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6·双雄罢兵》 第一章 德川质子 天正十二年腊月初二,羽柴秀吉所派使者富田左近和津田隼人抵达滨松。 两人中途先去了冈崎,和石川数正商谈之后,才到滨松。他们到了此地,先拜访本多作左卫门,数正则随后赶到。德川家康在见使者之前,必须先与数正商议。此次秀吉收于义丸为养子,似均由数正策划。此事早已在众人中引起了震动。 “你听说于义丸公子做人质的事了吗?” “嗬!很多人反对送他去做人质,这次才来谈让他做养子。” “不,不,使者先去冈崎和石川大人详细讨论过了。” “我也听说了,石川大人不仅是德川大人的家臣,也是羽柴氏的家臣呢。” “按说谈论这些不好,不过可以肯定,羽柴筑前守甚是信任他。主公会怎么说呢?” “只会拒绝。信康少主去世后,于义丸公子就排行老大,虽然嗣子之事未定,但他当然是第一人选!让他去做养子,主公怎会轻易答应?” “我说的不是这事。若主公任人摆布,我们是沉默,还是表态呢?” “我坚决反对!” “我也反对!以前就出了少主切腹自杀之事。” “唉!那时派到信长公处的使者,乃是大久保忠世和酒井左卫门尉,主公到现在对他似还心存芥蒂。” “那么,大家一起去石川大人那里,要他说出真相吧!” “可是,石川大人会原原本本告诉我们吗?” 数正本来对秀吉的提议乜有不满,不知为何,他竟得到了秀吉的信赖,秀吉将最后诸事都让他来主持了。集于本城的重臣,都因此对数正产生了怀疑。 数正本人对这些风评心知肚明,但是,他从冈崎冒雨赶来,换过衣服后,没有在重臣面前露面,就直接去了家康房中。 家康正为了未时四刻接见使者之事,和本多正信、作左卫门激烈地商论着。数正一进门,谈话戛然而止。本多和作左站起来迎他。数正便感到气氛不对。 “匆匆赶来,大汗淋漓,还好在见使者前赶到了。”数正先道。 此时已将近午时四刻了。数正对家康施过一礼,本多正信开口道:“我们大致知道使者的意思,先商量了一下,方才作出了决定。” 数正没有立即作答,单是拿出手巾,擦拭着身上的汗水。“外面那么冷,我却流了这些汗。”他不看作左卫门,也不看家康,只是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是怎样决定的?” 家康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那两个人绕到冈崎去了,是吗?” “是,在下才急急赶来。若在下听到的和实际有所不符,可就严重了。” 家康似有同感,重重地点了点头,“正信,把已决定之事告诉数正。” “遵命。反正已近新年,暂且不要急于答复他们,待来年春天再回复亦不迟,我们今日在酒宴上已送了他们礼物,可以让其回去了。” 数正听了,猛摇着头,“这样不妥!” “你是否听到什么了?” “没有,不过是有些担心。”数正不再理睬正信,转向家康,尖锐地道:“主公很了解筑前的脾气吧?” 家康稳稳靠向扶几:“我知道……不过,不直接答复他们,也没什么不妥。” “不是直接答复与否的问题。他们早就要我们送去公子,我们却已拖延至今……” “哦,那你说当如何?” “在下以为,马上答复,让他们正月在大坂城迎接为宜。” 家康“哦”了一声,沉默下来,不置可否。 “数正,”作左卫门挺起上身,“这里只有我们几人:没有必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主公很在乎于义丸公子。” “很在乎?” “对!主公觉得过去对于义丸公子和他母亲没有尽到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内心有些不安。若于义丸公子到了大坂,受到秀吉由衷的疼爱,他会发现父亲的冷淡,恐会生出怨恨……因此,正月一过,主公就想把于义丸公子接来身边,好生待他,在他离开之前,让他多受些父爱。这也是做父亲的苦心啊!”说着,作左卫门耸耸肩,有些得意地笑了。 家康则神情痛苦。正像本多作左卫门所说,他对于义丸和阿万夫人曾甚是冷淡。 长子信康还常想消除父子间的隔阂。可家康让作左卫门把于义丸从中村接回之后,便把他寄养在池鲤鲋的神官那里,也没有像对阿爱夫人所生的孩子那般亲热。因此,便有了奇怪的流言,说家康怀疑阿万不贞。 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家康有些担心:孩子不在父亲身边长大,将来恐会和信康一样。抚养诚重于生育。不在父亲身边成长的于义丸,诸多方面和自己迥异,他会不会如信康那样,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现在却非要把于义丸送到秀吉身边不可……家康不禁深深自责,觉得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作左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揶揄地笑了。“数正,主公的心啊……要是一到正月就让于义丸公子离开这里,公子恐会变得很是任性。” 数正静静地转向作左卫门,“那么,你是和我一样,主张尽快把于义丸公子送到大坂去了?” “唉,不是那么回事!”作左卫门摇摇头,“我对此事很是生气。我们怎么能同意让人质作为养子呢?我以为,应马上把使者逐去,准备开战。”他又微微笑了起来,接着道:“我一再申述我的主张,主公却怎么也不同意,说是要让于义丸公子去当养子,与秀吉和好,才是正途。” “我懂了!”数正打断了作左卫门,“总之,你必想骂我胆小如鼠。” “对,作左但有一口气在,就没打算向秀吉低头!” “主公!”数正对家康道,“数正再次请求您,对方既已让步,要把于义丸公子收为养子,我们就当马上决断。” “过了年,就不好了?” “是,但这是您的损失。” “有什么损失?”家康问道。 数正胸有成竹道:“难道您不觉得,一旦过了年,德川氏的仇恨情绪就会减半吗?” “仇恨?”家康吃惊道。 “是!”数正向前进一步,靠近家康道,“现在送公子到大坂的最大作用,是要让德川人内心充满仇恨。” “哦。” “请将这种仇恨视为促进德川氏上下同心的根基。现在,若能照对方无理的要求去做,众人不同仇敌忾,连作左也要笑了。” “数正!”作左卫门一听,慌忙道,“说到要害处,莫要提到我。” “说出来也无妨!”数正驳道,“秀吉不仅要求马上把公子送去,还一定会以护送公子为名,要主公前去大坂城。他是想让主公在大坂城内,在天下大名面前,向他俯首称臣。因此,这次来的使者语气才那么强硬。” “数正,”家康故作平静道,“你是说,如不马上答应此事,不让于义丸尽快赶赴大坂,秀吉便会勃然大怒?” “正是!”数正双眼闪闪发光,点头,“说我们没有异议,将把公子送去。虽然您很想见公子,可是家臣们都认为既已送去了人质,为何还要主公亲往大坂?必会强烈反对。因此,您不得不暂时压抑想见公子之情,等待适当的时机。如这么回复,秀吉断不会勉强您与公子同行。这是年内把公子送去的第二个缘由。” “唉!”作左卫门插嘴道,“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谋士!但你以为如此巧辩,就能说服秀吉?” “说服秀吉?” “你莫要生气,有谣传说,你既是德川氏的家臣,又已成羽柴氏的家臣了呢!” “唉!”数正长叹。他曾和作左卫门互表忠心,发誓要坚持各自的立场,誓死效忠家康。作左或许不会让家康知道他们的誓言。 “主公,”数正再次面向家康,“请您作决断,时间已经不多了。” 家康紧紧抓住火箸,闭上了眼睛。 “我有个要紧的问题:秀吉知道于义丸的长相吗?”本多正信再也忍不住了,低声问道。 “公子的长相?”作左卫门责备正信,“若他不认识,你打算怎的,你想要……” “若不认识,可以用替身,或者……”正信有些得意。 “闭嘴!”作左卫门不以为然地斥责道,“你还是小心些,不可耍这种花招。这不是你应有之念。真是荒唐!”言罢,他又探出身去:“主公,现在必须作出决断。是照作左所说,斩钉截铁地拒绝,然后准备决战呢,还是按数正所说,马上答应,在年内把公子送过去?” 数正听了,不由得心中暗喜。作左表面上装作反对他,其实在暗中助他。 “唔。”家康低吟一声,烦躁地拨弄了几下火炉里的炭火,“作左,若我采纳数正的意见,你可让阿仙随行吗?” “当然!在下怎会不让?只要主公需要,虽然不情愿,作左还是要把他送去。在下还会好生嘱咐阿仙。” “哦?嘱咐什么?” “在下会告诉他,秀吉原本就是德川氏的死敌,若有机会,就把秀吉的脑袋砍下来!”作左微笑地看看数正和家康,“主公,此际不论您是采纳作左的意见,还是采纳数正的,家里人都会不满。若采纳数正的,强硬之人就会咬牙切齿;若采纳在下的,看法和数正相同的人,又会认为这是无益的战争,不免反感。仔细考虑后再决断,这是主公的责任,若不是经常碰到这种棘手之事,也成不了大智大勇之人。” “好吧。”家康这才放下了火箸,慎重道,“采纳数正的意见!待使者回去后,马上把于义丸送去大坂。我本来想送他去,可是……最近,脖子上长了个疙瘩,整个脖子都肿了起来。若是恶瘤,就不便远行了。因此只能派数正代我前去。同时,由作左之子仙千代和数正次子胜千代为于义丸随身侍从。此事不可耽误!”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回头看着本多正信,“就这么定了。若准备好了,就马上让使者进来。” 数正不由得垂下头,悄然遮掩住满眼的泪水。他本便料到主公定会采纳他的意见,但并未想到竟让他去送于义丸。 对家康而言,作这样的决定,心里一定很不平静。战争虽然取胜,可是仍然存在实力的差距,口头上说是“为了天下”,其实是“秀吉想要代我统率天下”。这种不快,自是无法消除。 还有“本想亲自把于义丸送去”云云,乃是比数正更加用心良苦之言。不仅如此,数正本打算派长子康长陪于义丸,秀吉本意也是如此,可是家康却指示次子胜千代去。 事情的变化,越来越使人难触其中深意。长子被派去,数正以后在秀吉面前就更难以应对了。家康看似无所用心的决策,却隐藏着这样一层深意。 “多谢主公。”数正抑制着激动,深施一礼。 这时,作左站起身道:“数正,这一回照你的意见办了,可我还是坚持原见。你软弱,别忘了,德川氏的强硬派正对你摩拳擦掌呢。”言罢,扬长而去。这让数正既痛苦又感激:作左假装强硬,不过想以此平息众人的激愤罢了。 使者富田左近与津田隼人被引进大厅,在二人传达秀吉的口信并递交书函时,四周笼罩在凝重的气氛之中。接受书函和口信的,是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和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石川伯耆守数正以陪客的身份列席。 接下来便是盛大的宴会,家康在酒宴上把回函交给使者,请他们捎上口信。他沉着地侃侃而谈,使者面有惊色。 家康听到使者将“人质”称作“养子”马上回道:“为了答谢你们大人的好意,我将在年内亲自送于义丸去拜见,请转告羽柴大人。”他干脆堵住了使者的嘴,使他们无话可说。 是夜,客人喝了很多酒,宴会直到戌时四刻才罢。使者于翌日清晨,在多日未曾出现的晴朗天空下,愉快地离开了滨松。 石川数正为了商量于义丸出发之事,走访了本多作左卫门,把于义丸也叫了来。本多作左卫门一见数正,就道:“现在正要与于义丸公子谈去大坂的事,你竟来了。” 数正随作左卫门来到书院。作左让于义丸和仙千代并排而坐,自己则绷着脸,措辞严厉地说教。再过两个多月,于义丸就十二岁了。不过他身材高大,全然已如成人。他长得越来越像生母阿万夫人,脸比家康及去世的长兄信康长一些,两眼炯炯有神,发出栗色光芒,令人联想到鹰。他的脾气似相当急躁,但可能是由于从小被严格要求,他很有些畏惧作左。 “所谓人,”作左待数正坐下后,继续道,“有的人虽然表面强硬,其实内心软弱。要记住这一点。”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有,秀吉和他的家臣就是这种胆小、喜猜忌之人。看到家臣,就怀疑他会叛变,连睡觉都会做噩梦,出一身冷汗,但他表面上无所畏惧,装模作样,好像觉得世上只有他最强!世人也很容易被这一假象迷惑。公子现在就害怕得要流眼泪啦!” 数正呆了呆,仔细看了看于义丸和仙千代。仙千代比于义丸大两岁,比父亲瘦小,又很敏感,体格倒与于义丸差不多。他与于义丸都相当认真,带着坚定的表情,洗耳恭听作左不寻常的训话。 作左接着道:“因此,要从这些方面开始学习。首先,遇事害怕的,不只是我们自己,很多人都会害怕。尤其不能一看到秀吉和他的家臣就害怕,连睡觉都做噩梦,那可不行!总之,要早些克服胆小的弱点,知道吧……这里有方法。” 作左卫门的身子逐渐往前倾,眼睛闪闪发光。“例如,初次见到秀吉时,不能说:‘我是于义丸,请多多指教。’要老老实实说:‘我奉父亲之命,不得不前来。’同时要说:‘我现在还不认大人为父。直到有一天改变了,才会好好孝顺于您。若始终不改,可能还会砍下您的脑袋!’只管客套,和说出真实想法,结果肯定不同。早些克服胆小的秘诀就在此,不怕被人憎恨,即使被人憎恨,也要装得若无其事。这就是胜过常人的方法。” “喂!”数正忍不住插嘴,“公子年纪还小,这些话说得太过分了吧,作左!” 数正还要说下去,作左卫门忙眯起眼睛,示意他闭嘴。“不过,以公子的个性,必能胜过千万人。公子知道吗,你感到害怕时,对方同样害怕。只是善于控制自己的人不会让对方看出而已。对方看不出,就会反过来佩服你,认为你是比他大胆的非同寻常之人。还要善于忍耐。只有忍耐力强的人,才会胆大心细、立于不败之地。明白了吧?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秀吉的家臣看出你胆怯,因而受辱!” 这实是极特殊的教导,不过,作左的话,似在于义丸身上起作用了。 “会受辱吗?”于义丸昂然问,“为慎重起见,我想问问,父亲和秀吉,哪一位更胆大些?” “哦,你父亲和秀吉……”作左脸上带着轻蔑,咧嘴道,“能相比吗?主公乃是总大将,秀吉不过是个小卒头目罢了!” “喂,作左……” “嘘!数正你休多言,我再告诉他们一个事实。秀吉乃是投靠信长公而成事,自是不可与主公相比。因此,才一定要把公子叫到他身边,万一有什么事,就把公子当作人质。而主公却仍把公子送去大坂。胆识高下,一目了然。明白吗?” “哦。”于义丸点点头,似有些明白了,“秀吉和于义丸相比,又怎样呢?” “哈哈。”作左卫门鬼脸上纵横的皱纹更深了,“若是大意了,公子可能会输。” “这么说,我也是小卒头目了?” “哈哈,因此,我告诉你,不可输给他。不必把秀吉的家臣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要随时随地与秀吉对峙,让他害怕。你一开始就胆怯,那便输了。” “我知道了,我不会输,我是父亲的儿子!” “对!因此,第一次见面很重要——仙千代!” “在!” “你也听到了吧?你是公子的贴身侍从,也是闻名天下的本多鬼作左的儿子。大坂城内若有人对你无礼,不管他是谁,马上还击!” “是!” 数正脸上这时才浮现出笑容,他已看出作左的心思了:作左是想让于义丸和仙千代把众人的激愤带到大坂城去。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深思起来:不论这样做效果如何,也要这么激励我的儿子胜千代。但作左教于义丸不可受辱,却没有教他如何让自己被人喜爱,这是作左之短吗?但仅有此一点,秀吉便恐很难对付于义丸公子!儿子胜千代即使不受人指点,也会逐渐被于义丸和仙千代影响。那就等于给秀吉扔去了三个麻烦的火药桶。数正觉得有些可笑,心头又生起一丝莫名的痛苦。 作左又嘱咐道:“如秀吉的家臣说些无礼的话,就警告他们:在德川氏中,还有我鬼作左这样的人,像河边的石子那样跃跃欲动。叫他们对于义丸无礼试试,‘滚动的石子’一旦发怒,无论他们藏身何处,都无处可躲。” “是,孩儿会这么说。” “公子也清楚了吗?” “哦,明白了!我会试试看,秀吉最怕什么。” “哈哈。另外,觉得害怕时,要沉住气,不然会吃拳头。” “知道了,忍耐最要紧。” “对!和仙千代一起去吃饭吧!有在风越峰猎到的野猪肉,放开肚皮,看谁吃得多。” 二人离去,作左卫门若有所思地沉默。数正也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只注视着庭院里掉光了叶子的枫树。小鸟的叫声不绝于耳,果实已经熟透。 “数正,决定何时出发?” “十二日。”数正微笑着回答,“你会很寂寞吧?” “为何?” “你的独子仙千代要跟随于义丸离开了。而我有好几个儿子,只去了一个胜千代。” 作左卫门满不在乎地笑着,站起来。“我叫人把猪肉汤端过来,你也喝一些,便可以坚强些了。” “坚强些?” “是。你长于谋略,行动却很软弱。且等一等,我叫人备酒。” 数正呆呆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觉得作左瘦了很多。其实,为了此事,数正也很明显瘦了很多。可这鬼作左可真有些刻薄,请人喝肉汤,还备上酒,却不道声“辛苦”。其实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认为他软弱。 “数正。”过一会儿,作左卫门亲自端着酒器来了。 “拙荆马上会把汤端来……你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 “会错你的意思?” “如不是领会错了,就不会说出刚才的话来。” “我说你会觉得很寂寞,你是说这话?” “哼!这是什么话!” “莫要逞强!”数正加重语气,“你以为男子感到寂寞,是一种耻辱?” “数正!来喝一杯……若你以为我会和你同必协力,送于义丸和犬子去大坂,那便大错特错了。” “哦?那么你把儿子送去,是何居心?” “我是因你如此软弱而生气。可既然主公已决定了,我只好压制住怒气,违心地服从。我不像你,假装忠臣,玩弄骗术。” “此话从何说起?”数正喝一口酒,气得全身发抖,“事实怎样,便是怎样!”他佯退一步,因为他知作左口头说不寂寞,其实忍受不了。 作左卫门不屑一顾地笑道:“我和你的性子根本不同,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我的。” “你又瞎说,咱们的区别究竟在何处?” “你方才说,孤身一人,便觉寂寞,难道不是?” “对,过分逞强、压抑委屈自己,和违心地低头取悦别人,实是一样。我们之间以诚相待,才是最好。” “这便是你的领悟吗,数正?” “对,你太过于要强!” “哼!” “你还不服?” “不!因为你的领悟太肤浅,因此,我很是反感。知道吗?” “反感?”数正变了脸色,抑制不住愤怒,正视着作左,“我以为你只是逞强,现在却还指责我的悟性。” “哈哈哈……你真怒了!”作左轻轻伸出腿,“数正!寂寞时就承认寂寞,想哭就哭,听起来好像很冠冕堂皇,其实是想逃避现世的险恶,不能堂堂正正面对这个世界,这是弱者的哀鸣与绝望。” “绝望?” “你敢于直面现实,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没有这种勇气的人,只能处处伪装、阿谀奉承。数正,若你不明这一点,我就太失望了。鬼作左不敢心安理得地骗人,我是真有勇气,胆大如天。来,喝一杯!”作左卫门汹汹说着,举杯对气冲冲的数正道,“现在还不是抑制男人的脾气、做个隐者的时候。主公若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作左也敢顶撞。” 真是岂有此理!数正颤抖着接过杯子,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怒气,质问道:“你……打算和秀吉斗到底了?” “当然!”作左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主公活着,我就只想着如何灭了秀吉。不灭了秀吉,就不能得天下。我们的力量要凌驾秀吉之上,否则就会马上被灭掉,不能赢得太平。知道吗,数正?” “……” “因此,这回于义丸去做人质,并非去取悦秀吉,而是为了让秀吉生气,进而压倒他,这是一步好棋。你要这样想,这样做,让你的儿子也要记清楚!”作左卫门唇边又浮现出轻蔑的笑容,“真诚相对,想哭就哭……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啊!” 石川数正觉得自己兴奋的心,莫明其妙地冷静了下来。作左远比他想象中更憎恨秀吉。作左也认为,和秀吉相争,家康不利,和数正的想法完全一致。德川氏众人恐都如此想。 “作左,我敬你。”数正先喝干了。他突然悟到:这恐是自己和作左最后一次亲密地互相敬酒了。 数正和作左的想法表面上大相径庭,但是,他们的认识并无多大差别。作左认为,秀吉并非真正的天下人,既然秀吉依靠武力觊觎天下,就应彻底地反对他,否则家康就无法取得天下。数正对秀吉的看法,和作左的分歧在于:他认为与力量强大的秀吉直接相争,会自取灭亡;而作左则主张不遗余力地与秀吉争斗,等待时机,取而代之。数正相信,家康也是这么打算的。 数正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他一面往作左卫门的杯子里倒酒,一面道:“作左,我们是老朋友了吧?” 作左没有回答,单是翻着白眼。 “嘿,你尽可以想发脾气便发,一辈子如此亦无妨,我不再多言什么寂寞云云。” “哦?你是说,在天下真正平定之前,我不该轻易发脾气?” “不过,我不会对胜千代说你刚才那些话。” “哼,你是说,让他做主公和秀吉沟通的中间人?” “对,这是我的生存之道。” “真是胆小如鼠!”作左轻蔑道,“我们愈软弱,秀吉就愈强硬。你这一生,就一直让人凌驾你好了。” “你过于用强,望你自知。我坚持我的信条。” “哈哈。” “有何可笑?” “你说的话真有趣,所谓坚持软弱的信条……”作左道。 此时,本多夫人送肉汤进来,数正噤了口。 “石川大人,这是仙千代猎获的风越岭的野猪,请慢慢享用。”本多夫人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争论,郑重地向数正施了一礼。 数正慌忙微笑道:“此次仙千代和犬子要以于义丸公子近侍身份去大坂,我与他们同行。” “知道了此事,我们都很高兴。何时出发?” “十二日离开滨松,请准备一下。”数正说着,突然心思一转,道,“我有事想请教夫人。本多大人和夫人对孩子的看法恐有些不一致。我想了解些仙千代的性情和脾气。” 夫人先看了丈夫一眼。这个被严厉禁止随便讲话的女人,脸上露出畏惧与自卑。作左故意避开她的眼睛,转过头看往别处。 “是……说到性子,还是很像他父亲,脾气有些急躁。” “哦,那可不太好。” “不过,他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再次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丈夫,看到作左仍然避开她的视线,便鼓起勇气道,“如果于义丸公子受到侮辱,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数正点点头。这不是白问吗?他心里苦笑不已,夫人的回答和作左怎会有区别? “石川大人。”她拿起酒壶,膝行而前,“我知道和仙千代一起去的是令郎胜千代,胜千代性情怎样?” “他很像我。”数正不想输给对方,有些说笑般回答。夫人听了,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 “夫人,怎么啦?” “没……” “胜千代和我一样,你不放心?” “不……我会好好叮嘱仙千代。” “叮嘱他什么?” “唉……让他莫要在意那些毫无缘由的传闻,一切都要和胜千代好好商量,保护好公子。” “毫无缘由的传闻?”数正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浑身颤抖。 “那么,您慢慢用……我去取些酒来。”夫人害怕数正再问,慌忙站起身,离开了。 数正茫然地目送着夫人的背影,难道作左的夫人都已误解了我?但从她的态度,可以断定,将和胜千代一起去大坂的仙千代,似也相信了那个谣言。 我已经成了私通秀吉的人了?心事重重的数正痛苦地把酒杯放下。 第二章 两小无猜 大坂城北角、山里苑西边,两栋新造的殿宇竣工了。这两栋殿宇之间有走廊相连,中间还有个六百多坪的宽敞庭院。 羽柴秀吉很喜爱茶室风格的庭院。最外面是一堵围墙,却没有阻挡住经常往来于淀川水路的船声。 人们管此叫人质殿。现在住在这里的,只有浅井长政的三个遗孤,她们是被人从越前北庄带来的。秀吉时常来这里,还经常与年龄最长的茶茶姬说笑:“茶茶总是板着脸啊!偶尔笑笑嘛!” 茶茶总是露出轻蔑的眼神,毫无惧色,“有什么奇怪的!” 她总是这么回答,丝毫不顾忌秀吉的颜面。每当这时,秀吉就会像初遇少女的少年那般害羞起来,转向高姬或达姬,道:“达姬还小。现在可以考虑高姬的婚事了!” 高姬不敢像茶茶那样对待秀吉,她像在撒娇,脸色绯红道:“让姐姐先出嫁吧!我还不想成婚,现在我最想住到京城去。” “住到京城?茶茶以前也这么说过,我也正考虑。只是,还没有找到适当的住处啊!” 秀吉一离开,三人相视而笑。 据说,秀吉从北陆把这三姐妹及前田家与她们年纪相近的小姐带到这里,是打算当成爱妾的。前田利家的女儿在越前北庄做过人质,因此三位小姐都认识她,很了解她的性情。现在,她的身份是加贺小姐,住在本城,有侍女们服侍,过着侧室的生活。她有些馗尬,因此未曾来访过。这边的三姐妹也经常谈到,如果遇上她,应说些什么好。 但是,等她们见了秀吉后,却油然生出奇怪之感,想法又变了。她们好奇地想,五十岁的秀吉是以何样表情、何等态度拥抱加贺小姐呢? 两三天没见到秀吉了,侍女们说,本城的内庭正忙着大扫除,准备迎接新年。姐妹们才不在意这些忙碌。这一日,被明媚的阳光吸引,她们由中庭溜到围墙外,来到能看得见河川的草坪上晒太阳。 “姐姐,母亲真是在北庄死的?” “嗯。” “阿达总觉得,她好像仍然活着。” 茶茶假装没有听到,坐在毛毯上,双手互抚。达姬一想起姐姐们常不怎么理会她,就气得要发疯。她虽然仅十五,却总认为自己已是一个大姑娘了,只恨姐姐们仍把她当成孩子。自从来到这里,大姐和二姐对她相当冷淡,她甚是苦闷。 茶茶现在还执著地把母亲的死放在心上,常说:“母亲骗了我们三个!女人喜欢男人,胜过喜欢自己的孩子。” 高姬的郁闷则另有原因,达姬慢慢明白过来。二姐是在思念胜家的儿子胜久。当达姬说她绝不做侧室时,高姬总会说:“要看男方而定。”接着就幽幽地说起胜久来……不只如此,两个姐姐经常在达姬走近时,立即停止谈话,沉默下来。她俩定是在谈论男女之事。 “姐姐,为何不回答?我说母亲可能还在某处活着!” “达姬,这些话我已听腻了。” “可是……” “每次一听,我就心乱如麻。不要再说了,母亲是我们的母亲,也是柴田修理的妻子。” “唉,母亲实在太可怜了!” 达姬嘟起嘴巴正要说下去,茶茶突然转向她:“住在这里真无聊,你再去向筑前说,能不能让我们去京城住。” 达姬突然站起身,“你们俩总是这样挤兑我,那好,我不说了。”她向前走了两三步,佯装要离去,可是谁也没有叫住她。这么一来,达姬不好再停住脚步,只得进了中庭。她倒没有怎么生气,只是耍点小脾气罢了。“无趣,我一个人回房去啦!” 其实达姬回屋子里,并没有明确的去处,不过,她还是走过庭院,上了走廊,猛然拉开帘子。 “啊!”她顿时愣住了。她的房间里,怎么会有一个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留着额发的少年呢?他端庄地坐着,身旁放着原属于达姬的箱子,打开了盖子。 “你是谁?”达姬问。 “你又是谁?”少年傲然问道,旋又道,“真是个无礼的女子,不招呼一声就擅自进来!” “你?”达姬睁大眼睛,重新仔细地看了看。确是她的房间,为何这不相识的少年不仅进了屋,若无其事地打开她的箱子,还理直气壮地责问她? “为何不回答?快说,你是谁?” “你?”达姬再次瞪大眼睛。如少年看来丑陋卑微,她定会大声叫侍女来。但这不速之客不仅貌美,而且气质超群,达姬一见便心生欢喜。此时,她仿佛置身于奇妙的梦幻之中,逐渐变得好奇,“哦,我叫阿达……” 她还没说完,那少年便毫不客气地斥责道:“叫阿达也好,叫什么也好,进到别人的房间,不能坐下再说话吗?真没礼貌!” 达姬有些生气,她心想,这人一定弄错了房间,何不将这无理的少年戏弄一番? “对不起!”她端庄地坐在门口,以妩媚而又戏谑的表情道,“欢迎!” “嗯!” “请问您从哪里来?” “远江。” “来这里做什么?” “我,”少年突然趾高气扬起来,“或是来取秀吉……不,取养父的首级。” “啊?嗯,城主是您的……” “吓你一跳吧?虽然在名义上称他为父亲,可我心里不服,因此我不骗你,说的都是实话。” “您的大名是……” “于义丸。” “贵姓?” “德川……不,羽柴。” “多大年纪?” “快十二了。” “还不满十二岁?” 达姬几乎要笑出来。知道对方比她年纪小,她就更想戏耍一番了,“你只有十一吧?” “对!不过要满十二岁了。你真是个多嘴的女子!” “嘿。” “不过我不讨厌你,你很美。在三河和远江没有你这么美的女子。” “哦……”这种褒奖太直率,羞得达姬慌忙低下头。 “你说你叫阿达……你几岁?” “嗯,去年已十四。”达姬似不想输给对方,直视着于义丸。 于义丸哼一声,点点头:“小我两岁。” “哎……我是说去年已十四了。” “也罢,差两岁。你是这里的女侍,还是秀吉……不,是父亲的女儿呢?” “都不是,我是浅井长政的女儿。” “谁?是哪个家臣吗?” “哼!”达姬怏怏不乐,“你叫于义丸啊!” “对,马上就要举行元服仪式改名了,现在还叫于义丸。” “你是德川氏送来的人质吧?我听侍女们说过,德川氏的人质要来了。” “德川……” “德川的孩子不知浅井长政,当然更不知我乃已故右府大人的外甥女了!我不是人质,我是右府大人的亲戚,是尊贵的客人。” “我是人质?” “当然,你恐更不知我的舅父织田右大臣信长公吧!” 双方开始争辩,被两个姐姐磨炼出来的达姬似占了上风。略输一筹的于义丸面红耳赤,却显得更加俊美。 “怎会不知信长公?我只是认为,若是信长公的外甥女,必有良好的教养。我以为不懂礼仪的女子,当是小卒头目的女儿!” “你说什么?你刚才还说世上没有像我这么美的女子!” “嗯。” “那是假话吗?于义丸是个骗人的男子吗?” “不,我没有撒谎,我说你美,并不是假话。” “咯咯……” “有何奇怪?随便发笑也是无礼!” “哦,实在抱歉。不过,这次不是笑话你,而是觉得你是个很可疼爱的男孩。你真是招人疼爱。” “招人疼爱?” “不,是俊秀。” “哦。那还差不多。”于义丸到这城里已经两天了,路上始终无聊,现在被达姬的一句话逗得心花怒放,“是吗,你是个会说话的人。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还忘了问。” “这话应由我说才对,因为这是我的房间。”达姬再次兴奋地现出嘲讽的表情。 “这是你的房间?”于义丸不以为然地露出了笑容,“看来你的记性太差了,连自己的房间都忘了。” “咯咯……”达姬乐起来,“真的,不能忘了自己的房间,不然就成了不识路的孩子啦!” “是啊,你只是弄错了房间,没有其他的事了?” “如没别的事,就留在这里玩一会儿吧。我去拿些好玩的东西给你瞧……你看,箱子里有贝壳。” 达姬站起来,到于义丸身旁的箱子边,打开了盖子。于义丸的脸色登时就变了:难道我真的弄错了?他不安起来,慢慢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环顾着屋子。“没错。” “你说什么?” 于义丸依然问:“你是想在我房里玩耍?” 达姬收起了笑容。少年太固执了,她突然像姐姐们那样体恤起他来。过分取笑,他恐会受不了。“看来,你的屋子和我的相似。谁都有可能弄错,我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这时,对面走廊里传来呼唤声:“公子!” “到底去哪里了,公子?” 那是慌慌张枨呼叫着于义丸的仙千代和胜千代。于义丸现出尴尬的表情。 “啊,你的侍从在叫你了。”达姬轻松地站起来,去看一眼,又折回,“于义丸的房间在对面那一栋,这两栋房子一模一样,才弄错了。” 于义丸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脸色一变,斥责道:“不是,不是那回事!” “你说什么?” “于义丸的房间就是这里,你可以出去了!” “岂有此理!” “不得无礼!” “哼,明明是你错了,还说这样的话!” “错了又怎的!我喜欢这里,就住这里了!你若不服,可以去找秀吉……不,找父亲去交涉。我不走了,就在这里住下了。”于义丸白皙的额头青筋暴跳。看来,他是在遵照滨松的本多作左卫门的训示处事。 “于义丸,你不该说这样不讲道理的话。谁都会犯错的。你的侍从正急着找你。”达姬大概看出了于义丸的任性,再次和气地对他说。 可是,于义丸的话一出了口,就绝不收回。“我没有错。我是羽柴秀吉的儿子,有权选择我喜欢的屋子,这有错吗?你搬到对面的房子好了。” 达姬呆住,走出走廊。“喂,公子的侍从们,于义丸在这里,快些过来把他领走!” “哎,公子在那里。”两个人急忙跑过庭院。仙千代在走廊坐了下来。 “公子,对面才是您的房间,我们正在找您。” “住嘴!”于义丸大喝一声,全身颤抖。他脸如白蜡,额上布满青筋,但眼皮和嘴唇却如画过一般鲜红,“我不喜欢那房间,要搬到这里来。哼,我乃羽柴的儿子,难道要你阿达来指定我住在大坂城的什么地方?你放明白些!” 仙千代和胜千代若能用恰当的方法适时安抚一下于义丸,此事恐也容易解决。可是,于义丸实在难缠,两个侍从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是面面相觑。 “那么我去把刀架拿过来。”胜千代说道,仙千代则持刀坐在了于义丸身旁,动动下巴,示意达姬:“女子退下!” 达姬气得脸色苍白,“无……无礼!” “无礼?公子说要住在这里,你退下!” 这时,茶茶、高姬与侍女们一起回来了。“怎么了?这位客人是谁?”茶茶傲慢地站在走廊上问。 “无礼,你又是谁?”胜千代抢着道,“这位是本城城主的养子于义丸公子,从今日起,要住在这里,若你们再无礼,我就不客气了!” “哦。”茶茶姬呆住,变了脸色,“莫非这人是筑前大人的孩子?” “你说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筑前大人的孩子。他竟敢对织田右府大人的外甥女说这些无礼之言!” 胜千代听说她们有织田血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看了一眼于义丸,于义丸则依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瞪着屋顶。 “这是我小妹的房间,是筑前大人选的,不服的话,去问大人好了。”茶茶道。 “不去!”于义丸打断她,“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这里!” “真是无礼!你说这种话,不感到羞耻?” “不觉得!我不管!” “不,你已经感到羞愧了,你脸上明明表现出来了!”茶茶说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轻轻蹲了下来,“于义丸,你已被呼为公子了?” “对,那又怎么样?” “有趣。争论停了吧!” “有趣?” “对!你如此蛮不讲礼,使我和达姬姐妹生气,原因只有一个。” “一个?” “对,把耳朵伸过来吧!别生气哦?”茶茶小声在于义丸耳边嗫嚅着,于义丸吃惊地看着她,心里琢磨着:确如这位小姐所说,同病相怜。他的脸色马上变得天真起来。 “是这样的吧,于义丸?” “是……” “既然如此,”茶茶叫过年长的侍女,“梅野,你去叫筑前大人来。” “筑前大人?” “对,你告诉他,我小妹和于义丸争执了起来,谁也不肯相让,请他来裁决一下。”叫梅野的那个二十五六岁的侍女瞪大了眼睛,踌躇着。 “快去!不然双方就要拔刀相向了。快去!” “是!”梅劈慌忙去了,茶茶绷着铁青的脸,从屋里走到廊外。她像猫一样狡猾,平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这个对自己的境遇心怀不满的姑娘,找到了反抗的火种,并以此为乐。 不大工夫,秀吉在长廊尽头出现了。这一回,男孩们紧张起来,为了不让人看出他们的狼狈,他们不时交换着眼色,傲慢地挺起胸膛。于义丸还若无其事地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声。高姬咽着唾沫,忧心忡忡,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只有达姬完全恢复了冷静,轮流看着三个男孩,心想:即使被骂,也不是我阿达的错:都是任性的于义丸惹出来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来了就争吵?”秀吉收起笑容,走过来,对站在走廊惴惴不安地迎接他的茶茶道。 茶茶故意不回答,说:“我劝说他们,双方都不听。” “哈!”秀吉来到门口,向屋里扫一眼,笑了。于义丸和仙千代、胜千代三人都拼命在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却还是担心会被臭骂一顿,或以别的罪名被责难。 “于义丸,你说喜欢这个房子,说羽柴秀吉的儿子可以随便住在大坂城的任何地方,是吗?” “不错。” “小姐乃是已故右府大人的亲戚,想住在原来的房间。” “是!他突然闯进来,说这是他的房间,就一动也不动了。”达姬插嘴道。 “哦,我知道。”秀吉回过头,阴xx道,“茶茶,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 “哦,你的表情已告诉了我。” “啊?”幸灾乐祸的茶茶一惊。 “哈哈哈!若你没有主张,就不会特地把我叫来了。” “是。” “好,以后若再发生类似的事,就像我今日一样裁决,你记住。”秀吉说着,忍住笑,认真道,“于义丸!你说得很有道理!” “是!” “还有,阿达啊!” “在!您要我搬到哪里丢?” “不,不必。你不必离开这个房间。你表现得很好,不愧是浅井长政的女儿,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那么,请于义丸……” “不,于义丸也做得很好。双方都不愿搬到别处去。那好,两个人就住在这一个房间!”秀吉转头对胜千代和仙千代道,“不过,近侍不能睡在这个屋里,你们就在隔壁守卫!”言罢,他猛然转身,快步走过长廊离去。 众人一刹那都呆住了,一片茫然。茶茶早已拿定主意,若秀吉完全听于义丸的,她就要赖在这里不走。如果他听达姬的,把于义丸轰走,她就利用这个机会煽动于义丸,让他处处反对秀吉。不管秀吉怎么做,结果都会很有趣。茶茶很兴奋地期待着事态能按自己的愿望发展,秀吉那出人意料的裁决却使她傻了眼。当然,达姬和于义丸这两个当事人也没有想到这一步。 茫然过后,茶茶走了,接着,高姬也退回了房间。她们一面幸灾乐祸,一面觉得很是有趣,想看看留下来的达姬和于义丸会怎么办。仙千代和胜千代似懂非懂,一起退到了隔壁房间。临走时,他们道:“我们走了,有事就叫一声。” 四周变得寂静无声,只有射到走廊上的阳光,奇妙地闪烁着。 于义丸这才偷看了达姬一眼。达姬却不看于义丸,她故意淡淡地注视着庭院。她生硬的表情激得于义丸想:不能输给她!他又调整了一下姿态,泰然自若地瞪着屋顶。对两个人而言,裁决是不能拒绝的,可是谁都没有因此而惶恐不安。 “于义丸!”终于,还是年长些的达姬打破了沉默,“你无论如何也不离开这个房间?” “废话!父亲已经允许了。” “真是固执!” “你才固执!” “你不想想,我们两个人怎么住,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我……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正因为都是成人,问题才大!男女同处一室……” “闭嘴!” “哼!世间的事,是不能意气用事的。非要那么做,就是野猪一样的武士。” “我不是固执,也不是意气用事。我于义丸岂是野猪武士!” “有趣!那你是什么?为何非要抢我的房间呢?”于义丸被问住了,结巴起来,“那是因……因为我喜欢你。” “啊?”达姬很迷茫,“我不喜欢,不喜欢你!” 于义丸的脸由于生气和羞怯,变得绯红。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很糟糕的话。“不喜欢也罢!”他这么说道,却找不出适当的话说下去。 “你看,这还不是固执,不是意气用事吗?我该怎么说呢……” “那又怎样!” 谈话至此结束,达姬觉得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于义丸也很清楚是自己不讲道理。天黑下来,达姬的侍女送了纸罩的蜡灯来,石川胜千代也毫不示弱地拿烛台来了。晚餐也一样,侍女梅野坐在达姬面前,而本多仙千代则在于义丸面前服侍。没有一个人开口,也没有互相交换眼色。晚上,达姬曾到姐姐茶茶的房间转了一圈,然后就回到仅有十二叠大的房间,铺上卧具歇息了。 起风了,河上刮来的朔风怒号着,似挟着严霜,令人感到寒冷而孤独。 这个女子究竟在想什么?于义丸这么想时,子夜巡逻的更鼓刚好隔着中庭传来。于义丸继续想着:说到固执,我或许有一些。他回想起作左经常说的话:不固执到底的人没有用。他不时侧耳倾听达姬的鼻息,一旦听到,自己也慌忙呼气,想让对方听见。 “喂,于义丸。”这时,旁边的棉被动了起来。 “唔……晤……”于义丸用鼻音回应着。 “啊,睡得真好!什么时辰了?” “唔……不知道!” “你不认为很遗憾?” “你还没有睡着吗?”于义丸问道。 “不,我睡得很好!可这不是很遗憾吗?这么一来,咱们由于固执,就完完全全输给了秀吉。” “输了?” “对,这样一来,他认为我们两个就毫无办法了,总会有一方先投降。你没想到?”于义丸无言。 “于义丸,你说喜欢我阿达?” “我是说过,怎样?” “那么,我也喜欢你好了。这样,羽柴大人就头疼了。” “哦。”于义丸小声应着,“对,这样或许很好呢!” “或许很好……还是靠不住。咱们要假装很好,让他担心。他才会想出别的点子。不这样,咱俩就都输了。”达姬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她怕别人听见,说得又快又低,然后就起身,坐在棉被上面。 于义丸没有起身。他看一眼达姬只穿里衣的样子,有些眩晕:达姬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也不是! “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喜欢我……是真的?” “是真的!” “既然如此,我们就这样做吧!否则,姐姐们也会取笑我们。茶茶姐会居心叵测地说: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收拾。” “呵呵!” “你同意了,于义丸?” “照……照你说的办。” “哼,这么不干脆!” 在残存的一盏蜡灯的昏黄光影下,于义丸不知为何粗声喘息起来。他双眼紧闭,却仿佛看到眼前蓦地开满大朵的红花,而且,芳香之气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于义丸,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说出来了,就没有人会吃惊了。哎,快些回答!” “既……既然如此,我刚才不是说了,照你所说的做吗?” “现在别人都已经睡了,只有我们两人没睡。” “嗯。” “既如此,一定要听明白。若咱俩感情好了起来……” “趁秀吉……不,趁父亲不备,不好吧?” “哼!于义丸还是孩子啊!” “不是孩子。我是孩子吗?” “既然如此,就认真想一想。他若看到我们好起来,定会大吃一惊的,便会把我们分开了!” “嗯。” “可是,如果他使坏心眼,说既好起来了,就一直住着吧,那你打算怎么办?” “那时……就在一起住下去呗。” 于义丸这么回答,达姬没有搭腔。刚才在他耳边、令他发痒的呼吸远去了,只有她的目光如剑一样瞪着他。于义丸心道:能输给她吗? 第三章 霜心千重 茶茶一起床,就马上奔向小妹达姬的屋子。庭院里霜痕莹明,朝辉满地。 她溜过冰冷的走廊,思绪漫漫地站在格子门外,里面传来两个人爽朗的说话声。茶茶一时目瞪口呆。两个人谈话时表现出来的亲密,令她意外、不安、气愤难平: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本以为,以达姬的性子,今日早上必会继续执拗地与少年僵持,态度强硬……这样一来,想了一夜的用来对付秀吉的办法,完全是白费工夫,反而种下了更令人担忧的种子。茶茶大失所望,愤愤不平。 茶茶原本也是要来劝他们假装和睦,让秀吉目瞪口呆的。最近,茶茶对秀吉那种趾高气扬、凡事独断专行的嘴脸甚是厌恶。或许那不只是对秀吉个人的憎恨,而是处在逆境中的不幸姐妹存有逆反之心。 昨日,当秀吉自然而干脆地说要他们两人同住时,茶茶比达姬和于义丸更为反感。她气得连过去找她商量的达姬也不理睬,只是专心地想用何种办法使秀吉难堪。 茶茶回到自己的房里,慢慢思索着对策。若于义丸真和达姬亲近起来,好让秀吉出丑,只恐事与愿违。 最近津田宗及派石田三成来找茶茶,秀吉还让她注意,不可与三成太亲密。听他的口气,好像三成和茶茶谈话之后,他大发雷霆,斥责了三成一顿。 茶茶若有所思地把手放在火炉边上,凝视着白色的灰,最后拍手叫来侍女。“去把日向守叫来。” 她吩咐道。佐治日向守秀正乃是秀吉的妹妹朝日姬的夫婿,负责管理内庭,是个老实而温和的中年男子。 佐治日向守进屋以后,茶茶的态度才有所变化,本来阴郁而严厉,此时突然变得如春天的鸟儿般活泼起来,不只是轻松自如,还努力装得妩媚多姿,总之,她整个人摇身一变,眉开眼笑了。“日向守大人,茶茶有事必须向您说明,要借用您的智谋。” “哦,那太好了。我一定替您出主意。”日向相信茶茶永远是身在深闺的任性女子,他满意地笑了,“究竟是何事让小姐双眉紧蹙?” “日向守大人,我直接来征询您的意见,请不要告诉羽柴大人啊!” “是,是。好说,好说。” “羽柴大人究竟想把我怎样?” “怎样?” “前些日子,石田佐吉和我谈完话,回去后似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哦。” “大人究竟要把我嫁给谁,您可有数?” “哈哈哈。”日向露出好好先生的表情,大笑,“这便是小姐的不是了。” “是我的不是?” “小姐美丽高雅,天资聪慧,故尔,婚事才拖延至今。” “哦,您是说茶茶讨人嫌……” “不,是主公在担心。主公曾经开玩笑说:‘茶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她既然这么讨厌我,定也会违逆夫君。’你在主公面前实在太过任性了!” “呵呵。”茶茶笑逐颜开。她一面笑,一面惊觉自己嘴角在抽搐,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可她还是欲言又止,“啊,奇怪!既然如此,今后我就装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给他看好了!” “哈哈哈,这样很好。这么一来,主公会很开心,就会着手给您找一位如意郎君。” “日向守大人!您对新来的于义丸印象如何啊?” “啊!” “于义丸还不能举行元服仪式吗?我要嫁给他!”茶茶不知作何想,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佐治日向守目不转睛地看茶茶。他目光如剑,想弄清楚她是不是认真的。但是茶茶不是那种轻易让人看出本来面目的浅陋女子。 从小谷城陷落之时,悲剧就开始了。死死纠缠的不幸、对人的不信任,不断磨炼着这个年轻女子的心智。这对世事充满怀疑的女子,相当清楚自己的武器——除了伪装出来的妩媚,她别无他物。 “小姐喜欢于义丸吗?” “嗯。在您的眼里,他怎样呢?” “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事实上……”日向守突然屏住呼吸,谨慎道,“不可对别人说,我是同情你,才把真相告诉你的,一定不能泄露出去啊!” “当然。” “他就要举行元服仪式了。送于义丸来的石川数正和主公商定,要在新春给他举行,连名字和领地都定下来了。” “领地?” “是,来春他便是羽柴三河守秀康,领河内一万石俸禄,事情就这样简单。” “秀康,是秀吉的秀,家康的康!” “是的,主公的养子、德川大人的亲生儿子。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摆脱不了这种不吉的身份。实际上,主公并不是真想让他来,小姐没有察觉吗?” “那,他是结合两家的一个榫头了?” 日向守同情地摇摇头。“主公想把他当诱饵,诱家康来大坂,因此他比一般的人质更可悲。你说想要嫁给他,主公就会怀疑你别有用心了。此事玩笑不得。” “哦,经您这么一说,我便更想嫁给他了。” “莫要任性!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如果德川大人识破这个阴谋,不来大坂,于义丸就要被杀了?” “这个我倒不清楚。可是,于义丸只是暂时在这里,这是肯定,他马上就要托给筒井顺庆照顾了。就是因为这个,主公才开玩笑地让他和达姬同处一室。” “哦,他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是,他的情形和小姐们不一样,表面是养子,其实是人质。”茶茶脸色阴沉,声音也低了下来。“唉!于义丸怎会不知呢?对了,我去求羽柴大人把于义丸给我。” 日向守大吃一惊,道:“小姐又任性了。”他严肃地向前凑近了一步,“若说这种话来,就更不能让你出嫁了。这些话只限在此说笑,绝不可说出去啊!” “呵呵。”茶茶觉得对方愈着急,就愈有趣,“不,我要去求求看,纵是被斥责,我也不在乎。否则,于义丸就太可怜了。” “小姐!” “哦,日向守大人面色如土。” “你不了解主公的心意吗?” “我不喜猜测别人的好恶,请大人直言。” “这,这,我也不喜猜测,这事……” “怎的了?” “或许主公认为,你比加贺夫人还貌美,因此不让你离开他,我只是这么猜测。” “什么?”茶茶听了对方的话,吓了一跳,“不让我离开……是什么意思?” “主公很赏识小姐的才情,所以,若把你嫁了出去,就会成为敌人手中的一把利剑,因此,要把你留在他身边一辈子。” 茶茶又惊又怒,闭了嘴。自己嫁出去就会成为敌人,才须一辈子留在他身边,那岂不要做侧室? “日向守大人,羽柴大人是要我……” “尽管主公是在说笑时提到,可若小姐不收敛一些,恐就……” “他……” “主公曾笑说,他不担心二小姐,也不担心达姬小姐,唯有茶茶不可小视,还是把你放在身边一辈子才安心。” “他……”茶茶全身僵硬地喃喃道,万万没想到此事。诚然,她若怀着对秀吉的恨嫁出去,即使不唆使夫君谋反,也会令秀吉难以安心。秀吉的对策便是收茶茶做侧室。 “明白了吗,小姐?” “……” “莫非小姐看出主公的用心,想做侧室,却故意拿我说笑?” 茶茶呆呆地凝视着虚空,若果真如此,她便一败涂地了。她叫佐治日向守来,是打算用于义丸和达姬的事刺激秀吉,让他恼怒、烦躁。可是在套问日向守时,却发现秀吉居然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 “我本来想嫁给于义丸,但是因为大人开了个玩笑,于义丸就被达姬抢走了。” 这么说的话,至少秀吉就不能责骂达姬了。她本想以这种方式开玩笑,反而掉进了秀吉的圈套。 茶茶决定撇开达姬的事,从日向守这里打探出秀吉更多的想法。“日向守大人。”过一会儿,她再次转向日向守,这时她又喜形于色、神采飞扬了。 “明白了?” “不,丝毫不明白。”茶茶天真地歪一歪头,“我想和大人打赌。” “小姐要赌什么?” “现在我不再提于义丸的事了。我想赌羽柴大人会不会像待加贺夫人那样待我。” “小姐是要和我赌不会那样?” “呵呵!对!他怎会打那种主意?” “小姐!”日向守不安地压低声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喜好,据说于义丸之父家康公,最初的正室乃是从今川家迎娶过去的,后来因不满那恶妻,倍加宠爱那些身份卑微的女人。不过,主公却似与他相反。” “呵呵,所以才把京极夫人和加贺夫人作为侧室!” “不只如此,最近还有人说,他想收你——已故右府大人的外甥女。” 茶茶笑了。“因此,您才要我小心些?” “我没有说要小心,只希望你稍微收敛一些。否则,婚嫁必是遥遥无期。二小姐、三小姐一定也希望姐姐先嫁。”日向守认真地说。 茶茶马上接口道:“好了,说够了?我本来想和您打赌,再去求主公让我赌赢,现在算了!”她微微笑了,任性毕现。 佐治日向守离去后,茶茶打开了匣子,拿出小小的守护袋。这是很久以前,她离开小谷城时,佩在腰间的守护袋。从北庄来这里时,她又找到了它。 紫色的锦袋已经褪了色,边角也磨破了。她把它抛到榻榻米上,忧心忡忡地思索起来,却不知要想什么,心中如霜一般冰冷。她觉得在这个世上什么都不牵挂,唯独不能丢下两个妹妹。她不必特意娇宠她们,也不能让她们轻易掉眼泪。只有她们才是与她血肉相连的亲人。有事发生,她自会保护她们,宁可付出代价,受伤害。这便是女子本能的母性。 “哼,必会有这种可怕的事。”过了片刻,她喃喃自语,拿起守护袋,悄悄离去。 所谓可怕之事,即指秀吉必在她们三姐妹中选一个做侧室。阴险狡诈的秀吉杀了她们的生父,又在北庄杀了她们的母亲,绝不会随意把她们三姐妹嫁出去。即如佐治日向守所言,嫁出去会成为敌人,嫁出三个,便是树立三家敌人——他会做这种傻事吗? 留一个在身边,事情就全然不同了。当然,他说要收信长的外甥女为侧室,又收了前田家的女儿,并不单是为了满足欲望,这里面定有不可告人的深意:可能出身卑微而爬到高位的人都特别顾及声誉,也许是他过去一直戎马倥偬,以致无暇贪恋女色,如今精力过剩了?可秀吉并非能完全抛开野心之人。是我疏忽了? 茶茶拿着锦袋,穿过走廊,来到二妹房间。高姬也正在担心达姬会和于义丸争执起来,派侍女梅野去打探,正在听梅野报告。她一看到茶茶,便叫道:“姐姐……”茶茶摆手打断她,“梅野退下,我有话要说。” 梅野退去。茶茶把锦袋拿到高姬面前,“希望你把这个交给达姬。” “这护袋……” “对!这是在小谷、北庄救了我们性命的守护神。现在达姬正大难临头,把这个交给她,告诉她……若她还是不懂,我也没办法了。” 高姬却不懂姐姐的用意,拿着守护袋,默默地盯着茶茶,“达姬大难临头,姐姐是什么意思?” “交给她就是,愈快愈好!”茶茶催促道。 “我不懂,我……” “不懂什么!达姬有性命之忧。” “什么?梅野说,她和于义丸非但争执已了,更是亲密无间呢!” “哼,这样更危险。高姬不知,古已有男女六岁就不能同席之礼,万一两个人……” “呵呵。若是那样,也是因羽柴大人裁决所致。达姬很聪明,许是有意假装的,故意要添些乱子。” “高姬!” “啊!好吓人,姐姐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们对筑前而言,是必须特别关照的浅井长政的女儿。” “那又怎样?” “对筑前来说,家康公之子于义丸也得精心照管。几个不能疏忽的孩子若真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高姬听了,双眉紧蹙,低下头来。她已有些明白姐姐的苦心了,于是点点头,出了屋子。“我给她送去,顺便看看她!” 唉,即使达姬已倾心于义丸,两人也不可结合。高姬在心里重复着这话,到了达姬的房间里,突然很是奇怪——达姬与于义丸两人在屋子中央面对面地坐着,好像刚刚喝完茶。 认真守护着达姬的于义丸,身材已如成人,只是眼神还稚气未脱。正在他面前收拾茶杯的达姬,则是一副在自家收拾茶具的样子。再一看,屋子里还烧着香,更令人忍俊不禁。 高姬故意坐在他们近旁,把带来的守护袋放到妹妹面前,“达姬!” “这是什么?” “这是在小谷城和北庄,救了姐姐和我们性命的守护袋。姐姐要我把它交给你。知道吗,你现在性命堪忧。”说着,高姬看了于义丸一眼。于义丸好像对守护袋毫无兴趣,只是轮流看着两个女孩。 “哦,这么重要?” “是。姐姐说,你要好生把它带在身上,以免灾难临头。” 达姬听了,收下守护袋,奇怪地看着于义丸。于义丸点点头,像是在回答达姬周眼神提出的问题。这眉目传情的一幕,足以使并不甚了解异性的高姬茫然。 “多谢姐姐,我会时时带在身上。”达姬认真说道,再次看了看于义丸。这一次,更表明两人亲密无间了。高姬面红耳赤,慌忙移开视线。 “姐姐们明白我的心,她们希望你好好对待我,细心关照我。” “嗯,是。”于义丸甜甜地回答,“请她们放心,你绝不会受委屈!” “这……”高姬越来越不知所措了,“于义已经和达姬……” “嗯。”于义丸怡然自得地点点头。他偷偷看达姬一眼,又端正了姿势,道,“我们已经决定成婚。是吧,达姬?” “这……这是真的,达姬?” 达姬悄悄垂下头去,满脸喜色,也并不见脸红。大概这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日后的结果。 “我如见了筑前……不,若见了父亲,就会把此事告诉他,我们俩打算一直这样住下去,对吧,阿达?” “是。”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了。都送来这守护袋了,说明姐姐们都是我们的朋友了!” “是。”这时,达姬的脸都已红到脖子根了。她有些眩晕地看着于义丸,以从未见过的姿态,在高姬面前双手抚地,“请向姐姐道谢!不仅是我,于义丸也很高兴,请告诉她……”高姬热血上涌,一时头晕目眩,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全身直冒冷汗。她羞耻、惊愕、失望、恐惧……唉,一切都已太迟! 第四章 稚子生大谋 石川数正在大坂城迎来了天正十三年的正月。表面上看,他的任务是使于义丸尽快习惯在大坂的生活,其实他乃是奉家康之命,查探羽柴秀吉的真实用意。秀吉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怎样才能叫家康来大坂呢,你不想想?”他把数正当成家臣似的问道,“要尽快平定天下,有几件大事必须先做好。即使让我向家康低头,亦无妨。” 秀吉每天忙于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去年十一月,他已成了从三位大纳言了,可是他对官位似毫不在意。“大纳言很了得吗?哦,我才不管那个。” 然后他立即像忘记了这件事,道:“现在我不放心的,除了家康以外,还有另外一人。正是丹羽五郎左!我催了他好几次,他都不来。我对他讲,今日我的大业,有一半是靠他完成的,若他担心,可带大军前来,只要让我看看他就是。” 秀吉把这种事都毫不保留地道出了。问题是,若是若狭的丹羽五郎左和越中的佐佐成政与家康合为一气,又与北条父子携手举兵,那便大坏。秀吉似乎十分担心这一点,才认为把家康请来,乃是重中之重。若连家康都俯首称臣了,余下的丹羽、佐佐和北条,即使有二心,也不足为患。 在大坂过天正十三年新年的数正,却不可否认自己的恐惧越来越强烈了。秀吉的强势和魅力,与家康完全不同,他的身上散发出的,乃是如旭日东升般的光辉。 在大厅的高阶上接受贺辞时,秀吉始终微微笑着,不过,他的脸上已隐然浮现出半年前尚无的威严。此时,城中已建了很多房子,细川、字喜多、蜂须贺、堀、前田、浅野、筒井等大名,先后自然地成了他的家臣。就在他举行酒宴请这些家臣的时候,朝廷为他叙勋的旨意也到了。 正二位内大臣。这是对他从天正十一年秋冬修缮皇宫之事,加以表彰,也是通过前关白近卫前久和右大臣菊亭晴季之手,朝廷确定他为“天下人”的证据。 这时,秀吉笑了,道:“内大臣的品位比征夷大将军还低多少呢?” 秀吉升正二品、任内大臣之事,使数正大受震撼。因为此时的家康乃是左近卫权中将,从四品。然而,在这几年里,家康一直背着秀吉,通过茶屋四郎次郎向朝廷纳贡,今年一年就向宫里献了两只白鹤、十枚黄金。老实说,这些贡品的用意,乃是希望官位不要和秀吉相差太远,可是现在看来,二人已经无法相比了。 正月初三下午,秀吉把数正叫进房里,以坦诚而亲密的态度对他道:“你觉得大坂的新年如何?我现在是内大臣,到七月十五我想晋为征夷大将军。如此一来,日本诸将若违反我的命令,我便有权把其定为盗贼。所谓征夷大将军,若非源氏的直系后裔,是当不上的啊!不过,我不同,因为我乃太阳之子。”说罢,大笑。 “真是恭喜了。”数正答,觉得全身冒汗。 “数正,你想出请家康到大坂来的好办法没有?” “抱歉,实无什么办法。” “我马上要去征伐纪州,这是对他们受了家康和信雄煽动,所引起骚乱的惩罚。故,他们很可能去向家康求援。根来、杂贺之众不用说,就是高野山,只要他们不顺从,我就放火烧了他们。我是学右府大人在比睿山的做法。” 数正慌忙擦拭着额上的汗水,“我会报知主公,不可在背后支持他们。” “哈哈哈,我知道,家康最终和我一战,是为了信雄。这个信雄,这回要去纪州劝降了。” “中将大人?” “对!”秀吉随意地点头,“现在信雄当从清洲出发去滨松了,目的是劝说家康到大坂来。” “信雄去滨松?” “这样一来,家康绝不会不来。我的计划,是收拾完纪州,再攻四国之长曾我部,制服了长曾我部,接着对越中的佐佐成政发起攻势。成政现在频频派密使去家康那里。那时,若家康还举棋不定,我将以对待其他大名的方式待他了。” “我一回去,就会把这些话告诉主公。” “干脆我和家康结成亲家好了,怎样?” “亲家?” “家康还没有正房吧?我把妹妹嫁给他,我俩成了郎舅之亲,家康也有面子。” 一瞬间,数正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他知道,秀吉已没有未出嫁的妹妹了,不由得惊问:“大人说什么?” 秀吉又重复一遍:“我说,若他娶了我妹妹做正室,我们就是亲戚,家康也有面子。” “大人的妹妹?是指……” “朝日啊!” “就是佐治日向守夫人?” “现在是,可是我叫他们散了,不就得了?” “哦。” “年龄嘛,她大概有四十二三岁,家康多大岁数?” 数正有些张口结舌,“我家主公四十四。” “好,年龄也相当。怎样,就这么办?” “这……” “我要带于义丸去征伐纪州,到时可以用到阵中探望亲人为名。”秀吉说到这里,话题一变,“对,对,还有于义丸嘛!” “啊?” “于义丸相当机灵啊!” “机灵?” “浅井小姐,好像不是姐姐,是小妹妹。” “小妹妹?” “三小姐啊,哈哈,若是两个姐姐,我还可以斥责,可是就没有必要斥责三小姐了。真是办家家酒,办家家酒啊!哈哈!” “这是怎么回事?” “莫要管,莫要管。我定要把他交给筒井,好好教导他。不过,朝日的事,家康当不会拒绝吧?若拒绝了,只有兵戎相见了。我不能再作比这更大的让步。否则,大名们会有话说,朝廷也不答应。” “……” “数正,未几我便是大将军,希望我的妹婿能协力助我。看家康是助我一臂之力以平定天下呢,还是要背上扰乱太平的罪名。哈哈。” 数正两眼直直地看着秀吉,说不出话来。秀吉的提议着实令人震惊!要把年过四十、渐入老境的朝日姬,从佐治日向守手里夺过来,许为家康的正室。此事怎可轻易回应?秀吉能说出这等话来,一定是铁了心!然而,他已经操纵了朝廷,一旦发生纷争,他便可轻而易举地给人冠以罪名。 “怎样,有没有信心说服家康?这既是为了德川氏,也是为了天下啊!” “请给我些……时间,思量一下。” “好好,我让他们泡茶,你可以慢慢思量思量。”秀吉泰然自若地笑了。 “人当有能力把握大势。”秀吉待茶端来后,马上叫侍从离去,眯起眼睛看着明亮的隔扇,道,“即便你因此受那些顽固老臣的排挤、憎恨,在德川氏很难待下去,这事也是非做不可。” “是。” “家康定会赞成,问题只是家中的那些顽固之人,不过事成以后,他们定会感激于你,你便成了德川氏的中流砥柱。” “……” “你要知道,无论何时,我都会善后。我这里的待遇从不是五千八千,我的身家亦不止家康的五倍十倍。怎样,为了天下,为了德川氏,为了我羽柴秀吉,为了你自己,能否接受这个任务?” “但是……佐治日向守的夫人……” “你是说,我没有问朝日姬?” “是的,他们夫妇已经生活了多年。” “数正!为了天下,羽柴秀吉自不消说,就是我所有的亲人,都要为天下而在所不惜!” “大人是说,已经问过她了?” “还没有,但我相信她定无异议。” “若在下拒绝此事……” “那就只有一战!我已明言,你以为家康愿意兵戎相向?” “但是……” “数正!我马上就要攻打纪州,其次是长曾我部,等佐佐成政被收拾了,信雄成了我的盟友,你想家康还有多大胜算?顶多和北条父子来往几趟,然后即束手无策。我的算盘并没有打错,若你认为家康还有胜算,就拒绝我。你放心,只要与家康有关,我绝不会小器。我会立即把于义丸、令郎和作左的儿子安然无恙地送回,然后,战场上一见高下!” “大人令人生畏啊!” “哈哈!其实不然。我希望一切都能顺顺利利,甚至连我的亲妹妹都当了赌注。秀吉一直都是为了天下黎民啊,数正!” “抱、抱……抱歉!” “那么,回去后会说服家康吗?” “是,我不能拒绝。” “你既然这么明白,自会好生去跟家康说了。数正啊,不管发生什么事,秀吉都不会舍弃你而去,定会为你善后。” “多谢大人!”数正越来越神伤。他在秀吉面前已经无计可施,几成了被操纵的傀儡。 怎会变成这样?秀吉的态度,已经使数正认为自己不像德川的家臣,而似背叛了家康,成为秀吉的家臣了。秀吉想利用最近的口头禅“为了天下人”这句冠冕堂皇的话来操纵数正,并让他亲口说:“为了平定天下,在下愿意违背主公,站在大人一方。” “大人真是令人生畏!” 数正又重复一遍刚才之意,不禁黯然泪下,内心感概万千。这也源于他软弱的本性,“回去后在下只有照大人所嘱,别无他法。” 秀吉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总算柔和了些,“你明白我的本意了吗?” “还没完全领会。只是在大人的决策面前,在下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有屈从。” “数正!这个屈从,不是向我羽柴秀吉屈从,而是屈从于天下大理!” “是!” “家康心志明达,可在气魄上,终逊我一筹。我羽柴秀吉并非那种统一了几块属地就会满足的人。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比山高,比海深。当一统天下的时候,我会把这里的事情完全交给巧于内治的家康管理。” “在下不想再听这种安慰的话,容在下告退。” “不是安慰,是开阔眼界。若家康和我争斗,我定会战而胜之;和我携手,凭我的宽大胸怀,家康定能繁荣壮大。征伐只会对德川氏造成双重损失,能认识到这一点而苦心劝家康的,天下只有一人,那便是石川数正!数正,你不只是为秀吉,也是为了家康能顺应大势而尽力的大忠之臣啊!” 数正没有回应,只道:“在下即刻就去于义丸公子那里,和他见过,马上回去。” “好!我吩咐你的事,你就悄悄地去办。在我出征纪州时,请家康到这里吧!我意欲叫于义丸随军出征,那时家康便可以监军的身份来此。” “那么,在下告辞。”数正简直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这么一来,我的信念不就丧失殆尽了?这个心性柔弱的老实人,在矛盾中走过冰冷的长廊,一时眩晕。他自问:如此一来,你还是三河的武士吗? 冷汗经风一吹,他全身汗毛倒竖。 过去,数正从没有想过要违背家康,倒向秀吉。即使现在,这个决心还是丝毫未变。可是,他总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又频频听到良心的哀鸣。如他回到滨松城告诉家康,秀吉要把朝日姬嫁过去,家康究竟会说什么呢? 一向心平气和的家康,一听秀吉无理地要把已过了多年和睦生活的夫妻拆散,把那个日渐衰老的女人嫁给他,当会怎样惊愕?本多作左、酒井忠次也一定会愤怒大骂:“筑前必是疯了!” 秀吉已经是内大臣了,因此,朝日姬就是内大臣的妹妹,对家康而言,她是贵人。可是,三河武士根本没有承认秀吉这个内大臣。因此,此事就成了尾张的农夫之子,把嫁给了家臣的四十岁农夫之女,再塞给他们的主公。 “主公都因去亲近身份卑微的女人,才会被人家这么侮辱。”甚至会有人这么说。届时,他数正还得努力说明秀吉的势力,以及家康位居人下的现状。想及此,数正双腿哆嗦不稳。 正惴惴不安,数正竟碰到朝日姬的丈夫——佐治日向守秀正。他忙道:“佐治大人安好?” “天气一直都很好,心情真舒畅啊!” “是的。” “伯耆还继续待在大坂吗?” “不,就得回去了,这才要去见见于义丸公子。” “伯耆大人可能特别舍不得吧?但请放心,我家主公是不会把他当人质的,我们都明白主公的用心,不会亏待于义丸公子。” “多谢了!”数正说着,想到此人还不知秀吉那伤人的谋略,顿起怜悯之心,不敢正视对方。 来到于义丸的居室前,佐治日向守像是想起什么,对数正道:“其实……”这个遵守信义的男子在前面引着路,似有话要说,又苦苦思量当不当说。当他终于转过头来,脸色已轻松了许多:“内府大人命令公子和浅井三小姐住在一起,公子好像有些不情愿。大人没有听说这事?” 数正明白,秀正是担心他会给于义丸出主意,其实他已不可思议地抑制住了那种念头。 “我知道。” “是内府大人告诉您的,还是……” “是内府大人告诉鄙人,公子正值叛逆之年,还只是个孩子。即使反抗,内府大人也不会在意的。” “那是自然。”秀正慌忙点头。他本来是出于一片好心,希望数正不要在意,没料到却遭到了反驳,不禁后悔自己的轻率。 “只是对方乃是浅井家的小姐,才觉得必须告诉大人。”秀正很快说完,又以十分郑重的口气道,“于义丸公子,石川伯耆守来见!”说着拉开格子门。 一听到声音,仙千代和胜千代连忙从隔壁跑出来,在门口恭敬地迎接。数正没有看他们,单是注视着于义丸,他突然胸口一热,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于义丸和达姬面对面坐着,他的脸、头发、神态,看来很像数正和今川氏激烈谈判后,从骏府带回冈崎的信康。那时,数正让信康坐在自己马上,心安理得地走着,天真地相信,从此以后,德川氏已渡过了难关。可那个信康如何了? 信康命运不济,后来被信长公命令切腹。他的不吉之相,在数正脑中挥之不去。现在是谋略,过去也是谋略…… “老人家,欢迎,靠近些!” 数正抿着嘴,坐在于义丸面前。这残酷的谋略之风,要在这没有任何罪过的孩子身上吹到几时? “公子,我是来告辞的。”数正道,看到一直注视自己的达姬,想到她也是这个乱世的牺牲者,心里更觉悲凉。 “说要回冈崎?” “是的,我不能老陪在您身旁,公子已经可以独自生活了。”数正的话和眼神硬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知道,您放心吧。”于义丸道,“您忘了本多他老人家对我的训示了?于义丸不会输给任何人!” 数正大吃一惊,他知背后的佐治日向守必也相当吃惊。他沉吟着。若平日碰到这种情况,他一定会语重心长地让其忍耐、忍耐。可今日他不想说,可能是因为在秀吉面前输得太惨了,他想把这股怨气发泄出来。“真是勇敢,听了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说这种话,其罪难辞!他这么想着,语气却逐渐加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数正觉得好像有另一个自己,两眼充血,说道:“这才是德川家康的儿子!任何时候都不能委屈了自己,要堂堂正正地做人!” “刚刚我还和阿达在谈这事哪。是吧,阿达?” “是的,不坚强,就不会有好运。” “对!把自己确定的事抓得紧紧的,坚持到底。” “知道了!您回去告诉本多大人和母亲,说于义丸很坚强,不要担心。” “真勇敢!”数正再次呻吟道。他泪如泉涌,眼前一片迷蒙,于义丸和达姬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了。良久,他方道:“我先回冈崎去,不久就会回来。” “回到这里?” “是!公子举行元服仪式后,就要初征了。到时,我这老头子一定得在您身边,教您指挥战斗。” “哦,已决定让我上战场了?” “是!” “要出征到哪里?” “纪州。”说着,数正又慌忙改口道,“我猜可能是纪州,这似是内府大人的决定,在下不甚清楚。” “好!去哪里都没有关系。反正已决定了。” “是,初征之后,公子就成了一员了不起的武将。因此,平常要时时提醒自己已是个武将,一刻也不可忘记。” “当然不可忘记!即使明天出征,于义丸也不惧!”于义丸昂然道,“对吗,阿达?”他向达姬说道,声音十分天真,使得原本就不安的数正,心又悬了起来。 达姬欣喜无比。数正本打算要她退下,可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她深深地对于义丸点头,妩媚地低下头。“我泡茶请老人家吧!” “嗯,好。老人家!阿达很会泡茶呢。” “这……”不必!数正本想这么说,他对自己今日的表现甚为不满,“多谢了,我喝了立即启程,请求主公送礼物给你。” “好,我马上烧水。” 数正注视着站在居室一隅的火炉前的达姬,这才想起佐治日向守与他说过的话。难道这两人已……数正似觉得达姬的身上传来阵阵香气。可能她期待着什么,心里的喜悦令她发散出香气。这样一来,数正就不能默默地离去了。 对秀吉而言,眼中钉般的家康之子和同样不可小觑的浅川长政之女结合,或许不致为成败的关键,但很可能成为不幸的根源。 “公子!” “何事,老人家?” “为慎重起见,我要告诉你,举行了元服仪式,身边就会有很多女子,可是……” “怎么?”于义丸认真地反问,片刻之后,他似乎明白了数正话里的含意,露出了笑容。 “你不能把真心许给女人。除了内府大人许的女子,绝不可接近其他女子。”于义丸渐渐现出顽皮的眼神,他点点头,“老人家,是父亲要我和阿达在一起的。” “哦。” “嘘!”于义丸看了一眼正在泡茶的达姬,低声道,“不用担心,我们俩是合计过的,只是为了嘲弄父亲。” “嘲弄内府大人?” “对,不这样就赢不了,我于义丸能输吗?” 数正慌忙回头看身后,他担心佐治日向守会听见,可日向守只是端坐在门口,不像听见的样子。数正原本绷紧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快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终于笑出了声:“哈哈哈!真是太妙了!” “有趣吧,老人家?” “有趣!这样一来,我就不担心了。现在,全天下敢嘲弄内府大人的,”他降低了声音,“只有公子和达姬小姐。实在有趣!” 于义丸也得意地点头,“要说什么,要怎么说,都是我们俩商量好的,有趣吧?” 数正哈哈大笑,两眼放光。年轻人,真是拥有远远超乎他想象的、如天马行空般奔放的“力”。所有备尝辛酸的武将们,都因“力”不如人,对秀吉满怀畏惧,可是新生命没有受过伤,没有畏惧。在他们的眼里,秀吉只不过一介老人。数正猛然拍了一下大腿。这时,达姬正好一脸郑重端过茶来,“请用茶!” “不敢当,我就不客气了!”数正慢慢地品着茶,“这茶太好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再喝一杯。” “不不,这风味乃是天下第一。只一杯就足够。这种味道,我要把它留在舌上,带回滨松。” “阿达,老人家很高兴呢。” “我确实很高兴。”数正又呵呵笑着,放下了茶杯。究竟“年轻”会胜过“谋略”,还是败于“谋略”,家康比秀吉年轻六岁呢!数正似才发现这一点。人的智慧怎么也对抗不过年龄!人从早到晚不停思索,连睡眠时间都在谋划,还有能裁决谋略的谋略吗?若秀吉只有一处可让人有机可乘,便是年龄! “我告退了。”数正道。 “哦,路上小心!” “是,我现在可以放心回去了。小姐也多多保重。绝不要大意,以免输给他人。” “是,您喜欢阿达沏的茶,阿达很高兴!” 数正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慢慢站起来。他眼前浮现出了家康的面容,似也在笑。 数正把儿子胜千代和本多作左卫门之子仙千代叫到本城住处,嘱咐道:“一切都要听于义丸公子的,不要冒失多嘴,之前就已对你们说过了。”说完,他就准备回去。 来的时候是一支一千两百人的队伍。那是家康为了送儿子去养父家而显示威仪,可是回去时,只少了三个人。若秀吉要求,一千名家臣就会全留在这里,可是秀吉什么也没说。大概他已经把于义丸当成儿子,可由他派家臣服侍了。数正也希望那样,因现在主公正在经营甲州、信州,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双手。 当他们整队出大坂城,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前进时,数正在马上不禁感慨起世事多变来。先前的大坂,乃是石山本愿寺的门前町,虽已颇为繁荣,但秀吉筑城后,面目则焕然一新。秀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成这偌大的城池,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数正的心刺痛。 陆陆续续有人从京城、伏见、堺港迁来此地,不久大坂就几乎挤满了,许多名流竟相建筑豪宅。大概从古至今,还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起这么大的城池!而且,有无数沟渠和河川纵横于城内,船只运来了比任何一个港口都多得多的货物。 但是,这个飞速发展昀城池,已经不会让现在的数正觉得恐惧了,因为他能够自信地对主公道:“秀吉要把朝日姬给您。另,于义丸公子在大坂嘲弄了秀吉。主公请放宽心。”届时,主公会是什么表情呢?数正在马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时会心微笑。 “现在不必性急地和秀吉争短长,秀吉比主公年长,他死了,由于于义丸和朝日姬的关系,天下会落入谁的手里呢?呵呵呵,对长者就行长者之礼吧!而且,秀吉没有亲生子。年轻是远胜谋略的上策,主公不这么认为吗?” 重臣们一定会生气,但是若害怕他们生气,还算什么家臣呢?“我石川数正才是德川氏的柱石!” 数正在马上回首大坂城。来的时候,使他惶然的巨大的天守阁,在天空下看来竟小了许多。 移开了视线,数正不由喃喃自语:“天下……” 第五章 荒波之城 冬日一到,由滨名湖吹过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刺入肌肤。 梅花的花蕾还不大。松籁、海涛声及淡绯色的天空,好像把年幼的长松丸给吓住了,他的手没有一丝知觉,脚尖也冻僵了。刚刚十岁的长松丸在凛冽的风中赤膊练箭。三个近侍绝不可去帮他捡箭,当然,射中了也没有褒奖。他们只是像石雕似的守卫在他身旁,等待他射完那三十支箭。 长松丸不时把箭掉落在地,每当他弯腰去捡时,上半身就像淋了冰水一般寒冷。但是,他绝不会因此表现出痛苦与畏缩。 这,是武将之子必经之路。是因为他幼小的心灵早已明白这一点,还是他具有与生俱来的勇气? 长松丸不像长兄信康那么锋芒毕露、脾气暴躁,和几乎没有在一起玩耍过的二兄于义丸相比,他也比较随和。自从于义丸去了大坂后,长松丸就更认真地做好每日的功课。或许他认为,兄长不得不去别人府上做养子,他就应更勤勉。 但是,射中也没有褒奖,是父亲的吩咐。不过,德川家康并没有明确地命令不能褒奖,单是说:“若当初不过分褒奖信康,他也不会变成那样啊!”本多作左卫门听了这话,就绝对禁止近侍褒奖长松丸。 箭陆陆续续被射到十间远的松树林的鹄的上,只剩下七八支了。不过,长松丸的小脸仍然没有血色,练箭而生的热终抵不过凛冽的寒风。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瞄准鹄的时,手却一直颤抖。但他竟无使自己温暖一些的念头,只想像个武士般勇武。 又笨拙地射出一两支后,长松丸终于拿起了最后一支箭。他松了一口气,毕竟还是个孩子,为终于要结束练习而高兴。 “等等,长松丸。”声音很平静,却很严肃——是父亲。长松丸慌忙回头施礼。 “你拿起最后一支箭时,在想什么?”家康严厉地问,回头对紧跟在后的鸟居松丸道,“再拿二十支箭来。” “是!”松丸吃惊地补上箭。 “长松丸,若是领取五石、十石俸禄的侍从,练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可是,你与他们不同,你必须多练习箭术才是。继续吧。” “是!” “松丸,拿杌子来,我在这里看长松丸练箭。” 长松丸老实地再施一礼,又笨拙地射起箭来。他知道父亲在后面看着,指头似更僵硬。他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射着箭,掉在地上的箭更多了。 家康坐在杌子上,肥胖的身子向前倾,默默地看着。当补的二十支箭只剩了最后一支时,家康又道:“加二十支。” “是!” “长松丸,若是小卒头目,练到此就可以了,你不是,你须再多射一些才是。” “是!” 长松丸道。可是这次,从第四支箭起,就已经射不到鹄的了。射每支箭时,长松丸都提心吊胆,担心挨骂,他幼小的心灵感到痛楚。可是家康什么也不说。 长松丸又逐渐坚定起来,决心将下一支箭准确地射中鹄的。但接下来的一支又在距鹄的约一间左右,无力地掉到地上。显然,他的力气已经用尽了。近侍都下意识偷偷地看着家康,心道:怎还不叫停? 但是,那二十支箭射完之后,家康又平静道:“加二十支箭。” “是!” “若是五万石、十万右的末位大将,练到这里,也就可以了。可你还得比他们多射一些,接着练习。” 这时,长松丸满脸通红。他的肩膀都似肿起,额发的周围冒起了腾腾热气。箭几乎都在中途便掉落在地。 当最后的二十支箭射完,家康才从杌子上站起来。“长松丸,所谓大将,必食得人间甘苦。你能成为大将吗?大将终其一生,都要不停地射箭。”他低声说完,离去。 正月也很热闹。按例,要让家臣看五天能剧,而且,今年酒给得比往年多。 可是,在庆典之中,家康心情很沉郁。他既非苛刻之人,也非喜欢高声斥责之人。可是这两日凌晨,他总是早于近侍们起床,在没有生火的居室里,默默地读着什么书。鸟居松丸急急送火,顺便偷看一眼,是《吾妻鉴》的一部。 这是小田原北条氏的藏书,乃是家康叫女婿去抄写过来的。北条氏为了赠送家康一本,重新叫佑笔做了一部完整的抄本送来。 “松丸,你认为在镰仓创立之初,谁的功劳最大?”家康笑着问来送换洗衣服的松丸。 “您是指打败平氏的源氏吗?” “哦,你不知源平会战吗?” “小的听到过一些。小的以为,第一功臣应是被兄长赖朝害死的源九郎义经。” 听到松丸若无其事的回答,家康暗暗地变了脸。“哦,好了,本多正信来了吗,叫他进来。” 他的不悦不只是表现在这一日,也不只是对近侍们,就连教导年幼的长松丸时,都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主公好像很讨厌义经公啊!”松丸对本多正信说起这件事。 “义经的战绩固然不错,可是他没有服从兄长之令。这个世上最坏的事,莫过于在建立了新政后,却不服从新政。”正信这么说道,又意味深长道,“我们德川氏里也有这样的人。” 松丸苦思之后,得出结论:正信乃暗指本多作左卫门和酒井忠次。 今日早晨,家康对长松丸也极为严厉。鸟居松丸跟着家康回到居室,总觉得心情怪异。由此看来,主公大概是把长松丸和已不在人世的信康,及被送去大坂的于义丸作过比较,才会这样。他恐是觉得,若让长松丸这么松懈下去,会对不住那两个兄长,才不时责骂。 这时,长松丸结束了晨练,马上到家康房里来请安。“父亲安好?” 家康冷冷地斥责道:“你看你站在什么地方了?难道父亲就那么不招人待见?” 长松丸的确比两个哥哥老实,但若就此断定他软弱,未免言之过早了。“我认为他很是坚强,融和了主公的长处和西乡局坚韧的性情。”本多正信这么说着,松丸深有同感。 长松丸被家康斥责,只回答了一声“是”,就马上注视着父亲,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好!”家康点头,“这次本打算把你送到大坂去做人质,可人家要年长些的,才送于义丸去了。” “是!” “在别人那里,不能和在自家人面前一样,要常怀谨慎之心,注意一切言行。” “孩儿知。” “既然知道,在学做大将的功课中,就要怀着对兄长们的情谊和敬意,刻苦锻炼才是。能做到吗?” “努力做做看。” “做做看?” “是!” “不只是做做看,而是必须下决心做到。为何大将要比家臣们更加努力?” “这……”长松丸歪着头思量着。若随便开口,便要被责骂,看来今日父亲是在找碴骂人。 “为何不说话?” “孩儿不太明白。” “是吗?不要装不懂。” “是!” “家臣对大将表面上尊敬,实际上在不断地找缺点;表面上畏惧,其实心怀轻侮;表面上亲切,实则疏远;看似喜欢,实则厌烦。” 长松丸目瞪口呆,这些已经远远不能让他理解了,可是家康又接着道:“因此,对家臣不可单用俸禄激励。不必讨他们喜欢,也不可疏远了他们;不可跟其太亲近,但也不可让其心怀不满。要让他们凡事认真细致。” “那么……该怎么做呢?” “问得好!一定要让他们仰慕你才是。换句话说,要让他们口服心服。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 “因此,平日行住坐卧,切切要与家臣有所区别。否则,好的家臣都会被秀吉抢去。” 正在旁边听着的鸟居松丸吃了一惊,这是主公第一次透露出他担心之事。他仍对秀吉耿耿于怀。 “若给家臣吃白米,你就要吃含三成麦子的饭;家臣若寅时四刻起床,你就寅时起床。下次带你到鹰野,看看你能走多少里路。体力要在家臣之上,智力也要在家臣之上。耐性和勤俭都要超过家臣,要比家臣更关心他人。如此一来,家臣才会仰慕、尊敬而不疏远你。明白吗?一定要严格地学好这些大将的功课才是。” 家康说着,又想起了秀吉。他也觉莫名其妙,不知为何,秀吉的阴影最近老是挥之不去。恐是因为把于义丸送到大坂后,他才发觉秀吉正逐渐蚕食着德川氏? 在三方原会战之前,家康曾盘算过武田信玄的事,他打定主意,对方一旦来犯,就与之奋力一搏。现在也如此打算。但秀吉不同于信玄,家康原本没有把秀吉当成敌人,秀吉对他的崛起也不曾存有戒心。 家康的理性告诉他:这是第二次生存转机! 和当初为信玄所苦时,向秀吉学习战略战术一样,如今家康又在向秀吉学习笼络人心和政略之妙。他频频大发脾气,恐是因为在人质等事上处于被动而焦虑。长松丸似还没有明白他话中的真意。可是他认为,必须从现在起反复地教导长松丸,否则就来不及了。 秀吉没有亲生儿子。过去这是家康的一个有利条件。可是,于义丸离开后,这种情况多少有些变化——秀吉即刻便可有数个儿子。 家康心生忧虑。信长公死后,秀吉在短短时间内就抓住了天下大名的心。那么他的养子们,在过了数年后,便有可能为了秀吉,而索取生父的性命。家康因此不时想:于义丸终有一天会把弓箭对准自己。 “明白了吗,长松丸?” “是,孩儿定会努力。” “好,那么,下去喝些茶。绝对不可让近侍们说出长松很任性、不体贴下人等话来!” “是!” “你可以退下了。” 长松丸恭敬地施礼出去,家康便开始用早餐。案上只有一点拌着粉的稀粥、酱菜,再加上酱汤。用饭的时候,家康沉默了,旁边的松丸、于龟、青木长三郎都屏住呼吸。 家康用完饭,叫了本多正信来计算甲州诸郡的赋税。一听数正到,他急忙让人收起账簿,“数正回来了?马上叫他进来。” 数正此次直接来见家康。当然,他在途中也先派人报告了抵达大坂后的大概情形,不过故意没提及朝日姬之事。若这是寻常事,他就会先去问本多作左卫门,再到家康面前。可此次他另有想法……一定要先让家康答应,一旦家臣反对,可以此压制他们。 “在下刚刚回来。”数正道。家康探出身去,急切地问:“怎样?筑前对我的病说了什么吗?” 数正故意慢吞吞看了本多正信一眼。“秀吉已经不是筑前守了,正月,他由从三品大纳言升到正二品,成了内大臣。”他想问家康本多正信在场是否合适,可是家康似未会意。 “正信留在这里!”家康满面怒容,以责备的语气道,“数正,你既先提到此事,新内府大人定是给你出了什么难题,对不对?” “主公从一开始就当预料到,主公今日的态度有些反常啊。” “反常?” “是,您伤风了吗?” “哦。”家康苦笑道,“好,我明白。事情有先后,就照你想好的顺序说吧。” “谢主公。其实秀吉根本没让我说完。在下只说您因为身体欠安,才派数正代您前去,他便似什么都清楚了,摇摇手笑着把我的话打断了。” “哦,这是他的性子。” “于是,他就不再让我提别的事,单告诉在下,想在早春替于义丸举行元服仪式,给他河内或和泉的一万石俸禄,并取名秀康,据说是取自秀吉和主公的名讳。从那以后一直到正月,再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一直到正月?” “是,所以,在下突然意识到,该回来了。” “但还是出事了,对不对?按照顺序说,我就清楚了。到底出了什么难题?”家康靠到扶几上,紧盯着数正。 数正越来越为难。不仅家康,连旁边的本多正信也似愈加不安。看来还是单独与主公面谈好,现在多一个人在场,数正就必须非常注意措辞。 “主公,这也许不能说是个难题。” “不是难题?” “是的,现在秀吉并不称心如意,时而会听到他在叹息。他也因您不去大坂而焦虑。” “笑话!”家康咋舌,“他这人怎会烦恼?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就是在家康面前卑躬屈膝,也定要请他来大坂。” “他是会这么说。这话对他来说,就像头盔上落了个蜻蜓一般,他根本不会在意。对不对,数正?” “是。”数正瞪着正信,“他也在散布传言,到七月十五,朝廷大概就会封他为征夷大将军。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现今朝廷已全看他的脸色行事。如此一来,秀吉就可以完全掌握国家大权了。” “征夷大将军?这怎能,数正!征夷大将军都须由有源氏直系血统之人来担任。” “可是他强调他不同一般。定是他已疏通了哪一条渠道,获得了首肯。因此,他信心百倍地说,他乃太阳之子。如此一来,日本的武将就全归秀吉统驭了。”数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说,既然如此,想和您结亲。此事是已计划好的。这样一来,妹婿到内兄城里,也便顺理成章了。” “结亲?”家康疑惑地摇着关,“他是何意?” “内府说……想和您结亲……” “收于义丸为养子,不就可以了吗?” “不。他说,要主公……主公成为他家的女婿。” “啊?”家康瞪大眼睛,把视线移到本多正信身上。正信也迷惑地看着两人。 “他有个妹妹,叫朝日姬,当然是有夫之妇了。可是秀吉宁可让她与丈夫散去,也要将她许嫁主公。因此,数正觉得这很可贵,就接受秀吉的请求,马上回来了。” 家康凝视着数正,好大工夫没有说话。此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身在何处。 秀吉先让已出嫁的妹妹与丈夫分离,再令其嫁给家康。如此一来,家康去大坂城也就无关面子问题了。数正把这种提议当成秀吉的请求,秀吉的实情又如何呢? “数正,你真的认为秀吉这是请求?” “难道主公不这么看?” “他……”家康本来想说“太可惧”,还是欲言又止。如果他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秀吉可惧,恐会影响日后的士气。“这不是请求,数正!他不论在什么场合,也不会请求别人。他总在琢磨怎样下手,从不认为有走不通的路。”家康一面说,一面因需字斟句酌而不悦:或许在不知不觉当中,数正已被秀吉迷惑了。若是那样,自己就应警惕,不可轻易乱语。 “秀吉的妹妹多大岁数?” “她……四十三。” “四十三?”家康大声反问道。数正的脸不由得红了。按照此时的风气,三十三岁的女人就已算老女人了,而四十三岁的女人已是含饴弄孙的老太婆了。可不知何故,家康竟用力点头。 “年纪大了,还是有夫之妇,她丈夫叫佐治秀正。”数正忽然想到要说的话,“主公,秀吉作出了普通人很难想象的决定。我想,对主公来说,这并非什么不光彩之事。” “那么,你是赞成了?” “主公反对吗?” “四十三岁……”家康自言自语,面前不禁浮现出一个青春已逝的可怜老太婆的样子,老得令他难以忍受。 “主公!”数正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不要想多了。” “我想多了?” “是,这是内府的耻辱,不是主公的耻辱。这种情势下,她的年纪大一些,不见得是坏事。” “哦?” “名义上是正室,实际并不一定要宠幸她,还可以把她作为人质。故依在下之见,这是一桩好事。” “……” “她当然会带些陪嫁过来,因此,我们会另外给她在城内建起一处院落。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给人一个错觉。而实际上,请把她想成我们手中的一个人质,必要时,可以当作与于义丸交换的筹码。” “数正!我现在不想让朝日姬与丈夫离散。” “主公是说……” “否则,岂非一个我根本吃不下的东西,却要我长期去吃,哼!” “秀吉已成势,主公必须清醒。” “你说得对,在没弄清他的真实想法前,不可疏忽大意。” “主公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把朝日姬送来时,趁我们不备而开战?” “他不敢,因为我们早有防备。可是,我疑他是以妹妹为饵,诱我去大坂,妄图以朝日姬来换我家康性命。” “主公!” “怎的?你脸色不对。” “在下真没想到,主公竟会如此一说!” “出乎你的意料?” “石川数正不是羽柴秀吉的家臣,而是德川氏的家臣。” “你是说我不应疑你?” “对。我们不能在此时与秀吉对抗。秀吉比主公年长,我们若考虑他的影响并与他亲近,以此抓住天下大名们的心,就必有出头之日。可是主公之意令在下意外。” “数正,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实说了。我不悦,乃是因这种问题,你不应当即作答于他!我先考虑一下再定,你也去听听作左的意见。” 数正伸了伸腿,无言。他的脸痉挛着,与家康相财而坐,交换着异样的眼神。 主意拿得太早了!数正非常后悔,他已经察觉到家康心中的愤怒,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他为难的了。把于义丸送去做人质、为子担忧的家康,是多么痛苦啊! 但家康的话还是太令数正痛心了——“不是被秀吉所逼,而是被数正所迫。” 家康话里的含义是:“数正,你这不是完全成了秀吉的爪牙了?我恐还会怀疑,正是夹在两方之间的你给秀吉献上了此策。”先退下吧,再继续解释,只会更让人疑。数正双手扶地,静静道:“在下做得太过,正如主公所言,这事不当马上决定。在下现在就去拜望作左卫门,顺便把仙千代的情形告诉他。” 家康不语。其实数正心里明白,与其说主公不悦,不如说他愤怒。家康这种直如巨石般冷漠的表情,在小牧长久手会战时也曾出现过。 数正刚出门,正信急急追了上来。“石川大人,且等一等,我有话说。” 数正不理,只瞥了他一眼,就直奔大厅。他委屈得想哭。战场上与敌人交战,胜负当场立判,可出使却是如此令人烦恼。若是武将和武将之间的交涉,大概不需这么劳心。可是,才略超群的秀吉和深思熟虑的主公之间的事,就不简单了。 “一定要避免战争。”这一点已成共识。只是为了彼此的面子,却须绞尽脑汁,数正难以忍受。 数正来到作左卫门的房里,一直把整件事讲完,才发现房里没有火炉。“我也有错,今日应该先把秀吉的意思禀知主公,就立即退出。然而我却像是在催促主公似的。我太过心急了。”他停一下,又道:“太冷啦!作左,怎么不拿出大火炉来?” “不!”作左冷然道,“听了你的话,我比主公还生气,怎能拿火炉出来?像你这样的人,我一杯茶也不给你喝!” 数正却呵呵笑了。他还以为作左卫门又犯了老毛病,在绕着弯子说笺。 “那么,我既惹主公生气,又惹你生气了。”他一面苦笑,一面缩着脖子颤抖,“啊,真是流年不利啊!” “哼!”作左嘲笑道,“秀吉比我们主公还大方,你的收入不增加十倍,也增加五倍了。” “你这是何意,作左?” “我是说,你做了秀吉的家臣,俸禄当增加了。” “哼!”数正突然严肃起来,但仍是不以为然之态,“或许吧,秀吉也曾经这么说过。” “哦?既然如此,主公发怒白是有他的道理,不要认为只是你太性急的缘故,数正。” “作左,说笑归说笑,你能不能替我劝劝主公?” “哼!我做不到。” “为何?” “不光明正大,肮脏!” “哈哈!你是想因这桩小事向秀吉宣战啦!” “不。太平当然要争取,但要用更好的办法。把那个老太婆娶过来,主公就可以稳坐江山?试试看!世人会怎么评说?这不是仅仅以妹婿名义去大坂城那么简单的事。后世之人会笑我们主公为了个人目的,不惜采取卑劣手段,乃是不仁之人。” “作左!这就是你的看法?” “数正,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笑?我在生气,你还不明白?” “这就更加奇怪了!” “奇怪的是你。你先回冈崎,待你冷静下来,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作左!”数正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你反对这门亲事?” “哼,我不仅反对,还要劝主公休要答应。若主公同意把那个老太婆娶来滨松,我就把她杀了!你记住这句话。”看来,作左是真的被激怒了,“那女人若是遗孀,倒也罢了,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强迫他们夫妻分离,这是人做的事吗?这是丧尽天良!我绝不容许此事发生,哼!休再说这些令人不齿的话了,数正!” 石川数正脊背发凉。家康会对他唐突的提议感到气愤,他不怎么吃惊,可是,作左卫门一直都与他肝胆相照,虽然各自坚持立场,骨子里却一直了解他。而如今作左竟也怒了。数正猛摇着头——难道我的想法果真肮脏,让人无法接受?许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作左!表面看来,你似乎有理,其实大错!” “哦?” “强迫现为人妻的妹妹与夫散去,再嫁给主公的主意,是谁出的?不是主公,而是秀吉自己!因此,这是秀吉平生的一个瑕疵,而不是主公的耻辱。对不对?” “这是你的想法。对于这种无耻之议,非但没有认识到它可耻,还全盘接受,和提议的人相比,乃是五十步笑百步!” “作左……”数正脸色苍白地笑了,“你太顽固了!” “顽固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长处。” “好,我先承认你这个长处,否则就无法说下去了。”数正道,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拍手叫来作左的夫人。平常两个人密谈时,除了夫人,不会让其他人进来,拍拍手,夫人才会进来,数正相当清楚这些。 “夫人,我们的谈话还要持续些时辰,抱歉,请拿火炉和茶进来。”作左卫门一直瞪着夫人,却并没有阻止。夫人陆续将火炉和茶送来。 “哦,屋里总算有了些生气。”数正双手抱着热茶杯,喝了一口茶,道,“作左,你不赞成;我不会离开你家。” “哦,那就待几年吧。”作左回答,“我还正打算说服你呢。” “作左,主公的第一志向是什么,你重新思量一下。” “不用思量,也不会忘记!” “主公的心愿只有一个,便是终止乱世,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不错!但,他并不想借他人之手去实现,他应当仁不让地担负起这个重大责任。” “既然如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不认为主公应和秀吉携手吗?若接受不了亲事,就把她当作人质,不是很好吗?” “不好!”作左断然道,“数正,你以为现在和秀吉携手,待秀吉死后,天下就是主公的了?我作左看透了你!” 数正立刻回应:“你竟不明白,主公不比秀吉年轻吗?” “数正!你的想法是太傻。这么算计固然没错,你却忽略了一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还不清楚小牧长久手之战的目的。那时主公说什么?‘现在若灭了秀吉,我就成了天下大名之敌。既然如此,就让秀吉成为天下的敌人吧!’” “你认为我误解这些话了?作左!明明能取胜,却对敌人让步,这便是主公为将来打算的坚定决心。故我说,应识时务,先和秀吉携手。于义丸是他的养子,他的妹妹成了主公的正室。因此,在政事上互相协助的话,秀吉一死,天下怎能不归主公?你未看出,正是我明白小牧长久手之战的深意,才赞同这样的策略吗?” “我未看出!”本多作左卫门摇头又摆手,“你的话还是让我不明,我说你恐是出于胆怯。” “我胆怯?” “对!有时更需谨慎。” “我倒要问个明白:我哪里表现出胆怯了?你说,作左!” “数正,”作左卫门渐渐冷静下来,“信长公归天之后,天下大名为何这么快就倒向秀吉?” “这是秀吉有实力。我们才暂时需与他合力……” “住嘴!”作左立即打断数正,“我们不可因为秀吉有实力,就急着与他携手,当然,也不可轻易向他开战。我们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他灭了的,也不是向他摇尾乞怜之人。这一点很是重要。天下的武将们在秀吉这只虎面前,都成了猫。主公是有些胆大,但猫终是猫。若大家这么认为,秀吉死后,天下会稳稳当当地落入主公的手里?难道那些猫不会蜂起,令天下再度大乱?因此,当天下的猫都臣服之时,只有主公,虽不是一虎,却也是一条龙!我们定要让世人牢记于心:老虎死后,唯龙可预防猫的骚动!现在秀吉的眼里,主公也是猫。在这种情势下与之携手,不管名分如何,作左都坚决反对!” 数正咬着嘴唇,两手握拳,浑身发抖。他已完全明白了作左所思:为避免战争,须用更强硬的手段对付秀吉,告诉天下大名——只有德川氏独领风骚。 “作左,我明白了。那么,我就此罢手。其实你我一样,都不希望主公被看成一只猫。为了让主公即使不是一虎,也是一龙,而竭心尽力,把人质变成养子使两家结亲。这么一来,双方都有台阶下。可是主公和你都不满意。我的努力到此为止。从现在起,我从交涉中退出。” 数正的声调越来越低,本多作左卫门暗暗翻白眼,看看他的脸色,然后把头掉向一边。实际上,他是故意装出心如磐石之态,连说话也掷地有声,可他却在认真地思量,坚韧地忍耐。 “作左,我是被主公斥责了的人,我打算回冈崎去了。请你对主公说,请他不要再让数正出使大坂了。” “哼!” “那么,我告辞了,现在我先去吉田。” “且等一等。”作左慢慢抚摸着下颌道,“依你的看法,若我们不把那个女人娶过来,便要再起征战?” “若无那危险,我何苦如此奔波……无需再说这些了,或许我的看法真有错。反正别再让我去了。顺便使人告诉秀吉,数正按他的意思传话了,然后病倒了。” “哼!” “那么,告辞了。”数正欲站起身来。 “等等!”作左还是坚决地挽留,“你认为,你是否病倒的实情,不会泄漏到秀吉耳里?” “任它去好了。反正,我既无力说服秀吉,又无法得到主公和你的同意。”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既避免战争,又不会使主公被当成猫受辱。”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哈哈。”作左没有生气,竟是傻傻地笑了,“那个时刻终于到了啊!就是需要你我作出牺牲了。数正,你知我今日为何不叫人取火炉和茶来?” 作左卫门意味深长的样子,使数正愣住了:“那么,你是故意让别人,甚至尊夫人,认为我们两人因意见迥异而争吵,暗地里却有什么计谋?” 作左满不在乎道:“除了你之外,德川氏里当无更适合到秀吉那里出使的人了。因此,在你出发前,在我和你相互敬酒时,就已经透露出这个意思了。”他身子稍稍往前倾了倾,小声道,“要做吗,数正?” “做什么?” “你先去对秀吉说,已经答应亲事了,去大坂城的事姑且商量一下。让秀吉以为我们会去,而我们这边则把他妹妹当人质。” “啊?”数正惊异地喊出了声。 “数正,要给秀吉设一个陷阱。不然,万一导致战争,我们将落了下风。” “那么,主公呢?” “对他也要保密。”作左卫门又哼了一声,“秀吉提出的条件是让主公去大坂,若是拒绝,他有可能发动战争。没有办法,主公和家里的人众口一辞,说答应了这门亲事。” “哦。”数正不由得发出啧啧声,看了作左卫门一眼——这个心思细密的粗人! “先得到他妹妹,再慢慢拖延,这样不仅可以避免战争,还可以使天下众猫大为惊愕。届时,即使事情到了不好收拾的地步,主公和秀吉也是不知。数正,此事由我们两人来秘密操纵可好?反正我们已经不想出人头地了。” 数正不知不觉被逼到必须同意了。“哦,这倒也是个办法。” “既然如此,就立即下决心!先扣住秀吉的妹妹,若是惹出些小麻烦,也不必怕。” “作左,你真是个可怕之人啊!” “哈哈,我这计策也是为了天下太平才逼出来的,我会首当其冲地被世人骂啊。” “你既有此一法,怎的还对我这样?” “这是必要的一步。若没有,你定无法明白。好,就这么定了!你今日且回去,要装作我们吵翻了。我就不拿酒菜招待你了。” “哦,我知道!那么,我就回函告诉大坂,亲事已妥。”作左点头,使劲地拍手,大声喊道:“数正要滚,待他一出房门,门前便要撒盐驱邪:把晦气弄干净!” 第六章 生如假花 佐治日向守秀正走过寄养到筒井家,成了羽柴三河守秀康的于义丸先前的居处时,突然看见了庭院里美丽的桃花,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天正十三年的春天来了。 “是高高兴兴地去迎接春天呢,还是悲悲戚戚?”他想起今晨要出门时说了这句话,引得夫人朝日姬发笑,一下子放松了紧绷的脸。朝日姬的兄长从尾张的农夫之子,升到正二品内大臣,今年的春天成了加官晋爵的春天。朝日姬明白他天性率真,才一笑了之,若要往坏处想,恐招来误会。 于义丸成为羽柴三河守秀康后,并不兴奋。但是,满含热泪地目送于义丸的达姬、高姬二位小姐的婚事,很快便定了,这是何等悲哀之事!不只为两位小姐的婚事,秀正更为茶茶没能订婚而难过。 高姬的夫君,乃秀吉的爱妾京极夫人之弟——若狭守高次。达姬的夫君是她的表哥、信长的四男,即已经成为秀吉养子的秀胜。然而,在决定把达姬嫁给秀胜之前,还给她提过一门亲事,对方就是佐治日向守一族尾州大野的城主——佐治与九郎一成。 秀吉先前似答应与九郎一成,把达姬嫁给他,因此在作决定前,特意把一成叫来。“我答应过你,可是现在不得不改变主意。因为你在小牧山之战中帮助了家康。因此,我决定把达姬嫁给秀胜。”此事令佐治日向守惊慌失措。事实上,秀吉压根儿就不想把达姬嫁给与九郎一成,而是以此警告达姬:若向德川氏示好,必会受到严厉处罚,以此作为她亲近于义丸的惩罚。正因如此,于义丸将要离开时,她们丝毫未敢表现出依依不舍来。 为了此事,秀吉特意叫日向守来,命令他:“你好生告诉三小姐,说这是她第二次缘分,既然嫁给秀胜,就要温柔热情,不然必再次招致噩运!” 日向守不知秀吉为何会这么说,当时只是当成小事一桩,后来才逐渐领悟过来。秀吉定是认为于义丸和达姬已有了夫妻之实,才暗示这是“第二次缘分”。不论怎么说,在秀吉的管制下,姐妹们的期望既短暂又无常,与秀正眼前的桃花自是无法相比。 今日,佐治日向守是被茶茶叫来的。达姬垂头丧气的,仿佛又变成了两岁的孩子。 将嫁到京极家去的高姬,虽然喜忧参半,却颇有待嫁女子的样子。茶茶则失去了先前的温和开朗,她以成熟女子般的姿态和语气,话中有话地问道:“日向守大人当知此事吧,茶茶最近是不是也该离开这里了?” “不,我没有听说。” “这就奇怪了!梅野从京极夫人的侍女那里听说,舅父的房子已经盖好了,要把我送到那里去。” “去有乐斋那里?” 她们姐妹以前也曾暂时寄住在有乐斋家中,他是信长最小的弟弟长益。长益已经晋为谋士,他忠实地按秀吉的旨意行动,乃是心腹。 “若是有乐斋这么说,大概是真。” “哦。日向守大人不知此事了?” “是。为什么内府大人不告诉我呢?恐是太忙了。”秀正这么回答,可是他却另有想法,这大概是秀吉夫人的意思,也是秀吉的主意。先将茶茶暂时寄放在舅父那里,接着再迎为秀吉的侧室,也不算失礼。或许是有乐斋有意劝秀吉娶外甥女为侧室。 日下女子的命运,实在可悲,根本不会有什么值得庆贺之事。年仅十八的茶茶要嫁予已经五十岁的秀吉,想起来固然可怜,就是京极高次和高姬、秀胜和达姬,也都是政略的牺牲品啊! 秀正叹道:和他们相比,我还算是幸福的了。对朝日姬而言,现在的佐治日向守已是她第三位丈夫了。多年来,他们一直和睦相处。怀着复杂的心情,他对茶茶说起高次和秀胜的事来,正说着,秀吉派人来传他。 就在他从御殿回本城内书院途中,他觉得那些盛开的桃花都像是用纸做的似的,像是要干枯了。托那些小姐们的福,主公是要慰劳我吗?“有年轻小姐要嫁给我的话,我当然高兴。哈……”日向守自言自语地走过走廊。他有个习惯,每当秀吉传他时,他总是在去之前想会有何事。 当然,今天下人到御殿叫他时,他也毫不例外地开始想了:啊,是要谈茶茶的事吧?因为事先茶茶与他谈到了有乐斋。 日向守走过一天要往来好多次的长廊,来到内庭门口,和加贺夫人擦身而过。比茶茶还年轻的加贺夫人已经是侧室了。他不愿再深思下去。对一个出人头地、出类拔萃的人,侧室只不过是一种点缀,和茶室、城廓、仓库、宝物等东西一样,需要有相当的数目,才可引以为荣。这早已成了人们的共识,也不能只责备内府一人。日向守怀着这种心情,来到内书院。“主公叫我?” 内书院里,一个下人的影子也没见到。日向守径直走到秀吉身边。“干旱的天气一直持续,现在是需要灌溉的时候了。”他笑容满面,以引出对方的话题。 “秀正,今日有件事要麻烦你。”秀吉露出罕见的神秘表情,“是一件难事,还与天下有关。” “哦?” “现在我的实力已经是天下第一了,可还未能掌握天下的军政大权。” “是。” “现已到了向朝廷请求下诏书的时候了,可这里有一个障碍。” “障碍?” “若把这个障碍清除掉,我便可和镰仓、室町一样,管理整个日本国了。” “这障碍是什么?” “是德川氏!家康若能来大坂向我称臣,皇室就必须把一切权力都正式交给我。在委任后,不听从我命令的,就是逆贼,其他人不是为虑。”秀吉说着,环视四周,“我要讨伐九州,这是必做之事。可是,即使我想做,家康以敌对的姿态在那里跃跃欲试,我非但不能去,也无资格向朝廷要求担当天下大任。现在我能否掌管天下,关键在家康一人身上。只要能把家康叫到大坂来,就大功告成。我定能说服他。因此,有一事要麻烦你——能否把朝日姬还与我?” 秀吉说得甚是漫不经心,因此佐治日向根本没有听清他提到朝日姬。 “啊,您说什么?在下需要做什么?” “这是拜托,也是内大臣羽柴秀吉对你的命令。” “既是命令,我当然不可说不。” “那么,立刻给我了?” “当然。可是,在下不知您指的是什么?我会有如此重要的东西?”显然秀正没有听清。 秀吉的脸色阴沉起来,他真的怒了。“秀正,你要再听一次?难以启齿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啊!我是说,你把朝日还给我。” “昭日……哦!主公说的是宗及先生送给我的那把茶壶?” “不是!”秀吉又一次严肃地皱起眉头,“你应知道,家康现在还没有正室!” 日向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突然脸色通红。他方明白,秀吉所索不是什么茶壶花瓶之类,而是他妻子。 “秀正,此事你可能很难接受。你想过没有,这可是决定能否取得天下的一桩大事。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实现已故右府大人的遗志,平定大乱,给天下以太平,为万民的安危着想。” “……” “一切都是为了天下,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因此,就委屈你啦!我要把她嫁给家康,再以妹婿的名义把家康叫到大坂来。你知家康的家臣石川伯耆吗?” “……” “我把此事告诉了伯耆,私下里与他商定了,他现在捎来口信,说家康对这门亲事很高兴。秀正,你怎的不说话?若你想大哭一场,就哭出来!秀吉……没什么好说的!”秀吉说着,走近秀正,猛一掌打在他的肩膀上,大声哭了起来。日向守只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心酸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膝盖上。 秀吉又像发疯一般,急急道:“从小我就朝思暮想,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光宗耀祖!为了这个目的,我几乎竭尽全力在奋斗。可是这样还远远不够。出人头地,统治天下,是一段异常艰难的历程。为了天下,即使牺牲亲人的利益也在所不惜,明白吗?我想……再给你娶一个新娘。为天下太平,这是值得的,你也喜欢茶茶吧,就这样定了!” 但是日向守仍然不动声色。 “知道吗,秀正,”秀吉颤抖着身子,又道,“这并不勉强。当初我看出你乃是可让朝日得到幸福的人,才让她嫁给了你,现在要你把她还给我,你情愿吗?我希望你明白我的一片苦心,把朝日还给我,把年轻的茶茶娶回去。这就是我的主意,所以最近要把茶茶寄到有乐斋那里,你再将她迎娶过去。我全都安排好了。” 日向守掉落在膝上的泪水已经渐渐少了。他再也没有力量思索,却逐渐体会了秀吉的意思。秀吉这人是不会撒谎的,他比一般人更重感情,起初也确对亲兄弟甚好,是个可亲之人。今日他变得这样严厉、独断专行,确是为了取得天下。 “莫再苦恼了。让茶茶做你的继室,你也有面子。她有才有貌,定有办法弥补你的寂寞!” “大人,请暂且把茶茶小姐与我成亲的事搁下。” “哦!现在娶过来不便,以后亦可。” “所谓得天下,也是一件难事啊!” “你也这么认为?” “若不这么认为,就不会按照您的要求办了。” “你同意了吗,秀正?” “是……是的!我服从,就请内府大人再次郑重其事地下令吧。” “哦……”秀吉发出奇怪的声音,抬头看着屋顶,“这是内大臣秀吉的指令:把朝日姬还给我!” “是!”施了个大礼,日向守不再言语。 外面艳阳高照,河川上春潮起伏,其中夹杂着行船的声响,轻轻地、轻轻地传来…… 许久之后,日向守终于抬起头来。“在下现在必须立即回家,把夫人送到她母亲那里。我想她可能听不进我的话,即便能解决,也得拖到夜里。” “哦,好!你去吧。” “那么,我先告退。” “秀正,不可太急于求成了。” “大人不说我也知道。您不要忘记,佐治日向守秀正是蒙您提拔的武士。”说罢,秀正悄悄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出了门。 日向守府邸在城门前的圈地里面,他的俸禄为美浓的六万石。有些人在背后说,这里面一半是朝日姬的嫁妆。也有的人说那不是嫁妆,而是给日向守的辛劳费。他倒不怎么在意这些流言。 朝日姬绝不以出身豪门来压制他,而是成了与他个性颇合的贤内助。正因如此,当日向守知道浅井家小姐们的婚事后,才觉得她们可怜,同时又为自己的婚姻庆幸。故,当他走出秀吉的房间时,真想大声嘲骂自己。但在回到自家宅邸之前,日向守终于克制着,不曾爆发出来,许是年纪大了,有了涵养,不,还是因为秀吉像顽童似的在他面前哭泣。 秀吉人品并不差。任何人居此高位,都会做出这等事来。可秀吉之意,有些是日向守意想不到的,那便是把茶茶嫁给他。日向守主意已定,不会同意此事。若那样做,秀吉的罪孽又加了一层:十八岁的茶茶怎可成为一个四十五岁的人的妻子?若做出这等事来,秀吉的恶名就永远抹不掉了。 日向轻轻阻止了出来迎接他的下人,径直向朝日姬的房间走去。“不要通报,我要……吓她一吓。”他走向内室,一面阻止下人通报,一面擦拭着泪水。这恐是最后一次与朝夕相伴多年的妻子开玩笑了。 “我回来了!”他说着,同时拉开隔扇。 “啊!”朝日姬惊慌地用袖子去遮掩手边的火炉。房里充满诱人的香味,一闻就知她正和侍女在烤饼。 “啊,又在烤饼吗?”日向表情放松了些,轻声问。不料到朝日姬一副生气的表情:“为何不叫人来禀报一声,妾身估计您该回来了,正在为您烤饼呢?” “多谢!多谢!怎么样,已经烤好了?”日向把刀交给了侍女,坐了下来。 “不行!”朝日姬又瞪他一眼,“您没个规矩,便要被人取笑,真是没教养啊!”她已四十多岁,但脸庞仍然那样白皙、娇嫩。她故意瞪着日向,使日向甚是尴尬。 “这个女人是如此依赖着我……不,她依赖的应当是哥哥秀吉、秀吉的夫人和母亲。”日向守心道。 日向看出来,她是在撒娇!没有孩子的朝日,撒娇的对象,在这世上只有他。“哎,稍等片刻,等再烤一两个。”她说着,拉住日向伸向装饼的小盒子的手腕。 “我有话跟你说,很要紧的话。”日向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侍女小春,若有所思地用手支着下颔,“你退下吧。” “瞧您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到底有何事?小春可以留下来帮我,还要涂豆粉呢!” “不行,我有紧要话说。” “待会儿再慢慢说,先让我把这几个饼烤完。” “朝日!” “怎么?您的脸色好生难看哪!”朝日说到这里,突然惶恐起来,握住日向的手腕,“瞧您这样子,我不用听也知道了。您……” “小春,你先下去吧,一会儿叫你再进来。” 小春退下后,朝日道:“是兄长劝您娶侧室?” “侧室?” “对!定是这样。上次我去拜访母亲大人,她老人家已经吐露了口风。她说我没有孩子,若您添了侧室,要我不可嫉妒。” “你母亲这么说了?” “是的。”朝日说着,很得意地眯起眼睛,她通常只让夫君在卧房里看这样的笑脸,“妾身可以肯定,兄长必又与您谈及此事。” 日向更加按捺不住了,慌忙挣脱手腕。此举让朝日吃了一惊,她瞪大眼睛。 “这可不是说笑呀!”日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若……若我说,要和你各自散去,你会怎样?” “啊?散去?” “有何奇怪的,这不是说笑,你明白吗?” 隔扇上的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火炉上的饼已经烤得焦黑了。佐治日向守把饼摔在盘子里,脸色严厉地道:“朝日,若现在我不和你散去,就不再是顶天立地的武士了。拿纸笔来!” 朝日突然拍打着日向的手。“今日您怎耍起怪脾气来了?城里之事我虽不知,但是夫妇之间有的事可明言,有的事当保密。男人有男人的性子,可也不能一直隐瞒下去。您为何不说话?” 朝日这么一质问,日向守现出更加坚定的表情。他可以断定,在秀吉面前说过的话,朝日必不会赞成。 “您讨厌兄长最近的作为?” “内府的作为。你是指什么?” “浅井的达姬和您的族人佐治与九郎的事。他先是答应让与九郎娶达姬,可是后来又把她嫁给秀胜,我和姐姐都认为兄长不对,正想请母亲去跟他说一说此事哪!此事让您很是丢了面子?” 日向猛摇头打断她:“不是!”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逐渐暗了下来,只有火炉里的火烧得通红。 “咦,您……”朝日这才发现丈夫在流泪,他并非一个脆弱之人,但也不至于在女人面前落泪啊!她屏住呼吸,轻轻摇晃着丈夫的手腕,道:“说吧!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 日向像孩子似的,突然耸着肩膀大哭起来。 “朝日,不要再问原因好吗?我佐治秀正若不离开你,就不能成为顶天立地的武士。” “因为……我是羽柴秀吉的妹妹?” “哦,是!你是内府大人的妹妹,故我不能和你长相厮守。” “……” “你要知道,男人有男人的苦衷。我怎会讨厌你?” “大人,既然如此,我就向母亲说明理由,和兄长断绝关系!”朝日根本不愿离散,只是绞尽脑汁地想怎样才能不分开,“我是母亲最疼爱的女儿,兄长又对母亲唯命是从,只要母亲出面,事情定能圆满解决。不能待到明日,现在我就马上进城去求母亲。请告诉我实情!”朝日说着,向佐治靠了过来。 “住嘴!你乃内府大人之妹,说出如此欠思量之话,会玷污家风!”佐治急急地把她推开。 “哼!您根本就是胡思乱想!”朝日反而凶了起来。 “你以为我和内府大人发生过什么争执?” “难道没有?” “我日向为什么要和内府大人争执?内府大人是我的……不,是渴望太平的万民的希望。我也必须尽微薄之力。是为了天下之人,他才要我们散去!” “天下……” “若明白,就休要再言。我没有必要与你多说。今夜你就回城里去。那里自会有人原原本本告诉你缘由。” “有人会告诉我?”朝日姬说着,突然站起身,怒气冲冲走出房间。她的容貌不像哥哥那样被岁月刻下了无数痕迹,眼睛闪着光芒,美丽动人。“好,我到城里去问原因!” 佐治日向也慌忙站起身,来到走廊上。但是他在门口处仔细一想,又停住了脚步。他已对妻子无话可说。相处多年,两人早已亲密无间,不仅形影相随,而且心有灵犀。 日向回到卧房,悄然坐着,心想:这样也好!旋又流下泪来。 “大人!灯拿来了。”侍女小春来了,“拿晚餐来吗?” “不,我不想吃。”日向道,又问,“夫人呢?” “夫人说她马上回来,让奴婢先端出菜来。” “她说要端饭菜?” “是的,她说马上就回来。” “回来?”日向喃喃道,转过脸,点上灯,“拿纸笔来。” “是!” “拿来了就退下,我有事会叫你。”日向喃喃道:“多么离奇的缘分啊!哦,朝日……”他用笔醮饱墨汁,却马上咬住了笔杆。在天下第一的大坂城本城,现在,内府大人的好妹妹一定正流着泪,向兄长及母亲陈情。 佐治日向守秀正写好休书,突觉人间世事不可思议。仅一纸休书,就结束了多年和睦的夫妻缘分。人是多么愚蠢啊,要用人为的清规戒律把自己束缚起来。 这么一想,家康以朝日姬为妻,来到大坂城,真是天下奇事。承认此事的那些天下大名,也必目瞪口呆。但是,这些奇人怪事合起,逐渐便成了世上的秩序,亦是不争的事实。 看来,我这一生当就此结束了!日向守叹息一句。他会让朝日牵肠挂肚,让秀吉也觉悲哀。对家康来说,日向活着,更是一件不快之事,而且那些大名定会把日向让妻、家康娶人之妻当成笑柄。 只有一事乃是日向始终坚信,那便是,朝日还在深深地念着他,心中有他。这就足够了。自己就带着这份心意,重返尘土吧! 日向站起来,把休书放妥,自言自语道:“朝日,这全然不是我的初衷……但是为了日后天下太平,只有默默地忍受!” 在这里,能听见城里往来穿梭的船橹声,那是人们为了生活在忙碌。日向一面听着那声音,一面把房中两个榻榻米掀起来,又倒着放了回去。 被人讥笑为靠夫人嫁妆存世的男人,要在最后掩饰一下。与其说这是在表达心意,不如说是对爱妻最终的回报。此刻,日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他拿过扶几,放在身后,取出秀吉赏给他的那把兼光短刀。刀出了鞘,他若有所思地微笑着,挺起胸膛,抚摸了几遍小腹,突然想最后吃一口朝日给他烤的饼。 日向守在左下腹刺了一刀,疼痛马上传遍全身。他拔出血刀,刺向脖子右侧。在他感知到冰冷的刀刃的一刹那,朝日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无限地扩大开去。此刻,他想告诉朝日:“那张休书并非我的本意啊!” 这是佐治日向守秀正最后的呢喃。 刀拔了出来,他随之倒在血泊里。 在他的心中,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悲哀! 在母亲面前,秀吉满脸苦涩。 “不通人情。”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这么说,秀吉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可是母亲还是毫无察觉,一个劲往朝秀吉的痛处刺过去。“喏!出人头地并非一个人全部的愿望。神佛不就是贫困的人们心中的依托吗?虽然贫穷,但是父子兄弟相安无事、相依为命,正是人的福分。” “母亲,孩儿已经很清楚了,请您莫要再说了!” “现在你能住在这么大的城里,拥有这么多的家臣,还有什么不满足?一味地贪心不足,必遭报应!” “母亲,不是这样。我正是能住进这么大的城,才冥恩苦想,要为天下人做事。” “你是在为恶。连与朝日姬那么和睦的夫婿都杀了。光秀就是不知感恩,才对右府大人做出那种事来,最终自取灭亡。不知道感恩的人,定会遭老天惩罚!” 秀吉搔着头,合上双掌。听了这一番说教,他突然觉得,母亲的话甚有深意。 早年小滨长屋里的生活虽然清苦,却亦快乐。他想以此告诉母亲,大坂城里的事也不例外,可怎么也打动不了她。人,不论属于哪个门第,都不能违背造化之神的意志。这意味着,大家都是被造出来的假花,被造出来的人偶。佐治日向守、朝日姬、秀吉、家康,个个都是…… “母亲,请息怒。孩儿并未叫日向死,只是要他为了救更多人的性命,作些牺牲。” “你那么强硬,还不把他逼上绝路?若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你的精明都用到哪里去了?” “是!若现在母亲过于护着朝日姬,朝日恐也会走上那条路。母亲大人,请理解这一点,莫要再说了。” “哦,朝日……”大政所终于噤口了。秀吉郑重地请母亲和夫人宁宁监视朝日姬,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秀吉一回,就生气地对等在那里的织田有乐斋道:“休要认为佐治秀正比我可怜,我也很难啊!大家都忽略了事情之真相,而来斥责我。这么一来,我只可问老天了。派谁去家康那里谈此事呢?哦,茶茶不能嫁与别人了,我是恶人,连母亲都这么说,茶茶就放在我身边好了!” 旁边没有一个人敢搭腔,他们都还未搞清秀吉这话的真意。 第七章 左支右绌 羽柴秀吉派密使到石川数正那里,告之已备好朝日姬婚嫁一事。这是秀吉统领十万大军,出兵征伐纪州的第四日——天正十三年三月二十五的事。 秀吉首先于二十一日进入岸和田城,派其弟羽柴中纳言秀长与外甥三好中纳言秀次攻打根来寺徒众所建的千石堀,续派高山、中川、筒井的联军直接攻击根来寺,派细川忠兴、蒲生氏乡袭击积善寺。 二十三日,根来寺被焚毁。二十四日,粉河寺也成一片焦土。 战报已由信雄来通知数正了,因此数正本人正想去滨松请示德川家康。秀吉曾说过此次攻打纪州,让家康的亲生儿子于义丸也随队伍出征。因此,等到战事有了一定进展,数正也应带领一定数量的兵了,加入于义丸指挥的队伍中。 可是这一次,秀吉所遣来使一口对家臣说话的语气,根本没有提及于义丸出征之事,只说朝日姬的婚事已备好,问家康那边情况如何。 数正笑着把使者打发走,催马扬鞭直奔滨松。秀吉定想从纪州凯旋归来,马上便举行朝日姬与家康的婚礼。可是,自从那日以后,数正没有再向家康提及朝日姬的婚事。他知道,若随便提起,会徒增家康的不快,使事情变得复杂,因此打算在秀吉再催促时,才对家康明言:“只要把朝日娶过来,不去大坂也可。” 这样办,好像有些不妥啊!迎娶朝日姬和于义丸初征这两事应去问秀吉,因此,现在没有必要再瞒家康了。其实事态不甚严重,家康根本没有要和秀吉一战的打算。一路上,数正起初有些担心,但是他坚信最终定会得到家康的首肯,便放下心来。 樱花已四处散落,地上像是铺了一层柔软的粉白色绒毯。如能和作左多谈谈就更好了,可是,他既是那种态度,就算了吧!数正怀着这种心情进入滨松城,城里正在集合一批刚刚武装起来的队伍,不知将要开向何处。 “咦,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主公要巡视甲州。” “嘿,纪州正在打仗,主公为何要离开滨松城?”数正满腹狐疑,急急到了家康面前。 戎装在身的家康正在和行僧说话。数正吓了一跳,那人不是从根来寺逃过来的吗? “哦,数正,你来得正好。我正要经甲州去巡视信浓。”家康直率道。 数正作了难,不知怎样回答合适。掩护被秀吉攻打的敌人,显然不妥,这很可能威胁到于义丸,岂非大事一件?“我有话要马上对主公说。” “哦?那么,我先说,其实这位乃根来寺的一个行僧。” 数正默默无言,不置可否。 “他们曾是我们的盟友,被秀吉追杀。若我见死不救,便太不讲义气了!我正好遇到他从战场上逃出,就当把他留在滨松。你明白吧?” 家康正说着,那个三十出头的僧侣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由本多正信陪着去了。 “主公,为何突然决定去甲州?” “趁秀吉不在啊!”家康若无其事道,“你以为秀吉除了攻打纪州,就没有其他意图了?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人,我断定他会骚扰我防守最弱之处。因此,我要去甲信巡视,巩固防守。当秀吉凯旋回大坂时,我再回滨松。” “哦,这样我就放心了。可是,根来寺的……” “数正,我虽然避免和秀吉正面冲突,却不是屈服于他!对秀吉的敌人,我搭救他们便是理所当然。听根来寺的人说,这一次,长曾我部爱莫能助。信雄也已无能为力了。如此一来,天下还能搭救他们的,舍我其谁?我怎么会在意秀吉?”家康说罢,讪笑起来,“秀吉这人,坚持与他斗则胜,妥协则败。” 数正听了,目瞪口呆。他心想,这就更难把话题转移到朝日姬的事上了。可如不抓住这次机会,以后恐更没有机会说了。 “主公,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两件事要向您请示。” “哦,一件是去探望于义丸,并和他一起初征吧?” “是。” “另一件呢?” “是做媒人。” “媒人?给谁做媒人?” “做秀吉的妹妹朝日姬和主公的媒人。” “数正!你说的后一事还为时过早,现在你得先去大坂,带着于义丸,陪他初征,至于婚事,回来后再说。”家康漫不经心道,就要去了。 数正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过。根据和作左的密谈,他告诉秀吉,家康已经答应了。现在看来,那的确太轻率,甚至是被卷入了阴谋。当然,家康并不低估秀吉的实力。 “主公!”数正慌忙拦住家康,“秀吉似已正式派使者来提亲了。” “准不准备是他的事,答应与否是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休要理他!” “这样做,引发战争怎么办?” “不可能!”家康似乎胸有成竹,“据我估计,他讨伐纪州后,接着要收拾四国。在这段时间,秀吉根本没有余力攻打我。问题在于,他转而攻打九州时……我已经决定了,要让秀吉不得安宁。” “……” “知道吗,我要去了。你快些离开这里,回冈崎,好好为于义丸作周密的筹划。你不在时,我会命令作左去巡视冈崎。” “唉!”数正叫起来,却没有更好的办法阻止家康。家康对形势的判断似乎是正确的,而数正却不知从何时开始,陷入了对秀吉的恐惧之中。 但是,家康的策略却是与秀吉对抗、让秀吉厌他,这是何等耐人寻味啊!在这之前,作左曾向数正说过,若运用这种策略,形势会逐渐向对家康有利的方面转化,从秀吉的性格便可似预见其结局了。 数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追上几步,可是眼前只是已出发的队伍。这可真是糟糕! 其实,朝日姬的婚事拖得越久,对家康就越有利。相反,秀吉必须有耐性。他勉强佐治日向守与爱妻离散,致使妹夫选择了自杀,此事已是满城风雨。世人都会问:为何秀吉要与家康结这门亲事呢?而家康又为何冷淡地拒绝呢?世间这些疑问对秀吉非常不利。 这些错误的计策,石川数正前后都参与其中,数正本人与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似已成了秀吉的家臣。然而此对秀吉来说,却亦是一次大大的失策。 数正很快离开滨松,回到了冈崎。路上他几度自言自语道:“我石川数正乃是德川氏的家臣,既然这一系列做法对秀吉不利,我不是立了大功?”他虽有自我安慰之意,失落却丝毫不减。 数正抵达冈崎,已是莺歌燕舞的四月天了。他立即率领手下五百多人去了大坂,陪着于义丸从大坂赶到纪州,在忙于布阵的秀吉处待命。他赶上秀吉,说了一些出征顺利、旗开得胜之类的话。 在杂贺的营帐内,秀吉一见到数正,就眯着眼睛笑了。“哦,你来了,太好了,我正有话要跟你说呢。”他把引以为豪的头盔交给近侍,敞开胸口擦汗,“数正,纪州已经收过来了,亦已稳定下来,再过四五天,我便可回大坂了。接着要打四国。”他突然态度一变,满脸甚是严肃。“此次我没杀死的爱染院、根来大膳、永福院、和泉坊等十余人,全部去了家康那里。” “咦,此事我竟丝毫不知。” “哦?你真的不知?可能你不在吧。” “是,我于上月二十五已离开冈崎。” “还有一件不能不关注的事。听说北陆的佐佐成政也跑到家康那里去了,你知道吗?” “这个我亦不知。” “也好。家康已经把你当成秀吉的人了,恐是有意隐瞒于你。” “怎会这样?” “你说不必这样?数正啊,哈哈。”秀吉乐得大笑道,“家康已经决定了吗?” “大人说的是……” “他已经决定要给我羽柴秀吉出难题了。”秀吉若无其事道,可是数正听了,险些停止了呼吸。他满脑子都在想如果秀吉问起婚事,他该怎么回答。可是他万没想到,秀吉竟说出达等话来。“既然如此,朝日的事派你去,定是白费力气!” “唉!”数正好像被雷击中,连声音都变了。 “因此,待我平定了四国,就可以让德川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时间大概……在七月中旬吧。但必先礼后兵,我不会突然发兵去征讨他,而是要先派使者去请他来大坂城。这是最后一步。”秀吉依然在笑,“但,你为我办了这些事,我会收留你。一旦我决定付诸武力,你就过来。不早些过来,恐有性命之忧!家康把我想得过于天真了!哈哈哈。”他说到这里,把下人端过来的麦茶一口喝干。 “内府大人!”数正恍恍惚惚道。他最担心的时候已经到了。家康一步也不肯退让,秀吉又完全看穿了家康的心思,决定德川氏命运的时候乃是七月中旬!“内府大人!”数正又急急叫一声,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夹在两块巨石之问,发出“咔咔”的声音,快要被压碎了——我愚笨,实想不出好办法来了。 秀吉和家康对数正而言,仿佛是异类。如数正是被周围的压力压得变形的土块,秀吉和家康则是被锻造过的西洋铁。数正为自己不能抽身而感到悲哀,毕竟“我是德川氏的人”这句话,已深深扎根于他内心深处,他无法摆脱。 “请再重新考虑考虑?不然,数正……太凄惨了。” “嘿,”秀吉轻笑,“我说了,在爆发战争之前,我会收留你。” “抱歉!数正绝非能站在主公和内府大人之间,推动局势发展之人。和二位大人相比,在下是个小人物……对,就如一只虫豸。” “你这话真让人费解,数正。” “但是,这只虫豸也有卑微的心意。凭着这卑微的心意,数正至少不会让二位大人争斗起来。否则,会给天下苍生带来灾难,因而在下正竭尽全力。” “数正,我明白这一点,才把朝日都拉了进来。家康反而以此作为防御我的盾牌,想使秀吉成为世间笑柄。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若耍阴谋,我岂会善罢甘休?” “这件事无需我说,我家主公以为这样做,可以避免战争,这一点内府大人也当洞悉。” “哼!正因为我明白,才决定不再宽容他!”秀吉严厉地斥责正走进营帐的贴身侍卫,“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谁也休要进来!” “内府大人,”数正仿佛感到吹绿新芽的柔和春风也成了虚幻之风,“请允许在下这只小虫豸再作一次努力,去说服我家主公!如不能说服,自是在下愚笨之极,但仍要拼命一试。请给我一次机会!”数正频频恳求,觉得旁边好像还有一个数正,正冷漠地看着一面哭泣一面点头、一直在坚持义理的自己。 “数正,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另一个数正道,“不论是秀吉,还是家康,都不是凭你的努力就可以撮合的人。他们完全没有顾及和理解你的感情。每个人都本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志,不择手段地开拓自己的大业。” 坚持义理而顽固的另一个数正,听了这个声音,执拗地咬住秀吉不松口——若不在此时欺骗秀吉,使时局向好的方面转变,你的一生就毫无意义了。或许正是这种不驯服的意志,令数正咬牙道:“在下一定会办好这门亲事,请大人再等一阵子。” 秀吉不言。 “小虫如意志坚强,也能改变天下大势。没有看出这一点,就不是真正的大将。现在,平定天下是所有百姓的心声。为了这希望,现在更要坚韧不拔。在下一定尽微薄之力,坚定地走下去!”这并非哭泣便可解决之事。什么面子、名声,数正统统不在乎了。他仿佛一只发狂的螳螂,挥舞着前爪,想要挟住虚空。 秀吉终于笑了,道:“哈哈,知道了,知道了,数正啊!” “大人真的理解了我的苦心?” “知道了,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了。路旁的土地公公也会感动啊!” “多谢大人!听大人这么一说,在下觉得还算没白活。” “家康真有好家臣啊!数正,你一定在担心,如我问起朝日姬的事,你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正是知道你为此焦虑,才想让你轻松些。不要担心,我没有动怒。”秀吉说着,眼眶有些红了,旋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数正低下了头:这样太好了! 他这么想着,却觉得另一个数正不怀好意地揶揄着他,令他难以忍受。“石川数正,你对秀吉又背土一个义理的包袱了呀!你想骗秀吉,可是秀吉是能忍耐得住的,更何况秀吉从一开始就看出你胆小如鼠!” 如此一来,数正只好夹在两块巨石之间,毫不屈服,做给他们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不知为何竟流下泪来。 “好了,朝日的事就暂且托付于你了。”秀吉表现出既感激又得意的样子,“但,我不要你勉强去办。我完全相信你的真心,你可以轻松些。” “抱歉,在下告辞。”数正慌忙起身,走出营房,他不想再让另一个数正看到自己的丑陋。 一到屋外,如火的骄阳晒得头盔发热,风在绿叶间穿梭,给人带来惬意的凉爽。 已先打过招呼的秀康,在距此地二町左右的山丘上,让人搭好了桐纹的大帐,正在里面歇息。他已经不是德川家的人,而是羽柴三河守秀康了。 数正直接朝那大帐走去,却又突然收住了脚步。樱树丛夹着右边的一条羊肠小道,绿意盎然。他在无意之中走上了这条路,可能是因为心神不定,他似怕见于义丸、胜千代和仙千代他们。 碧空如洗,美不胜收。数正透过绿荫注视着头顶的天空,在路边的树桩上坐了下来。附近没有拴马的地方,也看不到士兵的影子。数正连连叹息。他成了夹在家康和秀吉中间的一只螳螂,一动也不敢动。这只螳螂刚刚在秀吉面前说了出人意料的豪言壮语,却没有说服家康的自信。秀吉或许能被数正的言语打动,可家康就不一样了,一旦他下了决心,表面上似会接受别人的意见,其实是绝不会改变心意的。 数正突然看到阳光透过树隙斑斑点点地照在地上,无数的蚂蚁连续不断地在树桩下的洞穴进进出出。他用脚踏着那群蚂蚁,但立即意识到自己太残忍。他后悔地把视线转向别处,但再次去看那些蚂蚁时,却发现那些小小的红蚁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前进着。 数正吃惊地看着蚁群,似有了新的感悟,却无法用语言清楚地表达。 他觉得那一只只蚂蚁坚韧的举动,比秀吉和家康更接近自己。看到那几度被踩的蚁阵竟又恢复了原样,他兴奋地站起身,此时,他内心深赴突然闪出一道金光,拨开了迷惑的云雾。 数正站起来,对着天空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过去,他一直认为秀吉和家康始终互相对立,但实际上他们彼此都不可缺少。而且,属于家康的数正,在任何事上都与家康息息相关,不能游离于家康之外。然而,主宰着蚂蚁行动的天意,却与秀吉和家康的敌对毫无关系。 “应还有一种更真实、更一致的利害才是。”数正自语道。那便是家康得志,就等于秀吉长威风;秀吉不利,亦对家康无益。须把他们的利害合二为一,否则,争执必对双方都不利。 “若我不属于任何一方呢?” 于义丸不已经是秀吉的孩子了吗?桐纹幔幕里的,不是羽柴三河守秀康吗? 数正似看到了一丝曙光,整个身心都轻松了许多。不论秀吉还是家康,再过三十年,都会像泡沫一般从这个世上消失,其后活跃在世上的,便是另外的后来人。如数正必须重新考虑,就不应只想到家康或秀吉的得失,而是探寻天道自然之理才是!在强大的天意面前,秀吉和家康不过是毫无差别、命运相同的一体! 数正伸了个懒腰,微笑着,畅快而去。他已经看清楚了,心情越来越轻松。夹着他的两人,已不是什么巨石——我今日无意之中有能力独自抵挡秀吉,如也用相同的态度和方法去改变家康就好了。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使双方不发生冲突。 数正进入大帐时,本多作左的儿子仙千代问道:“公子初征的事定了吗?” “初征?”数正在床几上坐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笑了。 “定了吗,老人家?”秀康也着急地问道。 “哈哈哈,别着急,以后的战争,已经不仅是消灭敌人了,而是要想办法多多利用敌人,才能取得彻底的胜利!”说罢,数正乐呵呵地笑了。 第八章 病入鬼门 天正十三年四月二十五,羽柴右大臣秀吉从纪州凯旋回大坂。六月初七,德川家康从甲斐巡视到信浓,后回到滨松。 家康料到刚回大坂的秀吉不会马上起兵,因此假装四处行走,趁这期间,他收留纪州的残部,又在旅途中会见了佐佐成政的密使。家康选择在六月初回滨松城,是因为他知道秀吉已经开始攻打富山城,并发兵至北陆。 一旦秀吉的人马邻近,家康也要俨然表现出城里的装备很充足。这些计策实在不错,可秀吉也非等闲之辈。他在攻打富山的佐佐成政时,派使者富田左近将监和津田隼人正送来由他和织田信雄合署的书函。 函上写着,因秀吉即将发兵至越中,要家康选两三个家老送至清洲为质,这是因家康和成政的关系甚是密切之故。但是不能当于义丸和仙千代、胜千代为人质,他们三人绝非人质,若不相信,可以暂把三人送回冈崎。若成政逃到家康的领地且被收留,秀吉便将大怒。 接见使者的本多作左卫门回道:“现在主公正在病中,我会把书函的大意据实禀报。” “哦,德川大人又病了?”听说家康病了,使者便没有提及朝日姬的事,单是面面相觑,苦笑,这个结果早在他们预料之中,“那么,请大人多多保重。但是,送家老做人质之事,务请抓紧办;关于成政一事,也希望快些进行。”他们相当干脆地说完,就回去了。 作左卫门待使者回去,马上捋着短髭,来到家康房里。这一回家康的病,却不是装的。现在家康正在发着高烧,不时呓语,被折磨得令人不忍正视。以前几乎没生过病的家康,从甲州回来后就病倒了。他右胸长了疔。 “咦,在奇怪的地方长了个脓包啊!”他说着,若无其事地用指尖去拨弄着肿胀的地方,“真奇怪!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家康是在六月二十这么说的,第三天便肿得手、脖子都动不了,全身也都变成了淡紫色。在疼痛和酷热的侵袭下,家康流着冷汗倒在病榻上,时而晕迷不醒。 人世间的事有时就是如此之巧。家康的对手秀吉正于此时荣登关白之位,公卿们频频往来于大坂和京城之间,向他表示祝贺。 秀吉开始觊觎征夷大将军的位子时,曾游说当时隐居于备后鞆(bing)的前将军足利义昭,请他收自己为义子,把将军之位让出来,可是落魄而心胸狭窄的义昭没有答应。因此,和秀吉最亲密的右大臣菊亭晴季就出乎意料地向其进言:“既然如此,您索性当关白吧!” 左大臣近卫信尹想推倒关白二条昭实,自己做关白,二人各不相让,争执得很是激烈。因此晴季想,干脆挤开那两人,让秀吉做前关白近卫前久的义子,然后登上关白之位。此事早在六月中旬就已商定。天正十三年七月十一,天子正式宣秀吉为关白,旋赐丰臣之姓。 此际乃是新关白丰臣秀吉上任之前的六月二十六。这段日子,大概是秀吉一生中最充实、最得意的日子了。就在这时,家康遭遇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场大病,连侍医也已束手无策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是奇怪的肿胀,不用多久,全身恐将腐烂。”果然,家康肥胖的身体肿胀得越来越大,从脖子到左颊,全都肿了起来,样子甚是可怕。 本多作左卫门送走了使者,马上来到家康房里。“我已经把使者支走了。他们提了几件很棘手的事!” “他们都提了哪些事?”正信问。 “要求我们必须派两三个家老去清洲为质。” “这么说,他铁定要攻打越中了?” “对!假如成政知道主公病成了这个样子,他才不会到我们这里来呢!” “作左!”石川数正轻轻地把手放在家康的前额上,“啊呀,太热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不要说泄气话,不要把人的生死看得那么重。” “但是,你对使者隐瞒了主公病重?” “不,我明白地告诉了他们,可是他们不信。” “哦。”数正低吟道,“还是把朝日姬娶过来吧。” “莫要说傻话了,数正!”作左道。 “怎么是傻话?人的生老病死是说不准的,也是无法预料的啊!” 作左卫门咂舌道:“怎么办?就下决心用重疗法一试吧?”说着,他也把粗大的手探在家康的额上。 数正和作左卫门对视一眼,正信则赶紧摇头。“暂时还没有必要吧!” “哦,为何?”正信看到家康真的睡着,才接着道:“如要做,之前应先商量好若出现意外,该怎么办。” “嗯,有理。”数正道,“于义丸在大坂,长松丸还小。” “呵!”作左带着嘲讽的语气道,“现在年轻人做主君,已非什么稀罕事啦!” “你这话就奇怪了,万一主公身有不测……”正信坚持道。 “住嘴!”作左卫门斥道,“先主广忠公去世时,主公才八岁,而且还在织田氏的控制下。可是由于众重臣同心协力,德川家不也有了今日的辉煌?所谓栋梁,应该在出现万一时作好一切安排。” “那么,非要用重疗法了?” “对,数正,试试看吧?” 他们所说的重疗法指的便是艾灸,是武田氏一个对治疗颇有经验的、叫糟谷政利人道长闲的人提议的。一开始,侍医们都反对。由于肿胀,家康全身如火,若再在身上艾灸,必使体热更高,他已衰弱的身子岂能承受得了?但是作左卫门道:“主公和普通人不一般。这一回治病,也该试试他的命运,是取得天下呢,还是被怪病夺去生命?若无更好的办法,就照长闲所说的做!” 长闲要用艾灸,是为了烧开胂胀的皮肤,以便出脓。若用刀子切开各处皮肤,会很难找到脓水出口。而借艾灸外烧之法刺激体内之毒,则可使毒由内喷出。但是迄今为止,尚无人采用过此法。 “怎样?叫长闲来吧。” “还是待主公醒后,再商议商议。”正信说道。这时,似睡非睡的家康微微张开眼睛,呻吟道:“作左,碰碰运气吧。叫长闲来做艾灸!” 他肿胀的眼睑深深地陷了下去,目光虚浮。 “哦,主公醒了?” “嗯……”家康轻轻转动头部,以示回答。他淡紫的皮肤冒出冷汗,粗粗地喘着气,“热!傻啊!” “您说什么?”数正瞪大眼睛,注视着家康。他没有想到,这种虚弱而充满自省意味的话,竟会出自一向信心十足的家康之口。“主公,振作些!” “哦……人一生中,一般有三次重大危机。” “三次?” “对!少年时代,溺于情色……壮年时期,只凭匹夫之勇行事。过了不惑之年,则认为自己已经功成名就,骄傲自满,固步自封。” 作左卫门不禁咂舌。“主公!让长闲来替您艾灸吧!” “哦,叫他来。秀吉荣任关白时,我家康却病倒了……这也是造化啊!不必担心,若我现在死去,便是没有领会神佛之意的傻瓜。” “主公!”正信仍在劝阻家康用重疗法。 “正信少言。作左,叫长闲来。”家康道,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数正,“很对不住你,由于我粗心大意,让你受苦了。” 数正觉得胸口堵得慌,急忙掉过身去。作左卫门看家康又闭上眼睛,轻轻呻吟着,才站起身来。家康的呻吟声有气无力,眼睑肿胀得更是明显,不光是手,连脚趾都肿起来了。 “既然主公同意了,就试试吧!”看到正信还在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家康,数正安慰他道。 “在艾灸之前,叫长松丸来吧!”正信道。 数正摇头。他怕家康听见,用白扇挡着,在正信耳边低语:“这样会使主公的体力逐渐衰弱!” 作左卫门陪着糟谷长闲和松丸,端着放艾草和线香的盆进来了。太阳已经偏西,掠过湖面的凉风吹进屋里来,使每个角落清清爽爽,却丝毫没有吹散不断呻吟着的家康额头上的汗珠。 作左卫门故意呵呵笑着。“主公岂会向区区病魔投降?把病根拔掉!”他口上这样说着,额头也渗出闪闪的汗水。他比数正更加担心,甚至忧虑:难道主公死期已到? 长闲并不介意,他表情严肃地靠了过来,轻轻地用手去触摸家康的额头,接着替他把脉。 “怎样,糟谷,脉搏还行吗?” 长闲没有回答,眉间的皱纹逐渐加深。脉搏很弱,他抬起脸,严肃地看了三人一眼。三人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大事不妙。 “晚了也没关系,试试看!”作左道。 “主公,主公,糟谷先生来了。”正信道。可是,家康没有睁开眼睛,好像轻轻呻吟了几声,又喘起气来。糟谷长闲悄悄把盖在家康胸部的棉被拉开,见他胸前都已肿得通红了。 “怎样,糟谷?” 作左道。长闲不答,单是取过艾草,找到肿胀得最甚的患部,用手推揉,使之隆起,再逐渐加大力量,用指尖去压。 “这么用力!”正信小声道。 “嘘!”长闲打断他,接着把粗线香放到火上。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太阳已经下山了。数正和作左卫门皆紧握双拳,甚是紧张。 “大人!”在点燃艾草之前,长闲轻唤。“没有反应,或许是……”他自语着,悄悄点了火,用扇子轻轻地扇。一缕青烟猛然在暮色中升起,不大工夫,就烧到了皮肤,发出咝咝声响。家康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可是仍未出声。 灸完了一处后,长闲用指尖按着,接着灸第二处。这一次咝咝之声比前次更大,燃烧的艾草映入眼里,红彤彤的。 家康的身体仍一动也不动,作左卫门大声叫了起来:“主公,主公!”长闲止住作左,迅速取出第三棵艾草,揉成圆团,去灸皮肤。 如此一来,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出声。每个人都更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与神秘。身体健康时,几乎没有人在意生命会如何,但一旦面临大厄,则自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压迫着每个人的心。 这和在战场上的情形完全不同。在战场上举着刀枪向前冲锋的瞬间,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想的只是消灭敌人,生死则轻如鸿毛。若是躺在病床上,生死则如参天大树。 在第四根灸变成红火团时,石川数正方闭上眼睛,虔诚地为家康祈祷起来。领悟到了人生终有一死的道理之后,不堪重负的他竟突然轻松了许多。任何人终究都会“临死”,但是他实在无法想象,“死”会把比秀吉年轻、看来健壮得多的主公先带走。“人都有一死”的结论看似公平,其实毫不公平!当秀吉在等着登上关白之位时,死神可能正要对家康宣布他的死讯,现实便是如此。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数正在巨大的压力下,脑中浮现出佛陀的影子,他摒除杂念,虔诚地祈祷着。 “唉!”这时,长闲发出叹息。 数正猛然睁开眼睛。“怎的了?” “还不知道。已经灸完了,在下暂且到隔壁去。” “辛苦了!”作左卫门睁大眼睛,喃喃细语,“呻吟停止了。主公命悬生死一线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发现家康沉重的呻吟已被若有若无的微弱呼吸替代了。本多正信悄悄把手探到家康的鼻尖,惊道:“还有……还有气息!”三人沉默地注视着家康的面庞。他做过艾灸后,病情是好转,还是就这么在昏睡中了此一生?这已非人力所能控制,只能听天由命! 下人拿来了烛台,天已经完全黑了。 “可以叫长松丸来吗?” 正信再次悄悄把手放在家康的额头上试了试,道,“简直如火一般,比刚才还烫。” 但是,无人回话,时间一寸一寸地过去。等待奇迹出现的三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家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唉,过了两个时辰呀!” 当长闲从隔壁房间过来时,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似乎已过了很长时间,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个时辰。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正信吃惊地问。 长闲静静地把手搁在家康额上试了试,接着马上开始搭脉,“静静地睡着了。” “睡着了?” “脉搏已经正常了,热也降了。” “这是真……真的?”作左卫门发疯似的喊着,接着又叱责自己,“傻瓜!糟谷会撒谎吗?噢!热退了!” “安静些,我要看一下灸后的痕迹。大人的运命毕竟非同一般啊!” 长闲说着,拉开家康胸口的棉被,正想用手掌去抚变黑隆起的地方。就在此时,红白色的脓液猛然喷向空中,长闲叫了一声,缩起了脖子。接着,又一大团脓血从家康胸口射向空中。 “哦,脓口打开了。”长闲叹道。 “打开了?”三人惊问。 “你们看!”长闲再度用双手抚着家康的胸口,脓又喷涌而出,“侍卫,快把备好之物拿来!”长闲似忘了自己脸上沾满了污物,大喊。 “来了!”松丸端着放有白布和白酒瓶的盘子进来,长闲精神抖擞地把外衣往后面一丢,只着单衣,高高举起手腕,扶起家康。 隔了片刻,家康开始呻吟。在此间,长闲使劲地压住患部,脓和血一齐流了出来。旁观的三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们认为此乃造化之神在作弄、训诫于人。 “舒服多了啊!”家康睁开眼睛,环视众人,令人意外地清醒了,说起话来。 “您醒过来了,主公!” “喷出了很多脓,已经不要紧了。” “长闲先生不愧是名医,让我们见识了悬壶之奇。” 三个人欢喜道。 家康露出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坚定目光,慢慢地环顾室内。“舒服多了呀!”他又道,“我以为已不行了。” “对,或许是死而复生啊!”作左卫门激动地高声应道。 “作左,”家康道,“给我水,渴!” “遵命!” 长闲用酒给家康擦拭完手后,才把水慢慢送入他口中。 家康发出啧啧之声,喝得津津有味。然后,他道:“我看见了三途川,很像冈崎的菅生川,总觉得一定要渡过那川才是,因此我……” “主公,说这么多的话不好吧?” “无妨,我像从一场让人喜悦的梦中醒来那般舒畅,于是啊,直想脱掉衣服,一气游过去。” “哦,真有力气啊!”作左道,“那么,平安游过了吗?” “可是,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衣襟。” “是谁?” “普贤菩萨真达罗大将。” “啊!那么,是寅神,是主公之守护神。真达罗大将说了些什么?” “他骂我!” “哈哈哈!这就奇了,主公被骂了!” “他突然跳到河边的砾石上,对我道:‘你不知付六文钱就可坐渡船过此川吗?’”家康唇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本可坐渡船而不坐,却想游过河之人,是不能成为出类拔萃的大将的。为何不等船来呢?为何不更心平气和、培养忍耐之德呢。最后,他突然拔出利剑,刺进我的胸膛。这时,便听见你们正在后面叫我!”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家康的濒死之梦,做得太好了!主公是以此激励我们——在场诸人都不约而同地这么想着,暗暗使眼色。 这时,家康又发出轻轻的鼾声,睡着了。 家康此次九死一生,众人无不心情舒畅。家康病愈的第二日,即六月二十八,从是日起,天气进入盛夏。 此时,朝廷已决定授秀吉关白之位,敕使刚刚出发,“丰臣”这个新的姓氏也已确定。因此,若家康遇不测,秀吉必会立即将矛头指向德川氏。此前,秀吉为了讨伐富山的佐佐成政,已经作了万全的准备。 二十八日,乃是家康久病以来首次下床的日子。他一下床,就迫不及待地先问数正:“大坂那边知道我生病吗?” “不知,状况是……”数正探身前去,说秀吉派人来,要这边派两三个家老去清洲为质。 “哦。”家康的表情似甚是焦躁而不耐烦,他歪着头道:“两个使者是富田平右卫门和津田四郎左吗?” “是,他们似以为主公在装病,很果断地回去了。” “这可真奇怪!好,你马上回冈崎,写一封信给秀吉,说我对他的提议甚感意外。” “甚感意外?” “我与佐佐成政交通,绝非要诱他谋反,恰是要他为了天下苍生,早日向秀吉投降。秀吉只要自己去攻打宫山,便可知此了。佐佐必会因为我的劝说,毫不抵抗地投降。” “这……这是真的?” “怎会是假的?而且,我收留根来寺残部的目的,是不让那些人四处逃散,在别的地方引起骚乱,才特地把他们留下。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帮助秀吉平定天下,然而他竟提出要两三个重臣去当人质!你告诉他,德川家康绝不会做出违背天下太平的举动。” 数正顿时茫然地看着刚刚痊愈的家康。经历了生平从未有过的大病,他从与秀吉的对立当中挣脱出来了吗?数正觉得笼罩在身边的阴云与迷雾,转瞬之间烟消云散!如双雄能通力合作,太平相处,天下苍生百年之望不就达到了吗? “遵命!”数正高兴地回答,出去了。 家康眨着眼目送他,接着叫进酒井忠次。忠次现在乃是德川氏中比作左卫门更强硬的主战一派。 “主公,世上再也没有比死而复生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忠次红着眼道,可家康只是微微摇头:“我不会因这一病便死!莫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正信不是说,您已经奄奄一息了?” “不必说了!” 家康轻轻打断了忠次,对在旁边的本多作左卫门和正信努努嘴,“他们不明我一生的命运。” “主公是说,一开始您就有痊愈的信心?” “当然!”家康以与对待数正完全不同的态度,神态自若地说道,“已经得救便是最好的证明。佛祖告诉我,要机智沉着地与秀吉抗争。佛祖会好好保佑我的。” “是,主公背后有神灵保护。”忠次微微笑了。他最担心家康受此次大病的折磨,会衰弱下来。“那么,神佛已显了灵,此后主公更有力量抵挡秀吉了。” 家康点点头。他的脸上还留有很多疤痕,但身上的肿已全消。“天下任秀吉一人任意摆布,确令人不能忍受。所以,你再去秀吉将要攻打的越中一带,打探一下他的军备。” “遵命!听了主公这番话,在下就不担心了。” “哼,你以为我病后会变得衰弱吗,忠次?” “哈哈,我坚信不会,可是据说越前北庄的丹羽长秀,表面上是病死的,其实乃是被秀吉逼迫,自杀身死的。” “怎么,长秀并非病死?” “是,他是四月十六死的,仔细打探了一下,实际是切腹而死。有两个人,秀吉硬请不去大坂,一是丹羽长秀,另一个则是主公。长秀实在没办法再搪塞秀吉了,便留下遗言,嘱咐孩子要听重臣之言,也送了遗物给从前的同辈——现在的敌人秀吉,还留言道:驰骋疆场的武士若病死榻上,甚是遗憾,因此切腹自杀。他当然是害怕遭了秀吉毒手。故我担心,如主公也没了骨气,唯命是从地去了大坂……” 家康悲愤不已。连信长公当年的亲信、如今为秀吉任劳任怨的五郎,都是这种下场!他旋又微微笑了,“哈哈!你以为我会和长秀一样?忠次,你真傻!” “不,抱歉,主公不愧是猛虎。看到主公这么有信心,我也毫不担心了。” 忠次大笑,家康也笑着招呼下人:“好,再躺片刻,扶我一下。”他再次躺下,闭上眼睛,静听忠次和正信谈论病中诸事。 可是,他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由丹羽长秀之死,他想到自己险恶的前途。信长的子孙与重臣非死即亡,非亡即伤。最先被除去的乃是明智光秀,接着,信孝和胜家也被除掉,池田胜人已自掘坟墓,现在秀吉的目标已经指向佐佐成政。唯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还活着。家康本来以为这两人不会和秀吉发生冲突,可还是失算。 丹羽长秀的切腹,再清楚不过地体现出他情感的微妙变化。长秀何尝不想活着解决问题?可是,他又不能按秀吉的要求马上去大坂城,那么,过去他对秀吉的帮助,也完全被抹杀了。 “秀吉如今虎视眈眈,主公也应有所行动了!” 家康仿佛看见长秀听了重臣这些话之后,那苦苦思索的形貌。 “赶快去大坂城,把事情说明白吧!” 家康完全可以体察出长秀的心思:长秀想及自己和秀吉的关系,遂觉与其向秀吉请罪,还不如自行了断。若以生病为由不去大坂从而死于病榻,留下遗憾,莫如自杀,再赠送遗物。这让人更觉悲哀。 但这绝不仅是别人家事,那股恶风也刮到三河来,更何况,家康已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巨大磨难,得救已是万幸!但,既然得救了,就不能让不幸再次来袭,一定要站得比秀吉更高,看得比秀吉更远! “喂,作左。”三个人的谈话暂歇时,家康又睁开了眼睛,“我反复思量,觉得应把仙千代从秀吉那里接回来。” “主公说什么?秀吉还要求我们再送去两三名重臣为质……” “对,因此我才想问他要仙千代。你称尊夫人患了重病,生死未卜,希望仙千代回来见他母亲一面。此事你和数正分头行动。”家康突然说了出人意料的话,作左目瞪口呆。 “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家康轻声道,“秀吉有神佛保佑,幸运无比,可是他一心要除掉我的阴谋未能得逞!” “哦。”忠次比作左反应快,“因此主公要和他比比运气?” “你先不要说话。作左,当数正说明我毫无恶意的信函到达后,秀吉会怎样?为了试探秀吉,你去向他提出要求,让仙千代回来。” 作左卫门这才拍了一下大腿,他终于明白了家康的想法:先让数正婉转地拒绝秀吉索要人质的要求,随后提出要仙千代回来……真不愧是主公啊,两天前还挣扎在生死未卜的重病之中,一睁开眼睛,就马上作出决策。作左卫门不由得莞尔一笑:“嘿,这真是一件要紧事。我说,拙荆得了重症,随时可能殁了,希望在有一口气时见儿子一面。若允许,我就赶快派人去接。” 作左描绘得太逼真了,老实的忠次吃惊地发问:“作左,尊夫人真的生病了吗?” “是啊!因为主公生了病,没有把自家的事说出来,不管怎样,独生儿子去了大坂,当娘的必然忧虑,因而患了生死未卜的大病啊!哈哈。” “哦?”忠次咋舌,“那么,也要仔细考虑一下,万一秀吉真的答应我们,可能出现什么新苗头。我们当怎么办?” “那还能回大坂吗?就是为了让秀吉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完全不听从他之人!”作左大声道。 家康这时微闭双眼,半睡半醒。他也在想秀吉会有何种反应,是应允呢,还是拒绝?秀吉若强硬,我便稍稍后退;秀吉若犹豫,我便进攻。家康认为,神佛给予了他大病一场的考验,却保佑自己没有一命呜呼,有此心得,乃是对神佛理所应当的答谢。要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试探秀吉,若发现何种地方不如秀吉,势必迅速赶上,此间不能有丝毫大意。徘徊于生死之间,此为家康最大所获。 “那么,在下告退了。” 家康抬抬微睁的眼,对向他招呼的忠次道:“拜托了!”说完,他便沐浴着舒适而凉爽的南风,继续探索考验他的神佛之心。 神佛虽未直接现身说话,但是这次大病及痊愈,清楚地向家康表明佛法无边。若违背神灵之意对付秀吉,神佛自弃之;若比秀吉更遵从神意,就可蒙受更大恩惠。 “作左,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软弱了?” “不,更是坚强,好像把体内之毒都排除掉了。” “毒?” “是,妄想之毒。”作左说着,压低声音,“仙千代的事必须马上去办吗?不过,我另有一事,想请示主公。” “何事?” “主公对秀吉提及的婚事有何打算?大病之后,心意可有变化?” “嗯,”家康沉吟,闭眼想了片刻,“有变化。” “有何变化?” “秀吉如能照我的意思办,我便高高兴兴地把她娶过来。” “秀吉如果能合主公的意……” “对!作左,我和秀吉一直是旗鼓相当,神佛才让我得此大病。” “哦!” “但,此后神佛的心,既不在秀吉身上,也不在我身上,而是矗立在更高处,静观我们两人。” “哦?这种看法真是有趣。” “不偏袒秀吉,不庇护家康,这种不偏不倚,最能顺应神佛的意志。生与死,我们皆不可知,我不会像丹羽长秀那样悲哀地切腹!” 作左卫门微笑地听着。“主公真是大彻大悟啊!哦,长闲来了,今日莫再说热了!” “嘿,不然,你也来试试?” 本多正信笑着站起身,迎接长闲,“来,请到这边来,主公很喜艾灸。”长闲在门口伏地施礼,取过松丸所捧的器具,来到家康身边。“先让在下为大人把脉。”家康默默伸出右手,道:“今年的晴天太多了,庄稼都干枯了吧?” 他将话题轻轻岔了开…… 第九章 女关白 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跟着宗易学过茶道之后,丰臣秀吉的妻子宁宁亲手端茶给小姑朝日姬。 佐治日向守秀正死后,朝日姬始终未能释怀,而宁宁以母亲般的口吻不断地劝说和开导她。宁宁说,不论怎么哀伤,人死不能复生,不如想开点,改变心态,以关白之妹的身份愉快地活下去。 宁宁今年三十八岁,整天郁郁寡欢的朝日姬比她大五岁。可是宁宁劝说时,并未因二人的年龄差距而产生不谐之感。她十四岁时便嫁给了二十六岁的秀吉,从那以后,一直以嫂嫂的身份对待比她年长的朝日。 在大坂城,宁宁被称为西苑夫人,秀吉晋升为内大臣后,她正式被称为北政所。七月十一,当宣布秀吉就任关白一职时,她也成为从三品丰臣吉子了。人生真是恍然如梦。结婚的时候,新房就设在清洲偏僻处,新婚之夜是在稻草上铺上薄被子度过的,而现在她竟然成了这雄伟的大坂城的西苑主人。他们夫妇的地位,远比生前让他们敬若神明的信长夫妇高了许多。秀吉初时被信长称为猴子,如今已是关白大人,而他的妻子宁宁则是从三品北政所了。 劝说的,是当今世上最为幸运之人;被劝说的,是不幸之极的丧夫之人。尽管两人境遇有天壤之别,宁宁还是非劝不可。这不是自私,她是在尽一个嫂嫂的责任,使这可怜的小姑不至于跌落到不可救药的深渊。 “你整天这样失魂落魄,大人和母亲也心情不快,而且……”宁宁说着,看了看庭院外夕阳西下的天空,“也与去世的日向守的遗愿相违。” 朝日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宁宁。 “日向守从来心里装着的都是天下人,才毅然作了痛苦的抉择。现在为了不使他的血白流,你要遵守妇道。我这么说,你可能又要伤心落泪了。你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我才希望你重新认真地斟酌斟酌。若你违背了大人的意愿,日向守在九泉之下能安心吗?”宁宁说着,又递糕点给朝日,却看不起自己来:小姑依然无动于衷,也许在想着寻短见,可是,我还说得这么认真! 说服人或责备人,应寻得恰当时机。如时机没找对,非但没有效果,甚至会令对方反感。宁宁明知这一点,却还是喋喋不休。 “夫人,她是不是绝了饮食,想随日向守去呢?侍女们说,她好像几天没吃东西啊!”宁宁的妹妹、浅野长政之妻屋屋曾悄悄说过。不只妹妹一个人这么说,婆婆大政所也多次说起这令人担心之事。 因此,宁宁才特意把朝日姬安置在婆婆和自己都看得到的屋子里,利用一切机会尽力劝说她。但宁宁毕竟也是个女人,忘不掉自己的快乐和得意,因此有时会任性地表现出些许强硬。今日她一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噤口了。 朝日接过宁宁递给她的茶,愁肠百结、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庭院里的绿叶。过去的她,看起来一直比实际年龄小,可是现在——也可能是因为夏天人会瘦吧——她突然苍老了许多。听到宁宁的劝说,她心里只想:又来了! “朝日夫人!” “嗯!” “我好像惹你生气了。你知道吗,人都有无可奈何之事。我打算干脆地把你的想法和情形告诉大人!” 朝日收回视线,看着宁宁,悲伤地叹息:“有何用?” “你说大人不会在意?” “是的,我兄长现在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宁宁特意用低沉而柔和的声音说道:“不管怎么说,他是关白啊。” “既然如此,随便他……我什么也不想说。可是,人总会有些病痛。” “你不是没有什么病痛吗?”宁宁故意顺着她。 “唉!我干脆请求兄长,让我去有马温泉住些时候吧!” 宁宁知道丈夫不急于谈朝日的婚事,是因妹妹太过伤心了,因此必须尽快想出好办法才是。她听说家康那边已同意了,据石川数正说,随时可以成亲。可是朝日姬若长此以往,就有些麻烦。 “好,去温泉住些日子!母亲也一起去,我们三人去有马散散心,你的心情定会好起来。”然而,朝日却不置可否。她黯然地把茶杯放下,心不在焉地望着庭院。 宁宁恨透了自己。她想做关白秀吉的贤内助,这种念头远远胜过她作为女人的同情心。她很是清楚,自己是多么想说服朝日姬。但她内心虽在道歉,却是不肯后退半步,这就是她的性情。 在秀吉当上关白时,世人马上为宁宁取了个绰号——女关白。她在任何人的面前对秀吉都不让步,经常在下人面前,严肃地对秀吉道:“稻草做婚床的事,您忘了?” 这是巧妙的说笑,秀吉绝不会动怒。信长公夫人——傲慢的浓夫人,都夸赞前田利家夫人阿松和秀吉夫人宁宁是恨不生为男儿身的女子。这样聪慧的女子是懂得怎样征服朝日的心的,而且要勉强自己去做,因为她须遵循丈夫的意志。 “嗯,温泉好啊。”宁宁又探出身,“你若同意,我马上去请求大人。” “不!我哪儿也不想去!” “啊,这样下去你的身体……” 宁宁明明知道朝日不会同意,不过是想找个话题罢了,“有马比大坂凉爽得多,尽早把身体养好,精神好了,想做什么都行。若想说什么不敢说,想做什么不敢做,一直委屈自己,只会愈来愈痛苦。不要说随了他,你也可以拿出自己的主意嘛。” “嫂嫂!我不想按兄长的意思去做。” “那么,你说随便他,是指……” “我根本就不想活了!” “啊?”宁宁故意夸张地大叫,佯装甚是惊讶,其实她早已知道朝日的心思了,“唉!不可随便说这种话,会把母亲吓坏的。不过,请说清楚,为何一定要走那绝路?” “不想再增添耻辱。另外,德川大人若听说我死了,也会轻松了。这种年纪嫁过去……而且,又不是衷心让我们幸福,只是派我过去,令德川大人放松警惕,再伺机灭了他。明知其恶而为之,朝日做不到!” “唉!”宁宁仿佛觉得很是有趣,一面苦笑,一面寻思,这确实是一个女人的心声啊!但笑过之后,“女关白”怒形于色:“朝日,你以为大人是那样的人?那是你兄长啊!” 朝日姬并不正面回答,悄然把视线自嫂嫂身上移向别处。“这不是乱世中的做法吗?我并无责备兄长的意思!” “大人知道你这么说他,必会伤心落泪。” “嫂嫂能说他对德川氏没有敌意?” “朝日!你刚才说,这是乱世的做法?” “是,因此,女人怎会有真正的幸福?” “哼!”宁宁严厉地打断她,“乱世已经结束了。室町已经败落,无人管事,你兄长当上关白,统一了天下,已不再是乱世了。” “那么,也就没有不听从指挥的人了?” “不是没有。才想把你嫁给家康,征服了天下诸候,就真正一统天下了。怎么能说是以家康为敌呢?你想错了!” 宁宁严厉地说完,又笑了,“呵呵!我以嫂子的口气来对待比我年长的你,多多谅解,朝日夫人。可我还是必须说,大人怎会不希望你幸福呢?人人都知,家康乃是仅逊于大人的海道第一弓。把这把‘弓’给他小妹妹做夫婿,这种想法,也许没有完全了解女人的心,但也绝不可能残忍到让你不幸吧?”宁宁突然两眼放光,压低声音。 “只告诉你这个秘密,可不得告诉别人。” “……” “大人的想法,是我在他和堺港众人的宴席上无意听来的。他的心思,已经不仅在国内,已指向大明、天竺,甚至西洋了。” “……” “对,如在国内不断地争斗,局势就会更乱。大人要成为全天下的关白,堺港的人也深有同感。你知道吗,朝日,看情势,大人不会一直待在日本。到那个时候,能担任日本关白的人……大人想收家康这个妹婿,是为下一步作准备的。这些不可对别人说啊!” 朝日姬顿时愣住了,呆呆注视着嫂嫂嚅动的嘴唇,嫂嫂的话令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从丈夫和周围的人那里得知,让兄长头痛的是家康,为了除掉他,兄长几乎已倾尽全力。可是这些传言和宁宁的话完全相反。 “朝日,不能把这些事泄露出去,否则,会有人乘机作乱,切切要保密!” 朝日更加吃惊地望着嫂嫂,她心头那黯淡的乌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奇谈一扫而空。她曾认为哥哥为了实现膨胀的野心,不惜将同胞骨肉作为诱饵。最近他频频和堺港人举行茶会,前攻四国,后战九州。这些行动当然在他算计之内,当这些结束,从孩提时起就精力充沛的兄长,绝不会就此罢休。 “朝日,为了让你散散心,我们陪母亲去有马,好吗?” “不,不!” “你为何如此固执?” “我记得,在兄长全力攻打北国时,我曾挨过母亲的骂,说我轻易把事情讲了出去。” 宁宁突然笑了,旋又努力抑制住:这么说,朝日的心结已然打开。一时间,她更觉老实的朝日姬值得怜悯。 德川家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无论如何,他对朝日这么个老实人,当不会心生歹意。但夫妇之间若是有了争执,她必会输给丈夫。明知如此,还非要她嫁过去,唉,这世道! “那是无心的话,请原谅。不过,大人若是听到你方才所言,一定会高兴得热泪盈眶。” 朝日姬没有回答,又把视线转移到庭院,倾听着不绝于耳的蝉鸣。云聚集得很快,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可能会有一场雷雨。山崎官道说不定已大雨倾盆了。 “如下一场雨,就会凉快些了。” “是啊,风有些凉了。” “大概是山城下来的云气吧?哎呀,我在廊上还晒着衣物……” 宁宁看到今日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了,便起身到了廊上,大声叫着侍女。朝日也随后离开。 世间对秀吉的评价,与宁宁心目中的秀吉大相径庭。对宁宁而言,丈夫秀吉乃是绝不会让人恐惧之人。他头脑机敏、雷厉风行,另外,还有一处令宁宁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便是他那彻头彻尾的正直。 世人认为秀吉乃是介擅长玩弄权术之人,可是,宁宁对此坚决否认。即如人们突然碰到彻骨的冰块,会产生错觉而大叫“好烫”。过于正直的人,反而常常会被人视为异常。把秀吉看成善于玩弄权术之人的错觉,就是这样产生的。 诚然,秀吉也有动怒的时候,但是他往往能转变情绪,安抚他人。“豪言壮语又来了!”他坚持用言语鼓舞自己,也鼓舞他人,随时随地展开宣扬,他自信而乐观。换句话说,他的正直,超凡脱俗。不过他自知,能凭他的“正直”去与那些耍小聪明的虚伪之人较量。正因如此,只要他不对宁宁耍弄手腕,宁宁便毫不担心。 宁宁甚至也可大谈政事、人伦、夫妇之情,以及母子间微妙的情感变化,他们会辩论争执,亦会淡然地彼此道歉。可以说,他们既坦诚,又相互尊敬,真是天下少有。这样的一个宁宁,为了丈夫大业去劝说朝日姬,已初见成效。 宁宁乃是一个具有奇特天分的女人。当秀吉来到她房间时,她迅速道:“我对关白大人有看法!不过许是偏见。” “嗯?”秀吉在营葺皇宫之事上,似遇到了什么麻烦,他的反应自是比平常简捷而尖锐,“你是在取笑我的职位?” “不,我是在怀疑您的脊背有无那么坚硬,是否会玷污了您的职位。” “好个尖刻的女人!我的脊背看起来瘦弱不堪,实则是西洋铁铸成的,放心吧!” “呵呵!来,快些把晚膳给大人端来,还有,把酒一起拿来。今夜要给大人壮壮胆,我有话要问。快!” 侍女们有些难为情地吃吃笑着,慌忙准备饭菜。大家都已习以为常,丝毫不感惊愕。 “少有的女人!”秀吉咬着嘴唇叹息,“怪不得被人称为‘女关白’可真是一匹悍马!” “呵呵!悍马这言辞都用上了。不过,对这种言辞,我绝不加以理会。已故右府大人,就因说话尖刻而名闻天下啊!”宁宁微笑,拿起侍女送来的酒壶。 “让年轻的女子来做,不用你斟酒。” “还是让我来,你这猴子是找这匹悍马的依靠哩!”秀吉微哂道:“不可随便使用右府大人送给我的雅号!” “不,它不能说不好,令人生出些怀念之情。” “宁宁!” “哦,大人生气了?” “今日你如此侃侃而谈,定是有什么目的。从三品北政所夫人,有何不顺心的事,以致你出言如此癫狂?” “呵呵。”宁宁高兴地笑了,又给秀吉斟上酒,“大人既已察觉到了,我不妨直言。我已知道朝日姬为何不按您的话去做了。” “啊,弄清楚了?” “是,我找到了打开她心扉的钥匙。” “哦?那太好了,不只是思念亡夫吗?” “是对您不信任。” “信不过我?” “大人,这一点甚是重要。来,喝一杯,然后我告诉您打开这个心结之方。” 秀吉放下杯子,疑惑道:“能否解开这个结,取决于我能否用事实证明给她看?” “是!” “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有话要先问您:关白大人惧怕家康吗?” “我怕家康?” “对。除了家康,大人不惧任何人。” “朝日是这么说的?” “她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在众大名中,定还有多人如此想。” “哼!”秀吉脸上流露出不悦,这是他最嫉恨的话,却亦是最真实的。 “朝日确实这么认为?” “正因为她这么看,当然不想嫁了。若是我,亦会拒绝。” “哈哈哈。”秀吉拿起酒杯,突然放声大笑,“明白了!哈哈,所以北政所才说我丰臣秀吉的脊梁不够硬!我明白!哼,放心,老子虽惧怕家康,却亦喜欢家康。有我关照,他便可成为关白。他本人或许还一无所知。因此,我为了天下,必切切关照他,是也不是?” 秀吉究竟会怎样回答,宁宁多有预料。然而当秀吉真的说出她预料之言时,她骤然变得严厉而认真。其实,对于秀吉惧怕家康的传言,宁宁比秀吉本人更是义愤填膺。她激动地看着丈夫:“大人,此事不可听之任之,这些谣言一旦传开,必有损您的威望和风评!” “这是北政所的意见?” “大家都还不了解大人博大的胸怀,也就是说,大人也有不足之处。” “我有不足之处?悍马之嘶实出乎我的意料啊!难道北政所想谋取关白的大权吗?” “这可是大事!”宁宁收住笑容,“您还不知,您的战法便是关白的战法!羽柴筑前守的战法与关白秀吉的战法,自当有所区别,大人在这方面还考虑得不够周全!” 秀吉好似吓了一大跳。宁宁似再想说什么,可欲言又止。若非果真如此,她不会这么认真。 她告诉了我一件大事,这女人真如半个天下啊!秀吉长叹,他对妻子产生了更深的爱慕与敬重。但他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沉吟道:“那么,北政所是言,家康比秀吉更有资格当关白了?” “是,我知道这么说,您不会责骂我。” “说吧,宁宁!你对我攻打纪州的策略不完全赞成,对不对?” 秀吉说着,环视四周,用眼神询问可否让侍女们在场。宁宁笑着示意她们不必退下。如此看来,她根本没把不信任的女子放在身边。 “不是攻打纪州,而是讨伐纪州!” “好自大的话!攻打和讨伐有何不同?” “所谓攻打,是使之灭亡;所谓讨伐,则是使之降服。可是,大人拒不收伏十余个根来寺众,而把他们放逐远江。我不以为这种战争,乃一个目光远大之人应打的。” 秀吉顿时哑口无言,“砰”一声放下了杯子。方今天下,无人敢对他如此不留情面。 在根来寺众当中,爱染院、根来大膳、永福院、和泉坊等十六人,并未被杀,而逃到家康的滨松城去了。此事令秀吉和黑田官兵卫追悔莫及。宁宁清楚其情由,说得一针见血,秀吉当然无话可说。那些漏网的根来寺众被家康保护了起来,便大大地助长了富山城佐佐成政的叛心。 “哦?有远见卓识之人的战争,是以降服对方为目标?” “想把人消灭,人因惧怕才逃到德川大人那里。德川大人对投来者定会伸出援助之手。他内心虽苦,却还是成了您的敌人。这样一来,不安定者又会涌现。这种战争之法,绝不可取!” 秀吉拿起杯子,呵呵地笑着,递到了宁宁面前。“女关白大人请!” “你能理解我的话?” “好像我必须听从你的意见,不是攻打佐佐成政,而是征伐他。” “当然!关白已是天下人之关白,因不能随意支配部下,便觉受了奇耻大辱;器量狭小,对部下攻而诛之。既不合情,又不合理!” 秀吉突然握住宁宁的手,把她拉过来。他又恢复了平常夫妇间说笑的表情,恭恭敬敬地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女关白大人,在下诚惶诚恐!” “大人!听说佐佐成政做事有始有终,远近闻名。” “是!” “请把他放在关键之位,加以重用,如此一来,天下大名自不待言,德川大人的疑惑也必烟消云散,朝日也必不会再对您心生不信。这才是能治天下的器量!” 秀吉的脸突然变得僵硬,他咬着嘴唇,不是生气,而是被大胆而任性的夫人感动,他忍不住热泪盈眶。“是啊,所谓征伐之境界,是不杀!” “把人杀了,自会留下怨恨。让对方敬奉您,乐于为您效劳,才是真正的关白。” “宁宁,你能不能在我猴头上猛敲几下?” “那可不行!已故右府大人的信里曾言,在日本,再也找不到像您这样伟岸的夫君,小心会有人嫉妒我。不可!” 起初,夫妇二人总是说笑似的争辩,然后逐渐激烈起来,令下人无不忧心忡忡。两人都毫无顾忌地唇枪舌剑,让人闻到淡淡的火药味,可是最后必握手言欢,互相褒奖。现在两个人也握着手。在场下人都松了一口气,还有人热泪盈眶:这才是真正的夫妇啊! 宁宁甚至任性地要每一个侍女都这么认为。这种好强的个性,使得她和一般女人一样,努力与秀吉共围成长。而此种关系日后会演变为彼此间的斗气,与秀吉又陆续纳了侧室不无关系。 秀吉绝不会沉溺于女色而耽误正事,反之,他尊重女人。世人谣传,他因自己出身卑微,而喜欢名门之女,宁宁却不以为然。此时天下武将都认为,秀吉仅把侧室当成装饰,那便如人对于古董的兴趣:女子要成为装饰,不仅必须年轻貌美,还要出身名门。 宁宁与秀吉的强烈对抗,便是基于这种看法。如这些闺秀比她更有才能,她就要失去其地位了。因此,她比谁都先一步,认真分析、思考与理解猴子在信长公眼中的价值和性情。这不是一般的争斗,一旦脚步稍慢,就会失去秀吉。那样,这个令信长公和浓夫人都大为赞赏的才女宁宁,就将是这世上最悲惨的妻子了。每个侧室都出自名门,意味着她们可以把这个无能而卑微的正室,像玩物一般任意摆布。但,现在宁宁已全然没有了这种危险。 侧室们都必须很有礼貌地对待夫人,甚至秀吉都没有她那么高的威仪。 不过,宁宁还是一丝都不敢放松。她对秀吉性情的分析,一言以蔽之,是“永不懈怠”。或许说是“不能让自己懈怠”更恰当。 今后,秀吉会驰到哪里,宁宁说不清楚,但她认为,他必将永远驰骋,他会朝着一个目标一直前进,直至死去。只要宁宁能控制住他的脚步,秀吉就不能轻蔑、忽视她——我是关白秀吉的支柱,除了我,天下没有哪一个女子能如此! 秀吉拿起酒壶,恭恭敬敬地给宁宁斟酒。“宁宁啊,我开了眼呀!”他又开始习惯性地夸张。 宁宁像少女般妩媚地回答:“哼!您早就认识到了!” “不,我心里确实畏惧家康,即使不是惧怕,至少也认为他和我势均力敌,是个不敢小视之人。这个看法真是大错呀!” “德川大人不能和您相提并论。就像酒壶,即使外形相似,却也有铜壶、金壶之别。来,再敬您一杯!” “当然要喝!宁宁,你真是女关白啊!” “多谢大人夸赞,我很幸福。” “不不,幸福的是我。我真想请皇上明察秋毫,颁给你女子的最高荣誉。” “我已知足了,大人应该继续晋升方是。” “哈!”秀吉像顽童一般,对松了一口气的侍女们挤挤眼,“我已是日本的总大将了。从此以后,家康、元亲、成政都是我的家臣,我要统领这些家臣,去大明国,去天竺。北政所是这个世上总大将的夫人,绝不可对她无礼!” “是,是!” 下人们听秀吉说得这么认真,便一起回答,伏下身去。秀吉进而煽动道:“大家都要向夫人学习。她乃是女中豪杰、天下第一的女丈夫。” 宁宁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说什么呀,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像大人这样的人,才是千年难见的天之骄子。大家都是托您的福,才能有如此安泰的生活。忘掉此恩,必遭天谴!” 或许这只猴子真的会去大明、去天竺?宁宁突然想到。堺港人那么热心地催促,船也开始打造。对于这一梦想,恐怕只要他一息尚存,就不会放弃。但是,这样也好,若没有这种自信,就没有办法压倒现今以力量论强弱的大名们。他们若屈服,就是好家臣,若让他们钻了空子,就都成了敌人。 秀吉酩酊大醉。当他喝醉了的时候,就会猛摇其头,现在又这样。 “大人,该歇息了。到加贺夫人那里去吧!” “不,今晚不去别处,就在你这里过夜。天下第一的女丈夫啊!来,再给我一杯。” 宁宁奇怪地呵呵笑着。她毕竟是个女人,也有嫉妒之心。只是,她会冷静地自我反省。 第十章 树上开花 经历一场大病之后,德川家康悟到:神佛既不偏袒丰臣秀吉,也不偏袒家康,而是为了天下,站在公正的裁决者的位置。成了关白的秀吉,则已不再把家康放在眼里,想要大展宏图了。 天正十三年七月末,他们分别开始行动。 首先,刚刚病愈的家康出发去骏府,亲自指挥部队。 秀吉则从石川数正处获知,家康对要家老做人质之事感到意外和不满。 “这就难办了!家康既然这么认为,我还需要什么人质?”他干脆地收回了成命。 未几,本多作左卫门又提出:“本多仙千代之母病笃,希望允许仙千代马上返回。” 秀吉明知这是家康在试探他,还是笑答:“哦,当然可以。人最重要的是有孝心。应该回去好好看护母亲。” 因此,家康不但没有再送人质,连仙千代都要了回来。秀吉好像中了家康的计。其实,他的头脑并不那么简单。他没有索要人质,却使家康的队伍集结在了一个地方,并不妨碍他征伐佐佐成政。秀吉只是让越后的上杉景胜去唆使信州上田城的真田昌幸父子背叛家康。这个办法,可能比拒绝人质要好得多。 综观全局,现在德川氏最坚定的友方,乃是家康之女督姬所嫁之小田原北条氏直,以及氏直之父氏政。可是,此时北条氏和上田城真田昌幸之间有了分歧——北条氏要真田父子把其亲手取得的上川沼田城交出。 真田父子断然拒绝。此时家康出面,巧妙地在双方间周旋,想用另一处代替沼田城。可颇有心计的秀吉不会错失这次良机,他马上让上杉景胜做了真田昌幸的后盾。 若上杉氏的援军一到,昌幸应不会听从北条氏。而由于北条氏乃是家康现在唯一的盟友,真田如对此表示出不满,家康绝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出兵讨伐。但家康若攻打上田城,秀吉就可比手中握着两三个人质更安心地去征伐佐佐成政了。这个妙招使得大病初愈的家康毫不迟疑地先秀吉一步,赶到骏府,在攻打上田城的战斗中亲自筹划。不过,这并不意味家康势力日蹙,这可以从当天前往骏府的路上,家康一直面带笑容、勇往直前得到证明。 秀吉有秀吉的策略,家康有家康的打算。他们的斗争中,双方经常都有获利。对秀吉来说,家康把主力集结上田城,对他攻打佐佐成政是绝好良机。而秀吉的利益,对家康而言也不是绝对没有益处。 家康回头对骑马紧跟在后面的本多正信道:“形势有利!” “是的。”正信也笑。 “这些事,秀吉做得不错。” “嗯,这样一来,便可不让北条父子产生怀疑,正大光明地修筑骏府城了。”这些年来,家康一直想彻底地改造骏府城,以巩固甲、信。乱世中的友方,不一定是真正的友方。现在氏政之子氏直虽然是家康的女婿,可是督姬已嫁过去四年,氏政也没有让氏直再见家康一面。表面上双方是很好的盟友,背地里却从未放松警惕。这一次攻打上田城,当然也是本着义理,才采取行动的。因此改造骏府城,不只是为了巩固甲、信,就算为了防备北条氏,也是绝对必要。 “不用说,在秀吉讨伐成政时,我们不得不袖手旁观了!” “是!” “这一次战争,我归结起来,有三个收获。” “只有三个?” “对!第一是改造骏府城,第二,鼓舞了士气,巩固了甲信之地。” “第三呢?” 这时,正信从腰间取出一个青竹筒交给家康,“汗流得太多了,请喝水。” “嗯,我正觉得口渴。”家康喝一口水,把竹筒还给了正信,“第三,是让秀吉觉得我们好合作。” “那么,还有第四吗?” “呵呵,第四是什么?” “北条父子会佩服坚守义理的主公,这个收获可不小!” “哈哈!”家康大笑。道路干燥,尘土飞扬,后面的军队都看不见了。没有风,也没有云。道路两侧的田里,仿佛源源不断地涌出滚滚热浪。 “另,在下有一事想问主公。” “还有第五个收获?” “不是。主公真的想灭掉真田父子吗?” 家康听了,慌忙环视左右,“嘘!别说可笑的话,正信!” 正信也看了看四周。他们的对话似无人听见,跟在后面的阿部正胜和牧野康成正指点北方的山脉,不知在说着什么。 “休要随便提起灭亡之类的话,影响了士气怎么办?” “主公见谅!” “这事……”家康驱马靠近正信,“非得把真田父子灭掉不可!” “在下也是这么认为。” “趁秀吉和成政打在一起,我们一边打仗一边建筑骏府城吧。” 正信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已经非常明白家康的想法了。在真田父子背后,有上杉景胜和秀吉。若灭掉真田氏,佐佐成政的事一旦解决,秀吉和景胜必会将矛头指向家康。若和真田父子的战事一时未能决出胜负,秀吉必会充当和事佬,促进和谈,到时可以假装看秀吉的面子,让真田父子苟活下去。 这样一来,北条父子对秀吉的怀疑与憎恨就加深了,会使得他们更接近德川氏,这比灭掉真田父子更能增强反秀吉的力量。 本多弥八郎正信是这么想,他便想试探家康是否如此一想。信长时,为了生存,定要打倒敌人,才能保全自己。现在那种严酷的局势已经不见,已进入必综观全局才能取胜的时代。不仅要做个强有力的武将,还必须懂得内政外交。因此,本多正信、阿部正胜、牧野康成以及勇猛的酒井、本多忠胜、井伊、神原等,都经常为家康出谋划策。 家康进入骏府城已经十多日了。天正十三年八月初,秀吉也从大坂出发了。 秀吉的出征更显得从容不迫。他乘坐着由京都开往大坂的船,展示着新关白的威仪,去堺港隆重宣扬了世间大势,喝完茶后,才慢慢站到出征队伍的前面。 秀吉军队的装备更是相当豪华,分外耀眼,令人见之胆寒。曾经在攻打美浓的斋藤龙兴时用过的千成瓢箪马印,在骄阳下光彩夺目。秀吉引以为豪的马兰叶羽饰头盔,也灿烂辉煌。他的相貌甚至也完全变了:画浓眉,戴胡须,一副新关白的模样,好像画中出来的威武壮士。当然,他根本不想和佐佐成政作战。秀吉确定家康的主力集结于上田城,且已对周围产生了巨大的威慑力。 秀吉这次出征好像游山玩水一样。他故意把织田有乐斋和堺港人推荐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也编人部队,每到一处便大肆宣扬:这个新关白既平易近人,又饶有人情味。 成政再怎么顽固,但由于丹羽长秀业已自杀,家康主力又集结于别处,因此,无人会助他一臂之力。秀吉打算干脆把成政包围起来,好好作弄作弄这个有名的顽固之人。这绝无什么战术战略可言,单是要让人看看,旧时武将和新任关白的手腕和策略有何不同。 从这个意义来讲,可以说成政是从未有过地幸运,也是从未有过地不幸。幸运的是,一开始他便性命无虞,不幸的是,虽保存了性命,却成了用来证明秀吉之伟大的陪衬。 家康说着“秀吉做得不错”云云,笑了。此时,秀吉的想法与家康亦是一样。当秀吉听信雄派来的密使说家康在上田备战时,他眯起眼笑了。家康留在骏府坐镇,被派遣到前线的,有大久保忠世、鸟居元忠、平岩亲吉、柴田康忠、冈都长盛、诹访赖忠、保科正直、松平康国、屋代胜永、三枝昌吉、城昌茂、曾根昌世等,另有井伊直政、大须贺康高、松平康重、牧野康成、菅沼藤藏等,一共动员了一万五千人。 “在一线派出那么多兵力,还能两面作战?” 秀吉问。但是,他内心还有一个未说出的秘密。他料定家康不会在上田城消耗多少时日。秀吉假想着,当家康大军深入之时,上杉景胜的越后大军若能巧妙直入…… 战局的变化实是难以预料。德川的军队若在信浓被上杉、真田的联军切断退路,就得在那里苦战。如此一来,真田军队会抵抗到底,家康和景胜也一定会浴血奋战,双方都伤亡惨重,结果两败俱伤。继续下去,德川和上杉便都成了无爪的猫。秀吉不只这么遐想,还要给他们制造更多相互牵制的机会,这里面自又隐藏着虚虚实实的烟雾。 因此,双方都不会撤退,一方在上田城,另一方在北陆,战事大起。 到了八月初二,家康才开始派人攻打上田城的真田安房守昌幸,他好像在生气,又好像没有,偶尔停下攻势,观察周边的形势,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其间的战记记载,由于真田军队战备充足、士气旺盛,使得德川军队遭遇苦战,战事陷入僵局。 当然,这并不表示家康不再向真田的部队发动攻势了,只是他看到了上杉军队的到来和秀吉的动向,想在这里观察形势,伺机而动,也借以观察在甲信诸地的部队的能耐。在此期间,骏府城陆续开始重建。 德川氏新家臣的练兵对象真田军,确实是很难得的对手。新家臣们和昔日为敌的德川军队初次携手作战,对抗神出鬼没的真田军,荣辱与共,双方自然更加亲密,配合更加密切,新来者对德川氏也更加信任。特别是看到井伊直政独率人马,追击率领上杉援军至信州的藤田能登守,及木曾的小笠原援兵时,他们更是信赖德川氏。 九月二十六,家康根据关于秀吉的消息,下令上田附近的军队考虑撤退。 家康自己在五日前已回到了滨松城,集合留在那里的诸将,部署完毕;二十六日则命上田军队撤回,然后悠然巡视三河的西尾及吉良城。 按计划攻下北国的秀吉,则重新与上杉景胜结为盟友,回到大坂,开始部署攻打四国之策。 家康唯恐秀吉强大的水军奇袭三河,才巡视海防工事。但郡里士气旺盛,军备齐全,自不待赘言。 秀吉完成了计划,家康也在虚虚实实地与之竟争。 只是,家康没有消灭真田昌幸父子而撤兵,令小田原北条氏政大为不满,这原本在预料之中,也是唯一让他耿耿于怀之事。若氏政知道家康此次攻打真田,其实只是想借机筑造骏府城,或许会大怒,甚至会出兵骏河。现在必须对北条氏采取怀柔之策。 十月初三,回到滨松城的家康,开始思量对付氏政父子的策略。他还没有见到女婿氏直,他打算找个机会和氏政、氏直父子在合适的地方碰个面,让他们知道,此次的撤兵是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丰臣秀吉,是不得已而为之。家康煞费苦心,想说明这个道理,是因为北条氏政父子有些像撒娇的孩子,是远远不能与秀吉相比的任性之人。 此时,秀吉却又给他出了个意想不到的难题。 秀吉出的难题是:从即日起,直到四国、九州等天下各地完全平定为止,所有大名都要派人质去大坂,以向秀吉保证,协助他重建太平。既然大家都已臣服,家康也要和天下大名一样,马上派人质。 为何秀吉的态度会突然变得如此强硬呢? 除了他攻打佐佐成政时的新策略已经奏效,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秀吉当上关白时,已经获得太政大臣私下许可:他不仅是日本的实权者,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英雄。如此一来,秀吉已不必再靠武力去对付诸大名了,他可借皇室威严以令诸侯,做一个堂堂的发号施令者——他正要以这种姿态吞噬家康。 家康已经从秀吉庇护下的上田城退兵。此事使秀吉推测,家康已充分认识到他的用意,因而不得已为此,同时又甚知己力,小心行事。 佐佐成政轻而易举便被秀吉收服,还陪着他来到了京城,更显示出秀吉的威力。而上杉景胜也通告天下,要鼎力协助新关白。诸大名当然会唯唯诺诺交出人质。形势对秀吉越来越有利,因此,家康不能再拒绝。 但,德川氏重臣们通过织田信雄收到这个命令时,顿时群情激愤,怒不可遏。此时正是家臣们为本多作左卫门的儿子仙千代回来,拍手称快的时候。他们根本不认为这次会输给秀吉,虽然没有攻陷上田城就退兵,但这只是策略的需要,是为了修筑骏府,以及牵制北条氏政。他们相信,德川氏的实力丝毫未损,甚至得到了增强。 而秀吉居然要求除了家康的孩子以外,还要送重臣的家人去大坂。他并不认为自己出了个难题,一味地强调:要认清这乃是顺应时势、理所当然之事。可是,对群情激愤的德川氏而言,这可是彻头彻尾的难题。 重臣们于十月十五开始频频往来。同月二十八,因为秀吉再次催促,家康遂把全体重臣临时集结于滨松城。这时空气中火药味甚重。 陆陆续续来到本城大书院的重臣们,都愤愤不平。来人有酒井忠次、本多忠胜、本多作左卫门、神原康政、井伊直政、松平家忠、大久保忠世、本多正信等。只有石川数正看起来异常冷静,更显出其他人的激愤。 家康坐在主位,露出苦涩的表情。“忠次,你先说说。信雄派人来告知,几乎全部人质都已到大坂。大概这些人质要留在大坂,直到秀吉征伐九州凯旋归来……” “拒绝!”忠次没等家康把话说完,便生气地回答,“主公不要事事都听他秀吉的,有于义丸公子就已足够,不可太过分!” 家康既没有点头,也没责备他,单是对坐在旁边的家忠道:“你呢?” 温厚的家忠道:“在下认为,我们应对他以礼相待,既然这是关白大人的命令,不好直言拒绝,可是于义丸公子已经成了关白的养子,不应把我们当普通的家臣看待。” “作左呢?” 被问到的本多作左卫门弓起背,以鄙视的语气怒吼道:“叫他不要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忠世呢?” “我想我们应婉拒他,不要因此使于义丸公子遭遇不幸。” “忠胜呢?”家康的声音如水般平静,可是他目光深邃,苦恼在逐渐增加。 “我们必须认识到战争不可避免,有了这个决心,才能谈拒绝。没有抗战到底的决心,想这样轻易解决人质一事,绝无可能。若我们斗志昂扬,秀吉定会惧怕。” “康政呢?” “我赞成忠胜之意。若就此屈服,就会越来越被动。是成为他的家臣,还是和他抗衡,现在应该决断。” “直政呢?” 最年轻的井伊直政怒气冲冲地施了礼,“我和大家意见一样,随时可派我上战场。” 家康的脸色轻松了些,笑道:“那么,没有一人赞成,大家都要拒绝?数正,你说呢?” 石川数正始终两目紧闭,好像在睡觉似的,一动也不动。 “数正,说一说你的看法!” 被家康拍了一下,数正睁开了眼睛,“在下的想法已经和主公说过许多次了,没有必要再说。” “哦。那么唯你一人不赞成与秀吉争斗了?”家康嘟哝道。 本多作左卫门拍拍榻榻米,向前膝行,嚷道:“数正是说要派人质?” 数正微微笑道:“即使我说要派人质,可是重臣们都反对,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有服从各位及主公之见。” “数正!”作左卫门又向前膝行一步,瞪着他,“你胆怯!” “哦,你说这话好怪异!” “武士一旦拿定主意,就休管他人意见,而是堂堂正正地坚持立场,休要随波逐流!”数正吃惊地看着作左卫门。此话尖锐地刺痛了他的心,让他五内如焚。 作左曾道:“只有我和你把荣华置之度外,别人不明白没有关系,我们要心甘情愿地成为德川氏的柱石,做个大丈夫。不管你先走,还是我先走,都休要指望有安稳的晚年生涯。”两人当初心领神会,而同样的眼神,又在作左的双眸中再现。 “哈哈!”数正笑了,“作左,你把仙千代从大坂招回了,竟也变得强硬了啊!” “这话有趣。你是因胜千代身在大坂,才同意派其他人质去?” 两个人语气都很尖锐,大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家康表情苦涩,抚着下巴。 “作左,既然你这么问,我就直说了:主公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这还用说吗,是天下太平!” “这个天下并不是乱七八糟的天下,而是太平的天下。主公的宏图大志,是重建太平盛世。” “那和此次人质之事,究竟有何关联,你说!” “我当然要说!现在主公若和秀吉争执,会怎样?不管哪一方胜,都会再度令天下大乱。而从现今形势来看,德川氏不占上风。打这样的仗,乃是匹夫之勇。若姑且忍耐,稍从秀吉些许,不也实现了天下太平之念?”数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数正!” “石川大人!” “住嘴!” 四周传来尖锐的责骂声。若家康不出声阻止,说不定会有人出来对数正动手了。忍耐着去协助秀吉云云,在德川氏乃是禁语。家康知道,作左卫门是有意要数正说出这等话来。 “安静,休要吵!”家康喝道。 数正感慨地想:要来的终于来了!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孤独,便噤口不语了。 “等数正说完,要不要采用,我自有主张。安静!” 家康再次斥责众人,“数正也说,若大家一致决定不派人质,他也会听从大家的意见。” “此事还得由主公作最终决断。”作左道。 “作左还有什么话?”家康道。 “有!数正胆怯。谁会认为即使一战,会只输不赢?那就干脆一战看看!我第一个把秀吉的首级取来给你看!这种勇士在主公旗下,简直是多如牛毛!” 数正这时已经清楚地看出,作左眼中有某种悲哀之色,他道:“还是这句话,战事并非靠人力多寡取胜。” “当然!大坂没有什么了不起……不是已经让他们见识过小牧长久手之战了?” “而且,我们的军队在甲信诸地,也始终没有放弃在山野中锻炼!” 数正轻蔑地环顾着再度骚动起来的人群。每个人都健壮、坚定而忠诚,但是他们的愤怒实在肤浅,与其说这是怒火,不如说是激愤之下的凛然之气。数正这么想着,突然与家康的目光相触,他吓了一跳。作左眼里涌现的是怅然,而在家康若无其事的冷静背后,却深藏着忧郁和悲哀。数正心头一热:只有主公和作左了解我! “很抱歉,受到作左的刺激,在下一时冲动影响了士气,请各位见谅!” 作左蓦地转过身去,像平常一样巧妙地隐藏起了真实情感。有人知此,有人一无所知。 天已黑,下人掌灯上来。 大家都反对送人质,可是要采取什么对策,还需讨论。 “那么,大家用些饭充饥吧!”家康道,回头看了一眼本多正信。比起战场上的真刀真枪,帷幄里的虚虚实实,实更为重要。 秀吉堂皇命令所有大名送去人质,若是拒绝,必会引起骚动。为了防止发生骚乱,就必须有对应之策。设计让秀吉不再索要人质最好,可那实无异于与虎谋皮。因此,最重要的是做到万无一失,以防秀吉突然袭击。 佐佐成政已经投降了秀吉,上杉景胜敌对德川。因有上田城之事在先,北条氏政父子心有不满,而且若拒派人质,织田信雄也将因失了面子而失和。正因如此,士气旺盛在此时却成了令人担忧之事——滨松城遭遇了前所未有过的危机。必须要考虑到,万一激怒了秀吉,于义丸有性命之忧,还必须充分考虑到可能来自海上的侵袭。 重臣们连夜争论着,最后决定了三件大事。 首先,家康拒绝派人质去大坂,但要重臣送人质来滨松城。这样做不只意味着万一有突发事变,内部不出意外,也是想对秀吉有所警示:德川氏已作好准备,应付一切。 其次,家康速亲去小田原,与北条父子见面,不只是谋取双方和睦,连双方重臣也要彼此交换誓书。他们已看清,若秀吉和北条氏握手言欢,德川氏即孤立无援。先前几度考虑过与北条氏见面,总因找不到适当的方式而作罢。叫北条父子来骏府不合适,家康去对方那里又有失体面。大家讨论的结果是:家康渡过黄濑川,去三岛与他们会面,在此期间,要竭力维系双方情谊。再次,是利用织田信雄,缓和与秀吉的关系,只是不知会不会有效果。 会议结束,天已大亮。十月二十九的耀眼阳光照进庭院,朝晖满地。 大家正要离席,家康道:“各位辛苦了!今晨为你们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大家且等一等。” 说着,叫下人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了上来。 “数正,这是用我射来的鹤做成的汤!” 家康不知在想什么,先叫了数正,又笑着对大家说,“来,用饭,恐早就饿了吧!喝一碗鹤汤。”此时数正突然两眼噙泪,单咬着嘴唇,凝视着庭院。 “喔,真的是鹤!” “鹤很吉利,不过,还是希望今年能尽快过去。” “这是个好兆头啊。” “咦,菜比鹤肉还多呢。” 边吃边谈的重臣们,颇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少年。微笑着夸耀自己获鹤的家康,笑客背后隐藏深深的忧闷之情。但是这些天真的家臣似都没有看出来。 用过饭后,大家准备各自回城。不把人质送到秀吉那里,反而要送到家康这里来,对这一决定,似无人有疑。自己人,就应无条件地信任,敌人,就彻底地憎恨,这便是武将应有的品格。正因为众人有这种品格,德川氏才有今日。“数正,今日鹤的味道怎样?” 数正出了大门,正要上马时,作左卫门从后面叫住了他,“要不要到舍下去一趟?拙荆担心我和你吵架,想见见你。” “不,今日不去了。”数正干脆地回答,“我一想起昨夜主公的忧虑,就心如刀绞。” “哦。只有这些?” “你是何意?” “好了,我不勉强你去我家。” “作左!主公要去三岛,向北条父子屈膝。” “怎的?” “我一直在想,不让他去讨好秀吉,却让他去向远比秀吉弱小的北条父子低头。这样的臣子,算是忠臣吗?” “不可胡思乱想!” “我未乱想!” “好了,我们可不要忘了今晨鹤的滋味啊!”作左道。 “能忘得了吗?主公那么心痛欲裂。”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饲养强大的老鹰,经常会被老鹰抓伤。可是,总不能把老鹰的爪子都剁掉,那老鹰还有什么用?别说傻话!” “傻话?”数正对作左怒目而视,但一转念,又马上从仆人手里接过马缰,“那么,代我向夫人问好。” 作左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数正扬鞭策马,刚一出城,便凄然泪下。晨霜中,泪水融入了大地。 天有虚实,地有虚实,可人生的哪一面是虚,哪一面是实呢?数正想,自己这一生可能得与这座城永决了!他明知已然看不见滨松,却忍不住频频回首,“主公,保重……” 第十一章 石川出奔 石川数正一回到冈崎城,便马上把自己关在了房里。他静静地坐在桌前,拿起砚台上的笔,眼前浮现出德川家康和丰臣秀吉的面容。他咬开笔尖,醮上墨,先在白纸上写下“德川氏军情”。 “数正,你不后悔吗?”数正嗫嚅着自问。这时他的心异常平静。他要把德川氏的军情详细写下来,带去献给秀吉。这显然是谋叛,是倒戈,忠贞不二的三河武士们定会认为他寡廉鲜耻、不忠不义,唾弃他,将他碎尸万段也难解恨。 “主公被自家养的狗咬了。” 想起大贺弥四郎的事,德川众人不仅会骂他,大概还会责备家康太宽容!有人会认为他是为了身在大坂的胜千代,变得怯懦;有人还会造谣,说他早在小牧之战后,就与秀吉私通了……这样也好。 即使大家都不明白数正的心,这个世上还有三个人是清楚的。一是秀吉,一是家康,另一就是佯装强硬的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即使这三人对他误解,也还有神佛懂得他。数正想超越三河武士的常规和道义,让自己深陷敌阵,以拯救德川氏,拯救秀吉,同时拯救因这两雄的激烈争斗而造成的百姓之苦。 表面上看,家康是被自己饲养的原本温驯的猛鹰啄了,但这鹰只要看见他的主人和秀吉握手言和,便会取下那张假面具。以目下这种势态,秀吉自会推迟攻打家康,等平定四国、九州之后,再全力攻打小田原。即使小田原的北条氏想和家康协力,若他们非出于真心,德川氏便将失去立足之地。和北条氏联合起来对抗秀吉,与独自对抗秀吉,德川氏将会是同样的下场。和秀吉握手的时机,已经选定了,便是在攻打九州之前! 数正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他此时所想,却似与当世潮流相背。秀吉能如此强大,是他高远的志向和饱受战乱之苦、渴望太平的苍生意志一致的缘故。“能以武力去顺应这一潮流者,必终获胜。”数正用平淡的措辞写着,对那些只知遵行义理的猛兽之愚,甚感痛心。 家康似未料到数正会如此决绝,而秀吉应亦不曾预料,他本来索要人质,竟是数正一个人来奔。石川此次若出奔成功,双方必若闻惊雷。 数正此举,对双方影响巨大。对德川氏,是敲响一次警钟,已拟定的军事机密被带走,家康只好改变计划,可是重新排兵布阵,也难即刻发挥战斗力。对秀吉,则是增强他的自信,让他不急于向德川家康开战。数正会劝秀吉,攻打家康有损他的声望和面子。“不要打无谓之战,当先催办娶朝日姬之事,且家康定不会反对。” 但此次出奔,果真能如数正所愿吗? 冈崎地在西三河,并非德川领土的边界。数正即便万事俱备,可是到了边界,还是会有目光锐利的猛禽监视着。不只如此,数正身边的一些武士,也相互传言:“要监视石川大人啊!”甚至他到任何地方,都有人暗地里跟着。如他中途被杀,一切计划岂不都成了泡影? 数正从滨松城回冈崎的第二日起,就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写“军情”之外,就是琢磨出奔的方法。一连三日,数正都在自己房里;五日,才出城拜访了大给的松平源次郎家乘的营地。 因松平源次郎尚年幼,便由松平五左卫门近正做他的阵代。数正在近正那儿待了一个时辰,喝过茶聊过天,然后便回府。 六日,他叫来了住在城下的武士杉浦藤次郎时胜,有意备好酒菜,道:“杉浦,这个月明显暖和起来了。天气变化的时候,城里会有很多奇怪的谣言出现。有没有这样的事?” “这两三日觉得温暖,不只是暖和些,也有人在担心可能发生战事或地动。” “哦,所谓战事,是指德川与秀吉之间吗?你能否把谣言原原本本告诉我?” “原原本本?” “莫要有顾虑!说说看。” “是!”年轻的时胜挺起胸膛,向前凑了凑,“大家都在说——若一旦发生战事,马上便有私通敌人者要把敌人引进冈崎……”说着,他屏住气息,暗暗打量数正。 数正故意严厉地反问:“说的内应者,究竟指谁?” 杉浦时胜是个典型的三河武士,他道:“都说是大人您啊!”言毕,他立即转过身子。 “我?” “这纯粹是谣言。” “杉浦,你相信这谣言?” “不愿相信。”数正第一次露出笑脸,“若我真的是那个通敌者,当敌人攻来,你会怎么办?” “不用说,我会取下大人的首级。” “哦。听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有这种气概的人不少吧?” “当然!新城七之助、并木晴胜,他们都会这么做,都在密切关注。” “好!不过,杉浦,如战事爆发,你们认为谁会取胜?不必顾虑,说说看。” “这是想也不必想的事!迄今为止,三河从来没有败过!” “哦。为了让我们这些好心人不受伤害,密切关注边境,不可大意。” “遵命!”时胜昂然道。 数正看到他这个样子,心想:已开始监视我了! 大家都对多与秀吉往来的数正怀有深深的疑惑和反感,而且认定,每战必赢,不曾想过战败时凄惨的忍辱偷生。如此看来,自己身在险境,甚是危险啊! 晚上,数正若无其事地送走时胜。接下来的两三日,他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骑马巡城。但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是有人跟在后面。家康应该不会下这种命令,一定是哪个重臣命令身边的武士监视,煽动对他的反感。 十日,数正还是没把自己的决心公开告诉家里人。十一日上午,他在城内走动一番后,回到房里,对长男康长道:“带半三郎和你母亲来我房里。”康长带他们进来后,数正沉着冷静地注视着三人。“此事我不征求你们的意见,只是下令!”说着,他声音低下来,“我已对滨松的主公甚是失望,计划离开他,明后日就离开冈崎,去投秀吉。你们心里都要作些准备。” 数正突然说出这等话来,夫人和孩子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夫人看着长男,疑惑地问。 “我明后日便要离开这里,去追随秀吉。” 母子三人呆呆地对视了一番。从夫人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的疑惑在逐渐加深,然后竟呵呵大笑起来。“真奇怪!哦,康长,你父亲怎会对主公失望?” “父亲!”康长似终于明白过来,“那么,您得到主公允许了吗?” “允许?” “是假装投靠,趁秀吉不备,取下他的首级?” 屋里逐渐暗了下来,房间里充满阴森的寒气。数正听了此话,表情苦涩地沉默着,控制住激动的情绪。他先前的想法的确和康长是一样韵,想故意制造出受迫的假象,去投靠秀吉,让他看看三河武士的气概,可是,这种想法现已淡了。 这种方式解决不了问题,怎能使信长公平息战乱的志向成为泡影?给天下以太平,既是家康的志向,也应是秀吉的目标。可是,若在这大志之上,加上“野心”和“私念”以及周围之人的单纯无谋,稍有不慎,天下便会立刻陷入大乱。故,他离开德川,投了秀吉,以使信长、秀吉与家康之任如自然中的花朵一般,传承下去。可是,康长懂这些吗?他毕竟是在效忠家康的环境中长大的三河武士。 “康长,”数正又道,“你们能不能相信我,毫无二话地跟着我走?” “就是对妾身,也不便详加说明?”夫人道。 “你们自会清楚!” 康长突然脸色一变,转向母亲:“母亲,怎么办?看来,父亲并未征得主公的同意啊!” 夫人目光如剑,瞪着丈夫,没有马上回答。 “父亲,难道您不知?”康长道,“未得到主公的允许,任何人不可带着家人离开此城。城中谣传您私通秀吉,因此,连我出入都有人跟踪。” “康长,你害怕了?” “父亲不怕?能成功则罢,若中途被捕,定会受到难以忍受的羞辱。所以,为了让别人理解,定要有主公的书面命令才可。” 数正轻轻点点头。“我没有那个,也不应有。” “父亲说什么?” “我没有。” “那么,父亲终究是没有得到主公的允许了!” 数正抱歉地笑了。“带着那种书函,若在秀吉面前暴露,那又当如何?不都是一样吗?出了三河以后,还是会在什么地方被秀吉斩杀!” 康长屏住呼吸,转头看了看母亲。只有半三郎好似在期待着什么轻松的事,他两眼闪闪发亮,看看父亲,又看看兄长。数正夫人则低头不语。 “我再说一遍,我,石川伯耆守数正,对滨松城的主公厌弃至极,故,要离开此城,追随秀吉。能不能二话不说就跟我走?回话!” “如我说不同意,父亲会怎样?” “杀!”数正的声音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如此重大的事,焉能活命?” “那么,父亲并不是因为策略的需要,而是要死心塌地追随秀吉了?” “又!” “母亲,您说怎么办?怎不说话?您应拿出主意才是啊!” 夫人的双手悄悄滑到榻榻米上。“请带妾身走。” “同意了?” “是的,我想您不会行恶。只是,若途中遇到阻拦,请当场把我杀了,我不愿遭受耻辱。” 小儿子半三郎紧接着道:“对,父亲是不会行恶!兄长,我也跟随父亲。” 康长慌忙阻止弟弟,“不可言之过早,半三郎!我们能平安出城吗?我们一家早已被盯得牢牢的,你尚不知?” “康长,收敛一些!”母亲阻止长男,“你说这等话,是想推翻父亲的决定吗?” 听母亲这么一说,康长更加着急了:“在没有得到主公允许的情况下,能走出这座城吗?这和背叛有何区别?虽然弟弟胜千代在大坂当人质,可是,为了他而背叛主公,留下来的曾祖母以及众族人该怎么办?” “唉,等一下!”夫人又温柔地阻止长男,偷偷地窥视着丈夫的脸色。数正微微闭着眼,默默地听着母子二人的对话。 “父亲早已权衡过了,大概也已经找到了平安出城的方法,你听父亲的就行了!” “母亲是什么意思?若是因此必须牺牲家族,孩儿认为有所不妥。” “这是当然!”夫人焦急地转向康长,“只要父亲认为是正确的,就是妥当,就不应阻拦。二十多年的生活,我已了解他。你能不能顺应父亲的抉择呢?” “对!”年幼的半三郎精神奕奕地响应道,“父亲不会做错事。” “等等!”数正仍然闭着眼,止住半三郎,“为了我的功业,康长可以不同行,我也不杀你,你去家庙的曾祖母那里吧。” 数正所说的曾祖母,是他的祖父石川安艺的夫人,一个虔诚的真言宗信徒,现在住在庵堂,法名妙西尼。康长听了这话,突然沉默了。他可称并不知父亲乃是叛逃。如这种辩解可以挽救他性命,父亲和家康之间,定有某种默契。 “因叔父家成也在场,你的辩解也许可以使你免于一死。好,把家臣们集合起来吧,叫他们来好吗?” 数正对康长说完,又命令半三郎,“拿灯和火炉来。”康长像一尊石雕一般,坐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 “康长,你可以离席了!” “您还带家里的人吗?” “对。没有心腹,到了那里无法生存。我的心腹不像你这么不信任我。” 此时,以天野又左卫门为首,渡边金内、佐野金右卫门、本田七兵卫、村越传七、中岛作左卫门、伴三右卫门、荒川总左卫门等数正的心腹,都悄悄进来了。当他们八个人围着数正安静地坐下时,长男康长忽双手拄地,大声道:“我也要去!” “好!”数正轻轻点点头,“你终于明白了?” 他马上又笑眯咪地面向大家:“我方才告诉了家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您是说……”中岛作左卫门吃惊道。 “如泄漏出去,大家都有性命之危。我们已和尾州取得联络,你可知?” “是。米野的中川三四郎叫我们放心,他会带一百匹马和一百顶笠到边境接应我们。”中岛道。尾州米野的中川三四郎乃是织田信雄的家臣,也是数正夫人的远亲。数正恐是打算到那里过一夜,稍作休整后,直奔大坂。 “好!那么,明日下午,又左卫门能否骑马到大给的阵代那里去一趟?” 天野又左卫门刚毅而正直,他大声回答:“好!” “呵呵呵,又左卫门太过剽悍了吧。” “是。” “这也是迫不得已,大给的阵代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乃是家中最顽固者,要劝他离去,投了秀吉,要用非常手段啊。”数正有意让儿子康长听见,“又左,你告诉他,我正月去大坂贺新年时,他还让我告诉秀吉,说要和我一起离开三河。” “是,在下知道。” “你要小心些,近正一旦动怒,会杀了你。你就说,你是使者,只想要他的回答,不可让他太靠近你。” “知道了。”天野又左卫门回答。数正又转向康长:“前几日我已经去过大给,明日又左还会去,那些血气方刚的怀疑者,都会盯着又左。趁此机会,家里的孩子和族人趁夜离开冈崎,这是头一拨。后日天黑时,我和大家下城,在用晚饭时出城。” “这么一来,就安心了?”康长探身询问。 数正十分认真地道:“大给的阵代特意在正月让我离城,仔细想想,心中难安啊。” “那么,现在当确定哪些人明日晚上离开冈崎,哪些人后日陪大人同行。”渡边金内比数正更沉稳地催促道。听他的口气,好像一切都已安排就绪。 翌日,十一月十二。 天野又左卫门朝大给出发时,监视数正的人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因为昨夜众人在城内数正府上聚集,已被泄漏了出去。 大给的阵代松平五左卫门听了天野又左卫门捎来的口信,激愤地拍着刀柄道:“哼,让我回话,笑话!你若再来,就把你砍了!”他火冒三丈地赶走又左卫门,只因天色已晚,就没有即时向家康报告。 翌日,五左卫门参加了源次郎家乘举行的佛事。到十四日,他猛想到:“既有人敢来引诱,难道我这人有机可乘?” 他不顾儿子新治郎已是人质,立刻派了两个家臣去见滨松的家康。但此时,石川数正已经离开了冈崎城。 十三日傍晚。城内外的侍从们各自回家,换好衣服,正要舒舒服服地坐下用晚餐时,城内的警钟突然当当响了起来。起初人们以为是火灾,走出去察看,却不见着火的样子。 “什么事?” “得进城看看才放心。” “钟敲得这么急,准是出了大事!” 最先赶到的杉浦藤次郎时胜,只在护城河附近看到逃得较慢的几个数正的杂兵,好长时间都没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守卫,怎么回事?为何钟敲得这么急?” “石川伯耆守全副武装,带着家臣出城了。” “什么,石川……” 正当时胜慌忙查证此事时,新城七之助赶到了,两人急忙叫人关闭了城门。他们直不敢相信此事。在严密的监视下,他们认为数正不会带着族人扬长而去。 使者飞奔向四方,城下逐渐骚动起来。 有人说是秀吉的军队来到了附近,也有人说,有士兵向矢矧川之东进发。城里还是静悄悄的,卫兵严守城下各关口,探事的骑兵则率领步卒守着城门。和大贺弥四郎事件不同,无论怎么说,石川数正乃是德川氏的中流砥柱。此事太出乎意料,已来不及追赶他,只能加强防备,堵住流言传播。 “安静,不要吵!” 松平家忠从二十多里外的深沟挥汗奔驰而来时,已近子时了。接着,松平传三郎重胜也率部赶到。 十四日上午辰时左右,城下才安静了下来,已是酒井忠次自吉田赶到之后。石川数正出奔,三河一片混乱。不过,已经越过镜川进入尾张的数正,亦是提心吊胆。如在途中被杀,不只他的苦心会成泡影,维系丰臣秀吉和德川氏和平的纽带亦将断裂。 大概家康即使知道他出奔也不会马上前来追赶。他这么想着,可是为防万一,还是异常谨小慎微。 中岛作左卫门、伴三右卫门、荒川总左卫门三个心腹家臣,在前一日晚上先行一步去了米野,以安排马百匹、笠百顶以及到边境迎接事宜。因此,现在由渡边金内、佐野金右卫门、本田七兵卫、村越传七等与已武装好的家人一起断后。 走在最前面的,乃是数正长男康长和小儿子半三郎,此后为女人和孩子,数正则在女人、孩子和殿后队伍之间来回巡视,以便发生突变时,可以前后呼应。 选择十三日,当然是考虑到月色。只有数正一个人骑马,其他人全都步行。一行人需要的百匹骏马,对时刻准备应付突发事变的德川氏而言,是甚为重要的,数正不忍心使德川氏的战马减少——坐骑我乃是从尾张求来的,那些反对我的人会知道吗? 数正认为,他即使走了,家康也不会责备石川家成,或刁难祖母妙西尼。不过若他们这一行人在三河被捕,定会被绑上十字木钉死。那样一来,自数正小时就不断给他宣讲佛法教义的祖母,必当悲痛欲死。 “若有追兵,大家就一起拔刀相向,然后高声呼喊,镜川对面有接应我们的军队。” 看来,为了探查实情,探马到边境去过了。数正随后了解到,带着百匹骏马的中川三四郎和向导中岛作左卫门已来迎接他们了。在月光下,应该可以清楚地看见来接应的人。然而,计划进行得越顺利,石川数正也越成了背叛主公、弃城投敌的谋叛之人,在三河武士中留下骂名——表面上看起来最是淡泊之人,却是最为利欲熏心的不义之徒。这样也好,每当想起这些,家康的面容就浮现在数正的眼前:六岁时被送去做人质时的那张天真的脸;八岁时在骏府大厅里对着富士山悠然小便时,稚气未脱的脸;与筑山夫人结婚时,年轻武士的脸;田乐洼会战后的脸;最后赐给他们鹤汤的脸……数正想起家康那日的面容,不由面带愧色。其实他极为钦佩主公。 钦佩,常须超越理性。 家康六岁被送去当人质时,与七郎数正十岁。在其后的数十年间,他任劳任怨地为家康活着,绝无私念。对此忠心,数正常常感到心满意足,若说天下有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再也没有比这效忠更不可思议了:家康笑,他便愉悦;家康苦,他便忧愁;家康激昂,他便热血沸腾。 现在,数正仍是初衷不改。表面上他立足于佛陀普渡众生之念,为天下太平而奋斗,其实他心里希望家康能得天下!这种单纯的愿望深埋心底。现在,即使他被世人视为愚人,视为谋叛者,他内心也终是哈哈大笑。 如此是为了谁?当然是为了德川家康!数正自问自答,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不知从何时起,主公与我已合二为一了。对,石川数正现在为了大业,离开了冈崎。 十三日夜晚,月亮已升至中天,最前面的石川康长突然大吼一声,队伍齐刷刷停住了脚步。后面并无追兵,大家都很放心,可是前面似有人在渐渐靠近。 “康长,出了何事?”数正策马扬鞭,奔到最前面。 “是池鲤鲋守卫处的同心骑卫。”康长道。 “来者何人?”数正大声道。 “野野山藤五郎!”来者骑在马上,高声回道,刀尖寒光闪闪。 “哦!野野山?辛苦了!我乃是石川数正。” “深更半夜,城代要去何处?” “藤五!”数正看清了他只带着两名仆从,道,“若这么让我通过,你便觉得颜上甚是无光?那么你要在这里战死呢,还是赶快回冈崎去报告?” 说到这里,数正突然想到藤五郎可能根本没有听到传言,“哈哈哈!我对主公失望之极,要出逃了!你要阻止我?” “失望之极?” “是!来接应我的军队已经到眼前。何去何从,你当作决断,不可因一时糊涂,而成了后世的笑料。” “哦!”藤五郎在马上沉吟。 “哈哈!我的出奔现在还无人知道。是杀了我呢,还是先去报告?” “哼!”藤五郎把马一拉,挺枪便刺。 数正灵巧地一闪,大声喝住想杀过去的儿子:“不可乱来,康长!”又道:“藤五,你如有本事,就杀过来!” “你叛徒!” “我劝你还是赶快先去冈崎报告,否则只会招人讥笑!” 正在此时,野野山藤五郎又摆出了进攻数正的姿势,刺出了第二枪。只听哐啷一声,他的枪弋到半空中。两马交错之际,野野山藤五郎突如离弦之箭一般,朝东急驰而去。 “穷寇莫追!还不快走!”数正插刀入鞘,朝队伍大声喊道。对方的两个随从逃到左边的田里,消失在草丛中。 “康长,这个家伙本事不小啊!” “是!” “一出手,便是全身斗志。因此,我故意让他出第二枪时跑掉,只要有这种气概,三河武士便不会输。” 说着,数正似想起什么,拉住马头大笑,“哈哈哈!现在,我已成了三河武士的敌人,怎能还夸奖他呢?走!” 队伍又以康长为首,继续前进,康长这时候才渐渐了解父亲的真意。紧跟在他身边的半三郎问:“为何不把他杀了呢,兄长?” “你不明白?”康长慌忙含糊其辞道,“他武艺高强,杀不了。不,追赶他费时费事,我们又有这么多女人和孩子需要照顾。” “真可惜!” “嗯,那厮跑得很快。”康长说着,回头看看父亲。马上的父亲正抬头静静地看着月亮,让马信步前行。父亲那高挺闪光的鼻梁,使得他整个面部像能剧面具那般毫无表情。父亲就这样背井离乡,定是得到了主公的允许,越是这样,就越不可疏忽大意地说出真相。 “啊,看见镜川了!”不大工夫,康长回头望着父亲,大声道。他知道马上的父亲应比他更早看到镜川,可仍然忍不住要说出来。 “安静地前进!镜川对岸,到处是迎接我们的提灯!” 他们已经能听见水声了…… 第十二章 天识良臣 石川伯耆守数正离开冈崎出奔大坂,对已把大军移到堺港,准备去攻打四国的秀吉来说,算不得大事,可对于德川氏,却如一个晴天霹雳。 消息是十四日天未明时,由吉田城的酒井左卫门尉忠次送给滨松的德川家康的。忠次一面派人把此事报告给主公,一面亲自驱马直奔冈崎,和松平家忠一起在辰时抵达城下,安抚那些骚动的平民。当然,这个时候,忠次和家忠都不知数正的真实想法是出逃,还是想迷惑敌人? 在滨松城引见忠次使者的本多正信,惊魂未定地进入家康的卧房,来到家康枕边,声音颤抖着:“出大事了,请主公起床!” 丑时已过。刺骨的寒气在灯的四周形成白圈,四周鸦雀无声。 “冒失鬼,怎么不通报就闯进来!”家康斥责着正信,从床上坐起。陪侍的是侧室于津摩夫人,她害羞地整整衣襟坐起来,只觉阵阵寒意袭来。 “有什么大事?说吧!”家康待于津摩夫人坐好了,才低声道。 “是!深夜闯进,实在失礼。冈崎城代石川数正率领族人出逃,吉田的酒井大人派人快马前来报告。” “数正出逃?” “是。酒井大人已经直奔冈崎去了。由于怕有骚动,他请主公马上去冈崎。” “哦。”家康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正信。这定是一件突如其来之事。他喃喃自语:“他?数正……好,你先在小书院等一等。于津摩,帮我换衣服。”于津摩夫人于天正十一年被家康纳为侧室,她乃武田浪人秋山越前守虎康之女。 “那么,我到外厅去等。”正信道。家康回头对于津摩微微一笑:“正信自以为智谋过人,却这么急。好,莫要叫任何人起来。” 等换好衣服,家康拿起长刀,直奔外厅而去。 侍卫们都已起来了,在小书院焦急地等家康出来。“拿茶来。”正信命令下人,“立刻叫本多作左卫门来。” 家康平静地摇着头坐下。“天亮以后再说吧。” “石川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 “……” “忠诚笃实,铁汉心肠,乃是三河武士的骄傲。他竟敢背叛,究竟把主家历代恩德当成何物?” “……” “看来,小牧之战以来的传言是真的了,数正定在那时便与秀吉私通了。他自己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正信,冈崎城必须尽快改建,因为数正太熟悉城中一切了。” “是!” “还有,自西尾城到海边的布防,也切切要调整。” “石川太可恶!” 家康没有直接回答,“他在秀吉面前会撒谎吗?” “啊,主公说什么?” “秀吉询问这边情形时,数正不会撒谎。故,我们必须重新部署兵力。” “是。” “正信,待天一亮,立刻叫甲州的鸟居元忠和成濑正一到这里来。” “鸟居和成濑?”正信道。此时,鸟居元忠是甲州的郡代,成濑正一是奉行。 “那么,您认为甲州的军备必须调动了?” 家康突然蹙眉苦笑起来,“正信,可见你对军事还是不大懂啊!我叫鸟居和成濑来,不是让他们把军队也带来。此前我曾吩咐他们仔细调查信玄的法度,以及有关军旅的准备、武器等情形。他们只要把以上情报带来就是。数正不会对秀吉撒谎,故,我们必须立刻重新布防。” 面对数正这次出人意料的出逃,正信为眼前的骚动而担忧,家康担心的却是更长远的事。正信突然伏下身去,“那么,主公早已……已觉察出石川会谋叛?” 家康悄悄环顾了一下四周,道:“给我茶。” 下人拿茶来后,家康慢慢地啜着。天还没有亮,烧水的声音和下人们紧张的呼吸声,次第传入房中。 “主公已经看出石川举动反常了?” 家康还是没有回答。甚至可以说,他好似在等待数正出逃。数正若是诈降,实则卧底,却不是拥有以耿直著称的三河武士的德川氏所期盼的。一贯遵守义理和维护团结的朴实家风,若只是为了施此小计而受到损害,就是因小失大、弄巧成拙! “无论如何,天亮之后,必须行动。我料家里可能有他的同党,请主公指示。” “哦,你不是说还有未考虑到的大事吗?” “是,比如石川一族应如何处置?” “你是说家成和妙西尼?” “是,不管怎么说,这是叛逆,是要诛九族的!” “哈哈!家成和老尼,他们不会知道数正出逃的事,走了一个人就乱起来,世人会嘲笑我。” “那么,和他的族人无关?” “对无罪的人施以惩罚,并不利于整顿家风。” “那么,冈崎的城代呢?” “我先和老臣们商量,到时候再听你的意见。” “主公,请屏退左右。” “哦,你还有要事?好,大家退下。” 人们纷纷退到隔壁房间去了。外面的天空已经现出鱼肚白,湖面上起了风。 “主公,我有一事不明。” “嗯?” “主公对石川出逃丝毫也不觉意外。我虽知道主公个性沉着冷静,遇事不慌,可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认为我并不恨他?” “是,石川是否带着主公的密令?” 正信说到这里,家康露出定定的眼神。“嘘!”他将手一挥,道,“不可胡言,正信!你看我乃是玩弄些小手腕之人吗?” “主公的确不恨数正!若数正真的得到主公的默许,我也应弄清此事才是。”被家康责备后,正信还是有些怀疑。 “正信,你好像还在怀疑。” “是。” “既然如此,我告诉你,我不会玩这些小把戏,秀吉也不是轻易会被蒙骗的人。只是……”正信靠近一些。家康压低声音,缓缓道,“只是,我认为数正不会厌弃我,更不会恨我,他的出走,是另有隐情。或许数正像你怀疑的那样……”家康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斩钉截铁道:“但若我表现出不恨数正的样子,便很难管束众人。” 正信这才把视线从家康身上移开,松了一口气,道:“不管有什么理由,背叛就是背叛!” “这一点数正也十分明白,才会把妻子儿女一起带走。不能等天亮,马上叫作左来,一定要火速追到国境!” “就是,即使这是主公授意的……” 正信正说到这里,从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是本多作左卫门的声音:“主公,数正那厮,带着妻儿老小仓皇跑了。” “哦,作左,我正要打发人去叫你。”家康说这话时,作左已经坐在了正信身旁,正大口地喘着气:“主公、主公太纵容……他了。我曾多次对您说,数正的举动很可疑,可是您一直不信,终于被自己养的狗咬了。主公现在看如何?” 作左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家康苦着脸,避开本多的视线,“小声些,作左!” “主公这么纵容他,家里人还会听您的吗?我是在酒井和家忠飞奔去冈崎后,才知道的,我没等主公的指示,已先派出使者,若是捉住他,定把他碎尸万段!哼!对了,正信,你退席吧,我有更重要的事和主公商量!” 作左卫门摇晃着半白的头发,满腔怒火地转向家康。 作左卫门如此凶悍,正信只得吃惊地退到隔壁——作左这绝非胡言乱语,若是主公私下允许,他不会这么怒气冲天。正信方出去,作左卫门又怒吼了一声,向前跨近一步,“主公接下来的指示……不,不只是指示,主公心里一定已有决断。”家康没能从作左质问的眼神里读出什么,无言以对。 “第一是巩固西尾的海防,第二是改建冈崎城,第三是变更兵力部署。”家康不置可否地听着。隔扇已经泛白,小鸟开始在院子里啁啾,寒气却更浓。 “以上三点每个人都能想到,因此,我不用说,您也心中有数了。不过,我想知道,第四点第五点,也是否已经决断?” “第四点,第五点……” “数正到了秀吉那边,他非常清楚主公之安排,秀吉也一定要问。我们必须认真地从各方面作好应对之策,让秀吉即使对我们知之甚详,却也奈何不了我们。” “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作左目光如剑。“主公!第四,要立即抛弃狗屁面子,和小田原北条父子握手言欢。” “第五呢?” “这一点您是知道的。与北条氏搞好关系,并把秀吉提亲的事告诉他。” “亲事?”第一次听作左说到此事,家康吃惊地反问。但是,这时作左默默地垂下肩,避开了家康的视线。他刚才还是咄咄逼人,一转眼就变得悲伤而忧郁。家康突然心中一动。 “你……你和……数正商量过了?”作左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 “是吧?数正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 “刚才正信责问我。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恨数正。我似觉得,现在数正在某个地方,掉着泪,举步维艰……” 作左抿着嘴沉默着,直如石雕泥塑一般。 “作左,为什么不语?房间里不是只有你我二人吗?”家康身体向前倾,道。 “呵呵!”作左似哭似笑,轻哂道,“那么,主公认为我和数正商量好,施这些小把戏败坏家风?” “不,我是想,若数正要找人倾诉,除了你,再无旁人。” “主公真乃笨蛋一个!” “哦?” “大傻瓜!三河武士的本质,就是刚正不阿、表里如一地遵行义理。” “哦。” “才智超群的武士,随处可见。可是,表里如一、遵行义理的家风,却不是三五年可以养成的!听了主公刚才的话,作左好生失望。” 家康凝目注视着作左卫门。这个耿介之人,竟能指责主君不当为叛逆者回护。 “所以,若数正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流露出来。而主公您竟把这件事看得这么简单!”家康无言。 “即使数正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了作左,作左也只会先把他拿下。我真没想到主公会这么看。您忘了最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三河武士的个性,和如磐石般守义理的家风!忘了这一点,抛弃了优良的家风,那些小把戏能成什么大事,我……我对数正切齿痛恨!” 四周已然大亮,灯烛已尽,“咝”的一声响,熄掉了。家康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双眼发亮。作左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哦。我是大傻瓜?” “主公,作左口不择言,多有得罪。” “唉!你和数正都很可悲啊!” “不,数正可恨,他是个可恨的东西!” “作左,我今日不去冈崎了。” “那要做什么呢?” “派使者去小田原,此事最为重要,故要先处理。” “哦,第四点变为第一点了?” “明日去冈崎,同时重新布置西尾的海防,着手改建冈崎城,及重新部署兵力。” “接下来呢?” “我要过凡俗人的生活。好,叫正信来吧,再让他们准备饭菜,咱们一起用饭。”说着,家康大声拍手叫人。 饭菜没有上来之前,本多作左卫门冷冷地注视着家康,好像还心有不满。家康感觉意外,总觉得作左似有话想说。看得出来,他是故意不说,饭间也只是默默地动着筷子。 作左一直到用完饭,也只是怒目而视,什么也没说。下人撤走了碗盘,家康道:“作左,你代我去冈崎。”作左不回答,却道:“主公不是说要先办小田原之事吗?” “因此才让你去冈崎。” “去会小田原的北条父子,是要讲究些方法。” “我知。你是要我放下面子,向他们低头?你放心,我是想渡过黄濑川去三岛。如此一来,北条父子自然会认为我屈从了,心结也便解开了。” 作左卫门听了,怒形于色,故意大声咂嘴。“主公!” “你怎的了?” “主公真是可怜人啊!” 作左说着,再度悲伤叹息,竟终落下泪来,“没有办法,我作左只好这么说了。” “哦,有什么话就说吧,只是不得太过分!” “唉!”作左卫门压低声音,“如出奔的数正有这种想法,怎么办?德川氏的好传统是刚直而遵守义理,但这还不够,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秀吉这难缠之鬼,也得玩弄一些策略。不过,这些事若提出来和大家商量,家中诸人必会大吃一惊,而说这是家风的崩溃。既然如此,干脆不和别人商量,牺牲他一个算了。这些都是假设的。可是,如果数正是因为这个想法才出奔的,该怎么办?主公渡过黄濑川,向北条父子低头。若北条说:德川是只狐狸!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次才来向我们低头,真是个没有诚信、表里不一之徒。主公也不后悔吗?主公有没有认真考虑这些?” 作左在想什么?数正曾经对作左说过什么?家康不由得端正了姿势,心中一凛,“作左,我知道了。” “知道了?” “我知道,我德川家康不得已做了平生唯一未守信之事。” “那么,主公是说,北条父子不会相信您?”作左甚是惊愕。 “当然!若我渡过黄濑川,北条父子恐会认为德川家康终于向他父子低头了,便会如孩子般手舞足蹈。他们父子不会做对他人有利的事。但,秀吉却不知,还坚信他能稳住关东八州,坚信他是首屈一指的豪强。因此,我一定要去!” 家康顿了顿,语带双关道,“若数正真是你所说的那种忠于信义之人,为了不愧对此等家臣,我不能不有所行动,须尽力做些事才是。” 本多作左卫门慢慢垂下头,悄悄用右手拭去泪水,数正的面容浮在他眼前,让他难以忍受。“主公,莫再说了!” “明白了吗,作左?” “不再生气了,主公毕竟还是为了天下人才低头的,不只是为了家臣!” “当然,二者并无不同。” “主公既然早巳想到了这一点,我老鬼还有什么不满?主公既能如此忍辱负重,作左也要努力地巩固内部。好,主公,我马上去冈崎!” “去吧。” “到那里,我要好好批评冈崎的人。他们竟不知身边的私通敌人者出逃,眼睛都长屁股上了!我要大大责骂他们。” 说着,作左低下头,站起身来,脸上泪痕未干。数正的影子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竟越来越清晰——数正,你是幸运,还是不幸?主公很了解你数正,足以说明你是个相当幸运的人。可是只有主公了解你的为人,整个德川氏却会永远把你当叛徒。如此一看,你又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原谅我,数正!从现在起,我会经常指名道姓地骂你。你心明如镜,超凡脱俗,才会招来不幸。我作左,曾与你一起起誓,要超越寻常荣辱,助主公创造太平,我绝不辜负你…… 作左来到大门口,不耐烦地穿上草鞋,在晨曦中,急急忙忙地去了。 第十三章 身在曹营 天正十三年十一月十六,石川数正出奔的消息,被报到堺港的丰臣秀吉处。 小笠原贞庆和数正谈过话后,也要投秀吉。贞庆之子幸若丸原本在冈崎为质,石川数正便把他当成礼物顺便带了出来。 “还是当关白好呀!陆陆续续有人来投靠。”秀吉若无其事地对近旁的人笑道,面上似是毫不在意,其实内心很不平静。 数正的来奔在秀吉心中有许多疑问。若数正真的背叛家康,非出走不可,那便是大事一件,最大原因便是家康已决意对秀吉开战。若另有缘由,比如只是因很难在德川氏待下去,就甚是可疑,许是对方的卧底。第三种可能,则是数正贪恋荣华富贵,利欲熏心。若是如此,则无需担心,但亦不能重用他,只要给他比德川氏稍多的俸禄,让他比较一下两处的领土大小,便已足够。 秀吉很想知道数正的动机是哪一种,就命令织田有乐在其抵达大坂时,适度欢迎款待,想方设法打探出他的真正用意。可是,有乐不久就回话,说数正出奔的原因,竟在那三种假设之外:数正乃是为了天下,想直接向秀吉进谏,因而经京城来到大坂,却无在他身边讨得一官半职的意思。 秀吉开怀大笑,“数正把有乐这个傻瓜给骗了。”看来,数正是不会败给有乐的,他已占上风。“这是我的错,有人若问我他们两个人的俸禄谁应更高,当是数正。” 秀吉打算二十三日去皇室献礼,然后赴大坂城接见数正。 “我在堺港也碰到不少有才之人,数正到底怎么样?他能与刀剑师曾吕利新左相比吗?” 秀吉一面和石田三成聊着,一面故作平静地准备接见数正,他的两边坐满了家臣。当然,他知道,数正在这种场合不会多言。他只是要摆出新关白的威仪,看看已成为浪人的数正的表现而已。此刻秀吉的心情可谓乐不可支。 进来的石川数正,端正恭敬地向秀吉施礼,既不怯懦犹疑,也不高傲得意。 秀吉看数正的态度冷静,童心顿起,嘲讽道:“你是背弃家康而来?” “不是背弃。”数正在诸大名列坐的席上,斩钉截铁道,“人各有志,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不能见容于德川氏,只好隐忍而去。”在座的武将们齐齐把视线投向数正。若如谣传所说,数正乃是背叛家康而出走,他自当说些德川氏的不是。 “哦。你现在仍然认为,家康非寻常人?” “此是不言自明的。”数正回答,“在下以为,家康公不在关白大人之下,只是机运不同而已。” “机运?”秀吉猛然变了脸色。 “是。家康公机运不济,虽拥有众多勇猛武士,却未有能以天下为己任的家臣。在下不想错上加错,意识到此乃德川氏之厄,便只有离去。” 一度变了脸色的秀吉,显现出复杂的表情,情绪缓和了下来。“哦,这是你的真意?详细的情况到我房里说吧。给数正斟酒。” 数正用完酒,秀吉令三成领他到天守阁二层房中。 数正到了天守阁,依然那么沉着冷静,令秀吉焦躁不已。现在百花凋零,唯山茶花怒放。数正频频观望门口的盆栽山茶花。“这种在寒风中开放的珍贵花朵,如椿,又非椿……这是什么花呢?” 秀吉让人退下,才作答:“数正,你真的不识此花?” “不知。像椿,可花和叶都比椿小些,不由得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看了这花,才想起的?” “是。若关白大人是椿,家康公便是小茶花。家康公像椿,却是小了一些。数正为家康公深感遗憾。” 在南边射进来的阳光中,秀吉明显地皱起了眉头。“数正,这是你的迎合之辞?” 数正默默地从怀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德川氏兵力部署图和军备说明。 “是不是迎合,看了这个就知道了。家康公实际上就是山茶花,不了解他的人,或许误认为他乃是椿。”他的表情既严肃又认真,动作既郑重又恭敬。 秀吉默默地接过图文,却信手放在一旁。椿和山茶花……这说明家康在他人的眼里,是能和我并驾齐驱的人物。看来,这数正是在试探,看我有无这个心理准备,遂道:“数正,你对有乐说,并无为我效力之心。” “是。” “这是为了抬高身价呢,还是真已心灰意冷?” “见谅,都不是。” “都不是?” “在下曾经和关白大人、家康公有过约定:数正虽不屑自身之行,然只要身在德川氏,就定要在二位大人之间斡旋,不使战事再起。但,此次您要求派重臣为质,家康公断然难从。大人的这一命令,数正懈怠了,未能说服老臣们认识到派出人质的必要。我要向双方致歉。” “哦。便是我对家康下了无理的命令?” “不,大人下这种命令,自有理由。在下以为,此乃为平定天下,不得已而为之,在下未能说服老臣们,深以为耻,才离去,故不便为大人效劳了。” 秀吉把视线移到了山茶花上,突然哈哈笑了。“数正,时日不长,你长进甚丰啊!” “是,到大人这里来过几次后,好似开阔了眼界。” “哦?我明白了。你为丰臣秀吉效力,是有条件的。” “不敢。但不然的话,数正必会永远背负利欲熏心、背叛主君的罪名,被世人唾弃。” “好,好!提提你的条件吧?” “见谅。大人明白,知道德川氏底细的人,唯有数正。” “当然。” “既如此,大人若能把有关德川氏的事宜都交与在下,在下当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否则,宁以浪人之身了此一生?” “唉,一切难料矣。”数正沉稳地笑了,“在下也许会流浪到筑紫,与关白大人为敌。故,大人若为自己着想,不如现在把我杀掉!” “哈哈哈!好主意啊,数正,你定想知道我是答应你的要求,还是把你杀掉。这是在将秀吉的军啊!哈哈。”秀吉捧腹大笑,目光却敏锐地扫过数正的额头,望着远处,“数正,我还不想听从别人的命令,可是,对于家臣的意见,我自会虚心听取。若合我意,自会采纳;不合我意的,即拒了它。你恐难支使得了我。”秀吉边笑着边向前弯下腰,口气像对孩子说话。 “在下当然不敢支使大人,只是……” “好了,你说吧,若我把德川氏诸事委托于你,你首先怎么做?” “是!”数正端正姿势,吸一口气。他已把个人荣辱置之度外,现在是决定他能否做一个悟道前行之人的时候,也是决定他一生意义的时候。他嘴唇发干,心跳也加快了。“首先,正式派一个讲和的使者去德川氏。” “重臣为质之事,就不了了之?” “是。过去我夹在两位大人之间,策划一切,却不能沟通双方意志。故,若正式派出使者,即使他们因人质一事心怀怨恨,却也会冷静下来重新权衡。” “哦,在他们执意一战时,我却要派出求和的使者?” “是。” “但,家康并不会因此而来大坂。” “当然。首先要促成和平,等无异议,再催他来大坂。” “你认为家康会来?” “难!因为重臣必会反对。” “第三步呢?” “正式提出朝日姬的婚事。” “哦。” “家康公定会赞成,到那时,借商量婚事为由,叫那些顽固的重臣们来大坂几次。这样一来,他们自会大开眼界。” 秀吉不住点头,接着拍拍大腿。看来,和数正的几次交谈,使他不知不觉抛了固有的偏见。“嘿,以商量婚事为由,叫老臣们来。” “是,为了让人们不生误会,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亦法了。” “那么,叫谁来好?” “本多平八郎忠胜、神原小平太康政,及酒井左卫门尉忠次足够。” 数正说到这里,秀吉又一次笑出了声。“哈哈,三河的三个老顽固!哈哈,好好!数正,我懂你了,你留下!” “谢大人,但要依言为是!”数正提高了嗓门,忘我道。 “若不留下你,简直有违天意了。”秀吉的目光变得温和,他压低声音道,“可是,数正,留你也有不同的方式,可以领一国以上的大名身份留下,还可以侍从身份留下,也可为旗下武士。你希望是哪一种方式,说说吧。” 数正不由得惶恐不安。秀吉是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还是认为他多少有些可用之处呢?本以为出奔目的已达,但此际一言,即可改天变地。 “怎样,说说你的希望,既是特意来奔,我必让你满意。” “在下从未细想过,心中并无定议。” “没想过?” “只想过会被推出斩首,还是被奉为上宾。其余诸事,却是从未考虑。” “哦。”秀吉的唇边浮现出半是佩服、半是嘲讽的微笑,静静地点头,“数正,我想让你成为和你身份相称的大名,但我身边的人恐有些异议。” “哦。” “我收留的这人说不准是家康派来的奸细呢,却还给他丰厚的俸禄。他们必会这么想。” 数正心情沉闷了起来。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但秀吉这么提出来,实令他有些意外,遂道:“既然大人有这些顾虑,数正不做大名便是。” “哦?” “大人!”数正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严正道,“在下在意胸中愿望。” “愿望?” “既真的收留在下,就当好好利用。” “当然!我断不能收留一无用食客。” “为了天下的愿望,便是在下活下去的动力。既已出奔,自不再是德川氏家臣,但也不想做关白大人的家臣,却欲通过大人,随时为天下奉献性命,在所不辞。若能以自由之身留下,俸禄只要够我的妻子儿女糊口就是。”数正大声说出这些,心情不觉豁然开朗起来,他为能开怀一谈而高兴。 “不当任何人的家臣?” “是,也可说是天下的家臣,为了天下,忠心不二的忠臣。” “好!数正!”秀吉使劲拍大腿,倾身向前,“你即使去和堺港的牛皮大王相比,也绝对不会输给他们。” “哦。” “还从未有人在秀吉面前说过这样的大话。不做德川家康的大臣,也不做丰臣秀吉的家臣,你便是老天的家臣了!我们要是有什么过错,你便不放过我,也饶不过家康。哈哈哈!好,数正!” “请大人见谅!在下被这愚直的念头捆住了手脚。” “好!丰臣秀吉却定要收留有愚直之念的石川数正!” “多谢大人。” “关白乃是天下的关白。若我怕你监督,后世之人都会对我产生质疑。好!若你认为我和家康不是为了天下,自可随时取去我们的首级!” “多谢大人。” “好一位一心为天下的忠臣。哈哈哈,这么说来,怎是金钱能买的,数正?” “大人……” “别说了,我知你没有欺骗我。你不仅诚实刚直,而且才智超群,我实无恰当的语言和方式来抬举你啊。” “大人……” “好,好!我买下你这位天下家臣,但不是现在,我先让身边之人详尽地了解你的价值,眼下先从吾弟秀长那里取二万石为你养家。” “多谢大人。” “当然,这不是你的身价,待朝日的事一解决,马上让你当一城之主。”秀吉说着,恶作剧地缩一缩脖子,“我会把最适合你的地方交给你——见我或家康都方便的地方。数正,你随时可以监督我们,看哪一人没有为天下。若你觉得我做得不好,可以随时回到家康那里。怎样,这种方式,你能接受吗?” 这次数正不只是身体在发抖,他的心亦在发抖。 “哈哈,数正,就说到这里吧,你可去内庭一探,朝日很是可怜,你去安慰地一下,让她有些勇气。以后诸事我会令秀长去做,你先去城下安顿下来。” 数正走出门时,还觉如在梦中。家康明白他的志向,但认为秀吉不会那么简单地被说服,然而秀吉却切切道中了他胸中苦闷。也可说秀吉是在数正最难决断之时,恰如其分地推了一下,促使他作出了决断。这样一来,在与德川氏有关的事情上,秀吉定会完全采纳数正的见解,两雄之间就不会有战争之虞了,天下太平终于来了!数正不由得欢呼。秀吉继信长公崛起,家康却不敢越雷池一步,恐都是历史大势吧。 数正一面前去本城拜会总管羽柴秀长,一面感到心胸豁然开朗,不禁苦笑起来。他在秀吉面前说出豪言壮语,也是对自己能洞察天下大势的自负。在冈崎城从未有过的豁达之感,竟在大坂城内感觉到了,真是讽刺啊!不过,这也正显示秀吉懂得用人之妙。 “我想去内庭拜访朝日夫人。”数正道。秀长将他引到内庭长廊口上,然后令内庭的侍女好好带去。秀长深知妹妹是个可怜人,也知数正要去拜访妹妹的缘由。 “现在,浅井长政的小姐在哪里呢?” “二小姐和三小姐都已经出嫁了,最年长的茶茶小姐住在织田大人家。” “哦,两位小姐都已嫁了?” “是的。二小姐嫁到京极家,三小姐嫁给丹波的秀胜公子了。”说着,侍女突然压低声音,道,“可是,三小姐很可怜,因为公子的身子不好。” “唉。真是可怜。”秀胜是信长的亲儿子,和达姬是表兄妹,谣传已病人膏肓了。唉!三姐妹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数正想到这里时,已经走过了长廊,来到了朝日姬的房门口。 “报,石川伯耆守大人拜见夫人。”侍女在门口道。 数正在女管家的带领下进了房间,朝日姬正在案前坐着,不知在写什么,一见人来,慌忙放下笔转过身来。 在抄写经卷?数正这么想着,心就疼了起来。以前领他到内庭的,一直是那个老实人佐治日向守,此人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可怜的女人或许正在写些经文哀他念他,现在,却得劝她嫁给德川家康。 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以前那些数正极反感的话,如今却令他甚感宽慰。 他这么想着,施了一礼,突然发现这里也放着一盆山茶,遂道:“颜色虽不浓艳,却是好花啊。” 朝日姬似比初见时要老了许多。她看了山茶一眼,道:“听有乐说,大人从德川家逃出来了。” “是,关白大人很清楚此事。” “那么,我还是非去德川家不可吗?”她似乎很担心此事,直盯着数正问。 数正突然想笑,却又止住:“关白大人也提到此事,说夫人可能会提些问题,说您若有问,就让我将所知毫无保留地告诉您。” “还是非去不可了?”数正装出一副深思熟虑之态,“关白大人和家康公结亲,是平定天下的最好途径啊。” “您知道浅井家三小姐的婚事吗?” “不,全然不知。” “内庭的女人说,秀胜胸部有疾,若近女人,最是有害。而关白大人却故意逼迫三小姐出嫁,真是……” “这竟是……” “关白大人理想的继承人乃是家姐之子三好秀次,而非养子秀胜。故,用了那最狠毒的手段,安排一个女子在他身边。我也是属于此类吧,石川大人?” 石川数正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等尖刻之语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真是悲惨!”朝日姬又补充了一句,“大人可说这都是为了天下。可为了天下,便须牺牲众多微末之人的幸福?我实不能明白!” 数正不由得探出身去,劝阻道:“并非如此,夫人。” “不是?那么,三小姐嫁给秀胜,我与丈夫被迫阴阳相隔,您认为这是幸福?” “夫人!” “我有时很是厌恶‘天下’二字,也很厌恶兄长的出人头地。” “夫人!”数正觉得自己也似在被骂之列,便断然道,“夫人的想法不无道理。可是,这岂不是让大人进退两难?” “就因为进退两难,他下一步即可做太政大臣了。” 数正抵挡着朝日姬锐利的锋芒,语调激昂起来:“大人或是已看到秀胜病入膏肓,才特为他举行婚礼!” “哦?”朝日姬目光似有些呆滞,“他不久于人世,才有意把三小姐相嫁,以为安慰?” “是,我认为大人是这样想。” “那么,三小姐的终身之事怎样,都无所谓了?” “这话又出我意料,夫人还是莫要这样说。即使秀胜身有不测,大人也非那种不顾浅井小姐之人,他定会为她的将来着想。” “好了!”朝日姬忧郁地笑了,挥手打断了他。 数正猛然噤口——本打算来说服她,可是他的话却是如此空洞。 朝日姬又寂寂地笑了。“等他去世以后,三小姐即便心中还有秀胜,也必得另嫁他处。那么所谓天下,便是将他人当玩物啊,却还要美其名日‘天下’。我心已死,无能为力,就这样罢。” 数正对自己大失所望,朝日姬使他惶恐起来。他尽管对结果很是不满,可到了此刻,已想不出能使此女诚服之言。 此时,女管家端来了茶点。 “请用!这是夫人请大人用的茶点。”管家口气傲慢,仿佛她才是关白秀吉之妹。 “多谢!”数正觉得胸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自责。 天下和个人、女人和天下,它们似永远相悖相克。但此时,到底谁是谁非?治人者冠冕堂皇、振振有词,治于人者茕茕无地。 可是,数正口中说因不满现状才出奔,却要把这可怜的女人送往德川内庭,如今他实在不安。 “您是石川大人?”女管家仔细地打量着数正,“听说要把夫人嫁给德川大人,德川大人是怎样的人呢?” 数正恭恭敬敬地喝着茶,目光炯炯地看了对方一眼。女管家可能是在朝廷为官之人的妻子,她一脸轻视之态,与老实的朝日姬相比,显得狡诈凶悍,出口也毫无顾忌。 “是指……” “比如,他有何兴致,擅长歌咏之道吗?” “哦,武将行事,并不着力于此道。”数正毫不客气道。用完茶点,他又恢复了常态。不能就这样退出。不能说服对方固然遗憾,但把自己的看法说清楚也甚要紧,否则,朝日姬如此认定人生无常,必使两家前途黯淡。想毕,数正遂正色道:“家康公是什么样的人,实难一言以蔽之,不过,方今天下,除了关白大人,他当属最有器宇之人。” “哦……这样……” “不然,大人不会把夫人嫁予他,让他成为妹婿。大人对他的为人甚是清楚。”数正才露出一丝笑容,“大人是想与家康公共理天下事。家康公若非……岂能久居人下?但,对这门婚事,夫人好像不能接受。” “哦,他真是那般有器宇之人?” “夫人认为天下人都残忍之极,便愈加不能接受。”数正轻笑,“真难。看来,大人喜欢的人,女人不一定也喜欢。”说着,他把视线移到朝日姬身上,顿时大吃一惊。她眼里闪着微光,正深深地注视着他。 “我再向夫人说几句话就退下。”顿一顿,数正道,“‘天下人’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别人看来残酷之事,其真相并非如此。请明白这一点,在下也是男子,能深知关白大人的苦心。大人心里深藏着对您的关爱,想为您选天下第一的夫婿,此人乃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天下最好的男人。在下坚信,这是最厚实的情意。夫人真以为大人十分残忍,对您并不关爱?” 数正看到朝日姬的眼眶逐渐红了,语气便越发强烈起来。他一面说,却一面厌恶起自己,眼里突然闪出幻影:一个被枪刺中腹部的武士,摇摇晃晃、疯狂地挥着刀…… “我明白了!好吧,我答应。”朝日姬哭了,当然,她不是真正明白了,她是隐隐感到,若非如此,更大的苦难正滚滚而来,“那么,德川大人会善待我吗?” “当然!”数正觉得胸口又被刺了一枪,“怎生不会!” “石川大人!”这一次是女管家探身过来,露出想替女主人出头的神色,“夫人可是关白大人的妹妹,德川氏已开始准备迎娶诸事了?” “当然,己在准备。” “众人都很赞成?” “当然。家臣们理所当然地为主公高兴。” “听大人这么说,奴婢就不担心了。有谣传挖苦说,对方不情愿结这门亲,很在意。” “不,大家已经迫不及待了。”数正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言不由衷,“若无他言,在下要退下了。请保重。”他口中与胸腔仿佛都堆满了沙,沉重地站起身。在秀吉那里感受到的轻松已消失殆尽,他觉浑身似千疮百孔一般。女人亦很是可怕,有着和男人完全不同的锐利眼光,令数正无法逃避。如把自己今日之为全归于“为天下”,朝日姬会以何种眼光看他呢? 数正走出走廊,猛地摇了摇头,迫不及待地想把沉积在脑中的不快赶走。 第十四章 巨蟒七寸 天正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石川数正出奔后的第十五日。 织田有乐及织田信雄家老泷川雄利、土方雄久三人,以信雄使者的身份出使德川氏,他们并非丰臣秀吉所派,而是信雄受秀吉之令而派。 德川家康见连秀吉心腹有乐都来了,便特意从冈崎回到滨松,接见使者。此时,西尾城的海防已经重新部署完毕,冈崎改建正在进行。在兵力部署以及领地治理上,家康参照甲州机动灵活的安排,任命本多作左卫门为冈崎城代。冈崎此时也才刚刚平息数正出奔而出现的骚乱。 家康本想在完成冈崎改建之后,直接赴三岛与北条父子见面。他以为这些使者是来催促送家老去做人质,本打算严加拒绝。可是,织田有乐道:“关白大人对德川大人绝无轻视之意,关白大人曾和信雄公因误会而发生战事,现双方已和解,当然也要与德川氏和睦相处。”一番话使得家康大为惊讶。秀吉已经于战后收于义丸为养子了,现在还能对家康说些什么呢? 有乐接下来提到了石川数正。 “石川数正说,他出奔,乃是因为他夹在两家之间,深感不知如何供德川大人驱驰。现在便由我等为使。” 家康这才意识到数正去大坂做什么事了。他沉吟道:“议和之事,我当然同意,我会派使者签订誓书。”见面就这样简单结束了。 当晚的宴席,却持续到翌日早晨。宴中有乐对家康道:“鄙人以为,此次和议,由德川大人您亲自去大坂,更为妥当。” “此事无法立即决定,我最近正在修缮冈崎城。”家康婉拒。此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有乐当不会无理叫他去大坂。因为数正很是清楚,此求必为家康所拒,他亦会如实告诉秀吉。 “哦。不过在下的想法是,德川大人也到京都一走,和关白大人与皇室亲近亲近为是。” “我考虑考虑再定吧。” 二十九日,家康送走了使者。这一日黄昏,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晚上亥时左右,房屋突然摇晃起来。 “啊,地震!”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城里到处都能听见悲惨的哀鸣,崩塌与断裂声。 家康断然拒绝了秀吉让他进京的提议,德川诸人大叫快哉。这种意气虽有激起战争之虞,不过士气却也逐渐高昂。二十九日的大雪与地震,既是预兆,也成了家康的借口,因为各地都受到了严重破坏,需要好好修葺。 大地震是在亥时,接着有几次余震,但到了一日凌晨丑时许,又有一次更强烈的地震,不只令滨松受损,京都的三十三间堂也倒了六百尊佛像。皇宫的内侍所摇晃着发出巨响,众人都惊慌地祈祷。受害最严重的,乃是北国的越前、加贺,人畜死伤、房屋倒塌、火灾、山崩地裂,各处一片凄凉。 尾张也受害不浅,和泉、河内、摄津同样不能幸免。尤其是正在施工中的冈崎,受损最为惨重。因为正在改建,箭仓还没有干的墙壁全部倒塌,刚刚砌好的石墙也全部坍塌。幸好城下的火灾很快就被扑灭。余震持续到十二月中旬仍不减余威,使得人心惶惶。 “这不就是天下大乱的凶兆吗?” “自石川出奔,天就不正常!” “我活了八十多岁,也没经历过这么大的地震。” “以后若爆发战事怎么办?城里好像没有能顶大用的人啊!” 由于滨松城受损甚微,因此家康便去了冈崎,命令鹈殿善六、安藤金助、雪吹市右卫门三人负责具体修建事宜,自己则一面监工,一面埋头于新的军法和政令。此时,井伊直政、神原康政、本多忠胜三人均已做了奉行。 受害的不只是三河,天下均未幸免。这么一想,家康当然也不打算在年内去拜访北条父子了。 然而,和数正相通而投靠秀吉的信州小笠原贞庆,却于十二月初三攻打保科弹正正直的居城高远。秀吉已经完全平定了四国,这对家康来说,不啻岁暮刮来的寒风。 修筑一直持续到春天。四十五岁的家康照例让家臣们在新年观看了能剧,自己则忙于往来冈崎、滨松之间。 天正十四年正月二十一,秀吉第二次派使者来。此次除了上回已来过的织田有乐与泷川雄利之外,还有富田左近知信。他们没有直接去滨松城,却先去了强硬一派的酒井忠次的吉田城。当家康在滨松听到消息时,神态自若地抿嘴一笑:该来的终是来了!一定又要出什么难题,却不知来使为何先去吉田? 此时,地震还没有停止,大地不时在震动。 进入吉田,织田有乐率先开口道:“此次我们在见德川大人之前,想与德川氏的中流砥柱酒井忠次大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酒井忠次苦笑着耸耸肩:“您说中流砥柱云云,鄙人甚是惭愧。在三河,像鄙人这样的人多如河边卵石。不过,既然各位已来到敝处,就自当听听各位的高见。” 听说秀吉在对人下手之前,一定先在对方的老臣身上下功夫。忠次相信石川数正便是禁不住这种诱惑,才投了秀吉。因此,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反感也在加深。 “那么,请屏退他人,由泷川雄利大人直接把话告诉大人。”有乐道。 “遵命!”泷川雄利向前一步,等待忠次屏退近侍。 酒井忠次道:“真是意外!若是羽柴大人……不,是丰臣大人的话,在下只好拒绝密谈,前有石川数正为戒。” “哈哈哈!您认为我们是来劝诱您?真令人意外。” “不,我并不那么认为,可是,到了两家可以签订和约之时……” “就是要谈有关议和之事啊。但是,有他人在场,有些话便无法明言,是不是,雄利?” “既然这样,我们只能先去滨松与德川大人面谈了。”泷川雄利轻轻地点头。 “刚才屏退家人的要求,便不提了。鄙人只是认为,事先告诉您,对两家都有好处。不意给大人添了麻烦,见谅!” 忠次听了,愁眉紧锁地思考着。石川数正出奔了,本多作左卫门也离开了滨松,成了冈崎城代,其他的重臣都在甲信诸地,如就这样拒绝重要使者密谈,日后可能会遭家老责备。“显然是我的器量太小了,好,大家退下!” “哦,我们便可畅言了。”三个使者相互看了看,点点头。有乐道:“那么,泷川大人,请先毫不保留地明言!” 泷川雄利转向忠次,“这的确是发生在十四日深夜之事。使者到了信雄公处,传达了关白大人之令,令我们即刻去一趟。鄙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匆匆赶去了。”忠次被吸引住了,猛地倾身向前。雄利的脸绷得紧紧的,连声音也严肃起来:“我看到关白大人一手提着扶几,另一只手系着红带子,目光炯炯有神,从卧房里出来,大吼大叫道:‘我想到了!’在下和信雄公深以为怪,问想到了什么。关白像在责备我们似的大叫:‘我这几日一直在想,终于想出了让家康上京的办法!’” “且等一等!”忠次慌忙打断他,“此事鄙人未弄懂。即使关白大人已经作了决定,我家主公也……” “只是原原本本把当时的话告诉大人而已……” “哦。” “下人拿着烛台,关白大人也没有要坐下的样子。我和信雄公都很惊诧,问他德川大人是否说要上京。” “不可能。我家主公现在怎么上京?几位也知,地震……” “鄙人下面还有话,且听我说完。关白大人降低声音道:‘听说家康没有嫡室。’” “哦。” “‘我把妹妹嫁给他吧!如此一来,家康定要到京城来的,不是以家臣身份,而是亲戚。他成了我的妹婿,名分便确立了。’” “只恐主公还是不能轻易上京……” “还不能?” “即使这事妥了,主公也不一定非去京城,为馑慎起见,我一定要先告诉您。”忠次始终不肯轻易答应此事,便抬眼说道。 “正是,鄙人也对关白大人这样说。” “什……什么?主公可以不去京城?” “所以……所以大人还是把话听完。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特意来拜访酒井大人。” “那么,关白大人又怎么说?” “他说:‘若家康还怀疑我,不肯进京,就把我母亲当人质送过去。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啊!定要和家康握手,实现已故右府大人的夙愿,平定四海,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真要把母亲送来为质?” 这确实出乎忠次的预料,他坐正了,低声惊问。忠次曾听说过,秀吉要把妹妹朝日姬当成人质,送到家康的内庭。可是他认为须谨慎对待此事:为了实现野心,秀吉很可能轻易舍弃了妹妹。可是,若既把朝日姬嫁来,还要送母亲来为质,这么一来,就只能认为秀吉是真心和解了。 “但是,”忠次歪着头,还是不能完全消除怀疑,“如关白大人真的把母亲,也就是大政所夫人送来为质,他就无颜见世人了!” “就是啊。”有乐插嘴,“这太过分了,连我也不忍。若关白大人真的把大政所夫人当人质,他一生的武勋和人格就有了瑕疵。” “哦。” “关白大人捧腹大笑道:‘为了天下,连母亲都送去为质。这样全心全意希望日本太平的丰臣秀吉,会留下什么不光彩的口实?就当母亲去女婿家好了。这本小事一桩,何必再提!’” “哦!” “大人除了向我们这三个使者吐露此事之外,还向另外两人提过。” “他们是……” “就是世人传为关白大人的军师的蜂须贺和黑田。他们两人听了,也大吃一惊,费尽口舌进谏,想阻止。可是大人一步也不相让。他说,他要为人所不能,天下方能安定。” “这……” 忠次觉得自己好像逐渐被推进了深渊,又挺了挺身,“如果……如果已把关白大人的母亲送来为质,而主公还是不进京,会怎样?” “酒井大人,断然不会!关白大人对我说,家康公乃是聪明人,定会明白其中道理,不要担心。大人如此为他着想,若家康公还是不明此心,那么,便是使者办事不力,就别回去了,全死在三河好了。” “啊!死?” “是。所以我们不敢直接去滨松,而是先跟大人商量一下。”有乐说道,和其他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忠次凝神注视着三个使者。有乐和雄利这时仍然微笑着,富田左近则比忠次更为严肃。若主公不答应这门婚事,他们便要当场自杀,因此自己不能随意开口了。 “大人明察,”泷川雄利又深深地叹息着,“我们三人听了,顿时大惊失色,魂不附体。但说这话时,关白大人目光甚是凄冷。” “对,下人说,这是自贱岳会战以来,大人眼中首次出现如此凄厉的神色。” 忠次还是没有开口,他在仔细揣摩使者的心思:这是胁迫我?秀吉是这种人吗?若自己卷入了对方设下的计谋,最是危险不过。信雄的家老泷川雄利,不就成了秀吉的心腹吗?若自己毫无戒心地和他们商谈,数正事件就会重演。 良久,忠次舔着发干的嘴唇,道:“为慎重起见,我要问个明白。若你们自杀了,关白会怎么做?” “这就不得而知了。”有乐直截了当地摇摇头。其实答案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那便是举兵来攻。忠次困惑了。 “关白大人打算安顿好四国之后,就和德川大人联手,从海陆两路征伐九州。鄙人只能猜测到这些,其他诸事就不知了。” 这时,大地又微微震动着。 “地震!”不知谁说了一句,忠次却似没有感觉到。 半个时辰以后,太阳已经偏西,忠次让一行人在家里等着,自己策马去了滨松。他不能让喜好玩弄权术的秀吉得逞。有了这初步判断,他没有回应使者,除暂把三人留在吉田,自己去滨松听家康的指示外,别无他法。 家康会让使者去滨松吗?也可能会把使者杀了。但那样一来,必有一扬大战。 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滨松!忠次在呼啸的北风中,策马狂奔。 他到达滨松城时,天已经黑了,点点白梅绽放在漆黑的夜色中。从大门到院子里,不时传来人们的骚动之声。 “发生了什么事?” “又地震了,起初两次震得较轻,第三次很严重,大家都在救火。” “哦。我一直骑在马上,没有感觉到。小心火灾!”忠次说着,一面拭汗,一面奔向家康的房里。 家康正从走廊上开着的窗户,望着夜空。他一见忠次,就道:“吉田的地震也很厉害?” 忠次猛烈地摇着头。“大地震,秀吉这人!” “哦?那么,大家暂时退下吧!”家康心平气和地说道,可他的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忠次等着点上灯。他本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总是忐忑不安。家康微微闭着眼,靠在扶几上,始终一言未发。 “秀吉这人,若不和主公握手言欢,断不能放心去攻打九州。他必担心我们从他背后杀过去,而且,观望的大名也不在少数。” “……” “若现在断然拒绝,他短时间内大概也不会来攻打我们。与其和我们开战,他不如先攻打九州。” “……” “只是,三个使者似乎会切腹自杀。” 家康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回答。这时又来了两次余震,但似不会有什么大灾难了。城内又点上了灯,亮了起来。 “主公,三名使者应如何应对?他们有可能来滨松。主公有什么好办法?” “因为有地震,我又去放鹰了,顺路察看了吉良一带的灾情。” “那么……说您不在滨松?”忠次露出不解的表情,家康慢慢点点头,“必须与作左商量一下。我先带着正信和正胜、康成去吉良巡视。在此期间,你带使者去冈崎。” “那么,要在冈崎见面了?”家康顾左右而言他:“对这桩婚事,你有何见解?是拒绝好呢,还是答应好?我和作左也要多参考你的意见。” 责任一下子椎到了忠次身上,他有些心惊肉跳。他花了好大功夫琢磨家康的话,觉得现在并不是决定家康和朝日姬婚事的有利时机。家康也常常说,要和秀吉及上杉氏对抗,就一定要和小田原的北条父子合作。家康一直坚持己见,可是因为连续的地震,现在他无法去三岛。 若先和北条父子见面,再处理和丰臣家的婚事,恐会发生变故。北条父子会认为家康背弃了他们,一气之下就可能和上杉氏联合,从上信攻打甲斐、骏河。这样一来,德川家的分量,在秀吉眼中自会降低许多。 “主公!”忠次道,“如在下和作左都赞成,主公会见使者吗?” 家康避开了忠次的眼睛,含糊地回答:“也不一定。” “那么,要把使者引到其他地方,拒绝他们?” “唔!也不一定。” 忠次义愤填膺道:“我不明主公的意思,请明确地告诉我,是拒绝,还是接受?”他像是在劝谏,可是不知不觉心中动摇。 “忠次,”家康考虑了一下,低声道,“目前要考虑的,是怎样让使者平安地回去,是吧?” “是这样。” “重要的是把使者稳住,不能让这个消息传到北条去。因此我避开和使者见面,到吉良去放鹰。之后因为使者来了,不得不在冈崎见了他们。这样即使让北条氏知道了,也没多大关系。” “哦。” “我的计划无人知道。如你已明白,就立刻回吉田,说比我晚了一步,没见到我,说我去吉良了,你把他们带到那里。” 忠次这才重重地点点头,他总算清楚了解主公的想法。主公可真是谨慎啊!潜入滨松的北条氏的探子,一定会去小田原报告,说家康不愿接见使者,暗中溜掉了。这么一来,忠次对秀吉的顾忌便不知不觉消失。他连夜赶回吉田。他一走,家康马上下令,准备启程去吉良。翌日拂晓,在沉沉的雾霭中,家康一行人离开滨松,去往三河。他假装去吉良放鹰狩猎,带着约八十名步卒,由本多弥八郎正信、阿部善右卫门正胜、牧野半右卫门康成三人陪同。 本多、阿部、牧野三人成长于过于偏爱武功之家,家康想让他们熟悉熟悉内政外交,便随时让他们陪侍左右。下午,秀吉的使者就可能离开吉田城,若落在他们后面,就不好了。因此,上午,一行人拼命驱马赶路,至赤坂附近,家康才开始和身边的人说话。 天空被淡淡的乌云遮蔽,暖暖的南风从海边吹来。 “起这种风,又要地震了吧?”本多正信驱马靠近家康。家康肥胖的身体向他倾过去:“即使发生了什么,也不必大惊小怪!”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露出笑容,“正信,若是你,会怎样说服秀吉的使者,让他们回去?他们若办事不力,可要当场切腹啊!” “是啊!在下一直在想主公会怎么说,可是想不出来。” “哦。” “对方说要自杀,不过是计策?” “不,这是——”家康说到这里,突然噤口。他刚想说,这是石川数正的意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 “但是,连大政所都要送来为质,对方也许是真心握手言和呢。” “正信!康成和正胜也在认真听着。这种情况下,不要胡乱揣摩对方的心思。” “是。” “揣摩对方的心思,会不知不觉被影响,忘记自己的立场。” “是。” “因此,现在我没想其他的,只是觉得不应在滨松引起混乱,就去三河,仅此而已!” “这……” “漫无目的地做事更是不好,知道吗?吉良附近还有雁,我们去放鹰捕雁,用大雁炖汤请他们吃,再细细观察他们。因为我到了那个时候,依然对诸事一无所知,因此,使者也无法作什么决定。”说着,家康轻轻笑了,“在这里说这些,你们很难明白。好,你们好好看,家康是怎样应付这种局面。” 三个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各人内心都深藏着些许疑虑。请人喝雁肉汤,再慢慢观察对方,三人怎么也无法理解,可是家康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家康一行不直接去冈崎,而是从西郡到吉良,悠闲地放鹰捕猎。当他们带着猎物去冈崎时,已经是二十四日午后了。 使者一直在冈崎等着,可家康却若无其事地去巡视了还在修建中的工程,才进入城里。新城代本多作左卫门看到家康,也没提使者的事。“主公收获不少啊。”他瞧了一眼家康引以为豪的猎物,“忠次已经回去了,他说主公突发兴致去猎雁,若等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家康只点了点头,“猎了两只雁。” “还有第三只哩。” “第三只?你说的是远来的大雁?” “是,赶快让他们煮汤吧。” “对,我先去洗个澡,让他们把酒肴摆上。”家康命令完毕,就朝本城走去。 已经等了许久的使者被叫到本城的大厅时,已是黄昏时分。烛台点亮。他们都露出了焦躁不安的神情,在本多正信的引导下就坐后,抬头窥探着家康的脸。他们也许已看出,家康乃是故意去猎雁,以回避他们。 “我不知,让你们久等了。请你们吃我猎的大雁,以致歉意吧!大致情况我已经听作左说了。”家康轻轻地招呼着对方,命令康成立即把酒肴端上来。 “德川大人对猎雁兴致很浓啊。”有乐面带讽刺地微笑着,“我们在这里待了许久未归,关白大人恐正担心事情不顺利,我们都已切腹了呢。” “嘿。”家康笑了,“不知道你们来了,真没办法。我本来想昨日回滨松,今日才特意绕一圈到此。” “在下就赶快把关白大人的口信……”泷川雄利道。 “先等一等!”家康轻轻打断他,指着杯子,“来,由有乐开始,我向各位敬酒,聊表让各位久等的歉意!” “但是……” “我知你们会着急,其实家康也正在等着你们。” “哦?您在等待?” “对!来,倒酒。” 本多作左卫门露出苦涩的表情,一直瞪着家康。此次家康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不仅如此,甚至连家康将怎么应对,作左和近臣也丝毫不知。 家康分别敬过三个人酒后,道:“这是我猎的雁,请品尝。”劝他们喝过汤之后,他又道:“我对关白大人没有丝毫怨恨。” “大人是说,已完全忘了怨恨?”有乐似乎想有意引出话题,插嘴道。 “不,本来就无怨恨。我曾为了义理而与信雄为友,那完全是念及已故右府大人的情义。如今,既然信雄与关白大人已经和解,我的义理也已尽了。” “如果大人这么想,鄙人也放心了。” “我断不会让你们为难。”家康放下杯子,道,“我不会让各位切腹自杀。有乐乃是已故右府的亲人,泷川最近也要改称羽柴下总了,我若使二位以及富田都切腹自杀了,那不为众人怨恨?” “那么,大人同意朝日姬的婚事了?” “有乐,你认为关白大人都已经这么说了,家康还会反对吗?” “可是,这……” “关白大人还没有说为了天下这句话时,我早已欣然接受。” “主公!”作左在旁边叫道,家康并不看他:“感谢关白大人的好意,可是,时间上,要考虑我这边是否方便。” “那是当然。”有乐道。 “那么,大概什么时候呢?”有乐身边的雄利着急地插嘴。 “这……作左,城何时才能大致修好?” “主公说冈崎?” “不,滨松!怎可把关白的妹妹放在冈崎?必须要在滨松另建一所别馆。” “哦,这……”作左这才明白家康的打算。主公一定是打算以新盖别馆为借口,争取一段时间去找北条父子,和他们联合。如不这样,北条父子定会说家康向秀吉倒戈,心生怨气。 “这……至少还需要三个月。” “哦,再过三个月,就是说,过了阳春,被地震震坏了的地方,都能修好了。”家康看似漫不经心的答复,让使者面面相觑。 秀吉的想法是,家康在家臣面前很难当即答应他的要求,才准备让母亲为质,以使家康下定进京决心。这一点,家康甚是清楚。 但家康竟能如此爽快地答应这门婚事,让使者有些惊惶失措。实际上,家康是想在朝日姬嫁过来之前,彻底地得到北条父子的谅解。若能使人清楚地看到北条父子与他携手,秀吉断不敢生轻视之意。但若家康回绝了婚事,秀吉也就无法征伐九州。 通过此事,可以给天下各大名一种印象:天下非秀吉一人的!家康认为,在今日的天下,这一点至关重要。 基于此,秀吉的策略和家康的想法有相似之处,但具体内容则大相径庭。秀吉平定天下,乃是凭关白的地位与强大的武力,家康若也那样做,却有些底气不足。在家康看来,秀吉霸权的确立,与信长或光秀采取的方式有相通之处。他认为,对自己的能力太过相信,以夸耀的方式来掌握天下,则斯人的生命随时可能在乱世中结束,自会因此引起叛逆。故,定要有一种方法,可以超越个人的莫大权力,遵循一条理智之道,培育出安定天下的势力。当然,家康认为自己就是使秀吉之天下安定的力量。 基于这种想法,与其让秀吉急急忙忙去征伐九州,还不如先让天下大名认为:“乱世结束了!”让他们认清,天下不是依靠个人的野心就能治理好的,这便是关键。 家康这样想,也打算这样做,因此他是晚以雁汤款待客人,竟使得织田有乐等三名使者不知所措。 “为了慎重起见,请问,”富田左近道,“阳春之后,大人就迎娶朝日姬吗?” 家康肯定地点头:“方才我也说过,我在等着办这件事呢,请回去复命吧。现在是大家须齐心协力来平定天下之时。” “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事想说。” “哦!来,再喝一杯。” “无他,斯时既然朝日姬嫁了过来,大人就是关白大人的妹婿了。就请上京吧!” “不行!”旁边的本多作左卫门怒吼一声,打断了富田,回头对家康道,“这是两回事。主公上京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织田有乐皱起眉头,对理直气壮的作左卫门道:“本多大人,我正在和德川大人说话!” 烛台的灯光照到厅上,原本平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空气中骤然充满火药味。 “织田大人是不让我说话了?” “我是说,我们正在谈话,你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就是。” “这是什么话?别人家的事找不管,可是在德川氏,当主公遇上大事,做家臣的岂可袖手旁观?” 有乐看了一眼家康,家康正大声啜着汤。他无可奈何,只好又转向作左卫门,“那么,本多大人是说,即使结了亲,大人也不去京城?” “当然!我丝毫也不信任关白,誓要阻止此事。” “真未想到。” “以这门亲事为诱饵让主公上京,到京后不分青红皂白便把人杀了。我就是这么看的,誓不能让主公进京。”作左卫门说着,猛然转向使者,“每当一听到为了天下,或为了日本云云,我就会肚子疼,原因不言自明。在这个乱世,有真正为了天下的人吗?天下人人自危,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甚至手足相残。这个世道,我是不敢相信了。” “这话越扯越远了,本多大人也听到了吧?关白大人为了表示自己的一片诚意,连母亲大政所夫人都要送来为质。若连这个都不思量……” “想以这种手段谋得天下,实在不高明,实令人大失所望!” “哼!”性急的富田左近再也听不下去。 这时,家康才道:“作左不得无理。” 他一边拿起杯子敬有乐,一面对作左道:“你们实在顽固得很。现在正在谈大喜的婚事,关白大人又没说必须马上上京,为什么要扯上无聊的话题,惹起口角?有乐,左近,见谅。大家一直以为,现在还是先前的乱世。其实,世道已在一日日好转。联姻的事,我同意!来,喝一杯!” 本多作左卫门被家康斥责之后,闭上了嘴。他猛然想起了已到秀吉那边出谋划策的石川数正。数正的意思,定是先不必为上京之事向秀吉的使者作出承诺。家康的想法,也是先答应婚事,让使者平安回去再说。 家康又笑着举杯,“这种激烈的争执,也是经常会有,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但,正因如此,德川家康才得以生存至今。我清楚关白大人的心意,莫要取笑这种场画。”家康这么一说,使者也不再苦苦逼问上京之事了。 作左卫门仍然咄咄逼人地瞪着家康。但他知道,若再执意坚持,生起风波,事情反而不好收拾,遂笑道:“是鄙人说了过激的话,让各位见笑了。” 有乐也笑了。“本多大人,见谅,在下的第一要务是和议,鄙人的话说得很是过分。”作左没有答腔,有乐也不甚在意,继续道:“那么,我们已经商定了婚事,就带着誓书回去吧,怎样,二位?” “当然。” “很好。”不甚痛快的泷川雄利和富田左近勉强点点头。有乐则毫不介意道:“那么,婚礼可在四月左右举行了?” “好,请回去复命:婚礼预定在四月中旬为宜。” “那么,我们是来提婚的使者,而大人也是当着老臣答应了的。” “当然。”家康坦然道。 “要等到别馆建好了才迎娶,还是随便哪一天都可以?” “等各位回去之后,我们即刻商量,总之会好生安排。” “德川大人,”有乐大概想到此打住了,“恭喜大人!关白大人会在嫁出朝日姬时,陪上丰厚的嫁妆。” “哈哈,对嫁妆我无甚期待。只要是为了天下,能好好商量,就是给足我这个妹婿面子了。请把我的心意仔细转达给关白大人。”家康十分认真道。他温和地看着低头沉思的作左卫门:“作左,你跳个舞吧?” 作左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盯着家康。 “是啊,现在叫你跳舞,实在难为你了。”家康迅速为他开脱,让使者的注意力从作左身上移开,“忠次若在,便可跳惟妙惟肖的捉虾舞了。”现在的家康滑溜得可恶,“忠次平时乃是个一本正经之人,但偶尔也会做出滑稽的样子来。人都会有尽情放松的时候啊!” 三个使者也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原本最紧张的左近响应道:“是,关白大人有时也故作滑稽,令我等困惑。那可以说是放松,也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家康主从的计划成功地奏效了。作左代表了家臣的意见,强烈地表示出对秀吉的不信任,而家康本人却让使者认为他满意这门亲事。本多作左卫门想到这些,突然有些厌恶起自己来,甚至想立即离开——主公并没有命令我,然而这一切正中主公下怀,就好像两个人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家康自夸说这是主从相知。但是,在这种时候,是作左自己融入了家康,而非家康融入了作左。 这样下去,“鬼作左”这个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这个白发的男儿,就是以主公家康的眼光来看世间,连呼吸都离不开主公,是一个完完全全没有自我的人了! “我醉了!”作左生硬道,站起身,“不能在这里失礼了,请容我先告退。”作左就这样走了出去,此事无疑又激怒了使者。但这却正中家康下怀。 “数正啊,”作左走出走廊,喃喃自语,“啊,大地又震了。地鸣之春都好像是照你的意思来的,你定是很开心了,数正?” 牧野康成不放心地从后面跟了过来。“您还好吧?” “有么好……” “最好少喝些酒。” “休要管我!” “啊?” “哼!你也曾经莫名其妙就动怒,还气得了不得吧?” 言罢,作左怒气冲冲地把康成推开。 第十五章 堺港天下 天正十四年二月中旬,德川家康派密使去见京城的茶屋四郎次郎,让茶屋定购布三百匹。 在这之前,茶屋接到小栗大六的命令,为他定了一批虎皮、豹皮、猩猩绯等,他刚刚在堺港把这些东西备齐,送到滨松。必是在准备与朝日姬的婚礼,他只能这么想,不过,他似不甚明白。 密使扮作小栗大六的手下来到店里,其实是受家康之命来此,叫茶屋探察丰臣秀吉目前的动静,以便回冈崎详细报告。因为秀吉的每个策谋几乎都出人意表,这次很有可能是假装谈亲事,而突然出兵清洲。三河准备虽充分,可是对秀吉丝毫不敢大意,便派这个三十五六岁的伊贺密使来。密使传达了密令后,道:“这一回一旦战起,两三年内也无法分出胜负啊!” “滨松的大人也从甲州、信州的农夫们手中,索要了人质。” “什么,从农夫那里要?” “对,大人说,因为纪州、四国、北陆都尽在秀吉之手,军队比小牧之战时已多了十万,万一他出兵清洲怎么办?故要与他对抗,不得不如此。” “哦。” “就是说,不仅甲信的武将必为德川氏而战,还要防备留守之人图谋反叛,否则便会乱由肘腋生起。因此,主公才这样深谋远虑。” 密使以半是威吓的语气对茶屋道,“既然向农夫们都索要人质,各地武将们的人质当然都已集合在骏府了。这一回,家里的人一个也不剩。开战之时,人质就要移送到滨松,由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大人留下来护卫。”他一面凝视着茶屋,一面讲述开战时的部署。 酒井忠次手下的五千余骑为先锋,分成十队出鸣海;接下来是大须贺康高、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各率五千兵马,负责防备秀吉的先锋和侧翼;家康亲自率领主力,与长久手之战时一样,和井伊直政组建一个一万八千人的必胜之阵。 正面则由石川家成和平岩亲吉各领五千人,松平康重、小笠原信岭、保科正直、诹访、屋代、菅沼、川洼、迹部、曾根、远山、城、玉虫、今福、驹井、三枝、武川等将,分别率领机动部队,在秀吉出兵的同时,向尾、浓之地进发。 为什么密使会说出这种话来?送走密使后,茶屋发了好一会儿呆,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种警告。 不用探察也知,最近丰臣秀吉大致往来于京城、淀、八幡、大坂、堺港等地。月初,他曾去过坂本城,在大津附近举行茶会,吟诗作赋。这纯粹是关白风流的游山玩水之举,并未暗示出征、出兵等重大军事行动。他是不会隐瞒的,如真要有行动,他自会造起比实际需要更大的风评,在战前就使对方丧失斗志。 茶屋四郎次郎认为,家康应该了解这一点。因此,他深感疑惑。他知家康的性格与秀吉完全不同。家康总是谨慎小心,有时甚至慎重得近乎多疑。可是,他的动向和指令从来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这样小心是为何? 大将向部将索要人质,是为了激励士气,使对方觉悟,这几乎已成了惯例,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向农夫要人质,古今罕见。这样会加深领民的反感,有诱发一向宗骚动之虞。可是,主公竟这么做了,而且摆出决战的架势。 茶屋看着狭小的庭院里开着的红梅,渐渐感到不安起来。或许是因为自己对有些事情不甚明了? 他拍手叫下人,道:“我有紧急的事,马上要去堺港。另,关白大人现在哪里?” 他想将自己的认识与世间对秀吉的风评作个比较。 “他由淀到内野,命细川幽斋圈绳定界,再去修筑新邸。” “那么,还没有回大坂?” “是。” “好,马上准备。如关白大人到了这里,宗易等大部分堺港人,都会陪他出去,这或是买卖的好机会。”他假装自言自语,起身准备。 已是午时四刻,若现在去伏见,搭上淀屋的船便能在夜里渡过淀川。到了堺港,即使宗易和宗及不在,也一定会见到纳屋蕉庵,让他来证实一下猜测。蕉庵为了让秀吉和家康和好,表面上、背地里都在努力。他不是哪一方的盟友,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中间人。 茶屋四郎次郎正好赶上了从伏见来的船,是淀屋载米回来的船。他搭便船过淀川时,注意到两岸的船比以前多了许多。最近秀吉把淀川让宠臣石田三成管理,拉船的人增加了,替遥远的山村开辟了一条便利之路。新城大坂和这一条水路相连,京城的人也在逐渐增多。看来,庶民所祈求的太平似已来临。 这个时候,家康还在酝酿战争?茶屋一想到这个,就惊恐不安。不管是家康的友方,还是秀吉的友方,都不可让好不容易来临的太平溜走!但若要应付眼前这种状况,又当如何呢? 当船停泊在淀屋桥附近,茶屋怀着种种疑虑,很想去见见淀屋常安,可是天还没有亮,实不应半夜去把人叫醒,使人受到惊吓。因此,他搭上了另一条去往堺港的淀屋船。 “代向淀屋先生问好。”他托来检视米粮的下人替他向常安问好,就直接去堺港了。 抵达堺港已近午时,茶屋去纳屋蕉庵在大小路市之町的府邸拜望,主人却不在。蕉庵带着养女木实前往位于纪州路出口、南宗寺乳守官附近的别馆了。 茶屋四郎次郎又直奔别馆。附近的梅花已经凋谢,到处桃花盛开,阳光也远比京城温暖。“如在这里走走,睡意真会袭来啊。” 在下人的引领下,茶屋来到蕉庵甚是喜欢的别馆门口。映入眼帘的是土墙边粗壮的吉松,墙内传来大鼓的声音。 “这好像是通口石见先生的大鼓。” “是,细川忠兴大人的夫人从大坂来拜访小姐。” “哦?” “就是明智夫人。” “哦。这里毕竟是堺港。” 曾经和明智夫人同乘一船从堺港去京城,不过那时并没有互通姓名。茶屋回忆起来,不由得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请您在这里稍候,我去向主人通报。”下人把茶屋留在玄关,进了内室后,马上出来了,“请进!茶屋先生也认得小姐和明智夫人吧?还有,宗易先生的女儿阿吟小姐也来了,主人在和他们一起练习大鼓。” 茶屋四郎次郎的心,被眼前不和谐的现实刺激着。蕉庵先生正忘情练习大鼓?他怎么也不忍心破坏这种和乐的气氛。 “请!”下人带着他穿过长廊,激扬的大鼓声越来越近了。 “京城的茶屋先生来了。” 大鼓声停了,随后响起的是女人们开朗的笑声。 “茶屋先生,请进。不用介意她们,连我也混在这些姑娘当中练习大鼓呢。” “好久不见了,打搅了你们的雅兴。” “哎,莫要客气。来,木实,让这位伯伯也加入。” “抱歉,在下实毫不解风雅。”茶屋在木实的催促下,在垫上跪坐了下来,客气地施了一礼。 “哦,我们正在谈论不解风雅之人。茶屋先生,我们正寻找天下最不解风雅之人,正听石见先生说来。”蕉庵道。 “实在惭愧,这人应该是我吧?” 如今已嫁给万代屋宗全的宗易之女阿吟看了明智夫人一眼,呵呵笑了。 明智夫人刚看到茶屋时,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她定是想起过去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又想不起来。 “哎,不要笑不要笑。”蕉庵道,“茶屋先生很是害羞,他会在意。哈哈哈。” “无妨,在这方面,鄙人的确是一个不解风雅之人。”茶屋道。 蕉庵摇摇手:“这个啊,已经评定了!不是你,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人物?” “对。告诉你吧,天下最不解风雅者,不是别人,正是关白丰臣大人。” “啊!哦,这……” “听我说来。他曾说过,天下已渐渐平定了,此后在日本,战事平息。因此,他也要开始猎取女人了。” “哦?这究竟是谁说的?” “关白大人啊!哈哈哈。” “他对谁……说的?” “和北政所讲的。” “哦?和他夫人。” “怎样,很失礼吧,茶屋先生?而北政所则回答得更是干脆——请随意,但,要由我来调理猎物!哈哈哈!这个答案,使得以姿容秀美而自负的万代屋夫人及明智夫人害怕得发抖呢。”蕉庵说着,眯起长眉下的眼睛笑了。 茶屋吃惊地看着在场诸人,通口石见也微微笑着,女人们仿佛联想起了什么,忍着笑意。 “那么,关白大人看中了几位夫人?” “是!”这一回是木实插嘴,“无主的美人,便无狩猎的价值,他存心想扰乱这个世道的安宁。” “怎么会有此事,许是说笑吧?” “呵呵!难道他真要捕捉猎物?无论如何,以防万一,也不能轻易露面。” 木实说完,石见探身道:“那么,再告诉茶屋先生另一个秘密。”他开玩笑似的抽动着鼻子。 “秘密?” “对,一桩很不易听到的可喜之事。” “那么,我是非听不可了。” “当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刀剑师曾吕利新左卫门到大坂去拜访关白爱妾松丸夫人和加贺夫人。”石见故弄玄虚道,“正好两位夫人在柳眉倒竖地理论。” “爱妾?” “是!事情正是由此发生,年轻的加贺夫人说大人有两个睾丸,而松丸夫人生气地与她争吵,说加贺夫人说得不对,实际上只有一个。” “啊?睾丸?”茶屋又慌忙看看大家。在场女人们都背过脸憋住笑,唯蕉庵微笑不已。 “对啊,一位说有两个,另一位说只有一个,互不服输,便让新左卫门来裁决。松丸夫人问,是一个吧?加贺夫人却问,是两个吧?新左也被问住了。” “哦。” “若肯定这一方,另一方就不满意。因此,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茶屋先生?” 四郎次郎摇摇头,看了蕉庵一眼,向他求救。 “哈哈!春风荡漾啊,茶屋先生!” “不……不敢!” “新左回答,两人都对。” “哦?” “明白了吧?说一个,是从外面看,说两个,是指里面的内容。所以,双方都未错。他这么裁决后,很快便逃离了。这对天下来说不是一件可喜之事吗,茶屋先生?” “请莫要说了,通口先生!”阿吟受不了,瞪着石见。木实很严肃地歪着头:“我丝毫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说着起身离开坐席。 “茶屋先生,你找我何事?”蕉庵道。 什么时候,天下太平之风已吹进人心?若非蕉庵提起,客人没离开之前,茶屋定没有勇气说出来意,只因这里的空气是如此融洽,他道:“鄙人有一些肺腑之言。” “哦?那么,我们到那边去说吧。” “实在惶恐。” “各位,失礼了。木实,替各位准备午餐。待会儿我和茶屋先生也要喝茶。”蕉庵道。 两个人站起来,走过开满樱花的中庭,在三面围着走廊的八叠大的房间中央坐了下来,蕉庵问:“三河又来人说什么了?” “我有些不安。” “这么说,德川大人要有所动作了?” “是啊!他恐是觉得,关白大人可能是借朝日姬婚事麻痹他,而后自会向他开战。” “哦。”蕉庵陷入沉思,“我听说,德川大人公开表示同意这门婚事。” “是,先是准备了狗皮、虎皮,随后又定购了三百匹布。” “三百匹?” “是,我想这次买齐了,就送过去。” “布?”蕉庵眼睛闪闪发光,沉吟道。 “关白大人不想打这一仗,宗易和曾吕利也都这么认为。是滨松的大人多虑了吧?” “德川大人断不会如此冒失!” “他派人来,叫我认真察看关白大人的一举一动。” “这……奇怪!” “这次密使不仅把军事部署之事告诉了我,连向甲信农夫索要人质之事,都详细相告。战事在紧锣密鼓地准备。” “茶屋先生,依不才看,这是德川大人的策略。” “策略?” “对。他的主要目标不是关白大人,而是故意做给小田原看的。不是为了成婚才订购布帛,而是要送给小田原礼物。”蕉庵说着,低声笑了。 “哦?先生这么说,这一回购进的东西,似真不是为了婚礼。”茶屋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先生这么判断的根据是什么?请说说,让鄙人也明白一二。” “好!”蕉庵再度眯起他那目光敏锐的眼睛,“最近我一直在想,主动向对方开战之事,德川大人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哦?” “到甲信去,还有小牧之战,都是别人先开战的,这说明德川大人和已故织田右府正好相反。他好像相信祖母和母亲教给他的佛道,认为世上若无事,就不要人为地横生事端。他对这些道理的体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趋于成熟。” “哦。” “因此,长久以来的乱世发展至今日,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其一是完全打破传统的织田右府时期。其次是在这个被破坏殆尽的世上,开拓出一条新道路,在大地撒上新种子的关白秀吉的时期。其三,便是等待所播之种发育,以收获其成果的某君时期。现在,还不甚清楚谁将主宰天下,不过,德川大人一定自视如此。茶屋先生,你看不出来?”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如此一来,德川大人的生存之道,当甚明确。在织田右府时期帮助右府,在关白时期支持关白,以等待瓜熟蒂落,天下俯拾即是。如他明白,就必不会与关白开战。” “哦。”茶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真让茶屋茅塞顿开啊。” “哈哈,这是我的看法。不过,德川大人既然相当谨慎,就不会轻易让人看出他的用意。所谓用意,是他不得不向关白靠拢的方略。在这期间,他自会尽力向天下诸将展示威仪。” “哦。” “若非如此,关白一去,大人便无法统领天下。” “是。” “这一点明确了,就可理解他为何须在与关白家结亲前,与小田原的北条父子结为同盟了。因为德川大人如和北条父子结盟,随后以妹婿的身份去大坂城,他在诸将心目中的地位也会骤然提高。我胡解一番,或许大谬。不过,你可去滨松询问一下。” 茶屋听蕉庵这么一说,唯有点头的份。他打心底认为这次来拜访蕉庵甚是值得。蕉庵总能让人从过去到现在的历史脉络中,见出丝丝未来之迹。过去,茶屋几乎全是照他的话来行事,从未有过任何差池。他叹道:“鄙人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则不必太当真,你可把我的话直接告诉德川大人。” “可……” “有什么不放心的?” “纳屋先生肯定关白大人不会挑起战事吗?” “茶屋先生,你知不知,堺港人足迹遍至大明国,到天竺,乃至西洋啊!” “我知。” “故,可说堺港人乃是世界之人。” “不错。” “这些世界之人,一直关注大势潮流,他们认为当把日本的天下给了关白。你可再认真琢磨一下这话的意思。” “是……” “此言意味深远。常有堺港人到关白身边,有意让关白放眼世界。不无骄傲地说,我们都是教导关白的人,怎能不知道他的心?” 蕉庵说这些话时的平淡语气,令茶屋觉得浑身不甚自在。 “关白大人若欲向德川大人挑衅,教导他的人自不会允许。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而是应该早一些平定九州,唯在那里可以陆续开设通往世界的港口。否则,我们会在小岛之上自我封闭,沉没海中,成为鱼饵。为了将来,现在乃是一个关键时刻,因此关白大人即使说要去攻打德川氏,世界的商人——堺港人也不会让他去!你这么想就是。”蕉庵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抚着额头笑了,“嘿嘿!鄙人这是班门弄斧,茶屋先生就是对打打杀杀厌恶透了,才结束了为土地而争的武士生涯,成为商人。既成了商人,就不可不胸怀天下啊!” 茶屋四郎次郎盯着蕉庵的印堂,良久不能言语。蕉庵说,现在为了日本,正在引导秀吉,断不会让他肆无忌惮。这么说,丰臣秀吉当是堺港人的大掌柜。可是秀吉若知了这些,会怎样?茶屋一想及此,还没有开口回答,全身就颤抖起来,黯然神伤。 “姑娘们都在等着,到那边热闹去吧。”蕉庵淡淡地催促道。 第十六章 三岛会见 天正十四年二月二十六,德川家康带着茶屋四郎次郎给他备好的礼物,由滨松抵达骏府,去会见北条父子。 礼物是时下最昂贵的坐垫——虎皮五张、豹皮五张、猩猩绯两张,还有布三百匹,乐墨,名刀“守家”、“菊一文字”腰刀、长刀,新式的后装西洋火枪等。对家康来说,乃是极尽奢侈。随行除酒井忠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三重臣,照例有本多弥八郎正信、阿部善右卫门正胜、牧野半右卫门康成等人,因此,一行实为浩浩荡荡。但是这些重臣随家康抵达骏府城时,却都还不知道他的心意。 家康先派使者去见过了北条父子。氏政表示同意,可是他们父子要去巡视三岛,便打算在三月初到领境黄濑川岸边,双方在那里隔川见面。 家康的随员们认为,见面的时间和方式已安排妥当。 不料他们一进骏府城,家康便先把大家集合起来,出乎意料地道:“这一次,我要去三岛,与北条父子在馆舍见面,各位要有些准备。”众人一听,顿时面面相觑,却无人多言。 “大家可能都已知道,北条父子说想隔川相见,这乃是给足了我们面子。” “……” “但,我和北条氏不仅仅是同盟者,氏政乃是我亲家公,氏直是我的女婿。故各位当按亲戚间的礼仪行事。阿部正胜即去跟人说明,大家也要明白些。” 只有酒井忠次能领会家康的深意。年轻的井伊直政皱起眉头,“我反对这个做法!” “反对?我的考虑还不够周全,直政?” “对方如没有提出隔川见面,也许还可以接受。既然对方这样安排,我们还特意越过河川,到三岛馆舍去,会被世人认为是慑于他们父子的威风而屈膝。此事会成为主公的耻辱。” 家康听了,轻轻地点头笑了。“如直政都这么想,我们更有必要越过河川了。信函在滨松就已写好,正胜,你带着它马上到氏政那里去。”家康知道,氏政此时正在领内巡视,已到了沼津附近。 对于家康出乎意外的安排,神原康政想表个态,向前凑了凑。他已大致明白了主公的心意,却佯装想知道些什么似的,一副完全不得头绪的样子。“让世人说主公向北条父子屈膝,这到底对我德川氏有何益处?在下愚笨,想弄明白。” 家康有些不悦地环视大家一眼,“康政也不懂?” “是的,我和井伊一样,不懂。” “你们都还年轻啊!这么简单的事不需一一说明,也定会明白。实在弄不懂,就不懂好了。只要好好记在心里就是!” “是!” “德川家康向关白秀吉也不曾低过头,想想这个,也当懂一些。” “是的,可是主公为什么一定要向北条父子……我甚疑惑,才有此一问。”康政追问。 “现在还不是向关白低头的时候,对北条父子自无抬头低头的问题。” “……” “我看各位好像还有些不明。莫要再让我解释了,关白和北条氏政的器宇不同。” “器宇?” “真是糊涂!连关白这样的非凡之人,德川家康都不向他低头,即使真的向北条父子低头,也不会成为我的耻辱。后人会认为我德川家康渡过黄濑川,是哄小孩子去了!休要再问这些无聊的问题!” 大家听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最顽固的酒井忠次都露出了笑容。 北条父子听说家康提议到三岛馆舍见面,欣喜万分。为了准备迎接家康一行,他命令大道寺孙九郎和山角纪伊守二老臣先去三岛。 “真是可喜可贺,德川竟特意来讨好主公!” “是啊,这么一来,德川也成了北条氏的一股势力了。” “嗯,世人也会大吃一惊。北条千秋万代!” 在这些传言中,家康越过黄濑川,到达三岛与氏政父子相会,是为天正十四年三月初九下午,家康首次见到女婿氏直。 家康只带了酒井忠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三个重臣,坐上了装饰得非常华丽的席位。北条一方除了氏政、氏直父子,同族人陆奥守氏辉、美浓守氏规等将近三十个大小藩主也陪侍左右。由山角纪伊守定方引路,家康主从被接进了馆舍。他们一到,氏政就喜形于色:“太好了!德川大人,欢迎!来,请坐。” 井伊直政看见北条氏替家康设的席位竟在北条父子之下,猛然变了脸色。但家康却郑重地低下头去,用眼神警示着大家,然后从容入席。如氏政让家康坐上位,家康恐会觉得难堪,而现在他心安理得。 坐下后,家康初次见到了女婿。氏政生于豪门,总让人觉得他骄傲自负、霸气十足,可是氏直则恰恰相反,相貌温和,平淡无奇。也许豪门子孙到了第四代、第五代,便难有个性了吧。 双方施礼之后,开始敬酒。敬完酒,美浓守氏规建议道:“在酒宴之前,先谈谈与秀吉方的军情,如何?”或许是氏政事先令他这样说的。 “对,我们两方议一议甚好。”坐在氏直旁边的陆奥守氏辉说。 “怎样,德川大人?”氏政询问家康意见。 “这……”家康轻轻地放下氏敢敬他的酒,郑重地点了几下头,“若是关于大坂、京都诸事,家康认为,现在才来议,恐已太迟了。” “迟了?” “是。我已经作好充分准备。故,现在最重要的,是在这里真诚交流。你们若有这个想法,两家领地不分彼此也无妨。两家同心协力,我可率五万精兵中的三万出击,轻易便能入了大坂。另,敌人如打过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他三年内一兵一卒也进不得。”家康平心静气地继续道,“故,家康觉得,与其先议军情,不如推心置腹。” 这些话使得氏政越发高兴,“那么,德川大人是说,要撤除两家边境的城寨?” “对!我此次特意前来,就是为了求得这种不一般的交情。” “好!这远比举行几个时辰的军事会议好。好!上酒!”听到氏政的话,下人立刻把酒菜端进了大厅。 对家康来说,这是一个有趣而又令他失落的宴会。本来想好好耍一耍花招,谁知对方竟这么快就中了圈套,他既安心又悲哀。他曾想过会有人识破,可是,这北条一族和陪坐的大小藩主,都毫无怀疑。几杯酒下肚,他们更坦率地说,能把家康请过黄濑川,已经是天下最可安慰之事了。他们确是无法与秀吉相比之人! 酒井忠次突然来到座中。他用滑稽的语调道:“我来给各位助兴!” “忠次,休得无礼!”家康道。 “是。”忠次站在一长排烛台下,环顾了一眼满座宾客,“这是三河最有名的捉虾舞。来,河川在何处?” 他旁若无人地跳起舞来。家康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担心起来:这绝非兴之所至,而是把对方当成了傻瓜,若被识破,该如何是好?幸运的是,竟然无人看出,当忠次狂舞后归座,大家还大声喝彩。 “早就听说他会跳舞,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看到,果然了不起!” “是啊!看来酒井真为今日之事感到欢喜。” “他的舞技真是出神人化啊!” 处处是窃窃私语。 “酒井忠次,请来这里,我家主公为了奖励你,要送大刀给你。”陆奥守高声道。 “噢,大刀?”忠次似很吃惊,又一次在心中蔑视对方。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氏政面前,接过大刀,持刀舞了起来,“呔,我的身手甚矫健,北条川里捉大虾!” “忠次,休得元礼!”家康再次警告他,但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家又大声叫好,声音比刚才还大。 “酒井大人,你喝多了吧。”忠次太旁若无人了,美浓守氏规在旁讽道。 家康盯着忠次:“好了,收敛一些!忠次,这里不是滨松城!” 如没有家康三番五次的警告,或许对方便会觉察到忠次的蔑视。 忠次退下,家康马上站起身。如在这里引起对方的怀疑,这次就白来了。家康想绞尽脑汁,在此让对方高兴,在沼津城附近撤除边界的城寨后,再谈和秀吉那边的婚事。当然,他也想与对方说明,他是借娶亲为名,将朝日姬要过来当人质。因此,现在断不能使满座扫兴。 “那么,现在由我来为大家助兴。”家康拿着扇子,恭恭敬敬地向氏政施了一礼。 “这可太难得了,德川大人要跳舞?” “不敢,我曾见过自然居士跳此舞,还依稀记得。” “哦!大家好生看着,德川大人要跳舞了!” 喝醉了的人和对忠次的恶作剧感到厌恶的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家康身上。家康的三个重臣对看一眼,似乎都很吃惊——究竟有无必要如此取悦氏政父子呢? 家康打开扇子,笨拙地扭动起肥胖的身子,这实在不像舞。可是,他的声音却是战场上锤炼出来的,威风凛凛。 〖轩辕古帝时,货狄乃戍卒。 凉风起天末,庭柳亦萧疏。 一叶逐寒水,辗转何所去……〗 大小藩主比氏政还高兴,齐声笑了出来。 “德川大人成了我们主公的家臣,他是借歌声表达这个意思。” “对!你看主公那喜笑颜开的面容。” “这样一来,德川大人也心满意足了吧?不管怎么说,我们主公可以威镇八州,无人能挡。” 家康根本不在意这些话,他全心全意晃动着肥胖的身子,边舞边唱。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北条氏把两家此次的相见,解释为家康因承受不了秀吉和信雄的压力,最终来向他们屈膝。而家康的随员却有另外解释:“这一切都是为了平定天下。”无论怎么说,家康此次前来的目的业已达到,因此宴会上宾主尽欢。 翌晨,双方别过,家康在山角纪伊守的陪同下,由三岛朝沼津进发。 这一日,天高云淡,队伍最前挚着的氏政赠送的十二只大鹰,在晨风中飞动。另有良马十一匹,其中一匹乃是氏政专为家康选定的四岁奥州驹,以为家康的坐骑,另送大刀和短刀无数。但和家康带来的礼物相比,这些东西实差得太远,北条之器由此可见一斑。 当队伍快接近沼津时,本多正信离开了山角纪伊守,驱马靠近家康道:“主公,一切都很顺利啊!” 但是家康只是苦涩地看着正信,不语。若北条父子能共商大事,自会拿出些问题来与他们商量。可是,他们实不值得与之探讨,方才如此轻视之,而对方尚认为已巧妙地欺骗了德川。氏政太自负了,既不明白家康的价值,也不知道秀吉的可怕,故,北条氏毫无指望。家康无法驱除心中的阴影,只是慨叹:愚蠢乃是一宗大罪! 到达沼津后,家康又恢复了往日的笑脸,令井伊直政把外城的城寨和箭仓立即拆除。家臣对此已无异议,也明白,不可把北条父子拿来和主公家康相提并论,那毫无意义。 家康故意把杌子放在小丘上,以亲睹撤除工事,并把山角纪伊守也叫了过来。“看见了吗,使者?我们连箭仓都不要了,他们父子知道了此事,当明白我的心意。” “是。” “因此,请把你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父子,说我家康和他们商谈过后,心满意足,意识到不再需要边界的工事,马上命人撤除,回滨松去了。” 纪伊守在暖和的阳光下频频点头,看着眼底的工事纷纷拆除。 三月二十一,家康由三岛经沼津、骏府,回到了滨松,一路上几乎不见笑容。不只如此,一离开沼津,他连北条父子的名字都不再提了。大概从离开沼津起,他便开始思考应付秀吉的对策,一回到城里,即马上把松平家忠传来,询问信雄有没有再派使者来商谈婚事。 “有,他们好像已经把此事公告天下了,希望主公回来后,马上派重臣前去商量婚期。” “哦。”家康向庭院外看了一眼,未时左右下起的雨越来越大。他并未马上下达指令。 “主公认为派谁去为好?在下想应该把他叫来,认真商量一下才是。” 家康没有回答,单是问道:“使者是信雄派来的,还是秀吉亲自派来的?” “据泷川大人说,这次是关白自己的意思。” “关白自己的意思?” “是。他说关白公布此事时,在大坂城内引起了一次大骚动。” “哦?” “他们说,从来没有听说‘天下人’往下位者那里派人质,这种事太荒谬了!” “谁这么说的?” “蜂须贺彦右卫门、黑田官兵卫等。” “蜂须贺和黑田很久以前就赞成和谈。大家不过是在演戏!” “哦。总之,当时关白好像夸下海口,说他要做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以永载史册。” “家忠,我们派天野三郎兵卫去办此事即可。就这么定了。” “天野……一个人?” “一个人就可以。既然对方在演戏,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是……” “没必要派很多重臣去,因为不是我们向他们要人质,而是他们自己硬要塞给我们。为了天下,我对北条父子很严厉,对秀吉也不可奉迎!” “是。” “把三郎兵卫叫来,我与他说说接收人质的事。” 松平家忠困惑地抬头看着家康,他从未见过主公如此严厉。他暗道,主公定是在三岛碰到相当不快之事。家忠并未马上离开,在敦厚淳朴的他看来,既已和秀吉谈论婚事了,就不当把“人质”二字总挂在嘴上。 “家忠,你不知为何要叫三郎兵卫来?” “主公见谅,在下确实不明,此事问问本多正信可好?他是深思熟虑之人。” 家康听了,表情更加冰冷,他沉默了下来,望着窗外的雨。三岛的会见,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他本来就是想以对待孩子的态度对待氏政父子,已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尽管如此,从三岛回来后的家康,和以前的家康很不一样了。在去三岛之前,家臣们对秀吉相当强硬;可是回来以后,家康变得比家臣们强硬得多。秀吉是在施骗!是因为他认清这一点,变得痛恨对方了,还是由于安抚了北条父子,就不怕秀吉了?不管怎样,家康的不悦始终没有消失。 “现在我很厌恶秀吉!”良久,家康突然道。 松平家忠吃了一惊:“啊,主公说什么?” “我厌恶秀吉!” “那是由来已久的事吧?” “不,我先前以为,他能将我这块石头雕琢成玉人,便不恨他。可是现在,我恨他!” “为何?” “他把我骗了,他竟敢骗我!” “骗?” “对,他骗我,迫使我不得不向他低头。因此,我要尽全力与他较量。我要使他陷入困境,由我来雕琢他!”家康说完,绷紧的脸突然放松,笑了,“明白吗,了解越深,厌恶越深。我也是三河出生的顽固之人,只是过去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明白了?叫三郎兵卫来。” 家忠仍然不太明白,他嘴里啷囔着,站起身。 雨下得更大了。 第十七章 铁心良苦 大坂城的内室里,好久没有见到过关白丰臣秀吉的身影了,今日他带着下人来到了北政所房内。因此,连庭院的小石上也放满了烛台。 在席者除大政所、朝日姬和秀长,还有秀吉的姐姐——三好一路夫人,表面上看,这是一次很愉快的家庭之会。秀吉和母亲对坐着,不时像小孩一样把手搁在母亲的膝上,说着京城和堺港一些有趣的事。 “哦,朝日!”他对座中最沉郁的妹妹道,“德川家康的三男叫长松丸,乃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他人虽很老实,却是继承家业之人。因此,你若到了滨松,就当马上收他为养子。你只做正室还不行,还必须是嗣子的母亲!” 大政所比朝日姬还吃惊。她瞪大了眼睛问:“那么,终于决定了?” “母亲在说什么,我不是早就说过吗?” “关白大人怎又说这种话了?” “这就奇怪了,不过这样也好。已经决定了,现在正式告诉朝日。” “朝日,你知道吧?”忧心忡忡的母亲一问,秀吉不等朝日姬回答,就先开口道:“德川派天野三郎兵卫前来商量婚事,被我大骂一顿。他究竟把朝日当成什么啦?我斥责他,是因为关白的妹妹将下嫁,他却派一个无名之臣前来相议,是何用意?德川氏没有人了?” 北政所问道:“德川氏也有几个闻名天下的家臣吧?” “当然!”秀吉抚弄着母亲的膝盖,“有不少可以把我也吓倒的勇士,本多忠胜、神原康政等就是人中龙凤。所以,我严令他马上派这两个人来,他们来了就可决定日子。这是我关白家的婚礼!岂可如当年我那样,只喝一杯薄酒了事!” “那么,送走朝日后,我们也重新举行一次婚礼吧?”北政所道。 “多事!”秀吉怜爱地斥责着妻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命浅野弥兵卫、织田有乐、富田左近将监等,不得有一丝失误,要摆出前所未有的排场!路人也须大吃一惊,连三河、远江的人,不,连家康及其家臣都要大开眼界!到了那一日,母亲也好好看看。朝日,不要忘了,你乃是关白的妹妹,要挺起胸,神采飞扬地去。哈哈哈。” 朝日姬闷闷不乐地看着高殿走廊的西洋灯笼的灯影。 “女婿是个温和的人吗?”大政所似乎很担心郁郁寡欢的朝日姬,“希望他起码性情温良。” “不用担心!他为人敦厚。不过,他可不只是温和,是吧,大和守?”秀吉看了弟弟秀长一眼,“他不仅是海道第一弓,还是个性情温和之人,是我眼里的好妹婿。” “那就好。不过世上总有些很奇怪的传说。” “母亲又听了什么谣言?” “据他们说,天下只有一个人是关白的对手,那便是德川,关白才把妹妹嫁给他,实际是让妹妹当人质。” “哈哈,大和守,是你告诉母亲的?” “不,没有!”秀长摇摇头,看了姐姐一眼。 三好夫人严厉地瞪了弟弟一眼,“说这种话的人是嫉妒关白,莫要在意。” “对!”秀吉接着道,“德川成了妹婿,我们俩联手治理天下,斯时还怕人心存觊觎之意?这门婚事可真是意义重大。”他愉快地笑了:“母亲、姐姐、弟弟,都为这门亲事庆幸吧!我怎会把心爱的妹妹送去做人质?” “那么,这个女婿的器量仅次于关白吗?” “当然。他不及关白,不过远胜过我秀长。”秀长道。 “哦?在你之上?”大政所是特意引出这些话,以让朝日姬听,“听到了吧,你的夫婿是天下第二人哪!” 可是,朝日姬没有答腔。她那张比以前消瘦了许多的脸,看起来自是不老,可是眉宇间甚是苍白,如大病初愈一般。 “怎不言语?你这个样子嫁到远处去,我做母亲的可真不放心啊!” “……” “你始终无法释怀吗?若是那样,有什么话,由我来对关白说。你现在把想法说出来吧。” 朝日姬第一次看着母亲,冷冰冰道:“女儿将出嫁,很是高兴。” 朝日姬对母亲刚才的话很不满意,或许应说,她对兄长与姐姐的话甚为愤怒——以为我是几岁的孩子吗?我不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子了!他们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像小孩子一般又哄又骗。若这也叫作骨肉亲情,她真想往他们身上吐口水。兄长“为了天下”的道理,好像已经被秀长、姐姐和母亲全盘接受了,他们似从一开始就深信不疑。朝日姬已然心灰意冷。 “朝日,这是你的真意吗?虽是大喜之事,可你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容。”大政所道,“作出违心的决定,会影响身子。如你嫁过去生了病,母亲会担心的,知道吗?” “知道。”朝日姬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感情,“我既已明白,所谓出人头地本来就是悲哀的事,就请不要再担心了。” “什么?出人头地是悲哀之事?” “是的,天下的事和我的事,根本没有关系,只怪我生在了这个家中,我和大家共处时笑不出来,请不要责备女儿!” “我责备你?”大政所正要吃惊地探出身去,秀吉从旁轻轻拉住了她:“哈哈,明白了!母亲不用担心,朝日已想通了。” “唉!说那么自暴自弃的话……” “不是。天下的事和个人之福常是息息相关,能够识得这一点,便是明理了。”秀吉说到这里,再次开朗地笑道,“为了天下而献身,便是自身的快乐。不过,达到这个境界是需要一个过程的。现在朝日已开始起步,恭喜,不愧是关白的妹妹。宁宁,叫他们把饭菜送来。今晚大家尽情喝酒取乐吧!” “好,马上叫他们送来。”北政所拍拍手,好像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侍女们马上端着饭菜进来了。 朝日姬突然伏下身,失声痛哭。这一切与她的心意相背离的事,却如顺风的船一样飞速前进。她痛哭了,可是大家却不怎么在意。或许秀吉和秀长都已料到。 秀吉故意不看朝日,“来,我先干了!恭喜!”他接过侍女为他倒好的酒,一口喝干,把杯子递给秀长。秀长只看了朝日姬一眼,也学兄长的样子,把酒喝光。“恭喜妹妹。”此时朝日姬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发觉,哭一无是处,单悄悄以袖口擦了擦泪。只有母亲似知道女儿不同寻常的哭声是何意味。 “唉,朝日!”当杯子传到大政所面前时,她问女儿,“你还在想念日向守?” “是。”朝日马上回答,“他那样死去,是不易忘怀的。” “是啊。” “有能让人遗忘的灵丹妙药吗?若有,女儿真想试试。” “朝日啊!”秀吉若无其事地接道,“时日就是最好的药。随着时光流逝,新的经历会掩盖旧的痕迹,不必刻意去遗忘。” “哼!那么,心中怀念故去的人,却和德川大人结为夫妇,便万事大吉了?” “当然,一切会随着时日慢慢淡化。”秀吉干脆道。 朝日的眼睛里再度燃起怒火,但是这一次没有爆发,她感到一股饱含怨恨和憎恶的潜流,沉到心底。 “母亲把杯子传给你了!高高兴兴地喝吧,朝日!”秀吉道。 朝日姬接过杯子。她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她的命运已经注定,必须按照兄长谋划好的路走。如想除去这副枷锁,除了和佐治日向守一样选择自杀,别无他路! “心情好些了吧,朝日?”大政所一边看着侍女倒酒,一边道。此时,朝日突然想到一事。对!嫁过去后,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家康!朝日觉得,这是最好的报复兄长之法。 “唉!喝这么多酒,合适吗,朝日?”大政所不无担忧。她方才见朝日姬让侍女倒了一合半酒,一口气喝干了。 “不错,朝日!” “已经想通了。” 两个兄长这么一说,朝日姬呵呵地笑了起来。她想嫁到家康那边后,就把真实情况告诉他,说她原本打箅自杀,可是为了母亲,打消了死的念头。家康侧室众多,听了此话,应不当对已步入老境的她怎样了吧?这便是对兄长最大的报复! “唉,母亲,女儿已想通了,请您放心吧。” “哦,好!” “女儿是说,您可以放心,我不会去死。连仅逊于关白的夫婿我都不满意,自会遭到神佛责难啊。”说着,朝日把杯子传给姐姐三好夫人,亲自接过侍女手中的酒壶倒酒,“姐姐很幸福啊!” “你说什么,朝日?” “你有几个好孩子,孙七郎秀次、小吉秀胜、辰秀俊,你亲生的孩子每人都足以继承一族!” “你也并非不能生养啊!未能生育,不知是你还是日向守的原因呢!” “呵呵,可是我在滨松已有个叫长松丸的儿子了。” “你要收他为养子吗?” “自己不能生育,却还能有孩子,这样真的幸福吗?” “哎!”秀吉阻止她们,“不要再说那些事了,你们是怎的了?” “见谅!”三好夫人朝北政所施了一个礼。朝日此时已经醉了,她的胸口和头都热了起来,她眼中,屋顶似在摇晃。她莫名其妙地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侍女慌忙扶住她。“我已醉了!……失礼,我要回房了,见谅……” “朝日!”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众人的叫声,晃了出去。 “真令人不放心,她怎的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大政所注视着秀吉,“不会有事吧,关白?” 秀吉闭上眼睛,严肃地思考着,实际上他内心如明镜一般。他猛地站起身,想去追朝日姬。 大政所从左边、北政所从右边一起抓住了他,发现他脸色都变了。“啊!关白大人!” “你们放心!”秀吉严肃地对母亲道,“孩儿不放心,要去看看。没什么大事,莫要担心!”后面一句话是低声对北政所说的,然后他走出了走廊。 大政所和北政所余怒未消,却又不知说什么妤。秀长以责备的语气道:“母亲,嫂嫂,把事情交给关白。朝日太不可理喻,关白才要去劝劝她。放心地交给他吧!” 此时,秀吉已经走到朝日姬的房门口,但突然站住了。 秀吉是一个可以掌管天下的人,可对唯一的妹妹却感到棘手。妹妹要嫁的家康,也是一个会让他感到棘手的人吗?他不但对朝日姬生气,也对家康生起气来。 朝日姬的侍女看见秀吉在外面站着,赶忙来到微暗的走廊迎接。朝日姬已经进了屋子,她知道兄长已追了过来。可是,秀吉沉默不语,屋里也寂静无声。这让他想起了当年信长拔出佩刀追逐亲戚和家臣的场面。 本是一心为天下,却被认为是有“冷酷的野心”。这种观念的对立,绝非治者和被治者的对立,而是人和人之间情感的不和。如秀吉的成败取决于妹妹的态度,世人会怎么说?秀吉稳了稳呼吸,命令侍女打开隔扇。 侍女心惊胆战地拉开门。里面烛光摇曳,朝日姬伏在灯下,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女儿可能往往像父亲吧。他们的父亲筑阿弥乃是个优柔寡断之人。秀吉不禁憎恨起和他感情不和的继父,再度深深呼吸了一口。朝日姬已知秀吉在身后,但仍缩着身子哭泣不已,她虽觉察到兄长已怒火中烧,却只能以这种形式反抗一番。 秀吉走到朝日姬的身边。他觉得自己很是狼狈,甚至想粗暴地踢她一脚——我连妹妹都无法控制吗?但自制和自负令他放下了抬起的脚。“朝日。” “……” “你对兄长的安排那么不满?” 朝日仍不语。 “说说看!怎么想就怎么说吧!我会照你的想法做。” 他一面说,一面在心内骂:会照你的想法去做吗?为何在母亲和秀长面前强装笑脸,又为何不能像姐姐那样通情达理呢?“不,这些话说了也无用,就照你的意思做好了。说说看,你是怎样想的?” 秀吉在朝日姬旁边跪坐下来。朝日本能地一退,猛地抬起头。或许是因为秀吉的脸色和声音都显出腾腾杀气,朝日姬一抬起头,就莫名其妙地使劲摇头。 “无论如何,你都不愿嫁给家康?” “不!不!”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多次说过,‘天下人’的族人一定要以天下为己任,你难道还不明?” “不……” “宁宁诚恳地劝过你,知悉德川氏内情的石川伯耆守也把详细情形告诉你了。每次你都似想通了一般。” 朝日姬往后退了退,“不,不,不知道!”她大叫,“我是想知道,却还不知道!所以,我不知道!” “你?”秀吉的额上暴起了青筋。这种胡话对凡事说一不二的秀吉而言,简直如挑衅。“哼!简直是胡说八道!” “是!” “究竟想怎样?怎的不说了?” 朝日已完全乱了方寸,她恐惧之极,全身颤抖,断断续续呻吟道:“唉,请……不要让日向守的幽灵……出现……” “日向守的幽灵?”秀吉不由得屏住呼吸,环视四周,由于这话太出乎意料,他一时竟有些发懵,“幽灵……出现了?” “是……是!” “那个幽灵不让你出嫁?” “是!他说,如嫁,那日晚上一定……” “有幽灵?掌灯!”秀吉震惊地环视四周,听朝日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这个房间阴森森的,与宁宁和母亲的房间大不相同。与住在这里的人比较起来,纸门上狩野元信所画的花鸟,乃是最华丽的色彩。 “是。” “那幽灵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兄长乃是个残忍狠毒之人……” “日向守真让我惊讶!” “他是个可怜之人。” “你说得不错。他可怜你因此事而沉沦、不开窍。那样他切腹自杀就成了无谓的死。”秀吉想笑出声来,又想为朝日的愚蠢和可怜而哭。佛家说,夫妇本来有缘。今生没有切断的情意之线,仍牢牢地绑住她的心,因此,可以看见幽灵。 “朝日!”秀吉大声道,“如果那个幽灵不再现身,你就会痛下决心?” 朝日姬无吉。这可怜的女人只能在心里反驳,从眼神中透出些许固执而已。 “哼,我知道了!”秀吉道,“传人,立刻为日向守做法事。传天下第一法师来,让日向守可以安心成佛!” “……” “做法事之前,我今夜先在这里祈祷!丰臣秀吉并非天性残忍,全是奉神佛之命,为天下苍生而动。日向守就是明白我的愿望,才切腹而逝。故,我亲来祈祷,他的幽灵必不会再现,也不应再现!拿香炉过来!”秀吉说着,让侍女把香盒和香炉拿来,虔诚地烧了香,合掌祈祷。 朝日姬仍旧呆呆地坐在一旁,她毕竟是个普普通通、拙于心计的女人,对兄长毫无办法。 第十八章 人质出嫁 丰臣秀吉公布了妹妹朝日姬将于天正十四年四月二十八离开大坂,嫁到德川家的消息,他要在离开前一夜,令大坂的大街小巷都挂满用于庆贺的灯笼。大小商铺的主人都用丰盛的晚餐招待附近的亲戚,让伙计们休假,以便去欢送翌日送亲的队伍。 百姓的反应如此热烈。或许是实行新制以来,当上奉行的浅野长政或石田三成体察到主公之意,对商人下了这道命令。 这天晚上,京都的茶屋四郎次郎也接到淀屋常安的邀请,特地来到了大坂。淀屋的客人,有堺港的纳屋蕉庵等大商家,还有为了到这附近卖土产而在河边建仓库的诸大名家臣,计四五十人,大家熟稔地喝酒聊天。 话题当然以这次的婚礼为主,开始时众人很慎重地祝福关白家的喜事。酒过三巡,话题就扯远了。有人说,此次事件中最悲惨的,便是失去了前夫的新娘朝日姬,也有偏袒大政所的人道:“不,大政所比朝日姬更悲伤啊!” “不管怎么样,为了天下,必须这么做才行。这也是可喜之事。”也有人像秀吉那样“胸怀天下”。 “哼!这分明是小牧长久手之战的延续啊!”还有好谈军略之人,认为这只是表面上收起刀枪,暗中的较量仍在继续。 “不,不,战争结束了,两家已结亲。妹婿听从内兄乃是天经地义,又不是做人家的家臣,不存在面子问题,真是一件值得认真思量之事啊!” 商家和武士在一起喝酒、议论,但并没有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可是,当淀屋引以为傲的年轻侍女们穿着华服,来到放着三十多座烛台、一百叠大的房间,替大家倒酒时,茶屋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小牧长久手之战还远未结束!他来这里之前,曾无意中想道:这场婚礼,究竟是关白的胜利,还是家康的胜利?可是现在立刻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胜利者乃是别人! 这令他感到吃惊。胜利者既不是秀吉,也不是家康,其实是云集于此的商家。在以武功论成败的乱世,不过一介商人的淀屋竟有这么大的居所,豪华到令人无法想象。连家康都很少同时点上两百根蜡烛,这里竟是蜡烛如林,而且寻来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子端茶递水。这究竟是怎么了? 武士如蜜蜂般拼了性命夺取的果实,却落到他人手里。其实,吮吸着太平之蜜的不是另有其人吗?从山崎之战开始,淀屋常安就心向秀吉,那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作出的选择。现在常安富可敌国,他河边的仓库超过一百间,船只店铺无数。每天有上千艘船出入的大坂,不知贡献了多少“蜜”给常安!不只常安一人,万一德川氏在争斗中败去,秘密为德川氏奔走的茶屋,也会选择以商人的身份去过一种富裕的生活。 “哦,纳屋先生!”茶屋来到坐在上席、比他大六岁的纳屋蕉庵面前,道,“淀屋真是非比寻常的商家啊!” “是啊!”蕉庵把杯子递给他,道,“如取得操纵米价的权力,他还会大大获利呢。” “这个大厅比大名的屋子还奢华呢!” “哈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谓大名,便是像蜜蜂般拼命的武士,和聪明的商人哪能相提并论?” “这么说,商家比武士更有本事了?” 蕉庵确认了身边没有武士之后,才道:“乱世乃是武士的天下,太平之时则由商家主事。但商人如果目空一切,武士就会怒而作乱。权力是武士的,利益是商人的,双方不谐不行啊!” “正如先生所言,这是可以避免战争的婚姻啊。” “民间好像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两家之间也会因此没有权力纷争了?” 纳屋蕉庵好像有些怀疑地看看茶屋,接过杯子,“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刚才有人说,如此一来,小牧长久手之战就彻底结束了。” “哦,这事。”蕉庵轻轻道,饶有兴致地啜了一口酒,“双方在此事上是有胜负的!” “哦?” “对,这一回,怎么说呢,”蕉庵降低声音,探身出去,“这次是你的主人——家康公大获全胜啊。”他小声地说着,又一次谨慎地环视四周。 听了蕉庵口里说出这等话来,茶屋很是不以为然,“我看未必……” “那么,是关白大人?” “不!”茶屋控制着自己的酒量,以防喝醉,“鄙人以为,在这场战争中取胜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天下太平后,是希望太平的苍生得胜。这不就是先生所说的大势吗?” “哈哈。”纳屋蕉庵高兴地笑着,连连点头,“正如你所言。可是仔细想想,最可怜的却是出嫁的朝日姬。” “是啊。” “她自己大概没有意识到,她的出嫁避免了一次战争,使得黎民百姓甚是高兴。” “没人告诉她?” “这么一件不可随便出口的事,谁敢告诉她?” “哦。” “随意出口,必会引起误解,譬如说武士如蜂,吸蜜的乃是商人云云,堺港人就会遭殃。”蕉庵忧道。 “哦?” “堺港人必须不断认清时势,可是好好梳理时势,以便从中获益,是须讲究方法的。” “是。” “若是德川大人,与他说朝日姬的事,他马上就会明白。可是,关白大人却不一样。” “不一样?” “向关白大人说时,一定要反复推敲——二人性情不同啊!关白之法,是前所未见的高明做法。若对他说朝日姬可怜云云,他定会动雷霆之怒。他最无怜悯之心,态度强硬,说一不二,此次令妹出嫁便是一例。别人说什么都没用。总之,峣峣者易摧,秀吉输不起,他雅量不够。” “先生这么一说,朝日姬更值得同情了。” “故,明日我会眼中含泪、心中合掌送她。” 大厅中央有八个女子不停地跳舞,一百叠大的酒席杯盘狼藉。女子们表演完后,主人淀屋常安晃着肥胖的身体,来到纳屋和茶屋二人身边。他让侍女先把托盘放到纳屋面前。“多谢光临,纳屋先生!托堺港人的福,我也喝一杯吧。茶屋先生和我们今日都甚高兴,还是说几句贺辞吧!”淀屋拿起酒壶倒酒,满怀喜悦道,“来,茶屋先生也干一杯!” “多谢!不过,我已经喝太多了。”茶屋赶紧从淀屋手里接过酒壶,给淀屋倒酒,心中突然想到,秀吉取了天下之后,眼前之人方是最大的胜利者。 虽然蕉庵及其他堺港人在和海外的交易中赚了不少银两,淀屋却包揽了海内的买卖。此后若秀吉和家康携手,使得太平持续,不知淀屋将会富贵到何种程度? 秀吉定会令天下大名来大坂置地建宅,如此一来,大名会各自从领地运来当地产物,然后经这些大商人之手,筹措经费。如此一来,大坂的大商家将坐收渔利。当然,这笔莫大收益的零头就可以使堺港更为富庶,真是令人吃惊。 “纳屋先生,我私底下向您请教,堺港人这次要拿出多少礼金奉给关白大人呢?”淀屋漫不经心地问蕉庵。 茶屋听了,大吃一惊。他还不具备为关白奉礼金的资格,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想来也是,若没有这些支出,这里岂不是黄金遍地了? 蕉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这些事完全委托给宗易先生,宗易先生会明白此中轻重,适时调整。” “哦,宗易先生已成了关白大人得力的心腹啊!” “就是。现在必须提醒关白大人,不要只关注这类奉礼,应尽可能积蓄可以用在海外的黄金。故,既可能送金银,也可送茶壶茶杯之类的名器。” “茶壶茶杯?” “是!关白大人对这些甚是欢喜。哈哈。” 茶屋又不自觉环视着四周。他刚被礼金的事吓了一跳,现又听到纳屋蕉庵漫不经心地说,要用茶杯或茶壶为贺礼。这么看来,堺港人以茶人的身份潜藏在秀吉身边,逐渐势大,他们一面谈论茶道,装模作样地说些雅事,一面瞒着秀吉,只愿少使些金银,真是费尽心机! 但是,这一晚没有更进一步谈论这样的话题。宴会持续到子时左右,茶屋和蕉庵就宿在淀屋家。 翌晨,他们二人也加入了拥向城池大门道贺的人群当中,一边看热闹,一边跟随队伍前进。这一日,天空灰暗,毫无雨意,闷热的空气笼罩着人群。 淀屋常安当然不可能和他们一起夹杂在人群中。他是大坂商家的首领,一大早就去了商家的会馆,左右逢源。 “茶屋先生,人真多啊!” “是,在下一想到偌多的百姓都在期待太平,就心痛欲裂。” “茶屋先生,你定要长命百岁。即使下一个时代不是关白大人的,也必属于你茶屋。” “先生说笑了。” “我会活下去。太平定会持续下去。” “是。”茶屋像孩子一样回答道,但是,他还没完全理解蕉庵的意思。 两个人不知不觉被众人挤到大门口左边的空地上。这里特别用绳子圈出一块地方,是为了大商家和他们的家人不被拥挤,能清楚地看见送亲的队伍。 辰时四刻,送亲队伍出城,最前面的是骑马持枪的富田左近将监知信和北政所的妹婿浅野弹正少弼长政。接下来是一百五十位盛装的侍女,后面有十二乘长柄轿,之后为十五乘钓轿。伊藤丹后守长实和泷川丰前守忠佐在轿后护卫,其后是价值三千贯的嫁妆,以及举着印有家徽旗帜的长长队伍,两匹满载金银的马装饰得甚是耀眼,项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走在最后的,乃是一直为这门婚事奔走的织田有乐、泷川雄利和饭田半兵卫。队伍井然有序。 当这支超过两千人的队伍在茶屋四郎次郎面前通过耐,茶屋几近茫然。他想象不出坐在最前面的长柄大轿里的朝日姬,会是何样表情。 四周洋溢着的喜庆气氛,与婚嫁之人的心情完全不合。 据茶屋查知,这门婚事经过了多次商谈。 秀吉对家康派来的使者——天野三郎兵卫意见甚大。他怒道:“商议如此重要的婚嫁,却支个不甚了了的人来,是何用意?赶快换人,派酒井、本多、神原来!”因此,京都的使者小栗大六紧急赶回滨松,把事情报告给家康。可是家康就是家康,断然道:“如此令人为难,莫如中止婚事,传天野回来!” 织田信雄、有乐和泷川雄利三人一听,大惊失色。“大人如此说,我等岂有活路?请原谅关白大人的一时之言。” 茶屋非常了解家康,他明为力顶,实为巧取。这样一来,不喜秀吉的家臣和北条父子也都满意了,秀吉那边的大名也定会重新评价家康。 家康把原本定于四月二十八举行的婚礼往后推迟,四月二十三才派最是反对这门亲事的本多平八郎忠胜进京。忠胜一抵京城,秀吉就给他设了一个颇令人费解的圈套。 秀吉在内野的宅第正式接见忠胜。当日夜,他微服来到忠胜的下处。这便是秀吉大胆的性情。他谈着长久手之战,送忠胜一把相州贞宗的短刀及藤原定家的小仓色纸,还给他先前并不喜的天野三郎兵卫康景送了一把高木贞宗的刀,确定了婚嫁事宜。 茶屋甚是明白双方的苦心。他不得不深深感叹,时势真的变了!秀吉和家康都认为定要争取太平,这在五六年前真是不敢想象。但今日这支队伍却是打开一扇太平之门的钥匙。可是,朝日姬是不是也意识到了,天下大势与她不幸的婚礼联系在了一起? 茶屋想着,对从眼前经过的队伍里的朝日姬暗道:“请忍耐,这是为了挤在这里送行的人和天下苍生。” 朝日姬端坐在大轿里,从京城到近江。从美浓进入尾张的清洲城之前,她始终呆呆地坐着,神情木然。道路的两侧挤满了迎送的人群。她刚开始看到这些人时,心中愤然。她觉得每个人都茌取笑,取笑她不能挽救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丈夫,反而浓妆艳抹地出嫁。她实无法平静下来。 “那是佐治日向守的妻子吗?” “不,现在是德川大人的夫人了。” “哦。本是尾张农夫之女,现在成了任兄长摆布的木偶啦!” 先前几日,朝日姬只要一想到处处都有这样的窃窃私语,就满怀惆怅,愁肠百结,木然呆滞。侍女和夫人们,以及她幼时的玩伴——此次负责护送的乳母之子——伊藤丹后守长实都特意来到她身旁,和她说话,告诉她一些民间的传闻趣事,可是,朝日姬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就这样,送亲的队伍于四月二十八离开大坂城,五月初五端午节时进入了清洲城。 “婚礼可能是初九。”伊藤丹后的母亲对朝日姬道。离初九只有四天了。 可是,他们抵达清洲城时,城内的气氛却有些反常。朝日姬住进了安排好的住所——本城的内庭,不大工夫,一起从大坂回来的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来了。 “为稳妥起见,大礼的日期决定稍微后推一些。我们要先一步回滨松作些准备,特来向夫人道一声别。”他们很不自然地说。 按原计划,二人是要陪着朝日姬到三河的池鲤鲋附近,才回滨松。但现在朝日姬的心似已到了滨松。她问道:“有什么意外吗?” “是!”本多忠胜威武地应道,“我家主公向关白大人讨要三条誓文,现在尚未得到答复,故大礼延至九日。” “誓文?” “我等与夫人说不清楚,亦不知当怎样细说。” “哦,那么我不问了。” 二人退出,朝日姬马上叫来织田有乐,询问此事:“婚礼好像要延期了,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有一事我不放心。德川大人向关白索要三条誓文,此非一般的婚礼,所谓三条誓义,其内容究竟是什么,有乐先生不可能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是女子,就不能告诉我呢?” 有乐脸色苍白地伏下身去,不得不说:“莫要担心,关白大人心胸宽广,定会把誓书送来。”他苦笑一下,“或许是关白大人有意让夫人在这里歇息一下,才特意叫人晚些送来。” “我不问这个,我是问三条誓文的内容。” “这……”有乐说着,微捋着胡须,“第一条,虽然两家结亲,但有关嗣位继承诸事,不得随意干涉。” “这么说来,将要成为我养子的长松丸,不能继承德川氏的家业了?”朝日姬脱口而出,自己却又感到疑惑:为何这么在意连见都没见过的长松丸呢?谁是德川氏的嗣子,与她又有何干? “不,不是。”有乐慢条斯理道,“您的养子为嗣之事已定,不会再变。” “那么,第二条呢?” “这实是难题,德川大人说,即使结了亲,因他在东边尚有劲敌,故,若关白大人西征,他恐不能陪同作战。” “哦。”朝日姬嘴上这么应道,却并不十分明白其真正的含义,“那么,第三条呢?” “这一条乃是理所当然。德川大人说,他要对付东边的敌人时,定会通知我们,绝不会独断专行。这也符合关白大人的愿望。” “那么,就因为此事,便要把大礼延期?” “是啊,德川氏的重臣和别人家不同,重臣必须得到主公的允许,方能行事。” “德川大人倒像是关白,而关白大人却成了家臣!” “哈哈哈!这是关白大人虚怀若谷。在下断定,关白大人定是想知,若不把誓书送来,这边会怎样,重臣们是自作决定呢,还是去问德川大人的意思,因此,他才有意拖延一些。” 朝日姬这时已经把视线移到院子里去了。端午大雨,院子里已是绿树掩映,欣欣向荣了。“哦,事到如今还要拖延,还要试探!这就是我的婚礼啊!” 有乐露出苦涩的表情,轻轻摇动扇子。 婚礼延期,对新娘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苦恼的了。此时,朝日姬已下定决心,不再东想西想。因为她知道,再怎么想,自己也只是被扔进井里的小青蛙,是被愚弄的对象,疲倦不堪。 初五的雨,又持续了两日。挟着风的五月雨,使得出生于不甚远处的中村的朝日姬,想到了烟雨濛濛的水田。幼年时,她曾站在田畔,望着落入水里的雨滴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开,这一幕至今仍深深映在脑海。现在她身份变了,装束也不同了,原来那个农夫之女,现今已成关白大人的妹妹。可是,隐藏在心里的不安却和先前毫无二致。 初十,有乐来告知,要出发了。 家康收到了令他满意的誓书?但是,朝日姬没有问这件事,有乐也未提及。 队伍在细雨中从清洲往东前进。附近看热闹的人比近江或美浓更多,人群中还有人狂热地叫喊,高兴地挥手。他们许是在祝贺中村农夫之女变成了关白大人之妹。 五月十一,队伍终于到了池鲤鲋,与德川氏迎亲的队伍汇合了。 德川氏的松平家忠、内藤信成、三宅康贞、高力正长、神原康政、久野宗秀、栗生长藏、鸟居长兵卫等人待朝日姬在冈崎的下处住下,就先后来道“祝贺”之言,态度比先前都郑重恭敬。家康恐是对兄长的誓书甚是满意吧? 朝日姬只是轻轻地点头回礼,却不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话。 一行人十二日晨离开冈崎,夜宿吉田。到此时,朝日姬方听说大礼定于十六日举行。 “夫人颇为疲倦,明日就不赶路了,这两日就在吉田歇息,十四日再赴滨松。”从小和朝日姬一起长大的伊藤丹后守来告之。 “那么,是把九日的婚礼改在十四日了?”朝日姬不满地反问。 “不,十四日不能举行婚礼。”丹后守以为朝日姬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慌忙屈膝禀道,“十四日入家老神原康政大人的府邸,在那里换装,十六日入城举行大礼。不论怎么说,这是关白大人的妹妹和东海道之守的婚礼啊!” 朝日姬突然想起了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人——领命前去行刺新郎的信长公正室浓姬。 绰号为“蝮蛇”的枭雄——浓姬的父亲斋藤道三,令女儿前去行刺信长,才把她嫁到尾张。秀吉和夫人宁宁亦常谈起此事。浓姬与信长因仇恨而结为夫妻,却平安和睦地生活;有的人因相爱而结为夫妻,日后却彼此提防、互相憎恨。人间百态,莫不是对人世无常的嘲讽啊!而朝日姬与他们的情形完全不同。她一想及此就毛骨悚然:若真有一人令我去行刺家康,那人会是谁呢? 绝非亡夫佐治日向守,他也恨秀吉,可是秀吉既是主公,又是妻子的兄长,他不能怎样,只好含冤死去。 朝日姬是夜在吉田城的卧房里,又看见了好久未现身的亡夫——佐治日向守。风声把她吵醒了,她惊恐地问:“谁!” 毫无声息地站在屏风前面的,是头发扎得整整齐齐、下半身染着鲜血、消瘦的日向守秀正。他不言不语。朝日姬问他来做什么、需要什么,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一直注视着她。 “小姐,怎么了?不舒服吗?小姐!”伊藤丹后守的母亲摇醒她,她方猛地跳了起来。这时日向守已经不见了,屋里亮着微弱的烛光,风远远地拍打着屋檐。 “不,没什么!”朝日姬道,却不想马上睡去。佐治日向守的阴灵没有令她刺杀家康的意思,只是忧伤地站在那里。朝日姬觉得,只要她想,他便会出现。 “你好薄情啊!”她责备着自己,却不敢出声。从此时开始,朝日姬就一直被刺杀家康这种念头困扰。 十四日抵达滨松,夜宿神原康政家中。这一夜和接下来的一夜,她都没有摆脱这种幻影。此次她看见的佐治日向守,不只下半身染着血,还披头散发,她甚至看见了自己在房中刺杀家康的幻影。 成礼的那一日,这幻影还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神原康政的府邸距城有六町远。 在清水平左卫门正亲和山本千右卫门的引领下,队伍于未时进了城。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天色阴沉,无雨,只有朝日姬坐轿,余人悉徒步前行。朝日姬着纯白衣裳,垂头坐于轿内。轿子两旁窗户开着,路人可以隐约看见她。 “听说已经过了四十岁,看起来还很年轻呢!” “是啊,像个姑娘一般。” “这样的话,大人会喜欢。” “是啊。虽说是人质,毕竟是正室,若太不般配了,总不成样子。” 窃窃私语的人群前面,站着神态庄重的武士。城内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庆祝仪式,连猿乐都准备好了。婚礼过后,要举行朝日姬收长松丸为养子的仪式。可是,还是有人露出不喜朝日姬之态。 本城内庭里,人们开始谈论家康会不会和这个四十四岁的正室同床共枕。因为,女人一过三十三岁,便已算步入老年。 “主公有这么多年轻貌美的侧室,应不会和四十多岁的夫人同衾了。” “可是,若不那样,就不成夫妻。” “不,这种婚事是可以例外的,怎么会像年轻夫妇那样。” 轿子在这种气氛中抵达大门。酒井河内守重忠露出忠厚之态,迎接客人。朝日姬此时更不放心了。她被伊藤丹后守的母亲牵着,走过了远不能与大坂城相比的阴暗走廊,朝大厅走去。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家康一面都未见过。家康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果真像她妄自想象的,乃是一个身材纤弱的、会在房里遇刺的人吗?他既是海道第一武将,想来和哥哥必有相似之处。但若家康突然提什么问题,她是否能以平常之心回话? 我乃关白之妹,既同意嫁过来,就断不能给兄长添麻烦。朝日姬胡思乱想时,立在大厅正面最高处的金屏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令她有些头晕目眩,恐是这几日连续梦见亡夫、睡眠不良之故。她摇摇晃晃,慌忙抓住侍女的手。 “请往这边来!”一个粗犷而威严的声音在金屏前面响起。 朝日姬猛地清醒过来,只见大厅两侧诸人,莫不纷纷垂头施礼。她感觉到坐在金屏前的那个胖胖的男人,稍稍动了一动。 那是家康! 朝日姬只觉他很黑,但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拉到上座去了。耳边响起松平家忠恭恭敬敬的声音,她知道是贺辞,却未能听出他说了些什么。 八个十三四岁的侍童拿出酒壶酒杯,其中两人来到家康和朝日姬面前,施了一礼。 “你先饮吧。”家康道,“事事女子优先,似已成了老例。”他的声音空洞而生硬,毫无感情。 朝日姬接过杯子,她还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便已成了他的妻子!杯中又出现了亡夫的脸。朝日姬闭上眼睛,把那幻影一口气喝了下去。她觉得很是不吉:把佐治日向守吞了下去,此后他会永驻她心里,随时令她行刺…… 杯子交到家康手里时,朝日姬第一次看到家康的侧面。她看到家康那丰满的耳朵似正轻轻颤动,仿佛听到他在说:“我这耳朵能听得见你心里在说什么!” 朝日姬觉得自己微微有些发热。 喝过祝酒之后,清水正亲把秀吉的礼物交给下人,长松丸被叫了出来,和朝日姬同饮酒。 礼毕,朝日姬进入为她新建的大殿,换过衣服后再次回来,她感觉热得难以忍受——是日向守动怒了?但现在她须和家康并排端坐同赏猿乐,之后大厅还须举行祝福之宴。 依例,宴会会持续到深夜。朝日姬提醒自己,一定要忍耐到那个时候。可是,她还未看完猿乐就昏倒了。 家康看到朝日姬突然倒向自己这边,遂责备道:“夫人醉了?”接着蹙起眉头,不耐烦似的道:“喂!喂!” 家康叫过沉迷于舞剧的侍女。侍女慌忙扶起朝日姬,这时她的脸已像白纸一般。四周顿时乱了起来。 “让夫人歇息一下,有医士吗?” “从大坂带了过来。” 三个侍女和伊藤丹后的母亲一起抱起朝日姬,她们以为家康也会站起身。可是,家康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斥责道:“众人正兴致勃勃,竟如此扫兴,带下去歇息!”旋以手势制止大家,“休要吵,安静!继续!”他说完,若无其事地盯着舞台。 朝日姬没再从新御殿出来,她曾两次派侍女来筵席上传话:夫人虽已醒来,可还在发热,实不能前来。 大坂来的人认为,庆祝宴会当就此结束了。 “奴婢想,大人若能些须探视一下,夫人自会觉得很有福气。”伊藤丹后守之母悄悄在家康耳边说。家康却道:“台上演得很好啊!”他没有离席。 对此事,大坂的女人们相当不快。但德川的家臣们也甚不满。“这个喜庆之夜,再怎么不适,也不可如此任性!”“对,太不应该了!” 家康对这些话置若罔闻,既不为朝日姬辩护,也不向女人们解释。双方的情绪激动起来。在不快的气氛之中,大家逐渐沉入大醉…… 不论他们个人处境如何,抱着什么感情,对百姓来说,可怜的朝日姬和家康结婚,却是一次胜利。家康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若意识到了,就当识得这不仅是为自己祝福的盛宴,亦乃可载入史册之宴,实为天下太平之宴! 织田有乐拿起扇子,舞了起来。他最明白这场婚礼的意味,更明白朝日姬的命运有多么可悲。 〖吾本大詹客, 名为白乐天。 如今至东国, 奉敕访仙山……〗 第十九章 帷幄三河 丰臣秀吉的使者陆陆续续来到冈崎城,乃是朝日姬嫁到滨松四个多月之后,即天正十四年九月二十五午后。 使者织田有乐道:“德川大人夫妇感情可好?” “比预想的要平稳。”冈崎城代本多作左卫门冷淡答道。 “大人用平稳来说夫妻之情,这话颇有些意思。” “在下只能这样说,其中细节,鄙人无权过问。” 翌日,德川家康才会从滨松到这里会见使者。因此,本多作左卫门和酒井忠次便于是夜在三道城的大厅设便宴,款待来使。入宴使者为浅野长政、津田隼人、富田左近将监、织田有乐、泷川雄利、土方雄久六人。有秀吉所派,也有织田信雄的人。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后,秀吉便立誓为了信长公,要与信雄为盟,连派使者都不违此则。当然,他们的来意不问自明:催促家康上京。 “关白大人对德川大人夫妇的感情有些不放心。不管夫人多大年纪,毕竟是关白幼妹,关白总将她当孩子看。”浅野长政道。 “我家主公也说夫人像孩子。”作左道。 “像孩子?” “是,像孩子般单纯无知,且又喜怒不定。” 有乐急忙给浅野长政递了个眼色,把话题岔开了,从一开始他便察觉到作左卫门话含讽刺,遂道:“听说酒井大人今夏曾出征至信州上田?” 酒井忠次比作左卫门语气更尖锐:“哼!对于此事,关白大人的处理方式和鄙人的本意相差甚远,故被迫中途停止了行动。” “不合大人本意,这么说来,是关白大人的不是?”津田信胜按捺不住,插嘴道。 “此事休要再提!鄙人还有事想请问浅野大人。”酒井忠次始终歪着半白的头,“奉行大人,本城叛者石川数正,现身任何职?” “关白大人很是器重他,现为出云守。” “作左,听到了?出云守!石川出云守数正大人,呵呵!” 作左卫门看了看有乐,道:“嘿!酒井大人!使者们已挂不住了,少说一些吧!在下敬浅野大人。” 浅野长政却耸耸眉毛,不耐烦地把脸扭到一边。看来,这绝非真心实意的酒宴,很可能是想激怒来使,使他们一气之下,见不到家康就打道回府。 “嘿!浅野大人……鄙人敬织田大人吧。” 有乐诧异地环视了一眼周围,接过作左递来的杯子。 宽三间长六间的厅里,只放了两盏烛台。桌上只有一道大菜,其外便只是些酱菜之类,除了两个斟酒的年轻武士,另仅有一个随时待命的老者。若非有深谙德川人性情的织田有乐,场面便可能闹到更不可收拾。 三河人对使者很是轻慢,但婚礼时却不是如此。有乐心道,难道朝日姬做了什么令德川人难以忍受之事?关白秀吉定未料到,此次出使,会受到如此不敬的对待。 婚礼过后,神原康政作为德川使者,去大坂回礼。那时有乐便有些不放心,因小牧之战时,神原康政散发了不少骂秀吉为逆贼的文告,惹得秀吉大怒,曾悬赏十万石要取康政首级。但此次康政为使,秀吉却出人意料地高兴:“不愧是家康。既然成了内家兄弟,便不可再留芥蒂啊!” 秀吉言出必行,当康政抵达京城富田左近犄监宅邸时,他当晚便特地去见康政,拍着他的肩道:“你来得好,康政!当初为敌,我曾悬赏十万石要你的人头;如今成了盟友,我要赏十万石给你。今后对家康仍须忠心耿耿啊!” 第二日,秀吉在新建的内野府邸款待康政,要他忘掉以前的不快,大送礼赏。 秀吉的家风和家康不同。虽然使者们不指望此次可以得到像康政那样的礼遇,却也认为自当受到相当诚挚的接待才是。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进城伊始,城代作左卫门和吉田来的忠次,便对他们不冷不热。 三河究竟是何意?两家联姻,关白大人本是好意。这样既给了家康面子,又为他进京给足台阶。家康理应感恩戴德,好好接待。可是如今一见,三河武士的待人之道实让有乐大出意外。既如此,酒宴就此打住罢。在见到家康之前,若与家老争闹,自会落下笑柄。有乐遂道:“我们都醉了,加上旅途劳顿,到此为止吧!请带我们下去歇息。” 忠次拿起酒壶道:“时间尚早,来,再敬你一杯。放心,我等不致为了拉拢关白大人的重臣,而在酒里做什么手脚。” 织田有乐有意装醉,推开靠过来的富田左近将监和浅野长政。“哈哈!喝得痛快,信口开河也不必在意。” “那么,再敬你一杯。” “我喝,我再来一杯,可是,我可要直言了,酒井大人!” “但说无妨。” “说实在的,喝了三河的酒,头晕。恐是我不惯喝此酒,酒是好酒,我却醉了。” “哦!听大人这话,三河酒劲道不小啊!” “对!酒说,就是要这几人醉了,让他们胡闹起来。哈哈!若我们未见德川大人,便酒醉闹事,酒定会嘲笑我们。仅仅嘲笑也罢了,我等若是做出不雅之事,岂不给几位大人添麻烦?多谢了,酒就到此为止吧,各位!” “是,已经喝得够多了。”左近将监尖声道。 浅野长政则惴惴不安地附和有乐:“散了吧!” “那么,作左,散了吧!”酒井道。 “晤!既然饭食不可口,也只好如此啦!”作左脸上有些阴沉,“令各位头昏的,不是三河的酒,可能是各位饮京都之水,身体太虚弱了。”他又吩咐年轻武士:“准备下处。” 忠次却还在纠缠。他喝得不少,也乘机装醉:“既然城代大人都这么说了,我忠次岂可再造次?本想再喝一气,看来却是不能了。不过,各位似还有些话要说啊。” “大人说什么?”浅井道。 “哦!看来,未见到我家主公之前,各位都很自持。鄙人太随性了,当如各位那般持重才是。好,明晚再喝!” “那么,我们先告退了。”众人道。 酒井道:“请!” 浅野长政领头,其他几人紧随其后,在年轻武士的引领下走了,忠次摇摇晃晃地目送着他们。 待人一走,忠次来到闭眼静坐、纹丝不动的作左旁边,一面大口喘气,一面盘腿坐下。“这可不行,作左太心软了!嘿,他们竟未动怒。本要挑起些怒气,然后寻了好看,他们竟不恼不怒。”他抬头望着屋顶,又道,“唔!他们不恼火,实有些反常,我们更不可大意啊!” 本多作左卫门默默地注视着烛台上摇曳的灯焰。他不像酒井忠次那么直鲁。这样接待,足能使人察觉他们的用意,嘲笑他们乃有勇无谋的乡下莽夫。作左虽是看到了这一点,却不去制止忠次,甚至故意添油加醋。其实,他和忠次的想法全然不同。 “作左!”忠次却以为作左卫门和自己一样,“我们如此作为,他们仍不恼怒,你不认为很奇怪吗?” “是奇怪。” “实话告诉你,从一开始,我就不真心赞成两家结亲。我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你假意赞成?” “对!我考虑到战事不可避免,把秀吉之妹做人质,对我们有些好处。”酒井悄悄环顾四周,低声道。 作左卫门目光定定,低语道:“既如此,两个人质岂不更好?” “两个?” “对!此次使者定是要把秀吉的母亲送到冈崎来为质,以此让主公上京。” “作左,你过于天真了!你未明我的意思。问题在于,这个所谓秀吉的母亲,你不妨认真想想,像她那把年纪的老太婆,京城里数不胜数!但我们三河人,谁亲眼见过秀吉的母亲大政所?没有一人!”忠次道。 “除了一人——” 忠次道:“那便是夫人。可是,倘若他们事先就已作好了谋划,又当如何?咱们均未亲见,要辨其真伪,只有通过使者言行态度确认。” “由此你才故意激怒他们?”作左问道。 “难道你无意用这种方法?” “我只是痛恨他们,才以此相待,如此而已。” “那可不行。我以为,他们若把真的大政所送来,自会因此恼怒。我们不妨先试探试探。” “那么,你已看出他们不想真的送人了?” 忠次道:“我还未有此确信,故而问你。” 作左没有正面回答,他自烛台移开视线,道:“若送来的大政所是假的,怎生是好?” “若是假的,首先,便要阻止主公进京!”忠次道。 “然后呢?” “可能会发生战事!开战也不怕,我们手中握有一个人质。”正说着,方才送使者歇息的年轻武士回来收拾残席,作左卫门绷着脸立起身。 三河人仍不欲家康进京。而秀吉对此事却现出极大的耐性,甚至到了讨好家康的地步。关白勉强妹妹夫妻离散,又把她嫁过来,连母亲也要送来为质,真是闻所未闻,异乎寻常。 秀吉必然是要用妹妹之命来换取家康之命,这是他早就打好的算盘。因此,家康一旦进京,定会在某个地方被害,而且那个送来的老太婆,也必非秀吉母亲。大家的结论只有一个:如忠次所说,既已娶得朝日姬为质,势不两立的双方便当决一雌雄。 但作左卫门和酒井的想法不同。他认为,像秀吉这般人物,不会送个假的母亲来,主公也不会就此拒绝进京。 不进京,事情便不会了结。 作左想,他与忠次意见相左,却绝不可让家中众人知道。一旦众人知此,他不仅会被解除城代之职,而且会被隔于涉及此事的一切行动之外。因为忠次的意向正是重臣们的想法。 “大家都知道,双方矛盾愈大,就愈要阻止主公进京。可以托辞生病、有事耽误,或者是领内有人作乱。这和是否一战并非一回事。关白一开始就太过亲切,清楚了这些,就不能让主公上他的圈套,惹上杀身之祸。”从走廊出门厅时,忠次还在重复着这番话。作左卫门默默送他进了本城的卧房。 外面一片漆黑,天空星光闪烁,树叶上落满露水。 “糟!”作左卫门在回三道城的途中突然暗道。 目前一观,家中缺乏应对之才。石川数正投靠了秀吉,本多正信又不那么精明,阿部正胜和牧野康成二人尚年轻,在京城收集信息的,为小栗大六和茶屋四郎次郎二人,他们又似无改变众人之论的威望。因此,除了等主公自己决定,实无他法可想。若主公真的不顾及众人意见而进京,众人能接受吗? 或许不会公开反对。但随行者若在京都或大坂看到秀吉某些令人无法容忍之处,随时会爆发。但若遇同样的事,秀吉焉敢在三河发作? 若秀吉对家康无礼,三河也会对朝日姬和秀吉之母予以报复。若是如此,家康进京实毫无益处。可是多数人仍坚信,如此做对德川氏有益无害。设若如忠次所料,秀吉送来的并非生母,却也有方法识别。小栗大六、茶屋四郎次郎有很多为官的茶道知己。他们经常往来于大坂城内庭,当然见过大政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秀吉会如何对待进京的家康,事前必须有些算计。 德川家臣们本就带着敌意而去,如并不上当,秀吉的阴谋就落空了。秀吉敢有前所未闻的举动——把母亲送来为质,又逼家康进京,目的不过是向天下示威。但,另有一事也让人甚放心不下:见面时,秀吉会否把家康当成家臣,令他出兵九州?由此看来,有再多人质也难保平安无事。 这一夜,本多作左卫门几乎没有合眼。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以便应付明日家康接见使者的种种变化,可是好法子并非轻易能想得出来。 天亮时,本多作左卫门愈加憎恨起秀吉来。经过一夜合计,作左以为,这不是秀吉的阴谋。若真是阴谋,石川数正怎么也当递些消息。但若不是阴谋,为何秀吉竟能有如此惊人之举?秀吉已非寻常之人,其胆识自当超乎常人,做出常人想都不敢想之事。实有必要想想主公平安进京之后的事了。 丰臣秀吉能让三河武士尽释前嫌,心安理得地回来吗?其以关白之身份,为了天下,竟连母亲都送来为质,而我德川氏不仅怀疑人质之真伪,还迟迟不愿进京。由此,世人自会渐渐对秀吉渐生好感,久而久之,家康的光彩自会日渐黯淡,甚至成为导致德川氏分裂的根源。 石川数正抑或正是因此才出奔!出使之初,石川乃是以欺骗秀吉的目的接近他,可是不知不觉间,他竟成了秀吉的俘虏。人心与人事,岂是均如磐石? 作左卫门心事重重地迎来了翌日早晨。不知何故,他竟惧怕面见主公。 若是不放在心上,则可了然无事,可他不能不把主公和秀吉加以比较。若是意识到主公甚或远不及秀吉,他的信念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设若对主公的信念动摇,他还能一如既往地效忠德川氏吗? 午后未时,德川家康抵达冈崎城,作左卫门异常焦虑地迎接了他。随家康前来的除本多正信、阿部正胜、牧野康成三人,还有在京都受富田左近将监照顾过的神原康政和永井直胜。 家康进了本城的小书院,即问忠次与作左卫门:“都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和态度都甚是坦然,作左卫门有些吃惊。 忠次耸起肩膀,探身出去。“主公,让大政所来做人质,实在奇怪,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轻易答应。”家康看了忠次一眼,颔首转头道:“作左!有乐怎么说?” “有乐?” “事情已经很是明白。我问的是时间,他们何时把大政所送来,我何时进京?” “主公,进京之事,您已经决定了?”作左卫门努力抑制住情绪,声音仍然有些哽咽,握紧的拳头放在膝盖上,不停颤抖。表面上,他必须和忠次保持一致,反对进京,他却欲借此机会一试秀吉和家康的器量。 家康轻轻点头。“考虑已够久了。夫人已来四月有余,秀吉称母亲是想见女儿而来,理由并无不是。但世人还是会以为大政所乃人质。我也是这样想。” “主公因此决定进京?” “是。倘若再横加拒绝,自会被关白耻笑!他既惊世骇俗,我亦当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回应。” 本多作左卫门吞了一口唾沫,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不同寻常的方式……” 家康泰然自若道:“为了天下,他连母亲都送来了,我也情愿进京!天下,本也是我的志向。” “在下不明白!”忠次目光呆滞地摇摇头,“秀吉必是料定主公会如此一说。主公,性命只有一次啊!” “是啊。”家康笑道,“为了天下苍生,我这命有何不值了?” 作左卫门屏住呼吸,不由得“唔”了一声,一慌忙环顾四周。主公此话有深意,忠次之辈真能解其中曲直吗? 家康也看出,秀吉此次是以母亲作赌注来挑战,便必当作出回应。可是众人的眼光还没有那么深刻。 “主公志在天下,这一点在下明白,故更不能轻举妄动。作左,即便送来的是真正的大政所,而他想用一个老太婆换取主公的性命时,该当如何?你我当同心协力,让主公打消上京的念头。作左,你以为如何?”忠次开始滔滔不绝。 作左轻轻止道:“这是当然,可你别急,切要先听主公说个明白。主公,您是准备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了?” 家康不答,看看忠次和康政,又瞧瞧正信和正胜,苦笑。他看到每个人都露出反对的表情,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插嘴,遂道:“各位都反对?” “主公绝不放弃自己的想法吗?” “当然不放弃!”家康断然道,“现在若被秀吉踩到脚下,便会一辈子不得翻身。我不想屈辱地活着!” “主公!”忠次又道,“这不是说笑,重臣都对主公进京很忧虑,方才……” “且等!”作左卫门再度止住忠次,直视家康。他心跳剧烈,目光专注,脸色红润。若现在只有他和家康在,他定会毕恭毕敬说:“不愧是主公!”然后自会高声赞扬——主公天性宽厚,不必以刀枪去对抗秀吉的奸猾。现在他却只得道:“在下想问主公,既要进京,该如何处理家中争议?主公对此定有周全的安排,请告诉众人,此后在下再说看法。” 家康好似一直在等着这话,他满意地连连点头,旋又微笑,道:“作左,德川家康并非不珍视性命!” “主公切切要珍视性命!” “故,若明知有险,我自不会进京。此次上京,并非草率决定!除酒井忠次、本多忠胜、神原康政、鸟居元忠各部,阿部正胜、永井直胜、西尾吉次、牧野康成等,全要率部随行!” “啊?兵力……兵力会超过两万。”作左卫门瞪大眼,猛然捧腹大笑起来,扭头对忠次道,“关白大人妹婿进京,当然要大张旗鼓,浩浩荡荡。” 就连秀吉,也不会轻易率领两万大军进京。倘若一开始便把这些说清楚,众人也就不会忧心忡仲了。众人都以为,最多不过带二三百人前去,方才坚决反对。 “嘿,真是闻所未闻啊!”忠次也笑了,“两万以上将士,随时可以应战,作左,好!” “哈哈!如此,那位趾高气扬的关白大人也会出一身冷汗。他以生母为质,我们以两万大军为回礼,威风凛凛进京。真是前所未闻的一对内家兄弟啊!” 家康待大家的笑声止了,方道:“你们似都明白了,那么,我便要部署:作左与井伊直政留守冈崎,大久保忠世驻守西尾城。众位有何异议?” “怎会有异议?”作左大声道。 “那么,将使者请来。”家康道。 众人的不安烟消云散。本多作左卫门喜形于色,起身往外去。让秀吉恨得咬牙切齿的主公家康,此次要不吝钱财,浩浩荡荡地上京,自要出乎秀吉的意料。秀吉闻知如此安排,不知会何等惊惶失措! 秀吉再自以为是,但面对两万人进京,他也会心惊肉跳。尤其是生母在冈崎,妹妹在滨松。仔细想想,这是要给秀吉一个下马威。既如此,亦不必对使者冷嘲热讽了。 会晤与昨夜在三道城的酒宴气氛大不相同,现在众人无不眉开眼笑。家康一开始便声称定会进京,略看了看秀吉的书函,便马上探询日子。 浅野长政回话道:“太夫人大概十月初十至十三从大坂出发,抵冈崎大概在十八九日。” 家康轻轻颔首:“那么,我二十日上京吧,待向太夫人请过安后,即刻出发。抵达京城,大概是二十四五日,二十六七日去大坂拜见关白大人。” 本多作左卫门胸口一热。在他眼中,主公德川家康的身影,从未如今日这般魁伟高大,直如一棵苍劲青松。作左卫门毫不否认,秀吉乃是罕见的英豪,因史上从无一人能由农夫一跃而为关白,但主公完全不在秀吉之下。 双方看法很快达成一致。大政所来时,由家康同族松平主殿助家忠至池鲤鲋迎接,陪她同往冈崎。冈崎城内,由井伊兵部少辅直政负责安全。不日,朝日姬由滨松来冈崎和母亲见面,可于大政所在冈崎期间陪侍一旁。家康到京后,于茶屋四郎次郎清延宅中稍事歇息,再住进秀吉之弟羽柴秀长在京都的府邸,在彼处商议其后事宜。由于正亲町天皇将于天正十四年十一月初七让位于皇太子(后阳成天皇)等拜见过天皇之后,家康回冈崎,即刻送大政所返回大坂。 诸事在半个时辰之内商议妥当,接着举行酒宴。 是晚灯烛辉煌,主菜也增为三道。当然这与秀吉的招待相比自是稍逊,但在冈崎,却是上等佳肴。侍女出来斟酒——作左卫门没有侍女,乃特意到西尾招来。 亥时左右,宴会方罢。家康回卧房,作左卫门执意要送他,实是有话要说。路上,作左道:“主公,两万军队随行,您未向人提过吧?” “连数正都没有说过。然,我曾言,既是关白内弟,随行更不可寒酸,以免遭世人耻笑。” “但如此一来,是否会激怒关白,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骚动?” “你放心。关白之心,我甚是明白。” “另,关白看了这般军容,会不会让我们出征九州?” 家康低声笑道:“作左,你的胆子太小啦!” “噢?” “我正是为了避开此次出征,才率大军前去。光凭这些军队,却还不足以守住后方。不过,关白却可放心西征,因为东边有我镇守。” 作左卫门目光犀利地看看家康,施了一礼。“请主公早些歇息。”他乐不可支,出于对秀吉的彻底了解,这般安排自是万无一失。 家康却又叫住了正待离去的作左,语气出人意料地严厉:“此事我不再提,不过,你要尽心守好冈崎城。好好考虑考虑,谋划周全些!你还没有明白我想法的一半啊!” 作左诧异地看了家康一眼,再次叮嘱道:“请主公早些歇息吧。”家康一边目送着他的背影,一边令侍童头目鸟居新太郎为他更衣。 “主公,您为何斥责城代大人?”新太郎边牧拾衣物边问。家康已坐在案前,打开了佑笔写给他的进京备忘事宜。 “你不知?” “是,城代大人似也不明。” “哦,能明白这些已经不错,这是你们所不能明白的设计啊!” “设计?” “是啊,一生的设计。若一步走错,便将万劫不复。你退下吧。” 家康心平气和道,突然觉得作左卫门的不明,实在出乎意料。良久,却又觉得,作左不明,似乎也可理解。 作左卫门和酒井忠次知家康要率大军随去,都安下心来。他们大概是认为,如此一来,秀吉就不敢再拿家康怎样。可实际上,家康对付秀吉的策略,并不那么简单。 秀吉继承信长公的遗志,想统一天下。那些与秀吉有同样大志的人,只能隐忍不言。家康众臣对秀吉的厌恶日益加重,就是一例。但,没有比使世人陷入争斗的陷阱更悲惨的了。今川氏之灭、武田氏之亡,明智、柴田之败,无不因天下之争。毋庸置疑,家康若要与秀吉对抗,最终只能一战。战事必分胜负,不是秀吉败,便是家康亡。然而,天下实另有一条共存之途。二者大志本就相当,不争反合,为了天下黎民,为了亿万苍生,合而为一,殊途同归! 这种合而为一,绝非牺牲自己或消灭对方,而是求同存异,彼此倚携。一旦对立,忽略大志,则有再度陷入乱世之虞。但若能化敌为友,则可同心协力,为天下开福泽,这便是家康的想法。但秀吉有此意吗? 即使秀吉毫无此意,而时时以征服者之心对待家康,却也不必太过忧心,家康亦不会因此而心生不满。 “我要接近秀吉,做神佛的眼睛。”此时的家康,其心宁静,其怀从容。可他的想法,作左等人能明白吗? 家康开始检查备忘诸事,忽觉屋内好似有人,回头一看,本以为鸟居新太郎已退到隔壁房间,此刻他仍端端正正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新太郎,你且去歇息。” “是。”新太郎一脸疑惑地理理额发,摇晃着上身,“小人没想过在大人就寝之前安歇。” “哦!我若一夜不睡,你也熬到天明?” “主公,您真的决定要进京了?” “是。你没听清楚吗?哈哈,何事这样严肃?” “允许小人陪您一起去!” “唔!这是为何?” “小人要捧着主公的刀,守卫在您左右。请主公切切答应小人!” “谁这么教训你的?是你父亲元忠?” “是,小人自己也这么想。”家康笑呵呵仔细打量着新太郎。他已有了成人的模样,可是在烛火下,他沉思的表情看来仍甚是幼稚,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家康道:“你是认为我会有危险?” “小人没这么想。” “那么你就该放心才是。” “不,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 “是!您刚对城代大人说过,他只明白您的一半。” “哦?” “小人听到主公这话,就想起父亲的话来——即使主公身不涉险,小人也必须忠心守护身旁。让人看到德川氏的人形影不离,无机可乘,这对日后自有好处。父亲告诉小人,凡事都不得大意。” 家康抬起眼,默默盯了他一会儿。他说给作左卫门的话,年轻的新太郎似完全懂了。家康遂笑道:“嘿,你是这么想?” “主公!请带小人一起去吧。小人绝不会输给祖父和父亲。请切切把我带上!”新太郎用额头抵住榻榻米央求道,见家康良久无言,又道,“主公,怎的不说话?您觉得小人的想法不妥?” 家康无言。 “父亲常把祖父的事讲给小人听。他说,武士的胜负,并非只能在战场上决出,平日里谨慎小心,最是重要。” “……” “所谓家风,非一日一代可成,必经严格培养。这是祖父念念不忘的话。我家三代侍奉主公,此次若新太郎不能陪主公进京,实无颜见祖父、父亲!” 家康突然悟到,在这年轻人的内心深处,烙下了伊贺守忠吉和彦右卫门元忠的严训,这一切深深打动了他。“新太郎,你想让京城和大坂见识见识三河武士的气魄吗?” “是!如此关白大人才不敢再欺侮我德川氏。” “哈哈!这么说,不带你去真不行啦!” “大人答应带我去了?” “好,带你去。不过,我和秀吉无论发生什么,你都须保持冷静!” “是!” “一定要严肃谨慎,像岩石一样守在我身旁!” “是!像岩石一样!” “好好,伊贺守地下有知,也当十分欣慰。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我要歇息了。你也下去吧。” “是!小人在这里看着烛火,等大人睡着了再去。” “哈哈,好,依你。” 时已近子夜。屋内外静寂无声,只有远处传来狗吠。家康站起身,缓缓伸伸懒腰,熄灯上床。 在滨松城已经十六年。好久没来的冈崎,一片秋日的宁静,耳边却似有好些人,在诉说些什么。信康、筑山夫人、德姬、石川数正……伴随着这些声音,朝日姬的影子悄悄掠上心头。 家康到现在还未碰过朝日姬。因此,由大坂跟过来的侍女们,都认为是怀孕的爱妾阿竹的缘故,一直怨嗟不止。阿竹、朝日姬,家康、秀吉……到底谁更幸福,谁更烦恼? 家康想着这些,不大工夫便匀匀睡去。他身体康健,不会为这些事难以入睡。 第二十章 聚乐第 丰臣秀吉观赏了内野聚乐第的初霜后,于天正十四年九月底由京都返回大坂。是年秀吉格外忙碌。史上的新时代,对他个人而言,亦是辉煌人生的起点,现在正是关白开创浩荡大业的时刻。 在大坂取得成功的黄金茶室,于九月二十在京都的小御所重开。正亲町天皇领着众公卿,纷纷到席上献茶,令内庭的夫人们瞠目结舌。 黄金茶室有三叠大,屋顶与墙壁都粉饰着薄金,隔扇的骨架也由黄金所制。用红纱代替纸,装饰架是金星泥金绘的漆器,所有物件无一不是黄金……使用的茶器、杓柄、茶匙等,当然都是金光闪闪的黄金打造。这场面,足以令贫穷的众公卿叹为观止。 是年五月在东山选地,建筑方广寺大佛殿,六月初三,与关自身份相称的内野聚乐第这一浩大工程也开工动土,甚是繁忙。 大坂城的九层天守阁已让世人大开眼界,此后关白显示出来的无限财力,更会让天下震惊,新的时代已然到来,此念已深植人心。由京都、大坂至堺港,无人不承认秀吉乃是天下人。但,在秀吉实现宏伟大志的途上,却有一个始终困扰他的障碍,那便是德川家康的向背。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秀吉是在主动出击,聚乐第、方广寺的开工兴建,京城的复兴和华丽的尊皇仪式,都是对家康施加的连串压力,想使其屈服。将妹妹及母亲送去为质,催促家康进京,种种思考和手段,秀吉比家康来得明快果断。 秀吉抵达大坂,出来迎接他的八个茶道友人中,有他最喜欢的茶道名家千宗易,弟弟羽柴秀长也在一旁。秀吉坦然走过百间长廊,朝内庭而去,一边走一边道:“宗易,不久前叫人做的茶碗,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大人喜欢吗?” “那个黑色的,不好!” “哦!这么说,大人喜欢红的了?”宗易笑道。秀吉没有吱声,问弟弟秀长道:“参议!参议!大政所还未答应?” “没有。” “怎么?使者回来的日子都定下了,她还未答应!” “此事毕竟从未有过,北政所夫人等亦在尽力说服。” 秀吉有些怒了:“宁宁和你都慢条斯理地急死人!事情应按计进行才是。好,让我去!宗易也一起来。好好记住,若要人服气,当有好策略!”他大吼大叫,穿过众房,来到母亲大政所的房间。“母亲,妈妈!是我,是关白秀吉啊!”他的声音依旧震天动地。他在母亲面前用说笑的口吻自称“关白”时,意在施加压力,秀长和宗易对此甚是明白。 秀吉称呼母亲为“妈妈”时,是表示亲切,甚至有几分娇意;称呼“母亲”则较沉着;若称呼“大政所”则是严肃有加。闻者不以为怪,因为秀吉的性格本就多变。 一听到秀吉的声音,大政所和北政所房间的门一起拉开了。二人的侍女几乎同时来到廊间迎接,大家都从秀吉的语气中感受到他的好心情,侍女们也都带着安心的笑容。 “我回来了,叫北政所马上到母亲房里来。”秀吉吩咐着,从侍女中穿过,来到母亲房间,“再靠近点,母亲!”他声音震天响,挨着母亲坐下,“了不起!天下的匠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大政所向秀长和宗易低头致意后,方道:“关白大人是有事要说吧?” 她表情比日常严肃,有些焦虑地把头转向一旁。最近她似乎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与“大政所”的称呼,可是今日却甚有戒心。 “叫北政所过来!”秀吉对侍女道,“一起听听,免得重复同样的话。”当北政所走到门口时,秀吉摇手道:“宁宁,母亲问我有何事。我要说,这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功德无量之事啊!” 北政所看了大政所一眼,一时无言。 “知道吗?昔日日本第一大佛,在奈良东大寺,此佛高五丈三尺。可是,此次我供奉在京城方广寺的大佛,比奈良的大佛还高一丈!而且是甚为壮观的漆胶五彩大佛!供此佛像的大殿,必是日本第一……” 他说着,悄悄看了看妻子和母亲,“那里使用的房梁,乃是特意由富士山运来。到时,家康和天下世人都会惊叹不已。一根房梁价值千两!而大堂则高二十五间、长四十五间、宽二十七间五尺!没见过世面的人,必会被这恢弘气势吓得昏了去。对吗,母亲?” “是……是……”大政所颤道。 “不仅如此,这天下第一大佛殿,面上乃是为天下黎民祈求安泰,其私底下,乃是为母亲大人祈福……” 秀吉正说到此处,北政所简洁地打断他:“大人!在谈来世和佛果之前,我有现世的话要说!” 秀吉似不闻,旋郑重地以商量的语气道:“还有宁宁,聚乐第完工之后,你和母亲定要搬到那里去住。” 他向北政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插话,此中之意不言自明,“哈哈,这是我丰臣秀吉留给后人的首屈一指的大佛殿。完工后必蔚为壮观!东到大官,西至净福寺,南到下长者町,北至一条,而且,各地寺社也会陆续捐赠珍木奇石。占地之广,用材之丰,雕饰之奢,古今罕见!” “大人!”北政所插嘴道。 “为此,我必当为天下人谋福才是。我是为了天下众生啊,母亲!” “大人!” “何事?我正在和母亲说话呢!” “母亲已候您良久了,有事要与您商量。” “商量?” “事情商议完毕,再慢慢谈说佛果之事吧!对吗,母亲?”宁宁道,对向她投来求救眼神的婆婆点点头,然后淡淡对侍女们道,“你们先退下,回头再来听大人讲奇闻异事。” 秀吉看了秀长和宗易一眼,叹了一口气。看来,在这里,身为关白的秀吉对与母亲站在同一立场的北政所,也不无忌惮。“宁宁!休得放肆!” “妾身并未放肆,只是于大事上所见不同,母亲并不能认同大人所言。” “在下还是暂且回避吧。”宗易忙站起身。秀吉则慌忙阻止:“不必,此事对你和秀长不必保密。” 一刹那,屋子里的空气仿若冻结了。 “哈哈!”秀吉先笑了。 “你直说吧!是不是滨松有什么令人不快的消息?”大政所道。 “呵呵!您都已经知道了。母亲!”秀吉夫妻相视而笑,可大政所却没有笑。因对身居高位的儿子的恐惧,再加上对远嫁女儿的担心,她一双老眼已布满血丝。“大人!朝日让我不可去三河。” “哦,那么她不想见母亲啦?” “不,不,她是对我不放心啊!据说,三河人对我心怀歹意。” 秀吉一听,困惑地摇着头,看看北政所,她却故意把脸扭到一边。北政所不帮秀吉说服母亲,如此一来,大政所会更是不安。 细细地思虑一番,现在情形自是可笑之极。当年,一听光秀要把生母送去为质,秀吉在母亲面前大大痛斥了一番:“连生身母亲都送给人当人质,真是狼心狗肺!”现在秀吉要做的,与光秀当年所为究竟有何不同呢? “不,不一样!”秀吉心中道。光秀乃是为了实现个人私愿,我丰臣秀吉乃是为了统一天下,是为了苍生。可是,怎么才能让满怀戒心和恐惧的母亲明白这些道理呢? “母亲,”秀吉露出笑脸,“您现在说的话,与您大政所的身份有些不称啊!所谓大政所,不只是关白的母亲,而且是天下人的母亲啊!” “大人!”大政所立刻打断他,可能她已知道秀吉的下文,便要先声夺人,“朝日与家康,还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吗?” “朝日病了吗?” “不,不!三河人表面叫她夫人,实则把她当作人质。家康宠爱小妾阿竹,看都不看朝日一眼。” “哈哈,有意思!母亲代朝日嫉妒。” “你这是什么话,关白大人?”大政所甚是不满,她看了看北政所。 秀吉抢道:“宁宁,这些事我们都一清二楚啊!” 大政所忙回道:“是,那个叫阿竹的妾,乃是武田浪人市川十郎左卫门之女,对已故右府大人和大人您很是仇恨。” “哦?” “母亲方因此痛苦,而日渐消瘦啊!” “宁宁!不,母亲啊!这是家家户户都可能遇到的事,也是对新人的嫉妒。” “万一朝日真的有闪失呢?对吗,母亲?” 秀吉轻轻用手止住北政所:“此事大可不必担心!写那封书函的,不是朝日自己,必是她身边的伊藤夫人。” “是。” “所以你们尽管放心。若真有事,石川数正派去的人都会如实禀报,滨松的情形我了如指掌。朝日现正自在住于家康特地为她建造的新御殿里!”说到这里,秀吉终于想出了说服母亲的好方法,他扬扬得意地高声笑了,“既说到了这里,我不妨将此中机关全然告诉母亲。母亲啊!大政所夫人啊!”秀吉探身,和颜悦色道:“此次安排母亲去冈崎见朝日,乃是孩儿密不告人的明智之举。” “密不告人?” “是啊!孩儿乃太阳之子,智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哈哈,母亲,这一去,孩儿乃是让母亲去接朝日回来的。” “接她回来?” “当然。”秀吉认真地点头,环视四周。秀长和宗易,也因这出乎意料的话屏住呼吸,唯北政所含笑不语。“母亲知道吗,孩儿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母亲和朝日等亲人都幸福,让大家过上安泰的日子。” “这个我明白,你本是世上少有的大孝子。” “对!若我只能获取天下,却绝非孝子,也毫无意义。可是,我丰臣氏备受世人瞩目,断不能如农夫商家那般惟利是图,而要多运用些智略和勇气。我们自不能以思念女儿为借口,把嫁到滨松的新娘叫回来。” “那是当然。” “所以,才让母亲去看她,母亲明白了吗?您身为大政所,听到世间传言,说她是人质,会被杀,却依然毅然前去。此去当然甚是安全,即使有些鲁莽之人,也不敢造次。德川氏众人对孩儿甚是友好。哈哈,明白了吗,母亲?” “是。” “这样,大政所要到遥远的三河去见自己的女儿了。” “哦……” “有心之人,一想到这种母女之情,就会情不自禁流下泪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秀吉陶醉于自己的说辞,双眼竟都湿润了,“明白吗,母亲?此事非同小可。母亲去见女儿,女婿正好也到了京城。他一来,孩儿定当以手足相待,让他亲眼看到丰臣秀吉乃是为了天下。家康断不会误解了我这一片苦心。我会告诉他,母亲如何如何想见女儿,日后也要让朝日回来看望母亲。” “哦,哦,是有几分道理。”北政所不禁道。 “因此可说,此次其实是去迎接朝日。母亲明白了?适时会把朝日叫回京城,大家一起住到聚乐第。一旦家康能和我齐心协力,亦定会常来京城——他乃是关白妹婿啊!由此,妹妹住到母亲所在的居城,不就顺理成章了?如此一来,阿竹众女子,岂能奈何得了她?母亲,这便是孩儿的全部想法,不过,切切要保守秘密。” 秀吉说着,悄悄拉起母亲的手,撒娇似的贴在自己脸颊上。其实,不管什么场合,秀吉都是那么坦然。不论是面对母亲,还是大敌当前,他常会表现出孩子气,却又行之泰然。不论是心怀祸心,还是胸有奸谋,他都是振振有辞、大义凛然。 “此事唯有母亲方能办到,别人代替不了。您去一次,便可说想念朝日想出了病,也便有理由把朝日叫回来。这个借口太好不过了!回来后仔细询问她,若当真夫妻不和,其时我再叫家康来京理论不迟。” “大人!” “母亲还有甚不明白的?” “都明白。知子莫若母啊!” “是啊!母亲若不明事理,怎会生出孩儿这般人物?” “可是……我到冈崎后,不会生出意外吧?”大政所还是不无担忧。 “我懂!母亲,您放心,不会有差池。孩儿的初衷,是和母亲、朝日共享天伦之乐,京城的内野新邸才叫聚乐第。” “聚——乐?” “对啊!顾名思义,所谓聚乐,便是聚集一堂,共享天伦之乐。” 秀吉又转向秀长,“参议,不出所料吧?不愧是我们的母亲!好,把有乐的计划告诉母亲。”他扬起下巴,命令道。 大政所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看宁宁,双眼红了,道:“北政所,关白大人既然这么说,应当不会出什么差池。” “是啊,母亲要辛劳一番了。”北政所道。 “就这样吧,也是去迎接朝日。” “媳妇更加敬佩大人了。” “是啊。他的心思确实没人比得上。”大政所道。 “正因为如此,大佛殿也好,聚乐第也好,都气势宏伟,天下第一。”北政所道。 秀长轻轻摊开一个册子,给大政所看。“请母亲听听行程安排。” “我听着。” “十三日从大坂出发。除了侍女,还有十数步卒随行,沿途的大名自会竭尽全力暗中保护母亲,母亲尽可放心。” “哦,这么说,只有五天就要启程了,何时能到冈崎?” “预计十八日抵达。” “十八日?还真快啊!只怕朝日等不及了。”大政所的不安似都已消失,但当和秀吉相视时,她仍然脸色发红。 秀吉对秀长使了个眼色,让他收起册子,好把话题转移到大佛殿上去。“许久不曾这样了,和大政所、参议一起用饭,宁宁亦要作陪!”他怕一旦再对母亲有什么承诺,会令自己更是不安。因此,他陪着母亲拉家常,不觉两个时辰过去。 “大佛殿竣工后,天下咸服,盛世将成。宁宁与母亲也都要入住聚乐第,再将家康与朝日接过来,如此,岂不其乐融融?到那时,不只我们,首先要请天皇行幸聚乐第,再举行国祭。对吗,宗易?”秀吉说着说着,已远离了计谋,开始了天真的狂想。北政所与他一唱一和,她甚是清楚秀吉的心结,故她有时站在婆婆一边,有时又会压制婆婆。 饭后,秀吉回到本城大厅,属下已候多时。此时,大政所如同一个孩子般,只想插翅飞到滨松的朝日身边,道:“看到我去接她,朝日定很惊讶。” “是,母女可似尽情倾诉别情,痛痛快快拉家常。” “媳妇。” “母亲。” “我该给女婿带些什么礼物?给朝日带的是她最喜欢的砂糖。” “礼物就不用母亲操心了,关白大人自会让人准备。” “唉,我若不亲自操办,总是放心不下,这是对女儿的心意啊!” “哦,那么可托宗易先生从堺港拿些红酒来,若家康不饮,也可给朝日。” “哦?红酒好,红酒好。” 大政所出发之日确定为十月十三。连续几日,可忙坏了北政所。 秀吉告诉家康,若家康进京,他会把大政所送到三河,且不派一个大将随行。因此,一行人中,没有一位武将,除了北政所挑的女眷二十余人,只有五十多个步卒及下人。这便是叱咤风云的关白之母的出行队伍。 这一日下了霜,天空明澈如洗。北政所送他们到城外港口,见这般冷清气氛,不由一阵酸楚。大政所起初那般不安,可现在竟一身轻松,比去有马洗温泉还惬意。 不知为何,秀吉没有出现在送行人群中,只有浅野长政站在北政所身边。 “一路保重。”北政所对坐轿上船的大政所道,突然眼前一片模糊。大政所对自己的身份尚不清楚,即便队伍再冷清,也不会心生疑惑。她依然把自己当作尾张中村一介农妇。宁宁悲哀至极。 清澈见底的水面倒映着天空,船朝北驶去,前后各有一艘船跟着。在伏见改行陆路时,近江势田城主——秀吉外甥三好秀次会送大政所到尾张。在跨入尾张地界后,有织田信雄关照,因此一路无虞。即便如此,没有一个骑士相随,和大政所的身份实在不相称。 北政所呆呆站在港口的石阶上,目送着逐渐远去的船只和被惊起的水鸟。秀吉也许和她同样悲哀,只是故意不表露出来而已。 “大人太意气用事了!”当北政所得知没有一个大将护送时,气愤地责问秀吉。 秀吉一如往常地笑着,若无其事道:“家康已经爽快地答应进京,我不能违约,否则会成为天下的笑柄啊!” 秀长、浅野、石田、增田等似都不赞成此事,可是都和宁宁一样被顶了回来。既然大政所都没觉得有何不妥,算了吧! 船驶出港口,进入淀川,消失了。宁宁突觉浑身冰冷,抬脚就往回走。 “啊!浅野大人,且等一等。”正在此时,石田三成叫住了跟在北政所身后的长政。 “什么要紧事?这么急。” “我听到一件大事,一件奇怪的事。” “何事?”浅野道。 宁宁急回头,低声道:“治部大人!难道关于大政所?” 三成矮小的身子僵硬了,踌躇起来。宁宁低喝:“出了什么事?快说!” “是,”三成点点头,“事情是这样,兴正寺的佐超上人以本愿寺使者身份,要从近江去三河,可是他说路上危险,调转船头了。” “为何?” “据船夫说,关白大人可能要与德川氏开战。”说着,他指指系船的石柱边,一个船夫正屈膝向这边施礼。 “开战?”北政所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仅是她,浅野长政也很不安地问道:“开战?他凭何说要开战?” “这是美浓人告的密,说家康在远江和东三河集结了约三万人马,要向西调动。这非同小可啊!因此有不少人取消了出行。” “真有此事,治部大人?” “话中真伪另当别论!”三成甚是激动,“据我所知,兴正寺的上人带着本愿寺住持送给家康的刀和黑鲛马,已经到了伏见,却又调头回来,这却是千真万确。” 此时,号称女关白的北政所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她在这种场合亦是不会有顾忌。“治部,把那船夫叫来。” “是。” “快去!大政所是我婆婆,我不放心!叫他过来!” “是。”三成施了一礼,走近那船夫,急急跟他说了几句,马上把他带了过来。浅野长政了解北政所的脾气,退后一步,好让她能看清船夫的表情。 “船家,你老老实实回话。你是本城的船夫吗?”北政所甚是和气。 “是。小人乃是大西弥十郎大人手下,负责大和号的五兵卫。” “方才的话,你从何处听来?” “在伏见的码头,从堺港的船夫——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文藏那里听来的。” “他替兴正寺的上人掌舵?” “是。” “那么。你亲眼看见上人调转船头了?” “是的。小人听说上人此次本打算去两个月,但很快就回来了。小人觉得甚是奇怪,就问文藏,文藏才告诉小人。于是大和号也回来了。” “治部大人,听到了?” “听到了。” “连掌舵的都知道了,你身为奉行却还不知,你这是怎么奉公的?”北政所严厉地斥责完三成,掉头道,“长政,尽快把此事告诉关白。治部再去确定事情真伪。太夫人的船正在川上,要尽快!” 年轻的三成脸上浮现出反感,可是这种场合,北政所已毫无顾忌。“船夫我自会有赏,二位快去!”她又催促一遍,方走到那船夫面前,“五兵卫,你报告很及时,来,这个拿去。”她将裹在红锦中的怀剑赏给了五兵卫,急转身去了。 大坂城的本城,被一股看不见的杀气笼罩。浅野长政局促不安地回到城内,径直急奔秀吉房间,高声怒斥近侍:“你们不知大人去了何处?是怎么做的近侍?快去找!”他怒声大喊大叫。众人四处奔走,有的去内庭,有的去院中寻找,有的跑到茶室…… 码头,石田三成表情严肃,焦急地逐条船搜索询问。内庭的北政所听说没有找到秀吉,大怒,命侍女去各妾的房间寻找。可秀吉依然不见踪影。 “哎!或许上了天守阁,在那里目送太夫人,快去那里看看!”长政下令,自己也急急跑向楼梯口。 “大人在织田有乐宅中。”曾吕利新左卫门来告诉长政。此时已过了两刻钟。 “你分明知道,为何不早说?” “这是大人的命令。” “大人的命令?你现在怎又说了?” “浅野大人,我别无选择。”新左卫门抚头道,“关白大人让我不可告诉别人。故我实不方便说。实在对不住。” “好了!你去内庭告诉北政所,我马上去见关白大人。” “是是,在下马上去。不过究竟出了何事?” “你以后问关白大人!”浅野长政说完,直奔织田有乐府邸而去。虽然同在城内,可是要到赐给有乐的宅邸,还有八九町脚程。长政踩着霜,急奔出去,又好气又好笑,心道:秀吉又去见茶茶了。 这一点长政没想到,他认为在母亲出发去为质的日子,关白不至于去见茶茶。据他的夫人——北政所的妹妹说,茶茶姬对关白大人的冷漠态度,已令关白难以忍受! 在浅井遗孤当中,两个妹妹都已出嫁,唯有年龄最大的茶茶,还留在有乐身边。而且,她一口拒绝了秀吉所提的婚事。秀吉所提的人中,有四员武将、两位文官……据传秀吉愈尴尬,茶茶就愈开心。可是,关白大人今日竟去见她。 长政急急忙忙跑到有乐宅前,在府外高声喊叫。 “哦,浅野来了。”出来应门的竟是石田三成,他先一步来这里找秀吉。 “咦!你竟早来了?”长政有些意外地板起脸,“你把事情禀告给关白大人了吗?” 石田三成不自然地红着脸,摇头,“他们正在谈事,叫我稍候。” “你便安心在此等候了?” “是。关白大人、有乐大人和茶茶小姐正在密谈。有乐大人不出来,在下无法禀报。” 浅野长政气愤已极,快步冲向走廊。“你也来!此事非同小可。”他清楚自己任性的脾气,瞪了一眼慌忙跟上来的有乐家人,穿过木香飘溢的走廊,来到为茶茶建的房舍,大声道:“关白大人!” “何事?”秀吉闷声道。 “浅野长政、石田三成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向大人禀告,打搅了。”他说着,猛然拉开格子门。秀吉、有乐和坐在秀吉身旁的茶茶姬,都不约而同抬头看着他们。 “何事?我正在劝茶茶应允婚事呢!”秀吉有些赧颜,“告诉弥兵卫,我欲把茶茶嫁给家康之子。怎样,你不反对吧?家康之子长松丸,乃是朝日的养子。家康欲让他继承家业。这实乃一门绝好的亲事,怎样?” “这……” “我正在说,茶茶过去总是没有如意之人,乃是上天已经安排好了与长松丸的姻缘。可茶茶还认为长松丸年幼,不满意。其实长松丸马上就满十二,再过一两年即可举行大礼。弥兵卫,你还记得么,再过一两年他就该成大人了。哈哈!” 浅野长政更加心急。秀吉已经在安排家康进京、太夫人平安无事归来之后的事了。而家康能善待秀吉吗? “请大人见谅,在此之前,在下有急事禀报。” “哦?看来,弥兵卫和佐吉都不赞成这门亲事?” “不,不。方才有船夫回来说,此次家康率领三万大军自远江而来。故,本愿寺的使者佐超上人只得打道回府,沿淀川回来了。” “此事当真?” “是,若三万大军进京,岂可轻视?若从而燃起战火,岂不危险?在下以为,上人乃是因此才回来的。” 长政说完,秀吉也紧张起来,不能再轻易一笑置之了:“果真如此?” 净土真宗的许多信徒去了近江、美浓及远江。三河现在也在重建念佛道场,兴正寺佐超去三河,便是去操办此事,而今中途回来,定是出了大事。 “本愿寺的人确实说有三万大军?”秀吉道。 “是。为了进一步弄清真相,已派安宅作左卫门去了本愿寺,他说兴正寺上人回来,乃是千真万确。”三成冷漠地回答。 织田有乐疑惑地注视着秀吉,浅野长政面无表情地坐在榻榻米上。唯茶茶姬面露讽刺,嘲笑着众人的凝重。 “三万?”秀吉自言自语道,“我正打算把茶茶嫁给长松丸呢!” “大人,请示下。”长政因秀吉突然沉静下来,很是担心,“现在大政所夫人离敌人愈来愈近了!” “敌人?” “这是事实。” “哈哈,弥兵卫啊。” “大人,您认为……毫无危险?” 茶茶终于笑了起来。秀吉一直看着她,亦笑。“弥兵卫!兴正寺的和尚精通经文,可是论武略,我不比他们强?你没看出这是兴正寺杞人忧天?” “杞人忧天?” “哼!若家康真率大军进京,而他还去家康处,我定会怀疑他。实际上,他不是害怕战争而退回,而是因为畏惧我丰臣秀吉!”秀吉又恢复了常时的坦然,“好啦,佐吉,你快去把石川数正叫来,我留下数正,就是为了应急。你说呢,有乐?” 有乐没有回答,长政插嘴道:“总之,请先回本城,叫石川来,和参议大人仔细商议。” “弥兵卫,你怎会为了此事,变得如个老娘们了?” “大人……” “这里没有外人。你看,茶茶也在嘲笑了。为这一点小事就惊惶失措,不仅茶茶会耻笑,连兴正寺也会小瞧于我。兴正寺的人掉头回来,是因为家康与我不能相比。一旦有事,向家康道歉就可轻易了结,可若失去我的信任,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哈哈。好好,佐吉,把数正叫来。”秀吉语气一如平常,可他的眼神说明,此事仍然让他吃惊不小。 三成点头,起身。 “家康率三万人马就想和我秀吉作战,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你说呢,有乐?” 秀吉道,有乐终于点了点头:“这也许是家康用以应付家中反对之人的手段。” “说得不错。” “不过,茶茶小姐……” “茶茶听听也好。这算不得什么大事。”秀吉故意两手支在扶几上,坦然笑了,“茶茶,你的婚事比这事重要。朝日来函说,长松丸乃是守义律己的好孩子,嫁一个这样的男子,是女人的福气呀!” 秀吉说着,突然觉得不妥,心道:我为何如此在意这个女子?这可能是因为他有太强的征服欲,而茶茶总是不可思议地嘲讽、挑战他的权威。 秀吉正想着,茶茶又以挑衅的语气道:“我退下啦,大人。” “哦?我不是已说了,那算不了什么大事?” “我在这里,会让大人不快。” “哈哈,你既知,就不要再言。尤其是我和数正说话时,你要闭上嘴。等我们商议完毕,我再听你说。现在你仔细思量。” 秀吉愈说愈觉得自己不像话。他不再理茶茶姬,转向浅野长政:“弥兵卫,此事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管他带多少人来,就当是我命令他带来的好了。既是关白妹婿,进京也应浩浩荡荡!我们若先乱了阵脚,自会令母亲更加心痛。” “……” “使母亲心痛,便是最大的不孝,知道吗?”秀吉边说边看了茶茶一眼。 茶茶已经神态自若地把视线转向了院中的残菊。 长政仍然很紧张,唯有乐总是沉默不语。故,只有秀吉一人在滔滔不绝,众人都在关注他,却更显得他狼狈不堪。 家康可恨!带多少兵进京无需大惊小怪,但其背后隐藏的要与人一较高低的用心,令秀吉很是不快。 “有乐,能给我一杯茶吗?在数正没来之前,我想品你家的茶。边吃茶边等吧,怎样,弥兵卫?” 秀吉摇着头,想把脑中的家康和茶茶姬统统忘掉。 第二十一章 遗孤抗婚 石川数正进来时,丰臣秀吉已饮过了一盅茶,不悦的心情稍好了些。数正在城内亦有一座府邸,经常以陪侍的身份来侍候秀吉。他似从三成处知道了些什么,因此施了一礼,便先开口道:“听说兴正寺的上人掉转船头回来了。” “是啊。”秀吉低声对正在擦茶器的有乐道,“也给数正一杯。家康的心思,数正最是了解,说一说你的看法,好让弥兵卫和三成放心些。” “晤!在下有些不明。” “是兵力?” “是。有些夸张了。” “数正,由此看来,你也不知其中缘由。” “哦?”数正先是有些疑惑,尔后才放松地笑了,“大人是否认为,在下乃是家康公的卧底?” “不!”秀吉焦躁起来,“我以为你乃为了天下,欲消除两家的矛盾。莫要那么多疑!”他可能觉得自己的语气令人难以接受,于是转向浅野长政道:“弥兵卫,我是把数正当自己人,才会说信浓附近无合适之地等心里话,对吗?” “是。”长政简洁地回答,“松本附近十万石左右,是大人您的意思。” 数正有意阻止长政,道:“太夫人回来前,不要把这些说出去。在下断定,家康公此来别无他意,这可以肯定。” “那么,是他的家臣们畏惧我的缘故?” “大人恐怕想错了。” “那就是怀疑我会乘机于家康不利?” “这话有些道理。”数正泰然自若地说完,津津有味地品着有乐给他的茶,“老实说,也有示威之意。大人连太夫人都送到了三河,他才进京,但他绝不会俯首称臣。” 奇怪的笑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发出笑声的人——茶茶姬。茶茶姬立即敛住笑容,故意把视线移到庭院里。 秀吉额头青筋直暴。“数正!这么看来,迄今为止,家康丝毫不曾释怀?” “是,不过还得看他进京后的言行。”数正静静回答,啧啧有声地喝茶。 秀吉沉吟着:“那就是要看我如何应对了?” “正是!”数正若无其事地看着茶碗上的图案,“但他们绝不会为难太夫人,因有本多作左卫门在冈崎。” “哦?你这么一说,我便不担心了。你与作左有联络?” “不能说有,可也不能说没有。” “哼!好生古怪的话,不过,我放心就是。你看怎样,弥兵卫?”秀吉言罢,忍住怒气,看看茶茶姬。这个女子看到秀吉不开心,便幸灾乐祸。 数正就是数正!再坦率,也不应把家康不愿称臣之事摆上桌面,进而归结为他率大军前来的缘由。更令秀吉不快的,是母亲之行不带一兵一卒,而家康却气势汹汹而来——家康太无礼! “好!既然如此,我已有了应对之策。数正,你可以退下了。” “是。” “弥兵卫、佐吉,你们马上传我的令,家康进京途中,每一处都要盛情款待。要让他们震惊,感觉到关白和普通大名的差异。” “这样妥当吗?” “当然!不然我们不知所措,岂不是耻辱!” 秀吉很是不快,语气更加主硬,他猛地转向茶茶姬,正言厉色道,“唔!现在该谈你的事了。你决定了吗?”茶茶姬没有马上回答,得意地目送数正、三成和长政相继离开。屋内只剩下有乐、她和秀吉三人。 “怎的不说话?还没决定?” 茶茶哧哧笑了,揶揄地缩缩脖子。 “固执的茶茶啊!这一次仍是不答应?” “茶茶,大人在问你哪!”有乐忍不住从旁插嘴,“大人如此关心你,你不当心怀感激吗?” “大人,”茶茶这才正眼看着秀吉,“把太夫人送去还不够,连我也要送?大人真的那么惧怕德川大人?” “嗯?我怕家康?” “难道不是?我无意嫁去当乳母!”茶茶瞪大清澄的眼睛,笑了。 秀吉感觉如胸口被刀刺了一般狼狈——这丫头既可爱又可恨,她竟如此毫不留情地直戳自己的痛处。 大坂城内,不允许提及大政所为质。数正方才巧言影射,就已使得秀吉脸色大变。但这个小女子更是直截了当,说不仅大政所,连她自己也要被当作人质。事实或许正是如此,因为家康还没有明言对秀吉释怀,但秀吉讨好家康的事实却显而易见。家康满怀戒心而来,而秀吉却想以诚意感动对方。要说他惧怕家康,也不无道理。 秀吉眼里充血,沉默不言。茶茶姬旁若无人笑道:“呵呵,大人的脸色好生可怕!” “茶茶,”有乐道,“不要放肆。大人喜欢别人说实话,他对那些满口虚言之人已厌倦之极。是吗,大人?” 茶茶好像在玩小猫戏大蛇的把戏,猛然倾身向前,道:“可是大人的想法却有不妥。” “不妥?”秀吉惊道。 “呵呵,若无自知,便不像关白。” “茶茶!”看到秀吉已经面红耳赤,有乐又制止她。 “好了,有乐,你也去吧。我定要弄清茶茶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过放纵自己的任性罢了。” “我说了!退下!”秀吉终于按捺不住,喝道。 有乐应了一声,严肃地对茶茶道:“我不能不提酲你,绝不可惹大人动怒。”他恭敬地向秀吉低头施礼,走了出去。 即使只有他们二人在,茶茶仍然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愤怒令秀吉晕眩。“茶茶。” “哼!想来大人已明白我的话了?” “你说我想法不妥,那是为何?” “您还不清楚?” “不清楚!给我说清楚!” “呵呵,大人把我嫁给长松丸,不是让两个敌人联手吗?” “两个敌人?” “呵!大人最害怕的人,不就是德川大人和茶茶吗?若我们联手,大人怎能还有安生日子?” 秀吉不由挺起身子。茶茶的笑声停止,房内突然鸦雀无声,连厨下锅里的煮声,都带着杀气直往耳里冲。茶茶又笑了,“您明白了吧,关白大人?不听大人摆布,令您又怒又怕之人,只有德川大人和茶茶吧?但您却把茶茶嫁到德川家。茶茶不能去!” “……” “大人杀了茶茶的父亲,母亲和继父也因大人而死。这还不算,若嫁到德川氏,就会再遭灾难,茶茶可不干那傻事。” 秀吉瞪着茶茶姬,浑身发抖,恨不能一口吞了她。没有人看到,秀吉这等人物,竟回到了茶茶姬的年龄,与她争斗。他对面前的女子咬牙切齿,真想甩茶茶几巴掌,揪住她的头发,在屋子里拖几圈。茶茶姬却愈加得意地继续道:“大人真是个天下少有的人物啊!呵呵,把太夫人送去为质,又让德川大人进京,还要把茶茶嫁给长松丸。看来,德川大人真是有必要讨好哪!” “……” “可是,茶茶有自己的意愿,不是木偶,能成为大人讨好别人的礼物吗?不!茶茶完全听任大人摆布,将来定会死在您的刀下。” “茶茶!好!就凭这几句话,我不恼你。” “大人说什么?” “你说我在讨好家康,可是你比较过后,却认为我会取胜。” “这、这怎讲?” “这是你说的。所谓你将被杀,不就是预示我会胜利?若家康真的比我强,你定会痛痛快快嫁过去,和家康合谋对付我,替双亲报仇。可是你不干,是说明你拿我秀吉没办法。” 秀吉笑道,伸出手抓茶茶,“好!原谅你,依你,不让你嫁到德川氏去了。你说我最惧怕家康和你,我会永远记住这话。” “啊!”茶茶哀叫着闪开,秀吉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狂暴。 茶茶的桀骜不驯不过是女子的任性。她预料到秀吉不会动怒,因此一面撒娇,一面表现出女子的妩媚,以逐渐缩短年龄和身份的差别,同时动摇对方的感情,便可为所欲为地对其加以捉弄。 当然,这种性子乃是她过去的不幸使然。可是,实际上她并未真正把秀吉当成杀死双亲的仇敌,从而心怀憎恨。她会小心翼翼把仇恨深深地埋藏起来。可是,今日秀吉把这当成茶茶来自内心深处的“反抗”,她每句话都如尖刀般刺进他的心窝。 茶茶甚是聪慧。秀吉比谁都轻蔑敌人,又比谁都对敌人更有戒心,最后还是把老母亲送去为质,讨好家康。他想把茶茶嫁给长松丸,也是想借机把家康俘虏过来——在大名面前会见家康,收茶茶为养女后,把她嫁给家康之子,于义丸又是秀吉的养子,因此两家更是亲上加亲。如此一来,把母亲送到三河的秀吉,多少能挽回一些面子。这些事,秀吉或许并非刻意去做,茶茶却看得甚是清楚。 秀吉突然意识到,茶茶不可小视。他伸出右手,猛然抓住茶茶的手腕。茶茶直觉自己太过分了——秀吉恼了!她本想戏弄狮子,狮子真的恼了,她反而变成了一只可怜的兔子。 茶茶并未意识到,愈让秀吉畏惧,就愈使他觉得她不可小觑。“大人见谅!”茶茶央求道,她想笑一笑。平日里只要她一笑,秀吉的心情就会变好。可这次秀吉没有笑,茶茶的笑脸僵住了。 “茶茶,你说不要做我的礼物?” “是。” “你说在这个世上,我最惧怕的是家康和你?” “冒犯大人了。” “好似的确如此!” 秀吉直宣地注视着茶茶,猛地抓住她,往前一拉。茶茶的身体轻轻滑过榻榻米。 “请大人见谅!”她的声音里带有女人的妩媚。 一个清楚的声音在秀吉脑子里回荡:这个女人一生都会反抗我!倘若如此,真是令人恐惧。此时秀吉眼中的茶茶姬,如岁末即将枯萎的花木。她恐惧的表情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你又笑了。” “是……不……” “不,是笑了。你是认为,我把母亲送到三河,很是可笑?” 茶茶被秀吉抓住,发干的嘴唇颤抖不止。秀吉身上喷涌而出的杀气,把茶茶的才气淹没殆尽,她的呼吸都乱了。 “顽固的女子啊!有朝一日,会在我身后捅一刀。” “大人……” “若有男人想置我于死地,必定与你携手。” “那又怎样?”茶茶又傲然道。 “我去杀你的父亲,乃你舅父——已故右府大人的命令。” “我没说这事。” “北庄的事,是你母亲自己的缘故。” “不,不。母亲认为,活着已成为沉重的负担。” “自那时起,我就觉得你们很是可怜,想尽办法让你们脱离苦难,但如今,也不过如此。” “……” “我知,你不会随随便便嫁去。”他还未想好如何处置茶茶。如杀了她,定会成为世人的笑柄;若是把她送到寺里,她的反抗之心终不会寂灭。秀吉突然放开茶茶的手腕,把手伸向她,指尖感觉到她肌肤的柔软。 “啊!”茶茶小声尖叫,身子转向一边。 “茶茶!你是浅井家的小姐。你拒绝了所有的亲事,又这样与我对抗,究竟想干什么?你说!” 茶茶姬本能地抓住零乱的衣衫,坐直身子。她似要反抗,浑身多了几分恐怖的杀气。猛然间,她扑向秀吉。 “啊!”秀吉叫起来。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他太大意了。这个肆无忌惮反抗秀吉的女子,被逼得走投无路,只有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她此时的动作是那般机敏,实出人意料。当她扑过来时,秀吉觉得仿佛有把刀子刺进胸膛般冰冷。 我秀吉一生就此完结了?这个念头如闪电般从他脑海划过。 并非如此。秀吉的身体并没有被白刃刺入,茶茶扑进他自然而然张开的双臂,发狂般地抱住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秀吉一惊,慌忙环顾四周。他镇定一下,才发现确实没被刺中,茶茶柔软的身体颤抖着,依偎在他瘦弱的胸前。秀吉有些不知所措。如她不是想刺杀自己,那是在做什么呢? 害怕?撒娇?道歉?献媚?似都不是。茶茶的指甲渐渐加力,嵌入了秀吉的肉里。她疯狂地哭泣,声音逐渐高昂起来。 秀吉怕有乐闻声前来,再次环视四周。茶茶拼命抓着他哭泣,那是发自心底的悲哀。秀吉竟有些发懵,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或是茶茶觉得,我的怀疑让她无法忍受?她那复杂的感情无以言表,因此扑到我怀中哭泣?秀吉这么想着,亦紧紧抱住茶茶。 我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秀吉冷静下来,开始重新审视茶茶的反抗——茶茶定以为,这里是唯一可任意发泄的场所,可是想不到我也如火山般爆发了,令她悲伤不已。秀吉想到这里,双泪直下,“茶茶,请原谅……” 茶茶姬总算停止了哭泣,但还是紧紧抱着秀吉,垂在胸口的黑发也滴上了咸涩的眼泪。 “茶茶!我太过分了……原谅!”秀吉悄悄梳理一下茶茶的乱发,惹得茶茶姬又低声哭泣起来。这一切无不表明她内心难以忍受的悲哀。 “可怜的茶茶,无依无靠的孤儿!”秀吉哀哀叹道。茶茶已经安静了,像婴儿般听话地频频点头。 “好,好!不要再哭了!”秀吉用黑发抚着自己的脸颊。猛然间,他大吃一惊:她不是个孩子了! 茶茶僵硬的身体,让秀吉感受到她还在抵抗。她已不是小孩子了,是个美貌的姑娘啦!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也闻到了女人的体香时,顿时狼狈不堪。 茶茶比秀吉现在宠爱有加的加贺夫人成熟得多。此时,她柔软的四肢拼命攀附着他……她绝非普通女子,恃才狂放、刚正不阿,对秀吉看好的男子无不蔑视。这个女子中意的夫君,应是什么样的男子呢? 秀吉握着茶茶的黑发,陷入了茫然之中。看来,茶茶和他之间,命中有着剪不断的丝丝缕缕。说这个女子为了秀吉才来到人间,似是不妥;那么,有了茶茶,关白秀吉才来到世间的吗?茶茶中意的人,难道是…… 秀吉想到这里,猛然面红耳赤。他心口剧跳,茶茶却听得很真切。 浅井长政的女儿! 织田右府的外甥女! 茶茶乃秀吉念念不忘的、一想到就心疼不已的小谷夫人——阿市所生,这让秀吉甚感不妥。上天对尾张中村一介农夫之子过厚了,竟赏给他这个如珠玉般的女子! 不能和小谷夫人结合,却得与她一模一样,比她更年轻、更有才气的女儿!秀吉突然全身发抖。他知道,茶茶定感觉到了,他连说话都结巴起来,“我……不会……把茶茶送给别人了。你不能去别人那里……我没有想到,我一心只想到家康,都是我的错……” 第二十二章 老母为质 天正十四年十月十八下午,大政所一行抵达冈崎。松平主殿助家忠率三百余骑来到池鲤鲋,迎接她进城。三河的队伍尤为壮观,气氛也颇热烈。 即将进京的德川家康,十四日去了吉田城,十五日提前赶回冈崎,等候大政所。军兵布满西三河,足以使领民心颤。 “大人终于要攻打京城了啊!” “不。关白大人把母亲送来做人质,他是怕了德川大人。” “不,我听说大人见过关白的母亲后,就要率三万大军去谈判。” “谈判什么?” “当然是将天下交给大人啊!” “不不,不是。关白想以母亲做人质,使大人放松警惕,进而耍些奸计。主公早作了准备,一有不测,就马上反击。” “这么说,送来的母亲是假的?” “是阴谋啊!肯定不是关白的母亲!” 家臣言论则与领民截然不同,他们都说大坂来的大政所多半是真的。对此稍作争辩之后,家臣们把注意力放在了出兵或是谈判上。他们认为,主公乃是出于以下理由,才集合大军:若大政所是假的,就马上开战;若是真的,就去谈判。作左卫门使人相信了这一点,在他看来,倘若一团和气,反而会激怒众人。 然而大政所丝毫未感觉到剑拔弩张,她心中最挂怀的,是最疼爱的小女儿朝日姬。她最感动的,则是队伍过尾张境时,百娃对她极尽热情。在她的故乡,乡民夹道欢迎:“把花献给天下最幸福的人!” “献花,献花呀!”他们投下黄色和白色菊花瓣,祷祝不断。 当轿子进了冈崎城本城大门时,宁宁选派的侍女柏木扶着大政所的手,走上台阶。 “哦,这是女婿的城池啊!”大政所满脸皱纹,笑着看看四周,“看来这里还比较穷啊!哦,我会告诉关白,让这里富庶起来。”她愉快地叨念着,对绷着脸的老臣们道:“有劳各位了!承蒙各位照顾朝日啊!” 十八名侍女和大政所上了台阶,负责接待的井伊兵部少辅直政立即到前领路,酒井忠次、大久保忠世、神原康政、本多忠胜、永井直胜等则纷纷抬头认真观察,他们个个都绷着脸,甚觉出乎意料。大政所那样土气,完完全全一副乡下老太婆模样,一眼便可看出,她前半生很是辛劳。一想到这乃叱咤风云的关白之母,就不由令人失笑。 她真的是关白之母?人人脸上都流露出这种意思。本多作左卫门看在眼里,拦住了最后离开的人。“莫要松懈啊!” “哈哈!”有人忍不住笑了。 “哼!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是啊,可是本多大人,她若是假的,怎会如此自然?” “所以更不可大意。傍晚夫人由滨松城来见面之后,便真相大白了。”作左卫门郑重地说着,一面自愧起来。当他看到大政所粗糙的手指时,突然想流泪:这样的母亲,还要送来……他为自己言不由衷而惭愧难当:大政所是否早已知自己被当作了人质?她到了目的地,竟似松了一口气,畅快起来,这是她的真实性情?究竟该怎样对待这个朴实的老太太? 按照安排,大政所进了本城内庭新建好的别馆,就该歇息更衣,然后去大厅和家康见面。那时,家康会把重臣一一向她介绍,随后一起用饭。此时,朝日姬也当从滨松城赶来了。 照理,家康当出迎,可作左不让他这样,“战胜者去迎接敌人送来的人质,实在不合情理。”作左把同样的意思告诉大家,结果重臣们纷纷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对!若是假的,还出去迎接,会落下笑柄!” 家康不置可否,完全交给家臣们去办。当然,他甚是清楚,这是作左卫门故意如此。倘若家臣们能释怀,作左可能还会去池鲤鲋迎接呢。 作左卫门知大政所已在别馆歇息,方才去家康的卧房,道:“大坂的老太婆已到了。” “有劳你了,怎样,不是假的吧?”家康满脸微笑,看了旁边的本多正信一眼,“弥八郎说大政所是假的。” 本多正信一直在家康身边,还没见到大政所。 “弥八怎么知道?”比作左卫门早一步到来的大久保忠世轻蔑道。他似不喜本多正信,一有机会,便奚落几句。正信则只以眼神微露不满。忠世道:“看来那么朴实、和善,若是故意送个假的来,定会选一个八面玲珑、无懈可击的女人。” “谁能说这不是奸计?刻意装成个农妇易如反掌!”本多正信道。 “弥八,你好阴险!等夫人从滨松来,不就真相大白了?不如我们打个赌。” “打赌?无趣至极。” 家康苦笑着制止二人,“好了,作左,一切准备就绪了吗?” “万无一失。” “那么,去别馆把她带来吧。” “稍等。” “这么说,作左要和弥八看法一致了?” 作左不快地摇头道:“且不论真假,主公却不可随随便便见她。” “就因她是关白之母?” “对!我们所做的,不过是为配合关白,并非我们自己的主意,以后也不能忘了这一点。” “一语中的啊!” “主公,此事并非只有今日如此,日后上京,您也绝不可主动,只要告诉他我们已经到了足矣。” “多此一举,你以为我乃黄口小儿?” “哈哈!主公似已到不辨是非的年纪了!”作左笑道。 “嘿。那么,我便不去迎接。你再去一趟,若大政所准备完毕,就来告知。” “遵命!”作左卫门起身离去,心里仍在思量家中诸事。已见过大政所的大久保忠世相信她是真的,可还未谋面的本多正信仍疑虑重重。由此可见,德川人对关白有着根深蒂固的反感和怀疑。丰臣秀吉愈是出人意料,纯真的三河人就愈疑惑。石川数正的出奔更加深了德川人对秀吉的怀疑和怨恨。这些情绪忽视不得。 作左卫门把大政所带到大厅。在充满敌意的气氛中,家康和大政所在虚与委蛇。作左突然想到,倘若不去拯救被唾的美丽之花,那真是不明是非之人。 大政所一见到坐在大厅正面的家康,就瞪大眼睛,对井伊直政道:“这是女婿吗?一看就知是个好人哪!看来比我儿子更有福气啊!” 井伊直政难过地低下头。大政所心中愈加畅快,对他亦深为喜爱。井伊直政表面拘谨,自给人一副诚实印象。作左和家康正是考虑到此,才选中他。作左还特意嘱咐:“兵部!不可让双方互相憎恨!不要管其他,只管好好服侍老太婆,不要为秀吉日后责难我们留下口实。” 看到大政所心情愉快,家康和作左卫门松了一口气,可在座众人却都皱起了眉头。家康道:“有失远迎啊!小婿想岳母一定累了,便未敢前去打扰。” 大政所听了,连连点头,走到上位,坐在家康身边。“不必客气,女婿。”她环顾四周,道,“凭你的福相,可以住比这更好的城啊!” “这么说,此城太寒碜了?” “不,条件差些好,这样可以激励你。” “是啊。” “让你花费,实在抱歉!特意为了我,还建新房子!” “岳母喜欢吗?” “哦!喜欢,喜欢,大坂的御殿太奢华铺张了,住在这里,觉得安心。” 家康朗声笑了,“小婿后日一早便启程进京,岳母再和朝日细叙。” “是是,那是当然……可是,女婿!”大政所话太多,侍女柏木拉拉她的衣袖。大政所笑着甩开柏木的手,斥责道:“知道吗?住大地方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转向家康道:“老婆子曾经向媳妇和女儿提出,让我在长滨或姬路城里种田。她们告诉我,我已经成了大政所,不能再做那事了。可是院子里留着空地多可惜啊!而且啊,菜还是自己种的好吃。” “太夫人,”柏木再次拉大政所的袖子,“应该把礼物拿出来了。” “晤!待会儿再拿。”大政所又摇摇手,“对了,女婿喝过红酒吗?” “红酒?” “对,是用煮茶用的黄金锅浸泡的酒,那是千宗易先生最喜欢的酒啊!因为它太涩,我不大喜欢。女婿如果喜喝,便是最好。” 本多作左卫门想知人们对这些话的反应,注视着一座众人。他以为大家能会心一笑,众人却鸦雀无声。他们将每一句淳朴的话都与秀吉的高位联系起来,不敢大意。作左卫门心中不快:大政所讨厌的酒,却要主公喝,真是不顾他人感受!秀吉异想天开的性子怕是继承了母亲的个性。最有趣的是,种菜的老太婆,却被关在琼楼玉宇之间,喝着黄金锅里的酒,那种情形,可说乃是她最大的痛苦和悲哀。还有比她更悲哀的,便是三河武士,他们充满敌意和杀气,无奈地听这些说笑……作左正想着,心情大快的大政所突然说出令大家吃惊的话来。 “老婆子本来以为,来到三河,就会被杀了。女婿!” “怎会这样想?” “这是朝日在信中说的!她很孝顺。” “太夫人!”柏木终于怒容满面。不只是柏木,连寂静的四座也骚动了起来。 “不要紧。”大政所平心静气道,“可是,现在我安心了。是朝日多心了。你说对吗,女婿?” 家康笑着点头,方才他也确实吃了一惊。此话实令人心惊。这可能是人共同的弱点,认定人都会耍奸谋,因而时时保持戒心,一刻也不敢闭上眼睛。 “女婿,其实亲戚之间啊,就应好好相处。” 本多作左卫门心中暗想,这样一来,刚刚出现的和谐气氛恐又要失去了。他暗暗祈求大政所不要再说离谱的话。这时,大久保平助前来禀报“夫人到”,大家才转移了注意力。 “马上请她来。”家康道,大政所也探身出去:“晤!朝日到了?太好了。” 准备迎接夫人时,众人仍然有些疑惑。此时,朝日姬快步进来。没有人比她更心急的了,她奔向母亲,与母亲相拥而泣。 “哦唷!朝日!” “母亲。” 屋里已经暗了下来,可母女眼中闪烁的晶莹泪珠,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细细想来,再也没有比这对母女相见更悲哀、更难受之事了。家康双眼湿润,如雕像般一动不动,作左卫门也松开了紧抿着的嘴,很多人也都别过脸去。谁都明白,这大政所乃千真万确。纵是如此,却也不能使两家就此释怀,从而坦诚相待。 家康让她们母女坐在一处,一一介绍了各位重臣,方把二人送去别馆。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即便是真的,也不可麻痹大意。” “不错,秀吉野心勃勃,不定耍出什么奸计。” “若真是阴谋,秀吉可算是可怕之极!” “对,不仅把亲妹妹当筹码,连母亲也来作赌注。” “那倒不是。我说不可大意,是说家中可能有第二个石川数正。” “此话怎讲?” “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了自己的母亲,而秀吉竟轻易把母亲送来。他想把主公骗进京,寻机加害,同时,有第二个石川在三河为内应。因此,他的母亲就毫无危险了。” “这可是一件大事,那人是谁?” “先不论是谁,如秀吉有了这样的人,就更放心。” “哼!若有内应,大政所当然无忧。” “当然。此人还会趁我们不在意,把众人的家眷骗走为质!” “噢……这可马虎不得!” 本多作左卫门听着大家的谈话,一动不动,陷入沉思。秀吉出人意料的大胆手法,令三河人猜疑满怀。所谓石川数正第二,是何等无理的猜疑和陷阱啊!种下了这粒猜疑的种子,自家人就会草木皆兵、疑神疑鬼、人心惶惶。由此看来,数正出奔之忧,非三言两语可解。 数正曾言,秀吉除了想与三河合作,并无他意。作左明白数正的苦心,可是,单靠苦心并不能办妥天下之事。 作左待众人散了,认真巡视着城内。后日就要启程,家康早早歇息了,可是大政所和夫人所居的别馆,直到后半夜仍然灯火不灭。 德川家康于天正十四年十月二十展,率部踏上进京之途。 本多作左卫门把他们送至大门外,方回到本城,他突然觉得精疲力竭。 家康没有任何不安,泰然自若地去了,秀吉应也不会如三河人所担心的那样心怀奸谋。既然事情如此顺利,自己为何仍放不下心,无法冷静呢? 今年冬天似来得特别早。这一日虽未雨,却天气阴沉,寒风凛冽。风掠过松林,发出呜呜之声,风一停,就冷得如要下雪。 作左回到厅上,心还未平静下来,井伊直政来了,道:“本多大人,累了吧?” “兵部,那母女如何了?” “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直没有安歇,谈话也未停止。”年轻的直政对作左卫门十分敬重,回道,“有时真希望本多忠胜能在京城或大坂碰到石川数正。” “忠胜有话要说?” “他说,若让他碰到石川,便一刀杀了,以明心志。” “兵部!”作左终于找到了不放心的原因,“你认为数正怎样?我以为,他实有苦衷。” “苦衷?” “若数正投靠秀吉,不过是为了打入其内部,你会怎样想?” “这不应是大人您说出的话,您亦不会作此种设想。” “哦?” “即便如此,那也是邪门歪道。允许邪道存在,就会乱了正道。” “哦。” “这是真事?” “不,只因你提到他,我便突然想起他来。” “风大了。” “唔?” “切要小心火烛。主公离开时若失了火,可是大事一件啊。” 作左卫门不言。数正不能得到更多人的理解!这么一想,作左觉得自己都如此可悲。 “大政所没感到自己乃人质?” “开始时似那样想,但现在已了无疑心,甚是放松。她还鼓励夫人做个贤妻,不知这话是否发自真心。” “哦,你竟也这么问?”作左卫门叹气,井伊直政连大政所的心境都还不了解,就更不会知道数正和自己的内心了。 “卑职乃是为取暖之事而来。”直政并未发觉作左卫门的无助,又道,“大政所的侍女说,天气太冷,大家都想生火,卑职便来和大人商量。” “火?”作左嘀咕着,“火炉吗?你告诉她们,办不到!若每人一个火炉,万一失火,恐就大糟,不可。” “哦,那么我就这样回了她们。” “等等!兵部,不给侍女们没关系,她们还年轻,可是大政所当例外!告诉她,说我不同意,但你念她年老,给她生火。” “不愧是本多大人!大人心慈。” “要使整间屋子都暖和起来,一两个火炉不够,要给她三个。另,她若有怨气,都推到我作左身上。” “嗯,我得给她三个火炉。可要把一切不是都推到大人身上,卑职却是不能。” “这是有意如此!”作左卫门对直政的耿直无可奈何,“我早说过,她们憎恨一人就好。万一她们回了大坂,被问及在冈崎的情况,她们就会说,大家都很亲切,唯有作左……这一切都是为了主公。我不是要你行不仁不义之事,而是要你为主公着想。” “在下明白。” “赶紧拿火给大政所吧。”作左郑重说完,又沉默。他气直政还太幼稚,不解自己的心思,但想到自己语气生硬,又有些不快。 “遵命!”直政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去了。 作左蹙眉瞪着隔扇,足足有两刻,之后,突然纵声大笑。“哈哈哈!既是不解,还理他作甚!”他甩甩头,急叫厨监大泽元右卫门。 元右卫门一到,作左便如平日一般怒声斥道:“有烧饭的柴吗?拿两三百捆木柴,堆到大政所住的别馆周围。” 元右卫门惊恐道:“要那些柴禾做什么用?” “老太婆说很冷,把柴堆起来,可以挡风。” “这……” “万一秀吉敢对进京的主公不敬,我们就点了那些柴,把馆里的女人通通烧死。明白吗?” 元右卫门眼都没眨,呆呆站住。 “发什么呆?快去!”作左厉声命令道,可是马上又疑惑起来:我会不会如数正那样被怀疑? 为平息众人的反感,作左打算采取强硬的做法。秀吉可能会厚待进京的重臣,这从神原康政当时所受的优待就可想见。 作左的做法可能会令随家康进京的重臣们大吃一惊,亦羞愧难当。他们必会心生怨怒,认为此举太不仗义,太过分!作左正是要他们这么想,方必须把事情做绝。 他们如此一想,就可能对作左生杀心。作左颇为冷静。事到如今,他的命算什么呢?家康可能会比他人更为生气,秀吉的怒气则更不可遏制,他必然会怒道:“对大政所无礼,便是对关白无礼!令他切腹!”甚至可能马上派人来取他首级。 果真是如此结局,作左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把头颅给秀吉。可是仔细一想,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作左自个儿笑了,他想起石川数正出城时的心境,心道:数正,我也实现了诺言呀! 见元右卫门还站在原地,作左道:“明白了么?快照吩咐去做。” “可是,城代大人,”元右卫门露出很为难的神情,“若大政所或夫人问起,当怎么说?” “你就说是为了挡风。” “若她们知道了实情,必然告诉关白,关白反而会刁难主公。” “敢刁难主公?” “关白定会认为此种事太可恶,从而雷霆大怒。” “倘若他敢对主公无礼,就烧了那母女,不就结了?” “主公怎么办?” “嘿,主公会连连道歉的。快去!” 元右卫门缩着脖子,犹豫不决地走了。作左再度笑了,却又镇静下来。 此事定会迅速传遍全城,究竟有多少人会拍手称快,有多少人合坚决反对?若是拍手称快,作左会气得发疯;若坚决反对,作左又会失落不已。他正在思虑,井伊直政腾腾而来。 直政年轻气盛,还未坐下,便先开口道:“大人,干得好啊!没想到主公出发前会下这种命令,真是了不起的智慧和勇气啊!” 作左卫门咬着嘴唇,不言。 “大家都说,那是为了御寒,可侍女们急了,看那架势,可能会立即写信送给关白。大人,可要把她们半路截住?” “不必。” “让她们把信送到?” “兵部!” “卑职觉得,让信晚一些送达为宜。” “你说这是主公的命令?” “不是吗?” “不是!” “那么,是大人自己的主意了?” “对!” “那怎使得!纯粹……胡闹!” “兵部!主公可以做的事,我作左为何不可做?” “大人竟如此说!主公若事先知道,会有所准备,以免关白责备。可事出突然,您在给主公出难题。烧死了大政所,对主公不利啊!” “闭嘴!”作左厉声道,“思考怎样守好这座城,才是我鬼作左的职责。” “接待大政所,是卑职的责任。” “我并未说马上就烧。若秀吉加害主公,就把她们烧死。若主公途中有不测,比如秀吉出兵前来,比如城内出现内应,我的做法,便是为体现三河武士的智慧和勇气。你告诉大政所,三河武士总是心怀警惕,但若关白没有奸谋,就只是御寒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大人!” “你还待怎样?” “您疯了?” “哦!兵部这么觉得?” “主公带了三万大军前去,已足够了。若是主公的命令,则另当别论,可是他想先给对方下马威,再与对方谈判。您做出这种暴举,徒留口实,难道不是给主公增添麻烦?” “当然不是!” “若主公因此意外而陷入被动,不就给和谈带来障碍了?” “井伊兵部少辅直政,你太幼稚!” “哼!大人真是疯了。” “不,是你幼稚!”作友卫门移开视线,望着庭院和灰色的天空,枯黄的叶子掉了一地,“看,风愈来愈大了。” “对大人的固执,卑职甚觉失望。算了,我立刻把此事报告给主公!”直政气得站起身。 “悉听尊便!”作左卫门立马回答,“若先让主公知道,主公一开始就在秀吉面前矮了半截。” “什么?” “你若想让主公在气势上输给秀吉,就通知他吧!” “不通知主公,让他在人前处于被动?” “呵呵,倘若主公没有应变之才,与秀吉短兵相接时,无论如何都不能主动。” 直政满面怒气,又坐了下来,道:“任性的老头子,看来是打算坚持己见、固执到底了?” “呵呵!你才是顽固任性!既知可能被主公责备,怎不早些报告?考虑到主公的脾气,替他弥补不足,本就是我等的责任。一心想当个老好人,极为不妥。” “哼!”直政脸色都变了,气得直拍大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思细密的直政,从作左的话中终于听出了不寻常的意思,“大人,您是想独自承担这一切责任了?” “唔……” “您说过好几次,把恨都集中到一人身上为宜。” “你可告诉大政所,万一我放火,你就把她背出来。这样,大政所就放心了。人各有各的职责嘛。” “但是,倘若关白动怒,要大人切腹呢?”直政有点犹豫,“那时该怎生是好?” “听主公吩咐。” “若无法知道主公的意思呢?” “兵部,上了年纪的人,活着尤是寂寞,即使不死在战场上,终究也是要离开这个人世。现在我已离死不远了啊。” “这和我们所谈之事有何干系?” “不,无干。就是说,心中落寞,想行点好事再去。这一死是躲不过的!老头子是幸运的,有可为之献身的主君。倘若到了那个地步,无论是叫我切腹,还是暗中把我杀掉,只要是为主公好,我就适得其所。你不明白这些,休再多言。” 直政沉默。作左甚是满意。在别馆周围堆柴,可能会让大政所受惊,家康亦会因此受到秀吉的责难,他会反过来叱责作左卫门。然而,德川氏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对主公还是众家臣都有好处。直政是否已明白了呢?作左在内心默默揣摩…… 第二十三章 两雄相会 德川家康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进京,是为天正十四年十月二十四。 沿途,他们得到盛情款待,使得原本满怀愤懑的三河武士惊愕不已。他们本想存心挑剔秀吉的无礼和慢待,可是无论怎么瞪大眼睛,亦丝毫寻不到借口,找不出异样。各地大名无一例外郑重相迎,若大名不在,则由城代、奉行等重臣出迎,甚是周到。德川众人每到一处,吃的都是精米,马粮、干草、木柴等也都准备周全。 “看不出来有什么敌意。” “对!看来都是秀吉严厉的命令。” “也许他们真的把主公当作了关白妹婿。” “不,不可那般天真。莫忘了秀吉乃诡计多端之人。” 大队人马由大津官道经粟田口进入京城,聚在两侧迎接的百姓,表情令他们颇为意外。百姓无丝毫惊慌,个个平心静气,盛赞队伍的豪华。杂在老百姓当中的公卿,本也和三河武士一样忐忑不安,但此时亦都平静下来。如此庞大的队伍进京,百姓却丝毫无惊慌之色,即便在织田信长时代,亦不曾有过这般气象。 映入家康眼帘的街道,一派太平景象。包括聚乐第和大佛殿两大工程在内,到处都在修房建屋。与当年信长公绝命本能寺时相比,此时的百姓、大地、城市和天空都完全变了。 家康依原计划住进了茶屋四郎次郎的宅郾稍歇,身边只留下三千护众,其余人马依秀长安排,分别住进了各大寺庙。但这支队伍在世人眼中,人数似乎超过了实际数目,《多闻院日记》就记载,“家康六万余骑在京”云云。 家康一住进茶屋的宅邸,便对正在缝制新衣的四郎次郎道:“辛苦你了。”他语气平静,表情甚至有些拘谨。 “主公平安进京,真是可喜可贺。现在京中的公卿、寺院,都会派使者带着礼品,于今晚陆续去您的下榻处——羽柴秀长大人的府邸,表示祝贺。” 家康无奈地环顾着四郎次郎新盖的大屋子,涩涩笑道:“这可不像你的话,那还不是为了让关白大人脸上有光?” 茶屋四郎次郎佯装未听见,继续道:“京都众人对于主公的到来,无不欢欣鼓舞,实在令人感慨。” “清延,盖这房子花了多少钱?” “黄金十余锭。” “呵!比甲信城主的御殿还奢侈啊。” “这都是为了迎接主公。” “清延,现在真已天下太平了。” “主公真以为如此?” “我此次带这么多人马来,众人却无丝毫畏惧之意。” “是啊。” “而且,还送礼品到我下处。关白颇有心计啊。”家康道,叹了一口气,又淡淡笑了,“此乃我自右府大人归天后看到的希望啊!” “神佛不知有多快慰呢!” “聚乐第何时能竣工?” “可能明年夏日。” “明年夏日?” “主公是说……” “夫人很孤单,待聚乐第建好,得让她和大政所住在一起。” 茶屋四郎次郎偷偷看了家康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不言。他明白家康的心境,天下太平乃是家康的心志,也一直在为之努力。天下太平了,可是开创太平的却非家康。日后的家康,只要能对秀吉这一宿敌忍耐服从,心志便可达成。家康说让朝日姬和大政所住到聚乐第,已表明他想要忍耐。家康识得大体又留有戒心。 “堺港商家眼见天下太平,定当欢喜异常。”家康又道。 “是,到处都在造船,热火朝天。” “你也不可落后啊,要清醒地记住,关白和德川已结成内家兄弟。现要彻底地去除心中杂念,与关白接近。” “是!” “那么,我马上更衣吧。” “在下想先请主公用些茶点。” “茶?好,痛痛快快用一些——你也有茶室了?”家康起身,恢复了轻松之态。四郎次郎也松一口气,领家康往新建的茶室而去。 这间四叠大茶室乃是依千宗易的主意而建,四郎次郎估计秀吉会请家康饮茶,故想让他先熟悉一下。到了茶室,家康已经完全放开,肥胖的身体跪坐着,颇不舒服,却表现得朴实无华、毫不矫情。他毕竟也是普通之人!四郎次郎一扫初时的沉闷和拘谨,望着家康,奉茶。 “很好。”家康道,放下茶碗。他根本没在意杯盘之类,只是专心品尝茶的滋味,体会这里的一切。 未几,二人出了茶室,家康去更衣,茶屋四郎次郎则被急奔前来的下人拦住。家康更衣毕,正想出门,四郎次郎慌忙折回,小声道:“主公!有事相告。”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家康屏退左右。 “哦,大家都下去准备,新太郎留下。”家康压低声音道,“三河有消息来?” “不!关白大人的陪侍曾吕利与在下有些交情,他派人来告。” “关白的陪侍?” “是。他说陪大政所去冈崎的侍女有信函给北政所。” “哦!大政所看来很是满意啊!” “这……”四郎次郎结结巴巴道,“大政所说,井伊兵部大人很亲切,可是本多作左卫门……在下就直说吧。本多在别馆周围堆满木柴。万一主公进京有意外,就要把大政所一把火烧死!她们甚是害怕,希望关白马上制裁作左。” 家康的眉毛立刻蹙了起来,可他什么也没说,单是点点头。 “关白大人必然已知此事,大人要有些准备。” “哦。” “大人……有过合计?” “哦。人上了年纪,确实会做出那种事来。” “另,听说关白大人很是恼火。” 家康单是点头,道:“劳你告诉我,我们去吧。”他催促着新太郎,走向门口。 作左,你终是干了出来! 家康出了茶屋宅邸,在抵达靠近内野聚乐第的羽柴秀长府邸的路上,几次情不自禁笑了出来。秀吉的陪侍担心此事会影响双方关系,完全是出于维护堺港人的利益,偷偷来告。这本是出于好意,可他意在要家康向秀吉低头。说不定,此本是秀吉下的命令!但若秀吉恼了,其弟秀长自然也会动怒——大政所乃是他们的母亲! 到了秀长府邸,庭木、土石都还很新,地上处处落满秋霜。秀长和年轻的奉行增田长盛一齐出来迎接家康。但秀长的脸上并无一丝笑容,而且家康本以为会出迎的织田信雄与织田有乐,也都不见踪影。若有乐在场,便可知事情真相。 酒井忠次等老臣已安排到别处,跟随家康的只有本多正信、阿部正胜、牧野康成、鸟居新太郎四人。当家康穿过长廊,来到一个房间时,增田长盛先道:“德川大人一路辛苦。二十七日,关白大人将在大坂接见大人,今明两日请好好歇息。” “多蒙款待。”对方冷淡,家康也冷冰冰地回答,言罢,他瞟了一眼各地送来、堆在一旁的礼物。 秀长和长盛已经知道了作左之事,可家康没挑明,他们也不便开口。“明日召神官和猿乐师,以慰大人旅途劳顿。”秀长的语气甚是冷淡,家康明显感觉到他的怒气。秀长和秀吉不同,他乃是率性之人,心中有芥蒂,言语上便会流露出来。他直直道:“大人去大坂,打算带多少人?” “还没定下来。” “要坐船去,得事先预备,故过问一下。” “坐船?走水路便将大大麻烦各位。”家康正说到这里,本多正信在门口道:“不能坐船!” 家康用目光止住他,道:“大约三千人,若有马,最好走陆路。” “哦,就这样吧。”秀长的回应仍是甚为冷淡,家康不觉有些尴尬。 秀吉的确恼了。家康认为,秀吉恼怒,情有可原,却也没有责备作左卫门的意思。 毫不知情的本多正信待秀长和长盛去准备饭食时,对阿部正胜道:“形势有变啊!” “对!好像有些异样。”阿部道。 正信道:“真可能出事。只带三千人,恐怕不妥。” 家康静静注视着庭院的泉石。傍晚时气温下降,沙上鲤鱼清澄可见,泉旁盛开着山茶。已经有初冬的感觉。家康此时觉得,在如今的状况下,应像那尾鲤鱼一样,静观其变,以静制动,不可妄动! “主公没有发现什么吗?” “什么?” “主公不觉,秀长不太正常吗?” “弥八觉得呢?” “在下颇为不解。从他的话中听不出什么异常,但他表情却相当冷淡。” “好了,不必过虑。”家康道,“若有阴谋,不待我们进京,就动作了,在此引起骚动,聚乐第和大佛殿还有什么意味?” 正在此时,走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大家立即噤了口。 “天色已晚。灯呢?灯呢?”有人大声叫着,冲进屋子。大家屏住呼吸,不由得纷纷手按刀柄。 “为何连手炉都未备,太粗心了!喂,长盛,长盛!” “在……在!”长盛跑过来,跪伏在地。等家康众人看清站在那里大声吼叫者乃是秀吉时,已过去好大工夫。 “哼!难道不知滨松比这里暖和得多吗?” “在下糊涂。” “赶快掌灯,把晚饭送来!” “遵命!” “母亲若在三河受到这种慢待,该当如何?不尽心款待,如何能行!顺便把秀长叫来!” “是。”增田长盛应一声,匆匆去了。秀长很快赶来。 “参议!参议!我已经无法平静等待下去了知道吗?我很想念家康啊!我要和家康一起喝酒,正式在大坂见面另当别论。把家臣们领到别室,送两份晚饭过来。”疾风骤雨般吩咐完毕,秀吉微笑着回头道,“家康,见笑了,方才这么忙乱,大家都是高兴。” 秀吉笑容可掬,家康却不能笑脸相对。真是意外啊!茶屋未说秀吉在京城,秀长也未提及。虽无准确消息知他在大坂,可未料到他竟会在京城。本说要于二十七日在大坂相见,家康根本不曾想过秀吉会在京城。 秀吉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宁静的气氛。他的情绪感染着家康。“家康,一路辛苦了。”秀吉疾走至家康身边,坐下,四周又骚动起来。下人们慌忙跑过来,有的铺榻榻米,有的拿灯烛,有的候到各位来宾的身后,进进出出,忙作一团。 家康用目光示意正在犹豫是否退出的本多正信:放心,照原计划行事,任秀吉兴风作浪好了。他扭头看一眼身后提刀的鸟居新太郎:“你也可下去了。” 秀吉立刻道:“哈哈!是啊!你乃家康的侍从,侍从不能离开,可以留下。”此时只剩秀吉、家康、鸟居新太郎和秀长四人在座。“秀长,本想让你一起留下。可我又想和家康单独谈谈。只来两份饭,不用斟酒,我自己来。下去吧。” 秀吉赶走秀长,旋又对家康道:“只剩下我们兄弟了。左京大夫。” 家康注视着秀吉,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左京大夫”正是指家康的官衔,远不及关白,仅为从四品。秀吉分明故意如此称呼!那么,他突如其来的访问、讥讽的笑容,都是有预谋的? 家康正想着,秀吉又笑道:“不提这些多余的话,没有左京大夫,也没有什么关白,只论你我兄弟二人。我太高兴啦!若咱们一直不相见,任人散布无聊中伤的谣言,只会造成天下失和。”家康连思考的余裕也没有,只是郑重地对秀吉低头致意。这种场舍下只好装糊涂,不可随便开言。 可能是秀吉出现的缘故,烛台、饭食在很短的时间内都备齐了。秀吉亲手替家康斟酒,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由于太兴奋了,显得如少年般轻快。 “谁也不了解咱们的心啊!因此,当秀吉让母亲去三河时,人人都认为她是人质,而你却率队进京,人人又都以为要打仗……哈哈,再来一杯。”秀吉摇晃着身子,酒壶里的酒差点洒了出来。“我明日一早回大坂。”他压低声音道,“你到大坂时,还住秀长府上,对了,还得见见本愿寺、兴门、新门的人,他们都在等你。他们害怕你率大军来和我一战,中途便退了去。哈哈哈!秀长在大坂专为你设了戏台。有金春太夫的能剧啊!对!一定要让你看看《高砂》、《田村》、《金札》这三出戏。十一月初一再回京城。我已下令要把聚乐第建好,以便让你入住。我已令藤堂高虎专办此事。前门和大台所由参议负责。住进新邸后,候着七日皇上的传位仪式。这一日也会叙位……” 头脑再敏捷,恐也很难跟得上这种倏忽变幻的谈话。家康发觉自己没能跟上秀吉,不由红了脸。但若显得生疏,便是证明自己心胸狭窄。“关白大人,家康敬您!”家康放下杯子,从秀吉手中接过酒壶,“请原谅我的笨拙!” “哈哈,怎可让你为秀吉斟酒,你出身高贵……” “出身好又怎的?心怀大志却又相继败亡者众多,莫不出身高贵。可是大人,您的话题转换太快,家康跟不上。家康还在琢磨上一句话时,您已经跳到下一句去了。” “哈哈,那是我太性急了。可是天下大事,平定日本,自是不可慢条斯理啊。” “家康再敬您一杯。” “酒是好东西,可以消除隔阂,在大坂见面时就不能这样。今晚你有话只管说,咱们不妨开怀畅谈!”秀吉其实有目的,但竟一句也不提大政所和朝日姬,其心机令人惊叹。 “一切都为了平定天下!这是右府故去以来,秀吉日思夜想之夙愿啊!家康,你不也怀着这个目标吗?要不是为了天下,我就是浑蛋一个,对吗?” “大人哪里话。” “此次秀吉想为你做些事。你对我可能有怨言或者误会。不要紧,不要多虑,今夜只有我们二人,把你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吧。” “不,家康实无什么好抱怨的。”家康也逐渐轻松起来——今晚就随你,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定主意后,家康完全放松了,道:“但唯有一事相求。” “一事?” “是。希望大人把身上的阵羽织给了家康。” “阵羽织?”秀吉一时没明白家康的意思,疑惑道,“这似有不妥。秀吉身为关白,又是武将啊!” “这便是原因。” “此话怎讲?” “家康此次进京,便是要敞开胸襟,故,从今往后,大人不必再穿阵羽织!” “家康……家康,你是说,以后的战事,将由你负责?” “有家康,岂能再劳关白大人大驾?” “好!”秀吉伸手拍了拍家康的肩膀,大声叹道,“秀吉自负巧舌如簧,却也说不出这等让人安心的话来!哈哈,家康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哈,关白大人过奖。” “家康,这件阵羽织,到大坂城再给你吧!”秀吉说笑似的故意压低声音。 家康放下杯子,微笑道:“斯时公卿都在座,可好?” “大好!”秀吉朗朗道,“秀吉并非要在众人面前显示胸襟,只是要让天下知道你我亲密。为了天下,丰臣秀吉自做得关白!” “德川家康也甘为左京大夫!” “一言为定了,家康!” “为了天下,一言为定。” “为了天下!”秀吉说着,突然紧紧地拥住家康。提刀定定坐在家康身后的鸟居新太郎吓了一大跳。秀吉拥住家康的肩膀,流下激切的泪来。若有外人在场,定以为此乃演戏。可是秀吉很是自然——他确实是情之所至,并非有意为之。他那幼童般的天真,深深地打动了家康。 这种爽快究竟来自哪里?正是这种赤子性情,使柴田胜丰背叛养父,使前田利家和佐佐成政心悦诚服……家康想着,心里有些羞愧。他觉得,自己当与秀吉一般,拥有同样的天真才是。正是这种天真磨出镜鉴,清楚地映出了秀吉的影子。秀吉到底是旷世逸才,与井底之北条氏政,真有天壤之别! “家康!秀吉甚感欣慰。” “大人!家康也有同感。” “秀吉有着偌多出类拔萃的家臣,可是,天涯之大,何处可寻如你般心里装着天下的人?” “大人过奖。” “不,不。已故右府大人曾说,窃天下者多矣,然何人忧天下?……秀吉可是找到了你。” “来,家康再敬大人一杯。” “喝!当然要喝!”秀吉放开家康,拭去长泪,笑道,“哈哈哈,家康,大家分享吧!” “分享?” “秀吉请求天皇为此次随你而来的酒井忠次、神原康政等重臣叙位。” “家康替他们谢过大人。” “另,借此机会,可打消他们对秀吉的怀疑。秀吉会当众将阵羽织给你。但出征九州,你却不能去!” “这却是为何?” “天下未平,症结不在九州。秀吉出征,你只须严加镇守东方便是。如此,你的重臣们方能放心。你以为如何?” “家康甚是惶恐。” “不,不。若一心为了天下,你我二人定当惺惺相惜,同心如一。若你意已定,征九州我去便可。”秀吉笑道,“我之所以迟迟未举兵刀,是我惧怕你——你可明白?哈哈哈。” 家康不得不重新审视秀吉。“你乃唯一威胁我之人”这是何等坦诚之言!人生即是战争,胜者无不怕人看到自己的弱点,故,许多人总要假装若无其事,甚至撒下弥天大谎。唯秀吉能超越常人,对自己的惧怕毫不隐瞒,坦言相承。 “大人下的迷汤好生可怕!” “迷汤?” “是啊。大人怎可说惧怕家康?家康距大人尚有万里之遥啊!” “哦,嘿。秀吉不过将心事和盘托出。” “大人说笑了。” “哈哈!”秀吉拍额大笑,将手放在家康肩上。他们都已醉了。酒香和体臭混着木香,混杂成一股说不清的气味。秀吉道:“哦,这房里有在杉叶上撒尿的气味。” “两个上了年纪的武者,满身臭汗地醉在一处。” “啥哈,对啊!这便是天下的味道!” “为了天下,再干一杯。” 秀吉接过杯子,放低声音道:“你认为女人怎样?” “喜欢。” “哦?是秀吉太大意了。秀长是个老实人,我明白告诉他好了。” “今夜不必大人操心了。” “怎的了?不必多虑。” “不不,哈哈,人啊,不可太贪,旅途辛劳,当好好歇息。” “哈哈哈,其实……”秀吉把脸凑近家康,道,“秀吉本欲送一个儿媳给你,可她不听我言,我便……”说着,他悄悄环视一眼四周,看了家康身后的新太郎一眼,又道:“言归正传。这个年轻人是谁家之后?” “他是鸟居忠吉之孙、元忠之子。” “哦?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啊!那么重的大刀提在手里一个时辰,纹丝不动。精力充沛,坚强上进,好似我年轻时的模样。对了,秀长!秀长在哪里?把你的宝贝女儿带来,谈谈大事!” 秀吉大声嚷道。秀吉目空一切,热情奔放,甚至可说有些疯狂。他本性如此,再加上身处关白高位,更是肆无忌惮。他拍手后,秀长带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子,那女子还如同一颗青梅。家康茫然了。 “秀长!你可知德川大将鸟居伊贺守忠吉公?哦,你自是不知。鸟居伊贺守忠吉啊,已故右府大人经常说起,当时我尚年轻。就是这位长者,让家康成长为无人可及的大将啊!你知道吗?” “不知。” “是啊,你怎会明白!这位长者之后,此次也来了。他便是甲府城代、德川重臣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我说得可对,亲家兄弟?” “是。” “而元忠之子,就是这个持大刀的年轻人。我来做媒,让他给你做女婿。你无嫡子,这样一来,家中也自安泰,怎样?” 秀长平静地看着新太郎。他的女儿尚未成人,满面含羞。家康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很不自在的新太郎一眼。 “哈哈,秀长,这个年轻人毫不在意,连眼也不眨一眨。你不把女儿许给他,还能许给谁?此事到大坂再议,先带小丫头退下吧。”秀吉大咧咧道。 秀长退下后,秀吉又把话题转移到女人身上,问家康:“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是倔犟剽悍的,还是温柔娴雅的?” “适中即可。大人呢?” “我喜温柔女子,却总不称心。” “难道大人身边都是刚猛女子?” “个个强悍好斗。都要凌驾于我头上。唉,秀吉怕女人啊!” “大人是累啊!” “待天下太平,女人就更爱生事了。但太平毕竟值得庆幸,忍耐一些就是。母亲、朝日都是此类人,不必和她们认真!” 家康暗惊,他没预料到秀吉会在此时提及大政所,下一步必言及作左。想到这里,他全身都有些僵硬了。可秀吉很快便把话题扯到茶道上,看似坦诚,实则机锋暗藏。家康虽觉自己似成了秀吉掌中玩物,却有一股说不清的安心,内中甚觉畅快,却不知缘由。 第二十四章 心无二主 德川家康于天正十四年十月二十七赴大坂城,正式和丰臣秀吉见面。 随家康前去的有本多忠胜、神原康政、阿部正胜、永井直胜、西尾吉次等,余部则留在京城。家康献良马十匹、黄金百锭、金星大刀、绉绸百匹。秀吉回赠以白云茶壶、三好乡产的大刀、名刀剑师正宗所铸短刀、大鹰,另外当然还有五彩阵羽织。 赠阵羽织一事,二人早已商定。秀吉故意问家康想要什么,家康道:“大人的阵羽织!” 在座一百余人,莫不惊诧不已。家康身后,年轻的鸟居新太郎几乎失声笑出来。秀吉佯作毫无准备,惊道:“阵羽织?不可,这是我的战袍,怎能与你?”秀吉瞪大眼睛的模样令人叫绝,这比其后在大坂秀长府上演出的狂言剧更是有趣。 见秀吉瞪起眼,诸将不解其意,纷纷探身出去,全神贯注观察事态变化。家康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走到秀吉面前。新太郎立刻定了定神,要谨慎啊!他突然想起先前在家中庭院看见的蛙,此时的家康,有如一只蟾蜍,而滴溜溜转动眼珠子的秀吉,则似一只大王蛙。 家康道:“家康一见大人的阵羽织,便欲把它披在肩上。” “你是何意?” “家康此次带兵进京,也正是想告诉关白大人:您此后不必再穿阵羽织了。” “哦?”秀吉又瞪大眼,“各位,德川大人竟要我脱下阵羽级!” 当他见在座诸人都已明此中意味,遂就势脱下阵羽织,道:“啊!丰臣秀吉有好妹婿啊!听你如此肺腑之言,秀吉岂能不将它给你呢?好,哈哈哈!” 秀吉与家康的双簧天衣无缝,观者无不信以为真。知道真相的唯新太郎一人,可此时连他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秀吉令他折服。当然,在座诸人莫不为此感慨良多:这并不比取天下易啊! 千宗易在秀吉引以为傲的天守阁请家康品茶,新太郎随行而去。他一直切切告诫自己,不能大意,却仍然思绪纷乱。对于年轻的新太郎来说,想学的事、想知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他以家康侍童的身份,得以在所有的场合细致观察秀吉,也可看到家康怎样与这位名震天下的关白周旋。德川众人只他有此机会。这恐是新太郎一生的秘密,他一辈子也不敢告诉他人。可是,经这次历见,他何止成长了十年! 秀吉是否不想提本多作左卫门的事了?家康要替作左卫门辩护吗?石川数正会不会在家康面前出现?看似握手言和的家康和秀吉,真的发自内心地相信对方?新太郎很想搞清这些疑问。而大坂城的规模、秀吉的排场、天守阁的雄伟,都让这个年轻人大开眼界。 秀吉曾在秀长府上提过的关于他的事,秀长怎样带女儿来,又怎样退下的事,便渐渐模糊了。 此后两日在大坂,三十日回京。在内野的聚乐第,家康的下榻处已经完工,夜以继日赶工的藤堂高虎等人,早已备好一切。这一夜,席上有家康、藤堂高虎、酒井忠次和神原康政。秀吉又提起新太郎。 “怎样,家康喜欢吗?”秀吉环顾洋溢着木香的书院,很自然地坐在上座,仿佛在自己兄弟家中一般。“高虎为了你,颇为辛苦啊!是吗,高虎?” “多谢藤堂大人。”忠次代家康谢道。 “好。哦,忠次乃左卫门尉吗?” “是。” “此次我会奏请皇上,请他给你左卫门督之职。左卫门督乃从四品,可对?” “对!” “康政,你叙任从五品下式部大辅!” “多谢大人。”神原康政道。 “叙任之事甚是麻烦。但五日内就会有敕命任家康为正三品中纳言。可还有新太郎哪!”秀吉从容道。 新太郎大吃一惊,听得秀吉继续道:“新太郎肩负重任啊!秀吉相信自己的眼力,我的侍臣便无一人如此端正,如此能忍耐。” 他转而问家康:“怎样?可让他入赘秀长家吗?” 新太郎大惊。看来,秀吉要他做秀长的女婿,乃是一种褒奖。得到褒奖自然不无欣喜,可是这里和家乡毕竟完全两样。若果真成了秀长的女婿,定会被冈崎和滨松的人当成背叛者。主公会怎样回答呢?新太郎琢磨着,心怦怦跳个不停。 “我乃实言!”秀吉继续道,“我一直在认真察看新太郎!二十八日的猿乐表演,从辰时开始,到晚上才结束。那么长时间,他的大刀丝毫不斜。膝是铁,肘是铁,他的心也是铁!日后可叫他铁肘新太郎,怎样?” “多谢大人的一片好意。”家康轻轻道。 “咦?回得颇含糊啊!秀长之女乃是我侄女,新太郎可以女婿的身份继承家业啊!他将来的官位,恐不在忠次和康政之下。” 新太郎胸口一热,但秀吉是在问家康,他不便开口。可是,十七岁的新太郎做梦也没想过能坐到长老忠次、康政等的上席。“若主公应允,就留下来吧!”他胸中澎湃不已,暗道。家康只是频频点头,不言。 “喜事接二连三,让秀吉再高兴一次罢。” 家康的凝重令当场诸人有些焦躁不安。“有何不合适之处?”秀吉敛笑道。 “大人见谅。他父元忠乃我家臣,其性情耿直如铁,实乃顽固之人。即使对家康,只要未解吾意,便不会从命。” “哦?家康的意思,是你也不能做主?”秀吉佯惊道。 “正是。”家康凛然道。 “好!那么便把元忠请来,我当面问他。除新太郎外,元忠还有其饱子嗣吗?” “有。” “好!把他叫来。”家康转头对神原康政道:“这是关白大人的命令,康政去吧。” 康政却未慷慨回话,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秀吉本以为家康会立即欣喜地答应,他以笼络他人为最大乐事,有时甚至因此强迫别人。 新太郎从康政去请父亲之时起,就觉事情比较棘手,一时屏住了呼吸。倘若只要秀吉喜欢,就把德川氏历代家臣之子一个个都要过来,德川氏不日就会被挖空。新太郎是否有朝一日既做不了秀吉的家臣,也做不得德川的家臣? 家康和秀吉若无其事地转谈别的话题,可新太郎内心还在颤抖。倘若秀吉是想以此削弱德川氏,才要他离开主公呢?主公也似觉察到此,方才未痛快应允。但,若父亲心怀感激地应允了呢?此事非同小可啊! 新太郎很长时间都听不进众人在说些什么,一直在想那看似他自己的、实则关乎全局的大事。若开了这个先例,今后恐谁也不能再拒绝秀吉的类似要求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比预想中顺利。主公甚为满意,秀吉也颇高兴。若因此事而伤了彼此和气,自是大大不吉。 本多作左卫门与大政所之事亦便是如此。秀吉不提,或许是想寻得更大的筹码,若真是那样,岂非大事一件?而父亲对作左卫门的事却是一无所知。 “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参见关白大人。” 新太郎看到康政身后的父亲,坚定如鹰,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沉着如水。但名震天下的两位豪雄在前,他无法与父亲商量。 秀吉不再和藤堂高虎说话,对元忠道:“彦右卫门,秀吉对你有所求啊!” “大人对在下何求?” “我要的,可不是什么物什。” “还请大人明示。” “哈哈,你可能想不到,我想要你的儿子铁肘新太郎啊!” “新太郎?”元忠两眼炯炯放光,瞥了爱子一眼,诧异地看着家康。 “元忠,大人看中了新太郎。”家康道。 “啊?” “关白大人意欲让参议将他招赘入门,让他继承家业。可是我亦不能擅作决定。我巳告诉大人,你生性固执,不会盲目听从我的命令,大人才要当面询问于你。把你的想法告诉大人吧。” 秀吉笑着摆摆手,“不不,不是要听你的想法,是要你爽快答应我。” 新太郎不由又屏住了呼吸。鸟居元忠蓦地怒形于色。他和作左卫门一样,不欲费心去忖度秀吉的心思,因为他很是明白,若是过分为人考虑,自己便将毫无退路。他大声道:“大人让在下大为吃惊!” “你答应了?”秀吉立刻追问。他不是没看见元忠脸上的怒气,却视若无睹。家康亦吃了一惊,抬了抬眼皮,屏住呼吸。 “鸟居一门感激不尽,但此事却棘手得很。”元忠冷静道。 “此话怎讲?” “若是次男或三男,在下自当欣然从命。可新太郎乃长男,要继承敝家业,确实很是为难。” “彦右卫门!你家的普通孩子我当然不要!为将来有益于丰臣、德川两家,我才要出类拔萃的长子。你真不够爽快!” “在下知大人会如此一说。承蒙大人错爱,但在下以为,新太郎不过一个孩子,实乃大人过奖了。” “哦?不过,这人我是要定了。” “这……”元忠仍不松口。 “还是不应?好生有趣!鸟居彦右卫门乃德川柱石,既是不允,定有你的道理。罢,将你能让我丰臣秀吉接受的理由摆到桌面上来!” 场面顿时僵住! 新太郎咽了一口唾沫,极为担心。父亲是有名的老顽固,而对方乃是掌有生死大权、具稀世智慧韵天下人!不可让父亲陷入惨境…… “好!”彦右卫门道,“在下不想让自家孩子给人添麻烦。请大人见谅!” “彦右卫门,你对自己的孩子如此没有自信?” “是,恐是大人疏忽了,犬子有些残疾。” “残疾?”秀吉笑鸟居元忠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我竟未看出啊!他体格健壮,耐力很强,举止大方,颇有教养,怎生说身有残疾?嘿……究竟残在何处?疾在哪里?我传名医替他诊断。家康在此,你不必隐瞒,说吧。”新太郎紧握大刀,腋下冷汗直流。 本性耿直的人随时会因直言不讳而让人扭心,但听了元忠之言,秀吉对他更是欢喜有加。“莫要有顾虑,通通说出来。彦右卫门,新太郎残疾在何处?” “这……实在……最关键的地方。” “什么地方?” 彦右卫门额上汗珠涔涔,道:“性子。” “性子?哦,你是说他个性古怪?” “是三怪!” “这倒未看出。怎生个古怪法?我也可传天下名医诊治。” “此乃顽症。”元忠蹙起眉头,倾身出去,“既然大人苦苦相问,在下便直言相告。在下教导新太郎要一心忠于德川氏,以致太过执著,使他认定天下众人皆是德川之敌。” “众人皆是敌人?” “是。此举定会麻烦不断。还望大人可怜犬子,请让他留在三河,做个忠义之人。” “哦。”秀吉沉吟,旋大声叹道,“家康,听清没有,你的家臣好生令人羡慕!” 家康松了口气,低首不语。新太郎把视线自秀吉移开。看来,被逼到绝境的父亲似乎已渡过了难关,可是,若秀吉再发威呢?因他还未表明要放弃。 “嗬,这便是理由?”秀吉苦笑道。 “是!”彦右卫门肯定地回答,但他马上又疑惑起来了,秀吉应动怒才是,便立刻道:“既如此,就请大人收回成命,若是小姐愿意嫁到敝家,鸟居一门自深感荣幸。” 新太郎又吃一惊,此话并无恶意,不过,这可是父亲向秀吉发难啊!秀长毕竟只此一女! “嫁到你家?” “是。” “哦?甚好,就这么办,谁让我如此喜爱新太郎,就这么办了!” 新太郎的婚事就这样怪异为结,仔细想想,真是有趣得很。 家康瞪大眼睛注视着秀吉。新太郎也全身发热,回想先前一提秀吉,便与“谋略”二字连在一起,此时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对秀吉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是人上之人!但自己真的像秀吉评价的那么前途无量吗?新太郎虽佩服秀吉的坦荡与器量,却也丝毫未改变对主公的看法。这正应了父亲的话——三河武士,有着铁一般的忠心。 未几,秀吉便离去。可能是因为彼此有好感的缘故,家康和负责照料他起居的藤堂与有卫门高虎一直畅谈未息。 “这刀赠大人,以答谢你近日照拂。”家康把长光刀赠予高虎,高虎如孩子般兴高采烈,连连致谢后而去。 翌日,细川藤孝进京。秀吉举行茶会招待他们,藤孝和家康之间似也甚为融洽。 十一月初五,依预定计划叙任,七日正亲町天皇逊位,后阳成天皇受禅,八日,家康便要离京归国了。此间秀吉始终不提本多作左卫门一字。 七日夜,家康去尚未竣工的聚乐第秀吉房中辞行,秀吉才终于谈及此事:“本想留你多住些时日,可由于母亲诸事,我不便多挽留你。早些回去,和她说说京里的事,然后尽快把她送回来,以了我的牵挂。” “是。”家康回道,“回冈崎在路上需要三日,本月十二,太夫人便可启回京了。” 秀吉微微点头:“我不说你也知,不可让本多作左护送。”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突然之极,吓了新太郎一跳,家康竟有些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大人说什么?” “不可让本多作左护送。有的人老人家喜欢,有的人她不喜。她对井伊兵部便喜爱有加,就由井伊护送吧。” “哦,好。” “老人家一生气,可能会说些什么,到时我便不免斥责作左。嘿嘿,最好还是莫要让他到我面前来。” 家康额上汗珠微渗,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无话可说,秀吉也没再深谈此事,便立刻把话题转移到了九州战事上。 主公心中不好受!新太郎看得出来。走出秀吉的房间,在回下榻处的途中,家康步履沉重,不停叹息。踏着霜地上的新草席,进入大门时,他终于道:“新太郎!我颇难承受啊!” 新太郎不大明白,主公奠非是指作左卫门的事?他本以为那事已经完结了。 新太郎疑惑地持刀进入房中。茶屋四郎次郎正在候着,他是前来辞行的。家康对他也是同样的叹息:“清延,我有些承受不了啊!” “大人是说,关白大人要您一起出征九州?” “不!” “那是什么?”四郎次郎不解地坐下。近侍为了明日起程,都去准备了,房中只有他们三人。 “清延,鉴定刀剑的行家本阿弥光二父子……”家康轻声道。 “光二和光悦父子。” “我回去后,把他们中的哪一个送到小田原去呢?” 新太郎不明何事,茶屋好似也不明,尽管嘴里应着,却满脸疑惑。本阿弥家当家的乃是光二,他和家康是老相识,家康在骏府做人质时,他们就很是要好。光二乃是刀剑鉴定宗师,平常做些装饰、打磨的生意,兼买卖刀剑,故父子常出入各地武将府邸。茶屋猜测,让光二父子去小田原,莫非是令他们去打探小田原北条氏的消息? 家康皱眉道:“九州战事,最迟于明年夏日便当结束。” “哦。” “然后定是小田原。弄不好,他便要爬到我头上。” 茶屋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么,他未明言出征九州之事?” “我暗中察看,思量已久,若单独战小田原,必会费些周折。” 茶屋咽了一口唾沫。新太郎也吃一惊,他这才明白,家康是为此事叹息。只听家康又道:“若我和小田原一战,必是两败俱伤。关白即使无从中渔利的企图,但我们变弱了,其势自另当别论。毕竟……他始终视我为眼中钉。” “哦。” “可是,在结束九州战事后,我还得听从关白的命令。他便愈发强大了。” “那么,最好不与小田原一战?” “若能如此,”家康突然改变语气,“关白未斥责作左。若他责怪,我反而会宽宏作左。” 新太郎更为惊心,主公承受的某些压力,他并未留意。主公与秀吉二人一见,不分伯仲,秀吉乃人中龙凤,主公亦非池中之物。可是,主公为何叹息连连? 家康的担忧,自非新太郎所能明白,可是新太郎却在主公与茶屋四郎次郎的对话中窥到点滴:连对大政所如此无理的作左卫门,秀吉都不加以斥责。其原本就不主张以主力征伐九州。但若他令家康前去,家康定会寻理由推辞。 可秀吉似已看穿了家康的心思,一言即定:“征九州我去便可。”他还若无其事地托家康镇守好东方。家康放心之余,自当思虑小田原了。 小田原北条父子能否认清大势,甘对秀吉俯首称臣?否则,必得一伐。如此,秀吉定会令家康独力前去征讨。然北条氏直乃家康女婿,其父氏政亦有意与家康联合,同秀吉一决雌雄。如此一来,家康必在秀吉或北条父子之间作出选择。对这些,新太郎再清楚不过。 家康却似已将目光放得更远。作为敌人,秀吉目下已是如日中天。他平定九州之后,势力会更加壮大,故断不能与他对抗,只剩征讨北条父子一途了。到那时,若被迫独力出兵,两强相遇,北条自会大损,家康亦会损兵折将,目前局面断难维持。故,小牧之战以来始终让秀吉头痛的德川氏,即使尚未败灭,也自衰弱到可等闲视之了。家康可能正是忧心会有那一日,方才叹息。 “清延,”家康低声道,“以刀剑之事为名,派本阿弥父子中一人去小田原,暗中说服他们认清天下大势,以苍生为重。天下的统一与太平毕竟是万民的呼声。故,现在并非轻动刀兵之时啊!” “遵命!这也是北条氏安泰的秘策。”茶屋道。 “另,能否争取到世人中敬重者的支持?非兵家武士,而是能说明天下大势及太平前景的有识之士,如那些与朝廷和诸大名有交往的茶人,德高望重的佛门中人也不可忽略了。此事便托付与你。” 新太郎对家康的话又甚不明,为何武将忧心之时,不以兵法家自居,却谈什么有识之士?茶屋四郎次郎也觉疑惑,不明大方之家遭遇麻烦时,为何不以兵法家为友,单重有识之士? “清延,我在京中的朋友,只有你和本阿弥父子,此后可得多些人才是。” “在下也有同感。” “因为你,我便能了解堺港民心,这便是镜鉴啊。” “是。” “单如此,自是不够。从今以后,我若经常上京,与关白议事,就当知天下大名的状况才是。” “那是当然。” “另,只有伊贺、甲贺的人还不够。” “此事在下早就提过了。” “人哪,一定要知对方真实的想法和心性,必知什么人读何书,什么人有何念想。如此方能在谈古论今时,不贻笑大方。” “大人!” 茶屋向前膝行一步,看了新太郎一眼,低声道,“此事得与堺港的蕉庵先生合计合计。就说茶屋四郎次郎生活圆满,突发奇想,决定开始研习学问。这么说,蕉庵先生当不会疑心。” “这是顺应时势啊!我要夸赞你才是,了不起。” “那么,四郎次郎便先拜京都颇负盛名的藤原惺窝为师。” “好,你是身先士卒。” “是,同时我可以向他推荐大人,为天皇讲学,为日后铺路。” 家康一本正经点着头:“这么一来,也迫使我钻研学问了。” “是。”茶屋四郎次郎又向前膝行一步,声音更低了,“若有人瞧不起关白大人,唯因他不学无术。” “嘘!”家康阻止他,“且不可这么说。此事就托付于你了。” “是。不才不过随便说说。我打算先随惺窝学汉学,再向清原秀贤等学习国学。长此以往,自然就能与五山学僧有些联络。此后要谈论古今兴衰成败,便有了些根底。” 家康道:“武道之后,是学问之道、风流之道……这些都是我应选择的活路,另,若遇被尘世埋没的名医,也要挖掘出来……” 新太郎始终在静听,思索他们二人话中深意。 茶屋四郎次郎辞去后,家康才完全放松地伸个懒腰,对新太郎笑道:“怎样,铁肘新太郎,这一回来京大有收获吧?” “是,长了不少见识。” “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征讨小田原。” “哦!若明白了,就可避免一战了。” “主公是说,关白大人会让我们独力去征伐小田原?” “哈哈,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家康道,“你父亲真是大智之人!竟说你乃是残疾,哈哈哈。” “当时小人着实吓了一跳。不过,这也是一个经验,我便要照父亲所说,成为真正的忠义之士。” “新太郎,你觉得滨松的夫人怎样?” “夫人与大政所相逢,定会很高兴。” “只有高兴吗?见面时,离别始……我们回去,她们便又天各一方了。女人真是可怜啊!” “是。” “我一回去,马上筑城。” “筑滨松吗?” “不,骏府,这亦是为防备小田原。日后我搬到骏府,把夫人送回来,至少要让她待在大政所身边。” “那么关白大人能同意吗?” “关白要去征讨九州,而我是要往东。骏府离大坂远过滨松,愈远就愈接近……送夫人回京,是念及她们母女情深。” 新太郎似懂非懂,唯有噤口。家康令茶屋所做诸事,他逐渐明白了。可是为了亲近,反而住到比滨松更远的骏府,并把夫人送回京城,这又是为何?新太郎估计,此举可能是要激怒秀吉。 “新太郎,明日一早出发,去歇息吧。” “是。” “这一趟诸事顺遂,夫人和大政所也终于见了面。” “是。” “你和作左都完成了任务。你父亲、康政、直政也都……一个崭新的时代就要来了啊!” “是。” “德川家康乃关白丰臣秀吉的内家兄弟,而非家臣。世人可能会认为我有依附之意,但为了天下苍生,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 “要守护好天下,就当特别关注关白。若忘记此,便愧为新时代的人!”家康眼中掠过一丝忧虑,起身如厕去了。 为明早的出发,四处乱作一团。 第二十五章 探窥大势 德川家康回到三河,京城和大坂的民心为之一变。 武将都在一心一意准备征伐九州,百姓却松弛了许多。大家都已安下心来,准备过天正十五年的新年。城里为了战事费度而处处喧嚣,却无人为战争担惊受怕。这当然是秀吉宣扬得当之故。尤其是家康率大军前来,表明非敌而友的立场,使百姓放下了悬着的心。 “如此一来,关白大人又多了一个帮手。” “是啊,来年就要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德川大人是新时代的使者啊!” “不不,关白大人毕竟是非凡之人。” “如此一来,九州可一举平定。本来德川大人率大军来,是协助平定九州的,被关白大人笑着谢绝了,说要把东海道托付给德川大人,他对九州一战信心百倍!” “当然,关白大人不仅要平定九州,还要征伐大明国和天竺哩!” 百姓话语简单粗糙,看法却犀利而准确。他们虽未看透秀吉和家康的心机,却也多少看出了二人的忧喜,看出了此次二人见面,给世间带来了哪些变化。 家康离开京都后第四日,井伊直政便护送大政所一行由冈崎出发,于十一月十八抵达粟田口,京都的街道上热闹得如过大节一般。没人说大政所是人质。当然,那是因为京都和大坂人都偏袒秀吉,既无人告知他们大政所此行是去见朝日姬,也无人下令要他们张灯结彩,可是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彩灯。人们像庆祝自家喜事一般欢呼雀跃,“恭迎大政所平安归来!” 秀吉在浅野长政陪同下来到粟田口迎接母亲,径直道:“井伊兵部在何处?”来到直政身边,秀吉取下佩刀赠与他,以示谢意。 大政所归来之事亦传到了大坂。她在内野过了一夜,搭船到大坂时,大坂城中的欢乐气氛,比京城高出许多。秀吉终于完全洗刷掉了小牧长久手之役以来的丑名,他的为政手腕也已路人皆知。 但,在这大张旗鼓准备出征的活跃气氛中,唯一人冷静远远超出常人,甚至似超出了家康和秀吉,而陷入闷闷不乐之中。此人非别人,乃秀吉之妻、被世人称为“女关白”的北政所。 当大政所回到大坂城,宁宁请她到自己房中用饭,仔细询问她在冈崎状况。大政所提起城代本多作左卫门时,满面不快:“这种乖僻之人啊,哪家都不少!”她面露责难之色,却又为他辩护,“却莫要过于责怪他,因为这种乖僻人哪,最是可怕!” “可怕?” “预料不到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朝日还留在那里。” 宁宁立刻感到自己问多了,她只想多知些本多作左的事。侍女们主张不应放过作左,否则会有损关白的威仪。大政所却因担心作左会加害朝日姬而忧心,她主张,以探视己病为由,把朝日姬接回大坂,然后,可从容吩咐作左卫门切腹。“他在别馆四周堆积木柴,喔唷,简直是个疯子。” 宁宁冷静地思量,如家康这般人,本不应让疯子为城代,此事即有两种可能:其一,这些都乃家康的密令;其二,作左为了家康的安全,乃自己想出这一狠招,欲令秀吉投鼠忌器。 第二日晨,宁宁叫来浅野长政,道:“井伊兵部今日当会来此,怕我们的人不能好生款待,干脆让石川数正和他同席吧。” “让他们同席?”长政惊问,又恍然大悟地拍拍大腿,明白夫人深意——若作左堆柴火乃受命于家康,那么石川数正的出奔,亦极可能是在执行命令,有意让他们二人相见,以便暗中观察,遂道:“在下明白。” “只在席上还无法完全洞察其心,茶桌上也让他们同处,多给些方便。” “是。” “还有……靠近些。”夫人凑到长政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过后,长政惊愕地看着她,大声道:“一定照办!” 第二日,通过长政,宁宁不仅了懈了直政和数正,还知悉邀直政用餐的秀吉的想法。 在饭桌与茶席上,年轻的直政对数正是一言不发,以轻蔑的目光盯着出奔者。四目相遇,直政瞪得愈狠。数正则尴尬地垂下头,不敢正视。 “那么,关白大人怎样责备直政的?”宁宁急急地问长政。不管怎么说,秀吉到底是关白。直政对丰臣家臣石川出云守数正无礼,当然应不留情面。难道他没有斥责?宁宁想到这里,语气软了下来。 长政果然大摇其头,道:“非但未责备,还要嘉奖他,赐姓羽柴。” “赐姓羽柴?” “是。我觉得大人真是器量如天。”宁宁不解地摇头,“直政接受了吗?” “夫人应清楚。” “连鸟居新太郎这个侍童都敢违抗大人,大人也真是……哼!兵部拒绝的理由是什么?” “他说,井伊一门自南北朝以来,便是驰名远江的名门大户,和皇室都有密切的关系。即使主公家康赐姓松平与他,也因不能接受而作罢。若在这里受关白赐姓,便无颜面对天下。” “哦!既不接受松平,当然也不接受羽柴。” “是。” “大人听了,是何态度?是不是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不,在下觉得,大人胸怀如海。” “长政,一次两次有些度量就够了。本多作左卫门、鸟居新太郎,这一次井伊兵部……怪不得大纳言(秀长)会动怒。” “纳言动怒了?” “对!母亲大政所为质,实乃奇耻大辱!还敢在她住处周围堆上柴火,天理何在!” 长政认真地思量着,沉吟道:“忍耐固然要紧,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则几近谄媚。对作左卫门退让,不可再有第二次!” 宁宁突然呵呵笑了,这些不当让太多人知。她道:“我可能年纪大了,脾气也坏了,实在糟心。这些事到此为止吧。” “是,在下告辞了。”长政退下后,宁宁又叫来陪侍曾吕利新左卫门:“新左!有什么话能让我开开心?我听了母亲在三河之事,心中不快。” “有趣的话?”曾吕利新左卫门露出旁若无人的笑容,“讲些本愿寺的上人大哭的事,可好?” “上人为何大哭?”宁宁惊问。她甚知此人,在曾吕利新左卫门诙谐的话语背后,往往隐藏着对世事的敏锐洞察。有时,他的诙谐甚至可以左右千宗易。即便在堺港人当中,像他这么有才智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因为他终于把礼物送给德川大人了。无论怎么说,兴门寺的上人也是在出使途中,惊惶失措地逃了回来啊!” “你是说,因为未打仗,他才放怀大哭?” “只是这样还有何趣,夫人?” “是,的确无趣。” “德川大人平安归去后,茶屋四郎次郎去拜访了上人。” “哦,这也无趣。” “可是,上人拿出西洋胡椒粉回赠茶屋。但在给茶屋解说能书时,袋子却破了。” “胡椒粉入眼,上人便大哭?” “不!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胡椒粉,上人一边掉泪,一边打喷嚏,既有趣又奇怪。” “这个叫茶屋的绸缎庄老板和你很要好?” “是。” “带他来这里,拿一些绸缎给我看看。”夫人淡然道。 “是。不如此,天下便不能统一。”曾吕利新左卫门突然道。 “提起天下统一,你们有什么目标?若天下平定,刀兵入库,以后又会怎样?” “哈哈,接下来恐要征伐西洋。到那时,在下也会以侍将的身份去极乐岛。” “最近关白大人有些变化,你看出了吗?不,可能外人还不知其变化。”新左卫门沉默无语。接着,夫人故意压低声音道:“你怎样认为?” “既然夫人已知,就不怪新左多嘴了。据说,大人出征九州时,似要悄悄把她转移到京城,待凯旋归来,再把她送去内野的聚乐第然后向夫人摊牌。” “哈哈,你是说茶茶?” “哦?夫人早已知道?” “我不问茶茶。我只想知,关白在堺港人眼里,有何变化?” 新左卫门好似胸口被刺了一刀,脸上的诙谐之色顿时消失,脸绷得紧紧的,连一条一条的皱纹都清晰可见。他咽下一大口唾沫,举止依然大方,心中却在紧张盘算:说还是不说?宁宁知他在迟疑,道:“新左,你认为以你的诙谐本领,就足以追随关白大人?” “夫人。” “我非有意为难你。身为北政所,我有责任……不,从秀吉还是木下藤吉郎时,我便已在尽人妻之责。” “夫人!”曾吕利道。聪明的他知道,一旦说漏了嘴,就会被夫人看不起,而使得堺港众人成为关白内庭的大敌。“夫人到底目光犀利。小人一心为大人着想,必当如实回禀。” “那么,堺港人也认为大人变了?” “是。说得明白些,纳屋蕉庵先生和夫人有同感。” “他怎么说?” “他说自从小牧之役开始……” “小牧之役?你把他所说重述一遍。” “是。”曾吕利悄悄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在小牧之战以前,大人信心十足,时时处处如有神助,征战中国、山崎之役、清洲会议、北伊势之役,无不连战连捷,攻佐佐木、击柴田,有惊无险,对岐阜势如破竹……关白大人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以后呢?” “大人似有些陶醉于‘自己是为拯救苍生而生的神子’说法。在小牧之战中,第一次碰壁。此话是纳屋先生说的。” “何止是碰壁!不,就算是吧。那个纳屋说大人变成了什么样子?是说大人不再有强烈的自信了?” 曾吕利新左卫门眯起眼睛,使劲摇头,道:“不是,但要警惕。换言之大人第一次知道了山外有山,会因心存畏惧而动摇本心,转用谋略压制。” “他对堺港人也不甚放心吗?” “是。这也是蕉庵先生的看法。小人不知宗易先生是何看法,不过,结果正如夫人所知,关白大人与德川大人对相见都甚为满意。但追溯到小牧之役,毕竟让大人知,有他武力所不能克之人,正是德川大人。可从某种意义上讲,大人终是胜了。” 宁宁听到这里,挑了挑眉毛,“那么,堺港百姓担心什么?说来听听。” 新左卫门已不再那么紧张了,他轻轻点头,悄然环顾四周。“人总有与生俱来的性情。”此时他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谨慎措辞道,“蕉庵先生说,太过任性,自会坚持己见。” “是说大人太同执?”宁宁目不转睛地看着曾吕利,“他还说了些什么?” “大人留下德川大人这个对手,日后德川大人定会和他争个不休。以关白大人的性子,只会执意处处使德川大人居于他之下。” “哦!” “征伐九州或平定东海道,自会兵不血刃。可是,战事一毕,国事便将是关键了。” “此后,他们还会一直斗下去?” “是啊,想停也停不下,因为活生生的对手始终存在。”曾吕利说着,漫不经心地笑了,但突然敛起笑容,“此乃性情使然,关白大人必想把对方压倒,但若在大略上出了差池,不只大人,连日本都会陷入危境。” “日本……” “是,日本已在大人掌中,故,接下来是要征服大明国、天竺,还会远征西洋诸岛……” 宁宁闭上眼睛,曾吕利所言与她的忧虑完全一致。且不说家康,只秀吉那精力旺盛、一刻也不肯停下的性子,宁宁已放心不下——他定会一直追逐下去,拼着性命,至死方休。 现在,家康乃是秀吉强劲的对手,堺港人似都这么看。说秀吉变了,乃是指他从一个自信的人,变成了一个危险的狂徒,因为在他胸中,始终有家康这个强有力的对手存在。若过于夸大了家康之能,家康自会以性情上的优势战胜秀吉。况且,德川家臣无一不血气方刚、忠心耿耿。 宁宁乃是一个一旦认清方向,定要付诸行动的女子。现在,她要行动了。 据织田有乐说,秀吉原欲把茶茶姬嫁给家康之子长松丸,可是,茶茶觉得颇不合适,强烈反抗。最后,秀吉对茶茶姬之婚事的处理,令人很是奇怪,尤令有乐不解。设若秀吉娶茶茶为侧室,不只年龄悬殊,且恐一生都会为茶茶轻看,势必引起内庭之乱。这些事与小牧战败有因果关系吗? 宁宁不可能毫不知情,只是好奇心驱使她逼问曾吕利:“堺港人想要怎样?” 曾吕利新左卫门很怕涉及此类问题。倘若他的言论传到秀吉耳中,怕有灭顶之灾。无论何时,秀吉都要人绝对臣服。他谨慎道:“此非小人看法,而是纳屋蕉庵先生的观点。” “不必辩解。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关白大人一旦先征朝鲜,就非同小可。小人不太明白他这话。蕉庵先生对此事好像颇为担忧。” “征朝鲜?” “是,全国平定之后,何处最近?当然是朝鲜。只是,朝鲜的身后有大明国。仔细思量,恐怕三五载下来,亦难以轻易获胜。蕉庵先生说,只要堺港的茶友在大人左右,自会劝阻。这实是大事一件。” 宁宁有些疑惑,却没有马上搭腔。照秀吉的性子,他很可能走上此路,可是为何堺港并不看好此路?她没有这方面的见识,无从判断。 曾吕利感觉到了宁宁的疑惑,道:“众人都说,若征朝鲜,我们并不能捞到什么好处。堺港人若无好处,岂非白白劳民伤财。百姓生活若苦了起来,国家自会失去安宁。蕉庵先生可能是这么想的。因此不如去物资丰富、商事更盛的西洋诸岛。堺港人现当同心协力劝阻大人。” 宁宁虽然点头,可还是不太明白。堺港人不能无钱赚,因此希望秀吉到可以赚钱的地方。反正秀吉是追逐不休,那就不如选个有利可获之处。她在心中思量着,又想到了家康,便道:“趁大人去朝鲜之机,德川会不会心生异志?” “小牧之战以来,大人便一直在为此担心。” “哦,好了,你讲得很好。辛苦了。” “小人可以告退了吗?” “好,退下吧……不,还有一事,你刚才提到茶茶,是怎么回事?” “那是下面的人随便说说。” “我知道。老实告诉我,大人从九州一回来,便要将茶茶的事向我摊牌,是吗?” “嘿!”曾吕利又面带戏谑地拍拍额头,不往下言。 “你是听谁说的?是宗易先生,还是有乐大人?”宁宁却还要追问。 但此事一问,曾吕利便不那么紧张了。这些事可不必如此劳神费力,哪家内庭都有女人纠纷,要平息并非难事,只要不提堺港人怎样品评关白大人就是。“此事既非有乐大人,亦非宗易先生所说。” “那么是茶茶小姐自己,还是大人亲口说的?” “都不是,是茶茶小姐的侍女说的。据说茶茶小姐有三天未说一句话,一直在沉思。” “那个侍女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小人也疑惑,便问她,她说是听有乐大人说的。” “要把茶茶小姐带进聚乐第,也是他说的?” “是。这些事,别人不大可能从大人口中听到,只他才有机会。” “呵呵,这话不像你新左说的,能亲耳听到这类话的,不只他一人。” “另外还有一人,便是茶茶小姐。” “哼!其实,还有一人,便是你新左!” “啊?” “你是承欢时,不经意听到的吧?无妨,新左,此事我不会说出去。” “是……是。” “此事不可让松丸夫人和加贺夫人知,我懒得管这劳什子事了。你可退下了。” 新左卫门退下后,宁宁还在思量。茶茶的事,她嫉妒,更觉不快。茶茶不单是信长的外甥女,还是为秀吉所灭的浅井长政之女,又是柴田的继女。特意收留她们姐妹,只是想让她们有个好的归宿,以此表现秀吉的义气,以消除与浅井和柴田的芥蒂。 世间已有传言,说秀吉因恋慕茶茶姐妹生母阿市夫人,才不惜代价对浅井和柴田大力征伐。现在,他却还要替茶茶安排!倘若现在非出征前夕,宁宁真想痛骂秀吉一顿,将世间传言倾泻而出。但是这些话,却是身为关白正室的宁宁所无法出口的,一旦出口,便很难分辨是嫉妒还是诚意,空授给世人笑柄。以秀吉的聪明与智慧,他当早明白这些,可为何要一意孤行?宁宁叹一口气,深觉肩上压了一副沉重担子,唉,还是愉快地送他出征,待他凯旋归来再说…… 宁宁生于天文十七年,现已三十九。因未曾生育的缘故,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尽管如此,也非与侧室争宠的年纪了。夜晚的陪侍,她都推给了妾,然而她在内庭却始终拥有正室的权威。先前的侧室虽都出身名门,却均对这位敢在诸大名面前堂堂正正与秀吉争论的正室夫人敬畏三分,唯茶茶姬并不如此。 宁宁对年轻时的秀吉是怎样恋慕阿市夫人知之甚明。阿市对秀吉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明月,是悬崖峭壁上的香花,秀吉只可在心中迷恋。茶茶姬便与阿市夫人颇为相像,宁宁嘴上不承认,但秀长、有乐甚至大政所都这么说。凡遇诸言,宁宁故意听而不闻,若无其事。可是她愈这样,胸口就愈疼痛。 茶茶姬的性子远比阿市坚韧任性。阿市几从未拒绝信长的要求,单是一味顺从,可是茶茶姬却已经断然拒绝秀吉所提的婚事。难道秀吉要去碰这个特别的女子?若让她住进内庭,断会引起轩然大波。茶茶姬必敢当众驳斥秀吉。如此一来,内庭便有了两个敢与秀吉抗礼的女人,侍从自会分成两派,要么站在宁宁一边,要么支持茶茶姬。 宁宁凝想了好大工夫,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自己不可以北政所对待他人的姿态来对待茶茶姬。过去,关白内庭始终风平浪静,现在,是非的旋涡扩大了,竟要起波澜了,这样下去不行! “夫人叫奴婢?”一个侍女从隔壁房间过来,问道。 “叫石田大人来。外面的事情若完了,就让他来,我有事情和他商量。” “遵命。”侍女到了百间长廊,朝外庭走去。 宁宁坐下来,凝视着屋顶的一角。自己从十四岁开始,便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家风,若让一个二十来岁的毛丫头搅环了,可怎生是好!必须马上行动才是! 石田三成来到宁宁的房中时,室内已经掌灯。 宁宁其实并不喜欢三成,和浅野长政相比,三成身上似总有一股令人不放心的阴沉之气。因此,商量重要事情时,宁宁总是先找长政,只有需要出主意时,才找三成。这个矮小男子头脑甚是清醒,有时虽稍有不敬,但他的反应尤为灵敏。三成也知夫人不太喜欢自己,却也不想讨好她,只要能全身而退便可。他内心多少有些蔑视她的意思——不过一介女流! 三成客气地施礼,不想马上进入室内,便在门口坐了下来,“夫人找我?” “治部大人,向前一些。” “是。在下正忙着为出征作准备。” “在那里怎么说话,进来。” 三成疑惑地歪头微笑道:“夫人要说些机密事?” “是,我叫侍女们都避开了,想借你智慧一用。” “智慧?若论智慧,在下不及夫人万一啊!”说着,三成膝行几步,满脸正色道,“要是未猜错,定是谈茶茶小姐的事。” 宁宁颇为不快,此人的毛病也在此处,在阵中他亦是如此,惹得清正和正则都甚讨厌他。“那么,你定清楚了?” “是,已经传遍前庭。” “是谁传出的?我以为这只是谣言。” “可是,这确实不是近侍或茶人传出的。” “治部大人认为是从何处传出的?” “从大人的行动可见,因为他去有乐大人那里太频繁了。” “大人频繁地去有乐大人那里,是要让茶茶嫁给德川大人的儿子。我听说是这样,对吗?” 三成谨慎地摇摇头,“德川大人回去后,他还是不断去。” “治部大人,你有何妙计?” “看来,大人接近茶茶小姐,夫人是不甚喜欢了。” “呵呵,不是嫉妒,单是为了内庭的安宁。”宁宁一字一句,正视着三成。 三成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事到如今,夫人还把责任都推到关白大人头上,其实,大半的过失都是夫人自己的小聪明所致。他真想大大反驳夫人一番,以压压她的威风。三成明白,要灭夫人的气焰,就要壮大茶茶之势。他沉吟道:“夫人是要在下想出能使大人离开茶茶小姐的计策?” “是。”宁宁干脆地回答,“不管多么有名的大将,只要内庭不宁,他的精力就会分散。这是已故右府大人常说的话。” “唔,这很不容易啊!” “大人要远征九州,这便是一个好机会。” “是……若能办妥……” “茶茶年轻,若是寻一个年龄与她般配的人……” “呵呵,”三成情不自禁笑了,“那么,在下直接对茶茶小姐挑明了吧。” “哼,这就是你的算计?” “此事……夫人真的一无所知?” “治部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下觉得,有些可笑。” “可笑?” “是的,茶茶小姐拒绝所有亲事,乃是背后有人操纵。” “啊?那不是茶茶的本意?” “当然。” “那人……是谁?” “夫人若果真不知,在下亦不敢多嘴了。可是,夫人执意要问,那人便是照顾茶茶小姐的织田有乐斋大人。” “有乐斋?怎会如此?” “我尚未看透他的真意,不过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乃是他在照顾茶茶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对茶茶姬产生了怜悯之心,令她不愿轻谈婚嫁。” “哦,另一种可能呢?” “这就有些不好说了,可能有乐大人觉得,能取代夫人掌管内庭的,唯茶茶姬……此念太猖狂了!倘若真有人要娶茶茶姬,关白大人自会答应。可是,必须废除有乐大人的监护之权,否则,再怎么出类拔萃的男子,小姐也不能同意。” 宁宁眉毛高高耸起。这种奇耻大辱,是她进入大坂以来头一次碰到。 “在下说了不该说的事,但夫人要问,在下便不能不说。” 石田三成的态度也是如此冷漠,如此猖狂!宁宁感觉他在内心深处讥笑她,他可能已看出她的无奈和狼狈。她无法抑制心中的懊恼,“哦?你这么看吗?你也觉得我非但不要管茶茶,还要躬身反省,是吗?” “夫人这些话真令在下意外。”三成依然拒入于千里之外,道,“在下是毫无保留,原原本本回答夫人的问题罢了。” “你是要我就此罢休?” “夫人的意思……” “你认为内庭的紊乱……不,内庭一旦掀起波澜,不是什么大事。我视而不见就是?” 三成苦着脸别过头,无言。 “治部,怎生不回话?我不理解你的想法。有乐大人若真的怜悯外甥女,怎会让大人横刀夺爱?不然他便是不满意我,才特意把茶茶塞给大人,你是这么说的?你却丝毫不担心,不觉会有后患?” “夫人,若在下不担心,就不会说这些了。” “你担心?” “是。可是世上的事,担心有何用啊?” “这么说,你早已看清此事,由它乱作一团?” “在下担心。可是,此事却无法与大人谈,与有乐大人也不得商量。” “你未料到会因此生出连串事端?我不是要看你冷笑,而是要你想出善后的法子。” “夫人啊,”三成逐渐受宁宁所感染,脸颊发红,“现在除了静观其变,别无他法。因为关白大人是一言未吐。大人既未明言,在下岂可多嘴?然,若在大人的地位,这不过乃偶然的过失。与其责备大人,不如以静制动。这甚是要紧。” “哼,退下吧。”宁宁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三成,“你的毛病,就是话总只说一半!” 三成郑重地施了一礼,去了,他依然坚信北政所无计可施,脸上始终挂着冷笑。 这个幸灾乐祸的石田三成!宁宁气得浑身发抖,她不禁生起自己的气来。这不正说明,她心中郁闷,妒火中烧?为何我竟会方寸大乱?是气三成,还是妒茶茶?或者,是害怕茶茶姬?焦躁始终困扰着宁宁,焦躁之中,似隐藏着丝丝不吉的杀气。 如明智光秀在兵变本能寺前的预感一般,那时,秀吉便道:“今光秀动怒,毫无必要。”此时,秀吉也预感到了将有事发生。他不多言,单对送行的宁宁道:“夫人,万一发生不测,母亲便只能依靠你了。”言罢便出征去了。 但宁宁却是无论怎样亦放心不下。“令光秀动怒,毫无必要。”她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人人都有致命的弱点。受信长公肆意驱使,光秀必然苦恼不堪,终致心生乖张。彼时,信长公命光秀出兵中国,却又委使者知会他,要收回他江州、丹波的领地,另把出云、石见划给他。彼时,宁宁在使者出发时,就已预感到会有不测发生。 此刻,相同的预感总挥之不去,她觉得乃是秀吉让她产生了这种感觉。 宁宁马上把大政所从距安土较近的长滨,悄悄送到自己认为安全的姬路城,另派一个嬷嬷跟随大政所,到伊吹山麓的大吉寺。此时,她心中种种不安,与本能寺兵变前甚是相似。万一不测之事乃是因有乐对秀吉的怨恨而生,那么在秀吉出征九州途中,必有不祥之事发生。如今看来,茶茶姬的身边,从一开始就笼罩着妖气。 宁宁也觉得茶茶姬很是不幸,曾想喜欢她、亲近她,茶茶却总是敬而远之。 在性情上,宁宁与三成不同,她与茶茶则更是势如水火。这个茶茶,真欲踩在自己头上?宁宁气恨难平,却又无计可施,唯焦躁不已。罢,就依三成所言,等!宁宁心中叨念,隐隐感觉一团怒火在胸中燃烧。 第二十六章 一心往东 天正十四年十二月初四,丰臣秀吉征西前夕,德川家康将治所迁到了骏府城。 家康从大坂回三河为十一月十一,仅仅二十三天之后,便迁了过去,此中很是匆忙。当然连重建的时间都没有,修葺也未能如愿进行。家康感慨万千,骏府城下、少将宫町里,多少悲喜的往事啊! “三河的孤儿!” 曾被那样侮辱过,可是如今,这些山河都是自己的了。从今川义元、氏真父子的手里,转给武田信玄,现在住在此处的家康,又要和秀吉合作。这里乃是一心往东的家康必需的居城啊!可惜建筑与山河都是了无生命之物,若它们有情,自会比人生出更多的感慨。 骏府算不上一个大城。纵六町,横五町,天守阁也不过方圆二十八间。护城河有三重,步卒和侍从的住屋连在一起,欲让竹越山城、若林和泉、大久保彦左卫门、板仓胜重、安藤带刀、永井右近大夫、村越茂助、西尾丹波、本多正信、水野因幡等居住。但因迫近年关,初四日的迁移,只有大久保忠邻一人随从。家康一到骏府,便马上去临济寺里拜祭雪斋禅师和祖母华阳院的坟墓。 迁移仪式已在此前择吉日举行过了,因此一迁过来,家康便令立即开工建侍从住屋和划分区域。滨松城交由菅沼正定守备,骏府的新奉行由板仓胜重担任。最先在骏府城下建造浅间宫,把在手越的报土寺移到宫崎町,乃是为了纪念父亲。当家臣接二连三地迁来时,便要借春天去富士山狩猎的名义,进行攻防训练。家康要抢在秀吉征讨九州回来之前,把新城建好,道路、驿站也都要竣工,所有演习与布防也要完全结束。 可想而知,天正十五年正月、二月、三月,日子将在匆忙中度过。当樱花在骏府城和安倍川岸盛开之时,松平家忠督建的二道城,已接近尾声。从清晨便不断的霏霏细雨中,到处都有新生的嫩芽,使得骏府城处处一派春天气息。 “报!长松丸公子刚从马场回来,想见大人。” 家康把视线从摊在桌上的报土寺界图上移开,“叫他来吧。”说着,仔细地看了一眼进来通报的侍从:“哦,平助,你吃过鹿肉了?” “是,大人猎获的田原之鹿,在下吃过了。” “味道如何?” “不怎样。”大久保彦左卫门无礼地摇摇头,苦笑一下,“小人去带公子进来。” 家康面带笑容等着儿子。彦左卫门平助的神情表明他有话要说,究竟是长松丸犯了过失,还是他俩要对家康说些别的? “长松丸见过父亲。”长松丸进来。 “哦,进来。练习骑马了?” “回父亲,练过了。”十二岁的长松丸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面对家康,姿势端庄。成为秀吉养子的于义丸有些粗野,也有些霸气。可是长松丸却完全受到了阿爱夫人的影响和陶冶,举止甚是得体。可是,有时家康面对这个举止得体的长松丸,会突生不安:这孩子是谨慎呢,还是有器量?交代他的事,他定能做好,连措辞、态度都考虑得颇为仔细。他的武术并不超群,却也不算差;字写得很好,马术也不错;舞刀射箭,游泳走路,都不会令人惊喜,却也不致让人失望。这么个儿子,既可以说资质平庸,也可说是文武双全。 “你好似有话要说,想说什么,用一句话告诉我。” “是。但一句……却是说不清。” “情况紧急之时,说话当干净利落。” “是。”长松丸应道,认真思量片刻,“一句话,此事对德川氏甚为重要。” “哦,对德川氏重要?那么就得详细说了。是何事?” “孩儿听说大坂的兄长,要陪关白大人出征。” “哦。” “父亲派去大坂的人,酒井左卫门督只问候了一声便回了,余下只有本多广孝。加上步卒,与兄长去的至多不过三千人,对吗?” “是。你不知?” “不知。孩儿认为,如此一来,兄长会被关白大人轻视。” “哦?你认为应派更多的人马?” “是,比其他大名少太多,对日后无益。” “老实告诉我,这是谁教你的?”家康笑着反问。 长松丸踌躇道:“无入教。即使有入教,孩儿也不能把他说出。”他说得颇为自然。 家康却有些烦躁,长松丸之行已非孩子气,可事情若太脱离常规,自令人深感不安,遂道:“出于好心,不说也罢。可是,长松,此次征伐九州,大势已定。去年十二月,关白被任命为太政大臣,前又获赐姓丰臣之殊誉。他把征伐推迟到今年,其间在丰前打败毛利,在丰后击败四国,对北九州已形成压制之势,给大友氏建立了南下据点。其间虽然发生了四国之乱、大友义统落败之事,可是这些事对于实力雄厚、人望高涨的关白大人,实是算不了什么。形势始终有利于丰臣氏,世人都要明白,与关白对立不明不智。这一回,上方的守备乃前田利家,京城守备是羽柴秀次,关白三月一日已朝九州进发,总兵力达十二万。这次战事游刃有余。这便是父亲只派三千人马的原因,你明白了?” 家康语重心长地说完,长松丸又疑惑地施了一礼,道:“但派出的人马更不应太少,孩儿觉得,当借此机会让人见见我们的实力!” “长松!你终是未明白我的话啊!”家康顿一下,又道,“去年夏天,也还未想到能这样浩浩荡荡出征。而去年年底到今春战势的变化,已不需关白亲自出马。这其中一个重要缘故,便是我的进京。我因此故意减少了人马。我想,在整个战局上,我已立了大功。” 长松丸好像很是惊讶,他根本就未想到这些。倒是他对此事的思虑,颇令家康感动。“前既已尽力,便只派本多广孝?” “对啊!其实就是不出一兵一卒,也算不愧对关白。若十二万大军变成十二万五千或十二万八千,对大局并不能产生多大影响。还不如让人看到,在他的大军背后,还有无数的德川人为后盾。这样更能震慑敌人。你的想法还是太肤浅。” 长松丸似已明白。孺子可教!家康正这么想着,长松丸又道:“孩儿还想问一事。” “哦!好,说吧。” “我有两位母亲,生母和朝日夫人。这两位母亲,哪一位更是尊贵?” 话太意外,家康有些措手不及,他不禁别过脸去。长松丸无意为难父亲,但他的问题,确是触到了家康的痛处。这孩子怎会想到问这个问题?他是亲生儿子,又如此郑重其事,更不可嗳昧应付,不可随便回答。“长松,你喜欢两位母亲当中的哪一位?” “孩儿都很喜欢。” “那不是很好吗?还有什么不能明白呢?” “城已经建得差不多了。” “哦。” “生母住的居所已经竣工,她也已迁了过来。可是,朝日夫人的御殿却似未完工,不知这是为何,孩儿不明。” 这一问,家康大吃一惊,不由环视四周。他原想把朝日姬暂留滨松城,待聚乐第竣工,便把她送回去。朝日已历经丧夫之痛,不当让她独守空房,至少要让她住在离家人较近的京城。不过,家康并非打心底真正体恤她。朝日姬对他毫无吸引力,即使做个侧室,也觉难以忍受,但这样的女人却成了正室夫人。家康想让内庭女人对朝日姬多些体恤,但自己内心则似充满自私和任性。恐至少在循规蹈矩的长松丸眼里,父亲便是这样。家康因而大惊。 “长松!这是你自己的想法?” “是……不!” “是西乡局跟你说的?是她要你来问朝日夫人御殿之事?” “孩儿不能说。”长松丸有些慌乱,脸上现出狼狈之色。 家康料是说了个正着,道:“好,此事你不必多想。朝日夫人地位最高,因她乃正室夫人!故,目下张罗人于领内寻些上好的木材,给她建造御殿。知道了?” “是,孩儿知道了。” “那便这样吧。这些事情,你生母确实会顾虑,你如实回她便是。” 家康说完,终于松了一口气。长松丸这样问毫不奇怪,假若真的不在骏府给朝日姬建住所,单把她送回京城,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过问。 长松丸恭敬地退下了。他霸气不足,但冷静和厚道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此后的形势,可能对这样的孩子更为有利。 此时,大久保彦左卫门进来,盘腿坐下,他看起来依然颇为不满。 “平助,是你教长松的?”家康道。 彦左卫门顾左右而言他:“今年的气候对养病却是有利。” “养病?谁病了?” 彦左卫门自住进骏府城,就服侍在家康左右,可是他和侄儿忠邻不一样,总是不那么随和,故意避开本多正信,他可能是不甚喜欢正信的性子。家康觉得这样反倒不错,不同性情的人,可互相制约,互相弥补。 “谁是病人?大人真的不知?” “不知,谁病了?” “西乡夫人。”彦左卫门鼓起腮帮子道,“亲母生病,朝日夫人没有御殿,长松丸公子才会不放心。” “哦?” “可是,公子很有教养,说话斯文,自是未能明言。” “平助,说话要清楚些,你是要我建御殿,多关心些西乡局?既然阿爱近况不佳,我当多去看看她?” “不,在下不敢这么说。这些事必须主公自己拿主意。” “哦。” “但因主公公务繁忙,有些疏忽了,在下经常情不自禁念叨念叨。若您听到了,请不要介意。” “阿爱的病有那么严重吗?” “这么说,主公确实不知。这可不是小事啊!西乡局不仅为主公生下儿女,且在滨松时,颇尽了不少力,是得力内助。而主公竟不知她身在病中,被新的小妾迷得神魂颠倒,疏忽大意。由此看来,主公对老臣、功臣……” “这不是自言自语吧?放肆!” “还请主公恕罪。” “长松丸本不知如何是好,是你教他说的?” 彦左卫门猛摇头“不,公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向主公进言。他本就有正本清源的才智。” 家康不以为然地哼一声,又奇怪地笑了,“长松丸是要我正本清源?平助,这是你当说的话?” 彦左卫门把视线自家康身上移开,道:“公子恐是为忘了建正室御殿、并以天下为志的主公担心。” “好了,平助,不过,还是让孩子自己去思量吧,先建夫人的御殿,再去探望阿爱。” “此时去探望,怕已太迟了。” “太迟了?” “主公不知实情,公子才会奇怪。” “也很心痛?” “西乡局为主公献出了她的一切。她尽心竭力抚育公子们,管理内庭,甚至为朝日夫人的婚典诸事费心操持,而主公却流连于其他女人处……” “放肆!” “在下乃是在自言自语。主公多多担待。” “哼!好!我马上去探望西乡局,叫个医士来!” “这却不必。西乡局并非缺少医药,她缺少的是主公的关爱。” “哈哈,好一张利嘴。走,同去!” “西乡夫人定会喜出望外。” 家康没有回答。仔细回想一下,他确实已有四五个月没有去看望西乡局了。尽管她身体瘦弱,却总是为内庭之事忙碌。看她那个样子,家康认为去看望她,反而会使她更是疲倦。这是他的武断之处,他最近一直由阿竹和牟须陪侍。阿竹乃武田遗臣——市川十郎左卫门尉昌永之女,牟须则是三井十郎左卫门吉正之女,两人都比西乡局年轻。 这么看来,男人实在无情! 家康来到阿爱的房前,站住。屋子用新旧两种木材所建,只有墙壁散发着新鲜的木香。阿爱的侍女吓了一跳,急道:“主公来了。” 家康示意她不要做声,轻声道:“夫人躺着?莫要惊动她!”他悄悄看着隔扇里边,示意众人安静。阿爱还是慌忙起身,迎了出来。她肩膀瘦削,蓬头散发,热得全身流汗。 “听说你病了,为何不让我知道?” “这里太乱了。阿里,快点香。”阿爱命令侍女,接着也像长松丸一样,恭敬地施了一礼。 家康目不转睛地默默注视阿爱良久。在滨松城初见她时的惊愕、她的妩媚,仍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家康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告诫自己,她不是初恋的女人——饭尾丰前遗孀的幽灵。他当初是那般迷恋她。彼时,老梅树开了白花,阿爱年方十九,显得更年轻。如今她虽已生子,却毫无容颜老去的痕迹,依然战战兢兢地望着家康,眼睛如两弯新月。 家康突然移开视线,他不由反问自己:我究竟为这个女人做了什么?自己心深处爱的女人,只有她一个而已。他对她的情意坚贞不渝,却反而让她受苦。她那削瘦的肩膀、细长的脖子、凹陷的胸部、毫无血色的面容,便是铁证! 这个女人,乃是任劳任怨打理内庭的好女人!这种信赖,对这个女人,真的是一种幸福吗?因为信赖,就可疏忽她? 于义丸的生母阿万以及筑山夫人,要么喜欢纠缠不休,要么喜欢肆意反抗。唯阿爱不同,不在她身边,她便默默辛劳;拥抱了她,她便恬静地闭上眼睛。几乎所有人都亲近她,所有人都敬重她,而她丝毫不施威仪,对家康也总是敬畏有加,暗暗守着他。这种女人竟被疏忽,家康难道是被恶鬼附身了?若真如此,便犯下了弥天大错。 “阿爱,你心中难受吗?躺下歇息吧。” “是……可是……” “好啦!你要是不听话,我便马上离去。我想和你说说话,你躺下吧。”说着,家康对侍女使个眼色。 “主公,在下先告退。”大久保彦左卫门悄悄退出屋子。 阿爱已不拒绝来扶她躺下的侍女了。她老实地躺着,右颊靠在枕上,定定看着家康。 “难受吗?” “不。” “医土怎么说?” “说不可勉强撑着。” “不可勉强……你却在勉强自己!”家康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阿爱,懊悔突然涌上心头。他喃喃道:“我不知你病得这般重。唉!我……” 阿爱已是奄奄一息。家康曾听说,从滨松迁往骏府途中,阿爱吐血不止。可是,他没想到会如此严重,便未及时探望,单是令彦左卫门去告诉内庭诸人,在熟悉新城之前,要好生照顾她。 “大人,”阿爱忽道,“请恕罪!” 家康吃惊地把脸凑上去,“你说什么?让你那么操劳,都是我不好。” “不,这次迁移……您那么繁忙……阿爱未多帮些忙,请见谅。” “阿爱,你是由衷之言吗?我太忙了,没来看望你,你怨恨我,是不是?” 阿爱惊异地瞪着家康,她的话其实不是讽刺,也无怨恨,“大人!” “哦,你想说什么?唉,流泪啦!莫要动,我给你擦。” “请大人……您原谅阿爱。” “你这是怎么啦?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这么辛苦、这么热心。” “不……不,如果大人不宽恕阿爱,我会于心不安。” “愈说愈不像话了,你这是怎么了?” “这次的迁移……对主公和长松丸,都是平生大事。而我明知如此,却这样力不从心……” “唉,阿爱,当然要原谅你。我原谅你了啊!阿爱……” “多谢大人!” 家康还是未明她话里的含义,以为她可能是病得神志不太清楚了。一边想着,他一边去握阿爱的手,可是阿爱却轻轻躲开,回手悄悄地按按额头,道:“这样,阿爱就安心瞑目,先到净土去了……” “胡说!你还年轻,病奈何不得你。除了名医妙药,心境最重要啊。” 但阿爱似听非听,她慢慢把视线移到屋子一隅。那里摆着一个伊贺古陶瓶,插着刚开的一束樱花。 家康轻声道:“哦!春天来了啊!阿爱。大地回春,百花争艳,满目佳景……春天是人精力最充沛的季节啊!你定会好起来,往后我也会常来看你……” 阿爱像听到了,又像未闻,仍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花,良久,方微弱道:“阿爱有事相求。” “哦,何事?”家康立刻道,却让阿爱有些说不出口来。也许这些话不是阿爱想说的,只是脱口而出。她有些畏惧,又把视线移到樱花上,微微地摇头。 “有事就说出来,莫要有顾虑。”说着,家康突然想到阿爱从来不向人求什么,顿时心如刀绞。这个女人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可她竟压抑到现在,在重病缠身时,才脱口道出。家康忍不住再次催促:“阿爱,你说吧,其实过去也该把心里话说出来,你却一直憋在心里……这一回,可一定要告诉我。”阿爱仍然沉默着,仿佛心中有顾虑。 “你多虑了,阿爱,刚才你不是说有事要说嘛。” “大人,请莫要再问了。妾身破坏了过去一直遵守的原则。” “原则?” “是,像那樱花,不,不只是樱花,所有的树木和花草都……” “我却不明这是何意?” “树木和花草不论怎么艰难,有什么要求,都会存在心里。” “这倒是真的。” “而当春天来临,即使环境不好,它们也仍然尽力发芽添绿。” “哦!于是你以它们为范吗?” “是,为了大人、为了长松丸,阿爱一直这么约束自己。因此,请大人莫要再挂念我那话了。” 家康听了,不由得看着樱花枝。是啊,草木不论是肥力不足,还是天气干旱,全都不提要求,不管人们关不关心它,它都悄悄发芽,静静结果,最后默默枯萎。这个女人是要用草木来告诫我?阿爱竟是怀着草木之心过日子!家康从没像今日这般感到阿爱那么可怜、那么悲哀。可是,她也是人哪,因突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自愧,真是可悲的循规蹈矩! “阿爱,我非问不可了。不听听你的心愿,我便不离开这里。说吧。” 阿爱又恐惧地环视一眼四周,想坐起来。 “躺着就可,躺着吧。”家康慌忙用手按住她的肩膀,双眼湿润了。 “大人,”阿爱道,“您既然这么诚心,妾身就说了。” “好,说吧。”家康一手扶住阿爱的肩膀,另一手悄然拭泪。这可能是她的遗言了!家康开始内疚,阿爱的病比想象的重得多。这个女人能起得来,就绝不躺下,她一旦躺下,就是“枯槁”之时了。家康真恨自己疏忽。 “请莫要笑话,可能大人已觉察到了。” “哦!怎能笑话?说吧。” “大人!既已忍耐到这个地步,和关白大人就莫要再争了。” “这……这便是……你的请求?” “是。关白收于义丸为义子,又把妹妹嫁过来……长松丸也是朝日夫人的孩子。” “唔。” “事已至此,两家再争,恐神佛也会怪罪。” “……” “在大人出滨松城时,婆婆也说过,对神佛不忠便是耻辱。而且,若大人能忍,便可使百姓免遭战争之苦。西边走不通的话,就请避开,往东走,往东……这也是母亲大人告诉我们的。” 家康默默抱起双臂。阿爱能说出这番话来,确是他没想到的。可是,认真思考一下,这一点也正是自己疏忽之处。既已发誓要学草木,就应该目光锐敏地去观察才对。 “请原谅!往东、往东……妾身本想这么求大人,可是又觉羞耻,大人想来已把握了这一点……妾身许是为长松丸担心,才不敢开口。” “阿爱!” “请大人恕罪,妾身破坏了原则。” “你说得对,我照你说的做。” “大人……请原谅。” “你放心吧,我本也打算这样做,才迁到骏府来。” “妾身更惭愧了……” “不,不。我会牢牢记住这句话,欺骗神佛便是耻辱。不只家康,长松丸也一样。无论能不能主宰天下,都要为苍生而活。我会告诉长松丸,要他一心为天下百姓,忠于神佛。” 阿爱连连点头,闭上了眼睛。她脸上缓缓流下两行热泪,可能是太疲倦的缘故,她旋即发出轻微的鼾声。家康默默地看着她那安详的面容。 确认阿爱已经熟睡,家康才悄悄从屋里走了出来。果真如彦左卫门所说,她已经病入膏肓。马上离开她觉得不安,可是待在这里又怕妨碍她歇息。 彦左卫门看家康出来,便摆好木屐,却一言不发,默默跟在他后面。家康出了庭院,到处都是枫树、柳树、樱树和梅树,抬头远望,便是高高耸立的富士山。家康道:“平助,用这些树木作比,阿爱是哪一种?樱、梅,还是柳?” “是松。”彦左卫门回道。 “哦,她去世后,我要在她墓旁亲手植松。” “不管夫人能否看见,每年都给她栽一些如烟似雾的花。” 家康无言,他若有所思地走了一会儿,又站住,道:“平助,这附近的树木,都向东生长,竟无向西伸展的啊!” 彦左卫门歪着头:“草木都喜欢朝着太阳出来的方向生长。” “这么说,阿爱这棵松树也喜向东?” “啊?大人说什么?” “我没有关心阿爱的病,我向你致歉。我哪料到她会病得这般重!” “夫人一定很欣慰,夫人令人敬佩!”彦左卫门顿一下,道,“主公,您在看什么?” “富士山。” “今日的富士山不那么清晰,天空有薄薄的云霭。” “我曾朝那富士山,在此城的大厅走廊撒尿……” “啊!那是主公当人质时吧?” “是,是三河武士被人嘲笑、无家可归之时,而今天我却成了此城主人。” “主公一定感慨良多。” “是啊,平助,不经过那么长的磨难,我不仍无家可归吗?”家康果真感慨起来。 彦左卫门沉默地歪着头。可能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无家可归的,只不过是进行着一次遥远的旅程罢了。 第二十七章 天下源地 堺港的河边,是日,约有六十艘船陆陆续续运出粮草。 这些粮草几乎够三十万大军、两万马匹一年之用。把这么多的粮草从堺港聚集到尼尼崎、兵库等地,再由海上输送到赤间关,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仅是从堺港运出去的米,已经有五万多石了。由二十余地调了不少二三百石的船,而千石船就屈指可数了,故而所有的船和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负责收集粮草的,乃小西隆佐、吉田清右卫门、建部寿德。而石田三成、大谷吉继、长束正家则负责指挥分配,夜以继日地忙碌。 丰臣秀吉已率领十二万大军,从大坂出发二十多日,现已进入三月下旬。樱花已经凋谢了,处处一片绿意。海面上布满了各色旗幡,白色的七堂滨海滩闪闪发光,海滩上人们如蚂蚁般忙忙碌碌,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次征战,到底能有什么收获呢?这样想着,纳屋蕉庵渐渐怒了。 “木实,你知宗传在何处与关白的队伍相遇?” 蕉庵朝着到总号来接自己的女儿木实,以斥责的语气问道。他想在秀吉出征前,摆平九州,因此暗中派尾张屋宗传出使筑前,现在他正回乳守宫的别苑。 “女儿听说在安艺的二十日市相遇。”木实紧跟着走得很快的蕉庵,“他说关白着绯色甲胄,戴锹形头盔,着赤锦袍,骑一匹挂金鞍的月毛驹……”讲到此处,她朴哧笑了。 “有何可笑!”蕉庵斥责。可木实还在笑,他又斥道:“回我话!” “是。可是女儿认为,现在能以那样的装束去赏花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 “赏花?” “是。他认为这便是战事。据说,明天他还要乘船去严岛游山玩水。”木实说罢,捧腹大笑起来。 蕉庵也苦笑不已。不过,他绝非生秀吉的气。连木实都说是赏花。像这样已成定局的战争,有些人竟让秀吉去打,他实在生那些人的气。岛津义久此人,也认不清大势。 天正十五年三月初一,秀吉率十二万大军离开大坂之前,已先派出了大批兵力:字喜多秀家的备前部一万五千;宫部中务法印的因幡、伯耆部四千四百;前野长泰但马部四千;福岛正则和中川秀政、高山长房的播磨部五千五百;细川忠兴的丹后部三千;羽柴秀长和筒井定次的大和部一万七千;羽柴秀胜的丹波部五千;丹羽长重和生驹亲正所领两千三百人马;前田利长率越中、越前部一万二千;蒲生氏乡、织田秀信、九鬼大隅、池田辉政、森长近、稻叶典通共领一万二千人马。 总兵力达到八万的大军已先行出发,加上这之前收归的毛利、小早川、吉川等中国地区各部,以及四国的仙石、九州的大友,秀吉全部兵力已超过三十万。而岛津义久再怎么趾高气扬,也无法抵御,应该很容易说服他,从而完全镇抚。因此堺港人想出了很多计策,延缓秀吉出兵,和岛津斡旋,可是终究没能说服双方。因而,在这百废待兴之时,大军不得不开赴九州。 蕉庵走在依然发笑的木实前面,不耐烦地来到别苑门前。尾张屋宗传的行动,自然与蕉庵、宗易、宗及等商量过。最后一步要交给博多富商神谷宗湛来完成。 蕉庵一进门,就看到宗传已换了衣服,躺在他引以为荣的书院挖鼻孔。一见蕉庵,宗传急忙起身道:“啊!我刚刚……来。” “有劳你了,可此次是白跑一趟。” “可不是!”宗传呼地吹吹手指,搔搔鬓角。在秀吉的茶室里,宗传可以算得上一个规矩茶人,可是方才的举止太失礼了。 “岛津大人究竟为何如此气愤?难道他真的有恃无恐?” 宗传并不正面回答,岔开了话题道:“先生要多劝关白莫贪恋女色啊!不然,说不定他会干出什么事来。那些潜在的威胁,真让人担心。” “哦?”蕉庵蹙眉坐下,“关白误估了形势,恐怕必有一败。可能因我们对他认识有偏颇或估计不足,他竟转不过弯来。” “人啊,毕竟做了关白,性子有些变了。”宗传道,蕉庵举手止住他,道:“不能这么说,否则不就是说我和宗易……不,是与现在日本第一茶人——利休居士的训示相违背了啊。” “实际上,去年正月特地把宗湛先生从博多叫来和关白见面,就是我们着手安排的。” “您的意思……”蕉庵沉吟。 “关白大人给岛津一封信。” “内容和你我听说的不一样?” “是,他照例又夸大其词,说天下大部已经统一,便想劝岛津投降。” “唔!这很糟。”蕉庵叹道。 “不错。”宗传再度搔搔鬓角,“所以,当神谷宗湛先生再把利休居士和幽斋先生的信函交给岛津义久时,岛津嗤之以鼻,拒收。” “哦?糟!” “大人应该清楚,除了岛津,北边尚有北条和伊达。他也应记得自己在德川之事上怎样费尽周折。那信函实是有欠考虑。” 蕉庵苦笑:“那么,利休居士知道此事了吗?” “知道,在安艺的二十日市相遇时,我向他和盘托出了。” “居士怎么说?” “他一脸苦涩。可是,岛津大人也可有些体会了,关白大人的信函固然傲慢,可是岛津竟让关白亲征九州,这也太莽撞了。” 此时木实端茶进来,二人止了话。木实道:“洗澡水已备好了。” “是,这道菜是最好的,待会儿我要好好品尝。”蕉庵递眼色让木实下去,又对宗传道,“那么,此战规模非同小可了?宗湛先生怎么看?” “他说,这是九州的‘小牧之战’。” “九州的‘小牧之战’?” “是。他说,他从一开始就错了,本不该听命于秀吉、义久等人。然而这不过是对大势估计不准。可是,秀吉率领如此庞大的队伍,即使岛津明知必定失败,也不可能轻易臣服。因此,对关白大人也是一次有力的磨炼。确如宗湛先生所说,是九州的‘小牧之战’。” 蕉庵一直凝视空中,无言。所谓战争,不只为了利益,还涉及志向、名声等,甚是复杂。就凭岛津义久的实力,实不足与秀吉抗衡。此次战争对义久有百害而无一利,也大大阻碍了堺港人与海外的交易。 因此,堺港人悄悄把神谷宗湛从博多叫来:于去年正月初三出席大坂城内的茶会,把他介绍给秀吉,目的是阻止战事。众人商议,决定先让岛津氏老臣伊集院忠栋拜利休为师,学习茶道,拜细川幽斋为师,学习和歌,使他们起到沟通双方的作用。当然他们未能阻止秀吉动兵。 堺港人致力于把应仁之乱以来将一切诉诸武力的恶习,转化为以理智来解决纷争。理性才能带来天下太平。也可以说,此举是堺港人的尝试。丰臣和德川的矛盾解决,便是得益于他们的各种努力。岛津氏的问题也当这么解决。他们终于使得秀吉延期到三月才出征,然而岛津氏却无积极反应。他们急急派宗传去九州探询实情。在此期间,秀吉已迫不及待,终于决定南征。 如今根据宗传的说法,岛津义久乃因秀吉的信函而产生了误会,可是问题并非那么简单。过去,利休居士几乎一直跟随秀吉,这一次也在其身旁,却仍无法阻止这场战事——堺港人的实力,还不足以主宰时局。 蕉庵遗憾之余,焦躁难耐。利休居士更是咬牙切齿,因此他碰到宗传,也无话可说。他们已经举起“茶道”这面新的旗帜,企图用这种强大的无形力量取代武力。 事情并非毫无成功可能。堺港人劝秀吉把黄金茶室搬到小御所,依据敕命,赐宗易利休居士的名号,为天下大名茶道之师。除了毛利、小早川、吉川一族,前田利家、细川忠兴、蒲生氏乡、秀长,连大政所都成了利休的弟子。但这一次却失败了。这次的筹划人不是别人,正是纳屋蕉庵,故蕉庵尤为遗憾。 “蕉庵先生,要不要再做些什么?”宗传担心地注视着蕉庵。蕉庵一面点头,一面苦笑,对宗传道:“不可丧气,事已至此,要再麻烦你到博多走一趟。” “别说一次,十次都可以。先生有何良策?” “无甚良策。我只是心中不安,利休居士会否因此事而心中难平,与关白大人发生冲突?” “哦,不无可能。” “你知宗易先生个性要强,连关白也不会谦让。但若关白遇事,他亦不会袖手旁观。” “有此可能。” “故,你能否再走博多一趟,把我的想法告诉居士?”蕉庵道。 “先生是想……” “定要避免残酷的血战。关白非同常人,他可耐心等待岛津醒悟。定要不厌其烦地向居士说明。” “避免残酷的血战……” “对!所以,对关白也定要灌输些新的想法。你说他贪恋女人,可是他并非那样的人。因此,设法全力阻止战事才是正途。”蕉庵目光四处游移,道,“岛津降服只是早晚之事,有必胜的把握,故不必操之过急。既然特意陪关白到九州,就把好事做到底,以流芳百世。请这样告诉居士。” “流芳百世?” “是。既然专程到了那里,就把那块土地打造成为日本的新基地,再回来。” “哦。如此看来,关白大人定会拍手叫好。” “定要让居士尽力,不可让九州陷入战乱。天子子民自相残杀,终是耻辱。仔细考虑生存之道,才不愧为史上无二之关白。故,向他进言,把彼处变为第二个堺港!” “第二个堺港?” “便是博多啊!宗湛先生和岛屋先生在那里大兴茶道,让关白自己划分版图。这么一来定会有趣,一定可以避免战事。” 宗传拍拍大腿,起身道:“好!好计好计!不如此,岛津氏与关白大人僵持不下,必有一战,那样一来,后果不堪设想。” 蕉庵不理他,继续道:“这种说法是开导居士的妙方。你告诉居士,特地以天下第一茶道名家身份去九州,就要把那里的名人都收为弟子,方能回来。明白吗?把大友先生、岛津先生都收为弟子,否则堺港人岂有台阶可下?” “唔!不愧是蕉庵先生。”宗传佩服不已。这确实是妙计。巧妙地利用秀吉和利休的性情,然而也是为了岛津、为了日本,尤其是考虑了堺港人,这才是名符其实的“善政”。“宗传,另,你告诉居士,说我请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和关白起争执。只要我蕉庵活着,就不会让居士在关白处受丝毫委屈。大家要同心合力,密切配合。请不断叮嘱他。” “遵命!不过,蕉庵先生,居士和关白真有可能争执起来吗?” “很有可能!”蕉庵这才收回目光,看着宗传,“虽然双方互相了解,互相敬重,但他们性情都很急躁。” “一对好胜之人!” “而且,关白不明居士的风雅之深,居士也不明关白的器量之广。由他们不时产生分歧,就可得知。例如,关于照居士意见,令古田织部烧出的茶碗的颜色……” “茶碗的颜色?” “是。居士说黑色典雅庄重,能够显出古风之威严,而关白却外行了,他喜欢红色。” “关白本就喜爱黄金茶室之类啊。”宗传道。 “黄金本身虽华贵,可是执著于黄金的人,心中却不免卑俗。说红色乃杂芜之色,关白必不以为然。” “的确如此。” “但居士却非要关白明白。而关白一旦认定,无论谁说,都会断然拒绝!” “比如红和黑?” “是啊!”蕉庵长叹道,“这可能便是人之宿命,可我却想改变这宿命。但居士若和关白争吵,我便无能为力了。” “嗯下心服口服!” “因此,希望你办好此事。何况你又敬重神谷宗湛先生。为了给关白、居士各送一副良药,只好由你再赴博多一程。当他们心情畅快时,就让他们知,岛津大人也是天下不可多得的贤能啊!”蕉庵说到此,方开怀大笑。 宗传好奇地望着蕉庵。他把在安艺的二十日市碰到的木偶般的秀吉,与一心想控制秀吉、隐居于市井的蕉庵一比,就深深觉得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方今天下武将,都汲汲营营只欲靠近秀吉;另外一类人,则绞尽脑汁与他对抗,以求存活。在后者眼里,秀吉强大如中天之日。 蕉庵却不把秀吉放在眼中,认为秀吉不过是乱世需要的守备大将。不只是对秀吉,从信长干涉堺港开始,蕉庵便常常出语惊人。起初,他背地里叫信长的奉行为“织田伙计”。但他主张为了日本的未来,要善待“织田伙计”。同时,他又把宗及、宗易、宗之等陆续荐到信长的茶室。而当信长在本能寺归天之后,蕉庵很快把大旗交给了秀吉。 “光秀不过一介老朽,此后要多关注秀吉。”他巧妙地通过投票的方式,察知堺港人的真意,然后全力支持秀吉。不用说,信长原来的茶友和后来依附的人,便纷纷进入秀吉的茶室。除了宗易之子绍安、宗久之子宗熏等人,还有药房的小西行长、刀剑师曾吕利新左卫门,以及宗安、宗传,从五山信徒到公卿,都投入蕉庵的门下,已然成了堺港人的地下朝廷。 可是,此次在岛津和秀吉之间,他的斡旋却没成功。堺港人的想法是尽快让两方放弃对峙,开放博多、平户、长崎等港口,以那里为基地,迅速向南发展。这个计划原本不错。据他们所知,西洋诸国已先后出入南方诸岛,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就会坐失良机。 “怎样?先生的心情似乎好多了。”宗传看蕉庵放松下来,“我要先吃些东西,再洗个澡。” “啊!是我疏忽了。木实!木实!把饭菜呈上来。” 在蕉庵大声叫喊时,却忽地又来了一个人,嚷道:“趁饭菜还没上,曾吕利来了,也来陪你们用饭吧。” 曾吕利新左卫门边说笑边走了进来,和对待秀吉完全不同,他郑重其事向蕉庵施礼,“我有三言两语要说给先生。首先,我也去赏花了……” “请坐!我正在和宗传谈他再去博多一事。”蕉庵道。他在曾吕利面前,远比对宗传和气得多,一副十足的长者模样。“关白大人近况如何?” “按计划,关白大人正乘船在宫岛痛痛快快游玩。东边却有动静。” “东边……是德川大人?” “不,再往东。” “便是小田原的北条?” “不错!本阿弥光二先生之子光悦去了小田原。” “哦。” “看来,这可能是德川大人的意思。可是,据他回来说,那里似免不了一战。”曾吕利说着,紧张地直视着蕉庵,“听说最近有人来堺港购买枪炮。” “哦?若是北条大人,他怎会这样不明天下大势?” “是。原因便在他与德川大人是亲家。” “北条以为德川大人会站到他一边?” “像是。本阿弥先生便是这般推测。” “那么,德川大人呢?” “当然毫无疑问。”曾吕利重重点着头,他可能想说,对德川尽可放心,因为德川是站在秀吉一边的。 在木实的指挥下,两名侍女端来了三份膳食,还送上酒壶、酒杯。 “来!请饮酒。从宗传先生开始。”木实先替宗传斟酒,又转向蕉庵道,“隆达刚才来说要给您弹三弦,唱小曲,女儿告诉他,您有客人,要他稍等。” “隆达?他是来给我唱他拿手的小调的,先给新左斟酒。” “是!失礼了!请,曾吕利先生。”木实一面给新左卫门斟酒,一面道,“父亲,隆达说,万代屋宗全先生好像病得不轻啊!” “万代屋病重?” “是。阿吟小姐太可怜了,万代屋先生如有不测,孩子们都还那么小……” 蕉庵不听女儿念叨,道:“新左,绝不可把枪炮卖给北条和伊达啊!”他声音很低,语气却甚是严厉。曾吕利似大吃一惊,把杯子自唇边移开,望着蕉庵。 蕉庵心平气和,转向木实道:“万代屋病重?” “是,春天过后就咳嗽不止,有时还痰中带血。” “阿吟会甘心做遗孀吗?”蕉庵沉吟着,“新左,为了北条一门,要密切监视去往小田原的船。”接着才把视线转到女儿木实身上,叹道:“那姑娘可能真为关白而生。” “唉,这种事,阿吟应不会答应。”木实道。 “新左,不可操之过急。虽不可心急,但亦有必要使关白大人知晓,时势已然变化。”蕉庵道。 “先生说得是。” “或许不只是茶道可以利用,狂言剧、三弦也不错,还有大鼓、胡琴、和歌……”蕉庵又道。 “对了!”曾吕利像突然想超了什么,“关白摘了一朵有趣的花。” “女人?”蕉庵惊道。 “是。便是寄在有乐斋大人家的浅井长政之女茶茶小姐。” “浅井家的小姐?”蕉庵不南面露苦涩,加重语气,“不妥,不妥啊,新左!” “这……” 曾吕利未明蕉庵的意思,蕉庵却不再多言。不过,宗传似明白了,道:“若把浅井小姐放在身边,不如利休居士家的阿吟。”他故意让曾吕利听得明白些。 “但是……要占得好战的秀吉大人的心,谈何容易!”新左道。 “新左,关白并非好战啊!”宗传笑道。 “哦?” “他虽不好战,可是战事之外的事他却不甚懂。因此,堺港入教他开矿,让他学茶道,让他喜欢狂言,都是有目的的。但是劝他娶那个麻烦的……” “在下怎会劝他娶茶茶?可能有乐大人也甚是不满此事。” “此事确实不妥。”蕉庵笑着接下去,“不过,不提也罢。最重要的是九州凯旋归来之后的事。” “是,凯旋归来后,马上会在北野举行空前的大茶会。” 三人酒罢,木实开始服侍他们用饭。午后的阳光洒在走廊上,走廊对面的松花开始凋落。 “北野的大茶会,北条、上杉、伊达都会来,斯时再让大家停止争斗吧。”宗传道。 蕉庵微微摇头:“还不到时候。” “反正只要有战乱,就做不成大事。” “关键并不在战乱!”蕉庵断然道。 “哦?” “如今天下太平,乃是源自织田大人。而让织田公踏出这一大步的,便是斋藤人道道三。他教给了信长公抛弃陈规旧习之法。他把女儿许他为妻,目的却是要取信长公人头。织田公从此步入无父无兄无神无佛的残暴之道。现在的武将,几乎都传承了那个时代留下来的暴虐恶习。除了关白,还有许多人不知有比战事更好的解决争端之法。用什么方法让这些武人醒悟,才甚是关键。” “的确如此。” “因此,不要纠缠于无聊的意气,要致力于创造太平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游艺也好,文学也罢……可是,只有这些还不够,因为战事仍无法消除。一旦手头丰裕,便又马上动刀兵之念。” “是。”曾吕利应道,“现在亦是如此,五奉行正虎视眈眈,处心积虑为发动战事寻找借口。” “他们从小就被灌输了这种念想,实是很难改变。故而堺港人定要认真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南海之宽广。”蕉庵慨然道。 “谁要出海?” “现在助左卫门正大造船只,准备去吕宋!人们应该把此事当成自己的事,助他一臂之力。” “父亲,再吃些吗?” 听木实一问,蕉庵放下茶碗,“把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引向大海。” “父亲。” “什么事?多嘴。” “小西先生说过此事。” “哦?他说什么?” “他说,一定要顺应大势才是。” “顺应大势,哈哈。用药物使人改换心态吗?”蕉庵道。 “不,自从火烧比睿山以来,世人对古有神佛产生了怀疑。现在信奉洋教的人日渐多了起来。” 蕉庵突然狠狠皱起眉头,斥责道:“你住嘴!” 木实反而毫无惧色地对宗传道:“先生也信奉洋教了吧?你当已受洗了,我听阿吟说,不只是先生,小西先生、高山先生、内藤如安先生、蒲生先生,都陆陆续续受洗了。” 宗传有些惊惶失措地摇摇手,道:“这……不是信仰,我真是个恶鬼啊!” “呵呵!神父说过,即使是恶魔,天主也会施恩,会拯救。” “木实,休要说了!”蕉庵又斥道,“顺其自然吧。海内还未统一,就播下分裂之种,真是不明大理。” 木实笑着到父亲面前撤下食案,还有些不服气。宗传叹了一声,好不容易畅快起来的蕉庵,又因洋教之事黯然神伤。宗传也经常去拜访索德罗神父,他也看出那个洋人不一般,可又觉得这与洋教教义无关。若真如木实所言,最近堺港洋教信徒不断增多,仔细审度,其实是一方有所企图,另一方喑藏野心,好像在互相利用。 人心逾越了教义!蕉庵始终担心此事。现在必应放眼世界,因此洋教与佛教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可说就是另一次一向宗之乱。 “必须早下决断。”宗传道,“一旦决心已下,就当刻不容缓,我现在便去海边寻去博多的船只。” 蕉庵无言,以犀利的目光看着木实指挥下人收拾碗盘。曾吕利也忧虑起来,房中气氛紧张。天下之人似不再信仰古已有之的神佛。 木实无意间碰到了蕉庵的痛处。一想到这个,曾吕利就坐立不安,汗流浃背。 曾吕利知木实之言让蕉庵何等焦虑。他认为,应接近禅,引入“空寂茶”让武将之心进入新的境界。当然,他也知这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武将都玩茶道,却无人由茶入禅,只欲因武器和通商直接联系洋教。如此一来,堺港人无形中培育出了对手…… 第二十八章 派阀初露 曾吕利新左卫门一出蕉庵的别苑,便经大町的六轩筋到樱町的铁器街,径直来到大和桥的泊船处。在这里对堺港的情况可略知一二,未发现有人欲暗中购买武器,因为根本就无存货。每一家锻冶枪炮的铺子,都在不停忙碌,迎接新的客商。 江边的大商家都为米谷、干鱼而忙碌,在承造工程的街道上,工役正甚是紧张地打造小舟。旅笼町颇为热闹,集中于各寺庙的诸大名出征时,也有过好几次杀气腾腾的争吵场面。此外,还有不少胸前佩十字架、头戴白纱的洋教修女,夹杂在人群中。 这些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曾吕利却非常担心。他突然想到,没有一套完备方略,海内一旦平定,洋教自会大行其道,这样下去海道岂不成了西洋国! “向海外敞开大门!”堺港人始终是这句话,但倘若有一天关白驱船到堺港,挑起战事,那时丧失了太平,又何谈赚钱?一定要想出个万全之策才是。他想着,奔向装好大米、正要出港的淀屋的船:“掌舵的,我是曾吕利,请让我上船。” 曾吕利刚要跳上船,突然,一把两寸左右的刀柄砰地打在他肩上。“嘿,让你受惊了。你看,我也吓一跳,刀从鞘中脱出,掉进了水里!” 曾吕利回头一看,竟是丰臣秀吉的茶友万代屋宗安。“哦?竟是宗安先生。令弟之病可好些了?” 宗安没圆答他的问题,单含混地笑道:“新左先生又被北政所派出来了?” 宗安把万代屋的店铺让与其弟宗全,而宗全之妻便是今日在纳屋蕉庵处谈到的利休居士养女阿吟。 曾吕利继续道:“在下乃是问令弟是否还在病中?” “你从何处听说?” “是蕉庵先生……在下在路上碰见木实小姐。”曾吕利慌忙含糊其辞。因为在堺港人中,需要特别小心宗安。他是石田治部的探子,许多人都这样说,所以曾吕利甚是警惕。 “哦!你去拜访蕉庵先生了?”宗安正色道,“我也好久没见蕉庵先生了,他还好吗?”他似乎要引出什么话题。 曾吕利认真地点点头:“哦,哈,很好。”说着,他在帆柱旁坐下。 “好了,哈哈,你遮掩得真好啊!”宗安和曾吕利并坐,谨慎地并起双膝,道,“我有事要求你,新左先生。” “哦?万代屋先生要求我?” “先生深得关白大人信任,能否替我问问,此次为何独我不能去九州?莫非我有何地方惹恼了关白大人?” 曾吕利抬头看着薄暮的天空,简单地回道:“此事我很是清楚,你并无什么地方惹恼了关白大人。关白对利休居士说,要选三名茶人去,居士便选了宗及、宗薰、宗无三人。” “就这么简单?” “怎么?” “既然宗无都可去,我为何不可?世人谣传着一句话。” “哦?如你所知,宗无既能酿酒,又懂兵法。居士要他同行,亦是为了保护自己……” “不,不,世人并不这样说。” “他们怎么说?”曾吕利惊问。 “舍弟在石田治部大人的帮助下娶了居士的女儿阿吟,关白大人为此甚为恼怒。” “哦,这倒没听说过。”曾吕利双目圆睁,看着宗安,其实他对这话的真实含义太清楚不过了。聚集在利休居士周围的茶人中,宗安乃是极有非分之想的人。他想将阿吟娶进万代屋。若能娶了阿吟,自己就成了利休的亲戚,也便容易出人头地了。对于此求,利休却道,阿吟太要强,和宗安不合,遂婉言拒绝了。 阿吟其实并非利休亲生女儿,而是他的继室带来的。她的生父乃是被信长灭掉的松永弹正少弼久秀,生母为松永久秀的妾——猿乐太夫宫尾道三之女。久秀去世后,道三之女带着两个孩子做了利休的填房。 求婚被拒绝后,宗安想到石田三成,辩道:“他们弄错了,不是我要娶阿吟小姐,是舍弟宗全。” 曾吕利很清楚,只要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能出面,这门婚事自是大道平坦。堺港人对秀吉的影响力,令石田三成内心颇为不满。作为新晋者,他当然想把权力操在自己手中。 通过茶道,堺港人得以接近大政所与北政所,以及她们身边的浅野、加藤、福岛、片桐、细川等侍臣出身的武将,这些人很容易与文吏对立。故,三成打算拉拢一位堺港人,而他的目标便是万代屋宗安。 所以,他照万代屋的意思,告诉利休,想娶阿吟的不是宗安,而是老实的宗全。他让宗安先把万代屋让给其弟,然后出面让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茶人。辩才出众的石田三成充分照顾了利休的面子,将阿吟嫁给了万代屋宗全。而宗安以为,正是因为阿吟,才使得秀吉与他疏远了。 “在下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谣言是从何处听来的?”曾吕利道。 “这……因关白大人想收阿吟为侧室。” “哦?这便更惊心了!” “人言可畏啊。据说,不只是关白大人,不少人也有那种想法。可是我说动了治部少辅大人,把阿吟嫁予舍弟宗全。因此,关白对我万代屋宗安不满,我又为利休居士所疏远。本来是想出人头地,结果反而自己把这条路给封死了。” 曾吕利哧哧笑了,此前的对话都是无心之谈,只有最后一句才干真万确。通过三成以讨好利休,绝非妙计。利休与三成关系不佳,作为利休的后辈茶人,宗安竟连这一点都不知晓。 “新左,对我而言,可不是说笑!” “那是当然,但是,是谁造出这个谣来的?” “定是茶友之间传出的。” “说这些话的,竟是些风雅之人?” “因此,要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弄清楚究竟在哪里得罪了众人。关白大人若果真如谣传所说,就必须得让阿吟离去了。” “宗安先生,你便是为此事专程来堺港?” “也顺便探望舍弟。” “令弟病得怎样?” 宗安摇摇头,不悦道:“成了寡妇再离开就无味了,定要趁人未死时走啊!” 曾吕利不由得烦躁起来,他慌忙移开视线。这像矢志行风流之道的人说出的话吗?如此居心叵测,难怪利休居士不喜,关白也小视他。真是一个千方百计伪装自己的可怜虫!想亲近利休,就图谋娶阿吟,被拒绝,无奈之下又转求阿吟嫁给其弟。其弟夫妇已生了两个孩子,却在这个时刻谋划要他们离散。其心可诛! 曾吕利遂道:“宗安先生,难道说,令弟已无痊愈之望了?” 宗安点点头,眼里毫无痛心之意。 “阿吟定甚悲痛。” “不知。可是,那些人怎能企图把阿吟送给关白大人?” “是谁在谋划此事?” “谣言说是利休居士和蕉庵先生……” “你恐……”曾吕利是想说宗安大错,可看到他满脸严肃,只好噤口不语。 “新左先生,请你做证人。” “证人?” “恐怕不等关白大人自九州回来,舍弟就会去世,可是,在他去世之前,宗安要阿吟和他散去。” “为何要做这样的证人?” “就算那是谣言,可她也是关白大人看中的女人,关白还有可能收她为妾。所以,要趁舍弟死前,让他们散去。” “要我向大人证明此事?” “有一天我自会报答先生。” “唔。”曾吕利沉吟着。 宗安烦躁不安:“新左!石田大人等关白大人身边之人,对堺港人印象不佳,你可知?” “哦?有这种事?” “这对堺港人而言甚是不幸!无论知何,他们都是关白茶室中人。若让五奉行不满,前途堪忧啊!” “先生这话若让居士听到,他会怎样想?” “正因如此,才会坏事啊!人唯收敛才不致受伤,树大招风啊!” 曾吕利不禁拍额吐舌,堺港竟有这种人!现在,堺港人自诩为日本的眼睛与窗户。不过,他们当然还没自大到认为这世上不再需要武力和权力。这可以说是从信长时代以来,堺港人的另一次严格反省与进步。他们领悟到,堺港要独立,不贪利,协调武力和权力,以图长存。 堺港人基于此念,支持秀吉,在某种程度上左右秀吉。可是宗安的做法却截然不同,他已承受不了秀吉的压力,沦为可悲的奴隶,只想巴结天下人,以出人头地,否则怎会设计让阿吟在丈夫死前离去? “新左,这有何大惊小怪的?” “你怎知居士和蕉庵先生想把阿吟送到关白大人身边?” “难道是无中生有了?” “是!据在下知,绝无此事!何况,居士和蕉庵先生亦不会那般卑劣。” “新左,此言差矣。” “你是听大人亲口说的吗?这是关键。若真如你所说,关白大人岂不成了好逞威风之人?可能利休居士劝他找女人,不过是说笑,以此来表现自己性情平和罢了。” 船已经拉起帆,开始逆流而上。 可是,曾吕利一旦开口,就会忘情,情绪也激愤起来,当然不会意识到船的开动和随之而来的晚风。他慨然道:“请恕我直言,你如此行事,实令人不齿!” “新左?” “哼!若让阿吟与夫离散,关白大人不会欢喜,居士、蕉庵也都必动怒。你和他们的器量,怎可同日而语!” “你怎如此说话?” “忠言逆耳啊!” “那么,我问你,当初我要娶阿吟,居士为何拒绝?” “你太过锋芒毕露了。换言之,居士看穿了你的阴谋,绝非因要把阿吟送给关白大人,才拒绝你。”说罢,曾吕利自己也觉得话说得有些过分了。 宗安瞪着眼,颤抖着向曾吕利挥拳打来。曾吕利嘿嘿笑着,低头躲过,道:“忠言逆耳,我是为你着想,才把话说得难听了些。” “不必你操心!我自有我的想法。” “嘿嘿……唔!还请心平气和一点。” “我要把你所言一字不漏禀告关白大人,请大人裁决。” “悉听尊便!” “看看大人是认为你说得对,还是把我为濒死舍弟所做的一切,看成是手足情深。” 曾吕利冷笑:“这么说,你是要我好看?” “何出此言?” “那便是我误会了。嘿嘿,但万代屋先生恐逃脱不了阿谀之名啊。”曾吕利道。话音刚落,夕阳中,一个人影遮住了他的视线。曾吕利叫了一声,坐正身子。身着阵羽织的石田三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侧。曾吕利急道:“不知奉行大人也在船上,惊动了大人,甚是抱歉。” 矮小的三成不语,单是直直盯着曾吕利。橹声中,船在撒满夕阳的河川中剧烈地摇晃着,右岸的住吉树林看上去有些凄凉。 “万代屋,”半晌,三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道,“你去吧,我和新左卫门要单独说话。” “遵命!”宗安施了一礼,对身边下人递了个眼色,让他把折杌放到三成面前,然后避到甲板上去了。曾吕利悄悄放下双手,低着头,心里暗道:三成听到了什么?他忐忑不安,而且宗安又被叫走,更令他惶恐。 “新左卫门,你要去何处?是专程从堺港来找我麻烦的?”三成话音不高,语气平缓,可是其中杀气已让曾吕利内心翻腾不已。他沉默着,在未明白对方真意前,不可轻易开口。“你们做的好生意啊!把人当茶具。”三成依然低声道,笑了,“可也太目中无人了!岂可把天下都当成你们的玩物?” “……” “新左卫门,今日为何如此沉默?告诉宗安,说让关白大人念念不忘阿吟的,是我石田三成。” “啊?大人!” “哈哈,你终于开口了——我能说那样的话吗?” “在下也觉得不会。” “新左卫门,宗安先生是个好人啊!不可让他被堺港人影响了。你们太麻木,不知世间诸多谣言啊!” “谣言?” “是啊。这谣言并非关乎关白大人与阿吟。怎么,有兴趣?” “如无不妥,请告诉在下,让在下长长见识。” “告诉你!茶友们恃宠接近大政所和北政所,阴谋搅乱丰臣氏。怎样,你听过这些谣言吗?” 听到这种赤裸裸的讽刺,本已心生反感的曾吕利心一横,道:“在下听过。” “听过?” “是。说堺港人阴谋干涉内庭,妄图利用头脑简单的大名,暗中把茶茶姬塞给关白大人,以引起内庭争斗。” “不得胡说!这全是无中生有!” “那么大人您也在胡说,并无人造这个谣。” “哼,硬汉子!” “奉行大人也不简单啊!” “新左卫门,这样的猜测很可能成为谣言,你说呢?” “正因为它可能成为谣言,在下才说。” “门户愈大,愈容易出现派阀。我可不允许你们出现这种苗头!”三成道。 曾吕利正了正身子,回道:“奉行大人这话好没道理。派阀和吵架一样,必须有对手。大人怎能拿我说笑?最重要的,还是重臣们须团结一心,丰臣氏才会安宁。” 石田三成大笑起来。他被公认为秀吉身边出类拔萃之人,伶牙俐齿,雷厉风行。“新左卫门,你自称智勇双全,也算个正直之士。” “大人是何意?” “现在证明,你易怒。易怒之人往往性急,性急之人往往心正——能忍耐者才最可怕。” “这么说,新左便是心正之人了?” “新左卫门,方才我说过派阀之争的苗头。” “大人言重了。” “不,我们的本意其实一致。将来,若说有何物会给关白大人留下祸根,便是你方才所言。”三成的语气变得诚恳严谨。新左卫门琢磨不透他的真意,沉默无语。 “故,我想求你一事——你能否成为一堵墙,以阻挡派阀之风?” “墙?” “是。我才故意惹你动怒,便是要探测你的器量。”曾吕利笑了,他不以为然。但三成却甚是郑重地扬起头,道:“不怪你难以明白,你且听我说!” “是,在下洗耳恭听。” “你应知,方今天下,这般飞黄腾达,关白乃第一人!” “这是自然。” “做事必须一丝不苟,从根本开始,我们这些在关白大人身边成长之人,成了他的家臣……” “大人是说,加藤、福岛、浅野、片桐……” “不用一一列举。今细川、黑田、蒲生第二代,不也是从小做起吗?只要结束了九州战事,丰臣在日本内便无敌人。” “这是当然。” “而现在,内忧重于外患……第二代人若是分裂,便是大危。” 曾吕利不得不重新看三成了——他不似平常那般自负而有城府,看起来反倒是一心为主,克己奉公。三成又道:“因此我便要你明白,堺港人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天下平定。” “在下明白。”曾吕利道,“可是,为何突然说这些?” 三成举首遥望着西天的晚霞,喃喃自语:“德川、岛津……希望丰臣分裂之人,愈来愈多了!” “德川、岛津并非关白大人家臣啊。”曾吕利道。尽管他逐渐明白了三成的忧虑,却并不能与他一心一意。这便是挥之不去的恃才相轻。 “这些人若公开为敌,却并不那么可怕。” “是。” “可是,若潜入家中,引起内乱,甚至会威胁主公性命。” “那么,在下怎样做,才能避免乱事再起?” “团结关白家一手培植起的亲信,这是其一。” “在下不懂。在下不过一介无足轻重的陪侍。” “新左卫门,这些绝不可泄露半句!你知我知便是。” “请大人相信,在下也是男儿!” “德川大人已成自己人了。” “是。” “当主公从九州凯旋归来时,他很有可能前来道贺。” “是。” “然而,因他已是关白大人内弟,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也会经常与他见面。到时,”三成环顾四周,“倘若那些没有教养的大名与我意见相左,才是祸根!” “大人担心这个?” “新左卫门,此事与我有关,我才特意托付与你。可要紧的是,此乃我个人之事,不宜将它公之于众。” 曾吕利猛然改变了坐姿。三成眼一红,曾吕利第一次见他这样。三成又道:“倘若将工夫浪费在那些侍臣出身的大名身上,便无暇替主公办事了。我到底是关白家的重臣啊!” “是。” “你去内庭时,能否反复把我的苦衷告诉他们?让他们知,我怎样受人压制,却又不便挑明?” 曾吕利重重点头,“这是治部大人对在下的信任。”他被此事紧紧吸引住。不论看起来多么强大的人,一旦敞开胸怀,都会暴露出弱点,令人悲哀。三成如今变得那么软弱,却又比平常可亲。“好,在下会照大人要求去行事。” 抵达木津川口勘助岛时,三成换乘官船。 万代屋宗安也匆忙追了上去。曾吕利这才明白,三成一开始便跟着他。实际上,三成担心的是丰臣家内部会出现派阀。不过,曾吕利也有相同的预感。三成不会轻易来堺港,倘若他是为了笼络、利用曾吕利,才有意搭上此船,他究竟为何要这样?是在防着德川? 暮色四合,温暖的风不断从海上吹来。平日,此刻黑夜已笼罩了整个大地,可是今日河面上灯火通明,熙熙攘攘,却是另一番情景。这里为京都、大坂提供全部的给养,如今又要补给三十万大军,今夜当然如此灯火辉煌。 我与治部大人有共同之处啊!曾吕利心道。三成从未像今日这般亲热,把大坂城内的许多事情告诉他,让他知道那些缺乏教养的大名们把北政所当母亲一样思慕。不过,三成没有提蕉庵的事,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蕉庵有掌握利休居士等全部堺港人的能力,却没把三成放在眼里。 丰臣秀吉现身为关白,若因此而与之结缘,恐怕没什么益处,反而会招来麻烦。“可是,北政所仍然在长滨领有四五万石,气势汹汹参予政事。”三成虽未说她生出了“天下尚未一统”的野心,却仍看得出她心中迹象。他对内庭也心存畏惧,在把手伸向政事的时候,竟来求曾吕利助他一臂之力,未免令人疑虑。 这是比想象中还柔弱的心正之人——曾吕利当时这么想着,可是等三成一走,他便产生了另外的看法:三成岂非太柔弱了?他哪里像个关白身边红人? 蕉庵常说,天下人也是人,只是在平民百姓眼中,他必须比普通人更强大、更有智慧,这是为政的真谛。若蕉庵的话属实,三成便不是一个真正的老手,也许他已参与了派阀之争。曾吕利觉得,自己不能随意帮三成。若想消除派阀,却反而助长了派阀,就毫无意义了。 戌时四刻,官船抵达淀屋桥码头。桥板上走来一个提灯的人,当曾吕利认清此人是淀屋常安时,两眼瞪圆了。常安将灯放在曾吕利脚边,微笑着殷勤施礼,道:“您累了吧?小人知您搭这艘船来,因此特地准备了饭食,聊表心意。请跟我来。” “淀屋先生,你说什么?”曾吕利张皇失措。淀屋常安定认为他有要事才来此,方出来迎接。传言他乃商家中最有谋者之一,怎会对才做上刀剑师三两年的自己加此客气?曾吕利只觉背上阵阵寒意。 派阀之争,好像已在商家中间发芽了。如若不然,为何在船未抵达前,淀屋就已知道他搭乘这艘船了?更可怕的,是常安那张高深莫测的笑脸。“九州那边,在关白大人还未到达之前,胜负似已定了。” “是。” “曾吕利先生未去九州吗?” “是,我……” “无暇抽身吧?请留意脚下,有石阶!” 曾吕利追逐着提灯的光轮,此人定以为我乃秀吉的密探。他既不安,又有些恼火。否则,淀屋为何又是出来迎接,又替自己准备饭菜?自己被石田三成当成堺港人的奸细,又被万代屋宗安认为是利休居士的人,这已经够冤屈了,现又遭到淀屋的怀疑。曾吕利不免愤愤不平:难道我只能被看成奸细? 曾吕利本来想脚踏实地,用自己一双慧眼关注天下。可是,在别人眼中,他只不过一个狐假虎威、趾高气扬的小丑罢了。这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在不知不觉中,似被人当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木偶。 本性要强之人,一旦发觉自己处境尴尬,心中都很是不安。也许我根本就不适合侍奉公卿,曾吕利暗想。他上了码头的石阶,走过一排仓库时,呻吟着蹲下身:“啊!肚子好痛!淀屋先生,多谢了,但我实在挺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甚是滑稽,很想啐自己几口,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九章 降伏岛津 天正十五年五月初八,丰臣秀吉征伐九州的战事实际已经结束。岛津义久来到萨摩的太平寺拜见秀吉。 对秀吉而言,此次战争胜券在握;而岛津义久也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实力,可以说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最终促使岛津投降的,是日向高城的决战,但那并非秀吉直接指挥。秀吉派其弟秀长自丰前、丰后合同日向和大隅,秀吉确信他能取胜,因而从一开始便是以游山玩水的心情,展开了出色的攻心战,经由筑前、筑后、肥后,向萨摩挺进。秀吉赴山崎会战时,曾命令三好武藏:“我死后,把妻子和母亲送到别处去,姬路城里的东西全部烧掉,一点也不要留。”同时放弃了别的所有战事。可是这次九州之战,他却全然没有那样的决绝。 三月初一他从大坂城出发时,由敕使、亲王公卿以下相送,一天大约只走四五十里路,很是轻松。他的装束也很奇怪,着绯色铠,戴锹形盔,披赤锦袍,还挂着假髭,这种装扮让人大吃一惊。 第十八日,大军终于到了安艺的官岛,搭上官船,登上了严岛神社,在回廊观赏了四周风景。远眺严岛,耳闻不如目睹,亲临其境,即让人遥想天上人。既成了关白,就当有关白的胸怀。这次“出游”自一开始,就意味着是关白的巡游。 二十六日抵达赤间关,在此参拜了阿弥陀寺里的安德天皇像,还举行了盛大的歌会。 落花逐水去,古袖拂清风。 如今在他左右的织田信雄、石川数正、增田长盛、利休居士等,曾经是他的主人、敌人、近侍、茶友,现在一律毕恭毕敬,洗耳倾听过去的史话,在他面前凑趣。可是,秀吉并非无为地闲适度日。表面上看他似在悠然享受春日,对岛津的战事却是一刻也未放松。 他一面派遣高野山的僧侣兴山应其、前将军足利义昭的使者一色昭秀等去劝降,背地里又令九州的大商家千方百计使离间计。他想让世人看到,秀吉一到,对方望风而溃。所以,在岛津还未表现出投降之意时,秀吉的巡游更是悠闲,队伍更是迟迟不进。 秀吉自大坂出发后的第六十三日——五月初三,到了萨摩的太平寺时,岛津表示要投降。自秀吉出发时始,岛津不过坚持抵抗了六十多日。 岛津义久绝非寻常之人。他清醒地估计到不会胜过秀吉,但也不会轻易败给秀吉。此次战役和小牧之役相似,非盲目自信而战,而是打算以战赢得秀吉对岛津的承认。他并不打算以普通大名身份受秀吉辖制,可能的话,他要收服宿敌大友氏,把全九州作为据点,迫使秀吉承认自己特殊的地位,这便是他与秀吉握手言和的真正目的。 岛津氏自源赖朝以来三百余年间,一直独霸一方,乃名将迭出的望族。 诸弟中除了义珍之外,还有豪勇的岁久、家久;堂弟当中,也有忠长、征久;老臣有伊集院忠栋、新纳忠元、町田久倍、北乡忠虎等,都具以一当百的气概。 他们若稍识大局,就不会被逼到这种田地。因此,他们是不能跟小牧之战后毫发无损的家康相比的。家康名义上是扶助信长遗子、讨伐逆臣,这让秀吉很难对付。可是岛津义久没有那张王牌。秀吉领敕,令他归服,从一开始岛津便处于不利境地。因此,来大平寺拜访秀吉的义久,看来尤是无奈。 始时,秀吉对义久提出的条件是:除了交出萨摩、大隅、日向三州之外,另要交出肥前、肥后之一半。义久沉吟不应。在秀吉揶揄似的宣告后,日向高城一役,义久被击败,才不得不降服。 当然,家中人强烈反对投降。他们想封锁鹿儿岛,与此地共存亡。但义久还没愚昧到做这种傻事。但正是因此,他才有今天的悲哀、悔恨、自嘲、愤怒。 主张投降的,却是老臣伊集院忠栋:“现在已经山穷水尽。近几年来,肥、筑、丰的战事连绵未断,因此萨、日、隅三州武士全都疲顿不堪,兵粮军备已罄。若封锁城池决一死战,一旦失败,便会鸡犬难留。若避免战争,即使三州成了公领,主公还能活下去。在下以为,应先避开这一大难。”喜人季久、镰田政近、本田亲贞等,都赞成这一建议。义久听从了一色昭秀的劝告,达成和议,今日才得以与秀吉见面。 义久从鹿儿岛启程,中途曾顺道去了生母家庙伊集院村的雪窗院落发。当然,他并不认为这就万事大吉了。他决心已定,只要秀吉提出的要求过苛,他就马上切腹。因此,他没有带一个侍从,独自来到秀吉本阵帐外。 帐内寂然无声。义久以为,秀吉与幕僚正森然以待,以显示威仪。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帐中,近侍都不在,也无其他武士,只有一个和他一样光着头的茶人,静静待在那里。 “哈哈,岛津啊,你还犹豫什么?快进来!”秀吉大声道。 义久听了,猛然脑袋发胀。战败的耻辱感在他心里膨胀。他解下大小佩刀,到里面坐下。 “岛津义久怎么成了落发的和尚?”秀吉微笑,把细瘦的手支在扶几上,他看起来很是轻松,“我以为岛津是乡下人,没想到考虑得这般周到。这里的五月真热啊!” “是。” “居士,给岛津一把团扇,这么热,无法谈话。” 义久感觉到秀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打量他,他猛然挺直上身,道:“正如大人所见,我把头发剃光了。议和有何条件?说吧。” “哈哈,先放松放松,莫要那么紧张,先谈谈你的心境吧。” “吃了败仗的心境?” “我想知,你怎会对无益的战事那么执著?” 义久加重语气道:“我当然执著!”说着,他突然笑了,“筑前大人到乡野之地,有何见教?萨摩从不允许外人进来,您不会不知吧?” “哈哈,你忘了我已是关白,岛津。若我是筑前守,你便有了好对手,可我不是!” “我的手下与领民看到大人和大人的旗帜,纷纷臣服,弃我而去啦!”义久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这并非自嘲的笑,而是要把深积在心里的怨恨宣泄出来,自然而然地笑了。 可是,笑声戛然而止。他想,还不是笑的时候。 日前秀吉接见岛津派来乞和的家臣河野通贞时,道:“看看岛津的态度,怎么也得叫他走一趟!”其态度严厉,不容分辩。 此刻,秀吉目光锐利,转眼却又若无其事地摇起团扇。 义久恭敬道:“怎么也没想到我的人会这样。看来不自量力,无论何时都是自取灭亡。如今一切皆凭大人发落。” 以战败者的身份来到胜利者面前,毫无道理地道歉,千方百计保全岛津一门……义久痛苦着,想到是眼前这个瘦小男子终止了岛津氏自源赖朝以来的荣耀,他气得差点晕厥过去。在这种场合,愈是拘束,就愈会被对方轻视。可能的话,他想像劲风那样豪放,昂然一笑,从容为刀俎鱼肉,而非一介落魄败者。 秀吉突然探身出去,他声音出奇地小,样子很是亲密,锐利的目光已经消失了,满脸和颜悦色,“岛津啊,若你决心已定,就再好不过。” “啊?” “我没什么要求,九州还由你掌管。不过,我千里迢迢来到此处,没看一眼萨摩就回去,实在是遗憾。还是让我先去看看你的本城吧。”秀吉很快说完,仍然小声道,“义久,你好像并不真正明白我啊!” 岛津义久想笑。秀吉先是如风一般淡,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说出真正目的。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欣喜地表示感谢,却没有一丝笑容,既感可恨,又感悲哀。这小个子男人暗中隐藏的压力,一点一点向他逼过来。 “我不明白大人?” “不错!你还不明我多年来的大悲愿。” “大悲愿?” “我并非压制你而偏袒大友的目光短浅之人!” “……” “你没有看出这点,便怀疑我的目的。你是打算在我没到之前,统一北九州,然后进京?” “不错。” “可你错了。我并非那种为此区区小事而大动肝火,专程来到九州的小人。” “……” “我是为了实现多年来的夙愿才来九州。你竟未看清!” 义久额上渗出了汗。他认为秀吉不会戏言,倘若这些都是真话,他确实丝毫都不了解秀吉的大悲愿。 “哈哈。”秀吉高兴地笑了,“无他,九州是去大明国、西洋、高丽的港口。” “港口?” “不出去,日后的日本就不能发展。丰臣秀吉怎能不来九州?”秀吉降低声音,看了身旁的利休一眼,利休只是静静侧耳倾听着二人的对话。 “你对日本的平定好像有异议啊!”秀吉面对义久,异常低声,像是在教训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继续道,“只要看透我秀吉的心,就会了解。于我而言,日本没有一个敌人。” “……” “家康明白我的心,便去了大坂城。连家康都已如此,小田原北条和奥州伊达又能怎样?只要把从今以后日本的出路告诉他们,他们自会明白了。这次……”秀吉说着,又看利休一眼,“你知道吗?中国的毛利一族也不例外。在此次战争中,毛利、小早川、吉川便表现甚好,对秀吉大有帮助。” “世人都看见了。” “毛利开始对我也不相信,可现在全都明白了,便拼命效忠于我。大家都已认识到,必须和秀吉风雨同舟,共创太平盛世。乱世已成过去,我是奉天子之命结束战乱,进而要征服大明国、高丽、西洋。秀吉的大悲愿便是,绝不让海内有派阀之争!他们正是明白此点,才为我拼命。知道吗,义久?” “我……有些明白了。” “明白才好。可是,若只注意秀吉的行为,而不清楚秀吉的想法,仍会认为秀吉是为了一己私利,支持大友,打击岛津。可是,这是个大大的误解啊!若大友有错,我也绝不宽恕他。只要他违背了天下大义,我便马上对他不客气。可是,凡是能理解秀吉,并愿出力者,都是天子的子民。作为天子家臣的丰臣秀吉,就定要去团结他们。” 岛津义久的鬓角浮现出青筋,不愧为关白,真是巧舌如簧!义久尽管佩服,心里却不能接受,暗想,此人啰嗦得像个孩子!可他陷于失败者的屈辱之中,才剃光头,并不能直言相驳。转念良多,他道:“关白大人,其实我在一个月以前就看到了这些。” “哦?” “是,”他指着自己的光头,“故而才有此举。不过,仅仅如此还不行啊!” 秀吉呵呵笑了,“是我的话让你开窍了?” “不,我实在罪不容恕,想……” “想切腹?” “只要大人一句话!” “当场切腹?哈哈,义久,你性子也很急啊!” “只要看清善恶美丑,我会立即行动,这便是我的品性。” “哈哈,品性不良!” “不良?” “我怎会叫你当场切腹?” “哦。” “秀吉絮絮叨叨,不过为了让你明白。你我同为天子子民,即使你有些不到之处,也不可令你切腹,否则就是对天子不忠。”秀吉笑起来,“哈哈哈,事情看似如此,可是义久,还有隐藏的东西呢!” “哦?” “你专程来此,我怎能让你切腹呢?你好傻!你想想,若令你在此切腹自杀,你的家臣们必起兵反抗。天如此大热,再持续打四五十天,只有蠢人才会如此!” “晤!” “因此,你应该感谢你的家臣,救你性命的是他们,并非因你剃了个和尚头。好好恪守你的品性吧。” 岛津义久缓缓低下头——这是个不容轻视的对手!心里这么想,他却不可说出来,只道:“我已明白了,我便立即回鹿儿岛,准备迎接大人。” “也好。今后若坚持你的品性,自会建功立业。我要去你的本城。不过,我并不嫉妒你的品性。转告众人,义久品性高洁!” “遵命。”义久忍不住道,“这也全是为了大人。” “是。”秀吉淡淡地回道,“为了我,也是为了天下。” 岛津施礼起身。 “等等,义久!”秀吉大喝一声叫住他,声音之大,使守卫在外的近侍们都扑了进来。如他不是这样假装一本正经,那么,义久也不会为萨摩的命运来致歉,而成为悲壮的败将。二人都在相互威吓,其实这不过是一场恶作剧罢了。 秀吉粗暴地大叫,义久不禁回过头。难道秀吉对他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有了反应?近侍们紧张地注视着二人,连利休居士也吃了一惊。秀吉不单是大喝了一声,还从刀架上取下他引以为豪的大刀,走近义久。 大人定是恼了!在场的人都这么认为。秀吉好似要迅速拔刀出鞘,对准义久拦腰一刀。可他却把刀递到义久面前,大声道:“义久,你我初次见面,无甚为礼,权且收下它吧。” “多谢大人!”义久接了过来,摇了摇刀把。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缩起脖子。秀吉对义久的动作毫无防备。不过,这些只是二人忘了自己地位的说笑而已。 先是秀吉大笑起来,接着,义久也纵声笑了,“哈哈哈……” “义久,不仅此刀,我珍藏的宗近、包平诸刀,也可一并送你。” “多谢大人!” “那么,明日进城再递誓书吧!” “是!” 这时,在场诸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秀吉目送义久,良久,大笑一阵,回帐。“顽固的岛津终于明白过来了。” 利休把团扇递给秀吉,小声道:“大人言之过早。” “还会有波折?” 利休没有直接回答:“我给大人泡茶吧。”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摇头道:“言之过早!” 秀吉听了利休的喃喃自语,也平静了下来。不必人刻意提醒,他也清楚,除了岛津氏,还有好几件事放心不下。 秀吉统率三十万大军开赴九州,明眼人对他的目的应该一目了然。其一,正如他告诉岛津的,要把九州当成去大明国、西洋、高丽的港湾。倘若没有达此目的,便结束这次远征,那就毫无意义了。其二,不管从秀吉自身的安全出发,还是从战事善后来看,这都是理所当然。况且,若听不到诸如“到底是关白大人”云云,就无法实现他的夙愿。 秀吉啜着利休泡的茶,自顾自点着头,“言之过早,是这个意思啊!” “大人是说在下的茶没泡好吗?” “哈哈,我是说博多港口的重建啊!”秀吉喝完茶,如往常一样把茶碗翻转过来,观赏着碗底,“这是高丽的茶碗吗,居士?” “是。” “很像井户茶碗,很精致,碗底也很雅致。叫什么名字?” 利休沉稳地笑道:“可能是井户的小贯人。” “这可是稀世珍品,从何处得来?” “对马的宗先生所送。”利休说完,又改变口气,“虽有些意思,但到底非大人喜欢,只能在旅中权且用用。” “不,很不错。宗家住得离高丽近,好像从那里得了不少东西。高丽似是个颇为神奇的国家。” “不,制陶术都是从大明国传过去的。” “居士啊,日本平定了,去高丽走一趟吧。” “还未想及此。”利休笑着摇手,“既然特意来到这里,还是该在整顿博多港之外,好好观察肥前、肥后与筑后的洋教。” “晤,洋教,倒也是。”秀吉道,“以西洋为目标,比以高丽为目标还有利?为此,也必须弄懂洋教才行。哈哈哈,到底是堺港人。” 被秀吉一语中的,利休垂下头。二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利休乃秀吉的茶道师父,秀吉则给利休三千石俸禄,把其当成友人。当然,像秀吉这般嗅觉敏锐之人,不可能不知堺港人的目的,他知而用之,是因为从没想过把利休当成师父。可是,以师父自居的利休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秀吉若失败,就是堺港人的失误,日本国的发展会因此受影响。 另,二人性情相投,一言以蔽之,都有着“要万古流芳”之心。秀吉想成为举世罕见的英雄,作为日本的“救世之人”,像神一样被拥戴;而利休在茶道方面有着和秀吉同样的抱负。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令利休很不放心。在出征九州的同时,秀吉将目光自南方转向朝鲜。此时,他后悔不该把高丽茶碗拿出来,慌忙把话题从茶具转移到洋教上。 当然,秀吉的做法自有道理。这与他把阵地转移到太平寺没多久,对马岛主宗赞岐守义调派佐须调满、柳川调信、柚谷康广三名使者,给秀吉带来的消息有关。实际上,秀吉过去所提的“出兵朝鲜”,不过是他安定海内的一种手段。而义调却信以为真,便派来三个使者,道:“请大人放弃出兵朝鲜的打算。” “朝鲜王绝无反叛之意,连违背关白大人的想法都没有。在下和他们经常打交道,对他们很了解。”另一使者道。 利休在一旁暗自发笑。在堺港成长起来的利休,对于宗赞岐守义调的一切了如指掌——其是担心不能再独霸与朝鲜的交易。 可秀吉的反应出人意料:“好!那么,就不派兵了。不过,让义调转达朝鲜王,要来朝贡我天子!” 其后,秀吉常常这么盘算:何不把高丽、大明国都收入囊中? 宗义调本是为自己打算,却使得秀吉的注意力真正转向了朝鲜。利休最担心的正是这些。因此,要尽快给秀吉找到更具吸引力的“玩物”。这便是以师父自居的利休居士当前焦躁不安的原因。 据秀吉所知,堺港人对海外之事了若指掌。若与高丽交易,至多只能让宗义调一人得到更多实惠,可是打通南方的通路,却可以沟通吕宋、安南、天竺乃至整个西洋。况且,日本国只要一把脚踏上高丽,大明国就会来干涉,到时定然进退两难。 “恕在下直言,大人眼光有误。” “哦?” “是,大人刚才说,您了解堺港人的想法。” “哈哈,被识破了,觉得不是滋味吗?” “大人错了,堺港人的想法是让大人获最大利益,让日本获最大利益。堺港人若打算在大人手下出息,就一定要谨慎。” “我明白,我明白,你是说那些小事就交给曾吕利吧。” “是,大人的眼光应该更高远些。”利休道。 “可是,义调那厮心怀歹意,一心想着自己,阻拦我出兵……” “大人不睬他便是了。” “哼,他会因此得寸迸尺。去吩咐安国寺惠琼,叫他让宗父子到博多来。” “来做什么?” “哈哈,你放心。只要努力,我们会成为朋友。我不会为难他们。假如我向他们父子提出要求,就是命令朝鲜王入朝见我。” 利休突然眉头紧锁,他觉得抛开这个问题为宜。好不容易统一了日本国,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竟然要去高丽,再说,即使派出日本所有的船只,人手也不够。九州之役已经令船主们精疲力尽。他遂道:“大人想用多久解决岛津的事?” “再用半月。” “在下认为没这么简单。”利休很容易就把话题引开了,“岛津虽已投降,可是义珍呢?” “哈哈哈,放心,义珍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还有日向都城的北乡一云、萨摩大口城的新纳忠元等人,会否有麻烦?”说到这里,利休突然把语气一变,巧妙地引开话题,“在下跟大人打个赌。据我的估计,再过一个月……战事结束后,归途中顺便查探洋教,就完满了。如不明察洋教,我们就会停滞不前了。” 秀吉爽快地点点头。利休有时会出言不逊,可秀吉并没对他的善意有过怀疑,往往一笑了之,他并未把利休看得那么重要。 秀吉道:“这么说来,第三个收获是关于洋教的?” “第三?大人何意?” “这也是此次征伐九州一个收获啊!若只是为了教训岛津,不必我巴巴亲自前来。第一,我得到了这个联络大明国、西洋、高丽的港口。第二,我要让天下都看到,毛利已完全由我驱使。第三,就是洋教!” “哦,在下明白了。” “在回博多途中,顺路了解洋教。可是,居士啊,岛津也算大开眼界啊!” “那是当然,赖朝公以来,岛津氏已历三百余年。” “他们背后捣乱,也丝毫无用!” “那是大人英明。” “别这么说,居士。”秀吉大笑起来,“既要激怒对方,又不要让他自暴自弃,这个分寸很难把握。要设法使对方清楚地看到利害得失啊!” “大人,若有人让您动怒,请保持冷静。” “我动怒?” “是,那时,对方固然不会有益处,而大人的损失更大。这种事在漫长的一生中是不可避免的。” 秀吉避开利休的目光,道:“居士却有个坏毛病。” “毛病?” “好说教。无论对什么人都说教。这些话,只有去对安国寺或如水说,连岛津也不愿意听。”说完,秀吉像想起什么似的,“叫如水来!” 秀吉的心思已经转向如何处理岛津氏上去了。若再强硬些,对方就会拼命抵抗,来个鱼死网破,因此必须相当慎重。已让岛津氏领教了威武的一面,接下来得考虑给予其什么恩惠。秀吉觉得这件事甚是有趣。把自己迎入鹿儿岛城的岛津,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他是爽快地交出城池,还是恋恋不舍,拒不服输? 秀吉想着,不由咧嘴笑了。 第三十章 神与权柄 天正十五年五月二十七,丰臣秀吉从萨摩撤兵回博多。从五月初八在太平寺与岛津见面始,一共花了二十日善后。秀吉至此方松了一口气,而岛津也该心平气和了。 岛津义久把秀吉迎入鹿儿岛城,用三女龟姬为质,随行到太平寺的老臣岛津征久、岛津忠长、伊集院忠栋、町田久倍等,也都派来了人质。可是,当岛津要把城交出来时,秀吉却拒不接受。“不要使赖朝公以来名扬四海的岛津氏荣耀受损。” 秀吉尊重武将,平息了岛津的不满,事实上,这对于后来之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秀吉此次远征不仅平定了萨摩一地,还把大隅给了义珍,把日向的大半给了义珍十五岁的儿子久倍,家久、征久等人的领地也都安置妥当。连顽抗到底、坚持不降的新纳忠元、北乡一云等人,秀吉也都加以宽恕。当动身离开萨摩之时,秀吉的心像在炎夏之时吹过凉风那么爽快。 五月二十七,秀吉离开萨摩,自肥后经筑后,再进入筑前。整个九州都已经遂心如愿处理完毕。在往博多的途中,秀吉开始考虑此番该如何论功行赏。他认为自己是个英雄,格外神采飞扬,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气洋洋,不时停下轿子,与商家、农夫谈笑风生。 进入肥后,越过球磨,由八代朝隈庄而去。秀吉令人打开轿门,让海风尽情吹过。正在他满足地假寐时,突觉眼前闪过几道白光。 秀吉睁开眼,原来是包着白头巾的女人慌张地穿过树林。洋教的女人?秀吉这么想着,忽然想起利休说过的话,忙令轿子停下。“他们在做什么?那边树丛好像是本地镇守辖地。” 随轿的增田长盛慌忙过来禀道:“大人,是暴乱,我们赶快离去!” “暴乱?” “是。看来这附近还在持续着一场战事。” “那些包着白布的人是洋教徒?” “是,连女人们都上阵了,不过,对我们大概不会有敌意。” “拿鞋来。若是靠近他们有麻烦,就不靠近。可我一定要了解这里的百姓之事。”秀吉说着,用折扇遮住脸,就要抬脚出轿子。近侍只得备好草屐。 “真奇怪,男人比女人多得多,但那些男人都在破坏神社。”增田长盛一脸苦涩地跟在秀吉后面。 秀吉走进古松的树荫下,停住脚步。他隐在树后,想暗中观察动静。那片林子距官道有近二町距商,关白大人一行正通过这条路。可是村民们对此,毫不在意,拼命毁着神社,秀吉百思不解。他们不可能不知,可是究竟在干什么,以至于对我关白大人都不屑一顾? 若是暴乱,领民就定是对领主不满,可是此中却似隐含他意。平定了九州、凯旋而归的关白,难道不能对此作出裁决?秀吉正想着,增田长盛在一旁道:“他们乃是白木妙见神社领内的百姓。” 不远处,包着头巾的女人们很快围成一圈,纷纷合掌祈祷。男人们则迅速砸烂了神社。那些人表情并不激愤,只是冷冷地做着这一切,令人难以接受。 “却是因何起乱事?” “属下不知。” “定是因对神官反感才起乱事,去,叫领头的来!” “大人见谅。” “怎的了?” “大人,还是不惹他们的好。” “长盛,这一带的新领主,人选我还未定,应听听百姓的意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我可主持公道。哼,破坏神社总是不该。传他来!” 说着,秀吉选一个阴凉处,叫人摆上折杌,“先令他们停止暴行,带两三名领头的过来。” 秀吉只要话一出口,任谁劝谏,也断难改变主意。增田长盛只得走上前去,让他们停止暴行。可那些人根本不睬他,继续祈祷、破坏。长盛的随从跳起来抽出刀威吓,秀吉离他们远,没听到说什么,不过,他知他们是想阻拦暴民。 一个女人、两个男人走了过来,他们跟在长盛后面,满脸不服,准确地说,他们是被强行拉了过来。秀吉挥动折扇,注视着他们。 “关白大人在此,老实些!”长盛随从喝道。 那三个人相当沉着,对视一眼后,在胸前画个十字,双膝并拢施了一礼,却并无平民百姓初见关白应有的热情和感动。一个男子四十岁左右,不卑不亢,另一个则年轻些。而那个妇人二十多岁,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是这附近少有的皮肤白皙的女子,因为包着白头巾,眉眼并不甚清晰。 “回我的问话,莫要怕,先从你开始,一一报上名来。”秀吉对那年长的男人道。 “是,小人叫安德烈·田口。” “安德烈?没问你的洋名,说真名!” “小人现在有了信仰,就把俗名全忘干净了。” “哦?那就免了。年轻人,你呢?”秀吉转问年轻一些的男子。 “小人叫约翰。” “你也把俗名忘了?” “回大人,忘了。” “这位姑娘呢?” “民女玛达蕾娜。” “哼!你们在暴乱?安德烈,你是主谋?” “是。” “听说你们乃是妙见神社领内的百姓?” “是。” “领内的年赋是多少?” “四公六民(四分交于朝廷,六分留于百姓)。” “年赋倒不算苛。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劳役或征敛吗?” 田口慢慢摇头,“倒不是因为这事引起。” “那是因何?” “他们强迫我们改变信仰,否则就要把佃种耕地收回。” “哦?”秀吉一时无法判断谁是谁非,沉默起来。意欲让佃户改变信仰,倒也不无道理。但如不照办就要收回耕地,器量则未免过于狭小。不过,对于神官而言,佃户信奉其他宗教绝非好事。 “即便撇开信仰,仍然可以尊敬神官,何不这样说呢?” 三人对视一眼,又画十字。 “想说就说吧!我会谅解你们。我原本就是你们的朋友啊!”秀吉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微微笑了。可他们能领会吗? “关白大人天生就和我们的信仰一样?”那男人两眼放光,探身问道。 秀吉本想说自己与他们同样出身农家,但他们误解为信仰相同了,不过秀吉丝毫也不在意。若让他们畏惧自己,以致不敢直言,反而不好。关怀他们,让他们说真话,即使有误解,秀吉也不会在意,遂道:“对!一样!神官做了什么事,你们大胆说。” “大人!”男人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长崎的巴杜雷神父说,要把金钱献给可怜的病人,小人那样做了,神官却恼了。” “哦。” “这也难怪,因为他被魔鬼附体……” “魔鬼?” “是的,魔鬼告诉他,年赋减少,都因献给天主了,不如把土地收回,让别人耕种。” “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先是一笑,后来告诉他不可那样做。” “神官不答应,你们怎么办?” “我们和巴杜雷神父商量过了。巴杜雷先生让我们把这附近的神社全部毁掉。这么做了,恶魔才能悔改!” “那个叫做巴什么的,是哪里人?” “西洋来的洋人。” “听了他的话,你们便开始破坏神社?” “是,已经开始了,只有这样才能进天国。”秀吉不解地歪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看出对方已经放松了警惕,对他裉有好感,可是,他还是没明白他们的话。“你们不是暴乱吗?” “不,这是勇敢的行为。” “可是,若我的家臣——新领主对你们不满,怎生是好?” “大人是说,新领主大人也是恶魔?” “不,即使信仰相同,也必须公平。” “信仰相同的话,我们就放心了。神官即使求助于他,我们也一定会立于不败之地。” “你怎知道?” “我们发誓,即使教友是大名,也与我们平等,打仗时会马上从神国调来大枪大炮,即使因此殉教,也会因为忠于主而升上天国。” 秀吉忙抬手止住那人,“所谓神国,是哪一国?” “就是巴杜雷神父的国家,在大海彼岸,有很多神国,都比日本国强上百倍。” 秀吉突然噤口了。比日本国强过百倍的神国?这话就如往他脸上啐了一口。这些农夫怎会有这种想法,定是传教士灌输的!他们说只有把神社捣毁才能拯救神官,着实让人诧异。秀吉本没有明确的信仰。他崇拜神佛,不过是想借助神力显示自己的威风。他确信自己现在走的是正义之途,神明自会显灵。 这些百姓的口气,竟如当年比睿山的僧侣。他们的表情并无一丝恶意,很是平静。 “另有一事要问你,”良久,秀吉蹙眉歪头,严肃道,“倘若新领主和你们信仰不同,而是信奉神佛之人。与你们所说的神国发生战事,你们会站在哪一边?” 年轻人昂然回答:“我们当然不能与恶魔为伍,不然会下地狱!” “那么……”秀吉逐渐觉得喉头干渴,“信奉神佛之人都是恶魔,一定要下地狱?” “是!” “田口,你年纪较大,母亲可还健在?” “啊?”那人有些惊慌,“小人的母亲已于八年前的冬天去世。” “八年前……那么,你母亲也是洋教徒?” “不是。那个时候,巴杜雷神父还没来传教。” “你母亲信奉佛祖吧?” “是。” “那么,你的母亲是恶魔,下地狱去了。你想和去了地狱的母亲分开,去天国?” 田口沉默,一时无言。 秀吉大声道:“你真是好生冷酷无情的儿子!只想自己去天国,对母亲弃而不顾!” “不,这……” “那么,总不能把你母亲当恶魔?” “是,母亲是……” “她不是信奉佛祖吗?” 田口哑口无言。正在此时,那个女子突然扯下白头巾,发疯似的大叫:“我要做恶魔!” “要做恶魔?” “是……是!民女母亲也在地狱……” “你在说什么,玛达蕾娜?” 年轻人慌忙阻止她,但她仍断然道:“对!民女即使去地……地狱,也要和母亲在一起!” 秀吉目光如箭,注视着她。女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拨开慌忙前来阻拦的年轻人,眼睛血红。她喃喃道:“叛教就得下地狱。但不去地狱,就见不到母亲……” “玛达蕾娜!” “不,我要到母亲身边去陪伴她才行。母亲,原谅女儿!女儿以为母亲去的地方是天国……” “喂!等等!” “不得胡闹!” 年轻人正要站起身,长盛严厉地斥责道,“大人在此!” 年轻人被他喝住,伏下身去,可是姑娘就这样跑开了。 “不要管她,长盛!”秀吉喝道。 “是。”秀吉看着姑娘在毒辣的日头下突然跑开,不由很是欣慰。她并未疯癫,定是想起了离世的母亲。他渐渐对面前的两个男子感到厌恶。 “可悲啊!”田口道,“做母亲的都想让自己的女儿升上天国。” “你真这么想?”秀吉道。 “是,她信心不足,或许是受洗未久的缘故。” 秀吉没理那个男人,转头道:“长盛,去告诉他们,不得毁坏神社。” “是!” “违令者杀!”说完,秀吉苦涩地吞咽口水。他想起那个男人说,若是被杀死,也能进天国云云,心中一惊,“且等,长盛!” “大人!” “不要斥责,要和和气气告诉他们,不得破坏神社,关白会和神官交涉。”言毕,秀吉生起闷气来,天下还有人无视他的权威。而且,他骤然想起火烧比睿山时信长的愤怒。若让洋教势力继续发展下去,信长公的努力和他的奋斗都将付之东流。这些人不是在作孽吗? 秀吉想着,起身朝轿子走去,一面命令近侍:“我还有话要问他们二人。把他们带上!” 一直心情畅快的凯旋之帅秀吉,一见到队伍后面跟着的两名洋教徒,就不时陷入沉思。信长公生前,秀吉几度领教过一向宗教徒的拼死抵抗。可是,没想到洋教徒令他产生了同样的感受。秀吉的家臣当中,也有像高山右近、小西行长那样虔诚的洋教徒。但他们都把信仰和政事分开,从未和秀吉产生矛盾。而且,右近和行长虽在旗帜上印上十字架,却功勋卓著。故,秀吉效仿信长,不干涉传教士来日本传教。 可是,自古以来,天下之人便信奉神佛,不同宗教之间也发生冲突,洋教利用、煽动普通百姓,令海内不清,实不容忽视。和紫野大德寺的古溪宗陈等五山僧侣一向和睦的利休说要调查洋教,是否因为想到这些?秀吉怕自己所虑过深,便令长盛一路监视那二人,把他们的言语行动都记录下来。 那二人虽被监视,却丝毫也无畏惧之色,一日之内好几次祈祷,甚是平静。他们甚至还说,织田三七郎信孝不幸惨死,乃是因他入教后又叛教,与无德的和尚交往。而高山右近多次被秀吉派往险境冲锋陷阵,都能安然无恙,乃是天主的恩赐。 “你们怎知道?” 每当被问到类似问题时,他们总是回答:“巴杜雷神父能看透一切。” 不仅如此,有时他们还用巴杜雷的话来批评秀吉。他们说,关白此次能顺利平定九州,可能是因为他对天主生起敬意的缘故。不然,那么多人为他拼杀,他早该受到天主的惩罚了。 秀吉哂道:“我乃蒙天主的恩宠,才得胜的?”他无法说动那么顽固的人,此二人之为,似和一向宗教徒当年无甚区别。 秀吉于六月初七抵达博多的箱崎,在那里与由大坂来的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负责粮草之人见面,却只字未提洋教的事。“放他们走吧。”秀吉命令长盛放了那两名洋教徒,接下来就忙着重建博多和论功行赏。 博多城仍然荒芜。 大友和龙造寺之间几度在此会战,百姓的家园重建后又被焚毁。平民大多背井离乡,土地成为荒野。秀吉迅速唤来黑田如水和石田三成,令他们画出城池的地图,又令泷川雄利、山崎片家、长束正家、小西行长四人负责划割,每人手下各设三十多个管事,分担道路和房屋的重建。秀吉慨然道:“我要为日本国建起港口!众位商议一下,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 城池以南北为纵,东西为横。在南城墙外侧挖掘一条二十间宽的护城河,拓宽南北的道路,与富商的屋子并行,东西向的道路则比较窄,可以容大量平民入住。九条宽广的道路,要把富商们聚集来此,陆陆续续举行茶会。这一切证明,利休主持的茶会之利并不逊于兵刀。 品茶时,众人只需聚集庵中喝茶,没有身份等级的差别,也不谈国事。 只有客人和主人,彼此行相见之礼,和美至极。神屋宗湛、岛井宗室等,都受到了秀吉的亲遇。始时他们还抱有戒心,可是,最终还是表现出抱歉和尊敬之意,坦诚道:“大人实乃万年一遇!” 一日,秀吉叫来岛井宗室,赏给他本城一处十三间半的大宅子,永远免除赋役,还陪他和利休进入三叠大的茶室。道:“怎样,宗室,愿做重建城池之事否?” “荣幸之至!百姓欢欣鼓舞如逢新生,纷纷回到城里。” “我是问你对住宅可满意?” “小人真是感激不尽。” “你和神屋都分得十三间半,神屋却仿佛有些不满。” “不,他也念念不忘,说是为了报恩,定要在这里建起天下闻名的港口!” 秀吉听了,高兴地点点头:“宗室,你了解洋教吗?” “我乃佛教徒,对洋教不甚清楚。不过,倒是听到不少传言。” “我平定九州,是想要让全日本都繁荣起来。不仅是你们,我也想让洋教徒一样高兴。却不知怎样才能办到啊!” “让洋教徒也高兴?” “是,我们都是天子子民。不该不顾他们的感受,否则,就是我的失策。怎样才能使他们和我们同心一致呢?”秀吉认真地说着,看了利休一眼。他把岛井宗室叫来问这事,自有他的考虑。 岛井宗室其人,自许“亦僧亦俗,亦俗亦僧”。他表面上做酿酒生意,其实控制着博多商界,但他绝不放高利贷。据秀吉的了解,对马守宗义智做生意的本钱,几乎都来自宗室。肥前胜尾山城主、筑紫上野介广门等,都曾好几次向宗室写过誓书。宗室不仅对大友氏一清二楚,对大村、松浦、有马等人与洋教的关系也了如指掌。他的夫人是被视为矿业开山祖师的神屋宗湛之妹。由此,秀吉才特地来征求他的意见。 “你虽是佛教徒,却并非狂热的信徒。信教虽是好事,可是凡事过犹不及。这是古之严训,洋教徒也必须懂得。告诉我,该怎么办?” 宗室十分慎重:“在下以为,很难办到。” “哈哈,”秀吉轻笑道,“若是简单,就不必找你来了!你说,难在何处?” “要想让他们真正和大人一心,只有大人也信天主,别无他法。” “让我顺从他们?” “是,不然他们总是会把大人当成异端。这是小人从西洋诸地的情形中得来的结论。” “宗室,我不信天主,他们便不乐意吗?” “不错。” “那么,我问你,如今信奉洋教的大名也很多,他们虔诚地信奉天主,便非我家臣?” “大人,这很难说。大人知道,小人只是商人,根本无法断定这种事情,因为其间有许多事不能确定。” “哦……”秀吉呷了口茶,不再说下去。宗室被誉为九州第一有胆识之人,他的一番言论,使秀吉一时无话可说。 “已故右府和大人您对此事,似都以宽厚为本。信仰和政事本就有别。二位大人不但没有把它们对立起来,还予人以传教和信教的自由,当然会使海内动荡不安。”宗室若无其事道,轻轻伸手去拿茶碗。 秀吉一直凝视着宗室。宗室的意思,似乎是在责备他迄今为止未对洋教采取适当的对策。既然希望和西洋交易,就不能忽略此事,但竟然今日才动心思。宗室愈是冷静,秀吉的胸口就愈堵得慌,他猛然变了声气:“整个九州有多少信徒?” “这……估计不下百万。” “百万?三教九流都有?” “是。各地都能建起洋教堂。” “能建洋教堂,也就可以造巨城。” “是,现在南方各地也可以建造大城了。” “你是说,日本的大名并不那么虔诚地信仰洋教?” “始时是为了生意上的利益假装信教,可时间一长,就变成了真正的信徒。” “有理。逃难中的一向宗城附近的百姓和浪人,后来都成了犯上作乱的暴徒。” “想开创太平盛世,就当胸怀宽广。” 秀吉又噤声,环顾了一眼狭窄的茶室。利休做的竹花筒中,一朵紫色牵牛花开得正旺,旁边挂着生岛虚堂的墨迹。茶碗则是长次郎依利休要求烧制的新品。“宗室,你的意思是,派来这里的新领主,必须是洋教信徒,否则很难阻止他们作乱?” “能做的恐只有这些。” “若付诸武力,定会激起暴乱。一旦暴乱发生,洋教是站在领主一边,还是站在信徒一边?” “看一向宗之乱,便可明了。” “一向宗和本愿寺,可以通过交涉解决。可是洋教的根在海外。” “这……”宗室微微笑道,“若执意不让洋教发展,就很难与异国往来。” “不过是打个比方,宗室,我的胆子没那么小。根本在于,信洋教的人也好,信佛教的人也罢,都必须同心协力,创造太平盛世,对不对?” “大人言之有理。如此一来,即使有人煸动,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可是,众人是否能领会大人的苦心?”宗室说到这里,猛然住了口,因秀吉的脸色不知为何竟然大变。 秀吉为自己说了胡话而懊恼。要让洋教徒和佛教徒和睦相处,这如同要杜绝盗贼一样,不过是一句屁话!时间紧迫,信神佛之人并未去破坏洋教,可是洋教徒竟已对神社下手了。倘若作乱是为了生存,尚可秉公处理,可是因为信仰不同而引发祸乱,实令人束手无策。可是,一旦动乱爆发,就会由领主和领民的矛盾,扩展到日本国甚至海外。利休和宗室都是在看他的笑话。 好胜的秀吉意识到此,就不想再纠缠,以免让人继续看自己的狼狈之态。他得意地笑了,“哈哈,我知了!我已找到解决之道。”接着又改变话题:“宗室,你和对马的宗义智很是亲密?”说着,他和利休交换了一个眼色。 “不如说,他对小人很是关照。” “哈哈,我坦诚相告,我已完全了解宗义智,他根本不在你之上。” “即便如此,他毕竟是对马守!” “好好,最近我要令他做一件有趣的事。他势必会去找你商量。到那时,你可千万别来求助于我。” “有趣的事?” “他出使朝鲜,让高丽王来向丰臣秀吉行臣子之礼。” “这……” “不必多说。他已夸下海口,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高丽王。是吗,居士?” 利休不置可否地岔开话题:“大人喜欢这新茶碗吗?” “嗯!这个黑色不太好,我喜欢红色的。宗室,若宗义智出使高丽,高丽国王会怎样说?可能你得去一趟,希望你别忘了此事。” “小人一定得去高丽……这又是为何?” “去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 “可是大人……”宗室有些着急。 利休知宗室想掩饰尴尬,有意岔开话题:“黑色比红色工艺更复杂。” 秀吉却反驳利休:“新茶碗的事,以后再议。宗室,一年之中,亲义智和高丽做了多少笔交易?若继续让他们出入博多港,收益会增加多少?还有,照以前的做法,在高丽建和式住房,是否有益?你去仔细勘查。” “遵命!小人和神屋商议过后,再去仔细打探。” “好。既已天下太平,就要求富国之道。我一回大坂,便去向朝廷提出请求。” “请求?” “把都城从京都移到大坂。”秀吉若无其事道,然后笑着把话岔开了。当然,仍是避免不了谈洋教的事。 茶毕,岛井宗室离开后,秀吉急切地对坐在炉前沉思的利休道:“干脆让佐佐成政那种顽固之人去做肥后之守。”利休不置可否。 “要镇压暴乱嘛,”秀吉道,“当然,非我意愿。不如让领民自由接触传教士,恐还会有领主劝领民加入教会。” “会有此类事。” “居士,你叫我调查洋教的目的,为了生意往来则可,若是为了压制洋教,就不妥了。” “唔,在下只是请大人明察,并无其他目的。” “哦,茶也喝过了,去城里逛逛吧。你随我去。” 夏阳已经偏西,秀吉带着利休和三个贴身侍卫,朝热火朝天的工地而去,查看了一些地方后,就到本町奉行的临时下榻处稍事歇息。秀吉听石田治部少辅回事时,一反常态地心不在焉。工匠、下人、商人等一看到秀吉,纷纷跪下来请安。平日里秀吉都会泰然自若地回礼,可今天却忧心忡忡,连头也没点。 太阳已经落下,辛苦了一天的工匠都纷纷收拾回家。秀吉来到下榻处附近护城河边的一家店铺时,突然站住。少说七八十坪的空地上,十四五个工匠模样的人,围成一圈跪在地上,双手合掌,正虔诚地朝天祷告。秀吉有意大声咳嗽,想他们会否中止祈祷,过来问安。 “咳!”秀吉又咳嗽一声。有两三人好像注意到了秀吉,可他们没有即刻转向他,而足继续祈祷。秀吉突觉不安——居然有人敢无视我丰臣秀吉!他故意站住,等他们祈祷完毕。在这种地方,他当然不会动怒,只是想知道他们祈祷完后,还会做什么。 祈祷终于结束了。人们一一把视线转向秀吉。正在此时,对面来了一个男子,那是一个穿教士服的当地人。人们又纷纷把视线转到那人身上,急忙朝他跑过去,向他跪拜。那人受拜后,才发现秀吉。之后,一群人在那男子的带领下,向秀吉伏下。秀吉又一次感到震惊。 这一群人对秀吉的态度,和对那个身穿教士服的男子截然不同,不过是一副副冰冷虚伪的面孔罢了。秀吉寻思,这些人心中并无关白!他本打算叫住那个沉稳地向他施礼后便离去的教士,可终究还是罢了。 他刚想走开,又收住了脚步,石田三成从后面追了上来。 “治部,何事着急?” 三成追上秀吉,施礼道:“大人和洋教的人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怎的了?” “在下来此,真是大开了眼界。那些信洋教的工匠,无论品性或劳作的态度,都甚好。” “哦?连你都……”秀吉转身离去。他想起洋教的第一戒,乃是只可尊奉天主,一人不得侍奉二主,又听了三成刚才的话,心里极为不快。天主重要,还是我丰臣秀吉重要?权柄与神,究竟作何取舍? 不能置之不理!秀吉心中恼怒,对跟在身后的三成道:“治部!在把朝鲜从大明国手中夺过来之前,洋教问题必须解决!” 三成一时之间没有领会秀吉的意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太阳已经下山,凉风轻拂…… 第三十一章 珠子献策 大坂城大门外新建的细川忠兴府邸,东北可仰望城池大门,内庭的门则朝南。门房把万代屋宗全遗孀阿吟带进门,那里有一个十八九岁、看起来颇朴实的侍女在候着她。 阿吟把两个孩子托付给母亲,在去京城的途中,突然想来拜访忠兴夫人。因事先已通知了来意,所以当她一到客房,夫人也马上来了。处处鲜花盛开,尚未从看护丈夫的疲惫中恢复过来的阿吟,脸略显消瘦,不过依然十分年轻,相比之下,细川夫人则已发福。 “哦!阿吟,有失远迎。” “夫人一向可好?” “我们之间不要客气!”夫人说着,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她胸前挂着一个银十字架,“宗全先生的事真是出乎意料啊!” “可能是命中注定吧。” “孩子们呢?” “寄在孩子外祖家中,反正父亲不在。” “几岁啦?已经五年不见……” “大的五岁,小的三岁。” “我们俩的父亲都那样。”夫人叹道。 阿吟急忙摆手阻住。细川夫人之父乃明智光秀,阿吟生父为松永久秀,二人都与信长、秀吉结怨,以致死于非命。提到这个,阿吟只会更加苦痛。她喃喃道:“我父亲是利休居士,他是个好父亲。” “对对。听说你以后要搬到京城去住?” “是的。希望与父亲住得近些。听说关白凯旋回来后,要举行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茶会,因此,我把孩子托给母亲,就赶去京中。” “这样也好。神父说过,心病会影响孩子。家搬了,心情也会好起来。”随后,夫人低声道,“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阿吟一脸认真地问。 夫人笑着把视线从走廊移到中庭:“还是不说为好。” “哎,到底何事?” “好,我告诉你,不过切不可外传!阿吟,你真的不知,宗安先生想让你在宗全先生去世前离去?” “我知此事,还是宗安先生亲口所言。” “哦?你怎回的?” “我只是一笑了之。夫人,我只要一想到让他人来做孩子的父亲,就难以接受。我无意再嫁。”阿吟颇为坚定,可是细川夫人却眉头紧锁,叹了一口气。她劝阿吟饮茶后,又道:“看来你还不知后来的谣言。” “谣言?” “我们情同姐妹,就不瞒你了。我听说,宗安先生让你离开宗全先生,是打算让你去侍奉关白大人。” “侍奉关白大人?” 夫人痛苦地移开视线,“宗安先生倒没明说,此事太过……” “此事我是丝毫不知。” “如果侍奉的人是关白大人,你亦无预感?” “丝毫没有。”阿吟天真地歪着头,像个少女一样笑了起来,“我根本不在意那种传言。” “此事却非同小可。” “夫人,您不必为这种事忧心,谣言毫无根据。” “毫无根据,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不!关白大人有了余暇,自会去找女人。这让我想起故右府大人年轻时,简直如同一场戏。不过是曾吕利先生偶尔说笑,顺口提了一下,说我父亲有个美貌的女儿。” “事情就这幺简单?” “请不用担心,夫人。” 可细川夫人还是满脸愁容,“那就好。可是我听到的更是非同一般。” “又是谣传?” “阿吟,这可不是一般的议论啊。” “我洗耳恭听。” “又和我说笑。”夫人敛容道,“无论如何,你迁到京城后,尽可能不见关白为是。” “又来了。” “看来你是被蒙在鼓里了啊!”夫人道,“堺港人甚至认为能把你安排在关白身边,乃是最好不过。” “即使真有这事,父亲也会反对的。请放心吧。” “但假若有熟悉居士性情的人,去找他商量此事,又会怎样?” “啊?”阿吟很是不解,“夫人何意?” “阿吟,男人们最爱干些丑恶的勾当,一个个为所欲为!如有堺港人想利用你的姿色和利休居士以谋事……所以,我还是得忠告你啊:不可让关白大人看到你。” 阿吟笑道:“我真的不明……” 阿吟把细川夫人当成姐姐一般。二人一个是明智光秀之女,一个是松永久秀之女,经历相似,又彼此欣赏对方的才华。夫人现已不再叫桔梗,而被叫作珠子,信天主后教名克蕾西娜。只有阿吟还是叫她桔梗夫人。 信长喜爱桔梗的才气和姿色,才让“桔梗”这个昵称沿用了下来。那时,信长和光秀还是肝胆相照的主臣,信长为媒,将她嫁与细川与一郎忠兴,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本能寺之变,她怕世人恨她为逆臣之女,便长期与忠兴分地而居。后来,秀吉虽声称原谅了她,她与丈夫间却已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忠兴乃天下闻名的猛将,夫人也出奇地好胜,二人出现裂痕不足为奇。夫人的信仰不见容于忠兴,而忠兴的信仰又令夫人咬牙切齿。可是,她养育了两个孩子,对丈夫毫不含糊。当初建这座宅子时,有一日二人正相对而坐,气愤难平时,一个瓦匠不小心从屋檐上摔下,忠兴当场把他杀了。那时,夫人只是恨恨看着丈夫,丝毫也不畏惧。 “你这个阴险的女人,是恶鬼!”忠兴愤愤地骂道,夫人则顶撞道:“这才配做大人的妻子。” 此时阿吟内心其实吃惊不小。有人想让她接近秀吉,并欲利用利休居士。这些事不能视而不见。她遂道:“夫人,请说得更清楚些,让阿吟知道事情真相。” 夫人微笑着看着阿吟,叹道:“你这样的聪颖之人还不知?” “确实不知。” “阿吟,我以为你父亲——利休居士所代表的堺港人,不会得到关白侧近之臣的好感。” “那是当然。天下何处无嫉妒?” “既然如此,你就该懂得,要是有人想离间居士和关白,能设下什么陷阱?” 阿吟仍不明白,小声道:“这和我有何干?”她表情凝重起来。 “如果……”细川夫人低声道,“有人把你的事告诉关白大人。” “什么事?” “说堺港最美的女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 “唔,夫人莫要说笑。” “你是堺港最美的女人,还颇能生孩子。” “这……是什么意思?” “嫁给生病的丈夫,未久就生了两个孩子。这个女人,一定也能给关白生子。”夫人说到这里,表情变得更是严肃,“如有人与关白这么说,他怎可不起意?” “即使他有这个念想,父亲也不会同意。” “问题就在这里,阿吟。”夫人声音更低,“居士的性情决定了他的态度,他定会毅然拒绝。他会说,其他的事都好商量,唯独此事,莫要再提。” “他确实会如此。” “若被人传出去,说居士以女儿换取功名云云,那么茶道的权威就会失去往日的光辉。居士清楚其中利害,断不会答应此事。” 阿吟突然惊心,她被夫人尖锐的话语刺痛了,“那么,那别有用心的人是谁?” “万万要小心。” 阿吟全身僵硬地点点头,这种阴谋必然会离间父亲和关白。即使有人撮合这事,也会被利休拒绝,从而在他与关白之间埋下不和的种子。男人一旦谈到男女之事,就愚蠢之极,秀吉也莫例外。 秀吉最近经常提到想要儿女,有时不但斥责北政所,还冷落她。他对北政所常道:“如你能有孩子,那该多好啊!”这些事,曾吕利都与阿吟说过。此时,若有人提及,有个会生孩子的美妇,这最能打动关白之心,却也是最为卑劣。 阿吟不由得发抖了。 “天下诸事,无不随我意。”这是秀吉的口头禅。此事若是发生,父亲必遭秀吉臭骂。 阿吟脸上已经失去血色,“夫人,既然您看到了这一点,一定知道主谋是谁,请告诉阿吟。”没有可靠的证据,夫人不会随意胡说。阿吟这么想着,反复地问,可夫人只是轻轻地摇头。 “恕我不能说。” “您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分上……” “阿吟,你刚才也说了,天下何处无嫉妒!” “我是这么说过。” “万事无不如此。” “……” “利休居士寄情于茶道,并不是凡俗之人能体会得了的。因此,普通人误解了他,以为居士为了堺港人,随意摆布关白大人。” “我知道这是嫉妒……” “关白的文武功臣,对居士都无好意。总之,你要想方设法避开关白。” “哦。” “世上之事真让人烦恼啊!”夫人叹道。 “是啊,我本想摆脱丧夫之痛,一心一意在京城抚养孩子。” “这都是你的过错啊。” “我的过错?” “谁叫你如此美貌?即使是未亡人,仍会有人来骚扰。生得美是你的错啊!”夫人落寞地笑了。阿吟仍是满脸严肃。过去她全身心地服侍宗全和孩子,这些事连想都没想过。可是乌云突然闯进心间,扩散开来。 的确,三成、长盛均不喜欢利休,连侍从出身的加藤、福岛等,也对茶道了无好感。 战场与茶、血与空寂,它们水火不容。一张大网罩住了阿吟母子的未来,阿吟只不过是一只被粘在蛛网上的蝴蝶,夹在秀吉和父亲之间,她当如何应对? “夫人,”贴身侍女阿霜进来报,“京城绸缎商家茶屋四郎次郎先生前来问候夫人。” 夫人看了阿吟一眼:“来得很巧,请他进来。” 茶屋四郎次郎认识她们二人。他并非地道的商人,是堺港人,也参与茶事。有许多人说,茶屋和本阿弥光二是德川氏的人,可是夫人不以为然。在本能寺之变时,他知夫人乃是光秀之女,却秘密搭救了她。夫人便认为,茶屋比那些武夫城府更深,境界更高。 阿吟亦对茶屋甚有好感。堺港人都是假装风流,而茶屋四郎次郎总是实实在在。他看上去有些土气,正因如此,他那质朴诚实的品质,令人信任。 “茶屋先生最近被允许出入北政所身旁。我们和他聊聊。”夫人道。 “我过去完全与世隔绝,本对世事就不甚在意,而今更加陌生。” “别忘了刚才说的话啊!”夫人悄悄以手按唇,示意阿吟保密。 阿霜带领茶屋四郎次郎进来。阿霜已年近三十,管理内庭,性情很是豪爽。“夫人,茶屋先生来了。” “很久没前来问候,看到您依然康健,非常欣慰。”茶屋庄重地向夫人问候,又向阿吟施礼。 “好了,”夫人拦道,“都很熟了,不必客套,不如说说在堺港练习大鼓时的事,好吗,阿吟小姐?” “当时情景真令人怀念啊!茶屋先生,这次是来替北政所夫人办事吗?” “不。”茶屋坦率地说道,“听说关白大人从九州回来,就会逐渐打开海外交易的通道。” “先生是听谁说的?”夫人惊问。 “先一步回来的石田治部少辅大人告诉在下的。他很亲切地问我要不要请求出海?” “石田大人?”夫人听到三成的名字,看了阿吟一眼,转移了话题,“治部大人乃是春风得意啊!现在相当于是关白的执事。” 阿吟还未怎样,夫人脸上却突现轻视之色,很可能,方才她提及要注意的人,正是石田三成! “你提出请求了?”夫人道。 “是,那是当然。我们定得早日和海外通商。” “如能得到治部大人关照,此事定能办妥。他没有提到在京城举行茶会之事?” “提过,他还分派给我许多事务。” 茶屋说到这里,脸色有些凝重。夫人敏感地观察到茶屋表情的变化。三成允许朱印船只出海和筹办茶会,必提了让茶屋烦恼的条件。夫人觉得,三成这种行为既可悲又奇怪。 “治部大人为了不输给武功卓著、出身侍从的那些人,比他人更是狂热啊!” “是……是。”茶屋表情一僵,说话也结巴起来。 “一不留心,战事之后,治部大人就会一手遮天了。” “是……是。” “你知三治部心里最畏惧的武将是谁吗?” “不,在下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是德川大人。”夫人一针见血,然后看了阿吟一眼,“对吗,阿吟小姐?”她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茶屋四郎次郎再度陷入尴尬。夫人有些厌恶自己了,她有以迅速窥透别人内心为乐之短。可是,今日她的心境却与往日大别。夫人又直直道:“治部大人令你做什么?”话音刚落,她就觉不妥,可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抱歉,这事……” “哦,那我更确信无疑。呵呵,我毕竟是明智之女啊!” “夫人说笑了。” “嘿,茶屋先生,九州战事结束后,还有小田原。” “啊,可能……可能吧!” “所以治部大人打算以大政所生病为由,把朝日夫人接回来,不日必令德川氏大起征伐。” 茶屋四郎次郎大惊。 “嘿嘿,”夫人得意地道,“没错吧!可悲可叹!” “是。这……” “最近我学会了卜卦。” “卜卦?” “物极必反,福祸同行。许你驾朱印船出海,条件是要你出卖德川氏。若我是男儿,自当如此思量!”夫人断然道,转头对着阿吟,“女人可怜,女人却可坚韧!阿吟,女人有女人的福分。” 阿吟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她因丈夫病故,而为寡妇。细川夫人的丈夫还活着,她却在守寡。夫人的丈夫细川忠兴大人,现在还在汲汲钻营,而夫人已清楚地看到他的结局。 夫人眼见了织田信长公的一生、父亲明智光秀的一生,她想超脱世俗,才找到了皈依——天主!正因如此,夫人眼里的丈夫,自是一介丑陋的异教徒。 “女人可怜,女人却可坚韧!” 阿吟感觉夫人这句话里,深深映射出他们夫妇的不幸。这绝不仅仅在说夫妇的感情,可能在夫人目中,这世上一切,都只不过是悲哀的游戏,关白、三成、忠兴、阿吟和茶屋四郎次郎,概莫能外。 夫人又敏感地察觉到阿吟已黯然神伤,遂朗声笑道:“看来阿吟已看到了人生路上的大山。” “人生路上的大山?” “是,此非石田一人造成,也非关白一人造成的,而是一座阻挡芸芸众生的大山!今日茶屋先生来,有何要事吗?” “没有。”一直陷入沉思的四郎次郎回过神,摇头道,“只是既来了大坂,就当然得来问候夫人。” “那么我要再送你一个礼物。” “礼物?”阿吟道。 “礼物重若干钧!”夫人开怀大笑,“茶屋先生,你知,关白从九州凯旋,下一目标自是小田原。” “有此可能。” “再之后呢?你没有想过?” 茶屋四郎次郎惊讶地注视着夫人。茶屋当年与夫人同船过淀川时,就已觉察到她非一般女子。她经历种种苦难,已非当年可比。茶屋相信她能够洞察世间一切,却没想到她竟把小田原以后的事都想到了,便道:“小田原以后,矛头会指向谁呢,夫人?” 夫人断然道:“必是德川大人!你说呢,阿吟?”阿吟慌忙眨着眼睛,把头转向别处,她对这些还看不透。 “德川大人有危机?”茶屋四郎次郎已经不想在夫人面前隐瞒自己和家康的关系,因为夫人对此已然知之甚多,而且出于好意向他进言。 夫人道:“关白大人身边的谋士一定会蓄意制造这种气氛,我能想象出来。” “夫人是在占卜?” “呵呵,让比自己更聪明的人留在身边,危险啊。” “是。” “人的嫉妒根深蒂固。因此,他们会在关白耳边吹风,如调换德川氏领地云云。他们会说,三河、骏河、远江诸地,乃是与尾张相连的心腹要地,关白大人应该将这些地方置于掌中,方可安心。但德川氏会听从这个命令吗?如不同意,九州收拾了,小田原完了,接下来必向德川下手。” 茶屋四郎次郎全身发起抖来,他竟未察觉!可是,听夫人这么一说,又觉得的确有这种危险。在收拾完小田原后,和武将争功的文治一派,定会鼓动秀吉如此这般。现在当作些准备了。细川夫人真是有先见之明的女子啊,是经历过太多苦难,还是信仰让她如此聪慧? “茶屋先生,我不希望人因私欲而引发战乱,希望人人都对天主的恩惠心怀感激。” “战争虽不会马上爆发,但小心却不为过。”茶屋道。 “堺港人也一样,阿吟。”夫人转向阿吟,“我有时会想,如果阿吟和我都信奉同样的宗教,就干脆拜托茶屋先生,请他送你去德川家内庭效力好了!” “什么?把我送去德川家。”阿吟惊道。 “呵呵,说笑而已。阿吟小姐现在尚未入教呢。对了,要不干脆把木实小姐送去吧。” “木实小姐的信仰似乎愈来愈坚定了。” “茶屋先生,你以为怎样?” “送木实外姐去德川内庭?” “德川大人比关白大人经历过更多苦难,在他的内庭,不应洒满天主的光辉吗?这是我突发奇想,自不能草率行事。不过,你不妨仔细思量一下这件事。” 茶屋不知不觉汗流满面,他连擦汗都忘了。 茶屋四郎次郎比阿吟先一步离开,他在门前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呆站良久。他本想去淀屋桥或八轩河边搭船回京,可是突然焦躁地改变了原计。不论秀吉本人有何想法,他身边人的动向特别值得关注。据石田三成说,秀吉会在七月十三四日回到大坂。现在当已到了备前冈山,因此,皇室派去迎接他的敕使,这一两日亦当从京都出发了。如此一来,家康也必须进京道贺关白凯旋才是。但若那时突然剑走偏锋,才真是晴天霹雳,措手不及哪! 不,这种事应该还不会发生!即使征服了九州,东边尚有北条,且上杉、伊达亦还举棋未定。即使真有此事,也要待小田原的事解决完之后。但,不通知三河是否稳妥? 先前四郎次郎对武士厌恶透顶,可现在不知为何却对他们产生了亲近感,尤其是对家康。可能因家康曾告诉他,要在这暗无天日的乱世,走出一条太平大道!若无扭转乾坤的能耐,何谈太平?但茶屋隐约觉得,秀吉言行背后,暗藏着对德川氏的威胁。 家康绝不可能主动对秀吉发动战事,可是若秀吉有把握,身边又有人煽风点火,就很难说了。关白的势力不断壮大,必有无数小人趋炎附势。即便是一个可以把握时局之人,若身边众人形成一张巨大的天网,必会招来意想不到的祸端。茶屋终于下定决心。 他并非想着为家康效忠,只是想把三成和细川夫人所言,原原本本禀与家康。不只是茶屋,所有的堺港人,以及京城的商家、公卿、僧侣,都不希望秀吉和家康兵刀相向。细川夫人恐也是这么想,才会想把洋教信徒木实送去德川氏。 在七月火竦辣的阳光下,茶屋突然加快了脚步。他想搭船回京城,再径直去见家康。若对家康说出劝他娶木实云云,不知他会有何反应? 北方的天空,逐渐涌出乱云。 第三十二章 荼茶许嫁 关白不在的日子,对集于大坂的诸将夫人,实在难熬,虽住在木香飘溢的大屋子里,可实质上却是被当成人质。有人梳妆打扮去寺庙里拜佛。大多数人则都畏于酷热,悄悄躲在屋子里。嫁与京极高次的浅井长政之女高姬,在百无聊赖中,决定去拜访姐姐茶茶姬。 茶茶姬在织田有乐府邸所建的十五坪有余的小御殿里,把玩着各式各样的茶碗,有高丽茶碗,还有大明国产的青瓷茶碗,但更多的是利休及古田织部令长次郎烧制的各种茶碗。红、黑、白各不相同,那是因火候不同而呈现出的不同颜色,甚至有彩虹似的花样,形状也大小不一,若认真琢磨,就会沉迷其中。 “姐姐在欣赏茶具吗?”高姬说话成熟多了,“难道传言是真的?”她坐在茶茶姬身边,拿起一个茶碗。 “什么传言,阿高?” “关白大人要在秋北野举行空前的大茶会。” “哦。” “姐姐怎么了?” “没什么,不要胡猜!” “呵呵,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谣言。”高姬握住茶碗,像是要把它扔到榻榻米上,“我这么欣赏茶具,利休居士看了,可能会斥责我。嘿,姐姐,人们都说关白要娶姐姐。你听到过这个传闻吗?” “不知。”茶茶姬淡漠地回答,收起茶碗。 “我也觉得不会。我听到这个传言疑惑了好一阵子哩。”高姬缩着脖子哧哧笑了,“姐姐眼光那么高,怎能和年龄比父亲还大,又那么粗鄙的关白……” “阿高!”茶茶喝道。高姬不以为然道:“每当想到自己的丈夫,就仿佛看到了关白大人,便情不自禁发笑。” “阿高,收敛一些!”茶茶姬颇不耐烦地斥责。 高姬又笑着缩缩脖子:“我丈夫快回来了。到时若又因想起关白而笑,那才……” “阿高!”茶茶厉声道,推开窗子。微风吹拂,高姬嗅到了茶茶姬喜欢的兰麝香。茶茶闷声道:“你觉得你的丈夫怎样?你喜欢还是厌恶?” “这……”高姬屏住气,细细琢磨片刻,道,“嗯,既喜欢又恼恨。” “何时喜欢,何时恼恨?” “这种事没法说出口。” “哼!”茶茶姬冷笑,“你早就没有羞耻心了,现在有的只是淫荡的妩媚!” “姐姐怎说得这么难听!” “当他把手伸过来,你的身体就像要融化……哼!” 高姬气得鼓起腮帮,“妻子向丈夫撒娇有什么不好?谁也不能说向丈夫献媚就是淫荡。姐姐现在还没成婚,是嫉妒我!” “呵呵。”茶茶姬捧腹大笑。高姬竟说姐姐嫉妒,这证明她为人正直,毫无心机。茶茶姬经常想,一个被男人征服了的女人,究竟是喜爱对方,还是恼恨对方?她想用妹妹的感情帮助自己作出准确的判断,便笑道:“呵呵,我来猜猜你们夫妻之间的事吧。” “你还没有成婚,却都清楚?” “没成婚就不知道了?当初你亦并不识得你的丈夫。” “是。” “每次交欢过后,就更加恩爱,但他若是亲近其他女人,你就会憎恨他。”茶茶姬仔细观察着高姬。高她脸上闪过沮丧之色。京极高次是有妾的,她一定感到刺心。茶茶笑:“如何,我没说错吧?” 高姬道:“姐姐为何提出这种问题?” “我知道你很任性,但这样的事很难回避,只能尽量不去寻这种烦恼。” “哦。” 茶茶姬又笑了,她为高姬向世俗妥协感到悲哀,遂叹道:“你太软弱!” “可是,违逆丈夫也不合适吧!女子不应存有嫉妒之心。” “呵呵,明白了。”茶茶姬猛摇着头,态度突然严厉起来,“你已经成了男人的奴隶,让高次随意摆布,只会讨好他。我全明白。” “唉!”高姬猛然扬起眉毛,“姐姐不知,夫妻间事,不是这般容易说清楚的。” “当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你一想到这些,就想把他千刀万剐?” “不,没那么严重。” “那么,你便已输了。”茶茶姬说完,叫来侍女,“拿些点心来。” 二人沉默不语,与其说不乐,不如说都觉得此事不必再谈论下去。高姬自然而然成了服从丈夫的平凡妻子,而茶茶姬却依然桀骜不驯,一步也不肯相让。侍女端来茶和糕点,二人一声不响地用着。 “这里也很闷热啊!” “是,哪儿都不凉快。” “姐姐,刚才说的是谣言,你打算嫁谁呢?” “年轻、英俊、没有妾的官!” “那样的人有,若地位低呢?” “那么就等到地位变高,再告诉我。” “这糕点,味道一般呢。”高姬道。 “呵呵,看样子你在想美男子啊!” 高姬猛然放下茶杯,瞪着姐姐。但茶茶姬依然冷冰冰的,若有所思。外面响起脚步声。不一会儿,织田有乐出现在门口。有乐先于秀吉回到了大坂。 “哦,京极夫人来了。”他对高姬微微点点头,在她们面前坐下,若无其事道,“关白大人后日就回来。二小姐暂时避开,去和舅母说说话吧。” 高姬疑惑地看看茶茶姬,道:“好。”她施一礼,离去。 茶茶姬听了有乐的话,脸色突然僵硬起来。高姬离去后,有乐默默地摇着扇子,一直望着窗外。庭院的罗汉松和石灯笼暴露在骄阳下,从远处传来催人入睡的橹声和蝉鸣。有乐道:“茶茶,放松些。”茶茶没有回答,直直地注视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有乐继续道:“舅父想让你随意而行。不过,你上次的回答实令人费解。” “……” “说实话,舅舅知道了此事,真是咬牙切齿!若不是我饱经世故,就可能一刀把他杀了。” “……” “坦白告诉你吧。我对你的感情,已经有些脱离常规,不像普通的舅甥了。” 鬓角已白的有乐说出这种话,茶茶万没想到,一时十分惊愕。有乐避开茶茶剑一般的目光,恨恨道:“我恨透了关白,只想把他杀了!” “哦?” “别大惊小怪,亲人之间难免如此。男人和女人,似与年龄、地位、义理、想法都没有特别的瓜葛。正因此,人世才会如此精彩。” “舅父,你别说了!” “不!就因为我有这种感情,才憎恶关白大人,他抢走了我掌上的明珠……” “舅父!” “认真想想,你我乃是男子与女子,同样,大人和你也是……” “舅父!” “唉,我乃右府幼弟,却要讨好本是家臣的秀吉——这个掌控天下的天下人!我们同为男儿,为何会有如此天壤之别?”有乐用白扇挡住脸,眼圈已经红了。 茶茶又气又恨,这个舅父为何把心事明明白白道出?他若是一介弱小男子,被强者夺走了女人,有这种表现倒也不足为奇。可是舅父和外甥女之间,怎可如此?舅父为何不把这种感情深埋心底,强迫自己服从关白大人? 有乐明白茶茶的疑问,“你在想我为何如此?” 茶茶默默抬起头,又低下去,叹道:“茶茶不知,茶茶方寸大乱了!” “大人后日回大坂,过完盂兰盆节后回京。可能在月底进宫朝见天皇。八月初一在聚乐第接受众人道贺。而这一日可能会宣告十月初一在北野举行大茶会之事。有关你的事,他也对我作了明示。” 茶茶抬起头,“明示”二字,伤了她的自尊。她愤然道:“茶茶并非关白的女人!”她不仅嘴上这么说,眼眸深处也流露出反抗之色。 “听着。大人说要你移住京城,但未说进聚乐第。搬到聚乐第的,是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大人说,那是早就定下的,不能变更。” 茶茶不知不觉咬住嘴唇,盯着有乐。秀吉是惧怕北政所,才要把她藏起来? “我为你抱不平,再怎么说,你也是右府外甥女,即使不能成为正室,也应得到与身份相符的待遇。可是,这一切令人无法容忍。必须把你交给关白大人,一想到此,舅父便五内俱焚!” “……” “因此,舅父决意不顾关白大人,只想听你一言。此事你欲怎的?舅父会照茶茶之意办,别无他法!” 茶茶没有回答,轻轻眨着眼,叹息。她不甚明白有乐的懊恼,但她知舅父不大可能对她有什么决断,她要自己决定。 “茶茶,你一定已经考虑周全了,舅父定照你的意思去做。你打算怎么办,告诉舅父啊!” 有乐语尾带有哀求之意。茶茶听了,心头愈加沉重。 有乐其实并不想马上听茶茶的想法。按常理,这种事有乐下令,茶茶照办最是合适不过。可是他明知如此,却乱了心志,把对茶茶的感情全盘托出。他早已方寸大乱。 若茶茶誓死不从呢?到那时,有乐很有可能会抛开一切,成为一个真正勇敢的男儿。他心里早就盼望这么一天,才要勉强茶茶作出决定。 茶茶继续沉默着,有乐又道:“舅父想,若是真心服从关白大人也罢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一个弱小男子不得已追随了强者……不会永远如此,或许,这个弱男子在等待那人疲惫倒下。” “……” “你也有许多想法,因为喜欢大人而顺从,因为他强大……不,这是世上普通女子的观念。你不同于她们。他杀了你的生父,夺去了你母亲的性命,跟着他……不不,因为他偷了织田氏的天下,你想从他手里把天下夺回来?” 茶茶心情平静了许多,她已觉察到舅父心中大乱。一个男子因女人而狂乱,毫不奇怪。但茶茶突然发觉自己竟已宽容了秀吉,她感到莫明其妙。舅父说得对,男女之情与年龄了无干系。 黄褐色的干枯皮肤、夹杂着稀疏白发的鬓角、凹陷的眼、尖凸的嘴唇……都已极丑,可是,茶茶似被此“天下之丑”深深吸引了。 “怎样?我欲把你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大人,这是我想到的唯一方法。” 茶茶脸红了。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出人意料道:“我去,到关白身边,复仇!” 有乐一脸铁青。良久,他满脸惊愕:“复仇?” “是。”茶茶轻声道。有乐对“复仇”二字感到毛骨悚然,茶茶却似并未考虑太多,似只是听了有乐之言,冲口而出。 有乐似在煽动茶茶。若有一天,茶茶对秀吉把这一切和盘托出,那时怎生是好?要阻止她去秀吉身边,有乐心道。 “舅父怎么了,突然汗流满面?” “不,哦,天太热。” “舅父脸色也不佳啊。” “无妨,无妨。”有乐慌忙取出手巾,擦拭额上的汗,觉得已精疲力尽,是自己将自己推向了险境,只愿茶茶不要去秀吉处,说些不当说的话。茶茶姬为了“复仇”要到秀吉身边。有乐清楚,到了男人身边的女人会有怎样的变化。男女相交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令人亲近缠绵。男女在闺房中是野兽、是恶鬼。 “茶茶,”过一会儿,有乐方道,“舅父觉得你实在可怜!” “可是,如果去复仇……” “是啊,心怀深仇大恨去接近他,真令人担忧。都是舅父的错!” “舅父说什么?” “唉!你心怀仇恨去接近他,舅父一面感谢大人对我的恩典,一面又心绪烦乱。” 茶茶突然挑起眉毛,她或许不会把舅父的怨气告诉秀吉,只是无奈地面对事实,臣服于秀吉。可是,舅父的话深深刺伤了她,刺得她敏锐的心志一颤,暗道:舅父对我怀有戒心! 至少,过去有乐在茶茶心中确有一席之地。有乐乃已故右府大人幼弟,却无力与秀吉争雄,就装成风雅之士,在秀吉羽翼下生存。他既不死心塌地地追随秀吉,也不公开叛逆,是有见识之人。他的目光比常人敏锐,能看透世上所谓道德义理,可是现在,却因儿女情长计较起来。 当茶茶说要为了复仇到秀吉身边,他便马上狼狈起来,成了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人。茶茶甚是失望:舅父竟会这样!她对有乐的敬意一扫而空,她想起有乐在秀吉面前的奴才模样,以及与茶友相处时的小心翼翼,顿时心生厌恶。这么任性、自私、害怕秀吉的舅父,怎配说出男女之情? “舅父!”茶茶眼里闪着恶意的光,声音也尖锐起来,“您是说,我去关白大人身边,不可心怀怨恨?” “是呀,否则你无法应付。” “那么,我改变主意了。” “改变主意?” “我忘不掉对关白大人的仇恨,不能去他身边。请舅父把我这个意思告诉大人。”茶茶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向一旁。有乐更加窘迫。她若先这样说,还有办法。可现在她改变了主意,如自己因畏惧关白而强迫她,那便全是他有乐的无德了。有乐似被茶茶戏耍了。 “不必隐瞒什么,请原原本本告诉关白大人。” “茶茶!” “怎样?对大人,我谈不上有什么儿女之情。我恨他,更不能去。请明明白白告诉他!” 茶茶成了要把有乐逼入绝境的母豹。当然,这恐是女人通常的嫉妒心使然。有乐只是颤抖着,无言以对。 茶茶此时的感情如脱了缰的野马。舅父为何如此肮脏?她愈想愈觉得有乐可恨,轻哂道:“要不就说,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告诉他,我对他的恨永世难消!” 有乐依然无言以对,唯干瞪着屋顶。茶茶咧嘴笑了,旋义道:“舅父斗嘴自非关白对手,便听我的吧,按我的意思去办。” “茶茶!” “我决心已定,不去!” 有乐闭上眼。茶茶确非寻常女子,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尖锐地冲着有乐的私心而来。她应该清楚这样不妥,却寸步不让,这个女子性子太强。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路在何处?有乐正这么想着,茶茶的话更咄咄逼人:“男女之事不同于寻常世事。在关白的威仪面前,尤其如此!” “……” “我恼恨,更不能容忍居于北政所下风!”茶茶说得咬牙切齿。 有乐突然悲哀不已,他已心乱如麻。不过,茶茶亦几近疯狂,这全乃她经历坎坷使然。她从不饶人的暴躁性子,终是给有乐惹来了麻烦。 “舅父怎的了?”茶茶问,“为何不说出你有新招?难道您说话前没有考虑过吗?请舅父告诉茶茶,茶茶当怎么做?” “茶茶,是舅父思虑不周。”有乐说着,一大滴悲愁的眼泪,滴在榻榻米上,“舅父说了不当之言,请茶茶原谅。” “这……这,舅父未说梦话?” “不!是事实,确实是长时积压在舅父心里……” “哼!”茶茶火冒三丈。她的体内流着和信长相同的血液,只要对方乱了阵脚,她就会乘虚而入,杀得人丢盔弃甲。而有乐不过一个温厚胆小之人。 “唉!”有乐继续道,“舅父无能,只是想说出心里话,却伤了茶茶的心。请原谅。” “哼!”茶茶并不满意,道,“真实就是自私。自己没有主意,却想试探我!哼!其胆如猫,其心若蛇!” “茶茶?” “哼!”茶茶猛然探身出去,“如不是,就马上带我离开这里,逃到让关白找不到的地方,到那里再谈男女之事!” “这……” “如无这个胆,就是猫!一开始就被关白的威风吓住了,完全遵照他的旨意,却假惺惺对我说这说那,不过是想玩弄我罢了,其心若蛇!” “茶茶!” “恼了?哼!若真恼,就当场把我杀了。你可以去禀告关白,我茶茶对他之恨永世难消!把我杀了,来,杀!” 有乐被气得眼冒金星。他当然没有胆量杀茶茶姬,茶茶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才敢如此一说。 “要杀我,还是一起弃世而去?” “如……如我都不选,你会怎样?” “哼!” “唉!我已无话可说,除了道歉,已无他法。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伤了你的心。”有乐确实世故,他知长辈输不得,“在器量上,我哪里是你的舅父,连当你的表弟都不配,我只能在关白的庇护下苟且偷生。舅父却把这些全然忘却了,说出怨恨的话,使你困扰。唉!” “舅父看到了自己的私心?” “茶茶!舅父不敢杀你,也无带你逃离大坂的胆识。” “我便只有委屈自己去侍奉关白了?” 有乐不答,算是默认。他一直看着茶茶,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茶茶恨得咬牙切齿。 其实茶茶姬不当对有乐怒目而视,但她也不是那种易沉溺于同情及痛苦之中的人。若人针锋相对,茶茶的反应倒会很激烈。可是,若对方一言不辩,像江河之水那么自然,她反而无言以对了。她认为,有乐的话纯为一派胡言,但他这样诚恳地反复道歉,反而使她困惑了:也许,这才是舅舅的本意,他用那些瞎话,掩盖希望我去侍奉关白的真意。 茶茶冷笑道:“一有机会,便想出人头地,真是其心如蛇!” “唉!”有乐唯有叹息。 “这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吗?嘴上说对我的感情已逾越亲情,可首先思虑的还是自己的安危!” “舅父的话全是胡言乱语。” “哼!”茶茶突然有些哀怨地沉默。舅父不过处处遵循秀吉的旨意而已。她蓦地站起身,想避开舅父,好好安静一下。阳光把外面的地面烤得滚烫,燕子拂过翠绿的青叶,亦无一丝凉风。 她对世上柔弱的男人有着深深的同情,这些久久刺痛着她的心。她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趟,再次面对庭院耀眼的阳光时,笑了起来。“舅父既不敢杀我,又不能带我逃出大坂……哼,难道得由我来拯救这个软弱不堪的舅父?” “茶茶!” “放心吧,我不如对您直说。” “哦?” 茶茶仍注视着庭院,道:“我向来就不能忍受懦弱的男人!我也不喜父亲,他被秀吉杀了!连右府大人也不够强韧,他便也遭了光秀的毒手。一看到那些低三下四的男人,茶茶就气愤,因此,这世上能让我瞧得上眼的,只有两人——一是关白,一是皇宫里……”茶茶肆意大笑。她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顿觉眼眶湿润了。这乃是经历了一番冷静思考才得出的结论。茶茶不喜柔弱男子,这当然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弱肉强食的乱世在她的成长中留下的巨大阴影。柔弱,是丑陋,是屈辱,是不幸,是悲哀!只有天下最强大之人,才是她的“至爱”。 茶茶背对着有乐,冷冷道:“要救您,只有一人,便是关白。” “哦?” “关门乃是强者,这便是我们的命!” “……” “我不会让他看到我的眼泪,我会把怨恨深埋心底,像达姬高姬那般无忧无虑。” 茶茶突然回头,看着有乐。她很想靠在舅父膝上撒娇,却又不想将自己软弱的一面暴露给对方。依她的性情,她不是号啕大哭、开怀大笑,就是口若悬河说个不休。 茶茶颤抖着嘴唇道:“可是,不能这么随便打发我。我是信长公的亲人,不能屈居出身卑微的北政所之下。需由您去交涉这些事。” “你是说如何迎娶之事?” “当然!给我建一座我喜欢的漂亮城池。” “一座城?” “不是那种三万石五万石的小城,要能与大坂城媲美,不得逊于聚乐第,还要足以夸示关白威仪。” 有乐已说不出话来。 “向关白要一张誓书,说绝不会让我居于北政所之下。别想让我住在聚乐的小破屋!若不能做关白夫人,他休想娶我!”茶茶侃侃而谈。有乐茫然地注视着她。他觉得茶茶姬的直言令人害怕,她不愧是名震天下的织田信长的外甥女,更是秀吉一生迷恋的小谷夫人的女儿! “怎么不说话?舅舅不能去交涉吗?” “不,这……” “就照我的要求去交涉!若事成,我便闭着眼睛嫁过去。” 有乐被逼上梁山了。看来茶茶已是铁了心,说什么她已听不进去。但在关白那里,在世人眼申,给茶茶推波助澜的,难道不是织田有乐斋?有乐心一横,道:“好!我会原原本本禀告关白。” “不是禀告,是交涉。” “对,我去交涉,以此来赎罪。这是关白先提出来的,我得找他交涉才是。”有乐决心已下,即使秀吉生出雷霆之怒,他都得忍了。 有乐一应,茶茶却茫然了,她也不甚清楚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对有乐的反感,对秀吉难以启齿的亲切,再加上自己的任性,一切似已无可挽回。茶茶紧抿着嘴唇,突然泪如泉涌,悲喜交加:她是喜欢秀吉,还是恼恨秀吉? “茶茶,”有乐也似恢复了平静,道,“我们说了不少不当之言,连深藏在心中的事都说了出来。那些事,天下无人能知。我的苦,你的怨,都无人知。这些事,休要在任何场合提及!” 茶茶又呆呆地望着屋外,心头三分哀怨,三分恼恨,三分苦痛,还有一分茫然。泪喷涌而出,濡湿脸颊,滔滔而下…… 第三十三章 假痴不颠 骏府城内庭,秋花盛开。 虽为七月,到处却已洋溢着初秋的气息,廊下吹进的风,给人以秋高气爽之感。德川家康闭着眼睛,听跟随秀吉出征九州的本多丰后守广孝派来的大村武太夫禀事。一旁是大久保彦左卫门,另一边乃本多作左卫门,稍远处则坐着由京城赶来的茶屋四郎次郎。 “这么说,少将大人在筑前攻打严石城一役中,并未立下寸功?”大久保彦左卫门不时代家康发问,以弥补大村言之不详。 “是。少将大人率领的是第二队。当他到达时,城已经陷落。”武太夫不无遗憾道,他的脸在战场上晒成了古铜色。所谓少将,乃是给秀吉做养子的于义丸——羽柴秀康。于义丸现衔三河少将。此次出征九州,他以大将身份被编入佐佐成政队伍。 “唔!赶到时,城已经陷落了。是敌人不堪一击,还是少将的队伍行进得太慢?”彦左卫门道。 “此事少将没有责任,因城池陷落比预期提前。正因如此,少将觉得失去了一次获得战功的机会,很可惜,还掉了泪。” “嗯?流泪?”家康突然道。 “是,佐佐陆奥守发现后,在家臣面前赞他不愧是德川之后,是众人的楷模!” “是,是应时时有进取之心。”彦左卫门看了家康一眼道,“本多丰后守立了大功,少将大人表现也不错。因此,大家可以平安无事与关白于十四日回大坂,是吗?” “是。大坂有庆功宴。本多广孝大人说,若主公去大坂祝贺,他会留在阵中等您,因此特意让小人来相问。” “哦。”彦左卫门点头道,“他这么说的?” 家康无言,眼睛半睁半闭,像是睡着了。彦左卫门又道:“主公。”可是家康依然如老僧人定般纹丝没动。 冈崎来的本多作左卫门呵呵笑了。“好好!你下去歇息片刻。待我们和主公商议过后,再告知你。” 武太夫有点疑惑地退下了,作左卫门看了彦左和茶屋一眼,又笑了。“主公似乎真的睡着了。” 彦左卫门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最近主公为了西乡局的佛事,甚是疲劳。” “彦左,你看主公有些心灰意冷了吗?”作左道。 “不心灰意冷,就算不上人。” “我不是想让你讲大道理,告诉我,你有这种感觉吗?” “这是当然,我并不想讲什么大道理。这种情形,谁都应伤感。” “那就是大道理。不过,我还有其他感觉。” “其他感觉?” “蠢!身体上的疲倦和心上的重创不同,你没看出来?” “两方面都有。总之,西乡局这位贤内助,已经没有了。” “哼!”作左冷道。 “怎么?” “可笑。此事还用你说?” “啊呀!老人总有许多大道理,还是不要谈为是。”本多作左卫门已经不再理他,转向了茶屋四郎次郎。茶屋吃惊地停了手,听他问话。作左卫门又轻笑一声。“主公既然能睡着,你可放心说。”他降低声音,“若关白要调换领地,又叫主公去大坂,主公会怎样?” “这事……”茶屋怕家康听到,小心翼翼道,“在下在路上也琢磨过,从关白性情来看,这次可能只会提一些叙位任官之事。” “哦。” “于义丸公子已是兰河少将,故,主公大概会是正二品权大纳言……” “哼!这不过是顺水人情。” “而且,可能会在叙位时,顺便替长松丸公子举行元服仪式。” “哦。秀康的‘秀’字得自关白之名。长松丸公子也应有同福,反正都是举手之劳。”作左卫门说完,对彦左卫门道,“平助,该把主公叫醒了。这事不该我管,是主公家事。” 彦左卫门凑到家康耳边道:“主公。” 家康微微睁开眼。他没有睡熟,却也不甚清醒。众人的谈话他都听到了,可是没有打动他,近日他常常假寐。 “主公!大家的话,您听到了吗?”作左道。 “听了个大概。” “作左想重申自己的看法:这次庆功宴,我们不必去。” “为何?” “秀吉会有意安排一些顺水人情,对他而言,无论是权大纳言还是中纳言之位,都不费吹灰之力。” “作左,你认为大纳言之位会成为重担?” “主公这话有趣。秀吉随手就可施予恩惠,嘿。” “作左,关白自是随意,但我们不可为接受官位与否而困扰啊!” “这么说,主公要去?” “去!”家康断然道,“不要以为秀吉只是关白。他为了日本,平定了九州,我要赴京去向皇室道贺。这是我唯一的目的。” “恐怕他会让我们透不过气来。看来主公还不明茶屋先生的忧虑。若关白说要更换领地……”本多作左卫门道,“他故意施予恩惠,又以义理相逼,让您无法拒绝。既知道他要施诡计,我们一开始就不上套。这很是要紧。” 家康看了茶屋一眼,绷紧丰满的脸颊,“我知各位都不放心。可是,自从阿爱死后,我的心里就有了变化。” “变化?” “阿爱是个好女人!” “当然,是少见的贤淑女人。” “我把阿爱和筑山夫人作了仔细的对比。” “哼!又是女人!”作左卫门像要故意惹怒家康,把头掉转到一旁,不理会。 “阿爱告诉我,要学会忍耐——她看得比我更远。” “是啊!”茶屋附和。 家康的眼睛微微闪着兴奋的光芒,道:“我只要和筑山夫人说话,一定会动怒。她的话愈有理,就愈惹我发火。有理的东西,并不能给人带来福泽。” “哦?”作左似也吃了一惊。 “可是,阿爱没有有理的主张。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心中只有怜爱。”家康说着,别过头去。本多作左卫门也禁不住要落泪了,他紧紧抿住嘴唇,控制着情绪。他清楚主公话里的意思。主公想借西乡局的生存之法,来说服大家明白这次进京的必要性。但作左卫门的不满恰恰在于此。 主公现在是想接近秀吉,以避免战争。可是,他能否以真心换真心?作左以为,走这一条路如临深渊。倘若自己诚心实意,可是别人仍然机关遍布,自己必落陷阱。茶屋四郎次郎专程从京城来访,就是想提醒他们,倘若秀吉提出变更领地之事,便需拿出一个对策。 “你们明白主公的心境吗?”众人安静下来时,作左道,“主公要以情感化关白,学习西乡局侍奉主公之法。是吗,主公?” 家康道:“有时,要据理力争、针锋相对;有时,要礼让三分;有时,无谋之谋反而比费尽心机更有利。最重要的是,把握住自己的方向,坚持下去,就定能感化。这是从阿爱那里学来的。” “哈哈!” “作左,你太无礼!我并未暗指某人,不过是在谈阿爱。” “在下是因为想到主公的说法,会使阿爱夫人在九泉不得安生,才忍不住发笑。” “她不得安生?” “是,不该用谎言安慰夫人,否则她在黄泉路上也不安心。听主公的患思,要以阿爱夫人那样的诚心去感化关白,一心一意服侍关白……” “服侍?” “哈哈!主公天生任性,怎能像阿爱夫人那样服侍关白?若主公真能那样,只怕阿爱夫人地下有知,便要流泪。你说呢,平助?” 大久保彦左卫门猛然把头转向一旁——可恨的鬼作左,老家伙!看到彦左卫门躲避,作左言辞更尖锐:“主公,您的道理,去说给正信他们听好了。像在下这般明白主公心思的人,听了反而有些莫明其妙。” “看来你是执意反对了?” “这不是反对,看来主公还未真正明白西乡局。她是真心侍奉主公,也是在竭尽全力与主公斗,最后因辛苦疲倦而去。她是满怀怨恨而去。” 作左卫门的直言不讳令家康火冒三丈、青筋暴露。当他深深沉浸在追慕亡人的悲痛之时,作左竟说亡人是满怀怨恨,他当然会暴跳如雷。家康怒道:“作左,你好生无礼!” “不。在下不过比主公看得更透彻些。” “你是说,阿爱对我并不服气?” “何为服气?主公以为有了情意,便能轻易服气?” “作左,依你看,阿爱是以什么样的心思在服侍我?” “哈哈!显而易见,筑山夫人和西乡局是一样的。她们二人没有区别。” “哼,胡说!一个违逆于我,至今还留给我甚多不快,另一个却照亮了我的生活。她们二人怎会相同?” “主公就是以这种眼光来看世事?”说着,作左向前膝行一步,道,“筑山夫人和西乡局,都想让您成为随她们摆布之人。” “可是一个令我不快,一个却在安抚我的心。” “哦?由此看来,主公果然错了。一个是想以力争来赢得主公,却惹您着恼。她小胜一着。西乡局却以极大的忍耐,以真心而赢,结果却早去。但她佯装出来的真心,却服了主公。主公才误认为她真心待您。主公未看透真相,而她输了自己的性命。” “你?”家康觉得自己有些反常,作左卫门强词夺理反对他时,定有非常目的,这些他了然于胸,可今日却控制不住怒气。他将上半身靠向扶几,极力压住心中不满,道:“作左,你便认为筑山夫人亦无大错?” “主公确实不明在下的心思啊!” “你说!” “筑山夫人与西乡局都在与主公争斗,前者略占上风,后者却输给了主公。” “为何如此说?” “道理很简单。筑山夫人服侍主公时,主公力量不堪;西乡局嫁给主公时,主公已颇强大。因此,在下说主公赢了西乡局,这时只有赢。这便是男人世界的道理,此时主公已罕有对手了。”作左卫门说完,如一只老蟾蜍般睥睨四周。家康一直瞪着作左卫门,不做一声。作左卫门的眼里,隐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伤感。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他如此强烈地反对,如此大放厥词呢? “主公,您还不能明白?西乡局终究不能随意支配主公,便如主公不得随意支配关白一样。只有不断地斗下去。假装真心,是斗争;不发一言,亦是斗争。若您再误解她,她怎能瞑目?夫人告诉我们,至死也不能放弃斗争!倘若主公不这么看,她会一直沉沦于地狱,不得升天。”作左似有些扬扬得意。 家康突然把手上的扇子向作左卫门打去,“住嘴!狗东西,自作聪明!” 作左大笑道:“哦?主公真恼了!” “你们这些人鼓动我去斗,已说得太多了。我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当然要斗!”作左大声道。 “哼!”家康斥责,心头的郁闷却突然减轻了不少。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作左的目的:他在防着茶屋!当然,不是对茶屋有什么怀疑,只是怕其万一泄漏出去。作左是要四郎次郎相信,家康今后已不会再与秀吉对抗。 家康猛然朝着四郎次郎道:“你看到了吗?茶屋,这顽固到底的死老头子。” “嘿……”茶屋低声道。 “没想到吧?议论起事来,就无上无下了。” “不过,这种家风很难得啊!” “正因为大家都这么认为,作左等人便更放肆了。作左,那你有什么良策,说吧。若关白提出要改封,你欲怎么应对?我已有了对策,你先说说。” “哦。”作左卫门笑着膝行向前。果然不出家康所料,他是故意做给茶屋看的。茶屋四郎次郎局促不安地看看众人。彦左卫门也情不自禁攥紧拳头,探身出去。 “在下的对策,并非用真心感化啊,主公!”作左道。 家康纹丝不动。 “在下以为,若是关白无礼,则立刻出兵尾张。从清洲控制岐阜,同时向后方发号施令,便足以稳住大局了。” “向谁发号施令?” “东边有我们的盟友北条、上杉、伊达,我们不可让关白像征伐九州那样,随心所欲来赏花啊!” 茶屋四郎次郎忙插嘴道:“这是当然,正如本多大人所言,在下也以为,关东未定之前,关白不会对主公不利。” “茶屋且住!这是在下的浅见,接下来定要听听主公的见解。主公,请讲。”作左道。 家康放下心来。茶屋四郎次郎已经对作左所代表的士风感到十分困惑。此风便是决心一定,将来到了京城,无论在什么场合,也不论说什么话,都绝不示弱! “哈哈,”家康大笑,道,“作左,照你这么说,非得准备出兵不可了?” “何出此言?” “茶屋已告诉了我们,关白有可疑举动。” “这是另外一回事。主公现在应告诉在下您的心思。” “我所谓真心,是指善尽人事,之后就不能随意行动了。” “这是顾左右而言他。在下想问,若关白提出更换领地,我们当如何应对?” “到那时,用不着你着急,我会一举攻进北近江。” “哦?” “没什么好犹豫的,一旦令我更换领地,东边便不能平定。德川家康为了天下,会仰人鼻息?哼!作左,万不可把此话忘了。” “哦。” “我说阿爱给我启示,是为了天下苍生,要忍人所不能忍。我把你所说的斗换成忍耐便是。茶屋,可对?” “是……是。” “可是,关白和我观点一致,现在他不会提出无理要求。此谓尽人事。因此,我打算真心实意去祝贺。他若要我更换领地,只要是为了天下,我绝无二话。” 彦左笑了。他明白了家康和作左卫门话里的意思。他便做一做和事佬,道:“这么说,主公所说和本多大人所言,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 “五十步与百步?” “假中有真,真中藏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对吧,老先生?” “休要像和尚那般啰嗦。无论如何,人都要有斗志,这便是天下第一要务!” “这斗志嘛,”彦左卫门仔细瞅着茶屋,道,“若不是为了天下,斗志不过是匹夫之勇。主公乃是一心一意为了天下苍生。” “平助!”作左怒道。 “本多大人气消了?” “想开导老夫?” “职岂敢!” “那么,刚才那些话,是与谁讲?” “那是在下自语,不过是为了让自己铭记不忘。” 作左卫门却对着茶屋长泪直流,“关白大人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啊!因为我们拥有令人生畏的士风。” “不,是骨气!”茶屋四郎次郎大声赞道,“在下也只是耳闻,便说了些不当说的话。现在我安心了。” “茶屋先生,那些话价值连城啊!专程来此,真是难为了你。至少我彦左卫门知,万一有不测,主公会去北近江,先生会在清洲呼应。” “这么说,我也面上有光。”茶屋笑道。 “那么,彦左卫门该做什么呢?我是不是当先冲向大坂。哈哈哈,托您的福,我已知当做什么了。”彦左卫门道。 “平助!”家康郑重其事道,“此次进京,你也同去。” “还是让在下去打仗吧。” “不,你已被作左的执拗影响,从今日起,多抛头露面,让世人多见识见识你这三河武士才是。”家康说着,看到大家已经疲累不堪,遂满面春风地唤着下人:“准备饭菜。” 茶屋四郎次郎亦方觉腹中饥饿。未时已过,从早上到此时,众人顾不上用饭,一直在热心商谈。 “主公已经下定决心了?”作左卫门问道。茶屋以为谈话终于结束了。 “对,不过你们放心,那样无礼的话,关白怎会出口?” “茶屋先生也这样说。可是主公,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他会下毒?”家康轻哂。 “在下并非信口开河,不过提醒主公!”作左道。 “老家伙是何意?” “照这样下去,主公也会慢慢变成如关白一样的狡猾狐狸。” “嘿,无礼。” “在下本不想提,可实在担心,忍不住要说。主公最近开口闭口都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 “男儿自当胸怀大志!” “‘为了天下’这话,乃是关白的口头禅。主公难道未发觉您已像他一样了?” “作左,不必说了。” “另,此次主公进京,关白定会让您携夫人同去。” “夫人?” “是。大政所夫人病了,自会要您带夫人前去探望母亲。” “哦?” “还有。到时关白会先以大纳言之位讨好于您,然后提出让夫人留在京城。” “这个你放心,这样做能让夫人幸福,也是我的福气。” “哼,主公错了!这样做正入老狐狸彀中。等主公回来,老猴子又会提出,夫人想见公子长松丸。无论如何,他们也是母子,主公如何拒绝?如此一来,您就有两个儿子做了人质。” “哦!哦?” “接着,便是攻打小田原。秀吉奸猾至极,断不会像今川义元那般让您当先锋,反正这种征战胜局已定。他若要转封领地,或令您去大坂就任,都会让您进退两难。主公为了天下,就必须把天下拱手让给老猴子。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夫要赶快回冈崎,着手训练一批到关键之时能派上用场的兵,因为我们必须马上出兵尾张!”作左正说着,侍女们端了饭菜过来,他翻翻白眼,起身,道:“茶屋,我还有些事去办,告辞了。” 茶屋以为家康会叫住作左卫门。可是,家康神色如常,淡淡道:“老头子要去?”接着,又对着作左的背影加了一句:“还是如此性急,莫要勉强!” 饭菜已经奉上,作左却起身就走,实是任性,家康竟也未留他。茶屋正琢磨着,只听家康叹道:“真希望每日不必这般辛苦。” 茶屋惊疑地转头看家康。主公真恼了? 茶屋正这样想,家康对彦左卫门笑道:“平助,你上了岁数,会跟作左一样吗?可要当心啊!” “真令人高兴。” “哦?” “彦左时刻勉励自己,终生当如本多大人那般为人行事。” “茶屋,听到了吗?” “是。” “我家怎的世世代代都有这般怪异之人?关白要是知了,定会震惊不已。家臣在主君面前太过放肆了。” 茶屋恭恭敬敬合掌致意,不发一言。 仍旧是麦饭,还有清澈见底的酱汤,一些酱菜之外,只一条小咸鱼干。 “饭时过了,饿了吧?别客气,随便用。”家康招呼道。 “是,小人先用了。”茶屋四郎次郎道,他突然回想起堺港商家的饭菜。堺港商家请人吃饭,其丰盛不下此处十倍!家康即将成为大纳言,还用这种饭菜,真是可与禅堂生活相比。茶屋以怀疑的眼光扫了二人一眼。彦左卫门自不消说,四十六岁的家康,已甚为满足地拿起了筷子。 据茶屋了解,在商家中,现在还坚持如此朴素生活,而且活得很充盈的,只有本阿弥光二光悦父子。光悦之母妙秀,乃莲如上人的忠实信徒,即使有人送她罕见的珍贵绢布,她也把它分成细细的小巾,分给出入的穷苦工匠的妻女,自己一丝不留。人或说她吝啬,或言她平和,她皆不言,只着棉布粗服。 家康与他们一样,在用度上精打细算,以备不时之需,一心为世人着想,若非如此,便不能这般爽朗。茶屋正想着,家康突然道:“茶屋,对于世人,要多些心思才是啊。”这话太突然,茶屋四郎次郎举着筷子,啊了一声,不解地望着家康。 “其实,有时我会想用些美味佳肴。” “那是,小人也一样。” “可是,每当那时,我就会认真思量。当我想进美味时,其实都是在身疲心倦之时。” “是。” “人总是易疲倦。” “是啊,主公上了年纪,当多多保重身体。” “茶屋,你误会了。”家康微笑,道,“我不是肉身疲倦,是心倦。想用美食之念,均在犹豫不决之时而生。” “哦。” “人怎样保养,也不得百岁不死。该老时,必然会老。然,心却可始终不老。” 茶屋不觉放下筷子,端正了坐姿。他觉得理应如此,否则就是失礼,此刻仿佛身在禅堂,听高僧说法。 “奠要拘谨,边吃边说吧。” “是!” “我甚感激别人给予的帮助,也不会忽略自己的努力。因此,当我饭菜粗疏时,便是信心十足、不知疲倦之日。” “小人……明白。”茶屋颤声道。 “这虽不是美味佳肴,我却觉得甚好。对我来说,粗茶淡饭乃是比山珍海味更美的佳肴。” “主公真有神佛之心啊!” “不过,只要百姓还在受苦,我就必须想着他们,不敢穷奢极欲。百姓亦是天子子民啊!” “是。” “一旦想着奢糜之事,就会忘记大志。如何?这顿饭还不至那般不堪吧?” 茶屋四郎次郎这才真正明白家康以天下苍生为念之心。主公的真诚是何等严肃啊!彦左卫门刚才说,真心即假意,假意即真心。可是,家康的诚挚几已入骨髓。茶屋想起了秀吉的奢华,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第三十四章 假戏真做 茶屋四郎次郎正要出骏府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因此停下脚步——他想到了纳屋蕉庵之女木实。当然,此事并未对蕉庵及木实提过,可是考虑到细川忠兴夫人的想法,若德川家康不反对,便可提出让木实来侍奉他,蕉庵恐也不会反对,因此事对堺港人、家康和茶屋,均无坏处。 可是在城中,他并无机会谈及此事。作左卫门和家康的理论,家康失去西乡局的忧伤,在简单的饭菜前的表白,至今还深深印在他脑海里。不必特意回去跟家康说,待他进京时再说也罢。最近家康定会进京祝贺秀吉凯旋。茶屋这么想着,正要出城,一名武士带着三个步卒来到门前,下马,快步走了过来。茶屋低头避到一旁。 “哦?这不是茶屋先生吗?” “本多正信大人安好?” “听冈崎城代说先生来了。我想见你,便匆忙赶来,可方便?能否到城内敝处少坐?” 茶屋无法拒绝,只好应了。实际上他并不甚喜欢本多正信。正信还被称为弥八郎时,就一直在家康左右服侍,曾几何时,已被视为重臣,现在还有些人称他为家康的怀剑、智囊,可能并未言过其实。不过,每当茶屋见到他,就自然而然会想起大贺弥四郎。 “大人找在下,才特意前来?” “是!”正信已经急急向他府邸方向走去,口中道:“其实,我是有事要和你密谈。” “密谈?” “此事不可外传。今夜请住在寒舍,可否?” “当然可以,我并无甚急事,不须今日离去。” “我虽没甚好招待的,可京城的小栗大六送来密函,我猜茶屋先生对它定会有些兴趣。” “密函?” “是。关于浅井长政之女茶茶姬嫁与关白之事。先生大概也有耳闻。此若能成真,岂非大事一件?” 本多正信说着,走进自己家门,陪着茶屋进了厅房。他边走边吩咐妻子和下人:“这位是京城来的客人。我有要事和他谈,谁也不得随便相扰。谈完后我会传人,到时把客饭备好。” 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正信满脸严肃起来。茶屋纳闷不已,茶茶姬嫁给秀吉之事,有那么重要吗? “茶屋,您可记得主公对你的恩义?” “当然。”茶屋四郎次郎回道,心里烦躁不安: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我比弥八郎还甚明白主公!茶屋的反感愈甚,可他竭力忍住,一切都是为了主公。 “现在德川氏和关白看似亲戚,暗地里却在互相吞食。” “哦?” “此事不得随便乱说。我所说的事,是主公亲口所言……不,连主公也很难出口。希望先生明白。这实是一件大事。故,必须有言在先,见谅!” 茶屋情不自禁想笑,装模作样的人,这世上可真不少。最擅此道者首推秀吉,而本多正信好像也有玩这把戏的能耐。 “茶屋先生和我一样,都是为了主公不惜性命之人。故,这事无论如何不得泄露出去。” “鄙人明白。” “方才我说过,浅井长政之女茶茶姬要成为关白侧室,千万不可坐失良机。” “此话怎讲?” 本多正信更认寞了:“茶屋先生,我的想法可能会出人意料。” “哦?” “倘若浅井长政之女给关白生了儿子,会怎样?” “嗯,他便可能继承丰臣家业?” “对!”正信郑重地点头,“可是,若那不是关白的孩子,而是他人之后,又会怎样?” 茶屋奇怪地看着正信。正信探出头,双眸闪闪发光。 “您是说,浅井家的女儿生下关白的儿子?”茶屋四郎次郎问道。正信的话太突如其来了,他不能确定是戏言还是真话。 “对!”本多正信严肃地点头,“我是说,若茶茶姬的孩子非关白血脉,而是他人之后,此事会怎样?” “非关白血脉?” “呵!关白本乃茶茶姬的仇人,年龄又甚悬殊,即使她在身边,也无法好好陪她。闺中寂寞,就理所当然了。” 茶屋注视着正信,无言。他曾听说,本多正信乃行事奇特之人。可是,怎么也未料到,他竟如此放肆地议论他人的私帏之事。至少,一个正直武士不当沾染此种习性,否则就是不洁。 “嘿。”正信压低声音,“不,先生好像已料到一二,却佯装不知,这却涉及策谋。” “哦?” “制定策谋需要找出对方破绽,然后循出制胜之法,这绝非卑怯。战事以外,亦是如此。要取胜,便定要用心找出对方的命门。” “这……”茶屋甚是疑惑,打断正信道,“那么,本多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若不把手伸向关白内庭,便会输了?” “哈哈,不是,现在还未分胜负,但我们定能获胜!” “胜了又能怎样?” “关白的天下自然落到了德川之手。” “这……这是德川大人的意思?” “茶屋先生,”正信像哄孩子般笑道,“此事切切保密!不管这是否主公之意,我们做家臣的,都定要这么做才是。先生似乎还未明白。您可能认为,我想让主公取得天下,以为自己图利,随后任意摆布天下?你也这么想?茶屋先生,实言相告,我并非毫无此念,然忠于主公在前,厌恶关白在后,我啊,天生就不肯认输。” 茶屋不由感喟起来。他未被正信感动,却被这坚定而奇异的想法震撼。 “您好像有些明白了。茶屋先生,我乃实在人,方才说的情形,世上也确实有过。先生知道筑山夫人之事吧?” “不,不甚了了。” “哦。若是平常我自不便说,不过今日不妨相告。筑山夫人独守空闺,很是寂寞,只因需要男人而背叛主公。连德川内庭都有此事,关白内庭岂能得免?” 茶屋屈服于正信的执拗。此言确有道理。战场上有战法,为政外交也必然有政略,这无可厚非。可一味针对人之弱点寻策谋,实有失武家之道。 “先生似乎明白了。主公宁可说这种做法是卑怯,是离经叛道,宁愿做一个犹豫不决的善人,亦不做敢作敢为、不计俗名的恶人。这一点,我和主公却不尽相同。若说主公乃是善人,我做恶人便是——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主公!” “在下明白。那么,大人究竟要我做什么?” “只是希望您送一位您认识的女子,到关白大人的内庭。” “我认识的女子?” “我听说,利休居士的女儿回了娘家。另,先生熟识的纳屋蕉庵先生也有一个不错的女儿。” 茶屋渐渐对这个言行怪异、以玩弄手段为乐的本多正信有了些兴趣。正信究竟在想什么?“令她们去关白身边做什么?” 正信笑道:“不用做什么。凡是女子,只要一近男人,十之八九便会为争宠而失常。这便够了。” “在下仍不明白。那又怎样呢?” “哈哈,看来您还未明白。到那时,再派英俊的年轻小生去浅井夫人身边服侍。不过,这就用不着先生了,我再找别人。” “哦,于是浅井小姐会和那年轻小生……大人看出她有这苗头?” “哈哈,茶屋先生,您太死板了。不要认为世上的女子本就淫荡或贞洁。女人到底是女人,只要对周围一切以及她身边的男人不满,便会自甘堕落。”正信说完,眯起眼睛观察茶屋。 茶屋四郎次郎觉得自己已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他被拉下了水。这么想着,他一时竟怒上心头,“大人是要在下找一位与浅井小姐争风吃醋的姑娘?” “先生明鉴。” “哼!”茶屋立刻道,“可是,鄙人怎受得如此重托?”嘴上这么说着,他其实心中已明,多少已经动摇了。 本多正信微笑着紧跟上一句:“却是何原因?” “因为鄙人的性情。” “性情?” “刚才大人说,有人为积德而严格自励,有人却要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方能心安理得。” “不错!” “鄙人只想做个善人,此志并未动摇,又岂能做得这等事?” “先生现在尚未动摇?” “当然!” “必会一败涂地!” “本多大人!”茶屋大声道,“在下和本多大人看法有异。在下不以为名符其实的善人,会败给彻头彻尾的恶人。故,改变心志,非短时可为。还请多多包涵。” “哈哈,先生用此法拒绝,真是高招!” “人各有志,还请见谅。” “先生能以‘善’战胜关白之恶?” “是,人得善终。这是鄙人的浅见。比如关白施政难免有不足。他的幕僚限于才力,必有所疏漏。关白因此不能小瞧主公。这便是顾全大局的坦途,主公不也有如此之念?”茶屋断然道。 本多正信猛地坐正。茶屋不明他何以突然正襟危坐——难道是我的话太尖刻,使他理屈词穷了? 茶屋正这么想,正信忽然拜了下去。 “大人可使不得!”茶屋急伸手相扶。可正信依然一言不发,他身体平伏,低垂着头,肩膀微微地颤抖,五体投地。 “本多大人,您这可是折杀鄙人了。”正信无言,拜伏在地。 “本多大人!您这是怎的了?本多大人!” 茶屋拉起正信,方发现他正在流泪。他愈加不解了。正信刚才还侃侃而谈,突然就哭了起来,难怪茶屋摸不着头脑。 “我错了!”正信呻吟着抬起上身,“先生见谅。我不当疑您。” “疑我?” “我故意说浅井小姐,其实心中甚是羞耻。这实非我的小聪明能驾驭得了的。” “大人不必……” “不,先生不愧德川亲信,我可放心告诉您大事了。” 茶屋大惊:前面的话不过是试探!正信快速以手抹抹眼睛,又垂下头去,“我有很多事要向先生请教,可对先生不甚了解,不敢轻易开口,因此有所冒犯,还望恕罪。” “本多大人,请有话照直说来。” “刚才的话,且把它忘掉!先生且听我说,也请大胆说出您的看法。”正信脸上浮出诡秘的神色,继续道,“第一事,我听说今年六月十九,关白令洋教二十日内退出日本国,此言当真?当然,这么一来,才有可能从他们手中收回长崎。”正信认真得令人吃惊。 茶屋屏息盯着他。正信突然由男女之事转到洋教,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我听说,那是为了日后打算,先生可听说过?” “正是。” “那么,九州的大名未有异议?” “还没有……” “不,恐是心怀不满,却不敢明言。关白禁令的具体内容,先生可清楚?” “那不过是堺港的传闻。” “先生恐还未究其真伪吧。那么,我不妨告诉先生,希望先生辨别一下。有消息说,普通百姓不许信奉洋教,只有俸禄两千贯以上的武士在获得许可后,方可入教。又,大名不可强迫家人及领民信奉洋教。这会引起天下骚乱,若处理不当,定会影响大局。而且,现已有人伪装成信徒,把天皇子民贩卖到大明国、西洋、高丽为奴。另,还严禁杀牛宰马……” 茶屋四郎次郎愣愣看着正信,心头疑窦丛生:为何骏府的正信会比堺港的自己更熟知天下之事?此人果然不简单! “关白发出这个禁令,乃是因为认为洋教是邪教,更恶劣者,它怂恿人破坏神社佛寺,施前所未有之暴行。这些先生可听说过?” “闻所未闻。” “当然,关白若知把天皇子民卖到他国为奴,定会勃然大怒。可是,关白家臣也有加人洋教为恶的,关白定不允许,先生说呢?” “以他的个性,绝不会置之不理。” “可是,有些信仰洋教的大名却心怀不满。我便想请先生留心此事。一向宗的暴乱、日莲宗教徒的骚动……这是信长公和主公都有过的痛苦经历。同样的事,在关白治下也已出现。这些,我岂能坐视?”正信别有深意地笑道。 茶屋四郎次郎不知为何突觉心惊肉跳。对方看似忠厚,却满脸奸笑;先怒后哭,刚刚还盛气凌人,转眼又步步谨慎,真是千面奇人。他琢磨着正信的真意。秀吉果真如正信所说,对洋教严加限制,把传教士驱逐出国,但这和德川氏有何关系? 正信却似看到了茶屋的迷惑。他低声道:“你不明此事甚是自然。诚如主公和你所说,德川氏若不严密监视关白,海内便可能大乱。对于天下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切切关注才是,先生以为呢?” “确有必要。” “不仅有必要,还要念念不忘,防患于未然。同时,也可利用此事来牵制关白。”正信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仿佛要穿透茶屋的心。本多正信定是想与因洋教而对秀吉产生反感的人结为盟友。 “先生似是明白了。”正信又笑。此笑不像先前那么阴沉,似是松了一口气。 “大人的眼光独到,在下如梦方醒。德川大人实在没有看错大人。” “哈哈哈,先生谬奖。关白一旦提出要德川氏改换领地,就必有洋教徒和大名支持。因此,茶屋先生,万一情况对我方不利,希望你能拉拢秀吉的敌人,所以今日特意请你来,请费心思量。” “这是分内之事。” “除此之外,我再无他言。太阳已然下山,我令他们把饭菜端来。”正信大声拍手。 是日夜,茶屋四郎次郎住在城内正信府中,翌晨才启程回京。 茶屋带着住在客栈的两个下人,匆匆出发,但他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本多正信的面容。本多原来是这样一个奇人!茶屋也说不清楚,他根本不喜这个男子。可能本多和秀吉当面争辩,也不会输于关白。但他的头脑转得愈快,便愈让人感到阴险。本多作左卫门、大久保彦左卫门、神原康政和井伊直政等,都太过直率,也令人感觉不牢靠。但本多正信的那番话,则令人难辨真假。难道主公乃是看中他这些? 本多正信与石川数正等人迥然不同,乃是一个奇异的鬼才,这个鬼才也许是罩在家康头顶的黑云。他对洋教竟如此了如指掌,甚至超过了茶屋所知,他到底从何处探听到这些消息?茶屋心头袭来一阵不安,莫非本多正信为了取得相关消息,而与秀吉那边的某人声气相通?像他这种才华超群之人,自然乃是德川氏的柱石,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却也不乏先例…… 茶屋四郎次郎一路思索,渡过大井川、天龙川后,在接近滨松时,突然发觉后面有人跟踪。遂道:“条吉,那两个武士始终跟在我们后面吗?” “是,不时抬起斗笠看看我们。”条吉道。 “从什么地方开始跟上我们的?” “我发现他们时,是在金谷附近。是吗,屿吉?”条吉道。 “我根本没注意到。主人一说,我才被吓一大跳。” “可能是骏府派来暗中保护我们的人,好在马上就要到滨松了。”茶屋说着,一行就要上马进川上的桥。 “各位,且等一等。”那二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前边,悄悄由松树后跳出,挡住去路。他们并未摘下斗笠,二人都是风尘仆仆,一个站在茶屋眼前,另一个在稍远处,佯装望着河川。 “来者为何?”茶屋大声道。 近些的那人道:“先生来自京城?” “不错。” “是绸缎商家茶屋四郎次郎?” “我便是茶屋。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不过无名小辈。请问先生要去何处,所去为何?” “哼!无名小辈还问这些?” “看来先生是不愿说了?” 来人虽然语音不重,却带着威压,“既如此,在下不再追问。在下并未受命要问个水落石出。” “受命?那么我问你们,你们是谁?” “不必问,你们也不必知。”那人擦拭着鼻头的汗水,用眼神询问同伴。 同伴抖抖身上的灰尘,走近,道:“附近无人,就在这里吧。”他手抚向刀柄。 “也罢。”另一人亦摸向武刀,“茶屋先生,你我无怨无仇,可天下太平了,杀人的理由也变了!”茶屋四郎次郎转头看了看条吉,条吉并未急着拔刀。 茶屋复对二人道:“有人令二位来杀我?” “不错。” “究竟是谁?” “哼!”后来的人带着浓浓鼻音,笑了,他看起来比前一人年轻四五岁,“茶屋先生,我也想弄清楚,你从京城远赴骏府,究竟为了何事?” “做绸缎生意。” “哼!从京城到大坂,谁不知你是德川氏的人。我且问你,你和本多正信都谈了些什么?” 茶屋吃惊地后退一步。 “他不会说,一刀杀了!” “好!”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拔刀。 “主人小心!”条吉也一跃而起,抽出了短刀。 茶屋四郎次郎止住下人,郑重地向那二人低头一礼,道:“若是说笑,就到此为止。大热的天,玩笑有些过头了。” “玩笑?” “不错!倘若你们真识得我便是茶屋,就当知我一些旧事才是。” “哼!不知怎的?” “我也曾乃一名武士,名松本清延,经历过腥风血雨亦不下百十次了。” “你说这些是何意?” 年轻些的武士猛地举刀大叫。茶屋纹丝未动,他半跨双腿,一手抚着斗笠边缘:“我一眼便看出,你们不想杀人。把我们吓得惊恐万状,你们便很开心?” 他旋低声笑道:“刀剑无情,杀意自生,两位当比茶屋明白。” “我们还怕了你不成?” “哼!”茶屋依然毫不畏惧,朗朗道,“我们主从三人行走天下多年,路途骚乱早已司空见惯。” “你小瞧我们?” “不敢,不过我知,死最是容易,亦最是不易。希望二位在出刀之前,想想明白。河堤柳树下有一巨石,我们不如去那里,吹着凉风慢慢细谈,如何?”茶屋平心静气道。 年轻的那个对同伴使使眼色,同伴突然冲向前一步,手中白刃斜劈过来。“呵!” “啊!”条吉低声叫喊。 茶屋仍然纹丝不动,白光在斗笠前一闪而过,斗笠已碎为两半。“哈哈,看,我说刀剑无情。”对方低低呻吟一声,往后退了一步,纹丝未动的茶屋似令他震惊不已,道:“嗯,果真有些胆量。” “不,只是因为我看透了你们没有杀人之意。”茶屋道。 “怎知我们不会杀人?” “你的眼睛告诉我的。”一人轻哼一声,与另一人交换一下目光,随后,二人举起大刀。 “唉!”茶屋低声道,“条吉,屿吉,他们动了杀意!麻烦!” 两个下人立刻一左一右,用刀对准了对方。对方却也不含糊,满身杀气直逼过来。 茶屋真有些动怒了:“天下没有不可商量之事。你等可回去禀报:茶屋发觉有人跟踪,窜到路旁便不见了踪影。说实话,杀了我,你们又有何益,把刀放下吧。” “哼!” “嘿!好没趣。你们本无杀心,但误以为我知派你们来的人。我看出你们眼中并无杀气,便以为……” 茶屋说到此处,猛然打住。对方毫无要撒手的意思,他们呼吸逐渐急促起来,眼睛充血,似要喷出青冷的火焰。 从架势就可看出来,他们乃伊贺忍者! 无一丝风,烈日当空,他们的架势不似充满阳刚的战场武士,而是长于潜伏的阴沉忍者。 “伙计们,咱们只好应战了。”茶屋被迫拔出刀,“我不欲杀人,可是尔等却不肯罢休。若能相安无事,我也不想追究你们背后的人。嘿,实是无奈。”见二人不应声,茶屋对两个下人道:“他们乃是伊贺忍者。” “哼!”两人似要证实这个猜测一般,跳起身,大刀在空中划过,又静寂无声。他们身子定住,可呼吸更是急促。 “我不得不说:你们背后的人——便是本多正信大人!” 两人似大吃一惊。 “本多正信大人想试探我在你们二人的威胁下,会否把他与我所言泄漏出去。实乃小把戏!” 茶屋话犹未止,年轻的那个就如风一般直扑茶屋。一直屏息而待的条吉腾向半空,挥刀出去。四周一时杀气腾腾。条吉白刃过处,只听哀叫声起。另一个忍者的刀,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了过来。在五六间远处,响起了相同的刀剑声,那是屿吉的刀被砍断的声音。屿吉奇怪地看着手中的断刀,条吉则死死瞧着对手倒下去。茶屋四郎次郎静静拭着刀。两个忍者倒在土堤上的蔓草中,手中还握着刀。但奇怪的是,二人身上都没有流血。 “条吉,你的武功有长进啊。” “是。小的请问主人一句话。小的不明,主人深受德川大人信任,为何会如此?” 茶屋四郎次郎默默地目视远方,道:“走吧,可能还有人追来。现在还早,住到滨松吧。” “是。”条吉应道。 “活在这世上真无奈啊!” 茶屋捡起扔在地上的斗笠,已经破了。条吉忙把自己的递过去,把破的戴上,道:“不过是遮遮太阳,小人用这顶就够了。可是本多大人……” “条吉,天下已经太平,可人心却依然如故。” “小的不懂。” “有人在变,可我还与先前毫无两样啊。杀人乃是何等可怕的罪孽啊!一将功成,万骨已枯,名啊,权啊,又能怎样?” “主人叹本多大人?” “不,不只是正信一人,天下熙熙,皆为权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战场厮杀仅是一途,日后,还会有更多厮杀,不在战阵,而在战场之外。” 茶屋四郎次郎突然沉默。将来若有损害家康之德的人,不就是本多正信之徒吗?一旦发觉对方有异,便要将其灭掉,此乃何等褊狭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