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夜(若是爱已成伤)》 第1章 沈灵素拐进巷子口,立刻站住了。 巷子里的路灯早就被街童砸坏,但今晚月亮极好,把这条狭长的小道照得宛如在白昼。她家所在的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里面人影绰绰,车边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指间有一点红光。 沈灵素不动声色,伫立在街角。 还是对方发现了她。黑衣男子灭了手里的烟,大步走了过来。 “是沈灵素小姐吗?”他压低声音问。 沈灵素点头。 男子松一口气,“我东家已经等候多时了。” 一个年轻男子扶着一位中年女士从车上走了下来,两个人都穿着肃穆的黑色。 沈灵素眼神一闪,走了过去。 “王太太。”她称呼那位中年妇人。 那位太太按捺不住吃惊。她尚未开口,这个少女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更何况,她不知道朋友介绍的通灵师会是这么一个娟秀的少女。他们一直以为招神驱鬼之人,即使不是着装怪异的老妪,也是举止乖僻的成年人。更何况这一带住着的都是搬迁户,肮脏简陋,是龙蛇杂混之地。可是眼前的少女气质清越,如出淤泥的莲花。 沈灵素开门见山道:“你这次可是为了令郎而来?” 王太太两眼放光,连忙点头:“沈小姐,我大儿子半年前车祸去世,这一个月来我每天都梦到他。在梦里他一直捂着眼睛流泪,好像说不出的冤屈。我恳请你帮我,你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灵素的目光往一处瞟了一眼,说:“是赛车上的意外吧?” 两个人都浑身一震。 年轻男子不住点头:“没错!我大哥就是赛车意外去世的。那一场他状态有点不好,却没料到车会突然失控,撞上了旁边护拦,起火爆炸。” 王太太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等火扑灭,他也已经不成人形了。” 沈灵素脸色在月光下分外苍白,她皱着眉,果断地说:“那不是意外。” “怎么会?”王太太脸色大变,“检查结果说是人为操作出了错。” “不。”沈灵素摇头,“他的眼睛有问题。” 年轻人突然想起什么,大叫起来:“我记得,大哥上场前还滴了眼药水!” 王太太浑身发抖,只得依着儿子才能站立。 沈灵素同情地看了他们一眼,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要是那眼药水还在,就送去检验吧。我言尽于此了。” 王太太低头抹眼泪。一旁的男子立刻递上一个信封。 沈灵素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看。纸票的厚度似乎让她很满意,她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黑暗的楼里。脚步声很快消失,她像是进入了异度空间一般。 年轻男子微微觉得失望。看着那么清高脱俗的人儿,到底还是同别的灵媒一样,图的都是钱。 母亲还在啜泣:“不知道这下你大哥是否能瞑目。” 他赶忙扶着母亲上车。这一带治安糟糕,现在夜深人静,不宜久留。 沈灵素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便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纸盒子,把刚才收到的钱放了进去。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还差多少?” 灵素没有回头,“差不多了,小妹很快就可以动手术。” 背后那人沉默半晌,说:“你饿了吗?我给你做番茄鸡蛋面。” 灵素急忙说:“不用,素面就可以了,我现在不想见红色。” 倚在门口的中年女子淡淡笑了,“可是把你吓个够戗?” 少女坐在床上,疲惫地点点头。 “他就站在母亲和弟弟身后,赛车服上血迹斑斑,脸和部分身躯已经焦黑,唯有眼睛几乎完好。可是眼珠子却是混沌的灰色。” 她把脸埋进手里,柔亮的头发从肩上滑下来。 “你也可以想想,生前的他也许非常英俊。”中年妇人一脸怜爱和惋惜,她轮廓秀丽,虽然不再年轻,却依旧有种雅致动人的风韵犹存。 灵素叹气:“灵净她就看不见,她是个普通人。” “那是家族遗传未在她身上显现。” 灵素抬起头,“妈,那我们家女性的悲惨命运,是否也会遗传?” 母亲把手一摊,“虽然你外祖母一直坚信沈家女儿的薄命,我却觉得现代女性或许可以改变这一定律。” “可是你失败了。” “你可以继续尝试。”母亲温柔地笑。 “灵净自小身体就不好。” 母亲说:“实在不行了,可以去找你们的父亲,叫他出钱。” 灵素一脸嫌恶,“当初是他把你当女巫,把我和灵净当小恶魔,他恐怕不会相信妖魔鬼怪也会生老病死。” 母亲叹口气,“他待我不错。是他家里人反对。情况太复杂了。” “总之他并没有为你争取。”灵素说。 母亲笑笑,转过身往厨房走去。 灵素长长吁一口气,躺在床上。 家里并不大,只得一间卧房,妹妹灵净住院前,她们姐妹俩都挤一张床上。 因为是早产儿,发育不健全,灵净心脏不好。一根小小的血管害得她终年卧床,从童年到少年,没办法上学,也没有同龄朋友。 姐妹俩相依为命。 灵素打了个呵欠,觉得困倦,可是想到母亲正在为自己煮面,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 窗户忽然发出嗡嗡响声,灵素只觉得一侧有阴风袭来,寒毛竖立。 她缓缓转过头去。 窗外月光皎洁,树影摇曳,一个人影投在窗户上。 那分明是个幼童,穿着水手服,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头发滴着水,衣服紧贴在身上。 可沈家在三楼。 孩子静静注视灵素,小脸惨白,嘴唇乌紫,一双大眼睛只得漆黑的眸子,射出诡异的光芒。 对峙片刻后,灵素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她走到窗边,对那孩子说:“去,去找你爸爸身边的那个女人。是她把你摁在水里的。” 孩子眨了眨眼,忽而嗖地沉了下去。 窗外又是一片清明的月光。 夜还很长。 *** 次日醒来,天浦拂晓,氤氲雾霭缭绕,送牛奶的人摇着铃铛穿过条条小巷。简陋的房子鳞次栉比,鸡鸣犬吠声时有传来。 姐妹俩就出生在这片小区里,以前这里是城市边缘,外地来打工的工人和土地被占用的农民修建了这片搬迁区。沈家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只知道母亲儿时就已经生活在这里了。这里条件显然不好,可是祖母说这里有沈家的命脉,不能搬迁。 也是,灵净生下来的时候未足月,浑身发紫,像只小猴子。可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 沈家女子像浮萍又似蒲苇。 灵素提着垃圾出门。 楼下卖早点的老板娘招呼她:“灵素,这么早啊?” 灵素微笑作答。 老板娘给她包了两根油条,“还有两个月就考试了吧?” “是。”灵素点头。 “灵净身体如何了?” “快动手术了。” “你也真不容易啊。” 灵素笑:“这没什么。” “有什么事要帮忙,只管说一声。大家老邻居了。” 邻里之间,守望相助,气氛和谐。 灵素搭乘班车到学校。 学校是最好的公立高中,灵素成绩优异,在这里读书学费全免。当然,也有同学上下课均有豪华轿车接送。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着差别的。 “沈灵素。” 灵素对这个声音不陌生,那是她三年的同学兼好友许明正。 那个白皙斯文的男生跑了过来,说:“胡老师要你下早读后去他办公室一趟,大概是为了上次模拟考的事。” 灵素微微侧头思考片刻,“咦?你历史居然答歪一道论述题,大失水准啊。” 许明正与她相识已久,十分了解,对她的未卜先知已经见怪不怪。他呵呵一笑道:“是,这次又让你拔得头筹。要请我喝汽水哦。” 灵素对这个清俊少年一直颇有好感,两人的对话隐约有股暧昧。许明正出生较好,人却谦虚热诚,待人做事都非常严肃认真。别的同学都会忌讳灵素的出身,或是嫉妒她优秀的成绩,唯有小许一如既往对她热情友好。 灵素看着许明正泛红的脸,浅浅一笑,伸出手去,在他的左肩上轻轻一拂,像是在帮他拍去灰尘。 只有许明正感觉得出来,他左肩自早上起床就带着的酸痛在那瞬间消失。 这也是他对灵素迷恋无法自拔的原因之一,他是真的觉得她天赋异秉,不似凡人。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这已足够让他的眼里只看得到这一个女孩子了。 许明正问灵素:“这个周末我过生日,你会来吧?” 灵素收敛了笑容,露出难色。 她不是没有去过许家,但那实在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那时还是高一,许明正在一次打球中扭伤了脚,央着灵素送他回家。 许家的房子是独门独院,宽敞明亮,有保姆做家务。许太太穿着象牙白的洋装,年轻又漂亮。 灵素扶着许明正进屋里,累得一头一脸的汗,有些狼狈。许太太亲自倒水过来,借着机会上下打量她,目光带刺,让灵素很不自在。 许太太说:“常听明正提起你,说你成绩很好。平时谁给你辅导功课?” 灵素说:“没有别人辅导。我只比别人多读几遍书而已。” “呵呵,看你真漂亮,是像妈妈吧?小沈家里是做什么的?” 灵素答:“母亲去世,家里只有我和妹妹。” 许太太大为吃惊,她似乎是不知道这世界还有未成年就得独立生活的孩子。 “哦?那你爸爸呢?” 灵素抬眼冷冽地扫了她一眼:”我们没有父亲。” 没有父亲的只有两种孩子,一种是死了爸爸,还有一种,自然是孩子母亲行为不检点的。 不论哪种都不为许太太中意。 许太太脸色更加难看,原来还有的一点点欣赏顿时烟消云散。 许明正看不下去,说:“妈,你问那么多干吗?” 许太太讪讪,“我也是关心。那小沈的日子很不好过啊。” 灵素说:“家母留有薄产,勉强可以度日。” “没有亲戚在本地?” 灵素在那一刻,带着报复的快意朗声说道:“我们没有亲戚。” 没有父母,没有亲戚,一个来历不明的未成年女孩子神秘地独自生活,这足够把许太太吓回去了。她的宝贝儿子都交得什么朋友啊。 灵素看着许太太苍白的脸,心里抑不住一阵爽快。你不是想知道吗?这便全告诉你! 灵素似乎语不惊人死不休,补充道:“阿姨,你家老太太生前养着一株君子兰吧,这花娇贵,不能老浇水。” 许太太脸上已经是一片惨白,吓得浑身发抖。 许家老太太辞世两个月,近几日忽然频频入梦,不停地说:“够了!太多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老太太心爱的那株君子兰出了问题。 还有,这个女孩子,究竟是什么人?她怎么知道他们许家那么多事? 许太太眼里,沈灵素笑容充满揶揄,邪气非常。 灵素没有坐多久就告辞了。走出了许家大门,她耳边忽然响起许太太的声音,听声音分明是质问儿子:“你说的女同学就是她,怎么身上一股味道?” 灵素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痛恨自己的异能。虽然知道人家必定会嫌弃自己,可是耳不听还可以图个清净。 她当下冲回宿舍,打来一桶凉水,使劲往身上冲,又拿毛巾大力搓洗身体。如此这般折腾许久,直到浑身通红,皮肤疼痛不止才收手。 回到家里,问母亲:“妈,我身上是不是有股怪的味道?” 母亲埋头切菜,答道:“每一个人都有体味,这和出身无关。” 她知道女儿在学校会遇见什么事。 沈灵素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许太太是说她身上有股狐骚。 他们厌恶某人的时候,就爱把对方比做动物;当他们喜爱某人的时候,也爱把对方比做动物。 下午没课,中午放学后,灵素直接搭班车去医院。 家,学校,医院,路线连起来呈三角形,她这样走了快两年。 护士和灵素很熟了,对她微笑:“灵素,车上挤?看你一头汗。” 四月天,春欲晚,樱桃红,桑葚紫。 灵素薄薄的衬衣被汗水打湿,贴在肌肤上,隐约可见白色胸衣。少女皮肤细腻,面庞柔美,带着运动后的粉红,一双眼睛黑嗔嗔,水波潋滟,清冷动人。 灵净和姐姐不像,瘦小苍白,像朵得不到阳光照耀的花。 灵素把饭盒取出来,一边絮絮说着:“今天有香菇鸡丝汤,里面放了当归,我知道你受不了这味道,但是对你身体好。” 灵净温顺地笑着:“炖汤那么麻烦,你忙得过来吗?” “妈妈炖的啊。”灵素随口说道。 灵净看着姐姐的眼神饱含深深忧伤和怜悯,她柔声说:“姐,妈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灵素不说话。 “这些年,你照顾我不容易,内心肯定渴求妈妈能来给你分忧解劳。但是我不想看你终日沉溺在自己的遐想里,你得面对现实。” 灵素抿着嘴。 灵净握住姐姐的手:“姐,我若有天先你去了,我不希望你总是觉得看得见我。” 灵净的指甲是紫色的,胳膊瘦得像吸毒病人。 她从不相信姐姐能通灵。 灵素心中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化做一声叹息。 她换了一个话题:“钱我筹得差不多了,已经在和医生联系手术的事。” 灵净不安,“那需要太多钱,你上大学怎么办?” “那点钱不是问题。” “手术风险大吗?” “医生说了,你的情况不严重。”灵素握紧妹妹的手,耐心安慰她。 灵净自责:“是我连累你。” 灵素急忙岔开话题,“学校图书馆的那些旧书,想你也看腻了吧?许明正借给我他哥哥的大学图书卡,我去为你找几本好书来。” 离开医院的时候正是下午日微偏时。 天空一片阴翳,空气沉闷,南风正劲,带着雨水的气息。 那所大学图书馆建筑美观,环境幽雅,是几名实业家捐资修建的。室内已经开了空调,人不多,安静得很,室外风吹树摇的哗哗声不绝于耳。 灵素是第一次来,刚走进去时就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对劲,空气里一点细微的波动,又似乎像是幻觉。她对自己的异能,完全通过本能在操作,所以很多情况下她不会贸然下定义。 灵素翻到几本有趣的书,忍不住就在图书馆里看了起来。书架下面有柔软宽大的沙发,灵素缩在角落沙发里,倒是感觉前所未有的安逸。 外面天色越来越暗,风力加剧。看样子,雨就要下下来了。 忽然啪地一声,一枝断落的树枝被风卷起,砸到玻璃窗上。图书馆里的人都给这个变动吓得不轻,许多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灵素放下书,正要起身,忽然听到什么,停了下来。全神贯注中,觉得图书馆上空似乎划过一道叫喊声。 就这时,天边突然一道闪电,随即雷声惊起,雨点很快就密密麻麻地砸了下来。 这是夏天的雨呵,只有夏雨才会这么迅猛。 不少人都给困在图书馆里。灵素站在人群里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心里隐隐不安逐渐扩大。 心神不宁,周围气息浮动。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仿佛要撕裂苍穹。响雷阵阵,震耳欲聋。天空中乌云翻滚,煞气扑面。 这下连其他人也都感觉到气氛诡异。大家开始焦躁。也不知是冷气过强,还是心理作用,大厅气温明显下降。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不安。 旁边一个人自言自语:“多奇怪,简直像异兆!” 话音刚落,一个响雷落在头顶,轰地一声,震得脚下的地板都抖了一抖,天地仿佛在那刻被震裂,破碎声和重物落地声纷至沓来。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响起,惊恐悚厉,像是经历着极大的恐惧。所有灯光随之一闪,灭了。 天地一片昏暗,人群沸腾。 灵素当即抬头向上望。这声叫喊是从头顶发出来的,但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 她迅速沿着楼梯往上跑。 又是一个响雷落在耳边,一阵强风从楼上刮下来。 楼上原本一排落地窗,此刻却是一片昏暗。几扇窗户没关,风和雨水灌了进来,把散落的书本吹得一片凌乱。地板上积的水渍折射着幽蓝的光芒。 灵素踩着水寻觅过去。忽明忽暗中,直觉指导着她前进。 最角落的一扇窗户玻璃碎了一地,白色窗帘像一张大帆一样被吹得膨胀翻舞。窗帘后的阴影里,有个白色影子瑟瑟缩在角落。 沈灵素定了片刻,轻轻走过去。 那个影子发出低低啜泣声。 “你还好吗?”灵素柔声道。 影子猛一哆嗦。忽隐忽现中,灵素看到长长的头发逶迤在地。 雷声奇迹般地渐渐远去,惟有闪电依旧不停。风逐渐减弱,狂舞的窗帘缓缓落下。 灵素终于看清楚了。 是个女孩子,与灵素年纪相仿,身材纤细,面容苍白如纸,五官却是出奇的精致动人。她赤着足踩在水里,素白长裙,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动,脸上有种悲戚恐惧的神情,宛如仙子,非常震慑人。 灵素忽然察觉不同之处:她看不清这个少女的来历。以往只消一眼就能看穿的过往,现在像是笼罩在一片迷梦烟雾里。 “你是不是迷路了?”灵素轻轻问她,“要不要我帮你?” 少女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你看得见我?” 灵素点点头。 少女失了焦距的眼神瞬间凝聚,茫然的语气也转而坚定,惨白的面庞沐浴着闪电,些微骇人。 她字字清晰道:“那……带我离开这里!” 第2章 一辆雪佛莱穿过雨帘停在图书馆的屋檐下,车窗摇下,许明正探出头来。 灵素冒着雨小跑过去,钻进车里。 “你怎么会来?”她问。 许明正说:“我知道你在图书馆,想你也许没带伞。” 如此体贴,让灵素满心感激,对许明正嫣然一笑。少年脸上一热,急忙别过脸,催促司机开车。 车开到小区外就停住了。许明正帮灵素提着书包,送她回家。他对这一带也并不陌生。这两年多来,他不知在这条狭长且不算整洁的小路走了多少回。每次都把灵素送到楼下,将书包递回她手上,然后看她转身消失在阴暗的楼道里。 沈灵素从来没有邀请过他到家里一坐。 他曾好奇地问过:“你家里都有些什么?” 灵素笑着答:“蜘蛛、老鼠、蛇和蝙蝠,还有蜡烛和水晶球。家母的亡魂流连不去,会忽然从壁橱里飘出来。” 许明正只觉得她风趣幽默。 母亲从厨房里转了出来,似笑非笑地问灵素:“又是小许送你回来的?” “他把我从图书馆接了回来。”灵素说。 “妹妹怎么样了?” 灵素长长叹口气,把饭盒放到桌上,“我说漏了嘴,又给她教导一番。” “她看不到,你何必计较?” “当初外婆去世后,逗留了多久?” “那时候我已经成年,她走得毫无牵挂。” “你没有再看到她?” “啊,她回来过,跟我说我会遇到命中克星。”母亲笑起来。 “很显然你没有听她的。” “既然是命中的,自然逃脱不掉,只有坦然面对了。”母亲的声音充满慈爱。 灵素皱着眉头,“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错了。也许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出自我的臆想。我一直生活在我构造的世界里,幻想自己天赋异秉,能力超常,以此来弥补我的孤单。” 母亲深深注视她,她知道女儿何其寂寞。 母亲说:“我还记得你很小的时候,坚持说你有一个穿着蓝色有熊猫图案毛衣的小朋友。你管他叫小杰,你们可以在沙堆里玩一个下午,搭城堡。他还帮你从老师办公室里偷偷拿出被上课没收的小人书。” 灵素有些感慨地笑了。 那是她第一个朋友,虽然除了她和母亲以外,没人看得见他。小杰帮她偷拿出了小同学被没收的小人书,她还给那同学时被老师抓个正着。老师当然不可能相信她的话,她们都没有看到她描述的那个小男孩。灵素那时急得哭,指着角落说,他就在那里啊,就在那里啊!却把老师们吓出一身冷汗,立刻叫母亲把她接了回去。 从那以后老师便不再宠爱她,小朋友们也受家长嘱咐,不再与她玩耍。 那是灵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异能会带来负面影响,她几乎是从那时起开始孤单一人。 到了读小学的时候,灵素在学校体育仓库认识一个小女孩。当然,也只有她一人看得到那个她。她对大人说这个女孩子是被一个叔叔欺负然后掐死的,就埋在屋后的夹竹桃下。于是警察来了,记者来了……然后她在放学路上遭到罪犯派来的人的恐吓,母亲立刻给她办理了转学。 那一次灵素彻底学乖,不到紧要关头一律守口如瓶。 母亲叹气:“到现在,你还是向往成为普通人?” 灵素不说话。 屋里实在是闷热,她起身打开窗户,一阵凉风夹杂着细细雨丝飘了进来。脸上衣服上很快一片濡湿,粘粘腻腻的,就像这沉闷总不到尽头的春末。 附近有家人在责骂孩子,阵阵哭声传来。空气里飘着邻居炸鱼的香。 灵素同母亲说:“今天在图书馆遇到一个女孩子,是缚地灵。失去许多记忆,又无法超生。我想帮她。” 母亲冷哼一声,“干嘛满世界做好事?” “大家都是女人。”灵素语气老气横秋。 母亲无奈,“我有不好预感,女儿。” “你说的,如果是命,逃不掉,不如坦然面对。” “你心肠太软,总要吃亏的。” 灵素说:“她在那里呆了有几年了,我是第一个能看到她的人,她需要我的帮助。我能做到,为什么不去做呢?” “不是,我觉得你快要给牵扯进一些是非里了。” 灵素耸肩,“你一早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母亲无奈地转身向厨房走去,边说:“是命,躲不过。” “妈。” “她是有心愿未了。” “我也知道。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愿了。” “找到她最爱的人,带去同她见一面吧。” 灵素松了一口气。 “谢谢,妈。” 母亲停下来回头看女儿。正是妙龄的少女浑身上下似乎都在散发着光芒,标致的面孔上带着迷人的笑。这让她一下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是这样无畏,也是这样快乐。 过了几日,灵素从忙碌的学习中抽了个空,跑去那所图书馆。 上课时间的图书馆里人不多,二楼几乎只有她一个人。她在书架之间穿梭寻觅,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女孩子。 正在纳闷,身后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还以为你不来了。” 那个少女从一张书架后滑似的出来。一张脸还是惨白的,不过大概因为今日阳光灿烂,她看上去没有上次那么阴森。 灵素说:“我是考生,功课紧。” 少女露出回忆的表情,“学生?很久以前,我也是学生。” 灵素问:“你在哪里上学?” 少女摇摇头,“那不重要,早就忘了。” “名字呢?现在想起来了吗?” 少女又是摇头。 灵素失望,“那你该记得自己的家在哪儿吧?” 少女努力回忆道:“只记得是独立两层楼房,有游泳池,秋天满山红叶。啊,还有,百合图案的壁纸。” 那肯定是富裕人家。 灵素说:“我问了我妈妈,她说我带你最爱的人来见你一面,也许就能解决。” 少女美丽却苍白的面容因这句话忽然绽放光芒。 “我最爱的人?”她激动又彷徨,“我有最爱的人。可是是谁呢?是谁?” “你妈妈?”灵素试着问。 “应该是吧……”少女依旧迷茫,“我记得他很爱我,可是我不记得他在哪里了。我……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了。” “你给束缚在这里,难道你不是死在这里?” 少女这次记得很清楚,说:“不,我不是死在这里。我因心脏衰竭在医院去世。” “也许你生前喜欢阅读。” 少女嗤笑,“这我也记得很清楚,我喜欢户外运动,从来不肯坐下来看点东西。为了这点,坤元还老取笑我……” 灵素急忙问:“坤元是谁?” 少女一惊,“谁?谁是谁?” “坤元是谁?” 少女一脸莫名其妙:“我不知道!” “你才提过这个名字!” 灵素声音稍微大了些,有人上楼来张望。她急忙闭上嘴。 少女一筹莫展地看着灵素。 灵素已经很久没有和亡灵做过这样长且深入的交流。大多数时候,它们来找她,她只消一眼就可以看穿它们的来龙去脉,给出建议,它们会很快离开。她不会让亡灵打搅她的正常生活。 这个少女亡灵的特殊,就在于她思维清晰理智,记忆却支离破碎。她的神秘身世激发灵素的猎奇心理。 灵素问图书管理员:“图书馆是哪年建成的?” “有五年多了。” “图书都是由哪些人捐赠的?” “都是一些有钱人,华侨啊,投资商啊什么的。” “有没有一个叫坤元的?” “姓坤?” “不,好像是名。” 管理员爱莫能助,“我们只能查到姓氏。” 灵素找到许明正,问:“哪些地方既是有钱人住的,又有满山红叶的?” 许明正不用思考,立即回答:“那自然是枫丹路那一带了。翠山路过了就是,城郊,私家别墅区。” 又问:“城里的有钱人家中,有谁叫坤元的。” 这个问题问得笼统,许明正想了想,不确定地说:“记得白家老二,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白家?”灵素自然不清楚这些财阙望族。 许明正解释:“香港人,这十多年一直在内地做生意的多。以前做建材生意的,后来做地产,我家同他们有生意往来。” 灵素大胆猜测:“白家在枫丹路有房子?” 许明正不确定:“好像是有。” 灵素展露欢颜,跳起来握住许明正的手。他们相识多年,灵素还从来没有这么情绪化过,更没有主动和许明正有过肢体接触。小许震惊之余,感觉到那双手光滑细腻,柔若无骨,一张俊脸顿时烧得个通红。 连灵素自己都觉得诧异。她从小孤单寂寞,性格沉静,母亲又一直教导她收心敛性,她早早就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喜怒皆不形于色。可是这次她却为一点点小收获欢欣雀跃。这实在不像她。 灵素借着周末半天假去枫丹路看看。 班车只到山脚下,下来了还得徒步上山。山间的四月,桃花正开得绚烂,层峦叠翠中总见蔟蔟雪白或粉红。再往里走,习习清风取代了都市初夏的闷热,山鸟清脆的鸣叫声此起彼伏。 灵素先前出了一身的汗,被凉风一吹,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是通身舒畅。 山涧里还有溪流,两岸有几亩农田,种的是油菜花,现在正是花季,一片一片娇艳的嫩黄。白色的蝴蝶在其间飞舞。 什么样的人家会住在这么美的地方? 灵素欣赏着风景,走了快一个小时才找到白家的府邸。 爬满常青藤的青石围墙,门牌上简简单单一个“白”字。院子里灌木茂密,绿树掩映,只露出房子的一角屋檐。 灵素站在门口,忽然犹豫起来,自己冲动地跑到别人家门口,难道开口就说:“我受你们死去多年的家人所托,前来寻找帮她超生的东西。” 人家讲不定立刻拉铃招警。 院子里忽然传出人声,有人在激动呼喊:“是她!她回来了!琳琅回来了!” 灵素只一瞬就明白过来。 院子里面一阵喧哗,一个还穿着睡袍的妇人急匆匆地从里面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那妇人一看到门外站着的灵素,神色大变,扑过来奋力把门打开,然后张开手,一下就把灵素抱进了怀里。 灵素吃了一惊,僵在当场。 这个妇人声音凄惨地喊道:“琳琅啊我的儿,你可是回来了?你走了三年,怎么现在才回来看妈妈?” 说完,竟嚎啕大哭了起来。 灵素脑子稍微一转,立刻就明白了,这位太太是把她当成了琳琅。她心里升起一股怜悯之意,不说话,也不推开这个太太,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对方的肩上,温柔地抚着她的背。 那看着平常的一下抚摸似有魔力一般,那位太太只觉得长久积郁在心中的苦恼和悲伤、烦躁和悔恨,瞬间就给抚平下午,焦躁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这才慢慢松开灵素。仔细一看,分明是个陌生的女孩子,一下愣住了。 灵素问:“是白太太吗?” 白太太点头,“你是?” 灵素心里已经有谱,说:“我叫沈灵素,我……” 白太太突然打断她的话:“丹梅啊,你好久没有上我们家来玩了。你爸爸还好吗?” 灵素又吃惊了。丹梅是何人?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子匆匆跑来,赶到白太太身边,挽住她的胳膊,说:“姨妈,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李嫂,你们是怎么看的人!” 那个中女女佣被她这么一斥责,哆嗦了一下,急忙说:“不是!不是!太太突然醒过来,说二小姐回来了,一个劲往外面冲。我们拦不住啊!” 白太太拉了拉那个年轻女子,往灵素那里指,说:“佩华你看,是云英,她来找你们去上学了。” 这个女子这才把头转过来,看到站在一旁的灵素。那女子二十出头,高挑优雅,姿容秀丽,就是眼神过分凌厉,目光一扫,让灵素不禁有点紧张。 那个女子看了看灵素整洁的校服,冷声说:“同学是来募捐的吧?” 灵素原先准备了好久的说辞顿时全被闷在了肚子里。 而那女子已经把语气放软了一些,说:“那就请先进来吧。”然后扶着白太太往里走去。 灵素见状,只有先跟在她们后面进了门再说。 *** 白宅占地面积宽广大,结构大方,客厅宽敞明亮,装修得就像杂志里的范例图片。一面落地玻璃窗通向后院的枫树林。屋里点有线香,一股甜香弥漫。 这里可比许明正家要气派许多。灵素低头,就可以在光洁可鉴的地板上看到自己的投影。 女子把白太太带到厨房,耐心温和地劝她:“姨妈,来,快把药吃了。” 白太太扭过头去:“不吃。我没病!” 女子很是无奈,“姨妈,听话,这都是医生给你开的药。” 白太太扭着身子,就是不肯吃她递到嘴边的药,不住喊着:“我不吃!我没病!你们要害我!” 那个女子疲惫地放下药,忽然坐下,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突然又不解气地一把抓过药,倒进了自己嘴里,含一口水咕咚吞了下去。 李嫂下了一大跳:“童小姐!” 童小姐痛心疾首道:“姨妈,这样你可信了?你患了老年人得的病,容易忘记事。姨妈,看你这样我好难过,你吃药好不好?” 白太太疑惑地看着她。 女子见她软化,又把药递了过去。白太太低头看着药,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厌恶,扬起手,啪地将药打翻在地上。 “姨妈!”女子又惊又气。 李嫂怯怯道:“童小姐,怎么办?” 女子眉毛一拧,“怎么办?她要不吃药,等下大少爷回来了看你怎么交代?” 灵素再也看不下去,试探着出声问:“需要我帮忙吗?” 女子皱着眉头转身看她,脸上写着不信任,却还是松了一步,说:“也好,兴许把你当成琳琅,姨妈就肯吃药了。” 灵素接过药,对白太太说:“阿姨,我服侍你吃药好不好?” 白太太坚定地摇头,说:“我没病,他们都要害我!” 站在旁边的童小姐颇为无奈地扶着额头:“又来了……” 灵素惊异地看着她,她苦笑着解释说:“姨妈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不记得自己病了。” 白太太却说:“吃了药我总想睡觉。” 童小姐耐着性子说:“药里有安定成风。医生是想让你好好休息。” 灵素心里清楚,其实也是让老人安定一些,方便照顾她的人。 她微笑着,又试着去问白太太:“阿姨,药没问题,快吃了吧?” 白太太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深情一下恍惚,说:“琳琅,你回来啦?” 灵素只得硬着头皮说:“是,我回来了。” 白太太露出欣喜的笑,她本是一个美妇人,这么一笑,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全盛时代。 灵素顺着把药送进她嘴里。白太太温顺地把药吞了进去。 童小姐终于松了一口气,对灵素抱以感激的微笑。 白太太平静了许多,同两个女生说:“我没事了,你们上学去吧。” 童小姐脸上难掩悲戚的神色,一下子俯身抱住白太太,低声说:“好好,我们上学去了。” 她直起身,叹了一口气,对看李嫂了一个手势,李嫂立刻把白太太扶起来,带她上楼去了。 童小姐整了整衣服,擦了一下脸,冲灵素微笑,招呼她坐下。 “抱歉,刚才一定吓着你了。我姨妈精神状态不大好,自从我表妹去世后就这样。” 灵素不禁问:“是琳琅?” “你认识她?”童小姐微微惊讶,不过想了想又笑了,“做社工时认识的吧?是啊,谁不认识琳琅。那么漂亮,那么优秀,那么薄命……” 灵素见她秀美的脸上布满愁云,便伸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女子抬头对她笑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姓童,童佩华。” “我姓沈,沈灵素。” “沈同学是第一次来募捐吧?” 灵素此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是。” 难怪人说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支援。 童佩华笑眯眯地又打量了她一番,似乎不疑有他,扯了一张支票递过来。 “琳琅虽然不在了,但是我们白家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们。这点心意,你收下吧。就当,就当是白太太捐赠的。” 灵素这下真给吓住,戏可以演,钱是万万不能收的。她当即说:“我们……只是要几本书。” 童佩华愣了一下,“也好。我表妹去世后留了一些书,你跟我来吧。” 这正合了灵素的意。 琳琅的房间出乎意料地宽敞,有独立浴室,阳台对着庭院一角。紫檀木家具,素净的床单,还有,百合图案的壁纸。 灵素深深吸一口气,她感觉得出这里还存有琳琅的一丝微弱气息。 房间里属于女孩子的东西不多,有几部战舰模型,衣柜顶上还放着一大捆帆布包着的东西。 童佩华抱着手站着,环视一圈,说:“她去世后,房间一直保持原样。三年多来,姨妈什么都可以忘,却从不忘每天来亲自打扫。琳琅从小就好动,喜欢到处旅游。那些都是户外用具。” 灵素走到书柜前。里面的书都码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她不禁问:“我拿去了几本,白太太不会反对吗?” “姨妈?她什么都记不清楚了。”童佩华笑着耸了耸肩膀,“琳琅去世后,她就病了,记忆很混乱。你也看到了,她还把我们当孩子,以为我们还是十多岁。” “照顾病人很辛苦吧。” 童佩华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女孩会这么说。她满怀感激地对灵素一笑,“我父母在我小时候离异,我差不多是由姨妈带大的,孝顺她是应该。” 其实她也知道不该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那么多私事,但也许对方是个温婉的少女,让她感觉亲切,不知不觉就把心扉敞开了。 这时女佣进来:“童小姐,张医生来了。” 童佩华对灵素说:“你自己随便看,我去去就回来。” 灵素松口气,心里道一声抱歉,目送她窈窕的背影远去。撒谎的感觉真的不好,尽管这个善意的谎言。 梳妆台上有一个银相框,里面的少女穿着迷彩服,站在山顶,一只脚踏在一块石头上,英姿飒爽。那张精致的面孔,正和图书馆里的那无名少女一模一样。 抽屉里放着一些化妆品,并不繁多。药瓶子倒是不少,各种维生素,感冒药,抗生素,还有一个装阿司匹林的空瓶子。看来琳琅虽然爱运动,但是体质不算很好。 还有一张游园会的请贴,日期已是三年前,被邀请人的名字写的是”关琳琅”。 灵素疑惑,她不姓白?她不是白家人? 她目光无意识地在那一排排书上扫来扫去。她本来是想,这次来找到白太太,同她说清楚,请她去图书馆,不管白太太是不是琳琅最爱的人,但母亲是最特殊的。可是到了一看,白太太精神异常,根本不能自理,别说请她走一趟,同她交谈都有问题。 要不同那位童佩华小姐摊牌,说明来意? 她摇头。现代年轻人,有谁会去信怪力乱神的?童小姐怕是会立刻将她请出白家大门。 怎么办? 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头脑发热自告奋勇。她只是个女孩子,不是救天下于水火的救世主。 “琳……琅?”” 灵素缓缓转过身去。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阳台落地窗后走了进来。 夕阳已经西斜,屋内开始转暗,那个男人背着光,面目模糊。灵素只看到那双眼睛,目光如炬。 她情不自禁地缓缓深吸一口气。 男子也这才看清这个女孩子。年纪很轻,穿着高中校服,面庞白皙清秀,那双水色潋滟的眼睛深深沉沉,似乎包含着无数故事。 他疑惑,总觉得哪里有点熟悉。 “你是谁?”男子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和空气产生共鸣。 “我……”灵素语塞,她是谁? 男子见她犹豫,微眯起了眼睛,语气里带着质疑:“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灵素感觉脸上在升温。那个借口就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无法狠下心来骗这个人。 大概是看她实在不像不情自入的人,男子的语气也温和了下来:“你是琳琅的朋友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温柔,让灵素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突然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脸上发烫。 男子却是淡淡一笑,说:“谢谢你来看她。”然后侧过头去。 他头一偏,室外的光线瞬间照亮了他的半边脸。灵素终于看清他,浓浓的眉毛和鬓角,挺直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唇,勾画出一张极其俊美好看的侧面。 还有那份掩饰不住的寂寥与憔悴,让人心折。 灵素忽然浅笑着开口:“何必这么牵挂过去的人?人各有命,聚散由缘。这一世缘尽,来世再续。” 男子浑身一震,猛地扭过头瞪住她。 他认识的另一个女孩也是用这种轻松爽朗的语调说话,只是她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 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陌生少女,又是谁? 童佩华恰好推门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尴尬。 “坤元,你回来了?”童佩华非常高兴。 灵素瞪住,原来他就是坤元! 白坤元穿着一身便服,身材高大挺拔,随意而又风度翩翩。这种成年男子才有的风韵显然是灵素比较陌生的。她认识的男生,最好的不过像许明正,干净清爽而已。 白坤元问童佩华:“佩华,这位是?” “这是沈小姐,来募捐的。” 谎言只维持不到一分钟,就这么轻易地被打破了。灵素无法控制脸上燃烧的感觉。她活十七年,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么窘迫慌张,恨不能立刻消失在人面前。 白坤元注意到的,却是话里另外一个意思:“募捐?你要捐什么?” 童佩华说:“姨妈以前就说过,打算把琳琅的一些书和衣服捐出去……” “不行!”白坤元原本柔和的目光忽然凌厉,果断地否定,“琳琅的遗物谁都不可以动,要捐就签支票!” 灵素和童佩华都错愕。灵素只觉得脸上的温度已经高得足可以煎鸡蛋,背上已经出了一层汗。她前所未有地后悔自己今天来这里。 童佩华的脸色也很不好,她委婉地说:“坤元,那是姨妈的意思。你也不想她老是睹物思人吧?” 白坤元平淡的语气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妙姨不想看到,那就收起来好了。琳琅留下来的东西本就不多,我不想再失去什么。” 童佩华身子一震,低下头去。谁都听得出这淡淡的一句话里有着多么重的情意。 白坤元的视线转到灵素身上,只是没了刚才的柔和,变得客套疏离。“这位小姐,对不起了。我希望你能理解。”说完,从怀里掏出支票薄,唰唰签了一张,递到灵素面前。 灵素脑中一片混乱,倒退一步,慌乱地摆手:“我不能要,不能要!” 白坤元以为自己刚才的语气吓着了她,放软了语气:“不用那么客气。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总不能让你空手回去。” 灵素脸已经红得无以附加。白坤元又说:“天色已经不早了,山路不安全,我叫司机送你出去吧。” 这简直就是赶人。 可是他挨灵素很近,她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息,说不清是烟草还是汗水,并不是芳香,却让她觉得舒服,狂乱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下来。 多奇妙,同样是异性,许明正的体味就从没带给灵素任何感官刺激。 她不知怎么的就接过了那张支票。 载着灵素的车开出了白家大院。白坤元这才对童佩华说:“这个女孩子有点怪异,知道她的来历吗?” 童佩华笑道:“不就是一个来募捐的女孩子。今天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人家小姑娘都给你吓坏了……” 白坤元打断她:“我早说过了,不要动琳琅的东西。” 童佩华几分委屈,几分无奈,“你难道要把那房间保持一辈子?” “怎么说这个?” “你……你总这个样子?你答应过我,重新开始好好面对人生的。可是你却一直在这问题上纠缠不清。” 白坤元不耐烦,“到底是谁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清?” 童佩华叫道:“她都死了三年了,你还守着她的东西没回过神来。” “够了!” 童佩华脸色苍白,紧闭上嘴。 白坤元咳了一下,换了话题:“听说崇光后天回来。” 童佩华顺了几口气,慢慢说:“哦。他要回来了,那我得吩咐佣人把客房收拾出来。” 白坤元喊住她:“你知道他回来是为了什么。” 童佩华回头,冷冷一笑,“我当然知道。你放心吧。我可不是琳琅。” 这时的灵素正坐在车后座,闭着眼歇息。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白坤元的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在金色夕阳的照射下英俊非凡,像西方的神。 她忽而笑了,几许天真无邪。 第3章 许明正受心上人所托,很快把白家资料搜集整齐,交到沈灵素手里。 灵素惊讶:“原来白太太是改嫁过来的。” 许明正说:“她前夫姓关,是位有名的生物学者,野外考察遇险去世。她后来就带着女儿改嫁到白家。白家原来是上海人,解放时去了香港。他们家支脉复杂,白崇德的前妻已经生有一个儿子,就是白坤元。不过白崇德还有个异母弟弟,年纪同白坤元差不多大。” “白太太改嫁的时候,女儿多大?” “算起来,大概四、五岁。白坤元大她四岁。” 他们两人青梅竹马。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灵素觉得左胸一阵闷痛。这几天来她时常有这种感觉,她知道这和天气并无关系,也许自己也和妹妹一样有心脏疾病,不然,怎么解释这种异常? “……”许明正拍拍她的肩,“……” “什么?”灵素这才回过神来。 许明正叹口气,“你查白家做什么?” 灵素说:“不过是好奇。” 许明正不笨,“你向来独善其身的。” 沈灵素默默,她知道小许的话完全处于一片关爱之心。单看这份简单的资料就知道白家关系复杂。 “沈灵素。”一位女同学大声喊,“去办公室,胡老师找你。” 语气充满幸灾乐祸,但灵素已经习惯。她除了小许就没有多的朋友,班上女生因为她性格孤僻又成绩优异,集体孤立她,时刻准备着看她笑话。 许明正有些不安:“她们笑得好奇怪,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灵素说。 “你不知道?”许明正更惊讶。 是,灵素自己也不知道。以往自动浮现在大脑里的种种信号现在消失一空,她感受不到确切的暗示。 许明正有些焦急,“真的感觉不出来了?你努力想想!” 灵素入定片刻,张开眼睛笑笑:“昨天数学测验漏答了背面的两道题。” 许明正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只有灵素自己清楚,那是她胡乱掰来安慰小许的。 事实上,胡老师找她并不是为了学习,胡老师问沈灵素:“有同学举报,说你利用封建迷信赚取钱财,是否属实?” 灵素眼皮一跳。终于还是来了。 否认?她向来不屑撒谎。 承认?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胡老师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惊怒交加,便说:“灵素,你成绩一向那么好,若是有人因妒忌而针对你,你只管说出来,不用放在心上。” 但灵素禀性鲠直,更不可能借机诽谤他人。她保持沉默。 胡老师隐隐觉得不对,“灵素,难道是真的?” 灵素低头不语。 胡老师哎呀叫了一声,好久没回过神来。面前的是他教学多年遇到的最喜欢的学生,他宁可相信别人集体诬陷她,也不愿相信她真的有做这事。 灵素倍敢愧疚,轻声说:“老师,对不起。” 胡老师痛心疾首:“你是我教书二十年来遇到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这三年来你一边照顾家人一边坚持完成学业,令我和其他老师都对你非常敬佩。可是,君子取财应有道,宣扬封建迷信终究是不对的。” 灵素敛眉垂目,静静站着,双手交叉在身前。这架势,明显是默认了指控。 胡老师满腔心痛,“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十五年的寒窗,功败垂成就在那一刻。你是聪明人,懂得好好把握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灵素咬紧牙,闭紧了嘴巴。 “还有,这一两个星期,你精神明显没有以往集中。如果你家中实在是困难,我们可以在学校里发动募捐。” 灵素摇头。 胡老师也不想太过为难爱徒,见上课时间快到了,挥手把灵素放了出去。 许明正在教室门外焦急等待,见到灵素,赶忙上前问:“怎么样?说你什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 灵素明白过来,他随后就知道了老师叫她去训话的真正原因。 许明正向灵素保证:“我没有乱说话。我只是说是有人造谣,心存打击你。” 灵素一言不发,只把一只手搭在许明正肩上。许明正感觉那边肩膀沉甸甸的,好像灵素暂时把所有的负担转交他帮着抗。 那一刻他多么愿意就这样抗起灵素的一辈子。 这边灵素语气一松,说:“明正,帮我请假,我出去一趟。” 灵素去了图书馆。 琳琅见她来了,非常高兴:“你找到那人了吗?我可以离开了吗?” 灵素一笑,“首先,你叫琳琅,关琳琅。你幼年丧父,你母亲改嫁,带你进白家。白氏是生意人家,非常富裕。还有就是,我去你家里一趟,人人都爱你,我不知道你最爱的是谁。我一时也无法带人来。我很抱歉。” 琳琅呆呆地听着。 “你提到的坤元,他是你继父的儿子,算是你兄长。你生父和养父都已去世。现在你家中只有你母亲和哥哥,以及一个小叔。你母亲非常想念你。” 琳琅困惑:“为什么你说的那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 灵素说:“遗忘过去,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外界影响。不过我并没有感觉出有其他力量在左右你。” “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是你自己选择遗忘。” 琳琅怔住,蹲在墙角,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要忘记过去?” “也许发生过什么太让你伤心的事。” 痛彻心扉,以至于死后都不愿意回想起来。 琳琅把手放胸口,“难怪,我感觉不到这里的跳动,我的心已经死了。” 灵素不好说。亡灵怎么会有心跳? 但任由琳琅被束缚在这里年复一年也不是办法。她已经非常虚弱,很快就要烟消云散了。得让她早日转世投胎。 灵素蹲在她身边,柔声说:“我会找机会把你家人带到这里来的。也许你见了他们就会想起来了。” 琳琅抬起头来,满怀感激,“你真是个好人。” 灵素笑笑。 琳琅问:“生前的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灵素想了想,“热情开朗,惹人喜爱。” “有没有男朋友?” 灵素眼前立刻冒出白坤元那张伤感憔悴的脸。 多年来为人解决灵异事件,她见过无数因失去至亲至爱而悲痛的男性,但是从没有谁像白坤元这样,一个轻轻的皱眉就让和他们非亲非故的灵素也感觉到彻心的痛楚。 怎样的哥哥会这样怀念故世的妹妹? 灵素离开图书馆,仍旧没有回学校。她到医院去看望妹妹。 灵净看到姐姐,像看到心仪的偶像明星来探访一样吃惊,“你逃课了?” “无心向学。”灵素坐在床边。 妹妹仔细打量姐姐,“奇怪,总觉得你哪里变了?” 灵素撇了撇嘴,转头对着墙角喊:“走开!到其他地方哭!” 灵净急忙拉了拉灵素。灵素举起双手,连声道:“好的!没问题!我看不到!我精神混乱!” “不。”灵净说,“难怪我一早就觉得心情烦躁。” 灵素握住妹妹纤瘦的手,“怎么又瘦了,你这样怎么上手术台?” “上得去未必下得来。” 灵素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我想吃冰淇淋。”灵净摇姐姐的手。 “医生怎么说?” “我也许活不到秋天,但我有比腰围更要担心的事。”灵净挤眼睛。 灵素跑到医院对面的商店买来盒装冰淇淋。她想起过去,姐妹俩同吃一个冰淇淋杯,还老为对方吃得比自己多而争吵。 母亲对灵素说:“你何必和她争,她能吃好东西的日子并不长。” 吓得灵素自那以后便把好东西全部让了出来。可是母亲的话仍旧应验了。 路过书报亭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架子上许多份报刊都印着一条相似的标题:“萧伯平回国祭祖携巨款投资故乡”。还有许多不甚清晰的图片,一个穿西装、面容英俊的中年男子在里面频频出现。 灵素皱起眉头盯着报纸,一瞬间产生幻听。 她听到婴儿在哭,并不是像其他婴儿那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歇斯底里,而是像大人一样低低地啜泣。 正因为如此,听在耳里,分外诡异,像半夜猫儿在窗下叫唤。 一只手搭在肩上,灵素像被电击一样跳起来,吓得不轻。 那人也被吓了一下,急忙道歉。 灵素看清这个人是童佩华。她立刻觉得那张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支票忽然滚烫起来。 对白家人来说,那点钱不足一顿下午茶,可是对灵素来说,那已经是很大一笔数字了。她等于是行骗得来,让她晚上都睡不安慰。 可是怎么还回去呢?那也是个大难题。 童佩华亲切地笑:“我在对面看到你,想过来打个招呼,不过好像吓着你了。” “没有,我在想事情。”灵素说,“童小姐怎么到医院来?” “我和朋友约出来喝茶,就在对面。” 灵素顺着她一指,看到一家高雅堂皇的酒店。那是她想都没想过进去的地方。 童佩华问:“小沈你呢?” “我妹妹住院。” “啊。”童佩华露出惋惜同情的表情来,“家里还有谁?” “就我们姐妹俩。” 童佩华更是震惊:“你自己这样……难怪参加慈善活动啊。” 灵素羞得满面通红。 童佩华只当她腼腆,笑道:“我平时在家陪姨妈也挺无聊的。小沈,你若抽得空,可以常来家里玩玩吧。” 灵素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她立刻答应下来。 没想隔日下午放学,白家的轿车就停在了学校门口。灵素不得不逃掉晚上的自习,去白家吃顿晚饭。 她不住感叹,长此以往,这书是读还是不读? 她到达得早了点,白太太还在楼上睡觉,白坤元也不在。客厅里却有个人。 灵素走进去的时候,他正背对来人,斜靠在沙发里翻阅报纸。大概以为身后人是家中佣人,便吩咐说:“帮我把电话机旁的笔拿来一下。” 灵素也就顺手拿起本子递过去。 那人接过笔的时候看到一只洁白修长的手,察觉不对,当即转过身来。 “琳琅?”那男子忍不住低呼。 灵素不禁退一步。 第一次被唤做琳琅,她觉得惊奇;第二次被唤做琳琅,她觉得遗憾,但接二连三被误认,她感情上无法接受。 她有名有姓,是个独立完整的人。她无意担待别人的感情和人生。 这个男子也立刻发现认错了人。轻咳了一声,站了起来。 他身材高高大大,一脸大胡子,牛仔衣上东一个窟窿西一个洞,像个难民。同这白家豪宅,说有多不搭调,就有多不搭调。只是他的目光犀利,隔着镜片对灵素来回扫射,像在做红外线检查。 灵素忍不住问:“看出是赝品了吧?” 那个男子扑哧笑出来了,“连这倔强的表情都那么像!” 这倒灵素有点不好意思了。 童佩华和白坤元一同从楼梯上走下来,边说:“崇光,你怎么还没去刮胡子。还有你那身衣服。这不是让客人笑话?” 白崇光摸着胡子嘿嘿笑,“这位漂亮妹妹是谁?我怎么好像见过。” 童佩华笑道:“每一个你都看着眼熟!这是小沈,琳琅的一个朋友。” 白崇光笑着伸过手来,“原来是沈小姐,刚才冒犯了,你千万别介意。叫我崇光就可以了。” 他的手厚厚的满是茧,而且力气很大,握得灵素都有点疼。 童佩华道:“灵素在二中读高三。” “二中?那是高才生吧?”白崇光问。 童佩华夸道:“灵素看样子就是聪明的孩子。你不知道她多能干,家里没有大人,她边上学边照顾妹妹。” “是吗?那真不容易。”白崇光赞叹一声,“想升哪所大学?” 灵素说:“等考试分数出来了再说。” 白崇光又问:“学文学理?想读什么专业。” 童佩华说:“不论学什么,将来出来后都可以在白氏里给她安排工作。” 灵素觉得童佩华做人的工夫天下一流。简直是风声水转,八面玲珑。再陌生,再无关的人,同她聊上五句,就会被她又拍又吹得飞上天去。 白坤元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这时见灵素若有所思地一笑,宛如一朵昙花在黑夜里悠然绽放,心里不由一惊。 这个少女说是陌生,可是总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像是自己认识她已经很久了似的。就是这种感觉,让他对她,总是多留了一份心思。 现在见她笑得如此慧黠,不由说:“灵素才不用我们操心呢。现在女孩子比男人都能干。” 他唤她灵素。 灵素的心莫名其妙一阵紧跳。 白崇光抓着问:“你叫灵素?空灵素雅,倒是贴切啊。” “崇光,”童佩华瞪了他一眼,嫌他的奉承太露骨。 白崇光假装没看见她的眼神,继续说:“究竟是喝了什么水才能生得这么漂亮?还有,当初看着瘦瘦小小,转眼就发育得丰满动人。女孩子是最神奇的生物。” 灵素最初有点没明白,忽看到白坤元眼神一闪,忽然明白过来,后半段话说的并不是她。 说的是琳琅。 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浓茶苦,她还是一口咽了下去。 白坤元忽然轻笑,“灵素不爱说话。” 灵素第一次见他笑。那一瞬间,刚毅的表情全部柔化,弯弯嘴角还带着几分孩子气,亲切和蔼。 于是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白崇光都看在眼里,又看向童佩华,她正轻微的颦眉。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对灵素说:“来,我们到院子里走走。” 院子依墙搭着棚架,爬满紫藤花。现在正是花期,淡紫和白色的花串垂下来,花香清甜。 白崇光指了指着旁边的围墙说:“琳琅小时候顽皮,我常带着她偷偷跑出去玩。回来晚了,不敢走大门,就只有翻墙。有一次没有踩稳,摔了下来,胳膊打了一个月的石膏。后来坤元就把这架子加高加固,弄了梯子,方便她爬上爬下。” 灵素看过去。果真,架子搭得快齐围墙高,人都可以爬上墙头去。 旁边角落里,种有一株高大的槐树。等紫藤花开完了,便会轮到它热闹。 白崇光摸着树干说:“这株槐树也有些年头了。琳琅什么都爱爬,老大了都还爬到树上睡觉。屋子里找不到她了,在树上准能找到她。” 灵素看到树干上刻有文字,问:“这都是你们刻的?” “是琳琅小时候刻的。她实在顽皮,我送她一把小刀后,家里的家具,院子里的树,全部成了她的迫害对象。” 灵素就没有这样的童年。她的记忆里,是灰色简陋的建筑,路边堆着垃圾,孩子们追逐的流浪狗跑着。 母亲不让灵素和邻里的孩子玩,怕沾染上不良习气,又担心灵素的异能会惹来麻烦,于是小灵素成天呆在家里。妹妹尚未懂事,在灵素眼中不过是个会动的洋娃娃。偶尔有孩童的亡灵路过,那便是灵素最快乐的事。 灵素大概就是自那时起养成沉默寡言的习惯,并且学会一种微笑,调整嘴角弯曲的弧度,神秘动人,又可以和人保持一定距离。 “你们四个是一起长大的?”灵素问白崇光。 白崇光点头,“琳琅刚给她妈妈带来的时候,才一点点大,而且,因为思念她去世的爸爸,还常常哭,可是若你耐心逗她,给她吃糖,她又会对你笑。我从没见过那么奇妙的小人儿。我简直为她着迷。” “她一定深得你们宠爱。” “全家人都爱她。” 可见琳琅生前应该非常幸福。 白崇光苦笑,着重补充道:“谁能不爱她呢?” 灵素静静看他。 男人有着一张同白坤元酷似的侧面,却要更粗犷深刻一些。可是那种思念和忧愁却是一样的,这让他们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 日已西沉,庭院里一片昏暗,大槐树下的阴影里有数团幽蓝的灵火低浅地漂浮着,环绕在白崇光四周,而他却毫无自觉。 大小不一,强弱不均,却分辨得出多是婴幼儿的魂魄。 灵素本不想惊动他,只是有几个亡灵似乎有要附在他身上的架势。虽然婴灵孱弱,可究竟不属于阳间,免不了让人觉得身体不适。 灵素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把白崇光拉出大树的阴影外。 这番举动让白崇光不解。 灵素简单说:“槐乃木中之鬼。” 白崇光明白过来,“你说这树上有鬼?” “槐树最容易招鬼,柳树最容易成精。” 白崇光只是觉得新奇,“最近学生中又流行起了怪力乱神?” 灵素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白崇光笑容黯淡,凄凉道:“若是这槐树招鬼,那你说,它能不能把琳琅的魂给招回来?” 灵素同情他,软言宽慰道:“你若真心为她好,就该希望她此刻已经投胎转世到另一户好人家。” 白崇光注视这个文秀少女。灵素如一波清澈温柔的眼睛水光闪动,无限怜悯,把他的心思透视了个一清二楚。 他情不自禁说:“你有时候真像琳琅。” 灵素反而不生气了。她问:“像在哪里?” “说不出来。也许是你们都有一套相同的人生观吧。琳琅也常同我们说点人生感悟的话。” 灵素也好奇,养尊处优的琳琅,到底从哪里来的这些感悟呢? 白崇光接着说:“她去世后我就出国了,这里有太多记忆。我总能听到小时候的她追着坤元喊他的名字,坤元不爱理她,可她偏偏就喜欢那股冷漠。一直都那么喜欢……” 这语气里已经带着太多情愫,灵素这样清心寡欲、不解风情的女孩子,也听得明明白白。 她的脸不由微微红了。 夕阳西沉,白家宅子沐浴在一片橘色光芒中,高贵华丽,庄严肃穆。 灵素想起上次初见白坤元,夕阳也是这样无限好。那个俊朗男子背光站在落地窗边,身影给拉得老长,又那么沉默,可是眼睛里的光芒极具侵略性。 她只要一凝神,就可以感受到琳琅身前的点滴片段。一个小小女孩追着一个少年跑,嘴里不停喊着:“坤元哥哥,坤元哥哥。” 灵素不禁说:“可是她的坤元哥哥其实对她很好。她在学校里被嘲笑没有父亲,是白坤元出面揍了那个同学。他一直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好儿子,那是他第一次犯规。” “佩华告诉你不少事。”白坤元的声音忽然响起。 灵素吓了一跳。白坤元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 白坤元皱着眉,看了他们片刻,灵素紧张得还以为他要深究,他却说:“开饭了,佩华叫我来叫你们。” 第4章 饭桌上并没有见着白太太,童佩华解释说:“姨妈吃了药睡了。” 白崇光忽然问:“要不我们换个医生好了。我看他治了这么久,怎么一点气色都没有?” 童佩华失笑:“崇光,这是老年痴呆,是治不好的。” 白崇光说:“大嫂也是命苦,琳琅去之前,她身体好好的。没想琳琅一走,她就一下病倒了。” 童佩华漂亮的凤目里凝着怒气,“你是在怪我没有把她照顾好,还是暗示其中有手脚?” 白坤元轻咳了一下,说:“吃饭吧。灵素,吃鱼。”说着,主动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灵素碗里。 灵素受宠若惊。 可是白崇光显然就是有在外人前说家事的打算,冷笑一声道:“我怎么知道医学上的事?我们家里的医学专家,可是你药学硕士童小姐啊。” 童佩华啪地一声将筷子掼在拍在桌子上:“白崇光,你不要血口喷人!凡事你给我拿出点证据来!” 灵素食不下咽,搁下筷子,说:“我饱了……”说着就要起身。 白坤元和白崇光两人同时一把将她拉住,一起使力,又将她按回了凳子上。两人的手都宽大有力,都热得烫人。 童佩华也稍微收敛了一下怒火,说:“先吃饭吧。” 白崇光冷笑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拎起筷子往灵素的碗里夹了一块排骨,说:“灵素多吃点。你功课压力大,别累病了。” 童佩话听到病字,眼睛一下红了。白坤元想劝她,她谁都不理,丢下筷子,湿着眼睛匆匆离席。 就这样,一顿丰盛的碗餐,却人人食不知味。灵素只觉得饭粒进了肚子都变成了沙子,着实难受。 好不容易挨完,灵素便起身告辞。 白坤元问:“你家在哪里?” 灵素说出地址。果真,白坤元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果断地说:“我送你回去。” 灵素还没来得及为他的皱眉而不悦,就已经为他的话升起一阵喜悦。 白坤元走的是最近的穿过闹市区的那条路。灵素从来不知道都市夜景这么美妙。黑色大幕布上,布满星星一般的五颜六色的光点,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暖暖的暗黄色。高楼林立的商业区,色彩斑斓的广告牌,锦衣夜行的年轻男女,还有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都让灵素眼花缭乱。 白坤元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这时见这个少女一脸新奇地望着车窗外的世界,不由问:“晚上很少出来吗?” 灵素羞赧道:“上高中后就没有晚上出来过,学习太忙了。” 沈家女子都是都市里的隐士,和亡灵打交道的她们接触的多是夜里最黑暗的部分。都市的黑夜,也许对她们来说,还太亮了。 开到灵素家那片小区,白坤元把车停在街边。 这一带到了晚上总是静得异样,偶尔有声音,不是哭声就是打骂声。一盏街灯忽明忽灭,地上的碎玻璃渣滓也跟着它一闪一闪。醉酒的汉子从一处歪歪扭扭走出来,脚下一软,摔倒在路灯边,就地打起鼾来。 白坤元拧着眉头,“你住这里?” 灵素挑眉一笑,说:“我出生在这里。” 白坤元解开安全带,说:“我还是送你进去的好。” 灵素轻笑一声,提醒他:“车停这里,小心打一转回来就只剩一个架子。” 白坤元怔了怔。 怎么不像?这语气,这神情。眼前的少女巧笑倩兮,宛如夜间精灵。 他强自回神,还是打开了车门,说:“我送你进去。” 他们肩并肩走在小巷子里。今晚没有月亮,黑暗处只得小心摸索。一不留神踩着一滩污水,白坤元的裤子湿了一角。 夜风吹过,带来一股垃圾腐烂的酸臭。 灵素悠然自若地走着,说:“这里也快拆了,据说有开发商要买来做房地产,修建别墅小区。这边北面是山,东面有河,若不是这些年来当作本市的垃圾倾倒所,倒是块好地方。” 白坤元问:“拆了后你住哪里?” “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自然住学校。妹妹如果手术成功,也可以返回学校。” “放假呢?” “打工。” “看样子天无绝人之路。” 灵素笑,“只要肯挣扎,终究会爬出来。” 底层的人往上爬,上层的人自甘堕落,风水轮了一转又一转。 灵素悄悄用余光望去,白坤元硬朗的侧面给朦胧的光线柔化,英俊得令人心碎。 她忽然惊讶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绮丽的词,一紧张,背上冒汗。她甚至觉得这样一个没有花香和月光的夜晚,竟也可以让人觉得身心舒畅。 可惜路不长,他们很快就到达沈家楼下。 白坤元环视四周,轻声说了一句:“终于明白什么是陋室出明娟。” 等回了家,灵素才明白他这是在赞美她,脸红发烫。她这几天失态的次数多过十七年来的累积。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母亲站在厨房门口,目光幽幽,欲言又止。 灵素不安地问:“怎么了?” 母亲却什么都没说。 母女俩第一次相对无言。 许明正问灵素:“你最近有什么事吗?总见你心神不宁,匆匆忙忙的,上课都走神。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灵素自然知道自己的失常。 “你从没有这么心不在焉过。还有,常常莫名其妙地笑或者情绪低落。灵素,是不是你妹妹的病起了变化,你有困难一定要说出来。” 小许真是好人。灵素感激地拍拍他的肩。 “可是,”许明正语气一转,说,“我却很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像是一尊精美雕像给赋予了生命,拥有了情绪,会喜会嗔,深沉的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沈灵素重新拾回了她失落的少女情怀。她此刻的表现才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七岁女孩。 灵素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脑袋沉思,窗外日光勾勒她优美的侧面。 老师抱着试卷走进教室,开始发批改过的试卷。 卷子拿到手里,灵素看了一眼分数,大脑里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感觉不到,头晕目眩,脸上血色尽褪。 居然比上次测验少了足足三十分。这个数字太可怕了! 许明正探头过来要看她的卷子。那一刻灵素的情绪忽然失控,哗地把卷子一拢,厉声喝道:“看什么看?” 小许还从来没有被她这么对待过,吓了一跳,“怎么了灵素?” 灵素一张俏脸阴晴不定好久,才长长叹一口气,把卷子往桌子上一掼,“这样下去我压根就不用进考场了。” “这不是高考,下次还有机会。”小许安慰她。 “不知道怎么的,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现在统统在大脑里蒸发了。” “你太紧张了。” “也许你是对的,灵净说她打算挨到我考试结束再说手术。她怕手术有个意外,对我考试有影响。”灵素沮丧趴在桌子上。 “手术风险有那么大?” “我和你说实话,她随时有可能再也醒不来。” “但是还是不得不做手术?” “总得拼一下不是?”灵素凄凉道,“我们这一辈沈家女子,不能再像祖辈们那样逆来顺受。既然生有一颗健全的大脑和一双有力的手,就该自己去开阔自己想要的道路。” 老师拿黑板擦敲敲讲台,意示他们安静。老师说:“这次模拟测验,由我们班的刘绯云同学取得第一名。” 那个坐在另素斜前方的卷发少女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冲着灵素挑了挑眉毛。 终于,终于,可以把这个穷酸的丫头踩在脚下。 灵素反而低头笑。 了解她的许明正急忙问:“怎么了?” 灵素说:“她身后站着一个人。” “谁?” “文革时在操场那棵老橡树上吊自尽的一个老师。” 许明正一脸尴尬。更令他惊讶的是,平日里最懂得隐忍的灵素,此刻嘴角的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充满讥讽和揶揄,偶尔一抬眼瞟向刘绯云,射出的都是铮铮精光。 这是一个陌生的沈灵素。 下了课,刘绯云直直走过来,颐指气使道:“沈灵素,你把上午历史测验的答案抄在后面的黑板上给同学对答案。” 许明正抢答:“不是直接复印了每人发一份的?” 刘绯云本来对许明正心有好感,早就看不惯他成日围着灵素转,现在又见他维护灵素,更加恼怒,顶道:“班费不够了,你出?” 许明正还要发话,灵素把手在他面前一拦,站了起来,接过答案往教室后面走去。 灵素花了整个自习课的时间才把答案抄完。放学时,刘绯云提着一桶水,踩在凳子在最后一排擦窗户,她装模作样擦了几下,忽然手一松,水泼洒了出来,把灵素抄满黑板的字冲去一片,还淋得灵素半身施湿透。 教室里的几个同学瞠目结舌,刘绯云把手一甩,对正在收拾书包的灵素说:“真是对不起啊。还要麻烦你把板书补上了。” 灵素抬起头来,两个女生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似乎擦出火花。有男生已经不知好歹得叫了起来:“嘿,你们两个打一架!” 灵素却只是诡异地一笑,姗姗从刘绯云身边走过。 次日来学校,许明正发现气氛有些不对。许多同学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神秘兮兮。 他抓住一个同学问:“出了什么事?” 同学神情怪异,说:“听说是学校女生宿舍里闹鬼。” 许明正眼皮一跳。 “我们班刘绯云啊,她不是住校的吗?听她们寝室的说,昨天晚上快熄灯前她收拾床铺,发现床上有很多树叶。大家都还觉得奇怪。没想等熄灯后她上床拉下蚊帐,扭头看床尾……赫然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 许明正饶是男生,也听得发了一背凉汗。 “她当时就扯着嗓门惊声尖叫,吓坏一栋楼的女生,大家都不敢睡觉,熙熙攘攘了一个晚上。” “不是她睡着做噩梦吧?” “谁知道呢?据说那个女人还抬头对她笑,脖子上一道紫红色的印子。大家推论她是吊死鬼。” 旁边有女同学呵斥道:“别说了,吓死我们你们男生就消停了!” 男生反而更加起劲,比手划脚道:“那个女鬼眼睛血红,舌头长长伸出来,指甲又尖又长,笑容狰狞……” 噗嗤一声笑。灵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教室门口,一脸兴味听着他们议论。 许明正悄悄问她:“你清楚吗?” “谁?刘绯云?”灵素不急不徐地往座位上走去。 “她爸爸已经给她请了三天假。据说她都吓得有点神智不清了,一直喃喃着还东西。” 灵素回头瞄了一眼,说:“谁叫她贪小便宜,在橡树下拣到一枚指环,要自己收藏起来。那是赵老师早逝的爱人的遗物。” “赵老师又是谁?” 灵素惊讶道:“你忘了,我昨天才和你说的。文革、批斗、老橡树……” 她伸出细长洁白的食指在许明正眼前晃了晃。 小许抹汗,“难道不能原谅刘绯云吗?以前你从来不在乎她们怎么对你的。” 灵素定住,寒星般的眸子把视线定在许明正脸上。 “我很高兴你相信我有第六感,但我不知道你还认为我会驱使鬼魂。” 许明正的脸一阵白一阵红。 灵素不再理他,翻开课本背起单词来。 可是到了下午去医院探望妹妹的时候,又后悔了。在这世上还会有谁能像小许这样无条件信任她支持她?不能因为一点小脾气而损失一个朋友。 妹妹打破她的沉思,“陪我就这么无聊,让你一直发呆?” 灵素挠挠头,“你老是不肯做手术,我太苦恼了。” “等等?”灵净火眼金睛,“你刚才那是什么?” “你不肯做手术?” “不不!你挠了头!” 灵素失笑,“我们都由猴子进化而来,做个这个动作无伤大雅。” 灵净笑,“以前的你连坐下都要把裙子褶皱拉平,然后把手放膝盖上。” “你喜欢那清教徒的模样?” “我喜欢你现在这样。”灵净字字重音。 灵素离开妹妹的病房,并没有直接离开医院。她才走了一半,忽然听到有人在悲恸万分地哭泣,不停喊:不要离开妈妈。不要离开妈妈。 她的脚不受自己控制,直直走到三楼儿童病房。 一对年轻夫妻正依偎着站在一间重症监护室外,年轻的太太哭得非常凄惨。玻璃窗里,数名医生和护士正围在一起,抢救床上一个小小的婴儿。 真是可怜,才那么点大,估计还不到一岁,却全身插满管子,呼吸靠仪器维持。那个小人毫无生气地像个玩具娃娃。 走廊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孩子,三、四岁大,穿着睡衣,抱着小布熊。 灵素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孩子静静看她,一双漆黑大眼睛里似乎有憧憧鬼影。 灵素亲切地问:“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冷冷注视她片刻,说:“我叫茵茵。” “你家大人呢?” 孩子手一伸,指向那对正忧伤哭泣的夫妇。 “他们怎么在哭?” “因为小弟弟要死了。” “啊。”灵素叹息,“那你不难过吗?” 茵茵语气怨愤:“我才不难过。爸爸和妈妈有了小弟弟,就不要我了!为什么他要出生呢?” 灵素温柔微笑,“茵茵,这是不对的。不论你怎么样了,你在你爸爸妈妈心中是唯一的宝宝,永远都不会有人来取代你的。你是姐姐,怎么可以欺负弟弟?” 孩子倔强地抿着嘴巴,“可是,爸爸妈妈忘了我了。” “没有父母会忘记自己的孩子。” “那为什么他们自从有了小弟弟后,再也不看我一眼,不和我说话?” 灵素带着伤感说:“那是因为茵茵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看不到你了。” “可是我就在这里啊!”孩子泪水盈眶。 灵素摸摸她的头,“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我们可以看到的,但是也有很多东西我们看不到。但是并不因为我们看不到,那些东西就不存在。比如说囡囡,虽然爸爸和妈妈看不到你,但是他们绝对一直相信你就在他们身边。” “我不信!”她呜咽。 “乖。”灵素哄道,“来,听听,你妈妈在说什么。” 少妇正止住哭泣,说:“一直以为他是茵茵又投胎来我们家,没想还是留不住。” 丈夫也满腔悲伤,“茵茵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小弟弟的。” 孩子的眼泪大滴大滴滚落下来。 灵素伸出手,柔声说:“来,茵茵,把小布熊给姐姐。” 孩子依依不舍地交出小熊。 灵素接过来,双手用力,小布熊像豆腐一样在她手中化做齑粉,转瞬消失在空气中。 病房里的抢救似乎也告一段落,医生走出来说:“难关已经度过,孩子以后的情况比较乐观。” 那对父母欢喜地拥抱在一起,连声感谢医生,又感谢神灵。 灵素回头看长椅,哪里还有小孩子的身影?她已经完成使命,安心离去。 生者思故,逝者念生,最是让人恻然。 虽然不见了孩子,却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出,对着灵素笑。 灵素怔了怔,对那人点头,“白先生。” 第5章 白崇光已经剃了胡子,剪了头发,穿着整洁的衣服,还真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再加上可掬的笑容,同上次简直有云泥之别。 他性子豪爽,自来熟,开口就大胆赞美:“几日不见,你又漂亮了许多。” 灵素好气又好笑,知道他不过是在逗她玩,便也大方地回道:“白大哥也愈加英俊潇洒了啊。” 白崇光一听,大为高兴,指着头发炫耀道:“花了一千块剪的头发,怎么样?” 灵素又惊又好笑,说:“可真是昂贵的品位。” 白崇光笑:“我就喜欢你说话。” 灵素问:“白大哥怎么会来医院?” “我有朋友在这里工作,回国了来看他。你呢?” “我妹妹在这里住院。” “啊,我记起来了。佩华说过的。你很辛苦吧。” 灵素头一偏,“还好。” 白崇光问:“吃了饭了吗?回学校还是回家?” 灵素知道他这是要送她一程,脑子一转,说:“一会儿要去趟图书馆还书。” “我送你吧。”白崇光手一伸,“为漂亮的小姐服务。” 灵素啼笑皆非。 白崇光居然熟悉那家图书馆。他告诉灵素:“当时白家也捐了钱,剪彩仪式我有出席。” 灵素顺着问:“琳琅呢?” “啊,她是派对上的女伴。我记得那天她穿一件银色小礼服,娇艳如露珠。”白崇光一刹那目光极之温柔多情。 灵素笑,“她常来这里吗?” 白崇光笑,“她?她不是能静下来看书的人。不过那时候她要做毕业论文,来这里查资料。后来你也知道,她没等到毕业就去世了。” 灵素问:“她走的时候,是否安详?” 白崇光沉默片刻,说:“我并没有见到。我们都不知道她心脏有病,更不知道她入院后竟没再能出来。那时我人在外地,赶回来的时候她都已经入殓。” “所以你日夜思念她?” 白崇光冲灵素黯然一笑,“不论有没有送她走,我都会思念她。” 有些感情就是这么缠绵悱恻。 灵素引着白崇光上了图书馆二楼,“妹妹要的书在里面,你等我片刻。” 她走到最里面。角落的阴影里,那个长发的年轻女子正静坐着,像是专门在等她。 “我带了一个人来。”灵素说。 琳琅抬头,“我感觉到了。” “他是你小叔叔。我想让你见见他,或许对你有帮助。” 白崇光已经自己跟找了过来,一边大声说:“灵素,这边都是大学专业书籍,你妹妹是天才神童吗?” 灵素仓促应答道:“她一直在自修。” 旁边的琳琅也站了起来,往前迈了一大步。 白崇光还在左顾右盼,“她修的是什么专……” 话音未落,旁边一扇窗户突然打开,一阵强风猛地灌了进来,一下将人刮得几乎张不开眼。 琳琅双手抱住头,弯下腰。灵素看到她的脸痛苦扭曲着,张着嘴无声呐喊。那呜呜的风声又像是她的哭声,悲怆凄惨。 灵素抵挡不住这股强劲的力量,连着倒退好几步。 “这是怎么回事?”白崇光在风中大声喊。 灵素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子,顶着风走到琳琅身后,心里默念:“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片刻过后,风渐渐减弱,然后停了下来。 灵素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 白崇光一身狼狈,摸不着头脑:“刚才是龙卷风过境吗?” 灵素一脸尴尬,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这时,被惊动的图书管理员奔了上来。楼上一片狼籍,书本撒落一地,树枝和落叶到处都是。管理员脸色立刻白了,大声问:“怎么了?刚才是怎么回事?” 白崇光把手一摊:“别问我们,这显然不可能是人为的。” 管理员着急地抓头发,“我叫人来收拾。你们快走吧。” 琳琅此刻正跪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头发逶迤在地,正是活脱脱的女鬼形象。 灵素在心里叫她:“琳琅,你还好吗?” 琳琅没理她。灵素焦急,暗中又叫了她几声,还是一点回应都没有。 白崇光看到灵素脸色很古怪,忙问:“你没事吧?哪里伤着了?” 灵素摇头。 管理员已经不耐烦了,催促他们离开。 白崇光拉了拉灵素:“我们走吧,改天再来好了。” 灵素无奈,只有跟着他走。她走下楼梯前回头看了一眼,琳琅依旧跪坐在地上,抬起头来往这边望。目光忧伤地看着白崇光的背影。 然后她看到了灵素,摇了摇头。 不是他。 走出图书馆,白崇光抓着抓头发,对灵素说:“刚才奇怪得很,我好像听到有女人在叫。” 灵素哦了一声,慢慢说:“是我吧。”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白崇光不放心地问:“你真的没事吧?来,我送你回家。” 灵素感谢地笑了笑。 之后连着一个星期,灵素都没再见着白家人。她的生活渐渐恢复以往的规律,天天自习到深夜。周末小测验成绩出来,虽然没有夺魁,但也名列三甲。 老师们也松了一口气。他们一致看好沈灵素,期望她能拿到省文科状元为学争光。前阵子她突然失常,把他们吓得不轻。 刘绯云重新回到学校,气焰全都收敛了起来,老老实实读书。偶尔目光和灵素对上,带着几分畏惧几分憎恶,还有几分后悔。灵素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周末,灵素探望过妹妹,走出医院大门。路边有人忽然按响车喇叭,嘟嘟两声。 灵素一看,白崇光正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灵素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白崇光说。 灵素笑:“我有什么好看的?” 白崇光顺口就说:“你很好看。” 灵素愣了一下,噗地笑出声来,“白大哥,有事你就请直说。” 白崇光拉开车门,“进来说吧。” 灵素坐了进去。 车内很宽敞,灵素和白崇光面对面坐着。白崇光敲了敲玻璃,司机便把车开动。 真是有钱人的派头。 白崇光开门见山道:“灵素,我听说你有异能。” 话音刚落,灵素就呵地一声笑出来,觉得这个人真是可爱。她的笑声清脆欢快,铃声般悦耳。 白崇光大灵素有六、七岁,忽然给这样嘲笑,面子上挂不住。他从高中就开始交女友,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接触过?偏偏就是沈灵素这样亦仙亦邪的女孩子让他完全不得要领,给牵着鼻子走。 灵素停下来,问:“他们都说我什么?” 白崇光轻咳一声。这个女孩子,当初见她时明明文静超脱像是出家人,现在斜睨起人来,目光像两道激光,一点不比童佩华那个恶妇逊色。 他说:“我向来是唯物主义者。” 灵素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脑袋,“的确,世间不能用科学来解释的事情毕竟只是少数。” 这么巧妙婉转的回答,让白崇光对她刮目相看。 “他们说你为人看风水,还可以见鬼魂?”他问。 灵素笑,“有没有说我还能斩妖除魔?” “看看!还是生气了!”白崇光拍大腿。 灵素轻轻摇头:“他们又没说错,我干吗生气?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就是一个神婆。” 白崇光仔细盯着她,就像打量外星人,忽然冒出一句:“我还从不知道有这么美的神婆……” 灵素已经对他的奉承有所免疫,笑着扫了他一眼,说:“够了。你肯开诚布公同我说,我就很高兴了。” “为什么?” “当面发问,总比背后腹诽好得多。” 白崇光沉默。 灵素问:“你专程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事的?” 白崇光说:“真不是我主动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多事的部下干的。白家事多,简直是你想象不出来的。” 灵素也有点奇怪,她哪件事做得不妥当,居然让人家来调查她。 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从书包里翻出那日白坤元开给她的支票,递给白崇光。 “这张支票我不能收,还请白大哥转交给白坤元先生。” 这声清脆的“白大哥”让白崇光听着很受用,便接了过来,也没有细问。 白崇光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灵素冲他挤了挤眼睛,说:“其实所有的答案,都写在人的脸上,只是别人看不懂,而我看得懂罢了。” 白崇光又问:“那你看我脸上写了什么?” 灵素一本正经地端详他一番,轻笑道:“疑惑,不信任,愤怒,彷徨,悲痛,失望。” 白崇光惊讶地摸着脸,看他这表情,灵素就知道自己已经说中了。 白崇光终于苦笑了起来。他人前总是一副笑脸,同白坤元的冷脸一样,都是一幅面具。别人看他没心没肺,没想却给这个小姑娘瞧出了所有心思。当初别人告诉他这个女孩子是个堪舆师,他还以为是有人造谣,现在他不信也得信。沈灵素身上是有种神气的灵气。 车开到小区门口停下。灵素拉开车门,停下来对白崇光说:“白大哥,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功利心不重的人,你坚持搅在这里,一定是为了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不清楚你们白家的事,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凡事善恶皆有报,不要只看在眼前,钻了牛角尖。” 白崇光沉吟着,目送灵素窈窕背影渐渐远去。 灵素回到家里,躺在沙发上。母亲与她已经很多天都没有什么对话,甚至很少现身,想必是不满意她的所作所为。可是要管住一颗年轻的心,是多么困难的事。母亲也年轻过,她会了解。 她呼唤母亲:“妈,你不要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母亲淡淡显出一个轮廓,“你知道?我看你不知道。” “我这同以往一样,不过是助人为乐。” 母亲摇头,一针见血道:“女儿,你动心了。” 灵素吓得一跳。 母亲喃喃自语:“是命躲不过,也该了,也该了。” “妈……” “我精力有限,时日不多。你要好自为之。” “妈你要走了?”灵素恐慌。 母亲说:“我也舍不得。好在你也大了。你能干,又坚强,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妹妹呢?你总得等到她病好再走吧。” 母亲长叹:“灵净……本是不该出生的孩子。我果真逆不过天。” “妈,你在说什么?”灵素越来越慌张。 “命运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灵素,你不用慌,所有事情都会有答案。” *** 次日到学校上学,许明正和灵素打招呼,又有些欲言又止。 依照以往的情况,灵素很轻易就可以感知到他的心事。可是她最近给很多事情干扰心神,力量大不如前,努力想了半天,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许明正好不容易说出口:“我,昨天下午本来想把你从医院接回家的……” 啊,那他是看到了。 灵素对他很坦白,“那人是白崇光。” “我认识。”许明正说,“他是白坤元的小叔。” 灵素说:“他有个姻亲的侄女,叫琳琅,对吧?” 许明正有些吃惊,“这我听说过,不过那个女生好像去世有些年了……”他急刹车。 灵素笑着点点头,“我见着她了。” 许明正有些着急,压低声音说:“灵素,你别玩火。听我的话,白家这种大家族,麻烦得很。” “你说来听听。” “这白崇光是姨太太生的,老来子,很得白家老太爷的宠爱。虽然白老太爷死后,白家由白崇德掌权,但是白崇光手上的股票数并不少。白崇德也非常疼爱这个弟弟,对他不薄。白崇德死后,大权又转到了白太太手中。现在传出消息,白太太身体不适打算退下来,她打算给自己选个接班人。” 灵素眼珠一转,问:“白太太患有病,她神智不清,做得了什么主?” “可是白家其他人一个比一个清醒啊。” 灵素明白小许的意思。分家总是一件麻烦事。 许明正焦急,“我怕你被利用。白太太对亡女是爱得天昏地暗,你又能……我怕有心人利用你这点来对付白太太。” 他这话并不无道理。灵素知道人心才是最最难测的。 她趴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叹一声:“真是庭院深深,难怪红颜要薄命。” 老师走进来发试卷,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这世界上就是考生和上班族像蝼蚁。要把书读好,也是件呕心沥血的事。 灵素静下心来做试卷,速度奇快。写完后抬头看,班上同学都还在埋头苦干。从老师处要来答案自己一对,分数尚算理想。 她伏在书桌上休息。夏日风暖,吹得她昏昏欲睡。 朦胧中,她又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凄凄惨惨,不知道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声接一声地,似乎从某个方向飘来,要指引灵素过去。 这到底是哪家的孩子? 下课铃声忽然响起,把灵素从梦中惊醒。哭声?哪里还有什么哭声。 随即自嘲。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放不开这心伤。总是以为自己足够成熟,可以轻松面对过去,没想到内心深处还是保留了一丝痛。 谁叫她是孤女? 放学后,灵素去图书馆。二楼静静无人,琳琅依旧坐在角落里,翻着一本蝴蝶标本图籍。 看到灵素来了,她几分迫切:“下一个带来的是谁?” 灵素手一摊:“不容易啊不容易。” “我记得崇光,他是我小叔。其实就像我大哥一样,我们感情亲厚,他人很好的。” 灵素脱口问:“那坤元呢?” 琳琅侧过脸去:“我不知道,我……我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有什么事……” “什么事?”灵素问。 琳琅想了想,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灵素叹了口气,挨着她坐下。 阳光从她们身后的窗户射进来,地上只得一条影子。 琳琅忽然问:“你觉得坤元是个怎么样的人?” 灵素轻轻一叹,说:“我觉得他很神秘。”说完就笑了,别人眼里,真正神秘的,是她吧。 “他是个很内敛的人,我看不透他的心思。他,一直不开心。” 琳琅说:“有故事的人,都很难开心吧。” 那,白坤元有怎么样的故事呢? 那天灵素在图书馆逗留到闭馆时才离去。出门时,管理员嘱咐她:“天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路上要小心。” 管理员其实一直对这个喜欢在二楼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少女很好奇。会自己跟自己说话的人,大概都是太寂寞了吧。 那是一个风大但没有月亮的晚上。小巷漆黑,灵素一个人凭着多年来的直觉缓缓摸索着前进。黑暗中偶尔响起一两声犬吠,睡梦中的孩子惊醒哭泣起来。 孩子的哭泣? 灵素现在对这种声音特别敏感,那一声声稚嫩的哭喊总是最能刺激她的神经。她的梦里总有一个哭泣的孩子,不知在哪个角落。 灵素期待有一天能找到那个孩子,抱进怀里,好好照顾一番。 有什么东西在某出角落发出声音。灵素警觉,加快脚下步伐。 这一带治安混乱,常有帮派在街头巷尾聚众斗殴,灵素也常见十岁不到的小孩子都已经学会把东西藏在衣服底下偷偷送出去。现在这么晚了,这条小巷又是那么偏僻寂静,黑暗中会有什么事发生也不稀奇。 就在她快要拐进另一条有住户的小巷的时候,一只大手突然从后方伸了出来,捂住她的嘴巴! 那是人的手,油腻腥臭的手。 灵素惊恐,立刻大力挣扎,一边大声呼喊。 声音回荡在寂静的街道里,几盏窗户忽然亮起了灯。 身后的男子喘着粗气,紧捂住灵素的嘴巴,把她往黑暗里拖。 灵素奋力踢打,却是怎么也挣扎不开。头晕目眩过后,被重重按在了墙上。粗糙的墙面磨得她生痛。 男人的膝盖抵着她的腹部,一只手伸向她的胸脯,扯着她的衣领。灵素觉得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咙,狠狠咬上捂着她嘴巴的手。 男人痛叫一声,松开手。她摔倒在地上,膝盖磕着石头,一阵酸麻疼痛让她几乎叫不出声。 能通灵又如何,鬼魂远不及人类这样能伤害人。 男人又扑身上来。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一旁冲了过来,一把扯起压在灵素身上的男子,然后一拳头狠狠捶进他的腹部。 灵素喘了一口气,立刻爬起来,退得远远的。 又有一个人赶了过来,嘴里高喊着:“我已经报警了!” 行凶男子浑身一震,也不顾自己又挨了几拳揍,连滚带爬地钻进黑暗里。 赶来的男子还想去追,灵素急忙拉住他:“别!巷子深,要迷路!” 男子停下脚步。 灵素这才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身子摇晃了一下,跪在地上。 “你没事吧?” 这是? 灵素猛地抬起头。多妙,风恰好就在此刻吹散了天上的乌云,月亮露出半边脸,银光照亮那人的脸。那人就像是上天在危机时刻派下来拯救她的神。 灵素鼻子一阵热,哽咽道:“白坤元?” 白坤元安抚性地笑着,扶灵素站起来。“还好我听到声音赶了过来。” 是,如果没有他,她这样一个弱女子,现在恐怕已经遇害。 泪水终于忍不住湿了眼睛。 白坤元叹了一声,静静把灵素搂进怀里。 他的怀抱如想象中的温暖,衣间散发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手臂一圈,就把她圈在了这个温馨宁静的小世界里。 灵素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泪水糊了他一片衣领。 白坤元一只手轻柔缓慢地抚着怀里少女的背,笨拙地模仿大人安慰孩子。 “即使你在这里长大,也不表示对你来说这里是安全的。”白坤元说,“还有,你回家实在太晚。” 灵素的脸微微发烫,不留痕迹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白先生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的。” 灵素疑惑。 白坤元低声说:“我听崇光说了……他说你能通灵……” 灵素一低头,看到白坤元手背上划了一到血痕。她说:“这样吧,来我家,给你上药。我们慢慢聊。” 第6章 沈家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来了客人。 一室一厅的小公寓,狭窄却整齐,只是年岁太久,总有股霉臭不散。家具墙壁,无一不蒙着一层灰色,其实都并不脏,只是太旧了。 白坤元看着正低头为自己包扎的沈灵素,心中想,这家中唯一亮色,恐怕也就是这个明丽的少女了。 女孩子若是生得美,不论在什么环境中都会脱颖而出的。 灵素说:“家中的茶叶都是渣滓,白先生不介意喝温水吧?” 不卑不亢的。白坤元微笑,“我随便,你不用太客气。” 沈家有一个老式挂钟,这时正当当敲起来,响足十一声。夜阑人静,这声音听起来不免带着几分诡异。白坤元似乎觉得背后的窗户外,有什么东西正扒在上面往里看。 灵素端出清水和水果,坐在一边。 白坤元问:“你还没满十八,你总该有个监护人。” “是我一个远房婶婶。”灵素说,“我从没见过她,甚至怀疑她根本不存在。不过妈妈说她是我们的亲戚,我就当她是亲戚好了。总之她并不抚养我们。” “那日子怎么过的?” 灵素一笑,“母亲留有这间房子和存款,我为人驱鬼算命,收取黑钱,补贴家用。” 白坤元沉默片刻,“你真的能看见鬼魂?” 灵素轻叹一声,“你若不相信我,又怎么会找上门来?” 白坤元斟酌片刻,说:“我想托你帮我找一个人。” 灵素知道他要找谁,“琳琅?” 白坤元点点头。 “我知道这挺荒唐的。人已经去世三年了,又是病逝,也许已经早投胎了。可是我就是觉得有哪点不对,总觉得心慌,觉得她还没安息。” 灵素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她知道琳琅在哪里,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她一愣,白坤元还是低头惆怅的模样,那一声不是他发出的。她瞬间领悟,把那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白坤元继续说着:“我同琳琅,不如她同崇光那么亲密。他们俩性格相合,爱好相同,成天在一起。” 但是她却爱他。情不自禁爱上这个表面冷漠内心孤寂的大哥哥。渴望看到他笑,渴望他温柔注视她,渴望在他身上依偎片刻。一点点的小幸福大过崇光全身心奉献的百倍。 女人是多么难讨好的生物。 白坤元说:“我与白崇光是叔侄。他是家父唯一的兄弟,父亲待他,如弟如子,总是放纵他。而我是独子,父亲在我身上寄托重望,我的时间不属于自己。我最羡慕琳琅他们那么自由自在。我总是坐在书桌前,看窗户外面的两人在院子里嬉戏。” 灵素静静听着,能感觉出话语里的惆怅。 “琳琅是极其美好的女孩子,活泼开朗,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她擅于发现事物美好一面,在她身边,永远可以感受到愉悦。我小时候脾气不好,没有朋友。是琳琅给我带来了友谊和欢乐,改变了我的生活。是她带给我生命中第一线光明,也是她亲手收了回去。” 白坤元把脸埋进手里。 他大概很少有机会一口气说那么多内心独白,更别提对着一个几乎还是陌生的小姑娘。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对方无法理解,也与他无关,才好打开心扉畅所欲言。 完了,又戴回自己冷静自持的面具,走出去做他的白家少东家。 白坤元很快就从激动中恢复过来,先前的种种柔情,被他毫不留情地从脸上抹去,又重新戴上了面具。他平静地说:“琳琅去世后,妙姨请过和尚来做法事。我说过的,我一直觉得不妥。崇光说别人说你是真的能通灵,你可以帮我看看琳琅现在怎么样了吗?” 灵素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试试看,但是我不敢保证。毕竟……” “我知道,她去世已久了。”白坤元凄然一笑,“一千多个日子了啊。” 他脸上那种令人心碎的痛苦让灵素情不自禁说道:“你明天若有空,请随我去一个地方。” 白坤元点头:“没问题,明天你放学后,我来接你。” 灵素这才反映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又是一红。 送走白坤元,灵素对着空气喊:“妈,出来吧。我知道你在看着。” 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身影飘渺。灵素已经意识到,母亲灵力真的在减弱,不久也将离开她了。 “他叫白坤元。”母亲念着。 “有什么不对?” 母亲只是怜爱疼惜地对着女儿笑了笑,“女儿大了。” 灵素的脸顿时发烫。 母亲的思绪似乎飘向了远方,浅笑着吟着:“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灵素恼羞,“妈,别念了。” 母亲把目光移回了她身上,“沈家女子总要经历这一关的。” 灵素听出端倪,立刻追问:“我最近能力大大减弱,是不是和这有关系?” 母亲笑,“你喜欢他吗?” 灵素红着脸说:“怎么又扯到这上面来了?” “喜欢一个人,动了情欲,不再心如止水,那么,灵力自然有波动了。” 灵素有点担心:“那我以后会怎么样?” “你要是心智足够成熟,变可以控制得住这种变化。”母亲笑,“别担心,我当年也是一样,遇到他,就好像一下变成了瞎子……” 母亲笑容又迷离起来,显然又是陷入了某段甜美的回忆里。 灵素看着她明显比以前稀薄的身影,忍不住说:“妈,不要离开我。” 母亲摸着她的头发,“我并不是你唯一的精神依靠。你要坚强一点。” 次日,刘绯云旷课一整天,下午快放学了,她才姗姗走进教室。 灵素没由来觉得浑身不对劲。刘绯云看她的眼神更加凶煞,满含怨恨。 不妙,今日刘绯云印堂上一团黑气,周身笼罩着邪气。 灵素在她灼灼目光下后退一步,太阳穴开始疼痛。 怎么回事?她去哪里招惹来这个东西?为了报复沈灵素,她不惜以身玩火。 刘绯云在众目睽睽下一步步向灵素走了过来。教室里同学老师都在,可她仇恨的眼里只看得到沈灵素一个人。 灵素当机立断,站起来道:“我去厕所。”说完,和刘绯云对视一秒,转身跑出教室。刘绯云紧跟着追出来。 同学们以为她们是要打架,居然有男生开始起哄。灵素却是片刻也不敢耽搁,迅速跑下教学楼,往无人的地方跑去。 刘绯云紧跟住她,凛冽气息一直从后方逼过来,杀意泠泠。可是不知情的人看来,却是两个美少女你追我赶,敏捷似小鹿一样奔跑在校园里。 就在这时,下课铃声响彻校园,学生们纷纷从教室里涌了出来。学校里是不能逗留了。 灵素急忙转头向校门口跑去。 大门外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白坤元正在车里往外望,忽然看到灵素直冲冲奔来,便下车向她迎过去。 灵素一看是他,脸色大变,大喝一声:“不要过来!” 白坤元还没反映过来,那个紧随而来的女生突然大吼一声,扑向灵素。或许是眼花,白坤元看到滚滚黑气袭来。 沈灵素身形一定,立刻回身以手遮面。她的手掌在那刹那似乎发出耀眼白光,光芒犀利,转瞬就划破乌云般的黑气。 白坤元大吃一惊。打架?还是斗法? 他也不顾灵素的警告,急忙奔过去。 灵素听见脚步声,分神望了他一眼。也就这时候,那个凶煞的女生狰狞一笑,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什么,向灵素扑头盖脸泼洒过去。 灵素招架不及,只得匆忙闭上眼睛承受。头脸一阵温热粘腻,随后就是呛人的腥臭。 她踉跄一步,跌倒在地上。 白坤元只见泼出来的液体乌红粘稠,灵素又跌在地上。他当下拽住那个女生的手,厉声质问:“你这是干什么?” 刘绯云已经得手,稍微恢复神智,茫然地看他。灵素就趁这个时机,五指并拢,掌心夹风,重重拍向刘绯云胸口膻中穴。 刘绯云倒退好几步,也跌在地上,浑身不停抽搐,然后开始呕吐。吐出来的几口黑水,一落地就消失,像蒸发了一样。 灵素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时老师和同学也已经赶到。大家看到灵素浑身血迹斑斑,纷纷惊叫起来。 老师惊慌又气愤,重重跺脚道:“沈灵素,刘绯云,你们两个这是在做什么?” 刘绯云终于呕吐完,一脸萎靡地给同学扶起来。老师一闻,大叫道:“刘绯云,你喝了酒?” 这边,白坤元已经叫司机取来车里的毯子,把灵素严实地裹了起来。 老师命令道:“你们两个去收拾一下,然后到我办公室来。” 灵素皱眉。白坤元看到,代她出声:“这位是灵素的老师?我是她的表哥。” 老师从来不知道沈灵素居然还有亲戚。可是这个男子相貌英俊,衣着高雅,显然不是普通人。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老师立刻对他肃然起敬。 白坤元说:“灵素受了惊吓,我想先带她回家。顺便给她请几天假。” 老师见灵素一身狼狈,便也点头同意了。 司机一早打开车门候着,可是灵素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步履踉跄。白坤元皱眉,忽然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抱着上了车。 毯子里的少女像是受了凌虐的小动物,蜷缩着瑟瑟发抖,大眼睛里尽是彷徨无助,泪水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 白坤元低头注视怀里的灵素,一言不发抱紧她。 他不问。这多好。灵素感激地闭上眼睛。 “我现在一定很像一个凶死鬼。” 白坤元笑,凶死鬼哪里会有这么清澈的眼睛。 “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这是狗血呢。” 白坤元一点也不在乎,“没事,衣服总是要不停地换的。” 他把灵素带回白家。 灵素在客房的浴室里洗了足一个小时,用毛巾反复撮着脸和手臂,可是鼻子始终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累了,跪在花撒下,扶着墙默默留泪。 她不但是个孤女,在别人眼里还是个妖孽。今天若是没有白坤元,她还不知给人欺凌成什么样? 白家保姆见她久久未出来,担心地敲门,灵素这才急忙擦干身子出去。 换下的衣服已经给拿走,床上放着烘干的内衣,还有一件面料柔软的嫩青色裙子。 灵素一摸便知道,这都是琳琅的衣服。 她换上衣服,披下头发。镜子里出现一个秀美的少女。是沈灵素,还是琳琅? 她走到小阳台上,忽然发现右边房间连着的大露台是那么眼熟。隔壁是琳琅的房间。 阳台是相连的,只用装饰性的栏杆隔了一下,爬过去根本不是问题。 下楼去,碰到白太太从院子里散步回来,看到她,笑到:“佩华,今天下课怎么那么早?” 灵素苦笑着应了一声。 白太太年纪也就五十岁,保养得好,看着四十出头。这么年轻,却都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真是遗憾。 白太太忽然抱怨:“我都说了不喝这个!这个汤不对!不是这么熬的!” 她对灵素说:“你也是,别吃那些药。都不对!” 灵素纳闷。看护尴尬地冲她点了点头,忙扶着白太太上楼去了。 白坤元走到她身边,一同看着白太太的背影,叹息道:“她这病初发,起初只是忘记生活琐事,最进才开始发展到记忆倒回。” “最后是否会退到初生时候?” 白坤元苦笑,“医生说,得这种病的人,最后记忆只可以维持片刻,所有烦恼都忘掉,像婴儿一样没有忧愁,然后快乐地死去。这算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死法。” 灵素心里难受。白太太是好人。 “你呢?两头顾,挺辛苦的。” “还行吧。”白坤元笑笑,“佩华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现在可真是离不开她。” 灵素说:“今天要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现在该回去了。” 白坤元笑了笑,语气温和,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魄力:“都已经很晚了。放你回你家,我也很不放心。你不如就在这里凑合一个晚上吧。” 灵素虽然觉得还是不妥,可也没有再坚持。 白坤元上楼处理一点事务,灵素独自一人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背几个单词。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又忽然停住了。灵素放下书回过头去。 童佩华站在客厅门口,表情僵硬,脸色苍白。 “童小姐?”灵素站了起来,“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童佩华猛地回过神来,立刻在脸上挤出一个别扭的笑,“没事。刚才吓我一跳。你可,真像琳琅啊……” 灵素有点局促,“学校出了点事……我这就把衣服换了。” “不。不!”童佩华忙说,“你这样就挺好的。衣服多合身啊。我看着你,就像看着琳琅又回来了一样。” 说着,竟然有点哽咽,弄得灵素更加不知所措。 好在这时白坤元的声音响了起来:“佩华回来了?刘阿姨,加一副碗筷。” 两人这才客套地彼此招呼走进屋去。 那夜,灵素住在白家。 半夜做了梦,梦里一栋华宅,一个洋娃娃似的小姑娘站在宽大的露台上,对屋里面的人招手,喊,坤元哥哥,你快看,天边有彩虹呢! 灵素醒了过来,正听到有车开到楼下。 一时好奇,她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廊里的厚地毯湮没了她的脚步声,她悄悄走到楼梯口。 白崇光搂着一个红衣女子一边笑着一边走进来。女子整个身子似乎都挂在他的手臂上,妙曼的身躯和他贴得一丝不漏。 这么风流,这么大胆。灵素暗自咋舌。 他们也许都喝过酒,行动有些不稳。女子不知听到白崇光说了什么,忽然放声笑起来。 白崇光还算有几分清醒,告诫她:“小声点,大家都在。” 女子忽然冷哼,“这个家也有你的一份。你怎么像做贼一样?” 白崇光放开她,给自己倒杯水,冷冷说:“我们这房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一个嫡子,一个小叔,加一个快要变白痴的老女人,能唱哪出戏?” 白崇光不耐烦,“你再多说,立刻滚出去。” 女子借着酒劲,照说不误:“若不是那小丫头的股票都归了你大嫂,她在白家算个什么东西?还有你那侄子,有奶就是娘,马上变做孝子,把一个半路进门的女人当亲妈。那一老一小,简直没把这个家变灵堂,再请人来给那小丫头招魂。只有你这个榆木疙瘩的脑袋,不肯变通,注定吃尽亏。” 白崇光突然猛地把手里的水晶杯狠狠摔在地上。 女子脸色变了又变,甩了甩头发,“我看在亲戚份上劝你一场。他日在董事会上,人家将你扫地出门,别怪我没提醒过。” 她摇摇晃晃走出去。白崇光喊她:“白坤芳,你喝成这样还敢开车?” 他追了出去。灵素匆匆回到房间里。 呵,居然无意间听到白家内幕。可是却没有新意,翻来覆去不过是亲人之间争权夺利,勾心斗角。 灵素这下更是睡不着。她干脆翻过两个阳台间的小栏杆,想在去看看琳琅的房间。 房间里一片漆黑,可是隐约看得清床上隆起,分明是睡着人。 那人也因灵素的到来醒了过来,警惕地问:“谁?” 他是白坤元。 灵素大为吃惊。难道他一直睡在琳琅的房间里? 白坤元拧亮灯,看到是灵素,松口气。 “睡不着?” 灵素叹气。 白坤元从床上起来。上身没有穿衣,健美的身型展露在灵素面前。她脸上发烫,别过头去。 一个女孩子,在别人家借宿,夜半三更还跑到异性房间里。这不论怎么说,都太失礼。 白坤元套上衣服,“过来坐地上,我陪你聊聊。” 灵素乖乖走过去坐在长毛地毯上。 白坤元看她那么拘束,轻声笑,“我不像崇光,你不用担心被我占便宜。” 灵素哭笑不得。 两人坐定了,却又没了话题,大眼瞪小眼。 灵素看白坤元没有起头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她问的话让自己都吃惊:“你的母亲呢?” 白坤元像是被点了穴,半晌,才缓缓开口说:“她早不在了。” 糟糕,出师不利。灵素只得笨拙地说:“我母亲去世也早。” 白坤元抬头凝视她,“你大概没明白,家母并不是去世,她是离家出走。” 灵素呆住。 “那年我才五岁。一天晚上,她来到我床前,摇醒已经睡着的我,给我讲故事,然后吻我,拍着我入睡。第二天醒来,家里乱成一团,她已经和人远走高飞了。” 白坤元表情平静,把情绪控制得极好。只是他的手在不停发抖。 “父亲颓废了足足有半年,常常喝醉在书房。我去找他,他便对我大吼:你当时怎么不拦着她?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可以决绝到这地步。这事闹得人尽皆知,亲戚总是看着我暧昧地笑,背地里指指点点,看,这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我代替母亲成了众矢之的,惊慌又痛苦,直到琳琅出现在我生命里。” 停顿片刻,说:“她改变了我的一切。” 灵素忽然觉得疲惫。 那一出温情而精彩的戏里,并没有她的份。她不但不在现场,连一个观众都算不上。 第7章 灵素一脸怜悯。这女孩子的眼睛明亮湿润,注视着他像是看着一只孤单的小动物。他倾诉,她便倾听,神情里有着无言的理解和安慰,似把他的忧愁一股脑接了过来一样。 白坤元四处望了望,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没事做,我们来拼图好了。” 盒子上印着女子和野兽。灵素起初以为画的是御兽的山鬼,凑近了看,原来是狮子座的星座图。 “琳琅是狮子座的啊。”灵素说。 白坤元问:“你呢?” 她?以前许明正为她查过,灵素是天蝎座。 那本小小星相书上写着:深沉内敛,沉默寡言,凡事都十分谨慎且深思熟虑,很能掌握事物本质。天蝎座的人性情复杂,不善于表达感情,容易给人顺从的错觉,其实,内心是坚决而固执的。 说的正是灵素。 两个人趴在地毯上拼起来。一时不留神,脑袋碰到一起,一同哎哟叫起来,眼睛对上,忍不住笑。 暖黄色的光芒照耀下,白坤元硬朗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朦胧笑意里有着琢磨不清的温柔。 白坤元忽然叫:“看到了。” 他忽然欺近身来,胸膛擦着灵素的肩膀,手伸过去,从灵素后侧拣起一片拼图。 “这是老虎的眼睛,让我好找。” 那一瞬间,他的气息袭来又褪去,灵素发了一身汗。 “知道吗?琳琅以前也喜欢拼图。”白坤元笑着说,“她还很喜欢拉着我陪她玩。我那时候对这玩意儿没有半点耐心,经常拼着拼着就睡着了。等醒来后,她都已经把图拼完了。我才发现错过了游戏。” 灵素说:“拼图是她的游戏。也许你们俩有共同的游戏。” 白坤元笑容迷离,“知道吗?她死后,我才发现我错过了多少东西,从小小的拼图,到她的人生。” 白坤元说完,又埋下头,专心拼图。 灵素陪着他,一直熬到后半夜。一方面劳累一天疲倦得很,一方面又已经能同他相处在一起而兴奋,两种状态拼命撕杀,最后前者占了上风。 灵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是醒来的时候,天已亮,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山间清晨凉得很,鸟声四起,雾霭笼罩,整座白宅如在仙境里。 她茫然地坐了起来。这是琳琅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在,昨夜的白坤元简直就像一个梦。 她下了床,脚忽然踩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地上有一幅已经完成的拼图。画里少女骑在白虎上,英姿飒爽,眼里却有一抹钩魂的媚意。 原来她错过了游戏。 灵素翻回客房,收拾妥当,走下楼去。白崇光如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背着她坐在沙发里看报纸,听见身后有声音,吩咐道:“咖啡。” 灵素轻笑,“几颗糖?” 白崇光急忙回头,“呀,又是你!” 灵素笑。 “你昨天晚上住这里?” 灵素点头。 “难怪他们和我说坤元往家里带了位女客,没想到是你。我还在纳闷,他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 白崇光还穿着昨天的白衬衣,领子上有淡淡的红痕。挨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灵素翕动鼻子,白崇光一笑,“那是杜松子酒。” 醇酒美人,好不逍遥。 灵素问他:“你在国外,都做些什么?” “外面设有分公司,我是那边地区总裁。” “那你人在国内,分公司里怎么办?” “助手会把要处理的文件传给我。实在不行,他们可以代替我行事。” “没了你,公司运作不会乱套?” “一个好的领导者该建立一套完善的运行体制。领导不在,机构也可以如常运作。” 灵素点点头,“看来你并非不可缺少。” “没错。要想谋权篡位,此刻正是时候。” 灵素笑,“在学校学的什么?” “你一定想象不到。”白崇光挑起眉毛。 “金融?历史?医学,还是法律?” “我学烹饪。” 灵素怔了怔,搜肠剐肚凑出一句话:“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白崇光忍不住,仰头大笑,“你真好骗。我学的是戏剧。” 灵素瞪他,“难怪会演。” 身后响起白坤元的声音:“你还是被他骗了。他学的是建筑。” 白崇光不满侄子拆他的台,“他怨恨我很久了,想小时候我和琳琅在家里演梁山伯与祝英台,他就演马文财。还抢我台词,那句‘我来迟了’,我还没开口,他就吼出来了。” 白坤元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忘了台词,我提醒你。你是长辈,怎么可以颠倒是非?” 白崇光对灵素做苦脸,“又是这顶大帽子。” 灵素一直在旁边微笑。而童佩华一直没有出现。 早饭后,灵素带着白坤元去了图书馆。 图书馆才开门不久,只有工作人员在。那人见到灵素身后男子相貌堂堂,气宇不凡,不由多看了几眼。 二楼明亮宽敞如昔。他们一直走到最里面。 灵素环视一周,却没有看见琳琅,甚至,感觉不到琳琅存在的气息。她急忙凝神,搜索一圈,仍旧感受不到。 她着急着,转过头去看到白坤元,却是大吃一惊。 白坤元一脸肃然,向着西方跪了下来,把拽成拳头的手凑在嘴边,虔诚地吻了吻。展开来,手心里是一枚白金戒指。 “白先生,你……” 白坤元淡淡说:“琳琅毕业前总在这里翻书查资料。不知道怎么的,感觉有她的气息。” 灵素心里一阵感动一阵酸涩,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 可是整个图书馆只剩一缕琳琅留下的气息,那本她常翻的蝴蝶图鉴也被弃置于长凳下。 是她自己走的,还是外力把她带走的?灵素慌张不安。 “怎么了?”白坤元问。 灵素仍旧有种冲动,想要张口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是耳朵边似乎又听到了母亲那一声严厉的咳嗽声。她最终还是咬紧了牙关。 白坤元没等她想好回话,先行走下楼梯。灵素松口气,匆匆跟了上去。 上了车,白坤元吩咐司机送灵素回学校。然后就不再说话。灵素不安地悄悄看他,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似在深深思索着什么。 灵素在心里轻叹一声。究竟谁可以抹去他眼里的忧愁呢? 白坤元突然说:“灵素,借我靠一下吧,我累了。” 也没等灵素回应,就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闭上眼睛。 车在高楼林立的都市里穿梭,车厢里静静的,灵素清晰听到白坤元的呼吸声,他的体温隔着校服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 灵素那边肩膀已经没有了知觉,却仍旧一动不敢动。 她小心翼翼扭过头去看白坤元。他似乎是真睡着了,眉头始终锁着,梦中都在烦恼,不肯让自己轻松片刻。 灵素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抚上他眉头,抹平那道川字纹。手却停不下来,沿着轮廓下去,鼻梁,眼睛,颧骨,面颊,嘴唇…… 白坤元忽然动了一下,她如同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手,再也不敢放肆。 车开到学校。 白坤元问:“要我送你进去吗?” 灵素摇头:“已经耽误你太多时间。” “那你自己注意。”白坤元叮咛,“如果还有同学为难你,只管告诉我。” 灵素点头。 白坤元再问一次:“真的不要我送你进去?” 灵素还是摇头。 白坤元忽然伸出手,摸了摸灵素的头发,笑,“去吧。” 灵素缓缓朝里走去。 日光微斜,树影婆娑,有朗朗读书声传来。 奇怪,地上怎么有一前一后两个影子。后面那个明显高大许多。 影子一直跟随她走到教学楼前。灵素没有回头,直走上楼。到了二楼走廊,她奔到栏杆前往下望。白坤元就站在楼下,正抬头望她。 他笑了笑,对灵素挥挥手,这才放下心来,转身离去。 灵素一直站到白坤元的背影消失在绿树掩隐里。 许明正匆匆跑下楼来,“我昨天去你家找你,你没回家?” 灵素动也不动。 许明正讷讷道:“刘绯云请长假,回家复习去了。你昨天没事吧?” 灵素慢慢回过头来,嘴角有一抹释然的笑。 她说:“我看不见了。” 许明正大骇,脸上血色全无。可是一看,灵素双眼依旧清澈有神,焦距集中。他才又明白过来,灵素说的,是另一只眼睛。 早上在图书馆寻找琳琅的时候灵素就发现了,她的种种能力全部消失,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清。曾经随处可见的游荡在大街小巷的幽灵们失去踪影,曾经接连不断涌入大脑的各类讯息全部中断。 解释只有一个,她沈灵素天眼已闭,恢复为常人。 所以,即使琳琅当时就站在她身边,她看到的也只是空气。 片刻失落后,却是满心欢喜。她终于成为一个普通人。 惟有曾经异常过的人,才如此渴望平凡的生活。她已经过腻了离群索居的日子。 灵素深深呼吸一口气,拍了拍许明正,“走,回去上课吧。” 许明正见她那么平静,也松口气。 同学们见灵素回来,一片窃窃私语,看她的眼光更加怪异。灵素视若无物,照样听课做试题。 赵老师将灵素叫去,语重心长道:“灵素,还有两个礼拜就要高考了。” 灵素低头听训,“赵老师放心,我保证不再出状况,平安顺利考完试。” 赵老师痛心疾首,“昨天刘绯云说你是什么妖的。我已经劝她家长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唉,每年高考都要折磨疯几个学生。” 好险。只差一点,该看心理医生的就是沈灵素了。 刘绯云当她是妖魔鬼怪,有的人却是以为她是江湖骗子。这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之间的战争。 可是白坤元信她,虽然是想通过她来慰籍自己的心伤,但是他看到的是她这个人,他相信她。 灵素只觉得自己一想到那个儒雅温柔的男人,顿时觉得浑身轻飘飘,感觉是如此的美好,真希望这快乐可以永远保持下去。 少女的爱情,单纯而执著,且总是痴心妄想着能持续一辈子。 可是,琳琅消失到哪里去了? 两种可能。一是她终于可以离开图书馆,二是她烟消云散。而第一种可能还有许多种结果。离开了,也许是去了其他地方,也许被法力更高的人收了去,最好的结局,那就是投胎了。 但是之前束缚了三年,这下怎么会轻易地就挣脱了呢? 灵素百思不得其解。 傍晚,灵素同许明正一起走出校门。 灵素忽然站住,瞪大眼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是那站在车边对她微笑的,高大英俊,气定神闲,分明就是白坤元。 在许明正看来,灵素这张忧郁了一天的脸,忽然容光焕发,眼睛里闪耀着潋滟水光。 灵素一声不响丢下许明正,匆匆奔了过去。 白坤元柔声说:“下了班,过来看看你。怎么样?没人又来欺负你吧?” 灵素低下头,“这才半天时间,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起吃顿饭吧。” “我今天要去看妹妹。” “那我陪你。” 灵素腼腆地点点头。那嫣然一笑,色若春晓。 白坤元一时迷乱,情不自禁去抚摸灵素粉色的脸。 许明正呆呆站在原地,看他搂着她的肩膀上了车,扬长而去。 灵净看到姐姐带了个陌生男人来,吃了一惊。 白坤元在路上买了一束大理菊,叫小护士插起来。病房多了鲜艳的色彩,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灵素介绍:“这是白坤元先生,这是我妹妹灵净。” 她去和医生说话,把白坤元留在病房里。 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有着不输她姐姐的锐利眼神,短短时间里就把白坤元打量了个透彻。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含蓄的敌意。 白坤元轻咳一下。他其实不擅长同小姑娘打交道。 灵净忽然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果真是你。” 沈家姐妹都是如此奇特,白坤元好奇,问:“我怎么?” 灵净冷冷说:“好出身,有野心,你不适合我姐姐。” 白坤元笑:“不要紧张,我和你姐姐只是普通朋友。” 灵净冷笑:“是吗?普通朋友?” 白坤元商场如战场的拼杀过来,如今面对一个小姑娘澄净通透的目光,居然起了一丝不自在。他只得含蓄地说:“你姐姐是一个很美好的女孩子,我很喜欢她。” 灵净逼人的目光丝毫没有减弱。 白坤元只得一笑:“你究竟要我怎样?” 灵净只说:“关键时刻,请你手下留情。” “什么?” 这时灵素推门走了进来,面带喜色。 “医生怎么说?” “唉,灵净,我已经和医生做了最终决定,我考试一完,你立刻手术,不得拖延。” 灵净捂在被子里不声不响。 灵素摸摸她的头发,叮嘱几句,随着白坤元走了。 白坤元带她去了一家西餐厅。 这是灵素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地方用餐。桌前又是刀又是叉,仿佛要进行一起谋杀案,无从下手。 她没吃饱,白坤元送她回到家,她又带着他到常去的小馆子吃拉面。 店里桌椅都有一层油腻,白坤元却一点也不介意,和灵素促膝坐着。热气蒸腾下,两人的面孔都泛出一层油汗。白坤元掏出手帕递给灵素。 灵素忽然问:“琳琅她……从发病到去世,花了多少时间?” 白坤元说:“发病后立刻住院,隔日复发,死在手术台上。” “崇光说他并没有赶上。” “他当时在外地。” 灵素斟酌片刻,又问:“白家在国外的分公司,比不过国内吧?” 白坤元笑,“地方怎么能和中央抗衡。” “难怪崇光一直不平。” “你向他还是向我?”白坤元一脸意味地笑看她。 “我不是白家人。”灵素撇得一干二净。 白坤元玩着手里的筷子,“白家也有不少亲戚站他那一边。” “白坤芳?” “你认识?”白坤元惊讶,“她的爷爷是我爷爷的弟弟,她是直系独女,控股不少。” “琳琅在的时候,你们就在争了吗?” 白坤元放下筷子,“我对不起她。” 灵素又问:“若是琳琅没死,你们是要琳琅还是要权利?” 白坤元呵呵笑,“江山还是美人。灵素,你考倒我了。” 灵素也笑了。 是的,这是最愚蠢的问题。灵素那时候突然对琳琅产生了同情。被爱着又如何,关键时刻,爱情还是要为野心让步。琳琅死了,倒给了他们一个江山美人两全的机会,一面操纵着江山,一面缅怀着美人,谁都指责不了不是。 家里,电灯光线始终不亮。母亲没有如往常一样迎出来。房间空荡荡,没有一点生气。 灵素忽然想,也许妹妹是对的,母亲去世这么多年了,其实一直她自己在照顾自己,她一直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她说:“妈,那个女孩消失得好蹊跷,你指点我一下吧。” 然后她等待,一直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气里漂浮来一声叹息。 “最后一次。” “是。”灵素说,心里一阵痛。 “她被束缚着,是因为爱她的人思念她,让她无法去超生。” “那现在呢?” “还不明白?当然是爱她的人不再爱她了。” 爱情的力量消失,琳琅便又获得了自由。 我们果真需要付出什么才能换回一点什么。值不值得只有自己知道。 一阵风轻轻刮过。 灵素泪流满面。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第8章 考前一个星期,学校放了温书假,让考生在家最后放松一下。 灵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觉酣睡到满室阳光。再在床上打个滚,又觉得还想再睡上三个钟头。 难怪老师强烈反对学生恋爱。一坠如爱河,人就要变得懒惰,无心向学。 灵素强迫自己爬起来,下楼买早餐。 社区口,白家的车停在路灯下。 灵素晒然一笑,走了过去。 可是从车上下来的,是白崇光。 “灵素,我有话和你说,上车谈。”他神色凝重。 灵素考虑了片刻,随他上了车。 白崇光开门见山说:“我听说你最近和坤元走得很近。” 灵素一挑眉,“你们白家是做情报生意的吗?” 白崇光厚着脸皮笑:“倒不如说我同坤元暗地里在较量。” “你倒坦白。” 白崇光靠进车椅里,“你是聪明孩子。” 灵素没耐心了:“你想问我什么?” 白崇光凝视灵素,直直看她的眼睛,“这才几天,对我就已经满腹敌意了。坤元的影响里果真惊人。” 灵素愈加不悦,“有话你就直接说吧。我还没吃早点呢。” 白崇光敲了敲窗玻璃,司机立刻将车发动。灵素轻叹了一声,倒也没闹着要下车。 车驶上马路,白崇光才重新开口:“你也带他去了那间图书馆。那里有什么特别吗?” 灵素反问:“你们当我究竟是什么呢?一个骗子,还是一个真半仙?” “灵素,我绝对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我是相信你的。可是白坤元未必?他那人生性多疑,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就相信的。” 灵素听着,觉得这话十分刺耳,可是又挑不出刺来。一瞬间她的大脑里闪过一个片段,她没抓住,那片段又过去了,却让她心里开始有点彷徨了。 她尽量放松了语气,说:“那不过是间图书馆。你为什么那么紧张?关键的东西,究竟是那座房子,还是我的异能?白崇光,你这样接近我又是为了什么?” 白崇光懊恼:“我这接近你是居心叵测,坤元接近那是什么?你可真厚此薄彼。” 灵素不耐烦道:“你们白家的事都和我没关系。要想请我做法,那就给钱。否则我无可奉告。” 白崇光没介意。反而抓抓她的手:“灵素,你不是这么贪财的人!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什么是什么?”灵素焦急地看着他,“白大哥,你最近很不正常。你有话能不能直说。我不聪明,听不懂那些暗示。” 白崇光唉了一声,松开她,说:“你想知道琳琅的死因吗?” 果真扯到琳琅身上了。 “琳琅在家游泳时突然发病,被送进医院,不过病情很快得到控制。可是凌晨的时候又突然发病,抢求无效,才死亡的。” “你怀疑她的死由人为因素造成?” 白崇光脸色铁青,“当晚在医院陪她的,是坤元。” 灵素当即轻喝:“白崇光!” “你不信?” “空口无凭。再说坤元不是那样的人。” 白崇光反问:“哪样的人?你又多了解他?” 灵素语塞。 她又有多了解白坤元? 她一口咬定:“琳琅不是死于非命。她身上没有怨气。” 白崇光仿佛被定住,恍惚了半晌,颤声说:“果真……” 灵素觉得很好笑。别人不相信她可以看到鬼魂的时候,她满眼都是游魂;别人相信的时候,她却偏偏变回成一个普通人了。造化真弄人。 “她的死本来就蹊跷。琳琅身体一直健康。去世前一个月,她还和我一同潜到珊瑚礁的海底看沉船。潜水之前的体检都没查出心脏有问题。发病前一段时间她因为写论文的缘故,比较劳累,但那很正常。后来住院那天晚上,琳琅饭后外出,深夜才返医院。然后同坤元发生口角,病发急救无效,这才去世的。”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她外出去了哪里,他们又为什么吵架?” 白崇光一脸愤慨,握掌成拳,眼光凶煞,“灵素,我一定要弄明白琳琅是怎么死的!” 灵素看他狰狞的面孔,心中不安,提高警惕。他为什么要在琳琅去世三年后才来调查她的死因?为什么要在白家权利交替的关键时刻来翻旧案? “如果没其他事,我要走了。”她叫停司机,开门下车。 白崇光追了出来,“灵素,白坤元不是简单人物。” 灵素戒备地看着他。 “还有,琳琅同你提起过遗嘱的事吗?” 灵素眉毛一挑。 “我怀疑她写过自书遗嘱,给白坤元藏起来了。” 这样有点走火入魔的白崇光前所未有的陌生。灵素摇摇头,连着倒退好几步,转身跑走。 回到家,心脏狂跳不止,一片阴影笼罩头顶。 遗嘱?他要找琳琅的遗嘱。 坤元呢?他知道吗? 白崇光那样子似乎有点丧心病狂,随时会跳起扑过来。原本那么温文儒雅的人。 灵素再也坐不住。她往白家打电话。 白家佣人说:“大少爷在公司里。” 白氏所在的那座大厦并没有高耸入云,金光闪闪。相反,钢筋结构,前门玻璃用圈种着竹子,非常别致高雅。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设计师的杰作。 接待的小姐温和有礼,说:“小姐,没有预约,我也爱莫能助。” 灵素掩不住失望。 身后传来一把温柔的声音:“怎么了?” 那是童佩华的声音。她立刻就把灵素认了出来,热情洋溢道:“找坤元?他在开会。来,我先带你上去。” 她的落落大方让灵素觉得非常不自在,想推脱,“我这样来见他,太唐突了。” “没事。”童佩华满口安慰,“坤元不会同你计较。” 到了楼上,秘书来报:“童小姐,坤总在开会,估计还有二十分钟。” 童佩华直接带着灵素进到白坤元的办公室里等。 办公室宽敞明亮,原木大书桌上堆着待阅的文件。 童佩华笑,“这像不像古时皇帝的御书房,这些文件就是大臣们递上来的折子。” 秘书送咖啡进来,听到这话,谄媚道:“那童小姐不就是皇后娘娘?” 灵素本来伸去端咖啡杯的手颤了一下,缩了回来。 童佩华挨着灵素坐下,说:“你上次来家里玩,我出差不在。考试快近了吧?准备得如何了?” 灵素被她有些造作的热情弄得忐忑不安,“放最后的温书假了,就快考试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只管说。我舅舅在教育部里工作。” 灵素只讪讪地笑。 童佩华盯着她笑:“最初觉得你像琳琅,久了又不像了。你比她文静多了。” 灵素说:“我是没见过世面。” 童佩华拍她肩膀,“我就喜欢你这谦逊的性子。难怪坤元和崇光也这么喜欢你,乖巧的女孩子人人爱嘛。” 灵素已经如坐针毡,深深后悔自己贸然闯来。 冷场片刻,门被推开,白坤元带着两名部下走进来。 “你们?”他眼睛却盯着灵素一人。 灵素眼光一闪,又低下头去。 童佩华笑盈盈道:“灵素似乎有急事找你,是吧,灵素?” 白坤元点点头,“灵素,是什么事?” 屋子里四双眼睛都盯在沈灵素一人身上,灵素没法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 童佩华忽然说:“还是募捐吗?那容易,我也凑一份!” 灵素惶恐,急忙摇头否定。 童佩华又是嫣然一笑,“那是你自己遇到困难咯?不怕,我们会帮你的。” 灵素耳朵一烫。这裹着糖衣的羞辱,少鲜有年轻人能受得了。 她喃喃说:“不是的……” 就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男子夹风带雨地冲进来,大声叫:“白坤元,今天你要给我说清楚!” 来人正是白崇光。 白崇光立刻看到灵素,咦一声,讥笑起来:“就知道你会跑来找他。” 灵素冷冷瞪他,后退一步。 白坤元立即挡在灵素前面,对白崇光说:“今天的事是董事们共同决定的,你找我一个人也没用。” 白崇光仍旧盯住灵素。 灵素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忽然生出一身力气,一把推开档在前面的白坤元,经过白崇光,跑了出去。 背后传来呼唤她的声音,她置若罔闻,一口气冲进电梯。 出了白氏大楼,街上白花花的太阳照得灵素几乎张不开眼。 忽然有人伸手大力拽住她,往后拉一把。一辆车鸣着喇叭从她面前飞驶而过。 灵素吓得惊呼。白崇光气急败坏地冲她一通吼:“车来车往的,你横冲直撞什么?不要命了吗?” 灵素使劲甩开他的手。 白崇光无所谓地耸耸肩,“童佩华你也不陌生了,但她和白坤元的关系你还不清楚吧。她在琳琅还在世的时候就对白坤元有意思。琳琅死后,他们俩进进出出已一年,双方家长已经有意订婚。他从来没向你提起过吧?” 灵素轻轻颤了颤,像是给什么蛰了一下。她别过脸。 白崇光见她一脸伤痛和落寞,也有点于心不忍,“灵素,我三年前劝过琳琅,三年后又来劝你。你比琳琅要精明许多,好自为之吧。” 灵素不想听下去,“你迫不及待在我面前揭隐私,没有用的。你们白家的事,和我无关。” “那你匆匆来找他,为了什么?” 灵素不语。 “还有,琳琅的遗嘱……” 灵素转身拦下一辆的士,跳了上去。 白崇光的身影终于化做人海里的一点。灵素长长叹一口气,双手环抱住自己。 她似乎还能闻到那个童佩华身上的香水气息。她管他叫坤元。他没有追她下楼来。 车开到图书馆。刚停稳,灵素就看见四、五个西装男子面色阴沉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上了一辆面包车,扬长而去。 图书馆里,管理员在发牢骚:“居然跑到图书馆来翻箱倒柜,鬼子进村一样。这里还会有藏宝图不成?” 灵素大惊,急忙跑上二楼。果真,大量书本都被丢在地上,一片凌乱。书架也被移位,最角落里的几面书架上的书更是全部被扫在地上。 灵素跺脚。好你个白崇光! 管理员跟上来,气愤道:“小沈你看看,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们都是谁?” “不知道。一大早就冲进来,像在找什么东西。到后面简直就是翻完就乱丢一边。你说说,这都还有上百年的老书呢!” 脚踩到什么,拣起来一看,正是琳琅时常看的那本蝴蝶图鉴。 一个念头悄然诞生。 灵素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忙着收拾残局的两名管理员,悄悄走开。 现在是中午,图书馆大堂里没有人,她径直走到图书登记处。 往电脑里输入“关琳琅”三个字,按下回车。电脑回应“查无此人”。灵素思考片刻,又打入“琳琅”二字。片刻,一排长长的借书列表出现在屏幕里。 几乎全部都是旅游或人文地理类的书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 慢着!灵素留意到最后一栏的还书时间,正是琳琅去世前一天!莫非她那天离开医院就是为了来还这本《岩溶地貌》? 地质类书籍在一楼,并不多。虽然架上的书已经给白崇光的人打乱了顺序,灵素还是很快就找到了这本厚厚的精装书。 书内页的登记卡上写有借书日期。看来这本书太冷门,三年来都再没人借阅过。只是奇怪,琳琅借这本满纸深奥的专业学术书,为着什么? 等等! 灵素轻轻抚摩目录那页,上面有星星点点的墨水,仔细看来,那连起来的横横竖竖,竟然是笔画痕迹。 是扉页,有人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写过什么东西。因为力透纸背,加上纸张浸水,墨迹染到了下面的目录上。而扉页在写完后就被撕下来了。 灵素稍微一留神,就发现了其中奥秘。该书一共四个大章节,每个标题中都有一个被浅浅的铅笔痕迹圈起来。 那是“世界底层”四个字。 世界底层?是地心,还是地狱? 灵素恍然大悟。 她跑到二楼,问仍在忙碌的管理员:“馆内有没有地球仪?” 管理员答:“原来这个角上放有一台半人高的地球仪,去年给搬到楼下了,在楼梯间里放着。” 灵素果真在楼梯间里找到那座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地球仪。支架已经生锈,地球也不能转动,沧桑又狼狈。 灵素蹲下来,小心谨慎地托起地球仪的底座,伸手进去摸索。 忽然她停了下来。 她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白崇光的声音:“我怀疑她写过自书遗嘱。” 白崇光的怀疑没有错。 灵素稍花一番力气,一张粘着两截透明胶折叠起来的纸被她轻轻抽了出来。 上面写着两个娟秀的字体:“遗嘱”。 第9章 大雨滂沱。白茫茫一片,车窗外的街景一片模糊,像是一张被水洗白的水粉画。 灵素随着车轻轻摇晃,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一首童谣。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她的外婆桥在哪里呢? 每到这个时候,就觉得特别孤寂。 似乎总听到一个女人在哭? 灵素四下张望,车厢里乘客稀少,都有着一张都市人特有的麻木的脸。没有见到哪个女子在哭。 也罢,看不到就是看不到。久了也就习惯了。 闭上眼,灵素可以清晰看见那一幕。 还穿着病号服的女孩子来到图书馆,苍白憔悴,仿佛心都已经碎了的样子。 她取出一本书,提笔写下了遗嘱,然后撕下那页纸,叠好。反复斟酌思索,终于粘在地球仪下,再在书上做下记号。 她孤注一掷,最后赌上一把。希望这份遗嘱可以改变悲伤的现状。 她已经尽了全力。而且她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在不久之后走向终结。 关琳琅,三千宠爱于一身,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人生也是一场悲剧。 下车时,雨大到无以复加。灵素捂着左胸口袋,一鼓作气往家里冲。 狭小的楼道寂静幽暗,一个男声忽然响起,吓得灵素心里猛地一惊。 “是我。”白崇光从拐角处走出来。 灵素打了一个冷颤,眼神戒备地退了一步。 白崇光失笑,“白坤元到底对你施了什么法术,把我都当成牛鬼蛇神了?” 灵素抿着嘴不说话,挪到阴暗里。她身上差不多都湿了,只有胸前口袋还是干的。那里那张薄薄的纸此刻像是片烧红了的铁,烙得她心口直发疼。 白崇光见她不答,上下打量了她一翻,有几分怜惜地问:“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灵素垂下头,“去同学家了……” “是去了图书馆吧?” 灵素被蛰了一样轻轻抽搐一下。 白崇光重重叹了一口气,“你就那么喜欢白坤元?” 灵素脸上发烫,没有吭声。 “我总是做恶人。照理说,你和琳琅都已成年,自己对自己负责,承担一切后果。” 灵素猛抬头,硬邦邦顶回去:“用不着威胁我!” 白崇光怒道:“我威胁你做什么?你自己都说过,这是我们白家的恩怨。我就是不想看你生生被连累进来,你不领情就罢了!” “你三番两头将话题引到琳琅的死因上。白崇光,你是真的认为她死有蹊跷,你可以去报案的。” “我不是不敢信,而是不想信!” 灵素欲言又止片刻,轻轻地说:“崇光,你和坤元……其实是兄弟吧……” 白崇光的脸在那瞬间僵硬。屋外亮过一道闪电,刺眼的光芒下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灵素一点一点移动脚步,向楼梯靠去,当她手触摸到扶手,迅速转身跑上楼去,敏捷地像是一只小鹿。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后,楼道里归于平静。 外面的雨还下着,伴着隆隆雷声,一点都没有停的迹象。白崇光缓缓张开眼睛,苦笑一下,竖起领子埋头冲进雨里。 灵素回到家,立刻把所有的灯都开亮,站在屋子中央。低声呼唤:“妈,让我见你一眼。妈,我需要你的意见,帮帮我。” 窗外雨声轰隆,时不时有闪电在天际亮起,室内没有半点回音。灵素等待许久,脸上渐渐露出绝望疲惫的神色。 她缓缓坐下,把口袋里的遗嘱取了出来。纸片稍微有些濡湿,她小心翼翼地捏着,深吸一口气,抖着手,把它展开。 窗外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如一把利剑划破天空。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哗哗雨声中那声音显得有些微弱。是对街小食店的大婶,她喊:“灵素,你在家吗?医院来电话,你妹妹……” 一声轰鸣巨响,震得脚下的地板都抖了抖。灵素手里的纸悄然滑落到地上。 赶到医院的时候,雨还在下,一点都没有收敛的架势。 灵净戴着呼吸器,一张小脸越发苍白,眼睛下是青色的阴影。灵素看着心里一阵疼。 “怎么会感冒呢?” 医生说:“这天气的原因。总之,手术得推迟了,等她感冒好了后再说。” 灵净忽然一阵咳嗽,在床上喘息着绻成一团。灵素眼睛一下就湿了。 姐妹俩紧紧握着手。 灵净吃力地说:“不要紧,等你高考完了,我就好了。下学期我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 灵素把脸埋在被子里。灵净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肩膀,像主人爱抚着一只惶恐的小狗。 “姐,上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呢?” 灵素抬起头来,问:“他?怎么了?” 灵净注视着姐姐:“你现在还和他有来往吗?” 灵素脑海立刻跳出童佩华那张可以融化冰山的笑脸,胸口一阵翻涌。 “他只是一个委托人。”她淡淡地说。 灵净冰凉的手抓住姐姐:“姐,我有预感,我不行了。” “胡说!”灵素呵斥。 灵净摇头,“你看得到鬼魂,我预知得了一些将来的事。姐,我瞒你好久。” 灵素震惊又慌张,“你说什么。你是个正常的孩子。” “姐,我不像你,但是也得到妈妈一点点遗传。只是能预言的人都预言不了自己的命运,我如今却能了,说明我快不行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灵素眼睛发红,“你只是感冒,一定可以抗过去的。” 灵净哭起来:“姐姐,我就要解脱了,你怎么办?他们都要欺负你的。你太善良了。” 医生过来说:“病人需要休息。” 灵素虽然不舍,还是被催促着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已是晚上。雨停了,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巷子里的小路上,水洼一个连着一个,她不得不跳着前进。 远远看到月光中一个高大的影子在在楼下。灵素站住,无奈地笑起来。 一个琳琅,让她这个外人忽然炙手可热起来,白家两个公子轮番到她楼下站岗。 白坤元拧灭了手里的烟,走过来,问:“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灵素没答,问:“你怎么来了?” “你还没说你去哪里了?” “我妹妹感冒了。”灵素难过地说。 白坤元怔了一下,“对不起。” “没什么。只是,她之前一直很稳定,她就快动手术了。没想突然加重。” 白坤元凝视了灵素片刻,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你还好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我认识不错的心血管医生。” 灵素感激一笑,“谢谢。我想过去那么艰难,灵净都坚持了过来,这次她也会坚持过去的。” 白坤元淡淡笑道:“吃晚饭了吗?” 灵素摇摇头。 白坤元说:“我也没有。” 灵素眼珠一转,“要不要来我家吃?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我做的面条味道很不错哦。” 白坤元笑了起来:“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灵素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自然惬意,觉得心里一阵悸动,有种甜蜜在弥漫。 进了屋,灵素将白坤元留在客厅,自己去了厨房。白坤元坐在陈旧的沙发里,环视这简陋的房间,听着灵素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忽然感觉一阵温馨。 这里让他有种家的感觉。 厨房狭窄,白坤元不时可以看见灵素的身影。她今天没穿校服,一身浅蓝格子的棉布裙,素净雅致,裁剪衬得腰身纤细修长,窈窕动人。灯光下她的肌肤晶莹白皙,仿佛上好的美玉雕琢而成。 他一时有点移不开眼睛。 不知道怎么的,半天没见到灵素的身影,心里总会有点不安,感觉缺少了什么。如今见了,光是这样远远注视着,却就可以安抚那份焦躁,甚至可以一扫一天来的所有不愉快。这种感觉,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了。 少女美且慧,身世凄凉,让他忍不住投入越来越多的关心。 老挂钟敲了十下,厨房里飘出鸡汤的浓香,白坤元放松自己靠进沙发里,慢慢闭上眼睛。 当另素端着一碗香菇鸡丝面走出来时,就看到白坤元合衣半躺在沙发上,似乎睡去了。 她不禁一笑。 白坤元的睫毛浓长,灯光在他眼下投下一层阴影,脸上有着淡淡的疲惫,眉头轻锁着,似乎还在为什么事担忧。 有钱人也有他们的忧愁。 灵素抱来毛巾被,搭在他的身上。然后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复习功课。 夜极其静,甚至听不到虫叫。月亮在云里忽隐忽现,以往会在这时造访的亡灵们统统销声匿迹。灵素心情愉悦地做着题目,十分享受这难得的安详宁静。 旁边沙发上传来一点动静。 白坤元深吸了一口气,张开眼睛,“我睡着了?” 灵素微笑着转过身去看着他,“你太累了。” “我以前不这样的。”白坤元坐了起来。 “没什么。累了就该休息。” “你的面。” 灵素站起来,“我再去给你下一碗。” “不用了。”白坤元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能太麻烦你。这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灵素只觉得他的手滚烫,心一阵狂跳,失了语言。 白坤元温柔微笑,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灵素稍稍平复了情绪,轻声说:“那我送你下去。” 楼梯的灯依旧坏着,他们在黑暗中慢慢走,细碎的脚步声回响。忽然哗啦一声响。白坤元停下来问:“怎么了?” 灵素忙说:“没事,好像踢什么东西了。” “小心一点。” 灵素应了一声,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那个人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地,牵着自己往下走去。她懵懵懂懂,温顺地跟着,只感觉手上传来的灼热的温度。 楼下一片月光,晶莹似雪,楼里却仍是一片幽暗。 白坤元站住,转过身,对灵素说:“就送到这里吧。我认得出去的路。” 灵素嗯了一声,一动不动。白坤元还握着她的手,说要走,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寂静中,灵素忽然听到一声轻笑,然后一股力量带着她往前一步,下一刻,她整个人落入了白坤元的怀抱。 灵素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白坤元温柔地拥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头发,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将灵素严严实实地笼罩住。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又似乎只是短短几秒,白坤元松开了她。 灵素神情迷茫,几分天真无邪。白坤元一笑,轻抚上她柔美的脸,缓缓低下头,在黑暗中,将吻印在她的唇边。 “回去吧,早点休息。” 灵素怔怔地点了点头。白坤元不舍地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终于转身离去。 灵素在昏暗的楼道里站了很久,才慢慢缓过气来,这才发觉脸已滚烫,心跳如狂。她捂着胸口,慢慢靠在墙上,笑了起来。 次日,灵素早早就炖好补品,送去医院。 灵净还在睡着,氧气面罩还没有拆下来。灵素舍不得走,就在外面坐着等。 医生见到她,便招呼她去办公室,然后开门见山道:“小沈,医药费快不够了。” 灵素一愣。 “以前支付的,是治疗和手术费。这次灵净病情加重,并没有在内。” 灵素只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让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医生认识她这么久了,自然也理解她的难处,可是也爱莫能助,只有安慰她说:“你不用担心,灵净很快就会好转的。钱,可以慢慢凑。” 灵素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她自从凑够了妹妹的医疗和手术费后,就没接过生意。好不容易过了一段不受人怪异目光打探的洒脱日子,又要重操旧业了。 洒脱,洒脱,都是金钱换来的。捉襟见肘的日子,谁都会过得局促。 回了家,拿出存折,上面是她给自己大学第一学期存的钱,也微薄得很。抽屉里还有数张名片,都是前来委托她的人留下的。灵素抽出一张,心中酸楚。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失去异能。这教她去哪里弄来那么大一笔钱? 她茫然地环视屋子,“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可是母亲并没有回应她。 灵素第一个能想到的人,是白坤元。可灵素也不是不世故,相识不过月余,非亲非故,怎么好意思开口要钱? 昨日每个情景都犹如梦幻,可是灵素也清楚,那些亲密,也并不能代表什么。 她已走投无路。 许明正看到院门口站着的人竟然是灵素,惊喜交加,立刻冲下楼去为她开门。 灵素一脸疲惫,还是对他展颜一笑。 上门求人,总得有个好脸色。 小许欢欣地招呼她进去:“你怎么突然来了?是不是复习到不懂的地方了?我正好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呢。” 灵素只期望许太太不在家。可是天不如人愿,她才进屋,就听许太太装腔作势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当是谁来了呢?” 谁?可不就是那个一身狐臊的女子吗? 许太太下巴仰得老高,一脸鄙夷,眼神冰冷。 灵素有时候真不明白,明明没有国仇家恨,甚至没有利益纠葛,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憎恨另外一个人? 许太太问:“小沈,你来做什么?” 许明正说:“灵素是来找我问功课的。” 许太太歪着嘴讥讽道:“你妈妈有教你动不动跑去别的男孩子家问功课吗?” 许明正焦急,“妈!” 灵素在这时候抬起头,淡淡一笑道:“阿姨或许忘了,家母早已经去世。” 许明正怕母亲再多说,要拉着灵素上楼去。 许太太败了性,碎碎道:“真是什么样的娘,教出什么样的小孩。” 灵素猛地转过身,盯住许太太的眼睛,露出一个诡异阴冷的笑,慢慢说道:“未必。我觉得小许这人就挺不错的。” 许太太一怔,许明正也愣住了。 灵素挣脱许明正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她来这里就是一个错。 小许追了出来,不住喊她:“灵素!你等等!灵素!” 灵素一直跑出小区,才喘息着停了下来。 许明正追上来,“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灵素说:“明正,你可以责备我。可我不会道歉,她侮辱了我妈妈。” 小许自然也知道自己母亲有错在先。 “灵素,我感觉你心里有事。你怎么了?” 灵素苦笑。她原想着来借钱救急,现在倒是像专程来同许太太吵架似的。 许明正不放心:“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说。” 灵素摇摇头。她也不愿让小许两边为难。她说不出口。 许明正也不笨,问:“是不是灵净出了事?” 灵素心里大痛,猛地摇头。恰好一辆公交车停下,她仓皇跳上车。许明正没反应过来,呆站着看她远去。 灵素在车上坐下,不知怎么,只觉得心里疼痛难忍,肩上压力无比沉重,可是眼睛里还是干的。 小时候一次考试分数不理解,关上门独自哭了好久。现在想起来,简直不知道那有什么值得。 她的眼泪变不成珍珠。灵净的医药费依旧没着落。 脚步沉重地回到医院,护士欢喜地告诉她:“灵净醒了,烧退了一些了。” 灵素急忙跑过去,隔着玻璃看到医生正在给灵净检查。灵净也看到了她,冲他露出一个苍白虚弱的微笑。灵素心里一阵激动,眼睛发热,捂住嘴巴。 护士在旁说:“对了,刚才来了一个人,拿出五万块,说是给灵净的医疗费。” 灵素惊讶,“谁?” 护士说:“不认识,可是他说是你们的亲戚。” 灵素摇头,“我们没有亲戚。” 护士皱眉,“那可奇怪了。那人高大英俊,可有气质了。我们都还说,你们沈家人基因好,男的帅女的靓。” 光芒一闪。灵素一把抓住护士的袖子:“是不是我上次带来看我妹妹的那位先生。” 护士努力想了想,说:“好像是吧。” 灵素松开她的袖子。她心里也说不清是喜还是忧,只知道,收了白坤元这钱,怕是以后要同他长久纠缠下去了。可是想到那人无声的关怀体贴,心里涌上一阵甜蜜,竟是从来没有的体会。 那日,灵素一直守在医院。 灵净的声音隔着呼吸器传出来,不是怎么清晰:“姐,我看你似乎很高兴。” 灵素笑:“你在好转,我当然高兴。” “不是的。”灵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她,“你现在很幸福。有个人让你觉得很幸福。” 灵素把脸贴着妹妹冰凉的手,“你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你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又跑又跳,可以到处旅游。你会结识很多很多人,你会遇到生命中的一个男孩子。然后你就会明白我此时的感受。” 可是灵净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带着几分悲凉。她慢慢握住姐姐的手,说:“姐,将来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你一定要记住,我和妈妈永远在你身边。” “别说了。”灵素觉得她的话很不祥,温柔打断了她。 灵净也觉得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她身体虚弱,很快又睡了过去。 第10章 那日灵素一直在医院留到探访时间结束才不舍地离去。 出了医院大楼,头顶一片星光,夜色是如此美丽。 她望着天空,不禁微笑。 白坤元摇下车窗,正看到这一幕。只觉得似乎看到一朵莹白似玉的昙花在夜色中悠然绽放,婷婷端秀,清雅动人。 灵素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眼里立刻露出欣喜。 “白先生。”她急忙走过去,“谢谢你!” 白坤元有点不解,“谢我什么?” 灵素笑,知他善举不欲留名,想是担心她自卑,便也不说破,只说:“您放心,这份好意,我一定会报答的。” 白坤元笑:“我去你家找不到你,就想你肯定在医院。怎么,妹妹的病好些了?” 灵素快乐地点了点头。 “饿了吗?” 灵素这才觉得饥肠碌碌。 白坤元打开另外一边车门,“来,带你去吃东西。” 灵素欣欣燃上了车。 白坤元没有带她去饭馆,而是一直把车开出了城,转到了山上。 可是白坤元把车停在停车场,嘱咐灵素别走,离开一趟,提着一盒饭菜又回来了。灵素惊异地看着他在地上铺上一张塑料毯,打开饭盒。 她的肚子咕噜一声响。 白坤元冲她笑着伸出手,“过来吧。” 她把手放在他手里,顺着坐下。 白坤元冲着山下一扬下巴,“如何?这夜景美吧?” 灵素眺望过去。山下的城市灯光如满天繁星,闪烁明灭。她不禁痴了。 白坤元端了一碗鸡汤递过来,“吃吧,我知道你饿了。” 他的眼里映着满城的灯火,灵素眼睛一阵刺痛。 山上风疾,大风刮过,灵素哆嗦,张口打了一个喷嚏。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衣搭在肩上,一双手把衣服拢了拢,裹紧了,然后搂进怀里。 寂静中灵素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脏打鼓般的声音。身后人的温暖传递到她身上,她闭上了眼睛。 白坤元说:“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我都爱到这里来看灯火。看底下芸芸众生忙忙碌碌,才觉得这浮生半世闲的不易得。那时候就很羡慕崇光,他肩上没有背负沉重的责任,逍遥自在,身后总有一条路。活得多轻松。” 灵素凝视他。 白坤元对她悠然一笑:“你看出来了吧?我曾深爱过琳琅。” 灵素讪讪地低下头去。 “她一直都知道我很不快乐,她是最了解我的人。可是一想的家父一生艰辛创业,都是为了白家,这容不得我撒手。” 白坤元无奈地笑了笑,“我曾跟琳琅说过,将来有一天,能和她一起住在海边。一栋小木屋,养一只狗。可是后来琳琅死了。那么突然的。我直到她下葬,都不敢相信。” “那天我真不该同她吵架。她病着,晚上又独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之前她才误会我和佩华的关系,同我闹得很僵。我说了她几句,她却发起火来。我也是,我气她的不信任,没有忍让她。她就那么突然捂着胸口倒下,在我的怀里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张开。” 灵素握住了他的手。 白坤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开始的日子,度日如年,然后时间渐渐快了,快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就是三年。现在妙姨也病了,崇光又在公司里大吵大闹。过几日就是股东大会了,还不知道要起什么风波。琳琅要是在天有灵,看到她身后家里这般景象,也不知道多寒心。我也算一家之主,难卸责任啊。” 沉默片刻后,白坤元极轻地叹了一声:“对你,总说得特别多。” 灵素也轻轻开了口:“小时候,妈妈带我来看灯,对我说,世事喧嚣,都同我们无关。我们都是站在远处观看的人。我一直记忆犹深。” “伯母同你一样……” 灵素笑笑,“崇光说他不信怪力乱神。你呢?” 坤元依旧亲密地搂着她,“灵媒吗?其他的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相信你。” 灵素低头看到扣在身前的双手,很想覆上去,却始终没有这个勇气。她渐渐把重心往后靠去,放松依进身后的怀抱里。白坤元的鼻息隐隐拂过她的耳畔。 “我从小没有父亲,和妹妹跟着妈妈长大。妈妈做一份小生意,平时帮人看风水什么的,倒也赚一点小钱,只是妹妹身体不好。我上高中的时候,妈妈终于积劳成疾,熬了几个月,丢下我们姐妹走了。过了一年,妹妹心脏病加重,停学住了院。妈妈在世时,是从来不让我去给人驱鬼算命的。她说想要快乐,还是做个普通人的好。可是我是一个孤女,总得想法子营生……” 白坤元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灵素笑了笑,说:“好在现在已经看到曙光了。等妹妹动完手术,她可以回到课堂,只要她能健康,比什么都好。” “你都没有说到自己。” “我?我会去读大学。我想学建筑,将来也许会做一个建筑师吧。” 灵素在白坤元怀里仰头看他,笑容纯真,充满了憧憬,“妈妈总这样安慰我们,一切风雨都会过去。” 白坤元注视着她清雅动人的面孔,情难自禁,低下头去,吻住了她。 灵素在这片幽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感觉到唇上传来柔软而温暖的压力,似乎带着电,让她的神智一阵模糊。 她这迷茫的模样实在可爱,白坤元笑出身来,将她紧抱在怀里。 “灵素,”他说,“我真高兴认识了你。” 灵素恬静而幸福地闭上了眼,放松下来依靠在他的怀里。 后来她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车正下环城高速。 白坤元见她醒了,扭头对她一笑。灵素也笑了。 白坤元忽然说:“琳琅逝世三周年忌日快到了,家里会有一个小小的追思会,你能来吗?” 灵素立刻点头。 白坤元笑,“谢谢你,琳琅在天有灵也会很高兴的。” 灵素痴痴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鬼使神差地说:“我……找到了一份琳琅署名的遗嘱……” 车速慢了下来,停在路边。 白坤元转头盯住她:“琳琅的遗嘱?她有遗嘱?” 灵素点点头:“在图书馆里找到的,我……还没看,所以不知道是否是真的,也不知道是否有法律效益。” 白坤元摇头,“她病一发,就同我说过要写遗嘱。我那时候就怕她胡思乱想,劝她打消了这个念头。难道她后来又真的写了?” 灵素问:“你要吗?这就可以回家拿给你。” “不用了。”白坤元摆摆手,“如果遗嘱是从我手上交出去的,崇光肯定不信,还是你拿着的好。你明天带到公司来吧,我叫上其他人,让请律师来公证。那长久以来的纠纷,也是时候解决了。” 灵素一一应下。 这次,她知道自己再也听不到那声咳嗽声了。 *** 那一夜降温,似乎还有雨,可灵素非常难得地睡得特别沉,一夜无梦。 次日起来,正看到金色阳光懒洋洋地照在窗下书桌上。桌上的草稿纸似乎被雨水打湿了,台灯下压着一个信封,里面正是琳琅的遗嘱。她拿起来,慎重地放进书包里。 收拾完毕下楼来,没想居然有白家的车正等着她。一个模样斯文的年轻男子客客气气地说:“沈小姐,白先生要我来接你去公司。” 灵素问:“追思会不在白家举行吗?” 男子说:“白先生只是这么吩咐的。” 灵素知道问不出什么,只有上了车。 到了公司,男子带着她上到顶楼,一直走到一间会议室的门口。 门一开,里面阵势着实让灵素吃了一惊。本以为只是几个相关人进行的结交仪式,没想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目光齐齐投到她身上。男女老少,个个衣冠楚楚,为首的正是白家兄弟。 白崇光一见是她,站了起来,“果真是你。” 他一脸激愤。灵素突然有种与人狼狈为奸,迫害忠良的感觉。 白坤元也站了起来,“灵素是我请来的。琳琅的遗嘱在她手里。由她拿出来,你不用再怀疑我动了手脚了吧?” 白崇光说:“你又知道她手里的遗嘱是真的?” 白坤元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请来那些专家。” 灵素这才注意到会议室的角落里有好几个学者模样的人。 白坤元柔声说:“灵素,可以把那份遗嘱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吗?” 灵素从书包里拿出信封,送她来的那个男子立刻接了过去,转手递到另外一张桌子上。桌边几个专业人士模样的男子小心翼翼撕开封边,抽出纸张,铺在桌子上,围住研究起来。 白崇光冷冷看着灵素,问:“灵素,你怎么找到这份遗嘱的?” 灵素不慌不忙答:“琳琅生前留下线索,我顺藤摸瓜。” “偏偏给你找到了。” 灵素冷笑:“我不是个半仙吗?” 童佩华出来和事道:“灵素这回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白崇光嗤笑,“灵素哪里懂什么你们我们?” 身旁那个好像叫白坤芳的女子拉了他一把。 白坤元轻喝道:“你冲灵素冷言冷语什么。关她什么事?别把气撒在无关人头上。” 灵素神色平静,垂首静坐着,忽然听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她侧过头去,身边空空。 过许久,鉴定人员终于抬起头来,“白先生,确定是白琳琅小姐的笔记,书写时间也大致在三年前。” 另一个人接口:“白先生,真是白琳琅小姐亲笔,那么这封遗嘱确有法律效应。” 童佩华的眉目立刻舒展开来,白崇光却皱紧了眉头。 白坤元面无表情,“那就当着各位前辈的面,宣读吧。” 空气瞬间绷紧。灵素没有抬头,紧握住一方衣角,深吸一口气。 律师清了清喉咙,念道:“本人,关琳琅。神智清明,头脑清晰,在此立下遗嘱。在我死后,将我名下白氏公司5%的股份,赠与母亲,感谢她的养育之恩。” 敲锤定音。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突然响起椅子翻倒在地的声音,白崇光站了起来,已经面色铁青,眼露红光。 他粗着嗓子发问:“这是什么东西?” 白坤元淡淡道:“这不是东西,这是琳琅的遗嘱。” 他将那张纸细心折起来,轻柔地放进文件夹中,仿若珍宝。 “崇光,别这么输不起!”童佩华笑眯眯道,“这几位专家不是都已经证明了吗?这确实是琳琅亲笔书写的。” 白崇光推开要拉他的白坤芳,冲到白坤元面前。“我不相信,琳琅那个时候……” “琳琅那个时候虽然病着,但是神智清醒,心脏病不影响她立遗嘱!”白坤元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童佩华道:“崇光,琳琅把股份给了姨妈,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即使没这份遗嘱,她的遗产也是有姨妈继承啊。” 白崇光眯起眼睛:“你们刚刚不是才找医生证明大嫂得了老年痴呆,按照白家规矩,她的股份都暂时由白坤元支配吗?这可不就是,琳琅的东西就是大嫂的东西,大嫂的东西,就是他白坤元的东西?” 白坤芳看不下去,也站了起来:“白崇光,你别说了,给自己留点脸面吧!” 白坤元面色铁青,紧闭双唇。童佩华笑道:“崇光,什么琳琅的坤元的,这都不还是白家的吗?这一家人……” “是啊!”白崇光打断她,“你也快成白家人了,也跟我说起一家人来了。什么时候公布定婚消息啊?” 灵素缓缓抬起头来。 童佩华再好的涵养,也终于被得罪,“白崇光,成王败寇,你有点风度行不行?” 白崇光大声顶了回去:“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怎么对得起琳琅的在天之灵!” “白崇光!”白坤元大喝一声。 “你给我知道一点分寸!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你还有什么苦衷就全说出来,别到时候让我落得一个迫害小叔的罪名。我白坤元做事向来有章有法,我今天任你挑骨头!” 有长辈开口:“阿光,你这何苦。白家也没亏待你。这怎么弄得要被赶尽杀绝了似的。” 白崇光一脸悲愤,咬牙不答。 童佩华道:“遗嘱是沈小姐这个局外人拿出来的,证实了真实性和法律效应。这还有什么漏洞?” 白崇光的目光终于落到灵素身上,“沈灵素?” 他这三个字念得咬牙切齿,让灵素遍生寒意。 “她哪里是什么局外人?她分明是被白坤元迷了心窍的一个女孩子!什么通灵,什么异能?没准全都是白坤元自编自演的一场戏!来历不明,妖言惑众……” “够了——!”白坤元猛地一拍桌子,满场人都给吓得大气不敢出。 “宇生。” “是。”那个陪同灵素来此的男子应道。 “你带他出去吧。” 白崇光抢先笑起来:“赶人了?倒真是干脆利索。我不用人带,我有脚自己会走!” 他正了正领带,挺直腰板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谁也没看。 白坤芳哎了一声,起身追了过去。 会议室里的气氛终于稍有缓和,议论之声响起,白坤元又开始交代一些事宜。 这些声音传到灵素的耳朵里,全都成了嗡嗡之声,像是有一窝的蜜蜂在耳朵边飞。她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缓解不了那股头晕的感觉。背上的汗已经湿透了衣服,额角的汗也滑落进颈里。 她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松开紧握成拳的手。掌心阵阵刺痛。 童佩华关切的声音唤回了她一点神智:“灵素,灵素?你不舒服吗?” 灵素茫然地抬起头,童佩华那张放大的脸让她不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 “怎么了啊?流了这么多汗。”童佩华的手已经探上了她的额头,“呀!好烫啊,发烧了!” 白坤元停下议论,望了过来。 童佩华又看到她的手,“呀!怎么流血了!” 白坤元立刻走了过来。灵素还来不及瑟缩,又被他摸着了额头。 白坤元皱起了眉头,“怎么病了?宇生?” 助手忙说:“我不知道沈小姐病着。” 童佩华轻声责备白坤元:“这时候发火有什么用。还不快叫医生?” “不用了!”灵素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二人站了起来,“我回家睡一觉就好了。我走了。” “灵素?”白坤元在身后叫她。 灵素只觉得后面有野兽在追赶一般,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白坤元急忙吩咐助手去送她,那人追出大楼,却早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 温书假这几天,对于许明正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 中途曾耐不住去找过灵素,可是家里黑灯瞎火,敲门也没人应,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好不容易熬到高考那日,望穿秋水,终于在考生中找到那个倩影。 可是走近了,吓了一跳。灵素似乎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眼神黯淡,仿佛大病一场。 “灵素,你病了吗?” 灵素笑了笑:“刻苦读书,最后冲刺。” 许明正一脸担忧:“何必呢?你的实力自己清楚的嘛!” 灵素淡淡道,“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七月考场,外面酷日鸣蝉,里面学子洒汗。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时钟滴答,声声促人。 许明正答到一半,不放心地去看灵素。她正专注飞书,比刚才精神了许多。他稍微放心。 最后一门的结束铃响起,灵素收拾好钢笔,默默走出考场。同学们聚在一起对答案,她置若罔闻,径直走出人群。 许明正追了出来,“灵素,我家有车,送你回去!” 灵素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去医院。” “那就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不用!”灵素边说着边加快脚步,过了马路转过街角。 小许是个好人,她已经受他太多恩惠,无以为报了。 到了医院,妹妹正在睡着。她在床边坐了片刻,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办公室里,医生告诉她:“她现在这样,做手术还是太勉强了。” “不是没有恶化了吗?” “可是也不见好转啊。” 灵素忽然轻声问:“医生,请教一下。如果一个从来没有被查出有心脏病的人,突然发病住院,抢救后可以下床,却又在第二天发病去世。这合理吗?” 医生有点摸不着头脑,“也不是没可能。但那个人应该是症状非常严重,怎么会之前一点都没察觉呢?” 灵素也叹息似地说:“是啊,怎么会没有察觉。” 这是一句非常玄妙的话。 第二日估分填志愿。灵素提笔久久不动,弄得许明正也什么都做不成。 “灵素,早说好了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灵素笑着拍了拍他,“男儿志在四方,跟在女人身后跑算什么?你妈不是一心想让你去清华,你舅舅在那里做事。” 许明正脸有点红,“我这分数上清华还是要冒险。你想好了去哪里了吗?” 灵素左手紧捏着写着估计出来的分数的纸条,看着厚厚一本目录,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许明正关切道:“你不舒服吗?你这几日好像有心事。” 灵素缓缓张开眼睛,问道:“明正,你说我聪明吗?” 许明正笑了,“怎么这么问?你当然聪明,你成绩那么好!” “会读书是勤奋,不是聪明。” “灵素,你想说什么啊?” 灵素松手丢下纸条,拉过志愿表,“瞎了那么久,终于明白了。” 她填下学校的名字。 第11章 填完志愿的第二天,灵素就找到一家快餐店,开始打工。 每日从早上6点一直站到晚上10点,没有半分钟时间坐下来休息,一身油烟,时常被客人揩油,老伴娘满口脏话,所得不过二十块钱。 这样做了一个星期,手上烫了数个水疱,鞋子似乎大了半号,双腿的浮肿一直难消。每日回家,倒在床上,十秒之内就能睡死过去。 到这时,才觉得以前过的日子,其实颇不错的了。 可是又能怎么样?她想重操旧业也无门了。 有本事的时候想做常人,没本事的时候却幻想赋有异能。人生哪有什么心想事成? 以前一直清清爽爽整整齐齐,是个清贫的女学生;如今头发不洗衣服不换,一身油气,活脱脱是个进城来的打工妹。 这副样子,即使许明正这个忠实的追随着见了,也会把他吓得飞逃。 佳人落难,须得保持整洁素雅出淤泥而不染,才可盼得骑士相救。天下可没有任何一个骑士愿意去向垃圾女表示好的。 那日中午,正是店里最忙的时候,送外卖的小伙子还没回来,这边又有电话来催。老板娘一声令下:“小沈去!信华大厦三楼广告部,二十分钟内送到。” 灵素只得顶着大太阳,踩着单车匆匆赶过去,一连闯了三个红灯,终于在指定时间内把盒饭送到。 从空调凉爽的大厦里走了出来,又是火辣辣的大太阳。灵素这才发现,白家那栋办公大楼,居然就在斜面不远处。两栋建筑间隔着一个小街边花园,绿意盎然。 她忽然没了急着赶回去的心情,而是走去了那个小花园,挑了一处阴凉地,坐了下来。 夏日炎热还没到顶峰,可是这个南方都会早已将她的臭名昭著的酷暑展现得淋漓尽致了。树下还算有一丝凉风,兼之多日劳累,灵素靠在椅子里,有点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睡这里?” 灵素张开眼睛。白坤元背着光正低头望着他,英俊的面孔模糊一片。 正如记忆里,两人第一次见面。 灵素看着,忽而笑了。 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没有看清楚这个人。 白坤元说:“开车经过看到你在这里。累了也不知道去我那里休息以下?” 灵素慢慢坐了起来。 白坤元微笑着,坐在她的身边,伸手摸摸她汗湿的头,说:“听说你这几天都在餐厅打工,很累吧?” 灵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白坤元笑,“我说过,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你想打工也行,我在公司里给你安排一个实习就行了。” 灵素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他。她的眼神澄净如一汪泉水,清晰映照出白坤元自己的影子。白坤元忽然有点不安。 灵素忽然开口,仿佛随意地问:“崇光大哥可还好?” 白坤元顿了顿,说:“崇光已经搬出去了。那天争执过后,他回来收拾了东西就搬走了,我们也有阵子没见着他了。你找他什么事?” 灵素说:“我欠他一个道歉。” 白坤元笑:“明明是他冲撞的你,你道什么歉?他这个人从小就这样,直性子,有口无心,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灵素眼神依旧清澈平静,波澜不惊仿佛古井之水。她说:“不,是我做错了。我一时不慎,导致有心人有机可乘,伤害了他的利益和感情,我当然要向他道歉。” 白坤元脸上柔和的笑容渐渐凝住。 “灵素,你在说什么?” 灵素浅笑,色若春晓。她口齿清晰,语速缓慢地念道:“本人,关琳琅。神智清明,头脑清晰,在此立下遗嘱。在我死后,将我名下白氏公司5%的股份,赠与我的小叔,白崇光先生。希望他继承我继父之遗志:维护白家统一,巩固家族事业,与亲人兄弟友爱。签名,证人签名。” 白坤元的表情,随着她每一句话而变得僵硬,他的脸色,亦随着每一句话而变得苍白。等到灵素说完,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柔情,取而代之的,则是冰冷和漠然。 灵素看着,心地的痛楚和寒意一丝一丝蔓延上来,驱走了夏日里的严寒。 白坤元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看了遗嘱。” 灵素的声音亦冷漠疏离:“我以为你早会怀疑到。” 白坤元嘴角扬起一丝讥讽的笑:“怀疑又如何?” 灵素苦笑:“是啊,看了又如何?我不过一个孤苦的弱女子,任由尔等权势一族捏圆捶扁。即便到处张扬出去,也无人信我,也改变不了白大哥被你算计的命运。” 白坤元抿着唇,面无表情。 灵素转过头去,将视线投向那一片绿色。 “我历来浅眠,遗嘱公布前一夜却是睡得格外沉,连窗户开了都不知道。那夜有雨,桌上的草稿纸都打诗了,信却没湿。白坤元,你手下做事,其实很笨呢。” 白坤元依旧一言不发。 灵素轻叹,“我难道又聪明吗?几次示好,几句甜言蜜语,就晕头转向找不到北。小女孩就是如此天真好哄,不知道琳琅当年是否也一样……” 手臂忽然被用力抓住,一阵疼痛。白坤元带着怒火,一字一句道:“不要提她!” 灵素脸上浮现悲凉之色。 不让她说那个名字,可是因为她不配? 灵素莞尔:“我不说。我不过是一个过路人。” 她那一笑,如一朵开到极至的花,带着深深痛楚与绝望,像一根荆棘刺猛地扎进白坤元的心里。他一痛,松开了手。 灵素轻巧地摆脱他站了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卡片,递给白坤元。 “有样好东西,看看是什么?” 白坤元接过来,似乎很困惑:“我的名片?” “仔细看看。” “是我名片。这是旧版的,早就不用了。” “是。上面你的头衔,还写着副经理。”灵素说,“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白崇光出国后,你才执掌的白家生意。” 白坤元说:“这的确是我三年前用的名片。你怎么得来的?” 灵素平淡的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讽刺,“只是我一次整理妈妈的资料盒,找到一本她生前用的联络本,这张名片就夹在里面。” 白坤元一愣。 灵素笑了笑,说:“那时候妈妈身体已经不好,大多活都由我代劳。所以,假如你能找上门,多多少少该知道我一点的。不过也不该认为你们这些大忙人会记住一个小神婆。我只是好奇,那时候琳琅尸骨未寒,你上门来,想求个什么?” 白坤元的眼里一片寒冰。 灵素却丝毫没有怯意,反而说得越来越畅快。 “三年后,你再见到我,或许认出了我,或许调查后想起了我。于是,心生一计。可是又信不过我的能力,于是就有了刘绯云一事。那场面是否很精彩?我对付她绰绰有余,可是我手软着了她的道。你该高兴,这样的小姑娘才好操纵。” 白坤元依旧沉着气,坐着听她说。 “白坤元,那天公布的遗嘱,是琳琅以前写的吧。因为即使没立遗嘱,她的遗产也依旧由她母亲继承,所以那遗嘱你捏在手里没公布用来以防万一。而我找到的那份,时间较后,前面那份就作废。所以你才急了,才要不惜一切找出来毁了。再不济也可以偷梁换柱。接近我是为了套话,派人去搜图书馆的也是你吧?” 白坤元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灵素似乎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一点温柔,一点甜蜜,就哄得我挖空心思去找遗嘱,还乖乖地双手奉上。真是划算。恭喜你!我和白崇光都掉进了你的陷阱里,都做了你奠基的白骨。你大获全胜,风光无限,真的恭喜你呢!” 白坤元终于站了起来,“灵素!” 灵素再也掩饰不住一脸的厌恶,冷冷一笑,“白先生,你可真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 白坤元沉着声,道:“灵素,不全都是你说的那样。” 灵素已十分不耐烦:“的确不用全部,有一小部分,就已足够。” 她像避瘟疫一样连连退后。白坤元有些焦急,叫道:“灵素,你该是了解我的!” 灵素瞪大眼睛,啼笑皆非,“我若不了解你,我又怎么能说得那么头头是道?” 白坤元轻叹:“灵素,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我也是真的欣赏喜欢你。把你牵扯进白家的是非,是我不对。我可以补偿一切。再说,崇光不会如你想象中那么可怜。” 灵素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扬起脸笑了起来。她穿着庸俗不合身的店服,可是气质清越,笑容依旧明丽眩目。 “补偿?就是那五万块钱吗?” 白坤元皱眉,“什么五万?” “不是你给我妹妹送了五万块医疗费?” 白坤元说:“不,我没有。你妹妹医疗费不够了,如果需要……” “不用了!”灵素打断他的话,“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养活,用不着你廉价的爱心。喜欢我又如何?你口口声声说爱琳琅,她也抵不过一纸遗书。” 曾经当然深爱过的,他的爱让琳琅被束缚着无法投胎。琳琅惦记着遗嘱之事,于是被困在图书馆里三载。 可是人去茶凉,终于有爱转淡的一天。 契机是什么?灵素也不知道。白坤元也许忽然明白,故人长已矣,日子却还要往下过。并且要过得更好。 于是琳琅解脱了束缚,不辞而别。 白坤元转过身去,声音有些模糊:“灵素,我得到的,都是我应该得到的。” “那5%的股份,是你父亲留给琳琅的,为的就是万一你和白崇光争斗起来,可用来挟制你,维持这个家不解散。” 白坤元似乎是笑了,“心早散了,维持一个空架子有什么用?他老人家眼里的儿子只有白崇光一个……”说着猛地闭上嘴。 灵素注视着他高大的背影,忽然发觉自己的视线在模糊。 原来那场镜花水月的梦到了尽头,回归现实世界,泪水也自然就回来了。 她已无话可说,日后想必也不用再见面。 转过身走了几步,忽然站住。童佩华就站在一株树下,死死盯住灵素,漂亮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冰霜。 灵素平静地回看着她。 给这脸色做什么?你的不幸又不是我造成的。 灵素别过连,继续往前走。 童佩华突然出手一把将她抓住,出口不善:“沈小姐,你出口勒索,就这么想走了?” 灵素一愣:“勒索?” 童佩华就像变了一个人,冰冷,敌视,充满仇恨。她冷冷道:“刚才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那不是勒索是什么?” 灵素只觉得血液往脑门冲去:“童小姐,请你指控要有凭据。我如有半句勒索,天打雷霹。” 童佩华咄咄逼人:“这年头谁还信这个。总之,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才可以走。” 灵素的胳膊被她抓得生疼,忍不住挣扎,“还要怎么说清楚?遗嘱的事……” “什么遗嘱?”童佩华猛地打断她的话,“你冒充琳琅的朋友来募捐,诈骗钱财,还不知餍足,今日又上门来勒索!” 灵素呆住了。她从来没想到过人心可以这么险恶。 “那钱……支票,我已经还了……” “还了?我怎么从不知道?” “我早就退还给了白崇光。” 童佩华冷笑:“白崇光?钱是我们给的,你还他做什么?” 白坤元在远处喊道:“佩华,你放开她,让她走吧。”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童佩华顿时火冒三仗,死拽着灵素道:“想走,没那么容易!我已经报警,你同干警慢慢说去吧!” 灵素又急又气,童佩华却蛮横得很,拉着她就走。灵素急忙伸手推拒。 拉扯之间,只听“哎呀”地叫了一声,灵素手上一空,童佩华就已经软软地跌,头一下磕在石凳上。 灵素如同被电击中。她分明没有推她啊。 守在旁边的司机大呼小叫起来,白坤元立刻跑了过来,拨开灵素,扶起童佩华。童佩华无力地靠着他,幽幽张开眼睛。她的额头渗出血来。 灵素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 司机扑了过来,死劲抓住她,大叫着:“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是她推的童小姐!是她!” 白坤元抱着童佩华一言不发。 灵素急忙辩解:“不是!我不是故……” 白坤元头都没回一下,而是抱起童佩华上了车,匆匆往医院而去。 灵素浑身发抖。 司机凶神恶煞地拉着灵素道:“你同我去派出所。哪里来的乡下妹子,敢对童小姐动手,活得不耐烦了!” 灵素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拉到最近派出所。 干警问她:“他说的都属实吗?” 灵素这才茫然地抬头看他。 干警见到这么一个美少女失魂落魄的,心里也不禁有些怜惜,想象不出她动手打人会是怎么一番光景。 灵素麻木顺从,眼神空洞,一言不发。 做完记录,干警说:“叫你家人交了保证金,接你回去吧。” 灵素却问:“那个受伤的童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干警说:“皮肉伤,已经没事了。” 灵素低下头,不再说话。 后来迷迷糊糊地坐在长椅上睡着了。梦里满是鬼魅,张牙舞爪地向她扑过来,要将她活活撕成碎片。她看到那些尖锐的指甲嵌进肌肤里,划出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她痛苦的叫喊着,远处站着一个人,漠然地看着。她向他爬过去,伸出手。那个人,白坤元,冷淡地看着她,一动不动。突然之间,她的心口剧烈地疼了起来,一瞬间夺走了她的呼吸。 灵素惊醒了过来,疼地捂着胸口弯下腰,汗珠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干警大惊失色,忙问:“你怎么了?” 灵素一把住住他,“我妹妹!我妹妹出事了!我要去看她!” 干警将信将疑,却不肯放人,“小姐,没人担保你还不能走!” 灵素双眼通红,神情哀惋地恳求道:“我妹妹真的出事了!我感觉到了!我求求你,求你放我去看她!” 一旁的女警凶煞地插进来,“你摆这张脸给谁看?想出去,当初干吗要犯事?再闹,抓你关起来!” 灵素感觉那痛感快要把她折磨疯了,双脚一软就要跪下去。 干警帮把她拉起来,“小姐,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灵素不停地说:“求求你!求求你!” 女警不耐烦,扯着她把她往里面拉。 “住手!”忽然一声喊。 两个男人匆忙奔了进来。灵素见到来人,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流下来。 白崇光又是焦急又是心疼,一把将她扶起来报住。 灵素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白大哥,我妹妹出事了,我感觉到了!我要赶紧去看她!” 白崇光对另一个男人点点头,“张律师,麻烦你了。”说罢,立刻带灵素出去。 一路闯红灯到医院。车一停,灵素就推门跳下车,半秒不停就往里面跑。白崇光摇着头,急忙跟过去。 灵素没有去病房,而是直直跑到一间手术室门外。护士认得她,大叫:“小沈,你可来了!灵净突然发病……” 灵素猛地刹住脚,死死盯着手术室的大门。 白崇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看,灵素脸色青白,眼神凄厉,整个人像是着了魔一样,十分骇人。 他担心道:“灵素,怎么了?” 灵素置若罔闻,眼睛里似乎有光芒在逐渐熄灭下去,她紧绷着的身子也慢慢放松下来。 白崇光以为她感应到妹妹没事,这才放松,遂也跟着放松下来。 这时手术室大门打开,医生走了出来。 灵素还是一动不动,白崇光便走过去。还未开口,就见医生无力地摇了摇头。 白崇光定在当场。 医生很是遗憾:“这孩子体质太差,没有抗过去啊。小沈,你……唉,灵净她昏睡着就去了,也不是太痛苦……”说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一声叹息而去。 白崇光这才回过神来。灵素的妹妹去世了。 死了。 灵素像是被定了身一样,还是站在那里分文不动。护士推着车出来,在她身边停下,她看都不看,仿佛神智已经不在躯体内。 白崇光只得走过去,掀开了白布。 清秀苍白的女孩子,紧闭的眼下有抹青灰色,神态倒算是安详的。 白崇光没见过沈灵净,看她同灵素并不大像,正是花季,却已经香销玉损,深觉得可惜。叹息一声,轻柔地把白布盖上。 灵素依旧站在一旁,眼睛望着一处,泪水细细渗出来。 白崇光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却不敢打搅她。他看灵素浅浅地一笑,手伸在半空中,似乎要抓住什么,又似乎是放开了什么,也跟着觉得这空茫之中想必有她妹妹的灵魂。 正在同她道别吧? 灵素的手垂了下来,收回视线。 她回头看向白崇光,说:“我妹走了。” 白崇光看她脆弱忧伤,怜惜地走过去,想安慰一下,可是突然见灵素捂着胸口,蹲下呕吐起来。白崇光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触手粘腻,一看,地上一滩红色血迹。 灵素身子一软,倒在白崇光怀里。 *** 灵素醒来时,晚霞正满天。 她闭着眼,在心里想,灵净走了,自己现在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又想,她病了那么久,这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灵净这纯洁美好的孩子,本就不该在这酱缸一般的尘世里受累。 可是,连她也走了啊…… 忽然感觉有人轻柔地为她把眼泪拭了去。灵素一个激灵,睁开眼。白崇光的脸同她的不过距离三厘米。 灵素这才仔细看了看。他这半个月来,也憔悴不少,又为她操劳了一整天,下巴上一片青色。 白崇光。她没想到最后扶住她的是白崇光。 灵素轻叹一口气:“谢谢你。” 白崇光板着脸,半晌,才说:“你真是一个傻姑娘。” 灵素笑了,她脸色苍白,这么一笑,脆弱得十分让人疼惜。 “如果没有你在,我也就见不到妹妹最后一面。这恩,我一辈子都会记着。” 白崇光说:“若要报恩,那就振作起来。再说,你这样,我也有错。” “怎么会?这都是我年少无知,识人不清。” 特别是童佩华,可真是高人不露,出手致命。 白崇光气道:“你同他们两个纠缠什么?你最该做的就是下半辈子都不要再见那两个人。” 灵素含笑一叹:“以后不会了。最好老死不相见,我也正好假装这丢脸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白崇光握住她的手,“这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好了。不要让你以后的生活受到影响。” “那你呢?” “我?我这么大一个人了,不会为这种事吃药上吊。”白崇光笑了笑,“其实说真的,我并不是为了白家的家业,而是不忍心看到我大哥和琳琅的一份苦心付诸流水。其实琳琅当初大可不必。我自由散漫,终是没有坤元那么适合担负起白家。” “你同白坤元这个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开了。” “心结还需从心解,不急这一时的。我关心的是,琳琅现在怎么样了?” “我已经没了她踪影,大概是投胎去了吧。你也要想开一点。” “你别再为我们担心了,灵素。白坤元这人,不是好对象,他非常不适合你。你该有更好的归宿的。” 灵素感激,“白大哥,谢谢你。” “你还肯叫我一声白大哥,我已经很感动了。” 纷纷扰扰一场戏,唱到最后才知是丑角,嬉笑怒骂,不过尔尔。 “对了,可是你给灵净赠了五万元医疗费?如今用不上了,还请你拿回去吧。” 白崇光错愕道:“钱?我没有给啊?” 灵素彻底惊讶。不是白坤元,不是白崇光,当然更不可能是许明正。那还会有谁?雪中送炭不留名。 特别是,那人同她们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知道她们拮据的? 谁呢? 沉默片刻,灵素说:“你该动身了吧?九点的飞机。” 白崇光一愣,转瞬明白过来。灵素现已恢复了。 他小心翼翼地握着她冰凉柔软的手,十分的不舍,又是怀念前阵子那个明朗快乐的沈灵素,又是欣慰她恢复正常,就是肯忘掉伤痛,重新来过。 灵素感受得到他的心情,也紧紧握了握他的手说:“你多保重。” 白崇光终是走了。灵素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车流之中,心底涌上浓浓的离愁。今日一别,青山白水,不知何日再重逢。 灵净火化那日,本是晴朗天气,中途突降一场暴雨。待到灵素安置好骨灰,从灵堂里出来,雨正将停未停,天边挂着半道彩虹,悬在座座摩天大楼之上。 灵素仰望着,竟有些痴了。 许明正就在她身边,虽不能明白她心里所想,也不好打搅,便陪着她站着。 良久,灵素转过身来,对他说:“你也要走了吧?” 许明正支支吾吾。 灵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正,别这样。出国深造是好事。” 许明正唉声叹气。 灵素说:“如今交通那么发达,天涯咫尺,将来见面的机会也多。我活这么多年,要算朋友,其实也就你一个。这么艰难的时刻,都是你陪着我走过来的。你这份情意,我怎么会忘呢?” 许明正颇多无奈,说:“你始终不喜欢我。” “我当然喜欢你。”灵素笑,“虽是以我自己的方式,但喜欢你的心情是不假的。明正,这不够吗?” 够了。 这个女子清姿怡华,瑶林琼树一般的人物,是他永远可望不可及的。 灵素又转过身去望着天际的彩虹。 第13章 灵素在另外一个城市学的是建筑。 那是一所百年老校,红砖青瓦的教学楼,补着巴的柏油马路,浓密的竹林。一切都那么朴实而美丽,宁静中蕴涵着浓郁的书卷香。 灵素很爱这种祥和寂寞,她像是回到了遇到白家人之前的那段时光。所有的悲伤似乎都被隔绝在了校园的围墙外面。 灵素不再像高中时期那样独来独往,偶尔会和同学一起上自习,逛逛街,大家关系比较融洽。但也没有谁同她特别要好,她身上始终有种挥散不去的拒人之气。 同学好奇:“你整天若有所思,到底在看着什么?” 灵素想了想说:“我在构思一篇 小说。” 同学大悟。 灵素比以往多了一些幽默感。 期末考试结束,同学都纷纷逃离学校而去,只等下学期再来看成绩。灵素留了下来,那是因为她是真正的无家可归。 妈妈留下来的房子已经卖了出去,那块地兴许都已经被推平,用来建花园小区了。她一个人住在闷热的宿舍里,暑假的校园夜晚格外安静,夏虫在窗下草丛里鸣叫到半夜,伴她入眠。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何处不可为家。 实在无聊了,便找了一份家教做。初二的小女孩,头发专门修剪得像杂草,鼻子耳朵嘴巴眉毛,加起来十多个环。 灵素很不理解。好好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畜生? 那小丫头的口气还颇大:“沈老师,你该把头发烫一烫,再换件颜色鲜艳一点的衣服。你这样活像老土的打工妹。” 灵素一笑:“巧了,我本来就是打工妹。” 女孩子撅起嘴巴:“我不想做题了。我妈说了,到时候交钱让我上高中。” 灵素看她:“你父母的钱能供你挥霍一辈子?” 女孩子几分得意:“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爸爸是谁?” 是谁?还能是李嘉诚不成? 可是人家的孩子,人家怎么溺爱,与她何干?中国人口这么多,少这一个成不了材,并不影响社会文明的发展。 这年头,家教就是变相的丫鬟。 可是始终不愿意重拾旧活。有心结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熟人来找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找过来的,在校园里叫住她,毕恭毕敬,递上鼓鼓的信封。 灵素头几次耐心婉拒,到了后来,只推脱说找错人了。 后来就没人来了。想必是圈内人知道她闭关。 灵素当然知道自己这类人有个小圈子,但是她从来没有涉足过。妈妈在世的时候对此讳莫如深。灵素诸事缠身,也几乎忘了这事。直到现在,前尘落定,那份好奇才又浮现出来。 人在世,总想找一份归属感。 从母亲口中,隐约知道沈家在行内是还是颇有口碑的。母亲提到先祖们,总脱不去那份高傲,就像落魄贵族回想昔日的繁华。 沈家是从什么时候成为人间的独行者的?这始终是困扰灵素的谜。 学校里,总有随着每届学生流传不息的鬼故事。 室友李露描述得可是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 “三教,就是三教。那栋楼闹鬼。那里每年都要死人,被诅咒了一样。传说那里以前下面是乱坟场,解放前穷人死了都草席一裹丢在那。前几天那个女生,独自去上自习,第二天就被发现在四楼的427教室吊着。” “可是四楼只有426啊!” “所以说闹鬼啊!” 灵素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同学依旧在讨论:“怎么可能会闹鬼,不是自杀就是他杀。” “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我们不了解的力量。” 怎么不知道?最最清楚不过。 灵素合上英语书,打了个呵欠。 她有点疲惫,因为前一夜睡得不塌实。空间里的灵力波动,她都有感觉,昨天半夜突然惊醒时,就知道附近发生了不幸。 既没法继续睡,又不能去看个究竟,辗转反侧了一宿。 三教是栋五十年代建造的四层砖房,铺着木地板,环境偏僻,四周植被茂密,冬暖夏凉,她平日里很喜欢去那里上自习。 而三教也的确算是个鬼屋。那里地脉极阴,教舍改造的时候又把死门给改歪了,弄得一些被吸引过去的鬼魂老半天摸不着出路,像进了迷宫一样。灵素去那上自习,有时顺带着也做点善事,好心指导鬼魂出去。 关于三教的鬼故事,总是最多的。八字轻的人也是很容易看到点邪门的东西。比如流传最广的长发美女借笔又借命,比如英俊少年擦肩一笑,回首却不见他。传来传去,倒更像一群荷尔蒙旺盛的年轻人在幻想中发泄过剩的精力。 大学生活就是如此。 这次这个自杀的女学生,其实就吊死在426隔壁的扫帚间里。那间小屋子有个窗户对着路,经过的人抬头看到。保安上去一看,那女孩子已经气绝多时。 有人说过,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即使你争取也得不到,而有一样东西,你不争取他也自己会来,那就是死亡。 偏偏有人就是心急。 这件事过去半个多月后,就传出三教闹鬼的事。说是路过的人总看到那窗户里挂着一个人,又有上深夜自习的学生说十二点后走道里有轻轻脚步声。甚至还有学生在楼里迷路,转了大半个小时,才找到出路。 越传越玄。 女鬼不投胎,自然是在找负心汉。 那扇窗户正对着是一条同往食堂的干道,下课学生必经之地,弄得每日经过那条路的男生不论有没有心虚,都有点毛骨悚然,仿佛谁在背后盯着自己一样。那阵子虽然期末教室紧张,但也少有人去三教上自习。 好在不久就放假了,流言随着离校的学生而消失。 暑假里,一个雨后闷热的夜晚。 下晚自习的铃声已经打过很久了,与宿舍区隔着一片操场的教学区寂静无声。惨白的路灯下有零星虫蛾不知疲倦地飞扑着。 路边灯下小树旁,总有那么一两对情侣正在偶偶私语。教室的灯光次第熄灭,最终一切都归与平静。 三教也同其他教学楼一样,在午夜的黑暗里沉睡着。 忽有一道亮光从窗户里闪过。 保安甲揉了揉眼睛,“三教里好像有人啊?” 保安乙笑道:“前后门都锁了,哪里进得去人?就算是贼,那破楼里除了木头桌椅也没什么可偷的。” 说话间又有一道白光闪烁了一下。 保安甲很疑惑:“是有什么东西!” “别是真闹鬼了吧?”保安乙用电筒照了照那栋房子。 几分钟过去,一切正常,并没有白光再闪过。两个人互看了一眼,继续往下巡逻。 三教二楼的楼梯口,冯晓冉气急败坏地给了旁边男生一个爆栗子。 “死菠菜,我早跟你说了,不能用手电筒,不能用手电筒!你听不懂中文啊?” 那个叫菠菜胖乎乎的男生一脸小媳妇样,“当家的,这里这么黑,不用手电筒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啊!” 冯晓冉压着声音歇斯底里:“我们是来见鬼的,不是来寻宝的!” “谁说见鬼就不能用手电筒呢?” 冯晓冉正要发作,忽然听到头顶咔嚓一声响,似乎有人在楼上走动。 她急忙意示菠菜安静。 上面是四楼,上次闹人命的地方。那声轻微的脚步声慢慢从西侧响到东侧,又缓缓踱了回来,正正停在了冯晓冉他们头上方。 冯晓冉感觉浑身寒毛竖了起来。 菠菜声音打抖:“当家的,它是不是发觉我们了?” 冯晓冉蔑视他:“堂堂五尺男儿,听到点声音都吓成这副德行!” 菠菜很委屈:“都说了是女鬼了,万一仇恨天下男人,一见到就杀之以快,怎么办?” 冯晓冉笑,瞅着菠菜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表情说:“你放心,她要杀你,我就动用我的通灵大法,跟她沟通,说你是gay。” 菠菜两眼一瞪,深吸一口气。猛然一阵狂风刮来,一下就将两人掀倒在地。一时间窗户玻璃破碎声,桌椅倒地之声,四处响起。狂风似在走廊里回旋,声音仿佛鬼哭狼嚎,尖锐刺耳。 冯晓冉捂着耳朵趴在地上,魂魄已经吓得出壳了七成,只觉得这风力大地几乎把人从地上吹起来,要卷到天空中一般。 地动山摇之中,又感觉到风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透身而过,粘腻阴冷,让人通体生寒,几欲呕吐。 冯晓冉忍受不了,放声尖叫起来。 没想随着她高八度的叫喊,风却慢慢停了下来。虽然还很阴冷,可是已不再有什么东西粘在身上的感觉。 冯晓冉哆嗦着转过身去:“菠……菠……蔡小波,我……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你怎么会是……” 却见蔡小波惨白着脸倒在地上,早已经昏了过去。 冯晓冉觉得事情闹大了,急忙推他:“菠菜!菠菜!你没死吧!” 蔡小波昏得颇彻底,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冯晓冉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绵长有力,不像是将死之人,也放下心来。 突然头顶又是一声咔嚓响。冯晓冉面无人色,心惊胆战。 极寂静中,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她没看错,一只闪烁着柔和的淡黄光芒的小纸鹤在旁边飞舞着,如梦似幻。纸鹤拍着翅膀,上下窜了窜,然后整个散做一团光球,渐渐消逝在空气里。 冯晓冉晃了晃脑袋,丢下蔡小波,鼓足勇气往楼上走。 四楼一片狼籍,惨淡的月光穿过被风吹开的门照射进来。走廊尽头一片昏暗,隐约可见人影卓卓。 冯晓冉拽紧了手里的电筒,哆嗦着照过去。 光束先照到一双穿着凉鞋的脚,一点点上移,一件格子布连衣裙,再往上…… 女鬼忽然转过了身来,一双流光潋滟的眸子,妩媚一笑。 美女。冯晓冉心想。手上一抖,手电筒掉在地上。黑暗中,那女鬼双眼居然还带着光,阴气森森扑面而来。 冯晓冉深吸一口气,扯开喉咙大喊:“鬼啊——————————……” 一只手用力捂住了她的嘴巴:“你想把保安招来吗?” 冯晓冉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似乎只过了几秒,因为那个漂亮的女鬼正坐在自己身边。 冯晓冉反射性地要再叫,那个女鬼不耐烦地阻止了她:“同学,我就长得那么像鬼吗?” 冯晓冉闭上嘴,仔细看。对方和自己年纪相仿,穿着朴素正常,脸色红润。 她松了一口气,“同学,人吓人,吓死人啊。” “我可没吓你,都是你自己吓自己。”那女生笑了笑。 冯晓冉问:“你也是来探险的?” 女生挑了跳眉毛,“你呢?叶公好龙?” 冯晓冉脸有点红。 女生望了望天色,“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冯晓冉有点不甘心:“我……前阵子被吊死的女生是我老乡……她死之前来找我过,我恰好不在。后来她死了,我想起这事,很不放心,就想过来打探一下。” “老乡?”女生想了想,“也好。你同她认识,你们沟通会比较容易。” 什么沟通?冯晓冉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对方指间发光,在她眉间一点。一股清凉涌进大脑。 片刻后,冯晓冉听到了一阵有规律的咯吱声。 女生低声说:“做好心理准备。你再昏过去,我可搬不动你了。” 冯晓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拉着走进尽头的教室里。 教室里空荡荡的。 冯晓冉诧异地四下张望,什么都没有啊。却一直有规律的咯吱不断响起。 女生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她的肩膀,指了指上面。 冯晓冉僵硬的脖子一格一格地抬起来。 咯吱声中,少女的身子在半空轻轻摇晃。 冯晓冉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冷汗湿透。 “汤丽……” 女生仰头道:“同学,仰着脖子疼,还是下来说话吧。” 汤丽慢慢降了下来。好在她出来脸色苍白,表情僵硬外,和生前区别不算大。 冯晓冉略微放心,不再害怕,说:“汤丽,你说,是谁干的,我一定为你报仇。” 汤丽却望向旁边的女生。 女生对冯晓冉说:“她上吊伤了舌头,说不了话。她说,你们都误会了,她是自杀。” 冯晓冉打搅:“什么?” 女生说:“她说,她自寻短见,因为得知身患绝症,又逢失恋。一时钻了牛角尖,没有想开。” 冯晓冉大叫:“你你,你真是气死我!” 汤丽惭愧地低下头。 冯晓冉怒其不争:“虽然同你不是很熟,但是认识已有好多年。生命怎么能儿戏?你有困难,大可向我求助。生病又怎么样?万一可以医治好呢?” 汤丽神色凄凉。 冯晓冉叹息:“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生你养你这么多年,夏解暑、冬添衣,你把脖子往绳子里一伸,就回报了他们?” 汤丽啜泣起来。 旁边女生说:“够了。她已经明白了。” 冯晓冉的眼睛也湿了,“那你为什么还逗留不去呢?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女生说:“她没走,是因为这房子死门不在原位,她迷了路。来,同学,我送你上路吧。” 汤丽闻言,给那个女生鞠了一个躬。 女生淡淡一笑,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一个符,一只淡黄光芒的小纸鹤扑着翅膀,飞出教室。 汤丽冲冯晓冉点了点头,追随着纸鹤而去。 冯晓冉呆呆看她走了,转向女生:“你是灵媒?” 女生不答,只说:“你这下满意了,可以回去了吧?” 冯晓冉不罢休,缠上她:“你是我们学校的?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转身就走。 冯晓冉兴致勃勃地跟在她身后,“我可崇拜有特异功能的人了。我叫冯晓冉,外语系的,姐姐贵姓?” 女生无奈:“冯同学,午时已过,今日是七月半,鬼门大开之。这里地阴,你八字又较轻,呆久了对你身体不好。你快回去吧。” 冯晓冉听她满口专业语言,更是手舞足蹈:“同学,大师,认识一下嘛!” 女生实在没办法,说:“我姓沈,沈灵素。” “灵素?同学,你这名字起得可真好。你会法术,你能教我吗?” 灵素翻了一个白眼。 冯晓冉忽然想自己还有同伴,“菠菜!菠菜呢?” 灵素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大呼小叫地冲下楼去。 就听见保安喝道:“哪个系的学生?这么晚了在这里干什么?不要跑,站住!” 楼下闹开了锅。 灵素笑,走进黑暗中。 第14章 灵素长那么大,说到朋友,算起来只有许明正一个。 可是小许却没有当她是朋友。他对她心存爱慕,情人做不成,也很难做朋友。 而许明正之前,能同灵素交流的,只有母亲和妹妹,可惜两人均已去世。 冯晓冉说:“灵素,你是不是传说中的命硬克亲之人?” 灵素也不恼她的口无遮拦,冷笑道:“那你还不离我远点?” 冯晓冉笑:“你说我八字轻,你又能驱鬼,我跟着你只有好处。” 灵素仰天长叹。 冯晓冉自从知道灵素异能后,追着拜师。灵素天赋异禀,没什么可教她的。来往久了,便成了朋友。 冯晓冉家境宽裕,热情开朗,天真烂漫。这性格同灵素刚好互补,两人非常处得来,旁人看了都称奇。 冯晓冉是外语系的,学西班牙语,当初成绩不好调济的。她不是用功学生,旷课累累,英语考试都还得靠灵素给她复习。 毛概课布置小论文,灵素提醒她早点自己写,她不信邪,临要交了才抄了一篇,就给老师抓个正着,训了个半死。 从那以后,灵素就成了她的风向大师,周末出门逛街,都会请教一声:“去南城还是到北市?” 甚至问:“沈半仙,帮我预言一下这学期文学史考哪几章?” 灵素斜睨她:“第一章到第四章。” “可总共就四章。” 灵素点头,“没错。” 关于灵素的异能,冯晓冉一直守口如瓶,甚至连自己的发小蔡小波都没有提起过。她是个靠得住的朋友。 冯晓冉一直想跟灵素拜师学艺。灵素说你没什么慧根,学也学不到,不如学点普通的风水和面相算了。 冯晓冉便问:“我面相如何?” 灵素如实回答:“你是享福之人。” 冯晓冉顿时乐滋滋的。 灵素本想说,你将来嫁一个教书匠,移民加拿大,会生三个孩子,就此沦为奴隶。后想到冯晓冉总是满怀深仇大恨地提起自己恶魔般的小侄子,发誓永不生育,只好把那话先收着。 后来灵素耐不住冯大小姐的拖功,偶尔超度亡灵的时候会让她在一旁观看。冯晓冉跟着见多了阴阳之见的爱恨离合,也有些明白为什么灵素总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沉静面孔。 她是见得太多了。 大学生活其实很平淡,上课复习考试,一下就是一个学期。灵素不爱参加活动,宁愿多打些工。 妹妹去世后,原先为她准备的手术费没了用处,除去学费,还略有剩余。而那笔来由不明的五万块钱,灵素却一直没动。 她想了无数次,到底是谁雪中送炭?可是始终没有头绪。 冯晓冉说:“或许是以前受了你帮助的客户。” 灵素觉得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冯晓冉很是感动,“想一想,又高又帅,心肠还这么好。人家说不定喜欢你。” 灵素啼笑皆非。 冯晓冉感情生活丰富多彩,身边总有追求者,比起来,灵素这边就要冷清许多。 灵素容貌出众,成绩优异,照理说,不该没有追求者。可大概因为条件太好,反而令人却步。于是长久以来,一直身边寂寞。 大三的时候,冯晓冉有了一个男朋友,叫段珏。 说到这个故事,那话有点长。 一日冯晓冉来找灵素,要她一起去上自习。灵素跟着她,一路走到综合教学楼某间正在上课的小教室,冯小姐就停住了。 她扭扭捏捏地对灵素说:“你帮我看看,里面讲台上的那个人怎么样?” 灵素头一次见冯大小姐做小女人姿态,惊奇又好奇,立刻凑到玻璃窗上。 讲台上是一名男老师。看年纪,非常轻,约莫也是刚毕业;看长相,皮肤白皙,天庭饱满,双目有神,虽不是很英俊,但也十分吸引人。 灵素笑:“冯晓冉,你给我老实交代!” 冯晓冉羞答答地说:“今天早上,我骑车到逸夫楼的时候,轮胎给钉子扎了。就是他,把我扶起来,还帮我推车送我到宿舍……” 冯大小姐脸已经红透。 灵素啧啧,指了指冯晓冉手里拎着的保温壶:“这点小恩小惠,就让你上门送汤?” 冯晓冉急,“你倒是说,他人怎么样嘛?” 灵素说:“书呆子。” “这还用你说!” “很老实。” “还有呢?” “嗯……塌实能干。” “还有还有?” 灵素绞尽脑汁:“目前单身。” 冯晓冉终于满意。 这时下课了,学生们鱼贯而出。 灵素推了冯晓冉一把:“还不进去?” “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门上课表里不是有他的名字?” 星期四第五节课,犯罪心理学,讲师段珏。 冯晓冉深吸一口气,走进教室。 灵素没跟进去,她在门外面,只听冯晓冉声音含春地说:“段玉老师……” 她差点跌倒在地上。 段珏很尴尬,急忙更正:“段珏。” 冯晓冉还不知死活,惊讶:“断绝?你要和谁断绝?” 灵素在外面简直要撞墙。 段珏只好在黑板上写下名字,说:“同学,王字旁加个玉,念jué。” 里面沉默几秒,然后冯晓冉埋头冲了出来。 这件事就这么成为笑谈。 冯晓冉和段珏这么一来二去,顺利得好上了,还专门请灵素吃了一顿饭。中途冯晓冉悄悄问灵素:“是不是他?” 灵素自然不可能点破,装模作样道:“你的姻缘,你若认为是,那自然就是。” 冯晓冉笑捶她:“滑得像泥鳅!” 段珏真是个老实人。平时里听从冯晓冉的一切调派指挥,冯晓冉就是他的红太阳,是他革命前进的方向。冯晓冉的话就是中央红头文件,就是神的显灵。灵素就常见冯晓冉一个响指,段珏就上前为女友捶腰捏肩。 灵素颇同情他,他自己似乎还乐在其中。 这样的人却是犯罪心理学讲师,课堂上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论文屡屡见报,系里一颗不大不小的冉冉红星。 冯晓冉自己幸福了,便总想给灵素也找一个伴。她并不觉得灵素不是正常人,反而觉得她聪明漂亮又能干,寻常男子都不配近身。 灵素是发自内心感觉这份情谊的,不过对相亲,始终谢敬不敏。 冯晓冉追着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老段系里那么多研究生、博士生,符合各项硬指标,都写在绿头牌上给你挑!” 灵素被逼无奈,终于说:“我以前吃过亏。” 冯晓冉啊了一声,好半天才说:“那一定是一个王八蛋。” 灵素笑了,说:“他英俊潇洒又多金,是言情 小说里的不二男主角。” 冯晓冉又说:“那他肯定素行不端。” “不,他一腔深情。” “那为什么?” 灵素苦涩一笑:“不是对我深情……” 冯晓冉沉默,相亲一事暂且放下。 第15章 做为一个学生,灵素是平凡的。她成绩优秀,但是不爱参加集体活动。老师喜欢她,但也没特别照顾她。女同学偶尔背地里也要说她闲话,但是基本上大家都可以和平相处。 而做为一个通灵者,灵素是孤立寂寞的。 她也碰见过其他的异能人士,有一次就见一个男生在学校旧实验室旁收一只猫妖,还有一次是一个老者逗弄手上一支凤鸟儿。 彼此看见了,点点头,心照不宣,并没有交谈。 灵素虽然渴望与同行沟通,但是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在这行里,宛如出生婴儿一样无知软弱。 一个冬日,灵素和冯晓冉经过操场。场上有一群男生在打篮球,赛况正激烈,人声鼎沸。 突然一个篮球竟然越过了高高的铁丝网,从天而降,朝灵素她们砸过去。 众人惊呼声中,灵素一把将冯晓冉推开,球砸到她的肩上,然后弹开去。 只是一个篮球,灵素也不觉得痛。冯晓冉倒是立刻跳着脚开始骂人。 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匆匆跑了出来,捡起球,不住地鞠躬道歉。 那小生非常之英俊。宽肩窄腰,浓眉毛,桃花眼,英挺的鼻子,小麦肤色,笑起来,牙齿雪白。简直像电影明星。 冯晓冉闭上嘴。对着这张笑脸,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 男生嘴巴也甜:“两位美女姐姐,要我怎么道歉?请你们喝汽水?” 冯晓冉这是彻底没了气。身旁的灵素一言不发,神情怪异地盯着男生。 男生看向灵素,首先看到一双黑嗔嗔、如浸在泉水里的琉璃珠般的眸子,那光芒潋滟,明丽动人。他心中惊艳,不禁冲她抛了一个眼神过去。 灵素立刻别开脸。 男生只当她害羞,颇为得意地笑起来。 铁丝网另一头有女孩子不耐烦地叫道:“王治平,你拣个球,怎么需要那么久?” 王治平这才几步一回首地返回球场里。 冯晓冉笑着拽了拽灵素,“你不会看上这么一个绣花枕头了吧?” 灵素冷冷一笑,“他有重影。” “什么?” “我说,他有背后灵。” 冯晓冉背上发凉,再去看王治平,那小子在球场上玩得风生水起,显然丝毫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脏东西。 灵素再见到王治平,是半个月后。 那日她在图书馆自习,埋头看书之际,忽然感觉一阵阴风刮了过来。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生夹风带雪地匆匆走进教室里。那人正是王治平。 那日教室基本满员,巧得很,偏偏灵素对面空着一个座位。王治平顺理成章地走过来坐下。 他大概才运动过,一脸汗水,一张俊脸更显得生机勃勃。旁边已有女孩子朝这边指点起来。 灵素看着他从书包里拿处书本,在桌子上摊开,然后开始写起来。 一直附在他身后的一团乌黑阴影变幻着,一只惨白的瘦骨嶙峋的胳膊从那团混沌里伸了出来,勾住王小生的脖子。然后一张干瘪的脸也探了出来,眼睛大且布满血丝,乌森森眼珠滴溜溜地各自乱转,最后看到灵素,凶狠地瞪了一眼,仿佛在警告什么。 灵素不动声色地看着,也没有采取行动的打算。 王治平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头来。 他还记得这个清丽脱俗的女孩子,又见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目光楚楚似乎在诉说什么。他心下喜悦,习惯性对灵素轻佻笑道:“同学,似曾相识,是吗?” 灵素暗自好笑。死到临头不自知,还一味搭讪女孩子,活该被鬼缠。 她低头继续做功课。 王治平只当她害羞,兴致更高,说:“我叫王治平,经济学院的,你呢?” 灵素觉得对面阴风愈盛,想是那女鬼发怒了。她不想麻烦,坚决不去理会王治平。 没想王治平这人不识好歹,变本加厉。他描到了灵素的课本上的名字,自己发挥道:“灵素?这名字真是秀美灵气,口齿留香。我猜猜,同学你是学文学的?还是艺术?” 灵素这厢只看到那只枯手啪地印在她的练习本上,抬头就正对上女鬼凄厉的脸,对方呼出的恶臭喷在脸上。 她厌恶地皱着眉,并拢食指与中指,点在女鬼眉心。 一道白光闪过,女鬼被灼得尖叫一声,嗖地缩了回去,盘踞在王治平颈项间,恶毒地盯着灵素,宛如一条毒蛇。 王治平只看到灵素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忽然觉得脖子很凉,便拉了拉衣领。 灵素板着脸收拾起课本,起身往外走。 王治平想都没想,立刻追了出去。 室外很冷,他被风迎面一吹,立刻打了个哆嗦。灵素行动很快,转眼就过到路那头,王治平一边喊着,一边冲过去。 换做别人,被王小生这样的男孩追着跑,不知该多高兴。灵素却哭笑不得,她还从来不知道居然有比鬼都还难缠的人。 王治平边追边喊,路人纷纷侧目。 灵素不耐烦,回头瞪他。她看到王治平跑上马路,脖子上挂着的女鬼就像一条黑色丝巾正在迎风飘扬。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王治平脚踏上人行道时,一截冒着火花的电线从天而降,直直往他头上砸下去。 旁人的惊呼声中,灵素身影一闪而过。王治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了他一把,让他摔了个仰面朝天,屁股生痛。 缓过神来,那截电线落在他脚边一米之远,还在劈啪作响着。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灵素就站他身边,清秀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声音低沉道:“本来见你可怜,不忍除你。偏偏你不知好歹,竟要害人性命。那就休怪我不留情了。” 王治平听得一头雾水,还以为灵素恼他刚才举动,要收拾他,急忙叫道:“别别!同学!有话好说!” 灵素停下来,“你还为她求情?” “她?谁?你说什么?”王治平是彻底糊涂了。 灵素一笑,如旭日出云,“等我收了她,你自然就知道了。” 她手轻轻一扬,王治平眼前花花一片,尚未怀疑自己是否贫血,就晕了过去。缠绕在他颈间的怨灵长啸一声,腾空而起,夹着厉风扑向灵素。 灵素冷笑一声,手掌含光,从容迎了上去,在空中画了一个圆,一下将怨灵震开。怨灵刺耳尖叫着,四下飞窜,却怎么都飞不出方圆五米外。那个光环紧紧追随着它,一个猛扑,将它套住,收缩箍紧。 怨灵落到地上,打了一个滚,变成了一个穿浅蓝长裙的少女。少女满脸晶莹的泪水,我见犹怜。 灵素看了,叹了口气,弹了一个响指。 王治平幽幽转醒,看到那个蓝裙少女。他还没疑惑,只是出于怜香惜玉的本能,关切地问:“同学,你怎么了?摔着了?” 灵素冷笑。这个男生怜香惜玉的本事,真是无人能及。 王治平伸手去扶那个少女。少女突然抬起脸来,楚楚可怜地问:“你不认识我?” 王治平挠了挠头,“同学……你是哪位?” 少女更是悲切,一味哭泣,不回答他。王治平只有向旁边的灵素求助。 灵素脸上一抹含蓄的讥讽,说:“你回头看看身后就知道了。” 王治平依言转过身去。他的身后是一副海市蜃楼:英俊的男生在球场上意气风发,惹得芳心无数。忽然球脱手,滚到一个女孩子脚边。他追了过去,从女孩子手上接过球,随口一句:“同学,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只为他这一句话,女孩子日日穿那条蓝色裙子守侯操场边,可是男生却再没留意过她。 一日,男生的球又脱手,滚得极远。女生立刻追过去,一心想拣到球,好有机会男生说话。她一门心思跟着球跑,没有留意到一辆车疾驶过来…… 男生随后赶去,只见车祸,不知缘由,自顾拣了球,同情片刻就离去了。 海市蜃楼渐渐隐褪去。王治平呆若木人。他本来就是没心没肺的人,哪里知道自己无意惹了这么一桩血淋淋的情债。 灵素同那少女说:“你看看,这样的人,值得吗?他本就没心没肺,你对他情真意切,不过充当几日消遣。最后耽搁了投胎时间,吃亏的还是自己。不论做人还是做鬼,都得往前看。” 少女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你走吧。”灵素手轻轻一挥,光圈褪散。 少女冲灵素鞠了个躬,依依不舍地看了王治平一眼,身影渐渐隐去。 王治平好久才如梦初醒,一个哆嗦,又跌坐在地上。 灵素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王治平找回力气,喊道:“同学,请等等。” 灵素停下来。 王治平问:“你是什么人?你会施妖法?” 灵素拧着眉,“我只是个学生。刚才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幻觉。” 说罢,扬长而去,留下呆若木鸡的王治平。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结束。 期末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冯晓冉叫灵素到段珏那里去,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饭。 那日极冷,雨雪交加,北风二级。 灵素交卷出来,感觉一下掉进了冰窟窿里。她拉紧大衣,顶着风雪走在路上。 刚走到一个偏僻地方,有人喊住了她。转过身去,看到了王治平。 王小生半个月不见,似乎瘦了些,有点憔悴,不知道是为谁害了相思。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那男子相貌平凡无奇,戴着墨镜,面露凶煞。 灵素看到男子周身笼罩着一层绿气。她叹了一口气。 王治平指着灵素对那个男人说:“就是她。大师,那天就是她对我施法!” 男子点了点头,慢慢走过来,上下打量灵素。 “不错,果真是个妖精!” 灵素哑然,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谢他夸奖的好。 王治平还一脸天真,问道:“是什么妖精?” 灵素也好奇。就听那“大师”说:“是个千年道行的狐狸精啊!” 灵素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乖乖,她还不是普通的祸水! 王治平很紧张:“大师,她是不是对我施了媚术?你快收了她啊!” “大师”摇摇头,说:“这个妖精道行深厚,不是普通法术能对付的。” “那怎么办?”王治平大惊失色。 “不怕。”大师手一挥,“就没有我张天师收不了的妖!” 灵素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唱到这里,终于开口道:“这位先生,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男子板着脸,冷哼一声:“不用狡辩了,今天一定要收了你,省得你在校园里为非作歹!” 灵素深觉荒唐,横扫他一眼,不置一词,转身离开。 男子见状,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符,嘴里念念有声。符纸呼地燃了起来,带着绿色火苗向灵素扑了过去。 灵素转身手一挥,火苗立刻熄灭,符纸飘落到了地上。她姿势如行云流水,乌黑长发在风雪中飞舞,颇有几分凛冽冷艳,不可侵犯之姿。 男子大惊,叫道:“厉害!”紧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柄古拙的桃木短匕,一挥之间,暴长成三尺青光剑,只见精光洌洌,寒气逼人。 这时王治平却把他拉住了。 “大师,你不可以杀人啊!杀人是犯法的!” 男子红了眼,将他一把推开:“我杀的不是人,是妖!就让你看看她的原形吧!” 他大喝一声,冲了上来,定是要将那个女孩子一剑穿心。 灵素嫣然一笑,“剑倒是好剑。” 她随手唰地撕了一页纸,往空中一扔,化做一只小鹤。剑刺过来,正中小鹤。纸鹤顿时化做闪亮齑粉,消散无踪。那个男子也被那股力量震得后退好几步。 灵素无意恋战,接着这个机会又想走开。没想男子还不罢休,叫喊着“休想逃”,一边掏出一个罐子打开,向灵素泼去。 灵素这才脸色一变,急忙后退。可是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一块石头,身体失重,仰身就要倒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在灵素背后扶了一把,一个什么东西从她身后飞出去,张开结界,将那污浊的液体全部挡了下来,披头盖脑地反淋了王治平和那男子一身。 灵素长长呼出一口气。 背后那个声音道:“喂!这样欺负女孩子,太损阴德了吧?” 王治平被那污水呛了一口,五官都皱了起来。那位“张天师”更古怪,脸色青白,见了鬼似的不住哆嗦,两眼翻白,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灵素惊愕地“咦?”了一声。 身后的男生笑道:“我加了点东西,够他受的了。” 那是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却依旧显得俊秀斯文,让人顿生好感。他冲灵素挤了挤眼睛,道:“同学,你心肠太软了,对待这种东西,绝不可手下留情。” 说话间,“张天师”声声哀叫起来,满地打滚,身子竟然越缩越小。灵素从来没见过这架势,好奇地瞅着。只见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男人身体缩进衣服里,一阵哆嗦,一只硕大的灰老鼠从领口窜出来,惊慌地吱了几声,飞快逃窜。 男生嘿地一笑,挥手弹出一样东西,击中老鼠。老鼠惨叫着打了几个滚,溜进了灌木丛里。 王治平也目睹全程,吓得面无人色,连声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男生讥笑:“老鼠你都不认得?” 灵素也笑了起来。 王治平指着他们,惊骇道:“你们又是谁?你们不要杀我!” 灵素嗤之以鼻:“杀你做什么?你走吧,我以后不想再见你。” 王治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平日里那么风流潇洒的人,这个时候也狼狈不堪。 灵素叹口气。这下,怕又要谣言四起了。她不惹是非,是非总是来惹她。 她对那个男生鞠身道:“谢谢你。” 男生笑笑:“举手之劳,大家是伙伴,应该的。” 算起来,灵素还是第一次和同道中人正面接触。 母亲是从来不和这些人来往的,也从来不提。母亲口里的沈家女子总是带着暧昧的赎罪色彩在那座南方都市里默默生活。后来她故去了,留下一本札记,只有寥寥几笔提到过:“沈家祖上南迁至此。祖母偶尔会怀念幼时玩耍的庭院和那青翠山林。她记忆里,家庙香火不熄,芳香浸入衣襟……” 有家庙,那就是大家了,可是关于家脉传承的异能,却只字未提。 灵素看着眼前热情洋溢的男生,不由生出几分亲切来,便冲他一笑,道:“你帮我大忙,还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男生一听,嘿嘿一笑,说:“谢我倒是容易。” 灵素觉得新奇,顺着地问:“怎么谢?” 男生张口道:“你可以借我点钱吗?” “啊?” 男生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刚才一急,把最后两个硬币打那只老鼠了。我是c大的,没钱坐公车了。” 灵素过了会儿才长长“啊”了一声,不禁笑起来。 男生穿着有点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灵素看他可怜,心底一动,说:“我请你吃饭吧。” 冯晓冉看到灵素身后的男生时,表情可用震惊来形容。灵素平时不声不响的人,却给她来这么大一个惊吓。 男生冲她眼光灿烂地一笑,老熟人一般,脱了鞋子,寻着菜香往里走去。 冯晓冉一把拉住灵素,“怎么回事?” 灵素又冷又饿,长叹一声:“一言难尽。” 冯晓冉来了兴致:“我看他挺帅的,哪个学院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你想哪里去了?”灵素嗔道,“回头再和你说。你放不放我进去,我都快冻死了!” 冯晓冉拉着她不放:“说清楚了才给进去!没良心的,谈恋爱了都不告诉我!眼光倒不错,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温文儒……” 雅字尚未出口,就听里厢那男生口气老道地说:“羊肉汤锅,适合放点大葱萝卜,胡椒香菜。来,大哥,我要这块肉。” 冯晓冉张口结舌,看向灵素。 灵素疲惫地叹气,往里走去。 里面,炉子上热腾腾地煮着一锅羊肉汤,那个男生早坐下正碰着一个大碗,仰头咕噜咕噜把汤喝尽。完了一抹嘴巴,道:“总算暖和了。” 段珏看着好笑,说:“兄弟,今天零下三度,你也穿得太凉快了。” “没办法。老板原来说这个月发补助,结果又跳票。月光族代言人。” “你什么专业的,跟的哪个老板?” “我是c大的,原来学外语,现在读古代文学的研究生。”又说了一个人的名字。段珏点点头,说听说过,挺牛的。 男生笑道:“系里他最年轻,牢骚最多。做古文学的,总在年纪上吃亏,越是古董越权威。” 冯晓冉坐在他对面,热情招呼道:“尽量吃吧,别客气。灵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对了,你怎么称呼?” 灵素手一抬,却哑然了。 他叫什么? 男生嘴里正包着一块萝卜,急忙一口吞了,说:“我叫华清。清华倒过来就是我。” 他扭头问灵素:“你叫什么?” 冯晓冉的下巴快掉到地上。灵素温和说道:“我姓沈,沈灵素。” 华清突然停下手里的筷子,“你姓沈?” “是啊。”灵素点点头。 “沈……沈慧君是你什么人?” 灵素怔住,“沈慧君是家母。” “难怪啊。”华清慢慢放下碗筷,对灵素庄重地点了点头,“你是沈家现今的当家吧?” 灵素眉毛一扬,笑道:“如今沈家就我还活着,当不当家,也只我一个了。” “是吗?”华清听了,面有难过之色,“还是这样啊。” 灵素以为接下来他会同他说一点沈家事,没想华清同学感叹完毕,又捧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一顿饭完毕,冯晓冉脸上已满是黑线。灵素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又担心被冯晓冉拷问,借口送人,跟着华清赶紧溜走了。 走到校园大道上,灵素才有机会问:“你认识我妈妈?” 华清缩着脖子,哆嗦着说:“我师父认识,提起过。” 灵素欣喜:“你师父是谁?我能见见吗?” 华清裂嘴笑道:“我师父是贾天师!” 灵素笑嗔,“不要开玩笑!” 华清大叫:“他老人家是姓贾!别人是管他叫天师嘛!” 灵素汗颜,“那么,贾……天师,怎么认识家母的?” “这就不大清楚了。不过界内人不知道沈家的,倒是少数。但是你们大隐于市,从不和我们接触。一度还有传闻,说沈家已经断了。今天遇到你,才知道沈家还在。” “只是香火单薄。”灵素笑接上,又问,“你说界内人,又是怎么回事?” “你可什么都不知道。”华清说,“你我都是界内人士。你是沈家传人,我呢,我师从玉宸山贾道长。玉宸山是龙虎山支派,祖师张五斗。” 灵素终于听出来一点门道:“原来是华道长。” 华清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灵素更觉得有趣,又问:“那么,界内人都知道沈家的渊源?” 华清笑道:“沈家可是古老名门啊。不过我只知道沈家原来在山里,后来又迁了出来,然后沉寂了近百年。更多的,得去问老人了。” 灵素迫切地问道:“那我该怎么认识他们?” 华清新奇,“难得沈家妹妹肯主动出来见人了。你知道‘三把拂尘’吗?” “什么?” “一家茶馆,大家平时里聚会交友的去处。哈里波特看过吗?” “啊?”这风马牛不相及的,灵素完全糊涂了。 华清手舞足蹈地解释,“那茶馆本来叫‘仙客来’,后来老掌柜退休,换了他孙子。那厮英国留学七年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名字给改了。一些长辈气得不行,我是觉得好玩,再说那小子常免我点心钱……” 灵素打断他,“这间几把拂尘……” “三把。” “好吧,三把那个什么,该怎么去?” 华清说:“你从没去过,找不到的。约个时间,我带你去。” 第16章 七日之后,灵素如约来到华清指定的地方。 那是城西一条绝对名列拆迁范围的小巷子,蜿蜒曲折,两边全是简陋的大排挡,夹杂着几家暧昧的理发店。那日天较暖,前些日落的雪半融化,地上一片污浊的泥泞。 正是晚饭时间,简易棚里传出阵阵划拳叫码声。那家名叫“紫气东来”的火锅大排挡在一个死角里,生意正热火,喧嚣的棚子里弥漫着腾腾白雾。 华清先看到了她,站起来挥手大喊:“喂!这边!” 他面前的桌子上火锅正开,红油上咕嘟咕嘟滚着辣椒。灵素口味淡,看到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华清呼啦一口气把牛肉猪丸全倒进锅里,招呼灵素:“坐吧。吃晚饭了吗?要不来一点?” 灵素赶忙摇头:“你不是要带我去那家茶馆的吗?” “不急。吃完再走。”转过身大嚷,“老板,这里加一碗油碟!” 胖胖的老板娘端着一碗油碟走过来,大嗓门说:“阿华,你换女朋友了?” 华清呛了一口啤酒,赶忙道:“别胡说。这位是小沈。” 老伴娘好奇地打量灵素,“你姓沈啊。真难得见到沈家人呢!” 人人都知道沈家。灵素更是好奇了。 老板娘爽朗一笑:“看在你的份上,今天的啤酒就送你们吧。” 华清大乐,又是一长通甜言蜜语奉承话。 灵素看他嘴角还挂着红红的油腻子,心想她这辈子对帅哥是该彻底绝望了。 她是吃了晚饭才来的,加上不喜荤辣,没怎么动筷子,大多数时间都是心惊胆战地看着小帅哥在对面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仿佛刚从牢里放出来一样。 华清跟她提起过自己是孤儿,于是她心里母性有点萌发,感叹道,没娘的孩子过得可真是可怜。 好不容易挨到华大公子酒足饭饱,都快九点了。 华清冲老板娘点了点头,带着灵素往里面走去。他们挤过厨房,走到一个堆着杂物的后院里。 灵素这两天在冯晓冉的指导下补习了哈里波特,看到这场景,心想别是砖墙后藏着一条巷子。 华清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故作神秘,嘻嘻笑着,手在墙上慢慢摸来摸去,倒像是在非礼美人。 灵素笑他童心未泯,故意不声不响,表现得极其有耐心。 华清见状,也不好意思继续闹下去。他撩开墙上枯藤,灵素看到墙上一个八卦轮盘模样的东西。华清将它外圆左转三圈,内圆右转两圈,再一按。只听喀啦一声,一扇门无声滑开。 灵素这才看清楚,原来门就在墙上,只因为墙壁斑驳,加上现在光线昏暗,所以刚才没看出来。 华清解释说:“别看简单,平常人是扭不动这个轮盘的。密码我改日告诉你。” 门后面是一方门堂模样的地方,照壁雕刻着一池袅娜芙蕖,月下盛开,哗哗水声和缥缈的弦乐从照壁后面传出来。 这里虽然幽暗,但是可以看出装潢古朴高雅,细节别具匠心。 茶馆不大,两百平方米不到,照明全用青灯,除了照壁那处人工水景,几乎不见更多现代文明痕迹。 客人稀少,有的衣着光鲜,有的朴素,更有褴褛者。他们或是独处,或是三两聚在一起交谈。一个年轻秀美的女孩子穿着旗袍,坐在中台上,扶着古筝,脚下香炉青烟袅袅。 一个嬉哈打扮的年轻人兴致冲冲地跑过来,狠狠地拍了华清一下,“兄弟,你还活着啊!” 华清哀叫一声:“你小子新练了铁沙掌了吗?” “你好几个月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一小心被苏醒给弄死了!” 华清大叫:“什么弄?我又不是一只虫子?” 年轻人嘿嘿直笑。这才看到安静地站在一旁的灵素,少女清丽的容颜在朦胧的光线下更是出尘脱俗,宛如一朵白莲。 到底是年轻人,本能地双眼一亮,张口蹦了一句法语:“bonjour.”(日安) 灵素微笑,回道:“bonsoir.”(晚上好) 男生一愣,转而大窘。 华清奸笑:“炫吧!继续炫你的烂法语吧!小沈二外学的就是法语。” 男生瞪大眼睛:“沈?” 华清给他们介绍:“祥子,沈灵素。” 灵素笑:“你这名字真有意思。” 祥子却问:“你真姓沈?” 华清嗤之以鼻:“如假包换的!沈家现今当家人!” 话音一落,店里的音乐声停了,刚才还在做自己事的人都纷纷扭过头来。 灵素疑惑地望想向华清,华清拉着她坐下。 祥子倒上茶,说:“没想到现在还有沈家人。” 灵素轻叹:“你也知道沈家。” “很奇怪吗?” “我从不知道沈家这么有名,更不知道沈家的过去。” 华清说:“沈家的事,我们这辈了解的也是皮毛。我带小沈来,就是想在这里找老前辈详细请教一下。” 祥子抓抓头发,“今天来的都是一般人,葛叔叔好久没见,杨阿姨听说到国外出差去了。” 灵素低下头。来得真不是时候。 祥子忽然说:“不然问我爷爷吧。再怎么说,他也一把年纪了,知道得总比我们多。” 他立刻带着他们进了后堂,往家里打电话。 不一会儿就接通了,因为用的是免提,一个浑厚的老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祥子开门见山:“爷爷,今天来了一位沈小姐。” 那头顿了顿,问:“可是景山沈家?” 灵素老实答:“我从未听家母提过这个地名。” “你母亲是哪位?” “家母沈慧君。” 老人长长啊了一声,说:“那就是了。慧君啊,我有十多年没见她了。姑娘,你母亲还好吗?” “家母在九八年的时候就去世了。” 那头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惋惜一叹,“也是,她若没有去世,你又怎会寻来?呵呵,那我该见过你。当年,你母亲带在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应该就是你了。你身体可好些?” 灵素有点疑惑:“我自幼身体就很好。只是妹妹灵净有先天心脏病,也于前年去世了。” 老人诧异地咦了一声,小声喃喃了几句。 灵素说:“前辈,你知道沈家的渊源吗?” 老人说:“略知道一些。不过,你母亲从没跟你说过吗?” 灵素黯然:“她绝口不提,她过得不如意。” 母亲总在逃避,一边顺从宿命,一边又不认同已过的人生,偏偏又没有决心把所有的失败都推给命运。 老人又叹了一声,“可怜,可怜。你想知道什么?” “沈家祖上哪里?” “武陵景山,深山老林。历史非常悠久,可以追述到唐朝,但是很多事,不是失传,就是我们外人了解的不多。” “这么多年来,一直从事……从事……”灵素不知道行内话该怎么说。 老人宽容地笑:“传说,你家祖上,是一个沈姓御史千金,父亲官场失势,她遭退婚羞辱,一气之下就做了女冠。那女子天赋异秉,杀妖除魔,自创门派,收了众多女弟子,在景山修炼。” 祥子在旁边念道:“灭绝师太?” 灵素还未笑出声,老人就骂道:“竖子,不得胡说!” 祥子吐了吐舌头,出门招呼生意去了。 老人继续说:“当然,这也是传说。又有说法,是那沈氏同另一修道之人双修合壁,一脉传承。不论如何,沈家也同界内其他门派一样,沉寂了几十年了。我知道的委实不多,你该去找杨碧湖。” “谁?” 华清说:“就是刚才提到的出国去的杨阿姨,是行内一位名师。” 老人说:“慧君同碧湖,原是发小。两人感情极好,听说慧君做月子,都是碧湖在照顾她。后来慧君消隐,碧湖还寻找很久。我想,她一定乐意见到你的。” 灵素心跳如兔。 原来母亲有挚友,原来他们沈家在这世上并非无亲无故。 “我该如何找到杨阿姨?” 华清说:“这不难。祥子会替你留意,杨阿姨一回来,就立刻通知你。” 老人忽然问:“小沈,你法力如何?” 灵素有点窘迫:“小时候母亲教过我一些防御的口诀,就没有其他。我都凭意念胡乱施力。” 老人笑:“不用自卑。你这是天赋好,你母亲才不教你。没有天赋的孩子才需要背那些口诀咒语。我想若有高人从旁指导,你将来定能大有作为。” 灵素沉默片刻,说:“母亲她……似乎更希望,我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生活。” 电话那头长时间沉默,最后老人说:“去找碧湖吧,你母亲之后,只有她知道沈家所有的故事。” 可是杨碧湖女士出国公干,很久都没有回来。 学校放假,灵素被冯晓冉拉去她家过寒假,来年回来上课,还是没有杨女士的消息。 华清解释说,行内人大都行踪不定,经年不见是常事,特别是像杨女士这样的大师。 灵素很快也没更多心思关心这件事,她面临毕业了。保研与她失之交臂,她为生计着想,打算先工作。于是一边做毕业设计,一边在公司实习,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灵素刚从实习工地回来。宿舍管理员大妈喊住她:“沈灵素,你等等,有人找!” 天已经很暖了,灵素在工地忙碌一天,一身尘土汗水,颇有点狼狈。而来找她的是一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一派斯文。 灵素记得他。呵,怎么能忘,同那人有关的所有人和事,她都深刻在脑海里。这个男子就是那日从她家接她去白氏参加股东大会的人,是白坤元的得力助手。 五年了,他们又卷土重来了? 男子礼貌地问:“沈灵素小姐?” 灵素点头:“我是。” “很久不见了。”男子话中有话。 灵素笑了笑,“的确。阁下可有高升?” 男子不卑不亢道:“我现在是白家的代理律师。” 灵素冰冷客套地说:“我同白家没联系已很久了。” 男子微笑:“这没有关系,我只是受白太太所托,转交一些东西给你。” 灵素冷眼,“童佩华?” “是老太太。” 灵素表情缓和了一些,“她找我有什么事?” 男子说:“白太太于上个月八号去世,她将部分遗产捐赠给你。请你签收一下。” 说着,递过一封文件来。 第17章 快五年了吧? 灵素心想。 快五年没有白家半点消息了。 她离开了那个城市,从来不看经济类报刊杂志,而白坤元并不是名声赫赫响彻寰宇的人物。 最开始有段时间,她也会常回想起那些事。就像电影片段,一段一段在脑海里回放,只是自己成了旁观者。因此看得更透彻,更明白,因此每到那个时候,总有种羞愧涌起,仿佛曾犯下天大的错误。 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不堪回首。 的确不堪。 而且心里会有一种被拉扯的痛,痛得呼吸不过来。 可是随着忙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不再想起。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半年…… 初恋大都有始无终,她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一个人走出另一个人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现在这个律师来了,交给她一份文件,说,白太太去世了。 沉淀的尘埃又开始飞扬起来。 灵素对白太太没有太多感情。那位可怜的母亲神智一直不大清晰,同她交谈更少。她甚至认为按照白太太当时的状况,是不认识自己的。更别说记住她,多年后辞世时,还留遗产给她。 为什么? 律师说:“白太太将她名下在上海的两套公寓都赠与你,大概价值四百多万。” 那是白家的九牛一毛,但对灵素来却是一笔相当庞大的财富。 她说:“我同她,并不熟。” 律师说:“但你总有她喜欢的地方。” “对不起。不过,我记得她的神智……一直……” “你是说她的老年痴呆?”律师说,“她的确患有老年痴呆,但是奇迹的是,弥留的日子里,她的神智却清醒了,立下合法遗嘱。” “请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中风。她在睡梦中去世的。” 那想必没有痛苦,此刻大概已经同薄命的女儿团聚了吧? 灵素想起了琳琅。 琳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消失了,是这些年来灵素心里的一个不解之谜。她究竟是是投胎去了,还是化成了虚无? 也是一个薄命的红颜。 灵素洗了澡,披着湿润的头发,坐在阳台上,看夕阳一点一点消失在水泥森林的西头。 电脑音响里放着一首英文的歌曲,婉转悠扬,如泣如诉。 多年前的这样一个夕阳照耀下,白坤元走进了她的视线。 那个场面太过经典,所以现在的记忆力,白坤元也始终一张背着光的模糊的脸。她看不清他,即使到现在,她也不敢说自己看清了他。 灵素坐在电脑前,在搜索栏输入“白坤元”三个字。停顿片刻,敲下回车键。 出来很多条消息。某某花园小区,某某工程,某某剪彩。她一条都没点,大致扫过,然后看到一行字:“……妻子童佩华,婚后全家移民美国……” 她关了页面。 那天晚上,她独自去了“紫气东来”大排挡,穿过满堂喧嚣,来到到后院,走进那间茶馆。 祥子正给客人倒茶,看到她很高兴:“灵素,就你一个人?华老道呢?” 灵素摇头:“我也很久没有看到华清了。” “你来找杨阿姨的?上次得到的消息,说她人在尼泊尔。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灵素淡淡一笑:“没事,我不急。我今天过来随便坐坐,给我泡一杯龙井好吗?” “好嘞!你坐吧。” 茶香缭绕,灵素专注地看着杯里沉浮着的茶叶,脸被水气熏得一片温润。 台上的女孩拨着琴,奏着一首抒情伤感的曲子,婉转悠扬,一片伤心,勾起了听者的相思。 灵素一声轻叹。 “心情不好?”一个陌生而又温柔的声音响起。 灵素抬头望。邻座阴影里,一个男子正注视着她,昏暗中只见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真切的关怀,让她心里一暖。 她说:“一位前辈去世了。” “这样?还请节哀。” “其实我同她也不熟。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过。她病了那么久,现在其实是解脱了。” “但是你还是伤感。” 那人声音格外地温和,灵素忍不住对着陌生人托出心事。 她说:“那是因为,我想起了初恋。” “啊……”男子叹了一声。 他冲祥子做了一个手势,祥子心领意会地点了点头,转身倒了一杯红酒,放在灵素面前。 灵素惊讶。 祥子挤了挤眼睛:“枫哥请你的。” 灵素看向那个无名男子,他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温和有礼,并没有借着机会坐过来。 灵素莞尔。 这就是所谓的借酒消愁? 男子说:“忘不掉,并非还爱着,也许是因为一点不服气。” 灵素问:“那该怎么办?” 男子说:“让自己过得很好很好。” “这是赌气?” “不。”男子摇头,温柔地说,“这是争气。” 灵素浅笑,端起酒轻抿一口。 男子问:“如何?” 灵素说实话:“又酸又涩。” 男子轻笑起来,声音低沉充满磁性,无比的性感。 灵素又说:“这个东西,真能消愁?” 男子说:“酒只能短暂地麻痹知觉,却是从来不能消愁。” “那我们该拿愁苦怎么办?” “把它交给时间。” “那有时候需要一辈子呢。” “一辈子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我们不该轻易说一辈子。” 灵素笑,她觉得这个人的话有意思极了。杯里的酒殷红似血,她不禁又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从舌尖流向咽喉。这一次,她终于从中品尝出了一点甜美和芬芳。 她笑道:“都说酒醇香甜美,其实里面还有苦与辣呢。” 久久没有回音,她抬头望,那个位子已空。人去茶凉。 什么时候走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灵素笑笑,并不想去深究。 这间小茶馆就是一个驿站,休息够了,就要上路。 *** 二十三岁,毕业了。 穿着宽大不合身的学士服站在学校门口拍照,照片里的女孩子一张略显成熟的脸。依旧秀美,依旧神秘,依旧单身。 灵素决定留在这个城市,从此以后,以此为家。她借着实习机会,在设计院找到工作。 任何一份工作都开始于勤杂工,灵素如蜜蜂般忙碌终日,从来不抱怨。办公室有女性前辈总是为难她,华清说捉几个“好兄弟”来报复,她也笑着谢绝了。 既然出来混,那就该把酸甜苦辣都尝遍。人生不可能总是玫瑰色。 工资微薄,同人合租一套小公寓,房间不到八平方,一床一桌一个柜子就没了空间。可是就这样的小小房间,却让她很有归属感,觉得特别温馨和安全。 那时冯晓冉和段珏已经同居,住在冯家买的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灵素去作客。三室一厅,房间亮堂堂,客厅窗户对着小区花园,装修得随时可以上杂志。 她笑道:“除了一张结婚证,就什么都不差了。” 冯晓冉说:“结婚不过办张证,老段换工作,那才麻烦呢。” 段珏段大才子终于受不了上头学霸的欺压,调到警校,继续教授犯罪心理学,顺便在公安局担任顾问。 灵素时常去三把拂尘,有时喝茶,有时喝点酒。偶尔会碰到华清和他女朋友恩恩爱爱地坐在角落里分食一块点心,但是却再没碰到那日请她一杯酒的男子。 后来祥子打算把茶馆改成酒吧,歇业三个月装修,灵素又没了消遣去处。 不知不觉秋凉了。 灵素告别了实习期,开始跟着小组做设计,工作更忙了,每日回家都近半夜。后来涨了工资,搬到了一处宽敞点的地方,离公司近。只是自己一个人住,又觉得稍微有些寂寞。 白太太赠她的房子的产权证寄到,自己一下摇身变做小富婆。灵素听从冯晓冉的意见,将房子委托租了出去,这下手头宽裕了不少。 再后来,三把拂尘重新开张,成了蓝调小酒吧,昔日弹古筝的清纯少女摇身变成妩媚歌女,夜夜唱着缠绵情歌。 那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而杨碧湖女士却始终没有出现。 一日,灵素记得是一个突然降温的周六,她去冯晓冉家蹭晚饭。 还没敲门,就觉得有点不对。门一打开,只见满屋弥漫着黑气,一股异样的气味涌上鼻端,十分不祥。 冯晓冉神色如常,热情地招呼她进来。段珏坐在客厅沙发里削苹果,冲灵素点点头。 灵素盯着他仔细看了看,脸色一冷,道:“老段,你从哪里沾来那么多脏东西?” 段珏糊涂了:“脏?是不是背上蹭到了什么?” 冯晓冉愣了一下,明白灵素的意思,脸唰地就白了,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灵素忙安慰她:“不严重,别紧张。” 她吩咐道:“老段,你先站去太阳下。晓冉,你去捣一点大蒜酱,再找几张纸来。” 段珏将信将疑地去阳台上站着,冯晓冉忙不迭弄来大蒜酱和纸。灵素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往手指上一划。 冯晓冉惊叫起来:“灵素!” “没事。”灵素笑笑,把血滴到碗里。冯晓冉在旁边赶紧拿棉花给她止血。 灵素把段珏叫了进来,手沾着大蒜酱,一下点在他的眉心。段珏身子一抽,像是触电了一样。 灵素下手飞快,不停沾了大蒜酱抹向他身上几处明台。 段珏每被点到一次,身体都要轻抽一下,一直佝偻着的背慢慢直了起来。他大惊:“腰不痛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冯晓冉冷笑:“补钙!” 灵素瞪了她一眼,对段珏说:“脏东西没了,自然不痛了。这是我妈教我的最最简单的土法子,却是最管用的。话说回来,老段,你今天到底去过哪里?” “我在办公室里改了一天的卷子,哪都没去啊!” 灵素摇头,“不可能,你身上带着尸气。” 冯晓冉问:“什么叫尸气。” 灵素白她一眼:“顾名思义,尸体的气息。” 冯晓冉吓得面无人色,河东狮吼:“姓段的,你给我老实交代,你都干了些什么?” 段珏急忙说:“我真的一天都在办公室……啊,下班后跟李国强见了个面。他还我mp3。” 灵素问:“在哪里见的面?” “那个……就在b楼。” 冯晓冉跳起来:“b楼!那里不是法医解剖室?” “难怪。”灵素说,“老段,你八字轻,以后少靠近那种地方。虽要不了你的命,但容易生病。” 段珏经这一事,好像第一次认识灵素,他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冯晓冉得意洋洋:“你不知道吧,我们家灵素,可是通灵大师呢!” 段珏说:“你们骗我。我只相信毛主席和马克思。” “我也相信毛主席和马克思。”灵素只觉得他的直率非常有趣。 段珏还是那仿佛见到上帝显灵的表情:“灵素,你是灵媒?” 灵素逗他:“不,我是神婆。” 段珏脸红,又问:“那你能预测生死祸福吗?” 灵素啼笑皆非:“不不,我不给人算命。” 段珏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有人出意外,生死不明,你能不能察觉出来?” 灵素斟酌片刻,说:“是可以的。不过不敢保重准确。这同当事人留下的信息强弱有很大关系。” 段珏说:“如果是这样,我这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冯晓冉忙道:“灵素不接活。” 灵素笑:“没事,老段你先说说。” 段珏说:“上个月上东花园的入室抢劫杀人案你知道吗?男的尸体已经找到,女的却还没下落。我给那个犯人做过精神鉴定,估计女的也已经死了。” 灵素皱眉思索,“你们是想知道尸体在哪里?” “正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段珏说,“再说,那家孩子天天来等消息,那么小的孩子,爹死了,娘下落不明,怪可怜的呢。” 灵素动了恻隐之心,点了点头:“好吧。我可以去看看,但不保证能把人找到。” 第18章 第二日,段珏和几个警察陪同着灵素去了案发现场。 地上已看不到血的痕迹,但是屋子里有股散不去的不祥气息。灵素不需凝神就可听到案发那日的惨叫声,男人在喊着:“别伤孩子!” “这家人的小孩呢?” 李国强说:“住在亲戚家。还在上初中呢,都不放心他独自住。怪可怜的。” “听说孩子天天来问你们他妈妈的消息?” “可不是吗?这不,甚至请到你来看看了!” 李国强的口气里颇有点不屑。干他们这行的,不语怪力乱神,都是唯物主义者。如今老段突然带了个女孩子来说她可以通灵,能帮他们破案,谁都只当这是个笑话。 让她来这里看看,也不过卖老段一个面子。而且这事还绝对不能让上司知道,不然都要受批评。 灵素在屋里慢慢踱着,在电视机柜旁一处停了下来,问:“男主人是倒在这里吧?” 李国强一愣,又想或许段珏同她说过,点了点头。 灵素低头看了看,摇摇头。 段珏问:“找不出来吗?” 李国强笑:“怎么可能这么一下就找出人来?” 他显然是不信灵素随便走走看看就能道出天机的。 灵素定了片刻,说:“那个女的已经死了。” 李国强讥笑:“多亏你给我们推测出来了。” 段珏跺脚:“李国强!” 灵素不为所动,闭着眼睛,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尸体被装在一个汽油桶里……被丢弃在一条沟渠里……很高的杂草……沟渠不远是马路,还有……” 段李二人齐声问:“还有什么?” 灵素张开眼睛:“加油站。” 李国强大失所望:“加油站到处都是!” 灵素忽然叫道:“等等!客车……到通县的,开过加油站进城!” “通县在南!”李国强激动,“出城的加油站更好找!” 他立刻去拨电话联络搜寻。 段珏忍不住讥讽道:“不需要再求证吗?” 李国强嘿嘿笑:“就这案子,上头快把我们逼死了,得一条线索算一条。” 晚上的时候段珏打来电话,“灵素,你立了大功!人找到了!” 灵素笑问:“有没有什么奖金发?” “这倒是没有。”段珏显得很愧疚,又忙说,“不要紧,晓冉说你这周六过来吃火锅。” 周六那日,灵素欣欣然上门蹭饭,进门才发现李国强同志也在。 小李今日是为道歉而来:“对不起,那天我说了些混话,希望你千万别介意。” 态度非常诚恳,值得原谅。 又说:“我这里还有一个案子……” 冯晓冉正在旁,叫道:“别得寸进尺,我们不是白干活的!” 李国强哀叫:“就不能算做义工吗?” 冯晓冉反驳:“你怎么不去义务扫大街?” 李国强嬉皮笑脸:“姐姐,我做了,清洁工人做什么去?” “行了!”灵素笑道,“这点小事,还是很乐意效劳的。” “是是!”李国强连忙答应。 “还有几点。这事不可以说出去;我不见当事人;我不收钱。” 李国强一脸谄媚道:“沈小姐,您可真是风高亮洁。” 冯晓冉笑唾:“去你的!” 就这样,灵素成了一名顾问,非官方的灵异顾问。 这注定是一份写满了人间百态的工作,而义务劳动又没有触犯到灵素心底的那个结。随着一桩桩案子的了解,灵素也似乎找回了一点当年行走江湖的快意。 冯晓冉问:“看到那么多人类丑陋姿态,你就不怕心理变态?” 灵素说:“我即便不做这份工,也日日会听见冤屈的鬼魂哀号哭叫,而且还爱莫能助。如今这样,倒算是积德了。” 冯晓冉又问:“日日都听到那声音,你怎么不心理变态?” 灵素啼笑皆非,瞪她:“我怎么不心理变态?我房间地板下有一间暗室,摆满了福尔马林泡着的人脑袋!” 两个女孩子大笑。 这时灵素的手机响了,许久不见的华清兴奋地叫道:“小沈,杨阿姨回来了!在三把拂尘!” 灵素跳起来,抓起手袋就往外冲,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城西。 一路上紧张得发抖。杨碧湖女士千呼万唤始出来,灵素已经在心里把要问的问题复习了无数遍。临到要知道答案了,然而有点怯场。 母亲一生保守的秘密,杨女士是否能为她做出解答呢? 灵素冲进酒吧,祥子正在擦玻璃杯,看到她急切的眼神,摇摇头 一盆冷水浇下来。 “你来晚了一步,杨阿姨有事先走了。” 这时华清也赶到,懊恼:“你怎么不留住她?” “她接了个电话,神色一变。我想肯定是重要的事,也不好拦着。” 灵素全身一松,坐在吧台前。 错过了。 祥子内疚地倒了一杯酒给她,说:“你别担心。杨阿姨说她今年内都在城里,你们总有再见面的时候。” 灵素点点头。 她既然来了,也不想这就走,便点了一盘水果沙拉和一份薄饼,坐在角落里慢慢吃。 那个不知名的美少女抱着吉他坐在台上唱着歌。酒吧生意似乎比以前好了些,这才落日,客已半满。 大多陌生,也有几个眼熟。一名政府高官,一名广告模特,平时谁也想不到他们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后来一桌突然唱起了生日歌,原来是给孩子庆生。 小寿星大概六、七岁,穿着名校制服,非常可爱。父母长辈想必非常疼爱他,礼物新奇珍贵,是一只从未在百科全书上出现过的小兽。 那动物大如家猫,头上有角,脚趾有鳞,眼放紫光,滴血认了主人后,摇身化做一只玳瑁猫,钻进孩子怀里。 灵素新奇。 “那是一只绛邾麒麟。” 灵素猛地转过头去。同样的幽暗角落,同样的年轻男子。 “呵,是你。”她的语气充满惊喜。 男子冲她点头致意:“是我。” 灵素微笑:“你还好吗?” “托福,过得不错。你呢?” 灵素苦笑:“稍微沉闷了一点。” “学习,工作,赚钱养家。把人的一生快放,就会发现我们与蜜蜂没有太多区别。” 男子似乎知道灵素很多事。 灵素问:“你说那小动物是麒麟?这世上真有这些传说中的上古神兽?” “名字叫麒麟,但其实是麒麟的变种之一。擅长防守,多收来做守护兽。虽不是很珍贵,价格也大概相当于外面的一辆本田。” 哗,出手果真大方。 “你知道很多。”灵素说。 这话有多重含义,男子巧答:“这些知识,大家都知道。不能说明我博学。” 灵素不知道,因为母亲从来没同她说过。母亲尽力把她往这个世界外面推,她现在又自己巴巴地跑回来,母亲大概在棺材里直叹气吧。 又想,这么多年,母亲或许也该转世了。奈何桥一渡,孟婆汤一喝,还记得什么? 男子的声音总是那么温和令人安心。他说:“有句话,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 灵素冲他举了举杯子,说:“古来贤者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男子亦举杯,他的杯子里乘着漂亮的金色液体。 灵素好奇地问:“那你小时候,也有一只绛邾麒麟吗?” 男子笑道:“我小时候,还不时兴这个。但是有一只小鸟,一身翠绿的羽毛,叫声清越,可以预知凶险。但是后来死了。” “啊——”灵素遗憾。 男子笑:“那鸟叫七巧,是一种护身兽,可为主人抵挡七次凶险,到了第七次,便以身殉主。” 灵素不禁有些动容。又想,哪家的顽皮孩子,接连遇到凶险?难怪家长要送他这样的护身的鸟儿。 男子有些感叹:“小时候没有朋友,所以小鸟死的时候非常伤心。现在还有那种感动,那种别人为自己献出生命的感动。那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并不只是自己的,还承受了别处而来的许多重量,更加可贵了起来。” 灵素微笑着聆听。男子有一把极好的嗓音,简单几句话,就像一个动听的故事。 就在这时,华清来告辞,说学校有事要先走。灵素同他道别,转过身来,看到邻座上已是空无一人。 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而自己的酒杯旁边却多了一样东西。灵素打开包装纸,里面是个厚重的笔记本,写满了无数法术咒符。扉页上,遒劲有力的笔迹写着:“生日快乐!”夹着一片枫叶书签。 灵素的手颤抖起来,跑过去一把拉住祥子,问:“那个枫哥到底是什么人?” 祥子耸耸肩膀:“只知道他叫枫哥,独来独往,出手大方,有点影响力。” “好像很神秘。” 祥子笑道:“出入这里的,谁背后没有一车半载的故事?” 说得有道理。 灵素把笔记本抱在怀里,感觉到那份沉沉的份量。 第19章 稍后,灵素把笔记本拿给华清看。 华老道的口水几乎淹了金山寺,连声问:“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可都是很深奥的法术啊!” 灵素说:“一个陌生男人给的。” 华清嘟囔:“为什么我遇不到这么好的陌生人?” 他的女友苏醒苏大小姐在旁听了,冷笑:“即使你有心搭讪,人家也未必喜好男性。” 灵素强忍着笑。 华清摸摸头,说:“小沈,这东西先留我这,我看看里面有没有禁忌的东西。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我没打算独享,你拿去看吧!” 苏醒凑过来问:“怎么样的陌生人?” 灵素笑道:“太暗了看不清,只知道声音很温柔动听。” 苏醒大有陶醉之意,弄得华清在旁边猛咳嗽。 灵素身边的朋友都渐渐成双成对,只有她还独身。也不是没有人追求,读书的时候就偶尔有男生跑到跟前自报姓名,想换得一杯红茶的时间。毕业联欢上,也有男同学带醉拉着她的手,诉尽衷肠。 但是他们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一般人在感情上栽了跟头后,审美大都随之改变。可她偏偏还是只对那类温文儒雅的男人有特别好感。她骨子里渴望温情浪漫。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爱情不需要轰轰烈烈,但是必须有高尚的格调。 灵素总说,自己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 冯晓冉渐渐开始赞同她:“女人有时候还是白痴一点比较幸福,比如像我。” 工作依旧枯燥。尖酸刻薄的女上司跳槽了,众人还未来得及额手欢呼,又调来的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心眼狭小,简直小过纳米。周一开会,有不明情况的同事提了一个小小反对意见,次日就被调去现场监工,发配充军。而且穷讲究,咖啡一定要喝现磨的,一勺沙糖,两勺奶,饼干六块,需放在金边白胎薄瓷盘里端上来。 可是偏偏对灵素另眼相看,亲切地管她叫小素,从不挑剔她的工作。偶有犯错,也小而化之。有时乘人少,说话的时候就会靠近来,身上不知几天没换的衣服一股汗臭。 于是渐渐有谣言,内容不用多提,这种事在大都会里也并不稀奇。 喜欢灵素的人同情她,不喜欢的嫉妒中伤她。办公室这个小社会里,竞争异常激烈。灵素终始一言不发,仿佛发生的事同她丝毫关系都没有。 灵素送文件请男人签字,他说:“这里我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灵素便凑过去看。白纸黑字,条理清晰,并没有什么不妥。 正纳闷,一只热哄哄的手搭在了臀上。 灵素只觉得浑身寒毛都倒立了起来,她立刻挣脱开来。 男人一脸委琐的笑容,完全不把刚才的举动当回事。 灵素回到家,还觉得可以闻到那股混着汗臭的怪异香水味。她在浴室里冲了几遍才罢休。 怎么办? 生活艰难,日次还不是得硬着头皮去上工。 在茶水间外头听到女同事嚼舌根:“当然找她了,部门里就她最年轻漂亮,不找她找谁?” “她怎么会看上那样的人?” “名字清高,人就未必了。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攀上了他,还不像飞上了枝头?” “他可是有老婆的人?” “那又如何?这种女人还少吗?不过是趁年轻好多捞一笔罢了。你我要是也有这资本,未必比她做得差。” 七嘴八舌,不堪入耳的话多去了。灵素本来气得浑身发抖,满脸痛红,可是一想,也只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才有这样被中伤的可能,于是心里一宽,一笑了之。 只是她们说的也是一个让她头痛的问题。 不出两日,上司果真又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灵素留心到他落了锁。 男子故做亲密地笑道:“小素,我看了你的资料,你家人都不在人世了?” 若不是孤女,又怎能这样任人鱼肉?灵素冷笑。 “你工作表现那么好,怎么一直没有得到提升?” 灵素只说:“我才工作不久,需要时间。” 男人步步靠近,灵素步步后退。男人说:“小素,我很看好你。他们打算投标俪山花园,你可有兴趣?” 呵!好大的诱饵。 可是灵素冷静地说:“我资力太浅,担当不起。” 男子笑着把手伸过来:“别这么看不起自己……” 灵素身子一矮,灵活地躲过,退到另一边。 男子错愕了一下,反而变本加厉,直接逼过来,说:“小素,我来照顾你,不好吗?” 灵素面寒如霜,拒绝道:“不用!我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 男子没了耐心,干脆伸手去抓她。手还没碰到他,突然觉得一阵巨痛传来,顿时惨叫起来。 灵素冷眼看他抱着手在地上打滚。男子痛了几秒,那感觉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惊慌恐惧地看着灵素,像见了鬼一样,往后缩去。 刚才还要非礼她,这下又像躲大麻风。 灵素冷笑,反身打开门。扑通跌进一个人,其余听壁角的同事见到败露,慌张散开。 灵素大步走回办公桌,略收拾了一下重要东西,扬长而去。 这份工是做不下去了。 是她把事想得太简单,还是把自己想得太坚强能干? 华灯初上的都市,高楼和霓虹灯点缀着暮色,整个城市化做一层层深深浅浅的蓝色。灵素最爱这个时分的都市,劳累了一天的人可以休息,沉睡了一天的鬼魅则开始苏醒,这才是一个城市最喧嚣的时刻。 郁金香状的水晶杯子里,金色液体甘甜馥郁。灵素有点贪婪地一口起喝完,还要再叫,另一杯酒搁在了面前。 男子说:tte。尝尝吧。” 灵素转过头,那瞬间很震惊。 朦胧光线下男子浓密的鬓角,硬挺的鼻梁,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几乎可怕。 她险些叫了起来。可冷静下来再看,却又不那么像了。 这是一张更加深沉英俊的脸,笑容温柔如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和亲切。 他让人顿生好感。 灵素问:“先生,你屡屡劝我饮酒,是何意思?” 男子把手一摊:“我以为你已经成年。” 灵素笑了,端起那tte。 她说:“谢谢你送我的笔记。” “管用吗?” “我练了一些,感觉进步很大。” “你天资聪慧。” “为什么给我这个?” “这本来就该是你的。” “本来就是我的?”灵素不明白。 “那是一个有点长的故事,以后会让你明白。” 灵素转而问:“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男子说:“我总看你,觉得很值得我怜爱。” 这话语已经有些暧昧了,可是灵素一天经历下来,再听他这么说,却觉得心里一暖,有些感动。 在她的世界里,一个安慰她的人。 灵素问:“你知道我多少事?” “很多很多。”男子柔声说,“有些你知道的,有些你不知道。” “可否能够告诉我?” 男子摇头:“不是现在。” 灵素还想说话,男子忽然说:“你等的人来了。” 她没有等谁啊。灵素疑惑地转过头去,一位穿着套装的中年女子正微笑着向她走了过来。 灵素眼睛睁大,站了起来。 杨碧湖女士对灵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已经这么大了。” 灵素倒是从来没指望过她会说类似你很像你妈妈这样的话。她同母亲其实不怎么像。妹妹才是母亲的翻版。 杨女士拉着她一起坐下,微笑着说:“你是灵素吧?” 灵素欠了欠身,“杨阿姨好。” 杨女士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那时候就知道你会长成漂亮姑娘。你如今读书还是工作?” “已经毕业了,在工作。” “时间过得真快啊。”杨女士感叹,“你母亲……” “家母已经去世很久了。” 杨女士叹了一口气,“果真是这样。” 灵素补充道:“妹妹灵净也不幸病逝,家里只得我一个了。” 杨女士一怔,“你妹妹也不在了?”她一时非常伤心失落,灵素握着她的手,给予安慰。 良久,杨女士才说:“你找我很久了,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她斟酌了片刻,说:“沈家,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一个门派。” 灵素千思万想,却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 “最早是由你们师祖沈眉创立的,只收有慧根的女弟子,赐姓沈,传授法术。几百年来,一直生生不息。上世纪战乱年代,因为一次内讧,内部分裂成数支。到如今,除了你母亲这支,其他的都已经证实失传。灵素,所以你是沈家最后的,也是最正统的传人。” 灵素笑:“只余我一个人,还有其他选择吗?” 杨女士无奈:“我们这一行,曾经一度走向没落,好不容易起死回生,也只是在苟延残喘。还不知道将来怎么样。” 灵素说:“现在的人都不信这个了,顶多只当是消遣。” 杨女士并未问灵素是否操持这业。 灵素又说:“母亲是都市里的隐士,连我都不了解她。” 杨女士知道她还有问题,“想问什么只管说。” 灵素终于问:“我想知道我父母间的事。” 杨碧湖耳畔轻响,该来的还是终于来了。她问:“你知道的有多少?” 灵素说:“我只知道他是谁。” “还想知道他们的故事?” 灵素点头。 杨女士说:“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男方家里移祖坟,你母亲为他们看风水,就这么认识的。男方家在香港,祖上是正白旗,很有背景。又是开海运公司,又在东南亚有橡胶园。而你母亲,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内地女孩子。” 光是这点铺垫,就可以知道他们悲惨的结局。 灵素说:“我知道他后来被家里招了回去,不知道怎么的,也就没再回来我们。” 杨女士说:“这我也知道。其实他们私奔后,生活一直平静稳定。后来男方家里使计陷害你母亲行骗入狱,男人为了救你母亲,只好回家。你母亲出来后,却没等他回来,就带着孩子就消失了。我也是就那时同她失去的联系。” 灵素怔怔道:“是妈妈主动离开的?” 杨女士点头:“慧君心肠软,又有些自卑,想是不愿拖累他吧。” 他想救她出狱,她不忍再拖累他。于是只有分开。这无关信任或是背叛,这只是一对年轻男女对现实的妥协。 居然是这么伤心悱恻的故事。 “可是妈妈什么都没告诉我……” “你妈妈从来不是喜欢解释的人。” 杨女士目光有点讪讪,灵素心里很乱,没有注意。 杨女士握着她的手,亲切地说:“你妈妈是我的好姐妹,你就是我的女儿。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我帮不了慧君,却还是可以帮她的女儿的。” 说着,摸了摸灵素的头发,无限慈爱。这动作让灵素一下想起了母亲,鼻子发酸。 离开了三把拂尘,她一个人沿着灯火灿烂的大街往下走。 突然想到,也许多年前的一个夜里,失落的母亲也曾这样徘徊在夜色里。那时的夜晚还没有这么绚烂,而头顶也没有星星。她拖着两个孩子,陷入绝望之中。 等到大女儿好不容易可以自主,她却一病不起。那真是悲剧的一生。 一阵秋风吹过来,灵素抱住自己。 此刻的自己,工作丢了可以再找,不论到哪里,都有朋友的关心。自己并非孤单一人,真不该再悲悲切切。 几日后,冯晓冉知道灵素辞了职。她只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道:“谢天谢地,终于摆脱那份牛工了。” 灵素双手叉腰:“牛工也是份工,房租水电吃饭保险,都得靠它!” “你要工作还不容易?早说我干爹的建筑公司招人,你一去就可以接项目做设计。” “总不能靠你一辈子?” “你想哪里去?介绍给你,干下去的是你自己。你到底去不去?” 怎么不去?既然是活人,就得吃饭。 灵素去那间顾氏建筑公司见工。老板是个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成熟男子,自我介绍道:“我叫顾元卓。” 灵素被那个元字刺了一下,又笑自己神经过敏了。 顾元卓是个无可挑剔的领导。灵素工作出色,很得他赏识,渐渐提拔。 不过照样辛苦,寒冬腊月的,顶着烈风,跟着前辈到处跑。原本水嫩的面孔,被吹得干燥皴皱,手上生了好几个冻疮。盛暑酷日,天天在空调房里画图,被冷气吹出重感冒。 冯晓冉直道:“没有哪份工比这更糟蹋美人的了。” 冯大小姐现在在一家外文出版社担一份闲职,天天喝茶上网,羡煞旁人。 都因为她有一个万能好父亲,而灵素没有。 看着日子似乎就会这么过下去,混一个高级工程师,存一大笔钱,争取早日退休。可是困难就来了。 公司投标的设计图被盗。 灵素得到消息赶到时,公司里愁云密布,人人自危。 顾元卓沉着脸把灵素叫进办公室,问:“这事你怎么看?” 灵素算了算:“还有三天加一个晚上,要赶,也是赶得出来的。” “你觉得会是谁?” 好刁钻的问题了。 灵素硬着头皮,含蓄地说:“公司新人,并不很牢靠。” 顾元卓点点头:“我也怀疑这点。” “老板,设计还得快赶出来。” 顾元卓苦恼:“我如今还信得过谁?” 灵素笑:“总还是信得过我的吧?我来!” 顾元卓似乎就等她这句话,乐滋滋道:“小沈可真懂事。事成后,不论中不中,都加你一个月奖金。” 灵素哭笑不得。 这一加班,三天睡了不到五个小时,回到家一照镜子,和鬼也没什么分别。 灵素胡乱吃了点东西,倒在床上就睡去。 睡得天昏地暗时,被激烈的敲门声惊醒了。她还没来得及彻底清醒,门就被打开,冯晓冉和段珏冲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灵素诧异地看着他们。 冯晓冉气急败坏:“你吓死人了!打你电话不接,敲门不应。没人知道你在哪里!” “我这不是在家睡觉吗?” “你睡死了?一整天!” 难怪。灵素赔笑:“别紧张。还会有谁吃了我不成?” 冯晓冉发泄般地恨恨咬了一口苹果,突然想到:“干爹说,中标了!” 灵素很高兴,“那我要发笔小财了。” “干爹还说,你的设计很得赏识,很多人打听你。” 灵素打趣:“那这下嫁人都不愁了。” 冯晓冉可怜地看着她:“看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当年多么娇嫩的美人,小龙女都没你出尘。” 灵素晒笑:“小龙女的肠胃比我坚强,她可以不食人间烟火。” 段珏那厢接完一通电话,转进来问:“灵素,你有空吗?” 冯晓冉白他一眼:“你没看她累成这样?” 灵素见段珏神情严肃,问:“事情很严重吗?” 段珏点头:“绑架案,警方一筹莫展,付了赎金,但是孩子还是没有回来。家长都快急疯了。” 灵素一听出事的是孩子,立刻起来。穿上衣服,草草擦了一把脸,头都没梳,就随段珏出了门。 李国强等在警局,见到灵素,差点三呼万岁。 灵素喘口气,问:“还没进展吗?” “一点头绪都没有,那两个孩子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居然还是两个孩子!” “双胞胎,才四岁大。”李国强哼了一声,“所以说,有时候摊上太有钱的爹娘也未必是件好事。” 灵素催促:“快带我去见那对家长吧。” 小李惊奇:“你肯见当事人了?” “父母提供的线索才是最有用的。” 李国强带她去会客室,边说:“这事瞒得很严,媒体还不知道,你不要太吃惊。” 灵素笑:“哪家搞得那么神秘?市长还是书记?” 李国强打开门说:“是白家……” 灵素走进去,而白坤元正转过身来。 第20章 白坤元和童佩华齐齐看了过来。 场面一片尴尬的寂静。 灵素顿了几秒,才僵硬地继续往前迈出一步。那一刻真觉得浑身关节都已经生锈,肢体不听使唤。 大队长招呼她:“小沈,你来得正好。这两位就是白先生和太太。” 灵素麻木地点了点头。 “白先生,这就是我同你们提起的那位专家沈小姐。” 灵素差点笑出声来。她什么时候成了专家?灵异专家吗? 政府部门,总不能明摆着宣传封建迷信,于是只好给她加了一个头衔。 果真看到童佩华怀疑不友好的眼神。这个女人这么精明,不会不立刻想到灵素的实际用途。只听她尖锐地问:“张队,你是认真的?” 张队长见她怀疑自己的判断能力,急忙说:“那是当然的,小沈可帮助我们破了不少案子。” 童佩华还想说什么,白坤元轻声打断她:“一切都为了救孩子。” 童佩华眼睛一红,闭上了嘴。 白坤元目光移向灵素。年轻女子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冷漠,仿佛不认识他们。 灵素倒也的确希望此生都不认识他们。 大队长一直在说话,似乎是介绍案情,可是灵素什么都没听进去。她的耳朵里十分嘈杂,呵斥声,东西翻倒声,孩子的啼哭声,交混在一起。她一直微微垂着头,视线的一角,是白坤元灰色的西装。 恰好白坤元垂下手,白光一闪,刺痛了灵素的眼睛。 那是结婚戒指。 就那一刻,灵素身体深处突然涌上了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她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说:“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所有人都愣住,白氏夫妇脸色苍白。 灵素肯定地说:“孩子在哭。张队,我感觉不妙。” 童佩华唰地站起来,喝道:“你在胡说什么?” 反正几年前就已经撕破脸了,此刻也不用维持什么形象。童佩华眼神凶狠,那架势像要将灵素生吞活剥。 灵素毫无畏惧地直视她的眼睛,说:“我听到男人在训斥孩子,孩子一直在哭。他们或许还活着,但是肯定在受折磨。” 童佩华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指着灵素道:“你……你这个妖女!你一进来我就知道,都这样了还要开口诅咒我们!看到我们这样,你高兴了……” “佩华!”白坤元忙喝止住妻子。他转向灵素,迫切地说:“我们需要把孩子找到。” 灵素疲惫地摇摇头,“我现在没有更多主意。” 童佩华大叫:“她才不会帮我们!她高兴还来不及!” 旁人统统懵了,隐约察觉一点内情,这个时候也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轰做炮灰。 白坤元拉着童佩华,“你太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童佩华在气头上,嘴巴毫无顾及,张口就说:“怎么?你还维护她?心疼了?后悔了?” 白坤元面如玄坛,灵素脸上却风清云淡,仿佛一切事都与她无关,幽黑的眼睛里一片冷漠遥远。旁边其他人听了这番话,又看了各人表情,都把故事猜出个大概,个个紧闭嘴巴,大气都不敢出。 白坤元冷冰冰地说:“你太累了,佩华。我们回去吧。回去等消息也是一样的。” 童佩华被丈夫拉着往外走,没走几步,忽然弯下腰,痛哭起来。 “我的孩子在哪?他们在哪?” 高傲美丽冷酷的童佩华,现在也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 白坤元将她扶出去。临走时,回头看了灵素一眼。灵素双目似没有焦距。 他扶着妻子走了。 门关上那一刹那,灵素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背的凉汗。 童佩华的哭喊声余音绕梁。灵素多希望刚才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 多年后再见你,本应带着泪水沉默地祝福,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副场景。 惊慌,哭闹,恩恩怨怨。 都是些什么东西? 只是那人更成熟了,浓密的鬓角依旧,贴身的深色西装,英俊而挺拔,有着无法比拟的优雅。面临这么大的变故,依旧镇定从容。而那眼角的沧桑憔悴,却又那么令人心痛。 因为从来没有梦回过,猛一见到,还以为是在梦里。 灵素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她身上还套着一件皱巴巴的大衣。不用镜子,也知道有多么邋遢,却是很符合童佩华给她定义的形象。 妖言惑众的神婆。 段珏端来茶水,小心翼翼放她面前,欲言又止。 灵素轻轻一笑,说:“我同他们,五、六年没见了。没想一见面,竟然是这样一副场面。” 段珏人老实,但是不笨。他知道这个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闭紧嘴巴什么都别说。 灵素冲他笑笑,“不过,一桩算一桩。”转过去问李国强,“到底怎么回事?” 李国强还有点心惊胆战,小声说:“上个月二十五号,两个孩子在小区游乐区玩耍时被人劫持,保姆被打伤。白家拖了三天才报警,对方勒索两千万。交赎金那天,我们部署得万无一失,可是还是让那人跑了。现在他们拿了钱,也没有放人的迹象。我们都在等对方还会不会再联络。” 说着递过来照片。上面是一对双胞胎男孩,四岁大,一样又圆又黑的大眼睛,一样微卷的头发,一样藕节般胖乎乎的胳膊。孩子笑得天真灿烂,灵素几乎可以听到那银铃般的欢声。 谁家父母丢了这么两个珍宝,都要一夜白头。 灵素叹了一口气,“小李,我只对你们说,我感觉很不好。” 两个男人都默不作声。 “我头脑很乱,给我点时间。我会理出头绪。” 李国强也有不满:“别说你,我也觉得这对夫妻神神秘秘,问他们很多事,都不肯老实交代。” 段珏说:“有钱人嘛。” “我问白太太近期是否受到过威胁,她眼神闪躲,分明是心里有鬼,但就是不说。” “怎么不去查?” “怎么查,从哪里查?人家说,绑架是绑架,生意是生意。” 段珏摇头:“真不理解有钱人。” 灵素头痛欲裂,不耐烦听下去,早早告退。 逃似的离开公安局,走在街上,被风一吹,头更疼痛难忍,于是干脆去药店买来阿司匹林。刚把药丸子吞下肚,一辆黑色奔驰缓缓驶来。 车窗摇下,白坤元坐在驾驶座,静静注视着她。 他在街那头,灵素站在街这侧,两人隔着车流遥相望。初秋温暖的风吹拂着灵素的头发,迷住了她的视线。六年多的时光从中间溜走。 那一刻,似乎回到从前。他来接她放学,摇下车窗,温柔地微笑,让她的心就此沉醉不醒。 少女感情单纯,怎么经得住那样的诱惑? 男子身经百战,当然恨得下心那样利用伤害一个无辜人。 他们俩就这样于喧嚣的街头默默对视数分钟。然后灵素转身离开,白坤元也摇上车窗,驾车而去。 没有什么好交谈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未暗,灵素就已经坐在三把拂尘中。 祥子摇头:“你来的越来越早,在逃避什么?” 连他都看出来了。 台上女歌手试音,唱了一句:“关于爱情,我们了解得太少。” 可不是吗? 灵素肚子饿,点了一份香草馅饼,一大杯奶茶,吃得不亦乐乎,完全不顾及形象。果酱流得一手,伸舌头去舔。 邻桌传来低笑声。 灵素不去理会。 男子说:“你似乎过了很有意思的一天。” 灵素被他一句话戳穿,很丧气:“可不是吗?老情人见面,山崩地列,海啸来袭。” “听着是很刺激呢。”男子觉得很有意思,笑问:“他是否老了一大截?” 灵素一想,摇了摇头,“不。反而更加成熟充满魅力,我庆幸当年遇到的不是现在的他,不然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不要妄下断言,不要太相信你的眼睛。” “那还没完。对方太太指着鼻子骂我妖女。偏偏我还不知死活,大胆预言他们失踪的孩子凶多吉少。” 男子轻笑,“你心肠太好。” 灵素奇道:“你从哪里看出我心肠好?” “你并未将他们弃之不理。” “我倒是想啊,可是在场还有其他无关者若干,想甩头就走都不可能。” “既然是无关者,为什么不能走?” 灵素一想也是,改口道:“看来我尚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 男子低沉笑声震动心弦,“当时你的心可有激烈跳动?” 灵素想了想,说:“没有。”一点都没有,波澜不惊。除了被童佩华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很少有人能不被童佩华威慑住的。 男子又问:“手心可有出汗?” “没有。” “鼻子可有发酸?眼睛可有发热?” “没有,没有,都没有。”灵素笑道:“我只觉得头痛欲裂。原因似乎是我加班三日休息不够。” “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担心,我表现得不够坚强,不够冷酷,不够从容。” 男子怜爱地注视她,说:“你无须表现得刀枪不入。你只是个女人,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示弱。你理应得到疼爱呵护。” 灵素怔了片刻,慢慢笑了。 男子说:“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灵素点头,“的确,做什么都不要做完人。” 男子笑道:“同你说话,很轻松。” 灵素好奇地瞅着他。男子年轻英俊,气质出众,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可是却愿意默默关怀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不留名,不求回报。 有些权贵阶级也的确高贵。 男子也笑着回看她,问:“在看什么?” 灵素说:“认识这么久,你从不找借口坐过来,那如今我想坐过去,你可乐意?” 男子一笑,“欢迎之至。” 灵素笑盈盈地站了起来,走过去坐下。对面的男子约莫二十六七,得体的西装,恍眼一看,神态的确有点像白坤元当年。 但他不是。 白坤元脸上始终有种隔离疏远的客气,灵素当年幼稚,看不出来,回想起来,那就像水面一层冰,看似平常,底下却暗流汹涌。 而这个男子虽然也稳重含蓄,露出最好一面,但是对她一言一笑,却的确是真诚的。 她沈灵素不敢说多精明,这点还是看得出来。 她自我介绍:“我叫沈灵素,你呢?” 男子温柔注视她,斟酌了片刻,说:“我叫萧枫。” 灵素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萧…… “原来你不是陌生人。”灵素一笑,几分自嘲。 还以为邂逅神秘英俊温柔体贴的陌生人,做了一个少女的梦。她沈灵素也是一个正当年纪的女子,只是每每做梦,都不得善终,真是不明白为什么。 萧枫柔声说:“我并不是有意隐瞒,而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灵素问:“你知道我?” “知道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我们一直在找你们。七年前,我们才找到你们。” 七年前。“那时候妈妈已经去世了。” “是啊。”萧枫遗憾一叹。 “可是灵净还在生。”灵素语气开始降温,“她病卧在床,你们就没一点表示?那还找我们做什么?” 萧枫温和地反问:“你真以为我们什么都没做?” 灵素忽然想到突然更换的主治医生,还有那不知从哪里落下来的五万元钱,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给的钱。” 可笑她还以为是白坤元的爱心,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顿时对他死心塌地,结果被泼了一身脏水。 现在想想,白坤元满脑子都想着琳琅的遗嘱,哪里有心思来关心她妹妹的病。也只有亲人才会在这时候挺身而出雪中送碳了。 灵素感激道:“谢谢你。” 萧枫说:“可是还是没能救得她。” “那是灵净的命。她摆脱那个躯体,会投生到好人家,过上快乐的生活。这比硬熬着要好多了。” 萧枫点了点头,“这个时候,真的不如换一副躯体。” 灵素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萧枫说:“萧伯平是我的大伯。灵素,我是你堂兄。” 灵素慢慢转过身去,看着这个陌生的堂兄。突然间,久违多年的幼儿的哭泣声又在大脑里响了起来。 那个婴儿是她吗?为着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她问:“怎么现在才出来相认?” “伯父癌症恶化,想见你一面。” 灵素觉得心里被扯了一下,有些疼。母亲和妹妹去世了,好不容易等到父亲寻她上门,却又是因为时日不多。她这是什么命,总要她亲眼见着亲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她,把她孤单地留在这个世上。 她黯然伤神。 萧枫叹气:“你会去看看他吗?” 灵素自己也疑惑:“我会去吗?他遗弃我这么多年,现在招招手就要我回去做床前孝子,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灵素。”萧枫无奈。 灵素收起了温情,说:“那五万块钱,我一分也没动。我会还给你的。” 萧枫握住她的手,“灵素,钱不是问题。” “可感情是问题。我接受不了他,我不想跑去看他是怎么死的。” 萧枫柔声说:“你不至于让一个弥留的老人失望吧。” 灵素冷冷反驳:“自有孝子贤孙围在他床前哭泣。我之于他,一切都已经过去。” 她挣脱萧枫的手,匆匆离去。 第21章 白坤元和童佩华齐齐看了过来。 场面一片尴尬的寂静。 灵素顿了几秒,才僵硬地继续往前迈出一步。那一刻真觉得浑身关节都已经生锈,肢体不听使唤。 大队长招呼她:“小沈,你来得正好。这两位就是白先生和太太。” 灵素麻木地点了点头。 “白先生,这就是我同你们提起的那位专家沈小姐。” 灵素差点笑出声来。她什么时候成了专家?灵异专家吗? 政府部门,总不能明摆着宣传封建迷信,于是只好给她加了一个头衔。 果真看到童佩华怀疑不友好的眼神。这个女人这么精明,怎么会不立刻想到灵素的实际用途。只听她尖锐地问:“张队,你是认真的?” 张队长见她怀疑自己的判断能力,急忙说:“那是当然的,小沈可帮助我们破了不少案子。” 童佩华还想说什么,白坤元轻声打断她:“一切都为了救孩子。” 童佩华眼睛一红,闭上了嘴。 白坤元目光移向灵素。年轻女子面色苍白憔悴,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冷漠,仿佛不认识他们。 灵素倒也的确希望此生都不认识他们。 大队长一直在说话,似乎是介绍案情,可是灵素什么都没听进去。她的耳朵里十分嘈杂,呵斥声,东西翻倒声,孩子的啼哭声,交混在一起。她一直微微垂着头,视线的一角,是白坤元灰色的西装。 恰好白坤元垂下手,白光一闪,刺痛了灵素的眼睛。 那是结婚戒指。 就那一刻,灵素身体深处突然涌上了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她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说:“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所有人都愣住,白氏夫妇脸色发黑。 灵素肯定地说:“孩子在哭。张队,我感觉不妙。” 童佩华唰地站起来,喝道:“你在胡说什么?” 反正几年前就已经撕破脸了,此刻也不用维持什么形象。童佩华眼神凶狠,那架势像要将灵素生吞活剥。 灵素毫无畏惧地直视她的眼睛,说:“我听到男人在训斥孩子,孩子一直在哭。他们或许还活着,但是肯定在受折磨。” 童佩华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指着灵素道:“你……你这个妖女!你一进来我就知道,都这样了还要开口诅咒我们!看到我们这样,你高兴了……” “佩华!”白坤元忙喝止住妻子。 他转向灵素,坚定地说:“我们需要把孩子找到。” 灵素疲惫地摇摇头,“我现在没有更多主意。” 童佩华大叫:“她才不会帮我们!她高兴还来不及!” 旁人统统懵了,隐约察觉一点内情,这个时候也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轰做炮灰。 白坤元拉着童佩华,“你太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童佩华在气头上,嘴巴毫无顾及,张口就说:“怎么?你还维护她?心疼了?后悔了?” 灵素别过脸去。 白坤元训斥道:“你在胡说什么?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 童佩华双目发红:“她诅咒你儿子,你还护着她!” 白坤元面如玄坛,拉着妻子往外走:“你太激动了。我们回去吧。回去等消息也是一样的。” 灵素一直风清云淡,仿佛一切事都与她无关,幽黑的眼睛里一片冷漠遥远,就像一扇看不到风景的窗户。旁边其他人听了这番话,又看了当事人的表情,都把故事猜出个大概,个个紧闭嘴巴,大气都不敢出。 童佩华被丈夫拉着往外走,没走几步,忽然弯下腰,痛哭起来。 “我的孩子在哪?他们在哪?” 高傲美丽冷酷的童佩华,现在也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 白坤元将她扶出去。临走时,回头看了灵素一眼。灵素双目似没有焦距。 他扶着妻子走了。 门关上那一刹那,灵素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背的凉汗。 童佩华的哭喊声余音绕梁。灵素多希望刚才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 多年后再见你,本应带着泪水沉默地祝福,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副场景。 惊慌,哭闹,恩恩怨怨。 都是些什么东西? 只是那人更成熟了,浓密的鬓角依旧,贴身的深色西装,英俊而挺拔,有着无法比拟的优雅。面临这么大的变故,依旧镇定从容。而那眼角的沧桑憔悴,却又那么令人心痛。 因为从来没有梦回过,猛一见到,还以为是在梦里。 灵素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她身上还套着一件皱巴巴的大衣。不用镜子,也知道有多么邋遢,却是很符合童佩华给她定义的形象。 妖言惑众的神婆。 段珏端来茶水,小心翼翼放她面前,欲言又止。 灵素轻轻一笑,说:“我同他们以前认识,只是五、六年没见了。没想一见面,竟然是这样一副场面。” 段珏人老实,但是不笨。他知道这个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闭紧嘴巴什么都别说。 灵素冲他笑笑,“不过,一桩算一桩。”转过去问李国强,“到底怎么回事?” 李国强还有点心惊胆战,小声说:“上个月二十五号,两个孩子在小区游乐区玩耍时被人劫持,保姆被打伤。白家拖了三天才报警,对方勒索两千万。交赎金那天,我们部署得万无一失,可是还是让那人跑了。现在他们拿了钱,也没有放人的迹象。我们都在等对方还会不会再联络。” 说着递过来照片。上面是一对双胞胎男孩,四岁大,一样又圆又黑的大眼睛,一样微卷的头发,一样藕节般胖乎乎的胳膊。孩子笑得天真灿烂,灵素几乎可以听到那银铃般的欢声。 谁家父母丢了这么两个珍宝,都要一夜白头。 灵素叹了一口气,“小李,我只对你们说,我感觉很不好。” 两个男人都默不作声。 “我头脑很乱,给我点时间。我会理出头绪。” 李国强也有不满:“别说你,我也觉得这对夫妻神神秘秘,问他们很多事,都不肯老实交代。” 段珏说:“有钱人嘛。” “我问白太太近期是否受到过威胁,她眼神闪躲,分明是心里有鬼,但就是不说。” “怎么不去查?” “怎么查,从哪里查?人家说,绑架是绑架,生意是生意。” 段珏摇头:“真不理解有钱人。” 灵素头痛欲裂,不耐烦听下去,早早告退。 逃似的离开公安局,走在街上,被风一吹,头更疼痛难忍,于是干脆去药店买来阿司匹林。刚把药丸子吞下肚,一辆黑色奔驰缓缓驶来。 车窗摇下,白坤元坐在驾驶座,静静注视着她。 他在街那头,灵素站在街这侧,两人隔着车流遥相望。初秋温暖的风吹拂着灵素的头发,迷住了她的视线。六年多的时光从中间溜走。 那一刻,似乎回到从前。他来接她放学,摇下车窗,温柔地微笑,让她的心就此沉醉不醒。 少女感情单纯,怎么经得住那样的诱惑? 男子身经百战,当然恨得下心那样利用伤害一个无辜人。 他们俩就这样于喧嚣的街头默默对视数分钟。然后灵素转身离开,白坤元也摇上车窗,驾车而去。 没有什么好交谈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未暗,灵素就已经坐在三把拂尘中。 祥子摇头:“你来的越来越早,在逃避什么?” 连他都看出来了。 台上女歌手试音,唱了一句:“关于爱情,我们了解得太少。” 可不是吗? 灵素肚子饿,点了一份香草馅饼,一大杯奶茶,吃得不亦乐乎,完全不顾及形象。果酱流得一手,伸舌头去舔。 邻桌传来低笑声。 灵素不去理会。 男子说:“你似乎过了很有意思的一天。” 灵素被他一句话戳穿,很丧气:“可不是吗?老情人见面,山崩地裂,海啸来袭。” “听着是很刺激呢。”男子觉得很有意思,笑问:“他是否老了一大截?” 灵素一想,摇了摇头,“不。反而更加成熟充满魅力,我庆幸当年遇到的不是现在的他,不然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不要妄下断言,不要太相信你的眼睛。” “那还没完。对方太太指着鼻子骂我妖女。偏偏我还不知死活,大胆预言他们失踪的孩子凶多吉少。” 男子轻笑,“你心肠太好。” 灵素奇道:“你从哪里看出我心肠好?” “你并未将他们弃之不理。” “我倒是想啊,可是在场还有其他无关者若干,想甩头就走都不可能。” “既然是无关者,为什么不能走?” 灵素一想也是,改口道:“看来我尚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 男子低沉笑声震动心弦,“当时你的心可有激烈跳动?” 灵素想了想,说:“没有。”一点都没有,波澜不惊。除了被童佩华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很少有人能不被童佩华威慑住的。 男子又问:“手心可有出汗?” “没有。” “鼻子可有发酸?眼睛可有发热?” “没有,没有,都没有。”灵素笑道:“我只觉得头痛欲裂。原因似乎是我加班三日休息不够。” “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担心,我表现得不够坚强,不够冷酷,不够从容。” 男子怜爱地注视她,说:“你无须表现得刀枪不入。你只是个女人,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示弱。你理应得到疼爱呵护。” 灵素怔了片刻,慢慢笑了。 男子说:“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灵素点头,“的确,做什么都不要做完人。” 男子笑道:“同你说话,很轻松。” 灵素好奇地瞅着他。男子年轻英俊,气质出众,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可是却愿意默默关怀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不留名,不求回报。 有些权贵阶级也的确高贵。 灵素说:“前天谢谢你。” 男子一笑,“举手之劳。” “可是含蓄低调,十分绅士。” “为你效劳,非常乐意。” 灵素笑盈盈地站了起来,走过去坐下。对面的男子约莫二十八九,得体的名贵西装,恍眼一看,神态的确有点像白坤元当年。 但他不是。 白坤元脸上始终有种隔离疏远的客气,灵素当年幼稚,看不出来,回想起来,那就像水面一层冰,看似平常,底下却暗流汹涌。 而这个男子虽然也稳重含蓄,露出最好一面,但是对她一言一笑,却的确是真诚的。 她沈灵素不敢说多精明,这点还是看得出来。 她自我介绍:“我叫沈灵素,你呢?” 男子温柔注视她,斟酌了片刻,说:“我叫萧枫。” 灵素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萧…… “原来你不是陌生人。”灵素一笑,几分自嘲。 还以为邂逅神秘英俊温柔体贴的陌生人,做了一个少女的梦。她沈灵素也是一个正当年纪的女子,只是每每做梦,都不得善终,真是不明白为什么。 萧枫柔声说:“我并不是有意隐瞒,而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灵素问:“你知道我?” “知道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我们一直在找你们。七年前,我们才找到你们。” 七年前。“那时候妈妈已经去世了。” “是啊。”萧枫遗憾一叹,“后来看到你自己过得很好,不想打搅你的生活,一直没有出来相认。” “可是灵净还在生。”灵素语气开始降温,“她病卧在床,你们就没一点表示?那以前还找我们做什么?” 萧枫温和地反问:“你真以为我们什么都没做?” 灵素忽然想到突然更换的主治医生,还有那不知从哪里落下来的三十万元钱,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给的钱。” 可笑她还以为是白坤元的爱心,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顿时对他死心塌地,结果被泼了一身脏水。 现在想想,白坤元满脑子都想着琳琅的遗嘱,哪里有心思来关心她妹妹的病。也只有亲人才会在这时候挺身而出雪中送碳了。 灵素感激道:“谢谢你。” 萧枫说:“可是还是没能救得她。” “那是灵净的命。她摆脱那个躯体,会投生到好人家,过上快乐的生活。这比硬熬着要好多了。” 萧枫点了点头,“这个时候,真的不如换一副躯体。” 灵素斟酌片刻,轻声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萧枫说:“萧伯平是我的大伯。灵素,我是你堂兄。” 灵素慢慢抬起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堂兄。 那一个瞬间,她宁愿他只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她问:“怎么现在才出来相认?” “伯父癌症恶化,想见你一面。” 灵素觉得心里被扯了一下,有些疼。母亲和妹妹去世了,好不容易等到父亲寻她上门,却又是因为时日不多。她这是什么命,总要她亲眼见着亲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她,把她孤单地留在这个世上。 她黯然伤神。 萧枫叹气:“你会去看看他吗?” 灵素自己也疑惑:“我会去吗?他遗弃我这么多年,现在招招手就要我回去做床前孝子,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灵素。”萧枫无奈。 灵素收起了温情,说:“那三十万,我一分也没动。我会还给你的。” “钱不是问题。”萧枫说,“既然是一家人……” “谁是你们一家人?”灵素打断他的话,“我姓沈,你姓萧,我们不是一家人。” “灵素,他时日不多。他有话想对你说。” “你既然可以代他来找我,怎么不可以代他传话?” 萧枫一叹:“有些话只能亲口说。” 灵素冷冷看着他:“那他当初送钱的时候,就可以说。” “灵素……” “别灵素灵素地叫我,我们俩还没那么亲!”灵素抬高声音,酒吧里的其他客人看了过来。 灵素紧抿着嘴唇,努力镇定,可是心里就是有股气在不停地往上涌,冲得她鼻子发酸,眼睛发热。她愤愤别过脸去。 萧枫这时说:“你同他见一面,开门见山,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对你自己也好。” 灵素站了起来:“不好!我接受不了他,我不想跑去看他是怎么死的。” 萧枫柔声说:“你不至于让一个弥留的老人失望吧。” 灵素冷冷反驳:“自有孝子贤孙围在他床前哭泣。我之于他,一切都已经过去。” 她挣脱萧枫的手,匆匆离去。 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过多少条街,才停了下来。 夜色已经降临,华灯如珠宝点缀满都市热闹的街道,身着锦衣的人们来来往往,鬼魅在其中穿梭游走,路人无知无觉,只有她双眼清明。 满街是人,可对于灵素来说,这却是座无人之城。空荡荡的街道和闪烁着的霓虹彰显着她的寂寞。往事纷纷浮现,一下是深沉冷漠的白坤元,一下是盛气凌人的童佩华,一下是身影飘渺的母亲,一下是苍白憔悴的妹妹。最后却定格在温和微笑着的萧枫身上。 堂兄? 灵素冷笑。 自作多情那么久,原来是堂兄妹啊。 那一刹那,她又感觉到了多年前同白坤元摊牌时的悲凉。 第22章 灵素一直从段珏那里听到案情进展。或者说,没有进展。 孩子失踪已经十天,生死不明。消息渐渐按捺不住,新闻媒体察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开始蠢蠢欲动。这必然是白家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 然后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琳琅。 美丽而薄命的女子,如果当年没死,如今的白太太就是他了吧。 灵素想着又自嘲道,若琳琅当年没死,自己也没可能认识白坤元。白家人对于她来说也都是陌生人。 中秋佳节,顾老板做人大方,除了高档月饼,人手一个红包。 同事说:“老板今天特别高兴,听说多年不见的好友回国了。” “就是刚才进去那个大汉?那身打扮,让我想起大侠萧峰。” 灵素手一抖,茶水泼出来。 自己真是有点草木皆兵了。 暗笑着,起身去茶水间。身后忽然有人喊:“灵素?” 她一时以为是幻听,继续往前走。才迈了两步,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她转过身去。 男人有着浓密的头发和古铜色的皮肤,夹克衫散发着淡淡烟草香,英俊脸上满是欣喜的笑。 灵素指着他,手指发抖:“你……你……白崇光?” 这人简直像是从地底突然冒出来的。 白崇光哈哈一笑,大力抱住灵素,一下把她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出来。 “简直认不出来了!长高了,更漂亮了!过得还好吗?有没有想我?” 白老大的性格一如既往地爽朗。 顾元卓奇道:“你们认识?” “老朋友了。”白崇光笑道,“怎么,她是你员工?” “小沈可是我的得力干将一名。” 白崇光有种家长式的自豪:“我们灵素一直就很能干。” 灵素被他搂在怀里,就像被老鹰抓住的小鸡,浑身疼痛,却又挺喜欢这份热情。 白崇光揽着她就往外走,“来,白大哥请你吃饭,今天可要好好喝几杯。” 顾元卓忙道:“我呢?” 白崇光摆手:“改日。改日一定。” 顾元卓笑骂:“见色忘义!” 灵素没有发言权,她被直接带到了一家最近很红火的川菜馆。 白崇光这时候又不说话了,品着酒,一个劲瞅着灵素,把她盯得浑身发毛。 灵素清了清喉咙,问:“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昨天才下飞机。我休假,顺道过来看一下老顾,他是我大学时的学长。没想到居然遇见了你。”白崇光笑,“这些年,我无时不挂念你。” 灵素回他一个笑:“我过得很好。你呢?” “我做起了摄影。” 灵素瞪大眼睛。 白崇光温柔地看着她:“真是怀念你这种天真可爱的神态。” 灵素脸红了,“别打岔。你现在是摄影师?” 白崇光掏出钥匙串,指着上面一样东西说:“在这里混。” 钥匙坠上有一个并不陌生的标记。 “国家地理杂志?”灵素拍手,“你果真出息了!” 白崇光作势要弹她脑门。 灵素笑着闪躲开,问:“你的公司呢?你不会混到连原有的小公司都搞跨了吧?” 白崇光说:“没跨,是我不想做了。蝇头小利,淄侏必究,颇没意思。我是个不成器的二世主,吃基金利息亦可以丰衣足食,于是做起了浪荡子。” 灵素笑:“抱怨什么?这种生活多少人求之不得。” 白崇光问:“你呢?” “我?读书,毕业,工作。没什么好说的。” 白崇光目光深邃:“你变了很多。” “我已经老了六岁。” “不。开朗了,更有气质,更自信。浑身都在闪光。” 灵素直笑:“不不不。你没看到我灰头土脸在工地测量时的模样。” 白崇光说:“大嫂去世时,给你留了一份遗产。” 灵素点头:“我很吃惊。” 白崇光点起一支烟,“大嫂一日突然清醒了过来,挨个叫出大家的名字,这些年的事她似乎也清清楚楚。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她立了遗嘱的当晚就中风故去。” 餐桌上的气氛陷入低谷。 好久,灵素才说:“原来她居然记得我。” 白崇光眼神闪烁一下,“谁能忘得了你?” 灵素不自在地轻咳,“他们……他们出事了,你知道吧?” 白崇光不解:“什么他们?什么事?” 灵素抬起头:“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唉!”灵素摇头,“你回来得可真是时候。白坤元夫妇俩的两个孩子被绑架了。” 白崇光立刻坐直:“你是说浩勤和浩勉?” 灵素这才知道那两个孩子的名字。她点头。 白崇光非常震惊:“怎么会这样?” 灵素说:“我一直友情协助朋友分析一些疑难案件,这次他们找了我。我一去,看到是他们两位,呵呵,有点吓得魂不附体。” 白崇光同情地注视着她:“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白坤元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童佩华倒是真的指着我破口大骂。” 白崇光笑:“我早就预料到童佩华会发展成为一名恶妇。真搞不懂白坤元怎么忍受她的。” 灵素话语里的确有几分气恼,但还是叹息道:“我一直以为她是冷血无情的人物,可到底还是一个母亲。她歇斯底里,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崇光问:“那孩子找到了吗?” 灵素摇头:“一直没有。我感觉不大好。白大哥,我觉得这事没那么容易就了解。我觉得,那两个孩子,凶多吉少。” 白崇光眉头紧锁:“没人告诉我这事。” “他们以前一直压着,可是最近压不住,很快到处都会知道了。” “白家能有今天,不可能没有敌人的。只是谁会做出这丧心病狂的举动?” “听说有内情,可是他们不让公安介入公司内部调查。” “这种时候了,还要保那一点点机密?” “孩子是他们的,决定权也在他们手上。” “也只有他们俩才做得出来。” 灵素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说:“你自己也要小心。” “我?” “你知道,他们夫妻两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 “那也可以顺便用来对付生意上的敌手。我同他们已经没了利益关系。” 灵素也说不清为什么有点担心。 饭后,白崇光送她回到楼下,两人互留了联络方式,然后告别。 灵素独自上楼。楼道里的灯又坏了,她摸黑找钥匙开门。 黑暗中有一缕陌生的气息浮动,灵素一惊,喝道:“什么人?” “是我。” 打火机点燃,萧枫的脸半明半暗。 灵素心口像是被撞了一下,整个人一震,不由直直看着他。 萧枫以为自己吓着了她,忙问:“你没事吧?” 灵素回过神来,匆忙别过脸去,冷声道:“萧大侠?贵人踏贱地,请问有何指教?” 萧枫熄了打火机,楼道回归黑暗。灵素不自觉松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这个环境倒更适合交谈。 萧枫低沉的声音传来:“你是终究不肯原谅伯父了?” 灵素继续摸钥匙,“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付出多少,得到多少,是成正比的。我不抱怨,他也不该抱怨什么?” “你可以静下心来听我说几句吗?” 灵素没好气,“我又没有设结界,你发出的所有声波都可以无阻碍地传入我的耳朵里。” 萧枫说:“前天伯父一度休克。” 灵素的动作停了下来。 “中途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今天早上才救回来。”萧枫声音沉重,“灵素,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时间不多了。” 灵素没有出声。 过去二十四年里的每一天,那人都有机会来找她们。可是他却一直等到自己快咽气了才想起来。这么自私的人。 灵素开了门,本不欲请萧枫进去,可想这样太不礼貌,只得让一步。 屋子不大,家具简单,窗台上一株开花的仙人掌。电视机柜上摆着一个不起眼的乌木盅,只有明眼人才看得出,这是一件法器,是个镇室之宝。 萧枫拿起来仔细端详,“这东西倒是不错,你从哪里得来的?” 灵素说:“读书的时候和同学上山玩,同庙子里的老和尚一见如故,送给我的。你喝点什么?” “随便。” 灵素笑:“我这里可没有随便这种饮料。” “那么,一点矿泉水。最好还有一碗面条。” “你没吃晚饭?” “都是为了等你。”萧枫坐在沙发上,径自打开电视看起来。 灵素有种请了个麻烦入室的感觉,可是看到萧枫带着几分无赖的笑,也只好认命,前去厨房为萧公子下面条。 对自己说,虽然一肚子怨气,可是对亲情的渴望还是占据了上峰。 人生在世,寻寻觅觅,找的不过是个归属感。 外面电视机播放着恶俗三流八点档连续剧的片头曲。没想萧枫这样看似耳不闻郑卫之音,手不持珠玉之玩的翩翩公子,也会去看那些电视剧,真让人匪夷所思。 灵素一边啼笑皆非,一边往滚水里丢面条。只是神智忽然一个恍惚,想到了好多年前这样一个夜晚。 她还清晰记得那夜是那么闷热潮湿,她在厨房里汗流浃背,心里却满是甜蜜。母亲教她许多菜,最拿手的还是香菇鸡丝面,那天准备仓促,一直担心鸡不进味。可是端着走出去,那人却已经睡倒在沙发里。 灵素想到这里,心里一片惆怅。 面起锅了,浇上汤汁,热腾腾地端出来。一看,萧枫半靠在沙发里,手还握着遥控器,眼睛却已经闭上了。萧枫轮廓鲜明、容貌俊美,白日里看着硬朗强势,有种君临天下的风度,可是这样睡着,恬静又柔和,可真是一副令人心动的画面。 灵素静静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把手里的碗重重顿在茶几上。萧枫猛地醒过来。 “我睡着了?” 灵素无不恶意道:“口水都流出来了。” 萧枫竟然真地不自觉地伸手抹了抹嘴。灵素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得了,吃面吧。吃完了自己洗碗。” 说完,夺过遥控器,换去地方台。正是晚上九点半,开始放新闻。某国领导来访,某国内乱继续,某地水果丰收,某科研成果面世。然后播放当地新闻,只听漂亮的女主播说:“白家双生子绑架案至今仍无进展。据专家说,两个孩子目前或许还未遇害,但是处境极其危险。绑架份子或许对孩子有虐待行为……” 专家?哪个狗屎专家?灵素冷笑。千万别说的就是自己吧。 萧枫在一旁问:“这就是你最近参与的那个案子?” 灵素点点头,“若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真不想理这档子事。” “白家这样的家族机构,非常繁杂。” 灵素忽然问:“那萧家呢?萧家不也是家族机构吗?” 萧枫不屑:“白家怎么能同萧家比?他们赶萧家差远了。” 灵素讥讽地笑,“原来我并非草根,而是出身名门。你要早几年说,也许我如今已是白太太了。” 萧枫说:“做白太太有什么好?你愿意被缠死在白家?” 灵素也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琳琅不就被缠死了吗? 萧枫吃面,一边赞美:“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 “比你妈妈做的都好吃?” 萧枫一笑:“我父母很早就分居,我和弟弟随父亲,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后来嫁了去意大利,又生了一儿一女,也不缺我承欢膝下。” 灵素讪讪。 萧枫豁达一笑:“不过她是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有下过厨房。” 灵素说:“你们家那么有钱,当然不用她下厨房。” 萧枫更正:“灵素,你也是萧家人。你该叫萧灵素。” 灵素皱起眉头,觉得这个新名字无比地怪异。她当然不会接受,生她养她的是母亲,她这辈子都会姓沈。 萧枫吃完面条,果真卷起袖子去厨房洗碗。灵素笑着跟过去瞧,见他动作利落训练有素,不会打烂自己的碗,放心下来。 萧枫解释道:“以前读书时,都要学习做家务。” “什么学校教育那么全面?” “私立男校,学费昂贵,校风严格。每年四月开始就用冷水洗澡,一直洗到十月。每个月都有考核,一旦两科不合格,就要给赶出校门……总之,那段经历不堪回首。” 灵素笑,“看来你父亲对你很严格。” “谁叫我是长子呢。” “家里还有其他孩子吗?” 萧枫说:“还有一个弟弟叫萧松,比你小一岁,今年刚大学毕业。他性格活泼,长得又好,从小比我更讨家里长辈欢心。堂妹就只得你一个,如果从小就认识,那该多好。” 这温情的话听在灵素耳朵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刺耳。她心里有鬼,所以这时候特别尴尬忐忑。她含混地说:“你倒会拣好听的话说。什么东西都是物已稀为贵。你要有十个表妹八个堂妹,看你还会稀罕谁?” 萧枫挑眉:“伯父说你恬静温顺,我看你倒刚强犀利得很。” “过奖,过奖。”灵素斜睨他一眼。 萧枫温情脉脉道:“灵素,我们和解吧。” 灵素没出声。 萧枫递给她一张名片,“你若改变了主意,就请找我。” 灵素忽然出声:“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伯父?他是一个好人。” 灵素讥笑:“我不关心他以前是否杀人放火。” 萧枫轻叹一声,说:“他很重感情。” “你同他感情深厚?” 萧枫说:“我自幼父母离异,他们各有新欢,是大伯将我带大。大伯终身未婚,也没有……也再没有其他子女,便视我如己出。” 灵素冷笑:“好个视你如己出。” 萧伯平这种人,亲生女儿且遗弃在外二十五年,却巴巴地把兄长的孩子养在身边。他做样子给谁看? 就是这个人,现在快死了。 死亡对灵素来说,并不意味着终结。萧枫是同行,想必他也不太难过。如果想念故人,只要尚未投胎,都可以招来一见。当然不同与刘彻见李夫人那样装神弄鬼。那时候故人宛如活着…… 灵素分外思念母亲。 萧枫看她秀美的面容,忽然觉得那抹轻愁极碍眼。他不禁伸身抚上她的脸,想拂平她的眉头。 他的手一触碰到灵素的肌肤,灵素只感觉似乎有一丝电流窜过。她一个激灵,浑身一震。 萧枫也回过神来,收回了手。灵素脸上微有红晕,别过脸去。 萧枫知道自己失态,也有点尴尬。两人讷讷无语半晌,他便起身告辞。 灵素送他出门。萧枫在风中同她告别。她看着他步步走远,上了车,摇下车窗,对她挥挥手,然后发动车离去。 她忽而一笑,摇了摇头。 回到家,洗漱完毕,躺到床上,盖着被子,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并不是因为惦念了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萧老先生,而是又听到了孩子的哭泣声。 灵素终于有点恼火了。 孩子又不是她生的,她干吗那么敏感? 回荡在耳边的哭声让她有种通体发冷、毛骨悚然的感觉。她听到其中一个孩子喊到:“不要!不要杀小勤!” 灵素挺身坐起来,冷汗顺着背脊往下流。 哭声突然间变得格外尖锐刺耳,充满了绝望和恐惧。一个孩子的声音嘎然而止,另一个孩子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灵素跳下床,翻出手机,她的手不住发抖,好不容易才拨通了李国强的电话。 “救救孩子!小李!救救孩子!” “小沈,你冷静点!出什么事了?” “出事了,一个孩子出事了。他们伤害了他!” 李国强倒吸一口气,问:“在哪里?” 灵素急得团团转:“我不知道!我听到尖叫,然后一个孩子不哭了,他没声音了!小李,他一定出事了!” “你仔细想想啊!” 灵素头都要想爆了,电光火石间,她叫起来:“墓地!小李,我看到一排排墓碑。都修得很宏伟的那种。” 李国强在那头发寒:“我立刻找张队,你先别急。” 灵素挂断电话,一身冷汗。刚才孩子凄厉的啼哭声似乎还环绕在耳边。她坐立不安,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本来小小的居室突然变得特别宽敞,孩子的哭声不停地回荡,她觉得一阵天晕地旋,胃里泛起恶心。 这是非常明显的灵力反噬,并不凶猛,但是因为之前没有准备,一下被彻底攻击倒。灵素暗叫不好,连忙打坐,默念心经。 她本来就心浮气躁,这个时候强行静下来,大脑里一片混乱,那股恶心的感觉有增无减。灵素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冲到浴室里呕吐起来。 晚饭吃的东西都消化得差不多了,她只吐地出酸水,那劲冲得她头昏眼花冒泪水。 好不容易压抑住了恶心劲,这才听到外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灵素想站起来,试着用手撑地,可是双手酸软无力,一下又跌回地上。她张口想喊,可是喉咙里却因呕吐而像被火烧了一样。 难受,整个身体都难受,冷汗从每个毛孔冒出来,胃抽痛,脑袋像要炸开了一般,胸口很闷,渐渐呼吸不过来。 那本书上写的这个时候该做什么呢?灵素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都想不起来。她大口呼吸,可是空气却怎么都进不了肺里。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渐渐掩盖了焦急的敲门声,然后一切变得虚幻飘渺。 灵素脱力的身子软软滑倒。视线渐渐暗下去。 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轰隆一声响。 “下雨啦!”小灵素放下笔跳了起来,爬上凳子关窗户。 刚会走路的妹妹灵净有样学样地叫着:“下雨了。雨,雨。” 灵素关上窗,爬下来,拉着妹妹的手走出去。 妈妈在擦拭法器,看到两个女儿,苍白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突然神色一变,低下头咳了几声。 小灵素松开妹妹的手,轻车熟路地打开柜子拿出药,倒了半杯温水,递到妈妈面前。 “乖。”沈慧君很欣慰,“灵素真能干。” 妹妹爬上妈妈的膝头:“妈妈,吃药。” 沈慧君抱起小女儿亲了一下:“妹妹也能干。” 小灵素一声不吭地看着母亲憔悴的脸。 沈慧君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过来对她笑:“傻丫头,还呆这里做什么,快去做你的事吧。” 灵素瞪大眼,看着母亲迅速衰老,妹妹转眼长大,竟然都是她们逝世时的模样。 灵净也催促她:“姐,忙你的去吧。快走吧!” 灵素置若罔闻,走上前想摸她们。可是不论她怎么努力,距离始终无法缩短,母亲和妹妹就在咫尺,可是她却怎么都触摸不到。 一急,胸膛里堵着什么东西,往喉咙上涌。她痛苦地弯下腰,泪水流下。 有人在她背上重重一拍,一股霸道的真气冲进体内,沿着经脉游走,逼催得她喉咙里的东西猛地一涌。 灵素呛咳着醒了过来,满口血腥,呼吸却畅通了。她费力地喘着气,每一下都觉得气管烧灼般的疼痛。 有一只大手温柔地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背,另一只坚实的胳膊搂着自己。灵素鼻端闻到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那人见她缓过气来,便将她抱起,拥进怀里。手还是不停地拍着她的背,有缓缓的灵力输入进来。 灵素倚靠着这具温暖厚实的胸膛,紧闭着眼本能地发着抖,控制不住。 那人将她搂得更紧了一点,然后抱起她走出了浴室进了卧室,将她小心翼翼放在床上。 灵素张开眼睛,看到西装裤的一角。那人走出去倒来一杯温水,放在她手里,又取来湿润过的毛巾,开始帮她擦脸。 “你……”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犹如破风箱一般。 “别说话。”萧枫轻声说,“你先歇口气,别急着调息运气。” 温暖湿润的毛巾在脸上轻柔游走,那人仔细而温柔地给她擦干了汗和吐出来的血迹。 灵素急促跳动的心平缓了下来。 漱完口,喝过水,抬头看到正微笑看着她的萧枫。英俊儒雅的面容上是真切的关怀。 “你没走?” 萧枫只笑不答。 灵素心跳又开始加快,“谢谢。” 萧枫说:“你是我妹妹,照顾你是应该的。” 灵素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我要是更用功一点,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灵力反噬给打倒了。” “平安过去了就行了。”萧枫摸了摸灵素的额头,“还好。你要休息一下吗?” 灵素被这么一折腾,筋疲力尽,萧枫拢着她的怀抱又是那么温暖。那一刻恩怨消散,困意浮现,她靠在他胸膛上,闭上眼睛。 没想到,人的怀抱,竟然是这么舒适。灵素很安心,很快就睡去。 似乎只躺了五分钟,张开眼,窗外天已大亮。 萧枫已经走了,空气里留着一点点他身上的男士香水的气息。 灵素躺在床上,窗外有鸟儿在鸣唱,窗头时钟显示早上七点一刻。 又是繁忙的一天,灵素爬起来洗脸刷牙。 工作,工作,直到息劳归主。 到了公司,顾元卓将她叫到办公室去,宣布一天任务:“万鑫代表今天下午到,小陈去接,你我晚上都要陪酒。明天上午签合同,下午上山游寺参禅,晚上八点飞机送他们上路。” 灵素哭笑不得:“还以为做了这行不用******了。” 顾老板说:“做哪行不是卖?卖肉的,卖时间的。只要不卖良心就行。” 中午到楼下快餐店吃饭。那家卤汁盖浇饭相当美味,免费送一碗紫菜汤。 灵素刚咽下一口汤,忽然听到店里的电视上播出一条新闻:“……白家绑架案今天又有新进展。据林城警方汇报,他们在城西永安公墓一座墓地前寻找到一件带血的儿童衣。据证实,这件衣服属于白家失踪的儿子之一白浩勤。如今案件还在继续侦察中……” 屏幕里,警察三三两两站在一处墓地上。那些豪华宏伟的墓碑被茂密的灌木簇拥着。 她没了胃口。 打电话给李国强,他的声音似乎很疲惫:“天师,被你说中了。” 可这并不值得额手欢庆。 灵素问:“还有什么线索?” “衣服上都是孩子的血,我们分析,不死也应该伤得不轻。白太太哭得昏了过去,媒体又知道了,马蜂一样围上来,连我都不得安宁。” 他给了灵素另外一个号码,以后找他拨新号。 随后,又说:“白坤元想见你。” 灵素忙拒绝:“不!不!不!” “他不过是想问问孩子的事。” “我又不是办案人员,我所说的一切都没有科学和法律依据,他找我没用。” “也许想从你嘴里寻一点慰寂。” 笑死人,她凭什么还得安慰他? 他根本不用指望她沈灵素还对他有一丝温情。她当年被他们欺负得那么惨,如今他们遭难,她即使不额首庆幸火上浇油,也有权利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帮你找孩子,那是对无辜幼孩的同情。至于大人。你没生过我,我也没生过你,我们什么关系? 李国强忽然说:“白家小叔白崇光,你可认识?” “认识。怎么了?” “你觉得他同白坤元关系如何?” 灵素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水火不容。” 李国强假装咳了一下,“听说你同白崇光的关系也不错?” 灵素听出不对:“这是警察问话吗?” 李国强忙说:“别多心,我随便问问。” 灵素冷冷说:“不妨告诉你,我同白家兄弟自六年前就有了感情纠葛。如今他们事业有成,妻贤子孝,惟独我孤苦伶仃。这宗绑架案我该是第一嫌疑犯。” 李国强知道自己终于冒犯了这个女子,忙不迭道歉。 他想到一点,问:“那你可认识关琳琅?” “琳琅?”灵素奇道,“她不是白坤元的姻亲妹妹?” “那件带血的衣服就是在她的墓前找到的。” 灵素站了起来。 终于来了? 冥冥之中,有一双大手操纵这一切。这首旋律已经进入最高xdx潮,结局昭然若揭。 琳琅究竟是怎么死的? 灵素一个下午都没有什么精神,顾元卓看在眼里,便说:“如果不舒服,晚上吃饭就不用陪去了,我叫阿明他们也行。” 灵素摇头,“他们没跟项目,很多细节不清楚,还得我去坐镇。”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 都是跟自己无关的事。 秋风吹来,一片叶子落在灵素头发上,顾元卓顺手为她拂去。 灵素突然感到一道视线刺来,转头张望,可是并没有看到可疑人。 这时司机把车来开,两人上车而去。 带着一身烟酒气息回到家,又是深夜十一点半。长此以往,肯定要被左邻右舍当作酒家女断绝来往。 掏出钥匙,不意外地感觉到黑暗中的另一个人的气息。 灵素没好气:“萧枫,你日日堵我门口,很好玩吗?” 沉默片刻,另一个男人说:“是我。” 手里钥匙“哗啦”一声掉落地上。 沈眉 娘说,我出生的那个早春,整个长安的桃花一夜间全部绽放,竟都是一片浓郁的紫红。朝霞笼罩下,连河水都是一片绛紫。 那年有道士上表,说紫气降,国运兴,乃是上天福泽苍生之兆。皇上大悦。 娘又说,那个时候的长安,薰风细雨,歌舞升平,一派繁华和乐,融融惬惬。 娘每说起这事,脸上总是浮现一抹安详飘渺的笑意,让她沧桑憔悴的面容上绽放迷人的光彩。我便时常向娘问起过去,只是为了看她那一刹那的容光焕发。 天宝二年,我出生在那个繁华陷落的长安。呱呱落地,底气十足,哭声特别嘹亮,让我守侯在屋外的爹还以为是个小子。 产婆将我送到他老人家手里,说:“老爷大喜,又添千金。”娘在床上愧疚一笑,爹便大笑道:“千金也好,也有巾帼不让须眉者。” 于是我的名字就叫沈眉。 父亲是朝中御史,为人耿直,连皇帝都说:“沈卿松骨鹤风,高琼玉树,可为朝中言官之表率。” 这样的高琼玉树,自然有一个温文娴婉的妻子,那是我娘。 娘姓裴,出身名门,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美丽的她就像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白牡丹。我的姐姐同她一样,她们静坐着就像一幅画,走动起来,就像一阵带着花香的轻风。 我的童年是在长安城东一座舒适的宅院里度过的。院子有高墙,墙边有垂柳,西南角还有一株大槐树,似乎通天般高。小时候喜欢攀爬,常和府里的小童比着谁能爬到最高。而我总是独占鳌头的那一个。 那时候,姐姐和嬷嬷总会在树下焦急着叫着我的名字,苦口婆心劝我下来。我站在高高的树枝间往下望,姐姐粉白的裙子随风轻摆像是蝴蝶翩翩的翼。 闹到最后,爹下朝回来,一声叱呵,孩子们纷纷溜下树。爹仰头看我,明明是很生气的,可是看着看着,却又笑了起来,柔声说:“阿眉,站那么高不怕吗?快下来吧。” 爹伸开手,我便欢笑着跳进他的怀里。 我的记忆里,童年的长安是永远都过不完的夏天。庭院里树木森森,绿意盎然,浓密的枝叶遮去了炎热。娘和姐姐穿着轻薄明丽的纱裙,在宽大的席廊下乘凉。蓊郁葱茏的树冠下,是一个个雕刻着古老花纹的大水缸,半埋在土里,盖着芭蕉叶。里面的金鱼悠闲自在地游着,尾巴打出珍珠般的水花。 从大槐树的树枝上,可以眺望到墙外的长安。外面小贩的叫卖声特别吸引我们这些孩子。可是娘从不让我出去,她时常忧心忡忡地凝视着我,不住抚摩我的头发。小小的我并不能理解她眼睛里的担忧。 我记得那是六岁那年夏天,夏至那日,下了一整天的暴雨。雨后的傍晚,天边挂起了一到彩虹。我和小童们又计划着爬上那株大槐树,要去看看彩虹跨在哪里。雨后的树干很湿,我爬得很慢,阿辛超过去爬到了顶端。 他开心地叫:“阿眉,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快来啊!” 我说:“我就来……” 就在我说话那刹那,阿辛的身子一晃,从树上跌了下去。 我惊恐地往下望,却没在草地上看到他的踪影。 这时姐姐赶了过来,皱着眉头看我:“阿眉,你怎么又爬上去了,快下来。” 我焦急地说:“姐,阿辛刚才跌下去了!” 姐姐眉头皱得更紧了:“这里没有什么阿辛!你快下来,听到了吗?” 我跳了下来,在地上和小树丛里到处找。姐姐问:“你掉了什么东西了吗?” “我找阿辛啊!”我说,“我明明看他跌下来了的。” 姐姐瞪着我一言不发。我抬头问树上其他的小童们:“你们看到阿辛跌到哪里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忽然一个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在这。” 我转身看到阿辛,高兴的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总是很冰凉。 我问:“你跌到哪里了?疼不疼?” 阿辛摇头。他怯怯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脸色苍白,没看他,而是盯着我。 我说:“这就是阿辛啊。姐姐,你看不见他?” 姐姐的脸色更加苍白。 阿辛有点害怕,他抽回手说:“我要回去了。” 我想挽留他们,可是他和其他小童同往常一样钻进了树丛里,然后不见了。 我失望地对姐姐说:“他们都走了。” 姐姐紧抿着嘴,转过身去。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她走了过来,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说:“阿眉,你同我来,娘有话要对你说。” “娘。”姐姐忽然担忧地唤了一声。 娘温柔一笑:“她大了,该知道了。” 懵懂的我被娘到带家中祠堂。娘抱我坐在膝上,摸着我的头发,说:“阿眉,你小时候,生过一场很重的病,病得都快要死了。爹和娘当时很害怕,到处求医来救你,可是他们都没有办法。” 我惊讶又紧张地注视着娘。 娘一笑,继续说:“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家里来了个云游的道士。那道士看了你,说你是仙魂凡体,这肉身承受不了,你才重病的。后来他治好了你的病,却告诉我们,你天眼半开,将来定异与常人,将来会为此吃苦,要我们送你随他修行。可是你爹和我都舍不得你啊,就将你留了下来。” 我皱着眉头:“娘,我不懂。” 娘慈爱地笑:“不懂才好。你只要记住一点,以后千万别对外人提起你常见那些小人。只你见得到他们,别人都见不着。” “娘也见不着吗?” “娘也见不着,爹和姐姐也见不着?” “那还有池塘里的绿柳姐姐,柴房里的小顺,还有……”娘脸上的笑已有点挂不住了。 我又把手往祠堂某处一指,“还有二太公。” 娘跳了起来,花容失色地四下张望。 我童音清澈地说:“二太公说他不要米酒,要喝三十年的女儿红。” 娘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浑身发抖。我害怕起来:“娘,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这时爹的声音响起:“夫人,别怕。” 娘见了救星一样扑过去,“吓死我了,家里怎么那么多脏东西?” 我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二太公不悦地拧起两道白眉毛。 爹呵呵一笑,“二祖公生前酷爱陈酿女儿红,人人知晓。我是疏忽了,这就叫下人去打。” 娘哆嗦着,像是一朵被雨打了的花儿,“老爷,那外面的其他东西……” 爹安抚到:“不怕,明日就请僧人来超度便是。” 我奇道:“为什么要超度?” 爹看着我,颇为无奈,“阿眉,刚才那翻话,以后不可再对外人说了。绝对要切记!” “为什么?”我觉得被责备了。 “因为会把别人吓到。” “因为他们看不到吗?” 爹叹息,“因为他们看不到。” 我虽然顽皮爱捉弄人,但父亲话语沉重表情严肃,让我知道这事非同一般。 第二日,家里果真来了很多和尚。他们烧香念经,把院子搞得乌烟瘴气,闹得我睡不着午觉。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有双冰凉的手推了推我,我转过身,立刻惊喜地坐起来。 “阿辛,小顺。”往日里同我玩耍的人全都站在我的屋子里。 绿柳姐姐衣服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淌水。她对我挤了一个笑,道:“阿眉,我们就要走了。多谢你爹请人为我们做道场。” 我很不解:“为什么要走,陪我玩多好。” 绿柳姐姐笑,“我们一抹游魂,被羁绊在尘世不得往生本就是不幸。你这丫头只知道好玩,哪里知道岁岁年年等待的苦?” 阿辛拉着我的手说:“我们走后,你也别去爬树了。好好读书做女工,将来要嫁人的。” 我气道:“你们走吧!你们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们了!” 他们只是笑笑,又道了几句保重,便再没了声响。我回过头去,屋子已经空了,地上只留一点水痕。 那日和尚走了,娘问我:“可还见那些人?” 我气道:“他们好不讲义气,说走就走了。” 娘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姐姐也轻松地笑起来:“不怕,以后姐姐陪你玩就是。” 可是我并不喜欢姐姐陪伴。我美丽贤惠的姐姐整日坐着写字画画绣手帕,我不耐烦看那些史经诗词,总找些传奇小本、奇闻异志,每次被她看到,都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 那时候的长安热闹却又平静。杨柳年年绿,桃花岁岁红,却再没有我出生那年那惊心动魄的紫。听说皇上新封了一个杨贵妃,三千宠爱集一身。娘和姐姐不住谈起贵妃娘娘仙姿妙曼、倾国倾城,京城女子纷纷模仿,胡旋舞一时盛行。 我牢牢记住了爹的话,再也没有在人前提到过我看到的东西。而且随着年岁长大,我也渐渐能区分它们与常人的不同。我只在无人时才同它们交谈。 它们大都来了又走,总是匆匆寻找着什么。二太公是唯一一个留在家里的,我无聊时总去找他聊天。他同我讲前朝和沈家祖上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祠堂里终年燃着缥缈芬芳的香,光线幽暗,纤尘飘荡,太伯一张老脸半隐半现。 我困倦睡去,醒来总是在自己床上。夜风正把烛烟吹散,明月倚西墙。夜色中,有谁清萧越夜,又有谁琴瑟合鸣。这便是那个升平安详的长安。 舜华 寒冷把我从昏睡中拉了回来。 我张开眼睛,视线里没有一丝光线。深夜的山林,黑暗如鬼魅一般吞噬了整个天地,寒冷的风呼啸着刮过,夹带着冰冷的雨点打落下来。 我浑身冰冷,四肢五骸似乎失去知觉,却又觉得有钻心刻骨的疼痛从身体内部蔓延到每一寸肌肤上去,那感觉仿佛寸寸凌迟。寒冷笼罩之下,我不禁轻轻发抖,可却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深秋寒冷的风雨中,我躺在河边乱石之上,感觉渐渐高涨的河水漫过了我的膝盖。雨水冲刷着我的肉体和神智,近乎麻痹的疼痛提醒我还活着。 我昏迷了多久,无从得知。我甚至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死。 胸口的剑伤似乎还在流血。我还清晰记得那把薄如蝉翼、莹白如雪的“冰月蝶”是怎样优美而决然地刺进我的身体的。我似乎还能听到那血肉被划开的声音,看到心口破裂喷涌出的血是怎样染红了那把剑,和执剑的人。 我还活着。浑身伤口无数,骨头折断,心口剑伤穿透身体,最后跌落河里。这样都还能活着,我不是他们口中的妖孽,还是什么? 我笑了,混合着冰冷雨水滑落的,是我滚烫的泪水。 梦里长安繁华似锦,歌舞升平,我还是那个天真娇憨的沈家小女儿,央求娘亲带我去看牡丹花会。母姐二人衣袂翩飞,宛若仙子,人比牡丹清艳。 梦醒了,生不如死。 天空一道闪电,风雨更骤几分。我在一片混乱的气息中感觉到一丝异样。 不是鬼,是妖的气息。 深山老林,有妖不足为奇。当年在清净观修行时,偶尔也会驱赶一些误闯道观的小妖。那多是山猫花精,淳朴懵懂,从不伤人。景山绵延数十里,层峦叠翠,古木参天,云蔚蒸腾霞顶,瘴气笼罩低谷,自然滋养了不少山精妖兽,有醇和向善的,自然也有习凶邪恶的。 我重伤之下,还能感觉出这股妖气的不善。我身带血腥不说,修行之人灵气也非同一般,对方要是将我吃了,可以增添数十年的道行。 我冷笑。没有死在那人剑下,却要做了山怪的夜宵。我沈眉莫非该命绝于此? 闪电划过长空,雷声滚滚,雨更加急促了。 山妖的气息逐渐近了,那浓郁的腥臊味透过大雨飘到我的鼻端。似乎还不少,三只,还是四只? 我尝试着动了一下四肢,稍微用力,剧痛从身体各处传来。我不由呻吟一声倒了回去。 不行,骨头断了多处,左手虽尚好,可是我现在的体力和法力,又能抵挡得了多久呢? 早知如此,就不要逃的好。死在刀枪之下,也比葬身野兽之腹要好。那样好歹也可以和爹娘姐姐葬在一处了吧。 心口犹如刀绞般疼痛,却并不是因为那一剑之伤。 爹,娘,姐姐…… 那股恶臭更加强烈了,是野猪。 我唯一能活动的左手将那串妙安师太赠与我的念珠紧拽住。那日得知了他的消息,匆匆从碧云宫往山下赶,连平日不离身的雪清桃木剑都没来得及带上。中途生变,我被这河水一路冲来,咒符已不知所踪,只有这串念珠还在。 风雨中,一股气息从右侧向我逼了过来。我凝神定气,意念集中于左手,静中取动,突然猛地抬起手,一颗闪着暖黄荧光的珠子朝右侧射去。 黑暗中一声嚎叫,什么粗重的东西倒在地上。围结住我的气息瞬间大乱起来。 我垂下手,大口喘气。 这具身体,实在是不行了。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就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顺过气来,又感觉到了下一股气息在向我靠拢。 还是不死心。就因为我身上的修为,就因为这肉身里的“仙魂”? 我咬紧下唇,嘴里满是血腥,左手扬起,又一颗念珠向黑暗里射去。 ……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暴雨竟然一点停歇的意思都没有,肆虐冲刷着。河水已经涨到我腰间,我被冲得摇摇晃晃,全靠左手支撑住身体。身体其他处早就没了痛觉,像是已经不属于我的身体。 一道极亮的闪电劈在不远出的小山峰上,那阵光芒让我稍微看清了周围。还站着的野猪只有两头了,可是我手心里握着的,只有一颗念珠。 想我沈眉也是官家千金出身,少年修道,大有所成,乃是名望有嘉的女冠。临到头来,却要跟两头畜生较生死。这人生造化,真是尽付嗟叹。 就这时,突然一阵大浪打来,我身子一晃,往水里滑去。惊慌之下我忘了右手有伤,伸手抱住石头。一阵剧痛,我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就被水流哗地冲了下去。 一连数个颠簸,浪头一转,将我重重摔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我似乎听到腰间骨头喀啦一声响,疼地几欲昏厥过去。 老天,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那两头野猪精见机会来了,立刻朝我奔了过来。闪电中我清晰看到它们发着红光的眼睛,心中恶心,气血翻涌,只凭着一点傲气,使出全身力气,将最后一颗念珠射了过去。 然后我眼前真的一片黑暗了,瘫软在水中。电闪雷鸣还在耳边,但我已经虚弱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野猪精散发着恶臭的牙齿插进了我右肩,我居然感觉不到痛。这具肉身是真的不管用了。它蛮横地将我往岸上拖去。我的左手在地面上磨过。 突然我抓起一个尖利的石头,猛地扎进野猪精的眼睛里。 温热的血溅在我身上,翻滚的血气涌了上来,我大口吐了一口血,念动了咒语。野猪精哀号着,我亦浑身发抖,脆弱的身体无法呼吸。 有一瞬间失去所有知觉。 寒冷和暴雨终于离我远去,我仿佛回到了儿时母亲的怀抱,温暖柔软,散发着芬芳。周围的一切变得明亮而美好。我似乎摆脱了那具沉重疼痛的身躯,向着光明飘去…… 一股劲道的热流自我天灵而下,仿佛一团火,将我疲惫麻木的神经烧得惊颤。 我呻吟着转醒。 暴雨并未停歇,但是雨水却没有打在身上。一个红衣男子蹲在我身旁,手扶天灵,那股热里源源不绝地涌进我的身体,沿着七经八脉,奔腾流走,带给了我力量,也唤醒了我身上剜心刻骨的疼痛。 我扭曲着脸,说:“太疼了,别救我了。” 那人从紧抿的嘴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似乎性格不大好呢。我想着,终于陷入彻底的昏睡之中。 醒来已是新的一天。 竹屋,延香,兽皮大床。看似简朴,却样样精致华贵,都是丝毫不张扬的极品。伤口都已上药包扎,断骨也已固定,只是我同一枚粽子也无太大分别。 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喉咙干得要烧起来,从鼻子里哼了几声,帘子一掀,那人走了进来。 张狂的红色跃入视线中。高挑飘逸的身影,只觉得像一团飘忽不定的狐火。 狐火? 我闻到一股幽兰之香,嘴角不禁抽了一下。 下一刻,一只大手粗鲁地抬起我的脑袋,一个杯子凑到嘴边。 我疼得皱起眉头,赶紧几口把水喝了。那手一松,我的脑袋咚地一声又砸回枕头上,顿时眼冒金星。 那人又哗地掀开身上的薄被,为我的伤口换药。我一动不能动,就感觉他冰凉的手指在我的身体上移动。 一口气上来,还是忍住了。要看要摸都早已做过,一具破皮囊,在乎个什么? 药膏冰凉,抹在伤口上却是一阵火辣辣的痛。一番下来,出了一身汗。那人顿了顿,拿湿帕子为我把汗擦了去,又将被子盖上。动作始终粗鲁,非常不情愿似的。 然后一碗散发着异味的汤药凑到我嘴边。我光是闻了一口那气味就直泛恶,把嘴死闭着。 那个高傲浑厚的声音不耐烦道:“想要活命就喝了它。” 我心口一团热血翻涌,张开了嘴。那又苦又涩又酸又辣又咸的东西灌进了喉咙里。 把这东西喝下去,我简直觉得又死了一道。 那汤药很快就起了作用,起先是暖烘烘地在胸腹间散发,然后越来越热,变得灼烫,像是一团火在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痛苦地扭动身子,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床边的人迅速点了我的穴道。我无法动弹,只能咬牙忍受,等待药效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满身大汗地醒来,发觉穴道已经解了。满口血腥,舌头生痛。 怎么就不能凑巧咬舌自尽呢? 那人又帮我把汗擦了去。 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这是哪里?”声音活似破风箱。 那个声音漫不经心地回道:“千心居。” “阁下是?” “舜华。” 我沉默了片刻,说:“我叫沈眉。” 没有回音。张开眼,屋里已经没了人。 又这样睡睡醒醒过了数日,皮肉之伤结了疤,精神也清明了许多。如果不是每日得喝那让我感觉肠穿肚烂的汤药,再被一个男人上下其手,这养伤的日子尚算舒适。 整日躺在床上,只闻鸟鸣,知道在深山中。屋子周围布了结界,到处干净得很,我太无聊,只得用睡觉打发时间。 舜华每日除了换药送饭,便不再出现,也极少跟我交谈。那恶心的药却是每日都要服用,次次都痛得我死去活来。那时候舜华烟水晶色的眸子里,总是带着几分冷酷,几分无奈。 那一身红衣,张狂夺目,宛如日落时天边的流云。这样的人,却偏偏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隐居? 或许不该称他为人。 虽然修行极其高,可我还是闻得到他身山淡淡的狐息。 大半个月过去,掂量着可以下床了,床边就多了一根拐杖。我拄着,用那条能动的腿,走出了这间屋子。 景山深深,不知身在何处,举目远眺,只见群山翠巍,层层绵延而去。早晨清雾未散,鸟啼枝间,朦胧之中只感觉红尘万丈却永在天边,与己无干。神台空前清明,气定心静,宛如重生。 我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转。院子不大,四间竹房,干净整洁,草木扶疏,一株山花正开得热闹。 舜华那诡异飘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以下床了?” 我回过头去,迎上他冷漠的目光。清晨的阳光给他天神般的面容镀上一条金边,烟水晶的眸子闪烁着一点妖光。 倒是可惜了这一副好皮相。我低下头去。 我问:“我该怎么报答你?” 舜华挑了挑眉毛,“你想走?” 我道:“呆在这里能做什么?” 舜华说:“你中了妖毒,我给你喝佛陀散,以毒攻毒,你现在中着佛陀散,没有我的解药,走到那里都是一个死。” 我一口气涌上来,差点背过气去! 我气得骂他:“你这臭狐狸!” 舜华眯起了眼睛:“这样称呼你的恩人?” 我大叫:“我一早叫你不要救我!” 舜华抬起手,似乎要整理袖子,却突然一手伸来,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大病初愈,躲闪不及,整个人落如他掌中。他手指冰凉,指甲尖利,仿佛枯骨,深深掐进我的肌肤里。 我窒息,眼前发黑,剧痛本能让我挣扎,可是无法呼吸让我没有力气。那一瞬间我又像回到了那一刻:潮水般包围过来的士兵,雪亮的尖刀,我仓皇一如被猎人逼到绝路的小兽。然后那个男人排开众人走了过来。我欣喜,呼唤着他的名字。他走近了,近了,英俊的容颜依旧。然后他抽出了配剑。我只一愣,“冰月蝶”已夹带着冷光向我刺来…… 舜华忽然松开手,我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他捂着受伤的手,嘲讽道:“你这是想死的表现?” 是的,我怎么可以死?背叛杀戮,一家血海,此仇不报,我无颜下地去见父母! 已经一脸泪。 舜华俯视我,不带一丝怜悯。 “站起来吧。”他说,“现在你只有自己了。” 薛晗 我初见薛晗时,刚满八岁。 沈家的二小姐,顽劣不驯之名早已外扬。我虽极少出家门,却并不妨碍外人对我说长道短。那时我已知道自己与常人的不同,而旧友都已超度,家中却没有适龄孩童与我做伴,我顿时非常孤单。 薛晗来得正是时候。 他是归德将军薛正义的幺子,上面四个兄长。他的娘和我娘是表姐妹,出嫁前极为亲密。那年他娘疾病去世,家里乱成一团。大老爷们不会管家,薛晗生病在床,连个麻利的小厮都没有。我娘实在看不下去,就提议将薛晗暂时接来,照料一阵。 那天我爬在大槐树上,一边吃着桃子,一边吹着风。娘带着薛晗走到院子里来,我听她亲切温柔地说:“你就住那边的院子。这段时间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有什么事一定要同姨妈说。” 我好奇地望下去。那个男孩子披麻带孝,又黑又瘦,没精打采,像是被太阳晒蔫了的叶子。 娘走后,他木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不说话也不动。 我想,娘是不是带了个傻子回家。这样的念头一生,就想去试探一下。于是将手里吃剩的桃核对准他的脑袋扔了过去。 惊奇的事发生了。他头也没抬,却突然扬手,一把将桃核抓在手里。 我倒吸一口气。我从来没有见过杂耍,这点小技已经让我大开了眼界。 我从树上窜了下来,跑到他身边,一脸羡慕道:“你这是什么功夫?能教我吗?” 薛晗无神的眼睛瞟了我一眼,转过头去,仿佛我不存在一样。 我那时脸皮颇厚,赖上去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来我家做什么?” 薛晗还是一言不发。 我自顾说:“我叫二妹。你不说你的名字,那我就乱叫了。我叫你小黑好不好?” 薛晗狠狠瞪了我一眼,还是没出声。 我扯他的袖子:“你要住在我家了吗?那你以后可以陪我玩咯?” 薛晗黑着脸,使劲把袖子拽了回来,不胜烦恼。 我瘪起嘴,委屈道:“人人都不理我。他们都不和我说话,装做看不见我。还以为你也和他们不同,没想到也是一样的。” 薛晗那时到底也是个孩子,没有心防,被我的话感动,把视线转了过来,带着歉意和怜悯看着我。 我冲他讨好地笑:“小黑,你饿不饿?我这里有豆沙酥皮糕,可好吃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 薛晗斜着眼睛看了豆沙糕,又看了看我,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我先拿了一块,大咬了一口,香香甜甜地吃了起来,以证实糕点无毒。 薛晗到底是孩子,美食当前,受不住诱惑,终于伸手也拿了一块。 我全神贯注看他张开那张漂亮的嘴巴,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脸色忽然大变。 只见他拧着眉,张开嘴猛地把夹了泥巴馅的糕吐了出来。 我“哈”地一笑,把纸包一丢,笑得满地打滚。 薛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像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轻易被捉弄了。 我又唱又跳:“小黑爱吃泥巴糕,吃了一个还想要!” 突然一声呵斥从天而降:“沈眉!” 姐姐带着丫鬟老妈子匆匆走进院子,根据以往经验,她无须求证就知道我干了什么好事。 姐姐一脸怒容,揽过薛晗,连声叫人端茶漱口伺候汤药。 有必要吗?不过一口泥巴,他又没吃下去。 姐姐惭愧地对薛晗说:“这丫头是我妹妹,缺少管教,无法无天。小晗,往后她要欺负了你,只管同姨妈和表姐说。” 这都说的是什么? 我叫道:“为什么不说他会欺负我?” 姐姐狠瞪我:“这天下还有人能欺负得了你?” 薛晗冷冰冰的眸子亦扫我一眼,大概觉得被一个小姑娘捉弄了,面子挂不住,脸有几分红。 我把眼睛和嘴巴扯成一条线,冲他吐舌头。他忿忿别过脸去。 薛晗就这样在我家住了下来。 沈府上下,无一人不喜爱他。他聪明乖巧,老实温顺,知书达礼,勤学上进,善待下人,总之娘和姐姐简直把他当作心头宝,成日嘘寒问暖,乐此不疲。 这般关照下,薛晗黑瘦的身子终于长了几斤肉,也不那么死气沉沉了。 他在院子里练剑,小丫鬟门全挤在墙角屋檐下看,咯咯笑。他长剑指空,潇洒飘逸,一个燕子回巢收了势,小丫鬟们全部捧着心口叫好。 我在旁看着,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茶里撒上一把盐。 他走过来,端起来大灌一口。 我充满期待的看着他。 他若无其事地咽了下去,转身走开。从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姐姐总笑我:“阿眉吃醋了。” 我哇哇叫:“才没有!才没有!” 娘说:“你要是像小晗一样听话懂事,娘也会那样疼你。” 于是那天我又在薛晗的夜宵里放了一大把胡椒粉。 半夜我不睡,偷偷爬起来,打算去扮鬼吓薛晗。和尚做法后家里一直很干净,不然我根本不用亲自动手。 我溜到薛晗住的小院子,拿出准备好的白布披身上,跑进了他的房间。 可是床上无人。深更半夜,这位翩翩佳公子不好好在床上呆着,跑哪里去了?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啜泣声。我寻过去,看到薛晗院里树下哭着。 他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装作是大人,这个时候却像个小孩子。 我听到他呢喃:“娘亲……” 我恍惚想起,姐姐说过,薛晗的娘去世了。 薛晗呜呜哭,我瞪着眼睛,看到他身边蹲着一个漂亮的白衣妇人。那妇人焦急心疼地摸着他的头发,可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时那妇人抬起头来,一下看到我。她秀美的脸上满是惊讶。 “你看得到我?” 我点了点头。 漂亮妇人立刻高兴起来,“你快告诉我儿子,叫他别哭了。” 于是我开口:“薛晗,你娘叫你别哭了。” 薛晗猛抬头,被我吓得不轻。也是,换谁在他那情况下听到这话都要吓一跳。 他又恼又羞,凶巴巴地冲我叫:“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你娘要你别哭了。” 薛晗浑身发抖,反复强调:“你在胡说什么?” 我不耐烦,对那妇人说:“你儿子脑子有问题。” 薛晗脸色发白:“你在同谁说话?” 我说:“你娘。” 薛晗大怒:“不要胡说!” 我说:“你娘看你哭,很心疼,要我叫你别哭了。” 薛晗当然不信,冲我大吼大叫:“你又编排些话来骗我?白日里作弄我还不够吗?你走开!” 我气地大叫:“谁稀罕!你哭吧!我再不理你了!” 我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屋,钻进被子里。 第二天早饭,薛晗红着眼睛,黑着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娘心肝儿肉得搂着他嘘寒问暖,姐姐连忙叫人去熬银耳汤。 薛晗眼神森森地瞪着我,娘立刻大声问我:“阿眉,你是不是又欺负小晗了。” 我冤得要吐血。 好在薛晗及时开口说:“是我晚上做了噩梦。” 噩梦?管自己亲娘叫噩梦,活该吓死你。 然后薛晗私下拦住我,说:“你要对我发誓你所说之话都属实。” 我那时虽然才八岁,且不受诗书感化,但是我并不笨,我恶狠狠地驳回去:“不信我,就什么都别问!” 薛晗没得选择,扭扭捏捏地说:“我娘……我娘昨天还说了什么?” 我哼哼着说:“她说你哭起来很难看。” 薛晗面如酱色。 我只好说:“她说你不要责怪自己,说你给她写的诗她很喜欢。”然后回忆着背了两句。 那是薛晗写了烧给他娘的奠文。他这下全信了,眼珠子快瞪出眶来。 我学着我爹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娘告诉了我你们家一把什么剑藏起来的位置,要我告诉你。” “冰月蝶?” “大概是吧。”我拿树枝在地上画。 薛晗一看惊骇得大叫:“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家布阵图!” 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图,“都是你娘画给我看的。” 薛晗看着几乎要晕了过去。 我怕又被姐姐骂,丢下树枝,一溜烟的跑走了。 过了几日,我半夜被人摇醒。薛晗很兴奋地把我从床里拖了出来,给我看他的宝贝。 那是一把通体莹白的宝剑,剑柄上还缀着一颗硕大浑圆的珍珠。我伸手去摸,给薛晗啪地一下打开。 他抽出剑,一时间昏暗的屋里流光溢彩,月华般的光芒从薄如蝉翼的剑身绽放出来。 我张开嘴:“哇……” 薛晗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们薛家的传家之宝:冰月蝶。” 管它蝴蝶蜜蜂,没有我,还不知道埋在哪处土下。 薛晗还算厚道,说:“阿眉,谢谢你。”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连着这把剑被一起找到的,还有一本薛家剑谱。从那天起,薛晗就专心致志练习剑法,每天日出即起,挥剑三百下,然后再吃早饭。 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好多年。我想一定是薛将军儿子太多了,少了一个也没发觉。 日子久了,我也渐渐习惯将他当成家人。 薛晗很厚道,从没同人说过我可以看到鬼的事。他也很勤奋,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书和习武上。 我在大槐树上磕瓜子,瓜子壳纷纷扬扬落下,薛晗就在树下用剑唰唰唰地把瓜子壳挥开,一片不漏。我吃完瓜子,掏出一个桃子啃,啃完了把核随手一扔,他又唰唰两下,核分成了四瓣。 我冲他撇嘴,他冲我笑。 少年高挑英俊,神采飞扬,从容潇洒。小丫鬟们芳心醉倒一片。 我听到她们偷偷说:“五郎真俊,若能做我夫君该多好。” 我心生一计。次日起了个大早,跑到薛晗的屋子外躲着。丫鬟服侍他穿衣服,我就翻窗进去,往他的床上倒了一大杯水。 那日中午就听娘在同嬷嬷说:“还是请大夫给小晗看看。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大好。” 我溜回树上,捧腹大笑。 只听薛晗冷声道:“我知道是你。” 我趴在树枝上笑,“怎么?担心你将来的媳妇知道?” 薛晗忽然诡异一笑,我立刻遍体生寒。薛晗平常只会笑得温柔敦厚,我可从没见过他眼放贼光。 结果晚饭时爹就对我说:“阿眉,你也不小了,虽是女孩子,也不能整日贪玩,得学点东西了。” 我大惊失色:“爹,我该学的都已经学了啊。” 爹胡子一抖:“学?你学了什么?活了十二年了,连首诗都不会作!说出去还是沈御史家的小姐,笑掉人大牙去。” “人家爱笑就让人家笑去,我牙齿在就好。” 爹气得拍桌子,所有碗碟筷子都一跳。 我活这么大,从来没见他对我发这么大的火。我真被吓着了,心惊肉跳。 爹宣判道:“从明天起,你同小晗一同读书,我让他教你一些诗文。别整天只想到吃。” 薛晗在旁恭顺地说:“姨爹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教导阿眉的。” 我哀号一声,倒在饭桌上。 就这样,我被薛晗抓去读书写字。 他肆机报复。你说写字就写字,他非要在我手上绑沙包,而且还不许我坐。半天下来,我的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他还挑三拣四,“这是你写的字?比道士画的符倒是好认点。” 我气的抓起笔朝他扔,他眼皮都没抬就接住了。 然后要我念诗给他听。 我大声朗诵:“帝高阳之苗什么兮,朕皇考曰伯庸;什么提贞于孟什么兮,惟什么什么吾以降……” 没念完,因为薛公子已经倒在了椅子里。上天保佑他没被我气死,我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被爹罚去跪祠堂。 还好薛晗很快又抬起头来,捧着肚子,一脸吃错了东西的表情。 我假惺惺地问:“要去茅房吗?” “放你的……”关键时刻他把那个词吞了回去。人家是文雅的公子。 薛晗抄起一本书,狠狠道:“听好了,什么叫念诗。” 薛公子念道:“汉苑钟声早,秦郊曙色分。霜凌万户彻,风散一城闻。” 他声音很清朗,很沉稳,很……很好听。回响在这小小书房里,让我耳朵一时有点嗡嗡作响。 我问:“写的什么?” 他说:“长安清早的钟声。” 我说:“很美。” 他说:“确实是佳句。” 我说:“我是说你念诗的时候。” 薛晗一愣,脸在瞬间红了。他吃惊地看着我,我亦单纯地凝视着他。他的嘴巴开始发抖。 我忍,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噗地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薛晗的脸一下转成青色。 我赶紧跑。他倒是没追出来。我笑道:“我是学那些小丫鬟,倒还以为你喜欢呢。” 我逃出老远,回头看。薛晗还站在原地,眼睛冒火,死瞪着我,像随时都会冲出来掐死我。我一吐舌头,埋头跑走了。 净初 “傻笑什么?” 我转过头去,舜华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我脚下是一堆尚待择选的草药,有半人高。纠缠的枝条根根长满了尖刺,浓郁的药味熏得我头疼。 我把手一摊:“你看到了。我在休息。” 舜华一脸鄙夷地扫了草药一眼:“日落前不把这堆草药筛选完,晚饭就不用吃了。” 我把手里抓的草药一丢,将两只伤痕累累的手在他眼前晃,“喂,做妖也要厚道!你究竟哪里不满意我,说就是了。这点东西你明明施点法术就可以收拾的,为什么非要人工来做?” 舜华忽视,冷冰冰道:“我救治你,供你吃喝,还教你法术,你总得知恩图报才是。做人,也不能太懒惰了。” 我泄气,“我的伤不都好了吗?你还要这些草药干什么?” 舜华说:“存着,自然有用处。” 他飘飘然地走了,红衣映着晚霞,像一团火,千年老狐才有的清幽狐香飘散在空气里。 我打了一个大喷嚏,蹲下来继续摘草药。千秋草,续骨生肌,市价千金,这里堆成堆。老狐狸可真有生财之道。 山中无年日,我也已懒得数日出日落。记得的,就是伤好之后,一直被舜华奴役着。今日打扫庭院,明日修葺房屋,半夜烧火做夜宵,天不亮就起来劈柴火。总之都是一些粗重体力活。 我沈眉虽然也不是什么娇弱无力的千金小姐,可是从小到大也没干过什么粗活。一翻劳作,身体是好得快了,但是也累得要死。 舜华大概自出生就没变过的冷脸在我被累得如同一只老狗时,似乎浮现了一抹诡异的畅快之色。 我问他:“我前世同你认识不?” 舜华说:“问这个做什么?” 我说:“我总觉得我前世该是个猎户,不然你怎么那么恨我?” 舜华的脸抽了抽,头顶黑压压的一片。 舜华是景山里一只八千年道行的老狐。一般妖修行到他这份上,又是修的正道,基本都可以成仙了。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还依旧是只狐。 只是这个狐做得逍遥,统领方圆万里的众狐,自立为王,高高在上,大权在握,景山一代乃是他权利中心,好比人间天子皇城。他在这里横行霸道,肆无忌惮。 有这无冕之王做,神仙也并不是那么值得羡慕的活儿。 我胡思乱想的,一边使劲把一根枝条从那一大团麻中抽出来。 头顶突然轰隆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乌云压顶了。这一个月来天气很怪,总是乌云压顶,雷雨不断。 古人都说冬雷阵阵夏雨雪,才敢与君绝。如今春天一会儿暴雨一会儿冰雹的,又算个什么。 山风夹着水气,带着几分萧肃。又要下雨了。 我瞅着那一大堆荆棘条,肚子里把舜华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一阵疾风过,吹乱我的头发,几滴冰凉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一下勾起一段不算美好的回忆。 漆黑的夜,穷途末路,锋利的剑,冰冷的雨…… 胸口抽痛。我丢下手里的东西,捂住心口。疼,疼得冒冷汗,疼得眼睛一片湿润。 每一下雨,那伤就发作。毕竟当初伤得太重了,舜华能把我救活,也好在他是只精通医理的老狐狸了。 又一阵疾风。树林哗哗做响。远眺,群山已被雨雾笼罩,一片朦胧,满目萧索。 狂风吹着我的衣服,我几乎有点站不住。 然后在回过神来,匆忙将那一大对药草抱进舞屋里去。 药草那么多,我来回跑了好几趟才搬完。大雨轰然,雷电交鸣,我一身狼狈,头发凌乱,衣衫污浊,满手伤口。一时站起来过快,眼前发黑。 /我不会把你让给别人!/ 我猛抬起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屋外雷雨轰鸣,屋内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一刻,回忆来袭,全部在我的头脑里翻涌呐喊叫嚣冲撞。我痛苦地抱住头,跪在地上。可是那一声高过一声的话语却仍然清晰如新。 /我不会把你让给别人!/ /我只想要你!/ /等我回来,阿眉,等我回来!/ /阿眉,不要恨我……/ “不————” 我嘶喊,泪如泉涌。 一个响雷打在头顶,地动山摇。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晕晕欲坠。就在这时,门突然砰地一声被踢开,一个人奔了过来。我被大力拉起,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声已经停歇,只余哗哗雨声。我张开眼睛,触目一片火热的红色,那份温度,让我冰冷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厚实的胸膛,紧紧搂住我的手臂。我愣住了。 舜华也在那瞬间反应过来,猛地一把将我推开。 我一骨碌滚到药草堆上,尖锐的荆棘刺扎到我,我痛得怪叫一声。屋内尴尬怪异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 我跳起来,“喂,你用得着推吗?我又不吃人!” 舜华的死人脸一片青白,有点吓人,烟水晶色的眼睛里又陌生的情绪在浮动。他直直盯着我,我被那专注复杂的眼神给定住,有点不知所措。 狂风吹得一扇窗户哐啷响,舜华回过神来,垂下视线。他站起来,稍理衣衫,从容优雅地离去,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只老狐狸也太阴阳怪气了。我盯着他衣袂飘飘的背影。 外面雨似乎小了,但是时有闪电划过长空。我探头望去,天空中云层翻涌,如江水滚滚浪潮,那股阴翳灰暗,透着浓浓的躁动与不祥。 那夜,降临得似乎比平日早。 舜华老爷没有出来吃饭。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却还喜欢赌气绝食,真让人啼笑皆非。 我自己毫不客气地吃了半只鸡,拍拍肚皮。回了屋,把这几天学到的剑术口诀法术温习了一遍,又出了一身汗。 老实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勤奋过。回想以前总想方设法装病不去薛晗那里念书,他却总找得到方法戳穿我。于是我又要受罚,他写字我就要给他磨墨,他看书我就要给他扇风,他口渴我就要给他倒茶。 女儿成了小丫鬟,爹还很高兴,说:“阿眉这些日子规矩多了,终于像个大家闺秀了。” 这都胡扯些什么? 我提来水,倒进木桶里,然后解开衣服。 苍白的皮肤上,遍布伤痕。舜华虽然给我用了很好的药,但是始终有浅浅的白痕留了下来。胸口有一个寸宽的疤,并不起眼。我却知道这险些就是一个致命伤。 舜华说,剑离心只差分毫。 薛晗的剑,那薄如蝉翼锋利无比的冰月蝶,舞起来仿佛无数白蝶翩飞,一片叶子落下,即被一分为二。怎么可能不准? 他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我舀了一瓢凉水。 窗外白光一闪,轰隆巨响砸在头顶,顿时地动山摇。我手里的瓢哐啷掉在桶里,溅了一身水。 狂风刮开了窗户,雨点夹杂着冰雹打了进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眼帘,随即而来的雷声差点把我震聋。 这已不是普通的雷电,这是天雷! 都到这份上,我还反应不过来,我就真是一头猪了。 那只该死的老狐狸,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他天劫要到了! 我随手抓了一件衣服套上,冲了出去。外面风雪大做,冷得要死,冰雹砸在我的头上,疼得我嗷嗷叫。 舜华不在房里。我扯开嗓子叫他的名字,狂风一阵过去,就把我的声音带走了。我冻得直打哆嗦,顶着风雪满院子找,可是老狐狸不知道躲哪个地洞里去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雷电盘旋不去,老狐狸肯定还在这里没有跑走。闪电已经唰唰唰地霹倒了院子外好几棵大树,要不是我闪躲得及时,也早就被压成一张肉饼了。 耐心快耗尽时,鼻子忽然闻到一丝极淡的气息,我一怔,往舜华平日练功的房间冲去。 练功房的门大敞着,我刚冲进去,脚后就落下一道闪电。我吓得寒毛倒立。死老狐狸,你自己过天劫就罢了,却还把我拖累进来。 房间里空荡荡的,摆设一团乱。我大叫:“狐狸——” 无人应答,只好改口:“舜华——” 一道雷电轰在房上,房顶瞬间给掀去了一半。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我瞄到了一团红色。我惊讶地张大嘴巴,眼睛几乎脱眶。 红毛狐狸瑟缩在墙脚,听到我叫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又闭上眼睛。如果狐狸也有表情,那么他的表情是肃穆的,严阵以待的。 我朝他走过去,才迈了两步,一道天雷轰地击在三步之远,那股灼热的气流一下将我掀倒。 时间紧迫。我从地上跳起来,奔了过去,不顾老狐狸呲牙咧嘴,一把将他拎过来,抱进怀里。 紧接着下一道白光如剑向我射来。我本能地抱紧怀里的毛团,闭上眼睛—— 身子一震,背上一阵灼热,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并不觉得痛。天雷不会重伤人,只是我以肉身为老狐狸挡天雷,总是要受些波及的。 天旋地转中,不停地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一下是一片光明清亮的地方,草原茫茫,轻风拂送,我迎风站在草地里,感觉一阵舒畅。 身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对我说:“净初,你不该顶撞他。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下?” 我听到自己说:“他那样惩罚小狐狸,分明是挟公报私。自己缺德就算了,我可不想被当成他一伙的。” 那声音带着无奈宠溺的笑:“可你真不该顶撞他……” 画面忽然暗了下来。我疾步行走在幽暗的长廊里,前方有一点荧火。我赶过去,房间里站满了人,见我进来,纷纷行礼。一个被捆仙索绑得粽子似的红衣小男孩,一见我来了,琥珀色的眼睛里登时亮起光芒。 他呼唤我:“净初!” 我手一挥,他身上的捆仙索松落了下来。 旁人大惊:“上殿,使不得!陛下要是知道了……” “他知道了,叫他来找我。” “净初,”那个温柔的声音又响起,“我该拿你怎么办?” 孩子已经奔过来,忽地变做一只火狐,跳进我怀里。 我转过去,对那人说:“我做事,从不后悔。” 那人就站在我对面,可是我就是看不清他的脸。他青色的衣衫宽大而华丽,衬着他的从容优雅,却教我那么熟悉。 浓雾涌上来,又消散去。我回到了自己还是三、四岁时的样子。 娘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去一个地方。我们迈过了高高的朱红色门槛,经过一座座巨大的佛像,然后来到一个开满鲜花的院子里。 娘说:“大师,我把孩子带来了。您请看看。” 然后一个鲜艳似火的身影来到我的面前。那人蹲了下来,伸出手,摸着我的脸,我的发,他小心翼翼,手在发抖。 我听到他说:“净初,我终于找到你了……” /净初……净初……/ “净初……” 我睁开眼睛,满眼风雨肆虐后的疮痍。风已停了,雨也歇了,天空一片澄明,星斗遍布,晶莹闪烁。我被人抱在怀中,温暖的气息围绕包容,那人微微颤抖着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 我说:“我们以前见过吧……” 舜华的手停了下来。片刻沉默,他将头埋在我颈项间,用力将我紧紧抱住。 阿紫 天宝十四年,我十四岁,薛晗十七岁。 早在去年,娘说我大了,不能再和男孩子瞎混,把我从薛晗的魔掌下给救了出来。 于是我又恢复了每日吃玩睡三步走的生活。这几年胆子大了,学会翻墙,还常溜出府去同街上的孩子玩。 胡人小子苏塔,褐发碧眼,眉目清俊,一把弯刀耍得风生水起。且为人豪爽,耿直侠义,我们彼此很快引为知己。 这事当然没敢让家里人知道。这一年来母亲身体总有微恙,我亦不敢太肆无忌惮。 姐姐总是叹气:“你这样子,怎么嫁得出去?” 姐姐两年前嫁了工部侍郎,做了侍郎夫人,相夫教子,其乐融融,于是也总想着让我也过上这样的日子。天生土豆就做不了玉雕,她不知道。 薛晗这几年,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越发的俊了。他捧本书朗诵,就有花儿飘香,他架起琴弹奏,就有鸟儿歌唱。他在院子里舞剑,整个沈府的丫鬟老妈子们都碎了一地心。 这些年他住我家,他吃什么我吃什么,我不吃葱花他不吃辣,为什么偏偏只他出落成仙了呢? 那年,沈家来个一个娇客,是一株魏紫牡丹。当然,常人眼里那是一株花,我的眼里,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 我管她叫阿紫。阿紫轻纱衣裙,明眸皓齿,五官绝丽,小小年纪已有千分娇媚,万般风情,再长几岁,还不晓得是怎么样一副光景。 阿紫刚来的时候,总是哭个不停。我夜夜听她在窗下啜泣,起初还觉得美人对月洒泪是一个美景,日子久了,她嗓子哑了,哭起来就像是老猫叫夜,怪寒碜人的。 那夜她又持之以恒地在窗户下哭,我实在忍不住了,爬起来探头说:“您歇歇吧,我家房子都快给你哭倒啦!” 阿紫被我吓了一跳,“你你你,你看得到我?” 我说:“你是牡丹精嘛。” 阿紫眉头一拧,道:“什么精?我是花仙!是仙。天上仙册里可是有我的名字的!” 我说:“都是仙了,怎么还整天哭哭啼啼的?” 阿紫红了一张俏脸,说:“我是从洛阳牡丹园里移来的。三郎还不知道我被人挖走了,现在不知道多焦急。” 我问:“三郎是谁?” 阿紫说:“三郎是照看我的人。我喜欢他。” 我又问:“喜欢也不至于哭成泪人嘛。” 阿紫红了脸,说:“我这不是一般的喜欢。他是我心上人。” 我再问:“什么是心上人?” 阿紫一脸鄙视,说:“你连这都不知道?” 我很诚实:“不知道。” 阿紫说:“心上人,就是你想嫁的人。你愿意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你懂吗?” 我惊骇:“为人生孩子?”这个概念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现有的理解能力。你不能指望一个野小子似的丫头主动去考虑为一个男人生孩子的事。 我给吓得魂不附体,“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听说很疼,还要死人的。” 阿紫白我一眼,“你要是喜欢一个人,自然会愿意为他做一切。我同你说不通。我继续哭去了。” 要命,这还让不让人睡觉。我忙叫:“且慢!你,你解释给我听吧。” 那天,我同阿紫一直聊到东方发白,对她描述的东西依旧一知半解。只是我答应把她送回洛阳,她也不用再在窗下鬼哭狼嚎了。 我同阿紫做了朋友,平日里便凑到一起聊天。 一日薛晗路过,见我对着一株牡丹喃喃自语,非要打探一下。 我说:“你这人真烦。你又看不到,凑什么热闹?” 薛晗满口文诌绉:“名花倾城,我心向往之。” 我之前跟着他喝了几滴墨水,说:“巧言令色鲜仁矣。” 薛晗很无奈:“是鲜矣仁。” 阿紫笑得灿烂:“你们两个真好玩。” 我忽然想到,问薛晗:“你可知道洛阳怎么走?” 薛晗问:“你要去洛阳做什么?” 我指着牡丹说:“我要送阿紫回去。” 薛晗笑着摇头:“你知道这株魏紫是谁送的吗?是安禄山。” 我问:“这个什么山,又是什么人?” 薛晗犹豫着,到嘴的话却又吞了回去。他伸出手,理了理我乱糟糟的头发,说:“外面的事,你不用管。你只快快乐乐的就好。” 我没明白。他却不肯再说,只温柔地冲着我笑。那是他的招牌笑,从什么角度看都像朵花儿似的。 他不肯帮我,我自己知道想办法。花了几枚铜钱,就从柴火房的阿丁那里打听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去洛阳?东市口有租骡车的,二十银子就可以到。二小姐,你是要去赶洛阳花会么?” 我兴致勃勃跑回房里,把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钱取出来,然后换上了小丫鬟的衣服。趁着天快亮人兽困倦时,搬开家里墙角的砖头,钻了出去。 现在想起来,都很佩服我那时候的大胆。我独自跑到东市口,见到赶车的大爷,问:“我要去洛阳,要多少钱?” 大爷喷一口烟,哈哈大笑,露出满嘴黄牙:“哪家的丫头偷跑出来了?毛焦火辣地赶着去会情郎吗?” 所有人都捧腹大笑,我却欣赏不来,固执道:“我要去洛阳!”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阿眉,你怎么在这里?” 一看,居然是胡人小哥苏塔。 我拉他的手:“苏塔,我要去洛阳。” 苏塔叫:“你肯定是瞒着家里跑出来的。到时候你家人栽赃我拐卖,打我个皮开肉绽。” 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我从身上掏出银子,在他眼前晃过。苏塔的绿眼珠随着一转,然后咽了一口唾沫。 “好吧,我带你去。” 我们租了一辆马车,苏塔会赶车,我穿他的衣服扮做小哥儿。沿途风光那个好啊,我愉快地唱着苏塔教我的他们民族的曲子。 当然,我全然不知此刻家里已经炸开了锅。 洛阳繁华热闹,一点都不亚于长安。满街漂亮的姑娘小伙,我和苏塔都看花了眼。 我们花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阿紫说的那座养花的大院子,铜狮朱门,乌牌金字。我走上去,说:“我找三朗。” 门人打量我。我听苏塔的建议,换回了比较体面的小姐衣服,所以他们没有把我当小叫花子轰出去。 过了半刻钟,大门开了,一个穿月白杉子,长得眉清目秀,却是一脸倦容的年轻男人走出来,看到我,问:“姑娘找我?” 我问:“你是三朗?” 男子好奇地看着我:“我就是,你是哪家姑娘,找我什么事?” 我说:“阿紫托我来找你,要你带她回去。” 男子脸色刷地一下变青,然后又刷地一下变白,再刷地一下变红,像耍杂耍的。 他结巴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阿紫?” 我说:“阿紫是我朋友啊。喂,你不是她心上人吗?你到底救不救她?” 男子瞪着眼珠,他身旁的家丁如临大敌,统统围了上来,以为我要对这个人不轨。 男子问:“阿紫现在你府上?” 我点头。 “令堂可是沈御史,家在长安?” “你知道啊。”知道就好办了,“阿紫天天哭,你快去接她吧。” 男子脸色一变,眼睛里似乎有了泪水。看来他是真的喜欢阿紫的。 那个男子留我吃了一顿午饭。他们家的院子楼宇高大,装饰华丽,花草扶疏,比我家气派多了。我却待不惯,不顾挽留要回去。那人便派了一个家丁和一个老妈子一路护送我回去。 我回到家,从家门就被直接带到祠堂。爹直接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我骨碌滚到祖宗牌位下。然后祠堂的门砰地关上了。 二太公从后面飘出来,“野丫头,你可知道家里闹翻了天了?” 我说:“二太公,我好饿。” “你还知道饿?” 这不是二太公的声音,是薛晗的。他冷笑着负手站在角落,眼露凶光,阴森恐怖,比鬼还像鬼。 我问:“你来干什么?有没有吃的?” 他问:“你去洛阳了?” 我问:“水晶包子有吗?虾饺呢?” 他问:“去洛阳做什么?那个胡人小子同你一路的?” 我说:“没有包子,馒头也行了。” 薛晗大怒:“给我严肃点!” 我委屈地说:“你干吗那么凶。” 薛晗登时面露愧疚。 我看他是没有给我食物的打算,径自从香案上取下还算新鲜的桃子,咬了起来。 薛晗气乎乎地走了,而我给在祠堂里锁了三天。中途娘和姐姐都有送饭和被子过来,我吃了睡,睡了吃,还长胖了几斤。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我终于被放了出来。 阿紫来找我:“见到三郎了吗?” “见到了。他说处理完手上的事,这几天就过来接你。” 阿紫高兴地搂住我:“阿眉谢谢你!” 那个三郎动作挺快的,当天下午我就在爹的书房窗下瞅到他的身影。他在和爹说话,我偷听到一点只言片语,什么“情之所钟,实难割舍,只当初一时软弱屈于强权”,什么“人各有痴,让沈大人见笑了”,什么“沈大人割爱之心,某某无以为报”。 耳边忽然有人吹气:“偷听什么?” 我给薛晗吓出一身冷汗。这家伙,练了轻功,又爱买弄,成日来去无声像鬼一样。 里面书房里,爹正在客气道:“……那老夫就将它托付给你了。它可是老夫心头之宝,还请公子日后全心爱护关照……” 薛晗好奇:“姨爹说谁呢?” 我担心被里面人听到,急忙捂着他的嘴把他拉走了。 跑远了,薛晗问我:“你到底是不是同那个胡人小子跑去洛阳了?” 薛晗看不起苏塔,将军少爷怎屑卖艺儿郎?我却喜欢苏塔直爽豪放,待人真诚。薛晗整天只知道臭着一张漂亮的脸蛋,苏塔笑容灿烂更讨我喜欢。 我一时起了心思,故意说到:“我是见心人去了。” 薛晗一愣,猛地大笑起来。真难得他会笑得这么没形象,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小丫鬟们看了还不个个晚上做噩梦。 我恶心:“你够了没,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喘气:“你见心上人?你才认识几个男人?” 我回嘴:“非要认识天下男人才能有心上人吗?” 薛晗没话了。 我得意,把阿紫当初说的话照般:“我同他茫茫人海之中一见钟情,他就是我想嫁的人,我愿为他做一切。” 薛晗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你都从哪里学来这乱七八糟的。一个姑娘家,说这羞不羞。” 我说:“两情相悦有什么可羞?” 薛晗终于板起了脸冷笑:“你怎么知道是两情相悦?两情相悦你还千里迢迢跑去见他?” 我恶狠狠道:“如果不两情相悦,他又怎么会上门求亲?” 薛晗的脸忽然白了,他惊愕地瞪着我,说:“你说什么?” “上门求亲啊。你刚才不是也听见了吗?爹都已经答应他了。”我学阿紫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 薛晗漂亮的眉毛拧在了一起,眼睛里在冒火,嘴巴抿得紧紧的。 我天真喜悦地瞅着他,很高兴自己把他吓住了。 薛晗抬头深深看我一眼,忽然转身走来了。这个人,越来越阴阳怪气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饭。我正兴致勃勃地在啃鸡腿,爹忽然放下筷子,说:“我要说点事。” 大家都看向他,薛晗的脸忽然唰地白了,瞪了瞪我,又瞪住我爹。 爹说:“其实这事儿也是因阿眉这丫头而起的。”说着看我一眼,“今天上午洛阳王世子来访,同老夫讨要……” “姨爹!”薛晗将筷子一拍,哗地站了起来。 大家都被他吓了一跳。我也停止了吃,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发了什么神经。 爹问:“小晗,怎么了?” 薛晗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走到爹面前,衣摆一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道:“姨爹,请你将阿眉嫁给我吧!” 原来是要我爹把我嫁给他。 啊?!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我的鸡腿咚地掉进碗里。 娘也傻了眼:“小晗……老爷……”然后转过来大声问我,“你又干了什么?” 我冤枉,大叫:“这关我什么事!是薛晗说的啊!” 我凶巴巴地冲薛晗叫:“你胡说些什么!你赶快给我起来!” 薛晗看都没看我,坚定地对我爹说:“姨爹,请你将阿眉嫁给我吧。我会爱护她,对她好的。” 哎哟我的妈呀!我的鸡皮疙瘩飕飕地往外冒。 我爹是唯一一个比较理智严肃的,他沉着嗓子说:“小晗,你是认真的?” 我立刻踢了薛晗一脚,“快说你是开玩笑!” 薛晗却直着脖子说:“姨爹,我是认真的!我喜欢阿眉!” 我快要晕倒了。他喜欢我?见他娘的鬼! 啊,我好像的确已经见过他娘的鬼了…… 薛晗越来越夸张,几乎声泪俱下,道:“姨爹,我和阿眉青梅竹马,情比金坚。请你成全我们吧!” 放你屁的情比金坚! 爹转头问我:“阿眉,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薛晗喝高了!” “胡闹!”娘突然喝了我一声,“终身大事,岂能信口开河!” 说得对啊,我连点头。 “人家小晗能看得上你,真是沈家祖上积德。” 什么? 爹居然也很赞同:“是啊,真想不到。你怎么会喜欢上这个疯丫头?” 那该死的薛晗居然跟着点了点头,以表示自己也觉得这感情荒谬,“但是晚辈就只认准了阿眉。还请姨爹和姨妈成全!” 他居然给我爹磕了三个响头。我爹娘又惊又喜,忙把他扶了起来。 我爹说:“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什么? 我大叫:“不!不!不!不!不!” 薛晗只一笑,完全没把我当回事。 爹视线一扫:“你又什么不满意?” 我说:“我不要嫁他!” 娘说:“你不嫁小晗,你这辈子就嫁不出去了!” 我当时是气糊涂了,脱口就说:“我不嫁他,那就一辈子不嫁别人!” 他们三个人一愣,猛地哈哈笑了起来。 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 苏塔 “你什么时候走?”舜华问我。 我放下手里的草药,转过身去看他。他站在门口,背着光,面目模糊,红衣如血,似魔似仙。 雨过后的早晨清光如潋,山林间翠鸟的鸣叫此起彼伏。昨夜毁灭般的狂风骤雨已无踪影,只在地上叶间留下一片湿润。 我别过脸:“你是在赶我走了吗?” 舜华一笑:“你知我永远不会。” 我说:“你教我的法术和剑术,我还没学好,我暂时不会走的。” 舜华问:“你学好了,就要去杀他吗?” 我手一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不论我过去是谁,我今生就是沈眉。杀身之仇,我定然要报的。” “你想起了多少?” 我想了想,说:“不清楚。我记忆里,你还是一只小狐狸。” 我笑了,舜华无奈地看着我。 我说:“现在的你,让我感觉很陌生。我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你又为什么不入仙册,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既已忘,就有忘记的道理。我只想看到眼前的生活。” 舜华轻叹,转身离去,临走时留下一句:“那些药草气息有助于你练功。” 我说:“我知道。” 我早知道,所以之前才会虽然抱怨但依旧细心地去整理。 在清净观修行时,清心师太教了我许多草药知识,我亦常同妙佳师姐下上去为百姓治病疗伤。那时我已不再是当年懒惰贪玩的孩子,家逢这么大的变故,自然学会了沉稳隐忍,塌实吃苦。师姐妹们多是我这样的落魄官家的女儿,各自都一一肚子的故事。大家互相扶持照顾,平静地在山林里生活。 我是自那时开始练剑的。 起初清心师太说我根骨奇佳,我当场大笑不止,我说我从小除了爬树打鸟是无师自通外,其他诗书女工,灌都灌不进脑子里。 清心师太听后一言不发,只给了我一本剑谱,要我自己去琢磨。 我拿到剑谱,随便翻了翻,见开头有几势非常眼熟,于是握着木剑在院子独自比画。就这样练了半个时辰,连贯起来,一气呵成,起势出剑回身收势,自觉倒也顺畅。 回过头,就见清心师太和妙林师姐站在檐下,妙林师姐张着嘴巴。 我忙说:“我是瞎比画的。” 妙林师姐惊叹:“这可是鱼龙戏水第一式!阿眉竟能无师自通。师傅,这可是难得的人才啊!” 这么夸张?我惊讶地看着手里的书和剑。我只记得这些招数,是某个人平日里常练的,我日日看着,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照着做样子总是会的吧? 清心师太点点头,说:“虽然没有内力,可是招势却是悟得透彻。我果真没看错你。” 师太问我,可想学剑法和道术?我自然一万个愿意。 师太说:“独门法术,不可外传。” 于是我便正式做了清净观的一名女冠,道号妙仪。 那时颇能吃苦,日出而起,先是将水缸打满水,然后出剑三百下,方才去吃早饭。几年下来,已小有所成。而法术修行上,我因天资过人,修炼没有多久,就已在师太之上。 后来清心师太圆寂那夜,我们师姐妹们都守在门外,师太独叫了我进去。 师太对我说:“妙仪,你当初上门,我便算出你此生命运坎坷,与凡尘无缘。若是不想再受那颠沛流离之苦,便死心塌地,继承我衣钵,做清净观的主持吧。以你的天资,不久的将来,必成一代宗师。” 我那时一脸泪,却是倔强地说:“师父厚爱,妙仪铭记在心。只是家仇未报,心中总有羁绊,无法静心潜修,亦实在担当不了如此大任。请师太谅解!” 师太长叹:“你这性子啊……” 我这倔强的性子,我知道我因为这点吃了多少亏,但是我从来不想改变自己。我是沈家人,我有沈家的铮铮傲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骨。 记得天宝十四年,家人给我和薛晗定了亲。也就是那一年,安禄山叛变。 消息传来时,薛晗被他爹叫回去了,我正在檐下斗蛐蛐。我听娘焦急地问管家:“这事可是真的?” 管家说:“消息都传遍了,现在京城里人心惶惶的。” 娘又问:“老爷可有说什么?” “老爷说他要和其他大臣商量对策,不用等他回来用饭了。” 娘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好端端的,怎么就反了?不是说天下很太平吗?” 我听着好奇,从窗户下探出头,“娘,那安禄山反了又如何?” 娘一惊,见是,我松了一口气。她招呼我进去,摸着我的头说:“阿眉,以后这话,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说,知道吗?” 我说:“可是不是整个京城都人都在议论吗?那个安禄山是什么人?皇帝是不是还是整天和贵妃娘娘在一起,不理朝政?” 娘脸色雪白,轻声叱呵:“这话不要胡说!是要杀头的!”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西北边正风起云涌,还未到傍晚,可是已有红光微现。我觉得不安,对娘说:“娘,我们离开京城吧。” 娘笑了起来:“傻孩子,说什么呢?现在还有比京城更安全的地方吗?” “可是……” “你放心吧。这叛乱,用不了多久,就会平息下去的。”娘摸摸我的头,“去玩吧。” 我往外走了几步,回头看,娘一脸愁容地坐在那里,粉青衣衫更衬得她面容焦虑憔悴,竟有种花朵凋零的美。 我心里一惊,摇摇头,走了出去。 那日爹果真没有回来吃饭,家里忽然空荡荡的,下人都自觉地安静了许多。一种彷徨不安的气息在沈家流窜。 我吃了晚饭,爬上祠堂的屋顶,坐在风头上,看着西天那一抹血色的残阳。静谧之中,我可以清晰听到其他生灵骚动的声音。院子围墙上,有几个死灵的黑影一闪而过。 我深深吐呐,想抚平身体里那股莫名的难受。 二太公来到我身边,“你体质特殊,应该也已经感受到了吧?” 我问:“到底怎么了?” 二太公说:“地结乱了啊。” “会怎么样?” 二太公望了望西天,沉重地说:“天下会大乱。” 我说:“这里是天子脚下呢。” “天子又如何?不过是命比别人好些罢了。今年地龙移位,风水乱了。这大唐的时运啊,也要走到头了。” 我茫然地望着天边最后一道红光,心里的恐惧渐渐扩大。我像是意识到,那些快乐恣意的日子,就要一去不返了。 “阿眉。”薛晗在下面叫我。 我低头往过去。他换了一身衣服,剪裁利落,非常贴身,却不是家居的样式。 他也变了。 自从我们定亲后,我就再也没同他说过话,平时见了,如果不狠狠瞪他,就背地里想些法子整治他。他却一直没有怨言,依旧对我笑意盈盈。 只是今日,我们两个都心事沉沉,表情严肃,一下就忘了往日的恩怨。 我问:“你也听说了吧?” 他点了点头,脸上一片肃杀之色,像是一把急切等待出鞘的宝刀。 这样的他让我觉得陌生,我觉得他不再是那个属于我的薛晗。 也许是看出我的不安,薛晗也爬上了房顶,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看着汹涌的晚霞,久久没有说话。 后来是薛晗先开了口。他说:“我爹把我叫回去,告诉我,他已经向皇上请命,不日就要出征了。” 我问:“要打仗了?” 薛晗点头:“安禄山来势汹汹,又纠结了其他胡人部落,我们的军队一直在败落。” 我忽然轻声说:“薛将军会凯旋而归的。” 薛晗惊讶地看着我,这大概是他这辈子从我这里听到的第一句温柔贴心的话了,所以一副大为感动的样子。 我有点不自在,挠了挠头发,站了起来,“我回去了。” 薛晗就在这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烫,扣着我的手腕,让我浑身一震。我诧异地望着他,他的眼睛里有种我陌生的情绪在流转,那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怜爱。我一下懵。 薛晗温和地说:“阿眉,这些天你就不要到处乱跑了。乖乖呆在家里,好吗?” 我是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松开了我的手。我走了几步,回头看他,他依旧用那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视着我。可是奇怪的是,这次,我一点也不觉得不自在。我反而觉得很安心,很惬意。 因为回首总可见他。 以后一段日子里,爹早出晚归,薛晗也常往自己家里跑。姐姐回家来,也整日同娘愁眉苦脸地讨论战事。下人们人心惶惶,躁动不安的气息在沈园里浮动。 我自觉安分了许多,听了薛晗的话,没有再出去玩。 一日苏塔来找我,一个墙里,一个墙外,他告诉我,他要走了。 我惊:“你要去哪里?” 苏塔忧伤地说:“我爹派人找到我了,要接我回去。” 我看他,果真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面料昂贵,头发上还插了一根白玉簪子。他本就生得特别英俊,这样一打扮,顿时成了高贵的王孙公子。可是这样的他,让我觉得很陌生。 我很难过:“你走了,以后我找谁玩去?” 苏塔人大方,同他玩游戏,他总让着我,不像薛晗,次次都要赢我。 苏塔听我说这话,哭笑不得,说:“阿眉,你不小了,都可以嫁人了。你以后还是少玩些,学点女工什么的好。” 我嘟着嘴:“谁说不是呢!我爹给我和薛晗定了亲了。” 苏塔一惊,大声问:“什么?” 我耸耸肩,“他说喜欢我,要娶我,我爹娘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你说,我就那么差,他不娶就没人愿意娶我了吗?” 可是苏塔眼睛里似乎冒出火来,“你……定了亲了?” 我说:“你当我愿意啊?” “你喜欢他吗?” 我想到阿紫的话,又忽然想到前几日在屋顶上,又觉得薛晗不是那么讨厌了。于是我说:“还是有点喜欢的吧。” 苏塔的脸色一下就白了。 我有点不安,“苏塔,我也很喜欢你的啊。” 苏塔听了,无奈地笑了笑。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白光一闪,我的一撮头发被他剪了下来。 他冲我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留我做一点念想。阿眉,我会回来看你的。” 苏塔就这样走了。 失去了朋友的我,更加寂寞。就这时候,娘病了。 娘本来有宿疾,每年天转凉时,就会咳嗽。只是今年特别严重,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发低烧。我们换了大夫,换了药,她的病反反复复一个多月,等入了冬,不见好,反而还更重了。 男人们忙碌着,姐姐又有孕在身不能常回来,家里陷入一种消极而混乱的状态中。我服侍娘喝药,她喝完了,忽然不停咳嗽。吐出一口痰来,上面居然带着血丝。 我终于有点慌了。 家里下人在悄悄说:“夫人这病,看着有点凶险呢。” “都说今年流年不利。又是打仗又是闹病的。” “听说那叛军正往我们这儿来呢。” “不是说,大唐的龙脉移位子了吗?” 我厉声喝道:“说什么呢?” 那两个仆妇被我吓了一跳。 我冷冰冰道:“天子还坐镇大明宫呢!大唐的国运,岂是你们这种人议论得了的?要是传出去,谁都别想要脑袋!” 下人全部都瑟瑟发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像看到一个陌生人。 我不耐烦,挥挥手:“都下去吧,别吵着夫人休息。” 众人都退了出去。娘躺在床上看着我,目光欣慰,隐隐有泪水。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那之后,我就渐渐开始帮着娘管理这个家。我素来闲散不问事,在府里又毫无威信。为了让众人信服,不得不总是板着个冷脸。日子久了,下人都议论纷纷,说二小姐简直像被什么东西上了身。 难怪说,当家三年狗都嫌。这才知道以往娘的辛苦。 一日我在书房算账,薛晗来了。 这些日子他在朝里领了一份职,忙于公务,我们很少碰面。如今一见,发现他又高了些,黑多了,眼神特别明亮,宛如黑夜里的星辰。 我早知道别人觉得他英俊,可是今天是我头一次觉得他好看。这个认识让我脸忽然开始发热。 薛晗走进来,轻声问我:“这么晚了还在忙?” 我说:“我算术不好,几页账要算很久。” 他说:“以前教你的时候,死活都不肯学来着。” 我苦笑:“我那时哪知道会有今天?” 薛晗眼神黯淡,说:“阿眉,你辛苦了。”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他身边。我问:“情况真的很糟糕吗?” 薛晗疲惫地点了点头,“爹虽然现在能勉强抵挡,可是叛军纠结了多股势力,有备而来。爹和大哥被困城中已有十日……” 这些年,皇帝颇为放纵信任那个安禄山,凡是有不利安禄山言论的人,都给送去任由安禄山处置。皇帝自己沉迷于贵妃的温柔乡,早不问政事。如今叛军来袭,己方兵败如山倒,却是急也急不来了。 薛晗倦怠憔悴的面容上有种让人心神振荡的俊美。一向那么自信的他,一向那么精神的他,也又这么忧愁彷徨的一面。 我直觉这个时候该去安慰一下薛晗,于是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牵着他,让他坐了下来。然后为他倒了一杯茶。 薛晗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又是感动又是欢喜。我有点不自在,便指着茶说:“是茉莉香片,你尝尝吧。我知道一般的宽慰话,你这些日子也听腻了。我只想说,一切皆有天命,好人会有好报。” 薛晗像我娘一样欣慰地笑,说:“阿眉,你长大了。” 我问:“长大究竟好还是不好?” 他说:“也好,也不好。我希望你能成熟懂事,又希望你能永远无忧无虑。” 我又问:“我这样就是成熟懂事了?” 薛晗笑:“懂事了,却未必成熟呢。” 我说:“我不懂。” 他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仿佛握着什么珍宝。他温柔怜爱地注视着我,说:“不急,你终将会懂的。” 就在他说完这番话的第四天,噩耗传来,叛军破了城,薛老将军战死,而薛大哥则生死不明。 那日雨下得很大,天际隐有雷声轰隆滚过。只有我可以听到地结一寸寸迸裂的声音,感觉到混沌的扭曲,天地的崩塌。这些变化让我更加恐慌,我匆忙奔跑过长廊,下人被我撞得东倒西歪,却都不敢发声抱怨。 薛晗身穿青黑皮甲,混身透湿。他手扶着剑,笔直站立在厅里,宛如一尊雕像。水从他的发间、身上淌了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滩。 我奔进前厅里,他扭头看到我,黑暗深沉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一点光芒。 我走过去,握住他湿漉漉的手,说:“你要走了?” 薛晗一脸沉痛,又带着不舍,“我得去支援二哥和三哥。” 我只觉得心被什么东西压住,沉甸甸的,呼吸都有点不畅通。我紧握着他,说:“你要当心西面。”直觉告诉我,他须留意西面。 薛晗冲我眷恋地笑,伸手摸我的脸。他的手潮湿冰凉,却让我的脸一阵发烫。 那揪心的感觉那么陌生,更加让我惶惶不安。 薛晗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洁白无瑕的五蝠朝寿玉璧。 “这是我娘的遗物,要我交给我的妻子的。阿眉,你收下吧。” 我怔怔地接了过来。外面忽然一阵电闪雷鸣,一瞬间大地都在抖动。胆小的丫鬟发出惊恐的叫声,而薛晗就在这时一把抱住了我。 他的力气很大,我可以清晰感觉到他在轻轻颤抖。他皮甲上的雨水一下浸透我的衣服。 我还未反应过来,薛晗已经松开我。他对爹重重抱拳,而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帘里。 我茫然望去,大雨阻隔了我的视线。我只听到马儿嘶鸣,马蹄声逐渐远去。 爹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光纪 在山里跟着舜华修炼的日子,非常恬静平淡。 自从我恢复了一点记忆,舜华对我的态度就变了。虐待,那是再没有了,反而十分关照,不动声色,也无微不至。他说我于他有恩,什么样的恩,让他放弃仙籍,逗留尘世。若我说,那恐怕不止是恩吧。只是,这是我也说不得的。 我这人生性懒惰,前些年被局势逼屈得发奋自强,独立吃苦,已经是非常难得。如今有人肯这样服侍我,我骨子里的惰性又一点一点被激发了出来。 练功上是从来不敢懈怠,只是生活上开始好吃懒做。大概也是舜华终于受不了我做的清水煮白菜,终于夺回了掌勺大权。 我和舜华都喜欢吃鸡。而作为一只千年道行的老狐狸,舜华在鸡的烹饪上,有其自创的秘方。他又非常小气地不肯传授于我,于是我只得次次守在厨房门口,闻着里面飘出来的异香,催促他快点端出来。 舜华的属下,有时会来朝见。那些多多少少都有好几百年道行的狐狸化做人形,男的俊美潇洒,女的妖娆动人。有时碰上面,他们都会好奇而恭敬地行礼。 我问舜华:“你们平时都做点什么?” 舜华说:“各自修炼,又矛盾纠纷的时候,我会出面处理。” “那你这狐王做得岂不是很没意思?” 舜华冷笑:“那你觉得像你们皇帝那样把大好江山弄得乌烟瘴气,就很有意思?” 我语塞,愣了半天,又问:“你有妻室吗?” 舜华瞪着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摊手:“人类短短几十年阳寿都要三妻四妾。你这么大年纪了,娶几个老婆,生一堆孩子,也是正常的。” 舜华脸色铁青,一股无名火从他眼睛里冒了出来。我不会是戳到他的痛处了吧? 我忙说:“当我没说好了。独身也没什么不好。我都是道姑呢。” 舜华脸色缓和了一些,气愤又无奈地看着我,说:“净初,你这性子……” 我说:“我是沈眉。” 舜华沉默。 我的内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舜华问我:“你在山里憋了半年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一听,立刻来了兴致:“我们这就下山玩完吧!正月里有庙会,我好久没有吃糖葫芦了。” 舜华听到糖葫芦三个字,表情僵硬了一下,一声长叹。 我们下了山。下山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僬夫进山打柴来回都要两三天。但是老狐狸拎着我的后领,一瞬间腾云驾雾,我张开眼时,已经到了一座城门外。 城里果真正热闹着,耍龙灯的,唱大戏的,踩高跷的,熙熙攘攘,喜气洋洋。 我一手抓着糖葫芦,一手抓着羊肉串,在人群里兴致勃勃地挤来挤去。难为老狐狸一身华贵料子也跟在我身后,几下就被弄得不成样子。偏偏他又长了一张惹是生非的俊脸,鹤立鸡群地站在众人中,别说多么醒目。 我自打十四岁那年偷溜出家同苏塔去看杂耍外,就再也没有这么开心过。所以一时有点疯魔了,上窜下跳,胃口大开,不停缠着舜华给我买零嘴,完全没有我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成熟稳重。 舜华被我闹得不耐烦了,直接把零钱袋子丢给我,“要吃什么自己去买!” 我才吃完油酥糖,转头又看到有人在买茴香扁豆,顿时又惊又喜,一把揪住舜华的袖子,嚷嚷:“薛晗!薛晗!有茴香豆……” 话还没说完,我自己就已经怔住。 手那边有寒冷的气息传递而来,我慢慢转过头去,舜华脸上没有表情,那种淡漠疏离的气息却让我很是紧张。 我怯怯地叫他一声:“那个……舜华啊……” 老狐狸冷冷白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转身就走。 我急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跟过去。 舜华不是人,他发挥法力,就可以在在人群里穿梭自如,宛如鬼魅,转眼就不见影了。我一介凡人,怎么可能追得上。 没有办法,只好施了点小法术。 在我跟着那只蝴蝶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茶楼最好的位子坐下,桌上摆着一套茶具。他高傲优雅地坐着,吸引了周围所有的目光。 我喘了一口气,朝他走去。 就这个时候,外面放起了烟火。璀璨的火星直冲上夜空,绽放成五彩绚烂的花火。下面的人们发出赞叹的欢呼,将这个夜晚的气氛推向高xdx潮。 我似乎又听到了薛晗清朗的声音:“阿眉,你看那花火,多美。” 于是我站住,仰头望着天空,望着朵朵转瞬即逝的烟花,感觉它们就像我的一个个小小的幸福。那么缤纷,却也那么短暂。 多年前的这样一个夜,薛晗牵着我的手,一起看夜空里的花开花落。我们被热闹的人群拥挤着,他便搂住我。我靠着他,微笑着,抬头看烟花在他头顶绽放。 那个时候,觉得是那么快乐。 “阿眉……”舜华叫我。 我转过头去。摇曳火光下舜华鲜红的衣服仿佛一片燃烧的火云,耀眼,刺目,张狂,与他温柔深远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眼睛里带着忧虑,不是给净初的,是给我的。我冲他微笑,在他身边坐下,捧起茶杯。 这时旁边有人说:“听说了吗?皇上封了那个薛晗一个尚书右丞。” 我一下呛住了。 然后另一个人接着说:“还听说,皇上要把惠珏公主嫁给他。” 我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舜华一把将我的手拉过来,紧握在手里。 我茫然地望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我说:“我只是手滑了一下。” 他低头说:“我知道。” 茶楼里的人都望过来。 舜华紧拽着我的手,拉着我出了茶楼。我们一直走,一直走,穿过欢乐的人群,背对着漫天灿烂的花火,背对着一片繁华。 他带我回了山林。 我独自一人爬上了屋顶。月亮出来了,山林里的鸟兽们大都睡了,极远处飘来狼的嚎叫。风很凉,一下把刚才欢乐气氛的一点余韵也吹散了。我打了一个哆嗦。 空旷山林,与世隔绝。我的家人,我爱且爱我的人,都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我空有一身法术和伤痕,却怎么都寻不到下一个该走的方向。爱已不能爱,恨却下不了心,教我该怎么办? 日日梦回那安详宁静的长安,我的梦笼罩着温暖的黄色,总是有笑声,我的,娘和姐姐的,还有薛晗的。薛晗很少笑出声,可是他的笑声却像震动着的琴弦发出的美妙音乐,总是在我耳朵里回响。让我醒来的时候还可以听到余音。 那时候我就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的他?少小无猜?风雨依偎?我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爱他那么深了。 可是薛晗,你为什么要在我爱你至深的时候,这样伤害我? 我的脸上一片冰凉。 身后传来响动。 我说:“我恨他。” 身后人没有出声,过了片刻,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碰了碰我的手。 我惊讶地低下头。那只漂亮的狐狸睁着水晶般的眼睛望着我,那眼里,有着无法言表的关切和疼惜。 我眨了眨眼,然后笑了,伸手一捞,一把将狐狸抱进了怀里。 狐狸小小地挣扎了一下,然后温顺地伏在了我的怀里。我抚摸着它光滑柔软的毛,感觉到怀里温暖实在的分量,心里多了一分塌实。 我轻声说:“如果不是为了给我疗伤,耗去大半法力,你的天劫也不会突然提前吧?” 狐狸的耳朵抖动了一下,没有吱声。 我叹息,“对我这么好,是因为净初吗?她是天上的神,司掌天下草药。一日在紫微峰采灵芝,拣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净初性子爽朗,有几分桀骜不羁,没有在乎天庭的规矩,硬是将小狐狸留下来入了仙册。没想,为此得罪了黑帝光纪。” 怀里的狐狸抖了一下。 我继续说:“那只小狐狸来闯天庭,本就是为了盗灵芝草去救母亲性命。终于有一日,它背着净初又去了紫微峰。这次,他被抓住了。按照天庭律例,是要遭受天雷轰顶而死的。可是,净初又闯了刑坛,将它救下,悄悄送他去了凡间。” “这一事闹得太大,黑帝光纪不肯饶恕净初,小事化大,竟然将她削去仙籍,打下凡尘,去受那轮回之苦……而当初帮着净初闯刑堂的雨神玄冥,亦被一同打入凡尘……他们,本是一对恋人,却被光纪诅咒,终其一生,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怀里一空。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将我紧紧抱住。我的泪水姗姗而下。 千百年已过去,当年弱小的狐狸也已是一代狐王。而净初和玄冥,世世轮回,悲欢离合,渐渐将过去遗忘。仿佛,仿佛天上的一切,只是一个流传着的陌生的故事。 我说,今生今世,我同薛晗,总有些事,是一定要了结的。 可是我与他的恩怨,岂是了结二字可以囊括的? 薛晗离开了我,去支援他二哥和三哥的那一年,是天宝十五年。也就是至德元年。那是让我每次想起,就心如刀割的一年。 我在那一年,失去了很多很多。 薛晗走后,局势一直坏下去。我们不断听到战败的消息。整个长安似乎都失去了颜色,再也没有了绮丽歌舞,再也没有了明月醇酒,仿佛过去的盛世都是一长梦。那年桃花却开得特别的好,同我出生那年一样,姹紫嫣红。可是却有人说,这颜色红得像血,是不祥之兆。 薛晗写来几封简短的信,笔记潦草,显然是匆忙而就。他在信里写,前方非常艰难,军饷不足,屡战屡败导致厌战情绪滋生。却还是不停地安慰我,说一切都会转好的,他也一定会平安回来。 我托人给他送去了几封信,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 娘的病,在开春的时候好转了一些,终于可以下床了。那是我们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冬季。爹整个人苍老憔悴了十岁有余。 我同他说:“爹,你辞官吧,我们离开长安。” 爹紧锁着眉,一脸凝重忧愁。他严肃而无奈地说:“我是堂堂御史,笔吏之官,怎么可以在国难危机时刻,弃主而去。” 爹说得有道理。他一身耿直清廉,是绝不会在这关键时刻失去洁的。 即使他也清楚大唐盛世即将一去不返。 一日,我料理完家事,去找爹。他有客人,两人在前厅里,我去的时候,只听到了对话的尾巴。 爹严厉的说道:“李大人,本官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种徇私枉法的事,本官是绝对不会做的。李大人有精力来求我,还不如把这心思花在其他地方。听说贵州府最近饿死了不少难民呢!” 那李大人被这样一番训斥,恼羞成怒,当下就告辞。 我看着他走远,转头对爹说:“爹,他是小人。” 爹笑:“我当然知道。” 我皱眉摇头,“不止。这样的人,若不奉顺他,便是得罪他。若有机会,他一定会报复回来。” 爹冷哼一声:“我还怕他?” 我忐忑不安,“爹,他会对我们沈家不利。” 爹轻轻摸着我的头发,说:“你放心,我会保护你和你娘的安全。” 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着。 那年夏天,长安异常闷热,连月无雨。热到了极点,整个城显得更加的死气沉沉。 我陪着娘在家里祠堂上香,请求祖宗保佑沈家平安。我惊讶地发现,二太公不在了。 这个逗留尘世数十载的老者的消失,让我心里莫名的恐惧渐渐明确化。我知道沈家亦有大难要临头了。 娘担忧地问我:“阿眉,你不舒服吗?怎么一头的汗?” 我忙说:“没事。是天太热了。” 娘叹:“是啊,今年这天气,真的太奇怪了。唉,也不知道小晗他们在前线,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娘,薛晗现在都已是将军了,你还小晗小晗地叫他,怪别扭的。” 娘笑道:“你呀,老不把他当回事。真不知道小晗怎么会喜欢上你的。” 我说:“你们总觉得我配不上他。” 娘说:“我呀,是早就看出来他的心思了。你自己想想,你这德行,他还对你那么好,为的什么?” “什么叫我这德行?” “你呀。”娘捏了捏我的鼻子,“你现在是懂事多了。可是,我又觉得还是以前好。看你整天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一事无成,却觉得,那日子还是好的……” “娘,”我说,“我们回去吧。” 我扶着娘往外走。我回头望了望祖宗的牌位,香烟缭绕中,那些名牌和祭品都是那么不真实。 盛夏一个闷热的夜晚,我突然从熟睡中惊醒过来。 夜晚出奇的静,我甚至听不到虫声。窗台上摆着的花全都凋谢了,就像这繁华盛世一样。 我心里的骚动让我坐立不安,披着衣服推门出去。外面一丝风都没有,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漆黑一片。 我望着大明宫的方向,感觉到空气里异样的波动。我简直不敢相信其中传达的信息。 而第二天,朝中传来消息,皇上,抛下了群臣,带着贵妃出逃了。 没有了皇帝的长安,成了一座废城。群龙无首的官宦富豪们纷纷举家逃跑,到处都在说,安禄山的叛军就要攻打过来了。 最后这个消息让我恐慌了起来。安禄山攻打过来了,那奉命去平叛的薛晗呢?我已经一个月没有他的消息,我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娘担忧地同爹说:“我们要不也离开长安吧。我们回四川老家去,那里还算太平。” 爹毅然否决:“弃城而逃,为了顾身家性命,弃国家于不顾。我做不出来!” “可是那安禄山就要打过来了。” 爹说:“阿眉,你同你娘回四川老家,我留在京城。” 我跳起来:“爹!” 爹说:“国家上的事,是男人的事。” 娘突然坚决地说:“你要不走,我也不走。” 我大叫:“娘!” 娘走过去握住了爹的手,“老爷,我们夫妻一辈子,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们深深对望,眼里盈着泪水。这是我的爹娘。 爹说:“那就把阿眉送回老家吧。” 我说:“我不走!” “阿眉!”娘叫我。 我说:“我要等薛晗。” 爹娘对望一眼。 我坚定地说:“薛晗要我等他。他会回来的。我就在长安等他回来。” 我们一家就这样留在了长安。 没过多久,皇上退位,新帝继位,改年号为至德。 又过了些日子,我收到了薛晗的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寥寥几句。他告诉我现在太原,在郭子仪的帐下。他要我保重,我要等他回来。 我捧着信,贴在心口。外面下着倾盆大雨,风卷着水气刮进空荡荡的厅堂,长安城最后一丝暑气也被带走了。我微微哆嗦着,又觉得高悬着的心慢慢回落了一些。 虽然我很想,但是我没办法给薛晗回信了。 因为长安已经沦陷了。 父亲 长安沦陷后,我们被禁足在家里,在压抑忐忑中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 秋天的长安清冷衰败,灰色的云长长铺在天空中,孤雁悲鸣着在头顶盘旋不去。沦落的京都仿佛一面逶迤在地里的旗帜,曾经的绚丽和辉煌都被泥水覆盖,失色。而失去约束的亡灵和妖魔肆虐横行,疾病和恐慌迅速蔓延。 我守在家里,动用我生疏懵懂的法力,竭尽全力保护家人不受外界的骚扰。可还是抵挡不住满城的血腥和罪恶堕落带来的恶臭透了进来,让我无法呼吸。 城里正在经历一场大清洗。安禄山将凡是跟随皇上避难的官员的留守家人统统屠杀殆尽,还不尽兴,又将霍国长公主和王妃、驸马挖心祭他的儿子安庆宗。种种暴行,闻所未闻,惨烈空前。 而那些朝臣宫女,一律被押解往洛阳。我们家之所以能安稳地呆在家中,全因为多年前我爹为使节时,同安禄山有过一段交情。 没有预兆的,许多士兵闯进了家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胡人笑着走了进来。 我和下人躲在厅堂角落一个小小的隔间里,听到那个人用高傲的语气对爹说:“沈老弟,别来无恙啊。” 爹镇定冷漠地说:“本官不与逆贼语。” 我听到了刀拔出鞘的声音,那个男人说:“慢着。”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安禄山说:“沈老弟,你这性子果真十年如一日。我喜欢,直爽,硬气,像我们胡人!” 爹干脆别过身去不看他。 安禄山说自己的:“唉,今日离我们当年篝火边饮酒畅谈,都过去十年了吧。你没变啊。” 爹忍不住说:“可是你变了。” 安禄山笑:“变则通,这道理还是老弟你教我的。” 爹气得咆哮:“践踏我江山,屠杀我百姓。你由人变做畜生了!” 安禄山身旁的人冲上来,拔刀就要朝爹砍去。我惊骇,张口就要叫,奶妈一把捂住我的嘴。 好在安禄山又阻止了下人。 他的耐心也快没了:“沈老弟好硬的骨气啊。当初就把我送你的牡丹给退了回去。” 我心一惊。阿紫? “不过你可知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可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既然沈老弟看不起,那么那个东西就一文不值。” 我惊骇,他们把阿紫怎么了? 安禄山的一个属下为我解答:“靖安王府前阵子被一把火烧了,沈大人可知道?” 爹的声音微微发抖:“你们……居然……” 我只觉一阵冰凉自脚下往上涌来。阿紫,天真活泼,热情娇艳的阿紫。我的眼睛一阵火辣辣。 一个文士的笑声震动着我的耳膜,“沈大人,你是聪明人。皇帝都已经不要你们这些做官的,自己先跑了。现在杨国舅和贵妃也都已经在马嵬做了鬼,你们还死守在长安里,为他尽什么忠啊?” 爹只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声:“呸!” 外面一下陷入恐怖的寂静之中。 几乎像过了一辈子,我听到安禄山说:“沈老弟,我同你投缘,你当年亦教导我颇多,我才有今天。你若从了我,以后什么荣华富贵没有,总比这清贫的御使强。你即使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夫人和女儿想想吧。” 他们走了。 我一身冷汗地从隔间里跑了出来,“爹,他们要你做什么?” 爹疲惫地坐下,“京中不少官员,都屈从了安禄山,做了伪官。” 爹断然是不会屈从的。 我问:“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不达目的,还会找上门来的。” 爹摇头,一脸沧桑憔悴:“让我想想,想我想想。” 那夜,他书房的灯光通宵未熄。我每隔半个时辰就去看他一下,隔着院子里的青竹,总见那个佝偻的身影印在窗户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似乎要把地板磨穿。 爹老了。为了大唐,为了这个家,他迅速耗尽了精力。我满心焦急,可是也没办法为他分担一二。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服侍娘吃药,管家焦急地跑进来。我直觉不妙,立刻使了个眼色。管家识趣地闭上嘴。 我带着他走了出去。管家抹一把汗,对我说:“二小姐,老爷不肯吃东西。” “怎么了?”我还没反应过来。 管家愁苦地说:“老爷说,他不会再吃东西了。” 我脚一软,跌坐在花坛边。 爹,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 我能做什么?捧着饭菜,跪在书房门前。 爹无奈又怜惜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阿眉,你回去吧。” 我说:“爹,你同我保证过,会保我和娘的平安的。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我们母女在这豺狼窝里,怎么生存?” 爹一声长叹:“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要忠于国,必然要辜负你们母女。你放心,我死后,安禄山便不会再为难沈家。你就带着你娘回四川老家吧。” 我伏在地上哭了起来。爹语气里的决绝一如我的预料,却也是我最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黑沉沉的天与地似乎就这样把我包合起来,死寂的绝望化做阴寒蔓延上我每一根神经。 我在外面哭,爹在里面叹气。我哭得累了,依旧跪着不走。他有他的忠,我有我的孝。 这样一天一夜过去,天亮时,我疲惫起身,梳洗一番,如往常一样服侍娘起床进药。 娘若有所思,忽然问我:“你爹呢?” 我心里一惊,说:“爹在书房,张伯在伺候着。” 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又说:“好孩子,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不然小晗回来见你这样,不知道多心疼。” 我凄凉地笑:“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会回来的。”娘握着我的手,我们的手同样冰凉,“他许了诺,就一定会回来的。” 这样一日复一日地过去,爹已经非常虚弱。我们扶他躺在床上。老仆人忧心地掉眼泪,我却哭不出来了。这事全家都瞒着娘,就怕她身体弱受不了刺激。 我在爹的榻边做帐,把家里现在一笔一笔钱都算得清清楚楚。爹忽然说:“我死后,简单埋了就是。” 我含泪笑:“爹你放心,薛晗不会嫌弃我嫁妆少。” 爹翻身朝里面,低声说:“我最放心不下你。你千万要小心,别让他们知道你的能力。胡人忌讳中原的怪力乱神,会加害于你的。” 第四日,爹已经半昏迷了。安禄山得知了他的消息,派了人上门来。 我接待的来人。没有茶水,也没请他入座,只简单说:“家父心意已决,诸位无需多言了。” 那人讥讽冷笑:“一家人都不识好歹。” 我怒从心中生,忽来一阵阴风灌吹厅堂,吹得我发丝飞扬。那人也被吓住,慌张四望。就要失控时,我终于控制住了情绪,叫下人将他撵了出去。 那夜有雨,寒气从门窗的缝隙灌进房里。我麻木地坐在床边,爹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嗅到了死亡气息的小妖异灵正蠢蠢欲动,有大胆的,趁我不注意间爬到爹的身上,张开吸食精气的嘴。我狠辣出手,一掌将它们击得粉碎,受了惊的小妖立刻四下逃散开去。 我疲惫地坐回去,长长叹气。 本在昏迷中的爹忽然幽幽开口:“阿眉……” 我看他。清癯面容已经笼罩着死亡的灰败,周身生命的光芒更是微弱到几乎熄灭了。 时候到了吗? 我心如刀绞,眼睛火烧一般得疼,却流不出半滴泪来。 我说:“我把娘叫来!” 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我的手:“别……” 我把脸埋在他手心里,一动不动。 爹微微笑,半阖着眼,说:“阿眉,不要太委屈自己。” 这是他在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亮时,家丁们已经全部换上了孝服。我披着一身露水去见娘。 娘已经醒了,靠在床头,对我说:“奇怪,昨夜梦到你爹,说他先走了,要我同你好好过。你说奇不奇。你爹怎么会舍下我们先走呢?” 我站着默默不语。 娘怀着迫切希望的眼睛深深望我,就等我给她一个否定。可是我喉咙似有火烧,嘴唇有千斤重。 娘的眼神一下破碎,凄凉一笑:“何必呢?” 何必瞒她?又瞒得了几天? 国破家亡,因为拒绝了安禄山的安排,爹的丧事办得非常简单。白帐之中,我跪在灵前,前来悼念的宾客稀稀疏疏,大半也都是爹活着的时候也不愿见的人。 这时候就想,爹去了也好。不然若活着,看着世道这样败坏下去,也是受罪。 我生命里的长安的最后一角随着爹的去世而崩塌殆尽。爹用他惨烈痛苦的死亡来向所有人昭示他坚定的决心,而他的死亡却是在整个王朝的倾覆中一个细小的浪花。 我在深秋的寒冷中突然前所未有地思念薛晗。 我思念他眉目飞扬的笑脸,思念他低沉舒缓的声音,思念他温暖的手和胸膛,思念他脉脉的目光。 我越是思念他,越是感觉到寒冷与孤单,越是感觉到焦虑与茫然。就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浮着的一枚树叶,在浪涛的颠覆之下绝望地思念着曾经依赖的大树。 夜半,我独自守在灵堂,等待着明日的出殡。 喧闹了几日,我也终于熬不住了,不知不觉睡了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浮动的气息惊醒了我。我几乎是直觉地一下坐起,手里藏着的短刀毫不犹豫刺向那人。 手腕被用力扣住。那人的力气很大,大到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那人的眼神也很震惊,注视着我握刀的手,不相信这是我会做的事。 “薛晗……” 刀落在地上,金石共鸣之声在灵堂里回响。 “薛晗!”我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薛晗带着风尘与疲惫的面容在我手下慢慢柔和下来,然后他用力一拉,将我紧抱在怀里。 我搂住他的脖子,吸了一口气,终于细细哭了出来。 他抱我抱得很紧,我几乎透不过气。可是我又那么开心,开心到心脏都无法跳动一般。因为他回来看我了! 我在他怀里又是悲伤又是快乐地哭着,紧紧搂着他,抓着他的衣服。 薛晗在我耳边轻念:“阿眉……阿眉……” 我抹了一把眼泪:“爹不在了。” “我知道。”他抱得更紧,“我知道了。” 我看看他,又哭又笑地摸摸他的脸。是真实的,是温热的,是记忆中的。于是又搂住他的脖子落眼泪。 薛晗的身子在轻轻颤抖。我们就像两个在人海中寻觅彼此许久的人终于相遇一般,愿这样永世拥抱着再也不分开。 冷静下来,我问薛晗:“你怎么回来了?城门都戒严了啊。” 薛晗说:“我白天就混了进来,等到无人的时候才进来看你。我……担心你。” 我心里仿佛有一道温泉在流淌,柔声问:“我也担心你。” 薛晗怜惜地抚摸我的脸,说:“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我苦笑:“好歹,我还活着。” 他给爹磕头,我在旁边说:“安禄山派人来说,我们不用去洛阳,家产也可以自己处理。” 这已算是相当好的结局,可惜是用爹的命换来的。 我说:“我本打算同娘回老家,可是娘的病加重了,经不起旅途颠簸。我想等她病好了再走。” 薛晗过来搂住我,坚定地说:“或许你们用不了走。长安会回来的。” 我们在爹的灵前紧紧相拥。儿时的摩擦,懵懂的向往,尴尬的口角,似乎全在这刻烟消云散。那种感觉宛如重生。 我问:“你在外面怎么样?” 薛晗说:“都还好。军中共事的战友彼此友好,郭将军对我也非常关照。我只担心你,在这狼虎窝你。你们当初怎么不逃?” 我说:“爹不愿弃国,我则想等你回来。” 拥抱我的力气猛地加大:“你傻了吗?命都不要了?” 我两道热泪流下来,紧拽着他的衣服,仿佛溺水的人抓着一根稻草 “薛晗,”我说,“我现在只有你了。” 薛晗一把将我拉过去,坚定地抱住,滚烫的唇贴在我额头上。 我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松懈与疲惫让我很快昏昏欲睡,可是难得的重逢又让我舍不得这甜美地一刻。这样反复挣扎着,直到薛晗在耳边笑道:“睡吧” 我同睡眠挣扎:“你很快就要走了。” “不急。”他在我耳边笑,“我看你睡。” “在我睡着了再走。” 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会的。” 我拽着他的衣襟,犹犹豫豫地睡了去。他凑过来亲了亲我的头发。 醒来时,天还没亮。我正躺在灵堂一侧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薛晗已不在身边。 他毕竟还是走了。风扬沙场,男儿壮志,他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我抹着掌心里的玉佩,想努力感受它前任主人的温度。我耳朵里还回响着梦里听到的那句话。有个男人慎重地对我承诺着:等我回来,阿眉,等我回来! 很久以后,我回想这一幕,我想,我就是在那时,爱上了这个男人。 惠珏 月上枝头,疏影横斜;清风琴韵,满地残雪。 我站在雪地里,对着前方的女子说:“我给了你三日时间离开,你执迷不悟。如今时限到了,也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梅树下的女子生得清姿玉色,貌若天人,只可惜身上一层死气,带着妖兽的气息。 她婉约一笑,倾倒众生:“姑娘口口生生说情,我却看你最不懂情。情是我爱他,他亦爱我,情就是生死相许、天涯海角。我同他有情,所以我断是不会主动离去的。姑娘法力高,尽管收了我好了。” 我轻叹:“你早已死了,借了妖兽的元丹还阳,日日吸食他人精气生存。你有你的情,被你害的人,就没有情了?” 手里已经捏了诀,催动法力。本是轻柔的风突然变得强烈,席卷乱雪迷眼,点点红梅四下飞舞,倒像洒落的血。 舜华的指点教导之下,我的法力已提升至极高的境界。面前的死灵自然没有一点招架。罡气凶猛地扑过去。女子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就被击中,飞升至半空中。 灵光笼罩,她的身子抽搐片刻,落在地上。很快的,肌肉消烂,只余森森白骨。胸腹之间,有一枚灰白色的妖兽的元丹。我伸手凭空一抓,珠子飞入我手里,我将它收进小袋子中。 躲在远处的人这才胆怯地探出头来。 我鄙夷地笑:“都已经成骨头了,还怕什么?” 那个男子萎萎缩缩地走过来,看到地上的华服白骨,吓得脸色发白,颤抖着说:“月娘她……她……” 我冷笑:“她已经去地府投胎了。你不是许诺要同她共生死的吗?现在自杀追过去,倒也还来得及。” 男人一个哆嗦,吓得连连后退,显然是爱惜性命更多一些。 我看不下他那虚假薄凉的嘴脸,收了酬金,径自离去。 舜华在城外小树林里等我。 树林稀疏,他一身红衣,高高坐在一株老树上,吹着笛子。这么诡异,随便哪个路人都看得他不是人。 我站在树下喊:“喂,我买了烤鸡,下来吃吧。” 舜华飘下来:“收了?” 我打开包鸡的油纸:“收了。第十四个了。” 舜华问:“还好吗?” 我失笑:“被收的又不是我,我有什么不好?只是那女人临死都还不觉悟,什么海誓山盟,什么海枯石烂,见他娘的鬼!” 舜华对我这个御使小姐口出秽语已经非常习惯。他接过我手里的鸡,掰下一只腿给我,抱着剩下的自己吃起来。 我跳过去同他抢。他白我一眼,身影灵活瞬间就闪开,。四野无人,我意念一动已经施展心法,追随而去,我俩在树林间自由穿梭宛如鬼魅。 徒弟到底不及师傅快,我不耐烦,催动灵力朝着那大半只烤鸡席卷而去。 舜华啼笑皆非:“至于吗?”手一扬,将我的力量挡了回去,“你现在倒用得得心应手了。” 我笑:“多亏你言传身教。” 舜华道:“也是你以前教我的。” 是净初教给小狐狸的。 我同舜华下山已有数月,而离我受伤获救之日,也有一年多了。天帝陛下将我打下凡就为了要我降妖除魔,我干脆老实履行义务,只求天下早日无魔,我也好飞升归仙。 我们这样走走杀杀,强强合作,天下无敌,除了名声,也赚得不少银两,日子过得还很舒服。我独自一人月下品着美酒,只觉得这样的生活,的确可用只羡鸳鸯不羡仙来描述。 酒醉了,睡在栏下,舜华过来抱起我。 他把我放在床上,转身要离去。我伸手抓住他的衣角。 他回头看我,眼睛深深,情绪千回百转。 我冲他笑:“你觉得我美吗?” 舜华垂下眼帘:“你喝醉了。” 我笑:“我知道。不醉,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我到底美不美?” 舜华轻叹:“你在我心里,无人能及。” 我又问:“那个惠珏公主美吗?” 舜华凝视我,眼里疼惜而怨恨。他说:“我不在乎她。” 我偏过头去。可是薛晗会在乎。 薛晗要娶皇上的掌珠惠珏公主这事,早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可是不知怎么的,婚事一直迟迟没有举行。我断不会以为薛晗这样是为了我。他不会为了我这么做,他不会为了任何人这么做。 薛晗前几个月一直率领薛家军在外扫除叛党残余势力,剿除匪霸。上月回朝,圣上龙心大悦,又封他为归德将军。他也算是子承父业,了却了薛老将军生前愿。 这年春末,惠珏公主得圣上眷顾,允许她南下祭奠动乱时故世在他乡的母亲。归德将军理所当然地被派去护送公主。孤男寡女,千里同行,两人还没动身,流言蜚语就已经飞满了天。这皇帝想嫁女儿是想疯了。 我同舜华分开,舜华有族内事务要处理,而我则去找薛晗。 舜华问我:“你是去杀他吗?” 我也不知道。薛晗的确在我身上捅了一个窟窿,可是我没死,既然没死,就觉得要他偿命似乎不大厚道。 我说:“我这人心地善良,在他身上回捅一剑就算报仇了。” 舜华讥讽地笑:“你小心了。他现在身边有美貌公主,不比当年了。你们老情人相见分外脸红,打是情骂是爱。吃醋的女人可怕,吃醋的公主更可怕。当心那公主收拾你。” 我狠瞪他一眼:“老狐狸你嘴巴比以前更碎了。” 月黑风高,狂风大作,未雪绸缪。我轻装夜行,比鬼魅还像鬼魅,施展法术,从树梢屋顶一掠而过。 薛晗一行歇在县衙别馆。惠珏公主和归德将军路过,倒给这个小小县官多年来唯一一个媚上表功的机会。那别馆红墙金瓦,庭院幽深,真是一处好地方。夜深了,整座院子除了巡逻士兵手里的火把外,只余屋檐下几盏宫灯,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 我静静潜伏在阴影里,只见两道黑影翻墙而过,夹着凌厉杀气,闪向内院。 轻笑,这下不愁找不到薛晗的房间。 我跟随而去。 我有法力,隔着老远就可以看到屋内的情景。薛晗独自一人在书房里,一盏孤灯,一杯凉茶,捧着书,却在发呆。这厮打小就喜欢来这秉烛夜读的一招博取外人好感,他现在这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的模样,都是自己把自己累出来的。 正冷笑,另外两个访客却已经按捺不住了,一个从东,一个走西,如两道利箭破窗而入,向薛晗扑了过去。剑气如霜似雪,杀气凌厉,直取要害。 薛晗微一抬眼,手里的狼毫猛地掷出,飞旋如风,瞬间将一名刺客的长剑打偏。自己一跃而起,躲过另一名刺客,反身从桌地抽出长剑。 那剑通身莹白,薄如蝉翼,翩飞如蝴。此剑一出,顿时满室生辉,宛如流萤乍现。 冰月蝶。 我的胸口一紧,那股曾经要了我的命的疼痛又席卷而来,半边身子一阵麻木。 握着冰月蝶的手,还是记忆中那般修长优雅。而握着剑的人,比起那日,清瘦憔悴许多,眼里却多了一份凄厉狂乱。他剑风凌厉,杀气沸腾,招招狠辣,几招下来就已经压过两名刺客。 我在外面静静旁观。屋内生死搏斗,声音却被外面的呼啸的风声掩盖,只见雪亮的剑光闪过。 转眼已过数十招,那两名刺客身手并不弱,薛晗以一敌二,开头的爆发力过后,渐渐有点不支。两柄长剑砍下,薛晗挥剑抵挡,锵地一声,火花四溅。 我已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薛晗的手在方才微微颤抖。我的眼力,可以清晰看到他额角的汗水无声淌下。手臂乏力,脚步虚浮,越发体力不支。 两个刺客发觉,眼里兴奋的光芒大增,拼尽力气背水一战。两人同时使出绝杀,向薛晗扑了过去。 薛晗倒退一步,后背抵上书架。而刺客的剑光已逼上眼前。 突来一道疾风,只听铛铛两声,两柄长剑齐齐断裂,两枚小石子滚落地上。 屋内的人都一惊,这时外面已响起呼喊:“刺客!抓刺客!” 薛晗借机,一挥冷汗,持剑刺过去。薛晗手下亲兵也冲进屋来。两个刺客见功亏一篑,长啸一声,杀围而去。 薛家军自有人前去追捕刺客。薛晗手下紧张地围过来,问:“将军,你怎么样?” 薛晗轻轻收回剑:“没事。公主那里呢?” “公主很安全,将军请放心。” 院子被火把照得明亮如昼,手持刀剑的士兵把薛晗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很是夸张。一个军师模样的中年文士上前道:“这已是将军这个月第四次遇刺了,还请将军同意让亲兵驻进院子里来吧。” 旁边的副将气愤道:“那该死的阿查尔老贼,下次将军再带兵去将他们绞个干净。” 薛晗在众人中显得很沉默。他俊逸的面庞苍白中带着点病态的嫣红,汗水打湿了鬓角的头发。然后他抬起头,视线搜索四周。 我微微一惊,将手里剩下的几颗石子丢了,转身离开。 就在我跃上树梢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薛晗的声音:“恩公请留步。” 公你个头!我暗骂,脚步却真的停了下来。 “恩公屡次救薛某于危难之中,还请恩公露面,好让在下答谢救命之恩。” 我没有转身,只轻轻笑了笑。他若不是因为身体抱恙,我也犯不着屡次救他。以他原来的武功,以一挡百不在话下,可是他却用来杀一个弱女子。我现在救他,是为等他康复之后,正大光明地还他那一剑。 我抽身,薛晗似乎急了,大声道:“还请恩公赐见一面。” 他这一喊,他的属下居然也跟着叫起来:“大侠,请出来吧!” “怎么了?”一个年轻清脆的女声响起。 “公主。”军士们纷纷行礼。 我回过头去。惠珏公主深居简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她同我年纪相仿,蛾眉杏目,瑶鼻檀口,漆黑发髻只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牡丹簪,一眼看去,高贵雍容,秀美不可方物。 我冷笑,薛晗好福气,怎么拖拖拉拉着不娶回家去? 惠珏走到薛晗身边,声音柔软,语气关切:“听说将军这里又来了刺客,怎么样?伤着了吗?” 薛晗淡淡道:“有惊无险,惊扰公主了。” 惠珏嫣然一笑,掏出手绢给薛晗擦汗:“将军身子不好,可不要太操劳了。” 这般郎情妾意,我忍不住冷笑。 薛晗猛地将视线投了过来。 我笑不出来了,抽身离开。 薛晗急切的叫道:“你在哪里?” 惠珏奇:“谁啊?” 我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不再掩饰行踪,一跃跳上围墙顶。 薛晗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威胁:“恩公实在不愿相见,就不要怪在下不得已了。” 什么意思? 我正诧异,背后几道凉风扑过来。 这该杀千刀的薛晗,居然朝我放箭! 我仓皇躲过这几支箭,步行如风,一下跃过好几个屋顶。想不到薛晗这次是来真的,紧接着还有利箭尾随而至,却总是失准头,这分明就是要逼我。我咬紧舌头不敢出声,却在心里已经直骂王八蛋。想不到他在朝廷和江湖上混了几年,竟然狠辣到这地步。 一个走神,脚下踩到一片松瓦。身子一晃,一支箭已破风而来。 薛晗! 红影一闪,宽袖将箭一卷,然后我就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舜华带着我转过身去,将我同追来的薛晗隔开。 我在他怀里,听到舜华的声音冰冷如玉:“这就是将军报答救命之恩的法子?可真令我大开眼界。” 薛晗的气息还有点急:“箭无准头,薛某并没有伤害恩人之意。” 舜华冷笑:“我还从来没见过不伤人的箭。”说着,搂着我的力量加大了几分。 我埋在他怀里,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舜华低头看我:“没事吧?” 我点点头。 他一笑,施展轻功,带着我潇洒离去。 我没有看到薛晗的表情。 回到了我落脚的地方,舜华松开我,我本以为以他性格,肯定要数落我一番。没想他只是扶着我的肩,仔仔细细看我。 我被他看得受不住了,开始挣扎,他这才放开我。 他问我:“你没事吧?” 我轻叹,一笑:“没事了。” 回到房里,我解衣躺下,手习惯性地往怀里摸。 空的? 我惊坐起来。再摸。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跳下床,翻被子,翻衣服,翻桌子,心里一念,所看到的东西都飞起来抛到一边,到处响起砰砰声。 舜华敲门:“阿眉,怎么了?” 我打开门,急得紧拽着他的衣襟:“玉!我的玉不见了!” 舜华皱眉:“那个玉佩?不在你身上?” 我气急败坏:“在我身上我还翻什么啊?” 我乱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到处掀东西,舜华袖手旁观,薄凉地说:“不就是薛晗送你的一块玉?他都要你的命了,你还要他的玉做什么?平日里口口声声地杀杀杀,到头来连一块石头都舍不得。” 我一愣。他骂得有道理。 我停下来,坐在椅子里。脑子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那块玉陪伴了我多年。在国破家亡的日子里,在山中苦修的日子里,甚至在落难九死一生的日子里,它都在我身边。我一直从它那里吸取温暖和力量,都快忽略了它的来历。 我的前半生,那么短暂,不过二十年,可是回忆起来,就像一辈子。 苏塔 爹死后,安禄山果真没有再为难我们,撤走了监禁我们的人。我变卖了家产,在远郊一处幽静的地方买了一座小院子,带着娘和几个不肯走的家仆搬了过去。 虽然我愿倾尽家财来给娘治病,可是已经失去求生意识的娘还是迅速衰弱下去。姐姐随婆家避战乱远走了,连爹的葬礼都赶不过来,被泪水打湿的家书上告诉我们,她两个月前生下一个男孩。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娘。她灰拜憔悴的面孔终于有了一点鲜亮的颜色。 “我做祖母了?”娘开心地笑,“这倒是今年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局势依旧动荡不安,突厥似有割据之意,长安城里屡有豪杰刺杀叛君的事,一轮轮的镇压却是换来愈加高涨的抵抗情绪。皇帝退位成了太上皇,太子登基成了新皇帝,年号也改为至德。虽然我们有了新皇帝,但是长安附近依旧笼罩在绝望恐怖的气氛之中。 薛晗的一封短信,千回百转才到我手里,词语隐晦地告诉我,他现在已回到郭子仪军中,将随同他北上朔方讨伐叛军。 送信来的是一个卖豆腐的小哥,破烂的头巾下有一双精明的眼睛。他问我:“要给将军回信吗?” 我左思右想,千言万语却没发付诸于笔。 小哥是聪明人,笑道:“小人明白了。姑娘放心吧。” 薛晗就像是我手上脱了线的风筝,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了。我站在家里檐下往北望,天高云低,满目萧索,四野苍茫。 管家进城打探,回来告诉我,自从那突厥酋长阿史那从礼带兵马回朔方后,城里乱做一团。原京兆尹崔光远崔大人,带着一批官吏投奔了皇帝,被封了御史大夫兼京兆尹,专在渭水北岸招集逃散的官吏和民众。 老管家同我说:“这战火,迟早还是要烧回长安的。现在走还来得及。不然,怕到时候就只有坐以待毙了。” 他说的全是道理,可是今年娘的宿疾来得比往年早。往常只是入夜才犯,如今却是成日咳嗽不止。 就这样拖着,不知不觉中秋已过,秋雨一阵凉一阵。娘已经下不来床,持续低烧,人也瘦得脱了形。 我从药店出来,低着头往城门走。早上下过雨,地上泥泞,溅湿了裙摆。叛军鲜衣怒马招摇过街,百姓纷纷被驱来逐去。我在人群里奋力前进,突然一个人猛地将我一撞,怀里的药跌落出来,掉到地上一下散开,药材洒了一地。 我大惊,急忙蹲下来拣。药材沾了泥水我也不顾,大把抓着往怀里塞,一下弄得一手一身都是泥。 人们推推挤挤,一下有人的脚踩到我的手。那股痛却是从指尖一直传递到心里。突然之间,身后人一挤,我跌出人群摔在地上。 马蹄声恰恰停在身侧,伴随着马儿刹蹄的清亮嘶鸣。 “哪个不长眼的挡道!”骄傲愤怒的女声响起。 我背着她,敏感察觉一道凶狠的风朝我劈下来。躲避不了,只有紧闭上眼。 可预期的疼痛并没有落在我的背上。我在旁人的抽气声中茫然地睁开眼,回头往去。阴翳天空下,一个高挑的身影扬手抓住那条皮鞭。 “七哥?”马上的女孩子惊讶道。 我眯着眼睛想看清救了我的人。那人却一下朝我扑了过来。一双大手将我肩膀扣住,猛烈的摇着,我头晕目眩,不分东南西北。 “阿眉!是你!阿眉!” 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我错愕地瞪着眼前轮廓深刻、俊美若天人的男子。胡人装束,锦衣华服,只一年的光阴就已经抹去了他脸上的稚嫩。大漠民族剽悍的风度终于自他身上完全体现了出来。 这个人…… “苏塔?” 苏塔激动地无法自持,一把将我抱进怀里。 “我找到你了!我终于又找到你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震惊愕然。苏塔倒是欣喜雀跃,抱住我不放。 “我一到长安就去找过你,可是他们告诉我说你爹去世后,你们就搬走了。我没有你的消息,急死了,生怕你没有庇护,在这乱世遇到什么危险。现在可好了,我终于又找到你了。幸好你没事!” 他拉开一我,仔细看了一遍,又把我抱住。我木然地任他摆布,还没反应过来。 他将我扶起,要拉我上马。 “殿下?”他的属下看不下去,终于出声提醒。 也就是这一声呼唤,将我从重逢的震惊中唤了回来。我猛地挣开了苏塔的手。 “阿眉?” 我狠狠瞪他,倒是被他一身华丽的胡装刺得心里一阵疼。苏塔伸手想抓住我,我转过身,钻进人群,很快就把他甩开。 我没有想到和苏塔的重逢会在这么一个讽刺的境地之下。少时轻慢,两小无猜,有一阵子我同他比同薛晗还要亲密几分。他被富家弟子欺负,我帮他打架;我逃家玩耍,他借肩膀给我翻墙。历历往事,隔着这战火望过去,仿佛像是前世。 结果没过几日,老管家大惊失色跑来找我,说什么一个七殿下上门来找我。 除了苏塔还有谁? 我出去见他,但是并不请他进门。两个人一里一外,大眼瞪小眼。 苏塔却丝毫不觉得尴尬,笑得很开心:“这里真不好找。你怎么搬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对了,我还带来了药。伯母的病要紧吗?” 我板着脸说:“药我们已经有了,不劳烦殿下。” 我要关门,苏塔急忙伸手抓住:“阿眉!” 我长叹,毕竟是老交情了。我松了手,问:“这一年来过得如何?” 苏塔自嘲:“明白了一条,从来没有什么天生富贵。我是野种,要不是兄弟死的死,蠢的蠢,哪里容我走到今天。” 一年不见,他高了许多,结实不少,俨然已脱去了少年的影子。刀削的轮廓已经带着一点沧桑和冷漠。 我说:“可你现在的确富贵了,我高攀不起了。” 苏塔苦笑:“你什么时候对富贵有了概念了?” 我讥讽:“国破家亡,教会我的可不止富贵一词!” 苏塔讪讪不安:“阿眉,我也没有选择。我是歌女的儿子,从小我吃的苦,你都看在眼里的。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建功立业,这些都只有我父亲才能给我机会。你要理解。” 我心里腾起怒火:“你的功业,都是建立在我大唐王朝的衰败之上的。你们叛军,赶走我们的皇帝,屠杀我们的百姓。就是你们,害得我父亲绝食自尽,累得我母亲卧病在床,让我们一家人生离死别!你要我理解?放你的狗屁!” 苏塔被我骂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笑着说:“你还是没变啊……” 我气急败坏,碰地关上门。 苏塔在外面敲门:“阿眉!你开开门!我们难得重逢,有什么话好好说!” 我放下门闩,进屋给娘熬药去了。苏塔在外面敲了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老管家出去看了看,回来递给我一个大包裹,里面全是珍贵的药材,说是放在门槛上的。 我扬手就想丢出去,可是转念想到病榻上的娘,咬着牙收回了手。 苏塔并没有放弃,隔三岔五就会找上门来,总是留下珍贵药材。让我用也不是,丢也不是,很是苦恼。 娘问我:“听说最近有个胡人总上门来找你?” 我没好气:“他认错了人。” 娘看我半晌,叹气道:“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不是病着,我们早回了四川,你也不会被胡人缠上了。” 我伏在她胸前,听着她微弱的心跳,感觉她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后来苏塔终于乘我出门时拦住了我。 我无奈,有些事的确说清楚比较好。我同他说:“苏塔,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你也已经不是原来你。我们就当没认识过,好聚好散吧?” 苏塔听了我的话,神情落寞,似乎被我伤了心。 我正疑惑,果真听他说:“怎么能当没认识过你?能认识你,是我今生的缘分。” 天!我无奈得很:“孽缘吧?” 他不服气:“你怎么只看到国仇家恨?” 我火冒三丈:“换我亲人逼死你爹,你怎么看我?” 苏塔忧伤地笑:“我会依旧爱你。” “放屁!”我终于口不择言。 苏塔继续忧伤地笑:“我爱你。即使你没有倾国倾城貌,即使你不懂女工诗书,即使你粗鲁无礼。我依旧爱你。你永远是那个不嫌弃我出身,真心待我的阿眉。我后来认识了那么多女人,全部贪图我身世财富,只有你待我赤子之心。” 真是感人的话,大冬天的百花都要怒放了。我又是感慨,又是不屑,淡淡说:“我的心里已装不下你了。” “薛晗是吗?”苏塔眼里终于显现冰霜,“他若真那么好,会让你在这里受苦?” 我反唇相讥:“我受苦,还不是托你们的福?滚回你们的塞外去,我的日子会好的很!” “阿眉!”苏塔抓住我的手,“同我走好吗?你娘的病我请名医来治。我们去塞外,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我愤愤地甩开他的手:“我们就是死了烂在这里也不跟破我国、杀我子民的敌人走。” 争吵之后,苏塔有一阵子没再上门来。我想他该是被公务被绊住了,因为连我们这种偏僻的小地方都听说了永王反叛之事。 伴随着那年冬天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是沈家又一场生离死别。 我看得透爹的命运尽头,自然也看得透娘的大限。可是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爱的人走向死亡更加残忍痛苦的事了。就像明明知道前方是悬崖,可是我却无力去拉一把。 娘面对死亡,倒是满怀了欣喜。她同我说:“你不用难过,我去找你爹了。我死后,你就投奔你姐姐去。等薛晗回来,你们就成亲。” 她憔悴却依旧秀美的面容带着微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出殡的时候,苏塔来了。这次他学会了低调,简衣轻骑,只来后堂见我一面。 他同我说:“阿眉,嫁给我吧。我带你走。” 我平静地看着他,说:“你当年一别,我们俩就再无可能。” 苏塔听了,只是温柔地笑着,拉住我的手,“我愿意放弃现在的一切,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仰头笑起来,“那我凭什么要跟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走?” 苏塔错愕,一想明白,苦笑不已。 我握住他的手:“苏塔,你的今天来之不易,别为了儿女私情耽误了大好前途。说放弃容易,那些被你践踏在脚下让你登上高位的人会轻易放过你吗?你是狼虎窝里打滚过来的,你最清楚。” 苏塔深深凝视我,过往的那些快乐片段都在我们俩人的脑海里闪过。良久,他说:“当年的阿眉,怎么会知道这些世道人情呢。她善良天真,纯朴未凿,从来不会算计。际遇到底改变人。” 我偏过头去:“你当年的阿眉,早死在烽火中了。” 苏塔苦涩地笑了起来,“薛晗到底有什么好?” 我还真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只好说:“一切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苏塔将我慢慢搂进怀里。他在我耳边说:“以后不论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中原待不下去了,就去塞外找我。” 他后来果真回了塞外了。新皇收复了长安,叛党败走。苏塔先有准备,提前撤离。 那时候我已经入了清净观,接受正规的指导,开始修炼法术。芸芸苍生在我的眼里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苏塔走前给我来信,约我一见。我却没有赴约。 我提气跃上枝头,在隐蔽的林叶后,看着他从晌午等到日头偏西。属下多次催促,他终于上马加鞭,依依不舍地离开。留在我的记忆里的,是那个遗憾而孤单的背影。 那夜我做了一个怪异的梦。梦里的苏塔穿着素雅庄重的衣服,头带金冠,宝相庄严,话语却温柔深情。 他问我:“你还记得我吗?” 我诚实地摇头,“你是谁?”他显然不是苏塔兄。 他忧伤无奈,“净初,你真是没心没肺。” 我不高兴了,“怎么一开口就骂人?” 他却思绪飘渺,“你素来要强,性格乖僻,厌恶仙界虚假清高,宁可独自在紫薇峰种植草药。你总我做人薄凉没有感情伤害他人。呵,我是四帝中的黑帝,职责就是约束下界妖魔,我怎么能不冷漠薄凉呢?”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唠叨:“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他继续说:“讨好你真不容易,费尽手段帮你得到司药使的位子,你反而还不感激。可那玄冥不过是尽其本职帮你的院子浇水,你的视线就从此跟着他跑了。” 他神情落寞,我看着心里也一动,似乎触动了一根熟悉的弦。 “你是……”我努力回忆。 他转头朝我笑:“每一世,你们都不能在一起,可是每一世,你都要爱他。那感情就那么深吗?” 我无语地看着他。 他自嘲一笑,“我爱你,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可是我的职责让我不得不看你堕入凡尘受苦受难。可是就连我违背天条下凡来照顾你,你也都不要。” 他话语里坚强中的脆弱和忧伤让我觉得十分难过。 那个带着王者气质的俊美男人失落一笑,转身消隐在一片银光之中。 我醒来,依旧一片茫然,把这个梦说与清心师太听。她听了,笑道:“傻孩子,那是你前世的缘分啊!”又喃喃自语,“难怪慧根奇佳,原来是有仙根。” 我那时完全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师太还说:“听你这样描述,你那朋友怕是不久就要回他来的地方了。” 我理解错误,说:“他已经回去了。”虽然生长在长安,但是草原才是他的家。 可是过了不久,我听到消息,说是那突厥酋长的七王子,回去后就害了热病死了。 我当场又惊又痛眼泪下来。这时想到师太的话,才明白回去的意思。心里释然。 杜少陵写:“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的后半生似乎正是由一个又一个的伤心断肠的离别串联起来的。 李博 薛晗虽然屡次遇刺,可也不知他是不信邪,还是爱情的力量伟大,依旧坚持护送他的公主未婚妻南下。 他们这次改成走水路,几日工夫,就到了江州。 江州。妙林师姐同我说,你走水路南下,过江州,往西,三日就可到九江。你上雅山到容云观。那掌门的青芷师太与我是故交,会让你在那里躲藏些时日。 这番话正说于长安收复不久,而皇帝开始清素朝纲之后。 谁能想到,一道旨意下来,爹居然由刚正不阿、宁死不屈的忠臣,变成卑颜屈膝、投敌卖国最后被义士刺死的奸臣。 可是黄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围观的人群义愤填膺,多少不堪入耳的话语撞击着我的神智。我就坐在街角茶馆里,一股浊气涌上来,就想上前去同他们拼命。 是妙林师姐死死拉住了我,“妙仪,不要乱来!你这样上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我憋着,咬破了唇,满嘴血腥。 妙林师姐担忧地说:“我们快回去吧。万一给熟人认出了你,那可就糟了。” 我僵硬地随她走出茶馆。突然听到路人高呼:“沈家院子给烧了……” 妙林师姐惊叫:“妙仪!” 我已经跑出老远。 沈家老宅子!我住了十五年的地方,我的家,此刻已经被熊熊烈火吞没。迎面扑来的灼热温度,冲进鼻子里的焦糊的气息,还有房屋轰然倒塌的声音,全都紧紧包围住我,让我窒息。 欢呼的人群中,我浑身冰凉如死人一般。世界变得越来越黑暗。就在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眼角看到了什么。 身穿四品官服,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小人得志的讥笑,满意地看着燃烧着的沈家宅子。 我认得这个人。那天被爹呵斥后赶走的李姓官员。我记得他那双不安分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报复后的痛快。 我恍然大悟。是他! 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我每梦到这一幕,都要惊醒过来,出一身冷汗。李博那张丑陋的老脸在我的梦里扭曲变形,化做各样的厉鬼,朝我凶猛地扑过来,噬咬着我的骨肉。我那时便发了誓,今生不杀李博,便永坠修罗,不得超身。 巧得很,这李博,后来就做了江州太守。 薛晗他们在江州上岸。李博老贼率领众官员前来迎接,声势浩大,极尽奢华。周围百姓见有热闹,也纷纷围了上来,想一睹皇室的风采。 香风日暖,两岸杨柳吐露绿意。惠珏公主风姿绰约,倾倒众人,那薛晗则玉树临风,俊美翩翩。那李博老贼连忙拍马溜须:“二位贵人貌若天人,风采雍容不凡,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惠珏公主听了,笑着回了几句客套话。倒是薛晗,依旧板着那张没有血色的冷脸一言不发,活似对方拖欠了自己五百万。在场还有其他官员,惠珏公主见他有异,疑惑地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薛晗这才如梦方醒似的看向李博老头,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几年不见,大人发福不小,看来还是这江州水土养人。” 惠珏公主天真而惊异扑哧一声笑出来,于是众人也跟着立刻哄然大笑。 李博一张老脸憋得发紫,油光光地全是汗,肚子里想必一团恼火,可是偏偏不敢发作,只好陪着笑。 我冷眼看了半晌,觉得无趣得很,挤出人群走掉了。 那夜月朗星稀,风高云淡,正是饮酒做诗,风雅无边的好时候。 狐狸嗜酒。重金之下老板拿出珍藏的女儿红,我同舜华当月对饮,不知不觉都喝得有点上头。 舜华带着一身酒香斜靠栏杆上,凤眼迷离,唇带风情,似笑似嗔,这般丽姿丰仪,真是让天下的女子都失尽了颜色。 他眼神温润地看着我,说:“净初,等我们回了山里,继续修行。我教你永生之术,即便不登天成仙也不要紧。” 我抿一口酒:“你醉了。”其实心里也挺好奇的。 舜华翻了一个身,沐浴在皎洁月色里。他声音低沉轻柔,像一首悦耳的催眠曲:“我下凡寻了你千年,因为你被封了灵力,始终没有你的消息。去年我按照星象在这江州下游捡到你时,欣喜若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终于找到你,也没想到你伤得那么重。以前总是你护着我,可那时起我就知道,以后将由我保护你。” “可是你折磨我又做什么解释?” 老狐狸耸肩,“那是挑起你求生欲。再说,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我掐他一把,“臭狐狸。只是因为我不记得你?” 老狐狸眯着眼睛笑看我,“我没有一刻不想念你,你却不认识我了,你说我多伤心。” 我嘟囔:“你真的醉了,说话好肉麻。” “是吗?”舜华笑,抬手挡住眼睛,“你这个薄情的家伙。” 舜华醉倒过去,我扯来毯子给他盖上。看他眉间带着轻愁,不禁伸手替他抹去。他温热的手覆上我的冰凉的手。 他说:“早去早回。” 我笑。 夜风凛冽,春寒料峭,月亮在云里乍隐乍现。薛晗他们下榻的宅院近水,金红宫灯高悬檐下,丝竹缥缈,酒香缠绵。 正要往宴厅走去,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屋里出来,挥开侍卫,独自往外走去。 我好奇,悄悄跟了过去。 薛晗的病似乎还没好,脚步虚浮地走在前面,月光把他的孤单的影子拖得老长。 我跃上枝头,冷眼远望,看他来到水边。那是僻静的一处,岸边满是杂草灌木,水面离地约有半丈。 我知道这个地方。这里白日来,可以眺望对岸万亩良田,风吹稻花,景色迷人。而晚上,若是一不小心,容易失足跌落水里。这里水流湍急,一下就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因为当初,我就是在这里被一剑刺穿,翻身落水。 那个我此生难忘的夜晚。 自从爹被陷害,沈家宅院被烧毁后,我就躲在清净观再没下过山。妙佳师姐打探回来告诉我,那李博不知从哪里听来我身怀异能,造谣我是妖孽转世,祸害人间,带人四处搜捕。 我起初很是不解。我爹已死,我只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女子,他与沈家有只是有小过节,怎么至于这般赶尽杀绝? 后来一日,我整理爹留下来的字画,偶然发现一封夹在家书里的羊皮信。展开一看,居然是李博私通安禄山的信。满纸谄媚,句句阿谀,难怪爹会那样训斥李博,难怪李老贼会紧咬我不放。 我找师姐们商量这事,大家都觉得这里近长安,我留下来不安全。 我立刻收拾行囊去了九江的容云观。临走前妙佳师姐不放心我安全,还给了我一道血书的护身符,说这符会在关键时刻护我,就是有点霸道伤人。 容云观的掌门师太待我很周到,我在那里住着,心想那李老货找一阵子找不到,应该会放弃吧。 可是我到底还太天真了。 过了半月,我忽然有点心神不宁。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对,只觉得焦躁不安,恐慌迷惑。这种情况,在爹和娘去世前都发生过。卜了一卦,西方大凶。西方有什么?姐姐一家正在蜀中。 我提心吊胆,赶紧恳求观里的道友下山去打探。 几日后传来消息,说是姐夫受爹的牵连,被罢了官不说,一家人都下了狱。 这个消息犹如一盆冰水自头顶猛地泼下来,三伏天却冻得人遍体生寒疼痛锥心刺骨。我再也忍受不住,不顾师太的劝阻,毅然下山往长安赶去。 他不是要找我要文书吗?那我就大大方方地拿出来,圆了他的愿!反正已经家破人亡,我豁出这条命和他拼了就是。 我走水路北上,很快就到了江州,之后就要改陆路。就在我上岸的时候,听到路人在说:“听说了,薛小将军来江州了。” 我怔住。薛晗来江州了? 我同他已经大半年没有联系,他随皇帝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入了道观,后来为了躲避搜捕又逃到外地,也不知道他还有派人去找我没,若是知道我不在了,他急不急? 这样想着,脚步也停了下来,反复思量,决定今天去见薛晗一面。家里的事,也好同他商量一下。 可是就这么一去,我真的坠入了修罗地狱。 树影摇曳,夜来花香,圆圆明月高悬天上,正是情人重逢的佳时。可是寒光闪闪刀锋如雪的长剑将我围困住,重兵厚甲之后,是李博那老货那张奸猾自得兴奋激动的老脸。 我退一步,指着我的剑却不动,一股刺痛立刻自背部传来。 薛晗赴太守的宴会去了。李博设下圈套就等我落网。一口一个妖女堵住我的话,生恐我说出书信之事。 士兵听话,整齐将刀剑往我刺来。我怒从心生无所顾及,意念飞转,咒法出口,一阵劲风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抽出那把清心师太赠我的清雪桃木剑划圆一刺,施展轻功,踏过士兵头顶,飞身出圈。 “妖女!妖女!祸国殃民的妖女!”李博癫狂痴疯,大吼大叫,身后隐隐浮现一股黑气。我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一招。他被什么东西附了? “在场的都听着。凡是杀了这个妖女,挖了她的心献上来的,赏钱一百贯!” 我一听,气得笑起来:“李大人,你这么抠门,难怪你发财。” 可是衙役们却为这小利群情振奋,举刀向我劈过来。 我再厉害也不能以一敌百,只好边战边退。只求寻个时机脱身。可是那么多人潮水一般涌上来,招招要至我于死地,我的身上渐渐多了许多伤口,体力也开始不支。 终于抵挡不住,腿上一痛跌在地上。这时几把长剑狠狠向我刺过来。我情急之下什么都不顾,催动灵力。 那刹那只觉得周身风动,怀中一暖,护身符上血光大作,自燃起来。耳畔响起惨叫声。 我睁开眼。脚下几步之远,几个衙役肢体断裂倒在血泊里,还未断气,痛苦呻吟连连。 妖女! 真是妖孽! 杀人啦—— 连江对岸的路人都看到这一幕,隔江大喊大叫起来。 我惊惶地抬起头来,却看到薛晗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了,正喘着气站在人群后,亦是一脸错愕惶恐不敢相信的神色。经历一年风霜,他更是瘦了许多,愈加英俊成熟,我一眼自众人中把他认了出来。 我一步一步退,到了江边。他们也一步一步逼,却没人赶冲上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薛晗。他亦怔怔看着我。眼里欣喜、激动、疑惑、惊愕,不停流转。 月照一江水,灯火粼粼,别有风情。可是我背水面敌,身上已是无数伤口,疼痛麻痹,汗水淋漓,生死一线。真是觉得人生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薛将军!”李博已看到了他,大叫起来,“这妖女乃是皇上下旨要杀之以快的人。你若徇私枉法放了她走,看你怎么回朝向皇上交代!” 薛晗站在人群后,面色铁青,却是一言不发。 我急切道:“薛晗,这李博当初通敌卖国,有书信为证!” 李博大叫:“你一个祸害百姓的妖女,休要含血喷人!你刚才杀这数人可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又向薛晗道,“我这里就有皇帝圣旨要就地处决这妖女。”说罢将手里黄巾丢了过去。 我声嘶力竭:“薛晗,李博他被怨灵附了身!” 可是薛晗看到手里的东西,脸上本不多的血色一下全部褪了去。他震惊地看看手里的绢帛,手开始发抖,又抬头看我,嘴唇抖着:“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 “不是!”我大叫。 李博则道:“总之这圣旨是真的。来人啊,将这妖女捉下,就地处决——” “慢着!”薛晗大喝一声。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薛晗似乎瞬间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神色悲凉痛苦,怨恨无奈。他拨开众人,慢慢走到阵前。脸色惨白、青筋暴露、双目凝重,捏着黄卷的手关节喀喀作响,浑身紧绷犹如一张拉到极至的弓。 我深深呼吸,看他向我走来。他凝视着我,目光仿佛要在我身上转出一个洞。 然后他拔出了别在腰间的冰月蝶,说:“我来……” …… 树上一滴冰凉的露水将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一江春水照旧往东流,风吹嫩枝乱舞,薛晗清瘦的身子摇摇晃晃。他对着江水已经站了很久,穿的又单薄,这不是招病吗? 对月缅怀故人? 若我真死了,他今日做这样子给谁看? 我真考虑扮鬼出来与他相见,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薛晗在风里轻叹,将手里一样东西贴紧胸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看清了他手里握着的东西。温润光洁,正是我丢失的玉佩。 薛晗赠我的玉配,前些日子丢失的,居然到了他的手里! 惊愕间,只听薛晗喃喃自语:“你在哪里?” 吓出一身冷汗,然后才想起他现在这状态不可能察觉到我,这才放下心来。 薛晗缓缓摩挲着玉佩,若有所思。我则在黑暗里冷眼旁观。 大概是觉得太冷,也或者是觉得做戏够了。薛晗终于打道回府,路遇属下,被拉回宴会。 我轻易避开侍卫,来到歌酒正酣的大厅外。一个宫女正端着一盘菜经过,我尾随两步,一掌劈在她后颈,随即接住她软倒的身子,拖进树丛里。 没过多久,换上宫女衣裙的我钻了出来。冷笑着拣起地上打翻了的鸡,拍了拍土又放回盘子里。想想还不服气,又朝上面吐了几口唾沫,这才朝宴厅走去。 宴厅里很暖和,衣衫轻薄,身姿妙曼的舞女正在翩翩起舞,满座衣冠艳丽。惠珏公主端坐首席,金枝玉叶,娇艳容颜。薛晗坐在右首席,依旧面色苍白,闷闷不乐。 李博那猪头正眼神不正地盯着为他倒酒的清秀宫女。我低着头,端着菜,大大方方走过去。他一点知觉没有,缠着那宫女说话。我把菜搁他面前时,他终于分神看我一眼。 “咦?”显然觉得我眼熟。 我从他嫣然一笑,就那瞬间,袖里金刚念珠飞扬出手,闪电一般缠绕在他颈项之上。李博大叫一声立刻明白,马上挣扎要逃。我立即抓住念珠用力扯住,随后放手。金刚念珠不是俗物,遇邪物而光芒大放、主动缠绕,接触到的皮肤立刻变得焦黑。李老贼痛苦大叫起来,可是没叫几声,念珠勒进肉里,他便喊不出来了。 满宴一片惊慌,受惊的使女们尖叫起来。 我冷笑一声,随即咬破指头在手心写下咒语,狠狠一掌拍在李博身上,接触之地发出血红色的光芒。李老货从喉咙里挤凄厉无比的惨叫,身体一震倒在席上。 他旁侧一个侍卫统领模样的人反应过来,立刻拔剑朝我刺了过来。我一手正按在李博身上,另一手抓住念珠绞紧他的脖子,功败垂成之际,无暇躲避,只有咬牙准备接他一剑。 就这时银光闪烁,一个白色物体斜刺过来,铛地一声替我挡下那剑。 “将军?”惠珏公主大叫。 我却猛地加大手劲,只听喀嚓声响,念珠勒断了李贼的脖子。他肥软的身子轰然倒地,皮肤从颈部开始变黑腐烂,化成黑水,发出恶臭。 我松开手。念珠的光芒有增无减,开始将那氤氲的黑烟全部吸收了去。待到尸体全部化做虚无,念珠的光芒慢慢收敛,消失,每颗珠子都比原先要厚实了一些,颗颗折射着深沉诡异的光芒。 我拣起念珠,小心翼翼收回袖子里。这可是舜华的宝贝,出了差错他可要和我没完的。 宴厅里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客人仆人都争先恐后地四下奔逃。我平静地站着,看着这个恶贯满盈的男人终于变做一滩尸水,内心被报仇后的轻松欢喜而充满。杀他不难,特别是在舜华帮助我恢复一成法力之后。那一瞬间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凄惨之事,而我背负了那么久的枷锁终于解脱。 我微笑起来,却惹得胆小的宫女们纷纷抽气。 惠珏公主的侍卫涌进了宴厅,雪亮刀光将我团团围住。 我依旧冰冷地笑着,看着他们,看着上方花容失色的美丽公主。然后我转过身去,面向那个替我挡开一剑的男人。 他终于看清了我的脸,然后笑了。 震惊,难以置信,转而热切欢喜地注视着,笑了。笑得那么喜悦,笑得那么释然,好像也放下了一个千斤重的枷锁。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就已经倒下。 皇帝 我被关押在大牢里。单人牢房,床上有棉被,床下有火盆,菜里有肉,甚至还有酒。这日子其实过得还不错。 区区几根木头柱子怎么关得住我,配合着被收押也只是卖惠珏公主一个面子,毕竟她老子是皇帝,我爹要翻案还得靠她呢。 就在我不耐烦呆下去的时候,惠珏公主来了。大唐公主,亲自下监,就是为了来看我。 惠珏一身紫红宫装,云鬓如墨,妆容清丽,同这监狱格格不入。她声音轻柔温和:“你就是沈眉?” 她待我礼,我自然也恭敬对答:“民女正是沈眉。” 惠珏仔细看我,很友善地浅笑道:“我早知道你,可是他从没同我提过你。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自嘲:“总有些该死的人却死不了留在这世上。” 惠珏眼神温润,像一只小兔子。这支温室里的花朵,经历过的最大的风霜都不及我的百分之一,显然不能理解我的愤世嫉俗。 不过她是来告诉我一件更重要的事的。她说:“薛将军自那天病倒后,一直高烧不止。我想请你去看看。” 我好笑:“我又不是大夫!” 惠珏犹豫着,说:“他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薛晗重病都还念叨着我的名字,她也不嫉妒。我没办法,还得做出一副被深深感动的模样去探望。 叫我名字做什么?我明明活着,又不会做厉鬼去索魂。 薛晗躺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可是脸色苍白中带着病态的红晕,印堂发黑,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煞气。他冷汗潺潺,不停发抖,呓语,随便一个路人都看得出他病得不轻。 惠珏倒并没有乱说,我一走近就听到薛晗在轻念:“……阿眉……” 心里被什么扯了一下,麻麻的,然后尖锐的疼痛。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同我说:“将军中了不明的毒,老朽实在束手无策。” 惠珏公主双眼里的盈盈秋水似乎随时都要决堤。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给薛晗把脉。 很快就清楚了。难怪老大夫看不出来,他的确中了毒,是妖毒。 妖毒?! 我猛地一震,直直盯住薛晗! 他好好一个凡人怎么会中妖毒? 这毒的气息,那么熟悉。我努力在记忆里回顾,似乎就在一年多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山林之夜,那个冰冷彻骨的河水边,我垂死之际。 我一脸震惊的表情大概把惠珏公主吓到了,她声音都变了:“将军他……他的毒能解吗?” 我回过神来,问他:“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病的?” 惠珏公主说:“一年多前吧。他回京途中不知怎么落水受伤,身体就一直不好。” 看到薛晗腰侧一直没有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我的指甲一下掐进肉里。 惠珏公主忧心忡忡,“沈姑娘,你若能救回他,我便奏请皇上免了你杀李大人之罪,还会请皇上重审令尊一案。” 这不废话。我杀了朝廷命官,自然要被追究。李老贼做的事纸包不住火,我爹的冤屈自然就会洗脱。 她不说我也会救薛晗。因为我还有话要问他! 薛晗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沉沉躺着。我给他把脉的手始终没有收回来,因为他高烧的手很暖和。我一下很怀念这个温度,我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给薛晗疗完毒出来,正是傍晚,只是我花去的是一夜又一天。 院子里站满了人,惠珏公主首当其冲,焦急的迎过来。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他已经没事了” 惠珏公主松了一口气,立刻冲进屋去看薛晗。 天地似乎在旋转,我费力地摇着头,可还是控制不住往一边倒去。 混乱中有人及时抱住了我,让我靠在他的胸前。 我无力地笑了:“舜华……” “我们回去吧?”舜华的声音犹如磁石共振,我点了点头。 给薛晗拔毒,几乎用去了我所有的功力,于是这一睡,睡足了三天才醒。 我一边大口喝着鲜美鸡汤,一边听舜华老大不高兴地说:“你们那什么公主派人来说,她已经跟你们的皇帝说了你爹的事了。皇帝召你们去面谈。” 我觉得不错,是谈一谈,而不是直接开堂审。我不怕万人瞩目的大场面,只是没那心情扮演苦情悲惨千里为父伸冤的弱女子。所以我先杀了李贼就是免得到时候和他对簿公堂听他狡辩看他嘴脸,没气死先恶心死了。 舜华忽然问我:“你去了,会回来吗?” 我一愣:“你不同我去?” 舜华扯着嘴:“我现在不是仙,而是妖。京都乃天子脚下,龙气重,我待着不舒服。” 我看他神色冷淡,说不出喜怒,心里也跟着欠欠的。想了想,放下碗握住他的手,柔声说:“我当然要回来的。我要跟着你修炼长生不老之术。” 舜华的幽默感临时缺席,并没有笑。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眼神黯淡,伤感一笑,“我在这里等你。” 我疑惑又感动,急忙点头发誓。怎么搞得和生离死别似的? 惠珏公主邀我同他们一起上京。这三人行,到底行不行?我瞠目结舌。薛晗同我的婚约至今有效,这公主到底是没心机,还是太过油滑? 我辞了那传信的宫女,若有所思地往后院走。这民舍后面就是九江,后院就连着一片浅水湾。现在还是早春,水湾里的芙蕖还是一片潦倒,枯枝烂叶堆积在淤泥里。可是偏偏在一小处江水已经覆盖的地方,有一只尖尖荷叶探出了头来。 我凝神看着,没有察觉有人走到身边。 薛晗咳了两声,引起我的注意。 他脸色还是很苍白,人瘦,穿这这身浅青儒衫更是显得身若轻柳,风大点就可以把他卷走。可是他的眼睛里精神矍铄,意志一如既往地坚定。 我问:“伤好点了吧?” 他点头,又问我:“你的呢?” 我笑起来,手搭在心口:“你又没有刺中要害。” 他神色一黯,转身望向那支小荷,良久,问:“恨我吗?” 我说:“恨过。后来想明白了,就不恨了。” 他望向我:“你想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我点点头,“那时李博权高位重,我一纸文书怎么会把他扳得倒。他却手持圣旨,要我的命是天经地义。你动手,我也许可以活;你不动手,我必死无疑。你是在救我。” 薛晗静静听完,露出的半面脸色温柔如融化满江水,那是我自幼就熟悉的宠爱和包容。是我捣乱被罚偷跑出来时幸运,是我在书房抓着笔睡着时的舒适,是我因灵力而无人为友时的陪同。 过往十数载的岁月曾经匆匆离去,又在这一刻倒流了回来。那是地动山摇灵魂震撼的一幕,可是此刻云淡风清流水潺潺,春日正静谧而美好。 我情不自禁走过去,轻轻靠在他背上。 “是你帮我挡下野猪的袭击,是不是?” 薛晗默默无语。 我身手环住他,“舜华总说我是被他拣回去的,他不是腼腆的人,他没有替我杀了那野猪。当时在场的是你。你顺水找到我,关键时刻又救我一次。” 薛晗颤抖了一下,“我还是去晚了一步……” 我深吸一口气,抱紧了他,哽咽起来:“薛晗,我们不要再躲来躲去了好不好?生命这么短,我们的生活又那么漂泊,再不好好过,大限来临时只会后悔以前的错过。让我们在一起吧,好吗?” 薛晗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声音震动整个胸腔。 他说:“好!” 重回长安,正是阳春三月。这座千年古城经历了颠覆性的磨难之后,沐浴在早春的阳光里,依旧那么祥和宁静。仿佛所有的灾难,所有的鲜血,所有的爱与恨,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为我传圣旨的是薛晗。他身着朝服,高挑修仪,端正肃穆,那深红色的朝服衬得他更加俊美非凡。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当初皇上一道圣旨让我全家沦陷,如今又是一道起死回生过来。爹的冤屈终于昭雪,皇帝还追封他为侯爵。姐夫官复原职,新赐宅邸。 至于我,为父伸冤乃是至忠至孝,张榜表彰,以为天下儿女之表率。至于私相械斗杀朝廷命官一事,也被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而我的法力,统统由我修道这个原由搪塞解释过去。 这可谓皆大欢喜吧? 我高兴,高兴地满脸泪。 死去的爹娘不可能再活过来,身心疲惫的姐姐一家心里身上也落下抹不去的伤。而我呢?我的人生已经面目全非。 薛晗扶起我,给我擦眼泪,“别哭了。我这就进去,奏明皇上,同意我们的婚事。” 我拉住他的袖子,“那惠珏公主怎么办?” 薛晗无奈地摇摇头,“我只能爱一个女人,她来的晚了。我不爱她,娶了她也是害她。” 唉,他们薛家男人俊美儒雅性情温和品德端正能文擅武,历来就特别讨皇帝女儿欢心。以前那骄傲的太平公主,可就一度闹得老薛家乌云压顶苦不堪言。 不知道惠珏公主是否像她前辈那样巾帼铁腕,不然还真有一场苦战了。 我回去等消息。 这世上再没什么比坐着啥都不做而等着一个决定命运的消息更焦心的事了。不说度过日如年,我觉得太阳每西斜半格,都像过了三年四载般漫长。 新院子里有一方池塘,种着芙蕖。现在天暖和了,荷叶已经曼曼婷婷地伸展开来。 我痴呆似的盯着看,小丫鬟忽然欢喜来报,说薛将军来了。 我立刻迎出去。 薛晗走进院子里,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脸色不难看,但也绝对算不上好看。 “怎么样?”我问。 薛晗说:“皇上很不高兴。” 谁管他?“那他没同意?” “也不是。” 我急:“到底同意没有?” 薛晗说:“昨天来的军报,东南海域有盗贼举事……皇上说了,等我平定了西南海乱,他就给我们俩赐婚。” 我们安静了下来。 似乎过了很久,我才开口:“你又要出征了?” 薛晗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拉起他无力的手,嘴里一片苦涩,“刀光剑影的,你要……当心。” 薛晗痛苦地叹息了一声,将我抱住。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恐惧慌张让我紧抱住他,生怕他就在这一刻消失一样。 薛晗显然感觉到了我的不安,轻轻拍着我的背,语气轻松,“不用担心。这次出征我只是副将,而且海寇只是乌合之众……” 我苦笑,一针见血,“你一个北方人,派去海上领军做战。若不是那皇帝老儿脑袋被门板夹过了,就是存心挤兑打压送你去死!” 薛晗亦苦笑,“我什么都不怕。等我回来了,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跟你一起去吧,” 薛晗一听,立刻反对,“胡闹!战场也是你这种女孩子去得的地方?到时候妨碍人不说,我还带抽份心思精力来牵挂你,这匪还怎么绞?” 我很认真,“我有法力。” 薛晗反驳:“上次被当作妖孽到处追杀还嫌不够刺激?” 我叫起来:“我那是怕伤人才被人伤。现在还有不怀好意者来袭击,不及近身就被丢出长安了!” 薛晗嗓门也提高了,“那你想怎么做?关键时刻站在船头,学诸葛孔明呼风唤雨,于是冬雷阵阵夏雨雪?” 我怒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不信,我也不用掩饰给你看!那皇帝就没安什么好心?咱们大唐的海军将领又没被安禄山杀绝,要你去强出什么头?” 薛晗大吼一声:“所以我才不能让你去!” 我被他吼得一怔,宣泄着的情绪猛打住,于是眼睛一热,泪水流了下来。 薛晗一下慌了,过来哄我:“怎么了?怎么了?我这不都为你好吗?” 我泪水掉个不停,声音却非常冷静,“你上次走时我等你,等得我九死一生;你这次走时还要我等你,难道要我等到海枯石烂吗?你太没良心了!” 薛晗沉默。他知道我说得有道理。 我轻声细语又无比坚定地说:“让我随你去吧。我扮作男装做你亲兵好了。你真的别再想丢下我。要死我们死一起吧!” 我最后一句语气最重。我自然不会早死,而且有我在,薛晗也不会早死,可是这样的话才最能感动人,特别是薛晗这种即将奔赴沙场的男人。 薛晗沉默了良久,才说:“一定要呆在我身边。” 我却说:“你在战场上身先士卒的时候,身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吧?” 薛晗一下险些没给我气死。可不等他骂出来,我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 薛晗抱着我,气渐渐消了,忽然笑着说:“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我问。 “很奇怪的梦。”薛晗说,“梦里我们俩生活在一处始终云雾缭绕的地方。你轻轻一点草木就可发芽开花,我则一挥手天上就可下雨。于是你照顾花草,我帮你浇灌。我们两个很快乐。你说这梦奇不奇怪?” 我惬意地笑着:“奇怪吗?我怎么不觉得。” “你不觉得?” “不觉得。”我温柔地说,“等我们回来,我会让你慢慢想起来的。” 结局 景山,竹林,雪峰。 山谷里白墙灰瓦,院落有致。一株山芙蓉正怒放。午后阳光正好。 一个小小孩坐在石阶上,扯着一只极漂亮的火狐狸的耳朵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狐狸不高兴地别过头去,“都说了无数遍了。后来你爹就带着你娘上了战场。有你娘在,你爹很快适应了水战。唐军无往不胜,他们俩成就了一则佳话。然后你娘就带着你爹到这老山林里来隐居,恩恩爱爱过日子了。” “是吗?”娃娃歪着头,“可是爹爹昨天还说娘粗鲁又懒惰,娘则说爹死板又迂腐。娘还经常骂皇帝和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爹却总说男儿要忠君爱国心怀四方。” 如果狐狸会笑的话,那老狐狸嘴角的确抽了抽,说:“夫妻能做到他们俩那份上,也是一种极至。” 娃娃抓着头发,“狐狸叔叔我不懂。” “不懂我就给你说别的故事吧。”老狐狸换了个姿势趴着继续晒太阳,“从前在天上,有个掌管天下草药的神仙,叫净初。还有个司雨水的神仙,叫玄冥。净初性子耿直,得罪了前任雨水司,结果自己的草药院终年不得雨水滋润,很多花草都枯萎。净初勃然大怒。她本来就是火暴脾气直肠子,立刻冲上门去找雨水司理论,见到了新上任的玄冥……” 夕阳有点偏了,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趴在自己身上睡熟过去,粉红小脸凭地可爱。墙的另一头,那两人收的女弟子正在修炼法术,清脆号令声和灵力浮动偶有传过来。 老狐狸无聊的时候,又开始思考。 轮回和永生,哪个更具有意义?凡人和仙人,谁更幸福?或者,自己是否真的该考虑找一个伴侣? 问题太多,肚子有点饿了,厨房的烤鸡已经飘香。 老狐狸变回人形,俊美优雅,一拢红袍,轻轻抱起娃娃,往屋里走去。 许多问题没有答案,许多故事没有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