了?” 大娘抬头看我一眼,放下伙计,满脸愁容地叹道:“姑娘外地来的吗?我们王爷几天前遭歹人行刺,重伤不治……” 我的耳朵嗡地一阵响,大娘的话在脑海里不停回荡,只觉得脚下大地裂开一个大缝,我不停坠落,坠落,被一片黑暗寒冷彻底包围。 周围人又说了什么,我统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转身抢过侍卫手下缰绳,翻身上马,狠狠一抽马鞭,朝着西遥城疾驰而去。 早春冰冷长骨的风如刀一般刮过我的脸颊,我紧握着缰绳的手已经疼到麻木,心跳如鼓,恨不能生出翅膀飞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 城门卫兵见我奔来,举枪要拦,不知谁认识我喊了一声:“是敏姑娘。” 他们一迟疑,我已经冲过城门而去。 满眼白幡。城内满眼白幡。 我几乎不能呼吸。 这到底是怎么了? 无数面白幡犹如有生命一样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在上空飞舞,我环视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城市,强烈的恐惧席卷我每一根神经,撕裂我的理智。 我迷了路一般在城里盲目奔走,胯下马儿受到感染,亦焦躁不安。我猛然清醒过来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赶紧拉紧缰绳往燕王府而去。 王府亦是挂满白幡,已经有人通报,我才到,宋子敬就已经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 “小……敏姑娘?”宋子敬面露惊愕之色。他和性格外向的萧暄不同,绝对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主,如今也瞪着眼睛张着嘴。他也穿着一身孝衣,他身后跟过来的王府家丁也全部身穿孝衣。 我颤抖着,问:“萧暄人呢?” 宋子敬张着嘴,想说什么,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萧暄人呢?”我大声问。 没有回答。 没这耐心,我一把推开他们往里面冲。 宋子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你等等,你不能……” “不能怎么样?”我厉声道,“我要见他!要不打晕我,要不杀了我!” “你——”宋子敬非常为难。近看,他人也瘦了很多,两眼血丝。我心已经凉到快冻成冰,扬手挥开他,继续往里面冲。 里面很多人。属下,士兵,家丁,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人。大家满满挤在大堂里,白绢素麻,一片触目惊心的。不少人在流泪,还有人惊愕地看着我。 宋子敬匆匆赶到我身后。众人什么都没说,而是慢慢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道路的尽头,停着一具玄铁色的棺椁。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 众人一步一步让出来。 云香拨开人群挤出来,红着眼睛哽咽:“姐……” 我看看她,继续往前走。 玄铁色的棺椁宽大厚实且沉重,棺盖平放一侧,棺椁上覆盖着一面崭新的燕军旗帜,四周白烛如昼,我的眼前一片白花。 那还是离开京都北上的途中。 月色很好,流水潺潺,山林被暮色笼罩,静静沉睡着。 我同萧暄肩并肩坐在溪边,两人都脱了鞋,脚浸在水里。山见清凉的溪水滑过我们的脚背,夏虫在身后的草丛里低声鸣叫。静谧安逸的夏夜,我们这样坐着,久久无语。 忽然有一点暖黄的萤光亮起,一闪一闪,飘飘荡荡贴着水面低低的飞。很快,又有一个光点加入它,第三个,第四个。星星点点,仿佛有一张串了宝石的网笼罩着我们。 “以前见过吗?”萧暄问我。 我点头,笑着说:“萤火虫,是萤火虫。” 小小的虫子,在夜色中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梦幻耀眼,像一个个打着灯笼夜游的小精灵。 我同萧暄说:“我很笨,也不用功读书。但是有几句诗,我却记得很清楚。” 我念给他听:“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萧暄久久沉默。 我耐不住,扭头问他:“你倒是评价几句嘛?” 萧暄勉为其难地说:“这是诗吗……” 我扫兴,板起脸。萧暄又很给我面子地补充道:“不过非常感人,情真意切,朴素自然。” 我这才满意。 我们俩的脚都在水里轻轻荡着,萤火伴随着夜虫的鸣叫轻轻飞舞。有一只胆大的小家伙居然振着翅膀飞到我衣角上停住。 我欢喜地看着它,却又不敢去碰,怕惊飞了小客人,于是便转头过去招呼萧暄来看。 可是身旁空无一人。 我一惊,急忙站起来。 月色忽然隐去,偌大山林回归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树林的阴影,溪水的波光,萤火的星点,虫子的叫声,全部隐退进黑色之中。阴寒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渗了过来。浸透我的衣服。 恐惧笼罩着我,我大声呼喊萧暄的名字,可是没有回音。 我在虚幻混沌之中奔跑,可是黑暗没有尽头。周围似乎潜伏着不名的生物,都在暗处虎视耽耽。脚下一不留神踩住什么东西,狠狠跌在地上,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我的人中。 我痛苦地哼了一声,张开眼睛。 “醒过来了!” 孙先生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只觉得胸腔里气血翻涌沸腾,非常难受,不由挣扎着坐起来了。 云香急忙过来扶着我,轻拍我的背。我张口又往盆里吐了一大口血。 老天爷,胃出血? 品兰和觉明两个孩子还在场呢,被我这一口血吓得齐声尖叫。 “没事,受了刺激一时血不归经。好好调养就是了。”孙先生并不把这当一回事。 我吐完了,胸口空了,又觉得气短,无力地倒回床上。左边胸膛一股蚀心剜骨的疼痛顺着经脉蔓延开来,疼得我紧皱眉头,眼泪从眼角滑落。 两个孩子扑到我床头,约好了似的扯着嗓子开始哭。 “敏姐姐你怎么了?敏姐姐你说话啊!”就像有三千只鸭子在我耳朵边叫着。 云香声音也带着浓浓的鼻音:“姐,你昏迷一整天了,吓死我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桐儿凑过来说:“人参汤已经熬好了,大小姐还是喝一点吧。“ 我听着烦得很,翻了一个身。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让我头昏眼花。 云香道:“你心情不好大家都理解,可是你病着,药总得喝吧?“ 宋子敬后来也过来了,苦口婆心劝我:“小华,你总得吃点东西。“ 我依旧不说话,闭着眼睛装死。 我紧闭上眼睛,只恨耳朵上没多生一个开关。 众人劝了许久见我不应,又不敢强迫我,只好作罢。宋子敬无奈:“让她先静一静,理清一下思绪的好。” 桐儿和阿乔忙把依旧吵闹不休的两个孩子哄走了。 我累得很,耳朵里嗡嗡响,什么古怪的声音都钻进大脑里,头晕,恶心,发热,四肢乏力。肚子当然饿,我又不是机器人。可是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这么躺着。最好能什么都不思考,什么都感觉不到,成植物人或者死掉就干脆了。 我一连两天不吃东西,终于惊动众人,引得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轮番上场游说劝说。我这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我不是矫情的人,可是实在觉得疲倦,只想好好睡一觉,实在没力气去应付这一系列人和事,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弹动。 累,真的累,从去赤水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劳累,觉得生命已经消耗在奔波上。就在忙着其他事的时候,身边许多东西已经擦身而过了。 我依旧躺着,时睡时醒。宋子敬按捺不住了,强行给我灌了人参汤。高烧之下喝什么都是苦涩的,我皱着眉头还是卖了他一个面子把东西吞了下去。 云香一直守着我,晚上就睡在旁边的榻上。她同我说话我爱理不理,她老是唉声叹气,弄得我心烦又挺愧疚的。 后来郑文浩来找她,本是好意想借佳人苦难之际施以关心和援手,结果反被她当成靶子一通炮火狂轰滥炸,灰头土脸地走了。 宋子敬知道与我鸡同鸭讲有沟无通,转而劝慰云香打起精神,说她这样我只有更消沉。 云香听宋子敬的话,而且刚把积压的情绪发泄了,愁容未消的脸上已是一片红晕,点点头。自那日后,她不再叹息个没完,而是找了书本在我身边念给我听。她知道我的爱好,专挑市井故事八卦新闻,我听着听着,也觉得精神好了点。 晚上大家都睡下后,我反而清醒过来。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成为这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打算怎么做。 只是明显感觉到身体里空了一块,胸前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呵,低头一看,五脏六腑,独独少了心。 心到哪里去了?就连自己也搞不清。 麻木,似乎从指尖开始往四肢蔓延,身体失去知觉,等待着连意识也这样沉浸在虚无空间。当大脑也不用思考的时候,大概一切苦恼就没有了吧。 黎明来临时,我才又渐渐睡着。睡着了好,幻觉之中,总有人来到我身边,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亲吻我的双唇,那个拥抱是那么窒紧而温柔,那个触觉又是那么温柔而真实,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我原来的想象。 想象中什么悲伤的事都没有发生,所有人都平安健康快乐。还有那个人,他会歪着嘴笑,带着孩子般的顽皮。 徘徊了三天,我的高烧终于退下,转成低烧。胃口稍微好一点,也肯主动吃东西了。虽然不觉得饿,可是看到我多吃一点时云香等人眼里的欢喜,觉得这样也好。 只是还不想说话。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脑子里空空的,嘴巴除了吃东西外就不想张开。不想对外界有什么回应,就像一个人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的低烧反反复复一直好不了。孙先生束手无策。 这其实只是心理原因,云香可以将郑文浩一通臭骂,我却不能也没这力气找个对象发泄情绪。憋着,自然只有通过反复发烧来排解。 只是开始掉头发,洗了头,一把一把地落,梳子上缠满。我都觉得这些头发搜集起来都可以织布了。 云香大惊失色,忙找来首乌芝麻核桃等等给我大补特补。我体谅她的苦心,配合着吃药。 宋子敬在我可以起床吃东西后,终于稍微放心了一点,没有一天来三五趟了,而是把精力放在了公事上。这样一来,云香又有点失落。 她同我说:“希望宋先生能多来来,可是那意味着姐姐的病加重了。我是不是很没良心很恶毒?” 这个单纯的孩子。 她低声说:“王爷……还一直没有入土……” 我看着铜镜里的她,无声发问。 “我也不清楚。听说查出来是赵党派来的刺客,军士和百姓们义愤填膺,都嚷着要报仇。” 我垂下目光,没有说什么—— 第39章 当天夜里,云香睡下后,我悄悄起身,去找宋子敬。 因为有人通报,我才走到王府门口,他就已经匆匆迎了出来。他惊讶:“你怎么来了?一个人来的?怎么不坐车?” 我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径直往里走。 尽管这样,宋子敬眼里脸上的惊喜却还是十分鲜明的。 “进来说。早春外面冷。你今天都吃了些什么?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本来是个惜字如金的人,现在也被我折腾得罗嗦唠叨喋喋不休,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宋子敬一见我笑,什么话都没有了,有点怔怔然。 我进了屋,见李将军和孙先生也在,都吃惊地看着我。也好,本来就是公事。 我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写满药方的纸放在桌子上,推到孙先生面前。 孙先生拿来仔细研究药方,连连点头:“这个药,无色无味,溶解于水,服用者四肢乏力,精神上会产生幻觉,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而且药物在三到四个月后会随着新陈代谢排出体外,不会对人体和后代造成伤害。好好!既可以削弱敌方战斗力,又不伤我们大齐子民之身。” 李将军和宋子敬齐齐望向我。 我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两人没能从我脸上看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孙先生已经珍重地收起了药方,对我道谢。 我此行目的已经达到,立即冲各位点点头,转谢要走。宋子敬出声叫住我。 我有点不耐烦,用眼神发问。长时间自闭后现在还是不喜欢同人交流太久,觉得烦躁又劳累。 宋子敬慎重地说:“赵党得知……之后,已经动手大清洗。京都众多同王爷有交情的官员都遭牵连,不少人已经下狱。郁将军已离开京都北上,我们不日就要起兵南下同他汇合。” 我茫然了片刻,明白过来。终于要开始了。 “快了。”宋子敬点头,似乎在宽慰我,“很快苦难就过去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我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我的苦难会很快过去?打江山,尤其在没有领袖的情况下打江山,是很容易很迅速的事吗? 可我现在对他们的统一大计半点都不关心,敷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小华——”宋子敬追了出来,“我送送你。” 我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回头继续走。 宋子敬叫人备了马车,扶我上去。我在宽敞暖和的马车里寻了一个角落坐下,缩着身子,独自发呆。 宋子敬在旁边看了我许久,终于忍不住一叹:“你什么时候才肯开口讲话?” 我冷漠地看了看他,又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接受不了那个消息。可是你这样子,他若在天有灵知道了,一定会担心难过。你也不忍他伤心吧。” 我终于翻了一个白眼。 虽然我是穿越人,可是我骨子里还是个无神论者,轮回报应什么东西,口头说说可以,实际讨论起来全是放屁。萧暄即使有灵魂,他一不会为这点事伤心难过,二很可能早就投胎去了,管我们是悲伤痛哭茶饭不思还是欢天喜地放炮庆祝。我不想说话是因为我情绪低落不想同人交流不想应付繁冗的人与事,身和心超负荷运转遭遇大故障后需要停机休整一段时间。我管他萧暄知道后高兴不高兴,他丫的都已经死了,人死灯灭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我照顾一个死人的感受?我虽然自闭可我还没发神经! 宋子敬讪讪,不再说话。我在摇晃的车中又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床上,天也已经亮了。云香正在外面嘱咐前来看望我的觉明和品兰,不许哭,不许皱眉头,不许乱问问题,总之,只能笑,一定要开心地笑。 唉,真难为孩子,从小就教他们撒谎做假,又要他们保持纯真童心,这么两难。 觉明他们进来,果真脸上带着笑,围在我的床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近来发生的趣事。 我漫不经心地一边吃早饭一边听,并不大回应。觉明说久了,觉得很没成就感,求助地望向品兰。 聪明的小姑娘似乎暗自下定了决心,同我说:“姐姐,我给你讲现在的局势吧。” 云香他们都一愣,急忙对品兰使眼色。可是品兰迎上我专心的目光,信心十足地开始说。 “南部三郡的灾民起义,现在已经漫延到了四省。朝廷军队在南节节败退,又多有疫病,军心涣散。而赵皇后协同丞相矫旨清洗异党,朝中目前已有六、七位大臣去官入狱了。太子反对,却被皇后软禁了起来。宋先生他们明日就动身率军南下了。” 原来局势真的已经发展到这么白热化的阶段了。赵党就等着萧暄一死,撕掉面纱全面夺权。而现在的燕军群龙无首前途十分堪忧。 云香小心翼翼地问我:“姐,你可是想跟着去?” 我看着她期盼的目光,明白她放心不下宋子敬。我也想去,想看看赵党的江山是如何覆灭的,想看看那个人看不到的一切。 我点了点头。 当晚宋子敬登门来:“你想跟着我们?” 我点头。 宋子敬有点为难:“打仗并不是儿戏。”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又不会真刀真枪上战场。 “我就是当心万一不能护你周全。将来无颜向王爷交代。” 反正那时候你已经死了,他能把一个死人怎么样? 宋子敬无无奈,对云香说:“你也不劝劝她。” 云香局促不安:“可是……可是我们都不放心。” “你也想跟着去?” “姐去哪我就去哪?”云香忙声明。 宋子敬拿我们没办法,终于退步:“可以是可以,不过一定得接受我们的安排。我会拨侍卫来保护你们。”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宋子敬一声叹:“你终究不肯开口说话。” 我不耐烦,咳了两声表示我声道正常。宋子敬被我弄得啼笑皆非,只好作罢。 男人真奇怪,成天嫌女人话多罗嗦,犹如三千只鸭子或是集市,可是当女人不说话的时候,他们又都比谁都急。真是横竖不是人,左右都不是,难伺候。 次日,我同云香登上了王府的马车,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西遥城。 我本呆呆地坐着,可就在车驶过城门的那一瞬间,猛地直起身撩开窗帘,往回望去。 繁华的西遥城,承载我年轻的梦想和爱情,也记载了我的失落与悲伤。我在这里长大,成熟,也在这里随伤痛和离别。如今我走了,那个人则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我们的故事就像一朵刚刚开放就凋零的花,永远留在我的心底。 这个坎,我会走过去的吧。多年之后,我也许会回来这里,抱着缅怀故人的心情,会去看看他。 失去张子越,我如同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糖果;失去萧暄,我只感觉身体里就此少了一个部分了。 还找得回来吗? 我放下帘子,悠长一叹。 离城没有多久我又开始发烧,虽然只是低烧,可是整个人的精神很差,非常疲惫,可是头疼欲裂却怎么都睡不着。服了药,可是效果甚微。这个身体,正被意志操纵着,用来发泄情绪。心已经不在了,本来一概由心来承受的痛苦全部转嫁到肉体上。 我怕耽误正事,不让云香告诉宋子敬,就这样一路颠簸到了营地,支撑着进了帐篷,终于松懈下来,倒头就睡。 这一睡做了好多个混乱的梦,嘈杂,彷徨,感觉到地动山摇。我艰难地张开眼睛,惊愕地看到孙先生都在我的帐篷里。 孙先生见我醒来,松了一口气:“你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把云香吓坏了。子敬他们忙不开,只有叫我来看看你。” 云香拧了冰凉的湿帕子敷在我额头上。 我仍然很迷糊,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好吵。 孙先生解释说:“仗已经打起来了。王爷以‘清君侧’之名回兵京师。第一仗就告捷。” 啊,终于打起来了。 可是,“燕王以‘清君侧’之名,挥兵京师”,这又从何说起?都已经大张旗鼓地把葬礼办了,还怎么打着萧暄的名义?找个一模一样的替身? 孙先生回避我的逼视的目光:“老朽不方便说。姑娘还是好好休息吧。” 我更是觉得这事蹊跷,转问云香。云香自己也有点糊涂:“姐,外面的消息是,王爷是假死,就是为了激赵党放心出手谋反……” 我挣扎着坐起来。 假死?到底是死是假的,还是找人假装假死?萧暄死了,我亲眼看到,亲手摸到。冰冷,僵硬,没有脉搏。我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放了那么久,一个人难道可以控制心跳?或者当初躺着的人就是假的? 我下床往外走,云香急忙拉我:“姐你要去哪里?外面可正乱着呢!” 我开口,声音嘶哑:“我要亲眼看看。” 云香又惊又喜:“姐你说话了!” 我固执地住外走:“他人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孙先生反应过来,拦住我道:“才刚收兵呢,外面乱得很!” 我扭头直视孙先生,一直看到他眼睛里,厉声问道:“萧暄到底死没死?” 孙先生局促不安地躲开我的目光:“敏姑娘,很多事,我说不清楚。” 他的确说不请楚。我绕过他甩开云香,掀起帘子冲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卫吓一跳,立刻拦住我:“敏姑娘,没有宋先生的命令,你和云香姑娘都不可以离开帐莲。” 孙先生追出来:“外面真的乱啊!” 我问侍卫:“是宋先生的命令,还是王爷的?” 侍卫一怔,面露难色。 我急得已经出了一身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他就跑。 侍卫紧张地追过来,可是军营里果真正乱着,经历生死归来的士兵挤满了各处,战胜的喜悦充满了整个兵营。我听到他们在说:“太好了,王爷回来了!” “打得赵狗屁滚尿流啊!” “好在王爷没事!当初可吓死我了!” “王爷有天神护佑,自然不会轻易被那赵狗谋害死了!” “这一仗可打得痛快!那赵兵简直像三年没吃饱饭的……” 每一句话传进我的耳朵,我就更紧张一分。我仗着身材矮小在人群里穿梭,侍卫一时追不上,又担心伤着我不敢来硬的。 当我冲到主帅的白色大帐篷前,气喘如牛,肺部尖锐的疼着,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帐外的侍卫认识我,惊讶道:“敏姑娘,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还病着?” 帐篷里本来还有男人们说话声,这下突然全静下来了。 不对! 有哪里不对! 我,我要去看着,好好看清楚!那个混蛋,到底是死是活? 侍卫为难,而又不得不把长枪一架:“敏姑娘,你不能这样进去。” “让开!”我字字掷地有声。 “可是敏姑娘……” “让她进来吧。“ 我听到这个声音,犹如雷击,大脑瞬间空白,身子不觉摇晃一下。 我一把推开伸手要扶我的侍卫,浑浑吸了—口气,往里面走。 全是人,身着盔甲的将士们,身上脸上沾满干涸的血迹,粗犷的面容带着疑惑打量着我,然后有默契地让开,让开。就如同一个月前我初回西遥一样,我的面前让出一条通道,通向一个人的生与死。 那个人从首座上走了下来,衣服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泥和血混合着凝结在上面,头发凌乱,一脸风霜。可是双眼明亮得似乎在燃烧,踌躇志满,豪气万丈。 是他! 是他! 用不了检验dna,我知道是他! 我像被定了身,一动不动,眼睁睁看他走到我面前。 萧暄笑:“别担心我,不是我的血。” 他说不用担心,口气轻松得,仿佛描述一件不相干的事。 他肯定地重复:“不用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忽而微笑,看牢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死。” 萧暄点头,似乎十分得意:“不装得真点,他们不会动手。皇上这次重病,不清楚能不能撑得过去,我不能冒险。必须在陛下还在世时出手。” 我的笑容渐渐加深:“你没死啊。” 萧暄怜爱地注视我,旁人已经悄然退了出去,帐莲里只有我和他。所以他放心大胆地朝我伸出手:“不要再担心了。我没事。你怎么穿这点就跑过来了?冷不冷……” 我一直笑:“原来你没死。” 萧暄终于发觉不对:“小……敏,你——”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落了他后面的话。” 我扬着手,气喘吁吁,用力过猛自己的手掌也疼,可是心里在这刹那真是觉得畅快无比。 萧暄错愣,转回脸来,目瞪口呆。 吃惊吧?我咬着唇冷笑,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当我是团泥随便捏吗? “玩诈死是吗?” 我转身头也不回冲出帐莲。萧暄在身后连声喊我名字。 外面黑压压站着不少人,见我出来都惊了一下,纷纷让开。我如乱头苍蝇随便抓住一根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儿就奔跑起来。 “小华——”萧暄大喊我,“你去哪里?” 我骑着马一口气冲出军营,胡乱朝着一个方向夺去。身后有隐隐马蹄声传来,回头一看,萧暄正骑着玄麟追过来。玄麟乃是马中之王,奔跑起来四蹄如飞,岂是我胯下的普通战马可比。没多久就追上我。 “小华!你快停下来!你听我好好说……” “滚开!”我积压巳久的怒火终于爆炸,全部向他喷去,“要死就死干净一点,别回来诈尸吓人!” “小华……”萧暄很无奈,“你先停下来。要我怎么样都行……” “不用停了。我要你去死,你现在就可以行动了!” 我手里的鞭子朝他甩去,萧暄忙着躲闪,哭笑不得。 我看着他那张生动的该死的充满精力的脸,怒火熊熊简直瞬间把我吞没。扬鞭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记。马儿吃痛,更加拼了命地奔跑,把萧暄甩开。 前方地形变化,我拉着缰绳向西朝山坡上奔去。 萧暄突然大喊一声:“小华!停下来!立刻!” 我己经红了眼,他的什么话都进不了我的耳朵,反而又加一鞭。 “谢昭华!你给我停下来……“萧暄几乎是在嘶吼。 我紧闭上眼,置若罔闻,风刮得脸颊生痛。马儿已径奔上山坡,萧暄亦快马加鞭很快就赶到我身侧。 “小华!”萧暄的声音突熬充满恐惧,“停下来……你——” 他声音一落,我己感觉到他的人从马背上腾空而起,犹如鹏鸟展翅,眨眼就落在我身后马背上,劈手夺过僵绳,猛地一收。 疾驰的马匹一声嘶鸣,骤然立起,我措手不及,被萧暄扯下马背,一起滚茫在地。 萧暄顺势抱紧握就着惯性在山坡上翻滚而下,我头晕眼花完全分不清楚状况,一阵天旋地转,猛地一顿,萧暄稳住了我俩的身子。 我粗声喘气:“你放……” 萧暄猛地死死搂住我,紧抱着,箍着,压着,就像要把我嵌进他身体里一样。 我很疼,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破口大骂:“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 萧暄翻身整个压了下来,低头堵住了我的嘴。 他的气息瞬间霸占了我所有感官,强有力的身躯牢牢压制着,我被来势汹汹的气势击得神智全飞,只感觉到滚烫的呼吸还有口齿间霸道有力的侵占。那种愤怒狂躁简直要将人撕裂咬碎拆吃入腹的接吻加上强硬蛮横的态度简直把我吓得瑟瑟发抖犹如狼爪下的羔羊。而那从他身上迸射出来的火热的激情简直扰如飞溅的岩浆落到我的身上,把我烫得不住瑟缩浑身发软发热。我被他狠狠的抓住摁着抱着纠缠着,简直就像和他捆绕在一个茧子里,逃不掉,挣不脱,至死方休—— 第40章 等到萧暄意犹未尽地放开我时,我已经瘫软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大脑里嗡嗡作响话都说不出了。嘴唇疼得很,似乎尝到了了血腥味,这个混蛋。力气都在刚才用尽了,所以虽然我还想再给他一个耳光,可是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萧暄低头看我,深遂的眼睛里闪烁着怜爱欢喜的光芒。我的心里的愤怒却是有增无减,想都不想捏起拳头朝他挥去。 萧暄伸手想拦,临到头却不知怎么又放弃了,硬是受下了我一拳。我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打他也不疼,更是不客气,扑过去拳打脚踢,恨自己没修炼过降龙十八掌,一手挥过去就可以把他打飞到外太空。 萧暄不抵抗,很快脸颊上就红了一块,他苦笑着,终于忍不住说:“这里我来过,再过去两丈就是个断崖。你那样没命的瞎跑瞎闯,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我停下来破口大骂:“fuck!管你屁事!你装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怎么办?现在来见义勇为管个鸟用!你怎么不真的死了算了?” 萧暄被我嘴里一个个脏字给惊得愣了三秒,忽然噗嗤笑了出来。 “笑?”那简直是火上浇油,我背后燃起了滔天烈火,伸手在他两眼之间狠弹一下。 萧暄嗷地一声捂着头叫:“疼!” “还知道疼啊?”我阴阳怪气道,“我还担心是诈尸呢。知道疼就好。” 萧暄啼笑皆非:“小华,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不听!”我捂着耳朵尖叫,“你没死那就当我死了好了。当我那口血吐了就当场死了。你滚远远的!我不想看见你!” 萧暄干脆过来拉我的手臂。我狂躁地挣扎,张口就在他手上狠狠咬下去。 萧暄身子一震,却没挣扎。 我红了眼,咬了好一阵才松口,发觉一嘴铁锈味。萧暄赫红色的袖子浸开星星点点的深色斑点。 我愣住,再看着萧暄明显消瘦苍白许多的脸庞,心里一酸,眼泪大粒大粒地滚落下来。 “怎么哭了?”萧暄慌了,急忙拉我过去,“没事,不是你咬的!那里本来就有点伤!没事别哭了!是皮肉伤。别哭呀!” 我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那生动的表情,温热的拂在面上的呼吸,觉得胸腔里填得满满的,满到从眼腔里溢了出来。 我凑上去吻住他。萧暄一震,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惊讶,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将我紧抱住。 我吻着他干爽柔软的唇,感受到他细心专心的回应,心潮澎湃,之前堆积着没发泄完的情绪被这亲密接触激发,犹如火星落到干草堆上,猛地燃烧起来,想都不想就在他嘴上狠狠咬了一口。 萧暄“嗷”地一声痛叫,抓起我来:“好好的怎么变小狗了?” 我瞅着他皱着的眉头和印着牙齿印的唇,忍不住终于轻笑了一声。 就这一声萧暄如释重负,不管不顾使劲拥我在怀里,紧紧抱住。 他在我耳朵边咬牙切齿低声道:“你病还没好,不许生气,不许运动过量。否则我动手,你只有挨打的份。” 他一说我就有气:“我活得好好的干嘛没事自己生气?你当我是蒸汽机吗?” “什么是蒸汽机?”萧王爷勤学好问。 我白他一眼,不耐烦:“懒得理你。别抱着我,男女授受不清,放手!” “不!”萧暄歪嘴一笑,固执地抱紧我,犹如找回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打闹一番如今也累了,只好由他抱着。只是一安静下来,情绪又涌上,我鼻子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往下落。恐惧、绝望、伤心、愤怒,还有欢喜。真是百感交集,一言难尽。 萧暄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什么也没说,只是拥抱住我,手轻轻在我背上拍抚。他的脸埋在我的肩窝,嘴唇时不时凑到耳根处亲吻一下。渐渐的,我的情绪平复了下来,一种骚动的躁热却随着他一个个暧昧的动作从身体里升起。背上有点发麻,呼吸有点急促。 我偏过头,脸蹭上萧暄的,肌肤接触的感觉让我们两个都微微一颤。我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过了片刻,萧暄就几不可闻地一叹,低头又吻住我。 我轻轻呜了一声,却没动。萧暄的手臂搂紧我的腰,下一刻天旋地转,我的背贴着了草地,他的气息严实彻底地笼罩住我。 背着眼光的脸有些模糊,可是一双盛满柔情的眼睛却十分温润明亮,深深凝视着我,让我心底最坚硬的地方都开始柔软起来。 我伸手摩挲着他的脸,萧暄垂下眼帘细碎地亲吻我,从额角到鼻尖,从脸颊到下巴,从嘴唇到双眼。 我的唇边挂着浅浅的笑,觉得很温暖很快乐,间或回应他一个吻,视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 靠得那么近,我终于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我推开他,抹了一把脸,口齿含混地说:“让我看看你的伤。” “没事……” 我冷冷看他,他只好把袖子卷起来。 结实的手腕上两排弧形牙齿印,不深,但正好印在一道没有包扎的刀伤上。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裂开,血又流了出来。 “你的毒呢?”我想起关键的问题,给他把脉。 萧暄忙说:“伤已经不碍事。毒挺险的,还好在赤水的时候耶律卓送了不少雪莲提炼的什么药,我受伤后立刻服下,所以毒没有发作。” 他的脉象强而有力,十分平稳,我放下心来。 两人都平静下来,终于可以好好交谈。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萧暄有点犹豫,可是接触到我坚定的目光,终于说:“那时你还在辽国,赵党派刺客来暗杀。赵贼下了血本,那次一共来了八人,我们勉强应付,连子敬都负伤,我也被刺中右胸,伤了肺叶。” 我握着他的手一震,他安抚地拍了拍,继续说:“受伤后我昏迷数日,一度非常凶险。好在全都熬过来了。子敬代我全权处理事务,对外宣布我死讯,都是为了麻痹赵党。我醒来后才知道你已经从辽国回来,又得知你吐了血重病在床,真是悔恨交加,恨不能替你承受病痛。只是子敬所做也是从全局考虑,无可摘指,希望你不要怪他。” 我轻叹一声。我知道真相后的确愤怒,觉得自己被愚弄。可是冷静后想想,他们也有不得已之处。苦心经营数年,多少男儿前赴后继捐躯献国,好不容易的大好机会可以出师有名,全能因为我吐一口血就喊停的吗? “后来呢?” “我醒后,头几日还不能下床。好在品兰那小丫头天天来看我,给我说你的事。” “品兰知道?”那鬼精的小丫头在我床边时可装得无辜得很呢。 “这孩子聪明。”萧暄笑着说,“只是听她说你发烧又不说话,我心急如焚。第二天就半夜潜进你屋子看你。你烧得神智不清,那么悲伤绝望,我几乎以为会就此失去你。那时候真的很害怕。小华,修罗战场血雨腥风一路走过来,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发自内心的害怕是什么。” 萧暄说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歪着嘴笑。 我不自觉地跟着笑:“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萧暄沉重道:“当时我未死一事只有李将军、孙先生和子敬知情。赵贼多疑,行刺过后还多次派人前来打探虚实确定我是否真死。别急!绝不是利用你,而是这次的探子有我们内部人,我们一直没能查出来,又不便大肆搜查打草惊蛇。” 我没想到这点:“内部奸细?” 萧暄点点头:“倒是并不在我的周围。而且对方手段有限,并没有能打进到核心。当然也绝对不是怀疑你,只是觉得那奸细也有可能潜伏在你周围。所以反复斟酌,决定暂时不告诉你。只是,只是我没想到……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剧烈……” 他声音低下去。 “那现在查出来了吗?”我关心。 “已经有头绪了。只是那人……暂不不便告诉你。” 我也不恼。这种事,知道的越少越好。想要活得快乐,就得活得单纯。和药罐子打交道可比和人打交道轻松多了。 我伸手轻捶了萧暄一下:“你害我那么惨,总得给个说法。” 萧暄抓住我那只手,低声诱惑般地说:“那你要我怎么赔罪,你只管说好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大乐,立刻凑过去在他耳边说出我的条件。 萧暄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这怎么行?我是一军之帅,一国之王。不行不行!” 我讥讽:“不行就算了。哪凉快哪儿呆着去,不想看到你。”说着转身要爬起来。 “你——”萧暄文的不行来武的,干脆一把拽过我抓牢固,身子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下来,把我压在草地上。 我又气又笑打闹一阵未果,力气却又用尽了,终于放弃,老老实实躺他身底下, 大义凛然道:“随你便了。得到我的身,得不到我的心。” 萧暄笑倒在我身上。 我心底一阵阵潮水一般涌动的欢喜,我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将脸埋在我颈项边。我们这样拥抱着,久久不语。沉重的身躯,规律的心跑,熟悉的气息,让我觉得很安心很舒适。大地已经回春,草地一片嫩绿,两匹马儿在不远处悠闲地吃着草。 气氛很浪漫,感情很融洽。不过,那是初春,地上很冷。我的气消了,心跳恢复正常了,开始觉得寒气逼人招架不住,于是挪动着身子想从萧暄的身下钻出来。 才动了两下,萧暄突然把手臂猛地一收,压低声音沙哑道:“别动!” 我愣了两秒,恍然大悟。 郎情妾意耳鬓厮磨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春风吹又生,某人类雄性生物顺应人类生理学起了反应,证据就是现在贴着大腿的滚烫的东西。 我是学医的,又是住过大学宿舍的现代女性(鄙人大学宿舍熄灯后的荤笑话绝对可以让男生都脸红啊!),对这种事虽然吃惊但是不至于失色,而且光天化日量他也不敢做出什么过分举动来。所以这个时候不害臊反而觉得好笑。 萧暄脸色发红,几分尴尬几分苦恼,我动了恻隐之心,提建议:“不如你在脑海里想一想你太外婆?” 萧暄被我彻底打败,浑身无力倒在草地上,我却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捧腹大笑。 “你,你到底是什么变成的?”萧暄恢复了正常,气呼呼地抓我。 我躲来闪去大笑:“我是天边一朵云,偶尔投影在你心里。” 萧暄猛一发力把我拽过去抱住:“偶尔?偶尔?你还要去哪里?” 我忽然静下来,一动不动由他抱着,轻声说:“哪里都不去了。” 萧暄默默无语,只是紧紧拥抱住我的手一直在轻轻发抖。 后来萧暄问我,他那时假若真的死了,我会怎么办? 我说你这总是很傻,哪里有那么多假如,好生生活着皮痒给自己找不痛快。再说即使你真的死了,你还指望我给你殉情吗? 萧暄呆呆看我。 我哼道:“别做梦了!我是你什么人,我的命就不是命了?你已经死透了,我即使也死了你照样不能活过来,那我的死有啥意义?河水会因此倒流,太阳会因此从西边升起?就算我能感天动地以死让你复活,我也不会那么做啦。咱俩彼此喜欢是不错,可交情还没好到以命换命。你死你的,我还有大把时间去开拓我的新生活,伤心一阵子然后祝你投个好胎啦。所以你不用为这个白痴问题困惑了,有精力多研究一下战略部署图才是正事,王爷!” 萧暄咬牙切齿:“冷血女人。我怎么会想到和你讨论这个问题。” “是啊。”我点头,“我也奇怪,王爷是不是太闲了?” 萧暄只好逃走看公文去。 燕军南下,三月克青州、舜州,四月过碧落江,克汪州、晁州、方官、由罗,占平兴山。势如破竹。初夏来临,萧暄的势力已经扩张至原来的四倍有余。 苦心经营十来年,赵党不得人心已久,再加上南部农民起义,这样的推进速度本就在意料之中。太子被软禁,他身边一群年轻俊彦皆因变法一事在仕途上受到严重打击,被赵皇后下旨入狱掉脑袋者不在少数,侥幸逃脱的也都辞官而去。东齐尚未有科举制度,选拔官员全凭自荐或上司推荐。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赵相这些年来提拔上来的官员无一不是只懂拍马溜须的小丑,所谓将军要不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愚忠者,要不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子弟。以往的良臣勇将,早已在赵党把持政权的这十多年里渐渐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即使有仅存硕果,比如我亲爱的爹谢太傅,比如惜字如金的郁正勋,也是空有一个官职,并不掌握实权。 这样治军,纵是早年太祖马上立国创下的辉煌业绩,延续下来的鬼狼之师,如今也散乱败落如同一盘散沙,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军中将士大多出身平民,对赵家所作所为也早怨愤深积,又熟闻燕王治军有道,赏罚分明,更是打着匡乱扶正的名义,哪边更值得投靠更不在话下。所以燕军南下众多新闻里相当醒目的一条,是两军对峙时敌军临阵倒戈,人数逾十万之多。 我是女子,按理是不能进军营,可是好说歹说,萧暄终于同意在我身体好点之后让我去后方。我很快从军人女眷里挑选出心灵手巧年轻健康者组建成一只医疗小组,给予适当训练,又在有限的条件里建立一套完整系统的抢救机制,然后带领着娘子军跟随大军抢救伤员。 第一次上战场时,恰是攻打舜州。守城老将赵长青算是赵皇后一个远房长辈,但却不是玩弄权利尸位素餐一族,而是一个响铮铮戎马倥偬一身的老将。赵老将军虽然不满自家堂侄儿把持政权胡作非为被贬在外,可是也无法放弃立场开门迎接萧暄由他借道。 没办法,只得一战。 这一战非常惨烈。姜是老的辣,舜州防御不比其他豆腐州城,可谓固若金汤,军士训练有素技高胆大,老将军发号施令底下莫敢不从。只是赵老将军一边上阵杀敌一边泪流满面。 他不得不为之,虽然亦希望萧暄攻打过去把赵相拉下马来,可是连手下留情放人一马都做不到。老一辈革命家的骨气。我当时带着医疗小组在后方抢救伤员,残缺的肢体,血流不住的伤口,痛苦的呻吟。还有一个少年拉着我苦苦哀求我去救他兄长,我去了才发现那年轻人早已断了气。 战争还没结束,私下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可是人前还是得板起脸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动作敏捷包扎缝合。我是领头人,我先崩溃了,手下那些第一次上战场见死人的姑娘们怎么办? 我那可怜的外科知识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小到止血,大到缝肚子锯手脚,无一不通。一身血污,怎么洗都洗不去那股味道。晚上轮班休息照顾伤员,眼睛一闭上,白日里各种血腥场面纷沓而来,睡了比没睡还累。 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萧暄攻下舜州花时十七天,最后是赵老将军重伤不能主持大局,他长子挥泪下令开城门。萧暄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老将军,可是还是迟了一步,只见到老人悬挂在房梁上的身影。 一代良将,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轰轰烈烈的一生,最后却是自尽而不是死在战场上。老将军想必是死不瞑目的吧。萧暄率领众军士长跪致敬,又隆重地办了丧事。 过了平兴山,面对的就是膏腴之地,中川平原。萧暄将军队安扎在山下,好好休整,以准备接下来的攻占平原。 我的十六岁生日,就是在这山青水秀的地方度过的。 动荡的生活稍微安定下来,军中亦简陋,在我的坚持下,生日饭非常简单,不过几个朋友聚一聚。 云香下的厨,一桌家常菜,郑文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坛好酒。宋子敬说这酒是什么竹叶酿,他们男人都露出垂涎之意。 都是熟人,不讲客套话,举过杯之后就开始动筷子。一顿吃下来,非常尽兴。宋子敬很是照顾云香,不住给他夹菜。云香一脸幸福的笑,看得郑文浩脸色一层一层暗下去。 我凑到萧暄耳边说:“小云香的春天来咯。” 萧暄被我在耳朵上喷了一口热气,忍不住浑身一震,看着他的眼神有着掩饰不住炽热。 我吓一跳,立刻检讨。是我的错,我不该在男人酒后去挑逗。 萧暄也怨恨地瞪我一眼,凝神克制住,猛吃蒜蓉青菜。那边郑文浩倒是已经搁下了筷子闷闷不乐地喝酒。 这样情形,本来打算吃完饭撮上几手麻将,现在也放弃的好。情常失意必然赌场得意。我可不想小郑赢个大满贯。 饭后散伙,宋子敬提议送云香回她的院子,小郑也回去了。转眼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喝得有点高的萧暄。 月色很好,树丛里已经有夏虫在歌唱,夜晚温馨美好。 萧暄的眼睛被酒气熏得格外明亮,带着明显的热度。我亦笑盈盈地看着他。 折腾这么几个月,大家都又黑又瘦,他战场下来就进议事大帐,我则没日没夜救死扶伤,两人即使见个面,说说话吃顿饭,也都一身狼狈满脸疲惫。虽然是刚确定恋爱关系,可是根本没时间没精力卿卿我我,冷静理智更是犹如银婚纪念的老夫妻。 如今战势稍稳,终于可以喘口气,一直压抑的激情终于开始翻滚。 萧暄笑着对我伸出手,说:“过来。” 我歪着脑袋抿着嘴:“干吗?” “让我好好看看你。” “站这不能看吗?头一天认识我啊?” 萧暄也不气:“那么远我怎么看得清?” 我呵呵笑:“才不过去。你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才没喝多少,都让文浩抢去了。可惜可惜,上好的酒下了他的肚子都全成了醋。” 我哈哈大笑起来,一没留神给萧暄抓住手腕拽了过去,略一转身挣扎就被他从后抱住。带着酒香的气息将我笼罩,温暖的胸膛温柔包容着我,我将头靠在他胸前,听到他微微急促的心跳。 “月亮真圆啊。”我仰头望天,“人圆月也圆。” 萧暄低头在我额角吻了吻,没有说话。 “终于满十六岁了。”我感叹,“都说忙碌的时间过得快,可是我却觉得这一年好漫长。” “是吗?”萧暄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嗅着什么,“我却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想想第一次见你时,你还要拿花盆砸我呢。” 我没听出他话里的不对,沉浸在回忆里:“我那时以为你是采花贼嘛,谁叫你半夜翻墙的?” 萧暄很不服气:“我长这样,还用专门去采花吗?” “是是。”我立刻道,“我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你是送上门来的吗?”萧暄还不满,“我花了多少心思,你一直笨得像头猪,成天只知道念着你的宋先生。” 他这么一说,我道想起一个问题:“现在子敬对云香那态度,你怎么看?” 萧暄耸耸肩:“我能知道什么?我同子敬虽为友数载,但他在私事上极其低调,我也不了解他在这方面的想法。怎么,你担心云香?” “是啊。云香还比我小点呢,十六都还没到,那么单纯的一个孩子。我把她带出来经风雨见世面,但是她在感情方面,天真执着得很。子敬的确不错,云香一直都仰慕他,可是若真的有什么发展……我绝对不是看不起云香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俩似乎不大合适。” 萧暄笑着搂紧我:“旁人看我们俩也不大合适啊。” “是啊。”我拧了他一把,“我大好清白一女青年有才有貌有嫁妆干嘛跟着你个反政府武装分子混?” 萧暄佯怒咬了我耳朵一口:“你这张嘴巴最讨厌!” 萧暄眼色骤然加深,已低下头来吻住我的唇。 栀子花已经开了,空气里漂浮着一缕缕清香,萧暄的热情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他的嘴唇带着电流一般让我感觉阵阵酥麻,本来就激荡的感情逐渐加温,混身发热,开始晕旋。最后终于忍不住从喉咙深处轻轻呻吟了一声,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萧暄却猛地抬起头,手臂一收将我霸道地按在怀里牢牢抱住。我感觉到他清晰急促又火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头发。他浑身都紧紧绷住,犹如一张拉满弦的弓,却只是抱住我一动不动。 “为什么?”我不禁开口问。 萧暄激动之下的声音显得特别醇和动听:“对你不公平。” 我抬头问:“那怎么又是对我公平呢?” 萧暄很是认真地说:“等我到了京城,再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 显然对于女人来说,婚姻是一张上床许可证。东齐律法里未婚男女做那个啥,是要算做奸淫罪的。萧暄起兵谋反显然并不是打算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但是他是一个传统的男人,还是一个认真对待我的男人。所以他坚持认为给了我名分后我俩再携手上牙床比较按部就班符合社会规律。 我对此没有异议,还很高兴。我认为爱和性就相辅相生的,缺一不可,柏拉图式爱情口头说说可以,要实践就尽可免了。享受性爱没有什么可耻,可是性爱的欢娱毕竟是建立在社会道德观念上的。不要说自己藐视世俗不予苟同,那就该隐居去深山老林里。既然脚踏实地地生活在这世界里,那就要顺应潮流适当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 我现在是在封建社会,女人是彻底的弱者,即使生得花容月貌才高八斗嫁妆五十车,依旧只是男人的附庸品。我自认我没有给女性地位大翻身的能力,所以就一定要学会在不利自己的环境中最大限度的保护自己。 我喜欢萧暄,我知道他也喜欢我。这就够了。他说将来会娶我,许诺我一个盛大的婚礼,但是我并不当一回事。不要把承诺看得太重了。能害现自己最好,若不能实现,就该当它只是一个美好期望吧。 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我们快乐的拥抱在一起,看着夜花在月下盛放,已经觉得生活美丽无比—— 第41章 燕军休息调整之后,精神焕发,重整旗鼓雄姿勃勃地向中原开进。 过关斩将,三月之后,大军终于兵临丰州。这里是重要粮食产地,东齐百分之十的粮食就产自这片土地。 萧暄治军严厉,万戈如林,脚步划一,声如雷鸣。经过农田时,萧暄一声令下,全体士兵只准走田坎,踩稻田者剁脚处理。于是几十万大军压境,竟都是整齐谨慎地穿过已经一片金黄的稻田而不伤一根禾苗。 丰州马太守在城墙上看得真切,据说当时就老泪纵横,不等萧暄到城下叫门就亲自跑下来率众官员开门迎接,犹如沦陷区的人民迎来了八路军。后来我才知道这马太守的儿子早先在帮太子变法的时候死在了狱里。马太守痛失爱子后对赵家的不满达到沸点,今日一见萧暄这样行军,只觉得自己今生有幸得见救世主。反正儿子也死了,什么都不顾了,丢下官帽投奔光明而来。 我因为照顾伤员,随同医疗小分队比大军晚了三天才到达丰州。舜州一役军中增添许多残疾士兵,一路带着自然不方便,萧暄便提议将他们暂时留在条件较好的丰州养伤,等伤好了再归队。我留下部分军医,安置好伤兵,心血来潮去见见好几日没见面的情哥哥萧王爷。 萧暄房里有客人,我在隔壁等着。茶刚端上来,就听到燕王爷不怎么爽的声音大声说:“刘大人,您还没明白。您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此事我是坚决不会同意。还请大人收回吧。” 萧暄平时对我大呼小叫,对下属外人却是斟字酌句有分寸得很,我还头一次听到他这么不客气。 那刘大人忙讨好般的追问:“王爷担心人不好?王爷请放心,那太守千金秀外惠中,精通琴棋书画,又温柔贤淑,今年才十九岁,是我们太守的掌上明珠啊。” 咦?说媒? 我立刻凑到门边偷听。萧暄的亲兵同我都熟,见怪不怪也没拦我。 萧暄的不悦很明显:“刘大人,我并非瞧不起马小姐,亦十分敬重马太守。只是婚姻大事,怎能儿戏?如今大业未成,众将士随我浴血杀敌,多少手足尸骨未寒,我却在这里大张旗鼓迎娶新妇,岂不让众人寒心?” 那刘大人一时语塞,半晌才说:“可是王爷若不嫌弃我们太守千金,又不方便现在成亲,那可以先定亲啊。” 萧暄一口回绝:“我这征战一去不知多少年,怎么能叫马小姐青春年华深闺空等?” 我咬着唇闷笑。刘大人还不死心:“可是我们太守……” “行了。”萧暄不耐烦了,终于打出亡妻牌,“刘大人,我同你明白说。我同亡妻情深意重互相扶持多少年,如今她先我离去,我心中伤痛,还没有续弦之意。“ 刘大人觉得这个理由够实在,死了心,遗憾告辞而去。 萧暄声音从里传出来:“还要听到什么时候?” 我摸摸鼻子走进去:“我不是故意的,你们声音大。” 萧暄的脸上清楚写着“我很烦”三个大字。他的案上和旁边的矮几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章本折子,一碗已经凉了的银耳粥搁在角落。 我看着他黑黑的眼圈:“又多久没睡了?” “睡不着。”萧暄火气很大,“今年新茶太提神了,亢奋。” “工作量挺大的嘛。”我虚伪地笑笑。 萧暄也笑笑,像山里的老狼精见了娇嫩的娃娃,“来来来,本王赐你一碗清凉银耳粥,你来帮我看折子。” 我往门口缩:“我的工作量也很大啊,我还要去开优生优育讲座,还要给士兵发放打寄生虫的药,还要给徒弟上草药学的课……” 萧暄忽然手握拳头放在嘴边一阵猛咳,声音沙哑。 我吸了一口气,牙齿凉飕飕的。 萧暄抬起头:“咦?你不是要去做道场?” 我红着脸踢他:“滚去那边榻上躺着。我念给你听。” 萧暄笑,抓住我的脑袋在额头上香了一下,说声“真乖”,把位子让了出来。 我随便拣了一张谍报念:“xx县矿山负责人来的,说您老要的货提前超产完工,已经运去兵工厂了,等待领导验收。” 萧暄满意点头:“越风找的人做事效率高。” 我又拿起一本折子念:“一个叫王茂的下官给您老磕头,说某某地今年粮食长势非常好,有望丰收。但是桑蚕却受病虫害损失严重,减产在所难免。” 萧暄皱了皱眉头:“知道了。” “一个叫张颐的下官给您老行礼,说在卫凉山区安抚土著居民一事进展顺利。他已经见着头人,送上重礼,头人甚喜之。当地居民尚未开化却善良淳朴,多以打猎为生,着皮革而寝竹屋,缺医少药,笃信巫蛊。卫凉山物产丰富,地形复杂,夹羊道果真天险,却不失为一条商贾运送货物要道。只是被土著占据不肯交付出来。” 萧暄思考片刻,说:“安抚土著循序渐进,开放夹羊道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头人好利,可在道上设关卡征收赋税。赋税度额,自己考虑斟酌。” 我提笔写下。萧暄又说:“王印在你右手边某个盒子里,自己找来盖上。” 他可真大方。我翻出燕王印,沾了印泥盖上。把折子丢到一堆处理过的文件中。 “这张写的是南部农民起义,首领张伟民已自立为王……” “蠢货。”萧暄轻却严厉地一声冷叱。 我手抖了抖,继续念头:“……在彭罗县登基,自号天择皇帝,国号为周,封了皇后太子宰相大臣一共二十多人,俨然一个有规模的小朝廷。而且似乎就打算在那里落地生根发芽结果了。赵家显然是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萧暄嗤之以鼻,“被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到底是目不识丁的卤莽汉子。这折子你放一边,我会同孙先生他们仔细商量。” 就这样,我做起临时秘书,萧王他口授我笔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案上的折子渐渐少了。只是萧暄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我念完一张赋税的折子,半晌没听到回音,转头一看,萧暄躺在榻上,侧着身,闭着双眼,俨然已会周公去了。 我轻手轻脚放下折子走过去。他连月操劳肯定是累,脸都凹了下去,眼下青影,胡渣稀疏。我知道他们练功之人睡得浅,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惊醒,如今我人都在跟前他还无动静,真是累得狠了。 我同所有女人一样,即使自己的男人醒时号令千军运筹帷幄风云天下,睡着了也是一个带着孩子气的大男生。心里柔软处微微疼。这么拼命做什么? 拿来毯子给他盖上。我回到桌前,继续阅读奏章报表。 人事调动、水利维修、农田灌溉、商贾赋税、各大家族利益冲突…… 换我成日与这些东西打交道,不到三十就要白头。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下人进来点上了油灯,我怕太亮了照醒萧暄,叫他们换成了蜡烛,又给萧暄添了一张薄毯。我自昏黄烛光中看着他沉睡着的英俊面孔,心里泛着柔柔情谊,只愿他能多睡一点,再多睡一点,好好休息一下。 回头继续看折子:士兵训练、南方谍报、宫廷动向…… 门轻轻推开,越风走进来。 我指了指还在熟睡的萧暄,冲他打手势。 他点点头,扬了扬手里一本红锦烫金字的拜贴。 我比手势:先放着,等他醒来看。 越风却有点为难。 “什么事?”萧暄这时醒了过来。 “王爷。”越风恭敬地应了一声,“快马加急的帖子。” “写着什么?”萧暄一扫睡意,翻身下床。 “属下还没看。”越风把帖子递了过去。 萧暄接过来打开,看了几个字,脸上就浮现惊讶之色,然后轻蔑而笑,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再然后开始哼哼,好像鼻子不通,眼里带着狂热。一张不大的帖子他反复看了好几遍,啪地关上,吩咐越风:“去请李将军,刘将军,孙先生,唐大人还有宋先生。” 越风接令出去了。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上面写的啥?” 萧暄眯着眼睛看我。 我摆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听。” 结果萧暄自己主动交代:“赵家请求和谈。” 我惊讶:“和谈?谈什么?” 萧暄笑:“是啊,谈什么?” 我说:“难道希望能谈和?那你辛苦打了半壁江山算什么?你是在清君侧呢,打到一半就和赵贼苟合了,不是成了天下的大笑话?” 萧暄很开心地揉我头发:“我们家小华真聪明。” 我从他爪下狼狈脱逃。这时萧暄看到案上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报表奏折,“你整理的?” “是啊。”我指给他看,“从左往右,军事、农业、民事、谍报。越往上的是越紧急的。瞧瞧这样多好,一目了然有条不紊,处理起来效率才高。管理必须科学,科学必须为人类服……” 萧暄脸上放光,突然捧住我的脸在嘴上啃了几口。 “呜……你……呜呜呜……” 萧暄意犹未尽放开:“乘我睡觉偷吃了绿豆糕是吧?” 我满脸通红抹嘴巴:“大尾巴狼。” 萧暄立刻露出原形还要再扑过来,越风在外面一声:“王爷,将军和先生们到了。”拯救了我们清白。 我赶紧整理了一下头发,跑到一边。李将军他们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宋子敬看到我在,冲我点头打招呼。 我想想:“你们聊,我吃饭去了。”打算避开。 萧暄道:“也是,都这个时候了,你们吃了吗?”大家都摇头。 萧暄便说:“那就一起吃好了,小华你也留下来吧,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说着抓着我的手拉着往隔壁走。 我的脸噌地一下红了,被他温热的狼爪子握着,挣脱不得,身不由己跟着走。 饭菜很快摆满一桌,我坐在萧暄身边,捧着碗吃米饭。 萧暄笑盈盈地给我夹了一只鸡腿:“来来,不是说饿了吗?” 其他几位都很清楚自家王爷的用意,边看边笑。只有宋子敬似乎微微皱了眉头,或许是我的错觉。 萧暄说:“赵家来的帖子,要求相谈,这事你们知道了吧?” 孙先生搁下筷子,说:“王爷,关于此事,我觉得不妨去一次,只是我们处于被动,有些不利。” 萧暄说:“我的看法同你们一样,的确值得一去。”他一脸兴奋,跃跃欲试,一副宝刀急待出鞘的模样。 李将军说:“王爷可以去,只是地点不能按照他们的来。” 宋子敬点头附和:“晋州自然是不能去,我倒知道一个好地方。” 萧暄问:“哪里?” “南竹县一处酒馆。开阔,简单,双方都不带兵士,一目了然。” 宋子敬补充:“那酒馆主人是我一旧友。” 萧暄很满意:“江湖人,再好不过。” “王爷,”孙先生说,“虽然对方派的人是王爷旧时同窗,可是赵党历来阴险狡猾居心叵测,王爷不可以掉以轻心。” 李将军也赞同:“王爷还是挑选一队亲兵带在身边吧。” “也好。”萧暄说,“铁卫留守一半。子敬,你也选几个你的人随我去,不是有几个孩子正缺历练?” 宋子敬听了笑道:“那我先替那几个孩子谢过王爷了。” 我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边啃鸡腿边听着,忍啊忍,实在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赵家派谁来谈判呢?” 众人望向我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我厚着脸皮睁着无辜的眼睛无声地发问。 萧暄并不介意我插话,他老人家阴笑:“那人你听我提过的,就不知道还记得吗?” 我大脑迅速调动内存搜索,一个名字浮出水面:“赵皇后那侄儿,你那什么酒肉朋友?” 萧暄满意而笑:“正是赵策。” 正中。 “他不是才子文人,怎么也上了战场了?” “国家动荡,哪有不随波逐流的?别说,他虽然打架打不过我,可是讲道理却如排山倒海,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信手而来完全不用打腹稿。而且字字珠玑,头头是道,拿捏恰好分寸得当。以前读书的时候,先生有时候都说不过他。他们赵家那狡猾的本性倒是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是斗嘴皮子,也是一场恶战啊。” 我听得心里痒痒的,终于斗着胆子问:“那……我能去吗?” 男人们把脸转了过来。 我缩了缩脖子,决定死皮赖脸一回:“这可是历史性时刻啊,缺席多可惜。而且我觉得不会打起来的呀。南竹离咱们这儿又近,随时可以大军压境。我看应该担心人身安全的是他们才对。” 萧暄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胆子又大了一些,继续说:“而且我觉得你们根本没啥谈的,无非是彻底表明立场。然后各自回家,该南下的继续南下,该抵抗的继续抵抗。我今天看一张折子里说了,宫里出来的都是皇后懿旨,可见皇帝玉玺赵家并没有得到手。所以我们南伐名正言顺啊。既然这样,他们就是想杀你,也不会挑着谈判的时候动手,这不摆明了落人口实吗?” 说完了,继续用幼鹿般的眼神凝视着伟大领袖萧王爷。 萧暄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很无力的说:“其实你不说,我也会带你去。” 诶? “王爷!”宋子敬立刻表示反对,其他男士也惊讶地看过来。 萧暄示意大家少安毋躁,拿出帖子,指给各位看:“赵策那家伙说,他前日子舟车劳顿时,又不知道吃错了什么,生了怪病,无人能医。故请敏姑娘一同前往。” 真是,早说嘛!我立刻乐了。 宋子敬却把那帖子拿过去仔细端详,好像要鉴定一下防伪标记似的:“敏姑娘到底是女子,去那兵戈相见的地方,委实不安全。” “可是,”我说,“也许我去治好了他的病,会有效推进双方和平进程发展呢?” 萧暄用眼神示意我:“你闭嘴。” 我识趣地闭上嘴。 孙先生是最最好说话的人,“王爷,既然对方有这要求,倒也可以把敏姑娘带去。” 李将军对于是否带女士上谈判席不大关心,见孙先生让步了,也跟着表示同意。 宋子敬脸色不大好,可是少数服从多数,下属服从上级,他也没办法。只说:“给敏姑娘也拨几个人在身边吧。” 萧暄点头:“那是自然。” 我笑得春光灿烂,宋帅白了我一眼。我殷勤地夹了个鸭脖子放他碗里。 结果萧暄吃醋,桌子下踩我的脚。 我只好又夹了一块排骨给他—— 第42章 其实他们担心得很有道理,万一场面控制不住剑拔弩张,不论是打起来还是逃跑,我都是一个累赘。 我回了药房,立刻撅着屁股钻进大箱子里,一翻捣鼓,找出一个大匣子。里面胡乱放着袖珍的精钢小弓,玄机奇巧的袖箭,小巧轻薄的匕首等暗器。我把袖箭取出来,仔细检查一番,机关该上油了,其他都很好。 这一年来萧暄给我搜集不少书,除了医学书籍外还有不少机械木工方面的书。我闲时照着书又融合了现代知识,做了几样暗器。因为战争都是真刀真枪你来我往,这些暗器就一直放在我这里,也没想着献给萧暄。如今他以身赴险,这些小玩意儿终于可以起一些作用了。 我花了一天的工夫把每个机械都调试了一番,打磨光滑,上油,然后重新配了几种毒药和******,用拇指大的小皮囊分别装好,一并呈到萧暄萧王爷面前。 萧暄识货,一拿起那个袖箭就爱不释手。我给他戴着,告诉他用法,他立刻实践。只见挥手之间,三枚精钢小箭疾射而出,铮铮三声,牢牢定在门板上,箭头深深陷进木头里。 萧暄赞叹:“好家伙!” 我得意洋洋:“科技为人类服务。” 我把药一古脑掏出来堆在桌子上,分别把用途指给他。完了,有点遗憾:“老爷子书里写了如何养蛊,我一直心痒痒也想弄一对,只是忙着耽搁了。等有空了一定养,你一只我一只,以后你要是敢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我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 话没说完,萧暄一张脸已经凑得老近,笑得十分诡异。 我结巴:“你你你……干……干吗?” 他两手已经抓住我的头,在我脸颊上响亮地啃了一口。 “我们小华这么能干,奖励你一个!” 我满脸发烫。这家伙气力真大,亲就罢了,牙齿都动用上,简直像头狼,口水糊得人一脸。我不满地伸手擦脸。 这一擦又擦出问题,萧暄不知怎么就生气了,把手里东西一丢,将我整个人抓了过去,气愤地张口就啃在唇上。 等他放开我时,我脚都站不稳了,脸烫得可以煎鸡蛋。 萧暄满意地笑,摸摸我的嘴,嘴巴凑到我耳朵边:“下次不许擦我亲过的地方,否则……” 他吹一口气,我打个哆嗦缩进他怀里。 四日后,我跟随萧暄前去谈判。他们一行个个严阵以待肃穆庄严,就我暗暗兴奋仿佛参加旅行团。 南竹县是个小地方,那酒馆也果真如描述中一般清凉简朴通风采风良好——充顶了也只能塞三十个人吧? 难怪选这里,有啥动静都一目了然。 酒馆主人是个胡子大叔,有着江湖人的身材和神秘感。自己店里兵戈林立,他无动于衷自己拨着算盘珠子算帐。 然后,赵策先生迟到。 萧暄倒见怪不怪:“他爹该给他起名字叫守时。从我认识他起,上学,吃饭,聚会,甚至抢女人,无一不晚到。他这次要准时来了才有猫腻。” 萧王爷慢条斯理地喝茶。外面一个悦耳男声响起:“数年不见,燕王一如既往牙尖嘴利不饶人。” 赵公子翩翩而来。 的确是翩翩。一身白衣,金冠玉带,容貌清俊端庄,可惜神情十分飘渺,好像没怎么睡醒。都说他是名扬天下的才子,可是同样是才子的宋子敬身上有那种文雅内涵,在他身上统统看不到。 这样的人,却不远万里深入敌军来谈判? 萧暄歪着嘴笑,站起来:“这次不算迟得太久。”然后转过头来同我解释:“有次诗会,都上饭后水果了他才来。” 他这么一说,赵公子自然把视线投到我身上。 “敏姑娘?”赵公子给我行礼,“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我讪笑着回礼:“听闻公子身体不适,所以随王爷前来为公子看病。” 赵策一笑,嘴角居然还有一个小酒窝:“那可要劳烦姑娘了,在下先谢过。” 客气完了,赵策身后跟着的几个文武官也走进来。不等介绍,就听萧暄笑着打招呼:“王大人,刘大人,马将军……”竟然认识大半。 被点名的官员笑得都很勉强,碍于面子也不得不礼貌应答。 两方入座,热茶酒水端了上来。 结果赵公子张口说:“饿了,上饭吧。有八宝鸡吗?” 胡子大叔不客气:“这里只有茶和酒。” 赵策抱怨萧暄:“老六你太小气了,没有诚意也得有钱。大老远的被那帮老头子逼过来同你谈判,一口饭都吃不上。” 那帮老头子站在赵公子身后,脸色不大好看。 萧暄把花生米的碟子往赵公子那里推了推:“得了,得了。花生也是粮食。” 赵公子没办法,只好拣花生米吃。 我碎了一地的心。这就是我梦想中精英成群华盖交织威严肃穆具有历史意义的谈判? 眼见一碟花生米见了底,酒斟了两回,茶也添了一次,双方还是在无关紧要地闲扯着最近天气不错秋收很好这酒不错花生炸得正是火候之类废话。 萧暄耐心颇好,依旧笑陪着,赵公子也吊儿郎当全然忘了初衷一般,倒是急坏了赵公子身后的白胡子文官们。他们也都是赵相亲信,朝中重臣,这次陪同前来和谈肩膀上是背负的任务,恐怕就是督促这位没什么责任感的公子履行自己的职责。 于是,有个白胡子老头忍不住,凑上来轻声道:“侯爷,你看……”赵策莫名其妙地看他:“看什么?” 老头僵硬地笑着:“不是看什么。而是,您这酒也喝了,花生也吃了,是不是该……” “该走了?” 老头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旁边同僚看不下去,出来帮他一把。 “侯爷,出来时丞相交代的事,你可别忘了。” 赵策不耐烦:“一路上你们都在我耳边唠叨,我能忘了吗?” 萧暄只淡淡笑着,优雅地端起杯子轻抿一口酒。表情既不是讥讽也不是同情,风轻云淡似乎对方的争执同他没有丝毫干系。 谈判桌也是战场。 赵策搁下筷子,对萧暄说:“我记得小时候,我们都还在太学里念书时的事。一次校场上练习射箭,樊将军要求我们百米中红心。那本就简单,你练得不耐烦了,鼓吹着谢老二还有小韩他们一起要求射飞靶。樊将军笑你们年纪太小,拉不动大弓,更射不了那么远的飞靶。你却不服气,坚持自己能行,于是当场就拉弓练习。次后半个多月,你一得空就去校场拉弓射靶,酷日当空,风雨无阻。不管是汗如雨下,还是双手血肉模糊,连谢老二都看不过去劝你,你却咬牙不肯停歇。那些日子我都记得模糊了,却最清楚后来在樊将军面前,你拉弓连射三箭,分别射中三只飞靶时,樊将军的震惊神色。哈哈,他本为了打击你,还故意叫人把那三个飞靶加快了速度。” 萧暄轻笑:“都是少年血气方刚,卤莽冲动时的往事了,你提它做什么?” 赵策说:“我只想说的是,我知道你的为人,一旦认定了目标,不达目的势不罢休。” 他身后的官员神色都一变。现场气氛顿时紧张。 我只察觉宋子敬不着痕迹地往前迈了小半步,却是将我同对方一个武将隔绝了开来。 萧暄放下酒杯,俊逸面容上还是一片祥和,仿佛真在和少年好友煮酒说往事一般。 也正因为是好友,所以不需言语,彼此了解至深心意相通,所谓谈判,就成了政治手腕下的一个小小闹剧,成了两个男人之间通气的契机。 谈本无可谈,他不会为旧友几句话而改变初衷,他也不会拿出金钱名誉诱惑收买。一个是野心勃勃的复仇者,一个是清高爽落的书生,都有自己坚持的宁死不肯弯折的风骨。 “阿策,还是你了解我。”萧暄淡然一笑,“你放眼看看如今大齐,冗官浮泛,凌虐下民;机构亦是叠床架屋,尸位素餐。如今又有赵党当道,上欺蒙陛下,下鞭挞百姓。我是萧家子弟,自幼钟鼎禄食,受百姓奉养,如今见此场面若还能继续呼卢浮白,放浪山水,我不但对陛下不忠,身为臣子不肃厉诓;也是对天下子民的不义,见民于水火而无动于衷。” 赵策脸色肃穆,却一言不发,并没有辩解反驳的意思。 赵策身后的官员已经按捺不住了,“侯爷!丞相交代的……” “你们是说客还是我是说客?”赵策话语依旧清淡,可是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分量,一下让身后人收了声。 “爹也真是,明明知道成了不的事,还偏偏丢给我来做。仓促的来,灰溜溜地回去,不是惹笑话吗?枉我东齐才子盛名,脸丢到姥姥家了。” 不知道被点了名的赵家老太太会不会在京城里打喷嚏。不过赵公子显然才不在乎这个,继续说:“我姓的是赵,所作所为,自然不会愧对父母养育。赵家的福或是孽,我也自然会一并承担绝不推脱。而老六,你也有你的立场和责任。你斩奸除恶保家卫国,我孝顺父母保全族人,做的都是自己份内的事。你体会不了我的艰难,我也左右不了你的抉择。我们彼此不苛责不要求,待到最后对绝时刻,自有命运做安排。” 萧暄依旧无言,眼帘低垂表情平静,我却看到他握着酒杯的手在发抖。 意气相同情投意和的好友,终究疏途,甚至有可能避免不了将来挥刀相向。谁都不愿意,可是这也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是笑傲江山建功立业君临天下必须付出的代价,是要得到那个权利集中下的至高点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赵策显然不是第一个离他远去的亲友,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萧暄当然也早就做好了这般心理准备来承受一次又一次撕裂离别分道扬镳天涯路,他在索取失去后的补偿的同时也深深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只是,他的心,会在这一次次的舍弃中,变得坚硬,变得冷酷,变得麻木。 而面对这样的无可避免的伤害,我所能做的是什么呢? 我可以走过去,给他一个拥抱;我可以陪伴在他身边,帮他经历熬过伤痛,可是我却没有办法把他从这条路上拉走。我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那至尊之颠,万朝来贺,同所有人一样,仰望着他,依靠着他,放弃自我? 赵策已经站了起来,丝毫不理会脸色发白几欲昏倒的文官,转身要走。萧暄一动不动继续坐着,手里还捏着早已空了的酒杯。 “公子不忍,我等就代公子行事!”一个武将猛然暴起,拔出长剑跃身刺了过来。 他剑还未近萧暄身前,整个就突然被一股力量掀到一边,惨叫着捂住前胸。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住,两方侍卫都拔出剑却都已经不明情况不敢轻举妄动。 宋子敬闲闲收回手,袖箭转眼就被宽大的袖子遮掩住。他人已经完全站到我身前。 “都不许动!”萧暄一声大喝,放下酒杯站起来。他俊毅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威仪高华一下就将两边人马震慑住。 赵策笑,不惊也不怒:“宋先生好武艺。赵某错被世人评为与先生齐名的才子,今日一比,方才觉得才疏学浅,实在是惭愧。” 宋子敬只客气点头,并不作声。 赵公子转向萧暄。萧暄对他疏落一笑,倒是尽在不言中了。 “你这回去,怎么同你爹和你姑妈交差?” 赵策满不在乎:“我早说了土豆做不了玉雕,大不了,打发我去偏远地方做个逍遥侯爷好了,也省得看你挥兵南下,大齐子民自相残杀。” 萧暄脸色一暗。 我却忍不住嘟哝:“攘外必先安内。” 我这句话声音极小,几乎是只动了动嘴皮子。毕竟我一个女人在这种场合怎么都不敢造次。然后赵策的目光还是又落到了我的身上,吓得我背上立刻冒出一层冷汗。 只听赵策对萧暄说:“本来我家老头要我告诉你,你若肯收兵,不但送你半壁江山做王,还把秦翡华还给你。不过我看,是完全用不上了。” 他这话刺耳得很,我那心虚害怕立刻变成了怨怼。 萧暄脸上笑容微微收敛,却依旧从容不迫,道:“翡华我固然不舍,可是我既然已经舍下的东西,我就不会再留恋。” 赵策同样脸色一暗。 他借着朋友之名,凭着旧情之便,将萧暄一番看似推心置腹实则讥刺责备的教训。萧暄是个恋旧的人,而且本来局势占了优势,自然在口舌上尽量容忍。但是再好脾气的人也有个底线,终于是心里不快了。 方才被宋子敬打飞的人正被人扶着在旁边呻吟,我又想起了我来的本意。 我问宋子敬:“这样看来,还要给他看病吗?” “看!怎么不看?”回答我的却是萧暄,他阴森森地笑,“这也是我一番心意。赵公子让我这位女大夫把个脉吧。” “侯爷,使不得。”有白胡子老爷爷阻止,“当心燕党使诈!” 赵策瞅着我笑:“别人不好说,这位姑娘显然不会武。燕王爷带她来此,就已足够显示诚意了。来吧。” 但是总不方便就在这里摆摊子看病。最后我还是在宋子敬的陪同下,随赵公子到了他们下榻处。 赵策有点内力武功,但还是大大方方让我摸他脉门。 我在一群护主心切的大叔们杀人般的目光下把手搭上去,努力排除杂念,专心把脉。 赵公子脉搏强劲有力,昭示着他强健的生命力和良好的生命状态。本来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抽烟不嗑烟不纵欲,除了先天不好的,哪个不活蹦乱跳的。病在哪里? 我很尽责地问:“公子是哪里不舒服?” 结果赵策就等我这一句话,立刻竹筒里倒豆子。 “这一路来就没有舒服过。先是皮肤痒,一抓一道红印子,又痒又疼;然后是咳嗽打喷嚏,却不流鼻涕;然后是头痛,早上和下午分时辰疼;还有骨头关节不灵便,动作大了就喀啦喀啦地响。自己带的大夫,找来的大夫,说什么的都有,但是就没有一个能治好的!” 我看着他歪着嘴笑的样子,还搭在他手腕上的手突然就在他皮肤上抓了一下—— 第43章 赵公子大叫一声,他的下属立刻跳起来要和我拼命。 “急什么?”我慢条斯理,抓过赵公子的手来看。哟,果真起红印子,还真不是骗人。 赵策呲牙咧嘴:“果真人以类聚,那小子心狠手辣寡情薄凉,身边连个小姑娘都是狠辣角色。” 我笑,也不辩解,命令:“公子请脱衣服吧。” “什么?”赵公子反射性地抓紧领口,“你要干嘛?” “给你全身检查啊,还会非礼你不成?你三五层裹着要我怎么看?” 赵家下属神色惊讶又气愤,显然是想阻止我却又拿不出理由,他们家大少爷又不是女子。 我笑:“我都不害羞,你害羞什么?给我看了又不会少一块肉。大老爷们干脆点,不想我看病那我就回去了。” 赵策神情悲愤,大有烈女受辱之态,“我早就知道萧暄那厮不会有什么好良心!”虽然忿忿,还是开始宽衣解带。 跟着我来的一个侍卫本来闷笑着在一旁看笑话,这时干脆偏过身抽笑。 我也笑,一双眼睛却没离开赵公子的身子,抄着手看他脱。他刚才欺负萧暄的时候不是挺有底气的吗,怎么现在就蔫了?亏他还是锦衣玉食的公子爷呢,亏他还同萧暄打架抢过花魁呢,难道青楼美酒花烛红帐之下,他美人在怀时,也这样脱衣服? 天气有点凉,赵公子修长白皙肌肉紧实的身子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虽然瘦,但是挺结实,并不弱不禁风。 我继续笑:“裤子。” “啊?”赵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裤子。”我重申。 赵策终于脸红,“有……有必要吗?” 他的鹰犬们也愤怒道:“有必要吗?” 我很诧异,“赵公子你不是说浑身疼吗?” 赵策悲愤指控:“你是故意的!” 我更加诧异,“我故意什么?看您光身子吗?” 赵策连脖子也红了。 我耸肩,“真的,不愿意就算了。你若是不在乎腿脚不便,我自然乐意工作量少一点。” 鹰犬之一跳出来说:“公子,不过是个女子,让她看了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我奸笑,“我只不过想知道您病在哪里,治端正理当治本啊。” 赵策碎碎念道都是萧暄不安好心阴险毒辣其心可诛之类的话,终于拿出勇气解开了裤子。我在这关键时刻喊一声:“底裤就不用脱了,除非……” “闭嘴!”赵侯爷终于发飙,“我那里没问题!” 宋子敬也不幸落马,低头闷笑。 赵策拉拉扯扯半天,才脱去了裤子,然后悲凉凄婉地看着我,大有义士赴死的壮烈。 “别站着嘛,上床吧!” 赵策看样子已经有了求死的决心。 我终于收了玩笑的心思,告诉他躺下了我才好检查。他松了一口气,将信将疑地上了床。 我净了手,开始顺着穴道经脉揉捏,一边按一边问他感受,是疼是酸是胀是麻还是痒。我一本正经,赵公子也严肃回答。捏到关键的地方,换不同的力道和方式反复按压,再问他感受。除此之外,还详细询问了日常饮食,起居生活和近来去过的地方。赵家下属防备我,赵公子自己倒很坦然地全盘托出。 完了,焚香施针,在病结部位敷药,配以我特制的热石进行热敷。 赵家下属问:“我家公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富贵病。” 赵策瞪大眼睛。 我冷笑:“皮肤那是过敏,水土不服加上饮食不调,最近忌酒忌腥荤,青菜水果多多吃,多喝水,洗药浴。身上这病,一是坐马车坐的,二是原来就有轻度风湿入骨,再加上这几日喝多了凉酒;头痛那是风湿加上风寒。赵公子上半年三、四月不是在川泽之地待了两个月吗?那正是川泽之地最为潮湿的季节。你本不是土生人,逗留期间又没注意保养,常饮凉性酒,导致轻微风湿。” 赵策吃惊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你觉得骨头肌肉酸疼,容易疲惫,抽筋,都是轻微的风湿症状。不过普通轻微湿毒即使入体,你离开川泽那么久,又一直在干燥之地生活,那湿毒自己就可消去。但是你的症状却加深了。我怀疑你除了感染湿毒,还染了别的什么东西。这得详细检查才清楚。” 我一口一个毒字,把赵家人吓得直哆嗦,心惊胆战地问:“严重吗?” 我很权威很严肃很深沉地说:“你家公子还年轻,好好调养就没有大碍了。只是这病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现在看着只是身体不大舒服,拖久了可是关节肿大浑身疼痛,死不了活受罪。”我一边说着一边下笔如飞。 赵策白着脸,不住在自己身上摸着。 我把方子交给下人,又详细嘱咐了一番条理方法和注意事项,顺利完工,喝了口茶告退。 赵家人并没有为难我,还送了一盒珠宝答谢。我很大方地接了过来。待出了门就转交给宋子敬。 “充军费吧。小小贡献。” 宋子敬笑着接过去:“你倒大度。只是这赵公子的病,真的就如你所说的那样重?” “还好啦。所有大病都是小病发展起来的。”我冲他挤了挤眼睛。 宋子敬不笨,“你故意把病说得很严重的吧?” 我乐得跳,“看出来了!谁叫他欺负我们阿暄的。我们家阿暄只有我能欺负!” “阿暄?都叫得这么亲热了。”宋子敬很无奈。 我蹦蹦跳跳跑远,回头丢下一句:“先生,你也该娶媳妇儿咯。” 不待看宋公子的表情就赶忙跑走了。 我回去后先去找萧暄汇报工作。越风站在门口,看到我,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同他很熟了,立刻明白什么意思。 “里面又低气压?” 越风小声叹了一下,“要你一来就放你进去呢。脸呀,都是这样的。”说着比了一个长度。 我噗嗤笑。萧暄打雷般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的确火药味浓重啊。 我掀开帘子进去。萧王爷正一脸阴郁地看折子,头顶电闪雷鸣。难道是谈判席上赵策给他受的气,现在才发作出来? 我呵呵笑了一下:“吃了吗?要不我叫越风弄点来,我陪你吃。” 萧暄丢下手里的折子,盯住我,“赵策的病怎么样?”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数症并发要治好有点麻烦而已。” 萧暄笑了笑,我只觉得鸡皮疙瘩刷地掉了一地。 是有哪里不对啊? 到底是哪里呢?我努力想。 “你,”萧暄终于说,“要他脱光衣服?” 啊…… 我咧嘴的表情定住,哭笑不得。 “那个……” “是不是?”萧暄丹田发力大声问,震得我一阵耳鸣。 看来真的惹毛了他了。 我摸了摸鼻子,觉得今天的事可大可小,那就万万示弱不得,非得东风压倒西风,反追为打,才可以顺利过关。想到这里,底气也足了,我也气沉丹田。 “干嘛大吼大叫的?检查身体哪有不脱衣服的!他自愿脱的!我就是要他好看!什么人嘛,仗着一点旧情就话语伤人。你忍我可不能忍!大不了他召告开下说我欺负了他啊!” 萧暄被我冲得一愣。 我一巴掌拍在他的桌子上,“还有你这什么态度!我为你出气你还冲我发火!没良心的东西!我只不过逼他脱了几件衣服,你杀他们百万人的时候心有软到哪里去了?” “反了你了!”没想萧暄回过神来,火气更大了,眼睛瞪得老圆,“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我没想到他这反应,内心也轰地燃起一把火,“我又怎么没理了?” “你寻他晦气需要用这下三滥的法子吗?你做什么不好干嘛要他脱衣服?有什么好的!” 我气得眼睛发红,“你哪根筋不对了?早上不和颜悦色,晚上就大发雷霆,更年期也不是你这样的!” 萧暄站了起来,双眼发射激光,“你倒委屈了?脱别的男人的衣服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一下?” “不就是逼他脱衣服?”我气吞山河大喝一声,“服气你也脱给我看啊!” 静默—— 黄昏归巢的乌鸦在外面的树上叫。 我噗地笑出来,捂着肚子蹲下去。 萧暄气得头发全体倒立,“笑笑笑!你还有脸笑!谢昭华,你给我站起来!” “不。”我耍无奈,蹲在地上笑着抬头看他气得发红的脸,“我说了,你不爽也可以脱给我看啊。我很乐意的捏,我也相信你的比他的更有看头的捏……” “捏你个头!”萧暄几乎是身影一闪就到我面前,大掌一捞把我拎起来。 “野了!简直野了!不教训你是不行了!”他拎着我就往后屋走。 我在他手里哇哇大叫:“不许虐待下属!不许非礼女职工!” 萧暄置之不理继续往里走。我转而哀求。 “不要啦!我回去还要做人啊!” 萧暄转过头来怒吼:“你想到哪里去了?” “耶?你真要脱衣服给我看?”我诧异。 萧王爷被我气得啼笑皆非,“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你气死!” 我见他气消了点,谄媚着粘上去,“不气啦!你不知道今天他多丢脸哦。在场那么多人,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他脱衣服。到后来宋先生都笑了……” 萧暄周身有低气压云集,我识趣地闭上嘴。 萧王爷拉着我继续往里走。我忙挣扎,“不是不罚我了吗?” “白痴!”萧暄拉着我进了后院。 院子里点着数盏灯笼,桌子上摆着丰盛的饭菜,蜡烛妩媚地燃烧着。 “不是说饿了吗?”萧暄凶巴巴,却很轻柔地推了我一把,“等你老半天了,吃吧!” 我心里充盈着激荡的爱意,转向他:“阿暄……” 萧暄已经坐下,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酒,“又怎么了?” “阿暄你真好!我真喜欢你!” “我当然好。”萧暄老大不客气。他忽然定住,“你叫我什么?” “阿暄!”我欢笑着搂住他的脖子,“阿暄!阿暄!阿暄!” 他抬起头,手放在我后脑,将我的头朝他按了下来。我的唇上感觉到温暖柔软的压力…… 萧暄拒绝了马家提亲的消息传了出去,马家什么反应,我却不大清楚。但是后果,我却是清楚体会到的。 马太太刘氏出身当地旺族,百年根基,颇有势力和财力。我为萧暄制作的解药缺一味药遍寻不获,却听说刘女士娘家正珍藏着有。 当初我前去求药,被礼待上宾,刘女士亲切接待我,拉着我的手说了老半天家常话,还拍着胸脯保证回头就去娘家取药材。 等到萧暄推了婚事后,我虽然知道此事八成泡汤,可还是抱着点侥幸心理上门去。 结果不出我所料。我这回连马太太的脸都没见着,对方只派了一个副管家接待我,一杯茶都没有,直接打发我,“没找到那药材,姑娘请回吧!” 我又是气愤又是失望,顶着一鼻子灰回来,找到萧暄大倒苦水。他两手一推一身轻松,吃闭门羹的却是旁人。 萧暄满不在乎,“没有药就算了。我再派人去其他地方找就是。你也别那么紧张,老说发作吓唬我。你看都那么久了,我照样生龙活虎的……” “吓唬你?”我火冒三丈,“你几岁?我又几岁?这毒不发作则矣,一发作就要你小命!我整日除了忙着做军医,就是到处找药给你炼制解药,累得像只狗。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怪我瞎操心,真是没良心!” 萧暄看人脸色,立刻赔笑:“我随口说说。你别生气。” 我狠狠拍他伸过来的手:“少来!烦!” 萧暄这点好,自己虽然位高权重,人前肃穆沉稳一派王者风范,私下却半点架子都没有,随我怎么撒娇或者发火,他都笑脸相向。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大的火到这地步都要减低几分。 “王爷,你的的确确是千金之躯。这百万大军还需要您的英明领导呢。出师未捷身先死,那不是英雄情怀,是悲剧。”我口下不留情。 萧暄温和地笑,拉住我的手,“我知道你担心我。别皱着眉,来,笑一个。” 我给他逗得岔了气,“卖身不够,还要卖笑。” 他拉近我,伸手抹向我眉间,“别气了,别皱着眉。你最近老皱着眉头,我看着就不舒服。” “能笑谁愿意哭?”我白他一眼,自觉没什么分量,只好又笑了,“都是给你气的。” “我罪过大咯。”萧暄嬉笑着拉紧我,脸凑过来。 “王爷。”宋子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情急之下一把把萧暄推开。 萧暄捂着胸翻了个白眼,表示自己中了内伤。我凶狠地瞪他,他老大不情愿地坐正,整了整衣服。 “我先回去了。”我说,“就快拔营了,你别太累。” 萧暄可怜地看着我,伸手指了指脸。 我脸发烫,左看看右看看,萧暄拉我衣服不停地无声催促。 真是的。 终于凑过去在他脸上啄了一口,然后在他低沉的笑声中跑走了。 宋子敬来找萧暄商量的事,我是猜得到的。自打那农民革命领袖张伟民先生自封了天择皇帝,萧暄这一方情形就有点不利。朝廷方面,虽然没有继续围剿那位天择皇帝,但也没下诏书承认。原来一边倒的局势弄成三方鼎立。 萧暄这次拔营后,就要前去同东军汇合,掌虎符,势力必然大增数倍。赵家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事态朝不利自己的方向发展。所谓先下手为强,萧暄一早就派出数名说客去张皇帝那里游说,一边阐述赵家兔死狗烹的动机,一边摇橄榄枝。但是张皇帝不笨,知道自己如今是块定秤盘的金子,高高挂起不为所动。反正燕王和赵家没有讲和的一天,那他的小皇帝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关于这事,萧暄私下同我发过牢骚。我当时随口就说:“干脆把张大叔秘密干掉算了。他三个儿子不是都小,老婆们娘家又不合,正好让他们争王位去好了。何必一定要一边倒,后院起火就够他们自顾不暇的了。” 孙先生听了立刻称赞:“还是小敏想得周到。” 萧暄眉头一皱,老大不高兴:“别胡说?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这是我的主意。” 孙先生恍然大悟,“王爷可真体贴。” 萧暄有点不好意思,急忙转了话题,说:“张伟民有两个弟弟,大的已经战死,小的张伟文读过书。当年起义时一直跟在他麾下出谋划策。后来封了弘亲王,只是因为没有军功,一直受到武将排斥,但是很受文臣拥戴。” 宋子敬笑道:“明白王爷的意思了。” 萧暄点点头,“借刀杀人。” “张伟文比他兄长有心机得多。他现在不参朝政闲居京郊就是在韬光养晦。” “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个小朝廷。”萧暄不屑,“先让张伟文知道我的意思吧。” “王爷,”宋子敬道,“我知道这张伟文喜欢一个叫青娘的歌女,两人三个月前在战乱中失散。张伟文兴师动众地找她,为此推了数桩婚事,还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萧暄来了兴致:“那这个青娘人在哪里?” 宋子敬苦笑,“难的就在这里,我的手下在白云庵里找到了她。” “做了尼姑?”萧暄坐直。 “是啊,不但如此,得知我们要接她回去,她还断然拒绝。” “为什么?” 宋子敬敬佩道:“这个女子深明大义,知道我们找她必是为了牵制张伟文。她已于乱世中失身他人,无颜回到张身边,却也绝对不肯因为自己而连累张。” 我听了,立刻问:“那你可有派人看好她?万一她担心自己连累张伟文,干脆自尽怎么办?” “姑娘放心,”宋子敬说,“那青娘曾受过别人恩惠,发誓要古佛青灯一世来报答偿还。” 萧暄说:“虽然这样,还是要派人看住她,以免让赵家人下了手。” 等到人散了,我却流连没去。 萧暄收起了王爷架子,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说:“饿了吗?你陪我一起吃吧,叫他们准备晚饭。” 我斟酌片刻,问:“你有把握在张伟文掌权后,将他能笼络到手?” 萧暄看着我,浅笑着:“政治结合全为了利益,只要有共同的利益,自然可以笼络到同盟。” “若我能劝得青娘死心塌地地回去呢?” 萧暄盯住我,“你打算去?” 我耸耸肩,“女人和女人,总是比较好沟通的。” 萧暄微微皱眉,“你知道,我并不希望你掺和进来。” 我笑着走过去,拉起他的手,“那是因为你想我可以及时抽身。” “有什么不对的?”萧暄顺势搂住我的腰。 我别扭了一下,还是让他吃了豆腐。 “你不想我牵连进来,是怕自己兵败如山倒的时候,我可以不受牵连。可是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你不会失败;二,我们两个同舟共济,不要再想着把我排除在外。我很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看着你发愁困难而束手无策。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就要尊重我,让我也出一份力。” 萧暄拉开我一点,仔细打量我。 “看出我是巾帼英雄了?”我冲他挤眼睛。 “没看出。”萧暄歪嘴笑了笑,“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像我当年。” “那你是答应不答应?” “我叫越风他们陪你去。”萧暄叹了一声,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把我搂得紧了点。 我闷在他胸口,说:“我要生成男子,你就不用这样瞎操心了。” 萧暄身躯微微一振,突然诡异地说:“你是男人,那我可能早就娶了柳明珠了……啊呀呀你干嘛掐我!” 我白痴了才想到这个假设—— 第44章 次日就动身,我是小姐,越风和桐儿是我的家丁和丫鬟,十二侍卫伪装成路人在周围。我觉得阵容稍微大了点,不过萧暄一直唠叨说如今局势乱人心不古光天化日都有打家劫舍的不法分子,我被念叨得精神错乱,就从了他的安排。 青娘出家的那座白云庵离驻地有两日路程,我假扮成投奔亲戚的落魄小姐,在山下的小镇上投宿上来。休息了一夜,次日刻意同店老板套话,得知山上有尼姑庵,于是顺理成章地要去上香。 白云庵是个小小尼姑庵,屋舍简陋,秋叶铺青阶,佛堂都灰扑扑的,乍眼一看像间希望小学。 我们来得早,没有其他香客,里面传来嗡嗡颂经声,想必早课都还没结束。 院子里有株枫树,叶子已经开始转黄了,风一吹,发出悦耳的沙沙响,衬托着这个小小地方格外清静安宁,与世隔绝。我站在这树下,呼吸着山里清新的空气,心神宁静舒畅。 没等多久,早课结束了,大门打开,灰布衣裳的尼姑们鱼贯而出,各忙各的事去。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尼姑前来接待我们去了佛堂。 越风不方便进去,趁那小尼姑没注意,凑过来小声说:“青娘还是带发修行。” 我点点头,带着桐儿走了进去。 佛堂其实比普通教室大不了多少,供着三尊佛,右边观音像下,有个年轻的俗家女弟子正跪着念经。那女子二十左右,白皙清秀,神色肃落,乌发盘着压在冠下。 我冲桐儿使了个眼神,她立刻会意,同那个小尼姑说要捐香火钱,把她拉走了。佛堂里就只剩我和那个姑娘。 我走了过去,在青娘身边的蒲团上跪了下来,有条不紊地按照程序磕头上香。青娘为我在佛前敲了一下小钟。 我转过头去,冲她微笑:“谢谢姑娘。” 青娘却没看我,“这是贫尼份内的事,施主不用言谢了。” 我继续笑着说:“姑娘还未入佛门,却俨然已是佛门中人了。” 青娘终于抬起眼看我,隐隐有一丝不悦。我要是个男人,她八成都该赏我一巴掌骂我调戏她了。 我脸皮惯厚,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笑嘻嘻地继续说:“青姐姐,你不认识我,我姓谢。” “谢姑娘,”青娘漂亮的眼睛冷冷看我,“你是燕王派来的吧?” 江湖里讨生活的女子,普遍都比深院围墙里的良家妇女精明一些,这点果真不假。 我客客气气地说:“燕王殿下与我是朋友,这次托我来打搅姑娘,为的什么,想必姑娘心里也很清楚。” 青娘虽然不悦,但依旧委婉镇定,不急不缓地说:“劳烦姑娘走这一趟了。还要麻烦你转告王爷,青娘虽然未入佛门,但心已是佛门中人,红尘俗事,权利纷争,都与我没有关系。还请王爷垂怜我这出家女子,不要再苦苦相逼。” 话语虽平缓和煦,可是透露出来的却是深刻的无奈和哀伤。 我轻叹一声,说:“那么敢问师父,你口口声声说佛,那佛好在哪里?” 青娘不由又看了我一眼,说:“佛慈悲,普度众生……” “那佛慈悲在哪,又是怎么普度的众生?” 青娘微微皱眉,觉得这道理太浅显,“因果轮回,前世种因,今生收果。这些都是……” 我温和地打断她的话,“这些我可都没看到。我只知道,战火荼原、哀鸿遍野的时候,佛什么都没做。我只知道,我的每一份收获,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而不是别人给的。而善人往往不得善终,恶人却常常安康福寿。我更知道,无休止的等待,干做着靠意念想象,那理想永远只是理想,愿望也只不过是愿望。佛不过是个精神寄托,自我安慰的时候念一念给自己打气就罢了,用不了把一辈子都耗在上面……” 我越说到后面越激动,声音抬高不少。这可是现身说法,鄙人可是据说做了八世尼姑的一代极品人物,天底下还找得出几个这么虔诚的主儿?可是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死得糊涂,穿越得混乱的下场。当然我肯定不能这么跟青娘小姐说。她这种信佛,也不过是叶公好龙,我要真说神仙安排我八世尼姑一朝穿越,她肯定当我是疯子拔腿就走。 青娘听了我一番话,俏脸一阵青一阵白。我立刻收敛了语气和偏激的话。我是来好言劝人的,不是来传授辨证唯物主义的。 “谢姑娘,我只是个小女子,不求富贵显赫,只求平安宁静。”青娘没好气。 我和气地笑:“那么请问青姑娘,覆巢之下,可有完卵?” 青娘一愣,“我已经投身佛门净地……” “姐姐是见过世面之人,你真的认为举国动乱之时,佛门还是净地吗?人,生在世中,万物息息相关,环环相扣。只要还在这环节其中,没有得道成仙,就不可能完全撇干净。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佛门里,又不是你们烧香,天上就会掉馅饼。外面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又哪来香火钱,没有香火钱,你们佛门子弟又何以为生?” “这……”青娘也不知怎么回答。 我加紧说:“吃饭是俗事,可是佛门里的人也要吃饭。所以姐姐说红尘俗事已无关,就说不通啊。” “你……你这都是什么道理?”青娘脸色由白转红,又恼又羞。 我急忙笑呵呵地放软语气,“姐姐别生气,我这只是在和你讨论呢。” 青娘脾气还算好,到这地步都还没有拂袖而去,“姑娘不必浪费口舌了。我就只求这一方宁静,安度此生。别人生死,也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可以做主的,这还不行吗?” “当然行。”我说,“可是,姐姐这明显六根未清,拜佛也就拜得不虔诚了。” “这话怎么说?”青娘瞪我。 我温和笑道:“姐姐情根未清啊。” 青娘秀丽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她唰地站起来。 好像太刺激了点。我暗暗吐舌头。不过还是得乘胜追击。 “姐姐若是已经忘了那个人,又何必入佛门?你真要报答救命恩人,那就该去救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行善积德报答社会才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忘也忘不了,恨也恨不下,才会躲到这里来。你说你是看破红尘,我却觉得这是逃避现实。” 青娘像是被电了一下,晃了晃,跌坐在蒲团上。一脸死灰,恍然大悟,震憾至深。 这么快就想通了?真有慧根。 我小心翼翼观察她。青娘发了半晌的呆,才轻声说:“他……他……我到底还是怨恨他。他怎么可以那样负我?” 负她?怎么说? 青娘笑亦像哭,“我怎么不知道他大张旗鼓地找我。呵呵,当年他抛下我自己逃命之时,我就已经死了。他……他明明知道,那王仁庆垂涎我已久,抓到我后,会对我……可是他还是自顾逃走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窝囊废。我这下倒犹豫了。两情相悦就罢了,这明明就是一个没有担当的窝囊废男人,怎么能让这样好的女子回去? 青娘说着,两行晶莹的泪水落了下来,“我不回去。我早就已经死了,回去有何意义!我也不想见他。我就在这里,一日一日,终有忘了他的一天的。” 我无语。 把她送回去,张伟文并不是个可托的良人。不送,萧暄的计划就要被打乱。 这…… 青娘独自掉了一阵眼泪,发觉我没说话,倒又主动开了口,“姑娘怎么没话了?” 我脑袋都要想破,才想出一个勉强两全的借口,“当年的事,会不会有误会?” 青娘冷笑,“什么误会?他口口声声说要与我同生共死,转眼就听从他大哥的话,带着部下悄悄逃走,把我变相送给了那王贼……” “可是,”我打断她,“这前后变化这么大,听着是古怪。青姑娘,不是我指手划脚,难道你自己不觉得不合理?难道你就没有想到去问一问?” “有什么好问的?”青娘不屑,“他背信弃义就是背信弃义,问了不过自寻其辱。” 我啼笑皆非,“为什么问了是自己丢脸,那个背信弃义的人又不是你?寻求事实真相有什么好丢脸的。再说,你不肯求证就定了他死罪,也未免太偏激。凡事都有万一,万一其中真有误会,万一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世事可是那么难料,有心人离间也说不定。你若是真心爱他,又怎么会吝啬一个解释的机会。自己一厢情愿认定死理,根本就不听辩解,对他很不公平。若事实真如你所认为的,你再摆出一副被辜负受背叛的姿态也不晚啊。倘若不是,那可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青娘怔怔出神,一脸茫然。 我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能说的话都说了。青姑娘,我也有心爱之人,情爱之事,我也懂。我认为,如今你那位公子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却一心只肯要你,这实在是难能可贵。你不妨给他个机会,听听他的解释。这样闷头不顾地自怜自哀忧伤终老,耽误的还是自己的一生。赌赌气就罢了,何必赌命呢?” 青娘低下头,泪水满脸。 我仔细看看。恩,似乎差不多了,等着吧。 佛堂里静悄悄,青娘小姐在无声落泪,不知道她伤心个啥?等把事情搞清楚了再哭不行吗? 外面有鸟儿在叫,我闻到蒸馒头的香,肚子有点饿了。 正打算叫桐儿去弄点斋饭,吃饱了打持久战,青娘却开口了。 “我……去见他。” 因为太胸有成竹,听到这句话反而不是很兴奋了。但是高兴的样子还是得做的。 “我知道自己一旦去见他,就成了燕王爷的筹码。” “可是有王爷的人护送你去,你才能活着见到他。” 青娘脸色发白,垂着头:“也罢,我一个小女子,管自己活好已不容易,男人怎么行事,都同我无关了。” 我欣慰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我推门出去。外面正一地阳光,桐儿端着一盘馒头站在院子里。 “小姐,成了?”她看我笑得那么开心,跟着乐了。 我拿过一个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啃了一口,“叫越风进来吧。千里送青娘咯。” 尼姑庵的门打开,越风走进来。但是他又立刻把身子一侧,让出道来。 我瞪着眼,嘴里包着馒头,看着那个随后走进来的高大的男人。 英俊的五官,挺拔的身躯,深遂温和的眼睛。 萧暄? 他不坐镇军中,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干吗? 萧暄风尘仆仆,略带疲倦的脸上却是宽慰的笑意。 我努力吞下馒头,“怎么了?咳咳!你怎么跑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嘛!”郑文浩居然也跟着走进来,“慧空大师昨夜观星相,算出你这里有难。王爷一下就急了,八匹马都拉不住,连夜赶过来了。” “文浩。”萧暄的声音带着沙哑,“别多事。” 我站在阳光下,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一阵温暖。 “你呀!”我笑着走过去,“也好。青娘我已经劝动了。你要见她不?” “不了。”萧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看你来的,看她做什么?” 还有外人在呢!我脸也红了,小声说:“看我什么时候不能看?非得八千里路云和月地跑过来……” “什么?”萧暄没听清。 “没什么。”我不好意思别过脸。 “说啊!”他干脆把脑袋凑了过来。 “你差不多就行啦!”我恼羞成怒,却突然看到灿烂阳光里耀眼的光线一闪,什么东西猛地斜刺了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萧暄猛地将我扑倒在地,带着我顺势一滚。那道锐利的白光擦着发梢射进了石阶缝隙中。 萧暄带来的手下敏捷应变,迅速抽出刀来,将我们团团护住。 我晕头转向胳膊磕得生疼,忽然想到什么,“快!青姑娘还在里面!” 话间没落就听佛堂里面传出青娘惊恐的尖叫声,随后是一声清脆的金石击鸣声。 我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 小郑不等萧暄吩咐就提剑冲了进去。萧暄拉着我退到墙边,我吓得发抖,他在我耳边说:“别急,越风在里面。” 青娘若是这样死了,我罪过可就大了。 萧暄突然猛地将我一把掀在地上,身子挡在我身前。围住我们的侍卫齐齐将手里的剑挥舞得水泄不通。只听铮铮之声不绝于耳,什么东西射过来,又被剑打飞出去。 我心惊肉跳,缩在萧暄身后一动不敢动。 暗器终于停歇,我微微松口气,正要探出头去看看佛堂里怎么样了,萧暄一声浑厚响亮的声音又把我吓得缩了回去。 “既然已经出手,为何还不现身?缩头缩尾,只会做暗杀这等见不得人的行径!” 我猛扯萧王爷的衣摆。大哥,人家是来杀你的,一击不中走了正好,哪里有自己还跳出来缠着打架找死的道理! 萧暄不理我,蕴了一口气又要发话,却突然打住,转过身来望着头上的屋顶。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王爷好气魄啊。” 萧暄冷笑,“你是何人?” “我是什么人,王爷不用管。您只用知道,我是来取你们的命的就是了。” 台词并不新鲜嘛。我趴在地上翻白眼。 萧暄的台词也很老土,“想要我的命,恐怕你还没这资格。” 我看不到上面,只听到周围侍卫纷纷一喝,刀剑划破空气的声音骤然响起,两剑相激之声传来。 “王爷!” “散开。”萧暄一人单挑。 两个侍卫还有桐儿立刻代替他挡在我身前。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到场中风气游动,听到呼喝之声兵器之声如击金碎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逼了过来。 佛堂里打斗声和青娘的惊叫声还不停传来,我两边都顾不上,急得骂:“都呆站着干嘛?还不去帮你们王爷的忙?” “可是王爷说了……” 我跳脚,“他瞎逞能你们就不知道自己灵动一点?” 侍卫一犹豫,却是让开了点位子,我一眼看到萧暄正同一个一身黑烂布头的干瘦男子游斗在一起。虽不懂武,可是看那个男子身姿灵活下手又准又狠,刚才的漫天花雨已可知他功力卓越,萧暄一个钻研带兵打仗的武将怎么招架这绿林武功? 我眼睛都急红了,“你们到底上不上?” 越风这时抱着青娘从佛堂里冲了出来,看到这场景,二话不说把怀里的佳人丢给断后的小郑,持剑护主。他这一举措,犹豫不决的侍卫这才立刻不顾萧暄命令加入战局。 那个黑衣随机应变华丽丽三百六十度大转身,唰唰唰挡下周遭刺来的剑,放声道:“王爷出尔反尔……” 我抢先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家王爷要和你单挑?你就一见不得光的刺客,他以王爷之躯和你过招就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还挑三拣四。想光明正大比试就别干刺客这行!” “闭嘴!”萧暄等我骂完了才丢给我一句。转眼他们已经又过了数招。 小郑很热血地叫了一声姐夫,把吓晕过去的青娘丢给了我,也提剑杀进围去。我真心招呼着桐儿将青娘扶去旁边一个房间。 可是没想到我们刚打开门,房间里一把长剑就刺了出来。我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一把将青娘一推,身体顺时针一转,长剑擦过我的腰带狠狠刺过! 一层冷汗冒出,我动作却没停,手在袖袋里一抓,扬手就将手里的粉末向里面的人撒去。 青烟弥漫。我连退数步,冲桐儿喊:“你先带她走!” “休想!”里面跳出来一个老尼,捂着鼻子操剑朝青娘捅去。 桐儿抬手,什么东西嗖地发射出去,老尼姑脑门中招,再加上我刚才的药发作,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小郑这时才赶来,“姐夫叫我先带你们……” 走字未出,他手里的剑就已经为我挡下两枚飞镖。我回头看正在战局里的萧暄,心里叫,他的毒哟!小郑已经口里说着冒犯手抓起我的领子就把我往外拎。 初显身手的桐儿也扶着青娘随我们撤退,可是我们才走了四、五步,就感觉身后一股气息爆涨,随即数声清脆的兵器断裂之声。好几名侍卫惨叫着被震飞出去。 小郑失声大叫:“那是乌荀教的斩龙手!” 说话之间又有三名侍卫被打伤,我看到萧暄面沉如水身形稳重全神贯注在对敌。 我拽过青娘头也不回往外冲去,可是人未到门口,先行一步的桐儿却脸色一变,转身回来。 “有人!” 我只来得及拉着青娘向一旁扑倒,门口暗器从我们身子上放射进来。兵器入肉的声音,是两支朱红长箭。 萧暄愠怒的声音响起:“乌荀教什么时候同赵贼勾结一声了?真是败坏你们百年名声!” 那黑衣男子冷笑一声:“我们乌荀教的名声,不劳王爷操心。王爷若是不服,可以下去向我们老教主告状。” 门口涌进来十多个黑衣人,提刀就砍,下手狠毒,毫不留情。小郑同两个侍卫阻挡在我们身前,拼尽了力气,才勉强阻挡住袭击。 我把腰间的小口袋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欣喜地发现那东西居然带出来了。只是,这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 有总比没有好。我点燃了焰火,片刻后火花冲天,在明亮的白日天空下绽放一朵不甚明显的红色烟花。 萧暄那边,身边护驾的侍卫只剩下了四人,都带了伤,萧暄自己身上也有血。他脸色苍白,显然应付得极其辛苦。我们面前,小郑和两个侍卫勉强支持着,击退半数黑衣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撕开包围。 青娘吓得瑟瑟发抖,问我:“怎么办?” 她好好的佛堂里念着经,我一登门,就给她带来血雨腥风,她才是真的倒霉。 小郑大喝一声,一剑将一个黑衣人刺了个对穿。青娘干脆啊地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萧暄那边坚持得更加辛苦,剩余的四个侍卫现在只剩两个。他脸色已经发青,我心提到嗓子眼。 一声闷叫,同小郑并肩战斗的侍卫身子一震,痛苦地倒下。数把长剑紧接着刺过来。我就在那刻跳了起来,和桐儿一起拉起青娘,顺着墙往后退。小郑反手一剑替我们挡了那一击,可是自己却避免不了被划了一剑。 我看在眼里,却知道这个时刻停留不得,使出浑身力气拽着青娘跑。跟看通往后院的柴门近在眼前,顾不得后面是否也有刺客,抬起脚踢过去。 可是踢出去的脚却突然动不了,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我向后倒去。 跌在尘土之中,三柄长剑已经狠狠刺下,我来不及翻身倒抽一口气闭上眼,心里念着这下死定了。 耳边听到锵的一声,一柄熟悉剑鞘飞过来将剑打歪。我翻过身手脚并用往外爬。 “不是她!”同萧暄纠缠的那个黑衣男子大喝一声。本来还要刺向我的长剑迅速转弯向青娘刺去。 刚恢复了一点意识的青娘瞪着眼看到刺向自己的剑,控制不住高声尖叫起来。 我想也不想扑过去将她一把拉倒护住。身后有人及时赶到接下了那几剑。 好小郑!我心里喝彩。 可开心不到三秒,另一边突然涌出巨大的张力。黑衣男子终于不耐烦,暴喝一声,脸色由白转紫,突然一跃高达数米,然后如一枚导弹一样持剑向我们冲来。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迫的压力逼得我无处可逃,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死亡逼近。 一个身影蓦然挡在我和那人之间。 我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有眼看着萧暄手里的利剑刺穿对方的喉咙,而对方的剑,穿过他的胸膛,定在我脸颊边的木门上。 血,顺着剑刃滴在我手背上。 滚烫—— 第45章 “姐夫——”小郑怒吼一声,手中利剑狂挥而出,挡在他身前的刺客人头落地。 越风也在这时劈开一片血雾冲了出来。 我把怀里的青娘一推,张开手臂,接住了萧暄沉沉落下来的身体。 好疼! 好像有什么东西疯狂地撕裂着五脏六腑,吞噬着骨髓,敲打着每一根神经。我疼得两眼发黑,几乎不能呼吸。 他的血立刻浸透了我的衣服,贴烫着我的肌肤。 侍卫在说什么,越风和小郑在说什么,桐儿和青娘也在说什么,可是我的耳朵嗡嗡响,什么都听不到。 我紧抱住萧暄,那柄剑还插在他的胸膛,位置离心脏还有点远,这让我几乎断了的心弦微微一松。 “小华……”萧暄细若游丝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 越风出手敏捷给萧暄点了穴止血。萧暄没有昏过去,他还强撑着,深遂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十分不放心的注视着我。 “我没事。”他的声音又细又抖,像一张划花了的唱片,“你……你也不会有事……” 萧暄没说话,但是明显精力不足了。 他的脸惨白得发青,气息急促,我摸他的脉,混乱如麻,一股诡异的内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让他气血翻涌。 一阵不祥的预感冲上心头。 “进房里去!”我的声音出奇的又尖又细,像一根拔上天的丝。“放床上,烧水,干净纱布,刀。” 越风和小郑立刻抱扶起萧暄,桐儿拉着青娘去准备东西。 剑必须得拔出来。我看向越风他们,无需动口,两人过来,一人拔剑,另一人下手如飞点穴止血。 萧暄并未昏迷,痛得闷哼一声,带着泡沫的血从嘴角溢了出来。他的呼吸加重,像破风箱一样。 气胸? 我扶住萧暄的头,看着他已经迷离的眼神,“阿暄,先别睡。我要你深深吐一口气,把肺里的气呼干净。知道吗?” 萧暄强打起精神,忍着疼痛照着我的指示做。我使劲一咬下唇,发抖的手稳定了下来,然后在越风的协助下抓紧时间给他包扎伤口。 条件太简陋,他的伤太重。 萧暄面如金纸,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却还撑着不昏过去。 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 侍卫冲进屋来,大喊:“王爷,应援的人到了!” 萧暄露出放心的眼神,看我一眼,忽然身子一震,一大口乌黑的血沫涌了出来。 “姐夫!”小郑惊恐大喊,“敏姑娘,他这是怎么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话:“毒发了。” 一声响雷落在众人头顶。 “王爷!” 萧暄受伤这事绝对不能传出去。我转过头去看惊魂未定的青娘,她被我狂乱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 “要委屈青姑娘了。”我压低嗓子说,“今天受重伤的是青姑娘,不是王爷,各位记住了?” 青娘半懂半懵的点了点头。 我对众人说:“越风和桐儿留下来帮我。小郑你带着青姑娘去后院。应援的来了没我命令不可打搅。我这就给王爷治伤疗毒。” 小郑应了一声,立刻带着青娘从后门走了出去。 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地响。我脱下外衣洗了手,然后三下五除二地脱光萧暄的衣服,露出他修长健美的体魄。 到这关头,也还是忍不住心里苦笑。萧暄啊萧暄,今天算是对你彻底“认识”个清楚了。 我对越风说:“我没有内力,点穴不到位。我把穴道指给你,什么位置几分力,你来点!” 越风沉稳而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从他镇定和信任里得到了一点安心,开始指挥。 我口令一声声下,越风下手迅捷,准确地在萧暄身上或点或拍或按,顺序和力道都与平常点穴不同。点穴一事需慎重再慎重,稍有差池就可能致命,但是越风对我信任,即使他闻所未闻的点穴方式,依旧照做不误。 渐渐,萧暄金纸般的脸色恢复到惨白,而我和越风都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七七四十九套穴法施完,越风已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喘着粗气,退到一旁。 我立刻接上,将萧暄扶着平放在床上,手里小刀利落划开他右手食指尖。滴落出来的血呈乌红色。 我保持着蹲着的姿势,抬头对越风说:“我手里没药。其实解药我也因为缺几味药没炼好。” 越风一听,急了:“那怎么办?” 我伸手轻轻摸了摸萧暄满是冷汗的额头,苦涩地笑着。他早已昏迷过去,听不到我们说的话,其实这也好。 “本来毒发不会立刻要命。只是他伤太重,两方消耗,我担心他捱不过。” 越风唰地跪下来,“敏姑娘,我这命是王爷救的,现在要我为王爷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你有什么办法,只管说。” 我点了点头,“我是还有办法。不过,接下来的事,你将来不许告诉任何人!用你家王爷的性命发誓!” 越风微微一愣,坚定地说:“是!” 夕阳西斜,秋风送爽,鸟儿归巢,炊烟袅绕。 我推开院门,就看到这么一副祥和宁静的美好画面。 残阳若血,天地广阔。 萧暄,你是想在这片天地上建立一个你自己的国家,一个四海升平,万民欢忭,路不拾遗,野无遗贤的国度吗? 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也要达成自己的理想吗? 现在,又一个束缚你手脚的枷锁去掉了。 我脚下踉跄,桐儿过来扶住我。我头晕得很,口干肚子饿。毕竟劳累了一整天啊,医生真是一份体力活。 “敏姑娘!”萧暄手下一员副将过来给我行礼,“姑娘辛苦了。我家王爷……” “王爷已经没事了。”我揉了揉空空的肚子,“不过胸口那伤很重,他得好好休息。你们搬动时小心些。” “在下知道了。姑娘脸色也不好。” “我只是有点累。”我不好意思说是饿了。 那副将一脸感动,“姑娘要保重身体。青姑娘已经上了车,姑娘您也上来吧。” “我……跟王爷一车吧。”我看到小郑带着士兵小心翼翼像抬一尊水晶一样,将昏迷不醒的萧暄抬上了一辆朴素但是宽大的马车。萧暄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是不再笼罩着一层黑气了。 这次来的应援军人数众多,一路招摇着回了营地,想隐瞒都瞒不了。 萧暄没醒,不过他现在是昏睡而不是昏迷,能有自主意识吞咽东西了。两天的路我们走了三天,一路上我给他补充糖水药水人参续命汤,他人虽还糊涂的,脉搏却渐渐有力起来,到后来甚至开始打呼噜。 可是问题来了,有吃就有拉,生理常识。即使是英雄,即使是男主角,即使他人前英俊潇洒卓尔不群气质出众惊才绝艳光辉万丈,吃五谷杂粮,也得拉屎撒尿不是? 所以我还不得不亲自洗手为萧王爷舒解内急。 同车的萧暄的校尉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脱眶,以为我在亵渎他们尊贵伟大不可一世的王爷,“敏姑娘!你这是在干吗?你要对我们王爷做什么?” 我翻白眼,我纤纤玉手是贴花黄用的,你当我愿意拿来这样服侍你家王爷? “我在给他导尿。如果你不想你家王爷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尿憋死的王爷,那就给我闭嘴!” 校尉在王爷被调戏和被尿憋死中衡量了一下,聪明的选择了闭上了嘴巴。 我一边轻轻拔出管子,一边苦笑不止。我在这之前还真的打死都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干这活儿。三字经啊! 离营地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宋子敬一匹快马带着数名手下来接我们。我这几日实在太累,回了家来不及吃云香做的饭菜,倒头就睡。 一直睡到次日近中午,饿醒了,饥肠辘辘,眼放绿光,到处找东西吃。 云香正在熬汤,看到我醒来了,高兴地跑过来搂住我。 “姐,你这一行可吓死我了。好在你没事!” 我摸摸她的头,“有吃的吗?饿死了。你在炖什么那么香?” “给王爷炖的当归鸡汤……哦对了!王爷已经醒过来了!” 萧暄殿下已经醒了过来,不但醒了过来,而且还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地在骂人。 我端着鸡汤探出半个头,只听萧王爷雷霆万钧的咆哮着:“你们怎么搞的!怎么会把人弄丢!你们知不知道这花了多少心思才把人劝到。你们当我胸口这个窟窿是我自己撞来的?” 莫不是青娘出了事? 我忍不住咳了咳。里面一下没了声音。过了半晌,萧暄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声:“都退下吧。” 众人如获大赦,临走不忘赠我一记感谢。 我进了屋。萧王爷斜靠在榻上,脸色还不错,嘴巴没什么血色,人瘦了,却很精神,两眼炯炯有祥,火花四射。我忽然挺佩服自己的医术的,两天前还不能自理的家伙,现在就可以祸害人间了。 “怎么发那么大的火?”我把鸡汤搁下,“好不容易拣回一条命,不知道好好修养。” 萧暄一听我提就来气,“你去问问外面的家伙,都干什么吃的?众人眼皮底下,就让那青娘被劫走了!” 我错愕,“青娘被劫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半夜里。” “赵家人干的?” “不然还有谁?”萧暄翻白眼。 “他们会对她怎么样?”我很担忧。 “该不会杀她。”萧暄皱着眉头,捂着胸口。 我急忙冲过去,“怎么了?疼?裂了?让我看看。” 好在伤口没裂。张秋阳的伤药真是圣品,才几日,伤口就结得很好了。 我松口气,帮他拢好衣服。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暴跳如雷都没用,还是好好养伤吧。别因为毒解了就掉以轻心……” 萧暄握住我的手,向他拉去。我叹了一声,顺着坐在他身边。 他笑,伸手摸我的脸,“你脸色也不好。” “自己没吃饭就来伺候你,当然也不好。” “吓着你了?” 我回想当初,这家伙被一下刺个对穿,面无人色倒我怀里。吓?那都还是轻的?我差点魂飞魄散。 “毒已经解了?”萧暄问。 我扫他一眼,“你不信任我?” “当然不是!”萧暄笑,“只是早知道这么容易,当初就别配什么药了。” 我听着心里就来火,不假思索就给了他一记暴栗! “药!要不是我炼好了药,你现在都已经入棺材了!” “你药炼好了?什么时候?”萧暄捂着脑袋问。 我爱理不理的,“就出门前。不过要放一放才能用。我就带在身上,这么巧你就毒发了,简直计算过时间似的。” 萧暄歪着头想了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自然高高兴兴,“这事终于结了!” 我苦笑。这家伙没人在时怎么总跟个孩子似的。 我说:“你也别折腾了。躺下休息吧。你这伤要养半个月呢。” 萧暄眉头一皱,“那不行。后天拔营,雷打不动。” “我不管。”我板着脸说,“拔营可以,你坐马车走。” “堂堂一军之帅,坐着马车领军?”萧暄简直像遭受奇耻大辱。 我问:“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面子!” 我气绝。 萧暄立刻拉着我的手摇啊摇地,学我撒娇的样子。 我浑身冒鸡皮疙瘩,“少来这招!对穿!气胸!你知道什么是穿蚂蚱吗?” “没那么夸张啦。”萧暄冥顽不灵,“出城其实就是一过程。出了城我立刻就换马车,你同我一车,就近监视我。如何?” 我知道劝他不住。他的面子不仅仅是萧暄这个人的面子,是整个燕军的面子。 我低头闷闷说:“我给你配药……” 萧暄握住我的手亲了一下,抓紧,“别这样!难关都已经度过了。不过话说回来啊,慧空这老秃驴算命没以前准了啊。明明说是你有难,为什么最后遭血光之灾的却是我呢……” 萧王爷还在思索着,他手下已经来报:“王爷,朱山王来信了。” 朱山王,就是我们帮他找老婆,急着想讨好的张伟文先生。 张伟文先生在来信里跳脚抓头地追问青娘的下落。 萧暄嘿嘿笑,“就回信告诉他,说他心上人本来被我们接过来,又被赵家人给掳走了。” “慢!”我叫,“他会相信吗?军营里掳走一个大活人呢!” “咱们营里闹奸细也不是头一天了。”萧暄不在乎,“他爱信不信。他也不是傻子。哪有把功劳给别人送的白痴。” “青娘在赵家人手里,这不就可以胁迫张伟文了吗?” “你都知道用胁迫这个词,朱山王难道会情愿合作?相比之下,我们就显得纯良多了。”萧王爷很得意,俨然已经忘了刚才是谁在脸红脖子粗地破口大骂。 我讪笑,“纯良?那当初干吗那么急着又去找人家青娘?” “该做的总得做到。找她,可以是为了要挟张伟文,也可以是为了让他们一家团圆啊!” 我仔细端详萧暄,摇头。 “怎么了?”萧王爷不悦。 我说:“怎么看都不像慈善家。人家张伟文又不是傻子。” 萧暄奸滑地笑,“从古自今,都是先政客再慈善家。没权没势,没这个资本啊。” 我没心情和他斗嘴,“把鸡汤喝了吧。” 萧暄苦着脸,“才喝了一肚子药,现在还是满的。” 我漫不经心地说:“都是水,解个手就没了……”突然想到这家伙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动手帮他解决生理问题一事,脸瞬间红成了茄子。 萧暄瞅着我笑。他应该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八成以为我是因为解手两个字而不好意思。 “喝汤吧。”我没理他,把碗端过去。 “喂我。”萧暄歪着嘴。 我瞪他。萧暄立刻捂着胸做愁眉苦脸像。 “伤口疼,动手就牵着疼。” 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撒娇,我很想揍他,又怕真的弄疼他。 “真该让你手下将士进来看看你这样子。” “这有什么?闺房之乐,个人私事,他们管不着。”萧暄满不在乎,“唉,你到底喂不喂啊?” 我沉着脸把汤勺递到他嘴边。他低头喝汤,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我。全是桃花在发光。我气,可是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结果手一抖,汤撒到衣服上。 “看!都是你闹的!”我给他擦,再仔细看了看伤口。军医已经给他换了药,包扎得也很好。只是到底伤得重,短短几日人瘦了一大圈,骨头都明显了很多。 “怎么了?”萧暄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嘴凑到了我的耳边,喷着热气,“看你相公我的身材看呆了?不要紧,随便摸……咦?” 我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哎呀!这怎么了?”萧暄手忙脚乱给我擦眼泪,结果越擦我越流得凶。他六神无主实在没办法,干脆一把将我抱住,一手搁在我脑后把我往他怀里按,一手在我后背笨拙地拍着。 “哭什么哭啊?我中剑时怎么没见你掉眼泪!别哭了!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了。他也在好,毒也解了!” 他真是瘦了好多,我一靠他怀里,就感觉得更清楚。心里这么一想,眼泪流得更加厉害。之前看他中剑受伤生死一线时的恐惧焦虑这才彻底爆发出来,控制不住,犹如黄河泛滥。 萧暄仰天长叹:“冤家!你是我的冤家!” 我忍无可忍,终于动手拎起他一块皮肉,顺时针旋转一百八十度。 萧暄一声惨叫,吓坏了门外的小兵,连声问王爷你怎么了? 我张口要叫,萧暄急忙把我嘴巴捂住,对外面喊:“没事儿,给猫咬了。” 我立刻在他手上印了两排牙齿印。萧王爷这次忍着没叫,只轻哼了一声,一把搂紧我的腰。 靠那么近,我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不会吧,胸前的洞还没合上呢。 我瞪他,他奸滑地笑。我使劲挣扎,他倒顺着就放开我了。 我红着脸拉了拉衣服。 萧暄本来一脸色狼样地瞅着我,可是看着看着,目光渐渐柔和,渐渐正常。 他淡淡地笑,说:“小华。” “干吗?”我重新盛鸡汤。 他说:“愿意嫁给我吗?” 我手一抖,碗又打翻了,汤水淌了我一手—— 第46章 萧暄立刻扯来帕子给我擦,边问我疼不疼。其实汤都温了,哪里烫,可是我还是不住点头,一个劲地点头。 他问我愿意嫁给她不。 一个英俊多金温柔深情出身高贵有追求有抱负目前又单身的男青年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抬头望苍天,佛祖终于显灵了? “小华?”萧暄看我的眼神八成以为我给吓傻了。 我冲他笑,他也心惊胆战地回我一个笑。 我说:“不愿意。” “啥?”萧暄惨叫。 门外的小兵又在嚷嚷:“王爷你怎么了?” “又给猫咬了!”我代他家王爷回答。 萧暄拉过我面对着他,很严肃,很认真,问:“为什么不愿意?” “不愿意就不愿意。”我闻了闻手,果真一股鸡味。 “总有个理由!”萧暄显然是不死心的。 “为什么一定得有个理由。不想结婚就不嫁你咯。”我也很无语,毕竟真正的理由,不好同他开口啊。 古代人定情就等于订婚,那是他们。对于我来说,目前也就是和萧暄在恋爱。恋爱一年了(居然这么久了啊!),虽然感情不错,可是也还没到结婚的地步吧。他娶过老婆倒好,我是完完全全没有半点为人妻子的心理准备啊!要我以后主持家务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我会立刻患抑郁症的。 哦老天!我扶额头,越想越冒汗。所谓婚姻恐惧症正是如此。 萧暄还在抓着我问十万个为什么。 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你干吗跟了你天南海北地跑来跑去? 担心谢太傅反对? 这世上还有人能管得住我? 担心我战败会被连累? 放心我看你要败了我会先逃跑的。 因为是填房吗? 我想一巴掌拍死他! 萧暄很郁闷,无数女人哭着喊着要嫁给他,他都不要。如今鼓足勇气来求婚,我却对他说no。以他的思维方式,他的确想不通我为什么不乐意嫁他。 我一个头两个大,这个道理该怎么跟他说? 我肯定一点:“我喜欢你。” “那为什么不愿意嫁我?”萧暄那表情简直像我借了他家的豆腐还的却是沙子。 我斟字酌句地,很怕伤害了他脆弱幼小的心灵,“我是觉得,现在结婚,还太早了点。我毕竟还小。” “你就快十七了。”萧暄说,“大齐这年纪的女孩子正是嫁人的好时光。” 我无奈啊,“咱们可不可以不说这人?” 萧暄闭上嘴,微微皱眉,没有很生气,但是也没有放松下来。他不甘心,不过他尊重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一时间气氛有点低落,我赶紧招呼小兵上饭。 陪萧暄吃完了饭,又给他换好药。药力发作,他有点昏昏欲睡。 我给他盖上被子,摸了摸他鬓边的头发,轻叹一声,打算离去。 手却被抓住。 萧暄低声说:“我会等你点头的。” 我眼睛一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夜,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外面月色极好,我躺在床上怔怔望着树梢的叶子披上一层白霜,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不觉,我来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时光飞逝,过去都已像前世,我时常忘了自己是谁。最开始总想着有朝一日会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始终不肯对身边的人放感情。直到如今,才深刻体会到自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真的会在这里终老。于是也是一定要结婚嫁人,生儿育女,组建家庭,努力和一个人白头到老。 恣意逍遥的生活充满了诱惑力,我沉迷不可自拔,但是也终将有走出去的一天。萧暄今天的求婚无疑是在给我敲响一面警钟。 我喜欢他,甚至比喜欢还要喜欢,我是爱他的。 可是嫁给他,不仅仅只是嫁给一个男人而已。而是要顶着燕王妃的头衔生活。而且如果他得登大典,那岂非…… 我简直不敢往下想,懊恼地钻进被子里。 失眠,结果第二天挂着两个黑眼袋出门,碰着云香,她也两个黑眼袋。我瞪瞪她,她望望我。 “怎么了,妹子?”我问。 云香细声细气地说:“宋先生去见朱山王了。” 哟? “青娘不是都给劫走了吗?” “先生说,反正青娘会被送回去的。他和王爷有把握朱山王买我们的好,所以先去谈判了。” 萧暄也是这么说的。 政治和战争,是我很不想思考的事。人生若能吃喝睡就过完该多好。 我冲她坏笑,“舍不得你家先生吧?” 云香红着脸。 我同她一起坐下来吃早饭,“你现在同他到底怎么样了?” 云香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没怎么样。” “总有个程度啊。拉你手了吗?” 云香低头不说话。 我大胆问:“亲过你了吗?” 云香脖子都红了,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我敲着碗笑,“真拿你没办法!你有心也要让他知道。你为他努力读书写字,他都知道吗?” 云香微弱地叫了一声姐。 我说:“你别老这样。他温吞,你害羞,哪年哪月才有进展。” 云香别过头,小声说:“我……我配不上他。” “这什么话?”我不高兴了,“你哪里配不上了?你同他在一起,只要你能让他开心,让他轻松快乐,脾气性情合得来,相互扶持可以轻松走下去,你就配得上!见鬼的门第那一套,投胎是运气,哪有人人好运的。” 云香抬起头,两眼感激,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放下筷子,温和地说:“你和宋先生的事,我是第三人,不想也没资格在旁边瞎指挥。是进是退,全看你自己。不过,你也别吊死在一棵树上,有时候也不妨放眼看看周围。军队里好小伙子那么多,我知道的对你有意思的就好几个。比如说小郑……” “姐别说了!”云香恼羞成怒了,“我不喜欢他。” “唉,别这样。”我笑笑,“小郑原先那是不懂事嘛。他后来不是改正了吗?你看看他这半年来的表现,可圈可点。对你也是嘘寒问暖花尽了心思,你好脸色都不给人家一个,他还照样一门心思对你。” 云香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我知道他对我好。我只是……我只是……我不配……” “我不爱听你说这话!”我板起了脸,“你一个清清白白温柔贤惠勤劳善良的女孩子,要不是小郑后期表现得好,我才舍不得你配他呢。别老这么自卑!是我妹妹就得挺起胸膛做人!” 云香抽了抽鼻子,眼看几乎要哭出来。我没奈何,只好转移了话题。 女大不中留啊,说几句都说不得了。 吃完饭去药房,还听到云香小声对自己说:“不配就是不配。” 两日后,燕军拔营。 马太守含泪相送。 他差一点就做成了萧暄的便宜老丈人,如今想必是心情复杂。听说马小姐后来和李将军的侄子小李将军说成了亲,战争结束就回来成亲。那小李将军高大英武仪表不凡,是个少年英雄,马小姐也算有了个好归宿,马太守也就没同萧暄撕破脸。 萧暄面庞消瘦,却神采飞扬精神熠熠,英姿勃发地骑着玄麟率领千军万马朝东北而去。大地在颤抖,赵党在头痛。 等出了地界,萧暄乖乖上了马车。我立刻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扒他的衣服。 萧暄半躺着让我扒,嘴里还贱贱地说:“娘子不要心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一针刺在他穴道,他惨叫连连悔不当初。 伤口没裂,但是有点发炎。我又把一大堆药丸子塞进他的嘴里。 萧暄抱怨:“吃完药都吃不下饭了!” 我狠狠道:“你死了就更不用吃饭了。” 萧王爷乖乖吃药。 我憋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问:“下一场仗,什么时候打?” 萧暄凝视我片刻,握住我的手,“你担心我这身子上不了战场?” 我没说话。 他低头笑,将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也是。我总是让你担心受怕,总是让你等待。难怪你不肯嫁给我。” “怎么又扯到这事上去了?” 萧暄继续说自己的,“我总说照顾你,其实反而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帮助我。跟着我,你腥风血雨里闯,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怕。我的承诺,简直就像放屁。” 我想了想说:“本来不觉得,这才发现我真是东齐劳动妇女的楷模。” 萧暄做悲苦状,“看看看,我亏欠你太多了。” 我挪过去靠着他,“我不想讨论什么亏什么赚。同你在一起开心就够了。人生在世,千金难买一笑。还有,同样几十年时间,哭着过自然不如笑着过。我想得开的很,一点也不觉得你混蛋。” “你看,我沮丧的时候,你总能安慰我。”萧暄的头搭在我肩上,“我算个什么?枭雄?你不跟我的好,连累你。” “别说了。都是气话。”我伸手捂他嘴巴。他抓住我的手,放在齿间轻轻咬,那细微的痒痛让我浑身一个哆嗦。 萧暄抬头,深遂的眼睛望着我,带着勾引人的笑。 他说:“来,亲亲我。” 我阴险地笑,“什么?” 萧暄委屈,“不亲就算了。” 我哧地一笑,还是低下了头去。 秋日清爽的微风从车窗外刮进来,萧暄的发丝拂在我脸上,痒痒的,我忍不住笑。他整个人都倒在我怀里,我便搂住他,就像搂着一个大熊玩具,一下捏捏他的鼻子,一下摸摸他的脸,给他头发编辫子。他很老实很乖地由着我欺负。 车轻轻摇晃,细碎阳光照耀着窗下的毯子。外面马蹄声和鸟儿的鸣叫声动听得就像一首歌。我和萧暄依偎在车里,默默品味着这段难得温情时光。我同我爱的男人拥抱在一起,时不时交换一个轻吻。我们随着马车一摇一晃,只希望这样的路可以没有尽头。 后来我每次回忆起这段往事,都忍不住幸福地微笑。 不论生活怎么变迁,不论距离变得多远,我都记得那人隔着衣服传递来的体温,也都记得他附在耳边对我说的话。 他说:“小华,我们就这样,一辈子。” 六天之后,我们在经历了两次有惊无险的小刺杀后(当然是冲着萧暄来的),终于到达了延平城。萧暄率领的北军顺利同由东南沿海回到内地来的东军顺利会师,而我也见到了声名鼎赫的东军统帅陆怀民。 陆怀民本是北方人,少年南下参军,追随当时的东军统帅张百川,在东南海上风里来浪里去,几十年来打了大大小小几百场仗,是位实战经验丰富,铁骨铮铮的国宝级元帅。 陆怀民年近半百,面若冠玉,唇若丹朱,斜眉入鬓,目光如炬,身材魁梧,浑身上下透着傲骨英风。他又力拔山河气盖世,又足智多谋,用兵有道,既能陆战,又擅水战。自他替下张百川后,率领百万雄师扫荡东南大陆沿海一带,将山林土匪海盗倭寇尽数追缉清扫,保了半边天下太平安宁。他自己也成就了震世威名。 接风宴席,我作为萧暄的一个小但是不可或缺的幕僚占据了偏远角落的一席之地。双方介绍主要幕僚时,因为全场就我一个女官,陆元帅自然多看了我几眼。陆帅这等在腥风血雨里,庙堂江湖中数十年拼杀过来的人物,私觉得远比萧暄更有震慑力多了。那简单几眼就教我觉得背上扛了巨石,直不起腰来。 萧暄虽然身份比他高,但是对他态度极其尊敬,酒尽两杯,就已自称晚辈,并且极委婉含蓄地将陆帅的功绩一通歌颂赞美。我还头一次发现萧暄竟然如此能将虚伪恶心的官样文章说得这么声情并茂诚挚动人贴切温和找不出一丝不妥的地方来。若不是宋子敬外出办事未归,我真要怀疑是他写的发言稿。 陆怀民这样的军人本身做派强硬,又兼基层出身,心里或多或少是瞧不起萧暄这样凭借出身占据高位的年轻人。只是萧暄那通马屁拍得实在是太出色,陆帅原本还有几分敷衍客套的脸也很快松懈下来,笑着敬酒回赞萧暄如何年少有为义薄云天等等。 主宾见欢,吾等陪客大松一口气,才可以放开手脚吃喝。 萧暄完全忘记了我之前告诫他的伤口还有点发炎酒要少喝的话,同陆帅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两大坛子就见了底。喝到兴头上,萧暄亲切地叫了陆帅一声怀民兄,弄得我一时还以为在点我的名。 陆怀民的年纪都可以做萧暄的爹了,所以也借着借兴笑着说,王爷啊,老夫愧受你这一个兄字,你可把我叫年轻了哦。 萧暄忙说怎么会,陆元帅这看着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也就而立之年的人嘛。 陆怀民其实很高兴,不过还是谦虚到:“王爷说笑,老夫都快半百了。此生戎马倥偬,鲜有败绩,也算慰怀。唯一遗憾,就是长子早夭,而立之年得一小女,现已十九,却是心高气傲百般挑剔,到现在还没有人家。“ 我才夹起来的肉丸子掉回了碗里。 萧暄的视线越过重重人海,投向我的方向。不过我没看他。我看着碗里的肉丸排骨,还有一大堆美味可口的饭菜,却突然没了胃口。 陆怀民可能真是喝高了,看不清萧暄的脸色,继续自卖自夸,说他那位芳名叫陆之颖的女儿可是诗书女红刀枪棍法样样俱全,模样标致性情爽朗。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也可以说给萧暄听。 他陆怀民以前听令于萧暄,那是因为萧暄彼时还代表朝廷,陆怀民实际上听的是朝廷的号令,他只有这一个选择。如今世事变迁,萧暄与当权赵党分庭抗拒,赵党在朝而萧暄在野,陆怀民面前无数个选择,听不听萧暄的号令,就变成多选题中的一个选项了。 要怎么让他死心塌地交出最终决策权? 最最迅速便捷的,就是结亲家。 的确,两人不论身份容貌还是资质,都十分般配。而且我赌一两银子,这陆怀民肯定早就把两人八字都找权威高人算过了。 萧暄看我,我一脸无辜地看他。 人家要嫁女儿给你,又不是给我,看我做什么? 早先喝下去的酒立刻变成醋。我低头喝茶清口。 听到萧暄呵呵笑,带着浓厚醉意的声音在说:“陆帅真是舍得。小王功败垂成都还没定数,这就放心把千金嫁来,跟着我吃苦受怕。呵呵,陆帅有心,我还怕耽搁了陆小姐呢。” “王爷这什么话?能嫁你为妻,可是小女的福分。”陆怀民口齿含糊估计不醉也在装醉。 两个主人醉了,下面的宾客自然也非常识趣地跟着醉了。我本坐得偏,悄悄退了席。 桐儿和云香正在房里玩牌,见到我回来,立刻迎了上来。 云香消息一如既往地灵通,“姐,听说陆元帅想把女儿嫁给王爷。”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王爷也不是头一次被人说亲了。” 桐儿说:“听说那陆小姐文武双全,十五岁起上门求亲的人就踏破门槛了。” 他们的确成功地激发了我微薄的危机感,但是我虽然心里五味杂陈,却缺乏动力。 我并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人生中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跟随大环境,做个随波逐流的泡沫。只要萧暄一天是个封疆裂土之士,我们和他之间就横着很多很多无法逾越的鸿沟。毕竟一个政治家,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要付出许多其他的东西的。 我喝了口茶,转移了话题:“药的事有消息了吗?” 桐儿摇头:“老样子,派出去的人还没回话。” 云香问:“王爷的毒不是都已经解了吗?怎么还要研制解药呢?” 我说:“他毒解了,可是我的课题却还没钻研完,这解药一日不研制出来,我心里不安。 云香嘟囔:“姐,你也别老把心思放在医药上了。王爷都快给别人抢走了。” 桐儿也发牢骚,“就是!我们小姐吃亏,没有一个门第显赫的娘家。其实根本不见得比陆小姐差。” 娘家,谢太傅家,够显赫了。可是这谱能摆出来吗?还让不让谢家人活命了? 我叹气,不打算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亲手熬好了药,算着萧暄差不多从席上退下来了,给他送过去。 越风说:“王爷还没睡,正和几位大人在说事。” “陆元帅在吗?” “陆元帅已经回去了。” 我端着药走进去,还没进里屋,就听到刘大人的一句话。 “王爷,陆元帅今日的提议,还望王爷慎重思量啊。” 我站住。 萧暄很清醒的声音响起:“这事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还不打算娶亲。” “王爷,”王大人说,“此事,可由不得王爷想或不想。陆怀民虽然表面示好,认了虎符,可是到底百万东军现在只听他一个号令。王爷若谋大业,就不得不借助于陆怀民!现在陆怀民有意结好,又不图裂土封王,只愿结为亲家。这姻亲正是最稳妥牢固的关系,王爷又可亲掌百万雄师,何乐而不为呢?” 萧暄有点烦躁,“我并未打算拿婚姻做交换。” “王爷此言差矣。”李将军居然也在,“王爷不是娶郑王妃在先了吗?王爷同王妃伉俪情深,夫妻恩爱,若非王妃寿不永年,那桩婚事也是幸福美满旁人羡慕的。这陆小姐,子敬兄以前就打探过,陆怀民没有给自己女儿贴金,确实是一位文武双全的佳人。王爷娶了她,红袖添香,夫唱妇随,又可成就一段佳话。” 李将军居然还是鸳鸯蝴蝶派的。 萧暄长笑两声,“道理都不用说了,我心里清楚。陆小姐嫁妆就是百万大军。呵呵!古往今来,多少男子为了嫁妆而娶老婆,却又能本末倒置得如此理直气壮。” 刘大人说:“王爷的心思我们都明白。您若舍不得敏姑娘,回头再纳她做侧室便是……” 哐啷一声茶杯砸碎的声音断了刘大人的话。里面一时间悄无声息—— 第47章 我屏住呼吸。 良久,萧暄疲惫的声音传来:“今天就到这吧,各位也辛苦了,早早休息去吧。” “明日还有阅军,王爷也早些休息了吧。”李将军很识趣地告辞。 那刘大人还不识相:“王爷,那这事……” “明日再说。”萧暄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几位大人纷纷行礼告退。我站在屏风后,等他们都走尽了,才端着已经凉了的药走了进去。 萧暄散着头发,敞着衣服,露出雪白的里衣和一点精壮的前胸。虽然景色迷人,我却没心思欣赏。 “我把药端来了。”我说,“喝了吧,伤还有点发炎呢。” 萧暄深深注视着我,我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萧暄轻声说:“我该怎么办?” 我装傻:“吃药啊,难道还要我喂?” 萧暄眼冒火光,粗鲁地端过药一饮而尽,将碗重重搁在桌子上。 我干站了一会儿,他没有要说话的样子,我撇了撇嘴说:“那我走了。” 刚转过身去,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我,把我拽了回去。我跌进他的怀里,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就走?你就什么都不说?”萧暄抓着我的手,我被他抓得很疼。 “说……说什么?”我把手挣脱出来,“我说好说歹,有用吗?” 萧暄扣住我的肩,将我整个人转过去面对他。他漆黑深遂的眼睛盯住我的眼睛。 “同我说心里话,小华。告诉我你是怎么样的?不要考虑其他,只说你最直接的想法。” 我苦笑,伸手摸上他俊美的脸,“我想,我想你要不是萧暄该多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我们能快乐。” “那就嫁给我。”萧暄手上力气加大,急切地说,“嫁给我,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们就能快乐了。” 我笑到没力气笑,他这话说得,好像炒一盘菜,放点油放点盐,起锅就能吃了这么简单。 鼻子突然有点酸,这个男人,在外运筹帷幄心思缜密高瞻远瞩世故老练,可是在内心的这个小小角落里,还单纯天真得像个孩子。 “你凡事深思熟虑,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却想得那么浅?”还是你不肯往深处想呢? “小华……” “你苦恼什么?”我问,“你只是苦恼我做不了你的正室?” 萧暄的脸上浮现错愕之色。 “阿暄,”我说,“我只是不肯嫁你,就已经让你这么苦恼。我若是说我不愿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那你又更该怎么办?” 我说着说着,倒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 萧暄脸上的惊愕渐渐转为愠怒,一把抓住我。 “你……” 我侧着头等他说。 可是萧暄张着嘴,半天吐不出接下来的话。 他不说,我说。这些话,当初马太守事件时就存在我肚子里了,说出来太现实太伤感情,我本来想留着以后逼不得已的时候再说的,之前有多少快乐日子就过多少,别辜负好时光,别提前给自己找不自在。可是老天不同意我这么逍遥,硬是要把矛盾提前放在我们面前,逼着我们两个开诚布公洽谈沟通,把好好的感情切割来分析清楚,弄得两手血淋淋。 我表明立场:“我是不会同别人分享你。可是我也希望你快乐。” 问题全部丢给他,我卑鄙。他接受了陆小姐,我肯定和他翻脸,他当然不会快乐;可是如果他拒绝了陆家,兵权到不了手,千秋功业溃于一朝,他肯定也不会快乐。 江山在手,美人在怀,但是爱人呢? “你爱我吗?” 问烂了的问题,不过我提问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让人不觉得多肉麻。 萧暄也严肃认真地回答:“爱。” 我把手一摊,“瞧,真麻烦。你要是不爱,你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萧暄两手青筋暴露,受不了我在这么严肃的时刻都要耍嘴皮子。 可是不能这样怎么办?我怕我不贫嘴,会立刻哭出来。 我不肯要他娶那什么陆小姐或是任何一个其他女人,但我也不忍见他同陆家决裂功亏一篑。如果我更伟大一点,情操再高尚一点,我就该什么话都不说然后悄悄离去,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是我这个向来比较卑鄙,自己难过也不让别人太好过,有包袱大家一起背,有麻烦两人共同解决。所以才有今天这秉烛夜话说伤心的一幕。 萧暄一脸痛楚,那是我亲手划的一刀。 良久,他才说:“我明白了。” 一字千金,夜已凉如水。 我回到自己屋子里,疲惫得就像刚下来一场马拉松,倒在床上眼皮都张不开。 云香和桐儿等着八卦,都守在我房间里不肯走,这下见我这模样,立刻噤声,悄悄出去了。 我眨了眨眼。先前宴会上丝竹悦耳酒菜飘香,月夜迷人秋风送爽,转眼房间里光线昏暗气氛沉闷。似乎所有甜蜜的故事才刚开始,就有一种旧欢如梦的凋零惆怅。 我躺着,仔细感觉着胸腔里心脏的跳动,每跳一下,就痛一下。只要还活着,就要一直痛下去。 茱丽叶站在阳台上愁苦地感慨,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我以前一直嫌这台词恶心,但那只能说明我的认识还没有到达一定的境界。经典自有它被评为经典的理由。比如我现在,只觉得这句话便可概括我所有的感想。 萧暄,爱上你很容易,得到你却太难。 夜风吹进来,我脸上一片冰凉。一摸,果真全是泪。 天亮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地醒了过来。 若真的可以,我多想长睡不醒,脑袋埋在沙子里,逃避一切问题。我想萧暄在这点上肯定与我心有戚戚焉。 云香和桐儿没有我的忧愁,一是因为今天有场面恢宏气势干云的百万雄师大阅军,二是宋子敬终于回来了。 这么多事堆在一起,恐怖陆怀民也忙得没时间逼婚,萧暄可以偷得几日闲了。 桐儿她们见我没有精神,硬是拉着我去城墙上看阅军。 滚滚沙场,艳阳高照,天高地阔,旷野风长。东齐男儿血气方刚,铠精剑锐,豪迈勇猛,气吞山河。 这是我第二次看阅军,也是第二次看到萧暄乌甲红袍,高头大马,背后飘扬着鲜艳帅旗,将他衬托得丰神俊秀,气宇轩昂。碧血黄沙连陌天,旌旗卷尘烟,英雄男儿豪气万丈。 我一夜没睡好,风一吹就头痛,想必萧暄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头盔遮住了他的黑眼圈,人前他依旧威风凛凛挺拔于马上,而我则不得不躲在角落里避免被熟人问话。 就这么一躲,听到几个女人在八卦。 “听说燕王要娶陆家小姐了?” “是吗?这事不是没定?” “王爷又不是傻子,这多好的买卖啊!” 我笑,谁都知道这是桩好买卖。萧暄卖身陆家,换取问鼎天下的筹码。党内刘秀对阴丽华多好,还不是照样娶了郭圣通。 当然,萧暄不娶陆颖之因为未必就赢不了这场仗,不过多花十几二十几年罢了。到时候英雄见白头,换成他的儿子继续打江山。而且他的儿子未必是我的儿子,我才舍不得让自家孩子刀枪里讨生活呢。 我望着城下密集如云的士兵,兵器铠甲折射阳光发出鳞片一般的白光来,那骨子雄发之劲直逼云霄。我和他的儿女之情在这面前显得那么渺小而脆弱。 我曾同萧暄说,你要不争这天下,就偏安在西遥城,也活不过十年。我那个时候不想萧暄死,现在更是不想。 “可是我听说……”我听到那个女人提到了我的名字。 她的同伴在笑,“得了,若是喜欢,早就收了,怎么会这么不清不楚地拖着。不过一个江湖女子,哪里比得上陆家小姐?” “说的也是。啊,那可不正是陆家小姐?” 我一听,随着众人目光望过去。 远处沙场上,一个雪白的身影。依稀只见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白衣胜雪,骑着枣红大马来到陆怀民跟前,然后轻盈矫健地翻身下马行礼。 “果真是陆小姐呢。” “到底是簪璎世家的豪门闺秀。说是她还训练了一支女儿军。” “哦?女人也打仗?” “好像是负责后勤运输什么的。总之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王爷可是好福气。” 我转过身去,悄悄离开了人群。 云香连影子都不见了,八成去找宋子敬去了。女大真是不中留,宋子敬冲她温柔笑笑,她的魂就没有了。鸣玉公子固然好,满腹珠玑儒雅英俊风度翩翩,可宋子敬清高得犹如天边一朵云,从来不肯为谁停留下来,那么的不切实际,我看她注定了要伤心的。 自己的小院子很静,我适应了刚才热闹的耳朵里还余留着一片轰隆声,在大脑里不停回想。上帝造人时偷工减料,没有给耳朵安上一个开关,于是人类凭空多出来许多烦恼。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面临把握不住的爱情的女子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悲哀在心里酝酿,再由心脏通过血液把这感受输送到身体每个角落里。 “小华。”宋子敬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 “你一个人?”宋子敬走进来,风尘仆仆。 我笑了一下,“外面太闹了。你这一路顺利吗?” “挺好的。”宋子敬说,“青娘已经回到了朱山王身边。” “那真好。”我诚心道。有情人终成成眷属,真好。人家朱山王也是明言了只愿意要她一个的。 宋子敬背着手走过来,看了我半晌,说:“我有点担心你。” 我噗嗤笑,很勉强,很苦涩。 “担心我什么?我有吃有喝有工作的。” 宋子敬摇了摇头,“小华,王爷他,是做大事的人。” 我冷笑,“我很明白你的意思。握六合而制宇内,执扑敲而鞭笞天下,多娶几个老婆,根本不在话下。我的苦恼本来就应该只是我的,他都是被我拖累的。” 宋子敬说:“你别说气话,我也不是来教育你的。男女之事,没有对错,只讲情愿。你不情愿,谁都不能把你怎么样。” “那你来找我,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宋子敬苦笑,“只是,我会支持王爷同意这门婚事。” 我冷眼看着他,几分无奈,几分怨怼,几分薄凉。他是来找我表态的。 宋子敬是个完美的下属和助手,他自然会选上司朝着最正确有利的方向走。政治和战争是容不下半点情长的。 我别过头,看着檐下一盆开到极至就要凋身的菊花,脉脉无语。 宋子敬说:“王爷也是人,他终会有顶不住的一天,那个时候,即使不是陆小姐,也会是张小姐,王小姐,名门闺秀多的是。他为了权衡各种不同的利益,就需要握住那些送上来的筹码。小华,到时候,你就是谢小姐,代表了谢家,和那些女子一样,被放在天平上衡量比较。那时候你们的感情还会单纯如初吗?也许,他一生只爱你一人,但是,他没有办法只娶你一人。” 我突然有点恨宋子敬,他做得比我还绝,把什么都从我的角度讲得那么清楚做什么?我不需要别人说给我听,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我不想听到别人说。 宋子敬走过来,“小华,你自己好好斟酌吧。”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我跌坐在榻上,把脸埋进手里。 之后一连十多天,我都没有见到萧暄。越风每日来我这里取药,跟我说,王爷忙。 我漫不经心,只顾做自己的事,渐渐的,越风也不同我解释了。 为东军士兵检查身体一事,也让我忙得几乎没有睡觉的时间。 萧暄即将娶陆颖之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同萧暄的关系,虽然低调,但是有心人还是看得出端倪,这下就跑到我这里来看热闹。 不过我可不是柔弱无依任人欺凌之辈,拿我当笑话看,那就得付出看笑话的代价。于是免费赠予腹泻生痘长斑秃顶皮肤骚痒等各种药粉,让他们充分享受到谢家药房一日游的乐趣。最后也顺便给那位提议让我做侧室的刘大人下了一点通气散,让他跑了一宿的厕所。 真是的,我长得很像小老婆吗? 几番下来,虽然把人全得罪光,但是耳根彻底清静了,多日来积压的抑郁之气也得以发泄出去。 秋天已经很凉,可是我从军营体检队伍里奋斗了一天回来,还是满身是汗,一脸风尘,狼狈不堪。 刚回到医署,就见手下一干副手干事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哗啦一下把我围住。 我吓一跳,“出什么事了?” 我的得力助手海棠拉着我说:“你不在的时候,有人上门来了。” 居然还有不怕死的敢上门来撒野? 海棠说:“是陆小姐,她说要来看看,到处走,甚至还要进你的药房,我们可是拦都拦不住……” 我脸色一变。 我的药房,非请勿入,这是明文规定。即使是萧暄本人都严格遵守,我不同意他就得在门外站着。这陆颖之哪里来的泼天的胆子? 一个助手冷哼道:“怕是故意这么干的!” 我派开众人,先去把那位陆小姐请出我的药房才是。 众人簇拥着我来到药房前,只见门外站着两个亲兵,见到这阵势,直觉就摸上腰间的配剑。 我没好气,医署女人多,看热闹是天分,赶都赶不走,有什么办法? 我去推门,两个士兵唰地把剑一拔,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这是干吗?进自己房子都不行了? 海棠性子火爆,立刻大叫:“你们要干吗?闯了我们姑娘的药房不说,还要杀人吗?” 这丫头嗓门大,一通喊下来,两个士兵尴尬地收回了剑。 “姑娘言重了。”屋里传出一阵悦耳的声音来,“我的士兵不认识敏姑娘,一时护主心切,才有所冒犯。我这就代他俩向敏姑娘赔个不是。” 说着,门打开来,一位个子挑高衣裳华丽的年轻女孩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仆妇。 我微仰着头看过去。 陆颖之是个美人。鹅蛋脸,肌肤白皙如羊脂凝玉,鼻梁挺直,秀眉带着英气,双目明亮如星,红唇丰满鲜艳。她今天一身红衣,乌黑头发高束,插着一支碧玉簪,竟是男儿打扮。 的确是个艳若桃李又英姿飒爽的美人。 我笑了笑,“陆小姐。” “敏姑娘。”陆颖之笑得很亲切。只是我感觉得到她目光里的失望与不屑。 陆颖之说:“我早就听父亲说姑娘您为军士操劳的事,我一直想见你一面,好当面领略一下慈手医圣的风范。” “惭愧。”我把一缕松散下来的头发挽到耳朵后,“大仓促,没有什么准备,让陆小姐见笑了。” “怎么会?”陆颖之笑着说,“我刚才还看了姑娘的药房,可真是琳琅满目无奇不有,姑娘真是好才学啊。说起来,我一直对医学颇感兴趣,姑娘可否考虑收我为徒呢?” 我劳累了一天,又渴又饿,只等打发了她就好去洗澡吃饭,没心思多罗嗦。 “陆小姐说笑了。我徒有虚名,其实才疏学浅,没什么可教的。” 陆颖之身后的老妈子立刻不悦地皱了皱眉。 我才对她俩没有好脸色。你就要抢我的男人了,我还对你赔笑脸,我还没圣母到这地步。 陆颖之尴尬地笑,打圆场:“看来敏姑娘收徒弟很严格呢。”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没心情应酬。 “陆小姐,我不是不收徒弟,而是您身份太高,我收不起。还有,我这人有条小规矩,不欢迎外人随意进出我的药房。所以还请陆小姐移步。” 陆颖之一愣,她身后的老妈子已经跳了出来。 “放肆!有你这么对我们小姐说话的吗?我家小姐看得起你才来结交,你别自视甚高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许嬷嬷!”陆颖之轻喝一声。下人这样嚷嚷,她也很没面子。 我侧过身去,恭敬地打算把陆颖之请走。 她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敏姑娘,我以后注意。” “没事。”没以后了,最好再不见你。我这人小肚鸡肠很记仇,即使你最终没抢走我的男人,我也不会同你化干戈为玉帛。 陆颖之走过我身边,突然踩着一块松砖,身子晃了晃,我顺手扶了她一把。她客气地道过谢,带着家丁姗姗离去。 结果当日晚上,萧暄就上门来—— 第48章 结果当日晚上,萧暄就上门来。 萧王爷一袭苍青色朴素衣衫,腰束银灰云纹带,身材修长挺拔,如玉树临风。他不喜欢学时下年轻人把头发垂下来,而是全都高束,用一根古朴的白玉簪插着。那还是我逛街时买来送他的,不值很多银子,他却常常戴着。 如此浊世翩翩佳公子莅临寒舍,我正穿着里衣在剔牙。 我俩对望,然后萧暄转身,我滚回屋里换衣服。 忙了好一通,才把萧王爷请进了屋。 “我这晚上只有果汁和白开水。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暄选择喝橙子汁,“孙先生都仔细看过,说已经没有大碍了。” “哦。”我也坐下。 萧暄喝了几口果汁,说:“今天陆颖之回去后就上吐下泻。” 我手一抖,水洒了一点出来。 萧暄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 我说:“我才不屑干这事!” “当然不是你。”萧暄说。 “但是别人都以为是我!”我摔开杯子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 萧暄叹气:“大夫看了,说是吃错了东西。陆颖之身边的佣人一口咬定自家小姐没有吃东西,又说你碰过她。” 我猛地转过身来,冷笑道:“我若能这么厉害,早就下毒药了!” “小华,”萧暄站起来想拉我。 “别碰我!”我气急败坏地甩开他的手,“怎么?你这就来兴师问罪了?陆怀民要把我怎么样?打下监狱严刑拷打?啊?燕王爷?” 萧暄面色灰白,双眼如寒潭一般,整个人散发着凛冽怒气。 “你不信我?”他低声怒吼。 我打了一个哆嗦。 “你到底来做什么?”我直着脖子叫回去,“陆怀民给你气受了,你就来找我的茬儿?” “我说了我相信你没做!” 我冷笑,“你可真信任我?也许真是我干的呢?杀人要偿命,不划算,那我就让她小病一下好了。” 萧暄嘴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眼里一片无奈和痛楚。 “你不会这么做。”他坚定地说,“我了解你,你绝对不会去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我哼道,“她无辜,干嘛带着悍妇闯我药房?” 萧暄无奈道:“这婚事是她爹的主意。她那也不过是不想和你把关系弄得太僵。” 我一股怒火烧到头顶,“这才几天就开始为她说话了?她要不想嫁你,就该回家寻死觅活威胁她爹去,而不是假惺惺跑我这里来摇橄榄枝。告诉你,我是女人,女人心里想什么,我比你清楚一万倍!” 萧暄忽然笑了,“你这醋吃得好凶。” 我却怎么都笑不起来,“没用,萧暄,你这抬已经没用了。” 以往有口角,不是他就是我,开个小玩笑退让一步,顿时海阔天空。但是这次已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我同他的关系已经敲响了警钟。 柳小姐、马小姐,不过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从来不放眼里,可是这陆颖之却是劲敌。谦让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但是是用来在公交车上给孕妇让座的,而不是在情场给情敌让位的。 萧暄为难地叹息:“小华,我是不清楚你们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你要清楚,我心里,”他右手握拳放在胸口,“这里,只有你。永远只有你。” 永远? 我当场就想立刻反驳他一万三千字的论天下无永远,可是还是忍住了。他说得那么真切,我也相信他说的每个字,那么,我的醋火也该有个限度,当收便收吧。 真是忍得气血翻涌,难怪那些武林高手临时住手收功都会喷一口血出来,原来不是夸张煽情。 我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陆老爷子怎么说?” 萧暄说:“陆怀民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希望你能去给陆颖之看看病。” 我扬扬眉。看病?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皆大欢喜,两军共欢。萧暄还需要陆怀民的支持,所以不得不折腰装孙子。我不能帮他也就罢了,还给他惹麻烦。不论是不是无辜,他都两面为难不好做人。 心高气傲如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气。陆怀民对他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让一个指挥千军的王爷被我指着鼻子骂,够惊世骇俗的了。 不过是去看一个病人而已。我叹息。 陆颖之已经睡了,不过有点发烧。布置得素雅高贵的闺房,红纱帐低垂,香薰袅袅,睡眠中的陆小姐脸上带着红晕,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 我同陆夫人说:“脉相很稳,没事了。睡一觉调理一下就好。” 陆夫人很年轻,是后妈,听了对我不住道谢。 我轻轻走了出来。 院子有人。高大魁梧,两鬓斑白,英武不凡。 陆老爷子。 陆怀民背对着我,正在拭剑。轻细专注,犹如对待至宝。 他喃喃自语:“人总有几样珍藏的心爱之物。有人爱字画,有人爱美酒,而老夫心中至宝,便是小女。手中这宝剑陪伴我冲锋杀敌二十年,乃是颖之她娘的嫁妆。我早已发誓,若有人胆敢伤害颖之半分,定叫他血洗宝剑来偿还。” 我站在他背后五米远,清楚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汹汹杀气,那柄剑在幽暗中只散发出冰冷幽森的白光,激得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咬紧牙关,对陆怀民无声行礼,然后袖手而去。 我走得很快,到后面几乎是跑的。哐啷一脚踹开门,没理迎出来的云香和桐儿,我一头扎进被子里。 牙齿咬得太紧,咬肌发酸,眼泪不争气地冲了上来。 心里难受,像是被一张大手狠狠抓住,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 我在黑暗和晕旋中拼命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过来将我从被子里挖了出来,使劲摇我,喊我的名字。然后一股热流从胸前涌进来,顺着经脉游走。 我喘过气来,很快出了一身汗。 扶着我的人松开运气的手,然后将我紧紧抱住,把我整个人都紧箍在怀里。 我们两个人都在发抖,可是谁都没有说话。 吻细细落在头发上,额头上,鼻尖上,我伏在那人怀里深深呼吸。 良久,萧暄问:“好点了吗?怎么了?” “没事,跑得急了点。”我应了一声。 “王爷?”越风在外面叫。 我身射性地把萧暄搂住,觉得自己这时候一松手,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萧暄一愣,立刻搂紧我,柔声安慰:“没事。我不走,我陪着你。” 我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浅浅熏香的气息。 “他……陆怀民,对你说了什么?” 我抬头看他,他温柔而关切地注视着我。话说回来,他的确瘦多了,也黑多了,眼睛里都是血丝…… 我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真的?”萧暄有点不放心。 “当然没事了。”我冲他努力笑了笑。 萧暄疑惑地看了我好久,才慢慢放下心来。他抱住我,脸颊贴着我发顶。 “王爷?”越风又叫了一声。 萧暄皱着眉,手把我抱得更紧。 我无奈,推了推他的手,“你去忙吧。” “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我轻笑,“你忙你的事吧,早点休息。” 萧暄放心下来,伸手轻拂了一下我的头发,俯身在我额头上重重吻了一下,“你早点休息吧。” 我微笑着,看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带着一阵浅浅的风。 我慢慢倒回床上,眼睛一片酸涩,觉得烛光刺眼,不由抬起手遮在脸上。 陆颖之本来就是吃坏肚子,调理过后,没过几日就活蹦乱跳到处跑了。 云香说,那陆颖之仗着父亲的关系,这几日一直紧粘在萧暄身边,进进出出,毫不避讳。 桐儿更气道,偏偏别人还说她能为王爷出谋划策,把她夸得像个神仙一样!这帮人,我们小姐鞠躬尽瘁时,他们的舌头都还没长出来吗? “算了。”我打了个呵欠,继续磨药,“他们说他们的,你们别去凑热闹就好。” 陆颖之可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娇滴滴的闺秀。她是将帅之女,幼承庭训,精明从容,十作般武艺样样俱全。最最主要,她有一个势力雄厚的好父亲。 爱情是让不来的,我倒是想和她争,可是我有资本吗?而且宋子敬说得对,没有陆小姐,也有什么张小姐王小姐,我面对的是一整个阶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没那么大的能耐。 现在谁再和我说陆颖之自己不愿意嫁萧暄,我自己砍脑袋给他当凳子坐。萧暄回避婚事,陆颖之就主动追缠上去,到处营造流言。当流言流传一千遍,自然就成了事实,生米也就成了熟饭。她要不想嫁萧暄,她干嘛那么勤奋? 云香和我手下的医护人员同仇敌忾,结成同盟,而且大概为了激励我的斗志,天天把陆小姐的最新动向汇报给我,标准的狗仔队架势。 陆小姐陪王爷练兵,和某位少将过了招,王爷大为赞赏;陆小姐做了一首诗赞美士兵勇猛杀敌,王爷连声称好;陆小姐向王爷推荐了许多年轻俊才,王爷喜出望外。陆小姐长,陆小姐短。 陆颖之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当初柳明珠也缠着萧暄,哭哭啼啼春花秋月,萧暄避之如大麻风。陆颖之就很清楚萧暄喜好,武能提枪上马,文也能吟诗作对,爽朗干练,从容大体,这才衬得了萧暄的气度。 我冷眼看着,萧暄,看你打算怎么办? 这桩八卦倒是让医署里的女人们充分活跃了起来,用以打发战前闲散的时间。我身不由己做了一回花边人物,这滋味不好受。 早先说过,我是个小人,自己不爽也不让别人快乐,于是吩咐下去:未雨绸缪,伤药库存需达到原先三倍。众人哀号阵阵叫苦连天,都扎进药房做苦工,终于再没了精力说长道短。 我喜气洋洋地巡视药房慰问劳动人民:同志们辛苦了,我们现在的辛苦,换来的是士兵们将来能回家与亲人团圆,这是多么伟大的举动啊。让我们共同努力,将最好的药送给我们最亲爱的人吧! 众人嗷嗷叫。 我在医署吃了晚饭才回家,灯下,清秀小佳人正在缝衣服。 “谁的衣服?”我问云香,“别又是郑文浩的吧?” 云香双颊红晕,点了点头。 我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怎么总见你三天两头,不是帮他缝衣服,就是帮他做鞋子。” 云香咬了咬下唇,说:“他缠得我没办法嘛。再说了,他身边的确没人能帮他做针线的。” 我倒在床上发懒,“你最近倒同他走得近了。” 云香脸通红,“别胡说!” 我笑,“说又怎么了?许我被人说,就不许我说人?” “我可没说你!”云香急了,“他们在外面说你骄蛮清高,我都还同他们吵过架呢。” “诶?”我坐起来,“外面都把我传得这么坏了?” “可不是吗?”云香气得两眼水雾,“姐你做了那么多好事,帮了那么多人的忙,救了那么多人的命,她们还这么说你!” 我急忙安抚她,“她们?都是太太小姐们吧?我救的都是士兵的命,那些女人又没受过我的恩惠,嘴碎一下也是正常的。咱们左耳进,右耳出就算了,别放在心上。” 云香气呼呼地把手头衣服一摔,站起来,“我就是不服气。我一路跟着你从京都走到现在这地步,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委屈,我都看在眼里的。你到底也是堂堂谢——” 我赶忙捂住她的嘴,“我的二小姐,十条街都听得到你的声音了!” 云香不甘心,真的哭了起来。 我啼笑皆非,“我有那么惨吗?我又没跟着冲锋陷阵的,两年下来,事业男人都有了。好吧好吧,现在男人告危。这有什么办法?陆颖之太厉害了,她有个能上天入地的老子呢。” 云香一听我提就来气,“王爷都不帮着你!” “他?”我苦笑,“他自顾不暇呢?陆老爷子老当益壮,可不是好应付的主。” 云香恨恨道:“姐,你太好欺负了!” “可不是吗?”我躺在床上,自嘲而笑。 “王爷会为你放弃江山吗?”云香突然问。 我一愣,随即在床上笑得打滚,眼泪都笑出来。这孩子实在太天真可爱了。 可是一阵大笑结束,余留下来的只有绵长的悲凉。 而就在女人们还兴致勃勃地沉浸在这桩八卦中时,最终的战役提前爆发了。 我押送新制好的药入仓库,看到军营里的士兵竟都整装待发。秣兵厉马,为了什么? “演习吗?” “不是。”士兵回答,“三十万赵军压境了。” 赵军垂死挣扎,想在最后时刻先发制人,谋求最后一丝胜利的希望。 或者其他? 我去见萧暄。还在几层门槛外,就给一个陌生的小兵拦了下来,问我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还有,这几层关卡是啥时候冒出来的? 小兵说:“陆元帅下令重新整顿警备,各处增设关卡,加紧巡逻……” “好好好。”我打断他的话,“我求见王爷,还望小哥帮忙通报。” “王爷怎么是什么人想见就可以见的?得先递名帖,然后会通知你时间。”小兵拽得很。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叫越风出来,我同他说。” “越侍卫?他也不是随便可以见的!”小兵鄙夷地看着我,“我说姑娘,你没事就回去吧。什么人都接见,王爷还不累死。” 我终于有点不高兴了。这个萧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转身之际,一个熟悉的女声突然响起:“敏姑娘留步!” 陆颖之? 陆小姐穿着一身改良过的女军装,风姿飒爽地朝我走过来,漂亮的脸上是真切动人的笑。 “敏姑娘别介意,这小兵有眼无珠不认得。” 可是小兵显然认识她,立刻立正敬礼:“陆小姐。” 我看着这滑稽的一幕,艰难地笑了笑。 陆颖之亲切地同我说:“姑娘是想见王爷吧。王爷刚午睡,要不你等半个时辰再来,或者我陪你转一转?” 流利顺畅的一番话说下来,自己俨然已是这府邸里半个女主人一般。 我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不用了。”我低头没看她的笑脸,“我只是想问问,要打仗是怎么回事?” “哦,这事啊。”陆颖之说,“敏姑娘你关心王爷这份心意难得,只是军机大事我们不能随便同外人说。所以,还请姑娘谅解……” 我忍不住皱眉。外人? 陆颖之的笑容非常刺目。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可还是遮不去眼里的得意洋洋。 我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敏姑娘,王爷有请!”越风的声音及时响起。 我转过身去,陆颖之依旧笑着,一脸纯良无辜。 萧暄在书房,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苟,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地图。 我已经有六、七天没见着他,现在一看,人又瘦了几分,可是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宝剑脱鞘的锋利,像是潜伏黑夜终于要一击的猛兽一般。 最后的战役要来临了吗? 我痴痴看着,萧暄已经抬起了头,冲我笑,“看什么看呆了?喂?” 我微红了脸,结巴地说:“那个……要打仗了?” 萧暄严肃地点点头,“派出去的探子还没消息。皇上……还不知道怎么样?” 啊? “皇上不行了?” 萧暄面色如水,紧抿着嘴唇。他担心焦急时就是这副样子。 “这一战已是迫眉睫。”萧暄说,“我们已是胜利在握,唯一担心的是……” “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我问。 “倒也令不了。”萧暄冷笑,“虽然皇上身边有忠心护主的人,可是赵家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怕是最后来个玉石俱焚。” “不过你来得正好,”萧暄说,“我早已派出亲卫潜伏进京都守护在皇上身边,那边把皇上最近的脉相呈递了进来。你来看看,想点法子。” 我接过厚厚一叠纸,一张一张仔细看。 这皇上怕是有高血压,冠心病,整个身体乱成一团。要我看,基本上是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样?”萧暄担忧地看着我。 “我开方子。”我说,“不过说实话,情况很不好。” 萧暄咬紧牙关,眼里有怒海,也有深深的担忧。 “大哥……” 我不禁轻抚上他紧握的拳头,“别心急,你急不得。我尽力,一定让他坚持下去,好不好?” 他松开拳头,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受到他复杂的情绪从交握的手上传递过来。 萧暄恢复平静,说:“这次出征,陆颖之会跟着我。” 我一僵,什么都没说。 “我是不赞成一个女孩子上战场的,偏偏她爹坚持要带她,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萧暄轻哼了一声,“她有陆家保护,我倒担心你。” “我在后方呢。”我说。 “这一战,关系成败。” 我微笑,“你总是会赢的。” “万一……” 我打断他的话,“那也是万中之一。老和尚说过我很旺你呢,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输的。” “老和尚说过这样的话?”萧暄疑惑。 我挤眼睛,“当然!” 萧暄笑,忽然伸手搂住我,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肩上,脑袋也搭下来。真重啊。 “小华,”萧暄的声音闷闷的传来,“我真累啊。” 我心里发酸,安慰他,“就快了。等打进了京,一切都好了。” 萧暄哼了一声,没说话,显然不同意。也是,打了江山,还要治江山呢。谈何容易? 我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路是他选的,我尽量陪他走,只能这样而已。 走出书房的时候,又碰到了陆颖之,她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手里端的茶都没热气了。 看到我,她眼里的担忧迅速藏了起来,脸上挂起客套的笑容。 我不及她八面玲珑,只点点头便离去—— 第49章 那年天暖,寒露过后,太阳依旧和煦。燕军借着这个好时节,敲响了战鼓。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赵党纠结所有最后的势力进行最终的反抗,临死一博是前所未有的顽固。燕军花费了沉重的代价才撕裂了他们的防线,将整个赵营一分为二。萧暄率领着北军,陆怀民率领着东军,分别包围对抗。 我率领着医疗队的精英小组每日往返于战场和后方,营救抢治伤员。既然不能陪同在萧暄身边,那就应该帮他营造一个无须忧虑牵挂的后方。 前方传来的消息,一直都还算比较振奋人心的。随着赵军的步步溃败,医疗队一直随着大军向京师推进。敌军的失误,对方将领的临阵倒戈,民怨沸腾下的人心所向,无一不在告诉我们胜利在望的消息。每次胜仗的消息都是我们一身污血汗流满面时最大的安慰。 但是在传来的消息里,也有不少陆颖之的事迹。兵分两阵后,她就一直跟在萧暄身边,与他并肩作战杀敌。 我虽同她有芥蒂,但是听闻这事,对她也不是不敬佩的。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古代女子,能做到这地步,实在相当不易。她的确是女中豪杰。 天气终于转冷,我白天都在病区里救治伤员,夜来又要写大量书面文件整理伤兵资料病历,忙得吃饭都没时间,更别说同萧暄见上一面。 忙也有忙的好,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就不用老惦记着他现在正在干什么。不打仗的时候,是在开会还是在看地图,是在吃饭还是在休息。而陆颖之又在他身边做什么? 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啊。 入夜很冷,大概已经下了零度。帐篷里的火炉让人搬去病房了,我多穿了一件衣服,伏案狂书。新来几十名伤员,游击中受的伤,都中了毒,花了我大半天才全部收拾清楚。其中三个伤得太重,我担心他们过不了今晚。 在手上呵了一口气,跺了跺冻得快没知觉的脚。虽然医疗队条件比较简陋,但已经比前线将士们好多了。 “姑娘还没睡?”海棠看到光,走进来。 “快把帘子放下,冷死了。”外面一阵风灌进来。 “又把火炉拿去病房了?”海棠不大高兴,“你也是的,何必呢?” 我笑笑,“总不能让士兵冻着。” 海棠抱怨:“军需每次分到我们这里时,都只有剩货了。” “前线才是主要的,照顾他们应该嘛。” 海棠叹气,“这仗早点打完吧。让我们王爷早点把你娶回家吧。” “胡扯什么呢?”我笑骂。 海棠使眼色给我,“你才是正主,可别让那姓陆的小娘们抢尽风光。她能舞刀枪,咱们也能救死扶伤,又不比她差。” 我扶额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就知道你不爱听。”海棠没趣,“我值夜去了。” 她的确一片好心,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舒服了很我。的确,我不比人差。只是感情上竞争又不是比工作能力。 叹口气,继续低头书写。库里有好几味药告缺,明日还得差人去采购。 帘子又被掀开,风又灌了进来。 我没好气,“你又忘了什么?” 来人不说话。我抬起头,看到萧暄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他微笑着向我走来,简便的青衫衬得他修长挺拔,他深邃的眼睛里带着奇异的柔情,注视着我,像一片海水将我包容住。 “你怎么来了?”来这里几乎要穿越大半个军营呢。 萧暄站在我面前,说:“实在是想你了,就来了。” 我耳朵发热,“好肉麻。”然后低头笑了。 萧暄也低沉地笑着,张开手抱住我,脸埋在我的发间,深深呼吸。我的头开始发晕 “想我吗?”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中了蛊般点着头。 耳边的男人轻笑,拥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 一声叹息。 “真好。”萧暄把脑袋埋在我肩头,“见到你,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当然,在我这里,他才可以放下架子,放下责任,放下一切,随心随欲,无所顾及。但是在我这里,他也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叫做萧暄的男人而已。 “他们都当我是王爷,是领袖,是希望,是未来的明君英主。只有你当我是一个男人。” 我很想说,你能永远在我身边做一个普通男人吧?你显然不能,你终将要回去做你的领袖、希望、明君英主的。 我的萧暄啊。 我靠在他肩上叹息。 “你这阵子好吗?”我问。 “很顺利。”萧暄面露喜悦之色,“你也是,怎么都没想到来看看我?” 我只笑。我的确有去主动找他,可是一连三次都是远远就被拦下,好说歹说,都不放我进去。陆颖之跑马圈地速度敏捷,这么快就把人划在自己势力范围内。她聪明,不需要间离,只需要让我们长久分开,给她足够时间和萧暄相处就够了。 我看着萧暄等待答复的脸,话堵在喉咙里。 算了,难得时间相处,不要浪费在发牢骚上。 萧暄抚着我的脸,轻皱眉,“你瘦了好多。” “衣服穿得多而已。”我轻松地笑。 萧暄环视四周,眉头皱得更加紧,“这里怎么这么冷,你没烤火?怎么都没人伺候?” “你小声点!”我拉住他,“王爷,这里不是你的王帐,哪里有那么多规矩?火和人手都拨到病房去了。我都能忍,你又忍不了?” “谁说我忍不了?”萧暄瞪我一眼,握住我的手,“你的手都冰成这样了!” 我贴上去,“那你给我暖和就行了嘛。” 我总同他嬉笑怒骂,甚少撒娇,结果发现这招非常好用,是男人都吃这套。萧暄立刻化怒为喜,将我的手揣他怀里捂着,又把我抱住。 我觉得好玩,手在他衣服里乱摸,他被我弄得直发抖,轻喝:“别乱来!小心我揍你!” “你舍得吗?”我哈他痒痒。 萧暄低喝一声,猛地将我扑倒在榻上。 我被他压着,他英俊的脸就在我的上方,我清晰感觉到他身上传递来的热量。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萧暄的眼神柔和下来,带着浅笑和温情,倒映着我发愣的表情。他俯身低下头来。 外面突然传来两声咳嗽。 好像是……越风? 萧暄一脸黑线地爬起来,我也红着脸跟着爬起来,整了整衣服。 偷偷看他,他脸上清楚写着欲求不满四个大字。我闷笑。 “王爷,有军报。”越风尴尬的声音响起。 萧暄恼火,又不得不去。 “去吧,去吧。”我无奈地笑,推他。 真是遗憾,最近聚少离多,难得见面,处不了一柱香,就得把人往外送。 萧暄满腹不爽地走到帘子前,突然转过身,大步跨回我面前,一把捞过我,重重地吻在唇上。我给他这股狠劲懵住了,傻傻地由他放肆,被抓得生疼也不挣扎。 终于等他放开我,我气都快喘不过来。他却满意地笑了一声,这才把帘子一撩,疾步走了出去。 我摸着肿痛的嘴唇愣了老半天,脸上滚烫,心里却是灌满了蜜一般。 可是当晚后半夜就出了大事。 云香几乎是跌进帐来,喊:“姐!你救救文浩!” 小郑? “他受伤了?在哪里?”我自床上跳起来。 “不是!”云香猛摇头,“军里情报泄露,我们有分队受袭损失惨重,查出来问题出在文浩身上。现在大家都以为……以为是他出卖的情报!” 这怎么可能?我都有可能因为男女问题和萧暄闹翻脸,可小郑这孩子对萧暄绝对是忠心不二的。 我抱着闯帐的决心去找萧暄,出乎我意料的,这次层层关卡却宽松地放我通过。我不及多想就冲到众人聚集的帅帐之前。 火把熊熊燃烧,让这一方地方照得通明。几乎所有高层都在,而郑文浩正反手被绑着跪在萧暄面前,他衣服上尽是灰尘,头发散乱。萧暄站在他面前,负手而立,火光阴影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看到陆颖之站在萧暄身后不远。她看到我,居然还有心思微笑了一下。 宋子敬在说:“王爷,此事应当慎重。我有信心,文浩不会这么做。” 众将领连声附和。小郑这些年来在萧暄身前马后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疑有他。我见状,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萧暄面沉如水,问:“那东西,真的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宋子敬有点为难,也不得不点头说:“是。就夹在他腰带内里子里。” 郑文浩抿紧了唇,脸色苍白。 萧暄脸色更加难看几分,身体绷紧,声音压得极厚重,“文浩,我要听你解释。你只管说,我和诸位将军都听着。” 郑文浩把牙关咬得咯咯响,说:“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一个面目陌生的将领突然说,“自己身上的东西,哪里有不清楚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宋子敬很维护郑文浩,“郑少将日常器具衣物,也会经过他人之手。他又生性洒脱不拘小节,若有人有心陷害放在他衣服里,想必一时也不会发现。” 众人点头,萧暄的神色也轻松了一点,吩咐道:“那就传他的校尉来问问。” 很快,那两名小校被带到跟前。 宋子敬沉声问了话。那两名小校显然惊疑又担忧自家少将,可是萧暄治军极严,他们也无法袒护什么,只好如实回答,说他们收拾整理少将衣服时,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萧暄神色又凝重起来,问:“平日除了你们,还有谁会动他的东西?” 两个小兵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一个说:“平日就我们两个在料理少将起居。不过……” 众人皆凝神倾听。 只听那小兵说:“不过少将衣服若有破损,都不让我们补。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萧暄不耐烦。 我已觉得通体冰凉,一个不好的感觉猛地窜上心头。 那小兵说:“而是拿去托一位叫云香的姑娘给缝补。” 人群里立刻响起窃窃私语声。云香不过是我身边的人,这里几乎没人认识她。但是宋子敬和萧暄的目光却是在第一时刻越过遥远距离投在我的身上。我虽站在阴影里,却犹如暴露在聚光灯下一般。 这,这是…… 只听陆颖之提议:“不如请那云香姑娘再来问问。她不是敏姑娘的妹妹吗?” 萧暄的额角上暴起青筋。 “敏姑娘,你来了正好,刚说到你呢!”身边有人将我认了出来。火光立刻照在我身上。 有人要来带我过去,我下意识抬手回避。一个人影闪至我身前。 陆颖之挽住我的手,“姑娘请随我来。” 我身不由已被她拉着,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近一步,就感觉身上冷了一分。待走到萧暄身前,已经浑身僵硬。萧暄浑身散发着冰冷之意,目光盯着陆颖之,几乎将她撕碎成千万片。 宋子敬亦恼怒地狠狠扫了陆颖之一眼,转过来对我细声说:“这事不关你,我只问问,你知道吗?” 我怔怔说:“我……知道。” “云香为文浩补衣服?” 我努力笑了笑,说:“谁都知道文浩这小子喜欢我们家云香,死皮赖脸要她给补衣服。不过是小伙子追求姑娘罢了,也没什么。” 萧暄腮帮紧咬。我对上他,深深注视。 宋子敬斟酌了片刻,才说:“那恐怕……” “找我是吗?”云香走出人群。 我心里叫,完了!宋子敬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郑文浩瞪大了眼睛,想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又被旁人按住。 云香瘦小的身影同四周高大魁梧的武将们一比,更是瘦弱得可怜。可是她的腰却挺得笔直,步履坚定走了过来,清秀的脸上全是坚定与无畏。 “我是帮郑小将缝补过衣服。我……”云香幽幽看我一眼,似乎下了决心,说,“是我把情报夹在里面的。” “云香!”小郑大吼一声,挣脱束缚跳起来,满脸通红,青筋暴露。两个士兵连忙扑过去将他拉住。整片场地都炸开来。 我只觉得一阵天晕地转,站不稳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暄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扶住,一把拉过去,大半个身子挡我前面。 宋子敬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声音却出奇的平和,说:“你说你放的情报。那我问你,你是如何得到情报,又要将情报传递给何人?” 对啊!云香活动范围有限,都呆在房间里,她怎么弄情报? 云香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却怎么都说不出个理由来。 宋子敬等了她片刻,转身对萧暄说:“王爷,此事复杂,不是一时审得清。还请王爷下旨将相关人等暂时关押起来,择日再审。” 萧暄就等他这句,随即点了点头。 陆颖之突然说:“王爷,决战在即,若没有了郑少将,那谁来领右翼第三军?” 郑文浩听闻,突然恨恨地抬头瞪住陆颖之。 萧暄眼神如刀般地扫向陆颖之,其间寒意简直滴水成冰。陆颖之也有点怯意,低下头。 郑文浩出了这样的事,郑家人暂时不能用了,那剩下的呢? 萧暄冷冰冰的问:“那你说呢?” 陆颖之露出忐忑之色,轻轻打了一个哆嗦,可还是坚持说:“我推荐邱老将军。” 萧暄面色稍微缓和,扬声道:“邱老将军可在?” 一位年过半百,面色红润的老将军步出列。萧暄当着众人的面将右翼三军交到他麾下。郑文浩本来紧张担忧,听了这决定,也放松下来,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 宋子敬招了招手,属下将郑文浩押起,他自己则亲自过来,要带走云香。 云香这才知道害怕,喊我:“姐!姐!” 我急得要哭出来,扑过去抓住她的手不放。 “小华,你松一下。”萧暄拉着我,在我耳边说,“没事的,查清了就放她回来。子敬会照顾好她的。” 我不甘心,却又没有一点办法,只有看宋子敬亲自扣着云香的手,将她带走了。 众人逐渐散去,陆颖之看了看我和萧暄,笑了笑,也走了。我忽略了很久,这个时候是真的很想扑上去撕了她那张虚伪的脸。心里这么一想,手下使劲,指甲全都掐进肉里。 萧暄说:“那个……” “怎么?你还要为她辩解?”我火冒三丈。 “不是的。”萧暄很艰难地说,“你手轻点,哎呀呀!”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掐的是他的手,“难怪不疼啊。” 萧暄捧着伤手欲哭无泪。 我终于揪着他的衣服慌张道:“他们会怎么样?这是不是陆家对云香下的圈套?” 萧暄安抚我道:“陆家对付一个小丫头做什么?” “可云香是我妹妹,而我是谢家人!” “你是说陆家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们知道了?”我望着萧暄,他也望着我。 萧暄说:“这事发生得太突然,现在瞎揣测也没用。”虽然他也很烦躁疲倦,还是先劝我,“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事我会查仔细,绝不冤枉人。但是,也绝不让那一千名弟兄这么白白死了。” 他话里的狠辣决然让我打了一个寒战,心里的忐忑不安,却是扩展得更加大了—— 第50章 那日晚回去,就开始发烧。本来以为是太累了,又受惊受凉,没想到病来汹涌,度数烧到很高,徘徊不降。 迷糊中察觉桐儿在我床边唉声叹气,我问她云香呢?她哭着说都三天了还没放回来。又说我这病怎么老不好她很担心。 我安慰她说没事,又问她外面怎么样了。 桐儿说仗又打起来了,王爷说既然情报遗失就应该先下手为强什么的。她托人转告王爷说我病了,可是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苦笑,怕是陆颖之又拦下来了。即便她不拦,战事紧急,萧暄也没办法分身来看我的。 “算了。”我有气无力道,“我这病没事,烧过了就好。” 桐儿说:“海棠姐姐给你打了脉,说你脉象怪呢。” 我心一惊,嘴里说:“海棠那丫头,懂什么脉,别听她瞎说。” “可是……” “你连我都不信了?” 桐儿无法,只得不停给我擦身降温。 次日我温度稍微退了点,转成低烧,可是全身乏力,一起床就头朝地,根本什么事都做不成。我赶紧口述了方子熬成药,吃下去,效果似乎也不大,人还晕,反倒吃不下饭了。 这日只听到前方战事激烈,王爷坐镇指挥,各将军勇猛克敌这样的官方消息。云香还是没回来,宋子敬更是连影子都找不到。 夜半烧得迷糊了,我就会做梦,感觉像真的一样。 似乎有人就坐在我床边,我可以感觉得到那人身上铠甲的冰冷,那带着血腥味的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常年握剑的手生着茧,摸着我的脸,粗糙的感觉、疼惜的感觉、不舍的感觉。 有人俯身下来,把灼热的吻印在我的额头。 醒来时,身边只有清冷的月光,额头却是滚烫。 到了五日,大早就有人来通知拔营,说是打了胜仗,要攻克京都去了。 我恢得了一点力气,不顾众人反对,带着医疗队跟随大军前进。众人心血如潮,奋涌澎湃,可是我却茫然得很。胜利似乎就在眼前,可是我却看不到曙光,反而觉得有什么巨大的阴影在前方等待着我。那到底是什么? 海棠陪我坐车,不住抱怨:“病成这样都不安分。王爷也是,人来不了,捎个口信也成啊。男人啊,打起仗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担心的却是云香,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到底是为什么承认自己是奸细? 心里越来越不安,想着怎么都要见萧暄一面,好好商讨一下才行。 一时没注意,想了太多问题,大脑负载过重,轰地当机,一直晕晕沉沉到新的营地。然后半夜似乎温度又升上去了。 朦胧中听到桐儿和谁在说话。 “……吃了药,可是没用……” “……什么时候……这么严重?” “她不让说!”桐儿嗓门真大,“说是战事要紧!” 那人低声应了几句,然后一个柔软冰凉的东西覆盖在额头上。我在心里叹气,真舒服。 有个人在哄我:“小华,把嘴巴张开。” 那声音真熟悉,真温柔。我张开嘴巴,一块清凉温润的东西放了进来。圆圆的,光滑的,带着芳香的。是什么? “含着,含好了。”那人清凉的手抚摩着我滚烫的额头,然后把住我的脉。 我又沉沉睡过去,突然被一声茶杯破碎的声音惊醒。我张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我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太胡闹了!”那人在说,很生气的样子。 桐儿慌张地忙问怎么了。那人却没说话。因为我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华?”那人立刻俯下身来。 我嘴里含着那块清凉的东西,含混地说:“云香!” 那人怔了怔,说:“她很好。她关起来反而是安全的。” 我听了他的保证,知道这个人虽然高深莫测计谋多端,但是也从不骗人,于是放下心来。 “你的病……” 我别过头去,“睡一觉就没事了。” 嘴里的东西似乎真有奇效,那股清凉持续不断地传来,持之以恒地,一点一点扑散了我体内的高热。 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身边有人。并不是桐儿。 我微微笑,“你怎么来了?” “你醒了?”是宋子敬的声音,带着欣喜。 我愣了一下。 他清凉的手抚上我的额头,“好很多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张开眼看他,半晌才说:“你……外面怎么样了?” 宋子敬轻言细语说:“一切都很好,你放心。”他目光温柔,带着微笑,注视着我。 我喝完一大杯,喘了口气,“让你担心了。” 宋子敬的笑容褪去,他脸色阴郁地看着我,说:“你本身体质不大好,又没有内力护身,压制不了毒性,所以身体才会越来越差。” 我耳朵嗡嗡一阵响,被子里,手紧抓住衣角。我不敢看他。 “你……别告诉他好吗?” 宋子敬没吭声。 我吃力地撑起身子,“至少现在别告诉他!等仗打完了,再告诉他好不好?反正现在说,除了给他增添烦恼,什么都做不到!” 宋子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表情很复杂。 “你真的什么都为他着想。” 我靠在床头,苦笑,“你说的,他是做大事的人。要做他身边的女人,就要懂事。” “陆颖之一直在他左右。” 我被刺疼了,皱了皱眉,别过脸去,“这事以后再说吧。” 宋子敬说:“不要把问题推给王爷。我是男人,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把这类问题交由男人来解决,那么结局,往往会让你非常伤心。” 宋子敬这么高深、从不谈私生活的人这都找我现身说法,阐述男人的劣根性,我怎么能不听,听了怎么能不上心? 可是,如果我自己解决,恐怕自己也会很伤心啊。 宋子敬告诉我,我们已经逼近京都了。赵党兵败如山,而且树倒猢狲散,大小官员,豪门望族,纷纷举家迁徙,京都方圆数百里,已经乱作一团。这倒方便了燕军两路顺利会师之余,彻底扫荡零散残余赵部,等待一举攻进京城。 谢家先前还被监视着,现在赵家自顾不暇,也放松许多了。我那做了太子妃的姐姐还和我的太子姐夫不知被软禁在何处。其实这样也好,没有掺合到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宋子敬说完了局势,话题又转回了我身上。 “好在这毒有解药。”苦笑一下,他又说,“我就觉得王爷那毒解得蹊跷,没想到你真的破釜沉舟,舍身相救。” 他长叹一声。 “我那不也是没办法。”我笑笑,说,“他又是毒又是伤,而解药又没有制成。稍微迟疑,就错失最佳救治时机。我怕他到时候毒也解不了,伤也好不成,必死无疑。书上写的,用药时可以配合内力逼出毒素,药虽然是半成品,可还是逼出了大半的毒。他现在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余毒,对他一时不会有什么影响,我抓紧时间再做解药就是。” “那你身上的毒,又怎么解释?” “唉。”我叹气,“这倒是意外。” “书上的确写了,说这烟花三月是蛊毒。既然有蛊,就可以动身的。其实医书上写的解毒办法,就是用药性来催活体中的蛊,借以内力逼出毒素。我给王爷服用的药虽然不是成品,但也已足够催活蛊。而我当时沾了不少毒血,大概身上有个擦伤口子什么的……我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或许不会有事。可是,到底还是没有逃过……不过,”我急忙补充,“我事后立刻服了没做完的解药,还是起了作用,可以抑制大部分毒性的。” 宋子敬眉头紧皱着,带着隐隐怒气,一字一句异常坚定地说:“待战胜后,我亲自去寻那缺的几味药,无论如何,都要替你把毒解了。” 我感激而笑,“有劳先生了。” “你不是早就答应改口不叫我先生了?”宋子敬突然说。 我望着他儒雅的笑脸,这才恍惚想起,“子敬哥?” 他甚是欣慰的样子。 我说:“子敬哥,云香的事……我只求你查清事实,还她一个清白。” 宋子敬脸上的笑意收了去,重归一片高深。他只点了点头。我心里很不安,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宋子敬说:“你也要明白,有些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但其实会很复杂。” 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他了。 太宁十二年冬至,百万燕军兵临京师城下。 那是最后一场战役。萧暄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十数载,燕军全体将士浴血奋战两年余,今天缍同最终的敌人面对面。赵党居然发动满城未逃脱的百姓以血肉之躯阻挡燕军道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又惊恐交加悲伤绝望的人民被驱赶着拥挤在城门之前。 谁看到这一幕,都震惊无比。 “当权者应以百姓福邸为谋,以万民生计为己任,这样驱逐鞭挞黎民百姓者,真当猪狗不如……” 萧暄朝着阵前百姓的一番提前了的就职演讲,浅显易懂,声情并茂盛,诚挚动人,正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军中不知哪个士兵突然喊了一声:“三叔!是我啊!是柱子啊!” 对面人群里一个老人拨开众人冲出来,“柱子!你还活着!” “活着!还活着!”那年轻士兵跑到阵前来,“王爷收留了我,让我跟着他打仗!打倒那该死的赵贼!给我爹娘报仇!” 老人被拦着跑不过来,却是激动得呜呜地哭,“老天有眼,王爷厚德,让我们张家留了后啊!” 就这期间,呼亲唤友的声音由小变大,竟此起彼伏。 “爹——” “大哥,我是四弟啊!” “二舅——” “王老二,我是对门的李子啊!”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转眼成了认亲大会。是不是太夸张了。即使八秆子内皆亲戚,也不至于熟成这样?可是老百姓们不论有没有亲戚在军中的,无一不被现场气氛感染。手里的兵器早就丢弃在地上,不论认识不认识的,统统抱在一起。在一片“好日子来了”的宽慰声中,泪水横流。燕军轻易地将他们缓缓引离开了城门。 我望宋子敬,宋先生挺得意地笑。他说:“王爷早知道赵老头会来这招,特嘱咐我在暗中部署了这么一出戏。” 萧暄坐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笑着,一挥马鞭,率领部队逼到城下。 城上已没士兵,却有一个乌紫官袍高且瘦的中年男子,带着几名官员,站在最显眼处。 宋子敬压低了声音,告诉我:“这就是赵谦。” 是赵相。一切纷争战乱的源头? 赵谦朝着萧暄拱手行礼。 “臣,赵谦,特奉吾皇万岁之名,在此等候逆贼萧暄。万岁圣谕在此,逆贼还不下马受擒?” 萧暄身躯挺拔坐于马上,面容俊朗刚硬,清癯削瘦。从容不迫,沉稳干练,波澜不惊。他脸上带着讥讽的轻笑,微眯着眼睛望着城楼上的人。 “赵大人,聪明人不打诳语。皇上重病沉疴,被你们软禁起来不见天日,对你们怨愤交加。你们从哪里弄来的圣旨,欺君枉上,愚弄天下。还以为这江山是在你们赵家股掌之间吗?” 隔得太远,看不到赵谦的表情。只见他收回了摆样子的手。他身后有人走上前,大声喊道:“萧暄!你与北辽勾结,祸国虐民,升平国土一变而为罪恶渊薮,此乱臣贼子,当为天地所弃,为神人百姓所共愤,你可知罪?” 萧暄的笑意加深了,胸膛震动,甚是愉悦,似乎对方将他赞美一番似的。 他手一挥,宋子敬离开我,翩翩走至军前,展开手里卷轴,朗朗读了起来。 那是檄文,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宋子敬不大也不算浑厚的声音回响在空旷战地上,被城墙折射回来,竟然给人振聋发聩的感觉。大地仿佛都在颤抖,无声应和。 “一是,贪官污吏遍布国中,欺上惑下,结党营私,搅乱朝纲;二是,赋税徭役沉重,私饱中囊,与民夺利,民不堪负担;三是世族豪门,巧取豪夺,大肆兼并,不顾民生苦困。……” 宋子敬洋洋洒洒念下去,赵谦在城门上,原先还沉得住气。待念到“党羽暗插各地,行谋杀暗刺之事”时,终于爆发,一掌拍在城墙石砖上。 这赵丞相看上去不像练过功夫之人,不知道这一掌下去,手疼不疼。 宋子敬倒很配合地停了下来。 萧暄道:“怎么了赵大人?可还要我举例?” 赵谦浑身一震,抬头瞪住他。 萧暄说:“把她带上来!” 谁? 我好奇,望向宋子敬。可是宋子敬突然别过了脸,没有看我。 我看到士兵分开一条道路。两个人被押了出来。 在我看清其中一张脸时,我只觉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冻结住,心脏停止了跳动,周遭的声音瞬间都离我远去。 云香?! 那个清秀的女孩,微微低着头,衣服整洁,表情安详,平静得就向等待死亡的天鹅。 云香曾很认真地同我说:“我配不上。” 我到现在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踉跄一步,却被一个士兵架住,那是宋子敬的亲兵。 猛然一股怒火烧上我的心头:他们是早就计划好的! “你可认得这位姑娘?”萧暄问,“这位姑娘在我身边潜伏了有三年多了,模样却是一点都没变化,您老不该忘才是。” 赵谦浑身发抖,慌忙回头同身边人交谈。 萧暄的声音就像破碎的坚冰一般刺耳,“赵大人,你可不会忘了自己的女儿吧!赵小姐可要伤心了!” 我双脚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云香成了赵家小姐?为什么他说云香三年来容貌都没有变化?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为什么之前都没有人告诉我? 云香终于抬起了头,淡漠地看了萧暄一眼,然后望向城楼。 “爹……”她的声音很轻微,却传入了众人耳朵里。 赵谦却并没有因为看到自己的女儿被抓而表现出惊恐害怕,他只是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和你娘一样都是赔钱货!这么小的事你都做不好!养你有什么用!不要叫我爹!我才不是你爹!谁知道你爹是哪个鬼男人……” 他身旁几个人急忙拉住他。 很早以前,有人告诉我,赵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个爱慕宋子敬的赵芙蓉。一个本来一文不名的妾生的女儿,没有人见过她。 云香? 我摇摇欲坠。胸口有一团气在翻滚,冲得我呼吸不过来。 大军就在城下扎营,我冲去找萧暄。陆颖之这次却没有派人阻拦我。 我冲进王帐,里面只有萧暄一个人。 他看起来就像专门在等我。 我看着他,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我问:“为什么?” 萧暄说:“你先冷静点。” “我要冲动,就直接冲去找她了!” 萧暄轻声说:“你同她感情那么好,我不忍心告诉你。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脸上这种表情。” 我惊且怒:“你不忍心告诉我,那你就挑今天这场合让我知道这一切?” 萧暄带着无奈,说:“你总该知道。” 我哑然。 “你……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暄轻皱了一下眉,说:“你还记得你随子敬离开京城,在过江的时候受袭吧?” “那么早?”我错愕。 “那时候你们分开。子敬带着她来找我们。路上一些细节,让子敬起了疑心。云香是在你病好前不久卖身来的谢家,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妥。可是当我们回头去找她的亲戚时,那所谓的家人早就不知所踪。” 我愣愣听着,每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上。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蛛丝马迹。以前还在谢家时,她总同院子外的小商贩很熟悉,时常送点心瓜果吧。” “她那是心肠手。”我急忙说。 “她是在把线报交给接头的人。”萧暄铁着脸更正,“你逃家出去,因为她留了线索,谢家才那么快找到你。”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江遇袭,也是她透露了行踪。子敬干脆将计就计,让你随我走;到了西遥城后,她总是和杂役多有来往。不,不要说她亲近下人。今日被绑上来的另外一个,就是军中杂役!云香得到情报,总是通过那些人传送出去。” 我打断他,“可是云香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她从哪里弄来的情报?” “为她弄情报的那个人,是我帐下的一个校尉。此人在狱里咬了舌头。你可要见尸?”萧暄声色俱厉。 “我……你……”我浑身哆嗦,“她,她要有心害我,我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萧暄长长吁了一口气,“她不会害你。我说过,你同她感情深厚。正因如此,赤水时,她在水里下药,本应连王府里的也不放过,可是她不想害你,才没有这么做。而后她被困火海,本来是想求死的……” 我仿佛被一道雷电劈中,“她……她……” “你救了她。”萧暄说。 眼睛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了出来。 “我不信。”我喊,“她明明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啊!她明明是!” 萧暄抓住我的肩膀,“小华,你冷静点。你好生想想,如果她真是普通女子,宋子敬要抓她,何用费那么大的力气?” 我定住,想起宋子敬押云香走的时候,紧紧扣住她脉门的手。 我脚发软,萧暄扶着我坐下。 怎么会这样? “我想见她。” 萧暄说:“我带你去吧。” 第51章 关押犯人的帐篷里有个小火炉,可是那微弱的温度阻挡不了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灌进来的寒意。云香情况还好,裹着一件半旧的披风,在榻上坐着,脸上没有血色,但也没有受什么身体上的伤害。 我和萧暄走进去。她看到我,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那不是平时那种温和亲切又天真的笑,而是一个愧疚无奈又带着成熟气息的笑。她原本已经给我看得熟悉无比的五官似乎陌生了起来,人本身一下比原本年纪大出好多岁。 我茫然。没见她时想见她,见了她,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姐,”倒是云香先开了口,她说,“对不起。” 三个字就肯定了萧暄所说的一切。 我想说话,可是喉咙堵住,无法言语。 这个女孩,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陪伴在我身边,用她的友善、体贴、勤劳,让我慢慢适应了这个时代,开展出我的新生活。可是到头来,我却发现,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云香却平静得可怕。 “姐,我罪有应得,你不用为我伤心。我辜负了你的信任,这害死了好多人。赤水城病死的百姓,战场上被出卖的千名士兵。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欺骗了大家,是我的错。” 我猛地挣脱萧暄抓着的手,跑到她面前。 “你这个傻丫头!你……你为什么!为什么!” 云香抬起脸来,冲我温和地笑。 帘子掀开,陆颖之和宋子敬也走了进来。 云香没看他们俩,径自说:“我本名,叫芙蓉。姓不姓赵,却是不确定。正因如此,我和我娘在赵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直到我十五岁那年,赵谦将我同数名到处搜集来的男孩女孩聚集在一起,教我们轻功夫、药理等。那时我才知道,我做了赵家的一枚棋子。” 她眼睛望着帐篷的一角,“他们给我们服了一味毒,每六个月发作一回,只有他们才有缓解之药。中此毒者,身体成长老去,容貌却变化不大。” 我打了一个寒颤。 “没错。”云香点头微笑,“我这三年来,虽然极力掩饰,容貌始终是十五岁未变。细心的人自然会看出端倪的。” “什么毒不能解?”我叫。 云香摇了摇头,“这毒,那本秋阳笔录上记载着无解,你可是读给我听过的。” 我张口结舌,也隐隐想起这么一件事。 “我受训四年,然后被派到谢家。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云香低下头去。 “你……”我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不必……听从他们……” “我娘还在他们手上。”云香说,“我只能听他们的。”她苦笑,继而泪流满面。 她抬头转向宋子敬,极其温柔地一笑,“我不恨你。我早知道你不会看上这个平凡无奇的云香,只是我舍不得这个机会,舍不得一个可以接近你的机会。你恐怕早就忘了,五年前在绿水桥下,你从水里捞上来的那个小姑娘了。” 宋子敬从来淡定的脸上浮现恍惚之色,而后转为惊愕。 “那是……” “那是我。”云香此刻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实际年龄沉着稳重,“我受训出任务,中途生变,差点溺死在水里。你救我上来,治了我的伤,不嫌弃我因为中毒而面目全非,认我做小妹。我后来不辞而别,可是万分不舍。你可知道,那是第一次感受到娘亲以外人的关心疼爱。” 宋子敬呆呆看着她。 云香忽而俏皮一笑,说:“还有一事,一定要告诉你。你后来同杨城郡主做了知己,你可知道,她写给你的书信,都是由谁代笔?” 宋子敬终于脸色大变。 云香笑得无比苦涩,“那时我正奉命潜伏在郡主府邸监视,做她房中丫鬟。那杨城郡主才智平庸,偏爱争强好胜,一心要结识你。听说我是秀才女儿出身,就要我代笔写信作词,来结交你。” 宋子敬脸色先是微红,而后转成一片青白,轻轻后退一步。别说他,连我听了这番话,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云香语气欢喜起来,“想不到你回信,大为赞赏我的诗词朴质无华字字真切,清爽纯真让人刮目相看。那些书信,我到现在还收着呢。” 她朝宋子敬展颜一笑,竟然十分妩媚动人。 “现在想来,虽然你这些日子里来接近我,对我好,不过是就近监视我。你根本就不会喜欢上我。可是我也觉得值得了。有那些真切语句的书信,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值得了。” 宋子敬脸色灰败,张口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来。 似乎云香并不知道宋子敬曾爱慕过那位与他通信的女子的事。 我急忙道:“云香……” “姐!”云香转向我,“我虽实际比你还大几岁,可是你一直照顾我,保护我,教我好多东西,待我那么好,是除了我娘和宋先生外,第三个无保留地对我好的人。我就叫你一声姐也无妨。” 我泪水不停滚落,又担忧又着急,“你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信任。你到最后一刻都还相信我,若没有你,我的罪孽还不知道有多深。我每次想到你对我的好,我都内疚痛苦得生不如死。你放心,我从来没有跟赵家说过你的身份,我说谢昭华在过江的时候淹死了,他们深信不疑,所以才没有为难谢家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她冰凉的手。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觉得有点怪异。她怎么一口气把什么都说了。 云香也握紧我的手,抬起头来看向萧暄,还有站他身后的陆颖之。 她冷笑起来,“王爷算盘打错了,赵谦若会顾惜我,当初就不会把我当棋子安插到谢家。” 萧暄脸色阴沉,倒也镇定回答:“我很清楚会有这个局面。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我一愣,这话怎么那么怪? 云香说,“你也算个英雄人物。我姐姐为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你一定要对她好。” 我惊讶,“云香?” 萧暄板着脸,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冰冷,“什么人做了什么,我心里全都有数。” 陆颖之随即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云香点点头,看向我,“姐,我可以求你最后一件事吗?” 我急忙点头:“你说!” “我娘,还在赵家。你能帮我把她找到,代我孝顺她吗?” “没有问题!”我立刻答应,“到时候我带你去找她。” 云香苦涩地笑着,“这都是为了我娘。我已经保不住了,那就要保住她……” 话音一落,她的手在我腰间一摸,身影如箭一般射向萧暄。一道锐利的寒光骤然闪过,我眼前一花,她敏捷矫健的身影已经逼到萧暄面前,手里匕首直直朝着萧暄心窝刺去。萧暄立刻抽身后退,却一脚踩上几根碎柴火,脚下打了个滑。 宋子敬本来先前心绪大乱,这一刻应变不及,想要冲上来却已来不及。 我张口,惊呼声还未冲出,一个水红色的身影斜冲过来扑在萧暄身上。那道寒光刺进了她的背里。 宋子敬就在这时赶扑过来,想也未想一掌出手。云香瘦小的身子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我的脑袋像是被重锤敲过,好一阵晕旋,才爬起来扑过去抱起云香。 她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嘴角一丝乌黑血迹宛然。 我愤怒地瞪向宋子敬,他一脸灰败,震惊至极,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颖之?”萧暄则一把抱住身上的陆颖之。 他这一声呼喊,让我已经疼麻木的心又被利刀狠狠一下划过。 我一手按着云香的脉,一手在身上摸装药的瓶子。出门仓促,身上只带了伤药,可是云香分明服了毒。她急促喘息抽搐起来,牙关紧紧咬住,身体僵硬。 她服的毒,应该是从我这里偷来的。我配的毒药有限,但都是发作迅速,毒发身亡,并没有什么痛苦。所以云香脸上还带着笑,就像心愿实现了的孩子一样。 我慌乱如麻,口袋里的瓶子哗啦滚了一地,竟都没有可以起作用的。 云香突然停止了抽搐,软在我怀里。 “不!云香,不!”我抱起云香,使劲摇她,“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回去!” 我使劲想抱起她,可是我自己大病初愈四肢乏力,根本就抱不动。 宋子敬还呆站在一旁。 我冲他吼:“你还愣着做什么?” 他猛地一震,往前迈了一步。 云香又咳出一口乌血,然后一动不动了。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你这是做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只笑着看向木偶一样站在旁边的宋子敬,幸福而满足,就像所有心愿都实现了一般。 宋子敬踉跄后退一步,一脸震惊错愕,痛苦悔恨。 云香一直笑,一直笑着。我再去摸她的脉,已是一片平静了。 “不——”我哀号一声埋下头,浑身哆嗦。 萧暄在叫我的名字,我没有理会。他只好抱起了陆颖之冲出帐篷而去。 我则抱着我已经逝去的朋友,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 这个女孩子,善良,无辜,身不由己,挣扎着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到底有谁懂她,又有谁能真正疼爱她? 到最后,她虽然含笑死,却是没瞑目。 “云香——!!!” 郑文浩犹如一头失了心的狮子冲进帐篷里,看到我手里的云香,想冲过来,却不知怎么,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抬头看他。 少年失了魂。 他是个好小伙子,只是来晚一步,错过终生。 郑文浩摇头。 我冷笑:“她解脱了,你摇什么头?” 郑文浩的身子摇摇欲坠。 我低头轻轻抹去云香嘴角的血,然后合上她的眼睛。 “这丫头,实心眼。何必呢?有我在,谁都不能动你的。” 郑文浩发出痛苦呜咽,像一头受了伤的兽。 我说:“也好。没人能再伤害她了。” 郑文浩爆发出低吼,脸上一片水光。他一抹脸,转头猛地冲了出去。 宋子敬从始至终一直站在帐里一角,宛如石人。他一直当云香是个奸细,是个仰慕他的小丫头,却不知道自己当年倾慕之情居然有内幕重重。宋子敬啊宋子敬,聪明睿智,清醒冷静,到头来却叫偏见害了一生。你可后悔吗? 我的心中一片悲凉。 我说:“我要把她带走。” 宋子敬似乎还在梦里没醒,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我径自招来两个小兵,将云香带回了家。 她既然都已经以死谢罪了,那应该可以入土为安。 我和桐儿为她换了色彩鲜艳的衣裙,给她梳洗打扮。她平静躺着,就和睡着一样,施过粉的脸还是红润的,只是手已经冰冷惨白。 海棠她们也都来了,在一旁看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云香到底是奸细,到底害死了人。她们同我交情再深,这条原则都是不可动摇的。 我一直哭个不停,为云香入殓的时候,才终于停了眼泪。只是心里疼得很,压抑而扭曲,是怎么都舒解不了的。 云香为她做的事付出了代价,那她遭受的痛苦,谁又能来赔偿她呢? 我坐在她身边,趴在床上,觉得力气流失殆尽,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外面突然响起女孩子们的惊呼叫骂声。 桐儿惊慌地跑进来,叫道:“小姐,是王爷派了人来,把院子围起来了,还要把闲等人等赶走。” 我略为思索,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裙子。 “围了院子?” 桐儿焦虑不安道:“就是因为云香小姐刺杀王爷一事。他们连小姐您也怀疑上了。” 我问:“来了多少人?带兵的是谁?” “是越侍卫。” 我推门出去,外面果真寒光闪闪,盔甲重重,火把连成一片。士兵已经将我这个小小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越风正率领着燕军部下,同另外一阵人剑拔弩张,僵持在门口。 “陈中将,”越风语气十分严厉,“末将是奉王爷之命,查封刺客所住院落,并且将相关人等收押待审。你阻我办差,就是抵抗王爷的命令!” 对方将领亦理直气壮道:“越侍卫,在下也是奉了陆元帅之命前来捉拿刺客同党。你不将人交出来,莫非你要包庇那奸细不成?” 好毒的口气! 越风从容不迫,回道:“末将这里,只有嫌疑之人,没有刺客同党。恕末将交不出陈中将要的人!” 对方被顶回去,火冒三丈,“在下要提的医师阿敏,刺客之姐,就是同党!” 越风慢条斯理地问:“哦?两个时辰前王爷被刺,这连堂都没过,审也没审,你们就知道谁是刺客同党了?莫非陆元帅早有所查?” 那陈中将被堵得哑口无言。陆元帅若是没查,那就没资格提我,若是有查,那又怎么不保护王爷让他遇刺?不论他怎么回答,都已经被绕了进去。 越风冷笑,把手一挥,手下立刻将我的小院子团团围住。 “在下奉王爷之命,调查这次刺杀事件,封锁嫌疑人居住之处。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进出。闲杂人等,”他加重语气,“不可靠近院子两丈以内!” “你!”陈中将气得满面通红。他的下属生怕他做出过激行为,急忙拉住他,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陈中将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虽然还极其不甘,可是越风理由充分,态度强硬,他也没奈何。最后只好忿忿地带着陆家军掉头离去。 越风转过身来,看到我,立刻行礼。 我很不自在,赶紧回他一礼,“越侍卫无须如此客气。” 越风却一本正经道:“局势逼人,才不得不让小姐在这里呆一阵子。还请小姐不要埋怨王爷,他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撇撇嘴,“当然。当然。” 陆家。 陆颖之伤了后心,我亲眼看到,那是重伤。陆家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云香已死,拿死人无用,那么,我还活着。而且,我还阻挡在陆颖之的皇后之路前面。 陆家会花这么大力气来对付我,恐怕已经知道我是谢昭华了,是谢家人。 当事情牵扯到一个家族,那影响就彻底不同了。 陆颖之命倒是救回来了,不过要落下心口疼的宿疾,这些日子一直卧病在床。 外面突然响起了骚乱声,有人在大声呵斥着什么,然后门被猛地一脚踢开了。 我们跑出去,看到脸色苍白的郑文浩踉跄着走进来。 我为云香守灵。为了保存她的遗体,房间里也没生火。我们不能出去,只好找来白蜡烛,然后自己剪纸钱。剪一点,烧一点,在这烟灰轻扬的光线里,一点一点回忆过往。 她造成的影响这么大,可是她的一生却是那么渺小。 一个默默无闻的侍女,派去伺候白痴小姐,遇到我,带她离开谢家,带她接触到大千世界,让她有机会接近她心里爱恋的人。她的存在一直很微弱,她即使出声说话也没什么人能注意到她。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些事出自她手,不相信最后拼着全身力气刺杀萧暄的人是她。 即便是我,也不过当她是个软弱无能需要照顾的妹妹。朝夕相处几年下来,我察觉她的为难了吗?如果我有足够关心她,我至少应该发觉出一点点蛛丝马迹,而不是到最后的时刻才知道由别人告诉我一切真相。 而我若能早点发现,为她做点什么。比如营救她母亲,比如帮着她向萧暄坦白,比如……那么今天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我就不会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心疼得厉害,懊恼、后悔、遗憾、自责,交织在一起,烧灼着,化成泪水滚落下来。既是为云香悲痛,又是为萧暄冷酷的政治手腕而心寒。 就这样一直到后半夜,外面忽然起了轻微的骚动。桐儿打探回来告诉我:“营里有变,越侍卫接到令,立刻上马走了。” 这半夜的,会出什么事? 我也是三日后才知道,就是这天晚上,郑文浩谁都没有告知,调拨了一支郑家精英兵,偷偷潜入京师,刺杀赵谦。严峻惨烈,九死一生,全凭云香悄悄给他的一份赵家地图,找到老巢,亲手砍下赵谦的头,提了回来—— 第52章 赵谦一死,京城大乱。 次日天刚明,萧暄率领大军逼至城门下。正待下令撞门,城门却微颤颤由里而开。那满头银丝的禁城老太监,正是皇上身边禁宫大总管,燕王幼时大伴,李顺昌。 李公公满面老泪,颤抖着跪倒在萧暄马前,率领着身后百官、内侍,恭迎燕王入京勤王。 我一直被陆家软禁在城外营地,无人问津,而且收不到一点外界的消息。桐儿是萧暄派到我身边来的人,他们对她也一样辞严色厉,不卖面子。海棠她们多次想来见我,都被拦了下来。后来官员调动,她们不得不随医疗队去了他处。 我很镇定地待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天一日比一日冷,萧暄进京第五天,下起了雪。 寂静压抑的小院里,落雪堆积,一夜过去,大地换妆。我站在院子里,回想起两年前在谢家院子里玩雪的情景。 那时我真的无忧无虑,还以为自己不久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那里有父母朋友,还有一个我暗恋的男人。现在我站在这里,孤寂无援,曾经以为是永远的姐妹的人,冰冷地躺着;曾经以为彻底属于我的男人,其实能给我的实在有限。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我有点适应不过来。 桐儿领了饭菜回来,脸拉得老长。 “这也太不像话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她忿忿。 “怎么了?” “小姐你看看这饭菜!越侍卫一起,他们就越来越过分了!我看啊,我们不等被陆家害死,就先被王爷的人饿死了!” 两道素菜,几个豆饼,一碗已经凉了的清汤。 “大冷天的,不由分说把咱们关起来,还给我们吃这种东西!王爷怎么派了这种人来?” “算了。”我笑着接过饭菜,“以前打仗的时候,士兵们恐怕还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可是……” “我也不愿意。只是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我们现在可是奸细同伙,没关大牢就已经不错了。“ 桐儿气得脸发红,“王爷也真是,说关起来就关起来,这么多天都不过问一下。即使是审犯人,也要过堂的吧?” 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低声说:“男人,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抢先派人来保护住我,就已经和陆家闹僵,若再急着为我洗刷冤屈,只有给两方关系雪上加霜。最好的做法,就是将此事放一下,等待热度过去,尘埃停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 “有陆小姐的消息吗?”我问。 桐儿说:“我听看守我们的士兵说,陆颖之命倒是救回来了,不过要落下心口疼的宿疾,这些日子一直卧病在床。” 外面突然响起了骚乱声,有人在大声呵斥着什么,然后门被猛地一脚踢开了。 我们跑出去,看到脸色苍白的郑文浩踉跄着走进来。 我等了他六天了,听说他受了很重的伤,看得出来,他能来并不容易。 他一步步走过来,“云香……在哪里?” 我叹了一口气,和桐儿扶着他进了屋。 虽然做了防腐措施,可是屋里的气味并不是很好闻。郑文浩两眼赤红,身体颤抖,跪在床前,想要说什么,可是最后还是把脑袋埋进手里哭了起来。 我说:“我希望你能将她下葬。还有,她的母亲……” “她娘……”郑文浩抬起头来说,“她娘,已经去世有大半年了……说是痨病……” 已经去世了? 我颓废地坐在一旁,半晌才产:“也好……她们母女俩,在地下也可以团聚了。” 郑文浩抹了一把脸,站起来,“我要带她走。敏姑娘,你也随我出去吧。” 我摇头,“算了。我还是听王爷吩咐吧。” 郑文浩一听我提就来气,“姐夫还不是给陆老头子逼的!仗持着自己手握兵权,又有拥立大功,就想掌控姐夫。他做梦!” “拥立?外面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郑文浩说:“姐夫进宫见到了皇上最后一面,皇上当着众大臣的面,把位传给了姐夫。敏姑娘,现在,姐夫正在准备大丧和登基之事,忙得焦头烂额,陆怀民这老贼赶紧乘机为自己捞权,巩固势力。姐夫看在眼里,可是一时也没有办法。” 我幽幽说:“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啊。” 虽然老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私下也常把此事挂在嘴边。可是真的等到原本身边亲近的人摇身变做九五之尊,站在万众之上,才发觉距离是可以在一夕之间拉得那么远。 郑文浩气愤道:“陆小姐一下发热一下气短,三天两头出状况,陆老头子最爱当着众人对着姐夫掉眼泪抹鼻涕,说自己夫人去得早,只有一个女儿,又说愿意献出身家以求姐夫照顾好陆颖之。姐夫拉不下面子,想拒绝也不能。” 桐儿咳了一声,郑文浩闭上了嘴。 我忍不住冷笑道:“陆老头空口白话做文章,也没见他真把全部身家献出来!” 郑文浩气道:“他当然不过是说说!没了兵权,陆家父女就什么都不是,又拿什么来要挟姐夫?” 兵权。 我没有吭声。 东军百万雄师,就算有三分之一死忠陆家,就可以叫这片江山再度来个颠覆。北辽袖手旁观,是因为押准了萧暄不败,而不是卖我救他们太后的面子。如果看着这边两败俱伤,我赌一两银子他们隔日就挥兵南侵。 郑文浩抱起云香,大步走了出去。越风不知道何时赶了回来,见他这架势,衡量片刻,还是挥手遣退了士兵,放他离去。 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默默同云香道别。 越风护送我们回房。屋里没有火炉,只有一盏煤油灯,饭菜都还摆在桌上没有收。 我把手一摊,“没有茶水,也就不招待你了。” 结果越风把脸一板,转身走了出去。 不至于吧,不就是一杯茶! “怎么回事?”越风在外面厉声训人,“怎么连个火都没有,给的又是什么饭菜?” “越侍卫,是属下们不服气。那女人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弟兄,难道还能在这里吃香喝辣?” “荒唐!”越风怒,“道听途说,胡思妄测!” “可是外面都这么说……” “你们是王爷的兵,别人怎么传,你们干吗跟着信?” “可是她若没有嫌疑,王爷干吗把她圈禁起来?” 我听了半天,忍不住走出去,问:“外面都说了些什么?” 那些士兵们这下反而呐口无言了。 我问:“那是不是全军将士也都认为我也是奸细,呼吁要惩治我?” 越风很尴尬,斟字酌句地说:“外面的确有很多不利于姑娘的……传言。请姑娘不用担心,只要是谣言,时间一久,自然不攻而破。” 我忍不住苦笑。只是无意的谣言好消散,有意散播的中伤,却不那么容易摆平啊。 越风铁青着脸说:“无非是些造谣生事,姑娘不用放在心上。你一路救死扶伤,大伙都是看在眼里的。” 下面几个似乎受过我恩惠的士兵连忙点头。 我不过是个小女人,房间制造谣言中伤我,有这个必要吗? 越风亲自带人送来了火炉热水和饭菜,解了我们的急。虽然有了火炉,我还是睡得很不塌实,做了无数混乱的梦,醒来却一个都记不起。 正在赖在温暖的被子里舍不得起来,忽然听到远处城里响起炮声。 “是礼炮。”越风送早饭来的时候告诉我,“今天举行先帝殡天第七日。七天后是天祭,然后就将先帝送入皇陵。” “然后就是新帝登基了?”我问。 “是。” 我靠在门上,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个人,就要登基为新帝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众人口里的燕王是那么的陌生,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心里最原始最美好的萧暄,我的二哥,潇洒、坦白、乐观、自在。 可是现在这个人,那些荣耀、光环、至尊,还有阴谋、斗争、牺牲,让好好的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显然是他已经走出我们之间的小圈子,走向另外一个复杂的、成人的世界。而我还踯躅不前,畏惧地畏缩在原来的简单纯净的世界里。 我问自己,我真的有勇气吗?我真的有能力,有决心和毅力,去站在他的身边,面对接连而来的其他女人,面对一个暗流汹涌的朝廷,面对一整个需要安抚治理的天下? 我把自己缩成一团,可是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给我这个答案。 爱情热烈而浪漫时,什么事看起来都简单且容易,可是一旦稍微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其中的困难矛盾就会浮出水面。我恐惧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男人有可能被抢夺而走,我更恐惧生活变得我难以招架。 我也突然在这个寒冷而寂寞的清晨,分外地想念以前的萧暄。 次日清早,我被轰隆如雷般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吵醒。冬日天亮得晚,现在外面还是一片错暗的蓝色。 我恼火地爬起来,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大冬天从温暖的被窝里被吵醒换谁都想骂娘。 我匆匆穿上衣服,披着头发打开房门。几乎是同时,外面大门再次被人轰地一脚踹开。 最近访客怎么一个比一个暴力? 我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只见侍卫开道,萧暄大步迈了进来。 我永远都记得这天清晨发生的事。 许久不见的萧暄身穿插庄严华丽的黑底金线云龙袍,腰缠软缎玉带,头戴明珠金丝冠,丰神俊朗,散发着王者千钧之气。 他看到我,紧绷着的脸上扬起愉悦的笑容,长久都压抑阴沉着脸上带着轻松和急切。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一件鲜艳的红底金凤祥云图案的披风披在我的肩上,然后将我拉进他怀里。 他的手在发抖,克制不住兴奋。 与此同时,跟随他来的士兵们纷纷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里爆发出洪亮的欢呼声: “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我震惊地瞪大眼睛。萧暄拥抱着我,意气风发地笑了。 我被接进京都,送至谢府,见到了两年未见的父母和兄嫂。一时感慨良多。 我随着萧暄在西遥城潇洒快活的时候,他们却滞留在京城里,受赵党的压迫监视,过着心惊胆战的生活。谢太傅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经如雪,谢夫人也苍老憔悴了许多。大哥脸上多了沧桑,大嫂也变得内敛稳重。谢灵娟居然已经出落成了娉婷小少女,那新生的小弟弟也已经会满地跑了。 谢夫人拉着我的手,掉了不少眼泪。谢太傅倒是挺高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这孩子性子倔强,以前旁人可以让你,可以后进了宫,那可不比家里轻松自在。你可要多当心。” 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怎么觉得这其中两年时间似乎只是一梦,我逃家前的课题还没解决? 谢夫人被提醒了,同我说:“你姐姐和姐夫都已经被接了出来,你明天就去太子府邸拜访一下吧。”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 提到这个话题,谢夫人又更愁苦了几分,“朝中众臣已商量出结果,你姐夫会改封幽山王。” “幽山那地方虽然富饶,可是在西南偏远之地啊。” 谢夫人唉声叹气:“还能怎么样了?这样已经再好不过了。只可怜你姐姐,也得跟着去,日后不知还能再见面不。” 谢太傅也跟着长叹,“所以,小华,你可要为我们谢家争气。难得王爷这么喜欢你。” 我脸发红。 谢老爹很是得意地说:“当年慧空大师说你要母仪天下,我们都还不信,现在看来,大师果真高人啊。世事真是难料。陆家仗持拥立有功,一心要王爷立自家女儿为后。王爷硬抗了数日,不但为你洗脱奸细罪名,还对臣子说你几年来与他相互扶持,出谋划策,贡献卓越,理当母仪天下。说到动情处,王爷双眼含泪,几乎不能自持。那陆家只好退而其次。” 我这下连脖子也跟着红了。简直不能想象萧王爷在朝堂上演话剧的效果。 “所以啊,以后你为后,那陆家小姐只是妃而已!”谢老爹得意洋洋,“不过女儿啊。陆家势力雄厚,又手握兵权,非我们谢家这种读书人家可以抗衡的。虽然将来你为后,她为妃,但是你对她,还是不得不忍让三分……” 谢太傅絮絮叨叨不知道又说了多少,可是再没一个字进了我的耳朵。我所听到的全都是嗡嗡的怪声音,在大脑里回响。一股阴森寒意沿着脊梁骨爬上来,再顺着经脉蔓延到躯体的每一部分。 “爹,”大哥终于开口,“小妹累了。” 我茫然地笑了笑,但是窒息的感觉却始终存在。 当夜,我睡在自己的闺房里。 两年没有回来的地方,变化很大,谢家想必花了心思收拾过一番。新种了花草,漆了门窗,室内摆设都换了精巧名贵之物。 桐儿心情愉快,“小姐,这都是应该的。您将来可是要做中宫娘娘的人,闺房怎么能寒酸!这下可好了,陆颖之争来争去,也不过给您伏低做小。以后啊,有的是颜色给她瞧!” 我笑她真是天真可爱。 即便真的做了皇后又如何?谢老爹不是才特意叮咛我要退让隐忍。将来宫里,谁是真正的主事人,还说不定呢。 那夜月色好。我半夜做了一个梦,辗转醒来,怎么都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出去看月亮。 十五的月光,高高悬挂在天上,银辉洒满大地。我摊开手,接住一片月光。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是不是这两句?”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熟悉的地方,熟悉的身影。中间那两年多的时光,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萧暄穿着一件深蓝色便衣,满地积雪,他似乎一点都不冷的样子,蹲在墙头冲我咧嘴笑。那张俊逸的脸又恢复了当年潇洒恣意的神态。 我回他一个温柔的笑,“二哥。” 萧暄跳下墙头走过来。 “把手伸出来。” “什么?” 他干脆抓过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是个缎面小盒子。 莫非还是求婚戒指不成? 我笑着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龙眼大小的水青色玉璧,色泽温润,光洁可人,中间几丝翠绿缠缠绕绕,组成了一只鸟的图案。放在手里,还能感觉到一股温和的暖意。 “是块暖玉?” 萧暄笑着把玉挂在我脖子上,“冬暖夏凉,可护体养气,又可避毒驱邪,是块祥凤玉。” “很贵重?”我问。 萧暄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历代皇后都要佩带的,你说呢?” 我一下觉得脖子好沉。 萧暄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胸口,说:“我同你发誓,我的这块祥凤玉,此生只属于你。” 我的手感觉到他胸膛的振动。他的声音低沉稳重,一字一句都落进了我的心里。 萧暄是言出必行之人,是重承诺,有担当的汉子。我信他。 “这些天,你也不容易吧?”我看着他青色的眼圈问。 萧暄疲惫而笑,“我赶进宫就接到皇兄病危的消息,他坚持着最后一口气,就是等我来的。” “没想到他那么干脆就传位于你。” “皇兄到底是最了解我的人。”萧暄的表情忽然转尴尬,“不过,独处时,他到是说了原因。说是对我娘有承诺。” “诶?”我大叫,萧暄赶忙捂住我的嘴。 我拨开他的手,压底声音说:“你其实是他儿子?” “别胡说!”萧暄涨红了脸,“他爱慕我娘这是不假,不过我娘不会做这种事的!” 我笑,“干吗那么紧张。即使是,也没什么啊。相爱不能相守,有个孩子也是补偿。” 萧暄脸色转黑,我忙投降,“好好,不说这个。你登基大典准备得如何了?” 萧暄这才笑起来,“明天就给你量身做衣服。” “你登基和我做衣服有什么关系?” “傻丫头。”萧暄又捏我的脸,这是当年他很喜欢做的动作,“封王立后,当然同时举行。以前我大业未成,你不愿与我论婚嫁,现在总该乐意嫁给我了吧?” 我注视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脸,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憧憬,所有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怎么了?”他发觉我的异样,“有什么不对的?” “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原先不肯嫁给你,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婚姻。而现在更是升级了。我觉得我……太突然了……你真的认为我适合做一国之后?” “小华?” “我从小就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所能做的,你都知道,无非是做点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生活。而将来,不说其他,一整个皇族女眷需要我调度治理。我治病行,治人,却是万万不行!” “小华!”萧暄深呼吸,握住我双肩,直视我的双眼,“一切有我在!你如果不喜欢,什么都不做就是了!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在我身边,可以悠闲、快乐、自在地生活。你为我付出那么多,你值得我用一顶后冠来报答你……” “后冠不是报答,阿暄。”我挣脱他的手,烦躁地说,“那是责任,是义务,是重量。我……我……” “小华!”萧暄认真地说,“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你吃的苦,我都知道。陆家做的那些事,我现在动他们不得,但迟早是会要他们偿还的。我不会让你白白受了欺负。我要你做我的皇后,我要天下人都跪在你脚下。” 震撼的语句,严肃的神情。我的心跳得很快。 “不过,”我斟酌着说,“我并不在乎什么尊荣,什么富贵。我所想要的,不过是和我爱的人快乐的过一辈子。” 萧暄笑着摸我的头发,“我们当然会快乐地过一辈子啊。” 我讥讽道:“有陆颖之插一脚,你会不会快乐我不知道,显然我是肯定没办法乐得起来的!” 场面一时冻结住。 萧暄凝视我半晌,叹气,“她才是症结所在,是吗?” 我垂下目光。 “你对她,有点误会。” 我嗤笑道:“我以为你是先皇的儿子,那才是误会。而陆颖之要同我抢你,这是事实!” “小华,”萧暄拉住我的手,仔细地说,“颖之她是军人之女,行事风格当然比那些书香闺秀要强硬一些。她或许冒犯了你,但是她没有恶意。她同我说过,她十分欣赏你。” “我感谢她的赏识。”我甩开萧暄的手,“不过我没办法接受她的好意。” “小华!”萧暄说,“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 “你会娶她吗?”我打断他的话。 萧暄叹了一口气,敷衍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急切地说:“她永远都不会超越你,小华。你是我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女人,是我心甘情愿与之共度一生的人。而我也绝对不会允许陆家坐大,让发生在先帝身上的事情在我这里重现。我既然已经灭了赵家,就不会再弄出一个陆家来。” 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还有其他人吧?”我说,“娘说了,张伟民有意把妹妹嫁给你。还会有选秀,征集各地官员之女,替换现在宫中侍从,进行一场大换血。” 萧暄没有否认,“这是必不可少的。我不能让宫里还留有隐患,我也必须有掌握臣下的筹码。他们有心抛出提线,我自然会握住。江山我还没有坐稳,这片山河再也经不起又一次动荡。小华,你……” “我理解。”我低声说,“我并没有说你做错了。” 萧暄捧起我的脸,逼我看他。他深深凝视着我。 “你要我发怎么样的誓都行。我这一生有很多愿望,但是最美好的,就是你能陪我身边。” 我轻声说:“我可不想让你发一些你将来会后悔的誓。” 萧暄焦急而痛苦,抵着我的额头说:“我发誓以后只爱你一人,你的儿子会是将来的皇帝,你的家族——” 我捂住了他的嘴。 有些话,真是越说越错。我该怎么向一个生长在这样环境中的男人解释一夫一妻制。或许本身跟一个帝王要求双方平等的爱情和婚姻,就是天下最最愚昧可笑的行为。 “我不要这些承诺。”我冲他笑笑,“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你所能做到的,你都做到了。你做不到的,只是你能力不到,那并不是错。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但是也并不后悔爱你一场。” “小华?”萧暄有点不安。 我耸耸肩,“我累了,明天还要去见姐姐。你也回去休息了吧。” 萧暄沉默,目光灼灼,我别过脸去。 他伸手抱住我,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拥住,脸埋在我肩窝,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手—— 第53章 次日,我随谢夫人去了太子府邸,见到了谢昭珂。 出乎我意料的,她居然怀孕了,大概有六个多月。生理变化一点都没有折损她的容貌,她依旧清艳美丽,高贵优雅,还添了许多为人母者才有的安详温柔。已经改头衔为幽山王的萧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脸幸福的光芒。这两人的状态之好,倒出我意料。 谢昭珂看到我,露出平和友善的笑,再也没有了以前高高在上的姿态,“小妹终于回家了,我们一家算是团圆了。” 谢夫人神色一下黯淡下来。她想到了再也不能回家的谢昭瑛。 谢昭珂同我说:“王爷慈悲,允许我生产后再起程去幽山。那里虽然远,可是没有纷争,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我会喜欢上那里的。” 我对萧栎说:“姐夫,以后姐姐就托你照顾了。” 萧栎说:“照顾妻子儿女,本就是男人们的责任。” 谢昭珂看他的目光很满足,很温柔。 我没有看到秦翡华。听说她早在太子被幽禁时就自请出府修行,做了女冠。秦家势力大,赵家人也并没有为难她。倒是幽禁岁月让谢昭珂对萧栎终于产生感情,两人这也算有了个好结局了。 谢昭珂同我在暖廊里散步时,拉着我的手说:“果真,最后母仪天下的人,是你。” 她语气平缓,并没有过多的感情。 我却有自己的看法,“母仪天下,不是说说而已。” “的确,皇后不仅仅代表着荣华富贵。”谢昭珂说,“四妹,我看得出你很不安。” 我望着外面院子里的白雪,忽然说:“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即使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谢昭珂笑了笑,“你是个很洒脱又倔强的人。当初一说要把你嫁出去,你不顾阻挠就逃走了。可是将来做了皇后,就不可这么随性了啊。” “我很清楚,所以我很不安。我感到很迷茫,一方面清楚自己会面对什么,一方面又不清楚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我知道,后宫并不只是一个女人们生活的地方,它反映的是整个朝堂局势,整个政治走向。而在这之前,我所接触的无非是伤病和对我影响不大的战火。” “你是对的。”谢昭珂说,“那里对于你来说,的确不是一个熟悉的地方。我知道你担心陆家。不过王爷已经许诺立你为后,你无论如何都比陆颖之高一筹。那陆颖之我见过,是个极之圆滑精明的女子,想必不会轻易同你为难的。” “你也觉得她若有心同我为难,我必然没有办法?” “也不是。”谢昭珂说,“你自然有办法对付她。可是你会用吗?之前满城都传你是奸细时,我们都十分担心你的安全。其实稍微了解一点内幕的人,动脑筋一想,就知道那是陆家做的手脚。好在王爷及时将你保护了起来。四妹,经此一事,你该知道,那陆颖之是腥风血雨里拼杀过来的人,她心肠比你硬多了。你下不了手的事,她做起来会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心软、善良,这就已比她差了一大步。” 她说得很对,我哑然。 谢昭珂握住我的手,“虽然你能入宫为后,是谢家荣誉。可是作为你姐姐,我却很担心你。王爷登基后,迟早会动手削除陆家等大党派势力的,那会是一场朝堂里的恶斗。到时候皇上在外同陆老爷子斗,你在后宫同陆颖之斗……” 我听到这里已经冷汗潺潺。 “若斗赢也好。若不赢,那你不是……”谢昭珂叹息,“说真的,我舍不得你去那种地方。你不像我还算学过点手段,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啊。” 我简直无语问苍天。活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是处。 谢昭珂不停叹气。她倒是好意,因为担心我这样天真单纯心慈手软的小丫头进了宫,不出多久就给啃得只剩一副排骨送出来。 我小声地说:“他还会有很多女人……” 谢昭珂扑哧一声笑出来,“难道你担心的只是这个?” 我没吭声。 “傻丫头!”谢昭珂理了理我的头发,“普通有钱男人都三妻四妾,更何况一国之尊?你姐夫尚且都还有两个大丫鬟呢。只要他把你放在心上,只要你永远是皇后,不就行了?要不你还求什么?” 我啼笑皆非,觉得这场面滑稽不已。 是啊,我居然嫌弃皇帝老婆多,这真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 我笑,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笑自己不死心。笑完了又觉得无限的悲凉,无限的忧伤。 再清楚不过,那不会是我想要的生活。 谢昭珂问我还求什么。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现在这样的人就摆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握不住他的手。 那日下午,谢府来了许多人,说是宫里尚衣局的人要给我量身做衣服。衣服弄到一半,皇宫里有差人来请我进宫去,说是去看看皇后住的中宫还差什么东西,吩咐下去好置办。 我被这一拨又一拨人闹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挑完了布料,然后就被一车送进了宫里。 皇后的中宫不是头一次来,只是,上次是客,这次却是主人了。 赵皇后已经被废,打发去了皇陵。现在无主的中宫,富丽堂皇中透露着寂静阴森,华贵精致的家具带着沉实凝重的历史感,香炉散发着浓郁陈旧的气息。宽敞寂静的大堂里,华丽堆砌,却始终感到空旷。大白天的都还点着烛火,影子投映在壁画上,摇摇晃晃,宛如鬼魅。 我打了一个哆嗦。 以前来还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里真大。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也许墙的后面还藏着暗室秘阁。庄严富贵的颜色和图案充斥着视线,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盲目地在里面乱走着,发觉每一处都差不多一样,没有多久就迷了路。因为早把随从遣散的原因,我只好独自摸索着寻找回去的路。 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一个暖阁里。 那是一间布置得较为简朴的房间,两面墙壁上挂满了身着正装的仕女像,下面侍奉着牌位香案。仔细一看,原来这些都是东齐历代皇后。 开国的敬孝皇后,艳名远播的贤懿皇后,只做了十三天后座的贤肃皇后,念了一辈子佛的献穆皇后,两次被废,又三次被立的恭穆皇后……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那些已经做古的女子在烟火缥缈中隔着百年岁月静静凝望着我,似乎要对我述说她们的故事。只是那些繁华荣耀背后的悲凉、寂寞、委屈、痛苦,都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她们眼里。 我一张一张看过去,最后一张画像,是萧暄的母亲嘉穆皇后。 还很年轻的女子有着一张美丽动人的面孔,萧暄的眼睛很像他的母亲,眼瞳浓似墨,又清似水,笑起来显得很亲切。只是萧暄脸上虽然总带着玩世不恭的轻笑,就像江湖里饮酒纵马恣意寻欢的潇洒公子,却也有着睥睨天下、纵横捭阖的王者霸气。 我看着墙上还空余下来的大片地方。也许将来有一天,我的画像也会挂在这个地方吧?那也是好的。我所知道的,废后是没资格挂在这里的。而陆颖之的终极目标就是在这个地方争夺一席之地。 我一想到陆小姐就同学习不用功的学生听到要考试一样,又烦躁又头痛。 摇着脑袋转过身去,惊讶地看到萧暄正站在门外。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担忧、焦虑、害怕,那都是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他眼里的情绪,让我很费解。我们静静凝望彼此良久,谁都没想到打破这寂静。共同度过的岁月就在中间穿梭,唤醒了尘封的记忆,让我们回到最初认识的时光,又一点一点追述回来。 “阿暄?”我轻唤了他一声。 他回过神来,走进来拉住我的手。 “怎么这么凉?”萧暄皱着眉说,“我一早才新得了件上好的白狐裘,回头叫他们拿来给你。” 我问:“你怎么来了?” 萧暄笑着说:“我听说你在,就过来找你。房间都看过了吧,觉得怎么样?” 我语塞,想了半天,才挑了个折中的说法:“还不错。” “真的?”萧暄话里带着不同寻常的认真。 我只好说:“就是……能再明亮一点就好了。” “我会吩咐他们把房间弄亮一点的。”萧暄松了口气,又兴致勃勃地说,“你去后面看了吗?我叫他们给你腾出了一个很大的药房,炉子,药池,什么都应有尽有。到时候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事。” 他很兴奋,像是得到好东西要献宝的孩子一样。 “是吗?”我脸上挂着笑,“真好。谢谢你!” 萧暄继续说:“这宫里,你想怎么布置都可以。正堂是不是很威风,你将来就在那里接受命妇大臣们的朝拜。” 我也顺着他的意思说:“都很好!” “真的很喜欢?”萧暄不放心。 我肯定,“真的很喜欢。” 萧暄捧着我的脸,看我的眼睛,“要同我说真心话,要开开心心的,我不希望你把心事藏在肚子里,知道吗?” 我听话地说:“知道。” “真乖。”他亲了亲我的鼻尖。 “王爷,”太监怪异的声音一下破坏所有气氛,“陆元帅求见。” 萧暄一脸扫兴,没好气道:“知道了。” 他手还半搂着我,“我得去一下。你别走了,今天留下来吃个饭。我叫厨子做你爱吃的菜。”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温柔抚摸着我的脸,转身离去。 他穿过长廊,边走边回头,最后高大挺拔的背影被随从遮挡去,于是我也转过身往回走。还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叫我的声音。 我诧异地转头望,萧暄不知怎么的又跑了回来,神情有点慌张和急切,等他的视线找到我,那丝异样才散去。 我不解地看他大步走回我身边,还没回过神来,就已被他一把抱入怀中。 “阿暄?” “嘘——” 我闭上嘴,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檀香气息,很独特的清幽芬芳。 半晌,他才松开我,捧起我的脸,仔细凝视我。 我莞尔,“怎么了?我又不会突然不见了。” 萧暄无奈而苦涩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没什么。” 他低头吻在我额头上,良久才放开我。 “等我回来。”他坚定地说,“乖乖等我回来,知道吗?” “知道啦!”我觉得莫名其妙,笑着推他,“快去吧,不然陆老头子又要哭堂了。” 萧暄很是无奈叹了一声。这次他走得很干脆,带着浩荡的随从,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身旁一个女官感叹:“王爷待小姐可真好。小姐将来做了皇后,一定能和陛下谱就一曲帝后佳话。” 这马屁也拍得太早了点吧。我尴尬地笑。 “不过,”那女官语气一转,“小姐就是性子太随和了。” “随和不好吗?” 那四十多岁的女官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小姐待人亲切随和,是咱们做奴婢的福气。可是将来后宫里会有其他多位娘娘贵人,哪个不是出身高贵,哪个又不是想着出人投地。宫里人事繁杂,管理起来,可不是靠好脾气就行了的,那必须得有威仪才行。小姐可别舍不得做恶人,让别的娘娘骑到头上来。” 我讪笑。 又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官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说:“小姐也别怕,咱们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了,看得多了。只要能抓住陛下的心,后宫就是你的。那陆家,”她压低声音,“陆家能嚣张到什么时候?小姐你将来可要比陆小姐先生下儿子才是……” “停!”我啼笑皆非,“别扯得没边际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女官却误会了我的意思,“哎呀!小姐您为后,陆小姐为妃,可是王爷和陆元帅说定了的。还有李家的大小姐……”年长的女官猛地拍了她一下,她识趣地闭上了嘴。 我勉强笑了笑,挥手让她们退下。 那晚萧暄回来得比预计的早,也没让人通报,走进来正好抓到我在偷吃鸡。 我笑嘻嘻站起来,把手在身上蹭了蹭,“回来啦?” “回来了。”萧暄瞅着我笑,“正看到小狐狸在偷鸡吃。” 我走过去帮他脱下披风,“傍晚起了北风,老太监告诉我说明天还要更冷。” 萧暄温热的手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明天还得出门一趟,看看皇陵和城外百姓。希望不要下雪。” 我想起一个人来,“很久没有宋先生的消息了。” 萧暄在桌子边坐下,“上次那件事后,他消沉了几日。后来虽然恢复了,但是我看他比以往阴沉了许多。子敬满腔抱负,一直严于律己,全身心扑在公事上。我同他多年知交,也希望他生活里能有个伴。只是我看挺难的。” 我想起云香,一时也很落寞。 萧暄摸了摸我的头发,轻身说:“她不过是求仁得仁。” 我别过头去,“如果你当初没有那样逼她,她或许不会死。” 萧暄收回手,“她做了那样的事,很难逃一死。即使是我,也不能维护她什么。而且你觉得对于她来说,活着就更好?” 我不悦:“你早就可以告诉我的。” “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同子敬商量后,觉得你一旦知情,必定劝服云香,救她母亲。” “这不是很好?” “可是这样我们也失去一条线索……” “于是你们只想着利用她!”我怒,拍案而起。 萧暄竭力解释:“小华,战场上搏的是命!他们不仁我们就不义,一枚棋子他们用来,我们也可以反用……” “云香是你们的棋子,可是她是我的姐妹!” “可是我们不能感情用事!”萧暄亦站了起来,“你只有一个云香,我却有百万士兵。” 我心凉了半截。 也是。他们对云香这个小丫头,不过当一枚棋子用罢了。若不是因为我,云香的下场还不定多惨呢。 我说:“她……她是个人。她有良心的。她一直挣扎得很痛苦。本来我们是可以给她机会让她解脱的……” “小华,我是一军统帅,我考虑的是多数人的利益。救了她一个,我们失去机会误导赵方,就有可能让更多的士兵失去生命。你可以恨我逼死云香,但是我不后悔这样做!” 萧暄神情严肃,语气决绝。 我别过脸去,不想看他,“她居然自尽……” 萧暄咄咄逼人,“宋子敬不会原谅欺骗过自己的人,郑文浩和她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你同她的友谊也不可能再继续。她一个女人要背负数千条命债,永远活在愧疚和恐惧中。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值得继续?” 他说的有道理,云香自己也明白,所以她偷了我的毒。 萧暄语气放软道:“别说这些了好吗?这些日子来,我从来没有一天不被这些事烦扰。我现在只想和你安安静静地吃顿饭,什么杂事都不提,什么旁人都不想,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不好?”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份上,我哪里还有心情吃饭。我被动地被萧暄拉过去坐下,握着筷子无聊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萧暄看在眼里,叹息着,给我夹来一块排骨,“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他殷切的目光,终于顺从地张开口。 “……让我进去……王爷!”外面突然传来模糊的吵闹声。 还没到口的排骨落进碗里。萧暄愠怒道:“外面怎么了?” “王爷,陆家有人求见。”越风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答复。 “怎么又是陆家!”萧暄厌烦懊恼的情绪崭露无疑,“有什么事明天说,把人打发走!” “王爷!王爷!”那个凄厉的女声倒是越来越响,我们想不听到都难,“王爷,我们家小姐现在都已经神智模糊了!将军不在,奴婢斗胆拿了小姐的腰牌闯进宫来。奴婢请王爷去看看小姐吧!” “这么严重?”萧暄站起来,“昨天看着不是还好好的?” “小姐傍晚开始发热,晚上都已经很重了,可是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萧暄为难地转过头来看我。 我无动于衷地伸筷子夹菜吃。 萧暄犹豫间,陆家丫鬟已经快哭成泪人,不知情的还当她家小姐已经咽气了呢! 我吃着炒腰花,默然地看着他们两个。 萧暄终于说:“小华,你看看怎么办?” 这话就如一点星火掉到浇了油的干草堆上。 我冷笑:“我能做什么?陆家可不放心我去给他们宝贝女儿看病呢。不过也许你不同,你人一去,陆颖之就立刻生龙活虎了。” “小华……”萧暄辩解。 我继续嘲讽:“还记得当年我给柳小姐开的医方吗?王爷照着做一副,保管药到病除!” 萧暄急切地想要握住我的手,我敏捷地抽开,狠狠瞪住他。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陆颖之这三天两头的插手插脚,到底有完没完?哄着她笼络住陆家是你的任务,不是我的,我没必要一味容忍她。王爷你呢?你是要她还是要我,你自己看着办,我不奉陪了!” “小华!” 我躲开萧暄伸出来的手,一把拉开房门。 冰冷彻骨的寒风迎面吹来,我猛地打了一个哆嗦。院子里一个丫鬟正被侍卫抓住,看到我,她停止了挣扎,将怨恨的目光向我投来。 我冷漠一笑,忽略萧暄追过来的脚步,跑了出去。外面是狭长的宫道,昏暗的宫灯在风在摇晃,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除了风声外的其他声音。我在这迷宫一样的地方奔跑着,几乎是盲目的,寻找着。那不是萧暄,不是出口,那是一个我也不知道的东西,是我心里缺失的一块。 夜晚的皇宫那么深幽那么大,我的面前有数不清的道路和入口,转来转去,却始终被高墙围绕着。我被冷风吹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终于停在一个道路的尽头。 那里有一扇大门紧闭,只点了一盏宫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让我看到门上脱落的红漆和生锈的大锁。 眼前的景象突然开始扭曲,宫门如一张血盆大口拉伸着向我扑过来,要将我吞没。我惊慌地连连后退,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 “小华——”萧暄奔过来将我抱住,厚重暖和的披风裹住了我。 “怎么了?摔着了?你说话啊!”他焦急失措地抱住我,摸着我的脸和手,不停地问。 我漠然地别过脸,看向那扇门,“那是哪里?” “是哪里?”萧暄也不知道。 一个太监答道:“回王爷,门那边就是冷宫了。” “都跑到这么远了。”萧暄把我抱紧,轻笑道,“你动作可真快,我差点追不上。宫里又大又复杂,以后安生待着别乱跑了。” 我过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不该乱发脾气的……让你很为难……” 萧暄忽然把脸埋在我颈项里,叹息着说:“没事!是我不对,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以后不会了,你不要离开我身边了!真的不要了!” 我感受着他身上传递来的火热的温度,闭上了眼睛。 那夜,萧暄亲自将我送回谢府,然后驱车离开。我转身回去问门房:“王爷走的哪个方向?” “往西去了。” 回宫是往北,他还是去陆家了。 造化有多弄人,你在当时永远都不清楚。那时候看着平静,回头看其实暗流汹涌;那时候觉得隽永,回头看发觉其实已经淡然。那时候你以为可以永远把持住的事,往往会擦身而过;而那时候你想念的刻骨铭心,回忆起时已成过眼云烟。 东齐京都永远留给我深沉压抑的印象,大概也是缘自我的这些经历吧。在我自己定义里,早就已经给她笼罩上了一层蓝灰色,忧郁得像是总不放晴的天空。快乐不过是天空里绚烂一瞬的花火,却在我视网膜里留下了永恒的艳丽色彩—— 第54章 我再次见到陆颖之,是在数日后的先帝葬礼之上。 先帝龙御上宾,满朝文武及家眷都要护送灵柩至皇陵。女人们不能进皇陵,就只有等在冰天雪地外。 我同谢夫人坐在轿子里,厚衣重裹,又有暖炉在手,倒不觉得冷。今天天气不错,出了太阳,轻风和煦,我们可以听到很远处的皇陵里传来的礼炮声。那些炮声和号角声在这片寂静的山谷里反复回响良久,就像故人离去前的踯躅徘徊犹豫不决。晴空下,我们可以看到极远处群山之颠上的皑皑白雪折射着刺眼的日光,风从山脊上刮过来,岁月冲刷大地。 隔壁不知道是哪家的马车,里面断断续续传出女子咳嗽的声音。丫鬟焦急地劝那女子喝点水。 我的医生本能使然,冲着那边喊:“你家主子是伤的肺,不是喉咙,喝水没用的。这里天冷干燥,还是将她送到暖和潮湿的地方比较好。” 隔壁静了片刻,一个熟悉但是气弱的女声响起:“可是谢小姐?” 陆颖之? 我掀起窗帘,看到对面半米远的车窗里,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她看来的确伤得不轻。 我俩尴尬冷场,谢夫人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突然不对,对我说:“小华,你医术好,不如去给陆小姐看看?” 老娘啊,整个皇宫的太医现在都围着她打转,有必要还多我一个吗? 可是她这么一说,我骑虎难下,只好出马去给自己的情敌看病。 陆颖之的确是伤了肺,倒不是很严重,只是现在天气冷又干燥,她的伤好得慢。我给她开了消炎润肺的药。 陆颖之原本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子,身着白麻孝服的她看上去柔弱无力尽显小女子娇态。她气息不稳地同我说:“谢姑娘这份恩情,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报答。” 我心道:很好报答,离我男人远一点便是。 陆颖之做了个手势,丫鬟捧来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谢姑娘,我知道你视金银珠宝如粪土……” 谁说的?我明明很爱钱的啊! “所以这匣子里的东西,并不是那些世俗之物。”陆颖之笑道,“姑娘为王爷的毒劳神伤力,颖之看在眼里,十分敬佩感慨,顾倾所有之力,找到了这两样东西,希望能对姑娘有所帮助。” 匣子缓缓打开,一阵馥郁的芳香溢了出来,令人顿觉得心脾舒畅,神清气爽。 我眼前一亮。匣子里深色丝绒布上,放着两样东西。一个是一朵花,花瓣重重叠叠,似有百层多,片片晶莹温润,仿佛是由汉白玉雕刻而成,刚才闻到的芳香就是它散发出来的。另外一样东西是块黛绿色圆石,半个巴掌大,光洁圆润,石面上纹路深浅不一,缠缠绕绕,呈现诡异的颜色。 我呢喃:“碧血珀,和醒灵花。” 陆颖之点头笑道:“谢小姐果真一眼就认了出来,真是见多识广。颖之佩服。” 我其实从来没见过这两样东西。我会认得,是因为书里记载这两样东西举世珍贵,万般难求。一个结在深山老林里最阴暗潮湿之处,一个开放在温暖明媚最清净纯洁的地方。特别是这醒灵花,格外娇贵,采摘之人若不是心灵纯净者,它被摘下来会立刻枯萎。 “我们特意在当地找了一个六岁的小尼姑去摘的这朵醒灵花。这匣子与丝绒布,也都是佛前供奉过的,纯净且有灵气。于是千里运送,才可以保持花朵不败。” 陆颖之笑盈盈地将匣子放在我手上,“谢小姐可千万不要推辞。我这也是想为王爷尽一份力。” 匣子沉沉落在我手上。 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谢家马车里,也不记得谢夫人都同我说了什么。手里的匣子被我紧抱在怀里。 葬礼结束之后,我们回了谢府。我借口身体不适不想吃饭,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 到这时,我才把抱了一天的匣子放了下来。 “什么宝贝东西?” 萧暄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 “王爷啊千岁!你就要做皇帝的人,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不要翻墙了?谢家院子一共五个门呢!” 萧暄已经换了一套平常的衣服,现在满城百姓都戴孝,他这身白绢衣虽然华丽精致,倒也不突出。 他笑嘻嘻把我往他那边拉,“都饿了一天了,上你这来讨点吃的。” 我把手甩开,他也不恼,伸展开手脚躺到了我的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天下这么大,就在你这里才可以放松一下。” 我笑看着,觉得这情景像极了他还假扮谢昭瑛时的样子。我俩亲厚无间,无拘无束,每天都潇洒快活。 他翻了个身,还是赖在床上,“听说你给陆颖之看了伤,怎么样?” 又是这个女人。我没好气道:“她好得很,完全可以活到抱曾孙,你就不用担心了。” “别这样。”萧暄说,“她受伤,是因为救了我的命。” “我也救了你的命呢!”我尖锐地顶回去。 萧暄无辜地耸耸肩,“所以我以身相许啊。” 我喉咙里那句“需要你以身相许的对象多如过江之鲫,我还不知分得到几两肉?”卡在那里,挣扎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吐出来。 这话说出来,肯定要把他惹毛,到时候免不了一顿争吵。最后两败俱伤不欢而散。我们这段时间每次见面都少不了口角冲突。再深的感情都有限度,经不过一伤再伤的。 萧暄说:“尚衣局来人说,你的衣服已经好了,明日进宫试一试吧。” “什么衣服?”我糊涂。 “傻丫头,”萧暄笑,“自然是凤袍了。” “啊!”我感叹,“真快。” 萧暄握着我的手,“我倒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桐儿端着晚饭进来,我们三人坐一桌吃了,这情景像是回到了两年前。只不过坐在桐儿那位子上的人,是云香罢了。 听萧暄说,郑老将军身体很不好,似乎时日不多。小郑这孩子能干可靠,是个将才,可是耿直机智有余,狡猾阴险不足,镇守疆土可以,留在朝廷反而会害了他。现在局面,显然陆家独当一面。 萧暄宽慰我说:“不要紧,还有你们谢家。” “我们家?”我不明白。家中就大哥一个壮丁,也是个老实书生。 “我同太傅商量过。你的堂表兄弟中凡是年轻有才学者,我都会尽量提拔上来。你有几个堂兄其实都资质出众,是可塑之才。”萧暄很有信心,“当然也不能就这样把谢家推去陆家的枪头之下。江南世族,西北各部,我都要多多提拔。以前你同我讨论过改良科举制度,选拔多方面人才,创建学校,推广基础教育……” 他兴致很高,说起未来的治国计划滔滔不绝,一扫多日来的压抑。我很是怀念他这眉飞色舞的神情,怀念他意气风发潇洒自在的笑容。他两眼璀璨,配着俊逸容颜,威仪气势,已具有十足的帝王风范。 说到兴头,萧暄站起来,在屋里踱步。我抬头仰望着他,就像今天白日里和众人一起在台阶下仰望未来的帝王一样。 高大、威武、光明。比较下我是那么渺小而普通的存在。我不通诗词,我不精历史,我不懂权谋策略。所以我真不奇怪陆颖之看向我时眼中的纳闷和不屑。 生活就是无数道关联的选择题,每一个选择都关系到将来的生活。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对婚姻的选择,而交卷时间已经迫在眉睫,我却还混乱如麻毫无头绪。手中的筹码,不知道该放在天平的哪一端。 这样想着,背上居然出了一层凉汗。而萧暄依旧沉浸在自己将来的宏图大治里,并没有注意到。 次日我被接进宫去试衣,结果等待我的是个大惊喜。在场的除了宫人,还有好几名身份高贵的夫人也在场。 身份最高的,是萧暄的姑姑,很快就要升做大长公主的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有着一张依然艳丽但是严肃的脸,头颅一直高傲地抬着,贵族式的礼貌、优雅、冷漠。她的亡夫是陆颖之的大伯,我不奇怪她给我脸色看。 她的身后跟着几名命妇,还有两个年轻娇美的少女,都是重臣女眷。 永宁公主吩咐那两个漂亮的女孩子说:“快去给谢小姐见礼。以后就要她对你们多加管束教导了。” 我瞪着眼睛,先前还真不知道居然有这么一出。 永宁公主解释:“这是我侄女祝城郡主,那位是杨中丞家的千金。” 纯洁美丽的小姑娘们,扬着比花朵都还娇嫩的脸,带着对生活的憧憬和对我的讨好,跪在我脚下。 我看着她们,轻声问:“都多大了?” “回娘娘,”小姑娘们嘴巴非常甜,“民女十五。”“民女十六。” 我啼笑皆非。高中一年级女学生,吃零食看漫画偷偷喜欢隔壁班的小男生,在这里就要嫁人伺候丈夫了。 永宁公主继续说:“谢小姐回京不久,京城里的闺秀,想必都没见过吧,改日我办个茶会,介绍大家认识。” 我看看两个女孩子,又看看趾高气扬的永宁公主,笑容就像一张膏药贴在脸上。 永宁见这个下马威已达到了效果,满意地笑着点着头,“就让这两个孩子帮着给你换衣服吧,让她们也沾一点这喜气。” 皇后的凤袍。 华丽繁复无比的衣裙,金丝银线绣出的精美图案,珍珠宝石点缀的花纹,长长的裙摆,还有沉重得几乎可以压断脖子的凤冠。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宫女们摆布,穿戴上这套简直让我无法行走转头的装置,站在镜子前,只看到一个滑稽的面目全非的女人。管她是谁,反正不是我。 我觉得我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使劲翻白眼。 永宁公主说的话非常微妙,“果真是人要衣装啊!这下一身皇后风范。” 我这个皇后风范就是涨紫了脸拼命扯领子。 杨家小姐大惊:“谢小姐且慢,这要扯坏……” 啪嗒一声,珍珠扣子哗啦散了一地。 我喘过气来一看,暗叫糟糕,急忙俯下身去拣。不料裙子太长,我一步跨去踩着裙摆,身体失重,顺应地心引力往下倒。 偏偏其他宫女也围过来拣珍珠,我眼疾手快抓着一个稳住身体,无奈这衣服太重,惯性太大,那个娇滴滴的宫女被我一下扑倒。 我们两拉扯着轰地撞到旁边的石英屏风上。精美华丽的屏风喀嚓一声被撞倒,连着带翻了后面搁置珍宝古玩的架子。而架子旁还放置着香炉和点着蜡烛的烛台……只听轰隆哗啦霹雳喀嚓一连串断金碎玉之声,我狼狈地爬起来,发觉自己已经置身在一片昂贵的狼籍之中。 宫女太监们已全部面无人色,呆若木鸡。公主贵妃们更是目瞪口呆。 我尴尬地笑了笑,他们惊恐地抖了抖。 “我真的……很抱歉……”我走过去想安慰他们,结果脚下踩着珍珠,仰天一滑,在众人惊呼声中啪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凤冠终于脱离了我的脑袋咣铛落地,一咕噜滚去老远。 我摔得眼冒金星,屁股都要成四瓣。吓得魂飞魄散的宫人们急忙冲过来扶起我。 “这里怎么了?”萧暄惊讶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终于找到窍门,一把将衣服扯了开来。 萧暄眼珠快掉出来,回头对身后侍卫怒吼一声:“都在外面呆着!”然后几乎是一步就冲到我面前,大手一挥将披风盖在我身上。 杨家小姐捧着凤冠跑过来,“谢小姐,你落了这个。” 萧暄转头看她,她娇羞地低下头,转身跑回自己母亲身边。 我捧着硕大的凤冠,感觉自己真像个傻子。 永宁公主走过来,眼神古怪地看了看我,对萧暄说:“王爷别急,只是一个意外。” “姑姑怎么在这?” “几位夫人在我那里闲聊,说到了谢小姐,都好奇得很,想见识一下。” 这下可见识到了吧?大开眼界了吧? 萧暄眼睛扫过那几位贵妇人,视线在两个小姑娘身上停留了片刻,什么都没有说。 永宁公主终于觉得不好意思,找了个借口,带着女人们溜走了。 萧暄这才问我:“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姑姑带了两个你将来的老婆来见礼,给我一个下马威呢。” “我不是问这个。”萧暄皱眉,“我是说你的衣服。” 我很委屈,“这不是我的错,是这衣服!你看这都是什么东西,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萧暄啼笑皆非,帮我换衣服,“这衣服本来就是这样的。你忍忍就好了。” “哦!”我讥笑,“我才不想做东齐第一个没册封就被衣服窒息而死的皇后!” “胡说!”萧暄很迷信,“这么不吉利的话不要乱说!” 我冷笑着嘀咕:“不吉利?好像做皇后是件很吉利的事似的。” 萧暄很是无奈的,“都要做皇后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我本来就不够成熟。陆颖之够成熟了,你怎么不去封她?” “怎么又扯到这个问题上了。”萧暄也不高兴了,“我爱的是你,该吃醋的是她!” “吃醋?”我火上心头,“我这不是吃醋!我这是愤怒!” 萧暄提高声音,“小华,我们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吵个没完?” “你问我怎么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们是怎么了?” “小华,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我的忍耐也终于到了尽头,“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一个人一心一意对我!” “难道我还不是吗?”萧暄揉太阳穴,“你难道非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才放心?” 我心酸,“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那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萧暄其实根本不明白。 我很坦白地叫了出来:“我不想和其他女人分享你!我讨厌陆颖之!讨厌她的笑容她说的话,讨厌她看我的眼神她做的事!我更讨厌你嘴里说出她的名字!” 萧暄愕然无语半晌,才说:“她不可能超越你。你才是将要母仪天下……” “够了!”我捂住耳朵尖叫着跳脚,“我最最讨厌听到这句话!我讨厌你不问过我就擅自主张!我讨厌你以为自己给我最好的安排!我讨厌这什么见鬼的母仪天下!我更讨厌看到你自以为给了我天大的恩惠的样子!我爱你是我的事,我又没有叫你这样报答我!” 萧暄脸色转为铁青,“谢昭华……” “没错!我姓谢!我是谢家人!谢家也不过是你政治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可是我是一个大活人,我不会让别人来操纵我的人生!” 萧暄一把拽住我,气息粗重扑上面来,“我说过,你不是一枚棋子。你是我爱的女人!” 我悲凉一笑,“你若爱我,忍心我身陷棋局吗?” 萧暄错愕,手松开。 我挣脱出来,苦笑道:“我知道当初关于我的谣言都是陆家造出来的,陆怀民鼓动得满城舆论风雨摇曳,借此要压倒谢家。你同大臣们达成协议,他们支持谢家女儿为后,你会纳他们的女儿入后宫。三方势力才能协调,你的政权才能稳定。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人,我不会权谋也不够狠毒更没有野心。我在这个后宫里,即使有你的维护,也适应不了这个生活!我好怕!你知道吗?我好怕我有一天会恨你,我更怕你有一天会恨我!我好想保留住我们之间美好的东西,不想让它被现实消磨掉!” 萧暄急切地辩解着:“难道这都做错了?” “不。”我说,“我从来没说你做错了!我只是不接受你要我走的这条路。做皇后,责任太重大了,我只会给你压力拖你的后腿。我不想以爱的名义和你互相折磨下去!” “小华。”萧暄抓住我摇,“你难道甘愿向陆颖之屈膝?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这一幕发生你给我记住这点!” 我鼻子发酸,眼睛发热。 是,我知道。陆颖之做了皇后,陆家势力更会一发不可收拾。谁做皇后都好,惟独不能是陆颖之。 我深呼吸,说:“我不愿意做皇后,我也不会向陆颖之或是任何一个女人屈膝。我说过,我不适合这顶凤冠。” 我把手里沉重的凤冠塞到他手里,“如果你还想让我保留这份纯洁真挚的爱情的话……” 萧暄脸色苍白灰败,额头渗出汗水来。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可是话总有说破的一天。 “你曾经说过,你只希望我可以悠闲、快乐、自在地生活。但是如果生活在这里,”我指着脚下,“我永远都不会悠闲、自在和快乐。你愿意看到那样的后果吗?” 萧暄深深注视着我,目光几乎要把我戳穿一般,浑身都在发抖,“不要说下去了!” 我摇摇头,惨淡一笑,眼里堆积许久的东西终于滚落下来,“到时候了。” “不要说!”萧暄大吼一声,内力使然下声音振聋发聩,整个宫殿都在颤抖。 我站在他面前,伸手抚上他痛苦到扭曲的面孔,“真的该有个结论了……” “求求你……求你不要说出来!”萧暄哀求着,猛地抓住我的手,将脸埋了下来。他的面孔冰凉,我却感觉到一阵滚烫打湿了我的手心。心疼得绞了起来,呼吸都要停止。 我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爱我。我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经历了风风雨雨走到今天,努力维持的东西却眼看着不能保全。所有的悲伤和快乐都要化做历史,我觉得好痛,痛到活生生从身上撕下血肉骨头一般。可是如果注定要经历这痛楚分离,与其等待将来别人施手,还不如我自己亲手挥刀割断。 我把身上剩余的首饰统统摘了下来,丢给他。他没接,珠宝哗啦散落一地,就像两颗破碎了的心。 我说:“萧暄,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第55章 我走出皇宫。 天空很高,蓝天白云,大地很空旷,积雪已扫尽。我深深呼吸。严冬清冷的空气刺痛着我的气管,让我头脑一阵晕旋。 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小姐?” 我转过头,陆颖之诧异的面孔出现在马车帘子后。 “你怎么就这么走回去?你家下人呢?” 我平静地看她,以往的嫉妒、厌恶,还有一点点羡慕,现在也全部烟消云散了。 我走了,她却留了下来。如果我们之间在竞争,到底谁才是赢家呢? 我冲她笑了笑,平静地说:“你知道你将来道路充满风险与寂寞,你还会坚持下去吗?” 陆颖之微微一愣,立即反应过来。她了然笑道:“谢小姐,我父亲没有逼我,我喜欢王爷,所以我才选择这样做。他是英雄男儿,也会是千古帝王,所以我必须足够的强大,才能有资格站在他身旁。” 可不是吗? “的确,你已经证实了你的能力。” 陆颖之笑着摇头,“这话由你说出来,可真是讽刺。的确,别人看我,身份高贵,风光无限。王爷宠爱你,把你保护得滴水不漏,让你可以有工夫坐在那宁静安详的小药房里不知今夕何夕还要抱怨王爷冷落了你。你可知道,那舒服生活都是因为有我替你挡在前面。大齐贵胄几何多?谁家不想自己的女儿得到王爷的青睐?我的风光,你的安逸,都是我经受了多少明枪暗箭换来的!” 我忍不住反驳:“我又没求你挡在我前面!” 陆颖之脸上立刻有点挂不住。 呵,你抢我男人,还反过来希望我有愧疚感,什么荒唐逻辑? 我笑道:“我虽然没有一个手中兵权滔天的老子,可我也不是一个娇滴滴一碰就碎的女人。京都、西遥、赤水、辽国,最后再到这里,两年多的时间,可不是在小药房里熬熬药,发发牢骚就可以度过的。” 陆颖之虚伪地笑着说:“谢姑娘何苦?忍一口气,海阔天空。王爷是恋旧的人,就连已为他人妇的秦翡华,他都接去别院照料。将来不论不来多少新人,对你想必自是不同的。” 秦翡华?她同我提这个名字显然不是什么好心。 我不卖她的帐,“坐在后宫等男人宠幸,我可没那么低贱。” 陆颖之脸色唰地发青,“若是嘲笑我,能让你走得轻松一点,那就随你吧。” “损你得不到任何乐趣,陆小姐。”我恶趣味道,“更何况,走了我一个,还有千万人。你的苦恼何须我来制造?” 早就该撕破脸了。维持冷漠和客套是教养,可是憋久了也会生癌。做人何苦总同自己过不去。若能选择,当然是宁愿让别人不舒服。 我们俩,一个车上,一个车下,深深对视,火药味逐渐加重。 陆颖之僵硬地笑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他还会有很多女人。你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你不停留,多的是人为他停留。走得潇洒。将来后宫佳丽无数的时候,他会记得你多久?” 我淡淡说:“你思维逻辑有问题。我人都走了,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他记不记得我,关我什么事?” 陆颖之抿紧唇。 我说:“我同你人生观,价值观有太大不同,和你交流真困难。” 陆颖之直直盯住我,一字一顿道:“谢小姐,愿赌服输。” 我朗声道:“我没有同你赌!萧暄不是你我斗争的筹码。你我目的不同,根本就没赌的必要。” 陆颖之讥讽道:“是。你要的是爱情。” 我亦笑,“我要的爱情,我已经得到了。而你要的权利与荣华,真的到手了吗?”天下还有那么多贵族女子会奔赴这里,争斗抢夺,旧人退场又有新人登台,永无止息。她今日能得手,又能坚持多久? 陆颖之骄傲地抬着头,说:“你或许不屑,但这是我选择的道路。” 骄傲要强的陆小姐,钢硬、好胜、过分自信、唯我独尊。这可是你犯下的大错。追求男人,靠的可不是强硬的手腕。 “希望你,”我斟酌着说,“希望你,不后悔。” 陆颖之嫣然一笑,别有深意道:“我也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离开。离开这个恢弘的宫殿,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时,身后宫门轰隆一声突然大开。我转回头,看到里面冲出一匹高头大马,直直冲我而来。 我发呆之际,萧暄已如旋风一般策马到我面前,俯下身来。我眼前一花,腰上一紧,被一双大手猛地拽上了马背。我倒抽一口气。萧暄紧抱我在怀里,喝了一声,玄麒扬蹄长嘶,狂奔出去。 “你要干什么——”我转头大喊。 萧暄用力将我拥住,急切而火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他那时说的话,我这一辈子都记得。他在我耳边说:“我们逃吧!” 天地之间,风声,人声,统统消失。 过往景物,阳光白雪,全部化作无形。 我有那么几秒彻底失却了知觉。然后,像是冰雪在烈日下融化一般,感觉到一股温暖包围着我,身体、灵魂,都被一个人用尽力气拥抱住。 汹涌火热的感情在胸口冲撞,激得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我觉得自己这一生已足矣。 伸手拥住这个人,头埋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由他将我带去天涯海角。 玄麒一路狂奔,我俩又衣着华丽,沿途路上纷纷回避。经过城门时,士兵也根本不敢阻拦询问。萧暄一手抱我,一手握缰绳,对下属的惊呼声置若罔闻。 他带着我冲出了城,风驰电掣,一秒也不停息,急切地就像在逃亡一样。 我们的确是在逃,逃离这繁华的都市,逃离这繁冗的人事,逃离这纠缠不解的感情,逃离沉重压抑的命运。 田园农舍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冬雪覆盖着田野,路上人迹稀少,身后也并无跟踪。可是萧暄还是依旧快马加鞭。 风在耳边呼啸,我紧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上传递来的温暖。 我们又继续走了两个多时辰,玄麒脚力快,已经离开京师几百里。萧暄这才收了缰绳,让马儿慢了下来。 我依旧依偎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萧暄低头吻了吻我额前的碎发,“累不?” 我摇摇头。 郊外满地积雪,天气寒冷,我被萧暄包裹在披风里,却是十分暖和。 萧暄的声音里带着轻松和快乐,“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 我抬起头来,冲他露出笑容。他的眼神沉醉温柔,低下头来吻我。 天色见晚,前面山坳里有个村子,我们就在那里停了下来。小村子不过二十来口人,萧暄带着我投宿民家。 一个中年大妈打开门来,戒备地上下打量我们,“你们是……” “大娘,”萧暄递过一个金叶子,“我们南下走亲戚,错过了客栈,想在您这里借宿一晚行吗?这是我内人。”我伸手悄悄捏了他一把,他忍着不为所动。 那大妈见了金子,表情立刻缓和下来,让开门把我们请了进去。 她家的儿子媳妇都在京城里做生意,家中只有她和两岁的小孙子。那块银子足够他们一家好几个月开销,大妈喜笑颜开,立即将儿子媳妇的房间收拾出来,又杀了一只鸡,做了几道可口的家常菜。我同萧暄折腾了一整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一顿饭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了,看着彼此一嘴的油,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多久没有这么逍遥自在了? 我洗完澡回了房,萧暄正敞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雪白里衣,在看一份小地图。他半湿润的头发搭在肩上,烛光下,面容俊朗,姿态潇洒。很长一段时间笼罩在他身上的低沉压抑的气氛似乎一扫而光,现在整个人都开朗轻松了起来,似乎散发着一层光芒。 我轻轻走过去,从身后搂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 他笑着侧过脸来,温柔地吻我。 我说:“我在想,这样出来,没问题吗?” “不用你担心。”萧暄说,“一切都有我。你只用跟着我走就是了。” “可是没有告诉家里人一声,他们会担忧啊。” 萧暄翻白眼,“娘子,我们俩是私奔!你知道什么叫私奔吗?行而不宣才为私!” 说得倒有道理,我凑过去看他手里的地图,“在看什么呢?” 萧暄说:“觉明那孩子已经走到青桥城了,后天大概就可以到京城。” “你终于把他接来了。” “本来没想那么快。现在京城里不算稳定。只是萧家长辈,白石王等老人家知道了他的存在,一定要求见他。” 我问出老问题:“他到底是谁?” “他是先前殁的元敬太子的儿子。”萧暄说,“他母亲是赵氏的宫女,因为和元敬有私被赶出了宫,嫁给一个小官吏,生下了觉明后没过两年就病互了。这女子还算聪明,到死时才向兄长透露了儿子的身世。她的兄长就是越风。” “啊?”这我可一点都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在。 “觉明两岁,长得同那小官吏一点不像,坊间有了传言。越风担心赵氏察觉后会对这孩子不利,同我商量决定,捏造了孩子落水身亡的假象,将孩子悄悄送到了慧空大师那里。”萧暄笑笑,“这孩子温顺敦厚有余,机智不足。希望宋子敬能护得他周全……” 他话没说下去。因为再继续下去,就要提到我们俩都努力回避的现实问题。哪怕现在只是一个梦,哪怕我们都知道这个梦不会长久,可是在现在这个宁静夜晚,我们谁都不想打破它。就让这个梦能做多长,就多长吧。 “不说这些了。”萧暄转话题,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往南走好不好?我总听人说江南物产丰饶,景色优美。我们俩去看看可好?” 我许久没见他这么轻松的表情,心里软软的,他说什么我都点头。 他说:“我想明白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说要离开,我心里难过得简直比死还难受。如果以后都要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那还不如同你携手天涯。你才是最最重要的。快乐,要和你分享,才会是快乐。以后,就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就这样永远在一起。” 暖黄色的烛光里,我静静看着他,然后喜悦地笑了。我走过去,捧起他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萧暄微微一愣,自然地开始回应我。萧暄带着急切不安的吻迅速感染了我,我的心跳加快,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用力拥住我。他的唇由最初的轻柔转为狂野,又渐渐柔和下来,细细地吻过我的鼻尖、双眼、额头,最后沿着下巴滑至颈项上。 一点点麻,一点点痛。我张开眼,看到他得意笑着,长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摸过那个地方。我的脸开始发烫。 我手搁在他腰上,随着身子晃动,滑进他松散的衣服里,触摸到他光华而滚烫的皮肤。萧暄身子一震,松开我喘气。 我闭上眼,搂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头。 萧暄一把将我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我张开眼睛迎上他灼热的视线,笑了一笑。他眼睛骤然加深,粗重地呼吸着,俯下身来。 滚烫沉重的坚实躯体覆盖上我的,吻一个接一个落下,衣服被解开,丢弃到地上。肌肤相亲,紧密贴合在一起,感觉到彼此的温度,脉搏的跳动,还有肌肉的动感。我在激动中抱住他的身体,感觉到他努力克制下的颤抖,还有渗出来的细密的汗水。 他的动作很温柔,极其有耐心,每一步都照顾到我的感受。我稍有不适他就立刻停下来,轻柔询问。我柔顺地跟随着他的动作,那感觉犹如沐浴在阳光下的海水里,温暖的潮水扑上来,一波一波地拍打着我的身体。 当动作变得激烈时,我张开了眼。眼前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汗水,深情地注视着我,带着满足的笑意。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感情奔腾流淌,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张口咬在他的肩头。 萧暄浑身一震,轻哼着如豹子一般扑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搂住我,脸埋在我颈项间。我大口喘息着,眼角有泪水悄然滑落。 蜡烛烧到最后,火光转小,不甘地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熄灭。室内回归一片黑暗—— 第56章 我们安静地依偎在一起,萧暄的手轻柔地在我背上抚过,我们时不时交换一个吻。气氛很好,谁都舍不得松开手。 萧暄的手指划过我的眉眼,他轻声问:“在想什么呢?” 我笑,“陆颖之看到你带我走,不知……” “嘘——”他点住我的嘴,“我们不提她。” 我靠在他肩上,问:“你舍得放下那一切吗?” 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什么都不要说。我有你,就够了。” 我的手指描绘过他肩上的齿印,很深,但是没破皮,过几日就会消失得什么都看不到。或许我的存在也同这齿印一样,让他疼,让他挂念,但是终有一天,会淡出他的生活,不复记忆。 萧暄又坏笑着慢慢欺身过来,双眼热切地盯着我,充满着爱恋和欢喜,还带着恳求。我温顺地浅笑,伸手搂着他的脖子,觉得这样抵死缠绵,直到世界末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次日我们告别大妈,继续往南走。没有确切的目的,没有确切的时间,也没有了身份责任负担,我们两人相识以来头一次这么无拘无束,像一对江湖闲客。 中午经过一个县城,我们上酒楼点了饭菜。萧暄虽然出来匆忙,身上倒是银子银票带了不少,起码我们不会饿肚子。 酒楼素来人多事杂。饭吃到一半,邻座几个男子的谈话声传入我们的耳朵。 “新皇帝这月初九登基,听说要大赦天下呢!” “皇帝大赦天下不过想着讨好人心,那牢里冤屈之人也就罢了,可是我和兄弟们费尽力气花了四年多时间才捉回来的江洋大盗,这转眼就又要放出去危害人间。好事也都变成了坏事!”这个大汉似乎是个捕快。 旁边人叹了一声,“东南地今年冬天突然流行起一种怪异疫病,病人高烧不止,身上流脓,沾之即过身,现在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也不知道新皇帝会怎么处理?” 另外一桌人听得感兴趣,凑了一句:“嗨!不说远的,就说京城里。四大家族正忙着打帮结派,听说连咱们刘县爷都收到了京城里大人的好处呢!” 萧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旁人哈哈笑道:“张大力,你一个卖布的,哪里知道那么多大人们的事!” “我家婆娘的兄弟就在刘县爷身边做事,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张大力急忙申辩。 又有人说:“听说新皇帝要立陆家小姐做皇后?” “怎么听说是谢家?” “那陆家据说持掌着近半的兵权呢!”说话人尖着嗓子,“皇帝不立他家女儿,他服气吗?” 萧暄脸上已经乌云密布。我不禁握住他的手。他忙对我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来。 一个中年文士说道:“这位大哥,正因为陆家权重,皇上才不立陆家女儿为后啊。不然陆家权倾朝野,可不又成了第二个赵家了?” 我忐忑不安。萧暄握着筷子的手已经关节泛白。 那些人还在继续说:“自古外戚是一患。希望新皇帝可要当好,别再弄出一个陆相陆后闹得来了。” 那中年文士道:“圣人有言,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无道无德所以才会丧家乱邦,中土不宁,则四方勃兴,天下不靖,便盗贼蜂起。如今新帝以神功武德,驱胡虏,逐叛逆,四海咸安,天下升平,万分难得。可千万不要让天下人失望啊。”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然后话题又转到当地名流嫁女儿和油米价格上去了。 我和萧暄都已吃不下饭,匆匆结帐离去。 萧暄买了马车给我乘坐,他亲自驾驶,玄麒就听话地跟在车后。 走了两个时辰,转进山里。山林里树枝上挂着晶莹的冰条,有红嘴白羽的寒鸟在梢头鸣叫。忽然闻到一阵清香,大片深绿雪白中,出现一树嫩黄,竟然是腊梅。 我的欣喜萧暄看在眼里,他冲我帅气一笑,突然纵身一跃,身影敏捷,摘了一枝梅花,又反身跃了回来。其间马车依旧悠闲地行进着,丝毫不受影响。 “给。”他笑着一把拥住我在怀里,将花递到我手上。 我激动欢喜,转过头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真乖。” “喜欢梅花可好说。现在季节正好,带你去梅县看香雪海。” 我说:“梅花有傲骨头,香自苦寒来。” 萧暄突然大笑,“我还记得你那断句断得乱七八糟的book/17326/ 歌尽桃花扇底风!” “你不得不承认我的分析有道理嘛。”我笑道,“桃花落了,人离别了……” 萧暄捂住我的嘴,“我们不说离别。” 入夜投宿客栈,我们紧紧拥抱着,纠缠着,多想就像两根藤蔓,缠绕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那些焦虑、痛苦、爱恋、不舍,全部都发泄在这个没有月色的夜里。昏暗中我只能看到萧暄的一双凝视着我的眼睛,湿润深邃,带着让我心酸的感情。 我说:“缘分是一条红线。从你的手,连着我的手。不论将来我们分别多远,它都牵系着我们。就像放上天的风筝,只要你拉线,它还是会回来。” 萧暄深深吻我。 我问:“你快乐吗?” “当然!”萧暄温柔摸着我的头发,“有你在,我当然快乐。” 我在黑暗中微笑,“我也很快乐。这两天,前所未有的快乐。” 萧暄笑着吻着我的脸颊,声音充满柔情。 “谢昭华,我萧暄何其幸运,遇见了你。” 是啊。我笑,“三生有幸。” 萧暄搂紧我,慢慢坠入了梦乡。我却没睡着,一直睁着眼睛,看着这一片黑暗。 我回忆一切,从当初翻墙越内的身影,到今天依偎温存的情人,从一个天真快乐的小女孩,到今天忧郁惆怅的女人。他在蜕变,我也在蜕变。到底是现实最能磨练改变人。 但是我总结走过来的每一步,都没有后悔过,付出的感情,都是值得的。西方有句话,叫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中国人也有个更加激烈的词叫至死不渝。我同萧暄,还没有至死不渝,但是已经足够荡气回肠让我们回味终生了。 夫复何求?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几声梆子响。我轻轻挪开萧暄搁在我身上的手,从他怀里钻出来,给他盖好被子。我点上灯,穿好衣服鞋子,又梳起了头发。 一切整顿完毕,我才开口说:“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宋子敬走了进来。 宋子敬走到床头去看沉睡着的萧暄。 “他没事。”我说,“我给他下了点药,他大概明日中午就会醒过来。” 宋子敬转过身来看向我。云香死后就没有近距离看过他,这才发觉他瘦了很多,眼神却变得十分犀利,以往收敛深藏的锋芒,渐渐展现了出来。 我说:“你比我想象的来得晚了点。” 宋子敬叹息一声,“我见你们很快乐。” 即使是不停赶路,可是一路轻谈笑语,依偎温存,他不是即将君临天下的帝王,我也不是执掌后宫的皇后,我们单纯、普通,的确快乐。 可是在笼子里关久了的鸟儿,即使飞出笼去,也会因为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而转身回去的。 所以即使快乐,也不过是短短两天不到而已。只比一个梦稍微长一点点。 宋子敬问:“为什么要留下记号让我们找过来?” “即使不留记号,以你的本事,找来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一国之君翘家,可是多大的问题。”我笑笑,“如今完璧归赵,快把他认领回去吧。哦对了,解药我已经做好,你问桐儿要便是。到时候想法子哄他吃下就行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宋子敬仔细听完,怜悯一吧,问:“那你呢?” 我老实同他说:“我……一直都很想到处走走看看。以前的日子总是很忙碌,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总是不停的打仗、死人、斗争。我想换一个环境,想开阔视野,见点世面,也学点东西。人情世故也好,风土民俗也好,体会一下这个世界的其他面。” “你要离开。” “我以为你早猜到了。” “自己猜到,和听别人亲口说出来,毕竟是不一样的。” 他语气忧伤不舍,喜怒总是不形于色的他,能做到这份上,已十分不易了。 我说:“子敬哥。王爷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容易感情用事。以前你一直在他身边规劝他,希望你以后也能继续。” 宋子敬慎重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递过去一个小瓶子。 “这是?” 我冷笑,“你知道吗?其实暴饮暴食,一样可以致命的。” 宋子敬一愣。 “最精妙的谋杀,不是让对方死于意外,就是让对方自然死亡。” 宋子敬了然,仔细地收下了瓶子。“你也……” 我看向沉睡着的萧暄,“为了他,我也走到了这步。” 宋子敬说:“不要怪他。” 我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让你接他回去。你们,还有这个天下,比我更需要他。他是天下的帝王,不是我一个人的萧暄。” “小华……” 我深呼吸,“我没有什么遗憾。” 宋子敬低头沉吟半晌,终于打了个响指,越风带着两个侍卫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萧暄抬了出去。我一路跟着,直到看到他安置在舒适的马车里。 他的睡颜带着些许不安,或许是在担忧朝纲和百姓,或许是在担忧我们未来的生活。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泪水落在他脸上,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因为这离别而哭了一样。 马车缓缓启动,在夜幕中渐渐远去,隐没在黑暗和浓雾之中。 我别过头去。 这个离别,悄然无声。 宋子敬牵着马说:“我送你一程。” 他赶的马车很稳,我竟然睡着了,而且一觉无梦。 被叫醒时,发觉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天边正露鱼肚白。 “我得赶回去了。”宋子敬说着,然后递给我一个布袋,“这里面是银票和身份文书,还有路引、通关文牒。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你若不喜欢,他们不现身便是。不过若有需要,一定要告诉我们。” 我道谢接下。 宋子敬又递来一样东西。这东西我认得。 “你的玉?” 宋子敬将玉塞到我手里,“我知道陆家给你的药只够一人份,你给了王爷,自己的毒必然解不了。这玉虽然解不了烟花三月,但是你毒性不烈,足可以用它来抑制住。我已派人继续寻找那两味药,一旦找到就给你送来。” 我知道这时也推托不成,只好诚心道谢,接了下来。 分别在即,宋子敬长长叹息,“你……要保重!” 我感叹,“你也一样要保重。一入官场深似海。扶持君王,治理国家,任重而道远。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未来的路途更艰难,你们要多多辛苦了。” 宋子敬说:“既然已经选择这条路,自然会坚持走下去。” 这话陆颖之也说过。 宋子敬终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轻柔地说:“你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说:“多帮衬着小郑一点,就当看着云香的面子。” 宋子敬手一颤,垂了下去。他说:“你一直是我不能碰的人。” 我温和地说:“我们都已经做了选择。” 宋子敬笑,“的确。终身的选择。” 我跳上马车,在车头坐好。 宋子敬冲我挥了挥手,身影寂寥。 我一挥鞭子,马车向南继续驶去—— 第57章 三年后,离国,建中四年。 早春三月,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候鸟南归,蛤蟆出洞的大好时节。有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国之新策,也往往多从一年之春开始发布实行。 前一年的离国,发生了许多事。比如隆寿郡王的麻脸女儿终于嫁了出去,比如平乐长公主没了附马,比如刘太宰贪赃国库一事被人揭发,让皇帝罢了官。总之过去的一年十分热闹。 新上任的李太宰是元平二十一年的进士第七名,现在四十不到,看起来面善斯文老好先生,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手腕强硬说一不二,不但麻利地收拾了刘太宰留下来的烂摊子,又圆滑地安抚了因刘太宰事件被惊吓的诸位豪门望族。 李太宰大人新官上任的最后一把火,就是向皇帝陛下提了一个建议。考虑到离国自先帝以来一直注重人民的教育事业发展,几十年来还是为国家培养出了不少优秀的人才。可是人多职位少,让无数大好有志之士闲置在一旁。建议陛下增添职业岗位,以满足知识分子的职业需求。 英明神武的离皇陛下欣然同意,过完年后发布的第一条诏书,就是增添各部基层岗位,并且很文明地在全国举办考试,选拔人才,竞争上岗。 一时间,离国上下轰动了起来。各部的中级官员们也顾不上和老婆孩子们过年,纷纷回到办公室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而从学堂或师父家里毕业的年轻人们得到消息后,无一不摩拳擦掌,准备着一展身手,博取功名,迈出辉煌仕途的第一步,一求早日过上有房有车的小资生活。 离国立国五百多年,出了五任女皇,摄政监国的皇后太后亦有四位,是个女权相对高涨的国度。妇女工作,也属正常,只是职业范围狭窄,多从事教育文书、医药农桑等方向的工作,而且职位不高。前任离皇芳名宇文珈兰,就是一位铁腕铮铮的女皇帝。在位三十四年,离军扫荡踏平了各地割据部落,彻底结束了近一百年来的地方小分裂状态。然后大力加强中央集权,劝农桑、修水利、清吏治、严军纪,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飞速发展。也是她,将离国女性就业范围扩大到各方面,一改离国长久以来重武轻文的局面,大力支持文教事业发展。 只是所有辛苦努力,都不敌晚节不保。宇文女士进入更年期之后,性情大变,迷上声色犬马。她彻底实现了吾等读者毕生的美好理想——不但大肆搜罗俊美青、少年入宫伺候,还一掷千金修建宏伟宫殿、奢华楼阁。其王夫是离国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才子、文学家、画家,以及教育家。读书人受不了这刺激,干脆离宫做了道士。女皇陛下破罐子破摔,宠信侍君柳随意,整日纸醉金迷,不问朝政,导致一批新贵崛起,好好的江山顿时被搞得乌烟瘴气。 女皇生育两女一子,太子就是现在的离皇宇文弈。也多亏了那时太子率领一批大臣努力同昏了头的母亲大人分庭抗衡,几大家族的势力才没有过度膨胀,国家的根本没有被动摇。 大乱之后而有大治,从此以后天下归一。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高宰相叫来,对着胡子雪白一脸皱纹的老宰相和颜悦色地说:先皇在幼冲,公为宰相,现在已是朕登大宝,公仍在其位。公为宰相,理当清楚国朝会典,朝廷职官年七十而致仕?公年七十有八,奈何不去? 高大爷心里雪亮,嘴里还强硬辩解道:臣虽然年纪大了,可是天天补钙,身子骨还很硬朗,更何况陛下御宇之初,百姓躁动未定,臣怎么能放心离去,甩手不顾? 宇文弈冷笑一声,不客气道:朕监国已有五年之久,先皇都放心朕为帝,公有何不放心的?您老明日就上表乞休吧!朕允你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高大爷知道自己的时代终于过去,无奈照办,离开了京城回了老家。皇帝第二天就提点了中间派的东河郡王曹家树做了个悠闲宰相,事务却分摊在了他提拔上来的新秀头上。所有权贵豪族自然都接收到了新帝发出的信息。 而变革,那还只是一个开始。 文昌县,大榕村,几十户的小村子,依着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田舍井然,鸡犬相闻。村头一株百年大榕树,枝叶茂密,粗壮参天,村人将它奉为神树,村里凡有重要活动,都在树下举行。 现在正是农忙时节,村里的人都下田干活去了,围场里只有几个年幼的娃娃在和狗玩耍。 榕树下围着几个人。 撒下药,包上纱布,扎好,擦干净旁边的血迹,然后拉下裤管。 年劲的姑娘下手麻利,动作轻柔,三下五除二就包扎好了伤口,然后拍拍手直起腰来。 “瞧,我说的没错,不疼吧?” 摔伤了腿的小男孩瞪大眼睛,惊讶得哇哇叫:“不疼!不疼!真的不疼呢!” 孩子们都咋呼着围了上来。 “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好厉害!” 那姑娘双十左右,容貌清丽,粉白皮肤,尖下巴,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酒窝,十分亲切讨喜的样子。 她得意地揉了揉几颗探过来的小脑袋,“好了,去玩吧。当心着点!” 孩子们又呼啦一声散开了,只有一个黑得像块木炭的小子站在原地不动。 “?你怎么不去玩?” 黑小子背着手,圆圆的小脸上有着大人般的成熟,“小谢姐,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小谢把用剩的纱布收进随身的工具箱里,漫不经心地说:“这问题我答复过你很多次了。不行!” “为什么?”黑小子追问。 “这我也答复了很多次了。我到处走,如果收你做徒,就要把你带离父母身边。而你还这么小……” “可是戏文里高人收徒弟,都要把徒弟带走到深山里修炼啊。” 小谢翻白眼,这戏文 小说,自古都是最害人,多少少男少女沉沦。 “,戏文毕竟只是戏文。你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生活,你不知道那种没有人关心照顾的日子有多么艰难。” “可是小谢姐姐你人就么好,你不会照顾我吗?” 小谢邪恶地笑,捏小的肥脸,“你虽然很可爱,可是姐姐我不是你亲娘,我干吗要对你那么好?” 小摸着被捏疼了的脸,努力思考。他好崇拜这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大姐姐,好想学她那一手医术。这样,以后娘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就不用变卖家里的东西去换钱请大夫了,他就可以给娘看病了啊。 可是,要离开娘很久很久,他也舍不得啊。爹早死,家里只剩他和娘相依为命了。 小谢叹气,拍拍他还稚嫩的肩膀,“小小年纪别学大人唉声叹气的。我多留一段时日好了,走之前多教你一些,给你娘开好方子。” 这才展颜,欢喜地笑着拉住小谢的手直跑,“小谢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是最最好的!” 小谢笑盈盈地看他。这孩子年纪还小,虎目剑目已经十分清晰,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个英俊小生,要让多少女孩子碎了心。那眉眼里的威武架势,哪里是个普通的农村小子有的气势? 去村里给寡妇王大妈看完了眼伤,天已经不早了,婉言谢绝了王大妈要留自己吃晚饭,小谢背着药箱慢慢往家走去。 正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整个天空都被云彩渲染得一片辉煌,远远铺陈开来,从金到红到紫,最后回归蔚蓝。而田里放满了水,才插上秧苗的田,如一面面镜子一样倒影着漫天的彩霞。 小谢站在田坎上,怔怔看了半晌,这才摸着咕咕响的肚子往回走。 回到临时落脚的屋里,灶上已经放着做好了的菜,想必是他娘送来的。小谢笑着把菜热了,切了一点腊肉,草草解决了晚饭。 村里的夜晚很静,屋外只听得到草丛里的虫鸣声。 小谢拨亮油灯,打开笔盒,取出羽毛笔,沾了沾墨水,开始动笔。 “阿暄,见信如晤: 我一切都好,你呢? 我一个月前就离开了西泰,随着药贩的商队翻过了紫云山,来到了离国。所以这个月的信迟了十天,让你担心了。 紫云山不愧是西南地最大的山脉,海拔估计有三千多米,无数山峰上积雪皑皑,终年不化。山脚春暖花开,山腰风寒地冻,气候差距很大。而且山里植被茂密,多种奇花异草,珍稀动物。我逗留的时间很短,但是也都找到了好多味珍稀药材。有一种草药只开在悬崖边,采摘的时候十分艰险,不过别担心,领我们过山的当地向导养有小猴,训练有素,最后还是靠那个小家伙帮我采到了药草。 紫云大山里散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寨部落,头人蓄养着奴隶和猛兽,各自占山为王。秦离两地官府都从不过问插手他们的事。于是紫云山成了三不管地带,两国许多不法分子都会逃进山里寻求庇护。他们不事生产,依靠抢劫过往商队来获取财富。我这次跟随的只是药贩专门来往于各个山寨间,收购珍稀药材。我跟着他们走了八个山寨,大开眼界。 紫云山区虽然危险,但是景色十分壮丽。天堑、飞瀑、深潭、浅溪,让我十分流连忘返,真希望那时你也在身边,陪我看孤霞峰的落日,那该多美好!呵,不说了,不然你又要抱怨了。 写到这里,女子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来。 “有件事或许你该知道。没想到紫云山竟然盛产铁矿石。我路见秦国劳工在深山开采矿石,就地冶炼成铁,运输到国内。他们行径十分严密,还买通了当地头人,大肆砍伐森林。我觉得这事很蹊跷。秦王久病成疴,太子监国已有半年,表面上看来一切平常,但是私下小动作不停。从地方无品级小官开始更换,大量田地合并形成了新的豪强,今年兵役人数增加。我觉得秦国将有一番大动荡。 我现在暂时定居的地方,是离国一个小村。这里有一株百年老榕树,高大茂密。我当初一看到它,就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家村口的那棵大榕树,觉得十分亲切,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村里的人都十分淳朴友善,对我也很照顾。离国同我们大齐一样,北种小麦,南种水稻,现在正是插秧时节。村民勤劳,相比之下我倒有些游手好闲。我发现当地妇女养殖桑蚕时有一些非常独到的办法,能将桑蚕的繁殖率提高,产出的丝也比较好。我现在正在研究,希望能总结出来,提高我们大齐桑蚕养殖质量。 到了离国,他们也在推行改革,广纳贤士,我恰巧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听说今天放榜,远近的读书人都赶去县城。离国历来尚武,文人们受了百多年的压抑,如今终于得以机会扬眉吐气,一展身手。我想这次离国领导人必定会招收到许多人才。 阿暄,你当政已经有三年多了。大齐虽然军备强大,壮士骁勇,可是我知道以军治国并不是你的最终目的。但是国内现在局势僵硬,某家势力虽然在这几年内一直受到压制,但是其深植在军中的根系依旧坚固。你登基时便在东齐开创新的科举制度,这三年下来想必硕果累累,是该收获的时候了。另外,说到教育和医疗,我又有了几点新的想法,就是……” 又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页多纸。油灯轻爆了一个火花,光线稍微暗了点。 小谢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提笔继续写道: “我在这里跟村民学会做一种很好吃的酸甜汤,是当地特色菜。我把食谱写上,你或许可以叫御厨做一下。子敬哥说你最近为开春的事总是每天忙到很晚。劳逸要结合,身体是本钱。说多了你也嫌我啰嗦。对了,秦国南方有种东齐没有的花,他们叫它火龙花,我叫它罂粟。它的果实提炼后能让服食者上瘾,使人身体渐渐虚弱,最后死亡。可是这花却鲜艳似火,非常艳丽夺目。适当使用,它可以用来缓解疼痛,但是过量会导致死亡。当地人只知这花有毒,并不知道它还有药用。 天气转暖了,容易伤风。你这几年天天坐朝堂,缺乏锻炼,可得小心别生病了。来到新地方,什么都是新鲜的,不觉写了很多。天晚了,我要去睡了。愿能梦到你。” 小谢写下落款,又不自觉笑了笑,这才停下笔,把信仔细折好放进信封里。 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吹灭了油灯,歇息下去。 夜深了,云层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散,露出一片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棱,照在屋内安详沉睡的面容上。 次日是个晴朗天气。小谢大夫非常难得地没有睡懒觉,而是很早就起了床。 没有煤气,生火做饭很麻烦。她把昨天的冷馒头在还没冷尽的灶上热了热,就着粗茶吃下。养的狗老黑打着呵欠慢条斯理地从外面踱进来,冲主人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尾巴。小谢虽然养了它,可是喂活它的却是左邻右舍,所以也不能说它对主人不够尊重。 小谢边啃着馒头边说:“昨晚回来都没见着你,跑哪里去了?又看中谁家狗妹妹了?别人家的狗晚上都是来看门的,瞧瞧你呢!” 老黑无视地叼着骨头转了个头,用屁股朝着她。不能怪它,这摆着破桌烂椅还堆满了干草的高危易燃的地方里,唯一能吸引贼的,也就是秀色可餐的谢小姐。不过自从她一把药粉就让调戏她的东街流氓头子满身长遍脓包后,这文昌县远近百里就没有男人敢垂涎她的白嫩小手了。 小谢吃完了馒头,收拾好屋子,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然后拿着信走出门。 只过了片刻,一个打扮普通的路人悄无声息地从林子里走出来,走到小谢面前,鞠躬行礼。 小谢回礼,将信交给了他。 “麻烦你了。” 那人不语,又欠了欠身,转身回了林子,很快就不见了。 小谢像往常一样,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后背着药箱出了门。 我同县里广义堂的陈老大夫有约,向他请教一些学术问题,老人家原来是离国宫中太医,多年前受政治牵连被贬出宫,回了家乡开医馆,倒过上平静安详,子孙绕膝的生活。 今天县里很热闹,到处酒楼都人满。小谢陪着老大夫在医馆厅堂里坐了两刻钟,就看到一拨一拨的人跑进来要醒酒药。 “酒厂倒闭啦?” 老大夫的大儿子一边手脚麻利地包药,一边说:“昨天放了榜,那榜上有名的都赶在今天摆酒庆祝呢。瞧,天都还没黑,就都醉成这样了!” 老头子倒挺开心的,“好好,下午起醒酒药都上涨一文。” 小谢提醒他,“老爷子,您这是诈骗!” “是吗?” “是啊!”小谢很肯定,不过又补充说,“您得说那是新配方,专解头疼的,这样人家才买得甘心。” 陈家大儿子人老实,忙说:“可是不解啊!” “每份各加半钱的米草嘛!”小谢笑。 老爷子摸着胡子笑,“还是小谢机灵。小谢啊,你怎么不去考一考。医局也在招人,待遇还不错。” 没人知道看似很清贫的小谢大夫其实腰包里随时揣着几百两的银票,因为她衣着朴素,也因为她生活很抠门。而众人最关心她的也是两个问题:生活是否过得去;以及,怎么还不嫁人。 也没人知道看似普通的小谢大夫,其实正在创作一部伟大的医学著作。 离开齐国后,谢小姐花了三年的时间周游列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踏遍青山绿水,走过千沟万壑。量了一下四国的土地,看过了人情冷暖,领略了一番各地风土人情。而收获最大的,是她沿途搜集采纳到的各地医学技术,奇方珍药。她将之整理学习,不但丰富了自己的知识,提高了专业素质,而且还有了充足资料以供她著作成书,以求将来以一个知名医学家、作家而名留史册。 不但如此,游历行医还大大磨练提高了她的外科技术。如今的小谢大夫针炙时已经可以下指如飞,切皮割肉时更是爽快利落,刀功细致到自称可以把一斤猪肉均匀分成一毫米厚——这一项技术后来屡次在大伙吃涮羊肉时发扬光大。再恐怖再血污的场面,她看来也眉头不皱镇定自若,做完截肢手术照样吃红辣辣的水煮牛肉。这也是她虽然模样标致却一直乏人问津的另一个原因—— 第58章 “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扯着嗓子冲进来,把所有人都吓一跳。 “曲家少奶奶难产,快不行了!现在正到处找大夫呢,说是最好是女大夫!” 陈家父子齐齐向小谢望过去。小谢摸摸鼻子,说,“我可以去试试……” 那人已经扑过来一把拉起她就狂奔。小谢只觉得自己已经对抗了地心引力,两腿离地,呈飘离状像一只风筝似的被人一路拽到了曲府,然后被一群婆婆妈妈大呼小叫地迎到了一个房间里。 房间里又潮湿又闷热,曲家大少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一群丫鬟老妈子都慌了神,哭哭啼啼个没完。 小谢把袖子一挽,大喝一声:“都给我让开!” 这一声喝开天辟地,如一道惊雷打下,众人收声,都被这个年轻女大夫秀气面容上的肃杀之色给镇住了。 小谢走到床边,一手切脉一手翻曲少奶奶的眼皮。昏厥过去了,不过也挺危险的。 她哗地掀开盖在孕妇身上的多余的被子,拉开她的衣服,开始给孕妇按摩。 房间里一时静得很,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那女大夫手法纯熟,有板有眼,十分尽力。窗户开后房间里温度降低了许多,可是女大夫脸上很快就起了一层薄汗。 小半柱香后,曲少奶奶哼哼着终于转醒了过来。女眷们齐齐松了一大口气,忙道菩萨显灵。 小谢菩萨却丝毫没有放松,仔细净过手,探了下去,“已经开了十指了,夫人使劲!” 曲夫人只有力气哭,“我使……使不上劲……”气若游丝的样子。 她先生在外面很配合地撕心裂肺地叫:“如月啊——” 小谢额挂冷汗,厉声道:“没劲也要使!不然孩子要憋死在你肚子里了!” 曲夫人给吓得脸色由白转青,猛地咬牙捏拳头,额头青筋暴露,力气下沉。小谢就看着孩子那湿漉漉的脑袋通过了产门落到自己手上。 她小心翼翼地托着,顺着产妇的用力,一点一点将孩子接出来,最后轻轻一拉,娃娃落到自己手里。 还没等自己朝那小屁股上拍一巴掌,娃娃就已经抢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嘹亮,一点也不比她娘差。 曲夫人撑着一口气问:“是不是儿子?是不是儿子?” 她运气好。 “恭喜夫人,是个大胖小子!” 曲夫人气一松,咚地倒回床上昏了过去。 小谢把孩子交给旁边的女人们。一直等到产妇胎盘脱落,没有其他危险了,这才算完成了任务。 等她收拾完,天都已经黑了,肚子也饿了。曲家把她当做上宾,摆了满满了一桌子酒菜招待她。 曲家的老爷子脸上笑得像开了一朵花,“姑娘义手云天,救了我家少奶奶和孙少爷,是我们曲家的大恩人啊!你有啥要求都只管说。” 小谢突然想起来,这曲老爷辞官前,似乎管的就是地方科举一类的活。 天底下没有不腐败的官僚,就是不知道离国官僚腐败到什么程度。 她说:“我的要求也不高。” 曲老爷子听了很高兴,他当然也没打算真的啥要求都答应。 小谢说:“我想进医局。” 曲老爷的办事效率并不因为他已经退休而有所滞慢,才第三天,待在曲家好吃好喝的小谢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上面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大字,十分醒目。 我们的小谢——小谢,也就是原来的谢昭华小姐。在终于能用回自己的爹娘钦赐的本名时,她心中那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春朝梦露虽如幻,电光石火见永恒。过去不过短短几年,倒像又经历了一世似的。如今焕然新生,犹如重新投胎一回。 她在曲家满门热情的道谢声中坐上小车,离开了县城。 才到村口,就发觉不对劲,本来应该在地里忙碌的人们都在村子里路来跑去。 小谢跳下车,抓着一个孩子问:“出什么事了?” “他家起火了!” “什么?”小谢大惊,“人呢?” “不见了。她娘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小谢拔腿就往村里跑。赶到家时,火都快扑灭了,两间土砖房如今只剩一点焦黑的残垣。屋前空地上的席子里,躺着的就是那温婉漂亮,一点都不像农家妇女的娘。小谢不死心,亲自去检查。这个善良温柔的妇人的确是已经死了。唯一安慰,大概是她死于窒息,遗容还完好。 小谢怔怔的反应不过来。她记得自己出门前还吃过娘送来的饭菜,转眼就已经阴阳相隔了。 “有谁见到了?”小谢焦急地问。 “这孩子自出事起就没见着!”乡亲们回答。 “这火起得怪,一下就把房子全烧了。娘都还是刘大哥拼死冲进去抢出来的,那孩子如果还在屋里面,现在怕都已经成了灰了吧?” 几个村妇和孩子都在哭。大家情绪十分低落。母子是外来人,在村里呆了有四年了,一直和大家相处融洽。突然天降大祸,把好好的一个家给毁了。 小谢走到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里,努力在一片狼籍中寻找一点蛛丝马迹。没人看到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是怀疑是灶里的火星掉到了柴堆上。 小谢拣起一根木棍,拨开厨房地上的堆积物,发现堆放柴火的那面墙上被火烧出一个明显的v字痕迹。 没有助燃剂,小小砖房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 可是又是什么人,要杀这母子俩? 村长出面,大伙凑了点钱,先把娘给装殓了。村里几个人出去找,一直到太阳下山都没有一点消息。 那日小谢一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家。娘已经装殓进了一口薄棺材,停在村里一间空屋里。那孩子还是没找到,生死不明,虽然去官府报了官,可是这年头丢个把孩子算个什么事。衙役也只是敷衍。 小谢又累又饿,进了房,灯也没点,直接倒在床上。 黑暗中突然响起哎哟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滚了出来。 小谢跳起来。 微弱月光下,一个黑衣人拎着一个孩子站在屋里。 “?” 黑衣人把孩子一丢,冲小谢点了点头,身影一闪又不见了。 小谢视若无睹,却赶紧点亮灯,把孩子扶起来。 小一身的灰,头发凌乱,脸上的黑灰被泪水冲出两条印子。他瑟瑟发抖,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愤怒。 小谢将他拉到桌边,仔细看他,“你跑哪里去了?在家都急死了,怎么都找不到你!你伤着了吗?让我看看!” 抽了抽鼻子,两行泪水无声滑落。 “娘……他们把娘……” “嘘!”小谢捂住他的嘴,“你娘……村长他们会安置好你娘的。你没事吧?” 抹了一把脸,说:“我没事!我娘把我藏在床下。那有个狗洞,以前用箱子堵住了。我把箱子搬开逃了出来。可是我娘她……” 这孩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小谢心疼得很,忙把他搂在怀里。 “你先别哭。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们家是为什么惹来这杀身之祸,我也不想知道。现在外面乱得很,那些要害你的人肯定还没走远。你不能轻易出去,知道吗?” 问:“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来历神秘的母子两人隐居村间,终有一日仇人寻上门来,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偏偏野火烧不尽,总会留一根独苗苗。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忍辱负重奋发图强,练就绝世武功,征奸除恶,终于血洗冤仇,抱得美人归。 这情景熟悉得都要烂掉了。小谢本来想自嘲,可是看到眼前小少年一脸悲痛愤怒和迷茫恐慌,看到他稚嫩的脸和柔弱的肩,所有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还是个孩子呢,还没满十二岁呢。小学五、六年级,玩游戏看电视的年纪吧。他却没了亲人,身临危机里。 坎坷的命运锻炼造就人的成功,可锻练的过程总是艰辛痛苦的。 小谢说:“我要去州府医局做事,你跟我去吧。” 眼睛一亮。 小谢摸摸他的头发,“至少你跟着我,是安全的。其他的事,咱们以后再说。” 仇总是要报的。小谢叹气,好在让她遇见了他。 孩子就藏在了家里。经历家变,让本来就懂事的更加成熟了许多。关于那天晚上把藏起来的他抓出来的黑衣人,他就从来没问过小谢一个字。小谢也像忘了还有那么一个环节一样绝口不提。 表面上看起来一切正常。寻找的村民一无所获地回来了。村长做主将娘下葬。 那夜小谢带着悄悄去了坟头。因为怕惊动村人,他们没有烧香,掉着眼泪给娘亲磕了九个响头。 “娘,我跟小谢姐姐走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爹失望的。” 小谢也低声说:“大婶,我会照顾好的。” 次日一大早,小谢就赶着一辆小马车,在村人的祝福声里,往州府青阳城驶去。 原本应该快乐的充满希望的旅途,因为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而带上了一点沉重。 不方便抛头露面,一直呆在车里,老黑体贴地一直陪着他。小谢歇息的时候进去,总看到他偷偷擦眼泪。小小少年很要面子,人前装着一副刚毅的模样,睡梦里总是翻来覆去地呢喃。有时喊爹娘,有时喊着不要快放手,有时就是哭个不停。 小谢又是同情,又是被他吵得没法睡,后来干脆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这招很管用,渐渐放松下来,塌实睡过去。只是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都要闹一个大红脸。 小谢开他玩笑想开解他,“小可怜,半夜哭鼻子呢。” 结果脸色涨成茄子色,又窘又怒像是要抹脖子自尽似的。小谢吓得再也不敢取笑他了。少男情绪是一杯化学试剂,处理稍微不当就会引起大爆炸,当心,当心。 从文昌到青阳,花了五天,一路都很平静。起初十分担惊受怕,一点风吹草动就要跳起来,可是看到小谢总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淡然模样,也放了一点心去相信这个姐姐也许真的可以给自己一点保护。 青阳城,整个南洋州的首府。无奈因为地区经济整体发展低下的原因,它也并没有其他州府那般繁荣。不过南洋少数民族混杂,青阳城里的建筑多带有各族文化特色,虽然不华丽精致,却也别具风格。 离国官僚机构等级分明。就医局来说,一局之长,称太医监,总管全国医局,其下各州有医史,是一州的卫生局长。医史之下是医正,分上下,上医正管是市区级干部,下医正就是县级小干部了。医局之中,大夫官职称为医行,亦分许多级别,都以颜色区分,朱黄白青蓝褐。 曲老爷的学生张医行,就是他们这个部门的总负责人。张大人四十左右,白面长须,小眼睛,人有点病态的瘦弱。 他很亲切地对小谢说:“曲大人都告诉我了。小谢你技艺出众,由他做保推荐,来我这里做事,还要我多多关照你。” 天下当然没平白的关照,小谢自然有见面礼要送。曲家厚道,主动帮她准备了,是一根老参。 张大人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满脸欢喜模样。 他只当她是恩师家走后门亲戚。 小谢在医局宿舍安顿下来。一根老参作用大,换了两间房。于是小朋友有了自己的房间,老黑也有了自己的狗窝。 现在姓了谢,做了小谢的弟弟。内向、老实、勤快的谢小弟。父母双亡,跟着姐姐生活。姐姐在医局里做个蓝衣小医官,他就在药房做学徒。 小谢亲自带他,从辩识草药开始学起。很聪明,又勤奋,学得极快。唯一小缺点,就是有点急躁。 小子把手下刀具一推,“我都已经切了半个月的草药了!你要我干到什么时候?” 小谢修着指甲说:“哪个学徒都是从这一步做起的。你切的草药你全都认识吗?” 很骄傲的说:“差不多全认识了!” “差不多?”小谢笑了笑,“那你知道他们的产地,生长规律,药用,怎么存放,怎么搭配会产生怎么样的药效吗?” 语塞。 小谢冷笑,扬手把一本书丢给他。 “别以为学这个简单。所有学问一旦钻研进去,都深奥得很。你若不想学这个,我不勉强你,若想学,就先把基础打结实了再说。” “哟!好凶的口气!” 谢家姐弟齐抬头,朝外望去。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公子,一身白晃晃的绸衣,离夏天还有几个月,就已经摇起了扇子。人长得十分普通,眉眼平淡得仿佛一杯水泼过去就可以冲掉,可是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像是内置了一盏一百瓦白炽灯。 小谢扶着脑袋,“哦,no,怎么是你!” “别来无恙啊。”白衣公子笑盈盈,“老黑也在啊,好像又长肥了一圈了。” “谁?谁?”问。 白衣公子唰地收了扇子,“请容在下自我介绍。鄙人出身江北吴家,排行十三。” 继续问:“是谁?” 小谢噗嗤笑。 白衣公子面子挂不住,“我是吴十三!” “是谁?”还是问。 吴十三怒:“你重听吗?” “喂!”小谢跳起来护短,“干嘛冲我弟大呼小叫的!你和孩子较什么真?” 吴十三叫:“好好好!我收回不行吗?” 问:“姐,你朋友?” “算是吧?”小谢说,“吴十三。不认识不要紧,就叫他十三好了。” “喂!我好歹是长辈!”吴十三抗议。 比较懂事,“吴大哥。” 吴十三笑了,“这孩子真乖。小谢,你啥时候多了一个弟弟?” 小谢反问:“你怎么来了?” 吴十三说:“哦。我听说你来青阳了。” “你在哪听说的?” “霁月楼。” “花楼?” “不然你以为会是哪?” 小谢再度扶着脑袋,“我就知道不该对你的品行有过高的指望。” 吴十三笑道:“我爹要也这么想就好了。” 小谢问:“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逼婚啊!”吴十三潇洒地坐了下来,动手翻桌上的东西。 小谢走过去啪地打开他的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恭喜你啦!” 吴十三戚戚哀哀地说:“我怎么会牺牲自由去娶一个寡妇?那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 小谢背书:“她的头发比智慧多,她的错处比头发多,她的财富比错处多。” “咦?你怎么知道?”吴少爷惊愕。 小谢耸耸肩,“我不知道。不过事情多半都是这样。” 吴十三抱着手,语气哀婉地说:“小谢你语气也太没良心了。亏我对你一片真心。” 警惕,问:“姐,这人是你相好?” 小谢笑,“呵呵!朕的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他算个老几?” 吴十三大惊:“小谢,说这话是要杀头的!” “是吗?”小谢不以为然,转头对说,“怎么办?让他听出咱有谋反之意了。” 操起切草药的刀,“那我只好勉为其难杀他灭口了。” “不要!不要!”吴十三大叫,“我相信他是你弟了!” 小谢很满意。 “十三,我们也有阵子没见了,今天就在我这吃饭吧。” 吴十三摸摸肚子,又看到神情不友善的手里的寒刀,斟酌半天,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吴十三,离国江北名门望族吴家的十三少爷。显然他娘是一位英雄妈妈,吴十三之下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吴妈妈产量太高,质量未免有点跟不上。吴家其他孩子和爹娘一样生得端正漂亮,惟独这吴十三却长得十分抱歉。五官平凡,性格跳脱、好逸恶劳,不大受父母待见。 小谢并不是以貌取人之辈。她同吴十三江湖相识,场面十分戏剧化:那时还在秦国,十三少春日游江,画舫美人丝竹醇酒,得意忘形之际,施展高难度吃水晶虾冻,因为技术不过关,一块点心堵进了气管里。 武功这种东西,强身健体是可以,抢救意外时却是毫无施展余地。眼看十三爷白脸抽搐没有进气也没出气,花姑娘们纷纷吓得花容失色,吴少爷的江湖好友段长风也满头大汗又是点穴又是捶背,可是丝毫用处都没有。 就在段长风欲哭无泪之际,有人惊呼隔壁船上有大夫。小谢就那么被他凌空掠水地拎到了画舫上,丢到了已经快休克的吴十三面前。 小谢大夫也不愧是见过风浪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问清原由后立刻虎扑上去,下手如飞几根银光闪烁的长针转眼扎进几个敏感的穴道,将人翻过来当胸一击,她本人张口低头凑上了吴少爷的香唇。 段长风事后回想起来还心肝脾肺一阵颤抖。这一船的花姑娘也就罢了,怎么抓来一个大夫也会飞身扑过来非礼男人?他当场抽搐心想十三啊,哥们我对不起没能守住你的清白,还没念完吴十三浑身一震缓过气来,从嘴里吐出那块要命的点心。 小谢大夫收回手,抹了一把嘴,十分淡定地说:“十两银子。” 段长风几乎跌进河里。那厢,十三少叮咛一声转醒,爬了起来,发觉自己没死成,又看到对方是个俊俏的姑娘,本能使然地文酸酸道:“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如何报答?” 段长风气得几欲吐血,一句话冲出口:“人家摸了你也亲了你,你干脆以身相许算了。” 小段低估了自己哥们的脸皮厚度,吴十三白拣了这借口,正式地缠上了小谢。而小谢的脸皮只有更厚没有最厚,当场恶心叭啦地管他叫娘子,把他当冤大头逗着玩,敲诈了五十两救命金—— 第59章 吴十三就这么和谢怀珉对上了胃口。非关暧昧,完全是气味相投肝胆相照的异性好友。十三少有名字,同谢怀珉提过一次,这名字肯定拗口难记,因为谢小姐听完了就丢到脑后去,还是一口一个十三地叫他。 吴十三的朋友不是像他这样的闲散贵公子,就是出身优越的江湖俊才,成日聚在一起,除了吟作画喝花酒,没做过一点对社会生产总值有贡献的事——唯一贡献大概就是一掷千金进而推进了离国服务业的发展吧。 小谢大夫却是一个有追求有抱负的新时代女青年,虽然有钱,但是没闲,最开始不大爱搭理这帮纨绔子弟。不过吴十三是块牛皮糖,山不转水转,率领众人找上门来。谢怀珉的厨艺在几年生活磨练里有了质的飞跃,尤其擅长做斋菜,豆腐青菜可以做出一桌吉祥如意。十三党都是饕餮主义者,贪口腹之欲,来谢家蹭了不少饭。谢怀珉月末算帐惊觉自己做了月光女神,遂大怒。好在十三党有良心,以后登门都自己带材料。 谢怀珉后来离开秦国去了离国。吴十三流连西秦的温柔乡,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等吴少爷终于厌倦了软玉温香,怀念祖国母亲的怀抱之后,回了离国,在离边卡最近的青阳逗留着。也就这么巧,听姑娘们说医局里新来了一个女大夫,不但肯为她们看病,态度还特别好。他当时就猜是谢怀珉。结果给他猜中了。 虽然拌嘴,可是有朋自远方来,谢怀珉还是挺高兴的,于是当晚的饭菜十分丰盛,甚至还开了一坛自酿的桂花酒。 “去年最后一坛了。到了青阳,才安顿下来,也没有时间酿新的。” 吴十三忙着吃菜,嘴巴含糊地说:“你放心,以后有我的地方,我全罩着你。” 谢怀珉做了香酥鸡,吴十三和同时朝着鸡腿下筷子,两双筷子在盘子里打架。 谢怀珉一人脑袋上给了一下,然后把鸡夹到碗里。 “小谢你偏心!”吴十三控诉。 谢怀珉白他一眼,“在长身子呢,营养得跟上。你跟他争个什么啊?” 她转身去盛饭。啃着鸡腿,冲吴十三得意挑衅地笑。吴十三气得牙疼。 突然大叫:“姐!他瞪我!” 谢怀珉狠狠剜了吴十三一眼,“你成熟一点!” 吴十三真是有口莫辩,“这个小毛孩说什么你都信吗?” “什么小毛孩?人家都快十二岁了。”谢怀珉得意得像在说自己儿子,“在离国,这都够服兵役的年纪了。” “我要去服兵役?”忙问。 “当然不!”谢怀珉安慰他,“你是家里唯一男丁。” 吴十三嘲笑,“说是当兵打仗就怕了吧?” 谢怀珉把盛着米饭的碗狠狠顿在他面前。 吴十三屈从于淫威,伸筷子夹菜,“这辣吗?” 谢怀珉说:“不辣。” 吴十三放心地将菜送入口,三秒过后,嗷嗷惨叫着从凳子上弹起来,满屋子找水喝。 谢怀珉立刻给他倒了一杯茶,他接过来一口灌进去,紧接着又一口喷出来。 “烫!烫!” “哎呀真抱歉!”谢怀珉大夫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赶紧又端来另外一杯水。 这下没问题了,喝了很清凉。吴十三缓了过来,哎哟哟地叫唤,“小谢,这玩意儿味道真怪,是什么?” 谢怀珉说:“漱口水。” 吴十三奔去外面吐。 水当然不可能是漱口水。可怜吴少爷同谢大夫认识一载多,还不熟悉她信口开河天马行空的说话习惯。 不过吴十三也不是头一次吃这个亏。谢怀珉这种歹毒之人,时常乘吴公子前来蹭饭之时,借着做饭菜之便,行下药之事,以达到新药人体实验的目的。吴十三对谢氏制药也算是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什么七日缠绵散,什么百里飞霜,都少不了吴少爷的功劳。 一顿饭菜下来,盘子都见了底。年纪小,被谢怀眠打发去睡了,剩下两个大人在喝酒。 吴十三越喝反而越清醒了,人也正经了许多。 “小谢,你打算把这孩子一直带在身边了?” 谢怀珉嚼着花生米,说:“带着了。跟着我他安全。” “他可不像老黑,拣来随便养养就行了。” “他当然不是老黑。他是一个大活人呢!”谢怀珉说,“这孩子的娘在世时,很照顾我,时常送吃的,还帮我补衣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再说,他无亲无故,我还能把他赶到大街上不成?” 吴十三看了卧室一眼,说:“谁说他没亲没故了?他还有外公,他爹的部下还在东北边陲守国门呢。” 谢怀珉嗤笑,“他外公要肯认他,他们母子会落到那田地。他爹的故人肯收留他,他会选择投靠我?” 吴十三抿了一口酒,“你性子倔强,我是说不动你的。那你打算怎么办?” 谢怀珉摇头晃脑道:“工作啊。做我的本行。” “过腻了流浪的生活了?” “哦,我只是想有朝一日凭借自己的真本事亲眼看到国库珍藏的医学书籍而已。” “你还真没追求。” “彼此,彼此。” 两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都有点醉。 谢怀珉笑嘻嘻地哼苏三起解,哼完了又唱毕业歌,然后又指着头顶圆圆的月亮念诗,什么“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什么“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吴十三听着好笑,“好好做你的大夫,当什么诗人嘛。” 谢怀珉一把揪住他的脸皮,仔细打量,说:“二哥,你怎么长丑了?” “谁是你二哥?”吴十三打开她的手,“我是你十三爷。” 谢怀珉拍着吴十三的肩,说:“阿暄,我好想你哦……” 吴十三猛地打了个激灵,酒全醒了。“你说啥?” 谢怀珉半边身子都趴了上去,“阿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要生气了,我只喜欢你一个……” “喜欢,喜欢。喜欢就好。”吴十三忙不迭掩着自己的衣襟,生怕被她吃了豆腐。 谢怀珉嘿嘿笑,“阿暄……我们逃吧……”说完压着吴少爷,两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 吴十三背上不知道压着什么,把他硌疼得脸都绿了,拼命拉着衣服要从已经睡着的谢大小姐的压迫下逃出来。 屋里忽然起了一阵轻风,烛光飘忽了一下,谢怀珉睡梦里嘟哝一声,翻了个身。 吴少爷终于被解放了出来,嗷嗷叫着扶着腰站起来。 低头看谢怀珉。那丫头皱着眉头,又是欢喜又是愁的,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阿暄是吗? 吴十三叹口气,把谢怀珉抱上床,盖好被子。她喃喃自语着翻了个身,面朝里睡去。 谢怀珉第二天醒来,完全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非礼过吴少爷。 她同吴十三说:“你关系面广,认识的人多,帮我找个师傅教一点功夫吧。他以前学过,底子也很好,不坚持下去可惜了。” 吴十三看着在院子里洗碗的。个子比同龄人要高些,身板也结实,手脚灵活,谁都看得出这孩子有点潜力。 “我认识一个人,不过他收不收这孩子,不是我说了算的。” 谢怀珉点点头,“我对有信心。” 吴十三这才想到问:“你在这里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又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 “那还混着穿蓝衣。” “这颜色好看嘛。”谢怀珉扭了扭,“再说我不想太招摇了。” “照你这速度,有生之年能混到中央吗?”十三少鄙视,出主意说,“不如你来贿赂我吧。我给你通关系,保证你一路迁升,年中就可以调去内医监。” 谢怀珉似乎很感兴趣,“那我该怎么贿赂你?” 小吴抛媚眼,“以身相许如何?” 谢大夫拨了拨他的眼皮,拉开他嘴巴看了看他舌头,然后又切了一下他的脉。 “熟附子三两,生姜半斤,蒜瓣适量,狗肉两斤。将生姜煮熟切片,狗肉洗净切碎,起油锅,先炒蒜瓣片刻,加适量水,入狗肉、熟附片,煨姜片煮一个时辰,酌量分餐熟食。” 吴少爷迷惑,“你背食谱做什么?” 小谢大夫道:“此乃药膳。专对命门火衰,对治疗阳痿不振、头晕目眩、精神萎靡等,有良好功效。” 噗地一声笑。吴少爷脸绿了。 “谢怀珉——” 小谢背上公文包,挥挥手,上班去了。 吴少爷流连花丛的时候,也没忘了朋友的嘱托,为找来师父。 该中年大叔身材高壮,五官硬朗,眼神犀利,面有刀疤,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简直像刚从武侠 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而他偏偏有个和他本人很不和谐的名字,叫温阳。 谢怀珉说:“温师父……” 吴十三咳嗽。 谢怀珉忙改口:“哦,温大侠。” 温大侠冰冷地点了点头。 谢怀珉拉着说,“我弟弟就托付给您了。这孩子聪明又吃得苦,您一定会喜欢他的。您不觉得他根骨奇佳吗?” 吴少爷扶着脑袋,心里暗骂:谢怀珉你可真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温大侠把叫过来,切了他的脉,又在他身上东捏捏,西捏捏。谢怀珉简直都要怀疑他猥亵男童了,他才说:“的确不错!” 迷茫和恍惚,谢怀珉抬脚就在膝盖弯上踢了一脚,扑通一声跪下来。 吴十三提醒他:“快叫师父啊!” 鼻子一阵发酸,磕头拜了师。 自从拜师学艺后,早出晚归,吴少爷也回雪了温柔乡,谢怀珉又觉得日子挺寂寞的。 青阳医局并不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特别是去年一批老大夫退休回家养老后,新来的小大夫们就和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热情多过实际技术。谢怀珉并不是自夸,多年磨练,她的本事,在这里绝对是首屈一指。只是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谢怀珉做人一如既往地低调。份内的事,她一定做好,多余的时候就用来编撰自己的书。她由蓝衣换到了青衣,工作量比以前大了些。她最近书写到草药一栏,借着工作之便一头扎进药库里。 谢怀珉逗留药房,还是为了找一味药。解烟花三月的醍灵花。 碧血珀已经在两年前由宋子敬悄悄送到了自己手上,可是醍灵花却是一直没有再找到。此花长在离国北地高原上,可是当地人都数年才可采摘到一朵。 没有解药,毒也解不了,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困扰着谢怀珉。烟花三月中后三年发作,所以三年大限快到的时候,谢怀珉也非常担忧,一边密切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一边在回去找老情人还是写一封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的遗书寄回去中犹豫着。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谢怀珉照样能吃能睡,甚至连月事都十分准时顺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点要死的样子都没有。 谢怀珉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半年,再不相信,也该认为自己一时是死不了了。这样想着,一边念叨着宋家那块玉真是无价之宝,一边充满活力地投入到生活中去。 可是忽略不表示不存在,死亡阴影始终笼罩头顶的感觉并不好。所以谢怀珉一头扎进离国医药库里,力图寻找可以替代醍灵花的草药。她就不信了,这古人发明的毒药,还是毒得过现代的? 青阳这里天气暖得很快,春秋两季非常长,三月出头,就只用穿两件单衣了。 谢怀珉一早啃着包子来到药库。今天要新进一批药材,库房管理的王大夫带着几个徒弟已经在里面忙着搬运和统计。谢怀珉打过招呼往里走,忽然眼角瞟到一样东西。 王大夫正皱着眉头打量着桌子上一个漆盒里装着的黑色膏药一样的东西,显然以前并没有见过。 可是这东西谢怀珉并不陌生。 她当即走过去,取了一块放在手心。 鸦片膏? “这是……”到嘴的那个名词突然打住了,谢怀珉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大夫。 老王摇头说:“这东西我也是头一次见。他们说这叫如意膏,功效类似麻沸散。张大人挺感兴趣,进了不少呢。” 谢怀珉把那块鸦片膏放回盒子里,抽出手绢仔细擦手,简直要擦掉一层皮。 “王大夫,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走西秦的药商带来的。”老王指了指谢怀珉身后。 那里坐着两个一胖一瘦的中年商人,有着西秦人特有的褐色皮肤。胖的那个在指挥学徒们搬运,瘦的那个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一脸精明样。 谢怀珉过去打招呼:“两位大哥才从西秦过来吗?现在过山还好吧。没人拦吗?” 胖大叔很好说话的样子,“怎么没拦路的?老子给了几十两银子才过的路呢!” 瘦大叔突然插道:“以前没见过姑娘啊。” 谢怀珉笑得很和善,“我是新来的。”然后特意加了一句,“是张大人的恩师介绍来的。” 两个商贩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会意地笑了。 谢怀珉说:“我以前就在西秦朋友家住过一段日子。两位大哥是哪里人?” 胖大叔说:“南岗的。所以过来挺方便的。” 谢怀珉点头,指着鸦片膏说:“不过我在西秦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啊。” 瘦子笑容别有意味,说:“姑娘不知道是当然的。这可是独门秘方提炼出来的膏药,哪里是寻常市面上可以见得到的啊!” 谢怀珉装得天真又好奇,“真的吗?这药到底有什么作用?” 胖子得意地说:“这药膏说是类似麻沸散,可比麻沸散功效要好得多,止痛、舒缓、放松。病人服用了通体舒畅。而且没病没伤时也可服用,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而且那滋味简直就是快乐似神仙!” “哦……”谢怀珉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这么神奇啊……” 瘦子怂恿,“姑娘要是不信,尝一下就知道了。” 开什么玩笑!谢怀珉额头挂汗。中国人民都摆脱东亚病夫几十年了,毒品都已经更新几十代了,她不嗑白粉摇头丸,却穿越回来吃鸦片,简单是穿越党的耻辱。 胖子多嘴又补充一句:“城里不少大老爷们也跟我们买这如意衷肠。这可是养生的药!在这之前,都只有有钱人才买得起这如意膏。所以你们不认识。不过现在好,这药做得多了,价格自然也降了下来,不久以后,人人都用得上了。” 谢怀珉背上一层冷汗,僵硬得几乎笑不出来,“这膏分明是富贵人用的东西,便宜了我也享受不起呢。” 两个商人哈哈笑,继续招呼学徒搬运药材。 谢怀珉悄悄问老王:“他们真的是西秦的药商?” “是啊。”老王说,“我们跟他们买药,也有两年多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被盒子里新奇的膏药给吸引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谢怀珉大夫那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如出鞘宝刀一般锐利的眼神—— 第60章 谢怀珉去找张医正。 一走进门,她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气味她以前从来没有闻过,但是她可以猜得出来那是什么。 张大人不在办公室里,旁边有个休息用的小阁间,他就正在里面吞云吐雾。 谢怀珉大夫是绝对不会相信他是在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而以身体验新药的功效。因为张领导的脸上分明带着极至享受的笑容,神智魂魄显然已经飞升九天而去了。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就发觉他瘦得十分病态。以前还以为他老人家鞠躬尽瘁为人民,现在才知道是嗑药嗑的。 而一介州府医正都染上毒瘾,那其他政府官员呢? 春暖花开之际,谢怀珉却觉得手脚冰冷。 那日,吴十三被一封飞鸟传书急召回去叩见谢女王陛下。 吴十三很诧异,第一是他当年送谢怀珉的那只鸟居然还没死,第二是谢怀珉居然有用到这只鸟的一天。 到了谢家,只见谢怀珉面色冷峻地坐在书桌前。吴十三从来没有见谢怀珉这么严肃过,感觉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寒气,不由肃穆。 “怎么了?被同僚排挤了?书事了?” 谢怀珉冷静严肃,“你天天混青楼,我问你,你知道有种膏药叫如意膏吗?服用了后整个人飘飘欲仙的那种。” 吴十三惊讶,“你怎么知道?” 谢怀珉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服食过?” 吴十三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还是说实话的好,“用过一两次。” 谢怀珉一把拽过他的领子,每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提炼出来的,“以后要是再让我知道你碰了那个见鬼的如意膏,我就把你两条腿都敲断,毒瞎毒哑了直接丢到街上去讨饭!你要找死我不拦你,帮你一把还快一点!我说到做到!” 吴十三牙齿打颤,“我……我……” “知道了吗?”谢怀珉咆哮。 “知道啦!知道啦!”吴少爷急忙大叫。 谢怀珉丢下他,正色道:“那东西碰不得,会上瘾,让人身体衰竭,意志消沉,用过量会死人!你虽然不务正业一事无成,可也不能彻底毁在这东西上。” 吴十三摸着脖子喘气,选择性忽略最后一句,“卖东西的人可不这么说。” “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当然是你!”吴十三立刻表忠。 他忐忑地问:“那玩意儿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可是有钱公子哥儿哪个不服的?” 谢怀珉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这半年吧。”吴十三说,“这东西贵,是新鲜玩意儿,服用后又舒服,很快就流行开来,我是不屑的,只是有时候一帮人在一起,挨不过劝,也用了两次。你说的上瘾,我想也是,用过后的确就还想再用。”说着自己也怕了,抹了抹汗。 谢怀珉在房里不安地踱步,“这是由一种花的果实提炼出来的,那花在西秦才有。” 吴十三说:“我们俩在西秦的日子都不短,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事?” “应该是有人暗中专门种植,制作药物。”谢怀珉说,“今天医局来了西秦药贩子,就送来这药,价格却是很便宜,普通人家也可以负担得起了。” 吴十三神情渐渐严肃,“这就是说,这药会散布到普通百姓手里?” 谢怀珉眉头紧锁,坐在桌前,“说了或许你不信。但是要是老百姓也大量服食这所谓的如意膏,这个国家就完了!男人丧失了劳动力,年轻人丧失了斗志,倾家荡产,依靠这玩意来获取片刻的快意!十三,我知道毒品的后果有多严重,它破坏家庭,毁灭人生,甚至毁灭国家!” “小谢,”吴十三把手按在她肩上,很认真地说,“这事牵扯太大,你先别急,我这就回家一趟。家兄在朝任职,这事应当让他知道,你一个女孩子,没有背景,千万不要乱来,知道吗?” 谢怀珉点了点头。 吴十三略微放心,立即告辞。 那日如往常一样,回来得比较晚。谢怀珉房里亮着灯,身影投在窗户上,正是伏案疾书的样子。 敲门进去,“姐,还在忙?” 谢怀珉抬头看了他一眼,“晚饭还在灶头热着,给你炖了汤。洗澡水也烧好了。赶紧吃了洗了就睡了吧。” 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谢怀珉没再理他,埋头继续写东西。摸了摸饥饿的肚子,退了出去。 谢怀珉面色沉如水。 “阿暄。我上次同你提起的罂粟花,你可还记得。我原本以为这植物在西秦不过野生野长,当地人并不知道它的价值。可是最近我才知道,秦国已有人将它的果实提炼制作成膏药,贩卖到离国。药贩称其为如意膏,鼓吹它的神奇,只字不提这药的毒性。如今离国南部有不少官员富商、公子名流,都以服用此膏为乐。我再是迟钝,也嗅出其中阴谋。西秦当地百姓对这花十分忌讳,若不是有权势的人专门栽种经营,再恶意地在别国推广,就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情况。阿暄,西秦太子监国之后,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如今看来,其私下的动静却是十分大。这简直可以用罪恶阴谋来形容。毒品乃万恶之根源,剥削民力,损害健康,消磨意志,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如今离国已经被阴影覆盖,我希望我们大齐还来得及。你务必严肃对待此事,派遣官员从与西秦交界地区开始查起……” 写到最后,笔都要将纸戳穿。匆匆签下名,叠好信纸,谢怀珉推开门走出去。 的房间亮着灯。谢怀珉站在院子里等待片刻,一个黑衣人从阴暗角落里走近来。 谢怀珉将信递给他,低声说:“请务必快马加急,交到你们主上手里!” 那黑衣人恭敬地接过信去,又说:“主上要属下代问姑娘一声,是否要帮忙?” 谢怀珉摇摇头,“谢谢你家大人。这里的事,我都还可以应付。” 黑衣人行礼,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院子里恢复平静,边洗澡边哼着歌,墙角的虫子在鸣叫着。屋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 谢怀珉享受着早春夜晚的静谧安详,舒了一口气,忽然看到一抹粉红色。 隔壁院子里的桃花正开得烂漫,还不甘寂寞地将枝头伸出墙外来。粉红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上,轻风将花瓣吹落飘零,有几瓣正落在谢怀珉摊开来的掌心里。 萦绕在鼻端的,是清淡的花香。 谢怀珉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树桃花看了半晌,垂下了手,脸上淡淡看不出表情。 她转身回了房。 巨大的青铜古兽香炉里,香已经快焚尽,铜烛台下也积了厚厚一层蜡泪,沿着桌子边缘流下,凝成滴状,就像女子的眼泪。 深夜的皇宫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的死气,压抑低沉,那是积累了数百年的怨气都在这三更时刻汹涌。 荣坤打了个呵欠,抽着鼻子坐直腰。跟班的小太监早已经靠着墙睡得不省人事,沙漏也不知道倒过几轮了,可是里面的人还一点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荣坤皱着眉头,抓过一个果子砸向打瞌睡的小太监。那孩子一吓,咕噜滚到地上。 “小声点!”荣坤狠狠瞪他一眼,“惊扰了陛下和几位大人,你的脑袋就得搬家!” 小太监一个哆嗦爬起来,又赶紧把其他同伴叫醒。 荣坤侧着耳朵听内堂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又看了一眼沙漏,摇了摇头。 每年开春都特别忙。不过对于陛下来说,哪天又不操劳到后半夜?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没命的操劳,可是陛下并不爱听劝。后宫里就陆妃还算有分量的了,这两年陆公身子越来越不好,她的底气也越来越不足。以往还会自己找上来拉着陛下去休息,现在也只敢派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一声了。 荣坤喝了一口浓茶,动了动手脚。 里面几位大人今天肯定要宿在外庭了,宋大人都快把外庭当家了。唉,这天又快亮了。 萧暄将杯子里最后一口浓茶一饮而尽,揉了揉太阳穴,两眼已经布满血丝。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英俊刚毅中透着淡淡儒雅,疲倦让他身上的书卷气比往昔更浓郁了一些。 “新税的事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看坐下面的几位重臣,翻着手里的几个已经处理过的卷宗,“朕提了杨涵做太宰,看重的就是杨涵那股牛劲。杨公算帐不行,但是绝对不会给他们钻空子。可惜到底低估了盐州帮的势力。朕把杨嫔提成了杨妃,可是还是压不过陆家。” 宋子敬说:“不如让臣去一趟?” 萧暄摇了摇头,“这朝中缺不了你,刑部片刻放松不得。禁军及京师四营也是,才将白英德他们换下来,现在军心还不稳,正勋你要多加安抚监管。” 郁正勋欠身应下。 户部少卿谢陌阳道:“陛下,虽然食盐的监制运营已经收归国有,可是东海本是产盐之地,地大海宽,总有不法之士投机钻营。盐州帮的私盐之所以能运得到内地,就是靠着昌渠,而监管漕运的,是陆颛之弟陆铭。自从陆公留京养病之后,他的这两个侄儿一个代理东军,一个把持地方财政,已呈占地为王之势。” “总会扯回陆家头上!”萧暄烦躁地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宋子敬起身说:“陛下,断掉王友焕的路,就得先拿下陆铭。而要动陆铭,就要定住陆颛。而要定住陆颛……” 萧暄摆摆手,“不了。” 宋子敬有点不解。 萧暄沉沉道:“这些年,一直玩的从上到下的把戏。一条计谋好,可是不用总是同一套。” 谢陌阳问道:“陛下是想直接动陆铭吗?” 他是谢皇后的远房堂兄,少时家境贫寒,虽然精明聪颖,寒窗苦读十多载却无处施展才干。若非谢昭华得封中宫,皇帝大力提拔谢家年轻才俊,他还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萧暄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原本就深刻的五官被案上的灯光照得犹如刀削成一般,整个人宛如潜伏暗处等待扑食的猎豹。多年驰骋沙场跨马横刀的岁月给他渲染上的汹汹杀气只是被这个刻板压抑的宫廷给压抑住了,但是并没有消逝。 “我记得陆铭有个儿子,最近要成亲?” 宋子敬想了想,“是有此事,要娶的是当地望族罗家的大小姐。” “罗家是什么样营生?” “粮食。” “盐粮?”萧暄扬眉冷笑,“真要玩大了。” “陛下有何看法?” 萧暄背着手,自言自语道:“陆公的身体最近时好时坏……海寇一直没有剿清,张家小朝廷还靠着东军看守。仲元他们虽然现在已在东军中建立不少功绩,可是火候还是不够,朕还等着他们今年将倭寇打个落花流水给朕挣面子,也在军中立立威呢!东军始终是朕心中一块心病啊。” 郁正勋道:“臣对仲元和恕之有信心。” 萧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对他们有信心,正勋你不用急。建立功勋不能急在一时,仓促之下基础也不扎实。所以……” 他转过身往回走,“子敬,这事你派人去办。陆罗两家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 宋子敬俊雅的脸上扬起清冷的笑,“陛下,如果两家成了亲家,而恰好种子粮出了问题,百姓告状。可以将陆罗两家一举拿下。” 萧暄猛地转过去,眼神锐利,“种子粮?那些今年种不出粮的农民怎么办?” 宋子敬不慌不忙道:“改农为桑,这事陛下不是也考虑了很久了吗?这就是个机会。陛下放心,只要有个百户告状,就可以小事化大。只要时间抓紧,这百来户赶种桑苗,陛下再免他们一年税,百姓只有感恩戴德的。” 萧暄慢慢走回丹陛,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改农为桑之事,陌阳你要处理妥当,不要让百姓受委屈。做得好,东南一带推广桑蚕之策就有了榜样。”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臣子们都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时,宫门被轻轻推开,荣坤用漆盘托着一样东西匆匆走进来。 能让荣坤不报而入的,只有少数几种情况。当萧暄看清漆盘里的信时,猛地站了起来,放在桌角的茶杯摔到地上,哗啦一声粉碎。 “怎么了?”他大步走了下来。 “陛下,”荣坤托起漆盘,“娘娘有急信,说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萧暄已一把抢过信来。 谢陌阳和郁正勋彼此使了一个眼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宋子敬留了下来。 信不长,萧暄看了三遍,微松了一口气,把信递给了宋子敬。 “你也看看吧。” 宋子敬越看眉头越紧,“陛下,这事的确很严重。臣今日就派遣手下南下。” “加急信,难怪。”萧暄的担忧溢于言表,“如果离国真如她所说,她现在又在医局,那么容易卷进是非里,十分危险。” 宋子敬道:“陛下,臣再加派人手过去?” 萧暄摇头,“保护得了她人身安全,却也保护不了她不被牵连进政治里。” 宋子敬斟字酌句,劝慰道:“陛下也说过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充实自己和认识自我,让她去历练见见世面,那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陛下,人有时候,非要吃了亏,撞了南墙,才会成熟成长。娘娘聪灵慧敏,又跟随陛下两年风雨,是个识大体,又小心谨慎的人。在这件事上,陛下不用过分担心。” 萧暄慢慢转过身去,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宋子敬。他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金,“子敬,看好她。我不要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稍有不对就接她回来。如果必要,我会亲自去把她接回来,知道了吗?”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宋子敬躬下身,“臣,谨记在心!” 第61章 萧暄点点头,往后书房走去。宋子敬和荣坤彼此看了一眼,跟了过去。 那堆满了宗卷的书架非常高,抬头只能望到黑暗。齐国年轻的皇帝的修长身影被飘渺的烛火投射在层层书卷之上。 荣坤极轻地叹了一声。又是一个不眠不休的夜。以前每个月信快要来的那几天,陛下都会整日心神不宁地,空闲时总爱靠在窗边,凝视着一个方向。上个月信晚了十天来,陛下简直要急疯了,整个后宫和朝廷都感觉到他压抑着随时要爆发的愤怒。后来信抵达的时候,宫人大臣们全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萧暄打开书架上一个格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脸上的表情随之而变得柔软且温和,眸子深处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像是夜空里的几点星光。 他低头用手指点划着匣子,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无限珍爱。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进房内,朝宋子敬点了点头,然后屈膝跪在萧暄身后。 萧暄抬眼看了那人一下,问:“她怎么样?” 男子答复道:“娘娘一切良好,气色红润,生活舒适,工作也并不劳累。” “她收养的那个孩子,你们查出来了吗?”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上,“那孩子经查,证实是离国镇平大将军云松龄的遗孤。” “云松龄?那个七年前因为珠角涯一役战败而被斩于阵前的离国大将军?” “是他。云将军死后,云夫人带着独子突然消失。后来一直隐居乡间,同娘娘相识。月前有仇人突然上门,杀害了云夫人,云公子躲到娘娘房中才逃脱一劫。娘娘便将他收留。” 萧暄笑了,眼里浮现一抹柔情,“她就爱管闲事。” 男子假装没听到,继续说:“娘娘到了青阳后,还托朋友给这孩子找了个师傅,是离国首屈一指的剑师温阳。” “温阳?”对这名字萧暄不算陌生,“他这样名声显赫又清高孤僻的江湖人,怎么会去给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子做师父?那个吴十三,你还没查出来吗?” 男子头几乎埋到地上,“属下办事无能,望陛下责罚!” 萧暄虽然不悦,但也没很生气。他看着宋子敬,说:“你们一直做得很好。吴十三这个人来历不是一般的深,而你们在离国的根基还浅,查不出来也不怪你们。这倒可以看出一点,他显然不是表面上的公子哥儿。” 宋子敬问道:“陛下觉得此人可信?” 萧暄抚摩着手里的匣子,“皇后信任他。我也会给他一点信任。” 宋子敬没再说话。 “你们都下去吧。”萧暄说,“荣坤,朕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时辰到了你来叫朕。” 等到臣子内侍都退了出去,萧暄将匣子的铜扣轻轻拨开,掀起盖子。 匣子里整齐码放着一封封信件,红色小笺按照日期将它们分得清清楚楚。从最初的第一封,到上个月迟到了十天的那一封,全部都折叠好,排在一起。 萧暄将刚刚收到的信按照原来的痕迹叠好,轻轻放进匣子里。 他的嘴角一直带着愉快的笑容,方才眼里的肃穆严厉已经不在,他脸上的疲倦也淡了许多。 抽出最开始的第一封信。信纸都有些发黄了,边角和折痕都磨损得厉害,那是时常展开阅读留下造成的。 打开信,娟秀的蝇头小楷展现在眼前。 “阿暄: 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场分离。作为我所做的一切,全都铭刻在我的心里,随着我心脏的每次跳动,提醒着你有多少爱我,而我有多么爱你。离开你就像凌迟一般痛苦,我不忍心让你看着我远走的身影,那么,就让我看着你走也好。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在都美好得像在天堂。我回忆起来,永远充满了感激和快乐。遇到你,是我这一生的缘分。那种真挚、无私的付出,那种宽厚和包容,是我这一生的财富。我愿用我一切来回应这份感情,来握住你的手,同你白首偕老。 我的爱,我的离开并不是一个结束,这只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我开始我的新的旅程,你也开始你的帝王之路。我多愿能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陪伴着你,能每天拥抱着你。可是我的原则性的倔强总会让你痛苦两难。我的离开,给我们两个都留下了喘息的空间。 让我们暂时把爱情放在一边,保存起来,时间停在离别前的时刻。你,经营你的王朝,指挥你的士兵,建设你的江山。我,走遍我想去的地方,熟悉各地人文,学习医学知识,认识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阿暄,同样是磨练和成熟,我宁愿在广阔山水之中学习,而不是困守在深宫内院。我选择退开一步,留出一个空间,你不用再为了维护各方面利益而害怕伤害到我,而我也不用再为了不让你为难而痛苦地迁就。爱情不用再被消磨,大家彼此都可以顺畅呼吸。 阿暄,虽然将你留在那冰冷阴森的宫廷里,但是分别的日子再轻松快乐,也丝毫比不过同你在一起厮守的片刻。我希望你明白,我并没有离开你。你心脏的每次跳动,你胸膛的每个起伏,我都可以感觉得到。请不要责怪我的这个决定。我会用实际来证明这是正确的。 我现在已在南下的路上,天气京城稍微暖和了一点,大年将近,百姓们都忙着准备过年。大业初定,战争初歇,百废待兴。对于你来说,新的一年,将是无比忙碌的一年。我很遗憾不能陪伴在你身边,请你一定要保重好身体。让我用我的眼睛代替你去看这个世界,去看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吧。 阿暄,我将永远属于你的臂弯。 昭华字” 萧暄轻轻摩挲着信纸,手指描绘着上面细细的笔迹。他还记得他以前老是嘲笑她的字难看,她气呼呼地说因为用的是毛笔的缘故。后来她自己做了一种羽毛笔,换了稍厚的纸张,立刻写了流利清秀的一张字给他看。 那个人,平时说话都随意得很,难得写了这么一篇斟字酌句又工整的信来。 他把信放了回去,又随意地抽出一封。 “阿暄,你好吗? 我已经到达了和顺,张家小朝廷的领地了。 这里同外界比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商业税收稍微高些,城市税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乡下百姓日子过得平淡紧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可就这个状态,就可以让张家在此地维持数十年吧? 张家用的基层官员,多由当地儒生提拔而来。这些人饱读诗书,迂腐刻板,不知变通,没有野心也无大抱负。我在这里旁观过当地县官判案,基本是非到也清楚,可是当官的做事拖泥带水,效率又慢,效果又不好,脑子似乎小时候被驴踢过……” 萧暄轻笑,这个笑声在空旷幽暗的书房里回响着。 他又抽出一封信来。 “……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几日。李家两个公子都是读书人,家中时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诗会明日酒会。年轻人击箸唱诗,抨击时政,略有轻狂的言语,但是多是真知灼见。看来江西这一代书礼昌盛不是虚话。这些年轻人有干劲,有抱负,但是多因为出身普通而没有机会展示身手。李家小姐比我小一岁,不爱诗书,精于手工,可以做出木制的上发条就会跑的小狗!这真让我大开眼界。 阿暄,关于修改我大齐科举制度,不屈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过了。我还有一个想法,是否可以再开一条路,让我国女子也有机会走出深庭,一展手脚呢? 当地有种纺织技术,我觉得很值得推广开来……“ …… “……阿暄,我在海边一个名叫平来的小镇上给你写信。 这个渔港是东军镇守的地界。我得说,陆怀民或许在其他方面罪该万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时,堪当得起领袖二字。一路过来,这里官吏清廉,百姓安居乐业,街道干净整齐。人民虽然知道当今皇帝姓萧,可是说到真正感恩之人,都会感激陆家东军守卫东海,给了他们安宁生活。 不过我听说,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来似乎有回来之意……” …… “……秦国山水好风光!正是初秋,夏景还未谢,果实正熟。这里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们带点种子给你,可以试着种一下。不过相比会变味道吧。什么东西,都是原生地的好,离了家,就变坏了。 写到这里,突然很想你。你的伤风好了吗?夏天伤风特别难受,你有好好休息吗?子敬兄领了刑部,大概忙得没空在你耳朵边唠叨了。你那内侍是谁?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么清补凉补,都没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 “秦国的国力,比我们大齐起码落后二十年。官僚腐败,教育落后,自然资源匮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听说他们的太子先前一直在离国游学,如今海归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样子。 我昨天在茶楼听说了陆怀民病重的事。这倒和我预先估计的无差。我想你应该早有准备了吧……” …… “……西秦京城的桃花开了,可惜比咱们齐国的要瘦许多。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摘了许多桃花,打算试着酿酒。呵,我来这边跟着邻家的大爷学了不少酿酒的本事。大爷夸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这酒,长途跋涉的运给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 “我终于见到了一代药师孙恕。大师居然知道我,说我在齐国内乱的时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夸奖得十分不好意思。孙大师十分亲切,没有一点架子,喜欢我的酒。他的小孙女才十岁,就已经聪颖出众,我很喜欢她。 今天是你二十八寿辰。我不能在你身旁。举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很想你……” 一张一张,细细小小的清秀字体,写满了旅途见闻,所思所想,还有深深的眷恋。这都是他每个月的期盼。从最初的一封让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来的欢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礼物一般,牵扯住了他的所有感情。 她说她人走了,心却没走。他却觉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着走了。空间广阔飘渺,就在这小小薄薄的信纸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荣坤走进来的时候,年轻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萧暄张开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柔情转瞬收敛起来,迅速得让荣坤觉得那只是一个错觉。 “陛下,时辰到了。” 萧暄站起来,活动着手脚,由宫人服侍着梳洗,换上朝服。 荣坤恍然一眼,视线从御案上扫过,极品的贡宣上,“昭华”两个秀丽不失劲道的行书,那墨黑得似乎还未干一样。 谢怀珉打了一个饱嗝,把吃剩的饭菜倒进老黑的盆子里,然后朝屋里喊:“,出来洗碗!” 正趴在床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疼,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姓温的师傅不温柔,把他每天当狗一样训练。回到家里,本该体贴贤惠的姐姐也根本不会照顾人,把他当下人使唤。这日子可怎么过? “怎么了?”谢怀珉终于探了半个脑袋进来,“这么一下就蔫了?” “被训练的又不是你!”少爷正在闹脾气,闷闷地把脸转向朝里,“没吃过苦不知道难受。” 谢怀珉笑嘻嘻地走过去,推了推他,“这么大的人了,还使什么性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对了,我看到你和柳儿在说话,她怎么不理你?” 的脸一下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谢怀珉乐,“得啦!谁不知道呢!你也别泄气,你才多大啊?学人家闹失恋!那小丫头和她娘一样,势力得很,等将来你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时候,给她们瞧瞧。” 闷在被子里说:“你别说好听的安慰我。” 谢怀珉拍拍鼓起来的被子,“专心学习吧,小子!还没发育呢就知道谈恋爱了!” 一听,猛地从被子里跳了出来,“谁说我没发育了!你看看我胳膊!”说着把鼓着小肌肉的胳膊亮给谢怀珉看。 谢家姐姐噗地一声哈哈大笑,差点掉下床去。 “小东西,懂个屁!”她掀起被子捂住,在上面狠狠捶了,“不干活就去看书写字!” 闷声嗷嗷叫。 谢怀珉丢下他,卷起袖子出去洗碗。 雨季已经来了,天气闷热而潮湿,城里的花都谢了大半,植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的新绿色。空气里浓郁的花香淡了许多,混杂着饭菜的香,左邻右舍隐隐穿来别家的说话声。夜晚降临的城市平和安详。 谢怀珉轻轻哼着歌,动作麻利地洗好碗,一个个擦干,放在自制的碗架上。烧的洗澡水已经开了,她朝对面的房间喊:“,来洗澡!” 大门上突然响起呯呯敲门声。 “小谢姐?你在吗?快开门!” 她听出那是医局里小林的声音。这姑娘平时说话声音不比蚊子大,今天跑来拍门大叫,一定出了大事了。 打开门,林秀差点跌起来。 谢怀珉立刻关好门,扶着她问:“出什么事了?” 林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是京城医局来人了!封了咱们的药库,扣起了张大人和好几个医官,又说要提你去问话。药库的王师父要我先来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谢怀珉心里却有数,“是不是为着如意膏的事?” “你知道?”林秀惊讶,“上面还带了好多兵,一下就把药库里的如意膏都给搜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话还没说完,巷子里就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门上又传来敲门声。 谢怀珉握了握林秀的手,要她不要惊慌。 打开门,四个陌生的兵差站在门口,穿着朱红色的兵服,虽然神色严肃,但是并不凶恶。领头的那个很有礼地对谢怀珉行礼道:“可是谢大夫?请随我们回医局一趟!” “怎么了?”披着一件衣服走出房,惊愕地看着院子里的人。 “没事,医局里的人找我。”谢怀珉轻松地说着,一把拉住林秀,“小林,麻烦你就先留在我这里,帮我看着我弟弟。我去去就回来。” 小林虽然吓得哆嗦,可还是点了点头。 “不!我也要去!”敏锐的直觉让他不安,“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你一个孩子凑什么热闹!”谢怀珉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她麻利地脱下围裙,整了整头发,对兵差说,“我们这就走吧!” “姐!”惊慌地大叫着冲过来。一个兵差立刻拦住。下意识地就要抬手去打。 “!”谢怀珉喝了一声。那孩子收起了手,茫然地望着她。 谢怀珉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叫我去问个事,你别想多了。我很快回来!” 只得担忧地看着她被人带走。 谢怀珉赶到医局时,那里已经乱作一团。门大开着,灯笼和火把将整个前院照得通亮。局里的同僚大半都在,个个都惊慌疑惑地坐在一旁,院子中央堆着高高一堆东西,正是十天前进的一大批如意膏。一个兵差正在往上面淋着油。谢怀珉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一个模样斯文的中年文士走到面前,“这位可是谢大夫?” 谢怀珉忙行礼,“正是民女,大人是……” 那大叔笑道:“在下不是大人,大人在堂里等着谢大夫呢!” 谢怀珉整了整衣服,随他往里走。 里面大堂灯火通明,兵甲在侧。谢怀珉惊讶地看到太守和好几个州府高官都在座,人人心神不宁,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活像见了鬼。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个兵差,不像保护,倒像是看守着他们。 大堂上座,光线反而十分幽暗,一个男子正坐在阴影里,低头看着公文。绛紫色儒袍,暗银云龙纹,头带紫乌发扣,插着一只白玉簪。从这身打扮上,倒看不出他是多大的官。 他们一步步走近,男子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案卷。 闪动的烛光下,谢怀珉看清了他的模样。三十不到的年纪,挺直的鼻子,眉如刀裁,光线加深了他本就分明的轮廓。是个极之英俊的男人。 那人眉眼如画,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漆黑如渊,看来似乎平和定泊,可是抬眼轻扫时,目光却是清冽犀利锐气逼人,教人心里一阵发慌。谢怀珉就在他的注视下立刻垂下视线,欠身行礼。 “谢怀珉?”那个男子的声音低沉醇厚,宛如一杯美酒。 谢怀珉的耳朵一阵麻,脑袋依旧低着,“正是民女。” 没想帅哥挑刺道:“你是我大离医局在编从事,有公职在身,怎么还以民女自称?”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说不上多严厉,可是听在耳里,就是让人背上一凉。 谢怀珉机灵地立刻改口,“是下官疏忽了。” 男子站了起来,“抬起头来吧,我有话问你。” 是不是离国的京官都有这么大的架子,仿佛一方为王似的气势,可是在齐国没体会过的。 谢怀珉抬起头来。 男子已经走下上座。他身材修长挺拔,肩膀宽阔,动作沉稳不失轻盈,蕴含着力量。谢怀珉看得出来,这人虽然是文官,但也是个练家子。 男子经过她,一直走到门口,负手望着院子里堆成小山的如意膏。夜风把这药特有的气息吹进人们的鼻子里,谢怀珉不适应地打了个喷嚏。 大不敬? 男子置若罔闻,说:“听说是你先发现这膏药有毒的?” 谢怀珉恭敬地站在他身后,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以前游历秦国时就见过这药膏的原材料。也研究过,有一定的了解。” 男子点了点头,俊美的脸上一片高深莫测的冷漠。 “你做得很好。” 明明是在夸奖,可是被夸奖的谢怀珉却并不觉得很高兴。 男子继续说:“堂堂大离的官员,竟由一种小小膏药,从中腐蚀,溃败不堪,后果严峻。你发现和汇报得很及时,阻止了灾难的扩大。” 谢怀珉头埋得更低,谦虚的答道:“大人过奖了,这都是下官的职责,是理所当然的事。” 坐在一旁的官员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俩。谢怀珉心里暗叹,这下可得罪了不少人了—— *本章系潇湘原文第95&96章* 柏拉图式的爱情,看得就让人累~! 以前还有心情校对一下,现在打出来就贴出来吧~!错字的话大家有心情就猜一下,更有心情的话告诉我一声,嘿嘿~ 知道这个酷酷的帅哥是谁吧? 第62章 兵差小跑到那个男子跟前,恭恭敬敬道:“大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男子抬起了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 几名兵差将手里的火把丢到已经淋满油的毒品上,火轰地一声燃烧了起来。 谢怀珉却是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伸手拉住男子的手臂往后拖。 “大人,小心——”话音未落,那只手一阵剧痛。她哀叫一声连退数步,抱住受伤的胳膊。 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身边几道风过,有人重重抓过自己的手,扣住了肩膀。肩关节又是一阵剧痛,几乎要脱臼似的。 “慢!”男子声音抬高了点,扣住谢怀珉的力量松了几分。 “你刚才要做什么?”男子沉声问。 谢怀珉心里早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表面上还得打着官腔耐心说:“大人,这膏药燃烧起来有毒。还请您和各位兵差大人回避远点的好。” 男子挥了挥手,施加在谢怀珉身上的力量突然撤离而去。小谢大夫忍着疼揉着胳膊直起身来,大厅里原来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仿佛刚才抓住她的那几双手,都是鬼变出来似的。 差役正忙着关上门窗阻挡毒烟。男子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扫了在坐的几个官员一眼。所有人都像被电了打哆嗦。 文士大叔笑呵呵地说:“大人,毒药也烧了,接下来的事,就该是挨个审问了。这是下官们的活,您一路劳累,还是早日歇息了吧。” “高大人这几日也辛苦了。”男子弯了弯嘴角,对一个兵差头领道,“那这几位大人都请下去。明日我亲自提审。” 愁眉苦脸的州官们被赶小鸡一样的赶了出去,那位高大人也行礼告退。谢怀珉没接到指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原地干站着。 男子仿佛完全遗忘了她,走回座上,又埋头看起卷宗来。 谢怀珉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往后退,打算退到阴影里去找个地方歇歇脚。 “你过来。” 谢怀珉抬头望。 其实根本用不着寻找,这屋子里就她和那位目前还不知名的帅哥上司大人。人家自然是叫她过去。 于是小谢大夫听话地又走了过去,卑躬屈膝听候差遣。 男子看也没看她,指了指一旁成堆的卷宗,“你从中把和如意膏相关的卷宗挑出来给我。” 就知道没好事。 谢怀珉拣了一张软垫子,在角落里寻了个光线好的地方,开始干活。 这等文秘工作,倒早已经是熟手的话。以前跟在萧暄身边,每天都要帮他筛选整理文件,轻重缓急分门别类,代笔批文也不是一次两次。 想到这里,手停了停。 如今深夜阅奏折时,不知道是谁在他身旁红袖添香了。 想这些做什么?谢怀珉摇了摇头。 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在身上,谢怀珉小心翼翼地抬头看。 男子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探索。 谢怀珉缩了缩身子,把手里的卷宗递过去,“大人,这里有记载,那花名叫火龙花,不过当地人管它的果子叫麻子果。” 男子接过卷宗仔细看,“七年前?那药这么早就流入我国境内?” 谢怀珉提出自己的看法,“大人,那果实如果使用得当,可以做麻醉剂用。各国医书里对此用途都有记载。不过我们通常使用的都是别种材料,很多人便不知道火龙花的果实还有这种用途罢了。大人您手上卷宗里的记载,火龙花的果实应该是当作麻醉用药而收购来的。离如意膏这种成品还很远。您看,收购分量才十斤,十分少。” 男子点了点头。 谢怀珉又说,“大人,您来之前,我去城里走访过,看到许多吸食过如意膏的人。从他们的症状上来看,吸食历史该不长过两年。也就是说,秦国太子监国后,那些药膏才流传到境内……” 赶紧咬住嘴巴,可是似乎还是慢了一步。 谢怀珉心虚冒冷汗。给萧暄写信时畅所欲言成了习惯,见了谁都关不住嘴巴,又不长心眼,真是迟早要坏事的。 男子脸上没有表情,好像没有听到刚才最后那句话一样。 差不多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问:“有什么办法戒了那瘾?” 谢怀珉解释说:“这主要靠本身意志力,再辅以一些药来缓和痛苦。只是,身体上的瘾好戒,心理上的瘾却难戒。许多人明明身体已经恢复,可是挨不住心理的渴望,才复去吸食的。 男子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她。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眸子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谢怀珉下意识地又摇了摇头。 男子忽然不着边际地问:“谢大夫是哪里人?” 谢怀珉觉得莫名其妙,嘴巴已经主动答道:“是齐国人。” “哦?”男子轻扬了一下眉,“怎么想到不远万里来离国谋生?” 谢怀珉早就为此准备了一套说词,“受师父影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多见一下世面。” 男子扫了一眼谢怀珉的手。那双手虽然能做家务切草药,可是保留着白皙和修长,是一双灵活的劳动人民的手,也是一双千金小姐的手。 “谢大夫不想家吗?” 上司下属的深夜谈心节目? 谢怀珉虚伪地笑着说:“想啊,不过父母有大哥照料,不用我担心。” 男子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笑的笑来。 “很少有女子能做到像你这样。” 谢怀珉厚着脸皮说:“谢大人夸奖。” 男子喉咙深处终于传出两声笑来。 谢怀珉窘迫地埋下头。 男子语气温和了一些,“你下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谢怀珉不太明白他的语意,但还是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别。这种怪异的地方,还是少呆的好。 从侧门出去,外面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士兵,鸦片燃烧后的怪味道还没怎么消散。谢怀珉不舒服地皱着鼻子。 身后大门关上,她仓促回望,只看到那个男子低头看卷宗的身影。 那个身影同记忆里另外一个遥远时空里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同样的在坚韧上带着孤独和疲倦,同样的专注地沐浴在烛火之中,同样的总是锁着的眉头,同样的总是埋得很深的忧愁。 她仰头看着星光疏落的天,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阳光灿烂,东风二级。谢怀珉上午没有排班,于是有时间使唤着把家里的褥子被子枕头大棉衣全部抱了出来,摊在院子里晒晒。 她坐在躺椅里,嗑着瓜子,悠闲地哼着小曲。这次事情闹这么大,听说整个东南地区三省都轰动了,皇帝在朝堂上震怒,边防军官立刻换了一轮,和海关有关的所有部门都要来个大清检。 门上传来敲门声,放下手里的活去开门。 谢怀珉咔嚓咬了一颗瓜子,看到走进门的那个人,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高大人!” 高大人一脸友善慈爱地看着她,“恭喜啊,谢大夫!” 谢怀珉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何喜之有啊?” “大人已经下了调令。小谢你这次揭发毒药有功,升到京城内医监从事,着青衣。这能不恭喜你吗?快快准备吧,我们下午就动身回京城。” 张大嘴巴,谢怀珉更是懵了。她当然想到自己会升,可是想不到自己会升得这么快,坐着直升飞机往上窜。一步登天不为过吧? 谢怀珉感激的泣不成声之时,心里自己在对自己说,这就是官运来了也挡不住的表现吗? ** 陆颖之停在湫泓殿的台阶下,扶了扶发上的绢花,这才拾步往上走。 湫泓殿里灯火通明,一阵阵女子衣角发鬓上的清香随着夜风吹散到外面来。夜宴还没开始,只有一点平和的丝竹声在殿里回响。 宫中女子的私语轻笑声在一声“陆贵妃到!”中骤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一刀切断似的。 陆颖之脸上挂着笑,从容地走了进去,后妃们齐齐向她行礼。她如往常一样,温和客套地回应着,一番寒暄,然后走到御座左下的位子坐好。她今天穿着紫红色苏纱宫裙,衬托着她肌肤雪白如脂,头发上每个发钗簪花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既精致又不过分照耀。同阶下其他妃子比起来,的确非常醒目出众,独冠群芳。 宫里的老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是皇帝和后宫众妃及子嗣团聚用餐的日子。齐帝新登基,国事繁忙,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后宫。每月这两天,倒被后妃们当成了得见圣颜的节日一般。 萧暄登基三年多,除了皇后外,总共纳了五个妃子。皇后进宫前就在生病,这些年天天养病,都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脸,其他妃子也一直没有生育。大长公主和嵩亲王等长辈早都耐不住了,一直想法子地主张着选新良媛,又催太医给皇上调养。皇上倒干脆,一律用先帝驾崩,国之大丧,三年不嫁不娶做借口,送到手边的人都给退了回去。 大长公主会使心眼,又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模样清秀动人少女送进来。皇上看到她,脸色大变,愣了良久,就在大长公主暗喜之际,皇上突然愤怒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出去。 想到这里,陆颖之拿起一个李子送到嘴边,来掩饰她又讥讽又苦涩的冷笑。 三年了,她进宫已经有三年了,怎么感觉像三个月一样短呢? 萧暄今天迟到,这是常有的事。皇上好静,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面,有时间还不如去中宫陪皇后坐一坐。 想到这里,陆颖之又忍不住冷笑。 什么皇后?什么身体不适终年不见人?真是一个假透了的幌子。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连大长公主都想到去找个模样相似的替身来,期望皇帝转了念头。 不过是个庶出,模样也不千娇百媚,性格也不柔顺。不过是跟了他沙场两年,可是她自己也为他出生入死啊。到底好在哪里呢? “姐姐什么事那么开心?”许嫔凑过来讨好地问。 许嫔是去年入的宫,四妃里进宫最晚的一个。之前的几个妃子,张嫔是南方附庸国张家小朝廷的公主,却是个闷葫芦,胆小怕事,平淡无聊,一直融合不到人群里。杨妃天真活泼、机灵调皮,萧暄喜欢她倔强的性子,十分宠她,她也高傲得意,有些骄横。罗嫔整天只知道吟诗作画,对月叹息对花落泪,萧暄对她几乎是避之不及。这许嫔为人老实中透着一点精明,很知道投机取巧,一直跟在陆颖之身边奉承有道。 陆颖之是去年末进的贵妃。无子却能进到这个品级,已是极大的恩宠了,可是她却并不怎么高兴。再多的恩宠,也不过是做给陆家和天下人看的样子。宫里其他女人本来都比她差得很远,她升得再高,那人对她依旧是老样子,有什么意思? 许嫔见她一直不答话,也没打搅她,倒是杨妃,正和罗嫔猜字赢了一回,高兴地过来凑话。 “娘娘一定是想到陛下快来了吧?”杨妃声音清脆,话又多,像一只小鸟,“我都好几天没有见着陛下了。听说陛下正在为漕运的事忙着呢!” 许嫔自进宫后就没有被招幸过,这么一听,嫉妒得眼睛发热,急忙低下头去。 陆颖之抬起眼帘,冷冷扫了杨妃一眼,“国家大事,怎么容得你我后妃多嘴的?” 她话语轻轻,语气却十分森严,杨妃再是娇纵傲慢,也胆怯地缩回了身子。 气氛有点僵,笨拙如张嫔都有点发觉陆贵妃今天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这时荣坤那一声:“皇上到!”打破了僵局。女人们纷纷整衣起身,朝着那个尊贵的男人行礼。 年轻的帝王迈着大步意气风发地走进殿中,俊美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已出落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紧跟在他的身后。 皇帝没有子嗣,却一直把前元敬太子的儿子带在身边抚养,这也是让皇族长辈们十分头疼的事。康亲王今年十二岁了,聪颖好学,谦和有礼,性格淳厚,唯一可惜他不是萧暄亲生的。 流言很多,从皇帝其实不能人道,到皇帝生不出儿子,到康亲王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皇帝当然听说过,也只是付之一笑,压根没往心上去。 今天这顿饭,和以往家宴没有什么差别。皇帝心情不错,时不时同贵妃和康亲王交谈几句,问了萧肃的功课和陆公的身体情况。 陆颖之终于愁上眉头,“家父几天前又闹了胸闷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朕不是差了太医过去了?”萧暄一脸关切。 陆颖之道:“太医是看过了,可是说辞还是老样子,要家父忌口,多休息。可是家父就是不听劝,还是喜欢吃那些又甜又腻又肥的东西,酒也不戒。妾身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的好了!” 萧暄便安慰道:“贵妃也不用太担心了。国公他早年沙场艰苦,如今难得悠闲享福也是应该的。不过是好吃,又不是什么大病。” 陆颖之脸上的担忧十分真切,“可是家父这变化也太大了。他就是因为一向艰苦,过去作风简朴,从不好美食名酒的。如今怎么会……” 没心眼的杨妃脆生生道:“也许就是以前憋久了,现在才会大吃大喝的嘛!” 陆颖之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许嫔吓了一跳,使劲扯杨妃的袖子。杨妃这才反应过来,白了脸。 萧暄叹了口气,语气轻缓地责备道:“可儿,这里怎么容你胡言乱语,还不道歉?” 杨妃拣了台阶,急忙给陆贵妃赔罪,只是陆颖之的脸色始终没再缓和回来。 许嫔左右看了看。皇帝维护杨妃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心里衡量的,没去宽慰陆贵妃,倒赶紧冲杨妃露出一个体贴的笑来。 陆颖之没看到这个笑,即使看到了,怕是也上不了心里去。 家父陆公的身体,是两年前开始坏起来的。原先只是留在京城后,各方应酬,大吃大喝,身体开始发福。他这年纪的人,身上长点肉,倒也是正常事,谁都没在意。后来变本加厉,突然喜欢吃甜食和大鱼大肉,越是肥腻越是爱吃,毫不忌口。可是一位堂堂国公,吃点肉也无可厚非。她也想着父亲辛苦大半辈子,现在享点福是应该的。 就这么吃着,什么毛病都吃了出来。胸闷气短,肝衰脾弱,堂堂一个戎马倥偬的老将军,成了一个酒肉大胖子。入宫后她每次见他,他都比前胖几分,她的忧愁也多几分。 虽然家里两个堂兄一个执掌东军,一个把持当地漕运,可是她很清楚这两个堂兄资质如何。皇帝从来没有一天断过动陆家的念头,以前陆公还可以出面应付,如今他病得起不了床,而偌大的一个陆家,只能靠她这个不得宠的女人来给他们遮风挡雨吗? 想到这里,看到正饶有兴趣地听着杨妃说话的萧暄,陆颖之只觉得嘴里的苦意有增无减。 一顿家宴吃到近尾声,一直只见杨妃在说话。她不知从哪里听来哪些民间故事,又讲得绘声绘色,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萧暄近来重用她父亲,又晋了她的级,她现在宫里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她能生个一儿半女,来打破陆家半边天下的局面。 吃得差不多,时间也不早了,萧暄放下筷子。 杨可儿娇媚地依偎在他手边,萧暄果真顺着她的意,说:“今晚你来陪陪朕吧。” 杨可儿喜上眉梢,连声谢恩。陆贵妃一脸无动于衷,罗嫔哀怨地低下头,张嫔依旧缩头缩手地吃着东西,只有许嫔赶紧附过去给杨妃道喜。 看着杨妃欢喜地跟随着萧暄而去,陆颖之不再掩饰,精致的面容上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来—— 第63章 杨妃住的飞羽宫并不大,但是杨妃喜欢讲排场,把不大的地方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可见精美的珠宝古玩。 萧暄走了进去,对那些亮得晃眼的摆设看也不看,径直走到窗前的书桌后坐下。桌上已经堆放好了奏折谍报,都是荣坤在他还没到时先送过来的。他大致看了看,先挑出几份下午没解决完的那几份重新开始看。 杨可儿抱起小猫,在旁边拣了一张软凳,坐了下来。她十六岁入的宫,两年时间已足够让她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了。皇帝宠她,给她地位和荣耀,那她就该尽她的本分配合皇帝的一切。 她一边顺着小猫的毛,一边注视着皇帝。专心办公的萧暄浑身散发着稳重平和的儒雅之气,硬朗的五官被明亮的灯火柔化了,看上去十分俊美。 杨可儿着迷地凝视着,甜蜜地笑,可是依旧不敢出声打搅他半分。 萧暄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来休息片刻。抬起头,就看到靠在屏风边呵欠连连的杨可儿,不由笑了。 “可儿?”他过去抱起她,“累了就睡吧。” 杨可儿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说:“陛下也休息吧。” 萧暄嘴里应了一声,将她放在床上。宫女立刻过来为她宽衣盖被。杨可儿舒服地又打了一个呵欠,翻了个身,安稳地睡了过去。 萧暄在她床边坐了片刻,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站起来走回书桌边,继续刚才未完的工作。 后半夜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地打着芭蕉叶,滋润着大地。 清凉的风人窗缝里刮进来,萧暄放下笔,疲惫地眨了眨眼。守在一旁的荣坤立刻递过一杯浓茶,他却摇了摇头,走出屋去。 雨不算大,淋在脸上,一阵清凉,连带着人也清醒了一点。天空黑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人间的灯火总也不能将它照亮。 春雨一下,江湖水涨,万物复苏,多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故事又要重新开始了。 萧暄自言自语道:“还有……七天吧……” 荣坤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皇上是指,皇后的信,还有七天就要来了。 每个月的念想啊。 早春天亮得比较晚,可是陆颖之打小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到了时辰就自动醒过来,怎么也睡不着。 明明这三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却觉得特别低落。 深蓝色的黎明里,早起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细得就像是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宫里长廊下一盏盏萤火般的宫灯隔着雨帘看来,分外的模糊。 陆颖之今天没打算出门,也懒得打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随意挽了头发,在窗下闲坐着。她这样看上去,显得十分年轻,还有一种人前决不会显示出来的柔弱和倦怠。 贴身宫女宝莲一边布早饭一边说:“陛下昨天宿在杨妃那儿了。不过听徐公公说,西厢的灯火一晚上都没熄,怕陛下又是忙着国事没歇息。” 陆颖之喝了口xx子,冷淡的说:“哪次不是这样?等哪天有了例外,你再来和我说吧。” 宝莲落个没趣,又换了个话题,说:“今天不是国公夫人进宫看您的日子吗?娘娘想好午膳吃什么?” 陆颖之依旧兴趣缺缺,“翻来覆去都那么几样,山珍海味吃了三年,也和青菜萝卜没什么区别了。” 宝莲到底伺候了她三年,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娘娘,婢子斗胆说一句。您老这么消沉也不是办法。您看这宫里,也只有您和杨妃入得陛下的眼。杨妃那还是个没长成的小丫头,陛下宠她也是图个新鲜,最终心思还是会回到您身上的。”她压低了声音,“上次国公夫人来时就说了,她会在外头搜寻民间生子秘方,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到时候,取低皇后都不是问题。” 陆颖之呵地一声笑了,无比的刺耳。 她没有告诉继母的是,如果没有宠幸,她又怎么去怀上孩子呢? 她是堂堂定国公陆怀民的独女,是大齐的皇贵妃,是整个后宫最为权威的女人。这要她怎么去和别人说,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碰过她?以她的骄傲自负,以她的高贵尊严,要她怎么说得出口? 入宫三年,萧暄从来没有给过她脸色,更没有刻薄过她。不论人前还是人后,他对她总是文雅有礼,温和体贴。该说的话,该关心的地方,该赏赐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吝啬过。这个样子,谁看了都相信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连陆国公都宽慰她嫁对了人。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公式化的客套和刻意疏离的背后,是无数次赏赐和晋级都掩饰不去的提防戒备。 记得新婚之夜,萧暄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如愿了吗?” 简单五个字,如同雷一样打在她耳边,把她震懵了。所有对生活的美好计划通通都在这句话里震得粉碎。 她的确是费尽了心思才挤了进来,她的确是排挤走了谢昭华。可是她不是都已经甘愿为妾了吗?以她的身份,这该是多大的退让牺牲。 可是,他一点都不稀罕。 满意了吗? 怎么会满意? 他们俩就这么在婚床上凑合了一宿,两人都一夜未眠。天亮时,萧暄割了手,将沾了血的白绢丢在床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走了出去。她僵在床上,只听到他声音温柔地吩咐宫人不要来打搅她。那种刻意的恶毒的温柔,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年轻帝王的反击比陆家想象得要早许多。父亲身体开始变坏,皇帝的人手开始插进东军里,整顿科举大量新血涌入朝廷。谢家迅速的崛起,谢昭华的长兄谢昭瑜年纪轻轻就做了礼部尚书。甚至,谢昭华明明不在宫中,却可以遥控一切事情。以她的名义,齐国官府办了女子学堂,孤独有特指的寺庙收容,皇帝听取她的意见,在灾荒地区慷慨雇佣当地劳力来大修水利……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察觉到了危机。 她也有比谢皇后好的,她在皇帝身边。 后宫女人邀宠的那几套,没人教自己也知道。所以国公夫人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药瓶子的时候,她心照不宣地将那东西揣进了袖子里。 那天夜里,当萧暄端起那杯酒时,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结果萧暄放下了杯子,语气平淡到近乎冷漠地说:“你就这么想我碰你?” 陆颖之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的滋味。她这个沙场里来去的天之娇女,也终于知道了恐慌和害怕的滋味。 就是那种不喜不怒的平淡眼神,就是那种无所谓的生疏语气,让人觉得轻微渺小到尘埃一般无足轻重。 萧暄轻笑着说:“我不会让其他女人为我生孩子的。你大可放心,你永远都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子。” 其他女人?这个其他,是之于她陆颖之,还是之于谢昭华? 想到这里,陆颖之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年还太年轻,沉不住气,想来真傻。他不碰她,也不碰其他妃子。她不能生育,别的女人也不能,皇后又只是一个空位子摆设,她又紧张什么?大不了真的让康亲王即位。那孩子善良敦厚,大臣们喜欢他,就是因为觉得他好控制。可是萧暄会这么做吗? 陆颖之甩甩头,不打算再在这问题上花心思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叫宝莲布置纸墨,打算趁国公夫人还没来之前,给东边两个堂兄写封信去。家里在外支撑的只有这两个堂兄,无奈两人不但资质平凡,而且娇纵狂妄不爱听她的劝告,真是十分麻烦。 外头阴翳的天空里滚过一个闷雷,雨渐渐下大了。 陆颖之顿了顿笔,心想,中宫承天宫后那一院子由皇上亲手种下的桃树,想必正花开热闹吧? *** 谢怀珉一路小跑着冲到屋檐下。 这离国的春雨怎么这么大,一颗颗打到人身上还怪疼的。她甩着衣服上的水珠,一肚子牢骚。大前天洗的衣服,今天还没干,还真不如拿去烘药房借个方便烘干了的好。 现在已经四月中了。离京城在北方,青阳城可以穿单衣的季节,这里还得穿三件。谢怀珉来到京都的时候,城里的树木都发芽了,看上去满城一片繁荣春意。配上到处高大华丽的建筑,和路上衣衫整洁的百姓,她对离京都的印象非常好。虽然因为一时不适应闹了感冒,可是还是在给萧暄的信里将这个地方狠狠夸奖了一番。 她现在是内医监青衣。内医监的青衣大夫可比地方的医正还多值几个钱,谢大夫现在住职工宿舍,两房一厅,每月除了生活补助外,还有十两银子。谢怀珉算过,折合成人民币,也有七、八千,她现在也是年收入十万族了。 随着她来的京城。那位神秘的温师父也跟了过来。但显然温大侠是不情愿的,脸色很臭,每次看到吴十三,都像对方于他有灭门大仇似的。 内医监就在皇宫后围墙外,靠着冷宫,邻居就是太监和宫女的集体宿舍。虽然有点偏僻,可是皇宫里谁出了毛病,大夫们都可以及时赶过去。 谢怀珉虽然是越级提拔上来的,可是因为是妇女同志,模样又好,并没有受到同事的排挤和嫉妒。她一来就自请去书库整理案卷,说是先学习后实践,态度十分谦卑,长辈还将她好好夸奖了一番,觉得这姑娘做人很踏实。 其实谢怀珉也没那么伟大,她的副业就是写作,去书库正是方便了她编撰自己伟大的医学著作,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老爷子张秋阳写了一本《秋阳笔录》,轰动整个江湖和医学界。她将来出版一套《怀玉宝典》,不但要震撼朝野,以后考医务的公务员,还都得拿她的著作做复习参考书。 书库的地理位置,应该属于皇宫前庭范畴。皇家图书馆,建筑高大庄重,收藏丰富。天文地理人文艺术科学非科学,应有尽有,光医学类书籍就占据了一整层楼。 为了方便公事繁忙的政府官员,外庭门禁比较晚,所以谢怀珉总在图书馆泡到快半夜了才回家。 夜来极静,只听得到雨打树叶声和远处荷塘里的蛙鸣声。油灯到底不比电灯,不亮,久了眼睛也很累。谢怀珉终于定下了毒经篇的大纲,丢下笔,伸手按着太阳穴。 潮湿的夜风吹到面上,居然带出了一点尿意。四下无人,谢怀珉很没形象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抽着鼻子下楼去解手。 结果等到她哼着小曲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挺拔匀称的背影,冰冷如霜的气质。不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帅哥上司? 男子正低着头,手里捧着的是谢怀珉才理好的卷宗。谢怀珉进退两难,他却忽然抬头回望过来。 “谢大夫,”男子还记得谢怀珉,“原来是你啊。” “正是下官。”谢怀珉赶紧躬身行礼。虽然不知道他官有多高,礼多人不怪,小心驶得万年船才是真理。 男子的语气比上一次要柔和了一些,“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你这是在写什么?” 谢怀珉老实交代:“下官打算将各国从古至今的草药学编撰成一部医学书籍。” “哦?”男子感兴趣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想不到你挺博学多识的。” 谢怀珉红了脸,诚实地解释到:“大人过奖,下官的学识也都是来自各方前辈的教导,凝结的都是人民的智慧。那些看似简洁的话语,其实都是前辈们探索实践数十年才得出的经验。下官只是将这些知识整理融合在一起,附上一点自己的见解而已。” 男子弯了弯嘴角,放下书,问谢怀珉:“内医监怎么样?可还习惯?” 谢怀珉愣了愣,赶忙说:“谢大人关心。内医监里无数学识渊博的前辈,下官需要学的东西十分多。而前辈对下官也是非常照顾,生活上也很好。” 男子仔细看她快要缩到阴影里的谨慎模样,笑容不自觉加深了些,语气轻缓道:“你不用那么拘束。这不是办公时间,只当我们在闲聊好了。” 谢怀珉听了这话,也不得不往前走一步,抬起头来,表示配合领导发扬他的亲民风度。 男子今天穿着一件暗银色的儒衫,粗看很素净,走近了就着灯光看,谢怀珉才注意到那衣服上用银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精美的花纹,竟然十分华美。 男子气度高华,举手投足,都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真不知道是几品大员。 谢怀珉胡思乱想之际,男子已经坐了下来,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 “关于如意膏流入我国境内一事的调查,最近有了一个清晰的眉目。” 谢怀珉微微惊讶,他的确是在同自己说话。 “如今东南三省境内都已经发现有人贩卖如意膏。值得庆幸的是,这药目前还只在高层人士之间流通,并没有蔓延到民间。虽然我大离官员都被这膏药腐蚀,着实令人心痛愤恨,可是发现及时还可以保我大离子民不受毒药侵害。谢大夫,你的确立了大功!” 谢怀珉最禁不起这类领导夸奖,这下都羞愧得要钻到地里去了。 “大人这番夸奖真让下官惶巩。下官只是发现得早而已。真正阻止这药流通,还是大人指挥得当。” 男子轻笑了一下,“来京城不过半个月,倒是学会了打官腔了。” 谢怀珉忙低下头,“下官惶恐。”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扶手,突然转了话题,“在京城还住得惯吗?” 谢怀珉放松了点,“挺好的。只是吃不习惯这边的菜,没盐没味的。” “哦?齐国人口味重?” 谢怀珉笑了笑,“我喜欢麻辣酸,是个人口味。我弟弟就不爱吃,他喜欢吃清淡点的。” 男子起了兴趣,“你还有个弟弟?” 提到自家弟弟,谢怀珉来了精神。 “今年十一了,聪明伶俐又好学。他不爱学医,我就送他去学武,这孩子根骨好,将来一定能成大气。”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直微笑着,“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谢怀珉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就快满二十了。” 男子倒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一个大老爷们问人家女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没嫁人,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雨声没有转小,反而更大了—— 第64章 谢怀珉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不禁小声说道:“这雨这么下着,青江水又要涨得厉害了。往年春末也是这样吗?” 男子站了起来,也望着外面的黑夜,“说是十年不遇的大雨。西南已经有三处大堤告急。皇上已经派出官兵前去保堤。” “我看光是加固河堤不够用。”谢怀珉说。 男子凝神看了她片刻,才说:“你有什么看法?” 谢怀珉笑,“我一个大夫,能有什么高深看法?只是每次洪涝灾害之后,总有瘟疫横行。生石灰,各类药材,都得及早开始准备齐了。我这几年来钻研药经,对各类瘟疫倒有些研究,兴许派得上用场。” “也好。”男子点了点头,“希望那些大堤能保得住,希望今年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就好。” 谢怀珉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心里跟着一动。 那语气,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深夜的帅营里,孤灯的长案上,有个人总是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地笑着。所有的担忧顾虑和疲惫,全部都掩藏得深深的,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只有在劳累到极至时,才会从心底涌现出来。 “大人,”谢怀珉不禁柔声说,“夜很深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男子这才从沉思里回过神来,脸色的忧虑与疲惫一扫而空,恢复了刚硬内敛的样子。 他看着始终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女子,她清秀的脸上写着单纯善意的关切,虽然姿态同他十分生疏,可是总有感觉很亲切自然,感觉很熟悉。 宇文弈走出藏书阁,宇候在外面的侍卫立刻迎了上来。贴身太监常喜急忙将一件火鼠皮的大麾披到他肩上,然后撑起伞。 雨水哗哗打落在伞面上。常喜关切道:“陛下赶紧回去吧,着凉了可不好。” 宇文弈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转身回望。 楼上的灯火还亮着,却是十分微弱,像是随时都要被这雨水打熄灭似的。 他忽然接过紫玉竹伞,递给一旁的一个小太监,“等下里面的女大夫出来,你就把伞给她,别教她淋着回去。就说是门房里准备的。” 小太监愣愣的接过去。常喜哎哟一声,空着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宇文弈不等他发话,转身带着侍卫冒着雨大步离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不过四、五天,南方果真传来几处堤坝危机的消息。宇文弈紧急召集工部开会,反复斟酌后,还是决定毁一处堤坝来保障下游的万顷农田。当地的三万多居民得紧急疏散,大部分都撤到临近的县市里。紧要关头只有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来保全大局了。 内医监也接到通知,赶紧准备人手和药材,做好南下安抚灾区的准备。赈灾这种事,工作量大,危险系数高,补贴却不多,若是没有身怀一颗伟大的公仆之心,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去干。所以内医监派的都是下级大夫,青蓝褐三个级的大夫选了大半,我们的小谢大夫很幸运地被选在其中。 因为已经有瘟疫在局部蔓延,时间紧张,谢怀珉早上接到任务,第二天就得出发。 恰好吴十三来串门,只见家里鸡飞狗跳,就像刚被抢过。一脸不情愿的正在把处理好的草药用油纸裹好,而谢怀珉则正忙着把衣服往箱子里塞。 吴十三很困惑,“你这是要去逃难吗?” “差不多了。”谢怀珉抹把汗,“我明天就跟着队伍南下赈灾去。娘的,才北上没几天又跑回去,早知道当初就留在青阳不走,路还近点。” 吴十三自动忽略那句脏话,“你要去赈灾?”他脸立刻挂下来了,“你是女人啊!” “谢谢!”谢怀珉黑着脸,“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别,不用你提醒!” 吴十三叫:“一个女人跑那里去做什么?” “去救命啊!”谢怀珉白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南下去干嘛?度假吗?” 吴十三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冲过来扯下她手里的东西,哗地丢到一边,一脸禀然正气,“我去和我哥说!怎么可以让你去那种地方!” 谢怀珉正要发怒,听他一提,立刻一脸花痴样,很兴奋地问:“你哥是不是长得挺高,气质出众,人也非常帅,就是面部表情有点缺失,不苟言笑?” 吴十三听了她的描述,一下僵住了,“你见过他了?” 谢怀珉点头,“在青阳就见过了。是他来处理的那如意膏的事啊。”她眉飞色舞地比画,“不过你哥真是长得好啊!那相貌,那气质,八百米外看就知道是一精英!我说你也真倒霉,都是同样爹妈生的,怎么就区别那么大……” 话丢出去,半晌都没有回音,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吴十三的影子? 进来说:“吴大哥风一样地跑走了。” 谢怀珉抓抓头,这十三少又哪根筋不对了? 不安地问:“姐,瘟疫可怕吗?” 谢怀珉好笑,“死人的东西,你说呢?” “吴大哥的话有道理,干吗去那么一个危险的地方?” 谢怀珉一边忙着,一边说:“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他的社会责任。医生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军人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大人的责任就是创造价值,抚养后代,而你呢,小伙子,你现在的责任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建设祖国。” 冷笑,“我知道你有那么多现成病例可以给你搞研究了,你就连命都不顾了!” 谢怀珉被点中心事,有点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是科学怪人,救人当然是最重要的!” 冷笑不止,最后谢怀珉恼羞成怒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吴十三一去不回,谢怀珉收拾好东西,又给温大侠写了一封信拜托他在这段时间里多照顾一下。吴少爷是靠不住的。 这般折腾到深夜,终于躺下。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估计皇帝和江南受灾的群众都睡不好觉。鸦片一事还没结束,这又闹水灾。天下这么大,通讯这么不发达,生产力还有那么大一个等待提高的空间。做皇帝,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皇帝,真是一份苦差啊。 谢怀珉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原来住青阳时的邻家的桃花,恐怕都谢完了吧。 同样一个夜,不知道萧暄此刻在做什么? 梦里那个英俊的人正对自己笑,温柔的怀抱,沉稳的心跳。小华,小华地叫着,柔软的吻落在脸上,唇上。拥抱越来越紧,气息越来越热,她浑身发软地靠在他怀里…… 谢怀珉张开眼,脸上发烫。 呀!怎么梦到这个? 她捂进被子里,叹息。 又是一年春过去。 次日依旧是个淫雨天,谢怀珉最痛恨这种半死不活的雨天,情绪不好,烦躁,大早起来脸色就很难看。 内医监的大院里,全是要出远门的大夫和前来送行的家属。谢怀珉的家属就是。 小少年一半是不舍她远走,一半是对即将而来的自由生活的向往,两种矛盾的情绪在脸上表现无疑。 谢怀珉拧他肥肥的脸蛋,“听着小子,我不在的时候给我好好读书,不许勾引别家妹妹,吴十三要带你出去玩你要坚决拒绝,把我写的那本谢氏百草经背到第五章,回来考你!” “知道啦!轻点!”捂着脸嗷嗷叫。 “出发啦!”带队的长官喊到。 谢怀珉叹了一口气,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她拍了拍的肩,跳上马车。 马车队伍缓缓驶出内医监的大门。小小的身影在一群送行的人里十分不起眼,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盖了过去。 一声道别声中,谢怀珉觉得眼睛有点热。 突然的,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朝着马车奔来。 “姐!”那孩子大声喊,“姐!这个给你!” 谢怀珉忙探出身去,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块碧绿的玉佩。 这东西见过,当初没了母亲,夜夜哭泣时,总是将它握在手心之中。 “不行!这太贵重了!”谢怀珉急着要塞回去。 “姐你拿着!”却很坚决,“你代我保管着,等回来还我!” 谢怀珉捏紧手里的玉,贴在心口,温柔地笑着。 停下来。孤单站在路中间的身影越来越小。谢怀珉冲他挥了挥手,终于放下了车帘。 车队在两旁百姓围观之下,驶出了城门。 雨比先前下得密集了许多,冲散了街上围观的群众。站在京城的云照酒楼最高层俯瞰下面,只见无数楼台都沉浸在烟雨之中,是一片繁华下的冷清寂静。 车队已经走远,街市如常。 “还在闹脾气吗?”高挑挺拔的青衣男子话语里带着亲切。 被问话的男子抱着手,撇了撇嘴,平凡无奇的脸上写满不悦,“你知道她的身份,还把她往那里派。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国际纠纷。” 宇文弈轻呵一声,“国际纠纷?这词也是跟着她学的?” 吴十三使劲翻白眼,“你要真戒备她,就应该把她圈养起来。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宇文弈手指习惯性的轻敲着栏杆,目光越过重重楼宇,穿过满城风雨,似乎飘得很远很远。 “那样,未免太折辱她了。” 吴十三听到这句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扭头望了一眼车队远去的方向,眉头拧紧,终于跳了起来,手一撑栏杆,身影如燕般飞跃出去,几个起落,已经从高高云照楼跳落到地上。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矫健的马儿从巷子里窜出来。他翻身上马,冲楼上的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追随着车队而去。 宇文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一点羡慕之色。 “两位大夫,走这边。” 大婶提着油灯在前面引路。 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气还是十分闷热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败的味道。夜幕下的苑城静得连虫叫声都听不到,十分诡异。 瘟疫蔓延的灾区就在苑城以西不远的乡野里,圈出一块地来,切断了往下游的水源,由当地军队把守。谢怀珉他们这半个月来就一直在里面工作着。 好在瘟疫虽然蔓延得广,但是都不严重,是及时发现就可以医治的肠胃疾病。所以半个多月来,病情明显控制住了,死亡并不严重。 谢怀珉结束一天的工作,刚吃了两口饭,带队的张大夫过来找到她。说是苑城里接连两天都有人生病,张大夫担心是疾病传染到城里去了。谢怀珉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总共八千多户,因为发源自紫云山的天江流经该地,木材总是顺水运来这里再转运到内地,所以城里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正因为如此,城里房屋也都是木头建筑。遇到这种淫雨天,木头受潮发霉,那味道可委实不好闻。 大婶引着两个大夫走到内院,忧虑地说:“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开始发热起不了床。请城里大夫看了,说是伤风气闷,可是药吃下去不见好。今天更是烧得厉害啊。” 她推开门,屋里光线昏暗,一个女孩子正从水盆里拧了帕子给床上的老人冷敷。 谢怀珉听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忽然一个黑影窜出来逃出门去。 大婶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木头房子就老鼠多。” 张大夫问:“听说城里最近也病了几个人?” “是啊。”大婶忧愁道,“马家和老王家的两个老人都病了,马家媳妇听说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样的病吗?” “差不多吧。都是发热发虚。大夫,不是听说城外的瘟疫已经在好转了吗?难道是转到城里来了?” 谢怀珉笑着安慰她:“大婶您别担心,外面的瘟疫传不到城里来。我看你们这可能是别的什么引起的病。” 张大夫已经坐在床边,开始给老人检查。 “老人家,听得到我说话吗?您哪里不舒服?” 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点神智,气若游丝,哼了哼:“疼……” “疼?哪里疼?” 大婶代替说:“公公刚发病的时候就说觉得身上到处都疼。” 张大夫解开老人的衣服,谢怀珉举着油灯凑近。当她看清老人身上的东西时,手不禁一抖,油差点溅了出来。 老人颈项下颚附近的淋巴结全都肿大如铜钱,红肿溃烂,皮肤上也布满了血斑。 “这……”张大夫见多识广,心里有数,手也开始发抖。他立刻站起来,卷起袖子,又解开老人下身衣服。只见腹股沟的淋巴也肿大溃烂,景象十分可怕。 谢怀珉立刻问大婶:“别家生病的人,也是这样吗?” 大婶惊慌道:“听说好像是。可是这病……咱们从来没见过啊。” 张大夫给老人盖好被子,看谢怀珉一眼。谢怀珉点了点头,张大夫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也点了点头。 谢怀珉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这可真是闹大了。 张大夫拉她到旁边,问:“你怎么看?” 谢怀珉果断道:“全城戒严,烧!能烧的都烧掉!隔离!至于病人,我想想办法。” “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大夫冷汗潺潺。这个世界里面对鼠疫,除了隔离和死亡,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 “现在干急也没用。”谢怀珉紧张过后,很快冷静下来。“第一,赶紧通知陈都尉,要他带兵封锁这个地区。水源是要封锁的,一定要通知到下游的百姓。第二,通知官府,上报朝廷,安抚百姓和配合我们的工作。第三,选一半的大夫,我给他们紧急培训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这病是通过饮食和跳蚤传染。” 张大夫也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官府。你回去召集人来。” 老张匆匆走了,谢怀珉则拉住大婶说:“你们家谁接触过大爷?” 大婶已经被吓得去了半条命,哆嗦着说:“只有我和我家姑娘。我家男人上个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谢怀珉眼神极其严肃,“大婶,你赶紧把身上穿的,床上盖的,能烧的烧,不能烧的就拿滚水煮一遍。家里的老鼠,全部打死烧了!如果有樟脑之类的驱虫药,统统找出来。这病许多是通过跳蚤传染,您也知道该怎么做!” 大婶腿发软,“这这……我们是不是已经染上了?” “大婶您别慌。”谢怀珉硬着头皮安慰她,“不会那么容易染上的,赶快照着我说的去做!” 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头,是行政干部里的年轻份子。年轻人的好,就是胆子大,干劲十足,行动效率高。听了谢怀珉的汇报后,高大人一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正义之色,当即指挥手下开始行动。立即统计病户,划分隔离区,动员全城灭鼠,搞清洁卫生。 此时天黑不过一个时辰,许多人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被猛烈的敲门声惊动了。而与此同时,当地驻军已经接到张大夫的消息,带领士兵将城门全部围住。信差兵分数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报疫情。 自告奋勇要进城的医护人员有十多人,不多,其实也够了。这病放在现在这种医学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过不过得去,还都是命。 谢怀珉给他们宣布纪律。首先,进去的人不到疫情结束是不能出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然后是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护好自己。三是关于治疗方法以及如何照顾病人。总之一句话,这活生死攸关,要有牺牲精神才能干得了。 结果这十多人居然一个没退出,还有十几个曾经是谢大夫手下的病人听闻了要求加入帮忙的。谢怀珉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只带了受过训练的医护人员,当晚就收拾好药材和行李,进驻苑城。 城门轰隆关上。 正是夜半三更时,可是整个苑城的居民都没有入睡。本以为远去的瘟疫卷土重来,更加凶险恐怖的笼罩在人们头顶。 就在整个苑城都在鸡飞狗跳地打老鼠烧东西的时候,谢怀珉将她的家当搬进了苑城医局的一间药房里,然后系上围裙,卷起袖子,点燃了炉火。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半旧的荷包,里面除了放着给她的玉佩,宋子敬给她的玉佩外,还有一块象征着齐国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温柔的笑来,将玉凑到唇边,吻了吻。 “阿暄……” 事发的第三天中午,宇文弈用过午膳,靠在塌里,翻着新贡上来的民间诗选。 穷酸文人凄凄哀哀、长篇累犊地伤感着春花秋月,词语间尽是不得志的怨怼不满。整本书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就像一块半干的糨糊。离国素来重武,宇文弈平日也最讨厌看那些文人无病呻吟。这次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不懂事,献了这么个怪东西上来。 他烦躁地丢下书,闭目养神,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雨季终于过了,洪峰也都过去了,该保的堤坝都保住了,该砍脑袋的贪官也都掉了脑袋。夏蝉已经飞上枝头,声声叫着夏天来了。一个皇帝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休息片刻。 派去赈灾的内医监的大夫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常喜微微紧张地声音响起。 “陛下睡了吗?” 宇文弈早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塌。 常喜进来,双手把一份加急报递上。 宇文弈拆了开来,脸上微微迷惑的表情迅速转为震惊。 急报被他一把捏皱在手里。常喜轻抽了一下。他从宇文弈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旁,见他情绪失控的次数却是少得可怜。 宇文弈很快松开手,将急报丢在地上,脸上已经笼罩上了一层冰霜。 “叫右相、太医监、副太医监和林尚书立刻来见朕!”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叫送这信的隐卫进来。” 常喜躬身,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然后把刚才那份急报拾了起来,用镇纸压平。 隐卫在帘后出身:“听从陛下吩咐。” 宇文弈问:“吴王人到哪里了?” “在忱州,离苑州还有三日。估计也快知道了。” “传我的令,拦住他,绝不可以让他闯苑城。他要反抗就把他打晕了运回来!” “是!”隐卫应下。 宇文弈的手指轻敲着桌沿,犹豫片刻,才问:“谢大夫在城里?” “是。” 他手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第65章 第五日,苑城最近的两个城市都有急报发现疑似鼠疫病例。离帝下令江中一带全区戒严。由于禁药而在上流社会产生的波动,现在已经开始转移到了百姓生活中间。 上书房的门打开来,郁正勋急切激动地迈了进来。 “陛下,打起来了!” 萧暄丢下手里的折子站起来,“打起来了?” “是!刚接到的消息。”郁正勋红光满面,“仲元已经率领一千水军出了海,文龙坐镇后方。陆颛还在床上下不来。” “他手下怎么反应?”萧暄问。 “两个中将阵前闹事,被仲元当即斩了祭旗,就此无人再敢反对。” “好!”萧暄眼睛发亮,浑身充满压抑不住的兴奋,“传朕的话给他们两个,要他们好好打,打得漂亮!把海寇统统打回老家去!给朕,给大齐王朝立威!” “陛下放心!”郁正勋笑道,“家父带出来的兵,臣又和他俩多年知交,臣最清楚。他们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很好!很好!”萧暄走下去拍了拍郁正勋的肩,“朕一直相信你的眼光!这次海战关系重大,是否能再立军威进而取代陆颛在军中影响,全在这一役。如果此战告捷,不但海防危机化解,东军也已基本就在朕的手中。以后削东军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正勋,这事你要多加关注,一有消息就要立刻通知朕。” “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好!”郁正勋高声应道。 宋子敬出现在门口,听到里面的讨论,却是站住了。 萧暄正是高兴,立刻招呼他:“子敬来得正好。正勋,你给他说说!” “陛下是指海战一事?”宋子敬笑了笑,还是走了进来,“臣正是听说了有动静才来的。恭喜陛下,心里担忧的事终于落实了。” 萧暄道:“只是落实了一部分。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陆铭那里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低下头去,“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中,桑苗都已经划分好了,随时可以分派到户。估计海战结束前后,就能有结论了。” 萧暄爽快地出了一口气,掩饰不住意气风发的笑。 三年了,三年谨慎小心地步步铺垫,多方顾及,生怕一处不平衡就毁了全局,每落一颗棋子都要再三思量。他是纵横沙场的过来人,恣意潇洒豪放不羁,如今做皇帝却做得这么束手束脚,已经憋得不行,就等这放手拼搏的时刻。 宋郁两人告退时,萧暄喊住宋子敬。 “离国那边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的表情十分冷静平淡,“一切都好,陛下请放心。” 萧暄面有欣慰之色,语气不自觉就柔和了下来,“等这边结束了,就可以叫她回家了。” 宋子敬点头称是。 他走出大殿。外面太阳有点晃眼,扑面而来的风是温热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时被风一吹,反而产生一阵凉意。 袖笼里的那张轻薄细绢抖落出来。他重新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简短的一行话。 “鼠疫,后困苑城。” 宋子敬只觉得周身发凉,感觉不到半丝暑意。 空旷的场地里,他独自站着,若有所思。一个执事公公正带着太监匆匆走过旁边大殿的长廊,看到宋子敬,犹豫着是否要见个礼。 立时宋子敬忽然抬起了手,似乎下了很大力气似的,握着什么东西。 白花花的太阳下,一切都有点模糊。公公努力睁大眼睛,只看到碎纸一样的东西从宋子敬的手里散落出来。 是朵花吗? 困惑间,宋子敬已经收回了手,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漠然而从容地负手离去。 陆颖之此刻正坐在堂上,不耐烦地看着下面哭哭啼啼的女人。 入夏了,天气热多了,知了在外面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空气很潮湿,开了窗子也不见凉快。就这么坐了一盏茶的时候,她都出了一层汗。 “嫂嫂还是别哭了。”陆颖之不冷不热地说,“这事也都怪二哥自己。我早劝过他,那罗家是商贾之家,怎么配得上澜儿,怎么配得上我们陆家?可是他偏偏不听,贪图小便宜非要结这门亲事。现在出了这种问题,百姓告状,文人写书,太子监的那些酸儒这阵子可没消停过,联名信一封一封往上书房递。皇帝压制我们陆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得了这么好个机会,能不给我们当头一棒吗?” 下面坐着的陆铭夫人一听,更是哭得厉害。 “娘娘,您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连您都这么说,您都没有办法了?那你二哥不是完了?” 陆颖之被那个“红人”刺得浑身一疼,烦躁道:“何止二哥,整个陆家都危险了!” 陆夫人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娘娘啊!好妹子!您也姓陆!陆家的事也就是您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国公这身体如今都这样了,宫外也就大伯和你二哥在撑着。大伯现在受了伤,你二哥又遇上这事……这这……这日子可怎么办啊?” 陆颖之嘴唇抿得紧紧,眼神阴冷。 “是啊,这日子怎么过?”她站了起来,“三年了,到头了吗?” 陆夫人被她话语里的绝望愣住,停下哭泣抬头看她。 陆颖之美艳的脸上带着沧桑和疲惫,还有不甘、失望、痛苦。她也并不是无情之人。 陆国公上个月跌了一跤,救起来后就不能说话了,如今瘫痪在床全赖人服侍。陆颛虽然接管了东军,可是为人贪生怕死又急功近利,并不是领兵的料。原来陆国公带出来的大将,这几年里陆陆续续被分派到别的地方,不是拜在皇帝脚下,就是逐步被削弱。而皇帝自己的人却不断插进东军里。陆铭这次的种子案,也想得到会是谁做的手脚。谁有这么大的权利这么做。 陆颖之觉得很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自己得不到萧暄的心。 萧暄重感情,看他对待谢昭华就很清楚。如果这份感情给的是自己,那么陆家就会…… 陆颖之觉得心里一阵痛。 不甘心。 陆夫人又在絮絮说着什么,陆颖之勉强回过神来。 “嫂嫂别太担心了。爹爹有一个副将,现在珠州做钦查使,掌一方兵权,还算说得上话。我这就给他修书一封,请他帮忙从中调解。你先回去吧。” 陆夫人就这么哭哭啼啼地被送走了。陆颖之脸上厌恶烦躁之情再也不掩饰,转身进屋就把案上的珐琅花瓶、玉碟银盘统统一把扫到地上。 一时间宫里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地,也无人敢出声,更没人敢上前来劝几句。陆贵妃虽然在外待人谦和客气,可是回了宫,却是辞晋严色厉之人,大惩小戒从不手软。这一年来皇帝宠了杨妃后,陆颖之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所以现在谁也不敢出头打破这紧张气氛。 陆颖之见他们个个窝囊的模样,想到山河日下的陆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珍玩架上的东西轮着往地上砸。 她甚少体罚宫人,因为外人看得出来。而东西砸了就砸了,管它多贵重,萧暄日后还是会定期把新的送进来。 砸了满地狼籍后,留下的只有一片萧索。 碎金裂玉,片片折射着她失落的面容。 陆颖之苦涩地笑。她不想承认,在一开始,这步棋就下错了。 “娘娘!”一个外庭小太监跑了进来,看到这景象,一时怔住。 “什么事,说!”陆颖之喝道。 小太监心惊胆战地走过去,凑到陆颖之耳边道:“海战打起来了。” 陆颖之浑身一震,脚下发软,跌坐在椅子里。 天边滚过一个闷雷,马蹄急促如飞,一行十几骑正疾速奔驰在原野里,远远地朝着这边奔驰过来。 陈都尉推开小兵站在高台上望过去。那行人衣着普通,带头一个男子胯下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 来人速度如电驰风疾,不多时就来到围栏外。马儿被勒住缰绳,暴躁地喷着气。 陈都尉向下喊:“来者何人?” 一个副使回道:“吴王亲临,命尔等速开门放行!” 陈都尉其实等的就这句话,抱拳向天道:“下官不知吴王大驾,不周之处还望宽恕。只是陛下日前有特令,瘟疫过去前,任何人不得进出苑城,特别是吴王殿下。所以下官今日不能遵令,望殿下体凉。” 吴十三气得一鞭子刷过去,被扫的士兵急忙躲避。 “陛下的特令?你骗谁?” 陈都尉早有准备,大手一挥,城下小兵捧上了皇帝的密旨。 吴十三不得不赶紧下马来接,一看这黄纸黑字红玺印,差点把这道圣旨给撕了。 他的手下急忙过来拉住他,“王爷使不得!” 吴十三气急败坏,大叫:“让本王进去!咱们不告诉皇帝就行了!” 陈都尉哭笑不得,“殿下就别为难下官了。陛下什么事不知道啊?”他边说边下了高台,“陛下也是为殿下好。这城里闹瘟疫,死之过半,殿下是千金之躯,若有什么闪失,下官所有士兵的脑袋都赔不了。” 吴十三的眼睛都红了,可是也知道皇帝的态度强硬起来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他只好退一步。 “好,我不进去。你们给我朝里面喊话,找一个叫谢怀珉的女大夫,我要见她的人!” “小谢大夫?”陈都尉惊讶,“这女大夫下官认识。说也巧了,她昨天上城墙来汇报的时候说是研制出了什么药,效果很好能救人。今天要把方子送出来呢!” 吴十三一个箭步抢过去,抓住陈都尉的胳膊,“她人没事?她什么时候上城墙来?在哪里?” 陈都尉疼得皱眉,“就是午时,也快了。” 恰好谢怀珉像是救世主一样提前了一点出现在城墙上头,陈都尉忙激动得大叫:“来了!人来了!” 吴十三回头望,城墙上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谢怀珉。 他丢下陈都尉,手脚并用往高台上爬去。 谢怀珉其实也看到了这边,可是没有把吴十三给认出来,还以为是一只大猩猩在爬高架,差点兴奋得叫同事来看。 这时大猩猩朝她喊话:“小谢——” 十三? 谢怀珉喊回去:“十三——?” 可惜一阵风过来就把她的声音吹散了。 急死人了,这家伙怎么跑灾区来了? 吴十三也急得双止赤红,只恨爹娘没有给自己生一双翅膀出来。 还是谢怀珉灵机一动。他们这些日子来和城外传东西用的绳索。她立刻拿炭笔写了张便条,又把药房和做例份的草药压在上面,拉动绳子把篮子滑了过去。 吴十三只等东西过来,一把抢过篮子,翻出便条看。 上面写着:“我很好。情况在好转。你快回去别添乱子!” 抬起头号,谢怀珉隔着遥远的距离冲他笑着摆手。她瘦了些,可是人很有精神。吴十三的心放下一点点。 陈都尉倒是捧着药热泪盈眶,念着百姓有救了,立即叫手下医官去置药。 吴十三捏着纸条,冲着谢怀珉喊:“我不回去!我等你出来!” 他用了点内力,谢怀珉听得一清二楚的,身边的同事也听得很清楚,都暖昧地笑了。 谢怀珉恼羞。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这里是在闹鼠疫,不是闹流感,没缺过食就不知道饿,没快死过就不知道命值钱。 她事情很多,懒得和他罗嗦,只草草挥挥手,表示赶他走,然后和同事下城楼。 吴十三急了,大吼:“小谢!你要好好地活着出来!知道吗?” 他底气十足的那个“吗”字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了回响,于是谢怀珉头顶不断回荡着“吗——”“吗——”“吗……”,像是有乌鸦排队经过。 小谢大夫虽然很黑线,可是心里却是暖暖的,她也冲着十三大声喊:“我知道!我一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 吴十三贪婪地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城楼上,久久不动。 巍峨的宫门缓慢打开,一人一骑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马蹄声如雨点一般,那个身影转眼就飞驰过去,惊得内监和侍卫们纷纷张望。 “捷报——” “捷报——” “东海大捷——” 荣坤抬着老腿小跑进上书房。萧暄听到声音,早就迎出来,差点把荣坤撞翻在地。 “陛下,是东海捷报!” “让朕看看!”萧暄几乎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捷报,展开来。 年轻帝王的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芒,仿佛猛兽见到猎物终于进入狩猎范围之内一样,又仿佛是经过漫漫长夜等待的狼,终于等到了全力一扑的时刻。 “恭喜陛下。”荣坤带着宫人跪在萧暄脚下。 郁正勋也得到了通知,带着副将急忙赶过来道喜。 萧暄站在殿前高高台阶之上,迎着夏日清晨温和的阳光,爽朗畅快地笑着,脚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渐稳定的江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往后看。 可是身后空荡荡的。 幽暗的书房大门洞开着,穿堂风轻吹过,平静中带着不会错过的寂落。 他独自站在阶上,身边少了那个人。 那个他承诺过要同她分享胜利和荣耀的女人,那个他发过誓要给她一切的女人。 萧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变得苦涩。 她平时爱念叨,道理总是很多。她说过一句话:“人常说,我们总是拿我们所有的,来换我们所没有的。所以得到的时候,喜悦的同时,也会失去和难过。 他用和她的分离换来了天下肃清。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三年时光,孤寂如影随形,这从来没有改变过。 宋子敬这时才同谢陌阳等在外廷办公的几个大臣赶到。 萧暄已经收敛了脸上的落寞,笑着对他们说:“朕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谢陌阳上前奉承道:“东海告捷,还全赖陛下英明决策,用人得当。这可真是我们为臣者之福,更是大齐子民苍生之福啊!” 萧暄嗤地一声笑出来,倒忘了忧愁。 这谢家小子惊才绝艳,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稳重妥当,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争强好胜兼爱拍马屁,人就失之了轻浮。谢家到底是后族,总得有点势力和威信。谢昭瑜就是一个书呆子,将来谢家主事,恐怕还要落在这谢陌阳头上。就希望他吃点亏,磨一磨棱角,将来也能堪当大任了。 不过他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皇后堂妹、自己老婆,像得很。 想到这里,萧暄心里倒有了主意。他遣散了宫人,叫了亲信大臣进了书房。 “东海那边,现在陆家怎么样了?” 宋子敬执掌刑部后,执掌东齐情报机构,事无巨细都在脑中。 他立刻答道:“陆家还未自粮种一案中回过神来,东海告捷,他们回响不大。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欢呼祝贺,口口声声称赞鲁仲元二位将军英武胜战。这次海战连连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战船以及皇后改进过的火药,我方损失甚小,这前所未有。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军里威信大力,连带着陛下和娘娘也在军里倍受赞誉。” 萧暄一边招呼他们用茶点,一边说:”朕是个念旧情的人。陆家毕竟帮助过朕,朕不想来兔死狗烹这一招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不争气,败坏朝纲不可原谅,但是也罪不至死。” 谢陌阳到底年轻气胜,又兼家庭利益冲突,忍不住道:“陛下说的好。一亩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萧暄私下很随和,这也不生气,只拿着书卷敲他的脑袋,“你这样迟早要坏事!皇后不在宫中,约束不了谢家,你也不替她省心!” 谢陌阳虽然没见过这位皇后堂妹,可也知道谢家的今天的辉煌腾达都离不开她,心里倒是十分敬重的。 萧暄说:“陆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紧。倒是陆家现在这一倒,之前被约束的张家现在无人看管了。东府的许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递了折子请辞老归乡。朕起了私心,东府也需要他这名长老坐镇调剂,才将他强留了一年。如今海战告捷,许老身体也不好,这东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来……” 谢陌阳机灵,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请调东府为陛下分忧!” 萧暄笑,“你倒机灵。” “谢陛下夸奖!”谢陌阳也不客气。 萧暄语重心长地说:“坐镇东府不容易。那里张、陆和朝廷三股势力纠结,外有倭寇侵犯,内有百姓等待安抚,江湖上还有盐州帮。陌阳,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谢陌阳语气坚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里都能为陛下分忧,能为皇后娘娘做后盾。”而且他日皇后回朝,谢家不再孱弱,才能为其后盾。 萧暄点了点头。 “好好干!” 那天傍晚,彩霞满天,映照着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红色的宫墙上投影着变幻莫测的色彩。 谢陌阳满怀壮志地走出皇宫,登上车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气风发少年得志。 也许他还不知道,深宫里的陆贵妃,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 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谢皇后,正布衣荆钗,疲惫却欣喜地随着人流走出了苑城。同一片天空的夕阳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脸。 经过了半个月等待的吴十三早已经按捺不住,推开拦住他的侍卫冲了过去。 谢怀珉暖暖地笑,张口想说话,却是被吴十三一把抱在怀里。 她微微一愣,感觉到吴十三在轻轻颤抖着的肩膀,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十三,我没事。对不起。” 吴十三这才松开她,然后扬手就朝着谢怀珉的后脑袋拍了一巴掌。 “你这女人做事都不动脑子的?” 谢怀珉不爽了,“你对我动手动脚在前,暴力在后。亏你还知道我是女人啊?” 吴十三跳脚,“你差点死在里面了你知不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奇怪,你怎么会认为我不知道里面很危险呢?”谢怀珉很拽,“我可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义务。吴少爷,换你会怎么做?” 吴十三气得头发倒立,“你总是有理由的!我说不过你!” 说完转身就走。 谢怀珉啼笑皆非,“真生气了?哎呀呀!我也是很感激你的关心的嘛!十三?吴十三?吴少爷?” 苑城的百姓们全都沉浸在脱离死亡阴影的狂喜之中,亲人们拥抱啼哭在一起,没人注意到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公子哥儿和一个正在追着他道歉的姑娘。 谢怀珉和吴十三笑闹了一阵,两人都饿了,暂时停战,找地方吃东西。 吴十三财大气粗,来苑城半个月,就在周边买田置业。那家地主因为瘟疫的事年初就带着家眷搬去别处,故房子又大又便宜,青瓦白墙,一派江南风格。 吴十三给谢怀珉专门安排了一间别院。那小院名叫君兰院,估计以前是给小姐住的,小巧精致,花木扶疏。一盆盆夏花正开得鲜艳,石榴树上却是已经结着小青果子了。 谢怀珉之前两个月都过得是难民般的生活,如今从贫困线下一下跃到了小资之上,视觉差异太大,兼给这微薰的风一吹,顿时觉得脑袋发晕。 她用过晚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哼着小曲出门纳凉。才刚刚绕过蔷薇架,看到了站在矮竹下的那个天青色背影,所有的轻松惬意立刻烟消云散,泼了冷水一样清醒了过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过这并不重要。 谢怀珉定了定神,然后走过去,拂衣下跪,“下官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第66章 宇文弈转过身来。他英气的眉正不愉快地皱着,眼睛里带着严厉和不解。 在他眼里,地上那个跪着的身影有种说不出来的刺目。 谢怀珉穿着藕荷色的家居衣裙,倒显得不那么瘦了,梳洗过还半湿润的头发搭在肩上,垂在脸庞边,衬得脸只有巴掌大,象牙白的皮肤晶莹光洁。虽然低头顺眉,可是眼珠子却在睫毛下转个不停。 那一刻,他一直有点躁动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托——看到她的确是安然无恙的。 “起来吧,地上凉。”平淡的语气。 “谢陛下。”谢怀珉站了起来,头却没抬起来。 “你知道是朕?”他很好奇。 谢怀珉答道:“陛下曾赐下官一把伞遮雨。虽然公公没说,可是臣见伞是内廷后宫之物,料不是一般官员可以用的。由此推理下去,不难猜出陛下的身份。” 宇文弈不由浅浅一笑。 “你很聪明。” “陛下过奖。”谢怀珉不卑不亢地谢道。 宇文弈从竹林阴影里走了出来,走到她面前。 “这次江南瘟疫一事,谢大夫功劳甚巨,尤其鼠疫一事,可称中流砥柱。你,又立一伟功!” 谢怀珉却欠身道:“臣下的功绩是由百姓的性命换来的,臣宁可不要这功名,只求百姓合家安康,安居乐业。” 宇文弈的笑意加深,盯着她已经低到只看得到头顶的脑袋。 “你说得很多。不过谢大夫立了功,就应该论功行赏。” 谢怀珉眨了眨眼睛。再谦虚,这时候耳朵也竖了起来。只听皇帝说:“今天起,你就领内医监朱医,五品太医侍官,殿上行走。” 谢怀珉终于抬起脑袋。 连跳四级直接由原来的普通科室员工升做了副厅级干部,天上掉金子也不为过。锣鼓轰鸣,鲜花礼炮。小谢大夫谄媚一笑,立刻要下跪磕头行大礼。 只是这膝盖还没挨着地,手腕就被一把抓住。 “说过不用了。”虽然是带着命令的语气,可是话却很温和。 谢怀珉愣愣地站直,看了看被宇文抓住的手,又看了看高贵的皇帝,一时有点糊涂。 下一秒,宇文弈松开了她的手,神态冷漠,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谢怀珉下意识地抚上手腕,两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后来还是宇文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说你功劳甚巨,还因为你发明的汤药在治疗鼠疫上,功效明显。医局里诸位老太医对此交口称赞。秦国前些日送来国书,千金求药方,还请你去秦国一趟。” 谢怀珉惊愕,“陛下没同意吧?” “同意什么?”皇帝装糊涂。 谢怀珉忙说:“就是去秦国的事。臣可不想去他们那里啊。上次如意膏一事估计他们都恨死我了。这次鼠疫地都是顺水而发,我总觉得也和他们离不了关系。我要去了秦国,怕是要被挫骨扬灰。陛下看在我有功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吧!” 宇文弈听她这番话觉得十分有趣,不由破天荒地想作弄她,“可是如果不同意,两国交恶,战乱生起,生灵涂炭,那又该怎么办?” 可是谢怀珉到底不是吃素的,她理直气壮地说:“国家兴亡是全民责任,不能推到我这一个友邦人士头上吧?更何况堂堂大离国力昌盛军备齐全,怎么会叫秦国阿三占了便宜。陛下与其在这里无限假设,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如意膏事上。这次江南受了重创,一时半会儿很难恢复生机,若秦国乘机在民间推销如意膏,骗百姓吸食来短暂忘却痛苦,这市场前景很大。大离可就危险了。” 宇文弈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谢怀珉忐忑,急忙道:“臣说错话了?” “不。你没说错。”宇文弈声音低沉,“你想得十分周到。朕没有看错你。” 谢怀珉见缝插针地拍马屁,“陛下英明。” 宇文弈轻轻笑了笑,“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后日随朕一同回京去。” “是。” 宇文弈往外走去,临要出院门了,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说:“你的功名,并不是已死百姓的命换来的。而是因你而幸免的百姓赋予你的。” 谢怀珉惊讶地望着他。离帝却从容转身,大步离去。 谢怀珉抓了抓头。领导的心思真是很难猜啊。 吴十三在围墙外探头探脑,不留神被谢怀珉瞅到。 “姓吴的!你给我滚过来!”小谢咆哮。 吴少爷很委屈地一点一点蹭过来,“那个……人家……其实,不姓吴!” “管你姓吴还是姓楚。”谢怀珉阴森森地笑着,“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吴十三觉得很郁闷。在他完美的计划里,他的身份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揭露的。他的计划里有英雄伟业,有佳人倾心,有纨绔子弟摇身一变成壮志男儿。到时候小谢充满梦幻地问,十三,你究竟是谁?他这才开口娓娓道出身世来。 而,不是像现在,被谢怀珉这丫头毫无风范地指着鼻子逼问:“你到底说不说?”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吴十三揉着太阳穴。 “你让我想想。” 谢怀珉讥讽:“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瞧你这日子过的。” 吴十三沮丧,“都配合了一年了,怎么就不再多配合一下?” “我倒想啊!”谢怀珉丢他一记白眼,“其他倒罢了,你把皇帝都招来了,我还能装聋作哑吗?你说,要是我哥是皇帝,那我是什么?” 吴十三白痴得无可救药,“是什么?” 谢怀珉爆走。 吴十三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终于不再犹豫,大叫起来:“我说!我说!我是津陵府吴王,宗室里排行十三!先皇是我姑妈!” “哦。”谢怀珉恢复正常,“原来是吴王殿下。” 吴十三问:“听说没?” 谢怀珉摇头,“从来没。” 吴十三倒地,“津陵啊!姑娘美,小伙儿俊的津陵啊!” 谢怀珉摸着下巴端详他,“还真看不出来。把你脸上那层皮揭了让我瞧瞧。” 吴十三这次是真的给吓到了,哆嗦,“你你你……你知道我易了容?” “我还看得出你打了粉呢!”谢怀珉嗤笑。 她自吹自擂:“吴王爷,不瞒你说,我可是医圣张秋阳的闭门弟子,什么世面没见过。你脸皮上那点小伎俩,还入不了我的眼呢!” 但事实是,两人认识大半年后,一日吴十三醉酒跌到地上,谢怀珉去扶,看到他的脸擦着桌角起了一层皮,这才发现这小子脸上覆盖了一层东西。当然这事谢怀珉这辈子都不会说的了。 吴十三被鄙视过后,去卸妆。 程序还挺麻烦的,专门的药水倒在洗脸盆里兑开,雪花膏似的东西涂脸上,泡软了,再用盆子里的药水洗去。 弄了半天,终于得见天日,谢怀珉好奇地凑过去仔细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立刻悲从心中来。 “十三……”谢大夫的声音都在发抖了。 吴十三克制不住的得意,“怎么样?帅不?不是我自吹,皇家那么多孩子,就我和皇帝的长相可一较高下。” “的确。的确。”谢怀珉一脸悲晾怜悯,伸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脸皮,忽然信心百倍地一掌拍在吴王爷的肩上。 “放心好了,十三!看在我们哥们儿情谊的份上,我今天不睡觉都要给你配好膏药,保管药到痘除,不过敏,不复发,见效快,没有任何副作用!你明天好好睡一觉,后天就是一条好汉了!” 吴十三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 谢怀珉找镜子,“自己看看吧。” 镜子一张小白脸,眉飞目明,高鼻薄唇,嘴带风情眼带桃花,是副好模样。只是…… “这镜子没擦干净?” “白痴!是你脸上的痘!” 镜子掉地上,哗啦一声,好在是铜镜子摔不破。 “小谢——”吴王爷扑过去,“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没法见人了——” 谢怀珉耐心问他,“你多久没卸妆了?” 吴十三说:“卸妆很麻烦啊,我十天半个月才洗一次脸……” 谢怀珉的脸也跟着抽搐,考虑不做那药膏了,直接把这个家伙敲死了事。 吴十三不甘心,花痴地问:“虽然如此,可是你难道不觉得我还是很帅的吗?”“是啊,是啊!”谢怀珉敷衍地笑,“如果痤疮、粉刺和暗斑也是流行的话。” 吴王爷又捧着镜子哀叫个不停。 吴十三写在护照上的名字叫宇文烨,谢怀珉提议改叫他小叶子,遭到当事人强烈反对,最后还是叫他十三。 吴十三脸上的痘痘们十分有战斗精神,并不甘愿退出舞台,虽然在节节败退,但是始终有不少顽固分子占据着根据地不撤退。 谢怀珉没了耐心,以一句青春期荷尔蒙分泌失调为理由打发了早过了发育期多年的吴王爷,要他吃素多喝水,就此不再配新药。 她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如今他们一行人正在回京城的路上,旅途漫长,队伍里还有一个不肯透露身份的皇上。跟领导出门是非常麻烦的事,要把他侍候好,伺候开心。国家领导,还要提防刺杀。谢怀珉每天提心吊胆的跟在皇帝身后,自然没那么多心思给吴王爷治痘了。 宇文弈还算一个好伺候的主子。他话少好静,生活上没有过多讲究,也不挑剔下人。只是他这次出宫,本来有意考察民情,所以原本十天就可以回到京城的路途,被一拖再拖,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天气已经很炎热了,水稻田里已经可以看到青色的穗子,没有经受天灾瘟疫的百姓安静平和地生活着。 今日正逢集市,大街之上来往游人如织,商贩们的叫卖声,百姓呼朋唤友的声音,不绝于耳。特意打扮过的小姑娘们结伴而行,流连于胭脂首饰摊。孩子站在卖糖人的铺子前不肯走,哭得一脸鼻涕,母亲好说歹说,最后还是无奈地掏了铜板。 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禁发出善意笑声。一个买胭脂的小姑娘也望过来,忽然看到人群里几个人,脸突然红了,急忙拉了拉同伴。 人流之中,那几个人倒是十分显眼。 宇文弈高大英挺,气宇轩昂,虽然一身蓝色儒衫十分简朴,可是王者千均之气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掩饰住的。一路走来,两旁姑娘少妇都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宇文弈长这么大,一直是人上之人,却也从来没被这么盯过,渐渐有点招架不住。只是他表情温和一点,姑娘们就吃吃笑;他表情冷酷一点,姑娘又齐齐抽气,真是有点左右不是,简直莫名其妙。 比起一本正经的皇帝陛下,吴十三和谢怀珉两个人简直像刚从山上下来的猴子。 集市热闹,到处有卖吃的,谢怀珉毫不客气就拉着吴王爷掏腰包。吃完了羊肉串又吃煎饼果子,吃完煎饼又要买炒豆子。 谢怀珉这几个月支援灾区,自称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经常饭吃到一半就有人来叫我去办事,我还不得不把嚼了一半的饭吐出来啊。”谢大夫描述得绘声绘色。 吴十三缩脖子表示太恶心,“你说的这事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有吗?”谢怀珉哈哈笑,忽然又大叫,“啊!糖炒板栗!是糖炒板栗!十三十三我要吃!” 吴十三这个冤大头只有继续掏钱,结果一摸,只剩两个铜板了。 他这倒高兴了,“看!刚才给你买那个簪子都把钱花完了!我就说那块劣玉有啥好的,你非要买!现在没钱了,今天你啥也甭想买了!” 谢怀珉把脸挂起。 这时一块碎银子递到眼前。 谢怀珉惊讶地转过头去,嘴巴一下张得老大,“皇……大人!” 宇文弈平淡刻板的表情此刻看来颇有几分黑色幽默,他慢吞吞地说:“拿去用吧。” “谢……谢大人!”谢怀珉心惊胆战接过银子,今天是不打算再买东西了。 老大,皇帝赐的银子,是摆家里高案上上香供着的,谁敢拿来花啊? 吴十三嘟哝:“真是的,都把你宠坏了。” 谢怀珉腻歪过去:“十三爷,都是您在宠奴家啊!” 吴王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旁边卖胭脂头花的一个大娘倒是很三八的凑过来,“姑娘,刚才那个是你家大人?” 谢吴两人齐转头看她。 大娘那个热心哟,“你们是外地人吧?哎哟!你们家大人长得那个俊哟!大娘我大半辈子了还从来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的人!你们家老太公老太太得积了多少福气才生得这么一个儿子啊!” 是啊。谢怀珉心想,普通人可当不起皇帝的啊。 大娘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你们家大人是做什么的?成亲了吗?我有个表侄女正当年纪呢!” “啥?”谢吴两人异口同声。 大娘自顾自地说:“成亲了也没关系,嫁这样的男人做夫君,当妾也值得了……” 谢怀珉艰难地打断她的话,“大娘啊。咱家大人的妾,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啊!” 吴王爷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 大娘很得意地说:“我那表侄女娘家做木材生意,家世雄厚,人也是百里挑一的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别说你家大人,就是送去宫里做娘娘都够格啦!” 那您倒是送啊。 谢怀珉的眼角已经看到宇文陛下走得有点远了,那些便衣侍卫也都跟了过去了。于是她开始坏笑。 她每次这么笑,吴少爷就紧张。 “大娘,”谢怀珉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你不知道,咱们家大人,他克妻!” 大娘惊,压低声音,“比皇帝还克妻?” 吴十三又开始冒汗。谢怀珉反而更加兴奋,很三八地也压低声音,凑过去说:“比上头那位要厉害多了!” “啊?怎么个克法?”大娘很八卦。 谢怀珉挤眉弄眼,“娶一个就没一个,到后来连没过门的妾,只是定了亲,都活不下去呢。” 吴十三笑得比哭都还难看。 大娘瞪眼张嘴,“乖乖隆地冬,有这么厉害?你家老太爷就不叫人来破破?” “有啊!”谢怀珉继续胡扯,“可是那半仙说我家大人这是命。他前世犯了月老,这辈子没有长命红线。是命就改不了啊。” 大娘哎哟哟地叫着,一脸惋惜。小吴在那头猛咳嗽。 谢怀珉讲起了劲,停不下来了,“好在我家某一任夫人给生了儿子,所以也不愁没后。我们家大人也不想娶亲了。” 吴十三喉咙都要咳出血。 谢怀珉置若罔闻,最后结案陈词:“所以啊,大娘你侄女来晚了,下次请早吧。” 大娘却忽然一愣,讪讪地低下头去。 这种情形往往只说明一个状况。 谢怀珉转过身去,只看到依旧面无表情的宇文陛下,和旁边脸红脖子粗的吴少爷,以及几个脸色发青的便衣侍卫。 谢怀珉眨了眨眼,缓慢地转过头去,掏出银子递给小摊贩,“老板,二两炒板栗。” 就在谢大夫借口买东西吃而溜走的时候,大概只有吴王爷不经意间发现,宇文弈又轻浅却温柔地笑了一下—— 第67章 宇文弈当然不可能为这种小事和一个女人计较。谢怀珉担心受怕几天,见领导没反应,也渐渐放下心来。只是从那以后,嘴巴严谨了许多,这倒让吴十三的耳根赚得了几日宁静。可是小吴这人也是贱命,谢怀珉罗嗦的时候嫌人家吵,人家现在不说话了,又认为她心理有问题闷在肚子不坦白,反而总跑去逗她玩。 虽然在往北走,可是天气却一日比一日炎热。谢怀珉自从身中烟花三月后——没错,虽然她自己有时候都会忘记这回事——体温一直偏低,冬天有点难过,可是到了夏天,却比旁人耐得热。所以吴十三等人满头大汗大口饮茶的时候,她却一身清爽地挑着花生米吃。 还有一个例外,是英明伟大的宇文陛下。 陛下如端坐皇位一般坐在简陋的饭馆里,喝着侍卫倒的茶水。一杯粗茶能被他喝成龙井雨前之屋。 忽而想起萧暄。 多年军旅生涯,养成了他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习惯,琼浆玉液喝起来也和白开水无异。 谢怀珉想着笑起来。她想到两人逃离京都去西遥城的路上,那恣意快乐的岁月,简直不像在逃亡。爬山,打猎,烤野味,露营。夜里她冷,他悄悄过来抱住他。两人整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有点像现在她和十三一样。 吴十三喝饱了水,提起筷子要夹菜,忽然感觉到一股怪异的视线投了过来。他抬起头,只见谢怀珉女士两眼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他的心灵震撼了,身体颤抖了,夹到手的鸡腿又滚了回去。 谢怀珉收起那美妙而诡异的眼神,赶紧一筷子将那鸡腿夹进自己碗里。 宇文弈低下头,嘴角微弯,似乎是在笑。 又往北走了两日,大概是近首都,熟人多了,宇文弈很少出去逛,大伙赶路的进度也快了些。 谢怀珉惦记着家里的小弟弟,早就归心似箭,可是又不能摆脸色给领导看,只得痛苦地享受着这旁人求不来的陪同首长的公费旅游。 那夜后半夜下起了雨。客栈院子里的芭蕉叶被打得沙沙响。 谢怀珉之前治病救人,身心负荷太大,身体亏损厉害。现在虽然轻松赶路,可是还是时常觉得疲惫,整日没精神,有时候在马车上一睡就是半天。吴十三常笑她发了懒骨头。 白天睡多了,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于是她披上衣服,打算去夜听风雨,吟诗作词,以抒胸臆。 没想,居然碰到宇文弈。 宇文弈独自一人坐在栏边,静静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俊雅容貌被昏黄黯淡的烛光渲染得十分柔和,只是过分苍白了一点。 桌上一个酒壶,一个酒杯。 难怪,雨夜独酌,是有点冷清。 谢怀珉进退两难,回想上次遇到的相同情况,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大人,夜深了,怎么不休息?” 宇文弈转头看她,“你不也没休息?” 谢怀珉耸了耸肩,“白天马车上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着。” 宇文弈笑了一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那就坐吧,陪我聊聊。” 谢怀珉领旨入座。 这么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虽然和宇文弈一直不亲近,但以她自来熟的性格,现在面对他早已不如以前那样拘束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深夜的冷空气,提了提神,以有足够谨慎陪首长深夜聊天。 话说宇文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个节目呢…… 谢怀珉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宇文弈开口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闷?” 谢怀珉打了个激灵,立刻回应:“不!一点都不!怎么会呢?” 宇文弈显然不过是问问,并不相信她的答案。他笑了笑,说:“我是一个很闷的人。从小家母就嫌我话少阴沉。她比较喜欢我大姐。大姐八面玲珑,又争强好胜,很像她。” 谢怀珉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嘛。” 宇文弈笑了。不是以往的拘束的笑,而是随和轻松的笑,让他原本冰冷的气息扫去许多。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宇文弈说着,动手要倒酒,谢怀珉急忙上前代劳。 “大人厚爱,让下官感动。不过下官的确不觉得大人很闷。一个人说他该说的话,不说他不该说的话,这便足够。天下知道这个进退度数的人可没几个。大人您金口玉言,不说多余的话而已。” 宇文弈应该很满意这番马屁,因为谢怀珉感觉他又放松了一些。 他说:“倒是羡慕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潇洒得很。” 谢怀珉笑,说:“大人不觉得我没心机,那倒是好事。我打小就糊涂,从来搞不清楚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什么,闯了不少祸。” 宇文弈笑道:“这也没什么。你说的话自然是你认为该说的。” 谢怀珉不好意思,“家里大人总叫我体会,体会。我脑子笨,体会不了。其实没有撞过南墙,没有吃过亏,很多人情世故都是体会不了的。” 宇文弈便问:“那你现在体会得了吗?” 也许是这飘零雨夜,也许是这温暖烛光,谢怀珉神情恍惚,答的是肺腑之言。 “当然体会得了了。恐怕天下最体会不了的事,都可以体会了吧。” 宇文弈有一阵子没说话。 谢怀珉听到此,便知道她只能听到这么多。 这已经是这个帝王吐露心声的极限了。 惧怕和怜悯纠结在一起。谢怀珉不是普通小大夫,她是切切实实和权贵打过交道之人,天下听了王者柔弱心声之人,谁有好下场? 宇文弈却轻笑出来,“我把你吓到了。” 谢怀珉在跪与不跪之间犹豫着,宇文弈又说:“倒是羡慕你和十三那样。” 谢大夫苦着脸,干脆坦白说:“大人别再逗我了。” 宇文弈看着她愁苦地皱着清秀脸庞,笑意越来越深。 谢怀珉心漏跳一拍,急忙低下头去。 夜更浓了些,雨渐渐小了,细密的沙沙声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风吹得烛光晃动,对面谢怀珉不安又羞赧的脸,倒同记忆里那个机灵刁钻,胆大包天的影子没办法重合到一起。 酒全喝下了肚,可是那热量并不能驱散腿上酸涩的疼痛。那伴随他多年的宿疾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 本以为天气暖和,应该不这么容易复发的。宇文弈皱起眉头。 谢怀珉敏锐地发觉他的不对,“大人不舒服吗?你脸色越来越不好了?” 宇文弈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谢怀珉站起来,“大人,您还是回去休息吧。我看您是累着了。”她四下张望,找侍卫。 可是侍卫在被他遣散得老远了。 疼痛不久就演变成为了剧痛,宇文弈咬紧牙关扶着桌子站起来,额头渗出汗水。 “大人?大人?”谢怀珉的声音很慌张。 她伸手过来搀扶。宇文弈潜意识地将她推了开去。 “没事。”他低声说,“我这就回去。” 谢怀珉又说了什么,可是宇文弈没把那些话听进耳朵里。他所有的意志都用在控制那一双剧烈疼痛又不听使的腿上。 他一步一步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 这个注定会伴随他一生的病痛。 他紧握着拳,感觉到汗水从脸颊滑落下来,身体紧绷如满弓。 谢怀珉一直在耳边说什么,他现在是一点都听不到了。疼痛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神智。唯一感受得到的,是她执着地握着自己的手,给自己一点微薄的支持。 腿部的抽筋让宇文弈没办法再走下去,他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上,连带着似乎也把谢怀珉拉倒了。阴冷剧痛这时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整个人像浸在寒冰之中。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处肌肉,都在一点一点剥离身体。 痛苦和寒冷之中,他不由牢牢抓住那只一直紧握着他的手。柔软而温暖的一双手。仿佛那是他所有温度的来源。 鼻端闻到汤药苦涩的气息,身体已经暖和了,躺在被褥之中,柔软的被子盖在身上。 屋里有人。他是习武之人,听得很清楚。 她在看书,时不时看看炉子里的火,或是往药罐子里添加一点东西。 吴十三轻轻推门进来。 “怎么样?” “还睡着。”谢怀珉轻声答,“水烧好了吗?” “可是陛下还没醒。” “不碍事。我来。” 侍从抬来一盆水。谢怀珉轻手轻脚地倒进药水,捣鼓了好一番,然后走过来,掀开被子。 宇文弈感觉到身上一凉,然后衣服也被解开了。他略微觉得尴尬,可是身子沉重如铅,他没办法说话动作。 微烫的帕子覆盖在腿上,皮肤传来刺痛。原先几乎已经麻木的腿渐渐恢复了感觉。当那双柔软微凉的手接触上肌肤的时候,宇文弈心里不由动荡片刻。 那温暖的感觉很舒服。宇文弈虽然一直坚持着,可还是渐渐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车里。 宽大舒适的马车正在平稳行驶着。 试着动了一下,手脚都已经恢复知觉,虽然气力还十分微弱,但这已比他往常发作时恢复得要快了许多。 “我们到哪儿了?” 在旁边看书的人立刻丢下手里东西俯下身来,“陛下,我们还有两日就可抵达京城了。吴王爷已经通知了叶将军,他率领禁军前来迎接陛下。我们今天下午就可同他汇合。” 宇文弈张开眼睛,看到眼前女子眼里满布的血丝。 “谢怀珉?” “正是下官。”谢怀珉欣慰地笑了,嘴角浮现浅浅酒窝。 她捏了捏被角,“陛下觉得怎么样?还冷吗?腿还疼不疼?” 宇文弈轻声说:“很好!没事了。” 谢怀珉拉出他的手,为他把脉。 她指尖的冰凉让宇文弈不禁轻轻颤了一下。察觉出来,立刻抱歉地笑着,把手凑到嘴边轻轻呵气。 “对不起,我手一直比较凉。”谢怀珉继续切脉,“陛下的确是好多了。您体内这寒湿积累太久,我仓促之间也只能暂时把它压制住。只有等回宫了,我再为您慢慢拔除。” 她收回了手,将宇文弈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宇文弈紧闭着唇。 谢怀珉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便端来药服侍他喝下,完了又顺手地往他嘴里塞了一个蜜枣。 宇文弈愣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嘴巴里的东西。他都有二十多年没有吃过这玩意儿了吧?而且很显然这蜜枣是谢小姐的旅途零嘴,此刻正有一大盘子摆在小桌上呢。 谢小姐却丝毫不觉得有啥不妥。她完成了作为一个大夫和下属的任务后,十分爽快地回到原来的位子,捧着那本传奇 小说继续看。 宇文弈就看着她表情惬意地看着书,时不时偷着乐,像个孩子一样。 他自己也跟着莞尔。 “谢谢。” 谢怀珉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老人家刚才在说什么? 宇文弈重复:“谢谢你!” 谢怀珉心跳加速——当然是给吓着的,她斗着胆子,问道:“陛下,能问一下,您这宿疾,是怎么得上的吗?我弄清楚了,也好对症下药。” 宇文弈沉默,闭着眼睛沉默,让谢大夫发冷汗的沉默。 谢怀珉在沉默中灭亡,再次后悔自己多嘴多事多此一问,惹得领导不高兴。不过宇文弈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也许他不答话并不是因为自己问错了话吧? 就在谢怀珉几乎后悔得要呕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她不确定地抬起头望过去。 平静地躺着的宇文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磁性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谢怀珉心想这不是废话,不然怎么叫宿疾? 宇文弈继续说:“十岁的时候,在行宫出了点意外,冬天,摔断了腿,在雪里埋了半宿……后来治疗不得法,这才落下的宿疾。这些年来好生调理,已经好了很多,没想到会在这么暖和的天里复发。” 他语气平淡,说得似乎十分轻松,那么大一个变故,似乎真的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 谢怀珉想了想,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聪明地保持沉默。 宇文弈开了个头,倒觉得容易了一点,继续说:“后来宗族长辈和大臣奏请立太子的时候,大姐就以我腿脚不便为由,唆使母亲立她,可是大臣和宗族长辈却拥护我。母亲本来对我极其不信任。父亲已经搬出了家里,在外面过自己风流雅士的生活,对我们兄弟姐妹不闻不问。我的枕头下,藏着我奶娘塞给我的匕首,即使我身旁睡着我的妻子。”他尖锐地笑了笑,“知道这事的人很少。” 谢怀珉背后阴风阵阵,起了一层冷汗。 那时候他多大?算一算,不过十八九岁,大学新鲜人。放在现代,天天打游戏的年纪,他却睡在刀尖上。 宇文弈转头看她苍白的脸,眼色一沉,却随即笑了起来,“把你吓怕了?” 谢怀珉很窘迫,“陛下……过去再不愉快,可毕竟都已经过去了。眼睛长在脑袋前面,就是要人往前看的。” “你这话倒说得真有趣。”宇文弈脸色温柔许多。 他还有没说出口的话。比如,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向人说起往事,描述他心里的感受。 即使是他那几位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宇文弈换了话题,说:“我这腿,治不好也没什么,朕早知道这病是摆不脱的了。” 谢怀珉浅笑道:“陛下别泄气,这病靠的是调养,宫人那么多,照顾您这点是不成问题。” 宇文弈听了,倒也跟着笑了笑,“是啊,幸好是皇帝。” 车行到下行,外面传来马蹄轰隆声,是叶将军率领禁军到了。谢怀珉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皇帝用了药还睡着,叶将劳和常公公等人预先准备的眼泪和演讲词都无用武之地,只好赶紧将这尊佛先运回宫再说。 皇帝顺利回了宫——虽然是走着出去,抬着回来的——谢大夫也就可以卸任休息了。 早在家里等着她。 两个月不见,这小子长高了一大截,袖子裤脚都嫌短了。 谢怀珉见了他很高兴,带着他上馆子好好吃了一顿,又去成衣店给他定做了几套衣服。 回了家,天才黑,可是人已经累得不行了,草草洗了澡就上床睡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暗,浑身乏力像给卡车碾过一样。睡了一觉,怎么反而比打仗还累? 谢怀珉花了点力气才爬起来,一边哼哼着一边穿衣服,心里觉得奇怪。这半个月来她总是觉得很疲倦,精力明显不够用。 谢怀珉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皇帝犯了老寒腿,她连想请个年假休息几天都不可能。谁说公务员的日子好混的?高级公务员,比如她,首长的家庭医生,二十四小时待命,活儿才不轻松呢!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哪里有点不对? 天色很暗,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外面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最最关键的是,太阳在西边。 不在房中,那是因为他一大早就出门去温师父那里学武去了。而现在这个时候,他都快回来了吧? 她,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第68章 黑影悄无声息的来到她的身后。 “姑娘睡了一整天,可是不舒服?” 谢怀珉心里一紧,忙道:“没事……只是累了。” 那黑衣人又说:“姑娘这个月的信已经晚了五天了。” 谢怀珉这倒有准备,“已经写好了,在我房里桌上。” 黑衣人转身要去拿,谢怀珉喊住他,“这位大哥,你们……我听说家里东面前阵子打了胜仗,你们主上这两个月是不是一直在忙着这事?” 黑衣人点头道:“的确是。” 谢怀珉想了想,问:“那你们大人该是没有把鼠疫之事告诉主上吧?” 黑衣人立刻有点讪讪。 谢怀珉笑,倒不介意。以她对宋子敬的了解,他才不可能冒着搅乱萧暄精力的危险在那么关键的时刻告诉他自己以身涉险的事。 回了房关上了门。 房间里很安静,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抬起右手,手指切在左手脉上。 “姐!”充满活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姐你在吗?我饿死了!今天吃什么?” 谢怀珉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扬起一个平常的笑,转身开门出去。 离皇宫,永和殿,宇文弈斜靠在榻里,腿上盖着一张柔软轻薄的棉毯,榻上堆着高高几摞奏章,矮几上的一碗银耳羹早没了热气。他一本接一本地看着,朱砂笔细细批注,神情十分严肃认真。 虽然已是盛夏,可是永和殿里还是很凉爽,时时有清风自窗户徐徐刮进来。午后的皇宫特别安静,常喜年纪大了,坐在柱子边已经打起了瞌睡。 宇文弈轻轻下了榻,也没打搅他,自己往旁边隔间走了过去。 推开半拢着的门,一股熟悉的药香飘了出来。 屋子里中摆着一个精巧的炉子,上面正滚着一罐药。那个本来该看着火的人却不在旁边。 宇文弈很快在帘子后的矮榻上找到了她的身影。 谢怀珉侧卧着,脑袋枕着靠垫,眼睛紧闭。宇文弈走近,看到她眼下一圈阴影,不由眯了眯眼睛。 她比先前瘦了许多,下巴尖了,眼睛微陷,脸色也是不健康的白里带黄。 以前的她虽然也不结实,可是脸色始终是红润的。 宇文弈眉头锁着。 是太累了吗? 为了赈灾抵御鼠疫而操劳两个多月,一路北上旅途奔波,回来也还不得休息要治疗他的腿疾。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操劳。 值班的管事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这一幕,还以为皇帝动了怒,急忙要上去叫醒谢太夫。 宇文弈一把将他拽住。管事公公吓得立刻匍匐在地上。 宇文弈压低声音说:“你,去拿张薄毯来。” 公公急忙照办,捧了薄毯回来,所见一幕又是让他差点眼睛脱眶。 离帝正半跪在榻前,小心地给谢怀珉脱下鞋子。然后他从公公手上接过毯子,动作轻柔地给她盖上。触摸到谢怀珉冰凉的手,眉头锁得更紧。 公公还愣着,就听皇帝吩咐道:“把药端出去熬,动作轻点。找个人过来,等她醒来了仔细伺候着。” 公公急忙点头。 宇文弈神情复杂地凝视了谢怀珉半晌,这才走了出去。 常喜已经醒了,等在外面。宇文弈同他说:“等谢大夫醒了,就同她说,朕放她十天假,要她在家好好休息,调理身体。” 常喜急忙应下。 宇文弈想到,“父王留下的那些老参,挑一只百年的,拿给谢大夫补一补。” 常喜微微一愣,立刻应下来。 谢怀珉睡到日头偏西才醒过来。她还是觉得浑身乏力,肌肉酸痛,像是刚跑了马拉松一样。手脚虽然冰凉,可是动作一大,浑身冒虚汗,头立刻发晕。 真是糟糕。 她扶着脑袋下床穿鞋。 穿鞋? 谢大夫清醒过来,看着鞋子,看看毯子,再看看空空的房间。 守在门口的宫女听到里面有动静,正打算去开门,结果里面的人却先冲了出来。 “药呢!炉子呢?” 宫女急忙拦下她,“谢大夫,药早就熬好了。陛下都已经服用了!” “陛下呢?” “早就用膳去了。”宫女笑道,“您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谢怀珉这才留意到外面已是黄昏光景,一时很傻眼。又是好长一觉。 宫女带着讨好笑道:“谢大夫这觉睡得可好?陛下吩咐了不可以吵您,还说等您醒了,放您十天假好生休息。哦对了!陛下还赐了老参呢!” 谢怀珉看着那根白白胖胖的参宝宝,笑得十分僵硬。 宫女语气怪异道:“恭喜谢大夫了!” 谢怀珉纳闷:“何喜之有?” 那宫女但笑不答,一脸你明明知道何必多问的表情,十分八卦。谢怀珉不由得又出了一层虚汗。 她无奈地扶着脑袋。 唉,头更疼了啊。 此时万里之外的齐皇宫,荣刊正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皇帝寝宫。萧暄正半靠在榻上,头上按照传统绑着一条傻兮兮的布巾,身上盖着丝棉薄被,满榻满案都是奏折。他在看奏章,时不是抽抽鼻子,咳一两声,然后大口灌凉茶。他面色因发烧带着潮红,脸也挂得老长。 荣坤摇摇头。 这伤风也来得怪,好好的睡下,早晨起来喉咙就沙哑了。太医开的药也服用了有好些天了,好的却很慢。皇帝勤政过了头,怎么劝都不肯休息。这个月皇后的信又晚来了,皇帝这几天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连带着发起了热,反反复复都不退。 萧暄抬头扫了他一眼,张口说话,只是声音十分沙哑,“什么事?” 荣坤道:“平遥侯世子到了。” “文浩到了?”萧暄两眼一亮,脸上冰霜融化,“快宣!快宣!”说着跳下榻来。 俨然已成长为成熟青年的郑文浩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刚要下身行礼,被萧暄一把托住,拉去坐下。 “一家人就别客气了。”萧暄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仔细端详,“变化可真大,不愧是成了家的人。你爹的病好点了吗?” 郑文浩被夸得挺不好意思的,“谢陛下关心,家父用了陛下送去的药,整个春天宿疾都没再发。” 萧暄点头,“药好我就叫人多送些去。那都是皇后配的。” “臣谢皇后隆恩。”郑文浩立刻说。 “文浩成家了就是不同了。”萧暄甚是自豪地看着小舅子,“你姐姐若是在世,见你现在这样子,也该十分欣慰。” 郑文浩有点伤感,“臣也十分想念姐姐。” 萧暄拍拍他的肩,笑道:“听说你夫人出身书法世家,能书会画,尤擅画彩蝶。怎么,有没有往你这只知道刀枪马匹的脑袋里灌进几滴墨水去?” 郑文浩有点尴尬,“臣是粗枝大叶的人,臣有幸娶得如此佳妇,真是有点牛嚼牡丹之意。”说着,脸上却笑着十分温柔。 萧暄看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不由十分羡慕。 朝夕相处,恩爱相伴,说着简单,做到却难。 喉咙又是一阵痒,萧暄低下头狠狠咳了几声。 郑文浩关切道:“陛下还是要保重身体,举国上下还全赖陛下呢。” 萧暄无所谓地笑笑,“小病而已,不碍事。” “小病不治,易成大患。听说上两个月离国的鼠疫,就是由普通瘟疫恶化而至……” 玉牙瓷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亮晶晶的碎片像撒了一地银粉。 荣坤听到声音匆匆跑进来,看到萧暄,只觉得一阵酷寒从脚底猛然升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去叫……”萧暄的声音更如数九寒冰,“去把宋子敬给我叫过来!” 宋子敬整了整衣袍,在一众宫人瑟瑟发抖胆怯目光中,从容地走进大殿,朝着那个负手背立的身影跪了下去。 一个东西狠狠地摔在他的面前——正是直接从情报部门调过来的离国鼠疫卷宗。 “好!好你个宋子敬!”萧暄似怒似笑,双目赤红。 宋子敬波澜不惊。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萧暄没把东西往他身上砸,已是幸运了。 郑文浩早就回避了,偌大的殿堂,只有君臣二人。萧暄因病而变得沙哑粗糙的声音在大殿里不断回响着,震撼着宋子敬的耳膜。 “你这么做,叫我以后怎么信你?叫那些大臣们怎么看你!你……你居然敢!” “陛下,”宋子敬不紧不慢道,“皇后确实安然无恙,您尽可放心!” 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萧暄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好!好!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要怎么瞒?” 宋子敬平静答道:“臣绝无不忠之心。倘若皇后遭遇不测,臣当自戮就罚。” “你死了她就能回来?”萧暄将桌子上的东西猛地扫在地上。守在门外的荣坤一阵心惊胆颤,他显然感觉得出来皇帝这场火明显不同于以往。 “这么大的一件事,我还真的一点消息都没听到!你竟然能将我瞒到如此地步!” 如此地步——如此地步——如此地步—— 这声音大得,都快把屋顶给掀了。萧暄用力过度,嗓子承受不住,又捂着嘴不住咳嗽。荣坤急忙跑进来给他端茶,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 宋子敬面色依旧,平静镇定得仿佛此刻不过是例行汇报公务。萧暄一时也骂不出来其他更重的话,只有猛灌茶,才能勉强把怒火按捺住。 宋子敬看他面红耳赤,两眼充血,终于叹了一口气。 “臣这样做虽然是为了不让陛下自东海之战中分心。但是此罪影响恶劣,臣望陛下凭空责罚以服众。” 萧暄听着,血气上涌,头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由扶住桌角。 他心里怒、惊、恐、怨交加,即怒宋子敬知情不报,又恨如此一来,不得不削了他的权和他离了心,恐是不知道谢昭华现在情况怎么样,心里乱如麻。 “罚?”萧暄压抑住怒火,冷冷一笑,“你手下情报部从今天起就转交给韩延宇。等我接回了她,再来商量怎么处置你!” 宋子敬这才面露惊色,“陛下你要去接她?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一国之君远涉异国,这于国于民都……” 可是萧暄已经走出了大殿,背影转眼就消失在外面白晃晃的太阳光里。 宋子敬皱眉摇头,抬起袖子拭了一下鼻尖的汗水。 可是萧暄到底还是没有去成离国。 一封密报快马送进京,交到他的手上:附庸国张家的顺天王,张伟文,突然薨了。 据说是,张王爷突发其想要吃一种肉汤圆。于是厨子苦心研究做了数种端上来,王妃纤纤玉手喂给他吃。结果一整个汤圆没有进胃,却是堵了气管。众人手忙脚乱了一番,还是没有把他救过来。张王爷就这么拖着他虽然年轻却因为酒色而有点发福的身体离开了这个让他无限留恋的人世。 张伟文的儿子今年五岁,线报里写他憨厚老实。萧暄虽然允了他继承他爹的王位,可是随即又颁布一道圣旨,封了张伟民的大儿子安南王,二女儿位平南郡主,顺天一分为三。 这事刚刚处理完,谢陌阳就来了奏章。 他人已到任职地,开始着手安置因海战而流连失所的百姓,因为涉及到瓦解陆家势力,许多事需要中央调度。而当地改农为桑一事,又因陆家人暗中破坏,生了许多波折,萧暄不得不又派遣两名得力官员下去帮助谢陌阳。 东军基本已经被萧暄掌握在手,虽然仍有将领顾念旧主,甚至在军中鼓动士兵喧哗。萧暄下铁令,该驱逐的,该斩杀的,都毫不留情。 一番清洗,军队领导走向已十分清明,天下权势归向也人人可见,文人就此又唧唧歪歪写了不少文章酸诗,讽刺朝政,兼怀才不遇自怜自哀。萧暄充耳不闻,只当他们在放屁。 皇帝铁腕,国家政权统一,军权回落,到了那年秋天,粮食丰收,改农为桑的农民也尝到了甜头。新科举选拔了一大批才子能人,沿边贸易也因为丝绸业的发展而开始红火。 陆家接连经受多次打击,已经元气大伤。萧暄却没如许多人所料,对他们赶尽杀绝。 皇帝说,陆国公当年铁马金刀为朕打江山,贵妃操持后宫辛苦,不能因为子孙族人不义而以偏概全。 话虽这么说,可是陆家的败落和谢家的崛起,已无须任何表面文章的掩饰了。只是萧暄吸取教训并没有让谢家涉足军事,政事上亦有杨家等挟制均衡。世人只是道,皇后没有生育,谢家也怕走不长。 等到萧暄终于忙得差不多的时候,炎热的季节已经过去。这几个月来,谢昭华的信倒是没断过。她只字未提自己曾南下赈灾的事,更别说鼠疫。她只用大量的笔墨写她在太医监里如鱼得水的生活,书已经快写完,又学了什么新菜,认识了什么新人。生活过得倒是挺滋润的,总之是一片太平,看得萧暄是又气又担心又嫉妒。 当然,她也有写到离帝宇文弈。 “我召集是太医侍官,每日要去为皇帝请平安脉。离帝十分勤政,每天但凡有时间都在处理公文。我更了一个健康作息时间表,即是掂量着没胆量让他照着实行。我把这表给你,你照着做吧! 离帝这人挺奇怪的,明明相貌堂堂十分出众,又是一国之君,居然没有后宫。我倒不清楚他有没有暖床的小老婆啦。不过看他勤政的程度,估计每天有那点时间,睡觉都来不及吧?” 萧暄看到此,啼笑皆非。 “我倒是听说虽然他克妻的名声在外,可是照样有无数贵族女子倾心于他,个个都不信邪,一心想嫁进来做垫脚石的。观月节那天,皇亲国戚都聚在一堂,我是大夫在旁待命,就见那些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一下就想起了你当年。听说柳明珠都已经当妈了吧?那个马小姐也嫁了? 你当时说,她们都没我好。那现在呢?还是同一个想法没变过?” 萧暄哼了哼,带着宠溺的笑继续看。 “秋天又到了,这边天凉得比较快。这些天我看着天气逐渐干爽,树叶依次变黄,候鸟从我的院子里往南飞去,顿时有一种时间飞逝一去不返的忧伤。 阿暄,我很想你。其实我是真的明白了一点,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陪伴。这也是我这三年来到处走到处寻觅可是始终觉得内心缺失一大块的原因。 我爱你,从来没有改变过,不论健康还是疾病,不论生还是死。我不断地回味过去岁月里我们经历的快乐,那青葱的岁月,飞扬的愉悦。是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生活阅历给我足够勇气去面对一切。愿你分我一点勇气,愿我多看你一眼。” 萧暄皱起了眉头。信上笔锋直转而涌现的悲观和眷恋让他顿生不安。 他放下信,叫来荣坤,“你去把韩小侯爷叫来……把宋大人也叫来。” 荣坤出去,只过了片刻又打转了回来。 “这么快?” “陛下,”荣坤一张老脸纠结着为难之色,“那个……唉!陛下,陆国公家里来人,说国公老,半个时辰前,薨了。” 萧暄怔怔地站起来。 良久,才问:“陆贵妃呢?” “娘娘人正等在殿前。” “她来了?” “是。” 萧暄轻叹了一声,“请她进来吧。” 陆颖之一改往常永远不变的红色,一身孝白分外刺目。她的表情刻板得仿佛戴了一张面具,精致的容颜没有半点生气,只有眼睛里的忧伤和绝望,才让她还像一个活人。 萧暄看着她,当年初见她,也是一个活力充沛,热情干练的女孩子,总用崇拜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就男性自尊心来说,已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么一个充满精力的女孩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死板、哀怨、心机深沉的女人的呢? 这个后宫,太可怕,不怨昭华她当年怎么都要逃离而去。 萧暄叹了一口气。 陆颖之动了动,低下头去。 “陛下,”她的声音也犹如一潭死水,“家父已经不在了。” 萧暄语气十分恰当的表达了他的惋惜和哀伤,“朕刚才也得知了,听说是梦里而逝,十分安详。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此时去世,当为喜葬。贵妃还需节哀。” 陆颖之被刺了一下似的皱了皱眉头,忽然缓慢而优雅地跪在了地上。 萧暄不解,弯腰去扶她,“贵妃这是做什么?你若有什么要求,说便是,朕自会答应。” 陆颖之笑得倒有七分像哭,“陛下,妾身也是来恭喜陛下的。” 萧暄疑惑,“恭喜什么?” 陆颖之猛地抬起头来,“恭喜陛下终于除去心腹大患了!” 萧暄不觉松开拉着她的手。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第69章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陛下,难道这不值得恭喜您吗?”她冷笑着,“三年就除掉这么大一支外戚势力,陛下真不愧是千古名君。您的江山稳定了,妾身和陆家,就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了吧。秋扇见捐,不就是如此?” 刺耳的话里充满了怨恨和责问。 萧暄却并不气恼。 他对陆家狠,他知道。他被指责冷血,他不意外。陆家妨碍了天下势力均衡,又威胁到皇权的趋势,他就要防范于未然,在毒草蔓延前斩除干净。现在的陆家,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恢复原来景象的五分之一。 陆颖之看他沉默不语,未有恼色,心里的估计中了八分,脸上的绝望也多了两分。 “妾身还该谢陛下,没有满门抄斩赶尽杀绝,只是不许陆家五代出仕。这也好,安安分分过日子,那种金戈铁马政坛风云的日子,睡着也不塌实。人活一世不过是为了潇洒快乐,日子都过不安生,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越发低,语气越发哀婉。 萧暄长叹,“你还是起来说话吧。” 陆颖之固执地摇了摇头,“陛下,妾身入宫三年,有许多话,今日不吐不快!” 萧暄无奈,“你怨我,我不怪你。我做的事,的确伤害了你家族的利益。” 陆颖之凄凉地笑,“只是我家族的利益吗?” 萧暄望着她,“颖之,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恕我无能为力。” 陆颖之眼睛湿润了,声音轻柔充满惊喜,“你叫我颖之?你……有好久好久没这么叫我了。” 萧暄重重叹了一口气,强行扶起了她。 陆颖之顺着他的力量,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萧暄一直皱着眉,伸手在她颤抖着背上轻轻拍着。 陆颖之是真的哭了。 三年坚持和努力,结果是一朝溃败。父亲死了,陆家彻底完了,打入深渊,几十年内都没有翻身的希望。父亲当初经年的谋划,多年经营,又算个什么? 都是因为低估了这个男人,他的看似温柔厚道下的坚韧和狠辣。父亲看错了他,押错了宝,陆家才落得如此田地。 想到这里,陆颖之抖得更是厉害,抓着他衣服的手,关节惨白。 萧暄不得不扶她坐下,要她喝先茶镇定下来。 陆颖之捧着茶杯,被那热气一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萧暄掏出手绢来给她擦:“你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国公在世,做了那么多,也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你这样子让他见了,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陆颖之楚楚可怜,保养得宛如白玉雕刻而成的手指绞着腰间丝结,眼泪怎么都擦不尽。 “爹的确是希望我幸福。可是,我又幸福吗?” 萧暄眉头紧锁,“颖之……” 陆颖之抬起头来,微微嘲讽道:“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了?我不够大方得体?我不够体贴宽容?我管理后宫无方?” 萧暄叹气摇头,“你都做得很好。”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喜欢我?”陆颖之终于狠狠问出压抑在心中多年的话,“为什么不多看看我,像看一个女人一样看着我!为什么始终不肯碰我?” 萧暄却是神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她有此一问。 他也答得很是从容不迫:“因为我已经有心爱之人。我的心,在这方面,其实很小,装下了一个,就装不下第二个。” 这不是完整的答复,但至少是完整答复里的其中一条。他还是想给两人留点情面。 陆颖之偏过头苦笑。 “我只是来晚了吗?” 萧暄却没有回答。 陆颖之轻声说:“你本来就喜欢她,我横插一杠,我们陆家又这么讨厌。你不喜欢我,倒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怨你,我谁都不怨,是我自己命不好。都是我自己的错。” 萧暄只是拿怜悯的目光看她,始终不说话。 陆颖之握紧了一下拳头,站了起来,整衣正冠,跪在萧暄身前,匍匐在地,额尖接地,行了一套后妃见皇帝的正式大礼。 “何必呢?”萧暄这次没有去扶她。 陆颖之含泪道:“请陛下……请陛下,废了妾身吧!” 萧暄脸上的敷衍之色终于消失了。 “你在说什么?” 陆颖之字字清晰道,“请陛下,废了妾身吧!妾身为陛下妃子,三载有余,无德无能,内不能为陛下生育子嗣,外不能帮陛下分忧解患,如今家族犯事惹天怒,妾身自觉无颜再服侍君侧。还请陛下为大局考虑,废了妾身吧。妾身愿布衣粗粮祭扫宗祠,以求得内心一片安宁。”说完,泪流满面地不住磕头。 萧暄退了一步,面色十分难看。在一旁的荣坤看到,立刻过来要扶起陆颖之。陆颖之却将他一把推开,继续哭着磕个不停。那副哀婉绝望走投无路的可怜模样,配上她一身热孝白衣,眼红泪流的模样,恶人怕都会动了恻隐之心。 萧暄已是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上去扶起了她。 陆颖之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写满无数未说出口的话。 萧暄说:“你不必如此。你到底是朕的贵妃,陆氏千金,怎么能这样委屈你。你叫天下人怎么看待朕?” 陆颖之眼猛地燃起光芒。 只听萧暄说:“我本来已有安排,你出宫后可回陆氏本家,起居视郡主,嫁娶随意,我不干涉。” 陆颖之轻微地晃了一晃,眼里的一线火光就这么被掐灭。 萧暄假装没有看到,别过脸去继续说:“至于陆家,你尽可放心,只要他们能安生,我自然不会再做什么。” 陆颖之牵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陛下……一言九鼎?” “那是当然。”萧暄道。 陆颖之又淌下两行热泪,再次拜倒,“妾身,谢陛下隆恩。” 萧暄没再去扶她。 陆颖之慢慢走出大殿,外面萧索秋风袭来,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那股寒冷让她止不住地打颤。 拒绝了宝莲递上来的披风,她恢复了来时的肃穆和冷漠,仿佛刚才的哀怨可怜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她高傲地扬着头,从容地往回走去。 杨妃正和许嫔坐在花园的葡萄架下说话,远远看到陆贵妃被宫人簇拥着经过,彼此都没打招呼。 许嫔看了冷哼道:“如今局势都这样了,她也不知道收敛一点,还这么招摇,做给谁看呢?” 杨妃吃了葡萄,笑了笑,“姿态都是摆来给人看的,内里什么模样什么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里子都掏空了,光剩个架子,这个架子显摆的时日也不多了,那招摇一日,就算赚得一日嘛。” 许嫔听了,立刻称赞道:“还是杨姐姐你聪明,看得透彻。陆贵妃执掌后宫的日子没多久了,陛下即便不废了她,也不会再宠幸她的。如今这宫中,就只有姐姐了!” 杨妃听了笑,“只有我,那你呢?张嫔罗嫔呢?” 许嫔到不介意自打嘴巴往脚下踩,“我们?皇上可是看都不看一眼,话都不说两句,哪怕就是死在跟前了,陛下恐怕也不动一动眉毛吧。倒还是姐姐你,独揽陛下的宠爱啊。” 杨妃依旧悠闲地吃着葡萄,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夏天可是真的过去了啊。” 陆颖之回到了她那住不了多久的宫殿。 屋檐下的鹦哥看到她,欢快地叫着:“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陆颖之冷笑,“安什么安?很快就不是了娘娘了?” 宝莲忐忑,“娘娘,陛下说了什么?” “他?”陆颖之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拨开了鸟笼上的扣锁,把鹦哥抓了出来,“他呀,可说了很多呢!” 鹦哥早被驯服了,乖顺地停在她的手上。 她原本轻柔地顺着它的羽毛,眼里突然迸射出凶狠的光芒,双手紧抓住鸟儿,扯着它的羽毛。 鸟儿吃疼,大叫着拼命挣扎。终于一个不留神,啄了她的手,挣脱开来,呼啦一声飞了出去,越过屋檐很快不见了影子。 宫人们立刻训练有素地跑去捉鸟儿,一时宫里乱成一团。 只有宝莲这时看到陆颖之脸上阴冷透露着杀意的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这是什么?”宇文弈看着碗里材料不明的汤水。 谢怀珉很恭敬很耐心地给他解释:“陛下,这是青龙翡翠汤,当然,我们一般管它叫蛇肉绿豆汤。” “蛇和绿豆?”宇文弈不解地看她,“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吃的啊。”谢怀珉理直气壮。 宇文弈无语两秒,问:“我吃这个做什么?” “哦,”谢怀珉笑道,“这汤清热解毒又明目。下官是见陛下这些日子以来为处理公务过度操劳,又加不注意用眼卫生,眼睛生了炎症,红肿不适。虽然用了外用药,可是要求最好的效果,还是要……” “知道了!”宇文弈有点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的罗嗦,“我吃就是。” 谢怀珉赶紧狗腿地递上勺子。 常喜在旁边看着宇文弈一会微笑一会儿皱眉,他深沉的老脸也有点掩饰不住惊讶,光是他以“我”自称,就足够让常喜对这个谢大夫刮目相看的。 宇文弈吃着蛇汤,闲闲地问谢怀珉:“你的书最近写得怎么样了?我听刘太医说,他看了你的书中前三册,赞不绝口,又十分惭愧,觉得不配再领太医监。有这样的事?” 谢怀珉扭着脸笑,“陛下您这不是折煞为臣的吗?我可夸不得,一夸就得意地飞上天去了。” 宇文弈问:“你最近见着十三了没?” 谢怀珉摇头,“好些日子没见着了。陛下都找不到他?” “你以为皇帝就是万能的?” 谢大夫茫然,“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起码也是全能的吧?” 宇文弈莞尔,“你倒说说,我都能做什么?” 谢怀珉想想,道:“陛下除了不能上天入地和生孩子外,也没啥不可能了的吧。” 常喜一口气没喘顺,猛地咳了起来。 宇文弈叹着气,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这你算是夸奖吗?” 谢怀珉讪讪,“我这人很老实,不大擅长拍马屁。” 常喜又是一阵咳。 谢大夫出于职业本能很关心,“常公公嗓子不舒服?秋季天干物燥的,注意多喝水。” 又转去对宇文弈说:“什么良药,都比不过三样东西养身,就是合理膳食,作息规律,和多多运动。陛下现在年轻还不觉得,等上了年纪,各种病痛一来,才知道后悔年轻的时候过度损耗身体。” 宇文弈摸了摸他还年轻的下巴,突然说:“我最近发现你很容易疲倦,时常睡着。我放你那十天假,你到底有好好休息吗?” 谢怀珉一时有点尴尬。 她当然是不能同他说真话:自己身体里携带某罕见病毒,本来依靠药物以治,结果该药被她用来炼制鼠疫药上,她疲劳过度无药可依以至毒发? 这是宫廷剧,又不是武侠片。而且说出a来还得跟着解释b,为了b又要提到c,那这一番故事是又长又臭没有七十集演不完。宇文皇帝愿意看,她还没那耐心说呢。 信是早去了齐国,是给宋子敬的。她还不敢告诉萧暄,怕那后果。宋子敬不可能不管她,怎么也得再想一个办法。 不过鼠疫的事瞒不了萧暄那么久,一旦他知道了……谢怀珉打了一个寒颤。她想到了萧暄那种痛苦的眼神。 或者,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爱她,但也会担忧而焦虑吧。 三年了。她月月写信,告诉他她爱他,却是不敢去想,他还爱她吗? 反正他也从来没有回过信呢。 宇文弈看着谢怀珉自己都没发觉地在走神。他放下碗,没有出声打搅。 谢怀珉这个角度看过去,显得十分美。轮廓柔和,因瘦弱也显得尖尖的下巴,深深的若有所思的眼睛,抿得有点薄的唇。文雅秀丽的脸上始终带着一股倔强和坚强,笑容豁达却有些寂寞和忧伤。 “谢大夫,”宇文弈轻唤了一声,“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吧。” 谢怀珉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陛下,有卸得了的责任,也有一辈子卸不了的。” 宇文弈坐在那里。 他有她不了解的过去,她有也他不知道的故事。他们之间离着不过五、六步,却是觉得隔着有千里远。 那一刻,他在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先是治腿,后又日日请平安脉,两人比以前熟了很多。 谢怀珉发觉宇文弈也并不如众人口中那般冷酷寡言。自从知道她去的地方多后,他总抽空小半个时辰,听她说说五湖四海的趣事。 谢怀珉说:“秦国东北山区里某地的百姓,土地贫瘠,物资贫乏,生活十分困难。这也倒罢了,那里的人,个个都有一个大脖子。” “大脖子?” 谢怀珉比着自己白细的脖子解释,“就是这里非常粗大,像是长了一圈瘤子。不但如此,眼睛还往外鼓,像金鱼一样。得了这病,连子孙都受影响,多半又痴又傻。村子里的人口也就这么渐渐凋零下去。” “有这等奇病?”宇文弈惊奇,“这病能治吗?” 谢怀珉点头,“其实就是吃的东西里,缺一种叫碘的东西。我们平时摄取碘都是通过盐。那个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在深山,又穷,没有钱买盐,又没有从其他途径摄取这个成分,这才致的病。” 宇文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秦国民生如此,当政者却还沉迷发展军备,激进冒犯邻国。” 谢怀珉笑:“穷兵才会要黩武。倒也不能怪他们,越是生活没保障的人,才越不安分,才特别具有攻击性。他们一无所有,所以他们不在乎失去。” 宇文弈却反问:“那权势之人强取豪夺,又算什么?” 谢怀珉应答道:“那是人类丑陋的贪欲。豪强们拥有特权,他们不知道克制欲望几个字该怎么写,随心所欲。但其行径只能导向一个结果,那就是灭亡。” 豪强阶级之首的宇文皇帝却是笑得十分满意,“克制欲望,人生在世,也少了许多欢乐。” 谢怀珉今天特别感性,“陛下,一个人得到多少,失去多少,都是平等的。比如您,严于律己,牺牲睡眠牺牲娱乐,甚至牺牲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来换取了一个太平繁荣的盛世。虽然我觉得您不用牺牲那么多同样也可以做得到现在这样一个名君——您得分清贪婪的欲望和享受生活的不同。” 宇文弈任由她这个小小大夫指点自己的生活,“那你呢?” 谢怀珉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我看得懂别人,却看不懂我自己。要知道,天上的神仙不通人意,我们主动舍弃了一些东西,却不一定就能恰好换回来我们想要的。” 她秀丽的面容上一时又写满了忧虑和失落。 宇文弈默默无语—— 第70章 温大侠家中长辈去世,要离开一段时间,放了的假。谢怀珉见他无聊,便带他到太医院里来打杂做事,自己掏薪水,支付他每日五个铜板买零食。 从小教育孩子劳动创造财富,谢怀珉不指望成为举世伟人,若能成为社会有用之人,她就功德圆满了。 这当口,消失了一阵子的吴十三又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谢怀珉趴在桌上人偷懒睡觉。 吴十三嗤笑:“日头西斜,春睡未醒?” 谢怀珉闭着眼摸着一本书就扔过去,“少说一两句你就会死?” 吴十三端详她,“你瘦了,呀呀呀,还变丑了!”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骂他:“一张嘴就没一句好话!” 吴十三不乐意,“同皇上就可以满口锦绣地讨论风土人情人生哲理,同我就只有吵吵吵!” 谢怀珉气得乐了,“你这口气,活脱脱一个小媳妇!” 吴十三哇哇叫:“看!还侮辱我!” 谢怀珉没管他发神经,她凑过去看,“脸上的痘倒全消了。你以后注意饮食,酒少喝,肉别吃多了。” 吴王爷不高兴,“干嘛来看痘痘,你不觉得我现在更帅了吗?” 谢怀珉笑道:“帅,国家认证的第二帅。” 吴王爷满意,拉着问功课去了。 谢怀珉笑盈盈地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看他们。她现在不但精力不好,身体也酸软无力,站久了容易头晕。 吴十三和两个闹了一阵,都饿了,又齐齐出门找吃的。谢怀珉没力气跟着去,要他们带个葱油烧饼回来。 他们走了没有多久,门上传来敲门声。谢怀珉打起精神去看门。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她看到谢怀珉,很是惊讶,问道:“这里住的人家姓王吗?” 谢怀珉温和友善地说:“不,不姓王,大婶你或许是走错了。” 那中年妇女却不罢休,“可是明明就是这里啊!姑娘,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啊?” “年初就搬进来了。”谢怀珉说,“前家也不姓王啊,大婶你一定是走错了。“ “没错!没错!”中年妇女一口咬定,激动地伸手抓住谢怀珉的胳膊,“姑娘,这可怎么办?” 谢怀珉啼笑皆非,她又不是居委会大妈,她怎么知道。 就在这一笑之间,眼底闪过一道雪白刺目的光芒,谢怀珉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立,本能地往后退去。 可是对方紧抓住她的手让她没有退路。 那道白光即将没进她胸前时,隐卫也将刺客一掌打飞出去。 谢怀珉往后倒去,虽然觉得胸口被扎了一下,却并不觉得疼。但是浑身的力气,却全从伤口泻了出去。 一个隐卫接住了她,惊慌地叫她。 她无力地张了张嘴,视线暗了下去,最终回归黑暗。 醒来时人在自己屋子里,有个高大身影背窗而立。 谢怀珉心猛地一阵跳,不禁抽了一口气。 那人转过身来。 谢怀珉又轻轻呼出那口气来。 宇文弈走到床边凳子上坐下,看牢她。 “等人?”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笑。显然是没掩饰住那失望的目光。 宇文弈说:“这里只有我。” 可不是吗?这年头又没有火车飞机,那人就是有心,也没办法夜转万里的赶过来。 谢怀珉试着动了动身子,胸口微微刺痛。 宇文弈伸手按住她,“伤口不大,没有刺进去,但是你身体不好,需要好好养一下。” 谢怀珉苦笑,“我流年不利,永远不停的操劳,生病,受伤。” “话少说一点吧。”宇文弈道,“太医说你身体里有毒?” 谢怀珉撇了撇嘴,“陈年旧事了。” “问题是毒发了。” “毒不发,中它有什么意思?” 宇文弈拿她没有办法,他说:“我会想办法。” 谢怀珉转过头去望向他,“陛下,这药不好配,我是大夫,我自认医术超群,可是我还不是一样没办法。” 宇文弈说:“那是因为你是一个人。” “啊?” 宇文弈温和地笑了一下,“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谢怀珉忍不住问:“陛下,您对每一位优秀员工都这么关切体贴吗?” 宇文弈微微皱眉,说:“你不是优秀员工。” 谢怀珉惊异地抬起眉毛。 宇文弈起身,轻扰袖袍,说:“你是东齐皇后。” 他转过身去,优雅从容地离开。 谢怀珉躺在床上,半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身边又总是跟着数名暗卫,有心人稍微一查,都不难找出她的背景吧。 只是为什么,觉得他,有点失望呢? 疲倦又来袭,谢怀珉很快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地方。 宽大华丽的房间,沉沉的老木家具,景致的丝绸幔帘,巨大的青铜熏香里飘着如丝白烟。 谢怀珉有点恍惚,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好像缺失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呼啦啦一串响,几个陌生的宫女太监来到床前,一个大宫女恭恭敬敬地问候:“姑娘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要喝点水吗?” 谢怀珉想坐起来,可是身子沉得像灌了铅一样,胸口还隐隐发疼。 “我这是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了?” 宫女答道:“这是京郊的长乐宫,是陛下吩咐您在这里养病的,还嘱咐我们好生照顾您。婢子名叫绿袖,姑娘有事就吩咐。” “病?我怎么了?”谢怀珉不明白。 绿袖有些惊讶,说:“姑娘病了,自己不知道吗?您还受了伤呢!” 谢怀珉努力回想着,“好像……的确是……我是怎么受的伤?” 绿袖眼神一闪,忽然笑道:“姑娘是不小心跌着才受的伤,养一阵子就没事了。姑娘既然已经醒了,就让婢子们梳洗用药吧。” 谢怀珉昏昏沉沉地任由他们摆弄,忽然想起,问:“呢?” 绿袖道:“小公子在吴王府,被照顾得很妥当,姑娘不用担心。” 谢怀珉扶着头,“奇怪得很,我睡了多久?” 绿袖笑道:“没有多久。” 谢怀珉觉得脑子里有人拿着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着,耳朵嗡嗡作响,周围一切都恍恍惚惚,落不到实处,眼前更是金星乱舞。 烟花三月? 还真贴切! 这病发一年而亡,可是她才发作一月多,怎么已经这么严重了? 等她睡下,绿袖带着宫人们轻声退了下去。 外面院子里的一株柳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绿袖连忙过去行礼。 “她怎么样了?”宇文弈转过身来。 绿袖恭敬地回答道:“谢姑娘她嗜睡,这一觉都睡了七个时辰,用了膳又睡下了。而且,我觉得她开始忘事了,都不记得怎么受的伤。” 宇文弈眉头深锁,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翳。 他已经派了人马去找寻缺失的那一味药,返回的消息很不好,那草药几乎已经灭绝,不论是重金悬赏,还是亲自进山寻找,都没有收获。 吴十三这时匆匆跑进来,草率地冲宇文弈行了礼就往里面冲。 宇文弈喝住他,“做什么呢?她已经睡下了!” 吴十三急躁地跳起来,“她到底怎么了?那是什么毒?谁下的?老子这就带人废了那家伙!” “够了!”宇文弈声音不大,却带着万钧霸气。 吴十三闭上嘴,可要不了三秒,又耐不住地唠叨起来,“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陛下知道她是谁,那边也肯定知道她在哪里。现在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交待。” 宇文弈说:“太医说了,这毒她中了起码三年了。” 吴十三愣住,“三年?” 宇文弈点点头。 吴十三呐呐。 三年多前,齐帝登基,即封谢氏为后。 如今那位谢皇后正躺在屋里,身上带着毒。她说她周游列国三载多,最后阴差阳错流在离国,官还越做越大。 三年多前,发生了什么? 吴十三说:“我守这儿,我得和她谈谈。” 宇文弈不置可否。 吴十三问:“陛下会去国书或是密信吗?” 宇文弈挑起一边眉毛。 “陛下会吗?告诉齐帝他内人在咱们这里病倒了。”说到这里,吴十三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谢要是醒着,恐怖又要调侃一番,哈哈大笑了。” 宇文弈可欣赏不了这种黑色幽默。他紧抿着唇,冷冷瞪了吴王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吴十三果真信守承诺,守了一宿,等到谢怀珉再度醒来。 “十三?”谢怀珉看到他很安慰,“真好,我还记得你。” “什么记得不记得?”吴十三不明白。 “我不大好,十三,我开始忘事了。”谢怀珉指了指脑子,“我若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你可要记得提醒我。” 吴十三脸色一片铁青。 谢怀珉反而笑了,“不过是健忘而已。” 吴十三数落她,“脑子有毛病。” “的确啊。”谢怀珉满口承认。 吴十三拿她没办法,“怎么有你这样的……” “皇后?” 吴十三现在也来不及把那句话收回来了。 谢怀珉却笑得很自然随和,“十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吴十三只好说:“我认识我没多久就发觉了你身边的隐卫,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江湖某家的千金出门游离,带着护卫也不稀奇。” 谢怀珉噗嗤一声笑出来,扯着胸前伤口疼,“想象力可真够丰富。” “是不够丰富吧?”吴十三白她一眼。 他后来查出来谢怀珉真实身份的时候,呆坐了足足一刻,脑子里一群乌鸦哇哇叫。 他不稀罕权贵,他自己就是离国排行第一的小霸王。齐国皇后,虽然陌生又遥远,可好歹是个皇后。以前宇文弈还有皇后的时候,他还是很清楚一个皇后应该有的样子的。可是看看谢怀珉,翘着二郎腿磕瓜子,瓜子壳丢一地,动不动和他抢东西,大大咧咧,豪爽大方,怎么都不可能和皇后那个词划上等号。 “喂!”谢怀珉等他发呆等得不耐烦,“皇后也没怎么不不起吧,你又不是没见过。” 吴十三辩解:“我见的皇后可多了,哪个像你这样的?” “对哦。”谢怀珉很三八地笑着,而且人一八卦精神就好了很多,“你大堂哥的皇后那可多了。” 屋里没外人,吴十三也很三八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哦,也就皇帝他有耐性忍,换做我,早就跑得没影了。” “那么夸张?快说来听听!” “没问题!”吴十三喝口茶开始摆龙门阵,“最开始两个,就是先皇做主给他娶的,简直是两只斗鱼。” 谢怀珉噗地笑。 “别笑!就是这么回事!而且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三天一小掐,五天一大掐,和市井泼妇没什么区别,脸都丢尽了。皇帝那时候很少回家,根本就不想管这档子事。先皇以前待皇上不好,她给自己大女儿找的女婿倒是兵持一方的大将军,却把两个泼妇塞给了皇上,借他的地方来解决那两个家族。” “怎么有这么做娘的?”谢怀珉摇头。 吴十三认同,“先皇一心想立大女儿做女王,皇帝的太子,都是大臣和王夫支持才当上的。不过有些事,你越想他顺心,他就越不让你顺心。长公主人讨厌,高傲、刁蛮又毒辣,都是被她娘宠出来的。驸马不喜欢她,宠上了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儿,养在外面。结果长公主趁驸马出兵不在家,把那个女子双手砸成烂泥,再用鞭子活活抽死了。” 谢怀珉瞪大眼,“老天!” “精彩的还在后面!”吴十三声音更低,“驸马回来知道了,不吵也不闹,一如往常。长公主很是得意,但是没多久就开始生病,精神也出了问题,说是见到了鬼索命。她越病越重,浑身起红斑,溃烂,拖了两年,前年才死的。” 谢怀珉立刻想到,“毒?” 吴十三点点头,“对外头说是恶疾上身。反正早就改朝换代了,谁去查这事?唉,跑题了。后来两败俱伤那事,也有很多疑点。比如先皇明知道徐妃怀孕了还把皇帝派出门办事,比如太子妃到死都一口咬定自己没毒害那个孩子。” 谢怀珉身上发寒,“怎么有这么狠心的娘?” 吴十三鄙夷道,“这才刚开始呢!那时候长公主出嫁,轰轰烈烈无限风光,先皇偏偏又给皇帝指了一个普通文官的女儿。那时候不少大臣见风使舵,投到长公主门下。皇帝那时候沉得住气,不涉朝政,终日和王妃下棋做诗。我倒挺喜欢这个董王妃的,可惜人薄命,过门一年就去世了。” “真可怜。”谢怀珉说,“那然后呢?” “那时候政局不稳,先皇多次起了要废太子的打算。皇帝简直就是在风尖上过日子。” “就那时候娶的第三个啊,啊不,第四个老婆的?” 吴十三点头,“这个马王妃闹的事,你也知道了。皇帝娶了她后受皇命到处奔波,还去过他国,马王妃才有后面那一出。有阵子还有流言说孩子不是皇帝的,先皇也十分不待见那孩子,后来孩子长到半岁,五官像足了皇帝小时候,众人这才没了话。” 谢怀珉发自内心地感叹:“太不容易了。” “好在这个时候长公主那事发了,开始生病。先皇也怀疑到是驸马做的手脚,可是驸马地公主照顾得可是无微不至,又到处为她求药。这样一来,本来打算废太子的计划也一搁再摘,最后不了了之。” 谢怀珉问:“最后那们呢?” “王皇后的事,我都不怎么清楚。皇帝只说是意外。不过,王皇后死后不久,延庆公主的驸马,也就是皇帝的妹夫犯了事,举家被贬出京去了。” 说完,吴十三耸耸肩,并不同情那延庆公主的样子,“这个延庆做事喜欢使阴招,人又暴戾,我小时候进宫随侍挨过她不少鞭子,她最喜欢拿针扎人,又疼又看不出伤。” 谢怀珉心里嘀咕,这延庆公主讲不定还看过还珠格格呢。 “难怪皇帝现在这性格。”她轻叹。 吴十三也点头,“皇上挺不容易的。”他语气一转,“唉,都是过去的事了,说来也是打发时间。总之你好生休息,毒的事别放心上!” 谢怀珉很坦率地说:“我本来就没有放心啊。” 吴十三黑线,“也是,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身怀巨毒还到处活碰乱跳的人。” 谢怀珉惭愧,“听说你在照顾?” 吴十三正经了点,说:“他是云将军的遗孤,我自当好生照料他。” “他家到底怎么回事?” “他父亲镇平大将军云松龄,八年前在战场上被故友出卖,以至战败,含冤而死。云夫人知道内情,带着躲了起来。皇帝和我们这些年来不断寻找,都没找到过,没想到竟被你救了。” 谢怀珉半自嘲道:“我这辈子还真不知道已经救了多少人,可是就是没有好报,拖着这破败的身子,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吴十三坚定地发誓:“你会没事的!我发誓!你一定会没事的!” 谢怀珉温柔微笑,“我知道,十三,谢谢你。” 她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吴十三又坐了好久,知道谢怀珉看出他累了,几番催促,他才不舍地离开。 天色又晚了。谢怀珉一边吃着不知滋味的饭菜,一边感叹,自己现在这日子过得可真是不知今夕何夕。 吃完了饭,又用了一大堆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的药,灌了一肚子的水。 人又开始犯困,虽然并不愿睡,可是上下打架的眼皮却不容她做主。 谢怀珉恨恨一叹:“见鬼的烟花三月!”然后在绿袖绯红的脸皮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认命地躺回床上。 她不想做病美人,而且其实病人很少有美的。而且好睡也就罢了,她睡着了其实并不能得到休息,梦里她始终能感觉得出大脑其实还在兴奋地活动着,梦紊乱诡异,令人神经高度紧张,睡了比没睡还累。除此之外,她还觉得浑身酸痛,头痛,发晕,眼冒金星,幻听,健忘。 最后这点很糟糕,她现在就怎么都想不起来晚饭吃的什么。长此以往,她怕把自己名字都给忘了。 一点一点沉到梦里,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就像鱼儿找到饵食一样围了过来,环绕着她上下跳跃着。杂乱无章的往事在脑海里穿插而过,或尖锐或低沉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下刺激着耳膜,一下敲击着心脏。呼吸变得混乱,氧气不足,她大口喘气,可是空气还是进不到嘴里。 她拼命挣扎着想从梦中醒过来,可是全身被束缚着,明明意识在恢复,感觉到自己躺在柔软的棉被里,可是手脚却没有办法挪动半分。 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吸,可是稀薄的空气根本不能维持生命,她痛苦地,却是连张口呼喊都做不到。 就在窒息感要灭顶的时候,身上的被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力道将她拉了起来,身上数个穴道被点,然后双掌重重拍在背后,一下冲开了那股窒塞,空气涌进她的气管。她咳嗽喘息,终于开始呼吸。 那人坐在床边,停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第71章 谢怀珉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间,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去,扑进那人的怀里,将对方死死抓住。 眼睛一热,滚烫的液体溢了出来。 这人的怀抱如记忆里一样温暖、宽厚、坚实,将她完全包容住,与外界的一切纷争,一切伤害,都隔绝开来。那股熟悉的气息,那熟悉的心跳,都比梦里所见真实一万倍。 两个人都激动得浑身发抖,却都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力气去拥抱对方。 谢怀珉抬起头,在黑暗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轮廓。 一双深遂的充满炽热感情的眼睛注视着她。谢怀珉抽着鼻子,伸手去摸他的脸。圈在腰上的手猛地一紧,那张模糊的面孔压了下来,她的唇上感觉到熟悉的压力。 滚烫的触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那力气大到几乎把骨头都折断的拥抱,那既狠又温柔的侵犯,霸道的舌头冲了进来,用力地噬咬着,吮吸着,快要把她的魂都给吸走,像是把她整个都要拆吃入腹一样。她觉得天晕地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得抓住一枝浮木一样抓着他的衣服,任由他带着爱和惩罚的动作施加到身上。 终于分开的时候,嘴唇都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了。灼热的吻随即又落在额头、眼睛、鼻尖,最后又落回唇上。 这次是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舌轻轻的描绘着嘴唇的形状,小心翼翼地啄着,舌尖在口腔里轻扫,带着她的一起,纠缠着。然后含住下唇,温柔细致地吮吸,一股电流般的感觉顺着蔓延到脊椎上,整个身子跟着一麻。 什么时候倒回床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纠缠成一团的,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也在细致而温柔地回吻着,捧着那个人的脸,吻他染着风霜的鬓角,吻他多年未展的眉心,吻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还吻着他颤抖的唇。 呼吸混合在一起,唇紧紧胶合着,沉浸在巨大的重逢的欢喜里,舍不得片刻的分离。 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在那人手里舒缓伸展开来,带着薄茧的大手抚摸而过,激带起一连串颤栗的快感。伸出手去抱住他宽阔的胸膛,身体缠绕着,紧一点,再紧一点,直到不留一丝缝隙,直到紧密地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男人的唇离开了她的,沿着下巴,一路划到颈项间,随着一次次微麻的感觉,留下一个个印记。因为削瘦而突出了许多的锁骨,还有因为虚弱而急促起伏的胸膛。他的心像是被揪住,狠狠地拉扯着,剧痛让他浑身发抖。 她疑惑地抚上他的脸,他猛地俯身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谢怀珉的眼角浸出泪水来,抱住他,手轻轻在他背上拍抚着。 良久,两人都冷静了下来,这才稍微分开。 萧暄拉过被子将谢怀珉严严实实裹住,压实,只准她露出一张下巴尖尖的小脸。 “闷死了。”谢怀珉细声细气地抱怨。 萧暄张口就在她鼻子上咬了一下,“再说!再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怀珉不乐意地撇了撇嘴,然后笑了。 “你怎么来了?” 萧暄一手搂着她,一手摸着她的头,挨着她躺下。 “家里事情处理完了,就过来接你,走到半路知道你出了事。” 谢怀珉枕在他颈窝处,蹭了蹭,猫儿一样,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我真高兴你来了。” 萧暄心里还是有气,又捏了捏她的脸,“你不回来,我还能不来找你吗?” 谢怀珉咯咯笑,仰起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阿暄我爱你。” 萧暄的手一抖,翻过身去,低头看她。 谢怀珉那双清亮的大眼睛柔柔地注视着他,她的脸还因刚才的激动带着醉人的粉红,嘴唇也湿润而柔软,弯着柔媚的弧度。 “谢怀珉是我本名。”她轻声说着,“那天谢昭华被孩子们欺负,失足掉到水塘里,我就是那么进到她的身体内的。” 萧暄愣了一愣,把她抱住,让她枕到自己胸前,慢慢讲故事。 “我本来以为,我待上一阵子过度,就很快可以回去的。可是日子却是一拖再拖,后来又遇到你。又过了一阵子,他们跟我说我回不去了。我当时还很伤心,很想家。可是后来,我自己也不想走了。” 萧暄把她越抱越紧。 谢怀珉问:“我知道这说法很怪,你信我吗?” 萧暄笑道:“我不管你是怎么来的,我只在乎你走不走。” 谢怀珉把脸埋他怀里,“不走了,这次是真的不走了。” 萧暄抱着她,轻叹了一声。 “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好。”谢怀珉在被子里应了一声。 “答应得轻巧。认识你快六年了,你没一天不让我发愁的。” 谢怀珉呵地笑了,“还记得当初,你翻墙那次,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萧暄低头在她发项吻了吻,“可是我觉得你那时候很动人。” 谢怀珉一怔,呼啦推开他坐起来,“我那时候是个没满十五岁的小萝莉!你这个猥琐大叔老变态!” 萧暄捂着她的嘴巴把她扯回怀里,重新用被子包好。 “叫什么叫,生怕别人不知道吗?”他朝着她屁股的位子拍了一下,“我猥琐,我就猥亵你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谢怀珉闷叫一声,在被子里咯咯笑。 “还笑!”萧暄气。 谢怀珉抬起头来,“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呗。”萧暄不以为意。 “这是离国皇帝行宫!” 萧暄不屑,“什么行宫,我原来还以为是地主家大院。” “你呀,”谢怀珉不放心,“你这样进来没问题吗?这里到底是别人的地盘。如果有人不轨,你也十分危险。” 萧暄冷冷一笑,“我既然来了,自然也就做了万全准备,不把你带回去是不会罢休的。” 谢怀珉啼笑皆非,“你真是不要命了,宋了敬怎么不拦着你?” “哦,他呀。”萧暄有点不大好开口,“他嘛……” “你把他怎么了?”谢怀珉追问。 萧暄只好说,“我还在气头上,没让他管情报了,他现在只在刑部,我爱去哪里他管不着。不过我看他也在生气,故意没理我。” “就是因为我南下的事?” 萧暄一听她提就气不打一处来,连着被子狠狠抱住她,使劲用上气,“你还好意思提!你和他狼狈为奸,先是把我药倒,又把我偷偷运回宫去。没良心的东西!你气死我了!” 一边说着,一边不轻不重地在谢怀珉身上掐着。 谢怀珉不疼,想笑又不敢把声音闹大,只有闷在被子里憋着笑,边笑边躲着。萧暄没耐性,把她从被子剥了出来,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上那还在呵呵笑着的唇。 纠缠良久,几乎都缺氧了,才不舍地分开。 谢怀珉轻喘着,说:“你也不用怪他,他人就这样,一心想的就是全局,是天下,是最大利益。” “那你呢?你满脑子想的是什么?”萧暄脸色很臭。 谢怀珉察言观色,知道当前形势之下该做的就是尽一切办法安抚这个男人。于是她轻抚着他的胳膊,声音软软的说:“现在,全心全意都想着你。” 话其实是马屁,可是享受,于是萧暄也自我催眠接受了,心里十分愉悦。 他低头吻了吻谢怀珉的额头,“你就放心养病吧。我已经派人去辽国接你师兄去了,他说他能给你解毒。” “他能?”谢怀珉两眼放光,兴奋道,“他真的能?” 萧暄愉悦地看着她的笑脸,摸着她的头发,“我不会骗你。” 谢怀珉知道自己不用死了,一身的力气好像又回来了,欢喜地搂住他的脖子,“阿暄,你放心,我才不会死。我们两还要快快乐乐过日子,将来给你生儿子。” 萧暄的眼睛湿润了。 谢怀珉哦一声,“你还真容易感动。” 萧暄怒,翻身过去压着她使劲欺负。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怪鸟叫。嬉闹着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什么东西?” “是隐卫,有人来了。” 谢怀珉坐起来,头一阵发晕,“这大半夜的谁会来。” 萧暄冷笑,“人家可不觉得晚。” 谢怀珉莫名其妙。 外面已经传来敲门声,“姑娘睡下了吗?陛下带人来看您了。” 宇文? 谢怀珉张着嘴巴,急忙看萧暄。房间里光线暗,萧暄的脸很模糊。 她急忙举手发誓,“清白的,绝对清白的!否则……” 萧暄捂她嘴巴。 门外已经听得到脚步声。 萧暄穿好鞋子跳下床,谢怀珉催他:“赶快啊!” “干吗?” “床下躲着!” 齐帝怒,“我乃堂堂齐国君主,你要我躲床下?谢昭华你给我搞清楚!你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我们又不是在偷情,我躲什么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你们,深更半夜跑来看你,孤男寡女的,他抱的什么心思?” 谢怀珉连连点头,“是是我知道,咱俩是合法偷情!万岁爷,到时候你怎么解释您老会出现在这里?有这样的国事访问吗?” 萧暄理直气壮地反问:“他认识我?我怎么不知道?我也不认识他呀!” 谢怀珉汗如雨下。 这时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宇文弈带着吴十三等数名随从站在门口。 看到屋里多了一个男子,又还没点灯,所有人都惊了一下。识相的宫人们齐刷刷把头低了下去。 谢怀珉张大的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呆呆地一动不动。 “你是谁?你怎么在小谢的房间里?”吴十三率先反应过来,跳起来要冲过去,被宇文一把拦下。 萧暄从容而立,忽然看到老婆大人衣服松散有走光嫌疑,于是不管宇文弈犀利的目光,走过去用被子裹好谢怀珉,把她按在床上躺好。 宇文一挥手,身后宫人训练有素刷地立刻退得一干二净。他走进屋里,吴十三也紧跟着走进来。 “你到底是谁?再不说话,休怪本王不客气了!”吴十三两眼冒火,手里已经捏着了什么东西。 萧暄却是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把注意力放回宇文弈身上。 谢怀珉倒是不担心十三会伤到萧暄,可是万一打起来,两国的面子上都过不去。 情急之下,她突然大喊:“慢着!” 三个男人都看了过来。 谢怀珉挤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笑来,“误会!都是误会!” 她丢给吴十三一记白眼,吴王爷哼了一声,后退了一步。 谢怀珉赔着笑道:“他是……他是我一个朋友,听说我病了,来看我的!” 萧暄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是啊,专程来看你的!”还把专程两个字咬得很重。 谢怀珉额头发汗,瞪他一眼。 宇文弈声音冰冷道:“既然是友人来访,为何翻墙入室,不走正门?” 谢怀珉抢在萧暄之前回答:“他是江湖人士,不想和官府打交道。陛下您别介意。” 吴十三嗤笑道:“原来啊。” 萧暄脸色一冷。 谢怀珉赶紧抢先道:“我来介绍一下!” 三个男人都扫了她一记白眼。 谢怀珉厚着脸皮,假装没看到。 “这位是我朝万岁,这位是吴王殿下。这位是……” 她看着萧暄。怎么说? 萧暄抱着手,就等着看她怎么说。 谢怀珉张口结舌,男人们等着看她如何周全,倒是没一个开口帮腔的。 电光石火之间,她的大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吴十三,吴王,排行十三。 “小六!”谢怀珉脱口而出。 众人惊,萧暄错愕。 谢怀珉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面带微笑地说:“小六,他叫燕小六。” 萧暄已经震惊到忘了抽搐。而他太太谢怀珉女士则笑意盈盈地冲他道:“小六,大家要和平相处哦。” 宇文弈到底知不知道萧暄的身份? 谢怀珉笑,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是,表面上,总是要继续维持下去的。 还有,她实在病得有点厉害,也没精力管那么多。政治是男人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她在这里瞎操心? 谢怀珉那夜折腾了半宿,一时熬不下,说着说着话就靠着床头昏昏睡了过去。 吴十三还不了解她的病,大惊失色要冲过来。萧暄抢先一步将谢怀珉搂进怀里抱住,摆出占有者的姿态。 吴十三生生刹住脚,恨恨地看着萧暄为她把了脉,理顺了头发,安置在床里。 “她是累了。”萧暄低声说,“让她好好睡一下吧。我们出去说。” 宇文弈从头到尾惜字如金,一脸高深莫测,现下也只是点了点头,率先带头走了出去。 门外林立的兵甲看到帝王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纷纷收起了刀枪。 “陛下手下果真精兵如云。”萧暄跟出来,赞了这么一句。 宇文弈微微点头,“陛下过奖。您不远万里敢只身赶来接谢后,亦让朕钦佩。” 两个帝王的视线在黑夜里摩擦出冰冷的火花。两个人都在笑,一个轻衣简袍,一个劲装短打,看着都不像帝王打扮,可是身上散发出来的万钧王者之气,那睥睨天下的豪迈自信,却绝对是寻常人不可比拟的。 吴十三别过脸去。 宇文弈道:“陛下到访匆忙,朕一时没有准备,若陛下不嫌弃,就暂时在这长乐宫住下来,也好就近照料皇后娘娘。” 他那皇后娘娘几个字,念得十分平淡。 萧暄笑,拱手道:“如此甚好。突然到访,为陛下和贵国带来诸多不便,还望见谅。” “不敢。”宇文弈回礼。 两人目光相交,彼此露出会意的浅笑。 最后萧暄就在谢怀珉隔壁暂住下来。宇文弈知道他带来不少近卫,更不知道有多少卫兵乔装打扮潜伏进了京城,所以他也没说给长乐宫增加守卫之事,萧暄也心照不宣的提都没提。 安置好不请自来的贵宾,宇文弈起驾回宫。吴十三跟着他离去。 宇文弈表情一片漠然。 吴十三催马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何时写的信?” “朕没有。” “没有?”吴十三惊。 宇文弈不悦地皱眉,“你不信?” 皇帝心情不好,吴十三也不敢像往常一样耍耍嘴皮子,“臣不敢。臣是吃惊。那这齐帝短短数日就赶赴过来,还丢下国事不管。真是让人吃惊。” 宇文弈抿紧唇,半晌才说:“他既然能来,自然就有平安回去的决心。” “陛下的意思是……” “没什么。”宇文弈的表情却轻松了一些,“谢……皇后的身体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我想他们会留在这里治病。这事就由你来负责,好生接待,不可怠慢了。” 吴十三还是有点想不通,“到底是多大的自信和勇气,才能让一个君主这样奔来。” 宇文弈俊秀的双目愈加深邃,比头顶的夜色都要黑。他轻叹一声:“不止自信和勇气。” 吴十三一愣,宇文弈已快马加鞭奔去前头了,侍卫们立刻策马跟上去。深夜寂静的京城大道上,铁掌踏在石板路上的踢踏声分外响亮。 次日,谢怀珉倒是十分难得的早早醒了过来,稍微一动,便感觉到那个环绕着自己的结实的手臂,身后还贴着一具温热的胸膛。那个人以保护和占有的姿态搂着她,从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温度温暖了她发病以来一直冰凉的身体。 谢怀珉惬意地轻轻叹了一声,拥着她的手臂随着收紧了三分。 她转过身去。那人还闭眼睡着,因为沐浴又休息了一夜,脸色不再憔悴疲惫。可是明亮的光线下,却也看清楚了他额头上的纹路和睫毛下的阴影。同记忆里的不同,这张脸已经刻上了岁月的风霜,少了青春,多了成熟。 谢怀珉轻轻抚摸着,感觉到手下传递而来的温暖,还有皮肤下血液的脉动。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呼吸着,安睡着。 并不是一个梦。 谢怀珉松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抱住那个人,依偎进他的怀里。 大口呼吸着熟悉的气息,感觉着梦里才体味得到的温暖,浑身的酸涩疼痛渐渐淡去,所有不舒适感也暂时消失,时光美好一如从前。似乎所有的隔阂、分离都不存在一般。 她不忍不住越抱越紧。 那个人被她弄醒了,动了动,双手将她圈住,搂进怀里,牢牢抱住,下巴搁在她头顶,像抱着一个大枕头。 谢怀珉在他怀里吃吃笑。 萧暄把她拉出来,扣住她的下巴,凑过去吻她。 他的唇清爽而柔软,下巴下新长出来的胡渣子刺得她的脸又麻又痒,反倒让她笑得更厉害了。 萧暄不满意地哼了一声,翻身压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谢怀珉这下笑不出来了,被亲得迷迷糊糊,浑身发软。一大清早就来这么刺激的,还真受不了。 等到两人分开,谢怀珉只有闭着眼睛喘气的份了。 萧暄怜爱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使坏!” “明明是你使坏。”谢怀珉嘟囔,“是你欺负我!” 萧暄扑过去又在她脖子上咬了几口,谢怀珉哎哟一声又叫又笑。 闹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咕噜声传来。 谢怀珉红了脸。 萧暄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们小华肚子饿了。绿袖。” 早就带着下人等在外面的绿袖听到这一声唤,松了一口气,应声进来,为两人更衣。 萧暄却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拧了帕子给谢怀珉擦脸。 谢怀珉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又架不住他的热情,只得接受他的全套服务。绿袖等人在旁边看着,又是惊讶又是羡慕,不住的笑,笑得谢怀珉脸红透了。 萧暄心情许久不曾这么畅快过,根本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他温柔细致地帮她擦脸穿衣,然后拿起梳子要为她梳头。 谢怀珉心里一惊,忙说:“不用你来了!” 可是萧暄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捧起她的头发就梳下去。 谢怀珉提了一口气。 萧暄抬起手,看到梳子上密密缠着一团断落的头发。 室内一时充满死寂。 谢怀珉大气都不敢出。 萧暄嘴里一阵血气翻涌,却生生忍住,“什么时候的事?” 谢怀珉平和地笑笑,“身体不好,自然要落头发,也不是什么奇怪事。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萧暄不语,眼神深沉似海。他慢慢抬起手,似乎手里的梳子有千斤重一般。谢怀珉提心吊胆地看着,怕他发火。而他只是继续为她梳头。只是那动作,变得无比的细致轻柔。 谢怀珉从铜镜里看着,还是叹了一口气。 吃了早饭,又用完了药,看着天气很好,萧暄便带着谢怀珉出去坐坐。 好在绿袖她们识趣,做完事就退得老远,给两人留出足够大的空间来。 长乐宫是行宫,修建得精巧别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花一草,无不透着诗意。秋高日爽,微风和煦,阳光照在人身上十分温暖。头项树间有鸟儿在鸣唱。 谢怀珉靠在萧暄怀里,抓着他的大手握住,开始仔细询问这些年来的事—— 第72章 谢怀珉靠在萧暄怀里,抓着他的大手握住,开始仔细询问这些年来的事。 吃的怎么样,睡得如何,朝中有些什么变动,哪些人上来了,哪些人又彻底离开了政治舞台。 谢怀珉问:“我去的信,你都看了?” “那是当然。” “觉得如何?” 萧暄简单回答:“如晤。” 谢怀珉笑容柔软,良久不说话,然后才低声说:“我曾经有一阵子很害怕,怕你变心了。” 萧暄好笑,“怎么会呢?” 谢怀珉撇了撇嘴,“你不回信,我知道你在气头上。其实我知道你不会,可是总是害怕。我们分开那么远,联络那么不方便。在你身边陪伴你的是别的人,和你一起欢笑一起忧虑的也是别的人。感情也是会转移的。可是我虽然担心,却还是不敢回去。我觉得不论有什么变化,我回去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唉,我也说不清楚,很混乱。” 萧暄给她轻轻揉着太阳穴,声音温柔而低沉,“虽然我们分开得很远,可是我一直感觉你没有走一样。没有人可以取代你。” 谢怀珉眼睛发热,伸手抱紧了他。 “陆颖之现在怎么样了?”她提起这个名字,倒是十分坦然轻松,没有丝毫芥蒂。 萧暄便也坦诚道:“关起来了。” 谢怀珉这倒很吃惊了,“为什么?” 即使陆家败落了,也用不着把陆颖之关起来,毕竟陆家犯的事表面上还牵扯不到陆颖之身上。 萧暄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是她派人来杀你。” 谢怀珉愣了两秒,居然噗嗤笑了,“我不信。” “为什么?” “她要想干掉我,三年前我打单时她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大局已定的时候才出手?陆颖之可不是那么笨的女人。” 萧暄眉头轻皱,“这点我也不理解。可是线报里写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也亲口承认。” “她承认了?”谢怀珉不解,“真是奇怪。我知道她讨厌我,我也很讨厌她。可是,杀我,没有任何好处,还给自己找来一身麻烦。” “怎么没有好处。”萧暄说,“我得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了,现在国内无人坐镇。” “这不是问题。”谢怀珉很有把握,“你若不是已经安排妥当,有人监督朝政,你也不会这么快赶来,还陪我在这里等小程。我看,监国的肯定是宋子敬吧。他瞒下我南下的事不报,倒是让你更加信任他了。” 萧暄耸肩,“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介意他隐瞒不报一事。” 谢怀珉呵呵笑:“你才是他上司,该我管他才是,我怎么好指手划脚?而且我很同情他,你给他一份俸禄,却要他干数个人的活,你以为这是享受?有你这种上司,才是大不幸。” 萧暄笑:“宋子敬历来擅长从工作中寻找快乐,也许我这么做也许正如了他的意了呢。” “狡辩。” 谢怀珉转过头去,看着一只开在假山边的小花,微微有点走神。 萧暄起初笑看着她,忽然发觉她神情有点不正常。 “小华?” 谢怀珉猛然惊醒似地转过头来,“阿暄?” 她的语气很是惊异和恐慌。 萧暄心里一痛,急忙把她抱在怀里,“是我!我在这里!别怕!” 谢怀珉睁大眼睛,苦恼疑惑,“我刚才怎么了?我们说到哪里了?” “没什么。”萧暄温柔地顺着她的头发,“你刚才走神了。” “哦。”谢怀珉神情缓和下来,又问,“现在什么时候了?用过饭了吗?” 萧暄抱她在怀,下巴轻搁她头顶,谢怀珉看不到他伤痛的眼神。 “你又忘了,我们才吃过的。饿了?” “没。只是……很多事一下清楚,一下模糊的。”谢怀珉打了个呵欠。 “累了?”萧暄体贴地拢着她。 “再坐一会儿吧。”谢怀珉不舍这好天气。 萧暄顺着她,“好,好。你休息吧,我陪着你。” 谢怀珉的疲倦来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张不开眼了。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在萧暄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子,很快沉沉睡去。 萧暄细致轻柔地拉过云绒毯将她裹住,紧抱在怀里,侧过身子为她挡住风。屋外阳光很好,谢怀珉缺乏血色的脸被照耀得仿佛半透明,淡色的唇角带着笑,天真而快乐的。 萧暄的脸色却是一点一点沉下来,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秋风依旧静静刮着。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怀里人良久,才稍微动了动身子。 一个侍卫走过来在他身后跪下。 “程笑生到哪里了?” “回陛下,程大夫已经过了凉城,还有八、九日就可以抵达了。” “过了凉城就是秦国地界了。”萧暄沉吟着,“你再多派些人手去迎接护送,当心秦国人半路偷袭。” “是!” 秋风轻摇树影,阳光和煦,金桂飘香。萧暄抱着谢怀珉坐在树下长椅里,他低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睡颜,脸上带着平和的笑。 吴十三带着找到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记忆里昨天那个高傲的男人,原来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萧暄抬头看到他们两,脸上温情消退下去。 吴十三带着轻轻走过去。 看到萧暄怀里的谢怀珉,红了眼圈,小声地叫了一声:“姐……” 萧暄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像是怕她消失不见似的。 他问:“你就是云?” 点点头。 萧暄说:“她常提起你。等她病好了,我要带她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 萧暄没什么耐心,“你是要留下来,还是跟着我们去齐国?” 这才明白,十分吃惊,他看了看吴王,又看了看还在昏睡的谢怀珉,一脸两难。 吴十三拍了拍他的肩。云将军已经昭雪,皇帝已经赐回了府邸封号,当初那个乡下小子,现在人人见他都要恭敬地称一声少将。其实他身上的功名,都是亡故的父亲的。 他说:“我留下来,我已决定从军,继承先父大业。” 萧暄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又转向吴十三,“吴王爷,多谢你一直照顾我家昭华。” 这话听在吴十三耳朵里,格外的刺耳。吴王客套地笑了笑。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遇。可惜小吴道行不及宇文,还没打出一点火花,他就别过脸去,败下阵来。 接连两天,谢怀珉都没再见着宇文弈。她曾经好奇地问过绿袖,回答是皇帝忙着接待齐国使节无暇分身。 可是所谓的齐国使节,现在不正在自己房间里坐着喝茶吗? 萧暄也是够嚣张的了。这样大摇大摆闯了人家皇帝的行宫,带着老婆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指挥人家的仆人,还在人家的地盘上看自己国家的密报。 谢怀珉感叹:“宇文皇帝真的很大度啊。” “是啊,”萧暄刻薄地说,“死了五个老婆的男人,自然什么事都看得开多了。” 谢怀珉黑线,“人在屋檐下,说话注意点。” “放心啦,”萧暄就着灯火把密报燃了,“这附近都是自己人了。你给我在床上躺好,发烧的人别说那么多废话。” “对着病人还大呼小叫的。”谢怀珉抱怨地盖好被子,“阿暄我想回家了。” 萧暄无奈地坐过来,“你现在身子不好,旅途奔波很累的。等等吧,小程再过两天就能到了。” 绿袖敲门,端进来了熬好的药。萧暄拿来轻吹了吹,试过温度,扶起谢怀珉。 苦涩散发着怪味的药灌下肚,喉咙被烧得火辣辣的。谢怀珉五官全皱在一起了,萧暄急忙给她嘴巴里塞了一颗蜜枣。 这药还是她自己配的呢。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东西只能稍微拖延她的病,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 绿袖又说:“陛下今天又为谢姑娘送来了三根百年老参和灵芝,其他滋补圣药更是不计其数,都堆在前厅里呢。” 谢怀珉笑起来,含混不清地说:“给那么多做什么?吃到老死都吃不完。” “胡闹!”萧暄轻声说了她一句,对绿袖道,“代姑娘谢谢贵主了。” 然后教育谢怀珉:“太不礼貌了,我平都有这么教你说话的吗?” 谢怀珉笑嘻嘻,“我错了。我为离国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几根人参灵芝根本就不算什么嘛。呵呵,我还要一颗枣子!” 萧暄拿她没办法,看她笑脸,心里无限满足,要天上的星星都会摘给她,更何况一点小吃食。 这两天谢怀珉一直在发烧,温度并不高,可是一直不降下来。谢怀珉病得太久了,倒不觉得特别的不舒服。而且萧暄来后她的睡眠好了许多,梦里再没了鬼魅,身体虽然还是非常难过,但是精神好,反而还觉得病好了点。 她依旧掉头发,自己倒不觉得怎么,可是每次看萧暄眼睛通红的模样,自己心里反倒疼得不行,干脆把梳头这道工序给省了下来。 她开玩笑:“我要是成了秃子,你还要不要我?” 没想到现在的萧暄偏偏最开不得玩笑,一听就跟她急了,吼道:“不论你是丑了残了,还是老了病了,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你听到没有?” 谢怀珉被他吼得脑袋发晕,只得收敛了黑色幽默,再也不敢拿自己的病来逗他玩。 想起来也是又气又好笑,自己才是病的那一个,怎么常常反而是自己在安慰他呀? 什么我一定会好的,小程绝对能治好我,我们俩将来日子还长着呢等等。 还得想办法分散萧暄的注意力,免得他一纠结到她到底是怎么染上这毒的问题上,又开始没完没了又没有任何建设意义的自责上来。 但是有时候半夜气短被救醒,或是做了噩梦惊醒过来,看到那个人担忧悲伤的眼神,自己也心如刀割。 于是只有抱住他,一遍一遍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在我身边,我已经很幸福了。” 萧暄逼问:“做了什么噩梦了?” 谢怀珉老实交代,“我梦到这几天的事,都是……都是我的梦。” 萧暄长长叹了一声,谢怀珉听着心里酸楚。 萧暄看着她抓着自己袖子的细瘦手指,目光一片温柔,他俯身下去吻了吻她滚烫的额头,“好好休息。我的的确确赶来看你了,你不是做梦。睡吧,我不走,就在你身边。” 谢怀珉安心地闭上眼。 萧暄注视着,仔细听着她微弱绵长的呼吸,突然生成一种感觉,担心她就会这么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 想摇醒她,听她说话,可是也知道她精力疲惫,需要休息。 所能做的,不过是把她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生怕她消失一般。 宇文弈由绿袖带路走到后花园里时,就看到谢怀珉和萧暄正站在假山台阶上说着话,萧暄手扶在她腰上,把她半搂在怀里,姿态十分亲密。 谢怀珉比上次见时又瘦了些,眼眶深陷,脸色苍白,发色无光。她原本不是绝色女子,现在重病之下,容颜憔悴,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可是齐帝始终带笑凝视着她,无比耐心地侧头听她说话,偶尔回一句,逗得她真笑。 她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毫不拘束,洒脱自在,犹如飞翔在天的鸟,或是畅游大海的鱼儿一般。 阳光明媚,照耀在两人身上,掩饰去了谢怀珉憔悴的面容,看上去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萧暄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走下两级台阶,谢怀珉欢笑着伏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萧暄将她一把背起,往下走。 两人完全沉浸在那个幸福的小世界里,根本没有留意到旁人。 走得近了,听到对话,“你有没背过别人?” “从来没有?” “真的没有?你的郑王妃呢?哦,现在是郑皇后了。” “你呀!她怕我,我要背她,她肯定吓得打哆嗦。” “她干嘛怕你?你有家庭暴力?” “胡说!我人可好了!都没对她大声说过话!” “那她干吗怕你?” “唉。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她来军里探我,撞到我抽刀砍了赵党奸细的脑袋。” “哎呀呀!” “她回去就病了一场。她性格和文浩不同,胆子很小,蚂蚁都舍不得踩。” “好吧……那陆颖之呢?你背过她吗?” “我背她干吗?”萧暄不乐了,“我要背她?她下一脚就会踩着我的脸去登天吧。” 谢怀珉哼,“有那么夸张吗?” “我同她打的交道可比你多。早两年陆家还硬气的时候,她在宫里是绝对的女霸王。可是管不了我,可是管别人却有权。各等级的宫人穿什么衣服,下级妃子见上级有什么礼节,早上不可吃什么晚上又不可吃什么,犯了错该受什么刑罚。” “听起来倒是好事。” “若一切都以她自己的喜好来呢?” “那还了得?” “她喜欢吃羊肉,不喜欢鸭肉。前几年宫里,除了我自己的菜外,其他人的饭菜里,三天两头都是羊肉,后宫池塘里的鸭子都给赶绝了。” 谢怀珉哈哈笑起来,“她上辈子和鸭子有仇啊?” “你知道她喜欢穿红衣服吧?宫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穿这颜色。有人头上别了一朵红花都要挨耳刮子。” “你不是故意损她?” “你当我是小人。”做势要把她从背上丢下来。 谢怀珉急忙手脚都缠在他身上,一边笑着一边不住道歉。 他俩话语声又低了下去,嘀咕着,时不时轻笑。萧暄的脚步很慢,显然是不舍快乐时光,就愿这么背着她一直走下去。 宇文弈见他们走近了,往后退去。 这时萧暄抬头望过来,站住了。 谢怀珉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宇文弈,立刻捶了捶萧暄。他不情愿地把她放了下来。 “陛下来了。”谢怀珉笑着招呼,“怎么不先说一声,我们好出去迎接您。” 俨然已经把这大离的长乐宫当自己家了。 宇文弈道:“几日未来,想看看各方面是否还妥当。” 谢怀珉立刻说:“都好得很,多谢陛下关心。”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不过精神好很多了。您呢?您的腿好些了吗?” 宇文弈微微一愣,点头道:“也好多了。” 绿袖在旁听着,忍不住道:“陛下前天才发过一次病呢。” “绿袖!”宇文弈轻喝一声。 绿袖委屈地闭上嘴。 谢怀珉担忧地问:“陛下又发病了?这几日降温,晚上没注意防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陛下,请你不要掉以轻心。病虽不大,您现在又年轻,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拖着不治好,等到年纪大了,那可有得苦吃。咱们又不是神仙,总有老的一天嘛。俗话说……” 萧暄忽然猛地咳了两声。 谢怀珉停下来转过头去,“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萧暄黑着脸瞪她。 谢怀珉茫然而无辜地回瞪他。 宇文弈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大眼瞪小眼,“谢大夫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注意的。” 谢怀珉还想说什么,萧暄打断了她的话。他宠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乖,外面风大,回屋去吧。我和陛下聊一聊。” 谢怀珉看了看两人,无奈一笑,由绿袖陪同着离去。 萧暄待她走远了,才走过去向宇文弈行礼,“陛下,打搅多日,还未曾言谢。今日天气不错,就借贵地一用,邀陛下小酌。还望陛下赏脸。” 宇文弈微微一笑,“陛下客气。” 萧暄爽朗道:“你我二人这样称呼未免别扭,不知小弟可否称一声宇文兄?” 宇文弈眼睛一眨,亦爽快道:“如此甚好,就以兄弟称之,萧暄,请。” “请。” 谢怀珉其实并没有走远,她站在转角看那两个大男人假惺惺地打着招呼互相恭维着往后院走去,撇了撇嘴,很不以为意地笑了。 男人的政治嘛。 穿过假山后的镜湖,玲珑八角亭里,早有机灵的宫人已经摆好桌椅。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白玉酒器,还有各类瓜果点心,准备得十分周全。 萧暄请他坐下,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酒坛,一掌拍开封口,“这酒宇文兄想必是不陌生的吧?” 他捧起酒坛,些微倾斜,酒就流了出来,倒入白玉杯中。 宛如泼翠洒玉,杯中两汪晶莹温润的绿色。酒香氤氲在风中,花香忽然变得分外浓郁。 “请。”萧暄亲手递过来。 宇文弈接过,轻抿一口,笑赞:“西秦名酒,名不虚传碧潭春。” 萧暄道:“这碧潭春在东齐,还有个动听的名字,叫翠绝。当年的齐王萧霆饮了此酒,盛赞其入口之清冽,下腹之暖厚,色泽之生动,气息之馥郁。遂将之比作山中仙草奇葩的翠绝。” 宇文弈当然知道这个典故。 百年前的东齐正值繁盛,如日中天。西秦北辽每年必向东齐进贡大量牛羊皮革和美酒,碧潭春自然也在其中。 可以想象那年轻华贵的君王手持名酒,睥睨天下,殷红的朝服上,金色圣兽望日踏月。 百年岁月已过,眼前的齐国新主年轻而充满着野心。他是否能将那个经历多年动荡的国家真的带领向新的辉煌呢? 萧暄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也为这美酒发出赞叹之声。 “宇文兄,昭华她性子洒脱,喜欢自由,却又爱惹麻烦。给你添了许多不便,多谢你包容和照顾。” 宇文弈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萧兄客气了。谢皇后在我要救死扶伤,贡献卓越,特别是江南瘟疫一事,更是奋不顾身。这份勇气和情操,令我十分敬佩。” 萧暄不住得意地笑,“是啊,她就是那样的人。以前随我征战时,带着军医就那么穿梭在战场抢救伤员。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他说着,又给宇文弈和自己斟满酒。 “这坛翠绝还是我皇兄酒窖里的珍藏。我空手不报而来,给宇文兄添了那么多麻烦,所以赶紧叫人快马从国内运来名酒,向宇文兄赔罪。” 宇文弈笑道:“萧兄太过见外。你我虽然之前从未谋面,可是早已听闻你诸多事迹,心中敬佩,如今得见,一偿夙愿。你我一见如故,接待你本是份内之事,无须太过客气了。” 萧暄这人虚伪客气起来更要肉麻,“宇文兄这副胸襟真是令小弟敬佩。你我两国之间隔着秦国,多年以来交通不便,一直少有联络。如今一见,大为欣赏,只后悔不曾早些认识。” 宇文弈老沉,表情始终很稳重,“萧暄亦是一代英雄豪杰,愚兄钦佩有嘉。不知萧兄对前些日子里秦国的多项举措,有何看法?” 萧暄放下手里杯子。 话题终于回到正题上来。 “西秦太子监国后,一直蠢蠢欲动,十分不安分,这一两年来,往周边三国制造无数隐性侵略,利用麻药和疾病,造成不少混乱。” 宇文弈眼里一片冰冷,“江南一疫,死亡数万,若不是谢皇后关键时刻施药,我大离不知道还有多少子民死去。” 萧暄亦道:“齐国西南境内这两年也兴起一个拜月教,蛊惑教唆无知百姓无数。据调查,也是起源于秦国。宇文兄,私觉得,共同应对秦国,已经是你我迫在眉睫的责任了……” 宇文弈抿了一口醇香美酒。两个帝王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彼此看到对方眼里的赞同和较量之色。 谢怀珉远远站在长廊下望着亭子里的动静,只看到两个男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怪没意思的。她不屑地耸耸肩,回去睡觉了—— 第73章 那夜萧暄召集下属开会,谢怀珉独自入睡。 夜来有雨,淅淅沥沥,清凉的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刮进来,吹到谢怀珉的脸上。昏睡着的她醒了过来,闻着这清新的空气,原本的头晕不适倒是消散了些。 她没叫人,呆呆坐着,觉得脑袋里空空,显然又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了。 屋外风吹芭蕉叶,哗啦啦地响着,她听着,觉得心里一片宁静。 萧暄只知道她嗜睡,却不知道她在睡眠里其实也得不到片刻宁静。耳朵永远不停地听到怪声音,闭上眼睛都是光怪陆离的画面。睡着了有时候比不睡还累,可是不睡的时候,那种仿佛半个月都没有得到休息的疲倦又总让她支持不住闭上眼。 她光着脚下了床,坐在梳妆台边。 就着微弱的烛光,看到铜镜里的女子面容枯槁,眼眶脸颊深陷,头发凌乱披散着,伸出手来,瘦骨嶙峋,青色血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这样,扮鬼都不需要化妆了。 真可怜萧暄。她相信他不会因为自己这样就嫌弃她,可是天天看着爱人憔悴枯萎,心里怎么一个难受法? 小程还有三日就可到离京都,若是到时候他也拿不出个有效的法子来救他,怎么办? 谢怀珉无不绝望地想到,她原来的身子也早有别的灵魂占据了,她现在若要死了,不知道有没有立场跟阎王讨价还价,给她就近新挑一幅身子,让她留在萧暄身边。 虽然很狗血,谢怀珉想着,无所谓地歪了歪嘴巴。求的不过是一个结果,管他过程和形式是如何? 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显然并不是萧暄等人。 来人小心翼翼地敲门,“姑娘睡了吗?” 绿袖起来开门,“常公公?出什么事了吗?” “陛下的病又发了。刘太医施了针,可是效果不好,只得来请谢姑娘去看看。” “这个……”绿袖为难。 “我去看看好了。”谢怀珉已经下了床,披上衣服走过来。 绿袖道:“姑娘,这雨天的,又这么晚了,若是燕公子知道……” “他会理解的。”谢怀珉穿好衣服,用帕子包起头发,随常喜走了出去。 绿袖没有办法,丢给旁边的宫人一个眼色,自己拿起伞和大衣跟了出去。 离宫的皇帝寝宫里灯火通明。谢怀珉的到来,让无数人松了一口气。 这时谢怀珉看到了听闻已久的离太子。 五、六岁大的孩子,比同龄人略高,五官果真和宇文弈惊人的相似,特别是那双漆黑的眸子。小太子皱着眉,正趴在床边,双手拉着父亲的衣服。宇文弈半躺着,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神情却是十分的温柔慈爱,正在摸着孩子的头。 人前严厉冷酷的帝王,私下也是慈爱独子的父亲。 谢怀珉不禁微笑。 宇文弈抬头看到谢怀珉,一愣,随即严厉地冲下人喝道:“谁去把她叫来的?朕说了不用打搅她!” 常喜抹了一把老汗,谢怀珉抢先开口:“陛下别要强了,还是自己身体重要。” 宇文弈眉头紧锁,“你也病着,外面天气又这么坏。” 谢怀珉一笑,“我的病没你的来得急。好了,什么话以后再说,先让我看看。” 刘太医急忙把位子让出来。 谢怀珉坐到床边检查一番,“还好,需要发一下寒气。我为陛下施针,很快就好了。” 宇文弈低头看到她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打开针盒,眉头已经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声音忽然十分轻柔,“你……要不就叫刘太医来吧,你别太累了。” 谢怀珉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陛下,我也不是吝啬这点医术。只是这套针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耽误了时间,受苦的也是你。所以还是我亲自来吧。” 宇文弈心里一急,手已经按在她的手上。 谢怀珉惊讶地抬起头。 宇文弈对上她那双不因容颜消瘦而变化的眼睛,怔了怔,手松开了。 谢怀珉莞尔,柔声道:“陛下要相信我的技术。” 说罢吩咐医童燃起香炉,点燃香艾。 宇文弈坐在床上,没再动过。他看着她挽起袖子,露出苍白瘦弱的手腕,看着她如以往一样手法敏捷,精确地将针扎进皮肤。 包头发的帕子有点松,露出里面微枯的头发。室内因为为了驱散寒冷和潮湿,火龙烧得很旺,所有人都大汗淋漓,谢怀珉也很快就出了一层汗,没有血色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层嫣红,可是嘴唇却还是一片粉白。 她一直专注手下动作,而宇文弈一直专注着她。 所有宫人都在这个严肃的时刻沉默着,巨大的诡异的气氛蔓延,可是谢怀珉全神贯注,丝毫没有知觉。 汗水终于顺着她的鼻尖滴下,落在宇文弈腿上。冰凉的。 “谢大夫……”宇文弈张口,“你,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不。”谢怀珉简短拒绝,目不转睛,手下轻捻着针。 阵阵刺痛带着酸麻慢慢转成是焦热,代替了原有的寒冷。失去的知觉渐渐回来了。 又是一滴冰冷的汗滴落下来。滴答一声,像是落在宇文弈心上,冷得他一颤。 “够了!”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腕。 谢怀珉一惊,指尖的银针掉落到地上。 “陛下……” 常喜机灵地使了一个眼色,宫里的下人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小太子虽然不情愿,也被带了下去。 谢怀珉抽出手,重新拿起一根银针,扎进穴位里。 “一套针法行起来,就不可断,不然效力就大打折扣。”她娓娓地说,“陛下不用担心,我不过是行一套针罢了。” 宇文弈的眼眸比外面的夜色还要黑。 “你……”他斟字酌句地开口,“我从来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皇后。” 谢怀珉呵地一声轻笑,“我是不像个皇后。原本也没想去当,是那人擅自给我封的。” “可是,”宇文弈说,“有你这样的一国之母,却是百姓之福。” “陛下过奖了。”谢怀珉看了他一眼,手下不停,“这个位子,只要稍微有责任心的人去坐,都可以对百姓很好。” 宇文弈摇了摇头,却不说什么。 谢怀珉想到他那几任传奇又剽悍的太太,很想笑,又觉得拿人家过世的太太开玩笑实在太不厚道,只好咬着嘴巴忍着。 腿上施完了针,谢怀珉自己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休息一下吧。”宇文弈要叫下人。 他起身坐起来,原本轻拢着的袍子随着动作忽然松开,露出里面的胸膛来。 谢怀珉直觉先是一惊,然后急忙把视线往其他转,可是就在那瞬间,她看到了他胸膛上一个不陌生的疤痕。 “那是……” 宇文弈低头看到敞开的衣襟,万年冰山的老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一种叫做尴尬的表情。 谢怀珉没看他脸色,反而还指着他胸前一处,问:“这个伤口形状,很眼熟。” 宇文弈的衣服,掩也不是,不掩也不是,手僵在那里。 谢怀珉注意力全在另一边,“陛下,我记得这是某种毒发作后留下的特有的疤痕。”她人还靠得更近了,手都快点到宇文弈的胸上,“就您这情况来看,应该是医治得很及时,只有伤口处留了疤。我想想,那是什么毒来着。”她最近大脑不够用。 宇文弈赶紧把衣服掩上,代她作出回答:“是千秋红。” 谢怀珉恍然大悟,想了起来,“就是千秋红!陛下你怎么样中的这个毒?”说着凑过去俨然一副还打算把衣服扒开看个究竟的架势。 宇文弈是经历过大风雨的人,可是这个时候也不禁十分紧张,两手紧抓住衣襟,笑得很是勉强。 谢怀珉一本正经地分析:“陛下,看那伤疤,你中这毒绝对不超过十年。” 宇文弈往床里面缩了缩,啼笑皆非,“你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谢怀珉问,“我现在记性坏得很,才吃的饭转头就忘。陛下问的是什么?” 宇文奕叹了一口气,终于提点道:“六年前,齐国京都郊外,破庙。” 谢怀珉眨了眨眼。 宇文奕耐心等她想起来。 谢怀珉终于啊了一声,抽了一口气,“原来……原来……” “难得你还记得。” 谢怀珉一脸惊喜,“我记得!这事我还记得!我逃婚跑出来,躲在庙里。后来你们来了,我还记得你是给抬进来的,还有一个人熊大叔。” “那是赫叔。”宇文弈说,“他在护送我回来的路上,为了保护我,重伤不治。” 谢怀珉听了不由觉得遗憾,那位大叔虽然反应迟钝了点,可是人应该非常好。 “你那时怎么在齐国。” 宇文弈简单地说:“也是为了国事。我并没有公开身份。” “谁要害你?” 宇文弈苦笑道:“也许是我大姐,也许是我小妹,甚至有可能是我母亲。” 谢怀珉知道又触了他的禁。 “你救了我。”宇文弈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深邃双目牢牢注视着她。 谢怀珉有点不自在地低下头,“义不容辞的。您……一直知道?” “我记得你的模样。” “可是那个时候,你……” “我那时改变了容貌。” “像十三一样?” 宇文弈微笑,“我同他曾师从同一个师傅,学到不少东西。” “这么说,你一直知道我的身份的。”谢怀珉觉得有点受伤。 宇文弈承认道:“我回去后就派人调查,查出你是谢家四小姐。后面的,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之前……” “之前,你把自己当作一名普通大夫,我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谢怀珉感激而笑,“谢谢你。” “谢我什么?” “信任我。” 宇文弈把紧握着她的手的手慢慢放开,他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深沉的力量,“这份恩情,我不会忘的。” “陛下能感激就已经很好了。”谢怀珉难得地谦虚道,“如果您想回报,我想您已经做到了。在您手下,我得以尽情施展我的才华,做我喜爱做的事。我终于看到了我想看的书,写完了我想写的医籍。这半年过得,比以往三年都要快乐。” “你亦救了我国无数百姓。” 谢怀珉说:“应该的。” 宇文弈还想说什么,常喜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陛下,燕公子求见。” “啊,他来了。”谢怀珉转身望过去,“我就知道。” 萧暄带着一身水气,迈着大步走进宫殿里。他看到了谢怀珉,眼里的担忧这才消褪了一点。 谢怀珉冲他愉快地微笑着,站起身来。不料起身太急,头猛地一阵晕,身子往下倒去。 宇文弈一惊,立即伸手将她扶住。 几乎就是同时,萧暄疾步赶到。谢怀珉还未倒进宇文弈的怀中,就被他一把抢了过去,抱进自己怀里。 谢怀珉忙说:“我没事,起来太急了。” 萧暄只把她搂得更紧,显然是很不高兴。 谢怀珉只得同宇文弈告辞,“陛下身上的针,再过一柱香就可起了。刘太医会照顾好您的。” “今天谢谢你。”宇文弈默默收回了手,神色已恢复了原来的冷漠,仿佛方才的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一般。 萧暄冲宇文弈点了点头,一言不发,抱着谢怀珉走了出去。 宇文弈一直静静注视着。 程笑生终于在那天过后的第三天傍晚到达离国京都。 然后众人的眉头并没有因此而有所舒展。因为谢怀珉自前一天中午睡下,到现在都还没有醒过来。 脉搏和呼吸都很微弱,身体温凉。不论是轻声叫她,还是摇她吼她,她都没有醒的迹象。 萧暄慌了,面对亡命追杀,面对敌军千军万马时都没有过的恐慌,此刻笼罩着他。 小程满面风尘地赶到行宫,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拉到谢怀珉的床前。小程哎哟哟地叫,一肚子怨气,可是看到谢怀珉那一脸青白,也不由咦了一声,急忙给她把脉。 “怎么样?”萧暄追着问。宇文弈坐在一旁不说话,视线却是一直望着窗外一株开始发黄的枫树。 小程收回后,猛地灌了一整壶茶,才用沙哑的声音说:“她这是积劳成疾,所以毒一发,身体根本就无力抵抗,才会恶化地这么迅速。” 萧暄立刻就把箭一般的目光投向宇文弈。 宇文弈依旧神色凝重却不为所动,倒是吴十三看不下去,在旁边哼了哼。 萧暄问:“你有把握给她解毒吗?” 小程看他那副要吃人的样子,简直是自己说半个不字,就要给当场拖下去活剜了。他把嘴巴里的茶吞下肚,底气不是很足地保证道:“能。不过……” 领子又给拽紧了三分。 小程心里破口大骂,表面上还得哆嗦着说:“不过,我需要有人帮我,我内力不够,她体内的毒需要逼出来。” “这个我来。”萧暄立刻道。 小程又说:“我还需要人做药引取血。” “我来。”萧暄又说。 小程摇头,“王爷……啊不,皇上,只能二选一,你做了药引后就绝对没力气再帮她逼毒了。” 萧暄脸色沉下来,手下更加用力。小程翻白眼吐舌头,偏偏挣扎不动。 在旁边许久没有说话的宇文弈终于站起来,“我来做药引。” “开什么玩笑!”吴十三跳起来,“皇上你是千金之躯,这怎么能行!我来!我身体棒,绝对没问题!” “我来。”宇文弈重申,坚定如磐石一般。 萧暄诧异地看着他。 宇文弈却看着床上昏睡着的谢怀珉。 “她救我一命,我自当,报答她。” 吴十三张了张嘴,这次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萧暄伸手摸着谢怀珉的头发。她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脸色虽然苍白,但是神态却是天真无邪—— 第74章 小程终于得到许可,洗澡吃饭,然后休息了一宿。萧暄一直陪在谢怀珉身边,按照吩咐把糖水参汤什么的用尽法子灌到她的嘴里。 谢怀珉还在睡着。 萧暄无奈而心疼地摸着她的头发。 “你倒好,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果谢怀珉这个时候能听到这句话,睡醒了能做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扇他一个大耳刮子。 谁说睡觉就是一种享受了? 她睡觉极其痛苦,以至后来她病好后很长一段时间精神衰弱时常失眠多梦。此刻她在梦里就根本没有半点享受,混乱的物体和声音,不断变化的场景,扭曲的人和故事,惊悚的,诡异的,震撼的,许多宏大场景直逼好莱圬电影——魔幻恐怖的那种。 另外一间房里,小程同宇文弈说:“陛下,那药下腹,很伤身体的。” 宇文弈淡淡道:“无妨。” 小程摇头,“您身上有宿疾,两症集合,真的对身体很不好。” “会死吗?”宇文弈问。 “这倒不会。就是需要调养许久……” “那就行了。”宇文弈不以为然。 小程摇摇头。 他把自己关在药房里整整一天一夜,终于配好了药。 药颜色褐红,闻着有股草药香。 小程把药端过去,说:“陛下要忍住,服用后半刻钟就会难受。但是我得等到两个时辰后才能取您的血。取完血,我才能给你服其他药消除那疼痛。” 药递过去,却被吴十三一把扣住。 吴王眼睛通红。 “阿烨。”宇文弈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信。 吴十三不甘心地把手松开了。 宇文弈接过冒着热气的汤药,表情平静如常,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口气喝了下去。 谢怀珉在凌乱的眼眠中一直感觉到阴冷和疼痛,那是自从这该死的烟花三月发作以来就一直伴随着她的不适感。并不是很剧烈,可是绵绵不断,非常折磨人的耐性。她一直忍着不说,因为知道即使抱怨了,也解决不了什么。每到忍不下的时候,就会想着法子抱紧萧暄,指望着用他身上的温暖来驱散自己的寒冷。 可是现在她昏睡着不能动弹,偶尔有点意识,知道自己躺在床上,有人——应该是萧暄,在照顾自己。可是痛苦难受却不能言语。 越睡下去,就越觉得难受。呼吸不再顺畅,变幻的画面加快了速度,鬼魅一样的东西绕着她旋转。 她觉得很痛苦,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不论是死是活,能给她一个痛快都好。 可是没人能听到她的呼喊,在他们看来,她依旧是沉静地睡着,像个婴儿一样。 一股冰冷的气息盘旋在她胸口,堵塞住她的呼吸。她在梦里这个异度空间里挣扎起来。 空气,她需要空气。谁能来帮帮她! 阿暄!阿暄! 生命随着力气在消逝。眼看绝望就要没顶了…… 有人撬开了她的牙关,一口真气灌进来,给了她一点缓和的时间。 她的知觉变得灵敏了一些,听到细微的说话声。 “给她含住。” 一个药丸塞进嘴里。 “照我说的来……穴位和力道……听清楚了……” 身子被扶起来。 不陌生的程序。 周身穴道按照特定的方式被点被拍被敲被打,酸、胀、麻、痒、疼,各种感觉混合交织着,随之而来的,是冷暖两股气息在身体里四下游走。 那感觉非常的难受。 气息又开始紊乱,她的呼吸急而短促。身上忽冷忽热,然后身体开始微微抽搐。 可是即使这样,点穴的手还是没有停下来,按照指示,坚定地一步一步执行着。 疼! 好难受! 她咬紧了牙关。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到她几乎都要彻底失去神志,陷入黑暗深渊之中去了。 然后她感觉到体内混乱的气息在渐渐归一,暖流将冷寒驱赶着,从身体各处往两只手上汇去。 两手经脉处疼痛,被利刃划过那种。 液体流了出来。那股阴寒也随着一点一点流了出去。 体内奔腾几乎爆炸的气息没有了,她重新呼吸到了空气。 旋转闪烁的画面消失了,鬼魅不见了,转移扭曲着的人和事也退隐了。梦里的世界恢复了黑暗。 安详平和的黑暗。 这才是真正的梦境。 随后还有人捏着她的下巴,一口一口给她灌着各种味道的汤药和补药,往她的嘴里塞着大大小小味道不同的药丸。最后头上身上插满了针,估计此刻像个刺猬一样躺在床上吧。 没有了噩梦,觉便睡得舒服了许多,这才是真正地得到了休息。 阳光照在眼光上,暖暖的。 试着睁开眼睛。 一片白花花的,阳光,树影,秋花。 原来窗户开着。 不禁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再度张开。 慢慢适应了光线。 还在原来那间屋子里。摆设也并无变化。只是这才发觉,屋外的枫树叶子,怎么一下就红了大半了。 谢怀珉动了动手脚。虽然还是很虚弱无力,可是那股阴冷和酸涩已经没有了。手腕处包扎着白布,是当初放毒血之处,也不疼,不知道上了什么药,散发着一股清香。 她慢慢地坐起来。 风从窗外刮进,吹拂着窗帘和纱帐如梦幻一般荡漾着。 她看到床脚临时放置的一张床榻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脸上绽开一个柔软的笑。 支撑着虚弱的身子,一点一点走过去,坐在床边。 那个人沉睡着,许久没有修剪的胡渣,憔悴疲惫的容颜,一直紧锁着的眉头。散乱的头发里,竟然可以看到几根白丝。 谢怀珉怔怔,眼睛湿润,终于俯身下去,轻轻伏在他的肩上,小心翼翼地不给他增加一点重量的搂住他。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搂住他。 身上人动了动,然后那双坚实的手臂抬起抱住了她,窒息的,用力的,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一般。 的确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俩分开。 萧氏夫妇进宫,去向宇文弈辞行。 常喜来说:“陛下在畅春阁等着二位。陛下这些日子身子有点不舒爽,未能亲自相送,还请陛下和娘娘不要介意。” “皇上的病还没好?”谢怀珉觉得惊讶,“这次有这么严重吗?” 常喜不便多说,只请二人进去。 宇文弈穿着一身暗银色便服,坐在榻上。他气色不怎么好,瘦了许多,倒也看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不妥。 谢怀珉关切地问:“皇上的腿好些了吗?我留下方子,叫刘太医照着做。相信以后复发几率一定会很小的。” 宇文弈动了动腿,无所谓地笑了笑,“腿是早就没事了。只是前阵子公事紧了点,有些累罢了。贤伉俪打算何时动身?” 萧暄道:“近日天气不错,我们打算今天就出发,赶在天冷之前回到家。” 他没说回宫,他说回家。 谢怀珉温柔笑着看了看他。 宇文弈眨了眨眼睛,客气礼貌地祝福道:“恭喜二位苦尽甘来。” 谢怀珉道:“陛下也要多保重身体。” 她病才好,人还瘦得厉害,不过精神好了很多,脸色有了一点血色,整个人隐隐恢复了过去的活力。 宇文弈对萧暄说:“二位回去路途经过秦国,以防万一,还是多带些兵马有点保障。如萧兄不介意,我派三百轻骑护送你们直达齐关,如何?” 萧暄知道这个时候客气也并无意义,便爽朗地答应下来,诚恳道谢。 宇文弈脸上难掩倦怠之色,这副样子,同谢怀珉记忆里强硬果敢锐不可挡的气势真有极大的区别。 所以临别时,她忽然松开了萧暄的手,走了过去。 一声唐突了,手指搭在宇文弈的脉上。 宇文弈错愕,本来可以收回的手就那么僵在哪里,回过神来要收手,谢怀珉已经把完脉了。 “陛下不是普通风寒吧?”她一本正经道,“就脉象上来看,倒像是内腑受损伤,真气行滞。虽然不多严重,可是身体之本受了损,体质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才是。冬天又要到了,天冷气寒,陛下可得多加注意,不要染上其他的病,不然很容易落下宿疾。” 宇文弈听了,笑道:“那是,光是一个腿疾,就已经让我招架不住了。” “陛下,我这次回去,以后相见就难了。陛下照顾我良多,怀珉心存感激。陛下以后要多多保重。” 宇文弈注视着她清亮的眼睛,缓缓说:“你也保重。” 萧暄耐心等他们说完,这才拉住谢怀珉,带着她往外走去。 临出门那一刹那,谢怀珉忍不住回头望过去。 距离有点远,光线有点暗,看不清楚宇文弈的神情。只是觉得,他的那双子夜般的眼睛,那么锐利清亮,一直,凝视着她。 出了宫,离国三百轻骑已经跟在马车后面,整装待发。那马车也宽大豪华,想必也是十分舒适的。 萧暄笑:“这样招摇,不是摆明了就是要招秦国人来暗杀吗?” 他大手一挥,所有人卸甲更衣,三百轻骑兵分两路,扮做商队,又把换了一辆外表普通、稍微小一点的马车。 转过头,看到谢怀珉正在同吴十三和道别,小程要回辽国,这次跟着他们一路北上。 拉着小谢的袖子,闷着不说话。谢怀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同他说:“等你再大一点,可以来齐国看我。你是东齐谢皇后的义弟,以后风光着呢,给我好好干,别丢我的脸。” “我才不会呢!”男孩子倔强地嚷道。 谢怀珉笑,对吴十三说:“十三,有空来看我。” 吴十三苦笑,“方便吗?” “我说方便就方便。”谢怀珉扫了萧暄一眼。 吴十三神情黯淡,转瞬又打起精神来,“是啊!得了空,一定去看你!我可一定要在齐国好生住上一段时间,看看那大好山河,领略一下东齐美女的温柔。” 谢怀珉笑着说:“照顾好。” 吴十三直直看着她,“你的嘱托,我从来不敢忘。” 萧暄站在马车下等着谢怀珉。看她抱住了,眉头一皱,忍住了。然后看她放开,起身又朝吴十三张开手臂。 萧暄赶紧大步迈过去,一把扯着她就走。谢怀珉哎哎地叫,他假装没听见。 侍从机灵地打开马车的门。 “走吧。”萧暄说着,拉紧了谢怀珉的手。 谢怀珉微微笑,点了点头。 “我们回家。” 谢怀珉打着呵欠,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扭着脖子坐起来。 卧室里的帘子还合着,只有几束耀眼的白光从缝隙里透射了进来,照在深红色华丽的地毯上。 她抓了抓头发,还有点不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 一只大手伸过来,搂住她的腰,又将她拉回到床上,拉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她笑了笑,翻过身去,趴在那人怀里拱了拱。 “小狗。”头上响起宠溺的笑。 “不上朝吗?”谢怀珉问。 “上什么上?”萧暄声音里睡意浓厚,“才回来,一个好觉都不让睡了?谁来催就把谁拖出去打五十大板!” 谢怀珉咯咯笑。 他们是前一天深夜到的。半个多月的旅途,所有人都累得像牛。因为皇帝是私下出门,倒是省去了百官相迎的麻烦场面,但是荣坤仍然带着宫里大大小小的总管嬷嬷们在宫门前候着。萧暄统统没理,拉着谢怀珉就回了寝宫,洗澡的时候都快睡着了。 倒是谢怀珉精力比他好点,舒服地吃完了夜宵,这才心满意足地爬上床去。 萧暄半梦半醒中摸到她,抓过来抱住。只听谢怀珉在耳边满足地感叹道:“回家的感觉真是好。” 他却心想:大半夜的还吃什么麻辣凉粉,一股蒜味。 然后堵住了她滔滔不绝地发表着回家感想的嘴。 荣坤一大早就带着宫人守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动静。一直到日上三竿了,才听到皇帝低沉着声音叫人进来。 荣坤带人进去,帝后二人都已经起床了,皇帝正在给皇后穿鞋子。 谢怀珉看到荣坤,呵地笑出来:“这不是荣总管?几年不见,您发福不少了啊。” 荣坤急忙弯腰,“娘娘金安。娘娘的病终于好了,真是得上天眷顾,下人们都为娘娘高兴呢。” 谢怀珉笑,说:“听皇上说,我不在的这几年,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少不了你的操劳,你也辛苦了。赏你一百两银子去喝酒吧。” 荣坤忍不住抬头仔细看了看谢皇后,然后跪下来高声谢恩。 谢怀珉凑到萧暄耳朵边问:“是不是这样说?” 萧暄笑道:“没错!你学得还像那么回事!” “废话!”谢怀珉得意地笑。 跪得很近的荣坤一字不漏得都听去了,知道自己以后在两人跟前时,恐怕得时常做聋子了。 早膳端了上来,都是谢怀珉爱吃的菜。她现在身体正在恢复阶段,饭量奇大,吃成了人生一大乐趣。萧暄很快吃完,也不收筷了,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吃,时不时帮她夹点菜。 通信的小太监跑进来,附在荣坤耳朵边说话。 “什么事?”萧暄问。 荣坤说:“陛下,宋大人知道您回来了,要求见。” 谢怀珉笑:“先生的消息果真灵通。你不是不让他管情报了吗?” 萧暄瞪她一眼,“吃你的饭。”起身走出去。 荣坤跟着,走到外面,犹豫了片刻,又压低声音对萧暄说:“陛下,那个,杨娘娘想见陛下,说是想回娘家一趟。” 萧暄转头看他,“她想回娘家?” 荣坤冒冷汗,“还有……陆贵妃也想见陛下。” “她?”萧暄声音更低了,“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回来了?” “她应该不知道,只是她一早就嘱咐老奴,等陛下回来了就这般相告。老奴是觉得,她应该是有要紧事。” 萧暄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我去吧。” 两人惊愕地转头,谢怀珉站在隔栏边。 她一边用手帕擦着嘴,一边轻言细语道:“我去看看她。她有什么话,对我说,也是一样的。再说,我也有话想问问她。” 荣坤浑身冒冷汗。 萧暄终于妥协,“好。” 他同陆颖之,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只有她们两个女人之间,还有一场战争需要一个结尾。 镜子里的女子依旧很消瘦,好在双目明亮有神,弥补了气势上的不足。谢怀珉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身正式的衣服,去见情敌。 陆颖之被关押在外廷镇抚司里。萧暄人真的厚道,给她的待遇很不错。独门小院,三间房,一个丫鬟,一个粗使老妈子。 谢怀珉见到她时,她正坐在窗下看书。 三年多的时光过去,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更加美艳了。虽然衣衫素雅,虽然被囚禁在这个小地方,可是眉宇间那抹凌厉的气势,却是一点都没有消减。 谢怀珉轻咳了一声,陆颖之抬起头来。 “是你?” 她放下书站起来,“你回来了?” 她仔细打量谢怀珉,谢怀珉也仔细打量着她。 陆颖之讥讽地笑了,“你还真回来了。” “是啊。”谢怀珉很平和,“听说你有事找皇上,我便过来看看你。” 陆颖之骄傲地仰起头来,“我要见的人是他。” 谢怀珉呵地笑了,“陆小姐,我人都回来了,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陆颖之瞪大了眼。她从来没想过会从眼前这个女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谢怀珉却并不是来炫耀的。没什么好炫耀,胜负早早三年前就决出来了。她今天来,只是来划一个句号的。 “陆小姐,我今天来,还是有事要问你。” “问我为什么想要杀你?”陆颖之冷声问。 谢怀珉点了点头,“为什么,过了三年了,才想到要杀我?” 陆颖之冷傲地注视着谢怀珉,一如自己才是皇后一般。谢怀珉看着,心里也不由赞赏三分,难得身陷囹圄却还能保持这等逼人的气势,坚持用鼻孔看人。 “三年前,我不杀你,那是因为我看低了你,也看高了自己。”陆颖之声音冰冷,“我那时太幼稚,真的以为分离就是结束,以为我的时代到来了。我以为我可以挽回他,可以让他再度看到我。” 谢怀珉笑着摇头,“再度?” 陆颖之的脸色立刻沉了几分。 谢怀珉叹了一口气,“你也不用太自责,你输的,是运。我离开,那不过是一个赌,赢了,我还可以赢回他,赢回一切。若是输了,他忘了我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你赌政治,我赌爱情。人生不过如此。” 陆颖之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她呵呵地笑,“是啊,爱情。他对你,始终是有情的,不论我做得再好,他总是防我是陆家人。”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指着谢怀珉,“你知道吗?我同他说我自请废黜出宫,你猜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你猜猜!” 谢怀珉垂下视线。 “他居然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下场!”陆颖之大喊,压抑许久的怨恨和不甘全部喷薄而出,“他一点挽留都没有的,一点怜惜都没有!三年夫妻,他天天对我温柔地笑,却从来不碰我一下!我说要走,他敞开大门送我走!这是简直就是我的脸上扇耳光!从来没有人可以这么对我!从来没有!” 谢怀珉闭着嘴。守在旁边的荣坤却是冲暗处的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侍卫们戒备地握紧手里的剑。 陆颖之却是很有自制力地收住了感情,声音冰冷刺耳,“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家庭,已经败落,辉煌不再;婚姻,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一厢情愿。” 谢怀珉终于再度开口:“所以你想杀我,也不过是杀得一个是一个,赚得一点算一点?你要报复他,让他痛苦,让他后悔。” 陆颖之冷笑,“可惜你真的是命好。” 谢怀珉摇了摇头,“可怜。” 陆颖之咬牙,“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比人比不过命,我输了这辈子,还有下辈子等着掰回来。” 谢怀珉笑:“你之辈子才活了三分之一,那么早讲下辈子做什么?” 陆颖之凄凉一笑,转过身去,“你走吧。以后任杀任剐,都随你们的便。我不想见他了,我也不想再见你了。不要再来打搅我。” 谢怀珉轻叹一声:“你怨,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陆颖之的背景僵硬。 “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可是你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和他较劲,从他手里为陆家分得势力。你说恨我,你恨的不是我占有了萧暄,你只是恨我的生活比你的顺畅成功。陆颖之,你是天之娇女,才华出众,有头脑有魄力有手段,我承认你比我优秀许多。只可惜你眼高于顶,看不到自己真正该走的路。你什么都想要,最后只会什么都抓不住。你学不会放手,最后只有全部都失去。” 陆颖之的肩膀颤抖得厉害。 谢怀珉最后说:“陆颖之,你的人生还长。好好张开眼睛,看一看将来要走的路。别再往牛角尖里钻了。我们的确以后不会再见,各自的人生,各自负责。好自为之。” 陆颖之一直站在那里,听到谢怀珉离去的脚步声,听到内宫太监们跟着而去的声音,甚至还听到了守在暗处的侍卫们离去的声音。 最终,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她一个人。 头顶一片蓝天,任鸟飞翔,她可还有这样的壮志? 张开眼睛,看到自己该走的路。 从小到大,都被父亲教育着,争取最好的东西,为家庭夺得最大的利益。可是最好的,却未必是适合她的。她得到的一切,又失去一切,正是做了一场愚蠢的梦。 她无力而笑。 她还能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寻常的响动。 “谁?”她敏锐地转过身去。 看到来者,不禁瞪大了眼睛,“是你……” 第75章 谢怀珉往中宫走去。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仔细看着这个已经变化很多的宫廷。她以前来的次数并不多,不知道那一座又一座的宫殿都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那一条又一条的长廊通往哪里。 不过不要紧,从今以后,她有的是时间,来摸索这一切。 走到皇后的中宫,这才发现里面的装潢已经变了。华丽张扬的东西全部都搬走了,留下来的全是素雅而精致的古玩诗画。 荣坤在旁边充当解说员,“宫里的摆设都是按照皇上吩咐地改动的,娘娘您看有什么不喜欢,下人们立刻照着您的意思改。” “不用了,我看都挺好的。” “娘娘喜欢就好。”荣坤又说,“老奴也想您会喜欢。中宫后院里,皇上还亲手种了好多桃树呢。等到春天的时候,那可开得热闹了。娘娘您一定喜欢……” 谢怀珉这时正站在窗口,望着院子里还是一片绿意的桃树,眼光迷离,嘴角扬起一个缱绻的笑来。 “娘娘。”多年不见的桐儿走进来,俨然已是妇人装扮。 “桐儿?”谢怀珉吃了一惊,你都嫁人了? 桐儿含着泪水,很是激动,“皇上去年做主将奴婢许配给了御廷侍卫。” 谢怀珉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日子过得可好?” 桐儿笑得很开心,“好得很,谢娘娘惦记了。奴婢这些年可想您了,天天盼着您回来。您都瘦多了。奴婢现在是外庭管事,若是娘娘不嫌弃,奴婢就自请调回内廷来伺候您。” 谢怀珉笑道:“你还是留在外廷吧。每日可回家,总比日日呆在宫里的好。明年生个胖儿子,多好!” 桐儿羞红了脸。 萧暄正埋在堆得快有半人高的奏折里,愁眉苦脸地一张接一张地看着。 宋子敬理所当然地说:“臣一直遵照陛下的旨意,在家闭门思过啊。” “叫你思过你就真的思过?”萧暄所得摔折子。 宋子敬一脸诧异,“皇命怎么可违?臣就是因为之前擅做主张,犯下大错,才受陛下惩罚的啊。” 萧暄气得捏碎了玉管狼毫笔。 “陛下要爱惜民力,”宋子敬继续说教,“一张纸,一支笔,虽然都是小物,可是都凝结着劳动人民的汗水啊。” 萧暄额暴青筋,“你跟着谢昭华那丫头到底学了多少怪东西?” 宋子敬一片红心地说:“谢皇后睿智博学,臣对她是十分敬佩,平时自然有多多请教。” 谢怀珉走到外面,刚好听到这段对话,差点没笑趴下。弄得荣坤提心吊胆地急忙来扶她。萧暄翻了一个白眼。 “宋先生在啊!”她笑盈盈地走进去,“数年不见,先生可好?” 宋子敬微笑:“臣下见过皇后,娘娘金安。” “我安得很。你呢?娶亲了吗?” 宋子敬一愣,“回娘娘的话,尚未……” “还没有啊?”谢怀珉很三八地关切道,“先生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家了。有中意了的吗?” 宋子敬望了一眼萧暄,萧暄埋头看奏折,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还……没。” “也还没有啊。”谢怀珉来劲了,“要我给你介绍不?我来给你把关,找来的姑娘保管你满意。” 宋子敬又望了一眼萧暄。皇帝仍然在勤政。 他叹了一口气,“娘娘,臣暂时还不想成家。” 谢怀珉扫兴。萧暄这才开口问她:“都还好吗?” “很好啊。”谢怀珉笑,“宫里变化有点大,我得多花点时间去熟悉一下。中宫改得也很喜欢。” 萧暄很高兴,“你喜欢就好。” 谢怀珉看向宋子敬,“今天多难得,宋先生中午留下来吃饭吧。” “也好,”萧暄说,“再把康亲王也叫来。” “觉明?”谢怀珉眼睛发亮。 萧暄笑道:“都说了他现在叫萧肃了。” “管他叫什么?怪想他的,都不知道长多大了。”谢怀珉拍了拍手,“好了,你们男人先聊着,我去御膳房看看。” 待她的背景消失在宫门后,萧暄才对宋子敬说:“杨妃要求回娘家,朕准了。” 宋子敬挑了挑眉毛,“陛下觉得妥当,那就行。” 萧暄说:“杨妃聪明,早就清楚朕的心思。朕打算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为她找个如意郎君,以公主之礼嫁了。其他几个妃子若是愿意,也这么照办。” “到时候恐怕御史又要喋喋不休。” 萧暄冷笑了一下,“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才没那么多时间同他们耗在这等小事上面。” 宋子敬点头,“皇后知道吗?” 萧暄笑道:“她?她可比三年前精多了。你别小瞧了她。” “臣不敢。”宋子敬道。 萧暄说:“我算是明白,做夫妻,有时候也要学会装聋作哑。我同她能有今天这结局,实在太难得,以后路还长着,不知道还有多少困难等着克服。为了不让她受委屈,我这次就做一回恶人又如何?过些日子太后忌日,杨妃自会上表请求入道观修行,其他那几个,也让她们跟着一起去了吧。既然不要,何必关在笼子里呢?” 宋子敬起身行礼,“陛下圣明。” 萧暄笑叹道,又翻开一本奏折,心里念着:“明年这个时候,会有儿子了吧?或者是女儿?” 这么一想,折子也看得格外轻松起来。 那夜谢怀珉不但见到了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还见到了一点变化都没有的老怪物慧空大师。 国僧一边喝酒一边吃肉,说:“娘娘命相好啊,老衲一早就看出来了,遇事总能逢凶化吉的。而且看娘娘这命相,将来一定多子多孙,好福气啊!” 萧暄抢先乐了,“大师您看看,会有几个孩子?” 谢怀珉冷声道:“你想要多少个,就能有多少个。组织一届世界杯都没问题。” 萧暄正色道:“培养一个优秀的人才,比生十个庸才有用百倍。还是皇后深明大意。” 谢怀珉满意,笑着给萧肃夹红烧肉,询问太学里读书的情况去了。 那夜萧暄喝了个半醉,洗澡时还止不住哼着歌。谢怀珉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开心,跟中了足球彩票似的。 倒在床上,萧暄意犹未尽地说:“明天上朝,我就和大臣们说,皇后的病好了。我要给你补办一场封后典礼。“ “别!别!”谢怀珉大叫,不领他的情。 萧暄不乐了,“为什么?” “那一个行头就有几十斤重,规矩仪式多得吓死人,一折腾就是一整天,拷问犯人都没这么痛苦。”谢怀珉很是不屑,“你要真觉得缺个仪式,咱们俩补个拜天地就得了。少去搞个那些有的没的,省点钱好生过日子才是真的。” 萧暄趴进被子里,“伤自尊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够了。”谢怀珉笑嘻嘻地俯身过去,“萧娘娘听话,来来,给朕笑一个。” 萧暄埋着脑袋不理她。 谢怀珉奸笑着,冰凉的手指顺着松散的衣襟探了进去,抚上他光滑紧实的胸膛,轻轻的来回抚摸。 萧暄身子颤抖了一下,没其他反应了。 谢怀珉才不死心,又把身子蹭了过去,手在他胸前拧了一把,同时对着他被子下露出来的耳朵轻吹了一口气。 下一秒世界已经颠倒过来。萧暄掀开被子翻身压住她,眼睛赤红,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酒精在燃烧。 “你给我使坏?” “我就使坏,你能把我怎么着?”谢怀珉挑衅地笑着。 萧暄压住她,在她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那带着酒气的啃噬又痒又痛,谢怀珉惊喘起来。 “怎么着?不收拾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夫权!” 惊呼夹杂着笑声响起,厚重的锦帘放了下来,合上,遮住了里面的春意盎然。荣坤笑着,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夜已过半,欢愉早已停歇。深宫寂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谢怀珉身体没有恢复完全,早就枕在萧暄怀里沉沉睡去。萧暄轻搂着她,却是没有睡着。 他敏锐地听到了外面西南方向传来的细微的喧哗声。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皱着眉,还是不舍地将她小心翼翼地移到枕头上,拉起被子盖好来。谢怀珉睡得香甜,浑然不觉,径自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萧暄笑意温柔,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下床。 荣坤正等在外面,见萧暄出来了,急忙上前,跪了下来。 “什么事?” 荣坤一头冷汗,吓得直哆嗦。 “到底怎么回事?”萧暄不耐烦地喝道。 荣坤说:“陛下息怒。是陆妃……陆妃住的院子走水了。” 萧暄眼里锐光闪过,大步往外走去。荣坤急忙抱着袍子跟在后面给他披上。 外廷这间小院子已经被持着火把的侍卫团团围住,火光把这个院子照得通明。火已经扑灭了,可是房子几乎已经塌完,焦黑的砖瓦和家具到处都是。 “人呢?” 禁军统领答道:“发现一具烧焦的女尸,有点像陆妃,可是不能确认。人也已经清点了,一个都没缺,只有陆妃失踪。” 萧暄这时也看到了那具尸体。正被人抬出来,只烧得看得出一个大概人形了。 伺候陆颖之的老妈子和丫鬟正跪在旁边,吓得浑身发抖,脸上黑灰被泪水刷得一道是一道的。 “怎么起的火?” 那老妈子擅抖地说:“是炖夜宵的炉子,不小心打翻了。当时放得靠近床,就把幔帐给点着了。娘娘在床上歇息着……” 萧暄扫了她们一眼,什么都没说。 荣坤问:“陛下,这陆妃……” “就按……”萧暄想了想,“就按贵妃之礼厚葬吧。” 礼部官员应下。 萧暄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宋子敬正在外面等着他。两人走得近了,萧暄轻声说:“想不到让她抢了个先。” 宋子敬低声道:“要去追吗?” 萧暄沉默片刻。 “算了。”他似乎叹了一声,“让她走吧。你盯牢就是。” 回到寝宫,谢怀珉还在睡着,睡眼安详无邪,让人望之即心情平和舒畅。 萧暄温柔微笑,脱鞋上床,把她又搂进怀里。 谢怀珉半醒,在她怀里深吸了一口气。 “大半夜的跑哪儿去野了?弄了一身什么味啊?” 萧暄不答,只是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陆颖之的消失,只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浪,很快就消散而去。一个失了势的妃子,也的确得不到更多人的关心。朝中大臣们更加关心的,是皇帝的复朝,和皇后的病愈。 太后忌日那天,他们总算远远地看到了闻名已久的皇后谢氏。倒是没有传说中的那般绝色倾城,却是端庄和蔼,十分亲切。 也就是那日,杨妃同其他几个嫔妃上了表,乞求出宫入冠修行,为帝后和天下祈福。一片议论声中,皇帝惋惜一句,也同意了。 杨可儿谢恩退下,从众臣面前缓缓走过,忽然看到站在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原本肃穆的脸突然带上惊怒之色。 这个讨厌的家伙,居然还真混进来了! 那英俊的青年反而还冲她咧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杨可儿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也不顾什么礼节,在众人注视下疾步而去。 这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日子就这么渐渐地过了下去。 秋天结束,冬天来临,谢皇后念叨着,说什么她来这个世上已有六年了,如今有车有房有男人,对得起谢家祖宗云云。 皇帝只得皇后一个妻子,于是民间又多功能一出戏文,开始唱说帝后之间的爱情传说。 什么危难之间定终身,什么千里相随夺江山,什么三千宠爱于一身,什么一人一心永不离。 谢皇后听了直笑。她人很好,没有什么架子,宫人也罢,朝廷命妇也好,都很喜欢她。 不过也有人说皇后擅嫉,逼着皇帝休了其他妃子,又干涉朝政。这话让皇帝听到了,要办了那几个文人。 后来还是皇后出面拦了下来。 “文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掉脑袋。你杀了他们,不论他们以前做过什么错事,都会成全了他们忠勇敢谏的名声。对付文人,咱们自然得用文的法子嘛。” 皇后说,他们不是想为国家尽一份力吗?咱们现在不是正在全国普及教育嘛,让他们去支援一下教师力量就好了,这就叫物尽其值。 后来又有人说皇后歹毒迫害文人,不过那时候帝皇两人早就不把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了。 新年许多新政,其中一条就是改革科举,文武之外,又多了一理一工两类,今后东齐每年就有四个状元了。朝廷新办大学之外,又还新办了中学,皇后说,等将来成熟了,就可以把束修都免了,这样人人都可以读书了。 纷纷扰扰地,年过完了,雪融化了,春天来了。桃花,也开了。 中宫那片桃林,现在真是美不胜收。 皇后时常邀请新进的那些才子进宫喝茶清谈,他们中还有不少是女子。听说,就这样,还促成了不少好事。 谢媒宴多了,皇后倒吃胖了几分。 皇帝大悦,重赏了厨子。 开春还有一件事,就是孀居多年的长宁公主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驸马,远嫁去西边了。有人说是皇后不喜欢大长公主,才把她打发出京的。只是宫里下人也都不喜欢长宁公主,她离京了,大家都庆幸呢。 桃花开到现在,都落得差不多了,留下一个个青色的小果了。等到夏天,就是一个个饱满多汁又甜美的桃子了吧? 谢怀珉嘴巴里的唾液又在分泌了,可是胃里却在犯着恶心。 在经历了几天以为自己吃多了而引起肠胃疾病的紧张之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暄正在书房时看奏章。 谢怀珉推开门走了进去,笑容里洋溢着欢乐和希望。 “亲爱的,我有一个好消息。”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