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旧事》 第 1 章 母亲安详地躺着。 王府里的大夫只拨了拨她的眼睛,就已经开始摇头。我站在一边,看到母亲仿佛睡着了一样,艳红色的裙子铺开,罩着一层白纱,母亲的脸在纱下仿佛带着笑。她的一只手戴着翡翠镯子,另一只手边倒了一只空杯子。 我知道她是喝了那杯子里的东西才死的。而且她走得很匆忙,甚至没有来得及对我和弟弟说什么。我跪在她身旁,想要握她的手,大夫迅速一巴掌把我的手拨开。 “有毒!” 怎样的毒药?即使只是沾了一下便可以要了人的命? 而母亲最终选择的这样的死法。 旁边还放有三尺白绫,一柄短刀,她求的是速死。 父亲接到消息赶来了,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哽咽。 “紫钰!”他呼唤母亲的闺名。可母亲是永远不可能如往常一样微笑着回应了,她已死,冰冷地躺在地上。如她所愿,永远地远离了各种纷争,各种困扰。闭眼盖棺时,彻头彻尾重新做人。 或许她已不愿在再为人。 弟弟睿儿跟在父亲身后冲了进来,我一把将他拉住:“不可以过去,有毒。” 他死死搂着我,哭起来。 大家都在哭。父亲,弟弟,伺候母亲的使女。我茫然地站着,麻木不仁。 睿在我怀里发抖。我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芳香,衬着哭泣声,成了一种诡异妖娆的气息,令人心神不宁。 案上一杯茶还腾着热气,前一刻,母亲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个陌生的来客,对我说:“你先出去,娘和故人谈一谈。” 现在她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边倒着一个漂亮的镶有玉石的杯子。 我是看着她倒下的。身体优雅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羽毛般轻轻飘落。她倒在地上并没有立刻死去,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张着嘴仿佛在说什么。 我始终是没听到。我立刻冲进屋里,使女尖叫了起来,顿时,人声,脚步声,纷至沓来,嘈杂不堪,令人头昏脑胀。 那个陌生人目无旁人地离去。 父亲的手发着抖,却始终不能抚上母亲的脸。毒已经在母亲的脸上呈现了出来,曾经雪白晶莹的肌肤逐渐变成青色。我立刻将弟弟带出了房间。 睿的手把我搂得很紧,我几乎快要窒息。但我没有推开他。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哭泣,从此以后他必须迅速长大。他才十岁,这么一点大,别的孩子还在亲人的怀里撒娇,他却不得不告别童年了。 这一刻我是恨母亲的。她为什么走得那么早,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把睿抱紧,不住吻他。我可怜的弟弟。 而后我迅速原谅母亲了。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自己想走的路。她是我们的母亲,但母亲也是人,不是她做了我们的母亲以后其他一切特征都会模糊淡化的。而且我相信如果有选择,她定会坚持活下去! 可我始终悲伤,死的人是我们的母亲,对子女倍加爱护的母亲。她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量而死的。油枯灯灭。 门外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母亲房里的下人都聚集在外,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都到这里来了。他们的脸上带着惊恐。 我喊:“康伯!” 老管家立刻跑来我身后:“郡主?” “敲云板,通知各房。还有,马上把那些喜庆的东西撤了。” 他匆匆下去,灰色的背影。 父亲还在痛苦地喊着母亲的名字,一声一声,哽咽,抽泣。 我觉得矫情。他已有数年没有进过母亲的房,现在这是做给谁看?我?还是睿?还是那个逼死母亲的人? 清风冰凉,一如母亲。打了一个寒战。 我搂着睿,我们就此相依为命。我同胞的小弟弟,这个家里除父亲外同我血缘最近的人。我们一起成长一起受教,也一起感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空气中还弥漫着鞭炮的火石味,酒香隐隐飘动。这个是个喜庆的日子呢。父亲新纳了一个侧妃。 那是一个出身良好的年轻女子,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她此刻正和父亲的其他侧妃一起站在长廊里,惊慌地往这边张望。 那张年轻姣好的面孔,充满对未来生活的无知和担忧。 我抬头望天。安王府,真是一个深似海的地方。 第 2 章 是夜,月凉如水。 水榭纱帐翻飞。风过水面,荷香阵阵,丝竹悠扬,如泣如诉。 我走至父亲身后,他一直没有发现我,带着醉意拨着琴。我看他,呵!鬓边的头发已经白了。 是的,大家都不再年轻。 听说,十六年前,母亲还是江南琴坊献上京的绝色名伶,卖艺不卖身,年纪轻轻已是古琴国手。先皇设宴,母亲一身雪青纱衣,端坐殿中央,轻拢慢捻,一片繁华便如过眼云烟,众人眼里只看得到十里青翠江南。 父亲在宫宴上对母亲一见倾心,可是被美人倾了心的何止他一人。可母亲在众多亲王贵胄中,独爱上了这个英姿飒爽的七皇子。 母亲再美再慧,到底只是个伶人,他们结合,颇受了一些阻挠。先皇本有意给父亲指婚他人,可父亲偏偏坚持娶母亲为正妃。母亲甚至一度被迫到庵里带发修行。 那场旧事,以先皇病重,四皇子做主给两人主婚结束。母亲的盛名,也是有此成就而来,从此谁人不知安王妃杨紫钰乃南燕第一美人。 多年过去,美人寂寞多时,终于故去了。而我已经十五岁。 在母亲嫁进来之前,父亲已经有了一对双生子女,大我四岁,大哥名贺,姐姐名娴。他们的母亲王氏本是侍妾,母亲进门后,可怜王氏,父亲便纳她做了侧妃。 母亲的从容大度和智慧同她的出身一点都不符合。我想这也是父亲迷恋她的原因。 新婚不过半年,先皇崩,太子未定。 朝中大致分两派,一派拥护皇长子,认为他长房嫡出,又是长子;一派则拥立四皇子,认为皇长子虽名正,可才不足,优柔寡断,喜色好声,而四皇子是先皇最宠爱的孙贵妃所出,文武双全,胸有谋略,果断英明,如继承皇位,必是一名明君。 吹得天花乱坠。 那是一段动荡的日子,人心惶惶度日如年。父亲起了很关键的作用,以他的资质,角逐皇位未尝不可,可是他全力支持同母兄长,四皇子。 不久,户部尚书李大人联合北方明广氏意图谋反的事传了出来,举国震惊。 皇长子忽然暴病而亡,死得再巧合不过。 李大人自尽前字字血泪,道:“天下人不知老臣冤枉,只知有明君圣人降世为王。奸人当道,吾国堪忧啊!” 且不管究竟谁忠谁奸,权利斗争中,本就是败者为寇胜者为王。公道自留给后世人,且尽生前有限杯,莫思身后无穷事。 哪个朝代权利更替没有一场血雨腥风?哪位皇权的确立不是建筑在无数冤屈的亡魂之上? 若怨,就怨自己生不逢时,怨自己不够狠辣,再不济,就怨命吧。命运之于人,就如同手之于泥,想捏成什么形状,就成什么形状。 不是不无奈的。 我无法从长辈的口中打听到详细的故事,我一直在拼着碎片。那是一个属于父辈的,遥远复杂的年代。故事的主人翁们现在不是高高坐在龙椅之上,就是躺在冰冷的床上任由亲人哭泣。 昊帝登基的那天,母亲临盆,深夜,我就呱呱落地了。 普天同庆时刻,皇家宗室又有新生孩儿,正同群臣饮酒的皇帝听到了这消息,龙颜大悦,认为这是吉兆,逐为我命名为“念”。取“念德怀仁”之意。 我之前的一半时间几乎都是在皇宫的高阁兰殿中度过,或听书习琴,或和皇子公主承欢皇上太后膝下。那是段靡靡庸懒而单纯自在的日子。 纵有千娇百宠,也不抵形势逼人。 那时候母亲还未怀上弟弟,一日进宫给太后请安,深夜才归,一脸泪痕。 那时我已经睡下,她将我从梦中摇醒,抱住我哭泣。我慌张不安,也大哭,她这才擦去眼泪,哄我入睡。 后来不久,母亲再度怀孕。 我从下人处听来闲言,跑去问母亲:“什么是绿帽子?” 那时父亲也在,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一字未发,我仰头看他,他的手在发抖。 母亲苦笑,说:“你休了我吧。” 父亲似极痛苦,拂袖而去,就此再也没有踏进过母亲的院子。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夜已深。父亲早就停了琴,喝醉倒在案上。我去扶他,听到他在喃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必定是在幻觉中看到了母亲,依旧风华绝世,面若芙蓉,身姿轻盈,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说:“父亲,回房吧,这里露水重。” 他恍惚着抬头,说:“紫钰,你回来啦?” “是。是。”我应和着,他现在一脑子糨糊,我不和他争。 “其实……其实……我都知道……” “……是……” “你明白?” 我叹口气,“明白。” “你明白什么?”父亲突然问。 他神智已经不清,把我误认为母亲不算,还满口胡话逻辑不通。 我苦笑着,说:“念儿都明白。您不想娘走。” 父亲却突然扑了上来,把我按倒在地上,双手掐住我的脖子,狠狠地,死命地掐我,要将我置于死地。 “你恨我!你好狠的心!是你毁了紫珏,她那么爱你,你也下得了手!”他发狂地叫着,酒气喷了上来。 我拼命地挣扎,可是怎么也推不开他。他掐住我脖子的手越来越紧,空气越来越少,他是真的想掐死我了事,死了干净了就一了百了了。我于是也放弃了挣扎,觉得没意思,该怎么就怎么,反正强求不了。 只觉得意识开始涣散,无法出声。天空中月影晃动,母亲俯身看我,嘴角还是那抹神秘的微笑。 她这么快就来接我了。 突然,一声茶壶碎裂的声音响起,父亲手上劲一松,倒在了一边。我大口喘着气,看到睿呆呆地站在一旁,脸色煞白。 我立刻坐起来,他扑进了我的怀里。 “没事。”我安慰他,“爹只是喝醉了,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瑟瑟发抖,却没有哭。他说:“姐姐,你先忍着。等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 我紧紧抱着他,有他这句话已足够。 父亲给下人扶走了。我回到水榭,坐在琴边,环视这个精巧别致的庭院。地上有瓷渣,折射灯光,亮晶晶的,像谁落的眼泪。 我轻拨琴弦,音色如水泻下,正是那曲母亲喜爱的《长清调》。 我传承了她的琴技,母亲说我比她当年还弹得好。但我在人前很少用心弹奏,于是无人知道。 母亲喜欢的荷花开了,香气弥漫于院子每一个角落。这是她留下的记念,她要我们永远都生活在她的温柔芳香里。烟笼寒水月笼沙,惟独佳人无觅处。 天已经开始亮了。我站起来,去叫睿起床梳洗。这以前是母亲的事,但她已经不在了,我得代替她维持这个家的正常。 使女拉起了帐子,我去推开窗。今天天气明媚,空气很好。 “娘……”睿自床上坐起来。 我对他说:“晚上睡得好吗?” “姐……”他看清楚了。 我点头,“是我。今天要发丧,我会很忙。” 他耷拉着脑袋,沮丧地不说话。我过去搂着他,“我们必须学会麻木和遗忘,就从娘开始!” 母亲死了,可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以后的一切,都要我们自己来面对。 我无知无觉地站在荷池边,只觉得母亲就像琥珀里的生命,明明已经消逝,却仿佛还活着。 第 3 章 母亲匆忙下葬。 因为是自尽,民间有忌讳,丧事办得并不大。母亲生下弟弟后一直深居简出,人们记忆里只留早年艳名。她也没有什么朋友。 自尽?呵呵! 母亲生前抑郁寡欢,终于不堪忍受,自寻短见,倒是件说得通的事。 可谁知道其中的故事? 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 我跪在灵前,听着和尚催人入睡的念经声,觉得非常疲惫。 一阵喧哗,我茫然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那是大内总管许公公。他在皇上还只是皇子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伺候了。我幼小的时候,养在太后宫里,也时时见他。他和所有老资历的内监一样,像一口沉闷的大缸。 此刻他的表情却是带着愁苦和无奈。我想,这该不是为了母亲。 他向父亲揖了一下,便直直向我走过来,声音很低,可厅堂里那么静,大家都听得到。 “许成问和熙郡主金安,”他的眼睛没看我,一点慌张,我看出来了,“太后获悉安王妃噩耗,惦念郡主,也不知道郡主现在可还好,想见一面。” 这也就是要我进宫。 父亲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说:“今日府中发丧。” 短短六个字,就回绝了。我觉得汗流了下来,冷冷的。我走到父亲背后,悄悄伸手点点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我想父亲下了决心抗皇令,也是怕我和母亲一样,就此一去不返吧。 许成定了下,那股圆滑和强硬又回了喉咙里,说:“王爷体谅下人吧,软轿已经停在了贵府门口,一路上绝不让郡主受委屈。” 父亲还想说什么,但停住了,因为我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 我说:“那就有劳许公公了,我随你去就是。” 有人过来搂着我的腰,自然是睿。我的手指抚过他的头发,俯身抱住他。我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如果姐姐回不来了,去把我放胭脂的檀木盒打开,底下有夹层,里面有把钥匙,然后去院尽头的那间厢房,有株槐树的那间。” 已经够了,睿如此聪明,不需要我提醒太多。 睿没有说话,只是搂着我的手臂立刻收紧了,力气很大。我想我几乎忘了,虽然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三岁识千字,五岁习诗文。且是习武奇才,小小年纪就已将数套剑法使得风生水起。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看他落英下舞剑。 宫里轿子还是那么平稳舒适,散发淡淡檀香,一下让我回想起幼年时光。 那时候还三千宠爱集一身,时不时就被宫轿接到太后那里,娇声娇气地唤她皇奶奶。 那才多久,就已像前世往事。 皇宫依着遇龙山而建,凌空拔势,巍峨非常。那沿着山势蜿蜒而下的亭台楼宇上的琉璃瓦在清晨的阳光中折射碧绿的光芒。远远看去,整个皇宫,就像,就像一只盘旋在山腰的青龙。 吞吐着云雾,俯视着脚下苍生。 祖辈的传说里,我们陈家祖皇是女子服了龙珠所诞下的。一胞双生,另一个孩子被赐姓明广,封在北方,也就是现在虎视我大陈数十年的齐国。两个兄弟国争了近百年,交好时的史事则在百年的战火里遗失了当初的原始朴质,只有宫里流年宫的壁画上还忠实得记录着过往的每一次变动。 那幽深神秘的体先殿,还是我幼时同其他兄弟姐妹们常游戏的场所。 按规矩自然是不给我们进的。可是孩子气盛,四皇子阿焕又不是个老实孩子,总爱唆使大伙悄悄摸进去偷供台上的果子。 主供台上奉有一枚百年仙桃,阿焕说谁能把它偷来,他就将皇帝赐给他的玉蝉坠儿送给那人。 记得那枚玉蝉坠儿通体莹白,隐隐含光,正中一只蝉儿,栩栩如生。 我记得那时极想要的,也有信心去偷来那桃儿。可是太子阿弘喝止了我们。孩子们一哄而散。 太子弘,那时候就已经一副沉着稳重,颇识大体的模样了。 也有半年多未见他了吧。 思绪还千回百转,轿子已经停了下来,宫人吊着嗓子道:“请和熙郡主下轿。” 我回过神来。 记忆穿越十年的长河,回到现在。 青石板上覆着露水,一步一个脚印。我拖着洁白的裙裾蹬上那雕着龙和古兽的汉白玉阶梯,转过雕梁画栋的风雨廊,穿过烟波浩淼的九曲桥,步入幽暗的吟清阁。 没有旁的宫人,灯也是稀稀点着,香估计还是昨日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庸懒疲惫,又带着沉沉的钝痛之意。这个水气氤氲的早晨,一切都仿佛酣睡初醒一般懵懂而乏力。 幽暗的光线下,那个人坐在窗下,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棋局。 我跪了下来,那人放下手里的棋子,转脸看我,平淡地说了一声:“是念儿啊。”淡得如同过去无数次我进宫请安时,他的应答。 我抬眼看他,他的脸在光影明暗中愈加显得消瘦。想起早先还听父亲说宫中派人广罗麒麟参,就说皇上的身子一到夏初就不适。可如今看他样子,何止不适,简直如同大病。 我垂下眼,却看到榻上还堆着好几本黄封折子,看样子皇上身体是真的不适,政务都在这后宫养身的暖阁里处理了。 出神间公公已经扶了我起来,一旁的小太监也抱了折子下去了,一时间阁内就剩我们两个。 轻轻咳着,说:“去把案上的那盒子拿来吧。” 我依言而行。翘头案上,一方古朴的木盒,居然散发幽幽茶香。我只觉得熟悉得紧,一时鼻子发酸。 皇上叹了口气,“打开吧。” 里面一把古琴,琴身优美如鹤,如璞玉一般静躺在明黄的锦布中。 我认得这琴,怎么也忘不了的琴。正吟! 我手指止不住抚摩,触感让我激动伤感。那一刻,仿佛有双修长稳健的手轻柔地覆在我的小小的手上,挪着我笨拙的指头,说:“这个音商,该这样按。” 温柔得仿佛秋天飘零的落叶,在我平静的心水上激起细碎却是接连不断的波纹。 “弹一曲吧。” “皇上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总比没有的好,是吧? 我随手一弄,只听散音嘹亮,按音浑厚,泛音清越。果真一把好琴,音色十年不变。 是!十年! 我微微一揖,奏起贺若弼的《清夜吟》,只听琴声铮琮,时激昂透彻,时宛转曲折,高音尽拔千里高空如游龙翱翔吞云吐雾,低音沉心湖深处激过往旧事翻涌喷溅。大喜大悲后,只余清夜一声叹息罢了。 吟得泪双流。 皇上把弄着棋子,枯木般的手。 “记得德升七年,整个平安京的桃花都开成了紫红色。红霞笼罩下,连河水都是一片绛紫。有道士和先皇说这是天兆,紫气降,国运兴。果真,没过多久,段方正就率领着陈军把遇龙关攻破了,从此自关向南的七州终于重浴陈皇隆恩之下。” 我顺着话题问:“皇上怎么不说破遇龙关那场仗,提议取道吴坊、水围边州的,正是您呢?” 皇上弯弯嘴角,“说回来,你那小弟弟有七岁多了吧?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朕的小五像是和他同年的,前阵子念着书,却尽是古怪念头,朕不知道你那小弟是否也是一样?” 这话峰转得干脆利落。我不得不顺着意思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求知心切,心思活络,读书后知道思考,也是好事。舍弟愚笨,自是比不上五皇子的。” 皇上道:“安儿那日问朕,平沿公主嫁了一个将军这等小事,为何会在汗青里独表一枝?” 我答:“平沿公主奉旨成婚时,正是焯帝处心积虑欲拿回属于大陈的紫竹一带的时候。公主所嫁的宏定将军虽为将军实乃藩王,所镇守的紫泽又是水陆双通,正是通往紫竹的要道。若要攻打紫竹,取道紫泽乃上上之选。所以嫁公主,安抚笼络将军而已。” 皇上点点头:“安儿还有一点想不通,明明已经收复失地,公主为何却是下堂求去?” 我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 镇定了片刻,开口道:“公主为国为大义,牺牲小我。”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平沿公主本是宗室女儿,嫁宏定将军是受了皇命,夫妻两个本来没有感情可言。当初为了担心将军变卦投敌,平沿公主在暗中训练了一批心腹,安插驻扎在地方各处,搜集情报以防万一。 没想宏定居然爱上了这个孤单而倔强的女子,将家身所托来支持大陈收紫竹一战。紫竹收复后,平沿一是受到打压,二是对欺瞒算计丈夫一事愧疚于心,自认没有资格再伴夫君左右。于是干脆留下了心腹死士给丈夫,下堂求去。宏定也是留她不住。 这之后,大陈倒是有了个传统,就是暗中训练死士。此心腹非同一般,乃都是有双重身份之人,平日里可能是文儒书生,一见令牌,也是杀人无形。 据说当朝的暗卫,唤名“荷影”。 而母亲爱荷,院中移防芙蕖,年年都要开大朵大朵洁白的花…… 终于是转到了正题。 我手里滑滑的,已是出了一层汗。一直弯着的腰酸麻不堪,身体却是不听使唤,怎么也动不了。 “想什么呢?” “……平沿不解散私人兵力,反而留给外姓旁人……即使……即使是下堂而去,浪迹江湖,也是难逃史家的笔抨墨击……” “念儿能这样想倒是好。”皇上笑道。 极轻的脚步声,许成捧着茶进来。不是普通的茶,是绛紫。 母亲在世时极喜欢熬这茶。上好的珍珠龙眼,金衫橘皮,冰翠莲心,鹅黄的桂花香糖,放进沙罐里,在对着那浅翠深绿的庭院廊上点这青铜炉子,斜靠软垫上,拿着小扇懒懒地扇。我就在一边抱着小盅捣茶叶,用我稚嫩的小手。 等到熬出清甜的水,滚烫滚烫,冲着干干脆脆的绛紫茶叶。然后看着那金黄色的水逐渐变幻成艳丽的紫红。 涩涩的,有着清甜和芳香的茶。我一整个夏天都在喝着,说是清热去火。嬷嬷备下了小壶,装满了茶,随我走哪里都可以喝。 我端起一杯,只闻异香扑鼻,并不是熟悉的味道。 抬眼看去,皇上那一直迷蒙的眼睛此刻却是精亮锐利,直盯着我,再怎么掩盖,也是一脸玩味。 我这时却是定下了神,举杯道:“谢皇上赐茶之恩。”然后一饮而尽。 皇上端着茶杯看我。我的干脆倒是让他稍稍意外,拧着眉,转而又笑了。 他放下杯子,握住了我的手,牵我过去。我非常温顺地由他牵着,在他脚边坐下。他的手温柔慈爱地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头发。 “你长得和你母亲不是很像。”他似乎很遗憾。如果他想在我身上找母亲的影子,他当然会遗憾。 母亲,母亲的美貌曾经惊动南北,大街小巷,人人口中流传。我只继承了六、七分,倒也自认容貌算是秀美端庄。只有睿,将母亲的神采一一拓印下来。 我叹了口气,“是的,臣女不是阮紫钰。” 皇上慈爱地抚着我头发的手停了停,收了回去。 “不。你像她。” 我冷冷看他。 “你像她,温顺中藏着叛逆,柔弱中蕴涵坚强。你果真是她的女儿。” 我低下头去。 母亲亦说我像她,“你像我宁折勿弯,这很不好,要圆滑变通才是。” 皇帝轻笑道:“你不说实话。” “念儿句句实话,绝不敢欺瞒圣上。” “就没想过我会在茶里下毒?” 我做低眉顺目状,“念儿不怕。皇上要杀念儿的话,就不会上绛紫茶。皇上当年亲口说过,绛紫由黄而引蓝赤之纯,乃茶中澄净极品,若玷之,则毁茶灵。” 绛紫打泼了,染上我洁白的衣袖,紫红一片。他也在这血腥的紫红中恢复了王者的冷漠和理智,他现在像个操纵我这样的小人物的生死大权的王了。 “你母亲去得太突然了。她一定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却没有时间说吧?”他注视着我。 我安安静静听他说话。这个老毒物,他在我周围踱着步,思索着该从那里咬第一口。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知道的事情多了,并不好。尤其是,本来不处于纠纷中心的人。” 我依旧低眉顺目。他说话真含蓄,和许成一样。自我有记忆以来,这个皇叔就是这么阴沉,阴沉到我简直不敢相信温柔的弘和开朗的焕是他的儿子。 我掉下了眼泪,一是因为需要,二是因为的确悲伤。 母亲已死,她卸下的重任都要由我承担起。 “皇叔,这也是念儿的遗憾。母亲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念儿惶恐得很。” 我低头抹着眼泪。 他转过来定定看我。我也定定看他。我怕他,可我没有办法,豁出去了。 “念儿,我一直当你是自己的孩子,有句话要告诉你。不是你的东西,千万别要拿了去了。” 我伏拜了下去,“皇上的教诲念儿牢牢记心里了。” 他笑,“这样看来,你还真像你娘的孩子。起来吧。” 我累得浑身无力,背后已经湿透。走出殿门,风吹,透心的凉,让我不住打颤。 身后殿门合上,将阴暗和死亡的气息封锁了起来。我有种自鬼门关游历一遭的后怕。那一刻特别想见睿儿。 我可怜的弟弟,我现在就只有他了。 一进家门,就有东西撞进怀里,不是睿儿还会是谁? 睿儿焦急地问:“姐姐,你没事吗?皇帝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我低头一看,眼睛里已经有泪了,安慰他道:“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睿儿抱紧我:“姐,娘已经走了,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我一声叹息:“不离开。” 父亲在一旁看着,表情高深莫测。他什么都没有问,又转身回了灵堂。 第 4 章 母亲走后,我只觉得顿无生趣。 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哭哭笑笑一生,最后不过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麻麻木木结束。痛沉淀积累下来,情绪也冷了下来,一时似乎已经找不到什么可以激动的人和事。只觉得世事如此乏味,十五年就已经品尝了个遍。 整个王府都沉浸到一种委靡的状态里,即使是大白天也都安静得仿佛无人居住。父亲幽居着,不上朝,连孩子们都不见,我也不见。我听下人在说,最近王府周围似乎多了些奇怪的人。 我披着发抚着母亲留下来的古琴,全是断音。风舞满园的荷,如同鬼魅。娇媚的夜,冷冷清清的人。 睿自案前抬头,问我:“姐,我现在习字,将来用来做什么?” 用来做什么?做什么? 如果他能顺利长大成人,他自可以大展拳脚,一出我们此刻所受的种种怨气。到时不管是惩奸除恶还是出气泄怨,都无人敢对我们说什么。 我将他揽到膝边,为他擦去额上因为认真写字而出的汗,对他说道:“睿儿想做什么人?” 睿儿想了想,说:“我只想永远和姐姐在一起,将来住在一座玲珑庭院里,日日陪姐姐弹琴作画,七夕郊外放河灯。” 我点他小鼻子,笑道:“贪玩!” 睿儿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笑得灿烂,我轻轻吻他,他短短胖胖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脑袋埋在我颈窝,像只粘人的猫儿。 天真无忧的他听不到我叹息。 过后的半年都是这样平静压抑地过去了。父亲在母亲下葬后就染上了风寒,本来以为是小病,没想竟然越来越重,天转冷时,已经卧床不起了。 我想母亲的死对他打击还是太大了。他必然是深爱着母亲的,为着这点那点的原因,不能再去爱她。如今她已死,爱也就再无需掩饰住。 新侧妃日日侍奉在床边。那么年轻的红颜,就要这样凋谢在这深院里。委实可惜了。 可我呢?我何日又能自由地走出这深院? 父亲其实早已有两年不再上朝,家中在丧期,自然也没有应酬来往。整座王府都很静。 因为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大年过后是元宵,外面热闹得很。睿拉着我的手,像我小时候缠着弘一样缠着我,“姐,外面有花灯,是花灯。” “不行。”我说,“不安全。” “我们都半年没出去了。以前还会上上香,可这半年连门都没出!”他同我耍浑,扭着手,又来扯我衣服,我的长袍宽袖给他扯得松松的,他就扑上来搂着脖子。这个小东西给憋坏了,一出去就要野的。 我看外面给灯照得透着橙黄的天,也心动了。拧他一把,“叫嬷嬷拿上次那件男装来,带上阿铁,这才可以。” 睿欢呼。 夜,已经被各色的花灯点亮。那一点一点,一团一团柔媚的橙黄下,是张张欢愉的笑脸。和乐升平的夜,家家户户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气氛里,那些崭新的衣,红润的脸,灿烂的眸,多情的调,都在盏盏花灯的烘托下染着满足和安逸。 我换了男儿衣服,带着睿儿去梨园听戏猜灯谜。 那小桃红好口齿,紫云烟好扮相,两个名角一个娇柔美人,一个伶俐红娘,你唱我舞,搭配得天衣无缝,底下叫好连连。 听完了戏,睿儿闹着要去看烟火。我拗不过他,只好嘱咐他拉紧我的手,挤进人群里。 街上人潮如织,我牵着弟弟慢慢走。突然头顶一声响,爆炸开一大朵金色牡丹。人群顿时沸腾,欢呼起来。 睿儿直道:“姐姐,烟花!烟花!” 我笑道:“我看到了。你拉紧我的手。” 睿儿说:“我要想吃糖葫芦。” 我边拉着他往路边走。正在掏钱,忽然一股人流冲过来,一下把我挤了个踉跄,睿儿的手一下从我手里脱了去。 我一怔,立刻叫:“睿儿,站着别动,姐姐来找你。” 只听睿儿叫:“姐姐!我在这里!姐姐,你在哪里?” 我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挤过去,“睿儿,站着别动。姐姐就来了。” “姐姐……姐……” 他的声音一下没了,我只觉一股冷气顺着脊梁钻到脑门。 “睿儿!——” 可是人那么多,密不透风,我一个文弱的女孩子被夹在人群里,简直寸步难行。 我急得眼睛都红了,大叫:“睿儿!!不要吓姐姐!你在哪里!” 这时忽然一个温润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各位没看到这位姑娘在找弟弟吗?” 随着声音,挡住我的几个人的身体似乎被什么力量一下扯开,眼前空出一条路来。 “姐姐!”睿儿呼了一声,扑进我的怀里。 我松了一口气,忙抱住他。 那个温润的声音又响起:“姑娘,这里人太多,还是小心为妙。” 我抬起头。 眼前高大挺拔的男子有着一张端正平实的面孔,虽是转头就忘的平凡,却有一种亲切。可是待我站起来,才发现他有一双鹰一般的琥珀色眸子。 那漫天的烟火都映在那双透明的眸子里,更是映下我发愣的模样。深邃妖冶的眸子仿佛带有摄魂的力量,让我的神智片刻空白。 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出几步远,回头一笑:“姑娘保重。” 那低沉温润的声音就像一杯醇酒,我心神一阵荡漾。 这个人,是谁? 睿儿忽然猛地摇了摇我,“姐姐,你在看什么啊?” 我问:“刚才是那个人帮的你?” 睿儿不知怎么,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那又怎么样?那个人看姐姐的眼神好奇怪。” 我笑:“人家帮了你,该心怀感激才是。” 睿儿不甘心地嘟着嘴巴:“我就是不喜欢他。姐姐,我们回去吧。” 我想他闹了一晚上,也该累了,便带着他回了王府。 第 5 章 父亲的病一度很重,高烧咳血,我们几乎以为他要不行了,可是开春暖起来后,他竟然慢慢又好了起来。 太医给他开的药都极苦,需用文火慢煮。四娘就执纨扇耐心地扇着。 父亲有三个侧妃和数名妾室。侧妃因有品级,都出身官宦人家,比如这四娘,父亲是江西按察使,出阁前当然也是千金小姐。 若不是皇帝指婚,她这样如花似玉的佳人,是不会轻易嫁给一个妻妾成群,人过中年的男人的。可惜了。 我从她的手里拿过扇子,对她说:“姨娘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 四娘感激地看我一眼,悄悄走了出去。 我坐在炉前守着火。父亲在里间床上睡着,我可以听到他不畅通的呼吸声。 我的父亲,曾经也是马上英姿飒爽的英俊少年,迷倒京都无数少女,也是这样赢得的母亲。可是现在又老又残,躺在床上喘息。 “阿姜……”父亲忽然喊了一声。 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喊四娘。我走进去,“姨娘下去休息了,我在这儿。” 父亲努力睁眼看了看我,“念儿?” “是我。”我扶他坐起来。 父亲喘了几口气,说:“也好。我这病是好不了了,有些话要对你交代。” 我皱眉:“胡说什么。太医都说您的病大有起色。”我推开窗户,“你看,柳树都绿了,桃花也开了。别说那些丧气话了。” 父亲苍白地笑着,“你是聪明孩子。” 我从架子上抽了一本书,“来,我给您念故事吧。” “什么故事及得上你娘的精彩?” 我的手一抖。 父亲依旧清晰的眼睛盯住我:“本朝暗卫,听令于令牌而非人。两枚令牌,一块在今上手里,一块在你娘手上。据说你娘将她的那块令牌当众烧毁在太平殿。可是,你知道的,皇上不信。” 我深呼吸,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父亲似乎松口气:“你娘为这个才死的,你是我亲生女儿,我不想你也被卷进去。” 因为我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他还会关切我几句。他早早放弃了权力,做一太平王爷,哪里有想到会有这样无力的今天。 我服侍他喝了药,他又睡下。我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刚出院门,差点和一个翠绿衣裳的少女撞上。对方劈头就是一通抱怨:“十万火急地干吗?老爷子还没死呢!没长眼睛吗?哪个房的?” 我淡笑:“正房的。” 她一愣,嘴巴还是歪的,尚没来得及收回来,一张俏丽的脸显得有点怪异。这就是三娘的女儿,我唯一的妹妹,陈婉。 父亲很喜欢她。她活泼率性,会缠着他撒娇嗔笑。而我,他另外一个女儿,却庄重刻板,死气沉沉,不苟言笑。 换我也会喜欢活泼的小女儿。再说我的母亲又是他最不想去面对的一个人。 陈婉就这样被全家上下娇宠得有点无法无天,横行霸道。不过在我这里,也许是忌惮我的身份,也许是害怕我的脸色,一向会有点收敛。 可是如今形势逼人,母亲一死,她无所顾忌,便不再将我放在眼里。 她回过神来,冷笑道:“谁不知道姐姐是正房嫡出,活了十五年了,不用一再强调吧。” 我道:“这时候,即使是个粗使丫头,也知道闭上嘴,安分守己做自己的事。那些死不死什么的话,不想给你娘惹麻烦,就少说一点。” 我往日的威严尚存几分作用,陈婉不甘心地闭上嘴。她的娘虽然是侧妃,可是娘家早些年被削了官,现已是平民。如今王府里乱做一团,做人总得为自己留腿路,陈婉跋扈,倒也不是傻子。 陈婉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们的故事很长,没法一一道来,无非是细小往事积少成多。其实,王府里的兄弟姐妹,我也只同睿儿贴心。 陈婉嘴巴不好说,只有瞪我一眼,扭头就走了,肯定是到三娘那里哭诉去了。 如果说二娘庸俗,那三娘就是狡诈刁钻,家里风波多有她挑起。我几次见她去找四娘的麻烦。好在四娘为人小心慎重,颇能隐忍,从来不和她计较。 那天下午我经过后院,就听见三娘大着嗓门在教训下人:“说了多少次了你们都不听,这耳朵有没有长在脑袋上?你们以为这王府就是那么好待的?下次要再犯,统统乱棍打出去,省得人家说我们三房没有规矩!” 睿儿跟在我身边,听着皱起眉头,“谁又得罪三娘了?” 我笑:“她要发火,还用人得罪?” 睿儿说:“我讨厌这里。姐姐,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子爵府,就在里面给你修一个漂亮的院子,接你一同住,再也不理王府里的人。” 我可爱的睿儿,那时候我恐怕早为别人妻了。 荷花开到最盛的时候,太子弘奉旨出使北朝。他出发前,我恰好进宫给太后请安,两人匆匆见了一面。 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小时候我同其他堂兄弟打闹成一团时,他总安静地在看书或是习字。 我说:“弘哥哥,此去路途遥远,艰险莫测,你要保重。” 弘笑:“我也只是北上到边境,同北朝使者汇合,并不入北朝国境。” 我好奇地问:“都说北朝男人红发碧眼,真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模样。” “也不都是红发。”弘说,“他们国家民族繁多,有个别族的人外貌异常,大部分也是黑发黑眼。唉,不几日就回来,你自然可以见到了。” 第 6 章 三天后,弘就起程了。此后一连七天,夜夜大雨,雷声轰鸣,闪电刺目。我清晨推窗,看见暴雨把池里的荷花打得一片凌乱。 都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却不知道为就脱胎换骨,它在泥底有过多少艰难挣扎?深深候门更甚于那一塘淤泥,若挣扎不出来,谁也听不到你的呼喊。 父亲的病,终于一天天好了起来。虽然没恢复到当年,但也算是恢复了健康。 他身体好了之后,四娘的地位也出现了转变。父亲很宠爱她,总是将她带在身边,还想办法提拔她的兄弟。其他王妃和妾室暗地里吃了不少的醋。 大半个月后,传来太子弘平安抵达边境华城的消息。那时正是夏末,暑热正在逐渐褪去,荷花开过盛季,开始凋零。我坐在不系舟上,随手摘下一朵正熟得恰好的莲蓬,就见二娘急急忙忙地进了院子。 安定王的众妻妾,除了我母亲是因爱恋而与父亲结合,这个二娘是生了长子的侍妾外,其他的几个,都是因为着不同政治或金钱利益才娶进了门的。所以母亲去世后,就只有这个姨娘最没有靠山背景。而平日里若受了委屈,也只有把气发泄在蜚短流长上。 所谓饱暖思淫欲,富贵人家,空闲的时间一多,就作奸犯科去,最流行的罪行就是东家长,西家短地传诵别人的苦与乐。 要杜绝这种祸患,谈何容易?只有尽量不提供资料。而二娘这样出身的人,自有办法无中生有,空穴来风,凭空杜撰,捏造扭曲,可与街头说书人媲美。 现在四娘得宠,她如临大敌,必定日日坐立不安,夜晚噩梦连连。 四娘在这个家里,可真是举步维艰啊。她能坚持至今,镇定自若,从不抱怨,让我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王府上下都知道这两个王妃水火不容。自从上次二娘叫父亲推荐大哥到户部做事,给四娘从中阻挠后,二娘必定是醒着宁愿睡着不去想,睡着又恨不能立刻醒来去拼命。 我们姐弟和其他孩子就这样足足看了两个月的热闹。她们也就这样一天三餐,加一顿夜宵,天天花样不同,似乎乐在其中。 侯门深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得出去。 二娘把丫鬟留身后,走来舟上。 我对她笑:“二娘,念儿采了不少新鲜莲子,今天过来吃莲子粥可好?” 二娘沉着脸,道:“你还有心思采莲子,王府里就快没你们俩姐弟的位子了!” 听到这么恶毒的诅咒,我也把脸一沉,问:“二娘何出此言?” 二娘银牙一咬,柳眉一挑,道:“那个小贱人,居然有了身孕了!”她说的,自然是四娘了。 我笑了起来,把玩起一缕流苏,“这可是好事啊,不知二娘在愁什么?” 二娘沉不住气,抬高了声音,“太后很高兴,说王府不可一日无主母,她若生下儿子,就扶为正室。这样一来,她的儿子也就是长房嫡子。念儿,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那宝贝弟弟想想。她做了主母,你们姐弟可还有立足之地?” 我撒一小把米糠,池里的鱼儿立刻争先恐后地游过来呛食,激起水花阵阵。 权势亦如这小小一把米糠,只一点点,争夺的人却因此丑像百出。 二娘走后我在不系舟坐着冥思许久,直到听到喧哗,那是睿儿放了课回来了。 “姐!姐!今天师父带我们去了校场了!”他兴奋极了。 我问:“去的哪个校场,都看到了什么?” “皇家校场,看到了皇后娘娘!” 我手一抖,米糠全撒进了水里。 “皇后怎么会在校场?” “皇后娘娘是来挑马的。娘娘还和我们说了话了呢。” 我镇定下来。睿儿正坐在树下的石桌边吃糕点,红扑扑的脸上还流着汗水。嬷嬷一个劲劝他喝口茶,怕噎着了。 我问:“皇后和你们说了什么?” 睿儿满嘴食物,含糊说:“皇后娘娘问了我们名字,年纪,还看了我舞剑。娘娘夸了我,说我很像父亲。” 我神经一紧,忽然觉得不对:“哪里来的糕点?二娘送来的吗?” 嬷嬷惊讶,“不是郡主吩咐厨子做的吗?” 我一震,伸手一巴掌打落了睿儿手里剩下的半块酥糕,厉声道:“快吐出来!” 睿儿立刻把嘴里没吞下的都吐了出来。 接下来立刻给他漱口,又催着他将开始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好在睿儿顾着讲话,没有吃下多少。 我转身对嬷嬷道:“以后外面送东西来,都要通报我一声!” 嬷嬷吓白了脸,跪了下来。 我拿起石桌上剩下的糕点闻了闻,淡淡的杏仁香。那是种很常见的毒,砒霜。 我不放心,让人弄来了生姜汁,冲着温水让睿儿服下了,催他吐了一回。可是到了晚些时候,他还是发了烧。 父亲给惊动了,自宫里请来了太医,可睿儿的热度依旧没有减下来。平日里雪白的脸蛋烧得通红,清澈的大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雾,目光涣散,声音微弱,喊着:“姐姐……姐姐……” 我紧紧抱住他,只觉得他浑身烫得可怕。 太医说,如果小王爷能熬到明天天亮就会没事。一切全看造化了。 我觉得这是一场噩梦,没有尽头,身心俱受煎熬…… 母亲,你是否预见到这么快就有毒手向我们伸来呢? 深夜,我抱着睿儿,不能成眠。 怀里的孩子絮乱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火热的身躯烫着我的皮肤,他越烫,我就越冷。寒冷彻骨,冻得我颤抖,无法言语。我只有把睿儿抱紧,想努力抓住他流逝的生命。 他还不可以死,他最该活下来,该享受着他该得到的生活。他会长大,成婚,大有作为,成为我的骄傲。 他是我的全部希望,我活下去的动力。 昏睡中有只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那是母亲。 不,母亲,我不会把他给你。你且回你该去的地方,睿儿由我照顾。你已死,尘归尘,土归土,莫再留恋红尘事。 我绝不把他交给你! 早晨,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转醒,感觉那只手一直抚在脸上,又轻轻梳理我的头发。我睁开眼,望进睿儿清澈的眼里,他的小手正顺着我的头发梳着。 我收紧手臂,抱他在怀里,泪水流了下来。 啜泣声中,听睿儿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姐姐。我的泪水流了他一脸。 我对他说:“睿儿,姐姐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姐姐再也不哭了。” 第 7 章 这事终于惊动了太后,她大怒,下令全面追查,每个下人都不放过。 我本以为最后给揪出来的应该是二娘,谁知道那个送糕点的小丫头原来是三娘房里的,一给拷打,说出原是三娘的安排。 我不信,父亲也不信。三娘虽然心眼狭隘,但是绝对没有头脑和胆量这么做。 但是太后点了头,我们都没有办法。 三娘哭喊着冤枉,还是被关进了宗堂里。陈婉哭着扑向我,我头一偏,她抓下了我一边耳环。耳朵上一痛,一抹,出血了。 睿儿冲上来,对她一脚踹过去。我喊:“住手!”可是陈婉已经被踢在地上。 睿儿虽然只是十一岁的孩子,可是他自幼习武,力气已同其他十五六岁少年一般。 我去扶陈婉,被她一把推开。 她破口大骂:“我不要你好心!你要害死我娘!我们怎么得罪你了!你好狠毒!” 睿儿道:“你们活该。”使劲将我拉走。 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三娘的哭喊声穿过好几个院子都还字字清晰。 “不是我!不是我!” 已经没人听她说什么。大哥懦弱恐惧,父亲脸色青灰,二娘假惺惺地过来关心,四娘端庄秀丽的脸上没有表情,几个大丫鬟,有的惶恐,有的掉眼泪。 那一夜有雨。 雨和黑暗掩盖了一切。我遣走了嬷嬷和丫鬟,独自一人走在幽暗的长廊里,手里的烛火给风吹得摇曳不定。 风过回廊,仿佛一个叹息着的幽灵。 院子最深处的厢房紧锁着,生锈的门锁和厚厚的积尘都在对来者述说着久封的历史。我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柄黄铜钥匙,随着一声清脆的咯声,门缓缓开启。 悠长的吱声在这哗哗雨夜显得微弱不闻。 我扯紧披风走进去。厢房里全是蒙着灰的家具,正中一张画,画中一绝色少妇巧笑倩兮。我在画下伫立良久。 也许是一位痴心少年郎吧,恋上了母亲,不惜托名家画了这幅肖像,置于家中,睹物思人。后来不知怎么流落到父亲手里,父亲便送给母亲,以博她一笑。 记忆中,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弟弟,拉着我的手,指着画对我说:“念儿,将来母亲不在了,这画会保护你们姐弟。” 我还一直以为这话是句玩笑。人尚且不能自保,要一幅画有何用?若给姨娘们逼急了,抱着这幅画沉塘不成? 可我现在只知感谢母亲有先见之明,未雨绸缪。 我搁下烛台,取下画,墙上嵌有一个圆转盘。我旋转了一下,只听咔的一声,暗箱开启了。烛光下,里面的数个玻璃器皿晶莹闪亮。 我取出其中一个瓶子,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然后关上暗箱,挂好画。 临走时,我对着母亲的画像深深一拜。 空气中有暗香浮动,窗外闪电划破天际,我衣襟随风飘动。一旁的镜子里折射出我此刻的容颜:烛光下,少女笑容嫣然,眼里却有三分忧伤,七分坚定,很是楚楚动人。 第 8 章 十多天后,三娘死了。 嬷嬷同我说,是暴病,高烧不止,扯着嗓子喊了半夜,连贴身的丫鬟都不敢去看她。早晨安静了,一摸,人都凉了。 我笑,“三娘出身武术世家,身子骨是众娘娘里最好的,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嬷嬷还说:“四小姐闹着说有人下毒手……” 她在我凌厉的眼神下闭上了嘴。嬷嬷跟了母亲那么多年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睿儿在外面喊我,“姐姐,我写好了。” 我拿出笑脸,出去看他。 睿儿病好后我就没有让他再去学堂,自己在家教他读书习字。母亲出自书香门第,我三岁就由她教导着念书临字,现在教睿儿自然绰绰有余。 秋凉,我同他坐在荷池边的亭子里,风时不时吹乱案上的纸。我握着睿儿的手,教他写颜体。忙了半天,睿儿喊头晕,才歇下来。 那次大病后他的身体就一直较弱,气虚。我拉他坐下,给他披上外衣,他猫儿一般腻过来,头靠我肩膀,手搂着腰。我笑着推开他。 “热死了,这么大的人还撒娇。” 睿儿忽然问:“姐姐会嫁人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听二娘说,有人来向父亲求亲,父亲没回话。”睿儿答道,“二娘还说,这次北朝使者来访,就是来求亲的,宗室女儿里,就姐姐最合适。她说其实四姐也合适,不过不是嫡出。” 我笑意盈盈,问:“睿儿希望姐姐嫁吗?” 他急忙晃脑袋,搂着我的胳膊,说:“睿儿需要姐姐,希望姐姐永远都不要走。” 我的脸贴着他的黑发,轻声说:“睿儿希望姐姐不离开,姐姐就永远不离开。” 人虽赤裸裸的来,孤孤单单的去,活着的时候却最怕寂寞。若没有睿需要我保护,我会这样迅速坚强吗? 我若远嫁走了,睿儿怎么办? 隐约有乐声飘来,曲调生硬,弹奏者很显然技艺笨拙,又疏于练习。好好的《胡笳十八拍》给弹得如同《夜访客》,短促的断音仿佛咳嗽。 睿儿歪着脑袋一听,讥笑着说:“是陈婉在练琴了。这曲子她练了有一个月了,还是这样,真不知道她指头是怎么长的!” 我心不在焉道:“以后在外面见着她,要叫四姐。” 中秋来临之际,京城里最轰动的消息莫过于宵阳王和亲使再访了。不同于上次的保密,这次来访可谓是声势浩大,铺天盖地。全京城都议论纷纷,猜测皇上会送出那个女儿。 宵阳王使进京的那天,整个京城一片喧哗。只见一队精练的人马自大开城门款款行来,两旁却是山海般围观的群众。这队人马行走在众人瞩目之下,依旧从容自若。 这话是随同宵阳王使一行返京的弘说的。我和一群宗室女儿那日恰好给太后召进宫去赏桂花,他过来请安,女孩子们纷纷将他围住,非要把宵阳王的长相模样问个清楚。弘笑,“宵阳王稍长我几岁,自然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女孩娇笑一声,道:“只有个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弘哥哥吝啬,不肯多赞美呢!” 众家女儿莺笑连连。 这宵阳王是北帝最小的儿子,据说文涛武略,满腹经略,若不是母亲出身卑微,怕是北朝太子的不二人选。 我倒觉得,嫁了这样的人,风光倒是风光了,可是日子却不会过得踏实吧。枕边一个野心勃勃的丈夫,我这样的人,怕是没法睡得安稳呢。 厢房内,太后拿子轻轻敲敲棋盘,道:“念儿?瞧瞧你是下的什么棋啊?”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看,太后刚提过子的地方我就提了子。我笑,丢下手里的棋子道:“太后,这棋念儿是输定了,太后现在就罚念儿吧。” 太后呵呵笑,“这可是你自己开口请罚的。今年中秋佳节皇上为款待宵阳来使,宗室子女都要进宫来团聚,你到时候在宴上献一曲吧。” 我刚应下来,就听一阵喧哗,原来是宵阳王使来觐见太后了。女孩子们全部避嫌到了珠帘后面,却个个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张望。 对于养在深闺中的女儿们,遥远的北朝的来使,自然是个新奇人物。于是个个也顾不了仪态教养,议论纷纷。我想这宵阳王使跪在外面,只见这珠帘抖动,软语暗香阵阵袭来,怕是觉得这汉皇帝的后宫还真是春色宜人,一朝住下来,就此不知魏晋。 来客只有两人。为首的男子一副文官打扮,五官端正无奇,一直同太后说话,该就是宵阳王使。另一名年轻男子则大有不同,剑眉鹰目,直鼻薄唇,身段挺拔,风度翩翩,武官打扮更显得英俊非凡。在帘子里姑娘们的打量和议论下,神情依旧自若,嘴角却掩不住一丝傲气,整个人犹如一只好整以暇的豹子。 不经意间,他向这边扫了一道目光,琥珀色的眸子,目光犀利透彻。我不由退了半步,觉得手心一凉。 陈婉凑我耳边,冷声说:“若那宵阳王有这名男子一半俊朗,让我嫁去北蛮荒地也愿意了。” 我笑,讪笑。知道她针对我,暗示我。 宵阳王使告退,那名年轻男子拜了太后之后,还对着帘子抱了抱拳,惹得女孩子们大气不敢出。 太后掀了帘子进来,看着我们笑笑:“这个宵阳王,叫这么个人来求亲,就不怕为人作嫁?我看那将军人也不错,你们谁看中了,哀家来做主,到时候一并嫁过去好了。” 女孩子们红脸嗔笑,闹了一阵。我知道太后的眼睛一直在我身上流连,我干脆别过脸,装做没看见。 事情只要一天没定,我就多一天的时间,也就多一分胜算。 第 9 章 中秋那日,皇室宗亲都欢聚一堂,后宫里处处倩影,莺歌燕舞,迤俪万分,桂花开得正浓,天色未暗,已有酒香四溢了。 我怀抱琵琶,坐在华堂中央,轻拢慢捻。秋风拂过水面,涟漪粼粼,白纱浮动,堂下众人,堂上太后,都露出喜悦欣赏之色。 那名男子就坐殿的那侧,一身简朴的青衣,纵然身边有娇美的侍女环绕,百般示好,却依旧镇定自若,漫不经心。目光偶尔落在我身上,冷漠中似乎又带着一点玩味和探究。 我弹的是应景的太平小调,刻意隐瞒后,技艺虽精巧,却不拔尖。这场献艺平常无奇,我的表现也平平。 最后拨响三声促音,我结束演奏。堂下掌声响起,我起身谢恩,转身之际,正看到那个北国男子嘴角优雅而诱惑的笑意。 我背上一凉。可是再一看,他的目光似乎又不是投向我的。 酒宴上,觥筹交错,丝竹不绝。 当今皇上子息单薄,唯有皇长子弘和四皇子焕已经成人,剩下的两个小皇子一个尚在襁褓之中,一个才蹒跚学步。今日宴请贵宾,也只见那两个皇子帮忙应酬。 庄皇后端庄地陪在太后身边,同她说着乐子,同平常一般无二。朝贺的时候,我带着睿儿在皇后面前跪下,她依旧笑意盈盈,对睿儿甚是亲切,询问他起居课业。 睿儿气定神闲,对答如流。太后一高兴,赏了他一个金如意。 这一幕看着平常,我退下来,才觉得背后发凉,转过头去,只见皇后依旧笑得端庄贤淑。 那晚父亲些微喝多,我借越席斟酒之际前去劝了几句。他只点点头,不多话。母亲去世后,他也许是想到女儿已大,应该疏远,我又对他有怨怼,总之我同他逐渐冷淡。 忽然听一人笑道:“十二弟好福气,这念儿丫头是越发标致、温婉可人了。有女如此,胜过儿子成日滋扰不休。” 话中有话。 我放下酒盅,对那走过来的中年男子行礼道:“十皇叔好。” “好!好!”容王陈康乐呵呵地坐到父亲身边,一指酒杯,道:“来!也给皇叔把酒斟上。皇叔今日托你父亲之福,来享受女儿的伺候。” 陈康妻妾不少,无奈没有一人有出,一直遗憾。 父亲不住摇头,“十哥,酒少喝点。你这病……” 陈康把手一挥,满不在乎,“酒乃五谷精华,多多益善!”说罢仰头把杯里的酒一干而净,完了,似乎是呛着了,又不住咳嗽。我只得过去为他捶背,舒了半天,才用手帕捂着嘴,吐了一口痰。 父亲叹气:“不知不觉中,我们都老了。” 陈康苦笑,“想当初你我兄弟春来御苑狩猎,对雕拉弓,一箭穿心,那是哪年事了?”眼扫正在给北朝使交谈的陈焕,说,“就是现在的孩子,养尊处优,攻于计而疏于才,不成气候!” “十哥!”父亲出声制止他,看了我一眼。我会意,悄悄退去旁席。只是容王是个大嗓门,两席间也不远,他们的对话多少也听到了几分。 “皇上已经暗中下旨,把庞天元急召回京,有说法,淮定转运使也有换人的迹象。” “说法?” “嘿!”容王讥笑,“打听来的,不做准。现在想要从皇上那里得到什么话,还不如自己去找来得方便。” 父亲不语。 容王附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下巴往上席抬了抬,父亲一震。我看过去,皇上正在问太子话,和乐融融,并未有什么不妥。 容王又把酒杯斟满,道:“你说这庞天元一把老骨头,将军印虽实在,可人却和风中的烛火一样,把不准什么时候就去了。皇上这……又不是朝中无人了。” 父亲笑笑:“十哥莫想太复杂了。皇上还在打我两个女儿的主意呢!” 我一惊,听得愈加仔细。 容王道:“十二弟若舍不得,说一声就是。我倒看走不到这步,总之要打,何苦耽误一个女儿?” 两人又低声说了许久,我只听到方州,卫州这些靠北朝边境的地名。 酒过三巡,一轮圆月正挂上枝头,众人纷纷离席赏月。睿儿由嬷嬷带着去玩耍了,小丫鬟对我说:“太子爷连同几个公子在荷池边吟诗,那才情高洁的杨公子据说在列呢。” 正说着,已经步行至荷池不远,的确看见有几个贵公子聚在水榭。也不知谁在吹萧,婉转悠扬。 我定睛看,那个吹萧的公子神态清朗,眉目如画,躯体纤长,姿态潇洒,大有玉树临风,飘然遗世孤立之势。不会错,正是杨御使的公子杨璠。再一看,陈弘正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眼里似没有旁人。 我笑着对小丫鬟说:“都是男子,我凑什么热闹。”转身要走。没想到还是给陈弘眼尖看到了,老远就喊我的名字,我转回去,已有公公过来请我了。 陈弘心情格外好,“念儿,你今天堂上的琴,分明是在应付。这下要正经弹一次!” 我但笑不语。陈弘最是了解我,我没什么可以瞒住他的。 诸位公子起身行礼,我正要回礼,眼角忽然看到一抹青色。那北朝的将军也在此列,不过坐角落,开始没注意。男子白天里凌厉的眼睛此刻大概是染着酒和风月,平淡了许多,对我行礼,并不多话。 杨璠道:“杨某久仰郡主琴艺,不知今日能够有此荣幸恭听?” 杨公子少负才名,惊才绝艳,诗词音赋都是出类拔萃的。我对他欣赏已久,却从没交谈过。这次机会难得,我本不爱出风头,却也拒绝不了同他切磋的诱惑,便答应下来。 于是怀抱琵琶,坐在水榭重重纱帐里,轻轻弹开。秋风拂过水面,涟漪粼粼,琴声就顺着这月下的秋波散了开去。 我知道杨璠他们的喜好,他们这些清流颇是不屑宫廷流传的柔软颓靡的小调,我便给他们弹一点空山幽谷,绝世独立的曲子,迎合他们的清高。 弹完一曲,有片刻的宁静,就听陈弘先开口道:“仿佛听闻到拂过千年旷野的古风呢。” 杨璠微微一笑,心有灵犀地接着,轻吟道:“青山悠远,思空遥遥。” 我显然是讨了他们的喜欢。 众人正欲喊好,就闻一声冷笑突兀地响起。我们闻声望去,那一身青衣的北朝的将军捏着一个白玉杯,嘴角一抹讥讽的笑。 显然他有不同见解。 杨璠性子直,上前问到:“不知道骁骑将军有何看法?” 年轻的将军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淡淡道:“你们听到风过幽谷,我却听到其中隐隐金戈交明,有杀气浮动呢。” 我一愣,杨璠也是一脸诧异。陈弘隐有不悦,而其他人察觉不妥,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静默一片。 我抱着琴,慢慢站起来,脸上扬起笑容,冲那北国将军,缓缓行了一礼。 “将军真是懂琴之人。小女方才弹奏的虽然是翠竹调,可是弹奏时忽然想起了前朝名将凤怀生将军,凤将军一生戎马倥偬,立下无数伟业,而后又潇洒地卸甲归隐山林,与竹为伴,徜徉在山水之间。晚辈颇为欣赏他的这份情华。” 凤怀生老将军是一代名将,镇守边关二十年,抵御北朝大小骚扰侵犯数百,一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美誉。北朝对他,可谓是又敬又恨呢。 我那番话一完,杨璠等人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 奇的是,那骁骑将军却笑了起来,一点不保留地受了我的暗讽。 亭子里的气氛恢复了轻松。北国将军不再说话。又有人出来吹笛献艺。众人重开酒话,不在话下。 我退到了人群边,唤了丫鬟,悄悄离去。 只感觉身边一直有目光追随,逼我加快脚步,更不眷恋。 绕回到到殿前,正等着看烟火,人群微微骚动起来。一骑飞尘,马上武官也似疲惫不堪。一旁有小侍立刻上前,把马牵走,那官员也立刻由人引着折去了他处。短短半刻,殿前又恢复了热闹,无人牵挂刚才的事。 我转过头,看到容王果真又在和父亲私语。父亲脸色一直凝重。 睿儿奔过来,张开手搂住我。我一摸,他果真一头的汗。 “去哪里玩了?” “同小舜他们到各宫娘娘那里讨月饼了。” “月饼好吃吗?” “我没吃。”睿儿乌黑的眼睛里一点超出年龄的成熟,“我只是去凑热闹,那些月饼后来都丢到池塘里去了。” 我片刻无语。 经历过生死挣扎,才知道平静无波下的凶险。看这繁华璀璨的夜晚,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在悄悄发生呢? 我轻搂着他,说:“睿儿懂事了,姐姐也就放心多了。” 睿儿口气老成道:“姐姐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呢。将来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让你什么心都不用操,舒舒服服过日子。” 我呵呵笑起来,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 “不说这个了,那边在放烟花了。我们去开敞点的地方看。” 孩子毕竟小,迅速给那耀眼的花火吸引了过去,欢呼雀跃。我想起方才那北国将军吟的诗,又看到父亲和容王紧皱着的眉头,只觉得隐隐有什么事正在这灿烂烟花下悄然发生。 我同睿儿相依偎着,看夜空中绽放出一朵极大的鲜红的花火。 第 10 章 那夜我带着睿儿回去得较早。 静夜,月色极好,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我睡不着,又有些余热,干脆起来去院子里乘凉。荷池边一坐,凉风习习,很是舒畅。 正冥思着,忽听到极轻微的骚动。我抬头,见东南方某处方向亮起了灯火。 骚动声逐渐响亮,火光也在往这边靠近。我站起来,估计似有京城什么事发生,惊动了禁军。 风转劲,云很快就把月亮遮住,大地复暗。 就那瞬间,草丛中有惊鸟飞起。我迅速裹紧披肩。 黑暗中,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盯住了我。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是一只被盯上的猎物。 有一股陌生的气息飘来,我神经绷到极点,张口欲唤人。 只觉得后颈一凉,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连着我的惊呼一起捂在了我的喉咙里。身后男人温热身躯贴着我的后背。 那是一具成熟男性的身体,我是第一次这样贴近一个男人,这个认识让我不禁轻轻发抖。 那名男子挟着我退进房内,关上门。一片黑暗中,我清晰地听到他急促不稳的呼吸。 似乎就那瞬间,我听到了下人拍打院门的声音。不一会儿,王府内的侍卫和下人们涌进了宜荷院。 那名男子强健有力的手桎梏着我,似乎有点发抖,黑暗中我闻到了血腥味。 嬷嬷打着呵欠问:“这是怎么了?郡主和小世子都睡下了啊!” “王府进了贼,我们过来查查。” 我微微动了动,示意身后的男人。他却加大了力度,压低声音道:“我可以放开你,但你若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刀不长眼睛。” 我在他掌中笑了。 他一震,松开了手。 我扬声道:“我这里没有事,你们退下吧。” 侍卫似有不甘:“恕小的打搅郡主安眠。只是这贼凶猛得很,刚杀了人潜逃,放任不管不行。” 我道:“既然这样,那你们就该赶紧抓贼去,不要在我这里耽搁了。” 我语气不耐烦,嬷嬷立刻赶他们:“快走吧。郡主都说没事了。” 侍卫在园子里搜了一圈,没有收获,扫兴而散。 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我站在阴影里,和这个男子对视。 我轻声说:“你受伤了。” 他戒备地看着我。那双怎么都掩饰不去的琥珀色眼睛,在昏暗中格外明亮。 这时外面又响起脚步声,只听睿在门外问:“姐,你还醒着吗?”边说边推门。 我连喊也来不及,只见银光一闪,一把雪花短刀已经逼着他的脖子插在旁的梁柱上。我惊呼一声,冲过去拉过已经吓呆的睿,紧抱在怀里。 冷汗湿了鬓角。 我回过头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男子捂着右肋,道:“对不起……” 我惊讶地咦了一声,就见他软软地倒在地上。 睿儿和我面面相觑。他说:“去叫侍卫来,他们刚才一定是在抓他。” “等等。”我叫住睿儿。 这事复杂蹊跷,一时未必说得清,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我点亮蜡烛走过去,昏迷过去的男子有着一张陌生的脸,我摸了摸,冰冷的触感。他的右肋下有一道狰狞的伤,血还在流着。 我对睿儿说:“把柜子里的冬被抱取来。” 睿儿的脸皱成一团:“姐,你要救他?” “他要死在这里,整个王府都脱不了干系。” 皇帝对父亲已经很不满了,这时候不能再出半点差错。 睿儿气呼呼地抱来被子,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从冰冷的地上移到被子上。我打开床头暗格,取出伤药。 男子伤口虽然深,但是没有划到重要血管,也没有中毒。我花了一番工夫,终于把血止住,给他把伤口包扎好。 壶里还有凉茶,扶着他的头灌下,再摸脉,松口气,死不了了。 这么一折腾,我和睿儿都出了一身的汗。我本想把睿儿打发回他自己的房里,可他突然执拗起来,死活要跟我睡。我只好任那个男子躺在地上,哄着睿儿入睡。渐渐的,我也睡着了。 醒来时,天微微亮。睿儿在我怀里沉睡着,胳膊紧搂着我的脖子。难怪我一晚上总觉得起闷。 睿儿这孩子,近来越发粘着我,母亲的去世对他影响巨大。 我费了一番劲才小心地从他手下脱身。撩开帘子,不意外地看到地上只余沾血的毯子,却不见人影。 走了最好,少一个麻烦。 我轻手轻脚下了床,披上衣服。我没习惯留侍女守夜,她们都是到了时间才进屋来叫我。现下天色还早,我尚有时间收拾那张毯子。 刚把毯子抱起来,转过身来,突然撞上一个高大的身躯。 我倒抽一口凉气,他的眉毛也难受地皱了一下。 这不怪我,自知有伤还送上门来。 男子伸手要接过我手里的毯子。我看了看还熟睡着的睿儿,一把将他拉到对堂。 关上门,我打量他。脸上还贴着假皮,看不出脸色如何,可是看他行动自如,想必伤不太重。 这样一想,便急着想把他打发走,道:“阁下看样子没大碍了。” 他笑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您的朋友想必现在正在担心你,小女子这里狭小简陋,也不利于阁下养伤。我看阁下不如换个地方。” 男子一笑,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玩味:“郡主这是在赶我走吗?” 我只想着睿儿就要醒来,没了耐心:“阁下身手不凡,小地留不得您。阁下请多保重,后会无期。” 男子一脸阴森地笑,道:“可是现在全城戒严,我出去就是自投罗网,郡主发发善心,多收留我几日。” 我冷着脸:“壮士,这是女孩子闺房。” “我知道啊。”该人做诬赖状。 我气,“若是传出去……” 他打断:“依郡主的本事,怎么会轻易传出去呢?” 我给堵住。这人倒是聪明人,一语中的。 我知道碰硬不行,只好说:“收留你也行。可这样一来,我得担下多大的风险。阁下不是京都人不知道,那东南方的集英殿,昨天夜里起了大火,说是有小贼偷了‘国卷’,又放火烧楼。现在全城戒严,包藏罪犯者,要诛九族呢。” 男子发出清朗的笑声:“郡主,天下谁人敢诛您的九族?” 我只笑不语。 他问:“你想要怎么样?” 我说:“总得给我点保证,要被查出来,我的名节可要不保。我也不是热心肠的人,帮你这么大一个忙,总得有点好处。” 男子扬了扬左眉毛,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那把弯刀:“就以此为证,许诺我三个要求。” 男人微笑着,“我答应。” 我道:“阁下果真是爽快之人。那么,第一,我们彼此以真面目示人,坦诚以公,还请阁下把你的面具取下来。” 男子一愣,却没有推托,动手自脸上缓缓撕去了一层薄膜,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我在太后宫里的珠帘后看到的男人。 他一笑,魅惑众生,居然有这么俊美如天人的北国男子。 我说:“你已经知道我了,小女姓陈名念。今上赐封,和熙郡主。” 他说:“我叫韶。” “少?” 他执起我的手,在我手心写下那个字。“韶”。 带着薄茧的指尖划过我的掌心,我微微一个激灵,情不自禁地将手一下缩了回来。 韶又冲我露出眩目的笑容来。 第 11 章 这个叫韶的男子就这样住在了院子里。要在这样一个不大的院子里藏一个大男人,却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朝廷要犯。 于是院子里就多了一个补门窗的家丁。房屋年久,总有失修之处,那个叫阿石的家丁就是专门负责把白蚁蛀的梁木换了,把腐朽的窗棂改新。 我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睿儿在旁的石桌上写功课。雨前还是那么口齿留香。我惬意地深呼吸一口桂花的芳香,看到远处角落里那个忙碌的身影。 真正的阿石早就带着银票同相好私奔走了,冒名顶替者却出乎我意料的是个勤劳的人。 很显然的出身高贵,虽不至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也肯定从没做过那些杂货。他却拿来顺手,似乎还干得很上劲。 起初还担心他不习惯。我并没有给他什么特殊关照,他睡在下人通铺,吃的是下人食物。这样那样,这个男人居然安然接受。 最让我刮目相看的事,他居然能将与生俱来的气质严实地掩藏起来。看起来就同真的阿石一样,木讷,老实,话不多。 睿儿并不知道阿石是假扮的事。我告诉他那个男人次日走了,他松了一口气,便没再问这件事了。 京城还在戒严中,听说城里随处可见巡逻的侍卫,进出都查得甚严。一时间人心惶惶,家家闭户。 “国卷”是大陈祖上传下来的一卷手由历代帝王亲手抄写的经文,想必除了经文外还记录了皇家许多不为人知的事迹。虽然不是什么关系国运的珍宝,但是就这样被人轻易盗去,皇帝脸上无光,陈氏祖上蒙羞。 我并不在乎皇帝是否为此气得茶饭不思,却是很好奇韶某人偷它的目的。 隔岸观火的人,总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母亲死后,我的性格里多了几分寒凉刻薄,并且以此为慰。能够保持这样的冷漠,才有机会从这个巨大的泥潭里挣扎出去。 睿儿忽然把笔往地上一摔。我回过神来,疑惑地望着他。 他俊秀的脸上笼罩着乌云,却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我看他留在案上功课,字迹虽然马虎了点,但已经写完了,便没有出声拦他。这个孩子,最近突然有点阴阳怪气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都是这样难理解吧。 我亲自收拾好了书本,抱进屋里。睿儿在里间换衣服,弄出很大的声响。 我笑道:“你是怎么了?嫌王府里闷?这阵子外面乱,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里厢又是重重的砰一声。 我叹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睿儿已经脱下上衣,初始发育的介于孩童和少年的身体修长白皙,细致的肌肤紧绷,手脚肌肉开始显现力量。将来,这副身子会如他的父亲一样挺拔高大,充满力量。 我有点恍惚,忽然怀念起那个胖胖软软,手脚短短,棉花糖一样依偎在我怀里的小东西。 母亲生下睿儿后,情绪低落,颇为压抑,整日陷入自己的沉思,很少关注外界的事物。我感觉得出她在回避睿儿,这个儿子活生生地在提醒她的生活是怎样破碎的。 她忽略睿儿,那照顾弟弟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爱这个孩子。从他还是小小的一团,抱在怀里,就知道他是我今生要守护的人。在身边人沉溺在欺骗、背叛、算计之中的时候,只有睿儿是全心全意信任依赖与我。 也许对于母亲来说,他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而对于我来说,他是我坚持拼搏的力量源泉。 我对睿儿微笑着,“什么事生那么大的气?谁得罪你了?” 睿儿手里抓着衣服,犹豫着要不要往身上遮。我一笑,接过他的衣服,给他穿上。 睿儿一下红了脸,说:“我……我自己能穿。” “刚才还像小孩子一样撒气。” 他倔强地抿起嘴巴。 我让他自己穿衣服,然后帮他束好头发,边说:“最近外面很乱,我们都要小心谨慎一点。你是安王世子,行为举止要得当。” 睿儿小声说:“都说,宵阳王这次是来求亲的。” “好像是吧。”我说。 睿儿抬高了声音:“他们还说,姐姐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扳过了睿儿的肩,直视他的眼睛。他的五官像母亲,惟独这双眼睛像极了他的父亲。幽黑,深沉,坚定。 我柔声说:“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的。我要看着你长大成人,看着你成家立业。在这之前,姐姐哪里都不会去。” 睿儿漆黑的眼睛里有光芒闪动。他低下头,忽然张开手紧抱住我。 他的力气很大,他的头搭在我的肩上。我可以感觉到他激烈的心跳。 我回搂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地安慰着。 我也不是没有担心过他说的事。今上有三个女儿,均都已经嫁人。这次若要和亲,肯定是从宗室女儿里选一个去。别说那宵阳王身份尴尬,光是想到一别数千里北上,将睿儿留在一群豺狼虎豹之中,我就心寒。 可是再不情愿,现在的我也不过是他人棋盘里的小小棋子,任由命运摆布。 夜来,雨打荷叶,发出柔软的沙沙轻响。我听得很入迷,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晚风袭人,我微醺。 一个影子遮住了灯光。我张开眼,看到“阿石”站在面前。 作为一个木匠,他倒大胆得可以。 我坐起来:“有什么事吗?涨工钱?” 韶公子对我的讥讽向来无动于衷,他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笑:“你当然知道。东西是你偷的。” 他说:“你在担心被那个老皇帝嫁到北方去。” 我一耸肩:“这事担心也没用,我能抗旨不成?再说,那宵阳王配我也尚且合格,做人不能太挑剔。” 韶有一点啼笑皆非:“你真同传言里不同。” 我好奇:“传言里我怎样?” “温婉贤淑,知书达理……” 他未说完,我就已经笑倒在椅子里,“说得真好,说的就是我嘛!” 韶只站着,带着浅笑。忽然说:“你同你母亲真不像。” 我一个激灵,转过头去盯住他。 “你认识我的母亲?” 他只笑不答。 我冷笑:“看来你的目的不止国卷。” 韶径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风过回廊,我觉得身上有点凉。 韶开口,说:“我曾见过你母亲献舞,身姿妙曼,宛如天人。我久久不忘。” 我笑问:“家母成亲后便金盆洗手,你多大见的她?” 他亦笑:“八岁。” 我道:“人小鬼大。” 他转头看着我,说:“杨紫珏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初见你,亦有同感,近而才发觉,你这人阴阳怪气,笑里藏刀,尖酸刻薄,持才傲物,同你母亲截然不同。” 我笑:“你若是在夸奖我,我可受不起。若不是,未免太失礼了。” 他立刻装模作样地冲我作揖,道:“小人冒犯郡主罪该万死。” 我说:“不用你万死,把那‘国卷’交出来让我瞧瞧便是。” 他眼里光芒一闪:“这可算是那三个要求里的第二个。” 好精明的人。我哼道:“阁下做什么将军,做生意人最合适?” 身份揭穿,韶也不慌不忙,道:“彼此,彼此。郡主若生为男儿,才不负了您满腹雄心壮志。” 我实在好奇,退让一步道:“好吧,这算一个要求。给我看国卷吧。” 韶一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巧竹筒。盖子旋开,抽出一个卷轴。 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那薄如蝉翼的卷面上用细毫小楷整整齐齐地抄录着经文,卷页如此之薄,那小小一个卷轴,竟然可以展开数米之长。其中一半尚为空白,等待着未来的南帝书写。 我又再细心地将卷轴收起来。韶将它收回怀中。 我站起来,整了整衣袖,道:“夜已深了。你不便在这里久留,该走了。” 转身之际,韶出声叫住我,说:“我知道你不想嫁去北方,我可以帮你。” 我回首一笑:“我就是敢嫁,宵阳王恐怕也不敢娶吧。那最后一个要求,还是留着将来派大用场吧!” 第 12 章 那年桂花开得好,我采集了不少,自酿桂花酒。小丫鬟同我咀嚼舌根道:“听说四小姐最近有了心上人了。” 我心不在焉地问:“哪里听来的?” “下人们都在传了。好像是前些日子她去进香,拉车的马受了惊,给一个公子救了下来,就对那人一见钟情了。” 我笑,一见最钟不得情。光凭一张皮相,谁知里面是好是歹。 不过这也是陈婉这种深闺单纯女子最正常的举动了。 我问:“知道那公子是谁吗?”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听四小姐的丫鬟珠儿说,那公子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肯定出身不凡呢。” 我笑笑,没说话。 酒才埋下,宫里太监传话,说是太后想我了,要我进宫说。 偷国卷的贼一直没有抓获,京兆尹丢了乌纱帽,皇帝发了一通火,却也无可奈何。戒备解了,京城里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我乘轿从朝天路经过,两边客商云集,家家生意都热火朝天。 秋日阳光下的皇城却是依旧森森,阳光似乎始终照射不进那深深的庭院。秋风已开始扫着落叶,我步上青石阶,太后的祥庆宫的大门正敞开的。 当今太后当年是宠冠后宫的绝色美人,如今年华老去,却依旧可以见昔日的模样。祥庆宫里始终熏着宁月香,我不大喜欢那股子甜味,让人有点昏昏欲睡。 太后同我说:“中秋后就没见着你了。前阵子皇帝又病了。唉,我的命可真苦,年纪一大把了,还得为儿孙操心。皇帝吧,年轻时不爱惜身子,现在病都发了。孙儿们吧,太子是个好孩子,就是那性子太弱了些。老四焕儿却又是个急噪性子。你说这江山,将来交到他们手上,还不急死人。” 我笑着宽慰道:“老祖宗,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过虑了。您老操劳一辈子,现在就该两耳不听,两眼不看,好好享您的福。他们的事,由他们去吧。” 太后笑:“你是个机灵孩子。孙辈里,你是出类拔萃的。你娘虽去得早,但你弟弟有你这样的姐姐教导,将来也一定能成材。” 我低下头去。 太后单独叫我,便有着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打算。 她说:“宵阳王求亲,皇帝没有女儿可送,来问我的意思。我点了好几个女儿的名,皇帝都不满意,说是这次和亲意义重大,得送一个沉稳持重,担得大局的人。他一说,我就想到了你。” 我一下伏下身去:“念儿恐慌。” 太后似乎是慈爱一笑:“紧张什么,这事还未定下来呢。” 她将我扶起来,让我挨着她坐下,“朝中大臣有的觉得你合适,有的也不同意。但倒都觉得,嫁安王或者顺王的女儿,都是可以的。你父亲未嫁的女儿有你和你妹妹婉儿,顺王有陈柔陈月两姐妹,年纪都相当,才情相貌也都出众,这下又难选择了。” 我微微发抖,道:“老祖宗慈悲,想想我弟弟吧。家母去得早,弟弟年幼,还无人照料。” 太后叹一声:“可怜的孩子。你娘走时,想也是万般舍不得你们的。只是那病来得那么突然啊……” 我一眨眼,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太后念了一声佛,急忙给我擦眼泪。我一把揪住她的袖子,啜泣起来。 哭了一阵,回过气来,收了眼泪。 我同太后说:“若陛下要我嫁,我自当会嫁,只是恳请老祖宗多多照顾睿儿,可怜他年幼丧母,姐姐又要远嫁。这一别,不知此生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 说着又哭了起来。 太后心肝儿可怜人儿地搂着我也掉了几滴眼泪,然后赏赐了我一大堆东西,将我送了出去。 我走出大门,不慌不忙地擦去泪水,整了整衣服,从容地步下台阶。 小轿出了皇宫门,转乘王府的轿子。我还未上轿,就见一列人马飞驰而来。领头的男子气宇轩昂,衣冠华美,五官深刻,深邃的琥珀色眼睛轻易就捕捉到了我的身影。 他稍微减缓速度,在马上冲我一拱手。 我回以一笑,眼波流转。 转瞬擦肩而过。 隔天晚上就从宫里传来了消息,说是宵阳王看了陈婉的画像,非常喜欢,执意要娶她。 皇上本来推脱说陈婉不是嫡出,然后将我推出去。可是宵阳王使说他们的王很固执。作为退让,同意把顺王之女陈月一并纳为侧妃。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起来。作为退让?一妻一妾,享尽齐人之福,他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睿儿说:“想不到居然有人会对着陈婉的画像生情。不过老实说,她不动起来,倒也还看得过去。” 我问嬷嬷:“四妹前日不是听说有了心上人了吗?她肯嫁?” 嬷嬷说:“就这奇怪,四小姐居然一声不吭地同意了,似乎还挺高兴的。” 睿儿道:“那可是王妃正室,她当然高兴了。” 我推了推他,要他注意言行。他窃笑着闭上嘴。 嬷嬷渐渐又扯到其他去:“府里的下人阿石,昨日突然辞工了,连工钱都没要就走了。” 睿儿头也没抬,道:“走就走了呗。王府也不缺那么一个奴才。是吗,姐姐?”他抬头望着我。 我迎着他那双深沉的眸子,笑了一下:“是啊。走就走了吧。” 天空碧蓝如洗,有片落叶飘到我的琴上。 天凉好个秋。 第 13 章 陈婉出嫁前夜,过了午夜,忽然下起了雪。 我一直没睡着,便披着衣服起来看雪。 屋外暗沉沉的一片,我提着小巧的宫灯站在屋檐下,只能看到几片飞雪飘进长廊里。夜很静,我却很习惯这种寒冷和孤单,一如我过去十多年的岁月。 那个声音突兀的响起:“不冷吗?” 我一惊,宫灯落地,灯光一下熄灭,周围顿时一片昏暗。 我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到。我叹息,道:“习惯了。” 黑暗里传来轻微的声音,然后一个温暖的气息靠近。我正迷惑着,一件温暖厚重的裘衣搭在了我的肩上。那双手将衣服拢紧,系好,动作很重,却有重说不出来的温柔。 我在黑暗里冲他笑了笑,“你倒是挺会照顾人的。” 他久久无语,才说:“明日就是娶亲了。” 我点了点头,说:“恭喜你了。娶妻成家,乃人生第一大事,愿你夫妻恩爱,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他的笑声在黑暗里显得更加讽刺。我感觉到那股异性的气息似乎靠得更近了。 他说:“你如果愿意,我现在仍可以带你走。” “走?”我笑,“有许多事,走了既可以摆脱;有许多事,却是不能的。你能连我弟弟一起带走吗?把皇子一起带走?你显然不能,那我亦不会跟你走。” “一个女人,最终依靠的,还是她的丈夫。” “我不清楚我将来是否依靠我的弟弟,可是现在此刻,他只能依靠我。所以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说,“你无法理解这种相依为命。” 男人久久不语。 我转过身背着他,说:“你此趟来陈的目的已经达到,你该走了。” 我抬脚正想离去,黑暗中忽然一股力量将我拉住。我轻抽一口气,人已落入一个窒紧的怀抱里。 身后是男人宽大的胸膛,身上是他坚实的手臂,那股异性的气息将我牢牢笼罩住,那人的脸就轻埋在我的颈项里,灼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肌肤上,让我不禁一阵颤抖。那双手臂,却又将我搂紧了几分。 这是他第二次抱住我。 第一次是相遇,第二次是离别。 我在他怀里微笑:“也许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你要多保重。” 他听完这句话,松开了我。温暖一下离去,寒风吹得我一个哆嗦。 带着笑的声音道:“谁说不会再见面?” 我一惊,正要回头,忽然眼角亮起一道光芒,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姐?” “睿儿?” 睿儿还穿着里衣,提着灯站在门口。 我急忙过去,脱下外衣给他披上。“这么冷的天,怎么出来了?” “姐姐刚才在跟谁说话?” 我说:“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你有骗我。”睿儿不信,明亮的眼睛带着责问。 我咬紧牙说:“哪有骗你?快进去吧,外面冷。” 他被我推着进了门。我转身关门,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半点景物。可是总感觉,那道视线还是落在自己身上。 这样一夜辗转,快天亮才睡着,没睡多久,又被鞭炮声惊醒。 我的妹妹陈婉,在今年第一场雪初降的时候,出的阁了。 那日,宾朋满堂的定安王府披红挂彩,鞭炮从一大早就开始响,地上红红一片。我和睿儿从宜荷院走到大堂,一路上也不知道赏了几个人。 陈婉穿着喜服,妆容精致,脸上有种幸福的光芒在闪耀,眼里满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我同她说:“人的命运好坏,一半看造化,一半看手段。若懂得生存,谁也夺不去属于你的幸福。” 她古怪地看着我,不明白我是诅咒还是祝福她。最后我说:“你是我妹妹,我希望你快乐。” 她脸色缓和下来,回了一个笑脸:“我自然会的。” 司仪唱道:“请从华公主上轿。” 陈婉向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在侍女喜婆的簇拥下走了出去。香车的帘帐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身影。 她对这个家显然没有半点留连。深深庭院已经吞噬了她的母亲,昏聩的父亲和阴阳怪气的姐姐让她畏惧又不自在。我想即使嫁的不是心上人,她也不会犹豫投奔而去吧。 震天喧哗声中,出嫁的队伍起程了。 宵阳王使乘坐的轿子被队伍鲜红的旗帜掩盖。我站得很高,也看不清那辆青黑色的马车。却是看到护卫军士前那匹高头大马,年轻的将军意气风发,潇洒地控马随行。 我目送他们渐行渐远。就在要出视线之时,马上的那个人似乎是回过了头来,向这边望。 只是一瞬,飞扬的旗帜也掩盖去了他的身影。 我收回了视线。 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惆怅。短暂的生命里出现的第一个男人,就这样不为人察觉地又走出了我的生命。未来漫长的岁月,我是否会为此而惋惜呢? 忽然身后有人唤到:“和熙郡主请留步。” 回头看去,来人是皇后宫里的奉殿女官。 我笑:“大姑姑找我有事?” 那女官一张亲切笑脸:“不敢,是皇后娘娘说想同郡主说说话,郡主和小世子请同奴婢来。” 我随她走到殿侧暖阁里。 庄皇后坐在中央,一身紫红华袍,端庄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温和的笑容。她身边围满了命妇淑媛和宫女,我们走过来,大家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庄皇后慈爱地笑着,招我们姐弟过去,握住我的手。 “怎么眼睛红红的?妹妹远嫁,舍不得了?” 我垂眉顺目道:“的确舍不得婉儿远嫁。只是她嫁得这么好,我又从心里为她高兴。” 皇后笑道:“你也不用难过。女儿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们念儿这般聪慧漂亮,不愁将来找不到好婆家。” 张贵妃在旁插话道:“姐姐做的媒,哪桩不是夫妻和美,恩恩爱爱的。” 庄皇后听了很高兴,又问我:“你父亲身体近来如何?” “父亲身体比先前好了许多。” “这些日子很少见他来宫里走动了。” “那是因为四娘产期将近,父亲总抽时间多陪陪她。” 庄皇后想了起来:“赵妃产期什么时候?” “太医说是这月底。” 庄皇后感叹:“皇家又要添新孩儿了。” 王太妃道:“皇后又想起了太子的事了吧?” “是啊。”庄皇后摇头,“一个太子,老不娶太子妃。同他说了那么多桩,全天下的姑娘都给他说遍了,他硬是一个都看不上。你看老四,小他两岁,孩子也都会张口叫爹了。” 一个嫔妃道:“依妹妹看,太子这该是有心上人吧。” 庄皇后脸色难看:“他?他只整日和那杨明的公子在一起,弄写靡靡之音,写点伤情诗词。皇上都快要给他气病了。” 我心想,皇帝的病,倒不是太子一人气出来的。不过陈弘同杨璠这般肆无忌惮,显然是步步埋祸。 皇后又抱怨了几句太子不肯纳妃之事,然后起驾回宫。 我脱身出来,想起睿儿不在身边,一问丫鬟,她们告诉我:“小世子给四皇子带着去玩了。” 我寻着笑声一路走去。雪后初晴的后宫寂寥且落寞,雪下的残花一如凋零在深深庭院中的无数红颜。唯有孩童的欢笑声,才给这里增添了一点生气。 睿儿和几个小皇子在水边垂钓。已结冰的水面给凿开了几个洞,鱼儿争先恐后抢食,他们收获不菲。看到我来了,睿儿叫:“姐姐快来看,我钓得最多!” 四皇子焕也看到了我,招呼我过去。 这个四皇子本是已故的王美人所生,母亲是个采桑女,却非常有见识,将他教育得知书达理聪明有嘉,很得皇上喜爱。他十一岁那年王美人病故,顿时在宫中没了靠山。庄皇后出面善后,把他归到自己这房,成了嫡子。这段事就此成了佳话,庄皇后更是给歌颂成一个不嫉不妒,心慈性善的一代贤后。 庄皇后对皇子焕的爱护,已经超越了宠溺,完全放任这孩子自由,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皇上指责不是,也极力维护。甚至有一次以死相逼,给这孩子求情,皇上看在她爱子心切,才放了焕一马。而当初那个资质聪颖的孩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变成一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整日喝酒嬉戏,不务正业。反倒是庄皇后己出的弘却出落得一表人才,太子之位稳固不摇。 宫中活下来的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皇后使的是什么招。假设皇子焕依旧如以前聪慧机敏,才华横溢,那庄皇后自己的儿子弘的那个太子位,会那么轻易得到手?没有哪朝的国君愿意重用一个不成材的儿子?只有叹息陈焕当年太年幼,没法把持自己。 庄皇后的这招“爱溺”不但把焕的前途溺死在了手里,还确保了自己和儿子的将来,尤其还占尽了各种表面上的风光。现在无人不说皇后贤德,即使焕再不成材,那也是他自己不济,朽木不可雕。反正锦衣华食养育出的蛀虫也不止他一个,众人巴结当权者都已经来不及,谁去关注一个失宠且无能的皇子? 不可谓不狠毒的。想她庄氏由一个小小的采女升到母仪天下的皇后,若没有这点手段,早就给踩死在中途。活在明黄色的后宫里,若想活下来,不得不凡事尽其极。 幸福?爱情?统统都得为生存让步。待到大势已定,稳坐江山,才有闲情风花雪月。 我笑意盈盈,给陈焕行礼,“焕哥哥好脾气,睿儿顽皮,没有烦着你吧?” 陈焕相貌英俊,笑容有几番玩世不恭,很得城中名媛青睐。他一边照顾我坐下,一边说:“一点也不,睿儿这活泼天真,聪明伶俐,真如我以前。看着他就想起我小时候。” 我看几个孩子钓着鱼,不亦乐乎,也感染了他们的快乐,笑道:“也不记得上次垂钓是什么时候了,那时母亲还未去世……” “念儿妹妹也喜欢垂钓?” 我的手抚过貂皮大翎光滑的绒毛,“世上最具智慧之事莫过于垂钓。千万不要小看那一粒饵食,鱼之上钩皆由于好饵。权术一如垂钓,只要下对了饵,钓者根本用不着费心尽力,只需要等待,自会有人送上门来。” 陈焕笑:“念儿妹妹好生厉害,本宫是第一次听女子说权术呢。” 我笑得烂漫,“焕哥哥说笑,天下哪有女子干政的份,念儿不才,不过是胡说八道,千万别当真了。” 陈焕抿一口酒,说:“这从华公主出嫁,也不知道可以把北朝稳到什么时候。最难对付的,莫过于穷兵黩武的王。可怜婉儿,花样年华,就此埋葬。听说,原本最开始,皇上本有意思把念儿你许给宵阳王的,谁自己那小王爷却看中了婉儿。婉儿率直,嫁到那里,想必是要吃一番苦的。” 我叹气:“殿下看这北朝,两国明明睦邻亲好近百年,一直和朝廷相安无事,偏偏突然连着两任皇帝要起兵进犯。这到底为着什么?” “人心贪婪。四个字足已道尽。”陈焕说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若认为他脑子里只知道美酒佳人,也实在说不通。 那边,嬉戏累了的睿儿向我奔过来,我伸开双手,把扑进怀里的人儿抱住。他在我怀里咯咯笑。 我摸他的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轻声问:“我们回去了吧?别再给你焕哥哥添麻烦了。” 睿儿温顺地点点头。陈焕眼里忽而闪过一丝荡漾的柔情,他轻声说:“睿儿有你这样的姐姐,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我心生疑惑,这样的话,确实不符合他纨绔子弟的形象。那话语间的枯涩和无奈,似隐藏着无数心酸往事。若他母妃当初没有早早去世,现今的他,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说得也没错,若没有我,睿儿又会落到怎样一个处境?只是可怜我们姐弟现在也孤苦伶仃,尤其是我也自身难保。这次把陈婉推了出去做了个挡箭牌,可下次呢?我手边又有几个陈婉?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面一阵喧闹。嬷嬷回来报告,是青楼里的妈妈在捉逃出来的姑娘。我微微掀开帘子望过去,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紧抓着一个青衣小姑娘不放手,嘴里还不住大骂。 侍卫上前喝:“车里坐着的和熙郡主,还不快退下!”那妇人才闭了嘴,拉着小姑娘退回人群。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女忽然用力一把推开妇人的手,转身直直扑到我的车前,跪在地上,响响地不住磕头,喊道:“郡主发发慈悲吧!求求您救民女出生天!民女宁死也不愿意再回那里了!”说罢,又是不住磕头。那妇人和侍卫上前欲把她拉开,她挣扎不已,就是不肯走。 我起了兴趣,退了侍卫。我问她:“若我不收你,那你会如何?” 少女咬咬牙,坚定地说:“那民女就撞死在青楼的柱子前,要死,也要清清白白地死。” 我嗤笑,朗声道:“怕是那红楼柱前也不知撞死了多少姑娘,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隔着帘子,我瞧见少女慌张无措,那妇人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问:“你家里人呢?你是怎么沦落到那地方的?” 少女答:“民女幼年丧母,一直随父亲生活。家父是大夫,前阵子治的病人死了,那病人的家人说是父亲害死的,逼死了父亲,又要卖我去青楼来赔他家的钱。” “你懂医术?” 那妇人代她答:“回郡主,这丫头的父亲可是半个神医,可就不知是怎么的,前阵子就是有人吃了他开的方子死了。” 少女啜泣,“那定是有人陷害,家父冤枉!” 我冷笑,“若觉得冤枉,就去衙门击鼓,我可不是父母官。” 只见少女一昂头,道:“民女知道。可民女还知道,即使有天大的冤屈,没有金钱权势的依傍,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掀开帘子招了招手,那女孩极聪明,立刻跪行到车边。我抬起她的下巴,只见杏目高鼻,肌肤晶莹,好个美人坯子,难怪青楼妈妈不放人了。我仔细端详她,问:“你不是汉人?” “民女的母亲……是北朝人……民女也是在北朝长大的……” 我笑,听到旁人私语:“原来是个杂种。” 我问妈妈:“你买她花了多少银子?” 妈妈说:“不多,也就二十两。” “给你一百两,你就此和她没关系了。” 少女哽咽一声,扑到我脚下。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玉儿。”少女回答。 “玉儿?太普通了,既然都是玉,那以后你就叫如意吧!” 第 14 章 我告诉如意,虽然我用一百两银子的高价把她买了回来,可我同样不介意用十两银子的贱价再把她卖出去。我带她进王府也是看在她有可用之处。我告诉她,没有利用价值之人,在我眼里,分文不值。 如意起初呆了一呆,定是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势利人的眼里,人也称斤论银两,若单纯到以为凡事可以动之以情,服之以理,那就特错大错。 她亦知道再有天大的冤屈,没有权势依傍,照旧一事无成。那也应该明白我挥霍一百两买了她,不只是要她天天给我端茶送饭。十两有十两的人,后门洗衣者就是;一百两也有一百两的人,我如何用她,要看她的医术是否有她夸口的一半好。 如意敲门进来,手里捧着莲子银耳粥。那自然不是给我的。 我接了过来,一掀开碗盖,就有甜香溢了出来。我取出那个小玉瓶,用指甲沾了点里面的粉末,弹在碗里。 如意轻声说:“郡主,我上次给小世子看了看,觉得小世子好像已经有了抵抗,你看,还用继续下去吗?” 我合上碗盖,收起玉瓶,“睿儿开始学工夫了,继续用药,怕身体受不了。这次完了就先停了。” 我说完,拿起案上一封信,交给她。她急忙展开来,才看了几眼,就已经泣不成声,放下碗跪在我脚下。 “郡主为家父伸冤昭雪之恩,如意没齿难忘,今生今世,如意自当誓死效忠郡主。” 我急忙拉她起来,她发毒誓不要紧,怕是隔墙有耳,给听去了,还以为我秘密组了邪教,招纳死士。 我帮她,也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不会在用人上冒险。 不久北过来报,说是婚礼已成,陈婉正式成了宵阳王妃。父亲得知了很高兴,叫来了戏班子,热闹了一天。四娘身子已经很沉重,沉静的容颜上有着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二娘忽然凑过来同我说:“你看,她这胎,是男还是女呢?” 我笑道:“二娘说笑,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怎么懂这事?” 二娘说:“我看她肚子浑圆的,似乎是个女儿呢。” “女儿好啊。”我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二娘本来想挖苦四娘一番,听我这话,立刻骄傲地说道:“可不是。我的婉儿啊,那个聪明贤惠。她在信里说,那宵阳王英俊温柔,对她极好呢。”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二娘又说:“婉儿还说,陈月不得王爷喜欢呢。我想也是,陈月性子呆,相貌也不出众,怎么比得过我们婉儿。” 陈月的确较为柔顺怯懦,这下怕是要受陈婉不少欺负了。 睿儿不喜欢看戏,坐了两场就实在坐不住了。我刚好不想听二娘蜚短流长,借口带睿儿睡觉走开了。 走回内眷院里,看到父亲的侧室王氏族的两个儿子正在折磨一只猫。可怜那只小白猫已经奄奄一息,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孩子们却残忍地不停拿火去烧它。 睿儿看不过,呵斥道:“你们两个给我住手!” 老六和老七抬头看他一眼,嘻嘻一笑。睿儿并不受父亲重视,在这个家里地位微妙,于是这两个孩子也不把他当回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继续把燃烧着的木棍按在小猫身上。猫儿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浑身抽搐。 我沉着脸站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 睿儿拧着眉,这种轻视也挑衅还是他这个年纪所忍不了的。 他走了上去,一把抓住老六的领子,将他拎了起来。他大他们几岁,又比同龄人长得高挑,轻而易举就把老六抓起来拖到一边。 老七见状,丢下棍子,大叫着向睿儿扑了过去。睿儿伸脚,一下就将他绊倒在地。 老七脸抬起脸来,两道鼻血流了下来。又疼又怕,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老六见弟弟哭了,自己又挣脱不开,于是也跟着哭起来。 王氏素来宠溺这两个儿子,娇生惯养之下,什么都没学会,却精专了撒泼打诨。这水龙头一开,气势汹涌,势不可挡。睿儿倒有点无措起来。 我冷笑了一下,正要上前,突然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喊到:“郡主,世子,手下留情啊。我就这么两个儿子,你们这可是要我的命啊!” 王氏不知怎么赶到了,见到两个孩子这样,也立刻号啕大哭。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她哭也就罢了,说的话还很难听:“我知道我只是个低贱的侧室,在这王府里什么都不是,郡主和世子要教训,一句话就是了。可是不能拿孩子出气啊……” 睿儿听不下去:“谁拿他们出气了?” “是是!”王氏连声道,“世子是兄长,教训弟弟是对的。” 他们母子三人这么一闹,把其他人也招来了。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我纵容睿儿欺负弱小。 二娘老练,一边把王氏扶起来,一边把下人呵斥走。大哥似乎还没明白过来,问我:“三妹,怎么了?” 我开口道:“一切都是误会。” 二娘立刻接道:“都是误会。都是孩子不懂事。” 我说:“大哥去陪父亲吧。大喜日子,别扫了兴他老人家的兴,让外人看笑话。” 说着扫了王氏一眼,她的脸一下红一下青。 我走过去,说:“姨娘,这事是我不对,我该组织睿儿的。这孩子性子急,做事莽撞。不过那,大家都是亲兄弟,没有谁教训谁的事。睿儿到底是兄长,管教弟弟也是理所当然的。” 王氏一脸不甘地应了一声。 我笑了笑,吩咐如意:“把那个东洋的香粉拿来给姨娘一份吧。就当是压惊。” 王氏连声说不敢,又拽过两个还在哭泣的儿子,急匆匆地走了。 二娘抹了一把汗,问我:“怎么回事?” 我朝那只死猫扬了一下下巴。二娘立刻念了声佛:“大喜日子,怎么弄这么个不吉利的。那两个小兔崽子……” 她立刻叫人来收拾。我借口累了,带着睿儿回院子。 睿儿一路无语,脚步急促,走在我前面。 我看着他倔强的背影,想笑,又怕伤他自尊心。 进了院子,他一头往屋里冲。我一把将他拉住,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身子扳过来面向我。 “别生闷气,我早同你说过的。” 睿儿拳头一握,大声叫道:“姐,为什么你方才不帮我?” 我把他拉过来,为他理理凌乱的衣襟,“要阻止他们去折磨那只猫,有数种方法,你却选了最笨的一种。” “可这也是最直接的。” “倘若你有至高的力量,那自然可以。可是你没有,那这行为就是莽撞,是意气。不知量力而行,终只有一败涂地。” 睿儿抿着嘴没出声。 我继续说:“还有。你心意是好的,可是,为了一只猫儿,就和亲兄弟闹反脸,又差点打搅了父亲的兴致。你觉得这做得对吗?” “可是猫儿很无辜啊。” “再无辜,也只是只猫。睿儿,特殊时刻,你一定要懂得取舍。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我说得这么简单,你可明白了?” 睿儿睁着清明的眼睛看我,里面有小小的情绪变化。他如此聪明,我只用说一道,他就该明白意思,学会手段。若想守护住重要的东西,首先要让自己变地强大有力。其次,就要舍去其他一些东西。 不舍眼前的便宜,怎么换取将来的利益。 如意匆匆赶来,急道:“郡主,小世子,赵妃要生了!” 我抬头看天,云转密集,今夜怕是有雨。 第 15 章 那夜,王府上下的人都没睡着。伺候生产的下人自然没有闲,其他几房的夫人则是心焦欲焚,难以成眠。其实她们远没必要担心孩子是男是女,四娘父亲这半年来官运亨通,直上云霄,后台如此强劲,除非她真生出一只狸猫,不然这主母位子是坐定了。 半夜下起暴雨,雷声轰鸣。我披了件外衣出门,撑着伞往荷池走去。那个人伫立雨中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现在虽然已经近夏,但雨夜还是寒气逼人的,即使他不爱惜身子,也不可以病在我这里。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为他撑起伞。那人神游归来,回头看我。 我说:“父亲,雨水寒冷,小心身子,回屋去吧。” 父亲满是水珠的脸上带着迷茫的表情看着我,这表情好生熟悉,母亲去世那夜,他喝醉了酒满口胡言的时候,就是这失魂落魄的模样。 “紫珏。”他开口道,抓住我举着伞的手。 我没好气。他思念母亲固然是好,可总是认错人可不是办法。我抽回手,说:“父亲,我是念儿。” 父亲仿佛没听清我说的话,继续说自己的,“你回来了?你来看看,看看我现在过的生活。你满意了?” 又来了,接下来是否要像上次那样,把自己的种种不幸全都归功于母亲头上?只因母亲早已作古,死人没法开口说话,他可以尽情栽赃诬陷,发泄情绪? 我感到厌恶,耐着性子说:“父亲,您这样会着凉的。四娘还在生产,您怎么来这里了?” 我的话如同墨水泼进了这漆黑的雨夜一样,没有声音,不留痕迹。父亲逼上前来,字字珠玑,“我常常在想,假若当初没有爱上你,没有娶你进门,现在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你看看这锦衣玉食,你看看这高权厚禄,这都是你赐予我的!可你一走,还剩下来了什么?你看看眼前这副躯壳!” 慢着!我听出不对。很明显我听到的故事版本与这不同!什么爱与不爱,什么赐与接受,统统都和这雨里的景一样模糊,我摸不着边际。 我不作声,听由父亲继续投诉母亲种种不是,想从中挖掘一点不见光的内幕。 “明明……明明知道你的目的,明明知道……知道你心的装着的是谁。可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傻?娶了你,视若珍宝!可你偏偏……偏偏……” 偏偏什么?我就等父亲说出重点。谁料父亲就此把这句话断在肚子里,反而伸手扣住我的肩膀,猛烈摇晃。我几乎快断了气,大叫一声:“爹!” 父亲停了下来,看我的眼神诡异神秘,像看着变做人的妖怪。我又叫了一声:“爹……”音没落,手里的伞就给啪地一声打落在地上。 眼前的男人神情冰冷陌生,语调如利刀,一句简短的话刺在我心上。 “我不是你爹。” 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暴雨转瞬淋湿了我的衣衫。 父亲蹒跚而去,我却仿佛被定在了原地。茫茫黑夜中,我遗世孤立。雨水冲刷着一切。 如意焦急地劝我回屋去,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风吹动满池荷叶,片片都像鬼魅,伸着手向我扑过来,要拉着我下地狱。 我笑,急什么?我命中注定要犯的罪孽才造了一项,远远不够。等我他日修炼成精,欲再进一步羽化升仙之际,再来将我自高处带去地府,不正是大快了人心,全了一出好戏? 天埔拂晓的时候,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响彻王府。我又多了一个弟弟。 我同睿儿去贺喜,恰走到四娘院子里的回廊处,就见王氏那两个宝贝儿子迎面走了过来。真是阴魂不散,冤家路窄。 平日里就跋扈,昨日又讨得了半点便宜,今天更是嚣张。老六瞪了睿儿一眼,说:“听说太后要把四娘封为王妃呢!” 老七便问:“四娘做了王妃,那小弟弟不就是世子了?” “那是当然了!”老六一脸得意。 睿儿面色沉静,我昨天对他说的话看来是起作用了。 老七又说:“小弟弟是世子,那五哥是什么呢?” 我感觉不妙,只听老六说:“谁知道?他是哪里来的野种都不清楚。” 我一惊,睿儿已经愤怒地扑了过去,我根本拉他不住。 只见这孩子握紧拳头就向老六的眼睛上打过去,老六立刻大声呼痛,弟弟老七立刻上前帮哥哥一把,跳起把睿儿扑倒在地上。 睿儿虽然比他们高大健壮,可是他们两个对一个,专门使诨。三个孩子就这样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我怒喝一声:“统统给我住手!” 老七怕我,收了手。老六喊道:“别怕。打野种也有错了?” 啪地一记耳光,老六的脸被打歪到一边,那边脸立刻红了起来。 睿儿吃惊地转头看我。 我从容地收回手,一字一顿道:“这是在王府,你们是王孙公子,言行要同身份符合。造谣中伤兄弟,更是同皇帝仁信友爱大大抵触。你们的娘不知道这条,父亲是肯定知道的。不过是侧室的儿子,在这安王府里说白了连大房执事都不如。再说三道四无中生有,本郡主整治你们两个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一番话字字夹着阴风,两个小子脸色又青又白,大气不敢出,眼里都是恐惧。 我问:“可还有什么不满?” 两个孩子齐摇头。 我也不欲欺压两个半大的孩子,手一挥,放他们走了。两个小子脚底抹油般一眨眼就不见了。 睿儿惊讶:“姐姐……” 他习惯性地对我伸出手寻求安慰。我一反常态,用力把他推开,冷冷道:“别过来!” 睿儿一惊,满眼是不解和委屈。我也没有了心情去看望小弟弟,扭头就回了宜荷院,任由睿儿跟在身后呼喊我。 我径直走去书房,指着那一面书墙,对睿儿道:“今天给我面壁思过,晚饭时才给出来。” 睿儿急了,拉住我的袖子,“姐姐,你难道不气?可是他们是在侮辱母亲啊。” 我说:“我是气,但我不是气他们,而是气你一错再犯,气你莽撞粗鲁,欠思考,欠冷静!今天他们只是小小用语言挑衅了一句你就按奈不住,将来怎么成气候?拳头可曾让人诚服?蛮力何时又能扭转乾坤?” 睿儿噤生,抽了几声,我厉声道:“不许哭!” 他立刻强行忍了眼泪,只见小脸憋得通红,我见忧怜。 我狠下心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在屋里,锁上门。如意担心,“小世子身体本来就不好,又罚他没有饭吃,怕……” 我咬咬牙,“我不管教他,还有谁会去管教他?”我可绝不会让睿儿落得和陈焕一样的处境。他今天只是少吃一顿饭而已,总比将来失势沦落强上千百倍。 我教他的不仅仅是为人处世,还是母亲当年教我的种种求生之道。 母亲对我说:“念儿,你们姐弟身份尴尬,你势必学会强势手腕,必要时候心狠手辣。唯有生存了下来,才有机会计划美好未来。” 我抱着琴坐水榭,弹起了《长清调》。这轻快明亮的旋律配上这春末夏初的迷人景色,很是动人。可惜我心里焦躁,指法凌乱,比陈婉也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她给那位宵阳王的夫君弹过曲子没有,更不知道那个宵阳王告诉她自己就是那个青衣的将军没有。 记忆中,那个英挺的男子端坐在下座,却俨然把那张红柚木椅当宝座。抖动的珠帘下,也可以感觉到那凌厉的一瞥如何惊心动魄。仿佛那道目光,已经把我的一切思绪都洞察得一清二楚,纵使人山人海,我也无处匿藏。 太子弘曾提醒我:“妹妹看那将军,是不是仪表不凡,颇有王者风范?” 我笑起来,“弘哥哥莫在游戏结束前泄露天机哦!” 我知道,如果有一天,这道目光再度看过来,我还是会如那天一样,后退一步。 曲已不成曲,我索性放下了琴。池里小荷已露尖尖角,虽是新的生命,我却突然间惘然若失起来,看着稚嫩的生命,心绪如麻,理还乱。 我时日不多,父亲随时可以把我嫁人,睿儿若再不长大成熟,我走后谁能护他? 下毒只是那个人的方法之一,若没有我,怕是早就索去了睿儿的命了吧?皇帝重病,世局隐隐动荡起来,不易察觉的变化开始改变我们的生活。就像遥远可见分岔路口。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我不容有后悔的一天。 这一方院子,这一座王府,短短数个月,就已经上演了那么多出好戏,若说人生不精彩,那必定是活得太过如意。 傍晚,我亲自端着饭菜踏进书房,睿儿回过身,定定地看着我,一天时间,仿佛稳重了许多。 我问:“想明白了?” 他点点头,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我过去一看,只见“变通”二字虽笔迹还很幼稚,气韵却遒劲有力,霸劲十足。 我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大赦天下,“快来吃饭,今天有粉蒸排骨和珍珠圆子,都是你最爱吃的。” 睿儿欢呼一声,夹过一个圆子先送我嘴里,“姐姐先尝尝。” 我笑,他的天真活泼和撒娇永远是我最珍爱的东西。我努力吞下圆子,对他说:“快点吃了,然后姐姐带你做花灯去,七夕将至,要去祭母亲了。” 睿儿神色一暗,把咬了一半的圆子丢回碗里,低声说:“可是大家好像都忘了母亲了。” 我正欲开口安慰他几句,忽然觉得不对劲,一股火烧般的剧痛自腹胸窜起,迅速蔓延到全身。手一松,瓷碗落地,碎成万片。 如意立刻捉过我的手给我把脉,叫起来:“菜里有毒!” 睿儿叫了一声,扑来抱住我,可瘦小的他阻止不了我滑落的身体。下人们涌了进来,七手八脚扶我起来。我只感觉那股剧痛操纵了我所有感觉,除了痛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见众人围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可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最后的画面,正是睿儿焦急失措,悲痛而又愤怒的脸。 第 16 章 我记得自己还是个幼童的时候,养过一只鸟儿。小鸟一身翠绿的羽毛,会说人话,拍着翅膀,“吉祥如意!吉祥如意!”叫个不停,我可喜欢了。 那时别家的女孩还在念《女则》,母亲已经着手给我讲《资广贤文》了。 父亲笑她:“一个女儿家,教她这些做什么?会一手好女红,嫁个好人家享福才是。”母亲只是笑,不同他争辩。 我一直是母亲的骄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学就会,聪敏伶俐,远在哥哥陈贺之上。父亲总道:“念儿若是身为男儿,必有一番作为。” 我不服,“谁说女子不如男?爹爹看好了,念儿要做一代女中豪杰。” 父亲乐不可支,举起我转圈,那只小翠鸟在一旁叫:“遵命!主上!” “好一只滑嘴鸟!”父亲只觉得很有趣。 母亲脸色却一变,“出口无序,不是只吉利鸟!” 我记得母亲后来拿来了剪子,指使丫鬟们捉住鸟,亲手剪去了鸟儿的一小截舌头。那之后,就再没见鸟儿叫过这句话了。 我很不明白,不过是一只小鸟儿。 母亲对我说:“有时候忽略一个细微,却会为此招来杀身之祸。所以谨慎才是你不该忘的行为准则。” 我觉得恐怖,更心疼小鸟。我颤抖着问母亲:“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它呢?”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剪了它的舌头也要它活着。 母亲的脸是那么悲伤,“因为生往往不如死。” 我悠悠睁开眼睛,夜,烛火闪烁,空气中有药的苦涩气息。听觉渐渐回归到了我的身体,耳畔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睿儿合衣睡在我身旁,胳膊搂着我。即使睡着,他的力气还是那么大。我感觉到热乎乎的脑袋重重地压在我一边肩上。 这个孩子。我笑了。 一动,床边就有了动静。在一旁假寐的如意猛地睁开眼,惊喜万分。 “郡主……”我立刻意示她噤声。她会意,叫来嬷嬷,把睿儿抱回自己的房里去睡。睿儿一只手紧拽着我的衣袖,怎么扳都扳不开,我又惟恐吵醒了他,干脆脱下衣服,裹着他,让嬷嬷把他抱走了。 我支起酸痛的身子,问:“我昏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 比我计划的时间是要长了一点。我理理长发,呼一口气,大难不死,再世为人的感觉怎是一个畅字了得。 如意含着泪,楚楚可怜地说:“郡主,你可吓死如意了!如意当时还真以为您要死了……您不是说了那药没这么烈的吗?怎么……您不知道你吐了多少血……” 我笑,拍拍她的手,“想要求逼真,当然得下血本。倘若连这点把握都没有,我又怎么会不谨慎到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倘若输了,阎王爷可不肯送我回来。” 不置于死地,如何后生? 听外面风吹荷叶,哗啦声不绝于耳。如此真切,不是梦境。 梦里,母亲穿着一身奇异却又极美的衣服,带着我站在一座坟前。坟上盖着新土,我也是个小小孩子。白纱遮着母亲的脸,我看不真切,只听到她在对我说:“永远别想逃离,除非你已经站在这一切的最顶端。” 我一直疑惑,那不是已经走到了尽头,哪里又有路了呢? “孩子,我的念儿。”母亲的声音逐渐飘远,“如果不想被命运操纵,那就成为命运的操纵者吧!” 雨不住下,茫茫黑夜里我找不到母亲的踪影,忽然见一个人站在荷池边上,我急忙奔过去。 “爹!爹!我找不到娘了!” 男子转过身,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冷冷推开我的手,说: “我不是你爹!” 我一身冷汗醒来。 窗外天光大亮,鸟语花香。院中有小丫鬟在交谈。 “你说郡主这病来得真怪。和前阵子小世子病一样呢?” “你听说了吗?这院子不吉利,所以郡主和世子才生病的。” “嘘,小心让人听到。” “听到又怎么样?郡主病了三天,王爷才来看过一面。” “是啊。杨王妃一去,这光景就变了。” “我看杨王妃没去前也一样……” “放肆!”如意的呵斥声响起,“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在这里嚼舌根的吗?活得皮痒了?” 那两个小丫头吓得连声道歉,急忙忙走了。 如意推门进来,还有点气未消:“太不象话了。说闲话都说到人前了,也欺人太甚了吧?” 我唤她:“如意,扶我坐起来。” 她扶我起来,问:“郡主今天觉得怎么样?” “头还有点昏,身上没力气,其他倒没什么了。” 她试了一下我的额头,“还有点烧。我这就再开一副去热的方子。” “世子呢?”我问。 “去学堂了。” “他又回去了?”睿儿在家由我教授已久了。 “世子懂事得紧,说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让旁人看出我们情况有多糟。我担心他在学堂受其他公子欺负,给他备了点药粉就是了。” “什么药粉?” 如意笑:“郡主莫担心,是让人发痒痒的粉,不伤人的。” 我笑:“你也会这套。” “郡主,”如意有点担心地唤我一声。 我同她笑笑:“一切都在按计划。我要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如意说:“容王爷的确是病重了,这些天宫里太医天天往容王府跑呢。但是太后还是知道郡主的病。王爷说得很清淡,说是着凉,太后送了药材。” “你看容王爷这病……” 如意压低声音说:“我看了太医开的方子,我觉得容王爷这次是险了。” 我轻叹一声,靠进垫子里。 下午刚用过药,就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小少年飞奔进来,一下扑到我床上。 我哎哟叫一声,把睿儿抱住,笑道:“姐姐现在可受不起你这样,快下来!” 睿儿搂着我的胳膊,仔细看我,“姐姐今天气色好多了。” 我问:“今天在学堂过得怎么样?” 睿儿忽然冲旁边的如意挤了一下眼睛,得意地说:“自然是顺顺利利咯!” 我笑起来,可是到底身体虚弱,没笑几下就觉得气有点紧,喘息起来。睿儿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拍着我的背。 好一阵才缓下来。睿儿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依偎着我。 如意悄悄退了出去。 我摸了摸睿儿还满是汗水的额头,抽出手绢给他擦拭。他伸出手搂住我的腰,整个人埋进我怀里。我感觉到他在瑟瑟发抖,不由怜爱地抱住他。 “姐姐,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吗?”睿儿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实话。我即使精通周易,怕也算不出人心。 他走过来,伸手搂住我的脖子,有力的手臂让我忽然感到一阵安心。他在我耳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 我们这样依偎很久。 第 17 章 当那个妇人跪在我脚下的时候,我是真的感觉到一种悲哀,深刻体会到了人常说的那句“没了娘的孩子”的意义。失去了靠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算计,命顿时贱如泥。 我用虚弱的声音说:“李嬷嬷,算起来,你跟了先王妃有五年多了。她在世的时候,待你一直不错,睿儿也差不多是由你带大的。可没想到,她走了不足一年,你就生了异心,居然狠心想要毒害我!” 嬷嬷一脸鼻涕泪水,膝行至我脚下,大声呼喊:“三小姐,老奴实在冤枉!她们把那药材交给老奴的时候,说的可只是泻药。” 我问:“他们是谁?” 李嬷嬷一震,却闭紧嘴巴埋下身子。 如意开口道:“李嬷嬷,你可要想清楚了。我们私下问你,就是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若是捅到王爷那里,可不就是几个耳光几个板子那么简单了。” 李嬷嬷颤抖得厉害,可是还是咬紧牙关不肯说半个字。 我抿一口茶,道:“李嬷嬷,他们给你多少好处,让你闭嘴?我猜猜,你那听说有几分才学的儿子,前阵子好像在某地某了个差使吧?” 李嬷嬷猛地抬起头来,对上我的笑脸,又猛地埋下去,不住磕头。 “郡主英明,这一切都是老奴做的,不干我儿子的事。郡主明查啊!” “那就告诉我,药是谁给你的。” “郡主,老奴要是说了,老奴的儿子就活不了了。郡主别问了,那也是您不该知道的。您就……您就装不知道吧……” “荒唐!”如意喝道,“人家要我们的命,我们却还要装不知道?” “如意。”我站了起来,“算了,我明白。” 李嬷嬷一张老脸上满是泪。可怜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儿子。 我说:“李嬷嬷,你不说,我心里也有数。你放心,我会装作不知道的。可是要真的要保住你儿子的命,还得看你自己的。” 李嬷嬷怔了怔,似乎明白了。 我站起来,走出了房间。如意紧随其后,附在我耳边问:“郡主,那包换下来的泻药怎么办?” “销毁了吧。”我说,“还有,刚才这事,就不用让睿儿知道了。” 睿儿虽然聪明懂事,但毕竟还小,有些事,他还并不是那么容易明白的。 比如,以身为饵。 书房内,睿儿正在专心温书,我伫立在窗外看他许久他都没发觉。这孩子严肃认真时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人,尤其是他思考的时候,那皱着眉头抿着嘴的神情,与那个人如出一辙。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必出落成一代翩翩佳公子,文韬武略,傲视群雄。而他前面道路,又会有多宽广呢? 次日才起床,如意一边服侍我梳洗,一边小声在我耳边说:“李嬷嬷不认罪,投井了。” 我心虽不惊,可手还了抖了抖,茶水溅了出来。 我问:“其他人怎么说的?” “说是失足,不过总有议论,不少人说你和世子的病都是她弄的鬼。” “议论就议论吧。王爷怎么说?” “王爷什么都没说,当时赵王妃在,就吩咐先火化了,等李嬷嬷儿子回来再下葬。” 四娘在这个家里渐渐崭露头角,开始管理一些人事。她知人善任,行事磊落,很快就取得了不少下人的喜欢。这般韬光养晦,行事低调,可真值得我学习。 睿儿来找我,我的双手正浸在铜盆里。他不解,“姐姐,你在做什么?” 我说:“洗手啊。” 他过来看,“姐姐的手是纤纤如玉葱,不见半点瑕疵,为何反复洗呢?” 我把手举眼前端详,微笑起来。 七夕的夜,月色妩媚地如怀春的姑娘,害羞地在云端露出半边脸,柔柔撒下银光。我点亮了一盏又一盏荷花灯,交到睿儿手里。他小心翼翼捧着,放入河里。 河水上烛光点点,蜿蜒而下,直至我看不到的尽头。我站在风中,衣抉翻飞,发丝飘动。睿儿一直注视着我,用我不是很熟悉,却也不再陌生的严肃表情。 他问我:“姐姐,这些灯会漂到哪里?” 我笑,手轻轻放他肩上,“漂去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会知道我们在想她……” 钟声在林子里回响。河的上游有座尼姑庵,想起来,陈孝帝的皇后欧阳氏在皇帝死后,就是在这座庵里出的家。这座静慈庵也就此声名远扬。 一个大势已去的皇后,一座孤寂的庙宇,还有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水。承载了豪门中多少故事。 那日半夜有雨,雷声轰鸣,我被惊醒过来。恍惚间察觉有人在床边,心里一惊,正要出声,只听睿儿说:“姐,是我。” 我撩起床帐,他立刻钻了进来。一摸,手脚冰凉,衣服濡湿。 我立刻掀起被子将他裹住。他哆嗦了一下,依偎进我的怀里。我抱紧他冰凉的身子,用体温慢慢温暖。 “怎么了?”我问。 睿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梦到娘了。” 我收紧手臂。 他在我怀里说:“其实,娘在生前,也不喜欢我。我总想讨她好,她笑都不笑。不看我,不关心我,她总在想着她自己的事。” 我叹息,“她有太多的痛苦,而且只能自己承担。她是爱你的,你不要怪她。” 睿儿说:“我没怪她。只是,她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淡了,我几乎都想不起她什么模样。从小,在我身边的就是姐姐。我觉得没有娘也一样。” “傻孩子。”我笑,“没有娘,怎么会有你。” 睿儿一把搂紧我,又往我怀里拱了拱,“我只要姐姐,只要姐姐好。” 我情不自禁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可记住你这话了,将来一定要兑现的。” 睿儿把脑袋深埋在我颈项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睡去了。 那夜他睡得很不安稳,似乎在做着什么梦。我被他弄醒,仔细听他呓语,似乎在叫着我的名字,我轻拍着他的背,轻声回应着。他渐渐安稳下来。 睿儿就这样同我挤了一夜。次日我醒来,发现这孩子手脚都缠在我身上。我半边胳膊酸麻,几乎似乎失去知觉,而且还出了一身汗。如意打来水,我悄悄抽身,留下还熟睡着的睿儿去洗澡。 等梳洗完毕回到屋里,里面却热闹得很。只听如意和嬷嬷苦口婆心地劝道:“世子爷,您就下床吧。再不起来,去学堂又要迟了。郡主知道了要责备奴婢的。” 睿儿恼怒的声音响起:“不起!你们走开!都走开!” 说完一个枕头扔了出来,正落在我脚前。 如意见我来了,如蒙大赦,“小世子突然不肯下床,奴婢们正在劝呢。” 我探头看,睿儿接触到我的目光,脸上突然腾起两朵火烧云,一头钻进被子里。 我好奇:“好端端的,他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倒不是不舒服。”如意笑得别有一番意味,凑到我耳朵边,小声说,“是世子长大了。”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睿儿突然从被子里跳出来,大喊道:“出去!出去!你们都出去!” 一边喊着一边把床上的东西往我们这边扔,一张脸红得要烧起来。 我这才隐约明白过来,“哎呀”叫了一声。 如意和嬷嬷都噗嗤笑了出来 睿儿两眼简直要喷出火来,看到我在看他,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了。 我笑着走过去,扯了扯被子:“不热吗?快出来!” 里面发出含糊的一声:“不要!” 我笑着摇了摇头:“你听我说,这事没什么可丢脸的。每个男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这说明你长大了,是个大人了,可不能再这么使性子了!” 被子蠕动了几下。 “快出来吧。”我说,“赶紧洗个澡。你若不想去书院,那就不去好了,回来我教你一样的。” “我去!”睿儿忽然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他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我又呵地一声笑起来。睿儿眉头锁住,我忙收敛了笑,叫如意她们拉他出来梳洗。 睿儿这下却是再也不肯要她们服侍洗澡了,自己在里厢折腾了半天,水溅了满地,才勉强弄清楚。 我看他衣服穿歪了,身手去理,睿儿却是像被电着一样猛地躲开。我的手尴尬地伸在半空,半晌才讪讪地收回来。 孩子大了,自然要同我生分了,必然要经历的阶段。 吃早饭的时候,睿儿几乎把脑袋埋进了碗里。三下五除二,塞饱肚子,拔腿就往外跑。 我喊住他:“专心念书,别惹事,知道了吗?” 睿儿含糊地应了一声,看都不敢看我,缩着脑袋跑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吩咐如意:“既然这样了,就把他的药停了吧。再配点补身子的药。” 如意应下。 我一声长叹:“转眼就长大了啊……” 第 18 章 我身体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太后的万寿节也到了。 每年这时,各府女眷都要进宫请安贺喜。以往足不出院的母亲在这时候会硬着头皮进宫去。母亲一向清高,少同别府女眷和后宫妃嫔来往,算起来只有容王妃常同她聊些种花养草的心得。 这次取代母亲进宫的,是四娘赵王妃。 我那正牙牙学语的小弟弟给带到太后面前。玉雪可爱的孩子,一放下来就到处爬,天真可爱,我见犹怜。 宫里已许久没有新生儿,太后欢喜得慌。她对我说:“念儿,你一生下来,哀家就命人抱进宫来看,可就见你不哭也不笑,一丁点大,却严肃得不得了。哀家还同皇上说,这孩子真特别,这么稳重,将来可以担当大事。” 我陪笑。这时小弟弟爬去了糖果盘旁边,伸手要抓花生。我怕幼儿食了花生噎着,急忙去阻止。大概下手没注意轻重,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赵王妃劈手就把孩子夺了过去,紧抱在怀里,戒备紧张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专偷孩子的黑山老妖,要夺人之爱。 我怔了一怔,太后却已经先发话了:“赵妃,紧张什么?别让孩子那东西吃下去了。”赵王妃这才去看孩子。 太后扫我一眼,我低着头装作没看见。睿儿却不,他直视赵氏,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喷出。我一把拉他回我身边。这里这么多人,绝不可闹笑话出来。人活要脸,树活要皮。 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最大的忌讳,就是让别人看出你在想什么。 段贵妃见冷场,立刻站出来,笑道:“这孩子啊可真是宝,我听说安王爷也把他当做心尖肉来疼。赵妃娘娘,我娘家前日子送了几匹布来,不如我们去看看,给孩子做几套新衣服,就当是我这做伯娘的见面礼。” 赵妃也自知刚才失态,便顺着台阶下了,同段贵妃走了。 太后看怎么她们走远,笑了笑:“段贵妃那机灵模样,哀家还是喜欢的。宫里像她这么知情识趣的人,可不多。还有几个,倔强蛮横,非要气死我不可。” 我知道她烦恼不少。她和皇后打算将皇后的外甥女宋瑾如嫁给太子做太子妃,太子弘却对这门亲事无动于衷,只管整日和杨御使的公子杨璠在一起饮酒作诗,进进出出。 太后涵养再好,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杨璠:“那个妖徒,蛊惑人心,******朝廷,简直是董贤再世,来毁我朝千秋大业。” 我急忙说:“太后万不可以这么说。弘哥哥贤明,怎么能和汉哀帝相提并论?” 其实我倒觉得那个杨璠是位难得的佳公子,品性高洁,才华横溢,丰神俊秀,腹有诗书气自华,且为人亲切,丝毫不见猥亵的官僚气息。弘很喜欢他,许多姑娘也为他的风采而着迷。 但这些话,我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我尽心伺候太后,使出浑身解数讨她欢心。太后极信佛,我便陪她念了半日经文,她问,懂吗?我笑,逐句解释给她听。她听完了,沉思了片刻,问我:“睿儿多大了?” 我答:“十三岁了。” “师从何人?” “家里的西宾方先生。” “怎么不送进来和几个皇子一起读书?” “弟弟顽皮,怕打搅了几个皇子念书。”其实是母亲的意思,她并不乐意睿儿和皇子们接触,借着多病为由单独教他读书。 太后笑,“十多岁的孩子,哪个不皮的?送进来吧,皇上请了翰林学士梁有德给皇子们讲书,又有御林将军段康恒教孩子们拳脚。这梁有德有点法子,课也生动。睿儿该出来见见世面了,成日闷在那院子里,当心闷出病来。” 我急忙谢恩。太后笑着继续说,“天热了,你们天天两头跑也辛苦,反正睿儿也小,就在宫里小住吧。你那父王,成日想着赵氏,也分不出心管你们。你们刚好来给我做个伴。” 我跪了下来。我知道我已经结束了一段路,踏上另一段陌生的征途。 不久,四娘终于给扶为正室,顿时有传言说她生的儿子陈尧要被改立为世子。那个小小的孩子,对任何人都笑,天真无邪。父亲极疼爱他,满月时,抱在怀里满场现宝。四娘笑得很端庄,我也笑得很端庄。心,却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客人在私下议论纷纷,目光时不时往我们这里瞟过来。睿儿坐我身边,桌子下,我们的手紧握着,我感觉到他手心一片汗湿。 我扭头对他笑。不要难过,爹不要你了,还有姐姐呢。 人都是趋炎附势的,今日东风,明日西风,墙头草比比皆是,见怪不怪了。若想堵他们的嘴,唯有让自己强大起来。 睿儿很快就适应了皇宫里的生活,一向聪敏的他在众贵族子弟间表现平平。梁有德赞他沉稳敦厚,心地宽善,这样的评语让所有的人都很放心。 他在成长变化,曾经忽闪不定的大眼睛开始变得深沉,曾经单纯直爽的思维也变得复杂。他机灵得连我都觉得惊讶。 太后问他:“愿做霸世英雄,还是愿意做圣人隐者?” 他从容答:“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睿儿既不想当什么霸世英雄,也不想做什么圣人隐者,只希望能成为君王可以托付重任的左膀右臂,为皇上分劳解忧,为天下百姓请命,为吾朝千秋大业鞠躬尽瘁!” 那一刻我是震惊的,我分明自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赤裸裸的,和他所说不符合的野心。我是他的姐姐,流着和他一样的血,没有人可以比我更加了解他。 野心。是的。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眼里的野心。我早知道睿儿远比其他同龄人要成熟,现在我也知道,他也比其他同龄人要更加功于权谋。 我在那刻重新审视我的弟弟,这个一度跟在我身后跑,哭鼻子喊我的名字,雷雨夜会摸上我的床,要我哄他睡觉的孩子。在这半年里,几乎已经快与我等高了,曾经圆圆的小脸开始有棱角,不悦的时候喜欢眯着眼睛,像只竖起了羽毛的小雕。 我看到了他那对还没长硬的翅膀,和他已经栩栩如生的架势。睿儿在太后的赞声中看我,我对他微笑。 皇上会在每天下午来给太后请安,我总不可避免地和他碰面。我不喜欢他,他太阴郁,过于威严。他也不大喜欢我,看着我就想起了许多不想面对的往事。所以我们甚少交谈。 但他时常叫我弹琴。宫中乐师无数,个个技艺高超,他却对我弹的琴偏爱。而我翻来覆去弹的也不过是《长清调》,我弹不厌,他听不倦。 每到那时,这个权高位重的男子都会放松自己靠在椅子里,视线飘去很远很远,远到我常怀疑他是否真的在听我辛苦弹琴。 他从不在我面前提父亲,可我知道父亲已经淡出了朝廷政治中心。赵王妃又有孕后,父亲连朝也很少上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王爷变成一个体家的丈夫。 我不知道是母亲的去世改变了他,还是母亲的出现改变了他。 皇宫的夜,风在一栋栋华宇间穿过,我站在高处,望到宫墙外灯光点点,几家欢喜几家愁?睿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久久站着,不说话。 我问他:“想家吗?” 他摇头,我虽背着他,但我可以感觉得到。我笑。 “母亲那一池荷花估计也残得差不多了。” 睿儿忽然说:“姐姐,你累了。” 我回过身去。睿儿的脸上有种和年纪不符合的成熟,还有种令人安心的自信。他用他还很稚嫩的声音说:“姐姐可以去休息了。” 我温柔地笑着,把他抱进怀里,如今倒像是我依偎进他的怀里一般。 我可爱的睿儿,你还太小了,有太多太多事情隐藏在光华的表面背后,你看不到。我休息的时候还远远不到。 第 19 章 雪初融的时候,北朝又来喜报,陈王妃诞下一子,母子平安,宵阳王有嗣了。 同喜报一起呈上的,还有宵阳王派人自南海底采来的一株避邪样子的火红珊瑚树,有两颗龙眼大的珍珠嵌在上面做眼睛。太后颇喜欢,把皇子公主都叫来看。我恰巧也在宫里,奉了太后的旨,去请太子。 乍暖还寒,荷池里的冰雪已融,秃秃的池塘,分外荒凉。水中的倒影,那个华服簇拥的少女有张忧郁的脸,那是我吗?我迷茫,驻足水榭。 远处不知何方有丝竹之声飘来,我仿佛又闻到了淡淡桂花香,风起涟漪,有稚童齐歌,风铃声阵阵。宛如梦中。 “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欲得汉音。雁飞高兮渺难寻,空断肠兮思音音。” 那人对我说:“郡主慧质兰心,走到何处都有惜香怜玉之人,郡主将来自会明白。” 荷花飘香的夜晚,他低沉的声音透过我的身躯,琴音已了,我的微笑他看不见。 他问:“要在府上打搅几日,还问郡主怎么称呼?” 怎么称呼…… “念儿。”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神,见陈焕提着只鸟笼踏上水榭来。他的心情似乎很好,笑容满面。 “想什么那么出神?”他问我,说话间,笼子里的鸟儿一个劲扑腾。 我笑,“焕哥哥养的这是什么鸟,好烈的性子。” 陈焕立刻来了精神,为我掀开罩子。我一看,笼里只是一只普通至极的黑色鸟儿,绿绿的眼睛,邪气非常。 “哥哥好兴致,这回养起乌鸦来了。” “看仔细点。”陈焕把鸟送我眼前,“这鸟可有三只爪子!” 我定神一看,果真,是多出了一只脚。我笑吟吟地道万福,“恭喜焕哥哥,这可是只俊鸟儿啊!” 传说当年后弈射日,太阳落在地上,变成了俊乌。就此有了这个说法:神鸟现身的那个朝代,当朝的君王是必是受命于天的真命天子。 陈焕嘴一歪,“先别忙着道喜,这鸟又不是我的。昨日国舅爷从蜀中巡道回来,把这东西献进了宫,可是指名了要给太子的,我这也是借花献佛,送鸟过去讨个赏的。” 我一定,转而笑,“原来焕哥哥抢了小太监的活儿。他们平日里讨那点赏也不容易呢。” 陈焕逗着鸟,说:“我早赏过他们了。”鸟儿刁悍,给逗得不耐烦,啄伤了他的指头。陈焕懊恼地丢下了鸟,吮手上的血,我急忙抽出手绢给他包扎上。 正忙着,几个人从院子的另一头走了过来,看见我们,远远就招呼:“老四这是怎么了?” 正是太子弘本尊。他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杨公子杨璠,月色锦衣,儒雅俊秀,先一步过来,说:“是逗鸟给啄了吧?” 陈弘笑,“老四又搜集了什么稀奇鸟儿?” 我拣起鸟笼,说:“弘哥哥,是给您的鸟,还是俊鸟呢!” 陈弘一听是俊鸟,好奇地掀开罩子看。可大概是刚才那一摔,鸟笼子的门摔松了,鸟儿劲又大,罩子一掀开就扑了出来。弘呼了一声,杨璠伸手想抓住鸟,也给鸟儿的爪子抓伤了。等我们反应过来,鸟儿早就飞得老远老高了,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我跪了下来,“念儿该死,放走了俊鸟。” 陈弘急忙扶我起来,“什么俊鸟不俊鸟的,就是一只畜生。大冷天的,地寒,别着凉了。” 我笑,“也是,吾朝国运昌隆,太平盛世,天子若不是真命是什么?” 气氛也就此缓解。也就这时,我才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直直的,不加掩饰的目光,大胆放肆地定在我的身上。 我毅然迎上了那个人的目光。 年轻的武将,有着一张英俊英武的脸,藏青色的锦衣衬得高大的身材愈加挺拔,金边腰带挂着令牌。 他似乎没料到我如此大胆,丝毫不见羞赧,愣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行礼,道:“下官段康恒见过郡主。” 我自然听过他的名字,他是段贵妃的弟弟,教睿儿和几个皇子武功。我说:“段将军多礼,舍弟不敏,劳将军费心了。” 他抬头,深深看我。我熟悉这样的眼神,过去的多少个片刻恍惚中,我都感觉到这眼神在看着我,如同那年的桂花香一样无处不在。如今,换了一个人,目光却丝毫没有变。 一样的坚毅,一样的志在必得。 我对他嫣然一笑,转而对着杨璠受伤的手道:“杨公子受伤了?糟糕,本宫可没多带一张帕子。” 众人笑,我也笑。弘接过太监递上的纱布为杨璠细心包扎,我站在他们身后,感觉到风在吹动我的发丝,也感觉到那个人潮水般的目光。 第 20 章 春浓时最盛大的事,就是太子大婚了。 我同太子妃宋瑾如有过几面之缘。 她是个美丽的少女,与我同岁,温柔且善良,与她对垒,她永远狠不下心吃棋,我往往赢到乏力。她的母亲就是庄皇后的同母妹妹,父亲宋自成是户部尚书。宋千金身份尊贵,自然配得起太子,这段姻缘早在注定之中,陈弘再不满意,也扭转不了局面。 那天,整个京城热闹非凡,花瓣撒落明阳大道,到处一片莺歌燕舞,迎亲的队伍长长看不到尽头。这条红红的道路,引导着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子迈进深深禁宫。 但想到这里,我又想起另外一个人。即使宫中人如此众多,我还是可以感受到那股目光停在身上,犹如蝴蝶流连花朵一般。 好个大胆的段康恒,即使其姐身为皇帝宠爱的贵妃,他这一举动也已经大大超了礼数。可他的这种近乎笨拙的固执和不加掩饰的欲望却并不让我觉得不适。因为他坦诚,因为他真挚。他是个强而有力的人,他有能力追求他想要的东西,而我,历来对这样的人另眼相看。 段贵妃出来打破冷场。这个华丽的贵夫人笑得花枝乱颤,亲昵地拉过我的手,让我坐她身边。她同我拉家常,“新太子妃可真是个可人儿,太子好福气,得妻如此。” 段康恒就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他可以不怕,这妇人毕竟是他姐姐,我却不敢在这里造次。礼数,名节,都是我要的。 段贵妃左右瞧了瞧,立刻看出端倪来,话头一转:“我们和熙也一点不比太子妃差,这才情容貌,将来谁娶到你,谁就是捡到宝了。” 我看她是不会愿意自己的弟弟娶我的。我虽然挂着郡主的名号,可是娘早死,爹不爱,尴尴尬尬,无足轻重。段康恒这般一表人才,还怕娶不到更利于家族的女子? 是夜,皇城里礼花齐放,天空顿时五彩斑斓。睿儿由如意带着去和其他孩子玩去了,我独自往院里走去。 今天这场欢宴势必通宵达旦,太平盛世,皆都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不思蜀。 我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喝得有八分醉了,不过正因为醉,却更加有一份豪放和潇洒,上了头的酒让他脸颊泛红,则是另一番风采。酒,并非只有美人才醉得出娇态;情,并非只能结发才酿得出芬芳。 我夺过他手里的酒,道:“杨公子,过饮伤身。” 这个才高八斗潇洒不羁的少年才子此刻一如闹别扭的孩子。他不满地说:“郡主,请把杯子还给我。” 我偏不理,扬手就把杯子丢到地上,酒水泼洒,青瓷杯顿时碎成万片。杨璠一愣,必定是再醉也没想到我会这样随性。 我劝他:“水已覆,杯已碎,伤心无用,何必踯躅?” 他仰头看我,讪笑一声,“郡主是来笑话我的?” 我挑眉,“你现在是草木皆兵,我何必跳出来强出头?” 杨璠凄凉一笑,“皇上有旨,要我去简州为太守。他代我领了旨。” “那可恭喜杨大人了!”我笑笑,“往年的状元,也都是由七品县官着手做起的。” “郡主认为这是好事?” 我反问:“杨大人认为一直呆在这纸醉金迷的京城是好事?” 杨璠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有点欲借醉挥笔涂墨的架势。风拂他月白色的锦衣,我看他胸襟上的污渍,越洁净的东西,越容易弄脏。 “纸醉金迷?身似菩提,心如明镜,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我若洁身自爱,纵被污蔑为妖媚臣子,亵渎神明,也不改心意。” 我不以为然,“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镜,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杨大人,若没有心,何来伤心?” 杨璠苦笑,独自坐那里陷入沉思。可怜的人,他太过善良正直,若不勘破这关,终有一天会死在自己的仁慈上。可他着实有才华,我不忍这样一个人就此一蹶不振,白白糟蹋了。 我对他说,杨大人,你若珍惜自己,希望任期满后能在京城再见。届时,念儿还有一事相托。 天空中烟火已经燃尽,未尽兴的人们又回头继续饮宴,春宵苦短。我看着天空,觉得不安起来。 西南方向一颗客星亮得出奇,光芒直逼太微宿,邪气非常。 身后人有说:“客星盖太微,不是吉象。” 我微笑,坚持了那么久,终于开口了。我转过身,“段将军有何高见?” 段康恒英俊的面孔在这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有些模糊,唯有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澈明了,始终在我身上。他站在原地不动,轻声说:“高见不敢当,只是有个传闻,北帝病重,将各个皇子都召回了京,想是快不行了。” 我不禁问:“北帝也回去了?” 段康恒点头:“他回去得最早。” 也是,关键时刻,早到自然早抢好位子。 这北帝忻,不是安顺驯服之辈,一个“穷兵黩武”是形容不完他的。一个有野心的人,永远掩饰不了眼里的欲望。 “郡主笑什么?”那人问我。 我摘了一朵杜鹃花,放在鼻下轻嗅,“我是笑,这些与我何干?不论乱世还是盛世,都轮不到女子关心,不论何时,我们都没有办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段康恒深深注视我。我想这月色也太朦胧了点,我在他眼里必定有种不真实的美,蛊惑人心。 他说:“郡主放心,有我在,你不会再过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日子。” 我险些大笑起来,听不惯这么赤裸的话。不过我很感激,他耿直坦率,是真心关心我,愿意与我分担忧愁和压力。 段康恒走了过来,站在我身旁。他靠得那么近,我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闻到他身上一股暗香。这是男子的气息。 他在我耳边说:“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身份,配不起郡主。不论姐姐怎么说,我已决定今生要娶自己心爱的女子。郡主又是怎样看待我的?” 我听他这一席话,心里感触,斟酌良久,轻声答到:“什么郡主?不过浮萍一朵。段将军看得上,也是我的福分了。贵妃娘娘想都劝过你了,我除了一点嫁妆,也没什么可傍身。将军要想清楚。” 段康恒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逼着我抬头看他:“郡主,段某不是那种贪名图利之人。段某爱慕郡主,乃从心而发,只因郡主秀外慧中,温柔贤婉,乃是段某心中妻子。郡主孤苦,更让段某心疼怜悯。郡主的辛酸,段某都清楚。希望郡主能等我,待段某凭借实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门求亲。” 我低头不语。 段康恒说:“请放心,一切有我。” 我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安心。有他依靠,我就无须操心,终日惶惶,算计天下,生怕哪日被皇帝指婚嫁人利用。多感人的一句话,虽然说话的人并不知这一切恐怕不是他能掌控的。 “姐!”睿儿跑了过来。段康恒退了一步,保持距离。夜风清凉,我也清醒了几分。睿儿过来挽着我的手,眯着眼睛看段康恒,有小太监也跟了过来,对段康恒道:“段将军,可找到你了。堂里在赛酒诗,差你一人,四皇子一直在嚷嚷呢。” 段康恒借此离去。睿儿一直看他走远了,才问我:“他刚才和姐姐说什么?站得那么近。” 我笑起来,他果真是看到了。我说:“你看错了。” “这怎么看得错!”睿儿很不悦,“这段康恒,平日里也是一副正派人的样子,没想到这么虚假,私下骚扰姐姐。” 我啼笑皆非,“照你这么说,我可是不可以和所有男子说话了?” 睿儿帅气的小脸严肃非常,他定定看着我,说:“姐姐,你发过誓永远不离开我的。” 我搂他在怀里,这孩子个头长了不少,再过一年,我怕就不再适合抱他了。到时,他也该有了坚强的肩膀,可以独自承受生活。我于他,应该是可有可无的。他想出人头地,就不该受任何人的羁绊和影响。 第 21 章 七夕又至,静慈庵的钟声如同佛祖的叹息一般,一声一声撞击在我心上。我蹲在河边,灯从手中滑到河里,迅速给水流卷走,转瞬就不见了。一件袍子披在肩上,睿儿说:“姐,今夜有点凉,我们早点回去吧。” 回去?回那里去?定安王府?还是皇宫?何处是我们的家? 段康恒说:“有我在,你不会再过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日子。”我相信他可以给我美满的生活,可是睿儿。 这相依为命的日子过习惯了,有了更好的选择,往往踯躅了。 我对睿儿笑,“你长大了。” 我同段康恒渐渐走近了。因为于礼法不合,所以非常低调。我们谈诗论画,说些体己的话。段康恒随是武将,却也略通音律诗书,写得一手遒劲好字。且他为人光明磊落,豪爽豁达,同他在一起,不用斤斤计较,斟字酌句,换算得失。我觉得非常轻松自在。 睿儿不喜欢段康恒,我顾及他的感情,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段的名字。段康恒却很喜欢睿儿,总在我面前夸奖他聪颖灵敏,资质过人。我变请段康恒私下多教睿儿一些兵法等。 太子大婚后,多一个人与我一起陪伴太后。太子妃宋瑾如天天进宫请安,总是坐到下午才离去。这个新婚少妇面容恬静,隐约有笑,看样子陈弘对他很好。 我看着她总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七步成诗、出口成章,胸有谋略,高洁俊秀的才子。杨璠离京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去送他。七里亭里,他对我揖手。 “蒙承郡主厚爱,杨某感激不尽。他日有缘重逢,杨某定要加倍回报。” 其实我也不曾做什么,不过是劝慰他几句,为他打点了一下行程罢了。他是太孤单寂寞,有谁来关心他,都会给他引为知己。一个可怜人。 另一个人也同样可怜。我回去报陈弘,道:“他走了。”他也是怔了许久,才说:“谢谢妹妹,答应你的事,本宫也一定做到。” 他为他做了许多照顾和安排,他都倔强不肯接受,最后只得挂在我的名下,白白让我个占了大便宜。陈焕却知道,他笑我:“念儿,你何时神通到认识朝廷百官,沿途给杨大人行方便?” 我只笑不答,反正他求的也不是解释。 就在这个故人别去,新人未来的时段上,北朝传来一个惊天消息:北朝老皇帝驾崩了。 我是在太后座下听到的这个消息。太后立刻问信使:“谁登基了?” 使者答:“四王夺嫡,还未分出胜负。” “哪四王?” “汝阳王,陵东王,宵阳王,还有江汾王。” 宵阳王果真在列。 当晚皇帝来太后宫里,将我们这些闲杂人全部赶了出去。我记得禁城换防时间,找到段康恒。 段康恒自然是知道了这事,问我:“你可是担心妹妹?”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担心她,陈婉虽然骄噪刻薄,但是不笨,知道怎么在乱世中保生。我并没有担心谁,只是单纯地很想知道现在的局势。 段康恒说:“宵阳王这些年带兵,兵权大握,户部尚书也在他这边。优势,是比较明显的。只是太后支持汝阳王,带着一群娘家大臣。其他二王,陵东王支持宵阳王,江汾王站在太后那边。” 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静观其变。 这么心神不宁地过了几天,一日清晨正在给睿儿梳头,如意匆匆走了进来,附在我耳边道:“宵阳王。” 我手一抖,扯疼了睿儿。 当天就从太后那里得知宵阳王明广韶夺嫡登基的消息。 太后乐呵呵对我说:“可是要恭喜你父亲了,婉儿要母仪天下了。”又小声说,“可惜,当年本来想嫁你呢。” 我给她捶腿,道:“老祖宗说笑呢。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婉儿的命就该做皇后。算命先生不是说她旺夫吗?” 段贵妃来给太后请安,私下里挽着我的胳膊,一口一个好妹妹。我现在不同了,北朝皇后的姐姐,是皇姨。姐妹情分不管,这身份是明摆着的了。 段贵妃说:“我总听康恒提起你,赞不绝口。妹妹玲珑心肠,貌美无双,谁家的少年郎才配得上哟。” 我配合她的话,含羞地低下头去。 可是我同段康恒的事却并不因此而顺利。段贵妃同皇上说了,皇上不置可否,脸色不佳。段贵妃百思不得其解,来请教太后。 我在帘后听太后敷衍她道:“许是觉得康恒军功尚且不足吧。” 段贵妃不服气:“朝中哪里还找得出我家康恒这般的好男儿。” 太后笑:“既然两人有情,等些日子又如何?皇上这些日子为边疆的事头疼着呢。” 我惊讶,听到段贵妃问:“边疆怎么了?” “北朝调了重兵南下。” “呀?那北帝不是才登基吗?” “估计会打着就是夺回当年从他们那占来的简州那块地的旗号。” “那可是军事要塞!” “可不是吗!” “可是,婉儿怎么办?” “她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么办?”太后叹了一口气。 但是战并没有打起来。北朝的大军没到边界就停了,然后是一系列的边防换守。 危机似乎平息下去,可是皇上的病又加重了。 一连停了四天的早朝,大臣们都急了。太后一直在佛堂念经,我们跪在一旁伺候,一天下来腰酸背疼。 睿儿在人前还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像是被我娇宠坏了,少不更事。只是在无人时,也会问我,皇上这病怎么样了? 皇帝病倒,皇后开始有点蠢蠢欲动。听说下面官职开始有小调动。太后气得吃不下饭:“我儿子还没死,她就想着要弄权了!” 然后皇帝住的梓辉宫换了一批宫人。皇后连着好几天都没来给太后请安。我们只得不停宽慰太后,她要气病倒了,这宫里可就全归皇后做主了。 太后凭着一口气,倒是撑住了。太子和太子妃天天来请安,太子妃身怀六甲,身体不大好。她的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轻愁。 太后看在皇曾孙的面子上,也没为难他们两个。 太子私下拦住我,问:“你有庭兰的消息?” 庭兰,正是杨璠的字。 我说:“邸报不是每月都呈上来的吗?” 太子说:“我想知道的是那邸报外的。” 我看了一眼正在陪太后说话的太子妃,低声说:“他快娶亲了。” 太子一震。 又能如何?男大当婚,成家立业,理所当然。即使你是太子,你又能如何? 我说:“太子妃产期将近,你就要为人父。我想,这个时候,你还是多关心一下太子妃的好。” 太子沉默不语。 第 22 章 中秋那日邪门得很,举头不见明月,却是繁星满天。星星也就罢了,偏偏客星光芒璀璨,居然在太微宿。这是大大的不吉! 皇上本召集亲友一同赏月,没想到看到这一幕凶象,脸色瞬间凝重,让人觉得气温都有下降。众人识趣了悄悄散去,我本带着睿儿要同父亲一起回王府,没走多远,就见一个公公赶了过来,请我回去。那公公汗涔涔道:“郡主请快,皇上想您过去下棋。” 我觉得蹊跷,看着公公的样子,简直是要请我去救命。我回头望一眼,父亲脸色铁青看我。我喊一声:“父亲……” 他粗声粗气道:“去你的。” 这个不祥的夜,一切都怪异非常。我赶到的时候,棋盘已经摆放好了,皇上捻了一颗黑子在把玩。见我来了,只点点头,一指对面,就要开始了。 真不知道这下的是哪路棋。我只有危颤颤地抓了一颗白子。皇上执黑先行,气势汹汹,第二手就反常规地下在左上角,到飞镇攻击的时候,我的白棋已现败势。 我并不计较输赢,这盘棋我不败也得败,但如何能输得精彩,让皇上满意,着实需要技巧。 我无法,只有避开角上利用,让黑棋做活,躲闪迂回,下得含蓄。皇上鼻子里哼了一声,自然是不满意我的萎缩,下手更狠。在我一步硬挡后,黑方在白空中生出一个劫,逼得我差点就要弃子认负。 可偏偏就是这着激起了我的斗志,决定放手一搏。不坚持到最后,怎知鹿死谁手? 当下就执白子靠,缩小距离。黑方吃子,我却落子过去划破黑空。黑方为求安稳妥于尖夹,我接着就拐,让皇上为难了一把。 他迅速抬头扫我一眼,喜怒并未形于色,我更放心大胆玩我的小把戏。他退我贴,他扳我逃,奈何我不得。 正见白棋形势大好,我也不亦乐乎的时候,陈焕来了。他可以说是闯了进来,风风火火,也不通报,直达榻下,只当我不在场,对皇上说: “父皇,北边乱了!” 我一惊,棋子落回盒里。 皇上抬眼看我,“怎么了,下啊。” 我又拣起棋子,前步黑棋正虎扑而后扳,我本该挖,却因为给刚才的话打乱了方寸,不敢打劫,只好退让,损失两子。就此之后,我便一路拘谨退让,任由皇上追杀大龙。 棋快完时,陈弘也来了,同陈焕站一起,不敢言语。我渐渐回过了神,抓住一个漏洞,吃了一子,可惜方才的失误已经救不会来,再折腾也是垂死挣扎,白棋实空不足,已成败局。 皇上也不见高兴,按部就班,只等我投降。我干脆放手,欲补活大龙。可陈焕却等得不耐烦了,小声说:“父皇,您给个意思啊!” 我正好侥幸吃了一子,皇上一拍,喝:“放肆!” 我立刻下了榻,跪下来,道:“和熙该死!” 皇上和陈焕都怔了一怔。片刻的寂静后,皇上才说:“没事,继续下。” 棋已经没了活路,草草收了尾。 宫女端了茶上来,皇上喝了一口,才有心思同儿子说话。他看了两个儿子一眼,抓了几颗棋子在手里把玩着,问:“怎么样了?” 陈弘说:“李成来报,方州农民造反,北朝军见机,立刻鼓动群众,军队也早已有备,于是……” 我坐在那里,没皇帝的令又不能走,十分尴尬。皇上似乎忘了我的存在,问:“方州太守,我记得是孙福民?” “正是他。” “人呢?” “连夜逃到简州,简州太守杨璠收留了他。”陈弘轻声说。 皇上却对后面那个名字不感兴趣,下旨道:“孙福民玩忽职守,就地斩了,朕不要看到他。剩下的,明天早朝的时候再议。” 陈焕前一步道:“父皇,敌军这次是有备而来,声势浩大,部队精练,志在必得,不可以掉以轻心啊!” 皇上冷笑一声,“有备而来,那更不可以仓促应战。”说完,瞟了一眼残局,目光定在我低垂的脸上,“不然,即使赢了,也是赢得艰辛,赢得侥幸。” 我似乎感觉到一阵冷风从身后灌了过来,不由抖了一抖。 皇上走后,我才问陈弘:“杨公子是否危险?” 陈焕走过来,冷冷说:“你怎么不先关心你嫁过去的妹妹?” “婉儿怎么样了?”我问。 他理理衣襟,说:“说是软禁了起来。” 我皱眉,“不至于吧。” “她可是以大陈公主的名义嫁过去的。如今两国开战,最左右不是人的就是她。”陈焕还有一句没说,我却知道是什么:“你该庆幸当年嫁的不你。” “她好歹是一国之母。”我道。 陈焕道:“正因如此,才只是软禁,而不是一杀了之。” 他说的有道理。我沉默不语。 陈焕以为我难过:“怎么?哭了?” 我推开他往外走。哭?总有一天我会哭,但不是现在。在我知道我侥幸逃脱厄运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哭?我若是连这点狠心都没有,今天被囚禁的就是我! 陈婉,你可以恨我,但我始终不曾后悔,也不会改变。即使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就是这样一个狠毒的女人,为了生存下去,不择手段,亵渎神明。 皇宫的夜,深深不见尽头,我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扭曲了,只有我完整地站在这里,由寒冷侵袭。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孤单的路又长又坎坷,每每以为前方就是出口,待到绕过树丛,才发现那又是一段路的开始。前方总有灯光飘忽不定,可我知道这辈子都到达不到那里。 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呼唤我,声音也如那灯光一样飘忽不定。我停了下来,等它靠近。 如意带着泪痕扑过来,“郡主,如意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能出什么事?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比战争更轰动的吗? 有我熟悉的乐曲传了过来,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凄凉婉转。也不知道在这深宫中,还有谁也喜欢这首《长清调》,技法娴熟,弹得出神入化。 是谁?也是迷茫渴望解脱的人? 如意说:“郡主,你知道吗?这首《长清调》,是出自北朝的。” 我们站在夜风中,听着旋律缠缠绵绵,如歌如泣。 三日后,段康恒来向我辞行。他终于得到机会建功立业,上战场杀敌。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充满自信,笑容是那么俊朗,语调是那么轻快,只让我萌生浓浓不舍之意。 临走,他摘下了一朵艳丽的芙蓉花,轻别在我发间,退一步,笑道:“郡主却是人比花娇。” 我勉强笑:“也得有懂欣赏之人。” 他握住了我的手,手掌温暖厚实,更衬得我的手冰凉。 再亲密也不过如此了。我们两人并未有婚约在身,这样见面其实已经与礼法不合。 他走得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可再不舍,他还是走了。只说了一句:“要等我回来。” 我坐不系舟上看开败的荷花,睿儿走到我身后。他问:“姐姐在想谁?” “我谁也没想。”我说。 “姐姐,”睿儿说,“别等他,他不会回来了。” 等?我在等他吗? 那么多适龄男子,段康恒是最为适合我的。他能为我遮风挡雨,这点我相信他。 说到爱。我爱他吗?我会爱他吗? 不由无奈地笑了。 我将睿儿拉过来,仔细看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的!”睿儿还是这句话。 他的表情是那么认真严肃,努力想要我相信他的话。他不知道,我并不在乎段康恒是否会实现他的承诺。人生过客那么多,也许我也只是他的过客呢? 第 23 章 战火绵延数百里。 我大陈国和北朝的纠纷长久,戏噱说,已成传统。 我朝建国时,北朝不过只是个小小部落联盟,上书求诚,还送来了公主,太宗封了藩王,蛮族和汉人一直相安无事。陈真帝时期,北朝开始在边界滋扰生事,拒不进贡,拖迟税禄,又联合西土的游牧族,以三百骑兵大败朝廷两千精兵。那之后,北朝气焰日益嚣张,自立为帝。真帝二十一年,上派骠骑将军陈显出征北朝,打斗近一年,战斗上百,终于在衍水退北朝,立方州,衍水就此命名为陈水,划分两地。 之所以从此守而不攻的原因,也是因为陈水以北的地形。自方州起,地势坦荡,一片茫茫草原,即使有河,同陈水比起来也算小沟,如此水陆不通,自然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如开战,也必定是骑兵为主,不说北朝士兵本就是马上民族,人马皆剽悍精装,光是草原千篇一律的地形和风暴就已经够让陈兵头痛。北朝后来又专心内政。而大陈朝皇子争储,一番动荡,权利更替,战争一事就此给搁了下来。 前北帝在世时就一直把地图往两旁扩张,吞并西土四大部落中的两个,训练出了一支剽悍骑兵。对南,只是骚扰不断,并没有大战事。后让小儿子娶陈朝公主陈婉为媳,用的也是缓兵之计。 想他新帝明广韶如此野心勃勃一个人物,怎么会看着日益孱弱的南国而无动于衷呢。忍了一年,已经是极限,暗中加紧练兵,口号都该是一举灭陈,血洗衍水之辱等等。 按和议,南北两朝边疆贸易往来,统一关税。明广韶登基后小幅度削减关税,暗中大肆从南采购铁器,又禁止北朝私下的马匹交易。一切都在做准备。 不久方州一带遭受水灾之苦,瘟疫肆虐,屋漏偏逢连夜雨。百姓聚在官府门口请求开仓济民,太守孙福民年纪愈大愈胆小怕事,又因粮仓里全都是军粮,不肯。于是饥饿的百姓揭竿而起,一呼百应。 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大大便宜了明广韶。帝王亲征,率二十万大军夺了方州,越过陈水,直逼简州城下。 可以想象这年轻的王是如何意气风发,青骢马上沙场秋点兵。北朝士兵纷纷在陈水沐浴,一洗疲劳,二庆失地复得,三表必胜决心。我可以想象他眼中燃烧的火眼必能燃烧达天际。 而就在这时,简州太守杨璠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谁会想到区区一个文弱书生居然也可以率领三千护城军,死守住了简州,等来了庞天元等人率领的十五万救援军。 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曲折地从太后口里弄明白了大致经过。同所有人一样,我也为杨璠的举动吃惊不已。想昔日那个花前月下,吟诗作画的俊秀才子,却居然也可以立身城墙之上,率全城百姓抵抗北朝大军,生死与共,宁死不负皇家恩! 那么单薄的身子,那么和煦的笑容,那勾丹青的修长手指,也擂军鼓,掷军符。月白锦衣翻飞,笑看三千对二十万。这是何等的才情,何等的勇气? 谁说文人只懂纸上谈笑用兵?也就是他这一死守,给势如破竹的北朝军迎头盖下一块坚石,两军对峙在简州城墙外。简州城本也三面环水,易守难攻,鸡肋一块,明广韶本没计划,也不稀罕,杀上门也是欺一个文弱太守。杨璠知道硬拼不行,一计调虎离山,明广韶险些怒杀了中计的副官。北帝如同一头狂奔的狮子撞上了一堵厚重高墙,只得强迫自己平心顺气,再想对策。 段康恒就在庞天元带领的部队里。皇上并不以出身定官阶,段康恒虽有多次剿匪经验,但规模都不及这次战役。所以此次出征,也不过是庞将军手下副官。 大军出发那日,我跟在太后身后,一睹大陈士兵的凌云壮志。十五万热血男儿伫立与磅礴大雨之中,天地间只闻雨水涧落盔甲,铮铮之声,第一次听来那么悦耳。茫茫大雨隔断了我的视线,却隔不断我的感觉,我分明体会到有豪气冲天万丈,气势如虹。 明广韶啊明广韶,你太急功利,未曾考虑后果吗?十五万后还有四十二万,四十二万后还有我大陈数百年的基业。这一仗我们大陈赢定了。一将成名万骨枯,你又怎么对膝下百姓负责? 皇上赐下了美酒,封口一开,迎面吹来的风里都带着浓浓的醇香。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睿儿站我身后,瞪大的眼睛里闪耀着羡慕钦佩的光芒。这双羡慕的眼睛把视线定在一张又一张坚毅的脸上。 是年十一月,明广韶以“不破简州终不还”为口号,倾力攻城。庞天元老将军率兵出城迎战。是役,双方大都是骑兵,此战之后,“北人坐马,南人乘船”彻底成为过去。 就在鏖战激烈时,父亲病倒了。 起初也不过是天冷偶染的风寒,叫大夫看了,下了药,也有见好的迹象。可没想到一夜吹了点风,隔天就发起了高烧,药石无医。 我放下一切事,专心守在他的身边,赵王妃抱着她新生的小儿子也夜夜守床边。我拿书,她弄孩子,并不交谈。间或目光相接,也转瞬移开。 终于走到了这么一步。 我叫睿儿来看父亲。这个别扭的孩子站在房门口,看看一屋子的人,眉头一皱。扭身就跑来了。他一使起小性子,我也拿他没法,只有任他走。二娘却抓住了把柄,冷冷道:“真是少人教!” 我怒扫过去,她立刻收了声。赵妃却开口为我说话了。我极少听她说话,一时还觉得声音陌生。她说:“这孩子怪可怜的,怕是不擅表达吧。”说完,抱紧了怀里的新生子,她的儿子。 我在宜荷院的角落里找到睿儿。他在枫树下舞着剑,我不懂武,也看得出他心浮气躁,步伐凌乱。红红枫叶飘零,他胡乱舞去,像只因迷路而乱奔的小豹子,根本未察觉我已走近。我浅笑,拾起一块小石子,扔了过去。勤于练武的头脑迅速分辨了出来,反手一挡,石子就反弹了回来,我慌忙举手,没有砸中脸,却把手背弹得生痛。当下就后悔了。 睿儿一看是我,慌忙跑过来。我叹一口气,问他:“你在气什么?他毕竟做了你十三年的父亲,床头孝子都不愿做吗?” 睿儿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我心有不忍。父亲也并未将他当作儿子,视他于无形。他自幼受了那么多冷落委屈,不是几滴眼泪可以两清的。我将他搂进怀里。 夜幕低垂,寒风萧瑟扫落叶,寂寥的庭院里,偶尔响起一声孤鸟的鸣叫,更显得空落。久侍奉在太后身旁,于是也冷落了个院子。乏人打扫的小径上落着坚果,去年这时,我还带着丫鬟拾花种子呢。 我牵起睿儿的手,对他说:“你同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那一年,母亲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温柔地说:“念儿,娘给你看样东西。” 小小的我问:“是什么?” 母亲笑容温柔慈爱,她说:“这是你祖母传给娘的,娘现在要把它传给你。” 我挑着灯,走在长长的走廊里,睿儿跟在身后。这里是宜荷院的角落,下人都少经过,他或许来过,大概也没想到进厢房。我推开门,久积的灰尘立刻抖落,一股檀木腐烂的气息飘进鼻子里。 我吞下一口叹息,把灯点上。睿儿伫立于母亲的画像前出神,良久,才转过来,轻轻说:“我都快忘了娘长什么样子了。现在看来,姐姐和娘并不怎么像。” 我笑:“娘是绝世美人,姐姐我不是。” 睿儿急忙说:“不!不!姐姐美!姐姐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 我动手摘下画卷,打开了暗箱。睿儿一怔,“这是……” 那年,母亲就是这样,脸上挂着美丽的笑容,随手取过其中一个瓶子,对我说:“从今天起,娘教你怎么用它。” 我晃动着手中的玉瓶,笑笑,“让你知道罢了,将来会教你怎么用。别碰,小心伤了你。” 睿儿一震,看我的目光悲伤且认真。我把瓶子放回去,“必要时候,才来开这箱子。这个秘密,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还有,这些东西,见不得光,不然就和灰尘一样没了用处,知道了吗?” 他不说话。我便去把烛火一一熄了。灭了一半,感觉到睿儿自我身后伸手圈住我的腰,随后身子和脸也贴了上来,紧抱住。我叹口气,拍拍他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薄茧。似乎不像是孩子的手。 昏暗中,只听他轻轻问:“姐,父亲要死了吗?” 我转过身去把他抱住,忽然哽咽,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这个孤单可怜的孩子,自生下来就没有受到过父亲的关爱,母亲又早早去世。他的世界里,父亲这个概念估计还是模糊的。 睿儿自言自语似的说:“他要也走了,我们就真是孤儿了……” 我仰起头,眼睛一阵热,又觉得这股热流又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溜进了颈项里。 第 24 章 父亲的病只见加重,高烧加上喘息咳嗽,见着的人都觉得触目惊心。我喂他汤药,他扬手就把碗打翻,我欲喊醒他,他却不认得任何人。娘娘们都在哭,唯有赵妃还算冷静。想她十八岁嫁入王府,现在不过二十出头,也难为她了。 次日,太子带着御医亲自来探望了。我站在院子里,看他直直向我走来,自然是有话和我说。 我问他:“怎么样了?” 他摇头:“御医也没法子。” 我心一暗,不说话。风一阵凉过一阵,那年,父亲用厚厚的貂皮大翎把我包起来,抱我坐他肩头,我头顶着蓝天。那时的欢笑仿佛还回荡在耳边。父亲的手是那么有力,却也无比温柔,会在我睡下后轻轻抚摩我的头发。 我强打起精神,问:“简州那里怎么样了?” 陈弘神色黯淡,眼里闪过一丝柔情,“僵持着,主要是送粮草的军队遇截……怕再下去,以庞老爷子的性子,会先攻出去。朝上有大臣则想放弃简州……” “不可!”我叫起来,又立刻觉得造次了,解释道:“无数大陈男儿的热血守下来的城,不可以轻易放弃……” 陈弘笑笑,对我的话不置评价,只说:“老四……想上战场……” 我想了想,说:“焕哥哥……也是想为皇上做点什么……”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造作。 陈弘也不在乎,继续说:“父皇没有拒绝,就算是同意了,我看过几日就有消息了。”他痛苦地拧着眉,自然是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说出来。不便对我说,也不肯对我说。 “弘哥哥也想去?”我笑问。那个出尽风头的人儿啊,连庞元帅在奏章里都写杨璠“文思敏捷,抚民有道,以身作则,具文功且有武略。”想庞老爷子这个老古董,明知杨璠是因与太子关系过密而给下放,还不计偏见写那一番话,顽石也是开了窍了。杨璠人格独具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陈弘扫我一眼,严肃道:“念儿认为这合适吗?” 我别过身去。这陈弘,平时都是和煦如春风,一旦认真起来,凌厉架势也是和其父如出一辙的。我是有点心慌。 “简州委实危险,太子殿下是将来的一国之君,要爱惜自己。动其念也就罢了,如今内忧外患,尤其要谨言慎行。立功并非站在最前头。” “你这口气倒像王太傅,也教训起我来了。”陈弘哼一声,“国家有难,我作为太子,躲在人后。老四却在前线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我不羞耻吗?” 我摇头:“报效国家,未必就一定要上阵杀敌啊!天生我才,各有其用。将士杀敌,文臣则可安顿后方,让前方无后顾之忧。太子非要那样想,天下那么多没上阵的男子,不都要惭愧死了?” 陈弘深深看我几眼,忽然笑了,摇摇头,道:“众多姐妹里,也就你最贴心了。” “也不是。其他女儿嫁人的嫁人,年幼的年幼,念儿生得巧合罢了。”我笑,“哥哥,若心有灵犀,杨大人会为你保重自己的。” 一旁草从里突然飞出一只惊鸟,扑腾着翅膀冲上了天。 好半天,陈弘才说:“这仗拖不久了。寒冬腊月的,北军离巢远征,补给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不过,他在城外按兵不动,不像是攻不进来,而像是另有计划。只是……” 我在心里附和。只怕这次之后,战势是再也收不住了。 虽是无用女子,可也是大陈宗室儿女,兴衰荣辱,于己息息相关。 正各有所思着,见如意匆匆跑了过来,喊:“殿下,郡主,王爷又昏死过去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失了方向。陈弘一把扶住我,我立刻抓住他的衣服。赶去父亲房间时,娘娘和兄弟姐妹们都已经聚了来了,赵妃抱着小弟弟,牵着陈惠,看我一眼,说:“王爷醒过来了。” 我扫一眼家眷,突然一抽,再看过去,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定是自己看错了,那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屋子里烛火虽亮,却带着重重的光晕,加上弥漫的药草气息,让人更加心神不宁。 我坐在床边,抓住父亲滚烫的手。那曾经厚实有力的手掌现在已经起了皱纹,握在我手里,还不住颤抖。我俯下身去,轻声问:“爹,您有话就说。” 父亲努力睁开眼睛,定在我脸上。我只希望他别再认错人,又对着我喊母亲的名字。 可父亲的情况比我想象得更加糟糕,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反抓住我的手,喘息不停,话似给堵了一样,始终出不了喉咙,额头也已经急出汗来。 我已经等不及了,俯在他耳边道:“爹,念儿同你父女一场,托您庇佑才有今天。如今您要走了,念儿只有一事想弄明白。”我定了定,看着父亲平静了些的脸,问:“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父亲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爹,我叫了您十六年的爹,也自认并无不孝之处。这最后关头,就请您老人家给我指点指点吧!” 父亲的眼睛也湿了。他张开嘴,我急忙凑了过去。 他虚弱地声音响在耳边:“那孩子……生下来时,没足月……不到百日……就病死了。你……你娘……抱来……没提,我从没问……只当还是……还是……还是……” 门给砰地撞开,二娘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在她身后,娘娘们都带着自己的儿子跟进来,架势不像送终,反像逼债。 我冷笑一声站起来,“各位娘娘急什么,念儿的话还没说完呢。” 二娘终于摆出真面目,刁着嘴道:“怕等你说完了,我们姐妹也没了容身之处了。”说完,一把拨开我,冲到床前,叫道:“王爷,您就定下来吧,这么多儿子,您选一个啊!” 睿儿也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不言不语。赵妃依旧抱着孩子,没有表情。 我觉得很疲惫。父亲将死,她们还在争,争了一辈子了,还没有争够?这样的地方,我简直呆不下去。这样的王府,和地主家的院子有什么区别!什么王公贵族,一个二个还不是争市利的小妇人? 而我此刻必须站在这里,看父亲的生命最后消失——且不论他是不是我的父亲。 父亲似笑非笑得抽搐了一下,颤抖着举起了手。 那一刻,众人如排练过一般动起来,家里的儿子都站在了床前。我推着老大不情愿的睿儿也在角落里拣了一个位子。 大家都很严肃很紧张,我却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场面比这个更滑稽可笑。那又酸又苦的滋味一直在胃里翻涌,这事再不快点解决,我怕当场就要吐了出来。 父亲的视线自我的脸滑到睿儿的脸,又从睿儿的脸转过我的脸。我可以感觉到他此刻内心的悲凉。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只在乎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 他的眼睛一直盯在我的脸上,用尽了全身力气,其中复杂的感情我想我是永远都读不懂的。然后,他的手指向抱着孩子的赵妃。 我看到他做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手垂了下来。他并没有瞑目。 我在一片哭声中回过头去,那个美丽的女子正依在门口,笑得浅淡。她还穿着她走时穿的那件红裙子,薄纱在晚风中飞扬。 “娘……”我喃喃。 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而后,她接了父亲,走了。 第 25 章 父亲下葬后不久,简州战事有变。 北帝明广韶那时已经离开前线,回了帝都,让大将军多荣留守。仗打到这里其实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大雪来临,开春前是不可能再有战事。想当初若不是杨璠给了明广韶难看,他也不会急功而咬着简州不放。毕竟一举攻下方州,和州,卫州三座城,又夺回了陈水,这次回击已经足够明广韶耀武扬威,足够巩固他不甚牢固的宝座了。 可多荣是个急性子,又好大喜功。明广韶素来实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多荣的胆子也就更大了,在简州这里吃的亏一定要讨回来。 大年一过,多荣看部下休息够了,支援粮草也送来了,陈军也懈怠了,一声令下,浮水筑垒,直取简州城。庞天元正犯风湿,起床都困难。段康恒同杨璠商量后,自己亲自率领四千骑兵和敌人决战。 若不从段康恒年轻气盛来想,似乎还解释不了他为何如此大胆。杨璠以三千对二十万,那还有城墙守护,段康恒带精兵冲入敌阵,实在太过冒险。 然而继杨璠之后,这个男人也让我吃了一惊。段康恒就以四千人硬生生将北朝军歼灭近一半,逼退到陈水江畔!当陈朝援军赶到时,多荣终于后悔,欲于阵乞降,部下为求大义杀了他夺了军令,继续与段康恒抗争。 陈水江畔,撕杀声震天,两军尸首淤塞了陈水支流,血染半条江面。想陈水这人杰秀灵之地,如今也成为修罗场,不知多少文人骚客要扼腕叹息。 昔我往已,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年末,北朝又失去了和州一地。从此后,简州成为对南一军事要塞。 而我却始终记得那天。 雪还未融,我身上的孝衣也未脱。窗外一树红梅正开得娇艳,金色阳光洒落庭院。我同如意收拾书房,从百家诗到治国图说,一一清点。如意还絮叨着说:“太后赐的那套《云梦集》真是精巧,那么小的本子,居然可以写上那么多字。” 我说:“你该去看看上次将士们带回来的北朝的各种新兵器,那才是巧。有一种梭,带着火石的药力,可射千米远。难怪这次退兵这么困难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北朝在兵器上头,赶到我们大陈前面了。” 如意怔了怔,轻轻说:“郡主说的梭我小时见过,不过这火石,大抵是近来新的了。” “我看以后日子也太平不了了。”我坐下来,“皇上咽不下这口气,四皇子又是一个劲上奏要杀敌,太子却说去年大灾,应先抚民而后战。现在朝上两派天天吵,进宫去,都听太后在叹息。” 如意端了茶来,“段将军这次立了大功,今天回来了,恐怕……”话不说完,先笑得精怪。 我瞪她一眼,想上前揪她,外面忽然响起了声音,说是皇宫里有个公公来见我。我一看,正是太后身边的人,以为是太后来叫我进宫的。可那个公公见到了我,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脚下,抹抹脸,道: “郡主节哀,段将军……段将军他……” 我呼地站起来,喝:“快说!” “段将军殉国了!” 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 他们告诉我,陈水一战,段康恒生死不明,杨璠派人四次三番清点战场,就是连尸首也没有找到。北朝那日是掳了不少人,统统杀了,堆置起来焚烧。有人见段康恒就在其列,因怕北朝以他为挟,不吐姓名,慷慨就义。但具体怎样,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公公说:“消息早就传回京了,太后见郡主初丧父,怕郡主太过伤心,一直要下人瞒着不说。今天是军师回京之日,料也瞒不住了,这才……才……” 我知道他这话是说不完整的,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然后我就在想,段康恒死了?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死了?他才刚刚成就功名,初啼方响彻云霄,为何如此薄命?我坐在那里久久未动,一种疼痛和遗憾将自己围住,心也就滑到了最底处。 这不就是天妒英才? 算起来,他死的时候,我正戴孝家中,日日读书刺绣,与睿儿为伴,没有心惊肉跳,没有摔破茶杯,可以说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见我同他心中并无灵犀。 还记得他对我说:“待段某凭借实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门求亲。”那双坚定自信的眼睛,一直追随我的身影。我觉得心中温暖,他是我这些年来第一个让我放下心防而信任亲近异性。 我欣赏他,喜欢他。我想也许我同他的故事会很长很长。 可如今他也走了。 如意担心我,不住唤我。 我长舒一口起,幽幽说:“段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 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已经湿了。 我进宫去。太后身边的宫女说:“今天段贵妃来哭了一场,太后也累了,一个人下棋。” 段康恒因其姐姐的缘故,也时常进宫,太后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我轻轻进去,太后斜靠在垫子上睡着,棋子散着,夜风吹进来,有点凉。 就是这里的宁静,我深刻体会到了一种疼痛。寂寞、失落、空虚,还有,彷徨。 仿佛还可以感受到当初那道炽热爱慕的目光。坦诚,执著,充满怜爱。从没有人这样注视过我,只当我是个需要呵护的女子。 我,是错过了他吗? 我轻手拿起毯子,给太后盖上,转身出去叫人来把她扶去床上。刚刚掀起帘子,就听见太后在我身后仿佛无意识地喃喃: “念儿,嫁人吧……” 第 26 章 我还未走到皇帝寝宫门处,就有公公喜滋滋地迎了上来,一挥拂,道:“郡主,皇上等您多时了,您快请进吧。” 我也不惊异。皇上知道我要来,大概从父亲去世后他就想到了。总得有一次对话,来说明白这么多年的状况。 屋子里并未见皇上影子,宫人也没有,好像早就支开了。我正纳闷着,听闻外面传来琴声,那么熟悉的调子,正是《长清》! 我独自寻了过去,转过檐廊,看到皇上独自一人坐暖阁里,断断续续抚着琴。早知道当今圣上擅长音律,可现在看他弹琴的生涩架势,估计是忙于国事而疏遗了琴艺。 萧瑟风中,惟独琴好,声乐妙曼。 我轻吟着:“乾坤无厚薄,草木自荣衰。”然后拜下。 皇上放下琴,静默了片刻,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念儿不敏,那时也委实年幼,记得不多了。”我有条不紊地回答,“只是这曲子是家母日日弹的,怎么也不会忘。”有些话也不必说明白,比如那句“乾坤无厚薄”,是他听了母亲弹长清调后喃喃出来的,让我给记住了。 皇上叹口气,“天还冷,坐着说话吧。”一边有宫女扶我起来坐下。 我抬头看他,更加觉得他是老了。头发花白不说,眼角皱纹也比往日深了许多。上次中秋陪他下棋时还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此时则是疲倦落寞的老者。时间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 脚旁炭火烧得旺,不觉得寒冷。 皇上淡淡说:“朕记得,你正是荷开的季节出生的。” 我也淡淡地接上:“皇上好记性,正是那时候。” “一晃十七年。”皇上点点头,“睿儿有十三岁了?” “是。” 他沉吟片刻,说:“朕有一事和你商量。” 我大致明白他要说什么,俯身道:“不敢。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念儿便是。” 似乎因为尴尬,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太子同我提过数次,说到而睿儿无母又失牯,赵妃自己有子已立世子,他的前景堪忧。恰巧容王妃上了折子,道容王无嗣,为留传一方血脉,请领养子。”停了停,才说,“你父亲在世时我不方便提及,现在他去世,朕也可以做个主。弟弟是你嫡亲的,你自己看看,是让他继续留在定安王府,还是去给容王妃做儿子?” 短暂的冷场,只闻寒风吹过树梢。然后我起身跪了下来,道:“容王妃孑然一人,孤苦零丁,若睿儿能与之相伴,婶婶心有所托,睿儿也有慈母照料,更显吾皇慈恩。这天高地厚的恩泽,真不知如何报答?” 皇上深深看我。他说:“那就这样了。陈睿袭嗣王,归在定容那房。容王妃慧德贤淑,饱读诗书,交给她朕也放心。” 我谢了恩,起身来。皇上皱着眉头抿着嘴,神情严肃,只点点头。那边,有宫女捧出来了刚才皇上用于弹奏的琴,放在一个方长的檀木盒子呈到了我面前。这也是把极品古琴,方才听皇上弹奏就可以知道。 皇上苦笑一下,“这把‘正吟’,正是当年你母亲为我献艺时用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把什么都带走了,惟独把这琴留了下来。十六年来,睹物思人,如今人已不再了,东西,就由你收着吧。” 我伸出手时才发现手在发抖,檀木的芳香扑进鼻子,居然有点呛,眼睛便湿了。 皇上看我,摇着头,“十八年啊!十八年!朕却还未把江山平定下来!” “皇上……”他抬手断了我的话。 “我以前总想着从你身上找你母亲的影子。那时候总想,这孩子长得不像紫珏。那股子阴沉含蓄,倒像是继承了我。” 我听到这里,再是镇定,也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继续说:“可是日子久了,觉得你到底还是你母亲的女儿。你母亲将你教育得很好,念儿……” “陛下过奖了。” 皇上哼了一声,“教得好啊。让我都不知道怎么拿捏你的好!” 我所能做的,就是跪了下去,整个人伏在地上。 皇上站了起来,轻踱着步。 “朕告诉你,你的筹码,你娘留给你的最后的保障。并不是那块不知是真是假的牌子,而是陈睿!” 我一颤,握紧了拳头。 皇上的声音从我上方传来:“你这样护他,是因为他是你母亲的交代,还是因为他是朕的儿子?” 一滴汗顺着脸颊滴落在青砖上。 我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说:“陛下,我为睿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良久的沉默。 我紧紧拽住了衣角。 似乎过了一世,才听到皇上冷漠无情的声音响起,却像是宣判惩罚。 那带着一点愤恨的声音说:“朕要看看,你能为你这个唯一的弟弟,做到什么程度?” 我背脊有一阵寒意顺着经脉窜到四肢,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不能呼吸。 那个冷酷的声音又响起:“起来吧。李全,带郡主去休息。” 李公公过来扶我:“郡主,随老奴来吧。” 我这才发觉膝盖酸麻,双腿僵硬,险些站不起来。 皇上转过背去,我也看不到他表情。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怒,幽香溢满每个角落,有只红嘴小鸟在枝间跳跃,甚是活泼。暖暖日光照耀白雪,我这才发现,风已停,太阳出来了。 李公公将我扶到隔壁暖间,小太监放下珠帘。 我才坐下,就听外面有人来报:“万岁,人来了。” “让他进来吧。” 我隔着帘子,外面情形可看清七分。 只见一个身材修长,身着孝衣的年轻男子从容走了进来。第一印象是他的腰身笔直,即使跪在皇上面前,也觉得那身板没有弯下来。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不卑不亢:“罪民韩朗文叩见皇上。吾皇圣体金安!” 韩朗文? 我震惊。 江北五贤之一的韩朗文?那个诗文绮丽,尤擅工技,少小时就美名远扬大江南北的韩朗文? 我记得,他是延州韩氏望族之后,因遵循家规并未出仕,是同朝廷八秆子打不着的人。年中的时候,听说韩家窝藏前废太子印信和旧属,被人告发,查经属实。皇上大怒,下令查抄了本族,十二岁以上的男子都要赐死了。后来江南和江北的文人仕子都纷纷上书请求从轻发落,事情闹得很大。 那时候父亲身体已不大好,我正同段康恒来往,心思并未放在这事上。只是一日在太后那里见到太子陈弘,他同我说起此事。他也一心想保韩朗文,可是苦于无法。 我便说,皇上也不想同天下读书人作对,只是下不来台。找对了法子,救韩朗文不是问题。 太子问:“什么法子?” 我说:“皇上顾及的是什么?还不是面子。要给不杀韩朗文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七步成诗的借口,早已经不中听了。你说,皇上现在最愁什么事?” 太子说:“该是北方战事。” “北方战事,什么又最关系要害?” 太子想了想说:“现在两军实力相当,该是担心敌方有外援。” 我笑道:“弘哥哥好聪明。皇上担心的,就是西厥游牧民族同北朝结盟。那韩朗文不是少年就游历西土吗,似乎还跟他们什么族长有些交情。就让他带罪立功好了,劝说西厥同我大陈结盟。这样皇上自然也不会杀他。” 太子那日高兴离去。后来我听说韩朗文果真动身去了西厥。再后来战事荼野,我便忘了这个人和事。 今日见他从容归来,想必是完成了任务,救了自己一命。 皇上又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才道:“一路还顺利吧?”也未叫他起来。 “回皇上,杭渠中孜州到关州一段已经修成,草民乘船,一日千里,比平时是快了几倍。”韩朗文不卑不亢的声音听在耳里很是舒服。 “哦?你是在提醒朕,这杭渠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朕不杀你是对的?” 韩朗文的头埋下三分,道:“草民不敢。修杭渠是圣上的旨意,杭渠修成,泽被万世,这都是皇上的功德,草民不敢夺功。草民今日在这里,还得感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上哼了一声,“谢朕就不必了。朕的本意可是要杀你的。要谢,就谢这帘子后的和熙郡主吧。你的命,有一半是她救的。” 我一愣。皇上知道? 韩朗文向帘子这里一拜:“谢郡主救命之恩!” 我很快反应过来,回道,“韩公子多礼。公子才华盖世,上天有好生之德,命不该绝。妾身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算不上救你性命。还是快快请起吧。” 韩朗文站了起来。我定神一看,微微吃惊。本以为游行天下者必然潇洒不羁,没想到居然是个书卷气浓厚的俊朗青年,嘴角的笑有着淡淡的无奈和疲倦。 只听皇上说:“韩朗文,朕三次授你官职你都不拜,宁愿游戏山水,可见圣人书上的忠君之道,并不在你眼里。” 皇上话中有话,我听着都觉得难受,更不知道韩朗文听了如何。 “草民知罪。”韩朗文声音平静,真是荣辱不惊,“皇上厚爱,草民愧不敢受。且经此一事,草民也想明白了,学得一身才学,并不只是为了自赏,而该为天下黎民苍生尽一份力。这才不愧百姓养育,仕子相救之恩。” “好!”皇上道,“既然不杀你,那自然是要用你。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朕授你做工部侍郎,给朕把红渠和杭渠连起来!” 最后一句霸力十足,大有指点江山的魄力,不知情的人定会听得热血沸腾,以为又是一出明君良臣的戏码。可是韩朗文却很平静地拜下受命。如此荣辱不惊,气度大方让我赞叹。 可是这样的惊世才子,如今却也得投身庙堂,身陷朝廷这个大酱缸中。 白衣翩翩佳公子,不知道会被染成什么颜色。 就在我惋惜的当口,听到皇上问:“韩卿娶亲了没有?” 韩朗文一惊,说:“没有,可是……” “既然没有就好!”皇帝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孤身一人,朕就为你做主好了。和熙郡主是定安王爷的嫡亲爱女,姿色倾城,端庄贤淑,自幼饱读诗书,聪颖脱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配你做妻,如何?”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来,我浑身一颤。 “皇上……”我低吟一声,声音都不似自己的。听在自己耳朵里,是震惊和不解,也许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娇羞。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皇上接着就说:“朕一时口快,差点都忘了郡主在这里。别羞才是,你不是一直仰慕韩公子才情?” 隔着帘子,我看见韩朗文亦是一脸掩饰不住的惊骇,睁大眼睛,半天才说:“皇上,草民只略会雕虫小技,又素来放浪形骸,且还是罪人之后,实在是……配不上郡主的金枝玉叶啊!” 我在这边已经由震撼转至恼怒。很明显皇帝用了他却又没法全信他,于是把我插在他身边,为的是牵制。做媒是幌子,安插眼线是实质。而睿现在又是容王妃的养子,在他的掌控下,又牵制了我。 这就是考验吗?看我能为了睿儿做到哪一步? 呵,韩朗文虽然身份比我低,可是相貌才情,配我绰绰有余了。皇上到底想看我什么? 那边韩朗文也面如死灰,像是意识到这个决定是无法更改的。我看他身子微微晃了晃,复杂的眼神瞟了我这里一眼。 太监催促他:“韩大人,还不快谢恩啊!” 韩朗文咬着唇,手紧握成拳,关节发白。皇上的脸色变得难看。我见事不宜迟,抢在韩朗文前先在室内跪了下来,高声道:“谢皇上御赐良缘。” 李公公松了一口气。而韩朗文也绝望地闭上眼睛,麻木地跪了下来。 我觉得寒冷,不住发抖。可细想下也没有其他方法。我总得嫁人,与其嫁给纨绔的世家子弟,不如嫁这才貌双全的韩朗文。他如今官拜侍郎,身份上虽有差异,可其人是一表人才,我并不吃亏。其次,睿儿有了保障,我倒欠皇帝人情似的。虽然睿儿本是他骨血,他照顾孩子是理所当然,可是,谁会同天子算这笔帐? 他再爱母亲,也把她嫁了父亲。凡做得大事之人,必然能心狠手辣,不顾亲情。我这父不详的孩子,拿什么和他理论? 皇上见终于把两个让他头疼的人凑成了一对,格外高兴,“那就这么定了。” 小公公凑上来道:“恭喜韩大人,恭喜郡主。皇上仁爱!” 韩朗文冷冷扫他一眼。 那时我只是不住感叹,同样隔着帘子,我也可以感受到韩朗文那道逼人的目光。不是炽热的,而是寒冷胜过窗外雪。我苦笑,他可以摆脸色,我的脸色又能摆给谁看呢? 都是给命运推着走的人,谁又能埋怨谁呢? 第 27 章 那日回到王府,已入了夜。皇上赐婚的圣旨早先我而到,这时的王府张灯结彩,父亲去世后头一次这么热闹。 王妃带人出来迎我,道:“恭喜郡主得此佳婿。” 二娘也在旁附和。即使光线昏暗,我也看得清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本朝郡主,大都婚配王侯勋臣之家。这个韩家满门被抄不说,韩朗文也只是一个小小正四品侍郎。无须语言,就已经够满京城的人笑话的了。 我却觉得这样很好。高门权贵,我十七年的人生里见的少了吗?韩朗文这样的清流,却能让我感觉轻松一些。 总之是要嫁人的啊。我对自己说。 回了院子,没有见到睿儿。我也不意外。 支开如意她们,我独自往小院深处走去。 那间昏暗的屋子里,点着香火。烛光里,画上母亲宛如生前,巧笑嫣然。 我久久注视着,满腔感慨终化成一声叹息,在画像前跪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来人跪在我的身旁,过了片刻,他伸出手搂住了我。 那是一双已经开始蕴涵着力量的手臂,那是一个温暖得发烫的胸膛。 我眼睛发热,紧紧闭上。 “容王妃性情温柔,一腔慈爱,又一直很喜爱你,她是一定会对你好的。她一生无子,如今得了你,肯定会尽一切来护着你。你在她那里,我很放心。” 睿儿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我转过身去,望着他。几年前瘦弱的男孩在这些日子里猛地长大了,棱角开始分明的面孔是那么英俊。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男人,成为能把握自己命运的人。我虽然尽量不给他压力,可是外界的凶险,也会逼迫着他迅速成熟长大。就像,对我一样。 我伸手轻抚着他的面容,那酷似今上的一张脸。 母亲生前对着他,总是既怜爱,又不忍。也是因为这张面孔吧。 睿儿眼睛一片湿润。我不禁捂住他的眼睛,我怕看到他哭。 手心里一点热,濡湿。 我心里尖锐地疼,将他搂进怀里。 “韩朗文是读书人,为人正直,品淡如菊。放眼京城里能有点才华和担当的男子有几个?他家遭变故,我亦丧了父母,我们两个,其实同病相怜。我想我同他,会相处的来的。” 睿儿埋在我怀里,闷声说:“我不要和你分开。” “没有谁可以陪伴谁一辈子……” “可是姐姐说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 “我发誓,我会回来的。这样可好?”我轻拍他的背,“你要记住,不论姐姐离你有多远,姐姐最牵挂的人,永远是你。” 他没出声,只更紧紧抱住我。 如意端来夜宵,一看我们姐弟正依偎在一起,立刻识趣地退下,把门合上。 韩家在京城有房产,抄家时被收走,现在又重新赐回到韩朗文的手里。我嫁进韩家,进的就是这座韩府。 是年桃花净尽菜花开的时节,我做了这韩府的女主人。 婚礼不算盛大,场面亦不热闹。韩家败落后,亲人死散,旧友也多半敬而远之。韩朗文托人传话与我,说,现在情形还不稳定,就不请一些好友了,免得将来发生什么变故,将他们牵扯进来。 我自然同意。 我和他都是理智实际的人,做事有商有量,共事愉快。 成亲那天,空气潮湿闷热,我穿着厚重的礼服浑身汗涔涔,妆早就糊了。吃的东西无法饱腹,又一人枯坐在新房里,等丈夫。 太子和四皇子带着些人来,场面热闹了一些。我隐约听到男人们的喧哗,只觉得疲惫,盖头下那一方小小地面,烛影不住晃动。 终于听见人声,韩朗文给一帮公子哥们簇拥着进来。我深呼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听人声,陈焕也在列。喝了交杯酒,众人嬉闹了一阵才体贴地退下,房中又只剩两人。 我颇觉无聊,可又不可不顾礼数,依旧干坐着,等韩朗文来掀我盖头。又想自己此刻也该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怕也给不了他什么好印象。 多可笑,他还不知我什么样子,我们就成了夫妻了。 韩朗文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我从盖头下,可以看到他鲜红的衣角和皂色的靴子。 外面的人声在逐渐褪去,烛火也灭了几枝,惟独他始终不曾和我说话,更不进一步动作。不是不知道他不情愿这门婚事,可这样僵持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我终于出声,道:“韩……官人,人说洞房花烛夜,乃是人生里的小登科,一生只一次。事情已到了这步,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韩朗文一声轻叹,压了我大半天的头盖,终于掀了起来。 我如释重负,抬起头。 烛光中,韩朗文清俊儒雅的面容似乎被镀了一层金光。近看,五官清癯,鼻梁挺直,温润双目里有清光闪烁,带着平和善意,还有一些好奇,以及一点歉意。他有一种清新的气质,宛如山中翠竹一般。 他冲我作揖:“郡主。” 这一声郡主,听在我耳里,有重说不出的沉重。 我笑了笑,低声说:“在这里,你为夫,我为妻。没有什么郡主,也没有什么罪臣。” 韩朗文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转瞬即逝。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飘来一阵酒香。我们俩都疲惫得很,对望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站起来,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他。 “赶紧把交杯酒喝了,我们俩都好休息。这么折腾了一天,都累坏了吧。” 我这般没有小女儿情态,让韩朗文不禁扑哧笑了起来。 他接过酒,站了起来。看着挺瘦的人,我却只及他下巴。我挽过他的手臂,凑过去,将杯里的酒一仰而尽。醇香美酒滑落下去,心里什么东西也寻着了归属。 我已是他人妇了。 张开眼,韩朗文带着淡愁的俊雅面容映着烛光,双眼含笑,正注视着我。 我低下头去。 我们坐了下来,草草吃了些点心。我拧了块湿帕子,服侍韩朗文洗脸。他受宠若惊,推脱不过,谢了几遍,才接了过去。 我推开窗,夏夜的风吹了进来,带着微凉的潮湿水气。虫子在草里鸣叫。张灯结彩的院落已人去楼空,只余红艳的灯笼高挂,随风轻摆。 “要下雨了吧?”我说。 韩朗文说:“洪江一带已两月无雨,希望这次能缓解一下旱情。” 我笑:“官人真是三句不离本行呢。” 韩朗文低头笑,笑里总是有着化不开的愁。洞房花烛,他静坐在那里,目不斜视,举止端庄,真有竹下之风。 我终于问出口:“她是谁?” 韩朗文微微一愣,又瞬间明白过来,苦涩一笑:“我的表妹苏娴。” “江北两大才女,李天蓝和苏娴。没想到她是你表妹。” 韩朗文说:“她母亲是家母的表妹,她亦算我表妹。” 我疑惑,“韩家谋反,株连九族,女子均都发配为奴或为妓。你这表妹……” 他头更低,“你可听说京城第一名妓心月姑娘?” “略有耳闻。”我问,“就是她?” “是。给贬做官妓……可怜她金枝玉叶,也曾是掌上明珠……”他叹息心痛,口气悲凉。 我怔怔看他,才大致有些明白他屈服皇上的意思。他是想救那个沦落风尘的情人。 皇上问我能为睿儿做到什么程度。那,是否也问过他,能为红颜知己做到什么程度。 现在想想,这段姻缘,着实啼笑皆非。 我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筹够了钱,本打算此次进京就把她赎出来,和她远走高飞。可是没想到皇上指亲……” 我同情他,可是也只能是同情。 我问:“那如今呢?” 韩朗文抬头看我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我们俩,都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俩都有把柄抓在皇帝手里,被拿捏了三寸,动弹不得,只有乖乖做别人手下的木偶。人家叫我们站着死,我们就不敢坐着死。横竖都是为了最重要的人。 我推开门,如意从外面匆匆跑过来,问:“夫人,有事吩咐?” 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我。我点点头,“给我重新收拾一间房出来,我过去睡。” “不用了!”韩朗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背后。他对我说:“我去其他地方睡。” 如意平素波澜不惊,这下也愣住了。新婚之夜就分房的,太是少见。 我问:“这样可以吗?” 韩朗文这么温和的人,也终于带了几分怨气:“不用管那些。你说的,我们已是夫妻。夫妻俩关上门自己过日子,怎么过是自己的事,谁也干涉不了。” 我叹一口:“也好。如意,你叫陈嬷嬷带大人去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进宫给太后问安呢。” 韩朗文离去。如意帮我卸下了喜服,我顿时觉得一身轻松。 如意问:“要不要叫厨子做点夜宵,您估计也饿坏了。” 我对她苦笑。她是这么善解人意,不过问主子的私事。我摇头,“厨子也累了一天了,罢了,罢了。给我倒水洗脸吧。” 黄铜盆里,水面倒映出一张年轻美丽,却又忧郁憔悴的脸。我笑起来,笑身不由己,笑命运捉弄,笑自己被算计一场。 我对如意说:“你看,人生就是这点没意思。明明知道今后会一成不变,却还是得这么过下去。什么理想抱负,大多时候只是为了一口气。真是没出息。” 如意平静地对我说:“您先睡吧,等醒了,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倒床上,人确实是累了,很快就睡死过去。 新的一天虽然是新的一天,但烦人的事却不会因此而改变。 *俺从西班牙回来了,晒得和个小黑人似的,呵呵。不过地中海的风景太美了,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长清卷一就快结束了,卷二将会是新的内容,摆脱炒剩饭的嫌疑。 继续缓慢更新,感谢大家的支持。 ps:西班牙的海鲜饭啊,无比的美味啊,真是一辈子都难忘~~~~~~~~~~ 第 28 章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既然别人没有办法不为自己牺牲你,那我更要好好对待自己。 我着手整顿韩府。韩朗文的性格造就他不拘小节,家中琐碎事全部落我头上。小到筷子板凳,大到田庄帐目,通通送交我这里过目。忙起来,也没空想那么多,整天看不到韩朗文的身影,也没什么感觉。 我们相处得很平淡,假扮不来恩爱夫妻,倒还是可以像朋友一样礼貌客气。我同他一般多在吃晚饭时才见面,儒家讲食不语,于是顿顿饭吃得大眼瞪小眼,消化不好。吃完了饭,茶上来了,再把大事拿出来讨论,办公一样。 韩朗文不适合做官,他正直愤慨,不肯同流合污。但他是那种不做则已,一做必倾力而为的人,极有责任感。宫中冠盖云集,人际冗杂,我不得不常去提醒他。 他对我很尊重,我的话他都认真对待,这点也算是幸运。但有一点,他和我意见永远没法统一。 他向我抱怨:“四皇子人浮于事,重点不在木材如何搬运,而在欲知有几个官员肯听他发号施令。” “夫君,祖宗家法,皇子不可结交大臣。四皇子即使有这个心,也不敢在天子眼下使权弄谋。” “夫人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非也。”我摇头,“他若隐藏到让旁人完全无法察觉,那才是真正高明。毕竟满朝都是皇后势力,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皇后眼里。” “照夫人这么说,那我该巴结的是太子才对。毕竟他母亲势力强大,无人敢逆。” 我微笑,“不见得。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百年之后,又不是皇后当皇帝。” 韩朗文皱眉,“皇后母家势力,如今崛起势头强大。” 我道:“你能察觉,皇上就察觉不了了吗?可不要忘了,皇上是怎么样的人。” 韩朗文会意,苦笑:“夫人说得有道理。我呀,真不适合这身官服。夫人若为男子,定也比我强上百倍吧。我当初谢印不拜,想的就是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 我淡淡道:“夫君切莫妄自菲薄。” 他的苦闷,大概就在于无法撒谎欺骗。既不骗我,也不骗己。他不知道欺骗其实也是一种体贴和宽容,不知道不面对也有不面对的好处。他对待自己总是特别苛刻,以为这就是人生。 我同他商量:“苏姑娘如今还留在烟花之地,终是不妥当。能将她接回来吗?” 韩朗文摇头:“若能接,早就接了。上头怎么会那么轻易放人?” 我说:“以前是以你一人之力,自然不行。现下我们已经成亲,卖点我的面子,应该还是可以的。” “可是,我们毕竟才新婚,就将人接进府,传出去也不好。” 我说:“那也好办。以我名义在外置一处院落,先将苏姑娘接过去住下。” 韩朗文眼神复杂地注视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我冲他一笑,起身离去。走出很远,回过头去,发现他还望着我。身长玉立,一身青衫,像一株挺拔的竹。 太后对这婚事并不满意,发牢骚:“不说是逆臣之后,光就一个小小侍郎,怎么配?” 我就欺骗她,做害羞状笑道:“其实朗文对我极好。” “那是当然的。”太后哼一声,“要凭他那牛舌头,怎么会劝得赵达舍近处的官林,而取席阳的民木?得妇如你,他该日日给祖宗烧高香。” 这赵达每年自收购木材一项,就要从中盘扣上千两银子。皇上太后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是皇后的远亲,官不算大,不动,也就几千两银子,动了,会和皇后娘家闹不愉快。于是一直搁着。 我说:“用席阳民木,是四皇子的主意。” “这样啊。”太后说,“老四把心思放这上面也是好的。” 我问:“怎么?焕哥哥……” “难得他关心点国事,前阵子却老想着乘胜追击南蛮,闹到连太子都附和了。皇上生了好大的气。” “太子也赞成?” 太后冷笑一声,“他?他怕只是想去简州见那个人吧!” “杨大人真的不回京了?” “皇上升了他的官,又给他赐了婚。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杨璠也是聪明人,怎么会不懂?再说,由他治理简州,是因材施用。比较下,个人恩怨不足为道了。” “可是这样一来……” 太后却打断我的话,岔开话题道:“过来帮哀家看看这结怎么盘的。哀家这记性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立刻断了继续在她面前谈论杨璠的念头。凡是人,都有忌讳的。 两国边境暂时平和,观望多于挑衅。边界两地油绿一片,风吹麦浪低,这景色倒给人不少安慰。 也不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可以过到什么时候。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只希望有时候给我们缓一缓。 出嫁后不可再和往日一样自由。我除去进宫请安和去容王府看望睿儿外,整日都在书房里清点繁杂的帐目。 如意总笑,“大院子里,除了鸟叫,就是夫人算盘珠子的响声。” 我皱眉头,“你是我带过来的丫鬟,以前叫我什么,现在还是叫我什么吧。这声夫人,听着怪刺耳的。” 深闺中没有消遣,我渐疏了琴艺,爱上临字。韩朗文下朝回来,站在窗外树荫,我一抬头,就看到他眼神复杂地注视着我。 “有事吗?” 韩朗文有点局促,俊雅的脸上似乎浮现红晕。真好笑,大男人还脸红。 “进来吧,外面怪热的。”我说。 如意端来冰糖莲子羹,水晶盅里还有冰镇着的葡萄。韩朗文坐在一角看公文,我则在另一头临字贴。 偶尔一阵清凉的夏风刮进来,吹乱了案上的宣纸。我忙去按,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帮我拣起了地上的纸。 我说:“谢谢。” 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自然。 我短暂的生命里,他是唯一一个与我长期朝夕相伴的男子。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段康恒。他的祠堂里香火一直不断,大陈百姓感激他保家卫国的贡献。我想他如果没死,也许我已经嫁给了他。他应该会对我很好,我同他会想其他夫妻一样,恩爱白头。 但是我又想,我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背景身世,会找到一个可以同我白头的人吗? “想什么?”韩朗文问。 我这才发觉他正站我身边。举笔出神,墨滴在纸上,平白糟蹋了快画好的小荷蜻蜓图。 我急忙把纸揉成一团,韩朗文却忽然出声:“等等!” 他接过纸团,小心展开,“小荷初露,蜻蜓欲飞。这么好的图,丢了太糟蹋了。” 我笑起来:“这都画糟了啊。官人要是喜欢,我再画一张就是。” 韩朗文温柔一笑,道:“不用了,我很喜欢,夫人就送我这张吧。” 我无奈地笑了。文人的怪脾气,我也摸不清呀。 婚后的日子出乎意料地平静。连睿儿都变得很安静。他非常勤奋地读书习武,容王妃将他照顾得很好。他正在长个子,我们每次见面,都觉得他比之前要高出一截。只是有些时候还是像个小孩子,比如会忽然耍赖地扑进我的怀里,或是紧张地抱住我。 我知道他惶惶不安,担心会失去我。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东西太少了。 韩宅本有一方大池子,给收回后失修,早干涸了。如意巧妙出策,垒石为山,引水为河,把宜荷院的那一池荷花都移了过来。 初夏的阳光并不热,宅子里闹得沸沸扬扬,我难得可以做主,于是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一点也不马虎。 韩朗文下了朝也过来看看,站得远远的,看到我在看他,点头笑笑。 俊朗的外表下有着深刻的思虑,他像个沉思者,嘴角的那丝无奈和疲惫却是永远都没有消去的。 晚饭时,我同他说:“苏姑娘的事,都已经办好了。” 韩朗文立刻全神贯注。 我说:“今天已经将人接了出来,现在安置在青柳巷一座小宅院里。我派了丫鬟和老妈子去伺候。你若有空,明日可以去看看她。” 韩朗文听完,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不知道怎么谢你?” 我笑:“一家人,说什么谢?我也是可怜她命苦。” “你为我做这么多,我韩朗文有生之年,定会报答的。” “怎么客气成这样。”我说,“人生一次,算计那么多,会少很多快乐。我们两个现在是同舟共济,将来彼此扶协的地方,多了去了。” 韩朗文忽然伸出手,将我的手握住。我一惊,却并没有争脱。 他的手温热,有着薄茧,非常轻柔地覆盖在我手上。同我记忆里上一次接触到的男人的手有着区别。 那是一只宽厚后力的大手,有着厚厚的茧,捂着我的嘴,让我感觉到一片滚烫。 我的心一乱,抽出了手。韩朗文眼神稍一闪烁,也收回了手。 “还有一件事,官人务必知道。” “夫人请直说。” “那苏姑娘,好像已经有身孕了……” 韩朗文猛地睁大眼睛,唰地站了起来。一张脸,一下红,一下白,身体在发抖。 “她有身孕了?多久了?” “大夫说有三个月了。我算了算,那是她入青楼前的事了。官人,是不是……” “是我的!”韩朗文一口咬定,“那孩子是我的!” 我一时语塞。我早估计到孩子是他的,可是他似乎也太激动了。 也许是初为人父吧。我很快释然。 我说,“这孩子是韩家骨血,那不能让他流落在外。我会吩咐下人好生伺候好苏姑娘,等孩子生下来,就想法子将他们母子接回府。” *哈哈,在西班牙没有艳遇,在法国南下的时候倒是有一桩。在南部小城看斗牛的时候,碰到一个吉普赛帅哥。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吉普赛人。那小哥穿着民族服装,五官深刻,高大健壮,一身光滑的古铜色肌肤,长长黑发,笑起来俺的心都要碎了。他的摊子边可是围满了女游客呢。哈哈,俺后来厚着脸皮和他合影了一张,他粉爽快。俺有点后悔没有跟他买点小东西了,多勾搭几句多好啊~~~~55555可惜我是游客~~~~~ 第 29 章 日子进入盛夏,天气酷热,蝉鸣都无力,更别说人事。太后慈架已去避暑,我进宫也就直接去给皇后请安。皇后自打睿儿过继给容王府后,对我就没以前那么亲切了。多数时候,也是她同其他命妇后妃闲聊,我静坐在一旁。想起了,才同我说上两句。 我也并不在意。她心机太深,同她交谈必须全力以赴,累得很。 我们俩为着各自的利益,冲突是难免的。只是她的心胸之狭窄,比我估计的更甚。 我同韩朗文,依旧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如意对我们没有圆房一事有点耿耿于怀,我却觉得这样更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婚姻生活,面对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现在的距离,让我觉得很安全。 夏末的时候,我满了十八岁,而苏娴则产下一子。 韩朗文的第一个儿子。 他很是高兴,那夜大醉,给儿子起名叫韩泽。 孩子抱来给我看。初生的孩儿,五官还皱做一团,小小的,却是懂得张嘴大呵欠,肚子饿了要哇哇大哭。我觉得有趣极了。 那一刻,心里有什么被触动了。我想起了睿儿刚出生的模样,又想起了母亲。 母亲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而延续了我们的生命。虽然这生命充满了苦难,但是它也开始于一个纯洁美好的灵魂。 孩子满月,苏娴被接进了府。 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子,面若芙蓉,优雅从容。初生产让她有些丰韵,却更添了一抹成熟妩媚的美。那妾室穿的桃红色,衬得她肌肤赛雪,整个人宛如一株雪中红梅。真是教我这样见惯美人的女子都看着心动。 而我就要跟这样的女子分享一个丈夫。 苏娴低垂着头,柔顺地走到我面前,跪下来给我行礼。她的声音也极动听,宛如出谷黄鹂,清澈婉转。看来第一名妓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我俯身扶她,韩朗文却抢先我一步,将她扶起来,搂在怀里。 韩朗文关切道:“你才出月子。小心着凉。” 苏娴表情却是淡淡的,说:“多谢官人关心。只是这礼不可废,妾身本应当以姐姐为尊。” 我说不来什么从此我们两人一起好生伺候夫君的话,只好挑了些严谨的话,说:“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不必太拘于礼节,和睦相处最好。妹妹以后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便是。” 苏娴道谢,还是冷冷淡淡的样子,真是个绝色冷美人。 那夜韩朗文终于没睡书房,而是歇在了苏娴的采薇院。之后一连多日,他都在苏娴那里过的夜。 这么明显,下人难免嚼舌根。有的笑正房失宠,有的说二房狐媚。不过我好歹是皇上赐婚的郡主,他们依旧对我必恭必敬。 太子陈弘奉上名在京外练兵,四皇子陈焕专心监修运河,文武百官各司其职,皇帝病情没有加重,北边无战事,天下似乎很是太平。 清幽的韩府里,时常会有清越的琴声响起,那婉转的旋律似乎在青青荷叶上一弹,跃到四面八方。技艺不是不精湛的。 我正带着家丁去查看后园漏屋是拆是修,听到琴声,停在了渡廊上。 如意说:“那是苏姑娘又在弹琴了吧。” 阳光满园,花香浮动,雀鸟争鸣,祥和宁息。我轻夸:“这琴,没有个十年,怕也练不出来。” 一旁一个小丫鬟却为我不平,多嘴道:“虽如此,技艺比夫人还是差了一大截。可夫人自她进府后就再也没弹过琴了。夫人,为什么不露一手,让那些媚俗女子瞧瞧?” 我冷扫她一眼,“她弹我也弹,这是韩府呢,还是乐坊?” 吓得小丫鬟跪地上。我转念一先,争风吃醋之事本就不入我眼,我又何必和一个小丫头计较。 正欲叫她起来,管家找了过来,报告我:“大人叫人送了话来,说今晚家来要来一个客人,让厨子备好菜,也要夫人有个准备。” 我问:“来客是谁?” “大人没说,只吩咐多做点京城的菜。” 我点点头。府里款客也不是头一回,并没多想。 待到晚上,我梳理得当,吩咐好了下人,就等客人来。 前门一阵喧闹,不一会,见到小厮打着灯笼引客来了,韩朗文的笑声也清晰可闻。 他性子内敛,很少见他笑,更是从来没听他笑出声过。我不由有点好奇,来人是何方神圣? 混着花香的风吹着我的脸,我挂上笑容上前去迎接。 绕过一从桂月树,眼睛扫到韩朗文身后那个英伟挺拔的身影,浑身如遭电击般一震,脚下立刻加快速度往前迈了一步。正对上那双眼睛。 第 30 章 韩朗文没有察觉异常,介绍道:“这是和熙郡主。” 那人慢慢举手抱拳,仿佛手有千斤重。他深深注视着我,目光是熟悉的,声音也是熟悉的,可是其中的震撼和伤痛,却是陌生的。 他低沉的声音说:“郡主,今日打搅了。” 我强压下震惊,低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回道:“段将军,别来无恙啊。” “你们认识?”韩朗文有些惊讶。 段康恒苦涩一笑,“和熙郡主得宠于太后膝下,出入皇宫。在下受姐姐之恩,也常在宫中走动。自然是碰过面的。” 韩朗文对此没有深纠,拉着段康恒往屋里走,边说:“大将军大难不死,又探得情报,忍辱负重这大半年,收获不菲啊。韩某今天特意备下上等女儿红,专门敬英雄!” 我走在他们身后,就见段康恒回头扫我一眼,那痛楚凄凉的眼神辞刺得我一痛。我仔细盯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看月亮,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清晰明确,晚风有点潮湿,夏虫还在鸣叫,这不是梦。 我看一旁,如意明了我心意一样,大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段康恒并没有死。 他非但没有死,他还已经是功绩赫赫的一员大将。他遵守了诺言,满誉而归了。昔日里拘束的举止变得豪爽大方,曾经修长的手已经磨得粗糙厚实,曾经青涩的脸已经染上了沉沉风霜,本就高健的身躯更是挺拔。那双眼睛,也不再是从前的少年无忧。他偶尔看我一下,里面有着无言的惋惜和沉重。 可他也只有用眼神表达而已。 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呢? 上等的女儿红,水一般灌下,那韩朗文敬他,他就喝,一点都不推脱。我坐对面冷冷看着,也不阻止。 既然认为一醉能解千愁,我又何苦不让他做个梦呢? 我自己也将杯里的酒一仰而下。 对话中我也大致明白是事情的经过:段康恒追逃兵过河时受伤落马,顺着水给冲到了下游。被一户人家救上来后,就跟随商队潜进了北朝京都林城。随后数月他都在林城里悄悄地四下打探,得到不少情报。然后归来。 什么情报,我自然不知道,可见皇上龙颜大悦,给他加官进爵,就知道他此行是真的立下大功了。韩朗文这人最反感官场的结党营私,这次却请他来,必是对他极为赏识了。 话间也提到了我,韩朗文只笑道:“多谢皇上指婚。”一句便带过了。段康恒那时已经开始醉了,苦笑着端酒敬我,我推拒不成,勉强喝了一杯。 酒虽好,可一入口就觉得苦涩辛辣,一路烧到腹中,呛得我轻咳。如意赶忙来给我捶背。韩朗文看着我笑笑,“夫人酒量不行啊。” 所有小小细节,全都落在段康恒眼里。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怕是把持不住,立刻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看样子,韩夫人身子似乎不大好。那韩大人赴简州的时候,夫人不是要受许多苦了。” 我生生站住,惊讶地望向韩朗文。这事我怎么从未得知? 韩朗文受不起我质问的目光,只得全部告诉我:“是。为战事做的准备。皇上欲把红渠与简州的明月河相连,调我去督修。” 战事?我又望向段康恒。这也是个知我心意的人,未等我开口问,就先答道:“夫人久未进宫了吧?段某一回朝就得知前阵子皇子们主战的事。皇上虽然一直考虑着,但也渐渐有了动静,命韩大人督修红渠和研制兵工就是其一。” 看来太子练兵,也是为了战事。 虽然两国恩怨不可能轻易了解,却不愿意战事连绵。苦的还是百姓啊。 大概是我脸色苍白,段康恒看出我的尴尬,出面化解道:“夫人莫担心韩大人。韩大人这次只是督修运河罢了,不参与战事。” 韩朗文笑笑:“可惜我一届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虽有心报国,也只能做点琐碎小事。” 段康恒说:“韩大人切莫妄自菲薄。” 两个男人又你来我往地恭维起来。 我却已经待不下去。今天这顿饭吃得抑郁,珍珠米饭都如同石子,鲜汤鱼翅也似粉丝。我告退。 回到房里,才察觉背后发凉,衣服已被汗湿透。 窗外夏虫鸣声不绝,夜来香的气息如此浓郁,盖住了荷花,醉了玉人。明月当空,嫦娥余恨。圆缺之间,流失的,除了岁月,还有爱恨。 如意站在我身边,轻声问:“郡主,你会同大人一起去简州吗?” 我笑:“去不去,可不是由我说了算的。” 忽来一阵风,将窗边的蜡烛吹灭了。青烟缭绕,我居然就在这馥郁的花香中闻出了战火硝烟的味道来。 夜晚故事多多。枭雄的野心就这么轻易让百姓平静生活如这跳入池塘的青蛙激起的浪花一样碎了开来。 韩朗文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只点着一盏灯在案上描青,一笔一笔都是荷花。他站我身后看了许久,才轻轻咳了咳。我装做惊讶,放下笔,问:“段将军已经回去了吗?我没有去相送,真是失了礼节了。” 韩朗文已经收敛了微醉之态,神智清明,表情肃穆。 他说:“其实迁到简州一事,我并未想着瞒你,只是打算迟几日说。” “皇上的意思,可是要我同你一起去?” “是”他叹一声,“就我和你。” 要将睿儿和他的苏娴和孩子留在京城。 我只得安慰他,也安慰自己,道:“至少,皇上健在的话,他们会是安全的。” 韩朗文长叹。我走过去,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他握住我的手。 我们两人这样静静站了很久。有一种同甘苦共患难的亲人间才有的感情弥漫开来。 我去同睿儿告别。 酷热难耐的季节,惟有山里还保留有春天的清凉,绿荫下碎金点点,花开红树乱莺啼。 睿站在树下出神,见我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我一把拉过去,紧抱在怀里。他的头埋进我的颈项间,男孩子身上特有的汗香和热气不断传来。 我贴着他的脸,说:“我去去就回来。” “那是打仗。”他喃喃,更搂紧了几分。 “我又不会上战场。城里还是很安全的。也许日子会简朴一点,但是,没有宫廷里的勾心斗角,生活一定会更自在。” 静慈庵的颂经声悠悠地响在耳边,衬着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仿佛具了灵性,风吹下,在窃窃私语。 我问睿:“和容婶婶过得惯吗?” “她待我极好,我的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她虽不是生母,于你却有养育之恩。一定要孝顺她。” 睿应了一声,问我:“姐,他对你好吗?” 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韩朗文。 我笑:“他没有对我不好。” 睿儿冷哼了一声。 我笑,摸着他的头发,“好好念书,等我回来。”dernièrefois.onadecidesevoir “姐……”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是浓浓不舍,“你可不可以不走?” 我心里就像是被刀一寸一寸地割着,紧抱住他。 “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七年为期,姐姐会平平安安回来,你也要平平安安长大。若我们都遵守了约定,姐姐便哪里都不去了,我们就守在一起过日子,好吗?” 睿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可是,你也说过没有什么人可以陪伴谁过一辈子。” “所以,必须经历分离啊……” 睿拉紧我的手。他说:“姐,我等你回来!”眼睛里却是有晶莹的液体在滚动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约的这七年,都有点说大话了。心里一阵痛楚,只得把睿搂紧。此去经年,不见他,终牵挂。 “二位施主,这树,还是莫靠近的好。”一个女声忽然响起。 我和睿转过头,见一个容貌甚是美丽的女尼双手合十,恭敬地站在一处。刚才那话,就是她说的。我仔细看,更觉得这张脸是陌生又秀美。她的年纪该不轻了,可保养得很好,那雍容的姿态更是让人肃然起敬。 我问:“师太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那位女尼微笑一下,道,“只是这槐树,还是莫靠近的好。” 我疑惑,“这树有什么不对的吗?” “施主不知,槐正为鬼木,是由那些超度不了的鬼气凝化而成。本庵这株槐又有百年树龄,其上的鬼气更是沉重。这附在树上的‘木鬼’怨气对人不利,靠近者若体弱,病情易加重;所有心愿者,则遇事不顺。” 睿却问:“静慈庵是佛门之地,为何还有此邪恶的鬼木存在?” 我拉他一下,“既然不吉利,那我们还是走开吧。” 走出一段路,我回头,那位女尼还伫立树旁,含笑看着我们,嘴唇扇动。她的身后翠绿一片,夏日景色非常迷人。 她在说:“后会有期。” 跪在佛前,求了一签,一看,是诗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心中一颤。 “是什么签?”睿凑过来想看。我迅速收了签在袖子里,“好签,一路平安。” 太后还在避暑未回,我进宫向皇后辞行,正巧话说一半,陈弘和陈焕也结伴来给皇后问安。庄皇后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招呼两个儿子过来,“快多看看你们念儿妹妹,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得来了。” 陈焕问我:“你还当真要跟着去?简州是战乱之地,塞外风沙又那么大。你这娇滴滴的花样的人,小心一下就给吹枯萎了。” 我笑,“夫唱妇随。” 庄皇后满意地点头,“念儿到底是我们陈家的女儿。” 陈弘却一直没有说话。 我退下来后并没有急着离去。宫中荷花也开得正好,两个还年幼的小公主正在水榭上嬉戏。我远远看去,只见孩子们个个玉雪可爱,天真浪漫,愉悦的笑声回荡在水面。 记得曾经,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陈弘走了过来。我问他:“我听说北朝国内正加紧练兵,可是真的?” 陈弘苦笑一下,“他们何时不在练兵?” “可是,这次不同。这一仗,会打很久。” 陈弘却一笑,“不会很久。” 我已经隐隐觉得不妙,“殿下这次是要带兵吧?” 他点点头,踱上通往水榭的九曲桥,“父皇教导,百姓养大,我总得有所作为。何况,那人已经远远超敢在我之前,他还是一届书生呢。” 这样的追赶,用无尽头呵。 我跟在他身后,“那么,江东一带造反,皇上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要徼的。” “听说这次造反与以往不同,面广且散,打击起来,兵力分散,效果并不明显。再有北朝战事分心,皇上很是恼火。” “是啊。”陈弘郁郁,“内忧外患。当初你居然一语成谶。” 我苦笑:“我多愿不是。” 陈弘停下来,转头看我,忽然问:“韩朗文对你可好?” 我苦笑一下,不作答。 “听说韩府里还住着一位貌美姑娘,外面传说她虽出身勾栏,却高洁不染,远把正室那位郡主比了下去。” 我却没什么感触,反而笑起来,讥讽道:“齐人有一妻一妾。” “三年之痛,七年之痒。你们这算是什么?” “殿下说笑,其实婚姻就是如此,充满了失望。” 陈弘看出我的寂寥和苦闷,叹一口气,“着实委屈你了。” 小公主们看到我们,纷纷跑过来,拉着不放,要我们陪着玩耍。陈弘温和一笑,就随着她们拉走了。和煦阳光中,他的笑脸儒雅俊朗,轻松地仿佛连记忆都没有承担。 他也知道,这样悠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动身南下那日,天下着雨,空气清凉。花瓣飘落池水中,点点碎白。 苏娴抱着孩子,站在檐下送我们。她秀美的脸上有着几分愁容。我冲她笑笑:“你要注意身子。好好照顾好孩子。” 她也说:“姐姐也请多保重,边塞寒冷,风沙也大,您要受苦了。官人就托你照顾了,妹妹会在这里为你们祈福的。” 表情诚恳,也是真心关切的。我同她,除开身份,命运其实相差无几,谁有资格笑谁呢? 韩朗文留了好几个麻利的丫头和老妈子给她。两人依依不舍的话别,我先上了马车。 苏心月是个聪明人,我敬她一分,她报我三分。像她这么知道分寸的人可真不多,从她身上,我也学到不少东西。 韩朗文终于也上了车,坐在我身边。 我们夫妻俩对望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握了握我的手,敲了敲车壁。车夫鞭子啪地一声响,车启动了。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