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往事》 一 第一回 报到那天,白玉堂第一次拒绝了兄长安排的老妈子和司机,自己一个人拎着包下了飞机,招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宋大。 结果到了学校一看,体育馆外方圆五百米内已经满是黑压压一片晃动着的人头,从远处看——比如从卫星上往下看,就像一群蚂蚁围着一大块猪肉。大气球和标语在夏日火辣辣的阳光里一动不动地挂在半空中,空气里漂浮着汗水的气息。广播里哇啦哇啦地嚷着,甚至还有搞促销的凑来发传单。 白玉堂穿着一身标志性地洁白t恤和棉布裤,敬而远之地找了一块阴凉地傻站着。心下有点后悔先前一时夸口,不然他现在只用在水吧里喝着果汁等着拿寝室钥匙了。 这是白玉堂第一次独自一人出远门。没有经验的他难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大学报名就像美术展览一样优雅地入场签到。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白家经营陷空岛公司,做水上运输,是南部数一数二的支柱企业,白玉堂的干妈还是江宁酒厂的厂长,将来产业亦全部都要留给他的。白玉堂前面有四个表哥,最大的表哥孩子都已经上小学,白玉堂同他们比起来,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按照传统,老幺历来都比较没用。白玉堂全身上下唯一符合传统的也就是这一点。他虽然四体强健,但是五谷不分,生活顺利让他容易把事情想得过分简单。 白玉堂学的是绘画。他自小就是狷介之人,小猫小狗世界和平的那种儿童画也给他涂抹得色彩绚烂张力十足。白母好奇自己家里世代经商,儿子的艺术天分不知道是从哪里继承而来。继而把画托人送给专业人士看一看。专业人士是美术学院里一个有威望的教授,看到画,大吃一惊。他教书三十春秋,还从没见哪个六岁的娃娃能这样大胆豪放地运用颜色,觉得自己拣到了一块无价之宝。 于是白玉堂跟着这位大师学了十二年绘画。他外部条件好,家里有钱,又舍得花钱。十岁的时候就给他出画册,十二岁送他去参加国际儿童画展,十六岁开办个人画展。白玉堂确实有天分,也舍得用功,小小年纪就功成名就。 一路亮晶晶地长大,终于到了要上大学的时候了。白家人对待儿子上大学,就有点像嫁女儿一样紧张。白氏夫妇把全世界各个名牌美术学校都罗列出来,挨个打分。白先生因为自己当初比人少了一份外国学历受过歧视,有心理阴影,一心想让儿子出国去大夏美术学院领略俄罗斯艺术,做一个纯种海龟;而白太太则舍不得儿子跑到那天寒地冻的西伯利亚,又怕儿子被俄罗斯红毛人欺负,也不想只有她儿子欺负别人的份。夫妻两人为儿子选学校的事大吵特吵,白太太气极了扯着嗓子喊我要跟你离婚!最后白玉堂猛地将一把裁纸刀插在桌子上终结了这场家庭战争。 他吼说:“老子就去宋大美院了!谁敢说个不字?” 白氏夫妇心惊胆战,连忙摇头。 那时候宋朝中央美术学院已经和北宋大学合并,成为东方首屈一指的美术院校,请来了许多国内外相当知名的大师任教。用白先生的话说,的的确确配得上他家儿子的才华。 白玉堂对于上宋大有自己的想法。一来他的确觉得这学校不错;二来,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不过他的确是个愤青,含蓄而强烈的爱国心让他对北方的两个国家都无甚好感甚至厌恶。他甚至想过一天发生战争,自己会如何勇猛地拿着枪冲上前线杀敌。但他也知道,那只是英雄式的幻想。老皇帝赵桢统治下的大宋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安定期。 北宋大学,历来是以言论自由、考试易过和漂亮美眉而闻名内外的。来来往往名人高手,会天下英雄,识八方豪客。这点很对白玉堂的口味。他先前的十八年人生除了绘画外基本都是搞点幼稚的恶作剧度过的,当他意识到青春需要燃烧才能完美的时候,作为风花雪月基地的宋大是个不二选择。 北宋大学是国家一级重点,也是皇室指名的皇家子弟以及海外留学生培育基地,这里各国的皇亲贵胄多到食堂师傅丢一个烧饼出来就可以砸中三个。每次学校搞活动,报幕人员念名单上的头衔都要念个半死。遥远的西方一个叫花旗国里的名为伊顿公学的男校在宋大领导班子的眼里都远不够自己有贵族气派。学校里的老教授近一半都是朝廷里的高官退休反聘来的,小教授们则基本全部都是纯种海龟。没背景的人如果没有在权威学术刊物上发表十篇八篇高论,连讲师都评不上。所以学校里面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就是老师们拼命学习做论文,学生们反而吃喝玩乐享受人生。异数——比如展昭等人才会上仔细上自习温习功课。宋大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让我们回到广场上,白玉堂同学依旧挥着汗水,蹲在了宋大广场上的某棵槐树下,绝望地看着越来越庞大的新生队伍。估量了很久,得出结论。虽然一万个不甘心,但还是认清了自己究竟是逃脱不了挤人群的命运。 他抗起行李,深吸一口气,往人群里钻去。 一进入人群,闹哄哄的声音和混合起来的体臭立刻将白玉堂包围起来。粘腻的汗水蹭到了他的衣服上,女同学浓郁的香水混合在汗臭之中,两物化学反应,生成了一种诡异莫名的味道,像某种家用杀虫剂。 白玉堂不能不呼吸,就在他憋气到极限的时候,啪地一声,行李带突然断了,大包一咕噜滚落到地上,立刻被人踩了几脚。 白玉堂当场傻眼。阿迪达斯的背包,质量如此恶劣?难怪国力日下,江河不保。 就在这时,一个穿靛蓝色球衣的高个子的男生从人群里几步挤了过来,把自己的包换在一边手,空出一只手帮他提起了行李。 白玉堂抬头,先是看到一双温润清澈的眼睛,温和干净地就像家乡江南四月天,俊秀的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 “同学,哪个学院的,我送你过去。”那男生的声音非常亲切。 白玉堂咧开嘴:“谢了,哥们儿,艺术学院的。” 男生说:“我是法律学院的,挨得近,刚好一路。” 男生帮忙把白玉堂送到报名处,打了个招呼就去隔壁排队。等登记完后,男生又很好心地帮他把行李搬出人群。 白玉堂由衷地感激:“兄弟,今天谢你,我请你喝杯水吧!” 男生有些腼腆,对这爽朗的报恩有点无措,推辞道:“改天吧,还得去宿舍铺床呢。” “别这么客气。对了,你哪间寝室,以后出来玩啊。” 男生看了看手里的牌子,说:“一舍,111号。” 白玉堂一愣,“不会那么巧吧?”说这把自己的牌子也举了起来,上面正是“1-111”这个号。 男生一笑,雪白的牙齿就露了出来,虽然背光,可还是非常亮。“这可是传说中的光棍号,没想竟然给我们俩个抽中了。” 白玉堂哈哈一笑,又猛地在对方肩上拍了一掌,“以后多关照了。我叫白玉堂,你呢?” 男生温和地笑了笑,抹去鼻尖上的汗水,说:“我叫展昭。” 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门牌号就这样迎来了宋大风云榜上的两位漂亮人物。 展昭那时还是运动型的少年。穿着无领无袖的球衣,露出修长的颈项和线条优美的手臂。那是种属于勤于锻炼出来的优美,结实精瘦的肌肉给包裹在健康的麦色肌肤下。男生低着头,背微微弯着,头颈身拉出刚柔并济的轮廓线。女孩子最爱看他有些羞涩的笑容,觉得他像绿色植物一样无害。 白玉堂历来就嚣张俊美,高傲的表情和一身整洁雪白的衣服,在人群中非常扎眼。他的刘海有点长,半遮着眼睛,整张脸就连笑纹里都带着桃花。女孩子常常一看他笑就晕了,于是在心里把他想象成那种三分风流七分痴情的白马王子。不过后来最为了解白某人的丁月华说这个三七之分颠倒过来才是合理的。 能在开学第一天就遇到展昭,并且极其幸运地同他分到同一个寝室,不得不怀疑白玉堂的祖坟冒了青烟。对于一个煮面不知道要把水先烧开的人来说,勤劳友爱,乐于助人的展昭不啻于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 生活无能,这倒也不能全怪白玉堂。白玉堂作为一个独生子,得到了白太太全身心的关照,长老大了,都还恨不得能把饭喂他嘴里。白玉堂没有在这样的宠溺下成长为一个两百斤的痴傻大胖子,已很能证明他自身的优秀。 宋大本部的寝室,还是老式结构。四乘六,阳台隔出一截做了一个小厕所,两盏吊灯,一台摇扇,四架双层床。 展昭他们俩是最先来的,展昭挑了一个下铺,白玉堂就选了他上面。 然后问题来了,白玉堂不会铺床。 他在上铺扑腾了半晌,终于不顾面子懊恼地叫起来。展昭看到白少爷被蚊帐缠成一团的样子,觉得铺个床都能弄出如此效果,真有点啼笑皆非,好心地动手帮忙。 王朝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进寝室的,就看到一个男生正在同上铺一只巨大蚕蛹在奋斗,吓个半死,以为遭遇外星生物。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那里裹的是一个人。他心无城府,当即扯开嗓门大笑:“真笨!要扯着一边用力拽,你在床上滚一圈。” 恼羞成怒的白玉堂从蚊帐里抬起乱蓬蓬的头,凶狠地瞪他一眼。如此没有形象的事,岂是他白少爷会做的? 展昭倒是很赞同王朝的话:“不如试试?不然你在上铺又直不起腰。” “想都别想!”这么没形象的事,白玉堂打死都不会做。他气急败坏,“给我拿剪子来,这蚊帐老子不要了!” 展昭下来要找剪刀,这时一把银白色的薄刀递了过来。握着剪刀的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再往上看,手的主人是个神情清冷容貌俊秀的男生。他冷冷淡淡地说:“拿去用吧。利得很,小心割到人肉。” 众人皆惊,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冷面小生是何方人物。 那男生像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补充道:“李寻欢,临床医学院的。” “这刀……” “手术刀。” 展昭啊了一声,倒生出几分欣赏之意来。 这个后来和白玉堂并称111寝室双璧的少年,话很少,优雅斯文,混熟了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李寻欢身上始终有股梅花的淡香,招牌形象之一是修长柔韧的手握着一把手术刀削苹果。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这贫血的特征到了女生们的口里,却变成了白皙。这个理解也是让黝黑憨厚的王朝不解和向往的。 若说白玉堂是艺术家的潇洒和剑客的豪放,那李寻欢就是诗人的风雅和酒客的孤独。正因为有了李寻欢的爱酒,所以111寝室那隐蔽的柜子里,除了藏着热得快、电磁炉外等违章电器外,还藏着各类好酒。书香世家的李寻欢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愁,常独坐在月下独酌。这一场景在女生宿舍的卧谈会上传开时,已经变成李小生青梅竹马美女一名迫于封建势力媒妁之言,婚配他人,惹的寻欢哥哥从此无欢可寻,整日借酒消愁云云——这也是后话了。 北宋大学建校有二百四十年了,现在的校长姓赵,皇亲国戚,正是不惑之年,奉行中庸之道,倡导以德服人。宋大的学生们可以经常看到赵校长下到基层,和食堂师傅握手,和学生一起看球。在那一声声“赵校长”中,在女孩子为着进球的男生欢呼中,他似乎找到了曾经的年轻。 嘉佑元年的这批孩子比较幸运,一进校就用上了刚刚修起来的体育馆。以前的老体育馆修建于先皇登基时期,虽然数十年风雨屹立不倒,但是外表看上去和一块小街上卖的臭豆腐没有两样了。大夏国家领导人李元昊来国事访问的时候,一路对大宋高雅恢弘的现代建筑赞不绝口,欣赏羡慕到自卑惭愧,走到宋大体育馆前,更是对这座建筑崇拜得无以复加,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大宋普通话说:“宋大滴厕所都修得如此包豪斯啊。” 虽然宋大的厕所的确是包豪斯式建筑,但是宋大的体育馆不是厕所。宋大当时的校长王安石一边在心里狠狠咒骂着这个称王的党项蛮子,一边在皇帝赵桢杀人的目光下汗如雨下。于是宋大体育馆改建成了王校长退休前最后一项校建工程。 新体育馆请来的是德意志国某某建筑大师设计。这个由日尔蔓人设计出来的体育馆一直被宋大的愤青们讥讽成“像一个巨大的烟灰缸”,但是在学校手册上,写的却是“像一个五角星伫立在宋大校园正中心”。体育馆设施齐全,里面有演出大厅、室内篮球场、羽毛球场、网球场,游泳池,舞蹈教室健身房银行水吧咖啡茶座等等等等。展昭日后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室内篮球场。 室内篮球场铺的是价格不菲的木地板,传说每平方米需要二百两银子,不过并不是节俭到稍微有点吝啬的王安石批准修的,而是后继的赵校长新官上任之作。如此昂贵的地板,自然会让使用的人有不同的想法。有次展昭打球累了呈大字躺在球场上,就心想我正躺在三百五十两银子上啊。这个认识让出身贫苦的他感觉非常爽。 展昭第一次走进篮球场时,里面正有高年级的学生在友谊赛。恰巧有人扭到脚下场来,场上的人便冲展昭喊“同学,帮忙顶一下行吗?” 展昭爽快地应了一声,脱下外套。 展昭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是学校篮球队主力,那时候的国家队篮球健将是老将韩琦,后来的国民偶像狄青还在某俱乐部里做候补呢。展昭是韩琦的粉丝,把他的海报贴在门背后,关着门学他上篮动作,在房间里搞得砰砰乱响,楼下以为上面在搞装修。高中后展昭带着学校篮球队拿下了两界省高中篮球赛冠军,甚至还有大学要招他做计划生。 那天展昭的加入让那个本来已经无望的队硬是打了个翻身仗。眼看最后十秒,希望渺茫,展昭一个漂亮得可以入记录的三分球一分定乾坤,实现了质的突破,扳回了这局。 哨声吹响的时候激动的兄弟们流着眼泪冲过来把展昭抱住。一个队长模样的人一把抓住展昭的手:同学,加入校队吧!你的技术的哟西,有了你,校队大大的好! 太激动了,家乡话都出来了,这个是东瀛来的留学生。 展昭那天离开体育馆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风转凉了,体育馆附近人很少,偶尔有情侣双双对对依偎着走过。他甩甩汗水,把外套搭在肩上,眯着眼睛看看如火的夕阳,看看在这昏黄的光线中更加油绿的树叶和开始凋零飘落的蔷薇花,转过身从水吧老板手里接过一杯冰可乐。不敢喝太快,只抿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带着丝般的感觉滑下咽喉,风吹着汗湿的头发,阵阵凉意如同一只柔软的手抚过,抚平了郁燥和疲惫。 那个声音也如同清凉温柔的风一样缓缓响起:“对不起,请问药学院怎么走?” 展昭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弦响,转过身去。浓得化不开的一大片绿叶下,那人背着光对他微笑,温和的眼里是一片清明,好像剔透的琥珀,里面蕴藏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等待阅读的故事。 很多年后,展昭坐在家中那明亮宽敞的书房里,看院子里皑皑白雪,手里捧着茶,享受他难得的假期。 茶的名字叫“青山绿水”,茶叶沉淀在杯子底,是异常漂亮的翠绿色,嫩得仿佛是最上等的翡翠,茶水宛如一块晶莹绿水晶,透过去可以看见整个世界。 那时他便像看水晶球一样从玻璃杯子透过去,透过去,想起了那个初秋的下午,那个人清澈空明的眼睛,以及眼睛里,纯粹的执著,和刻骨的柔情。 二 第二回 叶朝枫的辽名叫耶律晁锋,有心人稍微一注意就会发现他是混血儿。宋辽合作的最直接结果就是导致这个孩子生得英俊非常,气宇轩昂。 叶朝枫的母亲花残月女士也毕业于宋大,是药学院的学生们至今都在嘴边传诵的冷美人,现在的药学院的名誉院长。 花女士在校七年,一直独霸校花名号,是一位惊才绝艳的高傲女子。在宋大读研的时候,她可谓是左手实验室里制四海名毒,右手剑道社中挑八方高手,横眉一瞥,风过花落月残。石榴裙下无数英魂。 可惜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花残月一颗清高的心终究是沦落在一个不爱她的人手里,受尽天下爱而不得之苦。 男人在失恋的时候,会把事业当报复;女人在失恋的时候,会把报复当事业。花小姐就有着得不到就毁掉的烈性子,银牙一咬,动用关系将那对男女逐出了医学界。 可惜报复并没有给她带来喜悦,事成之后又觉得心灰意冷,人生无趣,遂推辞了工作,出国散心。花小姐也就是在那时遇见的自己后来的丈夫,孩子他爹,耶律宏裕。 这个拖着疲倦的身躯捧着破碎的心的美丽女子孤身一人在辽国的名胜景点九天宫迷了路,才想起旅游地图早给自己当废纸丢了。天已经快黑了,游客早就走已光。她站在皇宫院里的荷花池边,低头看看脚下成双的蝴蝶,抬头看看天上同归的燕子,碧水倒映红颜依旧年轻动人,想着天大地大,难道自己就这样孤老一生?伴着四时交替,容颜老去,这容貌,这学识,就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身心之人? 那时耶律宏裕也正在发愁,因为他也迷路了。 那天他本来是陪着一个重要客户来这里观光的,中途离开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后就发现不知身在何处了。哈佛的经管博士学位并不能弥补他的路痴,这个理财管政一把抓的年轻俊彦的死穴就是他的方向感。 耶律宏裕从走廊钻出来,看到的是一幅画。 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女子亭亭伫立在荷池边上,低头注视着水面,黑发如瀑垂到腰间,绝色的脸上尽是说不尽道不清的忧郁和惆怅。风吹衣袂,整个人摇摇欲坠。 女子也看到了他,朱唇轻启,字正腔圆的辽语,说:“……带我出去。” 耶律宏裕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看这个女子一身长裙不古不今,莫非是自己错入了时光隧道回到了过去,遇到了给囚禁在深宫中的妃子,等待外人来救出生天? 花残月看他没动静,心想这老外看上去一表人才的,怎么脑子有问题,于是不耐烦地补充了一次:“我说,知道路的话就带我出去!” 这是她活这么大,第一次重复说同样一句话。 耶律宏裕恍然大悟,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两个路痴在这荷池边坐到月上中天才等来了救兵。来人的喧哗吵醒了花残月,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头靠在这个不知名的傻瓜肩膀上,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辽国的秋夜很冷,那人的手冻得冰凉,月光下,耶律宏裕的笑容虽然僵硬,却有他人无法比拟的温柔。 那一瞬间她突然给感动了。在自己最孤寂无助的时刻,这个陌生人却丝毫不吝啬地给她提供依靠,为她带来温暖。 爱情产生于瞬间的心动,婚姻产生于瞬间的糊涂。花小姐决定糊涂一次。 花残月结婚后把她那凌厉的霸气幻化为源源不绝的动力投入到医药研究上,发明层出不穷。叶朝枫记忆家中曾一度闹过耗子,花女士亲自上马,拿免费的耗子试药,其结果导致耶律府上产生了一大批生化老鼠,个大如猫,只只强悍,百毒不侵,繁衍生息,反客为主。情况一直持续到小叶从同学家抱回来一只猫才终结。 叶朝枫是衔着银羹匙出生的,他的性别则注定了身为耶律家族长子要承担沉重的义务。四岁以后他就开始告别童年接受精英教育,六岁上了私立男校,早上七点起床,洗冷水澡,吃固定的伙食,体育锻炼,学习各种知识,每个星期考核。因为是贵族私立男校,又位于郊外,学校里除了几个满脸皱纹的女老师和食堂大娘,方圆几公里连只苍蝇都是公的。叶公子这样过了十年,以全部最优成绩毕业,居然没有成为变态,实在是心理素质过硬。那时候的他已经学会了面对什么人该怎么笑,学会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外带被猪潲一样的伙食逼迫练就出来的烹饪技巧。 叶朝枫烹饪技术不错,尤其是利用电热杯电热炉这类违禁物品的时候。他最神乎其神的特技是利用一个电饼铛做葱油大饼,每当他用两根筷子挑着油饼在电饼铛上上下翻飞的时候,展昭都会用一种崇拜又敬仰的目光看着他。与此同时叶朝枫还要诉说自己的童年多么不幸,如何被狠心的父母送进男校,伙食如何难吃,自己必须要自力更生才能丰衣足食云云。展昭是个好人,这种人一看到苦大仇深的人民群众就激动不已,同情心像趵突泉的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导致以后某些事上对叶朝枫特别心软让自己被有心人抓住小辫子整治得有些惨,这点我们在后面会详细交代。 叶朝枫非常能读书,这是他们家的优良遗传。他十五岁上的大学,读的专业是工商管理,药学是第二专业,十八岁毕业后按照国家法律规定服了两年兵役,然后在上京大学继续修得了硕士学位。叶朝枫没有做一个大学究的志愿,所以他后来会千里迢迢跑到宋大修这个不必要的药学研究生而不是在父亲公司里帮忙,一半是因为花女士在大宋新开了一家制药分公司需要他这个太子爷监督一下,一半是他出去走走历练历练。于是耶律家大少爷背井离乡去来到大宋,他的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液缘自这个国度,这个柔而媚,绿且蓝的国度。 那天其实已经很晚了,院里的老师应该已经下班了,可叶朝枫是个做事按部就班的人,还是坚持要去学院看一下。展昭看了看他身后的行李,很多,都是花女士关心的产物。他帮他拎起一个包,热情一笑:“我带你去好了。” “会不会耽误你时间?”叶朝枫问。 “没事,医学院的大楼有点远,我怕光说不清楚。” 也许是展昭眼里那一派清明磊落和热情友善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他,叶朝枫不再推脱,拿上行李随他而去。昏暗的光线中,少年俊逸的轮廓给夕阳镀着金光,那新鲜人的单纯正直和良好教养下的温文气质让叶朝枫心里的好感和欣赏之意慢慢延伸。 在叶朝枫看来,这个来自江南的少年有着夏日水生植物一般的干净清澈。但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展昭从来不是柔嫩的水生植物。他是一株顶天立地的树,枝叶会随风轻柔摆动,但支撑全局的树干绝对是硬朗坚韧的。 他们一到医学院,没等叶朝枫去问教务处在哪里,一个老头就已经带领着一干人热情地围了上来,喜气洋洋得仿佛过节。 主任一把握住叶朝枫的手,激动地发抖:“小叶啊,都长怎么高了!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们好去接你啊!还记得伯伯吗?你妹妹满月的时候我刚好在辽国出差,去看过你们的。你能来我们这里读书实在太好了!令尊给学院捐赠的钱已经落实了,你来的路上没看到吗?就白绿相间的那栋……” 叶朝枫已经坐了十小时的飞机和汽车,衣服皱巴巴像咸菜,可良好的出身和精心的教养让他微笑,“我看到了,非常宏伟的一座现代化图书馆。” 主任哈哈笑说小叶你真像令尊,说话真那么幽默,那是给临床医学院的解剖楼…… 这时一个秘书一样的女孩子说话了:“先帮叶公子把册注了吧。” 众人立刻同意,于是拖人的拖人,拖行李的拖行李,蜂拥而上。叶朝枫好不容易挣脱开一只爪子,回头寻望,见展昭远远地靠在玻璃门上,不知看了多久的热闹。 见叶朝枫看到了他,展昭站直了,说:“你忙吧,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等!”叶朝枫立刻喊。话一喊完他就停住了,非常难得的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展昭等着他说话。叶朝枫想了想,说:“总之你就等我一下好了,我这里马上就好,等我一下吧!” 展昭笑着点点头。 这一等就等了近一个小时。 主任拖着叶朝枫的手,从建立学院说到他母亲在学院里的光辉事迹,从花女士嘱咐的对儿子的照顾说到带他的教授,从国际形势说到将来辽宋两国在科技领域的合作,从开封的城市建设说到国家经济体制改革。一派天马行空黄河泛滥引经据典抖珠落玉。 叶朝枫好不容易逃出来,四处张望。哪里还有什么人,天都黑透了,那个学生估计也早走了。谁会那么傻,干等一个陌生人一个小时呢? 心里有着微小的失落,叶朝枫看着落地玻璃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想起还没问人家名字,也没来得及道谢。 忽然听到声响,那是篮球拍在地上的声音。叶朝枫走出去一看,大楼外拐角的路灯下,那个不知名的男生的身影卓约,透着青涩的英挺。 轻轻弹跳起来,做了一个上篮的动作,球从他手中给抛起,又稳稳落回手里。姿势流畅优美,像一只矫健的猫科动物。男生修长匀称的身子在宽大的球服和光影对比下显得有些瘦。晚上风很凉了,他大概是等的有点冷了吧。 想到这里,有什么涌上了喉咙,叶朝枫走了上去。 展昭停了下来,看那人一脸内疚地说:“对不起,真的太抱歉了,让你等这么久。” 展昭笑笑,“我不也没事做。你忙完了?还有什么事吗?” 叶朝枫干笑起来。先前叫住他的时候也根本就没想好有什么事,现在让人家在风里等了自己一个小时,怎么好意思开口说其实没有事呢?又一阵风过来,叶朝枫拉住展昭的手,说:“你吃了饭了吗?我耽误你这么多时间,请顿饭补偿好了。” 他的手掌有几分烫,让展昭心里一颤,没有去挣脱。 就这时候,大楼里就蹦出来几个人。带头的老头一见叶朝枫就叫:“小叶啊,还好你还没走远。师母今天给你做了接风宴,就等你去了呢!” 叶朝枫眉毛皱了起来,不耐烦的神情一闪而过,尽落在展昭眼里。可转瞬,温和顺从的笑容又挂在了脸上。 展昭抽回了自己的手,轻声说:“我看你真的挺忙的,我还是先回去好了。” 叶朝枫愧一笑,“这样好了,我改天一定补请!你能留个通讯方法吗?” 展昭笑了笑:“我姓展,单名一个昭字。” 叶朝枫一听,“可是日明为昭的昭?” 展昭点头。 “我叫叶朝枫。” 叶朝枫,是吗?他喃喃。 叶朝枫给一帮人簇拥着离开的时候,展昭就站原地看他们走远。那个人有着天生的领袖气质,给众多师长领导包围着也依旧从容。他们边走还在边说着什么,叶朝枫始终是众人的中心。 这个景象他一生一共看过三次。 一次就是现在。一次是叶朝枫离开宋大的时候,家里派人接他走。那时展昭坐在一间水吧里看他们走远,没有上去打招呼道别。最后一次是很多年后,风雪交加的夜晚,这个男人转身走向房门口,准备离去,不再回来。 ******** 此时此刻的白玉堂也并不太平。 白玉堂上路之前被卢方塞了很多家乡土特产,说是送给老家同学。我们都知道白玉堂的老家就是陷空岛,整个岛上都是打渔为业,这些土特产说白了就是黄金鱼的鱼干。这种鱼干味道相当大,包了严严实实的三层塑料袋,也能香飘十里。那时候大宋的铁路航空都禁止携带臭豆腐和榴莲,就是没想到在陷空岛还有一种奇物叫黄金鱼干。白玉堂带着这些土特产一路走过汴梁的街道,翩翩少年身后沿途飘香,路边人家家养的猫都人立起来,发春一样地拼命喵喵叫。白玉堂走进宋大的男生宿舍,就会有人从寝室里探出头来在走道里狂叫:哪个不要脸的在烤鞋垫! 当初这包东西放在寝室里的那段时间,寝室窗户上一直扒着密密麻麻的苍蝇,李寻欢说好在我们这里住了人,不然别人一定会以为有尸体腐烂在这里了。展昭为人厚道,不好意思打击白玉堂,只好和王朝从早上亮灯起在外面一直呆到晚上下夜自习才不情愿地回来,出双入对弄得两人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奸情一样。白玉堂自己那段时间感冒闻不到,也就厚着脸皮做无所谓状。 等到白玉堂感冒好了,立刻决定立刻把这包“尤物”送出去。他一路上就像做贼一样躲躲藏藏着,又像一个执行任务的地下党工作者,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老师家。 老师家里有客人,是一个女孩子。看到白玉堂进门,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容貌普通的女学生,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穿一身浅绿色的连衣裙,有点弱不禁风的感觉。而且很害羞,看了白玉堂一眼,就红着脸把头低了下去。 老师介绍:“这个白玉堂。这个是你们师母的学生,夏……”一下忘了。 女生很及时地接上:“夏紫菀。” 白玉堂礼貌地同夏紫菀打了个招呼,笑了笑。夏紫菀的脸更红了,头也埋得更低。 老师拎着鱼去了厨房,客厅里就剩他们两个人。夏紫菀那么羞涩,白玉堂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子,都是热情奔放的,不用他开口就会自己贴上来,所以他现在也不知道如何打破冷场。 后来还是夏紫菀先开的口。女孩子声音轻柔悦耳,倒是比她容貌出色许多,她说:“用一点柠檬,会好一点。” 白玉堂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味道。”夏紫菀说,“那鱼的味道,很难除掉。用一点柠檬会好得多。” 白玉堂一听,心里有几分感激,道:“谢谢,我回去试试。” 夏紫菀恬淡一笑,依旧微低着头。 这时老师走了出来,说:“你们两个都在这里吃晚饭吧。” 白玉堂并没有耐心陪同长辈进餐,当下就以准备摸底考试给推了。夏紫菀也轻声细气地说自己已经约了人。老师也不好再挽留他们。 白玉堂和夏紫菀一同出了门。夏紫菀住的女生宿舍离白玉堂的不远,白玉堂便习惯性地先送她回去。 那正是吃饭时间,路上来来往往的端着饭盒的学生,旁边篮球场上还有几个队在打比赛。白玉堂一路走一路张望,看看进球,再看看路过的漂亮女生。夏紫菀看了他几次,却也什么都没说。 白玉堂正留意前方电线杠上一个海报,忽然听夏紫菀说:“到了。” “到了?”白玉堂感觉轻松了,“是离我们寝室挺近的,看,我们就在那边。” 夏紫菀顺着望了一眼,恩了一声。 白玉堂觉得没趣,便冲她摆摆说,说:“那就这样,以后有空出来玩。” 说完,没等夏紫菀回话,就迫不及待地跑走了。 夏紫菀怔怔站了半晌,才失落地回了一句:“以后……” *** 那一晚的月光非常皎洁,正似小学语文课本里所描述的一轮圆盘嵌在夜幕中,撒下银色光芒。在它的照耀下,老实的新生们很快坠入梦想,而遥远的通宵供电的研究生宿舍里通宵打游戏的兄弟们则全面进入撕杀的状态。 展昭半夜醒来过一次,看着窗外异乡的月亮,心里想着家里的母亲不知道今夜是不是在医院值班,那边的月亮是否也是这么又圆又亮。 展昭的家庭条件在大宋算是普通以下的水平,而且族谱里白丁成员高达百分之七十。所以到了近两代,展家人开始拼命读书,即使读不成状元,也至少可以在县政府里混一个文职做。 展父就非常能读书,当年也是宋大毕业的,只是他长得英俊潇洒,传说被一个有权势的大小姐看中了,硬是要以身相许。那时候已经有对象的展爸爸对爱情坚贞不移,顶着压力拒绝了对方。于是原本大好的前途就这么报销了,都快签约的工作告吹,回到了家乡县城里的小医院做一个药剂师,一做就是二十多年。 展昭就出生在那个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县城里,幼承庭训,乖巧懂事,学习勤奋,又长得俊秀,在邻居口里就像花儿一样美好。 展昭从小看着父母的劳苦,讷于言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家里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只有努力读书考上好的大学,再读研究生,然后找一份好工作,找一个好老婆,活得有滋有味,不再让势力压在头上,这才算为展家扬眉吐气。 展昭在苏大附中读高中的时候,认识了包娉婷。他们俩在同一个班,都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两人的感情很好,说得再详细一点,就是暧暧昧昧的恋爱了。 包娉婷容貌清秀,爱笑,一双眼睛盈满温暖亲切的光芒,再加上她的大伯是宋大法学院院长,学校里追求她的男生不在少数。但是她却看上了那个没背景的穷小子展昭。 展昭也说不清楚他们两人到底算没算恋爱过。他们一同自习,一同去食堂吃饭,他打球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他的脏衣服她都会拿回家去洗。同学间传得风风雨雨,展昭却只牵过包娉婷的手。他记得最深的,是他做错了题目,包娉婷会在他头上轻弹一下:“笨头!”那感觉久久不散。 展昭的位置在包娉婷斜后方,头不用转就可以看到她纤细窈窕的背影,黑黑长发用白色发绳扎成马尾辫。有时她会心有灵犀地回过头来,悄悄对他嫣然一笑。繁重的课业带来的疲惫顿时一扫而散。 高三第二次模拟考前传来消息,苏州大学正同遥远的英吉利帝国大学合作某某项目,欲培养一批学生出国深造。附中决定这次模拟考后从文理科两个班各选一个最优秀的学生。 包娉婷问展昭,你想出国吗? 长这么大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从常州到苏州的展昭愣住了。他听说那个遥远的地方阴冷潮湿,人们喝冷水吃生牛肉。但是学成归国身价就与旁人不同了。 包娉婷坚定地说,我想出国,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啊。 考最后一科的时候,展昭抬头看前方的包娉婷。少女正专心致志地答题,马尾辫搭在背上,她的背上似乎长出了一对翅膀,展开就要飞出这间小且闷的教室。 于是展昭空着卷子最后一页那道值25分的大题没有答,于是包娉婷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收拾行囊起程。 她说她会给他写信来。信也真的写来了,上面贴着陌生的花旗国王的头像,重重叠叠的邮戳昭示着它远度重洋大陆来到展昭手里是多么不容易。只是,头几封诉尽了异国求学的痛苦,后来又说她交了新朋友,再后来信就断了。 展昭在宋大秋雨朦胧的校园里读着包娉婷的信,那感觉像小时候看着断了线的气球直飞上天,似乎觉得本来很遥远的英伦寒雨降临到了中原大地上。 包拯早就听侄女提过展昭,他也多少了解到包娉婷能顺利出国少不了这个男生的暗中牺牲。其实如果受益人不是自己唯一的侄女,他是很不屑展昭这种牺牲精神的。 包娉婷出国前得知展昭考上了宋大,就同伯父打过招呼,要他好好关照他。包拯后来见到展昭,一方面惊讶于这个男生的确很英俊挺拔,难怪包娉婷对他念念不舍;一方面觉得这个男生的眼睛深处藏着渴望出人头地的野心和毅力,难怪成绩如此优异,是法学院七年来录取的最高分。 包拯手下已经不知道培养出多少个研究生博士生,他现在走进汴京检察院或法院,随时都有人过来唤他一声教授,其中不少都是经常可以在电视上常见的面孔。如今他看到展昭,就像看到了那些人的曾经,都是有那么一双坚韧的眼睛。心想也许到底是包家的女儿,不会看错人。 展昭从没料到过自己一场无疾而终的初恋会给自己带来这样好的机遇。他早就从父母的遭遇里学到财富和权势远胜于爱情。父母为了爱情一生艰辛,他则一直在问自己,如果两样东西摆在自己面前,他会选择哪一个?可不可以兼得呢? 宋大教给了他无数东西,每一笔都是无价财富,即便是失去也是一种获得。 他们那届的辅导员是公孙策,看着迂腐,再加上下巴上的胡子,老被学生讥讽为“公孙山羊”,但是人很精明,总在包院长身后一口一个“学生”自称。包拯在开学前不经意地问过他展昭这个学生是不是品学兼优,公孙策立刻把这话记住了,于是展昭一来就被提点为了班长,还给单独叫到办公室里谈了半个小时的话。公孙策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宋法律界的将来就在你们身上,我都可以看到你身穿大法官衣等等,说得展昭年轻的血液为远的前程而沸腾。据说公孙策擅长周易,在同事间有“赛半仙”的雅号,不知道他那时有没有卜过这么一卦? 大学里的班长远不及中学和小学里的威风。普遍意义上,就是辅导员的私人助理,班上同学们的保姆。一个尽职的班长基本等于一个合格的后勤部长。更多的是,有活动的时候要带头,出了事要留下来擦屁股,收班费的时候像是旧社会催地租向农民催租,而女生只是电脑坏了就要一个电话叫到班长帮着搬去修理。 公孙策见展昭工作太忙,怕耽误他的功课,调了四个学生做了班里委员,给展昭当助手。有了助手的展昭发现最大的好处就是在收交费用的时候,比以前快了很多。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当他一个人率领着四个牛高马大的男生表情肃穆地走进寝室里,掏出本子准备收钱的时候,在场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联想到了《无间道》。据说女生们也非常想见识一下他们帅气的展班长收保护费的酷酷的场面,可展昭进不去女生宿舍,她们这一愿望直到毕业了都没实现。 毕业前夕班上同学在思佳酒楼饱餐一顿还不尽兴,于是跑到校东门荷花池边的古柳下,点着蜡烛弹着吉他坐到月上中天。工作的读研的出国的待业的,甚至结婚的嫁人的,全部都掉了几行眼泪,醉酒的男生对着天上一轮圆月狼嗥。平日里同展昭有些不和的学习委员也有些扭捏地递过来一支烟,说班长这四年来谢谢你照顾了,以前年轻不懂事有什么事没做对别放在心上。展昭接过烟默默点上,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工作落实了才是现在该关心的。 n年前大宋文豪柳永还是宋大文学院一名文青,在毕业那年,他带着酒气与离愁漫步在荷花盛开的池边,想起即将与自己分别的众多红颜知己们,仰头颂出一句:“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多年后这首《少年游》已在宋大脍炙人口,毕业生多少都会满腔感悟地念上几句。然而展昭更喜欢的却是另外一首词:“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海阔天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思念那个人。 三 第三回 丁月华出现在我们视线中的时候已经快到冬天了。 那时候学校里的法国梧桐正在热闹地掉叶子,仿佛热情的女神撒着祝福泽被万世。北风一吹,哗地铺天盖地下来,下雨一样,落了一个月还落不完。学校篮球场里的战事也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文新学院和法学院差不多每个月都要战一场,球场里杀得你死我活,下来了一起去小酒馆里喝酒吹瓶子跳*********。两个队长平时见面都咬牙切齿,可背地里提到对方的名字,却是英雄惜英雄的感慨。 丁月华代替受伤的队员上场狂踩法学院一战成名的时候展昭还没加入院队,要了解当时的情况,我们只有从十月的校体育报和文新学院的学生口中打探。 据说当时丁小姐本来是被同寝室的赵春妮拉着去看帅哥的。上一场赛文新以67比53赢了法学院,所以这次法学院一开始就拼命往死里打,对待文新就像对待杀父仇人,弗与共戴天也。到最后七分钟,比分差距已经拉到二十五。偏在这时候一个队员扭伤了脚给换了下来,上场的今年新生居然怯场,球到手里还没拿稳就让法学院包家兴给抢了过去。黑壮高大的包家兴还很拽地吹出了一句洋话:ifyouwantiteandimit. 丁月华火上心头,再也坐不住了。当下手一撑,以一个漂亮的雁落平沙降临到教练面前,劈口道:“让那白痴下来,我上!” 当时丁月华一张漂亮的芙蓉脸因为愤怒涨成茄子的颜色,眼睛直喷火,头发随着风飘动,活脱脱一个传说中炼了邪功又走火入魔的妖女。教练生怕自己半个不字还没出口,她尖尖的指甲就要掐进喉咙里来,当即点头。 法学院后来一直很后悔当时的轻敌。那帮子人当时还笑着说怎么,连家属都上场了?你们文新学院没人了吗?丁小姐冷冷一笑。不到二十秒后她就以一个三分球让那帮人差点咬了舌头。最后文新学院以一分之差赢了法学院的时候,丁小姐接过赵春妮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香汗,眼角扫了眼对手。手帕一丢,潇洒而去,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人伫立在原地。 这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女生代替男生上场又拿分如囊中取物的比赛成了文新学院女生间广为流传的一则佳话。虽然比赛结果的有效性至今仍在争论阶段,但在女权盛行的文新学院,丁月华已经成了精神领袖。法学院的伙计们回去后被众人鄙视了半个学期,直到包家兴将展昭拉进院队他们才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丁月华是高干子弟。她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国民英雄丁将军,母亲丁杨氏娘家也是江南望族,她本该也是正宗的大家闺秀。只是大家不假,闺秀就完全占不到边了。 父亲丁将军去世得早,丁夫人是著名女企业家,无暇顾家,女儿的教养任务落到了两个儿子身上。丁家兄弟自然是舍不得把将自己害苦了的斯巴达式教育推行到唯一的妹妹身上,于是采取放养手法,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放纵她的所有行为——这样长大的丁姑娘居然没有堕落成为女混混或者吸毒死掉,实在是丁家祖上积德。再加上他们邻居就是陷空岛,白玉堂与丁月华乃发小,两人互相不良影响,偷放渔民的鱼、在芦苇荡里扮鬼等乌七八糟的事儿没少做。等丁夫人发觉不妙时,好好一朵月下花已经长成了一枝猪笼草。 其实丁月华就是疯野了一点,本质还是很好的,天真纯朴,心地善良,热情真诚,而且她读书很在行,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按照我们的传统评价标准,她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子。 丁氏双胞胎兄弟也在宋大读书,寝室恰在展昭他们隔壁,门号正是宋朝的报警电话110。那时候男生寝室还没有对女生解禁,丁月华只是听两个哥哥和白玉堂提起过展昭,依稀感觉是个勤奋向上的人。但她那时潜意识里是很不屑这种人的,觉得这类人肯定非常死板,白面,四眼田鸡,见到男生和女生拉手亲嘴就会浑身冒冷汗,就像西域的传教士见到异教徒或者阿拉伯的男人见到女人穿吊带衣裳。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种古怪的想法。 丁月华认识展昭的那场比赛,是文新学院和法学院那场号称“10.15之耻”比赛之后的季度最终赛。 那阵子校体育报上都是展昭的报道,学生人手一份弄得像广告传单。现在已经大四的队长包家兴决定栽培展昭接替自己的位子,经纪人一样有机会就拉他去认识相关的老师。展昭走在路上,时常有姑娘盯着他仔细看。那时候白玉堂就会凑过来咬耳朵,说你看右边第三个穿粉红毛衣的好不好看?左边第二个长头发的腿很漂亮。 展昭漫不经心地听着,他那时尚未从包娉婷事件中恢复过来,自然觉得天仙都没有包大小姐美丽。他心底是埋怨包娉婷的,即使只是老同学,也不甘心就这么断开了。不过后来辅导员公孙策告诉已经安排妥当,要他安心竞选学生会主席的位子时,他又忽然想到了包娉婷,诚心诚意感谢她。她人虽远走异国他乡,但是给他的庇佑却为他的半生风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让我们回到球赛上来。 这是老队长包家兴在校四年最后的一场比赛,所以分外隆重。等比赛结束了,他就要辞去队长职务,然后专心跑实习,做论文,找工作,和千千万万毕业生一样为自己的将来奔波受气。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不过老队长的心理状态倒是好得很,斗志昂然,发誓汗洗“10.15”之耻,大有“不破文新终不回”的气势。据说文新学院把战帖送来的时候,老队长正在寝室里吃早饭。扫了一眼制作精美得像结婚喜帖的挑战书,他吹了吹手里从食堂打来的豆浆,道:“姑灭此而朝食!” 那天体育馆一带的气氛热烈非常,学生们脸上激动期待的表情只有在上次学校退返多收的书本费时才见过。大横条幅挂在进门口,文新学院和法学院几个字红得像是血滴上去似的。双方学院的姑娘们都穿着印有学院标志的衣服,头上绑着写着标语的带子,手里握着赞助商提供的小旗。做拉拉队的“篮球宝贝”们露出修长雪白的大腿,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走来走去。 那天下午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发现名单上的学生少了一半。主任去找赵校长的时候想顺便汇报一下这个情况。校长秘书说校长不在,看球去了。 离开场还有半个小时,体育场方圆三百米以内已经是人山人海,场内是座无虚席。这边文新学院的高歌《一条大河向东流》,那边法学院的齐唱《大宋义勇军进行曲》,这边唱完了唱《thecupoflife》,那边立刻吼《wewillrockyou》。不唱歌把手里装了铜板的矿泉水瓶子敲得哐啷响,拉拉队的姑娘们伸胳膊扭屁股。 辽国留学生看着非常震惊,说辽国的舆论真骗人,人家宋国人哪里文弱了,个个看着都像从梁山泊上下来的。大夏留学生说这就是你们辽国人乡土了不是?这叫闷骚! 《宋大时代》报的记者打通关系跑到法学院队员的休息室,录音笔伸到包家兴面前,问:“听说这次贵队在经历了多场比赛,身心劳累的时候还接受了文新学院的挑战,完全是因为您个人的原因。听说您赛完此局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为了在您的历史上再留下一笔辉煌,您不惜用队员的身体做垫背。疲惫之狮不敌犬,您就不怕这场比赛反而会成就文新学院的霸业吗??” “哼!”包家兴就像即将带领将士迎战凶残敌人的老国王,威严庄重,坚定不移。他低沉清晰地说:“这场比赛究竟可以成就谁,法学院winsweryou!” 展昭一个人在更衣室里活动筋骨,门上响了三声。他回头看,一怔。 有句词写“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虽然自那一别后展昭并没有去找过叶朝枫,可回首间见他就在眼前,真有种隔世再遇的欣喜。 “还记得我吗?”叶朝枫含这笑,靠着门摆着一个非常潇洒的姿势,身体与门程十五度角。 展昭很实在地笑了笑,说:“当然,你还欠我一顿饭。” 叶朝枫说:“你那次没和我说你的电话,我拿着你的名字不知道怎么办,今天看到宣传才知道你这么有名啊。” 说着挥了挥手里的宣传单,上面展昭的模糊的半身像醒目地占据了三分之一页面,旁边写着:校队黑马,下面一行是他的生辰、星座,恋爱指数等等。 展昭尴尬地笑了一声,心里暗骂颜查散胡乱写,丢人现眼,又怀疑一定有白玉堂的从中指导。 “我就是来给你打打气的。”叶朝枫说,“进来时看人在赌球,还在你们学院上押了一把。” 展昭更是一脸黑线。 “比赛完了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叶朝枫问。 展昭连忙说:“我不喝酒。” 叶朝枫笑,觉得很有趣,又说:“那吃吨饭呢?” 展昭为难。今天不论成败,全队都要一起吃顿饭,给包家兴饯行。可是面对叶朝枫堪比形象大使的笑容,一下子想不出词好温和拒绝。 “老大,你们今天不是要送老包的吗?在哪里吃饭啊?”意料外的一声响,白玉堂出现在门口。 叶朝枫微微一惊,旋即明白过来,遗憾地一摊手:“那我们也只有再换时间了。” 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好的展昭就只好一直在旁边陪着笑。刚要走去集合,叶朝枫忽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展昭停下来。下一秒,已经有一双手臂环住了他的颈项。他吃了一惊,刚要本能后退,那双手和笼罩他的气息一下子消失了去,展昭的脖子上多了一个冰凉凉的东西。是一条链子,坠子是一片银色的枫叶。链子长短非常合适,戴着运动一点也不会有妨碍。 叶朝枫拍了拍展昭的肩,“这链子跟了我很久,一直给我带来好运。我现在把它给你,连着我的好运也一起给你吧!” 展昭一愣,满怀感激地冲叶朝枫笑了,“谢谢你,叶哥。” 白玉堂对叶朝枫的印象其实并不怎么好。他觉得这个人的眼神不大对,总像在野心勃勃地计划着什么。 比起一个陌生家伙的笑容,白玉堂更在意的是展昭的低烧。这阵子111里流行感冒,一直没事的展昭今天起来就有点头晕发热。但是展昭坚持要上场,这是他的一贯风格,对于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坚决不退缩。发展到后期变本加厉成了凡是自己能承担的都喜欢往肩上抗,白玉堂为此鄙视过他无数次。 在一阵用铁饭盒敲打出来的金鸣声和人为的狒狒一样的叫喊声中,文新vs法律的决战光明顶拉开帷幕。这时全场已经给法学院带动着拍着《wewillrockyou》的节拍,整齐化一的掌声和跺脚声几乎把体育馆震塌了。 白玉堂赶在哨声吹响前挤进人群里,想找个靠前的位子。老朋友丁家兄弟喊住他,丁兆蕙指了指身边一个空位子。白玉堂立刻跳了过去,忙不迭道谢。 丁兆蕙凑过来,说:“今天有一番恶战了。” “怎么?” 丁兆蕙朝下面努了努嘴,“看,不知道谁把学生会那个臭屁的赵小子叫过来做裁判。” 白玉堂顺着望过去,看到裁判席上坐着一个模样斯文表情冷漠的男生。 “那姓赵的是谁?” “皇亲过戚呗。家里有钱,混了个学生会主席。据说今年支持扣学生生活补助的就有他的份。他是文新学院出来的,小心今天阴人。” 白玉堂担忧地看了看那个赵姓男生,又看了看在和队友说话的展昭。 比赛很快就开始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宋大时代》报的观点是错误的,包家兴带领着手下像一支骠骑之师大展雄风! 真是风卷残云,球过草摧,逐鹿中原,唯我独尊。一开场形势就一边倒,法学院一股劲风瞬间就把文新压倒脚下。 校广播站正在对全校进行现场直播,宋大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得见一个激动的女声道:“这时只见法学院11号身影矫健,敏捷如豹,从文新7号身旁一闪,球已到手!错开文新9号。起跳!球出手!进了!!!啊展昭你太帅了!!!!!!!!” 文新学院的席位上一片叫骂之声。 展昭擦擦汗水,大脑有点微微晕旋,身子轻微地晃了晃。在一边的白玉堂心下暗暗一紧,心想你这家伙可千万别出状况啊,我可是和人赌你进球破校记录的啊!又扫了裁判席上某个拽人一眼,看着比分到了57比28,那人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臭。 发呆时展昭已经又拿到了球,当下就起跳,肢体优美伸展,轻松敏捷仿佛没有体重,手肘弯曲时可以看到手臂的肌肉在麦色的皮肤下活动,再伸直开来,手掌轻轻送球出去…… 进!!三分!! 赵校长激动得站起来,“好球啊!这哪是人啊,简直就是我家养的那只猫儿嘛!” 周围的老师纷纷点头。包院长的黝黑脸上尽是自豪的光芒,说校长过奖了。经济学院的庞院长绿着脸酸溜溜地附和着说这孩子不错,老包啊,是体育加分招进来的吗? 文新学院再也忍受不了了,要求暂停。大家也都缓口气,平静下来的每个人都感觉到耳朵里还在嗡嗡响。 展昭喝了几口水,头又是一阵晕,有人一把抓着他扶他坐下来。 他抬头看到白玉堂一脸不耐烦,笑了笑:“没事,坚持一下就完了。” “不要命的死小猫!” “什么?” 白玉堂裂开嘴笑:“嘿嘿你还不知道吧!赵校长给你封了个号啦,他家的猫!” 展昭对这突来的赐封感到说不出来的怪异,想了半天才找了一个合适的词:“他的思维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离他们不远的看台角落,叶朝枫正专注地注视着他们,脸上有一丝极淡的笑容。 哨声又响,文新学院的姑娘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换上场的男生,三秒钟后,激动的尖叫响彻云霄: “冷血!冷血!” 这个俊美冷漠的少年的出场开始了文新学院的反攻战。 快、狠、准是他的心诀,不论是做人,还是打球。在多年后学生们把他和其他三个老师评选为宋大“四大名捕”的时候,知情人就会说:你看过冷老师当年打球吗?那时候我就知道,在他眼皮下,该挂的学生一个都逃不了。 有位牛人说过,高手和高手间的对招都是在意念间进行。所以有心的人都发现每当冷血和展昭交手之时,两人间就会产生电极效应。空间似乎都在那瞬间扭曲,张力将人的心弦绷至几欲断裂。 离结束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冷血的一个罚球终于把比分拉平。文新学院的半兽人终于还原为人,维持了纯白的象征。哼哼哼哈兮,用古老的咒语重温,吟唱灵魂序曲寻根:“冷血!哥们儿!干掉他们!” 白玉堂早已坐立不安。展昭脸上那不正常的红色更加明显,步履也比先前明显沉重了许多。他坐扭扭,右挪挪,手脚时不时得碰到旁边的丁兆蕙。 丁兆蕙忍无可忍,一把揪抓住他的领子喷了他一脸唾沫星子:“你小子生痔疮了吗?又不能替人家上场,急也没用!” 白玉堂一惊:“你也看出来了?” 丁兆蕙丢给他一个白眼:“你以为只有你的眼睛是5.2啊?” 白玉堂耷拉着脑袋:“那怎么办?” 丁兆蕙把他按在座位上,“他不是你兄弟吗?就不能有点信心?” 两人视线转回场上,正好看到文新4号像饿红了眼的豺狼一样扑向展昭手里的球,角度欠计算,出手缺敏捷,于是——啪! 打手! 法学院立刻敲起了铁饭盒,嘘声响成一片,惟独没有听到口哨声。这下别说白玉堂,连丁兆蕙都坐不住了,跳起来骂我靠! 展昭却不怒不惊,迅速向队员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比赛还得继续。 那时候王朝也已经上场了。他在场边坐了大半场的冷板凳,都快长草了。文新开始反攻的时候那几个换下来的队员总冲着他笑,坐板凳的滋味不好受啊。 教练一声令,他立刻跳起来,对文新的那个哥们儿竖起中指。 最后七分钟,焦急的情绪在队员中蔓延,这场对于法学院来说格外重要的比赛让他们的压力大大超出文新学院。包家兴满是汗水的脸上都是凝重,他的目光放在展昭身上,这个让他自豪的接班人。 其实在这场比赛里,起领队作用的一直是展昭。他是全队的定心之丸,精神的领袖,指挥所在,核心所在。他遇险时沉稳不乱,攻击时迅速准确,行事光明磊落,顾大局而牺牲小我。 他没有看错人,法学院将要迎来一个辉煌的时代了! 自我陶醉之时,王朝急着去堵文新4号,开始的那一幕重演,啪地,又是打手。 偏偏这次裁判看到了,尖锐的哨声响起。要不是法学院的哥们儿坐的地方离裁判太远了,那些铁饭盒早就把那家伙砸成了一块烂抹布了。 白玉堂当时的反应就是一掌推开要拦他的丁兆蕙,越过前面的诸位老师领导,翻身就从台子上跳了下去。这时文新学院的席位上也有个纤细的身影冲上前去,翻身落入场内。丁兆蕙一看急了,拉了丁兆兰的衣服说完了完了,是月华那丫头…… 丁兆兰一听这还了得。兄弟俩也跟在白玉堂身后嗖嗖两声跃进场子里,看得一旁的哥们儿直叫好,说篮球就他妈的和轻功离不开关系。 后来,出离愤怒的观众直接从看台翻下场找裁判算帐成了宋大篮球比赛的一大特色。 白玉堂下了场,就看到赵同学皱了皱眉头,扭头和裁判说话。裁判点点头,还是宣布王朝犯规。 白玉堂当下怒火中烧,就冲到那个男生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唾沫全喷他脸上:“好你个姓赵的,文新学院给了你什么好处,居然和他们联合起来玩阴的。你有……” “种”字还没说出口,后领就给人揪住了。 丁月华拎起白玉堂往后丢了出去,另一只手马上抓住白玉堂刚才抓过的领子,唾沫星子继续往那男生脸上喷:“你有种啊赵子彬,想陷害我们文新贿赂裁判吗?我告诉你,他们大老爷们丢得起这个脸,我们姑娘可丢不起。你是不是想让全校看文新的笑话啊?你对得……” “起”字没说出来,就给两个哥哥一人拐一只手臂拉开了。 丁家兄弟连声说:“对不起啊,真对不起。我这妹妹是疾恶如仇了点!别和她计较!” 赵子彬和丁家兄弟认识,理着领子,看了丁月华那张愤怒的俏脸,只是淡淡地说:“以后穿着裙子时,动作不要那么大。” 丁月华前一秒还做苦大仇深状,瞬间后俏脸已经恼羞得红如茄子了。杏目凶狠地瞪了赵子彬一眼,后者视若无睹地走回主席台,坐了下来。 上来罚球的是文新学院一个东瀛留学生,两个球都不负重望地进了篮。文新学院的男男女女忘了自己占了别人便宜,连声呼好。法学院席位上一片“靠”声。 展昭紧紧闭上眼睛,然后再张开。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头晕。运动和本身的高烧让所有热气都往上涌,他的两眼看东西已经不大清楚了,身体的酸痛消磨着本来就所剩不多的体力。 时间只剩三分钟,而他们不能让老队长遗憾地离开。 冷血看着他,皱起了眉。白玉堂看着他,握紧了拳头。角落里的叶朝枫人也在看着他,缓缓站了起来。 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和脚步声回荡在展昭耳朵里有些空洞,周围身影错乱让他的眼睛也有点花。对情形的熟悉和本身的警觉却让他还能保持水平,指挥着队员展开最后的攻势。坚定的毅力是他心中的一根定海针,超常发挥也好,透支也罢,他只要这局球赢。那是他送给栽培他一场的老队长的最好的礼物。 屡攻不进。 直到最后十秒,他又接过了队员传给他的球。冷血当时就冲到了他面前,伸手就要劫球。展昭凝神一招虚晃,冷血扑向左边。可展昭的步子迈向了右边。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把球传给一旁的7号,毕竟他已经给对方的三个高手堵住了去路。可展昭就在晃过冷血后立刻起跳,奋力投球而去。 惊愕和尖叫声中,这颗意味着三分的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以精确的角度和合适的时间,落进了篮框里。 球刚刚落地,铃哨声吹响。 呆了两秒,欢呼声才轰然而至,声嘶力竭的叫喊仿佛大家都不敢相信这个奇迹。 有人立刻拉响了礼花炮,彩带飘了下来。场内的喇叭开始放《whenyoubelieve》,煽情得不行,于是有女孩子哭了,抱在一起。掌声拍起了“爱的鼓励”。 众人的口中都在喊着一个名字,渐渐整齐化一。他们在喊:“展昭!展昭!展昭!” 赵校长站了起来,使劲鼓掌,眼睛也是湿湿的。此刻的他回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没有发福,头顶也没有秃。他也曾是球队里的骨干之一,也曾在最关键时刻为队里投进了决定胜利的一球。那时候的掌声同此刻的没有区别。 就连文新学院的兄弟都给这辉宏的气氛感染了,大家互相扯着头发上的彩带,使劲拍对方肩膀。双方的队长握着手,说:“这真是我们赛了那么多场来,最他妈过瘾的一场了!”连冷血都非常难得地笑了笑,过来和包家兴说恭喜。 白玉堂却发现了不对劲。好不容易从伙伴的拥抱中挣脱出来的展昭越看越有问题,脚步虚浮不说,眼睛也张不开了,身影摇晃。 当下叫一声不好,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冲了过去。被白玉堂推开的兄弟也发现了不对,一声大叫:“啊呀展昭!!!!”石破天惊。 可是有个人比白玉堂快了一步。 那天,全场师生一万多人就那么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看着那个刚刚取得无上荣誉的英雄仰着头缓慢而优雅地倒下去。就在他离地还有三十公分的时候,一个灰色的身影几乎是一闪而至,伸出手臂将他稳稳接在怀里。 那个灰衣青年一手揽过展昭的肩,一手伸到膝弯,将他打横抱起,轻松得仿佛怀中的人根本没有重量。已经陷入昏迷的展昭仰着头,像只垂死的天鹅。 叶朝枫低头深深看他一眼,立刻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迎着他们而来的校医。 直到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回过神来的人们才发出低且长地一声“啊…………”。白玉堂和队员们马上抬脚追了上去。 丁月华呆呆地站在场地里。她站的地方让她把刚才那幕看得格外清楚,甚至包括那个人的眼神。 一时不能言语。 四 第四回 展昭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 窗外,橘红色的夕阳在天燃烧似火,光线下可以看到飞舞着的尘嚣。室内,混着消毒水的空气凉凉地钻进呼吸道,原本该是雪白的墙壁给夕阳衬成浅浅的兰色。 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轻轻响起:“醒了?” 叶朝枫就坐在床边,俯着身子询问:“感觉好点了吗?”声音轻柔地仿佛催眠。 展昭怔怔往向他。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只是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几个世纪。 梦里回到过去,那是江南的水乡,花繁似锦,水绿如蓝,幽幽丝竹荡碧波,袅袅歌声渡朱船。那兰陵美酒郁金香是由谁手送到唇边? 一下子到了广袤辽阔的塞外,牧人高歌雄鹰翱翔,风吹草低见牛羊。那厚重华丽的皮翎又是经谁手披在肩上? 转眼又在香雪海里,冰雪封天的两岸是开得雪白璀璨的冬梅,偶或一树艳丽红梅刺痛他迷茫的眼。 就这样千回百转一路回来。 张开口想说话,却是一片沙哑,语不成调,于是干脆闭嘴。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已经抚上了额头,“现在已经退烧了。你扁桃发炎很严重,喉咙会很痛。你昨天半夜烧到40.5度,吓得你们老师想把你转去市医院。不用急着上课,王朝都帮你请了假。白玉堂给你打饭去了,你也只有吃稀饭,想吃什么水果我去买给你?” 展昭明白过来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好不容易等叶朝枫说完了,他勉强挤出几个字:“你……一直……这里?”因为他看到还穿着那天的衣服。 叶朝枫笑笑,说:“不止我一个守你一整夜,白玉堂也一直守着,你的队友也轮流来看你。走廊上还有很多陌生的女生探头探脑,想不到你的行情居然那么好。” 展昭红着脸,说:“我这丢脸才是。当那么多人的面,啪地就往地上栽,太滑稽了。” 叶朝枫笑眯眯说:“没有栽着,我关键时刻冲过来接住你了。” “啊?” “总不能让我们的大英雄摔着不是?” 叶朝枫琥珀色的眼睛里盈满了关怀,展昭看在心里,狠狠感动了一把。忽然觉得肩上一凉,原来那人把手臂拉了出来,轻轻按摩。心里顿时一阵感动。 叶朝枫絮絮地说:“哪有你那样卖命的?烧得那么厉害,居然还能坚持打完全场。也不想想,身子是自己,年轻时间不爱惜,等将来老了……” 展昭笑着打断他的话,说:“老了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健康,我一定会后悔当初。” “是啊!”叶朝枫说,“不要嫌我罗嗦。” 展昭呵呵笑:“怎么会?叶哥的教诲我记下了。” 叶朝枫看他一眼,指下用力,熟练准确地按在穴位上。展昭感觉酸痛过后是一阵舒展畅快,消散的力气渐渐恢复到体内。 “都说我妈在医药界功绩显赫,其实她在针灸按摩上也颇有建树。她本来是想传给女儿的,可惜我妹妹对医学不感兴趣,只好传给了我。” 展昭问:“你还有个妹妹?” 叶朝枫点点头,“她小我五岁,聪明又漂亮,从小就一直跳级读,现在已经拿了硕士学位,学的文学。你呢?” “家里就我一个。” 叶朝枫点头,“你父母很疼爱你吧?” “也没有,我爸家教很严厉的,小时候要站得笔直的背书。我父母工作忙,我从小学起,每天回家就要升炉子做饭了。” “那你的菜一定做得很好?” “才不是。”展昭自嘲,“我做出来的只是能吃而已。” 叶朝枫得意地说“那你就不如我了,改天我给你露一手。” 白玉堂打了饭来一看到展昭醒了,松一口气,激动一把。 “老大,你活过来啦!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说法学院出了个大英雄啊,为队捐躯,死而后己!寝室里的鲜花和情书堆得我们没地方睡觉了,那香气熏得我们快过敏啦!” 叶朝枫问:“打了饭了吗?” “哦,饭啊。”白玉堂往身后喊,“饭,你快进来吧!” 丁月华小姐手里捧着个双层饭盒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真是步出莲花,眸若灿星。丢了一记杀人的目光给白玉堂后,才在脸上堆起嫣然的笑,乐滋滋地向展昭走去。 展昭很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接她手里的饭盒,可丁月华把饭盒往旁边一放,抓住展昭的手,像个抓住机会采访的记者,打开了话匣子。 “展同学你好,我是文新学院的学生会宣传部的丁月华,我两个哥哥丁兆兰和丁兆惠想必你也认识。久仰久仰!昨天那场比赛你的突出表现让我们文新学院的女同学深深为您的倾倒,您在场上的一球定乾坤和您最后的完美倒地都将会是我们此生中最难忘的一幕。” 白玉堂听不下去了,吐糟她,“恶不恶心啊,还一生,你们女生见一个长相过的去的就犯花痴。” 丁月华又甩了一记狠毒的眼神过去。 “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们文新占了你们的便宜的,说实在的这要换其他对手,大家睁眼闭眼,该怎么就怎么。可咱们两个学院打了那么多年了,已经有阶级感情了,出了这种事还真是让人惭愧啊!你看这不,我给一本正经委派来给你送饭啦。你尝尝看,对不对胃口?” 打开那个大大的双层饭盒,皮蛋瘦肉粥的清香气息立刻盖住了丁小姐身上的茉莉花香,糯白的粥上浮着的翠绿葱花和沉浮其间的皮蛋瘦肉也转移了展昭的目光。他终于找到一样东西可以让他不必注视这个美丽且盛气凌人的姑娘,抽出一直给她牢牢握住的手。 展昭说你太客气了。 丁月华说不客气不客气。 展昭说其实你不用这么客气。 丁月华说我没有客气现在是你在客气。 展昭说你这么客气我也只好和你客气。 丁月华说我和你客气是因为你太客气。 白玉堂大吼一声:你们俩再这么客气下去我就不客气! 一声低沉的笑振动了丁月华的耳膜,她把头转向她自进来就没注意的角落。 很多年后丁月华和这个男人坐在街边的咖啡屋里,她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他,无论是表情还是说话的口气都表示出她对这个人的不喜欢。叶朝枫淡淡地笑着,他知道这个当初那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彻底长大,变得成熟坚强,有足够的力量来捍卫自己想要的幸福。 丁月华冷冷地说:耶律晁锋,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初是你放弃在先,现在又回头找来。别说旁人看不过去,展昭他也不是任你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的。现在你又让他为你的案子陷入这么尴尬的局面,你若不做补救,良心就真的让狗吃了。我现在把机会让给你,绝不是为了成全你一己私欲,而是给展昭一个选择的机会,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我只希望,今后不论哪一方赢了,出局的人就不要再出现。 叶朝枫轻轻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优雅微笑着。他说,第一,我绝对会赢;第二,他不是我们竞赛的奖品,他从来都是属于我的。 丁月华悲愤而起。高跟鞋的噔噔声中,这个汴京电视台首席女主播一脸阴郁地走出咖啡屋。 当年这个年轻聪明活泼开朗的少女一点都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在将来带给她多大的伤害。大学一年级的丁月华当时只是呆在那里。眼前的男人风度翩翩,俊美无涛,和煦的笑意如醇酒一般让人迷醉。 小姑娘一下子懵了,张开了嘴巴。 白玉堂在口袋里摸了摸。很遗憾,他今天没带手帕纸。只好对叶朝枫笑笑说没事,久了就习惯了。 ****** 荷马让底比斯名垂千古,展昭让宋大法学院威名远播。那时离白玉堂靠着一场空前胜利的画展荣登风云榜还有十六个月。也就是从那时起,111寝室作为明星寝室,开始名声大噪起来。 做个名人,并不是很容易的事,那需要太多的勇气——面对热情如火的姑娘们的勇气。 球赛后到期末考试结束,每天一到中午吃饭时间,学校的广播电台就在放女球迷们为展昭点的歌。于是在11点半到12点的这段时间里,全宋大的听力健全者都会领略一回如今宋国女子不输辽人的热情,大宋的新一代激情豪迈啊。 那阵子校园里人人都会哼:“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aremysuperstar!”手啊不是手,是温柔的宇宙,丁家兄弟非常惊奇地发现,自家那个眼高于顶的小妹居然变成了一颗在那个宇宙中不停转动的小星球。 等到快期末考试的时候,丁月华已经是111的常客了。 白玉堂和丁月华应该算是标准的青梅竹马,两个孩子自小学到初中做了九年同桌,一起上学放学,一起逃课搞破坏。上课的时候丁月华在本子上记笔记,白玉堂在本子上画公仔。考试的时候丁月华丢纸条白玉堂在后面接。后来长大了,性觉醒了,白玉堂开始到处泡妞。丁月华不止一次帮忙骗他几个哥哥,弄得两边家长还以为这两个孩子是一对。 颜查散是在初一的时候加入他们的。这个父母都是教师的文质彬彬的男孩子那时候是班上纪律委员,而白玉堂和丁月华是全校鼎鼎有名的“雌雄双煞”。天条王法他们都不放在眼里,何况班规?颜查散这个性格其实最适合做的是卫生委员,他固然无法管理偷懒不值日的同学,但是他会老实地自己去扫地擦窗户,这样卫生检查的时候教室总是干净的。而他再守纪律,也没办法弥补不守纪律的同学破坏的整体风貌。 所以说颜查散本来应该很讨厌这丁白二人的,就算不在老师跟前告状,也该在期末帮老师写学生评语的时候偷偷加上几句刻薄话。但是他人老实,气极了,也只是脸涨得通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让白玉堂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小姑娘,渐渐也就没了捉弄他的兴致。他和丁月华也还算是有点良心,看到颜查散在别人那里碰了钉子,有时候也会去帮他一把,把对方揍得鬼哭狼嚎。 次数多了后,外人也就渐渐把颜查散看成了他们一伙,“雌雄双煞”改成了“三贱客”。无辜被拖累的颜查散很认命,他性格腼腆过头,和人交往上向来被动,白玉堂喷着烟哼哼着说以后哥哥我罩着你时,多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个不字。 不过跟丁白二人相处久了,他也终于给熏陶出了一点豪爽的气息,会穿着裤衩和他们通宵撮麻,或者厚着脸皮借钱借水,甚至还会和白玉堂凑在一起悄悄看点毛片什么的。颜家高堂若是知道儿子给带得这么堕落,怕是要吐血身亡,所以颜查散在家里还是一副孝子贤孙的乖模样,像个天线宝宝一样。 第四个加入他们的,应该是展昭了。展昭是个一本正经的人,有点轻微的卫道,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被改造成能光着膀子坐地上抽烟打麻将。但是女生们却不因为他不肯脱衣服就不幻想他。 丁月华她们女生寝室夜话时就时常讨论几个熟悉的男生,展昭一直是中心话题。最初他在女生大脑里的形象是个衣着朴素的十佳少年,讨论话题也是他学习如何勤奋,帮女生搬书修电脑如何热忱等等。到了大三、大四,特别是丁月华成了展昭女朋友后,话题就全部变了。那时候她们口里的展昭已经没有穿衣服了,女孩子们孜孜不倦地讨论着他肩背的线条、手臂上的肌肉甚至臀部和大腿。连柳金蝉这种玄学系的道姑女都会逼问丁月华展昭的接吻技巧如何。丁月华觉得如果说都是蜻蜓点水会很没面子,于是厚着脸皮含蓄地说我挺满意的。 这话被柳金蝉添油加醋后传到男朋友颜查散耳朵里,再由颜查散扭曲后传播到每个角落,最后转到展昭耳朵里已经成了“展昭吻技高超同他接吻犹如乘做喷气式飞机短短几秒就可以冲上云霄”。如果你不纯情,你完全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为形容另外一档子事了。 其实认识展昭的人都不信这话,白玉堂他们把这纯粹当笑料来讲:展昭吻技高超的一天,大概也是世界灭亡的一天。 丁月华喜欢展昭,这不是什么秘密,光看她三天两头往男生宿舍跑就知道。以前她的穿着都挺男性化,自从认识了展昭,她几乎把所有名牌店里的淑女装都搜刮了来,每天换一套在111寝室做秀。那些牌子展昭听都没听过,往往外套上一个胸花大概就是他一个月的伙食费。而且丁月华还喜欢往他们这里送吃的,就像后方老百姓支持前线一样,什么桂花糕啦,梨子羹啦、可可杏仁饼干啦、水果慕司蛋糕啦。也不管展昭爱不爱吃这些女孩子的东西。 白玉堂这个狗头军师还乱给她出馊主意,说你不能光是主动,你还要引导展昭主动。比如无意中提起今天有部电影你一直想看,但是女生独自看电影很丢脸云云,这时候你的眼睛就要勾魂似地往展昭身上望过去暗示他开口邀请你。 于是丁月华穿上漂亮裙子端着香喷喷的点心来到111,和众人东拉西扯一番后扭扭捏捏地说今天有部得奖的电影叫《教父》,听说很好看的样子,但是……她但是还没说完,叶朝枫就对展昭说这电影我知道,讲的黑社会,凶杀仇杀谋杀什么都包括了,很男人的一部片子,我们去看吧!展昭就说好啊。于是两人就肩并肩地看电影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白玉堂和处于暴走边缘的丁月华。 从那以后丁月华学乖了,再也不让白玉堂给她出主意,送到寝室里来的东西也渐渐变成鸡腿和饺子。展昭吃了一个月的免费食品,终于有点开窍了,才很不好意思地邀请丁小姐去听了一场音乐会,票还是从学生会里免费拿来的。音乐会演奏的是大宋军人同大夏蛮子英勇作战的事迹,听到一半旁边一个奶娃娃给锣鼓声吓住,撕心裂肺地哭,两人只得狼狈地从音乐厅里逃了出来,肚子又饿了,在街角吃了一碗馄饨。 丁月华反倒觉得这样挺浪漫的,两眼含春羞涩微笑着搅动着勺子,忽然听展昭很不解风情地说我和叶朝枫上次就在这家吃的,那时候的馄饨馅似乎比现在要多一点啊……丁月华那一刻杀死叶朝枫的心都有了。 叶朝枫就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样浸透到了他们这个小圈子里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向来拥挤热闹的111寝室多了叶朝枫这么一个人。他同展昭大半时间都在一起,吃饭或者上自习,周末的时候两个人还会结伴去开封的名胜风景地转一转。 柳金蝉未雨绸缪,那时候就对丁月华说,你还是想清楚一点,我总觉得那个叶朝枫对你家展昭有坏影响,我还没见过哪两个男人这么亲密的。丁月华不信邪,说这展昭对谁都这么好。柳小姐说博爱的男人才要不得,这种人心中随时装着四万万劳苦大众,你排得了老几? 她的话其实很有道理,只是那时候丁月华年轻,听不进去。 ********* 汴京的冬天终于来临。雪并不急着下,气温却是降了下来。宋大的绿色草坪开始褪色。阳光下,植被一片萧瑟。 展昭从图书馆回来,路过体育馆外的草地,看到了叶朝枫。那时周围都是出来晒太阳的情侣,这个优雅的男子像道风景一样独自地坐在草地上,阳光照耀在他身上,走过展昭身边的女生都在对着那边指指点点,说你看你看,那个男的,侧面多帅啊。 叶朝枫像是听到她们对话一样,转过头来,看到了展昭,微微一笑。那只是他脸上最常见的笑容,不过也许是当天太阳太好了的缘故,展昭控制不住双脚就那么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叶朝枫的外套脱在一边,只穿一件不怎么厚的开司米毛衣,身上散发一股烟草的味道。他看了看展昭手里厚厚的书本,问:“去教室发奋了?” “在图书馆查点资料。” “要期末考试了吧?学生就这时候最难熬。” “还行吧。”展昭说,“这才大一呢。” 叶朝枫笑眯眯看他,“做学生真好,成天读书谈恋爱就可以了,什么多不用多想。” “叶前辈这话,把自己说老了好多。” “嗳!什么前辈?我有名字,叫我朝枫就可以了。”叶朝枫眯着眼睛看天空,从口袋里掏出了烟,递了过去。 展昭在白玉堂等人的陶冶下,对烟也有了研究,一看就知道他手里的烟,一根抵得上一般人的一包。 他摇摇头,我不抽烟。 叶朝枫不勉强他,把烟收了回去。 “忙了一个晚上,刚才开车回来经过这里,想到自己有多久没有晒过太阳了。你来之前我一直在数风筝,我老数错。我想是累坏了,眼睛也不好使了。” “陪女朋友吗?”展昭轻轻问。 叶朝枫看着他,笑意加深,掏出皮夹给他。照片里,一个少女甜美地笑着搂着叶朝枫的脖子,长长的卷发,精致的五官。 那是展昭第一次见到耶律皓兰。这个后来在宋大掀起一阵风暴的绝色少女此刻正缩在哥哥的床上睡得如同一只小猪,梦里尽是初来中原的欣喜。 “你妹妹?”展昭看出来了,“她来开封了?” “她过来做讲座,不过她想留下来陪我玩一段时间,所以有可能会来教一下英国文学和希腊文化。” “她好像比我还小。” 叶朝枫似喃喃道:“我们家的孩子都比较早熟……” 展昭安静坐他身边,还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听他说说自己的家庭,说说一些社会人的苦闷。可是等了半天都没有声音,忽然觉得肩膀上一沉,才发现叶朝枫已经靠着他的肩睡着了。 冬日暖暖的阳光下,小昆虫振着透明的翅膀从这两人的眼前飞过。 展昭怔了怔,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头枕在自己腿上,又拿来西装外套,给他盖上。轻轻的,把领子翻好。 不过展昭不知道的是,叶朝枫并没有睡着。他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就入睡的人。他刚接了一个母亲打来的电话,花女士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着他那聪明能干的小叔叔最近的种种动静,汇报着几个股东和他父亲起的矛盾。母亲谆谆教诲,始终还是那几句话:注意身体,回来了,会有一场硬仗等着你打。 他坐在宋大的草坪上,到处都是悠闲的人和狗,孩子们在欢笑,情人依偎在一起。而他,却被一束电话波拉去了千里之外。那里的天空或许更蓝,但是当他站在那边土地上的时候,是从来没有时间去关心过。 叶朝枫在还很年少的时候有过梦想,他希望自己过了十六岁后能够背着背包独步旅行,走过山川河流,看过风土人情。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有大把的悠闲人生等着自己去度过。 可是等到时光流逝下,现象环生中,权利的倾轧纠纷不可避免地骚扰破坏着他的生活的时候,天真的孩子也会在一个晚上就立刻长大成人。于是他发誓,今生除这一次绑架外,再无其他的人和事可以束缚他的生存。 而此刻,他安稳地靠在一个人的身上泛着丝丝睡意,周旁的嘈杂声似乎渐渐地消失,那个人的体温传递过来。体贴的,默契地,包容地,让他想到了江南的水,想到了岸边的垂柳,想到柳条间穿梭的清风。甚至想到了孩童时期母亲柔软的臂弯,那已经告别他许久许久的安静惬意此刻由一个他还不大熟悉的人上身传递过来,催眠着他的神经。 后来,当叶朝枫看着展昭宽容地笑着捶着酸涩的腿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那时,是真的睡着了。 五 第五回 耶律皓兰生得极美,是那种随便站着就是一幅画的女孩。 耶律家的孩子都生得漂亮,花女士始终认为这都该归功于她,是她将两家优良的基因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下一代——即使儿子曾含蓄地提醒她这一观点与科学观点不符合,他们不该遗忘了耶律爸爸的贡献。毕竟,妹妹这喜好吟诗做赋、附风随雅的性格,是不折不扣源自丈夫耶律宏裕的。 白玉堂同耶律皓兰第一次相遇时,耶律皓兰正是那样随意优雅地站在食堂里,穿着素白衣服的她身上似乎隐约发光,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虽然白玉堂跑到女生楼下的三食堂打饭主要是为了看看美女,但是显然耶律皓兰这样级别的美女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预计范围。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四月天,白玉堂从画室钻出来,带着一身松节油的味道拎着饭盒去食堂打饭。 食堂电视里在放新闻,国家队前锋狄青在镜头前微笑。捧着饭盒的姑娘们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电视屏幕。画面一转,宋朝宋安队正和辽国辽宁队踢三国杯,底下顿时一片叫好,男生们都呼地聚集过来。 也就是在这片叫好喊臭的嘈杂声中,白玉堂听到一个女孩子冷冰冰的声音: “师傅,你们宋大的饭菜,原料真奇特啊,我倒不知道苍蝇也是一种佐料?” 白玉堂好奇地扭过头去。 一个女孩子正昂着头站在师傅面前,头发乌木一般黑,瀑布似地长长地披在身后。米色连衣裙,底下露一截洁白纤细的小腿,踩着粉红色的高跟凉鞋。 大概是感觉到了人们的注视,少女施施然转过头来。只见轮廓鲜明不失柔美,肌肤洁白,浑身散发一股子掩不住的灵秀气。神情冷傲,一双水色潋滟的眸子里带着一股逼人的煞气。 虽然美女并不面善,但是白玉堂还是定住了。就在那少女回首的那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听到胸中发出奇妙的弦响。食堂里的喧哗归于宁静,不知身置何处。 电视里激烈拼杀,一个不留神,辽国队往宋国队的球门里射进了一球。可是底下的男生们的注意力早给大美人吸引去了。 大师傅给耶律皓兰赔罪道:“同学,是我们的疏忽,我们给你重新打。” “重新打?”耶律皓兰冷笑,“不知道下一瓢菜里是肉虫还是尼龙绳?” 男生们齐声哄笑起来。 师傅红着脸粗着脖子,说:“同学你到底要怎么样?” 耶律皓兰把手里的碗往桌子上一掼,挥手插腰道:“我不跟你们说,叫你们经理来。” 眼看事情要闹大,还是有人不知死活地喊出来:“美女姐姐,别和他们计较。我请你出去吃饭啊。” 耶律皓兰就算是白痴也听得出这是在调戏她,冷冷瞥去一道目光,生生让那说话的男生吓得一口饭哽在了喉咙里。这个美人有点冷,这个认识让大家都安分地闭上了嘴。 白玉堂却觉得很有意思。他喜欢美丽的东西,特别喜欢美丽又有个性的东西。他忍不住跳起来,敲着手里的碗,出来主持正义。 “肉不够,虫来凑,同样是蛋白质,不要那么挑剔嘛。沙子有利于帮助消化,学校这是关心我们的生活。同学们,多吃沙子,你好,我也好!” 哄堂大笑。耶律皓兰听着这番明褒暗贬的话,也停下了脚步,回头望。 一个皮肤白皙的俊美少年对她挤眉弄眼,却一点也不觉得猥亵,反而俏皮亲切。 白玉堂冲她喊:“神仙姐姐,学校里只有学府楼上的菜还行。” 耶律皓兰情不自禁回了他一个微笑,灿若春晓,一瞬间冰山融化。她转身匆匆离去。 颜查散散慢慢从那个绚目的笑容里回过神来,咬了一口手里的鸡腿,说:“老五真有你的,这样就讨了美人欢心。” 李寻欢皱着眉头,说:“女人太漂亮了,麻烦。” 白玉堂也想评论点什么,可是不知道什么东西在那时堵住了他的嘴。 他挠了挠头。其实头皮并不痒,他也清楚,痒的是心底。 ********** 白玉堂和耶律皓兰重逢要从白玉堂去上自习说起。 首先要知道,白玉堂出现在自习教室的几率是几乎为零的。这不亚于随便往天上发射一枚导弹,而恰好有一架辽国的侦察机低空飞过并且被击中。有上自习的时间和精力,他一般选择打游戏,在虚拟的空间里实现他一统三国的英雄梦想。有时候丁月华也会偷懒翘课,加入他的行列。于是展昭下课回来,常会看到一个家伙在那里咬牙切齿地砍敌人脑袋,另一个丫头在那里吃着零食玩泡泡龙。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也会不冷不热地说几句,“那个,小白啊,你辽语作业写完了没有啊?” “靠。”白玉堂拍着桌子跳起来。展昭眉毛一拧,还以为他要反驳,没想白玉堂指着电脑大骂:“这个鸟人作弊!” 丁月华嘿嘿笑着转过头来,“昭哥你别管他,让他堕落去吧。这学期再挂科,卢大哥就要把他生活费扣干净了,到时候我看他怎么嚣张。” 她这一说,白玉堂也有了点危机意识。上学期的成绩单寄到家时,卢方的血压升得比白家的股票都要高。只跪过祖宗牌的白玉堂第一次跪在了搓衣板上。四哥蒋平还极其没有兄弟友爱地抱着小侄子进来看他,指着他对孩子说:“看到没有,不好好学习就是这个下场。”还在吃奶的卢小弟不知道是附和还是幸灾乐祸,咯咯笑着直拍手。 最要命的是,得到线报专程来落井下石的丁月华啃着冰棍在门口别有用心地对白妈妈说:“不知道啊,我看这学期辽语题挺简单的,考试前一天我还和朋友去ktv了呢。不过也说不定呢,有些人在某方面是比较迟钝的……” 想到这里,白玉堂一脚踩在板凳上,气吞山河道:“我明天就去上自习,这学期不过级老子就把白字反过来写!” 展昭半信半疑地呵呵笑了两声,“你那白字即使正着写,也和反着没什么区别。” 就这样,白玉堂开始了他的自习生涯。 宋大东三教后面是一长排古老得可以拍鬼片的房子,据说是化学系的老实验楼。房子外是浓密的植被,高高的茂盛的树和一大片的兰花草。大太阳天看过去,林荫润碧下是点点洁白兰花,很是漂亮。但到了晚上,稀疏的路灯和鬼火一样一闪一闪,窗户里亮着模糊的灯光,就差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突然从黑暗角落里跳出来。 也就是在这条从东四教回东一舍必经的鬼火飘飘的道路上。白玉堂和耶律皓兰重逢。那是一场英雄救美却弄巧成拙的剧码,曾经一段时间在111广为流传,脍炙人口。 那天晚上,白玉堂看了几页纸,实在坐不住,从教室里遛了出来。月色皎洁他一眼就看到四个穿西装的家伙拦住一个窈窕少女。 耶律皓兰那天穿着一条青色的雪纺裙子,黑发飘飘,衣服也飘飘,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白玉堂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耶律皓兰站在一处不是怎么明亮的地方,身前站着四个西装男,气氛似乎有点紧张。他们交涉了几句,耶律皓兰一脸不耐烦,挥手想走人。一个男子忽然把手一伸,拦下她。幽暗的路灯下,那四个男人排成一个半圆,把少女围住。 白玉堂一看不对,加快脚步走过去。 他听到耶律皓兰冷冷地说:“我最后说一次,让开!” 白玉堂也出声道:“靠!当自己f4啊!联合起来对付一个女人算什么东西?” 众人一惊。耶律皓兰见机,闪身要遛。一个男子反应过来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另外两个则迎向白玉堂。 他们的口气很不好,他们粗声粗气地说:“走开,不关你的事!” 白玉堂只看到那个少女试图挣脱未果,一言不发,拨开拦在前面的人要过去。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两个男子抓住白玉堂想把他拖开。白玉堂出手敏捷,反扭,错步,借力腾空斜踢出脚,最后往对方屁股上一踹,干脆利落解决了俩。 扭头想去解救大灰狼爪下的小白兔,结果却是目瞪口呆地看到那个少女优雅抬腿就给一人下颌一记准准的狠踢,随着骨头裂开的喀啦声,她拽过抓着自己的那人的手,反身。 满分的过肩摔! 那啪地一声,就像摔了一个大西瓜。 下巴挨了一记的家伙似乎还不死心,又爬起来。白玉堂见状冲了过去,不过他慢了一步,少女出手快恨准,外送一脚中要害,踢得对方惨叫。 也许是连贯动作,也许是白玉堂赶来的真不是时候。皓兰头也没回,很顺手地就捞过从身后赶来的白玉堂,以一个潇洒的过肩摔结束了这场表扬。 本来以白玉堂的身手是完全可以避免这一状况的,但当他给摔在半空中的时候还没想通这个女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所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来个雁落平沙了。 于是他和宋大的水泥地来了一次零距离的亲密接触。 白玉堂活了这十九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过。他自认除了被丁月华那丫头当块抹布丢来丢去外,还从来没有被其他人这样对待。 天上的月亮是那么圆,有只蚊子振着翅膀嗡嗡飞过。一张俏丽的脸蛋挡住了视线。 当耶律皓兰看清这个遭受鱼池之殃的男生正是那天在食堂帮她解了尴尬的人时,眼里的凶煞不由转变成戏谑,嘿嘿笑了。 “哟!同学是你啊!你没事吧?没摔疼你吧?呵呵你怎么那么倒霉那个时候跑过来。你还能动吧?腰拧着了?” 白玉堂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心想红颜果真是祸水,咬着牙笑说:“没事!不是我是没站稳。” 耶律皓兰呵呵笑,对他伸出手,说快平身吧,你这样朝我单膝跪着像什么话? 白玉堂这才发觉自己求婚似地跪在人家大姑娘面前,急忙微红着脸爬起来。 那时候白玉堂还不知道这个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其实是空手道八段高手,或者,他知道这女生身手不简单,但身边有了丁月华这一号魔女,所以从不觉得女孩子随便一脚可以把人踢老远是件很稀罕的事。 那四个男人早就逃得没影了。白玉堂问:“那都是什么人啊?” 耶律皓兰淡淡地说:“没什么,与人有些误会。” 白玉堂当然知道不是那么简单,但他还不至于去多管闲事。 他说:“你一个女生,晚上走这条路不大安全。” 耶律皓兰笑笑,“若有人存心找茬儿,住在公安局都不安全。” 她平时眼睛里总有一层高傲冷漠的冰霜,此刻融化了,成了一汪秋水,在路灯不怎么浪漫的照耀下,璀璨晶莹。 白玉堂看着,觉得有些晃眼,忙把眼睛别开,舌头也在不自觉间开始打结,说到:“神仙姐姐谬赞。不知姐姐这么晚了要上哪里去,可否让我护送一程?” 如此明显地吊膀子,耶律皓兰也不恼怒,笑眯眯地说:“也好,我就住在机电学院楼后面。” 白玉堂乐刚呵呵笑了两声,忽然断了,就像给掐了电的收音机。 他若没记错,机电学院大楼后面没有学生宿舍,而是医学院的实验楼。因为曾跟着展昭到那里去找过叶朝枫,所以他清晰地记得那栋阴森的建筑物地下是停满了尸体的…… 耶律皓兰爽朗地哈哈笑起来:看你吓成那样子,我逗你玩的呢! 白玉堂从小学五年纪就开始交女朋友,现在还是第一次在女生面前吃瘪。记忆中除了丁月华那个不像女人的女人外,还从来没有哪个女生这样明目张胆地捉弄他。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对答,那漂亮的辽国姑娘已经跑出去十多米,远远对着他挥挥手。“今天谢谢你,有缘再见,请你吃饭。” 说完,头发一甩,消失在转角。 白玉堂愣了好一会儿,慢慢笑了笑,从地上拣起书本,一边拍着灰,一边往寝室走去。 六 第六回 开春,天已经很暖和了,展昭只穿一件志愿者的t恤,暗红色,“国家青年志愿者”几个字是白色的,衬着还挺好看。远看去,青年挺拔的背影非常醒目,路过的女生们纷纷回头再看一眼。 展昭看到叶朝枫远远走过来,才突然想起来约了他。他指了指旁脚旁几个鼓鼓的编织袋,很抱歉地看着他。 “临时任务,今天走不开了,要把这些募捐的书本送去支援的小学。” “你一个人?”叶朝枫走过去提了提,一个袋子就有好几十斤。 “还有个同学。”展昭汗湿的头发像鸦翅一样紧贴着脸颊,他伸手接过叶朝枫递来的手帕纸,胡乱擦着脸,“不过得搭公车去,一来一回要折腾到晚上了。今天没法上自习了。” “真当你们是廉价劳动力呢!这东西两个人搬也不轻松。” 这时一个男生叫着展昭的名字跑过来,愁眉苦脸道:“我女朋友突然来了,我得去车站接她。” 展昭皱了皱眉头,“小张他们呢?都走了吗?” 叶朝枫已经把书本塞进展昭的书包里,笑着拍拍他的肩,“让人家接老婆去吧,我陪你走一趟。” 阳春三月的下午,鸽子在屋脊上打着盹,小贩的叫卖声回荡在开封古香古色的巷子里,卤味的香,泡菜的辣,都一阵一阵浸在空气里。破破烂烂的公交车轰隆地在旧城区的狭窄街道上行驶着,咣铛作响的车里乘客少得可怜,果皮和纸屑在车厢的地板上跳舞。 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在发动机的喧闹中细碎地闲聊着这个那个。车晃悠地厉害,都有点昏昏欲睡。可是又怕过站,只有勉强打起精神说话。 叶朝枫就是那时零零碎碎的和展昭提起了过去。 他说他小学的时候母亲给他请了一个家教,是个从宋国来的女留学生,给他补数学。记得那个女生有一张柔美的面孔,说话声音轻轻的,同他所接触到的辽国女子有天壤之别。 “后来呢?” “后来?她毕业了,就走了,再也没见着她。我也没再找家教了。” “那时你多大啊?” “五年级,十岁。” 展昭笑了,“你初恋还真早。” 叶朝枫伸脚踢了踢地上的编织袋,“高中读的是寄宿学校,周末才可以回家。抽烟就是在那时学会的,还要瞒着家里人。我妈就是弄药的,她可以就尼古丁随口出论文。” “打架逃课呢?” “怎么会没有?高二和几个朋友悄悄出去玩,给人抓住了,绑架。我当时身上只有一把指甲剪,就用那个逃了出来。”叶朝枫撩起袖子,手肘上一个细微几乎不可见的疤痕,“这伤当时深得很,我妈花了好一翻心思才治得几乎看不出来了。” 展昭微微吃惊,坐身旁的年轻男人温和如春风,说话的音调都从来不高,很难想象他暴走时的样子。叶朝枫从来不是卡通人物,他一直是位贵公子,噱头就是那灰色的衣衫浅浅的笑。 可是他不知道叶朝枫并没有把当时情况说完,那个绑架他的人的头子给他破了相,现在还关在监狱里,数着漫长日子,从铁栏杆里望着外面的天空。 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学生放学的时间了。小小的孩子背着大大的书包从他们俩身边跑过,花花绿绿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拼出来的,笑容却是那么无忧灿烂。 老校长和蔼得像尊佛,拉着展昭说了很久的话。展昭出来的时候晚霞已经满天,四下张望,发现叶朝枫远远站在一株开花的树下。 那是一株樱花树,三月暖春,正开得热烈,粉红的花瓣给夕阳衬成紫色,扬扬散散地飘落下来。 落在叶朝枫的头上,落在他的肩上,落在脚下,浅浅铺了一层。 展昭的脚步很轻,可还是惊动了叶朝枫。他转过头,对他微笑,樱花瓣就从他脸前划着漂亮的弧线落下。他动了动身子,更多的花瓣从他的肩膀滑落到地上。 他伸手接了一片,对展昭说:“这是樱花吧?在辽国看不到呢。” “东区就有两株啊,在外语学院门口。不过是白色的。” “开时那么绚烂,落在地上也不过做了花泥。” “辽国有什么花?” 叶朝枫笑,“辽国美的不是花,是雪。到了冬天,千里冰封,鹅毛大雪覆盖一天一地,如堆云积絮。孩子堆雪人,打雪仗,滑雪什么的。” “我们那的冬天没有雪,渠水也枯了,没有什么乐趣。我总给我爸压在家里做作业和练字,很少和朋友出去玩。” 叶朝枫沉默片刻,拍去了身上的花瓣,换了话题:“办这活动很费心吧?” 展昭的声音有些沉,“不算。我也是从这样的学校走出来的,我知道那些书对这些孩子有着怎样的意义。”抬头看看露出惊讶的叶朝枫,“我没和你说过,其实我爸也是学医药的。不过际遇不好,一直在镇上的医务所做个小药剂师,我妈也就跟着他在那里做了个护士。那里很偏僻,教育环境不好,我小学读的就是民办的学校。” 叶朝枫注视他,暖黄的夕阳下,少年的脸是蜜一般的颜色。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了落他头上的一片樱花瓣。 “我们快走吧,再晚就没班车了。” 依旧空荡荡的末班车,还是最后一排。市郊的视野很开阔,可以看到夕阳在施工中的建筑物后面一点一点沉下去,高高的脚架车立在空地上。天空是纯纯的靛蓝,没有云,也没有鸟儿。 叶朝枫只觉得肩上一重,才发现一颗温热的脑袋靠了上来,再一看,这少年已经睡着了。眉是微微颦着的,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叶朝枫笑了,这人白天不知道搬了多久的书,定是累坏了。于是轻轻挪过去了点,手搂过展昭的腰,防止他滑下去。一股皂角的药香飘进鼻端,那是他用的洗发水的味道。含蓄的味道。 不由靠着他的头,也闭上了眼。 展昭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都市灯火璀璨的夜景,挂满树枝的星灯,变幻的广告霓虹,锦衣夜行的路人。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靠在叶朝枫的肩膀上。 叶朝枫还闭着眼睛,头随着车辆行驶微微晃着。窗外闪过的灯光下给他的睫毛下打上黑色的阴影。叶朝枫的睫毛浓密墨黑,长且直。展昭只在另外一个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睫毛,不过白玉堂的睫毛要翘许多,是那种女孩子向往羡慕的类型。 出神的他甚至没留意到叶朝枫已经张开了眼睛,回过神来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惊得猛的抽身后退,脸红了。 叶朝枫不慌不忙地笑:“吓着你了?” 展昭尴尬,脸在发烫,支吾道:“我们睡着了……” 叶朝枫活动了一下脖子,望向车窗外:“还好没过站,下一站才到学校。” 展昭也随着他望想车窗外。天已经黑透了,没想到这么一来一回竟然花去了那么多的时间。他一下想到他们还没吃饭,一下又想到明天要交的作业,没注意到叶朝枫一直在说话。 “什么?” 叶朝枫说:“以后再做活动的时候,我就陪着你吧。” 我就陪着你吧。 展昭没想到这个义务援助教学的活动会持续他的整个大学生涯,更没想到叶朝枫也就这么陪着他走了整整两年。每隔一个星期,同一个时间,同一班公交车,永远是最后一排的角落。 或低语交谈,或相依小憩,时光从窗口随风流泻进来,在两人身上一转,又悄悄从另一边离去。没有痕迹。 叶朝枫回国后,跟随展昭做义工的是丁月华。 第一次去的时候,小姑娘一看到公交车的车牌号就暧昧地笑了,非常甜美的笑,说真巧啊,居然是520路呢! 展昭说520怎么了? 丁月华抛给他一个美丽的白眼,“这都不知道?520就是‘我爱你’啊!” 展昭当时定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叶朝枫还在的时候,他一点也没发觉到。 丁月华活泼,一路上笑话故事说个不停,又喜欢冲着展昭撒娇,完全把义务活动当成两人的约会。只是展昭总是有点怀念以前,倒不是说他不喜欢丁月华的陪伴,但是这两种陪伴,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展昭已经顺利地当选学生会主席,青年志愿者宋大分队的队长。在他的带领下,他们这支分队获得了嘉佑四年那届优秀青年志愿者分队的奖章。上台领奖的时候展昭念着的是丁月华为他写的感谢词,他本来想加上自己从原来的不情愿到现在的全心全意,但是丁月华没同意。她在他头上弹了一下,说:“笨头,你这不是在拆自己的台吗?” 丁月华下手要重一些,弹得展昭有点痛。 ********** 这一学期耶律皓兰带的课是古希腊文化。第一天上课,她是在一片赞美感叹声中走上讲台的。底下的单身年轻男性们看着如此年轻貌美的女老师,就像天蓬元帅看到了嫦娥仙子。 皓兰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注视,拿出了名单,开始点名。 大学点名时答到的人永远比实际到的人数多,不过一般第一堂课的时候大家都会老老实实去上,至少也要把老师记住。所以当耶律皓兰老师念到“白玉堂”而无人应答的时候,微微吃惊。 再念了一次:“白玉堂?” 终于有个认识白玉堂的人在底下喊了一声:“老师跳过去吧。这家伙得非典给隔离啦!” 哄堂大笑。 皓兰用红笔在白玉堂这三个字后标上记号,冷笑:“行啊!第一节课就放我鸽子!” 结果这课上了六个星期后,皓兰又惊又怒地发现白玉堂那厮居然一次课都没有来上,完全当她和她的教学是空气。她这里都讲到伊翁和他做女祭司的娘相认了,这个叫白玉堂的学生还没出来和她这个老师相认。 愤怒的耶律小姐一边敲打着键盘做课件,一边碎碎念着姓白的,敢旷老娘的课,我要你玩完! 但是她也没想到同白玉堂的相认会那么具有戏剧性。 这一次,得同宋大的一次演讲比赛说起。 十月,开封科技大学和北宋大学正式合并,从此宋大包括了原宋大、北宋医学院和汴京科技大学三部分。办活动庆祝。“爱我宋大,青春飞扬”大型演讲比赛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各个院都抓了一批骨干学生上台,法学院的展昭同学理所当然地抗起了这个使命。 到了演讲比赛那天,光是各院的领导、教育界的官员和新闻媒体就已经塞满了整个场地。学生要来看必须得有入场券,一个班三张,早就分给了班干部。白玉堂这些平民自然是没有办法进去的,只有和阴魂一样在外面晃悠,听里面雷鸣般的掌声,计算着什么时候才轮到法学院。 正在骂学校抠门,就听到嘿嘿一声冷笑,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丁月华。 丁小姐那时候一点也看不出将来会做国际频道的首席主播的样子,反而更像传说中的龙门客栈的老板娘。她老不客气地拿脚踹踹白玉堂,脸上挂着贱贱的得意地笑,“没票,又混不进去吧?” 白玉堂跳了起来,因为看到丁月华胸前的牌子。记者,该死的记者,该死的媒体,该死的特权! “得了!”丁月华如同救世主,“跟我身后吧,动作快点,现在是软件学院,完了就是法学院了。” 说完勾勾白细的手指头,白玉堂不得不屈服于特权,巴巴跟在她身后。 礼堂里面坐满人,有些闷。观众都在安静听台上的一个女生演讲。白玉堂在角落里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不一会儿有个女生走了过来,站在他的身边。白玉堂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坐了别人的位子,依旧伸直了脖子往前看。女孩子见他如此理直气壮,竟也没胆量开口提醒他,只好在旁边干站着。 然而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大步走过来,踢了踢白玉堂的板凳,说:“同学,起来一下,你坐了别人的位子。” 白玉堂听着声音耳熟,扭过头去。光线很暗,但这么近,也足够看清旁人的面容了。那横着的眉,傲慢的嘴角,倒吊的眼睛,这张又帅又拽看着就想踏上一脚的脸只会属于一个人。 赵子彬! “是你?”白玉堂露出很不屑的表情。他这才看到赵子彬身边还站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有点胆怯地低着头,就像赵家丫鬟一样。 “你这位子是这位同学的。”赵子彬冷冰冰地说,“起来吧,过道里可以站人。” 白玉堂站起来,目光落在那个似乎给这紧绷的气氛吓住了的女孩子身上。女生刚一抬头就接触到他明亮冰冷的目光,一个哆嗦,不自觉说:“不用了,同学你坐吧。赵会长,我去巡场……” 赵子彬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坚决地将她按坐下去:“不用了。下次别人坐了你的位子,记得开口说,别干站在一边。” 白玉堂听着,又恼又羞,想争辩几句,可是中间夹着一个女孩子。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又不是故意的。” 赵子彬按标准角度斜着脑袋,“又没说你是故意的。谁还会同女生抢位子啊?” 女生拉了拉赵子彬的袖子,但是赵子彬没理她,又加了一句:“再说白五少惜香怜玉名声在外,怎么会故意让女孩子站着你坐着。” 白玉堂愣了愣,当然听出这是在讥讽他,脱口而出:“赵子彬,你怎么说话的?” 赵子彬微微扬了一下眉毛:“你大喊大叫什么?没看这什么场合?” 那个被殃及渔池的女生急忙劝和:“都别吵了,大家都在看着呢!” 丁月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急忙过来,一看是赵子彬,暗叫一声糟糕,转身就想逃。赵子彬先一步喊住她。“丁月华!” 丁月华硬着头皮转过身来,“赵会长。” “这人是你带进来的吧?”赵子彬指了指身边某只正冲着他吹胡子瞪眼睛的耗子。 “是……可王佳她们不也把男朋友带进来了吗?” “原来是你男朋友啊。”赵子彬挑眉,瞥了一眼白玉堂,“那就看好他,别让他到处乱跑,免得散会了找不到。” 白玉堂翻白眼,“姓赵的,你当我几岁啊?” 丁月华屈服于强权,在底下猛扯白玉堂的袖子,投以杀人的眼神叫他闭嘴。 白玉堂根本不理会,一把甩开她的手,“不就是个小会长吗,也忒瞧不起人了吧?坐错了位子都可以这样刻薄人,不就是会投胎一点,生成了皇亲国戚吗?宋大你这样背景的人还少了?不要因为有点狗屁特权就随便打压我们这些老百姓!” 赵子彬眉毛一扬,一脸兴味地笑了。他这嫣然一笑,首先就把身边几个干事给吓了个半死。共事这些年,今天第一次看到赵会长露出这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大家顿时觉得背后阴风阵阵,天地要有大变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子彬,你这里好热闹啊。” 丁月华眼睛一亮,急忙叫道:“朝枫哥。” 叶朝枫笑笑,“玉堂也在啊。”本来想说有你在的地方都这么热闹,看白玉堂一脸菜色,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白玉堂口气缓和了点,不耐烦道:“展昭到底上不上台,再不讲演我就走了。” 丁月华忽然激动地往台上一指,颤着声音说:“看!是昭哥!” 众人随之望了过去。 包院长没有看走眼,展昭演讲起来真有一种无法比拟的动人气势。 那白皑皑灯光下,身着深蓝中山装的少年站得笔直,挺拔而儒雅。本就英俊的轮廓给光影划分得更加鲜明夺目,稳重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发音标准地念着每个字。而那每一个字也似乎在他的严肃认真的发音中变得有了魔力,有了生命,深深钻进听众的耳朵里,落在心上。 展昭的声音一直很好听,朗诵的时候尤其富有魅力,只是他一直温文少言,难得听他短时间内说那么多话。那沉得仿佛古钟的共鸣,又清新地仿佛江南的水生植物,低音的沙哑像是风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带着述说和回忆的语气引人侧耳倾听。 激昂部分,手微微扬起,头也昂起,整个人给自己营造的威仪气势而围绕。那澎湃的青春化做一个个音符,咒语一样,灌输在叶朝枫的耳朵里。 他不清楚展昭究竟念了些什么,但那一刻叶朝枫的确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连周围的人都已经消失,只有这个人,他俊美的少年,站在自己视线里,陶醉在演讲的激情中。 这一刻他也深深陶醉在这情景里。 他再一次见到这情景,是多年后他在法院的审判庭上和展昭重逢。他坐在观众席的角落,同样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无数人头,注视着站在控方律师席上的男子。 这时的展昭已经成熟且极富魅力,随着年龄增长而更加英俊的面庞和西装衬托下英挺修长的身躯都在告诉他,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了,唯有一贯沉稳的表情和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还如同往昔。 展昭在专心陈述,温和却有魄力的让人不由仔细聆听的声音回响在审判庭里,如同一双温柔的手,牵着叶朝枫回到多年前的那个礼堂。 遥远的台上灯光聚集,少年朗诵毕,优雅地鞠躬。 掌声和欢呼声就在那刻如汹涌的潮水淹没整个大厅。 白玉堂得意地瞟了赵子彬一眼,却是意外地看到丁月华怔怔定在那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瞬间的成熟和觉悟,像终于由骨朵开始绽放为花儿一般。 丁月华也和叶朝枫一样,将这一幕牢牢记住了多年。那一刻,她也隐隐感觉到内心发生着陌生的变化,有什么东西萌生,有什么东西过去。 评省结果出来,赵校长踱上了台,清了清嗓子,说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总结词,然后像给最佳男主角颁奖似的,打开小纸片,神秘兮兮地笑道: “这次演讲比赛第一名,法学院!恭喜!” 掌声潮水一般响起。包拯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同身旁假笑着的庞院长客气了两声“承让了”。两个院长自从多年前在校会议上就某项教学改革措施互相指着鼻子吵得面红耳赤后,就一直维持着这种明争暗斗。 比赛结束了,冠军拿到了。叶朝枫提议说:“去我宿舍diy庆祝吧,我亲自下厨。我妹妹今天也要过来吃饭,介绍你们认识。” 白玉堂脸凑了过去:“你妹妹,花姑娘的干活?” 叶朝枫笑眯眯,“怎么,玉堂你也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丁月华把白玉堂拨拉一边,对叶朝枫抱歉地笑:“叶哥让你见笑了,这耗子小时候缺钙。” 展昭问:“朝枫,你亲自下厨?” “不信?”叶朝枫笑,“我妈说如今这个竞争激烈的时代,男人不学会做饭是找不到老婆的,我就跟着她学了一手。” 展昭笑,“你妈妈真有意思。不过以你的条件,怎么会愁找不到老婆。” 丁月华已是一脸崇拜。 ********** 叶朝枫住的学校的研究生宿舍,一间只住两个人,但他受特别照顾,给他拨了个套间。学校一律不许寝室里开小灶,不过研究生楼管的要松得多,又是周末。大门一关,里面只要不爆炸就没事。于是几乎每间研究生寝室都有点煮饭的家伙,一来客人就拿了出来。 展昭早已来过叶朝枫寝室多次,熟门熟路,先帮着叶朝枫把菜拎去阳台,再去门后拿出折叠桌子。其他三个人倒是不客气得很,打开叶朝枫的电脑,开始放dvd影碟。展昭在阳台帮叶朝枫摘菜,就听到里面乒乓作响,像闹地震,又像魔王复活。 展昭那是第一次看到叶朝枫秀手艺。他一直觉得叶朝枫是那种在家里吃饭都有小丫鬟给他端洗手水的人,没想到他在厨房里居然会那么生猛。稳健的手握着刀,麻利地起起落落,青椒就给切成了细细的丝。锅里油一辣,切得细细的肉丝倒进去,唰一声,铲子挥舞,肉丝和青椒在锅里打转,一盘嫩红翠绿的青椒肉丝就起锅了。 这种麻利简直像表演,叶朝枫优雅从容使转着锅铲就像巫师挥舞着魔棒。展昭还从来没有见过在油烟里炒菜也可以炒得这么优美的人,仿佛只要是由这个人来做,再粗重的活也可以变得高雅而富有情调。 屋里的人已经关了视频,改打牌。 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细微不可闻,等到门打开了,王朝他们才后知后觉地跳了起来。以为是检查寝室的老师,却是看到一个女孩子惊讶地站在门口。 女生大有倾国倾城之姿,一身水红色连衣短裙衬得皮肤雪白。丁月华一眼看出她从上到下都是名牌货。 耶律皓兰瞠目结舌地看着一屋子乌烟瘴气,问:“咋啦?聚赌呢?” 叶朝枫从阳台上冲妹妹点了点头,“皓兰你来了。我请吃饭,这些都是展昭的朋友。” 耶律皓兰的注意力却全部去了另一边,她看到了白玉堂。当然,白玉堂也看到了她。 “是你啊!”耶律皓兰嘴角弯了一下。 白玉堂丢下牌跳了起来,“你就是叶朝枫的妹子啊!” “你们认识啊?”丁月华问。 耶律皓兰点点头。 丁月华还以为耶律皓兰是学生,问:“你是哪个学院的?” “历史学院的。” “玉堂是艺术学院的,我是新闻学院。” 耶律皓兰拧住眉,“你……叫他什么?”她觉得这名字耳熟。 “白玉堂。”小白同学自我介绍,“艺术学院油画专业的。” 耶律皓兰的表情开始古怪起来,“你名字是白玉为堂的那个白玉堂吧,艺术学院的?” “是啊。” “你这学期选修了经济学院开的古希腊文化是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也选修了这门课?”白玉堂竹筒里倒豆子,“我从开学到现在一节课都没去上,不然我们早就认识了。老师一定点了我的名了吧?” 耶律皓兰有点幸灾乐祸地微笑起来:“我叫耶律皓兰,是你这学期选修的古希腊文化的任课老师。” 宁静。 展昭在阳台上喊了一声:“开饭了,要吃米饭的自己去舀。” 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白玉堂冲着阳台跑去。 那天大家的兴致都很高,说不喝酒的喝了酒,说不会醉的倒在地上烂泥一块。 “好了好了,大家都喝高了,现在该打牌了。”丁月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牌,掼在桌子上。 白玉堂抱住脑袋,“又来了,我就知道!” “怎么?”叶朝枫问。 展昭还没回答,就听丁月华大声道:“老规矩,输了脱衣服。女生可以保留内衣,男生全部脱光光!” 话音一落,男士全部叫起来:“太不公平了吧!” “拜托!”耶律皓兰从来没这么玩过,放下矜持,兴高采烈地帮腔,“我们又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叶朝枫凑到展昭耳边,“你们以前这么玩过?” 展昭无奈地点头:“不过我幸免于难,只脱了外衣。但是小白和王朝全部阵亡了。我那还有月华拍下的照片为证,你看不看?” 他声音大了点,恰好给白玉堂听见了。小白立刻抓狂:“姓展的,你敢!” 展昭满不在乎地一笑,向后靠在垫子上,“我即使想,也没条件啊。你被颜查散他们几个压在地上扒衣服的照片全都在月华那里呢。” 白玉堂一听,两眼冒出金星,大吼:“丁老三!你跟我说那卷胶卷报废了的!!!” 丁月华摸摸头发,“可是……那个……你知道,如今科技那么发达……”声音越来越小。 白玉堂指着丁月华道:“听着,给你三天时间,把照片和底片都交给我,否则我把你的陈年旧事都给捅出来!” 丁月华干笑:“这恐怕……” “两天!” “好吧我实话告诉你那些东西在上次搬寝室的时候给我弄丢了!”丁月华一口气说完,然后跑过去挨着展昭蹲下。 白玉堂做深呼吸,“你让那几个禽兽扒了我的衣服,你在我身上画了恶心的画,然后拍下了照片,最后你又把照片弄丢了?” 丁月华缩到了展昭背后。 “贱人啊!”白玉堂扯头发,“天知道照片落在了谁的手上,也许明天校园网上就全是我的照片。老子不用做人了!” “啊不会!看到照片的人都会以为那是csi的剧照。”丁月华急忙申辩。 白玉堂头发冒烟,“谁说的!我的照片怎么会像犯罪现场?!” 丁月华指了指身边的展昭。 展昭一把将丁月华从身后推了出去。 “不管了!”白玉堂做茶壶状,指着丁月华的鼻子,“丁月华初中时候暗恋学校体育老师!” 众人哗然。 丁月华也跳了起来,“嘿!那家伙那时刚毕业只大我六岁,我上他的排球班是因为他笑起来像狄青!” “啊我理解你!”耶律皓兰急忙附和,“我也很喜欢狄青,我还是他的官网会员呢。” 丁月华把头发往耳朵后一掠,大声道:“白玉堂过年放鞭炮,结果那东西钻进裤子里,险些就造成终身遗憾啊!” 大家哄笑起来。白玉堂脸色发紫。 “那才不算什么。丁月华小时候把保险套当气球吹!” “喂!那次你也有份!”丁月华的脸也涨成茄色。 “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你说那是口香糖我才叫你去吹吹看的!” “白玉堂曾偷用过他干妈的化妆品还穿裙子!” “丁月华招待朋友在家里看录像,结果拿的那盒录像带是……” “闭嘴!”丁月华一脚踢开他,终止了他的发言,紧接着抛出杀手锏:“白玉堂还是处男!!!” 其他人纷纷倒吸一口气。 白玉堂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一口气憋到极点,爆破出来:“展昭也是处男!!!” 展昭一脸平静地反驳,“这对于我这种洁身自好的优等生来说很正常,放在你身上就匪夷所思了。” 丁月华一手扇风:“是啊。当初是谁总在我耳边吹嘘他阅人无数,没想到原来还是童子鸡一只啊。哦呵呵呵呵………………” 皓兰大笑着拍手,多喝了几杯又在兴头上,让她口不择言道:“你们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也要来。这事连我爹妈都不知道,我哥以前有过亲密的男性朋友!” 喧嚣的寝室在片刻间归于宁静。 过了一会儿,叶朝枫清了清喉咙,柔声说:“皓兰,你喝多了。” 白玉堂扯着丁月华站起来,说:“也是,寝室快关门了,我们也该走了。” 丁月华也强笑着说:“是啊,明天早上有课……” 醉倒的王朝忽然冒出一句:“嘿嘿我听到了,你是处……” 白玉堂猛捂住他的嘴巴,冲丁月华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齐心合力拖着王朝走到门口。 展昭也一声不响地站起来。 叶朝枫忽然问:“谁可以留下来帮我收拾一下?” 已经走到门口的几个人回过头来。皓兰几分迷糊地说:“不是有展昭吗?” 展昭叹口气,“我帮你收拾吧。” 白玉堂还想要发言,结果给丁月华扯着领子拉出了门。 人去室空,留下满地狼籍,空气里一股鱼汤和酒的气息,走路不留神,就要碰着倒在地上的酒瓶子。 展昭打开窗户,外面新鲜清凉的空气灌了进来,冲淡了室内的异味。他和叶朝枫两个人一个管一头,花了半个小时才把地上的东西拣干净。 丢了垃圾直起身来,头突然一阵晕旋,伴随着从胃里涌上来的恶心感。 “怎么了?”叶朝枫一把抓住展昭的胳膊,将他扶住。 展昭甩甩头,“没事,可能刚才喝高了点,现在后劲上来了。” 叶朝枫二话不说,拉着他坐在床上,倒了杯热水给他,“我这没醒酒药,你先喝点水。” 展昭喝了水,躺在床上。酒劲上来,不免觉得燥热,浑身发汗,头也越来越痛,觉得天旋地转。叶朝枫坐在床边,拿着毛巾轻轻地帮他擦着脸。 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展昭猛地起身。叶朝枫见状,立刻扶着他到洗手间。 展昭松开捂着嘴巴的手,立刻把晚上吃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那一刻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要从嘴巴里涌出来,头晕得几乎站不稳,一双有里的手搂住了他的腰,将他稳稳扶住。 小小洗手间里顿时充满呕吐物的酸臭。展昭喘过气来,脸上发烫,小声道歉:“对不起,弄得你一身,还……” 叶朝枫温柔一笑,接了一杯清水给他漱口。扭开了水龙头,热水器发出轰的一声,花洒里喷出温水。排风扇也及时发挥作用,嗡嗡声中抽走了里面异味空气。 哗哗水声中,展昭慢慢放松下来,半瞌着眼睛,任由那个人脱去两人弄脏了的衣服。 水温渐渐升高,小浴室里蒸汽弥漫,呕吐过后的温暖与舒适下,大脑深处涌出浓浓睡意思,脑袋不自主地搭在对方肩膀上。 叶朝枫轻笑一声,轻轻拍拍展昭的脸,“别睡着了,会着凉的。” 展昭强打起精神,猛眨眼睛。叶朝枫一边脱他衣服一边说:“坚持一下,洗个澡再睡。” 热水冲刷在两具年轻赤裸的身体上,将沐浴液的泡沫冲刷去,露出光洁紧实的肌肤。神智依旧不大清醒的少年打了个喷嚏,让青年不自主伸手搂住了他。躯体接触带来一阵奇妙的触电般的感觉传达到大脑,让两个人的身体都微微僵硬了片刻。 展昭忽然很小声地说:“朝枫,你以前……” 叶朝枫嘴角的笑意缓缓加深,“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曾经也是个叛逆少年,做很多事都是为了图个新奇。” 展昭抹了抹脸上的水,说:“我明白,我没其他意思,我只是好奇……” 叶朝枫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这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面容。第一次看见时,内心深处就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让他不停在大脑里搜索,心想自己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是那么强烈。 他揉着展昭黑亮濡湿的头发,感觉指间的顺滑柔软。一时间,情不自禁凑过去,轻轻吻了吻那柔软的嘴唇。 展昭迷糊地抬起头来,望进那双温柔如斯的双眼里,陌生的情绪翻涌起来,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而那张俊美的面孔再度靠近,再度温柔又霸道地覆盖上了他的唇。 大脑在那一刻轰地短路,一切的感觉,是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左右着身体。淋下来的温水模糊了视线,他闭上眼睛,感觉到唇上传递来的压力。辗转的,缠绵的,奇异而舒适的触感。 酒精冲淡了他的理智,他温顺地被抱住,任由那个男人放心大胆地加深这个吻。身体紧贴,肌肤相亲,纠缠在一起。 “哥,你在吗?” 耶律皓兰清亮的嗓音像泼冷水瞬间浇灭了里面的热情。 两人微微分开,展昭的脸一下变白,然后开始转红。 叶朝枫皱起了眉头,看了看两人既不整又透湿的衣服,没有开门,低声问:“什么事?” “你出来接个电话,有点急事。”耶律皓兰的声音有点急。 叶朝枫看了看两人身上既不整齐又透湿的衣服,再看了看展昭不算好看的脸色。他苦笑了。 耶律皓兰冰雪聪明,立刻察觉不对,说:“手机放这里了,我先去了。” 高跟鞋的声音急促而远。叶朝枫这才打开门,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提电话。 电话里中年男子忐忑不安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大少爷,出事了!” 叶朝枫眼睛眯了起来:“慢慢说,怎么了?” “新研发的那药……刚才发现被盗了!” 叶朝枫放下手机,回头望去。展昭已经穿好了衣服走了出来。目光对上,他立刻别开脸。 “你有急事,那我先回去了。” “展昭……” “我走了。”少年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动物,慌张地扯过外衣,推门而出,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楼梯间里。 叶朝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合上手机盖子。 刚才的热闹似乎就在这么短的时候里烟消云散,欢乐到底是短暂的。冷风从阳台窗户灌了进来,吹得大家打了个冷颤。 第二天展昭在食堂看电视才知道,前一夜汴京忽然刮起了六级北风,全市降温4—8度。人人都在说变天了哦,变天咯。相比叶朝枫来说,展昭那时并不知道真正的变天是什么。 ********** 耶律兄妹二十分钟后到达了花氏药研所。陈所长在寒风中一头冷汗地弯腰迎接他们,叶朝枫没看到他一样大步走过,耶律皓兰高跟鞋发出的急凑的蹬蹬声紧随其后。 会议里没有开空调,在座的各个主任和首要研究员都觉得有点冷,衣服里皮肤上一阵一阵地冒着鸡皮疙瘩。老板的儿子坐在首席位子里一言不发地看着监控录象,保安部的人心惊胆战地给他解说。那漂亮得不像真人的二小姐面无表情地把玩着钥匙,哗啦哗啦地声音盖住了保安部长的声音,但是没人敢叫她停下来。 叶朝枫终于看完录象,对保安部长摆了摆手,后者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 抬起头来,环视众人不安的目光。 “陈所长,有话可以直接说。” 所长反倒更加紧张不安,说:“叶少……这东西丢了,的确是我们管理上的疏忽。当初谁也没想到王大文那么憨厚样子的小子是间谍啊。要不我们投诉到商业间谍调查科去?” 旁边的副主任讥笑:“有证据还用等到现在才去检举?” “那怎么办?”所长六神无主,“他们要是赶在我们之前发布的话……夫人有什么指示?” 叶朝枫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还没告诉她。相信我,我处理比她处理对你们来说要好得多。” 所长愁眉苦脸地看着这位太子爷,很明白他的意思。耶律家子女性格里的温和一面都还是遗传自父亲,花残月在某些方面的心狠手辣更像那个马背上长大的民族。 “叶少,这药是我们下一个要开发的药的重要原料啊。要再生产,最少也要三个月,整个年度进度都要打乱。” “那就去找回来。”叶朝枫说,“王大文只会把东西给赵冠生,叫人去盯住姓赵的。” 副主任疑惑道:“怕没那么容易吧。赵冠生是个人精,这么干也不是头一回了,这次不知道收了那边多少好处,肯定藏得特别严实。” 耶律皓兰忽然轻轻扯了一下哥哥的袖子。叶朝枫看了她一眼,对大家说:“今天太晚,先散了吧。明天上午九点开会。” 等到人都走尽了,叶朝枫才转向妹妹,说:“你说吧。” 耶律皓兰说:“赵冠生和赵子彬是宗亲。赵冠生没儿子,赵子彬小时候被抱到他家里当儿子养过七、八年之久。” “这我都知道。”叶朝枫说。耶律家同赵子彬家有些交情。 耶律皓兰说:“赵冠生一直把赵子彬当儿子看待。也许我们可以从赵子彬那里下手。” 叶朝枫看着妹妹丢在桌子上的钥匙串,有一个水晶狐狸的小坠饰,那还是今年他送她的生日礼物。他似乎记起妹妹十七岁的生日宴会上,赵子彬随着做外交部部长的舅舅也来了,送了耶律皓兰一串紫水晶手链,两人跳了好几支舞。 “你……” 耶律皓兰拨了拨头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总得为这个家做点事。” 叶朝枫伸出手想摸摸妹妹的头发,但是忽然想到妹妹虽然年纪小,但是心智已经非常成熟,未必会喜欢这种摸小孩子的动作。出乎意料的是耶律皓兰竟然主动靠了过来,依偎进他的怀里。 她轻声说:“我心里有谱,你不用担心。” 七 第七回 嘉佑二年的上学期,宋大的学生在ftp上传递着中央台的某一期“大宋之子”,尤其以法学院的学生最为积极。不为其他,因为这期采访的他们学院深受敬爱的包拯包院长。 这已经是包拯第四次继任院长一职。 这个出生在小镇上,辍过学,下乡做过知青,返城自学考进宋大,留校后由一个小小助教做到宋大法学院院长的老人此刻感叹不已。回忆少时受的种种白眼,几次从那个位子上给人拉下来又再爬上去,再想想现在走在校园里总会听到的尊敬的一声“包院长好”,只觉得人生大梦一场,起起伏伏,世事如海,沉浮不由己。 他的额头上还留着下乡割猪草时弄上的伤,家里的夫人也是那时候遇上的小芳。现在回忆起来,乡村的空气真是清新,是大都市的乌烟瘴气所远不能比。那时候包夫人还是水灵灵的少女,现在也已经是个芳华已逝,犹存丰韵的老太太了。唯有下乡晒黑的皮肤这么多年来都没转白,总给小孙子形容是黑人版的肯德基上校。 展昭给他叫到家里吃饭的时候,包拯多喝了几杯,向这个他非常赏识的学生吐了几口苦水。 刚正不阿?换你在这位子上沉浮这么多年,还有什么脾气是没有被磨去的?我这是树立精神形象,宋大的法学院需要这么一个偶像来鼓励学生。你们将来出来,都是法律界的栋梁。可是你也要知道,律师,打离婚官司的也是律师。干这行远不像外人看来的高品。小昭啊,你这孩子资质是好的,就是有时候,不要把那些事看得太重了。做人就和做地毯一样,能屈能伸,经得起践踏,可包可裹。一切的公道,一切的人法天理,都是在心中的。可是人心,才是最险恶的啊。你们要学的不只是法,是人的心。 还有更多的苦水,没来得及吐,就已经给包夫人打断了,“寝室快关门了吧?小昭一个人回去没问题?” 包拯拉着展昭的手说:“走,我送你下去。” 夜风有点凉,宋大花园小区的路灯已经调低了,一只大蛾子胡乱拍着翅膀在一盏地灯旁上下扑着。包拯的酒气散了一些,清了清嗓子。 “药学院的耶律晁锋是你朋友吧?” 展昭过了一会儿才想清楚说的就是叶朝枫。“是,大一就认识了。” “他是辽国人。” 展昭笑笑,“宋大里辽国和大夏的留学生很多啊。” 包拯说:“他在宋大也算名人了,他妈妈花残月我也认识,以前还来上过我的公选课。” “我爸也上过您的《大宋王朝法律基础》呢。” 包拯看他一眼,说:“他们那届学生,安排的是别的老师教。我记得你爸爸是因为选修课冲突,才改选了我的课的。” 展昭听出话里的不对,“那花阿姨是……” “是跟着你爸爸改选到我班上的,她那时候在追求他。你爸爸拒绝了她,弄得满校都知道。然后他去汴京医学研究所的名额就给抹掉了。” 展昭脚步滞了半步,觉得一边脸火热。 包拯说:“我也不该跟你们孩子说这个的,那都是上代人的事,年轻时谁没有为谈恋爱闹过一两次的。只是我想提醒你,这个耶律晁锋,不只是个简单的留学生,这孩子心机深,像他母亲。你这孩子呢,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太老实。以后凡事都要多想一想厉害关系。” 展昭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微有发福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包老师,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花残月在这边办了一家药研所,还帮着药学院培养研究生,所以学校对耶律晁锋很是客气。表面上看,结交他也是不错的。只是,他出身到底不是那么单纯,你同他走得太近了小心受伤,凡事多留个心眼。” 展昭听出他还有话未说,却不好问。 包拯喜欢展昭,也是因为这个学生很像他年轻的时候。那骨子勤奋上进是任何一个长辈看着都喜欢的,尤其是这孩子仪表堂堂,气宇轩昂。 有时候包拯都在后悔为什么侄女包娉婷会放弃掉这个少年。到底是外面的花花世界吸引人一点,还是大家那时候年纪还小不懂得感情。罢了,年轻人的事,谁说得清。 那年冬天特别冷,连辽国和大夏来的学生都在抱怨老天,学校也早早就开始供暖。有了暖气,学生们都不大爱出门了,尤其是要跑到其他区上的公共课,旷课率奇高不下。 这样的情况下,白玉堂居然还能大早爬起来坚持去上耶律皓兰第一节课的《西域宗教学》,其动力的来源,自然是青春期的荷尔蒙。 白玉堂倒死不承认自己有多喜欢耶律皓兰,漂亮的姑娘人人爱,他只是赶早上她的课中的一员。学校里没选上这门课而挤进来旁听的大有人在,耶律皓兰的课永远爆满,就像寒冷冬日里的热辣火锅。 材料学院的花冲就是居心不良中最有代表的一人。 花冲这人,号称“半月公子”,指他同女生交往从来不会超过两个星期。生得好皮相的他有点像少年版的大宋球星狄青,风趣幽默,家世显赫,所以在学校里受欢迎程度远远高与庞院长的儿子。据他自己说,凡是认识他的人,要不爱他,要不就恨他。这句话好像上了学校十大名言榜。 展昭倒是认识他的人中少有的不爱他也不恨他的。花冲的篮球打得颇好,前阵子展昭接任学校篮球队队长一职后,就曾想拉他入队。花大少爷拽得别人欠他二五百万似的,头发一甩,说:“烈男不事二队。” 白玉堂事后从展昭这里听来,一个劲冷笑:“来什么三贞九烈?要是辽宋哪天打起仗来,他还能抱着美女投江以示忠烈不成?” 白玉堂对待女孩子们,更多像是兄妹关系,大家可以吃吃喝喝谈点小恋爱,但是不发展肉体关系。而花冲这种动辄带女生上旅馆的,在白玉堂看来,完全是做了十辈子和尚投胎的货色。他瞧不起花冲粗鄙的好色。所以后来在耶律皓兰的课上一眼看到那个家伙包着本书煞有介事地坐在第一排,就像看到别的野狗跑到自己地盘上撒尿一样浑身上下不爽。 花冲的父亲是花残月的堂兄,虽然两家基本没有来往,但是耶律皓兰和花冲还勉强算是表兄妹的关系。花冲觉得这个皓兰表妹简直是女人中的极品。年轻的女人没她漂亮,漂亮的女人没她聪明,聪明的女人没她有家世,有家世的女人没她内敛稳重。他曾编了一个宋大校花榜,第一名曾是建筑学院的息红泪。息学姐去年毕业,继任的是外语学院的林诗音;第二名是文新学院的丁月华,活泼烂漫;第三名是历史学院的赵春妮,人家是皇帝的干妹妹得加分。现在耶律皓兰来了,所有排名都得全部往后挪一位。 白玉堂对他的敌意,他当然感觉得到。每次上课都有人用恶毒的眼神盯着他的后脑,狠不能钻个洞出来,他也是会寒毛直立的。 无声的战争在底下悄悄展开着,耶律皓兰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说着教皇的某次公开讲话。讲完一章,说:“现在我想请一位同学上来……” 话没说完,底下的手纷纷举了起来,迫切得就像幼儿园的孩子想上台领蛋糕。 耶律皓兰笑笑:“请一位同学给我们大家画一个年表,把历届宗教战争总结出来……” 一半的手犹犹豫豫地缩了回去。 “……写清楚战争名称,教皇、涉及国家及国王……” 又有一半的一半不甘心地放下了手。 “……并且不能看书。” 现在整间教室里只剩两只手还屹立不倒。耶律皓兰一看,那两人正是白玉堂和花冲。她对花冲没有好感反而有点反感。看他面对她故意刁难的问题还这么有自信,觉得正中下怀。于是点了他:“就这位同学吧。” 白玉堂急了,脱口道:“老师,他不是我们班上的。” 其他眼红的男生也纷纷点头附和。花冲回头瞪白玉堂一眼,目光里夹着毒剑。白玉堂挑衅地冲他仰起下巴。 耶律皓兰都看在眼里,心里一动,说:“你们两个都上来吧,看看谁写得好。” 这个女人是高手。花冲和白玉堂同时在心里感慨,不再迟疑,跳出座位奔上讲台。 “休息十分钟,两个同学加油。”耶律皓兰说完,拍拍手里的粉笔灰,离开了教室。 白玉堂和花冲两人向对方丢了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一人霸据一半黑板,拿起粉笔开始狂书。 此刻的耶律皓兰坐在教师休息室里喝着茶,想起白玉堂瞪眼睛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她想,他大概也默写不出年表,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不肯示弱吧。另外那个同学那赤裸裸的眼神她从小就见得多了,还好白玉堂从来不用这眼神看她。他看她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欣赏,坦然的,单纯的,让她觉得非常舒服,感觉到全然的尊重…… 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耶律皓兰回到教室里。学生们都已经就座,表情古怪地望着讲台。她好奇地扭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半边黑板上整齐俊秀的行楷。她惊讶了,这个男生的字,竟然也漂亮得像他的人。 白玉堂正在收尾,最后两行已经改成行草,潇潇洒洒洋洋散散落落大方,最后一“人”字那一捺,拖得常常的,大有意由未尽之意。 写完了,把粉笔一丢,吹了吹刘海,笑着转过来,对上耶律皓兰震惊的双眼。 “写得……真好。”耶律皓兰轻声说。 白玉堂慢慢笑了,“谢谢。” 耶律皓兰猛地回过神来,“我是说字。” 花冲在旁边嗤笑一声。耶律皓兰瞟了过去,看到另外半边黑板上不算很难看的字,什么也没说,转回来仔细看白玉堂的板书。 说她不吃惊是假的。她真没想到白玉堂竟然把年表总结得如此详尽正确,连西元记年都标记得一清二楚。她逐一对证,居然全部正确。 她张着嘴巴反复看着这板漂亮整齐的板书,递给了白玉堂一个惊喜的眼神,当即从包里摸出手机,把它拍了下来。 花冲的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底下的兄弟们也发出了嘘声和哄笑。耶律皓兰什么都没说,但行动已经表示了一切。 白玉堂极其难得的红了脸,一股激动在体内澎湃。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费力讨过女孩子喜欢。这次成功的喜悦不知怎么的特别强烈,几乎让他回到了初中时候,那原始单纯的心动的感觉。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感激丁月华逼着他背宗教学的课本,感激二哥小时候逼他练字。一切的辛苦,能换来耶律皓兰发自内心的欣赏和赞叹,都是值得的。 他嘴角的笑容也非常腼腆,非常温柔。 下课后,耶律皓兰收拾好了文件包,跟在学生后面走出教室。白玉堂和花冲互相狠狠瞪了一眼分道扬镳,从她身边跑下楼梯。她笑得有几分无奈。虽然论年纪她和他们同一年,但是她的童年早就已经结束了。 她慢慢走出教学楼。中午的阳光明晃晃的,来来往往的学生手里都已经捧着了饭盒。她停了下来,看到路边那个显然是专门在此等他的人。 “子彬?”她微笑着唤了一声。 赵子彬走了过来。他今天穿着一件半长的黑色呢子外套,领口露出雪白的围巾,挺拔的身型和英俊气质的外表吸引了许多路过的学生。 “我从学院那里问到你今天上午在这里有课,于是过来等你。”赵子彬的声音也非常温和。 “有什么事吗?” “这个,是你的吧?” 耶律皓兰惊讶地接过赵子彬手里的一个绿皮小本子,那是她的教师证。她感叹着笑了。 “我还不知道这东西丢了。你怎么拣到的?” 赵子彬笑意加深:“你昨天那首曲子弹得真好听。” 耶律皓兰抬起头望着赵子彬,眼睛微微眯着,她知道这样会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清澈多情,面孔更加柔和美丽。她也相信自己此刻的表情是感动且真挚的,任何人看来都不会怀疑她是故意把本子落在了钢琴室,更别说她那时候会去弹琴是因为知道赵子彬每个礼拜的那天都会去练琴。 热爱文学艺术的耶律皓兰早在高中的时候就是学校舞台剧的成员,从茱丽叶到海的女儿,从西方神话话剧到东方传奇戏剧,如果不是因为花女士觉得耶律家的女儿不应该如此频繁地抛头露面,也许耶律皓兰现在是辽国皇家剧院的演员而不是大学里的一名讲师。 赵子彬注视着她秋水般的眼睛和冻得有些红的鼻子,发觉这个冰山一样的绝色女子居然也有天真迷糊的一面,让他想起来以前他随舅舅去辽国时活擒的那只小狐狸。他同耶律兄妹也就是在那时认识的,那时耶律皓兰不过十七岁,已经美得令在场所有女子失色了,也同时让所有男子却步。如今两年过去,她更相是一朵带着露水的玉兰花开始缓缓展开花瓣,绽放在世人面前。 赵子彬同前女友分手已经快两年,并不是没有想过追求耶律皓兰的。只是耶律皓兰的哥哥是叶朝枫,要追求这个男人的妹妹,没有两把刷子是想都不用想的,不知道有多少男子就因为这点而却步。但是如果耶律皓兰有意,这就不同了。 想到这里,赵子彬有些激动。不单单是因为虚荣,而是耶律皓兰这样美好的女子,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即便她不是叶朝枫的妹妹,不是辽新集团董事长耶律宏裕的女儿,她自身的美貌和才华也足以让她做一个世俗里的女王。 白玉堂快走到食堂,才想起来饭卡袋似乎是落在教室里了,于是匆匆倒回头去拿。他走到快到教学楼的路口,一眼就看到了耶律皓兰和赵子彬。耶律皓兰在微笑,色若春晓。是的,正如现在宋大校园里明媚的春日阳光、抽绿的嫩枝或是迎着寒风盛开的一树梨花。他从来没从她那里得到过这么温柔妩媚的笑。 耶律皓兰对着赵子彬点了点头,然后赵子彬为她拉开车门,耶律皓兰轻盈的身影一闪,坐了进去。 那天中午,丁月华打了特份小炒,同展昭在寝室里吃着,门突然被踢开,白玉堂面色不善地走了进来。 丁月华被他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老五你别这样,菜有你的份,我的鸡翅让给你…… 白玉堂看也没看他们俩,径自上床睡觉去了。 ********* 111寝室在嘉佑三年的上半年有些流年不利是多年后大家公认的。统计起来所有的失恋、生病、成绩下滑甚至朋友反目都发生在那诡异的一年。可惜全寝室无一人选修了星相学或者风水学,不然也许能对这现象做一个理论上的说明。 展昭的苦恼,是无法对外人所道的。 自从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夜晚过后,他故意避开叶朝枫,也有三个多月了。叶朝枫也很识趣,找他几次未果后,便不再过来。 就连一向迟钝的王朝都问:“你同叶朝枫是不是吵架了?” 丁月华微笑摇头,“女人动口,男人动手。他们两个都是谦谦君子,所以他们冷战。” 白玉堂找了一个安静的时间,点上烟问:“你同那姓叶的怎么了?” 展昭虽然把白玉堂当知己,但也实在没勇气对他坦白。他能怎么说?我们接吻了,但那是一个意外?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事情已经过去那久,但他始终无法控制大脑里不断倒带那夜的一幕,淋浴的时候他总能又感觉到当时的迷醉和冲动。他极力的排斥着,但是他知道在内心深处,自己对那一切并不反感。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就像命运的线牵引着一般。 为什么会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 没人能给他答案。 白玉堂看展昭脸色变幻莫策,一时羞一时恼,情绪慢慢沉了下去。 他早就发觉这两个人走得太近了。人与人靠得太近终究不好,免不了要受伤害。更何况叶朝枫不是一个圆润无锋的人,那人思绪深沉,心计多端,看上去温和有趣,却是最有害的一类人。 展昭呢?不是他看不起自己的哥们儿,展昭善良耿直,真的不是叶朝枫的对手。 也就是那个时候,展昭带领球队输了全国高校篮球联赛决赛。 这已是第三次输给了开封政法学院。赛前大家都对展昭给予了极大的期望,队长还开了这次不赢就要自焚的玩笑话。毕竟大家都当他是校球队十年不遇的一个奇才。 但是开封政法学院的欧阳春则是他们学校五十年不遇的天才,传说两年间创下了十八胜的神话。相比之下展昭的道行明显要浅得多。 欧阳春这人很生猛,在球场上就像个刚出监狱的囚犯,带领队员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他的大胡子据说是失恋时开始留的,等到输了球赛再剃。没想情场失意球场得意,欧阳春的胡子就这么长成标志。 丁月华在比赛最后几分钟已经不忍再看下去,用尽所知道的一切词汇诅咒欧阳春和他的胡子。丁兆惠还差点点同一个落井下石的男生动了拳头,多亏颜查散及时把他拉住。哨声吹响那刻,宋大这边的看台上有点沉默,这让习惯了欢呼声的展昭很不适应。他在倒数第三分钟的时候拧到了脚,这时疼得有点厉害。但是他却没叫人扶着,自己走回了休息室。 从体育馆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头顶的天空是一片纯美的靛蓝,夕阳金色的光芒下,叶朝枫正站在无人的空地上等着他。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时空产生了扭转,可是脚上的疼痛很快就将他带回到现实中。 叶朝枫走过来,低头看他的脚问:“疼吗?” 展昭看着他关切的目光,觉得长久以来一个飘荡着的东西在这刻忽然降落了下来,像是寻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他轻声说:“是有点疼。” 他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贴服着,让他年龄似乎小了一两岁,可是却将他的失落沮丧无限放大。失意人眼睛里特有的那种招人怜悯激发母性关怀的亮光,也在夕阳的照射下,变得湿润让人动情。 于是叶朝枫张开手臂将他拥抱进怀里。 一个紧得几乎让人窒息,温暖得可以把人心烤化的拥抱。隔着两人的毛衣和外套,展昭都居然能感觉到两人的心跳是同步的。而这个怀抱的坚实和舒适,包容着他的疲惫和烦恼,他的脑袋搁在叶朝枫肩上,大脑中忽然泛起一阵困意。 叶朝枫在他耳边问:“饿了吗?” 展昭点点头。 “去我那吃饭?我给你上药。” 展昭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回寝室,小白他们说了给我打饭的。” 叶朝枫注视他片刻,知道这次再费多少口舌,展昭都不会同意去他那里的。他便点点头:“快回去吧,今天好好休息。” 不过叶朝枫没有料到,展昭回了寝室后,就像乌龟缩进了壳里。连着一个星期,他都没见着展昭,耶律皓兰打听了回来说,展昭情绪有些低落,不过吃饭学习都正常。 又补充,丁月华一直陪着他,两人一起上自习呢。 说完又看到她哥哥的脸一寒,后悔多嘴,急忙弥补:“总的说来还是挺沮丧的。月华哄他,他也是敷衍地笑一下。” 到底还是年轻,不大经受得起失败。不过年轻就是本钱,伤得多,好的也快,不用多久就过去了。 周末的时候,叶朝枫带着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来到111,跟展昭说:“带上两天换洗的衣服和厚衣服,跟我走。” 白玉堂问:“怎么?你们俩要私奔啦?” 展昭还没来得及瞪他,叶朝枫已经抢先呵呵笑起来,说就差一个字,是夜奔。 叶朝枫先开车走高速到了洛阳,也不停留,直奔上山。 展昭一言不发地坐在车上,开始还会好奇地小心看叶朝枫几眼,后来看到出了开封,又看到进了洛阳收费站,笑起来,老老实实看风景。 倒是叶朝枫先开口:“怎么不问我带你去哪里?万一把你拐去卖了呢?” 展昭笑起来:“我妈说,我这种人,即使被人卖了,都还会倒过来帮人家数银子。” 叶朝枫打着方向盘:“猜猜吧,不然我估计瞒你岂不是显得很没意思。” 展昭摇头:“不猜啦。猜中开头,却猜不中结局。” 车里音箱调着低低的音,抒情的男声深情款款: “iwasstanding alongagainsttheworldoutside youweresearching foracetohide lostandlonely nowyou’vegivenmethewilltosurvive whenwe’rehungry lovewillkeepusalive” 车开进山,展昭还是安静地坐在旁边。叶朝枫好奇他的沉着,结果扭头一看,原来已经睡着了。头偏向这边,微垂着,面容安详。 展昭被摇醒,发现自己正处于深山老林里,不由笑:“叶兄,即使我欠你银子,也用不着费尽苦心载我来着这么远的地方弃尸啊。” 叶朝枫也笑:“有证人看我带你离开,我不杀你。我把你卖给当地人做上门女婿。” 宾馆服务生听了这对话,呵呵笑起来。展昭这才看到车后那座修得别有风味的度假山庄。 毕竟是五星级的宾馆,普通两人间也装修得非常舒适,大大的玻璃窗对着目前是一片林海。晚上没有月亮,可是积雪却依旧皑皑,山间呼啸的风透过玻璃窗,只有一点嗡嗡的响声。展昭转过头来问:“天寒地冻的,能看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叶朝枫说,“去洗澡吧。今天早点睡。” 等展昭洗完出来,叶朝枫已经睡下。昏黄的灯光下,那个人的呼吸深且长。展昭经过他的床的时候放慢脚步,看了他几眼,然后上床关灯,很快睡去。 展昭再次被摇醒时,发觉天还没亮,心想这是山上,应该不会有地震,于是不解地问:“火灾?” 叶朝枫笑:“快起来,穿厚点,带你看好东西。” 有什么好东西要牺牲冬日的睡眠来看的?不过展昭是男生,用不着撒娇赖床,立刻就起身穿衣,告别温暖的被褥。 宾馆大堂里有不少客人也起来的,都穿着羽绒衣,手里拿着电筒。叶朝枫把一条还带着他体温的围巾套在展昭脖子上,嘱咐说:“山上冷,受不了我们就回来。” 展昭把围巾围好,“看个日出,代价可真大呢。” 夜奔,摸黑上山。一人拎一个手电筒,在山路上沿成长长一条光带,从远处看必定像一串宝石链子。天空是深深的蓝色,风就在脚下峭壁上呼啸。 展昭扭头看身后,脚下一时不留神,踩空一级阶梯。叶朝枫突然伸手抓抓他,这才没摔倒。 大部分人到了看台上就停了下来,叶朝枫却一直握着展昭的手,牵着他继续走,一直走了好远,绕过一小片灌木林,然后爬上一块还有着残雪的岩石。 那是一处隐蔽的地方,前方是个对着山渊的斜坡,后面是被积雪覆盖的丛林。很适合做自杀现场,用来凶杀也不错,毁尸灭迹不过伸手推一把,那就人能像冬瓜一样咕咚咕咚滚落悬崖下摔成一滩瓜泥。 就是视野非常好,正对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 两人默默坐在石头上,叶朝枫抽出两根烟,递给展昭一根,都点上。然后又从怀里掏出小瓶洋酒,一人喝一口,解乏又取暖。 展昭生长江南,很少见雪,气氛又好,酒也暖身,说着平时少说的事。那春来的梨花,夏天的栀子,秋天的银桂,冬天的红梅,在他口中,都仿佛有着儿时的记忆一般。又说到小时候爬树摘桑葚,吃得手和嘴巴乌紫。小学的荷花池里钓虾,掉了进去险些淹死,母亲就此不让他玩水,于是至今没学会游泳。 那人一双仿佛透明的琥珀色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前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像是一杯水冲淡了浓浓的蓝色,露出后面掩藏着的橙色亮光。那仿佛带着生命脉动的光芒最初的柔弱似小女孩,渐渐开始变得热情奔放,像大溪地的女郎。金灿灿的光线无视满山冰雪,灼热人的眼睛。鲜明的,炽热的,神圣的,眷恋的。 人类自远古就崇拜太阳,崇拜光芒,那是融进血液里的心性。而每一次日出其实都是一次天文奇观,绚丽华美,是燃烧着的生命和信仰。 阳光把山头的白雪照成奇妙的黄蓝二色,远处看台上的游客在欢呼鼓掌,惊起山林里的寒鸟,扑哧扑哧拍着翅膀冲出林子,在山间盘旋地飞着。风掠过山尖,吹起高低不一的声音,扬起的碎雪成了薄薄一层雾。 展昭这才转过脸来。叶朝枫微笑着看他,少年线条明朗的面颊给镀上了一层金边,原本明朗的线条在这样的光线中变得朦胧柔和。 叶朝枫弯腰抓起一把雪,握成球,轻轻一掷,雪球就沿着斜坡滚下去,弹跳着落进山崖下。“你说你小时候没看过雪,我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今天带你来看看。” “谢谢。”展昭很感动。 叶朝枫出其不意地抓起一团雪向展昭砸过去。展昭没有料到,来不及闪开,雪正中他的脸。雪水滑进领子里,冰得让人直打哆嗦。展昭也不同他客气,反身也抓起一团雪,扬手就招呼过去。 叶朝枫有了准备,身子一闪,从岩石上跳了下来。于是一场混战展开,两个年轻人像半大的孩子一样笑着打闹着,你来我往。叶朝枫的大衣毕竟是高级货,雪打在上面,轻轻一抖就滑下来,不留痕迹。倒是展昭的呢大衣,沾满了雪粒,一头一脸也都是白花花的碎雪。他开怀地笑着,脸泛着红,眼睛分外明亮。 一不留神,雪团砸中叶朝枫,他忽然摸着那部分,皱起眉头。 展昭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怎么了?” “雪里有石头……”叶朝枫声音很小,展昭没听清,“哪里?我看看,怎么了?” 忽然被用力一扯,两个人摔倒在地上,沿着斜坡滚了几米才停住。展昭看着不远处的悬崖边缘,抽一口凉气,最终还是笑了。 “差点出人命。” 叶朝枫压在他身上:“人家在山底找到我们的尸体,不会以为我们是殉情的?” 展昭却想,这片山坡到了春天,一定是绿意盎然,开满野花吧。 叶朝枫扳正展昭的脸,深深注视,然后低头吻了上去。 展昭脑子里轰地一声,像是运行的机器忽然短路,火花迸射。而这个吻,温暖柔软的触觉,亲昵的,怜爱的,掠过眉毛眼睛鼻子,然后停在他的唇上,渐渐加深,渐渐缠绵。 这一刻他惊讶察觉自己除了感觉到融化的雪水钻进领子里冰人外,却也并没有反感这个亲密的动作。他忽然想到自己是男生,应该立刻推开这个人然后给他一拳,可是压在身上的那个人忽然加深这个吻,掠夺了他的呼吸,和思考的精力…… 多年后一天,丁月华外出回来说:“表姐说某某山看日出很美,我们这个周末去看看怎么样?” 展昭看着报纸:“你现在是两个人,出点差错怎么办?” 丁月华央求他:“等肚子大了,更爬不了山了。再说现在看日出是可以做缆车上山的了。” 展昭说:“那干脆等孩子生下来,我们一家三口去爬山,不是更好?” 丁月华哼道:“没情趣。这个月的物管费下来了,你明天上班时顺便去交一下。” 展昭从妻子手里接过单子:“刚才你妈打电话来,说是新出了个什么脚底按摩器。” “哦?那我们周末上街给她买一个吧。” “你大侄子上文渊阁小学的事我去问了,人家说跨区读的赞助费要多交百分之四十。” 丁月华啧啧:“瞧瞧这教育收费那个狠的。” 展昭温和地笑着,走到阳台上点上一根烟。 花园小区里,放了学的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天空晴朗,夕阳还没有开始燃烧。一缕烟雾缭绕中,他还隐约可以回忆起当年那个雪地上的亲热。冰冷的雪和温暖的吻,那人灵活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脊背激起一阵触电般的酥麻。 那时候他不是一个优秀的检查官,更不是一个丈夫。 那时候他还年少。 八 第八回 凌晨3点到早上11点,是白五爷的睡觉时间。冬雷阵阵夏雨雪,都改变不了这一规律。 他也常做一些古怪离奇的梦。比如拿着一把剑和一把大刀对砍,从里面找到武功秘籍,但是又看不懂上面的蚯蚓文字。或是梦到自己少了一条胳膊站在一处悬崖上等人,忽然一个贞子一样披头散发的女人从脚下的悬崖爬上来,他吓得又一脚把她踢了下去。 但是今天的梦非常温和华丽。热带风情的海边,他躺在椰子树下的椅子上,丁月华穿着比基尼站在他身边像日本女人一样用娇柔的声音问:“先生,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白玉堂说:“给我捶捶腿。”于是丁月华温顺地膝行过来,伸出小拳头给他细细捶。 突然有人在喊:“冰山来了!冰山来了!” 冰山?这里怎么会有冰山? 可是就那一瞬间,一股冰冷汹涌的海水猛烈扑过来,将自己淹没。 白玉堂打了个哆嗦,醒了过来。落入眼里的是耶律皓兰那双充满好奇的琥珀色眼睛。 能一睁开眼就看到美女固然好,可是如果该美女正盯着你赤裸的上身看,那就要另当别论了。于是白玉堂跳起来扯过被子捂住身子,大叫:“你你你你你!!!!” 耶律皓兰这些日子里天天对着赵子彬笑,成了习惯,性情也放开了许多。再说她偏爱白玉堂,见了他总想去逗一逗,就像在家里时常拿玉米逗那只珍珠熊。 她缩回头,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怎么光屁股睡在展昭床上,他人呢?” 白玉堂虽然觉得自己拉着被子缩在床角,活像被强暴过的女人,但是他还是开口纠正道:“我只脱了上衣。展昭不在的时候我常用他的床。他和你哥出去玩,还没回来。” 耶律皓兰很不高兴:“我哥也是,找人不在,打手机没信号。我妈急找他呢。” 白玉堂咬牙切齿:“你哥安全得很,至少展昭不会趁你哥光身子的时候跑来掀他被子,又不让他穿衣服!” 耶律皓兰啊了一声,说:“你穿啊。”人却纹丝不动。 白玉堂哀号:“姑奶奶,你在这里我怎么穿啊?” 耶律皓兰笑:“我在这里碍你什么事了?看一眼会掉一块肉?” 白玉堂不敢瞪她,只好忍气吞声地钻进被子里,像条蚕一样蠕动着胡乱套了一件运动衫。心里暗骂,他白五爷在女生面前还从没这么窝囊过,即使连丁月华都不敢这样调戏他。 耶律皓兰等他穿好了衣服,笑眯眯地说:“刷牙洗脸吧。完了我们吃饭去。” 白玉堂觉得一边耳朵忽然变大了似的,身体里像灌进了一股清气:“我们什么?” “请你吃饭啊。别说你已经修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不食人间烟火了。” “小龙女才不食人间烟火。你没事请吃饭,必有奸情。” 耶律皓兰无奈地笑了:“你真麻烦。我想请你去帮我个忙。” “说来听听。” “我们学院一个女孩子检查出有白血病,学生会搞了个募捐活动。” 白玉堂一听,“来募捐的,那容易。”说着就从枕头下摸出几张交子递过去。 耶律皓兰却没接,摇头笑道:“不是钱,是吻。” “啥。”白玉堂大惊。 耶律皓兰伸出修长白细的手指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轻刮了一下,“凡捐赠百元以上者,可以得到本学院美女或帅哥的一个吻。” 白玉堂只觉得没她刮过的鼻子处传来触电的感觉。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票子,把脸凑了过去:“那么,四个吻。” 耶律皓兰大笑起来,“少占我便宜,我是想拉着你去一起卖吻呢。” 白玉堂大失所望,“爷爷我卖艺不卖身。” 耶律皓兰冷笑:“真没爱心,花冲当下就点头了。” 白玉堂赶紧大喊:“我去!好姐姐,我去!” 耶律皓兰妩媚一笑:“这才乖嘛。” 白玉堂还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嘿嘿笑。 耶律皓兰忽然说:“我哥这人,平时听孤僻的。” “啊?”白玉堂歪着嘴,“看不出来。” “我看他挺喜欢展昭的。” “我就知道你哥断袖!糟糕,展昭贞节不保!” 耶律皓兰啼笑皆非,伸出手在白玉堂露出来的胳膊上拧了一把。不重,不痛,却让白玉堂觉得浑身都一颤。 “你脑子里都装着点什么啊?我哥是有未婚妻。” 白玉堂愣住,他从未想到这层:“你哥有未婚妻?” 耶律皓兰点头:“萧家,是世交,也是从小就定的亲。” “美吗?” 耶律皓兰笑:“都说只有女人才会一开口就问这个问题。” 白玉堂坚持:“到底美不美?” 耶律皓兰说:“色若春晓,你说呢?” “你哥放着一个大美女不要,大老远跑我们这儿来做什么?” 耶律皓兰脸上的笑收敛了回去,“我家还有个小叔,很能干。我哥若想继承家业,就得超过他。他是来这里历练的。” 白玉堂笑:“有钱人家真麻烦。” “你家不也有钱?” “我头上四个哥哥,个个都爱护我,情况自然不同了。” “娇生惯养。” “喂!喂!” 耶律皓兰娇嗔他一眼,转身往外走,最后说:“到时候我给你电话。” 她人走了,身后留下的香水还在这间小小寝室里萦绕不散。白玉堂深深呼吸,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芬芳的气息,又觉得自己像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为着这么一点点甜头就激动得像只猴子。 一声嗤笑从对面下铺传出来。白玉堂吓了一跳,大喝:“什么人?” 王朝从帐篷里探出脑袋,脸上挂着古怪的笑,“老五,服了吧!” 白玉堂最受不了这样的语气:“我服你奶奶!” 王朝撇着嘴巴:“沙场落马,你好自为之。” 白玉堂穿着那套三哥从西域给他带回来的白色休闲服赶到食堂门口时,耶律皓兰的募捐摊子前已经排起了长队,男生们个个翘首张望。 他心里打翻了醋瓶子一样,不敢想象耶律皓兰这样天仙一样的女子去亲吻那一张张粗鄙的脸。可是往前走了几步,看到那头站着的是历史学院的两个漂亮女生,耶律皓兰连影子都看不到。他感觉喉咙口堵着的东西又落了回去。 花冲已经在那里,前面也是一排女生。他刚表情僵硬地亲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胖大姐,看到白玉堂,也不管他是情敌,就像见到阶级弟兄一样感激地大叫:“玉堂兄,快来快来!我专门给你留了一半的姑娘。” 白玉堂脸色一黑,女孩子们却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随着午饭时间到了,队伍越排越长,食堂门口热闹非凡。白玉堂这才知道原来宋大有钱者大有人在,这次募捐来的钱,恐怕救完人后,还可以把学校大礼堂重新装修一遍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冰冷如丝绸般的声音:“皓兰,我就想这事你是不会亲自上场的。” 白玉堂回过头,看到赵子彬站在不远处,身边是刚才一直不见的耶律皓兰。 耶律皓兰对赵子彬微笑:“赵大哥,你说笑。我是老师呢,再怎么也不能和学生拉拉扯扯。” 赵子彬点头,“不过这些孩子倒也真有奉贤精神。你从哪里找来的生力军?” “那两个女孩子是学生会的。花冲和白玉堂上我公选课。” 赵子彬望过来,正对上白玉堂冰冷的眼神。他的笑容里带着讥讽,对耶律皓兰说:“你挺后号召力的嘛。” “小孩子挺听话的。” 白玉堂听得清清楚楚,当下感觉胸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呆住了。站在他面前正等着他的吻的是一个娃娃脸的紫衣女生,看到他杀人的目光,吓得忐忑不安,轻声提醒说:“那个……同学,我……” 白玉堂气在头上,转头冲她吼道:“你什么你?那么想要男人亲吗?” 女孩错愕当场。白玉堂话音一落,也立刻发觉自己说错话了。 四周众人当即起哄,掌声口哨响起。有男生奸笑道:“妹妹,他不亲你,哥哥我来亲。” 那个女孩子后退一小步,脸色由红变白,眼睛里满是委屈。白玉堂僵在那里,也不知道怎么道歉的好,碍于面子,嘴巴怎么也张不开。 花冲过来拍着白玉堂的肩膀说:“兄弟,这女子虽然不漂亮,但看着也干干净净的。比我刚才亲的那个狐臭加口臭的要好太多了。” 耶律皓兰和赵子彬在一旁看着。耶律皓兰有些惊讶,赵子彬袖手旁观,眼睛里满是鄙夷和嘲讽。 白玉堂心中的酸楚和羞愧让他怒火中烧,猛地把花冲的手甩开,吼道:“少管老子闲事!” 围观的人发出嘘声,花冲也讪讪地缩回手。那个女生眼里盈满泪水,转过身推开众人,仓皇地低着头跑走了。 白玉堂感觉一阵失落。这干人家女孩子什么事,也没该她受他侮辱啊,拿一个女孩子娘撒气也不是他白玉堂该干的事。他要是出口道歉都会好点吧。 白玉堂心想着,听耶律皓兰“哎呀”了一声,追那个女生去了。不知道怎么的,他也觉得眼睛很涩。 他匆匆离场,跑到他平时最不可能去的图书馆,一直坐到黄昏,坐到身上冰凉。脑海里始终回响着耶律皓兰的那句话:“小孩子挺听话的。”心想原来他在她心里究竟也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两人虽然年纪相仿,但耶律皓兰早慧,比他成熟那么多,只把他当个不经事的小弟弟吧。 越想越悲哀。又不是真喜欢上她了,像个女人一样患得患失干吗?他白玉堂还缺女孩子吗?环肥燕瘦,温柔泼辣,想要就可以上手。 白玉堂把头埋进膝盖里,忽然放声大叫,把一旁正在看书的哥们儿吓得跳起来。 回到寝室,叶朝枫与展昭刚回来,正在给大家看旅行的照片。白玉堂在门口站了片刻,看到展昭同叶朝枫相视而笑的神情,情绪更加低落。 沙场落马的不止他一人,这个人的境遇恐怕比他还要惨。 这对耶律兄妹到底是何方妖怪,修炼了什么法术,专门来宋勾魂吃心的吗? 几个小时前白玉堂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几个小时后他就发现他待耶律皓兰与别的女孩不同。认识到爱上一个人对于他来说是一场灾难。 如果上帝突然出现让人们各许一个愿望,那么展昭应该会说:“希望世界和平。” 王朝会说:“希望我这学期高数及格。” 丁月华大概会说:“希望腿上的多出来的肉能长在胸前。” 他白玉堂一定会说:“但愿从来不曾认识耶律皓兰。” 白玉堂的老友,丁月华的师兄,文新学院的大才子宋祁后来听白玉堂酒后说起了这段往事,一边暗笑这人自称情场高手结果初恋竟然不战而败无疾而终,另一边也感叹白玉堂骨子里也是个痴情种子。 把白玉堂抗回家丢在床上后,他动笔写下了他的成名作《嘉佑年间的爱情故事》。不过他没敢让白玉堂知道 小说里的原型是这么来的,那时候白玉堂已经接替他四哥蒋平管理陷空岛集团海外市场,手下保安部的人都生猛地很。他不怕白玉堂揍他,他怕白玉堂去拆了出版社。 颜查散发现白玉堂神情有点恍惚,问他:“老五你怎么了?” 白玉堂没精打采地问:“小颜啊,我也算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吧?” 丁兆惠嗤笑:“那是,我们五少也是陷空岛上绝世无双的一朵芦苇花。” 颜查散接着道:“只可惜,昔日芦苇花,今日萧艾草。” 一直在旁边看书没吭声的李寻欢这时候鬼使神差地迸了一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听!我就说他一定在这里!”门外忽然响起耶律皓兰的声音,紧接着半掩着的门被推开。 耶律皓兰喜悦道:“哥,你看是谁来看我们了?” 一个年轻窈窕的女子自她身后走了出来,柔美脸上有醉人笑意,仿若一朵盛开的芙蓉花。她的嗓音轻柔悦耳,她说:“晁锋,你还好吗?” 叶朝枫只迟了一秒,立刻微笑着说:“扶铃?你怎么来了?” 萧扶铃说:“突然想见你,一刻也呆不下去,跳上飞机就直飞过来了。” 那么缠绵的情话,当着外人的面说,可是听者却也不觉得肉麻。萧扶玲语气格外动人。 耶律皓兰说:“我来介绍,这是展昭,这是白玉堂,这是颜查散。” 萧扶铃的声音柔软,她的手也柔软,展昭小心翼翼地握着,生怕一用力就捏碎。她的身上还有一种花香,幽幽飘荡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那么适合她,所以虽浓郁却不让人反感。 耶律皓兰对哥哥说:“扶铃姐没通知人就来了,结果找不到你。我猜你一定在展昭这里,果真中了。” 叶朝枫站了起来,对其他人说:“这是萧扶铃,我的未婚妻。” ********** 虽然是政策联姻,但是萧扶铃还是爱着耶律晁锋的。 萧扶铃初见耶律晁锋时才十岁,当时场面着实浪漫,可以深深打动任何一个有少女情怀的女孩,所以让她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那时萧扶铃为了上树取羽毛球,给困在高高的树上,看着遥远的地面,呼唤家人未果,终于害怕得伏在树上嘤嘤哭泣起来。 是来萧家玩的耶律晁锋发现了她,叫人搬来梯子,把她从树上抱了下来。萧扶铃如小动物一般温顺地由他抱着,眼睛直直盯着他。她多年后都还记得,晁锋那天穿深色校服白衬衫,少年青涩的脸是那么英俊非凡,那气定神闲的笑容,让人觉得把一生都交付于他手上也不后悔。 耶律晁锋十年后再见到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萧扶铃时,丝毫不记得自己曾经认识她。他们在双方家长的授意下,一起散步聊天,一起吃饭看电影,正式订婚。 耶律晁锋去宋大读书后和萧扶铃的联系并不紧密。起初一个星期来一个电话,渐渐变成两个星期。他们共同话题其实并不少,但是耶律晁锋并不愿意与她在辽国经济走向和上流社会闲闻上花时间。男人的心有时候比女人还难琢磨,如果这个男人野心勃勃,那就更难揣测。而恐怕也只有萧扶铃这样有教养又有耐心的女人,才适合耶律晁锋。更何况她爱他,爱一个人,便会包容那个人的所有缺点。 花残月女士见儿子有点知乐难返,多少有些担心。外面的生活自由潇洒,中原的女子娇媚温柔,男人都是表面上被驯服的动物,若有机会,便会回复本性。丈夫身体有些报恙,她便劝萧扶铃去一趟宋国,能劝儿子回来固然好,如不,也要看住儿子的心。 萧扶玲依旧安静地笑。人心,岂是看就看得住的?不论过去怎么样,他的将来是她的。 丁月华第一次见到萧扶铃时,正和白玉堂在超市购物。萧扶铃一手挽篮子,一手挽叶朝枫,自货架那头款款而来。萧大美人容光焕发,步生莲花,浑身上下亮晶晶,刺痛了丁月华的眼睛。 丁月华问白玉堂:“那个女人是叶朝枫什么人?” 白玉堂通过皓兰,见过萧扶玲一面,说:“那是他未婚妻。” 丁月华以为白玉堂在乱掰,呵呵两声:“天上掉下来一个未婚妻。” 白玉堂耐心解说给她听:“未婚妻你知道吗?fiancee,未过门的媳妇儿,将来的孩子他妈。” 丁月华错愕:“他原来有婚约?” 白玉堂冷笑:“怎么?莫非他答应过娶你不成?” 萧扶玲已经走了过来,笑眯眯问:“玉堂,陪女朋友来买东西的?” 丁月华笑了笑:“叶大哥家中原来藏有娇妻,瞒得我们好苦,现在芳心碎了一地了。” 萧扶玲笑道:“这个妹妹好乖巧的一张嘴。我早就想认识一下你们这些朋友。晁锋哥在开封,托你们多多照顾了。周末有空,出来吃顿饭吧。” 叶朝枫这才开口:“扶铃,不用搞那么复杂。再说他们要期末考试了。” 萧扶铃笑意盈盈道:“晁锋哥,你就要回去了,走前总得请朋友一起吃餐饭吧?” 白玉堂惊讶:“这么快就要走了?” 叶朝枫轻咳一声,萧扶铃听到,眼珠一转,道:“耶律伯父的身体不大好。” 丁月华脸上在笑,眼睛却是饱含着敌意地冷冰冰地注视着萧扶铃。萧扶铃的笑,那像狐狸一样的神态,还真和叶朝枫那老奸巨滑的样子有几分夫妻像。难怪说人以类聚。 据说大漠里开有一种花,晶莹洁白,柔嫩芳香,但是枝坚叶厚,生有尖刺,萧扶铃就像这种花,娇美动人的,却也是有着坚定原则和强硬手腕。 萧扶玲和叶朝枫走远了,丁月华冷哼:“那个女人,我不喜欢她。” 白玉堂嗤之以鼻:“又不要你娶她,管你喜欢不喜欢。” “叶朝枫我也不喜欢。”丁月华说,“邪气得很,城府太深。不适合昭哥。” 白玉堂顿了一顿,闷声闷气地说:“你知道什么?”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丁月华苦笑,“我是女人,我有眼睛,我看得到!那神情,那态度,那种笑……” 她的声音很苦,也很无奈。 白玉堂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只有埋着头推着购物车往货架另外一侧转去。 只听“嗳”地一声,小车撞上一个女孩子。女生踉跄一步,忙弯腰捂着膝盖。 “你怎么这么莽撞啊!”丁月华丢给白玉堂一个眼色,急忙对那女生道歉。 女孩子抬起头来,温和地笑了笑,声音轻柔悦耳:“没事,不重。” 白玉堂忽然觉得这张尚算清秀的脸有几分眼熟。那个女孩子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把头低了下去。 丁月华却把这个女生认了出来:“你……你是夏紫菀,对不对?” 白玉堂想起来了,她就是上次捐吻时被他怒火波及到的那个女生。 “你——” 两个人的脸都通红。 丁月华也不知是没看出来,还是故意地,对白玉堂说:“这是经济学院的夏紫菀,校学生会宣传部里的。这是白玉堂,你该认识他吧。” 夏紫菀脸更红,头埋得更低了。白玉堂鼻子里哼了两声,算是和她打过招呼。他自己也尴尬得要命。若是在平时,肯定借这机会大大方方地道歉。但是此刻丁月华在场,如果开口道歉,必定会落下笑柄,让自己以后没有安生日子。反复斟酌之下,他保持了沉默。 丁月华忽然想起:“七点半我有课呢。” 白玉堂立刻说:“那么我们快去结帐吧。”说着推着丁月华往收银台走去。 回过头,夏紫菀还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他,他扭捏了一下,说:“那个……对不起……都很对不起……”又赶紧推着丁月华走了。 夏紫菀呆站在那里,看着他洁白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 萧扶铃把购物袋提进厨房,打开冰箱往里面放东西,一边对站在旁边的叶朝枫说:“那个丁月华,是丁旭将军的千金?好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叶朝枫笑着没回答,他对丁月华没什么特别感觉,不过到底是将门女儿,肯定不会像表面上那么娇气烂漫就是了。 萧扶铃又说:“白玉堂这名字熟悉,是哪家的?” “陷空岛五少。” “原来是他啊。”萧扶铃想了起来,“生得好俊俏啊。听说学的是画画,莫不家里没打算让他进公司?” “这小子很精明,学什么都只不过是个幌子。”叶朝枫说,“他现在又办画展又出画册的,风头不小,遇大事又很沉稳,不可小瞧了他。” 萧扶铃点点头,记下了,“那展昭呢?” 叶朝枫愣了一下。 “就是那天在门口碰到的那个男孩子,很帅气,有些腼腆的那个。”萧扶玲说。 叶朝枫扫了她一眼:“他怎么了?” 萧扶铃察言观色,见他沉默,知道这展昭不一般,“他同你关系不错吧?” 叶朝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萧扶铃说:“同你不是一类人呢,身上闻得到有阳光的气息。” 叶朝枫说:“衣服洗了晒晒,都有这味道。” 萧扶铃笑出来。 叶朝枫转移了话题:“皓兰已经把赵冠生藏东西的地方查出来了。” “怎么查到的?” 叶朝枫笑了笑,“她同赵子彬最近出双如对,还去赵冠生家里去了一趟,甚至当着赵冠生的面让赵子彬带她去实验室玩。赵冠生以为她是为了搜东西而来的,于是把藏东西的地方换了。他一动,我们另一方盯梢的人自然就知道东西藏在哪里了。” 萧扶铃惊叹,“皓兰还真是能干!那东西在哪里?” “只有个大概位置,就是老实验室三号楼里。” “老实验室?两层楼,十间房,那么大点儿地方怎么就找不到?” “赵冠生藏起了东西后就再没去看过。老陈的人跟踪他那么久都找不出蛛丝马迹。” “要不要再叫皓兰去探探。” 叶朝枫冷冷扫了她一眼,很明显地不悦:“我不想皓兰涉险。而且,赵子彬也不是好糊弄的。他们现在交往得很顺利,将来若结婚都是可能的,赵子彬人不错,家世也算配得上我们。” “他一直被蒙在鼓里吗?” 叶朝枫笑:“他是聪明人,他若愿意被蒙在鼓里,那样最好。” 萧扶铃还想问个明白,可是看到叶朝枫有些不耐烦的表情,聪明地闭上了嘴。这点基本的察言观色她是有的。只是每到这个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离眼前的这个人很远很远。肉体虽然在同一个空间,但灵魂却分隔在沟壑的两端。 *********** 展昭一人跑到远远的化学学院后面的球场去打球。那里僻静,又因为老旧,去的人少。展昭喜欢那份安静。 有些事要独自一人去想想。现在人人都忙,比如考研,比如恋爱,比如找工作,比如联系出国,所以自己的事永远只有自己解决,你在别人生命里永远只是配角。 天色暗了下来,路上行人也愈加稀少,风刮得急,是要下雨了。铁丝网外的桂树给风吹得哗哗直响,若大的球场里,只有一个蓝色身影奔跑跳跃,孤单的球声回荡不下,仿佛自胸膛里发出的心跳。如果此时有人路过,必会立刻给这落寞寂寥的气氛感染,又见那矫健身影轻松跃起,如猫般优雅迷人。球准准入网,落地回声,无人喝彩。 雨先是试探似的落几滴,看球场上的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也不再客气,倾盆而下,转瞬已经淋湿一切。展昭抹一把脸上的水,拍拍手上的球,对准篮板投过去。雨拉起的帘子已经让景物模糊一片,球没打准,反弹回去,落在球场的另一边,落地一弹,给一双手稳稳接住。 叶朝枫没有打伞,衣服已经湿了大半,水自头发上流下来,从他英俊的脸上流下来。他走到展昭面前,“一个人?我陪你打好吗?” 展昭没搭理他,远远站一边。 叶朝枫没再追问,顾自熟练地运起球,往篮板跑去。他身形高大修长,奔跑起来别有一番力量之美,身手又十分灵敏,姿势优雅得似乎每个瞬间都适合按下快门。就是有些人,天生资质优异,仿佛是为了适应这个世界而定做的一般。 待到篮下,轻松起跳,把球往篮里扣去。可是手只伸到一半,另一手凭空出现,敏捷地把球夺了过去。展昭落地后一秒也没耽搁,迅速转向对面篮板奔去。叶朝枫也只是微微一惊,立刻笑了,马上跟了过去。 雨越下越大,已似白色面筋,人都躲进屋子里,只有一个约会女友的男生站在球场边苦苦等候佳人。他回过头去,越过茂密的栀子树和桂树的枝叶,看到里面一蓝一灰两个年轻人正冒着雨打着球。技术精湛,旗鼓相当,小小练习赛居然也能打得如此精彩。 一番争夺下来,叶朝枫后起而占了上风,生生截了展昭好几个球,全部进篮。两人暂时停下来,大口喘气,有点意犹未尽。 展昭弯着嘴角甩甩头发上的水,然后又恢复一脸平静,隔着雨帘望过去,问:“还打吗?” 叶朝枫也是浑身湿透,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抓住展昭的手臂。展昭浑身一震时,他又已经放开了手。“你身上这么凉,还是回去吧。” 展昭默默照着他说的去做。 111的灯是黑的,很显然没有人。叶朝枫问:“你带了钥匙吗?” 展昭老实地摇摇头。 叶朝枫说:“来,到我那里换衣服,不然你会感冒的。” 展昭想了想,还是跟去了。 叶朝枫的宿舍依旧简朴整洁,有淡淡香水味,是皓兰留下的。还有一大堆书本资料和学生的试卷,备课本上“叶朝枫”三个大字遒劲潇洒,力透纸背。学生都管他叫叶老师,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他是辽国人。但他只是这里的过客,一如冬天南下的雁,养精蓄锐一番,会拍拍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远。 叶朝枫自浴室出来的时候,展昭已经换了身衣服,坐在窗前。外面的雨依旧铺天盖地的下,声音大到说话声都听不清晰。 叶朝枫拿玻璃杯子泡了茶。茶是铁观音,因为雨季有点变味。想起半年前,这个房间里还时常充斥着众人欢声笑语,如今都已经消匿在墙壁里,化做一段宁静的岁月。 叶朝枫忽然自己笑起来:“不知道怎么的,明明有很多话想和你说,现在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展昭淡淡道:“想到什么说什么好了。” 叶朝枫放下茶杯,说:“她叫萧扶铃。” 展昭哦了一声。 叶朝枫只得继续说:“我们十多岁的时候认识的。两家是世交,于是一早就给我们定了亲。我大学毕业后,就举行了订婚议事。” 展昭居然认真听着,问:“你喜欢她吗?” 叶朝枫说:“不讨厌。” 展昭点点头:“那已经足够。” 他的意思叶朝枫明白,对于这样的政策婚姻,彼此不讨厌,已经足够适合结婚了。 天下那么多夫妻,有多少是因为爱而结合的?爱情是一回事,过日子是另一回事。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不该再幻想爱情,所以我们知道十多岁的孩子会一起殉情,而没看哪个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与人私奔。 展昭把茶喝完了,放下杯子,说:“雨小了,我回去了。” 叶朝枫看着他眼底的落寞,一下捏紧了手里的杯子。那颗应该已经被训练得坚忍不拔的心,应该已经能不论什么情况都能保持平静镇定的心突然疼痛起来。 他拉住展昭的手,然后站起来,将他拉进怀里。展昭的身体僵硬着,消极地反抗着这个亲密动作。 叶朝枫叹了口气,低下头,吻他的唇。 展昭把脸别开,然后挣开叶朝枫的手:“够了。” 在我们还没有狂热地爱上,在我们的肉体还没有熟悉彼此,在我们的灵魂还没有交融。现在打住正好来得及。 叶朝枫笑:“我似乎活脱脱像个玩弄别人感情的花花公子。” 展昭回头说:“朝枫,你人很好,真的。只是有时候,我们俩都有点糊涂了。” 人们常用来解释自己放纵的理由:一时糊涂。 叶朝枫笑了,他松开了手。 “最后求你帮个忙行吗?” 展昭看了他片刻,说:“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明天要搬实验室,想请你帮个忙。” 只是这事。 展昭轻笑:“没问题……那我……我先走了。” 叶朝枫没有挽留。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从下到结束,那么短暂。而他,也不过就在自己身边停留了一场雨的时间。 ******************* 次日展昭上午没课,一早就到实验楼去找叶朝枫。陈旧的楼房里人来人往,手里拿着,肩上抬着各种各样的器皿。学院到底吝啬,这个时候都不肯出人工,叫实验员自己动手。一些老师于是把学生叫来,充当免费劳力。 不少人在抱怨:“怎么突然说要搬?弄得人仰马翻。” “得啦,新地方比这里不知道好多少倍。” “可是时间那么紧,我根本来不及收拾嘛。” 展昭一路躲躲让让,好不容易才走到叶朝枫的实验室。叶朝枫正在埋头整理东西,一些文件和装着化学品的罐子已经放在了箱子里。 “你拿文件吧。这些瓶瓶罐罐的让我来。这是外面那辆白色平治的钥匙,放后备箱里就行了。”显然叶朝枫并不想和人挤学校那辆破烂的公车。 展昭点点头,抱起厚厚一摞文件袋。叶朝枫也小心翼翼地碰起一个装着绿色液体的玻璃器皿,叮嘱说:“我先把这东西拿去新实验室,你只用拿文件,记住了。” 展昭笑,觉得这人罗嗦起来也够戗。 叶朝枫的文件非常多,展昭来回跑得一身汗,才把车后备箱装满。他苦笑,直起腰喘气。 有人递了一张手绢过来。叶朝枫已经回来了,一脸怜惜地看着他:“真是辛苦你了。丁月华知道我抓你来做壮丁,不知道要怎么怨恨我。” 展昭的脸红红的,也不知是运动还是羞涩。“怎么会?关月华什么事?” 叶朝枫摸出烟盒,看到里面只剩最后一根烟。展昭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 叶朝枫有些吃惊:“你也抽上了?” 展昭笑笑:“是男人就没有不抽烟的,只有想抽和不想抽的区别。” 叶朝枫摸出一个银色打火机,点上烟,再把打火机丢到展昭手里。坚实小巧的打火机,机身上刻有一只鹰。展昭多把玩了片刻。 这时忽然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展昭惊讶地望过去,一个发福秃顶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脸涨成紫红色,双目突出,指着正在搬东西的学生气得发抖。 学生怯生生地说:“赵老师,徐老师叫我们来帮着搬东西。” 旁边一个老师一把拉住中年男人:“老赵,你别急,这都是来帮忙搬家的学生。” “搬家?搬什么家?谁说要搬家?”赵冠生大喊大叫。 那个老师苦笑:“大家都是今天一大早才接到的通知,说要搬到学院楼七楼上去。怎么,你不知道?” 赵冠生大吼大叫:“我当然不知道!” 展昭皱眉,转过身想去询问叶朝枫,却发现身边空空,叶朝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了。 赵冠生眼里绽放出凶狠的光芒,一把推开那个老师,拔腿往房子里面冲。恰好有一个女孩子抱着一个玻璃器皿出来,堵住他的道路。他竟然一把将那女孩子拨到一边。女孩子没站稳,手里的瓶子掉落到地上,哐啷一声碎成片,里面的液体泼洒出来,冒出浓烈的白烟。 女生吓得尖叫,其余老师大喊:“老赵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赵冠生却置若罔闻冲了进去。展昭突然有不好的直觉,情不自禁跟着跑过去。这时老师和学生已经涌到门口,围住那个女生。又有人叫大家散开,这药挥发什么的。展昭挤了一下就被老师大呼小叫地拉了开去。 这个情况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大家一下子都有点慌乱。学生们也愣住,老师们交头接耳:“这老赵是不是魇住了,发什么疯呢?” “别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实验室里的吧?” “我几个学生都在上面,别碰到他就好。” “他不会是背着我们炼了什么药吧?” 房子里忽然传来惊呼声,随即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云霄。 外面的人全都冻结住了。 房子里面传出女孩子惊慌的哭喊声,还有个男子冷静的声音:“东西都放下,侧门!男生让女生先!” 那是叶朝枫的声音。展昭心微微放下,却又立刻提了上去。叶朝枫此刻正在屋子里面。 他只耽误了两秒,然后立刻奔到实验楼侧门。门虽然只是一扇单薄的木门,但是是从里面锁着的,可以听到里面有女孩子声嘶力竭地喊着“打不开!”。他绕到最近的一扇窗户下,拣起一块石头砸碎了玻璃,冲里面的女生喊:“都后退,我把门撞开。” 女孩子们都吓得六神无主,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一味地挤在门口叫喊捶打。 幸好又有老师和男生赶了过来,帮着喊话。女生们将信将疑地后退了几步。一个牛高马大的男生试了几次,轰地一声把门撞开了。 惊慌失措的女生们蜂涌出来。展昭好不容易找到空隙,钻了进去。 屋子里面已经弥漫满了烟雾。老旧的实验室没有安装烟感探测器和水喷洒,有机化合物燃烧产生的浓烟四下蒸腾,让里面成了桑拿室。 展昭依稀听到一处穿来叶朝枫的声音,弓着腰摸索过去。 叶朝枫正扶着一个受伤的男生往外走,看到展昭出现,气得叹了一声:“你进来做什么?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大爆炸!” 展昭说:“我人都进来了,你教训的话等着出去后再说。” 话音刚落,身后屋子里不知道什么东西点然了,发出一连串的巨大爆炸声,像过年点燃的大炮仗。猛烈腾升起的舌头俨然已经舔上了实验室的天花板。 叶朝枫身后还跟着一个胆小不敢乱跑的女生,一见这阵势,吓得开始哭爹喊娘。展昭见往门口跑已经不大可能,便嘱咐女生趴下,和叶朝枫一起用凳子去砸窗户。窗户是有铁栏杆的,但是已经锈迹斑斑,板凳砸过去,铁条逐根蹦脱开来。 外面已经围了不少的人,看到里面的人在砸窗户,立刻有人过来帮忙。 叶朝枫同展昭把那个受伤的男生抗起来,外面的人将他拉了出去。 刚松了半口气,身后那已经变得像个炼狱的实验室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发自内心的咆哮。热浪过去,天花板上落下木屑粉尘。 叶朝枫咳了一声,说:“是乙醚,大试剂瓶没搬走,给点燃了。快,我记得不止一瓶!” 展昭也不再顾及男女大防,拉过最后一个女生,托向窗口。 木制天花板就在这时决定退休。哗啦啦一阵灰石就那么崩塌了下来。 展昭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倒在地上的灰色身影。 叶朝枫的伤并不严重,崩塌飞溅起来的一块木板砸中了他的头,气浪冲击之下,跌倒在地上。展朝扶他起来的时候,血正流了出来,沿着脸颊趟到下巴,再滴在衣服上。 屋子里热得要命,到处都是有毒的烟,叶朝枫摇了摇晕旋的脑袋,看到展昭,忽然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收好。很重要的……” 展昭看着他脸上的血,只觉得触目惊心,不和他废话,扶他出去。 就在叶朝枫刚要伸手抓窗棂的时候,展昭感觉到了头上的异样。松动的木板顶棚发出嘎吱的声音,像张开翅膀的大鸟一样扑了下来。 他最后的记忆里是叶朝枫被自己给压在身下,肩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大脑好像也受到了撞击。 失去意识之时,仿佛听到消防车的声音。 九 第十回 耶律皓兰和白玉堂闻讯赶来时,只看见丁月华双眼通红坐在椅子上,吓得失声大叫:“人死了?不可能!” 丁月华没好气:“哪有那么容易?不过缝了十多针,要住院就是了。” 耶律皓兰问:“那我哥呢?” “你哥头上的伤口只了下消毒,缝了三针就完事了。他正在外面和警察说话。” “警察怎么来了?”白玉堂疑惑。 “不清楚。”丁月华摇头,“听说有个老师重伤,送到市医院里抢救了。” “那关我哥什么事?”耶律皓兰不悦。 这时萧扶铃一手端着一杯咖啡走来,递了一杯给丁月华,转去对耶律皓兰说:“因为实验室会爆炸,是因为那个老师同你哥哥产生争执的时候,打翻了危险试剂。你哥哥后来又没去救他……” “我哥救了十多名学生,那还不够?” “少说两句!”叶朝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 耶律皓兰看到他额头上的伤并不严重,放下心来,“妈妈已经知道这事了,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通,要我们立刻回去。” 叶朝枫眼神锐利,“谁告诉她的?” 萧扶铃心虚地地下头。叶朝枫扫了她一眼。 白玉堂一听耶律皓兰要回去,眼神暗淡下来,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好叶朝枫一句话就否定了花女士的决定:“一切等到展昭伤好以后再说。” 展昭一直假寐着,麻药效力退去后,伤口火辣辣地疼。想睡也睡不着。病房外面的争执,他也听去了八成。所以看叶朝枫板着脸走进来时,他开口说:“你妈也是担心你。我这里没事,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叶朝枫在他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展昭想抽回来,使了几次力,却被叶朝枫抓得牢牢的。他没有力气,只好作罢。 叶朝枫忽然开口:“为什么要进来?” 展昭依旧闭着眼睛,说:“因为你在里面。” “万一葬身火海呢?” “我没想过。” “傻子。” “也许是吧……” 叶朝枫久久没出声,忽然俯下身来,把头靠在展昭肩上。展昭微微张开眼睛,只能看到他浓密的头发,他只得又疲惫地闭上眼。 呼吸里全是这个人的气息,身体亲密的依偎在一起,可是可以感觉到,心,已经隔得很远了。 那天夜里,窗外又有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学校医院的住院部没什么人,这个时分更是格外安静。 事到如今,反而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的。于是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默默无声,是在听这夜来雨声,也是在想着复杂心事。 疲倦渐渐袭来,展昭强打起精神说:“你回去吧。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今天也受了伤。” 叶朝枫把他的手握住,笑了笑:“没事。这里静,我也可以想一些事。” “今天实验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朝枫笑:“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赵冠生像发了疯一样,又是骂人又是推学生。我去抓他,他又来推我,结果力气没我大,自己跌倒,撞翻了架子。” “他伤得重不重。” “不清楚,应该会没事吧。” “你给我那东西……” “是我母亲给我的纪念物,我已经拿去收好了。” 展昭放下心来,合上眼,竟也渐渐睡着了。 天将明时,展昭隐约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 再次醒来,伤口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丁月华早早送来了早餐,瘦肉粥香喷喷让人垂涎欲滴。她俯身扶他起来的时候,展昭又看到她洁白的头绳。丁月华的动作极尽温柔,看着展昭的表情带着疼爱与怜惜。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中午的时候同学和老师都来探望他,送来了水果糕点。展昭从老师那里得知这事并没有告诉家长,立刻松了一口气。萧扶铃和耶律皓兰也过来坐了片刻,送了一大堆补品。叶朝枫却一直没有露面。 丁月华逃了下午的课,正同他闲聊着,两名穿着制服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们问:“谁是展昭?” “我就是。”展昭早估计到警察会来问话,并没有惊慌。丁月华也是见过大场面的,这个时候不声不响站起来,把位子让了出来。 两个警察看这少年模样清俊,态度大方,有了几分好感,口气也温和了些。 “同学,我们想询问一下昨天实验室事故的一些细节。你当时进到房子里面的时候,是否有看到赵冠生老师?” 展昭问:“就是那个突然冲进去的中年老师?不,我没有看到他。” “你都看到了什么?” “里面到处是烟,可视度很低,我只看到有同学跑过我身边冲向侧门。然后我找到了叶朝枫,他正扶着一个男同学,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同学。” “当时你们在哪里?” “我不清楚。一楼某间实验室吧。” “他是否有跟你说过别处还有人。” “没有,但当时时间也不允许我们多交谈,因为一个爆炸连着一个爆炸。” 一名警察问:“叶朝枫是否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展昭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背后刺了一下,耳朵里有一阵嗡响。他的嘴巴却像是不受大脑控制一样说:“我本来是去帮他搬东西的,都是文件资料,放在他车后备箱里。” “不,不。”警察忙说,“是之后,爆炸发生,你找到他之后。他是否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展昭在被子下的手紧捏成拳头,轻声说:“我……记不清了……当时很乱。” 一个警察不耐烦道:“这怎么会记不清,给还是没给,一句话!” 丁月华呼地站起来,厉声道:“请你注意语气,他不是犯人!” 这名警察没把她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不关你的事,不要妨碍我们办案!” 丁月华的出身让她从来没受过这种气,当即喝道:“好大的口气!你是哪个分局的,鉴证组的是吧?你们上头是李宏还是许定安?” 另一个警察见她张口就点了上司的名字,知道这女生不简单,立刻拉住同事,“别和学生争,少点事。”他转过头对展昭说:“同学你再好生想想,到底给过你东西吗?” 展昭感到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凉汗,从小大大从来没有说过谎的他,在这一刻感觉有一种神秘诡异的力量操纵了他的身体,让他张嘴说出没有经过大脑思索的话。 “没有。” “真的没有?”警察不死心。 展昭渐渐感觉到魂魄归体,可是却依旧坚决地说:“没有。” 两名警察虽然不死心,但是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告辞。 展昭忽然喊住他们,问:“那位赵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他伤势过重,今天早上在中心医院失救。” 丁月华看到展昭刹时间变得苍白的脸,暗自惊讶。展昭一向镇定从容,让他骤然变色的事,肯定不简单。 展昭恍惚了好一会儿,像是才想起病房里还有丁月华这号人似的,问:“月华,你昨天也是一出事就赶到了,你都看到了什么?” 丁月华昨天原本知道展昭会去实验楼,后来一听说出了爆炸事故,立刻就赶去了。她说:“你们救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了,但是叶大哥还是清醒的。啊,当时就有一个男人扑过去抓住他,问他是不是拿了东西。” “叶朝枫怎么说?” “他说那人莫名其妙。那人不死心,还要搜他,后来给保安给拉走了。” 展昭沉默,低垂着眼睛,表情深沉让人看不透。 丁月华有些不安,“昭哥,没事吧?” 展昭并没有回答他。 接下来几的天,展昭的情绪一直有些低落,但是在人前还是一副随和的样子,只有丁月华偶尔见他私下神情凝重地在思索什么。她不敢多问,觉得这事恐怕她怎么都插不进去。那天的询问后她知道展昭的反常肯定和叶朝枫有关。又想到展昭一直那么信任叶朝枫,如果叶朝枫做了什么对不住展昭的事,他大概会很难过吧。 展昭托她和白玉堂去打听赵冠生的消息,两人回来后告诉他,警方认定那是意外。 也是,起码二十个人可以证明赵冠生当时精神反常,还险些伤了学生。又有十多名学生可以证实是赵某发疯,先去袭击叶朝枫。叶朝枫对他没有去援救赵冠生的解释也非常合情合理:他想到先要疏散学生,而后时间不够他去救赵某。学校和警方对他的解释非常满意。 一环套一环,紧密连贯,没有漏洞。或者只有一个,叶朝枫在紧要关头塞给展昭的东西。 他只记得那东西很小,小盒子装着。叶朝枫说那是他母亲送的,展昭发现自己也没理由不信,因为这也很有可能。可是为什么他会撒谎? 为什么? 一个星期后,展昭出院。111寝室举办了一个名为去晦气实为腐败的庆祝会,四周寝室的兄弟们都来了,光着膀子喝着啤酒啃着猪蹄鸭舌鸡翅膀。 气氛正浓时,一个不速之客上门来。 萧扶铃提着精致的蛋糕盒子,姿态优美地走了进来。浑身光鲜的她同这间小且简陋的寝室格格不入,里面的人看到她,也纷纷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她问展昭:“伤还疼吗?” 展昭客客气气地说:“多谢扶铃姐关心,已经不碍事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 “扶铃姐太客气了。” “朝枫前天回国,过几天才回来,没时间来看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白玉堂眉毛一拧,被李寻欢拉住。丁月华听不下去,冷哼一声,甩门而去。 展昭无奈地看了旁人一眼,依旧只是不停道谢,把萧扶铃送出门去。 白玉堂事后冷笑:“猫哭耗子!” 展昭说:“我哭你做什么?” 就这样把这事带了过去。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宋大学子们迎来了期末考试,而叶朝枫也一直没有从辽国回来。展昭等人为了考试日日苦读,自习上到深夜,就连一向散漫的白玉堂也抱着辽语天天在背。 一日,丁月华下了晚课,去五教上深夜自习,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白玉堂半趴在桌子上,一直手握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嘴里无声念着什么。他旁边一个女孩子忽然直起腰来,把手里的本子递了过去,说:“67分,没算听力。进步很大嘛。” 丁月华以为自己看错了,急忙躲到阴影里。再看,没错啊,那个瘦小的,穿白衬衣灰裙子的女孩正是夏紫菀。 听夏紫菀温柔软糯的声音还在说:“你上次说到古兰经,我这里刚好有一本《古兰经解读》,或许你写论文用得上。”然后把一本书轻轻递了过去。 白玉堂立刻接了过来,看了一眼,对她笑了笑:“谢谢你。” 夏紫菀羞赧地笑,平凡的脸竟也添了几分娇媚。但是白玉堂并没有多看她,又埋头做题目去了。 丁月华无奈一笑。夏紫菀这种温柔善良的女孩子,光是宋大里就可以找出一万个,白玉堂这样眼高于顶的人未必会把眼光降低了来多看她几眼。喜欢上这样的人,不知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她忽然一阵伤感。自己容貌家身头脑性情都不差,展昭是否又会回头多看她几眼呢? 次日是个阴雨天,一直下到入夜都还没有停,路灯在朦胧雨水中酝成柔和梦幻的光团。路上人影稀疏,有情侣共撑一把小红伞,在那方寸之间甜蜜依偎。雨如一道帘子,把人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空旷的篮球场里,回响着单调的拍球声,一个停顿,过了片刻,又响起球进篮的声音。 展昭甩了甩头上的汗,抱着球往更衣室走。这时门开了,外面哗哗的雨声传了进来,淋得有些狼狈的叶朝枫也走了进来。 两人对视片刻,展昭把手里的球丢进筐子里。 “从辽国回来了?” 叶朝枫一边脱去外衣,一边走过来,说:“下午的飞机才到。本来没计划呆那么久,我爸心脏病有点复发,于是多陪了他几日。” 展昭拿着抹布,擦着筐子里的篮球,笑笑:“那是应该的。” “你身体怎么样了?”叶朝枫问,“现在就打球行吗,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 “没事。”展昭说,“都大半个月了,那伤早就好了。” 高高的窗户外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紧接着轰隆雷鸣,然后听到哗啦雨声明显加大。天上乌云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厚重。体育馆里一片幽暗,只有没关牢的门缝里泻进一道灯光。 叶朝枫站在他身后,头发上的水沿着脸的轮廓滑落到下巴,然后滴进衣领里。时不时的闪电照亮他深沉如水的脸庞。 展昭停下手里的活,扭头看他,说:“没打伞就来找我?更衣室里有毛巾,去擦一下吧,小心感冒。” 叶朝枫张开口,这时头顶忽然落下一连串的响雷,巨大的声响完全掩盖住了他的声音,展昭只在短暂的闪电片刻,看到他动了动嘴皮子。 说了什么?其实也已经不重要了。 展昭丢下手里的球和抹布,对叶朝枫说:“来吧。” 更衣室的日光灯坏了一个,通电后不停地闪,配上这雷雨交加的傍晚,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展昭在窗户边坐了下来。雨水冲刷着玻璃窗,窗外几株天竺葵被狂风刮得摇来晃去,叶子疯狂地打着窗玻璃。 “雨下大了,短时间内是出不去了。”叶朝枫走过去,在展昭对面坐下。 展昭把视线移了回来,问:“什么时候回去?” 叶朝枫一边摸外套口袋,一边说:“明天……我爸,要动个心脏手术,风险有点大。” 展昭知道他在找烟,把自己的烟和一个打火机丢了过去。 叶朝枫一看那个银色打火机,笑了:“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原来在你这里呢。这还是我十八岁时,我小叔送我的生日礼物。” 展昭把这个给烟火熏得有点黑的打火机拿在手里把玩,“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爸工作的医院死了一个病人,家属非说是医院的药有问题。身为药剂师的父亲,几乎身败名裂进监狱。” 叶朝枫拧起眉毛:“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是一个律师查出是小护士用错了药,我爸这才洗脱冤屈,重回岗位。”展昭吐出一口烟,“我那时候就想,将来一定要做一个法律工作者,维持正义,维护弱者的利益。” 叶朝枫垂下眼把脸转了过去。他说:“将来,也许将来重逢,你可能就是大宋最杰出的年轻法官了,而我,则是个市侩的商人。” 展昭更正说:“怎么会?你将来是辽国的商业钜子,还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幸福的家庭?”叶朝枫弹了弹烟灰,忽然想起那个送自己打火机的小叔。没有大他几岁的小叔潇洒又能干,对他来说,更像一个兄长,是他童年时学习追赶的榜样。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成了他竞争防备的对象。小叔不再是亲人,而成了敌人。 再说萧扶玲,家里人希望他娶她,他便娶她,也愿意和她一起过日子生孩子。他爱她吗?那并不重要。他们会幸福吗?这在两家合并这种大问题前,也显得微不足道。 雷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歇,天边偶尔有一两道微弱的闪电。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体育馆对面的学生宿舍亮着灯,显得那么遥远。雨声渐渐微弱,可听到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像在记录流逝的时间。 叶朝枫说:“你有话要问我吧。” 展昭看着指尖快要熄灭的烟,点点头。“赵冠生死了。” 叶朝枫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不是我。我还没到杀人越货这地步。” 展昭抬头注视他半晌,低下头。他选择信任他,或者说,他相信这个人不会说谎。 “我同警察说,你没有给我东西。” “我都知道。谢谢你。” “我不是帮你。”展昭声音提高。 叶朝枫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担心你的这一举动会扭曲赵冠生的死因的话,我告诉你,你根本无须这么担心。他的的确确是死于意外。你起码该相信在场学生们的证词。” 展昭沉默了。 “我给你的东西,我以我父亲的健康发誓,所有权是属于我的。所以,不论别人怎么说,不论赵冠生的人怎么指责陷害,我都有充分证据驳倒他们。” “那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去做?” 叶朝枫笑了,又不忍心太过讥讽,但是口气却控制不住朝那方便发展:“这世上除了黑和白,还有一种颜色叫灰色。” 展昭忽然想到,你叶朝枫最爱穿的颜色,也不正是灰色吗? 叶朝枫叹了一口气,“希望我的话已经结开了你心中的结。” 展昭沉默片刻,说:“你会叫我去搬东西,也是一早就想要拿我做幌子?” 这下换成叶朝枫沉默了,良久才说:“我并未计划让你涉险,甚至受伤。” “看样子我还反该谢你了?”展昭自嘲地笑了笑:“我不该问那么多,少知道点好。” 多年后已是检察官的展昭被牵扯进辽新和萧氏的战火中做了炮灰,接受司法调查。当他在审讯室里被人故意刁难一遍又一遍地抄着审讯记录时,不禁回想起了当年为救叶朝枫而受伤的事。也许他该去算一下命,叶某人同他一定是命中犯刹。 那盏坏了的日光灯最后闪了几下,终于灭了,彻底停止了它的干扰。只是展昭的视网膜里还留下一片白色的恍惚,一时不能适应。 而叶朝枫,握住了他的手。轻柔而短暂,却留下永久的温度。 展昭忽然幽幽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听到妈妈单位里的阿姨在悄悄讨论我们家的事。她们说我爸原来是宋大里的高才生,留校读研究生。有个家世很好的千金小姐是我爸的师妹,很喜欢我爸。后来我爸要和我妈结婚,那个女人一怒之下,动用关系,将我父母赶出医学界……” 展昭说道这里,停了下来,黑亮如琉璃珠般的眸子把带着质问的目光投在叶朝枫的脸上。 “我后来跑去问我妈,那个阿姨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妈说,有些人,一直得到没有付出过,于是无法忍受一点点失去。我那时候太小还不懂。现在想想,那个女子,是有着得不到就毁掉的烈性子。她的一时任性,便让一个无权无势的家庭从幸福顶端跌落下来,苦苦挣扎这么多年。” 叶朝枫抿着嘴笑了,四分无奈,四分苍凉,还有两分掩藏颇深的怜爱:“你说完了。想听听我的吗?” 展昭不语。 叶朝枫开始说:“我家从曾祖父那一辈就控股辽新集团,如你所知,我家境非常富裕,父母感情良好,兄妹友爱和谐。我父亲有两兄弟,本来家业传给大伯,但是他英年早逝,这才由我父亲做了一家之主。按顺序,接下来应该由我继承家业,但是我还有个小叔,正值壮年,也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辽新集团顶楼那间铺着红地毯的办公室,如果我没能力坐,那就是我小叔坐。” “家中长辈商量下的结果,将我们俩外派,两年后考核。我小叔去了美国,我来了大宋。两年转眼过去,我将家母的制药所已经扩展至原先五倍,并且带领研究员研制出非常关键的新药。然而不久前,新药却被盗走了。” 展昭微微抬起眼睛。 “我一早知道赵冠生是我小叔的人,一直没揭穿这事,是想给长辈留个面子。但是丢了的东西,必须拿回来的,因这场仗我不能输。我母亲是汉人,我和妹妹是混血儿,没有了权利,我们在注重血统的耶律家再无立足之地,那是家庭美满和睦下隐藏的残酷。展昭,你不会明白的!” 展昭站了起来,“叶朝枫,你说得对,我们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不同的人,萍水相逢,最终都要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上……我不去送你了,今后保重。” 视线再度投过来,那些惆怅忧郁已经给深深掩埋在了眼眸深处。伤痛仿佛是划过水面的一叶帆,带起一道波浪,但又转瞬散去没有痕迹。他拿起外衣,拉开门,走了出去。运动鞋发出的轻微脚步声渐渐微弱,和他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叶朝枫慢慢把视线移回来,轻声说:“保重……再见之前……” ******** 清晨来临,鸟儿的鸣叫也响在清新的空气里。昨夜一场雨,不知花落多少,学生们手拿着早餐匆匆走在去上课的路上。 叶朝枫看着家里派来的助理把行李一件一件往车上搬,突然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吸引着他,但是没有回头去看,他担心自己一回头,就会变成盐柱。 耶律皓兰有些离愁,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忽然听到身有有人在轻轻叫她名字,转过身去,看到白玉堂。 白玉堂依旧潇洒不羁的模样,俊脸上挂着遗憾不舍的笑:“神仙姐姐,一路保重。” 耶律皓兰扑哧笑出来:“这时候你还油嘴滑舌。” “我若说我想同你吻别,你恐怕更要抽我耳刮子。” 耶律皓兰听在心里一阵伤感,叹了口气,凑过去在白玉堂的面颊上吻了一下,“你也要保重。” 白玉堂没料到她真会亲他,愣住了,半晌,才伸手摸了摸脸,笑道:“值得了。” 说完挥挥手,转身跑远。一个瘦小的女孩子似乎一直在等着他,这时小跑着追他而去。 耶律皓兰怔怔站着,心口有些疼痛。她很喜欢白玉堂,他玩世不恭的面孔下有着真挚的内心,他的生活风度多彩,他的身边永远有股清新的气息。 赵子彬说他一毕业就飞去辽国找她,也许到时候就会求婚了吧。她本没想到同赵子彬会发展得这么深,不过这些天的交往下来,发现他除了有些刻板外,也的确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他们俩家世相当,郎才女貌,放在哪里都登对。 利用赵子彬的事,他其实未必不知道,但他若愿意被利用,她又怎么去说破呢?这份情,有点重啊…… 只是她有点遗憾。 她是知道哥哥和展昭两人有肩并肩吃遍了开封的小吃,游完了各个著名景点的。她也期望能跟着一个人恣意轻快地走在汴京的小巷子里,坐在不大干净的小店里吃碗云吞。而不是穿着昂贵的礼服戴着名贵的首饰坐在幽暗的歌剧院里动也不能动地听歌剧。恋爱应该打破一切常规。她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再成熟,也是憧憬着海角天涯的流浪的。 只是她恐怕来不及了。 *********** 叶朝枫走后,汴京的雨季也结束了,随之而来的炎热的夏季。校园里的梧桐树茂盛依旧,球场上的紧张依旧,食堂里的喧闹依旧,自习教室里的宁静也依旧。展昭有时候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树木,看着又吐露芬芳的兰花,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十年,醒来才发现不过小憩片刻而已。 叶朝枫没有来信,也没有来电话。大概真的就这么断了。在汴京的这一年多的时光,就当是人生旅途中路过的一道风景。 丁月华陪着展昭打球上自习。渐渐的,也就这么替代了叶朝枫。展昭看着她的白色头绳,心里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后来展昭要考gre,丁月华帮着他复习,给他改卷子。若是犯了重复错误,她亦会屈起纤细的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一下,轻声笑:“笨头。” 丁月华也忽然发现自己的耐心和忍耐限度出乎自己意料。对于展昭,她几乎是觉得自己可以爱到地老天荒了。有时想到这里,都忍不住落泪。 丁氏兄弟总是见妹妹打电话,无比温柔地问:“昭哥,吃了吗?”“别看书太晚,注意眼睛哦。”“我给你买的牛奶放在你抽屉里,记得喝了再睡觉。” 于是感叹女大不中留,养女儿不划算。 一日夏紫菀来找丁月华,焦虑担心地说:“你们去看看白玉堂吧。他整日关着门画画。我很担心他,但他绝对是不会听我劝的。” 丁月华便同展昭去看白玉堂。 充满松节油味道的画室,堆满颜料罐子和废布,重重画架后,白玉堂正趴在一大摞速写纸上呼呼大睡。人瘦了一圈,头发长了许多,刘海几乎盖住眼睛,雪白衣服也染上了颜料。 展昭和丁月华对望一眼,有默契地行动起来,一个扶起白玉堂,一个蹲下来背起他,把他带回了寝室。 走前,丁月华的高跟鞋挂住了一块布,扯了下来。一米乘一米五的画布上,一簇玉兰花栩栩如生,碧绿的叶子,洁白晶莹的花瓣,似乎可以感受到一股芬芳扑鼻而来。 展昭对丁月华说:“艺术灵感大多来源于爱情,所以艺术家总是不停恋爱然后失恋。” 所以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展昭总是见到白玉堂身边来往着各式各样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娇嫩得仿佛带着露水的鲜花,衣着鲜艳明快,嘴唇饱满,特别是,都有一对冷冷的,有着风景的大眼睛。看着她们,只想到一个字:红颜。 白玉堂就在着寂寞与喧闹之间、在淳朴乡野和灯红酒绿之间,一次次完成他的艺术神话,相比之下,展昭的日子就过得简单而平静多了。 大三那年,展昭被选入学校辩论小组,参加全国大学生辩论赛。白玉堂笑,说展昭那么老实,从不和人争辩,更别提当众和人吵架了。 不过辩论并不是当众和人吵架。博闻强记和灵活运用是展昭最大的优点,用理论武装自己的论点是他的强项,也是法律系学生应该具有的素质。 宋大辩论小组在这场比赛中夺得冠军。颁奖的时候,摄影师给这个英俊的大男孩一个十秒特写。清朗的眉目,挺直的鼻梁,微笑着,似乎,又那么点落寞。 那天,颁奖典礼直播完了,播正点财经新闻,其中一则消息,是说辽国金融家耶律宏裕因为癌症去世。一个追悼会的镜头,耶律晁锋和皓兰身着孝服的影象一闪而过。 跟夏天才道别,转眼,满地落叶。 跟去年才说再见,转眼,又是冬天。 大四那年,包院长推荐展昭到熟人的律师事务所实习。“天平”是家颇有名气的律师事务所,展昭又是由包院长介绍来,不敢丢了院长的脸,于是格外勤奋努力,每每工作到深夜。 那时候,丁月华家里已经打算送她出国进修,如果展昭愿意,他们是不介意把他也一起送出去的。丈人家培养女婿,那也自古就有的。只是,丁月华知道展昭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 她也想找展昭谈谈,可是展昭早出完归,已经俨然一副都市上班族的作息。两个月下来,又黑又瘦,衣服穿这身上都是空的。丁月华心疼地忙着给他进补,可是改善不大。 白玉堂嘲笑他:“一根火柴都可以把你点燃,打火机都不用!” 展昭一怔,摸向口袋。那里,装着一枚银色的打火机,上面还刻有一只雄鹰。机身一角已经给烧黑,可是看上去似乎像本身的工艺。 那还是叶朝枫留在篮球室的更衣间里的,隔日他去换衣服的时候发现桌子上亮晶晶的,便收了起来。 事务所接了一个经济大案,忙得人仰马翻。展昭帮着前辈们到处搜集资料,写分析,饿了,随便吃点快餐,忙得晚了,就在事务所里凑合一晚上。 丁月华给他送过两次饭,然后被“前辈们都没有,我不好搞特殊”给禁止了。丁月华只有气得破口大骂他呆子。展昭一味地笑,女孩子是需要哄的,上司的马屁是需要拍的。 社会最能改变一个人。 那个案子判下来那天,整个汴京的财经记者都涌在法院门口,像是苍蝇见着了有缝的蛋。师傅有经验,看了看外面,拍拍展昭的肩,说:“来,我们先到厕所里抽支烟。” 厕所里聚集了不少烟民。男人在一起时,也会八卦一下,展昭进去时,正好听到他们在说:“耶律家的大公子,耶律晁锋,和萧家大小姐,上个礼拜结婚了。” 展昭想:哦,他终于结婚了。然后接过烟点上。 那人还在说:“没有请记者,不过听说非常华丽啊,我老婆可羡慕了一阵子。” 旁人笑:“大嫂也不想想,人家是多有钱的人,我们一个月才挣多少?” 又说:“耶律家二小姐,也和赵市长的长孙订婚了。这家人的亲家,真是非富即贵啊。” 展昭又想:哦,皓兰居然要嫁赵子彬了。姻缘还真是奇妙,当初在学校的时候两人看着也不像是谈婚论嫁的样子。这消息白玉堂一定早知道了吧,他倒是瞒得深啊。 等他们出来,记者已经散得差不多。雪还在下着,法院外的绿地全部被一层洁白覆盖,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女孩子和一个一身白风衣的男生在那里徘徊。似乎是冻得厉害,女孩子时不时突然把手伸进男生脖子里,惹得对方哇哇大叫。 展昭远远看着,心里暖暖,笑了。不论如何,总有人在等他。 白玉堂先看到展昭,张口就骂:“死小猫,你在里面磨蹭什么呢?冻死你爷爷我了!” 展昭想道歉,可是张开口,一股热流涌猛地了出来,然后他听到了丁月华惊恐的叫声。 红褐色的液体溅落到地上,被白雪一衬,分外的触目惊心。 丁月华还在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展昭对她说:“别紧张,别人会以为法院门口发生凶杀案……” 然后浑身的力气似乎在瞬间被抽走,白玉堂急忙搀住他。 到了医院,医生检查完,没好气地教训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弄出个胃出血?不把身体当回事吗?将来老了有得你受的!” 展昭住了一个多礼拜的医院,所有熟人都轮着来探望了一回,鲜花和水果堆做山。还有几封情书和巧克力,则在展昭的默许下,让丁月华处理掉了。 后来出院了,可还是落下病根,以后一没有吃好饭,胃就要痛。 丁月华埋怨道:“都说这胃病可是现代都市里的贵族病呢,昭哥你现在可是成贵族了!” 展昭笑笑。丁月华又说:“你这样不懂照顾自己,我怎么放心?” 展昭揉揉丁月华的头发,说:“以后不会了,你放心走吧。” 丁月华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哽咽道:“昭哥……” 展昭温柔地笑着,“你哥毕业都出去了,我想你大概也会出去吧。你条件那么好,是该出去闯荡见识一下也好。” 丁月华眼泪落下,心里却平静下来。说他不爱她,他又百般呵护她,没有哪个男人对她那么好过;说他爱她,他又这么轻松放她离开,一点都不挽留。剪不断,理还乱,还不如分开一阵子,给彼此留点空间。 毕业答辩完了,大四的学生开始摆摊子处理旧货。展昭他们在那条梧桐大道下找了块通风的地方,铺上一张破席子,把积累四年的书本和杂货贱价处理。 阳光透过梧桐叶子,在地上撒下斑驳光纹。熙熙攘攘的道路上,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叫牌声此起彼伏。展昭啜着冰啤酒,一边看白玉堂他们斗地主,一边照顾生意。一台小小收音机放着音乐:ohfriend,我对你的想念,此刻特别强烈。我们如此遥远。 终于毕业,四年光阴如一个弹指,刹那就要天涯海角。 展昭保送研究生,还要继续留在宋大再读三年。班上八十多个同学,工作的,深造的,一下走了一大半。 白玉堂也要出国,和丁月华是同一天的飞机,一个飞欧洲,一个飞美洲。展昭去送他们,和白玉堂在吸烟区抽烟,丁月华过来依偎着展昭坐着,无限依恋。 白玉堂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展昭说:“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没有酒,就用咖啡代吧。”丁月华看着手里的咖啡杯,端起来敬给展昭,轻声道:“为妾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三愿临老头,岁岁与君见。” 展昭默默接过来,喝了下去。 进关卡前,丁月华停下来回头看站在人群里的展昭。展昭微笑着对她挥手。她猛地扭头走了进去,一直到了候机室,才抑制不住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回到学校,人去楼空,展昭在只剩他一个人的寝室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下来。 秋季开学,展昭搬到了研究生宿舍。那么巧,就在叶朝枫当初那间宿舍正对着的楼下。寝室里另外两个室友和女朋友在外面租房子住,这间寝室大多时候只有展昭一个人住。 他已经退出了校篮球队,队里换的新血都是大一新生,认得他的没有几个。走在校园里,偶尔才碰得上一两个熟人,聊上几句他们当年如何如何。展昭觉得自己像个前朝遗老,念念不忘昔日的辉煌,缅怀着往事过日子。 新的实验室修建完工,现代化的设计和现代化的设施,再也看不到当初的半点影子。当初的111寝室也住进了新生,展昭打球回来,顺路去看过一眼。一个浓眉大眼的男生正出来洗饭盒,看到有人在往里看,也好奇地回望了一眼。 后来,开始给本科学生上课,居然颇受欢迎。女生喜欢他英俊博学,男生喜欢佩服他球技。他的寝室也有了常客,学生们爱找上门来问功课。后来宿舍楼里来了一只流浪猫,常到他这里讨东西吃。 白玉堂一出国,就像犯人放了风,跑得无影无踪,毫无音信。倒是丁月华,每个月都要打个电话嘘寒问暖,逢年过节寄明信片。 她在电话里呢喃:“昭哥,我想你,想得紧。” 展昭安慰她:“我也很想你。” 丁月华问:“我回来了,继续爱你,你肯娶我吗?” 展昭想了想,说:“这样吧,等我们到了二十八,还都还没找着合适的人,我们就结婚吧。” 其实他想,丁月华未必会等到那时候。出国在外人生地不熟,感情难免特别依赖他而已。等习惯了国外生活,她也会渐渐忘记了国内这个人。 研三那年,白玉堂放假回国,找到展昭。还是那一身白衣服,还是那么丰神俊秀、玩世不恭。他们在咖啡馆里坐着,外面的跑车里有绿衣美少女耐心等待。 展昭问:“过得怎么样?听说你已经小有名气了,学成回国吗?” 白玉堂笑笑,却说:“听说了吗?那人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 展昭要过一会儿才明白白玉堂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他“哦”了一声:“人家连儿子都有了,我们还是光棍。” 白玉堂哼道:“谁跟你‘我们’啊!不说我,就是丁月华那丫头,都有男朋友了。” 展昭吃了一惊,丁月华并没有告诉他。他说:“她已经很久没和我联络了。对方什么人?” 白玉堂说:“某汽车公司小开,用来打发时间还可以,长久不了。” 展昭笑:“说得好像和你是一类人。” “我有什么不好?” “花心。” 白玉堂不以为然地笑,“她们要扑过来,难道还要我学你一样,都推开不成?你禁欲要做和尚,没道理让天下男人都向着你学习啊。” 展昭问:“听说夏紫菀现在跟着你?” 白玉堂点点头,“不过你别乱想,她现在是我助理。我刚开了一间画廊你总知道吧?她熟悉我的品位,管理也很有一套,我信任她。” 展昭没想到夏紫菀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独立能干的女孩子居然愿意屈居小小助理一职。这不是爱情的力量是什么? 那年冬天,展昭被一通紧急电话召回家,展父肝癌复发,已经扩散。 看着一个一生劳苦坎坷的老人一寸一寸死去,何其残忍,但是别无他法。展昭为父亲买早点,顺便买了一张报纸。国际财经版登有大幅照片,保养得似乎只有三十多岁的花女士衣着光鲜,为新建成的慈善儿童医院剪裁。展昭看完,顺手把报纸扔进了垃圾桶里。 展父在第二年开春去世。他坚持到儿子可以独立,尽了一个人在世上的所有责任,他去得毫无牵挂。 包院长退休在即,找展昭谈话:“工作确定了吗?” 展昭说:“我想去检察院。但是现在家里需要钱,我要安顿好妈妈。” 包院长说:“天平事务所前阵子拆伙,走了不少人,现在正缺人才。当初带你实习的张老师说,你要肯去,首先就分给你两室一厅的房子住,工资还可以慢慢谈。这是比检察院好多了,你考虑一下吧。” 展昭沉思。 包院长说:“我知道,做个检察官是你的理想,等你家过了困难期你再跳槽不迟。” 展昭带母亲去看了那套房子。客厅连着阳台,对着小区花园的一角,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来说,已经实在不错。 展母说:“虽然是公司宿舍,但是将来结婚也算有了个地方。”又说:“你王阿姨的侄女,开封外语学院毕业,在高中教书,人品相貌都不错。你们什么时候见见?” 展昭笑道:“妈,我事业才刚刚开始呢。” 展母当他还惦念着那个姓丁的前女友。 事务所的工作,展昭早就领教过,繁忙劳苦。他是新人,什么都得学,比别人多花一倍时间,用两倍的工夫。少年时憧憬着主持正义,惩奸除恶,现在看来是那么天真单纯。渐渐明白了包院长当年的那番话:一切的公道,一切的人法天理,都是在心中的。可是人心,才是最险恶的啊。要学的,不只是法,是人的心。 第三个年头,事务所接了一桩谋杀案的官司,当事人被告谋杀了年长她三十岁的富翁丈夫。所有资料都对这个年轻妻子不利。最后是展昭在供词中发现了蛛丝马迹,提问被害人的女儿,问题刁钻尖锐穷追猛打。那个神经一直高度紧张的女子终于失控,大喊大叫下承认是自己杀害了父亲嫁祸于继母。 顿时满堂哗然,继而掌声如雷。 走出法庭大门,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他的肩膀。回过头来,看到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笑容热情洋溢,面熟,就是想不起是谁。 对方道:“展昭,即使不记得我,也不该不记得那场球赛吧!” 展昭恍然大悟,捶手道:“是你,欧阳春!” 十 第十回 就这样,展昭和欧阳春重逢在夏至未至的汴京。天空一片晴朗,微风拂过窗下盛开着的太阳花。店里弥漫着咖啡香,陌生的辽国流行歌曲旋律优美,缓缓流泻,如泣如诉。 欧阳春的大胡子早就剃了,身上穿着的是检察院的制服,才更改的新样式,衬得就玉树临风的他更加帅气挺拔。女店员悄悄凑在一起望这边。 展昭笑了:“原来前辈就在汴京工作,这几年怎么竟然没碰到。” 欧阳春说:“别说,我当初以为你毕业后也去检察院的。怎么去了律师事务所?” 展昭苦笑:“我爸去世了,我把我妈接过来住。总得先让她过上好日子。” 欧阳春点点头:“大孝子。我看你干得挺不错的,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展昭忙说:“前辈过奖了。” 欧阳春哎一声:“老前辈前辈地叫,不拗口吗?叫我名字,叫我欧阳。” 展昭只得改口:“欧阳……” 欧阳春满意微笑:“你要是来检察院多好,我们还可以聚一起喝酒打球。” 展昭笑而不语,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欧阳春喝干杯里的咖啡,说:“你别光笑啊,得好好为自己想想。别说你没想过。” 怎么没想过?展昭的理想就是进检察院,做一名检察官。自幼时他就憧憬自己穿上那身笔挺制服的光景,想象自己头顶国徽手执天平秉公执法的模样。渐渐长大了,明白了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光明的一面。在法律的掩盖下,也有着无数黑暗和丑陋。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理想,成为一名执法者不仅仅是一份职业,而是人生意义的体现。 那次以后,展昭同欧阳春的来往便密切了起来。 欧阳春其实和展昭住在同一片地方,隔着两条街,周末时常邀展昭到小区体育馆上健身房或者打球游泳。锻炼完了,再到展家蹭饭。展母做的松子鱼鲜美可口,是欧阳春的最爱。 后来,欧阳春有时驾车路过公交车站看到等车的展昭,会顺便搭他一程。渐渐的,发展成为每天都绕路到车站接他。 展母一次问:“欧阳整天和你泡一起,他没有女朋友吗?他条件多好啊。” 展昭说:“他呀,是想挖我到检察院去。” 展母说:“那是好事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的吗?” 展昭摇头,“这边签了约,不是说走就走的。” 就是那年夏天,黄主任带了一个小伙子进到事务所。虽然口头上说是朋友的儿子,可是底下渠道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这个白面小生是黄主任独生爱女的未婚夫,也就是未来的姑爷了。 这个姓章的小生来了后,展昭总觉得走路时背后有人在盯着,做事也不顺利起来。一次两次还可以当做是意外,到了三次,展昭可以确定他是在给自己使坏了。展昭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浑身才华都在闪闪发光,招来嫉妒和排挤,倒也是意料之中的。 展昭隐忍不发,多半也是为了顾及黄主任的面子。但是欧阳春当初的那番话,在给这姓章的小子一刺激,开始抽芽。 那年春节,白玉堂回来过年,打电话叫展昭出来吃饭。展昭走进包厢的时候,看到白玉堂身边还坐着一个女孩子,窈窕优美的背影,长长卷发。心想:女朋友?白玉堂以前从不介绍女伴同展昭认识的。 这时那女孩子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温暖阳光忽然穿破冬日阴沉厚实的积云照射下来,照在女孩子秀美的面庞上,给她的轮廓和长长睫毛洒上一层金粉。 展昭又惊又喜:“月华!” 昔日青涩天真的少女已经成长为散发着知性魅力的女郎,淡淡的红妆,优雅的芳香,成熟充满诱惑。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 丁月华回国后,在兄长的安排下进到洛阳电视台工作,主持每天早上七点的新闻快讯。展昭早上起床后便打开电视,边听着丁月华那柔美熟悉的嗓音播报最新国际新闻,一边洗漱。电视里穿着职业套装的女子端庄秀丽,眼睛炯炯有神,真是越发美得不可方物。 就是,变得陌生了。不再交心,不再熟悉,分别四年的时间在两人间划下一条沟壑,都想靠近,一时间却无法触摸到。 丁月华问:“昭哥,还是一个人?” 展昭不答反问:“你呢?怎么不把男朋友带来认识一下。” 丁月华耸肩,笑着说:“男朋友,哪一个?” 冷场,然后听丁月华幽幽道:“还是回来好,感觉塌实了。你呢?过得好吗?” 展昭笑:“还不错。” 丁月华凝视他,然后笑着摇头。还是没变,孤单寂寞的样子。 电视台的工作非常忙,两人一个月碰不上一次面。丁月华主持了半年多的早间新闻,名气高升,然后被调去主持午间一个时要节目。邀请知名政治家和学者,共同探讨各种国际问题。做这个节目压力颇大,不停掉头发。可是几个月下来,俨然已是行内最值得侧目相看的优秀主持人了。 白玉堂和老师在汴京美术馆的画展也隆重展开。 展昭带着欧阳春去捧场。美术馆前挤满了人,白玉堂一身雪白西装,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站在他的大胡子老师身后,挨个和名人要客握手。不像办画展,倒有点像摆喜酒。 欧阳春啧啧道:“你的朋友,不是名主持人,就是画坛新秀,了不起啊。” 展昭苦笑:“谁了不起?我还是他们?他们都飞上了枝头,我还是个穷律师呢。” 欧阳春远远望到一个人,急忙说:“那不是新锐作家宋祁吗?他好像是你们学校的啊。” 展昭也望见了宋祁。灰色条纹西装,抹了发胶的头发,手腕上的表忽地折射刺眼光芒。记忆里那个穿着t恤踩着拖鞋端着盆子吹着口哨出现在澡堂门口的少年越来越模糊。 展昭说:“他新书的插画是请白玉堂画的。他们俩在学校的时候就搭档过。” “记得他在校时发表的那本 小说,当时可轰动了。叫什么《嘉佑年间的爱情故事》?” 展昭笑:“那是以前,出版后改名叫《宋大,今夜请将我遗忘》啦。” 欧阳春连声说:“对对对。真不知道宋大要遗忘他什么。” 丁月华在人群中发现了他们,却没有立刻过去招呼。展昭身边那个还没换下检察官制服的高大俊朗的男子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深刻五官,似乎哪里见过。究竟是在哪里呢? 展馆里人多,展昭很快就和欧阳春走散了。他一路寻找着往里走,走到最里面的时候,站住了。 黑色的墙上只悬挂了一幅画——带着露水的玉兰花在月光下悠然绽放。一个穿着象牙白套装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他静静伫立在画前。 展昭心想:我一定是看错人了,怎么会是她呢?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身后响起轻轻的一声:“是她。” 丁月华悄悄走近,低声说:“是她。我看她从侧门进来的。” 耶律皓兰仍旧凝视着白玉堂的这幅画,她此刻的世界已经隔绝了外部一切声音,不断重播着尘封的往事。展昭他们悄悄离开,没有去打搅她,这并不是个老朋友重逢的绝佳时间。 丁月华忽然笑着问:“今天同你来的那个检察官帅哥是谁?” 展昭呵呵笑起来:“那是欧阳春。你还记得他吗?读书的时候我输过球给他呢。” 丁月华抿着嘴,斜睨他,问:“你们关系很好?他人怎么样?” 展昭误会丁月华对欧阳春有意,倒是立刻高兴道:“他人非常不错。改天介绍你们认识。” 人群里忽然掀起骚动。人们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开始变得惊慌躁动,不安的因子迅速曼延到会场每个角落,音乐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丁月华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听,脸上立刻露出震惊又惋惜的神情。她告诉展昭:“皇帝驾崩了。” 大宋仁宗皇帝于嘉佑八年一个凉爽的秋日,因突发性脑溢血,在东京特区医院辞世,离开了这个他为之奋斗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国家,追随他伟大的祖先而去。这位深受人民爱戴的老人却没有一个儿子能比他活得更长。于是,一个叫赵曙的从宗亲里选出的男青年即位。这位毕业于宋大政治系,玩过摇滚,留过长发的新皇帝把先帝的灵位供在祖宗列里,然后改元治平。 朝代的更替似乎并没有怎么影响到人民的生活。等到孩子们的风筝乘着春风飞上天空的时候,人们已经习惯了治平这个年号,也习惯了电视上那个年轻的面孔替代了昔日那张慈祥睿智的脸。 立宪制的国家有她的好,皇帝一家人是全国最精美贵重的摆设,换了个皇帝就好比家中重新装修过一样。装修得好,住得舒心;若是不好,也不影响你日子正常地过。 一次欧阳春同展昭提到以前学校的事,说:“那都是嘉佑年间的往事了。” 展昭听着心一惊,这才深刻体会到往事这个词的意味。那一切都已经是上一个朝代的事了。那一瞬间连带着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肩上的种种重担一下都压了下来。 白玉堂继续过着他飞扬跋扈的艺术家的日子,全国开画展,还受聘做了汴京美术学院的讲师。他的画廊在上流社会圈子里名气很大,是一处名人要客常聚会的高雅沙龙。 夏紫菀依旧跟在他身边,为他打理大小事务,俨然一位大总管。这些年来她稍微胖了一些,反而漂亮了许多。一身得体的套装,烫了卷发,自信从容的微笑,同学校时候羞涩瘦弱的她有着天壤之别。听丁月华说也有不少男人追求她,但是都给推了。 展昭同白玉堂说:“紫菀是个好女人,你也该收敛一下了,别辜负了她。” 白玉堂满不在乎地笑,“你别老想些有的没的。我和她不是那样的关系,我是老板,她是伙计。” “你见哪个伙计连老板的袜子领带都一起打点的?” “我付她的工资一个月顶你半年的。” 展昭笑,“早说。我一毕业就该投奔你才是。” 白玉堂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问:“听说了月华的事了吗?” 展昭问:“什么?” “她在洛阳惹了点谣言。”白玉堂脸色很差,“对方听说是西夏人。” 展昭过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丁将军就是在同西夏人打仗时牺牲的。家仇加国恨。 他说:“既然是谣言,就别去信。” 白玉堂想了想,叹了口气,上了那辆银白色的林宝坚尼,绝尘而去。 展昭站在原地苦笑,心里想着,白玉堂是否知道皓兰来看过他。 也许只是站在人群中遥望他一眼,也许只是在那幅献给她的画前停留片刻,虚幻缥缈得像是一个梦。但她回来看过他。 星期一上班,黄主任忽然召开临时会议,要传达法院的最新任务。 他的目光在展昭他们几个年轻人的脸上转来转去。“这个被告被控故意杀害妻子。一审判决杀人罪成立,判了无期徒刑。前阵子被告不服上诉,法院要我们提供法律援助。你们商量一下,谁来接?” 众人面面相觑,暗骂法院不是丢烫手洋芋就是丢废铜烂铁。拿到资料后大家都仔细看过一遍,没有物证,只有在证人证言和被告人口供上下工夫。一审整个行程已经无可挑剔,大都觉得这判决基本铁板订钉,翻案是不大可能。于是都不大想去做无用功。 小章扭头看到展昭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资料思考,冷笑了一下,说:“展师兄好像有高见。” 展昭没有理会他,抬头对黄主任说:“我来负责好了。” 黄主任松了口气。 展昭很快就见着了被告。这个消瘦萎靡的汉子似乎已经对审讯麻木了,得知展昭是他的辩护律师后,眼睛也不抬一下。 展昭说:“你既然已经上诉,就该把实情告诉我,不然我将来在法庭上怎么为你辩护?” 那人瑟缩一下,闷声闷气地说:“他们说,你们都是串通好了的,俺说了也没用?” 展昭问:“他们是谁?” 忽然他发现这个人的胳膊似乎有点不对劲,“你左手怎么了?” 旁边的警卫立刻笑呵呵地插口道:“是他上个礼拜从床上掉下来的时候摔断的。” 展昭瞟了警卫一眼,“那么大的人了,怎么会睡着觉就从床上摔下来。” 不是错觉,被告听到这话时,身子又颤抖了一下。 回来后,展昭立刻给熟识的法医打去电话,请他帮忙去验伤,看是意外还是人为。 小章路过他身边,嗤笑道:“展师兄,何必花那么多力气。那个被告当初都已经承认杀了他老婆。估计是回头又不想死了,才又翻供上诉的。” 他在这头嗡嗡嗡地叫,展昭径自收拾好东西,提着包下班了。 隔天,检查报告出来,被告左手是被条状物重击下骨折,同时查出他身上还有人为造成的大大小小的伤十多处。展昭把报告反复看了好几遍,手指敲打着桌面。 他的脑海里有四个字在不断跳跃:刑讯逼供…… 黄主任走进来的时候,展昭正在揉着太阳穴。黄主任咳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讪讪开口:“小展啊,你那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展昭说:“上午已经同被告人沟通好了。他决定配合我。” 黄主任咳了又咳,“那个,听说,你叫人给那被告验了伤?” 展昭瞅着上司,那一脸诚恳和专注倒是让黄主任的话塞在喉咙里,一时吐不出来。 展昭笑笑:“黄主任,警方说了什么?” 黄主任叹口气,看看这个不畏虎的初生牛犊。 展昭是他老友包拯的得意门生,也是他这么多来带过的最好的徒弟。黄主任也曾期望过招展昭做女婿,不过展昭似乎对染着红头发、混三流大学、娇纵跋扈的黄小姐没有过多好感。而黄小姐同样也觉得这个男生虽然帅得没话说,却又呆板又穷。 展昭说:“主任,我既然发现漏洞,要收手就难了。” 黄主任提点:“被告岳家在道上似乎有点势力。” 展昭一脸谦意:“主任,在您手下干了这么久,你了解我的。这回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黄主任连连摇头:“你这倔强的孩子。当初就不该让你接这案子。将来你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向老包交代?” 展昭没吭声。 黄主任站起来,叮嘱道:“我和你说的事,你回去考虑清楚。倘若你执意要查清楚,我支持你。” 他走了出去。展昭看他背影,觉得他老了,有点佝偻。 开庭前一天,白玉堂打电话问展昭要不要派几个人跟着他。 不是笑话,白玉堂现在的身份虽然是个画画的,但整个陷空岛集团是他的大后台。白玉堂回家跟在兄长身边的时候,出入也都有是保镖的。 展昭付之一笑:“没那么夸张,对放要真打算揍我,也得是等法官判了被告无罪之后的事。” 白玉堂冷笑:“到时候你喋血法院大门口,阴魂别来缠我。” 白玉堂的顾虑,其实一点也不多余。被告就提醒过展昭:“展律师,我岳家这次势必要整死我。你这样帮我,我怕连累你。” 展昭笑得很轻松:“我们现在是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拼到底。是男人,就不该退缩。” 二审判决下来,撤消原判,发回重审。 展昭当时就感觉到旁听席上投射过来几道毒辣的目光,张牙舞爪地要把他撕成几大块。 他在重审中要继续为被告辩护。第二天便收到了恐吓信。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这类信件了,没了新鲜感,也不觉得畏惧。看完信,笑笑,转手就扔进了碎纸机里。后来想想,打了电话给白玉堂,说:“你找两个人看着我妈吧。” 白玉堂听了,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便挂了电话。可是当天展昭回家,就已经注意到楼下多了两个陌生人,对上眼,默默点头打招呼。他放下心来。 重审那天,正是展母六十大寿。展昭一早就在庆喜楼订下位子,打算等完了,给母亲祝寿。 开庭前,他看看窗外的天,很好,一片晴朗。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看样子是下不下来的。门上响了三声敲门声,提醒他该上庭了。他站了起来,把最新收到的一封写着血字的恐吓信撕成细小的碎片,丢进废纸篓里。 欧阳春悄悄走进审判庭的时候,展昭已经在做最终陈述了。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都可以清晰地听到那人温润清朗的声音。前排的那个身影站得笔直,穿着他为他选的那件深灰色西装,如一只姿态优美的鹤。 欧阳春微笑着,翘起腿尽情欣赏展大律师精彩的表现,心里盘算着到底该怎么把这个人才拉到检察院。 然后他的视线投向了一个坐在斜前方的男子身上。 欧阳春会注意到这个陌生男子,是因为这个人出色的五官和气质。不得不承认,长得如此英俊的男人,并不多见。欧阳春的母系是大夏移民,到了他已经是第三代,但他还是多少遗传到了一点大夏人的长相。所以他一看那个男子,便知道对方同他一样,是混血儿。 那人姿态随意地坐着,一只手撑着下巴,深深凝视前方,眼睛在光线下,是清澈的琥珀色,嘴角似乎有那么一点笑意。极其温柔的笑,几乎是充满爱意的。 欧阳春越看他,越觉得有点眼熟。 这时,那个男子掏出了手机,接听了一个电话。然后他关上手机,又望了展昭片刻,起身悄然离去。 只是临关门的那回头一瞥,似乎,是向欧阳春投来的。 白玉堂他们来得晚,刚走到门外,人群就涌了出来。丁月华抓了一个人问问:“哪方胜诉了?” 出来的人告诉她:“被告无罪释放了。” 丁月华呀了一声,扯了扯白玉堂的袖子:“听,展昭胜了呢!” 白玉堂的脸色却忽然阴沉下来。旁边的夏紫菀看在眼里,也神色一变,想必是想到了同样一件事。 展昭出来,看到他们三个俩,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 夏紫菀说:“来给阿姨祝寿的啊。” “都是忙人,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何必跑一趟呢?” 丁月华挽着他的手,笑得色若春晓:“我好像又看到你那检察官朋友了,不是说要介绍给我的吗?” 展昭看到白玉堂凝重的脸色,心下明白,对丁月华说:“这里人太多,我们出去说。”说着,拉着丁月华往外走。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忽然靠近。展昭看她翻动手掌,银光一闪,立刻向后退去。可是那个女人根本没朝向展昭,而是直直向旁边的丁月华刺过去。 展昭和白玉堂吓得大喝一声,猛地伸手扯走在前面的丁月华。不料用力过大,丁月华一脚踩着白玉堂,两人齐齐跌在地上。 而那个女人竟持着刀扑过来! 展昭不多想,当下扑过去挡在丁月华前面,准备受下这一刀。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声,展昭回过头,看到那个胖女人瘫倒在地上,假发脱落,原来是个男子。 欧阳春伸手扶展昭,嘴里骂道:“这都什么世道?法院门口都敢买凶杀人了,还有没有王法?” 夏紫菀忽然惊叫起来:“呀!血!” 展昭这也发现欧阳春的制服袖子被割开一道长口子,血水浸湿了白衬衫,沿着手掌滴落下来。 他惊骇:“欧阳!”忙托起他的手检查伤口。 欧阳春哎哟一声,皱着眉头笑道:“哎,我被划总好过你被捅。” 警卫过来驱散了旁人,把那个行凶的男子也抓了起来。那家伙似乎被欧阳那一脚踹中关键部位,正痛不欲生中。 白玉堂从地上爬起来,破口大骂:“你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干的什么屁活?青天白日的在法院门口杀人,这还是大宋开国以来头一遭!”然后又回头骂展昭:“你看,我当初哪里说错了?说你是猪你就真的笨了。” 展昭哭笑不得。夏紫菀有些尴尬地拉了拉白玉堂,“你少说几句吧,快带欧阳先生去医院要紧。” 白玉堂这才住嘴。 医院急症室外的长凳上,白玉堂百无聊赖地坐着。有个皮球滚到脚边,他弯腰拣了起来,逗着追过来的孩子,故意不还给他。这时,揣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五少,兄弟们去查清楚了。张家的确找了人说要教训你朋友,人都跟了他几天了。只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这些人突然都不见了。我怀疑,也许有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出面……” 白玉堂关上手机,视线投向展昭身上,无知无觉的他正站在欧阳春身边,关切地寻问着。片刻,白玉堂转向另一个人。 丁月华脸上的血色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一双大眼睛带着伤楚,不知正在想什么。 **************** 展昭的新家在检察院家属区里。四十平米的小小套房,五楼,幽静,通风,从窗户可以望到隔着一条街的小学。每天都可以看到稚嫩可爱的孩子们欢笑着从围墙外经过。 展母没有跟着搬过来。她始终觉得大城市里的生活枯燥乏味,愈发想念镇上老姐妹们,于是决定还是回去。 走前嘱咐道:“我看那丁小姐人对你还是有意思的。她这么好的女孩现在不好找了,你别错过。” 欧阳春家境好,去年在“汴京印象”买了一套90多平米的公寓,自然是看不上检察院给单身职工安排的小房子。 展昭说:“欧阳公子,你省省吧。我还正奇怪呢,你我同检察长在汇春苑吃饭,怎么就那么巧,让黄主任给看到了?” 欧阳春说得头头是道:“他不提拔你,他女婿还给你小鞋穿,你在那里干一辈子,还是工字不出头。到了检察院,做了主诉检察官,虽然发不了财,但至少不用看人脸色过活。” 那年夏天奇热无比,据说是四十年未遇的酷暑。新闻每天都报道有路人中暑、老人去世,卖制冷设备的商家发了财。 展昭匆匆搬进来,还没来得及安空调,房间里热得像蒸笼。欧阳春吃完晚饭,提着一个冰西瓜过来,一进门就喊热。展昭把电风扇拧到最大档,两人坐在地上吃西瓜。 吃完了,展昭收拾垃圾去厨房。出来的时候,看到欧阳春正把玩着一个打火机。那个有着飞鹰图案,一角被火熏黑了的打火机。 欧阳春疑惑道:“已经不能用了还收得那么好,女朋友送的?” 展昭惊了一下,猛然想起,这个打火机跟着他,有七年多了吧。 这两千五百多个日夜里,展昭并没有摸着这个打火机在黑夜中辗转反侧,更没有摩挲着它思念得人憔悴。在它不能用了后,他将它随手丢进放相片的盒子里。如果不是欧阳春为了点烟把它翻了出来。他都已经遗忘了它的存在了。 曾经,心头被剜了一个大洞,低头就可以看到里面的血淋淋。然后,结了血痂,不会再一动就钻心地痛。渐渐的,肉也长好了,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也没人能看到这伤痕。只是没想到,伤口终究是伤口,留下老大一块疤痕,触碰到了,还是会痛。 第二年开春,展昭正陪着领导在外应酬,突然接到了王朝的电话。王朝乐滋滋地通知老班长,他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了。 展昭和王朝这些大学同学毕业后就分散了,只在两年前包院长去世后的追悼会上见过一面。包院长是患转移性肝癌去世的,重病期间,展昭常常跑医院看望他。那时候王朝还是光棍一条,对着女孩子还有点克服不了的羞赧。转眼两年过去了,他已经做了爸爸了。 满月酒在洛阳举行,大学同学来了不少。那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以前和展昭争夺第一名的同学现在也是洛阳市检察院的检察官,见了展昭,大力捶他,道:“咱们班长风采依旧啊,我等远在洛阳都听说了您的大名。交通局副局长的受贿案,给你办得那个响当当啊!才干一年就评了优秀,我们这种庸才以后怎么混?” 展昭谦虚地笑笑:“我不会其他,只会工作,不得不做到最好。” 王朝的爱人是中学老师,文静秀气,一直抱着儿子,不肯沾酒。王朝在学校的时候就以海量而出名,孤军奋战也悠然自若。敬到展昭他们这桌,一杯干完,又倒满一杯专门敬展昭。 “老大,咱们同窗四年,同寝室四年,感情不比一般。今天我当爹,你自然应该多进一杯。” 坐旁边的白玉堂想起展昭胃不好,想要帮他挡,展昭却在桌下压了压他的手,笑眯眯地接过酒,一干到底。 结果酒席才过半,胃就已经开始疼起来。白玉堂在旁边又是冷笑又是白眼,道:“你喝啊?50度的白酒一口焖,没本事还逞什么英雄?” 展昭苦笑。 白玉堂把抽了几口的烟扔在地上:“走吧,我送你先回去。” 高速路上,除了前方车灯照亮的路面外,都是浓稠的黑。白玉堂忽然阴森森地开口:“最近月华和你联系过吗?” 展昭闭着眼睛,感受着胃部纠结不散的疼痛,漫不经心地回答:“过年后就没消息了。她现在红透半边天,忙得没时间。” 白玉堂打着方向盘,脸色阴翳:“最近她的传言,是越来越多了。对方是西夏电子少董。” 展昭张开眼睛,“是李明浩?” “是。”白玉堂点头,“两人在商务聚会上认识的,一拍即和。这也罢了。偏偏那李少是有太太的,虽然卧床七年,现在时日不多,但好歹他还是有妇之夫。听我大嫂说,月华她妈妈都快气疯了。丁伯母说,除非丁月华不姓丁了,否则别想嫁给西夏蛮子。” 展昭望了望车棚,说:“她嫁了李明浩,不就自然姓李了吗?” 白玉堂笑,“你少装模作样,你知道我的意思。” 展昭长长叹了一口气:“一个人,一辈子总要爱一回。月华如果觉得那是她的幸福,我会全力支持她。” 到家时,展昭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白玉堂叹一口起,扶他上楼。刚到门口,展昭还没取出钥匙,门就打开了。室内柔和的光芒越过一个高大的黑影照射进白玉堂的眼睛里。 欧阳春惊讶地看着一脸苍白的展昭,叫道:“喝多了?胃又疼了?”然后从白玉堂手里接过展昭,扶他进屋,转身又去找药。 白玉堂吸了一口气,感觉胃里刚才喝下的酒似乎变成了醋。白玉堂固然是有展昭家门钥匙的,但他没想过还有这号人物也有钥匙。并且,会在深夜等展昭回家。 习惯上称这种人为什么?入幕之宾? 呸!白玉堂在肚子里骂。 欧阳春似乎为了证实白玉堂的猜测一样,像在自家似的招呼白玉堂:“白先生进来坐吧,要喝点什么?” 白玉堂笑着摇摇头,对展昭说:“你好好休息。”然后看欧阳春一眼,带上门走了。 展昭靠在沙发上,听脚步声渐渐远去,闭着眼睛笑了,轻声说:“他误会了。” “误会什么?”欧阳春耳朵尖听到了。 展昭笑了笑,没说出来。 “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欧阳春说:“我们那栋楼的电缆坏了,明天才修得好。今晚是中原杯的决赛,我过你这儿看。” 展昭点点头,“那你看吧。我先睡了。” “对了。”欧阳春叫住他,“你那个朋友,洛阳台的名主播丁月华小姐,八点的时候给你来了个电话。我顺手接了。” “留言了?” “没有,不过似乎有话说的样子。我说要你回来后给她打回去,她又说不用了,说不过是问候你一声。” “就这样?” 欧阳春啧啧道:“还要怎样?丁大主播专程打电话问候,你还要怎样?” 要求是不能再高了。当初在宋大的时候亲昵如手足,暧昧若情侣,现在也分成独立的个体,朝着各自的前程奔去。 汴京的大气污染年年严重,天空也早已不如那时候湛蓝,无法如 小说中描写的那样,透过去,望到恣意逍遥的过去。城市道路翻新后,520路公交车也已经改道,通往市精神病院。宋大一宿舍现在改住女生,111寝室的阳台上挂了一张大大的布帘,遮挡住了阳光和路人的视线。连思佳酒楼都重新装修了一遍,增开了咖啡店。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大概就是老板娘依旧风姿绰约,没怎么变。 展昭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看看时间,是凌晨三点,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实在有点诡异。欧阳春不在屋里,大概是看完球赛就回去了。莫非,是把钥匙忘在这里了? 打开门,一个柔软的物体就倒进了展昭怀里。他急忙接住,撩开对方的长发,大吃一惊:“月华!” 丁月华在他怀里苍白一笑,说:“昭哥,让我在你这里歇歇。” 她的身体冷且湿,不停颤抖,像是流浪的小狗。展昭立刻抱她进屋,给她脱去外衣,塞进被子里,拿来毛巾和热牛奶,又帮她吹头发。 丁月华卸去妆的小脸瘦得只得巴掌大,一边红肿着,有五指印,显然曾被人扇了一个耳光。她捧着牛奶一动不动,好像那一巴掌把她的七魂六魄打散了去。 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她了?怎么连夜从洛阳跑了过来?展昭都没问。吹干了头发,他柔声说:“把牛奶喝了,好好睡一觉。” 丁月华听了,乖乖喝光了牛奶,躺了下来。展昭掖好被子,起身要走,丁月华忽然恐慌地拉住他,叫道:“昭哥,别走!别走!” 展昭立刻坐下,连声说:“不走,不走。”轻轻拍着她的背抚慰她。 好一会儿,丁月华才把眼睛闭上。 电视上采访国际要人时问题咄咄逼人的女主持人,此刻也就像一个迷路后被好心人收留的孩子。惶惶不安地,楚楚可怜地缩在被子里。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也许心口也被挖了一个大洞,但是还苟延残喘地活着。 展昭等丁月华睡着了,从橱柜里抱了一床被子,在床下地板上凑合了一夜。床上那个人时常梦呓,展昭便立刻惊醒,哄着她安静下来。这样反复许多次,天也渐渐亮了。 展昭轻手轻脚爬起来。手机在兜里震动,白玉堂闷声闷气地在那边说:“是我。” 展昭明白,说:“她在我这里。” 那么半晌没动静,再度开口,已经换成了丁兆兰的声音:“兄弟,麻烦你了。” “没事,应该的。” “要我们去接她吗?” “不用了,她还在睡呢。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丁兆兰叹了口气,然后挂了电话。 丁月华醒来时,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展昭留了字条在桌子上:“冰箱里有牛奶,微波炉里有鸡汁汤包。乖乖吃,不要让我担心。” 她怔怔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这张薄薄的便笺纸贴在胸口。 无声的温情一点一点地将胸口那个空洞填补起来,轻飘飘的身子渐渐感觉到一点塌实。本以为已经干涸的眼泪也慢慢湿润眼睛。 展昭下班回来,一推开门,一个人蹦到了自己面前。 丁月华穿着围裙,一手举着汤勺,兴高采烈道:“昭哥,你回来啦!累不累?我来帮你拿包。” 展昭瞪着眼睛。 丁月华拉他进屋,转身进厨房,边碎碎念着:“今天超市的鱼很新鲜,我买一条一斤半的桂鱼给你做了鱼羹。你冰箱里那块猪肉是哪天的啊,都臭了!若是觉得解冻麻烦,可以抹点盐再放冰箱嘛。还有那鸡蛋……” 展昭听她絮絮叨叨着,笑了。他这才发现屋子里已经被彻底打扫过一遍,连靠枕套都换了下来。阳台上晾着长长一排衣服,洗干净的抹布和拖把搭在栏杆上。洗衣粉的清香偶尔飘进鼻子里。 丁月华在他背后说:“你那几双破了洞的袜子和内裤我已经帮你丢了,新买的在抽屉里。” 展昭的脸上温度不由上升。进了厕所,忽然发现,架子上的毛巾和牙刷也都换了新的,一把崭新的高级剃须刀放在旁边。 丁月华依旧低头在厨房里忙着,径自说:“我已经打电话约了清洁公司的人,明天他们过来清洗厨房。你要上班的话,我帮你看着……” 展昭靠在厨房门上,静静注视着她。 他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神话故事。穷书生有幅画,画上有一个漂亮的仙女。有一天,书生回家,发现那仙女从画上走了下来了,为他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彼时小小的他没想过类似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盛着鲜汤的勺子递到嘴边,展昭抿了一口。丁月华亮晶晶的眼睛里写满期待:“好喝吗?” 展昭点头。丁月华顿时笑得无比灿烂,像是受了老师表扬的孩子。 后来,当展昭知道丁月华不是请假而是从洛阳电视台辞职的时候,丁月华已经在他家住了一个多星期了。虽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当,不过这栋楼本就住的都是单身职工,年轻人对同居一事习以为常。只是几个女同事私下伤心名草终有主,院里想给展昭介绍对象的大妈遗憾地转移了目标。 丁兆惠趁妹妹不在的时候来找展昭。他一进门就看到沙发上叠得整齐的被子时,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展昭肩膀。说:“好兄弟,敬佩你。不过如果是你的话,真我和我妹睡一张床我也不会揍你。” 有天丁月华不在的时候,家中电话响了,展昭接过来,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听那边一个女子用着口音浓重的中原话高声道:“丁月华,你不要太不要脸了!” 展昭一愣,隔着话筒都可以感觉到对方凌厉的怨气。 那个女子继续叫骂:“我姐姐是个快要死的人,但是她还没死!你纠缠着我姐夫,破坏别人婚姻,未免太恬不知耻了!我告诉你,即使我姐姐死了,也轮不到你来窥视我姐夫……” 展昭再也听不下去,打断了她:“小姐,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呆了片刻,反问:“你又是谁?” 展昭说:“我是丁月华的男朋友。小姐,人贵自贵,望你好生斟酌。”说罢挂了电话。 那个女子再也没打电话来,展昭也未把这事告诉丁月华。 展昭从不看娱乐报纸,而丁月华的新闻还没有大到上电视的地步,所以他对她身上发生的事,一直是一知半解。他觉得她住这里,似乎是为了躲避谁。不过他从不问,她也从不说,他天天上班,她把笔记本带来,平时写点东西,然后做好饭等他回来。周末的时候,两个人会像情侣一样推着小车在超市里买东西。碰到同事,还不用介绍丁月华,因为对方自然认得她。 两人请了欧阳春上门吃饭。丁月华在厨房里做菜,欧阳春问展昭:“结婚吗?” 展昭没回答。他的目光一直投向丁月华纤细的背影,心想,认识她,已经快十年了。十年光阴似乎一个弹指,绿荫下白裙长发的少女,笑容里没有一丝荫翳。她见证了他曾经单纯快乐的少年。 欧阳春走后,展昭下楼倒垃圾。垃圾桶已经满了,他拎着袋子往上面扔,结果袋子又咕噜滚落下来。一团卫生纸滚到展昭脚边,他踢了踢,纸团散开,一根小塑料棒滑了出来。 路灯并不是很明亮,展昭要蹲下来才能看清楚上面有两根红线。 展昭没有女人,但并不表示他没有常识,更何况随着社会风气的开放,这个小东西在电视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不认得似乎有些难。虽然他不清楚两条红线代表的意思,但是以他的职业敏锐和对丁月华的了解,知道事情对于丁月华来说,正在往不好的方向继续发展着。 次日是个大雨天。丁月华醒来后一直躺在床上。她听到展昭在房间外走动,进出厨房和洗手间。然后,他开门出去,上班去了。 她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下来。 镜子里的女子已经开始苍老,曾经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眯起眼睛,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女人的青春何其短暂。 她换了身衣服,拢拢鬓角的碎发,扭开门走出去。 忽然她站住。 展昭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见她出来,放下手里的报纸侧过身来。 丁月华勉强笑了笑,“没去上班吗?” 展昭没回答,问:“你要出门?我开车送你。” 丁月华反射性地拒绝道:“不!不用!” 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展昭脸上看不出表情,只静静注视着她。那道似乎带着责备的目光让丁月华忐忑不安。 她别过脸,说:“你要上班。我自己叫出租车。” 展昭轻轻叹一口气,“月华,我们谈谈。” 丁月华不确定展昭到底知道多少,她摇头,“我约了人。有什么话,回来慢慢说。” 展昭无奈,终于说:“不用急。医务所不会这么早开门。” 丁月华身子微微晃了晃,耳鸣,手冰凉,却又觉得一股热浪冲上面颊。她猛地拽紧手袋。 展昭怜悯地注视着她,“月华,干吗不坐下来,让我们好好谈一谈。” 丁月华咬着嘴唇,半晌,脸上绽放一抹凄凉无奈的笑:“没什么好谈的。不过是男欢女爱下的一次意外。” 展昭一时间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你决定了?” 丁月华挑了挑眉毛,“其实也并无其他更好的选择。是的,我决定了。” “那是一个生命。” 丁月华一口气冲上来:“你们男人都爱这么说,那团肉并不长在你们肚子里。负担起生育责任的不是你们,承受歧视和指责的也不是你们。我最痛恨你们潇洒完了一走了之让女人来收拾烂摊子,最后还反过来指责我们收拾得不够干净!” 展昭被她一番抢白,愣了愣,有些委屈地望着她。而丁月华也发觉刚才那番指责用在展昭身上,也实在不怎么合适。尴尬焦急之下,她匆匆向门口走去。 展昭喊住她:“月华,十分钟。” 丁月华拧开门。 “五分钟。”展昭喊,“给我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五分钟。” 丁月华停了下来,手一松,门又自动合上。 展昭走到她身后,把手放在她肩上。 丁月华转身看他,“你不该阻止我,我下这个决心不容易。” “我只是觉得事情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我是什么人?我是众人口中的丁大主播,我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丁旭将军。我丢不起这个脸,丁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展昭轻声说:“但这将会是你终生的一个伤口,永远都不能愈合。” 丁月华脸色苍白,疲倦无奈,苦笑道:“不要低估人类的治愈能力。” 雨声渐渐小了下去,阴翳的天空缓缓变亮。清凉的空气从窗缝里涌了进来,让丁月华微微打了个颤。 她说:“是,将来我还会有孩子,但是当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会想起这个被我亲手扼杀的孩子,一定辗转无法入眠。我有同事三年前曾经流过一个孩子,直到现在,她都还时常听到有婴儿在哭。” “月华……” 她看着展昭,“我不是后悔有了孩子,我也不是不爱自己的骨肉。只是,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展昭把纸巾递过去,丁月华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展昭忽然想到,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对一个尚未成型的胎儿的仁慈,是否正是对它母亲的大不仁?丁月华不过是一个女人,她能承担的是有限的。 他说:“我陪你去吧。” 十一 第十一回 展昭独自一人坐在医院走廊上的长椅上。 清晨的妇产科门诊,阳光斜斜照耀在光洁干净的地板上。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病人,只有一个脸上冒着痘痘的小护士不停跑来跑去。经过展昭身旁时,总爱瞅他几眼。 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张女性生理图片,虽然明知道那是知识普及宣传画,但图片内容的直白鲜明仍旧让展昭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而后明白这大概也是天下男人对此地躲避不及的原因之一。 丁月华进去有一会儿了。医生的意思是,她的身体似乎对药物有些过敏,所以建议她选择人流,这也表示她必须在手术台上躺一回。从没有经历过这事的展昭听到手术两个字,有片刻的慌张。反而是丁月华安慰他,说昭哥,没事,最多半个小时,我去去就回来。 轻松得仿佛只是出门买瓶酱油。 丁月华进去前曾回过头来望了展昭一眼,凄凉哀惋,充满着留恋。那是对那个未出世的小生命的留恋。不知道一个女人要下定决心杀掉肚子里的孩子需要多大的决心,但无庸置疑的那就和从身上生生割下一块肉一样。 不知怎么,已多年没有碰烟的此刻,突然很想抽一根。 丁月华躺在手术台上。房间里开了空调,但是她还是感觉到阵阵凉意,从四面八方浸透进毛孔里,让她微微发抖。 医生和助手正在做准备,她只听得到衣料的摩挲和手术器皿同手术盘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可是慢慢的,随着灯光越来越强烈,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有其他声音传递进耳朵里。 似乎有哪家的孩子在哭。是婴儿,梨子一样大的面孔,皱做一团,可这具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蕴涵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哭声嘹亮简直可以穿破云霄。那么悲悲切切,那么委屈可怜。是谁欺负了你,是谁让你冷着饿着了? 丁月华控制不住身体的哆嗦,手紧紧拽成拳头。医生安慰她:“放轻松一点,很快就过去了。” 她感觉到医生正在摆弄着手术器具,镇定的,沉稳的,按部就班。 医生没有听到这声音吗?没有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吗?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在哭啊。那个孩子需要她啊。 丁月华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什么冰冷的东西伸进身体里,泪水在这时从眼角滑落。 展昭在妇产科走廊尽头的那个小阳台上刚抽完第一支烟,就听到身后的走廊里传来嘈杂的人声。他立刻跑了进去。丁月华正踉跄着走出来,看到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然后扑进他怀里。 护士说:“孩子还在,没事。” 她见惯了躺到手术台上又改变主意的孕妇,表情淡淡的。 丁月华冰凉的手紧紧拽着展昭的袖子,她此刻就像从猛兽窝里逃出来的受了惊吓的孩子。 展昭低声安慰她:“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周末的时候,展昭将白玉堂约出来吃饭。 白玉堂姗姗来迟。展昭已经把盘子里的花生吃了大半,才见到那个潇洒的白色身影晃进了饭店大门。他用筷子指了指对面的位子,说:“我饿了,菜已经先点了,你看看要添点什么?” 白玉堂挥开热情的店员:“开一瓶青岛。” 展昭说:“你怎么迟到那么久,月华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白玉堂嗤之以鼻:“居然跟我摆出一付家有娇妻的架势,我还有女伴在外面的车里等我呢。说吧,找我什么事?” 展昭搁下筷子,说:“小白,月华怀孕了。” 白玉堂一口凉茶喷了出来。 展昭有些尴尬,对旁桌那位恼怒的女客道歉:“对不起,我朋友喝得太急了。” 五分钟后,第一道菜端了上来。黄鳝在板上发出滋滋响声,浓浓的热气和香气随着揭开的盖子飘了出来。展昭看了一眼还瞪着眼睛的白玉堂,叹了口气,提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他的碗里。 “她本来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发言权你是知道的,只有陪着她去医院。结果她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然后呢?”白玉堂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一脸嫌恶地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黄鳝,夹了一片新端上来的回锅肉放进嘴里。 “她看起来很镇定,是下决心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 白玉堂喝了一口啤酒,没好气道:“她要生就生吧,反正她有经济有能力养这个孩子。她打算怎么同家里交代?生孩子不是腿一张开就完了的事,怀胎十月,挺个大肚子,生下来后还要做月子。她难道认为这都能瞒住她妈和哥哥?丁伯母是什么人物,丁将军的夫人,两个眼睛像一双探照灯一样,我被她盯着心里都会发毛。” 展昭也很苦恼:“反正现在丁家人还不知道。” “等等,你叫我来,别是要我去同丁家说这事的吧?”白玉堂瞅着展昭,“要我去说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你得想帮我想好词,我可不知道怎么开口陈述。” 展昭说:“我找你来是另外有事。月华她想搬出去。” 白玉堂皱起了眉毛:“搬?她现在这样方便吗?” 展昭很无奈:“我也劝她别搬来着。医生说她身体虚弱,又说什么怀孕前几个月很关键。我要她多住一段时间,我好照顾她。但是她说老住我那,一是给我添麻烦,二是将来她肚子大了,别人要说我闲话。” 白玉堂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她还不直接说你那阴暗潮湿的小公寓不适合养胎呢。闲话?你们什么时候避嫌过?” 展昭咳了咳。白玉堂不耐烦道:“好好!我去给她找房子,再找个保姆。不过你不觉得我们真正该做的是找姓李的小子去揍他一顿吗?” “揍人,自然有他们丁家兄弟出面。我们照顾好月华就是了。” “他们俩为什么不私奔?” 展昭差点呛着,啼笑皆非,“小白!” “我是严肃的。”白玉堂瞪他。 展昭耸耸肩,“放弃了太多而私奔,终究会后悔的。他们都是聪明人。” 白玉堂丢下筷子,仰头喝干了杯子里最后一口啤酒。 可是丁月华终究没有搬进他给找的公寓里。 事情的改变缘自一份八卦周刊上的一条消息:“昔日名主播私下结婚怀孕”,附有偷拍的照片,正是展昭陪着丁月华去妇科医院做检查,刚手挽手地走出医院门口。而更糟糕的是,这份报纸不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从外面买来的,而是突然找上门的丁夫人手里捏着的。 这是展昭和丁夫人的第一次见面。 眼前这个中年太太保养得非常好,可以轻易看出年轻时候定是个回眸一笑倾人城的角色。丁夫人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米黄色的名贵套装裁剪和体,裹着她依旧保持适中的身材。展昭只觉得这个贵夫人浑身散发着夺目的光芒,那光芒不仅是来自她手上的钻戒,还来自她明亮有神的眼睛。这些光芒亮得有些刺眼,和他这间小小的公寓格格不入。 丁夫人很有教养地没有表现出对这间寒酸的屋子的看法。她打量着眼前这个英俊小伙子。他在丁家兄弟的嘴里,并不是个陌生人,年轻,有为,人品好。况且他还照顾了女儿这么些日子。 丁月华坐在一边冷汗潺潺。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敲门,她前去开门,就看到母亲大人以一付女王来巡视的模样站在门口,犀利的目光从她的脸一路扫到她的小腹。她当时就知道事情败露了。 展昭避到阳台上。可是旧建筑的墙壁和门板并不隔音,他还是可以清晰地听到客厅里的对话。 丁夫人开门见山问女儿:“多大了?” 丁月华说:“七个礼拜了。” 丁夫人极力压抑着到口的咆哮,维持她体面的形象,不过那表情让她看上去似乎在咬牙切齿。她挣扎了半天,才说:“你有什么打算?” 丁月华渐渐把胆子放大,说:“我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是吗?”丁夫人冷冷瞥女儿一眼,“你没结婚生孩子,让别人怎么看?” 丁月华冷笑道:“我生孩子用的自己的肚皮,与人无干。” 丁夫人握紧拳头,怕是控制不住就要一耳光扇过去,“你……真是丢尽我们丁家的脸。你爸爸泉下有知,不知道有多伤心。” “不至于吧。”丁月华嗤之以鼻,“报纸上不是写了我结婚了吗?该苦恼的是昭哥吧,莫名其妙给栽了一个老婆,他将来要是找不着媳妇,那都是我们的错。” 丁夫人怒气冲冲:“我来就是同你说,我已经告诉家里亲戚,说你们的确已经注册结婚了。” 丁月华跳起来,大声叫道:“妈!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怎么可以不问我们?” “你怀上孩子的时候又想过我,想过丁家吗?” “这个孩子是个意外。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你……你是丁门之后,你的太爷爷、爷爷和你父亲都是名将。可是你却同一个西夏的蛮子干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我真恨不得没有生你这个东西!” 丁月华声音带着哭腔:“妈,你为什么骂我?我是你的女儿,我在感情上受了重伤,我一无所有现在只剩肚子里这个孩子。妈,你为什么要这样恨我?难道在你心中,家族的荣耀高于一切吗?” 丁夫人愣住。 丁月华啜泣着坐在沙发上,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捂着脸。展昭不得已从阳台走了进来,拎了一条湿毛巾给丁月华递过去。 丁月华哭哭啼啼地接过来,丁夫人满眼泪光地看着他们。女人们湿答答的泪水让展昭错觉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伟大的事一样。 丁夫人像是在这十多分钟里老了十几岁,脸上的皱纹全部显现出来,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变得黯淡。她有气无力地拽着手袋,打算告辞。 展昭为她打开门,送她下楼。他们没有交谈地走下宿舍楼阴暗狭窄的楼梯。楼下停着一辆奔驰,司机看到女主人下来了,立刻跑来拉开车门。 丁夫人没有急着上车。她回过头来,看着展昭,冲他和蔼地笑了笑,亲昵地说:“小昭啊,今天让你见笑了。月华她不肯同我回家,以后还要麻烦你费心照料她。不过你放心,我明天就从家里调一个保姆过来,负责烧菜做家务。” 展昭忙道:“伯母太客气了……” 丁夫人以她惯于发号施令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是你太客气了。我看你似乎把卧室让了出来,自己睡沙发。我很过意不去啊。这样吧,我给你们重新找一处房子。采光好点的,房间多点的。你是要上班的人,晚上一定要休息好啊。” 说完,不容展昭辩解,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车扬长而去。 展昭愣在那里。年轻的他在这方面的确不是老练世故的丁夫人的对手。 回到家,丁月华已经恢复冷静,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昭哥,你不用担心,我明天就回家。我会同亲戚们解释的。我妈真是又自私又荒唐,婚姻岂能这样儿戏?” 展昭没出声。 丁月华又说:“我尽快搬出去。男人也是有名誉的,我不能这样拖累你。我这就收拾东西。真是的,我自己生孩子自己养,与人无干,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 展昭这时开口道:“月华,我们结婚吧。” 丁月华扭过头来。她哭过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脸色苍白,配上她早上尚未梳理的头发,产生一种苦大仇深、凄厉疯狂的视觉效果。 展昭在她这样的注视下,平静地吐了一口气,说:“我们结婚,让我照顾你吧。” 丁月华深深凝视他。 “昭哥,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我着想,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事,我从来不觉得我未婚生子有什么不妥。我不会造成任何人的负担,我的孩子也不会。我有勇气来面对公众舆论。所以,我不希望你为我做出什么牺牲。那种为了孩子找个代理父亲的事,我是最不屑的。” 她一口气说下来有点喘不过气。展昭的手搭在她肩,轻轻拍了拍。“月华,我知道你有决心有勇气。但是你伤太重,太累了。一个女人闯社会都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独自带孩子。你自己也说过,你不是普通民众,你背后有一整个家族的。” 丁月华说,“我不怕他们说三道四,我可以到国外去生产,我考虑移民。” “你打算下半生就守着这个孩子过了?这还真不像你呢。那个信心十足说要做全亚洲数一数二的知名女主持人的女孩子到哪里去了?” 丁月华低下头去:“事业……也不是最重要的。” “可是你的人生本来无须过得这么狼狈。若你不在意外界对你的评价,那你又逃避什么呢?你可以躲到国外去过安宁日子,那你妈却还得生活在亲戚和公众舆论压力下。你总得为她想想。” “别说了,昭哥。你为我做的事已经太多了。” “这事对于我来说,无所谓。” “我不想你因同情和我结婚。” “让我先照顾你一阵子。将来的路怎么走,你自己选择。” “那你呢?”丁月华睁着湿润的眼睛,“你一直孤单这些年,你在想什么?” 展昭沉默。 丁月华抓住他的手,“你还是忘不了那个人,是不是?” 这是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讨论这件事。这么多年来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三缄其口,为的是不去触摸对方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这个话题也成了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展昭没有天真地以为丁月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叹了口气,说:“忘自然是忘不了,但也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点坚持吧……” 丁月华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昭哥,你不要自暴自弃。” “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我们结婚,对我妈也有个交代。彼此收拾烂摊子” 丁月华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就在这段高丽偶像式的感性对话结束的第二天,丁家就派了保姆上门来。 桂姐在丁家干了有十多年了,几乎是看着丁月华长大的,一口一个小姐,叫展昭先生。这让从来没有被人伺候过的展昭浑身不自在,又感觉丁夫人派来了个奸细,盯梢他的一举一动。 又过了几天,丁家律师送来一串钥匙,说是夫人送他们的房子。这是一套位与汴京最高级的住宅小区“九里香堤”里的三百多平米的独立洋房。 白玉堂前阵子出国开巡回画展,回来听说他们两个已经悄悄公证结婚了,急忙找上门来。 丁月华已经换上了宽松的衣服,头发挽着,和天下孕妇同一个打扮。她比以前胖了些,脸上冒出浅浅的雀斑,显得有些迟钝,但这些都不妨碍她当选最美丽孕妇第一名。 白玉堂怀着奇妙的感情把手放在她肚子上,明明什么都没感觉到,还不得不装出一副惊叹感动的模样——因为展昭提醒过他,怀孕时会产生的什么激素提前激发了丁月华自毕业后就压抑住的暴躁脾气。 惹怒了丁月话的后果,白玉堂是知道的。这让他对展昭做代理父亲这一事所感到的恼怒变成了对杀身成仁者的崇敬。 其实展昭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孕妇,觉得这一变化神奇又有点可怕。那隆起的肚子似乎带着至高无上的威严,生命正以奇妙的形态显示出她的存在。而人类似乎也通过繁衍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白玉堂问展昭:“你在想什么呢?” 展昭说:“没想什么。得过且过吧。” “你倒想得简单。”白玉堂吸一口烟,“孩子不是你的。等那边的大老婆断气了,那个人绝对会回来找月华。到时候你怎么办?” 展昭笑笑:“全听月华的。她若要走,我还能压着人不放?” 白玉堂狠狠喷出一口云雾:“展昭,你这个人,太死心眼了。” 他话里的意思,展昭明白。其实他觉得自己不是他们所想像的那种痴情的人,只是他不肯在这方面将就。不肯将就,于是就放不开,于是就像死守着过去一样。虽然过去的确……的确是那么难以忘怀。 展昭轻叹:“你呢?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一个固定的女朋友?” “我和你不是一种人。我就喜欢这灯红酒绿的生活,四十岁之前不想定下来。” “我听月华说,宋兴科技的总经理在追求紫菀。” 白玉堂拿烟的手一抖,“她从哪里听来的?” “她同紫菀最近走得很近。听说那个人隔三岔五送了花和酒上门。” 白玉堂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装模作样。” “你再不抓紧,人家紫菀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白玉堂不耐烦,“你和月华真烦。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和紫菀不是这种关系。” “我知道。”展昭说,“但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不然不会拿大好的青春时光耗在你身边。” “真是的。”白玉堂不耐烦,“她喜欢我,我就一定得喜欢她吗?喜欢我的女人多了去了,我还不得分成无数块一人分一份?” 展昭有些不悦,“机会不珍惜,别等失去了才后悔。” 白玉堂还想反驳几句,忽然看到丁月华往这边走过来,赶忙把烟灭了。 丁月华抽了抽鼻子,瞪了白玉堂一眼,对展昭说:“你妈打电话找你,书房那个分机。” 展昭点点头便走了。 丁月华挨着白玉堂坐下来,问:“你们聊什么?老远就看你血海深仇似的看着他。” 白玉堂扭过头来,盯着丁月华看了许久,看得丁月华和他这么熟的,都红霞上面,才把视线移开。他抓了一把草,边扯边说:“刚才突然一惊,像才睡醒一样,发现你终于要为人母了。我俩一起在葡萄藤下做作业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丁月华为这番酸拉吧唧的话扭曲着脸,说:“我怎么记得是我做作业,你偷跑出去玩,等我写完了你再来抄呢?” 白玉堂笑,问:“月华,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丁月华立刻忿忿道:“怎么会忘?搬来的第一天,我路过操场边的大榕树,你从树上向我扔啃剩的苹果核。我一怒之下,爬上树把你推下来,一番暴打。就此树立了我的无上威性,一直到现在。” 白玉堂失笑:“你真当我打不过你一个丫头片子,那不过是让着你。你要不是女人,早被我收拾成一块烂抹布了。” “你当年到底为什么平白无故拿苹果核扔我?”丁月华拿食指戳他。 白玉堂咧嘴笑:“我哪里有扔你?明明是你平白无故跑我下方站着!” 丁月华一口气涌上来,到了嗓子眼,却转成了一缕温情。她把手搭在白玉堂肩上,柔声道:“小白,你一定要幸福啊。” 白玉堂一愣,想起这话该是他这发小对新嫁娘说的,却给丁月华反过来送给他。窘迫起来,挥苍蝇一样赶她。 丁月华笑笑,迈着贵妃步,挺着似乎价值连城的肚子,一摇三晃地走了。 白玉堂抽出一根烟点上,忽然笑了。 当年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拿苹果核扔她? 小男孩听同伴说那个新搬来的小女孩非常漂亮,大家打赌谁会第一个同她说话。他算准她路过的时间,守在树上拿苹果核砸她,在她仰头时才见了她第一眼。 本来想说一句“小姐,要不要交个朋友?”。可是话还没出口,那个小小女泰山就已经爬上树,一招“亢龙有悔”使了出来。 那只是一次幼稚笨拙并且惨败的搭讪。 值得吗?当然值得。白玉堂依旧可以回忆起那瞬间的惊艳,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美丽的小女孩。 那棵老榕树现在还伫立才操场边,依旧是孩子们的乐园。也许也会有那么一个小男孩,趴在树上,被蚊子叮得一身包,只为扔一块石子,看女生一眼。 那天晚上,展昭同丁月华依旧在紫藤架下打发饭后的一点时光。天空布满红霞,映衬得池子里的水都在燃烧一样。夏天只剩下一个尾巴,风却依旧带着潮湿闷热,带着点雨水的腥味。电视新闻声从敞开的客厅落地窗飘进院子里。 丁月华凝神听了听,说:“今天七夕呢。我小时候听老人说,七夕夜在瓜棚下可以听到牛郎织女说情话。咱们家没有瓜棚,紫藤棚子也可以凑合。” 展昭也抬头往天上望去。天空有云,怕是看不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了。 丁月华幽幽道:“昭哥,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见你。那场球赛你带病上场。也许就是因为发烧,眼睛特别明亮。我在观众席上看着,心灵一阵震撼。” 她扭头看展昭,说:“其实,你的确是我货真价实的初恋。” 展昭温柔地笑着,伸手摸她的头发。 丁月华忽然问:“昭哥,你还挂念叶朝枫这个人吗?” 展昭一愣,感觉到耳朵在这瞬间有点嗡嗡响。他没想到过丁月华会忽然提起这个人,毕竟她不喜欢他,而且她是知道叶朝枫当年利用展昭连累他受伤的事的。 在很多时候,展昭都愿意把当初的事当作年少无知下的错误轻信。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心中至今仍残留着的不平。大概真的曾把这个人当作知己,被背叛后,才会这么失望难过吧。可是虽然怨愤,却又矛盾地喜欢着他。 展昭斟酌良久,说:“他就像一根长进肉里的刺。扎着疼,拔出来更疼。最好的办法,就是由他在那里,不去想他。” 丁月华的眼睛里带着温柔和怜悯,注视着展昭像注视一个孩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根扎得疼痛不安的刺。 展昭问:“你的那个人呢?为了那个人,什么都抛开不要了,他却连和你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你又觉得这值得吗?” 丁月华怔住,忽而一笑:“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我说过,我不悔。” 她不悔,那他呢?展昭问自己。 第二天,汴京地区大雨倾盆。地下通道积水,展昭的那辆凌志430被困在长长的车队里。上班是肯定要迟到的了,百无聊赖中他打开车内无线电。 8点半新闻里播报着一则消息:西夏电子李明浩夫人于昨日清晨辞世,享年34岁…… 展昭立刻就明白了前夜里丁月华为什么会突发感慨。 才34岁,多年轻啊。可听说已经病了7、8年了。发现淋巴癌后,大大小小手术不断,人生最美好的那几年都是在病床上度过。再坚强的女性,都经受不起病痛的折磨吧。这下倒也是解脱了。 不久后,展昭就在一个政客云集的小酒会上见到了慕容不为。那时候展昭刚硬着头皮喝下省秘书长敬过来的一杯伏特伽,脸上有些僵硬的笑容还没退去。李明浩走了过来,将一杯清水递给他,笑着说:“我看你真不是喝酒的料啊。” 展昭接过杯子,礼貌地喝了一口。水是清水,可是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甘甜,回味在喉咙里,非常舒服。 李明浩是典型的党项人,体格高大威猛,有点像大型食肉动物,但是举止却彬彬有礼,温和优雅,显然是受中原文化熏陶已久的缘故。 展昭见他站在身边,不说话,也不走开。明白了他的想法,轻声说:“预产期在十月中旬,一切都很好。请了懂行的朋友私下看过,说是男孩子。” 李明浩身子轻微一震,转过身去。 展昭怜悯地看他。恐怕李明浩自己都不知道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展昭忍不住多嘴一句:“小孩子很快就长大,这段日子不会再回来。” 岁月中所有美好时段都是一去不再回来。 展昭到达检察院已经九点多。欧阳春正坐在他位子上,看到他进来,把一份文件丢了过去。 “这是什么?”展昭放下手里东西,拿手巾纸擦汗。 欧阳春说:“新到的大案子。合同诈骗。还是外商呢,听说是个人物。” 展昭笑笑:“你我如果能拿千万亿万来诈骗,也会是个人物。” 他拿起那份意见书,翻开看。上面白底黑字写着:“犯罪嫌疑人:耶律晁锋(宋名:叶朝枫)男32岁……” 这是什么东西?! 欧阳春在说:“王检察长的意思是,我们今天就去见见他。听说正在拘留所里,还没有被保释出去……” 展昭把眼睛用力闭上,然后再张开。 没错!还是那几个字! 欧阳春发现不对,问:“怎么啦?” 展昭说:“见鬼了。” *********** 驱车到拘留所那里,已经快十一点。天空依旧阴翳,清凉的雨滴从灰白色的云层里扑落向大地。拘留所的水泥地积着水,倒影清晰。 展昭拂了拂公文包上的水珠,跟在欧阳春身后。走廊长且静,脚步回声显得格外响亮。外面似乎刚修剪了草坪,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清香。 他们在审讯室里坐下。 欧阳春翻着档案:“说起来,你知道吗,辽新最近负面消息还挺多的。今天这条传出去,明天股市就热闹了。” “怎么了?”展昭问。结婚以来他心思都放在家里,对商场上的事了解甚少。 “上上个月他们新药研发失败的事你都不知道?闹得挺大的,辽国商业间谍科都去对手公司驻扎了一个礼拜,但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展昭很惊异。他所认识的那个人是不会让自己面临这么大的失败的。 “似乎他们在这边近来麻烦不断,年初还有个小官司。”欧阳春弹了弹手里的资料,“再看看这个,辽新把上京西环红花府那块十万平米的地——啊,那里可是黄金地段,转让给bacos。这公司可是我们最大的塑料制品企业,我有个表弟在那里工作……等等,bacos控股的是萧氏啊。” 展昭一愣,脱口而出:“萧扶铃?” “萧扶铃不是耶律晁锋的太太吗?”欧阳春笑了,“老婆告老公?家庭战斗升级到商场战争?” 展昭说:“未必。萧氏只是萧扶玲家控股,股东大会上她的话不是圣旨。” “家庭没问题,她会眼见着自己丈夫被自己公司告上法庭?” 展昭叹一口气:“你让我看看清楚,到底告的什么?” “辽新拿到钱后不肯交付土地使用权。” “怎么会?”展昭诧异。 “是啊,怎么会?萧氏为了这块地也是大出血啊,如今这局面,他们夫妻没有底下协商过,非要闹到法庭上来?” 展昭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欧阳春把文件掼在桌子上,双手叉在脑后,“我有预感,这案子往里挖,恐怕还深得很。” 展昭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只得翻开文件仔细阅读。 门打开的时候他还埋着头,专注于眼前那份薄薄的宗卷。欧阳春推了推他,他才抬起头来,正看到那个身姿挺拔匀称的人正迈着从容优雅的步子走了进来。 虽然曾朝夕相处两年,但展昭这是第一次体会到这个男人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无与伦比的强势气息。在那一刻他几乎感觉自己才是即将被审问的疑犯,而走进来的这个男人反而成了审判庭上威严的仲裁者。他在那一瞬间有过起立的冲动。 也许在宋大的那两年,叶朝枫不过是一个叫叶朝枫的留学生。远离故土的他在那两年时间里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丢弃出身和责任,投奔到轻快逍遥的日子里。所以那时候的他表现出来的永远是细致的温柔,温柔得让人觉得他不像是来自北国的辽人。 八年时光弹指而过,就如同当年的淳朴少年已成为一个秉公执法的检察官,曾经友善亲切的青年也成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商人。记忆中熟悉的面容和现在的模样重叠,发现竟然变化其实不大。五官依旧深刻,头发依旧浓密,干净的下巴,手叉在裤袋里,白色圆领衫,光亮的皮鞋。这实在同展昭他们记忆中那些关押起来的嫌疑犯有着天壤之别。 而这时窗外的天似乎突然放晴了,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照亮了叶朝枫的眼睛。展昭望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怔住。仿佛里面正在重播着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幕幕往事。 那些已经随着嘉佑这个年号湮灭在历史长河里的往事。 欧阳春握着拳,放嘴边装着样子轻咳一声,打破了房间里暧昧又尴尬的气氛。叶朝枫随意地坐在椅子里,叠起腿,微笑地看向他。 欧阳春当然不会笨到认为这礼貌的笑容里有多少友好。他和叶朝枫同年,也许迈过的坎没有他的多,但是吃的饭却不见得比他的少。不管你在外面是亲王贵胄,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就是检察官和嫌疑人的关系。 展昭垂下眼,翻开了记录本。 这时欧阳春凑过来,问:“你说,我们是用汉语,还是用辽文?” 展昭半边脸抽搐了一下。他对自己的辽语向来有信心,不过却从来没有在叶朝枫面前卖弄的打算。这个人深得像马里亚纳海沟,稳得如同航空母舰。你同他说辽语,他说不定会回敬你河南方言。而且气势凌人,明明是审讯嫌疑人,却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到公司里应聘的毕业生。 展昭说:“汉语吧,他听得懂。” 十二 第十二回 欧阳春垂下视线,翻弄着手里的资料,斟酌片刻,见展昭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他只得开了个头。 “那么……耶律先生,请问你和辽新的关系?” “我是该公司董事长。”叶朝枫嘴角弯起一个雅致的弧度,笑容可掬道。 展昭依旧紧闭着双唇,低下头开始记录。欧阳春瞥了他一眼,继续提问:”这份转让上京西环红花府b段与bacos公司的合同是你签署的?” “是。”叶朝枫点了点头,目光渐渐从欧阳春身上移开,转向旁边那位年轻的检察官。 “那么……” 这次的问题同以往任何一次审讯提问一样枯燥乏味。叶朝枫拿出他标准的礼节和无限的耐心面带微笑地回答每一个问题,答案都与原告方提供的基本一直。可是这样的合作态度几乎可以打动任何一个检察官。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会微微地优雅地侧着头,眼睛始终看着那个埋头记录的检察官。 欧阳春结束了对各类款项吹毛求疵的讯问后,放下文件,转头看着展昭。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投掷在展昭的身上,而展昭也用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来表示自己也有感觉。 欧阳春的好奇心在膨胀,怂恿自己偶尔一次把好友推到台前。他用沉默暗示展昭接下后面的提问。 展昭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抬起头,迎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叶先生,”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第二期的款项付了没有?” 叶朝枫的声音中带着坚定和一点点含蓄的愉悦:“没有。” 展昭试图把视线从对视中转移开来,有点失措地向下偏移,定在了叶朝枫的领口处。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他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可以解释一下原因吗?” 叶朝枫眼里闪烁过一抹的光芒,他微微仰起下巴,喉结在皮肤下滑动:“我们在一些观点上有分歧。我方趋向与调解,但是显然对方不认同,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 说完,他靠了回去,像舒服地坐进自己的宝座里,目光还是笑意盈盈地注视在展昭身上。 展昭感觉室内有些闷热。他的视线从叶朝枫的领口继续下滑,到他衣服前胸那个简洁商标上。 欧阳春在停顿还没有发展成冷场的时候接过了提问。展昭感激地瞥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记录,手下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整齐陌生的句子像有生命力一样自己出现。前方无形的压力却没有一点减少的迹象,让他的喉咙干涩地堵着。 如果时光闪回,如果时光真能闪回,他在多年前还没有度过做梦的年纪的时候,也曾设想过再次见面会说些什么。而所有的可笑的猜测都没有现实精彩。 重重地落下最后一个句号,结束了所有的提问。展昭依旧没有抬头,专注地收拾散落在桌子上的文件。他听到欧阳春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说:“今天就到这里,谢谢叶先生的配合。” 然后叶朝枫轻松的声音回应:“不用客气。如有任何疑问,可以联系我的律师。” 那声音穿过大半个审讯室,落在展昭眼前的桌面,让他不得不合上笔盖,抬头望了过去。 叶朝枫站了起来,拂了一下衣服上不存在的皱折,冲着展昭笑着点头。警卫站在他身后,反倒像一个保镖。欧阳春也站了起来,利落地把文件收进公文包里,这促使着展昭赶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上他。 他们走出了审讯室,门在身后合上,割断了光线,走廊里只有头顶昏暗的灯光。欧阳春皱着眉头大步往前走,而叶朝枫却放慢了脚步,刚好半挡住展昭的路。 警卫有些惊讶,但是没有出声。叶朝枫转过身去,正对上展昭错愕的面孔。 “你还好吗?”低沉动听的嗓音仿佛轻轻拉动的大提琴。 展昭有片刻的迷惑,然后立刻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他这时候反而彻底地冷静下来,直对上探索的目光,轻微笑了一下。 “里面有点闷。” 叶朝枫加深了笑意,“是啊,这个季节已经可以不用开空调了的。” “……是。”展昭干巴巴地附和了一声,搞不懂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 走在前面的欧阳春已经停了下来,疑惑地望着他们。展昭欠了欠身,要跟过去。但是挡在前面的叶朝枫一点都没有让开的意思。 “展先生。”叶朝枫把手叉进口袋里,“希望我刚才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展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叶朝枫说:“我看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的胸口,还以为我……” 他话并没有说完,而是戏剧性地用一个延长音收尾。展昭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扭头看到欧阳春错愕地张着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东西。 展昭所能做的,就是板着脸,一把拉着欧阳春疾步走了出去。 出了拘留所,欧阳春这才笑出来,问展昭:“你同这个辽国人,以前认识吗?” 展昭的脸色很难看,但也不好不说,只得点头:“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一起打过球。” “难怪他知道你姓什么。我们先前并没有告诉过他。” 展昭沉着脸一言不发。 “你在学校的时候同耶律晁锋这个人关系不好吗?”欧阳春忽然又问。 展昭这时已经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可以很好地控制住听到那个名字时的惊慌,他淡淡地说:“关系一般而已。” “是吗?”欧阳春打开车门,笑道,“我见过那么多嫌疑人,今天却是第一个敢调戏检察官的。” 展昭险些吐血。 他下午回到检察院,第一件事就找到领导,要求避嫌。 王检察长摘下老花眼镜,似乎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你同嫌疑人是同学?” “不,他是留学生,我们最多算校友。” “关系很好?” 展昭嘴唇紧抿了一下,说:“一般。” 王检察长呵呵笑了,像解决了什么大问题一样:“那有什么好顾忌的?小展,我相信你会把这关系处理得很好的。人一生要同无数人建立一点浅薄的关系,如果都避开,我们几乎可以不用干这行了。最近案子多,人手忙,我也找不到别人,你就多担待一下吧。” 展昭感觉胃抽搐了一下。浅薄的关系?他为欺骗了眼前的老人而感到一点内疚,但这份内疚很快就被即将要再次面对那个人的尴尬紧张而代替。 展昭离开检察长办公室,走在无人的走廊上。午后的阳光从敞开的门照射在地板上,温暖的金色光芒以外是一片幽蓝色的清冷。这条走廊酷似宋大体育馆更衣室外的那条,展昭每次走过,都有错觉前方正通往室内篮球场的大门。自己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青春在每条血管里流动,无畏地,满怀理想地,往前冲着。 他到达了自己的办公室,欧阳春正坐在他的位子上,翻着手的文件等着他。 “耶律晁锋已经被保释出去了。”欧阳春说,“他太太亲自来保释的。他给关押了这么久都挺让我惊讶的,他的法律顾问都在做什么?” 展昭却是一下想起了一个人:萧扶玲。 他几乎都快忘记了她的长相,记忆中是个美丽高贵的辽国女子,对他很客气。八年过去,红颜是否依旧? 至少丁月华已经红颜有些见老了。 家里很静,只有炉火上的高压锅发出的气声。展昭换下西装,轻轻走下楼。 丁月华坐在椅子里,歪着头,在黄昏温暖的光线里静静睡着,脸上隐约带着静谧满足的笑容。她的手边有一只织了一半的小袜子,那是给即将出生的孩子的。 展昭微笑着注视了她片刻,拿起沙发上的薄毯,给她盖上。她动了一下,醒了过来。 “回来了?”丁月华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只是坐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要我扶你起来吗?” “不,你别忙了。”丁月华拉着展昭的手,“你脸色怎么怪怪的?今天真闷。我叫桂姐做点清淡的菜。妈妈打来电话,周末要过来。我担心她把大哥家的大毛和二毛一起带来,那真要命。我还想在我生之前请朋友们吃一顿,周末怎么样?” 展昭问:“你身体合适吗?” “我是怀孕又不是生病。”丁月华满不在乎,“桂姐有好几个拿手菜,我可以做鱼……” 展昭的思绪在这絮絮叨叨中开始游离,白天发生的事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掠过。一下是叶朝枫踏进审讯室,一下是他的车给堵在车龙里,一下是欧阳春善意的玩笑…… “……”丁月华摇了摇他的手,“……” 展昭茫然地抬起头。 丁月华担心地看着他:“累了吧?去睡一下吧,饭好了我叫桂姐端上去。” 展昭顺从地站起来。走了几步,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停下脚步,回头对丁月华说:“我今天听到新闻广播了……你知道了吗?” 丁月华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背对着他,声音很平静:“我也知道了。” 夕阳下的剪影带着着一点悲伤,和一点坚决。 晚饭后,展昭洗了一个热水澡,放松下来,然后独自一人坐在书房的那张红柚木桌后面,盯着案上的案件资料。直到现在,他才终于从震惊到麻木的感觉中恢复过来,开始思考这一天内发生的事。 那人回来了。 他闭上眼睛,揉太阳穴。 为什么会这么头痛? 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比起再见叶朝枫的激动,更让他无语问苍天的是见面地点居然是拘留所。他想他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再遇上比这更加具有黑色幽默的事件——谁知道呢?经过这一天,他已经完全彻底地了解到人生是如此奇妙和不可思议。 他叹了一口气,推开已经冷却的茶杯,提起笔开始在案卷上勾画。 半个小时后,他把笔丢下,拧着眉头瞅着案卷资料,开始意识到事情的诡异。 叶朝枫这个人在想什么?他怎么会是因为明目张胆地不付款而把自己弄到被关拘留所的人,这未免太不符合他做人的美学了。八年的时间只会把他这个人磨练成人精,而不会让他表现得像一个束手无策的傻瓜。 为了什么?展昭了解这个人不及他本身的百分之一,但是他至少可以确定叶朝枫这么做一定有他特定的原因。而且那原因一般是不可告人的。 他头痛地哼了一声,按住太阳穴,后悔今天同上司要求回避的时候态度应该更坚决点。 他不想见他,本能地,就像动物躲避天敌。叶朝枫是他命中的克星。 次日是个闷热潮湿的太阳天,树叶和花朵上都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空气里搀杂着人体的汗臭。展昭从车里出来,还没走进办公楼就已经出了一身汗。 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欧阳春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他一脸阴翳,头发也没梳。 “我说,昨天那个案子,你一个人负责没问题吧?”他口气里全是火药。 “什么?”展昭愣了一下。 “赵建宋那个衰人,向上头把我要去打下手。”欧阳春毫无顾及地在办公室里叫骂上司的名字,把一份印着粗体头条的报纸摔在桌子上,“就这个案子。他那个爱出风头的老货。” 展昭惊骇地笑,匆匆掩上门。 欧阳春坐在展昭的位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灌了一口。“这见鬼的低气压,我一大早就在冲人叫喊和被人叫喊。你会去见他吧?” 展昭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后面那句话是在问什么,“应该吧。” 欧阳春说:“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去审计局的,但是现在显然不行了。他的律师一早就联络我了,一个姓萧的家伙,一口契丹汉语。还补充了一点东西,我一会儿拿给你……” 展昭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那是一首欢快的童谣,还是丁月华选的。他抱歉地笑了一下,接了过来。 一个熟悉的、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展先生,早上好。” 展昭定住。 那个声音如记忆中一样带着感染人的力量,“你好,我是叶朝枫,您还记得我吧?” 展昭硬生生地应了一声:“叶先生,当然。有何贵干?” 那声音笑着:“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查到了多少?我是否能弄到一点对我有利的消息来应付股东们的盘问?” 展昭转过身背对着欧阳春,一口冷静的公式化口吻:“叶先生,我想你也许知道我们是有规定的。我们不能向当事人透露太多,但请相信,我们已经告诉了您我们所能说的一切。”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但展昭可以肯定那人绝对不是在尴尬。叶朝枫再度开口,口气更加亲切:“我在家中,展先生。如果你有任何事情要审问我,我随时恭候您的大驾。” 展昭重重合上手机,转过身去。欧阳春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的老校友?” 展昭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会去的吧?” “我不会和涉案人员私下见面。” “审计局跨国查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辽国方面对我们很不满意,百般阻挠。你同他谈谈,能调解就调解算了。” “那这也不表示我会同他私下见面。” “当然不是私下见面。”欧阳春裂嘴笑,”你同他的律师谈,我代你约好了。” 展昭咬牙切齿,“谢谢。你还不去给赵建宋跑腿吗?” 欧阳春大笑着站起来:“我这就去,兄弟。在这之前,拿去,你的那个老校友的律师电话。” 他转身前丢下一张文件笺。 ********* 展昭把车开上宁静路的时候,天空中开始飘起牛毛细雨。市郊的这条高级私家别墅区的干道整洁宁静,夏日里最后的玫瑰正在怒放,因为光线昏暗,感光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耶律家的别墅在路中段,灰蒙蒙中可以看到房子里亮着温暖的橙色灯光。宽大透明的玻璃窗墙反射着天边最后一抹光芒。烟雨笼罩下,这栋看得出有名家设计的住宅庭院散发出浓郁的舒适幽雅的家的味道。 门开了。出乎他意料的,叶朝枫一头是水的站在玄关处迎接他。 “你来得真快,我正想吹个头。”他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侧过身,让展昭先进来。 展昭愣了一下。他走进室内,第一眼就看到了挂在玄关墙上的白玉堂画的皓兰的肖像画。紧接着的是一幅幅色彩鲜艳的儿童画。 叶朝枫笑着说:“我儿子的画,他很喜欢涂涂抹抹。” 展昭果真在好几幅画下面看到幼稚的笔迹端正地写着“耶律洪基”四个字,最大的一张图画的是一家三口钓鱼的场面,下面一行汉字:“送给爸爸”。 “我一直教他汉字,他说得不错。”叶朝枫的语气是个十足的骄傲的父亲。 展昭抿了抿唇,走进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 “叶先生,你的……” “律师?”叶朝枫扬眉,“他路上耽搁了。我们先坐下来,喝点茶等他吧。” 展昭说:“叶先生,我是来……” 叶朝枫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别提扫兴的公事好么?我不急。” 展昭终于笑出来,虽然那是一声嗤笑:“可是叶先生,我急。” 叶朝枫目光盈盈,浅笑:“那么,让我们先坐下来吧。” 展昭只得坐下,然后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被推到了面前。他转着手里的杯子,冰冷的手指开始渐渐回温,翠绿的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 客厅的东面一整面墙都是透明玻璃,可以一眼望到外面院子里,平整的草坪上亮着几盏日式庭院灯,内墙有一长排紫藤架子。想必到了花季,这里该有多么芳香雅致。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跳出一只小小玳瑁猫,摇摇晃晃地走近展昭,用它粉红色的小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轻呜一声,整个身子蹭了上来。展昭感兴趣地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猫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叶朝枫从书房回来,在对面坐下:“他路上堵车了,也许还要一阵子。” 展昭立刻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想站起来:“叶先生,如果这样,我可以…” 叶朝枫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按住:“急什么?多坐一会儿吧。” “我不应该……” “我们可以聊聊辽新在财务上的问题?”叶朝枫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 展昭又说:“这段对话不会具有法律效益……” 叶朝枫笑出声来:“你已经被司法程序洗脑了。展昭,这么不是太无趣了?” 展昭语塞,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他放软了语气:“叶先生……” “别假惺惺地一口一个叶先生。”叶朝枫冷笑,“这么快就要和我撇清关系了?” 展昭被刺了一下,心中不悦,“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撇就可以撇清的吗?” 叶朝枫耸肩笑。 展昭这才发觉刚才那话说得暧昧,脸上终于开始发热。 叶朝枫见他发窘,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我的经济法学得不怎么好,不过我的律师给我出了很多听起来不错的主意。而且我还有你呢。” 展昭摇了摇头,像是摆脱脑子里什么想法。 “叶先生,我是检察官,不是你的私人律师。今天我们的私下见面本身就是违反规定的,我更不可能为你多做什么?” 叶朝枫脸上失落的表情很明显是装出来的,“你这样见死不救。” 展昭无奈一叹:“相信我,朝枫,我也不想在同学会上宣布我就是那个把你绳之于法的人。” 叶朝枫笑了几声,舒服地靠进柔软的靠背里,顺着他的话转变了话题:“毕业这么久,你有回去看看吗?” 展昭似乎松了一口气,说:“前几年会回去看望老师,后来包院长去世了,公孙老师出国进修,就没再回去了。” “同学会呢?” “一届比一届人少,上届连王朝都没来。也没什么意思。” “你太太怎么样了?月华是吧?身体还好吗?你要做父亲了?” 展昭一点也不惊讶他消息的灵通,“很好。你呢?” 叶朝枫的笑容里带着苦涩:“我爸去世后,家里一时有点艰辛,直到我和扶玲结婚这情况才有所改善。萧扶玲的父亲……是个很精明的人,辽新的发展一直有萧氏在前限制……”他打住,似乎不想把话题发展到这方面。 展昭便换了话题:“家人呢?” “我妈还是老样子。萧扶玲挺好的,只是近来她和我妈关系有点恶化,我夹在中间有些为难。” 展昭想到那个婆媳冷脸的画面,也觉得有些好玩。 叶朝枫慢满收去了笑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说:“我还欠你一句问候,展昭。多年不见,还好吧?” 那道逼人的视线似乎直射进内心,展昭不自觉地躲避,敷衍地说:“还行。我是说,平常老百姓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我很抱歉,”叶朝枫说,补充一句,“在那样的情形下和你重逢。” 展昭听到这句道歉,突然想到了多年前在体育馆里的那个夜晚,时明时灭的日光灯这些年一直在他脑海里闪烁着。 他不自然地咳了咳,拿过公文包,“我该走了。” 叶朝枫站了起来,手叉口袋里。他没有挽留。 外面的雨更加密了,他们从屋子走到大门这么短短一段距离里,头发和肩膀都湿了。这条路是如此宁静,可以听到细雨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潮湿的暖风混合着一点清凉空气涌进展昭的鼻子里。他感觉到情绪里奇妙的涌动,几乎都有点像毕业那年送白玉堂和丁月华上飞机那时的感觉。 他拉开车门,还未坐进去,叶朝枫在身后喊住了他。 他回过头去,看到叶朝枫伸出来的手。 握手是吗?他犹豫了片刻,把手伸了过去。 那人握住他的手,忽然用力往自己一带,将他拉过去。展昭一惊,下意识地抬手要挡,可是那个人的头已经靠在了他的肩上。 轻微的冲撞让他稍微后推了一步,几滴雨水在那时候落进眼睛里,让他眼睛立刻发涩,视线变得模糊。 温暖的身体靠着他,濡湿的头发拂在他的脸颊上。鼻子里闻到的,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口中却干涩地说不出一个字。而那个人却有转瞬退了开去。 “路上小心。”简短地嘱咐,然后转身往回走去,将错愕的展昭果断地留在身后。 叶朝枫回到书房,顺手打开电脑,转身为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回来时,屏幕上已经出现几个视频人像。 “叶哥。”一个削瘦苍白的男子先开口。 “现在怎么样了?” “一切都很稳定,收购得很顺利,萧家目前还没有查到我们头上来。” 另一个黑壮的汉子接着说:“在公司里发现的三个*********都拆除了,手下兄弟正在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叶哥,你看你那里……” 叶朝枫沉吟片刻,“晚上派人过来好了。” “萧氏在全力给宋人的检察机关施压,要求加快速度。” “跨国查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宋人办事效率历来很慢。权叔,你那里怎么样了?” “都放好了。”那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说,“小锋你放心,当初没有你父亲,我早就死了化成灰了。我在你父亲床前发誓效忠耶律家一辈子的。” 叶朝枫向他欠身致意:“权叔,到时候要你多担待了。” 他又转向画面中唯一一个女子,“雪姐?” 那女子已经不年轻,但是一颦一笑仍旧别具妩媚姿态,“叶总放一万个心,小清现在很得萧家老大的宠爱。她可是姐妹中的佼佼者,做事绝对牢靠。” 叶朝枫微笑,“大家这段时间辛苦一些,晁锋先谢过了。” 众人忙道:“叶总太客气了。” “是非成败,就看这次能否置于死地而后生。” 权叔格外激动,眼里有泪。 *********** 接下来的几天过的枯燥疲惫。展昭做着程序化的取证工作——所有证据都在纸上叫嚣着对叶朝枫的不利。耶律的律师不甚热心地同他们联系过多次,仍然没有进展。叶朝枫个人没有一点动静,几乎像一只正在冬眠的动物,即使商报上已经将这起官司炒得三国皆知。辽新的股票一直在跌,展昭都看到大夏国际频道上都有经济学家在指手画脚。 丁月华当然知道了这件事,但是她什么都没说,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对不喜欢的人,忽视他是最好的做法。 欧阳春也在这场纷扰中看出不对,在一次会议后,他跑来展昭的办公室:“看起来辽新稳败了。听说辽国已经同意审计去查帐了。过几天结果就会出来。” 展昭撑着下巴,一只手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上的文件,“钱都到哪里去了?光是那块地,就值十亿宋币。” “填补别处的亏空了?” “拆东墙补西墙?”展昭不这么认为。他有幸地在叶朝枫最为温和无害的时候与他相处了两年,但是并不表示他不了解他深沉的心思下的复杂。一个耶律家族的人是不会把自己放在这样的劣势中而不反抗的。除非,他们有更大的目的。 但那并不是一个检察官需要去思考的。 展昭下定决心,换了轻松的语调对欧阳春说:“明天有空吗?来我家吃饭,月华从丁家借来的厨子手艺不错。” 欧阳春问:“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还有一个月就生了吧?” “丁家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甚至包括一个高科技婴儿房和一个奶妈。”展昭有些不以为然。大半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丁夫人颐指气使地安排一切。 这时有同事来敲门:“展昭,有人找。楼下会面室。”说完了挤了一下眼睛补充道,“是贵宾室哦!” 展昭和欧阳春诧异地对视一眼。 推开贵宾室厚重的大门,里面那个正站在窗前的人转过身来,展昭的视线从她身上那套名贵漂亮的米色套装往上移,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成熟妩媚的,亲切讨好的。来人是萧扶玲。 “小展,好久不见了。”萧扶铃姗姗地走近,展昭可以清楚看见她的笑容并没有到达眼睛里。 “耶律夫人。”展昭点头。 萧扶铃呵呵笑起来:“你这称呼多生分啊。” 展昭勉强笑了一下:“扶玲姐。别来无恙?早听你回来了,但是一直不敢上门打搅。” “什么打搅?我们之间还用这么客气?”萧扶玲身上的香气也扑了过来,“我们都有八年没联络了吧。听说你也快做父亲了,在学校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月华是般配的一对。恭喜你啊。” 展昭谦虚地欠了欠身子。萧扶玲显然不是来同他叙旧的,他同她也并无多少旧情可说。于是他开门见山道:“扶玲姐是为案子的事来的吧?” 萧扶玲脸上布满愁云,“的确。董事会后我就一直在各地周旋,希望能找出一个和解的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割了哪面我都疼啊。我知道你是负责这案子的检察官的时候非常高兴——当然不是说你会因为我们过去的交情而徇私枉法。我是说,看着一个熟悉的面孔,心中感觉到安慰和镇定。协助你调查,更多的感觉向是对人倾诉。你说呢?” 不得不承认萧扶玲是一个精明厉害的女子,三言两语就撇清了嫌疑又拉近了距离。展昭忍不住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她,他八年前就领教过这个女子的手腕,现在再度加深了印象。 “扶铃姐能这么说就好。相信律师也都告诉了你,这案子目前的情况对叶大哥很不利。基本上说,辽新……希望不大。扶玲姐,事发前你们夫妻俩就没有沟通过吗?” 萧扶铃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谈自然是谈过……但是我们这些年一直有些分歧,话不投机,谈了没用。董事会上,老股东们都同意起诉,我一张嘴说破了也没用。萧氏又不是自己家的。” 展昭点头。 萧扶铃的脸色苍白,“我现在真是两头不是人。董事们对我颇有腹诽,婆婆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带着孩子出国旅游去了。”说着,眼睛里已经盈满泪水。 展昭以前同她接触也不多,并不了解她的为人。但是此刻他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她的忧伤稍微显得矫情了些。或者正如白玉堂所说的:女人的眼泪,哪里分得出真假? 萧扶铃伤感了一阵,见展昭也没来安慰她,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展昭,听说要去查帐了,时间很紧迫吗?” 展昭老实说:“政府办案效率并不如国人期望的那么高。” 萧扶铃挤出一个笑,“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络我。”她递来一张名片,上面的头衔写的是萧氏企业董事长。非常讽刺的头衔。 萧扶铃挺直腰,打算离去,走前有些突兀地真诚地对展昭说:“我曾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不过见到你真好。” 她顺手关上了门,将展昭留在傍晚的昏暗里,独自思考着话里的含义。 十三 第十三回 丁月华听到院子里传来车声,松了口气,对正在沙发上打闹的一对双胞胎喊:“姑爹回来了,给你们带了糖。” 两个四岁的孩子欢呼起来,暂时放弃了折磨那张高级沙发,跳下来向门口奔去。 展昭一打开门,两个小小的影子扑进了他的怀里。丁月华挺着大肚子慢慢跟过来,冲他疲惫地笑,他看到她眼睛满是积压着的怒火。 “你妈来了?” 丁月华厌烦地点点头。 丁夫人优雅地坐在客厅一角的软沙发里,拿着报纸,展昭走进来的时候她也只是抬了一下头。白玉堂同夏紫菀坐在地毯上给孩子堆积木,回头冲展昭歪了一下嘴,轻声说:“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工字不出头。” 展昭瞪了他一眼。丁月华在他身后说:“我听到了。小白,这里是我家,你给我放老实点。” “我还不是为你们丁家。”白玉堂冷笑着丢下手里的牌,“叫展昭辞了这份牛工,给你们做法律顾问去。” 夏紫菀立刻伸手扯了他一下。白玉堂闭上了嘴巴。到底一物降一物。 展昭扶着妻子坐下,然后踢了踢白玉堂,意示他跟自己出去。 白玉堂嘴角挂着调侃地笑,一路跟着他来到后院。夜幕笼罩,凉风习习,紫藤架下那一盏小灯发出的微弱光芒好像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一样。 白玉堂点了一根烟,畅快地吸了一口,说:“是姓叶的那件事吧?” 展昭苦笑:“你很清楚啊。” “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不知道都难。我还有他家一份股呢。” “还没抛?” “我是白痴吗?”白玉堂瞥了他一眼,“有人说耶律晁锋不行,比不过他老子。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是不喜欢那家伙,但我知道他还不至于没用到那地步。” 展昭无奈而笑,“今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萧扶铃来找我了。” 白玉堂皱眉:“她也来宋国了?股东大会的时候怎么躲一边去了?她找你说了什么?” “严格来说,什么都没说。” “不愧是夫妻。”白玉堂啧啧。 “对我诉苦,说自己无法力挽狂澜,又说丈夫和婆婆的不是。”展昭冷笑一下,“我又不是家庭问题研究专家。” 白玉堂一脸讥讽鄙夷,“把自己说得楚楚可怜,果真是萧祁山的女儿。如果她老子不是萧氏的前任董事长,叶朝枫也不会娶她。” “叶朝枫和她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真不知道?”白玉堂摇头,“叶朝枫有个小叔这你总知道吧?” “他以前说过,他和他小叔争家主的位子。” 白玉堂点头:“他赢了,他小叔耶律宏兴离开了耶律家,却紧接着耶律晁锋之后娶了萧扶玲同父异母的姐姐。这个大女儿是外室生的,没入萧家的家谱,但是很得萧祁山的宠爱。” “萧祁山这是什么意思?” “想要吞辽新啊。”白玉堂说,“你以为叶朝枫和萧扶玲结婚仅仅只是普通的政治婚姻?耶律宏兴走的时候抛了股票,又带走了不少精英。恰好耶律宏裕挑不早不晚偏那时候病重不治,再加上有人恶意造谣等等,辽新股票大跌,被外界公司吃去不少。他们老叶家眼看就要失去上市公司控制权。这时候就要借钱了。怎么借?谁敢借?于是叶朝枫才娶了萧扶玲。借钱给外人和借钱给女婿那是不同的。” 展昭有些愕然,他都不知道叶朝枫曾经遇到过这些艰辛。他一直以为这个人就像传说中的成功人士一样,永远无往不胜,春风得意,笑傲商场。 白玉堂继续说:“但是萧祁山不会因为叶朝枫娶了他女儿就把他当儿子。萧扶玲的嫁妆是那笔钱,耶律家的聘礼则是bacos公司30%的股份。将这公司拱手送给了岳家。” “bacos公司原先是耶律控股的。”展昭知道这点,“辽新最大进项,是军工。而bacos……是塑料……” “塑料可是轻工业命脉。”白玉堂点起第二根烟,“所以这样一来,萧氏就把辽新压在了手掌下。对于萧祁山来说,他顺利嫁了两个女儿,分解了耶律家的中坚,得到了一家大公司,还掐住了辽新的咽喉,他可赚大了。所以啊,谁说生女儿没前途来着?老萧家若是两个儿子,这局棋就下不了啦。” 展昭啼笑皆非,“他没道理支持大女婿去打二女婿。” “萧祁山没儿子,大女婿是入赘的,生的孩子姓萧。叶朝枫这小子要精明能干难管理些,这种时候当然就不讨喜欢了。” “叶朝枫怎么会是任人欺压的人?”展昭坚决道。 白玉堂嗤笑,“他当然不是这样的人。这些年想必把他憋苦了,半夜都在诅咒萧祁山那老货吧。所以他们夫妻会恩爱那才有鬼。我若是他,萧扶玲生得再花容月貌都提不起性趣。” 展昭干笑,“我记得萧祁山是去年死的。” 白玉堂笑,“萧祁山一生叱咤风云,死了照样不过二乘六。听说萧祁山中风卧床那阵子,你叶大哥还做了一次孝子,床前端茶倒水,和萧扶玲扮演模范夫妻。老人一感动,就把萧家大权交给了萧扶玲,让大女儿两口子等了个空。” “他那是在帮萧扶玲,那今天萧氏和辽新对立的场面又怎么解释?” “这就不好说了。”白玉堂弹了弹烟灰,“不过有件事你还该知道一下。萧氏和辽新开战以来,底下有不少人在收购萧氏和bacos公司的股票。如今那数目已经有点惊人了。” 展昭眯起眼睛,“你是说这是叶朝枫干的?”这就是那大笔钱的去向? “说不准。你也知道,每次有大集团开战,都会有人乘机收购股票,那些新贵们就是这么来的。萧氏肯定在查,但目前这动静看来,似乎没发现和辽新有关系。我们是观战的,更不好插手了。” 展昭低着头,“最近辽新有什么动静?” “公关部和保安部很忙,其他的似乎都已无事可做。还裁了一批人。叶朝枫私下有什么动作,就不知道了。” 夏紫菀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对展昭说:“欧阳先生来了。” 展昭把工作上的事暂时放下,往那间充满欢声笑语的屋子走去,听到后面传来轻轻的责备声。 “又抽烟。忘了你心律不稳了?” “一根而已。” “地上三根烟头。就不能让人省心,到头来还不是我在服侍你。” 白玉堂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夏紫菀眼神一暗,无奈地笑了。了解白玉堂的人都知道,他对谁越亲,就越爱冲谁发脾气。但是她爱他,这脾气发在她身上,她比别人感觉更痛许多。丁月华同她说过,白玉堂这人其实不擅长表达内心,爱用暴躁来掩饰感动。她一听,便体谅容忍了这么些年。回想起来,一下都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 晚饭后,白玉堂开车先送她回家。 夏紫菀说:“同国美办青年画展的事我想了一下,我们的地方显然是不够大的,市美术馆你一直嫌设计得难看。” “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就让国美他们自己找。你别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白玉堂说。 “还有,你上次问的那种珐琅花瓶,我托人找到了。”她笑了一下,“要凑一对可真不容易呢,所以价有点高。” “多贵都先买下来,包装得漂亮一点,送去寒雪柔的府上。”白玉堂弯了弯嘴。寒雪柔如此清高孤傲,不知道这对花瓶是否能换得佳人一笑。 夏紫菀注视着他的目光里含着深深伤痛,可是白玉堂极少回头看她一眼,不然是不会看不到这哀惋的眼神的。 她轻声说:“玉堂,今天……是我生日。” “哎呀!”白玉堂叫着拍了一下方向盘,笑眯眯地望向她,“瞧我这记性,居然给忘了!明天放你假,你看到什么喜欢就买什么,算我帐上,就当我送你生日礼物!” 夏紫菀无力地笑了一下,忽然问:“你知道我满多少岁了吗?” 白玉堂从没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他想夏紫菀与自己同一届,张口就说:“不是二十九?” 夏紫菀虚弱地笑了,别过脸去。 第二天,白玉堂来到画廊。夏紫菀正在同接待员交谈着,见他回来,简单交代了几句,跟着他走进办公室。 “许老师给急事绊住了,要晚点过来。” “知道了。”白玉堂头也没回。 “丘小姐要我告诉你,送的水晶吊灯收到了,但不是她要的紫色。” 白玉堂不耐烦,“给她送就不错了,麻烦。” 夏紫菀苦笑了一下,“还有,月华要我提醒你,三月六号是校庆,务必聚会。我已经帮你把时间空出来了,你自己别忘了。” 白玉堂盯着电脑显示屏,恩了一声。 夏紫菀忧伤地注视着他,轻轻说:“你……没什么话要说了?” 白玉堂看了她一眼,“没什么事了。对了,你今天不是休假吗,怎么又来了?” 夏紫菀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说:“我想给你看看这个。” 白玉堂一听语气不对,停下手里的事看过去。黑色桌面上躺着一个白色信封,上面他熟悉的清秀笔迹写着“辞表”二字。白纸黑字,对比鲜明,居然刺得他眼睛有点痛。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口气带着强制的冷静。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夏紫菀平静地说。 白玉堂抬头盯住她。眼前白皙清秀的女子表情平淡如水,垂着头,看着似乎顺从温柔,但是挺直的腰杆透露出骨子里的倔强和坚强。她的眼睛里有着几分忧伤,几分决绝,几分坦荡。再加上一点朦胧的水气,让她不算明亮的眼睛忽然绚烂夺目起来。 这是他看了八年的夏紫菀,但是又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夏紫菀。那个夏紫菀是柔顺的,是平凡的,是体贴的,是安静的。是永远仰望他的,是不会离开他的…… 白玉堂猛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道:“我不接受,把这东西拿回去!” 夏紫菀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一点也不惊讶,细细说:“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培训杨宝儿,我走后她可以接手我的工作。也许开始不大熟练,但她会做得很好的。合同本来也已经到期,我没再签。这个月的工资结不结也无所谓。这是配给我的车钥匙和公寓钥匙,水电气我都已经结算了。我上个礼拜搬回了父母家。其他各项工作我也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不用担心我走后会出现混乱。” 白玉堂胸膛里的怒火越烧越旺。她居然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计划辞职,她居然背着他悄悄搬家,她居然已经把交接工作做完了!他紧握的拳头关节发白。 “理由。我需要知道一个理由。” 夏紫菀叹息似地说:“玉堂,我今年满二十八。” 白玉堂一愣,继而咆哮:“你就因为我给你加了一岁而要辞职?!” 夏紫菀镇定地摇摇头,说:“玉堂,是我累了。” 白玉堂咬牙切齿道:“累了我就放你带薪长假,你想去哪就去哪。把辞职信拿走,我以后也不要看到这东西!” 夏紫菀无奈而坦然地笑了,“玉堂,我爱你这么多年,已经爱累了。” 白玉堂呆住。 “八年了,朝代都更替了。我当初跟着你走进这画廊,人人叫我夏小姐,如今那些小姑娘们都一口一个夏姐了。一个女人的青春也就十年,我给了你八年,你也实在不该抱怨我什么。我以前年轻,一直有梦,一直有勇气。我开开心心做你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助理,甚至为你扫烟灰、记住你众多女友的生日爱好,添购内衣裤。可是到头来你甚至不记得我究竟多大岁数,可见你是真的不爱我。我又不能逼着你来爱我,何不退一步,放自己好过呢?月华说得对,我就是把自己弄得太下贱了,你不尊重我,我都要鄙视我自己了。” “紫菀……”白玉堂憋了半天,也只憋出这两个字。 夏紫菀对他温柔地微笑,“第一次见你,你穿着洁白的衣服趴在篮球场边的栏杆上对着下面的朋友笑。我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人。我第一次同你说话,是演讲比赛的时候你坐了我的位子,你一定不记得了吧。募捐那次,你当众羞辱了我,我却并不怎么生气,只是觉得哀伤。我到底离你太远了。你那么俊美,高高在上,你的眼睛是看不到我这样平淡无奇的人的,你只喜欢耶律小姐那种天仙一般的美人,你身边的男男女女都有着优雅高贵的气质。我算什么呢?我图的又不是一份工,我图的只是实现一个梦。现在看透了,知道梦无可梦,一切都是痴心妄想,也就没有继续留下去的意思了。” 白玉堂依旧呆呆看着她,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在此刻张口结舌毫无反驳的余地。 夏紫菀低头看了一眼辞职信,眼里波光一闪,说:“辞职信我不会收回的,希望你不要再难为我了。你又不是非我不可,大家好聚好散吧。你……珍重。” 她拢了一下鬓边的碎发,轻盈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慢慢合上,喀嗒一声。 白玉堂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身子摇晃,撑住桌子。他觉得两腮酸痛,原来方才把牙咬得太紧。鼻子上出了一层凉汗,可是心头却被怒火烧得滚烫。 他一眼看到那张还静静躺在桌面上的辞职信,“辞表”两个字张牙舞爪气焰嚣张,仿佛正在嘲弄着他。他气急败坏,一把抓起来,揉成一团,猛地打开办公室的门,把纸团恨恨扔在地上。 “把这东西给我拿走!” 聚在门外正在交头接耳的职员都给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散开。大家的目光从凶神恶煞的白玉堂转移到地上那个纸团,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杨宝儿大着胆子说:“白总……紫菀姐她……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 白玉堂左胸一阵激痛,冲着职员吼:“看什么看!还有谁想辞职的?今天一口气全说清楚,辞了就别回来!” 大家纷纷猛摇头。白玉堂凶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甩上门。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杨宝儿为难地看着那个纸团,拣起来放在自己办公桌上。 那天一直到职员下班走尽,白玉堂都关在办公室里没出来。画廊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玻璃窗外的夜晚灯火辉煌。以往这个时候,夏紫菀都会留在最后陪着他,她会轻轻敲门,说:“今天没约会?来我那里吃饭吧,我给你做粉蒸排骨。” 白玉堂在昏暗中侧耳倾听许久,都没有听到那熟悉的敲门声。她是真的走了。 他疲惫地走出办公室。画廊里寂静无声,职员室空无一人。他看到那个熟悉的纸团放在一张桌子的一角。 他苦笑一下,把它拿起,仔细展平,收进了怀里。 *** 叶朝枫打来电话的时候展昭正非常难得地在上班的时候偷闲,坐在阳光充足的窗下喝茶。昨天半夜丁月华把他摇醒,说肚子有些不舒服,两人紧张兮兮地跑去医院,结果什么也没检查出来。睡眠不足的他指望手里这杯浓茶能帮他熬过下午的时光,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吓得有点心虚的他差点呛了一口茶。 叶朝枫的声音里洋溢着春风,精力充沛,底气十足:“展先生,下午好啊!” 展昭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话筒那边似乎有阵阵阴风吹来,“叶先生?有什么事吗?” “这个电话本来应该由我的律师来打,不过我想亲自至电会显得更有诚意。”叶朝枫在笑,“您这阵子为我的案子忙得很辛苦吧?” 展昭干巴巴地说:“其实不辛苦。叶先生,如果你们再不能提出有力证据,我们已经可以起诉了。希望你真的意识到一点,所有证据对你们非常不利。” “这句话我的律师每次见我都要说上三道。” “看样子他的反复叮咛似乎仍没有起到提醒的作用。” “你这么担心我?我不是记得你声明过一个检察官在这时候是完全中立的吗?” “我的确是。我在履行我的职责。我有权利决定一个合适的上交时间。” “你这口吻真像一个外交官。” 展昭咬紧牙齿,费了点劲才挤出一句话:“叶朝枫,你到底想怎么样?” “哎,”叶朝枫声音有点无赖,“我只是关心案子的进度,你不要生气啊。” “我没有。”咬牙齿。 叶朝枫轻笑:“昭,你反应不要那么激烈。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听听你的声音。” 良久的沉默。 展昭感觉自己渐渐地放松下来,握着话筒的手掌出了一层薄汗。 半晌,才说:“我在上班。” “下班呢?” “检察院有规定……” 笑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老样子。” 展昭沉默。 “很讨厌我吧?” “没有。” “你永远不肯说出真心话。” “你不也一样吗?” 叶朝枫轻叹一声:“想你了,所以贸然打了电话。打搅到你了吧?” 展昭感觉靠着话筒的那边耳朵麻麻的,一种沉睡了许久的感觉似乎在觉醒。他一惊,立刻挂上了电话。 什么意思呢。他本来有八年的时间都可以打这个电话,却拖到今日才拨了号码。 当他是什么人? 下午剩下的时光就在一场沉闷空洞的会议里消磨而去。秋叶已经开始发黄,知了的鸣叫已经绝迹。上级领导千篇一律的发言重申着纪检的准备工作,展昭只记住了这周末每个办公室要自己动手大扫除。 会议结束时,展昭被领导点名留了下来。 “小展,上次那个案子,听说你还没交上去?”王老仍旧一脸和气地笑容。 展昭说:“就还差最后一点了,就这两天。” 王老拍拍他:“我知道你爱人快生孩子了。不过萧氏好像投诉到上头去了,弄得我也很不好做。关于你同被告是校友的事我给压下去了,你也要抓紧速度啊。不如这样,你今天加个班,明天一早就要交法院。怎么样?” 展昭很奇怪萧氏为何这么急着逼死叶朝枫,而叶朝枫看上去显然胸有成竹满不在乎。 也许到了明天,事情会结告一段落,一切都恢复原状。 然后生活中永远充满意外。半夜的时候,丁月华再次把展昭推醒。展昭努力打起精神,听到她充满不安的声音:“我觉得不对劲,好像……羊水破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泼醒了展昭,他立刻跳下床,迅速穿好衣服,取出准备好的毯子裹住丁月华,将她扶上车。 到了医院的时候,已经有医生和护士等在门口,迅速将正经历着阵痛的丁月华送去检查。 丁夫人很快赶来。展昭不禁佩服她在这种时刻都能够着装优雅头发整齐的出场,并且迅速找到理由对小护士指手画脚来转移自己的紧张情绪。丁家大嫂则过来安慰他道:“别担心,我当初生大宝和小宝的时候也早了一个星期,什么事都没有。” 丁夫人忙碌中抽空凶狠地往这边瞪了一眼,显然是在责备展昭没有将她女儿照顾好。她发号施令道:“大嫂去给陈医生打个电话,如果这个医生不行,我们立刻换一个!” 大嫂有些犹豫,怯怯地说:“妈……不如先等这边结果出来……” “我说去就去!” 大嫂立刻跳起来掏出手机。展昭纹丝不动地坐着,冷眼看着丁太后像一只牢笼里的母狮一样在前面踱来踱去,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响彻午夜的医院走廊。然后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即将做父亲了。 一个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已经被倾注上了他的爱的孩子即将诞生。八个月来这个孩子只是丁月华肚子里的一个隆起,然后十几个小时后,他将会正式展开自己的人生。 一个孩子。他开始激动,微微发抖。 医生走了出来,对丁夫人说:“早产,但是目前看来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丁夫人叫。“早产这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那个中年医生面对丁夫人的斥责镇定自若:“太太,令嫒最近情绪波动有些大,也许是受了一点小刺激。但是我敢保证她健康的体质可以让她克服难关。” 丁夫人凶狠的目光再度落到展昭身上,仿佛责问他为什么女儿的情绪会不稳。这次他终于回了她一个不耐烦的眼神,问医生:“请问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如果你愿意。”医生笑,“阵痛的时候的确需要丈夫在身边陪伴。” 说话间丁月华被推了出来,转到病房。丁夫人一把推开女婿追过去。 病房里,丁月华一头大汗,如临大敌。但是当她看到母亲冲了进来,发现她要面临的敌人不仅仅是生孩子一项而已。 丁夫人厉声道:“有任何一点不对都要立刻告诉我,我叫陈医生随时准备着。你想喝水?还是其他什么?我可以叫展昭去买,我还可以……” “妈,你可以闭上嘴巴吗?” 跟进来的展昭礼貌地低下头掩饰住一个笑。 丁夫人不甘心地瞪他一眼,继续说:“无论如何妈妈都在这里,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 “妈!”丁月华哀号,“我只是生孩子。你可以先出去吗?护士,麻烦送这位太太出去。不,押她出去。你在这里我生不出来!” 医生和护士都扑哧一声笑出来,丁夫人恼怒地被半推出了病房。 等到旁人都离开了,展昭才有机会坐在床片。 丁月华握着展昭的手,忽然说:“昭哥,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展昭心中其实一片澄明,他知道她想说什么,“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丁月华摇头:“这时不说,以后就没机会开口了。” “那好吧。”展昭平静地应了一声。 丁月华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于是把话摊开来了说。 “我后来同李明浩见过几次。我没告诉你……” “没什么的。”展昭说,“我一早就说过,这事你自己做主。我只是在你无助的时候帮你一把。” 丁月华声音平缓了许多:“昭哥,我们都谢谢你。没有你,我不会这么安宁顺利的把孩子生下来。你人这么好,让我非常内疚自责,总觉得自己这样利用你,非常无耻……” “怎么这么说。”展昭笑,“我都说过,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当你是小妹妹,你能幸福,我就很开心了。” “是吗?”丁月华眼睛湿润,“我还真幸运呢,有两个亲哥哥,还有你和老五,现在还有了明浩和孩子。” 展昭抽来纸巾递过去。 丁月华擦去泪水,问:“那你呢?昭哥,姓叶的现在对你如何?” 展昭愣住:“叶朝枫……” “他的案子的事我都清楚。”丁月华没好气,“他那个人,看着文质彬彬,做的事会把人气死。我不喜欢他,他玩弄感情,甩手一走八年,现在又回来搅乱一池春水。真自私。如果你又找到爱人了呢,如果你结婚成家了呢?他是做得出棒打鸳鸯这种缺德事的人。昭哥,这时我反而庆幸,你现在虽然寂寞,但是不用再失去什么,受的伤要小很多。只是叶朝枫……只是他……” 丁月华摇摇头:“躲不过啊……昭哥……很难……” 他又何尝不知道呢? “你打算怎么办?”丁月华问。 展昭也不知道。 感情上的事,他向来随波逐流,漂到哪里是哪里。他对感情也没有什么高要求,不过是想求一份安定。独身太久,他已经习惯了寂寞,所以不会主动邀请别人进入他的生活。但是那个男人…… 他到底在想什么? 当天晚上七点的时候,丁月华终于顺利地生下一个男孩。 窗外还有一大片火烧云残留在天际,所有的灯火都已经亮起。展昭抽着白玉堂递来的烟,听着孩子充满火力的啼哭声,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释然。就像刚经历了一场蜕变,一场战争,脱胎换骨的灵魂终于得到升华。 白玉堂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就要有动作了。” “什么?” “辽新。”白玉堂说,“我们估计他们已经掌控了萧氏近30%的股票。” 展昭疲惫的脑子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果真是辽新在收购?” “八九不离十了。” “这难道不是恶性收购?”话刚说完,他才一下又想起来,这次收购跨越国界,而国际经济法一直是宋辽夏之间的争论要点之一。那个男人显然是钻了法律的空子。 展昭叹气。叶朝枫走的其实是老套路。但老套路自然有其优点,不然也不会传沿至今。回忆起昨日的那通电话,也许那时候叶朝枫就已经胜利在握,开心之余打电话来骚扰他。 “那……萧氏就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展昭!” 这个声音非常突兀,两人吃惊地回过头去。 萧扶铃步履僵硬地一步一步走过来,脸色苍白,神情有些怪异。 白玉堂讥讽道:“这不就在行动吗?” 萧扶铃对白玉堂道:“白先生,我能和展昭单独谈一下吗?” 白玉堂看向展昭。展昭冲他点点头,白玉堂不放心地瞥了萧扶铃一眼,然后离开。 萧扶铃又走近了几步,展昭看清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通红,目光炯炯,全然失去了平日里的优雅从容。展昭在她的逼人的注视下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展昭,我需要你帮一个忙。”她应该是哭过或是叫喊,声音有些沙哑,“我们两个其实并没有什么深厚交情,你若拒绝也情有可原。但是你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对我们有帮助的人了。” 展昭不解地皱起眉头,“扶铃姐,你怎么了?” 萧扶铃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晁锋根本不肯见我。他的助手全在敷衍我,我去公司和别墅都找不到他。当然,我理解,八年来他第一次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不见我,他巴不得能避去冥王星。但是我此刻需要和他面对面地谈一下,哪怕是最后一次。” “可是我能做什么?”展昭还是不明白。 “我拜托你去联系一下他。” “扶铃姐……” “他会听你的。你对他来说一直是最特别的。他这么高傲的一个人,能得到他感情的人寥寥可数,而你是我唯一能寄托希望的。我恨过你,我也怨过他,但事到如今我已经都想清楚了。注定得不到的就不该去强求。” “扶铃姐,”展昭打断她,“我不应该参合到你们夫妻之间的。” “这早就不是夫妻间的矛盾了,展昭。”萧扶铃苦笑,面容在那瞬间展现出了一点苍老。“我想你还不知道……家父当年的确做得非常过分,但他都是为了我和萧家着想。商场上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想换成他耶律晁锋,他绝对会同样这么做。” “也许他现在就这么做了。”展昭轻声说。 “你还是了解情况的吧?”萧扶铃盯住他,“七、八年前的事现在来说是非也晚了。家父去世前暗示过我要提防着他,我也确实一直这么做,但是我究竟不是他的对手。我不知道他和我姐夫,也就是他小叔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那耶律宏兴居然带着股票回了辽新!” 萧扶铃说到这里,挺下来喘气,忽然捂住脸,肩膀颤抖着。展昭知道她在哭,于是掏出手绢递了过去,但是萧扶铃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没有接他的手绢。 “你其实只用转告他一句话就行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得饶人处且饶人。”说完了,坚决地补充一句,“他可以把萧氏拿去,但是要把孩子给我!” 展昭觉得嘴里苦涩。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会同他说的,不过我想商场上的事他也不会听我的。” 萧扶铃对他微微欠身:“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展昭悠然一笑:“你认识他比我长,应该明白,没人能凌越于他的个人意志之上。” 萧扶铃脸色变了变,最后化做无奈:“总之,我先谢谢你了。” 她离开后,展昭掏出手机。叶朝枫的电话号码一直在他手机里,但是他们重逢这么多天,这还是他第一次拨打这个号码。 电话拨通的那个时刻,展昭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手机和弦的铃声。那首曲子很熟悉,似乎还是当年叶朝枫在宋大时用的铃声。他扭过头去,看到那个正靠着玻璃门站着的男子。他的身后是医院光线明亮的走廊,光线剪影下,看上去格外年轻,几乎就像当年在宋大那间体育休息室里那个样子。 展昭不知怎么想说一句“朝枫原来你也会老”,话从嘴里出来,却变成了:“你怎么会在这?” 叶朝枫说:“我来看你。” 展昭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看他什么? 垂下眼睛,说:“那刚才是话听到了?也就不用我重复了吧。” 叶朝枫淡淡笑了一下,走了过来:“我就知道她会来找你。” 展昭对这对夫妻真是佩服了:“我又不是你们夫妻间的传话筒。” 叶朝枫笑了笑,递了一支烟过去。两人有片刻的宁静,随着烟雾腾上半空,叶朝枫才再度开口:“我和萧扶铃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完的。但是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你可以不用在乎。” “耶律宏兴是怎么回事?” “他姓耶律,我们耶律家的人,再不济,也不会给萧家人做狗。他回辽新,给他8%的股份,萧氏他原有的不变。这比他单拿萧氏的要划算多了。” “他太太怎么说?” “不知道,不过她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很不像是萧祁山的女儿。扶铃倒是像萧祁山,但是本事没他厉害。” 展昭一时觉得这辽国的烟有点呛口。“她只是一个女人,几年夫妻,该给她留点情面。” 叶朝枫冷笑:“你以为她以前给我留了很多情面了?” 展昭几乎没听叶朝枫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他熟悉的叶朝枫是甚至很少在话里透露出这么多情绪的。正是如此,可以想象这对夫妻间的矛盾已经根深蒂固,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再说,人家夫妻家事,与他何干。 想到这里,展昭有些气短,支吾了一句:“你……也不用这么睚眦必报吧?” 叶朝枫轻笑,仿佛展昭说了什么可爱的话。 “辽新不是一家杂货铺,展昭。那些股东们,手下跟着我父亲出身的兄弟们,都在等这这天。萧祁山当年如果没有我父亲雪中送炭借他钱、为他做担保,他一个外室根本做不成萧氏董事长。他在我父亲生后竟做得出来那种事,就早该知道有今天这报应。” 叶朝枫的语气平和冷静,仿佛在称述别人的事,但是展昭仍然感觉得出来里面的寒意。 “听起来,萧扶铃也该是无辜的。” 叶朝枫在夜幕中只剩指间的红点和大致的轮廓,“她做过什么你也不清楚,我也不想同你说一个女人的是非。你只用知道,她是萧祁山的女儿和传人,是萧氏的代表。家父去世后有一段日子很艰难,辽新眼看着要失去在宋市场。皓兰会嫁给赵子彬,为的借赵家保留辽新在宋的最后一点立足之地。好在赵子彬人虽刻板,但对她却一心一意。你没有妹妹,你若有个心爱的妹妹,看着她嫁一个不爱的人,是什么感觉?” 展昭在这诘问下感觉脸上发烫,讷讷道:“她到底是你太太。” “我们正在办理离婚。”叶朝枫轻声叹了一下。 展昭如果接着他的话说“真巧啊我也准备这么干”的话,那或许这两个而立之年又婚姻失败的男人刚好可以有足够理由一起去喝一通什么的。但是他没有。他听得出叶朝枫的话里难得透露出了忧伤和无奈,那是他很久以前听他说到自己利用了展昭做掩护时才表露过的感情。平常时刻,这个男子永远沉稳安定,心情平和。天下男人都必须会用面具武装自己,但是他武装得格外严密。所以在他难得松懈的这个片刻,他还是保持沉默去倾听吧。 “我本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不必告诉你的。我们分开的原因有很多,感情只是其一,其他方面也有很多摩擦。这个结局虽然让人觉得遗憾,但是不觉得难过。所以……”他耸了耸肩,总结一句,“就这样了。” 展昭想了想,换成别人在遇到这事时会怎么做?他想起来了,于是伸手拍了拍叶朝枫的肩。掌下的肩膀宽厚结实,隔着一层衣料传来温暖。就在他要把手缩回去的时候,叶朝枫突然倾过身来,张开手抱住了他。 他浑身僵硬住。而叶朝枫抱着他的手却是越来越紧,让他无法挣扎。 “你……” “对不起。” 展昭一动不动,感觉胸口堆积了一整天的窒息敢似乎在渐渐松透。 “说这个做什么?” “以前并不是没有想到过找你,只是觉得自己没资格。” 没有回音。 “我不骗人。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八年前我选择萧扶铃是因为我要救家族的产业,而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 “现在你什么都有了,又回来找我了?”不带感情的问句。 叶朝枫无奈地笑:“我还真卑鄙。” “有取就有舍,你自己选择的。” “不可以后悔吗?” “你岂是会后悔的人!”展昭挣扎了一下,从那怀抱里挣脱了出去。 叶朝枫没有勉强,手揣进口袋里。 “我不后悔。”他淡淡地自信地笑,“你始终是我的。” 展昭抬头,看着那个男人半明半暗的轮廓,耳朵里忽然响起了丁月华不久说过的话:“躲不过啊……” 他心里也在想,真的躲不过吗? 或者,其实,本就不愿躲呢? 叶朝枫将一脸错愕的展昭留在了室外的昏暗中,步入明亮的医院大堂。等候已久的属下迎了上来,手里捏着手机。 “叶哥,萧强和几个萧氏股东已经联系上了,九点在随园见。” 叶朝枫的脚步没有停下来,一直往停车场走去,“皓兰那边呢?” “二小姐明天上午来开封和您会合。太太和小少爷明天下午回上京。” “告诉权叔做好准备,除了皓兰,任何人不可以过问他的工作。特别是耶律宏兴。” “叶哥,大嫂那里怎么办?” “可以把萧氏拿去,但是要把孩子给她?”叶朝枫微笑,“你叶大嫂手里有筹码。” 属下看着他脸上难得的惬意的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 展昭第二天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医院陪护病房里醒来,看着满眼的浅浅粉绿,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然后记忆才一点一点回到他的大脑里。丁月华生产,萧扶铃送话,叶朝枫突然冒了出来…… 他长吁一口气,坐了起来。压在衣服底下的手机滑落到地上。他拣了起来,这才发现上面全是欧阳春给他发来的短信。他夜里将铃声调成了振动,睡死后一直没有听到。 短信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要他打开电视看国际经济频道。不好的预感盘旋,他立刻打开了病房里的电视。 让他傻眼的是,叶朝枫先生的头像第一时间出现在屏幕上。旁边一小方格框着萧扶铃一张的模糊的照片,似乎正在向世人展示下堂妇的命运。这弄得展昭一时以为他对媒体公布离婚的事,听了半分钟,才知道不是。 “……两国司法机关和经济学家对该行为是否构成恶性收购仍然大有争议……萧氏董事会决议撤回诉讼,耶律晁锋最后收手,萧扶玲依旧做主萧氏……协议离婚……股市……” 手机又响了起来,展昭接了过来。欧阳春那边很吵,听得出他在大声喊着说话:“看了新闻了吗?你这老校友真会压时间啊。我是拿着报告进到检察长办公室里听到这消息的……” 展昭缓缓放下手机,耳边一阵嗡嗡声。而电视里的叶朝枫正在闪光灯下温和微笑。 十四 第十四回 检察院外已经挤满了记者,以前副省委书记受贿案牵扯半个领导班子倒台的时候都没这么热闹过。半新不旧的小车们已经把门口那条建东路挤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记者举着摄像机照相机录音笔汹涌地呈半圆包围住了检察院大楼。展昭的车在旁边停了半分钟就被交警赶走。这半分钟里他起码数出十三家媒体,包括国家经济报、中央新闻台这样的大角色。都统统被拦在门外。 展昭只得从家属区的偏门绕进单位里的停车场。 欧阳春已经在他办公室里等着他了。 “十点的时候我们接到撤消诉讼的申请。辽新转身就变成萧氏大股东。我立刻就猜到,耶律晁锋肯定是私下收购了,再加上耶律宏兴的阵前叛变。萧氏今天早上召开股东大会,一半以上股东同意撤回诉讼。” 展昭一直盯着放在桌子上的那张早报,头版头条上,叶朝枫微笑的脸占据了一整个版面。上天厚待他,这么粗劣的印刷下他的面孔依旧英俊,嘴角的带着一抹薄凉,那双曾让他颇为触动的琥珀色眸子里满是自信和高傲。 “这下经济立法委那些人要跳脚了。”展昭淡淡说。 欧阳春歪了歪嘴巴,“别说手段如何,这还真是铤而走险,一个万一就有可能功亏一篑。显然他计划经年,并且有一帮忠心耿耿的手下。你这老校友还真有两把刷子嘛。” “说得好像我会为此骄傲一样。”展昭叹息着丢下报纸。 “bacos重回辽新,这下他们可以伸展手脚继续发展军工了。这对我们大宋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刚才王老还和我说,皇帝真该给萧氏颁发一个国际和平奖。” “他最后放了萧扶铃一马。” “你去翻娱乐版。他们协议离婚,萧扶铃放弃孩子的抚养权。” 展昭怔了一下,“她放弃孩子,选择控股权。” 欧阳春苦笑:“也许不同的生长环境会造就不同的人生观。对了,还有报道提到了你。没有写名字,但是内部人都知道是你。上面抨击你徇私枉法,配合辽新收购而压案不递。” 展昭愣了片刻,心想,终究是来了。虽然早就意料到了这事,但是等到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感觉羞辱和愤怒在体内汹涌,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违反规定违反道德的事一样。这莫名其妙的心虚让他非常苦恼。 起诉撤消,案子自然也取消了。展昭没有再见到叶朝枫,只有他那个高瘦精明的律师来检察院办理了一些事。媒体为这件案子疯狂,电视和报纸上几乎天天都在说这事,以前是丁月华主持现在换了一个白面小帅哥的国际经济节目上,一个专家继又一个专家做客分析种种形势利弊。检察院一连一个星期都处于被包围中,展昭和同事们一直从家属区进出。 展昭现在手里的办的是一起国内的诈骗案,这些天正天天往审计局跑。没完没了的帐务和一个又一个狡猾的会计让他烦躁又疲倦,开始考虑要不要请调去刑事犯罪科。鲜血淋漓的场面虽然生猛刺激,但到底比白纸黑字下的肮脏来得直接明了一些。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他无声的祈祷,以另外一种方式实现了他的梦想。 展昭被叫到上级办公室里被通知暂时停职的时候,才从税务局回来,带回来的宗卷甚至都还捏在手里。同他关系不错的检察长几乎不敢看这个属下的脸,而是硬生生的低头把会议上的决定读给展昭听。 展昭的平静出乎检察长的意料,他只是有点低沉,说他很理解,一定会准照上级命令,今天就和同事做交接。 检察长反而给他弄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是自己给人家小鞋穿似的。“展昭,你现在正在风头上,避一下也好。上头对这件事的指示还没下来,也许有转机。” 展昭沉默着。 检察长忐忑不安地说:“小展,我同你明说吧。萧家投诉你司法腐败,是有备而来的,上面有人同萧家交好。现在就看你挺不挺得住了。” 展昭轻声说:“我问心无愧。” “这不是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天下清白的。”检察长语重心长道,“萧家联合上头人整治你,你是做了这次辽新和萧氏之争的炮灰。接下来的调查,不是件容易的事。审讯科那地方啊……” 检察长摇摇头,“你还年轻,希望你坚持住。”说得似乎是要用上十大酷刑来逼供了。 欧阳春人在外地,打电话来说:“你就当放假吧,没准一个礼拜后就解禁了。” 那天晚上,白玉堂登门拜访。他即将去日本谈生意,听说展昭被停职调查,上门慰问。可是到头来发现被慰问的却是自己。 夏紫菀离开后,白玉堂本该更加忙,却反而闲了下来。白日里处理公司业务,晚上要不早早睡觉,要不就来展昭这里蹭饭。他把烟戒了,改为喝咖啡。若是夏紫菀能知道,大概会高兴吧。不过也许她现在也不在乎他会不会抽烟抽到死了。 展昭问他:“你现在和紫菀还有联系吗?” 白玉堂淡淡说:“她都连公司去年奖励她的金表都退了回来,你说我还怎么去找她?” “她已经做到这程度,就等你低头了。你若真的舍不得,就去把人追回来。反正你以前天天追女生,也不差这一次。” 白玉堂听了这么讥讽的话,居然也没脱口反驳,只是喝了一口咖啡,长叹一声,呈大字摊在展家的沙发上,望上天花板上在他品位里并不是很高雅很值钱的水晶吊灯。 “我知道她好。真的,我又不是瞎子,这么多年来她为了做的那些事我都看在眼里。她走之后我的生活一塌糊涂你都看到了。但是,我总不能为了要她打理我生活这个理由而把她追回来。紫菀不是我的管家。我尊敬她爱护她,但我不能拿爱情来回馈她。那对她来说就是施舍了。紫菀的自尊心那么强,她也绝对不会接受的。” 展昭没话说了。他没有说媒的天赋,刚才那番话都还是丁月华嘱咐他同白玉堂说的。老实说他自己的感情生活都一塌糊涂,根本没有立场来指责白玉堂什么。 白玉堂闷闷说:“还有,她为我做得越多,我就越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好。那是一笔无形的债,八年来利滚利,我要同她清算,我破产十次都还不清。” “你可以早同她说清。八年啊……” “说不清啊。”白玉堂长叹,“我自私……” “你始终喜欢更喜欢漂亮女人。” “女人长得漂亮用处很大吗?你看萧扶铃,当年也是绝代佳人,追求者可以排满他们上京一环路。结婚后第二年就给老叶家添了香火,可是人家叶朝枫说把她踢了就踢了,连带着大把的股份和那家公司。而她最后连孩子都没争取到。再说丁月华,还上电视那阵子,每天等着接她的高级车都可以开一个国际车展了,追求他的年轻俊彦身价哪个不是百万上亿的,结果最后居然选择了那个李明浩,和家里闹得水火不容。” 展昭却说:“她那么爱那个男人。苦中有甜吧。” 白玉堂皱着脸瞅他:“你呢?以后怎么办?” “照老样子过啊。” “做个孤家寡人,那么舒服?” “习惯了。” “叶朝枫对你说了什么?” 展昭很不乐意地扫他一眼:“你问的太多了。” 白玉堂挠了挠头,“我本来担心你和丁月华离婚的事又要掀起什么风波。现在看萧扶铃和叶朝枫这对,媒体恐怕没工夫来管你们俩了。” 丁月华把孩子哄睡了,走下楼来,听到他们的谈话,呆呆站了片刻,问:“他也离婚啦?”生产后她全副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已经久没有看新闻了。 白玉堂颇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宋民报》上总结的当今时代最能概括人民生活的几个“也”,除了“你也考研啊?”,“你也单身啊?”外,还包括“你也离婚啦?”。无奈的是他这样一个什么时髦都要赶的人此刻无法赶上这一条,落寞的同时又有点庆幸。 他的生命也曾经热烈绽放过,爱情就像随着风吹进窗口的一朵美丽的玉兰花。他的一生中注定有无数女人路过,但是第一个敲响他心门的女孩子人是走了,却仿佛永远坐在了心房里的一个角落。每次他送走一个女人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望过去,她就在那半明半灭中冲他微笑。初恋非得在不完美中收场,那才是完美的。 婚姻,适合回头的浪子,但他不是浪子,他只是喜欢孤独寂寞。夏紫菀对他的感情,他不是不知道。眼看着八年过去了,他已经习惯她在他左右。 夏紫菀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个部分,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组件。她退出了他的生活才几天,他的生活就已经乱成了一团。他所有的习惯现在都要因此改动,原本熟悉的一切突然都变得陌生。没有人给他家里的冰箱装满食物,没有人提点他次日降温该加一件毛衣,没有人在他卧室里摆上一瓶鲜花,没有人踩着熟悉的脚步声敲响他办公室的门。 他现在常脱口就说:“紫菀你帮我做做这个。”话完了才惊觉说错了话。然后杨宝儿怯生生地说:“白总,紫菀姐已经走了啊。” 每次这种提醒都会让他心口很疼,几乎让他怀疑是自己的心律不稳加重了。莫非谈恋爱就是经历一场心脏病? 而他是断然不肯承认自己是爱夏紫菀的。 他只是,有点思念她…… 站在小区大门口,目送白玉堂的白色跑车消失在街角,展昭慢慢往回走。夜晚的风很冷很劲,吹得他有些头晕。快到家时,他远远看到一辆车停在门口。没有开车灯,但是路灯下可以看到里面有人。 他知觉不对,心里警铃大作,立刻伸手掏出手机。车里的这时打开门走了下来。 叶朝枫穿着一件黑色大衣,灰色的围巾在风中摆动。 展昭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难道大宋政府给我下了禁制令了,我回头得去问问我律师。” 展昭给冷风吹着哆嗦,叶朝枫看了一眼,拉开车门,“进车里说吧。” 家里的灯还亮着,丁月华想必也不会乐意见到这个访客。于是展昭进了车。 叶朝枫的车里有淡淡烟味,还放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他、耶律皓兰和一个很帅气的小男孩。不用猜那肯定是他儿子。萧扶铃并没有在这里留下什么痕迹,或者说,她在耶律家留下的,也不过是一个继承姓氏的孩子。不知道等孩子长大,意识到这点,会做何感想? 叶朝枫的声音很轻:“事情结束了。” 展昭点点头。 “这阵子辛苦你。” “我只是做了本职工作。” “萧家这次……要委屈你了。” 展昭低着头说:“倒也不是第一次被你拖累了。” “对不起。”叶朝枫说,“我也并不是全能,有时候,我也很无力。” 展昭觉得有点苦,勉强说:“我明白的。我们司法上的事,你一个商人不那么好插手的。再说,辽新现在正在风头上,保我反而是害了我。我就坚持熬过去吧。” “你……明白就好。”叶朝枫的语气有些沉。 展昭笑了笑:“总会过去的。” 叶朝枫长长叹一口气,说:“我关心你。” “我知道。” 叶朝枫的眼睛在这种光线下是沉沉的褐色,他现在一笑,嘴角和眼角的纹路都比当年要深许多了。 “你一定在想,我是个自私的人。” “早八年前我就知道。”展昭语气很淡,“其实,你的生活环境复杂得多,你有不的不得已。我根本没立场评估你。” 叶朝枫终于说:“来辽国吧?” 展昭缓缓转过头去,平静中带着点不确认地望着他。 叶朝枫再次肯定:“来辽国吧。” “不要开玩笑。” “我从不拿这种事开玩笑。” 展昭微微摇头:“为什么?” “因为你优秀。”叶朝枫笑,“我正需要一名法律顾问,非你莫属。车、房子、司机和家务助理都给你配齐。” 展昭呵地一声笑了出来:“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这还差两年才满十年呢。” 叶朝枫叹了一声,“我不敢说我两手干净,但是凭我这么了解你,不干净的事也不会让你去做。你也不会去做。” “你的很多事,我不想知道的那么清楚。”展昭淡淡说。 “我不勉强你。”叶朝枫说,“当初我辜负你,是我不对。你怎么看我我都没话说。但是你一定要相信的是,我是认真的。” 车厢内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展昭开口问:“快乐吗?这些年这样过。” 叶朝枫沉默半晌,说:“如果有你,会快乐的。你呢?” “不知道。”展昭低下头,“麻木地过着,觉得怎么都一样。” 叶朝枫注视他片刻,握住了他的手。展昭颤抖了一下,眼里有无数情绪闪过,却没有抽回手来。 “我曾对丁月华说过,你不是我同她的赌注,你一直都是我一个人的。我不是为了气她才那么说,我一直是这么坚信的。昭。” 展昭终于再也坐不住,抽回手。 “昭。”叶朝枫轻轻喊了一声。 展昭动作一顿。“我……还是喜欢当年的你。” 他拉开门,起身迈了出去。叶朝枫伸手拉住他。 “人都是回不去的。” 展昭点点头,“是啊……” 惆怅的感叹被关门声掐断。 *********** 展昭停职的第三天就被叫去了司法调查科。 负责调查他的人姓宋,以前同展昭见过几次面,是个冷面削瘦矮小的男子。同他比起来高挑挺拔英俊的展昭无疑周身散发着光芒。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宋某人对展昭没有什么好脸色,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开始了审问。 展昭不记得自己这样审问过多少个嫌疑犯,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也有被审问的一天。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也只有在这刻,他才真正深切地体会到这种人格和尊严被扭曲践踏的耻辱。 宋君说话也并不客气,俨然已经把展昭当作确凿的犯人:“展先生,我要再次问你,你同耶律晁锋先生的关系。” 展昭平静地说:“我在宋大读书时同他是朋友。” “什么程度的朋友?” “偶尔一起吃饭打球的朋友。” 宋君眼神刀子一样刺过来:“我们调查的结果,你们两人在学校的时候是非常亲密的。” 展昭不为所动:“少年时的友情都非常热诚。” “耶律晁锋回辽国后你们又再联络吗?” “没有。”展昭很坚定地说,“一直没有。案发后我才知道他又回了大宋。” 宋君诘问:“你是否有向上级提出避嫌?” “有。上级支持我继续调查。” 宋君冷笑,有几分像国家安全局的人审问通敌卖国的罪犯:“但是我们得到的供词里指出,你对上级说的是你和耶律晁锋的关系非常一般。” 展昭淡淡笑着,回复道:“即使现在我也坚持自己与他关系一般,我也并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好处。” 宋君一愣。展昭后一句说得很有理,他的确没有从辽新那里得到什么回扣。 这时旁边一个一直站在阴影里的高瘦男子忽然走了出来,弯腰附在宋君的耳边说了几句。宋君眯起了眼睛,眼睛看向展昭时,流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展昭慢慢挺直了腰,知道这场仗还远没结束。 “展先生。”宋君的语气变得有些怪异,“听说你前阵子离婚了?” 我要没离婚,你们能整得动我吗?展昭冷笑一下:“是协议分居。” “耶律晁锋前阵子也离婚了啊。” 展昭感觉被刺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脊梁慢慢扩散到全身。似乎明白了对方到底想问什么。 他重重咬了一下牙齿,“看样子辽国离婚率不比我们大宋低。” “嘉佑三年的时候你曾为了救耶律晁锋受过伤,这再次证明了你同他感情很不错。” 展昭冷冷说:“当时那种情况,我救人是见义勇为,救得是谁就是谁。” 宋君挪了挪身子,咳了一声:“听说前展夫人生的孩子,同你并无血缘关系……” 展昭厉声道:“家庭私事同此次调查无关吧!” 宋君没料到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展昭也会有眼神锐利面如冰霜语气凌厉的时候,瞬间给震慑住了,张口结舌。 旁边那个不知身份的高瘦男子又俯身下来说了几句。宋君这才反应过来,狠狠瞪了展昭一眼。 第一次审问就在这样压抑冲突的气氛中结束。展昭从那所房子里走出来,被外面夹着雨丝的寒风一吹,紧绷着的神经慢慢放松。想到接下来这样的审问不知道还有多少,问题不知道还有多刁钻,疲惫顿时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下来。 街上行人神色匆匆,他独自在街角站了良久,才迈步走开。 丁月华晚上打来电话,语气很焦急:“昭哥,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了孩子的事,我们这边拦不下,新闻这几天就会出来了。” 展昭想这种事,迟早也是要被人知道的。不过一阵子过去就好了,丁月华有家族、丈夫和兄长的庇佑,什么风雨挡不下来? “昭哥,你受调查的事,我已经着人打了招呼,他们不会太为难你的。不过,事已至此,那种地方留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来丁家做法律顾问吧?” 展昭失笑。其实丁夫人早有这意思,但是他当初拒绝了,弄得那位太太每次见他都没好脸色。他是真的不想再和丁家纠葛下去,很累人。他又不欠着他们什么。 他没有家累。丢了工作,一切从头再来就是。 第二天一大早,展昭奉命继续去司法调查科报到。 出门的时候正碰上小区送报纸的小工,那个少年表情讪讪地,不住拿眼角瞅他。展昭等他走远了,摊开手里的报纸,只见他、丁月华和李明浩的照片印在头版,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今财经报纸堪比娱乐八卦,凡是沾边带故的都写。现在辽新和萧氏案已经结了,涉案检察官被检举正是一个发掘及时的金矿。展昭知道自己同叶朝枫有点说不清道不名的暧昧关系,媒体也嗅到了。会拿来大做文章也是意料之中的。 该来的躲不掉。其实受伤最深的还是丁月华。 这天的宋某人一脸踌躇志满,一上来就问展昭同白玉堂和陷空岛的关系。大概是不甘心一个小小检察官身边居然全是皇亲贵胄,认定了这个男人里外勾结,全靠关系才走到今天这步,妒忌得脸都是扭曲的。 展昭没有吃早餐,血糖有点低,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看在宋君眼里,是十足的懒散无赖,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狭小的心胸一下子通不过急促的血流,一副快晕厥的样子。今天那个高瘦的男人没来,没人给他出主意。他想了想,命展昭抄那份口供。 这个招数展昭早知道,没有反抗余地,提笔开始写。他写得一手漂亮钢笔字,抄完一份,自己欣赏片刻再交给宋君。 宋君冷冷哼一声:“一份接一份地抄。”说罢摔手离开了审讯室。 展昭觉得有些好笑,但是想这已经是有史以来最轻的体罚,于是非常合作。心想这宋某人是不是小时候写不好字给老师多次罚抄过,有了心理阴影。 一直抄到中午一点,简体繁体宋体魏体隶书都各抄了五份,却没人来通知他可以离开了。肚子发出不雅听的声音,幸好房间里没有旁人。 等到宋某“突然”想起他,并且放他离开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宋君说话时还带着中午吃的洋葱味道:“展先生,不知道你抄了那么多份口供,有什么心得体会。” 展昭笑道:“不知道我这心得体会,是否也要多抄几遍给你?” 宋君冷哼一声,甩手离开。 展昭在他身后轻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自己这次恐怕凶多吉少。还好母亲远在事外,自己并无家累,不讳波及他人。 以后接连两天,展昭都在审讯室里抄书。久用电脑的他倒是借这机会好生练了一下字。只是每次都不让他吃午饭,连一杯水都没有,让他本来就脆弱的胃有点经受不住了。他一边抄写着公式化的文章,一边感受着胃部的不适,感觉这个冬天比往年都要冷。 如果他没有同丁月华离婚,今天有谁会来动他呢?就好像他当初没有同包娉婷一场纠缠,包拯又怎么会栽培他呢?权势真是现实啊。 回到家里,一个包裹放在门口。展昭没去想里面是炸弹还是死猫,拆了开来。 居然是四瓶已经熬好了的中药。 叶朝枫潇洒遒劲的字迹写在卡片上:家母的秘方,专门养胃的。你现在少吃西药,那东西治标不治本。另: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坚持住。 展昭笑了,拿起一瓶药,发觉瓶子还是温热的。 调查进行到第六天,结果基本出来了。展昭得了一个警告处分,停职半个月反省。 委屈并不多,只是觉得很遗憾。并不是对司法部分失望,而是对自己失望。曾经那么努力,曾经那么执著,曾经满怀希望,到头来得到的回报真是让人心寒啊。 早知道如此,当初还真该同叶朝枫勾结一下,讨得点好处吧。 想到这里,反而笑了。 十五 第十五回 展昭停职在家第十天,胃病在半夜里突然发作。他从睡梦惊醒过来时,只觉得有一双手正抓着自己的胃,拧衣服一样拧着,整个腹腔都剧烈抽痛,额头和脊背上冒着冷汗。偏偏,家里的胃药又吃光了,他只有倒了杯热水喝下,希望能减缓一下这种痛苦。可惜半个小时过去,胃部的痉挛不但丝毫没有好转,反而还加重了,仿佛整个胃要脱离他的身体而去一般。 展昭看看表,这才三点,那是个寒流突然来袭击的凌晨。室外,呼啸的风在楼宇间穿梭,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咬咬牙,穿上衣服,上了最近的一家医院。直到服下护士小姐递来的温水和药片的时候,他冰冷的指尖才恢复了一点知觉,胃部的疼痛一点一点缓和了下来,长时间绷紧的身体也慢慢放松。 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医院静悄悄的,只有门诊部里偶尔响起几声病人的呻吟。他靠进椅子里,闭上眼睛。 恍惚间,有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把他汗湿的头发撩到后面。那个人温柔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就响在耳边。 “现在还痛吗?这样坐着冷不冷?困了?来,靠着我睡一下吧。我帮你看着时间……” 展昭睁开眼睛,偌大的门诊厅里,忽然只有他一个人。连接待台的小护士都不知道跑到了那里去? 风把一扇没关好的窗户刮得砰砰响,仔细听来,又像是篮球打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么富有节奏感和弹跳的动力。 他站起来向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推开门,里面是一间现代化的室内篮球场。一个身姿矫健的少年正在篮下练着球,随着一个漂亮的上篮,球轻松地落进篮里。少年走向旁边的观众席,坐在那里的灰衣青年对他微笑,抛过去一张洁白的毛巾,刚好把少年的头罩了起来。那个青年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然后他给轻轻推醒。 护士说:“先生,你这样睡会着凉的。” 展昭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门诊大厅里三三两两地坐着人,大厅顶部的玻璃罩堆积着白色的棉絮。原来是后半夜里降了一场大雪。 白玉堂的电话终于打来:“还行吗?” 展昭看着杯里的绿色茶水,说:“差不多都结束了,你现在才问候晚了一点了吧?” 白玉堂满不在乎:“当初你自己要趟浑水的。” “没人会主动找麻烦,小白。” 白玉堂话题突然一变,说:“叶朝枫怎么样了?” 展昭好生想了一想,不自在地说:“大概回国了吧,我不知道。” “上次月华在法院门口差点遭刺你还记得吧?” “我是记得,不过那不是来刺我的吗?”展昭皱眉。 “当然有人想给你几刀子,展大检察官。不过还没等我手下兄弟出手,就已经有人先把对方收拾了。” 展昭沉默片刻,低声说:“你想说,是叶朝枫。” “你自己清楚的。”白玉堂笑笑。 展昭在那头没吭声。 白玉堂终于问:“你还爱他吗?” 展昭在这头苦笑,还是归于一片沉默。他不擅长表达感情,年纪越长,就越习惯把感受埋得越深。 白玉堂思索着:“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人八年都无法忘怀?” “你在说我,还在说紫菀。” 白玉堂长叹。 展昭说:“因为想得到的没有得到。” “你想要叶朝枫给你什么?” 展昭想了想,说:“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他不擅长索取,能得到一个道歉,其实都觉得足够了。可是为什么还忘不了?为什么心还会剧烈的跳? 白玉堂说:“你和他上辈子一定有什么缘未了,所以这辈子纠纠缠缠怎么都扯不清。” 连白玉堂这样的人居然都开始相信所谓的宿命论,可见夏紫菀对他影响有多深。 虽说八年其实也只是一个弹指,但是感情已经可以浸透得很深很深了。 展昭曾对丁月华说过,叶朝枫是他肉里的一根刺,拔不拔都疼,还是不去管他的好。可是话才说完,那根刺就往肉里扎得更深了。 西域的圣诞节很快来临,店铺里挂上红红绿绿的装饰品,映衬着白雪分外夺目。偌大的别墅里只有展昭一个人。他把大部分的时光都耗在了书房里。 书房里暖气十足,展昭穿着一件薄毛衣坐在窗下长椅里,手里一杯碧绿清透的茶。被窗外白雪折射进来的日光穿过玻璃杯在他胸前映下晶莹的光斑,氤氲白雾下他有些恍惚。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非节假日里无所事事地喝茶打盹儿,突然其来的空闲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候的丁月华应该正在逗着孩子,白玉堂大概在和艺术家们评画,欧阳春没准正在和税务局的人扯皮,叶朝枫……他嘛,谁知道他会在干什么? 他在书房里翻着旧相册,那是展昭最老旧的一本像册,其中一半多的照片都还是黑白的,即使是彩色照片,也都因为没有护贝而磨损褪色得很厉害了。展昭十八年前的时光就这么简陋地记录在了这些图片了。上大学后白玉堂丁月华他们有的是最新最炫的数码相机,所有照片都以光盘形式保存下来。 发黄的照片里,少妇怀抱里娇憨的幼儿瞪着黑嗔嗔的眼睛透过时光看向他,似乎在省视着二十八年后的自己。中学操场上天真爽朗的少年有着一身被晒成麦色的肌肤,身旁白皙清秀的少女笑得分外甜美。 听说包娉婷已经是两子之母了,展昭想。包院长去世的时候包娉婷也专程回国奔丧,但是和展昭相差了一天没有碰上。现在想想也好,她在他心中永远是那清丽活泼的少女,而不是多年后那个大着肚子,表情麻木的少妇。而展昭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满腔热血,忠厚耿直的少年。他的眼睛也变得深沉,他的心思也不再毫无杂念。 时间沉淀下来,一半是空无,一半是繁杂。这一刻他忽然渴望这间屋子里能多一个人。他并不需要交谈,但是他需要陪伴。beingalonemadethesilencescream。这句话就在嘴边,还是当年叶朝枫给他补习辽语时顺手写在练习本上的。 有时孤独会使寂静尖叫。 门铃声像是在回应他的思绪一样响了起来。展昭惊讶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这么糟糕的天气,还会有谁上门来呢? 室外很冷,下过雪的天空在夜晚是亮的,那人的眼睛在夜晚也是明亮如秋日晴空。大衣的领子给吹得竖了起来,和头发一起,几乎遮去一半的脸。但这并不妨碍他把他认出来。 展昭退一步,一小步,却像是一步就退到了十年前。 那个温暖的黄昏,绿叶下,英俊温和的青年柔声问: “对不起,请问药学院怎么走?” 风吹树枝打到屋檐,啪啪地响。 叶朝枫冻得有点发抖,轻笑着问:“吓着你了?” 展昭闭上了眼睛,低声说出了那两个字:“朝枫。” 叶朝枫抖着衣领里的碎雪,带着冻得有点僵硬的笑容踏进玄关。展昭取来拖鞋给他,说:“我还以为你回辽国了。”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于是回来找你。” “有什么要紧事吗?” 叶朝枫深邃的眸子映着展昭不自在的表情。 “我非得有要紧事才能来找你吗?” 展昭一时间啼笑皆非,道:“三千里路云和月地找来,这下我同你的关系,可真是跳进银河都洗不清了。” “管他的。我俩早已勾搭成奸了。”叶朝枫脱下大衣。 展昭接过来帮他挂好。转过身,突然对上叶朝枫近在咫尺的脸,吓了一跳,连退两步。 “怎么怕成这样?”叶朝枫笑,“我又不是牛鬼蛇神。你吃了吗?” 展昭窘迫,支吾道:“正打算开伙。” “那正好。”叶朝枫一笑,指了指展昭没注意到的超市袋子,“我亲自下厨给你赔罪来了。”说完提着袋子走进厨房。 展昭一愣,急忙跟过去,“什么赔罪?” “我连累你被停职在家啊。”叶朝枫头也不回,轻车熟路仿佛在自己自己家中。 “不用这样。”展昭连忙说。 可是叶朝枫置若罔闻,径自打开袋子把蔬菜鱼肉一样一样往案台上搬。 展昭哭笑不得,“朝枫,你停一下。不用的,我自己也能做。你这样……” 叶朝枫突然转过身来问:“平底锅在哪?” 展昭反射性地指了指右边的壁橱,待到叶朝枫取来平底锅,才想起话还没说完,立刻补充:“我说朝枫,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不用……” “垃圾桶?” 展昭哦了一声,把底下柜子打开,将垃圾桶拉了出来。 “叶朝枫。”展昭终于提高音调,“你要做什么?” 一把刀塞进展昭的手里。 展昭吓了一跳:“干吗?” 叶朝枫的笑容晴朗如秋日的天空:“来,把鱼杀了。” 展昭张口结舌,低头看着袋子里在绝望地蹦达挣扎的鲈鱼,再看看操刀削南瓜皮的叶朝枫,忽然有一种认命的想法在大脑里滋生成长。 “怎么了?”叶朝枫疑惑地看他,“下不了手?那我来。” 展昭无奈地摇摇头,手起刀落。 一个小时后,最后一道清蒸鲈鱼也端上了桌。很显然,叶朝枫的手艺这些年来大有长进。展昭对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在心里感叹。大宋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叶先生的家常小炒也发展到了现在的宴席。他现在举着筷子,都不知道往哪里下手。 叶朝枫一个劲往他碗里夹着菜,展昭吃了几口,忽然轻声冒了一句:“这次停职,接下来大概就要调离了吧?” 叶朝枫手停了下来,注视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以前年轻冲劲大,查贪污案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加上这次的事。”展昭嘴巴里有东西,说话声音有些含糊,“以前看着我是丁家女婿的份上不敢动我,现在我同月华离婚了,他们也就没有顾忌了。” 抬起头来,接触上叶朝枫深沉内疚的眼神,无所谓地笑了笑,“调离也可以接受。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辞职。” 叶朝枫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毫不掩饰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的喜悦。 展昭叹口气:“我就知道!” 叶朝枫举起酒杯,“来吧!来吧!加入辽新大家庭。” 展昭无语望天花板,“朝枫,你到底在想什么?” 叶朝枫说:“我想你回到我身边。” 屋子里静了下来。 展昭垂下视线,过了片刻,抬头直视对面人的眼睛,轻声说:“当初离开的是你。” 叶朝枫温和笑,伸手握住他的,“我现在回来了。” 展昭低头看着相握的手,眼睛忽然有点热。 他承认,当初叶朝枫走后的一段日子里,他期望过这样一幕。那个人重新回来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依旧欢笑着,依旧忙碌着,依旧彼此陪伴着。等到岁月逐渐堆积起来,他也渐渐明白少年情怀的脆弱天真。他们两个是独立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责任,一旦分开,再续前缘就是梦了。 展昭平淡而清晰地说:“朝枫,你回来晚了。” 叶朝枫的笑容慢慢加深,自信满满道:“不,还不晚。” “朝枫……”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昭。你是注定要站在我身边的人。” 握着的手一抖。 还是会心动,还是会心痛。 恨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这么固执,为什么这么念旧?就像落在陷阱里的动物,被牢牢束缚住,拼命挣扎未果,竟也渐渐适应了这个状态。甚至还在期待着猎人的到来,期待着最后了结的一刻。 展昭注视叶朝风那双依旧晴朗如秋天晴空的琥珀色眼睛。往事明明已如过眼云烟,可是一看到这双眼睛,却觉得那单纯自在的曾经其实并没有离开得太远。 静谧的室内弥漫着饭菜的芳香,桌上两人面对面坐着,都沉默了下来。叶朝枫握着他的手滚烫的,更衬得他的手发凉,而那热度却是从交握的地方传递过来,沿着胳膊蔓延上去,让身子也渐渐感觉发热起来。 他不自在地抽回手,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窗外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这让展昭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个小房子似乎是给孤立在了这片风雪之中。 忽然听到叶朝枫开口,换了平静客套的声音说: “太晚了,我该走了。” “走了?”展昭迷茫着,“回辽国?” 叶朝枫笑了,“回家。我还要留一阵子,你随时都可以找我。” 展昭木然地说:“是吗,那……好走。” 身后沉默片刻:“你没话说了?” 展昭想了想,说:“路上小心。” 叶朝枫眯着眯眼睛,异样的光芒在里面闪烁着,“昭,你有时候也很残忍。” 展昭在他这样的凝视下有点不知所措,别过脸想躲避那股逼人的视线,但是依旧可以感觉到那股视线的灼热。 他从来没有见过叶朝枫生气时候的样子,或者说叶朝枫的恼怒从来不曾表露出来过。这个男人在人前永远优雅从容,你永远不知道那温和的笑容背后是怎么样的心思。 可是此刻他却清清楚楚地表现出来了,那一股恼怒,以及灼人的欲望。 展昭到底是成年人了,知道情况不妙,更加慌张,结巴道:“我……你……雪下大了……路上滑……” 叶朝枫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就在这一刻,却忽然烟消云散,凌厉的气势化做一阵春风。 暧昧的语气,温柔的笑:“看来不用强的是不行。” 做什么?还未来得及发问,嘴唇就被温暖柔软的物体堵住。 叶朝枫温柔地吻着,怀里明明是成熟的男子却有着青涩的唇,带着一点不知所措的木然和几分顺从。就像一只突然被人亲近的猫,紧绷着身体,随着爱抚半将就地放平竖起的毛。 片刻后才慢慢分开,叶朝枫眼里盛满柔情凝视着眼前的人。展昭表情十分平静,几乎有点像吓傻了,眼睛也没有看他,而是无焦距地越过他的肩膀投向身后的某处。 叶朝枫笑意加深,再度倾身吻住他。 这次他吻得很深,双手紧紧搂住那个人,将他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品尝。吻落在他的额头、眉、眼睛、鼻梁,最后在唇上辗转缠绵,过关斩将,长驱直入,与他的舌紧紧纠缠在一起。怀里的身体终于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了起来,却是没有挣扎。原本有些清凉的身体似乎感染上了这个热度,隔着单薄的家居衣传递了出来。 这只猫终于被抚顺了皮毛,匍匐在掌下。 叶朝枫双手试探着在展昭身上游走抚摸,当抚到腰间一处时,展昭身子明显地一颤,最后一点僵硬也瓦解崩溃,开始试着回应这个吻。 两人拥抱着在窗下无声缠绵良久,越吻越深,越吻越热,感觉似乎有电流在两人之间畅通无阻地来回流动。叶朝枫猛地拉开两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此刻深如瀚海,他在展昭耳边低沉黯哑地问:“卧室在哪?” 他的用意是好的,但是这句话却像当头冷水一样把展昭一下从情欲旋涡中泼清醒了过来,脱口而出:“你想干什么?” 说完,两人互相瞪住。叶朝枫眼看着展昭的脸越来越红。他似乎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人刚才干了什么。 叶朝枫忍俊不禁,反问:“你说我想干什么?” 展昭惊怒交加,立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叶朝枫脸上带着奸计得逞之人定会有的满足且得意的表情。他倒不担心展昭会因为被非礼了而来揍他,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可以用成熟点的办法解决事情。 他感慨一声:“早八年就该这么做了。” 展昭的脖子根都红了,“你在胡说什么?” “我从来不胡说。”叶朝枫理直气壮,“我说话做事,向来深思熟虑。即便是刚才吻你,也不是一时兴起。” 这人脸皮之厚,让展昭张口结舌。 叶朝枫还追加一句:“我感觉你也不是不喜欢的。” 展昭恨不能咬舌自尽。 “叶朝枫,别说了!” 叶朝枫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有什么话不能说?” 展昭哭笑不得。他只记得之前他正在向叶朝枫道谢,怎么立刻就变成以身相许了?这到底是吃饭还是吃他? 叶朝枫望了望窗外,说:“你也真是的,外面雪那么大,你就把我往外赶。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收留我一夜不算勉强吧。” 展昭此刻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引狼入室”。 可是外面的风雪真的很大,而且天色又已经晚了,公路都封了吧。再把人赶走,似乎也太不近人情了。 展昭一边在心里念着“我一定会后悔的”,一边往楼上指了指,说:“客房可以住人。” 叶朝枫笑眯眯道:“谢谢。” 入夜,风雪愈加猛烈,居然没有一点要收敛的趋势。电视台已经发布了暴风雪警报,许多道路都已经中断。隔着双层玻璃依旧可以听到外面飓风呼啸的声音,地动山摇,仿佛要将这栋小楼连根拔起。 叶朝枫说这样大的风雪,只有在辽国才遇到过。 叶朝枫…… 那个人此刻正睡在隔壁的客房里,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听着窗外的风和雪。 展昭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一点。并不是暖气开得不够,但是他就是觉得有点冷。 忽然门上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展昭在黑暗中睁开眼。 又响了两声,显然不是幻觉。 这房子里除了他,剩下一个人类,也只有叶朝枫先生了。只是这半夜十二点,月黑风高夜,他来敲门做什么? 难道是做噩梦了吗? 展昭胡思乱想着,也不得不爬起来去开门。 叶先生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左手一瓶酒,右手两个杯子。走廊幽暗灯光打在他身后,让他的眼神看上去有点……色情。 展昭很无奈:“有何贵干?” 叶先生说:“青梅煮酒。” 展昭说:“胃溃疡。” 叶朝枫说:“又没请你一起喝。” 话说完,人也已经挤进了卧室,拧亮一盏小壁灯,把东西放在窗下茶几上。 展昭呆站着,他觉得似乎现在自己做什么都晚了。叶朝枫摆好杯子,对他柔声道:“站着做什么,过来坐。”他就像中了蛊一样,乖乖走了过去,坐在对面。 叶朝枫抿了一口酒,沉思了半晌,忽然说:“你是对的。” 展昭疑惑地望着他。什么对,什么错? “我们回不去了。” 展昭身子微微一震。有点麻木,有点迟钝。一直是他在拒绝,但是现在亲耳听到这个人说放弃,似乎觉得有点不真实。 有点,失望。 “错过了就是错过。你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对我全心信任的少年。只是有点不甘心,我以为我们缘分不会那么浅。” 展昭轻轻叹了口气,垂着眼睛盯着茶几上的杯垫,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觉得很无力,觉得自己这些年过得很空白。心中的那个缺,却是一直空着,疼痛着,仍在等待着什么来填满。 现在叶朝枫说他决定放弃了。 “朝枫,”他开口,“给我倒一杯吧。” 叶朝枫笑笑,给他倒了小半杯。展昭接过来,仰头一口喝下。叶朝枫想拦,却是没拦住,埋怨一句:“不是胃溃疡吗,怎么这样喝酒?” 展昭感觉一股热辣顺着食道滑下,然后一股暖意涌了上来,蔓延到每一根经脉。 离别酒吗?所以喝得有几分决绝。今朝一别,再见不是何年何月。 叶朝枫说:“你若坚持留下来,我也不能勉强你。只是但从工作角度上讲,我是真心想你来辽新的。你这脾气,一旦认定,就坚决不会改。以后鞭长莫及,顾不了那么全面,你要多多爱护自己。” 展昭一言不发,自己倒上酒,又几口喝了下去。 叶朝枫叹口气,“还有你的身体。现在丁月华也不在你身边了,没人照顾你,我很不放心。你就当是为你母亲着想,也该多注意一点。” 展昭嘴里一片苦涩,点点头。 叶朝枫笑笑,“这次重逢,也不是没有过快乐的,不是吗?” 展昭迎着他的视线,笑了一笑,饮进杯子里最后一口酒。伸手再要去倒,被按住了。 “别喝了。我也该回去了。晚上好好睡。” 叶朝枫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展昭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而去。那个背影,依旧高大挺拔,依旧决绝,依旧一往无前。八年前他看这这个背影消失在车门后,八年后他又即将看着这个背影消失在房门后。 他曾在内心深处希望那人能回头,哪怕只是看一眼,但是那人没有。而此刻…… 叶朝枫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他低下头,看着那只搭在他臂上的手。再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个人。 展昭望着那双晴朗如往昔的眸子,微微笑了一下。 叶朝枫拉着门把的手松开,覆上他的,一把抓住,将展昭拉进怀里,重重吻了上去。 激情如汹涌海浪一样铺天盖地地打而来,瞬间将两人席卷,理智就像撞击在礁石上的浪花一样粉碎成泡沫。欲望的电流在紧拥着的两人间流窜,激闪出火花,炽热的切入肌肤,剖开骨肉,露出最原始的渴望。 抚摸愈加急切,呼吸越来越急促,拥抱的力度已经大得无以复加,仿佛要将两具身体化为骨血融合在一起似的。纠缠的两人在这波涛骇浪中沉浮,呼吸无法继续,窒息的感觉让神智陷入一片疯狂迷乱之中。而心跳的声音则愈加的响亮,敲击着耳膜,伴随着晕眩感让人觉得神魂颠倒。 几近窒息的边缘,叶朝枫撤开。两人大口呼吸着空气,展昭脑子里依旧是一团缺氧造成的难以言状的混乱。突然肩上着力,天旋地转倒在床上,尚未来得及张开眼,一具坚实滚烫的身子已经压了下来,将他严严实实住。 绵密的吻雨点一样落下,吻遍眉眼鼻唇,顺着高仰的下巴滑下,吮吸着,噬咬着,一路留下飞红无数。轻微的刺痛反而加大了快感,颤抖的手也伸过来,不甚熟练地抚摸着,从抽出的衬衫下摆伸了进去。微微浸出汗水的肌肤光滑细腻,下面坚实起伏的肌肉在手的抚摸描绘下颤抖紧绷着。 叶朝枫的手也一刻不停地撕扯着身下人的衣服,大力下随着清脆的撕裂声,扣子崩落,露出了麦色的光洁肌肤。他起身,抬起手脱去衣服,立刻倾身覆盖了上来。赤裸的肌肤接触摩擦,似乎有火花生成,激荡地身下那人终于忍不住轻声喘息出来。 身体越来越滚烫,汗水如岩浆一样涌出,滴落下去,烫得那人瑟缩着,却有无法抗拒欲望而将对方拥抱得更紧。曾经拼命压抑的,拼命克制的,到了极限,一触即发,一发不可收拾。 纠缠翻滚撕扯,最后一件衣服终于离体而去,落在地上。 手指在彼此的身躯上游走,勾勒着每一根曲线,每一寸肌肤都努力着渴望着接触,以飨多年来的思念。 当疼痛从私密处袭来时,展昭猛地张开了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屋子里那么幽暗,他只能看到叶朝枫汗湿的半边轮廓,映衬着雪光,带着浓浓欲望的眼神就想海水一样将他溺死在里面。而窗外的风雪却是前所未有的猛烈,地动山摇,仿佛要将房子连根拔起。这让他不禁抱紧了身上的人,想在着个疯狂的世界里抱住自己唯一在意的东西。 叶朝枫他俯身下来吻住他,细致的温柔的吻,舌扫过口腔里每一个角落,激出直达脊髓的电流,贪婪地吮吸着。手指在身上敏感处流连,魔力不可思议,放松,颤抖,渴望,激动。那双湿润的眼睛闭上,喉咙里溢出一声诱惑的叹息。 他终于不再忍耐,放纵自己挺进,几下试探,便已经找到了敏感处,于是毫不犹豫大力撞击而去。展昭就像从浅弯被猛地抛进了惊涛骇浪之中,一个浪头紧接着一个浪头扑打而来,淹没至顶,汹涌暗流将他在水底旋转翻滚,转瞬又将他抛至浪的顶端。高空落下的瞬间又有极至的快感袭来。 来不及呼吸,来不及呻吟,眼前一片雪亮的白光。猛烈的撞击几乎将灵魂都撞碎,天地已经化做虚无,只有火热的躯体,纠缠的唇舌和耳边一遍一遍的爱语才是此刻最真实的。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高xdx潮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爆发出来。展昭在那刹那张口咬住了叶朝枫的肩膀,带着爱与恨,狠狠咬了下去。牙齿陷进了肉中,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疼痛与窒紧让叶朝枫也瞬间达到了高xdx潮。双手紧抱住身下的躯体,力气大得几乎可以听到骨头的咯咯响声。 浪潮渐渐褪了下去。交叠在一起的两具身体还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良久,两人的手才慢慢松开。屋子里只听得到浓重的喘息声,带着轻佻的色情,压盖住了窗外的风雪。 没有说话,依偎着,指腹轻轻在脸上摩挲。幽暗中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折射着自己迷茫却知足的表情。有些事,他仍然不愿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来了,就没有后退之路。 可是那个人却不肯放过他,捧着他的脸,吻着汗湿的鼻子和唇,用低哑的嗓音问:“你呢?爱我吗?爱吗?” 那嗓音性感地出奇,那人的抚摸轻易地就在情潮未褪的身体上拨起又一轮的欲望。那双手,带着薄茧,宽大厚实的,一如既往地掌控着一切,以前是他的生活,此刻是他的身体。 等得不耐烦了,一口咬在左胸上,像是报复刚才那一口,又像是像撕咬开他的胸膛,把心露出来好生瞧一瞧。 展昭紧紧抿着嘴,伸手推拒,手腕被扣住,压在枕头上。 唇齿又接触在一起,轻柔地厮磨着,蜻蜓点水地,慢慢地,一寸一寸吻下去。身体再度无法控制地发热起来。刚才的疼痛还残留着身体内部,可是新的情潮却是无法抵挡。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喘气已经变得急促,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解脱的双手已经伸进那人的头发里。 温柔地挺进,温柔地律动,温柔的爱抚。窗外的风雪似乎也转小了,空寂的房间里清晰回响着一声声的喘息以及身体与床单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却是份外让人觉得色情。 伸出手,十指交缠,闭上眼睛。 十六 床头熟悉的铃声一点一点唤醒了沉睡的意识,可是四肢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样,身体陷在柔软的床里。铃声响了一阵,忽然断了,然后一个带着睡意的低沉声音响起:“喂?找哪位?” 片刻后,话筒递到耳朵边。展昭迷茫地张开眼睛,叶朝枫含笑在他额上吻了一下,说:“找你的。” 展昭神经尚未接驳,脑子还是晕的,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对着话筒嘟囔了一声“谁?” 过了一会儿,丁月华心惊胆战的声音飘了过来:“昭……哥……早啊……” 这下展昭才彻底清醒了过来,猛地起身,可是浑身肌肉立刻叫嚣起来,他闷哼一声又倒回床上,跌进温暖的怀抱里。 叶朝枫忍不住低声笑起来,丁月华在那头焦急地问:“昭哥?怎么了?你没事吧?” 展昭甩开一只不规矩的手,对她说:“没事,一时没站稳。” “哦。”丁月华虚伪地应了一声,“我只是打电话来问一下你还好吗。不过看样子似乎不用问了……” 展昭大窘,简直不知道说什么的好:“那个……其实……因为……” 丁月华笑道:“我明白,昨天暖气一定是坏了。” 展昭恨不能咬舌自尽。 手里话筒忽然被抽走,叶朝枫夺了过去,道:“月华,你还有事吗?” 丁月华在那头冷笑了一下,说:“这下你可满意了?” “自然。” “展昭要是知道是你不让我们插手他被调查的事,不知道做何感想。” 叶朝枫看了看身旁的人一眼,笑道:“他会知道一切都是为了他好。”说罢挂了电话。 展昭疑惑地看着他:“你们有事瞒着我吗?” 叶朝枫舒臂搂住他,在他耳垂落下一个吻,轻声说:“这时候讨论这个太扫兴了,不如……” 展昭不动不动,说:“省省吧,起来,我胃又疼了。” 叶朝枫懊恼,他想起来展昭昨天晚上喝的酒。可是有不甘心这轻易地把人放开,于是抱紧了狠狠吻了一番才松开手,然后满意地目送满脸通红的那个人仓促地溜进浴室里。 空腹饮酒的后果,就是展昭的胃再次爆发。好在这次有叶朝枫在,一通电话叫助理送来药,亲自开着小火熬中药,然后在端到面前。 展昭被某人强迫裹在毯子里,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本来想说叶朝枫小题大做,可是转头看到那人一脸专注地守在炉前,心里堵着,到嘴的话又全部都咽了回去。 一个人做了些什么事,都是看得到的。 叶朝枫端着药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展昭伸手接碗,却是接了一个空。叶朝枫笑着挡开他的手,搂过他,把碗递带嘴边。 展昭哭笑不得:“朝枫,我是健全人。” 叶朝枫却说:“我就喜欢这样。” 展昭知道他固执起来也是牛拉不动,拉扯下去,药凉了都喝不进口,于是心里慢慢动摇,便任由他搂着,勉强把药喝了。 叶朝枫很高兴,夸道:“真是乖。” 展昭终于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叶朝枫呵呵笑着,放下碗,双手拥抱住他。展昭挣扎了一下未果,叹口气也就放弃了。电视里正在放着科普节目,除此之外,房间里就再没了其他声音。两人的心思也都没有放在电视上,却也没有交谈。叶朝枫时不时侧过头轻轻吻一下怀里人的额头发际,展昭眨了眨眼,虽然不是很适应,但是也没反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展昭几乎都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身旁那人说:“跟我去辽国吧。” 他淡淡笑了。 “不要笑,我是很严肃认真的。”叶朝枫用力搂紧他。 展昭不舒服地动了动,“我还没想清楚。” “还需要想什么。你现在下岗,我那里有份高薪。” “我妈呢?” “辽国的环境也没你们传说的那么恶劣,上京平均气温也就比汴梁低个三、四度。冬天冷可以回来。”笑一笑,“当然我们俩一起。” 展昭闭上眼睛,“她希望我成家立业,让她早日抱孙,我让她失望了。” “你没法让一个人永远不失望。” 展昭转过脸来看着他,“是啊。” 他这个笑容很苦涩,却又透着释然。叶朝枫看着,凑过来吻上他的嘴角。展昭瑟缩了一下,却没再动,由着这个男人逐步加深了这个吻。 慢慢地热了起来,毛毯无声地滑落在了地上,衣服被解开。电视里欢快的广告音乐丝毫没有影响到沙发上两人的温柔缱绻。 汴京那一场雪据说是十年未遇的大,断断续续下了五、六天才收敛下来,天空开始放晴。而叶朝枫也一直同展昭待在别墅里,足不出户,与世隔绝。没有电话,没有访客。看看影碟,下下围棋,做做饭,一天很快就打发过去。 到了晚上,便是激情地缠绵。似乎像是为了弥补那八年分离似的,都有点要不够。等到终于疲倦地睡去,肢体依旧交缠在一起,仿佛连体双生。都没想到禁锢在深处的欲望一旦爆发出来,竟然也是这样的猛烈。 展昭没问叶朝枫什么时候走,叶朝枫也不说自己打算何时离开,只是有事没事就在展昭耳边念叨着“跟我去辽国吧”,一个劲鼓吹他同自己私奔。展昭听得不耐烦,学会将这句话从耳朵里过滤,自做自的事。叶朝枫无奈,只得换着法子来撩拨他,半推半就下,又是一场激情。 等到高xdx潮平息下去,才发现风雪不知何时停息了,月亮出来,雪光折射进屋子里,宛如白昼。两人都被这月色吸引住,看着一窗一地的银辉,没有交谈。 后来叶朝枫开口说:“我明天要回去了,公司有个会议需要我主持。” 展昭望着月色,没有出声。 叶朝枫从背后拥住他,埋在颈项里,“你现在好不容易是我的了,却带不走,怎么办?” 展昭依旧没有出声。 叶朝枫有些气恼,含住他的耳垂轻咬了一下。怀中的身子一个哆嗦,终于转了过来。 “我在跟你说话。” “是,叶老师。” 气绝。 展昭却笑了,“你少做无用功,我暂时不会动的。” 叶朝枫安静下来,深深凝视他半晌,说:“你之前问我那些年过得快不快乐。我说如果有你,会快乐的。现在我有你了,所以我很快乐。你呢?” 展昭低垂着视线,背光下面孔一片模糊。而叶朝枫则等待着他的回答,无比耐心地等待着。 在寂静到达最顶点的时候,展昭终于伸手回抱住叶朝枫,微微用力,两人姿势一换,转眼间换他压在上方。 叶朝枫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露出一个满意地蛊惑人心的笑容。展昭一言不发地俯身吻了下来。 次日展昭醒来,床上已经没有了人。已经习惯早上醒来身边温热的身躯依偎着,忽然有点失落。习惯果真是件可怕的事。 走下楼,叶朝枫已经穿戴得当,把牛奶和三文治端出厨房。 “快过来吧,趁热吃了。”说完坐下,一手牛奶,一手体育日报。这个架势,俨然把这里已经当成自己家了。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等到收拾了盘子,外面响起了两声车喇叭声音。叶朝枫抬起头,“接我的人来了。” 展昭擦干手,说:“我送你出去。” 两人走到门口,展昭取下大衣,交到叶朝枫手上。叶朝枫接过衣服时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使劲地握了一下,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着。 “回头给你打电话。” 没有回音。 不在乎地笑笑,拉开门走出去。 司机和车都在门口十多米处,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此刻这么早,地上的雪却已经被踩得一片凌乱。展昭皱起了眉头,同叶朝枫对视一眼,两人都察觉出了一点不寻常。 庭院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守侯在外的记者突然从各个角落里跳了出来,抓紧这瞬间猛按下了快门。叶朝枫反射性地当即反手把展昭往里推,挡在了他的面前。围上来的记者越来越多,各式各样的问题雨点一样砸下来,闪光灯几乎快把人眼刺瞎。 请问是否真如传言一样两位是旧识? 请问展昭是否为辽新这次案子提供了便利? 耶律先生是不是早就布好局同展昭连手做戏? 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同时离婚? 展昭慢慢从慌乱惊愕中回过神来。叶朝枫还一直挡在他前面,但是他却挡不住刀子般锋利的问题。叶朝枫那几个训练有素的保镖立刻冲了过来,推着人群,手了手把记者拦开。 记者反而骚动得更加厉害,纷纷大声叫喊着提问,保镖势力单薄,已经有点拦不住的架势。推搡之下,终于有个小个子男人突破了防线,从保镖手下钻了出来,举着录音笔向叶朝枫直冲过去。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那名男子明显带着凶残的咆哮声大振:“耶律晁锋——”手中的录音笔端对准叶朝枫。 展昭只感觉心肺脾肝在那一刻全都猛地往上提了一把,反射性地一把将叶朝枫扯到一边,自己迎面对上了那个人。录音笔在那瞬间喷出火花,一声爆豆声伴随着一股巨大的冲力,展昭感觉到胸口一震,然后叶朝枫从旁接住了他下坠的身子,反身将他压在身下护住。 紧接着又有几声枪响,子弹打在门上和地上,碎雪飞溅起来。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几个保镖飞身将那个人扑倒。 叶朝枫在混乱中微微起身,感觉到手掌一片温暖濡湿。展昭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面容竟然十分平静。只是胸口浅灰色的的西装浸透一片深赭色,逐渐扩大。 “叶哥……”属下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 “打电话去国际医院。”叶朝枫的声音没有起伏。 属下打了个哆嗦:“您有没有……” “去——” 属下立刻掏出手机。 个别记者们尚且镇定,立刻抓紧机会狂按快门,脑子里甚至已经计划好了明日的头版标题“大宋检察官飞身为辽商人挡子弹”。 面色铁青的叶朝枫同司机将展昭抱上车,车门紧接着砰地合上,车急速驶上车行道,眨眼就融入车流之中。 展昭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曾想过自己说不定会真的翘掉。他所设想过的最轰动伟大的死亡也不过是因工殉职什么的,他的头像会悬挂在一片花海之上,受众人瞻仰。而如今这个为人挡子弹着实不在他计划内。 当时那刻为什么要向前跨一步呢?他相信那仅仅只是潜意识下的动作。甚至像白玉堂说的那样:高尚情操下的习惯性自我牺牲。 他梦到了去世多年的父亲。这并不意外,一早听说人在生命垂危之时多半会梦间去世的亲友,或许是这一刻人的灵魂正介于阴阳间交界之处,悬浮在一片虚无之上。 梦里的父亲很年轻,几乎像是他自己老了几岁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注视着他。他想,既然父亲没有要带他走,那他大概一时还死不了。 混沌之中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啜泣声,揪心般地疼痛。似乎还有人在争执不休,夹杂着女人气急败坏地喊住手的声音。显然还是现实世界比较热闹。 他在第三天清晨醒来。 没有感觉到伤口疼痛,甚至还觉得一身清爽,这让展昭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作古了,不然怎么会有这种脱胎换骨白日飞升的感觉。然后其他知觉渐渐回归躯体,他听到了仪器运作的声音,感觉到鼻下的氧气管子,最后是胸口迟钝的痛。 他还活着。 白玉堂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这个平日里从头到脚都亮晶晶的男人添了黑眼圈和胡渣,不过高傲刁蛮的气势没有变。展昭一看他瞅人的眼神,心里暗叫不妙。 “为人挡子弹?你行啊!” 展昭尚未有力气说话,只得任白玉堂尖酸刻薄的语言攻击。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点什么?那个人就值得你用命去拼?我看你是纯粹吃饱了撑着活得太舒服了皮痒找罪受!” 白玉堂站得稍微有点远,所以飞溅的唾沫星子没有喷到展昭脸上,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那股风夹杂着愤怒席卷整个病房。他只能用抱歉的眼光回应白玉堂的冷嘲热讽。 白玉堂哼哼唧唧:“你以为大宋医疗保险很健全?你以为你妈会为你的举动自豪吗?嫌命太长了是吗?” 展昭无奈地闭上眼。这么多问题,叫他从哪个开始答起? 丁月华推开门走了进来,“你够了吧,在外面就听得到你在嚷嚷。出去,让人清静一下。” 白玉堂哼了一声,衣服一甩大步流星而去。丁月华在病床边弯下腰,满眼关切:“刚同医生谈过,说已经没事了。不幸中的万幸,子弹离心脏就差两公分。” 展昭努力发出声音:“我妈呢?” “阿姨太累,我劝她去睡了。要我去叫她?” 展昭摇头。 丁月华伸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眼睛湿润“差点以为要失去你了……” 展昭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他还是觉得疲惫,很快又陷入昏睡之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气息笼罩着他,那是他自婴儿时期就熟悉的感觉。 展母面容憔悴,却挂着一丝舒心的微笑,眼光闪烁着:“醒了?好点了吗?” 展昭点点头,冲母亲微笑。 “我的儿。”母亲轻轻抚摸儿子的头发,“幸好没事。” 展昭说:“你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展母眼圈红着,“我愿意守着你,我生怕再一不小心,你又不见了。” 展昭也觉得眼睛发涩,说:“妈,对不起。” 展母揉了揉眼睛,“你们单位领导昨天来看你了,你睡着,他们送的水果和花都堆在外面。这些天大家都很照顾我。玉堂和月华来看了我好几次,叶先生请了一个小保姆来照顾我。” “什么?” “叶先生人真好。你出事后是他接的我,还安排我住在附近的酒店公寓里,请人照顾我。他那么忙,却一有空就来看你。你有这么好的朋友,我就放心多了。” 展昭淡然地笑了,“我一定会好好向他致谢的。” 展母摸摸他的头发,说:“医生说你可以吃点流质食物,我熬了一点粥,这就去给你热一下端来。” 母亲离开后,展昭闭上眼睛。 叶朝枫做人,八面玲珑,笼络一个家庭妇女的好感,易如反掌吧。可是对她儿子好,和同她儿子睡觉,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母亲知道真相,心脏必然是承受不了的。 叶朝枫这当下恐怕正在忙着报仇。也不知道叶公子枪玩得怎么样,两帮人马算总帐的时刻像不像教父情节。也许这位其实有一点点臭美的叶公子会穿着一件拉风的黑色长风衣伫立在人群背后,旁人给他点烟。 “想到什么那么好笑?”一个低沉轻柔的声音响起。 展昭睁开眼,看着站在床前的人,说:“假想你找人寻仇呢。” 叶朝枫拖来椅子坐下,说:“我没亲自出面,你不用设想我穿黑色长风衣的样子。” 展昭一听,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牵扯到了伤口,让他立刻又疼地扭曲了脸。 叶朝枫按住他的肩,“小心点,不然白玉堂和你前妻会杀了我。” 展昭缓了一会儿,打量了一下神清气爽的叶朝枫,问:“人抓到了吗?” “刚着人送开封府公安局去了。” “我还以为你会自己收拾?” “我倒是想。可是好歹可以用这人证明你的无辜啊。”叶朝枫笑笑,“不说这些了。我给你带了点粥。” 说着,揭开保温壶的盖子,浓浓芳香溢了出来。 展昭喝了一口粥,说:“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克我,为什么同你在一起,我总是有血光之灾?” 叶朝枫理了理他睡乱的刘海,“这次是我连累你。我发誓,我事前真不知道。” 展昭失笑:“看样子你也知道你在我这里信用不高。” 叶朝枫满眼疼惜:“没有下次。我保证。” 展昭闭上眼睛,长时间说话让重伤未愈的他觉得很疲惫。叶朝枫俯身握住他冰凉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睡吧,我在这里。” 展昭微微一笑,闭上眼睛。过了片刻,他的呼吸逐渐绵长,进入梦乡。 叶朝枫带着温柔爱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手极其轻柔地拂了拂他的头发。然后低下头,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这才像心口放下一块大石一样轻而长地吁了一口气。 展母站在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静静注视着里面的这幕。半晌,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粥,无奈地摇头,转身走开。 十七 白玉堂走进医院停车场,一边向着自己那辆宝马走去,一边低头掏钥匙。不经意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女子正从一辆银色小别克上走了下来,手里还抱着一束鲜花。 她瘦了一些。 白玉堂站住,心里想。 低着头走路,似乎在想事情,雪白的毛呢大衣,头发披着,走路姿态轻盈优美。 夏紫菀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忽然抬起头来,也看到了白玉堂。 两人都有点尴尬,不知道说什么,隔着那段距离对望着。分别不过短短数月,却都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最后还是夏紫菀先打破了沉默,她说:“我听月华说展昭醒了,过来看看他。” 白玉堂清了清嗓子,说:“叶朝枫来了,所以我们都走了。” 夏紫菀笑了笑,“他们两人和好了?” “大概吧。”白玉堂撇了撇嘴。 又是沉默,夏紫菀弄了弄怀里的花,低声说:“那我先上去了。” 她垂下头,从白玉堂身边匆匆经过,往电梯走去。白玉堂转过身去,看到她窈窕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似乎被一只手抓了一把,出不了气。 他终于出声喊:“紫菀!” 夏紫菀停下,回头看他。 “你……”白玉堂抓头发,“你最近还好吗?” 夏紫菀想了想,微笑着说:“挺好的。上个月陪我爸妈出去旅游了一趟,这才回来。很久没有放过假了,很喜欢这种悠闲的日子。” 白玉堂又问:“最近有什么打算吗?” 夏紫菀有点疑惑:“怎么了?画廊有什么事吗?” “没事,一切都很好。” 她放下心来,“那就好。” “我是……我只是想问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夏紫菀笑容加深了些,说:“我打算出国。” 白玉堂猛地抬起头来盯住她。 夏紫菀继续说:“我一个表姐在英国,刚离婚,想我过去陪陪她。我也想去进修一下,给接下来的人生找个方向。” 白玉堂抿了抿唇,问:“还回来吗?” 夏紫菀一笑:“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夏紫菀微侧着头,“到了那边,不知有什么奇遇呢。或许遇到个人,结婚定居了也说不定。” 她轻描淡写两句话,却像刀子一样割在白玉堂心里。他皱着眉头,极力克服着这股疼痛,但是收效甚微。 夏紫菀踌躇片刻,开口:“我……” 白玉堂克制不住地迫切地盯着她。你什么?你不走了吗? 夏紫菀却说:“我可以上去了吗?” 那一刻白玉堂几乎不敢相信她会这样,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熟人,一个不肯多交流一下思想的一般朋友。他们朝夕相处八年多,最后竟然落得几乎成陌路的结局。 怪得了谁? 夏紫菀把他的沉默当成肯定,转过身去继续往电梯走。方才淡漠的神情已经消去,露出原本的落寞。为了面子,再软弱的人都可以坚强起来。 走到电梯门前,伸出手正要按纽,忽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扣住她的手腕。 “我还有话和你说。” 夏紫菀静静望着白玉堂那张激动的脸,一如既往地温顺。 白玉堂深吸一口气,“当初为什么走得那么义无返顾?” 夏紫菀躲开他的视线,说:“决绝一点,好让自己不后悔。离开一阵子,也好想个明白。” “之前为什么不能同我说明白?” 夏紫菀略微讥讽:“玉堂,八年光阴,你别说你是不知道的。有些话,根本就不用说出来。” 白玉堂脸上一热。他舒服地享受了她多年爱情,未曾回报一分一毫,他也知道自己无耻。 夏紫菀从他掌中抽回自己的手,“白玉堂,你这个人,什么时候才想得明白。” 白玉堂没听懂,问:“什么?” 夏紫菀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我上去了。” 这次白玉堂没有再拦住她。 展昭从重症监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后,就多了一个长客。此人并非叶朝枫先生,而是白玉堂公子。 白玉堂同夏紫菀一别后,陷入人生中最低最迷茫的时期,就像高考落榜的考生或是面临破产的生意人,人生失去了目标,生活失去了动力,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找个人陪伴一下。他没兴趣再找以前的红粉知己们,也没勇气继续呆在充满了夏紫菀气息的房间里,于是哥们儿展昭就成了最佳人选。 不过展昭却没白玉堂所预料地那样欢迎他。这其实也是白玉堂自己的错,其实他虽然不能学叶朝枫那样甜言蜜语地温存,也是可以学丁月华体贴温柔地聊天的,但从来没有照顾过人的白玉堂却是从报刊亭上搜刮来一大堆杂志,然后坐在单人病房的沙发里,把脚翘在茶几上看杂志。看到兴起,捶着沙发桌子哈哈大笑,看到悲伤的地方,捶着沙发桌子一番大骂,然后把别人送来给展昭的水果吃了个精光。展昭弄不清他到底是陪人还是被人陪,重伤之下还不得安宁,但是一想白玉堂正失恋,也不能对他太苛刻。 展昭是个小事上很宽容很宽容的人,而且他很知恩图报,当初叶朝枫离开大宋回国结婚的时候,展昭也度过一段低谷期,那时候陪他排忧解愁是丁白二人。展昭失恋了自然不可能疯疯癫癫惟恐天下人不知道,但是独自一人默默伤心似乎更可怕。丁白二人私下凑一起,一边痛骂叶朝枫薄情寡义天打雷劈,一边担心展昭继续这样下去会得抑郁症,毕竟初恋成功率一向只有5%,没必要弄得痛失永爱一样的。于是那阵子白玉堂的旷课率达到顶峰,成天拖着展昭出去吃喝玩乐,将汴京内外方圆百里所有卖门票不卖门票的地方都玩了个遍。玩到最后展昭的情绪是好转了,可是白玉堂期末成绩满堂红,差点被卢方逐出宗祠。 以后展昭每次一想到这事,就特别感激白玉堂,所以比起白玉堂在他病房里发疯,他的安静也并不是多重要的事。 后来展昭可以下床了,忽然很好奇白玉堂这些天到底在看什么,于是过去翻那一堆书。第一本:《大宋国家地理杂志》,这很正常。第二本:《南国-女报》,展昭的面部开始抽搐。再翻,《知音》,继续翻,《巴黎时尚》,《花语》……展昭满头大汗,就像突然发现白玉堂是披了地球人皮的外星人一样。 还有一个人也非常不欢迎白玉堂的,那就是叶朝枫。在他看来,白玉堂这颗大灯泡的亮度,已经足可以照亮整个汴梁城的黑夜了。而且每当他想同展昭卿卿我我一下的时候,白玉堂就会突然跳出来,手里拿着一杯奶茶或者一个苹果,一脸天真地说叶兄啊,你有事吗?有一次他都已经解开展昭领口的扣子了,白玉堂突然从黑暗里冒了出来,鬼气森森地说:国家队又输了…… 叶朝枫这时候即使再笨,也知道白玉堂是故意跟他对着干的。而且丁月华很快发现了这项有趣的活动,立刻加入了进来。她隔三差五就抱着儿子来探病,把小孩子往展昭怀里一塞,然后坐到一边磕瓜子聊天。展昭喜欢这个差点就成了自己儿子的孩子,抱在怀里满心欢喜,于是丁月华就说:“昭哥你仔细看,毛毛多像你啊,你就做他干爹吧。”这样一来,展昭就更是开心,抱着干儿子可以整天不离手,一眼都不看叶朝枫。这时候叶朝枫隐忍的脸色让丁月华像中了千万彩票一样开心。她对白玉堂说,她如今才体会到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的妙处。 叶朝枫看在展昭的面子上,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终于决定采取一点手段。辽新耶律家同大夏李家颇有点交情,叶朝枫同李明浩偶尔会在俱乐部一起打高尔夫球。于是叶朝枫就借这机会,旁敲侧击地描述丁月华当年是如何对展昭一场痴恋,一爱就是好多年,还说展昭告诉他说丁月华原本是不想离婚的,打算带着孩子就这么跟着展昭过了的。李明浩一半被中原汉化,一半被妻子驯化,在家中以太太的话为圣旨,丁月华半夜三点说要吃冰淇淋,他就会立刻跳下床开着车冲去便利店。可是听到最后那句话,他的脸上立刻浮现了党项汉子的剽悍刚硬的本色。也不知道他回去用了什么法子,总之第二天后丁月华和孩子就再没在病房里出现过。 白玉堂虽然失恋,但智商没有降低,他知道一切都是叶朝枫搞的鬼。而且,解决了丁月华,接下来肯定就是他了。他做好了准备,以不变应万变,打算跟叶朝枫对着干一场。展昭也心知肚明,一声不吭,在一旁等着看热闹。 但是他们都忘了,叶朝枫是接受过正统军人教育的,深谙敌不动我动,山不转水转的道理,饶过白玉堂这个钉子户,直接对展昭下手。 他对展昭说:“张医生说,你下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建议你还是先好好疗养一阵子。我知道一个地方不错,可以带你去。” 展昭这大半个月在躺在床上要生蜘蛛网,恨不能跳起来就跑走,一听说还要疗养,头都大了。愁眉苦脸道:“我看不用了,我没那么娇贵。再说我也呆不住的。” 展妈妈当时就在旁边削苹果,听到这话,突然抬起头来说:“小叶,你说的地方是哪里?” 叶朝枫笑眯眯地说:“辽国九华山,我在那里有房子。” 展昭觉得不对,急忙道:“等一下!” 展妈妈却径自问:“条件怎么样?偏僻吗?” “是精装别墅。那里靠南,气候比较温暖,环境幽静,民风淳朴。而且离城市只有一个小时车程。”叶朝枫一口气说下来像售楼的地产商。 展妈妈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听起来似乎不错啊。” “是啊。”叶朝枫点头,“很适合疗养的。山脚下全是私家别墅,我们辽国有钱人都喜欢去那里买房子。就像你们宋国有钱人就爱到西湖边上建园子一样。” 展妈妈兴致勃勃地对儿子说:“你就去那里吧。” 展昭哭笑不得,“妈,要疗养,不如回老家。” “老家的房子早就租出去了。”展妈妈说,“你去了那边,有小叶照顾你,我也放心点?” 展昭大惊:“你不去?” “我一把年纪了,东跑西跑,还不散架?”展妈妈理所当然道。 展昭半晌没反应过来。他不是没听明白,而是不相信母亲就这样放心自己跟叶朝枫走,而且和叶朝枫熟得好像一家人似的。她这么反常,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事? 他把头转向一边。叶朝枫正笑得像公益形象大使。 白玉堂嘴巴已经可以塞下一个大红富士。他低估了叶朝枫,他真的低估了那家伙。好一招釜底抽薪啊!在那一刻,白玉堂是真的有点打心底地佩服这个男人的。毫无疑问地,叶朝枫已经把展伯母收服,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他进行下一步计划。不知道姓叶的人生信条中是否也有这么一句:一切皆有可能? 就在白玉堂发呆的时候,展妈妈拉了他一把,说:“小白,来,陪我去买点东西。”白玉堂啊了几声,就被她扯走了。 等到门关上了,叶朝枫坐在床边,笑问:“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展昭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原本一肚子的话要问,可是思索一番后,都自己想出了答案。 “我妈……大概知道了一点了。” 做儿女的都爱把父母想象得淳朴保守,往往忽略了老人的智慧。展昭同叶朝枫纠纠缠缠这些年,近来新闻又是那么不堪,母亲即使是猜,也都能猜到几分。而母亲知道他们关系暧昧,却还赞成他去辽国疗养,其实也就是对他们关系的默认。 这样一想,心里抽痛。老大不小,却还让母亲为自己担心。母亲越是豁达通融,他越是觉得对不住她老人家。娶妻生子延续血脉这一传统的思想始终在困扰着他,让他总觉得欠着一点什么。习惯了遮遮掩掩,突然暴露在阳光之下,居然十分的不适应。 叶朝枫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轻声说:“其实她未必多开放。只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她才没有反对。” 展昭叹了一口气。叶朝枫也没要他一定给一个承诺,他今天大功告成,一切都按他的计划进行之中。 展昭出院那天,天气非常暖和,积雪也化了。他把衣服和杂物一件一件收进行李箱,把已经蔫了的花丢进垃圾桶,倒去花瓶里的水,然后合上行李箱的盖子,抬手提下床。一用力气,初愈合的胸口伤处就有点疼,他手一松,箱子又落回了床上。 忽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一把将箱子提下了床,放在地上。 “你伤还没好全,力气活就不要做了。”叶朝枫脸上隐约有点不悦。 展昭笑笑:“你总是小题大做。” 展妈妈同医生聊完话,走回病房,正看到叶朝枫抓着儿子的手。她脚下一顿,进退不得。好在叶朝枫反应快,立刻松开手。展昭一脸不自在地去整理了一下床铺。 叶朝枫对展妈妈笑道:“伯母,我去办理出院手续,您先歇着。” 等到他走了,展妈妈过来收拾床头柜。 展昭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心里一酸,说:“妈,你跟我一起去辽国,好不好?” 展妈妈抬起头来,“怎么啦?” “我放不下你。你年纪大了。”展昭在母亲明亮的目光下惭愧地低下头,“工作以来我一直没怎么照顾到你,现在又要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边,我怎么都不放心。” 展妈妈慈爱地拍了拍他,“傻儿子。你工作你的,我还没老到生活不能自理。现在生活好了,老家又有那么多亲戚,在辽国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才不要去那天寒地冻的地方。” “妈,叶朝枫是想我进他公司工作。” “那很好啊。你现在国内待着真没意思。那些人不是东西,利用完你了就一脚踢开。事业单位是进不去了,难道你还想回事务所干?我想小叶是不会亏待你的吧?” 展昭想了想,说:“妈,你都知道了?” 展妈妈别过头去,继续手里的事,说:“你从小就这样,有什么事就在心里憋着,自己一个人承担。即使是前阵子出了那么大的事也是,如果不是我看报纸,我还真不知道,如果不是你中枪进了医院,我还不相信事情居然闹得那么大。我是上一辈的人,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只知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又差点没了。我怨过,气过,现在是想清楚了,只要你快乐,怎么样都行。你自己选择的路,你自己走下去,妈妈永远在这里,你随时回来都可以。” 展昭捉住母亲操劳的手,紧紧握住。 出院第二天,白玉堂和丁月华双双登门,提了一大堆东西。丁月华和展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白玉堂开口说:“你决定走了?” 展昭看他一脸颓废还是没变,叹一口气,“担心你自己吧?紫菀好像下午的飞机。” “我知道。”白玉堂不耐烦,“月华也要带着儿子跟着她男人回西夏去。人人都出国,弄得好像我们大宋在闹瘟疫似的。” “我说你到底什么打算,扭扭捏捏的一点都不像你以前的作风?你当年追耶律皓兰的时候脸皮厚过城墙拐弯。” 白玉堂脸上泛红,“十八、九岁的事,你就别提了。” “你自己想清楚。”展昭说,“你做事一向干脆利落的。我们俩多年兄弟了,不想老看你颓废成这样。” 白玉堂冷笑:“你是幸福了。提醒你,谈恋爱归谈恋爱,打工归打工。谁知道那姓叶的有点什么不干净生意,你别太老实了。该是你的,别客气,一点都不能少。凡事多留个心眼,他日要是发生变故,他把你一脚踢了,你也有点准备。” “白兄的算盘倒是打得精细啊。”叶朝枫不冷不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玉堂皮笑肉不笑地回到:“总不能眼见自己兄弟吃亏不是。” 叶朝枫笑意森森,“那是当然。白兄尽可放心,我比你更不舍他吃亏。” 展昭站起来说:“我去厨房看她们弄得怎么样了。” 白玉堂是那种得了一点便宜就卖乖的人,这时候死咬着这两人不放。看着两位女士不在,还有点口无遮拦,笑道:“展昭,我还要补充一句:占据有利地势是取得战争胜利的关键。” 展昭在这方面很淳朴,疑惑地瞪着他。白玉堂扯过大衣往大门走,走到玄关,回头裂嘴一笑,说:“我是教你,办事的时候要在上面!” 未等杀人的目光射过来,他已经拉开门溜之大吉了。 展昭啼笑皆非,忽然感觉到一阵阴风从一侧刮来。转过头去,叶朝枫正冲自己笑得别有一番深意。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情况不妙。 叶朝枫一步一步逼了过来,“如何?采用他的建议吗?” 展昭一退再退,跌坐进沙发里,“有人在呢,你要干吗?” 叶朝枫眨了眨眼,双手撑在展昭两侧,俯身下去吻上他。 丁月华端着一盘腾腾的菜走出厨房,一眼看到重合在一起的两个身影,脸一热,急忙转过身去。 启程去辽国那天,除了白玉堂,其他人都到齐了。欧阳春还是从洛阳连夜赶回来的,他前阵子在那边认识一个女公诉人,两人一拍即合,如胶似漆,似乎都有了结婚打算。 丁月华一边打白玉堂的电话一边埋怨:“跑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底下的人一问三不知,废物一箩筐!” 展妈妈给儿子拉了拉围巾,说:“你身子没好全,到了那边要注意一点。多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叶朝枫早已经抢着说:“阿姨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展昭十分不自在,却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都不年轻了,那种雀跃浪漫也非常平淡了,倒是开阔新生活的念头让心激烈的跳动。辗转了十年,最后得个携手走天涯的结局,其实算不错的了。 丁月华终于放弃,收起手机,对展昭说:“昭哥,到了那边要常联系。” 多年同学朋友,好不容易团聚,转眼又要天涯各一方。淡淡的不舍在蔓延,这次是要离开祖国了。 温暖的手忽然将他握住,传递来贴心的热度和无言的关切。 展妈妈侧耳听了广播,说:“你们也该进去了。” 展昭伸手为母亲理了理头发,提起行李,缓缓往安检走去。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开一看,居然是白玉堂! “你在哪里?我正要过安检。” 那边有点杂音,白玉堂模糊的声音传来,“我……在英国。” “什么?” “我来找紫菀的。”白玉堂憋足了气才这么说了一句。 展昭捏着手机笑起来。幸福不会送上门,全靠自己动手去抓的。 信号不好,时断时续,白玉堂说:“你跟叶朝枫一走,我突然觉得自己也不年轻了……该是承担责任的年纪了……” “找到她了吗?”展昭问。 “找到了,不过……我们会一起回来的……你也是……明年过年回汴京聚一聚。” 白玉堂还说了点什么,可是信号实在不好,寒暄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展昭收起手机,抬起头来。汴京的天空正在放晴,高高的机场天棚上透下冰冷的日光,机场里上演着一幕幕分别和重逢。展昭走过安检,收起随身物品,停下来回头望。母亲和丁月华正依偎着望向他,一脸眷恋,欧阳春冲他挥挥手。 叶朝枫就站在前方不远处,温柔微笑着,等着他。 他亦淡淡一笑,提着行李向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