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7·南征北战》 第一章 非妻非母 天文十五年秋,为德川家康从滨松城搬到骏府的第一个秋天。 这日,朝日夫人带着三个侍女和四个下人出了城。德川家康进京去了,派松平家忠留守。信使经常往来于骏府与京城之间。家忠告知夫人:主公家康平安无事地和关白见了面,并如所料地被任命为大纳言,一切甚好。 对夫人而言,大纳言也好,关白也罢,都如天上云彩一般遥不可及。只是在听说养子长松丸在元服仪式后,从兄长丰臣秀吉处得赐秀忠之名,封为从五品侍从时,不知为何,她竟激动不已。长松丸并非朝日夫人亲生,只是为了兄长和丈夫的需要,成了她的养子。然而不知从何时始,他便成了夫人在这个城里最亲近的人。 秀忠乃是个严守礼法、行事一丝不苟的孩子。在骏府城时,他每日晨必去夫人处,伸出对男人来说显得过于白皙的双手,趋前道:“向母亲大人恭请早安,您可安好?” 是谁命令他这么做的?毫无疑问,是他死去的母亲西乡局。想到这里,夫人就有些不喜秀忠,或许这是出于对西乡局的嫉妒。然而,秀忠虽失去了生母,却没有废弃这个习惯。不知足否心理作怪,朝日夫人总觉得秀忠失去了生母后,似对她更为亲密。她常想,要是这个孩子是我亲生的,该多好! “夫人可知足谁让您从滨松搬到骏府来的吗?”听到侍女这祥问,夫人微微偏过头去,沉思片刻。侍女又道:“好像不是大人,是长松丸公子。” “哦,是长松丸?” 夫人只要一日不见秀忠,就心神不宁。今日已是第三日未见到秀忠了。秀忠去了滨松,和大久保彦左卫门及忠邻一起去狩猎了。 “夫人,那里便是安倍村的瑞龙寺。”一个侍女指向前面的树林。然而夫人没有回答,她一边在脑中描画秀忠所在的滨松城,一边神情恍惚地走着。 “夫人,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哦,没有,没什么。” “小心!路上有树根。”侍女扶住了差点摔倒的夫人。夫人寂然笑道:“长松丸何时能从滨松城回来?千万别受伤了。” 侍女笑了起来。 “有甚好笑的?我不能说长松丸的事情么?” 夫人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不知怎的,总有些放心不下。不会遇到野猪吧?” “遇到的话,就是大收获了,公子轻易便能制服它。” “是啊,应当如此……”夫人似在自言自语般,“且不说大人如何,长松实在让人心疼。” 侍女没有回话。她知道家康和朝日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夫人只能把全部感情转移到长松丸身上。“早知路这么难走,就不让轿子先去寺里了。”半晌,侍女方道。 “无妨,长松丸不也一样在这路上奔走吗?我也来走走看。” “回来时就会有轿子坐了。请夫人暂时忍耐吧。” “走吧。”夫人微微偏头,小声喃喃道,“说起来,北政所是怎么知道这个瑞龙寺的呢?” 瑞龙寺同德川氏以及朝日夫人均无太大关系。可是,身在大坂的北政所却写信告诉她,说这里有德高望重的高僧,要她来此参拜。其实,比起北政所,从大坂带来的侍女小萩更是努力地劝说她来寺里:“天气好的时候,夫人一定要去参拜。北政所夫人皈依的高僧,听说是从京都来的。” 但此时,她们才发现这条路走起来比想象的要远。小萩道:“来,让奴婢扶着您。这段石阶破旧。”从杉树的浓密树梢上传来鸽子昀啼叫,夫人听这叫声入了神,又差点摔倒。小萩和另一个年轻侍女赶忙从旁扶住她。 “鸟在叫……听来甚为寂寞。”夫人道。 “是啊,到了晚上,猫头鹰也会叫。” “听说猫头鹰白天看不到东西。夜晚的鸟……真可怜。” “看哪,寺里的人已经到山门来迎接了。” “这么麻烦他们,真过意不去。” “夫人这是什么话。大纳言大人的夫人前来,可是他们无上的荣耀啊。” “唉!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夫人叹一口气。 “再怎么说,夫人也是长松丸公子的母亲啊。”小萩道。 “是呀,公子回来以后,奴婢要告诉他今日来瑞龙寺参拜之事。”另一个侍女道。 古老的山门下,三个僧人和先行到达的轿夫,早已恭候在那里。夫人小心翼翼,移步到八间大的正殿旁较低矮的客殿。 一切都那么无味。虽说从未谋面,寺里的人却十分客气。先是小和尚来奉茶,小和尚出去后,进来一位白髯老僧。他大概就是这个寺庙的住持吧,夫人正如此猜测,那老僧毕恭毕敬捧着糕点,口中客气着,神色紧张,额头都快碰到榻榻米了。不知足谁的命令,连侍女们也被支走了,客殿里只剩下朝日夫人和这位老僧。 德川大纳言的妻子……夫人口中喃喃念着,心中茫然一片。她仍是自杀身亡的佐治日向守之妻。她梦中从未出现过家康。或许人生终究不过是一场梦,人们哭泣、恐惧、愤怒,却不知这本是梦。夫人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和膝盖,身体也是梦中的错觉?或许人死之日,方是梦醒之时? 夫人正在沉思,一位年约二十七八、身着缁衣的年轻僧人走了进来。老仆人和小萩则跟在他身后。这名年轻僧人不像刚才的老僧那样恭敬。“这位是从京城来的藤荫上人。”小萩道。那人只是微微以眼神致意,夫人也简单地点头同礼。二人一时无语。 半晌,年轻僧人方道:“夫人,您一向可康健?” “还好。” “有人很是关心夫人。” “哦。谁?” “北政所夫人和大政所夫人。” “哦,我最近甚好。” “夫人在骏府的生活怎样?” “很好。” “有何不适么?” “很好。” “夫人和德川大人可好?” “很好。” “夫人经常怀念京都或大坂吗?” “不,在哪里都一样。” 年轻僧人瞥了小萩一眼,向前膝行一步,“夫人,贫僧带来了关白大人的密函。” “哦,关白大人的密函?” “是,京都的聚乐第终于落成,下月上旬,大政所、北政所以及三好大人和夫人都要迁去那里。大人让小人来问夫人的意思。”年轻僧人目光锐利,望着朝日夫人。 朝日夫人低着头,神情恍惚。僧人乃兄长的密使,要是兄长希望她回大坂,就会直接要她搬往聚乐第,这样说实让人不明就里。夫人实在没有力气去考虑这些了。 “夫人意下如何?夫人在骏府不是生活得很无趣?” 夫人没有回答,低头沉思。 “夫人若想住在京城,贫僧认为正是一齐迁去聚乐第的良机。” “哦。” “等大政所和北政所等人全部迁过去后,就在北野举行空前的大茶会。现在此事已传遍了京城。” 夫人依旧沉默,人人都觉得她有些可怜。夫人偷偷看一眼小萩,似在求助。但小萩非但不帮她解围,反倒站在僧人一边,“夫人,您怎么想就怎么说吧。大政所夫人和三好夫人都很想见您哪。” “你好像知道此事?为何关白大人不让我住在骏府?” “这……不让夫人住下来,乃是因为夫人是他的至亲。夫人在这里若不开心,就搬去聚乐第。这也是体贴夫人的意思啊。”小萩道。年轻僧人亦点点头。 “哦。”夫人点头道,“那么,请你转告关白大人,多谢他的关心。对我来说,这个世上哪里都一样。” “夫人无意回京了?” “回去也一样,请他以后不必牵挂。” 僧人锐利地扫了小萩一眼。小萩朝他微微点点头,对朝日笑道:“夫人您又说气话了。这肯定不是您的真心话,您还是想去京都和大政所夫人一起生活。是不是?” “不!”夫人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渐渐习惯骏府的生活了。再说这里还有长松丸,我心里也有所依托。人生如梦,而女人,不就是作为母亲而活吗?” 小萩一脸困惑地膝行上前,“夫人,这里没有外人,我不妨直说,请您搬去京都吧!” “为何?我说过了,我是一个母亲,你难道没听清?”朝日夫人并不是在反抗,她只是把心里话说出来而已。她其实对小萩起了疑心。 小萩额上渗出汗水,换了口气,道:“夫人,奴婢理解您的心情,正因如此,才不得不说:长松丸公子绝不愿意您这样待他。” “此话怎讲?” “他不是夫人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却日日请安,问长问短,大家对此都颇有看法。” “看法?”这话伤害了朝日夫人,如风吹过这世上仪存的一盏微弱的心灯,“你倒说说看,大家对长松丸有何看法?” “请夫人想想,大人膝下有四子,秀康公子为关白大人养子,除此以外还有三子,而嗣子之位迟迟未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失去生母的长松丸公子,竭力讨好夫人,而夫人背后有关白大人撑腰。难道这还不够清楚吗?” “闭嘴!”夫人突然激动地斥责小萩,“你的心地怎生如此龌龊!长松丸的性情,在他生母去世之前就已养成。他作为我的养子,从心底里仰慕我。”夫人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震怒,她甚是痛苦,感觉好像从云端重重地跌落下来。 “这……”小萩颇为惊愕,便不再言语。她从未见过夫人这般动怒。难道夫人是因为长时夫妻不和,把长松丸当成了唯一依傍?她遂道:“这么说来,夫人的意思,只要长松丸公子在,夫人就不去京城?” 夫人干脆地回答:“是!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回去。长松丸已失去了生母,我不能让他输给有母亲的孩子。没有我,他……总之,我是长松丸的母亲!” 无所爱之人便活不下去,人有着这样悲哀的宿命,女人尤其如此。朝日夫人被生生夺走了丈夫,不知何时起,便把失去生母的秀忠当成了爱护的对象。但小萩的误解愈发深了,因长松丸已经逐渐从少年长成一个壮实青年了。 小萩屏住呼吸道:“虽说夫人心地善良,但夫人的想法和我们相去太远了。” “那有什么关系?” “不,这不行。德川氏有谁能领会夫人的善意呢?他们都心怀恶意……” “够了!”朝日大人打断小萩,“我只是在尽母亲的心意。” “不,夫人定会被他们残酷陷害的。” “小萩,你敢欺骗我?” “这种事,奴婢想都不敢想啊。” “不!你说什么有高僧从京都来,叫我来此参拜,要我怎样想就怎样说。你从一开始就在为难我,想把我送回京都。” “夫人误会了,大家都是为夫人着想。” “够了,闭嘴!你们怎知道我需要什么?哼!” 刚才一直闭眼倾听的年轻僧人突然道:“不管怎样,贫僧不会允许夫人这样任性。” “什么?你不允许——你是在对谁说话?” “对您。” “我乃大纳言夫人,你凭什么如此对我说话?” “此乃关白大人的命令。” “又是关白!” “说明白些,大人认为您会有损他的威严。” “什么?” “下次东征时,为免您在骏府犯下什么无可挽回的过失,或是失态,为双方着想,便要把您接回京都。基于这种考虑,大人才给我们下达了密令,希望您不要违背。” “哼!”朝日夫人叫了起来,“我不是关白的傀儡。我就是要让兄长丢脸。你回去告诉他,我要让关白成为天下的笑料!” 同胞兄妹之情,完全破裂。 年轻僧人惊讶地睁大眼睛,几乎喘不过气。小萩也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他们未曾想到夫人竟是如此决绝。 人人也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虽说她情绪激动,但要让秀吉成为天下笑柄这样的话,亦令人惊心。夫人本性并非如此,故,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感觉已陷入令大家都难堪的僵局。 良久,年轻僧人瞅了小萩一眼,面带恐惧,似乎在问:“她不会是疯了吧?” 小萩微微摇了摇头。她心里升起了新的疑问,家康和夫人是否在她不知情时,有了夫妻之实。这绝不仅仅是出于对长松丸的爱。当年与亡夫就是如此,真正成了夫妻后,夫人就变成了一个惹人怜爱的温顺妻子。这是夫人的性情。 小荻正想着,年轻僧人撇撇嘴道:“贫僧明白,夫人是不打算回京了。贫僧会如实禀报。” “我说得太过分了。”夫人低头看着膝盖,流露出令人怜悯的懊悔之色。 僧人注意到这一点,却觉得她虽年长,却是依然幼稚。“贫僧的目的,并非不顾夫人意愿,把您绑回去,关白大人没有这么命令我。若夫人坚持不回,贫僧就这样回禀大人。贫僧只希望夫人记住,我们已在这个寺院见过面,并把大人的话转告给您了。” “请等一下!”小萩慌忙阻止僧人道,“夫人并没有明确表示不回。请师父回去后,说夫人还想在骏府再住些日子。” “但现在可是个好机会。北野的大茶会说起来可是迎接太平的大典。正是如此,大人才让夫人回去。贫僧认为这样的机会并不常有。小萩可再劝劝夫人。” “奴婢明白,不久就会说服夫人。” “从此以后,和大坂的联络就通过这个寺院。另,夫人要时常来此烧香,平常有事也请多和小萩商量。” 朝日夫人在他们说话时,一直默默低头盯着膝盖。 朝日夫人一行离开瑞龙寺时,已经过了正午。来时一路心情轻松的夫人,回去时却静悄悄坐在轿里,一言不发。到瑞龙寺参拜,并不能消除她的苦恼,那只是一个与大坂联络的秘密地点。想到此,夫人更觉尘世污浊:黑暗的人生,只要活着,就无时无刻不被人操纵。只有我这样被人操纵吗,还是天下所有人都如此?人们为何不努力解脱? 就在夫人神情恍惚、陷入沉思时,轿子进了城门。 “夫人,到了,请下轿。” 轿子在飘溢着木香的崭新大门前停住了,夫人掀开轿帘,眼前并排站了二十来个侍女。她心道:这些人是不是都像我一样,战战兢兢地活着? 引夫人走过长廊,回到了专为她建的新居,小萩松了口气,忙道:“夫人,您有事千万不能瞒着奴婢啊。” “我有什么事瞒着你?” “大人在上京之前,到夫人这里来了吧?” “哦,来了又如何?” “恕奴婢多嘴,大人有没有和夫人行……夫妻之事?” 夫人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并未脸红,她并不明白小萩是何意,“夫妻之事?” “这……恕奴婢直言,便是闺中之事。” 夫人听了这话,把脸转向一边,她不甚感伤,倒似在冷笑。或许是这话触到了她内心的伤痕,引起了她的不快。 “奴婢多嘴了。夫人这一路一定口渴了,我去给夫人倒水。” 正说着,新居门口传来了年轻侍女的声音:“长松丸公子回来了。” “长松丸回来了?”夫人一时手忙脚乱,“小萩,去把那个坐垫拿过来;还有,赶快拿些长松丸喜欢的点心来。” “是。” “我得赶快出去迎接。或许长松丸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和我有缘的人。可不能怠慢了……赶快把窗户打开,给房间里通通风。”夫人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焕发地吩咐着。 “母亲大人,孩儿回来了。孩儿不在家时,您可安好?”秀忠进来,和往常一样,微微低着头,恭谨地问候。 “你不在时,我怎么会好?”朝日夫人微偏着头,很高兴地眯起眼睛。 “您不好?” “是啊,连找个亲近的人说说话也不能,整天只是看看池子里的鲤鱼,听听风声。哦,此次你打到了什么猎物?” “没有雁,也没见到鹤,尽情在田野上奔驰了一阵,便回了。” “没遇到野猪?” “听说有野猪出没,糟蹋庄稼,才想去打猎,却是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哦,野猪大概是怕了你,才不敢出来吧。点心来了,来,把你在滨松的见闻细细讲给母亲听。”茶和点心摆了上来。秀忠依旧规规矩矩地吃点心、喝茶。 “长松丸啊。” “母亲,何事?” “你不是小孩了,身为从五品的侍从,已是个出色的大人了。” “孩儿只是徒有其名,实在惭愧。” “不,你聪慧过人,因此,有件事母亲想问问你,可好?你觉得关白大人和小田原的北条氏,近期会发生战事吗?” 秀忠微微偏着头,慎重地思量了一会凡,“此事,孩儿还不甚清楚。” “母亲问你,你也不肯明说?” “……” “就算不知你父亲和那些重臣的想法,长松丸也该有自己的想法了,告诉母亲,你是怎么想的?” “我自己的……想法?” “是。只说你自己的想法即可。莫去管别人。” “那么,孩儿认为,关白大人和小田原之间必有一战。但,这不是关白大人和北条氏之间的战事。” “那是谁与谁之战?” “关白大人和父亲之间。” “为何会是那样?” “父亲背后的北条氏让关白大人放心不下,他必会征伐小田原。但这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乃是要孤立父亲,削弱父亲的力量。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言毕,秀忠移开视线,不敢直视朝日夫人。他在揣摩这番话带给夫人的感受。但朝日夫人却意想不到地泰然自若,并马上问道:“哦,我也这样想。那么,这场战争会是何方获胜?” “北条氏之流根本不是关白大人的对手。因此,战后我们家的地位会更低。” “这么说,你父亲有意和关白一战?” 秀忠摇摇头。只有这个时候,少年的认真才在他眉宇间清晰地流露出来,“为了天下,我们应和关白大人结为盟友。” “为了天下?” “是,百姓期望的是天下太平。” “为了天下?母亲不明。那我当怎办?一旦开战,母亲是不是就得离开你,搬到京城去?” 秀忠又吃一惊,闭口不语。他也就此事和侍从们谈过几次。关白到底会把夫人留在骏府,就直接开战,还是会先把夫人接回京城,再以更加强硬的态度面对德川氏?此事虽不会对大局有太大影响,但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了解秀吉想法的关键。 “长松丸,你怎不回话?我是会和你分开,被带回京都,还是会留在骏府?” 秀忠不言。 “你想想看,告诉我你的想法。” “母亲大人,此事孩儿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为何?” “因为此事由关白决定。” “哦。” “如关白这么说了,孩儿觉得母亲也只能回京都,到大政所夫人身边尽孝……” “长松丸,你的意思是,不光是母亲,连你也会服从关白的决定?” “是。” “母亲不明。关白与我乃一母所生。一个下命令,另一个不得不从,听来真是可笑!若母亲决意不回京呢?” “这……”秀忠又慎重地考虑了一下,道,“如这么做能减少人间的纷争,就算无理,就算哀苦,也是天下之福。”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窥视大人的脸色。 夫人似乎不满秀忠的回答,向前膝行一步,道:“你的意思是,为了避免纷争,便当服从关白?” “是,为了邂免纷争……”秀忠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随便说话,若被误解,定会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 夫人垂下双肩,叹一口气:“长松丸,你好像不喜欢母亲啊。” “孩儿喜欢母亲。” “那么你希望我留在骏府?” “当然,但是,若关白大人有令……” “唉,够了。这是你的意见……我自有算计。”夫人落寞地笑了笑,把视线转向院中。 好一会儿,秀忠仍是端正地坐着,望着夫人。他还不能明白夫人的不满和不安。但是他听人谈起过北条氏和秀吉的不和。有人断言此次战争有比小牧之战更重大的意义,将决定德川氏的命运。也有人说,若不趁机和秀吉彻底断绝关系,德川氏将永远成为丰臣家臣。还有人说,若与丰臣对抗,德川氏必沦为居无定所的浪人。 秀忠对于这些说法不置可否。可能是受到生母的影响,对于他来说,父亲有绝对的权威。凡是大事必让父亲决定,他认定自己生来就应服从父亲,并辅佐之。他对父亲的心思甚是明白。“父亲不欲违抗秀吉。”父亲坚定地认为:天下太平重于一家之利。秀忠也承继了父亲的志向,因此这时对养母有些冷淡。 “我的想法应该不会错!”在秀忠自言自语的半儿,朝日夫人突然弯腰哭了出来。并排坐在末席的侍女吃了一惊。渐渐地,尖声的哭泣变成呜咽的抽泣。 “母亲大人,您怎么了?” 夫人低着头,道:“唉,你还年轻,不像我这样受尽摧残和打击……请原谅母亲无聊的抱怨。” “不不,孩儿明白母亲的心意……”秀忠说不下去了。他本想说自己很理解夫人,但那是谎话。秀忠根本就不明夫人为何如此激动。 朝日夫人擦拭着眼睛,但又忍不住潸然泪下。这是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的女人,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孤独的呜咽。 第二章 宁宁巧谏 关白夫人宁宁一直在忙碌,她在亲自整理房间,匣子里有很多丰臣秀吉出征九州时寄回的信函,重读这些信函,宁宁心中生起哀愁,如同此时要离别大坂城一般。宁宁觉得,人生就像山峦,应有一个顶峰。那么她的顶峰便在这大坂城极尽奢华的府邸之中。京都内野的聚乐第,其奢华与大坂府邸相比毫不逊色。秀吉从五奉行那里屡屡听闻。可宁宁却觉得,自己已越过了顶峰,踏上了下坡路。 “罢了,花总无常开之理。”宁宁好像忘了隔壁还有正襟危坐的侍女,她打开了一卷信函。时入九月,残暑已消,庭院中的七草盛期已过。但南边的走廊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室内暖和得令人出汗。 宁宁读着,不禁笑了。这是秀吉的亲笔信,假名里混杂着错别字,但字迹却甚是舒展。从这封信里,似能嗅到年轻时藤吉郎的汗臭。这封信于五月二十八在肥后的佐敷开始写,二十九抵达八代时方写完。 函上说:“处分完毕岛津义久,义久交出他的独生女菊若为质。我欲把萨摩、大隅二地交与他,并打算在六月初五回到博多。若回那里,定会在前往大坂的途中就去……” 这篇文字笨拙的信函,后边还说,在博多命对马守宗义智交出人质,为了让高丽国臣服日本皇室而及早准备船只。如若不从,就在来年决一胜负。定要在自己有生之年踏上大明国的土地,所以不辞劳苦……大言不惭之后,却有着怎么看都充满稚气的奉承话:“在此次战争中觉岁月流逝,白发渐长,却不会拔掉它们。让你看到我的白发,虽然稍有些难为情,但是你和别人不同,面对你,我才不会感到苦恼,还有,只有你会让我迷惑……” 读到这里,宁宁苦笑着把信函重新卷了起来。秀吉尽说些白发渐长之类的傻话,好让她疏忽,还不是悄悄对浅井的一个女儿出手!有关茶茶姬的传言现已为大坂城街传巷议。虽然宁宁一现身,议论马上就停止,但那些话,她已知道了个大概,男人还真是麻烦啊……正想及此,浅野长政来了。 浅野长政看到宁宁在读秀吉的信函,脸色稍和缓了些,大概是看到了“女关白”另一面的缘故。说起来,最近宁宁渐渐失去了女性气质,让人联想起传说中的北条政子。政子乃时政长女、源赖朝之妻、源实朝之母,赖朝死后削发为尼,与父亲北条时政及弟弟北条又时共辅实朝。实朝被暗杀,迎接京都的九条赖经为家督,政子垂帘听政,被称作“尼将军”。这与秀吉喜欢毫无拘束地在宁宁面前高谈阔论不无关系。宁宁甚至介入了九州官员任免,向肥后力荐佐佐成政,现肥后却已发生暴乱。她还干涉秀吉放逐传教士,屡次引荐热心于缓和局势的小西行长及其父寿德。有越来越多的大名对宁宁心生畏惧,或恐其乖张,或欲利用其强势。 长政对这样的宁宁存有戒心,但是他认为,目前还无必要加以劝诫,因无人如宁宁这般真正担心秀吉的安危,替他时时留心,处处在意,协助他完成大业。真如秀吉所言,宁宁乃如半壁江山。 “看来夫人已准备好迁居了。”长政随随便便打量着室内,道,“此次从大坂出发,关白大人吩咐,要考虑周全,一切皆由夫人做主。” “哦?”宁宁故意眯起眼睛,道,“你果然要把她也带去?” “她?” “哼!你越来越像关白了——我说的是茶茶。” “若夫人不乐意,在下这就去劝阻大人。” “我若说不东意,就会给人留下口实,说我在嫉妒。” “这……” “不要那么为难,把她带去亦无不可。”宁宁说话颇为爽快,却眉头紧锁,“但,请你转告大人,就说我希望此行不要遇到男子。” “什么?”长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吉打算等宁宁一到京都就立即上奏,请求皇室宣旨赐她从一品之位,为此,要让此行举世无双、豪华无比,让后世传颂。宁宁应颇明白秀吉苦心才是,可她却说出这等话来,她到底在想什么? “夫人是说,不希望沿路有男子?” “是。”宁宁坦率地点了点头,“关白的母亲和妻子,都必须小心行事。过于张扬,必惹怒神佛。应该鼓励男子建功立业,送行之事对他们毫无用处。一路有女人相伴,无需他人。”说完,她旁若无人地继续整理匣子。 长政费了些心思,思量宁宁这番话。已决定于本月十三搬迁,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宁宁却在这个时候说不许男子旁观,岂非给秀吉下了战书? “北政所夫人。”长政考虑了一会儿,开口道,“您似对关白大人不满?” “不,我怎会不满?”宁宁以冷淡的口气道,“你告诉他,僧侣也不要来送行。” “这是为何?” “僧侣戒色,无心来夸示关白夫人队伍的盛大。关白连天主教的传教士都放逐了,在这方面却不谨慎。我身为关白夫人,就由我来帮他处理。现在你明白了?” 长政一时无言以对。这绝非普通的谏言。像宁宁这样的女人,一旦说出这样的话,定是下了决断。 “北政所夫人,您是否想借此向大人进谏?” “不,这只是我身为人妻应尽的责任,别无他想。” “但是,您说男子和僧侣都不许送行……” “这有违妇道吗?哼!用大坂城、大佛殿、聚乐第、迁居、大茶会来让世人震惊,大人难道除了让百姓震惊以外,就没有别的本事了?接下来他还能用什么让百姓震惊呢?若不适可而止,总有一天会黔驴技穷。此事与我有关,我不得不谨慎。” 长政又长叹一声。宁宁确非普通女人。这不仅是对关白一人的进谏,也是对关白周围之人强烈的嘲讽。长期以来,长政亦一直自问:便任由关白反复上演同样的戏码?秀吉是否应注重更为深远的教化之策呢?这一点,今日到底被宁宁尖锐地指了出来。 长政又坐了一会儿,郑重施了一礼,又道:“在下会把夫人的话转告大人。” “有劳了。” “但大人若有其他意见,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不必担心。关白自会裁断。” 使这对天下夫妻初现裂痕的,当真是茶茶姬?长政默默起身,他觉得,宁宁应不会仅为了此事,就说出那等话来。他尤其在意宁宁所说的僧侣戒色云云。宁宁不是天主教徒,但她似对天主教信仰之专甚是欣赏。 大坂府曾有过一次有关信仰的争论,秀吉和近侍都在场。众人在讨论神、佛和天主到底谁更尊贵。当时在座的小西行长之父寿德推崇天主。他认为天主的威严毋庸置疑,其他神佛都是因人的虚幻愿望生出的邪物。他的说法立刻遭到了笃信佛教的女眷们的猛烈反击:“说天主不是邪神,何以为证?”其实双方所信奉并无根本区别。因此得出一个结论:信仰皆自便,不当横加干涉。 秀吉一直笑呵呵地听他们争论,最后,他对同样沉默的宁宁道:“北政所,你说呢?” 宁宁淡淡一笑,答道:“已有定论,无需再问。” “已有定论?” “是,难道这不是和信仰天照大神与日本诸神一样吗?” “哦?有趣,你向大家说说。” “好。日神开天地,育万物。人、神佛、天主,都为日神所生。因此,问题只在于日神到底是从诸神中推举而成,还是顺天应人而生?” “哦,有趣。”秀吉又道,“那么,你为何既念诵阿弥陀佛,又向观世音磕头?” “呵呵!比起孕育了人的远古祖先,孩子们更怀念母亲,这是一理呀。大人知道,无论是向神佛磕头,还是向天主祈祷,都是在向孕育了天地的诸神致敬。因此,无论信奉谁,人人皆可自便。” 宁宁把孝心和信奉联系在一起,让寿德无话可说。 浅野长政此时听到宁宁出人意料的反驳,心情沉重。他暗暗祈祷,自己见到秀吉时,秀吉能有好心情。关白若心绪不佳,会有怎样的暴风雨啊! 在本城二层,刚把家康送出的秀吉,正甚为不快地在跟石田三成说什么。长政吃了一惊。 “治部,为政就是要让百姓安居乐业,推行茶道有何不妥?会花费些什么?不过是喝一碗茶,这不仅可以陶冶性情,还能让他们思量人生。有哪点不好?看来你又和利休不合了。” 石田三成看到长政进来,便闭口不言了。 “家康他渐渐就会明白。一个大茶会不至于让他心生轻视。你不如去细细查探天主教徒暴乱之事。我并非不许他们信奉天主。那些煽动无知百姓、野心暴露无遗的鲁莽之徒,实不可和真正的信徒相提并论,要严加惩处。不可把这个和大茶会混为一谈。” 长政一边从秀吉的话中猜测他们谈论的话题,一边在三成上首落座。秀吉道:“长政,北政所那边怎样?” “这……”长政有些犹疑。“她是否有何不满?但说无妨。”秀吉见长政神色不对,不由皱起眉头。 “在下就直言了。夫人认为此行太过铺张,深感不安。她希望大人多为百姓打算,一切从简。” “哼!我这样做是为了谁?” “在下只是转达北政所夫人的意见。” “嗯,也好。她是怕人非议,那就减少二三十乘轿子。” “还有……” “还说什么?” “夫人说,此行女眷居多,希望不要有男子观瞻。” “不想男子看到?”秀吉诧异地微微偏了偏头,道,“嗯,她到底是关白夫人,不想抛头露面。真是多此一举!” “还有,僧侣也不能旁观……”说到这里,长政觉得腋下冷汗直流。此话意味深远。 “我想岔了。”秀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明白了!原来她连和尚都不想见。” “恐怕正是如此,大人明白什么了?”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秘事。我曾告诉她,我不久就会去征服高丽、大明国,直到西洋。宁宁身为关白夫人,如连和尚都能见到她,也太不成体统了。哈哈哈,果然是知夫莫若妻啊,看来宁宁和我志同道合啊。她竟是这个意思。” 长政一脸苦涩,不再说话。他曲解了宁宁,秀吉亦误解了。宁宁本来想给秀吉当头一棒,煞煞他的锐气,不料却使秀吉更加嚣张。这与夫人本意相差太多了!长政脑中突然闪过琵琶法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为官者,骄奢必败。 “好,就照宁宁的意思办。”秀吉的心情已经完全好转,“就不要减少轿子的数量了。传令下去,任何男子不得旁观。” 秀吉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宁宁的要求,反而让长政慌张起来。他一面为没惹起风波而欣慰,一面却忐忑不安。 “治部,你退下吧。长政,我还有话要和你说,你且留下。”秀吉一本正经道。等三成走后,他压低声音道:“长政,宁宁到底有何不满?” 长政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事情已结束了,看来秀吉是不想让三成听到。 “看你的脸色,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这……” “她是否说了些让你难以启齿的话?是因为嫉妒吗?” 长政缓缓摇了摇头。 “那么,她是不是说我太过奢华了?” “不,还不只这样……” “嗯?是谁让她不快了?” “这……夫人不仅是对大人不满,还在斥责我们这些无能之人啊。” “无能?” “是,夫人说大人所做的一件件事,只是使人震惊。难道大人除了使人震惊外,就没有其他能耐了?难道这就是我们这些辅佐之人应尽的职责吗?” 秀吉从鼻腔哼了两声,“她果真这样说?” “是。” “但我秀吉天生让人震惊,让人奋发!” “是。” “丰臣秀吉取得天下后,正在思量如何从根本消除战乱。” “……” “从今以后,只有三种情况下会发生战事。其一,有人敢不服丰臣秀吉。不过,这应已不是问题,天下已无人敢反抗我了。那么原因只会是第二种。” 长政微微偏着头,一直仰视着秀吉。宁宁有他意料之外的敏锐,而秀吉则总让人捉摸不定。 “长政你听好。”秀吉把声音又压低了些,以教导的语气遒,“这另外两个原因,其中之一,便是岛津和大友这样的大名争夺领地。这种战事随时都可能发生。其三,便是百姓受到恶意煽动而造反。” “哦……” “因此,我要找到能防止这些情况发生的根本大计。” “但能有这样的妙计,可断绝战乱的根源吗?” 秀吉简单地点了点头,“我要重新丈量海内的土地。准确分配每一寸领地。” “这样做,就能断绝战争根源?” “如此就能分清众大名的领地。迄今为止,争斗无不因为领地。因此,我重新丈量土地,把领地分配清楚。若再有争斗,便是反抗丰臣秀吉。” “是。” “反抗秀吉便是天大之事,他们不会轻易开战。另,因为赋税是由实际收成决定,他们便不能残酷压榨百姓。明治和昏庸之别,就在于如何确定地租。” 长政不由得拍拍膝盖,叹服不已,心道关白夫人固然聪敏过人,但关白实乃人中之龙! “也就是说,丈量土地,便是能消除战争根源的妙策。只要不收取严苛的地租,百姓就不会受那些借信仰以煽动者的迷惑。而且,为了保证土地丈量,避免暴乱,我要颁布狩令,收缴兵器。” “收缴兵器?” “百姓的生计因我得到保障;那些无赖之徒和居心叵测之人,也由我来镇压。因此,百姓何需留有兵器?兵器即凶器,只要没有了兵器,就能杜绝私斗。”说到这里,秀吉冷笑起来,脸上满足皱纹,“怎样?迁居聚乐第、大佛开光、北野大茶会……都是为我的政略开路。我这样做,目的是安抚民心,否则是收不回兵器的。宁宁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是女人到底目光短浅。她是担心我除了令众人惊讶之外,别无能耐,无所事事,耽于玩乐。” “……” “实则不然,我的最终目的,便是要给那些认为世上不可能无战事之人,创造出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这方是我此生大志。明白了?” 不知何时,长政伏在了榻榻米上,秀吉的话深深烙在了他脑海中。长政不明秀吉这些奇思妙想究竟源自何处。为了杜绝私斗而丈量土地,这不仅是评定为政善恶的标准,也会因此消除百姓不满、平定暴动,再加上收缴兵器,简直就是一举数得的妙策。长政认为,秀吉的头脑简直是令人惊叹的神物,遂道:“听了大人这一席话,在下疑窦全消。” 秀吉缓缓点了点头:“人生来就有器量大小之分。我绝非说宁宁器量小。宁宁乃女人中的男儿。但秀吉也并不浅薄,等我们和好之后,我要把这些话说给她听,告诉她不必担心这些无聊之事。” “是。” “就照宁宁说的,禁止男子送行。我也不能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啊。” 长政终于松了一口气,对秀吉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好了,你退下吧。” 长政退出去后,在隔壁房间等候的利休进来。秀吉一天之内不断接见人,利休居士是目前为止,唯一不会带来坏消息的近侍。但是今日秀吉不知为何,不悦地对他道:“你是来商量茶会的事吧?今日免谈。” “已经对北野的土地重新划分,大人是不是……” “我以后再看,放在那里吧。”利休看出秀吉不悦,轻轻把一个小纸卷放在案上,默默退下。 然后进来的是小西行长。行长的来意一看便知,他是和父亲寿德一起来请求延缓放逐天主教传教士的。 “今日你不用再说。如那些神父能悔过即可。如没什么要紧的事,以后再谈。”秀吉就这样轰人似的把他们打发走。随后,他陷入了沉思。宁宁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只知让世人震惊……”虽然刚才对长政说了要丈量全国土地,但能否建下足以和那些稀世英豪相媲美的丰功伟业,秀吉仍无十分把握。他想到丈量土地,乃是因为纳屋蕉庵的一番话。但蕉庵的本意并不是要消除战争、劝他为善政,而是在指责日本的狭窄贫瘠。“全国有六十余州,就算全部收入囊中,每一州分封一位大名,也只能有六十余位大名……”蕉庵曾如此道。 秀吉倚着扶几,以手托腮。就算他已经掌握海内,结果亦是一样。 小田原之事,秀吉已经胸有成竹。他让北条父子直接进京,一旦进京,就另封领地,否则就像征伐九州一样,好好打一仗。他因此会见了来京的家康,以确认其想法。家康定不会愚蠢到和北条结盟,阻挠秀吉的大业。秀吉觉得,家康倒似更希望北条败亡,理由乃是因为土地的狭窄。就算北条氏顽抗到底,秀吉也能轻松将其击败,取得关八州,然后把家康迁往彼处。如此一来,家康现在所领三河、远江、骏河,都会空出来。再把织田信雄迁到那里,即可真正巩固尾张以西。若信雄说尾张是他祖先的土地,为离去而不满,也无妨,把他迁到施展不开手脚的偏远之地,让他苟延残喘即可。 这样打算,封赏的土地却依然不够,不能完全满足功臣。秀吉再清楚不过,才会想做出北政所所说的“让世人震惊之事”,努力夸示自己的权威,让人敬之畏之。这种想法在暗中支配他的行为。 我是否快到达人生的顶峰了?秀吉亦会生出此念,这与他自诩为“太阳之子”的自信有很大冲突——太阳每日升起,孕育万物,始终光芒万丈,辉煌不减。 “唉!”秀吉长叹了一声,“如有战争,就不致如此无趣了。”秀吉自可以称得上古今无双的“战争赌徒”。玩弄眼前的敌人,想着如何使之屈服时,就会智谋如泉涌,精神勃发。一旦天下安定,他便无法体会战场上的那种紧张和刺激了。 这绝非顶峰,丰臣秀吉怎可有顶峰?正当他想着这些,下人来通报,有人求见。 “有乐?”秀吉哦了一声,道,“让他进来。” 有乐来,自是有关茶茶姬之事。秀吉不由得坐正了,脸泛潮红。每当他想起年轻的茶茶姬,心里就会激切不已,就觉得自己尚年轻。 “有乐,过来些。” “是。大人还是老样子,丝毫未变啊。” “我已变了许多。” “您面色愈发红润,眼睛也炯炯有神。” “别尽拍马屁。茶茶还好吧,进京的准备作好了吗?” “在下就是因为此事……” “你是说茶茶,还是进京?” “这……二者都有。”有乐尽力挤出一点微笑。秀吉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冷战:刚才被北政所狠狠在他心上扎了一针,这次茶茶又想说什么?北政所总是以妻子的身份对他说教,而茶茶却完全相反。她能清哳地洞察人心,瞄准感情的缝隙,任性地把箭射入。在你心情好时,她就是个有趣的孩子;而你情绪不佳时,她便是个不好打发的玩偶——她性子刚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茶茶又说些什么?” “她说她不想迁往聚乐第,请大人见谅。” 秀吉眉头紧皱,“告诉她,不可!” “是,在下对她说过,此事已决定了,恐难以改变。可是她不听。” “不听也要听!你再去与她说!” “这……大人应该知道她的脾气,在下不能让她改变主意。” “你想要我怎样?” “恐怕还需大人亲自说服。” “我亲自?” “是,在下束手无策。”有乐盯着膝盖上的白色圆扇,那神态好像在说:“大人不知茶茶的脾气?” 秀吉最恨有乐这种装腔作势。利休有时也会摆出这副模样,便是表明他心怀轻视之意。“有乐,你告诉她,这件事上我不许她任性,就这么与她说。” “看起来小姐好像有她的理由。”有乐缓缓道,“或许,小姐有身孕了……旅途劳顿,会对身子不利……” “她怀孕了?”秀吉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慌忙抓住扶几,“此话当真?” 有乐看着庭院,道:“当然,还不能确定……不管怎么说,这是大人私事,大人应比在下……” “有乐,别吊我胃口!” “在下句句属实。” “茶茶这么跟你说的?” “是。” “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一个字也休要隐瞒!” “她说,长途跋涉对胎儿不好,就不去京城了。” “那些侍女呢?这些事情,侍女应该最先察觉。” “正是,在下还没有去问她们,现在还不是公开此事的时候。” 秀吉后悔地咂咂嘴,道:“这么说……这么说……我有孩子了?我这个五十多岁的人会有孩子?哈!唉!你让我怎么办?茶茶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是她说万一怀孕,现在连侧室都不是,只是以大政所和北政所侍女这种暧昧昀身份去京城,也太对不起孩子了。” “有理!她是丰臣秀吉之子的母亲!” “现在还不能明显地看出她怀有身孕,她希望不去京城。如大人坚持,那也没有办法。” 秀吉没有深思有乐这席话。如他稍稍思量,就会体味到话中的深意:以进京为契机,要求给茶茶一个明确的身份。 女子利用身孕,便能控制局面了。秀吉虽有打算,还是不免吃惊。人皆有弱点。以前北政所在长滨时,曾怀过孕。那时秀吉也是惊惶失措。但是孩子生下未久便夭折了。那个还没有取名的孩子,被赐予和信长四子相同的名字——秀胜,葬于长滨的妙法寺,号本光院朝觉居士。从那以后,秀吉再也没有过孩子,至今他仍为膝下荒凉而心灰意冷。如有乐利用他这个弱点,那其奸诈实出人意料;而倘若真是茶茶说了这些话,则是见她的精明。 秀吉擦着额上的汗水,表情像在做梦,“若此事为真,我的人生就可说有了一个新的起点,是吗,有乐?” 有乐又是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是。” “不,你无法理解,谁都无法理解。我方觉得,比当年在长滨得子时更是年轻。孩子对人一生来说有着怎样的深意,我当时没有真正想过。那时头脑被各种事情填满,却觉得生活好似一下子变得甚是亮堂。你可能会觉得愚不可及,可是我在战场上,都会考虑如何培养那个孩子……唉,我未能如愿。那时宁宁哭了,她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了。我的悲伤较宁宁更甚,如就此心灰,宁宁定会一病不起,便收了秀胜为养子。而今,我年过五旬,竟老来得子。莫非是天意?” 有乐不看秀吉,静静打开扇子,摆出一剐不打扰秀吉追述往事的样子。 “有乐,你以为如何?” “大人指什么?” “茶茶。” “就照您的意思,在下无法让小姐听话。” “她若怀孕,”秀吉抬头沉思,“乘轿自是不妥。如茶茶说谎,我也……默默受了。” “……” “有乐,你能解得我的心情吗?可是,此事不得随便告诉宁宁。宁宁不是嫉妒心盛的女人,有关女人,她还会帮我出出主意,但若是侧室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 “在下也认为,还是不要贸然告诉夫人为宜。” “是啊,不要贸然告诉她。她恐也会像我这样不知所措。”秀吉此时已经完全摆脱了烦恼,心情颇为轻快。 上天有时会恶意弄人,也会眷顾于人。 秀吉正苦恼之时,忽觉四周一亮,进入了另一个出乎意料的世界。之前他还在把茶茶姬迁往京都之事上犹豫不决,而今听有乐一番话,他顿时欣喜若狂。 老来得子!虽然还不能确定,但秀吉已经下了决心,“有乐,茶茶不必和北政所、大政所同行。但她有没有住在京城的打算?” “……” “可能你也不知。若真怀孕,她便不能再做我的陪侍,正式封她为侧窒之事,搬迁以后再说。至于她愿不愿住在聚乐第……” “恐怕……” “她怎说?一字不差告诉我!” “她曾笑说,要做聚乐第内庭之主。若非如此,便要一座十万石的城池。” “一座十万石的城池?哈哈。但是如在离聚乐第较远的地方给她建一座城池,要常见她就不易了。聚乐第内庭之主……这可是个难题呀。” “当然,在下不知这是否她的真心话。” “聚乐第有宁宁在,我不可撇开宁宁。” “小姐恐是不依。” “这么说,不是玩笑了?” “在下认为不全是玩笑。” “嗯。”秀吉好像很欣慰地侧了侧头,“好,让我想想。我去直接与宁宁说好了。宁宁知她身份,定不会错待她。” 有乐不语。今日已大有收获。茶茶只是不想以北政所侍女或普通陪侍身份进京。现在他已达到了目的。至于秀吉说要处理茶茶和宁宁的地位之事,他也知那只是说说罢了。 “你眚诉她,我会安排她秘密乘船进京,目前她就暂时留在你身边。在这期间,我会好生为她思量。要她保重身体。”秀吉昂首呵呵笑了。 天生敏慧的秀吉,当还不至于这样被有乐蒙过去。然而,孩子便是秀吉的命门…… 第三章 重回大坂 德川家康和丰臣秀吉再次会面,完全是丰臣秀吉一手安排的。 家康反复表明,他无意和秀吉为敌,同席的石川数正亦在一边打圆场。家康按照秀吉的安排,领受了从二品权大纳言之职,进宫向天皇谢恩后,便回了三河。行前表示,朝日并不急着回京。若有紧急情况,可以年老的大政所病危为由,接她回来。 “朝日不愿离开骏府?哈哈,她不会是喜欢上那孩子了吧。女人也真是的,给那孩子领受了‘秀忠’的名字回去,朝日应欢悦。这样,她的养子就成了从五品藏人头德川秀忠。”秀吉轻松地笑了,之后便准备迁居聚乐第诸事。 搬迁日期定于天正十五年九月十八。光是运送金银等物就动用了数百艘船,运到码头再换车。动用车辆五百、人夫五千。 北政所在五日前便与大政所从大坂城出发,前往京都。打头的乃是大政所抬物的轿子十五乘、供人乘坐的轿子六乘,伴有四个骑马武士;之后为大约五百名艺人,个个身着红衣,像是神舆通过的场景;接下来为本愿寺住持之妻;随后是北政所宁宁一行。这个行列抬物的轿子百乘,供人乘坐的轿子二百乘,数不清的长方柜子排成了长蛇,之后随有与前边同样装束的骑马武士。 虽然禁止男人及出家人旁观,但路上依然有很多男人和女人在两旁觋看。没有人去盘问或是责备,禁令有名无实。宁宁当然没想严格执行命令,在队伍到达京都之前,她都视若无睹。 虽然宁宁乃初次见到聚乐第,但是从秀吉的言行可以判断,这必是个极尽奢华的府第。但其奢华仍然远超出宁宁的想象。四周建有三千步长的石墙。铁柱支撑着门楼,富丽堂皇的铜门熠熠生辉,左右洞开。恐怕这样的铜门在海内找不出第二扇。宁宁想着,走过大门,只见大玄关门廊上的屋瓦华美得令人叹为观止。在后世的《聚乐第行幸记》中有言为证:瑶阁高耸,几达天际;琼殿含光,直指云霄。檐角玉虎高啄,傲然迎风长啸;又有金龙,盘旋云中长吟。丝柏葺顶,门廊环绕。歌台暖响,其乐融融。维兹屏风,大匠攻之,重葩累绣,其美无以名状。 面对如此豪华的府邸,宁宁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达聚乐第三日,宁宁才从侍女口中听到茶茶姬之事。并非有人主动告密,只是侍女之间的私语,不意间让她听了去。当时一个侍女一边整理夫人随身之物,一边对另一人道:“你知道茶茶小姐为何不和夫人一起进京?” “茶茶小姐还没有被正式封为侧室。她若来了,就会受到和我们一样的待遇,她当然不愿意了。” “呵呵呵,其实另有原因。” “怎的?” “听说茶茶小姐怀孕了。” “哦?是大人的孩子?” “是啊,可听说这里面还另有文章呢。” “到底是怎回事?” “这可是个大秘密,你听着。要是大人不答应,茶茶不会和夫人同行。” “啊?” “这不是茶茶小姐能想出来的,都是织田大人的主意。他对茶茶小姐被大人夺走一事咬牙切齿,才如此安排,想伺机把茶茶小姐夺回去。” 宁宁听到这里,穿过房问走进大政所房中。她心中并不平静。仅是带茶茶进京一事,就已让她很不快了,现茶茶又自作主张,不与她同行,也难怪她生气。宁宁陪大政所说了会儿话,回到了自己房中,命令女管家:有乐一到京城,就传他立刻过来。 夕阳照在崭新的屋瓦上。一刻半后,有乐来了。“夫人传唤,在下赶紧过来了。”他郑重地向宁宁施了一礼,眯眼打量着右边墙上一幅狩野永德的孔雀图,“哦,好画。像是在和北政所夫人斗妍。” “有乐,你是说活孔雀在斗妍?” “活孔雀?” “呵呵,不就在你那里吗?你准备好地方安置那孔雀了吗?” “这……夫人说什么呢?” “就是那只不知足否真怀了孕的孔雀啊。” “哦,夫人……” “你当已决定怎么做了。哼!那只孔雀虽怀有关白大人的血脉,不过我会让你按你之意照顾她。” 宁宁这么一说,有乐生起戒心,思量起来。对于宁宁的要强和尖刻,他再清楚不过了。他知总有一日事情会曝露,已想好各种解释,但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方才关于孔雀云云,宁宁就明显是在逼问。 “为何不说话?织田大人不是无论何时都能想出好主意吗?” “在下惶恐。” “哦?这可不像你啊。” “这……乃是关白大人的行为,实出在下意料。” “哼!”宁宁冷笑一声,“你不是连关白吃了何物都知得一清二楚吗?” “这……其实在下以前并不知道。” “你是说什么时候?” “这……这……” “是二月或三月,关白出征九州以前,对不对?” “是。但在下那时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好了。事情已经发生了,重要的是如何善后。你有心来和我商量,应早有对策。” “在下只是半信半疑,尚未向夫人禀报。” “有乐,你是否觉得关白比我好打发?” “夫人。” “你是否对关白说茶茶怀孕了?” “不,那是……”有乐额上已经冒出了一粒粒汗珠,“在下怎敢胡言?”他一直觉得,宁宁不过一介女流,要把她从秀吉身边赶走,还不是轻而易举。但是如今看来,他还是低估“女关白”了。秀吉还什么都没有对宁宁说,她便已抢先下手。“不是?便是说怀孕之事乃空穴来风?” “那,这……” “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此吞吞吐吐,婆婆妈妈!你是明知茶茶本未怀孕,而来欺骗关白?” “北政所夫人……” “说!到底对关白说了些什么?茶茶为何不与我同行?” “夫人。”有乐急着避开宁宁逼人的锋芒,“在下想跟您商量,到底应拿茶茶怎么办。在下早已方寸大乱。”这倒是有乐的真心话,不过也是一种巧妙的拖延。 宁宁看着有乐,嘴角露出冷笑。他此时还说不知如何是好,让她觉得既可疑又愤怒。也许传言并非毫无依据。难道有乐为了把茶茶从秀吉手中抢回,以致不顾一切?尽管如此,有乐称茶茶可能怀孕,却击中秀吉的命门,这是何等奸诈!宁宁也知这是最能控制秀吉之言。“有乐,接着说。” “此事非常棘手。” “是说怀孕的事?这事是茶茶自己说的,还是你的诡计?” “在下坦白。这是在下束手无策之下,想出来的拙计。” “为何你会束手无策?” “因关白大人和夫人都说了要她一起上京,但茶茶不愿。” “你无法说服茶茶,便去欺骗关白?” “夫人,请您发发慈悲,此事万不可告诉关白。” “关白定会知道,哼!你如此轻视关白,更是无礼!” “夫人!”有乐忍不住叫了起来,跪伏在榻榻米上,“您要是这么说,有乐就无颜再在大人身边待下去了。请夫人发发慈悲,看在有乐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的分上,原谅在下吧!” 宁宁一语不发,看着有乐。也许事情确如他所说。但这种传言令无法再生育的宁宁心中生疼。 “事实如此,有乐惶恐之至,无法说服茶茶,只好去哄一哄关白,这实是有乐一生中最大的错。” 宁宁渐渐觉得,虽然自己也很悲哀,而有乐的悲哀更甚于她。他虽是信长之弟,现在却要听命于秀吉,毫无主见,只能和其他侍从一样讨好主子。“我知道了。事已至此,你说该怎生是好?” “夫人原谅有乐了?” “我不再责怪你。但是,有乐,你难道不认为自己罪孽深重?” “有乐追悔莫及。” “好了。那么你想让茶茶住在哪里?”宁宁压抑着翻腾的情感,以事不关己般的语气道,“要是她来京城,你也得筑一个适合‘孔雀’住的巢啊。” “恐怕这要看关白大人的意思了,在下哪有什么看法。”有乐已一副完全屈服于宁宁之态。 “关白说,让她暂时留在我处,随后另作打算。” “暂时留在夫人这里?” “是,关白似也还未想好。”宁宁淡然道。她停止了追问。事到如今,再怎么责骂有乐也于事无补,能从有乐口中清楚知道怀孕一事是他的计划就够了。“有劳你了。迁居一事也让你颇费心。今日之事我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用介意,去忙你的吧。” “遵命,多谢夫人。” 有乐退下,宁宁陷入了沉思。事情并非有乐引起,而是秀吉所为。以往宁宁对秀吉的事都是一笑置之,可不知怎么,只有这次放不下,倒也不是不安,多少还出于嫉妒。为何他会对那样一个女子……想一想,茶茶确实有着其他侧室都没有的禀赋,连宁宁都似有所不如。茶茶对一切都不介意,目中无人。其他侧室都对宁宁谦让几分,她却从茶茶身上感到一股压抑不住的邪气。难道是因为过了太长时间的平静生活,自己少了些锐气? 过人的眼光和才气,让宁宁平时也能反抗秀吉。可她总因自己的出身自卑。信长的外甥女、浅并长政的女儿、柴田胜家的继女……茶茶任何一种身份,都是宁宁无法比的。宁宁竟对聚乐第产生了恐惧,想到将和茶茶一起住在这里,她便要疯了。 宁宁和秀吉面对面谈此事,是在把诸物从码头运到聚乐第的十八日晚。秀吉兴兴头头来到内庭,眯起眼睛,在夫人面前盘腿坐下,问道:“怎样?这屋子你还满意?” 宁宁微微一笑,低下头道:“我有事想问大人。”她把烛台挪近些,心想,今晚无论如何都要笑容满面,却感到脸颊在不自觉地抽搐。 “想问我……为这房间作画的画师的名字?他可是号称海内第一画师的狩野永德。”秀吉敏锐地察觉到宁宁的意图,狡猾地岔开话题。 “海内第一有很多。” “是啊。茶道是利休,茶具则数长次郎,鉴别刀剑首推本阿弥光二,还有歌舞……各行各业的艺人工匠,都有看家本领。” “谁的女人最多?” “女人?” “在日本国,谁的妻妾最多?” “这个……可能是家康吧。” “哦?为何不是关白?”宁宁平静道。 秀吉眼睛滴溜溜打着转。虽然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却没想到宁宁一面微笑,一面如此尖锐地诘问。“哈哈,你是否又听到什么传闻了?” “无。” “哈哈,还真有些无聊之言。说什么我要迎娶利休居士的女儿阿吟。” “利休居士的女儿?” “是啊。但这也不无道理。最近利休经常违抗我,出言不逊,说我固执己见。其实不过因为茶具。你也知,我要在聚乐第宴请天皇,也请天皇赏鉴长次郎烧制的茶器。利休说必须用黑色茶具,我不喜黑色,太无韵味。我说用红色,他却当着大家的面责难于我,说红色显得芜杂,黑色才高贵典雅,要我把茶会和茶具之事都交给他经管。” “呵呵。” “你别笑。于是我责他自满,生了蔑视关白的念头。当然这只是说笑罢了,我说若他不存二心,就让他的女儿阿吟来侍候我。马上便有人说我要利休交出女儿。说这种话的,也只有宗安或曾吕利了。” “大人。” “怎的了,你似不悦。” “阿吟的事我已知。茶茶的事,又怎么说呢?难道您认为这也是莫须有的传言?” 秀吉立刻沉默。宁宁只在意茶茶。秀吉正因如此才要转移话题,不料宁宁仍是紧追不舍。对于茶茶,秀吉还未考虑妥当。此刻他显得有些慌乱。他似要试一下新做的烟管,吸了一口,在烟灰缸上敲了敲,扔在了一边。宁宁冷静地看着丈夫。 “宁宁,”秀吉低声道,“你变了。” “呵呵!” “以前你遇到多么难以忍受的事,都会体谅我。但最近你变了,变得只会冷冰冰地讲道理,不顾你我感情。” “呵呵,”宁宁仍然在笑,“大人这么说,我就不再问了。不过,变的不是妾身,而是身为关白的大人。妾身是这么看的。” “我变了?” “如果您认为这样就是体谅,我不再说什么了。” “宁宁,无论发生什么,我对你的情意和敬意都不会稍减。这些你应明白。” 这么一说,宁宁说不出话了。她觉得好生无奈。以前只要她一撒娇,秀吉就会不顾一切来哄她,直到她回心转意。但这次不一样。或许是有乐说茶茶怀孕,满足了秀吉一直以来的期望。这也难怪,比起秀吉,宁宁更能体会膝下荒凉之滋味。但有乐却说那是他的计策,都是骗人的。宁宁不忍看到秀吉的失望和愤怒。 “茶茶的事……”宁宁无法再沉默下去了,她又像母亲一般为秀吉着想。 “茶茶怎么了?”秀吉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等着宁宁来安慰。 “希望大人做事能不被世人嘲笑、符合身份。”宁宁果断道。身为太政大臣的正室夫人,她不得不压抑悲喜,表现出雅量,实在可悲。 “这才像我夫人的话。”秀吉向前探出身子,高声道。 宁宁又笑了,除了笑,她别无他法。她看着秀吉,他像淘气任性的孩子般,令人又爱又恨。 “怎么才能符合身份?” “请大人自己决断。” “嗯,茶茶是有些要强,不过也很聪明。恐怕她仅次于你。” “呵呵!” “你又笑!” “呵呵,就是大人太认真了,所以我才觉得好笑。” “你不认为茶茶是个聪明女子?” “我觉得她聪明过头了。” “不不,聪明没有尽头。无论男女,怎么聪明都不为过。不过和你比起来,茶茶还是差了些。那也没有办法,你太出类拔萃了。”听到丈夫口中说出这样幼稚的奉承话时,宁宁猛地打了一个冷战,暗下决心返回大坂。她觉得,只有在秀吉鼎盛时期居住的大坂城里,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秀吉的正室夫人。 “那就先把内庭的一个房间拨给茶茶。我这就安排有乐把她从大坂接过来。茶茶不会顶撞你。”秀吉想趁宁宁还没改变主意时,把这件事解决掉,“这样如何?关于你,我也仔细想过了。我先在聚乐第迎接天皇驾临,然后以你的名义在皇宫里演奏神乐,接着在皇宫宣布赐封你从一品之位。宁宁,那时你当用什么名号呢?” 宁宁一直微笑,注视着秀吉不断蠕动的嘴唇,只听秀吉又道:“‘宁宁’做一个可爱女童的名字还可,作为从一品北政所的名号就有些不妥了。” “……” “要是你没意见,我就叫左近卫中将把此事奏给天皇。不管怎样,这对我们夫妻来说也是荣华至极。回头看看,我们也经历了很长一段艰辛的日子呢。” “……” “啊呀,宁宁你怎的了?怎么流泪了?” 宁宁终于控制不住,伏下身子,她为秀吉的体贴而感慨万千。太政大臣丰臣秀吉,这个被称颂为稀世伟人的丈夫,如此为自己着想。自己是个多么幸福的女人啊!恐怕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自己这般,在秀吉面前畅所欲言。宁宁欢愉,也很感激,尽管如此,伤感仍然充溢胸怀,眼前朦胧起来,泪怎么都抑制不住。 “怎的了?是否身体不适?” 掩盖不住担忧之色的秀吉面前,宁宁忍不住道:“请大人见谅。” “什么?” “我太任性了。” “不,是我允许你说的。女人如不能说出心中所想,而耿耿于怀,就和牛马无甚区别。我想让你尽性而为。在信长公和浓夫人生前,我就是这么说的,你也一直在这么做。” “请原谅。”宁宁抬头看着秀吉,“请您原谅我的任性,我还有一事……” “还有一事?” “是,我有一事相求。” “说说看。”秀吉露出戒备之色,“你的话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说吧。” “请您允许我住到大坂。” “宁宁!这和其他事可大不同。我们特地大老远搬到这里,才过了几天啊。你是不是对此处不满,才想回大坂?” “怎会不满?” “那是为何?” “我已没有必要再陪在大人身边了。这里既有大政所夫人,又有实姬三好夫人。” “你莫非在和三好夫人斗气?” “不,没有……” “你应不会和母亲不合。那为何要这样说?” “恕我直言:大人的根基在大坂。” “那又如何?” “我是北政所,希望能像往常一样,留守大坂。” “你真想留守大坂?” “是。我年轻时,大人出征,我就像全身被撕裂一般,担心大人安危,全心全意地祈祷。我希望以后也能这样活下去。因此,我觉得我还应留在大坂。那里是大人的一个据点,大人不能忽略了根基啊。”宁宁眼里泪光闪烁。 把事实说成了遥远的往事,宁宁不觉悲哀。她感到强烈的空虚和不安,好像秀吉的人生走到了尽头。统一天下,这像太阳般辉煌的志向,曾是丈夫永远不会放弃的东西。现在这个志向实现了。秀吉从区区一介步卒,跃居太政大臣之位,他在彷徨着寻找下一个目标。他已经达到顶峰,无人敢违抗他,也无人敢和他正面敌对。然而,下一步该迈向何处? 下一步是“天”——秀吉打算升天,还是享受尘世的荣耀?数十名爱妾侍候着他,整日沉迷于盛宴,仔细想想,其中潜伏着令人战栗的危机。宁宁想对秀吉说明这些。她想现在就告诉秀吉,他面临着比任何一次战争都危险的决战,因此,她想在大坂城聚精会神守护他的根基。 但秀吉好像并没明白宁宁的真意,他眼角露出浅浅的笑意。他可能觉得,宁宁乃是按捺不住对茶茶的嫉妒,才说出这样牵强的话来。“哦,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那么,请大人允准。” “可是宁宁,世人可不会这么想。他们一定认为是关白和北政所不和。不然,为何那般隆重地抵达京都,不到十日又要返回大坂呢?必会有这样的传言。” “大人不必在意那些传言,而且,这里是战场,巩固后方亦是为了将来。” “宁宁,你又说这里是战场。” “是,这里是决定能否给大人的生涯增辉的最后战场。” “哈哈!你我一路走来,难免会这么想。但是,以后别说这种话了。这里是皇宫所在的京都,不会成为战场,是狂欢之地。” “无论如何,大坂城是大人的支柱。”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依你。这样吧,你本想住在大坂,是我要你来看看聚乐第的。等你观赏了聚乐第,再回大坂。” 宁宁对秀吉这种说法非常不满,他像在安抚一个茫无目的之人。 九月十三,北政所宣布二十四日重回大坂。人们无不吃惊。在聚乐第,众人都被此事吓倒,甚至不敢声张。但坊间却有各种流言迅速传播。 “听说了吗?关白夫妇吵架了。” “哦,听说关白要纳浅井长政之女为侧室,北政所恼了?” “不!关白本就出身贫贱。连北政所看到聚乐第也震惊了,就向关白劝谏,让他不要这样奢侈。关白大怒……” “不对。我听说是因为北政所推举的肥后守佐佐成政,无法镇压当地的洋教徒暴乱。关白说这是由于女人参政引起,北政所当然不会认输,于是大吵一场。” “我听说是关白染指有夫之妇,做得太过火了。” “染指有夫之妇?” “是啊,没了战争,他就无事可做。关白年轻时没空玩女人,现在有空了。” “那是你自己的故事吧。” “才不是!我确实听人这么说。已故信长公的女儿、前田大人的女儿、浅井大人的女儿、利休居士的女儿——也就是万代屋的遗孀,还有光秀的女儿,也就是细川大人的夫人阿珠,好像都被他看上了。开始时他还找些有身份的女子,可是渐渐地口味越来越差,北政所忍无可忍,才加以劝谏。” 一时众说纷纭,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宁宁回大坂,乃是因为关白夫妇不和。 在这些流言中,宁宁离开了聚乐第,乘船回了大坂。照她的要求,回去的人不到来时的两成,侍女也只有十几个。在码头,宁宁一直定定看着耸立在秋日天空下的京都山峦。比起压抑在心底的悲伤和寂寞,更多的是感慨,一种莫名的兴奋在宁宁体内涌动,然而并非因为把丈夫独自留在战场上。 宁宁站在船上,一眨不眨看着渐渐远去的京城。她不是那种事事顺从的女人,她与丈夫一向平起平坐。茶茶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在大坂城静静观望好了……人生之刺带来了巨大的疼痛,宁宁不得不与之斗争。 第四章 大茶会 京都人期待已久的天正十五年十月初一终于到来了。这一日,乃是关白秀吉公告天下,举行大茶会的日子。 万代屋的遗孀阿吟一起床便打开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空。这次大茶会,不仅对秀吉来说是空前绝后,对被称为大宗匠的阿吟养父利休居士来说,也是决定一生功业的重要日子。利休自然要指挥全局,协助他的几乎都是尊他为师的弟子。因此,利休经常到聚乐第的不审庵,事事打点。 阿吟从父亲处听到不少消息。利休想让茶道在太平世道深入人心。 从十月初一始,茶会预定为期十天。在这期间,北野的松原将作为大宴之厅。用苇席轻而易举就能将其围成三块,每块能容纳一千五百到一千六百人,在其中摆置茶席。 秀吉的做法亦很罕见。他在全国各要道树立布告,以致世人认为他疯狂喜欢茶道:“只要对茶道有心之人,无论商家百姓,携容器一个,釜壶皆可,粗胚壶亦无妨。扫席以待尊驾。若仍不愿前来之人,则今后以粗胚壶待之,亦无用也……” 这种文风,的确类似秀吉那种率真与戏谑。 当然,诸大名为了参加这场盛会,陆续聚集。就连在八月回到骏府的德川家康,也携正室朝日夫人一同前来。秀吉因此甚是高兴。 秀吉为自己设了四个茶席:北野天满宫前殿附近,东西两条道路上各设两个。其中一席由秀吉亲自主持;第二席由利休居士、第三席南津田宗及、第四席由今井宗久主持。 秀吉主持的那个茶席,因人太多,不得不让客人分三次入席。他们依序是:德川家康、织田信雄、织田信兼、近卫信尹、日野辉资五人。信兼乃是信长之弟织田信行之子。丰臣秀长、三好秀次、前田利家、蒲生氏乡、稻叶贞通、千利休六人;织田有乐、羽柴秀胜、蜂屋赖隆、细川忠兴、宇喜多秀家五人。 此时,阿吟正一边感叹天空的湛蓝,一边打扮她的孩子。“来,我带你们到北野去,乖乖把头发梳好。” 阿吟住在三本木岸边,这是她父亲和亡夫的兄长万代屋宗安安排的。这里离北野颇远。阿吟打算在街上不那么嘈杂之时,带两个下人和两个幼小的孩子,趁早乘轿去北野。 “来,你也要梳龟松那样的发髻。”长子的乳母阿里一面高兴地对阿吟幼子说着,一面准备着行装。幼子鹤松还不到一岁,就算去那个盛会,也不会明白。但是,阿吟觉得还是应该带他去看看。 “外面传说,”龟松的乳母道,“大宗匠大人热心于关白大人这次茶会,是为了证明他乃海内第一茶道名家。” “呵,怎么说都无所谓。可能真是这样。” “怎么会?夫人这话要是被人听到,大宗匠大人和令堂都会生气。” 阿吟只是笑,并不回答。她确实这样想。后世人也许不记得这次盛会乃是关白秀吉发起的,而认为这是利休居士的创举。茶道可以流芳百世,比较起来,权力就如同泡沫,会在一夜之间破灭。阿吟听父亲说,从北政所回到大坂城,到此次的大茶会召开之间,秀吉的情绪有三起三落。她对此颇感兴趣。 秀吉在宁宁回到大坂以后,立刻把茶茶姬迎到京城。但是他到底不敢把茶茶明目张胆地留在聚乐第,便在大坂与京城之间的河岸上建了一座城,将她安置在那里。很多与秀吉出生入死的、侍童出身的大名,都站在宁宁一边。为了平息他们的激愤,秀吉要明确地决定侧室们的位序。 北政所宁宁当然得到殊遇,不久就和大政所一起,位居从一品。然后是蒲生氏出身的三条夫人,被封为簾中;其次是茶茶姬,暂称傍寝;排名第四的乃是出身京极家的松丸夫人,封为用达;之后是出身前田家的加贺夫人,称傍方……阿吟听说,忍俊不禁。她觉得,这好像是美女排名,笑道:“北政所之下是簾中、傍寝:用达……” “您在说什么呢?”乳母问。阿吟慌忙摇头:“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阿吟感觉秀吉最近确有些不知所措。就算目前没有战事,但为侧室赐封、排序,也太过风流了。可能不久以后,他就会让蜜蜂小鸟们竟相争鸣,以此来决定谁是第一。不过太平无事,也无人多起非议。但这样下去,总让人不安。就算百姓愚钝,他们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关白迷失了方向——百姓若这样想,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洋教徒暴乱就是一个例子。 阿吟乘轿离开了居所。她惬意地在摇晃的轿中观赏街景。人潮涌动,情形却和平常不同。他们并非欣喜地蜂拥向北野,而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三五成群走向茶会所在地。 世事真令人不可思议。阿吟还是个小女孩时,有一次街上也是这样挤满了人,应该是信长公进京的日子吧。那时,母亲还不是利休之妻宗恩,不是身上尽是茶味的女宗匠,而是喜好游艺的松永久秀的妾。如今,信长公和阿吟生父久秀都已故去。她却以利休居士养女、万代屋宗全遗孀的身份,急急忙忙赶往北野。 那时的人,而今已有大半去世了。但京都的街道却好似一点都没变,仍然这样拥挤不堪。即使秀吉、利休、阿吟和她的孩子都死了,这里也一定还会人潮涌动…… 阿吟喃喃道:这次关白好像要决定由外甥来继家业了。想到这儿,她禁不住扑哧一笑。世间传言,茶茶姬怀孕、北政所震怒,秀吉定是为了平息这些传言,才这么决定的。茶茶姬应不是因怀孕而被封为傍寝。传言说,秀吉内兄三好武藏守一路之子秀次被冠以丰臣之姓,正式被秀吉收为儿子。同时北政所正式收其弟木下家定第五子为养子。由此看来,历尽艰辛统一天下、大权在握的丰臣秀吉,实际上时时刻刻都得瞻前顾后,最为悲哀。人世真是变幻莫测。 阿吟正在感慨,轿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轿子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们下来步行吧。”轿外传来男人粗犷的声音。阿吟只得下轿。那男子来到轿旁,看样子是巡逻的武士。“里边是谁家的女眷?” 阿吟走出轿子,到那人面前施了一礼。孩子们和乳母也下了轿,站到一处。“奴家乃万代屋的遗孀,茶道师利休之女阿吟。” “哦!”那武士捋捋乌黑的胡须,打量着阿吟。他的眼神很快变得异常温柔清澈,好像被阿吟的美貌打动了,和他魁梧的身材颇不般配。“您便是居士的女儿?里边人多混杂,您要当心些。” 乳母阿里悄悄在阿吟耳边道:“那是加藤主计头大人。” “他就是加藤大人?” 说话间,穿着浅黄夹袄、身材魁梧的清正已经闪人人群。 “加藤大人好像是在巡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吧,小心为好。” 一走入社殿前苇席围成的茶席中,周围的人一下子少了,可以安静地观赏茶席。阿吟先到父亲所在的第二席去看了看,父亲还没来。弟弟少庵看到阿吟,惊讶地走上来,小声问道:“途中有没有被拦下?” “有过,但是马上就放行了。拦住我们的好像是加藤大人。” “哦?我有事要告诉你。” “发生了什么事?” “有传言说,对关白大人怀恨在心的九州洋教徒奉头领之命,混进了今日的茶会。” “他们是来刺杀大人的?” “还不止如此呢,据说因洋教的事情被放逐、交给小西行长看管的高山右近大人也来了。” “高山右近大人?”阿吟不禁看了看四周。高山右近这个狂热的洋教信徒,是与阿吟和少庵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世间传言说,右近大夫热心茶道,不只是为了品茶,还因为他想得到利休居士秘藏的“活名器”。不用说,指的就是阿吟。但阿吟最后嫁给了万代屋,生了两个孩子,现又成了寡妇。而右近则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和石田三成不和,虽在九州之役中立下大功,却被放逐了。 “你要小心!”少庵低声道,“右近大人知你会来这个茶会,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你一面。其实他是从小西大人的领地逃出来的。” 阿吟听完,只是笑了一笑。 曾是摄津高规城主的高山右近,深迷于茶道和游艺,但骨子里却是个颇为刚强的武将。他刚追随信长时,就是十二牙城之一,是屈指可数的被允许拥有金配备和银旗帜的年轻武士。从山崎之战以来,他就一直效忠秀吉。天正十五年六月十九,他触犯禁令,在九州战役中被放逐。阿吟听父亲说,当时秀吉其实完全没有放逐右近之意。 秀吉到底看到、感到了什么,才突然下令禁洋教,阿吟无法想象。总之,秀吉要右近服从他的命令,放弃信奉。然而高山右近昂然回答使者:“在下是以武士的身份发誓终生信奉天主。因此,即便是主公的命令,也不能改变我的信奉。况且,若是家臣将誓言当儿戏,关白大人的名声也会受损。请告诉关白大人,恕右近难以从命!”说罢,他便扬长而去,离开博多。有着如此气概的高山右近,竟会为了见阿吟一面而混入这里? “姐姐,您在笑什么?” “没什么。果真有这传言,我们得小心些。”传言说右近来此,乃因爱慕阿吟,还说他是为了取关白性命,才和洋教徒一起混入京都……但无论如何,阿吟都觉得没有必要担心。她把乳母和孩子留在马场边,独自走到松林中。 到处都是锅釜碰撞之声,仿佛人人都在炫耀引以为傲的名器。到处都是两叠大的茶席,许多喜风雅的平民在煮茶。如仔细观赏那些大名、朝臣、大商人……恐怕十日都看不完。阿吟只略略看了看。这时,关白的四个茶席开始了。 大约午时四刻,茶道结束。接下来就是前所未见的关白巡礼。秀吉和亲自捧茶给人的家康身后,跟着一些公卿和大名,个个脸上笑容满面。他们来到平民席的一角,在万代屋宗安席上停住脚步。 阿吟伏在地上,但也能清清楚楚着到秀吉的装束。秀吉身材不高,头戴紫巾,身着明黄小袖,披着绣有金色桐叶的红色肩衣,穿锦绔,只佩短刀,看来像一个偶人。万代屋宗安显得十分谦恭。秀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吟以为他会就此走过去,谁知又马上折了回来。阿吟感觉秀吉在仔细打量她。 秀吉打量着阿吟,嘴里却道:“宗安,那就是茶道祖师村田珠光的抛头巾吗?” 他指的是装饰在三个榻榻米大的茶席壁上的、珠光生前心爱的大明所制茶罐。 “能得大人青睐,小人备感荣幸。” “嗯,像珠光这样的茶道师,会把美丽的头巾丢出去……是因为这个典故,称作抛头巾?” “是。珠光乃是茶道始祖。他在临终时叮嘱其弟,即南都兴福寺的尊教院宗珠大师,要在他的祭日用丹悟的墨宝和这个茶罐,一起做茶祭。”宗安的语气过于谦卑,可能他想日后把这个茶罐献给秀吉,以弥补他不如利休的地方。 “嗯。”秀吉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是我,就不会把这个茶罐上的头巾丢出去。” “哦。” “你身后那女子是谁?” “哦,是舍弟宗全遗孀,也便是利休居士的女儿阿吟,大人想必听说过。” “哦,她就是阿吟。” 秀吉走近了一步,“阿吟,抬起头来。” “是。”阿吟毫不畏惧地抬头看着秀吉。在二人目光交会的一瞬间,秀吉的眼皮像未经世事的少年般跳动起来。 “他在害羞!”这让阿吟觉得既奇怪又恐惧:秀吉这人,对女人十分认真。若是迷恋上我,岂不可怕? “原来你就是阿吟……如我把头巾丢给你,你怎么办?” 阿吟保持着微笑,低声答道:“民女是有两个孩子、人生早已走到尽头的寡妇。” “我是说,如关白把头巾丢给你这样一个寡妇……” “呵呵,若大人仅是因为说笑,就把头巾丢给一个寡妇,这个茶会就无风雅可言了。” “嗯。果然如传闻所言,非寻常女子呀。你今日带孩子们过来了?” “带来了,我也想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个盛会。他们在平民席。” “哦,要好好抚养孩子们。” “多谢大人关心。” 秀吉走了,似是去了下一个茶席。阿吟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她自认为应对得天衣无缝,可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全身是汗。宗安已经不在了,应是跟秀吉去了。 这时,忽有一个人影站到她面前。看清来人,阿吟惊讶地屏住了呼吸——眼前,确确实实是高山右近大大。 高山右近一身奇特的装束。他戴水色头巾,身穿布袍,打扮得像是个乡下风雅之士。他盯着阿吟,眼里却全无笑意。当然,他没有带随从。若传闻属实,他潜入京城之事人人皆知,大家都该在努力寻找他才是。但他竟然紧跟在秀吉后边走过来,难怪阿吟大为惊异。 “阿吟,若我把头巾丢给你,你会怎样?” 阿吟悄悄环视一眼四周。 “虽然关白身边有人,但他们都已跟过去了。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担心。” “右近大人!” “嘘!不要这样叫。我是替某个乡下大名来办茶事的南坊等伯。请切切记住。” “那……南坊先生,您来此有何贵干?” “我有事想要麻烦你,希望耽误你两刻钟工夫。” “两刻钟?” “从这个茶席出去,往东走大约二三町,有一条朝北去的小道。右边有一个小茶坊,请你去那里。” “这……” “这是你青梅竹马的好友舍命请求,我会在那里等你。”说完,右近就像来时一样突然离去。 阿吟比孩子们先一步回到了下处,等到松树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时,她独自动身前往右近所说之处。聚集起来的百姓还未完全散去,社殿前边还有很多人。一条朝东的小道转向北边,附近有很多为平民而设的茶坊。一个戴水色头巾的人坐在店内的一条长凳上,口中哼着歌,却不断向周围张望。 “南坊先生。”阿吟出声唤道,却又惊讶地叫了一声。在化名为南坊的右近身后,还有一个看来像是富豪的老者,头戴宗匠头巾,正坐着饮茶。阿吟一眼就认出,那是纳屋蕉庵。蕉庵望见阿吟,毫不惊慌,如视她不见。 “我的事完结了,我也该回去了。茶钱在这里。” 阿吟松了一口气。蕉庵定会在附近守护着右近。但是,为何在自己见到右近以后,蕉庵才说事情完结了呢?这话有何深意?阿吟双手抱胸,在右近身边坐下。蕉庵无事人一般离去。 突然起了一阵风,阿吟的肌肤感觉到了晚秋的寒意。 “阿吟,你终于来了。” “找我有什么事?我心乱如麻,来看看。” “如我说,我是因为爱慕你……才来京都,你会嘲笑我吗?” “切莫说笑。今日连加藤主计头大人都如临大敌般巡逻呢。” “负责巡逻的不只是加藤一个。石田、增田也都瞪着血红的眼睛在找我。” “那你还……” “阿吟,我对天主发过誓,要忠诚。” “对天主忠诚?” “正如你所见,就算关白下令,我也不会放弃信奉。” “你可真是坚定啊。” “但是,还有二者,我却不能不忠于它们。” “它们是……” “一个是关白秀吉,还有一个是茶道。” 阿吟重新打量着右近。夕阳渐渐淡去,右近被箭头划伤的侧脸,流露出惊人的男子气概。阿吟心道,细川大人和右近大人究竟谁更武勇呢?从年龄来看,右近要年轻二三岁。但是二人都到了精力充沛的壮年期。若自己嫁与右近为妻……阿吟有些难过。她若嫁给右近,定会要他停止流浪,拼命让他放弃信奉洋教。 “为了我的忠诚,因为思念你,我混进了京城。” “说起来,青梅竹马之情确令人难忘。” “我首先要表明我对关白的忠诚。” “要怎样……” “我想要你告诉利休居士,让居士去说服关白,让他莫要再继续这个茶会,就到今日为止。” “到今日为止?” “是!”右近用力点了点头,“已经有很多刺客混了进来。总之,如果这个大茶会持续十日,九州定会发生暴乱。你能否找机会告诉他?” “这便是在对关白尽忠吗?” “正是。佐佐成政做上肥后之守,实施暴政,洋教徒便打算利用这十曰,发动一场可怕的动乱。我这么做,一为表明对关白的忠诚,一为阻止无知的信徒作无谓的牺牲。”右近轻声笑了,“此行若能成功,右近以后就一生以茶道为乐。想到这个,我心里一乐,就忍不住说出了对你的爱慕之情,哈哈哈!” 右近的笑声中含着落寞,还有松风般洒脱的性情。不放弃信仰,但也不怨恨秀吉,以爽朗的心情投入喜爱的茶道,这种境界,的确是可望而不可即。要达到如此境界,却定要走过不少艰苦历程。 “我知道了。”阿吟微笑看着右近,道,“阿吟竟能得您垂青……深感荣幸。” “那么,希望你说给居士,再让居士告诉关白。这事要最先让关白知道。” “南坊先生,今后你去哪里?” “这……”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打算,应该无碍吧。” “哈哈,你误会了。你不必担心。我有许多茶道的朋友。” “你又要回到小西大人那里去?” “不。”右近微微摇了摇头,“如果我去向教友请求庇护,定会给他们带来诸多不便。我会暂时留在边境。” “你会到蕉庵先生那里去?” “这个嘛……可能我会去拜隆达为师,暂时学学三弦,或者,去加贺隐居,做一个茶道师。” “这么说来,南坊先生和前田利家大人来往甚密了。” “这都是拜居士所赐,茶道的朋友比武道的朋友有益啊。” “这倒也是……”阿吟想起了细川夫人。右近和细川忠兴交情不浅,去细川夫人处避难,或许无妨。夫人看在教友情分上,定会帮助右近。她遂道:“南坊先生,天渐渐黑下来了。” “是啊,人也越来越少了。刚才所说之事,请你千万……” “你若遇到困难,可去找细川夫人。” 右近点点头,站了起来。太阳已经下山,茶店里也只剩下他们二人。阿吟有些不舍,但仍然果断地施了一礼,“请你多加小心。” “你也是,好好照顾孩子。” 阿吟刚刚走出两三步,只听一声“不许动”,从苇帘子的阴影里,呼啦啦钻出四个人来,把二人团团围住。阿吟大吃一惊,伸手按住怀剑,看着右近。右近则微笑着站在那里。这四个人,个个都是全副武装、负责巡逻的侍卫,不知足谁的手下,但是他们显然认为右近有些棘手,阵势布得毫无破绽。 “各位却是为何?” “你们刚才的谈话,我们全都听到了。” “哦,那就没必要内报家门了。”右近道。 阿吟急忙摇手道:“我乃是关白大人的茶道师千利休之女阿吟。这位是我父亲的弟子,从加贺来的南坊先生,他甚喜茶道,今日来参加这个茶会,我们偶然在路上遇见,于是一起叙叙旧,说话问不觉天黑了。各位大人辛苦了。” 但他们对阿吟的这番解释毫无反应,“乖乖跟我们走,否则,就把你们捆起来。” “你们还在怀疑?”阿吟怒道。 “少废话!” “何必如此?我真是利休的女儿、万代屋的遗孀。” “我晓得!”一个比其他人高出一头的侍卫道,“你的身份我知道。但是这个男子,他并不是南坊。” 四人向前一步,缩小了包围圈。右近冷笑一声:“你们几个乃石出治部手下吗?” “我们是谁的手下,跟你无关。我们奉命搜查可疑之人。” “奉命?我明白了。”右近道,“阿吟,你也听到了。可疑的人是我,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你赶快回去吧。” “可是……” “我见到他们的头儿就清楚了。不用担心,趁天还没黑,你赶快回去吧。” 阿吟看到右近眼神甚是镇定,还留有笑意,不禁心下一惊。右近不愧是一员猛将,临危不惧,也不乱方寸。阿吟决定离开,她须把右近的话转告父亲,遂施礼道:“南坊先生,我听您的。” “嗯,要多加小心啊。” “您也一样。” “我日后应还会来京都,请你代我问候师父。” 阿吟迈开步子。那四人互相看看,点点头,让开了道。右近放下心来,直到已看不到阿吟的身影,他还站在那里。 周围很快暗了下来,茶客也变得稀稀落落。风吹过松树梢,发出冰冷的声音。 “走!” 右近怔怔地站在那里,完全没有要走之意。 “走!”那个高个子又喝道。 高山右近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过了好久,他才柔和地笑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不知所措,终于,一个人焦躁地吼了起来:“知道义怎样?” “哼!我便是高山右近。” “你要是还不走,我们就把你捆起来,拖着走!” “那我也得乖乖地让你们捆才行。” “你还想动手?” “我知你们是石田治部手下,若是加藤主计头或细川忠兴手下,让你们拖走也无妨。他们都是明理之人,治部却不是,他本就与我不和,还常在关白面前说些天主教的恶言,不置我于死地绝不罢休。” “你走还是不走?” “要是被你们拖走,必一去不返;留下来,还能活下去。若是你们,会怎么做?”右近沉声问。 那高个子侍卫跳了起来:“你无论如何都会没命,我们奉命格杀勿论。” “哦?”右近犀利地看着四人,低声笑了,“你们说谎。” “我们说谎?” “凭我纵横疆场的经验,一眼就看出你们不是我的对手。你们四个一起上,也杀不了我。” “可恶!” “依我看,你们休要动手为好。我不想杀生。”说完,右近转向北边,大步流星走了四五步。 “嘿!”高个男人大喝一声,挺枪追了上去。 “啊!”传来一声短促的叫喊,男人躲闪着,将长枪甩出手丢,他腹部挨了右近一拳,立时仰面倒下,有两个人逃开去,想去叫帮手。剩下的那人,腿抖得厉害。 右近拿着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人。“我并没杀他,过一会儿他自会醒来,你带他回去吧。告诉治部,说高山右近是为了见爱慕的女子而来京都,不是来杀人的。治部清楚你们非我对手,他不会为难你们。”右近说完,转身离去。这次没人追上来。他们一边感叹,一边离去了。 茶店旁边的苇席还是老样子,但已经没有人影了。这个前所未有的大茶会,第一天傍晚,就孕育着可疑的风云。这恐连秀吉也没有料到。 当日夜里,在茶屋四郎次郎清延家中,从茶会回来的家康、四郎次郎、纳屋蕉庵,以及陪同家康而来的永井直胜等人,借着烛光闲谈。 “茶会今天就结束了吧。”说话的是纳屋蕉庵,家康和茶屋都没搭话。只有听说茶会要持续十日的永井直胜露出了惊讶之情。他环视在座的人,谁都似没有反应。 茶屋道:“说起来,今日的压轴戏就是山科的耍宝。” “对了,他究竟是谁?”家康问道。 茶屋道:“一个怪人罢了。不过如让他听到这话,定会生气。他只是想大大讽刺关白大人一番。” “那人是否坐在一个差不多有半间屋子大、伞柄有近八尺长的朱漆大伞下?” “是,伞差点盖住了苇席。伞下铺着鲜红似火的毛毡,釜架在风炉上,边上放着西洋人用的烟壶,烟雾缓缓从壶口喷出来。” 蕉庵道:“茶,还有烟雾……可是这般嘲讽,不知关白明不明白。” 家康对茶屋道:“那位学人呢?” “大人是说那位创立新学说的藤原惺窝先生?” “是,我希望能在这次回骏府之前见见他。你能帮我引见吗?” 蕉庵从旁插嘴道:“大人指的是那个态度生硬的男子……” “我想见见他,被他拒绝了也无妨。他有些学问。人的想法各有不同,不可能统一,就连佛教也有不同的宗派。战争结束了,需要有人来整合这些东西。”家康甚是严肃,与此刻的场合有些不相称。茶屋四郎次郎差点笑了出来,他慌忙忍住。他想起了家康受命做秀吉的舞伴,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跳舞的样子。 茶屋四郎次郎感觉家康终于明确了心态。不难想象,必然有很多人认为,德川家康也无法抵抗秀吉,因而屈服了。但四郎次郎明白家康,他要帮秀吉建立一个太平盛世,这是他自信长时代以来唯一的愿望,目前一切顺遂。他并未屈服于秀吉,是因为他认真地去发现秀吉为政的不是之处。在家康看来,茶道和五山僧侣都不能平复战后的人心,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学问”。家康最近热衷于读书求教,似要借鉴《贞观政要》和《吾妻鉴》。 在战乱频仍的时代,武力决定一切。自从镰仓时代以来,这便是武士的信条。但是,它却不能用以治国。于是,家康打算取圣贤之道,择其精华以匡扶世道人心,故,他才提到藤原惺窝。 茶屋答道:“在下明白了,马上去办此事。” 蕉庵又插嘴道:“德川大人,学问同然重要。但当前还有一事,您必须思量。” “除了学问以外,还有何事?” “这比起小田原的北条经常购买火枪之类,要重大得多。” “究竟是何事?我竟全不知。” “这也是鄙人昨日才打听到的。关白秘密派遣博多的岛井宗室去了朝鲜。” “去朝鲜?”家康微偏着头,“这是真的?” 纳屋的脸色立刻变得僵硬。“在下怎会在德川大人面前说谎?看来关白真在考虑出兵朝鲜。因为皇室和我等志同道合,我们自不会害怕和朝鲜之战。但,这次的大茶会才举行一日,九州就开始骚乱,关白大人又是个一意孤行之人。德川大人,您是否也该参与京城政事,协助关白大人?” 家康不答,但他已有了主意。虽然很多重臣都不赞成家康始终屈居秀吉之下,但他在尽量避免与之一战。 “哦,这确当尽心思虑。”茶屋四郎欢郎感叹了一句,开始为大家布菜。 第五章 光悦进言 西北风吹过,格子门呜咽有声。京城的街道依然吵吵嚷嚷,老百姓还在为大茶会兴奋不已。 用过晚饭,纳屋蕉庵正要回去,德川家的使者小栗大六和刀剑师本阿弥光二之子光悦一前一后来了。一些在聚乐第里不便议论的事,大家总是到茶屋家来互通消息。众人在里边说话,派了永井直胜在外望风。 小栗大六道:“本阿弥光悦先生最近从小田原回来了。” “我们有事想亲自向你打听,才叫你来。”茶屋像是在安慰年轻的光悦,道。 光悦一身商家打扮,眼神却十分锐利。他看来似全身僵硬,在偷偷打量家康。他们不是首次见面,但坐得这么近交谈,还是第一次。 “怎样?”家康道,“北条氏是否有很多名刀?” 年轻的光悦嘴唇稍动了动,他从对方若无其事的话中体会到了更深的意味。他似乎想得太多了,道:“没见到什么名刀,用于实战的兵器倒是不少。” “哦?能用于实战的刀?” “就是相州。”光悦回答完,便岔开了话题,“令爱好像是嫁给了小田原的少主人氏直?” “是啊,氏直是我女婿。” “北条氏认为,德川大人能如此看重和关白大人之妹的缘分,亦不能弃爱女于不顾。” “哈哈哈。”家康笑,“我并没打听这件事,只是在谈刀。” “刀?” “不错,我们刚才在说,他们的刀能否在实战中派上用扬。” “是谈到这个。小人说到相州……相州一带,就是从镰仓到一浦三崎周边,那一带的百姓都已行动起来了。” “也跟刀有关?” “与武力有关!”光悦道。他目光灼灼,充满活力,“我们父子均信奉日莲宗。” “哦。” “因此,我们日日祈祷,不敢忘记匡扶正道、安邦定国的祖师之训。无论是鉴定、磨砺、装饰刀,还是在旅途中,我们都不敢有忘。小人抱定这样的心思来见大人,是认为德川大人也有安邦定国之志。在下觉得这是难得的佛缘,便不等大人下令,就仔细探问了。”光悦的眸子如星辰般闪光。 家康被他牢牢吸引住了,心下却一惊:此子气魄自非凡品!他年纪虽还不到三十,一身商家打扮,但气魄和往来于千军万马之中、经过千锤百炼的大将比起来,恐毫不逊色。“本阿弥光二有个好儿子啊!”家康不禁感叹。他在骏府做人质时,光二便已在今川家磨刀剑,和当时名为竹千代的家康关系融洽。他还特意为家康打制了一把腰刀,家康珍藏至今。“你是说,我们有相同的志向?” “正是。从信长公至今,能够一心匡扶正道、安邦定国的,恐怕除了德川大人,再无他人。小人多嘴,请大人多多包涵。” 家康严肃地重重点头,“不,多谢你。我们目的不同,心思却一样。若有异心,则甘受神佛惩罚。” “大人言重了。” “你刚才说,北条氏连百姓都动员了起来?” “是。若要和关白决战,只靠关八州的武士自是不够。为防万一,必须全民皆兵。这是氏政的见解。先从相州的百姓开始,再扩展至各地,把他们武装起来,严加训练。” “光悦,你不必担心,只管直言。” “遵命。” “你的眼睛乃佛之眼,乃可使邪恶折服的鹰之眼。以你看,北条父子会否听我劝告,和关白和解?” “恕小人直言:他们不会。” “他们是认为不会落败?” “他们虽有勇气,却未站在正义一方。无论是战是和,若非出自正义,就缺乏立足之本。” “嗯……” “或许北条氏认为,若充分备战,关白就不会发动攻击;就算发起战争,事后也可求和。此等只是利己之心,远非为天下万民思量。” “若开战,会怎样?” “必败无疑。” “哦?”家康看了看茶屋和小栗大六,无奈地笑了,“看样子是没办法了,就连德川家康也救不了女儿和女婿。” “正如大人所说……人常因固执和迷惑坠人深渊。因此小人认为,就算只有我们这些人,也必须匡扶正道。”光悦干脆地说完,方才松了一口气,擦擦额上的汗水。 家康渐渐被光悦吸引——真是敢想敢说之人!也许是光悦每日与刀剑打交道,身上自然而然附上了刀之魂,能够明辨是非,坚决果断。他突然压低声音道:“光悦,小田原的事我已知了。你却似意犹未尽。” “是。” “你在这次的北野大茶会上看到了什么?” 光悦有一刹那显得很吃惊,眉宇间闪过困惑之色,“很风雅,真的是古今未见。” “仅此而已吗?你不认为此乃盛世之光?” “恕小人直言:言之尚早。” “哦?你是何意?” “世上还有无数并不热衷茶道之人。茶会对风雅之士而言,诚为不错,但对于不解风情之人,却毫无意义。” “那么关白大人用心何在?” “豪雄的用心,我辈无法猜测。请大人见谅。” “光悦,你能明白日莲祖师的心思,却无法洞察关白大人的用心?” “惭愧。何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太阳,却无法看到命运之星。难解之物,比可解之物更加伟大。希望您能理解。” 家康凝视着光悦大胆而清澈的目光。此人有着连武士也少有的气魄。他对光悦有了更大的兴趣,“既如此,假如你是关白,你会不会举办这次大茶会?” “我是关白?” “茶后的闲谈而已。” 光悦微微笑了,他的笑容就像未谙世事的孩子般纯真,“小人想先谈谈自己的事。实际上,小人还有一个老母亲。” “嗯。” “小人之母知道我很想用别人送给敝家的一块绢做衣裳,但她要把这份喜悦和众人分享,就把这块绢裁成了几十块方巾,送给了家里帮工们的女眷,至今也没给我做新衣。这是我的回答,希望大人明察。” 家康不由拍了拍膝盖,“怎样,茶屋?”茶屋无言。家康又道:“令堂没有拿那块绢做衣裳,而是把它分给了众人?” 光悦又笑,“家母所行,方是真正的茶道啊。” “哦。我还有一事想向你打听,绝非在试探你。德川家康今天遇到了良师益友,想多多向先生请教。” “这实在是……您太抬举小人了。” “若是你,你会以什么来代替大茶会庆祝天下太平?” “这个嘛,”光悦想了想,“我会施粥。” “施粥?” “在洛中洛外的寺院架起大锅,施予大家。” “哦!” “此时没有关白,没有乞丐,没有商家,也没有武士,同锅同食,走向新的太平生活。” “真是志向远大啊。” “是,我对别人也这样说。准备好锅,囤好米粮,以备不时之需。由天子下令,将这些锅、米交给关白保管,让百姓安居乐业。在百姓饱暖之前,关白应恭恭敬敬继续用粥。” 家康忙道:“光悦你是说,关白应以粥度日?” 光悦又笑了,“小人以为,此乃匡扶正道的根本。” “哦。” “自己极尽奢侈,还对百姓指手画脚,自非天理。世上若有非理之事,必定会有动乱发生。平民出身的太阁必须有这种忍耐力。天下尚未富足,要诸事节俭……待到无人挨饿,方能建立寺院,举办茶会,甚至观赏歌舞……” “好!好!光悦。”家康拍了拍额头,“哎呀,你好生严苛。我告诉家中武士,自己不耕作,还耽于奢侈,自会增加百姓之苦。我虽以麦饭为食,但依你的说法,还是太奢侈了。” “但正是此让小人感怀。” “感怀?” “是,小人敬仰大人的第一个理由,便是大人坚持吃麦饭。” “哦。” “大人家中,酱汤也是清可见底。” “言重了。” “大人让小人感动。”光悦的眼睛真的湿润了。 家康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光悦绝非只知阿谀奉承之人,他分明还在嘲笑今日的大茶会。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匡扶正道,实毫无用处。被世人风评为吝啬之人的家康,终于发现了一个能明白自己心思的人。德川氏的强大,源于家康自身的质朴。他非常清楚银钱的力量,比任何家臣都要俭朴。 要统率众人,就要增加他们的俸禄,否则众人是不会服从的。但获取的领地是有限的,当没有土地时,封赐便到了尽头,秩序便要崩溃。这些是家康从源赖朝公以来的镰仓幕府史中学到的。他相信,自身质朴、知足,就可团结众人,生起希望,而不知足则是停滞和分裂的根源。年轻的光悦能认识这一点,家康甚是高兴。他笑道:“哦,我家的酱汤清可见底?” “小人方才忘形,出言不逊,请大人见谅。” “不不,家康从未受过比这更好的褒扬。多谢先生。” “不敢当。” “奢侈是万恶之源!”家康看了看小栗大六和茶屋愉快地笑了,“你们二人也从明日开始食粥吧?” 茶屋四郎次郎和颜悦色看了看光悦,道:“本阿弥先生,您对为政之道似深有体会啊。” “不敢当。” “您认为要匡扶正道,应从自身开始,做百姓的表率。这是否暗示关白大人已离百姓越来越远了?” “不错。” “不是人人都有黄金茶釜。这个奢华的大茶会,令天下穷苦人自惭形秽,让好事者有机可乘,必导致分崩离析。” 家康没有回答。秀吉确已走进误区。他事事威压,使诸侯降服。若能削弱对手武力,赢得战争,这也罢了。但是,并非事事都可以威压使人信服。由施压而来的太平,不能算是真正的太平。 “世间能否出现真正令人信服的太平呢?”家康已忘记了光悦的话,思量自己的事情。 茶点上来了。小栗大六一边喝茶,一边称赞京都的大商家中,茶屋四郎次郎最是质朴之人。茶屋为难地挠了挠头,“本来想奉酒,又怕德川大人责骂。” “不,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虽是个商家,却最能揣测大人的心思。” “哈哈!我还以为你责怪我用粗茶招待,太过怠慢了。” 茶屋和大六的交谈,家康并未注意。光悦的一席话,已在他心里激起千层浪。他暗自赞许。真正的力量来自正义,若不以匡扶正道为根本,所有的行动都会成为不轨之谋。也许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这便是人的宿命。 “大人。”光悦又转向家康。家康这才回过神来。“在此之前,是关白大人的时代;从今以后,可能就是大人的时代了。” “我的时代?” “是,关白大人取得了空前的胜利,但如以后无人好生治理,他的伟业及已故信长公的一番苦心,自会付诸东流。” “嗯。” “若大人从此能留在关白身边,助他完成大业,连神佛也会备觉欣慰。” “光悦!我明白了。” “大人明白什么?” “你说过,关白大人和小田原之间必有一战。” “不错。” “我会尽力阻止。只要不起战事,一切都好说。这也算是匡扶正道。” 光悦微偏着头,没有立即回答。恐怕他想说:“这有何用?” “若开战,北条必败无疑。若能让北条氏明白这个道理,不发生战事,北条氏可以继续存活,也可避免劳民伤财。” “大人,小人想说的并非小田原。也许日后还会发生更大的战事。小人在和武将商家的交往中,能感觉到这样的阴影。”光悦充满自信。 “你是指关白意欲向朝鲜和大明国用兵?”家康笑道。光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除此之外,还有大的战争?” 光悦回头看了一眼茶屋,“茶屋先生,鄙人还有一事,要冒昧地告诉大人,可否?” 茶屋点点头:“请讲。” “当然,这些都只是小人的想法,是小人感觉到的不安。大人,有没有洋教徒或是其他人,向大人谈起过南蛮诸国的事?” “没有。”家康不由坐直了身子,期待地看着光悦。 “我们俗称的南蛮诸国,就是信仰天主教的西洋各国。” “哦。” “那里乃富庶之地,诸国林立。” “哦。” “这些国家,都瞪着血红的眼睛在看谁会成为关白。大人可听说,他们想瓜分从天竺直到日本国的土地?” “闻所未闻。” “关白大人已有所察觉,才会放逐那些洋教徒。但,似有一个教徒曾经惋惜地说……” “他说什么?” “他说,等着瞧吧,他们会在关白精疲力尽之时获胜。” “噢……他想怎样?” “他们好像要煽动关白从朝鲜攻进大明国。倘真如此,关白势必被广袤的土地牵制住,最终精疲力尽。不仅日本国,大明国和朝鲜也会因此劳民伤财。那时,天下就会被西洋诸国瓜分。” 家康不禁屏住呼吸,探出了身子。他勉强掩饰住了自己的狼狈。为何光悦会这样说?真让人难以置信……家康背上升起一股寒意,强笑道:“哈哈,先生的话很有趣。” “小人多嘴,请大人见谅。” “有趣。这些事并非不可能。西洋诸国大概想开阔视野吧。”家康想起小田原的北条父子,要是能想法让他们顺应时势……在边境和九州来往的西洋船只,并不那么简单,那是居心叵测之人在背后操纵的结果。他们看似乘船周游天下,但背后隐藏的势力难以想象地强大。 “在这种时候,小田原还……”茶屋道,“本阿弥先生是说,西洋人来此的目的不只是经商和传教。” “哦。” “话虽如此,只要海内同心,倒也无甚可怕。重要的是,能有一人和关白大人一起担此重任。这是决定日本国日后命运的大事。” “打扰一下,茶屋先生。”光悦略有些难为情地阻止了四郎次郎,道,“从信长公的苦心经营以来,战乱得以终止。如今的太平气象若被外来的力量破坏,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因此,鄙人认为,现在最要紧的是从根本上匡扶正道。” “你是说,不仅仅是协助关白,还要有心匡扶正道?” “只有匡扶正道,才能令众人齐心。” 家康点点头,但没再问下去。他的看法和光悦完全相同,他的过去,足以表明他对太平的渴望。祖父二十五岁阵亡、父亲二十四岁被家臣刺杀、筑山夫人的悲惨结局、嫡子信康的可悲生涯……他们都是这个乱世的祭品,当然还有比这些更为悲惨的,便是祖母的一生。祖母究竟快乐过吗? 但不幸仍在继续。次女督姬嫁给了小田原北条氏直,北条氏却已陷入危机。就连现在陪家康来到聚乐第的朝日夫人,虽贵为关白之妹,却也如同行尸走肉般。祖父、祖母、父亲、妻子……他们都在逼迫着家康,让他终止这一切。 “光悦,”家康轻道,“你今夜让我获益匪浅啊。” “不敢当。” “我会牢记你说的话。你也将此想法告诉百姓吧。” “是,光悦定会尽心。” “茶屋,学人的事,就有劳你了。”言毕,家康立起身,小栗大六忙起身去命人准备回府。光悦伏在地上,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看着家康的背影。 第六章 怪僧识势 两年过去,时入天正十七年夏。 北条氏政一直站在望楼上,看着西口如蚁的民夫。从早川口到汤本、底仓去的外城门处,一个武士在不停鞭打一介民夫。武士极其粗暴,被打之人却无动于衷,是因为民夫因酷暑而怠工,还是发现他是混入的奸细? “源三郎,你看那里。”氏政用扇子指向那个地方,对刚刚到来的近卫久野源三郎道,“打人的大为光火,被打的却甚是冷静。” “唉!他还真是目中无人啊。” “哈哈。”氏政用半开的扇子遮住头,笑道,“因为内心焦躁之人容易激动。” “内心焦躁?” “我令工地的武士昨日完成那工程,但到今日还没完成。他必焦躁。” “哦。” “是啊。看着那副光景,就会想起羽柴大发雷霆的样子。”氏政道。他仍不称呼秀吉为“关白”或“大人”。当然,在秀吉或者德川氏的使者面前,氏政自不会称秀吉为“羽柴”。他虽然会称“关白大人”,但语气中却充满憎恨。 “羽柴这个时候,也定甚为焦躁,唯我冷静如常。” “德川氏又派使者来了。” “不管他说什么,我们父子都不会进京去取悦羽柴。若仅仅为了让人延缓出兵,进京倒也并非不可。” “我们不如趁此机会,立刻出兵。” “哼!”氏政轻蔑地笑了笑,转身径直走下楼梯,“真热啊!我们下去拨拨算盘吧,源三郎。” “是。” “你认为羽柴何时会忍无可忍地出兵?” “这……会在秋季吧?” “不。”氏政摇了摇头,“德川会派人来催促我们进京,到正月都会平安无事。羽柴要出兵,最早也要到明春。” “到那时,我们早已准备充分。” “不错。民兵也已训练三年了,我要让他们看看小田原的强大!”氏政有些趔趄地走下楼梯,但他的言语中却充满自豪。 “源三郎,把算盘拿来!”氏政回到房间,擦了擦汗,屏退侍女,打开了账簿。 “算盘来了。” “五藏三百三十八村。” “嗯。三百三十八。” “相模三百五十九村。” “是,相模三百五十九。” “伊豆一百一十六村。” “一百一十六。” “下总三十八村。” “三十八。” “上总、上野、下野八村。合计多少?” “八百五十九。” “八百五十九村,每村出三十人,合多少?” “八百五十九村,每村出三十人……一共是二万五千七百七十人。” “每村出五十人,合计多少?” “四万两千九百五十人。” “在特殊情势下,也可每村征召一百人。此事不要声张。我们再来看看各地的实收数目。”氏政道,看着用红笔写出的各个领地的俸禄数目。最近,氏政经常骑马亲自在领内巡视,检查庄稼收割情况,摘取稻穗数数稻粒,并以红笔标注,比较账面和实收之间的差异。“怎样?总共有多少?” “二百五十六万一千七百六十八石。” “哼!二百五十六万石?” “这就是实际收入了。” “推三阻四欺骗我,这帮人究竟想干什么?能收的须收上来!”氏政眯起眼睛,亲自拿起红笔,把合计的数目写上去。 “听好。这二百五十六万石,若每一万石养活三百个士卒,一共能有多少人?” “养活三百人?” “这只是假设。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要征召的人可能会更多。领内还有许多野武士和流浪汉。如有必要,连他们也要征集。” “一共是七万六千八百人。” “嗯。再多加一些,能达到九万。再把民兵纳入旗下。这样,实际的兵力就有十五万。” “这样庞大的军队……” “哈哈,敌人要想应付十五万大军,就必得有三十万人马和十万石粮草。如此,他们还敢不敢进攻?这就是有趣之处。” “若真有那样的大军涌来,怎生是好?”源三郎似有些害怕。氏政狠狠瞪了他一眼,斥道:“你懂个屁!从早云公到我儿氏直五代,北条氏了无败绩。就算领地变为焦土,我也不屈服于羽柴辈。再者,德川和奥州伊达亦与我为盟。” 氏政再次拿起红笔,他良久无言,心里盘算着什么。 且不说北条氏直,北条氏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向秀吉妥协。他派人去堺市求购火枪,把全部街道都纳入高墙筑就的城郭内,还在三个地方铸造中筒。所谓中筒,是一种介于大炮和火枪之间的强力兵器,个头非常之大,需要由四个壮汉抬着,再由一人点火。 “铸造中筒所需的青铜,就借用各个寺院的吊钟。”氏政这样提议时,氏直表示反对:“此事让大坂知道了,怎生是好?” “哈哈哈,我和你想法不同。他们若知道我们的战备,就会折服。这次一旦开战,寺院也不能置身事外。这样做,也让僧侣和施主认清形势,这便是鼓舞士气嘛。给他们写张字据,就说只要我们获胜,就铸比以前更好的钟还给他们。这便是为政之道啊。” 于是,大大超过实际需要的大钟从各地运到了小田原的城郭内。运进小田原的还不只是钟。从天正十七年春天开始,几乎每日都有各地来的牛马车满载米粮,运入建在滨手的粮仓中。谁都能看出来,这么庞大的数量,远远超出了实际需要。 “我们固守城池,真的需要这么多米粮?”听到近侍们交头接耳,氏政抬起半白的头,笑道:“收集这些米粮,不是给我们吃的,而是为了在敌人大军前来时,让他们无粮可吃。” 不久就发布命令,各村若有人私藏超过日常所需的粮食,必当严惩!结果,百姓越发不安,纷纷将多余的米粮藏到寺院。 “不必担心,你们快要断粮时,我一声令下,就会分发下去。你们若珍爱田地家园,就在赋役之外,勤习武艺,以防范敌人来袭。” 布告贴出以后,氏政彻底检查了各个寺院的米仓,命令他们交出余粮。此举令百姓议论纷纷:“什么时候开战啊?” “快了吧……” 人人手持竹枪,张弓搭箭,干劲十足地等待着开战。氏政对此甚是满意。一抓到像是大坂方面派来的密探之人,就故意让他们看看城内的战备,然后放走。 “大人。左京大夫求见。” 听到下人通报,氏政放下笔,“氏直?让他进来。” 氏直走进来时,瞥了一眼桌上的账簿,在父亲面前坐下。氏直之母乃是武田信玄之女,他的风采隐约如年轻时的信玄。 氏政看着儿子道:“左京大夫,今年又是一个丰年。看来连上天都在助我北条氏。” 氏直道:“孩儿刚才在早川口看到一个可疑的人。” “哦?是那个被鞭打的人?不用处罚,让他好生看看我们的战备,就把他放回去。” “可是听人说,他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僧侣,想和我们父子面谈。” “这么说,他不是奸细?” “还不甚清楚。但他说要和我们密谈。” “嗯……好吧,见见无妨,叫他到前庭来。” 氏直向源三郎使了一个眼色,“是个带发的僧侣?” “是,他自称随风,听说以前经常作出不经预言,是个怪僧。” “哦。就当作消遣吧,听听他会说些什么。哦,除去兵器。” “这是自然。” “或许他只知说些好话,博些好处。” 正说着,两个侍卫带进来一个双手被缚、民夫模样的男子。但他倒是真有几分僧侣模样,他的头发已近三四寸,如栗子刺般根根直立。但他脊梁挺直,肩膀结实,看来倒像个武士。从外貌上不易看出此人的年龄,一双眼睛却不可思议地深沉而清澈。 “你说想见我们父子,先报上名来。” 男子温和答道:“贫僧随风,是以漂泊为好的游人。” “哦。你有何话说?” “若大人认为必要,旁人在场倒也无甚不便。” “我看你并无害人之心,把绳子解开如何?” “不必。这样也能说话,我不想令你们不安。” “怪人。”氏政回头看了看氏直,“左京大夫,我们且听听。” “是。” “好,随风,你有话只管说来,不必介意。” “是。”随风点点头,在院中的石头上坐下,“贫僧首先想问的是,二位大人是否打算以卵击石,同大坂一战?” “以卵击石?”氏政大怒。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军备,随风竟如此不屑一顾。“你叫随风?” “是。我随着风流浪四方,便取了这个名字。” “你果然是羽柴的奸细!” “不!我非上天派来的探子,亦非秀吉或家康的探子。” “哦。还真是大言不惭。你在何处修习佛法?学的是哪一宗派?” “贫僧在比睿山修习时日最长,也学过止观。应是兼学八宗。”说到这儿,随风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的问题?” “大人是否准备以如此不堪一击的军备,和大坂一战?” “是。”氏政冷冷答道。他平常可不像这样,但不知为何,在这个怪人面前,他就是怒不起来,随风之言,直如一丝凉爽清风从他身边吹过。 “如果你是兼学八宗的名僧,那我就可说是精通韬略的武将。我的长处便是不打打不赢的仗。” “太好了,贫僧不用担心会打仗了。” “随风,我并未说不打这一仗。” “那……大人能赢?” “难道你竟看不出?” “看不出。贫僧只看到,您若开战,必败无疑。我在工地上随口说了这些,才被带到这里。” “有趣!你倒说说看,为何一开战就必败无疑?” “恕我直言。您号召领民,征集粮食之事,都已经传到大坂了。” “哦,虽然如此,对我却并无害处。” “但秀吉乃善战之人。” “善战?” “正是。恐怕他攻过来时,会率领庞大的军队,从海陆运来大批粮草,让您望而生畏,战意全无。” “我岂会畏惧?我早已备好能与之对抗的精锐之师。” 随风摇了摇头,笑了,“不。你们的地位不同。这个世上,没有比‘位’不同更可怕的事了。” “随风,你是何意?”氏政脸色有些难看,“羽柴和我有何不同?” “大人,”随风脸上浮起笑纹,“您知道,在这世上,各人等级有所不同。但若只是等级有异,假以时日,则败者可胜,胜者犹可败。” “嗯,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然若为‘位’之差异,则无计可施。绝对是胜者胜,败者败。此为无理人情。位高者自有鸿运相随,位低者则被贫穷及灾祸纠缠,解脱不得。若如此,则虽胜犹败,杀人者人恒杀之。如凡事皆不利,且不利之势渐长。似观历史,远有平家之灭,近有武田、明智、柴田辈之覆。” “随风!” “大人恼了?请多多包涵。随风非您属下,亦绝非狂讹之徒。您整顿军备如是,实属不易,何不以此提出和谈。则北条氏可为海内不可或缺之大名,永享荣华。” 氏直看到父亲大怒,忙道:“父亲大人,此人非比寻常。由孩儿来问他吧,您暂且歇息。” “嗯,也好。” “你叫随风?” “是,贫僧有事放心不下,便会喋喋不休。” “可以看出你对我家很是关切。我有事想问你。” “何事?贫僧定知无不言。” “你在到此处之前,还去过何处?” “去过骏府,云游天下。” “那么,你认识家康公?” “不,并未见到他。不过他的仁义,贫僧倒有耳闻。” “我问你,若北条与大坂开战,家康公会站在哪一边?” “这……”随风迟疑片刻,道,“您要不要屏退左右?虽说他们都是近臣……” “但说无妨。” “好。家康公当是大人岳父。” “那又如何?” “两乡局所生的督姬,应是天正三年出生,年已及笄……她确深受家康公疼爱。” “那么,你认为家康公会站在我们这边了?” “不。他不会站在你们这边,也不想和你们交战。他为此煞费苦心。贫僧在骏府时,能够感受得到。”随风直视着氏直。 氏直慌张地瞧了一眼父亲,又看看随风。这个和尚说话为何如此尖锐?倘惹怒了父亲,他不就有性命之危?氏直迷惑不已,随风却全然不当一回事。 “这么说,你去拜访过德川大人了?” 随风缓缓摇了摇头,道:“就算我去拜访,他也不会说出真心话。” “我再问一问:你知我家和关白的关系吗?” “表面上看,是你们与上州的真田昌幸不和。秀吉赐给真田昌幸的奈胡桃城是从北条氏夺去的,但实际矛盾并不加此——在于你们是否愿意应秀吉之召上京。说起来,只是小小意气罢了。” “意气?北条氏五代统领关东,怎可轻易向秀吉低头?” “这并非向秀吉投降,而是成为天子家臣,为了海内统一,听从皇室的命令。这么一想,就不难释怀了。看来北条氏见识不足啊。” “见识不足?” “不错。你们有伊豆韭山的氏规先生、武藏岩规的氏房先生,却为何不在四月天皇驾临聚乐第时进京?那些关心北条氏、憎恶战争的人有心规劝你们,然而你们不肯进京,埋首于战备,背上了破坏天下太平气象之恶名。背负恶名打仗的人最为愚蠢,只看到了兵力强弱,而忽略了民心所向。” “氏直!”氏政终于忍不住了,对儿子道,“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这厮定是敌人派来乱我军心的奸细!” “哦,大人您是这样认为的?”随风又柔和地笑了笑,“那贫僧闭嘴便是。” “押走!”氏政气得双肩乱颤,喝道,“押下去,把他放了,随他去哪里。” “等等!”氏直看着随风,犹豫不决道,“他真如父亲所说,是敌人派来的奸细?这个家伙不好对付,放了他,日后必无宁日,不如杀了他!”氏直冷冷地,一直注视着随风的表情。 随风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一如既往,满面微笑。若他果真是个奸细,实在是个胆大心细、有着铁石意志的僧侣。氏直不寒而栗。 氏政也道:“说起来,他能在我们父子面前如此说话,绝非常人。为日后想,确应杀了他。” 氏直闻言,性急地叫了起来:“源三郎,杀了他!” “是。”久野源三郎拿着刀,走到院中。随风仍然坐在那里,面带微笑看着这对父子。源三郎走近,嗖地拔出大刀。日头西斛,白刃反射出耀眼的光,照在随风脸上。随风却笑了起来。 “有何好笑?你可有遗言?”氏直觉得全身僵硬,舌头也有些打结。 随风缓缓摇摇头,“没甚好说的。对于丧心病狂之人,讲什么都无用。”源三郎举起刀。 “等等!等一下,源三郎!”氏直急忙喝道,“我来杀他!此处染上血污恐有不吉。把他拖到马场去。我要亲手宰了他!” 随风像是早已料到一般,缓缓站了起来。 “拖走!去马场。”氏直喊道,自己下到院里,“源三郎,你留在父亲身边。” 氏政微微偏着头,却无异议。 氏直走出木门,背后传来父亲对源三郎说话的声音:“左京大夫也变得爽快了呢。” 氏直心道,看来他们真以为我会杀了随风。山中的树叶渐渐变红,氏直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出了大门,朝开满樱花的马场走去。 押解的步卒停了下来。氏直道:“把绳子解开。捆着杀了他,不算什么荣耀。” “哈哈。怎么样,明白‘位’的不同了吧?随风还是不会被你杀掉。贫僧虽是一介游僧,口无遮拦,却能看出对方是否有杀气。” 绳子解开以后,随风揉揉手腕,抬头看着氏直。他眼里完全没有恶意,就像孩子般柔和。 “你已看出我把你带到这里,是为了救你?” 随风点点头:“若你真想杀我,我自是败了。我没有害人之心,就不会激起对方的杀气。若非如此,说明我修行不到。” “……” “北条大人,昔日贫僧曾被人称为喧哗的随风,因为贫僧所到之处,必定引起喧哗和流血。” 氏直如石像般动也不动,连眼睛都好似忘了眨。 “那个时候,就连街上的行人,都故意挑衅我。去寺庙和大名家,僧兵和侍卫都冲我来……贫僧深以为耻,便重新修行,大人可明白?” “……” “如心存斗志,也会激起对方的斗志;如大发脾气,对方也不会冷静,所以必须向对手示好。一旦坦诚相待,对方就不会存有戒心,就能听你说话。这是贫僧花了十五年才悟出的道理,以此无论我如何多嘴,也不会激起入的反感。既然大人特意把贫僧送到这里,贫僧就再告诉大人一事,以表谢意。”随风眯起眼睛,“最近大坂会派使者过来,贫僧甚为了解此人,是个和尚,叫妙音院,跟秀吉交情不浅。” “大坂会派僧人过来?” “正是,大概半月之后。” “这……这事,你怎会知道?” “贫僧认识他。但这应是最后的使者了。此行会决定到底是征伐小田原,还是与你们和议。”说到这里,随风压低了声音,“贫僧特意到此处,并非受德川之命,但也不能说德川和此事无关。有个叫本阿弥光悦的人,颇敬重德川大人,他为了德川大人,也为了你们,可说是用尽心机。所以,不等他们开口,我就来这里啰嗦了。大人听好,害人之心会引发害人之心,杀气会唤起杀气,斗心会激起斗心。这便是随风反复思量的道理,不会有假。那个叫妙音院的僧人来时,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氏直全身麻木,连点头都忘了。良久,他抬起手,把正准备离去的随风召了回来。 随风的确没有害人之心,恐怕他的话都是真言。没有人令他这么做,他也不是任何人的探子。他作为一个修习佛法的僧人,不希望世上生起更大的风波,恐是出于对北条家的好意,才来相劝。明白至此,氏直便有更多的事想向这僧人请教。 现在,北条氏最大的靠山乃是家康,氏直对岳父亦心存敬意。而父亲一直认为家康与他处于同等地位,或是忠诚的盟友。但氏直并不这么认为。德川氏和北条氏的关系,与督姬刚嫁过来时已大不相同。如今秀吉已平定了九州,在聚乐第宴请天皇,和妹婿家康公交情深厚。他们的官位也有了差异。家康是从二品权大纳言,兼任左近卫大将,补左马寮御监;而身为北条家督的氏直,不过是从四品左京大夫,父亲也不过尔尔。 “大人还有何事?”随风回来。氏直迎了上去,吩咐下人“拿杌子来”。 “随风大师,您先坐下。” “不敢当。大人不怪我多嘴,还以礼相待,实感激不尽。” “大师,您刚才说过,您来这里和德川大人并非全无干系。” 随风重重点了点头,“说起来,和关白也并非全无干系。” “和关白有些瓜葛?” “正是。不必说德川大人了。大人和令尊都误认关白为仇敌。实际上,关白对北条氏毫无憎恨之意。” “啊?” “在世上,若心有疑虑,就会把人视为仇敌。人会因此怀疑忠诚的重臣、放逐贤惠的妻子。这种念头一旦危及一国一家,就会导致败亡。这种人会把所有人都想象为敌人,最后四面树敌。现在北条氏就有此象。请大人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一旦产生这种妄念,就会采取攻势,从而导致灭亡。采取守势之人从不会灭亡。” 氏直静静坐着,透过樱树叶的缝隙看着澄澈高远的秋空,四周不可思议地安静。再看随风,他已经呼呼打起了瞌睡。这个和尚不简单!和尚心中无敌,安心地坐在阳光里,睡着了。 有史以来,的确无人因采取守势而灭亡。失败的都是些不能审察时势,自取灭亡之人。武田胜赖倘若不是为了收复失地而去长筱,不会灭亡;今川义元也是因为想进京,身死田乐洼。想到这些,氏直心中生出疑问:北条到底为了什么和关白打仗?如应秀吉之召进京,齐心协力平定天下,就不会有类似上野的奈胡桃城之争了。这么说,北条氏可能产生了妄念,走上了毫无意义的毁灭之路? “随风大师。”氏直小声呼唤道。随风睁开细长的眼睛,听氏直道:“家父担心进京会被秀吉谋害,或被更换领地。您认为这些也是妄念?” 但随风没有回答,他似在听,又似未闻。 “大师认为我也有妄念?” “……” “大师说如果开战,德川不会站在我们一边?” “……” “您也说过‘位’的不同。那么现在只有一条路了:是通过德川大人,要求尽早进京呢;还是等关白的使者到来,告诉他我们已无意征战?” “大人。” “大师在听吗?” “真是失礼。不由得睡着了,贫僧太累了。” “真羡慕大师,这样简直就像置身于极乐净土一般。” “贫僧也该告辞了。从这里去早川口泡泡温泉,明日去箱根拜权现,再去骏府。” 氏直看到他已无意多言,便朝押解随风来这里的步卒使了个眼色,“大师且放心去吧。” “多谢大人!这样贫僧的一个心愿也就了了。下面就看大人父子的器量了。”随风伸了一个懒腰,挺了挺脊背,露出笑容,“随风无敌人,因为他总是以心换心。” “随心随缘吧。”氏直道。 “好。我会把大人这句话原封不动告诉德川大人,便也是为了北条氏!”随风说罢,走了开去,刚才给他解开绳子的两个步卒跟了上去。氏直目不转睛目送着他们。 第七章 吉继碰壁 天正十七年,小田原北条氏直和太政大臣丰臣秀吉的使者,一前一后来到了骏府的德川家康处。氏直派的使者乃是小田原老臣松田尾张守宪秀。宪秀来到家康面前,试探道:“我家主公说,若大人答应斡旋,他愿意考虑进京。” 家康看着庭院中的冰柱,“唉,他若能早两个月这么说,多好。”北条氏已经错失良机。丰臣秀吉在九月初决意要讨伐北条。今夏,他派上杉景胜和佐竹义重讨伐伊达政宗,就孕育此意。对秀吉来说,日本国太过狭窄了,没有足够的土地分封给功臣们。无可奈何之际,他就会心生战意,以得到更多土地。九月初,常陆下妻城主多贺重经、下馆城主水谷胜俊等遣人给秀吉送信:“请大人务必东征。” “这可如何是好?听到大人的意见,鄙人已经禀报了主公。”松田宪秀道。 家康叹道:“九月初,关白大人就已决意东征。” “这,鄙人也听说了……” “他说再也不会宽宥北条,把各位大名的夫人都召到了京都。你大概也知,我的夫人也已被送到聚乐第。” “知。可是,还有交涉的余地吗?” “没错,并非全无希望。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能否做主让北条氏立刻进京。” “关于此事,北条内部见解尚未一致。” “我知。关白似已下定了决心,已派人到尾张、三河、骏府一带采购粮草了。” “唉,一旦开战……” “没人能看透关白。不过,他让我不要再试图从中斡旋。” “大人的意思,是关白决意出兵,无可更改了?” 家康不语。他无法说秀吉想占领关八州,以重新分配各大名的领地。 “总之,我实在无可奈何。不过北条氏还不致坐以待毙。你们这些老臣们好好商议商议吧。” 宪秀回去的第二日,秀吉的使者大谷吉继便从京城赶到了骏府。大谷吉继有着女人般的肌肤,白皙透明得有些吓人。他眼珠似是金色的,骨碌碌直转,对家康道:“大纳言大人,关白大人决意了。” “哦?决意什么?” “当然是讨伐北条。大人也当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家康避开大谷吉继的视线。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吉继淡淡笑了笑。他以为家康不仅早就知此事,内心也赞成,“总之尽快为好。不然伊达和佐竹,都会和北条勾结起来。” “也不无可能。” “关白已经在京中的三条架设大石桥。接下来,”吉继看了看家康,继续道,“关白希望大人今后断绝和北条的往来,火速进京。” “这是当然。” “不知大人准备何日进京?” “这……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十二月初吧。” “斯时会带着长松丸……哦,不,秀忠公子一起进京吗?” “哦?”家康好像吃了一惊,屏住呼吸道,“大人是这么说的?” “不,大人未这样说。” “哦。” “是聚乐第的夫人说:若大人进京,请务必携秀忠公子同往。”对方没有说“人质”,而是以朝日夫人的名义提出此事,确是一个不错的借口。家康缓缓摇了摇头。 “大人是说……不行?” “恐怕不行。” “为何?” “是当同赴京城,但骏府总得有人留守。而且我打算在进京期间,让秀忠参与军政大事。待我回来之后,再让他上京。请你转告夫人:战事迫在眉睫,凡事还须小心为是。” 大谷吉继“嗯”了一声,看着家康。秀吉这位手下似又自以为领会了家康之意。“在下无话可说了,只管把大人的话转达关白……不,向夫人复命。” “大谷大人,舍丸公子身体可好?” “这……”吉继像换了个人似的,轻松地探身道,“公子实在很可爱。大人有空就请到淀城去瞧瞧吧。” 家康想从吉继口中打探在大坂的秀吉、茶茶姬及孩子的事。茶茶姬被召到京城未久便怀孕,秀吉立刻为母子二人修了淀城。曾被秀吉称为淀人或淀妻的茶茶姬,现被人尊为淀夫人。淀夫人在今年五月二十七生得一个男婴,名日鹤松丸,又曰舍丸,意为已舍弃了一次,希望平平安安长大成人。总之,秀吉在五十四岁时,意外做了父亲。 秀吉逢人便道:“我亦做爹了!像是回到了年轻时,我要为日本做一件大事。”他忌惮正室,却得空就跑去淀城哄鹤松,“此子一定要由大坂城的北政所亲自抚养。但是……她没有奶水啊。” 秀吉在五十四岁时当上了父亲——这件不同寻常之事,会使这位英雄给天下带来怎样的变化呢?有人说,他会在人情世故方面大为改观,有人不以为然。不过他的确似乎恢复了年轻的霸气,经常斥责近侍。看他的样子,说不定真要打到大明国及天竺。现在的秀吉似乎返老还童了,其锋芒无人能敌。 对此,家康有自己的想法,他觉秀吉身上可能会发生什么变化。因此,他想听听在秀吉的幕僚中有秀才之称的大谷吉继的看法。 吉继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趣颇浓,他探身向前,压低声音道:“在淀城,就连侍女和乳母都被支得远远的,就只有他们三口……连睡觉都在一起,就像贫贱之家的夫妻一样。大人还真是变年轻了,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年轻的侍卫们都提心吊胆。” “哦。”家康眯起眼睛笑了。可他想问的并不是秀吉一家人如何亲密,而是得子一事对其日常生活造成的影响,“那么,当前舍丸公子一时不会去大坂了?” “关白似想在明岁夏日……” “明岁夏日……就是要公子过完周岁生日了?” 吉继朗声笑了,“主公是个明白人,那时他正在小田原阵中……把公子送到大坂的北政所处,然后把淀夫人接到阵中……这样,双方都不会有怨言……关白不愧一代英豪啊。” 家康的笑容骤然僵硬了起来。此战将决定小田原的兴亡,但对于秀吉,只是借此把鹤松丸从好胜的生母那里,送到同样好胜的北政所处,以避免内庭纠纷。恐此想法是他决定开战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把舍丸公子送到大坂后,关白就要出兵了吗?” “不,之前就要出兵。” “那是为何?” “以关白之明,他不想当着北政所和淀夫人下达这样的命令。故,他先出征,然后在阵中下达命令。这样一来,北政所不能违背,还可避免口角之争。” “哈哈哈,好!” “关白大人会在阵中派人告诉淀夫人,没有她在身边,很是寂寞,既然公子已去了大坂城,就请夫人立刻到阵中去。” “哦。” “然后,关白大人再对北政所说,出征时公子就托付于她。若战事持久,需把淀夫人召到身边照顾。这样,双方都可信服。”吉继炯炯有神地盯着家康,道,“关白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能考虑到,所以,大人若随便拒绝,日后可能后悔。” “那么,关白打算春日出兵了?”家康轻轻点了点头,强忍着没笑出来。 吉继真是出人意料地饶舌。不过细想,他似也有企图。他认为秀吉如此在意家康,家康也应不会违背秀吉之意,自会服从才是。 “可能要待三条河岸的石桥完工以后。要是照之前征伐九州的先例,应于三月初一在宫中颁赐节刀,然后跨过新桥出征……想来应如此。” 家康只得点点头,“三月初一……在这之前,大概也会于宫中壮行吧。” “那时樱花当开了,也可在途中顺便赏花。” “大谷先生,北条父子一战定生死啊。” “是啊,他们也太不自量力了。” “虽说当初征九州也是赏花,可是这次还要将舍丸公子送到北政所夫人处……” “大纳言大人,这大概便是天运吧。炙手可热的关白太政大臣,原以为已再无子嗣,却喜得公子。像这样的人,连鬼神都不敢与之为敌。哈哈。” 家康十分庆幸没有让松田宪秀抱着希望回去。事到如今,已有些迟了。秀吉连开战的时间、战法、借此应付家中琐事等都考虑好了。大谷吉继说秀吉要把淀夫人召到阵中,由此看来,他比当年远征九州更为从容——秀吉若不打到奥羽,岂肯罢休。 下一个对手足谁呢?家康觉得,自己快要成为秀吉征伐的目标了。但他无意与秀吉一战。他把统一天下作为至高无上的使命,并为此协助秀吉,没有丝毫迷惑。至于秀吉怎么看家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鹤松丸的诞生,对秀吉实产生了太大的冲击。 现在的天下,还有谁比秀吉更相信自己的好运?一个尾张中村的农夫之子,成了一统天下的关白太政大臣,史上绝无仅有。他处于人生之巅峰,正在感叹人力亦有不及之时,上天却连子嗣都赐给了他!这会不会令他产生某种错觉:我丰臣秀吉究竟能幸运到什么程度? 秀吉在这种时候重新审视家康,万一发现哪怕一丝破绽,他又会怎样?秀吉既无法打败家康,又无法使之屈服,不得已,只好加以任用——德川家康乃他的头一个眼中钉、肉中刺,若寻得家康的一丝破绽,定会趁机把他铲除。此时,家康须支持秀吉,不能露出丝毫破绽,更为战战兢兢。 “哎呀,说了这么多,还没有用饭呢。来人,掌灯,上菜。”家康吩咐完毕,又和大谷吉继聊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手,把站在远处的下人们复叫了过来,“难得这次大谷先生来,除了负责接待的本多正信外,叫重臣们也来一起喝酒。” 下人退下去后,家康眯起眼睛对吉继道:“大谷先生,儿女还真是不可思议啊。人到老年,尤其觉得儿女可人疼。不知你今日有没有见过他们。除了秀忠,我还有三个儿子,督姬之下还有三个女儿。” 吉继立刻道:“关白对儿女的喜爱虽然比不上大人,可是他认真思量过了,要把嫁到北条氏的令爱救出来。” “哦?关白连家康的家事都考虑到了?”家康吃惊地睁大眼。 吉继开心地继续道:“关白大人还想送大人比这更好的礼物呢。” “礼物?” “大人不知吗?在下多嘴了。” “你别吊我胃口,到底是什么礼物?” “哈哈哈。”吉继开玩笑般地眯起了眼睛,道,“大纳言大人,关白有没有跟大人说起……日后要把关八州交与您?” 家康若无其事地看着吉继,心里却大惊。不过他不清楚吉继的想法。 “虽然大人已领有甲、信,但是关白准备把相模、武藏、上野、下野、上总、下总这些难以计数的大片土地封给大人。这还只是鄙人的猜测。鄙人觉得大人此次上京,关白可能会和大人说起此事,不知不觉便说漏了嘴。大人姑且听之吧。” 家康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西乡局临死前预见之事,现在终于迫近了。吉继定是受秀吉之命,来探探自己的口风。家康感觉到对方在揣摩他,便道:“啊,这可真让人吃惊!” “大人吃惊?” “难以置信啊。我除了甲、信之外还领有三河、远江、骏河,若再加上关八州,岂不就有了半个日本?” 吉继轻轻撇了撇嘴,他没想到家康会如此巧妙地回答。在三河、远江和骏河等旧领上,加上关八州,这将是何等美事!当然,关八州乃是夺来的土地……但是吉继刚才说自己说漏了嘴,也不能当面说家康误会了。 “大谷大人,您回京以后请转告关白大人,说家康甚是感激他丰厚的赏赐。但,考虑到德川氏以节俭为要旨,当下的领地已经足够养活大家,再无奢求。” 家康果然棋高一筹。大谷吉继眼中出现了狼狈之色,他不安地眨了眨眼睛。 秀吉定想把转封关东之事告诉家康,好让他立刻答应进京,才命令吉继这样说。然而家康却抓住对方话中的漏洞,巧妙回绝。而且,就像是不让这个话题继续一般,送烛台的、摆饭的下人,以及重臣们都陆续进来了。 吉继一脸困惑时,本多正信已道:“传言说关白大人为了庆贺公子诞生,准备征伐大明国,此事当真?” 自认是骏府第一谋臣的本多正信贸然提出这个问题,吉继紧锁双眉,道:“这个嘛,鄙人只知征伐小田原之事……” “小田原倒还好,大明国可就太远了。” “倘若传言属实,德川氏准备怎么办?” “只要关白有令,我们定当效犬马之劳。不过大明国可是有火枪啊。” “这个我不知,目前还不会出兵大明国。” “是啊,来,我们干一杯!” 但是把吉继从冈崎接来的本多作左卫门,像只饱经风霜的铁狮一般坐在那儿,不时哼哼两声,讽刺地撇撇嘴。家康忌惮秀吉,对吉继甚是担待,老臣们却感觉像被忽视了。 “来,来,大家都干一杯。也让我们多喝一些。要不是有你,我们可喝不到这样的好酒。” “我已经够了。”吉继推道。 “你可真不给面子,武士就要互相照顾,再来一杯。” 吉继正琢磨作左为何这么说话,有人故意端起酒杯问道:“听说京都的女子把脚趾都涂红了。” “这……在下对女人的事一向不知。” “怎么会呢?大谷大人可是个俊美男子,但是好像没有见到男人刻意涂红脚趾的吧。” 家康面无表情,对家臣们的言语举止无动于衷,只是缩起肥胖的身躯,迅速地用着饭。吉继渐渐感觉到气氛异常,有些焦躁不安:他们是有意如此,还是三河武士之风原本就这样?他不由重重把酒杯扣下,发出很响的声音,“酒已足。” 本多正信现已是从五品佐渡守。他曾参与当年三河一向宗暴动,后流浪于近畿、北陆等地,但在本能寺之变后被召回,从那以后,一直在家康身边服侍。 “本多正信乃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在吉继出发时,秀吉曾经这样提醒他,“好好观察他,便能知道家康心思。” 然而正信却如个软硬不吃的农夫。 “德川氏虽然豪勇之人颇多,但若论头脑灵活,还数本多正信。如此让人不敢轻视之人,当今世上少有。”因为秀吉对他有如此评价,吉继觉得不好应付。但是他问大明国有无火枪,则分明是装傻。 吉继执意把酒杯扣倒,坐在左手边的本多作左卫门冷笑了两声。 “老人家,您方才说什么?”吉继道。 “没什么,我看你把酒杯扣下了,就想应该赶快用完饭,回去歇息。” “老人家,鄙人不太适应此处气氛,是不是我说了什么让诸位不满的话?” “我们不满的不是大谷大人,是关白。” 这话说得太突然,吉继一时竟无言以对:德川重臣竟如此满不在乎地谩言关白!良久,吉继方道:“哦?关白哪里让诸位不满了?” “哼!”老人喝完杯中之酒,以比吉继还响的声音把酒杯扣倒,“这个呀……要说,全都不满!” “您是说对关白非常不满?” “是。大谷大人你也能看出来,我家主公对我们也甚不满意,这也不足为奇……” 吉继已经无法再同这个老者交谈下去,否则恐又会被他愚弄。他们看似亲密,内心却都藏着一丛兵刀。秀吉和家康亦是如此,而且他们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在拿对方无可奈何时,就假装一团和气。大谷吉继已在思量,该怎样把今日情形向秀吉禀报。就算家康会听从秀吉之令,他的家臣却不从。若能消除这种不满,秀吉便能放心征伐小田原了…… 第八章 战外之战 德川家康送走大谷吉继,立即着手准备进京。 丰臣秀吉已下定决心。北条氏向世人夸示,并故意让秀吉看到自己的战备,因此,对于北条氏的一切,家康和秀吉都已了然于胸。 北条氏规乃伊豆韭山城的总大将,狮子滨城的总大将为大石直久,安良里城则由梶(wěi)原景宗和三浦茂信驻守,负责田子城的为山本常任,下田城则是由清水康英、江户摄津守朝忠和清水同心的高桥丹波守驻守。在箱根和三岛之间新建的山中城,由老臣松田尾张守宪秀之甥康长任城主;玉绳城城主北条氏胜,旗下有间宫康俊、朝仓景澄、宇津木兵库助等人,防备敌人从此处展开正面进攻。氏政之弟佐野氏忠驻于是柄城,江户城代远山景政则于新庄城防止敌人从西北来袭。在西边的宫城野、底仓等地,防守亦甚严密,后方的八王子城、武藏的忍城和岩规城正在日以继夜地修筑工事。因此,此战一旦开打,必定造成比征伐九州还大的伤亡。 北条方士气高涨。就连年轻的农夫和商家都拿着竹枪。在他们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一战得胜,我等皆为武士了!” 但是,家康仍然忧心忡忡。他太明白秀吉的战法了。秀吉定会率领大军,和北条氏长期对峙。问题是,家康担心秀吉会任命他为进攻小田原的先锋,把责任转嫁给他。“德川的军队在干什么?连一个小田原都打不下来!”在战时,若对德川氏产生这样的评价,天下大名势必对家康的力量产生怀疑。若秀吉硬要给家康更换领地,这种说法会成为致命的借口,立刻会打破他们二人之间的势力均衡。“又没建立什么了不起的功勋,把关八州封给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家康大致了解了北条军的布阵后,就着猎装去了滨松,在那里和重臣们一起商议。同秀吉一样,家康也已下定了决心。虽然他可以直接下令,但势必难以消除家臣的不满。这次议事不过是形式,实际上都是家康的意思。召集起来的家臣有井伊直政、酒井忠世、神原康政、本多正信、本多作左卫门、大久保忠邻、内藤正成、青山藤七郎,以及从甲州赶来的鸟居元忠。 “关白催促我务必要在十二月上旬进京。听说上次进攻中国和九州,各位大名都把夫人送去为质,我也得把秀忠送去京都。大家说说各自的见解。”家康面无表情,低声说着这些。 “我听说主公亲口拒绝把秀忠公子送去为质。”最先开口的乃神原康政,“连使者也没说一定要把秀忠公子送去,还有此必要吗?” 已过辰时。窗户纸上映出已经落叶的古梅树影子,如画。家康苦涩地摇了摇头,“康政,那样不行。” “但是,关白的态度并不强硬。” “我说错开我和秀忠进京的时间,并非不送秀忠进京。这么说,是为了让人明白我们也有自己的安排和考虑。” “但是……” “好了,听好,已经决意要打了,也决定了做他们的盟友,就不必再故意让人不满,倒不如高高兴兴前去,这样我们方有更多余裕。”家康看了一眼如石头般沉默地盯着席子的作左卫门,“作左,我虽要进京,但很快就回来。现在就得准备秀忠进京。派井伊直政、酒井忠世、内藤正成、青山藤七郎四人同去。这样合适吗?” 作左卫门闻若未闻,纹丝不动。家康苦笑一下,把视线转向了大久保忠邻,“只要我们把秀忠送过去,关白就不会起疑心。这样,既能保全德川氏的面子,事情了结后也不会留下隔阂。大家抓紧准备吧。” “是。”内藤正成和酒井忠世齐声回答,直政和藤七郎却不应声。 “听好,这次的战争,最关键处就是不要让关白起疑心。这是持久战争,在这期间要熟悉地形。还要注意,不要让关白令我们为主力。” 作左卫门突然冷笑了两声。他的嘲笑已经成了习惯,且不分场合。 “作左,你有何异议?” “就算我有异议,主公也听不进去。” “你说什么?” “这根本就不算是商议。只是主公一人在下命令。说是商议,简直是骗人。” “我说过,你要是有意见,就尽管提。” “在下有很大的意见。我一直在默默听主公说话。无论秀吉那猴子提出怎样的无理要求,主公都会接受。主公就去侍奉秀吉好了!您会说那是忠义。在下说得不对吗?” “这就是你的见解?” “不敢。只是在为主公的话作补充。各位,都听好。我们主公不知什么时候被秀吉吓破了胆,已经没了骨气。因此,无论什么事都是秀吉第一,只会对秀吉点头哈腰。我就说这么多。” 家康不禁长叹了一声。看样子,本多作左卫门真是老了。他曾经被称为鬼作左,在德川氏极有威信,现在却只是一个顽固不化、事事作对的怪人。这样的老臣,不只作左一个。今日没让其前来的酒井左卫门督忠次,也是一样。他娶了家康的姑母为妻,比作左还傲慢。作左还只是毫不留情地讽刺几句,忠次却敢斥责德川氏任何一人。家康只好命他隐居。比较起来,作左还是一个有见识、有想法、能有所建树的人。家康因此才让他同席,但他似已不合时宜了。 “哈哈哈,你还是敢于直陈。其实你倒也没有说错,只是我并未丢了骨气,我是为百姓着想,才下这样的命令。今日之事,就这样定了!众位还有什么事,尽可以讲。” 作左又冷笑了,但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心道:我明白主公的想法,不用说什么了。他虽还想讽刺一番,但考虑到家康态度强硬实无必要开口。这次议事,正如作左所言,完全是按照家康的想法进行的。虽然有人提出异议,家康总是将其压倒,固执己见。他决定于十二月初七出发,十日抵达京都,在那里和秀吉商议,并通过茶屋四郎次郎向宫里进献黄金十锭,后即刻返回骏府准备战事。这样,秀吉就定会认为秀忠在年内没有进京的必要了,由此可以保全德川氏的颜面。虽然如此,为免秀吉生疑,家康还是安排秀忠在正月初三进京。他强调,征伐北条这样的亲戚,应采取必要的手段。 作左卫门仍是保持沉默,其他人也无异议。顺利地作出决定后,众人便退下。议事至此,连茶和热水都没有,更别提酒。还未用饭的人都随便吃了些东西,然后各自回去。但作左卫门没有动。不知何时,他已经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老爷子,完事了。起来回去吧。”家康道。 作左卫门呆呆地环视一眼四周。“主公您刚才说什么?在下最近耳朵有些背,没听清楚。”他状似谄媚、实则嘲讽地说完,坐直了身子。 “我说已经完事了,你可以退下了。”家康察觉到作左卫门又想说些什么,所以才留下来,但他还是催促道。 “主公已经说完了?我忘了我想说什么。” “忘了就算了吧。你回去歇息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刚才做了个梦。” “哦?你做的梦,定是又要顶撞我。” “不。我在梦中见到了石川数正。” “数正?” “那家伙好像劝我退隐,说以我的器量,不适合留在冈崎城,说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不如退隐,给年轻人让路。” 家康心下一惊:这个老家伙还没有老,他明白我的意思。“哦,为何数正会说那样的话呢?你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约定?” “哼,我会和那厮有个屁约定!他便是让主公畏惧秀吉的根源哪。” “你为何会梦到他呢,说明你在意他。” “主公!” “有话就说吧,这里只有我们二人。” “请主公允许我归隐吧。连数正都敢跑到我的梦里,对我指手画脚,看来是我归隐的时候了。” “嗯……”家康突然对作左心生恻隐,“你是否还在想大政所在冈崎停留时,你把柴火堆在她住所周围,从而激怒秀吉那事?” 作左把头撇向一边,但这次他没有冷笑。 “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人在,我才告诉你:我从心底里感激你啊。秀吉从那以后就明白了三河武士的团结和坚韧,才打消了收买德川家臣的主意。” 作左扭着脸嘲笑道:“这就是主公要说的话?” “这么说,你不是因为此事才请求归隐的?” “主公,我鬼作左也是一条汉子!” “哦,你突然间返老还童了。” “我会考虑秀吉的感受,为了堆柴这件事而归隐?我会这样没骨气?” “哦。” “应该堆柴时,便去堆柴;应该归隐时,便顺着心意归隐。我不会因为食了俸禄,为了忠义,服从主公无理的命令,失了骨气。主公别小看作左。”他探身执拗地盯着家康,目光逼人。 家康想转开脸去。作左当面这样说话,真是粗鲁!如此之人,德川氏确已找不出第二个。“作左,你说我小看了你?” “不错。”作左难受地喘了一口气,“今日真想和主公斗上一斗。” “别胡说了。我还没老到认不清你的本性呢。” “主公,请您记住,作左对堆柴火胁迫大政所那事,既不后悔,也不害怕!” “那事让你如此耿耿于怀?” “从出生到现在,作左做事概不后悔。可是主公却不知我为何梦见数正,实太遗憾!” “这便是你动怒的原因?” “主公!数正自命为家中第一忠臣,自信地去了大坂。这些您都知道?” 家康吃了一惊,屏住了呼吸。难道作左发现了数正和我的默契?但就算他知了,也不当说出来。 作左继续道:“数正自以为德川氏除了他,没有能与秀吉抗衡的辩士,他便舍身深入敌阵。哼!只是说得好听罢了。那个软骨头,认为只有自己走的路是真正的武士道。”家康无言。 “无论数正如何以三寸不烂之舌把秀吉哄得团团转,若德川氏对秀吉有了畏惧之心,又能怎样?最重要的,是无论在敌人面前、敌人中间,还是在故人后方,都不畏惧!畏惧,则会立取灭亡。秀吉很精明,故数正从不让人知道他的苦衷。我告诉他,他若向别人诉苦,我就一辈子看不起他!他已明白我的意思了。现在,数正出现在我的梦里,劝我功成身退,主公却还不能理解,枉我跟您一辈子!太让作左伤心了!” 家康匆忙把目光转往别处。他终于明白作左的想法了:作左是在担心他对秀吉的态度影响到众人,使得他们畏惧。 “主公还记得您对我说过些什么吗?您说,您和秀吉握手言和,并不表示您向他屈服,而是要看他能否治理天下,这是顺应天意的仁心……既然如此,您对秀吉生了畏惧之心,又怎么能行?” “如果我畏惧,是否就表明失职?”家康仍然看着别处。 “我没这样说!”作左卫门激动得双肩颤抖,高声喊道,“仅凭主公一人之力顺应天意就可以?就算您尽心竭力,若您背后的家臣畏惧了,您也不能幸免!主公原本打算帮助秀吉,却反而会被一口吞掉!” 家康突然低声笑了起来:“老爷子,我明白你担忧之事了。” “主公还不明白,一知半解会栽跟头。您不要认为老夫啰嗦。就像今日议事,您多自大自满啊,摆出一副只有您是顺应天命的样子,压制大家。因为您承认秀吉的至高无上,才不愿听到异议。主公这种态度,会让大家都畏惧秀吉,便将大糟……久而久之,家臣都会认为,秀吉远在主公之上。家里人并非都和您一样有悟性。您应用他们能理解的话让其明白,为何现在不能与秀吉斗气,不得已与他为友,但是终有一日必须打败他!要击败他,就必须时刻保持戒心,且不露丝毫破绽!最难得的,便在于让大家放心……大将就当有大将气概!” “老爷子,我明白……是我说得太多了,行了吧?” “不行!”作左又一次高声反驳道,“不过,我再说亦无益。请主公考虑我归隐之事吧,我先退下了。” “老家伙真让我吃惊。” “老家伙不想这样。只有让秀吉吃惊,才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好,我还要早点回去,与数正梦中相会去。”说罢,作左卫门板着脸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走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家康立即站起身。把作左从冈崎叫到骏府来,果然没错。正如他所说,如果家臣畏惧秀吉,自己对秀吉的良苦用心还有什么指望?家康遂开始考虑当让谁来做冈崎的城代。 在走廊,本多作左卫门碰到了大久保彦左卫门。 “老先生,你刚才的声音还真是大哪。” “平助,你也听到了?” “那么大的声音,就算耳朵不灵光,也听得到。”彦左卫门压低了声音道,“但是,我不想让别人听到,就一直在外把风。再怎么说,主公他也是权大纳言。主公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可不能让年轻人看到。” “平助,我想在你家住一晚。” “当然好。” “你去换了当值的,再带我过去。准备点临睡前喝的酒就是了。”彦左卫门让作左在廊下等着,自己奔了出去,很快便笑呵呵回来了。 “酒已备好,可没有下酒菜。” “没关系,我有事相托。” “哦?请讲。” “最近骏府的风气,是不是有些散漫了?” “只要有我大久保在,就不会。” “还真能说大话。” “比起您,还是差远了。” “平助,你有没有遇见过不要俸禄、不重名誉、不惜性命的人?” “您问得好有意思。有啊,不过只有一个。” “那个人就是我作左吧。” “不。” “还有谁?” “大久保彦左卫门!” “哈哈哈,你果然有几把刷子,爱管闲事,多嘴多舌。” “我可是跟您学的啊。” “我话可不多,不过一说出来,总是惹人生气。” “这正是您的长处呀。但是我听说您想要归隐,那可不行。” “你连这个都听到了?” 二人并肩走出了大门,在前庭向右转,往大久保家走去。在大久保兄弟当中,作左唯独喜欢平助。他与作左很像,都是硬汉子,其直爽不在作左之下,却是个颇有人情味的耿直人。再者,他的文治武功也和作左不相上下。 作左带着少有的明朗表情,走进了平助家门。 大久保府邸乃是平助兄长忠世和其子忠邻的住处。左角有个面朝富士山的小门,彦左卫门的房间就在里边。入口还残留着两三枝在霜雪中败落的菊花。本多作左卫门来到狭窄的玄关,并未同出来迎接的侍从和侍女们说一句话,便默默跟在彦作卫门身后来到厅里。八叠大的厅旁是一个四叠大的房间,东边有一个望台。 “呵,平助,你奢侈得很。墙上挂着卷轴,刀架也比我的气派。你的马也一定养得很肥壮。” “哈哈哈,”彦左卫门不好意思地笑了,将作左让到上首,“要是您喜欢,就在我这里隐居好了。但那样,主公就有些麻烦。” “主公要我来骏府?” “想必很麻烦。” “平助,你以为我为何要归隐?” “肯定是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是不是乱说话,被主公责骂了?” “主公以为我是畏惧秀吉才要隐居,太让我失望了!” “您特意要来我这里住一夜,今晚是否要教训我?”彦左卫门来了个先发制人,随后命侍从们备酒。“我们有一年未这样单独谈话了吧。那个时候,您在主公面前怎么想就怎么说,被人说成直言不讳的多嘴之人。” “是啊,今日要说的正是这些。” “您是说,要彦左卫门做您的传人了?” “平助先生。” “好稀罕。您什么时候开始呼我先生了?” “我想说说这次征伐小田原的事。” “好像已决定了。” “你认为为何要打这一仗?” “这……我觉得是北条氏政、氏直父子仗着北条氏百年的荣光,过于自满,所以要打败他们,加以惩罚……” “不。这只是别人的看法。我是问你,若以德川家臣的眼光来看,这场战争是因为什么?” “这……” “如果不能认清,便不能为德川氏效劳。从德川氏的角度来看关白的行动,这不是一场征伐北条之战,而是为了给德川氏更换领地而进行的战事。” “啊?哦。” “你听好。秀吉老猴儿根本就没把北条氏放在眼里。他为何要让主公移至骏府?他也是为了这个,才要来富土山游玩的。” “到富士山游玩?” “是啊。他想把富士山占为己有。那时他方能安心。秀吉就是这样的人。平助,你看我们准备好对付他了吗?”作左使劲撇着嘴,看着彦左卫门。 “恐怕还早。”彦左卫门盯着他道,“秀吉开战,对他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 “是,连平助你也看出来了。”作左笑道。 “他把主公赶到箱根足柄山方向,就可使主公牵制奥州的伊达和上杉。这样,他就能在东面筑起安全的堤坝,高枕无忧。” “平助,既然如此,我无需多言。不过你听好,你的看法虽然没错,但还不够。再想想,你刚才说到牵制伊达和上杉……” “不错。” “反过来想,伊达和上杉也能不断牵制主公,让主公自顾不暇。” “哦。”彦左卫门低应了一声,年轻的他似乎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是啊,是啊!” “你明白了吧?不仅如此,若主公露出一丝破绽,秀吉就可能给伊达、上杉撑腰,让他们来灭了主公。” “……” “要开战,总能找到理由。这次的小田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小田原真正目的,是要趁上京之时,让秀吉交出相当于大政所这样的人质。这样一来,上京这事就牵扯到了面子。若对方是一个强大的对手,秀吉当然可以顺利地交出人质,问题是小田原算个屁呀。这么重要的事情,小田原的重臣们都没有看出来。” “的确如此。” “老猴儿在征伐小田原之后,就会强迫主公更换领地。主公却打算应承下来。” “哦?” “但是家臣们十分不满,尤其是我……当然,这只是表面。我担心的是,扫除了北条残众、移封关东之后,究竟能否平息家中的不满,能否不受秀吉、伊达和上杉之辱而了结此事?若德川示弱,老猴儿就会趁虚而人。届时我们必定四面楚歌。现在,你当明白我为何担忧了?” 彦左卫门重重点了点头。到底老成谋国啊!除了佩服作左的坦诚,他也感汗颜——他竟从未想及此,叹道:“这实乃大事一件啊!” 若要移封关东,恐怕家中绝大多数人都会反对。家康不是不知,众人就算多有不满,也还是会服从。作左卫门担心的是,那个时候德川氏会遇到巨大危机。当年九州的佐佐成政已经有了这样的教训。佐佐成政移封到肥后之后,认为是一大成功,开心不已。然而,当地的洋教徒不听从他的命令,在领内发动了暴乱。秀吉顺势降罪于他,最终令其自杀。 现在北条氏连百姓都发了武器,进行严格的训练。大战当前,家臣又无法用心协调,想必小田原会步肥后后尘,仅是暴乱就令其应接不暇了。 “唉,这可是马虎不得的大阴谋哪。”彦左卫门又一次感叹道。 作左冷笑了两声:“倒也谈不上是阴谋,这是常识!表现出弱势者,一定有真正的弱点。弱者必败……世事无一例外。” “也就是说,若被更换了领地,也切不要示弱。” “是。”作左卫门重重点了点头,一动不动盯着彦左卫门的大鼻子,道,“若主公被移封关东,表面上还算大名,是八地或者十地之主。可是,平助,你若以为凭功臣、老臣的显赫身份就可拥有领地或城池,那就大错特错了!一旦各处起了骚乱,不仅收不上年赋,还会劳民伤财去平定叛乱。领有大片领地还有何用啊?” “是。” “这样,老猴儿便定会趁机动手。所以,移封关东后要站稳脚跟,就必须不计财富、不计名誉、不计性命,稍有动静,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否则……平助,你能做到吗?” “当然!”平助低吟了一声,“那么您呢?” 怍左卫门以锐利的目光看着他,道:“我当然行!” “我也不能输给您!”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彦左卫门岂可甘居人后!”彦左卫门掰着手指,道,“不就是财富、名誉、性命吗?” “是,若想要财富,移封之后必定会因为主公减少俸禄而心生不满。一有不满,就不能抵制秀吉的诱惑,从而吝惜性命。” “老先生!”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您归隐,就是因为悟到了这一点?” 作左哈哈大笑。“平助,你说话还是多有尖酸。” 彦左卫门不服输道:“我还远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不尖酸怎么行?” “哼哼。” “您这种笑声让人听了很是不快。您到底为何归隐,跟我说来。” “不,我不能说,你自己去悟吧。” “哼。难道世上有不说就能知之事?” “是啊。人应该有这个本事。平助,我的心已攻向小田原了。” “哦?您说话越来越奇妙了。” “虽然我要回到冈崎,以求归隐。但我下次会和关白老猴儿一起回此城来!” “和关白?” “是。主公此次进京,关白会对他说些什么,我已经猜透。主公会如何回复老猴儿,我也知个大半。老猴儿会把德川氏的城池,冈崎、滨松以及骏府等占为已有。德川氏最顽固的隐者要像水蛭一样吸附住老猴儿!哈哈哈,怎样,平助,有趣吧?” 彦左卫门哑然看着老人如同青蛙一般的脸,大为叹服。先前大政所到冈崎来时,就是作左在她别馆周围堆上柴火,威胁说若秀吉敢对家康无理,就放火烧死大政所。听说母亲受到惊吓,秀吉大发雷霆。所以在作左提出要归隐时,家康和平助都认为,作左是在顾忌秀吉……事实并非如此。而且,秀吉来这里,作左果真像水蛭一样吸住他不放,那可真会令他头痛至极。 “好,老先生真是有趣。” “哼哼。” “您又冷笑。到此为止吧。酒已备好,我们就在这里用饭。” “多谢。我今日话多了些。” 彦左卫门拍手,让侍女们把酒送来,又马上屏退旁人。二人对饮,他心里生起奇怪的感觉,无他,只因这里有一个丝毫不惧秀吉的老头子。光是这样想着,彦左就变得很是愉快。 说完话,二人都沉默了下来,只是一口一口地抿着酒,偶尔对视一眼,但既不笑,也不点头。在别人看来,真是一言嫌多,但实际上,二人心心相通,乐在其中。 “平助,你明白了?” “明白了。” 大约一刻半,二人就只有这两句话。他们一直在反省和整理方才所言。彦左卫门反复回想作左说的“心已攻向小田原”。家康去大坂时,其心也应进击小田原了。 小田原之战,作左称秀吉乃是“游览富士山”,而对德川氏来说,则是关乎兴亡的转折。 这不是一场和敌人诉诸武力的正面冲突,而是持久之战,要借鉴迄今为止的一切经验。彦左卫门不禁想到举兵反叛信长的明智光秀。那时的光秀就如现在的家康,秀吉如那时的信长公,在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德川氏。光秀在听说要把他所领丹波和近江的坂本等旧领收回,移封他到敌人所在的山阴之地,便起兵反叛了。“旧领被收回,若不能取得新领,我们众人便无家可归了。”这种不安让他萌生了与身份不符的夺取天下的企图。世间有传言,说导致光秀生异心的正是秀吉。所以秀吉会把家康看成与光秀一样路数的人,想要再试一次。他这样想也不是为怪。但本多作左卫门看透了秀吉,已想好了对策。 有趣的老头子……不,目光锐利的老头子,彦左卫门正这样想着,作左放下了酒杯,道:“老头子困了。睡了。” 平助应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我明日就去向主公进言,您只管放心歇息。”他拍拍手,吩咐侍女道:“把家里最好的被褥拿来。” 第二日天还未亮,本多作左卫门就动身回了冈崎。 彦左卫门送走作左,来到本城,等本多正信出来,二人一起面见家康。本多正信既已任佐渡守,在城中则被称为佐渡守大人,家康也不再叫他弥八郎,亦改称其为“佐渡”。 途中,彦左卫门道:“佐渡守大人,主公的决定,你知道了?” “什么决定?”佐渡装傻道。 “当然是征伐小田原。” “此事主公早已决断,我们多说也无益。” “主公曾说过,若做小田原的盟友也不错。”本多佐渡吃惊地看着彦左卫门,没有回答。 “主公,冈崎的作左老先生昨天在我那里住了一夜,今日回去了。”彦左卫门见到家康,便道。 “哦?他连夜路都不能走了?” “老先生已经年老昏聩,还是让他归隐为好。” 家康只是瞥了他一眼,对正信道:“听说关白小题大作,把征伐北条的命令送达天下大名,是否属实?” “这……”佐渡道,“向大名们下令是关白的脾性,不用过于担心。只是命令的内容,在下正在打探。” “主公!”彦左卫门不客气地打断了二人对话,“这个时候,若那些不明您用心的人一个个都要求归隐,该如何是好?” “平助,你凭何这么说?” “在下只是觉得,无论是三方原之战、小牧长久手之战,还是这必然获胜的进攻小田原之战,都是德川氏的大事,才这样说。” “必然获胜?” “是。这次战事,那些老臣的经验通通派不上用场。不如索性狠下心来,整顿了这些老臣!” “哦,连平助也来捣乱。” “连主公您都要进京听从秀吉的调遣,当前最重要的,便是集中家里那些点头哈腰、对您言听计从的人了。” 家康瞪了平助一眼,继续和佐渡守谈些进京的准备事宜。家康计划于十二月初七进京,与秀吉“秀忠不必进京”的命令擦肩而过——双方为了小田原,展开了微妙的战外之战。 第九章 朝日身故 朝日夫人自从搬到聚乐第内庭和母亲大政所一起居住,便无法顺利进食。先前她也经常食欲不振,其实当是从佐治日向守自杀始,她便烦忧过甚,心绪大乱。她嫁到骏府后,虽偶有饿感,可食量甚小。进京以后,人已明显消瘦,苟延残喘,只等秀忠进京。 “母亲,您觉得我叫长松丸来京合适吗?”朝日问母亲。 大政所一如既往,说着顺耳之言:“不用担心,关白很快就会叫他来了。” “兄长叫他来?” “是啊。就算你说不想见他,还是会叫他来的。关白马上就要进攻小田原了,既然你想见他,就叫他来做人质……” 听到这里,朝日夫人急急放下筷子,摁住了喉部,饭粒哽在喉咙,难以下咽。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好离开饭桌。从那以后,她常常吃不下东西。 大政所的侍医曾问朝日,有没有觉得咽喉里有肿块。她想了想,道:“没有,可能是心痛引起。什么都不想,静静心就好了。” 但朝日没想到自己已病人膏肓。她在这个世上最想见的人,就是秀忠。但她知,秀忠不是自愿前来,而是作为“关白的人质”被叫来时,顿觉无比愤怒。 从骏府归来的大谷吉继禀道:“德川大人说,在他进京期间,由秀忠公子留守,他回去后再让秀忠公子进京。” 听到这些,朝日夫人亲自去见秀吉,以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强硬口吻道:“我的养子秀忠若是因思念母亲前来便罢,若他作为人质被送来,我不愿见此。他若是人质,就不要来见我。” 秀吉爽快地点头,道:“妹妹,我知。有了孩子,我也便明白做母亲的苦心。不必担心,我不会把他当人质看。”于是,他知会骏府,说秀忠不必进京云云。 “关白传话,让我告诉你,长松丸不必以人质身份进京。”大政所告诉朝日。此时,窗外正静静下着雪。从前日开始,剧痛从咽喉转移到了腹部,一旦发作,朝日顿觉天旋地转。她只好在房里立起屏风,躺下歇息。 “朝日,你嘴上虽逞强,心里还是想见他。” 朝日夫人看了母亲一眼,并不直接回答:“母亲大人,太医怎么说?” “说什么?” “我想活到梅树开花的时候。” “你说什么呢,尽是些泄气话。”大政所的狼狈神情,让朝日越发感到死期将至。 大政所忍无可忍,呜咽着出去了。朝日屏退了侍女,默默地盯着屋顶。此日已是天正十七年十二月十一。若朝日再无法进食,不用说梅树开花时,恐怕连正月也挨不到。夫人曾经绝食,想追随前夫而去,但她现在却对死期将近颇为恐惧。“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了结。”种种不安让她毛骨悚然。一想到可能为人质的秀忠,她便心痛如割。她打算去求兄长,却又心神不宁——我深爱秀忠,可是,究竟要送秀忠什么礼物呢?作为妻子,她一无所有;作为母亲,她两手空空。若她请求让秀忠来探望,秀忠却被作为人质扣下,她到死都会后悔。 朝日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本来只打算小睡一下,但因身心俱疲,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觉枕边有人,馒慢睁开眼睛,窗外已是一片暮色。朝日急忙掀开被子,坐直身子。 “是大人……妾身不知是您。”朝日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惊慌,觉得不可思议。 与她并无夫妻之实的丈夫德川家康,带着一个带刀侍从,悄悄坐在榻边。“你病了?躺着就是。” “是,是的……” “为何不告诉我?早些告诉我,我就让秀忠来陪你了。” 夫人听到这话,两眼湿润。她原本一直漠视家康,对他感情冷淡,但一听提到秀忠,她便心绪激切,可能因不久于人世,对秀忠的留念之情所致,这恐怕也是她此生和家康的最后一面了。她知家康为何进京,也知小田原战事将起,只喃喃道:“不,大人不能带秀忠来。如您带他来,他就会被扣为人质。” “哦,这倒不至于。” “妾身为此和关白交涉过了。妾身问他,德川氏是否要和天下其他大名一样,把家人送来为质……我问他,连朝日的儿子都要传来为质,他会安心吗?” 家康静静地举起手,制止她:“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是……” “好生休养,以后才能在秀忠的照顾下安享晚年。”家康拍拍手,叫来了隔壁房间的侍女,“好好侍候夫人。朝日,你莫想得太多。” “但是……” “好了,我知道了。我已年近半百了,也知些人情世故了。你莫想得太多。” 朝日再次躺下后,不知为何,颤抖着哭了起来。如果她不是丰臣秀吉的妹妹,他们夫妇或许会互相抚慰……无名的悲伤齐齐涌上她心头。 “由于你的斡旋,关白说不必把秀忠送来为质了。” “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 “你放心吧。一到正月,我就安排秀忠进京,来向关白请安。当然,他也很想见你。好了,你好生休养,到时要笑脸相迎啊。” “正月……” “是的。秀忠也想见你。孩子嘴上未说,但一眼就能看出。西乡局去后,秀忠就把对母亲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到了你身上。他虽可以不必过来为质,但要是知这是你斡旋的结果,他定会高兴之极。” “哦!啊!”朝日夫人语不成调,激动地叫道,“我要活下去!要活到见秀忠的那一日。”家康悄悄背过脸,在他看来,夫人恐怕撑不到正月了。 “大人,我想送秀忠一样东西……送什么好呢?那孩子最喜欢什么?” 家康不忍正视她,道:“母亲的心意,你已经给他了。你这份情意,就是最好的礼物,还有,就是你康泰的身子、康泰的笑容……”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朝日夫人看着屋顶,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不知道从何时起,只有在想秀忠的时候,朝日才会觉得日子有盼头。现在,她在想着秀忠进京后,送什么礼物给他。她就像变了个人,显得神采奕奕,道:“秀忠快十五了吧。” “是啊,来年就十五了。” “也该娶妻了……”朝日突然闭口,不再言语。她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如有可能,她想给秀忠觅一个心地善良、行事温柔的女子,让其陪在秀忠身边。不过,她不打算把这心思告诉家康。照秀忠的脾气,朝日说出此事,他定会和父亲商量。她想让家康那时再知此事,方更有趣些。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已经十四了,应不会喜欢孩子的玩物了。但送兵器,又不太合适……” “你还在考虑这事。我说了,让他看到你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啊……”朝日突然脸色大变。 “你怎的了?是不是哪里疼?” “不,不是!”朝日拼命摇着头,颤抖地望向家康,“距新年还有二十日?” “是啊,正月马上就到了,再过二十五日,你就可和秀忠见面了。” “大人!” “怎么了?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二十五日……妾身还能活这么长时日吗?” 家康胸口骤然一紧,急忙摇头,道:“你说什么呢!我不是说,要你好好治病……” “大人,请您叫侍女们过来。不,我不能再睡了。我一定要见到他,我必须活下去。” “当然,所以你要多多保重。” “不。她们当煮了中午用的粥……请她们拿粥来。我要吃些东西,为了见到秀忠,我必须吃些东西。”她的语气认真至极。 家康扶朝日坐了起采。一种他从未曾感受过的女人气息,突然从被衾间弥漫出来,让家康困惑。这个妻子与他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但是,对于秀忠来说,她乃是一个慈爱的母亲。 “好。夫人说了,去备饭。”家康温和地吩咐侍女道。 朝日夫人努力地喝着稀粥。家康说了一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便离开了房间,但朝日还误以为,家康一直在旁看着她。 “大人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啊……我原来错怪了您。” “啊?夫人说什么?”前来侍候的侍女吃了一惊。 “我没有对你说话,我在跟大人说话。” “大人?”侍女毛骨悚然地回头看看身后,不再言语。 “我这次得病……您还来照顾我……我知道是我错怪了您,请您原谅。” 侍女恐惧地低下了头:夫人神志恐已不清…… “想想看,会落到这个境地,都是兄长造成的……大人和我都是无法改变现实的可怜人。” 朝日拿着筷子,出神地吃着粥,低声喃喃自语。吃不几口,她就怔怔地放下筷子,但竟快喝下两碗了。如此下去,朝日的身体会否发生奇迹? “我一定要给秀忠送一件好礼物。”朝日默默地把碗推到侍女面前,憔悴的脸上已经隐约出现了红晕,眼睛也湿润了起来,“是啊,我要先活下去,把你叫到这里来。这样可好,秀忠?” “啊,夫人说什么……” “我没跟你说话,我在跟长松丸说话呢。” “啊?” “我会再跟关白说,让他莫为难你和你父亲。我必须与他说。” “……” “他若不听我的,你母亲定要惩罚他!他执掌天下,却在不知不觉中犯下了深重的罪孽……这样下去,他就掌不成大权了。” 侍女送来第三碗粥时,朝日才像是惊醒般放下筷子,“好了。收起来吧,我好多了。” “夫人真是好多了呢。大纳言大人说,您一定会痊愈的。” “大人……他说了什么?” “他说,三河、远江、骏府一带德川氏的家庙和神社,都要为您祈祷。” 朝日夫人轻轻放下筷子,双手合十道:“哦,他是这样说的?哦,哦……” 朝日夫人的病情在十二月十二略微有了好转,那是家康和秀吉就各项事务碰头商议完毕,回骏府之前去拜望天皇时。因家康预先让茶屋四郎次郎以他的名义,给宫中献上了十锭黄金,故那日皇室特意赐与他炼香。 家康和秀吉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人们当然无从知道。只是有传言说,秀忠会在正月前进京,来见秀吉。 传闻到了大政所耳内,她颇为吃惊:“说也奇怪,听到秀忠要进京,朝日的身子一天天使好了起来。” 听到母亲这么说,秀吉苦笑道:“她到底是女人,要见到丈夫,还是很高兴。” “嘿,但她从未说起过家康,倒是把秀忠整天挂在嘴上。” “哈哈。淀夫人也经常以舍丸为借口来和我见面。女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不大一样。” 朝日十二月二十五通过母亲转告秀吉,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说是有事相求。 那日秀吉从大坂经过淀城回聚乐第,到母亲的房里问候之后,便去了朝日房中。朝日从垫子上坐起来,在侍医的搀扶下迎接。秀吉道:“听说你的病好了,脸色果然好了些。早些好起来,让母亲也放心。” “是。离正月还有五天……我要活着迎接新年。” “那就好。让年老的母亲担心可是大不孝。听说你有事要找我……” “是。”朝日以比秀吉想象中要清晰得多的声音道,“先不说家康,请您答应我,不为难秀忠。” “你……你说什么?” “朝日见秀忠一面后就可安心去了。去之前,请大人答应我这个请求。” 秀吉睁大了眼睛,有一阵子说不出话。朝日会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他是没想到。他沉吟良久,喃哺道:“你都胡说些什么啊!” “我胡说?” “是啊,你认为我会为难秀忠?” “您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吗?您难道没有发现,即使您声称是出于好意,也多半会给人痛苦?” “你……你太让我吃惊了!你是认真的吗?” “是,我自知死期将近,人死如灯灭……这是您将死的妹妹最后的请求……请大人答应我!” 秀吉看了看搀扶着朝日的侍医丹波全宗,以眼神问:“她不会是疯了吧?”全宗深得秀吉信任,日后更成为施药院院使。他轻轻摇了摇头,把头转到一边。 “嗯。”秀吉又看向朝日夫人,“这么说,你已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是。我别无所求,希望您能理解。” “你的意思是,你要撑到秀忠来,和他见一面?” “请您……请您答应我。” “朝日啊,”秀吉看着妹妹那似有些阴冷的目光,“你为何认为,我会为难秀忠或家康呢?我对家康父子的倚重,天下皆知。你是不是从别人口中听了什么?你真是太不明白兄长了。” “不。”朝同立刻摇头否定,“您被世人称为阎王关白,其意难道还不明白?请您答应我吧!” “我答应你就是!无论别人怎么说,家康乃是我的妹婿,秀忠是你的继子。我在众神面前发誓:绝不为难他们!”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朝日像个偶人般,继续道,“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给秀忠觅个媳妇。” “这样啊……是啊,秀忠就要满十五了。你是想亲自给他操办此事吧。好吧,就依你。有没有中意的人?” “有,而且非她不可。” “你又钻牛角尖了。好,你说说看,是哪家的小姐?” “就是织田信雄大人的幼女小姬。我想让秀忠进京时,和小姬小姐在我面前成婚。” “信雄的女儿?”秀吉顿时脸色骤变。他已告诉家康,要更换其领地,故,将家康原先所领的三河、远江、骏河三地转给信雄的计划,不可避免地提了出来。要是杷信雄的女儿嫁给秀忠,即使北条氏灭了,骏远三三地仍在德川家康的掌控之中。连家康都想不到的事,朝日却突然决绝地提了出来。秀吉笑着摇了摇手:“哈哈哈……这不像是你的想法。这个可不行。” 秀吉给家康更换领地,便有离间他和织田信雄的用心。难道是朝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了此事?如有人将此事告诉朝日,那就只能是家康。但家康探望朝日时,他们二人的谈话已经由侍女一字不差地禀给了秀吉。那是巧合,还是朝日梦到了此事?秀吉继续摇手笑道:“哈哈,织田小姬不是才满六岁嘛。秀忠已经十五了,快到娶侧室的年龄了呢。你辛辛苦苦地特意给他选妻子,还是找可以马上圆房的为宜。你说呢?” “不,不行!”朝日夫人冷冷地拒绝了秀吉的提议。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其他人都不行,一定要小姬小姐!” “这……你到底为何对小姬这么中意?” “在我为此事烦恼的时候,佐治日向守的亡灵出现了。” “佐治的……亡灵?”秀吉瞪圆了双眼。朝日冷淡地点了点头:“是,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日向守总是会出来指点我。他说,秀忠的妻子只能是织田小姬,他要我去把这桩亲事谈妥……” “不行!” “看来兄长您还是没有舍弃邪念……” “看在你病体的分上,才听你唠叨……你竟然敢说这样的话……” “大人,”旁边的丹波全宗急忙抬手道,“夫人有病在身,才这样。” “嗯……” “无论如何,请夫人注意身子。”丹波全宗劝道。 秀吉使劲咂了咂嘴,全身突然泛起一阵寒意:“佐治日向守的亡灵?胡扯!”但他又觉得甚是奇怪,“哈哈,这样,好吧好吧,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既然是妹妹最后的请求,我依你就是。那么我叫有乐去说说。” “我已经派人去交涉了。我想秀忠一到,就在聚乐第举行大礼。” 秀吉又咂了咂嘴,回头看了看全宗。全宗避开了秀吉的视线,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仔细想想,朝日确实可怜。她会对并非亲生的秀忠如此挂念,说明她过去虽然强装笑颜,内心之苦何人能知?若说找执著于天下,她可能就执著于对秀忠的感情吧。这样想着,秀吉就不再介意朝日的要求,也似不在乎此事了。 就算织田信雄和家康结了亲,他还是有办法对付。秀吉原本就没打算把骏府、远江、三河三国交给信雄,只是为了给家康更换领地找借口。此刻,他却决定暂且答应朝日的要求。信雄和家康不一样,只要随便找些碴,就可随时把那三国收回来。 得知秀吉欲把小姬收为养女,许配给秀忠后,朝日坚强到了让人惊骇的程度。她已连稀粥都无法下咽,就听从全宗的建议,花很长时间来舔蜂蜜或是喝酒。她一面舔,一面掰着指头计算秀忠进京的日子。 秀忠正月初三从骏府出发,但是这段路程对于焦急的朝日夫人来说太漫长了。他在路上共花了九天,待到出现在朝日夫人面前,已是十二日午后。 “秀忠公子到了!陪同他前来的为井伊直政大人、酒井忠世大人、内藤正成大人,还有青山忠成大人。” 听到下人来报,朝日夫人撑着瘦弱的身子坐了起来,在侍女们的帮助下开始妆饰。“不能让儿子看到我憔悴的模样。”妆饰完毕,朝日夫人方命令道:“叫井伊大人一人陪他来。” 然后,朝日在房里燃起熏香,又照了照镜子。她的咽喉完全被肿块塞满,侍医曲直濑玄朔、半井明英及丹波全宗都认为,她连年底恐都撑不过去,但她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涂了脂粉,她憔悴而阴森的眼神里,竟带着些奇异的光彩。侍女们看到她这样,不由心生恐惧。 “母亲大人,秀忠看您来了。”秀忠在井伊直政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他虽然来到了京都,却还是一身乡下人的朴素打扮,衣裳像老人的服饰般暗淡朴素。 朝日夫人满心疼爱地打量着他,“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母亲身体可好些?” 朝日拼命伸出双手道:“走近些,到我身边来,让我握着你的手。” 秀忠一如既往地顺从。他膝行到朝日面前,伸出双手,握住了继母的手。朝日双手冰冷,她抓过秀忠的手,放在脸颊上抚摩。她双眸含泪,一边痴痴地望着秀忠,一边道:“把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遵命。”两个侍女起身离去,很快捧来一套镶嵌着金银箔的衣服。井伊直政看了一眼,便转过脸去。另有三个侍女捧着刀、镜台和水盆走了进来。取衣服的侍女又去取来夫人的梳子。此间,朝日夫人一直握着秀忠的手。 朝日夫人道:“井伊大人,这是我送给秀忠的礼物。” “啊?” “我不愿我的儿子因穿戴被京都人说三道四。我要看一看我儿子不输给任何贵公子的体面模样。” “是。” “我要在这里替他更衣。” “遵命。” 井伊直政迅速转过身去,背向他们二人,坐直了身子。 “准备好了吗?先梳头发。” 五个侍女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朝日夫人喃喃道:“秀忠,母亲总是梦见你潇洒的身姿。好,先把额发梳成京都风行的样式,把这身衣服穿上。这是最好的唐服。这是刀,叫鬼切丸,听说是行平打造的。你知吗,有个叫渡边纲的勇士用这把刀砍下了鬼的一只手,它便得此名。这可是通过本阿弥光悦鉴定的名刀。” “多谢母亲大人。”秀忠虽然很高兴,却疑惑地回头看了看井伊直政。直政则背对着他们。 “这是母亲的礼物。我为了你,把私房钱全花光了,你喜欢吗?” “喜欢!” “来,让侍女们给你梳头。” 两个侍女把秀忠的额发打湿,从中间分开,把鬓发整理好。恐这是朝日多日来的渴望,她把每一个细节都打点好了。 房里竖起了屏风,秀忠在后面更衣,从内衣到腰边的挂饰都一一换过。不消说,这些都是朝日精心准备的。朝日夫人轻轻地闭着眼睛,她想看到秀忠摇身一变,成为天下第一的美少年。她那憔悴的脸上,浮现出如同佛像般的安然。 井伊直政苦苦猜想在他背后发生了什么。他虽为一介武夫,可是朝日夫人的不幸遭遇,也经常让他难过。她虽贵为关白之妹,却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被剥夺了选择丈夫的自由,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妻子……这一切不幸,使得她把所有感情都倾注到了秀忠身上。若换作别人如此摆布秀忠,他定会皱起眉头大声呵斥。但是一看到朝日夫人,他就胸口一紧,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秀忠已经在屏风后面换好了衣服。 “这是怀刀……”直政听到人说,然后是一阵整理箱子的凌乱声音。“哦……”传来了朝日夫人的惊叹声,虽然气息已是紊乱不堪,但声音里满含赞美。 朝日接着道:“真是华美啊!是不是,菊乃?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少年。” “是啊!关白大人看到,也会惊讶。” “是啊,上衣的颜色真鲜艳。公子就像画中人一般。” “一定要让母亲看看。你去请她过来,就说秀忠已经打扮好了。出去的时候,你顺便叫下人练习交杯礼仪。”朝日吩咐。 “是……是。奴婢去了。”菊乃应一声。 这时秀忠惊道:“母亲大人,交杯礼?” “哦,我还没有跟你说吗?明日,你要去见关白。那时,你就要行交杯礼了。” “孩儿知道……” “不,不是关白赐酒,是你要和织田小姬小姐举行大礼。” “大礼?”秀忠吃了一惊,看着直政。直政仍然背对他们,语气强硬道:“无论如何,请公子照夫人说的去做。” “哦,父亲知道此事吗?” “当然……不过,你就照我说的做吧。”朝日道。 “嗯。”秀忠似还有些不放心,但是他一看到朝日倔犟的神色,也不再疑惑。 “来,到这边来,坐好。” “是。” “你记住,和大政所夫人见面时,一定要像大将一般,挺直腰杆……对,就是这样。秀忠,你必须成为东海道的总大将,成为不输于人的出色的大将。” 这时,大政所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进来。她还没坐下,就发出赞叹之声:“哦!真好看!真是仪表堂堂。”说着,她伸出颤抖的双手,迎了过来。 直政强忍住泪水。他没想到,在炙手可热的关白太政大臣宅里,还有如此质朴的人情! 大政所颤巍巍走到秀忠身边,张开双臂,将他拥人怀里,没有丝毫造作,叹息连连:“你是朝日的儿子,就是我的外孙!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可把朝日等苦了!你来了,你母亲的精神也就好多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举起秀忠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然后把这双手放入朝日掌中。“真是耀眼啊。来,站起来让我看看。哦不,你还是坐着好了。坐在你母亲旁边,往右边靠一些,和她挨近些。” 大政所一来,就总会带来隐隐的纯朴的泥土芬芳,潜藏在这香味深处的温暖,让直政想到了孕育生命的力量。他想到以前大政所到冈崎时,那种纯朴的感情化解了两家之间的芥蒂…… “哦,井伊大人啊!”大政所终于认出了直政,“这次你又来啦?太好了,太好了!有你跟着,秀忠就可以安心了。来,过来,让老太婆敬你一杯酒。” 直政再也不能背着脸了。“大政所夫人,您还是没变哪,身子还是那么康健。” “你这么说可见外了,你不是我们的朋友嘛。那时候,多亏你照顾呀。” “不敢当。还要请太夫人原谅我招待不周呢。” “对了,作左怎样了?那时候可是让关白很生气,要令他切腹呢。现在想想,我老太婆还想把德川氏这个忠义的家臣借过来呢。” “我想他自会十分感激地答应。” “哦。那可太好了!不管怎么说,心存怨恨可不好。他现在身体可好?” “不久前,他提出了归隐之求,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了。” “哦,也不错。来,干一杯。菊乃,你代小姬小姐来坐一会儿。不是让你喝,你来帮忙斟酒……” 直政注意到,坐在整理杯盘的秀忠身旁的朝日夫人,眼神已经模糊起来,失去了神采,是刚才太过高兴,情绪激昂、动作剧烈的缘故,还是她疲倦不堪了? “啊,夫人!”直政突然惊叫起来。朝日夫人的身体软软地倒下了。 “啊,朝日你怎么了?” “母亲大人!”秀忠急忙扶住了朝日的身子。 朝日夫人在秀忠和大政所的搀扶下,微微摇了摇手。她好像过于疲惫,想歇息一下。 “朝日,你怎么了?” “母亲大人,您身体不舒服吗?” 侍女拿着酒杯,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继续斟酒,一时不知所措。 “就这样,就这样……”朝日夫人喃喃道,“我想看……想看你在大礼上的样子……” “是……是……”秀忠又把酒杯拿了起来,大政所催促侍女快斟酒。直政看到大政所冷静的举动,知道这位母亲已知她这个不幸的女儿死期将至。 “这样就好了……”朝日轻道。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不知还能不能清楚地看见秀忠。“这样就好了……你的新娘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孙女、关白的养女……你是我的儿子……” “母亲大人!” “你放心……十三日,你一定要顺利地完成交杯礼。” “是!孩儿一定照母亲说的去做。” “我这个做母亲的……好想亲自去啊……” “母亲大人,振作一些!” “不,我不会死!不会死!”朝日又使劲在胸前摇了摇手,“听好,母亲会在你……身边!” “是!” “我会活着……看到你的……交杯礼……” “是!” “到时候,就算我不能动了,我也定会在这里看着你和关白……” “孩儿明白了,母亲大人!” “我绝对不会让关白为难你的!不会的……你放心好了。”这是朝日夫人对哥哥最后的反抗,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所有力量。“好了……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井伊直政这时才发现,大政所温热的眼泪滴到了他的手背上。这个朴素的老太婆,究竟从女儿最后的话中听到了什么呢?那个权力达到巅峰的男子是她的儿子:这个不信任兄长、即将逝去的平凡女子,是她的亲生女儿。 “好了,歇息吧。辛苦你了!”大政所说着,忙用袖子遮住了朝日的脸。她不想让秀忠知道朝日已经逝去…… 第十章 进击小田原 本多作左卫门离开冈崎,来到骏府以后,整日如石头人般一言不发。 德川秀忠正月十七从京都出发,二十五日回到骏府。与此同时,朝日夫人的法事秘密在瑞龙寺举行。作左卫门从大久保彦左卫门那里得知朝日夫人去世的消息,但是对此不发一言。 对外称朝日夫人于正月十四去世,并说乃是从南都去往有马温泉疗养,得知不治后,才回到了聚乐第。但因出征小田原的队伍定于二十一出发,丰臣秀吉决定日后补行葬礼。朝日夫人与秀忠见面等事,都被隐藏在了战备的阴影下,不为人知。 德川氏家臣们对朝日夫人的反感仍然未消。正因如此,秀吉与秀忠见面当日,为织田信雄之女和秀忠订婚之事也未公开。 “好奇怪。细川忠兴已把关白和公子见面的事,仔仔细细告诉了主公。而且井伊直政和细川直到举行订婚仪式,都一直寸步不离,这些事情却没有公布。听说衣裳和刀也是夫人和大政所准备的,他们也只字未提。”彦左卫门用往常那种询问的眼神看着作左卫门,但是作左“呸”了一声,把头转向了一旁。 “老人家,您是不是觉得,他们不公布这些是理所当然?我还以为能因此好好协助关白征伐小田原……是彦左想错了?” 作左仍然没回头,道:“你比你哥哥强多了。”他这么嘟囔着,彦左卫门完全无法推洌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否因为征伐小田原之事,让众人无暇顾及其他了? 朝日夫人被葬在京都东福寺内,号南明院光室总旭女居士。她匆匆而过的一生,很快就从人们记忆中消失,所有人都埋首准备征伐小田原。 本多作左卫门也接到了新的命令,他要和本多佐渡守正信一起,保证秀吉一路畅通。他默默接受了命令。 家中上下忙作一团时,却流言四起:“听说主公已在京都和关白订立了密约,就是要主公担当攻打小出原的先锋。” “胡说八道!这不是正中关白下怀了么?” “不,就因为这个,夫人去世以后才没有让秀忠公子为质。而且若打下了小田原,就会把关八州赐给主公……这一下,主公干劲十足了。” 作左卫门听到这些,只是“呸”地吐了口唾沫,快速离去。对他来说,这次小田原之战乃是最后的效忠了。其实他在脑中,已把“效忠”这种郑重其事的字眼剔除。他想以豁达、毫无私心之情,给主公最后的帮助,若非出于对主君的忠义,他怎会这样忠心耿耿? 人生应像一座塔。就算作左会激怒家康,或成为家中众人非难的靶子,他也一概不在意,决心要照自己的秉性痛快地活下去。否则,他这一生就输给了数正! 石川数正也许会随秀吉到这里来。无论在何处和他见面,如作左整天只知冷笑,一定会被数正嘲笑。数正说过,无论投身秀吉还是效忠家康,都已不重要了。秀吉和家康的最高目标,都是统一天下,让万民过上太平日子,因此,效忠谁都是一样。 作左卫门觉得这种说法可笑至极。萝卜岂能装成大树?萝卜便是萝卜,若想成为顶梁柱,那就太过妄想了,自有适宜的生存之道。 家康发话了,只有作左装作没有听见,故意将头转向一旁。家康好像已经认清了他的本性,只道:“你们要让关白一路畅通无阻。” 给本多佐渡守和本多作左下令时,家康似乎并未期待作左会回答。 “什么日子出发?”作左粗鲁地问道。 “三月初一从京都走。” “路线是怎样的?” “作左,你能否安静一些?” “如我安静下来,行军路线就会改变吗?” 家康苦笑一声,“佐渡你也记一下。从大津出发,经八幡山、佐和山、大垣、清洲、冈崎、吉田、滨松、挂川、田中,最后到骏府。” “是。” “作左,你也会和关白见面,到时说话要注意些。” “我认为,主公应该很了解我的秉性,才分派给我这样的任务。” “你是专门来找碴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对于讨厌的东西,在下从不会变得喜欢起来。” “你就这么讨厌关白?” “我打心底里讨厌他!” 既然作左这么说,家康就不再跟他谈了,转而向本多佐渡守正信下了详细的命令。 这次战事,家康不仅担任先锋,还肩负保证秀吉大军一路平安、开向小田原的重任。秀吉的军队自不消说,万一德川氏的士兵在途中和从全国召集来的各大名军队起了什么摩擦,那可是大事一件。 “首先出发的乃是从江州八幡山来的三好中纳言秀次,但最先抵达我们领内的当是织田内府信雄、蒲生飞騨(da)守所部。接着是水军……”家康闭着眼睛,一边回忆,一边继续道,“胁坂中务、九鬼志摩、加藤左马助、长曾我部宫内少辅诸人率领船队。他们在远州今切靠岸以后,当在清水换船。每个驿站都要准备好五十匹驮货用的马。要在关白停留的每一个地方都另外准备马匹……” 家康把这些事向佐渡交待清楚,然后看着旁边的佑笔道:“矛盾当然存在。但是我们这边不要起任何骚乱……正因如此,佐渡、作左,我命令:一切由佐渡调度,作左监军。重次,你明白了?” 作左一笑了之。接下来的事,才是前所未闻。 只剩下佐渡和作左二人时,作左正要起身离去,佐渡把他叫住了:“本多大人,请等一下。” “还有事?” “有。我们还什么都没商量呢。” “没什么好商量的!一切都交给你办好了。主公本来就不是因对我有所期待,才让我们搭档的。” “您这么说,可就叫我为难了。” “既然为难,为何不拒绝?接下差使却又抱怨,你不是对主公都想指手画脚的德川氏第一智囊吗?” “大人,您是为何接下了这趟差使呢?” “要让你去把那些不守法纪的无礼之人赶出去,你会很为难吧?所以,我只管去呵斥那些人,你不必为难。” “哦,您是因此才接受这个任务的?” “那你是为何接受的?” “我是考虑到我们二人齐心协力,敌人就无法趁虚而人,不会让人担心。便想和您商量商量……” “主公的趣味倒真奇怪。恕难从命。哼!我最恨那种整天将智慧谋略挂在嘴上的家伙,无论是秀吉还是你,我都恨……哼!这样好了,你尽管去做你的,我不妨碍你。我自会去斥责那些无法无礼者。好了,说什么都没用!” 本多佐渡守正信听到这话,脸色大变。但他不会冲动,一本正经答道:“好吧,我们确是一对有趣的搭档。” “哦,你也知道有趣?我们怎么个有趣法?”作左故意反问道。 “这种妙处,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不对,我就能用一句话说明白。总之,你点头哈腰,处处献殷勤,给主公丢脸;我在后面替你擦屁股。” “我给主公丢脸?” “哼!你就安心丢你的人吧。这样就没有那种乱七八糟的传言,说你的器量在主公之上了。” 佐渡吃了一惊,“哦,我知你要说什么了。” “不错,我就是在说这个。你到处去丢脸,我到处去骂人。我们还用商量吗?”说完,作左迅速离去。 秀吉的先锋来到三河,人数远远超过本多佐渡的估计,事情也让他措手不及。最先有麻烦的,是天正十八年二月二十八从京都出发的浅野弹正少弼长政所率领的先锋。 到达三河当日,长政顺路到了佐渡守煞费苦心在驿站设下的茶棚,高兴地对一名捧茶出来的年轻侍卫道:“让你们费心了。这一路上是否都有这样的茶棚?” “不知!”作左不等那侍卫回答,就头也不抬地说,“反正不过是游山玩水罢了。” “老人家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小田原的北条氏直打仗时,会不会沿路设茶棚。” 长政脸色大变,他打听出这便是有名的本多作左卫门,才勉强压下了怒气。 本多佐渡守却得为此到比预定地点更远的地方去迎接,以此赔罪。 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到来时,也遇到了同样之事。三成在冈崎入口的矢矧川桥旁遇到了作左。他不知来人是谁,便出声道:“大井川的浮舟桥搭好了吗?” “浮舟桥?” “是。我听说已向骏府的大纳言交待过了。” “这么说,关白大人想把敌人诱到远江来打仗了?可是鄙人听说,这次只是来游览富士山……” “把敌人诱到远江来?” “是啊。我们能过的桥,敌人自然也能过。要是一早架好桥,敌人岂不轻松就攻过来了?这样可就没法游览富士山了。” 三成面色铁青,额头青筋直暴,“我没问你游山玩水和敌人之事!我只问你,浮舟桥有没有架好!” “那我告诉你——没有!你看来年纪轻轻,耳朵却不好使。” “好了好了,去去!把管事的人叫来!你们总有管事的吧?” “我说话,你就是不听——我就是管事的人!” “这……这么说,你就是本多……” “作左卫门!我本多作左卫门告诉你:还没有准备好!你难道不认为,关白要过的这个桥能不能架好,要到关白来时才能知道?你不会打仗,连捣乱也不行!” 石田三成气得全身发抖,从杌上站了起来,再也不敢看这位老人。 本多佐渡只得费尽心思去推测作左的想法。作左对过来的一支支军队尽情怒骂,似在发泄打前锋的怒气。当然,这些事情也传到了离开骏府前往沼津的家康耳中,不过他对此一言不发。德川军队中,一时议论四起:“不愧是鬼作左!” “真是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呀!” “相比之下,佐渡大人就……” “这也难怪,他只会用小聪明效忠主公哪。” 作左什么都没做,却备受赞誉,佐渡忙个半死,却落得满身不是。佐渡心道:这回可是遇上了不得的能人了!不能当面跟他发火,否则会激起众怒……除了苦笑,他只感甚是灰心。 不知不觉间,春天带着泥土的芳香来到了。 天正十八年三月初一,秀吉手捧节刀,趾高气扬渡过新架设的三条大桥向东进发,消息迅速在东海道传开。此次秀吉出征,比上次九州之战更有气势,就连见多识广的京都人,都为之震惊。 出征当日,秀吉的打扮甚是吓人:头戴扁十字唐冠,身披耀眼的金片铠甲,牙齿染上黑色铁浆,两颊扑上白粉,下颌粘满熊毛假须。手握仙石权兵卫秀久进贡的鲜红重藤弓,镀金箭袋里一箭独插。两把刀乃黄金打造,角锷上镶有五月人形的小豆。五尺七寸的马背上垂下烈火般鲜艳的红色穗子。关白肃然过了三条大桥,却让人觉得有些异常。 作左卫门听说了这些,不禁哈哈大笑,道:“大白天出妖怪了啊!” 松平伊豆守责备他道:“作左,小心祸从口出!” 见伊豆神色严肃,作左越发捧腹大笑,“觉得好笑,当然要笑,哼,既来了妖怪,我们也得作些准备。主公准备派出什么东西啊?” “您说笑得也过头了吧。” “哈哈,莫生气。金崎之战和姊川合战时,秀吉都是令人钦佩的武将。不过现在他背上渐渐长出了毛,成了一个长着黄毛和熊毛的妖怪。我们这边也得派个妖怪给他们看看啊。你说是不是,伊豆守大人?” 伊豆难堪地咂了咂嘴,离开了。本多正信却哈哈笑着,重新打量作左。这绝不仅仅是说笑,他一定是在讽刺己方准备不是。正信脑子转得飞快,两个人真是配合默契。 正信一直认为,是人便会生谋略,他便无法把这只当作作左的任性。如这是任性,也未免太危险了。若走错一步,不光作左本人,连他家人的性命都得搭进去。作左这种对家康和秀吉不加区分的谩骂,可能被人认为是谋反或发疯。能看出这些,正信自非等闲之辈,毕竟众多重臣对作左的做法仅大为光火。 作左和佐渡这对搭档,让东进的丰臣谋士顿时不知所措。 德川家康到底在想什么?究竟是佐渡守正信那无微不至的关切是真心呢,还是作左的无礼反感是真心?无人能知。 秀吉的军队以惊人的气势抵达冈崎时,德川军已整装待发,随时能进军小田原。德川先锋分为七路,依序是:酒井官内大辅家次、本多中务大辅忠胜、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平岩主计头亲吉、鸟居彦右卫门督元、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井伊兵部少辅直政。 其次是:松平玄蕃头家清、酒井河内守重忠、内藤弥次右卫门家长、柴田七九郎康忠、松平和泉守家乘、石川左卫门佐康通,加上作左,共是七人。 再后为:负责后援的菅沼山城守定盈、久能民部少辅宗能、松平伊豆守信一三将;右翼为天野三郎兵卫康景、三宅宗右卫门康贞、内藤丰后守信成三将;左翼为松平因幡守康光、保科肥后守正直、高力河内守清长三将。 最后乃直属旗本武士、旗奉行,以及后备传令快马……如率领这支军队挥师关东,必定所向披靡。 三月十一晨,持续了三天的雨还在下。在秀吉从清洲行军到冈崎,进入吉田城时,军中谣言四起:“我们是否不该稀里糊涂进城,该尽快渡河呢?” “为什么在这种雨天还要行军?” “前方有河叫丰川。在这里徘徊不前,一旦水势上涨,有人从冈崎攻过来,就坏事了。” “难道德川会那么做?” “他们无微不至的关切实在可疑,不是听说有个叫本多作左卫门的忠厚正直的老人,处处为难我们的先锋吗?” 这些议论经由负责军粮运送的石田三成,传到了秀吉耳中。想让人生成为一座高塔的绝非作左一人,因喜得爱子而雄心勃勃的秀吉,其野心自非作左可比。秀吉传令:“我们不必在这种小城停留。不用管风雨,进军滨松!” 秀吉正要出城时,有人大喊:“请大人稍等!” 说话的是奉命与小栗仁右卫门忠吉一起负责接待的伊奈熊藏忠次。忠次道:“在下以为,还是等雨过天晴再走为妥。” 秀吉点头笑道:“我的军队若被风雨所阻,乱了行程,岂不被人耻笑?大雨不可怕。前面有河,现在不过去,以后就更不好过了。” “此话甚是。然而兵法讲,前有河流且遇降雨,人少则可抢渡,大军则应等候时机。” “哦,有趣。这是为何?” “如大军强行渡河,必花费较长时间,后军必被上涨的水势所阻。大人大军超过十万,而且,前方有我家主公,大人全无必要这么急。” 秀吉捋着胡子,笑道:“伊奈熊藏,你说得对!我就依你。大家在城里好生歇息,等待天气放晴!是啊,前方有我的妹婿大纳言在呢,哈哈哈哈哈!” 丰臣秀吉远比本多作左卫门自信。他常常认为,自己乃是好运连连的太阳之子,并时时跃跃欲试。太阳之子当然不喜雨。雨天会威胁到他极尽奢华的戎装、漂亮的马具,还有粘上去的胡子所制造出的威严……只要可能,他还是想在晴天行军,让全身闪耀着华丽的金光。所以,秀吉老老实实接受了伊奈熊藏的谏言,待在吉田城避雨。 “有欲对丰臣秀吉不轨的,尽管来!”秀吉带着自信和好奇,在吉田城停留了三天。有传言称小城上方经常紫气环绕。 “我停留在此,天空便出现异相?太好了,我还有何可担心的?” 秀吉尽管已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如孩子般淘气。他总是若无其事地做些让贴身侍卫和德川接待者吃惊的事。这时的秀吉,俨然神秘的宗教头领,他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周围的人,众人均叹:“大人果然非常人。仿若神佛化身。” 待到天气放晴,秀吉从吉田城出发,已是三月十四。 这日秀吉在吉原的下处建好,入住之时,他听到了关于家康是否有异心的议论。石田三成进言道:“不可掉以轻心,现在不比从前。” “你是何意?” “恕在下直言:现在小田原完全无意同先锋德川军队起冲突。家康是否和氏直有了什么密约?” “哈哈。治部你还是老谋深算啊。长政说说。” 浅野长政使劲摇头:“这是无中生有!大纳言亲自去阵前巡视、训诫士众,若我们还起疑心,未免会被嘲为小肚鸡肠。而且,还可能会把大纳言逼到敌人那边去。已故右府大人和明智就是前车之签。在下认为,大人不应怀疑。” “这么说,小田原还没有动作?”秀吉拍了拍膝盖,眼中又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神情,“好!那我就亲自试探一下家康。” “万万使不得!”三成阻止道,“大人亲自试探,万一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 但是三成的反对更激发了秀吉的好奇,“如我这把年纪,还能有儿子。可见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就算家康想算计我,也不能够。是不是,长政?” “我相信大纳言绝无异心。” “所以我要亲自一试。好,我们十九日越宇津山,进入骏府。此前,你要家康到手越来迎接。治部,你放心好了,我在那里亲自试他,一发现他有可疑之处,我们就不进骏府,直接去沼津。” “可这还是太危险了。” “相信我的运气,让我一试便知。”秀吉兴奋道。当然,攻打小田原不会有问题。此外,他还有诸多想法,例如,将家康迁往关东,巩固箱根以西地区,斥责伊达政宗等。此外,秀吉还想趁这次出征,平息北政所和淀夫人的争端,确定鹤松丸和外甥三好秀次谁继大业。 秀吉想亲自考验家康,他认为有双重乐趣,其一是证实自己的幸运,其二是排遣军旅的无聊乏味。倘若家康心无邪念,必定更加敬重他这既有趣又令人敬畏的人物。 十九日,秀吉越过宇津山,来到安倍川的手越,在此扎营,稍事歇息。 秀吉在为他的主意得意扬扬,但正在巡视队伍的家康,接到要其立即到手越迎接的命令,可就笑不出来了。家康费尽心机为秀吉出力,照说,秀吉应是在他将大军平安迎进骏府城之后,再和他见面,为何突然令他立刻到手越迎接? 家康内心满足疑惑,但还是迅速赶去迎接。 “一路辛苦了!麻烦前去通禀,就说德川家康前来迎接。”大帐周围没几个人影,家康向石田治部表明来意,石田三成道:“关白大人希望与大人单独见面,请您一人进去。” 家康沉思片刻,点头道:“请带路!”他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跟着三成走进了大帐。 家康入帐,有些困惑,只见里面还有一层帐幕,是是有十坪大,里边却空无一人。 “请大人到里边稍候。”三成指着前方,恭敬地行了一礼。 三成所指之处,是一个五十三根桐木围起来的入口。秀吉把旁人支开,是怕谈话的内容被别人听到吧?家康心中嘀咕,直接进入里边的大帐。 “哦,大纳言,你来啦?”一走进去,就传来秀吉的声音。秀吉并不像在京都时,一见面就起身相拥。今日的他,只是坐在一棵大樟木下的案旁,直看着家康。家康立在那里,吃惊地打量着秀吉。虽已有所耳闻,但今日他才知秀吉的打扮确实古怪,戴怪异的唐冠,牙齿染了色,胡须挂在嘴角两边。金色的盔甲旁挂着两把大刀,后面的樟树干上,挂着玩物般的红色十文字大枪。乍看之下,实在认不出面前竟是关白。 “大纳言,是我。你认不出来了?” 家康急忙泰然低头,道:“家康不会听错大人的声音,可是大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是来赏玩富士山的。”秀吉捋着胡子,道,“这富士山也是我的,让别人任意欣赏,总觉可惜。我只想一人观赏。对了,大纳言,我们先不讲这些虚礼,我暂宿骏府城之事,都已准备齐全了吗?” “是,大人当明日入城。” “哦?难道你未听到那些传言?” “传言?” “传言说,骏府的大纳言和小田原勾结,打算在骏府城内对我不利。” “这……”家康脸色大变,“怎会有这种传言?定是有人心怀不轨,故意离间我们。” “离间?” “哈哈,否则,怎会有这些传言?”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信你。一切等到了骏府再说。一路辛苦了,你回吧。” 家康哑然呆立。这和秀吉往日的做派大不一样。虽然看不清面前之人的表情,但能从声音确认他是丰臣秀吉……但此人只是捋着胡子,在那儿指东道西。 家康施了一礼,转身向出口走去。突然,身后传来秀吉的大喝声:“大纳言,且慢!” 家康缓缓转进头来,不禁倒吸凉气。只见秀吉站了起来,拿起挂在樟树干上的那柄十文字大枪,向家康一步步逼来。说是玩笑,秀吉脸上的杀气却也太过逼真了。家康左手悄悄握刀。 “大纳言,现在这里只你我二人。” “不错,可是,帐外有小鸟在叫。”家康脑中飞转。 “你休要管那些小鸟!” “难道大人要让它们停止鸣叫?” “你休要管,大纳言,你听好!” “是。” “你瞧我这身打扮,而你,为何还全副武装地在军营中巡视?” “真不巧,我没有大人那样的盔甲和大刀。” “好!”秀吉把手中的大枪掷到家康脚下,“你就拿着这把枪走走看,这样就能和我的打扮般配了。” “多谢大人。” 当家康拾起枪,秀吉放声大笑了起来,脱掉盔铠,拔掉颌下的假须,“大纳言,你明白了吗,我特地把你叫来,就是要送你这把枪。” “大人不是说,来此是游山玩水吗?” “不错,不错,但,不只是我一人,对你来说,不也是游山玩水吗?我这样装扮,而你却如此庄严,与我简直毫不相称。你不妨拿着这把枪,面带笑容走上几步,这样,就无人胡乱造谣了。” “是啊,家康倒没有注意到这些,那么,我便取了这唐冠和盔甲。” “哈哈。你明白了吗?现在只有我们二人,你还要这般严肃?” “是。” “除了这把枪,我还要送你一副假须,但我现在只有这么一副,还不能给你。” “家康也以两把名刀作为答谢。” “哈哈,这倒不必,不必……他们一定都在等你,你就拿着这枪回去吧。” “是。明日在城里和大人相见。”家康施了一个礼,走了出去。只见石田三成单膝跪地,在那里候着,家康笑道:“治部大人,你要小心,别让天上出现云彩啊。” “云彩?” “天上的云彩遮住了富士山,胡子(指秀吉)可就不干了。小心些,莫要把帽子弄歪了(喻掉脑袋)。”说完,家康走出了帐外。 秀吉于二十日进入骏府城。家康也从长久保阵中进入城内,与他相见。天雨不休,秀吉打算三日内停留骏府,然后前往清见寺。家康见过秀吉后,二十一日与众将议过事,二十二日返回长久保。 当家康抵达骏府之时,便知此城之主已非德川。城郭内外到处都是秀吉的家臣。他得知秀吉已经精神焕发地抵达,便直接由大门进入了本城。德川并没有因此新建城池,只是打扫整齐,换过榻榻米。 在大厅两侧,排列着秀吉的手下,身穿华丽的戎装,让家康为之侧目。 “请进!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家康在门口施了一礼,来到秀吉面前。秀吉把身右的位置空了出来。但是家康并未上前,只是和浅野长政、三好秀次坐在一处。 秀吉喜欢捉弄家康,而家康也常常不动声色地予以回击。在这种场合,面子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小田原陷落后的移封之事,若在这时让秀吉心生芥蒂,日后必定吃亏。世人纷纷传言,秀吉不仅要将家康迁往关东,还要将他置于北奥州的伊达及蒲生氏乡等人的牵制下。 家康经过一番算计,认为有必要在众人面前捧捧秀吉,可如此一来,就仿佛秀吉戴唐冠之举一般,遂道:“大人不辞辛劳远道而来,家康荣幸之至。” 秀吉愣了一下,秀次和长政都翻起了白眼。 正在此时,家康身后传来大得惊人的高喊声:“主公!” 家康听声音,便知来者何人。这人本不该在此——他分明是应待在远江的本多作左卫门。 “作左,是你?”家康抬起头,只见作左卫门大步从秀吉的家臣之间穿过,碰撞着他们的铠甲,哗啦右声。他傲然站在秀吉面前,全身颤抖地叫道:“主公!主公糊涂!” 作左在这种场合下高声喧哗,不仅让秀吉,就连秀吉的部下也甚是生气。 “唉!”家康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作左,你怎来了?” “先别管我,主公您这是什么样子!” “关白大人面前,不可造次!” “什么不可造次?我身为三河武士,岂能看到主人犯错而坐视不管。主公,您究竟是怎么回事?主公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只会逢迎拍马的人?” “无礼!”秀吉高声怒喝。 但是,作左决不会退缩,他似乎对这一日暗自期盼了许久。这便是作左,他要以这次行动作为给家康最后的赠礼。或许他乃是在和石川数正较量。总之,他一如既往地冷笑了两声,根本不把秀吉的呵斥放在眼里,从容道:“主公,难道您不为您的行为感到可耻?这究竟是谁的城池?五国之主怎可轻易将城池借给别人,自己却像个外人一般在外游荡?” “老头子,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家康隐忍道。 “不,我还不能走,我定要让您清醒过来。三河武士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可不是为了让主公这样任性、这样感情用事的!” “你说够了没有?” “主公您代表三河武士,怎能如此迂腐?” “你退下!” “我还没说完。如别人要您让出城池,主公是否会把城池连同夫人一起让出?难道您不会后悔?” “退下!”秀吉又怒喝。 “你休要在这里指手画脚!你退下!”作左对秀吉怒喝,转而又道,“主公,难道您还不明白?连夫人都被当作人质,这还不是奇耻大辱?还会有谁为这种人效命?”他这一番话像刺刀般锐利,在大厅里回荡。 然后,作左傲然环视了一眼四周,大步转身离去。一片死寂。如此目中无人、凄凉悲壮、慷慨激昂的一番话,使得在场众人都无从评判,也无从生气,只是呆然。 “嗯。”秀吉低吟了一声,“他便是本多作左?” 家康道:“我身边像他这样的乡下人还真是不少,伤脑筋啊。” “嗯。”秀吉再度低吟了一声。但是他脸上毫无怒意,反而有感动之色,“他骂得好!连我也一起骂了。” “请大人见谅,他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顽固。” “我无权过问你的家臣,不过,他实是难得。我并未生气,如果是其他人,我决不会让他就这么离去。哈哈哈。好了,大家接着说。” 于是,作左的事情就这么被搁到一边。家康、秀吉、近藤松林面前上了茶点,开始议事。 但是,本多作左卫门并未就此罢休。他昂首挺胸离开大厅,回到了坐落在虎口御门之外的自家宅子。妻子原本以为他应该身在阵中,不料他一人悄然回来了。 “发生什么了?”妻子在暮色中的玄关处等候,并未立即端来洗脚水。 作左默不作声地回到房里,把刀放在刀架上,解开身上的盔甲。他很清楚家康和秀吉在厅里说什么。他能不顾一切说出心里话,已了无遗憾。但是主公能够从这番言辞中明白,这是他最后的赠礼吗? “把砚台拿来!”作左对战战兢兢的妻子道。 “好。不过,发生了什么?您不是和孩子一起在阵中吗?” 作左不答,只是咬着笔尖,磨着墨,将卷纸摊开,口中念着:“老夫才尽,所幸德川氏羽翼已丰……移封关东之时,便是主公再上台阶之日。老者当退,新人当进,盼主公别择贤才,以助伟业。”他想借机激励家中的老臣,并宁愿让人把他看作老顽固,就此离去。然而,他心中有意,却拙于笔端,只得就此停下。 “您究竟在写些什么呀?怎的脸色这般苍白?真让人担心啊。” “你别担心,我已经做了应做之事,已不输石川数正了。” “输给石川?” “是啊!他抛弃主君,肩负叛者名声。但是,小田原之战后,他就会成为大名了。而我作左无论是在主公面前,还是秀吉面前,都已无立锥之地。”妻子惊讶地看着他。作左扔下笔。与其长篇大论,不如就此停笔,他不想再写什么,该明白的,众人总会明白,若不明白,多言无益。但家康可以借作左的做法,迫那些令他不满的老臣们退隐。 “我已经尽力了,其余之事就交给神佛呢!” “究竟是什么事?” “没什么,我打算退隐!我刚才把主公狠狠地骂了一通。” “骂主公?在哪里?” “在关白面前。你放心,惊讶的不是主公,而是关白。主公似乎很想讨好关白,我却沉不住气,我不怕关白。当决定要吓唬吓唬关白时,我就知,我在德川氏已经走到了尽头。” “您为何这么做?” “你不知最好。这便是我作左,哈哈。夫人,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唉。” “现在我除了切腹自杀,别无他法。” “您……” “不错,对你来说,我是个任性的丈夫。但是,你还有阿仙。我死后,你就和阿仙一起过同子吧。”作左冷笑了几声,泪水却从他眼眶里流了出来。人真是难以明白之物。一个毫无私欲的人,却无法得到众人的理解,数正便是这样。但作左更是怪诞,他不念佛,只斥责主君和关白,就可以骄傲地迈向西方极乐净土…… “哈哈。” “大人究竟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好笑,哈哈。” “告诉我,您为何一定要切腹?看在儿孙的份上,您应告诉我。我是武士的妻子,不会无故阻拦大人。” “哈哈,这是说不清的,我只是觉得好笑。”作左一边笑,一边拭眼角的泪水,好一阵子,他才严肃地看着妻子。看到为了一家人不停辛劳、日益衰老的妻子,他心中涌起了哀伤和悲悯。“夫人,人生就是如此,你能明白吗?” “不明白,您究竟是怎么了?” “人在浑浑噩噩中变老,被召唤了回去。你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说起来,真是又奇怪又可悲,哈哈,实在太可笑了!”作左不停地笑着,他不知此时彦左卫门受家康之命,已悄悄来到了此地,“关白,主公,现在都如晒干的梅干,最后也将干枯而死。哈哈,真是可笑……” 第十一章 淀夫人 茶茶姬自从被奉为淀夫人,言行举止遂变得甚是端庄。就连在她身边服侍的浅井石见守亲政之女飨庭局,和大野道犬之母大藏局,都不敢行为轻率。 “毕竟在别人眼中,我可是鹤松的母亲啊!”茶茶姬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不禁笑了起来,“话虽这么说,我不过关白大人的一个玩偶罢了。” “夫人这是什么话?夫人生了公子,为关白大人留下了血脉,您可是未来关白之母啊!”大藏局这么说,飨庭局也这么附和,茶茶姬一时茫然了。 飨庭局之父浅井石见在小谷城时,不仅是浅井家的重臣,而且是在城陷之时,因对信长恶语相向而被斩杀的强硬派。这真是奇怪的因缘。或许当说,茶茶为自己在信长、秀吉、浅井长政、浅井石见这些人的憎恨与争斗之中,生下了鹤松丸,而感到不可思议……这么想着,茶茶姬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疑惑。 男女交合之后,就生下孩子。这孩子是为了让人们忘却过去的怨恨,还是为了让人们回忆起往昔的仇恨而来? 茶茶对鹤松丸喜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有时却又觉得他太可怕,连到他身边,都怕得全身发抖。 长政与其父久政,以及浅井石见等人,都是因为秀吉而惨死小谷城。是不是这些人的亡灵为了报复秀吉,遂让茶茶生下了鹤松丸?或与此相反,他们是为了让人忘却过去的征伐,而便秀吉做了父亲、茶茶做了母亲,以此化解仇恨?茶茶总觉得周围人在提到关白大人的骨血时,带着一股揶揄的味道,让她难以忍受。 女人一旦生子,便会不自觉舍弃敌意,臣服于男人膝下。茶茶在意世人的说法。她常常低头看着孩子的睡脸,想着命运的安排。但她终于成了一个平凡的母亲。虽身为一个平凡的母亲,她同时又是淀城女主人,遂难以泯然于众妇人间。 这天,茶茶拿着风车逗弄鹤松丸时,飨庭局走了进来,“夫人,刚才,来自小田原阵中的赤尾幸斋大人带了信函来。” “哦?”茶茶头也不抬,“有劳了,请他把信函留下。” 叶子已经泛起了新绿,从这对母子的房间眺望出去,可以看到中庭里栽满了海棠花。 “呵呵,夫人您还是这么率直。送来的可不只是信函哪。” “莫非还带了什么话?”茶茶终于抬起头,“我不想见他,你替我去问问吧。” “夫人,这怎么行?赤尾大人定会把这里的所见所闻向关白禀报。您还是见见他吧。” 茶茶默不作声,她不想见幸斋。每次秀吉所传的话,都是要她照顾好鹤松云云,她都听厌了。 “夫人。” “你怎还不去?” “奴婢想这次除了信函,定另有重要的事。” “你去问问好了。” “是。但是最近传言,大坂城的北政所夫人想让您到小田原去照顾大人的生活起居。总之,还是请夫人见见他吧。” “北政所?”茶茶突然把风车丢到一边,“飨庭局,我做关白的玩偶已经腻了,不愿再受北政所的指使。你就这样告诉幸斋!” “嘿嘿。”飨庭局轻笑,“北政所夫人的指使不过是托词。实际上,还不是关白的意思?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关白和北政所夫人的颜面罢了,其实还是夫人胜了。” “住口!我什么时候和北政所争了?我虽是关白的玩偶可不愿再做别人的玩偶。我不想管这些烦人的劳什子事,只要让我和孩子安安静静就够了。” “可是……” “好了,别再说了,你告诉幸斋,说我不想见他,叫他回去!” 这时,只听大藏局清朗的声音从走廊传了过来:“赤尾大人,您这边请,夫人一直担心关白大人在阵中的身体,急着要见您呢。她一定想向您打听关白的生活。她一定很高兴……” 赤尾幸斋乃秀吉的侍卫之一。他是利休的弟子,喜欢看书,对《太平记》、《平家物语》都十分熟悉。但他并未和堺港人深交,反而十分仰慕秀吉。人们传言,幸斋乃是安插在利休身边的人,利休只是苦笑。大藏局以为,若茶茶姬不见幸斋就让他回去,日后必定对茶茶不利,因而她才自作主张领了幸斋过来。 茶茶看到幸斋在大藏局的引领下进来,脸色一变,把头扭向一边。 “哦,公子越来越康健了,能见到他,真是在下的荣幸啊!”幸斋似乎察觉到茶茶的不快,因此很恭敬地施了一礼。但茶茶仍然默不作声。 “这个,晤……”鹤松丸指着幸斋的慈菇头,咿呀有声。 “好聪明啊!公子说说话,让幸斋不再这么窘。”幸斋笑道。 “夫人。”站在一旁的飨庭局小声提醒茶茶。 “是这样,”幸斋道,“其实,关白并非要在下来办什么事,只是想看看公子,与他说说话,如此而已。是不是啊,公子?” 鹤松丸吓了一跳,急忙抓住茶茶的膝盖,向后退,嘴里嚷道:“他……他……” “他是你父亲派来的,”茶茶冷着脸道,“幸斋。” “幸斋?” “对,对,幸斋。” “他是……幸斋?”鹤松丸又笑。 “对对,好聪明啊!”茶茶说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原本对鹤松丸较正常孩子略显迟钝而感到不安。“幸斋,好了,鹤松还不懂事,你就把关白的话告诉我吧。” “是。德川大人做先锋,已经引大人攻下了山中城,现正在箱根的汤本布阵。” “怎花了这么长时问,是不是陷入了苦战?” “不会!其实不费吹灰之力。敌人松田康长、北条氏胜、间官康俊、朝仓景澄、宇津木兵库等人,都自夸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但在德川大人精锐部队的猛攻下……” “幸斋,关白是否不想投注太多的兵力,打算在汤治长期作战?”飨庭局插嘴道。 “是的,这些敌人还不劳大人亲自动手。” “听说在阵中,有许多蚊子、苍蝇、蛇之类,是不是?”飨庭局继续问。 “是的……”幸斋愣了一下。 “我这里有些东西可以防蚊蝇的,你拿去给大人。”茶茶道。 幸斋磕了个头,感动道:“夫人对大人的处境,真是感同身受啊!不过,让大人为难的,不是蚊蝇,而是其他。” 飨庭局又插嘴问道:“那究竟是什么?” 幸斋严肃地叹了一口气,道:“这还用说吗?当然就是夫人了,大人每天和那些侍童们在一起,枯燥极了,一天总会念叨夫人五六次。” 夫人用手掩住嘴,笑了出来,但又急忙敛住,道:“麻烦你转告他,我不能去陪他。” “这可就让在下为难了。大人便是要我来迎接夫人的。” “哈哈哈,”夫人笑道,“难道他要我带着鹤松,到满是苍蝇蚊子的山里去?” “不!这……” “这么说,是要把孩子留下?” “这……” “幸斋,你不要绕圈子了,你以为我不知?这一切都是北政所把鹤松从我手中夺去的伎俩。你给我好好听着:我与其去大人身边,不如陪着鹤松!你如明白,就不会来烦我了。你回去,就这么告诉大人,说若他需人陪伴,就去找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 茶茶十分激切,幸斋吓得脸色发白。他听秀吉吩咐后,以为这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没料到茶茶竟这么难对付。他若只带着防蚊虫的东西回去,岂不是笑话?幸斋回头看着飨庭局,脸上露出困惑之色,叹了一口气,道:“唉,这叫在下回去如何交差呢?请救救我吧!救救我……” 飨庭局脸上毫无笑意。她原以为,只是秀吉在思念茶茶,看来不然。如果这是一个要将鹤松丸和茶茶分开的借口,她就不敢自作主张了。 “请您帮个忙吧!”幸斋央道。 幸斋虽一脸无奈,茶茶却态度坚决,想必她心里已打定主意。看飨庭局不吱声,幸斋便道:“看来,在下只好这么回去禀报了。可是,除我之外,这一两日还会有新庄骏河守直赖和稻田清藏领关白之命前来。” “还有人?” “是。这一路上已经备好马匹,冈崎的吉川侍从也接到了要准备下榻处和饭食的命令。如不能完成任务,就算幸斋有几个脑袋,恐也不够。” 飨庭局偷偷打量着茶茶,再看了看大藏局。茶茶却出奇地冷静。或许这早就在秀吉的算计之中。飨庭局道:“你是说,大人已经吩咐安排路上的一切了?” “是,这全是大人的安排,如果您认为这和北政所夫人有干系……那么夫人就想错了。”幸斋紧张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狡黠的眼神。当对方气焰高涨时,他就一脸困惑;但对方一旦露出破绽,他便立即采取攻势。这就是侍卫的能耐。他续道:“大人对此次作战十分重视。他出征时,还特地令皇室内宫石清水八幡宫的人,从三月二十七起,连续祈祷三日。” “这我知道。”茶茶道。 “表面上,大人把此次出征当作赏花游山。其实,这场战事关系到日本国近二成土地的归属。只要身在战场,就可体会大人的这番苦心。奥州的伊达,因为布阵迟缓,受到了严厉的责骂,现在,他正通过利休居士和奉行木村吉清求饶呢。大人还将本阿弥光悦、后藤光乘,以及擅长围棋的庄林人道、喜大鼓的通口石见、善舞蹈的幸若太夫等人召到军营。个中原因我想夫人应知一二。” 幸斋一口气说完,茶茶终于笑了:“哈哈,看来军营中还不是只有蚊蝇嘛。” “大人是故意摆出长期作战的样子,却尽量减少伤亡,让敌军失去斗志,早日投降。相反……” “哈哈,好了,我以前认为,你们这些人只会在大人面前挑拨离间。” 幸斋拍了拍额头,摇了摇头。“夫人说这话……”他故意落败,却露出如释重负的脸色,“可就是嘲笑我等了,会让苍蝇吓破胆的。” 茶茶又笑:“这么说,除了伊豆和韭山城,其余都已到手?” “是,已经把它们交给了德川大人。关白心胸之宽大,实在令人惊叹。” “听说你们要在石垣山上建起不逊于大坂和京都的城池,已经完工了?” “这是一项大工程,还未完工。不过,仓库和厨房已经完工,住的地方也不成问题。利休居士等人现住在汤本山中的小庙里。如没有苍蝇,小田原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居士在那儿砍伐韭山的竹子,做些插花筒之类的东西,权作消遣罢了。” “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不安心的是在下!” “幸斋,你告诉大人,就说我很不乐意。” “不乐?” “难道我还会说谎?我不想把鹤松给北政所。但听了你这一番话,也就不怪他了。待到战事结束,定要让我们母子团圆。大人若答应,我就听他一次。大人为了天下操劳,我理应去侍奉他。” 幸斋拍了拍膝盖。这不过就是女人之间的妒忌和较劲。淀夫人和北政所之间,已经开始互相争斗。但在这种斗争之中,也不乏小小的乐趣。如没有鹤松丸,秀吉必定会让三好秀次继承大业。然而,鹤松丸的出生,却使得此事产生了些变化。 “若实在没有嗣子,我还是要遴选合适之人!”虽不知鹤松丸将来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但秀吉必定希望上天赐给他的乃是一个旷世奇才。此外,为了让宁宁安心,又赐了她从一品之位,这是否也象征着秀吉会一步步更为成功呢? 鹤松丸趴在飨庭膝上,打起瞌睡来了…… 人一生下来,并无任何想法。但是,或许由于此人的出生,使得天下动荡。幸斋看着鹤松丸天真无邪的睡脸,心里突然生出恐惧:倘若这个孩子不降临到世上,就不会有淀城,也不会有茶茶和宁宁之争。更可怕的是,秀吉的心腹可能会因此分为两派。总之,这决非小事一件。鹤松丸的诞生,决非死在小谷城的长政和久政的亡灵作祟,这其中是否隐藏着上苍对众生的惩罚? “幸斋,你在想什么,你的任务应完成了。” “是,在下有些疲倦,便先告退了。” 茶茶命令侍女:“去拿些茶点来招待幸斋,再把鹤松送回卧房。”说完,她用衣袖掩住嘴,笑出声来。没有生下鹤松丸之前,茶茶心里有无数的念想,比如要为秀吉生下孩子之类。但是随着鹤松丸的出生,她的这些念想也就慢慢消失了。 人的心思确实不可捉摸。起初,茶茶一直认为鹤松丸乃是受诅咒而生。然不知从何时起,她完全接受了他。以往,茶茶实在晦气,但自从鹤松丸出生后,事事都有了好转。她认为,不仅是父亲和祖父之灵,就连母亲和舅父信长公,也似成了鹤松丸的守护神。她这么想,或许是因为她已原谅了秀吉。为了鹤松丸,她甘愿过平凡的日子,尽力做一个好母亲——也正是因此,她成了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 茶茶十分高兴。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可以任由她使唤,想到这个,她就不在乎年龄的差距和容貌的美丑了。“幸斋,我还有一句话,你切切莫要忘了。” “是。” “我还是以孩子为重,大人次之。” “是。或许大人也会这么说。” “你也听人说过,我乃是托鹤松之福,才能留在大人身边了?” “这……这是胡说!无论如何,夫人也会留在大人身边!” “哈哈。你真是会说话,喝完茶,歇息一下,你今日就回去吧。”说完,茶茶眯起眼睛,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幸斋离去后,飨庭局侍候鹤松丸入睡后,又踮着脚,回到了内庭茶茶房中。夕阳照射在窗口。这时大藏局已经不在,案上放着刚才幸斋用过的茶碗。 “夫人,您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茶茶单是看了她一眼,依旧靠在扶几上,一动也不动。 “北政所夫人可不是普通人哪,定是她要您到小田原去侍候大人,她必定派了使者前去说服。” “她为何要这么做?” “当然是因为嫉妒!夫人毕竟是侧室啊。” 茶茶看了她一眼,笑了,“其实,这也无妨,反正在大人身边的,不是北政所,而是我。” “但是,如大人命令公子去北政所身边,该怎生是好?” “我已经决定了,就给她!” “可是……” “无妨,只是暂时离开,我毕竟是他的生身母亲。况且,我比北政所年轻。” “说得也是,决定嗣位之后,选择照顾他的人,让他和乳母一起在大坂城长大,这种安排,也是为了往后着想。”飨庭局已明显将北政所视为敌人,语中隐隐含有杀气。 茶茶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道:“这场争斗,我必胜无疑。我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生下了这个儿子,单凭这点,我就有足够的自信——血脉之亲,是谁也无法切断的。” “话是不错,可是,有时好运也会变为灾祸哪。” “住口!”茶茶脸上露出狼狈之色,“我自会平安无事,你休要说这些不吉之言。现在我应努力去争取,以往我对北政所和大人唯唯诺诺,现在便是出头的好机会!” “这么说,夫人有胜算?” “当然!现在大人身边的人是我呀。” 飨庭局不再说话。茶茶说的确是实情,虽然小田原战场危险重重,但既然她以侍寝身份前往,那么秀吉自会听她的…… “你不要担心。”茶茶眯着眼道,“或许有人想对我不利,但是不幸已经离我去了,现在的我胜券在握,你放心好了。” 飨庭局很想告诉淀夫人,自信往往是不吉的根源,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第十二章 茶道之道 本阿弥光悦从来不曾卷入过如此激烈的权谋斗争。开始时,他满怀长见识的热情,热诚地参与一切。表面上,他是丰臣秀吉的贴身侍从,负责制造与鉴定刀剑,以供秀吉赏赐众人之用。刀剑往往是武将之魂,甚至被当作传家之宝。因此,他的责任相当重大。但是,当他陪伴秀吉来到小田原时,才发现他的职责不仅如此。 “你在刀剑方面自是天下第一。”秀吉夸赞道,“但是,你以后的职责不只是评鉴。”他突然变得神秘起来:“你和小田原的氏直关系融洽,而氏直与其岳父骏河大纳言德川家康又甚为亲近,你明白吗?我要你前往氏直处,和重臣中的一人联络上,要察出家康和他的女婿之间,有无秘密的往来。” 光悦在汤本阵中听到这话时,并不十分惊讶。在战事中,这原本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可说是用来减少伤亡的正道。但是,当他们经过石垣山城,在石切场上谈到的事,却让年轻而充满正义的光悦惊讶不已。 战争愈持久,需要的奖赏就愈多。而日本国领土有限,必须想出能代替领土的奖品。秀吉曾经利用一些默默无名的茶碗,但是,光靠这些远远不够。因此,他又想让光悦弄出所谓天下最上乘的刀剑。 “要在下打造最上乘的刀?” “谁说要你打造?你不必打造。目前天下最好的刀,当是相州的正宗了。我要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刀剑师,为正宗刀作鉴定。” “小人不明白。”光悦当时不知秀吉在想些什么。 秀吉有些着恼,但他依旧面带笑容,道:“其实,真正的正宗并不多,但是这世上有许多东西虽然藉藉无名,却不逊于正宗。我要以你之名,赋予它们正宗之名,流入民间。此举是为了帮助平定海内,同时也可为刀剑增辉,使拥有它的人受到激励,也算是你大功一件。这实属无奈之举,希望你明白。” 光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的意思……是让无名的刀剑成为正宗?” 话一出口,立刻遭到秀吉的非难:“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尽管不是正宗,但只要它不逊于正宗,为何不能以正宗之名出世呢?这也算是爱刀!” “这不就成了作伪?” “笨蛋,什么作伪!原以为你长了些见知,谁知还是这么个狗脑子,你白得了海内数一数二的刀剑师之名!” “在刀剑鉴定方面,小人有自信。” “对,你就是要有这番自信。谈到刀剑,本阿弥光悦乃是天下首屈一指。我已定了,就这么做!” “这么说,大人是要我收集无名之刀,将之铭为正宗?” “并不是无名之刀,而是无名的名刀。让一些隐姓埋名的名将出世,有何不可?好了,我今日甚忙,你回去思量思量!” 光悦告辞,走了还不到二町,胸中怒气立即爆发。他终于明白秀吉话中的意思:不再给将士们赏赐土地,而改赐茶碗和刀剑。其实,这可以理解,毕竟日本国只是一个狭窄的岛国,怎经得起好大喜功的秀吉挥霍? 但今日之事,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刀剑非凶器,并非功在砍杀,它是武人之魂,用以弘扬天理、维护正义。连刀剑都要作假,可以想见当权者的傲慢。一把无名的刀剑,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像一把名刀,对造剑之人而言,仍是废铁一堆。要他伪造名刀,作为褒奖之用,这不仅侮辱了冶炼之名,也侮辱了刀及他人。 日莲不停高喝“行正道”,光悦也视之为圭臬,而今却要叫他做这种骗人的勾当!光悦原本对秀吉的奢华就抱有反感,这时只剩下轻蔑了——此人一边以伪造的名刀作为赏赐,一边却以黄金打造的器具煮茶…… 光悦开始想念家康了,现在家康必定在秘密设法营救北条父子。想到这里,他决定前往家康刚刚抵达的今井营地。但以年轻而单纯的心思,光悦却是估量差了。 此时,家康正在全力谋划如何经营北条父子败亡后留下的关八州,他的心思竟与秀吉有相通之处。 光悦来到今井营阵时,家康正和本多佐渡守翻着侍卫名簿,拿笔填写,只是看了他一眼,“哦,光悦啊!关白还好吗?” “石垣山城快要完工了,北条父子的事情先搁到一边。” “这么说,北条已经答应讲和了?” “不,他不先肃清内奸,终将导致灭亡。” “这么说,大人并末从中调和?” “只怪北条大人太愚蠢了。”本多佐渡接道:“光悦,主公今日繁忙,你若无甚要事,就先退下吧。” “是……可是……” “有事以后再说吧,今日主公要安排关八州……”佐渡道,“我想你应听说了,北条氏的领地已经转封我们。靠关白的军队自是不够。因此,我们要立即出兵。” 光悦颤抖着离开了家康。他一直认为家康会尽全力拯救爱婿,但事实却是如此,看来秀吉和家康一开始就勾结一处了! 此时,光悦十分激动,对碰到的每一个行人,都想吐一口口水。人人口里都高唱着正义、正道,实际上,都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知情的北条父子,说不定才是真正的良善之人呢。 离开家康的营地,光悦穿过笼城北方的小路,回到汤本谷,但他不知身在何方。如是祖师日莲在,一定会怒骂那些当权者。他却不能怒骂秀吉和家康。 此时天色已暗,处处可见点着的熏香。光悦疲乏地走着,当眼前出现一座小庙时,他停了下来。这里便是利休的下处。光悦感觉到,只有这里才是不受污染的清静之地,他不知不觉走进了小庙的柴门。 利休坐在阴暗的木廊上,手里忙着削竹子,正在赶制竹筒。不见他的三名弟子,或许他们已经出去准备晚饭了。光悦急躁地敲了敲门,道:“居士!” 利休抬起头,“哦,光悦,是你?” 他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过了片刻,才突然像想起什么,放下刀,重新打量光悦,“你脸色不好,是否发生了什么?” “是的。我真后悔,不该来小田原。” “哦?进来吧!屋里点了熏香,蚊子少些。” “打扰了!” “你想回去?但是,你脸上却看不出此意啊!” “这是插花筒吗?” “是尺八和茶池,是我用从韭山采来的良竹做成的。”利休一边说着,一边回到房中。 “最近,居士好像不到关白那里去了。” “是,我要关白宽宥伊达,却遭到了斥责。另,淀夫人要来这里。我便以生病为由,过着闲云野鹤的自在生活。” “居士!” “你有话就直说吧。” “小田原的事情,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唯我全然不知。” “唉,你呀!你这话可就有失公允了。天下事,并非想怎样就能怎样。” “在下原本以为,德川大人会尽力为小田原家斡旋。” 利休摇了摇头,苦笑道:“家康公都已是自身难保了,光悦,看来你还是太年轻了。” “莫非居士早就知此事?” “说知易被误解,应说是看出来的。” “居士指的是把关八州并伊豆交与德川之事?” 利休点了点头,道:“但,德川也必须把苦心经营的三河、远江、骏河、甲斐、信浓等国交出。不仅如此,关白在奥州安置了伊达,并以牵制伊达的名义,在会津四周安排下了蒲生等心腹。如此一来,德川有如困兽。”他唤来一名回来的弟子,把灯点上。 光悦一时说不出话来。看来,家康实无意于北条领地。他是冤枉了家康。 “这就好比明智光秀。”利休道。 “于本能寺袭击右府的明智?” “恶剧不知会否重演。关白简直就是在死逼德川。” “……” “不过,德川大人并不像光秀那般轻率,他会忍耐,迁至新领,只不过,他这一去,恐会犯难。北条氏的势力在那片土地上已经根深蒂固。他并不想将那些余党赶尽杀绝,但是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把自赖朝公以来的风气和昼伏夜出的盗匪肃清。德川大人确实比其他人都苦得多啊。” “这么说,”光悦倾身道,“居士早就知道北条一门的结局了?” “只是猜测。”利休再次强调,“当我听到有关内应的消息时,就知道北条氏不长久了。” “这么说,根本无人帮助氏政、氏直父子?” “说是父子……其实,氏政和氏直做法完全不同。氏政一旦降服,必定没命;但,氏直乃德川女婿,应当会有活路,可能会被放逐至高野山。关白恐会这么思量。” 听居士这么一说,光悦再次颤抖起来。原来利休早就知道,却还在这里慢条斯理地削竹子,光悦不禁对他产生了憎恨:看来居士也不过一个依附权势、谄媚奉承的俗物。他遂道:“居士,您早就知此事,却不劝大人?” “你这话古怪,关白是听取他人意见的人?”利休以嘲讽的口吻道,“我既非武将,又非文官,只不过一介粗通茶道的茶人罢了!关白喜夺人土地,再将之分赏下属。我只不过一个茶道中人,只好将这些亲手做的东西赠与同好,收取礼金。我能怎样?光悦,你何苦为那些人发怒呢?唉!” 这时,弟子已经在外面燃起了古釜。 光悦的眼神如刀刃一般锐利,看来居士也不能平息他的愤怒。他最恨的便是所谓“出世人”,认为这种人只是隐藏着悲怯、懦弱的失败者,遂怒道:“居士!” “怎的,你怒气难以平息?”利休冷静道,语气中带着些许揶揄。他那神情,像有关心,又有漠然。“你还想说什么?” “居士,您现在亲手制作的东西,在分赠给同好之后,还要收礼金?” “不错。”利休拿起放在旁边的茶匙,道,“像这种东西,如有人珍惜,应当会出价三两到五两黄金。” “我想请问一下,一人出三两,一人出五两,您会把这物什给谁?” “那当然是出五两的。五两比三两多了二两!” “这么说,您乃是依据黄金的多寡,来决定赠与的对象?这确是一件合算的事。” “光悦,你扯远了,我并非大将,不过一介茶人罢了。” “那么,您又何必在乎金钱多少?” “哈哈。比起那些表面装作不在乎,内心很是在乎的人,我起码还明白些。” “您为何为二两黄金,就作出决定呢?” “光悦,我并未说我一定不给那些礼金少的人。但是,如这二人性情相当,我会赠与那个出五两黄金的人。同样,如有人出十两,我当然会转赠与他。” 光悦不解地摇了摇头:“我知道居士的意思,看来,我对居士的忠告都是多余的了。” “哦。那就顺其自然吧。” “也只好如此了。” “顺其自然而已。” “您过去不是打算以茶道引导关白吗?为何放弃此心志了?” “不,不管是先前还是现在,我都未曾改变。” “可您已经失去了先前的志向,已经没有祖师日莲在镰仓说法时的那种心境了。” 利休笑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以为日莲现在会说些什么……啊,水开了,来些茶镇静一下吧。或许这可以让你静下心来,重新审视一切。” 利休无视光悦的怒气,到弟子搬进来的风炉前面,把烛台拉近,调整茶器,却不让光悦插嘴。 这确是可以让人镇静的茶。利休的动作、眼睛和心,都似融入了茶中,一切都沐浴于静寂。他轻轻把茶碗递给光悦,道:“如何?这可是我最近要卖的茶碗,有人说,我是一个只认钱的卖茶翁。” “我今日才听说。” “嘿。年轻人,你相信那些话喽?” 光悦不答,只是品味着手中的茶和茶碗。“年轻人”这三字略激怒了他,难道他的怒气是轻率的?抑或利休要以污秽的世俗,来欺瞒年轻的他?或许居士想以美茶和恶意,来欺瞒他?利休正冷冷地翻着白眼,仿佛想知这一碗茶会在光悦内中引起何样的变化。 见光悦放下茶碗,利休道:“现在感觉怎样?” “这……” “你的想法并不正确,我劝你还是放弃。你所谓的祖师,必定会拄着拐杖、踏着暮色而归。” “在下的想法毫不可取?” “难道茶道没有告诉你?” “……” “唉!你不当急切地想改变关白。就算改变了,事情也远未结束。一个关白之后,还会有另一个关白……世事无休。” “……” “况且,祖师日莲当年三度诤谏后,便隐居山林,为往生下功夫。如今我的做法,不过学学祖师。” “学祖师?” “虽然这只是一个手工的茶器,但是在这小小物什中,却蕴含我往日的性情。我将它送出,绝非因为黄金五十两或百两……虽然我有些不忍,但是它的主人能洞察其中之味。能出大笔金钱的人,必定珍惜它,日后也能体会它的真意……你何不由此想到关白和以后的关白呢?”利休说到这里,眼睛渐渐湿润了,他轻轻地将手制的茶匙贴在面颊上。 光悦依然无法明白利休的真意。每人都有自己执著之物,并顽同地坚持自己的想法。像利休这般的执著,说起来亦是世间镜鉴。 良久,利休把茶匙扔了出去,道:“看来你还不明。” “是。” “你究竟有何不满,何妨说出来?” “居士,难道您已放弃关白了?” “你真让我为难。”利休笑了笑,“你为何始终脱离不了关白?各人都有命运,即使手握重柄亦然。你若能参透其中道理,必可一生顺遂;你若只会心生怒气,必定多遭坎坷。” 光悦耸了耸肩,道:“居士的意思是,不管是关白的权力还是您的金钱,都听从于命运?” “作如此解,不无道理。” “如还有其他说法,在下愿洗耳恭听。居士若能让我心服口服,我愿意跪在您面前认错。” “谈不上认错与否,关白自有关白之善,世人自有世人之恶,人均是善恶共生。你未看出这些。有朝一日你参透了,自然会明白。光悦,你可曾见过毫无瑕疵的刀?” “这……” “其实,刀和人乃是一样的。但这非意味着要对瑕疵视若无物,如此便会停滞不前。追求完美和是否有完美之物,大不相同。在追求名刀之余,并不应排斥那些有着小小瑕疵的刀。你太年轻,性子还急躁。” “这么说,居士根本不在乎关白和德川大人的做法了?” “是啊,他们都是人中之杰,你也明白,但你还是十分愤怒,原因何在?老朽终是不解。” “好,既如此,在下便告诉居士,关白要我替他鉴定正宗之刀,要我对无名之刀赋予正宗之名,供他赏赐。” “噢,我明白了!”利休拍了拍膝盖。 光悦立即追问道:“如果是您,会怎么办?如有人命令您伪造名器,您会不会顺从呢?” 利休举起手摇了摇,嘴角的微笑比刚才更柔和,“光悦,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难道以前便无人如关白这般,要你做类似的事?” “这……” “一定有。由此可见,关白必定有某处令你不甚满意。” 被他这么一说,光悦显得颇为狼狈。利休说得没错,他从一开始便对秀吉不抱好感。 “哈哈。”利休笑了,“一开始就不被你喜之人,偏偏又说出一些令你生厌的话,难怪你会愤怒。” “居士认为,在下不该如此?” “我并未说你不该,但,你应更仔细地思量。你不妨把令你生厌的人看成两个,一个是叫秀吉的凡人,一个是拥有重柄的关白大人。” “两个不同的人?” “虽然他们是同一个人,但不一样:秀吉只此一人,但关白世世不休。光悦,你厌弃的不是秀吉,而是关白。”利休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假设秀吉不是关白,而是一个名叫羽柴筑前守的大名;如秀吉不令你鉴定正宗,或者即使他这么要求你,你也不会发怒。或许,你还会平静地劝服对方,让他不要这般说笑。” “居士这么说,未免太武断了吧!” “不,人在愤怒时,往往会看不清真相。你厌弃的并非秀吉,而是关白的权柄。其实,是你未将他们分别开来。这便是年轻人的毛病。你厌弃权力,却将自己的恨意转嫁到秀吉身上,甚至连我也骂上一通。”利休停下来,观察光悦的反应。 光悦内心颇为激动,因利休的最后一言,似刺入了他的胸膛。 “关白乃一个无理之人,换言之,他乃一个不分善恶、任性自我之人。我就是看清了这些,才留在他身边。我若说是侍奉他,或许你会生气。但我只欲尽我所能去劝谏他,若是祖师日莲,也会这么做。” 光悦静静地咬着嘴唇,全身僵硬,低头看着膝盖。看来,利休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浅俗。居士能把秀吉和关白分开,说得又如此入木三分,怎不令他心惊? “如你我是武将,或许会将此事视为稀松平常。武将无出世之才,便不能像你这般沉迷于知识,或评鉴刀剑;也不能如我这般埋首于茶道。你沉迷于刀剑,我沉迷于茶道,却也会有丑陋之行。成为一个二三十万石俸禄的武将,并不会因治理一国半国而感到满足。如此一来,势必与关白或是其他大名发生冲突。目前,我便是因与关白不合,以生病为由,离开了他。但,我并不恨关白,我虽暂时离去,但对他还是甚有兴致,挂怀不已。他虽然身有瑕疵,却是一个难得的井户茶碗……” “居士!” “瞧你的眼神,似已明白些了。” “不!” 利休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定有你执著之相。是啊,我何尝能免?我们不应强迫彼此。但,如不能看清楚这些,一怒离去,就太过愚蠢了。” “嗯。” “我们应用毕生寻求至理。为政之道,不过为了求得百姓安居乐业。我想,你应知哪一条路才最为艰险。” 光悦颓然垂下头,利休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嵌入他的心头。像光悦和利休这种人,与武将和当权者断不会秋毫无犯。利休并非要他与人同流合污。 利休又道:“你不妨以水土不服为名,请求回京都静养,关白还会关心你的身体,他便是这样奇妙之人,是一个大器之材!” 这时,弟子们端着饭食进来,夜已经深了。 利休和光悦默默地吃着饭。 他一言不发,大概已然明了。利休心中想道,遂一直保持沉默。但是光悦却有另外的想法。他一直在咀嚼利休方才的那一番话。除去年龄上的差异,他与利休的习性确实颇为相似,他们都不向现实低头,即所谓顽固者,但这种寻求事物本质的纯真,甚是可爱;光悦信仰日莲宗,利休也常坐禅,希望能成为一世师表,这点野心也颇相似。利休认为光悦“太年轻”,他这颇为和缓的说辞,对光悦却有相当大的影响。 光悦不由懊悔,开始反省。居士说,即使不与秀吉冲突,像他们这样的人,也必定会和当权者摩擦。或许吧,谋取权力,寻求真理之人,应是相同的。光悦思量着,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这就是“太年轻”的缘故吧! 居士还警告他,若再这样愤怒,必会招致杀身之祸,并劝他以生病为由,要求回到京都,这或许有道理。但老是在当权者面前言败,究竟好不好呢?若是祖师日莲,必定会认为这种退败是可悲的行为。 当利休正在吃第二碗饭时,光悦突然放下筷子,哭了起来。利休倒是十分冷静,不过在一旁侍候的弟子,吓得倒退了一步。 “呜呜……”光悦颤抖着肩膀,抓着两鬓,“我……我……我到这儿来,毫无成就……” “不!”利休放大嗓门,压住他的哭声,“你已经得到了一个经验,我相信遇到同样困难之时,必能勇敢面对。” “勇敢?” “不错。”利休柔和地笑了笑,“有此种经验的不只你一人,我也有了。难道这不值得高兴吗?为了往后,仔细地思索,不仅可以让你更加充实,也有助于来日。你还是赶快准备回京都吧。” 光悦再次垂下头,咬着嘴唇,又哭了起来。 第十三章 苦肉计 天正十八年六月过半,秀吉踏入此地已八十日。 北条氏直茫然地看着小田原城西南、早川口右边石垣山上,敌人新建的垣城。丰臣秀吉称此为一夜城。氏直早就知,那里经常有人夫走动,他曾估计有人在森林对面建了什么房屋。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森林中竟会突然冒出一个规模宏大的城池,似在嘲笑传承了五代的小田原城,仿佛听见秀吉大笑:“怎样,你明白我的威力了吧。” 坐落在雾中的城池,傲然地俯视着小田原的城墙和街道。恐怕光是搬运山城所需巨石,就得动用数十万人夫。海上的封锁圈愈来愈小,来自上野的敌人亦逐渐进入了武藏、下总、相模,对北条形成了包围之势。 秀吉为何要建造如此大的工程?氏直不禁全身汗毛倒竖,但亦痛下决心:他若想炫耀,就让他去炫耀吧,我不会上当。 一直无法决定远征军所在方向的北条守城士兵,从来不曾感受如此强大的压力。是日,早川口、上方口、水尾口等地的友军毫无音讯。 “使者还没有来?”氏直不耐烦地走下大箭楼的阶梯,来到已看不到那新城的靶场,等待上田朝广的消息。上田朝广乃武藏松山城主,在此负责巩固酒匂口,和德川阵营相对。 “还没有来,不过,在下听到了一些风声。”贴身侍卫坂口主水之助怯怯道。氏直木觉回头:“讲!” 主水之助看了看四周,“那位叫随风的和尚和本阿弥,已离开此地了。” “阿弥光悦已离去?” “正是。上田大人的家臣打听到许多消息,据说本阿弥是在四月下旬或是五月初,以生病为由,回到了京都。” “哦?”氏直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不是负责秀吉和德川之间的联络吗?” “可是,他以生病为由,在关白面前告假。关白还赏给他许多物什,并且派人沿途护送。听说确实回到京都了。” 氏直不敢相信,呆立在樱树和古木下。“那还得等!就算没有本阿弥,还要联络。去把杌子拿来!”他坐了下来,闭起眼睛道,“严密监视八幡山。” 这是一场奇特的战争。起初,氏直打算全力火并,他考虑着要花费的时间、军费,以及守城一战的必要措施。 秀吉在三月二十九,分别向箱根的山中城和伊豆的韭山城发起进攻。山中城陷落,韭山城虽在包围中,城尚未破。但秀吉对重要的小田原城似毫无进攻之意。 北条氏连农夫都募集了起来,将附近的粮草运送至此,将每条街道都纳入管制之内。商人、武士和食粮,小田原毫无匮乏之虞。但是突然出现的石垣山城,则让城内的人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氏直也深感困惑。他注意安抚将士,许他们在白日下棋,或是玩双六。除了有特殊任务的人,余人也可宴饮歌舞。故,到处都是架炉烹菜、歌唱、玩笛和大鼓的人。在松原大明神内十町中,准许每日赶集,把三五年无用的陈粮及来年备用之米,都拿到市集上来卖售,这使得米、麦堆积如山……小田原城内毫无作战气息。 秀吉也不肯服输,每天用数千艘船只运送物资,派各武将镇守热海到早川口、汤本的上方口,以及水尾口、久野口、井细田口、涉取口、酒匂口和城郭四周,在各地建起市集,围住小田原。而今,就连海陆商豪和妓女,也陆续到这里,哪里像是打仗? 这个包围关八州的铁环,正不停地由海上向小田原推进。伊豆方面只剩下韭山城。四月二十,上杉、德川和丰臣的所有军队,由上野的松井田城发起攻击,互较战功;四月二十二,下江户城;五月二十二日,下岩规城;五月三十日,下馆林城;六月五日,下忍城;六月十四日,下钵形城…… 城池相继陷落,联军朝东方迫近,最两边便是宏伟的石垣山城。 “不战而败,岂有此理!”氏直焦急地等待德川方面的联络。 小田原城内一片寂静,但是祖辈相传的领地却相继失陷。小田原就像是洪水中的沙洲一般,陆陆续续和四周断了联络。最后,就连脚下都会被浊水侵蚀。现在,氏直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德川氏了,德川便是北条氏能否存续的最后希望。 氏直为自己的莽撞十分后悔。虽然他将父亲和将士们都安排得甚为周详,但是造成他今日进退两难的最大原因,即是实力估计上的重大失误。敌人讽刺地将此称为“小田原评定”。投降之日延迟一天,小田原就愈加孤立。如果连这都不清楚,真可算是一介愚者。家康曾经再三地劝说,随风和本阿弥光悦也一再游说,而今,氏直亦心中默认。虽然他再三和父亲及家臣讨论,依然未获得一致。 “我们怎能示弱?” “是啊,我们应在有获胜之机时,再与他们和谈。” 但是,这种说法只是空中楼阁,敌人怎会给他们机会?他们现已成功地孤立了小田原,在石垣山城——一夜城完工之后,敌方必定会发起总攻,到时再与德川氏联络不上,北条岂非只有死路一条? “涉取口阵中还没有人来吗?” “是。涉取口和酒匂都还……” “哼!那就派遣使者到上田去。” 久等不至,氏直只好派遣近臣前往酒匂口的上田朝广阵中,他再也无法等待了。总攻的命令一下,难道家康真不为女婿奔走? “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做?”在一夜城完工之前,氏直尚可集合将士一鼓作气出击。但是,如今士气早已丧失大半。 出人意料的是,等候未久,负责驻守上方口的重臣松田宪秀和朝广一道从阵地前来了。氏直着急地站了起来,严厉地向近侍道:“我们有要事要谈,不准任何人靠近!” 上田朝广站在东边负责放风,松田宪秀则独自走到氏直面前。氏直看到头发半白的宪秀额头上汗水涔涔,顿觉大事不妙,急道:“宪秀!是否有人谋叛?” “这……”宪秀并不否认,只是伏在地上,双肩激动地颤抖着。 城内的年轻武士最不喜欢的人,便是松田宪秀。在已经退隐的主战派氏政面前,宪秀总是拖延战争。 “那个浑球!” “小田原议事会被敌人中伤,就是因为松田。” “说不定他还私通敌人呢!” 氏直也听到过这些传言,却仍对宪秀委以重任,绝不逞一时之气。如北条氏只是五万石或者十万石的小藩主,倒无所谓,但他们是五代以来,一直镇守关八州的大名,绝不可率性而为。 但宪秀并未谈到有关谋叛的事,这使得氏直为之心惊,道:“你到我这里来,究竟有何事?快说!” “主公,一切都完了!” “完了?我们还没有展开决战啊,把战争拖延到现在的,不就是你吗?” 宪秀抬起头来,看着氏直,似想说些什么。 “你究竟有何要说?” “主公,韭山的氏规已开城投降了。” “韭山?” “是攻打筱苑的德川氏井伊直政所言。” “可恶!莫非井伊军里有内应?” “详请不知。但是连井伊的军队都出动了,就表示,德川氏已弃我们不顾了。主公的决定太迟了。” “决定太迟?还不是因为你?”氏直气愤地握紧拳头,嘴唇哆嗦。他很想如此说,但于此时此地似不适宜。若决定据城一战,大家当与城存亡。但这位老臣必定认为,此实为不智,劝氏直早降。 现在不是怒骂的时候,阴霾已经笼罩了这座城池。氏直死一般地沉默,半晌,带着哭腔道:“宪秀,你认为该怎办?莫非德川大人真的撒手不管了?” “是的,八王子城已经陷落,现在韭山也……看不出德川有任何支援之意。我们这些老臣,都对德川氏感到愤怒。” 氏直静静地闭上眼睛,依旧沉默着,看来家康要从斡旋者的身份一变而成劝降者了。更让他失望的,是负责镇守韭山城的叔父氏规竟已开城投降。氏规与其兄氏政、氏辉一样,乃是强硬一派。月初,氏政就听说秀吉曾派遣朝比奈泰胜催促氏规开城投降,但氏规信誓旦旦地表示,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番话还依稀在耳,但不到二十日,他使开城投降!难怪松田宪秀会叹息连连。 “德川弃我不顾,韭山城已降。此外,”宪秀唇色发白,颤抖地继续道,“昨晚听井细田口传来消息,氏房大人阵中的泷川雄利和黑团孝高二人,已接受了关白的招降。” “什么?” “氏房并未将此事向主公禀告,不知他有何算计?” 氏直差点站立不稳,急忙靠住樱花树干。现在,就连弟弟也投降了! 太田氏房乃武藏的岩规城主,亦为氏直之弟。他负责巩固通往小田原城的井细田口和久野口之间。 “据在下推断,关白必已说服氏规、氏房与其他族人,想以此孤立主公,然后再作决战。据可信的密报,最近秀吉已离开了小田原,到关东巡视,并命令秀政到镰仓宣扬兵威。”氏直感到眼前一片黑暗:韭山陷落了,就连弟弟也降了……如此一来,就等于砍断了北条氏手足。虽然粮草尚丰,敌人也尚未展开强势的攻击,大家原本是想以逸待劳,等待长途跋涉而来的敌人自投罗网,没想到就这样落入陷阱。 “宪秀……你怎么想?” “在下认为,即便城内这六万人死战……也于事无补。” “那么,你有何建议?” “如果主公投降了秀吉,恐老城主和氏辉大人必会不从,所以,这种事还是交给在下去收拾吧。” “你有什么打算?” 宪秀睁着血红的双眼,怯怯四顾。头顶蝉鸣不断。阳光普照大地,酷热使得全副武装的战士衣内汗水直流。 松田宪秀边拭汗,边压低声音道:“我们打算立刻回到上方口和酒匂口,再派密使前往早川口的寄手、细川、池田、堀等阵地。” “诈降密使?” “是。现在除了苦肉计,实无法阻止敌人的总攻。” “这么说,敌人确要展开总攻了?”氏直剧烈地咳嗽起来,“现在这么做,还能挽回颓势?” 松田摇了摇头,“我的想法和主公不同,如果我们就此投降,对方必定不会放过我们。这样,岂非败得太惨了?” “你说下去吧,你有什么算计?” 宪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在下打算伪作私通敌军,把池田、细川、堀的队伍从早川口引入城内。” “将他们引进来,势必展开一战,并不能挽救六万人的性命啊!” “这……这是苦肉计。” “你详细说来,我还是不明白。” “我欲假装谋叛,然后再请主公以‘私通敌人’的罪名拿下我。” “拿下你?就在敌人攻打之前?” “是……”宪秀的声音依然颤抖着,看来他实是一个胆小之人,他决定这么做,必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难怪紧张得发抖,“如敌人展开攻击,一切都完了。所以,在下打算派出密使,缓和敌军的攻势,然后您将我拿下。不过到时候,还要请主公负责指挥早川口的守备。” “哦。” “或许城内外会因为出了我松田宪秀这号人,要求议事。在此之前,韭山的氏规虽已决定投降,但他应会到城内来。” “那又怎样?” “如此一来,议事时终究多了氏规和氏房这两个主张议和之人,再加上在下私通敌人,除了开城投降之外,实无他法。在下想,老城主和氏辉大人也会明白。松田宪秀为拯救城内的六万人性命,宁愿一死。”说到这儿,宪秀禁不住掩面哭泣。 氏直终于明白了宪秀的意思。虽然宪秀这么道来,但这似远非苦肉计能说尽。等待机会的北条氏不是为了战事,而是为了投降。此前北条氏苦心拖延议事,反复讨论和与战,却迟迟不能下决断,坐失良机!父亲氏政和叔父氏辉乃是世间少有的顽固之人。但事态恶化至今,身为家主的自己岂能脱得了干系! “唉!”氏直叹了一口气,额上早已满足汗水。彼时议事,主战派父亲氏政和叔父氏辉或许会妥协,另有氏规、弟弟氏房,以及并不反对议和的上田朝广及内藤丰景,松田宪秀又被拿下……如此一来,主战方明显处于弱势。 氏直内心悲痛不已,额头和腋下冷汗直流。“我究竟算是什么家主?” 氏直从一开始就主和。但是,在父亲和叔父们的压抑下,他终不敢说出心里话。或许,此刻站在他面前发抖的松田宪秀,也和他有同样的弱点,只不过在强行镇定罢了。 “唉!我也和你一样有罪。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去做,我绝不会不顾你。把你拿下,决定开城投降之后,氏直也会切腹自杀,方能挽救六万将士、父亲及叔父的性命!” “主公!我们就此别过了。” “下次再见时,我会鞭打、责骂你。或许,这便是懦弱之人当付出的代价。” “若非如此,会有更大的代价。” “好,你去吧。” “主公保重。”宪秀再次悄悄地看看四周,朝西边遁去。 在这世上,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主宰人生。用高禄奉养家臣,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们出生入死。然而结果却完全相反,一旦事发,真正肯出死力者寥寥可数。北条氏最终还是踏上了灭亡之路。若众人都是胆小鬼、懦夫,那又如何?当初秀吉命令进京,如北条众人不敢反抗,顶多削掉一国半国的领地,现在还是堂堂关东霸主。家康推动和议,织田信雄也频频派使者前来,就连本阿弥光悦和随风这样的民间之人,也都向北条氏示好,提出忠告。然而,北条氏坐失良机,导致灭亡。 “等到一夜城完成,秀吉必会在两三日内发动总攻。” 宪秀说得不错,从这儿无法向石垣山顶上射击。但一旦对方开炮,一半以上的城郭会被炸。氏直大声对贴身侍卫道:“传上田来!” “主公。”上田朝广过来,一脸严肃跪伏在地。 “你认为宪秀这人怎样?”氏直径直问道。 “主公何意?” “你不觉得他言行缺些谨慎吗?” “这……” “他有些怪异,你派人监视与他交往的人,再找两三人到阵中去。” “这……” “或许那厮与敌人私通,我早就看出他一脸畏惧之色。万一他向敌人通风报讯,你要立刻禀报于我。如能将之拿下血祭,或许能够振奋士气。你明白了?如有闪失,便和宪秀同罪!”说完,氏直的内心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厌恶,他不等上田回答,转身朝本城走去。 第十四章 北条覆亡 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站在石垣山一夜城的望楼上,俯视着从海边的早川口一直向东方延伸的小田原城。 “从这里发射一炮,必定会让他们大吃一惊。是不是,大纳言?” “不错。” “一些人看来十分聪明,骨子里却愚不可及。” “哦?” “若北条父子肯服从,我们也不必攻打关八州了。不过,有的时候,别人的愚蠢反而是建立功勋的基石。” 秀吉说着,突然发现家康似未留意他的话,便笑了笑,不再言语。他明白家康在想些什么。家康表面平静如水,内中仍在为转封忧心忡忡。信长曾因同样原因,激起光秀的叛逆之意。 信长收回光秀旧有领地,表示将以山阴三国的新领赠与,以激励他征伐中国。但光秀却因此认为信长欲下辣手,遂引起本能寺之变。秀吉并不似信长那般粗心,他已看出家康的不满和不安,但是他知何时该放松,何时该拉紧。“用你的力量去争取”这话,便被秀吉改成“我要攻取关八州”。 事实上,秀吉策动上杉,降服里见、结城、佐竹、伊达,派前田利家、浅野长政、真田昌幸、石田三成、大谷吉继、长束正家等人和德川军队一起在阵前作战,从而使得“攻取”二字成为事实。 家康深感不安。秀吉也一样。无论如何,家康足以和秀吉对抗,他苦心经营三河、远江、骏河,难免会受秀吉猜思,令其不敢小视。 甲州或信州的任何一座工事,家康和他的家臣都曾投注过无数心血。进攻关八州,听起来不错,但这表示改封德川已成事实。 这使得一些重臣不满。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就曾在秀吉面前口出怒言。但这并不表示秀吉会为此放过家康。家康终于向秀吉屈服了,但是在屈服的背后,乃是实力不堪。但日子一久,他永能心无二志? 秀吉走近一直俯视着下边的家康,在他肩上拍了拍,“大纳言,我们何不在此撒一泡尿,这不是很过瘾吗?” 望楼里没有一丝风,在寂静里,仿佛可以听到虫的鸣叫声。脚下是一层层的阶梯,顺着下去便是深谷,最底下则是薄雾迷蒙。在这种地方建筑这样的城池,实在了不起。当然,秀吉并不会久居于此,然而,他还是不惜巨资建筑了此城。这表明他想炫耀丰功伟业,也表明他为了虚荣和夸耀,毫无顾虑。 家康抬起头来。 “怎样,我们就在此一起撒尿!”秀吉眼神顽皮如孩童,似乎马上就要行动了。 “不,不。”家康急忙摇了摇手,朝栏杆旁边退了一步,“家康还无此大胆,敢向关八州撤尿。” “哈哈哈,我们只不过由高处向低处撤尿罢了,这和关八州有何关联?” “不,不,关八州、关八州……我若不对它心生敬意,必会触怒神佛。” “大纳言,”秀吉眯起眼睛,“你既这么恭敬,我便有事想问你,是有关小田原。” “大人是指其何时会降服?” “不,不,降服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我指的是,做了关八州之主,你是否打算在此长居、建功立业?”家康慎重地摇了摇头。 “不愿意?” “恐是家康对此地有些成见吧!” “哦?既然如此,你只要派一名利落的重臣在此即可。这么说,你打算选择镰仓之地了?” 家康惊讶地回头看着秀吉,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别惊讶。我听黑田官兵卫说你喜读镰仓幕府草创时期的笔记和《吾妻鉴》之类的书籍。” “是。如果大人赐与家康关八州,家康当知赖朝公怎样对待关东武者。” “有理!真不愧是大纳言,考虑如此周详。其实,放弃镰仓也好。” 家康陷入了沉思,并未立即作答。其实,他早已算计过,不管是镰仓还是小田原,皆可。镰仓也算关东古都,如在此立业,必会受到秀吉的监视。秀吉必定认为他要以古都为霸业之基,有心觊觎天下。这种兵家必争之地,还是尽量避免将其作为家业的基地。从地势上看,镰仓不仅出入口容易被封,一旦敌军从海上攻击,它就成了无法动弹的死地。 “你还是打算要镰仓?”秀吉又问道。 家康也戏谑地反问道:“赖朝公为何故意选镰仓之地?” “哈哈。”秀吉尴尬地笑了笑,“因为他就是镰仓!” 家康很严肃地回道:“不错,正因他是镰仓。” “这么说,你不打算要镰仓喽?” “是。家康对镰仓也有些成见!” “了不起!”秀吉不觉赞道,家康内心的石头落了地。 此次转封,家康早有打算。已经有不少重臣知道,虽然他们获得了关八州,却会失去三河旧领。当然,家康并不敢把此事公之于众。如小田原陷落,即使不正式公布转封一事,亦是天下尽知。到时候,家康必须想出办法消除他们的不平。 家康从家系及他最喜读的《吾妻鉴》中,得知远祖乃来自上野新田氏的源氏。源氏经过一些时日之后,再次回到关八州,也可以算是因缘。家康可以此鼓励大家在此落地生根。若长此以往,或许他们会比源氏长者赖朝公还要幸运。 秀吉也想以“征夷大将军”的身份,成为武家的总大将。但他并无源氏家系,只好转而从“关白”这一公卿身份,建立丰臣一氏。此外,目前在关八州源氏家系当中,仍有许多流浪武士,他们尚记得关东原为源氏的发祥地。若能够掌握他们,宣称“德川氏便是新田源氏之后”,时机一到,成为大将的主人回到旧领,必是水到渠成。正因如此,家康对镰仓之地特别小心,不想引起秀吉的猜忌。 “太好了!镰仓已经落伍,水军还不如这里发达。” “不错,所以,要选一块地实在很难。” “哈哈。我倒有一个地方。” “哦,不过,家康并非没有想过。” “哦,哪里?何不说来听听?” “与大坂相似。”家康平静道。 “大坂?”秀吉大吃一惊。 “镰仓的隅田川和荒川出口处的江户附近。” 秀吉拍拍家康的肩膀,大声道:“你的想法与我一样——江户!” 家康放下心来,离开祖辈居住的东海道,来到完全陌生的关东之地,除了须整顿北条氏残余,还要应付其他敌人。若他和秀吉争斗,必定无法在此建立永久的基业。但若他表示无法治理关八州,秀吉必定会动别的心思。佐佐成政由于九州新领发生暴乱,被迫自杀,便是前车之鉴。 看到家康松了一口气,秀吉似乎愈来愈高兴了。“真不愧是大纳言!江户确实不错,其地利即如大坂。此地水陆交通,临海处也有宽阔的港口。一个地方若没有繁荣的港口,是无法发展的。因而,江户相当于东方的大坂。” “是的。” “好,就这么决定了,就在那里建一个大城池,犹如我的大坂城。” 秀吉凝视着下面的道路,既是感叹,又觉窃喜。他感慨家康能着眼于江户的不凡,窃喜家康另建一座豪华城池,又要劳民伤财。虽然秀吉能够控制堺港到京都的商家,但是要建造另一座大坂城,也要大费周章,一旦将精力倾注于其中,就好比被粗链锁住。家康会如何完成这项任务呢? “哈哈,控制关八州的城池定要豪华。”秀吉眯着眼道。 家康严肃回道:“见远山即可。” “不,还不够威风。” “可是,刚入新领,便敛财征役,必引起暴动,那便有损关白您的威仪。” “哈哈哈。你真用心,成政也必定想到了这些,但是他和你器量不同。城池有时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气度。不久,我要和你一起游览江户城。” 正说到这里,黑田孝高踱着脚走了进来,道:“大人,北条派人来了。” “谁?” “织田家臣泷川雄利。” “好!我见见泷川。大纳言,你也同去。” 秀吉和孝高都料到北条氏直会投降,自是毫不惊讶。但家康不同,他不知女婿氏直在被逼迫之下,会说出什么话来。并且,移封关八州之事已成定局,北条氏的结局对家康不无影响。家康当然希望尽量避免流血,流血必定引起怨恨,这将关系到他在关八州的未来。他希望能悄悄扶持北条家臣。信长消灭武田之时,他亦暗中留护武田遗臣,此举对双方大有裨益。 家康随着秀吉和孝高走下望楼,突然想起在小田原城内的女儿督姬。男人总是离不开血腥的斗争,而女子只能随波浮沉…… “昨日,城内的松田宪秀离开营地,前往池田辉政阵中。” “他是否要将我军从早川口诱入城内呢?”孝高和秀吉一边走,一边大声交谈。 “是。氏直好像知道此事了。” “松田这厮真难缠!” “是,不过他已被氏直拿下了。” “真是自取其咎!” “小田原城内众人会最后一次聚起议事。” “好了,好了!余下的不听我也知,若我什么都知了,岂非让泷川泄气。” “是,在下闭嘴。” 家康逐渐从二人的对话中了解原委。或许这是松田宪秀演的一出戏……然而,北条已失良机。或许“小田原评定”将成为将帅缺乏决断的代称,而为后世笑谈。 走下望楼,来到木香飘溢的大厅,只见泷川雄利背对一幅狩野永德的牡丹图,正襟危坐。 “一路辛苦了!氏直必定有话托你带来吧?” 秀吉催促家康坐下来后,方道,“氏直应该直接找大纳言,为何是你来这里?有话直言。” “今日一早,氏直和其弟氏房一起来到在下营地。” “哦,和氏房一起?他们说什么?” “氏直说,只要大人一声令下,他随时准备切腹自杀,但求您可怜城内众人。”雄利说完,恭敬地施了一礼。 家康心想,泷川雄利必定十分怜悯开城投降的氏直,氏直以为他切腹自杀,就可以了结一切,未免太一厢情愿了。正想到这里,只听秀吉又问雄利:“氏房怎么说?” “他愿和兄长同心,让城内的人归顺,绝不违抗大人之命。” “仅此而已?他有没有说愿意与兄长一起切腹?” “倒没有说这个。” “实无诚意!” “哦?” “哼!”秀吉以严肃的口吻道,“这样将使他的父亲氏政丧命。难道他没说愿意和兄长一起切腹,以求留下老父性命?” “这……” “由此看来,只有氏直是孝子。” “……” “有无谈到松田宪秀?” “有。宪秀在前往池田大营时被捕,众人正决定开城投降,因此未加处罚。” “哦,为何不处罚?你说呢?” “他们恐是担心宪秀向着大人,若加以处罚,会令大人恼怒。” “大纳言,”秀吉回头看看家康,笑道,“你未要松田接应吧?” “无此事。” “官兵卫,你呢?” “没有。在下认为,并无令松田接应的必要。”秀吉突然皱起了眉头,“哈哈哈,松田那厮,原来玩的是苦肉计。大纳言,你以为呢?” “不错。” “这就是了,这样看来,他也可怜啊。好吧,泷川,他既是奔你而来,你就和官兵卫一同前去答复吧。” “是!” “就说,我已知氏直的意思了。”秀吉说到这儿,回头看了看家康。家康看似十分冷静,但内心却颇为焦急。秀吉会如何裁决呢?一旦他下了决断,一切便都结束了。虽然想为氏直说情,家康却不敢张口。秀吉似洞悉了家康的心事,脸上露出笑容,然而,他的笑愈看愈让人感觉到一股嘲讽的寒意。“大纳言,你认为在重臣之中,是谁误导了北条父子?” 家康愣了一下,低头沆思良久,单是重重叹了口气,不言。 秀吉遂道:“从年龄和家世来看,应是大道寺政繁。官兵卫,你说呢?” 家康依然默不作声,官兵卫挺身而出:“是!” “好,就这么定了。官兵卫,你告诉他,这不是降服,而是和议。就算是我对北条五代的心意吧。不过,我的条件是……让氏政、氏辉切腹。” “氏政、氏辉切腹?”泷川雄利十分惊讶,黑田孝高也大感诧异。 “此外,令大道寺政繁及松田宪秀一起切腹。” “这……”泷川雄利挺直身子道,“松田宪秀也要切腹吗?” “哼!我若宽宥了这种在主公落难之时私通敌人之人,丰臣秀吉将以何服天下?” “是。” “不过,泷川,话虽这么说,但这只是表面的理由。” “表面的理由?” “我要他切腹,也是为他好。你想想,他为主公着想,宁愿背负背叛者的污名……与其让他活下去,不如成全了他一片苦心。” “在下明白。” “至于氏直……”秀吉又回过头来看看家康,“为谨慎起见,把他放逐到高野山吧。” 黑田孝高笑嘻嘻看着家康。家康屏住了呼吸,他始终保持沉默,似早巳洞悉秀吉的心意。 “大纳言,你觉如何?” “大人的决定很是公允。” “哦?不错,不错。”秀吉终于笑了,“虽说让他到高野山,不过还是可以带着韭山的氏规、岩规的氏房、氏邦等人。对了,切腹家臣的孩子,也可一并带去。” 黑田孝高冷笑了几声,“在他动身之前,是不是该施舍一些粮食,否则,这么多人怎么养活呢?”这话与其说是讲给秀吉听,不如说是让家康听。 家康细细品味着黑田孝高的一番言语。秀吉真不愧是关白,不让氏直切腹,却让引发此事的强硬一派氏政、氏辉忉腹自杀,来了结此事,不能算是苛酷。令老臣大道寺政繁和松田宪秀切腹,虽貌似处置,实则不然,因一旦氏政切腹,他们也必定以死相殉。至于让氏直带着氏规、氏房、氏邦等人一同前往高野山,说是为了谨慎起见,但也蕴含着为北条留下遗孤的意思。秀吉事前必定与黑田孝高谈论过此事,内中含有安抚家康之意,不让他有异议。 听了孝高之言,秀吉纵声笑道:“哈哈。难道我会让他们饿死在高野山?放心好了,生计不成问题。” 家康微微垂首。秀吉和氏政气度的不同,由此可见一斑,所以一个取天下,一个家破人亡。 “德川大人,您知主公把氏直放逐高野山的深意吗?”孝高问道。 “这……” “高野山乃是禁止女人居住之地。” “不错。” “因此,氏直不能与夫人同行。” “这些我明白。”家康沉重地回答。看来秀吉不想自己说明,而让孝高暗示,氏直将与督姬分离。 “主公,您认为在接受城池之前,应该先派谁前去?应事先定夺。” “官兵卫,已有定论的事不要再问。”秀吉眯眼道,“关八州乃是大纳言新领,就让大纳言自己去决定吧!是不是,大纳言?” 家康一时无法张口,只用眼神表示同意,他眼前浮起了氏直和督姬的可怜之态。 “官兵卫,你还有事吗?” “没有了。既然接受城池之事由德川大人负责,其余诸事就由在下和泷川……” “在氏直前往高野山之前,应将他安排在何处?”秀吉道。 “原本应交与德川大人,但考虑到北条夫人,在下想还是交给右府大人家臣泷川吧。” “哦,好,好。大纳言,你听到了吗,你就尽快准备接受城池吧。” 家康恭敬地施了一礼,起身,“那么,我先告辞。”小田原的事情终于如此终了,他心口一热,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家康刚走出大厅,随他前来的本多佐渡守立即忧心地走上前来。家康低声道:“佐渡,我们回去。备马。” “是。”佐渡朝站在一旁的鸟居新太郎使了个眼色,小声问道,“关白大人情绪如何?” “小田原的事已经决定了。”家康闷声道。 但佐渡对此似并不十分在意,或许在家康和秀吉会面期间,他早就已经通过手下,从秀吉的贴身侍卫处打听到了什么,他在这方面具有特殊的天分。“有无谈到关八州及甲斐诸事?” 家康轻轻摇了摇头,“目前还不是时机。” “主公实在太好说话了,一旦事情定了下来,以后就很难开口了。” 家康避而不答,“氏直要被放逐至高野山,这个决定已算是十分宽宏了。” “是啊,一万石的粮食……这是不是要从我们的新领上出呢?” “你似乎不服?” “要把新领地分给族人和谱代之外……” 家康回过头冷冷盯着佐渡,怒道:“住嘴!若有人不交出这块土地,就要切腹自杀!” 家康大步走出大玄关,并未立即上马,而是站在庭院旁边,俯视着从早川口向上方口绵延的北条阵营。本多佐渡默默站在他身边。 在炎炎烈日之下,海风吹动着旗幡,吹过绿野,远远望去,像一幅引人入胜的图画。主从二人一个在计算恩赏,一个在担心将来。 “佐渡,凭此天险筑城,却不战而败,实在……” “这一切源自于心,没有敌人比自己的心更可怕。” “氏直要在泷川的阵营待上两三日。” “是。” “这是我对女婿最后的赠礼,你要泷川告诉氏直,为了防止那些有功之人日后遇到困难,我会发给他们一纸书状。” “是。拥有这张纸的人,就可以投奔德川……” “不错,凡是对主公忠义之人,我们都应照顾。”言毕,家康再次搭手望向敌阵。往来于阵地之间的人,像蚂蚁般忙碌而急切。 骑马出了城门,沿着绿意盎然的山道从西边绕到北边,一路上,家康几乎没有开口。从东侧走海边的路近些,然而慎重的家康选择了绕道的山路。左边为细川忠兴的大营,家康决定从水尾口绕过蒲生氏乡、织田信雄的营地,回到自己设在今井的大帐。靠近织田阵地时,蝉的鸣叫响彻林间。 “主公要不要进去看一看?”本多佐渡停马于信雄大营旁边。但家康摇了摇头,过去了。 “佐渡,我又明白了一个重要之理。”家康再次走上山路时,道,“一心只想获胜,是导致北条父子灭亡的原因。” “哦?” “不知道失败的人,不懂得退让。” “主公的意思,您是在让关白大人?” “佐渡,你认为谁是下一个北条氏?” “这……”佐渡回过头,看看织田的营地,五叶木瓜旗在绿荫中忽隐忽现。佐渡终于明白家康为何不经过信雄营地了。 “主公认为接下来当是织田……” “嘘!”家康轻声止住他,“关白怎会把德川旧领交给内府?织田氏若能和我一样,明白退让就是胜利的道理,就好了!” “内府不会接受更换领地之议?” “不错,如关白下令,他便刚好落入陷阱。” 佐渡目光犀利地看着家康,屏住了呼吸,他不需要再问下去了。秀吉不要求信雄交出织田家的旧领尾张,只表示要把家康的旧领地交给他。但尾张乃织田世代相传之地,信雄必向秀吉要求保留。如此一来,秀吉不仅不会将家康旧领交与信雄,反而会将他赶出尾张。或许秀吉自小牧长久手之战以来,便一直怀有这样的心思。关白好深的城府!佐渡一边想,一边为信雄捏把冷汗。 “佐渡,我不会给家臣太多。如一定要有重重的赏赐,才肯效力,这种家臣不要也罢。过于丰厚的俸禄,反而会削弱斗志。这便是北条氏败亡的原因。” 佐渡惊讶地看着家康。秀吉把德川氏数代费尽心血经营的旧领收回,改赐关八州之地,此事必定引起德川众臣不满,这正是本多佐渡忧心乏处。若要消除不满,除了增封,别无他法。佐渡曾秘密和井伊、本多、神原、酒井、大久保等人谈论城池与领地分配之事,以准备回答家康的询问。然而,家康却明白表示,不会给予家臣太多领地。但是,主公该如何平复家臣的不满与不平呢? “佐渡,我终于明白作左卫门在关白面前那一番谏言的用意了。” “左卫门?” “不错,难得的谏言!他要我带领着不问俸禄的家臣一同前往关八州,否则便会掉入关白的陷阱,这老头子的苦心啊!” “是啊!” “老头子亲口表明,他非为了俸禄而效命于我。” 再也没有比这一当头棒喝更为沉重的了!本多佐渡困惑不已,他原本想辅佐家康作种种安排,这番心意却白费了。 “佐渡,我将依据众人将来的功劳,重新分配领地和城池。” “是。” “有谁内心不平,自己找我来理论,我会尽力说服他。” “是。否则恐怕不易治理这片新领。” “治理新领地……” “是啊,那些粗鲁的关东武士,恐怕要费些心血收服。” “哈哈哈。” “主公笑什么?” “佐渡,我想的,并非只是治理关八州,一切不会这么简单。这也不仅仅出于忍耐,德川家康乃是为了天下啊。”佐渡再度瞠目结舌。 家康缓缓打马,眼望前方,朝东而行。他以因不知天下大势而致败亡的北条氏治城为基,朝东发展,巧妙地化解了秀吉的矛尖。 太阳已经落山,左方宽阔的海面,如火一般燃烧起来。不知何故,佐渡不由胸口一热。 第十五章 关白东巡 丰臣秀吉心情愉快地听黑田孝高禀事,身边,是召唤而来的淀夫人。她双颊如酡,娇艳无比。在旁掌灯的,则是服侍淀夫人的飨庭局。 “哦,氏政果真是这么说的?”秀吉在小田原城内的下处,听人禀报氏辉和氏政切腹自杀时的遗言,神色从容自在,毫不惊讶。 天正十八年七月初五,北条氏政、北条氏辉、松田宪秀、大道寺政繁等人,同意秀吉的条件,决定开小田原城门投降。初六,德川家康率兵进城。初七,诸将进入家康的营地,家康则于初十亲自巡查小田原城。 家康在巡查之时,氏直属下一些得以幸免的族人,已投奔了泷川雄利。城内的氏政、氏辉则移往医士安栖的住宅,于十一日切腹自杀。切腹之时,氏政毫无悔意,高声咆哮:“羽柴秀吉迟早会步我后尘。人生不过一梦,有好梦,也有噩梦。到最后,人人都是一死。” 黑田孝高不怀好意地将详情禀报给秀吉听,秀吉却并不在意。“这不过败者的哀鸣!他是没有好梦之人,是不是,夫人?”他对此一笑置之,继续高兴地谈论着即将前往镰仓、在八幡神社祈求武运,及前往奥州诸事。只是,他心中却无表面那般快活。 当年,秀吉得知柴田胜家自焚,或是织田信孝自刎之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人生如梦,难以捉摸,谁能把握去来呢?氏政切腹自杀使他产生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奇异联想——一个妆饰得甚是华丽的年轻武者,坐在榻榻米上,盯着插在腹部的短剑。这名年轻武者,有时像是在内海野间御堂怀着对秀吉的恨而死的信孝,有时则又变成长大后的鹤松丸。 “难道如我,也会有氏政那般结局?”秀吉颇有自信,但他对爱子却深感不安。为了隐藏不安,秀吉总会表现得比平常更为快活。 黑田孝高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大人,”孝高道,“小田原的事情已告一段落,但是对于那个在您面前出言不逊的本多作左,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呢?” 秀吉惊讶地看看孝高,莫非此人又要多话?但他知,事情一经提出,必不会轻易了结,遂佯惊道:“本多作左卫门,他怎的了?” 孝高笑了笑,又急忙敛容道:“他乃德川重臣,曾想火烧太夫人!” “噢!那事我几乎忘了!” “哦?那是因为大人胸怀宽广。但从天下大名到步卒,无一人能忘记此事。” “哦?” “全天下只有一人敢漠视大人的权威,不仅想恐吓、火烧大政所,还在骏府城目无尊长地辱骂大人您及德川大人。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官兵卫,你认为他是真想火烧大政所,还是想揶揄我一番呢?” “这还用问?这是有目共睹的。” “日后家康恐会重用此人。” “他的武勇和俸禄皆在众人之上,在攻击下田之时,也曾于海上指挥军队,树立功勋。” “你的意思是,我应褒奖他?” “这……虽然大人有此意,但您若这么做,恐怕会传言,说关白大人奈何不了他。” 秀吉不悦地瞪了孝高一眼:莫非这厮真想揶揄我一番?但孝高说得不错,秀吉想表现自己的宽大心胸,但若特地对作左加以褒奖,必定会有不好的影响。“哦?此事我几乎忘了。既然你提出来,必然有些想法,何不说来听听。” “哈哈,”孝高笑道,“大人,您真精明,但您若不亲自处理,德川大人恐怕也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是。关东新颁甚是广袤,作左原为冈崎城代,必有相当的俸禄,才能使之心服。” “言之有理。” “如此一来,作左必经常去大坂城。” “那有何不好?” “在众公卿大名面前,他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失礼之事。哈哈,他是个不知轻重的人,虽然这种人难得,但也挺叫人担心。”孝高虽然在笑,一双眼睛却不怀好意地看着秀吉。 秀吉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他知,孝高并非真的在询问将如何处置作左,而是冷眼旁观,看他如何制裁。秀吉心如明镜,他不会让孝高得逞,遂严肃道:“老实说,我原本打算将三河交给作左,当然这只是打算。” “大人应该放弃这个念头,让他切腹!” “要么赏之一国,要么令他切腹,官兵卫的想法果然世间少有。如果是你,你将如何处置?自从竹中半兵卫逝后,你一向自诩为当世智者。我想见识见识你的智慧。” “我和大人相比,有如萤火与太阳。” “不,不,若你比我好运,当然也能得天下。你尽管说。” “哈哈哈,”孝高笑道,“那么,在下就一说,但在下的才智哪及得上大人万一。” “官兵卫,这样好了,你明日去向家康传达我的意思。” “是。怎么说?” “你应明白我的做法,就把你知道的告诉他!好,就这么定了。” “这……”孝高叫了一声,不解地搔着脑袋。他原本打算揶揄秀吉,此刻反而被将了一军。如此一来,他须把作左卫门的事处理得八面玲珑。当然,他并非全无打算,只是不便说。 “嘿!”秀吉一边得意扬扬让淀夫人斟酒,一边改变了话题,“镰仓之行是不是已经打点好了?” “是。一切都照大人的吩咐打点好了。”官兵卫回道。 “那么十五日左右送夫人西行,我也应出发了。”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不,还有一事未好。” “什么?” “家康对赖朝公在镰仓建立幕府的详情,听说是从《吾妻鉴》中得悉。” “是。” “氏政送此书给家康,但听说你也送他。你为何要送他此书?莫非希望家康变成赖朝公?”秀吉言辞轻缓,话中之意却如利剑,孝高一时脸色大变。 他深知秀吉看似对家康十分亲切,内心却防范得紧。而家康表面上虽然很得秀吉赏识,却处处艰难。 “这……”孝高装出笑脸道,“在下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大人……在下把《吾妻鉴》送给德川,自有用意。” “哦,你为了我?我倒不明,你说说。” “是这样,德川大人虽无法与主公相比,但在众大名中也算是独树一帜。” “不错。内府等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他便问我,大人打算安排谁在他移封关八州后驻守会津?” “哦?”秀吉面露疑惑之色,向孝高举起酒杯,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是已安排蒲生了吗?” “不错,所以在下告诉他,大人对上杉和德川均无戒心,而是希望他们能齐力压制住蠢蠢欲动的伊达,故请他读《吾妻鉴》以了解关东,与蒲生共制北方。” “哈哈哈。官兵卫,佩服得很,不愧是军师,不,应说是大谋士。” “不敢。在下这么做,是为了助大人平定天下。” “官兵卫,你先别太得意。既然提到伊达,那么你认为当今天下,谁最不能掉以轻心?” 孝高不解秀吉何出此问,他慎重地沉思着,双眼看着烛台,道:“这……应数德川吧!” “其次呢?” “伊达政宗。他是所谓好事之人,精力旺盛,永不安分。这种人,天下总有一两个。” “这么说,还有一个?” “另外一个便是九州的岛津。” “我不这么认为。” “大人认为是中国的毛利或藤堂了?” “不,不!” “……” “这个人便是你。” “大人真会说笑!” “这世上总有些不安分之人,对吗,官兵卫?” 一直沉默的淀夫人,突然笑了出来,“哈哈,分出胜负了!大人,您胜了!” 此日,小田原当是一片凄风苦雨,虽有两名重臣尚未处置,但氏政和氏辉已经切腹自杀。但并不是死几个人就能解决一切,还当有更多的人随他们切腹,若不殉死,必定因道义而挣扎、痛苦。然而,此处却一片欢声笑语。秀吉、淀夫人和孝高,下人及众侍卫,无不满面喜色。 秀吉听淀夫人的一番话后,捧腹大笑,“官兵卫,我只是说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大人这玩笑可开大了!长政还是个孩子时,在下就跟在他身边,掌控他们父子的命运。” “哈哈。好了,好了。我知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确实颇为辛苦。” “大人能知最好……不过,刚才在下真是虚惊一场。” 秀吉看着孝高那颗在荒木村重城内被囚时秃了的脑袋,觉得甚为可笑。信长有时叫秀吉“秃鼠”,然而秀吉认为称孝高为斑鼠更为合适。“官兵卫,我还想借你的才智一用。” “只要不是说笑便好。” “有关公子的事。” “鹤松丸公子?” “不错。现在我把他交给大坂的北政所照顾。” “哦。” “他称北政所为大妈妈。” “大妈妈?好乖巧的称呼!” “但是,淀夫人说回去之后,便把他要回。你想到时这孩子会不会不愿离开北政所?” “主公欲把公子带回淀城吗?” “我是有此想法,想问问你。” 孝高十分无奈,他不愿谈论此事。但若不如此,兢失去了表现的机会。其实他并非没有应对之策,此策一出,秀吉许对他刮目相看。 “大人交给我吧。”孝高拍拍胸脯道,“大人可以保持沉默,在回到淀城之,在下会让公子回来。” 但孝高并无良策,只是若不如此,恐怕无法收场。 淀夫人对孝高嫣然一笑。 秀吉在淀夫人出发之后,也于七月十六离开小田原,朝东而去。淀夫人离开一夜城后,十五日在沼津投宿。秀吉令毛利氏部将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广家,准备三十头牲畜搬运物什,并安排挑夫六百,护卫、随从若十。一行人足以让沿路观者钦羡不已,但和秀吉东征的队伍比起来,就微不是道了。 从天正十八年七月到次年八月,乃是常胜关白秀吉是生最得意之时,却也是他命运的转折,因为,他最疼爱的鹤松丸于天正十九年八月病死。人生吉凶祸福,总是难以预料。 当然,现在的秀吉对一年后爱子夭折之事毫无预见。他自认为平定了天下,拥有年轻的侧室,又有子嗣继承衣钵,可算是最幸运的人。而今,他又将离开小田原,前往镰仓,怎不春风得意? 往镰仓的道路早已清扫干净,准备迎接王者。秀吉所到之处,大名争相奉迎,天下已无一人敢生二心。 秀吉打算让家康移往江户,蒲生氏乡驻于会津,同时将未遵从命令的陆前的大崎义隆、葛西晴信,以及磐城石川昭光、白河结城义亲等人,一一除封放逐。骑在马上,秀吉思索着要将南部七郡赐与南部信直,让佐竹义重和义宣移往本领,伊达政宗移往米泽,以均衡彼此势力,使之不敢妄动。 沿途之上,右边是广阔的大海,左手是绵延的群山,它们似为秀吉而生。沿路迎接的百姓、天空、大地、清风、花草……甚至太阳,也似都在向他欢呼。 从藤泽出了片濑,经过赖朝、又经兄弟相争的腰越时,秀吉觉得自己即如传说中的神人一般。他把随侍在旁的宇喜多秀家叫来,道:“赖朝有何了不起!” 这话来得突然,秀家只得朝天一拜,“一路上,风和日丽,大概是知道大人要到来吧!” “哈哈。秀家,说什么呀!我当然知道这个。” “哦。” “我乃太阳之子,上天岂有不眷顾我的道理?” “哦。” “算了,我只是想到赖朝兄弟,内心有些不平。你瞧瞧我的兄弟们,不,不只是弟弟,就连我的姐夫、妹婿,也个个对我心悦诚服。”所谓姐夫,便是秀次之父;妹婿,当然指家康。 秀家施了一礼,不解地掉头离去。 秀吉骑在马上,眺望大海,俯视群山,不时纵声狂叫,不知在呼唤何人。有时他激动地大声喊:“八幡太郎算什么!”“平清盛又有何了不起?”没有回答,或许他根本不期待任何回答。当意识到无人听见时,他便又恍惚地说道:“唉!罢了!” 当一个人陷入不幸深渊时,往往会失魂落魄。看来,人在最得意的时候,也会忘形。人处于不幸之中,总是需要别人的安慰;当得意之时,却不需要了。 一行人抵达八幡宫,在官司的引领下参拜完毕,绕到了白旗社。站在被视为神祗的赖朝木像前,一行人不禁感到一股肃然的清冷之气。众人听宫司将赖朝的壮举娓娓道来,秀吉却径直走到木像台座旁,像对活人般道:“赖朝!”随即拍了拍木像的肩膀,靠了过去。 “大人莫不是疯了?”众人都屏住呼吸。官司惊叫一声,捧着的供物盘子也翻落于地。 “无妨。我们好久不见,想聊一聊,是不是啊,赖朝?”秀吉又拍了拍木像肩膀,“能只身取得天下的,唯你我而已。哈哈!” 木像当然不会回答。秀吉熟悉的笑声,震动了每个人的耳膜,只听他从容道:“你出身王族,祖先中有伊予守赖隆、八幡太郎义家佑护。而我,则一介匹夫。这些我可比不上你!但你我都是天下人,应好好做朋友。哈哈!” 侍卫们虽知道秀吉又开始狂妄,但寺庙里的人却吓得全身发抖。 “哈哈哈。后会有期,保重。”秀吉说完,礼也不施,转身便去。此举虽非特别嚣张,但也难说是正常,恰似一个陶醉之极的梦游者。 然而,一进入江户,秀吉则再度变得敏锐,恢复了往昔英姿焕发的智者模样。在江户,他住在北苑平川口的日莲宗法恩寺,笑言:“若家康同行,我便教他筑城之法。” 是夜,秀吉宿于此寺。第二日,七月二十,被放逐到高野山的北条氏直一行,也从小田原朝西出发。除氏邦、氏房、氏规一家,还有桧田直宪、大道寺直繁等约三百人同行。秀吉要黑田孝高转达家康,若氏直在高野山的寺中能够谨慎行事,到十一月底便可到山下借住,这使得一行人为秀吉的宽宏心存感激。原本惶惶的百姓,也开始心安。 “真不愧是关白大人,如果是信长公那样的大将,真不知会怎么做呢。” “真是宽宏大量啊!听说连被放逐到高野山的城主,也给予食禄呢。” “是啊!否则,这三百人怎么活法?总之,只要谨慎,北条氏应可以恢复大名身份。” “总之,可以放心了。有德川大人在,我们绝不会受苦的。” 更让人心稳定的,似是家康。传言家康正在陆续找回氏直遗臣。到了江户的秀吉当然也知道此事。但是他任家康放手去做,自己则进入奥州。或许这么做便可让他更加威风。 秀吉看了看江户城和周围的山川,便前往宇都宫。 在宇都宫,他唤来让他不甚放心的伊达政宗和最上义光,重新安排了东海道诸势力。佐竹义重和其子义宣也一同前来,秀吉赐与他们朱印状,同时以义重年老为由,宣布义宣统领常陆。他在宇都宫宣布收回大崎义隆、葛西晴信、白河义亲、石川昭光等人的领地,原因是他们不协同进攻小田原,太不把关白放在眼里。 八月初九,秀吉进入早已一切齐备的会津黑川城。至此,东征目标可算完全达成。 秀吉进入黑川城,立即将大崎义隆、葛西晴信的领地,赏与一同前来的木村伊势守吉清与其子晴久,同时,将会津、岩濑、安积等地赐与蒲生忠三郎氏乡。此外,秀吉令最上义光与伊达政宗尽早将夫人送到京都为质。八月十二,他离开会津,踏上归途。 秀吉亲自命令浅野长政、大谷吉继、石田三成、木村重兹等人,重新丈量奥羽土地,然后便骑马返京。他的心已经远离此地。 得到鹤松丸之后,秀吉更积极地主张由朝鲜攻入大明。他心怀此梦,再度陶醉在常胜关白的梦境中,期待着西行之旅…… 第十六章 德川入江户 天正十八年八月初一,德川家康踏上了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江户土地。 早家康两日出发的神原康政,于同日进入江户城。亦在同一天,丰臣秀吉在宇都宫,将封地命令交与常陆的佐竹义重及义宣。 俗称的关八州,当然包括常陆,但是秀吉将此地分与佐竹氏,而将伊豆封与家康,以凑够八州之数。德川众家臣对此自是不满。有人说,先不论伊豆,无论如何要把甲斐和常陆并入领地,但被家康阻止。 “我们为何不能强硬些?”本多佐渡守问,却被家康严厉斥责:“佐渡,希望你三思而言!” “主公是说在下逾越了,少了思量?” “别忘了,关白自命天下第一智者。” “这些在下知道。” “你想,两个智者相遇,又会怎样?关白想控制我们,我只能表现得无知无识,避免冲突。” 本多佐渡不好多言,他明白,主公为了避免和秀吉冲突,一直在默默忍受。除了沉默,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是,来到江户的酒井忠次等老臣却甚为不满:“听说关白暗地里打算把关八州赠予堀秀政,要把我们和主公逐到奥州。主公在小牧胜关白一筹,为何要如此讨好于他?” 家康沉默不语。他正在暗忖,该如何以江户为基,经营关八州。以前的一切都已是过去。如此时稍稍表现出不平之意,定会引起秀吉的猜忌,在江户四周布下伏兵。 常陆的佐竹氏倒无所谓,可怕的乃是被派往甲府的秀吉心腹浅野长政,以及滨松的堀尾吉晴、骏府的中村一氏、会津的蒲生氏乡、越后的堀、伊豆的京极……这些都是秀吉安排于家康四周的耳目。包括伊豆在内的八州,约有二百五十六万石俸禄,这便是家康的新领。倘若和秀吉布置于四周的眼线相安无事还好,一旦起了纷争,必定引发骚动。 尚未迁入江户城的七月二十八,夜,众臣聚集小田原,家康心意已定。 江户城乃镰仓的管领扇谷上杉氏执事太田持资,于长禄元年(一四五七)筑成。文明十八年(一四八六)持资因主君定正之故被杀。几经辗转,远山左卫门佐景政以北条氏城代的身份进入江户。然而,景政在同守小田原城时,负责留守江户的景政之弟河村兵部大辅重政与牛进宫内少辅胜行二人,说服真田安房守昌幸之弟信昌,于天文十八年四月二十一,假德川氏户田三郎右卫门忠次之手,占领江户。 当家康移封关东之事宣布,内藤修理亮清成便奉家康令,率领大谷庄兵卫、村田右卫门等人,正式接受城池。如今,家康要亲自进入江户城。 在小田原,家康将江户城及周围地形图在烛台下展开,向自江户而来的户田三郎右卫门询问城池的情况:“你认为此城如何?但说无妨。” “是。”户田三郎右卫门卷起衣袖,以扇柄指着图上朝东的大门,道,“大体上,这是一座荒废的城池。东南临水,从东到北为一片杂树林,西北则是沼泽。更似狐狸的栖息之地。” 重臣们一起注视着这张地图,家康则默默地闭上眼睛。 “在道灌的歌中,确实提到富士山的高山之上有住处,但是这住处早已腐朽,长满芦苇。富士山仍然可见,但是那里住处的大玄关,不过是断瓦残垣和腐朽的舟板罢了,甚是荒落。” “大玄关乃舟板所造?”说话的是酒井忠次,“难道我们的主公,堂堂大纳言,要住在用舟板建造的城里?” 三郎右卫门似已预料到酒井忠次的反应,“老实说,三河附近的荒废住屋,也大多如此,希望各位要有些准备。不过,自西南而下有水有鱼,城内可以狩猎。从西到北、从北到东的护城河,如今野鸭等水鸟群居,有时也有雁鹤飞来。” “别说笑了,”忠次道,“主公问的是,能否依凭此城治理关八州?” “是,我正要说这个。平川口前面有官道可通,附近也有人家,其余地方就不行了。不得已之时,关白大人也只能夜宿寺中,若想建起街道,恐怕要将这些山丘铲平,以土填埋洼地……” 家康像石头般一动不动。众人彼此相望,都忍不住叹气。他们都清楚家康的决定,即使江户乃是一个无法住人的地方,但是诸将的家眷早已离开故乡,或是正在准备出发。 德川家康于天正十八年七月二十,正式移封关东。 各将领陆续被传回小田原,家康要他们准备移封之事,再令其各自回领。当然,小田原的北条余众尚多,因此诸将须准备妥当之后,立即返回。今日聚集在此地的人,便备于八月初一和家康一起进入江户。 “在入城之前,”户田三郎右卫门道,“传言江户城有本城、二道城、三道城,乃是个易守难攻之城。但这个传言早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如今,城池早已不复当年雄姿,其间杂木丛生,空垣断续,往来不通。平民无处栖身,处处漏雨,处处炭渣,就连厨下的地面也都腐烂不堪。就算是关白大人,也会逃之夭夭。我看,唯寺庙方可暂住……” 一直保持沉默的大久保忠世道:“那么,你认为应该先整修城池了?”他仿佛在代表大家询问。 “不,这就要看主公的意思了,在下只不过是依照命令,说出实情罢了。” “奥平,你以为呢?”本多忠胜问道,“现在众人的家眷都已经离开故里,说不定都借宿在寺庙呢!虽然主公已拨下费用,但是到了江户,恐怕没有地方可供女眷居住。” “这……如要暂时住在小田原……”家康女婿奥平信昌正欲说话,却被本多佐渡接了过去:“这些你不用担心,虽可能准备得不够充分,但是神原已经先行前往解决住宿了。” “在那种偏僻的地方,如何准备?” “不,我指的并不是在城池附近,我想那里必定有几处寺院,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住家。只要我们暂时住下,尽早整理好街道即可。况且,各重臣的家眷必定会分批前往领地,届时若有别的城池或住处,不必定要住在江户。最重要的,乃是主公当在众人之前,率先进入那荒芜之地……” 酒井忠次晃动着他长满白发的脑袋,打断正信道:“佐渡,谁要问你?你怎可自作主张?”忠次身为老臣之首,必是对一直保持沉默的家康感到不满了。此时各将的家眷已经开始迁移,而家康却还未公布各个重臣的领地和落脚处。故,谣言纷起。 “真没想到啊!” “是啊,以往那些倚仗家世、没有实力的老臣,看来终于要被换下来,让有实力者登台了。” “哦,负责商谈的是佐渡守吗?” “不知佐渡守为人是否正直?” “我想应该没问题。那么,那些重臣们答应吗?” “不管他们答应与否,反正已经被派往他地了,不服从命令又能怎样?以后像松平家那些不事生产之人,领地恐怕比谱代家臣还少。若不令行禁止,如何整治关八州?看来主公已下了决心。” 在这些传言之中,有一点可以确信,即小田原城将由大久保忠世驻守。若守小田原城,其俸禄应不在四万石之下,这可说乃是对他的肯定。而其他重臣的去向则还在考虑之中,难怪酒井忠次有些急躁了。 “主公!”忠次对家康道,“由户田方才的那些话,可以想见日后的困难非比寻常。当然,主公应有足够的自信。” 家康闭着眼睛,点点头,“你们放心好了,只要有百万石的土地,不论何地何时,我都能进攻京都。” “你们听到了?有趣!可是主公,如果您想证明您的力量,是否该尽快安排家臣们的去向?” “你是要确定领地?” “是。” “韭山已交由内藤三左,小田原交与忠世。其他众人,等到了江户再定。如果中途变更,恐对领民和领主都无益。” “可是,如不决定各人的落脚处,怎么迁移……” “忠次!”家康睁开眼睛,“我决定不立即分配,乃是因为我从历代得到教训,以赏赐定天下,其实不堪一击。你知足利将军的天下为何这么快便群雄并起?为何会以下犯上?” “这……” “哼!既然不知,就休要多嘴!足利便是以赏赐来平服众臣,一开始他便造了一个追求实地的队伍。关白也未变更,依然四处封赏。德川家康不同,我不要任何为了奖赏才尽忠的家臣!这是我的决定,你们牢牢记住!” 家康这一番掷地有声之论,不仅仅是针对忠次,但是忠次却颇不快,他悻悻回头对忠胜道:“有我们这些人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闭口不言。 “众位听好。”家康的语气缓和了些,“再也没有比盲目行动更误事的了。赖朝公始终坚持他的志向,虽然兄弟阋墙,亲人相残,但是他创立的幕府却持续了一百六十余年,镰仓武士的风骨也流芳百世。后起的足利氏却无此能耐,只急着取得天下,挑拨世人欲望,以建立威仪。在利欲熏心之下,终于引发乱世,最后落得为人玩偶的下场。德川家康不封赏,不褒奖,有才干之人尽可以发挥其才。进入江户之后,大家好生表现吧。效忠之路永无止境,只要心怀苍生,自有万里河山!” 座中一片寂静。 若本多作左卫门在座,必定会高兴得笑出来,因为,他必从家康身上看到他谏言的成效。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力清长轻轻放下白扇,道:“主公,请继续谈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家康说到半途,沉默无语。本多佐渡插嘴道:“还有什么比准备前往荒芜的江户更重要的?” 本多忠胜也道:“在下想问,主公为何要移往那片贫瘠之地?” “哦?” 忠胜拍膝道:“高力大人说得对,既然有百万石的俸禄,还有何事不成?但主公为何要接受无理的移封?虽然我们各有想法,但还未听过主公的真心话。若能明白主公的心思,我想众人自会全力以赴,是也不是,奥平?” “不错,此事确实十分重要,虽然我知道主公并不畏惧关白,主公有主公的想法,但是,光有这样的体认,尚不足以使我们尽心竭力。主公,请明示!” 家康困惑地看看立于一旁的佐渡,无奈地苦笑。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此事本不该在此时说出。但是对家臣而言,除了“只要有百万石的土地”等豪语,他们显然还想听些别的。若再不作些说明,看来他们是无法平息不满情绪。家康不由叹了口气。 “主公,请明示吧,聚集在这里的,都是您的股肱之臣啊!” 鸟居元忠催促道。家康再次看看本多佐渡,又瞧瞧在座的每一个人,道:“看来,此事费说不可。” 小笠原秀政、伊奈熊藏和永井传八郎彼此相望,点了点头。他们比那些老臣更敬慕家康,虽然始终谨言慎行,然而他们必定期待着主公给个说法。 “佐渡,看来不说不行了。”家康道。 “请讲吧!这对往后有很大的影响。”鸟居元忠再次催促道。 “好!佐渡,你来说!”家康说着,坐下了。 本多佐渡并未立即开口,他倒不是担心被人误解,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此事当是神佛给予我们的警示。”半晌,佐渡终于道。但众人反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话嘛!”可以看出,众人都甚是失望。 “我想各位都知,西乡夫人归天时,曾劝主公莫要和关白争斗,应立即避往东方。此事,想必各位都耳熟能详了。”本多佐渡沉思片刻,继续道,“那之后的情势,大家都看到了,确实被夫人言中。” “这和今日之事有何干系?”酒井忠次不耐烦道,“主公是要你说,但你也不能胡言乱语啊!” “唉……” “你直截了当说清楚,往后究竟是何情势?这么吞吞吐吐,反而让大家迷惑,何不快刀斩乱麻?” 听忠次这么说,家康点头道:“好吧,就由我来说好了。” 座中再度恢复寂静,只听到烛台灯芯燃烧的声音。 “此事万万不可传扬出去!” “是。” “我这么做,是为了将来取得天下。” 大家都屏住呼吸。因为家康所言,乃是他们最想听的。 家康双眼炯炯有神,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取得天下这一念头,在众人心中萌芽已久,只是从未听主公亲口提及。几番犹豫之后,家康亲口说了出来。这番犹豫,让事情更显慎重,比起无心之语,效果迥然不同。 “我想众位都明白,最初我并无此企图,过去都是对关白言听计从。” “不错。”鸟居元忠附和道,“这都是关白造成的。” “所以,佐渡守方才说,这是神佛的旨意。其实,很久以前,我便暗自期许。” “是啊,”酒井忠次道,“康政、直政、忠胜,人人都对关白不满。” “我有取天下之意,一切都是因为关白的性情。”家康环顾四周,朝身边的鸟居新太郎使了个眼色。新太郎立即站起身,到厅外的走廊边巡视。家康续道:“各位也看出,关白统一天下之后,会立即出兵朝鲜。” “是。” “但,出兵朝鲜与主公东移有何关联?”高力清长始终言简意赅,但锋芒毕露,大家不禁侧耳倾听。 “据我所知,朝鲜背后乃有大明国。此次战事,关白恐怕不会轻易获胜。家老们都甚忧心。” “……” “不过,我并不是在询问你们的意见。若随意向关白进言,反而会触怒他,因此很少有人敢出言相劝。最近利休居士和他有争执,各位大概已知。故朝鲜之战时,若我们居于西边,无论如何,自会被派为先锋。” 家康向旁边的松平康元招招手,低声说道,“此事十分重要,如关白在海外败北,我们又被令为前锋,必然尸骨无存,到那个时候,谁来治理天下?届时海内势必再度大乱。故东避之举,正中我意。感谢上苍让我们隐居江户这荒芜之地,在这里建造官道和城池,平抚小田原余众,不让他们作乱。届时,我们便有无法分身的理由了。待关白亲自出兵朝鲜之时,我们则可蓄集势力,厚积薄发。明白吗,这次进入江户,我们要始终以尚需建城为由拒绝出兵。这并非谋略,而是关白为我们选择的道路。” 此事恐怕在家康心中萦绕已久,如让秀吉从某人口中得知此事,必与家康决裂,因此万不可泄露出去。然而,重臣苦苦央求,家康不得不说,但相信在消息泄露之前,尚有充裕的时间。家康静静地环视四周,继续道:“你们明白了?从地图上看,江户虽地处偏僻,但正处于一片沃土中心,只要尽心耕耘,自会良田万顷。” 众人的目光都被地图上靠近海洋的江户城吸引。 “这里有数条河川注入海洋,从下野、上野、武藏,到下总、上总,各有河川相连,可自由往来。若将此地填埋,再纵横分割,必定可筑起一座堪与大坂匹敌的城池。西面有箱根之险为屏障,亦可向大海拓展。但是……”说到这儿,家康睁大了眼睛,“问题是,大家能否上下一心,团结一致?” “这还用问吗?”忠世道,“主公大可放心!” “自冈崎以来,我们代代相守,有谁不解主公的本心!”忠次和忠胜拍着胸脯大声道。 “德川家康若能再年轻二十岁,势必会以当年驰骋三方原的气魄,以取天下为目标,突破关白的封锁!” “我们愿意跟随主公。” “嘴上虽这么说,但将来的艰辛恐会千百倍于今日。” “这些我们知道。” “对,为了天下,我们要向东行!” “听你们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以后对我的安排,不得抱怨!” “是!”众人齐声道。 “对于控制里见、佐竹、箱根、甲斐、北方的信浓等地,我已有准备,届时不许表示不平!” “为了天下,我们须常回想主公当年在骏府为质的那段苦难岁月。”在鸟居元忠的提议之下,座中一片附和之声。 家康拍拍手,唤来新太郎,“好了,明天出发时,大家喝一杯。” 发出这道命令后,他不禁胸口一热,“说了这么多,希望不会白费……”看到家臣们放心地雀跃不已,家康不禁心想:秀吉能有几个这样的家臣? 面对这些无法用赏赐换来的忠诚,家康的激动不在众人之下。他急忙背过脸,用笑声掩饰了抽泣。 第十七章 居士悟天命 天文十八年之秋,静静降临京城。丰臣秀吉结束了奥州之事,已快到京都。 早一步从小田原回到聚乐第的利休居士,独自静静坐在只有四叠半大,曾经招待过不少大名、茶人的房里。他既非在此坐禅,亦非在此安居。 该来的终于来了!面对这样强烈的不安,他开始回想过去的种种。此次前往小田原,利休在秀吉面前失宠,这起因于二人对伊达政宗的不同看法。秀吉并不将伊达政宗视为一般武将,也并不视之过高。以其乐观的习性,他认为政宗所为算不了什么。由于政宗对是否前来小田原犹豫不决,使得秀吉大怒,便削了其封号,将会津四十万石赐与蒲生氏乡,将政宗圈于米泽三十万石之地。利休对此提出异议。 利休被称为老顽固,不无理由,他毫不客气地刺伤了秀吉的自尊:“大人,您不认为伊达乃可用之才?” “什么可用!他根本对我视而不见!” “但在下以为,伊达大人和蒲生大人不同。” “哦,你的意思是我看走了眼?” “有时候,大人确会看错。”利休无所畏惧。当初筑一夜城时,一心反对的政宗经常要求利休从中调停。 “你倒说说看,有何不同?” “大人偏袒蒲生大人,认为蒲生的器量胜过伊达。但在下并不这么认为。” “但是,忠三郎说过,政宗此人不好控制。” “不错,但是在下以为,大人应知蒲生大人前往新领之后,不明当地民情,会不知不觉被伊达操纵。” 话说到此,平常总是笑容满面的秀吉突然翻了脸,拍着桌子道:“宗易!你何时喜欢干政了?我何时准你大谈政事了?” “是。但是,政宗要我替他传话……” “住口!看来传言不假。都说你收了政宗的好处,才这般为他说话。” 话说至此,利休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比秀吉更是愤怒。他心中无愧,但秀吉曲解了他,使得他再也无法忍受:“大人,我何时受了伊达大人的贿赂?” “住口!茶道方面,蒲生和伊达确实不同。但,你竟敢说我看走了眼!” “是大人要在下仔细观察伊达的。伊达天性傲岸,不肯屈居人下……在下并未回护伊达大人,只是想请大人注意,米泽三十万石无法满足他。大人把蒲生安插在会津,想以此牵制德川和伊达,但蒲生反而被伊达所制。若非如此,恐怕早已暴乱四起。两地相隔甚远,岂不对大人造成困扰……” “住口!”秀吉简直像变了个人,“我岂会受你这厮的教训,退下!” “是。大人要在下走,在下就走。但在下还有一言:利休决不会为了钱财,做出违背良心之事,请大人明鉴。” “哼!我骂的就是这个!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想当年,我把大德寺的古溪和尚放逐到博多,你是不是在聚乐第为古溪办茶会饯别?” 利休终于明自是谁将此事告与了秀吉——是宗及! 秀吉继续逼问:“你敢将被我流放之人请到聚乐第,这已是罪不可赦!当时你室内还挂着什么?” 利休大惊。大德寺的古溪和尚乃是他的禅宗师父,他相信古溪并非无故失宠于秀吉而是与石田三成不和,为三成谗言所害。利休深信秀吉流放古溪并非出自本意,因此在送别茶会上,特将秀吉放于他处的“天下第一名物”生岛虚堂的墨宝赠送于他。 “挂着虚堂的墨宝。”利休坦然道。 “虚堂墨迹为你之物?” “不,是大人托在下保管。” “你还有脸说!你把我托你保管之物送与那个罪人,你可将我放在眼里?” 利休终于明白秀吉愤怒的原因,一时说不出话来。古溪和尚在利休的斡旋下获得特赦,此前已从博多回到京都。若自己言语失当,恐怕会对古溪不利。想到这里,利休不欲再和秀吉争论,道:“十分抱歉,当时我以为大人心胸宽大,不拘常格,心向茶道,才这么做。此事确是在下欠了思量。” “不,是你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下去!” 利休从此蛰居于他汤本的小庙,做些细工,看来与秀吉之结,一时之间恐是无法解开的。他批评秀吉的亲信蒲生氏乡之才具在伊达政宗之下,秀吉当然无法忍受。后来,利休又从织田有乐处得知,似有人中伤他,说他在蛰居之时,赚取了不少钱财。 利休并不多作解释,他的确赚过钱。谗言之人指的大概是他在修行之时,把韭山竹做成的插花筒之类卖与别人之事。当然,利休也分赠一些给秀吉,都是秀吉最喜欢的尺八、园城寺、夜场等款…… 老实说,利休一直无法真正认清秀吉的性情,或许他把握了十之八九,却忽略了最可怕的一点:秀吉表面豁达,内心却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固执。换言之,他想超越世情的淡泊,只不过是用来掩饰他的固执。这种可怕的固执,在秀吉处于自信巅峰时,断不可被冒犯。光秀曾批评秀吉是“无识男子”,后与秀吉形如参商,并最终被秀吉所灭。柴田胜家无心时嘲秀吉为“发迹农夫”,后来命丧大火。信孝则说过秀吉“替家母拎鞋”,而为秀吉憎恶,未几也遭不幸。 秀吉和信雄讨论家康旧领之事时,信雄曾道:“我想关白应知,尾张、伊势终是我家祖辈相传之地……”他因此话而被贬斥。当然,这是秀吉布下的陷阱,只怪信雄太无自知之明。如此算来,利休是错上加错。 除了政宗和氏乡的问题,还有茶碗的颜色之争,以及私交罪人、干政……茫茫长天,利休岂右立锥之地? 利休坐在四叠大的厅里沉思着。秀吉虽然好胜,他却也不愿坐以待毙。当年秀吉为茶碗的颜色与利休起争执时,曾道:“利休,你等着瞧好了!”或许他当时就已开始找机会下手,这和其器量的大小绝无关系,只能说乃是人性的弱点,而利休在不知不觉中,逆了龙鳞。此外,二人的争执还关乎堺港,关乎出兵朝鲜。 博多的岛井宗室被派往朝鲜,详细探查那里的一切军备、人情和众大名的状况。宗室让斋田传右卫门、本山助右卫门,和堺港一些有势力的人物,聚集米粮、酒水、铜铁等,在朝鲜的庆尚、江原、京畿、黄海、全罗诸道一边做买卖,一边打探,暗中将消息带回。 大明国并不像秀吉想象的那般容易攻取。万一陷入苦战,即使投入日本国的所有人力,恐也无法打赢广袤的大明国。宗室回来将此事向秀吉禀报后,侍候左右的利休当然反对出兵,并担负起进谏之责,他便是在那时触怒了秀吉,不为关白所容。 他太大意了,没能看清秀吉个性的弱点,多次触怒,方有今日之厄。小牧之战时,家康与秀吉针锋相对,然而在小田原之战时,家康却能藏起心中的恨意,消除双方芥蒂。利休现在才认识到:“看来,还是德川大人更胜一筹。” “父亲,姐姐来了。”院子里传来养子少庵的声音。 “阿吟来了?叫她进来!”利休看着噼啪作响的炉火,突觉口干舌燥。 “父亲,是不是没茶了?” “哦,刚才在想事情,怎样?孩子们还好吧?” “还好。”少庵出去了,阿吟坐了下来,“父亲,女儿遇到难题。擅大鼓的通口石见来找我。” “难题?” “关白大人要我去他身边。”阿吟双唇苍白。 利休急忙将目光转向别处。他知阿吟想说什么,只能回避不语。见父亲默不作声,阿吟也不好再说。 良久,利休尽量平静道:“通口石见到你那里去了?” “是。您比关白大人早一步回来,大人好似九月初一回京。” 擅大鼓的通口石见也是秀吉身边的人,在小田原时还和利休在一起。石见因得淀夫人喜爱,经常出席酒宴,想必可以得到些消息。 “父亲,石见先生不肯说,究竟是谁恶意中伤于您。” 利休缓缓摇了摇手,“我方才也在想这事,不管是谁进谗言,总之,我和关白之间缘分已尽。” “缘分已尽?为何?” “父亲太任性了。哦,石见还说了些什么?只说大人希望你到他身边去?” “不,还有比这更令人担心的。”阿吟向前探出身子道,“关白大人对您动了怒气。” “哈哈……关白之怒。” “当时在座诸人都出面劝说,绝不会有此事,您是关白的茶道师,没有关白,哪有您……而您对他一向心悦诚服、忠心耿耿。” “谢谢他们的劝说。关白的茶道师?因关白所赐而名闻天下?唉!我难道真到了没有关白就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步了?” “不,这只是为了缓和当时的气氛。可是后来有一人向关白献计。他说,若怀疑您,何不向您要一件宝物。” “莫非便是你?”利休惊道。 “是。如是茶具,您定会毫不犹豫。所以,此人建议要一个活的宝物,也就是女儿。”说到这里,阿吟叹了一口气,“关白听到这个主意,拍案叫绝,不停地点头说:如果居士存有异心,定会拒绝。” “哦?” “所以他决定尽早回京,举办茶会,在座中提出此事。这些话都是石见先生告诉女儿的。” 利休闭着眼睛,听着釜中的水响。 关白为了试探利休有无异心,而要求他交出女儿。若是平常,利休必十分狼狈,这次他却出奇地平静。一切已在预料之中,他渐渐看清,这是逼他家破人亡的手段,背后似还隐藏着别的阴谋。 最近松丸夫人和淀夫人关系紧张。松丸夫人美貌在淀夫人之上,在未纳淀夫人之前,秀吉自然对她宠爱有加,且她出身京极氏,在家世方面,绝不在淀夫人之下。 她们二人看似一团和气,实则互相嫉妒。鹤松丸再次回到淀夫人身边后,这种对抗表现得更加强烈。只要有鹤松丸在淀夫人身边,身为侧室的松丸夫人,就永远被压在她之下。因此,松丸夫人突然接近北政所,欲借机反击淀夫人。 虽然阿吟是利休养女,但生父却是闻名天下的松永久秀,因此她绝不可能成为他人的侧室。如此看来,若阿吟也成为侧室,就等于是为北政所和松丸夫人增添一名帮手。阿吟和淀夫人并不亲密,却从小便和北政所切磋茶道。 “父亲,关白很快就要回来了,他若提出此事,女儿如何是好?” “……” “若父亲拒绝,关白可能会强行索要。这是石见的看法。” “哦……” “他必在回来的第一次茶会上,把父亲叫去,当众提出。” 利休依然听着釜中的水响。半晌,他轻声说道:“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你想侍奉他吗?” 阿吟脸色苍白,无限幽怨地看着父亲,这哪里像父亲该说的话?昨夜阿吟辗转反侧,几乎难以成眠,心里想的便是父亲。 “你呢?或许北政所会喜欢你。” “父亲,女儿是在问您的意见。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您,我根本不想侍奉任何人!” “哦。”利休依旧闭着眼睛,“这么说,你是不希望关白对我心存怨恨,为了保我平安,才不顾自己的感情,前去侍候?” 利休的声音依然那么平淡。而阿吟却激动起来:“不错,您年岁已高,女儿不希望看到您生意外。” “我明白。” “但是,女儿却不明白您啊。” “阿吟,你先别急,是谁说没有关白,就没有我利休?” “这……” “好吧,先不谈这个,这句话却让父亲有了决断。” “决断?” “是,我在意此话。然而,此话却不无道理。” “我不明白您究竟在说什么……” “莫急。若我真为了茶道而死,可说是死得其所。对秀吉而言,我是茶道名家,但对我而言,秀吉是个不通情理之人。” “……” “但仅仅如此还不够,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茶道。” “为了茶道?” “是的。不管有无秀吉,茶道永远是世人生活的一部分。若我不这么做,那便只是关白的利休……但,若我以茶道为主,那么关白亦无非一个学习茶道之人。” “什么?” “是要以茶道为主,还是要以权威为尊?” “可是,父亲……” “我已决定,为了茶道,为何不与关白争斗一番?”利休睁大眼睛,笑眯眯看着阿吟。 “即使您和关白相争……” “还是会败给权力,是吗?但,若我胜了,我便开了茶道风气之先。” “这……” “阿吟,拒绝关白大人吧!即使你真去侍候他,亦只会玷污了茶道。你想想看,像千利休这样的人,竟然让女儿去当别人的侍妾……不管是真是假,总会有此种传言。到时候,即使我平安无事,也会使茶道蒙羞。我不能放弃茶道,即使我死了,也要发扬茶道。这才是我活着的意义。” 利休洋溢的热情像一团火暖着阿吟的心,阿吟开始重新认识父亲。从情理而言,他的想法毫不僵化。秀吉称雄天下,利休精于茶道。如此一来,即使是古溪和尚,也会对父亲生起敬意。但是,作为女儿的阿吟,并非为此才尊敬父亲。 秀吉一直认为,世人皆应照他的意愿行事,他秀吉便是天理、是善、是正义。秀吉确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过度执著于自我,一旦有人与他发生冲突,便毫不留情地将之除去。然世上却仍有一人让他无可奈何,那便是德川家康。 利休已决心与秀吉对抗。一旦秀吉发怒,必会以杀戮来结束这一切。但是,阿吟对父亲的尊敬和感情,却并不因此而发。 “父亲,我明白您的感受……”阿吟谨慎地说道,“真正聪明的人,应该懂得在纷争中自保。” “在纷争中自保?” “是。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 利休面带微笑,眼神却流露出悲伤,“不,阿吟,你想错了。自保得以生存,但最好的生存之道是,当争时便要去争。” “关白大人就是因为有同样的想法,才想杀了您。” “是啊!没有人肯让步,那时,我就胜了。”利休抬头沉思,“他拥有权力,我却软弱无力。对方一旦应战,便是败了。阿吟,从今日起,我要超越禅界。”说完,利休唱起他最喜欢的慈镇和尚的歌:“气长存于心,则为渡世桥。”歌声中充满弘扬茶道、为茶道而生之人的悲哀。利休似乎想由这歌声跨出一步,走进“物皆自得”的境界中。 阿吟知道,父亲一旦下了决心,是不会动摇的。她不知所措,毕竟她只是一介女流。 “父亲……”阿吟想要说点什么,却悲伤得久久说不出话来。父亲利休已注定有血光之灾。阿吟再也忍不住,伏下身子哭了起来。 第十八章 三成进谗 “空寂一词,为茶道之人重视并引以自戒。然世俗之辈却只在表面装出空寂之态,内心绝无空寂之实。徒具空寂外表之茶事,糜费无数,炫耀珍奇,此番空寂风流,不要也罢。” 《禅茶录》里的这段话,似乎就是特意写来讽刺丰臣秀吉的。不但千利休对此大为反感,他的对头石田三成也感到十分棘手。三成四处宣扬秀吉是真丈夫。这位稀世的英雄只有始终表现杰出,才能作为拯救乱世的太阳之子万世流芳。因此,利休与其背后的那些商人,在三成看来都是些老奸巨猾之辈。 茶人们携以“空寂”为名的灰黑色银质茶具,进入秀吉的奢华世界,并与之对抗。他们并非毫无目的,而是别有用心,想借机向人们夸示,内在的品质才更有价值。他们明里对秀吉俯首帖耳,暗地却一次次背叛,并不断扩张势力,正如他们做买卖的手段。 正因为有秀吉的奢华,才会有“空寂”;正因为得到秀吉重用,利休才能名扬天下。因此,他理当对秀吉感恩戴德,可是他偏偏出言不逊。因茶道不同,而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实非利休所料,亦为人世之悲。 天正十八年九月初一,秀吉凯旋返京,他嘹望着到山科迎接的朝臣长长的队伍,回头对石田三成道:“治部,我们可算是回到京城了。”虽然秀吉今日装束的奇特不逊于出发之时,不过已无人觉得可笑或奇怪了。秀吉的风格彻底主导了时世。 “正是。让公子久等了。” “他又长大了些吧。真想早点见到他,却不能先去淀城。这些尘世规矩还真是麻烦。”说到这里,秀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蒲生要是能顺利把事。办就好了。” 三成沉默。 “要是不能办好,我会被利休笑话。” “大人,您不必把居士的事挂在心上。” “话虽这么说,他们都是可用之材啊。我总觉得,我让伊达和蒲生领地相邻,是在奥州撒下了争斗的种子。” “大人,”三成抬头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道,“您过于纵容居士了,这使得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话可不简单。秀吉没再搭话,而是策马前行。后面跟着长长的出迎队伍,在这种时候无法谈论这种话题,秀吉也不愿谈。 当队伍行进到三条大桥时,道路两侧挤满了秋收完毕的百姓,其势不逊于祗园祭。众人挤作一团,都想一睹秀吉的风采。秀吉不时举手向人群致意,心中却一直在琢磨三成的话。 回到聚乐第,秀吉忙着接受朝臣们的祝贺,脱不开身。直到他沐浴完毕,坐在灯下,才得空再次把三成叫来继续此前的话题:“治部,你说居士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是何意?” “啊?”三成仿佛已忘了这件事,一脸茫然。 “我想令利休准备这个月初八的茶会,然后趁机向他要一件东西。但是……先不说这个,你说说利休犯下了什么罪行?” 三成好像想起来了,点头道:“其实,前田玄以大人也屡次提过,说最近居士恃宠骄纵,似有些自大了。” “哈哈,他会自大?这我可从未想过。不过,你说的罪行,我却不能置若罔闻。” “实在抱歉,这也许是在下出语轻率。我虽还未亲眼见到,不过听说大德寺的山门……就是连歌师宗长捐赠的金毛阁……” “哦,听说造得甚是庄严。” “听说在那个门楼上,安置有居士着雪靴的木像。不知大人可听说过?” “利休的木像?” “是,脚穿雪靴,手拄木杖。” “哦,那是因为利休和大德寺的和尚们来往甚密吧。” “果真如大人所说,倒不必担心,但他曾经在送别古溪和尚时,擅自把您寄存于他处的生岛虚堂的墨宝送给古溪,在下以为他有些不谨慎。” “嗯。” “如果大德寺是个普通寺院,一笑置之也就罢了。但它可是五山之一,钦差与关白大人都会路过。在这样的山门放置他的木像,而且穿着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三成尽力语气平稳,却又极为煽动。 “嗯。”秀吉低吟了一声。他有些不快,但也未被激怒,“这也许并非带有恶意。” “这不是恶意善意的事。在下担心此事会使皇室对大人您起疑心。” “皇室?你是何意?”秀吉疑惑不解,他忙对房里的侍卫和侍女们喝道,“事关重大,你们都退下。”然后回头道:“治部,就剩我们二人了,有话你就直说吧。” “遵命。”这次三成面带怒色,向前膝行一步,大声道,“听说现在市井之间,已经有了可怕的传言。” “什么样的传言?” “恕在下直言,是说关白大人出身卑微,因此不尊皇室,也不知皇室之贵。万一天子行幸大德寺,从利休穿鞋的木像下走过,大人认为无妨吗?” “出身卑微?”血气一下子涌上秀吉脸庞。 三成算计着这席话一定会激怒秀吉。他说这番话,决非因为嫉妒或阴谋,而是绝对不允许利休夺去秀吉的光辉,他打算堂堂正正向利休发起挑战。事实上,三成也的确担心,若置之不理此事,天皇必会怀疑秀吉的忠诚。 秀吉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奇怪。” “奇怪?家臣行为不当,是大人失职。在下认为,应趁谣言还未传遍天下,妥善处理此事,以示惩戒。” “治都,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居士和大德寺的春屋、古溪、玉甫和尚等,都颇为清楚皇室的尊贵。别担心,他们只是装饰金毛阁,并非因沉迷于茶道而这样做。好了好了,这事我自会妥善处理,你别危言耸听。” “大人!”三成话一出口,便无法控制,“请不要忘了,他们乃是靠了大人才得偿所愿。” “我知道,别担心。” “大人终于统一了天下……吹毛求疵是人之常情,在下以为,为了防人之口,谨慎处置非常重要。” “这是当然。所以我才说要妥善处理。” “不能再沉着了。” “你太激动了,三成。” “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下想让大人的威仪毫无瑕疵。一旦此事引起批评,大人就须作出能让世人接受的裁断。” “治部,你是想说,由你来处置居士?这不行!茶道是丰臣秀吉允许的,是我为政的一部分。我不能受你指使。我说了不用担心,你还不明吗?” 三成变了脸色。他目光炯炯,又向扶几膝行一步。 “治部,不要再说了。”秀吉又阻止他,“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你想想看,若让你处置居士,世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说利休和治部争宠,互进谗言。这样的话,你还有可为吗?所以……”说着,秀吉压低了声音,“我接纳你的意见,但是此事始终由我来裁断,你装作一无所知。这不是为你考虑吗?” 秀吉言已至此,三成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在侧近之人中,三成的脑筋是转得最快的,所以今夜他打算就此打住:“大人见谅。” “可明白了?” “刻骨铭心。” “不只是利休,你不能和任何人起冲突。” “可是,利休仗着是茶道宗师,连对大人都要说三道四,这……” “我知道。因此才让他准备初八的茶会,以作试探。哈哈。这点小事还难不住秀吉。你在旁学着就是。” 但三成似乎达到了目的。因为,秀吉从那以后,越来越注意利休,去淀城见淀夫人、去皇宫参见天皇时,也未曾忘记此事。 初八的茶会如期在书院举行。 客人是球主座和宗湛,饰台上挂着天神的名号,席上摆放着青瓷香炉、古铜花瓶,旁边有一个台子,上放风炉、霰釜、金水瓶、金茶勺、竹搁板等物。古铜花瓶里养一株小车草。起初摆放的都是黑茶碗,后来考虑到秀吉不喜黑色,遂换成了濑户的茶碗。 茶会开始时,秀吉状似随意地跟利休说了些话,但并非无心之言。他打算若无其事地从他在北野大茶会上看到阿吟,并喜上她说起。茶席上的利休突然听到这话,不知会如何狼狈?对喜欢说笑的秀吉而言,这是个有趣之极的计划。可是,三成已事先听说了,因此并无特别有趣之感。 “哦,居士啊。”秀吉手里拿着茶碗,声音生涩得连他自己都生厌。利休平静地抬起头。他正视秀吉时,眼神总是很平静。秀吉想到这一点,声音变得更生硬了。 “我今日有一要求。” “很荣幸,大人有何事?”利休如果表现得稍微紧张些就好了,可是他相当冷静。 “毕竟是此道高手。”秀吉转头看着宗湛,似有些尴尬,“各位也听听吧。其实,我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啊……”伴着干巴巴的笑,他脸红了。 “在下洗耳恭听,大人向居士要的,一定是名品。”宗湛小心地放下杯子回答。 “不是茶具!”秀吉慌忙摇手,“去年的北野大茶会上……” “是,那个时候……” “我记得曾经走到宗安的席前。” “万代屋先生的席前,对对,我想起来了!棋盘格子门上垂下绳帘,还装饰着村田珠光的抛头巾茶罐,很有意思啊!” “不不。这种事,我并不很在意。”在宗湛的引导下,秀吉终于能自在地说话了。 “那宗安必颇遗憾。他说过,如果大人喜欢那个元朝的茶碗,他会献上。” “不不,我有太多的名器,可是,那个席上却有我所没有的。”秀吉故意转头问利休,“那是……什么呢,利休居士?” “哦!在下一无所知。”利休淡淡地说完,举起筷子。 “居士啊!那其实就是宗安之弟宗全的遗孀啊!” “啊!阿吟?”宗湛瞪大了眼晴。利休当然也应大吃一惊,可他似根本不为所动。 “我也很奇怪!那个时候,阿吟只是规规矩矩跪在地上,抬头看了我一眼。可是,自从那次起,她的模样就无法从我心中抹掉了。我已有淀夫人、松丸夫人等,她们都很尊贵。可是,阿吟有她们所没有的,和忠兴的夫人又不同,纤柔而温和,坚强而优雅,华贵而朴实。我一直不知世上有这样不凡的女子……可是,由于小田原的战事,一直没机会提出此事。不过,现在天下已定,我就向居士提出来,把阿吟送到我身边吧!”秀吉说着,逐渐陷入迷恋上阿吟的错觉中。 秀吉若真心想要阿吟,定会不择手段,但他想试试利休之心。这样一来,若被利休拒绝,关白的脸该往哪儿搁?因此秀吉语气强硬,就是非让利休答应不可。 “这不是开玩笑!”秀吉认认真真道,“到了我这个年纪,知道什么是恋慕,因此问过宗安,他说阿吟已和万代屋没有关系了。虽然她乃是万代屋的遗孀,可是宗全已故去,她便只是利休的女儿了,让我来和居士谈!居士啊,我秀吉很想……把阿吟给我吧!” 利休并不吃惊。 “怎样?” “遵命!在下一回去,就把此事告诉女儿。” “这么说,你答应了?” “没有异议。” “好,就这么定了。如此一来,我从今夜起就能睡得安稳了。” “大人……” “不用明日送来,如她愿意,我会为她准备居所。” “大人,这只是在下的承诺,事情还未定下。” “你不能作决定?” “是,如大人所知,她非我亲生之女,乃是贱内宗恩和松永弹正之女。” “现在她的父亲便是你。” “是。她却不一定会听我的。” “你要和她商量过后,才能决定?” “也有些担心……” “怕阿吟不答应?” “若真如此,还请大人原谅。” “利休,休要哄我!” “当然。” “你说没有异议,是故意敷衍我的?” “不敢!只是在下教了太多茶道给她……否则,她定会对我唯唯诺诺。因此在下担心……” “利休,你这话好生奇怪,难道因为她懂茶道,就会拒绝我?” “是!茶道放心于天地,天地便是神佛,神佛就是天地。奉行茶道的父亲把女儿送出为妾,以谋出人头地,会使世人误解而玷污茶道。因此,若她要拒绝,在下亦无话可说。在下所忧就是如此。” 秀吉屏住呼吸,敏感地觉察出利休想说什么,立刻紧张起来。阿吟因懂茶道,或许便会拒绝关白,此理似不通!可是,让女儿为妾,便会被误解为图谋出人头地,从而玷污茶道,利休这些话却无一丝破绽。 利休继续道:“在下知小女个性,故才担心,若她拒绝,我该怎生是好,请大人教我。” 若非身处茶席,秀吉定会怒吼,他痛恨利休在这种场合下的镇定。秀吉已完全陷入对方设下的圈套。茶道就是放心于天地云云,不就是利休自诩与神佛同格吗?由此看来,他当然会无视秀吉的存在,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木像装饰在大德寺山门上。秀吉努力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怒气,他直觉,此时愈怒,对自己的伤害就愈深。另外,他实无法立刻舍弃对利休的信任。 但若秀吉现在大发脾气,结果阿吟却答应为妾,那就太失颜面。先听听他女儿的回答也不迟。秀吉这么想着,苦笑道:“居士啊,世人不是常说,恋慕不可以常理度之。好,我先想想看,你也尽量说服令爱吧。” 这日的茶会,在秀吉的让步下,看似平安无事地结束了。但是,秀吉与利休的芥蒂却越来越深。他一边派人去查大德寺山门的事,一边又不怀好意地催促阿吟给他答复。利休却总是说:“小女请求再考虑一下,她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请给她一点时问……” 在巧妙的拖延当中,奥羽却如利休所料地出事了。伊达政宗暗中煽动领民在蒲生氏乡领内作乱,氏乡和政宗之间关系日渐紧张。 转眼到了天正十八年冬天。 对秀吉而言,这决非一个快活的冬天。自那次谈话后,他觉得每日来到面前的利休,都好像在嘲笑他,因此每天都很不快。 天正十九年年初,奥州的事终于不能再坐视。而这时,秀吉在日渐加深的对利休的憎恶中,突然想到应自省。 所谓葛西大崎之乱、九户的骚乱等一直持续,留在奥州的浅野弹正少弼长政、细川忠兴等,就留在二本松过年,和蒲生氏乡共同平定暴乱。可是二本松和会津的通路却断了,他们也很清楚,这些暴徒背后的指使人乃伊达政宗。 这一年,京城却甚暖和,泉边的福寿草开着黄花。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入门内。 “利休有事要单独向大人禀报。”这天见到秀吉,利休便道。 终于要谈阿吟的事了!秀吉这么想着,令身边的人退下,道:“又有何事啊,利休?” “在下想向大人报告奥州之事。” “奥州之事?与你何干?” “奥州有我的弟子,如细川家的松井佐渡、古田织部正等,都在风雪之中效忠,他们给我来了书函。” 这话触怒了秀吉。不只是古田织部和松井康之,固守于二本松的浅野长政和蒲生、伊达,据说也都是茶道名家。“那又怎样!我可不许你对我的将士无礼。” “大人此话令在下意外。在下与人交往从不分敌我,大家都在效忠,恪守本分,如此而已。” “哦,这么说,茶道是不分敌我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无论大人是否采纳,利休不得不说……” “我懂了,说吧。只是,事已至此,休要替政宗辩护。” “大人,利休从未维护过伊达大人。我们茶人看来,蒲生无法压制伊达政宗,请大人莫要疏忽。” “说下去。” “这样下去,奥州的纷争会愈加剧烈。因此,请赶快命令清洲的中纳言秀次大人和江户的大纳言家康大人出征。不只如此,等三月雪融后,大人也需亲征。这样一来,任伊达政宗再有本事,也可以应付他了。” 秀吉乇骨悚然:利休窥透了他的心!利休还让他开始思索,所谓憎恶,到底是什么?秀吉已开始憎厌利休,利休自也清楚秀吉的反应。尽管如此,利休仍若无其事地向他献策,其想法竟与秀吉不谋而合!秀吉正想让家康派人去奥州,也想派弟弟秀长,以免移封江户后忙作一团的家康会心中不平,而且伊达政宗也已窘况毕露。可秀长自去秋以来就卧病在床,如今病势愈加沉重了。秀吉尚在犹疑,利休竟已提出秀次之名。 两个互相憎恶的人,对于奥州之事,意见完全一致。若利休是黑田孝高或家康那样久经沙场的武将,也就罢了,可他一介茶人,却有这般见识!更恼人的是,他的茶友令他消息灵通。可是,他却没有忘掉天下,是为了秀吉才不断思考。二人的互相憎恨,竟使得世道为之一变。秀吉忽然想到,或许此如夫妇之道,彼此都承认对方,甚至在心底相敬相爱,而不能互相谅解之故,乃是对对方要求太苛。 当然这个时候,秀吉不能老老实实点头称是,反而冷嘲热讽地揶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军师,黑田若是听了,也会心悦诚服。不过,不要思虑过多,想多了皱纹会增加啊!”他叫来下人和侍卫,以封住利休的口。 可很快又发生了两件不快之事。正月二十三,秀吉之弟秀长病亡。从朝鲜回来的岛井宗室则当着众人道:“请不要出兵朝鲜。”他详述那里的种种人事,大力反对出兵。 秀吉怒不可遏:“谁指使你说这些话的?哼!你把看到的情形说出即可。滚!” 秀吉后来听说,宗室在禀报之前,曾与利休在不审庵密谈过。此事令他忍无可忍,他对自己重复了好几次:“不能再原谅利休了。” 天正十九年是闰年,过了两个正月,进入二月后,已是春天。 秀吉忙得团团转,除了打理奥州之事和秀长的葬礼,还要接见携带天竺王的书简而来的洋教传教士,以及安排遣去西洋的使节,好一阵子无暇顾及茶事。 秀吉为奥州的事恼火,却只有照利休所言去做,别无他法。派羽柴秀次和德川家康去催伊达政宗进京后,他亲自前往清洲城,在那里斥责政宗,又于二月初三返京。在这期间,秀吉并没有忘掉利休的事,如鲠在喉。这种憎恶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扭曲。 像秀吉这样的人,想到与利休对立,定会忍受不了,一定要用一种不着痕迹的方法,给对方当头棒喝。此时,这“憎恨”潜存于关白内心。 与此同时,利休却更冷静了。他太了解世人的弱点,已看破了秀吉与他的关系。世上并无绝对之事,可是人竟悲哀地去追求。秀吉认为自己绝对幸运,虽然建筑神社佛龛,他却没有信仰;谈笑风生之间征服他人,却绝不施真正的感化。因此,对茶道极为忠诚的利休,和认定自己乃太阳之子的秀吉,早晚会起冲突。而今,冲突终于来了。 由于想法的差异,二人的状态甚为不同。利休像是全副武装,认真应对;而秀吉却像是连衣带也未结好,举起竹刀就冲上了战场。 天正十九年二月十二,秀吉下令没收在奥州事件中犯错的木村吉清父子的封领后,把利休叫到自己的房间,怒道:“你真是无药可救的愚人!” 同在席上的,还有石田治部少辅和前田玄以,二人都是利休的对手。秀吉故意让他们在一旁,以威势压制利休。他当然未动杀心,只是想使逐渐与自己对立的利休惊愕且折服罢了。 “不可救药?大人是指……”利休认真地偏着头,疑惑道,“在下哪里惹大人生气了?” “休要装糊涂!”秀吉大喝一声,“你对阿吟的事佯作不知,阿吟的答复呢?” “阿吟?那不是大人说笑吗?” “你说什么?阿吟若答应了,你就当高高兴兴把她给我才是!” “大人!如那不是说笑,利休有话要说。”利休正襟危坐道,“今年是信长公十年之忌。” 秀吉霎时呆住了,这话太突然,他一时会不过意来,“什……什么?已故右府和令爱有何干系?不要转移话题!” “不管多么强势,十年之后必定有两年衰运,这是天地不变之法则。” “你是什么意思?”秀吉完全猜不出利休想说什么。三成和玄以也面面相觑。 利休是有备而来!秀吉被这些意想不到的话一刺,心中一凛。 利休似乎仔细盘算过了,以平稳的声音继续道:“天地法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如同太阳朝升夕沉,人一生也有昼夜,若因愚昧而无法明了理法,碰到阴晦之时,就会败亡。光秀、胜家的败亡,便是他们的衰运。而那时大人与他们相反,在攻打中国的泥沼中挣扎几年,终于迎来天亮。接下来的十年,神佛一直伴随大人,其间做任何事,都会成功。可大人如今又会慢慢进入黑夜,失去了大纳言秀长公便是明证。在这种年头,如果纵情女色,又会如何?因此大人必须谨慎,为将要来临的白昼作些准备。治部大人、官内法印大人也都怀着此种心情,在大人的身边守护。” 秀吉哑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十九章 利休被逐 丰臣秀吉自未想到利休会有这般准备,这是何等巧妙的反击!连三成、玄以都在侧耳倾听。秀吉发现其人不可轻视,遂道:“利休,你何时放弃了茶道,而成占卜师了?是用秀长之死来嘲笑我的悲哀吗?” 利休立即答道:“大人误会了,正因为别人不知,利休必须对大人说。可大人竟认在下为占卜之流。在下这是根据五行严格推算而出。大人若不信,就大错了。人的生辰八字决定其盛衰,人无论多幸运,十二年间,定有两年不顺。此人生黑夜就叫‘空亡’。此时若轻举妄动,定招致破灭。因此须备加小心。从前太公望就是知道这个道理,才默默垂钓三年,等候即将来临的光明。信长公正好与此相反,于越前的金崎城惨败后,接下来有十年隆运。而当他前往本能寺时,忘了那是空亡之年再临。利休后悔当时为何未请信长公多注意些。因此,这次一定要提醒大人。此后的两年,便是您的空亡之期,请大人千万小心。” 秀吉听了,恨得牙痒痒——对我太阳之子胡言人生之夜将临,这是何等恶毒的胁迫!还举出太公望、信长、胜家的例子,甚至还提到秀长之死……不能再退让了。对方既然气势汹汹,自己也要全力应对,否则颜面何在? “哈哈,利休,我知。”秀吉假作让步,“你好像以为我不知空亡?我明白,而且非常清楚。即使不知空亡,我也有休养生息的常识,不必特意拿五行来说事。” “这么说,大人明白了?” “当然,我就是知道得太清楚了,因此,此后的两年,我想过自在日子,享受风花雪月,多多思量人生真意。利休,我选阿吟为伴如何?阿吟何时来?如今春光正好,我们可在花前月下共享人生乐趣。怎样,利休?” 秀吉重新提到阿吟,微微笑了。他认为如此一来,利休应也会退一步。 可是利休半步也没退,也微微笑了。秀吉的攻击,他早有预料,低叹道:“大人,您又想说阿吟的事?” “对,我想问令爱的事,才特意叫你来的。” “我就是不希望大人提此事,才故意说到空亡。阿吟果然如我担心的那样,斥责了我一顿。” “令爱斥责你?” “是。她斥责我说,过去蒙大人恩典,才获得天下第一茶道师之名,如今却忘恩负又,胡说八道。” “哦?” “的确如此。把小女送到大人身边,会使她误解大人对茶道的诚心是假的,亦会使人误解我图谋出人头地,有损茶道。阿吟乃松永弹正之女,由我抚养长大,却会因此事成为不知感恩图报之人。况且这还有负北政所夫人的恩典,也会扰乱淀夫人和少公子的心。这样进退两难,动辄得咎,实乃大空亡。” 白刃相击,火花散落后,二人换了架势。秀吉眼里灼灼燃烧的火焰突然消失了,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不能轻易要阿吟啊!” “大人能领会,不胜感激。” “那么,我必须放弃令爱?” “希望如此。” “原来,这件事会玷污茶道。茶道对你我,甚而对天下,都是大事啊!”秀吉压下怒气,突然道,“利休!若你玷污了神圣的茶道,我不会原谅你!” “是,在下知道彻底领悟此道,便是回报大人厚恩的唯一道路,在下必铭记于心。” “闭嘴!你可知有人利用长次郎和濑户的茶碗牟取暴利,玷污茶道吗?” 利休微微一笑,这一次他没有掩饰鄙薄之色。他已料到秀吉会这样说,但装作毫不知情:“大人是说有人把长次郎丢弃的茶碗和濑户的废物,高价卖出?这可不行,那人究竟是谁?” 利休一反问,秀吉顿时忍无可忍:“就是利休你这个浑蛋!” “大人?” “就是你!” “大人!长次郎虽被当今天子褒为天下第一,他们的茶具,也并不完全是最上品,濑户的陶工也如此。因此,不好的茶具统统打碎埋了。确是我告诉他们要如此做。那我又怎会把那些废物拿去卖人呢?是谁从我利休手中买到那样的废品,请不必顾虑,告诉在下。若有人假冒我,利休定将他拿到大人面前。” 秀吉吃惊地住了口,但他马上又圆场道:“我也相信你不是存心叛离、贪图钱财之人。长次郎和濑户所做名器,会胜过来自大明国和朝鲜的?” “是,不能说最佳,但只要活用陶土的特性,稍加用心,便会做出毫不逊色于海外之物的名器。这些都是拜大人慷慨所赐,因此,他们会全力以赴。”利休说到这里,终于笑了,“而且,其价钱一定超过大明国和朝鲜的名器,不能太廉。要让买方确信其物,然后堂而皇之卖出高价。若非如此,世间那些盲目之人,只会认定便宜的东西便不好,这样就与大人的本意相违背,因此一定要注意陶器的品质。可是,竟有人不顾这些,把废弃之物掘出来,高价卖出,更假借利休之名,实令在下忍无可忍!” 秀吉压住怒气——这是我的疏忽,利休定是有备而来,须改变战法才是。他便突然笑着压低声音:“所以你把好东西高价卖出。好吧。可是……利休啊!” 秀吉不记得自己曾输给任何人。他总是刚柔相济,左右逢源,自信能任意操纵天下人事。可他这一回却被利休难住了。若只是被利休攻击,尚可一笑置之,使对方感到莫测高深,也是胜利。可是今日的利休,却始终不动声色,不惊不乍。利休恐是暗喑自诩,能将我丰臣秀吉玩弄于股掌之上?若真如此,实不可容忍——秀吉终于变成了狮子,不过他仍装成柔顺的羊,道:“利休啊,你大概也察觉了吧,出事了。” “出事?” “嗯,所以我想问问你,搞个清楚。” “在下惶恐得很。” “不不,你甚有见识,不愧是利休居士,可是,这不过是你我的看法,世人不见得会认同。” “不无可能。” “为慎重起见,我想亲口问你:你可知大德寺金毛阁山门上安置有你的木像?” 利休心中一紧:终于来了!他怀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情道:“在下已知。” “那谁安置的?” “古溪和尚被流放至九州时,在下曾请求大人赦免他。” “对,有这事。” “那时古溪和尚和春屋、玉甫等长老,认为在下积了阴德,就刻了在下的木像。” “此事,长老们先征得你的同意了?” “这……提过。” “你可有明确拒绝?” 利休不敢再说下去。他已看穿秀吉的心思,若出言不慎,便会把大德寺的长老们也牵连进来。 “是拒绝还是答应?” “这……在下认为没有大碍,便答应了。” “那么,是你答应让他们建的了?”秀吉的声音逐渐肃冷得令人惊心,“治部和官内法印也听到了吧?大德寺的长老们为感谢利休而刻了木像,并把它装饰于山门楼上,此事得到了居士的允许……明白了!”秀吉说着,又转向利休:“此事在公卿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利休默默看着秀吉,若秀吉说他不逊或者傲慢,则可全力反驳,可秀吉并未提到这些。寺院的木雕不过是些装饰,因此,可随意雕刻花鸟虫鱼于其上,给利休弄个木像装饰在那里,有何不妥?若引起谣言,只要马上把它取下来即可。可是,秀吉却似蓄意已久。 “众人说,你想让敕使自你穿鞋的木像下经过。” “这……” “哼!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思,可是世人并不把这当成你的罪过,而是当成我的过错,说关白太宠利休了,竟允他行此无礼之事,以后大慨会让你像清盛人道和北条氏那样忤逆犯上。这些说法,我岂能置之不理?你说呢,宫内法印?” “是!”前田玄以回答。 “利休你可懂?好,我有命令,你们仔细听着!” “是!”石田三成回答。 “利休!”秀吉一改声气,挺起胸膛,“在大德寺山门楼上,放着一个无职无分、着雪鞋、拄拐杖的木像,这便是大不敬,因此,我要没收先前给你的茶室,令你明日离开京城,到堺港去待命。” 利休笑了。 “三成!你马上去金毛阁拆下木像,拖到聚乐第大门前,处以钉刑。” “遵命!” “官内法印!你去大德寺,严命与此事有关的长老们闭门思过,等我命令。我会将此事禀报天子。否则,丰臣秀吉的勤皇生涯会留下大污点。” 利休默默凝视着秀吉。正如先前所料,二人的互相憎恶终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在此短兵相接之时,连三成和前田玄以也都面面相觑,没有插嘴的余地。 “明白吗,利休?”秀吉严厉地盯着他,“你马上去堺港,闭门思过。” “遵命!”利休沉着地施了一礼,“请大人见谅。”言罢起身离去,自然而傲岸,一副行云流水之态。 “大人!”等利休离开,玄以先道,“居士没有辩解,也没有道歉,就此离开了……” “哈哈,别担心!”秀吉脸色苍白,“如果他老老实实闭门思过,我自会饶他一命。” “可是,在下觉得他无一丝悔意。” “哈哈。和我争的结局如何,他不会不明。你们就遵我的命令,把木像处以钉刑!” “可是,”三成道,“偏袒居士的大名也很多,万一出乱子……” “好生处理即可,不用担心。”秀吉低声道,“你们以为我真恼了?” “大人是说……” “不!丰臣秀吉不会真正生利休的气,只是挫挫那厮的傲气罢了。我要假装恼火,等他害怕得要切腹了,再饶他一命再好不过。” “哦……” “怎可杀他?这有损我对茶道的挚爱。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三成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想让利休失势,却并不想眼见其被处以更严重的惩罚。如果一怒之下生起杀戮,受到伤害的还是秀吉。“听大人这么说,在下就安心了。那么,我速把木像处以钉刑。” “哈哈。木像如果受了钉刑,恐怕京城的人也会大吃一惊,大德寺的长老会更吃惊,堺港的商人们也不敢再说三道四。此为一举多得啊!”秀吉说完,扶着屁股,起身如厕去了。 利休表情阴郁地回到葭屋町,把道安、少庵、阿吟三人叫到房里,道:“先叫人整理好大厅。” 随后,利休马上动手煮茶,给他们三人一人一碗,自己也喝了一碗。直到喝完了茶,也无人开口说一句话。儿女们了解利休,知道轻易开口会乱他心神。 “有人来了。阿吟,你去问问是谁命令他们来的,客气些。” 利休一说,三人才发觉宅子被人马团团围住。阿吟点头出去了。不久,她回来对利休复命道:“是上杉景胜大人手下的千坂兵部。” “哦,有多少人?” “约七八百人。” 利休听了,微微一笑,低声道:“我赢了!” “赢了?” “我赢了关白,好,去厅里!” “父亲约了客人吗?”少庵害怕地问。 “少庵,莫要惊慌。” “啊?” “哈哈,马上就会明白了。上使会立刻到达,正式宣布放逐之令。” “那么,父亲是在等那上使了?” “对!茶人就是茶人。我们去等上使,他一到,你们就去玄关迎接。” 这也完全在利休预料之中。千坂兵部守住前后出口,富田左近将监知信和柘植左京亮二人便骑马赶到。二人和利休都是点头之交,可是,众人都看出他们乃是石田治部的人,与利休并无交情。当二人进到大厅时,听到茶釜中的水声宛如静静的松涛,不禁吃了一惊。 “上使辛苦了!利休不是武士,而是茶人,对茶道有些心得,让在下先敬上一碗,再听来意吧!” “先吃茶?”柘植左京亮看着富田左近将监,将监使了个眼色,催促左京亮坐到上座。 “居士,”将监喝完茶,放下茶碗道,“大纳言秀长大人去世,你很泄气吧?”将监打算安慰利休,他的意思是说,如果秀长活着,定会出来协调,而石田三成也不至于煽动秀吉这么严厉地惩罚他。 利休收好茶碗,安详地微笑道:“他的早逝实在令人惋惜。” “居士,江户的大纳言来了,你可知?” “德川大人?不,在下不知。” “细川大人和大纳言大人都在。”将监大概想让利休去求他们向秀吉说情。可是利休好像没有听出来,平静而大胆地道:“关白大人流年不利,这一两年没有好事。请各位务必多加注意。” “收敛一点!”柘植左京亮斥责后,站起身,“关白有令!” “洗耳恭听。”利休速道。 “千利休行事不端,现将其驱逐出京,到堺港暂居!” 左京亮宣完,左近将监加上一句:“身边不得带任何财物。” “明白。” “居士,人生一世难免波折,不过,关白大人这么仁厚……” “上使大人!”利休声音甚严肃。左近将监担心他说出不该说的话,立即插嘴道:“不要放弃希望,闭门思过即可……” “利休本是在等待切腹的命令,结果竟只是驱逐出京,实在意外。” “关白宅心仁厚。” “在下有不满,请转告关白大人。” “不满?” “在下为了不负大人厚恩,直言不讳,结果获罪。这是继大纳言秀长大人去世后,关白衰运的又一征兆。他若不牢牢记在心里,自有不幸。” “居士,你糊涂了?你没听清富田大人的话?” “不,在下丝毫不糊涂,只是并不认为今后就不需再向大人尽忠。不论何时,在下都要拼着性命服侍大人。放逐这样的人,让在下活着受辱,真令人意外!为何不马上叫我切腹?此生如果再也无缘见到关白,只有请上使转达这些话了。”这话仿佛带着揶揄。 “那么,居士的意思,是不肯接受关白的好意了?” 利休非常冷淡地对富田左近将监道:“您认为我会为这种事高兴?可笑!” “哦!”左近将监低吟一声,看了左京亮一眼,“居士才是真正的诤臣,失去他乃是天下的损失啊!” 左京亮敲敲刀柄,道:“好!既然如此,我马上回去重新请旨。你不要动,且在这里等着。” “哈哈。即使想动也不能了,快去快回吧!” “柘植大人,等等。”富田左近将监道。 “你有什么话?” “等等!冷静一下,我不懂居士这样的人,为何要抗旨不遵?你说呢,居士?” 利休静静坐着,兀自微笑着:“到底在下是否忤逆,关白心知肚明。” “关白并未说要杀你,这是你在胡言乱语?” “我相信关白明白这是真话还是胡言。” “那么,是我们二人器量不足,不了解你?” “富田大人,我自始至终都在全心全意侍奉关白,把他看得比我的性命还重要。关白虽然着恼,我的心却丝毫不变。一旦获罪,就戏弄于我,却不光明正大。请转告关白,不要再玩这些把戏了,请睁大眼睛看看幸存者的悲哀……不,我相信他有一日终会明白,请转告关白吧。” 左近将监一时无语。利休没有疯狂,也不激动,他是冷静地向秀吉进谏,不然就是舍命挑战秀吉?这么一想,左近将监便觉此地不宜久留。 “明白了!”他用力点点头,看向左京亮,“居士一心求死,让想死的人蛰居堺港,是最严酷的惩罚。我们告辞吧!” “就任他胡言?” “不!不要中他的圈套。”说罢,左近将监笑着转向利休,“禁止带任何东西,明早出发去堺港,可清楚了?” 说罢,二人告辞去了。利休端坐着目送他们。那二人刚出犬门,儿女三个便慌忙跑了进来。 “父亲!我在隔壁听了你们的谈话,您说话太过分了吧?”阿吟最先开口道。可是利休没有回答,出奇地严肃,一直眯着眼睛注视着隔扇,良久,方对道安道:“天色暗了,掌灯。” 道安依言出去。当周围亮起来时,利休冷冷开口道:“我真恨这一切。”说着,他看了三人一眼。 “是恨关白吗?”阿吟问。 利休猛摇头道:“恨我自己!” “为何?女儿不明。” “我应更有勇气,却竟在上使面前说那种话……胆小!怯懦!这样怎能令人信服?” “您言辞那么激烈,还觉不够?” “不够!”利休全身发抖,“我恨关白,明明恨他,却又说现在还相信他,还撒谎说我的忠心丝毫未变……” 看来,利休是为了他的话而自责。不只是他,有这种习性的,还有高山右近、本阿弥光悦等。这类人若受人所逼,就激动得想杀了对方,但不知何时却让自己受到伤害。 阿吟惊惶失措。万一父亲当场说要切腹,就糟糕了。目下父亲只眯眼思量,他这种样子,往往是心中畏惧……阿吟觉得,有今日这个结果,是因为她言语失当,她要是不说不愿去秀吉身边就好了,可是如今一切都太迟了。连秀吉的使者都被父亲骂了回去,还有什么办法能挽回事态? 阿吟正想着,忽听利休叫道:“少庵,道安!” 道安乃是利休亲子,少庵则和阿吟一样,都是松永弹正之后。“你们要好生体认生与道的契合点,再决定怎么行事。” “生与道的契合点?” “对!如果不能确定,就不会真正有勇气。我们生于天地间,断不能逾越天地法则。” 二人目光如炬,凝视着父亲。 “无论夭折还是寿终正寝,都脱离不了这个法则。因此,首先要忘我。” 阿吟屏息向前膝行一步。 “我怯懦的原因,便是还没有明白这些。”利休依然半闭着眼,喃喃道,“为了成就道,就会产生永生的错觉,如此一来,就把生摆在了比道重要的位置。” “有些明白了。”少庵回答。 “可是,如此一来,即使活到百岁,对道也无益。只有尊崇道,忘记生命,拼命努力,才会让道流传下来。” “……” “我方才明白了这一点。使者离去时的寂寞身影让我明白,他们没有发现自己乃是天地的一部分,而因为关白的一颦一笑而活,实在悲哀……和这些悲哀之人相争的利休,也是迷途之人。没有发现这些,又怎能论道?” “是……是!”两个儿子点头不止。可是阿吟认为,他们都还未真正明白。女子敏锐的感受告诉她,父亲想为道而死!若和秀吉相争,心怀怨恨而死,是寂寞的。因道而死却像殉教一样神圣。 不知为何,阿吟倒突然松了一口气。这时利休的目光转向了她:“没有什么话要特别留给阿吟……对了,拿纸笔来。” “是。” “我要留下几句话给你,当你忘掉女子和男子不同之时,就看看这个,再喝一杯茶。” “是。”阿吟急忙拿来砚台、纸笔。利休飞快地在纸上写着狂歌: “利休果然得报应,竟想做个大丞相。” 写完,利休卷起纸,写上“给阿吟收藏”几字后,交给阿吟。这时,他心情好转,露出平静的微笑,恢复了平素的慈颜。 “女子和男人不同啊!” “是。” “不论世事如何混乱,生下本性良善的孩子,养育他们成人,这就是女子的任务……生、养,这是天地仁慈之心。忘记这一点,就不是女子了。你要以女子的身份活下去!” 父亲不想令她卷人恩怨的旋涡,阿吟突然哀伤不已,胸口作痛,她掉下了眼泪,“女儿……会永远以女子的身份活下去……” 第二十章 居士切腹 千利休被放逐的消息马上传遍了京城。在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的指示下,上杉景胜的手下团团围住了葭屋町利休的宅邸,自然闹得无人不知。这件事对京城之人无异于晴天霹雳。 利休居士得秀吉殊宠,秀吉公务委之于其弟秀长,私事则完全交给利休。可是,他竟得罪了秀吉,一夜之间被逐出聚乐第的不审庵,没收了宅邸,又被放逐。一时流言满天飞。 “居士究竟为何令关白大人如此生气?” “一定是大人想要阿吟小姐,可是居士竟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有这种事?心胸宽大的关白,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那是因为什么?” “小声些,这是关白近臣之争啊!” “那么,是有人进谗言了?” “过去大坂和聚乐第的事,都是由利休居士和大纳言秀长大人负责。可是石田治部大人和津田宗及大人等颇为嫉妒,而大纳言大人又去世了。因此,治部少辅和宗及二人就联手对付孤立无援的居士。” “不,我听说不是这样。利休居士好像很贪财,如今烧制出来的茶碗,都被他当宝物高价卖给了天下大名。不只如此,还把关白侧近的秘密泄露给那些向他买茶碗的人。因为他们是居士的顾客啊!这些事败露之后,关白非常愤怒,大骂了他一顿。” “不不,还有更直接的原因。” “还有?” “没有的话,大人怎会把那么宠爱的居士放逐了呢?是这样的,在大德寺的山门上,装饰着居士穿鞋站立的木像。结果敕使竟毫不知情地从下边走过。明白吗?从居士穿鞋的木像下走过啊!因此,皇室出来指责利休的无礼。在敕使进出的大门上,放着茶人的穿鞋木像,那是什么意思?关白只好忍痛处置了他。” 翌日,一月十三,利休等天一黑,就离开了葭屋町。 上杉家的岩井信能打开门前的轿子,利休左手执小壶,右手拿半袋茶,坐了进去。阿吟看在眼里,不由啜泣起来。 由于禁止利休带财物,因此他只拿着手掌大小的壶和半袋茶。除了茶之外,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利休,自有一种超脱的飘逸之姿。 可是阿吟知道,父亲如今正情绪激动,摩拳擦掌准备迎接随时到来的争斗。他的举止看似无心,如在游戏人生,其实他却有着坚强的斗志。仔细想想,他和头戴唐冠、身披金色阵羽织、戴假须的关白同样执著。现在,再也无人和他争斗,他会感到寂寞。这么想着,阿吟觉得非亲自送父亲不可。 护卫者不许少庵和道安出来送行。可阿吟是女子,女儿提出亲自送不幸的父亲出门,他们无法拒绝。 “各位见谅!请允许我送一送。”阿吟跑到千阪兵部面前。 “我不能答应,可是,也不能禁止一个女子外出。”兵部微笑道。 “多谢。”阿吟走出警卫森严的大门,两侧已经挤了一大堆人。闻讯而来的百姓当中,夹着几个斗笠压得低低的武士。轿子垂着帘,里边的利休只看着手中的茶具。可怜的父亲!阿吟心里祈祷着,希望父亲平安无事。 护轿的人有三十左右,道路两侧也有人严密监视。利休好像无视这一切,只是在思索将来。阿吟在注意两侧的人。如果有熟人来送行,她打算冲到轿旁告诉父亲,即使被斥责也不惧。 河边新柳成行,寂无一人,夕阳淡淡地照着东山。山河的姿容和树木的新芽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可是出生于堺港鱼店、被称为一代茶人的父亲,却走向了清冷孤寂的冬天……阿吟眼里突然映入两个穿便服、戴斗笠,但显然身份高贵的人影,他们站在河堤的柳树下。 “啊!细川大人和古田治部大人!”阿吟拼命跑向轿旁,“父亲!父亲!有人来送行!” 说着,阿吟眼前一阵模糊,父亲和两个送行者的身影也朦胧起来。 利休猛然抬起头应了一声。他很清楚送行者是谁,这使得他紧绷的心暂时松懈下来。他匆忙把手中的茶和壶收到怀里,探出上半身,挥动右手。知道对方不能答礼,可是他实在欣慰,非这么做不可。 其实,到这里来送行的人,大多不怀好意,因为利休激怒了秀吉,又把上使富田、柘植骂走。另外还有一人定正监视着利休,他便是石出治部少辅。细川忠兴和古田治部不只了解茶道,还要有不惧石田三成的勇气才行。 轿子停在河岸。两个人影依然站在夕阳下,一直凝视着利休,利休静静踏上渡板,坐到舱里,他似想忘了那两人和女儿,轻声叹道:“唉!我只好不理会他们了。” “要与他们见一面吗?”岩井信能道。 “不,不必,不能给他们二位添麻烦。” “令爱呢?” “阿吟?不,谢谢你的好意,我已很欣慰。” “好,开船!”信能对手下道。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船在很浅的水中往前移动。送行的人还立在岸边,但已逐渐远去了。利休眼里涌出泪来。 阿吟充满敬意地看着那两个人,他们一直在岸边,动也不动。船远去,利休先是看不见阿吟,接着,细川、古田的影子也逐渐消失了…… 利休放逐到堺港后的第二日,他的木像就在聚乐第的大门外戾桥被处以钉刑。由于木像处钉刑前所未有,当时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又有人谣传,秀吉要派加藤清正去毁了大德寺。 德川家康听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令长老们闭门思过还好,若毁了寺庙,那会令民心动摇。大概富田、柘植二人的话真正激怒了秀吉。 家康急急去到秀吉房中时,秀吉正在清正和三成面前,满额青筋暴跳,大声吼叫。 “大人,对木像处以钉刑真是了不起啊!”家康感叹着,对秀吉行了一礼,悠然道,“家康虽不是来看热闹的,可也会铭记于心,这才是真正的明政。二位也是这么认为吧?这是大人的高明之处,正所谓惩其事也,非惩其人也。大人的宝贵训示,我等当谨记心头。” 清正和三成表情苦涩地对视一眼,秀吉气得扬眉:“大纳言,那不是明政,是丰臣秀吉的耻辱!” “不,京城众人无不认为这是意味深长的教训。” “京城的人这么感觉?” “是的!大家都私下议论,大人内心敬爱居士,可是若不治他不敬之罪,便无法令天下信服,因此作了前所未有的处置,以昭示世人。大人还生什么气?众人都说,这是前所未有之人,行前所未有之事啊!” 秀吉苦笑,他有些明白家康的来意了:“大纳言,你是来保利休一命?” “不,大人怜惜利休,用木像代替真人处罚,已经深深刻于在下心上了。家康此行是为了其他事。” 秀吉又苦笑,家康不替利休求情,却暗示对木像用刑已完结此事,不愧是巧于进谏。他遂道:“哦,那么我猜错了。你是为何而来?” “奥州之事已毕,伊达、蒲生之争也已平息,在下想赶快回江户筑城。” “那么,你是来告辞的了?” “是。这两日听得了两事:一是见到对木像处钉刑,二是想问大人……” 秀吉掉过脸,口里啧喷有声:“是对大德寺处置一事?” “大人明鉴。想向大人请教,该如何巧妙地处理大德寺。” “大纳言,我正为此气愤不已。如你所说,我怜惜利休,然而使利休变得那么傲慢无礼的,正是大德寺的和尚。他们用禅语煽动他,使他变得这么执拗。罪在大德寺!因此,我命令清正马上去毁掉那个破庙。” “那么,主计大人和治部大人明了关白的深意吗?”家康说着,慢慢转向二人,“仔细听好,关白没有杀利休居士,而以对木像行钉刑代替。这样的关白,说要去破坏大德寺……要怎样破坏呢?若疏忽大意,则有损关白颜面啊,二位。” 秀吉突然哈哈大笑,他发现家康巧妙而自然地达到了目的,“哈哈,如何?清正,你没有话说吗?哈哈……” “抱歉,”清正认真说道,“大纳言弄错了。” “大纳言弄错了?好了,清正,大纳言是叫我不要毁了大德寺。”秀吉这时心情似已好转,“大纳言,听听看吧,治部总是说一些我不想听的话。利休对我派去的使者十分不敬,他说处罚他乃是不祥之兆!” “哦。” “我便恼了,才归罪于大德寺,正在商议派谁去较好,你便来了。” “哦。” “我正想派清正去,而清正也有此打算。哈哈哈。不必担心,托你的福,我的怒气已经消了。真该感谢你。家康,若是你,会对大德寺作何处置?反正木像已经处了钉刑,存放木像的大德寺也不能置之不理。” 家康认真思索着。木像行钉刑一事,不过是灵机一动,说来讨好秀吉罢了,但处置大德寺一事就不能轻易回答了,他遂道:“在下就是想不出来,才来请教大人。” “想不出来?” “是。无论如何,处木像钉刑,乃是超凡脱俗的做法。” “哈哈。好!那么,清正,古溪和尚应该藏有利休给他的青花茶碗。不破坏寺庙,叫他拿出那个青花茶碗吧。” “……” “当和尚取出来后,就把那个茶碗摔到廊下,这样,寺庙就算被破坏了。” “真是高招!”家康抢先感慨地拍膝道,“对木像行钉刑,又摔破茶碗拯救一个寺院。家康得到了这样好的礼物。” 秀吉像个孩子般,继续道:“对,不要使茶碗粉碎,只要摔成三四片即可。这么一来,和尚才能继续享受利休喜欢的茶。”他似已恢复了愉悦的心情。 由于家康的劝谏,大德寺终于幸存下来。清正领命前去,把利休送给古溪和尚的青花茶碗摔破,了结此事。当然,茶碗经和尚黏合后,也一直慎重保存、使用,这种处置令人佩服。可利休之事就没这么简单了。回到堺港后,利休心内矛盾重重:要为茶道建立权威,就会让秀吉难堪;要保住秀吉的颜面,就有损茶道威严。 秀吉是裁断天下事、为所欲为的关白,而利休也是以意义完全不同的茶道为本,为一代宗师。家康以为事情已结束,秀吉已把他的弦外之音听了进去,因此,他派茶屋四郎次郎去堺港,对利休道:“不久关白会召你去,到时你就放心进京吧。”利休却没有听进去:“大人的盛情,利休心领了,可是,还是请让在下坚持自己的志向吧。”他比秀吉更固执。 利休一回到堺港,就把私产全部散给亲友。他在堺港的财产,并非秀吉所赐,也不是用俸禄购置,所以一切都进行得很迅速。 如此一来,石田三成和前田玄以更是无法沉默。“此人太过分,太旁若无人了。” 可秀吉并没有生气,否则在家康和细川忠兴面前有失体面。他想出了最后的一招,认为这可以拯救利休,而唯有如此,利休才不会拒绝。 秀吉故意在去大坂时问北政所:“宁宁,你能不能救利休一命?如果你答应,母亲也会答应。你和母亲二人一起来向我求情,我当然会答应了。你不妨派一个使者去,要他马上来京可好?” 宁宁表情古怪地把手放在膝上,静静地听着,“大人也想玩这种无趣的把戏吗?” “我知道事情很糟,一旦令他切腹,就更糟了。”秀吉老实得令人感动。 宁宁又想了一会儿,平静回道:“万一居士不领我的情,斥退使者,该怎生是好?” 秀吉听了,不快地皱起眉头,“万一他那样无礼,世人自有公论。” “好吧,我就试试看。” “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当然。可是,大人也要保密。” “这个使者由茶屋去做最好,请你去对他说。”秀吉道。 尔后,宁宁把京城的茶屋四郎次郎叫来,令他做这个使者。 茶屋起初推辞了,他之前已奉家康之命去过,被利休拒之门外。 “可这是最后一次……这么下去,居士会走上灭亡之路,我实在看不下去。”北政所这样说。她没有说是秀吉想救利休,只表示此事是她和大政所请求秀吉,叫茶屋不用担心。 因此,茶屋于二月二十二去堺港的七堂滨拜晤利休。利休满脸戚容,迎接茶屋进了门。 “我又来了,此次是奉大政所、北政所夫人密令而来。”来到厅里,茶屋说道。利休没接他的话,转而道:“你看看,我写的辞世之词。” 他起身从桌上取来一张纸片。上边写道:“人生七十亦堪嗟,吾之宝剑佛祖杀,我得具足一大刀,此时此地向天掷。”意即,虽虚度人生七十载,却难以领会大法之真意。如今挥舞着“悟”之名剑,斩断是非之事,已经看破繁华现世,变得坚决而英勇。 茶屋四郎次郎默默看看纸上,又看看利休。他知,说什么也无用了,利休已经决心和秀吉抗争到底,彰显自己茶道宗师的风范,遂叹道:“鄙人只是奉命前来转达他人的意思罢了……” “虽然会令我痛苦,还是请讲吧。” “北政所和大政所两位夫人说,一定会替居士向关白致歉、说情。” “致歉?哈哈。我千利休现在一丝道歉之意也无。”利休轻轻一笑,从座位上站起身,拿出亲手制作的竹花瓶,放到茶屋面前,“我也想送给茶屋先生一份遗物,请什么都不要说,收下吧。” “这……” “利休已经看透人生。承蒙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厚爱,若如此,我一开始就会接受大纳言的好意了,可是我当时冷淡地拒绝了,茶屋先生……” “那我该怎么回话呢?” “我不会忘记两位夫人的情义,不过,利休如果接受了女人的恩情,还谈什么茶道?请告诉她们,利休多谢了。” “唉!” “经不起残酷的考验,人活着还有何意义,茶屋先生?” 但茶屋觉得这是利休的过人之处,同时也是致命弱点。与茶屋交情颇深的本阿弥光悦也是如此,可是利休却比光悦更顽固。茶屋不认为茶禅三昧的境界会如此浅薄。秀吉已经在心中向利休致歉,北政所也相当清楚这点,才派茶屋前来,希望利休见台阶便下。 茶屋四郎次郎郑重地把利休的花瓶推回去,施了一礼道:“我会一五一十将居士的话禀告北政所。” “你不带花瓶走?” “在下今日是北政所夫人的使者——人生总是这么无奈。” “抱歉,这是我的本心。” “告辞了。” 利休终于选择了死。这一回秀吉真的被激怒了。大概其一生之中,还从未感到过如此屈辱。 天正十九二月二十六,利休被召回京;二十八,被令在葭屋町的私宅切腹。 为防万一,上杉家出动了三千人马,在岩井信能、色部长门守、千坂兵部三人的指挥下,将利休家宅围得水泄不通。 检尸官是莳田淡路守、尼子三郎左卫门、安威摄津守三人,莳田替利休介错,头一被砍下,利休之妻宗恩便拿白布盖上尸体。 秀吉连他们带回来的首级也没看:“这也挂到戾桥去,对了,立一根柱子,把木像绑在上面,把头用链子捆上去,再扯下木像,供人践踏。”他非常愤怒。 京城之人并不明事情的真相,只是议论纷纷,又看了一次热闹。 第二十一章 阿吟遁世 纳屋蕉庵这四五日都蛰居在乳守宫的别苑里,对外称是受了风寒,须休养,可实际上另有目的。千利休死后,丰臣秀吉身边再无人敢阻止他远征朝鲜了。因此,蕉庵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应对新变,并在此处搜集各方来的消息。 同为堺港茶人的津田宗及,因利休切腹一事受了甚大的震动,闭门不出。世间传言,是宗及设计陷害死利休的。因为蕉庵和宗及都想接收茶堂,因此世人推测,这可能是彼此间的势力之争。宗及被这种谣传困扰,无法承受而遁去。另外还有一说,即利休被处死,还可能殃及妻子宗恩和女儿阿吟,此事定也令宗及深以为苦。蕉庵派人去见宗及,说想与他见一面,才得知宗及真的卧病在床。 如今蕉庵靠着桌子,也不知在写些什么,或许是写信给博多的岛井宗室。宗室已从朝鲜归来。 “父亲,茶屋先生从京城来看您了。”木实在门口禀道,蕉庵头也不回道:“我正在等他,请进来。” 茶屋四郎次郎一进来,蕉庵就摘下眼镜道:“情况如何?” “听说先生受了风寒,可看起来精神甚好。” “确实受了风寒。德川大人回江户了吧?” “是,三月初三离开京城,如今应尚在途中。” “大人想逃避?” “是,若关白大人要他出征朝鲜,大人无法拒绝。” “居士之死让人噤若寒蝉啊!怎办?” “唉!岛并宗室先生回来了。” “可是我问不出什么来。”蕉庵说着,伸展一下手脚,递烟给茶屋道,“我这次也无可奈何了,德川大人为了避嫌,不好反对,而前田大人也说不动关白。因此,只好设法说服石田治部少辅去劝关白大人了。” “治部大人?” “对!若决定出征,定会令治部大人担任先锋,因此可去说服他不要行此徒劳之事。” “谁能说服治部大人?” “能说服他的只有一人,便是淀夫人。”蕉庵目光灼灼,微笑道。 茶屋四郎次郎没有回答。他是不能回答。他最近得许出入淀城,可还未找到能为他接洽此事之人。 “现在淀夫人和谁最亲密?”蕉庵道。 “她身边的人当中,还是飨庭局最得她欢心。” “除此之外呢?” “最近频繁奉召的,是小野的阿通夫人。” “哦,是写净琉璃姬的十二段草子的才女吗?” “对!对!我有事麻烦先生。”茶屋四郎次郎松了一口气。他这么急速转换话题,一定是对刚才之事不抱太大的希望。 “何事?” “先生在京城,有无听到利休居士死后的传言?” “听到很多。由于大纳言大人和参议前田利家大人说情,决定把道安公子安置在细川家,少庵公子安置在蒲生家。” “还有呢?” “允许道安公子和少庵公子将来继承利休家业,我正为这个喜讯松了一口气,又传来一个恶讯。” “恶讯?” “夫人宗恩恐有后患,将阿吟的两个孩子还给万代屋,并把阿吟藏了起来。关白为此勃然大怒。” “把阿吟藏了起来?” “恐是担心关白又来催她去侍奉,才出此下策,这有讽刺关白的意思。因此有人说,关白可能会下诏逮捕宗恩,追查阿吟的下落。” “哦。”蕉庵微笑拍手,“木实,把你准备好的东西带上来。” “是,父亲。”蕉庵又微微一笑:“茶屋先生不要吃惊。其实,我有个珍贵的礼物。” “礼物?” “马上就知道了。你看,来了。”隔扇拉开,两个女子走进来,一个是木实,端着茶,另一个端着点心。茶屋见了那个端点心的人,不禁大吃一惊——那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谈论到的阿吟! “哈哈,如何?很像阿吟吧?” “先生是说,她不是?” “不是!怎会是阿吟?阿吟在利休居士闭门思过时,就已经自杀了。” “啊,这,这……” “其父在闭门思过,所以只得在京城秘密埋葬了她。如果关白询问,宗恩夫人会这么说。不过,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人。哈哈哈。” 茶屋目不转睛地看了阿吟好一会儿。蕉庵为此事大笑不已,实在太胆大包天了。万一事情传了出去,该如何是好?利休因为不惧秀吉而丢命,蕉庵也会步其后尘吗?茶屋一想到这些,就全身发冷。 “茶屋先生,这人是我的远亲,叫阿金,是比阿吟更好的一个女子。” “先生说笑了。” “不是说笑,不必担心,我活到现在,岂有那般无用?” “先生……” “人享有天寿,其间任凭别人怎么攻击暗算,都是有惊无险。阿吟是气数已尽才死的,阿金却还有二十年寿辰。” “是……是吗?” “我看得很清楚。她是比关白、比你我都活得长久的女子,放心吧。” “您刚才说有事?” “是这样,这个女子的有缘人,现住在加贺,你可否送她到那里?” “唔,送阿吟……不,阿金?” “对,你和本阿弥光悦相熟,而光悦又承蒙加贺参议大人的照顾。在前田参议大人的茶室里,有个人叫等伯,你知道吗?” “嗯。” “希望光悦把她送到等伯先生处。” 茶屋四郎次郎看看阿吟,又看看木实。木实微笑了,可阿吟却满脸不自在。高山右近因信奉天主教而被没收了领地,现在算是秀吉的敌人,也是石田三成的敌人。他落发后以等伯为名,现寄食于前田家,专心茶道。 秀吉当然也有耳闻,可他不想得罪利家,就假作不知。如今把阿吟送过去,若让秀吉知道,前田利家、右近、阿吟,以及藏匿她的蕉庵、帮助她逃产的光悦,都脱不了干系。 “如何,敢去吗?”蕉庵看出茶屋的犹豫,加重语气道,“人们都在互相利用、互相伤害。利休居士因而杀身守道,你说呢?” “不错……” “既然如此,就请答应吧。只在居士活着的时候亲近他,死后却不加理睬,这实不能和武将相比。我们须比武将更为正义才是。” 蕉庵这么一说,茶屋再也无法拒绝了,道:“好,我答应,也会请本阿弥助一臂之力。”他一口气说完,微笑了。 “那就好。阿金也明白了?” 阿吟脸色苍白,对眯眼看着自己的蕉庵道:“我会听先生的,活下去。” “好,那么,摆上饯别宴席吧。木实去准备,阿金把你看到的阿吟之死,告诉茶屋先生。” “是。”木实站起身去了。 “那是居士切腹的初七吧?”蕉庵催促阿吟。 茶屋四郎次郎端正了坐姿,全神贯注听着。阿吟“死”的前后,定有重大事件发生。阿吟点点头,转向茶屋:“那是个寂寞的傍晚,小西大人和治部大人突然到了堺港家中。” “哦,石田大人?” “是。他们责难宗恩夫人,说阿吟时关白不敬。” “不敬?” “是,阿吟说,与其去关白内庭,还不如咬舌自尽。” “京城倒也有人这么说。” “大概治部大人听到了这个谣言,他说,为了平息谣言,要阿吟去关白身边。” “哦。还煞有介事。” “夫人很为难,就回话说,阿吟已不在家中。治部大人和小西大人面面相觑,灰溜溜去了。” “灰溜溜?” “是。后来才知,居士逝后,大坂和京中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堺港人与居士同心,都反对关白出兵朝鲜。堺港人特意拓展至大明国及西洋各地的生意往来,将因战争完全断绝。依关白的性情,听了这种谣言,定会意气用事,决意出兵。因此,众人为了平息谣言,想把居士之死归于大德寺的不幸事件,因此要阿吟老老实实地去关白身边,同时千家也可以传下烟火……可是宗恩夫人听不进这些。她说,那会对不起丈夫。因此治部大人再来时,她便清楚地告诉他,阿吟已经死了。”阿吟说完,悄悄用袖口拭拭眼角。 没多久,木实就端来了饭菜。 喜欢热闹的蕉庵怕事情泄露出去,没有像平常那样高朋满座,同席的只有他们父女和阿吟。 仔细想想,此事的确难为。先把阿吟送去加贺,再请高山右近好好把她藏匿起来。但留下来的母亲宗恩又将如何?被利休死后的谣言所困扰的石田三成,果真会就此放手? “这是一件大事啊!”茶屋四郎次郎接过木实递给他的酒,叹道。 “对。”蕉庵却若无其事道,“可能关白的大功,会就此一笔勾销了。”他所说与茶屋的话风马牛不相及。“正如茶屋先生所知,日本国终于造出可以出海交易的船只。如果再拼二十年,这些船便可使日本国富庶起来。难道要把这些船全用于战事?世人都说堺港人只知谋求利益,可事实并非如此。若舍弃交易,而把船全用于耗费不菲的战事,损失则太惨重了。” 蕉庵说完,看了阿吟一眼:“此事过去一直由令尊与关白交涉,因此我不能不管你。” “恕我冒昧,”茶屋有些担忧地问道,“宗恩夫人会平安无事吗?” 阿吟别过脸去,咬住嘴唇:“茶屋先生,不要再说此事了,夫人已经下了决心。” “是要……” 蕉庵轻轻摇头:“她不会违背居士的意愿。她认为这是妻子的责任。” “还是要自杀?” “不!比自杀更残酷!” “更残酷?” “夫人,即使被拿,被严加拷问,也不会把阿吟交给关白。” “哦?” “若不如此,居士的死将会失去意义。居士为维护茶道而与关白相争。不,不是相争,而是不断进谏,最后以身赴死。两三百年后,后人定会认为居士做对了。”蕉庵朗朗道。 正在这时,廊下有脚步声传来,一个下人前来禀报:“集云庵的宗启大师来了,想单独见先生!” “宗启来了?”蕉庵表情有些严肃,“无妨,请他进来。” 阿吟和木实不安地对视了一眼。宗启乃南宗寺笑岭和尚弟子,和利休相交甚深,乃禅宗僧侣,曾拜利休为茶道师父。南宗寺被烧后,他另结集云庵,据说为高山右近落发,又悄悄把他送到北国的,就是宗启。但这个宗启为何要来拜访蕉庵呢? 宗启进来后,无视茶屋和阿吟的犹疑,径直在木实为他铺的垫上坐下,道:“蕉庵先生,贵府和小庵,都有人监视啊。” “大师发现了?是两三个人?” “对!贫僧有急事想见先生,竟发现纪州口和小栗路上都有行踪可疑之人。” “大师想告诉不才何事?” “今日一早的茶席上,有人说关白大人于昨日,发布了出征朝鲜的命令。” “啊,终要出征?” “德川大人月初才离开京城,尚未抵达江户,关白便匆匆作了这个决定。” “德川大人尚未抵达江户之时?” “看来,德川大人在京中时曾劝阻过此事,因此,关白才趁他尚在途中时作决定。很遗憾。” 蕉庵没有回答,看了一眼茶屋,叹息。 宗启又道:“关白说,堺港人可能以为他的热情已经冷却,不过现在堺港人会对他感激不尽了。” “哦?” “他说军费等不必堺港人负担。他曾叫人探查过,此行可使日本国土扩大十倍二十倍,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去大明国的皇宫,现在的日本国狭小得像坟墓。” “这话太过夸大了。” “不只如此,关白还说,一旦这么决定了,若有人反对,要重重加以惩罚……我们要小心。” “哦。” “江户的大纳言一定会很惊愕。”茶屋不由道。 这时,宗启意味深长地对阿吟道:“阿吟,大风大雨终要来了。” “那么……我母亲……” “为了询问你的下落,今晨已经带她进京了。”木实悄悄把手放到阿吟肩上,让她不要慌乱。 阿吟并不意外。母亲不但是父亲的妻子,也是父亲的弟子,父亲死后,母亲的心已经随他而去。母亲被带进京,不知会面临什么?想到这里,阿吟就感觉自己如被拷打般痛苦。 “阿吟……不,阿金!”蕉庵道,“你应早有准备,不能乱了方寸啊!” “是……是。” “你母亲性情不输居士,不论发生什么事,定会咬定女儿已死。” “正因如此,才觉心中难受。” “你不能再抛头露面了,切记!” “是。” “宗启大师,”蕉庵求救似的看了宗启一眼,“以你的法眼看来,宗恩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幸福的妻子吗?” “当然。”宗启安详地点头道,“与丈夫堪称知音的宗恩夫人,是令人羡慕的女子。” “大师也这么认为?不才也认为,她在居士死后不会独活。看来七七过后,她自会追随居士而去。” “是。她一心为救女儿而死……她定是怀着这种心情去京城的。” “治部大人再怎么责备她,也改变不了她欢愉的就死之心。” “是,她想到可以去居士身边,就根本不在乎鞭打。” “啊!”阿吟拭泪道,“我不再认为是自己使双亲受苦。” “对,如此才好。利休夫妇正是因为有阿吟,才欢欢喜喜赴死。你能明白这些,以后便可过安稳日子了。” “阿吟小姐,来,吃饭吧!”木实看阿吟情绪尚好,赶紧劝道,“马上要出门了,多吃些。” 茶屋四郎次郎屏息而坐。明知宅邸周围有人监视,可是这些人都如此冷静。茶屋悄悄看看庭院,动起筷子来。马上要出门了……这句话,给他肩上压上一副重担。 用完饭后,已过了未时,春阳暖融融地照在廊上。 “宗启大师稍候,先把他们二人送出家门。”蕉庵道。 “不要紧吧?”宗启道,他想到监视之人。 “不要怕……我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带坏消息回来。” “可是,”茶屋仍然很是不安,“我什么准备也没有。” “我这边会有准备,不必担心。”蕉庵笑着对木实使眼色,“你带阿金去准备。”二人出去后,蕉庵站到走廊,拍手唤人。 “是刚才的监视之人!”宗启看见来人,吃惊地抬起身子。 “不必担心,你看见的这两三人,是我派的。”蕉庵说完,便对刚进来的二十四五岁的体格健壮者道,“这一位是京城的茶屋先生。” “幸会。” “茶屋先生要陪阿金小姐去京城。阿金要去江户德川大纳言身边,中途不能出差池啊!船在大和桥等着,你们护送他二人进京。到了京城,把他们送到茶屋先生家中。万一中途碰到拦阻的,就斥责他们,不得对蕉庵的女儿——要去江户大纳言身边的女子无礼!” “遵命。”听了蕉庵这番安排,茶屋四郎次郎不觉呆了好大工夫。 “茶屋先生,有劳你了。” “一切……我都明白了。” 木实陪着一身旅人打扮的阿吟出来。阿吟戴斗笠、拄拐杖,连茶屋都已认不出来。漂亮的印花衣裳引入注目,让她看起来像个娇滴滴的姑娘。 “阿金多保重。” “多谢先生。” “茶屋先生,拜托了。” 阿吟和茶屋走到玄关,庭院外那个探子已不见身影…… “唉!阿吟的事了了,重头戏还在后边啊!”蕉庵转头对宗启道,“如何令关白改变决心呢?”他僵硬地微笑着,不断叹息。 第二十二章 天海相人 自从德川家康到了武藏的江户,那里的面貌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曾经满眼荒芜的城池,逐渐整修一新,商户也一天天增加。老江户城的本城、二道城、三道城之间的壕沟被填上土,在上边建起了新城。在西南边,另划出一块地,建起城墙,即后来的两苑。城东挖了护城河,注上水。内侧则建有武士们的房屋,此处是后苑。自东北的浅草、神田二村,商户一直往两延伸,尽头耸立着改建后的增上寺。它们围住了后苑。家康入了江户,便指定浅草寺作为祈愿之地,增上寺为家庙。 于是,江户就分成城中心的武士住所、外侧的商铺,以及增上寺、浅草寺四个部分,逐渐扩大,渐成规模。 当然,各处都还留有空地,商铺往东,还有很多正在开垦的芦苇地。人们用从西南挖来的土方填埋凹陷之地。因此,城镇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不时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大纳言大人是打算让这里成为东海道的大坂哪!” “是啊,要从这芦苇地里辟出一片新天地。” “你是哪里人?” “三河,你呢?” “我从甲州来。你为何来这里?” “我看出这里比小田原更有盼头,特地卖尽家产搬了过来。” 与其说是建设领地,不如说是重新规划城池,这一切,家康指定由神原康政负责。他手下有青山藤藏忠成、伊奈熊藏忠次、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家康不在时,则全由本多佐渡守正信指挥。 如此,市街逐渐形成。不过首先困扰众人的,是盗贼横行。说是盗贼,其实应说是那些曾支持北条氏、失去出人头地之机的浪人与无赖之流。他们兼有智谋和勇武,很难对付。有时,由下总运送米粮到隅田川来的船只被抢个精光,由海上运来的贵重木材,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更令百姓担心的,是到了夜晚,他们会强闯人室,放火打劫。有人称,有数千无赖混入了人夫之中。 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这日巡视完浅草外城门的堤坎后,回家经过河边,发现一个在岸边不停画画的云游僧人,便下了马。那人穿着褪色的缁衣,戴斗笠,一边全神贯注观察着河对面的下总,一边在地上画什么。 “喂喂!你在干什么?” “贫僧在画沿河一带的地图。” “哦?为何要画这个?” 云游僧只是“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喂!为何不回话?没听见我在问你吗?” 年轻的胜重急道,但对方头也不回道:“您是德川大人亲信?” “正是,我乃町奉行板仓胜重,最近常有不法之徒混入城中,因而来此巡逻。” “哦,这种事都要奉行亲自巡逻?” “请问大师法号?” “既然你已报出姓名,贫僧是……”说着,云游僧把笔收起来,将一个小小的册子收入怀里,右手高高举向天空。 “这是何意?” “天空之物。” “云?” 云游僧摇头,“更加广阔。” “那么便是天了?” “不错,其次是……”这一回,僧人指向茫茫大海中,夕阳沉下的水平线。 年轻的胜重从对方的斗笠下看见那奇异的面相,不由大吃一惊。拿不准僧人的年龄,似很年轻,又似已上了年纪,颧骨高耸,嘴异常阔大。胜重的心为他眼里温暖的笑意所打动:“大师所指乃是大海?” “是。那便是贫僧的名字。以前贫僧在风中旅行,因此名随风,可是人一生不能仅在旅行。” “哦。” “因此贫僧改名了。” “改叫天海?” “对。不过,天海本就是一体,因此大人不妨当我没有名字。” “天海之名无所不包啊。那么,大师属于哪一宗派?” “哈哈。” “笑什么?宗派总有吧?” “天海!” “天海不是宗派之名。是净土、密宗,还是禅宗?” “年轻人,你问了也不会明白,还是不问为好。” “你是欺我年轻吗?” “教外无禅,禅外无教,这与显密禅理同。我本来随风四处出游,此后就成了天海。如何,不懂吧?还不如说些行中诸国见闻较好。” “哦……”胜重沉吟着,疑惑地凝视着那僧人。再也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了,可是不知为何,他却丝毫未曾动怒。奇怪的云游僧从随风一变而为天海,似已到了超越宗派的境界。 天海满面笑容,他大概也有些疑惑,但面上甚是欣慰。胜重随行的五个步卒,都愣愣看着他们。此时,马突然嘶叫了起来。胜重下意识地抚摸着马鼻,道:“大师,您刚才说在云游四海?” “不错。” “那么,您认识许多武将吧?见过哪些人?” “我所见过的武将?也多是些你不认识的人。织田信长、武田信玄、上杉谦信、芦名盛氏、羽柴秀吉……” “羽柴秀吉?” “正是。我见到他时,他还姓羽柴。对了,还有朝仓义景、明智光秀、松永久秀、北条氏政等,大多已经故去。他们的死和我预想中一模一样。” “那么,你与我家主公大纳言相熟?” 天海缓缓摇着头:“见倒是见过,可没有说过话。因此,此次贫僧特意由川越的星野山无量寿寺出来。” “这么说,你是为了见我家主公?” “哈哈,不,你家主公还未归来。我是来拜访师兄,便是增上寺的源誉存应大师。” 胜重有些吃惊地看了天海一眼。增上寺已经成了德川家庙,而存应上人乃是主公的师父。如果他是这位上人的密友,定是名僧。可是他一副寒碜像,连一个徒弟也没带,就这么飘飘然来到尚未安定的江户城。“这么说,大师现在要上增上寺?” “不急,不急。贫僧这两天到处看看,然后再去。这世间再也没有比读这活文字更快乐之事了。” “活文字?” “对。天地之间的喜怒哀乐、人们的种种姿态,经文也没有这个珍贵。江户之地尚在建设中,你也这么认为吧?” “大师若不急,不妨顺路到寒舍一叙,不知意下如何?” 听到胜重这么说,天海歪头笑了:“看来我们心意相通呢。” “听大师谈谈行旅的种种经历,对公务会有帮助。” “好。难得相遇,何况又心意相通。贫僧恭敬不如从命。”天海点点头,轻松地开步走了。 “江户之地风水甚好啊!”天海一面走,一面回头看看神田台、海湾和城池,“把神田台的土方挖下来,把河口彻底填平。然后在两岸筑堤,架设连接武、总两州的桥梁……如此一来,就能建成比大坂更富饶的城池了。” “我们也这样期盼。” 胜重与天海并行在前,侍从牵着马,紧随其后。马夫和杂役放工下来,他们住宿的小旅舍,窗口已透出了灯光。 “德川大人移到关八州后,房州本有里见义康,野州本有宇都宫国纲、皆川、秋元等,这二州以前乃土著领地,贫僧以为,大人实际只拥有六州。那么领十万石以上的家臣有几人呢?” “这个……十万石以上的家臣,是经由关白特别关照的,只有井伊大人、本多忠胜大人、神原大人三家。” “哦,这么说,酒井、鸟居、大久保、平岩等谱代家臣,都在十万石之下了?” “是。鸟居、大久保两家是四万石,其他的三万石。” “万石以上的有多少人?” “有三十九人。五千石的约有三十五人……” 天海突然又微笑转向胜重:“心怀不满的大有人在吧?” “不,不……”胜重猛摇头道,“德川氏没有不满之人。” 天海笑着转移了话题,“抱歉,贫僧多嘴了,见谅。若不如此,也无法收拾了。德川氏已决定镇守此地了吗?” “这个嘛,要是我家主公虔诚皈依我佛……” “贫僧从存应上人处听说这个了。” “我想问大师,能让我家主公皈依,增上寺的上人也该是德高望重吧?” “你不如此认为吗?” “在刚迁移至此时,主公顺道去了增上寺,马上便决定以那里作为家庙,在下还不明白个中道理。” “哈哈。”天海开怀大笑,“这可是罕见的吉兆啊!存应上人乃是三河德川家庙感应上人的弟子。顺路到的寺院却与感应上人有缘,这可是稀有的佛缘啊,所以德川大人立刻决定把它作为家庙。不愧是德川大人,顺天应人……真是值得佩服的决断。” 天色昏暗下来,二人不知不觉已经穿过传马町,来到了横跨道三堀和平川的常盘桥附近。他们过了横跨道三堀的大桥后,一直到龙口,四周全是星星点点新落成的宅子。和辽阔的土地相比,房屋实在很小。家康自己都住在改建的城里,大门不过用船板拼成。这一切其实不奇怪。这里还有谱代家臣的住所,维持治安也需要庞大的费用。 “寒舍到了。”胜重停住脚步,随从则大声向门上通报,马上有五六个下人来到门外,恭恭敬敬把马牵了去。 从大门样式来看,胜重的领地大概有两三千石,天海边想边走进玄关。 这里掌管江户治安,本以为会戒备森严,却和三河渔村附近常见的小官小吏居所相似,筑着士墙,用木板围成相当简陋的栅栏,看来毫无防备。 洗过脚后,天海被带到一个房间,望出去,可以隔着道三堀看到商铺的灯,映得涨潮的水闪闪发光。月华似水,四周寂静得仿佛有到了渔村的错觉,十分闲适。天海背对着走廊的柱子,看着对面的灯火,嗅着涨潮的气息,想起大坂,不禁微笑连连。 除了石山本愿寺门前的街市,大坂也曾经和这里一样,乃是个穷村子。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被杀,大坂落到秀吉手中。秀吉建起了巨大的城池,一眨眼工夫就让大坂成为天下第一繁华之地。江户何时可成为与大坂匹敌的城池呢?家康和秀吉不同,心思细密,可能会因为忌惮秀吉,在其在世时,不敢大兴土木。天海正思索着,突然隐约看见对岸灯火中有艳丽的女子身影,不禁吃了一惊。天海眼中的江户,是非比寻常的风水宝地。这样一块土地,必能吸引众人,因而繁华起来。 “大师在看对岸的风景……”胜重不知何时进来了。他已经换过衣服,站在天海身后,手指对岸道:“那是伊势一个叫与市的人,早先到此处开的澡堂子。” “收费的?” “是的,那些劳乏了一天的人,只要花上一枚永乐钱,就可去洗澡。大家都很喜欢那个地方,生意就好了起来。”胜重说着,和天海并肩在走廊前坐下。 “哦,连这种地方都建好了。”天海有些钦佩。年轻的胜重带着几分得意说道:“在那个澡堂隔壁,马上会出现有女人斟酒的酒馆。龙口的转角,吉泽主计和马进勘解由各开了一间搬运铺。宫部又四郎、佐久间平八等人从歇马站做成了传马町。筑新城池,竟有意想不到的人前来协助,真是有趣。” “这都是德川大人有福德之故啊!” “我叫下人马上备斋,大师饮酒吗?” “哈哈。不必问这些问题,我知什么是酒肉,你准备了什么,和尚我便吃什么。” 胜重拍拍手,年轻的侍女端来饭菜。这个女子打扮得土里土气,与这个宅子倒颇相称,大概是百姓家的女儿。 胜重屏退侍女,亲自替天海斟酒:“大师刚刚说,那些去世的武将们,都如您所料那样死去。” “不错。除了天文、地理,贫僧也略懂些面相。” “我现叫一个人来,请你见见,不知可否?” “当然,人多才热闹有趣。是大人家中的人吗?” “嘿……”胜重笑了,“请亲眼看过后再猜吧,就当是酒兴。” “哦,请上来吧。”天海干脆地回答,随即把杯子送到唇边,“板仓大人,你的面相甚好,再好生磨炼磨炼,就能成为德川氏的柱石。” 胜重不答,起身笑道:“那么,我去带他来。”看来他对天海很感兴趣,似有问题想请教。 “来,来。今日带你来见见遍游天下的奇僧。”胜重说着,领着一个比自己大四五岁、浓眉大眼的健壮武士进来。 “咦?”天海偏着头,“贫僧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这么说……”那人坐下后,马上道,“难不成你是随风?” 胜重眯着眼,一直看着二人谈话。 “哦,果真是随风大师!” 那武士咕哝了一句,慌忙垂下眼皮。胜重心中一惊:这二人不是初次见面!但天海没有开口,他一直半睁着眼,犀利地注视着对方。胜重插嘴道:“大师曾见过此人?” “施主好像颇为迷惘。”天海径对武士道,“还不想为德川大人效劳吗?” “正是!”武士似乎不想让天海压倒他,耸着肩膀,抬起眼。板仓胜重屏息注视着他们。 “贫僧忘了你的名字,不过就算我想起来,也懒得说了。你的面相倒是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 “面相还能说变就变。” “吉凶参半,歧途徘徊。”天海似乎毫不在意对方的话,“我来猜猜看。你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到江户:若能得德川大人厚遇,为他效劳,倒也无妨;若不能如愿以偿,就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那人吃了一惊,双肩颤抖:“和尚,休得胡说八道!” “哈哈。可是,小田原的事,不正如我预料吗?氏政没有获救,氏直则免于一死……” “我早就忘了这些事。” “忘了也好。我只是从你脸上读出你自然流露的东西。我还有话,听听吧。” 那人脸上明显掠过一丝狼狈和愤怒,胜重大气也不敢出。 “你并未放弃要在江户制造骚乱的想法,你想串通小田原的遗臣和武藏、相模的浪人,以及关东的盗贼,发起暴乱。呵是,你要知,你若这么做,也会就此败亡。” “你……你……我绝不会……” “没有企图,就会开运了。实际上,你现在邂逅之人,正掌握着你的命运。怎样,和那人联手,一起为江户城打拼吧。这样,你定会开运。” 那武士把手伸向身后,但他却没拿到大刀——胜重从旁伸手,把刀从鞘中拔出了。那人神色顿时变得十分紧张。 “来,石出先生,你也喝一杯吧。你也当知,这位大师总是这么有趣。”胜重道。他想将武士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天海纵声笑了:“哈哈哈,人在迷惘时,往往看不见神佛伸出来的救赎之手,只顾走上败亡之路……但是,你却可以得救。”天海又自斟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 武士还捧着胜重斟的酒,却忘了喝,他刚才冲天的杀气已经消失了。 “和尚还是老样子,总说些吓人的玩笑话。石出带刀全身都已汗湿了。” “哈哈哈哈,真是抱歉。对了,你是石出带刀……我们上一次是在东海道的小田原附近见的面吧?” “正是。” “看看,杯中的酒要溢出来了。好了,先静心一些。” “多谢。” “石出先生,要好好品尝这美酒啊。” “嗯。” “你想大闹一场,以抬高身价,可那是下下策。” “大师是指……” “你对于小田原的残党、流离失所之人和浪人,都很有些办法。不如由你来说服他们,以维护江户治安,如何?如今已非拉弓挥刀的乱世,而无家可归的三河武士,也不可能因你们的暴行而舍弃这块土地,结果只会使你们命丧异乡。” “……” “与其如此,不如献身于这块风水宝地,致力使其繁华胜过大坂,石出带刀也成为肃清不肖之徒、筑起江户新城的有功之人。这样方是顺应天意啊!是吗,板仓大人?” 板仓胜重两眼放光,点点头:“石出,来,再干一杯!” 石出带刀悄悄看看自己的刀,举起杯子。刀放在离他有三尺左右的板门旁边。 “大师虽是说笑,说话却甚为有趣,令我耳目一新。是吗,石出先生?” 带刀叹了口气,僵硬的肩膀已逐渐放松,眉间的杀气也消失殆尽。 “不过,贫僧没想到板仓大人和石出先生会在这里碰面。”天海眯着眼道,“这也是因为德川大人的运道甚旺……贫僧可以保证,江户前途无量啊。” “哦?” “贫僧还叫做随风时,就仔细察看过天下人与天下市镇。如何,板仓大人,你可以推荐石出带刀吗?他一旦心头不再迷惑,便是一位忠心耿耿、坚守义理之人。” 带刀深深垂下头,思索着。 “我若是石出带刀,”天海继续道,“自不会在意两三个同伴的诋毁。” “诋毁?”带刀抬起头,疑惑道。 “我是指那些在武藏、相模,与你以诚相待的武士和浪人。” “哦。” “他们也许会说,带刀这人,利欲熏心,把他们出卖给了德川氏,带刀背叛了他们云云,还可能会潜入城下来取你性命,但这些都不足为惧。” 石出带刀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他恐已把这些人带进城里了。 “哈哈哈,如何?我看走眼了吗?” “这……这……” “好了,这些人混进来时,就和板仓大人商议,把他们捉起来便是。” “哦。”胜重插嘴道,“这样的话,江户的治安就会渐渐好转,继而安定下来了。” “不过,那些拘捕起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杀。杀人会触怒神佛。” 胜重道:“那以后怎么办?” “把他们投入牢中,让他们反省一些时日,把此事交给带刀即可。” “交给石出先生?” “这就是所谓谋略。不杀人,而是救人。带刀可以诚恳地对他们讲清形势:如今已不许群盗横行,而应与德川大人合力创建繁华城池!” 胜重耸耸肩,看了石出带刀一眼,带刀仍低头沉思。胜重道:“愿意投诚之人,就安排在石出带刀手下?” “对!这样一来,他们就会互相监视。不仅如此,还可以说服那些对带刀心存疑虑之人,使得人皆为我所用。不肯降服之人,也可交给带刀,让他加以说服……怎样,带刀?一时的怨恨不足为惧。若是和尚,就会这么做。你有幸和板仓大人邂逅,不认为这是祖先之灵的引导吗?他们现在定为了把你引向坦途而不遗余力。” 带刀悄悄抬起头,畏惧地看看天海,又看看胜重。 “如何?我没看错吧?” 带刀悄悄取出腰中怀刀,递到天海面前,向后退去,敬道:“大师好可怕的眼力,之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他声音颤抖,跪拜下去。 天海豪放地朗声大笑:“哈哈!这还不算是眼力,只是读懂了你写在脸上的文章啊。” “是。” “好好,这样一来,就有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得救了。来,贫僧敬你一杯。”天海把带刀的杯子斟满后,又转向板仓胜重,“这回我要读读板仓大人脸上的文章了。” 胜重的脸颊一下子僵硬起来:“大师要帮我读?” “大人对贫僧还抱有疑惑。” “哦?” “石出带刀已敞开心扉,你反而生起怀疑,是也不是?” “大师慧眼。” “天海不是带刀的同伙。不用如此狼狈。你身负治安重任,理当如此。不过,不用担心。” “在下诚惶诚恐。” “贫僧并非来路不明之人,乃川越无量寿寺北院二十七世住持。虽确曾与带刀有缘一见,却非盗贼的同伙。” “真是抱歉。在下确抱着那样的疑虑,但已明白过来了。” “好。那么我想听带刀说说他的身世。” 不知何时,天海已不再称呼石出先生,直称带刀了,带刀却并未不快。 “小人对板仓大人称是织田氏的浪人,小人实为北条氏浪人。” “哦。” “北条氏直大人要去高野山,小人一直把他送到远江,从那里折回了江户。” “你的目的果然如天海大师所说?” “正是。关东有很多失去靠山的浪人盗匪四处横行。小人打算纠合他们,发起骚乱,现在听大师一席话,深知那是无谋之举。” “好险!一不小心,胜重的人头就被取走了。” “不!小人遇到了大人,感受到您爽朗的性情,正在摇摆不定……小人这样坦白,并非想谋取功名,而是想请大人处罚我。” 胜重拍膝道:“说得好!此事待主公归来后再论吧。” “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呀!”天海已喝得满面通红。 对天海而言,此事并不特别,只是旅途中经常发生的小事而已。但对于胜重和石出带刀却意义重大。尤其是带刀,深受感动,身体还在不停颤抖。正如天海所说,若在这里纠合盗匪扰乱江户,即使能得一时满足,也不符合长久之愿。短暂的痛快后,他们自会被驱逐,被讨伐。天海一语点醒了他。本来他会成为群盗之首,天海却说要把牢房交给他看管。这实为大胆之举,其中却隐藏着非比寻常的谋略。 俗人眼中的善恶对立,在天海心中似不存。在他看来,重要的是如何选择。 “啊呀,这样一来,心里明朗多了。”胜重放下杯子,将刀还给石出,“不必替你保管了,一切都烟消云散。” “小人惭愧得很。” “不不,这是托天海大师的福。嘿,天海大师,您的眼力真是老到。在下想请问,我家主公脸上的文章会怎样?” “哈哈。和尚正是想看看,才来到此处。” “您要留在增上寺等他归来?” “德川大人在这一两日内便会回来,其实贫僧是有话想问德川大人。” “有话要问?” “是的。贫僧已告知增上寺了。” “可说与在下一听吗?” “无妨,只一言:德川大人百年后,是想成神,还是成佛?”天海说着眯起了眼睛,“和尚甚为期待德川大人的回答啊,哈哈哈。” 胜重和带刀对视了一眼,喃喃道:“成神还是成佛?” “正是。” “这么说,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成神成佛?” “哈哈。”天海放怀笑了,“天海如一啊。不过,神佛或许修业有所不同吧。无论如何,贫僧都期待和大纳言一见。” 胜重和带刀又互视一眼,疑惑不解。 第二十三章 供奉山王 翌日清晨,天海竟飘然而去。 起初,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还想派人盯住他,可看到他的背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能习惯了独自出行,天海的背影毫无凄凉落魄之意。恐怕不论什么歹人,都只会把他当作路旁的树木石头,真是个可敬可惧之人。若派人盯他,天海恐会嘲笑胜重还不了解他。 天海出了胜重的宅子,悠然抬头看了看右首的城池,走了出去。他快到增上寺山门时,突然决定绕过增上寺去高轮,再由八山左转到品川方向。他觉得,同行的搬运人夫和马夫的谈话很是有趣。 人夫说,再往前走儿步,到了铃铛森林的海边,就会有陪宿的女人了。可是,由于江户如今奇缺女人,那些女人绝不会看上人夫马夫,自有阔绰的武士们讨好她们,一旦争风吃醋,必会动粗。 家康一行抵达品川,乃是随风出游的次日。他大概在小田原解散了豪华的队伍,现只有二十个左右骑马武士,加上三十多名步卒。家康肥胖的身躯挤在轿里,看来甚不舒适。轿子两侧的门敞开着,他额上仍然汗水涔涔。不知他身份之人,定以为是领三五万石的大名出游,可见家康出行之列非常简单。 进了高轮,人们纷纷去迎接,天海很快被人群淹没。 家康进城一刻之后,天海来到增上寺山门。他看看还散发着木材香味的新建本堂屋檐,对小沙弥道:“请进去通报,说北院从川越来拜访。” 沙弥去后许久不同,天海正等得有些不耐烦,存应上人急急迎了出来:“北院大师!今同一早板仓大人来访,吓了贫僧一跳。你到底去哪里了?” “去迎接德川大人了,不知发生了何事,他脸色不甚舒展啊。” “我也去了,却没注意到。” “他脸色非比寻常,莫非关白决定出兵朝鲜?” “先请进来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这可不是小事一件。”存应和天海已相识了二十年。在三方原之战前,二人负笈修业时就已结识。那时天海还叫随风,他在五州川越的莲馨寺见到存应,那时存应已是莲馨寺存贞法师的弟子。二人经常唾沫横飞,激烈辩论,不过已不记得当初都说了些什么。但到了分别时,二人已深深认同彼此。 存应成了家康家庙住持后,定要天海来和家康一见,天海此次才来江户。天海本就对家康甚有兴致,认为他既和信长不同,又具有信玄及谦信没有的天性。当然,和秀吉比起来,他更令人感到厚重坦诚。但这个德川家康,却苦恼着回来了。 等茶端出来时,天海又道:“上人没有发现,这太奇怪了。大人的脸色不只是因为旅途疲惫,定是碰到了什么令他痛心之事。” “或许是关白大人要出兵朝鲜。” “若要出兵,大纳言当如何?” “现正值百废待兴,海内还未完全平定。” “哈哈,正因为海内未靖,关白才想转移世人视线,他一定是这么想的。这便是问题所在。” “哦?” “可是,大纳言并不赞成,他忧心忡忡。何况师出无名,这是穷兵黩武。这种事情要是发生,我们僧人还何用?你有以防万一的心思吗?” 存应定定地看着天海,道:“仍是老样子,单刀直人,言辞尖锐。” “若不如此,俱成废物矣。” “说得对!” “你既然成了德川家庙的住持,就定要对大纳言知无不言。”天海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是否说得太过了?” “不,我早已领教你的口舌之利了,如今才叫你来。此事我自有主意,但望你早日见到大纳言。” “若我到时言语过激,大纳言不会向你恼怨?” “哈哈。大纳言非心胸狭窄之人。明日去问问城内的时问安排。”看来存应已完全投入与家康有关的事中。 翌口,天正十九年十月初一,德川家康派人请天海进本城。 存应通过本多佐渡守正信,向家康详细转达了天海的一切。因此,当天海来到经过修理、却仍然空无一物的本城时,迎接他的家康也像是面对武将一般紧张。 对家康而言,这个生于陆奥乡间的僧侣,是认识信长公、秀吉、信玄、谦信、政宗、芦名、佐竹、北条的存应上人的至交好友,因此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他的经历就更有趣了:十一岁进入高田的龙兴寺,法印舜幸为其剃度后,十四岁移至字都宫明神山的安乐山粉河寺,成为皇舜权僧正的弟子。十七岁登比睿山,习得神藏寺的真髓,并在园城寺问智证流的法门,赴劝学院习俱舍性相。其后,未在任何一地停留太久。他还曾在奈良的兴福寺,向空实僧都习法相三轮,远赴下野的是利书院学习儒学,再去上州的善昌寺,又从武州的莲馨寺赶去甲斐,穿过越后,赴会津,又退回上州,在世良田的长乐寺研习叶上禅。在去川越的北院之前,被佐竹义宣从会津的天宁寺迎到下野河内郡的不动院……他岂是一介普通僧侣? 家康没有对他行师礼,只是以接待客人的礼数将天海迎到房内。天海完全无视家康,穿着向存应借来的缁衣,在本多佐渡守的招呼下坐了上座。 时值辰时四刻。阳光从帘布小小的斜缝透了进来。家康道:“存应上人说,大师虽然足以成为大寺住持,却一宜喜欢云游四海。” “一旦归了佛门,便要走正道,此乃贫僧的宿命。” “正道?”家康声音很平稳,他自不会漏掉对方每一字。 “所谓正道,既能超度无知无识的山村老翁,亦能超度天下至尊,二者道理完全一样。” 家康咧开嘴微微笑了:“那么,也来超度我?” 此番试探,比天海遇见的任何武将更殷勤、更无礼,表面看来,似对佛教十分虔诚,实际上则是说:如有人可以超度我,就来一试。话中充满了轻蔑和自信,其姿态亦很像握着木刀、跃跃欲试的武士。 天海微微笑了:“贫僧正是为此而来,但大纳言却是个罕见的直爽之人呀。” “直爽之人?” “因为大人生来就明白争斗的悲哀和宽容的喜悦,所以大概不会对和尚隐瞒。” “哦。”家康没有笑,只是歪着头。 “第一事,和尚想问,大纳言信仰哪一位神佛?” “神佛?”家康喃喃道,“我与存应上人一样信奉净土宗,你看,”他指指桌上,道,“我每日亲自书写南无阿弥陀佛。” “大人是说,死后想往生净土吗?” “是!一心前往净土。” “不!”天海像对孩子说话一般摇头不已,“大纳言一人去了净土,而那些不能去净土的百姓,都得和大纳言分开,下地狱了。这么一来,岂非有失人伦?” “哦?这话古怪。那我该怎么做?” “成为神!”天海答得太过干脆、太过随性了。 家康心中震动,道:“我问你:神与佛有何不同?” “神绝不会认为一人去净土,就可拯救众生。如同太阳一般早出暮归,神每日都是崭新的,每日都精力充沛,照看众生。不论发生何事,也绝不会在次日舍弃万物。”天海说到这里,瞧瞧家康的脸色,又道,“大纳言若是三五万石的大名,也就罢了。以大人如今这般尊贵,还希望独去极乐世界,自是大谬!若不能去净土,又当如何?” 家康被问住了。这果然是个不凡僧人,以存应上人至交的身份,竟毫不留情地评说大纳言的信仰! “如何?”天海又问道。家康甚为焦躁,“神佛”二字,通常都是相提并论,可先前他并未仔细考虑过“神”,也从未想过要成为“神”。 母亲的信仰、姑祖母的信仰、祖母和雪斋禅师的信仰、大树寺感应上人的训诫,都是佛语,却非神明。但天海却一语道破,这天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眼力吗? 家康笑了:“我本以为神佛合一,原来竟是错了。” “不!”天海摇了摇头,“贫僧并非说神佛合一的想法有错。我是说,像大纳言这般尊贵之人,不应独自欣求净土。” “哦。” “佛教有八宗,神社无数。向一宗一神祈求,非大志向。大人众多家臣当中,有信仰禅宗者,也有一心想去净土之人,更有日莲的信徒、天主教徒,贫僧希望,大人不要和人冲突,眷顾众生,怀宽恕之心……” “我有些明白了。” “有些明白?嘿!”天海的语调带着斥责,“神乃天地之神,佛道则是自然的妙用,要以智谋去调和自然。根本之道的果实只有一个,而花却千差万别,要让每一种花都绽放不同的美……没有此心,便不能治天下。由了生,由了死,一直到净土显现为止,都要不厌倦,不松懈。如此一来,大纳言才能成为神。” 天海突然变了语调,家康的目光逐渐明亮起来。 “嘿。如今的世道,与此完全背道而驰!智者欺骗愚钝,富庶虐待贫苦,强豪弃弱者不顾……彼此只剩下怨恨。怨恨可以产生什么?会招来什么?只有乱世!这些,大纳言定深有体会了吧,还要一心前去净土吗?” 家康瞪大眼睛,默默注视着天海,好大工夫说不出话来。天海要家康认同每个人的信仰,却独攻击他的信仰。仔细想想,其真是无礼,语气也甚过分。可是家康没有动恼,觉得天海完全说中了自己的心思。 家康已有识人之明。世间有谨守规矩礼仪,却内心粗暴之人,有聪慧能干,却不敢疏忽之人,有诚实刚直之人,有轻薄严酷之人……可是这个叫天海的和尚究竟是何种人,他却看不出来。天海有时能遵守规矩义理,有时傲慢,有时诚实,有时又令人觉得言语粗暴。这种千变万化,便是因他学兼八宗? 人与人之间,若不能一见如故,就不能相交一生。这一点,天海从一开始就明白,所以他决定直击家康内心。可是,家康竟无不快之感,实在奇妙。 “哦。”家康也逐渐虚心起来,“所以说,神明之心即天地,佛心乃是将天地和人联成一体,是此意?” “哈哈。”天海笑了起来,“毕竟是诚实之人,姑且作此想吧。” “姑且……这么说,还有深意?” “倾听法无边,至理无边。” “是,有理。”家康已经陷入面对恩师的感觉中,频频点头,“我曾受雪斋禅师严训。禅师说,碰到困难时,要心中无物,这样,道理便会显现,便能心领神会了。‘无’便可通神明之心。” “不!”天海笑道,“大纳言应超越‘无’,此后要走在它前边。” “无的前面?” “‘有’‘无’相对,但因为它超越了最初的无,因此也非一般的相对。一般的相对,是敌对,是争斗,最多只能破邪显正,结果会留下怨恨。愈是将有无对立,怨恨就愈深……可是,现在不一般了。” “能否详告?” “比如,这里有笔。” “笔……” “有笔,就必须有纸。笔与纸,便是相对。笔与纸相辅相成,写出文章……悟出这个道理,便已进了一步。大纳言在某些方面,已经悟到了这些,例如,悟出君臣之道,从而体恤家臣……可是,若对方是关白,就有些行不通了。” 天海在这个时候提起关白,家康一脸苦涩地倚在扶几上,他正因此而苦恼。无论他如何劝谏,秀吉还是决意出兵,不容人反对。天海应不明白他的心情,这应是无心之言,但还是令家康相当不快。 “哈哈,”天海又笑了,“提起关白,似乎让大人很是不快啊。笔和纸能写出文章。而关白和大纳言这样的人,都不想给对方找麻烦。若是贫僧,就会借此奇缘,发现世上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 家康叹了一声,勉强盯住天海。天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家康叹道:“这个世上最珍贵之物是……” “当然是万世太平。” “这正是我担心的。” “笔和纸,笔和纸,”天海道,“不能只想到破邪显正。如此一来,争执就会加深。关白既向海外出兵,大纳言就要坚守海内。关白在外打了败仗,天下也仍然要稳固如初。为了天下,大纳言和关白必须和睦相处。请认定这个道理。若能如此,就没有怨恨,也没有憎恶,而是造福天下苍生。” 家康双眼光芒闪烁。正如天海所说,他与秀吉二人当前并无冲突,但是意见相左,对立便难免。 “种子不能自己发芽,要经过大地的孕育。请将关白视为大地吧。地有肥沃,也有贫瘠。这意味着,或许关白并非上好的土地,可若因此而任由种子腐烂,却是最为愚笨。这又是一层……” “哦,我家康是什么样的种子?” “贫僧知道,大人乃太平的种子。” “哦。” “话有些过了。或许大人早已明白。如有冒犯,还请见谅。”天海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什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江户尚无镇守之神,存应上人也很担心呢。” 家康没有接茬,刚才的对话似已深深嵌入心底。他缓缓把扶几移到面前。一脸轻松地探出身去,道:“你常去堺港吧?遇见过利休居士吗?” “见过,他巧妙地借了关白之力。” “他那样叫借力?” “对。茶道以关白的喜好为土壤,开出了空寂之花。如此一来,茶道就不会荒废了。” “或许如此吧。你在堺港,除了居士之外,还见过……” “纳屋蕉庵、曾吕利新左卫门、纳屋助左卫门等人,贫僧都见过了。至于商家,则见过本阿弥光悦、淀屋常安、茶屋四郎次郎、角仓与一等。” 家康轻轻点了点头,道:“关白大人对利休居士不满,从而取了他的性命。” “不,不对。” “不对?” “大人,人有运有命。命是天成,运是消长。人人都无法拒绝春夏秋冬的来临。” “哦。” “关白没有看到自己已进入冬天。大纳言秀长大人的故去,是冬天到来的第一个信号;失去利休居士,是其二;最近大概还会出现第三个征兆。” “第三个……大师是说,凶事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人一旦进入冬季,心里就会骚动,如能悟出这一点,而一直保持平静尚可,否则就会遭遇大不幸。关白将要遇到第三件凶事了。” “那是……” “出兵朝鲜,不就是他在独断专行吗?” “大师认为,这会破坏关白的运数?” 天海缓缓地点了点头,道:“贫僧担心……出兵朝鲜,恐有性命之忧。” 家康吃惊地抖了抖肩膀。如果天海是秀吉的细作,事情就大了。 “哈哈,”天海笑了,“不必担心。天海一回川越,不会再到尘世。关白已经进入人生之冬,而大纳言正要迎来春天……可是,还没到阳春。现在应该仔细思量,为天下打下坚实永久的基石。” “多谢大师忠告!刚才你提到镇守江户之神。”这次家康主动转移了话题。 “是的,不管关白大人运数如何消长,大纳言大人都必须具有非常的见地,把握自己的运数才是。所以贫僧觉得,先设神镇守城池为是。” 家康笑了:“这真是残酷。你要我完全放弃一人前去极乐净土的心愿?” “哈哈,不错。” “好,便听你一言。城内有太田道灌兴建的两座神社。” “哦,那是何神?” “一为天神社,另一为北苑梅林里的山王社,已荒芜许久了。” “真是奇缘哪!” “奇缘?” “哈哈,大人没有看出?天神乃是菅原道真公,山王社的主神则是治水之神、大山之神,他的使者俗称猿猴。” “不错。” “由猿猴能想到什么?” “想不起来。”家康认真地说着,突然哧哧笑了,他想起了秀吉的绰号猴子。 “大纳言存心驻守江户,拯救关八州之民,因此要清楚地告诉家臣,您要供奉山王社,同时,要和‘猴子’共同建国……要有这个雅量。” 家康歪头想了一会儿,“哦?山王社……” “从此一步步走向天下。” “哦,天下!”家康故作镇静,其实他已把天海的话牢记在心。 对于秀吉出兵朝鲜,天海也和家康一样,认为此是无谋之举。然而,他要家康注意,即使秀吉失败,也不要使天下大乱。他在劝家康收服民心,要和“猴子”维系感情,供奉山王神,以谋天下,这是何等大胆的见解啊!而山王神的别名义叫日吉,日吉丸乃秀吉乳名,秀吉若听到家康这样做,岂不笑逐颜开、心花怒放? “大师真是令我耳目一新。”家康从容道,“若十年前碰到大师就好了。” “贫僧亦有同感。今日才得见大人,备感遗憾。” “好!佐渡,给大师奉斋。把备好的礼品拿来,希望日后能再见到大师。” “有劳你了。” 本多佐渡疑惑地起身而去,他还没有领会天海的本意。 天海收下黄金十锭后离去。此时的他,和来时已完全不同。他对于权威毫不畏惧。本多佐渡认为,天海是高深莫测之人。“主公,此人令人吃惊啊。” “你也这样想?” “他把在下当孩子,在大玄关斥责我一顿后,扬长而去。” “你被骂了?” “是。他说现是主公时来运转之时,我们这些老臣却碌碌无为。” “嗯,这话可不轻。” “在下吃了一惊,于是请他指教。在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哦,天海说什么?” “他说听到出兵朝鲜之事,为何不请大纳言马上折回京城呢?” “他是说马上去阻止关白?” “不!他说,为何不进京去道贺?”说到这里,佐渡悄悄抬起头。 家康轻松地微笑了,他已想到了什么,道:“叫康政来。康政来了以后,你不要从旁多嘴。” 正忙于修造内庭的神原康政走进庭院时,家康走出走廊,道:“式部,城内有神社吗?” 康政答道:“有两个。” “好,我想去看看,带路吧。”家康催促着佐渡走出了庭院。 康政避开四处乱飞的雉鸟和鹌鹑,钻过树丛,走到城西北的红叶山。他先带家康到供奉天神的小祠。 “看来道灌喜诗歌,于是建了天神社。”说着,家康在接下来的那个小祠前面站住脚,“式部,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可思议?” “这不是山王吗?真是奇缘啊。”本多佐渡想笑,又慌忙咬住了嘴唇。 “其实我想,若本城没有神社,就从比睿山的坂本迎来山王,可是这里却有山王!这不是武运长久、家门兴旺的祥瑞征兆吗?就把这个当成德川家神吧。赶快准备建立社殿。” 由于家康的热心,康政逐渐被他的话吸引,“果然是奇缘。” “当然。传说山王是十二生肖之一,要好生供奉啊。我出生那一年,正好是壬寅年。猴子是山王的神使啊。山王社已有祭祀,真是奇迹。如此一来,江户的繁华指日可待了。” “那么,在下早择吉日,举行祭祀。” “尽管办好。我必须赶赴京城。” 一旁的本多佐渡守正信听着他们的谈话,逐渐不安起来——家康完全接受那个叫天海的怪僧的意见,既建立神社,又要进京。 回到房里,佐渡再不能沉默了,“主公真要进京?” “当然。我反对出兵,关白已知。” “要照天海所说行事?” “佐渡,你为何这么介意天海?天海也好,市井小儿也罢,只要所言有理,就不用忧心。” “话虽如此,可现在进京,反而会招惹麻烦。” “哈哈。关白性情异于常人啊。”家康低声道,“若反对他,他反而会一意孤行,可若是赞成他,他便会信任于我。现在一定要得到他的信任,对将来才有好处。若不和关白手下的大名和睦相处,万一出征失败,大明国反攻过来,该当如何?那时念南无阿弥陀佛也没用了。” “看来大人愈来愈喜欢天海了。” “对,我认为他是神佛为我派来的。” “主公真像孩子一样天真老实。” “佐渡,天真老实有何不好?笔和纸……笔和纸……这么好的比方,若还不能明白,岂非太过狭隘?明日去巡视城下,在向岛附近放鹰,看看大家的士气后,我马上进京,便说因在途中听说关白决定出兵,遂又赶紧进京。既已决定,就要计划周全……关白定会快意。如和感情用事的关白起了冲突,就是天下的损失。我不能一人去净土啊。” 本多佐渡无言。家康心潮澎湃,两眼闪闪发亮,双颊泛红。 第二十四章 鹤松夭折 丰臣秀吉听人读完给天竺王回函的草稿,下令准备出兵后,便去了淀城。 京城的暑热总是使秀吉不舒服,他情绪也很不安定。今春德川家康回江户的同时,奥州南部信直一族的九户政实在糠部城举起叛旗。秀吉只要一想到这个,便觉心中不快,于是派家康前去平乱。当然,只派家康不能让人放心,他又令外甥羽柴秀次、蒲生氏乡、伊达政宗、上杉景胜等随去讨伐。六月,伊达政宗攻下宫崎城,可是,由于政宗和蒲生氏乡之间依然存有芥蒂,秀吉也不敢疏忽大意。 对马守宗义智曾特意去了一趟朝鲜,和朝鲜国王进行交涉,国王却回答:不能带领他们去大明。与朝鲜为友,借道进入大明国,与以朝鲜为敌长驱直人,其难易差别自如天渊。国内的人也都不赞成出兵,堺港人乃至侧近的石田三成,都有意阻止他。鉴于此情,秀吉不能不对宗义智的交涉产生疑问:那厮难不成只说些讨好朝鲜国王的话?宗家本来就和朝鲜有频繁的往来,对义智而言,朝鲜乃是重要的客商。他果真会把自己的话原原本本转达给朝鲜国王?秀吉愈想愈疑。而且,义智的岳丈乃是小西摄津守行长,行长在秀吉和堺港人面前各有一套,或许他除了看重交易的利益之外,还对自己取缔洋教反感呢……这些问题老在秀吉脑海里盘桓。 由伏见搭船到淀城,进城时,日已西斜。河上还有风,可是下了船,又如回到了蒸笼里。 “赶快去抱少主。”秀吉起初令自己不要这么叫,可是,不知不觉,他认为把鹤松叫“少主”是理所当然的。老年得子,使他再疼爱鹤松不过。 抵达城中,秀吉很快进入了内庭。鹤松丸七月已两岁零两月。他的身体不很强壮,正月病了一场,不过现已恢复了健康,正在咿呀学语。秀吉故意让出迎的侍女们放慢脚步。他来到帘子外时,忘我地叫了一声,就一步跨进了房内。但理应欢呼着迎过来的鹤松,此时竟躺在床上。而眼睁睁望着他的淀夫人,则脸色苍白。 “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秀吉惊道。 仔细一看,不只是淀夫人,连出迎的侍女们,脸色也异乎寻常。孩子病了!鹤松额头上满是汗水,那张沉睡的脸猛地刺痛了秀吉的心。“这……究竟是怎……怎回事?”秀吉大惊,“哪里不舒服?是受风了,吃坏了,还是着了寒?侍医呢?我说过,千万要小心啊!” 秀吉摸摸鹤松的额头,发现在发烧,便大叫起来,对负责守护的石川丰前守光重道:“少主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今日午前还无异状。” “什么时候睡的?” “午饭什么也没吃,在下觉得奇怪,就赶快叫来太医,可是少主当时没有发烧,也没有咳嗽,腹中也正常。” “太医怎么说?” “说不是生病,可能是累了,让他睡一觉就好。” “为何不告诉我?” “派人去了,可大人已经在半路上。” “夫人!”秀吉转向茶茶,“你认为怎样?” “妾身不放心,不知该怎么办。” “少主没有缘由地生病,你竟毫不知及?” “没有。他午前还很有精神,坐着玩木船啊。” “不是吃坏肚子,也不是着凉吗?” “不是。” “那就是被谁诅咒了。要不就是死灵附体。赶快叫太医来,去叫!” 石川光重出去以后,秀吉又伸手摸摸爱子的额头,“唔!好像不发烧了。” 这时,飨庭局向前道:“大人!” “怎的了?” “请您召太医来,让他们去神社佛堂祈祷。” 秀吉冷哂:“这么说,你认为是死灵附体?” “是,奴婢心里很清楚。” 茶茶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只要生病了,女人们就喜欢求神,这一风俗源远流长。其时已有西洋医术传入,本土医术也受大明和朝鲜的影响,已经出现了曲直濑等名医。可是,只要查不到病因,人们就立刻联想到死灵附体。 秀吉苦笑着转向飨庭局:“你说什么?” “不是死灵,是生灵的怨恨。” “生灵的怨恨?这个世上有人恨少主?” “是,难道大人不这么认为吗?” “哼!” “大人想,由于少主的出生,受威胁最大的人……” “嗯?”秀吉蹙起眉头,“你是说北政所诅咒了少主?” “没有!北政所为何要……在大坂的时候,她就很是疼爱少主。” “那还有谁?” “这……” “啊,你是说秀次?” “不,这……” “若少主没有出生,秀次就可以继承家业——他诅咒少主?” “不,这种可怕的事……” “那么是谁?”秀吉沉默了。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人。茶茶到淀城,以鹤松生母的身份集秀吉宠爱于一身之前,秀吉最宠爱的是京极龙子,她现被称为西丸夫人。她姿色胜过茶茶,教养和才气更不在茶茶之下。秀吉这么想着,并未再追问下去。即使不是这样,他也想到各寺院神社去祈祷。 正在这时,石川光重带着号称国手的丹波的近藤桂安来了。桂安自今春以来,就一直陪鹤松留在淀城。他立刻膝行前来,为睡着的鹤松把脉,口中道:“哦!发烧了。” “发烧?”秀吉慌忙又摸摸爱子的额头,“哦!比刚才更烫,这是怎么回事?” 桂安慎重地歪着头号脉。 “桂安,怎样?”秀吉又着急起来。 茶茶屏息注视着桂安,石川光重和飨庭局也如僵了一般,一动不动。两个侍女掌了灯,蚊香的烟缓缓流泄在已暗下来的室内。“抱歉,请把熏香拿走。”桂安道。秀吉好像这才发觉似的,暴躁地说:“对咽喉不好!谁说要点熏香的?” 侍女慌忙撤下熏香,桂安恭恭敬敬对秀吉施礼道:“可能是麻疹。” “麻疹?” “男左女右,只要把脉,便可知病情轻重。” “哦。” “先看风关,如正常,则无病,就算有异常,病情也不会很严重。再看气关,如有异,病情就严重了。而命关失常,则表明病危,已到生死关头。” “少主到底如何?说吧。” “他生来体弱,因麻疹而生的热很难散发,因此郁结五内。” “有发散之药吗?” 桂安很慎重回道:“没有别的法子,万一误诊,就无药可救。因此,除了小人之外,希望大人还能叫板坂钓闲、冈重家、曲直濑玄朔、半井瑞桂等同来瞧瞧。” “好!丰前,马上派人去大坂,把增田长盛、前田玄以也马上叫来,下令即刻到天下诸寺神社祈祷。快!”命令完之后,秀吉又道,“在众人到来之前,不会发生急变吧?”他面色如铅,汗水涔涔。 淀夫人看样子像是要昏倒,或许是秀吉的到来,反使她软弱下来。茶茶虽没对秀吉说过,却对儿子体质赢弱一清二楚,她常常担心儿子养不大。 茶茶一直害怕祖父和父亲之灵憎恨秀吉和信长,会在某个地方诅咒她和秀吉所生的孩子。飨庭局就是知道茶茶的心思,才不说死灵,而提生灵。若是活人,就没什么好怕的。可如是死灵作祟,祈祷就可解决问题吗?人的宿命真是奇特。 茶茶正这么想,鹤松的小手突然捏成拳头,痉挛起来。 痉挛好一阵子才停止,鹤松依然是微微发热,呼吸似有困难,使得秀吉和茶茶忧心不已。鹤松丸睡着了,可是他的父母睡不着。他们认为,这个闭着眼睛的小生命,正努力地与什么格斗着。最后,痉挛虽停止了,鹤松丸却没有醒过来。就这样过了一夜。 天快亮时,京城名医陆续来了,都是擅长为小儿看病之人。他们洗净双手,一起靠近鹤松。依板坂钓闲的建议,灌肠后,取出了肠中的污物。玄朔、瑞桂、重家、桂安一起会诊。大家紧张地检查污物,表情严肃。可还是不知鹤松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无力,沉沉入睡。 “不是吃坏肚子吧?” “不是。” “那么,除了疲劳,实无别的理由了。” “但不能让他这样下去,一定要让他喝下药汤。” 秀吉也逐渐陷入和女人们相类的混乱了。起初,为了让女人们放心,他打算去神佛面前祈祷,可最后决定派增田长盛和前田玄以负责此事。 “春天时,应在何处祈祷?” “京城内外的神社佛殿,奈良的春日神社、与福寺、高野山等处,都去过了。” “好!不必等少主痊愈,份例就先给好了,等痊愈以后,再添一份送去。” “是!” “近江木木本的地藏寺如何?” “听说那里供奉有守护小儿生命的地藏本尊。是吗,飨庭局?” “是。朝仓家曾经供奉过,请一定要去那里。” “好!以前夫人们应该也去过吧!这一回再献五十石!你马上派人去。” “遵命!” 增田长盛退了下去,马上派人去近江。秀吉还特意叫小出播磨守、伊藤加贺守、寺泽越中守、石川伊贺守等人,在供奉礼单上签名。为了令这个孩子身上出现奇迹,祈祷成了众人唯一的寄托。 第二日午后,鹤松一度睁开了眼睛。名医们调制的汤药,似确有些功效。鹤松缓缓环顾四周,像在寻找什么。他的视线绕过屏息注视着他的秀吉和母亲茶茶,看着没有人的榻榻米,轻轻抖动嘴唇叫道:“大妈妈?”声音如秋天的露珠般清澄。 鹤松有两个母亲,一个是在大坂的北政所,另一则是在淀城的生母。茶茶听到她叫北政所,恐惧地转头看飨庭局。她们产生了最坏的联想:北政所一直想在大坂亲自抚养丰臣嗣子,可以说,女人们是勉强把孩子带来这里的。鹤松看见虚空中北政所的幻像,不就是北政所在诅咒鹤松吗?她们迷惑而害怕,全身发凉,注视着鹤松。 鹤松轻轻举起手:“大妈妈带梅松来,跳舞啊!梅松,来吧!”他的小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看来,她们想错了。梅松是曾经两次被叫进淀城、陪鹤松游玩的舞者。鹤松看见的是北政所带他喜欢的舞者来的幻像,如是这样,他一定深受北政所的疼爱,诅咒之说当然是无稽之谈。大概秀吉也明白女人们的想法,突然扑簌簌掉下眼泪来。 “我知道,我错了啊,少主!不管怎样,一定要先把你生病的事告诉大妈妈。知道了,知道了,你的心是纯洁的。”秀吉哭道。 秀吉的悲伤马上感染了众人。茶茶背过脸哭了,飨庭局和太医们也咬着嘴唇,忍住呜咽。鹤松不久又睡去了。 翌晨,秀吉憔悴地回了京城。太医们劝他不必担心,且他不得不去京城听政,须处理朝鲜的事、天竺王的回信、点兵、奥州之事…… “大家尽力吧!丰臣秀吉可以用命换他一命,有什么异常,就马上告诉我。” 秀吉叮嘱众人。那般溺爱的唯一子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秀吉的性情会发生何种变化,谁也难以预料。 鹤松生病的事传遍了大街小巷,天下寺院神社纷纷为他祈祷,各地大名也不断来京探视。石川丰前守光重和民部卿法印前田玄以,忙于向众人叙述鹤松的情形,连饭都没工夫吃。 大厅堆满了礼品,可是鹤松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昏昏沉沉睡去,有时又睁大眼睛。他高兴起来,就叫着舞者的名字,或低喊着小野的阿通之名,过了未久又睡去,也不知他是清醒,还是在梦中。 “这究竟是什么病?” “不知,以为是麻疹,却又不是……” 鹤松丸依旧发烧,体热一天比一天高。太医们望、闻、问、切,用尽办法,始终束手无策。 城内的女人又散播出谣言。她们说,孩子生病主要是因为先天不足,因此茶茶怀鹤松时,可能被什么人怨恨。比如,可能有男人想娶茶茶,茶茶却背叛了他,怀了关白的骨肉,那个男人因此怀恨在心,诅咒孩子。若是这样,在寺院神社祈祷均是无益。 “是谁这么恨夫人呢?” “这种事怎么查得出来?” “少主一直都在睡觉,身体却衰弱下去。” 八月初三,深夜,鹤松的脉搏和呼吸紊乱了起来。他的小嘴已无法再喝下药汤。秀吉又来过两次,但初三夜里正好回京城去了。初四,情形大变。下午派出使者急奔秀吉处。但是到了夜里,病情恶化,这个年幼的生命,已等不及秀吉来到,于天正十九年八月初五,停止了呼吸。 “少主去了!”曲直濑玄朔代太医们通告。侍女最先发出悲伤的泣声,伏下身去。茶茶在过了一刻后,才伏下身呜咽起来。她似是太劳累了,还不能马上明白过来…… 秀吉比茶茶更胆小。他从初三起,就已预感到鹤松之噩了。爱子出生时,那种无比的欢欣记忆犹新,他只要一想到孩子之死,就绝望得像要发疯。 初四傍晚得知鹤松病危,秀吉马上离开了聚乐第,却没有赶去淀城,而是去了东福寺。他实在不忍去见可怜的鹤松的遗容。 如果在孩子身边,秀吉会发疯,这才是天下一大笑话,因此他害怕。在战场上,秀吉看过无数的死人,自己也杀人。当大名犯罪时,他毫不犹豫,冷静处斩,或令切腹。这样一个秀吉,因爱子之死而发疯,世人会如何想呢? 对秀吉不服的人会说:“看啊!你想到过吗?”然后哄然大笑。 秀吉控制自己的情绪,冷静地分析着一切:我没那么狼狈。正因为看穿了儿子的生死,才到寺里为他祈求冥福。丰臣秀吉岂是那般放不下的男子?他斥责着自己,进入东福寺。 淀城的消息陆陆续续传了过来,使者往返相当忙碌。由东福寺的山门到秀吉的下处,一共设了三个近侍,在山门收到的消息送到大玄关,再由大玄关送到客殿门口,接着由门口传进秀吉耳中。淀城的情况,不到半个时辰就送到了秀吉处。秀吉身边,有自江户急急赶来的德川家康,有中国地区来的毛利辉元,还有细川忠兴、黑田长政、蜂须贺作陪,石田三成站在门口大殿。仍然继续诵经,寺内增加了许多护卫,到处是加藤清正和片桐且元的手下。 五日晨,说鹤松呼吸困难。之后,消息中断片刻。此时,鹤松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是茶茶考虑到这是秀吉歇息的时候,没有马上通告。 秀吉起身后,脸上无一丝血色,喝着下人递过来的茶。他一边喝茶,一边回想利休生前之言。这时石田三成进来禀道:“刚刚收到淀城的消息,少主已经去了……” “去了……”秀吉放下茶杯,恍惚地看着空中。他嘴里嘟哝着,却似没有回过神来。他早有预料,却仍执拗地相信鹤松不会一去不返。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这个想法一直支撑着秀吉,给他自信。他本来认定自己命中无子,神明却给了他一个,如今又要将此子夺回,那当初为何要给呢?秀吉五内如沸。 消息似已传到了大殿,诵经的声音猛然停止。 石田三成表情僵硬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据说少主没有一丝痛苦,好像睡着一样平静。” “哦?” “详情会由小出播磨守向您禀报,他已由淀城出发,马上就到。” “哦。”秀吉点点头,把视线移向庭院。开满蔌花的庭院,朝露映着阳光闪烁。覆在泥土上的厚厚青苔,亮绿耀眼。 听到消息,毛利辉元最先赶了过来。接着,德川、细川、蜂须贺、加藤、黑田、前田也纷纷赶到。众人纷纷安慰,可是秀吉几未听见他们说什么。 当小出秀政由淀城抵达这里,详细说明孩子临终的情形后,秀吉突然想,自己为何要来此处? 鹤松似乎生来就是打击秀吉自信的。他快要断气时,小手伸向虚空,想要抓住什么。飨庭局说,会不会是想抓住生命? “抓住生命……”秀吉说着,眼睛这才润湿起来。他用折扇遮住脸,拔出短刀,割下头发。他这时才发觉,自己是想为年幼的爱子服丧,才来东福寺的。割下的花白头发放在榻榻米上,无常的感慨攫住人们的心。家康、忠兴都在饮泣…… 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东福寺。 客殿里从走廓到庭院,都挤满了人。可是割下头发的秀吉,已经不再接受人们吊慰的话了。他搔着鬓角,哭了出来。这不是惊慌失措,而是一种狂乱的悲叹。人们不禁想,秀吉会不会真的就此发疯? “鹤松啊!扔下为父先走是何意……若要扔下父亲,为何……为何……你要出生?父亲那么爱你,把你放在膝上嬉戏……温柔的小脸、甜甜的小嘴,能就这样忘了吗……为何你要扔下父亲……” 在哭得死去活来的秀吉面前,细川忠兴先剪下了头发,以示悲哀。当榻榻米上放了两绺头发时,黑田长政好像为落后了一步感到羞耻,也把头发剪下。如此一来,毛利辉元和德川家康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近卫信伊的《三藐院记》记下了此时的情景:“关白伤心欲绝,割发以示悲伤。众人为表安慰,争先恐后割下头发,不久即成发冢,此事令人不可思议……” 发堆之中有黑发,也有几乎全白的头发,还有灰色的、斑白的……不久即堆积如山,但秀吉还是近乎狂乱地悲叹着。 秀吉的悲叹久未止息。他回到聚乐第,又大哭了一场。到了初八,他在家里似待不住,便去清水寺参拜,替孩子祈求冥福。席上,家康看不过去,道:“我明白这种痛苦,不过,去一趟有马洗温泉,舒坦一下身子可好?” 秀吉紧紧握住家康的手,哭了出来:“多谢啊,大纳言。你来了,就等于给了我一千人的力量。可是……可是……我实在……” 家康认为,秀吉出兵朝鲜之日,会因为鹤松的死而提前。 鹤松丸的葬礼在妙心寺举行。负责守护鹤松丸的石川丰前守光重,已经皈依妙心寺,法名南化玄兴和尚。其师东林院拈了九天香,将鹤松丸直接安葬于妙心寺。 鹤松的出生令秀吉狂喜,他的夭折又令秀吉悲痛欲绝,因此,这个年幼者号祥云院殿玉岩麟公,名号庄严,不过仔细想想,其中倒有不可思议的因缘。鹤松这短暂的一生,似是为了揶揄秀吉而来。 由于未曾得到儿子的奉养,秀吉不能参加葬札,他只说为了爱子,想在东山大佛殿筑祥云寺,并把鹤松所有的遗物都放到里边,说完便去了有马洗温泉。 泡温泉时,秀吉依然一副万分悲痛的样子。人们对他说话,他总是望着虚空,扑簌簌地掉眼泪。他眼睛浑浊,脸颊消瘦,像突然老去四五岁一般。 “这么下去,大人的身体会衰弱。” “可不是,就是因为他没有为去世的孩子做什么。” “如此一来,也当打消出兵朝鲜的念头了吧?” “他应该无法顾及这一点了,还不如想想嗣子的事。” “这……大人洗完温泉回来后,大概会有什么指示吧?现在可不是我们胡说的时候。” 加藤、福岛、黑田等秀吉从小培养起来的人,暗自担心主公是否已成了废人。不过,前田利家和毛利辉元并不这么认为。照秀吉的性格,他固然会悲叹,过后却一定会表现得出人意料。 细川忠兴也对家康道:“关白悲叹,并不奇怪。” “对!他不是就此衰朽下去之人。不,没有什么事会让关白衰朽下去。关白不在的时候,还是要继续阅兵。” 不过,京城、大坂、堺港等地,却是谣言满天飞。 “这是利休在作祟啊!关白那么侮辱他,连木像都行了钉刑,而且连毫不知情的夫人也杀掉了。” “不,不是。这具有更深的神意。” “对!平民出身而得天下,还不满足,竟要攻打朝鲜……这是太忘本了,神明才要诅咒他。” 这些谣言当然没有传进秀吉的耳内。秀吉抵达有马后,依然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在世人的眼里,鹤松的夭折对秀吉打击之深,深入骨髓。 第二十五章 战意已决 鹤松死后,众人对丰臣氏嗣子之位多有议论。丰臣秀吉以织田信长之子秀胜为养子,秀胜升到正三品权中纳言,成为丹波龟山城主时,却因病去世。嫁给秀胜的茶茶之妹达姬,现已再嫁他人。因此,众人都认为,现在应立秀吉姐姐之子羽柴秀次为嗣子。 老实说,秀吉不太喜欢秀次。姐姐和姐夫三好武藏守所生的孩子秀次,头脑单纯,举止粗野,不甚招秀吉喜欢。他曾经批评过武田信玄之子胜赖不及其父,由此,他更觉到秀次之短,秀次亦常挨骂。 在小牧长久手之役时,野吕助左卫门父子因秀次而死。秀吉认为那简直是个大笑话。秀次既是秀吉外甥,就该有合乎身份的表现才是,因此秀吉有好一阵子根本不愿见他。后来,秀次在征伐纪州时有功,攻打长曾我部亲和的安艺城时,又立下功勋,秀吉才重新对他生起好感,有意授以嗣位。 但这时,鹤松出生了。既然有了嫡子,秀吉的想法当然作罢。嗣子当然为鹤松,秀次行辅佐之职。而今,秀吉派已为中纳言的秀次与德川家康同去和伊达政宗交涉。 但鹤松一死,秀次的名字自然再度为人提及。只要秀吉有衰老之象,就急需作决定。 “德川大人!关白洗完温泉回来,就必须提继承人的事了。”在聚乐第的一间房里,前田利家道。 “哦。” “德川大人也有想法吧?说来听听,鄙人也好心中有数。” 家康慎重地思索着,没有马上回答。如在此轻易批评秀次,此后会留下芥蒂。与秀吉相比,秀次实差得太多了。但若他继大业,将来不是容易制之吗?家康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对不起神佛。 秀吉去洗温泉后的第三日,家康拜访大坂的北政所。由于鹤松之死,深受打击的不只是秀吉,北政所也沮丧得病倒了。家康看来,她的悲伤比秀吉还要令人感动。鹤松不是她亲生,若她是妒心重的女人,表面可能会装得悲痛不已,内心却暗喜。然而,北政所为了夭折的鹤松悲切过度,一病不起,便证明了她的爱心。 家康带着永井直胜和鸟居新太郎,途中又有茶屋四郎次郎随行。 家康本打算拜望一下便回去,可是在大谷吉继告知他们的来意后,北政所道:“很高兴见他们。”还特意派孝藏主到外迎接。 家康由长长的走廊走向内庭时,突然有些后悔:或许不当来见她。不管秀次为人如何,现在如要决定嗣子,除了秀次之外,却无他人。如果此事泄漏出去,诸将会作何想? 秀次现正代秀吉出征奥州,家康也领命前去支援,因此才来京城。世人说不定会认为家康为了秀次,特跑来内庭呢。可是,既然已经来了,也无法再折回去,便尽量不提这个话题吧。 北政所听老尼孝藏主说家康已经到了,特意起身出迎。 “听说夫人因为少主而病倒,便特意来看望。” 北政所深深看了家康一眼,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也想陪关白去有马,后来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大人二十日左右就回来了。依他的个性,再稍稍保养一下,就可恢复。” “大纳言,人世间的事,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啊!” “少主实在……” “我还时时看见少主的笑容,但如我跟去,反而会给关白添麻烦,就罢了。”北政所根本听不进家康的话,只是一味自说自话,“少主若活着,天下就不会有风波了……我本来以为,这才是神佛的旨意。” “是。” “可是孩子突然夭折……这也是神意吗?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大纳言,天下的事会变成怎样,要怎样才能合神意,你能告诉我吗?” 家康的肩膀不由得颤动了一下。北政所不只是在感叹鹤松之死,但如何才能合神意?这个问题令人十分震惊,她定在担心鹤松之死将给秀吉带来的变化。 北政所继续道:“我从十四岁就跟着关白,最了解他的性子。他是必须不停奔跑的马。他会一直跑下去,直到倒下为止……不知他何时才会停下来,我真担心啊。” “哦。” “结果少主出生了,我请他考虑少主的将来,因而好像拉住了他的缰绳。谁知这缰绳又断了。” 家康没有回答,只是看看北政所。她虽一介女流,见识却端的不凡。 “大纳言,请让关白停下来。他如继续跑,终会摔倒……” “夫人倒是不必这么担心。” “关白一下子老了甚多!” “是啊。” “只要活着,他还是会奔跑……” 家康哑然。他心中深表同意,却必须无情地说出相反之语。 “如关白因此而心情激动,很可能要出兵朝鲜,那该怎办?天下好不容易平定了,可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大悲愿,会因疏忽大意而成空。关白性急,希望这一切都能在他手中完成。大人不认为这种急躁的性子,一旦一步走错,就会步步错吗?” “这事……”家康终于找到话来回答,拭着汗水道,“关白大人身边谋士众多,且都甚为用心,大人不会步上功亏一篑的迷途。当然,家康也会小心。” “是由衷之言吗?” “哦,这只是想想而已。我们如果苦苦劝阻,他反而会更固执,这就是关白的性子。利休居士就是一个例子。” “我明白。那么,莫要再提此事了。” “如此最好。” “如果在战争当中,万一关白有什么……” “万一?” “武将都不在国内,如果关白有个好歹,那时谁来镇守天下呢?谁又有这个能力?” “糟了!”家康咬牙暗道,话题又回到这上面了。他惊讶北政所的想法之深入。她定是想在此把秀次托付给家康,希望他日后多多照顾。可是,家康若应下这么一件大事,便可能会在秀吉身边树起敌人。现在他须小心,不要陷入派阀旋涡才是。侧近当中,已形成由石田三成为主的文治派,以及侍童出身的武将一派,双方争斗日益激烈。这两派使得家康得以韬光养晦,不那么引人注目。 家康端正了姿势回答:“如夫人所言,平定天下是已故右府的志向,关白赌上一命,也要继承这一遗志,此事天下皆知。因此,不管发生何事,也不会人违背这一大悲愿,致天下大乱。” “你是说,无人会再次图谋作乱?” “是!”家康加强语气,“若有人企图作乱,众大名就会把他当成天下之敌,不会饶恕他。祈求太平乃大势所趋,逆势而行的,是自取灭亡……神佛会无言地看着这个世界。” “这么说,不管谁继承丰臣家业……” “这不用说。”家康巧妙地转变话题,“我正要出兵奥州,支援中纳言秀次大人。我想没什么大事了,在关白归来之前,我会把以后的一切托付给加贺大人,然后离开京城。” “这么说,你要亲自去奥州?” “是。我的部下已经朝二本松去了,我要快快赶上。一定不能让国内再起骚乱。”说完,他郑重地施了一礼,“请夫人多多保重,告辞了。” 北政所轻松地站起身,送家康到走廊。当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她以深沉的口吻对孝藏主道:“大纳言的话很可伯。” “夫人是何意?我不觉得有甚可怕。” “你没有发现吗?他说,如果有人作乱天下,便是敌人。” “这话我听到了,可是,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果关白的嗣子少有器量,家臣自不会心服。如果因此闹起来,便成了大家的敌人……他一语中的,太可怕了。”说着,她回到座位上,陷入沉思。 北政所担心的乃是秀吉洗完温泉回来后的行动,因此,她以为家康会说:“出兵朝鲜的事,我会冒死力谏。”家康的存在,使得秀吉时刻保持戒心。因此,北政所认为,如要阻止秀吉出兵朝鲜,全天下只有一人,那便是德川家康。 她本想说:秀次不可靠,还是要借你的力量。可是家康终究没有让她说出此话来。不只如此,他以要出征去讨伐九户政实为由,不等秀吉回来,就要退回江户。 北政所从家康的话里,得出两点:其一,家康也认为秀吉话一旦出口,就不容别人说服;其二,家康必定蛰伏着,等待秀吉之败。 家康如其言,一回京城,就把诸事交托给留守的前田利家和毛利辉元,然后急急转向奥州。 秀吉七日结束了有马的温泉浴,八月十八回到大坂城。北政所为了迎接他,刻意请大政所前来,她边指示侍女们准备膳食,边在心里寻思:“他会以什么样子归来呢?”她已经好久没有亲近丈夫了,但这次的期待之情和男女之情不同,倒像母亲担心许久不曾见过的儿子一般。秀吉似一个令人担忧的、任性的孩子,就像脱缰的野马。她想到秀吉离去时,眼睛哭得发肿,双肩下垂,一副虚脱之态,愈加难以忍受。如秀吉能多少恢复元气,深入思考,控制气力,该有多好! 外庭送来消息,说关白大人将于酉时来内庭,北政所转头朝孝藏主苦笑:“你认为大人会变成什么样?” “晤,大人比预想中回来得早,温泉应颇为有效……”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会像平常那样高声大笑,还是安静地进来?” “我想会安静地进来,悲哀还会深埋心底。” 这时,二人身后传来大政所的声音:“我赌他会高声大笑!他孩子般的热情,会持续到一百岁,那个孩子……”大政所等得不耐烦,自己过来了。 大政所并没有因鹤松的死而情绪低落。今年正月,秀长去世时,她也没怎样,而这次她只说:“真可怜!才三岁……”她掉了眼泪,却没有特别伤心。对她而言,鹤松是孙儿,秀次也是孙儿,她可能对自幼亲亲热热呼她祖母的秀次更有感情。 “晤!太夫人这么高兴……” 孝藏主说着,大政所又高声道:“我老早就对这孩子死心了,他悲伤时会哇哇乱叫,不过,他的性子就是这样,我清楚。” 北政所没有回应,她也是这么想。但特意由聚乐第来大坂的大政所,和北政所希望的却完全不同。 “孝藏主,你怎么想?” “晤……”孝藏主有所顾虑,支吾不言。大政所转向北政所:“宁宁呢?如果与我想法一样,就不能赌了。” “媳妇想,大人大概已恢复了精神,但应不会像平常那样谈笑风生。” “哦?大人若笑的话,就是我赢了。”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声:“关白大人到——” 已昏暗下来的走廊尽头,传来爽朗的笑声,三人不约而同朝那边走去。晕黄的灯光下浮现出秀吉的影子,他大声道:“母亲也来了?哈哈……太好了。” “哎,大人回来了。由于您伤心过度,城里到处是谣言哩!” “谣言?什么谣言?” “他们说,关白大人会在有马出家,像西行法师那样,到诸国云游。” “哦,我会去云游?” “对。因此母亲很是担心。” “哈哈。”秀吉大笑。这种笑和以前的有所不同,并不是桀骜不驯、旁若无人,而是要刻意摆脱掉心头悲哀。“莫要担心,母亲。儿子不是这么挺不住的人,来,到房里说话吧。有好多话要说。宁宁,你也担心吗?不必担心,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哈哈!” 北政所仿佛胸口被刺了一刀。秀吉以最令人担心的姿态回来了,他应未忘怀悲哀,只是勉强压抑住,反而成了脱缓怒奔的悍马,可悲可叹! 秀吉一坐下,便对侍女道:“点灯吧!忌期已满,点上灯吃酒。”他的声音似在哽咽,北政所心如刀割。可是,大政所似未感觉到。 “关白,母亲和宁宁打了一个赌。” “赌什么?” “看你是否会笑着回来,我赢了。” “这么说,宁宁认为我会哭?” “大人,”北政所跪在地上,“妾身认为,大人应该不会再流泪了,不过恐也不会笑。” “哈哈,所以你输了。你还不知秀吉?我生来就讨厌愚痴和执著。” “是,还是母亲了解儿子。”大政所插话道。她很高兴,却未发觉她反而加深了秀吉的悲哀,“宁宁,你要输我什么?你输了,你输了。” “宁宁,”秀吉认为,妻子应和母亲一样高兴,“我在有马哭了三日,一想起来就哭。所有的眼泪在这三天都哭尽了。第四日起,心情就变了……” “这么快?” “丰臣秀吉就是可以做到。第四日起,我就开始想以后当怎么做。” 北政所不由得全身僵硬。她本担心秀吉会这么说,结果真如所料。 “母亲,宁宁,我那时一直在想,秀吉要完成的,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心愿。不管是叫我关白还是大人,我都不过是在继承织田信长的遗志罢了。” “……” “这么一想,就觉得现在不是哭泣和悲伤的时候。此后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对吧?” “当然,当然!以后都要这么想。”大政所回应着,“如果没有这种想法,还做什么关白啊!” “因此,我想年内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 “哦?这样好,可是,你做什么呢?” “若要我去大明国朝奉天子,丰臣秀吉却不是这种关白。” 北政所不由得闭上眼睛。她未想到鹤松之死会把秀吉逼向这种不可思议的反思与自虐。 “过去的秀吉是奉行信长公遗志的傀儡,”秀吉继续道,“统一天下不用说,筑大坂城、扩大交易、挖掘金银,都是信长公的想法,是织田信长的梦。我不过是忠实地实行这一切罢了。因此,若是丰臣秀吉死了,大家只会说,他是托信长公之福而捡到天下的幸运儿,如此而已。这可不行,这样一来,我丰臣秀吉一生还有何意义?鹤松是……为了使我这个父亲明白此道理而生的。他这么快就死去……亦是为了告知我生的意义。” “对!如果你明白这一点,孩子也会很高兴。” 大政所依然红着眼回答他。宁宁也红了眼圈。可是秀吉为了表明自己的存在,便向外扩张,这条路却是危险而漫长。鹤松之死却成为他出兵朝鲜的引线,这何等悲苦啊! “这么说,决定由秀次来继承丰臣氏啦?”大政所被秀吉的话引得泪下,可又为外孙秀次要继承关白之位而欣喜不已。 “对!我回京城后,就马上安排,把关白之位让给他。” “这样好,再怎么说,他母亲和你也是亲姐弟。少主去世后,他的血缘与你最近。宁宁,你说是也不是?”大政所兴奋起来。 “是。”宁宁回答,她还不知该说什么。悍马已经脱缰了,不管她说什么,也已阻止不了。可如果听任他乱闯,又不合为妻之道。 秀吉被自己的想法感动了,挥舞着双手道:“让秀次成为关白,我去出征朝鲜。我现在还不老朽,仍可跃马阵前!然后,驰马进入大明国的都城,把天子叫来面前。经由我手,彻底收服大明国。如此一来,我便完全跳出了信长的阴影,谁也不能拿我和信长相比了。鹤松给了我这个决心,是为了鞭策我而来的,且为此而死。我为他建寺,这是神佛之旨。” “大人!”宁宁受不了,打断他道,“为少主建寺是应该,可是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再考虑一些日子如何?”她不直接提远征,语气也尽量平稳。 “还要等一阵子?”秀吉没有悟出宁宁的意思,“你是说秀次器量不是吧。若是这样,我自有办法。让他做关白,由家康执权。伊达的事也好,奥州的事也罢,我尽量让他们二人一起处理。家康真是个有器量的人啊!” 宁宁微笑着摇手:“妾身所忧心的,不是此事。” “不是?” “是。妾身不愿大人去遥远的他国。” “哈哈。”秀吉笑了,“不必担心,我会去大明国的都城,建一个比大坂大十倍的大城池,然后马上把你接去。” “不,妾身不喜住在遥远的国家,因此,请大人不要……” “不要去?” “是。您已经上了年纪,请留在这里筹谋一切,任秀次为总大将就可。” “嗯?秀次无法镇压朝鲜,让他为将,大明国的兵也不怕他。还是要丰臣秀吉举着马印,站到最前冲锋陷阵才是。” “啊,妾身想起了朝鲜王的事!”北政所巧妙地抓住话头,“我担心朝鲜王和宗大人交涉的事。” “担心什么?” “宗家没有把您的话转达给朝鲜王。万一其谎称带路,待渡海以后,再图谋不轨……” “哈哈。这些我很清楚,早有准备了。” “大人!” “为何这般认真?” “奉大人之命去朝鲜的岛井宗室大人,马上就要回来了吧?” “对。” “希望大人在宗室回来之前,先按兵不动。” “哦?” “去陌生的他国远征,如在海上被袭,非同小可。大人当然不会如此大意,不过,等宗室回来,说说他的意见,再决定也不迟,因此,”北政所深思着说过的每一句话,作一个结论,“妾身希望大人不要那么急让出关白之位。因为秀次恐担不起这担子。到时您又不能不理……” 秀吉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已清楚北政所想说什么了——她要阻止他出兵朝鲜!这么想着,秀吉难过异常。宁宁不明他因鹤松之死有多悲哀,如明白,就不会这样说了。他是为了忘掉鹤松。 “怎么啦,关白?”大政所最先看到秀吉掉泪,“脸绷得紧紧的,想起什么了?” “哈哈……”秀吉也很尴尬。他本不想在这种地方掉泪,可是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不论如何压抑,都无法止住。 北政所吃惊地屏住呼吸,自己定是碰到秀吉的痛处了,关白再怎么坚强,也应未从悲伤中解脱出来。她更觉心疼。秀吉想忘记鹤松之死,似不只是丰臣氏的命运,是全天下的命运都被他拿来做了赌注。 “哈哈。”秀吉怪笑道,“我明白宁宁的心思,甚是明白……你是说,不要为了想忘掉鹤松之死,而造成更大的不幸,是这样吧?” “是。大人现在应好好休养。” “我明白,明白……不要再说了。你和鹤松的想法不同。” “少主?他怎么想?” “当然这不是鹤松自己说出来的,是神佛借鹤松之死告诉我的。我听得尤为清楚,因此,我还有事做,有事做就不能死。” 北政所向前膝行两步,亲自拿过酒壶,“请大人见谅,妾身让大人伤心了。” “你明白了?” “妾身怎会不明?从十四岁嫁给大人,相濡以沫到今日……” “嘿。这样就好,不要再说了。是我不好,在你们面前掉泪。”秀吉拿起宁宁倒满酒的杯子,又笑,“哈哈。老天也很喜欢作弄人啊!我已经为没有孩子死心了,却给我一个,等我想接过来时,又把他收回去了……可是,我不能输。老天若要捉弄我,我就要汲取这个教训,把所有的祸都转为福。来,宁宁也喝一杯,我为你斟酒。什么神佛!” 宁宁无奈地举起杯子。 北政所把秀吉送到了加贺夫人房里,自己坐在被褥上,好一阵子没动。她已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谁也无法阻止秀吉! 可是,家臣对此举并不赞成,一手培养起来的武将们,正为好不容易才结束战争松了一口气。浅野长政现还在奥州作战,不在他自己的领地纪州。侧近石田三成和增田长盛也认为,此刻乃是休生养息的时机。公卿和僧人虽然没强烈反对,却也希望天下太平,增加食禄。关白却要远征! 秀吉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亲自领兵出征,海内的不平不满之徒,必会趁他不在,撺掇秀次生出什么是非。丰臣氏原本一无所有,现在若再回归原状,也好……宁宁枯坐近两个时辰。她反复思虑着有无可以阻止关白的办法。如果当面对秀吉说,他定是不会采纳,除了对秀次刺杀或下毒,实无他法。 宁宁慌忙摇头,如果自己有儿子,或许会有勇气。即便如此做,世人也会原谅她,会说她是为了丰臣氏、为了爱子。 宁宁疲倦地把枕头放到膝上,抵住额头,想睡却睡不着,想清醒却更觉疲倦。仔细一听,秋风正孤寂地吹过屋檐。这风会变成寒风,把所有的树叶吹散到大街小巷……鹤松之死,就是丰臣氏之秋的预兆。 “我们在稻草堆上结合,共同开创了这一切……”宁宁喃喃说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巡城的梆子声,夹杂在风中…… 第二十六章 关白受欺 博多商人岛井宗室从朝鲜回来,在向丰臣秀吉报告之前,于天正十九年九月初二来到堺港。 此时秀吉频频往返于聚乐第和大坂之间,谋划出兵之事。九鬼嘉隆已在伊势日夜监督造船,而长束大藏少辅正家也积极准备着金银钱币的铸造,他负责筹措军费。秀吉密令准备够四十八万人吃的军粮,因此向大坂的淀屋常安及堺港的巨贾们预购了今秋的米、麦、粟等。不用说,其目的便是征服大明,而不仅是朝鲜。由朝鲜王李盼为秀吉先导,一起进攻大明国。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正在此时,岛井宗室却一脸苦涩地回来了。他先让船停在堺港,去拜访纳屋蕉庵。如果进入大坂的港口,秀吉的近臣就会出迎,因此他借口晕船,先在堺港下船歇息。 乳守宫别苑的蕉庵,亲自迎出玄关。他把宗室带进室内后,除了木实,屏退所有人,马上便问:“如何,朝鲜王答应了吗?” 宗室摇摇头,“这真是个弥天大谎啊,纳屋先生。” “弥天大谎?” “在下吓了一跳。现在才第一次看到所谓狮子身上的虫——国人完全欺骗了关白。” “国人……你是指宗义智?” 宗室喝了一口木实端来的茶:“好,好喝。不只是宗大人,还有他背后的智囊。” “背后?” “小西摄津。朝鲜现在还不认为关白的大军会去,这些完金是宗义智和小西大人在操纵。” 蕉庵低吟一声,仰头沉思。他并非没有想到过,对马守宗义智之妻乃小西行长之女,而宗家的收入,本来就是靠与朝鲜的秘密交易。也就是说,朝鲜乃是宗家最重要的顾客,因此,通过宗家去和朝鲜王交涉,可说是秀吉的疏忽。蕉庵道:“这么说,宗家只不过在敷衍?” 岛井宗室道:“这一点,堺港人也难辞其咎,因此我去见关白前,一定要先对纳屋先生说。堺港出身的小西大人看出我反对出征,就鼓励我,说关白的远征是梦,不会兑现。如果轻易渡海,就会变成大战,糟糕啊!”宗室晒黑的眉宇间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他点了一支烟。 “初时宗家派的使者是柚谷康广吧?”蕉庵拿烟敲着烟缸。 “他风评甚差,是个看似严肃,却傲慢无礼之人,听说他比主人宗义智更威风……因此,我袒护柚谷,对朝鲜王说,此次柚谷不是以宗家家臣身份前去,而是以日本使者身份去的……但对方十分诧异,说从无此事。” “柚谷应是去令朝鲜王入贡的使者。” “他似完全未提此事,只说关白已平定了日本,特意告知朝鲜一声。” “哦?” “后来宗义智自己要去釜山,好像关白催问他:朝鲜王为何还不来?” “哦。” “可宗义智仍未说要国王前来,只说关白想与朝鲜交好,因此请国王派使者来向关白道贺。” “我明白了,”蕉庵拍膝道,“我完全懂了。去岁朝鲜派正使黄允吉、副使金诚一,以及懂两国语言的玄苏和尚一起来堺港,那时他们就说,只是来祝贺日本统一的。” “是啊。玄苏和尚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回去了。那个时候,一定是请他把‘关白要向大明国出兵,请国王为先导’的信交给了朝鲜王才对。可是,这些都如石沉大海。原来是小西大人在捣鬼!而对方又再度派使者来,因此,关白认定朝鲜王自己不能来,不过已答应做先导了。而朝鲜那边也认为关白要讨好他们,因而会有更多的交易。可是,此次我顺道到博多港去,发现那里都已接到关白密令,正在征渡海船只。但把大军送到朝鲜,会如何呢?” 蕉庵不由得闭上眼睛,环抱双臂。不用说堺港人,就是大多数丰臣氏近臣也都反对征朝,因此小西行长判断秀吉不会远征。如果没有发生鹤松之死的意外,或许行长和宗义智的想法是对的。可是,鹤松之死使得事情大有转变。与日本国命运攸关的出兵,一开始就似意气用事,这真是莫大的嘲讽啊!而这个责任却落在与堺港人大有关系的小西行长身上…… “那么,如出兵征朝,朝鲜会怎么应对,岛井先生?”蕉庵闭着眼睛,沉重地问。 关白如果相信朝鲜会替自己带路,让先锋登陆,若此时对方突然攻击,该怎办?蕉庵担心这些。 岛井宗室猛摇其头,“朝鲜当然站在大明国一边,他们断不会把日本当成盟友。” 这比想象中更加危险。蕉庵又沉默了。 宗室特意来访,是想在见秀吉之前,先知他的意向。此时宗室也皱起眉头沉默了,可能想让蕉庵安静思考一下对策。良久,他小声问:“怎办,纳屋先生?”旋又发出一连串的叹息:“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关白了。” 蕉庵依然闭眼思索。这时,廊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谁?”蕉庵不悦地问。 “是我,为吉。” “哦,伙计为吉,为何不先通告一声?” “抱歉。”为吉轻轻拉开隔扇,“有一位知道岛井先生来访的人来了。” “知道我来?”宗室问道,“我乃是秘密来此……那人是谁?” “他说提宗义智,您就知道了。” “宗先生来了?” “是的,只带了一个年轻人,他也说要对他来这里的事保密。” “是找我,还是找纳屋先生?” “他想见两位。” 蕉庵和宗室对视一眼,他们没想到关键人物对马守宗义智竟会来。义智一定害怕岛井宗室把他的秘密泄露给秀吉,因此派人偷偷监视宗室的船。 “好,叫他来。”蕉庵道,“让作陪的人在玄关等。”伙计为吉去了后,蕉庵道:“这不是宗先生的主意,是小西的意思。” “大概是来授计的。” “好,我不多言。由你来对付他吧!” 宗室默默点头,经历漫长的旅程,他不只脸晒黑了,连眼睛都闪着凄厉之色。 在宗义智进来之前,宗室和蕉庵一直在思索。蕉庵与义智不熟,然而宗室却与宗家乃是世交,宗家做生意的本钱,便是由岛井宗室所出。宗室对宗家的帮助甚大。 宗义智在下人的引领下进来了。他非普通商家,而是被允许使用羽柴姓氏的大名对马守,可是室内的两人却故意不指定他的坐席,也不先问候。一看便知这二人心绪。 宗义智放下刀,犹豫片刻,背对门口坐了下来。“鄙人和岛井先生很熟,不过和纳屋先生倒是初次见面。” 蕉庵瞥他一眼:“小西屋的东床吧?老夫蕉庵。” “对马大人,”宗室马上转向他,“你难道忘了这份誓约了?” 他声音平稳,从怀里掏出一份誓书,摊开来放在榻榻米上。 〖义智对宗室绝无二心。 义智自身以及家事,若有不妥,请悉心指点。 宗室所言,绝不告知他人。对宗室所言绝无异议。 义智家人与宗室亲密相处,无所不谈。 以上各条不得稍有违反,若有违反,愿受梵天帝释天、日本国大小神祗、本岛诸神、八幡大菩萨、天满大自在天神惩罚。今誓之。 天正十八年五月三十 宗对马守义智(画押) 谨呈岛井宗室老先生〗 宗室冷冷地把纸推到宗义智面前,慢条斯理道:“忘了这誓书?” 义智红着脸,僵硬地答道:“未忘。” “宗义智虽为大名,仍是宗室的晚辈。为何违背誓约?你此次与朝鲜交涉,竟完全瞒着我。今日就请说个明白!” 蕉庵不动声色。可是这种密约,在他人面前被公开,义智定觉颇为屈辱,他浑身颤抖。 宗室恐也察觉到了:“不必担心!给我誓书的不只你一人。黑田长政、筑紫广门也都给过我。我不会拿这个让你没面子,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再用纳屋先生的谋略。为了让纳屋先生知我们二人的关系,才拿出来。” 义智松了一口气,叹道:“此事若不和二位前辈商议,万一有什么大事……” “你欺骗了关白大人?小西不解关白之性?” “不,这……”义智想替岳丈回护,“因为小西大人和石田大人、增田大人,以及前田、德川、毛利诸公都反对此战,因此,小西大人和石田大人都说,一定要阻止这个计划。” “石田治部也……”宗室微惊。 “对!大家都反对,关白再怎么坚决,也无法实行了。这是在酒席上半开玩笑般所说的豪言壮语。” “但听说关白已密令出征。你怎么说?” “因此……在下才来请教,有无好计?” “来这里是你的意见,还是小西摄津大人的主意?”蕉庵直问。 义智大吃一惊:此人清楚他是和小西行长商量后才来的。可是迄今为止,诸方都束手无策。 “宗先生,这不只是对马的问题,不只是日本国的事,一不小心,还会波及朝鲜和大明国的百姓。这么重大的事,为何要欺骗关白?为何不明白告诉他:朝鲜王不愿为向导,此去恐怕凶多吉少。关白说不定亦会彻底改变心意。” “是我失策!” “事到如今再来责备你,也是白说。纳屋先生,可有对策?”宗室道。 “这……”蕉庵看了颤抖的义智一眼,“宗先生一人可能有些勉强,如果小西大人也反对出征,倒不是没有对策。” “请明示。”宗室道。 义智似乎忘了身份和地位,伏在蕉庵面前道:“如果岛井先生愿原本本告诉关白,我和小西大人必死无疑。请先生告知计策。” 蕉庵有些厌恶宗义智,可也并不恨他。谁都知,秀吉会酒后胡说,会甚为粗野,这是他的习性。和秀吉相比,宗义智乃是个小心、善良,带着些许狡猾的普通人。仅仅因为此人熟悉朝鲜,就派他为使,蕉庵很想责备秀吉的疏忽。 “宗先生,如果你希望宗室不伤你的面子,”蕉庵半是说给宗室听,“你先去见关白,说自从那次谈判后,朝鲜的情形已不同了。” “情形不同?” “对。你就这么说。因此,在派大军之前,让你和小西摄津大人当前锋,看看你们是平安登陆呢,还是被阻?由此再决定往后的事情。万一出现异常,还来得及补救。” 宗义智一直注视着蕉庵,眼睛一眨也不眨。让他们做渡海的先锋,如此一来,在秀吉面前就抬得起头了。可是,他很清楚,一上岸必有战争,小西和他会在后援来到之前,就全军覆灭。既如此,又何必前去? 只听蕉庵继续道:“明白吗,宗先生。到目前为止,你并没有把关白的话直接告诉朝鲜王。” “是。” “因此,朝鲜不太清楚我方的决心。” “是。” “因此,小西和你去了……即使是率领军队前去,他们也不会反击。” “哦?” “你们可以对朝鲜说,你们没有敌意。就此登陆,应比其他人更为轻松才是。” “……” “你说呢,岛井先生?” “有理,确如纳屋先生所说。” “而一旦登陆,再详详细细、原原本本把关白的想法,以及日本的事情告诉朝鲜国王。如此一来,就可决定是否发起战事了。” 义智不想马上回答。他可以想象,朝鲜王断难答应成为秀吉的盟友,替其做攻击大明国的先锋。 “若非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能下定决心吗?”蕉庵沉着地催问。 “你好像不服?”蕉庵这么一说,宗义智低下头。蕉庵又道:“当然会不服。可是,世上却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说啊!”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过去你对朝鲜王一副软弱的谄媚之态,对方才会强硬。可这一回不同,你们要抱着必死之心。” “非死不可吗?” “宗先生!”蕉庵终于笑了,“对方看到你抱必死之心,也会冷静考虑。一切就会重新开始。” “……” “看对方是以大明国为友,还是以关白为友?若他以大明国为友,你们就赶快寻一城池据守,立刻派使者回来,切切坚持到后援抵达。万一丢命,就表示你们输了,与今日左右为难没什么两样。” “……” “关白的想法很好。可是他与朝鲜王未能好好沟通,这乃是你们的过错。关白认为朝鲜王可助他攻大明,而朝鲜王则瞧不起关白,不把他放在眼里。使双方自以为是的,就是你们。因此,可以向朝鲜王说明关白的军容如何强大,而你们一直都在为双方的利益努力。这么一来,事情或许有转机。” 一直默默不语的宗室也点头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蕉庵道:“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若不这么做,我军渡海和朝鲜军队起大冲突……双方自会有很大伤亡,各自负气而不愿商谈。这才是无可弥补的巨大损失。双方血战到底,乃是最愚笨最悲惨之事。” “宗先生,”宗室转向义智,“好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此一来,我不必向关白提起你和小西大人,直接提出自己的意见后便告退。” 宗义智没有马上回答。他觉得,若自己率军在釜山登陆,见到朝鲜王之前,便随时都有灭顶之灾。 宗室比蕉庵更强硬,道:“我明日下午去大坂城见关白。就这么定了!” “明日下午?” “关白岂能久候!”宗室厉声道,抖掉烟灰。 宗义智只得说道:“我这就去见关白!”他犹犹疑疑告辞,当然,他定会先去和岳丈小西行长商量。 木实送走了义智。两个老人还不想起身。当世的大商家无不傲慢如此,宗义智也以此自居,外表恭敬,内心并不把他们二人当一同事。 “岛井先生,果真要让宗先生那般做?” “没有小西摄津的同意,当然不行。不过,小西乃是个有些眼光的人,定会依计行事。” “唉,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是啊,一不小心,不只是宗和小西,关白大人恐也有性命之忧。”宗室叹道。 “怎么办?看来大家都知你来这里了。” 宗室呵呵笑了,依他的想法,既然知他在这里,小西行长也该来。可是宗室并不担心,若小西来,他只会讲和宗义智一样的话。他并不认为小西和义智做先锋,就能平息与朝鲜之事。可是若不这么做,一口气渡海,恐有全军覆灭之忧。 “今晚就住在贵府吧!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纳屋先生了。” “这么说,你要隐瞒宗和小西的事,向关白进谏?” “岛井宗室也是铮铮男儿啊!”宗室道。 蕉庵微笑拍手:“我不劝阻你,你也不是可以劝阻的人。今晚我们喝喝酒,好好聊聊。”说完,他命木实端酒菜来。 “你听过最近流行的小曲吗。” “没有,完全没听过。” “一个叫隆达的男子,风流倜傥,边弹拨三弦,边唱歌,以吸引客人。我叫他来好了。” “请……自是要听听。” 蕉庵吩咐木实带隆达来,又仔细端详宗室晒黑的脸。这个决定明日誓死力谏秀吉的男子,脸上并无紧张之色。如果派他为正式使者去见朝鲜王就好了,蕉庵深觉可惜。“来,再敬你一杯。” “哦,这酒很有些劲道。” “关白已派加藤清正去九州筑城了。” 可是,宗室似未听进去,他只是对美酒发出赞叹之声,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第二十七章 堺港阻兵戈 众人都称淀屋常安为商人关白,赞他虽是一介商家,却具不输秀吉的器量。可就胆量而言,或许博多的岛井宗室仍胜过淀屋。淀屋先前就和柚谷一族合作,除生意往来,更将手伸至挖掘矿山、冶炼、造船等,而成了巨贾,可他的生活甚是简朴。他并非生来就能成此大器之人,而是长久磨炼出来的。蕉庵认为,如把淀屋比作丰臣秀吉,宗室就当是德川家康了。 宗室出了蕉庵的别苑,随身只带三个下人,就往大和桥的泊船处走去。 他的船泊在堺港的岸边,自己则在此搭淀屋的船去大坂。河岸两侧满是开花的芦苇,野鸭点点穿梭其间。淀屋的三十石船为了宗室的到来,铺上红地毡,船上还张着幔幕。等他一坐进来,就拉起幔幕,让他细细观赏四周的秋景。船上印有大红的“淀”字,雇有四十多个水手守护。 宗室仔细想想,觉得商家的存在实是不可思议,不由撇唇笑了。令武将去打仗,而由商人来赚钱,一方必须养活众多武士,而另一方却因花用不完而蓄积钱财。他就是不想让秀吉对这种不相称的情形有所不满,才劝其致力于贸易和挖掘矿山,可反而引发了征朝之事。各地挖掘的金山,出了太多黄金。或许让秀吉稍不如意比较好,武将不应太富有。让他半饥半饱,他却又会像豺狼那样张牙舞爪……这着实很难处理。淀屋也正遭遇难题,因为秀吉要派大军去朝鲜,向他征召粮食。如此一来他便入不敷出,实在麻烦。武将并不精于计算,即使能算出自己的俸禄,也无法估计巨商的财产究竟有多少,不免狮子大开口……宗室一面想着,已到了渡口,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在等他。 “啊,治部少辅大人。”宗室后退一步,自从在博多筑城后,就因经常碰面而熟识的石田三成,正跨过渡板向他走来。 “宗室先生,辛苦了。” “不敢,这也是为关白办事。” “在先生见关白之前,我有事相托。” 宗室佯作不知:“咦!什么事?高高在上的奉行大人,居然要托在下。” 三成对守卫在船一隅的下人们道:“你们上岸去走走,我有话要对老先生说。” 下人们郑重地施过礼。宗室点点头,示意他们下船,道:“河岸的秋景真是迷人啊!” “是啊!”三成略显肥胖,比先前在博多时更显得派头十足。他面带笑容地拿过刀,慢慢坐在宗室斜对面。“现在所能拜托的人,只有先生了。” “要拜托老朽?” “主公失去了宝贝少主。” “在下知。” “他陷入极度悲伤中……可是这悲伤让他改变了志向。” “什么志向?” “要去征服大明国!起初我以为那是说笑,可是他一本正经,怎可能是说笑?这是他一生的大事啊!” “那又怎样?”宗室清楚三成想说什么,可依然装傻。 “一定要阻止他才是。天下初定,百姓疲惫不堪。若又发起战事,国家恐忧。” “哦!这真是一件大事了。那么,奉行大人您是反对了?” “先生也知关白脾性,他是不会听我劝谏的,因此希望先生能告诉他:您此次看遍了朝鲜各地,若大人不放弃出兵,前途堪忧。” 宗室讽刺地笑了,旋大力摇手,道:“抱歉,关白连奉行大人进谏都不听,何况老朽?希望此事由奉行大人去做。” “岛井先生!看来您是不愿承此重托了?” “治部大人,”宗室压低声音,抬眼道,“这是治部大人一人的想法呢,还是小西大人吩咐老朽这么做的?” “如果小西大人和我的意见一致,那又如何?” “哦……恕难接受。” “什么?” “宗室已告诉小西大人善后之法。岛井宗室乃是直接受关白之命,前去仔细查看,不会接受他人指示。”宗室斩钉截铁说完后,又笑了。 三成眼里露出强烈的憎恨,“哦?那么,先生是不听三成的请托了?三成并未指示先生,而是低声下气相求。” “如果在下把这种请托理会成指示,大人又如何?”宗室也不服输,他以揶揄的口气道。 刺骨的寒风,自川边吹向二人。 “呵呵,”三成脸色苍白,笑道,“若我说,您纵然不听,我也自有办法……那倒像是无赖之辈在作口舌之争了,故,石田三成除了默默退去,别无他法。” “治部大人,”宗室哧哧笑了,“您和小西大人都是只管自家事啊!” “嗯?” “大人们如果说出自己的意见,关白震怒,或令你们切腹,或把你们杀了。因此,你们让宗室去进谏。嘿,宗室惹怒了关白,却也是性命攸关。若身为近臣,便是如此勤勉奉公,那做起武士来也忒容易了!” 三成的脸更苍白了,他未想到宗室会这么说,更未料到宗室一语道破,自己乃是受小西行长所托而来,遂道:“那么,我收回请托,就此告辞。” “小西大人要赌,就当去做先锋……若无这种决心,老朽怎敢劝谏关白大人?” “小西大人做先锋?” “治部大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关白完全听信了小西大人和宗义智之言,相信朝鲜会甘为我军先锋,欲亲率大军远征大明国。可是,老朽所见并非如此。结果会如何,请大人仔细思量!” 三成吃惊地探身出去,低声道:“这么说,先生已把此事告诉小西大人了?” “对!您应清楚。” “那么……如果小西大人果真做了先锋,先生便会接受我的请托?” 宗室点头笑了:“治部大人如也认为该派小西大人去打前锋,探探情势……宗室也是一介男儿,即使你不特意请托,在下也会不惜性命进谏。” “宗室先生,”三成这才知道宗室的真意,霍然将手白膝上放下,“如小西大人向三成发誓……” “哈哈,老朽就知奉行大人会这样说。”宗室纵声大笑。 三成又不停致谢,方悻悻然下船。 宗室目送着他的背影,又寻思:武士真是奇怪啊,声称因义理而活,但当主君出现破绽,就燃起比商家更狡猾的私念,不但不讲义理,反而要害众多手无寸铁之人的性命。 船轻轻滑过水面,前进着。抵达淀屋桥边,将近巳时。这里已挤满了备有轿子的商家。出来迎接宗室的淀屋,只轻轻对他点点头,道:“辛苦你了。”就一起坐进轿子,直接前往大坂城。 秀吉从新筑伏见城特意来大坂,已等得不耐烦了。他的两侧有宗室刚在渡口碰面的石田三成,及增田长盛、前田玄以、织田有乐、长束正家、大谷吉继等。正面的秀吉则把腿伸到扶几下,紫色的头巾下,他的双目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宗室,有劳了!已晒黑了!” 宗室依旧圆滑:“听说大人失去了心爱的公子。” “不提了,宗室。我好不容易忘了此事。坐近些,坐近些。” “小人惶恐。” “朝鲜的情形如何?你看得可仔细?” “是。奉大人之命,小人先从釜山登陆,换装,由庆尚道到江原道,再进京畿,沿着黄河、全罗,一路走了下来。” “辛苦了!那么,你看了山川道路的情形吗?” “回大人,看了。这是地形图,在此图上,详详细细写着兵力配备、人情风俗、气候物产等。请大人过日。” “好!长盛,把它拿过来。” “是。”增出长盛接过图,在秀吉面前摊了开来,秀吉微笑地看着,“军队还是在釜山登陆,然后进军京畿?” “军队?” “哦,我还未对你说,加藤清正已被我派去九州了。” “加藤大人去了九州?” “对。去肥前的名护屋筑城,我命他即刻去圈定地界。以此为据,大军陆续渡到釜山。一旦进军,我们可一举攻进大明国的都城。明年的七月十五,我将在大明都中号令天下。辛苦了,来喝酒吧。” 秀吉只管滔滔不绝,宗室一言劝阻道:“大人不可如此!” 这话一出口,举座凛然。 “不可如此?”秀吉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问道,“什么不可如此?到明年七月十五……” “即使朝鲜王全力支持,小人也觉得,不可轻言进军。”宗室语气强硬。 “宗室,你的话很是奇怪啊。” “不,小人是经过详细勘查后,才向大人报告。” “你说,即使朝鲜王全力支持……” “是。不过,这从头到尾都只是假设——因朝鲜王并不会带路。” “你……有何依据?去秋使者来时,我已清楚吩咐过了。” “请大人见谅。”宗室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秀吉,双目如星辰般闪光,“小人得知,李王长期和大明国亲近,断不会背叛大明国而成为我盟友,这是小人的看法。” 秀吉轻声笑了:“好好!你是商家,战争的事交给我。李王一定会听我的命令。” “不可!”宗室摇头,“大人大军一入朝鲜,李王会马上把明军引进国内,这是他与大明国之间必须履行的义理。因此,若想进入大明国,不知会花费多少钱粮和时日!” “宗室!这么说,你是指责我考虑不周?” “不敢。在下估计,投入日本国八成以上人力物力,恐还不够……” “那么,你认为不可出征?” “目前不宜出征。” “哈哈。”秀吉笑了,“是有人让你来说这话吧?” “不,小人只是实话实说。” “你认为丰臣秀吉的计划有不当之处?” “这不是英明的大人应说的话,大人必须改变心意……小人认为,大人当仔细听取小人的报告,再决定出征与否。可是,小人还未回来,大人就已行动起来,还说小人在指责大人的不是。” “闭嘴!”秀吉拍着扶几,怒了,“丰臣秀吉难道要听从你的命令?我已经决定出征。”声音如雷贯耳。 宗室猛然向前膝行一步,“这些话愈来愈不能让人明白了。不管谁作了决定,宗室所见的实情也不能因此而改变。如果因为大人已决定,就以谎言欺人,那么宗室死后会下地狱。作决断的是大人,禀告实情的是宗室。宗室认为,此次战事花费太巨,十之八九会以败终。这是小人的看法。” “长……长……长盛!”秀吉全身发抖,指着侍从手中的刀,“把这厮给我拉出去斩了!把他的头拿来血祭!” 宗室一动也不动。他眼神无比平静,静静地看着怒火中烧的秀一占,道:“该说的话都说了。关白大概也会答应小西和宗义智做先锋的请求吧,如此一来,损失就会减少些。” “长盛,你在犹豫什么?杀了他!” “大人息怒!”三成慌忙向前屈进一膝,“大人震怒乃是自然,可是不是想一想岛井先生的提议……” “闭嘴!我命令他去探访的是朝鲜的人情地理,他竟提出什么暂缓出征。无礼!哼!杀!” “请等一等。”三成又道,“大人不想亲自询问,就由在下来问他好了。岛井先生为何会这么说,应先问清楚。请大人平静下来。” 增田长盛也道:“确如石田大人所说,万一李王有不轨的意图,我们必须有充分的对策才是。请大人息怒。” “你们一个鼻孔出气?” “请大人息怒。” “好!那么,我再问问宗室,大家仔细听好了。” “谢大人。” “宗室,你说李王会图谋不轨?” “小人认为,他会和大明军联合,把刀锋指向大人的大军。” “因此,我的军队即使登陆,也很难前进,是这个意思?” “军队并不是去无人的荒野,如在陌生的土地上行进,又陷入重围,补给自会困难,而大明国的水军也会在诲上截断我们的后援……” “闭嘴!”秀吉又大声喝止宗室。 见宗室毫不因为自己大怒而退缩,秀吉知他确是下定了决心。看到所有人都对出征计划冷淡以对,秀吉一时不禁怒发冲冠,像一只独自掘洞的螃蟹。他觉众人不了解自己之志,愈加认为出征乃必行之事。可是,宗室竟清楚地反对,如此一来,与其慢慢说服他,还不如大加斥责,先让他噤了口舌。 宗室沉默了,可他会不会变得像利休那样顽同?若继续斥责下去,会把他逼入利休那般进退维谷的窘境,到时又须对他加以严惩……秀吉对利休一事常生悔意。“宗室,我再告诉你一次:你只是商家,我乃未有败绩的武将。” “小人清楚,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慎重……” “我叫你不要对朝政指手画脚。你看出李王不轨就是,由丰臣秀吉来想对策,明白吗?” 宗室松了一口气,无力地垂下肩膀:“如此一来,小人也算尽了心。” 秀吉是如何强词夺理啊!人在作这种决定时,定会背负重荷,像秀吉这么聪明的人,竟忘了自省。 “请大人见谅,”宗室又道,“朝鲜南北的气候与风气习俗,与国内完全不同。冬天一到,大河冰冻,到时大明国的补给可以自由出人,而我方却必须忍受寒冻之苦。” “这种事我已算计过了!”秀吉嘲笑道,“丰臣秀吉一旦碰到敌人,就定要把他变成朋友。好了,叫小西摄津和宗义智来。我要确认是他们的看法对,还是宗室的看法正确。” “唉!”宗室咬牙叹息——为何石田三成此时不借口和他讨论,让他离席?若宗义智回话暧昧,他的苦心便成了泡影。 “各位也仔细听着,双方各有说法,我们必须决定何方为是。这期间,宗室安静些。”秀吉又道。 宗室偷偷看了三成一眼。三成脸色苍白,正襟危坐。 “我的决定会错吗?一旦登陆,就可直指大明都城!”秀吉仍然豪气冲天。 小西行长和宗义智被叫来时,宗室悄悄闭起眼睛,沉耿无语。这个大厅门口的隔扇上,画有两只栩栩如生的猛虎。小西辩才出众,可是宗义智在秀吉的询问下,很有可能露出马脚。何况他看到秀吉怒气当头,恐会吓得语无伦次。 “小西摄津大人和宗对马大人来了。”玄以法印话音未落,秀吉便道:“行长,你说李王很愿为向导,可是宗室说他不会替我们带路,究竟怎么回事?” 秀吉未直接问义智,太好了!宗室不由得暗中松了口气。 “大人,我没有说他很是愿意,他只是说:‘我会遵命带路。’” “未说很是愿意?” “是。大人的威名也传到了大明国。因此,如是大人的命令,李王只好遵命而行。这是在下的看法。” 秀吉颇不开心。愿意带路和遵命带路,意思大大不同,而他又不记得当初他们是怎么说的了,遂道:“这么说,宗室说李王不会带路,是撒谎?” “在下不能说别人的见解不对,只能说与在下意见不同。” “你说什么?意见不同,就应有对错。对不对,对马守?” “是。” “你认为如何?”宗室冷冷抬眼,不语。 义智道:“在下……的看法,和小西大人一样,可是……” “可是什么?你们为何一碰到这个问题,就吞吞吐吐?你不是也说李王答应要带路吗?” “可是……岛井先生是何意?” “他说:绝无此事!李王和大明国交情匪浅,处得甚好,因此,他会把刀锋指向我们。” “这……” “怎么了?说清楚!” “大人,”小西行长道,“宗室先生如真这么说,在这里争辩也无益,不如赶快查探真伪。” “哼!你们对自己的主张,如此没有自信?” “不是自信的问题。此事与大军士气有关,如有不同意见,自不能置之不理。” “这么说,必要时,便可把宗室杀了血祭?” “这话真令人意外。宗室先生冒着生命危险,刚刚从异国归来……因此,现在可由在下和对马大人先行出发,到那里去探查虚实。” 小西行长真不愧辩才出众,他沉稳地回答,仿佛这本是他自己的意见。 对方如非秀吉,小西行长的话一定可以当场奏效。可惜秀吉对行长的回答稍稍有些怀疑,因为他早已命令宗家四次派出使者去朝鲜,试探对方有无降服之意。 第一次是在义智的父亲义调在世时,派家臣柚谷康广前去。那时,义调对秀吉道:“不必特意去征伐朝鲜,我可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其前来归降,让其做我们去大明国的向导。”秀吉相信了他的话,好一阵子都按兵不动。他赞为好计策,还特意取下腰间的佩刀送给义调。可是,其后朝鲜却一直没有音讯传来。 第二次又去催李王来朝见秀吉,结果也无音讯,只好派第三个使者去。这次带回黄允古正使、金诚一副使一行。现在仔细想来,那个使者所带文书上,只有祝贺日本统一云云,并无要为导征伐大明国之语。 但是那时,义智和行长都巧妙劝道:“李王应很愿为向导,他未将这话写在文书上,大概是防止泄露给大明国。” 秀吉因此严命:“义智亲自前去,说清要李王做征明大军的向导。”于是义智亲自去了釜山,与他同行的应有柳川调信与和尚玄苏。可现在情况却变得如此暖昧,秀吉不会不起疑心。 “行长。”秀吉疑道,“你们敢蒙骗我?” “不敢。”行长坚决否认,“李王确实是答应了,是吗,对马守大人?” “是……”义智心虚了,全身发抖。秀吉突然“砰”的一拍扶几:“对马!” “在。” “我可不是叫你去向李王说什么客套话!是吩咐你命令他做向导!” “是……是!” “他看起来是俯首听命,还是置之不理,你这个使者看不出来吗?” “是!这……” “吞吞吐吐什么?” “看起来像是听从,又似不听从……” “闭嘴!可恨的东西!行长,这是你教他的?” “大人令在下意外。” “你脸上明明写着。真是岂有此理!”一旦生起疑心,秀吉的脑筋就转得极快,“你认为可以欺骗我,行长?” “大人,在下绝不会有这种罪该万死之念。” “别说了!”秀吉拍着扶几,探身出去,“你们第四次出使时,有未说,丰臣秀吉要出兵了,一旦出兵,贵国也难免刀兵之厄,因此要李王当向导?” “不,这……”行长再也说不下去了。这一切确是他教义智的。 如果没有鹤松之死这个意外,行长认为秀吉不会这般震怒,而宗家也不会失去交易之利。可是,如再说下去,等于招供是他教义智的,而现在义智只知凄惨地发抖。 “可恶!”秀吉极为生气,却也觉出自己推测之高明,直想发笑,“我先来猜猜看,你们直到第四次出使才惊慌起来,就把事实告诉李王,是这样?” “……” “由于起初三次撒了谎,因此这一回李王不以为然。他认为要他与大明国斡旋,可能是一句空话,只是威吓他罢了。” 这一回宗室大吃一惊。他得到的消息,竟和秀吉所说完全吻合,关白之眼力实在可怕!他内心感叹着,却又不能说出口。现在除了静观事态,没有别的法子。 “如何,说中了吧,对马?” “大人……” 行长又执拗地插嘴:“我也对对马守说,我们很难弄清李王在想什么,因此迅速撤出釜山。” “撤出釜山?” “是。李王知道此事后,亦大为紧张。因此,由我们二人充当先锋,借着大人的威名,何惧之有?”行长说得行云流水。 “等等!”宗室道。如果再让行长胡诌下去,秀吉会更为震怒。到时切腹的必是宗义智。如此一来,宗室心中自会苦不堪言,因为义智的父亲曾托他照顾儿子。“大人,教义智这么说的,是宗室。” “你教他的?”秀吉吃惊地把视线转向宗室,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宗室,不要撒谎!秀吉岂会再受骗?” “这不是撒谎。宗室想到义调与在下的交情,就教他这么说。” “义智,这是真的?” “是,是!”义智求救似的看看宗室,又看看行长。 “好!我姑且听之,是真是假,丰臣秀吉自可分辨。这么说,是你对义智说,叫他不要命令李王做征明向导?” “是。” “嗯?你到胆子不小!” “在下不愿大人打这勉强之仗,如此而已。” “勉强之仗?你又提朝政!” “唉!在下以为,大人迟早会发现这是勉强之仗,所以,我就教他那样说了。” “宗室!如你所言不虚,就无人能救你性命了,你明白吗?” “当然!宗室已知天命,只望在下一死,对大人有所助益。” “你也和利休说同样的话?” “在下认为,大人还对很多事情不甚清楚,轻易调兵遣将,远征海外,绝无好处。” “你!” “大人,您认为谁会由衷赞成此次出征呢?众人都惧怕大人的威严,无人敢出言反对,内心却不以为然。” 秀吉突然屏息。如果再让宗室继续讲下去,事情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已开始备战,何况,也已派遣清正去九州的名护屋筑城。如果就此中止这个计划,自会成为天下笑柄,如今箭已离弦,岂可半途而废? 宗室淡淡地继续道:“这种大事,最重要的是大家同心协力。若有外敌入侵,大家会拼命防御来敌,神明也会相助。可这一回是我们出战……大家若各怀异志,必招致不合。希望先避免战事,与他们往来交易……” “哼!”秀吉意外地以甚为平稳的声音道,“三成,把这厮拉下去,他的疯话似已说完。” 三成犹豫一下,只听秀吉又笑道:“岛井宗室真乃铁汉啊,不顾性命,想来教训秀吉!唉,把他关进牢里!” 宗室看了三成和义智一眼,站起身来,像是催三成带他下去。 宗室和三成离去后,一座鸦雀无声。大厅内杀气腾腾,最后,秀吉大声笑了起来:“哈哈,摄津,想杀宗室吗?” 这一问可真让小西行长惊惶失措。宗室为了解救行长和义智,撒了弥天大谎,结果招来大祸。 “不能杀!”行长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 “好!我就是想听这一言。我不忍见我的家臣让宗室怜悯。” “……” “对马,你当深受感动?” “是……是!” “好!你们二人在此替宗室求情吧。说得不好,我可饶不得你们!” “大人,”行长马上伏倒在地,“为了弥补岛井宗室的无礼,请由我们二人为先锋……为了报大人大恩,在下愿去朝鲜。” “你不像宗室那样叫我停止进攻吗?” “是。因为剑已出鞘。” “即使李王倒向大明国,你也不惧被杀?” “不这么做,就对不起大人,也对不起宗室先生。” “哈哈……好!待三成回来,看他怎么说。”秀吉松了一口气。他也不想杀了宗室。他虽然生气,却对宗室心怀敬意。 未久,三成慌慌张张回来了,道:“在下想请求大人……” “一丘之貉!要替宗室求情?” “是。他所言固然很可恶,可是请大人体谅他的苦心。” “他托你替他求情?” “不,没有。” “我知他不是这种人。治部,你也托过宗室什么言语?” “三成不敢。” “哈哈。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倒也是条汉子……今日就放他出去吧。叫他不要再胡言乱语,影响士气。”秀吉说着,猛然站起身,走上通往内庭的走廊。 众人很清楚秀吉是何等震怒。长盛、玄以和吉继都屏息凝神,静观事态的变化。看来他们都看穿了宗室掩护小西行长和宗义智的苦心。 “还好留有一命!”玄以嘟哝着,“在关白大人面前,敢这么说话的,天下只有岛井宗室一人。” “是啊!”三成附和着道,“让岛井做商家真是可惜,小西大人怕也吓得要死呢。” 水西行长看了三成一眼,沉默不语。三成在尖锐地讽刺他的谎言被拆穿一事。 “如此一来,进攻大明国已无可避免,岛井宗室最后劝谏的苦心也被大人压制。”三成自嘲似的嘀咕,可是小西行长和宗义智觉得,这是在责备他们。 “治部大人!”行长用袖口擦拭额上的汗水,“请把我的决心再向大人禀报一次。” “二位做先锋之事?” “是,宗义智大人的交涉确有疏忽,我们须共同负起这个责任。”三成这一回真的不想说风凉话了。由行长的话可以看出其决心。 “小西大人,有无更好的计策?” “大人是说……” “要当先锋,不必等着下令,干脆先到朝鲜,一举取下李王的首级,如何?如此一来,就可以知对方的态度,你也有面子了。” 行长苦涩地摇头:“治部大人恐是不了解朝鲜的王城。” “哦?” “朝鲜都城本身就是巨大的城池,我们怎能混进去呢?此事和进入大坂城去取关白首级一样荒谬。” “哈哈……既然如此,就有办法了。如你说关白已打消征明的念头,他们会很高兴地打开城门来迎接二位啊!”三成说完,才想到再继续作弄小西,亦无什么意思,遂笑道,“不,这只是戏言。我会把你的要求告诉关白,安心吧。” 今日之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每个人的心里,都留有一抹无法释然的阴郁。 出兵大明国一事,就这样步上了谁也无法阻止的道路。 第二十八章 一试秀忠 德川家康由于奥州之事,出征至岩手泽,经由古河,于天正十九年十月二十九回到江户。不久,他令德川秀忠代他再度进京。当听到丰臣秀吉荐秀忠为参议右近卫中将时,家康就清楚地感觉到,秀吉征明之意不会再改变了。其让秀忠做右近卫中将,便是欲把嗣位让给外甥秀次,先让秀次当内大臣。 由奥州回江户后不久,京都的茶屋四郎次郎陆陆续续送来三个消息:由奥州归来的秀次,已成内大臣;十二月中旬,让秀忠回江户,并叫家康进京;朝鲜王已经派使者去大明国,大明国对秀吉的心思一清二楚。这些消息,都是来自公卿巨贾、大坂和淀城内,不会有误。 伊贺密探也来禀告,加藤清正于九月开始,在肥前东松浦郡的名护屋筑城,明年二月便可以完工。秀吉必欲在二月前将关白之位让与已是内大臣的秀次,自己则去名护屋城指挥远征军。 十二月中旬,中将秀忠要回来。江户的街道,还到处炸山挖土,像雨后的泥田一样乱七八糟。天还没有下过一次雪,寒冬的风把新开辟之地的味道,吹向用白木和沾了黑煤的木材建成的江户本城。 一烛、一炉、一桌,家康与由川越来请安的天海、本多佐渡守正信相对而坐。 “秀忠中旬会回来,正月一到,关白就会调动兵马。” “主公以为如何?” “什么如何?”家康和天海对视一眼,苦笑,“这个问题不像佐渡问的。你说呢,天海大师?” 天海呵呵一笑,并不回答。 “主公不是从一开始就反对远征吗?”正信道。 “但我无可奈何。关白决定的事,无法阻止。” “这么说,您要一直隐忍,等待时机,直到关白败退?” 听正信这么一说,家康扬扬眉毛:“佐渡,天海大师也在场,你不以此言为耻吗?” 佐渡慌忙望向天海,天海佯作不知,凝神沉思。 “此言为耻?”本多佐渡认为,家康不应顾忌天海,因此大为疑惑。从第一次见面后,家康就不时叫天海来。天海也经常来访,和家康纵论天下大事。精研佛法、对神道也颇有造诣的天海,不断说服家康做“天下人”。家康也因此而问种种问题。故,佐渡认为,在天海面前不必隐晦。可是今日家康竟说他不知耻。这话令他意外,他实无法明白。 “对!”家康又以粗暴的语气继续道,“你与我们同席,究竟有未听懂天海大师的话?” “主公是说,在座中禁止谈军情吗?” “天海大师刚刚说了什么?以佛陀之心来对待苍生,这才是天下人的职责,才是佛教的真髓。” “在下听到了。” “既然明白,为何期待关白战败?” “哦。” “希望他人没落之心,非神佛之心啊。” “那么……主公您是说,您由衷地愿为关白效劳?” “这话又错了。如此说来,家康很难做人啊!” “又错了?” “听着,家康服侍的,不是关白秀吉,而是阿弥陀佛。因此,不要怀着为关白效劳之心,而要怀着侍奉佛陀的执著。” 本多佐渡迷惑了,求救似的看着天海。天海呵呵笑了。这种笑声常令佐渡难忍,觉得天海任性而傲慢。 “佐渡大人!”天海依然暧昧地微笑着,对正信道,“你对天海颇为不满?” “不,这……” “若不气,你便是木偶了。贫僧是想惹你生气而嘲笑你,却并未对大人这样。你定认为和尚乃是个阿谀奉承之人。” “这和主公的话有何关联呢?” “哈哈,你毕竟不是木偶,还是生气了。你不应说效劳关白,而应该说帮助关白,如此就不会挨骂了。你不信一试?”天海对待佐渡,完全像对待孩子一般。 本多佐渡咬着嘴唇,压抑住怒火。如果此时流露出反感,天海又会嘲笑了。而且,他对家康确实有惧意,如果这时反驳,就会更显小器。“好,在下便照大师所言重新问一次。”佐渡阴沉地回答后,转向家康,“那么,主公是否打算由衷地帮助关白?” 家康没有笑,他仍然一脸严厉:“阿弥陀佛无论何时都有普渡众生的心愿。你牢牢记在心里吧。” “无论何时?” “对!连恶人也要拯救。如果我像你所说那样去接近关白,佛陀之光就不会向我照拂了。” “哦。” “这件事和赞不赞成出兵大明国无关,既然关白决意出兵,就要祝愿他马到成功……以后说话要留意些。” “是。”佐渡低下头,心中想着,自己太大意了,主公随时随地都在用心帮助秀吉,此中深意,岂是凡夫俗子可以参透? 天海已经无视佐渡的存在,对家康道:“所谓人心,颇不可思议啊,大人是好意接近关白,还是有所企图,马上就能感觉得出来。” “哦?人人心中都有神明!” “是,各人心中的神佛可以看到这种心意。因此,大人如果一片赤诚接近关白,关白周围的人也会认定您是可信赖之人,与您接近。那样,天下自然就到您手中来了。明智辈如此无理,神佛自不会帮助他。” “嗯!心中要常常有佛。”家康老实地点头,语气很温和,“佐渡啊,知道吗?我已经决定了,不要把我不赞成出征的事告诉家臣。” “主公会听关白的命令,远征朝鲜?” “当然。关白之弟大纳言故去了,如他令我去,我就做先锋吧!我的本意与士气有关,你只要心里明白便是,莫要说出去。” “是,在下会小心的。”佐渡和家康的心境依然有很大隔阂,可是,家康已决定等秀忠回来,就率军进京。 十二月十七,秀忠自京城回来。德川家康从他处知,秀吉决定于明春三月初一进驻名护屋城。三月初一对秀吉而言,是个很吉利的日子。征伐九州便是天正十五年的三月初一,征伐小田原为天正十八年的三月初一。他这一回定想超过前两次,大获全胜。 然而,秀吉出兵的规模似远比家康想象的要大。大军主力分作十六支,再加上船只的水手队、编外第一队、编外第二队,以及秀吉的旗本队,来春的兵力达二十八万一千八百余人。如果连兵士以外的下人、人夫都算进去,总数将近百万。 家康以第十六队大将的身份,亲率五千人马前去,人数实在少得可怜。第十六队可算是关东军,除了德川五千人马,还有佐竹义宣的两千人、上杉景胜的三千人、宇都宫国纲的三百人、那须的一百五十人、最上义光的三百人、伊达政宗的五百人、真田昌幸的五百人,以及南部利直、佐野了伯、里见义康各一百人,合一万两千零五十人。他们计于最后渡海。 “第一队预定何时渡海?”家康问。 秀忠清晰地回道:“此队有小西摄津守、宗对马守、松浦刑部卿法印、有马修理大夫、大村新八郎、五岛大和守六将,兵力约一万七千左右。” “这些人要一气渡海?” “不,小西摄津守和宗对马守正月渡海,试探朝鲜方面的意思,第二队加藤主计头再渡过一岐待命。” “这么说,加藤建好城后,也要马上出征?” “是。他很遗憾,让小西摄津守抢了先锋,便通过北政所夫人要求打头阵,真是勇士。” “哦。加藤确实武勇超群。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由小西摄津为先锋了?” “是。小西曾以药商的身份前去朝鲜,对当地甚为熟悉,又是宗对马守的岳父,因此翁婿得以共为先锋。” 土井利胜在旁补充道:“听说小西摄津守大人为了与加藤争做先锋,竟去奉承淀夫人。且听说他本就和加藤大人不和……” 家康笑着点头。以五千兵力加入第十六队,德川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若果真最后渡海,在他渡海之前,朝鲜战事的胜负应已定了。如果获胜,也就罢了,可是若陷入苦战,自己就必须进谏,率军退回才是。家康坚信,可以向秀吉进谏的人,不是前田利家,也不是毛利辉元,而非自己莫属。因此,他严厉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到战局分出胜负时,才可以进谏,目前要不动声色。 获知京城的情形后,家康道:“秀忠,你如今已是参议右近卫中将了。” “是,十一月初八叙任的。从那一日起,关白大人就在众人面前叫孩儿中将大人,令孩儿颇有面子。” “你在聚乐第碰到过秀次吗?” “是!中纳言成了内大臣,听说等他继承了关白之位,就要让他当左大臣。” “他会成为关白左大臣丰臣秀次?” “是。” “我渡海之后,你会和新任关白处好关系吗?” “这……秀次公曾特意把孩儿叫去,与我兄弟相称。” “他把你当兄弟,那么,你如何回应?” “孩儿感谢他,请他多多指教。” 家康一脸苦涩地把头转向一旁。自从朝日夫人去世以来,秀忠的打扮和态度完全成了京中公卿模样。家康担心他的内心也如同外表,变得如公卿那般世故。对家康而言,官位不过是虚象,只是人生的一种装饰罢了,最重要的,是要有踏实的习性。 “中将大人!” “啊?父亲……” “你好像甚喜人家这样叫你啊,我也让家臣这么叫你罢。可是,这个称呼如只是一个装饰,就毫无意义了。大将、大臣,若只有名称,实无价值?你认为秀次做关白,可以胜任,还是器量稍嫌不是?” “晤!这……” “不论其他人。他和现在的关白相比,哪一位更为宜?” “然是现在的关白!” “那么,你自是认为新关白略有不及了?中将认为,可以请那样一个关白教导自己吗?” 秀忠吃惊地回头看土井利胜,眼神甚为复杂。 “我不是问利胜,是问中将。”家康严厉地斥责秀忠,“现在的关白把职位让给秀次,就成了太阁大人。我这做父亲的,要陪太阁渡海出征。如此一来,统领天下的便是新任关白丰臣秀次大人了。对吗?” “是。” “明白吗,这次是对海外的战争。万一……”家康使个眼神,要坐在秀忠两侧的利胜和正纯也仔细听着,“父亲战死在异地,新任关白令你率德川氏全军马上渡海替父报仇,你要怎么做?” “那就马上渡海替父亲……”秀忠说到这里,猛然噤口。他似觉得这回答并非父亲所愿。 “替父亲……怎样?” “杀父之仇,虽不共戴天,却不能率全军去。” “哦,为何?” “如果率全军去,关八州必空虚。” “好!那么,你怎生回答?” “就直接回答他,不能倾全力而去。” “如果他说不行呢?” “不行……” “他如果说,由关白来留守,命令中将马上出发呢?” 秀忠面红耳赤,他没想到父亲会问这么尖锐的问题。不只是秀忠,就是利胜和正纯也大吃一惊。只有正纯之父本多佐渡兴味盎然地眯眼笑着。 “中将大人!” “父亲!请教导孩儿,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孩儿该怎么做?” 秀忠很老实,可是家康认为他有些依赖成性了,冷冷道:“你竟不知?” “很难应对。” “那个时候,坐到阿弥陀佛面前去,双手合掌,大声称颂佛陀名号!” “佛陀会教孩儿?” “若未教你,就一直念到教你为止。”这个回答令本多佐渡大惊。他也和利胜、正纯一样,吃惊地眨着眼睛。 “孩儿会照父亲所言去做。”秀忠认真地看着父亲,妤大工夫才清晰地回答。 “明白了?” “明白了。佛陀的悲愿是普渡众生。” “中将大人会怎么做呢?” “复仇之事先放在一边,为了关八州,必须再三郑重表示,不可率全军出征。” 家康脸上依然毫无笑意,他的声音,沉重地压迫着秀忠的心,“中将大人,这个世上,有很多不输于你的要强之人,你想过吗?” “是,山外有山。” “你说要反复说明,不能倾全军出征!” “是。” “对方如果反复强制下令,你怎么办?如果你说五次,他就命令六次。如果你说六次,他就命令七次。到那时该怎么办?” “这……” “双方各不相让,没有人愿意后退一步……中将大人,到那个时候,就会发生战事了。” “战事……是啊。” “也就是说,外面正和大明国作战,父亲殁于此战,而内战也便开始。此时你将如何?为父问的便是此事啊!” 这一回,佐渡、利胜、正纯皆比秀忠更为为难。此事不无可能,可是,到时他们该如何向秀忠进谏?过去都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这确是众人的疏忽。家康明白这一点,表面上是训示秀忠,其实是在试探众人。 果然,见秀忠答不出来,家康就先看向本多正纯:“正纯,如果是你,会怎么做?”正纯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佐渡慌忙别过脸去,他自己也还没找到答案,正狼狈不堪。 “正纯,你也不甚清晰?” “是,该怎么做才好,请主公明示。” 家康又平静地问:“利胜呢?” 土井利胜猛然向前膝行一步:“内外都发生战事,唉!因此……因此,在下会只身前去剌杀下那个无理命令之人。” 家康缓缓摇头,“刺杀反而会引起纷乱。不可。” “不,到那个时候,当然,当然……只能这样……” “好了,这是凡夫俗子的想法,治理天下的人不可如此。万一这样,就会引起大乱。”家康把视线移到本多佐渡身上,“佐渡,你听到这些年轻人的话了,这种场合,你要怎么做,才会平安无事?” “这……”佐渡闭上了眼睛。他如果束手无策,地位就会动摇,可是,这个问题实在恼人啊! “就照你所想训示年轻的孩子们吧。若有不是,我会补充一些。”家康再度催促。佐渡突然觉察出家康的本意了。主公一开始就在试探,这么一想,佐渡腋下冷汗直冒,既然自己是幕僚,就须在某些场合代替主公作决断。家康又问:“你以为如何?” “这……”佐渡终于词穷。他已被逼上了梁山,这种场合下,断不能卖弄小聪明,回答不当,家康就可能从此轻视他。他遂缓道:“此时非谦虚不可,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力所不能及之事……” “然后呢?”家康平静地问。 “要在日常就不断寻求佛陀的帮助,以弥补力所不及。” “这像是回答,又不像。在寻求神佛的帮助上,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可是,这样并不能开启这些年轻人的眼界。” 佐渡被家康诱导至此,遂兴致勃勃道:“平常就要注意,不要被人逼到那个地步,这很重要。就像主公方才所言,对方步步紧逼,我们也一步不让……事情若发展成这样,就无药可救了。因此重要的是,要防患于未然……” “防患于未然?”家康插问。 “对。平常与人相处,就要谨慎,不可让人下如此无理的命令……换言之,不要让对方有机可乘。” 家康轻声笑了,看来他的目的不是让年轻人回答,而是要考察佐渡。 “佐渡似乎真懂了。那么,把你的应对之法告诉秀忠。” “是!”本多佐渡这时才猛然明白了家康的心思,“中将大人,我想您已经明白。对方与您兄弟相称,您却不能完全听信他。要让他明白,江户的中将绝非服从无理命令之人!这么一来,他也会小心,不敢造次。在他下命令之前,便会先和您商量。” 家康一直眯着眼睛,看看佐渡,又看看秀忠。佐渡似乎真的明了他的心思,接下来就看秀忠能否明白佐渡了。家康想让佐渡明白,人的才能和智谋有限,但是,如才智和信仰合而为一,将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中将大人,主公是希望您对秀次不要那么驯服,否则,他必会在非常时刻下无理的命令。” “如我非事事顺服,他便不会任意下令,会与我商议,是这个意思吗?” “是。当他来商量时,你便有陈诉的余地。总之,所有的事情都要商议行事,自可避免僵局。可是,许多人总是希望别人绝对服从,便导致僵局。主公眼中的秀次,便是个一旦与他亲近无隙,自会提出无理要求之人。因此,与他交往时,切切要保持距离。在下以为这是主公的本意。” 秀忠老老实实点头问家康:“父亲,是这样吗?” “你以为呢?”秀忠摇头道:“孩儿不敢贸然断定,怕父亲有更深的意思,才有一问。” “中将大人!你的长处是谦虚老实,今日之事,正如佐渡所言,平常就要留心,不要过分谦驯。” “是,孩儿会牢记在心。” “佐渡,”家康转头看着佐渡,“我还有一言要问你。” “是。” “你见过佛陀之光吗?” “佛陀之光?” “对!或许这无法用语言表达,因为信仰的境界很难用言辞描绘。可是,你若未见过,我只好告诉你了。” “请指教。” “佛陀把我编入第十六队。” “那是……关白大人……” “不,佛陀之光照拂着关白的心。我如在第十六队,再怎么出差池,国内还是安泰无忧。佛陀就是这么打算的。阿弥陀佛。” 年轻的正纯和利胜吃惊地对视一眼。 “你们还不明白,不要胡思乱想!即使你们不懂家康为何终日念颂佛号,但是总会有明白的一天。现在听着就是了。” “是。”二人跪伏下去。 “可是佐渡这个年纪,就非明白不可了。” “是。” “看不见佛陀之光,不关注佛陀,而执拗于命运的安排,就如同把柱子埋在沙中,即使运用谋略,也是没有根基。” “哦!” “佛陀之光,乃是从我决定由衷帮助关白的那一刻起,才照射过来的。” “哦!” “我和关白相争,天下自会大乱。故,我必须压制不满,全力帮助关白,不要导致国破家亡。既然这么想,就告诉关白,德川家康会尽力一战。于是,这个心意被关白了解。使他明白我心意的,乃佛陀之光。因此,关白才安排我在第十六队。他明白,若我有不测,日本国必有大忧,方安排我于此队,如有万一,可由我拯救残局。” “是!” 佐渡突然激动不已,跪伏下去。本多正信才思敏捷,绝不输于家康,他此刻不但明白主公之意,也明了佛陀之光,大声道:“在下明白了,眼前也突然一亮。” “看到了佛陀之光?” “是,清楚地看到了。” “哦。现在不是仅仅应付关白之时。为何收年赋?为何储存金银?为何奖惩分明……因为佛陀在注视着我们。” 本多佐渡不由身子僵硬。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才智在家康之上,这时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被家康驯服,手脚动弹不得。他为自己的不足而战栗。因为佛陀之光,家康令人无机可乘。 “好,你似明白了。”家康道,“既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出征了。你们要好生留守,我也当注意保养身体才是。” “保养身体?” “是。我的身体便是承受佛陀之光而生,便要注意保养,不可在战旅之中生病。佐渡,明日去荏原狩猎吧!骑马去。骑马奔驰而流汗,可去掉身上的赘肉!” 人一生总有几个大转折。家康若不在四十九岁时移封江户,便不会在此得遇天海,他的功业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转封到江户,使得他无法偷闲,负起拓展新天地、稳同天下根基的大任。他五十岁与天海邂逅。天海决定把自己毕生精髓奉与他。如秀吉出兵在前,邂逅天海在后,家康的行动必大不一样。可是,奇妙的机缘,使得天海和家康在恰当之时晤面。 天海认为,此次出兵,是神佛在试探家康。 “要和关白在名护屋城商议军情……大人想过这里面的深意吗?” 家康听天海这么说时,不甚解其中含又。 “关白在小牧之役时,领教了大人军队的强悍,这是大人的第一次机会;其次是从朝日夫人的婚事和小田原之役中,他知大人的谋略非比寻常,这是第二次机会;而此次正是第三次机会,却要看大人怎生利用。”天海朗朗而言。家康有些尴尬:“大师说这是第三次机会?” 天海以斥责的口吻道:“战事需要谋略。可是,若因此过分小心,自会一无所获。此次要让关白的重臣们牢牢记住,大人的人品不输关白,如此一来,关白之后任,不用说唯有大人。神佛所求的继大任者,岂可必为关白之子孙。神佛的目光很是深远。” 天海才是佛陀的化身!家康拍拍膝盖,突然激动起来。此次出征,可说乃是家康接触天下大名的良机。而秀吉会以总大将的身份,就军政诸事与他交换意见。征战过程中,一定会出现种种不满、不平和不测,到了那时,家康诚心辅佐秀吉,大名们自会对他心服口服。这既是神佛的试探,就定不可让神佛失望。 由冬天到初春,家康勤奋地习武强身,甚至令近臣瞠目结舌。 天正二十年二月十六,德川家康先于关东之北的军队进京。 第二十九章 出兵朝鲜 丰臣秀吉一看到德川家康,就笑逐颜开。秀吉患了眼疾,右眼用白布包着,不过他的房里还是堆满有关出征的文书。 “名护屋城已经筑成,只等着我去。从那里去朝鲜,更加方便。”秀吉先摊开城池地形图,又把话题转移到秀忠身上,“哎,中将大人也十七岁了。” “是,他在京城,蒙大人种种照顾。” “不,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我为中将的事操心。” “为犬子操心?” “对,你没有忘吧,信雄要将女儿给他。” “这事……” “唉!是朝日的嘱托啊,因此我很是操心!可是如今你们门不当户不对。我定要替他找个好女子,在此之前,如有适当的人做侧室……” 家康笑了:“他不像我,一向规规矩矩,到现在也未说要找女人。” “哦?这可不好,万一他对出身不好的人一见钟情,反而糟糕啊!”接着,秀吉又摊开前锋登陆朝鲜后的告示草案,“你认为在哪里张贴这个告示?” 纸上写着“高丽国军令”几个大字,其内容为—— 离本土,后又回归者,仍纳入原籍。 不得向农夫商家征收米粮钱币。弃家不归者,另当别论。 仔细照看百姓,不致饥馁。 不许放火。俘虏男女,遣送原籍。 若有违此令者,严加训诫,并向关白宣誓。 家康读完,由衷感叹道:“真是毫无瑕疵的军令啊!” 抚慰百姓,禁止征税,救济饥民,禁止放火,禁虐俘虏等等,再也没有比这更严明的军纪了。秀吉已以胜利者的姿态,决意宽容对方了。 “其次是出征途中,有关我住宿的条文。”秀吉道。家康不由对他的细心刮目相看,伸手接过法令。 〖御停宿令 可有主菜五道,副莱与汤各三道,其中必有一道素菜。暂停使用金银食皿。 侍候饮食者为妇人三十。茶五道,其中汤两道,一道为素。 如有违反此令者,则为主人之罪。 天正二十年正月初五(太阁朱印)〗 这时,秀吉已经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自称为太阁。 “大纳言,如此节俭甚好吧?我与你不一样,让众人奢侈惯了。不能让他们为了讨好我,使随意浪费军资,结果互相攀比,便没有意义了。”秀吉说着,眯眼笑了,“世人都说,我这一回的举动,太过性急了,你没听说吗?” “唔,这……” “好好。不说也罢。”秀吉把第一队的名册摊在家康面前,“我并未说笑,这次是如何艰难,我心中甚是清楚。堺港人不用说,就是传教士们也屡屡来多话。现在如果不收伏大明国,西洋诸国就会来瓜分,到时大明国也好,日本国、朝鲜也好,都会成为他们的奴隶。我看穿了这些,才有此次行动。” “……” “大纳言知道吗,人的命运有消长,就如天地有昼夜。同样,一国一族也有春季和冬季之别。现在是我们的春季,为将来计,必须播下良种,等待萌发好芽。可又有谁明白我呢?” 家康盯住名册,突然想笑,只得努力忍住。到底是秀吉,看似轻率,内心却隐藏着雄心壮志。洋人东侵,家康认为也不可疏忽,一直在悄悄关注。可是秀吉眼见传教士的行动和九州的奴隶船,比家康更注意这些事。 “惭愧,”家康道,“我目光短浅些。” “你是否一开始就不赞成出征?” “是……可现在不了。” “哦?”秀吉双目一亮。他似很在意家康的态度。 家康一面在心中描绘佛陀之像,一面回道:“在下能为大人效劳,感激不尽。” “这……这是真的,大纳言?” “为何要撒谎?这是神佛要我学习大人、辅佐大人,这一点我很清楚。” “那么,我问你,你从一开始就赞成出征吗?” “不!”家康淡淡摇头,“起初家康也像利休居士一样,认为……此事大不可取。” “咦?为何中途改变了心意?” “哈哈,因为我开始明白大人。” “明白我?” “而且,在下又体会到与大人生于同时的意义,因此现在赞成了。” “哦。这真是有趣的说法。是后来才体会到的?” “是!上天要我们生于同时,不是来争斗,而应为天下苍生同心协力才是。” “哦,你终是明白了这些……” “如十年前明白这些就好了……我为此后悔不已。” “哈哈,秀吉无话可说了。我以为你并不情愿。” “请大人见谅。” “不,彼此彼此。哈哈哈。”秀吉也是个爽快人,他的笑有如稚子般天真,“明白这些,我也好问你了。大纳言,今年能抵达大明国都城吗?” “唔,这……” “你认为到不了?” “可以抵达最好,即使不能到,也要准备周全。” “是啊!我为了鼓舞士气,已说要在大明都城过下月十五了……我也仔细考虑过,万一战事不利……因此,我正月就令小西摄津先行,可是他现在肥后徘徊。我不斥责他,而是自有打算。”秀吉降低声音道,“大纳言,我们商量商量吧!你留在本国,好好坐镇,可否?” “大人呢?” “我已经让出了关白之位,想把一切拿来作赌。我决意倾尽全力,拼死一战。”秀吉似乎真是这么想的,他一脸认真。 家康瞪大眼睛,前进一步,厉声道:“不可!大人置身于阵前……这种仗断不能打!” 在这种场合下,家康丝毫不掩饰对秀吉的感情。双方都甚朴实,似真心以对。秀吉傲气被挫,怅然若失,喃喃道:“你说这仗不能打?” “当然。如果大人去打这种仗,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该当如何?国内自会群雄并起,天下大乱。” “你不是尚在国内吗?” “我和新关白都还无能力镇压暴乱,因此,这一回我定要护在大人身边。” “唔……” “如果到时演变成苦战,家康自会站在阵前,我做得到。家康去了,若未得胜,一战身死,大人就赶快班师回朝,期待他日雪耻。” 秀吉瞪大眼睛,一直注视着家康。他一生中,恐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意想不到的言辞。他本有几分要探究家康想法之意。家康这么一说,他觉得甚是惭愧。“我明白了。大纳言……这是秀吉轻率了。这种仗不能打。” “我们一定要打游刃有余的仗,因此大人不能一直停滞在名护屋,也要自由往返京城。要怀着这种打算出征……” “我明白!”秀吉突然握住家康的手,“我之前是在说最坏的情况。哈哈。” “那不应出口,而应藏在心里。” “对!我很欣慰,大纳言。如今无论发生什么,国内都不会引起丝毫骚乱。关白也写了誓书给我,要我教他如何抓住民心。” “听大人这么说,在下就可以放心陪您去名护屋了。” “对!我在名护屋也要享受茶道。利休他是个好人啊!”秀吉说到这里,拍拍手叫茶堂的人,“我想听听伏见城的情况,叫长盛来。再给我和大纳言一碗茶。”说完,他马上又转向家康,说得孩子一般率真坦诚,“正如你所说,既然随时准备回京,就必须催催伏见城的工事。” 秀吉打算在伏见的桃山筑城,此时摊开地形图。聚乐第本是给关白的宅邸,因此,秀吉借此次出征之机把它交与秀次,自己则打算住在伏见城。 “关白还很年轻,才二十五岁。要学的事还很多,不过他对学问颇为热心。去年从奥州征讨回来,顺道去了一趟是利书院,和一个叫元估三要的人谈论,要把论学之风移到京师……”说到这里,秀吉特意把秀次给他的誓书取出,交与家康,“他的缺点是好战和好色。糟糕的是,他的好色似在学我。现在他的妻妾比我的还多。这样实在不像话。我四十岁之前,一直心无旁骛奔波于阵前,无暇顾及女人。可他却正当壮年啊,甚至因夺家臣之妻而被憎恨,成为世人的笑柄。”家康摊开誓书,上边还有血手印。 专心本职,注重武备。 为官清正,不徇私情。 效忠朝廷,爱护臣下。为臣下立嗣子;无子息者,立兄弟;只有女子者,亦给与其领。 不可迷恋茶道、猎鹰、女子等,一,茶道只可待人,捕猎只可用鹰鹫,邸内侍女或五或十人,不可超过此限…… 家康深觉奇怪而悲哀。秀吉之意充满训诫的味道,这样把关白之位让人,已经充满悲情,真是可怜。 “府内有五个十个女人,便不能在外面胡闹!我要去大明国的宁波建居所,在那里傲视天下,吩咐他要好好磨炼。可是我目前还不打算把兵马、赏罚、财政之权交与他。你以为如何,大纳言?” “当然,大人的决断颇是英明。”家康回着,突然想起秀忠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自家真是太幸运了。 茶泡好了。秀吉接过茶碗,啜了一口,又喃喃道:“我应该听你的,如是现在,便不会杀利休……” 这是秀吉从来没有显露出来的柔弱一面。家康也是第一次把秀吉当成自己人,现在看来,秀吉既不可憎,也不可怕,而只是个任性的、被宠坏的孩子。但是,他一旦放开,就有着超群的胆识,能驰骋天下。 京城内外军马集结,准备三月初一出征。但行程延期了,因为秀吉的眼疾恶化到无法出门。 “三月初一不去亦无妨,秀吉不会大惊小怪,就改成初十吧。”秀吉两眼包着白布,从聚乐第发出命令,令人备觉悲壮。 有的女人和孩子认为因眼疾延缓出征,是前途黑暗的坏兆头,秀吉听了,更大张声势,以鼓舞十气。 三月初四,加藤清正来报,已自肥前的名护屋转向一岐,而小西行长也由一岐渡海到了对马。可到了初十,秀吉的眼睛仍不见好,只好再次延期。 “不定在哪一天了,眼睛一好就出发吧。” 一延再延的出征,终影响了士气。 文禄元年三月十五,第一队自海上出发。三月十七,德川家康和上杉景胜等率领关东军,在秀吉的本队之前出发。和家康同时出发的,还有佐竹义宣、伊达政宗、最上义光、长谷川久一、浅野幸长、加藤光泰等,众人先整齐列队于聚乐第前,由戾桥出发,往大宫街而去。每一名士兵都备有两套服装,一套在京城里穿,另一套出了京城穿。在京城里,要华丽至极,互相攀比。 这一日,天空晴朗,春寒料峭,京城的土地看起来如梦似幻。其间旌旗飘扬,盔甲闪耀,观者云集,车马喧嚣,仿佛举行庆典般热闹。其中尤为醒目的,乃是伊达政宗的队伍,有三十排大旗、五百张弓、五百支火枪。武士们着蓝底金色条纹盔甲,佩银刀,戴金色尖斗笠。这些步卒之后,紧跟着一百二十名骑马武士。这些人也着同样盔甲,背金色半月旗,旗上装饰豹皮和孔雀毛等。马背上披着虎、熊皮做的马铠,武士身上又佩烫金大刀,甚是引人注目。其中远藤文七郎、原田左马介二人,除了腰上佩刀,还背有长长的木刀,外包银箔,足以令敌丧胆。这便是日后以伊达众或伊达风来代指华丽的起源,而政宗那种衣不惊人誓不休的性情,也一览无余。 随着关东军的出发,京城、堺港、大坂又传出种种谣言。因为小西摄津守行长和加藤清正争着要做先锋,因此引发了秀吉内庭之争。加藤清正的支持者为北政所,而极力推举小西行长当先锋的乃是淀夫人。秀吉军表面上士气昂扬,可是暗地里你争我斗。 谣言说,此次出征,兵力分配很是不公。比如,常陆水户的佐竹义宜领二十一万石,派出了两千人,而二百五十万石的德川氏,却派出区区五千人马。这种不公平也体现在船只、水手、船夫、粮草的征发等方面,只是众人都怕秀吉,不敢说出口。秀吉的众多侧室当中,淀夫人和松丸夫人二人要随行至名护屋,北政所则由大坂城移居聚乐第,留守京城。 表面上气势磅礴的大出征,背地里却隐藏着种种动摇和不安。公卿及武将的不安和怀疑也颇深,《多闻院日记》中如此载道:“此事究竟会演变成怎样?真是稀世之举!”也有人认为:“唯愿有生之年,能再度踏上故乡土地。” 怀着这种想法出征的,也有最上义光这样的武将。 秀吉于二十六出京城。 这一日,秀吉一早就穿戴整齐进了皇宫,向后阳成天皇奏出征表,之后退出,马上整装,率领旗下三万大军,巳时自聚乐第出发。 这一日,朝廷为远征将士送行,在四足门和唐门之间设棚,天皇和太上皇都等在这里。 三千先锋过后,是秀吉的本队。最前边为六十排印有金桐纹的大旗,并排在棚前,百官瞩目。其次是号兵。接下来是马队,骑士们都着盔甲,带三十把黄金大刀、盾五十、备用马七十匹——马全披着金马铠,遍覆锦绣。 其后,为骑着大马的丰臣秀吉。秀吉佩黄金大刀,刀柄垂锦穗,左肩背重藤弓,以黄金装饰骏马,再加上大名鼎鼎的千成瓢箪金马印,尤为耀眼,天皇似还不及他的威仪。秀吉来到天皇棚前,下马,恭恭敬敬上了台阶。 问候过天皇后,秀吉便高声禀报出征情形。他由于眼疾不得不两度延缓出征,自应动摇了信心才是。实际上,自从弟弟秀长故去,他便诸事不顺。但为了掩饰这些痕迹,秀吉故意高声大气。棚里的百官不用说,连离棚很远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天皇听完后,便赐了酒菜。结束了三献之礼,秀吉下阶,又登上太上皇的小屋。一切都依礼进行。秀吉在这里也接受了三献之礼,退下,骑马前往向明神社前。 神社附近也挤满看热闹的人,他们盛赞队伍的豪华:“太阁大人究竟带了多少黄金?” “这种事怎会知道!” “有人说,他此次征集了所有课税,这些黄金都是这么来的吧?” “不!黄金全是矿山挖掘出来的,因担心挖尽了,便把山封了。” “唉!黄金不能吃也不能穿,实在没有道理封山。” 秀吉一脸严肃。可能是眼疾刚好,一闭上眼,就似愠怒。他到了向明神社前,下马。随后,召新关白秀次到社前,一本正经把马印授予秀次。这意味着,天下之权暂且交给秀次了。但兵马、赏罚、财政之权尚在秀吉手中,秀次不过一个傀儡罢了。 秀次僵硬而紧张地接过马印。 “告诉你的,不得违背。” “是!” “好,我们在朝鲜或大明的都城相见!” “遵命!” 队伍一离开神社,就军容整肃,朝山崎进发,当晚在摄津的茨木城过一夜,换下华丽的衣服,朝中国地区方向去了。丰臣秀吉“踏上唐土”的志向,终于开始从梦中走向现实…… 第三十章 凶兆频出 樱花凋谢后,夏日近了。 由于丰臣秀吉出征,大政所便与好久未见的媳妇北政所住于一起。最近她频频来看望宁宁,二人一边担心秀吉的安危,一边聊些闲话。 大政所忧虑重重:秀吉已年近花甲,为何还这般好战?为何不在京城安安静静过口子?他会否在战场上身遇不测?日本国和朝鲜究竟有多远?大明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秀吉三月二十六离开京城,只过了十七日——四月十三,釜山已开始打仗。 前锋小西行长和宗义智对镇守釜山的郑拨道:“请允许我们在釜山登陆,借道前往大明国。” 他们为了弥补对秀吉的歉意,如此和对方交涉,打算一旦遭拒,便立即展开攻击。他们很是清楚,李王断不会答应“带路”,因此,直接自太浦进到两胜浦、东莱、水军营、梁山,直指京城。四月十七,小西行长等离开密阳时,加藤清正、锅岛直茂等的第二队抵达釜山。十八日,黑田长政、大友义统等登陆安骨浦,朝金海城推进,战事愈紧。此间,秀吉悠闲地于四月二十五抵达名护屋城。 每当外孙秀次前来禀报,大政所的忧虑之色就更加深。这个年已八旬的朴实女人,品尝过太多战争苦难。她叹息:“即使战胜,也有伤亡啊。能劝阻他就好了。” 五月初二,军队占领京城,李王逃向新又州,临海君信、顺和君珲二王子,逃向咸镜道。五月下旬,传来朝鲜求和的消息。 “太好了!”大政所从秀次的重臣口中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来到宁宁房里,“已经胜利了,仗该结束了吧?” “媳妇也松了一口气。” “可是,朝鲜王多可怜,我真同情他,想救他一命。” 宁宁露出开朗的笑容,端茶点给大政所,道:“母亲不必担心,太阁大人一向宅心仁厚。” 可是,大政所没有笑:“这孩子喜欢战争啊,从孩提时就这样了。” “不,不是喜欢,而是认为,这非做不可……” “不是,是喜欢!”大政所大叫道。宁宁大吃一惊,因为大政所之态大异平常。 “我比你更了解这个孩子。这是一种病,是非战死沙场不得歇息的病。”大政所继续厉声道。宁宁全身战栗。她其实也有与大政所相同的不安,一时无语。 “宁宁:我也活不久了,我拜托你,写一封信到名护屋,好吗?” “写信给大人?” “对,我这两日总梦见他在地狱中,他杀了太多人。”说着,大政所看向别处,浑身颤抖,“可怕……很多船在地狱血海被烧,人们纷纷掉进血水里。其中,有小孩子搭的船……我拜托你,叫他与李王议和,就此回来吧!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能不能立即写信去?” “母亲怎说这么奇怪的话……”宁宁说着,猛然住口了。大政所这些话令她十分不安,遂改口道:“我当然立刻写信,不过,梦毕竟只是梦。” “不,如置之不理,就会成为事实。”大政所不知不觉变得顽固起来,“想想看,自从秀长去后,不幸的事一桩又一桩。” “母亲……” “不要否认!秀长去世是去年,正月便马上发生了利休居士的事,接下来鹤松又死了。” “鹤松命该如此啊!” “不,这是有恶魔在作祟,更是神佛的警告。这一回,借着眼疾延缓他的出征,最后他还是去了。现在不想清楚,下一次会有更大的灾祸啊!” 宁宁背脊起了阵阵寒意。她自己也有这个想法,已经苦苦思索了好几夜。八十岁的老母似乎也有相同的不安。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放心呢? “呵呵。”宁宁笑道,“母亲是太过疲倦的缘故吧。有不幸的事,但也有好事发生,请往好处想些。” “不,好事都是小事,不幸的事却是意想不到的大灾祸。秀长和鹤松是无法生还了,可是如果秀吉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这时,走廊传来侍女的禀报:“关白大人来了。” “秀次……”大政所惊恐地瞪着宁宁。 关白秀次带着一个下人,急急赶来。 “外祖母!母亲!”秀次当着众人叫她们大政所、北政所,私底下则如此呼之。 “关白大人,何事啊?”宁宁问。 二十五岁的秀次仍然没有平静下来,“雀部淡路刚来报,我方水军在巨济岛的东冲合败了。” “水军败了?”宁宁惊问。 大政所则振振有词道:“看吧,这不又是坏消息吗?莫非太阁也在船上?” “大人当然还在名护屋,不过……” “不过什么?”宁宁催道。 秀次这才坐了下来,“消息可靠,是五月初四,敌军统帅李舜臣,擅长海战,故我方的船几无幸免……太阁大人急令,再备船只。” 宁宁悄悄看了婆婆一眼。大政所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秀次仍然异常紧张,避开宁宁的视线,频频摇着折扇,“这才是关键。父亲……太阁说,这样下去,会影响士气,我方进攻朝鲜京城的军队,现已无撤退之船,连运送兵粮的船也没有了,因此,要把所有的船征来,并日夜赶造新船,还要造御船,太阁大人要亲征朝鲜……” “这……这不行,海上有强大的敌兵。” “就是啊,祖母!”秀次疯狂地拍打膝盖,“不管怎样,一定要阻止父亲渡海。” “当然!当然!” “因此,有人要我去名护屋,代父亲出征,请父亲让我渡海。” “啊!这究竟是谁说的?” “雀部等儿位老臣。” “不行!恐怕还有很多大将都劝过你。你与太阁都不可亲自渡海!” “可是,父亲怎会听人劝阻?” “媳妇!”大政所浑身颤抖着转头看宁宁,“有什么主意吗?你天资聪颖。不能这样,太阁和秀次不能渡海。我梦见的地狱之海会成为现实。一定错不了,不可这么做啊!” 宁宁第一次见到大政所几近疯狂的样子。 “媳妇,为何不说话?若不马上阻止,那孩子会坐上船渡海去了啊!” 宁宁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她明白秀次为何如此紧张,大政所又为何陷入疯狂。八十多岁的大政所一腔执著的母爱,新关白却因要去代替秀吉出征,彷徨不止……两人都令她心痛,她得说些什么。 秀吉并不是真心要出海,只是为了让德川家康或前田利家代他前去。但似乎有人为了避免如此,提出让秀次前去。宁宁这样想着,眼前马上浮现出石田三成的面孔。三成极为不满宁宁干政,他所不喜的秀次,又继承了丰臣嗣位!宁宁和大政所、秀次三人携手,三成的势力就会变得颇为孤弱了。 “宁宁,为何不说话?丈夫和孩子便是你的腰脊啊!” “不必担心!”宁宁总算下定了决心。在这种场合,禁止秀次渡海的方法只有一个。宁宁自信,即使这样做,秀吉也不会生气,她遂缓道:“太阁一旦出口,就不会听人劝阻。这世上只有两人劝得了他。” “是哪两位?” “其一是母亲。” “他会听我的话?” “另一位,乃是天皇。” “要去请托主上?” “是,这么一来,大人不能不听命。关白大人,你马上派使者去御使今出川家。” “今出川?” “菊亭晴季大人是你岳父,他定会帮你。以主上的名义,阻止太阁渡海。” “呵!”秀次这才明白过来,拍膝道,“母亲真有办法啊!” “如要你代替太阁渡海,你就说如此一来,会天下大乱。” “真有办法!”秀次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突然,大政所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啊,婆婆……”宁宁吃惊地靠到婆婆身边:“来人!太夫人发病了!快来人!” 宁宁慌忙扶起大政所。大政所的脸色如白蜡一般,以手试她的鼻息,似已停止了呼吸。 宁宁虽知大政所上了年纪,却仍感全身血脉凝滞,甚是恐惧,“关白大人,传侍医!赶快传侍医!” 秀次也大惊失色,大声叫着侍医,他马上把手伸到外祖母胸。道:“不用担心,只是暂时昏倒气闭,赶快把她送到房里。” 四个侍女抱起了枯木似的大政所。宁宁随着她们走出走廊。“轻些,轻些……”她担心会震动大政所,双眼却不知不觉模糊了。大政所深深地担心着儿子,八十岁了,母爱丝毫不减。这种不求回报的爱,令宁宁想到女人的可悲宿命。 曲直濑玄朔慌忙跑来。他替躺在纯白被褥上的大政所把脉,又翻开眼皮看看,一旁的宁宁和秀次都屏息以待。诊断完后,玄朔微笑了:“不必担心,只是疲劳过度,似是气血有亏。” “哦!真令人担心!” “可是……”玄朔未马上洗手,“太夫人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小人认为,还是把此事禀告太阁大人为是。” “这么说……这么说,还是有大忧?”秀次额冒冷汗,不由反问玄朔。 “是。万一有变,名护屋和都城相距遥远……”玄朔恭恭敬敬施礼道。 秀次沉默了。养父周围的人中,外祖母乃是秀次最强有力的支持者,而这棵大树已倒下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大不吉之事。 天黑了。大政所房内掌上了灯,床帐也挂了起来。秀次已经回去,悄悄守候在大政所枕边的,是宁宁和孝藏主二人。守在隔壁房问的侍女们寂然无声,整个屋子里只听得见大政所的呼吸。由于天气炎热,四边的窗子都开着,微风习习。 “孝藏主,若只是母亲多虑就好了。” “大人是说,此后的战事会越来越不利吗?” “是啊!母亲感觉敏锐,非比寻常。她做的梦令我忧心忡忡。” 孝藏主许久没有回答,她也感受到了同样的不安,良久方道:“大人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要做到底。” “不过这也好……”宁宁正说着,灯突然灭了,是被风吹熄的。可是宁宁吃了一惊,细听帐中的动静,直到听清大政所匀匀的呼吸,才叫过隔壁房间的侍女:“灯熄了,点上。”然后,她开始思量,要不要将大政所生病的事通报秀吉。 本来渡海的船只就不足,而现在又沉了许多,秀吉一定忍不下这口气。宁宁知道海上吃了第一次败仗,可这时,第二次败战的消息应已送到秀吉面前了。 六月初五,水军在唐项浦再度为李舜臣所破,失去了许多战船,水军将领来岛通之战死。然而秀吉并不示弱,从名护屋上表呈送天皇:“后年即要移驾大明国,故请主上早作准备。” 秀吉为了掩饰海战失败的狼狈之态,严命陆上加紧进攻。宁宁颇了解他的焦虑和苦恼。 “孝藏主,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啊?”孝藏主看着睡梦中的大政所,畏惧地问道,“夫人说什么?” “我是问,如果是你,会不会把母亲的病告诉太阁大人?” “若是贫尼……会告诉。”孝藏主马上回答,“大人孝顺,不通知他,恐会生气。” 宁宁默默注视着孝藏主。孝藏主是畏惧被秀吉斥责,并未深入地思量,也并非出于同情。出家人这满含恐惧的回答帮不了什么忙,宁宁必须重新思量。 秀吉太任性,无论何时都不肯示弱,一旦摔倒,就更想前进。这个秀吉,在海上吃了败仗,若又得知老母病重,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夫人有这个意思,贫尼愿去名护屋……” “再等等。”宁宁道,“现在军务繁忙,不要乱他心神。” “可是,万一太夫人……” “我宁愿到时受他责骂。无论如何,我都该尽力,今晚起,我就和你轮流照顾太夫人吧。” “是。”孝藏主说完,只管捻手腕上的念珠。 宁宁把斋藤喜六郎叫到隔壁房问,让他去告诉秀次,不可把大政所生病的事告诉秀吉:“病情比想象中轻。玄朔和瑞桂也都这么说,因此,大政所生病的事暂不要告知太阁。” 喜六郎出去后,宁宁坐回床边,注视着大政所。她并没有想像一个媳妇那样去照顾婆婆。看着大政所平静的睡脸,婆婆的一生深深冲击了她的心。秀吉相信自己是“天下第一孝子”,母亲需要什么,他都定会给她……可是,这个母亲果真获得了她想要的东西吗? 朝日夫人、秀长、秀吉、秀次母子……所有烦心的事,与大政所当年住在陋舍时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人对物和权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可是生命却与轮回紧紧相联……秀吉也是如此,只是他不想面对生死之悲,而寄托于向外征伐,这不过是欺骗自己。 “可怜的太阁……还会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您不要惊讶……”宁宁正想着,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宁宁出声问道:“谁?” “是女管家。”孝藏主回答。内庭的女管家也是宁宁的佑笔。 “进来。”宁宁看到她手里的书简,站起身,“大人来的书简?” “是五月初六寄的,奴婢来问夫人,要不要回函。” “是他亲笔写的?写给谁的?” “是亲笔信,写给夫人您的。” “哦。端水来。” 如果是丈夫亲笔写给自己的信,一定要先净手,再打开。可是,宁宁却对此信心生恐惧。他十五月初六寄的信,那时定还不知水军失利,而其后的战况已经完全变了。 宁宁洗过手后,拉过纸罩蜡灯,恭恭敬敬打开书函。当早已看惯的秀吉那笨拙的笔迹映入眼帘时,她不由得双颊发热。秀吉没有学问,天下尽知。如果是一般人,会觉得羞耻而不敢亲笔写信。可是秀吉对这种事毫不介意。他写的信自有一股风韵,不能说很好,但也并非不堪人目。 宁宁拜了一拜,开始读起来:“一切备齐了,实在高兴。又到了不需穿外农的时候了,现在是穿无袖盔甲的好时候。我一定会去朝鲜之都。太阁问候北政所夫人……”宁宁掉下了眼泪。这个像孩子一样的丈夫,还在做着要去朝鲜都城的梦。 信还很长。先是提到五月的节日,其后又继续呓语着去朝鲜和大明国的美梦。上面还写着,到了秋菊盛开的时节,一定可在大明国的都城过中秋,到时定要宁宁前去。“秋天要到大明国之都……”宁宁觉得秀吉一定很孤独,因此要写这种信来倾诉。在世人面前,时时都必须装出自己乃是盖世英雄的秀吉,真是可爱之极,又可悲之极! 宁宁小声低语着,把信收起,收好后发现女管家还跪在那里,便道:“我亲自回信……”说完,命取纸笔来。 第三十一章 乱点鸳鸯 木实带着父亲纳屋蕉庵的密令,于天正二十年六月中旬悄悄去了肥前的名护屋。 这时,堺港已经没有像样的船只。不只是船,每个港口都被抽调两成的水手,后来又下令抽调四成。掌舵的先是征了一万,接着又征去五千……蕉庵认定本国的水军一定大败了。正当他忧心忡忡时,两个被征的水手乘小舟从战场逃了回来。蕉庵把那二人叫过去,严加盘问,之后却对木实不吐一言。衙门也马上来通知他交出二人,说逃离战场者,要受严惩。 蕉庵给了二人盘缠,令他们自去逃命,然后叫木实带着信,搭上一艘由堺港出发的战船。收信人是神符宗湛和岛井宗室。蕉庵没有将信函内容告诉木实。可是木实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想让宗义智和小阿行长早日和朝鲜讲和。丰臣秀吉请神谷和岛井去名护屋,表面上是陪他喝茶,其实是让他们做谋士。 木实所搭的便船,是名为纪州号的十帆船。船上的水手和掌舵人都是新征的,除此之外还有八十来人。一般十帆船最多能载八十个人。然而,这种十帆船在任何一个港湾都所剩不多,最常见的是只能载三十人的六帆船,船上的人一直议论纷纷:“你听过吗?各处港湾都风行一首歌谣。” “不知,是什么歌谣?” “太阁一次买不起一石米,今日买五斗,明日父五斗……” “让当官的听见了怎么办,小点声!” 船一出堺港,就由下关绕过博多,直驶名护屋。这是木实第一次出远门,而在船上听到的,都是水手们颇为严厉的批评和嘲讽。秀吉究竟有没有认真地计算过运输能力? 这种长十九间、宽六间多的巨船,在日本国屈指可数,其他则大多是十帆以下的小船。因此,小西的军队渡海时,仅为装载一万九千士兵以及马匹、弹药等,就征用了七百五十艘船。水手们认为,要把集结到名护屋的所有大军运过海,需要数年。可是,靠近名护屋时,还是令人有船满海上的感觉。 纪州号一进港口,竖着小旗的拖船便跟了上来。 海水湛蓝,绿树成荫,如画般明丽耀眼,和堺港截然不同。明亮的阳光下,石丘耸立,旗幡飘扬。屹立在青空下的新城,仍是太阁喜欢的豪华气派。这一切给木实一种全新之感。走过渡板,下船到岸边,木实仍有些恍惚。港口满是半裸的人。一个老人用扇子遮住阳光,出来迎接木实。 “有失远迎……唔!很热吧!请到我们临时搭建的小屋凉快凉快。”是岛井宗室,他笑着说,“蕉庵先生很好吧?” “是,您也还康泰?” “行李交给下人来搬运好了,跟我来。” “有劳您了!” “驿站来通告,你一个女子孤身前来,老夫真是吓了一跳。”宗室戏言,沿堤岸走向左边的小道时,又道,“今日城里在玩很有趣的把戏呢!” “有趣的把戏?什么人在玩?” “太阁大人啊,太阁为首,还有德川大人、丹羽大人、前田大人、蒲生大人、织田有乐大人、前田玄以大人、小吉秀胜大人等,都在玩瓜田卖瓜的把戏。” “瓜田卖瓜?” “是。”岛井宗室呵呵笑了。他毫无阴霾的开朗之态,令木实觉得奇怪。照蕉庵的说法,宗室和神谷宗湛应正为海上战败,苦苦思索对策才是。 “岛井先生,水军不是战败了吗?” “是败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已连续三次被敌方海将李舜臣打败。” “但……太阁大人竟悠闲地游戏?” 宗室暧昧地笑着:“若失败一两次就消沉,就不是大将了。可是,太阁虽然在游戏,内心自苦恼得很。” 木实点点头,默默地走着。大地热气蒸腾。眼前逐渐宽阔起来,出现一片青青的瓜田,瓜田前边的棕榈林里,张着一顶大帐。 “你只说是我家人,我带你去看看。”宗室说。 木实没有与他争辩,溽热使她疲倦。可是海战连败三次的秀吉,竟还能在瓜田玩卖瓜,木实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非去看看不可。这或是鼓舞士气的方法,不过,一代豪杰是以什么样的心思玩乐呢?不免令人好奇不已。 “请让我拜见太阁。”木实道。 宗室只道:“太阁大人相当不可思议啊!”他像是父亲在对女儿说话,“有时会在茶席上哇哇大哭。” “他也会露出这么……柔弱的一面?” “不过……他并不会老实地告诉大家他为何哭。” “哦。” “我问他为何掉泪,他就说,利休若还活着,就好了……” “那是他的本意吗?” “当然。”宗室笑道,“但他马上又会因为战船未造好,大发雷霆。” “也当是真心话。” “蕉庵先生一定很担心,但是,太阁目前已经打消了渡海的念头。” “真的?” “朝廷和大政所夫人都来函反对。” “哦,太好了!” “可是,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这么说,另有原因?” “是。宗大人和小西大人送来密信,告说即使现在渡海去朝鲜,也不能去大明国。” “那么,陆战也像大家所料?” “嗯!战争要讲究谋略。太阁大人自己不去,而是派石田三成大人、增田长益大人、大谷吉继大人代他去。六月初三,已把一切出征的军政权委与这三人。可是,他现在正担心,这三人会不会与先去的武将同心协力。” 木实生硬地点头。代秀吉而去的三位奉行,恐压不住阵脚,反而在当地与人争执起来,那该怎么办?她遂道:“老先生,我带来父亲的书函。” “回到小屋再看吧!你看,这里便是今日瓜市的入口。七八个守卫围成半圆。他们面前,有个戴尖斗笠、表情悠闲的人坐在树根上。” “是岛井宗室和他的家人。” “请。太阁大人正在叫卖。” 果然,里面传来响亮的叫卖声:“哎,美味的西瓜,吃吃看吧。哎,美味的西瓜……” 一进入幔幕内,木实就瞪大了眼睛。此处很像城郊所辟的露天市场。中央一条通道,两侧撑满长柄伞。树荫下不用说,连苇棚之间,也都铺上了毛毡。换上便服的武将们,正扮演着商贾的角色。女人也不少,有的还带着孩子,相当悠闲。各家都挂着招牌,一派悠闲。 通道中央,一个穿着浅黄衣裳,看起来颇为贫穷的老者,正担着扁担过来,扁担两头担着装瓜的竹篓。 “哎,来买好吃的西瓜,美味的西瓜……”右侧的长柄伞下也有人叫着。 “给我三个西瓜。” “好的!来,三个。” “一共多少钱?” “一个两文,一共六文。” “便宜一些,请卖五文吧!” “这……不过,看客官说话那么客气,就便宜卖给客官吧。” 众人哄堂大笑,一面拍手叫好。那个卖瓜的人,完全一副市井间叫卖的形容。 “喂喂!老爷,小姐。”卖瓜的在与宗室和木实擦身而过时,出声叫道,“美味的瓜,买回去送给孩子怎样?” “是啊,便买五个吧。”宗室认真地掏出十文钱交与那人,那人恭恭敬敬接过来,把钱收进粗鄙的木棉钱袋里,道:“客官真大方,为了答谢您,我送您一个。”他从篓子里抓起一个西瓜,猛然送到木实脸前。卖瓜人目光如刀剑般锐利,露出淫猥的笑容。木实毛骨悚然。她若不是听说对方乃是秀吉,可能会转身便走。可是,既知他是秀吉,就非把瓜接过来不可。这纯粹是把戏——他是于三次海战失畋后,想鼓舞士气……只要一想到这个,木实就觉得很悲哀,胸口也隐隐作痛。 “哦,收下了。多谢。”秀吉说着,以嘲弄的表情,恭恭敬敬弯下腰、低下头,熟练地扛起竹篓子,“好吃的西瓜!来买西瓜……” 木实坐进岛井宗室的苇棚时,已经汗流浃背了。 秀吉之后,是织田有乐卖茶。 木实对有乐面熟,他们曾经在堺港奉行松井有闲家一起喝过茶。他头包布巾,一幅画中所见的卖茶翁模样,却有一股市井之徒所不具备的隐者之风,令人觉得甚为有趣。 有乐在宗室的席位上看到木实,似有些吃惊,是因发现她是由堺港千里迢迢来的蕉庵之女而吃惊呢,还是觉得似曾相识? 紧排在有乐后面的,乃是关白秀次之弟小吉秀胜。大家看到他时,不禁大笑。秀胜或许从这个时候起,就已病了,不久他便去了朝鲜,死于阵中。大概是不好抗拒太阁舅父的提议,他才勉强来参加,他露出厌恶之色,前后的篓子里各放了三个南瓜,走起路来,左摇右晃。他脸色苍白,声音尖锐,汗流浃背,看的人都觉难受。 “哈哈。”隔壁的席位上传来大笑声,“小吉秀胜大人太年轻了,还不欣赏这种把戏,苦着一张脸。哈哈。” 宗室小声告诉木实,发笑的人乃是奥州伊达大人。 伊达政宗在秀胜来到自己的棚屋面前时,尖声叫道:“卖南瓜的,我要买瓜。” “好,给你,这样可以轻一些。” “多少钱?” “一个八文钱。” “嘿!我买五个,五个多少钱?” “五八……四十文。” 这也就罢了,可是,政宗故意拿了前篓的五个,却留下后篓一个最大最重的。秀胜还没发觉政宗的作弄,他擦擦汗水,又扛起扁担。结果,前篓“砰”的朝天扬起,扁担重重打中秀胜的下颚。 “哈哈。”众人大笑。秀胜面红耳赤站直了。可是,这个不知世事的年轻人仍然担不好扁担。如不是下一人的叫卖声传来,大家还会笑个不休。 “哎!卖瓜,好瓜!” “哦,这是德川大人。”宗室在木实耳边嗫嚅着。 众人的嘲笑声戛然而止,一定是欲比较家康和秀吉的打扮。 “是德川大人。” “江户的大纳言。” 木实松了一口气。家康是不是想替秀胜解围呢?总之,随着家康的出现,人们的注意力纷纷由秀胜转向他身上了。 “哎!卖瓜!好瓜啊!”他的声音没有秀吉那么响亮。他身上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衣,是颇为贫困的农夫装束。 “哈!天啊。” “太阁大人看来还有些不自然,可是德川大人真有乡土味道。” 隔壁的伊达政宗又旁若无人道:“那个瓜买不得!” “您怎知道?” “那人是当地有名的财主,几文钱恨不得能买下个大活人。” “看那身打扮,竟是个财主?” “当然,打扮成那样是他的癖好……既然是节俭之人,他的南瓜当然也贵。” “那么,没有人敢向他买了?” “如果轻易买下来,不久恐就变贱了。”宗室呵呵笑着,看了一眼木实。木实不由用衣袖遮住口。 “买南瓜吗?”家康恰好来到宗室席前,四处张望。 “我买。” “多谢!这是今日的开张生意。” “买十文的瓜。” “嘿!十文……”家康放下扁担,从前后篓子各取出两个,接过了钱。 “确实贵。”隔厢的政宗道。木实想笑,她慌忙把头掉转向一旁。家康真如政宗所言,是个小气的财主。身上的衣服大概是向附近的百姓借来的,散发着土腥和汗臭。 “卖瓜啊!”家康离开后,一个包着宗匠头巾的跛脚男人,拄着拐杖,突然站到棚屋面前。 “嘿!果然是蕉庵先生的女儿,他没看错。去见太阁大人吧。”这是秀吉先前的军师黑田如水,一副隐士打扮。 “如水先生,请先进来,我请您吃个西瓜。”宗室说。 “急事!急事!”如水摇摇手,一屁股坐下,接过杯子,“大人说,岛井的棚子有京城风味,京城的瓜就是特别,要我叫您过去。” “他真是好眼力。” “但我没想到纳屋小姐会来。” “没什么事,只是搭便船到这儿,我带她四处走走。” 如水不知有未听进宗室的话,他看了木实一眼,突然压低声音道:“岛井……” “何事?” “或许有些麻烦。” “麻烦……您是说木实小姐?” “对!太阁有猎取女人的坏毛病啊!” 木实全身僵硬起来。秀吉好色,在堺港经常被拿来说笑。他妻妾众多,还看中过细川忠兴的妻子,迷恋过利休的女儿阿吟……木实一直这么认为,可是现在如水不像说笑。 “如水先生说笑了。”宗室笑了,“今日淀夫人和松丸夫人在他身边,他说这种玩笑话,两位夫人也不会允许。” “可是,确实如此。”如水声音压得更低,“他那眼神不太寻常。” “如水先生过虑了吧。” “哈哈。木实小姐,我奉命来带你过去,接下来要你自己应付了。” “这……” “相机行事吧!曾吕利也惹大人恼了。但他一笑而过。有时确会这样。见机行事,明白吗?如水无法替你出主意。走吧,别扫了他的兴。”如水说着,站起身来。 木实慌忙把宗室唤到隐蔽处,现在如果拒绝,可能遭遇不测。她这么想着,打算先把父亲的信函交给宗室。 “请快些,大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如水催促道。 宗室看到木实从怀里掏出的东西,马上明白那是什么了。他立刻朗声道:“请等一等,瓜也要妆饰、换衣裳。” “快快!大人是性急之人。” “如水先生,这瓜非同一般……见谅。” “交给如水也不放心?” “不,如果交给如水先生,在下自无异议……只是叮嘱一下而已。” “明白了!明白了!如水不会偷瓜吃,不必担心。” “好了,请带她去吧。” 木实突然觉得很是不安。她已过了畏惧生人的年龄,那些到堺港的大名,她也能看出他们的器量,可是,对方乃是号令天下的太阁大人……她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戏弄,心狂跳不止。 “请带路,我和您去。” “轻松些,今日不必那么多礼,别把他当成太阁,就当他是卖瓜的农夫好了。” “啊……这怎可?” “并非不可,试试看吧。” 如水信任木实的教养,木实略为轻松一些。 秀吉的棚屋在棕榈林正面,地上铺着红毡。旁边有堆得小山一样的礼品。虽说只是玩卖瓜游戏,可大名们还是献了很多礼品。白色的桐纹幔幕重重垂落。中央坐着卖瓜人装扮的秀吉,左边是淀夫人,右边是松丸夫人,她们坐在一张很大的虎皮上。 如水拖着跛脚,来到他们面前:“大人,我把您要的瓜带来了。” 木实可以感觉到,淀夫人和松丸夫人的眼神刺痛了她。她们对被召到秀吉面前的女人颇为在意。 “哦,来了?在这个田里,你是最好的瓜,来,喝酒吧。过来。” “小女子很荣幸。”木实不甘示弱,“我先干一杯,再唱一段从隆达先生那里学来的西瓜的小曲。” “小曲?哈哈哈,好!有趣得很。” 听到木实的回答,如水笑了。她不愧是堺港的才女,在秀吉面前也不示弱。秀吉看来甚为高兴,这是他掩饰内心的方式。 木实或是太要强了,她不容人喘息,又逼进一句:“如果小女子知道大人要在战时鼓舞士气,就会带三弦来,虽弹得不好,还是想请大人一听。” “琉球的三弦?” “是,但现在只能唱一段小曲……” “等等!”秀吉打断她,“光听你这么说,心情便好了起来。你可以一眼看穿男人的心思?知道我在战中,想让我心绪变好?” “是,小女子没有随身带三弦来,没能明白大人的内心,很是羞愧。” “等等,先等等……这个小曲,不只我一个人听,要再叫一个人来听。” “是。” “如水,叫家康来。” 如水蹙起了眉头。这种场合下,定要轻松,可是如家康在座,空气就会沉重起来。而木实和秀吉的对手戏,会因家康这个严肃之人介入而被扰乱。 “你犹豫什么?我本就打算把这个女子介绍给家康。” “介绍给德川大人?” “对啊!哈哈。如水这么聪颖,竟没有看穿这些?” 秀吉高兴地眯着眼睛,看看木实,“你以前和罪人之女很要好吧?” “罪人?” “利休的女儿乃松永久秀的亲生女,细川的妻子则是明智之后。” “是。” “阿吟藏在什么地方?有消息吗?” “不……” “你不知才对,知了就会痛苦。” 木实打了一个寒战,旋又突然笑了出来,“呵呵,大人实在很会问话,如小女子知道,自会不知不觉说出口来。” “我去叫他来。”如水慌忙站起身,“卖瓜之人一定没听过隆达先生的小曲。在这里一唱更是有趣。木实小姐,且等一等,我去叫来江户大纳言再唱。” 随后,织田有乐也来了。 如水和有乐都清楚秀吉今日,怀着何种心情和目的。秀吉的心境和以前北野大茶会时相比,复杂多了。他不只是在海上三吃败战,最近从朝鲜送来的信函中,也发现登陆后各军意见分歧。加藤清正和黑田长政主张一举攻向大明国,小西行长却畏缩不前。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有把真相告诉秀吉,当然会反对。因此,秀吉只好派石田、增田、大谷三奉行去朝鲜,可是仍然不能令人安心。新去的三奉行各有主张,拥护小西摄津的人更是不少,因此,当地的气氛反而恶化了。而且,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提出要代秀吉去朝鲜的人,却根本无力渡海。一连串的败仗,使得骄傲的秀吉想掩饰自己的失落,才玩这个瓜田卖爪的把戏。然而,木实恃才一语道破,秀吉心里自不是滋味。 有乐故意岔开话题:“大人没有白白辛苦,今日众议还是大人装扮最像。” “哦?”秀吉翻翻白眼,把杯子递给有乐,“你信这种虚言?” “有乐相信,才这么说。” “哈哈,听到了吗?木实,我跟前都是这种阿谀奉承之辈。” “哦?” “不错,装扮最像的,不是秀吉。” “那是谁?” “是大纳言家康。我还有几分炫耀,可是家康没有。他乃是地道地卖瓜。” “这么说,德川大人……”有乐又想插嘴,虽然乘着酒兴,他也觉出秀吉的话逐渐尖锐起来。 “你闭嘴!我在和才女说话。木实,你认为第二是谁?” “是大人吗?” “不对!”秀吉猛摇着头,突然指向木实的鼻尖,“第二是你,你分明看到我渡海失败,却假装不知,以讨好我。因此第二是你,堺港的才女木实姑娘。” 正说着,如水领家康来了。 家康已经不是卖瓜人的打扮了,圆滚滚的身上穿着麻布夏衣,下身着一件看起来颇不舒服的长袴。秀吉看了,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道:“家康,来喝酒吧。” “多谢。” “现在众人的评议出来了,今日装扮以大纳言为第一。是吗,淀夫人?”秀吉似已经醉了。 突然被问话,茶茶慌忙看看四周。 “你在看哪里……自从鹤松死后,你就心不在焉啊!是吗,松丸?” 松丸夫人吃惊地拿起酒壶,“不要提这个。别在今日提少主的事。” “哈哈!我是在褒奖大纳言的装扮第一,是吧,如水?” 如水苦笑,转头看家康:“太阁大人的心情太好了。” 木实突然紧张起来。他在发酒疯?正想到这里,秀吉的目光已转向她脸上了:“你叫木实?” “是。” “我带了几个年轻的妻妾来阵中。” “是。” “我已经过了壮年,因此,侍候这么多女人,实在很辛苦。清正、长政体谅我,得空时在朝鲜猎虎,替我取些贵重的强身健体之药。” 木实脸红了。秀吉在这种场合,突然把话题引到闺房中事,她万万意想不到。 “哈哈……脸红了,脸红了啊!大纳言。” 秀吉好像觉得很有趣,抓起铺在地上的虎皮一角给木实看,“就是这只老虎,它的皮骨能使我侍候好女人们。想想实在可怜啊!百兽之王……森林之王,竟成了我闺中秘药。不过,的确有效,是吗,夫人们?” “请不要再说了。”松丸夫人一脸庄重地蹙起眉头。 “哈哈。秀吉乃是直爽之人,做了就说做了,没做就说没做。对吗,木实?” “……” “不必脸红。我这老朽之躯还每晚劳累,可是大纳言比我年轻健壮,却一人独睡。这不行!因此,现在我要给装扮第一的大纳言和第二的你奖赏。明白吗?大纳言,我给你的奖赏便是木实;木实,我把大纳言赏给你。不可违背,明白吗?” 家康大吃一惊,如水和有乐亦呆呆对望。木实似乎还不太明白,痴痴坐着。把木实送给家康,秀吉竟说出如此轻率之言,然而,他的表情让人觉得并非说笑。 “明白吗,大纳言?” 秀吉又叮咛道,“今日给你的奖赏,就是这个窈窕淑女。” “是!感激不尽!”家康抬头看了木实一眼,又严肃地低下头去。 “木实,你也明白了吧?你的奖品,便是大纳言。” 木实此时才明白秀吉为何会生气。秀吉认为她是反对这次战争的堺港人的探子,知道了海战失败才来的。他若这么想,定迁怒于木实。究竟该如何应对呢?木实不由看家康一眼。 “为何不说话?大纳言已经道过谢了,你不道谢吗?” “是。” “不该说是,为何不道谢?还是认为堺港的姑娘服侍大纳言,并不值得感谢?” “是。” “嗯?”秀吉脸上现出不悦之色。 这时,木实出声笑了,“既然是奖赏,我就要我没有的东西。” “没有?你自然没有男人。” “大纳言大人不轻啊!我即使接受了,也带不回去。” “哦?” “我现在行旅中,希望能得到可以收进行囊、带回堺港的东西。” 黑田如水微笑了,心道,这个姑娘乃是在讽刺太阁。她会这样说,当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因此没有丝毫恐惧和紧张。不愧是蕉庵的女儿! 黑田如水正这么想时,只听秀吉转向家康道:“大纳言,听到了吗?这个女子胜过小野的阿通。我本以为大纳言替秀胜解了围,便给你一个伴以作答谢,可她嫌太重了,带不回去,这如何是好呢?” 秀吉的话依然带着戏弄之意,家康又认真地回道:“多谢大人美意!” 秀吉的两个侧室,脸色都僵硬了起来,她们都在琢磨秀吉的言语。只有有乐笃定地端起酒杯:“大纳言是要把这个女子带走吗?” “是!”家康肯定地点点头,“既是大人特意赏给我,我却之不恭。” “啊……可是,木实说你太重了,带不走。” “那么我就把轻的给她。” “大纳言有两个身体?” “身体只有一个,可是给女子的情,有轻有重。” “能装进行囊,带回堺港吗?” “口袋里即可。” 秀吉突然纵声大笑,“哈哈。听到了吗?木实,大纳言一定要你啦!大纳言说要,太阁说给,你还要拒绝?” 木实扬了扬眉毛,看来她有点控制不住了。如水忙在一旁重重咳了一声:“抱歉,太阁大人输了。” “你闭嘴!我是在问木实。木实,你回话!” “我已经回答过了。”木实的声音有几分生硬。 “嗯?” “我已经收到了大纳言的情,我也回送我的情。只是大人未见而已。” “大纳言,的确如此吗?” 如水松了一口气。家康大概会回答是,此事也就了结了。但家康却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我不明白。” “不明白?” “是,我还没有把情意送给这个女子,她收到的,可能是别人的情意。” 秀吉也吃了一惊。他也和如水一样,认为家康会在此时伸出援手。可是,家康竟说出这等怪话来。秀吉不禁一口酒喷了出来,“家康真的想要这女子,他喜欢上木实了。” “大人见笑,这却不可笑。”家康道。 “对,不可笑,当然不!这个女子突然到这里来,可疑至极。大纳言,把她交与你,带回去仔细盘察!” 第三十二章 木实为质 太阳偏西时,德川家康带着木实从丰臣秀吉面前退下。 卖瓜游戏已经到达高xdx潮,到处都可听到歌声和杯盘之声。黑田如水可能已来通过消息,岛井宗室担心地站在棚屋前边。 “我有话问你,暂借一步说话。”家康在阵中的茶会上已经与宗室相熟。可是,他的声音和表情绝对算不上亲切。 如果走在前面的这个肥胖男人,极其渴望女人……木实一想到这个,膝盖就止不住发抖。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可是,对于没碰过男人的女子而言,恐惧并无年龄差别。如果是秀吉,木实自会大胆应对。可是,家康比秀吉更难缠。她完全不明他的情绪,不知他是生气还是高兴、是认真还是说笑,她不能轻易开口。 木实觉得很不自在,就像面对野兽一般,束手无策。然而,这个令她不自在的人并未理宗室,只喊道:“新太郎,我们回去。”随后,便由瓜田出来,默默走进沿海林子里。 家康登上城后寺院的石阶,进了山门,只回头看了木实一眼,便穿过众多士兵,从长廊进入殿内。他的房间,地板铺得很低,外面围有好几重粗大的栅栏。这里也铺着虎皮。看来秀吉说渡海而去的诸将在战争空闲猎虎云云,并非虚言。也许是外面天光尚好,室内稍嫌暗了些。士卒们喧哗的声音却传不到这里,冰冷而安静的气息更令木实不安。 家康默默在虎皮上盘腿坐下。随从退到了隔壁房间,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叫木实?”他第一次对木实开口说话了,“我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小。” “这么说,我是见过你。你认识茶屋四郎次郎吗?” “认识。” “很熟识吗?”家康依然不露感情,声音苦涩道,“你做了颇为了不得的事啊!” “了不得的事?指对太阁大人无礼?”木实惶恐地问。 “你已感觉到了。”家康依然静静地苦笑,“你把每个人都当作朋友,才这样大胆?” “是。这是堺港开放风气的影响,不好吗?” “唉!”家康的语气突然加重,“你惹了大麻烦啦!” 木实有些迷惑:“我惹了什么麻烦?” “令尊的顾虑,和我一样。”家康说到这里,突然叹了一口气,“木实,你现在必须待在我阵中了。” “是因为太阁大人的命令?” “你才气太过外露。” “……” “我不再拐弯抹角了,我会马上把你的过失告诉你,这之后,你就必须暂时待在这里。我是这个意思。” 木实疑惑地看着家康——看来他并未对女人饥渴如狂。 “你使宗室和我欲让太阁回京的苦心之计泡了汤。” “啊?” “太阁在这里,战争自会逐渐扩大,因此大家都想尽办法让他回京。” “……” “而你这一出现,说了很多令太阁意气用事之言。既然打算把你留在这里,我就和你明说吧。其实,今天的卖瓜戏,也是为了让太阁回京的一个方法。” “哦。” “大家都希望太阁回去,也在找一个让他回去的理由,不是别的,便是京城的大政所夫人病了。我们希望以母病为由,让他暂时回京。若非如此,日本国将大乱。不只堺港和博多人会被连累,海内都会匮乏。可是,你对太阁说了些什么!” 木实这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她惶恐道:“这么说……这么说,大人说我同情他的辛劳,乃是错了?” 家康挥挥白扇点头道:“同是体恤,对不同人,却要用不同的办法。” “那么,我是个不够体贴的人吗?” “不能这样说,只是还不够,你一开始便不想输给太阁。你争强好胜的心思比体贴之心强了许多。你不知关白的习性,他如知你体恤着他,即使想意气用事,也不想再战了。但事已至此,希望你此后多多注意。” 木实很认真地看着家康。她打心底里就没想体恤秀吉。若要堺港商家的女儿去体贴当今太阁大人,这话多么奇怪啊!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失?” “只得在我阵中待一阵子了。” “侍奉您吗?” “你这要强的女子实在糟糕。太阁现在不想让人同情,明白吗?男人容易意气用事,再也没有比战败时被怜悯更痛苦的事了。” “小女子明白这个。” “我体恤秀胜,你体恤关白,太阁便怒了,给我们出了这难题。” “是。” “因此,我只好心怀感激地收下你,然后去见他,告之大政所夫人生病的事。只有这样老实劝他回去,别无他法。”家康说着,苦笑一声,“我已把我的苦心告诉了你。万一泄露出去,便是天大的事。我不能放你回去,就是说,你是人质。你要在我这里一直待到太阁离开此地,踏上归途为止。这是你自己惹来的,没有办法。天黑以后,我会派人去告诉宗室。” 木实一时无言以对,突觉脊背发寒。可是家康的话里找不到丝毫漏洞。如知木实不服从他的命令,喜欢作弄人的秀吉又会怎样? “来人!上凉麦茶。”家康安心地拍手唤人,“新太郎,这个美丽的女子是太阁大人今日褒奖给我的,此后要待在营中了,你要好生照顾她。” 鸟居新太郎吃惊地看了木实一眼,马上退下去拿麦茶。 两碗凉麦茶端了上来,一碗放在家康面前,一碗放在木实面前。 “小女子不客气了。”木实端起来喝了一口,味道实在不甚好,麦粒似乎没有煮熟,有一股生味——毕竟这是只有男子的兵营啊。可是,家康却喝得津津有味,一面喝一面似在想事。 家康说,如果让秀吉继续待在这里,海内会发生“船荒”。且只要一有变故,就一定会派兵出海。现在国内所有的造船匠都在夜以继日地造船。如这样还不够,就表明太阁一开始就错估了海上的运送能力。 对于战争的担心,让木实忘掉了自身的不安。家康说她父亲的想法应该和他一样。父亲也确曾经露出苦涩的表情道:“打仗并非只派兵出去就行了。万一战事不利……没有充足的船只可以调用,必会命丧异乡。”家康也是这么想的,才想把秀吉送回京城。 家康又说了一句什么,木实惊醒过来,忙问道:“您说什么?” “你看看那个碗,盛麦茶的碗。” “这个碗?” “对,你看看这是出自哪里?” “这是朝鲜的陶器?”木实惊讶地看了看碗,又看看家康。 “哈哈,你也这么认为?这不是朝鲜的东西,是唐津新烧制出来的。” “啊,在唐津烧制的?” “对,到朝鲜的武将把当地的陶匠捉了来。我们选择泥土,让他们做。战事真是不可思议啊!” 家康也拿起自己的杯子看看,感慨地继续道,“即便这次战争没有获胜,不能流芳百世,但这种制陶术却可流传后世。” 木实仔细察看那个碗,棕色的土上了一层白釉,上边绘有草叶。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只精致的朝鲜茶碗,遂叹道:“国内竟然可以做出这么好的陶器!” “不只如此,战事到了这个地步,你我竟然在这个地方相会。你不认为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木实说着,又觉脊背发寒。她颇惧怕家康眼里的笑意。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还好,可当他眼中浮现笑意时是否已意识到了木实为女子之身?此时若家康生起色心,木实可说是毫无防备之力。仔细一想,关于陶器的话题实在恐怖,如他想以此为契机,逐渐露出兽心……这种恐惧,深深侵入木实体内。 家康放下茶碗,吩咐道:“新太郎,你来一下。” “是。” “我细细想了想,与其派人去,不如去请宗室来更好。宴会已经结束了吧,你派个人去请岛井宗室过来。” “遵命。” 新太郎恭恭敬敬出去后,家康又低声自言自语道:“不必拘谨。宗室要来了,这么一来,你会舒服一些。” 木实没有回答,心中暗想:叫宗室来做什么?家康的话很暧昧,她无法推测。他可能会向宗室说关于木实的事,而不容反对,会不会是家康想要她侍寝,认为她不会拒绝…… “茶屋四郎次郎,”过了一会儿,家康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每次和我见面,都谈蕉庵先生。” “哦?” “他说,蕉庵先生乃是当今天下罕见的人物,他很是佩服。” “父亲……父亲也常谈到大纳言。” “我遇到你,就想象得到蕉庵先生。” “我是不肖之女,并不像父亲。” “不,你若是男儿,我还真有事要托付于你,你定可到小西摄津处出使,让他早早与朝鲜和议……可是,你却身为女子。” “……” “你想过人为何有男女之分吗?” “没有……为何?”木实下意识地问,家康低声笑了。木实心中一凛,不由后退一步。 “嘿,世上只有男子就太煞风景了,不能滋润这个世界,不够温柔啊!” 这种场合下谈论女子的温柔……木实闭上眼睛,她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主公!”是鸟居新太郎的声音,“岛井宗室先生自己来了,说想见您。” “宗室自己来了?太好了,请他进来。”木实松了一口气,全身冷汗淋漓。家康不知在想什么,若无其事道:“不要怕,擦擦脸上的汗吧。” “是……是。” “宗室,有失远迎。我正要派人去请你呢。木实似乎很害怕。” 宗室来到家康面前,郑重道:“虽是喝了酒,不过太阁大人还是和平常不一样啊!” “我也正在说此事。他那样任性好强,倒也难怪。大家都小心为是。” “事实上……”宗室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堺港的纳屋先生给我和宗湛送来了一封信,说是……老实说,就是船不够,又必须运粮食到遥远的名护屋。没有船,如何出海?在船还没造好之前,他希望我们向太阁进言,暂停征召军队。” “哦。” “士兵增加,船只自然也需更多。如果百姓没有船,除了在当地征收粮食之外,别无他法。必使百姓反感,战事也会愈发艰苦……因此,不如暂且停止进攻,休养生息,此间会陆续造出船来。而且不管发生何事,希望大纳言大人都不要渡海……他是这么写的。” “叫我不要渡海?” “是的,船不够……光是这个原因,将士再怎么勇敢,也起不了作用。这是堺港人的看法。” “岛屋先生,能否不管那封信?” “大人是说,您有其他想法?” “我没什么好计,可是,如这么对太阁说,太阁自会更加生气。自从鹤松丸去世之后,他便不是以前的太阁了。” “哦。” “因此,我想借木实一事,去向他致谢,趁机向他说另一件事。” “另一事?” “是,堺港人写信给我,说大政所夫人病危,希望他回京。” 宗室拍拍膝盖,点点头,“这事信上也提到了。” 木实听二人对话时,逐渐羞耻起来。她一心想着家康会对她图谋不轨,却没有想到他为何烦恼,为何这般煞费苦心。父亲也常道:“战事中,遇到阻碍,比战败更能体现大将性情。进退有方,才是大将之材,一般人却难以做到。”他的意思是说,若能将秀吉和家康结合起来,就最完美不过了。但木实听到宗室肯定信上提到了大政所病危,差点笑出来——宗室在说谎。 “好。这么一来,我进言就更容易了。太阁真的醉了吗?” “想醉也醉不了,才会戏言。回去的时候,脑子颇清楚呢。” “哦。这样很好,那么,我赶快去见他,另,”家康说着,转头看着木实道,“这个女子可能须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 木实全身僵硬地看着宗室,为何家康这么在意自己?或是自己胡思乱想……她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但脸仍然红了。 “这……”宗室也转头看着木实,“如果太阁答应回京,在他离开之前,还是让木实在您这里为宜。” “哈哈,可是木实惧怕我。” 宗室没有回答,把头转向了一边,似在说:“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 家康笑着站起身:“反正你暂时待在这里,我去向太阁道谢,顺便告诉他,我是由你这里听到他母亲生病的事,才匆匆去告诉他的。” “多谢。”宗室道。 家康站起身子,又道:“船不够,会很麻烦。”他大声叫着新太郎,出门去了。 夏日昼长。院中的树影已经拖得很长了,可是,还有一段时间才天黑。 宗室默默地吹了一会儿风,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木实,你就死心塌地服侍大纳言吧。” “啊?”木实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不由抓紧了领口。 “这样一来,就无妨了。”宗室似乎毫不在意木实的紧张,喃喃自语道,“他没有信心,不会贸然行事。” “您在说什么?” “大纳言德川大人有让太阁大人回京的自信,才去说的,十之八九没有问题。” “是说回京城去探望大政所夫人……在这期间准备船只?” “是,太阁应将留守的一切事务暂时交给德川、前田二人。如此一来,太阁大人有了面子,也安心。他大概看出,太阁大人希望有人这么劝他,因而内心焦躁不安……” “太阁会答应回京?” “如他真的担心母亲……一定会回去探病。”宗室降低声音,道,“蕉庵先生信上也说,希望太阁和德川不要为此不和。同时,也不要让德川大人和前田大人渡海。你愿不愿意在阵中侍奉德川大人?人若长期滞留军中,会心浮气躁,失去冷静的判断。” “这是您的本意吗?” “是。” “您已预感到大人会提出?” “现在要考虑的,是德川大人如果提出,能不能拒绝。”他微微偏着头,“不过,如果你坚持不答应,在德川大人回来之前,必须想好对策。” “不!”木实扭着身子,向宗室撒娇,可是这种举动毫无意义。她遂敛容道:“请您想个理由吧,我实在不愿这样。” “哦?那么必须好好想想了。” “大纳言真的会提出?” “可他是遵从太阁,带你回来的,这不可否认。” “如……如我说我是天主教徒,会如何?太阁大人那么厌恨天主教……就不会把我这种女子放在大纳言身边。” “可是,只怕蕉庵先生要受到连累。” “父亲?” “因为堺港人反对这次战事。太阁大人从一开始就怀疑,背后可能有天主教徒在作怪。” “那……该怎么办?不管太阁怎么命令,木实可不是那种女子。”木实语气强硬。 “冷静些。”宗室的表情暗淡下来,“你已不是孩子了,关键时刻必须冷静思量对策。” “虽是这么说,可是若拒绝,就会于父亲不利,但若要我去侍奉大纳言,还不如杀了我!” “没那么简单。你还是考虑一下太阁大人给你出这个难题的原因吧。” “难题?” “是啊,他会责怪你是来看他失败的。当然这是太阁的偏见,可是这种偏见中,却隐藏着他对反对战争的堺港人之憎恶。” “您言之有理,可木实为何要替他受罪?” “先且不论此事,太阁大人对堺港人和我都抱有偏见,却是不争的事实。你明白吗?” “明白,太阁大人器量不够。” “明白就好,不必说器量,我们要做的,是巧妙地拒绝他,而不引起他的憎恨和偏见,使双方不受伤害。你若真不愿意,先莫要生气,且仔细想想到底该怎么办。” 木实不答。宗室说得不错,凡事不能意气用事。秀吉命令她来到家康阵中,不能让双方闹得那么僵。她疲乏地嗫嚅:“若……若我说讨厌男子,大纳言会一笑了之吗?” “不。对于女人,男人比在战场上更加在意。” “那么,就说我已经定亲。” “哼,若这个理由能说服他,讨厌男子的理由也可了。” “那就干脆说,我要给您做儿媳。” “犬子本是从小收养的,小女已许给他了。” 木实欲哭无泪,“那就说我讨厌男人,一看到男人就会发病,正因如此,才一直未出阁。” 宗室目光炯炯看着木实,哭笑不得。但事已至此,除了依她本人意愿,亦别无他法。“我会拜托大纳言,请他好生看待蕉庵先生的掌上明珠。” “是。”木实好像已打定了主意。 家康一直未归。酉时四刻,有人为他们端来饭菜,颇为简单的两汤三菜,没有酒。用过饭后大约半个时辰,家康回来。可能是秀吉又请他喝过酒,他油光满面,脸上带着醉意。 “啊,让你久等了,岛井先生。”家康将庞大的身躯投到虎皮椅上,眉开眼笑,“好消息,后天太阁大人就要回京看大政所,此地由我负责留守。” “哦,那么,必须催促各地快快造船。” “对,正值此关键时刻。” “关于木实……” “哦,这位姑娘……” “在太阁出发之前,她还是待在您营中更好吧?” “你意下呢?” “她乃是蕉庵唯一的掌上明珠。” “交付给我,先生会担心吗?” “不,只是不希望出差池。” “我明白,不必担心。既是太阁奖赏给我的,我却之不恭。现在不去违背他的意思便是。” 宗室悄悄看看木实,“这样在下就放心了,在下先告退。” “新太郎,将先生送到辕门外。” “是。” 二人出去之后,家康看了木实一眼,马上坐到案前,似想把和秀吉商议好的事记下来,“木实,把灯拿来。” “是。”木实抬起头,慌忙把烛台移近案前。 “因为你在,侍从、佑笔都不来,大家都很懂事啊。” “是。” “有女人在,就是不一样,空气也变得柔和起来了。” “大人。” “有何事?” “小女子有病在身。” “有病?”家康看都不看她,仍然伏案写字,“什么病?” “是讨厌男人的病。” “讨厌男人?” “是。” “这个我有妙药,可以治好,不必担心。” “可是一旦男人靠近,就会发作……” 木实正说到这里,家康突然将一个小药盒抛到她膝前:“这是使你变得喜欢男子的药,吃一丸吧。” 家康太镇定了,木实反而焦躁不安起来。她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清楚地表明心志,但她的心思,家康似乎早已洞悉。木实一旦明白过来,也逐渐冷静下来,不输家康,道:“多谢大人的好意。不过恕小女子不能接受,因为吃过这药也是无用。” “不管有用无用,且吃一丸,反正无毒。”家康说着,放下笔看着木实,“此药名虎肉丸,取材自发情雌虎之肝。加藤清正冒死为太阁猎虎之后,送来此贵重药品。太阁的夫人们服用后,赞不绝口。这种药对你最有用,嗯?” “不,小女子认为没有用,原因在于,我是徒具女人外表的男儿……” “可怜,这我倒看不出来。我只以为你温柔无比。” “那只是外表,若非如此,我早就出嫁了。因为这个病,一直耽误到今日。”木实的恐惧感不知不觉消失了,她发现家康虽然一脸认真,言语中却有诙谐之意,她便轻松起来。 “好吧。”家康道,“如此一来,我也明白你为何会在太阁面前不肯低头了。” “大人能明白,小女子感激不尽。” “不值什么。看来你是因为自己的病,才有意让自己更像女子啊。” “但我的举止仍似男子,真是抱歉。” “不,你是女人中的女人,真正的窈窕淑女。在这种小地方,见不到你这样的女子啊。” “大人不要说笑。” “好好,那么,我会忘掉你是女子。” “大人。” “事实上,我在阵中倒很怕身边有女人。可既然你是男的,也就无妨。明日你就改作男装吧?” “男装?” “对,在我身边侍候,如此一来,别人也不会生出妄想。哈哈,如此甚好。”家康自言自语,点点头,拍手道:“新太郎,我以为木实是女子,其实不然,她乃是男子,且是个出色的男子。不必避讳了。从今夜开始,木实在我身边服侍,身边诸事均由木实照料,你可以退下歇息了。别忘了将此事告知众人。” 木实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咬紧了嘴唇——玩笑开大了! “是!那么我退下去了,木实小姐,被褥就在内室的柜子里,多谢了。”鸟居新太郎一脸认真退下了。 家康又若无其事道:“铺床吧。木实,你另外有棉被,在我旁边睡吧。我累了。” “是。” “为何不动?你也累了?” “马上……马上就去。” “这样甚好,你不必在我面前扭捏作态。” “是。” “我便将你视为男子来使唤。再也没有比忸怩之人更无趣的了。这里既然只有我们二人,你可以自在些。” “谢大人!”木实完全中计了。可是,由于家康那么一本正经,她信以为真。 木实打开内室的门,搬出被褥。她铺床时,家康的目光一直跟着她转,她差点瘫软下去——完全没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了,究竟该怎么度过这一夜呢?若无其事地和他并排睡下,还是只让他睡觉,自己坐在门边……她实无勇气和他同床共枕,而一直枯坐在门边,只令她更为难堪。 铺好床后,家康慢慢脱下衣服,露出结实的上半身。他故意裸着身体擦拭汗水后,才接过木实递给他的薄绢睡衣。 “带子。”家康道。 “是……是。” “我最近胖了些,自己无法系带子。”当带子系好后,他像孩子似的,往床上一躺,“水……新太郎已拿到隔壁房中了,你去把它拿来枕边。” “遵命!” “能不能帮我按按身子,我今日很是疲倦。” “按按身子?” “就当是男人之间的事,不必担心。” 木实的心剧烈地翻涌起伏。她似已被捕获了,如中了咒语。若自己反抗,侍卫就会冲进来,断不能逃走。这时,家康的手搭到木实肩上来了。“来,从右边脖子开始。”他用肥胖的手指拍拍脖子,把背转向木实。 木实僵硬地膝行到家康身边,依言在他油腻的脖子上按起来,感觉生硬而冷漠。可是木实仍不知不觉吃了一惊,她的指尖感觉到纤细的脉搏,他究竟在想什么、在期待什么,才令她做这些? “你手法很熟啊。” “哦。” “再用力些。”他微微转过头看看木实,小声道,“你有未发现,你的手逐渐暖和起来,到底是女子。” “啊?”起初木实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当她明白过来后,顿觉十分狼狈,不由伸手摸了摸脸颊,脸和手掌都如火烧般热。这是怎么了? 家康旋已发出轻微的鼾声。木实并不以为他已睡着。她的手掌逐渐热了起来,他许是故意装睡……这么想着,手掌的热逐渐扩散到全身。 女人的身体接触到男子时,就会生出与意志相反的微妙情感吗?木实分明心中不乐,肉体却不知不觉燃起火焰,背叛了自己。或许家康知道这些,才故意没有拿话驳她。 柿子熟了,自然就会落下来……木实不由得想起秀吉和茶茶。听说茶茶现在正和松丸夫人争宠,女人都这么可悲吗? 在木实这种妄想下,家康的鼾声越来越大了,使得木实直到三更还未能入睡。 第三十三章 征朝溃败 天正二十年七月二十二,丰臣秀吉一面挂念着朝鲜的战局,一面踏上同京之途。 至孝的秀吉,一接到大政所病重的消息,马上自名护屋出发回京,二十九日抵达大坂时,才知道母亲已经故去。由于他专心战事,未被告知真相,以致失去见老母最后一面的机会。 朝鲜之役,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登陆到进击京城;诸将巡抚八道;日本和大明国交战;撤兵与交涉。 秀吉一开始的想法,是由李王带路,一举攻下大明国。现在未达成此目标,他甚为失望。他从六月初派石田、增田、大谷三奉行去朝鲜都城时,已经清楚地预感到将失败了。应是盟友的李王竟倒向敌人那边,不只全力抵抗,还三度击破水军,并催促明军出兵。因此,秀吉命令诸将巡抚八道百姓,其间希望通过交涉和武力,迫使朝鲜降服…… 在这期间,朝廷也来阻止过秀吉渡海,而大政所也生病了……对秀吉而言,这的确是凶兆连连。最后他总算下定决心,自名护屋回京,可是一抵达大坂,就得知大政所已在他离开名护屋当天——七月二十二黄昏时去世了。 命运一旦弄人,就难以止息。连秀吉这样的英豪也不例外。曾自诩为“太阳之子”的丰臣秀吉,一抵达大坂城,听前田玄以向他报告大政所的死讯时,茫然了好一阵子,端到面前的茶都忘了用。 “二十二日晨,大政所夫人特地把北政所和三好夫人叫到身边,叹大人此次出征竟是今生永别。” “……” “大人患眼疾,两次延迟出征时,大政所夫人就认定是诀别了。” “……” “但是她说,如果大人能平安回来,她就毫无遗憾了。故,希望大人不再动干戈,平静地度过一生,她一直这样嘱咐北政所夫人,然后就睡着了。” “……” “安稳的鼾声持续到申时,太夫人呼吸突然紊乱起来,不久就往生了……这真是罕见。” 秀吉仍是两眼呆滞。他失去亲人时,总会异乎寻常,鹤松死时就是这样。他放声哭泣,大声悲叹,令人觉得他是个毫无顾忌的孩子。在这种时候,他不再谨慎、不再有顾虑,是天下第一狂放之人。因此,侧近都认为,他这一回得知母亲之死,定会狂态毕露,或会一边大声哭泣,一边在大厅里狂奔。当然,即使他在哭泣,也仍然是自负的。可是这一回,任凭玄以法印怎么说,他毫无反应。 “太夫人还对北政所夫人说……”由于秀吉没有任何反应,法印有些焦躁,“大人可能至死都不会停止征战。到时,要北政所夫人好生和江户大纳言商量,想法让您得以安享晚年。” “……” “太夫人把德川大人当成自己的女婿,打心底信任他。” 听到这里,秀吉喃喃道:“哦,她说要把我后半辈子托付给家康?” “是。望您二人像兄弟般和睦,安渡余年。” “法印,关白替大政所送终了?” “是……这……” “他那时不在?” “是,关白没想到太夫人这么快就……那一日去狩猎了。” “狩猎?”秀吉的声音尖锐了起来,“嗯?去狩猎了,来不及见外祖母最后一面?怎么处理后事?” “关白说……要赶快去莲台野火葬。可是北政所夫人反对,她说要待大人归来。” “依了北政所的指示吗?” “是……是。” “可怜的母亲……有孙子,孙子却去狩猎;有儿子,儿子却去打她最不喜欢的仗……只有媳妇一人在身边,多寂寞……”秀吉眼中掉下了大颗大颗的泪。这和鹤松去世时完全不同,是深感无常的哭泣。 玄以法印屏息望着秀吉。秀吉这一回仅是饮泣,和鹤松死时他那种夸大的悲伤相比,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法印啊,我是不孝子,不但没有在母亲身边尽孝,还一头扎进母亲厌恶的征战中。” “不。大政所夫人并未认为大人不孝,她只是担心大人罢了。” “或许儿女只会令父母烦恼。”秀吉看来全身无力,顿时成了一个悲哀的老翁。 法印也甚为悲伤,真想逃离此处,他别过头去,道:“太夫人……一直对北政所夫人说,要她留意,照顾好大人的身体。” “她对我的身体,比我自己还留心啊。” “她们一直处得很是和睦。” “唉!因为我不在她身边,她紧抓住宁宁。人是一定得抓住什么,才能支持着活下去……这是我最近才深深体会到的。” “大人不要这样说。大人要想想回到京城后怎办?” “哦!太阁太过悲伤,无法安排母亲的葬礼——如果天下人这么说,那才是大笑话啊!”说着,秀吉又呆呆地瞪着虚空。 是夜亥时许,秀吉昏倒。醒后,他下令于八月初六为大政所在大德寺举行葬礼,七日在莲台野火化。下令完毕,还没来得及用饭,他靠着扶几低低呻吟着,再次昏倒。 城内一时大乱。有人认为,太阁这是因身体虚弱而病。甚至有人谣传说,大政所的葬礼之后,便得考虑太阁的葬礼了。 太阁的思绪已经模糊了,玄以法印这样想着。半个时辰后,秀吉却醒了过来;翌日,竟已恢复如初。 他令人准备出海的船只,又说为丁追忆母亲,要去高野山建青严寺;另,回到京城后,要公布在伏见筑城之事。说完后,他才出发前往京城。 建青严寺自是不必说,在伏见筑城就令人惊讶了。不过玄以认为,这是秀吉太要强,因此备觉无奈。就算如秀吉这样的豪杰,也无法逃脱宿命。大政所去世,他下令建青严寺,又要在伏见筑城,仿佛着了魔。朝鲜战事未能让他遂愿,他却一再勉强。 秀吉从此时起,一定在私下考虑要和朝鲜与大明国议和之事。要议和,就不能在已答应给了秀次的聚乐第进行商谈,而须有一个能迎接对方使节的场所,这就是他要在伏见筑城的缘由。其真正的原因,还是出于面子。 秀吉向没有参加出兵朝鲜的大名,按每万石俸禄征收二十四名人夫,共征到三万五千人,开始在伏见筑城。这令众大名头痛,军费增加的同时,又要承担建城的费用,在有心人眼里,此事甚荒唐。 朝鲜那边,与明军的冲突逐渐升级。八月末,明使沈惟敬和小西行长在平壤就休战开始进行交涉;而朝廷则派出菊亭晴季为敕使,前来劝阻秀吉前往名护屋。但秀吉还是在十月勉强又去了一次名护屋,因为有消息说明军将领李如松、李如柏、张世爵、杨元等率大军,已从山海关出发前往朝鲜。这让秀吉再也无法在京城待下去了。 在内忧外患之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在秀吉又一次到了名护屋,苦心思索如何扭转战局时,传来消息说,被送回淀城的茶茶怀孕了。这个消息是由北政所写信来告知的,秀吉不由一片茫然。 不利的战局、母亲的去世、伏见筑城……似乎要毁掉自己晚年之事,接二连三发生,在这十分紧张的时刻,此事何等令人意外啊。“难以置信!这又是命运的戏弄吗?”或许这是茶茶因为不耐阵中的生活,不愿前来名护屋而撤的谎?又或是,秀吉至今一直念念不忘的鹤松转世投胎了? “她在蒙我。”秀吉把信丢给织田有乐,失神道,“不管虎肝多么有效,我也不能再有孩子……有乐,茶茶那个家伙,她又怀了我的孩子?这种可笑的事情怎会发生?如真是这样,秀次会怎样……混账!” 有乐冷眼看着秀吉的狼狈相。茶茶当然不可能撒谎。她到底只是个女人哪,鹤松丸死后,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甚是贤惠。那个不可一世、傲慢、任性的茶茶变了,现在的她温柔而痴心,频繁地为已故的父母做法事。她顽固地认为,是死灵作祟,使得鹤松夭折。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侧室而已。这样的茶茶如说又怀孕了,当不是撒谎。 “有乐,你为何不说话?我这个岁数,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大人的意思,是说不记得曾与她共衾?” “那倒不是……” “那么,应该就是了。淀夫人总不会独自怀孕。” “有乐,你真是要向我道喜?” “难道不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 “唉!自从弟弟秀长去世以后,我就没遇到一件好事。” “吉凶同道,福祸共倚啊。” “不,不。大纳言秀长去后,接着便是鹤松……然后,母亲又去。你突然这样向我道喜,我怎敢接受?”秀吉低声道,“不过,会是小姐,还是公子呢?” “还没有出生,不知。” “因此我说,这不见得是件令人高兴之事,孩子可能又会有些坎坷,断不能得意忘形。” “那么,暂且不理会此事?” “不。我自己写信给北政所吧!” “这样很好。” “我要告诉她,先不要高兴。得意忘形时,若再来一个打击,会受不了。” 有乐想笑,却笑不出。看来秀吉的自信已崩溃了,他害怕孩子又如鹤松丸。令人把纸砚送到秀吉面前,有乐冷静地看着他。秀吉的额头上有热气冒出,很明显,他为这个消息而激动。 “该怎么写?若是男孩,叫什么名字?” “凭大人定夺。” 秀吉咬着笔尖,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他似已忘了有乐在旁,不理会沾在唇角的墨迹,照例用自己那种奔放的笔法奋笔疾书,一气呵成。 “若是个男孩……就叫他‘拾’好了。鹤松叫‘弃’,所以养不大……” “阿拾公子?” “阿拾公子……不能加‘阿’字,‘公子’也多余,能不能养大还不知呢。也许他便是为了让我伤心,来到这个世上的。” “不,是为了让大人高兴才来的。” “唉,就算是,也不能加‘阿’或是‘公子’之类,只是叫‘拾’,叫他‘拾’。若不能活下去,还不如不出生好。” 秀吉奋笔疾书,他在言辞上透出,这个孩子可能不吉。这老父亲分明心中狂喜,却要压抑!有乐觉得甚是可悲。改变的不只是茶茶一个人,秀吉也因相继遭遇亲人之死,逐渐变得可悲,如此一想,令人顿生无着无落之感。过去那个奔放自如的秀吉,他的自信究竟是何时,从何处来的呢? “我写好了,有乐。”秀吉道,“当然,因为军务繁忙,我不能去看他或去抱他了。这个消息让我迷惑。丰臣家已有秀次这个嗣子了,这个孩子在我让出关白之位后才出生,实在是麻烦。” “大人,孩子还没出生,不知是少主还是小姐呀!” “就是,因此我才生气。即使是儿子也不高兴,就叫他‘拾’,也不要加‘公子’等称呼。我这里写得很是明白。” “有乐不明大人的心思。” “哦?” “是,不称呼您的儿子‘公子’……” “我对北政所下令:绝不要加‘阿’和‘公子’之类。” “大人变了!” “我没有变,只是想法改变了些。” “可是,有乐以为他便是鹤松转世。” “哼,什么鹤松转世!有乐,像你这样的人,怎会相信此类无稽之谈?” 有乐笑了,“有乐相信是大人对神佛的虔诚,把一度失去的少主召还了……” 秀吉听了这番话,拍膝笑了起来。他颇喜有乐这番话,眯着眼睛不停地笑,“有乐,你这些话可真是巧妙的迎合啊!哈哈。我对神佛的笃信,会使一度被召去的鹤松回来,这都是什么鸟话啊。哈哈哈。如果生的是女子,就是母亲回来了?好笑,哎,让人笑破肚皮……” 有乐很快恢复了冷静,“不好笑,大人,死后有无灵,完全看人生前的心。” “好了,不要说了。好好,不管生下的是男是女,我都不让他用‘阿’字和‘公子’的称呼。就这样吧。”秀吉说着,突然陷入沉思,不过他心情已变好了。连续的不幸和战局的不利,大大动摇了秀吉的自信,毫无疑问,他在与动摇的信心痛苦搏斗。 此后,每当由朝鲜送来军情,秀吉的意见都不同往常。淀夫人的怀孕或许战胜了他的动摇。他欲相信,夜晚已过,清晨再度来临……可是,有时这反而又成了动摇的原因。 是年十二月十八,改元,年号文禄。文禄元年只有十二天,接着就进入了文禄二年。改元的同时,秀吉又说自己要渡海,去和渡过鸭绿江来到朝鲜的明朝将军李如松决战。“晤……我又要有孩子了,怎么能就此老去呢?我要站到阵前去,一脚踢散大明军。”之后他真的派黑田长政送信,说三月要渡海征战。 可是,文禄二年正月起,就诸事频频。 正月初五,正亲町太上皇驾崩,同一日,明将李如松和朝鲜军配合,一起进攻平壤……两个消息几乎同时抵达名护屋。 在平壤,有小西行长频频谋划议和之事。行长认为,如果败给明军,非但秀吉没有面子,诸将也会陷入难以预料的苦战之渊。 “毕竟我不去不行,奉行们顶什么用?”秀吉有时放出大话,有时耀武扬威举行茶会,可是,他的鬓发迅速变白,衰老得甚是明显。 小西行长于文禄二年正月初八在平壤被围困,大败于烧了牡丹台的李如松。同时,明朝的先锋钱世桢等又渡过大同江南进。留守朝鲜京中的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等,也在这个时候与黑田、加藤、小早川诸将撕破脸皮,但为了挽回颓势,不得不于正月二十一暂且退回京中。 不管什么战争中,总会发生诸将意见不和的情形。然而,这次的战争,小西、石田、增田等一开始就相当清楚其不利形势,不过都不敢与秀吉明言。加藤、小早川、立花、吉川、黑田诸将则不知这背后之事,开始时尚充满斗志。两方不和,一方为了能早日议和而焦躁,一方却以武士的心境勇往直前。 正月二十一在京城举行会议,虽然很多人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事实真相。 正月二十六,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吉川广家、宇喜多秀家、黑田长政等在碧蹄馆遭李如松的反攻而败走平壤。同月二十九,与锅岛直茂同抵京城的加藤清正,于二月十六再度为李如松所破。小西行长、黑田长政、石田三成等重建攻打幸州山城阵容…… 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些战报才送抵秀吉面前。此后战败之报频传。秀吉的后悔,恐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有时,由阵中败逃回来的步卒和民夫,要比失败的消息更先抵达国内。缺粮甚是严重,粮秣运送能力决定了军队的命运,这已不是只靠豪言壮语能解决的了。秀吉不免颇为焦躁。 秀吉于三月初命令毛利辉元在釜山领取兵粮,向全军配发。在朝诸将于三月十六上书说人夫短缺,请求秀吉延期渡海。秀吉于四月初三取缔了惩罚逃兵的命令;四月十二,下令原渡海所用兵船改为运粮船,向在朝军队输送粮草,宣布暂停渡海;此后,命令大军从朝鲜京城撤退,严令在釜山浦的浅野长政护送军粮,迅速遣返。 连登陆时一气攻下来的京城,也必须放弃。撤退期间,还须想出议和的条件。 以前和小西行长见过面的明使沈惟敬,和行长于四月十二再度相会于龙山,讨论议和事宜。此时秀吉已充分意识到战局的不利,却不愿承认。他前半生的辉煌,正在发生急速而奇异的变化。 五月初八,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小西行长等,为了商量议和的条件,留人与明使沈惟敬在釜山周旋,自身则回到了名护屋。 第三十四章 命运之子 就在朝鲜战事大大改变着丰臣秀吉命运之时,淀夫人的命运,也有了意想不到的转变。 茶茶因为鹤松丸的夭折,在名护屋的营阵当中,成了一个平凡的侧室。和她一起到名护屋的松丸夫人,反而更能接近秀吉,从而更是受宠,极力地扩张着势力。两人都是没有孩子的侧室,而在容貌和才华上,松丸夫人或在茶茶之上。 当然,现在茶茶已无那种强烈的斗志和妒心。鹤松丸之死在她心里造成的创伤比这些要大得多。鹤松丸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上?她曾经一度以鹤松丸生母的身份,做着将来能继承关白家的美梦,可很快就随着鹤松丸的夭折而失望了。 鹤松丸死后,孤独缠绕着茶茶,她现在不断做法事,也与此有关。茶茶原本相信人死后不会留下什么,因此,她仿效信长,几从不祭拜已故的亲人。而现在,由于失去孩子的打击,她迷茫了,竟然开始相信阴灵。 秀吉似乎还忘不了鹤松丸,闺中也有着一些可疑的传言。秀吉怀疑,鹤松丸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是茶茶不知同何人私通所生之子,唯神佛清楚这些。神佛怜悯一心认为这是亲生子的秀吉,便把孩子带去了黄泉,换言之,神佛在借此惩罚茶茶。秀吉不是以开玩笑的口吻,也不是以认真的口吻与茶茶说这些,茶茶并未强辩,只是痛苦地算着死去儿子的年龄。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了。秀吉出发去名护屋,是在十月初一,也就是说,他在出发之前,便令茶茶怀了孩子。茶茶陪着秀吉回到大坂后,马上搬回淀城,秀吉来到淀城,是在……她想到这里,内心就不由得颤抖起来。 淀城内庭并非如大坂城内庭那般,严密监视男子出入。如秀吉生疑,且孩子在八月初十以后出生,秀吉会真的怀疑这个孩子的血脉。 茶茶匆忙把自己怀孕之事告诉了大坂的北政所,表示想搬到大坂城去生孩子。她还在案上放了一尊小小的观音像,不断向观音祈祷。 按照茶茶的性情,比起孩子的事情,她应对朝鲜的战局更感兴趣。可是自从发现怀孕,她已对战事毫不关心了。对她而言,孩子的出生远比战事的胜败重要。 经过一系列变故,茶茶的性情已有了很大的转变。起初她自以为是、任性傲气,但自从鹤松丸死后,她就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然而,知道自己怀孕后,她又仗着太阁的威名,摆出比未嫁时及鹤松丸在世时更威严之态。 北政所好一阵子都没有回信,茶茶就派了大藏局到那里,以严厉的语气谈判:“正因为您是正室,淀夫人才先来请示您,没有直接向大人报告。已故少主的生母再次怀孕一事,请您尽快通知大人,并把淀夫人迁到大坂城待产。” 如果北政所犹豫不决,就是意味着要让茶茶自己派使者去秀吉那里。但她责备大藏局:“太阁大人现正为战事忙得不可开交,我已通报他了,现在只能等待。” 茶茶得到这个回答,整日惴惴不安。 侧室不只有茶茶一个。其他那些侧室都站在北政所一边。“这个孩子,是大人不在时怀的。”这个谣言一旦出去,可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孩子定会在怀胎十月后就生下来吗?也有比预定日子晚些的情况,而一旦如此,谣言就会毁了这个孩子的前途。而且,丰臣家的嗣子已定,但若又生下男孩,秀次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茶茶的言行举此虽逐渐傲慢起来,不过她并未忘记对侧室及关白家应尽的礼数。 五月,秀吉派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接待来名护屋的明朝使节谢用梓、徐一贯等,自己正绞尽脑汁,想如何在不伤及颜面的前提下讲和。 北政所于五月三十通知说秀吉来信了,要大藏局去一趟聚乐第。茶茶马上派了她去。 北政所把大藏局迎进屋子,面带微笑道:“淀夫人身体还好?” 宁宁可能也听到了很多谣言,大藏局也明白这些,就把微笑理解成了嘲讽,道:“很好,一切都很顺利,可是……” “可是什么?” “因为太阁大人不在,她腹中的孩子很可怜哪。如果大人在,一定会为孩子庆祝。” “大藏局,关于这个,你还是少说为妙。” “奴婢惊讶夫人会这么说。太阁大人那么想要亲生血脉,而今这孩子就快到来了……” “住嘴!即使淀夫人心有不满,也轮不到你来多嘴!大人现在出征在外!” “可是,回信实在太慢了……” “大人军旅劳顿,要尽量不去烦他。” “因此,才请夫人答应让淀夫人来大坂城待产啊。” “你要知道,女人的内庭本就多些麻烦。” “夫人的意思……” “连你都焦躁起来,谣言就会更加严重了。为何不信我?安静地等候消息吧。”这样说着,宁宁露出微笑。 可是大藏局看了这笑,猛然变了脸色,“这么说……这么说,夫人也相信那些无稽之谈了?” “什么无稽之谈?” “这个我不能说。” “你说吧。”老实说,宁宁其实并没有听到什么谣言,所听到的,只不过是对于茶茶怀孕之日的猜测而已。可是,大藏局既然已说出“无稽之谈”,就不能置之不理。 大藏局咬着嘴唇,一直望着宁宁,满含憎恨和狼狈,“夫人真想知道,我便说了。犬子修理曾经几次参见淀夫人,虽然是我自己的儿子,别人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 “到底是什么事?” “夫人,我就直说吧。淀夫人的孩子若是男孩,那就是在诅咒太阁……谣言是这么说的,可是,犬子不是这种人。” 宁宁甚是讶异:“淀城有这种谣言吗?” 大藏局的儿子大野修理亮,宁宁也见过他一两次,并不太喜欢。此人打扮起来,状若侍童,侍女们都很喜欢他。如果有这种谣言,大藏局为什么不用更冷静的态度来消弥它?吃惊的不只是宁宁,一旁的孝藏主也屏息看着二人。 令人困窘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大藏局认为,宁宁知道这个谣言,才故意揶揄她。 “有这种谣言?”宁宁觉得一股血气往上直冲。本来她就不喜茶茶的性情。茶茶喜欢耍小聪明,任性而自私,这完全为她所厌。而这样反能左右秀吉,更令她受不了。如果谣言传进秀吉的耳里会怎样?秀吉在男人对决的战场上甚是果断,可一旦起了猜疑,就十分执拗。或许光是这个传占,就将使得秀吉的后半生和此子的命运,都变了颜色。 “夫人,您也怀疑我大藏母子吗?” “你说什么?哼!”宁宁严厉地斥责着,闭上眼睛。有些时候,微不是道的小事反比惊天动地的大事更具破坏力。这种时候,她究竟该怎么办?若从女人的角度出发,以此嘲笑秀吉,又会觉得自己甚为可怜。宁宁不由生起气来。可是,茶茶怀孕,秀吉之子要出生,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或许茶茶也担心这些谣言,才心浮气躁。宁宁想到这里,逐渐恢复了冷静。她不喜与茶茶及大藏局相提并论。她先前就一直下着决心:要以正室的名义,像母亲一样对待秀吉。 “孝藏主,把大人的信拿来,我想让她看看。”宁宁沉稳地说着,再度露出柔和的笑容。 孝藏主静静地拿过信。大藏局一直敌意地注视着宁宁。今日若不把信给她看,只是传达信件大意,大藏局定不会信。 “其实,让你看这个并不好。”宁宁递过信时,大藏局全身僵硬了,只应了一声。“可是如果有你所说的谣言在散布,就非给你看不可了,待会儿再说吧,你先读这个……” “遵命。”大藏局恭恭敬敬接过信,开始读。这的确是秀吉的笔迹。他那很难看懂的汉字和假名混杂的信,大藏局曾经读过好几次,都是秀吉写给茶茶的。她读着读着,肩膀开始抖了。上面没有一句对茶茶怀孕表示高兴的话,也没有写他对将要出生的孩子的情感,仅写着:“听说淀夫人又怀孕了,但那不是秀吉的孩子。秀吉没有孩子,归根结底只是茶茶一人的孩子,就以这种想法来处理此事吧。” 不只如此,下一段更让大藏局惊心:“又: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叫拾,好了。但是叫他时,决不能尊称,只能叫他‘拾’。我很快就要凯旋了,愿你开心愉快。给宁宁。” 宁宁等大藏局读完后,道:“这些话的意思,你终是不会明白的。” 大藏局一直紧咬着嘴唇,恭恭敬敬把信还给宁宁,点点头。 “夫妇之间的很多话,只有夫妇才能了解。” “那么……那么,这信的意思是说,淀夫人不能在大坂生产了?” “谁说不能?这封信上说了不能在大坂生产?” “但是,信上说,这是淀夫人一人的孩子……” “信上虽说,可是只靠女人一个人可生孩子么?” 宁宁又笑了起来,可是大藏局的情绪却更加激切:“那么……夫人和太阁大人都认为这个孩子是修理的?” “嗯?你说什么?你怎可说这样的话?你看不出,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太阁大人的兴奋之情啊,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人的理解能力各有其限,大藏局无法理解宁宁的话,“夫人是说……大人很欣慰?” “是,大人的心,要我才读得出来。这封信便是表示他很高兴,却很不好意思说,在压抑着。” “可是,上边写着是淀夫人一个人的孩子。” “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不过,我却相当清楚。就是因为如此,才说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叫‘拾’。” “不能加上尊称……” “你把这个旨意告诉淀夫人,叫‘拾’,乃指把别人遗弃的孩子捡回来的意思。” “遗弃的孩子?” “对!鹤松起初叫‘舍’,太阁大人认为弃儿可以养大,可是,他竟夭折了。因此,他这一次是把弃儿拾回来养育的意思。你好生对淀夫人说,生下来,就把孩子暂时丢弃……” 大藏局谎忙打断北政所的话:“这么说……淀夫人生产后丢弃……再在大坂捡回。夫人是这个意思吗?” “你说得对极了。”北政所出声笑了。大藏局更觉尴尬之至,或许她本身也在怀疑,如果孩子是修理的,夫人这些话,就令人喜忧参半了。 “大藏局,刚刚给你看了这封信。一直到大人凯旋归来,我都要代大人来管理一切。明白吗?” “是……是。” “请淀夫人挑个好日子,早些移到大坂城西苑吧。” “要搬过来?” “是,同时,不可让外面的男子接近她,要安静地待产……祈祷平安生产,可在伊势的大神宫依古礼举行。我已明令本地一个叫饭尾彦六左卫门的人,仔细地去检查娩室准备的一切用品,也已安排陪淀夫人去神宫的人。” “在大神宫祈祷……” “是的,因为这是太阁大人的孩子。” “可是,一生下来就要丢弃?” “对!生产后,暂时丢到城外,再马上叫松浦赞岐守拾回。这些事都已经安排好了,赶快搬到大坂的西苑去吧。明白吗?” “是。”大藏局回答着,可是仍然一脸疑惑。 宁宁打算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以正室的身份,配合秀吉。秀吉定会感到满足,衷心感谢她。 “叫他‘拾’”,在这一句话中,蕴藏着秀吉所有的念想。能准确地理解他的心意的,天下唯有宁宁。要大藏局明白此意,似乎很勉强。她尤其不懂秀吉信上的话:“我已经没有孩子了。” 这似意味着,秀吉老了,已经没有“种子”了,因此,生下秀吉之子的,是茶茶一人。如果北政所自己不能生育,可是松丸夫人及一些年轻的侧室,如加贺夫人和三条夫人等,也未生孩子,又是什么原因呢?秀吉大约知道内中缘由,才如此言之。 大藏局的儿子大野修理经常到茶茶身边伺候。两人像孩子似的玩双六、出席酒宴、跳舞。修理是风雅之人,侍女们也常把他挂在嘴边,也有人请他写文章。可是,他并没有接受宠爱的机会……大藏局记起修理有一次在内庭,照顾因喝醉酒而头痛的茶茶。男人和女人若想避人耳目,自会想出各种法子……因为有此疑惑,大藏局自无法理解宁宁弦外之音。 大藏局吃了茶点,退出聚乐第,还在轿中仔细思虑。丢弃后又捡回来的习惯,在百姓中,是经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可是把捡回来的孩子叫“拾”又不能尊称,实非寻常。然而,秀吉严命连下人都不能对孩子加尊称。如果这是因秀吉知道此子非亲生,为了防止茶茶的丑闻泄露到世问,才压抑住愤怒下的指示……大藏局却忘了秀吉在失去鹤松时的极度沮丧。不加尊称,乃是秀吉害怕在大喜之后又会大悲。世人常说,悲喜同途,贱名好养,可是,她无法明白这些。 在轿子快抵达淀城之时,大藏局的不安更加强烈:太阁大人确对茶茶这次怀孕抱着怀疑,若是这样,当大人凯旋归来,会如何处置这个叫“拾”的孩子呢?淀夫人和修理又会怎样呢?一旦进了大坂城的西苑,被称为西丸夫人以后,茶茶就完全任人摆布,甚至有性命之忧。大人又岂能放过修理?必会令他切腹。大藏局愈想愈怕。 但远在九州的太阁大人怎会知道这些?不就是北政所去通报的吗?大藏局想着,全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她已认为,北政所背地里煽动秀吉,表面上却说期望淀夫人平安生产,且已设下圈套,其毒如蛇! 轿子进入灯火通明的城门时,大藏局已经意识不到酷热了,唯心中燃烧着对北政所的憎恨:出身卑贱的北政所出于对茶茶的嫉妒和憎恨,设计了残酷的陷阱,并暗暗等着大家入彀…… 大藏局下了轿子,止住出迎的侍女们,直奔茶茶的房间。四边的门都敞开着,有最近才来服侍的小野的阿通、正荣尼和飨庭局,修理竟也赫然在座,众人正听阿通说话。大藏局冷冷道:“打扰了,我有话单独对夫人讲。” “等等好吗?”茶茶说着,倚着扶几。淀川吹来的风比京城的风更凉快。 “不,十万火急,非马上说不可。修理,带大家下去片刻。” 阿通停止了说话,飨庭局也站了起来,“那么大家暂时退下去,歇息片剡吧。” 待众人离去,茶茶迫不及待地问:“她说不能去大坂吗?” 大藏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夫人,请注意,不可让修理靠近您。” “呵呵呵,为何?因为那些谣言?”茶茶嘲讽似的探身出去,笑了。 大藏局缓缓道:“我明白夫人的心意。夫人很照顾我儿子。可是,如果因此而生起谣言,甚至危及夫人和将要出生的孩子,便会出大事。” 茶茶脸上浮出苍白的微笑,“有人想中伤我?” “是。我在北政所那里看到大人的信。” “大人写些什么?” “大人说:他没有孩子。”大藏局自觉这话万分残酷,定定看着茶茶。如果茶茶与修理有瓜葛,就不会若无其事地听着这些。 “呵呵。”茶茶露出复杂的表情,笑道,“还有什么?” “他指示说,生下来的孩子,是夫人一人的孩子,令北政所依此处置此事。” “我一个人的?” “是,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大人的笔迹。” “我一个人的孩子?”茶茶疑惑地歪着头想了良久,方道,“因此,不能在大坂生产?” “不,要赶快搬去大坂,住进西苑。” “哦,信上这么写的?” “不,这是北政所夫人的吩咐。信上倒是没有什么指示,大概北政所夫人没有和大人细论此事。” “哦。” “还有,生出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拾’。” “拾?” “连下人都不能尊称,只能叫‘拾’。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阁大人的儿子,却要下人不必尊称,还说大人本身没有孩子,是夫人一人的?” 茶茶一直靠在扶几上,屏息思量着。大藏局看着她的样子,胸口像被刺了一般:大概茶茶自己也不确信此子为秀吉血脉。 “夫人,您在想什么?若不想想办法,生下来的孩子会成为麻烦。” 任凭怎么催促,茶茶就是一动也不动。大藏局的不安逐渐加深。 良久,茶茶突然笑了。夕阳投射在她平坦的额头上,连浮现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可见她有多激切。大藏局不由得毛骨悚然:莫非夫人被逼得疯了? 茶茶压住笑声,道:“大藏局。” “在!奴婢吓了一跳,夫人突然这样笑。” “连你都那样想,谣言当然会流传不止了。” “夫人……您说什么?” “连你都怀疑我和修理。呵呵,我觉得颇好笑,不,可叹!” “……” “谣言是对这世间的不信任,也好!” “夫人这话……可怕。” “不,我今年二十六,修理更适合做我的夫君。可是大人已年届花甲,现在竟生出大人的骨肉……谣言就是对世事的不信。” “夫人,即使如此,也不要这般说笑,太可怕了。” “有甚可怕的?我现在正想此事啊。” “何事?” “如果孩子是修理的……” “请夫人莫要说了,若传入他人耳内,恐有杀身之祸。” “哼!若是修理之后,我就不需去麻烦北政所,可以暗中培养成小藩大名之子。如今,就是因为这是太阁之子,还没有出生,便惹出这么多麻烦。” “唉!夫人莫要再说这些话。” “如是个男孩,他甚至必须背负关白的怨恨,这会是孩子的愿望吗?” “请夫人——” “大藏局,人不能生于想生之处,亦不能死于想死之时……接下去说,北政所还有什么指示啊!” 茶茶压低声音,“我若不是大人的侧室,不是信长公的外甥女、浅井长政公的女儿,大藏局,难道你做不得我的婆婆?” 大藏局不由双手掩面,呜咽起来。她依然没有除去怀疑,茶茶似真心喜欢修理……大藏局有一丝快乐,又有无限悲哀和难过,只哽咽道:“夫人,北政所夫人说,夫妇之间的信函,只有夫妇才能明白,那封信除了她,没有人能读懂。” 两个须面对各种不满与不公的女人,终于冷静下来。自然,茶茶的内心随时会生起怒火,现在却必须听北政所的吩咐——北政所有不容人违抗的权威。 “她是北政所啊!”茶茶道。 “首先,赶快搬到大坂,住进两苑。”大藏局道。 “这正是我的希望。” “依大人的指示,为孩子取名‘拾’” “只好如此了。” “北政所夫人所说的只有夫妇才能明白的事,可能就指这个。总之,祈求平安生产的仪式在伊势大神宫举行。北政所夫人会依古礼,详细安排诸事。同时,生下来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要暂时丢到城门外去……” “我只管生就是。” “正是。一旦丢出去了,再由松浦赞岐守拾回来养育。” “这么说,又成了北政所的孩子了?” “不,她未说,因为太阁大人的信里写着,这只是夫人您一人的孩子……” “这若是真的,该多好。” “北政所夫人不只是这个意思。” “还有什么?” “她的意思好似是说,生下来,待大人凯旋归来后,再作商议……” “商议什么?” “一定是想让大人相信,孩子的父亲不是他……” 茶茶没有回答。因为是丢弃后拾回,所以叫“拾”她觉得这里头隐藏着秀吉对孩子无可奈何的疼爱。“我生的孩子,不能给北政所。” “可是,如果她说要给她,还是必须给,如果拒绝,就真的是您一人的孩子了。” “嗯?我觉得大人说:这是他一人的孩子——另有深意。” “另有深意?” “大人新建了伏见城……他想要我陪着孩子住在那里。” “哦?” “如果是丰臣氏的孩子,就必须在大坂。可是,已经决定由秀次为嗣,自然,这就是我一人的孩子了。”茶茶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 唉,这或许才是秀吉真心……这么想着,阴霾从茶茶眼前缓缓消退了。不管什么事,秀吉总喜欢出人意料,若他因茶茶怀孕而狂喜,会有什么吩咐?茶茶对秀吉之言的理解,和大藏局完全相反——秀吉可能忌惮秀次。 关白秀次比秀吉单纯得多。他一旦知道秀吉有了亲生儿子,必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甚至会铤而走险。其重臣和随从也会从旁煽风点火,其结果实难逆料。秀吉必已有了这些心思,才故意说,不是他的儿子,是茶茶一人的…… 所谓茶茶一人的孩子,绝不可继承丰臣家业,只是以茶茶之子的身份,顶多分得一些家产罢了。此中天机,何人可知?茶茶心中豁然开朗。 大藏局眼睛闪闪发光,还在苦苦思索。茶茶觉得她很是可笑。茶茶明知秀吉迷恋自己的年轻,也清楚他因失去鹤松而万分悲痛,而对于这一次的怀孕,他丝毫未有喜悦之情,究竟是何原因? 如果茶茶能更洞明世事,当然会立刻明白北政所的深意。北政所依秀吉所言,要把孩子命名为“拾”。而祈祷平安生产的场所,则选择天下第一的伊势神宫。若明白这些,她自应对北政所感恩涕零。可是,她先前全然不曾想到这些。 “夫人,您笑什么?”大藏局不快地问。 茶茶好似变了一个人,欣然道:“呵呵呵,我明白了,很好,我不会输。有办法……” “有办法?”大藏局疑惑地反问,茶茶又呆呆道:“赶快叫飨庭局和正荣尼来,大家来商量商量,快些!”说着,她突然想到小野的阿通还在等着,便道:“让阿通回去,说今日有重要的事,以后再找她……快去!” 大藏局疑惑地站了起来,她以为茶茶想找人商量,才要叫两人来。 飨庭局、正荣尼和大藏局三人,俱是茶茶的心腹。大藏局出去了,茶茶两眼空洞地注视着虚空,偶尔叫出声来,她脸色苍白,神色可怕。 三人进来,茶茶挥挥手,很快地对大藏局道:“你先莫要插嘴,我要先问她们二人。” “是。” “两位听好:大人对孩子的事,有吩咐来了。” “恭喜!”正荣尼回答道,“那么,要夫人马上搬去大坂了?” “是,搬进西苑待产,北政所夫人会安排一切。但大人的信上有些令人担心的话。” “什么话?”飨庭局探出身,声音紧张。 “信上写着,这不是他的儿子,是我一个人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您一人的孩子……”正荣尼和飨庭局沉吟着,对视了一眼。 “贫尼明白!这可能是大人的计策,不想把这个孩子交给北政所……”正荣尼回答,飨庭局举起手阻止她,道:“我不认为这样。我想,大人大概害怕生下来的孩子如是男儿,会引起新关白的嫉恨。” 茶茶笑着轮流看看三个人。看来,三个心腹各有各的看法。飨庭局的想法和茶茶最为接近,可是,正荣尼所说的情形和大藏局的不安,也绝非没有可能。 “大藏局,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我认为她们两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晤!因此,我才想和你们三人商量。取名之事暂且不管,但三个人三种回答,对即将出生的孩子也不好。我是想确定大人的真意……” “哦,难道夫人要去九州问候大人?”飨庭局问道。 这话太出人意料了。去九州阵中亲问太阁大人,对这三个老女人而言,实是超出了常规。可是,茶茶并不怎么介意:“石田治部应由朝鲜回到阵中了吧?让治部去问好了,问大人为何给出谜一样的吩咐。是我一人的孩子就算了,可是,为什么叫‘拾’,又不许别人尊称。他的真意很难明白。因此,我怕这会成为生产的障碍……如此这般修书一封,令治部去问。我会修一封请托治部的书函。” 三个女人屏息,面面相觑了好大工夫,三人都还不明白详细的情形。半晌,茶茶又道:“若生下男儿,大人不在期间,遭到北政所和关白的憎恨,恐也无法养大了。此事要如何处理为宜,希望治部有些意见,因此,为了日后,才要通过治部。” 三个人不停点头。飨庭局道:“这么说,此事不只是夫人自己的事,对丰臣氏而言,也是大事一件啊。” “这当然是一件大事。”大藏局附和着。 三个人的想法还没有合而为一,可是,三个人都误会了秀吉,却是事实。她们害怕北政所和关白秀次会以生下来的男儿为敌,便修书给秀吉。这种场合,身边若无冷静通达之人,胡乱想象,加上感情用事,即会萌生悲剧之芽。 “毕竟大人还是惧怕北政所夫人。” “不,北政所夫人身后的加藤、福岛、浅野、黑田等侍童出身的人,比她更为可怕。这些人都把她当母亲,都站在她那一边。” “这么说,北政所夫人一定谋划着把攻打朝鲜的首功,由小西摄津大人身上转到加藤身上。” “我也不能示弱。看来,不只是石田治部,此事也要告诉小西大人、增田大人才好。” “我们应该考虑叫谁送这封信才是。难道要叫快马?”三个人当中,还是飨庭局最现实。 “是啊,谁去合适?”正荣尼皱起眉头想着。 她们喋喋不休了半天,可是一旦考虑到使者之事,就不安起来。她们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万一泄露给北政所和关白秀次,该如何是好?三人都忧心忡忡。 “没有人吗?”茶茶催促着,三个人对望了一眼,却是无语。茶茶突然拍拍膝盖:“有了!修理便可。大藏局,你好生对修理说,要他悄悄出发,表面上是去向大人表达我能搬到大坂去的谢意,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何不妥了。” 大藏局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对她而言,最怕的便是让修理在茶茶身边。世间的谣言可杀人,何况二人都还年轻,且茶茶的任性时常予人不轨之嫌。若有什么不是让侍女们看到了,那才是不可收拾。她遂道:“好吧,就派修理去吧,修理一定愿为夫人效力。” “这样甚好,对了,我们怎会忘了修理呢?”飨庭局和正荣尼对于派遣大野修理的事都无异议。 大藏局退到修理待的房间时,阿通已经不在那里了,被侍女们围住的修理,正在逗大家开心。大藏局满面严肃道:“修理,夫人有事,你要到名护屋出使去。” 大藏局把侍女们屏退。她认为这是使二人分开的方法,对自己的说辞甚为坦然:“在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时,关白和北政所夫人等好像在谋划什么事……你也知道,北政所有很多小喽啰,像加藤、福岛、黑田、浅野等。可是,夫人没有这些人。你现在带着我们三人的信函,悄悄去见石田大人,告诉他夫人托付他,无论如何请他帮忙。” “孩儿……去九州?” “你怎这般脸色!这是夫人的大事啊!这个时候不拿出诚心,还待何时?你记住,不要让信被敌人夺了!”她不知不觉说出“敌人”二字来,毫不觉危言耸听。 人与人之间有利益的冲突,这些冲突若发生在感情用事的闺中女人身上,就无可救药了。秀吉也防备着这一点,在所有的场合,他都以北政所为主。除了明确正妻与侧室的身份外,并无其他能避免暗斗的办法。鹤松丸的诞生倒还没有什么,可是自从淀夫人再怀身孕,女人们终于失常了。秀吉本身也似有些糊涂。 此时的秀吉,正忙得团团乱转。 他令小西行长准备和议,预定于五月二十三会见来到名护屋的大明国使节,同时必须考虑接待明使细节和战场的善后事宜。这若是一场胜利之战,自会游刃有余,可是因为逐渐陷入苦战,他必须保全颜面去和议。 文禄二年六月十九,秀吉招待明使泛舟。他想说日本并不缺少船只,多多少少有示威的意思。十日后,在特意由京城运来的黄金茶室里,举行茶会招待他们。在战场上,他命令加藤清正,归还俘虏的二王子,在交涉中又不得示弱,对晋州城发动总攻……他一面想着各种应急对策,一面和议。 秀吉认为,茶茶此时按着北政所的吩咐,已进入大坂城,等待平安生产了。当然,他甚为担心那个孩子,一想到那可能是个男儿,胸口就会疼痛不已。秀吉和议的条件如下: 迎明帝公主为天皇之后;官商船只互相往来,大力发展贸易;明日两国交换誓词,互通友好;京城及四道归还朝鲜,另四道割让与日本;朝鲜送一王子及一两个大臣来日为质;交还朝鲜二王子(已实施);朝鲜立誓永不叛日本国。 现在正是让明使答应这些条件的关头,也是秀吉忙得团团乱转之时。 酷暑灼人的文禄二年八月初,大坂城诞生了丰臣秀臣的骨肉。命运之子出生之后,故意被丢弃,后由松浦赞岐守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