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10·幕府将军》 第一章 唯才是用 庆长六年,春。德川家康命麾下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邻、德永寿昌、本多正信等六人调查各大名在关原合战中的功劳大小,以便论功行赏。家康为创业的总领,他们是幕僚,更是左膀右臂。能否建成万民期待的太平盛世,功赏是否得宜将起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幕僚们自己的封赏与俸禄,同外样大名相比,其差距何等之大,稍作比较便一目了然。 本多佐渡守正信二万二千石(上野八幡) 德永式部法印寿昌五万七百石(美浓高须) 大久保相模守忠邻六万五千石(相模小田原) 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十万石(上野馆林) 本多中务大辅忠胜十二万石(伊势桑名) 井伊兵部大辅直政十八万石(近江佐和山) 姑且不论前田利长的一百一十九万五千石,就连远州挂川的山内一丰俸禄都增加到两万两千石,并被擢升为土佐守。由此可见,谱代大名的待遇何其微薄,然而谁也没有怨言。最知心最得力者——甚至可左右家康决断的本多正信,以两万两千石已过多为由拒绝加禄。不论井伊直政还是本多忠胜,其功绩均非外样大名可比,如此功赏便足以安抚众外样大名,使之不致再起异心。 庆长五年,关原合战赏罚之事基本完毕,所剩唯上杉氏奥羽一部及九州岛津氏。对两方诸侯的处置,家康早已成竹在胸。 “似乎梢稍心安矣!”家康叹道,随即叫来藤原惺窝,专心致志地听他讲授《汉书》等十七史。 时代的缔造者,绝不可因天下初定而稍有松懈,已故太阁便是极好的例子。乱世的艰险养就了世人好战的习性,人们动辄便诉诸武力。毋庸置疑,这种习性依然残留于此际世人心中。但当如何清除这种习性? 若举以繁琐的法律和规章制度,势难取得成功,家康自己多有体会。因而必须普及一种学问,而且这种学问必须能得到万民的景仰和信服。为此,他决心从自身做起,开始重新学习和学、汉学、佛教、神道,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此时,阿龟夫人为家康生下了第七子。 家康把此事视为吉兆,便又迅速着手除了学问之外的另一项要务——富国之策。国不富,何以保太平?财富、学问和兵刃,构成了支撑太平盛世的三大支柱。在西苑为家康七子——五郎太丸举行的七日祝宴上,大久保忠邻带来了一个奇人,此人正是可助家康成此大业之人。 乳名五郎太丸的婴儿,所面对的又将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呢? 对于大坂城主丰臣秀赖来说,德川秀忠将成为他的岳父。而与秀赖年龄相近的德川六子辰千代(忠辉)与七子五郎太丸,则将可能与他一起成为国家日后的栋梁。 信长公离开人世时年仅四十九,此后已历十数年。家康在花甲之年竟又得一子,此时此刻,他自然感触良多。若只能活到已故太阁的年纪,五郎太丸不满五岁便会失去父亲…… “我能否活到那个时候呢?”想到这里,家康竟不知是喜是悲,他又想起了早年那些悲惨的往事:年仅三岁,命运的魔掌便无情地将他与母亲分离;八岁,父亲猝然被杀。所幸母亲后来对他多方照看,目下,她也已来到了大坂城西苑。 家康在西苑大宴亲信近臣,欣赏能乐和狂言,既为庆贺五郎太丸出生,亦是为了给年逾古稀的老母亲传通院消遣解闷。但即使坐在舞台的正对面,家康却始终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台上。“人生真是变幻莫测。”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观看能乐和狂言的老母亲,家康不禁感慨万千。 戏结束,家康回到大厅。大久保忠邻带着一位貌似中年、生得颇为俊朗的男子,来到了他面前,“此乃适才在舞台上司小鼓之人。” 家康对此人并无特别的印象,不过他的确是个只见一面便可令人终身难忘的英俊之人。他长得有些像信长公,家康心中一动。貌如信长的男子竟是司鼓之人,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可笑。“哦,如此一说,我倒是记得小鼓的声音甚是清脆悦耳。” 忠邻将此人带来,想必并非为了博得几句褒奖之辞,家康便又顺口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十兵卫长安。”忠邻代为回答。 “十兵卫?这么说岂非与……日向守光秀同名?”家康再次打量那男子。 貌似信长却与光秀同名的男子,顿时让他有些忍俊不禁,只强忍住,“你姓什么?” “至今无姓,乃是被武田信玄公所禁。” 此人眉宇之间英气逼人,双瞳之光更是非同寻常,必如信长一般执著干练,而且,他从嘴角到鼻梁都透着一股夺人的魄力。家康道:“我却越发不明白了,他的姓为何会被信玄给禁了?” 男子在忠邻的后面正襟危坐,好似把一切都浑然交与了忠邻。忠邻回道:“是这样,他自小便侍奉在信玄公左右,才华出众,由于恃才无恐,太过多嘴而遭此祸。” “哦,多嘴。” “他把小鼓带至金山,声称测到了地下黄金所藏。殊不知信玄公平素最恨迷信,听此一说,自然大为气恼,对他吼道:你这个鼓捣手猿乐的东西!幸若的姓氏因此而被禁了。” “哈,原来是幸若十兵卫沦落成了鼓捣手猿乐的十兵卫啊。”家康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个才华横溢的才俊因多嘴而被怒骂时的情形,如在眼前。 “十兵卫,是这样吗?”大久保忠邻这才笑着对男子道。 “是。”男子不敢直视家康,严格遵照礼数,通过忠邻传话。 “准你直接回话。‘鼓捣手猿乐的东西’可不算个光彩的说法。” “是。大概相当于‘这个乡巴佬’之类。” “信玄公故去后,你就一直操着这手行当?” “是。身为戏子,确实也只有这个能耐……或许也是因为信玄公眼光太高之故。” “即便如此,年纪却不对。信玄公故去时,你多大年龄?” “十三。” “十三!那你今年多大?” “小人今年四十。”1 『1据史料,大久保长安生于1545年,时年当为56岁。此为作者之误。本书十一部长安死时年龄当为实。』 “哦。这倒对了。如此说来,你做了二十七年手猿乐师?” “是。” “很年轻。” “这……” “我说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始时我还以为你不过三十呢。” “小人惭愧,此乃整天无所事事,不劳身心之故。” 家康转向忠邻,问道:“忠邻,此人除了手猿乐,还有何一技之长?”他现在已然明白忠邻为何要将此人带到跟前了。 忠邻严肃起来,郑重地对家康施了一礼:“实际上,此人对信玄公所说并非虚言,他确然拥有那种奇特的才能,可以探知地下埋藏的金矿。依在下愚见,此人乃是一个天生的山师。” “山师?”家康回头看了一眼本多正信,有些失望。 家康在选用人才时,往往会让本多正信坐在近旁,帮着出谋划策。然而此刻,当家康朝本多正信看过去时,正信却迅速转开了视线。此中似乎大有玄机。 家康于是再次转向十兵卫,问话顿时变得直截了当:“你想为家康效劳?” “是。能得到大人赏识,大久保大人将允许小人姓大久保。小人愿意将毕生所学奉献于大人。” “到底是个山师啊。” “山师……话虽如此,可山师的职责绝非想象中那般简单。山师通过观测地形,分析山相,以发掘新的金矿。愚以为,在盛世之时,懂得珠算,精通土木,开垦荒地,植树造林,架桥修路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技艺。” 家康微微一笑。或许正是这般狂傲自负之辞,才激怒了信玄。想到这里,家康自然来了兴致:“你是说在舞台上你是个手猿乐师,在太平世道拿了算盘,就成了能人?” “小人不敢。小人虽然算不上能人,但在几件事上却可为大人效劳。这第一件便是江户与京都、大坂间道路的修筑。现今人心尚不稳定,难保不会有人兴兵作乱。若道路不整,第一,用兵之时会有诸多不便;第二,陆上物资的运输也大有影响,这第三嘛……” “好了。”家康笑着打断了他,“修路之事不必再讲。那黄金当在何处开采呢?” “道路完工之后。小人首先要着手动工的是佐渡和石见的金银山。甲州群山多已开采完毕,而大坂附近的多田银山又为丰臣所掌。但凭小人浅见,江户附近的金山和奥州南部一带,必有大量金矿。愚以为,应立即进行开采,以求富国。” 方才正襟危坐的老实男子,不曾想一旦开口,立时成了一个口若悬河的雄辩之士。这虽不为家康所喜,但此人的某些言语又实实在在打动了他。 “小人要说的是,如果一味从大明国进口钱币,日本国便不会得到发展。我们应铸造自己的钱币,使其流通,以为万民所用。只有如此,才能保证朝野稳定。上至大名贵人,下至樵夫渔民,都可找到除了战争之外的另一种生活,各自寻求致富之路。小人正是想为如此的太平盛世聊尽绵薄之力。” 家康忍不住暗暗看了本多正信一眼。 正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看十兵卫长安,然后和家康交换了一个眼色。此中的意味,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二人都在心中暗道:绝非一介常人。 “咳,恐怕……”家康再次把视线落到十兵卫身上,“你胸怀大志,可是你对时局的判断却又大错特错。” “啊?”十兵卫瞪大了眼睛,登时更像信长了,“如此说来,大人是说在下不识时务?” “不。是你误读了当今的时局。你比跟你同年的人要显得年轻许多,过二三十年再来吧。” “哦?”十兵卫长安显然甚是惊诧。或许是家康的回答实在出人意料,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家康回头对神情紧张的大久保忠邻道:“此人要为太平盛世效劳,而非为我效力。” “可是……大人乃是太平盛世的缔造者……” “忠邻,我所需要的,不是为太平盛世效劳的人,而是为我——痴心缔造日本的太平盛世而奋战了几十年的德川家康效力。” 此言一出,十兵卫长安表情顿时僵住,不禁沮丧地垂下了头,他幡然醒悟,自己又多言了,不免甚是失望。 “我说让他二三十年以后再来,乃是想到,那时的日本或许已是天下太平。我们尚在为缔造日本的盛世而征战不已,日本目下何有太平?然而十兵卫却误以为太平盛世已然来临。他的想法有些远了。你说呢,忠邻?” 大保久忠邻一时语噎。诚如家康所言,为太平盛世效劳云云,实在有些狂傲过头。 笨蛋,怎不说为内府大人效劳?忠邻在心中埋怨。 “哈哈!”家康对忠邻笑道,“好了,我们不如聊些家常。既然你想把自己的姓赐给他,想必他亦非泛泛之辈。”说罢,又对十兵卫道:“你这二十多年,为何一直未择主而仕?在此期间未见过已故太阁吗?” 十兵卫伏于地上,双肩颤抖,泪水汹涌。 “以你的能言善辩,当可得到太阁大人重用。太阁大人生前,你都一直不曾得见?” 十兵卫的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呜咽。呜咽之后,他的声音出奇地冷静,竟如涓涓流水:“小人曾拜见过太阁大人。” “是以山师还是艺人身份?” “二者兼有。” 家康似对这个男子颇有兴趣,“哦。那当时为何连个姓氏也未得?” 十兵卫平静回道:“是小人自己拒绝了。” “哦,你拒绝了太阁大人?那是为何?” “恕小人斗胆直言。因为有人告诉小人,作为山师,即便能为丰臣氏聚敛财富,也不能使日本变得富有,更不能缔造太平盛世。” “哦,这倒奇了。是何人跟你这般说的?” “日莲大圣人。”家康一惊,莫非比人已经理屈辞穷,发疯了不成?然而十兵卫端正了一下姿势,愈发镇定自若,道:“这么说,大人必会觉得奇怪。大人可认识一位叫本阿弥光悦的刀剑师?” “当然。我在骏河为质,他父亲光二经常为我做些玩物。因此交情,现在我还许他出入府中。” “日莲大圣人正是通过光悦之口,告诉了小人这些道理。外臣、家臣、黄金,若是没有立地成佛拯救众生的大志,都将背叛他们的主君。” 家康惊讶地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想:这厮莫不是疯了,现在把真心话都吐露出来了。“真是光悦对你这般说的?” “不,是日莲大圣人借光悦之口说的。小人因此幡然醒悟。富者因钱财而丧身,达官因位高而致祸,好茶之人为一套茶具而失德,夸武之人因武力而致身败家灭。即使为丰臣氏聚起财富,也只能用来满足太阁大人,或者仅仅成为太阁大人炫耀的资本,而这些都华而不实,终将化为乌有。黄金本乃用作赈济万民的,如此一来,岂非失去了它本来的用处?” 家康终于有些明白了。他早就知道本阿弥家世世代代都是日莲宗的忠实信徒。他也听茶屋四郎次郎说起过,光悦乃是一个虔诚刚直的信徒,对那些无心匡扶正义、拯救众生之人,他从来不屑一顾。大久保家世世代代也是日莲宗信徒。这个十兵卫和忠邻走到一起,想必也是由于信奉的缘故。 “那么,你拒绝了已故太阁大人,又为何要投奔到我帐下?”语气虽然平和,但家康显然已经动心。房内鸦雀无声,本多正信和大久保忠邻都明白这话的意味。 十兵卫长安愈发从容了,但或许是破釜沉舟:“为何拒绝太阁大人,却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且容小人细说其中根由。” “如此郑重其事,”家康笑道,“真令人可恨。说吧。” “遵命。这也是日莲大圣人的旨意。” “哦?莫非大圣人又是借了光悦之口?” “不,这次不仅仅是光悦先生一人。” “哦,还有谁?” “还有茶屋四郎次郎先生和大久保相模守大人。”十兵卫规规矩矩回话,又垂下头,两手伏地,接着道,“请大人见谅。小人刚才说,要为太平盛世效劳云云,虽然如此狂妄之辞让大人不快,可小人不这么说,便是违逆了本意。这绝非不敬大人威严,正好相反,大人才是十兵卫倾毕生之力,无怨无悔献身的……” 话音未落,家康已摆手打断了他:“好了,我知道了。你看起来虽是年轻,可毕竟也已到了不惑之年。再让你等上三十年,焉能还有出仕的机会?既然你是忠邻看好的,而且茶屋和光悦等人又特意捧出日莲圣人的话来,家康自然拒之不恭。可家康非你想象中的神佛,而是一个沾染了世俗污垢的大俗人。你若能明白我的话,不妨一用,反正你跟随忠邻,通过忠邻为我效力便是。” 听了此话,大久保忠邻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和正信都以为十兵卫定然会激动不已,连连叩谢。然而十兵卫听了家康之言,却一脸沮丧,低声哭泣起来。这并非喜极而泣,而是因为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像一个精疲力竭的孩子落泪。 “十兵卫!”家康语气甚是严厉,“信玄公和已故太阁大人都是被你既投既拒,你这善变的墙头草,总有一日也会厌弃德川家康!但,你别想能活到那个时候。” “是……小人明白。” “既明白,就休要再哭哭啼啼。所谓正义,并非你想象中那块研磨得光滑闪光的宝石,倘若如此,便不会有人费尽周折去寻它了。正义往往深藏于污淖之中。家康会时时刻刻看着你行事。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你要以石心铁志去为我寻求那块宝石,明白吗?” 正信和忠邻均屏住了呼吸。自关原合战以来,家康从未对谁这般严厉地说过话。二人心中纳闷,是什么激怒了主公?莫非是十兵卫未因得以出仕而表示感激之情,让主公感到不悦?十兵卫的举动确实异常,甚至有些狂妄自大。他并不一一指出尚在人世之人,而是搬出日莲大圣人,实在有些脱离常规——家康年轻时,曾因领内信徒暴动而束手无策。即便如此,从主公口中吐出“你死我活”这等话,也过于出人意料。对方不过一介山师,何需出此言? 然而听到这一声断喝,十兵卫却突然来了精神,表情也生动起来。他猛地端正了姿势,双眼炯炯有神看着家康,顿首叩拜:“遵命!” “明白了?” “小人明白。小人时刻铭记在心。” “刚才看你因得以出仕而面露疲惫之色,才给你些鼓舞。狮子即使在捕捉兔子时,也会全力以赴,人往往会忘记这些。” “是!” “若是忘记了,在主君之位上乃是一日也待不下去。即便有几万几十万的家臣,亦是和他们每一人都在进行你死我活的对决,我若有一点点疏忽,便会失人信任,被人小瞧。” 家康似不仅是对十兵卫说,也说给忠邻听。忠忙道:“大人有理。” “说话别这么轻率,忠邻。” “是!” “哈哈。我并非在责备你。通常败家之人,往往对家臣疏忽大意。十个家臣当中,若有一二个开始蔑视主君,便可认为乃败家先兆。” “是!” “若是有三五个家臣如此,就非人力可以挽回了。因此,防止这种人出现乃是关键。然而这既不能通过训斥,也不能依靠威严。你死我活乃是世道本来面目,必须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严格要求自己,磨炼自身,以免被人轻视。”说到这里,家康顿了顿,对跪在地上、两眼炯炯有神的十兵卫厉声道,“十兵卫!” 十兵卫大声回道:“在。” “你可与德川家康一较胜负吗?” “可。” “我曾起用过一个像你这般的人。” “哦?” “他叫大贺弥四郎。后来,我的领民用竹锯割下了他的首级。” 正信和忠邻惊讶得双肩颤抖。既决定起用此人,为何偏偏提起弥四郎?大贺弥四郎乃是自家康回冈崎以后,唯一背叛之人。 二人心中正这样想,家康又说出一句,忠邻顿时面无血色。“忠邻,那人便是令尊所荐。” “听说是如此。” “你有所不知。那人其实确有些过人之处,我才把他从一个杂役破格提拔。然而,他却因此骄傲自大,最后竟欲谋叛。” 本多正信暗暗看了十兵卫长安一眼。然而奇怪的是,十兵卫依然往前探出身子,眼睛炯炯有神。“恕小人冒昧,大人说的这个大贺弥四郎,小人也曾听人说过。” “哦?” “听说弥四郎的妻小被处死于念志原。” “是。依例,谋反要罪诛九族。” “小人斗胆问一句,大人至今还在痛恨弥四郎吗?” “喂!”忠邻拿起扇子敲了一下榻榻米。但十兵卫置若罔闻,似根本未注意到忠邻的提醒,继续道:“小人只想给自己敲响警钟。大人至今还……” “我还在恨他!”家康道,“但我现在要说的,不是对他的憎恨,而是说你和弥四郎的秉性相近。故,若是照我以前的脾气,断不会起用你。况且又是大久保家所荐,一旦起用,万一有个闪失,可能还会连累到忠邻。” “大人说的是。” “但我已非以前的德川家康。我虽痛恨弥四郎,但今又时常觉他可怜。那时的家康,若是有些主君的样子,那厮或许不会做出那般无耻勾当。我那时年轻,都是因为太年轻,才未能将一匹悍马驯成良驹,这只能怨他运气不济。在主君看来,必须用心选拔家臣。然而,对家臣来说,如若不能择得明主,亦会像弥四郎那般走向穷途末路。”家康言毕,看着十兵卫笑了。 “多谢大人教诲,小人诚惶诚恐。”十兵卫甚为动容,对着家康顿首叩拜。 本多正信的心这才略为松弛,心中却道:真非凡人。 但十兵卫已完全明白家康为何要对他说起大贺弥四郎;这是对轻易信人的忠诚信徒大久保忠邻的委婉劝诫。然而,家康真正想说的乃是最后一言:像十兵卫这般绝顶聪明之人,若无一个好主君,必会不守本分,生起谋逆之念。先指出来,反倒于十兵卫有利。十兵卫从容接受,非但未露出半丝惧色,反而更是精神抖擞。要是寻常人,只要被家康那锐利的眼神一扫,自会吓得浑身僵直了。 “哈哈。”家康大笑道,“你哪是这般容易就惧怕之人!” “不,小人确实心中害怕。小人绝不会成为下一个大贺弥四郎。正因如此,小人至今未仕。” “弥四郎是小人得志,才自高自大。你出生于鞍马?” “大人明鉴,既如此,小人索性直说了出来。其实,小人曾经厌倦过人世,几度想轻生。” “哦。死比生容易得多啊。” “非也。即使想死,也很难如己所愿。每当死来到小人身边,必会有女人出现。” “女人?” “正是。小人会同时被阎王和女人迷住。一想要死,便会被女人阻止,真令人头疼。若不抛弃女人便达不到目的,故,小人会残忍地将女人抛弃。” “啊!”这回连家康也惊呆了。他还从未见过谁胆敢在初次谋面时,就与他大谈女色。况且十兵卫长安郑重其事,就跟刚才说到日莲大圣人时一样,让家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良久,他方道:“残忍是何意?你怎样把女人抛弃?” “请大人恕罪。小人绞尽脑汁把女人抛弃,之后阎王也躲得无影无踪了。当小人又想死时,又会有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女人前来迷惑。在大人面前,小人绝不敢戏言,阎王和女人好像血亲,如影随形,分也分不开。” 正信向忠邻递了一个眼色,似在说照这样下去,真不知十兵卫会扯到哪里去。忠邻明白正信的意思,道:“长安,内府大人也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罢,咱们告退。” 家康笑对忠邻道:“这个十兵卫颇有意思。” “小人惶恐。” “不,你怎会惶恐?家康才真是被你吓到了。你说呢,十兵卫?” “不敢。” “嘿,你开始迷恋女色之时,便是你想死的时候,嗯?” “小人汗颜,那都是往事了。” “虽说如此,人却本性难移。你只管效忠于我,我也不会让你轻言死难。”家康说完,看了看正信,“佐渡啊,你要好生记着。十兵卫的告白可都是认真的。” “是。” “十兵卫一旦迷恋女色,也就意味着他不想活了。” “是。” “因此,你不必手下留情,到时便快快把他砍了,也好遂了他的愿。你以为呢,忠邻?” 忠邻还未领会家康的用意,只得连连点头:“是。” “十兵卫要是迷恋上女色,你就慈悲为怀,把他杀掉。” 忠邻似乎明白,这是家康先给他戴上一个紧箍咒。 十兵卫伏地道:“多谢大人教诲,水人时刻铭记在心。” “如此甚好。”家康笑道,“你和忠邻不同,你虽才华出众,却暂不能独当一面,你要好生辅助忠邻,嗯?绝不可反客为主,坏了规矩!” “遵命!”十兵卫道。家康语气平静,却大有威仪,十兵卫已是满头大汗,“小人今日方才知道,这世上尚有令人如此畏惧之人,小人终生不敢忘怀。” “哈哈,好了,我不过提个醒,你要认真对待,顺应时势。想缔造一个太平盛世,除了刀兵,还有很多……但你切不可忘记,太平盛世还未到来。你要与我们同心协力,共同构筑盛世根基。” “是!” “好了,你们退下吧。哦,从今日始,你就叫大久保十兵卫长安了吧。” “是,小人终于有姓氏了。” 忠邻与长安一起毕恭毕敬向家康施了一礼,便催促着长安退下了。 家康与正信相视而笑。在当今世上,这个大久保长安,确实是个罕见的奇才。 第二章 秽乱内庭 今井宗薰用扇子遮住暖暖的春阳,急匆匆赶往三本木高台院住所。天下初定,伏见城的修缮也即将完工,据说大坂城内的德川家康不日便会搬到那里。于是,宗薰先一步在伏见城筑建了府邸,几乎不再回堺港。 民间盛传,宗薰和家康之谊,丝毫不亚于已故太阁丰臣秀吉与千利休,甚至有人说宗薰便是家康手眼。然而宗薰却严格告诫自己,不能因此自高自大,仗着权势飞扬跋扈。他从心底里信任家康。当今海内,谁还敢对家康说半个“不”字?即便如此,家康却几乎从未对人轻易动怒,也不曾露出一丝骄奢之气。世人皆以为家康会理所当然留在大坂城,号令天下,他却说将把秀忠遣回江户,自己亦会引退伏见,以处理政务。家康作出这个决定之前,发生的一事让宗薰佩服得五体投地。 蒙丰臣氏厚恩的大名推出浅野长政向家康提议:“少君尚年幼,不如暂且让他移居别处,内府大人则留在大坂处理政务。” 然而家康十分干脆地回绝:“无此必要。反正孙女随后就要嫁过来,家康在伏见城做他们后盾便是。” 丰臣氏的旧臣们听到这话,无不感激涕零,宗薰自然敬服不已。当然,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家康用来笼络丰臣旧臣的伎俩。宗薰常常想:这些人的想法真是奇怪,即便家康之行是出于对丰臣旧臣的顾忌,但其谦逊不同样令人敬佩吗? 今日,宗薰接到传话,高台院紧急召见他。宗薰已经很久没见过高台院了。他忙忙乘轿赶到三条大桥。刚刚下轿,就听得有人喊道:“啊呀,今井先生?” 宗薰回头看去,乃是本阿弥光悦,正满头大汗一路小跑而来。宗薰道:“本阿弥先生,您这是往哪里去?” “高台院夫人召见。” “啊,我也正为此事而来。” 二人皆甚是不解。“莫非是因为宇喜多大人……”宗薰悄声道。京城盛传宇喜多秀家逃到了萨摩,尚活在人世。 本阿弥光悦没有回答。在他眼里,高台院绝非对这些事轻易插嘴的不谨之人。即便现在高台院向家康为宇喜多秀家乞命,结果也只能适得其反,总会对丰臣氏不利。秀吉在世时,她可毫无顾忌地干预政事。但已故太阁和他人毕竟不同,这一点她尚有分寸。 见光悦不吭声,宗薰也便不多言,跟着他一起到了三本木,进了高台院府内。一路上,宗薰仍在思量:她是要分别召见我们,还是一起进去说话?正思量间,庆顺尼出来对他们道:“二位请。” 二人对视一眼,便跟着庆顺尼走了进去。 院内的其他樱花早已凋落,只有八重樱沉甸甸坠在枝头。 “久疏问候,今见夫人一切安好,小人欣慰之至。” 在宗薰问安时,光悦擦了擦眼睛,试图从高台院脸上看出些什么。与宗薰相比,光悦更加细心。 “二位康健,老身也很高兴。”高台院命庆顺尼沏茶,随即切入正题,“实际上,此次让你们来,是想让你们去打听内府大人的意思。” “虽不知何事,但若是夫人的事,想必内府大人……”宗薰话还未完,便被光悦打断:“即使结果不能如夫人所愿,鄙人也会尽力。” 高台院看着二人,道:“听说内府大人要离开大坂,移居伏见。” “正是。想必就在近日。” “那么到底哪些人会留在少君身边?如今只有小出和片桐二人。虽说是由七手组负责护卫秀赖,可未免单薄。你们可曾听说还有什么更得力的人留下来任监护之职,照顾秀赖吗?” “这倒未曾听说……” 光悦话音未落,宗薰便道:“听说淀夫人不愿将少君交于他人之手,她要自己严格管教,把少君养育成人。” “大藏之子修理亮也出仕了吗?” “正是。”这次回答的是光悦,“声称是内府大人所遣,因此礼遇有加。”光悦故意把话说得很直白,暗中观察高台院脸色。 只见高台院皱起眉头,把头扭向一边。虽说淀夫人年轻守寡,令人怜悯,但目睹母亲与近臣秽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秀赖该多么悲哀。想到这里,高台院甚是不安。片刻,她若无其事转换了话题:“内府大人日理万机,想必也很辛苦,此时本不该……可是老身确已在这宅子里住腻了。” “夫人的意思……”光悦偷偷朝宗薰看了一眼,心中大吃一惊:莫非高台院想回到大坂城和秀赖一起过活? “住在这里一日,便有人来扰我一日。” “事情必如夫人所言,可……”宗薰也不解高台院的意思,一脸疑惑,只得含糊其辞,“那是因为众大名将夫人奉为母亲。”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拒绝他们来访,可我又无法一一见他们。我已累了。” “这……” “我这个太阁遗孀,已经到了抛却凡尘、归隐山林的时候了。” “夫人这是……真是可惜。” “不,唉。内府大人继承太阁遗志,江户的中纳言人品也无话可说,况且秀赖和千姬的婚约也已妥当,故,我想就此归隐。”高台院说完,双手合十,“不知二位能否问问内府大人,可否为老身建一座小小的寺院?” “夫人您……” “我想在一个尘世之风吹不到的地方,在寺院中安静度日,每日里仅对着太阁大人灵位,跟他说说话……” 本阿弥光悦突然感到眼眶有些湿润,把头扭向一边。他已经明白了高台院的心意。 “真没想到……”宗薰感到意外,侧首道,“想必内府大人会颇为乐意为夫人修建寺院,可如今……” “还不是时候,是吗?” “正是。丰臣氏的许多事,不能没有夫人的指点……”宗薰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哦,有一封书函想让夫人过目,是陆羽的伊达大人写给小人的。” “伊达大人?可否读给我听?” “遵命。”宗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绸布包,小心翼翼打开伊达政宗书函。 伊达的字苍劲有力,甚是洒脱。 本阿弥光悦一脸认真,试图揣摩信中内容。 “伊达喜直言,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宗薰郑重地一字一顿念了起来:“……总之,吾等希望,在江户也好,伏见也罢,内府大人能将年幼的少君带在身边,细心抚养。待其长大成人之后,依大人判断,待时机成熟之日,归政少君。虽说是太阁大人血脉,可当下少君仍非可执掌国家大事之人,不如内府大人依据自己判断,看准时机,先将一二领国与之,以作长久打算……而今少君居于大坂,每日厮混于内庭,无所事事。倘过些时日,因小人无端作怪,致无知稚子犯下大罪,岂非有负太阁重托?吾等今寄书与先生,仅为此事,此亦为少君着想。即便作戏言,亦望能将此函之大概,转达本多正信大人……” 还未听完,高台院就已面如白蜡。她清楚地知道宗薰为何要将这封信念给她听。宗薰自己也认为,将秀赖托付给家康调教,乃是为了丰臣氏千秋万代的基业。他肯定想说,高台院不下此吩咐,有谁敢提? 高台院拿念珠抵住额头,沉默不语。 “这封书函实在颇有远见。只有伊达大人才能写出此函。小人感佩之至,不知夫人作何感想?” “是啊。”高台院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实际上,老身也是因为害怕这些事,才想早日归隐。” “夫人想差了。”光悦忽开口道。宗薰吓了一跳,慌忙阻止:“本阿弥先生……” 光悦仍是口无遮拦:“夫人错了。夫人倘若提出这事,而淀夫人不肯,无论如何要将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到时夫人再归隐不迟。夫人无所作为,任凭少君日日在内闱厮混,才是对太阁大人不敬。” “本阿弥先生!” “既是夫人特意召见,若不将心头所思说出,反而是对夫人不恭……夫人,您不想想,在众女人的溺爱中长大,龙马也会变成驽马!如何培育好后人,从来就是大事。” 面对又正辞严的光悦,高台院依然不动声色。 光悦接着道:“今日夫人召见,想必也是希望我等能直言不讳,故小人多有冒犯。” 宗薰素知光悦性情,不将心思全部吐露出来,他绝不会住口,因此不再加以阻拦。 “刚才伊达大人在信中所提之事,必须由少君身边的人提出来才是。人人都会认为,这是最好的建议。在下以为,内府大人也是思前想后,才有意拒绝了浅野的建议。夫人认为呢?” “浅野的建议?” “原来夫人还不知。浅野大人对内府大人建议说,让少君搬出大坂城,移居别处。然而内府大人却说孙女近期会嫁过去,没有必要移居,他自己移到伏见便是……可是在下认为,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内府大人既如此说,便不如请他把少君带在身边,细心调教。但不知少君身边是否有有此见地之人,能说出这些话,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愚以为这其中莫不有些试探之意,然而谁也未提出来。在女人中长大的少君,会变成何样,可想而知。人应以学习为重,若是不经任何磨炼,整日我行我素,长大之后凭何执掌天下?现在既已将天下托付给内府大人,他若要另寻他人托付天下,那也是无可厚非……夫人以为如何?”光悦突然停了下来,他见高台院已落泪,遂道,“小人过分了,请夫人恕罪。” 高台院凄然一笑,摇了摇头,“不……这正是我想问的。” “不敢。小人未能考虑到夫人心情……” “二位先生请听老身一言。” “洗耳恭听。” “实际上,是老身让浅野那般说的。” “啊?是夫人说让少君从大坂城移居别处?”光悦惊问。 高台院拭去眼角的泪痕,点了点头,“我真是个居心不良的老婆子。老身原本是想,这样一说,内府大人可能会如愿以偿,前来与我商议。做个有头有脸的大名,丰臣氏既得以保住颜面,也得以保住血脉。” “的确如此,可谁能想到……” “然而内府大人比老身要耿直得多。”说到这里,高台院夫人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内府大人令浅野和老身羞愧难当,老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台院的一番肺腑之言让光悦和宗薰眼睛湿润了。高台院并不怎么看重秀赖的脸面。她只是想尽快让秀赖离开大坂城,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才能放心。只要秀赖身在大坂,便会为野心之刀荼毒。 “但细细想来,老身这个考虑未免过于性急。内府大人的回答似另有深意。要将秀赖培养成什么人,如何培养,目前还无人仔细想过——内府的话里含此责备之意。” 光悦和宗薰相视点头,这么说不无道理,现在就确定秀赖的斤两,未免操之过急,也不现实。同样是鹰,只有通过驯鹰人的努力调教,最后才能确定它的优劣。 “内府果非寻常之人。于是,我便让孝藏主跟着浅野大人暗中去了大坂。” “去淀夫人处?”光悦问道。 “秀赖还是个孩子,什么事都由淀夫人做主。” “那么……淀夫人又如何说?” “哎!”宗薰语气里含着责备。这是告诉光悦,要注意分寸,怎可主动询问这种问题? “对你们,我不隐瞒。我是让他们去和她商议,是将秀赖托付给内府大人,还是选一位内府大人赏识的辅佐之人……” “夫人怎么说?” “未能得见。” “什么,未得一见?”光悦道。 高台院不答,将头扭到一边,使劲咬住嘴唇。孝藏主是如何汇报的,她并没有原原本本告诉二人。听说淀夫人当时正靠在大野治长膝头上,如痴如醉……只是,孝藏主并未亲眼看到这一切。但是在本城,有一个服侍过高台院的侍女说:“今日夫人繁忙,不能召见,请留下口讯,代为传达。”后来,她对浅野长政透露了内情。 “既然未能得见,也就无法商议。”宗薰叹了口气,小声道。 “正因如此,我才起了归隐之心。”高台院擦擦泪水,“就此放手,或许是对太阁大人不敬。但在这个世上,总有些事令人无可奈何。或许,还是因为我累了……” 本阿弥光悦真想毫无顾忌道:“真洒脱!”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人生的确有些事让人无可奈何,他也承认这一点。可是因此便起归隐之念,于人世有何助益?所谓有果必有因,不管什么样的困难,都有其产生的根源。将这些根源斩断的决心便称为勇气,有勇气之人才能克服困难。 “我也曾想,该不该亲自去和淀夫人谈?” “这便最好,这才是勇气。”光悦忙道。 “事情尚未定下来,夫人却袖手旁观,如何使得?”宗薰道。 “先生言之有理。” “不敢。小人只是将心中所想照直说出来罢了,如若不然,才是对夫人不恭。” “先生是否想过,我若压制住淀夫人,强行将秀赖送到内府身边,万一少君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但是……” “听我说完。现在秀赖患病还未痊愈,万一严重,因此有了不测,那又将如何?” “是啊,可……” “那时若是传出谣言,说是少君遭毒手,老身何以自处?” “夫人,”宗薰似不想再让光悦说话,插嘴道,“如此一来,不仅内府大人和淀夫人,就是您和淀夫人也会……” “不仅如此,经常与我来往之人,和淀夫人的人必生起争端……故,实不可强硬行事。” “即便如夫人所言,但不管怎么说,淀夫人亦是信长公外甥女,若敞开心扉,心结想必可以解开。” 光悦仍旧坚持己见。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误会乃是因胆小怯懦、互相顾忌而生。即使发生冲突,若能敞开胸怀,相互沟通,很快便能化干戈为玉帛。高台院也是因为深知光悦有此勇气,才特意把他叫来。 “先生,你先听我说!” “是,小人说话太冒失……” “不,我正是欣赏你这仗义执言的性情,才想请你帮忙。我累了,已经无余力再管秀赖的事,才想归隐山林,与青灯古佛为伴。我想让你把这些话告诉淀夫人。” 光悦立时摆正姿势,认为其中定有缘故,但一想及高台院不过是想让家康给她修建一座寺院,他不免又有些失望。但高台院似有更深的考虑……想到这里,光悦便道:“夫人说让小人到淀夫人处?” “以为秀赖进献腰间所佩之物为由,想必能顺利见到她。” “是。” “另,你将我们今日所言,原原本本告诉淀夫人。” “遵命!” “我曾为了秀赖的事与内府大人商议,被内府大人责备,派浅野和孝藏主前去未能得见……” “还有夫人因此而想遁世……” “不错。”高台院突然降低声音道,“听好,我说要隐居,也是因为一个小小愿望。” 光悦不由往前探身道:“在下明白。如此才好。” 高台院紧紧盯住光悦:“我之所以要皈依佛门,仅仅是想从此不见世人,以便一心供奉太阁大人亡灵。你就这般向她说。” “太阁大人亡灵?” “是。淀夫人和秀赖只要生在这凡俗尘世,便免不了诸多杂事,哪里顾得上供奉亡灵?因此,为了不让太阁大人寂寞,我索性抛开一切世俗杂务,早晚守护太阁大人。你这般说即可。” “这……可否合适?” 高台院认真地点点头,“你告诉她,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但这么说,岂非在责备淀夫人疏于……”光悦话说到一半,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闭口。高台院若这般说,一向争强好胜的淀夫人将会作何感想?她肯定会想:绝不能认输!于是争着供奉亡灵。这与埋首于其他事情相比,自然要好得多,年少的秀赖也定能从中感受到责任的重大。 是啊,这才是高台院最后的心愿,倒不如说是她最后的教诲。“小人明白。”光悦急急点头,“的确如此。若想让少君认识作为丰臣氏继承人的责任,此乃最佳途径。” 光悦和宗薰从三本木的府邸走出时,已过了未时。 高台院的目的颇为明确。她想让宗薰委婉地向家康转达自己的愿望,希望家康能为她建一座小小的寺院,并不是为了给亡夫和先母祈求冥福而建,而是要清静地在寺中度过余生。 二人出来,谁也没说话,一路到了四条河岸,不约而同走进一家茶舍。坐了下来,二人才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高台院托付之事看似简单,其中意义却愈想愈重大。 “淀夫人……是吧?”光悦喝了一口茶,出语颇含糊。 “好像是。”宗薰道,“值此春意勃发之时,一切生命都在生长。淀夫人毕竟年轻啊!” “即便如此,她的身份和责任……” “不不,先生是例外。你虽年轻,行事却中规中矩。” “内府大人姑且不说,就是其他大名,对日后也颇担忧,可在这种时候……”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何事?” “年轻寡妇往往会整日胡思乱想,妒心如焰。想必她也曾想过,内府大人会不会对她……” “你说什么呢!” “瞧,瞧,马上就摆出这副脸孔。先生门风谨严、洁身自好,可并非所有人都如你,特别是男女之事……” “内府大人怎会……” “他嘴上不说什么,却让曾和淀夫人有过瓜葛的大野修理回到她身边。这样一来,愈是好胜的女人,愈会变得固执。” 光悦惊讶地瞪大眼,不言。他感觉到高台院话里有话,责备淀夫人行为不端似只是表意。可他万万没想到,家康竟会牵连其中。 “你要不信则罢。以淀夫人的性情,要做她的夫君,必得天下人。以前的内府大人虽也是出类拔萃,可到底是效劳于太阁大人之人。今日的内府大人已不一样了,他如今乃是天下人,因此对这位同住一城的天下第一美女,若不示爱,怎生也说不通,这在男女之事上便算无礼。” “哼!” “哈哈。若已示爱,女人待怎样,是女人的事。但若不把她当回事,无一言辞表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内府大人却硬是做了这不通情理之事。”宗薰似乎想给过于死板的光悦讲些世故人情。 “休要说笑了。见到淀夫人,我该说些什么,我一想到这个便发愁。” 光悦以为宗薰在说笑。宗薰拿起一个串丸子,道:“看这丸子,并非端上来就非吃不可。但没有这道菜,便会被指责为待客不周。” “不必说了,离题太远!” “先生,你以为我在说笑?” “难道不是?” “怎会是说笑!你去见淀夫人之前,起码应知这其中玄机。这是忠告。” “哦?” “内府没上这道菜。因此有人便生了气,于是取出先前存在腰间的干粮吃了起来。我没有十分把握,但必有这种可能,因此给你提个醒。” “这么说,大野修理便是那干粮?” “可不是以前就挂在腰间的吗?” “真令人意外。这么说,你以为淀夫人必是风流之人?” “非风流不风流也。这世上男女,若不好色,才真不中用。我要说的便是,内府大人若真那般无礼,淀夫人的做法或许不足为怪。” “我不懂!”光悦使劲摇头,“为何向寡妇示爱不是无礼,沉默反倒是无礼?” “别说得这般生硬,似在讽刺挖苦。女人再怎么装腔作势,若对她说:我钟情于你。她也不会因此生气。之后的事当然另当别论。若像太阁大人那般,夸奖了别人的夫人,便急急命她侍寝,肯定会招致反感。然而这夸奖却也是一种体贴,女人谁不想为天下盛赞?因而,不这么做便是无礼。” 光悦一脸认真,陷入沉思。若宗薰的话有理,这差事更加难办了。高台院是想阻止淀夫人的不轨。她当然想让淀夫人一心向佛,最重要的,乃是想培养秀赖的心志。然而,淀夫人却因家康未对她示爱而怒火中烧,一介外人可如何是好?若此事让宗薰做,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光悦喝了几口茶,便起身告辞。只要思绪杂乱,他便不能静下心来。 “我考虑一下,回家再慢慢……这女人的心思,还得问女人。”光悦总算说出了这么一句稍稍像说笑的话,便告辞而去。 光悦把淀夫人为秀赖定做的刀鞘装了箱,朝大坂出发,是那之后第三天早晨。 在淀川坐船顺流而下,光悦盯着湍急的水流,继续思量。在家中一向一本正经的光悦,还真的试探了一番妻子和来家中学习家事的尾形宗柏之女阿菊。 “我认为,无论模样性情,在这京城之中,无人能与你相比。”他对妻子这般说道。 妻子一下子愣在当地,道:“您因何出此戏言……”言未毕,一脸绯红,有些坐立不安了,但看起来颇为高兴。 真这样,人生也太无趣了。仅因为几句甜言蜜语,一介女子便被俘虏了身心,那光悦这种人的能耐又该如何体现呢? 不见得人人如此吧。像阿袖那样的巾帼女子,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光悦爱寻根究底的毛病,实在非比寻常。他心中这样想着,又以同样的话试探了阿菊。 “阿菊,我觉得啊,在这广阔的世间,再也无一女子能有你这般容貌和性情。” “哎呀!”阿菊惊呼了一声,紧紧盯住光悦,慌张的神态比他的内人更甚。只见她羞涩地低下头,似要扑到光悦怀里,“光悦哥哥,这种话,你可不要在姐姐面前说……” 贱人!光悦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就要打上去。他控制住自己:分明是自己先去戏弄人家,怎怪得别人?但他仍然沮丧不已:女人这东西,表面上都一本正经,莫非暗地里却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男人求欢?这难道是天地间人的本性?虽然这般想,但他对阿菊的厌恶之情已挥之不去,决心日后再也不会给她一个笑脸了。 坐在船上,光悦想到这些,愈觉见淀夫人之事难办。按淀夫人秉性,若话不投机,她便会破口大骂,着实让他担心。罢,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出入大坂内庭。不然干脆不提此事,只说高台院要出家。但这样又怎能满足光悦喜欢探究的心思——淀夫人到底是出于何种想法,才不愿将少君托付给家康?想弄清这个问题,就须窥到淀夫人内心。 宗薰这家伙,给我的什么暗示啊!光悦心中埋怨。 船到达大坂本城外,已是下午。 门口,盛开的八重樱沉沉欲坠。光悦在门口等着人去通报。 秀吉在世时,男子绝不可擅自踏进内庭一步。光悦曾经认为那是理所当然,不以为怪。可今日他却感到另一种意味。太阁对自己的年龄和相貌都有自知之明,他害怕让年轻的姬妾们见到年轻男子。也许,他早已深知女人天生水性杨花。 老天保佑,夫人千万莫要让我饮酒。光悦暗自祈祷。 以送刀鞘为由求见淀夫人,本是说不通的。内庭有主管此事之人,若是比这更重要之事,直接找辅佐之人商议才最为恰当。然而他偏偏要见淀夫人,未免有恃宠之嫌。但若说到送少君腰间所佩之物,淀夫人必定会插嘴。从某种意义上说,光悦被当成了闲聊解闷的人。 等了将近两刻钟,方才有人出来。“先生请进。” 听到下人这话,光悦出了一身冷汗。淀夫人不仅是少君生母,更是一个像阿菊一般在等着男子前去求欢的活生生的女人!想到这里,光悦有些不知所措:对于女人,难道我真是过于死板,我不知之事太多了。 他边想边到了厅里。厅里虽没有酒气,可满屋子一股令人窒息的脂粉味,让人难以忍受。 “光悦啊,让你久等了。近前些吧。” 淀夫人的容姿映在刀上,亦映到光悦的眼里。这是一个比阿菊和妻子还要饥渴的风骚女人。她衣着打扮甚是妖冶,让人想起熟透的果子。 “夫人命小人做的刀鞘已经做好,今日带过来,想在夫人面前把刀装进去。” “辛苦了。先给我看看。” 这时有人端着盘子走了过来。于根来漆盘上方,光悦认出此人正是大野治长。 这干粮果然在她身边——光悦心道。 只听大野治长道:“啊,好!做得太好了!这必配得上已故太阁最钟爱的一尺八寸正宗刀。快快让他装上吧。”治长把刀鞘捧到淀夫人面前,语气甚是亲密,可以看出二人早已习以为常。 谣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对这把自己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刀鞘,及将要装进去的正宗名刀,光悦顿大生悲哀。 淀夫人将刀鞘拿了起来。秀赖抬起眼睛,好奇地看着母亲手中的东西。 “这式样算何种风格?”淀失人问道。 “乃后藤佑乘风格。” “这刀柄上的花纹呢?” “是取自古和歌意境:明石海上微波生。这两只鸟乃是白颈鸻,乃白金制成。” “看起来有些像银。” “银过些时日便会发黑。若是想让其像黄金一般永放光芒,则非白金不可。” “哦。好,那快快装进刀罢。” 此时下人手托装在简易刀鞘里的正宗刀走了进来。光悦取回刀鞘,走到门口,背对众人,将刀鞘中的竹刀换下,装上正宗刀。 天衣无缝,一尺八寸的正宗名刀俨然成了一位少年公子的佩刀。 光悦听说,皇宫里近来发起了要任源氏家康为征夷大将军的议论。如若成真,那么秀赖将理所当然晋为权大纳言。家康或许会以秀赖晋升为由,在此之前婉言谢绝升职之机。但无论如何,这把刀秀赖都不可或缺。 光悦装好了刀,突然听淀夫人和治长、大藏局等人说要为这刀寻个侍童,跟随秀赖左右。 “木村重成应该合适。”只听飨庭局说。 “那倒不如索性要来那位的儿子,让他来捧刀。”大藏局道。 “你说的那位是指谁?”淀夫人责问道,“是内府的阿龟夫人?” “呵呵,奴婢说笑,夫人可别见怪。” 光悦心头一惊,难道是说,要让家康刚刚出生不久的七子五郎太丸来做带刀侍童不成?刚想到此,淀夫人又说了一句,话里依然带刺,愈让光悦觉得奇怪。“阿龟夫人的儿子倒似合适,好像比少君大三四岁吧。” 光悦完全不知阿龟夫人还有个那么大的儿子,愈加疑惑不解。他在家康府上见到的阿龟夫人,看起来顶多不过二十二三,怎么会有比秀赖还大三四岁的儿子?真叫人难以置信。 装好刀鞘,光悦又回到淀夫人面前,终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刚才好像说要寻一个带刀侍童?” 听光悦这么问,淀夫人尖声笑了,“原来你也在听。” “正是。制这刀鞘的时候,小人就在想,这么气派的刀,应该选一个什么样的捧刀人呢?” 光悦又转向大藏局道,“刚才您说,在内府大人庶出诸子当中,有一位年纪相当?” 大藏局笑了,语带嘲讽:“本阿弥先生,难道您不知道阿龟夫人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哦?” “呵呵,所以说人不可貌相。” “那个孩子怎的了?” “被内府大人送到江户抚养了。” “小人说他的出身……” “他怎可能是内府大人亲生?” 满屋子的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哄然大笑。再不懂女人的心,光悦也能听得出这笑声不同寻常,里面含着侮蔑和敌意,让人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快。 “连光悦先生这等高雅之人也上了大当。”大藏局的亢奋非同一般,她再一次把揶揄的矛头对准了光悦,“实际上啊,有人前来跟我说,不如让夫人做了内府大人正室,这样一来,也能保得少君平安。” “哦。” “于是,我便打探了一下。呵呵,要是夫人被那位阿龟夫人欺负可不行。” 光悦默默点点头,心中暗想:淀夫人身边的女人真会这么想吗? “殊不知,那位阿龟夫人原来也曾是个寡妇。她先前的丈夫叫竹腰助九郎,原来乃是美浓斋藤氏的武士。斋藤氏被灭之后,尾羽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便浪迹于八幡山中。阿龟夫人便是那个时候嫁给他的。” “当真?” “因此,我才未劝夫人再嫁。” “哦。” “然而,阿龟夫人怀上了竹腰助九郎的孩子,而这时竹腰助九郎在秋田介实季手下找了份差事,可不知因什么自杀了。先生,内府不仅染指助九郎遗孀,连其前夫的遗孤也视为珍宝带回江户抚养,像这等男人,我怎会介绍给夫人做夫君?虽同为遗孀,但夫人可是堂堂太阁大人的遗孀啊。”大藏局又大笑起来,接着道,“太阁大人的遗孀被助九郎的遗孀欺负了……万一真发生了这等事,那才糟糕呢。呵呵呵呵。” 光悦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原本不信宗薰的推测,可是刚才大藏局的一番话,却印证了宗薰的猜想。淀夫人虽曾有再嫁之意,可家康毫无表示。光悦虽不认为这都是因了阿龟夫人,可那些伤了自尊的女人们定在想:就是因为那个女人!遂无缘无故把罪责推到阿龟夫人头上,并对人家大肆嘲讽。但她们也万万没有料到,阿龟夫人偏偏又是穷浪人的遗孀,连她前夫的儿子也被接到江户城去抚养了。 “阿龟夫人生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竹腰万丸。在被内府大人领去之前,他在八幡的西冈与祖父次郎左卫门相依为命,过着饥一餐饱一顿的口子。” 大藏局刚说完,大野修理亮治长道:“这竹腰万丸可做不了少君的捧刀侍童。” “那是为何呀,修理?”淀夫人问道。 “夫人想啊,这刀可是天下至宝正宗,可那竹腰……” “呵呵,”大藏局和淀夫人都捧腹大笑,“对对对,竹竿竹刀之类,跟正宗名刀太不相称了。呵呵呵呵。” 全是些无聊至极的说笑。光悦虽然明白,可以他的脾气,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见秀赖也似被众人的笑声逗乐了,鼓着腮帮子笑了起来。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少君,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愧是内府大人!”光悦故意认真地赞叹道。 “不愧?”大藏局责问道。 “正是。连贫穷浪人的遗孤都接过来抚养,几人有这等人情味?即便要了人家女人,也做不到。” “恐是因为太喜欢那八幡宫神官的女儿吧。”飨庭局道。 大藏局又大笑道:“恐泊连魂儿都丢了……内府也有所长嘛,哈哈。” “在下不这么看!”光悦终于忍不住了,“夺走别人的女人,却抛弃其与前夫之子,近来似成了一种风气。相形之下,内府大人有担当,值得尊敬。在这个世上,若要给少君选一位师父,非内府大人莫属!” “光悦!”不出所料,淀夫人气得双眉倒竖,“我可不想把少君送到别的地方。你掂量掂量你的言辞!你的意思,是想把少君和浪人之子一样,送到江户去?” 光悦使劲摇头道:“小人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 “正是。首先,内府大人不在江户,即便将搬到伏见,可现在还与少君、夫人同住一城。” “你是说将少君送到西苑?” “夫人又想差了。小人所言……”光悦竟无法再说下去。不如让家康入住本城,由他亲自来调教秀赖……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光悦慌忙缄口,这话断不可出口了,况且伏见城的修缮也即将完工。 可一向敏感的淀夫人一语中的:“光悦,你是说,让内府搬到这里来,与我和少君住于一处?” “这,这……” “哼!你果然乃是个市井之人。我为何要跟什么阿龟阿万争宠?你休要说糊涂话。我可是太阁遗孀、少君生母!哼,我一见内府那张老脸,就会喘不过气来。更有肮脏低贱的阿龟……” 光悦内心深深叹息:原以为宗薰的话不过戏言,在这里却得到了印证。 淀夫人恨的不是家康,而是现在家康身边的五郎太丸之母阿龟夫人、年轻的阿万夫人、阿八夫人等等。淀夫人认为若无她们,家康定亲近她。 女人的心思真是搞不明白。光悦心里这么想着,强压住心头之火,道:“是。这是一个在下看不懂的世间。若小人方才的话有得罪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呵呵。你明白就好。你许久未来了,今日又带来这般气派的刀鞘,赏你一杯酒。上酒!” 光悦不能推辞。高台院的话还一句没说,便差点被骂。“小人实不敢当。”光悦这么说道,可想到淀夫人总是这么喝酒,喝完又任性胡为,不免放肆,顿感一阵心寒。 门外,丰臣氏的樱花已经开始凋落。这要凋零的花朵,是否也像流水一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酒端上来,光悦越发痛切地感受到此地不利于秀赖的成长。小出秀政和片桐且元为何未来当值?即便他们可以到议事处,淀夫人恐也不会让其自由出入内庭。 “我也吃上一盅吧。”淀夫人起初让侍女斟酒,不知何时转向了治长,举着杯子让他斟酒,“修理啊,再来一杯……咱们不如一醉方休。” 坐在治长旁边的淀夫人,那妩媚而放荡的姿态直似青楼女子。这种情形下,自不可让小出和片桐同席,他们皆有自知,并非因为听了谣言而胡乱猜疑。宗薰说男女之欲乃是天性,光悦也并不否认。但淀夫人和治长在这里眉目传情、推杯换盏的情形,他实不忍再看下去。他见二人脉脉相视,更觉如坐针毡。 “前几日去了一趟三本木,见到了高台院夫人。”光悦咬咬牙,把此事提了出来。但淀夫人却似未听到。倒是旁边的秀赖问道:“说些什么……”他斜靠在年轻侍女膝头上,抚摸她的下巴。 “夫人说,近期将要建一座寺院,她会从那个宅子里搬出去。”当然,他不是要说给秀赖听,因此故意抬高了嗓门,然后喝了一口酒,呛得咳嗽不已。 “怎么啦,光悦?” “无妨。刚才小人说,高台院夫人要搬出府,到寺院里去住。” “哦,到寺院里去?这不是很好吗?” “是。高台院说,夫人和少君在城中太忙,想必无暇供奉太阁大人亡灵,太阁大人在地下肯定感到寂寞,她才要搬进寺院,早晚供奉。” “太阁大人会感到寂寞?” “正是。高台院夫人是这般说的。” “呵呵。这真是奇怪。光悦,这是不能生养的女人的偏执。” “哦?” “是。哼,太阁大人怎会寂寞?他每日都在看着少君呢。” 光悦一本正经侧了侧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太阁大人的英灵?”若太阁大人果真看着,便不会有这样的酒宴。光悦话里含着讽刺,他扭过头,一脸不信。 淀夫人竖起双眉,猛站了起来。 “本阿弥先生!”尖利的声音从淀夫人喉咙深处迸出来,“你是说,大人的英灵不得安息,到处游荡?” “这……这,小人怎么知道?只是……小人只是觉得,高台院夫人说得有理,既然夫人和少君都事务繁忙,每日供奉太阁大人英灵的事,就理应由高台院夫人做。” “每日的供奉,理应由少君来做。” “可若是在此城中,少君自有各种事务。” “这是两回事!” “哦。” “高台院说要在什么地方建寺?” “现在正在京城寻地方,近日内还会跟内府大人商议。” “和内府商议?” “是。若说是为了供奉太阁大人,内府大人想必不会有异议。”光悦一边说,一边反省自己的偏执:不当一味揶揄淀夫人,我可不是为这个来的。今日来的目的,是要让淀夫人一心向佛,哪怕是出于嫉妒心也好。如此一来,便能辟谣。 “呵呵,”淀夫人突然高声笑了,“若是跟内府这般说,内府肯定会认为高台院才是真正的忠贞之人,大加赞赏。” “也许。” “光悦,你去转告高台院,万一内府说现在不能筑建寺院,她千万莫要难过。” “小人若无事,不便去那边。” “呵呵,我不是让你特意去拜访,而是有闲时顺便跟她说一句。至于供奉太阁,既有方广寺,又有丰国神社,有我们来供奉就足够了,不用她挂怀……” 光悦松了一口气。终于达到目的了,不能再这样喝下去,他决定告退。 “夫人说得对。还有大佛殿和丰国神社。”光悦装作恍然大悟,“托夫人的福,小人有些醉了。就此告退。” “这就要回去了?大藏局,帮我送送他。”淀夫人用眼色制止了刚要站起来的治长,而是命他的母亲相送。话音刚落,她已经软绵绵地伏在了地上。 落花的气息,弥漫于大厅…… 第三章 江户抱负 庆长六年三月二十七,丰臣秀赖封权大纳言。次日,秀忠亦封权大纳言。四月初十,德川秀忠踏上了回江户的归途。当日从江户来大坂时,他带着全副武装的大队人马,沿中山道翻山越岭,历尽艰辛。如今回江户,却是另一番情形。 此前,德川家康让天野康景留守大坂城西苑,自己于三月二十三搬进了伏见城。次日,秀忠紧随其后到了伏见。在那里,家康第一次向儿子吐露了真心。 “从今日起,你就是江户大纳言了。大纳言大人,你来看看这个。”家康指着书中的一页,对秀忠道,表情让人难以琢磨。 秀忠心中纳闷:莫非近来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惹父亲生气了?他拿起书,道:“是《太平记》。” 家康不置可否,继续道:“把翻开的那一页,大声念一遍!” “大声?”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领略这篇文章的深意。” 秀忠偷偷看了家康一眼,读了起来:“……臣每日于和光诵经念佛,祷告上天。自因逆缘困于佛门以来,去日已久矣。唯愿在此万里征程之末,佛眼大开,赐臣消灭朝敌之力……若有生之年不能遂愿,但祈百年之后,子孙当中有起大军者,得雪祖宗之耻。二者之中若得达成一件,臣家子孙万代愿化为本社檀度,保神明光辉。”读毕,秀忠抬首看着父亲。 “你可知这是何人的祈文?” “此乃新团左中将义贞,因去北国参拜本宫而遭围困之时,对着日吉的大宫神的祷告。” 但家康似并不满意这个答复。他紧紧盯着秀忠,良久,方道:“身为大纳言,仅有这些体会?” “那……这是……” “这是我们的先祖新田左中将的祷告,不错,但同时也是为父的祷告!你体会到了吗?” 秀忠不知所措。自家乃是新田源氏后裔,这个他曾听说过。可家康要说的似不仅仅是这些……秀忠忍受着父亲锐利的目光,缄口无语。他清楚地知道,父亲绝非几句轻薄之辞便可轻易搪塞之人。 半晌,家康叹道:“为父移居伏见,与此不无关系。当然,与少君和阿千的婚约也有关。还有,我想将阿千的妹妹许配给前田家。” 秀忠屏住呼吸,摆正姿势,不敢轻言。他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父亲连婴儿的婚事都已在考虑,难道是怕什么? “我会尽全力赌上一把!”家康语气斩钉截铁,“赌上身家性命。我自己这条命自不必说,还有你,其他孩子,孙子,孙子的孙子……” “都是为了缔造太平盛世?” “正是。我们的远祖左中将去越前参拜本宫时的决心——即使有生之年不能如愿,子孙之中也必有起兵者,雪祖上之耻。为父便是这雪祖上之耻的子孙。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是家康不可动摇的决心,其语气和气魄丝毫不容秀忠违背。 “这是我在大坂城西苑静观天下大势之后,得出的决断。所谓太平盛世常是无根之草,每当风暴来临,就会随风飘摇。”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如何在这风暴中稳住根基?遗憾的是,左中将壮志未酬身先死,尔后的足利幕府尚未坐稳江山,便因内讧起了应仁之乱,从此进入惨不忍睹的乱世。大纳言啊,乱世的风暴吞噬了你曾祖和祖父,他们故去时都只有二十四五岁啊。为父历尽艰辛,方活到现在。” 秀忠恐已十数年未听到父亲用这种沉痛的语气说话了。此时,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父亲,双颊清晰地露出血色。 “为父前半生有过几次奇遇:大败之后仍能生还;被置于死地,却柳暗花明寻得活路……这些都是天意,是为了让为父担负起重任。” 秀忠生硬地点着头,仍然不知父亲想要说什么。若说是因自己即将赴江户,须训诫一番,父亲这激扬的情绪也不同于平日。父亲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才会说起这般言语? 正当秀忠纳闷不解时,家康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大纳言,我不做公卿。我欲请封征夷大将军,秉赖朝公遗志,以武家身份治理天下,构筑太平盛世的根基。” 这是秀忠第一次听到家康吐露心声。父亲必是最近才下的决断。在此之前,父亲受已故太阁所托,一直以丰臣氏为重。现今看来,不能不说父亲的想法发生了巨大变化。 丰臣秀吉生于平民之家,其血统和源平两氏均无干系,因此他便在官位上大做文章,请封关白,步入公卿之列,凭借实力统领天下。但今日,家康却对儿子宣示了自己的心志:作为源氏后裔,要通过创建幕府的方式继承远祖遗志。因此,今日家康情绪才如此激扬。多经历练的秀忠已经具备了窥探父亲内心的能力。 不管怎么说,当今天下还得用武力方能治理。这与源赖朝公在镰仓创建幕府时的情形并无两样。赖朝公在镰仓创建幕府的根本原因,在于当时的“院政”当时在位的天皇和退位的天皇之间的斗争此起彼伏,各自操纵武士,乱事不断。昨日领了朝廷的命令而起兵者,今天便可能变成朝廷大敌;今天的逆贼,明日亦可能重掌大权。就这样,没有任何实力的公卿通过牺牲他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单纯的武士被他们操纵于股掌之中,今日投靠这个,明日又听命于那个,终日左摇右摆,使得世间的混乱无休无止。争斗之中,祖父和父亲都死于非命,赖朝公终萌生大志,一心平乱。他在深思熟虑之后,找到了一条解决之方,那就是将公卿与武士分离。于是,赖朝公成了武士的统帅。而在彼时,武者势大,权柄自然而然落到了他手里。 方今天下和当时的院政时期并无两样,牛耳为武将所执。但这些武将,同样是今日与这家联姻,明日与那家结盟,你争我斗,烽燧百年,关原一战便是这些风波中最大的一次巨浪。若家康不能挺立,立时便天下大乱。家康定是看到了古今之势,才下了决断。 想到这里,秀忠心头一惊:莫非父亲要在江户创建幕府,才爽快地离开大坂城,移居伏见?在江户开府的准备就绪之前,先暂居伏见,待被册封为征夷大将军之后,再撤回江户不迟。从此对天下武将严格监视,不给他们任何轻举妄动的机会。自此,太平盛世便不再是无根之草。 想及此,秀忠忙道:“父亲大人,孩儿有些明白了。” 家康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秀忠,语气依然甚是生硬:“明白了?那你说说,我为何不愿做公卿?”家康的语气好像在审问。秀忠寻思,若自己的回答稍有疏忽,说不定便会从此被父亲抛弃。家康说要赌上一切,在秀忠听来,是暗示连儿子也或许将作为赌注。 “孩儿冒昧。孩儿以为,若作为公卿留在京城,不能有所作为,故,父亲才下定了决心。” 家康微微点头道:“大纳言似明白了些。” “孩儿愚笨,仍无法领会其中深意,但孩儿以为,要让世人明白日本已经开创了一个新的太平盛世,就必须与昨日划清界线。或许父亲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秀忠边说边想,不知这个回答是否能让父亲满意。这绝非卑躬屈膝的奉承,家康对他来说,有如神佛。 “嗯。好!”家康这才露出微笑,道,“但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为今日和明日划一条界线,说起来容易,个中细节却很是复杂。明日会发生什么变化,你心中是否有数?” “这……”秀忠白皙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在此之前,天下大名一味想着战事,试图通过战争巩固地位。但明日将不再通过兵刀来建功立业。孩儿以为,只有让他们将此事铭刻于心,才是这个界线的根本所在。” 家康笑问道:“要实现之,最不可缺少的又是什么?” “正如镰仓幕府初创之时一样,确保自家拥有最强大的实力,让众大名都知,若有二心,乃如飞蛾赴火。这便是根本。” “大纳言大人,你回答尚可。征夷大将军要以绝对优势统领天下武士,只有到了那时,天下才会太平。这并非为父突发奇想,也非自以为是。只因为父生来愚笨,才从古今成败的例子中吸取经验教训,而非自己冥思苦想。从历史成败中得到的答案,和你所言倒有几分相近,但还有一个问题。” “孩儿愿听父亲教诲。” “现在,我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力,其重若山,哪敢轻易予人?” “是。” “昨日我和天下大名还是僚友,但今日却到需改变此种关系的时候了。”不知从何时起,家康的语气已变得甚是凝重。 秀忠偷偷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父亲从不在人前卑躬屈膝,众人聚在一处谈论武家故事时,他亦总是以己为荣。父亲幼时做人质之事姑且不论,他对武田信玄从不屈服,与织田信长则始终相互提携,而对秀吉,则更是以妹婿身份鼎力相助。 秀吉生前,某次对众人称自己乃是天下最强的武将。家康当即极力反驳,使得在座诸大名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大人说自己乃是天下最强的武将,这可有差了。当年小牧之战中,大人可是稍落下风呢。若是别的事,家康自不敢比,可这天下第一武将,嘿嘿……”秀吉闻听此言,悻悻地离席而去。这在后来,竟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如今,家康又道:“大纳言,我离开大坂,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仍留在大坂,便无法让众人清楚地看到昨日和今日之别。不将事实告诉众人,便是不诚。”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因此,为父先移居伏见,待被封为将军后,便马上回到江户,着手政务。这样,便能让世人都知:世道变了。先前大坂为天下瞩目,日后,便是江户了。从此不再需要通过打仗建功立业,而要致力于让苍生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只有改变天下大名的心思,才能缔造太平盛世。这些想法当然并非为父所创,而是世间学问人和高僧们的共同心声。” 秀忠敬服,心想,真当重新认识父亲。寻常人往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即便是属下之思,也常会随意取用,视若己出。然而父亲不然,下这么大的决心,他却说乃是从有识之士处得到的启发。 “你好像已经领悟了我的决心。江户便是明日的镰仓。你将肩负起第二代将军的重任。你要把这些牢记在心,回江户去吧。”之后,家康又开始语重心长地讲起培养人才有多重要。 在家康这一代,他与大名之间是僚友关系,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德川一门便当是世袭的将军。 作为僚友去统领大名,与作为世袭将军统领天下,自是大有不同。那个时候,最重要之事便是培养亲近的贤臣。故,不仅要培养后人,还要为后人培养贤良,并将良臣之后也细心调教,以便将来能为幕府所用。 秀忠在家康的叮咛中,离开了伏见。 父亲和儿子之间也有一段故事。秀忠从未主动和父亲对立,但他确曾有过生疑的时候,也曾有过试图汲取父亲智慧的时候。如世间盛传,家康的确是一个勇猛刚直之人,对于骨肉至亲,他也时常缺少温情。秀忠偶尔会冒出这等想法,但又惶惶地迅速打消此念。 有时,秀忠对父亲的俭朴感到甚是不解。在他看来,父亲在日常生活上的俭朴,简直可以称得上吝啬。有时,他会因为父亲的内闱诸事感到不快。在父亲众多的侧室当中,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曾有过婚配。但是,在此次往江户的路途上,秀忠心中却有了全新的感喟:没有一人能及得上父亲的执著和坚定! 五十九岁的家康在关原合战的战场上举着“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大旗指挥全军时,秀忠有些哭笑不得。从十九岁始,家康就把那八字大旗当成战场上的福星,认为只要举着那杆大旗,便必定能马到成功。难道父亲这等人物也会如此迷信?然而,这只能说明秀忠还稚嫩。家康一生最大的愿望,便凝聚在那八字之中。仔细想来,那是天下苍生的愿望,是对太平的渴望。将百年战乱中苦痛挣扎的百姓之愿视为己任,愿为此志赌上一切,天下几人能够?这样重新审视父亲时,秀忠所有的疑问和不满顿时烟消云散了。 生活上令人难以置信的简朴,对信长公和已故太阁的过分忍耐,迎娶带着儿女的孀妇做侧室,还将自己点点滴滴积攒下的黄金大方与人……这一切,全都可归结为“欣求净土”之愿。 身为内大臣,却置身边近侍不用,经常亲自清点年赋。有些近臣难以理解这种行为,认为他身上还遗留着三河小藩之主的习性。然而这种种猜测何以解得父亲真心?此乃父亲为百姓于每一粒米中注入的希望和辛劳而感动。父亲坦诚如冰,纯粹似水,让世人一览无余。他时刻激励自己,始终抱着一丝不苟的态度,下定决心要在江户打造太平盛世的根基。 秀忠在归途中,真正重新认识了父亲。 二十六岁的权大纳言秀忠回到江户,已是四月二十一。他骑马到了城门口,驻足远望,蜿蜒的海岸和延绵的神田山呈现眼前。 此城若是作为将军居所,未免过于狭小。将来天下大名都会在此筑府,林林总总的商家店铺,势必也会如雨后春笋般开张。那时,江户的繁荣与今日将不可同日而语。 与大坂一样,隅田河里的泥沙在此沉积,星星点点形成沙滩。若是将这一个一个沙滩连接起来,定会变成一块颇为广袤的土地。铲平神田山,再用神田山的土将沙滩与沙滩之间的沟渠填满。在秀忠眼前,似乎出现了另一个壮观气派的大坂。谁说大坂城一开始就那样气派?当年的大坂,不过是石山御堂前的一个小小门前町,已故太阁却毅然决然在那里筑城。 当然,若将大坂据为已有,自然省了不少麻烦,却无法面貌一新,况且世人必会说德川盗取了太阁遗产。为了尽量靠近京城,信长公在安土筑城,秀吉公则进驻大坂。也正是因为这个,父亲才要撤到武藏一带。决心一旦下定,建造一个新的城池,便成了此后的重大事件。二十六岁的大纳言先父亲一步,看到了这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有山川,有大海……”秀忠自言自语说着,表情凝重地下了马,走进城门。此门本允许骑马进入,但秀忠却不骑马直进。不久的将来,此门将不再允许人骑马而人。 进城以后,留守的武田信吉、松平康元、板仓胜重三人出迎,祝贺秀忠归来。 信吉虽以武田为姓,却是秀忠和忠吉之弟,家康五子。松平康元乃家康同母异父兄弟。他们兴致勃勃汇报秀忠不在江户期间发生的事情。看得出来,对于上杉及其同伙未能作乱一事,他们打心里感到高兴。上杉景胜已经向结城秀康送来降书。秀忠这段时日一直在家康身边,对此事反而要比他们清楚得多。 秀忠一本正经听完他们的报告,酉时四刻以后,才回到家中。阿江与夫人自不必说,千姬、子姬、胜姬和初姬都翘首企盼着父亲归来。此时,家光和后来入宫成了东福门院的和子都还未降世。因阿江与夫人坚持亲自抚养孩儿,这四个孩子使得内庭甚是热闹。 “恭迎父亲大人平安归来。”两个大些的女儿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向秀忠请安。两个小的则由各自的乳母抱着,由乳母代问安。 只要看到这四个孩子,阿江与便总是面露羞色,道:“老天怎么净赐给我们女儿啊!”对于秀忠,这句话含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这绝非是向秀忠表明,妾身总是生女儿,您去纳一房侧室吧,而是在告诉秀忠:我还未生嫡子,您以后要更加宠我爱我才是。 阿江与夫人也是颇有见识,这话自有它的深意。她曾经认真想过,大坂的秀赖乃姐姐亲生。因此,江户的嗣子若非正妻嫡子,便会被姐姐和秀赖耻笑。“妾身绝非反对您纳妾,只是担心嗣子庶出,将有损我家威严。”她经常对秀忠这般道。就连几个乳母,她都尤为留神。但秀忠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过分的嫉妒心,只是觉得,她不过想和争强好胜的姐姐比个高低。 家康的侧室中,有人说秀忠太可怜,也有人说秀忠宅中净是些丑陋的侍女,却皆不敢让秀忠听到这些。即便有人想当作玩笑话说给秀忠,但一来到秀忠面前,她们就再也不敢开口。秀忠那张总是一本正经的面孔,足以阻住别人的笑谈。 晚饭开始前,秀忠喝了一口夫人端上来的茶。浓妆艳抹的阿江与忘情地看着秀忠,她知道,秀忠不是随便在外拈花惹草之人。 乳母抱着两个小女儿先退下了。千姬和子姬坐在母亲身旁,千姬睁着一双聪慧伶俐的眼睛看着秀忠,道:“父亲大人身子可好?” “噢。好好,越来越精神了。哦,父亲又有了一个弟弟。” 阿江与听了这话,却皱起了眉头。对于五郎太丸的出生,她和秀忠的反应截然相反,这也是理所当然。她还没能生得男丁,公公却又得了一个儿子,万一家康说要把那小儿给秀忠做养子,自无法拒绝。这让她感到不安。 “阿千的夫君,又该长大了不少吧?”阿江与夫人有意改变了话题。 “可不是?丰臣大人长大了许多,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呢。” 看着秀忠一本正经的样子,阿江与夫人有些忍俊不禁。她不想再提五郎太丸的事,但秀忠把年仅九岁的秀赖称为“大人”她觉得好笑。 “怎么了,你笑什么?” “嘿,只是,您这么一本正经地说丰臣大人……” “丰臣大人和我一样,都是大纳言了。”秀忠完全没有领会阿江与的意思。但当阿江与听说秀忠和秀赖同为大纳言时,顿感愤愤不平。即将成为岳父的秀忠,竟然和年幼的女婿官位一样,怎能让人心服?按照她的想法,经过了关原大战,秀忠的官位理应比秀赖高出许多。 “这次奏封是父亲大人之意吗?” “当然。没有父亲的同意,我怎敢随便接受这样的封赏!差了一日……丰臣大人比我早一日。” “您比他还晚一口?” “是。”秀忠故意若无其事道。他真想看看夫人有何反应。 阿江与竖起双眉,屏住了呼吸。她心道:虽说秀赖乃是已故太阁之子,可此次骚乱之后,公公对他不加追究,便已是最大的宽容和慈悲了。丈夫竟然落在了秀赖之后,难道真无一丝不满?她不由问道:“大人,您不觉得顺序颠倒吗?” “哦?” “为大人要迟一日加封呢?” “因为父亲在向天皇奏封时,只提到秀赖。” “哦?” “父亲大人未提到我。因此,天皇首先下诏,册封秀赖为权大纳言,之后才注意到我还只是个中纳言。跟你一样,他感到很是吃惊,亦才升我为权大纳言。” 阿江与愈发不解:“父亲大人到底为何放着您不管,反而为那秀赖……” 秀忠等的就是这一问!他慢条斯理把茶碗放回妻子面前,道:“这就对了。夫人,这是父亲的决断,我们德川人不可成为公卿。我和父亲到时都会辞去公卿之位。” “这……这又是为何?” “身为公卿,自会有诸多束缚。因而父亲才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以武士统领之身治理天下。这话当然先不必为外人道,不过今后,你也要如此这般教育儿女。” 阿江与还未能完全领会夫君的意思。她曾一度嫁入公卿之家,而且秀吉也是以关白身份执掌天下权柄,因此,她一直以为,德川之途亦如此。她眨眼看着丈夫,目光充满疑问。秀忠不言,他认为应让妻子多想想,最后再向她解释,方能让她真正明白此中深意。 “是要与太阁大人不一样吗?” “对。”秀忠加强语气,“太阁乃是拥有武力的公卿。换言之,太阁乃是以文官身份执掌天下。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众所周知,太阁大人出身,非武士非公卿,无奈创了‘丰臣’这个姓氏。然而治理国家,根本上还得背靠武功。天下离开了武功,便一日不能太平。” 阿江与瞪大眼睛,看着丈夫不停蠕动的嘴唇。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秀忠这般健谈。 “然而德川从一开始便是武士之家,乃新田源氏后裔。因此,便可以武家统领身份治理国家。只要有此决心,德川家主便不允许过高枕无忧的安逸生活。因此,我们并不期待朝廷的官位。” “那么……是另有职位吗?” “那是当然。虽然整天诵经念佛,但足利氏代代都是征夷大将军啊。” “这,将军家……” “正是。只是足利将军的生活与朝廷没甚两样,从而失去了统率天下的实力,也才导致这让人棘手的乱世。若一开始足利氏就重视实力,不许任何人轻举妄动,太平自会持续至今。” 阿江与夫人的眸子渐渐恢复了光彩。她脾气比秀忠率直,目睹过种种人事沉浮,荣华败落多有所历,听了这些话,与秀忠的感悟大不一样。她喃喃道:“妾身似终于明白了。” “若真明白了,便不能允许自家女人追求奢侈。武家的生活本应始终以俭朴为第一,做到自给自足。” 阿江与道:“就是说,并无必要再将天下还给秀赖了?” 将来要归政外甥一事,似乎一直是阿江与的一块心病。然而听到这话,性情耿直的秀忠勃然变色,“你……你刚才说什么?” “妾身是说,秀赖十六岁时归政一事。这话冒犯到大人了吗?” “真是混账想法!”秀忠毫不掩饰地怒吼道。 阿江与夫人很少看到夫君像今日这样,她忙伏在地上,良久方敢抬头。她一脸惊恐,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正直严谨的秀忠有时会让她心生敬畏,因而在与丈夫说话时,她常常心口不一。 “请大人见谅。妾身只是心中怎么想便怎么说。除了女儿,应该无人听到。” “这不是有无人听到的事!” “即使心中这么想,也不能问一问吗?” 秀忠气得浑身发抖。他看见长女千姬眨着一双聪慧的眼睛看着自己,方按下怒气,缓了缓脸色,道:“日后,这种事休要轻易出口!因为石田之乱,局势有所变化。少君是否合适做将军,得到日后方知。” “若秀赖品性气度均适合做将军,便要将权柄交还给他?” “休要再提此事!即便父亲将将军之位传与我,秀赖是阿千夫婿,又有什么妨碍?” 阿江与夫人微微一笑,道:“那妾身得快快生个男丁了。” 秀忠不答。 “到时,让父亲大人看看谁才适合当将军。妾身若不悉心调教,父亲大人也会失望。” 秀忠又瞪了妻子一眼,但转念一想,她说得也不无道理,遂作罢,转头看向侍女端上来的晚饭。秀忠的俭朴丝毫不亚于其父。因为他好久没回城,才上了一条鲷鱼。秀忠看着那条鲷鱼,又说起了另一桩事:“父亲大人说,近日内会把祖母接到伏见去。” “是啊,祖母必甚是高兴。这次战事,最担惊受怕的恐是她了。” “是,都已经七十四岁的人了。” 现赡养在城中的家康生母於大,如今法号传通院光岳蓉誉智光。天正十八年八月,家康到江户后不久去纵鹰狩猎,在归途上发现了一座荒废的寺院,于是起名传通院,定为母亲的菩提寺。 “前田家的芳春院不知是否康复了?” “是啊……近来也没去望候。” “那前田家啊……”秀忠拿起筷子,淡淡道,“要把子姬许配给他家。”他语气里有些对妻子的顾虑。 阿江与夫人猛抬起头,盯着秀忠:“刚才,大人说……说什么?” 秀忠装作没听到,把汤碗送到嘴边。 “大人,您方才说子姬?” 见夫人不肯罢休,秀忠方又郑重其事道:“我是说,把子姬许配给了前田家。此事……” “如何?”阿江与夫人不等丈夫说完,便迫不及待道。 “关于此事,日后父亲大人自会有详细说明。前田氏和我们交往甚密。但如今的家主利长没有子嗣,因此,父亲便想在他的弟弟中选一个人,赐姓松平,并将子姬许配与他,让他成为前田嗣子。” “这是父亲大人的决定,再无商量的余地了?” “商量的余地?”秀忠停下手中的筷子,一脸不解地问道。阿江与缄口不言,心中无法平静。她知道,对于丈夫来说,父亲的话便是无法更改的金科玉律。 “夫人的意思,若非父亲大人的决定,你便会反对?” 阿江与夫人毫不犹豫答道:“是。” “哦?莫非你有别的想法?” “当然。我是子姬的母亲,当然会有母亲的想法。” “哦。” “妾身可以说吗?” “事情已定下了。”说完,秀忠又觉好奇不解,道,“子姬之下还有两个女儿。这次不妨先听听你的想法。” “恕妾身直言。在嫁入德川家之前,我曾是九条道房之妻。” 秀忠突然感到一丝不快,但强掩住了。 “已有一个女儿嫁与丰臣大人,另一个我想嫁到别处。” “哦,谁家?” “不说也罢。妾身不敢反对大人和父亲大人的决定。” “说说无妨,又不只这两个女儿。难道说,你想把其中一个嫁给公卿?” 阿江与夫人微微摇头,表情甚至带着一丝轻蔑。秀忠愈发不解,却未继续问下去。他想,若不把女儿嫁给公卿,那还是嫁给武家,成为确保太平的一颗棋子才是正理。 然而此时,阿江与却又突然道:“妾身还是说吧。” “好,以后也可作参考之用。” “妾身想嫁一个到宫中。这也是为咱们家的将来着想。” 秀忠心头一惊,手中的筷子险些掉下地。 有时,女人的野心甚至比男人还大。一个接着一个出生的都是女儿,这让秀忠多少有些失望。若是男儿,他定会带在身边,严格管教,让其成为德才兼备的有用之人。但若是女儿,他无论如何也插不上嘴,顶多就是给她们选择婆家或挑挑夫婿,以便协助祖父实现宏图大志。淀夫人乃是太阁侧室。阿江与莫非是要和姐姐一比高低?他从未想到夫人会有这种想法,感到万分惊讶。 “呵呵。大人吃惊不小吧?但妾身起初也无这种想法。” “哦。” “自从得知关原大捷的消息以后,妾身便以为,此事也得考虑一下了。如今,德川独步天下。因此,最重要的,便是保证自身不被任何人觊觎。若送进宫中的女儿产得一子,继承大统,到那时,天子成了外孙,丰臣嗣子又是女婿。不仅天下大名们会对我们另眼相看,父亲大人的宏图大志,也就是太平盛世也能得到保证。” 秀忠不能作答。他甚至感到,这真是一场可怕的阴谋。与夫人比起来,我是不是有些过于胆小了?想到这里,秀忠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听了父亲的抱负以后,秀忠开始反省自己目光的短浅。而夫人的话进一步打破禁忌,把德川氏的前程真真切切摆在了他面前。在性情方面,阿江与总是占据上风,这让秀忠常常感到压抑。此时,他心中无比自卑:眼前这个女人拥有可怕的胆量,其智慧乃是与生俱来!若有一个做了天子的外孙,丰臣氏的存在何足道哉? 秀忠慌忙放下筷子,小心翼翼推开饭食,“这便是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忧惧并生…… 第四章 於大归天 德川家康生母先时从江户来到了伏见,在此安度晚年。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前来拜访。 老夫人以前名於大,现在被人称为传通院夫人。 时入庆长七年,传通院年已七十有五。六十一年前,她生下了家康,之后不久母子分离。她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够早晚守着家康,过上这等平静的生活。直到现在,她还常常梦见早先的事。每当午夜梦回,感激之情便会油然而生。然而,在梦中,她却哭个不休。过去的事情常在梦里再现,她一旦哭起来,泪便不止。 梦中诸人,现在几都离开了人世:家康之父广忠、母亲华阳院、父亲水野忠政,以及曾多方照顾她的酒井雅乐助…… 六十年后,她再看看周围的一切,常觉不可思议,亦常暗自发笑。那时的竹千代现已位极人臣,成了掌管国家大事之人。作为母亲,她为儿子感到骄傲。这是人为,还是天定?她经常这般询问自己。 茶屋家的上代主人清延曾经对她说:“夫人乃是天下第一母亲。”她听到这话,竟不感到奇怪。每当想起此事,她便浑身发热。清延也已不在人世,现在茶屋的家主乃是十九岁的清忠。 二月初一,井伊直政去世了,年仅四十一岁。据说自从关原一战负伤以来,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最终不治而亡。 唯独家康却愈发精神了,而且据说他的侧室阿万也己怀有身孕。他五十九岁时,阿龟夫人生下五郎太丸,家康多少感到不大自在。然而奇怪的是,六十一岁时又得一子,他却装得若无其事。 将要出生的,走向死亡的……时日在一刻一刻流逝,人也在一点一点变化。在这变化不止的人世间,能够活到七十五岁,於大对上天已抱着一份足足的感激之情,即便马上死去,也应瞑目了,还在心中苦笑什么?她自然知道,自己是出于贪念,但她仍然觉得须再为家康做些事。 这日,於大听说茶屋清延次子又四郎清次从长崎回来,便叫他过来。 “又四郎还没到吗?”於大让人把垫褥挪到卧房门口,五月的骄阳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大约两刻钟后,又四郎才赶过来。“老夫人身体还是这般硬朗,小人欣慰之至。”又四郎今年刚十八岁,但与他体弱多病的兄长比起来,要健壮得多。茶屋家在朱印船出海时,为“九艘船”之一,之后便专注于生意,经常前往长崎。 家康去年曾回过一次江户,接了於大,便又回到了伏见。那时,又四郎匆匆拜见过於大一面,便赶往了长崎。 “你还跟以前一样精神,真是太好了。里边请。” “打扰老夫人了。”又四郎虽然只有十八岁,但体格和言谈举止均像二十五六岁的人。 “又四郎,我有两件事想托你。” “只要是又四郎能办得到的,请尽管吩咐。却不知是何事?” 於大微笑着点点头,令几个侍女退下,方道:“此事只有你才能办到。” 年轻的又四郎看到她屏退了侍女,表情有些僵硬。他清楚地知道,这位老夫人是个什么样的母亲。家康到江户去接她时,她嘱咐道:“路上不可张扬。”于是,家康仅带了三十几个随从便沿东海道出发了。从大津到山科迎接的公卿以及各大名,始时竟未发现那便是家康的队伍,后来才追上来,甚是狼狈。队伍过于简朴,出迎之人起初还以为顶多是个小吏。纵然是因为家康不愿违逆母亲意愿,但经此一事,家康的风评越发好了。就是这样一位老夫人,今日却屏退了在场侍女,可见所托之事甚是重要。 “又四郎,先说这第一件,我想让你到长崎之后,学习洋人的学问。” 又四郎吃了一惊,道:“这……其实小人已经开始学习他们说话。老夫人怎生会想到这事?” “我这老太婆到多大年纪,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啊。” “是。” “大人对于我这老太婆来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儿子。因此,我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小人明白。” “将来,到了太平盛世,生意自变得极其重要。我担心他到时听不懂洋话。要是像你这般能干的年轻后生能精通洋人的学问,好处将不可估量。” 又四郎紧紧盯着於大,嘴唇有些发抖。老夫人仅此一句话,就足以让年轻的又四郎热血沸腾。 “人一生啊,必须做一件有益世人的事情。”於大兴致勃勃继续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冈崎生下家康之前,我出于这样的想法种下棉籽。多亏了那棉籽,松平人一直对我这个老太婆念念不忘,一看到棉花,便想起我。” 茶屋又四郎神情紧张地点点头。他没想到,从这个老迈的幸福女人嘴里,竟说出劝学之言。她的确不是普通女人。以前他就常听父亲谈起,说她年仅十七岁便被迫离开松平氏。那时她深知自己的哥哥是性急之人,怕他做出何等不测之事,半道便让送她的松平家人回去了,因此,松平氏没有一个人怨恨她。后来,家康平定了三河,她方被接回冈崎。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她,处事时依然保持着谨慎小心的态度。 “像你这般天资聪颖的年轻后生,若是能够为了后人,学些洋人的学问,定会如虎添翼,不不,应该说定会让佛祖满意。” “老夫人所言极是。” “因此,我想让你努力学习他们的学问,如何,你愿意吗?” “老夫人,您不用担心!若是那洋人的学问,又四郎定会全心全意去学习,况且这也于我们茶屋家的繁盛有益。” “好,太好了。那么,我还有一事相求……”传通院突然警惕地压低了声音。 “请尽管吩咐。” “令堂是生于花山院的参议大人家中吧?” “正是。家母现在家中,身体好得很呢。” “我想通过你母亲暗中打听一件事,不知合适不合适?”传通院脸上恢复了孩子般的热情。茶屋又四郎大感兴趣。 “不过,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事,万万不要对外人说。家康觉得自己出身于武将之家,便不想要朝廷的官位,而希望天皇能下诏敕封将军。” 又四郎全身僵硬,盯着眼前这老夫人。这话令他大感意外,比起劝学之言,此事直如惊雷。宫里近来因为敕封家康为将军还是关白之事,产生了分歧。茶屋家负责宫里的衣料,又因母亲的关系,又四郎对此事也略有耳闻。 “老夫人,您是想帮大人完成他的心愿?”又四郎屏住呼吸道。传通院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又四郎双手合十。 又四郎不语。传通院已是古稀之年,又四郎原想,即便有些什么,她也不过发些琐碎的牢骚,然而她却道出了一件连重臣也不敢轻易出口的事。她难道认为我能帮上什么忙?又四郎实在感到羞愧。他所能打听到的,无非是谁不同意敕封将军之类。即便能打听出这些,说与传通院听,又能怎样?难道她还能去说服人家? “又四郎,”传通院双手合十,向又四郎道,“你能否转告令堂,就说,我老太婆生下了大人,却未能养育他,是佛缘浅薄。因此,我现在每日祷告佛祖,希望能收走我,并完成大人心愿。” “老夫人……” 传通院夫人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要是大人能够遂了心愿,太平盛世定能到人间。你也知道,所司代是板仓大人,佐和山那边有世世代代忠心耿耿效忠天皇的井伊大人。加强了京城的防守,然后把众大名聚集到江户,由大人好生看管,亦能保证天子和公卿安全。呵呵,你大概会笑我不服老。其实,大人想得更周密,我才想助他遂了心愿。” “小人明白。”又四郎的声音有些嘶哑。在关原之战中,他曾协助兄长运送兵器粮饷,却不知家康有意至江户执掌权柄,甚至老母传通院亦有此念。“那么,小人将大人和老夫人的愿望转告给家母,之后呢?”又四郎想传通院夫人既径过深思熟虑,想必早有打算,于是这般问话。 传通院再次双手合十,“女人自能懂得女人的心思,你就说,我是以性命为大人祈祷。” 又四郎险些失声。传通院比年轻的自己还要冷静,这是一个隐含着深奥玄机的谜。父亲四郎次郎已经不在人世。然而皇宫与公卿之家,都与茶屋家有些关系。传通院必是看到了这些,才对又四郎提出这个念想。“女人自能明白女人的心思”,这是多么平常,然而又多么执著的慈母之心! 之后,於大未再说让又四郎为难的话。她亲手沏了一碗茶,用怀纸包些家康送来的白砂糖,眯着眼睛吃得津津有味,还苦劝又四郎也食用一些。又四郎一本正经接过来,尝了一口。他想笑,却不敢笑——那糖其实是他以兄长的名义进献给家康的。之后,传通院又说了些家常话,谈到家康应高台院之请,为高台院建了一所寺院。高台院住在寺中未免寂寞,希望又四郎能够抽空去看看她。又四郎应承下来,便告辞去了。 於大让侍女把又四郎送到门口,便开始抄写佛经,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 “老夫人,奴婢给您揉揉腰吧。”贴身侍女阿才道。 於大微微摇了摇头,阿才为家康同母异父弟康俊所送。见老夫人摇头,阿才便走到於大身后,为她打扇。她知於大的想法。其实,於大正在与自我争斗:她对自己晚年的幸福感到恐惧,更确切地说,是对安逸地活着的恐惧。 於大和康俊经常对阿才说起,当初她被迫离开松平家,刚刚嫁到久松家时,曾向久松家的洞云院献了一份血书《观音经》。当时於大甚是挂念年幼的家康,于是咬破手指抄写经文,虔诚地许下一个愿,愿以性命换取家康平安。 於大许的愿应验了。家康如今担负着莫大的使命——缔造万民期待的太平盛世。然而,於大却未能献出自己的性命,反而成了万人仰慕的天下最幸福的母亲。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幸福,于是忍受着腰酸背痛抄写经文,以安抚良心。这一切,阿才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刚到伏见时,於大因伤风而卧床,家康送来了药,她却拒而不用:“若是吃了,便心中有愧。” 阿才觉得,老夫人定然是觉得愧对她许过愿的神佛,于是,今日便未强为她捶腰。 於大还在抄写经文。阿才一声不响跪在身后为她打扇。时到傍晚,天气愈发闷热,汗水浸湿了於大的衣领。阿才没敢帮她擦汗。因为在於大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她坚信,只要自己受苦,便能确保家康平安。 两名侍女拿来了烛台,於大才抬起头,似刚刚注意到天色已暗。 “阿才,我今日和茶屋那后生说话时才想到,我还得许一个愿。” “又要许愿?” 於大放下笔,缓缓离开书桌,“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 “是。大人也曾说过,又四郎定会使得茶屋一门更加兴旺。” “是啊,比他哥哥强。”於大不断点头,道,“这么一个伶俐的孩子,也没能听懂我的话。世上的事情就是怪,原本可以解开的结,却又纠缠在一起。” 阿才不解地歪了歪头,往前膝行一步,“茶屋公子没听懂?” “是啊。七分懂了三分未懂。”於大微微摇了摇头。她在犹豫。 “他哪里不明白?”阿才有些不解。 “虽说没明白我的意思,但也不是那孩子的错。就连宫里的大人们都犹豫不定呢。” “宫里……”阿才吃了一惊。 於大也为自己的失言吓了一跳。她又微微摇了摇头。“把灯点上吧。”她改变了话题,“大家都拥戴大人,真令人感到欣慰。” 阿才依令,起身点上了蜡烛。她知,这不是她能主动去问的话题,於大也没再提到“宫里”。 於大认为,宫里的人畏惧家康,这让她极为不安。宫里的人似认为,若不给家康高官厚禄,事情便难以收拾,然而秀赖又让他们感到为难。於大想通过又四郎的母亲让他们知道,所有的顾虑都是不必,家康乃是想做武家统领。又四郎确实没有完全理解於大的意思。 世上之事,知易行难。当事双方往往互相揣测,却都不敢妄动。目下一朝公卿,无一人敢对家康出言不恭。然而家康对自己的事亦总是缄口回避。因此,就连经常与之来往的承兑、崇传和其他五山长老,也不敢妄自推测家康会受何等官职。虽然众人都知,天下已经握在家康手中,却还有已故太阁之子秀赖在。因此,若不弄清家康对秀赖的态度,便无法轻易置喙此事。 深知家康心思的於大忧心忡忡,于是对聪明伶俐的茶屋又四郎提到这些,想让他打探一下当前宫里情形,但她又觉良心有愧:这都是我自作主张,真是过于自负了。她绝非怀疑家康是否拥有这样的实力和品德,而是怀疑自己到底有无插嘴的资格。於大曾向神佛许愿,愿为家康献上自己的性命,她的愿望圆满实现了,她自己却得以安享晚年,所以她总觉得并无资格再有奢望。 愿望都是无休止的欲念所致。因此,於大在又四郎回去之后,便开始诵经忏悔,但忏悔之后,欲念又起:身为母亲,我还没为儿子做一件大事!欲念和自责灼烧着她的心。她哪里知道,这便是母亲对儿子永无休止的关爱。 我的贪欲太深,总是期待本不该期待的东西,真是业障缠身。於大深受佛法的影响,她坚信现世的盛衰苦乐,都是过去的恶因善根积累而致。事实也是如此,据她所知,无事例外。心中有爱的人,子孙皆得到了荣华富贵,而那些整日里相互怨恨、争权夺利之人,由于恶业积累,子孙也无不走向了败亡。 整个院子都已被黑暗吞噬,外面一片寂静,屋内灯光柔和。於大忽道:“阿才,我下定决心了。” 阿才把侍女端上来的膳食摆在於大面前。 “我的脸色是不是好多了?下了决心,便觉得舒坦了。” 阿才笑着点点头。食案旁的於大看起来的确很高兴。 於大与往常一样,对着饭食双手合十,却迟迟不拿筷子,“阿才,女人真是罪孽深重啊。” 阿才不答。她知道,老夫人兴致勃勃说话时,必会回忆往事。这时与其附和她,不如默默听着,方更能让她高兴。 “你也是个女人,要好生记着。” “是。” “女人有了夫君,便会爱夫君;有了儿女,亦会爱儿女。” 阿才有些不解,莫非爱也是恶业? “就是恶业。”於大似乎看出了阿才心中的疑问,马上道,“关爱兄弟,关爱下人,连养的猫与鸟也爱。这种对爱的执著,不知不觉间便埋下了怨恨的祸根。我曾经见过因嫉妒发狂而杀死侧室的女人,甚至还有因嫉妒而出卖夫君的女人。有人因为太关爱自己的下人,杀掉他人的下人,也有人因为狗打架,去毒杀邻家的狗……” 阿才认真地点点头。若从这个意义上讲,“爱”的确是恶业。 “阿才,因为爱自己的孩子而憎恨别人的孩子,这种关爱便不能成为善根。但女人往往会犯这种恶业。” “是。阿才铭刻在心。” “不,这不是对你说的。我是对我自己说。” “老夫人怎会那样……” 於大眯着眼笑了,“看,看,你也老是这般袒护我。我要说的还在后头呢。” “是。可是,汤要凉了。” “哦。我都忘了,那我先喝一口。”於大托起碗,津津有味地啜了两口,放下碗,又道:“然而世上寻常女子,最关爱的是什么?” “这……应该是儿女吧。” 於大摇了摇头,“不。你不就没有儿女吗?” “那……不是儿女,便是夫君了。” “不不,你也没有夫君。” “那是……” “是自己!女人最爱的是自己。”於大重重说完,把饭食从膝上拿开,虔诚地双手合十。 阿才以为於大一时说得兴起忘了吃饭,不由微微一笑。七十五岁的老夫人,真是长寿。世上极少有能活到八十以上的女人。许多人往往一过了六十,脑子便不中用了,有的甚至变得完全像个孩子,仅仅是苟延残喘。因此,目下的老夫人实乃罕见之人,不但说话还那般有条不紊,就连自我规诫,严格程度也丝毫不逊于年轻的阿才。可她毕竟七十多岁了。 阿才本来想笑,但她抑制自己,道:“老夫人,您还没吃饭呢。” “哎呀呀!”於大笑了起来,“原来你看到了。” “是。您才喝了一点点汤。” “这就已经够了。已经饱了。可能是刚才和又四郎一起喝茶时,吃多了糖。”和往常开心时一样,於大戏谑地微笑道,“我要是不吃饭,你就老是担心,我才故意用说教来引开你的注意力,没想到还是被你看见了。” “老夫人您真……” “把这些东西撤下去吧。” “老夫人真的吃饱了?” “当然,我跟你客套什么。” “要是您觉得身体不适,得告诉大人。” “那没用……不,我不喜那样。你告诉了大人,他定会马上派医士过来给我开药。你知道,老太婆最不喜欢吃药……” 阿才并未往深处想,依言将饭菜撤下了。 然而自第二日始,阿才感到於大与往日大大不同。用早饭时,於大说院子里那些枯萎的牵牛花看着碍眼,命阿才去把它们摘掉。阿才摘完花回来,见老夫人已经在喝汤。当时她没多想,可晚饭时,她又吩咐阿才去办事。 这次是让阿才去给在家康麾下效劳的下野守忠吉送一份抄好的经文,“在关原一战中,井伊大人救了忠吉的性命,自己却不幸负伤,终于亡故了。忠吉说,要把这个送到井伊家。人老了就是健忘,趁想起来,你快快给他送去。” 阿才慌忙去送经文,回来时,发现晚饭已被撤下。她感到不对,到厨下一看,根来漆小饭桶里的米饭,丝毫未动——传通院把阿才盛来的饭全放回了饭桶! 阿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让她不寒而栗。传通院这次所许的愿,难道是绝食自尽?若这个预感不差,阿才的处境会十分艰难。 家康和其异父弟松平康俊和康元,都曾吩咐过阿才,老夫人的一日三餐必须由她阿才亲自伺候,绝不能托付他人。一方面当然是为了防备有人下毒,另外,传通院上了年纪,应该注意调理膳食。这位天下第一母亲,万一真的许下了那么一个愿,又当如何是好? 於大乃是个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回头之人。她若觉察到阿才已经注意到此事,定会主动对阿才说明。於大若对她说明,并且要她理解,阿才势必面临两难。 第三日晨,阿才端上早饭时,发现手有些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颤抖。她还没作出决定,害怕主动去问,更害怕传通院对她告白,并要她保守秘密。 传通院一直在佛前祷告,许久,阿才把饭端到了她面前。不知为何,阿才觉得老夫人憔悴了许多,又是迟迟不举筷。 “阿才……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自私自利的老太婆?” “老夫人怎生这么说?” “我已经下了决心,心中舒坦。你心性聪明,定能猜出我的决断。”阿才不知所措。 传通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决定,把最关爱的东西,依誓言献给佛祖。如此一来,吾儿便能如愿以偿。” “老夫人……” “阿才,莫要哭,你一哭我便没法往下说了。” “是……” “我是想,这样做了,德川十五代先祖都能守护太平盛世。在吾儿的努力下,德川确认了血统,开始祭祀。若不祭祀祖先,却又希望祖先保佑,又怎能得到佛祖眷顾?我说得太多了……”於大停一停,旋又笑了,“明明是下了决心,我真是只顾着自个儿……阿才,你能不能让大人帮我叫侍医来?” 阿才一时竟没明白於大的意思,“老夫人说什么?” “去跟大人说,让他给我叫个侍医来。”於大盯着阿才,把膝上的饭推到了一边,“并不特别难受,腰不酸背也不痛。只是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吃饭。” “要叫侍医?” “是。”於大使劲点头,又笑了,“真没出息。老说些大话,最后还是爱惜自己。我不能就这样舍弃性命,还让你这般担心。” 阿才有些摸不着头脑。於大依然笑着,一脸惭愧。老夫人真的因为没了食欲而担心吗,还是考虑到阿才的处境装病?看她的表情,似是前者;可从她的性情思量,则可能是后者。 “老夫人多少吃一点吧。” “唉,那就喝几口汤吧。”於大把推到一边的早饭又拉了回来,端起汤碗,动作颇为自然,毫无可疑之迹。她道:“天一热,就不思饮食。” “要是想吃什么……” “不不。”於大摆了摆手,双手合十,“还是因为岁数大了。我要是太固执,以后就去不了西方净土。你不必担心。” 阿才只能半信半疑撤下饭食,叫人去回家康。 家康马上叫了曲直濑玄朔前来诊脉。玄朔诊后,道:“不必多虑,很快就能康复。” 然而於大却没如他所言很快康复。开始时她还起来抄抄阿弥陀经,七日后便卧床不起,形容也一日日消瘦下去。 医士换了好几个。虽然都知道脉搏日渐衰弱,乃是因为食欲不振所致,可除此之外,一切又都无碍。于是,医士都说:“恐是阳寿已……”他们都想到了於大的岁数。 如此一来,阿才愈发坐立不安,总觉老夫人之恙有其他原因。 卧床以后,家康常来探视。有一次,他还特意带来了一种珍贵的新瓜。他亲自弄碎了瓜,喂进母亲嘴里,希望母亲能吃上一口。家康在时,於大把瓜含在嘴里,可待家康一走,她便吐了出来,道:“我真高兴。可肚子里有上千尊阿弥陀佛,已经没有装这些瓜的缝儿了。” 八月二十五,天气明显转凉,於大硬要阿才扶她坐起来。阿才只好扶她起来,靠到叠起的被褥上。於大道:“没事了。天凉了,我慢慢就好了。”她说着,让阿才拿来一个匣子。 “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恍恍惚惚看见凤来寺的真达罗大将。他对我说:你要想治好自己的病,得给大家留个念想。你把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阿才看那里边,有五个小包,包内有梳子、簪子、义甲、香袋等,每包里又加了几块黄金,一一写了姓名。没有家康的名字,只有阿江与夫人和於大在久松家生下的两子的正室等人。 於大拿出一个装有香包、胭脂和贝盒的袋子,上边未写名字,道:“等阿千过来,把这个交给她,待她长大自然明白。” 阿才见上边写着:传通院光岳蓉誉智光敬上。她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阿才,这个给你。你这个夏天一直给我打扇,把大人给的这把扇子送给你。” 第五个包内是一把扇子,另有几枚小钱。阿才顿时坐立不安:若老夫人是故意拒食,那么今日做这些事,难道是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之光即将熄灭?必须去告诉大人…… “阿才,看你心神不定的,怎的了?我要是想见大人,自己会说。” “是……” 已经无可怀疑了。於大没有背叛对佛祖发下的誓言,她天生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你怎的哭了,阿才?”分派完物品,於大松了一口气,换了一种激昂的语调,道,“不能输给男人。坚定和誓言不仅仅属于武士。阿才,你千万不能忘了,若是你不够执著,便是自私。” 阿才像是中了咒语,僵在那里。 “阿才,武将以死在榻榻米上为耻。对武士们引以为豪的事,我曾感到厌弃,甚至想要诅咒它,认为它偏离常规,违背了神佛意愿。神佛想让每个人都寿终正寝,可他们却急于赴死。”於大倚在被子上,闭眼说着话。她侧着身子,一脸憔悴,让阿才想起院子里干瘪了的白色牵牛花。 阿才看於大似乎还要说下去,忙用温水湿了湿她的嘴唇。 “多谢。”於大微微一笑,继续道,“但是,我想差了。谁也不喜欢死,不想死,想长久活下去!可即便如此,却不得不死。我终于明白,这都是因为我们生在乱世。这些,你明白吗?” “是……阿才明白,没有人想死。” 於大轻轻点头,干枯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谁也不想去死,可是不得不死。人若是没了这个烦恼,便能将乱世变成太平盛世。为此,我无数次地向神佛祈祷。” “以前也常听老夫人说起这事。” “我的祈祷灵验了,神佛保佑大人。可是,我这个老太婆却没有如约……这样,便要输给男子了。” “那又怎样呢?” “男子坚信太平盛世能够到来,为此付出性命。我不能输给他们!真正的武将不能死在榻榻米上——他们这样严格要求自己。我也要遵守自己的诺言。” 阿才再也听不下去。於大绝非仅仅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更是世间少有的刚烈女子。或许这种刚烈坚强,已经分毫不差地遗传给了家康。 於大虽然闭着眼睛,但能准确猜测到阿才的心思,道:“都是我这老太婆的梦话。你放宽心听就好。” “是。” “我在梦中,见到了真达罗大将,他对我说了三件大事。” “三件?” “第一,我这老太婆去极乐世界的日子。” “啊……” “已经近了。我心里明白。第二,就是对大人的一些要求。阿才,你记下来,以后当作笑话讲给大人听。” 话题并不轻松,於大已是把给家康的遗言讲给阿才。 “大人或许会笑我这个老太婆已经分不清世道和梦乡。这样也好。真达罗大将,他暗中跟我说,现在诸佛正聚集一处,商议着要嘉奖大人祭祀祖先的功劳,要让此后的十五代都是太平盛世。因此,阿才,你这般告诉大人:三五代的太平不是太平,诸佛期待的是十五代。为了能够让太平盛世持续下去,他必须作长远打算,广施仁政。” “是。比十五代还要久远。” 於大已经没了气力,微微点头,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代替诸佛广施仁政。如此,他便智慧无穷,老太婆也就无甚可挂念的了……” “可是,老夫人……” “嗯?” “刚才您说,真达罗大将告诉了您三件事。那最后一件又是什么?” “我这么说过吗?” “是。刚才已经听您说了两件。” “咦,那另外一件是什么来着?”於大开始有些昏昏欲睡。阿才忙摇了摇她的身子,用温水湿了她的嘴唇。阿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又怕老夫人这一睡,再也醒不过来。她惶惶不安。 “我想起来了。”於大忽然睁开眼睛,“他说,我实现了对神佛的承诺,因此,他会把我送回江户的传通院。” “江户……” “他还说,我不必总想待在这里看着儿孙。他让我在传通院安顿了以后,要好生保佑领民,保佑每对夫妻和睦。他还让我莫要觉得孤寂,他和诸佛会常来和我说话。”话刚刚说完,於大便睡了过去。 阿才不知所措,扶着於大躺在褥子上,轻轻给她盖上被子后,慌慌张张站了起来,转念一想,又坐下。她想立即把情形禀报家康,可於大分明不愿意让她如此。她若告诉家康,於大是为了还愿而拒食自尽,家康会怎样反应? 於大的气息渐趋平稳,或许她正在梦里和诸佛谈话。若是凡俗之人,必会认为於大心中悲哀,但家康不会。然而其他的儿孙呢,他们能明白吗?他们甚至会责怪医士……阿才心中已是大乱。 庆长七年八月二十八,上午,於大呼吸开始紊乱。她勉强对阿才道:“叫大人……大人……” 家康来到跟前时,於大已昏迷不醒,失去了知觉。家康一直守在榻前,寸步不离。申时刚过,於大咽气了,享年七十五岁。 “老夫人仙逝了!”玄朔这么说,家康缓缓地用笔尖润了润於大的嘴唇,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他未双手合十,也未念佛,但看得出来,他全身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就像睡着了一般。” “这才是真正的往生。” “没有一点痛苦,也没透露半丝遗憾。” 侍女们在一旁窃窃私语,阿才突然想放声大哭。谁也不知老夫人的本意。不管老夫人容颜多么安详,都丝毫不能释解阿才内心的重荷。 於大在不断的自我斗争中逝去,即便闭上了眼睛,或许仍未放弃对太平盛世的孜孜企求。想到无人知道老夫人心中这些愿望,阿才心中陡增一层悲哀,她已不想再说出真相。 不管是否出于自己的本意,人终有一死。老夫人清楚这一点,才作出这种选择。也许她现在害怕见自己的骨肉,正急着赶往江户的传通院,要在那里一心一意保护领内的百姓,保佑家家和睦户户安乐。 “阿才,”家康突然道,“把枕头换个方向。” “是。”阿才应着,将於大的头部转向北面,安放于枕上,摆上香和花,把怀剑放在於大怀中。可阿才的心不在这里。这里躺着的是老夫人的遗体,她的亡魂却漫步在空中,朝着江户去了。阿才心里只有这些。 家康依然默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重臣们已经接到知会,接踵而至。 阿才在闪烁的灯光里,看见智光院的上人来到遗体跟前坐下,顿时吃了一惊。这就是人的一生?不知为何,在这迷惑之中,她的眼泪哗哗淌了下来。这莫名的感动,是因为她终于知道,传通院绝非不幸之人。 阿才暗中看看家康,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 第五章 国士驾鹤 庆长八年二月十二,德川家康正式敕封为征夷大将军。其时家康生母於大去世已半年。 是岁新年,诸大名按例先去大坂向丰臣秀赖道贺新春,然后转往伏见城给家康拜年。家康虽手握天下权柄,但众人依然认为,秀赖乃是不二的“少君”。 对于此事,家康未表现出丝毫不悦。他自己亦在二月初四特意前往大坂,拜见秀赖,致以新春的祝贺。当然,通过劝修寺参议和乌丸父子,他已知敕封将军仪式近日便会举行。家康恐正是怀着某种感慨,规规矩矩依礼前去拜谒。这次拜谒,乃是对秀赖最后的礼数,只是不知秀赖的近臣是否察觉到了这些? 将军谢恩仪式于三月二十五举行。 家康正式的官名为“征夷大将军、氏长老、奖学院淳和院两院别当、牛车兵仗、从一品右大臣”甚是冗长。家康尚未进京谢恩,宫里的女官们就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翘首等着新将军到来。 家康一行三月二十一从伏见出发前往二条城;二十五日,到达皇宫,时为巳时二刻。 一大早,一行便朝服束带,整顿威仪,童仆善阿弥站在前头,次为骑马的诸大夫和二十位徒步武士,之后便是家康所乘牛车。车两边有骑马侍从八名,之后,隔着十位骑马的大夫,乃是乘轿的五名扈从。这五人自然也身着朝服,依次为结城秀康、细川忠兴、池田辉政、京板高次、福岛正则。秀康虽为家康亲子,但亦为秀吉养子,故五人可说都是受丰臣厚恩。从此处亦可看出家康深意。他并非要和大坂对立,而是要以包容之心将大坂纳于掌握之中,颇为自然。 到皇宫,家康首先在长桥上歇息片刻,然后在奏事官的带领下到了御前。此时情形,后人《御汤殿上日记》中有记载曰:“……新田大人(家康)赴御宴,宫中女官、出迎诸臣,均为大人斟酒……” 家康向天子献上白银千锭以为谢仪,还奉上锦缎百匹、白银百锭和名刀一把,以为新年贺礼。不仅如此,就连亲王和诸诰命,家康也一一呈送了礼品。 从宫中告退,时已午时四刻。至此,於大心愿达成,新田将军取代了同为源氏的足利将军。 茶屋又四郎清次见面圣的队伍出了皇宫,便朝堺港而去,他要去探望纳屋蕉庵。 纳屋蕉庵年迈体衰,此次卧床,恐难有康复之日,故他请又四郎进京亲眼一观家康的受封仪式。 不仅对于茶屋家,对于堺港百姓,以及博多、平户和长崎等地的大商家来说,蕉庵都是令他们终身难忘的大恩人,是他们的智囊和军师。千利休、曾吕利新左卫门、宗及和宗薰等人,都曾得到过他的悉心指点。让宗薰劝说家康鼓励商事的是他,最早提出派朱印船出海的也是他。如今,交易的重心已经渐渐从堺港转移到了长崎,那里的贸易飞速发展了起来。 文禄元年制定朱印船法令之时,全国仅有九艘朱印船。 京都茶屋、角仓、伏见屋各一艘,堺港伊予屋、长崎末次平藏、荒木宗右卫门、丝屋随右卫门各一艘,船本弥平次两艘…… 十一年后的今日,朱印船数量已远非当年可比。这首先缘于家康的保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纳屋蕉庵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朱印船若达到三百艘,海内的暴动和骚乱便会减少一半。 为了敕封将军的诏书早日颁布,连又四郎的母亲也在暗中使力,然而不知何故,蕉庵却一脸愁容。他并非不赞成又四郎之母的举动,而是认为,时机尚未完全成熟。又四郎便也开始担心:家康一向谨慎,若是欣然接受册封,便意味着天下已经太平;可若是推谢,莫非还有何棘手之事?二月十二颁布册封诏书,三月二十五家康才进京谢恩,左右思之,这拖得太久了。 其间,纳屋蕉庵已然发病,医士判定已无康复之望。虽然他谎称忘了年龄,可粗粗计算,当过了八十。正因如此,茶屋又四郎坐上备好的船只赶往堺港时,心中焦急万分。 茶屋特意去探望老人家,可万一到时,蕉庵已失去了知觉,则未免令人失望。父亲这位老朋友若还清醒,在仙逝前定会给他指点迷津。 “快些划呀!老人家心怀万里江山,若是在他仙逝前见不着,我将遗恨终生!”又四郎一边催促,一边回忆家康面圣队伍的古雅华贵。船顺淀川飞流而下。 又四郎清次到达乳守宫蕉庵隐居之处,已是深夜。路口的栅门已关闭,但下人看清来者乃是茶屋家的人,便又打开了。到达蕉庵府前,又四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若老人家已仙去了,大门口定会高悬灯笼。虽未收到讣闻,可这一路上会不会生了变化? “还没挂起灯笼,甚好!”到了门前,又四郎对随行的跟班道。跟班忙在门口道:“我们是茶屋家的人,从京城赶来,欲见纳屋先生!” 从里边传来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在门房等了许久,声音有些迫不及待:“二公子,请稍等!” 又四郎一惊,问道:“您怎生知道是我?” “爷爷说,二公子急匆匆上了船。” “纳屋先生怎会……” “爷爷笑说,人濒临死亡,便会拥有神通;又说,人一旦有了神通,便该死了。爷爷已等候多时了。” 虽然没看到对方长相,可声音清脆入耳,又四郎顿觉有些心慌,门一开,他便道:“烦请小姐带在下去见先生。” “爷爷今日起来,正看这些天收到的礼呢。”女子笑着在前引路。踏着大粒卵石铺成的通往内室的路,她边走边道:“小女子阿蜜,幼时曾见过公子。” “阿蜜?” “是。木实乃是我堂姐。宇喜多秀家迎娶夫人时,我跟着去了备前。” 这么一说,又四郎想起来了,“那个,那个小……” “呵呵,那时六岁。如今也不小了。” “哎呀呀。”又四郎轻声附和着,但没说下去。秀吉养女、前田利家之女嫁给宇喜多秀家时,阿蜜作为陪嫁跟了过去。若真的是她,算起来应比又四郎大了一两岁。 据说秀家后来逃到了萨摩,夫人则被接回了娘家,阿蜜才回了纳屋处。又四郎想,若是贸然开口,反而可能刺到对方痛处,遂选择了沉默。 “听说金吾中纳言也故去了。关原之战引人怨恨……”阿蜜好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路喋喋不休,把又四郎带到廊下。 “是啊,世人都说,是因为小早川大人的倒戈,才导致西军惨败。”又四郎接过话头,“听说金吾大人才二十六岁。因为宇喜多没有子嗣,便由他继承了冈山城,还未来得及熟悉城中事务,便已身亡……真是人生如梦啊!” 说着,已到了蕉庵房门口。阿蜜正要拉开门,从里边竟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喂,阿蜜,又四郎是我的客人,可不许你抢了去。” “爷爷真是贪心,上路时反正都是您一人。” “谁说的?不是还有人殉死吗?怎样,又四郎,陪老头子一起走?” “晚生怕要让先生失望了。”又四郎的心情也变得出奇地轻松愉快,接道,“说到殉死,听说先生拥戴的征夷大将军不日就会发出禁令。” “内府大人接受了册封?” “不是内府大人,是从一位右府大人。”这时,又四郎才注意到室内有些异样,不禁四处打量。 蕉庵盘着双腿坐在褥子上。屋内点着许多蜡烛,大约刚才还在分拣礼品。木樽内有织田有乐送来的鲫鱼寿司,也有藤堂高虎送来的鲷鱼干。纳屋家人送的礼亦各式各样。对面一个小台子上放着的白砂糖,乃是所司代板仓胜重托茶屋家所送。 蕉庵坐在成堆的礼品当中读一张纸。又四郎不由心道:这老头比我还贪心。 又四郎刚坐下,蕉庵便将纸扔给他。又四郎接过一看,是同样因为年迈体衰而命不长久的坂田宗拾(曾吕利新左卫门)的信函,上边写着:“收礼甚多,本想分些于先生,可若如此,又恐先亡于先生。吾恐入不敷出,因此作罢。”坂田宗拾显然语带戏谑。 “说不定宗拾真要走在我前边。写得一手好字的他,笔下也没了力气。”蕉庵这么叹着,又突然想起什么,睁大眼睛继续道,“人真是脆弱啊!谁也逃不过一死。老夫经历了信长公父亲怪死、信长公烈死,再往后便是光秀、太阁和石田三成。就是淀屋、茶屋和利休各家,也已易主换代。这都是梦啊,都是梦……”向来坚强洒脱的蕉庵今日让人出乎意料。 为了不使气氛沉重,又四郎故作轻松道:“在这些人当中,最硬朗又最自在的,大概就是先生您了。” 蕉庵却不睬他:“又四郎,听说令兄身子不怎么好。” “也并非卧床不起,只是易疲乏。” “人终有一死,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即便是征夷大将军,也不会长生不死。” 又四郎本以为蕉庵会高兴起来,可竟说到家康也不长久。他吃了一惊。 “以先生的神通,已经预知到那个时候了?” “休把我的话当说笑,又四郎。我得快些上路,我听到有人在召唤我了。” “召唤?” “是啊。也许是阎王,也许是风,或者星辰。” “请先生指教。” “德川大人成了征夷大将军,可喜……可贺。大人活用赖朝公故事,作为武家栋梁统领天下,大人在世时,海内能安定一时。” “安定一时?” “是啊,我要说的,便是他逝后的事情。我不在了,大人与他的重臣都故去之后,何样的人物才能保住长久太平呢?” “是啊。” “别随随便便附和,又四郎,你必须……担起这个重任。所以,老夫才想在闭眼之前,见你一面。我拒绝了阎罗,骗他说想要看看德川大人能不能封了将军。”说到这里,蕉庵端起阿蜜呈上来的葛汤,喝了一口,又放到一边。宽敞空旷的屋子里,除了他们俩,只有阿蜜和一个老嬷嬷,过多的烛台使得整个屋子显得阴森可惧。 “哈哈,德川大人若是未接受将军封号,我跟你说的话……自是另一番内容。若是辞谢,我便会首先说,如何促使他接受敕封。可若是受了,便要说接受之后,如何奠定太平世界的根基……” 又四郎严肃起来,这个老人的执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不是大名,可正因如此,在太平盛世反而不能安逸。德川大人……归天之后,国家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你想过没有?只管直言。” “第一件,想必便是德川氏和丰臣氏的关系……” 又四郎一边说,一边看着蕉庵的脸色。 蕉庵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喝道:“笨蛋!才不是此事!” 听到断喝,又四郎反而放下了堵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这才是蕉庵!这曾对着信长公狂吼之人,其烈性依然活在渐已枯萎的躯体里。当初因和秀吉身边人不睦而将宅子献给寺院,移居暹罗的吕宋助左卫门,据说也曾被蕉庵一声大喝吓破了胆。 “和丰臣的纠葛早就不是问题。以这点见识,你……你日后何以立足?” “此话怎讲?” “丰臣氏的地位已然明确。德川大人接受将军之位那一刻起,丰臣秀赖便成了将军位下一个……区区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俸禄的大名,和以三十万石苟延残喘的上杉景胜与毛利辉元,毫无两样。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轻举妄动,势必自取灭亡。但海外……则大不一样,又四郎。” “海外?” “是。茶屋家将朱印船发往世间各地,而你却……却连这个也看不清,你还能干什么?” 又四郎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屏住呼吸。蕉庵并未老朽,他言之有理。如今所谓丰臣和德川的对立,不过是道义和情感上的问题。两家实力悬殊有如天壤,关原一战,丰臣之势大多已经败亡。 “又四郎,你还记得助左卫门和木实吗?” “当然记得。” “他们现在……暹罗国,掌管往来船只。他们有消息说,葡国班国来航的船只近年来锐减,取而代之的乃是被称为红毛鬼子的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其势力大增。” “这些事,不才在长崎也有耳闻。” “光听到而不能作出判断,亦无用。你应知道,海外诸国也有势力消长。” “是。” “尼德兰人已经开始在暹罗国筑城。我们国人也一样。朱印船远至安南、大城(泰国故都)以及马来等地。” “是。高砂(台湾)和吕宋各地,也有国人居住。” “正是。这才是日后你所要关注的。若是堺港、博多、平户、长崎这些地方,触手可及,不成问题。但在海外诸国,居于彼的国人万一和当地人起了冲突,又将……如何?你说说。”老人目光灼灼,注视着又四郎。 又四郎被蕉庵的话吸引,渐渐流露出年轻男儿的热情。老人的话确实有理,人生在世,追利逐益,冲突自不可避免。若是生起战火,当地的国人向本国求援时,该当如何?或许蕉庵是想让又四郎委婉地提醒家康,让他作好应付这些事的准备。 “又四郎。”蕉庵又喝了一口葛汤,接着道,“那时有几种应对之法。征夷大将军为了顾全国家脸面而出兵保护,其为……第一。第二,这一切……与将军家无关,由当地国人随机应变。这第三嘛,就是对同胞不能坐视不管,因此,朱印船船主联手加以救援,但不以朝廷的名义。你……以何为上策?” 又四郎往前膝行一步,道:“应据当时情形而定。” “你是说据当时情形,要么向将军求援,要么自卫。” “是。还有,各船主应组织些武士,配置于船上。” “好!不过有一事需特别注意,那就是谨防船主雇来的人夺取船只,沦为匪盗。” 又四郎微笑着点点头,“因此,船主必须练就不亚于匪盗的胆气和魄力。” “好了,”蕉庵摆摆手,“下一件可能发生之事,便是洋人起了内讧,将我国人也卷入其中,你……是否想过?” 又四郎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这事。“没想过。但这种争斗想必不久便会发生。” “一定会发生!”老人一字一顿,道,“我们的朱印船虽已有三百余艘,洋人的船只却不可计数。如今,他们的船和我们的船不断在大洋相遇,擦身而过。他们要么是……狗咬狗,要么是联手攻打我们。那时,你该怎么办?” 又四郎汗颜:“请先生见谅,愚才见识浅薄,尚未想过此事。” “真是糊涂透顶!”蕉庵故意生气地摇头道,“令尊和将军家是……是什么关系?将军不仅仅是照顾你家。将军当年应太阁之邀进京,曾在你家安身。令尊可说乃是将军在京坂的眼睛。” “这些事,曾听先父提起。” “茶屋家蒙将军恩泽,拥有朱印船。而你却……看不清世道变化,无法协助将军,远不及令尊,实为不肖。” “愚才惭愧。” “知道就好。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但海外诸国的竞争,你务必放在心上,睁大眼睛,随时将消息告诉将军。” “不才明白。”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此事。若是海外诸国或拉拢丰臣氏,或支持德川大人,问题就大了。不仅如此,九州的岛津……和东北的伊达,一旦与海外势力勾结,便会给苍生带来灾难。” 又四郎屏住呼吸,重新打量着蕉庵。这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看到了这一步?想来自己真是愚笨。朝鲜战争草草收场,不正是因为没有考虑周全吗?又四郎道:“先生的良言,又四郎此生将铭刻在心。” “你能如此……最好。一旦点燃烽火,不仅会……导致海外诸国决裂,更可怕的是……是可能引起教派纷争。战事一旦裹上信奉纷争,便会异常麻烦,信长公便是……便是极好的例证,他的后半生……几乎是在和各种骚乱与教徒暴动的斗争中度过。因此,必须注意。” “是。不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何事?” “现在,有些浪人频繁出海。这些人万一和海外势力勾结……这些事情必当思量。” 蕉庵使劲拍了拍膝盖,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可那声音随即被一阵咳嗽声淹没。他紧闭双目,脸色变得甚是难看。 “爷爷!”阿蜜变了脸色,跑到蕉庵跟前,“您怎的了?快,快喝点葛汤。”阿蜜一只手扶住蕉庵,男一只手将葛汤送到他嘴边。可蕉庵依旧咳嗽不止,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呼吸急促。 阿蜜忙拍拍他的背,“说得太多了。公子,快帮帮我。让爷爷躺下来歇息片刻。” 蕉庵使劲摇头,紧紧抓住又四郎的手。他咽喉深处还在咕噜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异光。他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抓住阿蜜的手,轻轻碰了碰又四郎的手。 又四郎顿时惊慌失措,阿蜜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啊!烧起来了……着火了!”蕉庵抽搐的唇间突然吐出这么一句。 “爷爷说什么?什么烧起来了?”阿蜜惊问。 “方广寺……大佛殿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二人惊讶地对视一眼。蕉庵的眼睛注视着上方,想必脑中出现了幻象。 “烧起来了。”蕉庵又重复了一遍,言罢,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之后,便停止了呼吸。 “爷爷!”阿蜜大声惊叫,吓得又四郎一个踉跄。 “先生……” 阿蜜抱着蕉庵,腾出手去试他的脉搏,叹道:“已经没了脉搏。” “快叫人,阿蜜小姐。” “不,不用了。爷爷说了,若是在半夜离去,我一人陪着就是。天亮之前不要惊动他人。” 又四郎不再强求。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当年被人称为熊若宫、作为野武士头领称霸一时、到今日仍如圣人一般的纳屋蕉庵,一旦身逝,样子也和寻常老人没有两样。在阿蜜怀中断了气的蕉庵,干枯的脸上布满皱纹,不过是一具让人心酸的尸首。 “让他躺着吧,阿蜜小姐。”又四郎茫然若失地坐了片刻,方对阿蜜道。 这时,从廊下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是下人。 “老爷,有人来报信,坂田先生亡故了。”下人还不知道蕉庵已经断气,在门外继续禀道,“坂田家的喜兵卫想先说说先生遗言。” 阿蜜偷偷看了又四郎一眼,没动弹,“喜兵卫是想见爷爷吗?” “是。先生说,未履行约定便先行离去,故要致歉,说自己不值得托付……” 之后便换了一个声音,大概是报信人。“今日凌晨,老爷看起来比平常精神得多。睡了之后,大家便放心歇下了,谁知他突然起身,大声喊着‘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阿蜜惊问。 “是……好像梦到京城的方广寺起了大火。老爷望着空中高喊:‘大佛殿起火了!’这是他最后的话。” 又四郎与阿蜜面面相觑,身体开始颤抖。坂田宗拾,当年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一直追随丰臣秀吉,乃是经营兵器的大商家。利休去世后,他逐渐远离秀吉,与蕉庵等人一起,成为堺港长老之一,埋首于商界事务。他虽常与蕉庵斗嘴,但双方又都彼此敬重,最近还成了围棋对手。这二人像约好了一般,在同一日咽了气,连最后的幻觉都一样,真令人害怕。 “哎呀,真不巧。”阿蜜突然回过神来,道,“爷爷好不容易睡着了,明日一早我定会转告。” “拜托了!” “请等等,刚才您说,他们之间有约定?” “是……好像是纳屋先生拜托我家老爷说媒一事。老爷提京城茶屋的二公子。纳屋先生叫我家老爷说了媒再去,于是,我家老爷便应允了。老爷经常说,若还没实现承诺便死了,务必转达他的歉意。” 阿蜜已不敢抬头看又四郎,她真后悔自己开口问。 但又四郎未仔细听那人说话,只担心此事:两位老人最后喊出同样的话,是不是说明二人都在担心方广寺会被烧掉? 坂田家的报信人走了之后,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烛芯变长了,屋子里渐渐暗下来,阿蜜和又四郎重新把遗体放好,开始整理遗物。天亮之前,要让蕉庵作为一个病人躺在那里。 放好尸身后,阿蜜站起身,将灯一一熄灭,只留下枕边一盏,脚边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蕉庵的面容颇为安详,跟睡着了一般。 “一切后事,先生生前都有详示吧?” 又四郎再也忍受不了屋内的沉闷,问道。阿蜜并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她虽早有预料,心中依然不能平静,似有些不知所措。 又四郎又开始思索两位老人出现同一幻觉的事。本阿弥光悦曾告诉他一件忧心之事:在大坂城内,不仅没有合适的人调教秀赖,还隐藏着巨大的祸端。“不是别的,就是太阁留下的巨额财富。”他口中的财富指黄金。光悦斯言,那些黄金,只要留在还未长大成人的少君身边,定会招祸。“因此,必须将黄金善加利用,方能保丰臣氏安泰。” 又四郎非常清楚其中含义。那些浪人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不乱,若是他们想到黄金可以作为军饷,定不会让秀赖安生,而会聚集起来,挑起各种事端。若有可能,将黄金捐给各寺院神社最好。可是,淀夫人却看不清这些。光悦既能把此事告诉又四郎,想必也跟坂田说过同样的话。两个老人最后的话触动着又四郎。 淀夫人也曾想过利用黄金修缮领地内寺院神社,以及与自家有渊源的殿堂佛塔,大概是一年两处。庆长五年,修缮过摄津的天王寺和山城三宝院的金堂。庆长六年,没有这项支出。庆长七年,虽修了丰国神社门楼和近江石山寺,可皆是在众人的再三催促和请愿下才进行。在丰臣氏,已无人主动行此事。若有人因此担心,把目光聚在秀吉主持兴建的方广寺大佛殿上,那会怎样? 又四郎盯着蕉庵的遗容,心内一阵战栗。万一是蕉庵和坂田派人去放的火,事情将如何?若说此事,除了蕉庵和宗拾再无人敢做。他们虽是商家,却满腔血性,这是在乱世长大之人身上固有的习气,其胆量丝毫不逊于黑田如水或福岛正则。 “公子,您在想什么?”阿蜜轻声道。 “阿蜜小姐,天一亮,我就要告辞了。” “为何?” “突然担心京城那边的事。”又四郎回过神来。他还在想着大佛殿,似乎熊熊燃烧的烈火已经照亮了夜空。 “京城那边?” “啊,不……葬礼时,我在此处不适宜。我得赶快回去告诉兄长。我还是担心——坂田和先生在临终前竟然出现同样的幻觉。” 阿蜜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想问又四郎对坂田家下人所说的亲事有何看法。敏感的又四郎当然不会毫无察觉,但与这事相比,他的担心重要得多。为了丰臣氏,把大佛殿烧掉!若真是两位老人指使,那么放火的人万一被所司代逮住,将如何是好? “阿蜜小姐,你不担心吗?我猜想,现在大佛殿可能真的着火了。” “大佛殿?”阿蜜抬起头,一脸惊讶。她所想和又四郎的心事迥异,不由轻声道:“公子……” “哦?” “我知道您为何要急着回去了。” “这……” “无妨。爷爷都在想些什么啊。那事我不会跟人说。公子您权当没听见,把它忘了吧。” 又四郎急躁起来,一急躁便暴露了自己的幼稚:“你是说我们的亲事?若是此事,我索性跟你明说:我非好色之徒,世上女人也无两样。我答应娶你。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大佛殿着火了,照亮了夜空。放火的人若被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逮住,如何是好?我想到这些,才心里着急。” “啊?”阿蜜瞪大眼睛看着又四郎。 年轻男女都有同样的毛病。又四郎的辩白之辞过于激烈,而阿蜜同样年轻气盛。他们通常都不会体察对方心情,总被表面之辞左右。 阿蜜由羞涩转为震怒。婚姻乃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又四郎却如此轻描淡写,实在是屈辱!然而,若现在就发脾气;愈失了面子。况且蕉庵刚刚咽气,她也不允许自己失态,否则,丢人的还是她自己。 阿蜜强压心头怒火,低声道:“这么说,公子是担心……阿蜜明白。天明之后,就请回吧。” “兄长会很快过来吊唁。”又四郎依然未察觉阿蜜的心情,沉浸在焦虑之中。谣言可惧,若是方广寺大佛殿被焚,肯定会有谣传,说是将军派人纵火。 因此,所司代板仓胜重定会全力搜查。若是逮住罪犯,必会施以极刑,毕竟事关主家名誉。而若有人告发乃是蕉庵或宗拾指使,必是堺港的惊天大事,会影响堺港所有商贾。 茶屋家与所司代板仓胜重交情匪浅。茶屋清延当年为家康臂膀,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不仅参与了江户筑城,还被推举为商界之首。就连上方的人也甚是看重他:“以后商家诸事,均由四郎次郎裁决。”他是名副其实的商界领袖。 因而,若是商人有不端行为,茶屋家也难逃其咎。因此,又四郎必须赶快去见板仓胜重。 阿蜜不再说话。她在心里暗暗想着要寻个机会羞辱又四郎,以报今日之羞辱。 “天还没亮啊。”又四郎看着蕉庵遗体,不时小声嘀咕。 “是啊,应快亮了。”阿蜜一边若无其事附和,一边往枕边的香炉里添香,不再看又四郎一眼。 第六章 人质新娘 天明以后,茶屋又四郎赶到码头,坐上了停靠在那里的自家船只,昼夜兼程,于第三日晨到了伏见。此前他始终焦虑不安,而刚到伏见,便又被人团团围住,问这问那,甚是焦躁。 “京城发生何事?” “无事。” “火灾,抓人……” “没有。” “哦,那你有未碰到什么怪事?” “没有。”他担心大佛殿,便乘轿急速赶到了方广寺。当他看到佛殿高耸在清晨的蓝天下,方才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荒唐。 茶屋府在通出水下町。他令下人回家将蕉庵和宗拾的死讯禀报兄长,自己则直接去了所司代官衙。 板仓胜重正在院中练习长枪,这是他的习惯。看到又四郎,他一脸惊讶地放下枪,把客人迎到檐廊下,责备道:“怎生这个时候来了?家中怕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吧?” “大人何意?” “千姬小姐马上就要来伏见,婚礼定在五月十五。所有的衣裳均由你家负责。你这几日不在家吧?” “是。小人去了一趟堺港。” “哦。你径直来了我这里。说不定府上有人去接你,在路上错过了。” “小人不知。堺港的两位前辈去世,我原是去探病。” “是坂田宗拾和……” “纳屋蕉庵。二人像商量好了一般,在同一日离开了人世。” 板仓胜重轻轻点头道:“哦。你快回去。你要不在,事情就不好办了。”说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令兄要去参加葬礼吧?实际上,我也正为一件事犯愁。”他两手置于膝上,看着又四郎。 又四郎一脸诧异:“大人是指……” “要找几个人。将军说,千姬小姐身边只有从江户带来的那几个侍女,他不放心。” “哦?” “将军大人把这个孙女视为掌上明珠。他认为,若是江户跟来的侍女和淀夫人身边的人关系不洽,千姬小姐的处境必十分可怜。”言罢,板仓端起茶碗。 “那么,必须得找上方的人,也要能让淀夫人满意。”又四郎也端起茶,轻轻吹了吹,开始在脑中搜寻合适的人选。 “正是。小姐毕竟还小,太天真。所寻之人必须能妥善处理各方关系,而且要有身份,品性也要靠得住。将军说,要三个这样的人。我也正想找你和光悦商议。” 又四郎放下茶碗,“大人和织田有乐斋大人商议如何?”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我最先找的便是他。他心中有了一个人选。”胜重轻叹道,“要是令尊还活着多好。大坂城的女主人可不好相处。她的意思万万不能违背,而且,万一她和上方的人一起与江户来的人对抗,就更加麻烦。” “大和柳生家的女儿怎样?” “你是说柳生石舟斋之女、宗矩的妹妹?” “是。听说他有好几个妹妹。”胜重缓缓摇了摇头:“不好。柳生的女儿,可能会让淀夫人不乐。” “哦。” “不如回去问问令堂,看看有无合适的人选。若是茶屋家能荐一位负责千姬小姐衣物的侍女,事情就好办了。” 又四郎拍拍大腿,眼睛一亮:“有了!有了!我有合适的人选……纳屋蕉庵的孙女。” “蕉庵……” “很好,她幼时便陪嫁去了与丰臣氏交情笃厚的宇喜多家。” “她现在多大?” “确数不清楚。大概二十上下。” “已是出嫁的年龄。纳屋家会答应吗?” “我有主意。我亲自去说。因为……”话没说完,又四郎便停下了。他单纯地认为,阿蜜必会嫁给自己,会听话。“你去做两三年,待千姬小姐习惯了大坂的生活,自会有人接替。到时你就告假回来,我娶你为妻。”他以为只要这么一说,事情便能解决。 “还是由我出面去请为好,你只在一边说和即可。”为人慎重的板仓想亲自考验人选。 又四郎辞别了板仓胜重,回到府里,已是辰时四刻。 清忠接到下人的禀报,已作好了前往堺港的准备,正等着又四郎回来。想到如今将军更看重弟弟,清忠便觉憋屈。 “每次进城都会问到你。我体弱多病,将军更愿意把事情托付给精力旺盛之人。我去堺港,你替我好生办事即可。” 又四郎也是这个意思,便欣然应允。送走了兄长,他马上出发赶往伏见城,但他没去见家康。从江户跟过来的阿江与夫人把他带去见了千姬。出嫁的衣装悉由茶屋家负责,因此必须看看千姬,考虑适合她的款式。 “又四郎,好生看看小姐,给新娘做一身合适的嫁衣。”说完,阿江与夫人暗暗看了一眼千姬。 又四郎注意到千姬眼圈有些发红。这也难怪,虽说千姬与秀赖是姨表兄妹,可世人并不觉此次联姻表明丰臣和德川关系融洽,反而无不认为,千姬是以新娘的名义送到大坂城的人质。 “真是端庄可爱!”又四郎嘴里咕哝着,仔细打量千姬。 千姬正是长身子的年龄,肤色白皙,玲珑剔透,长着一双丹凤眼,鼻梁和嘴唇甚是精致,有着明显的织田家族的特征。若是个男孩,肯定颇任性。 “好了吗,又四郎?” “是。小姐的衣裳该如何裁剪,小人心中有数了。” “那就请用心做吧。要让将军大人满意。” “遵命!我们连夜赶制,定能让夫人满意。” “好。把小姐带下去吧。” 一个乳母模样的人把千姬领走之后,阿江与压低了声音问道:“又四郎,你最近可见过秀赖公子?” “未见过。可听本阿弥光悦说,公子虽然年只十一,但最近身子猛长,看起倒有十二三的样子。”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我听说公子已经开始接近女色。这是真的吗,又四郎?” 又四郎明白阿江与在担心什么,不由得埋下头。 “真令人担心啊!若秀赖是个孩子也就罢了,他们每日玩乐,过家家,亦能和睦相处……”阿江与夫人停了下来,后面的话很难出口。 又四郎心中着急,他觉得自己该说些话安慰她,但秀赖接近女色似确有其事。光悦曾经跟他说过:“不是少君的错,是周遭人不好。正是长身子时,却把他放在女人堆里,侍女也会引诱他。这样下去,再好的孩子也学坏了。”光悦说,淀夫人的生活令侍女们妄想,自影响到秀赖,秀赖习武,体格强健,又加春情萌动,必近女色。“少君身子已基本长成,可想法和做事仍然是童稚之态。若这样放任下去,便给毁了。” 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阿江与,未免过于残酷。然而,这些谣传也并非空穴来风。又四郎谨慎回道:“才十一岁,如何会呢?” “你觉得不会,又四郎?” “是。” “无论怎样,男人对女人来说都是一个谜。你也有过十一岁。” “小人惭愧。那个年纪,小人想也没想过此事。” “此事即便是亲姐妹,也很难开口去问。我是想,少君若已是成人,阿千却还是个孩子,那人不会咬咬牙就忍过去。” “夫人指的是……” “没有她,少君也不会变成大人。女人的心,我明白。她肯定会憎恨一无所知的阿千,不,她肯定会为了让秀赖继续宠爱她而挖空心思,说不定会变成厉鬼。” 又四郎抬起头,吃惊地看着阿江与。这也许也是家康和板仓胜重担心的问题。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想到要从上方另找侍女。又四郎自然不明白女人的嫉妒心,但他却明白阿江与话中之意,如此,就更得让阿蜜助一臂之力了。又四郎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认为自己和阿蜜已不是外人,且丝毫不觉这种想法有何不妥。 最终,又四郎还是委婉地否决秀赖接近女色的传言,安慰了阿江与一番,方告辞而去。然而,他知道事实正好相反。 千姬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儿依然浮现在又四郎眼前,他觉得甚是可怜。千姬的心就像五月的天空一般无一丝云,无一丝邪念,一想到将有一个厉鬼一般的女人在背后看着她,又四郎心头便蹿起一股无名之火。女人到底长到多大,才能做一个真正的妻子?千姬才七岁,再过三年,或许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她。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若是整天被那些像恶鬼一样的女人们折磨,她会变成什么样子?阿江与虽然说她知道女人的心,可小姐终有一天也会长大,成为真正的女人。这位小姐,若是也变成了恶鬼或夜叉,那又是谁的罪过?强行把她嫁给秀赖的家康,认为是为了天下安定;秀赖之母淀夫人和千姬的父母也是考虑到两家能够和平相处,同时也是遵秀吉遗嘱……唯千姬本人对此一无所知。随随便便让一个天真的孩子担负重任,此事从一开始就隐藏着巨大的悲哀。 又四郎是个固执的人,从那以后,他脑子里几乎每日都有千姬的身影。 在整理衣装时,他亦想起这衣裳主人的一生。 这日,又四郎为了衣裳的事前去伏见城商议,在那里碰到了负责此事的大久保长安,不曾想一谈便谈到很晚,出城时已近戌时。大久保长安说,衣裳的颜色和刺绣都太土气:“我以前是艺人,在衣裳的问题上,不全是外行。你也听听我的意思。”长安自信满满。可又四郎担心,要改做,十五日之前怕来不及。 长安冷冷一笑:“这个无妨。”他好像认为婚礼会延期。但其中缘由,无论又四郎怎么盘问,长安都是含糊其辞。难道出了什么事? 天已黑了,没有一丝风,城里的闷热让轿中的又四郎有些喘不过气来。 轿子刚刚出伏见,就听见一阵喧闹:“起火了!起火了!” “停轿!”又四郎喝道。 轿夫停下脚步,喧闹的人群挡住了前方的路。 “是大佛殿方向。天空都通红了。” “大佛殿?”又四郎忙从轿中走出来,望过去,好像就是大佛殿。他猛然想起蕉庵和宗拾的临终之言。 “是大佛殿着火了?”他拨开人群,自言自语道。 “是啊。是大佛殿。可能要有不祥之事发生了。”一个手艺人模样的人抬头望着天空,搭话道。 “哦?莫非有什么谣传?” “嗯,太阁大人归天前,大佛的脑袋就曾经被地震震落。大佛发生什么,便是丰臣氏有事的前兆。” “这都是你胡猜乱想。” “胡猜乱想?”手艺人看了一眼又四郎,见他不是武士,便大着胆子喋喋不休起来,“看来你是什么也不知。大家早就说,大佛殿总有一日要被烧掉。” “怎会出现这样的谣言?” “淀夫人不思供奉亡灵。不仅太阁,那些在高丽丢了性命的成千上万的兵士的亡灵,也都得不到安息呢。淀夫人不供养,大佛殿总有一日会被烧掉。早就有这种传言了。” 手艺人的话听起来没什么道理,仅是愤激之语,可不知为何,又四郎心头一惊,道:“竟这般怨恨?” “是啊。前几日,有两个志摩的渔家女人在那寺里上吊死了。她们的家人都是水军,去了高丽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音信。于是,这婆媳二人到京城寻找,最后无望自尽了。很多这般的亡灵,都聚集在那里呢。” “哦。” “因此,里边经常传出喊声:烧吧!烧吧!去年也曾起过一回小火灾。” 又四郎不再说话。蕉庵和宗拾为何会出现那样的幻觉?两位老人莫非也和这个手艺人一样,相信因果?但细细想来,这类传闻确实早就有了。 那晚又四郎绕道回到了家中。所幸是夜无风,火仅仅烧掉了大佛殿,而没有殃及其他。 不日,大久保长安因公来到茶屋府,又四郎从长安口中得知了其中详情。 “你听到传闻了吗?”大久保长安交待公事完毕,喝了一口凉葛汤,毫不拘束地跟又四郎闲谈起来,“据说,是有人故意纵火。” “这么说,果然是亡灵在作祟?” “哈哈!公子这个年纪,还不是跟亡灵打交道的时候啊。” “是啊,上了岁数,说不定还能跟亡灵成为知己呢。” “说的是。到了我这把年纪,就能遇见各种各样的亡灵。有个亡灵说,让人放火的是本多正信大人或所司代板仓大人。” “大人何出此言?” “听说淀夫人把大量黄金施舍给了浪人,点燃了那些还没得到超度的亡灵的怒火。” “哦,那么,那些亡灵应马上会劝淀夫人再建大佛殿啊。” “哈哈。不仅如此,还有亡灵说,这是堺港人有预谋地纵火。” “哦?” “然而,也有完全相反的传言,说大坂城内的一个大忠臣才是这次纵火的主谋。” “这么说,是淀夫人的亲信?” “对。千姬小姐马上就要过门了。将军和丰臣氏不能失和。因此,那位大忠臣为了转移淀夫人注意力,才把大佛殿烧掉。因为大佛殿是太阁大人生前所造,想必淀夫人不会无动于衷。这种苦心,真是感人泪下啊。” 又四郎目不转睛看着长安。这些传言,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呢?大久保长安乃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在德川府中还从未有过这种人。他不仅容貌举止无可挑剔,而且言谈得体,嗓音清脆,还有奇思妙想和超群的计算能力。他对世情的洞察也不逊于任何人。他虽非博学多识,但于现世生活拥有无限智慧。 长安说,千姬小姐行婚礼之后,应该在东海道和中山道之间,每隔八里建造一座土台,此间各处谩置驿站和驿马。若不如此,便不能彰显太平盛世的威仪。 又四郎不喜这种人。其为人太过圆滑,皮肤光洁,眼睛、鼻子和身材都无一点瑕疵,这样一来反而让人难以亲近。 “还有一种传闻。”长安道,“说是因为千姬小姐的嫁衣嫁妆置办不及,为了延迟婚礼日期,是我大久保长安指使人去放了火,这样一来,那些亡灵该平静了。” 又四郎若无其事笑了笑,然而他却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僵硬:“嫁衣嫁妆置办不及,大火便很有可能是你所为?” “哈哈。说不定这样的传闻不久就会出现。可是公子,纵火之人是你也好,是我也罢,反正婚礼的日期已经推迟了。” “这……”又四郎变了脸色。在大佛殿被烧之前,长安就说过婚礼将会推迟。“那么,推迟到什么时候了?” “七月二十八。这一日乃是吉日,大坂的夫人想定于这个日子,将军大人也同意了。”长安飞快说完,又紧盯着又四郎。 又四郎差点窒息:“推迟的理由呢?” “因为大佛殿着火。淀夫人说,想在盂兰盆会后再迎千姬小姐过门。这样一来,亡灵也该安息了。” “大久保大人!”又四郎终于颤抖着喊道,之后才回过神来:上了他的当!可年轻气盛的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之前您说过,婚礼会延迟。” “对,我的确这般说过。” “那时您便预感到大佛殿会着火?” “可真意外。这么说的话,放火之人不管是不是我长安,我也脱不了干系。哈哈!公子这么一说,长安可就麻烦了。” “不,在下绝非怀疑您。又四郎年轻无知,想知道您是怎么知道婚礼会延期的?” “公子,将婚期定在五月十五的,是将军大人,对吧?” “听说是这样。” “大人乃是征夷大将军、天下武士的栋梁,他晋升以后才把孙女嫁过去,因为疼爱孙女,要她风风光光出嫁。” “不错。” “但在淀夫人看来,这是将军大人赐给她一个儿媳。她嘴上答应下来,过后便要提出自己的意见。总之,婚期的确定关系到两家的面子。因此,推迟婚期势所必然。”长安似乎想试探年轻的又四郎,接着道:“公子,征夷大将军的孙女嫁给了内大臣做夫人。你以为这是高攀呢,还是下嫁?” 又四郎非常吃惊,生起强烈的反感。这门婚事实在勉强,高攀或下嫁,只有旁观者才会这般想。比较秀赖与家康的官衔谁高谁低,让他感到耻辱。又四郎真想狠狠教训大久保。但他太年轻,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大久保大人,在下不明白,用这种尺度来衡量婚礼,有何意义?” “没有意义。”长安的回答甚是干脆,“但这没有任何意义的事,往往会成为大乱的根源。” “大乱?” “在众德川家臣看来,千姬小姐是征夷大将军、右大臣之孙女。然而在丰臣家臣看来,秀赖是太阁之子,又是内大臣,这是一门再合适不过的姻缘。然而因为情感好恶,双方便难免比试,在婚期一事上便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对于这些事,不管是你是我,都该心中有数。” “是。” “哈哈。大久保长安虽然出仕未久,可从不敢忘记将军大人知遇之恩。我只是想让你在准备衣物时注意到这些细节。”又四郎又轻易被长安的话哄住了,只听长安又道:“比如,我认为小姐嫁衣上的纹样最好不用五七桐。淀夫人的日常用具上印的便是五三桐。不管怎生说,世间最容易散布流言,像大佛殿着火一事,便有多种传闻。我希望你莫要让天真的千姬小姐背负压力。” “在下明白。七月二十八的话,时日倒也宽裕。” “对,不过切不要将这些泄露给外人。”长安道,“小姐要带的那个小鼓……因为是我的老本行,便由我找人制作。我想那也不能比淀夫人的好,于是特意派人去了一趟大坂,暗中查访了淀夫人那边使用的小鼓之后才制作的。” “哦,连小鼓也如此费心。” “正是。人一生,往往会因一点点疏忽而导致意想不到的大祸。若偶尔用到小鼓时,婆婆发现媳妇的小鼓比她的好,到那时,千姬小姐肯定会遭非难。淀夫人召见名古屋山三时,我便让一个要好的乐师随行,调查了她的小鼓,然后做了一个比淀夫人那个稍差的。” “哦。” “世间的事,可没有战场上的较量那么直接。另,关于婚期推迟一事,阿江与夫人还会与你详谈,我与你谈的这些,还请不要对外人说起。” 又四郎已经没有了对长安的反感,而是一脸茫然。 大久保长安离去之后,又四郎想再去看看千姬的衣裳。千姬的母亲阿江与夫人交待他一定要尽心,免得千姬在衣饰上被人耻笑。由这里便可以看出女人的争强好胜之心。但长安的想法和这完全相反。事事争强好胜的淀夫人,会把千姬小姐所有的东西都和自己的比较,这或许不可避免。这样一来,长安那种连小鼓好坏都费心琢磨的细致,诚然让人思量。 检查了一遍,又四郎最终决定在衣裳的金箔上再盖上一层银箔,以掩盖黄金的光彩,还让漆匠把衣柜、箱子和首饰盒上的纹样涂得稍稍土气些,但里边却涂了一层厚厚的金箔,漆色脱落以后,里边的黄金便会粲然显露。 连这种事情都得小心在意,真是劳神费心。这不是新娘,而是一个可怜的人质!这人质天真无邪,若是被人视若无物,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又四郎愈发担心起来。跟秀赖相好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必是身边的侍女,可对于秀赖,那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对将要成为秀赖正室的千姬,肯定不会有好感——这可怜的人质将要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又四郎回到家中,沿着走廊来到泉水旁,此处的菖蒲花竟相开放。他停住脚步,叹了一口气。这时,只听走廊那边有人喊:“又四郎,板仓大人来了,你过来见个礼。”是兄长清忠。 “所司代大人来了?”又四郎疾步走向廊下,一不留神,一只脚踏到放鞋的木板上,脸刷地红了,他看见所司代板仓胜重旁边坐着纳屋的孙女阿蜜。 “有失远迎!”又四郎急向胜重施礼。 胜重手执白扇,一张一合,爽朗地笑了,“二公子,阿蜜小姐不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吗?” “是……这……” “可令兄却说他并不知情。虽说你还年轻,可在这事上做得也太草率了吧?”胜重说完,看看又四郎,又看看阿蜜,好像在等待好戏开场。 又四郎暗暗看了一眼阿蜜,满脸通红。阿蜜愈发妩媚动人了,可又四郎却感到一种无言的责备。 “不,这……本来是要告诉兄长的,可整天被事情缠着脱不开身。况且,那日兄长又很快去了堺港……” “无妨。”清忠打断了他的话,“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我不会有异议。可你为何又将阿蜜小姐荐给板仓大人,让她去做千姬小姐的侍女?” 胜重接口道:“阿蜜小姐说,得先问问你,才能决定接受与否,这也合情合理。所以,我们今日一道来府上。因为有必要让她跟千姬小姐熟悉一下,所以还请尽快作决断。” 又四郎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若是其他的事,他必能应对自如。但奇怪的是,一提到自己的亲事,又四郎便坐立不安。而且,被胜重和兄长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思量是多么草率。可阿蜜已经被带到眼前,他已无退路。 “是……实际上……”又四郎慌忙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因为五月十五已经迫近,在下整天忙碌,还没来得及跟阿蜜小姐商量。” “所以我们才一起来了。” “那,我们就在……就在这里商量吧。” “是,我也这样想。那我和令兄先回避。”胜重似早就预知到又四郎的狼狈,老练地给他找了个台阶。 “多谢大人。” “清忠,咱们先去吧。” “好。” 二人走后,又四郎松了松紧绷的肩膀,转向阿蜜,但话堵在喉咙口出不来,良久,方道:“阿蜜小姐。” “嗯。” “你……同意吗?暂时到千姬小姐跟前做……做侍女。” 阿蜜不言,单是哧哧笑了。又四郎愈发紧张:“有何可笑?千姬小姐说是新娘,实际上却是个人质,因此,必须找个得力可靠的人……” “公子。您为何荐我去接这难而又难的差事?” “当然是因为,你是我的……夫人……” 又四郎话还没说完,阿蜜便打断了他:“这是从何说起?我何时成了您的夫人?” 又四郎一下愣住了。这话仔细想来也不错。坂田虽然答应蕉庵,做他们的媒人,可他话未出口便离开了人世。 “纳屋和茶屋家虽是世交,却始终是两家人。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成了茶屋家的媳妇。哼,您却说我是您的夫人。公子,您不是在做梦吧?”看到又四郎有些畏怯,阿蜜愈不肯放过他。 “事情……的确如此。” “什么如此?” “我是说,你的确还不是我夫人。” “那么,就请您收回您说过的话。” “好,我收回。”又四郎更加慌张,“虽然你还不是我夫人,可我不日就要娶你,因此,才……不小心……” 见又四郎结结巴巴,阿蜜又哧哧一笑,打断了他:“等等,我不明白您的话。” “哦……” “事关重大,可不能说错了。刚才您是不是说,要娶我为妻?” “是……是啊。我是决定,不日便娶你为妻。” “谁答应的?这事我还没听说过呢。” 又四郎跺脚:这个女人,是想捉弄我!他可不是只会老老实实忍受屈辱的人,便道:“哦?这么说,你不愿嫁与我?” “公子,您很想娶阿蜜为妻?” “哦?不,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那么,阿蜜也明确地告诉您:阿蜜也不怎么想嫁给您!” “哦。”又四郎一下子竖起双眉。他知阿蜜心中有怒,可出于年轻人的自尊,他岂能让步?“哦?你是说,你真不想嫁与我了?因此,不能接受这差事。” “我可没这般说过。” “你刚才不就是这般说的吗?” “不,我是说:若公子说非阿蜜不娶,我也可以接受这差事。”阿蜜像只得胜的母鸡,低声咯咯笑了。 又四郎恨恨地咬了咬牙:真是个张狂的女人! “可怜的人质,可不光千姬小姐一人。”阿蜜笑道。 “你是说,你也是人质?” “不,公子也是人质。呵呵,反正我是这般想的。” “哦。” “您快说:非阿蜜不娶。您这么说,我就去大坂。” 又四郎有些愤愤然。但板仓胜重既拜托他,他也只能照阿蜜说的做,遂道:“我且问你。” “请尽管问。” “我不这么说,你就不答应?” “正是。” “那就没办法了,我说……”又四郎向前挪了一步,道,“茶屋又四郎非阿蜜小姐不娶。” 阿蜜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因此,您当求我。” “请、嫁给我吧。” “不。” “什么!你说什么?” “我不能嫁给您。” “你、你捉弄我?” “不,我虽不嫁给您,却愿接受这份差事。” 又四郎使劲眨巴着眼,一脸的不解——这个女人,到底想怎么样?“你是说,你虽然不嫁与我,但还是愿意去大坂。” “不。” “我说得不对?” “是。”阿蜜嫣然一笑,“公子说:你虽然不喜欢我,可还是愿意去大坂。” “你说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我已经喜欢上您,才愿意前往大坂。” “什么,你喜欢上了我?” “是。我喜欢您。” “可你说不能嫁与我,是在说谎?” “不,是真话。我虽不能嫁给您,却喜欢您。因此,便以与您不相干的身份去大坂做侍女。” “哦。” “若是以茶屋家的媳妇身份去,有个什么不测,会给您家添麻烦。爷爷地下有知,会责备我。”阿蜜说完,看着又四郎,笑了,她似在嘲笑又四郎的幼稚。就在这一瞬间,又四郎突然没了主意,他感到全身的血都在沸腾——他已完全喜欢上了阿蜜。 阿蜜的话中隐含了一份更深的情意。但“喜欢又四郎”这句告白,完全俘获了他的心。又四郎有一种冲动,想要扑到阿蜜身边,尽情抚摸她。 阿蜜似乎敏感地觉察到他的冲动,表情一下子产肃起来,端正了姿势,往后退了一步,道:“公子,爷爷去世时,我仔细想过一事。” “想到什么?” “人的一生。”阿蜜意味深长地小声道,“您曾说千姬小姐是个可怜的人质。” “我是这么说的。她没有自己的主张,一切都是他人决定的。”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其实,所有人都是人质。” “所有人?” “在别人看来,爷爷自由自在活了一辈子。” “是。” “太阁大人,及因为和太阁大人发生争执而离开人世的利休居士,亦是这样。” “是。” “但是,无人能够真正自在地活一辈子。无论是谁都会被束缚,都很悲哀。在阿蜜看来,所有人都是这个世间的可怜人质。” “这话似有些道理。你打算抱着这种想法去大坂?” 阿蜜轻轻摇了摇头,“归根结底,大家都是人质,因此,一开始便不要想着能够随心所欲,要像人质一样谨慎、小心、忍耐。我是这般想的,您说呢?” 又四郎睁大眼睛,看着阿蜜,诧异至极。这似是对他的忠告。年轻的又四郎只顾去可怜别人,却未意识到自身的可怜和人间的可悲,其实他和别人都是一样。阿蜜似乎想告诉他,只有想到这个,才是真正的同情。 “是,我明白了。”又四郎屏住呼吸,想了一会儿,得意地点点头,“大坂城的淀夫人是个寡妇,嫁过去的千姬小姐又是个尚不懂男女之事的孩子,丈夫说不定已有了别的女人。她们都很可怜,因此,你也要以没有丈夫的女人身份前去做侍女。若非如此,便不能明白她们的不幸,你出于这种考虑……” 阿蜜突然用手蒙住脸。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发出一阵剧烈的呜咽。她不是个轻易在人前落泪的女子,想哭时也往往能装出一副笑脸,动怒时也能自己化解。她拥有这种天性。蕉庵清楚她的性情,曾道:“我们家的人真是奇怪,尽出些女武士。木实是这样,阿蜜也好像投错了胎。”说笑归说笑,她确是刚强且喜愚弄人的女子。然而这样一个阿蜜,却为又四郎这一番述怀而轻易感动,或许是因为又四郎的纯真,以及对她关于人质云云的赞同。 “阿蜜小姐,你怎的了?”见阿蜜如此异常,又四郎小心翼翼问道,“是不是我说错了话,让你生气了?” “不……”阿蜜急忙摇头,无奈地咬着嘴唇,“请……请将刚才的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板仓大人。” “刚才这些话?是说淀夫人和千姬小姐都很不幸?” “是。因此,我们并无婚约,我去做侍女。只有我自己幸福,便对不起……对不起淀夫人和千姬小姐,因此……” “我对板仓大人说?” “是。这样说,对您有好处,我便也能帮上您的忙了。” 又四郎的身体有些颤抖。他在心里回味着阿蜜的话。初时她说话带着揶揄,后来话语和态度慢慢变了,变得温和可亲。最后,她说喜欢上了他,这不是说谎,她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女子。但是,为了可怜的淀夫人和千姬,她藏起自己的感情,暂时抛开欢娱,甘愿去侍奉千姬。阿蜜进了大坂城,身上的责任将异常重大。阿千和秀赖的婚姻,乃是决定丰臣和德川两方亲疏的关键。这绝非小事一桩。 阿蜜必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过来的。想到这里,年轻的又四郎几欲泪下。他暗暗发誓,定要对得住这非凡女子! 这时阿蜜擦了擦眼泪,脸上恢复了往常的笑容,“时辰太久了,板仓大人该担心了。请他们过来吧。”又四郎点点头,站了起来。 第七章 长安戏丰臣 因为大佛殿起火,德川家康同意了大坂方面的请求,将婚礼推迟至七月二十八。为了驱除晦气,丰臣氏决定紧急修复安土城的总见寺。此寺乃信长公所建,而今已经荒废,七月底才能完工,故把婚礼推迟至那时。这自然是出于淀夫人的自尊心,她不想对家康言听计从,于是召片桐且元与其弟贞隆,以及小出秀政三人商议之后,找到了这么一个理由。 “淀夫人这般逞强,更多的是针对大纳言夫人。不管怎么说,她们乃是同胞姊妹啊。” 大坂本城的奉行官邸,曾经是浅野长政、石田三成和增田长盛等五奉行聚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的地方,而今已物是人非。 秀吉公在世时,不管是片桐且元兄弟还是小出秀政,虽都曾作为忠义之人随行左右,但对于重大的事情,他们却插不上嘴。然而如今常在此议事的,却变成了他们三个和大野治长、治房兄弟。另有织田常真(信雄)和有乐斋,他们乃淀夫人的表兄和舅父。但这二人均已隐居遁世,只要淀夫人不召,他们便不会主动出来招惹是非。大野治长作为淀夫人宠臣,经常陪侍左右,因此,大事实际上只由他们五人处理。 片桐且元对此并不介意,他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思虑更深。贱岳会战时,他为“贱岳七条枪”之一,与其他被秀吉一手提拔上来的侍卫一样,得俸禄三千右。但从那以后,他便一直默默无闻,未得重用,跟加藤、福岛等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更无法跟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和小西行长等人相比。 他们个个都成了羽翼丰满的大名。或许还是秀吉公可怜于他,片桐在文禄四年八月,才在本知四千二百石的基础上增加了五千八百石,总算成了一个一万石俸禄的小藩之主。 但现在片桐却觉得,这或许反而是件好事。秀吉公在世时,政出丰臣,而现在丰臣氏却成了六十余万石的大名。“若是作为一个六十余万石的大名家老,我的封地和俸禄也不少了。”他曾对着弟弟贞隆这般自我解嘲。可现在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因为他们深知,办事稍有不慎,六十余万石说不定也会如烟尘飘散。 “将军大人倒无他,德川的谱代大名却都虎视眈眈盯着大坂。”经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的且元,叫来众人商议秀赖的婚礼。 “在我的劝说下,淀夫人总算同意兴建寺院神社,可仍未放弃天下人的梦。今日还对我说,要尽邀天下大名,场面要丝毫不逊于太阁大人在世时。”片桐且元一脸困惑。 满头银发的小出秀政悲哀地摇摇头,道:“对鄙人也这般说过:你们说黄金太多,要用于寺院神社的修缮。然而,到了少君的婚礼上,却吝啬起来,你们是想让我在妹妹面前丢脸吗?这完全是两回事啊!若是邀请了天下所有的大名,才是对朝廷的恶意讥讽。我与她这般说,她却说这是喜事,朝廷不会有这等猜测。” “小出大人,你就此作罢了?”片桐贞隆责备道。 “好了,”且元制止了贞隆,道,“此事以后我会耐心解释。夫人也非不明事理之人。但若是心急,即便明白其中道理,她也会故意反对。我们要作好充分的准备,不如对将军说,淀夫人最近起了礼佛之心,开支增加,希望尽量把婚礼办得简单些。” “礼佛之心?”贞隆嘲笑道。 小出秀政制止道:“这话要是传到淀夫人耳内,可就大事不妙了。” “不用担心。有别人在场,我自然不会说。而且,在将军那里,相信且元亦不会惹是生非。” “此事就这么办吧。搭上一些无用的开支,还招朝廷怨恨,就越发无立足之地了。” “那我就这样去伏见了。贞隆、小出大人,请大野兄弟等人务必劝说夫人简朴,万万不可煽动夫人。” “明白。” 细想起来,真是可悲。如何打消德川重臣的疑虑,维护淀夫人的好胜心,成为他们几个重要的议题。由于且元总是不厌其烦地劝说,最近淀夫人似也稍有松口,已预定修缮五处寺院神社:河内的誉田八幡宫、摄津的胜尾寺、安土的总见寺,以及河内的睿福寺和观心寺。 然而,淀夫人的目的却跟且元大异其趣。且元是想通过这些工程引开德川人的注意力,也让淀夫人能真正埋首于佛事。但淀夫人却有这么一句戏言:“哼,要是这些施舍能够镇服家康,就是再多些,我也不会吝惜。” 片桐且元并不认为淀夫人乃是个愚蠢女人,但她的聪明和好胜性情,正逐渐成为压在他心头的巨石。关原合战以后,家康决定不追究秀赖和淀夫人的责任,她当时感激涕零。而现在的她却与当时判若两人,不知不觉间已忘记了感激,认为家康和太阁大人之间曾有约定,这么做理所当然。虽说好了疮疤忘了疼乃人之常情,可是在这种时候只能顺着将军。现今时世,武力决定一切。因此,只要德川表示一分好意,丰臣氏便要以两分三分去回报。然而,淀夫人忘记了这些,甚至对人道:“丰臣氏为德川主子,为何要对家康卑躬屈膝?你们考虑一下我们孤儿寡母处境,不可使我们受辱。” 且元感到甚是不安。只要稍明事理的人都知,家康绝非秀吉公家臣,也不曾降伏于他。秀吉交出自己的亲生母亲作为人质,才把家康请到大坂。他们可说是亲戚,绝非主从。就是在武力上,两人也难分伯仲。而且,现在家康接受了征夷大将军的封号,将要回到江户开创幕府。这样一来,就像当年秀吉公把家康从东海道转封关东一样,家康要把秀赖转封何处,还不是一句话?然而家康却要将掌上明珠千姬嫁过来。 本来,且元觉得丰臣氏应该相应示好,可淀夫人却说出那等不谨之言!当然,这或许并非她本意。但她忘记了两厢实力的差距,妄图与家康抗衡,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已有家臣说片桐过于讨好家康,可他并不介意。淀夫人总有一日会明白。而在此之前,他定要为两家的和睦尽心竭力。 且元议事毕,便直接由陆路前往京城。因不知千姬的花轿是乘船过来还是从山崎经陆路而来,他想回来时视察水路,便仅仅带了几个随从,乘马出了城。 片桐且元从京城来到伏见,在浅野长政府上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进了伏见城。家康正和大久保相模守忠邻、黑田筑前守长政、堀尾信浓守吉晴三人商议千姬出嫁事宜。 “有失远迎。少君和淀夫人都还好吧?”家康愉快地打着招呼。 然而不知为何,且元却浑身颤抖。家康愈是毫不拘束,显示出胸襟宽广之态,且元心里便愈发沉重。他感到这重荷挥之不去,越来越沉。 “是。夫人和少君都很好。” “哦,那就好。大坂派谁迎亲?” “不知浅野纪伊守是否合适?” “幸长答应吗?” “昨夜我在他府上住了一夜,已经和他商议过了。” “真是辛苦你了。我们这边由大久保相模守护送。不日之后,大坂必会增加不少生气。” “是。上下都在翘首期盼。”这么说着,且元心头又是一阵疼痛。之前有谣言说,家康想通过把千姬嫁入丰臣氏,而把大坂纳入自己治下。而家康仍在澄清谣言,消除世人的不安。但大坂能否轻易服从家康呢? “市正,与太阁大人的那个约定,只要不出大变故,我都会遵守。” “多谢将军大人。” “不管怎么说,大坂都是些女人,我知道你很是不易。你也当知太阁大人为要让阿千嫁过去。所以,万事就多费心了。” “这些话,在下会永远记在心上。” “听说……这是谣传,听说秀赖已经成人了?” 且元又一次感到心头疼痛。他明白这话的意思。侍女中有不端之人教会了秀赖男女情事,但淀夫人或许耻于自己的行为,并未多加责备。正荣尼感觉事情不妙,便告诉了且元。 “成人……这……”且元浑身冒冷汗,却佯作不知。 “无妨。阿千是个品性相貌都极好的女孩儿。他们应能够很好地相处。可我听说,大坂的女人在提到已故太阁大人时,都不说大人,而称为‘天下公’?” 这话让且元始料未及。太阁在世时,淀夫人绝非温顺的妻子,可最近她却似怀念起秀吉来,不仅自己把他称为“天下公”还让侍女们也都这么叫。这似是想让秀赖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可在家康面前,且元怎能说他知此事? “这,从未听说过。”且元慌忙拭了一把汗,低眉垂首。 家康觑了一眼黑田长政,并无追究下去的意思。关于“天下公”的传闻,家康是从长政口中听来。对于这事,长政与家康的理解不同。他认为,淀夫人让人把已故太阁称为“天下公”乃是因为她心中有误解和期待。秀赖虽年只十一,但在这一两年,他却长得像个十二三岁的人了。侍女的举手投足都影响着秀赖,让他提早成熟。淀夫人对秀赖的成长大感欣慰。 长政担心,淀夫人错以为和千姬成亲不久,秀赖便可掌管天下。秀赖成了天下人,家康成为家老的日子即将到来。若是淀夫人心中有这等期待,那才是可怕的不幸。已成征夷大将军的德川家康公岂能甘居人下?况且,现在的天下也远非秀赖可以治理。若是淀夫人让秀赖迎娶了千姬,却发现心中所想不过是错觉,她的失望和愤怒又将以何种方式发泄?她肯定会恶意虐待千姬,因此导致两家失和。 长政将此事告诉家康,正是想让家康委婉地问问片桐且元,淀夫人是不是有这种错觉,若是有,便要跟她解释其中情由。可是片桐且元却矢口否认。长政觉得,自己再沉默下去,便对不起家康,遂道:“片桐大人,您不知?” “啊……”且元愈发装糊涂,“不知何事?” “女人都把已故太阁大人称为‘天下公’,连我都听说了,整日在夫人身边的片桐大人却未注意到,真是荒谬之极。” “好了,”家康责备道,“太阁大人确实曾是天下公,这无甚不对。倒是这婚事,淀夫人有无特别的吩咐?” 且元不理会长政,往家康跟前进了一步,“为了迎接千姬小姐的花轿,夫人命人将大门到居室的榻榻米更换一新,铺上了白绢。” “哦,换了榻榻米?” “是。夫人担心弄脏了小姐的衣服。” “片桐大人,”遭到冷遇的长政又笑道,“不知这是为了小姐的衣服呢,还是为了显示天下公之子的威仪?”他不怀好意地看着片桐。 片桐且元确实过于奸猾。家康可怜他,这便引起了年轻的长政的反感。任这样下去,局面会变得更是尴尬。于是,年长的堀尾吉晴插嘴道:“这样奢华,说不定将军反而不快。” 不知家康听到没有,但他也马上转移了话题:“市正,你说呢?” “是。在下也觉得,这样大肆铺张,反而会让将军大人不快,于是劝阻夫人。” “夫人怎样说?” “夫人训斥在下总是想到将军,还挖苦了几句,但最后还是按在下说的办了。” “哦,夫人这么说你?”家康微微点点头,“不过听取了你的意见就好。你的处境也很微妙啊。” “这是为了两家好,为了两家,便是为了天下。” “说的是!”长政终于点了点头,“天下太平才是最重要之事。天下太平,丰臣氏便能安泰,若是大家都认为一山不容二虎,而进行无用的对抗,才是愚蠢呢。” “是啊,”且元也赞成长政,“我们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活。要是大人见到有何不妥,请一定给予明示。” “此次送亲是走陆路还是水路,大坂怎么准备?” “全听将军大人吩咐。我们将根据将军之决定准备。” “哦,那就坐船吧。”家康淡淡道。 其实在且元来之前,便已确定了这事。走水路可以从伏见直接到大坂,若走旱路,路上需要大量护卫。秀吉公在世时,让妻妾出行时极尽奢华,到处炫耀,多次令世人瞠目。 婚礼过于简朴,千姬则显得太可怜,可太过豪华又完全是浪费。但是在此事上,家康并未给大坂压力。他虽然疼爱孙女,可也得考虑片桐且元的处境。且元明白天下格局的消长,淀夫人和秀赖却浑然不清。他们要做出些不识时务的举动时,在大坂城内能耐心劝说他们的,唯有且元。想到这里,家康越发为且元的处境感到悲哀。且元也感受到了家康的体恤之心,心头更是沉甸甸的。 且元若是不识时务之人,来到伏见城,他的态度或会更加强硬。但如今,这种强硬已行不通了。石田三成兵败如山倒,在且元看来,原因并非因为家康比三成强大。 秀吉去世时,天下大势便有了巨大变化,一切全是三成咎由自取。世人都厌倦了战争,秀吉却硬要再度出兵朝鲜。从那时起,秀吉公便成了一个逆潮流而动的人。逆潮流而动,必然走向败亡,这与逆天而行乃是同理。三成绝非平庸之辈,然而他却未看清这些。他与秀吉犯了同样的错误——不管是谁,师出无名,都必败无疑。 且元既充分认识到这些,便无法与家康平等交涉。家康的举措,通常都能顺应时势。他知百姓厌倦了战事,便一忍再忍,最后,他让世人明白,他是被迫,是不得已才举兵讨伐三成。而且,胜利之后便立即进行大规模论功行赏,以防止战乱再起,这都是为了天下太平。他一边纠正太阁和三成的错误,一边代表了苍生之愿,不断寻求富国之策。 大坂让察知了这一切的且元与家康交涉,便已是巨大的失算。一个在心底已不认同主君的人,怎能作出让主君满意的交涉?然而,还有何人比且元更合适?而且元却也并不会因此而对家康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他也想找机会试试家康。但家康始终毫无破绽,这让且元惶恐不安。 即便是今日的协商,实际上也是且元在询问家康的意思,但他却无一丝被人左右的感觉。相反,家康言行只让他敬服。但一考虑到大坂,这种敬服反而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片桐且元左右为难。 “带市正去见见阿江与和阿千吧。”家康见事毕,吩咐道。于是,且元被带入了内庭。 在内庭,阿江与夫人正和家康侧室阿茶局一起查看茶屋家刚刚送来的嫁衣。阿茶局也称须和夫人,乃甲州武士饭田久左卫门之女,曾是今井家臣神尾孙兵卫久宗遗孀。如今,她作为家康侧室,因人品和教养出众而统管内庭事务,亦是个深得人心的女丈夫。 一旁的千姬端庄大方。在场的还有负责嫁妆的大久保长安,以及刚刚成了千姬侍女的阿蜜。阿蜜已被称作荣局,将随千姬前往大坂。 出入这样的场合,似有些不妥,且元却并不拘泥于老套,他觉得,家康让他来是对他的信任,这才是最重要的。 “片桐大人,莫站在门口,来,到小姐旁边坐。”阿茶局老练地与且元打着招呼,在上首为他铺上垫子。且元微笑着到千姬旁边坐下,“看来嫁妆都已准备好了。” “是啊,全都准备好了。”千姬拿起面前的荷包,抚摸着上边绯红的流苏。 且元感到有些难过。在这里,比在大坂城与淀夫人和秀赖坐在一起,让他感到舒畅百倍。而这种感觉又让他内疚。在大坂,他总是提心吊胆,淀夫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担心。可在这里,由于家教严格,气氛平和,给人安心之感。 “爷爷贵庚?”千姬突然问。 “四十有八。” “可喜可贺!这个送给您。” 好像是茶点,用纸包着。且元道:“这是什么?” “是加贺一种叫长生殿的点心。万里小路夫人送过来的。很好吃,您尝尝。” “万里小路夫人……”且元感到难过。万里小路的继室曾为太阁侧室,当时人称加贺夫人。秀吉公故去未久,加贺夫人就再嫁了。然而让且元感到难过的不是这个,而是千姬善良的品性。这位小姐拥有人见人爱的气质。他再次想到大坂的气息,突然万分难堪。 “阿千这孩子,见了别人总想给人家点什么。”阿江与夫人理好嫁衣,转向且元,道,“大人今日特意来访,辛苦了。” 且元还了一礼,“淀夫人让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多谢夫人关心。阿千听说要到姨母处去,天天都盼着呢。您也看见了,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说不定还会拉着少君与她过家家,给你们添麻烦。请片桐大人多多担待,代为周旋。” “请莫要担心。大坂也翘首盼着小姐。小姐活泼可爱,相信会在少君和淀夫人身边吹起一阵春风。” “但愿如此。”阿江与夫人说着,向大久保长安递了一个眼色,让他用托盘端上谢仪:一件衣服外加一把金刀。且元再次感到胸口疼痛,像被针扎一样。 “以后有劳大人费心。这是大纳言的一点心意。” “真让在下意外。可却之不恭,我就收下了,多谢大纳言大人,多谢大人。” 等他说完,大久保长安转向阿江与夫人,道:“还有些事想跟片桐大人请教,欲招待大人用些饭菜,趁机商谈。” “好,万事听从片桐大人的吩咐,不可有半点疏忽。” 这二人平心静气,有条不紊,似心有灵犀。 且元再次谢过阿江与夫人,长安便带他到了另一间房中,阿茶局随后端来礼品。若是在大坂,这简直难以想象。阿茶局乃家康侧室,却如个侍女一般,连送给且元的谢仪都要亲自端来。 仔细想想,方才千姬天真的话不无讽刺。那些曾是太阁侧室的女人,从来未去看过淀夫人,然而她们却来过伏见。他怀中的点心不就是加贺夫人送的吗?不仅武将,就连女人都已对大坂敬而远之,这是为何?难道是因为家康可亲可敬?然而且元的这种感慨一下子就让大久保长安打消了。这个德川氏的新宠,真是口舌歹毒之人。 阿茶局离开后,侍女端上饭菜。“这里有我就行,你下去吧。”大久保长安支开了侍女,拿起酒壶给且元斟酒,说起了且元最不愿提及的事。 “大人也很辛苦。淀夫人肯定以为,你是将军的人。”他毫不顾忌盯着且元的眼睛,说得直截了当。 且元默不作声。对于这种令人不快的无礼之言,根本没有必要回答。若是不予理睬,对方也许会不得已转换话题。但大久保长安却没像他想的那般做。 “德川氏也有很多关于大人的传言。有的重臣认为,您是一块绊脚石。” “什么?” “只有大人能够看清时势,因此与我家的交涉也都合乎情理。如此一来,将军只能越发信任你,而不能恨你。” 且元举杯望着长安,沉默不语。其人相貌端正,眼中清澈如水,坐在那里,若是不开口言事,说他是个俸禄五十万石的大名,也无人会感到奇怪。可是他一开口,便是些针针见血之言。 “世人议论,是丰臣氏早些败亡,还是将军早些离世。百姓往往口无遮拦。圣人孟子曰:为国者能自治而得民心,则天下皆将归往之。这话大有真意啊。” “大久保大人,你从何处听到这些?” “不久前发生地震。那是五月二十八,哦,就是将军在京都发布禁赌令之前。不管怎么说,大佛殿刚刚烧毁,又来了地震,因此市井百姓肯定联想到庆长元年的那次大地震。那时,大佛殿也曾出现事故。而且,在那之后仅仅过了两年,太阁大人便两去了。”大久保毫无顾忌道,“看我净说些不吉之言。可这也是因为体察到大人的苦衷,还请大人见谅。” 且元听着听着,心情沉重起来。这或许并非肆无忌惮的无礼之辞。也许,长安乃是真正知道且元处境的艰难,才给他一些提醒。 “是啊,百姓不会顾忌人情面子。” “再没有比百姓的声音更真实的了。他们像是着迷于神女阿国的念佛舞一样关注时势。创建幕府已成定局。三月发布严禁滥杀百姓的命令,现在又发布了禁赌令。明白百姓疾苦者必能兴盛。然而,也有些关于大坂的话,说大坂缺乏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无用的东西倒不少。” 这话让且元感到好奇,他忍不住道:“大坂缺贤良之人。这一点我知,可过多的无用之物则是……”且元陷入尴尬,长安的话让他生气,可他又只能跟着说下去。家康的亲信中,本多正信、正纯父子就让他感到很难对付,可即便是他们,也无大久保长安这般直言不讳,让他这般难堪。难道是指太阁留下的黄金?他以为长安必这么想,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意长安毫不迟疑地回答:“是好胜之心。” “好胜之心?” “是。百姓往往一语中的。若把德川比作一位乘骏马奔驰的勇猛武士,大坂则是一个赤足女人,她试图与武士一比高下。这女人跑得越快,倒下得越早。仔细想想,确实不无道理。大人,您想要阻止她?” 长安口若悬河,而且元心中却早已没了主意,犹疑道:“您说得没错。可我即便想去阻止,她也很难停下来。若您是大坂重臣,会怎生做?” 长安毫不畏怯,微微侧头道:“要是我,我便不阻止,而去转移她的兴致。” “哦?” “奔跑总有个目标。德川是为了什么才奔跑?是为了天下太平。因而,莫要让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跑,而是在适当的时候给予褒扬。如此,便能让二者的目的达到一致,比试之心也会变成合作之心。” “您真是个智慧之人。可鄙人愚笨,未能完全明白您的意思,烦您举个例子?” 长安似乎正等着这话,轻轻拍了拍膝盖,“我若是您,便会用太阁大人留下的巨额黄金去建造丰臣德川两家合作的商船。” “商船?” “对。比现有的船大两三倍。制造五十、一百、两百,甚至三百艘。在堺港、博多、平户和长崎,以及肥前、琉球等地,遍建商铺而非城池,把船派往海外,聚敛世上财富。总之,让德川为了海内太平、丰臣为巩固太平根基而增加盛世财富。这样,两家的目的便达到了一致,而且不会冲突。”说罢,长安从怀中取出一张洋人制的地图,微笑着把它打开。这与秀吉公生前扬扬得意贴在扇子上的那张一模一样。 且元似乎有些不知所云,茫然坐在那里。长安为他倒上酒,兴致勃勃继续道:“那可以称为丰臣、德川商舍,现在则正是创立商舍的绝好机会。千姬小姐马上就要过门。这是日本国即将迎来盛世的证据。这样一来,就不必再担心德川和丰臣的冲突。将军代表武家统领天下,职位世袭。而秀赖和千姬小姐的儿子将会作为丰臣德川商舍的栋梁,代表日本与诸国交易。双方便不会再拘泥于谁主谁从些许俗事。” 长安看了一眼且元,发现他还在盯着自己,便用扇柄敲了敲地图,道:“实际上,这是我的梦。我早就对为官深感无趣了。堺港有人能听懂我的话,武将当中却没有。在这之前,武将们都忙于战乱纷争。在将军大人的努力下,现在终于平定下来,我也才出来奉公。现在乃是绝好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时机,大人。现在若是有人用太阁留下的黄金为此万世之事,将军大人定会大快。然堺港却有些保守之人,认为太阁大人留下的黄金,乃是引发动乱的火种,因此只能烧毁大佛殿,以把黄金用掉。这种见解真是愚不可及。事情并非如此,应把黄金用到海外交易。有人多次阻止烧毁大佛殿,这二人都已不在人世了,我不妨说出他们:一位是纳屋蕉庵先生,一位是坂田宗拾先生。二人故去之后,大佛殿便被烧毁。但还有机会,千姬小姐的出嫁……错过了这次机会,骑马武士和赤脚女人的比试还会继续,但成败……”长安突然住了口。他注意到且元已经闭目凝神。 一开始,旦元还想认真听听,可愈听愈觉荒诞不经:竟想让右大臣和将军去做商家,想想便觉可笑,淀夫人更不会同意。于是他闭上眼睛,似在打盹。 “再来一杯!”长安用力拿起酒壶,弄得叮当响。 “不了。已经喝了很多。” “无甚招待大人。”长安微微一笑,“这世上之人,贤良者还真不常见。普天之下,唯有将军大人可称得上出类拔萃。” 且元感觉大久保像是在挖苦自己,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太可能。大久保长安再怎么与众不同,也不会对代表大坂前来议事的他无礼挖苦。即便听起来有这个意思,那也是因为长安措辞不当。且元郑重放下杯子,附和一句:“是啊,像将军大人这般人,世所罕见。” “是。人们往往安于现状,谁会思量五十年一百年后的事情?现在还不太平,说不定还会发生变故。” “是。” “片桐大人听说过‘小人闲居为不善’这话吗?” “惭愧惭愧,实际上,我一直在思量这话。” “这真是一句值得深思的名言。现在的各路大名,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猛将。” “那是当然。” “因而在打仗时,他们都是能人,是贤良。” “哦。” “但是在战事以外呢?” “战事以外?” “是。他们既不懂学问,又不能像手艺人那般有做些物品的才能。” “呵,大久保大人的话真有意思……” “一旦没了仗打,武将便无事可做。因此,‘大人闲居何为’呢?”大久保长安似是个喜穷根究底之人,他接着道,“太阁大人一统天下之后,认为国内已经无战争的必要,遂想到以茶道弥补大家的空虚。当然,这并非太阁大人一人的智慧。恕我失礼,这应是利休居士的主意。然而,大多人并不热衷茶道。嘿嘿,所以,很多人都在闲居。” “是。” “这些战场上的‘大人’,本心一旦成了‘小人’,他们会做什么?打个比方,若是秀赖得了天下,一切事务还得片桐大人全权打理。那么到时候,片桐大人打算拿什么给各大名打发闲居时光呢?”长安终还是开始戏弄起片桐且元,话语恶毒。经这么一问,再怎么温厚的人也不可能长忍。 “若是阁下,会怎么办?”且元压抑住心中的不快,反问道。 长安似乎在等着这句话,马上回答:“仍然只能照太阁大人的方法做。修建城池,雕刻大佛,挖沟造渠……适当地激怒众人,若是看到肿块,便一个一个弄破,挤出脓水……只万万不会出兵朝鲜。片桐大人恐也是如此想?” 且元一脸严肃把吃食从腿上挪开,无言。 片桐且元离开内庭时,心情异常郁闷——这到底是大久保长安自己的想法,还是本多正信或板仓胜重等智者让长安这般说的?但无论如何,把天下的大名说成除了战阵之外一无所知的小人,而且不久便会“为不善”这样的笑谈让他心痛。当然,这些无所事事之人在为不善之前,也许会愤愤不平聚集到丰臣氏周围。而掌管着丰臣氏大小事务的片桐且元,又将如何面对?他觉得,长安乃是在旁敲侧击打探他的心思。不仅如此,长安还说,为了不使大家感到无所事事,就得修筑城池、修建大佛、挖沟造渠…… 这些事,大名已开始防范,私下议论纷纷。 封了征夷大将军的家康把千姬送去大坂为质,自己不日便会回江户,紧接着便会大力改建。迄今为止,江户城都是德川的居城。但若是变成将军居城,必倾天下之力。烽燧平息,在对百姓课税收赋的同时,领主还得对保障自己领地安全的将军家负责,这样才合情合理。 但更可怕的乃是:“适当地激怒众人,若是看到肿块,便一个个弄破,挤出脓水……”不管是身为大名还是身为丰臣家臣,且元都对这话甚是担忧。 实际上,家康已拥有这个实力。他已作为征夷大将军统领天下。大久保长安所说的那些人,即便知道自己在实力上已无法与家康抗衡,可是否也知道,自己实际上已成家康的家臣?他们如今对丰臣氏只剩下义理,对将军则必须服从。 在此之前,片桐且元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他曾自负地以为,自己作为丰臣氏的代表,可对家康采取怀柔之法。然而,他作为丰臣重臣,同时也是一介大名、一介武士,不同样是将军的家臣吗? 这样一想,千姬和秀赖的婚姻便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至少,不可认为千姬仅仅是人质。掌握着丰臣氏生杀予夺大权的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乃是出于信任,才把千姬送到大坂……且元沉浸在思虑当中,甚至不知是怎么回到浅野府邸的。 第八章 千姬出阁 从千姬出阁的前一夜始,德川家康便感到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对儿女的关爱和对孙女的关爱无甚不同。他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庆长五年十一月,阿龟夫人产下五郎太丸。七年三月,阿万夫人生下长福丸,而现在又已有孕在身,预计在今年八月分娩,到时家康又该感到难为情了。对家族的繁荣,这是好事一件,但家康虑及自己六十多岁的年纪,则多少有些尴尬。 秀吉公六十三故去时,已明显衰老。然而,家康今年正好六十有二,却会再得一子,他自然担心自己究竟能对这个孩子的成长负多大责任。 当然,他并非因此才疼爱千姬,才关心她的出嫁。或许因为千姬是个女子,他想让她感受到不同于对孙儿的关爱。家康还有别的孙女,是在信长公令下被迫切腹的信康所出。但是,那几位小姐和家康之间似少了许多祖孙之情。她们是家康的孙女,可也是信长公的外孙女。每当看到她们,家康便会想起信康,一直有意无意疏远她们,这亦是因为他当年思虑不周,战事繁忙。可千姬的情形完全不同,他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孙女。如何使她幸福,他时常挂在心上。他对这次婚姻抱有太多期待。 家康对现在秀赖的成长并不满意。后天的教养比先天重要得多,没有一个贤者调教,秀赖可说真的不幸。但家康并未绝望,他从为,活泼大方的千姬定能给秀赖幸福。千姬若能为大坂和江户之间带来光明,家康和秀赖即便不在一处,也能心有灵犀。 秀赖小时候常黏在家康身边,叫他“江户的爷爷”。家康觉得,若是通过千姬,双方产生祖孙的情感,也能够好好调教他。而且,他自觉履行了和秀吉的约定,良心上得到安慰。 千姬出发的前一夜,家康几次前往内庭见阿江与夫人,给大久保长安一些吩咐,又训斥大久保忠邻。他心中想的都是千姬和秀赖,总似看到他们像七夕节的偶人般并坐一处。 秀吉卧床不起时,家康和他作了一个愚蠢的约定,那其实是石田三成的主意。三成竟然认为是秀吉本意,他对天下大事的判断显然相当幼稚。这个约定便是:秀赖长到十六岁时,家康便将天下交还与他。但目下已不可能履行。这一点,不论何人都非常清楚。这若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六岁少年便能治理的天下,那信长为何会对那么多人大开杀戒?秀吉为何会逼迫信长之子信孝切腹自杀,将柴田胜家和阿市夫人置于死地?秀吉在信长生前全力效忠,家康协助信长、协助秀吉,不都是因为三人同有一个心愿——统一天下吗? 信长去后,拥有实力的秀吉得到了天下;而秀吉去后,家康成为继承其遗志之人,继续为“统一天下”拼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也体现出其间的责任和情义。但三成不明白。连他都不能明白,这个世上还有多少人能明白? 把千姬嫁到大坂,正是要让世人明白。 家康要治理天下,是为公,兼顾人情义理,那是私,必须将二者严格区别开来。将千姬许配与秀赖,首先是人情,但其中也包含“公义”。可若世人不能明白,千姬就会遭受不幸。 各种念头交织在一起,让家康觉得千姬愈发可爱,愈发招人怜惜。 庆长八年七月二十八,晨,船只准备妥当,家康亲自来到渡口,为千姬送行。千姬带着二十个侍女,和母亲并排而坐,显得那么娇小,令人泪下。陪嫁的童女阿点比千姬还要小,她拉着千姬的手,或许是因为她,千姬更加楚楚可怜。紧随其后的为荣局,她捧着一个小匣子,匣子里装着点心和玩物,以免新娘在船上感到无聊。这也是家康吩咐的。 “爷爷,多谢您的关爱。”阿江与告诉千姬,因为是出嫁,不能说“我去去就来”,故千姬便这般跟家康告别。不知为何,听到那天真的声音,家康突然心中酸楚。因此,当他看到黑田长政带着三百多人全副武装来到这里时,突然厉声斥责:“在这大喜的日子全副武装,真不会办事!”但骂完之后,又马上后悔了。 黑田长政不知道为何挨骂,一脸不解地怏怏退下,但他并未因此改变自己的想法。这一带不知潜伏了多少关原之战时留下的浪人,若是被他们看到警备不严,便不知会惹出多少乱子。 然而堀尾吉晴却没让武士佩带长矛和火枪,而是让他们扛着锄头和斧头,驾小舟紧随千姬乘坐的大船。这是为了掩人耳目,称是让三百杂役砍伐堵塞河道的芦苇,开辟航路。其实是保护大船安全,船中也藏有武器。这些看似杂役的人,个个都是勇猛武士。 “还是你聪明,姜还是老的辣啊!”家康赞许堀尾吉晴这个并不太值得称赞之举,之后或许感到话有些过,便转身去了。六十二岁的征夷大将军,为了七岁孙女的出嫁而感伤至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怕别人看见他的泪水,才慌忙离开。但是,他又感到不放心,遂吩咐婚礼总管大久保忠邻,让其将途中和婚礼上的一切详详细细报告,才回了房中。 回到房里,家康才发现今日天气格外好。从院子里林立的树木之间看到一抹蓝天,像是被水洗过一般。“今日有风,船上应颇为凉快,当不会感到寂寞。”他自言自语道。 “是啊,少夫人也跟着。”旁边的阿梅夫人道。 “我说了什么?”家康慌忙道。 “大人说,小姐在船上当不会感到寂寞。” “哦。真是没出息。” “大人……” “不,我说我自己。”家康捧起阿梅端来的葛汤。 阿梅夫人乃是青木纪伊守一矩之女,因为阿万又怀上了孩子,现在由她侍奉家康。她脸上还保有孩子般的雅嫩。后来,家康把她送给了本多正纯,此为后话。当家康的视线落到阿梅身上时,他感到有些尴尬。阿梅和他的年龄差距,像一把利剑刺向他的胸口。 “你……”家康本来想问她多大了,又慌忙住了口。千姬的影子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害怕若是听说阿梅还不到二十,只能让自己的内心更加慌乱。 但阿梅夫人耳朵很尖,抓住了家康的那一个字。“请大人接着往下说。”她的眼睛和嘴唇都和千姬的一模一样。 家康更是狼狈,但又不能沉默下去,否则阿梅会担心自己有失误之处。对方若是个男子,他会故意不语,让其去思量,但是对这个和自己年龄相差甚大的女子,他却不能这么做。“不,无他,只是突然想起了阿千。” “大人一直都在想着小姐。” “这些你都知道?” “是。大人,可您刚才说的是妾身……” “不用担心。我是想问你,你知小姐何时才能成为真正的新娘?” “再过四五年……可是,这种事情,大人应……”阿梅突然满脸通红。女子变成真正女人的年龄,家康应该比她更清楚。她本来想这么说,但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家康的侧室大多曾嫁过人,从姑娘时便成了家康侧室的人很少。阿梅和后来成了水户赖房养母的阿八夫人,以及在家康归天后改嫁给喜连川赖氏的阿六夫人一样,乃是为数不多的姑娘身。 “阿梅有些像阿千。” “怎会?不过荣局也这么说过。” “你认为秀赖会喜炊阿千吗?” “这……可是大人为何连这些事都担心呢?”看到家康心情不算太差,年轻的侧室顿时放下心来。这种时候,家康总是会马上正襟危坐,因为他想起他和筑山夫人的不幸,心口开始疼痛。女人撒娇,往往是因为征服的欲望。征服便可能吞噬男人的一生,导致终生不幸。 正巧这时,本多正纯进来禀报:“船就要出发了。” “哦,小姐没哭吧?” “是。小姐非常高兴,对船栏杆上的雕刻大有兴趣。” “我记得那好像是凤凰。” “是。小姐说:世上真有那种鸟吗?有的话真想喂一只呢。” “真想给她一只。”说完,家康突然变得严肃道,“过来,正纯。跟阿梅坐在一处。” 正纯惊讶地抬头看看家康,“大人说什么?” “我说,你跟阿梅并排坐。若是你跟阿梅坐在一起,不定看起来如秀赖和阿千。来,并排坐!” 让年轻的侧室和宠臣并坐一处,家康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可明明知道,却为何还要继续下去?这毫不像平时的他。 “犹豫什么!快!”家康再次催促道。 家康心中想着,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这好像不是我自己,是太阁。他心头感到一阵疼痛。这种感情,正如当年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秀吉,对秀赖的疯狂关爱。 家康回过神来,阿梅和正纯已端端正正坐在了他面前,却各怀心事。阿梅很是安心,她觉得是家康的命令,而正纯则充满戒心:难道平常的行止有何不妥,让主公误会了? 家康心头突然涌起嫉妒之情。 “真相配!你们很是般配啊!” 家康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等话来。他明明知道,不满二十岁的女子和六十多岁的老人,自然比不上和正纯坐在一起相配。若是因为这个玩笑,阿梅真的对正纯动了心,那该如何是好? 这或许也正是秀吉晚年的焦虑。不管家康多么喜欢阿梅,他总会先她而亡,这是天意。 “真是相配!你们互相看着对方!” “大人!” “那是什么表情?我是想看着你们,想象一下长大成人之后的阿千和秀赖。快!扭过脸去,看着对方!” “可是,这……” “你耳朵聋了,正纯?” “不,可是……” “再靠近一点。嘿,你们都似在戒备着对方?”家康愈发像被什么附了身,急急催促道。阿梅主动向正纯靠近了一些,看着他微笑。 “是啊,这就对了。可是还是不像和睦的夫妻。这样的话,阿千爱恋着对方,秀赖却在躲避。正纯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蠢货!”骂到这里,家康竟突然变了脸色,胸口亦剧烈地疼痛起来。 一个人即便觉得自己已完全悟透了人生,仍然不过是在未知的丛林里行走。像家康这等人物,也是在以秀吉经常做的近于疯癫的游戏来戏弄阿梅和正纯时,才忽然发现此等残忍。他本想戏弄阿梅和正纯,真意却似在戏弄自己。一瞬问,他毛骨悚然。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正是感觉到自己无力保障千姬一生的幸福,是在这种感觉驱使下,对自己的一种折磨。这次荒唐的举动,令家康感觉到无比的愧疚,也对秀赖和千姬的未来感到了巨大的不安。 “好了。看过了。”家康摆了摆手,对正纯笑道,可那笑容看起来却有些扭曲,有如哭泣。正纯松了一口气,离开阿梅一些。 “大人怎的了?”阿梅道。 “什么?” “大人脸色不佳。” “胡说!”家康像是在发泄,“太阁真是可怜。” “太阁?” “太阁是个贪心的人。他想长生不死,青春永驻。”家康顿了顿,接着道,“正纯啊,你不懂也无妨。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即使到时你不想明白。对了……这回太阁应该高兴了。太阁的一个梦终于成为现实。” “哦。” “我去看看五郎太丸。正纯,跟我走!”站起来时,家康心中想的已完全是另一件事:把阿梅许配给正纯吧。让她跟正纯并坐一处,知道了和她一样年轻的男子的存在,这对家康来说乃是一大过失。若是他日后还执著地宠爱阿梅,无异于在战场上拾他人矛下的头颅。不能像太阁那般看不到自己的过失。 但家康马上又想,这恐还是因对阿千的愧疚。既然这么担心,为何还要把她嫁过去?这已成了他最大的痛楚,家康无法摆脱心中的烦恼。 家康来到西苑阿龟夫人处时,五郎太丸正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听母亲讲鹰的故事,从作为鸟的鹰说到了放鹰狩猎。五郎太丸问这问那:老鹰怎么才能抓到兔子?为何鹤比鹰的身体大,反而力量不如鹰?出生才两年多,他的目光却炯炯有神,神情也甚是倔强。 五郎太丸看到家康来到门口,马上瞪着一双小眼,迎接父亲。虽只言片语,却让家康想起了信康小时候的样子,他突然陷入奇怪的错觉:人死之后,还会转生吗?若是这样,不定信康投胎又做了自己的儿子。 我还是忘不了信康——家康露出一丝苦笑,走到五郎太丸面前,向他伸出手。五郎太丸咧着小嘴笑了起来。这个神情倔强的孩子很喜欢父亲抱他。然而阿龟夫人却摇摇头,阻止了五郎太丸:“不可,你已长大了。”然后,她转向家康:“三岁看到老。三岁之前的调教将会决定一生……” 家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正纯,微微一笑。即便这个孩子是信康转世,母亲对孩子的态度却完全不同。信康母亲筑山夫人经常抱怨家康不抱孩子,这位母亲却尽量不让他亲近儿子。阿龟心里,必如此想,花甲之年才得此子,绝不可过于溺爱。 “正纯,我决定让平岩亲吉做五郎太丸的师父。”家康道。 平岩主计头亲吉曾是信康的师父。信康因任性而切腹时,他捶胸顿首,认为是自己教导失当,甚至想切腹随信康而去。若是将这个与信康颇为相像的五郎太丸托付给他,便能把他从一生的自责中拯救出来,对五郎太丸也是一件好事。 想即此,家康突然心中一动,“五郎,我带你去放鹰吧。” “好,孩儿想去。” “好好,可你还不会骑马。我给你找个强壮的人,让他背着你,他比马跑得还快。” 说着,家康又想到了千姬。可没少抱过她。对女孩,只有抱着她才能表达自己的关爱,这恐就是女子和男儿的不同。 家康为无法忘记千姬而备感焦虑。我这是怎么了!他责备自己,可是他也知,这世上许多事都无可奈何。 五郎太丸瞪着一双明亮的小眼,膝行到家康跟前。他从母亲那里听到鹰的故事,现在父亲又说带他去放鹰,便一门心思想着这些。 “父亲……大人,什么时候……去放……放鹰?” “回到江户以后吧。不,在回去的途中,咱们去一趟骏府,在那里,我就带你去。” “那是……什么时候?” “五郎太丸!”阿龟夫人责备道,“既然都说带你去了,那之前就得乖乖地等着。” 五郎太丸咬着小嘴,瞪着父母。 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更得把他托付给平岩亲吉了,平岩定能让他明白母亲的心。若非如此,有一日他定会反抗母亲,这些从他的眼神里便可以看得出来。家康沉吟片刻,道:“五郎,我封你为甲府二十五万石的大名,和平岩爷爷一起,可好?” “好。”五郎太丸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阿龟夫人的肩膀却在猛烈颤抖。 “这样,你就是一员大将了。” “嗯,大将。” “大将悲哀时不能哭,在苦累时要忍耐,有好吃的东西时要分给家臣。怎样,五郎太丸,你能成为大将吗?” “能。大将要……放鹰。” “对了,放鹰的时候,能打到很多猎物,家臣用个大锅把它们煮了,大口大口地吃,香喷喷的,好吃,好吃!可大将不能吃。大将只能默不作声地啃自己带来的干粮。怎样,能当大将吗?” 五郎太丸咂巴了一下小嘴,然后偷偷看了一眼母亲,口齿清楚道:“能!”他似成了一只雄鹰。 家康突然想亲亲儿子的小脸,想把他高高地举起来,叫一声“你这个信康托生的小东西”,可他不能这么做,这和刚才所言的忍耐相悖。作为统领天下武士的大将,应比五郎太丸能忍耐得多。即便是自己的儿女,也不可随心所欲地亲近。压抑自己的情感,才能通情达理,这便是作为大将应该具备的谨慎,若无这种谨慎,如何去驾驭别人? 想到这里,家康突然站了起来,“回去吧,正纯。”他心头涌上一股酸楚,在比较五郎太丸和秀赖的幸与不幸。 封五郎太丸为甲府二十五万石的大名,从现在开始就得调教他,令他生起责任心。而且,他身边有一个家教严谨的母亲,还有平岩亲吉这个能干的师父。但对秀赖,家康却不能这般做。 这并非家康内心有亲疏远近。若是有,他也不会把侧室前夫的孩子接到身边,给他们最好的教化。然而,唯独秀赖在一个家康完全无法着力的环境里,家康只得把自己疼爱的孙女嫁给他,以此来逃避心头的不安。这样就能对得起太阁?淀夫人逼人的气势,使得家康一再忍让。若是秀赖长大以后,连个二十万石、三十万石的一地之守也做不了,那么对千姬来说,家康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祖父! 家康离开五郎太丸,回到本城,一时竟不能摆脱这种迷茫。若是战场上的进退,他定能作出很好的决断,可对于孩子的人生,他却无法轻易割舍。家康一夜未眠,迎来了天亮。 带着大久保忠邻的口信,鸟居久五郎快马加鞭来到城中。家康停下手头的政务,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怎样,事情可还顺利?” “是。路上堀尾大人让人带的斧头和锄头派上了用场,疏通河道,顺利地到达了大坂城。” “哦,堀尾的苦力果然派上了用场。阿千在路上可哭闹过?” “一路上都很是高兴。停船后,浅野纪伊守前来迎接,您猜小姐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是阿江与夫人教给她的吧。” “不。对方郑重地致辞:下官浅野纪伊守……听到对方报上姓名,小姐便道:你忘记我了吗?” “哦?” “她说:你不说你的名字,我也记得你。辛苦了。说完,便笑着上了轿子。” “哦?她这么说?阿千这孩子,越发让我放心了。之后呢?” “本来淀夫人要铺上榻榻米,再铺白绫,可虑及大人会因此不快,便铺上了洁净的卵石。” “好好,这样也好。淀夫人到本城门口迎接了吗?” “在门口迎接的是片桐大人,朝服束带……”久五郎话说到一半,便埋下了头。 “哦,淀夫人未在大门口露面。”家康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 “淀夫人说,虽说小姐是少夫人,可也是妹妹的孩子,要是出迎的话,就乱了辈分。” “哦,我还以为,她很久没见的妹妹和外甥女来到,她会按捺不住思念之情跑出来相迎呢……” “倒是见了面,还好……” “和阿江与夫人拉手了吗?” “这……没有。双方毕恭毕敬,按照礼节施礼致意,但眼圈都红红的。” “唉!女人啊……” 从久五郎的话里,家康可以想象这对争强好胜的姐妹见面时的情景。若是任何一方能够摆脱比试之心,二人定会抱头痛哭。可她们竟都没能解开心绪。 “两人未发生口角吧?” “问候完毕,二位夫人便不再拘束,说笑起来。” “淀夫人说什么?” “淀夫人说:整日被大纳言大人宠爱着,无所用心:妹妹愈发丰润了。” “少夫人怎生说?” “少夫人说:姐姐啊,太阁大人归天之后,您越来越年轻了。” 家康又是一脸失望,便改变了话题:“阿千呢,她怎样,当时在她们二人旁边吗?” “是。” “淀夫人没跟阿千说话?” “不,说了。她说:这闺女,比你母亲还有气质。” “阿千怎么回话?”家康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 年轻的久五郎哈哈大笑:“小姐一脸认真地回道,大家都这般说。” 家康突然捧腹大笑:“哦,这么回话。说得好!女子气质方是第一。” “之后,小姐接着道,相貌和气质都很好。” “哈哈……连这些都说了。这个阿千!” “是。说的时候还一脸严肃呢。说完之后,她环视四周,说大坂城比江户大。” 家康一下子绷起脸。这话自有重要的含义,大坂城诚比江户大得多。他不是担心阿千会因此而自卑。但在阿千看来,大坂城实比江户大。不管是眼见还是耳闻,在天下大名心里肯定也是这样。对于家康,这话乃是一句大大的警告。他抬头凝神道:“哦,阿千说了这些?” 淀夫人和阿江与之间的心结,似乎并未因这次婚礼而打开。家康原以为,这样一对命运多舛的姐妹,在各自最钟爱的孩子结为夫妻之时,定会抛开一切,更加亲密,可是从久五郎话中可以猜出,她们表现出的竟是比外人还要强烈的敌意。阿江与认为,淀夫人虽是秀赖生母,却也不过是秀吉公侧室。 家康希望淀夫人表现出一个姐姐应具的博大胸怀,双方不要对立,不为丰臣德川的姓氏所拘,而是敞开心扉和睦相处。这样,他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顾忌,把秀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鼓励也好,指责也罢,好好地养育成人,保证丰臣一门延续。他本想这么做!不,本来两家就应如此。秀忠乃是太阁之妹朝日姬的养子。阿江与又是淀夫人的妹妹,亦是秀忠正室。秀忠和秀赖名义上是兄弟,而千姬出嫁以后,更是翁婿。这难以切断的亲缘,世间少有。正因如此,双方更应亲密无间。况且,这也是秀吉临终前想拼命抓住的一根救命绳子。久未谋面的姐妹在见面之后,本应深深体会到这些。可家康这个期待,却落了空! 虽然母亲与姨母之间貌合神离,欲较高下,千姬却无这种思绪。稳重端庄、天真可爱的千姬,不日若是能为秀赖生下一子,这个儿子便不再仅是秀赖的儿子,也非淀夫人一个人的孙子……阿千定能给大家带来那一日。 由于家康的努力,天下初定,但人心未稳。只有天下人同心协力,日本才能真正统一。 鸟居久五郎退下之后,家康终于解脱出来。谁都知道,期望容易,实现万难。迄今为止,家康的一个期望落了空,他不得不去修补:是阿千提醒了我,江户城的改建,必快些开工…… 是夜,家康酣睡,一夜无梦。 第九章 秀赖之城 在恩人大久保忠邻与阿江与夫人一起回了伏见之后,大久保长安仍暂时留在大坂城,负责嫁妆交接,和礼单一一对照,该放到库廒的放到库廒,珍贵物件则交与秀赖侍臣。 这是奉命行事,但长安仍大为吃惊。大坂城内的现状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还未见过这般奇怪的城池。照说,此城的主人只能是年仅十一岁的丰臣秀赖。表情严肃的重臣应聚集在秀赖身边,以少君年幼为由,事无巨细,皆由他们议论处理,再将最后的决定告诉秀赖,让佑笔记录下来。然而,几乎所有的家臣都无视秀赖的存在,单聚集在淀夫人居处。所有事务从来未跟秀赖说过,都是淀夫人随兴决定。这样做决断倒快,但很多事都未作记录,万一淀夫人推说不记得,必生麻烦。 当然,大项金钱的支出,都由片桐且元与其弟贞隆以及大野治长、大野治房和小出秀政等人处理,也让一起议事的佑笔记账,可这和堺港那些小商家所记的流水账无甚两样,甚是简略。 若心中生恶,不出一年,便能将这城中的一切骗个精光,长安甚至起了这种念头。但城中气氛却不紧张。秀赖身边虽也有木村重成、郡主马、青木一重等侍童,但秀赖几乎不和他们一起玩耍。负责防卫此城的七手组勇士们不仅少来问候秀赖,就是对淀夫人也大都敬而远之。而且,城里还会出现奇怪的客人,他们是信长公之弟织田有乐斋和信长公之子常真。与前来拜访的大名不同,他们乃是以隐者自居,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随随便便用太阁遗下的心爱茶具,在茶室里悠闲地品茗闲谈。 在七手组的官邸,大家都在讲一些关于武士的趣闻轶事;在重臣的议事处,人们则纹秤论道;秀赖房间里,多是大群女人聚集玩纸牌或者双六,淀夫人的居处则多是酒宴。在城中,最扬扬得意、昂首阔步的便是那些茶人。 大坂真可称得上是无拘无束的乐园,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这里。 千姬一行住进了内庭,占了两栋房子。 她的住处,在结城秀康作为秀吉养子住进大坂城时,和当时还是姑娘的淀夫人、京极高次夫人、阿江与夫人等一起住过的地方附近。但已不是先前的房子,虽然同在内庭,却与其他人隔着一个中庭,俨然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秀赖带着侍童和侍女来到这里。大久保长安对当时的情形亦饶有兴趣。 跟着千姬过来的侍女,好像是迎接自己的夫君一样,欢呼雀跃地迎接秀赖。但是,看到千姬,秀赖的眼里流露出怜悯和失望。年仅七岁、长相可人的千姬,绝不会引起他不快。若她是妹妹,秀赖或许会亲近有加。但秀赖已经是个男子,他把她当妻子来衡量。但千姬在他眼里,还是个青柿子。 “怎样,寂寞吗?”秀赖问道。千姬缓缓摇了摇头。实际上虽说周围有熟悉的侍女,可既没有她最喜欢的爷爷,也没有父母在身边,自然会感到寂寞。 “大人喜欢小鸟吗?”千姬问。 “嗯。女人都养着。” “什么鸟?” “有白颊,也有黄雀。” “我这里有文鸟。您要看看文鸟吗?” “不用了,小鸟没意思。” 说完,秀赖偷偷看了一眼跟来的侍女,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孩和大人的兴趣不一样。可是,当二人的视线相遇时,那侍女却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逛遍了京城堺港的花街柳巷的大久保长安自然知道侍女的羞涩意味着什么。然而秀赖却并不知他旁边坐着一个阅人无数的家伙,逢事便将千姬与这侍女比较一番。 “大人喜欢玩赛贝盒吗?” “嗯,小时候和女人一起玩过。” “现在不玩了?” “现在?没意思。” “那……大人练习剑术和骑术吗?” “是啊,还有弓箭和火枪,都得练。” “什么时候能教教我?” “不,你不应学这些东西。” “光是习字和练琴,会感到烦闷。” “无聊……”秀赖又看了看侍女,似笑非笑。他似想说,无聊的时候还有别的事可干,“无聊的时候,可以到我那里去玩。哦,我想起一件事,得回去了。”他向那侍女递了个眼色,便站了起来,这似是一个暗号。 这个秀赖,看见了青柿子,便想起熟柿子的味道了。长安的心里,一个奇怪的想法油然而生。长安原本就是一个爱做梦的雄心勃勃之人。他才华出众,办事果断,却不务实。 秀赖看到千姬还不合适做妻子,遂催促侍女一起离去,长安苦笑着将他们送到廊下。再次回到千姬跟前,他便空想了一番:我若是秀赖的家老,会如何?这个妄想像是长了翅膀一般飞翔起来。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成为像秀赖一样的六十万石大名。 以武力建功立业的乱世已经结束,今后要做的,便是如何巧妙地利用在乱世得到的俸禄,在太平盛世发挥才能,做出政绩。长安虽不能成为秀赖这样的大名,却可以作为家老,随心所欲支配他的俸禄。这样的主子不会碍事,就当是建了一家赚钱的青楼,只要把三四个美丽的女子放在他身边,他便不会有怨言。 长安苦笑了。好不容易才得以出仕将军门下,已经不可能回头为大坂城的主人卖命。他已非可整日沉溺于白日梦的年纪了,必须尽快弄明白:到底为何而生? 想到这里,长安看了一眼阿千,心潮澎湃。像这样的主子,绝非只有秀赖一个,不是别人,他们就是家康的儿孙。 将军本人、结城秀康和下野守忠吉处,已经没有可以让他大久保长安插足的余地。但武田信吉这一族和他有很大关系,还有信吉之弟六子辰千代——辰千代大名忠辉,今年十二岁,长得人高马大,如同秀赖。若能得家康信任,也不是没有机会至那二人身边。 现在忠辉被封信州川中岛,俸禄十四万石。跟随他的人,虽然都忠心耿耿,却无一人懂得治世之道。况且,忠辉也不会一辈子都只是个十四万石的大名,不久之后,他便会得到跟越前秀康一样的俸禄。想到这里,长安似笑非笑环视了一眼周围:大坂城啊,真是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地方。 秀赖每天用于学习兵法、练习剑术的,顶多不过一个时辰。据长安在德川府里的观察,信吉和忠辉的练习时辰,则是秀赖的三倍还要多。而且,忠辉和信吉都练得饶有兴致,秀赖却是索然无味。秀赖的体质本来就不适合这般剧烈动作。他最不喜欢的便数剑术,只对弓箭还有一点点兴趣。弓箭陪练为和久宗友。秀赖每次射中,他都会大加赞扬:“大人真是天才。加把劲,射上三十支。” 但秀赖却理解为:天才便无如普通人那般练习的必要。在射过二十支之后,便急着开始下一门功课,并不因为宗友的褒扬而埋头练习弓箭。兵法之后便是习字。他似尤喜习字,下笔稳健,如大人写的一般。高兴的时候,会超过预定的时辰。 每当大久保长安看到这些情形,秀赖和家康六子忠辉的影子就重合在一起。忠辉生母为茶阿局,他的师父为皆川山城守广照。在长安看来,广照普普通通,并无让人称道之处。此外,安排在他身边的还有花井远江守吉成,他已经被选为茶阿局和前夫所生之女的夫婿。在忠辉厌倦了武艺时,吉成便会教他小鼓或谣曲之类,只是忠辉对此不甚热衷。 也许忠辉的性情和秀赖不大一样,但两个人都有些随心所欲。秀赖借先父荣光,可在大坂城为所欲为。忠辉也一样,只要家康还在,便无人敢动他一根汗毛。长安开始妄想:若是能成为忠辉的家老,如何攻陷这座据称不会陷落的大坂城?当秀赖和忠辉兵戈相见时,又应如何挽救这座城池? “长安拿得算盘,却无法攻城略地。”武将们肯定会这般异口同声说。要想轻而易举攻下大坂城,为自己脸上增光,就应该……但长安很快从这种妄想中解脱出来。他恐怕一生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即便会有,也非他的才智可及。况且与大坂城相比,秀吉留下的黄金,才真正让他瞠目结舌。 据说,因为挖掘的黄金过多,秀吉中止了多田银山的发掘,命令堵塞坑道,待需要的时候再打开,然后将已经挖出的黄金铸成秤砣状藏在城中。长安对矿山开采大有兴致,想亲自挖掘佐渡、伊豆和石见矿山,这才是他所长。 照太阁的计算,国内流通的金银,应该有多少才合适?这从他故去之前秘藏的黄金量便可以推测出来。但长安这次来到大坂,似完全把这件事忘了。他知大坂有山一般的黄金,却从未想到他会看见那些传说中的金块。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有幸亲眼得见。 在完成德川府上派给的杂务之后,长安来到片桐且元处,向他汇报大小事宜。这时片桐贞隆走了进来。“请恕打扰。”他附在且元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且元点点头,对长安道:“现正将金库里的金块搬些到天守阁里,暂时失陪,请在此稍等。” “大人说的是太阁秘藏的黄金?” “正是。” “片桐大人,鄙人在将军家乃是金山奉行,为了开眼,也为了给日后留下回忆,请容我看上一眼吧。” 他太过迫切,且元吃了一惊,沉吟道:“也好。那就让您看一块,其他的也都是同样形状、同样大小。” “感激不尽。”在长安的想象中,一个金块至多不过五贯七贯,他以为且元会拿一块过来。然而且元却笑着摇摇头。 “拿不到这里来,您得跟我去看。” “这合适吗?” “您是亲戚家臣,无甚不合适。去看一下吧。”于是,且元带着长安到了天守阁下的库前。仓厫前边的路上,铺着破旧的粗草席,四人一组抬着用草席包着的石块样的东西,好像很沉。其长约一尺二寸,厚七八寸,宽约一尺,吊着四个角,拴在一块榉木板上。有的已搬进了库里,后边还在继续搬送。 “喂,放下一块。”且元向其中一组人夫招了招手。 大久保长安差点惊出声来。从人夫们走路的样子可看得出来,金块至少超过了四十贯。 人夫在长安面前绥缓放下金块,他这才注意到,路上无一人可以靠近。 “好了,你们去那边歇息一下吧。”且元对人夫说完,弯下腰,亲自揭开草席。 长安咽了一口唾沫。周围一下明亮起来,黄金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这四个人所抬的,仅是一块黄金!长安慌忙抬起头,默默看着搬运的队伍。长长的一队人,他们所搬运的,都是和眼前这个一样的金块?长安突然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痛痒。人会因为一锭小小的黄金去杀人,这里却藏了多少黄金啊!太阁曾经用金箔装饰伏见城天守阁上的瓦片,那时还只是个手猿乐师的长安曾经大骂:“这个天杀的,真把黄金当泥使了!”市井当中,也有许多人对这种骄奢恶骂不止。然而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小家子气的见识。若是有这么多黄金,别说是一小块黄金就可摊成大片的金箔,就是用金板铺上也不足为怪。这样看来,说不定太阁也是个小器之人。 “您看过了吗?要包上了。” “啊……是。”长安忙问道,“这,一块……有多少贯?” “听说每块四十一贯。” “那么,要是铸成小金币……”若是平常,这种计算乃是长安最拿手的,可今日他的脑子却有些不听使唤。 “我听说,要是铸成小金币,应是一万三千六百两左右。” “好像……好像是。千两的箱子装十四个,稍稍有点不足。这真是巨额啊!”说到这里,长安慌忙闭上嘴,再说下去不仅失礼,还会让人生疑。 且元马上将黄金用草席包起来,叫过人夫:“好了,可以搬走了。”然后,他向站在门口的贞隆招了招手,小声跟他嘀咕了几句,便带着长安回到了方才的议事处。 长安的脑里心里装得满满的,全是那金块。 黄金本身不过一物,可当人们把它与现世联系在一起,便会生起神佛般的魔力。世间虽有许多人并不受这种魔力控制,但大久保长安无法超脱。他的前半生,看似对黄金漠不关心,其实却是因极想得到,才诅咒之,才被它迷惑,他的欲望比寻常人要大得多。 长安回到议事处和且元相对而坐时,仍然念想著刚才的黄金,呆呆傻傻。他思量,这么多黄金对那个叫秀赖的平凡少年和他的寡母,简直起不到任何作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黄金若是我大久保长安的,我会拿它做什么?想入非非的长安,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些:若黄金归我,我岂会放着不用?有几百万两、亿兆万两啊!要是那些黄金铸成大小金币……干吗铸成金币?不能让这些黄金在民间流通,应把它作为生意的本金。抽出些黄金买一艘洋船,让浪人乘船漫游海外。堺港豪商的梦不就马上可以实现了? 但这话对片桐且元说乃是对牛弹琴,不如直接去找淀夫人,试探一下她的心思。要是再年轻些,偷偷潜入她房中游说,亦是一种办法。长安甚至还想将此事告与蒲生家的歌舞伎艺人名古屋山三郎,让他去劝说淀夫人…… “多亏了大久保大人,各项事务进展都很顺利。真是可喜可贺!”侍者端来了茶,且元道。长安才猛回过神来。 “这里有五枚银币,乃丰臣大人所赐,是对阁下这几日辛苦的一点犒劳。” 长安看到且元毕恭毕敬递上一包银币,他似突然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几枚银币,这便是我现在的斤两?他真想把那五枚银币扔出去。 大久保长安匆匆辞别了且元。 刚刚走出议事处,那金块又在他脑子里闪光。金块白放着霉烂了,仅仅这么一想,便让人着急。那个孩子和寡妇真是愚蠢!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看到的那些金块,将在他日后的人生中掀起滔天巨浪。 长安把秀赖赐给他的银币放入怀中,沿着走廊走向千姬的住处,路上碰见了荣局。 “您在想什么?” 几乎与荣局擦肩而过的长安,根本没注意到她。听到招呼,他才回过神,站住。他看到阿蜜捧着一个朱漆盘站在那里,盘里有一个纸包,似是点心。 “去哪里,荣局?” “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是。已经完了,今日便要告辞回去。有什么话要带给茶屋先生吗?” “不,没有。”阿蜜笑着便要走开。 “荣局,有一事我想跟你说说。”长安道,“这点心是送给丰臣大人的吗?” “是。是谢礼。” “荣局,大坂是个奇怪的城池。” “大人是说……” “处处都有些古怪。实际上,我现在因黄金受了风寒。” “风寒?” “是风寒,病了。此事和你无关。我想告诉你的是,丰臣大人已经懂得女人了。” “这有甚不对吗?”阿蜜责问道,“到了这个年纪,亦是自然的事。” “不,我非此意。我想说,大人会因此不到小姐这边来了,渐渐就变得疏远了。” “嘿嘿,这您不用担心。小姐长得也快。” “我看不行。我觉得该为小姐找个替身,你说呢?” “替身?” “涩柿子还未成熟之前,先找个熟柿子作为替代。让大人偶尔临幸,是为上策。好了,我只跟你说这些,马上就离去。请多保重,好生照顾小姐。”说完,长安茫然地看看天空,急急去了。 荣局歪了歪脑袋,一脸不解:长安真是个怪人。给小姐找个替身,这事可行否? 长安之言让阿蜜又气又笑。与武士不同,长安精于计算,目标明确。他比女人还在意衣着款式颜色,对金钱的细致更让人吃惊。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也要把秀赖留在千姬身边,否则这便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阿蜜得知秀赖和千姬的住处相隔甚远时,倒松了一口气。她担心,他们万一住得近,天天见面,秀赖在年幼的千姬面前与其他女人厮混,甚为不雅,但相隔远些,正所谓眼不见为净,千姬正可安安静静长大。淀夫人或许便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也许,此恐为阿江与夫人私下所求。长安却如此恬不知耻地算计。 阿蜜好像不经意看到了什么肮脏东西,气得嘴唇直哆嗦,快步走向秀赖的住处。 大坂城远非冈山城可比。仅仅是走廊,细算也在六百丈以上。为了防止人迷路,每道走廊尽头都有一幅杉户绘。 秀赖房间中所绘,非狮子、老虎之类的猛兽,而是小狗、兔子、乌龟、鱼和小鸟之类。这个充满童心的主子却似对女人产生了兴趣。 阿蜜拉响了铃。一个侍童应声而出,他比秀赖个子小些,但长得颇为俊俏。 “昨日承蒙大人前去探望,为了表达谢意,夫人特意给大人送来些点心。” 那少年郑重其事施了一礼,欲去通报,“请稍等。” “不必打扰大人,您把东西带过去就是。” “请稍候。”侍童转身沿走廊一路小跑回去了。 此时传来了小鼓之声,竖耳听时,对面的房里又传来男女笑声,应是淀夫人的居处。阿蜜正想着,侍童又一路小跑了回来,“少君有事要问你,请随我来。” 午后的走廊里幽森岑寂,侍童走在前边,竟可以听到他衣衫窸窣有声。 侍童打开门,阿蜜往里边一瞧,只见秀赖正伏在桌上,听到开门,便转过身来。房约有二十叠大小,房门打开以后,可以看见宽敞的庭院,绿色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水池边。小鼓的声音和众人的喧闹声,似乘着风从院子那边传了过来。 “写字累了,来,坐近些。” 阿蜜毕恭毕敬奉上点心。侍童端到秀赖面前后,退到门口坐下。阿蜜这才注意到气氛有些异常。房里除了秀赖,再无别人。隔壁也寂然无声,不像有人。想到平时秀赖整天被一大群女人围着,玩耍打闹,阿蜜有些不知所措。让她更加奇怪的,是秀赖的眼神。他始时有些慌乱迷离,但后来便注视着阿蜜,眼里像着了火。 “大人一直独自在习字吗?”阿蜜问。 秀赖点点头,依然目不转睛盯着阿蜜。阿蜜感到浑身不自在,身上像爬满了虫子。这不是男子的眼睛,但是与天真无邪的少年亦相差甚远。这是一双苦闷的受刑者之眼,眼里饱含情感,似乎要哭出来,眸子里隐藏着难以名状的孤独,又似拼命想赶走孤独。 “你来了。”良久,秀赖突然道,他眼里明显噙着泪水,“母亲叫我去她那里,我没去。” “大人身体不适吗?” “不。”秀赖摇摇头,“我不想看到母亲喝醉的样子。” “那边有宴会?” “是。是为了庆贺千姬过门而举行的宴会。我未去。还好未去。” 阿蜜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年龄的少年极易感伤孤独。 “你见过天下公吗?” “大人是说太阁大人吗?见过。那时还见过您几面。奴婢服侍过宇喜多夫人。” “你见过我?” “是,那时太阁大人经常抱着您,哄您玩。” “哦。” 秀赖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了。我喜欢你。我正想派人去问问你的名字,你就来了,这是天下公在帮助我们。” 阿蜜一时没能明白秀赖的话。莫非他刚才的眼神,是在追溯儿时的记忆?可她在伏见城见到秀赖时,秀赖还是个婴儿。那时他还不会说话,怎生会想起那时的事?阿蜜在心里一算,那时她七岁。 “你叫什么名字?”秀赖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 “奴婢阿荣。” “阿荣?好名字。你觉得母亲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是问奴婢对淀夫人的看法?”阿蜜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这样的身份,绝不能对淀夫人妄加评论。 “你不觉得母亲乃是个自私的人吗?” “不,怎会?夫人尊贵无比……” “我和母亲吵架了。” “哦?” “我对母亲说,想把你留在我身边。” “这……”阿蜜顿时毛骨悚然。秀赖这话,让她想起大久保长安那荒诞之言:“这是个奇怪的城池!”可她万万没想到,秀赖会说出这等话。她终于明白了刚才那奇怪的眼神,以及莫名其妙的提问。 “阿荣,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把喜欢的人留在身边,有何不对?我好歹是内大臣。母亲却不同意。要是父亲还在,绝不会说出这等残忍的话来。母亲真自私!” 阿蜜浑身颤抖。这就是秀赖独自留在房间的原因。可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来送东西,怎会这么巧合?他是城池的主人,主人提出非礼的要求,她当如何是好?若她稍有不慎,不仅会在城里引起骚乱,还可能给千姬带来麻烦。 “呵呵,”阿蜜笑道,“大人真会说笑,说得竟像真的一般。奴婢回去晚了要挨骂,就此告辞。”她浑身颤抖,便要站起来。 “等等!”秀赖毫不犹豫喊道。 阿蜜被叫住,不敢起身。她一阵惊慌,可又不能失去大人的沉着,让他看出破绽。 “大人还有什么事?”阿蜜若无其事般伏在地上,“奴婢是服侍夫人的。再不回去,夫人该骂奴婢了。” “她敢骂你?” “其实不过是哭闹。” “哦,她这么任性。” “不是……”阿蜜再次慌乱起来。这种时候,若是坏了千姬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便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可她留在这里却是更加危险。不管怎么说,秀赖乃是个我行我素、不谙世事的孩子。 “是因为寂寞。在伏见城时,将军和少夫人再三交代,让我不可离开小姐半步。”她故意搬出家康,哪知仍行不通。 “阿荣,这里不是伏见城!”秀赖摇着头,断然道,“这是丰臣秀赖的城池。来到这里,就是丰臣秀赖的人!” “但是……” “你也一样。你觉得,我和千姬哪个更重要?” 此问很难回答。若仍然坚持自己是千姬的侍女,说不定会激怒这个少年,越发提出无礼的要求。阿蜜慎道:“当然,城池的主人是大人,您重要不用说,可我家小姐乃是城主夫人。” “哦,还是我重要?” “是。”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 “请让奴婢回去。”阿蜜趁机提出要求,可秀赖的话却让她始料未及:“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母亲。” “啊?” “是我不好。刚才我说和母亲吵架,你才感到为难。” “啊……不,不是。” “哼!就是这样。可这样也好,那我就经常到阿千那里去,去看她,去你那里。” 阿蜜愕然无语。大久保长安说的那些怪话竟成了事实,她觉得异常难受。 “就这样好了。我以后就去你那里。” 阿蜜不知是怎样离开秀赖房间的。虽未出什么乱子,可真让人恐惧。这个孤独的少年在做梦。若她也成了他梦的一部分,他会怎样?要是身陷其中,必会像被蜘蛛网粘住,动弹不得。 “我要去你那里!”阿蜜跑到走廊,这个声音似还在背后回响。她一口气跑到刚才的入口处,这时又听到庭院对面淀夫人房中传来小鼓的声音,不知为何,她突然泪流满面。 可怜的秀赖!阿蜜并不以为他是个恶少,而是对这个幽禁在城中的囚徒生出怜意。他若非此城主人,必也朝气蓬勃。这个囚徒认为,所有的人都应服侍他,听他支使。他显然不知是不是该问问别人的意愿,实为无可救药的不幸之人!已故太阁的不幸,是因他生于贫穷的农家,可他儿子秀赖的不幸,却是因为生于先父的光荣中。秀赖能否发现自己的不幸? 阿蜜对秀赖的感觉,和第一次见到千姬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千姬的背后有着稳若富士山的支撑,秀赖背后却空空如也。太阁留下的关爱反而成了压在他身上的千钧重负。秀赖在无限孤独里寻求关爱。这种渴求与年轻的欲望纠缠一处,唯他自己一无所知。 阿蜜一路小跑回到千姬的住处。要是一年前,她会不假思索抱住秀赖这孩子,亲吻他的小脸。然而现在……这真是一种人世的悲凉。 “荣局,怎么了?眼睛这么红。”从江户跟来的嬷嬷问她。这时阿蜜才发现自己脸上的妆已让泪水冲坏了。 “那边的人为难你了?” “不,没有。我去补补妆,再去见小姐。”阿蜜忙回到自己房间,匆匆补了妆。秀赖那双孤狃的眼睛不断浮现在她眼前。 第十章 德川开府 庆长八年十月十八,德川家康以征夷大将军的身份离开伏见,前往江户。 是年二月十二册封将军以来,已有八月。在此期间,家康一直思量开府一事。最伤脑筋的,不是如何让诸大名真心臣服,而是如何制定一个标准,让诸大名去治理各自的领地,有法度可循。大名们领兵打仗时,对于战阵,个个都满怀信心,可怎样治理领地,他们却心中无底。要让众人明白世事推移,理解治国之法,看似简单,实则异常艰难。仅仅是严禁滥杀百姓和禁赌,还远远不够。 故,在回到江户之前,必须把幕府制度作为雷打不动的法度确定下来。当然,家康是有了这样的自信才出发的,而且在出发前一日,还辞去了右大臣之职。他决定,令人编写《朱子新注》明示道德,考虑不许商家插手政事。权钱相结,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有着重大的意义。战争时期,大名的本领自不必说,可论到理财,他们远不及大商巨贾。因此,若不明确此事,领主不日便会被商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在不远的将来,更会成为有名无实的大名。 掌管政务之人为武士,其后为农,商和工居于其下。爱财之人可随心所欲去聚财,但绝不能奢望以钱使人。这体现了家康对大名的保护,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的一个想法:支配人的,只能是“道义”。 考虑到商事往未,在长崎设置了奉行和代官;考虑到天下初定,在伊势的山田设置了山田奉行。 昏庸的领主不会考虑这些,但必须稳住他们,不能把他们逼上绝路,以免引起骚乱。家康此时所行,大致都是将镰仓幕府草创期的制度作为框架,在此基础上查漏补缺。 若是坐镇江户,京都和江户之间的东海道的修建便是第一要务。与此同时,还要改修北国和东山二道,一旦出现暴乱,好以武力镇压。 各种设想都将在江户逐一施行。故,家康此行也可称开府之旅。此后,他的人生便是圆满了。 千姬和秀赖的婚礼后不久,八月初十,家康的儿子鹤千代降生,这便是后来的水户赖房,不多言。 眼看着儿孙们一个个来到世间,长大成人,家康的宏图真的已实现了吗? 财力不可与政务混淆,沉溺于物欲的人,便让他享受聚财的快乐,而对于已经领悟“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而甘心清贫之人,便把“公家的财事”托付于他,让他参与政务。 正因以武力为第一,万一武力与财力勾结而招致动乱,才是大事一件。家康苦思的便是这个问题。照以前的习惯,武力所及之物,均归己门。在这种错觉的驱使下,人们常常会因为寸土之争而头破血流。土地与太阳月亮一般,并非为某人所专有。必须断绝刀兵为大的念头,否则便不能切断动乱之源。 这个道理,乃家康从佛理中悟出。不知信长公、秀吉公是否知之——天下乃天下苍生之天下,非武人刀兵之天下。 家康命令长安将每八里分为三十六町,每八里筑一土台。此次沿东海道而下,看着那些土台,他心中感慨良多。 每抵达一处,自会有人迎接。 轿子停下的地方,不仅有领主,许多领民也来看热闹。为了让世人知“天下乃天下苍生之天下”有时,家康甚至想告诉那些暴虐的领主:德川家康不但会对尔等严格监视训诫,必要时,甚至会更换领主!如此一来,天下便太平了。百姓努力提高收成,领主也竟相实施仁政,为托付给自己的领民谋福。 “长安,你施展才能的时候到了。”队伍来到久违的冈崎,在池鲤鲫神礼小憩时,家康转身看了看跟在轿旁的大久保长安,道:“多亏了你,我足不出户便知,此地到江户五百里,到京城三百里。”家康一脸高兴,似乎忘记了凛冽的寒风。 大久保长安听到家康褒奖,垂头,心中却甚为得意,“哪里,这都是将军的智慧,在下不过一介监工。” “休要谦逊。要是无你的建议,事情进展不会这般顺利。” “大人过奖。在下将尽快完成东山道和北国道的工程。” “长安,金山的发掘和忠辉新领的整建都还顺利吧?” “是。在上总介大人的领内,川中岛乃是关键。而且,饭山、长沼、牧之岛、海津和一些重要的城池要塞,都已圈绳定界。” “哦。你不仅为忠辉出力,还为我效力。我决定任命你为所务奉行。” “所务奉行?” “与战时的军事奉行相当,掌管为巩固太平的一切事务。” “多谢将军大人。” “你说你去大坂拜访过阿千?” “是。婚礼时在下跟着去过,所以在下想去看看小姐在那边过得怎样。” 但家康似乎在想着别的事,盯着池中成群的鲤鱼和鲫鱼,“长安,你怎么想?他们能明白我吗?” “谁?” “大坂。秀赖可能勉为其难,小出和片桐呢?” “这……”长安眨巴了几下眼睛,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一张纸,“此为洋教的传教士所写。在下抄了一份,请大人过目。” “洋教?快拿来,拿来!” “他们隔一段时日便会把这边的事报告本国总堂。据说这是草稿。” 家康接过去,背对初冬的寒风,读了起来:“将军一片至诚,尽心保护自己的孩子(据丰臣秀吉托孤之嘱,故这般称呼),令秀赖师父兼大坂町奉行的二位大人细心照顾,全力戒备,以防将军不在大坂时,有人行毒不轨,并为此严禁大坂的药铺买卖毒药……”叠起那纸,家康放进怀中,“他们怎的连这些都知?” “是啊。连淀夫人都不知。果然是他们的神告诉了他们。” 长安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这码事。家康对传教士的手记有何反应,他颇感兴趣。连洋人都这般认为,不久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等人也会明白家康所为,并传达给秀赖。长安乃是出于这个想法,才让家康看手记,但家康的理解却不同。 “你信洋教吗?” 家康这个问题,让长安不知所措:“不……在下绝非洋教徒。” “那你怎会有这种东西?” “啊……在下想到太平之世,商事往来乃是第一要务。应该熟知他们的情况,以备不时之需,故偶尔去拜访他们,才……” 长安实不敢再深说。他有求知若渴的一面,一开始乃是抱着别样的目的接近洋人,可如今他却渐渐倾向于洋教了。他并非厌弃禅佛,而是反感僧侣的生活和修行。在他看来,洋教的信奉更单纯,更能让他信服。但是他知家康的信奉,因此不能把这些说出来。他本对成为忠辉的家老颇有几分把握,若是因为信奉问题,挡住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前程,才是功亏一篑。他有些后悔将东西拿给家康看了。 “长安,你有先见之明啊。” “啊?” “依你看,德川家康的梦能成真吗?” “当然!”一听已不再说洋教的事,长安的声音都变了样,“一定会!必会顺利地开花结果!” 家康把头扭向一边,他在长安颤抖的声音中,听出了阿谀奉承的味道,遂厉声道:“我不这般认为!” “大人说什么?” “这样怎能开花!开不了花,亦结不了果!” “这……这到底……” “大家的心都松懈了下来。努力不够,修行不够。我一样,你也一样!” “是。” 长安慌忙两手伏地,但家康却不再斥责:“好了,太阳下山之前必须赶到冈崎。走吧。” 长安在寒风中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全是汗水。伴君如伴虎,不得右丝毫疏忽。跟随家康的人中,绝不只长安一人这么想。 近来,家康对贴身侍卫的要求,比在关原合战前夕还要严格。他自己不仅一言一行没有丝毫疏忽,甚至会给人威压之感。主公整天紧绷着脸,是不是身体不适?本多正纯这么担忧,可医士佑乘却道:“据不才诊断,主公身子越发康健了。” “这莫非就是关原合战时所说的‘打了胜仗,就更得谨慎’?”成濑正成和安藤直次等年轻人均道,“每到一处住下时,主公便说些武家逸闻趣事,比以前更为开怀。”但对于永井、本多、大久保忠邻和鸟居等亲信,家康却更加严格。 在冈崎大树寺,家康祭过祖先,从滨松到骏府,他的态度才变得温和起来。他决定在骏府歇歇脚,在此和负责筑城的藤堂佐渡守高虎密谈了几个时辰。 “佐渡大人,真是奇怪呀。”书院里只留下一起跟来的柳生宗矩时,家康意味深长对高虎道,“天下已经托付于我,可我这般想着,忧虑也深了一层。” “将军竟也会如此?” “这是欲望,佐渡守。活着时的事我大都已历过。赖朝公、武田、织田、太阁,都是很好的老师。可有一事,却谁也不曾教我。” “何事?” “死后之事。非下地狱或赴极乐,而是死后,现世的处理。” “这才是根本。”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赖朝公的基业未过三代,武田在他儿子那一代便走向败亡。织田、太阁也不必说。想到这些,我就不自在。” “大人真是劳心。” “佐渡守,我想送给所有随我开辟太平盛世的人一件礼物,这礼物只有我能送。” “只有将军才能送的礼物?” “是啊。是不让太平盛世在几代后便如泡沫般消失的奖赏。” 藤堂高虎没有回话,不解地等着家康的下文。 “我可给众人一两处领地,但不许土地归一家一氏私有。就是说,只是借给他们使用。若人努力,实际上也可永远拥有。” 高虎不由拍了拍膝头:“对,这才像将军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不知从何时起,藤堂高虎和本多正信一样成为最崇拜家康,也因此最受家康信赖的人。换言之,高虎已是家康最虔诚的信徒。当家康说什么话时,他都会全身心地去听,去体会。 “我的想法,你能明白吗?” 藤堂高虎使劲点了点头:“怎么会不明白?将军率直,会直截了当说出不许土地私有。若是太阁,即便他想马上收回领地,也会大方地与人,在对方最高兴的时候说:这些土地是托付给你的,要有什么差池,我会立即收回。实际上,将军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你明白就好。不论土地还是黄金,都非某一人所有。个人拥有的只是一时的错觉。人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这个理看似简单,却很难被人真明白。因此,领主们若想将借得的土地和财物传与自己的子子孙孙,就必须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守住这个理,我的希望便定能成真。这就是我制定法度的目的。” 藤堂高虎往前探了探身子,附和道:“将军无半分私心。但不论您是以何等苦心制定法度,能够明白的人终不及半数,此乃世之常情。将军若是在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决断,就应果断施行。” “佐渡守好像有些建议?” “是。当然会有一些。” “不妨说说。” “这……” “但说无妨。我就是为了听你的建议,才想私下里和你说说话。” “那在下斗胆了。第一,务必不讲道理。” “嗯?不讲道理?” “就像责骂孩子。将军若对诸大名一味忍让,必给诸大名一种错觉,大政便难以施行。故,将军首先应摆出信长公一样的威严;然后,再像已故太阁那样去接近他们,在博得他们的信赖之后,马上示之以法度。这样,他们便会服从。服从的人便会子孙万代家门繁昌,他们还有何疑虑?” “言之有理。那么我到了江户之后,首先当做些什么?” “自然是城池的修缮。此非将军奢侈,乃是为了彰显武家威严。规模只能比京城和大坂大,万万不能比之小。故,在下……”高虎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得意地一笑,“将军大人,这是在下亲手所绘,您恐未料到。” “哦。”家康支吾了一句。 对于武将而言,居城不仅是一家安身之地,也是立命之所。把居城的设计图纸交与别人,无异自寻死路。 “将军,您若觉得在下做得不对,请您收好图纸,给那边的柳生宗矩递个眼色便是。” “哦。” “宗矩可一刀结果了高虎性命。高虎无怨无悔。” 家康不答。 “因缘巧合,高虎几次负责设计非凡之地。最先是在内野的聚乐第,奉太阁之命为将军建造居所。那时,太阁担心将军对他不利,便命我设计了秘密的通道,以便有变故时对您痛下杀手。那时,高虎便开始注意大人的一举一动,观察您的人品,渐渐因此折服。后来又参与修建伏见城,现今对这骏府城也是了若指掌。因此,江户的改建也成了高虎一梦。在下知道这很是无礼,大人请将此收好,给柳生递个眼色吧。” “佐渡守,你是说要用这庞大的工程让诸大名受苦?” “不。已故太阁在与朝鲜苦战之时,决定修建伏见城。与兴兵相比,这实在不值一哂。那是太阁一时兴起,而江户乃是武家一手创建的太平盛世的基石和标志。” “要是诸大名知道这是你的主意,他们会恨你。” “高虎早有准备。请大人也深思熟虑,务必让事事顺遂,根据俸禄多寡课以徭役。万事开头难,绝不可让他们说半个不字。” “我明白。可这工程毕竟太庞大了。” 家康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图纸,对高虎的心细如发大为佩服。他当然也考虑过城池的改建。若是个人的城池,他还会凑合下去,伏见卧房门口的地板,便是用一块船板改造。可作为幕府将军府邸,便不能如此草率。他明白这个道理。可高虎的这个设计图,比他想象的规模却要大了许多。 “让他们一起负责这样大规模的工程之后,再制定法度?” “之前可找时日召见天海大师等人,细细商谈。”高虎好像成竹在胸。 “天海大师?” “是。实际上,高虎早就在寻思,大人平定天下之后,有谁能真正为大人出谋献策。” 家康在藤堂高虎的脸上看到莫名的喜悦。有时他也会想:此人有何目的?可今日高虎让他完全打消了疑虑。高虎跟以前的本多作左卫门以及现在的本多正信等人一样,因为家康而感到安全满足。他已成了家康的影子。若非如此,他怎敢冒着性命危险,将擅自绘出的江户改建图拿出来? “好,那我就听你一言。改建江户,召见喜多院天海。你是想让我向天海询问各种神社佛阁的礼制和日本国现状吧,我明白,但你给我的建议就这些吗?” “还有一事甚是重要。” “哦,这我也得听听。你说说。” “严禁各大名筑城。” “我筑城池,却不让他人建?” “当然。可以允许修缮,但定要明令禁止修筑新城。” 家康静静盯着高虎,渐渐明白高虎为何这般说。现在天下已经太平,不需要那么多城池。万一出现紧急事态,幕府就近调配兵马援助即可,故不必建城。高虎要让众人明白这个意思。 “将军若觉得这样过于无情,可以改成:不经允许,不可私自兴建,若是有人私建城池,以谋逆之罪论处,革去职位,没收领地。” “嗯。” “将军,您无这样的决断,那些粗鲁的大名便不会知道,在太平盛世之时不可侵犯邻国。在下以为,此乃禁止私斗的关键。” 家康不答,种种想法逐渐盘踞心头:征夷大将军禁止武备,禁止私兵…… 高虎已非吴下阿蒙,说起话来条理清晰。若是战场上,家康也会用这一招。可在太平之世,这一招管用吗?家康沉吟道:“佐渡守,你这是要败坏我的名声吗?我自己在江户大兴土木,却要禁止别家修城建池,是吗?” “正是。将军是要名声,还是要万世太平,二者只能取其一。” “即便被人忌恨,我也要太平,是吗?” “重症当施猛药。烽燧已历百年,此际若无晴天霹雳,他们怎知晓世道已大变?” “哦。” “这其实加重了将军肩头的负担啊。” “我的负担?” “是,日后,他们就指望不上了。一旦有不测之事,由将军派兵。修建住房自然不会干涉,但是不可擅自改变城池规模。” “我会思量。”家康不想过多讨论这个话题。若是受热了,便跳到冷水里游泳。家康年轻时也常这般做。但用于为政,自当慎之又慎啊! “将军,”高虎笑了笑,“将军说过,允许商家随意聚积财富?” “是。只要不过奢就行,我会对他们加以控制,不让他们过度奢糜。” “哈哈。连商贾都要加以控制,却认为不可压制武将的浪费。这恐怕不公。” “又绕回方才的话题了。” “此乃由此及彼。大人不准商贾浪费,他们便会迅速积累财富。这样一来,积累起来的财富又会变成新的财富,盛世指日可待。若商贾利用财富丰富物产,万民皆可获利,便自可保证京城和大坂的永世繁荣。” “这一点,我已仔细想过。” “然而武将却无这种保证。武将若竟相筑城,必致财物匮乏。那之后,便会与近邻生起是非。生事之后必遭到惩罚。武将一个个遭到惩罚而走向灭亡,商人却日趋繁荣。这实在有失公允。故,为了维持武将生存,必须釜底抽薪,这才是真正的关爱。” 高虎似比家康更像天下人。 家康已不想再论此事。不管怎么说,如今,目无法纪的强取豪夺、杀人越货,都成了世间家常便饭。此次重建法度,意义非比寻常。 家康布告天下,严禁滥杀百姓。可这布告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更深的含义,那便是:连百姓都不许随意杀戮,更不允许武士之间相互残杀。只是还无人意识到这些。 若是以建将军居城为由对江户大行改建,对天下大名课以重税劳役,却不允许他们修缮自己的城池,不管是否有理,必会引起众怒。强取豪夺乃是武士的习性,已深深扎根于他们的脑子数百年,因此,实施新政,如履薄冰。 “嘿嘿。”高虎笑了起来,“将军真是多烦恼。” “当然。仁乃为政之本。”家康故意板起脸。 “将军将百姓严格区分为士、农、工、商四级,这种想法,实在耐人寻味。” “你真这般想?” “是。看似级别区分,实则是行业差别。” “嗯,你明白啊。” “不明白便无法评论。士,不仅负责保卫国土,还要从政治民,故,武道和学问,二者皆不可荒废。” “当然。” “绝不能被黄金蒙蔽,亦不能对法度感到厌倦。” “哦。” “但并非所有人都欲为士。” 家康笑道:“人各有志,况且能力也各有差异。” “故,不喜欢做武士的,可以默默耕田。默默耕田的人仅次于武士,可也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耕种。” “是啊,有人喜欢手艺,有人以漆染养家,有人以木工为生。” “因此,农之下便是工……”高虎马上接过话,嘿嘿一笑,“将军真是苦心啊。” “哦。” “要是在下,说不定会说士、工、农、商。然而,若把农置于工之下,田里的收成便会不足。于是便把农放到工之前。这种虚有其表的赞美,乃是为了不使农田荒芜,也可说乃是为了防止饥荒。” 家康大声道:“似是而非。水深千丈,你波及一尺,佐渡守。” “哦?” “肤浅。如此说来,怎敢妄言天下之事?” “哦……那么,大人真正的意图是什么?高虎愿闻其详。”高虎一脸严肃,对家康施了一礼。 “要是连你都这般理解,农夫暴动定会此起彼伏。我乃是为了防止人走向堕落。”家康往前探了探身子,道,“农是士厌倦官场后的栖息之地。耕种之人,与天地为伴,晴耕雨读。有才之人,若不急于追名逐利,自可趁此修身养性。目下浪人众多,他们也可以此谋生。故,士、工、农,大大不可。” “听大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工,可自得其乐。而农,所面对的却是变幻无常的天地。唯此方可锤炼筋骨。” 藤堂高虎拍膝点头道:“惭愧。逐利之人可去经商,然,即便他们积累了大量的黄金,亦可禁止他们铺张浪费。总之,天下已然太平,今后没有归属的浪人,自会逐年增加,但如此一来,他们便可做自己想做之事,各得其所。” 但家康马上摇了摇头:“所言差矣。” “哦?” “人可做想做之事。爱好和才能各不相同,乃是理所当然。” “是。” “但政务若是被个人爱好左右,必给苍生带来麻烦。比如我喜欢纵鹰狩猎,便下令全国狩猎,那会坏了多少田地?逐利之人可去逐利,手艺之人可尽享其中乐趣。但注重享乐之人,绝不可让彼辈参与政事。” “是。” “从政之士,必首先舍弃个人享乐,公务第一。” “是。” “我也不会让大藩之主参与政务。” 高虎确实是个好听众。其实他腹中分明知道家康的想法,却明知故道:“这么听来,越发觉得将军神心佛肠。” “何出此言?” “以士农工商相别,让百姓各尽其用,如此一来,自能发挥他们最大的能耐。”高虎叹服。 “为政只能如此!”家康不知是说笑,板着脸大声道。 高虎最受不了的就是家康板脸。在这个世上,没有比不懂说笑之人更令人难受了。起初,高虎以为,家康是故意板起脸以堵别人嘴,然而家康好像并非如此。他始终都是一本正经。即便是追孔雀或兔子,他也与猎老虎和狮子时一般认真。该赞许的他会赞许,不当理会的他自会冷淡。别人百无聊赖甚至困惑百般之事,家康却是思之乐此不疲,虑之津津有味。 二人谈话持续到深夜。从容的高虎起初侃侃而谈,可后来渐渐成了听众对家康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家康,似亦是一件无上的乐事。 高虎只是开创太平盛世之人的助手,他只能去帮助家康,不管对自己有利还是不利。不仅是他,身边的柳生宗矩也已完全为家康倾倒。宗矩和父兄一样,认为自家兵法天下第一。他却诚心诚意对高虎道,他的剑只有和家康合璧,才能成为“天下之剑”。 天将拂晓时,家康叫上柳生宗矩,一起用开水泡饭充饥。 “这开水泡饭里的每一粒米,都渗透着百姓的汗水。”家康说完,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方拿起筷子,好像这泡饭比在秀吉那里吃到的任何一次盛宴都美味。 用完饭,家康关于江户开府的想法,也随着饭一股脑儿进了高虎的腹中。 家康今后将号令天下,高虎的任务便是去说服诸大名,令之明白家康苦心。经高虎游说之后,大名真的明白,还是仅仅屈服于德川武力,由柳生宗矩去探察,此乃宗矩主动提出。他和他的家族以教授兵法为名出入诸大名府邸,柳生的来奔乃是家康的意外收获。 家康在骏府停留了五日,于十一月初,经由相模渐渐接近武藏。一行人到了江户附近铃铛森林八幡宫前,看到十五六位身系围裙的妙龄女子相迎,家康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拍了拍腿。 这些女子定是家康在庆长五年出征关原时,用茶水招待他们给将士们送行的那些女子。为了让家康想起她们,这些女子今日在一家茶舍前聚集,同样打扮。不错,是那些女子。她们的老板似是一个叫庄司甚内的男子。家康令人住了轿。他愉快地穿上长靴,出轿。“喝口茶吧。”他对随行众人道。 海边虽不甚冷,但到底已是冬月。透过松林,可以看见苍茫的大海,冷冷清清。波涛和松声都在告诉人们,冬天已然来临。可庄司这厮却让她们站在寒风中等待,真是癫狂。 家康自然甚是清楚这人的目的。他是想吸引家康注意,以便能在城下分得一块地,供他开青楼。据说,他在柳巷经营着一宗倾城屋。家康下轿看时,那庄司甚内正坐在松树下。 “噢,你竟在此。” “是。孩子们都站着,小人却不能那般迎接。” “你是看出,柳巷要拆除?” “是。但那非主要的。小人是想让将军看看守约之人是什么样子。” “守约?” “是。将军说过,柳巷在您入江户之前就有,因此,虽就在城下,也会视而不见。小人既是倾城屋的老板,就要像个老板的样子,好生保护她们。” “我这么说过?” “是。请在避风处歇息,看几眼孩子们,小人将万分荣幸。”甚内说完,叫过一直站在那里的女子们,令她们齐刷刷跪下来给家康施礼。女子们明显经过了训练,动作甚是整齐。家康却皱起眉头,在铺了张绯色毛毡的长凳上坐下。家康坐下,贴身侍卫马上在周围望风。虽是苇棚,却可抵挡寒风,不甚冷凛。家康这样想时,才发现长凳下燃着炭火。女人们又齐刷刷站了起来,去另一个苇棚端来茶水,首先捧给众侍卫。 有些意思。家康故意环视四周,没有吭声。 先让贴身侍卫尝毒,然后端给家康,是野武士的经验。 “你以前便是武士?” “小人未当过差,家父曾是北条氏的下级武士。” “你叫庄司甚内?” “是。但如今改成了甚右卫门。” “为何?” “在江户叫甚内的,除了小人,还有两人。一个是向崎甚内,另一乃鸢泽甚内。他们与小人一起,被称为‘江户三甚内’。但小人不愿与那二人为伍,遂改成了甚右卫门。” “哈哈。你是说三甚内让你感到不舒服?那是为何?” “那二人都是根本未意识到天下已经太平的暴徒。他们和小人的想法差了老远。” “这么说,你知时局变了,并能明白这个变化。” “对。将军说过,开妓院也无妨。但既然成了老板,就要好生保护她们。从那以后,小人便改了本性。” “你说的约定,就是这个?” “是。大人说日本国自天岩户以来,便是一个没有女人便无黎明的国度。无论什么时代,妓女娼妇都不会消失。若是置之不顾,暴徒定会聚集一处,残害女人。因此,便要尽心保护。” “我说过这等话?” “大人的确说过,小人已经铭刻于心。以为人父母之心加以保护,有时便不得不替女儿们惩戒、驱逐凶徒。因此,小人被人称为烈性男子,以致人皆言暴徒三甚内,方才改了名字。实际上,除了为孩子们出气,小人绝未和人动过粗,发生过口角……” 家康并未因为他的热心而露出笑脸。此时,正好一个女子端着茶走了过来,家康便搭话道:“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庄司这里的?” “大前年年底。” “是父母将你卖过来的吗?” “小女子是孤儿。父母被盗贼杀害。” “多大年纪?” “十七。” 家康仔细打量着那女子。十七岁的女子甚是水灵,心思也一览无余。家康道:“现在过得如何?要是不在这里了,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这个问题不好回话。但通过这女子的回答,便可以辨别庄司甚右卫门言行的真伪。 那女子微微歪头道:“小女子想嫁人,做个好媳妇。” “是甚右卫门帮你挑夫婿吗?” “不,小女子自己选择。” “自己选择?” “是。小女子从客人中寻个好人,之后的事,老板会替小女子操办。女人能够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丈夫,现在还不多见。” 家康苦笑:“是甚右卫门让你这般说的?那你就选个好夫婿吧。”他摆摆手让姑娘退下了。 又有一个姑娘端着点心走了进来。这些女子似并不憎恶甚右卫门,想到这里,家康叫住那姑娘:“等等。”姑娘脸若银盘,眼放异彩,看起来甚是要强,似比刚才那姑娘小一两岁。 “你在学茶道?” “是。还习连歌和小鼓。”她虽还年幼,说话却比方才那女子成熟老练。 家康突然心中生恶,此女好像和谁有些相似——是年轻时的淀夫人。 “你也想不久后嫁人,做个好媳妇?” “不,小女子想到地位高的武士或大名身边去。” “客人当中也有武士和大名吗?” “是。托将军大人的福,以后这样的客人会越来越多。大家都把妻儿留在家乡,独自来到江户。我们得抚慰他们……” “是甚右卫门这般说的吧?” “小女子自己也这般认为。” “你叫什么?” “阿胜。” “哈哈。你的名字都写在脸上了。阿胜,有因为谋生辛苦而哭泣的时候吗?” “有过。” “那时未想过逃走?” “不想。要是在别的地方,盗贼、痞子之类也得接待。那太可怕。” “可是即便在这里,不也得接些可恶的客人吗?” 阿胜得意扬扬地摇摇头,眼里闪烁着光彩:“那种时候,小女子会‘甩’掉可恶的客人,自然有其他人喜欢奴家。” “哦?”家康不由朝庄司甚右卫门看去。 暖烘烘的长凳温暖了家康的腿脚,他甚至不舍站起来。姑娘们的回答以一种奇怪的活力,勾起了家康的兴致。“甚右卫门,什么是‘甩’?” 不等甚右卫门回答,阿胜便抢先答道:“要是不想接客,就以实相告,拒绝他。” “拒绝?” “是。这是对客人的尊重。这是老板允许的,连京城六条都未有的规矩,老板说是新江户的手段。” 家康不解,犀利地瞥了一眼甚右卫门。但甚右卫门仍不动声色,眼睛一眨不眨,在旁边候着。他已发现家康似在通过这些女子来试探他的为人。 “可是客人长期离开妻儿,便易情绪急躁。如此一来,不会引起骚乱吗?” “不,大家开始可能会这么想。但与一个不跟自己一心的女人逢场作戏,不如和一个将真实想法流露在外的女子玩乐更有趣。因此,小女子认为,‘甩’很是合理。” “哈哈!说得对,不得已而为之的奉承,无趣得很。” “大人说的是,这种真实,将让江户的姑娘们引以为豪。”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家康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天色不早了,便笑着站起来,“甚右卫门,你教得不错啊。” “多谢大人夸奖。”庄司甚右卫门好像等的就是这话,接着道,“大人若是允许小人辟地开青楼,小人会好好教导这些姑娘,让诸大名像在家乡一样在此休养生息。” “好,你写份文书即可。” “多谢将军。小人会将孩子们区分优劣,勉励鼓舞……” 甚右卫门话犹未完,家康已经点着头朝轿子去了。不管是在寺庙神社的门前,还是渡口城下,只要人多的地方,妓女便无法禁绝。而且,不将她们聚集到一个地方,反而会蔓延到良家,不仅会败坏风气,还会有不良之徒如蚁见蜜般围过去,汲取那些女子的血。不妨将她们聚集到一处。家康正是出于这个想法,才与庄司说了半天的话。家康看出,甚右卫门是个可靠之人。 队伍再次启程,却不知为何,家康竟把甚右卫门和秀忠比较起来。秀忠现已出城,从增上寺到高轮一带迎接。他们肩负职责各不相同,但其认真程度却甚相像。 天下之人,上至贵人,下至黎民,人皆有梦,难在将梦成真之途,家康似现在才明白这个理。 第十一章 大筑江户 大久保长安随德川家康到了江户,不久便被任命为所务奉行,并在长盘桥附近得封一处小小府邸。 时局的变迁给长安提供了发挥能耐的天地。他乃将军府总管,除此之外,还负责金山发掘,辅佐家康六子忠辉。佐渡的金山产金日多,或许不日之后,他还可能兼佐渡奉行。 迄今为止,家康的亲信几乎无不从小就追随他,由他一手提拔。不是因为战功成为重臣的,大概只有本多佐渡守之子正纯。大久保长安的升迁实属罕见,简直可以称得上平步言云。当然,长安并未因此而骄傲自大,他不是个不谙世故之人。在这种时候,他必让家康甚至秀忠的亲信都清楚地了解他的才能。 他每日进城,首先拜见家康,然后拜访秀忠,再向阿江与夫人问安,之后便仔细巡视城池。巡视并非奉命而为,他是想看看哪里还有谁也未注意到的疏漏。命数不会眷顾一个无所事事之人,特意为他开辟一条出人头地的道路。他完全理解家康的大志,遂全心全意为家康效力。 这日,长安看见芝地附近一个隆起的山丘上,有人在忙着搬运不材,建造府邸。“那是谁的府邸?”他轻描淡写问道。 “是内藤六右卫门高政大人受封的宅地。” “哎呀,此处有些高,每日上下马会颇不便。”说完,他便去了。 巡视了一圈,他回到家康处,与众人闲聊时道:“将军大人,在下记得您有一尊赖朝公的护身佛像。” “噢,对,我好生保存着呢。那是信长公在本能寺罹难之后,我从堺港赶回三河时,路过江州的信乐,多罗尾四郎右卫门光俊尽心接待了我,说我不久便会成为号令天下之人,于是拿出秘藏的护身佛——爱宕权现本地佛、将军地藏佛像送给了我。”家康无拘无束和众人闲谈,往事一一道来。 长安马上道:“既是这样一尊有来头的佛像,就当赶快寻个合适的地方供奉起来才是。” “是啊,要是有合适的地方……” “有,藤右卫门大人在芝地拜领的宅地。若是作为旗本大将的府邸,倒有诸多不便,但那里确是个风景优美的高地。不妨把它命名为爱宕山,建成百姓引以为豪的名胜。在下以为,江户的名胜不应少于京都。” “哦,有这么个好地方?”长安的话经常能让家康开阔眼界,这话又让他甚是快心,“那我得赶快给内藤换个地方。” 家康爽快地采纳了长安的建议。当然,长安从不会提出不着边际的建议,他不是愚笨之人。他再去走走看看,必会有新的发现。 动员了大量劳役,在新开辟的神田高地,开始了天正十八年人江户以来的首次扩建。 此次乃是德川自家的工程,并非建筑幕府。故,监工为越前参议秀康和松平下野守忠吉,加贺中纳言前田利长、上杉中纳言景胜、蒲生下野守秀行、伊达陆奥守政宗等亦主动前来帮忙。得知家康已回到江户,西国的黑田甲斐守长政、加藤主计头清正、浅野纪伊守幸长亦表示要援手筑城。 家康尚未发话。但长安知道,家康已开始思量大规模兴建将军居所。 “战后不如平等对待谱代大名和外样大名。若非如此,有太多大名都觉过意不去。”在闲谈时,长安这样暗示家康。他知道,对于此事,藤堂高虎也在暗中使劲。关于劳役,一向办事慎重、胸有成竹才会开口的家康,说不定已经心中有数。 “每千石出一人,会不会有些重?”本多正信这么说了一言,长安却认为太轻了。每千石一人,十万石不就一百人吗?因此,长安又道:“如今街市乃是填充之地,若适当挖沟造渠,则无论城池如何繁华,物货运输自会畅通无阻。况且,修城筑墙需要大量石头,如太阁建大坂城一般,在伊豆寻找石场,让诸大名负责搬运。十万石一百人,搬运大石一千二百……如此一来,肯定大有用处。” 同样的话,长安绝不会说两遍。因为他知,若人专心倾听,只要稍加提醒,便会欣然接受;若人不能接受,说上万遍也是多余:只会招人憎恶。 长安在市井中走动时,与巨商樽屋藤右卫门和奈良屋市右卫门等人逐渐亲近起来。他还暗中调查庄司甚右卫门所言的“三甚内”是何样人,而且,他发现江户城男子竟为女人一倍。 “真令人吃惊。全天下人都说,新大桥是为了讴歌太平而建的大桥,因此被称为大和桥。”他并没有忘记说些让家康高兴的话,比如本町大道上有十三间伊势屋等。 认真完成交付之任务的人,可称为能吏。而将所有事纳入视野,并能立即把职责和世情联系起来,适度裁断者,便可为重臣。 故,很多时候,吏做不了重臣,重臣亦不一定做得了能吏。然而,大久保长安却天生拥有这两种能耐。也可说他做手猿乐师十兵卫时,那长期的放浪生活成就了他。他知,须在江户城及征夷大将军身上施出浑身解数。日后的江户城丝毫不能逊色于京都和大坂,不仅须建城池、沟渠和桥梁,还要培植一种风气,使住在此处的居民感到自豪。 “近来,在下常去看百姓吵架,为他们作仲裁时,会首先问他们的出生地。” “那是为何?” “要是在本地的,在下就把他叫作江户子,并告诉他,出生于江户,难怪这么性急。可既是江户子,就当明白事理,性情爽快。在下这么说了,他们便会挺起胸脯,爽快起来。” “哦。” “将军大人治下的江户子,有话休要藏在心里,而要直言不讳抖出来。但之后也休要后悔,若是后悔,会玷污江户子的脸面,被人笑话。” 家康听到这些,捧腹大笑,“你真是个好狗头军师。” “要让江户人以在将军大人身边生活为傲。因而,即便是街头乞丐与低贱之人,也要让他们看起来是江户子。当前江户,还有甚多盗贼。将军是否可以盗治盗?从妓院老板中挑出个好男儿来做头目,乃是一个道理。” “要以毒攻毒?” “不,是把杀人的毒变为医人的药。不管怎生说,眼下江户正是百花竟放之时,三百六十行,行行入江户。而且,必须设立金座银座,铸造大小钱币。”他暗暗看一眼家康,把话题转移到矿山上了,“因此,首先要发掘金矿。天下中心乃是大和桥。在下想尽快结束里冢的修建,赶往佐渡。” 家康有时亦会突然对长安生起戒备之心,眼观八方的长安让人有些害怕。家康在伏见城经常听秀吉夸耀自己年轻诸事,长安和年轻时的秀吉极为相像。但不同的是,长安已不再是毛头小子,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不惑之人。除了战阵,不管让他干什么,都从未有过疏漏,亦甚是诚实。 家康心生戒备,旋又自责不已:我怎还对大贺弥四郎之事心有余悸?长安也知道弥四郎一事,他的才能和勤奋非弥四郎可比。弥四郎仅仅为了做一区区大名,便背叛了家康,但长安无那般幼稚。只要他用心奉公,区区大名之位必不在话下。 说不定乃是佛祖派他来助我。家康想到这里,又有些自责——在这个世上,何人不是佛祖所派? 长安为家康提供了各种各样为政的建议,以盗治盗便是其中之一。世问许多人无路可走,否则,他们何苦铤而走险为匪为盗?冷静一想,他们亦是乱世受害之人。对于偷盗,若是一味防之堵之责之骂之,均无济于事。只有为他们寻到一份活计,让他们可生存下去,方能说服他们,让其知偷盗乃是一“恶”。总之,三甚内之一的鸢泽甚内成了缉盗头目,他的属下都曾做过盗贼。后来他改名古着甚内,成了包揽江户所有旧衣铺的大贾。 这些盗贼,背着袋子,袋子上挂木牌,上有官印。二人一组,约十数组,整日在江户走街串巷,嘴里喊着:“收旧衣,旧衣。”若是碰见可疑之人,便立即向官府报告。因是二人一组,即便有一人想放跑盗贼,也是不行。故,众寻常盗贼多被这二人说服,投奔甚内,从事正业。 甚内得到了一条街,开了旧衣铺,将收来的旧衣转卖于人。他不想失去这个权力,遂严格监视下属。 总之,给盗贼一份活计,以方便他们负责治安,也可活用旧衣,以弥补因人口增加而致的衣物不足,真可谓一举多得。他们虽为盗贼,却因背着有官府标记的袋子,不敢行窃。大久保长安能不断想出此类点子。家康亦愈发信任他,提拔他自是无可厚非。 一到天下太平,人便会各显其能,与在战场上一样,有人擅耍枪,有些擅驱马,有人则长于大刀火枪。大久保长安拥有奇异的才能,他知人各有用。 城中原有一口大钟,因为离家康居处甚近,便搬到了石町附近,在那里建了城内唯一的钟楼。推荐曾是奈良兴福寺的喝食行者、法名莲宗的撞钟人源七的亦是长安,他还让本町二丁目的泷山弥次兵卫用瓦覆盖屋顶。石町的撞钟由源七的子孙世袭,而首先用瓦盖屋顶的泷山弥次兵卫家,也一举成为江户名门。 庆长六年十一月初二,骏河町幸之丞家走水,大火蔓延,损失巨大,从此城中禁用茅草苫屋,改用木板,但谁也未想到瓦葺屋顶。而弥次兵卫用瓦盖屋顶,因此他家门前一时人山人海,都来看新鲜。 于是,弥次兵卫便有了一个诨名“半瓦弥次兵卫”。事情迅速传遍江户,不久便有多人效仿。 人们纷纷填充洼处,请封宅地,却无人愿意要街市拐角处。这等地方既有被盗贼光顾之险,费用也会因为外墙和望楼而增加。得知此事,长安马上向秀忠建议:“大人看这样如何:愿意安家在僻角处的人特许谒见。” “特许谒见?” “如此,他们为提高威望,便会争相把家安于僻处。那些地方若是空地,城镇看起来便显荒芜,那断断不可。” 秀忠半信半疑答应下来,不到两月,僻角处便已是房屋满布。不仅房屋建满,而且地价暴涨。庆长八年,面向大路的宅地或是免费,或是以一二两金出让,但到了庆长十九年,却暴涨到原来的一百倍!长安的奇思妙想和适时鼓动,几已建起了半座江户城。 实际上,长安自己也从此中得到了无限乐趣。筑城建池乃我的天性,他这般想。 但他有无塑造人才的能耐呢? 在得到秀忠的信任之后,长安为忠辉在浅草河岸请封了一块大大的建府之地。在此之前,忠辉一直和母亲同住于骏府,还没去过自己的领地州中岛。 长安现在必须前往骏府,和已经年满十二岁的忠辉一起,前往海津城。 忠辉重臣都陆续进驻信州。忠辉同母异父姐姐的夫婿花井远江守吉成入住忠辉的居城海津,作为城代处理政务。饭山城为皆川山城守广照驻守,长沼城驻的是山田隼人正胜重,牧之岛城驻守为松平筑后守信直。表面上,是这四人与长安一起合议处理政务,实际上,无长安的指点,诸事万难进行。 从城池格局、新田开发到道路桥梁,一切都似在传达家康的真意——长安运用他所长所能,指挥众人。 忠辉既为家康六子,不久便当被委以官职,至少当是从四品的左近卫权少将,亦会在江户城下获赐府宅之地。 长安看到变化的江户,渐渐神驰:应如何调教忠辉?他常常想起和忠辉差不多大小的秀赖,想起在大坂城看到的金块,他的心在燃烧。 秀赖乃太阁之子,而忠辉为家康之后,他大久保长安拥有探掘金矿的特殊本事。正是因为这些缘故,他才对那黄金念念不忘。 首先得好生培养忠辉,让他超过秀赖,只是长安似尚未下定决心。或许,人人心中皆有一种模糊而永恒的征服之念,长安即是如此。 忠辉的婚约已定,女方为奥州伊达政宗之女五郎八姬。此事庆长四年便已确定。媒人为茶人今井宗薰。长安心中甚是清楚,这不过两方父亲为自己的未来而做的一笔交易。 必须巩固与伊达的关系。于是,长安为忠辉请封府地时,并未请求在长盘桥附近建宅,而要求建在奥州官道附近的浅草。已对长安大为信任的家康自然准了此求。于是,长安迅速筑起一座豪宅,竣工以后,亲自前往骏府迎接忠辉。长安想让忠辉住进浅草新邸,待父子见过面后,再将他送往川中岛。 那时,大名纷纷请得自己的宅地,广为筑府。忠辉大门对面的前田府蔚为壮观,为了给芳春院居住,在庆长五年便已建成。这是在江户修建的第一座大名府邸。藤堂高虎和伊达政宗也随后提出请求,他们想通过筑府,让诸大名把目光投向江户,努力为家康造势。之后,加藤清正、黑田长政、锅岛胜重、毛利辉元、岛津义久、上杉景胜的宅地也依次确定。 家康已为征夷大将军,要是在江户没有府邸,势难保障自家安危。筑将军幕府,实乃无奈之举。向天下大名征收的江户城修缮费用,实际上用在了修建大名自家的府邸上。而且一旦开始修建,便不知不觉相互攀比,一个比一个建得豪华。就连加藤清正,得封外樱田的弁庆堀和食违门内两处地方,在食违门内建了千叠屋,内分上中下三段。拉门上镶金,栏杆上雕着桔梗,门的拉手亦装饰七宝桔梗,横梁有三重。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仅是在诸大名府邸建成之后,江户便已成为天下第一大城。 长安带着十二岁的忠辉,穿过喧闹的街区,到了浅草门外的府邸。新府面奥州官道,背松林掩映、白沙满滩的隅田川。 忠辉生母茶阿局也跟了过来,默默地望着新建的府邸,甚是惊讶。 三人在府内转了一圈,回到忠辉房内,茶阿局首先道:“横木上雕刻的似是将军大人家纹,将军大人知道吗?” 长安似早有准备,马上回道:“不,这是不才的主意。” “这样不妥。”茶阿局道,“辰千代虽为将军之子,但自承袭了长泽松平姓氏,成为下总佐仓城主之后,便是松平上总介忠辉。不经许可,擅用德川家纹,若是将军大人怪罪,当如何是好?” 但长安却没回答,他看着坐在母亲上首、威风凛凛的忠辉,出了神。忠辉比上次看见时,壮实多了。秀赖是个靠不住的俊美男子,忠辉的俊美却让人放心而欣慰。将这么一个孩子托付给我,我大久保长安若是没有一番作为……他心中反复思量着这些。 “长安,你看什么?这么出神。” 听到茶阿局的询问,长安才回过神,对茶阿局点头一笑,道:“夫人,关于是问,在下想问问公子。公子,如夫人所言,府里雕刻的花纹并非松平家纹,这是为何?” “嗯。”忠辉扬眉想了想,笑道,“此非忠辉自己建筑,乃父亲大人令人建了让我住的。故,可用父亲大人家纹,是否?” 长安使劲拍拍膝头,满脸堆笑:“说得好!夫人,您明白了吧?即便继承了长泽家,公子仍是将军之子。而且,长安虽奉命做了公子家老,但同时也是将军大人的所务奉行。所务奉行奉将军之命,筑建府邸送与公子,故在家纹一事上不会遭任何非议。公子啊,您看到这家纹,切切要记得将军大人恩情,当时时刻刻挂怀将军大人安危。” “我明白,你是让我孝敬父亲大人。” “对。在下还有一事,想问问公子。” 好胜的忠辉似很喜欢这样的问答,往前挪了一步,“何事?你说。” “将军大人,哦,不,也可说乃是长安,为何将公子的府邸建在了浅草,而未选在城中?” “嗯,景色好,有河,忠辉喜欢。仅仅是这些吗?肯定不是。” “不是。” “当是:诸大名一有异动,便可关起浅草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长安一脸得意转向茶阿局:“夫人,公子的气度,您都看到了吧?” “是啊,很聪明。” “在下想让夫人给予奖赏。” “给你吗?” “不,给公子。” “什么给他?” “夫人莫要和公子同住,而当回到将军大人身边,终老侍奉将军大人。” “可将军大人明言我可与孩子住在一起。” “不。人一生可能会犯错,也会遇谗中伤。那时,若夫人在将军大人身边,那些人便无处置喙。此事务请答应。这便是在下为公子求的奖赏。” 茶阿局皱起眉头。她明白长安的意思,但这个“奖赏”对一个女人来说,却不那么容易下决心。她已经三十五岁,家康也已说过让她和忠辉住在一处。她若提出想回到家康身边,家康和其他侧室会怎生评说? 女人过了三十三,便要主动提出不再侍寝,若还恋恋不舍缠住男人,便会被人讥为好色不检。而且,家康将她与前夫远州金谷村铁匠所生女儿视若己出,抚养成人,还嫁与了忠辉家老花井远江守吉成。吉成原是擅小鼓和谣曲的艺人。当然,家康乃是看中了他的才能,才选为茶阿局女婿。因而,家康亦想让她与儿女一处,安享晚年。 “夫人,您不同意吗?您也看到了,公子性情刚烈,极有可能招人谗间,即便是生身父亲,亦不无可能生出误会。但若有夫人在将军身边周旋,自会有惊无险。即便您什么话都不说,那些想谗言中伤公子的奸人,也不敢出来怪。万事有备无患,小心不为过。” “这个我明白。可是……”茶阿局大概想起了早已久违的闺中之事,脸上现出一抹绯红。不等她说完,长安又道:“夫人什么也不必说了。夫人的心事,长安这个年纪自然明白。夫人就对将军说,绝非因为私心和嫉妒,而是出于对将军大人的感恩之情。” “感恩之情?” “是。夫人就说,将军大人不仅对公子,对花井的夫人也体贴人微,百般关照,故于心不安,想留在大人身边,管理内庭,以报大人厚恩。” “管理内庭?” “是。只要夫人怀有感恩之心,将军大人必能应允。” “是我误会了。” “这般终老一生,反而……是忘恩负义。此中曲直,还望夫人明白。” “或许你说得有理。”茶阿局终被长安说服。 忠辉倔强的性情,更多遗传自其母茶阿局。茶阿局前夫乃是叫八五郎的铁匠。当年死于非命,茶阿便去家康处告状,报了仇。现在她虽已成了将军侧室,天性却未改变。长安亦才巧舌如簧,终是说动了她。 “是啊,还得看我是出于何种心思。”说这话时,茶阿局眼里放出异彩。 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经终结,可现在突然又重新找到了目标。在将军大人身边,只要并非一心只想得到将军大人宠幸,自有许多效力途径。年轻的侧室虽然众多,可皆太年轻,定有诸多不周之处。 “我就当自己是个男儿,侍奉将军大人。如此甚好。” “夫人说的是。”长安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往前探了探身,“其他夫人肯定想不到这些。将军身边虽然仆从众多,但有些事只有女人才能做。而公子的母亲却想到了,果然与其他女子不同。将军大人定会这般感叹,这种感叹必会转化为对公子的关爱。” “我试试,不,我去请求大人。” “长安感激不尽。长安还想尽快把公子的婚事办了。” “这个不用太急。” “在下明白。花井大人派人来禀告了领内情况。有三件大事:一,在贯通稻积、善光寺、丹波岛和屋代的各驿站设立传马之制,确保领内交通便利。二,在裾花川筑堤,防止洪灾。三,开渠引犀川水,将荒地变成肥田。在下想有了政绩,再提婚事。” “对,这才是头等大事。若无非凡的功绩,即便是自己的儿女,将军大人也不会同意。” “请夫人放心,此事自有长安安排。”长安拍了拍胸,“在下绝不会做让公子的岳父伊达大人瞧不上的事。这样一位贤明的公子,若让女方瞧不起,我们将颜面无存。” “忠辉去见将军大人时,我便跟着一去吧。”茶阿局道。 长安又在心中比较起秀赖和忠辉来。长安经常思量自己的“命运”。人常说世事无常,吉凶参半,可长安先前却总是错乱连连,而今一马平川。难道是前半生遇到的“凶”太多,后半生再无灾厄了? 长安陪着忠辉和茶阿局到家康面前时,秀忠等人亦在场,好像在请示什么。这样的场面只有在大年初一才能看到。 秀忠、秀康、忠吉同时回头看着忠辉,皆意味深长道:“噢,阿辰,你长大了。” 后来,长安才知,当时他们正在议论被封到水户的信吉的病情,他已病重。但当时长安和忠辉并不知晓。 忠辉来了不久,三人便先后退下。长安兴奋得已快忘乎所以了。 “我有些话与忠辉说,你先退下吧。”长安将浅草府邸和去川中岛的日程作了大致的禀报后,家康便让他退下了。 这也非坏事。长安想,父子之间肯定有些私密话,家康恐是想利用此机教导儿子。这样的话,茶阿局也好提出请求。于是,他暗暗向忠辉和茶阿局递了个眼色,便退下了。 长安退下后,家康的脸立即一沉:“茶阿,你到底是怎生想的?” “大人的意思……” “你不知道忠辉多大了吗?” “啊……” “他已非孩子了,你这个做母亲的,要跟他到何时?” 茶阿听了这话,反而松了一口气:“将军大人以为妾身把公子当孩子。呵呵,妾身来不是为这个。” “那你是来做甚?” “妾身是为了自己的事。” 家康道:“有事改日再说。水户的信吉病重。” 茶阿局方大吃一惊。 水户信吉生母乃是目下人称下山夫人的阿津摩夫人。因为生母流着武田氏的血,信吉故改姓武田,从小备受宠爱。茶阿局经常拿他与忠辉比较,心中甚是羡慕。 可就这么离开,便错失了良机。一旦与忠辉去了信州,再要求回来,便会让人以为,她是忍受不住乡下的冷清,或是家中不睦。 “唉!”好胜的茶阿局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退却,“妾身更得请求大人了。请大人务必听听。” “好,长话短说,是对此次改封不满吗?” “不敢。妾身日夜不敢忘将军大恩,感激都来不及呢。” “嗯。”家康扭过头。好胜心强的女人往往感情夸张,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力一些。 “大人,妾身生来愚笨,一直都未能体会将军大人苦心。” “那倒无妨。女人和男子不一样。” “不,既体会到了,就不能这样下去。将军大人为茶阿安排好了一切,使妾身在这世上便能享受到净土的快乐。可妾身仔细一想,才发现,如今诸政一新,将军大人将再次踏上新的长路。” 家康瞥了一眼茶阿局,没吱声。他深知她一旦开了口,便要道尽。 “然而,妾身又在做什么?在儿女身边享受着天伦之乐。在看到浅草府邸的那一瞬,妾身想,再这样下去,必被佛祖惩罚。大人,妾身以前太粗心,请您宽谅。” 家康惊讶地张大嘴,看着茶阿局。他以为她是想让他提拔什么人,可事情好像并非如此。“哈哈,你是想回到我身边?” “是。这样无所事事终老一生,才是对神佛的……” “等等,你要是这样想,不如索性落发为尼,一心供奉佛祖。家康不会有任何怨言。”家康故意冷言冷语嘲弄一番后,方靠近满脸通红的茶阿局。 对于女人来说,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侮辱了。对一个想回到男子身边的侧室说:即便你落发为尼,我亦无甚怨言!茶阿局自然不会不觉这样的挖苦,她强道:“将军大人虽如此说,茶阿依然于心不安。” “是因为神佛不会说话,不能抚慰你?” “不,即便没有妾身这样的人供奉,佛祖身边还有诸佛菩萨。” “你是说,家康身边的菩萨还不够?” “大人,妾身也是个女人。” “所以你才生了辰千代嘛。” “对于大人身边的年轻女人,妾身不能说毫无感觉。可妾身毕竟已过了那种不知分寸的年纪了。” “哦。” “就依大人,让妾身落发吧!然后请立即派妾身去照顾信吉。只要将军还在劳心,茶阿就不能让自己闲着。要是闲着,就逃不过佛祖的惩罚。妾身是悟到这些,才提出请求。” 家康有些惊疑。她好像不是在说谎。原以为她不过是找些借口,以再进内闱,续床笫之欢,事情却大出意料。 家康想象着茶阿局剃光了头发的样子。一个好胜的娇小尼姑,正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抬头看着他。原来这个女人还这般年轻啊!然而,她却远离内闱好些年。家康突然自省,方才之言实在残酷,“嗯。这么说,你是想落了发侍奉我?” “妾身想去照顾信吉。” “此事你不用管了。信吉……恐怕没救了。” “啊!这……这是真的?”茶阿局一时忘情,惊讶地往前探探身。她虽有好胜的缺点,但若有心忧,必会忘形。可说她喜欢照拂别人,也可看作是多管闲事,但她身上确有强于常人的母性。 “信吉的事你不必管。既然你想帮我,就回来吧。” “信吉真的……” 家康故意不答,单是对忠辉道:“忠辉,日后要承担兄长的职责了。此后,母亲就留在城里。你也长大了,去秀忠兄长处打个招呼就回去吧。” 忠辉傲然挺胸,点头。 人情其实难料。始时家康想要斥责茶阿局,把她赶走。可他省得自己错了,遂立时心中生怜,不仅觉得可怜,而且觉得可惜——这样一朵花却被疏远,令其独守空闺,终老一生。 人前好胜的茶阿局在闱中却似另外一人,高高兴兴、服服帖帖,天真无邪、高高兴兴地偎在他怀中,给人奇妙之感。家康最恨那种平时温顺,到了闺闱便欲征服男子的女人。在这一点上,他对茶阿局甚是满意。 家康拿出大鼓小鼓,送给了忠辉。“记住,不可沉溺于小鼓。要做个百姓真心敬慕的领主。领民能否高兴地归顺你,要看你平时对他们是否关心。要是未能得到领民的敬重,你首先要扪心自责:自己是不是对他们关心不够?”这样训诫完,家康又叫来长安,对他道:“忠辉性情容貌都和三郎(信康)一模一样,刚直而暴躁,既是长处,也会坏事。凡事绝不可由着他的性子。”之后,便让二人一起退下了。 屋里只剩下家康与茶阿局,他们长久不曾相对而坐了。他好像在箱子底发现了自己忘记已久的心爱之物,上下打量着茶阿局。茶阿局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茶阿。” “嗯。” “你方才说,你已过了那种对年轻女人抱有嫉妒之心的年纪了?” “是。妾身已得到大人太多的宠爱,这一生无怨无悔了。” “无怨无悔?” “是。今后只想一心一意报答大人恩情。” “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啊?” “人怎会这般容易成为圣人?你口中说谎,身体却骗不了人。你整个身子都在悲鸣,发红,变得僵硬。” “唉,大人您……” “武士的一生乃是忍耐的较量。恐惧时要告诉自己不惧,疼痛时也要对人展颜欢笑。要是对人发牢骚,在人前流泪,不会招怜,只会遭恨。乱世的男儿,都是这般硬撑过来的。即便是女人,也要有一颗忍耐之心。” “是。” “要是像这样全身僵硬、满脸通红,不但不会忍耐,反而会去诅咒别人。你心里还是有对男女之事的欲望啊。” 茶阿局怨恨地暗暗看了看家康,身子比刚才更僵硬,低头不语。 家康有些尴尬:自己怎会说出这等无情之言?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她便能独自承担内庭事务。既然留下她,便当让她安安心心,方是对她的体贴。可自己为何非要令她尴尬?想即此,家康愈发难堪。他明白自己为何说出这等残忍的话来。他是在故意煽动茶阿的情欲之火。满脸通红、低头不语的茶阿局,看起来愈发显得年轻而楚楚可怜。家康对自己虽恨,亦无奈。“唉,茶阿。” “大人……” “我不会相信你的谎言。” “妾身必小心谨慎。” “我非在责备你。” “是。” “真是个蠢笨女人啊。你亦不会招来别人的诅咒和怨恨。” “是。” “所以,我们和以前一样,每个月聚一两次吧。” “呀……” “不能太多,我无须多说了。” “是。”茶阿局有些茫然,然后满脸通红低下头。如此倔强的女人竟哭了起来,泪水啪嗒啪嗒落到膝上。家康慌忙移开视线。 本能地厌恶女人的固执与纠缠,并非家康一人之短。信长便是因为极恶女人的此种癖性,才生起龙阳之好。直到今日,家康才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无比洁净的女人——茶阿局不是回来寻求男欢女爱的。不然,在听到家康之言时,她不会出现这种难以置信的反应。 “哈哈!”家康大声笑道,“好,就忘了我们已经老了。江户建起新的将军府邸,你也想着自己焕发了青春。” “是。” “但心中定要想着忍耐第一,绝不可忘了这个。不管是男是女,都还未到可以忘掉忍耐的时候。人心尚未稳定,要用无比的忍耐,去创造盛世。” “妾身铭刻在心。” “好,今夜不必回去了。”言罢,家康忙拭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第十二章 春花秋月 德川家康回到江户后,大坂城内的气息开始变得异样。先前很少不露面的大名多有前来,带些时令礼品拜见近来迅速长大的丰臣秀赖。 片桐且元不无担忧,他发现这些人明显分成两类。不用说,其中一批乃太阁生前一手提拔的大名,他们想前来看看令人怜爱的秀赖。浅野幸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福岛正则都是如此。家康在伏见时,他们似还有些顾虑,家康一离开伏见,尚在往江户的路上,他们便立时在大坂露了面。 还有一些人,且元一看便知,他们乃是德川之敌。这些人一见秀赖,定会称颂太阁的功德,怀念太阁生前旧事。其中便有这样一些对话: “长到十六岁时,便归还天下的约定……” “想出建幕府这一招啊。” 对尚不知政事的秀赖,他们煞有介事地说些连且元都无法明白的话,喋喋不休。据这些人看,家康之所以想以征夷大将军的名义统领天下,便是不想把天下还给秀赖,是阴谋。他们说,若是天下仍由关白或摄政主持,天皇亲政,于情于理,都得把天下交与秀赖。但如今,所有的武士都是天皇子民,同时也是将军部下,有何天下可交?德川家康不过是施了一个偷天换日之计。 即便是且元,也并不认为这话全无道理。但实际上,若众人都仅仅是天子子民,争端便无休元止,百年的乱世便是明证。信长公和秀吉公都以武力服天下,家康不过是将它明确为法度。若不这样做,只要不是背叛天皇的叛逆,便只有依靠检非违使进行管制。但且元清楚,以现在群雄的力量,绝非检非违使可管制得了。 这两类人,前者代表高台院的意思,后者则为淀夫人呜不平。由此看来,秀赖身后众人不日便会分裂成两派。大坂城内到时又会刮起怎样的风呢?不管怎样,作为大坂城的大管家,片桐且元不得不背负起所有是非功过。一念即此,且元便觉喘不过气。 大凡在关原之战投靠了家康,并得到重赏之人,都念着高台院,同时也把秀赖当作故主遗孤,深加敬爱。他们已明白,建幕府乃是为了天下一统而不得已之举。因此,他们能来拜谒秀赖,且元甚是高兴。但是,另外那些人却对昔日的威风怀有莫名的感伤,不仅会挑唆淀夫人和秀赖,还可能导致这母子二人对敬重高台院之人生起反感。这让且元忧心忡忡。 “请恕直言,加藤、福岛、黑田和细川等人,好像都是因为爱惜身家性命,才倒向江户。高台院夫人说不定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他们经常这样私语。万一江户和大坂生出嫌隙,且元还打算求高台院和诸将出面周旋,可如今看来,已是不能了。况且,最近淀夫人已似深受影响。 且元绝非那种能看透女人微妙心思的男子,可那日和久宗友前来拜访,说到所司代板仓胜重常去探望高台院。宗友去后,淀夫人对且元说出让他大感意外之言。其时,淀夫人确已醉了。 “市正,你怎么想?”她特意支开别人,将酒杯递给且元,小声问道。 她只对大野修理亮才露出这样的妖冶之态。且元颇为尴尬,不知所措,嗫嚅道:“夫人指的是……” “内府。哦,不不,现在已是将军。将军和北政所是什么关系?” 且元不知如何回话,抬头疑惑地看着淀夫人。 “高台院仅仅是为自身安危才去接近将军,还是因为二人有更深的关系?” “夫人说……高台院夫人……” “呵呵。无甚好惊讶的。她不也是个女人吗?而且,她可能还未完全衰老呢。” “这种蠢事……不,怎会有这等事?” “话虽如此,女人一旦碰到男人的引诱,自会变得脆弱不堪。我不也曾对将军……”说到这里,淀夫人忙将酒杯推给且元。 且元愣住,那些传言原来并非子虚乌有。据传,家康住在大坂城二道城的时候,和前去拜访的淀夫人曾单独待在一间屋子里……没想到,此言竟从淀夫人口中出来。 淀夫人脸上依然洋溢着笑容,或许是因为揶揄了且元,或许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失言,道:“近来我听到些令人担忧的传闻。” “什么传闻?” “听说将军曾想做秀赖的父亲,和我一起过活。” “怎会有这等事?” “啊呀,你只管听就是。听了之后,笑笑,然后把它忘掉。” “是。” “可是事情却变了。我原来以为是因为年轻的阿龟阿万等人,还笑话将军。可听说并非这样。实话告诉你吧,听说啊,实际上是北政所在从中作梗。” “夫人到底听谁说的?” “呵呵,别管他是谁。” “莫非是刚才叫来的伶人,那个名古屋山三?” “你别管。让我听听民间有这样的传言也好。反正就是因为这个,将军才改变了主意。于是,为了向我表示歉意,关原合战以后,他便立即让修理亮回到了我身边。呵呵,想想看,这也并非绝无可能。男女之事啊,有时实难解释。” “夫人,那靠编故事来助酒兴的优伶,不过是说笑话罢了。” “你相信北政所绝不会做出这等事?” “毋庸置疑……”话犹未完,且元就忙缄口。这绝非戏言。淀夫人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连家康和高台院之间,她都怀疑有事,这么看来,刚才她那些无意间说的话,不定也非空穴来风。且元突然感到后背发冷,慌忙喝干了酒,便想离去。 “市正。” “在。” “要是连所司代都频繁和北政所来往,我们母子所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你可不要抛弃我们母子啊。” “夫人何出此言?”且元越觉惊心,浑身发冷。 无须多问,在此话中,明显有贬抑高台院的恶意,让人心寒。 且元匆匆离去时,已近亥时,长长的走廊里只有几盏夜灯发出淡淡的光芒。在阴暗的走廊里,且元却意外地碰见一人。一个鬼鬼祟祟的女人,从秀赖房中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千姬的贴身侍女荣局!这个时候,她怎会在这里出现? “何人?”在城中碰见可疑之人,且元总要叫住问一下。从千姬的住处来这里,要经过一道门,那里有守夜的嬷嬷。酉时四刻以后出入,必须得那嬷嬷允准。 荣局听到人问,缓缓停下脚步,“奴婢乃是千姬小姐身边的阿荣。”荣局年轻的脸,在昏暗的灯光里像死人脸一样苍白。 “这个时候,你怎会在此处?” “小姐派奴婢来的。” “小姐派你……”且元有些不解,“好,那我得去证实一下。跟我来。”说罢,他就要朝门口方向走去。周围一片寂静,冬夜的寒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 “奴婢……奴婢不是千姬小姐派来的。” 果不出所料,走了几步,荣局怯怯地小声否定了前论,“是少君叫奴婢来的。” 且元没说话,默默穿过走廊,来到了一扇贴着小犬画的门前,此处便是由人严把着的关口。他朝门房里喊道:“今晚是谁值夜?我是片桐市正。” 房里的今户嬷嬷显然有些惊惶失措,她快速应一声,把门打开。看到且元,她强装笑脸,低下了头。 “阿荣出去的事,你知道吗?” “是……知道。” “为何事出去?” “是小姐派……” “胡说!” “这,据说是少君召见。” “什么时辰?” “似是酉时以后。” 听了此话,且元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疑问:真是秀赖派人叫她?但只要她自己想去接近秀赖,让秀赖派人去叫她也甚方便。秀赖虽然个头不小,毕竟还是孩子,不管怎说,这个女人在秀赖房里待了近两个时辰,又是为何? “好了,我有话跟阿荣说,借你的地方,你先回避。” “是。”这嬷嬷似知些内情。且元故意不去理会,催促荣局进了门房。 “现在只有我们二人了。坐下吧。” 荣局依言坐在且元面前。 “你是堺港人?” “是。以前奉高台院夫人之命,在宇喜多家做过侍女。” “你做了一件很是危险的事啊。” “……” “好了,即便是少君召见,也要及时赶回来才是。万一被巡夜的武士抓住盘问,如何是好?” 荣局始终低着头,未敢抬起来。即便是不懂女人,且元也感到些许异常,“难道你在故意对我隐瞒什么?” “……” “一开始你说是千姬小姐派你来的,后来你又改口说是少君召见。为何改变说法?” “因为一开始,奴婢想袒护少君。” “嗯。眼看没法袒护了,便说出真相?” “是。”荣局声音细如游丝。 且元盯着荣局,看了片刻,道:“好了,我再问你。既是少君叫你去的,但你去之前知是何事?” “是……是。” “少君看见你,便会对你说他为何要召见?” “……” “是吗?” “是。” “到底何事!照实说来!” 荣局抬起头,怨恨地看着且元。 “你不想说?” “……” “你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你应当明白,少君还小,你却已成年。要是被人误解为你有不良企图,又当如何?你眼里布满血丝,若让人以为,你乃是想趁夜深人静去加害大人,你还能如何辩解?” “奴婢说。” “这就好。这里,只有我,况且你不说也不行。” “少君说,他不该来到这世上。” “什么?” “他不是有事召见奴婢,只是想对奴婢发发牢骚,说他寂寞。” “他为何会说出这等话来?” “他说,因为自己来到这世上,才让淀夫人变得不幸。他还担心有巨大的不幸将要降临……” 且元感到全身一紧:已故太阁唯一的儿子,竟说出这等话?且元感到彻骨的寒冷,因为他知,事情并非毫无可能。 近来淀夫人举动奇怪,让且元难以理解。她对秀赖的关爱,谁都清楚地看在眼里,大家也都认为乃是理所当然。但随着时日的流逝,这种关爱变得畸形。她在所有前来拜访的人面前,都会眼含泪水,诉一句同样的话:“秀赖真令人怜爱。”但也可从中感觉到她内心紊乱。她在秀赖身边陪伴的日子已经不多,有时甚至还会有意疏远他。 照且元的理解,这是一个母亲要调教儿女学会自主。可秀赖认为正好相反,他以为母亲乃是觉得他碍事,才疏远了他。秀赖身旁无良师教导,在女人中间长大,养就了任性娇纵的性情。想到这里,且元亦不禁心生怜意。 秀赖叫来荣局倾吐烦闷,可这种没出息的唠叨,能花费多长时辰?只要说上一个时辰,便会没了话题,可荣局却待了近两个时辰。她隐瞒了什么? 且元上下打量着荣局。荣局脸色苍白,僵直了身子坐在昏暗的灯光下。 “我知道了,大人是想向你倾吐。但不应只有这些,用不了这般久。还有什么事,说!” “奴婢不能说。” “不能说?” “是。” “哼!你罪不可恕!” “请大人依法处置便是。” “荣局,你似在蔑视市正?” “……” “你要是以为你是将军大人选来侍奉千姬小姐的侍女,我便不能随意处分你,就大错特错了。若有形迹可疑之人潜入大人卧房,我一刀砍了便是。事后才发现是你,通告众人即可。如此死无对证,即便是将军,也无话可说。不过我并不想杀你。作为这个城池和少君的保护人,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大人还说了什么?我不会责怪你,也不会说出去,我可发誓……”且元一片诚意,说得荣局低下头去,泪水如滚珠般落下。 “你在袒护少君,说明你乃忠义之人,你真的担心对少君不利。市正明白你的心意。”且元低声道。 “奴婢说。”荣局无法继续沉默下去,沉声道,“大人……他说,他能看穿淀夫人的心思。” “说淀夫人有对少君不利的想法?” “是。” “嗯?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少君亲口所言。夫人对大人说过,她被上了年纪的太阁大人纳为侧室,甚是不情愿,多次直欲去死,可终未死成。” “少君将这些话告诉了你?” “是。还有很多。比如,淀夫人说已故太阁是长得猴子一样的糟老头儿。” “哼!” “少君说,他天生就被诅咒,父亲虽盼望他出生,可母亲却不想生他。母亲恨他也是理所当然。说着,他就哭了。” 且元无言以对。近日淀夫人整日酗酒,时有喝多,常会口出胡言,说这些也不无可能。但若这些话伤害了她最关爱的秀赖,却是多大的讽刺和悲哀啊! 更加让且元不安的,是淀夫人的戏言。戏言其实可能并非谎言。当年,淀夫人嫁给太阁,肯定不乐意。嫁给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乃是每一个姑娘的梦想。且元开始怀疑,秀赖难道真的天生被诅咒?他先前虽从未想过此事,但或许便是事实。 “奴婢苦口婆心劝说少君,说这样想不对,可少君却不能明白。” “唉。”且元叹道,“这是不对。你也这般认为?” “是。” “为何不对?你当时是怎生说的?” 且元感到狼狈,他已和秀赖一样成了一介孩童,在向荣局求教,真是痴长岁数,空居高位! 荣局惊讶地瞪大湿润的眼睛,抬头看着且元,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连放在膝上的手指都变得通红。但且元未注意到这些。 且元有些粗枝大叶。若是男子间的交涉,或是战场上的进退,他有着比常人丰富的经验,可在男女之事上,他实在弄不明白。秀赖的哀叹,让他不知所措。他在想,自己的儿子是否也有同样的苦恼? 见且元并未深究,荣局松了一口气。 人夜时,她像着了魔一般,将身子给了年少的秀赖。她并未遭到秀赖的挑逗。侍女和侍童退下之后,秀赖开始向她倾诉委屈和伤怀。听着听着,她对秀赖的同情竟逐渐超越了理智。 “哪有被诅咒的事?高台院夫人听说大人降生,立即派人前往伊势去许愿了呢。”这般说着,荣局又感到甚是狼狈。因为她发现,这并不能弥补淀夫人的失言。她开始语无伦次。 少年秀赖仍在固执地妄想,他道:“现在我这般痛苦,都是父亲的过错。” 听了这话,荣局心里涌起莫名的反感。 “少君,您知尊贵的生命是如何产生的吗?不管何样的父母,他们在酝酿一个孩子的生命时,都异常神圣。” “你指什么?” “孕育生命的时候,天地会赐予深厚的关爱……”荣局话未说完,心下竟慌张起来。若非她有着比别人更强的好胜心,或是秀赖不比她小那么多,她恐已就此打住。可她却不肯罢休,努力解释。 荣局又说,不管是盗贼还是暴徒,男女在交媾时便会产生瞬间的恍惚,忘掉自我。在那瞬间恍惚之际,爱憎皆无。这是天意。 “人人都一样吗?”秀赖眼里放出光彩,突然伸出手,兴奋地抱住了荣局…… 秀赖在这之前肯定在控制着自己,因为他尚无那心计和手腕,可乘人不备,马上得手。 荣局巧妙地给了秀赖机会和口实。她说,不管什么样的交媾,都会产生洗去污垢的恍惚。她除去了罪恶感,将他引诱入自己敞开的怀抱。 但不知从何时起,荣局已暗自认定,自己的夫君乃是茶屋又四郎,可是,她心中燃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不贞之火。被秀赖抱住的一瞬间,她顿时心下一紧,喘不过气来。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放纵,可并未反抗,身体早已酥软了。 “不可!放手……”她嘴上虽这般说着,手已紧紧抱住了秀赖。 “我喜欢你。我要我喜欢的人。” “不,可是……” “你也要喜欢我。对,你喜欢我。” 荣局并非无法挣脱,然而,秀赖完全成了一个男人,他一定感受到荣局并不真想抗拒。秀赖变成了勇猛的野兽,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他随心所欲将荣局按倒在地,像一只猛虎享受自己的猎物。他的经验已经很丰富了…… 若是秀赖就这么放开了荣局,她在且元面前也不会如此惊慌。但秀赖怎会放开她?他使劲儿按住她的两手,要她做他侧室。他说,此前的女人均不称心如意,那不过是先前的轻浮举动,并非出于本意,他现在终于知道自己真心了。他要告诉淀夫人,把荣局放到身边。 “不行!不行……”荣局真正开始感到惊慌。可奇怪的是,她并不担心茶屋又四郎,单是想起了天真无邪的千姬,“奴婢是千姬小姐的侍女,怎么能……” 秀赖已有些疯狂,他说,千姬还是个孩子,哪能担起一个妻子的责任?因此,应该主动把荣局交出来才是。“不管谁说什么,此事我都得办成。丰臣秀赖是大坂城的主人。” 荣局依然没想把秀赖推开。反正已经把身体给了他……这种想法一步步削弱了她的抵抗。她脑子里想的,全是关于如何找合适的借口,从这个可怜的暴君怀中逃出去。 荣局或许在无意中暗暗等待着秀赖进攻。自从听到秀赖深情地说出喜欢她,她便已预感到有这一日。那是令人难为情的想象。这个毫无顾虑、无拘无束的少年,到底会有多疯狂?会不会旁若无人、让人难以反抗?荣局现在才想起来,那不是恐惧,而是兴奋。“我喜欢你”这一言,对女人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此言从一个还未长成的少年口中说出,感动了荣局。而且,再次回忆起秀赖那时的样子,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暖意流遍全身。刚才和且元的对答,更多是在袒护秀赖。 我难道已喜欢上这个少年了?荣局的心已经大大向秀赖倾斜,她不得不问自己。可她却不知是否应把此事告诉且元。 “唉。”且元低声呻吟。在他看来,荣局所想已不可理喻。她说秀赖向她倾诉对母亲的不满或对父亲的怨恨,实令人恐惧,却亦并非毫无可能。而且,当问到最关键的问题——有没有说服秀赖时,她却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且元开始猜测,这其中恐是隐藏着什么阴谋。 “你为何不说话?你有未谆谆开导他,太阁大人曾经想用天下来换得他的出生,他竟对出世生出怨恨?” “是。” “那么少君明白了吗?要是这些无端之言乃是从他母亲那里听来,他断不会那么快就明白。于是,你又继续开导……” “是……所以才花了这么长时间。” “这么说,最后你把他说服了?”且元厉声道,“荣局!天生就被诅咒云云,其实并非淀夫人所言,而是出自你口!” 人都有不会轻易抖露的底线。且元在提防着荣局,他认为,荣局若巧妙利用秀赖的感伤,对他说些莫须有的话,必会在秀赖心中种下难以铲除的祸根。 “啊?”荣局惊讶地抬起头。这话她实在没想到。 “你若对少君说,这些话乃是从夫人那里听来,少君便会不知不觉认同。像你这个年纪,应已明白这些。” “大人认为,奴婢想让少君痛苦?” “哼!或许是玩弄。若是想使他痛苦,便是阴谋,我怎会坐视不管!” 荣局垂下头。她本来还想应否坦呈今夜之事,未曾想祸及己身。 “不许你走,你的话漏洞百出。少君到底有未因为你的话,消除对母亲的怨恨?” “不知。奴婢只能对他说,是他想差了,可奴婢无力说服他。” “哦?” “既然大人怀疑奴婢,奴婢没有办法,只会老老实实等待大人的处罚。” “你想要我暂时放你回去?” “奴婢不敢多嘴。但关于此事,明日一早大人问少君便知。” “不必你说!要是紧急,我现在就可去叫醒他。可是,荣局,我再问一遍:确是少君召见你的?” “是,奴婢发誓。” “是谁指使你去接近他的?要是有人指使,便告诉我。市正非浅薄之人,不会因此给你带来麻烦。” “请大人相信。少君感到寂寞,奴婢才不知不觉久待了。” “此事我会去问少君,事后你再辩也迟了。” “要是有这种事……”她本想说“我便咬舌自尽”可还是忍住了。 此时,片桐且元完全成了一个有责任感的、粗鲁却耿直的辅政之人。对秀赖之前的失误,他不想声张。实际上,荣局在秀赖房间待了那么长时间,乃是因为她试图说服秀赖,不要再提侧室之事。 片桐且元又盯了荣局一会儿,方沉声道:“好了,去吧。” 第十三章 风已满楼 院中的樱树挂满沉甸甸的花朵。时日如川,如今已是丰臣秀吉故去后的第六个春天了。 此日,淀夫人处来了两位稀客。一是和她一样曾为秀吉侧室的京极夫人,一是茶道名家今井宗薰。 淀夫人知,自从太阁故去,今井宗薰便与德川家康往来甚密。她便让他在另一个房中候着,先见京极夫人。京极夫人比上次见时略显老态。她已放弃了对男女情爱的执著,心一死,肌肤似乎也干枯了。可当她与淀夫人相对而坐时,好像对往事尤为怀念,从吉野野游、醍醐赏花,谈到众老相识的命运。 “对了,嫁给万里小路做继室的加贺夫人好像得了痨病,真是好梦不长啊。”淀夫人忙移开视线,但京极夫人却未发觉,犹自继续道:“加贺姿色出众,夫妇极和睦,或许是遭了天妒。” “真是可怜。”淀夫人口里叹着,心中却在冷淡地计算着加贺夫人的年龄。比她年轻漂亮的加贺夫人的不幸,并未让她心生怜悯。要是太阁还在,不定站在自己面前的敌人便是加贺。淀夫人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个。 “世事虽无常,秀赖却已长大成人了。” 于是,话题转向秀赖,后又转到信奉。此时,小出秀政已因衰老而几乎不能奉公,也有传言说,黑田如水老人也将不久于人世。 “听说如水先生信洋教,洋名好像叫西蒙。” 以这句话为契机,二人便闲话到了诸大名信洋教后的洗礼名。如水之子黑田长政叫鞑弥洋,已经去世的蒲生氏乡叫莱恩,同样已不在人世的小西行长叫奥伽斯汀。还有,京极夫人之弟京极高知叫亚哈乃,等等。接受洗礼的人还有很多,但真正的信徒又有几人呢? 在说这些话时,淀夫人突然想起尚在候着的宗薰。她正在为秀赖到处请愿,修理神礼寺院。一开始是想花掉秀吉留下的黄金,可不知何时,便真的开始祈祷起来:“请再次让丰臣氏得到天下。”听说德川已听说了祈祷内容的变化,她想问问宗薰,证实一下。 淀夫人一旦想到什么,便能坦然冲口而出:“我都忘了。我还得见见宗薰,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大坂城的女主人,不知不觉间养就了颐指气使的说话方式。 京极夫人感到吃惊,差点变了脸色,旋又装着若尤其事的样子,告辞去了。“只顾怀念过去,我这糟老婆子竟忘了时辰。请代向大人问好。” 淀夫人也未起身相送,她心头浮起另一片愁云,不仅是对德川那边如何理解她祈愿之事的忧虑,她还在想祈愿是否灵验。刚才说到洋教时,她突然想到这些。 “叫宗薰来。”她吩咐下人。 宗薰一如既往,带着不亢不卑的微笑,毕恭毕敬两手伏地,“因上总介大人订婚,这些时日去了一趟江户。久疏拜谒,请勿见怪。” “上总介是谁?” “将军六子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 “哦。我实在粗心,竟不知道将军还有这么个儿子。他多大了?” “比少君长一岁,十四了。” “与谁订婚?” “伊达长女五郎八姬。” “是你为媒?” “是。小人甚是荣幸。实际上,提出这亲事时,上总介大人才七岁。现在终于有了结果。” “七岁?这么说距今……”淀夫人掰着指头算起来。太阁故去那年,家康不顾禁令,到处与人结亲。“真是可喜可贺。大礼定在何时?” “大概明后年。伊达家是想,这是他们家长女,先把她从江户带到奥州,在仙台参拜完祖庙,依礼和家臣道别,再行大婚之礼。” “贸然问一句,那姑娘今年几岁?” “十一。” “再过两年,便十三了。” “是。这样的话,亦能成为称职的新娘。那位小姐生母出自奥州名门田村氏,乃是四道将军田村磨大人后代,颇为贤惠。小姐酷似母亲,模样儿极好,是个虔诚的洋教徒。” “洋教徒?”淀夫人往前探探身子。 淀夫人对信奉的态度,近日出现了重大转变。起初,她虽知道神社佛阁的存在,却认为与自己了无关系,并不怎的在意。当年鹤松丸得了病,为了他,她被迫去作各种各样的祈愿和祈祷,方开始关心起来,似觉信奉比医药有效。但鹤松丸还是夭折了。这对她来说乃是很大的打击,有一种上当受骗之感。 从去年到今岁,淀夫人对各神社寺院的修缮捐赠,都不过是在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的劝说下进行。然而,由于修缮和捐赠,她见了很多僧侣和神官。在此期间,她模模糊糊知道了“信奉”这种看不见的心灵支撑。 进行修缮的神社寺院为比睿山的横川中堂、大和吉野的金峰山的子守社、同在吉野的藏王堂、伊势的宇治桥姬祠、摄津的中山寺,有的已经竣工,有的还在进行之中。淀夫人还打算修京都东寺的南大门及相国寺的法堂。每次,她都会听到寺院神社的缘起以及各种利生功德的话题。从吉野的修行者那里,她听到了很多甚是灵验的修法镇伏故事。在这期间,她不知不觉生出了兴趣。这样做到底有无功效?她心存疑问,但又想,既然捐赠了,就许个愿吧。于是,其愿望便成了为秀赖祈求天下,对家康百般诅咒。 正是此时,洋教徒引起了淀夫人的注意。她还役听过洋教教义,可那些人为何弃无数神社佛阁于不顾,而向完全陌生的洋人之神祈祷? 本来,淀夫人是想见到宗薰之后,首先打探一下江户对于自己四处祈愿的看法,可她一听说,家康之子上总介忠辉来过门的妻子竟是洋教信徒,遂大感兴趣。 “伊达家的大小姐是洋教徒?”淀夫人问道。 “是。听说早晚都要参拜圣母玛丽亚,是个虔诚的信徒。” “此事……此事……将军知道吗?” “当然知道。” “今井先生,我有事想问你。那些成了洋教徒的人,如何看待我们的神佛?他们是否觉得再怎么祈祷也无用,才放弃的?” 看着淀夫人急切的表情,佛教信徒宗薰一时语噎。 “你不觉得奇怪吗?将军信奉的好像是净土宗,可他来过门的儿媳妇却是洋教徒。” 世上最难回答的问题,便是信奉的对与错。还有什么比这个问题更令人犯难的?况且对方乃是一个偏执的女人,还是大坂城的女主人,说话有条有理。 “这……此事夫人与其问小人,还不如召见名僧智者,他们定会给夫人一些说法。” “先生,你是觉得我乃女流,便想敷衍?” “宗薰不敢。” “我要问的仅仅是,为何将军自己信奉佛法,却允许媳妇信奉天主。” “在下觉得,这是因为……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认为,各种信奉都是净化心灵的,故可自便。” 淀夫人轻蔑地一笑:“你始终是个不肯吐真心的人啊。” “不敢。” “呵呵。将军是看到,通过和伊达结亲,利益多多,才管不了信奉什么佛祖天主。” “小人惶恐。” “你无甚可惶恐的,其实,我也在想,我是不是也要信信洋教,才说到这些。” “哦?夫人也要信洋教?” “是啊。已故天下公也并非讨厌洋教,只是因为听说洋教只许娶一位夫人,才放弃了。后来之所以驱逐那些不法之徒,乃是因为那些人将贫民卖到海外为奴,惹恼了他。” “此事小人也有耳闻。” “你觉得如何?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即便我成了洋教徒,他也无话可说?” 宗薰一时语塞,片刻之后,方道:“小人觉得,不会强行干涉……” “宗薰,我要是成了洋教徒,就会停止修缮所有寺庙神杜。” “啊……是啊。” “我听说,洋教徒是这样。我正在想,索性我也这般好了。” 宗薰脸上浮现困惑之色,旋又消失。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淀夫人话中有话。 “呵呵。你不用做出那副怪样子。听说有人到处散播谣言,说我为神社寺院捐赠,是为了秀赖,企图镇服江户。若一心信奉天主,便不会被人怀疑了。你老实说,我应怎生做才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淀夫人最终巧妙地将两个问题变为一个问题,一脸轻松地对宗薰笑道,但话却没那么轻松。 宗薰不由心中火起,沉默不语。 宗薰今日来,本只想问候,并不打算涉及政事,可淀夫人心中却是另有想法。她横下一条心,似要与人商量她是否应信洋教,实则为了释家康疑心,终止对寺院神社的一切修缮捐赠。宗薰从中感觉不到真正的信奉之意,相反,却感到她对自己抱有反感和怀疑。想到这些,宗薰也想表明自己的看法。当然,若秀吉公在世,宗薰不会如此。那时若被误解,便会遭到如利休居士一般的厄运,但现在大坂城主已无此实力。 “夫人问得好,可夫人的话却似有误会。” “误会?” “夫人说……镇服江户的祈愿?” “正是。不是说江户在流传着这等传闻吗?” “不,小人去江户也有一些日子了,并未听人说起过这事。到底是谁对夫人说有这样的传闻,恐是故意破坏江户和大坂的关系。” 淀夫人的眼睛眨巴了好儿下,“是吗?这么说,是无中生有?” “这个……必是说此话之人的猜测。” “好,那我就放心了。其人倒不值一提。” “那就好。关于夫人要改信洋教,小人想这是夫人的白由。” “自由?就是说,我可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你断定将军不会责怪?” “啊呀,怎么会!”宗薰马上接口道,“凡信奉者,只怕自己信错,不会在意世俗之事。” “什么?” “将军责备与否并不是问题。与此相比,神佛的怒火怕更让人担心。因而,夫人若改信洋教,根本无必要担心将军的想法。不管将军怎样生气,只要夫人相信,天主能救赎自己,才是真正的信奉。这些别人都无法干涉。” 淀夫人开始心不在焉。她并非想问这些,她有别的目的,“不说也罢。我并非那般热心,想去信奉天主。然而,信了天主,将军和秀赖便会永远和睦,是也不是?”淀夫人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笑了。 宗薰并不让步:“这二者非一码事。依小人之见,信奉不应被杂事所扰。” “这么说,洋教并无那样的功德利益?” “是。考虑功德和利益的信奉便不是真正信奉。只有信,才能心中澄明,任何人都无法干涉,无法过问,它只是个人私事,这种境界方堪称法悦。” “哦。我好像不只是为信奉。” “恕小人直言,宗薰也这么认为。” “先生看来不是个会说谎之人。你去了江户,有何想法?在你看来,秀赖到了十六岁时,将军会如约把天下归还他吗?” 宗薰沉住气,盯着淀夫人。她果然是想问此事!对于这种无知,他感到悲哀、厌恶不已。他还清楚记得,关原合战之后,当淀夫人听到“与秀赖和淀夫人无关”之言时,是多么欣喜若狂。她并非不清楚,将他们母子赶出大坂、暴尸荒野,乃是乱世惯例。她的狂喜是在为自己庆幸,因而应立即派出使者致谢。秀赖到了十六岁便将天下交还——即便这是男人与男人凭着至高的信誉作出的约定,在此时,早已成了一纸空文。 不管怎么说,三成是以秀赖为名出兵。 “夫人,此事小人不知。不过,一连几夜陪将军闲聊,小人可切身感受到将军的心情。” “什么心情?” “其一,六十三岁后,将军便欲退隐。” “六十三?不就是今年吗?” “是,就是今年,也就是说,明年便要退隐。将军为何说六十三岁后便退隐,夫人,您知其中深意吗?” “这和我有何关系?” “这是太阁大人故去时的年龄。” “天下公是六十三……” “夫人都忘了?太阁是在虚岁六十三时归天的,故将军明年便要退隐。隐者无尘无欲,他说他要以隐者身份,帮助世人缔造太平。现在仍是多事之秋,故很多人都说为时尚早。将军却明确回道:‘不早了,要是不让后继者把自己当成已过世之人,习惯独力治理天下,天下如何大治呢?’” 宗薰已不想再不切实际地阿谀奉承,让淀夫人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他甚至不再害怕她发怒。 此前,他以堺港茶道名师的身份,一一拜访了各地的大名。和丰臣氏关系不大的人,都或多或少对家康的宽大感到担忧:“大坂或许有一日会成为太平的障碍。”家康在关原合战后对秀赖母子的处置,也让他们有些不满。 蒙丰臣氏厚恩的西国大名当中,并无一人认为天下还会回到秀赖手中。他们所想,只是如何使得丰臣氏存续下去。他们为了这个目的而焦思苦虑,却又不得不看家康的脸色。 肥后的加藤清正,在江户修建了气派的府邸,乘着骏马四处转悠,美髯飘逸,向江户百姓展示威仪,然而他对家康却是毕恭毕敬。这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他在示威和忠诚间作到微妙的平衡。而此时,只有淀夫人还在白日做梦。 宗薰又道:“夫人知道吗,将军六十三岁之后,便会让位,此决心已不可动摇。” “是说秀赖还不到年龄?” “是。将军也认为,世间尚不太平,内府大人恐难胜任。” “那么,秀忠为下一任将军?” “是。”不知不觉,宗薰被一种同情心驱使着,些须生出欲改变这个可怜女人的想法之念,“小人说过有两件事。这还有一件,就是人不知自己会活到何时。” “这事……我也知啊。” “将军便是悟到了这个理,才决定在太阁大人归天的年纪退隐。这说不定便是从已故太阁大人那里学来的。人的寿数无法推测,因此在后继者的培养上,绝不可掉以轻心。” 淀夫人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嘴角微微抽搐,她死死盯着宗薰,不语。 “故,后继者必须拥有号令天下的能力,即便一年后将军身有不测,后任将军也能治理天下。” “……” “但是,新的将军还无儿子。夫人也知,阿江与夫人所生都是女儿。故第三代将军是谁,皆不可知之。小人要说的另一事便是,下一代将军是谁,均还未知……” “这么说,这么说,秀赖将会成为第三代天下公?”淀夫人颤声问道。 宗薰有些慌乱,淀夫人可悲的荒唐大梦,差点把他也卷了进去。 其实,宗薰认为,只要秀赖有能耐,作为秀忠长女夫婿,家康不定会考虑让他成为第三代将军。从江户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琢磨此事。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却都只是想象。宗薰想要说的是,第三代将军还没确定,因此丰臣氏应该自重,这是他的忠告。可淀夫人却拼命咬住此言不放,让他感到且羞且恨。 “夫人,关于‘天下公’这个叫法,小人有些想法。” “这个称呼不妥吗?” “不是妥与不妥的问题。夫人好像还不知,如今和太阁大人的时代不同了。” “太阁和将军不同?” “将军作为武士总领,由天子任命,手握天下之柄。这始于源平时代的赖朝公。” 淀夫人有些不解,眨巴了一下眼睛。可因关系到三代将军,她未插嘴。 “事情的起因,乃是赖朝公父亲以及祖父时代的院政之制,即退位的天子亦可处理政务。”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武将为院政之争伤透了脑筋。上皇昨日还信任某人,今日便信了另一人,而且,每次都会命令信任之人去讨伐失去信任之人。赖朝公的父亲和祖父,都因骨肉相残而丢了性命。总之,因为上皇的一道命令,今日的宠臣便会成为明日的朝敌。只要上皇对父亲稍不满意,便会命做儿子的去征伐,做儿子的却也不得不去。由此,骚乱未有休止。故,赖朝公便平定了天下。” 淀夫人目光锐利,瞪了一眼宗薰,沉默不语。 “夫人,您知赖朝公与其弟源九郎义经公为何失和吗?” “据说因赖朝公嫉妒心太强。” “非也。义经公带领兄长的家臣,作为代官而立下赫赫战功,赖朝公岂有理由心生嫉妒?赖朝公对义经公道,唯有一点要谨记,此事很是重要,可义经公却未做到。” “何事?” “即便上皇要褒奖他,赐封官职,也不得接受。天下武士都是赖朝公的家臣,故,若有功勋需要表彰,赖朝自会请求上皇,而不得直接接受赐封。这一点务必遵守,务必……” 淀夫人厉声打断宗薰:“这些和我有何关系?” “有关系!”宗薰亦断然道,“若了无关系,小人何苦把这些陈年往事搬出来?这些事啊,便是对夫人问题的回话。” 淀夫人面皮还在抽搐,她移开视线,小声道:“那你继续说。” “是。赖朝公严格规定,武人不许直接接受上皇任命的官职,义经公却违反了规定,接受了上皇任命,成了左卫门尉检非违使。这便是兄弟失和的开端。赖朝公的苦心都化为泡影。只要有人擅自接受恩惠,上皇便会为赖朝公树敌,命他的敌人去讨伐他。没有明白兄长大志的义经公,遭到了兄长的严厉斥责。于是,义经公怨恨兄长无情,心中苦闷,从上皇处领了一道讨伐赖朝公的圣旨,公然与赖朝公为敌。这对兄弟的悲苦,自与夫人及大人大有干系。夫人必须明白,将军便是昔日的赖朝公,而太阁大人乃是助天子处理政务,二者截然不同。” 淀夫人似乎明白了一些,“你是说,天下公的时代和当今的时代,已经不同了?” “是。夫人也知,先前已故太阁位居公卿,乃是在天子身边处理政务的关白太政大臣。而现在将军却是作为武士总领,接受天子任命,建幕府而治。” 淀夫人无语,良久方道:“宗薰,你是说,这种差别对丰臣氏不利?” “且不论利与不利。若丰臣氏家主是武将,那也在将军属下,乃是将军家臣。”宗薰轻描淡写道。 淀夫人的表情顿时僵住,“在这美好的春日,我都听到了些什么啊?宗薰,秀赖现如今乃是内大臣,亦是江户的家臣?” “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那怎样才能不做江户的家臣?” “离开大坂,到天子身边,放弃武将身份。” 淀夫人舌头打颤,无言以对。她也知,朝中公卿,皆是徒有虚名。 宗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旋又一咬牙:她迟早会明白。于是,他脸上浮现出微笑,往前挪了一步,“但夫人,这只是理。或许明年,千姬小姐之父便成了将军,内府大人即为将军女婿。故,只要双方和睦,丰臣氏便能长盛不衰。” 淀夫人已经心不在焉,宗薰的话已然变成了遥远树梢上的风声。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是何时的事?去年二月初四,家康还特意从伏见赶来向秀赖贺年,可不久他便接受了天子托付,成了武士总领,难道连秀赖也不得不服从他的命令?若是连秀赖都成了家臣,那么加藤、福岛、浅野等人,无论怎么对家康卑躬屈膝,亦合情合理。家康也就罢了,他的儿子秀忠明年便会成为将军。这样一来,淀夫人和阿江与的地位便会完全逆转。直到今日,淀夫人都觉得因千姬是妹妹之女,才娶了她做儿媳。可是这样一来,人们却可能说,因为秀赖是姐姐之子,阿江与夫人才把千姬许配与他。这岂非乾坤颠倒?宗薰说时势变了,可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便会有如此巨大的转变吗?但亦如宗薰所言,阿江与夫人还无儿子,她不能发怒,她没那般笨。但家康和秀忠又是怎生想的? “或许,”宗薰乘势道,“将军是想在让位之后,再看看对于自己创建的太平,世人究竟怎么理解。当年赖朝公告诫众人,绝不可直接接受上皇封赐,必须通过将军才能领受,这是镰仓幕府的本钱。可义经却以为,这是说给众家臣听的,他们之间乃是兄弟,便未放在心上。这是宗薰的理解。” “……” “然而,这个疏忽,却十分要命。义经公未经兄长间意而接受了上皇赐封,众家臣自无法平静:九郎未服从命令!若兄长因他是胞弟便坐视不管,他们必会逼问:天下可还有公正?作为处理天下大事之人,赖朝公断不能坐视不管,于是忍痛斥责了义经公。可被斥责一方却不明白这个道理。兄弟因此失和,兵刀相向。丰臣和德川虽非骨肉兄弟,已故太阁和将军却是郎舅,大纳言大人正室和夫人又是亲姐妹,内府大人和表妹千姬小姐已喜结秦晋之好,这远比赖朝、又经二公关系更是亲密,这才是重点。”宗薰依然热心解释,不说服淀夫人似不罢休。 宗薰不是会将别人不幸放在心上之人。有时,他会做个冷静的旁观者,可今日他却与平常不同。为了说服淀夫人,他举出赖朝公兄弟旧事,但说着说着,才发现此与江户大坂的关系竟如此相像。他立时感到巨大的不安。为了太平,信长公、秀吉公和家康公等武将费尽心血,不论利休、蕉庵、曾吕利还是宗久,也都为了此愿奔波一生。若江户大坂之间再起战事,别说秀吉公建造的这个大坂,就是堺港和京城,也可能化为焦土。 “夫人,常人以为,时势变迁和自家并无关系。可夫人不能这样,赖朝公兄弟便是很好的例子。丰臣氏自当为众人楷模,如此,内府大人也定能得到善报。” “我明白,我明白了!”淀夫人眼里噙着泪水,“时势变了……故,秀赖必须率先服从将军。你就这般说好了。” “小人不敢。此乃为了天下太平,为了太阁地下的冥福,也是为了内府大人,为了黎民百姓……” 看到淀夫人流泪,宗薰一时不知所措。他这才发现自己的铁石心肠。 “请夫人见谅。小人乃是因为想到了赖朝公旧事,无法平静。” “你说得很好!”淀夫人不再掩饰挖苦之意,“时势变了,天下之事已经由宫里全权托付给了将军。” “正如夫人所言。” “要想改变这个事实,就必须发起战事,战而胜之?” “道理上是如此。” “好,我会将这个理好生向秀赖说明。不仅是秀赖,我也会拜托福岛、加藤,以及所有尚与我们有来往的人。告诉他们,时势变了,若是对丰臣氏还抱有忠义之心,就必率先服从江户。” 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夫人,为何此前无人将事实真相告诉她?宗薰突然想要指责片桐和小出的疏忽。 “我知道了。将军在天下公亡故的年纪就要退隐么?”淀夫人喃喃道。 淀夫人绝非不明事理之人,宗薰想,问题还是她身边人缺乏见识和诚意。不管怎么说,这样罕见的重担让一介女流来背负,的确勉强。倘若身边的亲信不指点,不反复提醒,她的动摇自是必然。然而在宗薰看来,这城中如今实在缺乏这种有识之士和有诚意之人,到底谁才能真正明白太阁遗愿的深意? 在堺港,宗薰乃是可以公正评价信长公、秀吉公和家康公三代的大志和业绩之人。信长公伟略过人,秀吉公才能超群,家康公的治国方略让宗薰愿为之肝脑涂地。但这太平,便是这三位志士造就的吗?非也。信长擅识人,秀吉善用人,家康则兼二者之长。正因如此,他们各自拥有忠心能干的家臣,而且从未误断过大局。但仅有这些,便能创造一个太平盛世? 有一种东西在背后帮扶了他们的大业,万千世人往往看不到它。不用说,它便是众生的希望,是百姓的意愿。宗薰认为,这种力量单独看去,虽甚是渺小,可合为一道,便为滔滔大河,可决定天下方向。 此流默默在乱世流淌了一百余年。世人已经渐渐淡忘太平为何物,但在心底,却处处憧憬盛世,时时探索太平。故,当他们感到有太平之象,即便无人鼓动宣扬,他们也会暗中帮忙。宗薰想让淀夫人明白此理。 “夫人,宗薰还有一事……请莫怪宗薰多嘴。” “噢,那就听听,你的话让我平静了下来。” “不,此事或许会扰乱夫人心志。小人深切感受到夫人舅父总见公与太阁大人、将军这三公的奇缘。” “奇缘?” “是。若无此三公,天下依然战乱无休,黎民苍生还在遭受涂炭之苦。” 淀夫人坦率地点头,“是啊,言之有理。” “是奇缘啊!”宗薰看到淀夫人同意自己的说法,感到是明言的时候了,“若无三公,首先便不会有大坂城。大坂现今仍只是石山本愿寺的门前小町,四周芦苇丛生。” “说的是啊。” “这么一想,便觉总见公实在睿智。” 淀夫人见宗薰首先赞誉的非秀吉,而是信长,眨巴着眼睛,面带不解。 “夫人您大概也知,想到在大坂筑城的乃是总见公,太阁大人乃是继承了总见公遗志。” “不错。” “小人有时会想,莫非三公乃是不忍看着苍生受苦,而降临到人问的神佛?” “嗯,是蛮横粗暴、浑身血腥的神佛。” “非也,非也。这三公之间,从未发生过真正的争斗,此便是明证。太阁大人和将军此前唯总见公马首是瞻。” “这话不差。” “总见公从一开始便视将军大人如亲兄弟一般。总见公总是把将军称为三河的兄弟,二人同心协力。太阁大人也迅速继承了总见公大业。” “是啊。” “太阁知总见公和将军之谊,故即便有小牧之役,却并不在意,甚至将亲妹妹许配与他,成秦晋之好。要是三公之间互有交恶,怎会有如今太平?这种奇缘,对于万民来说,愈想愈觉得庆幸。” “的确如此。若是三人相争,现在肯定还是乱世。” “是啊。”宗薰不觉身子前倾。今日的他,失去了一个老练的茶道名师应有的谨慎,“小人想说,因为此缘而聚首的三公,为了天下万民而携手,总见公和太阁大人已不在人世,但将军大人顺利继承了二公遗志。若切断此缘,而致两家兵戎相见,那才会招致神佛诅咒和万民怨恨。将军大人已充分意识到此忧,请夫人也莫要忘记。要是将此神佛奇缘变成恶缘,总见大人和太阁大人在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宗薰话毕,始忧心淀夫人的反应。 淀夫人脾气倔强,要是触怒于她,她便会失去理智。宗薰手心捏了一把汗。可淀夫人却毫无动怒的迹象。她似忘记了方才的挖苦讽刺,从心底里同意了宗薰所言。宗薰觉得是告辞的时候了。他未像往常那般泛泛说些逢迎之辞。他只相信,若和家康翻脸,信长公和秀吉公也会怪罪。“蒙夫人宽宏大量,让小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小人就此告辞了。” “这就要走了?你说得很好。我有一样东西送你。”淀夫人拍拍手,叫来右京局,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言,是要赏赐衣物。 “小人不胜荣幸,多谢夫人。”宗薰拜领致谢后,告辞而去。 淀夫人一动不动呆呆注视着院中,不是心绪不佳,她是想把心中美丽的幻影,完整保存于记忆中。 “我要去秀赖那里,正荣尼一人跟着即可。现在秀赖也该习完字了。”她说着,就要站起身来,旋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先去看看千姬吧。不用先去告诉她,她是我外甥女。”言罢,她捂着嘴爽朗地笑了。“呵呵,看我这记性,阿千现在已非外甥女了,是媳妇。呵呵。” “是啊。”正荣尼松了一口气,低下头,“还有谁跟去?” “用不着那些个繁文缛节,就你一人跟着就是。” “小姐一定很高兴。” “是。” 一路上淀夫人喜不自禁,“想想,阿江与还没有儿子啊。” “是啊,听说都是女儿。” “阿千是长女,长女是我的媳妇。”淀夫人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正荣尼知她为何这般高兴。她肯定是在想,家康退隐之后,下一个将军便是秀忠,秀忠之后呢,便是秀赖。千姬终是联系秀忠和秀赖的绳索啊。这种空想,让她顿时想起了早已忘记的千姬。 淀夫人一脸兴奋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千姬房口。千姬正跟她从江户带来的童女阿点相对而坐,玩着双六。侍女们看到淀夫人到来,顿时慌作一团。来之前未通报,慌张亦是自然。一个侍女忙伏在地上施礼,另一个往屋里跑去。 “不用了。看啊……从这里就能看见阿千,清纯坦然,也不知畏惧,真是可爱啊。” 但侍女们却未从字面上理解淀夫人的话。淀夫人喜挑剔、好挖苦的毛病众人皆知。有侍女道:“奴婢马上请小姐出来迎接。” “不用了。我只是想来看看阿千。” 这时,一个嬷嬷慌忙跑了过来,伏在地上,战战兢兢说了些欢迎之辞。淀夫人并不觉异常。是因为我的关系,才这么害怕——她这般想着,走到屋里。但走进去之后,她才发现千姬和阿点已不在原来的地方。“咦,小姐呢?” “在那边迎接。” 淀夫人大吃一惊。在隔扇外她刚才站过的地方,千姬和阿点并排跪在一处,双手伏地。 “噢,阿千。”淀夫人皱起眉头——分明不必这样见外。即便她因挂念而来,这些下人却仍然没有放弃冰冷的戒心。想到这里,她动了感情,走过去,弯下身子,托起千姬,“好了,阿千,现在是我的孩子,不用到这里来迎接。为何不继续玩双六?” “我们可以继续玩吗?” “噢,当然。快带阿点去那边玩吧。” 两个孩子偷偷对视一眼,点头,坐到一边。可明显地看出,她们感到意外。 “你们跟小姐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我礼法森严?”淀夫人想到什么便会说出来,这是在太阁生前便养成的习惯。 听到这话,嬷嬷愈惶恐了,“不,绝无此事。” “那么刚才小姐怎会那般提心吊胆,刚才还在无忧无虑地玩耍着呢。” “这……关于这事,奴婢想跟夫人解释一下,请夫人移步。” 淀夫人完全没有了心情——要离得千姬远远的,这不是担心她吓坏千姬吗? “你说吧。” “奴婢也是今日才知道荣局已有身孕的事。” “你说什么?身孕?”淀夫人急道,“你说荣局?她……” 嬷嬷怨恨地看着淀夫人,并不作答——分明为此事而来,却这样明知故问,夫人到底想做甚? “你怎不说话?荣局怎的了?” “是……有身孕了。” “和谁?在这屋子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嬷嬷皱眉摇头道:“不是在这里。” “那,莫非和本城的年轻武士?” “是在本城,可非当差的武士。”嬷嬷尽量冷静。她以为淀夫人乃是故意将责任推给年轻的武士,顿时心生反感。 “难道是出入的商家,或者是巡视的……” 嬷嬷一脸严肃,示意其他侍女退下。在众人面前,她无论如何也难对淀夫人直言。众人退下之后,她道:“奴婢想,夫人已决定如何处置了。请问夫人,当如何处置荣局?” “你在说什么?快说出那人来?眼中竟没有我了,说不定我会将两人同时斩首!” “同时斩首?” “是。是谁?说!” “夫人,您这话可重了。奴婢深知荣局的为人和性情,夫人要是随便找个人,硬说他是偷情之人,将他和荣局一起斩首,那荣局实在太可怜了。” “我随便找个人?” “是。夫人,不管怎么说,荣局乃是被人所强。” “被人所强?” “是。她时常蒙少君召见。但少君还小,谁也未想到竟会出达等事。” 淀夫人惊讶地半张着嘴,茫然若失。 嬷嬷这才明白淀夫人真不知此事。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说。可秀赖却跟荣局说,他已告诉淀夫人了。 “我又亏欠了阿江与了。”半晌,淀夫人小声道,眼圈通红。 此后,正当她一边想着如何与江户那边说,一边为了封住悠悠众口而烦躁不安时,八月初,却收到了江户来函。 庆长九年七月十七,阿江与夫人终于生下了一个众所期盼的男婴。这是一封充满喜悦的报喜函,此男便是日后的德川家光。 第十四章 葵纹后继 庆长九年三月二十九,德川家康再次入驻伏见城。 家康封征夷大将军,已过一年零两个月。此间天下既定,但一向谨慎的家康并未因此而松懈大意。他明白,他一手打造的天下是否得民心顺民意,江户的所见所闻难以为据,只有在江户之外才能看清楚。 是年二月,家康准许毛利辉元筑城。关原合战前,毛利氏年赋高达百万石,其实力与德川不相上下,但战后俸禄被削至三十万石,此次要筑的便是一个三十万石大名的城池。辉元提出三田尻、山口和萩三地备选,诚恳地征求家康意见。自大内氏以来,长州便是去朝鲜和大明国的必经之地,绝不可轻率行事。家康为辉元选择了萩,并注意观察世人对此事的反应。 九州乃军事要地,故必须和岛津氏齐心协力。家康到伏见之后,马上传来刚到京城的岛津忠恒,首先在京都的木下为岛津选了一处宅地。不论岛津还是毛利,关原之战时都曾与家康为敌。但他们既已宣誓忠于家康新政,家康也并不拘泥于旧仇,而是充分显示器宇,让他们放心。 家康此次进京的另一个目的,乃是想知道皇宫和众公卿对新政的看法。公卿对政务和舆论很是敏感,他们在皇族身边存活了千年,对于天下兴亡、世道治乱,拥有异常敏锐的嗅觉。对于家康这一年来所为,他们必有自己的看法。 家康遂于六月二十二进宫面圣,二十三入二条城,在此处静候前来问候的诸人。众人举动令家康有些意外。前来拜见的不仅有公卿,还有亲王和各皇家寺院住持。因是今年第一次见到家康,他们都毕恭毕敬致以贺辞。看得出来,他们比丰臣秀吉执政时显得更为安心。 家康遂于当日命伊势、美浓、尾张等七地武士协助井伊直胜,在曾为石田三成居城的佐和山新筑彦根城。井伊氏自南北朝以来便以忠于天皇而闻名于世,让井伊负责皇城守卫,使得京城坚不可摧,既是示威,也是安慰。 随后未久,家康接连收到三个喜讯。大久保长安差使来报,他在佐渡发掘出大量黄金。肥后人吉城主相良长每主动将母亲了玄院作为人质送到江户。这并非家康的要求,但其意义却非常重大,因为这表明武将也开始理解家康的新政了。 但与这两个消息比起来,第三个消息更让家康大快:阿江与夫人诞下一个男婴! 家康听到阿江与夫人终得男儿,是夜,兴奋得手足无措,马上令人掌灯。在江户时,家康下令修建镰仓八幡宫,在冈崎时亦供奉伊贺八幡,在伏见则尊崇男山八幡。或许,他一直在默默祈祷嫡孙的降生。 “大好!”掌灯之后,家康小心翼翼打开秀忠的信函,戴上眼镜,认真读了起来,“当起名为竹千代。” 在此之前,秀忠曾有过一个儿子。最先出生的是千姬,然后是子姬和胜姬,再后便生了一个男孩。秀忠据自己的乳名,为此儿取名长丸。家康对此名并不满意。既然秀忠被定为嗣子,那么长丸亦将成为德川之主,故“长丸”名略有不佳。当年为秀忠起乳名时,并未考虑过立他为嗣。家康认为,若是嫡长子,就应和德川所有嗣子一样,叫“竹千代”。这长丸亦并未如他名字那般长久,还不到一岁便夭折了。 “瞧瞧!我说过了吧?”家康当时道。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还从未对秀忠透露过对嫡孙取名的不满,于是感到一丝不安。 秀忠失望道:“下次让父亲大人赐名吧。” 秀忠乃是充分感受到了家康作为祖父的不满之后,方如此回答。可此后出生的又是一个女孩,取名初姬。如此一来,不管是秀忠还是阿江与夫人,甚至连家康,都有些心灰意冷,他们觉得,阿江与恐怕不会再生出男儿了,或者即使是生下男儿,恐也不会长命。如今却传来了这样一个消息,怎不大快人心? 快马加鞭前来报信的使者,乃是内藤次右卫门正次,他身子因过于兴奋而颤抖。 “主事者酒井河内守重忠啊。好好,这符合家规。” 信上写着,捧刀为酒井右兵卫大夫忠世,抱婴为腰物奉行坂部左五右卫门正重,婴儿生辰为七月十七未时,母子平安。 “正次,大纳言如何?” “镰仓八幡宫正在修建之中,大人认为此乃神旨,欢喜非常。” “哦。古人云: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这第三代啊,当用心调教。” “是!” “不管怎么说,得好生庆祝。正纯,通报全城,俱皆赏酒。大名们听说此事,不定亦会前来祝贺。令厨下预备酒菜。” 众人尽皆喜气洋洋。 家康自是快慰,对接踵前来致贺的人总是笑脸相迎。听完贺辞之后,他亦总要说上一句:“我让秀忠给他起名竹千代。” 很多人即便明白此话的含义,却不知他为何对每人都要说这句话。既然叫“竹千代”,这个孩子便是德川嗣子。但为何一向寡言的家康会向众人喋喋不休?竹千代还不知能否平安长大成人,再者,其是贤是愚,都还未知。像家康这等深谋远虑之人,自然不会不知这些。此子若成个不及寻常之人的白痴,又当如何?当然,这种事不便出口,因此子既可能成白痴,却也可能成一贤德之人。 不管怎么说,孩子的父亲乃是秀忠。所有家臣都把孩子认定为德川嗣子而无异议,其母为信长公外甥女、豪杰浅井长政之女,血统无可指摘。经常将“人靠磨炼”挂在嘴边的家康,却为何忽略了这些,而对“竹千代”之名津津乐道?其中定有深意。本多正纯和板仓胜重面面相觑,大惑不解。过后,家康必会致书秀忠,就竹千代的乳母和老师等事提出自己的建议,彼时便能明白家康的用意。 对此事感到不解的似乎不只他们二人。前来致贺的侧室,便有人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便是与前两年连续生下八子纪州赖宣、九子水户赖房的正不氏阿万夫人相处甚好的阿胜夫人。她和阿万夫人于天正十八年同日被家康纳为侧室,彼时她年方十三。阿胜初名阿八,乃是家康侧室当中为数不多以姑娘身出嫁者。她说话直爽,毫无顾忌。 “将军大人,竹千代不是您的乳名吗?” “是,也是我祖父和父亲的乳名,是重要的名字。” “哦。”她娇滴滴的,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家康,“大人要为他取这么重要的名字?” “你觉得不好吗,阿八?”家康唯独允许阿胜在他面前撒娇,不仅因为喜欢她的美貌和才气,更是出于对十三岁就开始侍奉自己的她的怜爱之情。 “妾身不知好与不好。可妾身以为,这多少和大人您平时说过的话有出入。” “出入?”家康一脸严肃地看着二十七岁的宠妾,反问道,“你认为哪里有出入?” “大人常说人靠磨炼。因此,五郎太丸的母亲和长福丸的母亲,都对孩子甚是严格,岂非有出入?” 家康不笑,单是转头看了看坐于一旁的板仓胜重。但胜重亦低头不语,他不知家康将会作何回答。 “阿八,你说过,你想养一个孩子?”家康突然改变了话题。 “是。” “你生的市姬不幸夭折,今颇为寂寞。你现在养着的乃是长福丸的弟弟鹤千代,你是想要鹤千代做养子?” “是。可是……” “我明白。信吉虽不幸于去年亡故,但竹千代还有忠吉、忠辉、五郎太丸、长福丸、鹤千代这些叔叔。这些人都会经过严格锤炼,自能成为竹千代之良辅,故,即便竹千代体弱一些,也不妨事,最重要的乃是家臣。” 听了此言,阿胜夫人仍然有些不解,但板仓胜重和本多正纯却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他们互看了一眼,默默点头。 “好了,你下去吧,还有许多大名要来。” “是。” “要是还有不解的,你就跟他们解释说,因为有很多好家臣,竹千代天生是‘竹千代’。” 阿胜夫人似亦明白了家康的意思。她两眼炯炯有神,郑重地施礼告退,“遵命!” 本多正纯和板仓胜重部松了一口气。他们无须再问。家康之所以要这般做,便是想告诉世人:休要轻举妄动。 刚满三岁的长福丸接替了去年亡故的信吉,被封到长陆水户,俸禄二十五万石。他的兄长七男五郎太丸得封甲府二十五万石。对于家康分封其子,有人认为他有私心。可如今看来,那是在为秀忠生下男孩作准备。前来拜贺的人仍然络绎不绝。人稍少之后,江户送来第二封书函。这次带着乳母、老师和侍童等人的备选名单,来征求家康意见。 太阳已经落山,大厅里点着蜡烛。家康早已令人带着让秀忠为孩子起名为竹千代的命令,出发去了江户。 众家臣这才明白,或许有侧室因为秀忠至今无子而生有妄念,母以子贵,儿子便是全部。若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成了秀忠养子,继承大业,成为第三代将军……她们很容易做起这样的梦。家康对此早生警惕。他力图以儒道教化世人,既把诸民分为士农工商四等,若是自己先破坏了长幼之序,又怎生令天下信服? 连阿胜夫人都想要鹤千代做养子,难说别人无这种心思。但她现在方知,这样的梦乃是不许。家康既然把一切已说明,岂容人再生非分之想? 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家康才在孩子尚在襁褓时,便确定了他们各自的领地。人须常常思虑。深思熟虑处理事务,方是为政之道。近日,板仓胜重深深体会到了这些。 “该来的都已来过了。都跟我去用饭吧。”家康起身离开,板仓胜重紧随其后,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清爽,如被清水洗涤过一般。 “各位都用饭吧。内藤正次,你念念大纳言提出的人选。要是有不妥,诸位只管直言。乳母、老师、侍童……这些人选都关系到天下的长治久安。”家康说完,端起酒杯。案上有五菜一汤,特别烧了一尾小鲷鱼。在自己人的宴会上,家康很少这般奢侈。陪席的除了本多正纯、永井直胜、板仓胜重、内藤正次、成濑正成外,还有卜斋和崇传。 内藤正次道:“稻叶佐渡守正成先前之妻福子为乳母,如何?此人……” 板仓胜重正欲说话,家康却抬手止住了他,胜重微微一笑。稻叶正成前妻福子,家康和胜重都颇为了解。还不知将要出生的婴儿是男是女时,阿江与夫人便拜托板仓胜重,让他在近畿为孩子寻个乳母。她定是估计这次出生的还是个女儿,才想找个京城的女人。而那时,福子正好带着养父稻叶兵库头通重的书函从美浓到了京城。胜重在调查她的身世后才知,福子乃是山崎合战后在近江大津被捕、并在粟田口被钉死的明智光秀家臣斋藤内藏介幼女。 看到家康摆手,内藤正次担心地问:“大人觉得不妥?” “不,很好,我的意思是很合适。”家康道,“我们熟知她的出身,若是让她抚养竹千代,她定能一生带着感激之情,尽职尽责。在孩子出生之前,考虑到有可能生个男孩,我便让胜重把她带来,与她见了一面,是个诸方面都很是妥当的女人。你说呢,胜重?” “是,大人把她送到了大内的民部卿局处。” “那么,大人没有异议?” “很好的人选,是可靠之人。” 内藤正次突然想笑,但马上又板起脸,他想起了在江户选乳母时的情形。 为孩子选乳母是件大事,可是被处以钉刑之人的女儿……有人纳闷不解,但民部卿局和阿江与夫人却力荐。那是因为,其他两位候选人都比阿江与夫人好看些。夫人是想找个强壮但不怎么好看的京城女子。在这一点上,福子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这就是正次想笑的原因。 “那么,老师也在此……” “噢,读读吧,这里都是自己人,不用顾虑。” 正次从话里可以推测出,生下男儿时应该如何,家康和秀忠恐早已有过商量。若非如此,家康不会如此爽快。 “容禀:有酒井备后守忠利、青山伯耆守忠俊、内藤若狭守清次。” “我也是这么想的,好,未有异议。”言毕,家康如刚刚想到什么,注视着正次手中的信笺,“七日宴会可能已经来不及了,上边有无写关于三七宴会之事?” “没有,这上边未写……” “这可不行。既取名竹千代,当照例行事。” “是。” “德川家里的喜事就是谱代大名的喜事,听着,记下名字。大纳言不会有疏漏,就怕万一。” “遵命。”正次道。 卜斋马上拿了纸笔递给正次。 “三七宴应于八月初八举行,是个吉日。出席宴会者:松平右马允忠赖、松平上总介忠辉、松平甲斐守忠良、两乡新太郎康员、松平丹波守康长、松平主殿助忠利、本多伊势守康纪、牧野骏河守忠成、最上骏河守家亲、松平外记忠实、松平伊豆守信一、小笠原兵部大辅秀政、水野市正忠胤、松平周防守康重……”家康微闭双眼,掰着手指,“若是有和七日宴重复的,听凭大纳言裁断。” 对于家康来说,这个男孩的出生,即是巩固太平的绝好机会。听着听着,胜重觉得胸口开始疼痛:大人为了缔造太平盛世,已然赌上一切…… 仔细想来也难怪。天下大名,何人比家康更加灾难深重?他生于乱世,灾苦连连。祖父和父亲都死于非命,三岁便被迫与母亲分离,六岁为质,十三年忍辱负重。即便挣出了牢笼,良多苦难依然接踵而至。好不容易力至远江,又在三方原遭遇灭顶之灾。那一役多么令人刻骨铭心,从家康这话中便可见出:“我带兵打仗的师父,乃是武田信玄,若无信玄公,我不定早就兵亡了。” 就是内庭诸事,起初也并不顺遂。信长公与家康结盟以后,家康正室筑山夫人为今川义元外甥女,始终对信长公抱有敌意,至死不变。设身处地为夫人想想,亦不难理解。信长杀了义元,家康却和他结盟,还让夫人十月怀胎生下的嫡子信康娶信长之女为妻。娘家血脉全无,仇家却蒸蒸日上,这口气,筑山夫人怎么也咽不下去。 但无奈之下杀妻的家康,亦甚是痛苦。事情还不止如此。长男信康乃是筑山夫人所生,信长公料定,这个诅咒织田氏、诅咒丈夫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必会和武田胜赖勾结,图谋不轨,故令他切腹。板仓胜重知道,家康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家康的祖父、父亲、母亲、妻子和儿子,全被战乱夺去。若家康非是个执著于太平之人,他定已被残酷的乱世车轮碾了个粉碎。然而,家康不会让自己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在品尝失败的苦涩时,他会从中发现下次成功的契机。 去岁新年,胜重曾问家康,身为所司代,为政应注意什么。家康道:“人一生如负重致远,不可急躁。以不自在为寻常事,则不觉不足。心生欲望时,当思先前困窘之日。”言毕,家康又微笑道:“忍耐乃长久根本,愤怒是人生大敌。只知胜而不知败,自害其身。常思己过,勿怪人非。凡事过犹不及。” 这是家康对自己的严格戒律。胜重将这些话珍重记下,每日晨起都要朗诵一遍。 如今,家康终于等到了嫡孙出生。这个孩儿的祖父是征夷大将军,拥有着无上的权力。然而家康再怎么得意,也不至于忘形,因今日一切都是他艰苦奋斗所得。 家康定欲在今晚忘掉一切,做出一副怡然之态。若非如此,他怎会在饭桌上说起此等大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心念天下。 三七宴会邀请之人名单确定以后,家康愈发高兴,开始挑选侍童。 “大纳言大人提出的人选有:永井大人三子熊之助。”正次偷偷看了父亲直胜一眼,道,“然后是水野市正义忠大人次子清吉郎,以及福子夫人的孩子,即稻叶佐渡守正成三男千熊……” “哦,阿福的孩子也被选进来了?近来大纳言做事很周到啊。” “真没想到。”板仓胜重似乎有些意外,插嘴道,“在下记得福子夫人说,她和佐渡守性情不合,已分开了。” “这便是关键所在。大纳言生性严谨,此番打破常规,将与丈夫分离之妇的儿子选为侍童,诚属不易。其实,无论夫妇之情如何,女人最难舍弃的便是孩子。于是让她带一个亲生孩子在身边。这样,阿福自会心存感激,一心一意侍奉孙儿。用人时,不能让人心慰,人定不会尽全力。”家康这般说着,又道:“阿福有几个孩子?” “好像有三个男孩。” “三个?哈哈!她丈夫还不满意?真是个要强的女子啊。表现得好,另外两个孩子日后自会提拔。正次,你让大纳言这般对她说。” “是。” “其他呢?” “目前只此三人。” “太少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感情非同一般。只有三个可不行。我记得大纳言的乳母大姥局的兄弟好像有个年龄合适的儿子,好像是叫什么七之助。转告大纳言,加上他,如何?” “遵命。” “方才的名单里好像有直胜的三子。” “是,熊之助。” “有两个熊,是好搭档。这熊之助今年多大?” “五岁。” “这么说,七之助稍大些。他们都是竹千代的贴身侍童,年龄有大有小,人愈多愈好。对了,松平右卫门佐家里也有一个,好像叫长四郎,是养子,原为大河内金兵卫之子,因生得聪明伶俐,被右卫门佐收为养子。他也可。再,阿部左马助之子,他也能成大器。总之,要在竹千代周围调教出一大批人才。要抱着这样的心思,广泛搜罗人——你就这般告诉大纳言。” 主公仍然回到了人才调教上,板仓胜重心中不由暗笑。 归根结底,人之贤愚乃是由其心念决定。就板仓胜重所知,人各有所求。以柳生石舟斋为例,无论看什么想什么,他都会与兵法结合一处。会见禅僧,出席茶会,听讲儒学,谈论国学神道,他都会将自己的体会与兵法联系在一起。对于他,兵法即是性命。正因为这种执著,他才成了兵法大家。已经亡故的淀屋常安,在开垦中之岛时,一心一意;做大米生意时,颇为忘我。信长公与秀吉公对统一天下的执著自不必言,做陶器的长次郎,绘画的狩野永德,经商的茶屋,精于茶道的利休……无不极其纯真,满怀激情。 板仓胜重最近在家康身上,已清楚地看到了这种激情。家康自己或许还未注意到,只要一开口,他都会把事情和治国联系在一起。只要一思考,也都以太平治世为目标。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真是一位为太平而降生之人。他的举止让人不得不这样想,况且他已逐渐感化身边众人。 家康将诸子或安排到水户,或封到甲斐,或分到信浓。对于此事,胜重起初也以为:将军大人只想着自己的儿子。他自以为看到了家廉作为一个寻常人的弱处。但现在,这个叫竹千代的孩子的出生,让他意识到那不过是无端妄测。家康乃是想通过确定诸子的封地,牢固地建立自家的嫡庶秩序。 家康自始至终都说,自己的意思只是作为建议。他们谈了一夜。 内藤次右卫门正次将于次日一早,带着这些吩咐离开伏见,直奔江户转达与秀忠。 此时的秀忠,已是从二品权大纳言兼右近卫大将,补授右马寮御监。但对他来说,父亲仍然至高无上,家康的这些“建议”,定能立时变成现实。 家康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辞去将军之职时,竹千代出生了。这是上天赐予他的大礼,亦是可喜可贺的暗示。一代一代传下去,幕府的根基便愈发牢固。 是夜,胜重留宿伏见城。 本阿弥光悦和茶屋四郎次郎一起前来祝贺,是为次日清晨。此时内藤正次已出发去了江户,前去送行的板仓胜重已回到城中,家康还有话与他说。 第三代茶屋四郎次郎乃是第一代茶屋次子又四郎。去岁岁末,又四郎的兄长清忠去世,年仅二十,尚无妻室子嗣,便由弟弟又四郎继承了家业,成了茶屋家第三代家主。又四郎不仅得家康喜爱,所司代板仓胜重也看到了他非凡的才能,对他比对其兄更加器重。因而年纪轻轻的又四郎已开始协助板仓胜重,拥有气派的职名:上方五所商家仪礼管事、京都商事总管、总町总领,还时常出入长崎。本阿弥光悦因与其父之谊,成了四郎次郎最好的幕僚。 家康听说二人前来,马上中断了与胜重的谈话,命人把他们带来。胜重非常清楚家康的心思。虽然家康尚未明确说出自己的想法,但胜重知,家康是想让位于秀忠之后,一边协助秀忠,一边着力于海外商事。 众所周知,秀吉公起初遵信长公遗志,并不反感洋教,可后来却施以严厉镇压。而那之前,秀吉甚至打算听从高山右近建议,将洋教定为国教。他之所以突然反感洋教,是因他知悉了一个事实:洋教徒试图借传教之名,将日本置于西洋诸国治下,洋人甚至还将天草一带的大量贫民装进奴隶船卖到天竺。这一事实让秀吉怒不可遏,遂大力镇压洋教。 然而家康对洋教无甚戒心。他以为,只要海内安定,便足以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恶人。秀吉认为政商不可分,遂对商事进行了遏制,但家康认为,只要天下安定,就应和海外通商,并不因此有任何不安——他有这样的自负。 板仓胜重甚是清楚家康的心思,他恐是想向茶屋打听些海外诸事。想到这些,他也留在了家康身边。 光悦依礼致完贺辞,担心地看了板仓胜重一眼,道:“小人有事想单独禀告将军大人。”遂又改口问:“不知大坂是否已派来了贺使?” 茶屋一听此言,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自从家康被封为征夷大将军,天下尚无其他商家可进出他的房间,与他面谈。不管是茶屋四郎次郎,还是本阿弥光悦,只要是在诸大名济济一堂的大厅,他们便会主动通过下人传话,但被带到房里,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们可以和家康闲聊,甚至可以毫不拘束地打趣。 “大坂嘛……”家康语气不太肯定,看向胜重。 “大坂或许还不知。即便知道,今日匆忙派出使者,也得明天才能到。”胜重明白家康的意思,回道。 “不,他们知道。”光悦转向胜重。他认为胜重更好说话,因为他近来跟板仓胜重关系也甚为亲密,简直成了其幕僚。 “哦,是伏见城有人去通知了他们?” “不。应该是大纳言夫人派人去报喜,因而……”光悦顿了顿,看看胜重,又看看家康,“若未出乱子,使者想必该到了。小人是这样想,才问一问。” “大坂出了乱子?”家康歪了歪身子,道。 “是接到消息前还是之后出的乱子,二者差别巨矣。” “究竟是何事?” “那个曾许配给茶屋的女子,也就是作为千姬小姐侍女而去了大坂的荣局,大人您知得,她现已告假了。” “阿千的侍女?茶屋的……”家康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看茶屋四郎次郎清次。 清次低头不语,脸色苍白。 “此事,是片桐贞隆大人突然对茶屋先生说起,甚是突然。” “你是说,那女子有不端行为?和阿千有干系?” “这……并无甚不端,只说她想告假还乡,问茶屋家能否提出请求……是吗,茶屋?” “正是。” “你俩真是啰嗦!片桐的弟弟为何会说那些话?” “荣局……像是有了身孕。故她希望茶屋家能为她告假。”光悦说完,拭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你不像平时的光悦!是那女子回家省亲时,清次一时鲁莽了?女人怎能自己怀孕?”说罢,家康突然心头一惊,屏住了呼吸,似想到了什么。 先悦缓了口气,低声道:“大人,绝无此事,此事对于茶屋也甚突然。茶屋亦向片桐贞隆大人辩解过。然而片桐大人却苦苦哀求茶屋将荣局肚子里的孩子当成自家孩子,接受下来……” “哦。”家康呻吟道,“茶屋是怎样回话的?” “说先考虑一二日,便打发他回去了。虽说如此,此事非茶屋能平息。茶屋先生思前想后,才来与小人商量。但小人也不敢擅作主张。当然,只要茶屋先生揽下责任,提出告假,此事便能暂时平息。可荣局究竟能否同意这般处理?不管怎么说,将要出生的乃是已故太阁大人的孙子。若是个女子倒罢了,要是个公子……” “等等,光悦!淀夫人知此事否?” “知道。据说淀夫人因此几近疯狂,和秀赖大吵了一场。总之,片桐最终说出了事情真相。淀夫人知内府瞒着她做出这等事,大发雷霆。” “淀夫人也是才知晓?” “是。” “阿千还没有……是啊,还是个孩子啊!”家康长叹一声,不快地扭开头。有一件重要的事,家康故意没问,那就是,是秀赖强迫,还是荣局主动,根据这个,处置自然不同。但万一是女方主动,那就够茶屋清次受了。家康很是清楚,荣局已经深深占据了清次的心。 家康原想,待千姬怀孕之后,为荣局告假,才答应了清次。可目前这事,已将计划击得粉碎。家康叹道:“或许此乃阿千的罪过。唉,我们这些人也有罪啊……只是没想到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光悦和清次都沉默不言,板仓胜重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遂道:“胜重也未想到会发生这等事。真相到底如何?” 这正是家康想问而没问的问题。 “片桐大人也曾说过,荣局并无过错。人们都说,她是受强。”本阿弥光悦似从一开始便无让茶屋清次开口的打算,“令人担心的是,生性要强的阿蜜究竟能否听片桐大人的安排,默不吭声嫁给茶屋。” “是啊……” 只剩下光悦和胜重对话,家康和清次都成了心情沉重的听众。 “她说不定会默默离开,途中恐生不测。倘若茶屋明知她有孕在身,仍要娶其为妻也罢了,但试图通过出嫁而脱了干系,无论如何不符阿蜜的性情。茶屋担心的便是这个。”光悦道。 “确实如此。” “阿蜜一死,便死无对证。万一有人因此放出谣言,说茶屋对丰臣大人抱有敌意,责备荣局,导致荣局自杀身亡,事情便更加棘手。敝人也很为难,拿不定主意。” “光悦,你就想不出个办法?”胜重道。 “这……要不,索性让淀夫人和秀赖承认事实,再让茶屋接受阿蜜及其腹中胎儿,这样,敝人也会为他们向茶屋求情。硬说乃茶屋让阿蜜怀了孕,实在无法让人接受。” “哦,如先生所言,淀夫人和内府……”胜重歪歪脑袋,有些疑惑,光悦最终说出了他的想法。 “总之,小人以为,只要是在大坂城中发生的事,便与淀夫人脱不了干系。” “那又怎样?”胜重道。 “因此,要横下一条心,追究她的责任。人犯了错便该诚心改正,必须有这样的勇气。若夫人诚心致歉,这边也能接纳阿蜜。而且,这样多少也能保全茶屋先生的脸面。” “这么说是要避开片桐,直接去与淀夫人交涉?” “如大人所言。” “由谁去合适?” “当然是所司代大人您啊。”光悦道。 “休得多管闲事,光悦!”家康厉声制止。 听到家康责骂,光悦依然面不改色,似早已料到,“小人不敢。但光悦这些话并非对大人言,因所司代大人问到,若不据实回答,便是没有诚意,遂将心中所想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有逆耳之处,还望……” 家康一脸苦涩:“你知淀夫人现今忍受着怎样的苦楚吗?” “光悦想象得到。” “你能想到什么?” “恕小人冒昧。小人以为,淀夫人得知阿江与夫人诞下公子,定然心急如煎。” “这种事,你也知?” “是。或许淀夫人正梦想有一日秀赖和千姬小姐生下一位公子,以继承将军之位。然而事与愿违,阿江与夫人生下了公子,秀赖却在她全然不知的情况下,铸下大错……” “别说了!够了!” “是。” “故,才要让犯错者承认自己的过失?” “是。责任理当由淀夫人承担。小人担心的是,若不理清这个头绪,丰臣氏还会接连犯错。” “你可真是丰臣氏的大忠臣!可光悦,这样未免过于严苛了吧?” “即便有些严苛……” “所司代不会管这等事。我问你,我若让你前往大坂,就此事与淀夫人交涉,你怎么做?” “小人不敢。亦不可能。” “不,设若我拜托你去,你会怎样?直说便是。” 光悦用他锐利的眼神看了板仓胜重一眼,微微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小人会先问大坂为何未派贺者,莫非是夫人有恙,才急急前去探望。” “然后呢?” “据她的回答,酌情处理。看淀夫人是主动说出荣局一事,还是一味隐瞒。” “若是一味隐瞒,又当如何?” “那便明确告诉她,将军大人已知此事,责问她意欲何为?光悦以为,这种责问才真正是大慈大悲。” 家康咬咬嘴唇,却并未发怒。这是光悦所长,他不喜说谎。在别人看来,也许有些呆板,其实,他每天都在严格反省,时时省问自己是否缺乏诚意。家康从光悦身上,清晰地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这便是你所谓大慈大悲?” “莫非小人言语过分了?” “无。你有信心让人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 “并无。光悦所能做的,只是念念南无妙法莲华经……” “倘若人家并不领受你的诚意,你怎生是好?” “我会对她说,茶屋先生不会接受荣局,关于如何处理荣局及其腹中胎儿,请给将军大人一个答复,然后告辞。” 家康看了看胜重,道:“所司代,你有何主意?” 胜重两手伏地,摇了摇头,“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难题。” “光悦,为慎重起见,我还有一事要问你。若夫人坦诚地询问你的意见,你怎么办?在此地,你是为我出主意。但若对方也请你想个法子,你就必须站在他们立场,为他们出主意。” “那是自然。”光悦好像对这个问题已进行了深思熟虑,没有丝毫含糊,“若是那样,小人会首先建议在生产之前,让荣局在城中静养。看生下的孩子是小姐还是公子。由此,处置方法自然也不同。若是公子,即便送与别家去做养子,也当是个地位相当的大名。若是小姐,再低头请求茶屋先生接纳母女二人。不管怎么说,在此之前,淀夫人母子千万不可因为此事发生争执。” “那么,我也得暂时让荣局留在大坂了?” “恕小人斗胆,将军大人刚才说过,这事您也有责任。” “好,光悦,现在我正式把此事托付给你。可有一条你得记着,即便对方不能接受你的诚意,也不能与他们发生争执,一定要平心静气讲明道理。家康也会找茶屋商议。事情既已发生,最重要的便是让她平安产下孩子。其余诸事以后再说。你能接受这个任务吗,光悦?” 对此令,光悦似已在预料之中。他端正姿势,毕恭毕敬对家康施了一礼,“小人愿尽微薄之力。” 第十五章 茶屋回心 荣局被送进了大坂城前门片桐贞隆的府邸,此处紧挨武士们的住处。她被送到这里之前,似曾经有人建议将她投进女牢。荣局暗下决心,万一把自己关进女牢,便马上自行了断。若是被关进女牢,她和胎儿也就会永远不为人知,消失在这个世上。这是命运的安排。然而,丰臣氏最终没这么做,或许是认为千姬或她身边众多侍女,总有一天会把这事报知将军家,于是将她送到贞隆家中,搜走了怀剑,严密监视。 荣局的日常起居,由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子细心照顾,饮食也特别准备。但这个远离大堂、位于内庭的房间,外边用青竹栅栏隔开,经常可以看见几个手持六尺棍棒的卫兵身影。 她被关到这里之后,贞隆来过两次,一次是来告诉她,是他和兄长且元劝住了淀夫人,把她接到这里。 “我们不会对你不利,因此,请将你和少君的关系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 他们似乎是想听听荣局的辩白,再拿主意。 “奴婢想知道大人是如何对千姬小姐说的。” “我们告诉她你突发急病,回家暂住些日子。” 于是荣局毫不隐瞒将事情原委告诉了贞隆。贞隆几次咬住嘴唇,尽量不动声色。他不是在责怪荣局,而是对淀夫人的愤怒,是淀夫人“造就”了现在的秀赖。 贞隆第二次来时,荣局看得出来,他已经和且元及淀夫人议妥。 “为了顺利产下孩子,你愿意照我说的做吗?”贞隆这么问时,嘴角露出微笑。 “愿意,但有两种情形,奴婢不能答应。” “哪两种情形?” “奴婢不能留在少君身边。” “哦,那另一种情形呢?” “带着腹中的孩子回到茶屋家,我也不能答应。除了这两件,其他任何事,奴婢都会照大人的指示。” 贞隆脸上的微笑马上消失了。荣局这才知他们商议的结果——他们是想将她推给茶屋清次。但荣局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在她知道怀上了秀赖的孩子的一瞬,清次的身影便在她心中渐行渐远,她现在心底的人已经变成了柔弱的秀赖。 荣局也曾如所有少女一样,希望自己的夫君乃是个刚强勇猛、可以依靠的男子。但那终究是少女的梦。在真正接触了男子之后,她才发现,男人的柔弱和对她的依赖,反而更能勾起她的情思。 秀赖十分孤独。表面看,他被淀夫人溺爱着,实际上他却被淀夫人扔在一旁。淀夫人经常把秀赖挂在嘴边,但那是为了掩盖心中的冷漠。她从未真正为秀赖想过,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她偶尔也会发现这些,觉得有些对不住儿子,便叫一声“少君”。当然,他们是母子,她理应关爱儿子,可荣局从未在她身上看到敢于牺牲自我的母爱。 到底有无一个人真正为秀赖着想,对他备加关爱,能为了他粉身碎骨、无怨无悔?每每想到这里,荣局只能默默摇头。但每摇一次头,她对秀赖的情意便会更深。她总是想,自己到底是情人、姐姐,还是母亲?即便是集所有身份于一身的奴隶,她也无怨无悔。一开始,她的确是被强,但到了后来,她开始主动求欢。 让荣局痛苦的,不仅仅是对秀赖的情意,还有对淀夫人的同情。她还记得淀夫人责骂秀赖时的情景。在荣局面前,母子二人曾经大吵一架。“母亲大人不是也有过吗?您不是也从京城叫来优伶,对他们大加宠幸吗?为何母亲大人可以,孩儿就不可?” 当时淀夫人的愤怒和狼狈,乃是荣局在这世上所见到的最惨烈的情感。荣局后来常常想,淀夫人干涸的身体里燃烧着情欲之火,可刚刚得到雨露的滋润,便堕入守寡的地狱。欲望在她体内蠢蠢欲动,到处寻求安慰,这并非淀夫人的错,此乃命中注定,不得已也。 淀夫人为何会将她送到这里,荣局无法明白。 “启禀小姐,我家大人和本阿弥先生来了。”昏暗的门口,一个少女伏在地上,打断了荣局的思绪。 荣局听到光悦的名字,变回了以前的阿蜜,她顿感无地自容,遂忙整衣,准备起身避去,可转念间又坐了下来。她想到,愈是动弹,有身孕的身体看起来愈是丑陋。 “这边请。天已经快黑了,该掌灯了。”片桐贞隆似比上次快慰,声音明快,还带着笑。 “打扰,”光悦弯腰走了进来,“阿蜜小姐,好久不见了。”他仍然把她看作纳屋蕉庵的孙女。 “世伯别来无恙。”阿蜜突觉心中疼痛,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本阿弥先生乃是奉将军大人之命前来,已见过我兄长、淀夫人、少君和千姬小姐。”贞隆像是变了一个人,轻松道,“本阿弥先生,你有话尽管说,不必顾虑。” “多谢。”光悦郑重回了话,严肃地转向荣局,“我怕出差错,在拜见淀夫人和少君大人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宗薰处,征求了他的意见。” “让您费心了。” “不必客气,事情已然发生了,问题是以后怎生是好?如何让众人接受这个事实,才是关键所在。我先说说各人的想法。” “是。” “首先便是淀夫人。夫人一开始很生气,因为这关系到她在千姬小姐心中的印象,又牵涉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以及阿江与夫人的情面。” “哦。” “然而,若将军已经知道了此事,夫人自会重新考虑。希望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千姬小姐和阿江与夫人都能承认和接受这个事实。” “是……” “夫人说,你腹中的孩子本是天下公的血脉,因此要正式把你立为侧室,留在少君大人身边。但片桐大人却不同意这般做。他说,将军虽已听说此事,但这样做太放肆了,还是应让你离开大坂城,将来把孩子交与别人抚养。” “那少君大人什么意见?”问毕,荣局猛然省得:秀赖怎会有自己的意见? “少君也作了让步,他说,只要淀夫人觉得合适就是。”光悦似乎早已预料到荣局会有这样的问题,“因为少君让步,淀夫人好似也开始反省。世间之事便是如此,退一步海阔天空。” 荣局默默看着光悦。凡事必要问个究竟的光悦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属罕见。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寻思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不出所料,光悦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淀夫人让步,故少君也改变了主意。” “改变了主意?” “他说,他原本就非常喜欢你,想把你留在身边。” “啊……” “然后,我到新御殿拜见了千姬小姐,许久不见,小姐长大了不少。我还没开口问安,小姐便知我是为你而去,向我道辛苦。” 阿蜜全身僵硬,已有人把事情告诉了小姐。想到这里,她便觉心如刀绞。伤害无辜的千姬,是让她最痛苦的。她道:“小姐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光悦缓缓摇摇头,“她只吩咐我,有事和江户跟来的嬷嬷们商量,她自己并无意见。这亦理所当然。即便小姐有话,那也定是别人教她。那么,我便说说嬷嬷们的意见……” 光悦看了贞隆一眼,接着道,“她们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将军大人,对不起大纳言大人和夫人。这也难怪。也有人说,事到如今,荣局应该自行了断。这话真是没分寸!了结性命,责任也未必能开脱。我遂对她们说,将军大人已有了主意,千万不可乱来,然后便离开了。我已与片桐兄弟商议过,但最终还得听听你的意见。你怎么想?”说到这里光悦猛拍膝道,“对了,我还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是茶屋。” 阿蜜真想捂住耳朵,“茶屋”二字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茶屋说……”光悦装作若无其事道,“纳屋先生和茶屋家乃是世交,这点小风浪不值一提。阿蜜小姐若是提出退婚就罢了,不然,茶屋绝无悔婚之意。他说,小姐带着孩子也好,有孕在身也好,或是产下孩子后独自到茶屋家,都无所谓。茶屋乃铮铮男儿,自会遵守男儿的约定,请你不必担心。” 阿蜜突然掩面而泣。她还记得当年捉弄清次时的情景,当时她哪里想到会有今日。实际上,她当时并不怎么看重清次。虽然和秀赖不能比,可清次之母亦是出身于从三品花山院参议雅经家,他的举止让人想到无所事事的公卿,但没想竟能继承家业。如今有了家康为后盾,他迅速崭露头角,现已具备了相当的实力。“今后,商家礼仪诸事,全权由四郎次郎裁决。”这是将军的意思。掌控着上方全体商家的他,与那些小藩之主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他既是武士,又是商家,还是公卿,甚至还负责与皇宫有关的秘密行动。德川取得天下之前,到天正十九年止,德川氏每年秘密向皇宫进献白鹤两只,黄金十锭。据劝修寺晴丰道,此事一直由茶屋家负责。不管怎么说,这个“商家”和皇族、公卿、丰光寺及金地院交好,和诸大名及将军大人关系甚密,可以说是一棵枝通八方、叶达六合的参天大树。 现在,清次这些有胆识又有度量的话,完全可以印证这些传言。他的话,可以理解为他对阿蜜尚有情意,也可以理解为对阿蜜毫不在乎。女人有难,自会扑将过来,他便援之以手,多养一个亦无妨。他话里也许有这种意思。 “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该听听你的意见了。毋需顾虑,勉强自己,只会给日后带来无尽的麻烦。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阿蜜开始回味茶屋、秀赖、淀夫人、且元和嬷嬷们的话。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每个人的话都有各自的理由,搅乱了她的心绪。 “事出意外,像这样的事……你一定有什么想法,不必顾虑,直说便是。” 被贞隆一催促,阿蜜突然大声道:“请让奴婢见见北攻所夫人……不,高台院夫人!”言毕,阿蜜自己也吃了一惊。先前,她脑中从未出现过高台院的影子,然而在贞隆的催促下,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那位名满天下的“女关白”。 “高台院夫人?”贞隆甚是意外,道,“你想找高台院夫人谈谈现在的处境?” “是。奴婢想见一见夫人。” 本阿弥光悦微微一笑,阿蜜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要是蕉庵还活着,想必她会投他而去,可惜蕉庵已经不在人世。这样一来,她唯一能向之倾诉,并且能让她作出决断的人,便只有对她有过养育之恩的高台院。 贞隆蹙眉道:“本阿弥先生,怎生是好?” “片桐大人的意思呢?” “若是此事让高台院夫人知道,淀夫人肯定会不快。” “那是自然。但高台院夫人不知会说什么。” “哦?” “说不定仅仅是说几句安慰的话,而不会有什么吩咐。你真想见她吗,阿蜜?” “是。”阿蜜微微点头,她原本就这样想。高台院夫人常说想尽早成为真正的遁世之人,与得道之人见一面,定有所助益。 贞隆又提到淀夫人:“淀夫人生性刚烈。关原合战后,已故太阁一手培养的武将都追随了将军,淀夫人坚信都是高台院夫人从中挑拨。” “有这等事?” “因此,在下和家兄都尽量不去拜访高台院。而这个时候,若荣局前去拜访,恐怕会前功尽弃。先生以为呢?” “言之有理。”光悦正色附和道,“即便是安排荣局和高台院夫人见面,也要秘密进行。” “怎生秘密进行?如今看得这么紧。” “一切都是为了让问题得到圆满解决,故意让淀夫人不快毫无意义。此事对令兄也要保密。” “哦?” “一切只有我们三人知。万一有人问起,就说到京城见茶屋。只能这么做了,想来你也明白,阿蜜?” 片桐贞隆沉默片刻,咀嚼光悦话中的意思。他并不那么伶俐。“对家兄也保密……”他嘀咕着。 光悦道:“即便事情败露受责,也还是莫告诉令兄为妙。” “被责,是说家兄?” “不,是淀夫人。令兄不知内情,故他会责备我们几句,然后自会帮我们周旋。因此,请对他保密。” “原来如此。”贞隆总算明白了光悦的意思。他点点头,又慎重地思索起来。贞隆负责看管阿蜜,不能轻易答应此事。要是对兄长也保密,万一出了事,责任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不会有问题吧?” “我们走水路。光悦保证不会有差池。” “可否?”贞隆又转向荣局,问道。看到荣局肯定地点点头,他这才低声咕哝了一句“好吧”。 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贞隆送出光悦后,独自去淀屋找船。 傍晚时分,光悦和荣局乘上淀屋的船沿河而上。为了掩人耳目,决定只让光悦一人跟随,荣局蒙住脸,扮成商家女模样。船上还有三名护卫,扮作同船人,看似和二人了无关系。 上船时,贞隆来到码头。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叮嘱道:“我这个就交给你们了。” 二人上了船,马上启程。 “世道太平,可以放心出行了。”光悦若无其事地对面朝船尾而坐的荣局道。但荣局一动不动盯着水面,不言。她自然听到了光悦说话,但刚挣脱牢笼的她,心中充满忧伤和感慨。夕阳西下,坐在这暮霭中,荣局开始重新审视自身的渺小。 光悦不再说话。这个女子即将变成一位母亲,她正在静静思考,只能随她去。但他还在担心,高台院是否已听到这个传闻?若是她全不知情,阿蜜突然到访,告诉她一切,饶是她历尽世事沧桑,一时间恐怕也难寻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法子。光悦因而不断长叹。 次日晨,二人在伏见下了船,乘轿到了三本木高台院居处。高台院正在听弓箴禅师讲禅,令他们别室等候。高台院为供奉父母而于寺町建了康德寺,曹洞宗的弓箴禅师乃是开山之祖。 大约等了一刻钟,他们被带到了房里。乘等候之机,光悦将来意告诉了庆顺尼,让她暗中禀告,好让高台院有鉴准备。 “啊呀,阿蜜……”二人走进房里,高台院的视线马上落到了阿蜜身上,那眼神中不仅仅只有思念,在光悦看来,还带有一丝冷冷的责备。“过来过来,很好,你没死!” 这话让光悦十分意外,不由道:“夫人说什么?” “哦,我说她没死,很好。” 阿蜜和光悦都无机会向她问安。 “若是寻常人,肯定羞也羞死了。但你没有,很好。” 光悦忙转头看看阿蜜。此挖苦和责怪大出意外,阿蜜呆呆望着高台院。 “我曾以为,在这世上活着,就当互助、忍让,有诸多顾虑,可这却是巨大的错误,只能毁了自己。我乃太阁正室、从一品北政所夫人,现又赐号高台院。故我要求为自己建一座寺院毫不过分。因此,我才向将军大人提出请求。将军大人便命酒井忠世、土井利胜二人,将东山的大德寺开山之祖修炼的道场云居寺和供着细川满元灵牌的岩栖院移至别处,要在那里为我修建一座高台寺。” “真是可喜可贺。” “我又说,要把原来在寺町的康德寺搬去作为高台寺辖院。将军大人也同意了。于是我又说,好不容易建了一座高台寺,就把大坂和伏见留下我和太阁回忆的建筑,原封不动搬到寺中,作为我的住处。为了让寺院维持下去,我还要求分封寺院领地。” “啊,这种要求……” “你也会有想法吧?迄今为止,我都甚是小心,尽量避免被人讥为倚仗权势。但将军大人却说我的要求合理,马上令所司代板仓胜重负责此事。因此,只要有理的愿望都能实现。若非如此,便只能说明将军大人为政不仁。你也一样,只要认为正确的,就照心中所想提出要求,若一味地拘泥于义理而自行了断,则是愚蠢。很好,你未死。既然未寻死,你心中定然已有了好好生活下去的法子。不愧为我教导过。” 本阿弥光悦脑子转得飞快,使劲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蜜。 阿蜜茫然的眼里突然有了些生气,她先于光悦领会了高台院夫人的意思。“夫人!”阿蜜突然大声道,“奴婢感到轻松多了!轻松多了……” “理应如此,你不是个愚笨女子,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明白……”这是女儿对慈母说话的语气,阿蜜哇的一声哭倒在地。 光悦愈是尴尬。他总是无法理解女人的感情,亦总是避而远之。这两个女人在进行了一番不知所云的问答之后,双方都似心领神会了,唯光悦云里雾中。 “呵呵,”高台院笑着转向光悦,道,“看来阿蜜还会哭上片刻。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到时你要助她一臂之力。” “是。” “呵呵,你不明白吧,光悦?” “是,小人毫无头绪。” “是我建寺院一事?” “啊……是,可是……” “老身的任性不输于太阁,老身不是个老好人。” “哦……” “于是,我揣测将军大人心思,出了几个难题。” “可是,把大坂和伏见的建筑都搬来,这样的要求……” “你先听我说。作为未亡人,这亦是合情合理。将军大人是否有答应此事的雅量,关系到他是否有继承太阁遗志的资格。” “啊?” “大可不必这般惊讶。老身为太阁大人未亡人,这样试探将军大人,并无不妥。” “那以夫人的判断,将军大人是合适的人选吗?” 高台院一本正经点了点头:“是。因此,秀赖日后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致引起天下大乱,不违背太阁志向,将军大人定会爽快答应。老身乃为了秀赖,方试探将军。即便你把这些告诉将军大人,他也只会一笑了之,不会怪罪。将军大人明年就要隐退了,江户的大纳言自然会成为下一任将军。我们必须理解并接受这个事实啊,光悦。” 不知何时,阿蜜已经拭净了脸上的泪水,在一旁静静倾听二人谈话。 光悦对高台院有了新的认识:不愧为女关白,她考量将军的方式是那般自然合理!若她是个男儿身,现在和家康会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 “光悦。”高台院知道光悦已领会了她的意思,眯着眼道,“听说江户产下一位公子?” “正是,真是大喜。” “不,老身不认为有何可喜之处。” “这……小人惶恐。” “我原曾想,要是大纳言没有子嗣,我会出面交涉,让大纳言收秀赖为养子。” “确是正理。” “我本想,将军大人明年隐退之后,大纳言便理所当然进京面圣,继承将军一职。彼时,天下大名定会齐聚京城,场面蔚为壮观。那时我再让秀赖去二条城拜访,让他成为德川嗣子。秀赖将成为第三代将军,太平盛世的根基也已牢固。可就在这个时候,江户却产下公子,我的想法也随之多余了。” 光悦不答,并非因为听到这些话而惊讶,而是在有关将军继承人的问题上,一介平民实不便多嘴。 “淀夫人或许也有这种想法,她恐比我更失望。可一切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因此不能生起不满,致双方失和。先生以为呢?” “正是。” “太阁大人继承总见公遗志开辟的太平,非由丰臣后人巩固,却要依赖别人。” “这……或许如此。” “因此,秀赖必须退一步,与德川氏齐心合力共创太平。” “言之有理。”光悦浑身淌着冷汗,结结巴巴道。 “在这个时候,阿蜜怀了孕。我在这时,不能讲些外道的客套话,只要笑对将军说:秀赖已经长大成人了!将军大概也只是红了脸,毫不放在心上。你告诉片桐兄弟,完全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不必有顾虑。像个女人般顾虑重重,还不如腾出时日去想想天下大事,那才是大坂城大管家应尽的职责。” 光悦为高台院所言折服,忙垂首施礼。他绝非故作姿态,而是从心底里对高台院的胆识佩服。若非如此,秀吉公当年也不会对她敬重有加。在此之前,光悦也认为,夫人乃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是丰臣氏的支柱,但现在他方意识到,将她看成擎天之柱亦不为过。 秀赖若是这个女人亲生,今日怎会如此被动?可以说,在关原合战中使家康获胜,拯救天下于水火,后又让家康对秀赖母子宽大处理,不追究任何责任,高台院功不可没。家康心里自然亦甚是清楚,故在修建寺院等事情上,对高台院百依百顺。 高台院值得得到世人的尊敬,她时时刻刻都在为太平着想。只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这让光悦万分遗憾。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上方,再也寻不出一人有高台院这等见识。正因如此,高台院的诚意能否被人明白,却让人生疑。就连片桐且元兄弟,虽对高台院怀敬重之情,却也并不甚清楚高台院的胆识。 “容小人说一句。”光悦语气中带着万分感慨,“如夫人所言,小人亦以为,少君的未来悉掌握在片桐兄弟和淀夫人手中。” “是啊,秀赖也是我的儿子。太阁大人生前明确立下规矩,落地时去伊势祈愿,都是以我的名义进行。现在说这些,反而可能引起风波,故我只好噤口不言。但遇到大事,我还是要插嘴!” “那是自然。” “呵呵,瞧我,完全把本性暴露了。阿蜜,你无须再问我了吧?” “是。” “总依赖于人,便永远不能坚强。老身不久也会被佛祖招去。一切全要靠自己。” “是!”阿蜜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爽快地回答。正在这时,庆顺尼走了进来,故意抬高嗓门道:“启禀夫人,茶屋先生求见。” 定是片桐贞隆怕出事,事先知会了茶屋。 高台院和光悦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对阿蜜道:“阿蜜,庆顺尼的话你都听见了,把茶屋带到这里,你会觉得不快吗?” 阿蜜很是尴尬。她双肩颤抖,两手放于膝上,伏身于地,极力控制着自己。 “你要是不想见,我会想办法不让你们见面。你不用顾虑,只管直言。” 光悦屏住了呼吸。他知清次此次为何前来,但面于阿蜜,清次会作何反应,光悦完全心中无底。 “请让他进来。”阿蜜突然鼓足了勇气,抬起头。 “了不起!就该这样!”高台院声音颤抖,暗暗拭了拭眼角,“若不能下决心忘记不幸,它必会成倍增长。即便今日不见,也终有一日得见。今日见面才最合适。” “阿蜜也这样想。” “这就对了。这里有光悦,有我,都向着你。茶屋也好,鬼怪也罢,都无甚好怕的。庆顺尼,你告诉茶屋,这里有阿蜜的朋友在等着他。” “遵命。”庆顺尼不由得笑出声来,但她马上发觉自己的失礼,掩嘴下去了。 室内鸦雀无声,大家都揣测着清次会说些什么。 几日不见,茶屋清次更显清秀高大。他似已考虑得非常周到,笑着对众人点头致意后,便向高台院请安:“看见夫人依旧康健,小人万分欣慰。” “噢,你也愈有气派了。听说你去了长崎,这次来是要跟我说说当地的风土人情吗?” “是。有件大好事,太阁大人生前和将军商量之后,定下了九艘朱印船,但之后因为种种原因,九艘船并未取得多大成就,但今日小人受将军大人接见,大人命小人在未来十年内将朱印船增加到一百八十艘,使海内财富增加二十倍。此乃太阁向海外发展的遗志,将军则着手实施。夫人,这是个大好的消息吧?”茶屋清次的表情没有任何不悦。 “哦?要把朱印船增加到一百八十艘?”高台院半是惊讶半是高兴地重复了一遍,她暗自对茶屋清次赞叹不已。 “是。将军大人说,要在未来十年增加二十倍。当时,小人还提出了更大胆的计划,说只要海内没有战事,誓将朱印船增加三十倍至四十倍。” “呵呵,不过大话。将军大人怎么说?” “将军责小人狂妄,但又道,已无战事了,即便有,也不过是大名内讧,不必担心,尽管去大海航行,不能输给英吉利和尼德兰。” “英吉利,那是什么?” “是欧罗巴一个国家。先前的南蛮人乃是指班国和葡国人,不知将军听谁说,南蛮已经没落,今后必须关注红毛人。其他事情也就罢了,这些事上,小人怎能输给将军大人?” “哎呀呀,真是不甘落后。你身上多少有些太阁大人的影子。” “小人不敢。人总得有可取之处。” “不错。我若是个男儿,定会让你造一艘大船,航行到比西方净土更远的地方……” 高台院说着,忽觉得不妥,遂马上住了口。茶屋清次已目光炯炯看向阿蜜,“阿蜜。” “在。” “你刚才也听到了,我必须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埋头于造船一事。” “真令人羡慕。” “你已经宽谅我了?”清次的话出乎所有人意料,“日后,日本国百姓付出便有收获,这是先父和令祖父毕生的追求。通过总见公、太阁大人和将军大人的努力,这个梦终于实现了。全心全力于事业而无性命之虞,这是千年难遇的事!” “是啊。” “所以,我们要报恩。不仅是我,你也要为了丰臣氏,再效力一些时日,报答丰臣氏的恩德。总有一日,我会去接你,多谢你了。” 高台院啪地放下手中的扇子,看看光悦。光悦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阿蜜。阿蜜微微笑笑,点了点头。 第十六章 雏凤之声 人的才能究竟是谁赋予的?是血统、神佛,抑或是艰难困苦?本阿弥光悦走出三本木的高台院居处,心情颇为愉悦。他带着阿蜜走进这个府邸之前,心里惴惴不安。纳屋蕉庵孙女阿蜜作为千姬的侍女来到大坂城,不曾想却与秀赖生事,有了身孕。阿蜜想见一见高台院,然后决定自家生死。于是,光悦才决心把她带到京城与高台院一见。没想到茶屋清次轻而易举驱除了阿蜜的苦恼,甚至没让她多说一句话。 茶屋清次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便被家康任命为上方商事总管。光悦虽知,清次亦是个有才之人,但他未想到连自己都感棘手的问题,茶屋能处理得这般利索。 “真让人高兴!太让人高兴了!”光悦一路惊叹着,坐进等在门口的轿子。 阿蜜不愧为纳屋蕉庵孙女,听到茶屋清次说要拼上性命投身于朱印船的制造,她突然发觉自己心胸狭窄,大概也是因为她看到清次对自己表现出的深深的情意,感到万分惊讶。不管怎么说,她决定和腹中的胎儿一起好生活下去。 “世伯,小侄送阿蜜小姐回去便是,给您添麻烦了。”听清次这般说,光悦甚是放心,告辞而去。 “把我送到本阿弥路口。”光悦弯身坐进轿中,口里喃喃道,“果然是太平世道造就贤良啊。” 在乱世,人们为了生存竭尽全力;但如今已无战事,此前无法得到发挥的才能便能尽情挥洒。茶屋清次便是最好的例子。 以前,武艺最是重要。不能舞刀弄枪,便不会有出息。但不管如何锻炼,武艺如何精湛,最终不过是习得一身伤人的本领。现已到了太平世道,对人的评判亦有了很大的改变。 利休居士留下茶道,长次郎留下茶碗,我能留下什么?或许茶屋清次等人日后会被称为海外交易的先贤。光悦一路想着,不知不觉轿子已到了自家门前。“辛苦了。”他高兴地走下轿子,打开门。 母亲妙秀一见他,便道:“那人真有意思,会说话。虽不是我喜欢那类人,但娘家的阿幸似和他颇投缘,我就让她陪着说话。”她说话时声音很小,似乎怕里边人听见。说完这些话,母亲就要转身回厨下。光悦忙叫住她:“母亲,您还没说完呢。客人是谁?” “哎呀,我忘了告诉你。我正忙着做梅干,让女孩子们帮忙。对了,是一位叫大久保长安的先生。” “大久保大人?” “和阿幸很是投缘。” 所谓阿幸,乃是光悦舅父本阿弥光刹之女,日前已与夫家断绝,回了娘家。对于光悦来说,她既是妻妹,也是表妹。 光悦之母已年近六旬,乃是不寻常之人,据说一次家中进了盗贼,她甚至为他们沏茶。直到今日,她都未穿过绫罗绸缎。人们送来各种锦缎,她都分给家中上下人等,还添上些金银。她是个虔诚的日莲宗信徒,为人正直,绝不允许丝毫浪费。光悦的弟弟宗知便因奢侈被赶出了家门,至今未归。 “母亲,您还是老样子。”光悦感叹。世间传言,光悦的脾气性情和妙秀一模一样。但光悦发现,母亲常令他无可奈何。 光悦苦笑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内厅。大久保长安和阿幸果然在有说有笑。 “哎呀呀,大人何时来的?”光悦一本正经施了一礼。长安马上接口道:“先生,你可是清闲得很。”语气甚是夸张,“太阁的七周年忌辰没有几日了,江户又诞下公子,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整日闲着无事可做。黄金闲置不用不过是块石头,你不能想几个用黄金的法子?” 光悦不言,长安果然非母亲喜欢的人。正想到此,阿幸大声笑了起来。 “茶屋先生虽是上方商事总管,但他太年轻。虽然有你跟着,但我终是有些不放心……”长安仍旧喋喋不休,光悦突然打断了他:“大久保大人,您此来有何指教?” “我是说佐渡开采出太多的黄金,让我感到为难。”大久保放声大笑,“光悦,知道吗,江户诞下了一位公子。” “此事我已听说,可喜可贺。” “哦?” “哦?” “当然可喜可贺。但有人恐甚是失望。” “是啊。” “比如大坂的淀夫人,或许她一直在指望,秀赖会成为第三代将军。总之,你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应该为太阁举行一次盛大的七年祭?” 光悦没吱声,看了长安一眼。此人才干出众,头脑机敏,胜于常人,但每次见到他,看到他狐假虎威的样子,不仅母亲,就连光悦也感到很是不悦。 以前的手猿乐师十兵卫现在成了大久保石见守长安,既是家康的金山奉行和御物奉行,亦是忠辉的家老,辅佐治理忠辉领地,是俸禄四万石的大名。武州的八王子尚无居城,而他却有一座气派的宅子。光悦也在反省,不能因别人过去身份低微而心生蔑视,否则只能说是嫉妒,说不定此人才是太平世道需要的贤良。 “哈哈,先生分明什么都知道,是想试探鄙人吗?” “岂敢岂敢。” “不不,你肯定知道。为政依靠法度,法度就该严格。即便无少主之诞,日下也应为太阁举行一次盛大的七年祭。” “大人说得有理。” “通过此次盛大的祭祀,首先,人心定能一新。其次,大坂城上下亦会感激不尽。第三,大坂方面心存感激,此次祭祀便可成为巩固天下的奠基之仪。还有一样好处,是通过此次祭祀,少主身上的诅咒也可解除。敝人以为,此事应对将军大人提及,一定要办得盛大隆重。先生的意思呢?” “且等。”光悦忙道,“大人刚才说,少主身上的诅咒?” “先生不知?淀夫人不断到神社佛阁祈祷,希望秀赖能够成为第三代将军。因此,此时出生的少主身上,定然背负着诅咒。” 光悦未能立刻明白长安的意思。但他一明白过来,反而哑然。此人真能想到些别人想不到的……在此之前,光悦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淀夫人向神佛祈祷,诅咒江户莫要产下男儿,细细想来,这亦非全不可能。但这种凭空想象实在让人毛骨悚然。长安有未想过,此事若让阿江与夫人知悉,会变成什么样子?虽是同胞姊妹,但淀夫人和阿江与夫人必针锋相对。 若秀忠没有子嗣,秀赖作为千姬丈夫,继承将军职位自顺理成章。但阿江与夫人十分希望生一个男儿。她的第一个男孩夭折后,怀疑是因为自己的祖父和父亲死于非命,亡灵作怪,遂特意为浅井久政和长政父子举行了盛大的法事。这次她又生下一个男孩,家康特为其取名为竹千代。而在这个时候,若说阿江与夫人的姐姐在诅咒那个幼小的生命……诅咒,信则有,不信则无,它无影无形,但一旦听说,便可能在心中留下阴影,跟随一生。 长安又笑了。他敏感地想到,光悦在意他方才所言。“哈哈,是在下失言。在下并无诅咒的证据。但即便无此事,江户有公子出生,大坂的梦便破了。故,此时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祀,供奉太阁亡灵,亦是对少主的祝愿,先生以为如何?” 长安使劲往前探了探身子。喜欢热闹的阿幸马上插嘴道:“大久保大人说要在京城里举行盛大的法事。” “你老老实实待着!”光悦喝住她,然后对长安道,“鄙人未曾想到这些。” “主意如何?” “说是高见,倒不如说,不得不如此。” “哈哈,果然是光悦,这是你的性情。太阁和将军原本乃肝胆相照的兄弟。世人常说,有了太阁才有将军,有将军才有了太平。自应果断地举行盛大的祭祀,让世人明白,此世之盛已超过太阁时了。” “大久保大人,在下明白您的意思。那您今日来找我又有何事?” “将军大人定要怪长安多管闲事,我想让你通过茶屋先生和板仓大人说服大人。长安一直以为,先生长于此道,只不知尊意如何?哈哈哈。” 光悦一本正经端正了姿势。不能因为此人不讨人喜欢,就不听取本应听取的意见,那怎生对得起日莲大圣人?想毕,光悦郑重地对长安施了一礼,“在下明白。还是大久保大人想得周到,光悦定会尽快向所司代大人提出此事。” “你明白了就好。”长安扬扬得意,小声道,“要是我提出此事,定会招人嫉妒,斥为逞能。但此事不能不为。” “大人说的是。鄙人也这样认为。” “有言叫一石二鸟,此事可谓一举多得,此乃为政之道。” 光悦压抑着对长安的反感,同时也感觉到,长安其实并非总是那么傲慢。 “将军大人到现在还坚持,节俭乃是至高美德。可是先生,世间之人都节俭,这个世上必会死气沉沉。” “哦?” “在战事连续不断的年月,浪费实为罪过。但时世不同了,全天下百姓都精神抖擞地劳作,创造着财富。” “这……这是因生在太平世道。” “前年我去大坂城,有幸看到太阁留下的黄金,当时都惊呆了。” “以前听大人提起过。” “可现在那点黄金却不足为奇了,我可挖掘出更多的黄金,在佐渡、上野、伊豆……不,或许天下到处都有黄金。时局变了,应该改变习性了。” 光悦看了一眼阿幸,道:“到用饭的时辰了,去备饭吧。”他觉得这些话可能会给生性喜欢奢侈的阿幸带来麻烦。吩咐毕,他佯附和长安道:“的确,或许是这样。” “你嘴上虽这般说,心里不见得也这样想。比如说,你恐觉得,现在并非黄金遍地……” “正是。市井还有很多乞丐,盗贼也屡禁不止。” “所以才要让百姓知道,只要好生劳作,便能过上富足日子,这样才能给他们希望。” 光悦不想再说下去。有才之人,有善攻者,有善守者。大久保长安因为发现了金山,故多少有些飘飘然。但关于太阁祭祀,他愈想愈觉得长安有理,此事已然迫在眉睫。 长安拉过烟丝盘时,光悦突然想,应赶快去一趟所司代府邸。在茶屋清延过世以后所司代板仓胜重与光悦的关系越发亲密起来。要是让长安与所司代见上一面,事情立时就可解决。 “大久保大人。”正在此时,刚刚离开的阿幸一路小跑回来,禀道,“表哥,有位稀客来访。” 光悦与大久保长安听了这话,齐声急问:“是谁?” “是……茶屋先生。” “什么,他刚才还在……” 正说着,清次已到了。“听说大久保大人来访,小人擅自进来了。恕小人失礼。” “茶屋,阿蜜呢?”光悦问道。 “片桐大人担心,便前来接她。我拜托给片桐大人,便到了世伯这里。” “这也难怪。来,到这边来坐。”光悦起身拿来坐垫,“方才我听了大久保大人一席话,正要去一趟所司代府。” “那,小侄碍事了……” “无妨。此事还要劳你帮忙……” 未等光悦说完,长安便插嘴道:“茶屋,你年纪轻轻就做了上方商事总管,一定甚是忙碌,但再忙,亦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 “小人明白。小人才疏学浅,如有不周之处,请多多指教。” “今日你来找光悦,有何急事?” “有一事想请世伯指点,因世伯刚去过大坂。”长安点点头,颇有些长者风范:“那你先请讲。我的话已说完了。” “实际上,小人也想拜听大久保大人的意思。” “噢,要是我能帮上忙,请尽管问。” 茶屋清次郑重施了一礼,转向光悦:“世伯,小侄想八月十八在京城举行盛大的祭祀。” “你说什么,八月十八?”光悦不由和长安对视了一眼,道:“八月十八乃已故太阁忌日,你是说要举行丰国祭?” “正是。不用小侄多言,现今太平之世,虽为将军大人努力造就,设若无已故太阁大人,也不会有今日。故要选在是日举行盛大的祭祀,对太阁表示感谢。” “茶屋!”光悦不由提高嗓门,道,“但我觉得,此事必首先征得将军大人同意。” “将军已经同意了。”茶屋清次回答很是干脆,“将军大人说,他也想提出此事,正犹豫着。只有百姓真正想举办此次祭祀,才是真正的太平。他要我和板仓大人商议,小心暴徒,愈盛大愈好。” 光悦已不忍再看长安。 大久保长安想到的事情,年仅二十出头的茶屋清次同样能想到。而且,他已经得到了家康许可。光悦感到,自己应重新审视他们。 “已得到将军大人的许可?”尴尬万分的大久保长安突然使劲拍了拍膝,探身道,“好!大人的眼光真不错。茶屋,为何必须举行丰国祭?长安想听听你的意思。” 茶屋清次有些惊讶,看了看长安,又瞧瞧光悦。 “哈哈。”光悦大声笑道,“其实我和大久保大人刚才所说,正是此事。” “哎呀,这……我很贪心,想通过这次活动达到一举几得的目的,故力主举办。” “哦?”长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想听听,如何几得?” “其一,能够安抚京城民心。这般说,是因为还有谣传,说关东和大坂表面和睦,暗中争斗。” 长安笑着看了看光悦,那笑容多少有些不自在,他道:“是啊,这样可以消除那些谣传,真是个好主意。那第二呢?” “与在下的职责有关。在下想通过这次盛大的祭会,和京城、大坂,以及堺港的大商家搞好关系。” “噢,很好。如此一来,你就能较易地让那些大商家倾力于造船之事。” “所以在下说是贪心。” “那第三呢?” “太平能在日本牢固扎根。” “你是想做给天下万民看?” “不。”清次干脆地摇了摇头,“在下是想做给洋教徒看。” “给洋教徒看?” “那七十七万信徒就会口传笔录,大肆宣扬。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放心地将朱印船驶往海外,洋人的船也可来日本国。” “啊。”长安的附和已经变成了呻吟。他还没考虑到这么深远,“向天下展示日本国的太平啊!”他感慨道,“如何,光悦,时世已变了啊!”他半是自豪,半是尴尬,耸耸肩,叹了口气。“很好,很好。那第四第五呢?茶屋,你接着说。”长安眼睛瞪得大大的,催促着清次。 清次有些不解。他不知他来此处之前,二人进行了一次什么样的谈话,便不明长安何以如此失色。“这第四,便是想安抚大坂的淀夫人。若淀夫人能宽怀,丰臣氏旧臣自不必说,少君和千姬小姐也能松一口气。” “是啊,这是人情。那第五呢?” 光悦紧紧盯着清次,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清次之父去世时,把清次等托付给了光悦,让光悦好好照顾他们。然而,此儿已然长大成人。他的气度和才智,已远远超过了光悦。光悦在为清次高兴的同时,又感到凄凉。 “这第五嘛……”清次的声音依然颇为纯真,“在下想请人把这次祭会画成一幅画,让它记载盛况。” “要画成一幅画?”长安立刻追问。 “是。要是能画成一幅画,既可将它展示给洋人,又可以留芳后世。实际上,在下正是因此才想和世伯商量,不,是想拜托世伯。” 光悦这才回过神来:“将祭祀的场面画到画里?” “是。但小侄找不到合适的画师。一般人都擅长有固定题目的画。但此次非画一两人或是一二花鸟,而是把上京、中京、下京盛况以及前来观看的成千上万人众如实画出。小侄要找这样的画师。洋教徒会来观看,黑人也会来,就连这些人也要栩栩如生。但有这样的画师吗?要不……” 长安摇头,拿起一块点心,他恐在嘲笑清次的幼稚。但光悦并未这么想,此正体现了清次的年轻和执著。人都会衰老、死亡,但有的东西会永存,绘画不就是其中的一种吗? “世伯见多识广,交际广泛。即便在京城找不到合适的画师,天下总有一两人能明白小侄的心意。日本国已迎来了太平,小侄想把这种喜悦描给出来。世伯有合适的人吗?” 光悦未立即回言。他非在思量清次所言的画师,而是惊异于清次和自己这一代的巨大差异。大久保长安此来是要告诉光悦,必须举行丰国祭。但年轻的茶屋清次却早已有了计划,不仅得到了家康的许可,甚至想把这次盛况传于后世。实际上,清次真正的目的,并不仅仅是让丰国祭流传后世,而是想展现给今后接踵而至的洋商,让天下都知日本国的强盛。迄今为止,绘画只是作为一种修养和情趣,但清次却利用绘画记录和宣扬。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光悦感叹不已。 光悦记得自己年轻时曾做出一件让母亲既惊讶又高兴的事。那时利休居士尚在人世,当时的光悦醉心于茶道,他花三十锭黄金买下了小袖屋宗是收藏的茶壶。当然,他那时手头上并无足够的钱,于是卖掉了位于新町大道的别苑,备齐了十锭金子,又各处奔走,借了二十锭。小袖屋宗是知了此事,心生怜悯,决意便宜些卖给他。可光悦却道:“本来价值三十锭黄金的茶壶,你若让我便宜买了,却不合我意。”最终,他花三十锭金子将茶壶买了下来,然后带着它到了父亲的恩人前田利长处,献上亲自沏的茶。利长甚是高兴,要送给他三百锭银子,但光悦婉拒了,他认为,要是收下谢仪,会有损茶人脸面。因为此事,光悦本以为会被两个人骂,但这两人却都称扬了他,光悦感到甚是得意。其中一人乃是以勤俭著称的家康,另一人便是从来不碰锦缎的母亲。但现在茶屋清次最然比他高明甚多。这一次祭祀,对日本未来意义重大。 “我明白了!我会去找画师,你只要专心筹划此次祭祀即可。您以为呢,大久保大人?” 长安这才醒过神,笑道:“对对。告诉上方的大商家,若未忘记太阁大人的恩典,为太平感到喜悦的话,就要踊跃出资,休要吝惜金银!” “不不,金子可不能乱花!” 大家转头看去,原来是光悦的母亲妙秀,她和阿幸一起端着酒菜,笑眯眯站在当地。 “噢,老夫人,您的耳朵可真好使。” “呵呵,要是听到不珍惜金子的话……瞧,就像这个,我们家烤咸鱼时,用的不是鲷,而是鲹。虽如此,这在待客时也是佳肴了,请多见谅。” 阿幸满脸通红跟在姑母后面,把酒菜放到长安面前。她似为姑母的俭朴感到难为情。 酒菜上来,大家改变了话题。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长安举箸道,“其中一种人,常思节俭,把身外之物看得万般重要;另一种人,则把钱财毫不吝惜地拿出来,使它能够得到更有效的利用。” 妙秀立即出口反击:“不,还有一种人。” “还有一种?” “是。就是整日好逸恶劳之人。实际上这种人最多。呵呵。” 饭菜全部上齐之后,妙秀让阿幸留下服侍,自己回了厨下。她似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太直。 “来,尝尝这个,酒乃家中自酿,只有这些……”姑母去了之后,阿幸的话马上多了起来,“大久保大人,您是刚从石见回来?” “是,因为挖掘的金银太多,我很是为难,想去伏见禀告将军大人。” “哎呀,因为金银多而感到为难。小女子也想去看看那金山啊。” “你想去山上?” “是。小女子在家里处处碍事,反正总有一日会被扔到弃老山,还不如早些去山上修行,也是为了大家好。大人能带阿幸去一次吗?”阿幸竟然认真起来。 光悦既觉可气又觉可怜,制止道:“阿幸,给茶屋先生斟酒。” “是。”阿幸暗暗向长安抛了一个媚眼,然后转向清次。 长安也认真起来,道:“茶屋,那个叫亚当斯的,将军大人还经常把他传到伏见城吗?” “是,威廉·亚当斯,最近得封相州三浦郡二百五十石,还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叫三浦按针,已去领地了。” “三浦按针?他真有好运气。茶屋先生,那按针才具如何?” “名副其实,是个非常正直之人,故能得将军大人信赖。”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能力。他是否是个有用之材?” “这……关于这个,在下还不能……” “是啊,他虽然也是洋人,但据说出生于红毛人之国。” “是。他出生在英吉利国。作为领航员跟随尼德兰的探险舰队在大洋中航行,茫茫几匝,忽北忽南,船在摩鹿加岛遇海难,漂流至此。”清次一口气说完,长安不禁低声呻吟,他痛感时世的确变了。对于他来说,不管是英吉利还是摩鹿加,都是那么陌生。 “真是令人惊讶!茶屋先生脑中装着天下版图。你说的那座摩鹿加岛具体在何方?”长安有些嫉妒。 “据说,洋人相信我们所居之地如一大球,葡国向东航行的人和向西航行的人便在大洋南方的一个岛上相遇了。那岛便是摩鹿加群岛。” “那三浦按针本想去那个岛,结果在丰后的海岸遇海难,就是说,他的航海术并不成熟。”长安道。 “可我们同样可以如此理解,现在乃是冒险时代,勇者无敌。可是大久保大人,您可知道南蛮人为何这般热衷于来我日本国?” 长安语噎。光悦为清次而折服。但长安心中还想一比高低,他好不容易才出人头地,和清次一样在家康手下当差。 “茶屋先生好像只知最近的事。以前元寇之役时,有个叫做马可·波罗的南蛮人到了元大都,回国之后他写了一本书,那书中提到日本国,说黄金遍地,屋檐甚至都用黄金制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想,既然日本国被描述成这般,想必地下必有黄金,我遂开始发掘。” “惭愧。”清次从心底里对长安的话感到惊讶,“鄙人亦是近日才从三浦大人口中听说此事。但他还告诉在下一事,那便是葡国的东方总督在占领摩鹿加岛的报告中,详细记载了我日本人在马来半岛上进行交易的情形。” 清次倒背如流说出这些人名地名,长安愈发感到没了面子。可照他的性子,又想尽量获取对方的知识。“哦,摩鹿加岛是在暹罗以南吧。他说我们国人在那里进行着何样交易?” “他说,容貌俊美的男子,腰佩长刀短刀,形似突厥人的弯刀,只是更细长些。他们用大量的黄金换取当地土产。其量之大,让人叹为观止。” “用黄金?” “在下以为,那些黄金可能是从琉球一带带去,那一带有金山。他们并不知其产地,被问及是何处人氏,他们只说是高来人,高来即是甲螺,也即大明国人所说倭寇。” 长安沉默不语。黄金岛并非马可·波罗所言的日本,而是琉球。那样一来,他便颜面何存? 第十七章 长安遭戏 到了傍晚,大久保长安才从酩酊大醉中苏醒过来。为何会醉到这步田地?或许是因为阿幸在一旁不停为他斟酒。可是,即便如此,长安不想再喝,也是可以止杯的。但今日的长安,分明知道喝多了,却仍然杯不释手,只因他心中有一个疙瘩。 在到达久违的京城,来到光悦府之前,长安一直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佐渡和石见的工程进展得甚是顺利,家康或许会因此更加赏识他,更加器重他,而这又将使他进一步高升。长安带着这样的自负和自信,时常会快意得手舞足蹈。 本多正信父子及大久保忠邻等重臣自当别论,本阿弥光悦乃是德川家康最信赖之人。和光悦深交,便能确切打探出家康在想什么、欲做什么。光悦对于长安实太重要。于是,他决定通过光悦向家康建议举办丰国祭。谁知事与愿违,此提议早就已被家康认可,而且,茶屋清次的言谈,让长安感觉到自己已然老迈。他不仅被对方的年轻和朝气压倒,且为对方的知识和头脑震惊。 仅仅如此,也不至于在心中积成疙瘩。长安觉得,他梦中的坦途,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障碍。茶屋清次和将要居于日本的三浦按针,都变成了他的挡路人。这样下去,他说不定只能一生做个山师。 在大坂城看见那些巨额黄金后,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那便是利用黄金与海外交易。当然,首先要说服家康,此乃一项关系着日本国盛衰的大事。然而,就在他发掘到黄金,成功在即时,却发现,将要协助家康进行海外交易的人,并非他大久保长安。经验丰富的三浦按针和年轻睿智的茶屋清次,完全挡住他的前程。这不是平常的嫉妒,他们摧毁了他赖以生存的希望。 这样想着,长安再也无法继续附和清次。一通狂饮,他喝得酩酊大醉。待他苏醒过来,已在另一个房中,面前依然放着酒杯。我怎么会来这里?暮色渐深,身边不远处有一人,却是阿幸,她一脸为难,仍欲为长安斟酒。 “阿幸,这是哪里?” 长安明知是光悦的宅子,还是问了一问。与其说是为了掩盖喝醉之后的尴尬,还不如说是因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孤独,让他感到自己必须开口。 “大人不记得了?” 阿幸一脸无奈,瞪大了眼睛,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此为本阿弥光悦府邸。” “不是在大堂吗?对了对了,茶屋也来了。茶屋呢?” “是大人让他快滚!” “我对茶屋说了什么?” “大人说:赶快滚回去准备祭祀,你这张脸,看多了只能令人生厌,我不想再见你一眼!” “噢!看来,我真是醉得厉害。” “是。表兄也道,他是第一次见大人醉成这个样子,他说大人怕是路上累了,遂把您送到了这屋子。” 长安心头一惊。先前为一介手猿乐师时,他四处游乐,醉酒为常事,但自从成了大久保石见守,他还从没这般失态过。一时疏忽大意,他露出了本性。 “大人在想什么呢?我来点上灯吧。” “不用……我睡着了吗?” “唉,大人连这个都不记得了。”阿幸的脸色突然有些不安,道,“那……您和我的约定,也忘了?您说了好几遍呢。” “和你的约定?” “对。大人说要带我去山上。不只是我,说山上需要大量的女子,这次来就是找些人过去。” 长安听她这么一说,突然又感到一种新的不安,忙摆摆手:“不不,这个怎会忘记,这可不能忘了。”虽这般说,可他的记忆仍有些模糊,这越发令他不安。他喝多了便会大放厥词,这是他的毛病——我说了些什么?说不定还真得把阿幸带到山里。 “我……我怎么会把你的事情给忘了!”长安含糊其辞,“阿幸,我未说其他不妥之言吧?”他放低声音,小心翼翼探问道。 阿幸脸上这才露出微笑,约略松了口气:“大人说了好多。大人好像真的喝多了。” “谁……谁……我说了人家的恶言了?” “是。说了很多人的不是。” “很多?都有谁?” “我姑母和叫亚当斯的夷人,以及本多正信大人、江户的大纳言大人,还有……”阿幸像唱歌一般,吐出了一连串人名,长安的脸色开始变得铁言。 “什么,连江户大纳言,我都说了?” 看见长安挠着鬓角,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阿幸马上变得柔情似水,“但是无妨。除了我、姑母和表兄之外,无外人知。” 长安再次长叹了一口气,拿起酒杯,将已然冷去的酒一饮而尽,“我说了你姑母什么?” “老太婆,真是个让人受不了的老东西!” “唉!那我说了大纳言大人什么坏话?” “第二代笨蛋,同样是小里小气,和你们家的老太婆一个德性。” “只有这些吗?” “不,还有。您还说,要是将军大人去世了,谁也不会给那个吝啬鬼烧香。纵然他乃一尊大佛,也非一尊好佛,不会泽被众生……” “唉,够了!”长安一脸苦相,把脸扭到一边。 阿幸恐是想安慰长安,接着道:“表兄可是佩服得很呢,说大人总能一语中的。” 长安却笑不出来,他猛地耸了耸肩膀,紧紧盯着慢慢暗下来的房间的一隅。对光悦的母亲恶语相向也就罢了,之后赔个笑脸也能过去,可把秀忠说成笨蛋,真是醉后吐恶言。 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三。秀吉故去时就是这个年纪。不日之后,秀忠便会袭将军之位,可他长安却在背地里骂秀忠。此事一旦泄露出去,长安纵使有几个脑袋,也保不住小命。 “我还得问你一事。”长安渐渐稳定住心绪,谋求善后之策。 “大人请讲。” “亚当斯,就是那个把名字改成三浦按针的夷人。” “怎的了?” “我是想问,我是怎么说那个夷人的?” “呵呵。大人说:我辛辛苦苦挖出来的金子,怎能让亚当斯随便拿去!要是那样,不会增加日本的财富,金子只能被红毛人夺了去。只要我长安的眼睛未瞎,我就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啊,太好了!”长安自我夸耀,“这些话,光悦也听到了?” “正是。” “好,那么,阿幸……” “嗯?” “你的身份今日正式确定。虽说我喝醉了,但我却对你说出了那些话,便是因我甚是信任你。在我喝醉之时,你在我眼里仍是值得信赖的女子。你明白吗,从今日始,你就是我的侧室了。”他异常亢奋,说完之后,眯着眼睛笑了。 对于阅尽世事的长安来说,那些都是可笑的狂言,可毕竟是些不该说的话,他必须封住众人的嘴。 不必担心光悦,他自己就是无论在谁面前,都毫不顾忌品头论足之人。只要长安的看法无十分不妥之处,他便只有佩服。他要是心生轻蔑,那也只能是轻蔑于长安的醉态。 光悦的母亲也绝对安全。无论在什么场合,她都不会违背自己的信念。她虽对人有好恶,却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真正勤劳之人,不会在意他的无礼。只有阿幸……长安灵机一动,想到这个最好的办法,便是把她带在身边,她的嘴也便永远堵上了。 “你必须同意。你不是也求我把你带到山上去吗?” “唉……”阿幸吸了一口气,看着长安。 长安自以为可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知此女心中颇不平静,遂道:“不应留在京城。” “为何?” “妙秀担心,你已与男子亲近过。不仅如此,你还从心底里喜欢你表兄。” “大人……” “不管你是不是有所察觉,起码妙秀已经看出。在家中,姊妹二人争夺一个男子,实在丢脸。所以,她才故意把你安排在我身边。”一旦决定把她带到山里,长安立即变得能言善辩,“你这样留在京城,只能使自己痛苦,因自省而苦闷,长安明白这些。你的身份就这样定了。休大惊小怪。来,我们再喝一两杯,就安歇吧。” 阿幸眼睛瞪得老大,扭开了头。然后,她又回过头,紧紧盯着长安。在她身后,被褥已铺好,旁边甚至还放了一把溺器。 “噢,原来竟已准备好了。好,那再给我倒上一杯。” 阿幸面无表情地为长安斟毕酒,然后当一声把酒壶放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你怎的哭了?难道你不喜长安?”长安并不心急。阿幸并非一个不谙人事的小女子。只要男子抚她肩膀一下,女人的本能自会勾起她肉体的欲望。阿幸已到了这样的年纪。或许她自己也非常清楚,于是一边用哭泣表示抗议,一边却又等着被男人征服。长安把阿幸的哭泣理解为半推半就。他这才发现,阿幸其实是个有几分姿色的猎物。 “你有话直说就好,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你一哭,我心就软了。” 阿幸继续哭着,但愈哭,愈媚态毕露。 长安轻轻放下酒杯,探过头去,亲她耳垂一下。“好了好了,你既然这么难过,索性算了。我不想让你过得不幸。” 长安已经变成了一只玩弄老鼠的猫。他变回了以前的长安,成了一个放荡之人,使尽手段,挑逗阿幸的情欲。 阿幸一听,缓缓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压抑情欲,但这最终只能使欲火更加疯狂。 长安咪着眼,又拿起了酒杯。从阿幸领口处可以看见她雪白的肌肤,在长安眼里,那是一具饥渴的身躯,不定亦是一块极好的矿石;自己数说秀忠的那些恶言,则是不错的金脉。长安正这样想着,阿幸向他的肩膀靠过来。长安想,终于来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要紧紧抱住她,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只听阿幸道:“大久保大人真是可怕。” “我可怕?这话从何说起?我是看不得女人的眼泪……” “不,阿幸已非小女孩儿,不会被这说辞迷惑。” “你是说,你是个手段老练的成熟女人?” “大久保大人想在山上将我杀了。” “杀你?哈哈,也许吧,在那里,我是个厉害的山贼,我喜欢你,不定真会因此杀了你,阿幸。” 阿幸突然起身,一脸严肃地盯着长安,“我听了不该听的话。” “什么?你说什么?” “我听到您说江户大纳言的恶言,我只会在山上被您杀了。” 长安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长安虽有手段,但阿幸并非他想象的那般傻。本以为她会轻易上钩,阿幸却异常清醒地看出了长安的意图。他顿有些惊惶失措。 “大久保大人真是可怕,不仅想把我骗进山里封住我的口,还看穿了我在这个家中的秘密。” “你说什么?你的秘密?” “是。虽羞于出口,我的确恋着表兄。” 长安啊了一声,许久不言。他说阿幸喜欢光悦,不过是说笑,最多亦只是推测。 “大久保大人,您说姑母可能会因为此事讨厌我,因为姊妹不能争一个男子。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我应该去何处安身?” “阿幸,那只是我的一句玩笑话。” “不,您一定是看到了真相才这般说。我也非那种不通人情世故之人。现在姑母不就是厌弃我吗?” 大久保长安一脸苦涩,皱着眉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来,让我为你斟一杯酒,以后休要再提此事了。” 阿幸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她并未如长安想的那般靠向他,她有她自己的想法。 一向精明的长安挠着头,拼命保持镇定,却一筹莫展。他说秀忠的恶言让这个女人听了去,这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巨大负担。另,本只是想把她骗进山里,封住她的口,可她却误认为要杀人灭口,问题变得更是棘手。 “阿幸,你不喝我倒的酒?” 阿幸依然不动,单是紧紧盯着长安,眼睛里充满恐惧,半张的樱桃小嘴开始发抖,两片红唇间半露的皓齿拨动了长安的心弦。他加重语气:“阿幸!你不听我的话了?” “请大人见谅。”阿幸突然两手伏地,长安顿觉被人当胸一枪刺来。“大人要带阿幸去山里之事,恕难从命。阿幸会把大人今日的情意忘得一干二净,就当从未发生过。” “我的情意?” “是。虽然只同床共枕一次……但阿幸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长安再次看了一眼被褥,确有凌乱痕迹。长安的脑袋开始剧烈疼痛:这么说,我已和这个女人有了肌肤之亲?他开始努力地回忆,好似有过,又好似没有。他醉得太厉害了,记忆像一条被割断了的丝带,再无法联结起来。 阿幸见长安茫然而坐,猛站起来,擦亮火石。“咔嚓”“咔嚓”打火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另一世间传来,震动着长安的耳朵。周围一下子亮了起来。阿幸点着了挂着水色薄绢的圆灯台,而非蜡烛。 灯下,阿幸很是美艳,一本正经坐在那里。生性放荡的长安似明白了,是他想差了。这个原以为就要燃起欲火的女人,其实已经过了激烈的燃烧,恢复了平静。真是好笑!他本想随心所欲揶揄对方,未想反被揶揄,而且此女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可为何会醉成那个样子,莫非被灌了迷药? 长安正这样想着,阿幸扑哧笑了。 “阿幸。” “嗯。” “刚才你笑了。” “不,我心中很难过。” “哦,那是我听错了。但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你喜欢光悦,却又为何委身于我?”说完,长安觉得自己很是可笑。这是在问什么啊,不仅荒唐,而且可怜…… 阿幸小心翼翼放正了灯台,“方才,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结果呢?” “最终也未能明白。” “你就这般不明不白,随便委身于人?” 阿幸缓缓低下头,“因此……我们作个约定吧,忘了此事,权当从未发生。” “住口!所谓约定,双方都要同意。可我还没有同意,你已把身子给了我。女人若是把身子给了一个男人,便是说她要把自己的全部都交与他。我不会忘记,我要把你带走!”长安已经失去了理智,扔掉了手段和面子,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男子。 “大人是说,您不能就这样忘了……”阿幸的惊讶和长安的焦躁完全不是一回事。 长安使劲咬着嘴唇。若发生了关系的男女之间出现此种局面,便只有在男人的弱点被女人识破之时。这场战事从一开始,长安就已败了,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又极怕此秘密泄露出去,二人已不再平等。阿幸已看破了这些。她不愧是光悦的表妹。不管做什么事,光悦都不会给人可乘之机,阿幸表面看似一个没有头脑的女人,心里却有不少算计。“就当没发生过。”看得出来,她是想,只要温柔地重复这样的话,长安便会愈发焦躁不安,暴露本意。 长安不甘示弱,必须扭转劣势!“你是说,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忘掉此事?” “是,请大人务必忘记此事。我亦不会将大人的话泄出半句。” “你是怕我把你带进山里杀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长安开始使用另一种手段。这一手段的效果如何,他心里甚是明白。“好了,帮我把那边的水筒拿过来。”他指着柱子后和大小鼓放在一起的青竹筒。 “是……是这个?”取过竹筒,阿幸脸色微变。筒中装的似非水。 “是,就把这个,留给你做个念想吧。不,不是什么念想,因什么都未发生。好了,你拿着吧,有用得着的时候。”长安打开竹筒盖子,倒放在榻榻米上,只听哗啦作响,榻榻米上一堆耀眼的金抉,个个约三寸见方。竹筒平时应是绑在马鞍上,或拴在轿上,挂在腰间肯定行动不便。 “哎呀!这……” “无甚大惊小怪的。出门时在水桶里放一块黄金,可以试毒,遂打造了这么些金块,把它们留给你了。” 阿幸浑身颤抖,不,是长安感觉阿幸在颤抖。他又打开了旁边的纸袋,一本正经拿出一根筷子长短的金耳勺,放到阿幸身旁,“这里还有我平日用的耳勺,你把它改成头饰吧。算长安向你赔礼道歉。” 阿幸若是个涩柿子,长安便知去涩的方法。不管什么东西,去毒和去涩最好的手段,便是黄金。“快把它们收起来吧。要是让人看见,我会觉得难为情。” 但阿幸并不伸手去碰眼前这两样东西。 长安若无其事拿起酒杯,心中盘算:该使出杀手锏了!这女人或许还会哭泣,若是哭出声来,泪水定能洗去女人的面具,让她露出真面目来。她必是个孤独的女人,肯定会跟着他去山里。一开始,阿幸肯定有此想法。只是长安说错了话,让她感到畏惧。这样一想,长安突觉阿幸颇为可怜,在他看来,她心中充满感慨,正想着如何报答他呢。 “把它们收起来吧,再给我倒一杯酒,我也该歇着了,明日还得进城面见将军。” 长安说着,突然发现阿幸似乎在发笑,“阿幸,你怎的了?” 阿幸果然浑身颤抖着笑了起来,“哈哈……请大人见谅。哈哈……哈哈哈……” 长安顿时感到脊背发凉,这并非辩解,莫非是……他顿时如同遭了雷轰。 “哈哈。对不住,我和表兄打了一赌。” “和光悦打赌?” “是。哈哈哈!” “住嘴!你们打了什么赌?” “表兄说,大久保大人不会醉。” “于是你就赌,要把我灌醉?” “呵呵,表兄话说得太绝。” “阿幸,你怎可如此!我好歹也是将军属下的奉行官!” “虽说如此,大人并非一个不解风情的武士,您是才子,看得清世间甘苦。” “混账!我真着恼了。” “呵呵!请大人见谅。但这次打赌,我们却是平局。” “平局?” “我赢了,又输了。您讲大纳言大人的恶言,和我有肌肤之亲,都是我随口胡诌,都是谎言,哈哈!” 长安脑中一片混乱:这究竟是个何样的女人,就连他这样的人也轻易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看来,这个女人手段实在高明得很。 “我骂大纳言大人的话,也是你编的喽?” “当然。”阿幸拿起水筒,捧起黄金,把它们装了进去,道,“本阿弥家的人都说我托生错了。” “哦?” “从小,我就喜欢作弄人,爱口出狂言。我曾经嫁到灰屋家,因取笑公公被休。因此,大人被我戏耍,也无必要放在心上。”她把言竹筒推回长安,“方才我说一半赢一半输,其中的意思,大人明白了?”阿幸轻轻一笑。她看起来突然变得年轻,似真变成了一个喜欢作弄人的小姑娘。所谓魔女,莫非就是指这种女人?长安不由微生惧意。 “说赢,是因我把大人灌醉了。我可未往酒里施药。表兄称大久保大人不是那种会喝到不省人事之人,他说您乃千杯不醉。我想那怎可能,只要是人,喝多了自会醉,醉了便会乱性。我在婆家时,试过公公,试过众来访客人,他们无一例外。本来,我想您喝醉之后也会乱性,未想到您却睡了过去。这点上,我输了。” 长安至今未见过这么令人不快的女人。这女人所言,要是在烟花柳巷,毫不奇怪,但她却在家风严谨的本阿弥家肆无忌惮地胡来。 “你在婆家对公公也试过?” “呵呵,是啊,结果,公公险些把我当成了婆婆。” “哦,怪不得你被休了。” “是,他们说我虽无其他失德之处,就是爱打听别人私事,可说是白璧微瑕,就把我休了。” “我明白。的确不能留你在家里。” “那么,这个还与大人。但是像这种东西,莫要让别人知道。要是有人造谣,说大人把山上的黄金据为己有可就大事不妙了。” 长安惊讶得合不拢嘴。 人能生于同时,便已是一种缘分。长安得遇见阿幸,更是缘分。但经她一通输赢之论,长安顿时怒上心头。这个女人随心所欲地作弄了人,竟然不觉丝毫内疚,尚微笑着若无其事坐在那里,可恶!可恨!长安险些失去理智。 “到底多大了?” “大人您以为呢?” “是我在问你!给我老老实实回话!” “二十六。那么,大人贵庚?” “我?” “是。表兄说大久保大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其实老大一把年纪了。” “胡说!我和你年纪相仿。哼!你被休,难道就无半丝留恋?” 阿幸缩了缩脖子,如个调皮的孩子,“大人怎生在意这些?” “是我先问你!” “呵呵!您为何问这些?”阿幸一本正经。 这越发激起了长安的兴趣和怒火,他舌头打颤,探出身子,“你说你先前的婆家乃是灰屋?” “是。” “我与灰屋家很是熟识。你若还有留恋之意,我自会帮你说和,让你回去。像你这种女人,放任自流,只会惹是生非。” 阿幸摆正姿势,施了一礼,道:“多谢大人好意,其实拙夫还常来找我,藕断丝连,呵呵。” 长安的脸开始抽搐,猛地伸手揪住阿幸的衣领。他方醒过神来,但已身不由己。“你这个女人真是可恶!既然要和我比试,想来你必已作好了比试的准备。我怎会放过你?我大久保长安何等人物,竟然被你戏弄?我怎会原谅你?我要把你带到山上,大卸八块!” 阿幸不笑了。她眼睛瞪得浑圆,半是恐惧半是撒娇地倒在了长安怀中。 长安又骂:“可恶的女人!” 第十八章 得天下者 第二日,本阿弥光悦估摸着大久保长安已到伏见,向德川家康报告完有关金山诸事,方从家中出发。光悦知昨夜家中发生了何事,但他不欲插手。 阿幸虽是自家人,但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可怜而又麻烦,她竟想跟大久保长安去金山。矿山上历来都只有男子在拼命劳作,长安接手后,认为长此以往男人不能安定,在征得家康的许可后,在山上筑屋,男女可合居一处。 长安恐会在佐渡、石见、伊豆等地建起甚是气派的府邸,亦会在各处安排女人打理家事。阿幸必已经算计到了这些,欲操纵长安。不管怎么说,阿幸似颇合长安的胃口。两个人互相算计,却也有些惺惺相惜。 光悦猜测,长安从所司代的府邸去伏见城,然后向家康禀报金山情形,大概需要半个时辰。估摸着长安已经离去,光悦于午时方进了伏见城。他乃奉家康之命去大坂,见过淀夫人和片桐兄弟后,前来禀事。故他比长安需要更多的时辰。他心情甚为轻松,荣局一事算是办妥,想必家康亦会松一口气。若有可能,当面向将军问一问丰国祭事宜,就更好了。 到了内庭,光悦轻声询问家康的日程。今日等着见家康的人甚多。一个相识的司茶之人告诉光悦,外间还有五六位大名候着。“对不住,将军大人正在见客,请您在这边稍候。” 光悦被带到了一间屋子,以往他也常在此等着见家康。走进屋子,果然有不少人候在那里。他注意到里边有一个红发人,披黑色法衣,肩膀很宽。正诧异间,那人也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位是三浦按针先生,这位是本阿弥光悦先生。将军大人说,请二位先在此说说话。”司茶人甚是礼貌地对二人说完,便离去了。 这是光悦第一次见到威廉·亚当斯。他施礼道:“久闻阁下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鄙人乃将军大人的刀剑师本阿弥光悦。” 那蓝眼睛的武士答道:“我乃三浦按针,请多关照。”日语说得很是地道,还彬彬有礼地还了一礼。 在伏见城和红发碧眼的洋人对面而坐,才是新气象,光悦心想。按针的日本话说得很好,先前光悦所见神父都无法和他相比。他的衣装也完全是和式的,虽然算不上很合身,但可以看得出,他颇为喜欢日本,这让光悦顿生亲近之感。按针腰右佩了一把武刀,前边别着一柄短刀,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三浦先生何时到的日本?” “庆长五年。” “这么说,乃是在关原合战那一年。听说您先是到了丰后的海岸。” “正是。一直承蒙将军大人关照。”按针看了光悦一眼,接着道,“我们一开始被送到大坂城,由于葡国人的谗言,我和那些尼德兰人险些丧命,多亏了将军大人。”他语气略显生硬。 光悦也曾听说过此事。洋教也有诸多宗派,南蛮的教徒同英吉利和尼德兰的教徒不属于一个宗派,常生龃龉。英人三浦按针作为领航员上了尼德兰的轮船,漂流到丰后时,葡国的传教士上书家康,说他们是海盗,坚决要求把他们杀了。但家康救了他们。 “鄙人首次在大坂城见到将军大人,是在庆长五年三月。”按针道,他似闲得无聊,“之前我们被关进大牢,已绝望了,可将军大人却信了鄙人。鄙人对将军大人说,南蛮乃旧教之地,英吉利和尼德兰为新教之国。故他们对我们恶语中伤,但我们绝非他们所说的海盗。” “哦。” “那鄢之后,又在牢狱待了些时日。被放出来再次见到大人,已是五月中旬。那时大人已调查清楚,知我等并非恶人。大人问我们,是否想回到原来的船上。” “哦,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说想,大人便立即应允,让我们去堺港。那时,我们来时乘坐的博爱号已经到了堺港。在那里,幸存之人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光悦注意到按针的声音开始颤抖,忙转移了话题:“您此次从江户到伏见是……” “大人说,让我抽空来教他天文和几何。” “天文我知一二,几何是一种什么样的学问?” “那是一种像算术的学问。” “哦。”光悦支吾了一声。家康竟然对这样的学问感兴趣? 家康的求知欲远远超过寻常人。他像拼命啃食桑叶的蚕,只要一有疑问,便会贪婪地把可以解决疑问的学问啃完。不管是儒学、佛教,还是洋教、国学,只要尚未理解透彻,他就会问个不休。就连常用药物,他都试图自己配制,而不依赖医士,颇让医士们为难。这回,三浦按针也成了他的老师。这让光悦既觉奇怪,又感佩服。不定日后不久,家康亦会寻一艘船,独自去大海遨游。 “将军大人乃是罕见的人物。”按针又道,“寻常君王都颇为懒惰,要是听到谗言和诽谤,便会不分言红皂白杀人。可是将军大人并不如此。” 按针似还不知家康已对他执弟子之礼,心中仍然充满不吐不快之感。道完,他又追溯到他被监禁于大坂城的事情。此时的欧罗巴,新旧势力之间已发生过好几次战事。当然,宗教问题尤为突出。正因如此,原在日本的传教士对三浦按针及尼德兰人甚是残酷。 “尼德兰人乃是强盗,他们此来便是抢掠。放过他们,自会埋下祸根,应将漂流至此的十八人就地处决。只有这样,才能警示其余诸盗,防止他们再来寻事。” 传教士费尽口舌,劝家康动刀。但是家康经过慎重的调查,反驳了他们:“至今为止,尼德兰人并未加害子我,也无加害天皇子民之先例。将他们杀掉,实属不义、无道。即使葡班二国与英吉利和尼德兰为敌,我亦绝对不许对来此的良善之人动刀。” 家康不仅赦免了按针,还安排他和原来船上的船员再会,赠与他们五万两黄金,以补偿他们在堺港海岸被当地百姓抢去的货物。 “现在想想,其实煽动当地百姓抢夺船上货物的也是旧教徒。将军大人明辨是非,作出了公正的裁决,救了我们。像这般明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按针道,为了表示他的谢意,只要是为了家康公,他必会竭尽全力。他说话时的语气颇像旧时武士。 光悦想,家康定是想了解西洋的现状,掌握轮船、航海的知识和西洋的学问。或许,按针正是家康求知之网罩住的猎物。正这样想着,方才的司茶人走了进来。 “三浦先生虽比本阿弥先生先到,但将军大人说,想先把先生的事情解决了,然后再与三浦先生细谈。请本阿弥先生先移步。” “您先请。”按针依然彬彬有礼。光悦同样毕恭毕敬还了一礼,进了家康房间。 这里并非家康正式接见大名的大书院,而是长廊尽头的一间小书房。 “光悦啊,此行辛苦了。听说大坂那边的事已基本解决了。” “大人已听说了?” “是啊,今日一早茶屋来过。”家康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道,“方才你和三浦按针说了些什么?” “三浦先生好像一直念念不忘大人恩情。” “茶屋说,这一点正是按针的可用之处。” “他还提到几何学,大人是要学习那种学问?” “不,非也。”家康笑着摆摆手,“日后与各国进行交易,不能有所偏颇。” “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想来你也不会明白。不能笼统地以为西洋人便是南蛮人。西洋欧罗巴也分为两部分。葡国、班国等旧势力才是我们先前所称的南蛮人,英吉利和尼德兰这两股新兴势力乃是红毛人。必须把二者区分开来。” “是。” “现在得到我赏识并启用的三浦按针,生于英吉利,乘着尼德兰的轮船来到日本。他显然是红毛人。” “哦。” “我若宠信红毛人按针,南蛮人便会不快。他们会认为,我们与红毛人亲近,这样不利于日本的船只出海。茶屋遂建议让按针去南蛮人的据点吕宋,拜访吕宋的主君。” 光悦轻轻摇了摇头,眼睛不停地眨。他对茶屋的用意不甚明白。 “哈哈!就是说,让红毛人按针去南蛮人的据点,说明我们乃是中立的,不属于任何一方。他还说,三浦按针也绝不会对南蛮人心存芥蒂。我们要与各国友好往来,和平交易,主动派出使者。如何,茶屋所想不差吧?” “是啊。”光悦虽然口上这样说,可仍然一脸迷惑。他道:“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日本乃是公平之地?” “是,所以我才叫了按针来商议此事。”家康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阿胜夫人端上的茶。 光悦本以为家康会问到淀夫人,可家康一直讲海外贸易,似把大坂的事忘了。只要家康不问,光悦便不想提。 按针所言,家康为了补偿按针,送给他们五万两黄金之事是否属实?五万两黄金可非小数目,光悦想到这里,顿时亦把大坂的事抛在了脑后。 “三浦先生定会是个出色的使者,他心中充满对大人的感激,认为大人乃是世上最明智的主君。” “他是个非常守信之人。” “将军大人,听说您给了他五万两黄金,此事是否属实?” “嗯,对,船要修理,还得装上货物,这些黄金亦是必要。” “可那时不正是关原合战前夕吗?” “是啊,在那之后不久,我便回到了江户。” “那时急需军费,怎会给他那么多金子?” 家康笑着摇了摇头:“光悦,你也认为我甚吝啬?不消担心,如今,这五万两金子都在起作用。” “为何按针拿到那么多黄金,还是留在了日本?” “当时事情并不顺利。那之后,我一心应付关原之战,把此事搁了起来。据说他们看到五万两黄金之后,想法产生了分歧。” “那可是巨额财富啊!” “对,最后的结果,是大家想把黄金均分,各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把黄金凑在一起,他们还可以出海,离开日本,但若分掉,就不可能了。当时,除去病亡之人,剩下的只十三四,这些人中,有的去了平户制造大炮,有的去了丰后,有的去了堺港,有的则去江户。他们或致力于造船,或用心改良枪炮,绝未浪费那些黄金。按针也能教给我很多东西。” 光悦不由拍膝道:“大人您早就预料到,若给他们五万两黄金,他们便会留在日本。” 家康微微一笑。五万两的确不是小数目,他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光悦,要想导入新风,就不能吝惜金钱。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的区别就在于此。”家康突然呵呵笑了。 家康别有深意的笑刺痛了光悦。以五万两黄金买下了三浦按针以及同伴的所有知识和智慧,这是洞察人情之后的手段,这让光悦多少感到不快。给了他们黄金,便会令他们分道扬镳,这种想法和做法诚无可厚非,但现在他扬扬得意提到败军之将三成,炫耀自己的才智,这让光悦甚是不快。但光悦不能沉默,“将军大人,小人听说石田三成对金钱也很淡泊,并未存下半分金银。” “对啊,这就是我和三成的不同。” “同样是节俭,有何不同?” “三成把所有钱财都赌在了战事上,毫厘不剩。” “是。” “你觉得这种做法无妨?” “这……但亦不能一概……” “不!”家康轻轻摆了摆手,继续道,“仗总有结束的一日,但这个世间没有尽头。最终落得一文不名,然后以为一死便可了结,此乃不顾后世之想。” “大人是想到了后世,才送给他们五万两黄金?” “是啊,这是我留给后人的一件遗物,这才是我的初衷。” “遗物?” “是。要是战事爆发,不定我亦会战死沙场,但按针他们会留下来,他们的技术和学问会留下来。” “是。” “即便死去,也想为这个世间留下些什么,有无这种心思,方是决定人的才干和能耐的关键,你说呢?” “将军大人,”光悦充满疑惑,“大人真是出于这种心思?” “你要是不信,我也无法。但如今,造船技术不是有了很大进步吗?” “大人早就预料到了?” “光悦,好了,那时我还在战场上呢,就连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还不得而知。困此,我才说想给后人留下一件遗物。此非预料或算计,此乃德川家康向这个世间表达的谢意,亦是为人之道。”说到这里,家康似才想起来,道,“对对,我们是要说说淀夫人的事。在你看来,淀夫人和秀赖日后能够和睦相处吗?” 家康首先转换了话题,光悦也就不能再继续纠缠那五万两黄金了。 “大坂的事,你照直说。”家康委婉地提示光悦,休要再重复此前的话题。 光悦红着脸低下了头,“小人天性执拗,常自以为憾。” “你是在说大坂的事?” “将军大人恕罪。据小人在各处打听到的消息,二人的关系好像并不甚好。” “不好?” “是。有些有识之士认为,不如索性让夫人和秀赖分开,不再住在同一个城里。” “分城而居?” “若非如此,日后还会不断发生龌龊。在荣局一事上,淀夫人会作出让步。但此乃看在千姬小姐的面子上。小出秀政等人称病,几乎不再进城。即便进城,大小诸事也都由淀夫人亲信裁决,岂能容秀赖亲信说话?” “秀赖还是个孩子,太小了。” “这样下去,他便越发没了地位,要是不给淀夫人另寻一隐居之城,让她与他分开,丰臣氏日后必会大乱。片桐兄弟也常如此叹息。” 家康又转换了话题,“你果然拘泥于常理。” “是,这一点小人颇为自知。” “好,那就再等等看。荣局一事解决了,也就无甚值得牵挂的了。况且,近日将会举行丰国祭,想必又会有些变化。” 光悦不言。已不必担心荣局,但大坂还有诸多难题。不管秀赖长到多大,淀夫人颐指气使的秉性无法改变。即使搬出日莲大圣人的训谕,丰臣氏内部也已分裂成两半。设若千姬及其身边诸人也卷入其中,事情便愈加复杂,倒不如下定决心将淀夫人和秀赖分开。要是秀赖身边无几个得力亲信,大坂城主便将永远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只是家康似并无心思理会这些。 “三浦先生还等着见大人,小人今日就此告退了。” 家康并不留他,“日后的事,还请你多多费心。” 光悦退下之后,家康凝神看着屏风,陷入了沉思。光悦看待事物往往一针见血,这次他的想法却让家康多少有些忧心。光悦看出的问题,正是家康所忧。秀吉将秀赖托与家康,让家康根据他的能力,给他相应的位置。即便秀吉不这般说,亦是理所当然。人只能为力所能及之事,别人帮忙终是隔靴搔痒。光悦明确地指出这些,家康甚至觉得一开始这就是自己的想法。光悦越来越像利休了,二人都有可分辨人之善恶的敏锐。一旦分辨出来,便会毫不掩饰,直截了当把话抖出来。 家康无奈地笑了笑,对旁屋的本多正纯道:“正纯,你去告诉按针,可以了。” “遵命。”正纯起身出去之后,家康又叫来卜斋,让他准备纸笔:“将按针的回答记录下来。” “是。” “我要再年轻一回!” 卜斋不解其意,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的阿胜夫人。家康微微一笑:“我非指女人,是指这里。”他指了指胸口,接着道:“我是说,我得改变想法,让自己变得年轻,让众人看出太平和乱世之别。” “大人高见。” “我若不明确区分昨日和明日,就连正纯和正成等人,也会成为古董。旧衣服怎会有买主?” “大人圣明。”卜斋毕恭毕敬点了点头,家康已开始思量别的问题。 三浦按针究竟能否听从安排,出使吕宋?若是二人之间无真正的信任,这很可能成为一次冒险。让他造一艘船,装上货物,出航之后,那便是家康力所不能及的了。按针若想念故乡妻儿,径自回了西洋,不去吕宋也有可能。与其说这是一次巨大的赌博,不如说是家康与按针的较量。 阿胜夫人知本多正纯和司茶人会带三浦按针进来,正欲起身回避,家康制止了她:“阿胜,你留下。” 阿胜似有些吃惊:“不碍事吗?” “不碍事。我和三浦接针的较量就要开始了,你也留在此处看一看吧。待他来了,你与他烟袋。”阿胜心领神会,可她分明有些不知所措。 阿胜本名阿八,才思敏捷,性格要强,家康因此叫她“阿胜”。她先前所生市姬不幸夭折,正想认领阿万夫人的第二个孩儿为养子。家康故意将阿胜夫人留下,一起会见三浦按针,乃是出于何种考虑? “将军大人,三浦先生到。” “噢,按针啊,久等了。来,坐到这边来。” 按针跪在门口,两手伏地,如古时的武士,毕恭毕敬拜过家康,“将军大人依然康健如昔,小人欣慰之至。”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给房中增添了一丝异国情调。 “按针,最近怎样,还是难忘故国吗?” “是,经常梦见故乡情景,恍惚就在眼前。” “此乃人之常情。我已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地冈崎了,但在梦中却常常徘徊于少时生活过的骏府。”家康边说话边向阿胜递了一个眼色,阿胜毕恭毕敬把烟袋递给了按针。“来,吸上一口吧,按针。”家康道。 “小人惶恐,多谢将军。” “抽完之后,我们二人就敞开心扉谈谈。按针啊,倘若我说准你回国,你会沿哪条航路回去?” 问题有些突然,按针用他那双蓝色的眸子盯着家康,轻轻放下了烟管,“将军大人,您若许小人回国,小人想开辟在此之前谁也不曾走过的北冰洋航路,回归故里。” “哦?”家康从心底里感到佩服。 南方的航路已开辟出来,对于按针来说,它安全而方便。但沿着那条路回去,似有损他威廉·亚当斯的自尊。 “按针,我原是想研习几何,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请大人尽管吩咐。” “你的冒险,就是要为世间开辟新航路?” “正是。” “为你尊敬的女王——叫什么来着——效忠,是吗?” “是,为了伟大的伊丽莎白女王,为了大英帝国,也是为了后世的航海之人……” “我明白。我甚是清楚你的志向。可德川家康还想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是。” “这条路并非海上的航路,而是一条人人都可安心生活的太平之路。” “小人感佩之至。”按针甚是感动,眼里散发着光彩,“将军大人的鸿鹄之志和主的志向乃是殊途同归。” “人们跨越重洋交易,绝非为了战事。” “大人明鉴!” “战事是由那些不明战事目的的愚蠢之人发起。” “正是。” “聪明之人,心中有路之人,若能敞开心扉,享受互通有无之乐趣,便能得到满足。” “是。” “但现在这个世间,远非如此。为了争得眼前薄利而丢掉性命者,仍比比皆是。” 三浦按针不断拍膝。这个蓝眼男子的刚直,多少让人联想起加藤清正,但他比清正更喜把心思表现在脸上。 “按针啊,在你看来,南蛮人和红毛人之间的争端,难道不愚蠢吗?” “诚然非常愚蠢。同样信奉主,却非要分成两派,相互争斗。小人以为,这其实是恐惧新事物的旧势力发起的愚蠢战争。” “按针啊,你想不想与我协力,共同在世间开辟一条将人与人联结起来的航路?大家所寻并非战争,而是可以互通有无的喜悦。此路总有一日得有人去开辟,若非如此,你们好不容易开辟的海上航路,恐怕只能成为通向战争的道路,你说呢?”家康眯起眼,观察着按针的表情。 按针的脸孔愈红了,心中燃烧的火苗似乎蹿到了脸上。“大人圣明。”他毫不犹豫道,“本来,轮船乃是为了和平航行。但不知从何时起,它便被用于战争和侵略。倘若还不纠正这个错误,便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为有了船,便会导致流血;因为有了船,人们便可互相残杀。” 家康使劲点头,道:“这么说来,你和我的想法一致:为了太平,可以鞠躬尽瘁,是吗,按针?” “是。违背大人,便是违背主的意志。” 家康让司茶人为按针端上一杯茶,方道:“我跟你说,将来我一定会遂你心愿。” “将来?” “要建造一艘可以绕道北边海上把你送回祖国的轮船,需要很长时日,故才说将来。” 按针垂下他那双蓝色的眼睛。 “你说过,北面的海上浮冰甚多,还记得吧?” “是。” “船必须造得足够结实,能抵抗浮冰。” “是。” “必须安下心来,制造这样的船。” “按针也在思量这些。” “按针,想必你已明白。造新船急不得,你不如安下心来,在日本娶妻生子,着手制造开辟新航路的船只。” “娶妻生子?” “是啊。听说洋教的旧教义规定一夫一妻,举行了婚礼,便不许离散。但红毛人在这一点上自由一些。既如此,在造出满意的船只之前,不如就把日本当成你的第二故乡吧,怎样?” 按针脸上突然罩上一层悲哀,显出犹豫之色。他恐想起了此地与故乡的遥远距离。 “你经常说要效忠女王。” “是。” “为了女王,在东洋诸国争取通商的权利,洗却海盗的恶名,在此基础上,再发现新的航路,荣归故里。而要做到这些,必须有相应的准备和时机。你以为呢?” 家康很少用这种诱导的方式跟人谈话,“你要是有这样的决心,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和你颇为相配的女子。便是阿胜的妹妹,是个很好的女子。” 阿胜夫人吃了一惊,抬头紧紧盯着家康,她哪里多出了个妹妹? 家康全然不在意阿胜夫人惊异的眼神,道:“男人要过活,必须有个女人为伴。你若有这个意思,在你的领地三浦安顿下来,着手造船,我会马上给你做媒。按针,你觉得怎样?” 按针的眼睛里再次出现了生气,半晌,他慎重地看了一眼阿胜夫人。 按针还年轻。家康在江户的大和桥赏给他一处府邸,那个府邸里也有几个女下人。但按针却一直压抑着欲望,他怕因为女人导致无谓的争端。家康乃是从土井利胜口中听来此事,他想用婚配这种方式来消除按针的乡愁。可为何偏偏说女方是阿胜的妹妹呢? 按针的视线从阿胜身上回到了家康身上,长叹了一口气。迄今为止,他像旧教徒一般压抑着欲望,认为自重与否乃是性命攸关之事。然而,今日他的心却如一团乱麻,欲望亦开始燃烧,这一看便知。 “将军大人圣明。”按针有气无力道,“小人已方寸大乱。” “哦,按针啊,我并非想拿女色做诱饵。我也是男子,自然明白你的苦衷。因此,要安安稳稳埋头造船,身边必得有一个像阿胜这般女子。” “那么……那么,待船造好了之后……” “首先要试航,先到南方的海上航行一遭,若能在那里经受住海浪,方可再去北方大海中。” “那,试航的时候是去吕宋?” “一次不行,我再派你去一趟暹罗。不管怎的,这也是为了谋求新的航路,你若不知去向,许久以来的苦心便会化为泡影。你明白吗,按针,我是想尽量让你安心。” 一旁的本多正纯险些笑出声来,遂急用扇子遮住了脸。在正纯看来,家康其实在施计。他认为,家康已将善良的流浪者三浦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按针却始终颇为认真。他听到家康所言,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么说,小人前往吕宋乃是为了将军大人,从北边海上……” “对,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小人明白。小人将迅速着手造船,以便早日造出一艘可以在满是浮冰的北方大海中航行的大船。” 家康微微点了点头,转向阿胜夫人道:“阿胜,为按针上饭,我也要用些。” 饭菜端上来,家康让人为按针拿出红酒,特意让阿胜斟酒。按针颇为惶恐。家康觉他既可怜又可笑。 方才家康说让按针造一艘西洋轮船,按针其实甚是清楚,那实在难办。他虽擅长航海,但并非一个造船匠。只是,在关原合战前夕,家康就下定决心,自己若能幸运活下来,必会善加利用按针等人。 因此,家康巧妙地将按针等人乘坐的那艘博爱号的船长迈鲁希扬凡圣弗鲁特派到了江户。威廉·亚当斯成了三浦按针。圣弗鲁特成了八重洲(耶扬子)。家康在江户给他们分封了府邸。江户百姓把按针住的那地方叫作按针町,把耶扬子住的地方叫八重洲町,和他们相处甚好。换言之,他们二人似成了家康的俘虏。 要是本地人,定会说家康奸猾,从而怒上心头。然而他们却不同,他们只有在知道自己将有所用时,才会心安理得接受家康的好处。对那些莫名其妙的优待,他们反而觉得于心不安。 家康拿起筷子,一边咀嚼着麦饭,一边思量已故太阁和他自己的施政方略有何不同之处。秀吉公以实力平定天下之后,便似不知如何是好,而他又有着与生俱来的旺盛精力,便开始了征伐朝鲜的莽撞之举。秀吉公发动那场战事,自有许多理由,洋人的影响也算其中之一。 大约是庆长元年五月,在土佐附近,一艘班国商船圣菲利普号在从吕宋驶往墨国(墨西哥)途中触了礁。 当时,秀吉立刻派出五奉行之一的增田长盛,没收了其货物。因为那时他不仅取缔了洋教,还禁止与南蛮通商。但那时的船长戴蓝达曾恐吓增田长盛。他在长盛面前打开一张地图,道:“我国的领土现在遍及全球,广博无边,你们要是胆敢虐待这样一个大国的国民,后果将不堪设想!” 增田长盛便道:“你们的天子是如何获得这样广博的领土的?” 那船长挺直胸脯道:“其手段就是:先往该地派遣传教士,扩大天主教的影响,使当地土著归顺,再派驻军队,与当地信徒里应外合,征服该地。” 当时秀吉尚未完全放弃征服大明国的念头,听了增田长盛禀报,拍了拍胸脯,哈哈大笑:“要是我们不赶快下手,就无地可以征伐了。” 每当家康想到这里,都禁不住微微一笑。他经常告诫自己,绝不能重蹈秀吉覆辙。上天往住只会赋予人一种特别的才能,善于打仗者常不擅治国,可不管怎生说,太平之世又往往是擅长打仗之人拼命取得的。好不容易用战争换来了太平天下,若他们发现,除了战争,自己已一无是处,那么,不久之后便会去寻求新的战机。秀吉公便是很好的例子,只是他发动的战事,规模实在太大。 家康找到了另一个可以供人驰骋的地方,他以完全不同于秀吉的方式,打开了世间地图。世上大陆广阔,海域无边。在这广阔的世上,不仅有南蛮人和唐人,还有知礼仪讲信义的红毛人在海上冒险航行…… 首先要着手的便是造船。家康已命令以茶屋清次为首的角仓、龟屋、末吉、尼崎屋、木屋、末次、荒不、高不等人开始制造。他们大都是最初的九艘朱印船的船主,各自负责,正在有条不紊地实施家康的计划。 但,在航海和造船技术上,日本落后南蛮人甚多。作为掌管天下之人,家康应做的,便是咀嚼和吸收西洋的知识。 “按针,你考虑好了吗?”看着一边吃饭一边沉思的按针,家康笑问道,“你一定想早日回到祖国吧?” “正是。” “在这个时候,我却让你在日本娶妻生子。不过,看似要将你留下,其实并非如此。” “是。” “欲速则不达。航海也和打仗一样,待到发现了自己的失误时,多已命丧黄泉。丢了性命,也便失去了一切,故,稳稳当当,不急不躁,才是实现愿望的捷径,有远虑之人定能明白这些。” “是。”按针似有些不知所措,眨着眼睛往前探了探身子,“少年时,小人曾在故乡泰晤士河畔的雷姆造船所待过一些时日。” “哦?” “在那里,小人作为造船所的学徒,学习的便是航海术,但怎么造船,却也只知个大概。” 家康微笑着点头。 “将军大人,小人要在伊豆的伊东建个造船台。那里多有树木,适合造船。” “好。” “先造一艘百吨以下的船,当作模型。然后让它航行到浅草川边,让将军大人过目。”这个四十岁的洋人如少年般自负而气盛。 人都有软肋,判断失误,反而会触怒他人。故,洞察别人心思的人,亦最易说服别人。家康似抓住了关键,几句话后,按针似已准备全身投入到造船诸事中,去实现梦想。 “要在伊东造船,驶到浅草川?” “是。这是第一艘船,成功之后迅速着手第二艘。按针能得将军大人这般赏识,做事也变得慎重了。” “很好。在第一艘船的航行过程中,定能发现些不完备之处。” “正是。发现弱点之后,便着手改进,再造一艘约一百二三十吨的船。”按针激动地涨红了脸,“要是在以前,小人肯定会不顾一切将它驶入冰海之中。但现在,即便是第二艘第三艘,在未确认其航行能力之前,都必须安安稳稳,不急不躁。” “这样就好。”家康微微笑道,“按针啊,知你为何会有安定下来的心思吗?” “明白。小人从将军大人处得封三浦的土地。但仅仅如此,还不能安心,现在突然安下心来,是因为将军大人……” “是因为我要给你说媒,‘你也愿意接受?’” “是。人和飞禽走兽一样,必须有窝才能安定。小人会依照大人的意思,构筑一个自己的……这样想的一瞬,小人突然觉得不再那么性急了。”按针毫不掩饰说出了想法,脸愈红了,暗暗朝阿胜夫人看了一眼。 阿胜夫人忙扭开头,看着家康。 家康脸上依然挂着暖昧的微笑,点了点头。家康心中是否真的有了合适的人?既明说是阿胜的妹妹,定然是有了合适的人选,让她作为阿胜的义妹便是。 “伊东确实有一条不甚宽,但颇为合适的河。小人想在那条河上建一个造船所,便是船坞,或者说是可航至海上的地方。” “是啊,伊豆助川也要用上了。” “是。今日乃是大吉之日,请将军大人命令向井兵库,迅速着手准备。” 一听要娶新娘,按针似立刻年轻了十岁。阿胜夫人忙用衣袖掩住嘴。 第十九章 阿胜夫人 饭毕,三浦按针反复向德川家康表达了谢意,方才退下。他欲在城内住一夜,然后才启程前往江户。看他的样子,在江户也不会久留,定会飞速前往伊豆,着手造船。 本多正纯出去相送,房中只剩下阿胜夫人和卜斋,近侍都候在别室。 侍女提灯走了进来。阿胜夫人再也不能沉默了,她笑道:“将军大人,您今日真是糊涂,说要将妾身的妹妹许配给按针,妾身哪有这样一个妹妹?” 家康倚着扶几,一边喝茶一边道:“我还未跟你说起。”他放下茶碗,看着阿胜夫人。 “呵呵,您就是说起了,妾身也无妹妹。” “不,你有。” “哦?” “大久保忠邻为你挑了一个妹妹。” “她……她是谁家姑娘?” “我问过忠邻,他说那姑娘和你颇像。” “啊?就可当成我的妹妹?” “天下人皆是一家。何况长得又很像,不妨让你父亲收为养女。是江户狱监马进勘解由之女,亦是个虔诚的洋教徒。一开始时她还不愿,但听说按针虽是个红毛人,却比武士还重信义,便同意了。” “哦。” “此乃天赐良缘,我便说成是你妹妹,以增体面。你说呢?” 阿胜夫人惊讶得半晌无语。她虽对家康自作主张略有怨气,但又无比佩服。 阿胜心中甚是清楚,竹千代出生以后,家康整日忙于政务。可在百忙之中,他竟能想到这些。想及此,她又感颇为自豪,只有这样,才能号令天下。 “卜斋,我和按针的谈话记下了?” “是。应无疏漏。” “好。待正纯回来,让他赶快着手准备按针的婚礼,另,召募熟练的船员、船工、铁匠。对了,年轻人忘性大,你写下来交与他。” “遵命。” 阿胜夫人爽朗地笑了。主公不说老年人易忘事,却说年轻人忘性大,这让她感到甚是好笑。“呵呵,将军大人今日净说反话。呵呵。” “不,这可并非反话。你说呢,卜斋?”自从做了将军,家康白日里总是一本正经,但一到晚上,便会轻松地和众人说些贴心话。 “大人说年轻人易忘事?” “是啊。人在年轻时,俗事繁多,容易分心。” “是。”卜斋附和道。 “把丰国祭一事告诉板仓胜重。” 家康再次转向卜斋,对他道,“此事均按茶屋的想法办。让角仓、末吉、淀屋、尼崎屋以及堺港的纳屋和木屋等人也加入进来。所司代负责当日治安,谨防暴徒作乱。你写上,值此大典,若有人胆敢作乱,必施重典!” “遵命。”卜斋持笔疾书之际,阿胜夫人又接过话:“到了太平之世,反而会有武士发难。”她皱起眉头,一脸担忧。 家康盯着阿胜夫人,问道:“这些你也知道?” “是。那些除了打仗别无生计之人,离开了饷粮,何以为生?” “若是你,如何拯救那些浪人?” 阿胜毫不示弱地歪歪头,回道:“首先,让大名们把他们收为属下。” 家康摆手道:“仅此还不够。大名们虽可收留,但毕竟有限。” “那么,多铸些钱,多增些新的谋生机会。” “多铸钱币?” “是。让他们建筑城池,疏通河川,整修道路桥梁。” 家康不由陷入沉思。女人的想法可能有些不当,却隐含暗示。城池作为操重柄者的居所,在树立威信上颇为必要,但又不必大兴土木。然而,阿胜的观点却不同。她认为,此举乃是为了拯救浪人。听她这样一说,家康感到事情紧迫。现今各地,浪人已不下二十万。 “好个奇女子,你说要多铸钱币。”家康对阿胜夫人有了新的评断。他装着漫不经心,其实在全神贯注等待阿胜的下文。 “是,妾身这般说了。有人甚至说,要是当日有足够的钱币,想必太阁大人也不会想到征伐大明国。”阿胜夫人毫无顾忌回道。 “太阁大人?”家康似乎对这一句格外在意,“可是,若铸造钱币,铜和黄金自会减少啊,阿胜。” “大人您只想着自己。” “哦?这话我不懂。那用什么铸造金币呢?” “用将军大人金库里的黄金。” “黄金还是会变少啊。” “不,无人会扔掉黄金。妾身认为,人人都会珍惜,只是放置之所不同罢了。” “你是说,黄金只是从我的库里转移到别人库里,仅仅如此?” “是。仅仅搁置在大人的库里,黄金仅仅是大人的黄金,而铸成钱币,则能够成为世人的黄金。” “你是说钱乃流通的宝贝?” “正是。钱和金币会促使世人更加勤劳。与其苦口婆心劝武士们操持家业,还不如用钱币驱使他们。这种方法更有效。” 阿胜夫人似乎愈发来了兴致,往前探身道,“一户存上十两金币,可要多少黄金?” “一户十两?” “如此,家中才不致困窘。他们不会想着如何用,而会想着如何增加,因此会使用金币置办家业,植桑种粮。这才是真正为百姓着想。” “阿胜!”家康突然大声说道,“你是听谁说的?你怎能想到这些?” “呵呵,将军大人绝不会有任何损失,只要您将与钱币价值相当的其他东西放进金库就是。” “阿胜……” 家康试图打断她,但阿胜夫人依然滔滔不绝:“太阁大人储备了黄金,却闲置起来,不能为世人所用。因为他不知为百姓着想,才想到征伐大明国。他错以为,只有武力征伐才能增加财富。呵呵,这确非妾身的看法,是有人这般告诉妾身。” 家康不由屏住了呼吸。关于钱币和财富,他并非未思量过。但一户存十两黄金这种新颖的说法,却打动了家康的心。迄今为止,他还未这样来考虑过。物物交换的习惯根深蒂固,钱币只是像永乐通宝一般持在少数人手中,钱已不再是钱。 家康原以为,若将金库里日益增多的黄金铸成钱币流入民间,黄金便会减少。然而如今想来,实在大错特错。钱币多了,物价自会上涨,钱币便会不值钱,他亦一直避免此事。但或许正是因为数量不够,百姓才把钱币当宝贝存起来。正如阿胜夫人所言,若每户有十两金子,便会促使世人辛勤劳作,积攒家业。 “阿胜,谁告诉你这些的?”家康平静地吸了一口气,顿了顿,接着道,“人人都被金钱牵着鼻子走,要是那样,所谓武士道还是存身之道吗?” “呵呵。”阿胜夫人又笑了起来。她似已料到家康会问这样的问题,“那已是陈旧的看法了。将军大人为世人着想,特意铸币,也可显示大人的功德,凭此威信功德,就已足够……” 阿胜夫人突然说出了两个人名:“这些都是后藤庄三郎和长谷川藤广所言。他们二人在等待大人时,说起这些事,正巧被妾身听到了。” “庄三郎和藤广?”家康轻轻咂嘴,对卜斋道,“卜斋,你听到了?我就觉得这些点子有些古怪,果然不错。” 后藤庄三郎原本负责内庭衣裳用度的,现在江户和伏见掌管银库,颇有声望。畏谷川藤广乃家康侧室阿奈津夫人之兄,被提拔为长崎奉行。他们二人都是家康为了迎接太平而起用的新人。 “他们说钱币不够?” “将军大人……” “难道还有听来的点子?” “大人不马上召见后藤,让他增铸钱币吗?” “混账!休要再多嘴,去把炒米粉端上来!”家康故意装出盛怒的样子,心中却在回味阿胜夫人的话。为自己,为苍生……家康体味着这话,感觉其中颇具深意。 人一生不是为自己,便是为别人。但只要人活着,就免不了为自己。为别人而活并不那么简单。只要是凡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使人痛苦,在不经意间犯下罪孽。为别人而活,实在不易。 家康一心创建太平盛世,杀人之不敢杀,怨人之不敢怨。他时常抱有罪孽之心,不知该如何向枉死者赔罪。但他若不杀该杀之人,此生都将化为毫无意义的泡影。故,他必须始终将“为人着想”放在心头,为天下太平赌上身家性命。 仔细想来,家康的处境有着难以言说的悲哀。他未选择向众人道歉,而是念着南无阿弥陀佛,隐藏起自己的悲哀,无论面对何人都傲然挺胸,满怀自信,若非如此,必会导致骚乱。 阿胜夫人依言端上炒粉和砂糖壶时,本多正纯和成濑正成走了进来。成濑正成现被任命为堺港奉行,亦是家康的股肱之臣。“噢,正成,你有何急事?” 家康言毕,又突然道,“你是为自己着想,还是为苍生着想?” 正成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正纯,又瞧瞧阿胜夫人和卜斋,“不知将军是何意?在下此来,是想和大人商议丰国祭。” “堺港的纳屋和木屋也应加入了吧?” “是。在下要说的并非此事。有旗本将士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何要举行丰国祭?” “哦?” “有人说,难道将军忘了当年被逼到关八州时的耻辱吗?有人放言要在祭礼当日杀进神舆,一举摧毁丰国神社。人情汹汹……” 家康抬手道:“正成,你是要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人而活?你还没回我的话呢。” 成濑正成顿时愣住。他有如此紧要的事禀报,家康却似执拗于此问。 “当然是为苍生着想。自己的事,在下完全未想过。”良久,正成才回道。他的确在任何时候都把公事放到第一。 “哦?好!”家康微微点头,道,“那么,他们就拜托给你了。” “他们?” “我们有此种不平,丰臣氏也不会平静。既然你一心为人而活,想必对此事已有所察觉了。” 成濑正成不解地眨巴着眼睛,一脸惊慌,“这……这,大人是说,我们这边之所以不平,乃是因为大坂?” “正是。世间之事便是如此。我会指责并制止我们这边的鲁莽之人,不会让他们轻举妄动。你亦应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丰臣氏发生骚乱。我们这边即使能压下去,对方不老实,骚乱也势所难免。” 正成愣在当地。 近日,家康总似故意刁难成濑正成与安藤直次等年轻后生。可今日正成乃是来禀报旗本群情激愤情形,家康却反问大坂诸事,未免令他惊讶。其实,正成并未考虑过大坂之势,也未着手调查。 在旗本将士当中,水野、兼松、户田、大久保等族人,便放言要在祭祀时生事。有人说,那时不如索性大闹一场。他们以为,丰国神社如今甚是碍眼。堺港的木屋弥三左卫门听说此事后,偷偷告诉了正成。自本多作左卫门之后,对秀吉的厌恨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旗本将士之中,成濑正成因此才急匆匆赶来见家康。 家康见正成缄口不言,戏道:“罢了罢了,你不必说出他们。谁是主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出乱子。只要你在想办法就好。不把人名字一一道出,正可以看出你的慎重。” 正成眉毛倒竖。家康明知他一无所知,却大加赞赏,令人忍受不了。 “将军大人!” “怎的了?” “此事在下完全不知,望大人明示!” 成濑正成很少反驳人,这次的反应让众人感到吃惊。连本多正纯也惊讶地看着正成。或许是家康令正成大动肝火。 “在下毫无觉察,更谈不上对策。他们到底是何人?” 正成激动地颤抖着。家康轻轻避开他的问题,“只为自己着想。” “大人说什么?” “挑拨人,正是出于自私。但他们自己可能并未察觉。一些人都以为,自己乃丰臣或德川忠臣。正成啊,真正的忠臣并不如此。” “哦?” “真正的忠臣应忠于天道。家康正是因为忠于天道,上天才把天下托付于我。但我若走上了只为自己着想的邪路,上天便会立即从我手中收回权柄。刚才你说,无暇想自己的事,是吗?” “是。” “很好。如此,事情就好办了。骚乱自有其理由,若忘掉了这些,便无法做到公平。” 成濑正成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对家康所说似懂非懂。 “恕在下多嘴。”本多正纯出言解围,“德不孤,必有邻,同样,若不分敌我,何来争执?人往往会忘记这一点,你说呢,成濑?” 成濑正成仍然未完全明白。他知此乃家康的禅语,但他仍不明家康要他做什么。以他的性情,一事不明,便无法静下心来。家康却不再说话,他似是想让正成自己思量。 “将军大人。”半晌,正成一脸沮丧地低下头,“企图作乱之人,将军大人会出面说服。在下已然明白这一点,可在下不知应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啊?” “与你性情不符之事,做亦无用。在你明白之前,什么也莫要做。” “大人无其他吩咐?” “吩咐?” “是。” “笨蛋,我早已吩咐了,只是你未明白。”家康说完,往面前的炒米粉里加了些糖,然后把糖壶推到成濑正成面前。 成濑正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在家康的亲信中,他亦是屈指可数的贤良之一。且不说他拥有这样的自负,就是世人也都这般认为。 曾经被称为四大虎将的酒井、神原、井伊、本多四人,以及许多谱代老臣都离开了家康,或成了大名,为一地领主,或辅佐秀忠。现在家康身边的老臣,只有永井直胜和板仓胜重二人,现已到本多正纯、成濑正成、安藤直次、青山成重和什腰正信等人主事之时。而且,成濑正成和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大津代官末吉勘兵卫、掌管银库的后藤庄三郎、上方商事总领茶屋清次、尼崎郡代建部寿德,以及平步言云的奈良代官大久保长安一样幸运,被提拔为堺港奉行,成为将军幕府的中坚。可他若听不懂家康的意思,还有何面目见人? 家康将砂糖壶推至正成面前,正成颤抖着挖了一勺,然后推给本多正纯,陷入了沉思。 大坂定也有人想利用此次机会发动骚乱,将军莫非是让我去大坂?即便去了大坂,应去见谁、说什么,最有效而最得体的处理方式又是什么?不,首先应弄清楚家康让自己去见谁,及该说什么。 毋庸置疑,大坂主事者乃是片桐且元。但以且元的为人,他一发现什么苗头,自会主动解决。或者家康不是让他去见秀赖的亲信,而是让他去见淀夫人的亲信?要说淀夫人的亲信,恐指大野治长。可若稍有不慎,反而会招惹是非。因此,他得着手去调查,与那准备生事之人直接交涉…… 成濑正成正想即此,家康道:“正纯,听说一个叫索德罗的神父想去江户?” “是。他说大人若许他在江户传教,他会建施药院,为穷人看病。” “你查过那神父的底细吗?” “他是南蛮人,属什么弗兰西斯教派。” “那神父是医士吗?” “不是,他自己懂些医药,但另带了医士。” “哦,还带了医士?” “是。叫什么布鲁基利昂,还有布力吉拉利昂,都是些拗口的名字。” “哦,那么我要是邀请他们,他们恐会求我为他们建一座教堂?” 话题完全转移了,成濑正成愈发焦急起来。但由此也可看出家康有多忙碌。 原来,到了晚上众人聚在一起闲聊时,必会说些武家轶事,谈论兵家胜败。可如今,不是提起布鲁基利昂这样拗口的名字,就是谈论三浦按针的几何学,真正换了天地。 “那索德罗和以前的神父似不大一样。”本多正纯道,“在下主动提出,要为他修建教堂,他却推辞说,不必费心。” “他说不必?” “不,他说若有需要,会自己动手。” “哦?这么说施药院他也打算自己修建?” “正是。洋教中宗派众多,各派之间的争斗似也非常激烈。” “我知。其中属南蛮旧派与红毛新派为甚。索德罗说不定便是看到我们接近按针等人,想与之一比高下。” “他似有此目的。”正纯说着,偷偷觑了阿胜夫人一眼,呵呵笑了。 “怎的了?你又想起什么?那索德罗做了什么可笑之事?” “在下还从未见过这等神父,说出如此可笑之言。他乃是个不守清规的教徒。” “他说了些什么?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这……”正纯犹豫了一下,笑着看了看阿胜夫人,道,“他说,不知道江户的大纳言大人对南蛮女子有无兴致。” “嗯?南蛮女子?” “哈哈,他一本正经说,若大人有此意,他认识甚想和日本贵人婚配的女子。他愿意将其中一人献给大纳言大人,让在下问问大纳言大人能否笑纳。” “哈哈!”家康大笑起来,“如此重要的事,怎生到现在才与我说起?” “不敢。要是说了这话,在下便再不敢见大纳言夫人。听说神父在大坂城也说过类似的话。到处为南蛮女人寻婚,似成了他的嗜好。” “他向秀赖也‘寻婚’了?” 话题突然转向大坂,成濑正成不由挺身。 若说要向秀忠进献一个南蛮女子,大家尽可以把它当成笑话。忠厚老实的秀忠在阿江与夫人的管制下,至今还未纳一房侧室。但此事若换成年幼的秀赖,便无法一笑了之。小孩子往往喜欢新奇的玩物。阿蜜的事不是才刚刚完结?在秀赖身边放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万一他真的中意了,又该如何? “真是个多事的家伙。秀赖怎么说?” 正纯又笑了。 “有何可笑之处?那女子芳龄几何?”家康道。 “哈哈!他要向大坂进献的并非美女。” “不是美女,难道是丑女不成?” “不,男的……是稚子。”正纯又看了看阿脞夫人,似乎有所顾忌。 “不用在意阿胜。你且把话说清楚。所谓稚子,是想献给秀赖做侍童?” “不,大人想差了。并非献给秀赖,而是献给淀夫人。听说,当时他对淀夫人说:夫人不想品尝南蛮风味吗?” 阿胜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家康的脸却猛沉下了,“并非献给秀赖?” “是。就连淀夫人也大吃一惊,立即叫来了大野治长,说不想再见那人。” 家康低吟一声。他并非不明索德罗的心思。那索德罗是心中急躁,或是害怕红毛人抢去了风头,或是想去大坂传教。如此说来,他也不算什么真正的教徒。想当年,秀吉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想要加入洋教时,当时的神父这般对他道:“大人接受洗礼后,便只能拥有一位夫人。”遂明确拒绝了秀吉的请求。若当时秀吉身边有一个像素德罗这样的神父,说不定他马上便能入了洋教,或许现在日本亦成了洋教的国度。 家康低笑:“我倒想见见那索德罗。” 此时,阿胜夫人笑了。 “阿胜,有何可笑?” “呵呵,大人似也欲要个金发碧眼的尤物。” “混账!我只是想,把索德罗流放到江户为宜。”家康说完,脸竟红了,颇有些尴尬。 家康想,索德罗是只不可掉以轻心的老狐狸,明以神父自居,却尽知人之弱点,美女娈童,手段使尽。就连自己竟也因此想入非非:南蛮的美女到底是何模样? 家康一边自责,一边喝茶。那神父虽可恨,人又的的确确劣性难改。索德罗熟谙人情,也只有他能做出向淀夫人进献娈童这种事。淀夫人心中想必也有几分好奇。这样一个危险之人,怎可任其在上方胡作非为?不必担心淀夫人,但秀赖则大不同。想到这里,家康道:“正纯,此事或许不可一笑了之。” “大人是说……” “是谁将索德罗带到大坂城见淀夫人的?” “这……”正纯神情紧张,道,“好像是明石扫部。” “明石扫部亦是个虔诚的洋教徒啊。” “是。” “正成,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家康突然这么一问,正成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良久,方回道:“在下以为,对索德罗绝不可掉以轻心。” “你会怎的处置他?” “他希望去江户传教一事,还须慎重考虑。” “那……应怎办?就此坐视不管吗?” “不如趁此机会把他赶出日本。” “以何样理由把他驱走?总不能说因他要向淀夫人进献娈童,便将他赶了去。” “不如让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发。” “那该怎么说?” “可以说:一夫一妻乃是旧教戒律,然而却有不法之徒,破坏戒律,玷污教义。” “好,就这么定了。”家康突然拍膝道。正成以为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了。然而,家康的想法却和他完全不同:“我让他去江户。然后让大纳言注意他在江户的一举一动。要是像正成所言,让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发,家康便会陷入宗派争斗的泥潭,也违反了自由信教的主张。” 成濑正成一脸愕然看着家康,感到甚是羞愧。 “建议不错,只是显得有些小器。” “大人明示。” “以违背教义为由,令传教士离开日本,看似合情合理,其实不过是幼稚的把戏。” 正成惶恐地挠了挠头,道:“在下惶恐。在下的确自作聪明。” “正纯啊,你真正明白了?” “是。这正如大人平常所说,以不变应万变。在下想,大人正是出于这些考虑。” “哈哈!”家康笑看一眼正成,又看住正纯,“那就让正纯去吧,怎样?” “大人……” “正纯,我许索德罗去江户。因此,你得修书禀报江户大纳言关于索德罗诸事。但你会怎生跟他说?” 正纯和正成对视了一眼。若回答不当,恐下不了台。 “写信给土井利胜,索德罗是要向大纳言……” “怎样进言?” “进献碧眼美女。请准其创设施药院,观其业绩……” “哦,你很得要领嘛。” “是,是!”成濑正成颇紧张,“本多大人已领会了将军的意思。” “他却犯了一个大错。” “啊?”正纯疑惑不解。 “说得很好,但不当写给利胜。” “请将军大人指教。” “土井利胜必生误会。他还年轻,恐会认为索德罗很有些意思。” “是啊。” “然而,令尊却不会这般想。他已对女人全无兴趣。故,同样的话,他理解有别。他会认为,索德罗乃是个歹人,不可掉以轻心。同样的话,不同的人,不同年纪,不同境遇,会作出不同的理解,你说呢?” 本多正纯和成濑正成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不论何时,家康总能令人信服。 “正纯,你为何没想到写信给父亲,而要给土井利胜?” 又来了!正纯想。他绝非反感这种教导方式,只是反复追究同一事,让他受不了:真是个执著的老头子! “哈哈,你自己也不知。那我告诉你,你的想法有重大失误。” “失误?” “是。你不会想到,此为思虑深浅之关键。” “请大人指教!” “听好,正成也要记在心中。此事其实并非说与正信听,也非说与利胜,而是要告诉秀忠。” “是。” “因此,首先要考虑的,便是通过何人之口将此事告诉秀忠,才能让他想出一个较好的解决之方。” “是。” “你终于明白了?利胜之言,秀忠恐会当成耳旁风。但若是老臣正信说出此事,他自会重视。” “在下明白,在下感佩之至。”正纯似突然醒悟,低下头,两手伏地。 家康笑道:“撒谎!正纯!” “啊?” “你果真信服?” “当然!在下的确应想到这些,备觉惶恐。” “哼!你肯定在想,这个老头子,怎的絮絮叨叨个没完,只知说教!你装作明白了,心里可不这么想。怎样,让我猜中了?” 这时,旁边的阿胜夫人道:“大人猜中了。本多大人,就这样回答吧。这种时候,将军大人就喜把人往坏处说,这是他的爱好,你就让他高兴高兴吧。” 家康板起脸道:“阿胜,你的话太多了!要是别人,我绝不轻饶。” “大人嘴上虽这般说,心中却觉得有趣。这些事,妾身还是知道一二。” “噢,卜斋啊,是不是应该把这女人赶出去?” 卜斋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道:“啊……这……要是这样……” 家康眯着眼睛快意地笑了起来。这是他教导人的方式,也是他一生的乐趣。 家康对年轻后辈,往往故意刁难,非要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可。“事物常有表里。只看到表面便下结论,结论即便不错,也不完备。” 以前他曾这样说,可近来愈爱追根究底了。 本多正纯、成濑正成,及安藤直次等人,有时甚至会心生怨气。但每当他们这般想时,家康却总能准确地察觉他们的心思。 “将军还是因为上了年纪,如此追根究底,哪里是在教导人,分明是在折磨人。以前并不如此。” 正纯对所司代板仓胜重说起此事时,年长的胜重意外地否定了他的说法:“你大错了。这是因为将军大人更懂得深思熟虑。你要是这样想,对你来说乃是巨大的损失。” 照胜重的说法,家康之所以变得絮絮叨叨,是因为他的视野变得更加宽广,思虑更加深邃。“大人对生死已了然于心,因此,他的每一句话都想作为遗言和礼物送给大家。你应该好生听着,记下!” 听这么一说,正纯也明白了。可心中虽明,每当被家康逼问时,他又觉喘不过气来。每当此时,阿胜夫人总是会为他打开一扇窗透透气。要是其他侧室,往往不会发话,也不敢说话,但阿胜夫人却似毫不顾忌。每当此时,家康却并不在意,往往无奈地笑笑,给阿胜夫人面子。正纯今日亦虚惊一场。 “卜斋,这可如何是好?只要看到正纯理屈词穷,阿胜总会认真起来,插上一句。你说呢?” “这个……在下实在不曾想过。” 正纯愈加不知所措。仔细想来,阿胜夫人圆场,多半是为他。而此事若被明确指出,又不免使人狼狈。 “说不定阿胜喜欢正纯呢。卜斋,你说说。” “在下不以为然。” “嗬!还是问问阿胜。阿胜啊,你喜欢正纯吗?” 气氛员时变得尴尬。 阿胜夫人可说乃是家康最为宠幸之人,家康竟如此嘲弄她,无论是谁听到这话,都会大吃一惊。还有什么比老人的忌妒心更加可怕的?况且家康并非绝无忌妒心之人。正因如此,全场鸦雀无声,气氛令人窒息。 阿胜夫人却满不在乎对家康道:“将军大人可不能只看这一面。” “你说什么?这女人……那你说,我应怎么看?” “孩子愈愚笨,父母就愈要尽心。” 家康惊讶地看着正纯。有些武士可能会以此言为终身侮辱。 “呵呵。”阿胜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妾身想先让大人吃惊,再说妾身的浅见。” “哦。” “大人说的话,正纯即便认为不妥,也要表示佩服。他可能会因此而恼火。” “是。” “将军大人喜欢故意刁难人,在人伤口上撒盐。正纯因此思绪混乱,竟不知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将军大人的气。” “听见了吗?正成、卜斋,要是由着这女人的性子,真不知她会说出些什么。我的思绪也被她打乱了。可不能这样。阿胜啊,我这把老骨头,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不如把你许配给正成吧,可好?” 正成放心了些,家康的矛头似指向了阿胜夫人。 阿胜夫人再次大笑起来,“将军大人是一把老骨头?妾身实在意外。大人头脑敏捷,并不亚于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可是……” “可是什么?” “既是将军大人的命令,妾身不敢违背。” “你答应嫁给他了?” “是。待将军大人三十三周年忌时,妾身马上嫁过去。” 众人哄堂大笑。 家康惊讶地瞪大眼睛,转向成濑正成,“正成啊,太阁大人在归天前四五日,也曾要把淀夫人托付于我,当时我甚是为难。淀夫人并不如阿胜聪明。所以,正成你也不用紧张,去拜访拜访她吧。我想把此次大祭办成空前盛大的祭祀。你去问问淀夫人有什么想法。如此一来,芥蒂亦自行消除了。” 正成恍然大悟,暗暗看了一眼正纯。阿胜夫人此时已是正襟危坐。 第二十章 疑生大坂 第二日一大早,成濑正成悄悄上了一艘三十石的大船。其实,茶屋家和角仓家的船都将出航,可他特意选择了这艘船,船上无人识得他。只有一个年轻的随从,乘客大多是做买卖的。开船之前,众人不过说些街谈巷议。正成试图趁机了解百姓对幕府的看法。 将军总能看到他内心深处在想什么、有何不平、有何感慨。正成从心底些有畏惧。看似他可以毫不拘泥与家康谈话,其实正好相反。在家康面前,人们常束手无策,好像中了咒语般全身僵硬。 正成好歹也是堺港奉行,与所司代一样,在上方乃是重臣。在官场,正成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可每当家康问话时,他都战战兢兢,这让他颇为难受。 我为何如此惧怕?正成扪心自问,再仔细一想,其实并非只是一味害怕,而是心中始终认为,他的一切乃家康所授。他一段时日见不着家康,便觉很是想念,这亦让他感到颇为奇怪。而且,要是有人非议家康,他会觉得其不可恕。 “这位壮士,您坐这里。”正成刚上船,便有一位坐在船尾的女子热情地为他腾开一处地方。 “多谢。” “那是您的随从吗?” “是。”正成向年轻的随从招招手,让他坐到女子旁边。 “您这是微服出行吗?”女人小声笑道。正成仔细看了看她,柳眉皓齿,模样甚是妩媚。 “您现在一定很忙。马上该准备丰国祭了。” 正成再次惊讶地看着那女子。他并不认识这女子,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你也是为大祭进大坂吗?”正成故作若无其事问道。 “不,先去一趟大坂,然后赴堺港,顺路探亲。” “哦,此行路途遥远啊。” “是。说不定还会碰上鬼,因我要去流放顺德院上皇的佐渡岛。” “佐渡岛?” “是。那里不定会有鬼魂出没,但听说现在出了大量的黄金。” 这女人正是本阿弥光悦的妻妹阿幸。 “佐渡金山之事,鄙人略有耳闻。可你一介女流去那种地方,未免令人生奇。”正成再次打量那女子。 “我自己也觉奇怪,怎生想去那种地方呢?” “非是你的家人任官于彼处?” “呵呵。”阿幸举袖掩住嘴,脸红了。 “哈哈,你是要嫁到当地?” “您果然是明眼人。” “恭喜恭喜!听说那里如今甚是繁荣,应不会感到寂寞。” 此时船上几已坐满,船摇摇晃晃启程了。天色尚早,阿幸将伞放到膝边。伞是最近才兴起的印花布所制,甚是贵重,若在堺港没有亲戚,很难得到这样贵重的东西。 “您有亲戚在堺港?” “是。纳屋蕉庵……哦,不,现在是弥三左卫门先生。不过,我去堺港另有要事。” “哦。” “壮士您也熟知堺港情形?” “正是。因有事去大坂,才坐上去八轩家的船,实际上,我便住在堺港。” 女子展颜一笑,“那您认识现任堺港奉行大人吗?” 成濑正成再次一惊。她并不像装腔作势,但好像并不识得正成。 “这,可说认识……也可说不识。” “莫非您是奉行大人手下的官差?” “先不必说此事,你找奉行有何贵干?” “我拿来了外子……嗯,外子的信函。” “尊夫是何人?” “不知您是否认识,乃是大久保石见守。” “大久保长安?” “您认识?” “哦,不,只是常听到这个名字。哈哈,您是大久保夫人?” “哎呀,您莫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知那奉行大人是否和蔼之人?” “哦,应该吧。” “那我就放心了。我想去拜托那位大人,建议他好生准备祭祀。在此期间,我还会到京城,好生体验此次丰国祭。” “是啊,这丰国祭……”话题巧妙地转移开了,正成松了一口气。过了片刻,正成想到有一日这女子会去拜访自己,既觉好笑,又生出戒心,同时勾起了兴趣,遂搭讪道:“听说京城为了此次丰国祭,竭尽全力呢。” 她到底是谁家女子?更重要的是,大久保长安究竟是使了什么手段,把这个女人弄到手的?正成知她并非正室。长安正室乃武田遗臣之后,现居于八王子,听说颇年轻,还刚生产。无论长安看起来如何年轻,也已年近半百了,可他却极喜女色。据说他曾亲口告诉关东代官伊奈忠次,说因年轻时太过压抑之故。 不管怎么说,尝尽了世间甘苦的长安决心带到佐渡的女人,定非寻常女子。长安开山有分成,其间利用两种人,其一乃是盗贼和赌徒等有罪之人,另外便是女人。 城下町、寺院门前町和港口町形成了城池,但若无矿山町,或矿山町里无女人,便无太平之世的繁荣。因此,大久保长安竭尽全力,大展身手,若是为佐渡选择这个女人,定有他的道理。 阿幸在正成面前摆出一副老练的媚态。“这一切都是将军大人的功劳。” 她突然谈到家康,“将军大人若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京都百姓必会认为,现在并非举行丰国祭之时,而会以另一种方式报答将军恩情。” “哦。” “世间有一种谣传。” “谣传?” “淀夫人正将大量黄金捐赠给各神社佛阁。” “但还有另一种说法:将军大人担心大坂的黄金对自己不利,才让她使劲花。” 阿幸笑了起来,笑声多少带有几分嘲弄:“呵呵,若真如此,京城百姓就用不着担心了。京城人担心的是,淀夫人为了镇服将军大人,向各神佛祈愿。若真有此事,又将是一场……大难啊。”阿幸又微微一笑,“但像这等传闻和不安,应已消去了。将军大人亲自嘱咐所司代大人和商家,此次祭祀定要尽量隆重。” 听此女说话的语气,她似与家康甚是亲密,正成忍俊不禁。 起风了,船借着风力加快了速度。 这女人好像向着将军。想到这里,正成哑然失笑。她既是大久保长安选中的女人,怎会向着大坂? 阳光灼人,阿幸撑开了印花布伞。一瞬间,船中竟似明亮了许多,众人的视线都聚到阿幸身上。 正成闭口不言时,一个手艺人模样的男子对阿幸道:“那些谣言并未完全消失。” “哦?” “据说大坂那边有人正在发怒,将军大人此举,乃是为了讨好某人。” “哈哈!”阿幸大笑,“这样的人始终会有。” “鄙人也认为不会。可有人认为,若有人趁祭祀发动暴乱,将有大麻烦……” “有人这么担心?” “正是。” “呵呵,你放心好了。所司代大人不会想不到这些,他肯定有所防备。” “倒也是。” “再大的乱子,所司代大人也有应对之策。” 成濑正成闭上了眼睛,这个女人也许认识所司代板仓胜重。这样下去,自己也许不得不道明身份。到此为止吧,反正还会在堺港见面。 一闭上眼睛,正成的思绪马上飞到了大坂城。不必通过死板的片桐兄弟,不如先拜访大野治长,然后直接去向淀夫人请安。不,这不妥。淀夫人和治长之情事早已满城风雨。即便正成无意,治长或淀夫人也会以为他是去打探传闻虚实。这样反而会授人以柄。 若通过千姬的亲信亦不妥,若说是去看望秀赖,又显得过于虚假。不如通过有乐斋。好!通过他拜见淀夫人,最合适不过。织田有乐乃淀夫人舅父,他喜风雅,常到堺港。不如托词向他征询祭祀意见,顺便探望淀夫人,请求指教,如此便顺理成章…… 船上的闲谈依然在继续,甚是热闹。正成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船到八轩家,成濑正成对阿幸微微一笑,便上了岸。 阿幸并未对正成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只是不停催促随行侍女。 正午时,正成坐进了轿中。 织田有乐斋现以茶道师身份居于西苑一角。只要淀夫人或秀赖招唤,他便会过去,只是很少主动接近他们。 大坂对德川始终提心吊胆。有乐斋业已退隐,丰富的人生经验让他最终成了一位享受闲雅、但求无事的隐士。正因如此,他看这世间之事时,便多了一份公平和冷静。 “我这一生只做过两件错事。”在堺港宗薰举行的茶会上,有乐斋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对正成道,“第一件便是把茶茶托付给了太阁。另一件,乃是在她成了遗孀之后,未能立即让她嫁给内府大人。” 成濑正成对他这话似懂非懂,遂故意追问。结果,有乐的回答令他很是震惊。有乐说,他喜欢外甥女淀夫人。“因她是外甥女,我正犹犹豫豫时,被太阁抢了去。此为第一件恨事。” 这话的意思,正成至今未弄明白。但接下来的话,却险些让他背过气。 “我想依太阁遗言,把淀夫人托付给内府大人,于是,在我的劝说下,她偷去了一趟西苑。” “她?” “淀夫人嘛。”有乐毫不在乎道。当年在西苑,家康似曾和淀失人有些暖昧。但当时家康有新宠阿龟夫人,并不甚在意淀夫人,因此,二人仅会过一次,但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有乐说,这一切都是他的疏忽。 “不知是将军大人品尝一次之后便觉厌倦了,还是淀夫人不喜将军,反正,不必多言,我也不知内情,只是此事竟成了麻烦之源。”有乐道,再无什么比男女之间的纠缠更让人头疼了。总之,他说,此事成了日后淀夫人淫乱内庭的引子…… 轿子到了西苑门前,正成又成了大名鼎鼎的堺港奉行。 见正成来访,织田有乐斋立即把他引进了自己房里。 “出了什么大事?”坐下之后,有乐递上烟袋,盯着正成笑道,“最近净是些让大坂感到焦虑的传言。” “鄙人却不这般认为。” “其一,少君有了孩子。” “啊,此事伏见并无动作。” “但疑心。其二,江户产下公子。” “这确是将军大人的一件大喜事。” “此事却令大坂不安。” “不安?” “是啊。少君诞下那一刻起,太阁便性情大变,变成了一个残暴之人。将关白置于那等悲惨下场,归天时又嘱咐要好生照顾少君。淀夫人亦性情大变,甚至已近疯狂。唉,江户公子的诞生,会让人觉得大纳言大人和将军大人也会因此疯狂。” “哦,有这等事?” “遂有了此次的丰国祭。这让南蛮传教士都生起奇怪的念头。” “传教士?” “是。”有乐点上烟,吸了一口,继续道,“将军大人身边有一个叫亚当斯的红毛人吧?于是南蛮人认为,这样下去,他们很可能被赶出去。他们甚至想到,只有拥立秀赖,才能和红毛人抗衡。他们想以大坂为据点对抗江户。在他们眼里,丰国祭不过是做戏愚弄天下人。这样的传闻会不知不觉地在信徒中传开。现在的大坂城内庭又全是女人,自很容易轻信这些。” 成濑正成不停眨着眼睛,深为佩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谁知这些事情竟根植于红毛人和南蛮人之间的宿怨。 “传言说,将军大人万事都能想得周到,故,先用丰国祭麻醉天下,然后宣布,下任将军为秀忠,秀忠之后为新生公子竹千代。淀夫人和秀赖却蒙在鼓里,还真以为是为太阁举行祭祀,真令人痛心啊!” “织田先生,大坂是否真的笼罩着这样的气息?” “哈哈!”有乐笑道,“若果如此,就大事不妙了。然而,早已出现了这样的苗头。南蛮传教士的想法正如暗流,悄悄潜入大坂女人心中。” 成濑正成紧紧盯着有乐。所言若无虚,此时去见淀夫人,只会适得其反,可家康却命令他前来。 “唉,都是老夫多嘴。快说说,你今日有何要事?” 正成一言不发,往烟袋里装烟叶。 “怎的了?你若不好张口,我可能也帮不上忙。” “那鄙人就直言了。” “请讲。” “请先生指教。实际上,关于此次祭祀,鄙人颇为忧心。” “实属正常。” “如先生所言,大坂有这样的偏见,有人若在祭祀当日企图作乱……” “有此可能。” “将军那边也许正有人等着机会,一举消灭暴民,旋摧毁丰国神社。” 有乐面露微笑,点头道:“那又怎样?难道将军府中就无决断之人?就不敢在祭祀之际一举攻下大坂,灭了丰臣氏?” “先生说什么?” “老夫虽才具不及家兄总见公,但毕竟是其弟。想想不无道理,要是家兄,定会这般做。如此,天下便能安定,乱世的火种也将熄灭。” “说笑了,这等残暴之举……” “若非如此,只能遗下祸根,从而掀起更大的风浪……” 正成忙抬手打断有乐:“在下的事尚未说完。” “抱歉。但不如此,又当如何?” “鄙人正为此事请教先生。” “我坐视不管。”有乐语气干脆,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是将军大人的忍耐与仁义。‘仁’这种高贵之物,和我等凡夫俗子并无干系。” 正成第一次听到织田有乐斋说出这种话。此人冷淡至极,本不该和他商量,正成正这么想,只听有乐道:“索性将方才之言原原本本转达淀夫人,如何?” 正成睁大眼睛肴着有乐。他乃是为淀夫人而来,正苦于走投无路,不想又柳暗花明。 “有两个人可以完全消除你的担心:一个乃淀夫人,另一个便是将军大人。” “……” “说谎也是权宜之计,要是我,会自称将军大人密使,请求见淀夫人。” “说谎亦是权宜之计?” “不会撒谎,怎能办事?” “见到淀夫人之后呢?” “告诉她此乃将军大人的吩咐。对了,你还可再撤一谎,一个可以让女人癫狂的谎。” “先生何意?” “将军大人喜欢淀夫人,给她这样的暗示。女人只要听说有人喜欢自己,便会大快。” “哦。” “因为将军大人喜欢她,怕万一事态严重,会危及淀夫人性命,因此,将军会压制家臣。那么大坂方面,也请淀夫人务必尽力……呵呵,天无绝人之路啊,奉行大人。” 正成惊讶而佩服地瞧着有乐。 “我不愧是总见公之弟吧?还算有些谋略。” “虽说如此,那样的谎,鄙人却不会说。” “你要让我帮你说?” “先生和在下同去,当然甚好。” “老夫成了戏子?那么,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 “因为这随口胡言,有乐斋在你面前会自惭形秽。” “正是。” “有乐这老东西,一本正经,自命风流,其实满肚子坏水。这样的轻蔑,恐会一辈子长在你心中。” “有理。” “小辈,怎总无长进?多少也学些奉承之道。” “但鄙人实在佩服得紧。” “时候不早了。好了,我的条件是,你把宗薰送你的长次郎茶碗给我,我便随你去。那东西年岁越久越好。” “好!”正成大喜。 第二十一章 苦心谋国 成濑正成其实并不那么佩服织田有乐斋:滔滔不绝,却无一句实言。但当前,只有他能将德川家康的意思传达给淀夫人。到了万不得已时,再说实话也无不可。 “那我就不午睡了,用这个时辰来赚一个长次郎茶碗。” 有乐说话,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换了一件甚是华丽的肩衣,下身着青底金线织花锦袴,和近日风行于歌舞伎艺人中的服饰颇为相似。 本城内庭依然分作两处,一为淀夫人住所,一是千姬居处。千姬的住处寂然无声,淀夫人那边却有笛笙相和。 “不用人通报吗?” “我与别人不同。”有乐斋快步穿过走廊,在淀夫人房前停下,“有人吗?向夫人通报一声,说有乐斋来拜。” 一个英俊的年轻武士出来看了一眼,折了进去。 “做寡妇还不错。”有乐斋转头对正成道,“太阁在世时,要是有男子敢在此逡巡,早没命了。如今此处已毫无忌讳。”言毕,他径直走到门前,等人过来。 “大热的天关着门,想必在午歇。但有人睡得安安稳稳,有人腹中却翻江倒海,心中有火,怎有得好梦?”最后一句语气有些悲哀,刺痛了正成的心。 门从里边打开,入口处吹来凉爽的风。 “想必夫人正在午歇,但伏见派来密使,故老夫陪他一道前来,请让闲杂人等回避。” 淀夫人的确像刚刚陲醒,白麻衣外披一件绀言罗衫,染色花纹清晰可见,甚为华贵,人亦有些睡眼惺忪。 “噢,正成啊……是你。” “是。在下堺港奉行成濑正成。” “将军大人密使?他派你来有何事?来,到这边来说话。”淀夫人话音未落,有乐斋早走到淀夫人跟前,毫不拘束坐下了。 “正成,到这边来坐,用不着那般拘束。” 正成正往前挪,有乐斋已奉承起淀夫人来:“听说将军大人常把夫人挂在嘴边。看来将军很关心您哪。” “哦,他都说些什么?” “男人的话题不过尔尔……”然后,他转向正成道,“正成,你也看到了,夫人如今愈发年轻了。请务必转告将军大人,不必担心。说说将军大人密谕吧。” “且等,先生。”正成道。 “怎的了?” “使者又非你,正成连说话的机会都没了。”淀夫人道。 “哈哈,老夫不敢。使者确非我。正成因不放心,才向老夫打听了些事情,老夫也因此得知了将军的心思。” “你先别说了!”淀夫人恨道。 “是。”有乐低下头,却继续道,“那就请正成与夫人详谈吧。将军大人听说大坂有年轻武士密谋在丰国祭时作乱,备觉痛心。” 成濑正成既惊讶又无奈。正成并不知年轻时的有乐是何样,但他这目中无人的性子竟是从何处学来?是对淀夫人的蔑视,还是想尽量不让外甥女说话出现疏漏? 淀夫人眉毛倒竖。或许在她看来,方才正成的表情,表明他亦不喜有乐这般放肆。她怒道:“休得无礼,有乐!我要听正成说话。” 正成不能再等了:“正如先生所言,将军大人听说了一些谣言,甚是忧心。” 淀夫人瞪一眼有乐,然后满脸堆笑对正成道:“这个谣言,我也听说过。” “城内也有这样的传闻?” “当然。”她的眼神变得妩媚,“制造那传闻的主谋就在此地。” “哦?” “主谋便是织田有乐斋。大人却蒙在鼓里,还先去和此人商议。呵呵。” 正成大吃一惊,看了看有乐斋,有乐斋正抓耳挠腮。 “先生,这回你无话可说了?正成这般吃惊。”淀夫人笑道。 有乐嘿嘿笑了起来,“嗨,真拿夫人没办法。散布这些谣言的,不是别人,正是夫人。” 他摇摇头,“因此,我才说,可以压制这次骚乱的,只有夫人。” 正成神色慌张地看着二人,二人均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这是真的,夫人?”正成谨慎问道。 “呵呵。”淀夫人大笑道,“先生好自私,一看情势不妙,就把责任往我身上推。” “那主谋到底是谁?”有乐斋道。 “你就认为是我吧,只要舅父这样以为就好。” “老夫不敢。这不过说笑,也不足以让将军大人担心。” “正成!将军大人担心,刚才你可这般说了?”淀夫人追问道。 “可是,这只不过是……” “我可未说笑。正是因为我担心,谣言才流传开来。将军大人要为天下公举行七周年忌,乃是正直忠贞、有情有义之举。大坂城内,何人不交口称赞?” “……” “因此,我便说,凡事不可只看一面,否则只能让世人耻笑。说不定乃是将军大人欺我们孤儿寡母,以蒙骗世人。他是想先向世人表明自己重情重义,然后再施不利。这当然只是戏言。可结果怎样?有人听了我这句戏言,便以为真,想到要在祭礼时生乱。” 正成有些发呆。淀夫人的这些话,比有乐斋的说法更令人惊心,她分明语中带剌。 “正成啊,事情虽源于一句戏言,却已是满城风雨。我以为,此乃内府大人成长中不可避免的风波。故,两方家臣都应把此事放在心上。你说呢,舅父?” 有乐又开始抓耳挠腮,佯装未听见。 成濑正成只觉得自己被耍了。毋庸置疑,祭礼当日骚乱一事,淀夫人和有乐斋早就知道。但有乐斋竟然假装糊涂,以要长次郎茶碗为条件,把他带到了淀夫人跟前。现在看来,其实他们早已串通一气。有乐斋看似多嘴,实则不过是让淀夫人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正成怒上心头,“这可真是麻烦啊。大坂情形虽然并不严重,但德川旗本将士一听此谣言,顿时群情激愤,欲动刀动枪呢。” 正成原以为,他说出这些,有乐斋和淀夫人定会吓得面如土色。但听他说完,有乐斋却道:“正成,此处甚是麻烦。” “何处麻烦?” “这城中诸人,因整日无所事事,故常沉浸于妄想之中。这正如古语所言:小人闲居为不善。哈哈!你应时常把此事记在心上。” 正成有些气馁。 淀夫人又接过了话头。她的一颦一笑都有妖冶之态,“正成啊,我就不为难你了。我们知你为人诚实刚正,遂与你说笑了。请多见谅。” “无妨。” “你转告将军大人,请他放心。确实有年轻武士意欲不轨,但我会看好他们。你说呢,舅父?” 有乐斋嘿嘿笑了,“可不能这般轻信别人,正成。” “此话怎讲?”淀夫人抢在正成前问道。 有乐斋一脸无奈,道:“真是遗憾,夫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您心平气和时,确实聪明贤惠,但一旦怒火中烧,便成了可怕的夜叉。若看不到这一点,单简简单单以为您贤明聪颖,就大错特错了。人生之奥妙便在于此。哈哈,是吗,正成?” 正成完全被二人搞糊涂了。但正成知,织田有乐斋非寻常之人。唯一的不幸,乃他是织田信长公之弟,这个身份压在他身上,让他扭曲,变得玩世不恭。正成曾这样解释有乐斋的性情,但今日看来,并非如此。有乐斋对正成说出这些话,应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而且对淀夫人亦未表现出丝毫媚态。 “不管怎么说,孀妇和掌管天下之人的心思完全不同。”有乐无所顾忌,“一方希望另一方能明白太平世道来之不易,而另一方却在埋怨夫君去得太早,让自己独守空闺……” “舅父!” “请夫人莫要打断我,不能畅言,会憋坏了老夫。将军大人身边的亲信必须始终记住这些。若大坂出事,必与将军大人心愿及天下太平相违背。” 有乐斋正以自己的方式说服淀夫人。正成开始认真倾听有乐斋之言。 “现在,将军大人苦心积虑,要让世人知道太平来之不易。故,他首先想到尊崇儒道,想教化那些只会杀人的武十,想把战乱的火苗扑灭,唉,他真是空想。” “哦?” “难道所有人都会变成信奉圣贤之道的圣人?哈哈,哈哈!老夫绝非在嘲笑将军大人,人若无梦,自当一辈不如一辈。家兄总见公致力于‘天下布武’,太阁承袭其后,费尽心思统一天下。将军大人怀此心思,理所当然。然而问题是,并非世人都喜天下太平。” “不喜天下太平?” “正是。有人养兵多年,所领甚广,正欲实现野心,将军大人却挡在前面,封杀了他们的愿望,告诫他们到此为止。哈哈!东有伊达、上杉,西有毛利、黑田、岛津……他们虽迫于无奈俯首称臣,但心中仍欲天下大乱?故,江户和大坂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若是欲把全天下人都变成圣贤的将军大人杀掉了孤儿寡母,必会成为后世的笑柄。哈哈,是吗,正成?” 成濑正成感觉有如一把刀突然刺进胸膛。事实正如有乐斋所言,试图通过儒学教化世人的家康,若杀了淀夫人和秀赖,后世必这么评价家康:一介残暴武将。 正成的眼里有了生气。 “也即是说,在将军大人和夫人之间,有一群企望天下大乱的虎狼。但夫人若因此天真地以为将军大人不敢动手,就大事不妙了。”说到这里,有乐斋看了一眼淀夫人。他语气之强硬,就连正成也感到惊讶,但淀夫人却低首垂眉,沉默不语。她也在认真听有乐斋说话。 正成心中一热。 “正成啊,夫人已想到了这些,所以,她心中并无二意。但将军大人关心的事和夫人关心的却并不一致。将军关心盛世大业,夫人关心身边琐事。将军大人亲信若有误解,乘隙扑过来的便是刚才说的那些虎狼:故老夫想请你周旋,万一出事,让将军大人和夫人能见面详谈。你若能办成此事,当万事无虞了。”有乐说到这里,突然变了语调,“事情便是这样。虽说此次丰国祭,人各有心,但将军大人便是想通过祭祀让夫人宽心。正成今日来,便是要告诉夫人此事。德川那些旗本将士,将军大人亦必能压制住,我说得可对,正成?” 成濑正成没想到,有乐斋会这般认真地为双方说话,遂道:“正如先生所言,真的……正如先生所言。” 有乐道:“如何,一个长次郎茶碗换来的东西可值得?” 正成看了一眼淀夫人,但淀夫人已把头扭到了一边,拭着眼角的泪水。 正成低下头,心中感到难以名状的悲哀:她亦是不幸之人。 “我明白,正成。你难得来一次,饮几口酒吧。舅父,去叫少君。”淀夫人长叹一声,强作笑颜。 成濑正成可以确认,这个在他面前拭泪的丰盈美丽的女人,并未憎恨或诅咒家康。可正成却轻松不起来,或许是淀夫人不经意间透露的那一句:待秀赖长大成人……淀夫人莫非还真以为,秀赖长到十六岁,天下会再次回到丰臣氏手中? 秀吉公是作为关白治理天下,家康公却建立了幕府。此事已得朝廷允准,关原合战后,丰臣氏已成寻常公卿。若非如此,便无法控制有乐斋所言的那些虎狼,同时也无法保证丰臣氏的安泰。若回到乱世,到时千夫所指的,便不再是丰臣氏,而是德川幕府。丰臣氏只要是作为公卿,便能置身事外,与皇族一样永远存续……家康正是出于这些考虑。正成相信,这是家康对与秀吉公之约表现出的诚意,两方家臣也必须用心领略这份诚意。 正想到此,有乐斋和端着酒盘的侍女一起走了进来,道:“少君正在驯马。”正成没见到向来寸步不离淀夫人左右的大藏局和飨庭局,进来的侍女也郡未见过。 “之后,我会把这些禀报少君。如此一来,丰国祭就可顺利进行了。真令人快心啊。”有乐说毕,毫不客气坐到淀夫人和正成之间,“夫人,请让侍女斟酒。”他把酒杯递给正成,“正成,一切就拜托了,今日你辛苦了。” “多谢夫人。多谢先生。在下拜领此杯。”正成已解开心头疙瘩,举起杯子。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母亲大人!”一声尖厉的叫喊穿透正成心扉,“有乐斋也在啊。既然伏见派来使者,为何不让我见见?” 肯定是秀赖!正成觉得自己应该施礼,可侍女的酒还没倒完。有乐斋用半说笑的语气责备道:“听说您在驯马,便未去打扰。” “谁说的?这样的谎言!” “谎言?”有乐道,“这么说,乃是荣局弄错了。有乐听荣局这般说……” 听到“荣局”二字,正成不由放下手中酒杯,抬起头来。 秀赖有些意外:“荣局这般说的?” “正是。” “哼,那就罢了。”秀赖点点头,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淀夫人绷着脸在身边为他放上坐垫,拉过扶几。母子似乎还在僵持。 正成忙端正姿势,向秀赖施礼,“成濑正成前来问候,承蒙赏酒,荣幸之至。” 话音刚落,织田有乐斋便接过话头:“少君,听说此次已故太阁大人忌日,将会举行规模空前的丰国祭。” “丰国祭?施主是谁?是母亲大人,还是我?” “都不是。因为多亏了太阁,才有了今日太平。是天下百姓为了感谢太阁恩德,出资举办,世人便是施主。” “哦?我还以为又像修复寺院神社一样,让秀赖做施主。若如此,可真令人为难。世间恐怕又会说我别有用心,是在诅咒关东,才到处给寺院神社捐赠……” “哈哈哈!”有乐忍无可忍,大笑着打断了秀赖,看着淀夫人和正成,眼里露出可怕的光芒,“正成啊,即便有过那样的谣言,也会因为此次丰国祭烟消云散。此次祭祀可非一般,上方十几万百姓,不分武士公家、匠人僧侣,此乃我日本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祭祀。” “您说得对。所司代大人等也信心百倍,说要保证此次祭祀顺遂,能够让众人——包括南蛮人和黑人都能安心前来观看。” “如此甚好。韦臣秀赖也敬使者一杯。”秀赖说完,拿过杯台,恢复了少年应有的神情。 成濑正成松了口气。淀夫人依然不跟秀赖说话,这让正成有些担心,但实看不出母子诅咒或痛恨家康的样子。如此,丰国祭定能拉近他们的距离,此次祭祀意义重大。 “干了这一杯。” “是。谢大人。”成濑正成膝行向前,接过秀赖手中的酒杯,再次瞥了一眼淀夫人。淀夫人脸上已露出温柔而慈祥的微笑。 第二十二章 独眼伊达 江户城浅草门外隅田川边的松平忠辉府邸规模宏伟。此府邸原为大久保长安择地而建,如今比刚建成时的规模已增了三倍还多。 若是在浅草门内,可分得的宅地甚为狭小,再加上此处紧靠隅田川,乃关八州年赋输运船只聚集之处,众大名艳羡不已,对长安的眼光亦佩服有加。 三日前,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来到府中。长安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他先从石见的矿山到奈良,再至信州忠辉领内指导筑堤,之后便从自己于八王子的府邸到了江户。到了江户,他才知,家康已离开伏见回来了。于是,他决定在准备好忠辉和伊达政宗长女的婚事之后,再前往佐渡。 长安来到府邸后两日,便跟来一支队伍,这是他要带到佐渡去的女人。 她们穿着京风衣物,华丽异常,让江户众人惊讶不已。先前,人们还以为是忠辉新娘的侍女,后来才发现,她们来的方向与奥州相反,遂又有人说她们乃是从京城招来的歌舞伎。 长安在为忠辉建造府邸的同时,并不曾忘记建筑自己的住处,六十多人的队伍便住在他自己宅中。领头的不消说,正是阿幸,但长安并未对人说出阿幸的身份。他告诉忠辉,她们是要去矿山劳作的可怜女子。长安要在未来两日备好聘礼,第三口送到伊达府。因此,他这日一大早便到了堆满绫罗绸缎的房中,指挥众人包装聘礼。 正在此时,从信州赶来的家老化井远江守吉成到米,贴在长安耳边说了几句。 “伊达大人来访?”长安失声惊道。 “正是,因是微服前来,故要保密。” “伊达大人行事怎如此草率?” “听说是要来看看索德罗神父建的施药院,顺便来此。” “那也太草率。我得出去迎迎。”长安一脸为难,慌慌张张出了大门。 “陆奥守大人,您可是稀客啊!”走出大门,长安立时换了副笑脸,向正四处张望的伊达政宗低头致意。有三个随从远远跟在政宗后面,政宗嘘一声止住了他,往后退了几步,其意是要长安不必声张。 长安心领神会,低声道:“不管怎生说,请大人进屋内一叙。” “多有打扰。” “在下吃惊不小,但大人既贵足踏贱地,若过门不入,在下过失不小。” “嘿。休要向人提起我的身份。” “是,在下明白。”长安进了大门。政宗向随行的三个家臣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在外等候,便随长安进了府中。“听远江守说,大人是来看索德罗在浅草的施药院?” “正是。石见守,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是啊。” 在厅上对面而坐时,伊达政宗给人居高临下之感。不仅如此,额下那只闪闪发光的独眼,甚有刺人心扉的力量。 “小女五郎八姬是个虔诚的洋教徒。” “早听宗薰说起过此事。” “将军大人一向崇奉信奉自由,我倒并不担心,只是我怕她会向家臣传教。” “您因此来看看索德罗?” “是啊。不管怎么说,女婿是将军大人之子,若是无知之辈,自不会准其出入府中。” “依大人看,索德罗是何样人?” “这……”政宗稍顿了顿,低笑道,“你也知,我只有一只眼睛。” “大人真会说笑。您这一只眼睛的光芒,可以照亮大半海道。” “不,我并非戏言。他若是天子子民,尚可量才而用,却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是啊。” “因此,我想让你见见索德罗,试探试探他的才具。” 这时司茶人端上茶来,二人的谈话中断了片刻。事情已然明了,政宗此次是来商议关于索德罗一事,想让长安打探他的为人,看他是否适宜接近五郎八姬。 然而,司茶人退下后,政宗说起了一件怪事:“他们是不是有这种习俗?索德罗说要献给我一个金发美女。” “金发美女?”长安脸上不由浮出一丝微笑。他想,索德罗做出这等事,并不奇怪。 “正是。若是出于寻常商家之口,也不足为怪,索德罗乃是堂堂神父,却说出如此不堪之言,便不知他乃是何用意。难道政宗是那等好色之徒?” “哈哈!”长安毫不顾忌大声笑道,“大人,您想差了。” “我大惑不解,借要与家臣们商议,转移了话题。” “哈哈!”长安笑道,“陆奥守大人的外号可是龙啊。” “休要说得那般好听,不过是只独眼龙。” “不,南蛮人认为,龙乃东洋灵兽,甚是敬畏呢。” “哦?” “即是说,龙可通过其神力洞察人心。” “哦。” “于是,索德罗首次与您见面,便脱下圣衣,让您看到本来的他。难道不可这般理解吗?” 听长安这么一说,政宗的独眼开始不停眨动。他恐是又想起了什么,突然道:“上方要举办的丰国祭,听说听取了你不少建议。” “大人,您可不能故意转换话题啊。” “不,并非转换话题。索德罗听说如此盛大的祭礼,感慨说天下太平了。” “在下明白。索德罗建浅草施药院时,婉拒了将军大人捐赠。” “哦?” “他说,绝不能麻烦将军大人,要通过自己的力量经营,为那些将军大人无暇顾及的穷人治病,为大人的仁政出一把力,此乃神父应做之事。” “此事政宗也有耳闻。” “从他对将军大人所言来看,也算圣人之言。但这个索德罗,却要向陆奥守大人进献一位金发美女。哈哈,他好像也是一只灵兽啊……” 政宗眼里闪过一丝光芒,然后低声笑道:“这么说,他是想利用我?” “是。他想得到大人大力相助。照此下去,他们必被三浦按针所败。不,应说是被红毛人击败。嘿,这只灵兽拼命想找个人,以说服将军大人。” 长安的分析不无道理,政宗反应也甚敏捷。长安话犹未完,政宗便大笑不止:“大久保,你好像也是一只了不起的灵兽啊。” “在下不敢。” “索德罗的敌人原来是三浦按针?” “是。按针背后乃是英吉利和尼德兰,南蛮人和红毛人的争斗很快就要江户开始了。” “那么,你若是将军大人,会如何处理?” “陆奥守大人,您折煞在下了,长安怎能与将军大人相比?” “索德罗都脱掉了圣衣,你要是仍然穿着盔甲,可就输了他。” “哈哈!大人说的是。那在下就说说浅见。” “这才是。你是个有见识之人。” “陆奥守大人,在南蛮人和红毛人眼里,日本国乃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哦?” “听说,在镰仓末期,有个叫马可·波罗的南蛮人到了大元周,回国之后,盛赞日本。” “马可·波罗?” “是。在其手记中,记载着一个东方的黄金之国,叫家潘乌,指的便是我日本国。” “家潘乌……家潘乌……怎生有些像蛤蟆叫声?” “像什么叫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黄金之国’这说法。他们坚信,日本国某一个地方有全由黄金堆成的岛屿。” “这些你听谁说来?” “一些洋教徒。” “你是说佐渡便是那小岛。” “不,哪有那样的岛?”长安似不吐不快,道,“在下想,马可·波罗恐是受某人之托说了谎。” “你愈像只灵兽了。” “要想向未开化之地派遣传教士,在当地传播教义,首先必须向其地输入人口。” “不错。” “于是,便谎称有个黄金岛。那些贪婪之人便想把黄金岛弄到手,于是接踵摩肩来到此处。” “有理。” “神父们取得了立足之地,国君也可以利用此机扩张领土。这谎言在世一日,日本国便永无宁日。于是,在下便想到了将计就计。” 政宗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此笑原本很是无礼,但大久保长安并不在意。伊达政宗毫不顾忌笑毕,道:“我就知你会这般说。大久保长安天性叛逆,必会将计就计。” 长安反而放下心来,“陆奥守大人,这可是您自己的事……南蛮人和红毛人都奔着黄金岛而来,若我们实话实说,根本没这样的岛,就太对不起马可·波罗了。” “正是。” “他好不容易才放下诱饵,引来了这么一大群鱼,渔夫把这些鱼钓上来亦无不妥。” “哦。那么你这渔夫准备了何样的鱼竿?” “陆奥守大人,您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政宗笑得身体颤动,“是啊,你这只灵兽颇为敏感呢。好好,我不说了,只听你说。” “大人言重了。长安只想把佐渡变成那黄金岛。” “哦?” “此后,在下将会往那里派两类人,并在南蛮人中广为宣扬。” “两类人?” “一类是无论如何也不可少了的天女,另一类则是罪犯。”长安似想到了什么,皱眉道,“大人万万勿因在下这法子,以为长安乃是个十恶不赦之徒,犯人也有不同……” 政宗摇首打断了他:“你无须辩解。要是被送到那个岛上,无论何样的恶人都会辛勤劳作。” “大人要是这般想,恐就大错特错了。恶人绝不会因此放弃行恶,作恶乃是他们的本性。故,他们必会发动各种骚乱,设法离开佐渡。因为骚乱,此岛必名扬四海。” “这可非寻常之人所能想到。那么,之后呢?” “哈哈,大人还是太性急了。黄金岛上的黄金取之不竭,用取之不竭的黄金与海外交易……与其这样说,还不如说是利用黄金的威力,威慑世上的船员商家,将他们组织起来。” “哦?”政宗声音低沉。 “陆奥守大人,红毛人有个东印度公司,已从天竺扩张到我国,我们亦应不落人后。” 伊达政宗浑身颤抖。少年时代始他便驰骋沙场,但此时的感觉与在战场上完全不同,难道是对面前看似无缚鸡之力的手猿乐师的气势,生出了惧意? 世上最能激发政宗斗志的,便是丰臣秀吉。 秀吉把政宗看成一介小儿,常盛气凌人地压服他。但即便是秀吉,也未让政宗感到如此恐惧。他常想,秀吉不过以言辞逼人。 但政宗对家康的感觉,则正好相反——家康的城府究竟有多深? 政宗正是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思与家康接触,不知何时便生起了反感和斗志。家康或许便是个披着圣衣的伪善之人。他心中总会这般想,因而,迄今为止,对秀吉也罢,对家康也好,政宗还从未打心底里感到害怕或佩服。只因无可乘之机,他始终按兵不动。实际上,只要一得机会,他会立时举兵,杀个天昏地暗。 政宗认为,他的能耐并不比掌控天下之人差。不管是秀吉还是家康,他都与之不相上下。政宗不仅这般想甚至对心腹近臣也这般说。但今日大久保长安的几句话,却把他完全镇住了。 开始时,政宗并不甚赏识长安。看到家康大力提拔此人,他还暗笑家康老糊涂了,武将一老,便只喜听花言巧语。然而,事实好像并非如此。大久保长安有惊人的野心。利用黄金岛的传言,控制海外交易,这样的想法,天下何人能有?不管家康还是政宗,其心思都只囿于日本。不仅如此,家康既然完全知晓此人的能力和想法,却仍能收为己用,这便说明,政宗与家康,即像小儿和成人。这才是独眼之龙战粟的真正原因。 “啊,是啊。”政宗叹道,“我知你的志向了。可是一向主张以德服人的将军大人,能否助你一臂之力呢?”他渐渐回过神来,继续打探。 长安满脸得意,那是得意忘形的天真,“陆奥守大人,用不着无聊的客套。首先,认为交易并非厚德,便是错误。若要和南蛮人红毛人打仗,将军大人定是不许。但将军大人已确定了用交易增加国家财富,在下亦正是因此如鱼得水。” “如此说来,万事遂顺了?” “哈哈!不错。” “那么,犯人之事亦无异议?” “是。将军大人和中将大人——不,大纳言大人均无异议。” “那些天女亦送到岛上了?” “哈哈。大人总是一语中的。那些天女现都住在此处,大人要是想见,亦无不可。” “噢。”政宗发出一声感叹,“这么说,实现大志指日可待?” “是。而且,着将军大人吩咐,已经开始造船。” “是五百石还是一千石的?” “陆奥守大人,您已落伍了。” “哦?” “五百石一千石的船,都仅限于日本国内。若要航行海外,就要论吨。比如说五百吨、七百吨。而且,也吸取了南蛮人和红毛人船只的优点,将帆船改为新船。若非如此,如何驰骋大海?” “那么……现已着手造此大船?” “是。早就开始了。” “何处进行?” “此为机密。造成之际,自会回航到浅草川,由将军大人亲自检阅,斯时……”说到这里,长安的脸色突然一变,“陆奥守大人。” “何事?” “此事万般重要。” “你说。” “陆奥守大人是在下主君岳父。在下不妨与大人明言。大人若也想要这么一艘大船,那就接受索德罗进献的美女吧。当然,目的并非美女,而是造船工匠。大人可着索德罗为您寻一些造船工匠,因除按针之外,能做此事的就只有索德罗了。” “让索德罗造船?”伊达政宗表情突然变得僵硬,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大久保长安没注意到政宗的变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得意之中,“不,并非让索德罗本人造船。他可帮大人召集一应所需:工匠、美女……” “哦。” “他或许背负着在日本传播教义的重责。说得更明白些,他或许拥有左右班国国君、墨国及吕宋总督,甚至罗马教皇的力量。” “长安!”政宗尖利地打断了长安,往长安头上泼了一盆凉水,“我未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啊!这……这从何说起?在下……” “你还说!你正在给我设置一个圈套。伊达政宗无那野心,不会上当!” “哎,这话从何说起?” “你休要装糊涂!方才你都说了些什么?利用索德罗造船?我要是不小心着了你的道儿,结果会如何?到时,将军大人与新教的三浦按针同途,我却起用对按针抱有敌意的索德罗,与旧教勾结制造船只,我如何面对将军大人?” “啊?” “将军大人定会想,伊达政宗尚存不轨之心,如此,必累及小女。”政宗瞪大他那一只眼睛,“长安!” “在!” “你到底是听了何人之言,要离间我与将军大人?” 长安的脸刷地变得苍白。 “连是否该让索德罗接近小女一事,我都特意来与你商议,可你却要算计我!我也不必再问你受了何人指使,我远道而来,实在失策!可这绝非小事,万一将军大人误解,便会成为太平盛世之障碍。你今日这些话,我会一一禀报将军。打扰了,告辞!”说完,政宗立刻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事情过于突然,长安未能立即反应过来,呆坐原地。政宗态度的巨变让他甚是意外。 “大久保大人,你都说了些什么?陆奥守大人怎的一脸铁青去了?” 花井远江守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我还以为你们会长谈,酒菜都预备好了。” 但长安一脸茫然,不语。 “就这样让他回去,合适否?” “……” “他到底为何不快?” “……” “大人像一头受了伤的野猪一般,快步出了大门……” 突然,长安纵声大笑,“哈哈哈!原来如此,老子明白了。” “什么?你明白了什么?” “哈哈!他果然乃是独眼之龙,果然是差一只眼啊。” 花井远江守一脸无奈坐在当地,气得咬牙,但长安依然毫不顾忌地笑道:“把长安当成小儿,真是心胸狭窄!他不管何时,都不肯脱下面具,只不过一个手猿乐艺人的器量!” “好了,事情过去了,就莫要再提了。” “哈哈哈!为难的乃是刚才这位大人。陆奥守若就此到将军大人面前胡说一气,只能让将军大人更加赏识我。将军大人亦只会付之一笑,哈哈哈哈。” “哦……或许如此吧。” “忙得分不开身,我还得去帮他?这个独眼龙真是麻烦!” “到底因为何事……” “他想来问我,是否可让传教士索德罗接近五郎八姬。我说无甚不可,遂将索德罗现况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他颇为吃惊,竟仓皇去了。” 花井远江守大惑不解,却并未继续追问。 “不妨备些简单的礼。对,堺港送来的胰子即可,让他用那个洗洗眼,方能看得清楚些。” “那我让人去准备。” “拜托。” 远江守匆匆走了出去,长安再次陷入沉思。政宗态度的巨变,一开始让他很是吃惊,但仔细想来,他说话确实过分。政宗如今最怕的便是被家康忌恨,明知如此,却让他利用索德罗造大船。那独眼龙好像误认为长安居心不良。明白了这些,长安觉得还是应解开此结,他苦笑着起身。 在长安看来,到如今,那些还把战事看成出人头地之机的顽固守旧的武将,实在可笑,因此,伊达政宗之行便也不足为奇。 武将大名经常将屯粮挂在嘴边,对生意一窍不通。在丰臣秀吉全盛之时,存粮达两百万五千七百石。与太阁相比,家康的存粮要多出许多。根据文禄二年的记录,当时的存粮乃是两百四十万零两千石。但即便在新田开垦之后,原来的两百四十万增加到后来的两百八十万石,严格根据四公六民的税赋征收,实际库入也只有一百一十二万石。将其换成黄金,不过六七万两,并不足以应付国家用度。那些俸禄十万石十五万石的大名,若只知耕田,根本无法养活领民。 因而,支撑丰臣秀吉的乃是矿山。庆长三年,秀吉公归天那年,丰臣氏在全国有二十处矿山,总入为黄金三万三千九百七十八两一钱一分六厘。银子一锭为三十九钱,一共七万九千四百零十五锭。众矿山之中,石见、但马、佐渡和越后四处现已归将军所有,由长安打理。除此之外,再加上伊豆的绳地矿山,足以超过秀言公时岁入的三倍。 长安希望能达到当时岁入的五倍十倍,若是继续探测各地地下,再加上贸易收入,库入自会迅速增长。长安已在伊豆绳地建造了一个伊达政宗等人做梦也未见过的巨大矿山町,至今还在扩建当中,当地百姓把它叫作“绳地八千轩”,对其繁华只觉惊讶。在八千轩的矿工住屋,每一间十人,彼处未几人便已超过十万。在町中心,大久保长安坐镇指挥。就连在越后上田乡原上杉氏的银山,现也已是拥有近三万人的市镇,石见和但马则均已达十万人。 此次长安又打算在佐渡的相川建一个矿山町,人约三十万。那些相信黄金岛传言的人偷偷乘船到了那里,必会感叹:“啊,这才是黄金岛啊!” 长安想筑一个气派得足以让世人震惊不已的大城池,不能让人觉得那不过是一个俸禄区区一万五千石或两万石的武士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还要让陆奥守知道此举的重要。长安备齐了礼,估量着政宗已回到府中,便起身赶往日比谷御门外的伊达府。 伊达府还不怎豪华。 开幕府伊始,向家康请赐府邸地的只有藤堂高虎和伊达政宗,当时家康并不同意。“你们在大坂不是各自有府邸吗?在江户再建一个实在无益,徒增浪费。”这不过是家康的托辞,不能照表面意思理解。二人心中自然甚是明白,于是再三请求,终于得了家康允准。 伊达府邸在外樱田到有乐町、八重洲町和永乐町一带,颇为简朴,与黑田长政等人府邸的豪华不可同日而语。加藤清正在外樱田的弁庆堀和食违门内各建了一座府邸,食违门内的府邸大厅一千叠,分为上中下三段。拉门上镶黄金,栏杆上雕桔梗纹,隔扇拉手嵌七宝桔梗,横梁有三重……这些都让见者吃惊。当然,他是在示威:身为武将,虽在将军统领之下,仍为丰臣家臣,而非德川家臣。 于是,大久保长安也在附近为松平忠辉请封了一处宅地,目前尚未动工。长安想在所有大名的府邸都竣工之后,不惜重金筑造一座令众人刮目相看的豪邸。 战后短短几年,一座座气派的府邸拔地而起,可谓均拜太平所赐。 伊达府则有些太过寒酸了。长安看着日比谷御门外伊达府的屋檐,悠然自得走进大门。“松平上总介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前来拜见陆奥守大人,烦请通报。” 房里走出一位年轻武士,毕恭毕敬道:“请进。” 政宗似已知道长安要来,提前吩咐过了。 长安呵呵一笑,走进大厅,他身后有一人捧着胰子。“此为南蛮来的胰子,男人们用它来代替米糠包,在洗脸和入浴时使用,谨献给陆奥守大人。” 长安把装着胰子的小包放到盘中,那年轻武士再次毕恭毕敬道:“多谢!小人立即拿与主人,请。”言毕,他轻轻击了两下掌,隔扇刷地打开。 一脸严肃的政宗正在饮酒。“长安,你比我想的来得晚啊。来,我备了酒菜,来饮上一杯。” 政宗是想显示自己的手腕,长安只觉自己被当成了小儿,“在下无意前来叨扰,只是正好想起我家主君宅中有些事情,遂顺便前来拜访大人。” “啊,也好,我们都很忙。来,一边饮酒一边说话。” “是。恭敬不如从命。” “刚才我说话重了些,你不必在意。”长安笑着拿起酒杯,色迷迷看着前来斟酒的侍女,“在下知那并非大人本意,只是故作惊讶。” “哦?对了,你原本就是个艺人嘛。” “与大人相比,在下永远只是小角色,一切都是为了让大人更加光彩夺目。” “我虽只有一只眼,可也算是一条龙。” “还将是有两只眼的龙的岳父。” “你说我女婿乃是两只眼的龙?” “难道不是?” “哦,对我来说,女婿是什么都无妨,他乃将军之子就非同小可了,这话你可明白?” “在下甚是意外。在下对这些一无所知,所知仅是大人的品性。” 政宗冷冷一笑,道:“哦?你能看穿我?” “是。太阁都不入大人法眼,大人又怎会诚心归服将军大人?大人定在抱怨自己生不逢时啊。” “嗯,你能明白这些,我当更谨慎些。” “再来一杯。在下放心了。即便是演戏,要是大人说出有碍我家主君和令爱婚事的话来,在下这小角色便无法再演下去了。” “长安,你看着武田、北条、织田、丰臣一一出人头地,又一一走向败落。你觉得,我这独眼龙的命运如何?” “长安更想先决定,应否让索德罗接近令爱?” “你是说此事会影响我的命运?” “陆奥守大人,人人都有各自所需的玩物。” “是啊。” “大人看那些画上的龙,每一条是否都抓着一粒珠子?若不让它抓着那珠子,它便不老实。请恕在下直言,大人放开手里的珠子,只是想要抓住一颗更好的珠子,如此而已。”长安的语气变得严肃,政宗则哈哈大笑。 在政宗眼里,大久保长安也非一盏省油的灯。上天赐与他的,并非勇武,而是一种特殊的才能。他在战乱时毫无用武之地,一旦到了太平世道,必是如鱼得水。但不可掉以轻心的,是他似看穿了伊达政宗的心思。仅仅有此眼力也就罢了,他竟又断言政宗不会对家康真心归服。能够满不在乎将这些道出的,政宗所知,天下只有黑田如水,那人才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想到这里,政宗感到可恨,但也心中有底了,“长安,小女的婚事由你经办,我很欣慰。” “哈哈,大人这么说,真让在下既快意又担心。” “你担心什么?” “在下刚才已说过,大人这条龙很可能要夺去将军家的珠子,搅乱将军阵营。” “长安,我不责备你。” “在下也这般想,才会直育不讳。” “我虽不责备你,但今日这些话绝不可轻易为外人道。” 长安伸长脖子,举手比三断,做砍头状,然后道:“大人,长安并非不知轻重之人。” “想必也是。若非如此,我亦不会让小女嫁与你的主君。但,长安,要是让你选,你会给我选一颗何样的珠子?” 长安又喝一口洒,已是第四杯了。一喝就醉,一醉便胡言,他对自己颇为清楚,故继续喝酒。长安想与政宗一比高低,这比试非用大刀,而是在喝醉之后,用自己毫无粉饰之言撞击对方。这要是在相扑台上,定能一举获胜。敞开心扉坦诚相对,乃是长安的惯用策略。 “实际上,即便大人不问在下今日也欲和盘托出。” “哦?你已为我备好了玩物?” “正是。将军大人如今不偏不倚,无新教旧教之分,他欲对那些人一视同仁,与他们进行交易。” “正是。” “但他现在只有三浦按针一人。”长安渐渐醉了。 政宗那只独眼不由闪现出一丝怒火:这厮有些醉了。但政宗不知,故意装出一副醉态,乃是长安的绝招。 “要是将军大人身边只有三浦按针一人,不管他怎样费尽心思,旧教只会忧心。” “是。” “也即是说,世上虽有珠子,但将军大人只拿到了一颗。” “哦。” “另一颗珠子,在下想让陆奥守大人握住。” “且等,长安,你又说出这等轻浮之语来。要是双龙夺珠,不又要天下大乱了?” “哈哈,大人作此想,怎不脸色大变,拂袖而去?” “混账!此乃我伊达府邸。” “陆奥守大人,珠子有两颗,龙也有两条,您凭何就断定要二龙夺珠?” “哼!” “您可以这般想,我喝了神酒,心里便涌出神思。这世间要有阴阳二珠相辅相成。” “哦。” “日月不会打架。将军大人抓着红毛诸国,陆奥守大人您则握着南蛮各地,两条龙便友好相处,相互扶携,雄霸海上。大人就不能这般想吗?” “长安!”政宗忙举手打断他,“我有些明白了。” “哈哈,那就好。长安虽不懂战阵进退之策,却知如何在太平之世扬帆起航。” “你是说,让我与将军大人好生商议之后,接近索德罗?” “当然。两龙各自持珠,毫不懈怠增加国家财富。若两龙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力量定能倍增。在下以为,这才是顺应时势。” 政宗低吟一声。他并非对长安有多佩服,但确从长安的话中得到了诸多启示。目下,政宗无力与家康抗衡,但在与家康协调后,握有一珠,却不无可能。 长安又喋喋不休:“大人乃将军家六公子泰山,与将军协力,控制南蛮,如此一来,在天下人眼里,您,伊达陆奥守大人,便是天下的副将。哈哈哈!” 政宗爽快应道:“我明白了。” “大人真明白了?” “长安,你果非凡品。我终于知悉将军为何把你提为代官,将天下的金山托付于你。” “不敢。大人的褒奖,让在下惭愧。” “当今世上,恐无一人能有你这般能耐。我女婿有一个好家老啊。”政宗突然起身,亲自执壶至长安身边。 长安又呵呵笑了,他还未愚钝到不知政宗不过是露骨地奉承自己。当然,政宗也非那种看不出长安心思的蠢人,“长安,你以为我乃是露骨地奉承你?”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亲自斟酒,大久保长安没齿难忘。”长安举起酒杯。 政宗对侍女小声道:“退下。”然后又对长安道:“长安,我可算得救了。” “哦?” “你所言不差,迄今为止,我都在埋怨自己为何晚生了几年。” “哈哈!不然大人就可与太阁或者总见公一争天下了。” “正是。然而如今却不得不听命于将军,畏畏缩缩了此一生。”政宗煞有介事,嗓音深沉,刺痛了长安的心,“可是,你却给我找到了另一颗珠子。” “这些话……这些话,大人是真心的?” “怎么想都随你。反正我很快意。从你的话里,我看清了我自己——一个可有所作为的伊达政宗。” 长安瞪大了眼看着政宗,他并未想到政宗这等人物能说出这种知心话。 “真令人不可思议。五郎八姬乃我掌上明珠,初时说要把她嫁与将军之子时,我只感到撕心裂肺的绝望。当时我便想:伊达政宗也要用儿女为质才能苟延残喘?我的人生已然到了这般地步?但,今日你的一席话,让我如梦初醒。如今已非通过战事争夺领地的时代了。如你所言,要放眼天下,增加财富。我可为之尽力,小女的婚事也可促成此事。” 长安突然放下酒杯,在政宗面前两手伏地,泪水哗哗流了下来。一言也兴邦,一言也丧邦,他不禁感慨万千。 第二十三章 狼子野心 阿幸在江户的大久保长安府中,兴致勃勃看着眼前的地图,指指点点。她心知,长安已然去了伊达府上,她不由想象着他在那里大放厥词的情形。 委身于长安之后,阿幸便清楚:他才是上天为她准备的男人。她并未觉出他们乃是真正的“夫妻”也不觉得他们之间情炽似火。阿幸性情爽快。上天创造了男女,正像贝合游戏一样,必定为每一个贝壳准备与其相应的另一半。她认为,自己和长安便是贝合相配的一对。 长安和寻常人不同,他非安分之人。阿幸也一样,她曾经嫁到灰屋家,丈夫在她眼中却是个难托终身的小儿。只要给他些好脸,他便放肆起来,但若沉下脸来,他只会哭闹——他完全不合她心意。她曾把这些话直言不讳告诉公婆。她本想忍受下去,婆家却把她赶了出来。 阿幸从此解脱了。但长安不同,他行事往往细心谋划,丝毫不敢大意。她并不认为他有着超群的才智和德行,但也非笨蛋一个、恶人一个。起码,在第一次和长安同床共枕之后,阿幸才知何为真正的男女之情。完全就像贝合游戏,二人如鱼得水。名分倒无妨,既然上天让她遇见了另一半,她便想:尽情享受,投入其中。 此时,长安是不是又喝醉了,对陆奥守大人喋喋不休?阿幸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在心中思量京都盛大的丰国祭,以及马上要去的佐渡岛。 长安说,黄金岛上必须拥有与黄金岛相称的女人。那岛自古以来便是贵族被流放之地,风景宜人,山脉纵横。但毕竟是个偏僻的孤岛,令人寂寞,故必须把京城美人带到岛上,让那岛变得更是宜人。阿幸并未完全听信长安的说辞,她非愚笨女人。 从一开始,阿幸便没想过要为长安做个贤妻良母。她只是想借着长安,在佐渡岛上历一番梦幻。阿幸把长安想成与己不可分离的另一半,但长安也有同样的想法吗?长安事务繁忙,行走天下,一年只到佐渡一两次。然而阿幸并不在意。 佐渡与越后的航线隔着大海,遥遥相对,在图上,用朱笔勾画着三条航线。最北边的航线联结着信浓川出口新泻津,中间一条通出云崎,最南面则与加贺能登相连。 若图上画的航线准确无误,那么从出云崎出发最近,能登最远。“哎,能登守,从你的家乡到京城大概需要多长时日?”阿幸指着能登,问坐在远处的一名妓女,她正百无聊赖地和婢女游戏。 “具体不甚清楚,听说从加贺到越前,越过大山,穿过近江,大概需要十日。” “十日?” 那名叫能登守的妓女趁机来到阿幸身边。“夫人为何问这个?”她伸长脖子,看着地图。 “呵呵。你要是答应保守秘密,我就告诉你。” “奴婢不会泄露出去。” “那我就告诉你。我到了佐渡,便让他们造一艘大船,也好偶尔回一趟京城。” “回京城?” “嘘!大人不会老住在佐渡,他要是出了门,我就从另一条路暗中回京。呵呵,等大人到了京城,还以为看见了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女人,有趣吧?” 能登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斯时,我亦会带你们回去。长期在岛上过活,必甚是烦闷。” “夫人要到京城监视大人行踪?” “这是什么话?这可不同于毫无出息的嫉妒。我在京城让大人大吃一惊后,再装作什么也不知的样子回佐渡,候他回来。” 能登守突然缩了缩脖子,伸伸舌头放声大笑:“就是说,夫人在京城见大人时,乃以另一人的身份。哈哈,真有趣。” 阿幸已收起了笑容,指向佐渡金山町及从相川到南端的小木津一带。正在这时,长安满脸喜色进来了。 “阿幸啊,你……在看什么?”长安醉意朦胧,一屁股坐下,隔着扶几,盯着铺在阿幸面前的地图问道。阿幸并不抬头,“好东西。” “这不是佐渡的地图吗?” “似乎是。” “什么似乎,就是!” “大人说过船从出云崎出发?” “是。阿幸,先别说这个,我告诉你,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妾身也这般想。” “好了,看着我:伊达陆奥守此次中了我的计。” “正像我一样?” “像你?他决定接受索德罗进献的……玉面金毛九尾狐。” “玉面金毛九尾狐?”阿幸这才把手从地图上拿开,问道,“什么东西?” “索德罗要向陆奥守进献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人,表面上称是侍女,其实乃是侍妾。” “哦。”阿幸似并不感兴趣,又把视线挪开了。这其实是她的一种策略,因为她知,这样一来,长安反而会更加兴奋。 “怎的,你一点都不感到惊讶?浅野和结城大人……因为频繁出入花街柳巷,竟染上一身风流病。听说就连加藤肥后守也有去寻花问柳的意思。出人头地的手段变了,这是……事实。但遗憾的是,在日本国中,还无一人拥有金发碧眼的爱妾。” “此事当真?” “不错。就连喜欢华服美饰的歌舞伎都会刻意模仿伊达氏。因此,这第一人……非陆奥守大人莫属。但关键还在后边……” “后边?” “听到这事,将军大人必会大吃一惊,说不定亦说想要一个呢。”阿幸冷冷瞪了长安一眼,摇头。 “每日都吃一样的饭菜,必定生厌。但若换了口味,却会中毒。” “那又怎样?” “索德罗和陆奥守会互相欺诈。在此之前,陆奥守自会向将军大人禀明一切。有一场好戏看。” “此话怎讲?” “索德罗乃是南蛮旧教的传教士,而将军大人宠信的按针则出身于信奉新教之国。将军大人对其敌对甚是清楚。” 阿幸马上驳道:“这也无妨。他们不可能相互欺骗,因为二者之间的头脑差之甚多。” “差在何处?”长安提高嗓门道,“你认为索德罗骗不了陆奥守?” “不,妾身是说,他的诱饵不好。异国美女过于招摇,陆奥守要欺骗索罗,也就不那般容易了。” “哈哈!”长安满嘴酒气,道,“看来你的头脑也不过尔尔。你大错特错了。你须知,是索德罗要将南蛮的美人硬塞给陆奥守。” “此事您已说过。” “但那南蛮美人却有腹痛的痼疾。” “哦?洋女人也会腹痛?” “这种病乃是从南蛮带来,本土药物难以医治。于是,索德罗便带着南蛮医士,深夜到伊达府上。你想象一下,丑时三刻,一个腹痛的南蛮美人与围在她身边的人,有趣否?” 阿幸认真地看了看长安。她已知长安在想什么,感到长安正在滑入深渊。长安定是以家康宠信威廉·亚当斯并汲取其知识这个事实,打动了伊达政宗。但长安嘴上这般说,心中却准备独取双方之巧。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小心道出,伊达陆奥守中计云云。在说此话时,他颇有些扬扬得意。但此乃危险的玩火。本阿弥光悦常道,伊达政宗绝非寻常武将。长安若和他来往过于密切,只能引火烧身,落进圈套。 “大人,您被人骗了,却还不自知?” “我?哈哈。我被索德罗骗了?” “不,是伊达大人。” “哈哈,老东西入我彀中矣。他要把女儿嫁到将军家,事情由我负责,无论如何我都无不利之处。” 看到长安仍然扬扬得意大放厥词,阿幸一脸忧色,欲言又止。她突然发现,周围众妓女正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话。 女人的感情很是微妙。刚才阿幸还想一挫长安锐气,但看到长安不自量力,甚至把伊达政宗也当成了揶揄对象,她突然同情起长安来。要是二人比试,长安绝非伊达政宗对手。 长安在用手拨弄老虎的嘴巴。他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老虎何时会闭上嘴。到那时,长安纵使万般聪明,亦会丢掉一只手。 “好了好了,不说了,快去歇息吧。大人这么大声说话,吓着人了。” “且等,且等,我还有……更有趣的话呢。” “有话到房里说。”阿幸强拽着他往里走。 “哈哈哈。阿幸吃醋了。你们看啊,阿幸不想让我待在你们中间。”长安踉踉跄跄被阿幸拽到廊下。卧房与此处隔着两间屋子,房里悄然无声,院中新掘的泥土,香味扑鼻而来。 “大人。” “你为何非要把我拉到此处不可?” “明日大人要去拜访索德罗吗?” “哦,这个你也看出来了,真不可小觑你……你这小狐狸。” “大人要小心。” “哈哈,不用担心。我并非去让索德罗抓住我的把柄。我只是要去……利用他。” “‘利用’二字实在危险。在这世上,本想利用别人,结果反被利用的大有人在。” 走进卧房,长安便一头栽倒在地上,阿幸费劲地脱下了他的衣衫,祷上沾着酒污。 “大人醒醒!” 长安如烂泥般倒在铺里。阿幸为他盖上白绢被,心中迷惑不已。长安愈是醉得一塌糊涂,愈是天真,她心中便愈生怜意。 “听说索德罗来江户,是想单枪匹马会会三浦按针。” “哈哈哈!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去打探,这个带来了美人和洋医的索德罗,是不是……也带来了山师?”长安突然睁眼道。 “来,伸手,穿上睡衣。” “你不知,你不知,听说……在墨国,有一种……叫水银冲洗的冶炼方法。我想……懂得那种方法,要是掌握了它,就能得到……比现在多出三五倍的银子。” 阿幸替长安换上睡衣,长安已鼾声大作了。 长安就如一个被扔在地上的稻草人,胡乱裹着睡衣,双腿伸直,大张着嘴,似一个玩得精疲力竭的顽童。这种睡姿很是不雅,既不像驰骋疆场的武士,也不似有教养的商家,却安心、自信。阿幸默默看了半晌,伸出手去,捏他的脸。 长安是个重仪表之人,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阿幸捏住他的脸颊,原本端正的嘴唇扭曲了,让人想起鳢鱼。阿幸想,说不定他脸皮比鳢鱼还要厚,遂用指尖比量他脸皮。 长安睡得安详,呼吸也匀了。阿幸拿开手,躺在他旁边,把脸贴上去。 此时杀他如杀一蚁。但即便那样,长安亦会安心躺在阿幸身边。阿幸也觉心疼,她想,不只我一个女人如此……无论是哪个女人,都不会背叛他——阿幸觉得长安有这样的自信。在这一点上,阿幸认为自己真是失败。两个贝壳无论多么天衣无缝,分开时仍然是两块贝壳,而非一块。阿幸想运用才智,让长安发现真正的她。 阿幸开始玩弄长安的右耳。人为何会长耳朵?恐是为了让人记住自己的话。阿幸坐起身,把嘴伸到长安耳边,用力将温暖的气息往里一吹。 “嗯,嗯,嗯。”长安扭了扭身子,挠了挠耳朵,小声咕哝道,“阿幸,我知是你。”他像是在说梦话,喃喃着,又蜷腿睡着了。 阿幸独自嘿嘿笑了起来。长安大概觉得,阿幸乃是一个适合他的玩物。然而,对于阿幸,长安亦是一具让她总也把玩不厌的肉身。阿幸抚摸着长安的身体,不久也睡去了。 长安决定把阿幸带到佐渡,此举包含着他的野心。他想把那个只有他才能发掘出金银的小岛,建成天下独一无二的极乐世界,让人为之瞠目。 此时采矿,若采掘一千两,则上交八百两或七百五十两,剩下的作为日常用度。这是根据金银含量及之前的产量为基础制定的标准,因此,若能改进技术,长安可自由支配的金银必大大增多。迄今为止,提炼银子的方法都是使用铅置换法,但长安准备吸收甲州的做法,采用汞齐代法。此法乃是将水银与矿石混合,令其变化,得到汞合金,然后加热令水银蒸发,析出银。 倘若此方能成,那么,在日本拥有金银最多的并非将军,而是大久保长安!向幕府缴纳的金银,要作国家用度,而金银产量多得难以计算时,长安可自由支配其中两成,甚至还多。 设若本来产量只有一千两的地方增加十倍,便是一万两,若稍作手脚,八百两的缴纳额增为三千两,那么,家康自己可以增收两千二百两,大久保长安的总入则可以增至七千两。长安并不想将那么些黄金据为己有,而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佐渡岛用金银装饰一遍。 最重要的是,佐渡不与陆地相连,乃是大海中的一个荒岛。万一有人无法理解长安,要求追究他的过错,他自可迅速隐匿到这岛上,雇佣浪人自卫。 阿幸颇为清楚长安的想法。这并非她凭空猜测,而是从醉后的长安口中听及。阿幸若是个寻常女人,要么永远不会明白长安,要么会感到惊讶,惶惶离他而去。但阿幸并非寻常人,她有自己的算计。长安如一只小蜂,她则如蜂王,如君临佐渡岛的推古女帝,或如按针经常说起的伊丽莎白女王。 蜂王不可迷恋小蜂。虽不能过于迷恋,但也不可把小蜂置之不顾,她要让长安因她身心俱醉:她便是他命中的另一半贝壳……阿幸陪在长安身边,浮想联翩。 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时,大久保长安和阿幸纠缠到了一起。 长安声称过去曾征服过一千个女人,但他在阿幸面前,不过一只令人生怜的小蜂。 长安说,世上能出现阿幸这等女子,皆因信长公上洛之后,天下得以太平,亦多亏了已故太阁和家康等人,故必须感谢他们。但对于阿幸,这些和她全无关系。她挣脱束缚,身心舒畅地来去。 长安确实不赖,然而她不能拜倒在他脚下,全心全意侍奉他。既然身为小蜂,就得劳作。阿幸在长安眼里,必须是世间罕有的、香气扑鼻的艳丽花朵,让他留恋。 长安离开佐渡后,阿幸亦会迅速回到京城。为了回去,就必须准备一艘船。长安对洋船颇感兴趣,但阿幸想的和他不同。为何人会畏惧大海?是因海上风浪大,能将船吞噬?既然船可能会因为风浪而沉没,那么造一艘可以在水下航行的船如何?在风平浪静时,般可在海上扬帆前行,一旦遇上暴风雨,便潜到海底继续前进……自己造一艘这样的船回京城,看到长安和其他女人同床共枕时,便速速和那女人调换。长安醒来后,定以为自己乃是在梦中,于是慌忙回到佐渡岛,那里却又有一个同样妖艳的阿幸正对他微笑……若被长安发现,他定会赞赏不已,只有那样的船才不会白白糟蹋银子。阿幸总是能走在长安前面。她在长安的爱抚中想象着,再次进入了梦乡。 《神代纪》中的大八洲生成项中有关于佐渡的记载,又据《续日本纪》载,天平十五年(七四,三)始有佐渡国。据天正时丈量土地的结果,佐渡为一万二千石,有羽茂、杂太和贺茂三郡,金山位于中部杂太郡,与金北山相连,和北泽川一起通向海岸。那里如今叫相川。上杉氏最先在此采金,据传当时产量并不丰。阿幸认为,必是上杉家故意隐瞒。若说宝藏无穷,必为秀吉垂涎。关原合战之后,上杉氏被削封,佐渡岛归于德川名下。 “上天感于太平,自庆长六年,始多产黄金。”世人都这般说,但最初散布这个说法的,定是长安无疑。 佐渡岛本身至今贫乏不堪。此岛乃是一个只有一万二千石的小岛,先前用作流放罪人之地,但长安如今往这里运送了大量劳役,生活之资愈是贫乏,亦是理所当然。 原来海边诸民过着半耕半渔的生活,甚是贫困,后来几度被征为矿工。此处虽然四面环海,如今却连鱼也难得吃上。于是,长安特意从石见招来渔民,让其定居于相川和北狄之间的姬津一带。 总之,长安强行唤醒了这个在海中享受着寂静与孤独的佐渡岛,在它身体上挖开洞穴,让它往外吐出黄金。 岛上突然涌入这么些人,男女比例大大不谐。江户虽也出现过此种情形,但佐渡所面临的困境远远大于江户当年。相川的劳役甚至到羽茂一带去找女人,奸杀百姓家室之事亦时有发生,各处骚乱不断。 大久保长安绝未向阿幸提起这些。他只是鼓吹,在一个女人稀缺的黄金岛上,女人将会如何受到男人们的宠爱,令她们激动不已。 “你们记着,矿工们来时他们会脱下破草鞋。你们一定要珍惜,仔细将其冲洗,仅那鞋里冲下来的黄金,每年亦可攒一袋沙金。”要是这些话被佐渡岛岛神听到,会说些什么? 如此说来,佐渡岛和长安之间的战事已经开始。而阿幸与将要被带到那里的妓女之间的战火,似还未燃起。 阿幸还在酣睡。 成了江户新动脉的大川河中,已经有船只在晨霭中航行。 大久保长安醒来之后,便会投入忙碌之中。他或许会把女人们交给手下,让她们先去佐渡。除了为松平忠辉备的聘礼,他手头又多了一项事务。他痛感自己应去见见那个叫索德罗的洋人。索德罗来到江户后,在游民和贱民居住的地方找到一处荒废的寺院,一边给穷人看病,一边着手建施药院和教堂。 长安原本计划从佐渡回来之后,再去见索德罗。然而,索德罗却比他想象中能干得多。他甚为着急,急于扩张旧教势力。 同样是旧教,也分为葡国耶稣派和班国弗兰西斯派及多米尼加派,他们之间亦经常会有冲突,但是看到家康宠信威廉·亚当斯,他们却又马上团结起来,思量如何阻止新教传播。 在长安看来,旧教派的担心根本毫无必要。三浦按针并不怎在乎新旧教派之争,信奉新教不过是他出生地的习俗,他只是在冒险,在寻荒。但按针的后台德川家康,在旧教徒眼里却是一尊天神。这头取代丰臣秀吉的巨鲸,无论如何也不可让按针独吞。故,作为让南蛮旧教势力扎根的斗士,索德罗出马了。 长安不时寻思,索德罗到底是否真正的洋教徒?说不定乃是一个披着信徒外衣的野心勃勃之人。他要是如丰臣秀吉时,将日本和大明国的关系搞得一团糟的沈惟敬……即便如此,大久保长安也并不吃惊。他的野心也在膨胀。他认为,索德罗的野心愈大,可供他利用之处便愈多。他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到浅草的索德罗身边。 阿幸醒来,已不见了长安的踪影。 “夫人,您洗漱过了?”阿幸梳洗过,到了妓女们的屋子。这时,长安的手下本间德次郎带着一脸讨好的微笑进来,“奉行大人差小人随行,今日出发前往佐渡。大人好似在这边有新的事务。” “我知道。他是去寻索德罗了。” “噢!”德次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大人都与夫人说了?” “不说我也知。” “是啊,您二人心心相印,您可看透大人心中所想啊。” “当然,因为我是蜂王。” “啊?” “好了。让大家快些准备吧。” “奉行大人说,会在三四日内赶回。途中有近两百男丁护送,不必担心。”德次郎说完,便要出去。 “且等一下。”阿幸叫住他,“你出生在佐渡吗?” “是。小人乃是古老的本间族后裔,祖先在那里生活了几百年。” “我带去的这些女人怎样?你可满意?” 德次郎忙低下头,“这……京城水土滋养的女人,自然……” “这当中可有你喜欢的女子?” “这……有是有,只怕小人……” “无妨,你告诉我她是谁。从今日晚上起,就让她陪你。但我有个条件。” “条件?” “不可再碰其他女人。安歇之处要和她们分开,免得途中发生争执。” “是!那是当然!要是发生争执,奉行大人非砍了小的脑袋不可。” “呵呵,另,我问你,奉行大人手下有无不错的造船工匠?” “在那样一个孤岛,离了船寸步难行,更无法补给每日所需,要找人造一艘结实的大船,毫无问题。” “哦?那你去办此事。” 就这样,阿幸带着女人们,先长安一步从江户出发了。 第二十四章 大坂醉梦 是日,淀夫人依然起得很迟。年轻时,天一黑她便马上有了困意,天刚蒙蒙亮便又睁开了眼,而且整日神清气爽。但近日却反了过来。 到了晚上,她总是辗转难眠,往往是在被窝里听着第一声鸡鸣,众人陆续起床,她才朦胧睡去。她每被人的脚步声吵醒,便会大发雷霆。而每当训斥完,她又会独自苦笑。日上三竿,已到了巳时,此时却让别人蹑手蹑脚走动,未免过于为难人。 是日晨,大野治长之母大藏局在淀夫人铺旁候了好长时间。“夫人醒了吗?”看见淀夫人睁开惺忪的睡眼,大藏局低声道,“片桐市正大人从所司府上回来了,正候着您呢,都着急了。”但淀夫人并不回话。 一个难以启齿的噩梦让她全身汗湿。她梦到了秀赖。秀赖最近个头猛长,现已有六尺,这有些异常,在睡前她便感到忧心。众所周知,秀吉个子矮小。他的儿子却一个劲儿地长。即便不如此,也早就有了秀赖非太阁亲生的谣言。因此,淀夫人愈发忧心。 或许正因此,在梦中,秀赖才会挑逗她。若淀夫人斥退了秀赖,或许醒来亦不会如此不快。然而她并未拒绝。 她自责不已,感到莫名其妙的焦虑,如在痛苦的沼泽中挣扎。 大藏局见淀夫人又闭上眼睛,便不再做声,安安静静待在那里。她怎也想不到淀夫人梦到了什么。人说女人本是蛇身,可其梦中竟如此不堪,真是无耻。 淀夫人有时会把大藏局之子治长叫到自己房中。人皆以为,他们相亲相恋,羡慕治长能得到淀夫人宠幸,但淀夫人却无那般轻松。治长不过是献给她心中深藏的卑鄙蛇身的供品。 “夫人,片桐大人还在候着呢。”大藏局这才发现淀夫人已陷入沉思。 淀夫人似终于想起。她将胸中不快暂时压下,起来,默默梳妆打扮。 片桐且元奉淀夫人密令,去京城拜访所司代板仓胜重。因为震惊天下的丰国祭之后,一个传言在京坂一带大肆流传,说德川家康要隐退。 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三,秀吉公便是在这个年纪故去的,家康也记着这个。传闻说,即便身体健康,家康也会辞去将军一职,把权力交给年轻后辈。 “我仔细回味太阁教训:人不知自己何时将会死去。在我身后,为了天下太平永固,必须让年轻一代习惯压在身上的重负。”这听起来确像家康的话。 淀夫人一开始并未把传闻当回事。太阁当年把关白一职让与秀次时,亦是出于这种想法。任性的老人往往会为了寻些新奇和变化,说出让人意想不到之言,家康恐也如此。他做将军还不到两年,怎可就此辞去职位?一开始,淀夫人是这般想的。 “将军似已下定决心。举行盛大的丰国祭,便是欲展示自己的文治武功,给世人一个念想,就像当年太阁举办醍醐赏花会……”听到身边人议论纷纷,淀夫人亦渐生忧心。若传闻属实,不正说明家康心中已确定了继承之人?于是,她把大意告诉了且元,让他到京城一探真相。在家康心腹中,所司代板仓胜重一向以谨慎稳重著称,深得家康倚重。淀夫人猜想,胜重必定明白家康心思。 梳洗毕,淀夫人到了外间,让人去传且元。 良久,一脸快意的片桐且元竟和大野治长一同进来。 “且元,情况如何?” “经过本阿弥光悦的周旋,在茶室与板仓大人见了一面,便回来了。” “哦。胜重是否毫不相瞒?” “是。他说,这些事终究会公之于众,便把他所知全告诉了在下。” “传闻属实吗?” “将军大人说,太阁大人于六十三岁驾鹤西去,自己不能任享命运之予,故欲隐退。” “何时隐退?” “定于来春……” 淀夫人不由往前凑了凑。“来春?这么说来,下一任将军人选已然确定?”她故意不说出秀忠和秀赖,强装平静道。 家康若立了秀赖,让秀忠辅政,片桐且元怕早就明说了。但恐已无望,秀赖年幼,实在不堪大任。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失望,淀夫人强作镇定,但且元却显得非常轻松,他和大野治长对视一眼,微笑道:“已然确定。而且,在下以为,如此便足以保得丰臣氏安泰。” “可保丰臣氏安泰?” “是。板仓胜重绝非为了应付在下而信口胡诌的轻薄之徒,他已一一向在下明言。” “将军要遵循与天下公的约定,在秀赖十六岁时,将将军一职交还吗?”淀夫人嘴上这般问,但连她自己都已不信。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明白,所谓交还权柄云云,不过一个难以成真的幻梦。为何会这样,她也无从知道。 片桐且元再次和大野治长对视一眼,又轻轻一笑。二人好像已经谈过此事,双方都甚是满意。且元道:“夫人,将军大人的想法果然高明,真出在下意料。” “并非按照和天下公的约定……” “是。那个约定已因治部少辅的轻率举动而成一张废纸。将军大人为了皇室和少君不辞辛劳,出兵征伐会津,石田和大谷却趁机进攻伏见……” “好了,这些事我都知道。”淀夫人打断了且元,“那时,将军若对我们抱有敌意,怎会特意将修理从大津送回?以我和秀赖并不知情为由而宽谅我们的那一日起,事情便完全改变了。修理,你说呢?” 大野治长低声应了一声,向淀夫人施了一礼,道:“请您冷静地听完片桐大人的话。” “好,我听。看你们二人满脸笑容,定是好事。” “夫人说得对。我们彻底放心了。将军大人为了丰臣氏能够世世代代存续下去,打算把将军之位让与秀忠的同时,举少君为右大臣。”片桐且元一字一顿道。 “将军?秀忠?举秀赖为右大臣?他到底是何意?”淀夫人真不懂。大野修理也很欣慰,看来并非坏事。她虽然心里如此想,可依然不明这对丰臣氏有何益处。 这时,片桐且元微笑着点头道:“将军大人的想法实不寻常,我辈万万想不到。右大臣乃信长公最终之位。少君十三岁便被举为右大臣,不久便能任关白、太政大臣,日后定能继承太阁之位。” “哦。” “而且,日后不会再有战事。这么说,乃是因为丰臣氏从此和征夷大将军及其治下武将无关,而是作为朝廷栋梁。一言以蔽之,只要朝廷不灭,丰臣氏便会永存。” 淀夫人睁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只要皇族在,丰臣氏就会永存?” “是。” “浅井氏不存了,柴田氏也已败亡,继承了他们血统的我儿秀赖及其子孙,却可与皇族一样永远存续?” “在下开始听到这些,也大为震怒,遂问胜重:将军大人是想让丰臣氏和徒有官位的五摄政一样,最多只领两千石俸禄?” “是啊。”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胜重道:丰臣氏乃是大名,不久自会升为摄政关白,有这样一门拱卫皇宫,幕府即能安心治理天下。况且,丰臣与德川关系甚密。不仅太阁和将军大人携手筑造了太平根基,少君乃将军大人孙女婿,竹千代亦为夫人外甥,是少君内弟,亦是表弟。关白与武家栋梁好比左膀右臂,辅佐皇家,何人还能撼动日本国?这正是将军大人宏愿。听了这些,且元无地自容。” “就是说,我的骨肉和阿江与的骨肉会使日本国江山永固?” “板仓胜重含泪道,此乃将军大人以另一种形式,履行与已故太阁的约定。当时旁边还有本阿弥光悦。就连顽固执拗的光悦一听都放声大哭。在下不由长叹:第一次见到了活佛,将军大人乃是此世的活佛……”且元哭了起来,淀夫人和大野治长的眼圈也变得通红。 “哦,是这样……”片刻之后,淀夫人抬头,一脸认真道,“我明白了。且元,不管发生何事,日后关东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辛苦了。我也放心多了。我要去持佛堂献灯。” 片桐且元肃声道:“丰臣氏可以永续了。” 淀夫人连连点头,站起身,“把少君叫到持佛堂,此事要好生告诉他。且元,你说呢?这样重要的事,要是不让他知,日后可能引起误会。” 大野治长也跟着站起身,“夫人说的是,在下去请少君。” 片桐且元跪伏在那里,浑身剧烈颤抖。 淀夫人与且元出了房,匆匆赶往位于本城和二道城之间的小书院。那里曾是秀吉喜欢的房间,秀吉故去后,淀夫人便辟作了佛堂,其实就是她发牢骚的地方。 “哎呀呀,您听到了吗?”他们刚走进房间,侍女便马上点上长明灯。淀夫人吩咐:“好了好了,你下去吧,少君即要过来。” 侍女退下,淀夫人突然放声痛哭:“天下公啊,我们家可以永保安泰了。秀赖也……秀赖也……” 秀赖带着明石扫部进来时,淀夫人脸上泪痕未干。 “母亲大人。”秀赖站在门口,脸上流露出不快。 “秀赖,快进来。” “母亲有何事?现在正是去马场的时候……您应知。” “这是日课所不能比的大事,才把你叫来。来!” “噢。”秀赖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母亲大人,这就是您的坏习性,您把孩儿叫到佛堂,还会有何要紧事?孩儿全都知道。孩儿已非不谙世事的顽童了。” “哎呀呀,这是什么话,今日可不一般。” “母亲您真胆小,您要是想骂孩儿,就堂堂正正骂好了,何必老把父亲大人搬出来?拿父亲来压孩儿,孩儿已经受够了!”秀赖似乎误会了,前去呐他的大野治长也未现身。 “呵呵!”淀夫人笑道,“你在想什么啊,我的儿!母亲叫你,是因为市正回来了。唉,快坐下,等母亲把好消息告诉天下公。” “不!”秀赖大叫一卢,转身就欲往外走,片桐且元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少君!”且元声音低沉,但异常严厉,“内府就当有内府的样子。身为内大臣,却和母亲顶嘴,万一传扬出去,岂不遭世人耻笑?” “哼,你便是想说太阁大人英明睿智,我秀赖乃不孝之子吧?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虽然嘴硬,秀赖却不敢挣脱且元而去。他一脸不情愿地坐到淀夫人面前,道:“您说吧,我听着。” 淀夫人原本只想单独与秀赖谈谈,但如此一闹,她便不能让明石扫部和片桐且元回避了。“市正,就由你来说。我的话,他听不进去。” “市正,你还不快说?” 被秀赖一催,且元突然呜咽起来,“我说,我说,大人可要好生听着。” 秀赖一脸不满,盯着佛坛,悻悻地嗯了一声。 “在下奉夫人之命,去京城拜访了板仓胜重。”且元语气甚是平静。 秀赖长舒一口气,似欲听下去:“你找胜重有何事?” “想打探近来一些传闻的真伪。说到传闻,少君知道些什么?” “传闻?莫非又是说秀赖顽劣?” “不,不是关于少君,而是将军大人要退隐。” “将军大人要退隐?” “是。下一位将军便是……” “等等,市正!”秀赖急急往前凑了凑,“这么说,所谓好消息,便是说下一任将军是我了?” 且元不由咬了咬嘴唇。他应先说升右大臣一事,而非何人继承将军之位。“不,非也。下一位将军乃秀忠公,但大人会在将军受封之前,晋为右大臣。” “右大臣?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这也算好消息?” “大人何出此言?征夷大将军终是武职,朝廷有难,他就当挺身而出,领兵打仗。那样的位子,对丰臣氏的存续有何利可言?”且元其实想说“丰臣氏已无此能力”,但那样说未免过于残酷,只好巧言掩饰。 “市正,你说丰臣秀赖做不了征夷大将军?” “少君,请您好生想一想。就连关原合战时,天下大名多已追随了将军。展眼四年已过,如今能够胜任征夷大将军一职、掌控天下的,只有德川。” “是因为我比不上先父?” “少君千万别这般想。德川和丰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因如此,他们才担起了护卫太平的责任。与此同时,丰臣氏作为摄政关白,跻身公卿之列,负责皇宫拱卫。少君明白吗,纵观历史,没有一个武家的天下能够长久。平氏繁华如梦,源氏三代而亡,北条氏狼狈败落,足利氏厄运难逃,在无休止的战乱中,将军也常弃城丧家……武家力量此消彼长,唯公家却能永世存续。只要皇族在,公卿便不会亡。总之,少君还年轻,因此,要把少君放在一个最安全的位置,确保平安无事。这便是将军大人的苦心。” 秀赖听了片桐且元一番话,毫无表情。这些话要秀赖明白,实有些勉强。不仅秀赖,就是天下众大名,能完全明白此话的人也屈指可数。通过武力而操天下权柄,又因武力而败亡,唯远离争乱的皇室及公卿能置身事外,永世存续,这是为何?此疑若能得解,世人早就从毫无意义的争斗中解脱出来了。 “将军大人曾答应过已故太阁,要好生教导、照拂于您。这是将军大人为您想的最好出路。” 在且元说话时,秀赖嘴唇不停颤动。且元话音刚落,他便转向淀夫人,道:“市正的话和母亲今日要发的牢骚,是一码事吗?” “你在说什么?市正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就是说,因为我尚无掌握天下的能耐,便让千姬的父亲继承将军之位。连江户的老爷子也和大家合起伙来,把我当成笑柄,就是这个意思吧?” 且元气得脸上变色:“少君!” “怎么?我可是老老实实听你把话说完了。” “且元并非想让大人老老实实听在下说话。在下是担心您不明白此中深意,才欲仔细说给您听。” “哼!你是说,秀赖并不明白那些话?” “您都明白将军大人一番好意了?” “我怎会不明白?我秀赖不再是不更事的三岁孩童,江户的老爷子在算计什么,明石扫部等人早就告诉我了。” 且元惊讶地看了一眼扫部,扫部忙垂下头,全身僵硬。 且元道:“少君知将军大人怎么煞费苦心,严格履行与令尊的约定吗?” “我怎会不知?他只想着自己。就是世人,也都这么说。” “少君!”且元忍无可忍,大声道,“到底将军大人何处不对?他怎生自私了?您说给在下听听。这是事关丰臣氏前程的大事。” 听且元说话如此大声责问,秀赖的反抗也愈强烈:“市正,你乃丰臣家臣,还是江户家臣?” “少君莫要说这些无情之言!在下乃已故太阁一手提拔,正因如此,才放弃了出人头地之念,侍奉少君左右。” “那就休要事事都向着江户那老头子。” “少君是把将军当成敌人?” “不错,就是敌人!我身边的这些人,不都是我的敌人吗?” 且元几欲泪下。秀赖个子已是不小,但从这一番言语来看,他还是个孩子。且元长叹道:“少君要是这般说,且元无言以对。但将军大人绝非您的敌人,而是一位可以依靠的贤明之人。” “随你怎么说。我可以走了吗?我已经受够了这佛堂气味!” “少君,这佛堂里安放着令尊的灵位。他对您最深的关爱化作了和将军大人的约定,而正因为将军大人严守约定,少君才可在此城中安安心心度过每一日。” “那我就与父亲说声多谢,我可走了吗?” “请少君用心体会已故太阁对您的关爱。这样,您自然就能明白将军大人的恩德了。”且元恢复了平静。秀赖也安静下来,一脸认真地走到佛坛前,双手合十。 且元看着双手合十的秀赖,眼泪突然哗哗流了下来。在未来三四年里,秀赖便能脱胎换骨?且元突生忧虑:若从右大臣升为关白太政大臣,秀赖能否胜任?从小长于内庭的秀赖,怎能控制住那些在乱世长大的大名?况且,他能否顺利当得上关白还是问题。不安如巨石压在且元心头。如今看来,家康公对秀赖还抱有期望。但且元能感觉到,大坂城中有人还在告诉秀赖:“家康,敌人也。”以发泄关原会战以来的不满。 “市正,父亲大人真的关爱过我吗?”突然,秀赖问道。 不等且元回答,淀夫人便颤声抢先道:“你问天下公,他关爱过你吗……” “我不是问母亲大人,我问市正。父亲大人……” 且元止住正要说话的淀夫人:“夫人莫要为难少君了。太阁大人仙逝之时,少君只六岁,记不得这些事,不足为怪。” “可是,他却说出这等话……” 且元不理会淀夫人的抱怨,转向秀赖:“少君,若说起已故太阁对少君的,真可谓感天动地。” “哦?你说的话肯定不假。” “少君刚刚降生时,太阁不允许大家尊称您,说如此方能平安长大。” “这不是说明他厌弃我吗?” “这话让在下意外。太阁是怕太看重您,会招来祸患。可还不到一年,他自己便忘了说过的话,一口一个‘幼主’。由此可见,太阁对少君何等珍视。” “哦。” “他把少君视若珍宝。不管多忙,都会抱您于膝上,始终不舍放下。恕在下失礼,此说可能有些不雅:太阁的膝头不知被大人尿湿了多少次。” “我在父亲大人腿上方便?” “是。可是太阁丝毫不觉得脏,用沾着您尿液的手去拿点心,给我们斟酒。那时,众人都无话可说。” 秀赖兴致勃勃听着且元说话。且元心中暗喜,道:“太阁弥留之际,把五大老招至跟前,反复拜托他们照顾少君。让千姬小姐嫁给您的是太阁,为丰臣氏的存续费尽心血的也是太阁。将军大人一一实现了对太阁的承诺。若无将军和太阁当年的约定,关原合战时,关东便要将少君和夫人赶到艺州。恕在下冒昧,那时若被赶往艺州,今日您和大坂城想必已不复存在了。这都是因为太阁大人与将军之约。但在下实未想到大人会怀疑太阁对您的关爱。” “你是说,秀赖和父亲大人比起来,乃是个无情之人?” “大人说什么?”这话出人意外,且元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问道。 “我是问,我是不是生来就是个无情之人?”秀赖一脸认真。 “这是何意?” “孩子在我怀中尿尿,我觉得很是肮脏,便会把孩子扔了出去。” “啊!”淀夫人轻叫一声。她似已知道秀赖想说什么。两日前,荣局产下一个婴儿,他必是说他第一次抱那婴儿的事。且元那时去了京都,尚不知此事。 “您是说谁……脏?”且元惊问。 “我的孩子。” “您的孩子?” “是。是个女婴。可我还从未见过那般丑的东西。而且,她竟尿了我一身,我便把她扔了去。” “这么说……这么说,荣局已经生产了?” “市正,与父亲比起来,我天生就是无情之人吗?” 因为事出突然,且元愣在那里,找不出合适的言辞应对。他知道荣局迟早会生,却未想到秀赖会比较自己和父亲对孩子的关爱。 且元原本想让秀赖认真体会丰臣氏的现状,秀赖却未真正明白且元的心思。且元突然感到心头一阵难受:还是个孩子的秀赖,竟已做了父亲。 “你为何不回我,市正?父亲大人曾经那般爱我,我却觉得自己的孩子肮脏、可恨。难道那不是我的孩子?” “少君,您万万别这么想。刚出生的婴儿都不好看,但过不了多久,您就会觉得她甚是可爱。” “那,我并非无情之人么?” “是,是,正是,大人绝非无情之人。正因少君心中有情,才希望她长得好看些。是这个原因吧,夫人?” 淀夫人不言,她对荣局的怨气尚未消除。 且元的心思马上转到了孩子身上。给那孩子什么名分,在何处抚养,这一切都应马上确定。秀赖则松了口气,抚平袴上的褶皱,站起身来…… 第二十五章 知己之人 德川秀忠之子竹千代第一次参拜江户的山王社,乃是庆长九年冬月初八,此时距京城举行盛大的丰国祭,已有三月。 文明年间由太田道灌主持兴建的山王社,被定为江户城的产土神社。此社在半藏门外贝冢一带,改名为春日局的斋藤福子抱着年幼的竹千代,在青山忠俊、内藤清次、水野重家、川村重久、大草公继、内藤正重的陪同下参拜了山王社。回来时,特意绕道去青山常陆介忠成的府邸稍作停留。此次参拜的目的,便是要告诉大名和世人,江户后续有人了。 此后便是德川家康生母传通院的三周年忌,祭礼甚是盛大。江户虽不能和京都相比,但作为征夷大将军居城,从去岁开始扩建,其规模已与大坂不相上下。城池筑建由藤堂高虎负责,确定山王社为产土神社,则是根据武州川越喜多院天海的建议。 家康作为将军应做诸事,已大致完成了。新年之后便是庆长十年,斯时,家康已年六十有四。 家康一刻也未忘记,人终有一死。他深信,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懂得善后,便会遭天谴。 再过三日就迎来新年,江户本城到处都忙着岁末扫除。故家康躲进了西苑的白书院,正和从川越赶来的天海和藤堂高虎一起喝茶。 西苑刚刚落成,还散发着不材香味,建得格外雅致。 “今年虽忙碌,但颇有收获,我亦放心许多,阴年就在西苑内居住。”家康抬头透窗看着蓝天上飞过的海鸥。 此景在冬日并不常见。天海随即问:“这么说,将军大人要将此处作为隐居之所吗?” “正是。藤堂高虎为我建了这般气派的房子,要把它作为隐居之处,的确有些可惜。” “大人还是要坚持退隐?” “正是。太阁归天时,我便发誓,定要在太阁大人那个年纪之前打好太平的根基。我用了七年时间,直到此次丰国祭,总算略有小成。这都是神明相助。若不爽快地退隐,为身后的事作些打算……” 不等家康说完,天海便看了一眼藤堂高虎,道,“佐渡守恐也有同样的想法。老衲以为,大人这个打算早了一年。” 家康轻轻一笑,“哦,为何?我倒觉得,人若知自己将不久于世而早作打算,并无不妥。” “是,天下已定,百姓无不安居乐业。可关原合战仅仅过了四年,战败之人心中依然存有妄想,仍蠢蠢欲动。大人敕封将军也才两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看来大师还未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正是为了让那些人打消妄想,祭奠在战事中死去的亡灵,才决定早一年退隐。”家康言毕,喝光碗中的茶,接着说,“太阁便是晚了一年。到今日,太阁大人似还在我耳边告诫:内府,莫要晚了,万万不可晚了!若太阁早一年决定从高丽撤军,在他故去那年春日举行的醍醐赏花会上犒劳将士,那么,局面就和现在完全不同了。” “是啊。”藤堂高虎插嘴道,“太阁若早一年从高丽撤军,石田和七将之争便不会发生。” “正是。”家康若无其事放下茶碗,接着道,“都因太阁大意,才导致了后来的关原合战。我必须吸取这个教训,到来春便进京面圣,辞去将军职务。” 天海啧啧道:“老衲并非完全不明将军大人苦心。但大纳言大人和将军大人比起来,差别甚大啊。” “我知。但我却不能无视自己的年纪啊。” “将军大人,若有好事的大名反过来想,又该如何呢?” “反过来?” “他们也会想,人终有一死,将军大人并不能长生不逝。大人早晚会离开人世,且先忍一忍。之前好生巴结,博得欢心,一旦大人归天,便挑起事端。要是有人这般想,那才是祸根。” “是啊。”藤堂高虎附和了一句。在意见出现分歧时三高虎必定会对双方都附和几句,才讲出自己的看法。因为他知,承认了前面的说法各有道理后,再提出新意见,分量自会增加不少。“是啊,那反而会助长一些人的野心。”高虎侧首看住家康。 但家康并不理会高虎,仍然面带微笑,凭着扶几,道:“大师,你说要我再等上一年?” “正是。只要一年。” “那么,我在这一年里做些什么?” “大人可以画龙点睛。” “怎样才能画出这一双龙目?” “这么做诚有些残忍,但老衲建议,大人当铲除几个不解新政的粗野大名。”天海大师面不改色道,“将军大人似还未完全明白佛法教义。务善是佛心,除恶亦是佛心啊。要想真正巩固太平,就必须将那些难以驯服、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一举消灭。只有拥有这般勇气和慈悲胸怀,才能真正巩固太平。将军大人还需三思。” 藤堂高虎使劲眨着眼睛,在这一点上,他的意见和天海一致。 家康长叹一声,“这么说,善政有时也需得大开杀戒?” “正是。以恶制恶,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呵呵。”家康突然低声笑道,“这些,德川家康也想到了,而且已经深思熟虑过。” “哦?” 家康爽快地点点头,“他们尚未浮出水面,家康亦不必出手。此乃我行事做人的第一要务。” “哦。” “如今,不喜太平,并因此而灰心丧气者实非少数。先前,大家可以背叛父亲,杀掉兄弟,凭手中长矛便可成为大名。但我结束了这一切。要列出那些因此而焦躁不安的人,恐怕难以尽数。对于他们,我要耐心解释,告诉他们,他们错了。这是我的责任。不管别人如何,我相信佛祖会赞同我。大师,这一点你也应明白吧。明春我便要退隐,但绝非逃避,正好相反,是以退为进。我知天命而主动退隐,不管那些人是何居心,只要他们野心还未暴露,我便不会动手。但万一有人露出野心,到时秀忠必轻易起而诛之,不必假予我手。这比一直霸着将军之位不放更有利,大师说呢?”家康笑道。 不知天海想到什么,纵声大笑起来,完全不顾出家人应有的矜持。 “大师,你笑什么?”家康并未责备天海的无礼,平静道,“难道家康的想法有不妥之处?” “不,不,毫无不妥。”大笑过后,天海整了整袈裟,道,“老衲笑的并非将军大人,而是自笑和尚杞人忧天。大人的决定经过了这等深思熟虑,贫僧绝不再加阻拦。将军大人的想法,实比贫僧所虑周全得多。” 家康转换了话题:“世间都说,我和太阁最终并非一心。不管在江户,还是在大坂城,很多人这般认为。” “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若非英雄,岂能明白英雄心事?” “初时,我对已故太阁亦抱有警惕之心,怕他玷污了信长公遗志,于是,便暗中把石川数正送到了太阁身边,以察太阁为人节操。然而,太阁却并非如我想象那般。” 天海似乎想起什么,“那石川伯耆守数正,后来怎样了?” 藤堂高虎笑着替家康回答道:“后来死了两次。” “哦?一个人死了两次?” “正是。文禄末年,看到天下已落入将军大人之手,他在京城死过一次。庆长八年,看到将军大人真正尽操天下权柄,又在深志城死了一次。” 天海目不转睛看着二人,似终于明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死了两次。” 却说石川数正得封信州深志城十万石,表面上是受到秀吉诱惑,背叛家康,弃冈崎城代之职,投了秀吉。但三河武士并不解其中内情,单以为他真背叛了德川,对他恨之入骨。故在家康取得天下之后,他便于文禄三年八月,让人从京城府邸抬出了自己的灵柩。那恐是和家康商议之后才作出的决定。他的职位由儿子康长继承,领地原封不动。第二次死亡,怕才是他真正寿终正寝。 家康开始回忆秀吉:“太阁乃是这世上少见的豪杰。他天生才华出众,我远远不及……他性情开朗,豁达无碍,不愧被称为太阳之子。” 听见家康称赞秀吉,藤堂高虎眼露疑惑。他虽曾是秀吉家臣,但与秀吉比起来,他更佩服家康,并因此得到重用,此时他无法赞同家康之言,亦是自然,“是啊,太阁大人颇有人缘,容易亲近。但他的言行总让人感觉有些轻率和虚张声势,这是他的不足。” “非也。虚张声势和大话的背后,其实他是如孩子般在认真反省,这便是能发扬信长公遗志的原因。” “将军大人总是如此谦逊。” “不,我是实话实说。为了让我到大坂城一见,以孝心著称于世的太阁,甚至不惜以母亲为质。若非有着天地般的胸襟和大志,绝对无法做到。” “作为回报,将军大人亦胸若海川。关原合战后,您便未追究淀夫人和秀赖的罪过。” “高虎,他们只不过孤儿寡母,对战事一无所知。说到报答太阁恩德,还在以后。” “有趣!”天海突然探身道,“贫僧亦想听上一听,对于丰臣遗孤,将军大人打算作何处理?” “来春我进京面圣时,打算将一切都定下来,为他铺好一条路。” “铺好一条路?” “是啊。我打算在把将军之位让与秀忠前,请封秀赖为右大臣。” “哦。秀忠公子还只是权大纳言,即便做上了将军,也只是内大臣啊。” “秀赖晋为右大臣之后,待圣上下诏册封秀忠为将军,然后请秀赖进京。” “哦,这样,二人可一起进京面圣谢恩,是吗?” “正是。大师果然慧眼。在此之后,耐心向秀赖说明,让他明白对于十三岁的他,右大臣之位何等尊贵。” “老衲明白。就是说,德川乃武家统领,丰臣氏为公卿之首,将军大人是想通过两家齐心合力,以保天下太平永驻。” 家康淡然笑了笑,“大师以为,家康的想法有不妥之处吗?” “不,如此一来,丰臣氏就和皇族一起,永远不会动摇。”天海一脸钦佩,激动地拍膝道,“但,大人怎么把秀赖叫到京城?此恐症结所在。” “哦?” “此非官位问题,而是天下瞩目的大事。无论怎生说,是让他向新将军见礼。这样,那些希望天下大乱的暴徒也应明白了。” “让秀赖向秀忠见礼?”关于此点,家康实还未想过。他有两种办法可把秀赖叫到京城:其一,通过高台院,传其至京。在家谱上,秀赖乃高台院之子。淀夫人始终只是侧室,高台院的分量自比淀夫人重得多。若母亲说要见见自己好久不见的儿子,秀赖自然无拒绝进京的道理。其二,便是家康亲自叫他上京。秀赖一直把家康称为“江户的爷爷”况且家康职位也在秀赖之上,故家康说想要见见秀赖,为尊重长者起见,秀赖亦不当拒绝。但天海说趁机命他进京、向新将军秀忠见礼云云,则令人生忧。 “有此必要吗,大师?” “要明确向世人表明,时世已经变了。” “好了。这些事待我进京之后再作打算。哦,对了,如此一来,太阁该瞑目了。”家康敛起笑容,道。 天海暖昧地一笑,道:“太阁定能瞑目。但那些亡命之徒却会说,将军大人巧妙地骗过了天下啊。” “他们总是会这般想啊。” “那些人可非将军大人。他们只会盯着大人把将军职位传给秀忠公子一,完全不会注意秀赖何以升为右大臣。” “真令人遗憾。我正是想到秀赖,当初接受征夷大将军一职时,才极力推辞右大臣之位。那时虽未得许可,但后来我又特意向圣上请求,请免去右大臣之职。一切都是为了秀赖啊,他们难道看不到这些?” “恕贫僧直言,他们只会将此解为将军大人乃是想通过此事,蒙骗大坂。他们只有这样的眼光。” “唉,右大臣乃是信长公最后的官位,也是德川家康到了六十二岁封将军时才得到的官职,即便把此尊位赐给一个十三岁的小儿,也是奸心?” “都因乱世刚刚结束。故,该出手时便要出手,否则,他们必愈发不把新政看在眼里。佛教有严格的戒律,绝不可将戒律和冷酷无情混为一谈。” “言之有理。” “将军大人,既然要退隐,还有一件大事老衲必须问问您。”天海双眼炯炯有神。 “大事?”家康咳嗽一声,道,“家康以为已万无一失了,竟还有大事?” “有。假如将军大人退隐之后,一群乱事之人据守大坂城,向京城发难,该如何处置?” “好个向京城发难!那时,我会立即派井伊前去镇压。因此,我才把井伊安排于彼,同时也令一些旗本将士一起驻守。这样还不够?” “凡事只怕万一。” “哦?” “倘若那些据守大坂城的乱事者看穿了大人的防备,举兵造反的同时,把天子从皇宫接到大坂,将军又当如何?” “挟天子以令诸侯?” “是。若非如此,便无正当的理由和名分。挟持天子,假托圣命,如此一来,井伊和将军大人统统会背上贼名。” 家康呵呵一笑。但对天海所言,他却不能一笑了之。“以前源平相争时,赖朝公最担心的也是此。” “正是。但赖朝公担心的只是太皇见异思迁,但将军大人当警惕的,却与当时完全不同。” “我应警惕什么?” “经过了乱世,习惯以下犯上之人的心性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对皇族的看法已有了莫大不同。” “是啊。” “故,他们一旦挟持天子举兵造反,便成了一群无法无天的恶魔,真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来。万一皇统因此断绝,将军大人便会永远被世人怨恨。” 家康闭上了眼睛。能说出这种胆大包天的话来的,普天之下只有天海。家康本想责备他,堵上他的嘴,但其言又不无道理。 如今井伊家主乃直政之子直孝,勤皇之心丝毫不逊其父。但若他听到消息赶往皇宫之前,乱事者便已挟走了天子…… “若那些人认为,只要挟持了天子,不管是与大人,还是与下一代将军大人较量,他们都会处于优势,那又当如何?大人不觉得此为引发天下大乱的种子吗?”天海依然毫无顾忌,“此事与石田挟持秀赖举兵造反不可同日而语,这恐会导致日本国大乱。” “大师说话令人不快。”家康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大师是说,仅有井伊防备还不够,应该小心翼翼除去可能导致天下大乱的种子,是吗?” “正是。”天海大声答道,“门尚未关好,却怨盗贼来访,才是愚蠢至极啊。” “我就是为了把门关好,才让秀赖成为公卿。” “大人想让他一直待在大坂城?” “不。” “想必也是。要是让秀赖继续留在大坂城,他定会被那些居心叵测者盯上。那些愚昧之人定会认为,丰臣秀赖挟皇上举兵,是极好的靠山。” “哦?” “将军大人亦该注意此事。那么大人打算把秀赖安排到何处?” “远离京城,便无法履行拱卫皇室之责。因此,安排他在大和甚好,故我未曾把奈良交与别人,而是安排大久保长安在那里做代官,亦是为秀赖准备……” “将军大人,您要是连这些都想到了,就当作出更直接的决断。” “哦?” “迅速把大坂城控制在手中,然后请一位一品亲王入住江户。愚僧以为,大人把此事办妥之后,再退隐不迟。” “请一位一品亲王?” “是。” “不可。绝不可做出这等事。要是有人说,德川家康以赠亲王府邸为名,挟持人质云云……” “将军大人!” “绝对不可!那是向朝廷索要人质!世人定会说,德川家康乃是穷凶极恶的逆贼。大师啊,一旦失了民心,会前功尽弃。此事莫要再提。” 天海大笑起来,“哈哈哈,既如此,和尚就不说了。老衲还以为,将军大人不是个寻常之人。” “大师何意?” “做了征夷大将军,便爱惜自己名声,在意世间评说,要是这样,大人好不容易推行的新政也就无甚意义了。这些话,老衲不会再说第二遍。” 家康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天海,一动不动,他丰满的额头上言筋暴跳。 藤堂高虎看不下去,忙插嘴道:“好像要下雪了,外边的海鸥在不停地鸣叫……” 藤堂高虎未能阻止家康,家康怒道,“你这和尚,存心要惹我动怒!” “老枘很是意外。存心惹大人动怒有何好处?即便大人震怒,和尚亦不惧。要是因此噤口不言,便对不起将军大人对老衲的厚爱。正因如此,老衲才要言无不尽。” “唉。”家康低吟一声。当今之世,能够在他面前说出这等话来的,除了天海不会再有他人。他明知应虚怀若谷,可心中愈想愈气。天海甚是明白家康心思,悠然看着门外,信心十足。 “和尚,你是说,即便世人以为我挟持人质,也要如此?” “事情并非如大人想象的那般简单。” “但请一品亲王下关东,人言可畏啊。” “恕老衲直言,老衲方才只是想打探将军大人是否有此用心。” “大师,我怕留下洗不掉的污点,才那般说。” “老衲自然想到了。将军大人想以儒道教化百姓,把世人都改造成圣人,大人此念,便是犯了佛法贪戒。” “是啊。人人都有克服不掉的缺点。以净土为念,以圣人君子为标,哪怕十成学到一成也好啊。若不如此,世间自会堕落为修罗场。我相信,这世上的学问、佛法,都是为了使人间尽量接近佛国,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老衲也这般认为。人原本便是神佛创造,故即便一时堕落为恶鬼罗刹,仍然要尽快让他们恢复人身。为了不让人们忘记这些,上苍便把原本是神明的皇族降到人间,遂有了日本国。因此,为了保住皇族血统,这些考虑并不违背将军大人苦心。”天海看看藤堂高虎,又道,“将军大人未等我说完,便朝我发火。嗨,将军真是性急。” 家康闭眼不语,他平静了下来。 “将军大人。”天海压低声音,“将军大人深知世道人心。大人要是过于注重心志,有人便会成为难以驾驭的怪物,将军大人亦会被吃掉。将军大人被吃掉,便无法给后世构筑太平根基。因此,请将军请一位一品亲王下关东,牢筑磐石,以防皇统断绝。” “……” “即便有人说是人质,大人也万万不要在意。您可调查有无此成例。从箱根往东,有一处神社,请亲王驾于此地。老衲有二三计策,请务必将此事定下来。在江户建造亲王府邸,严加保护。” “哦。” “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另,若知将军大人有此用心,西边那些企图谋逆之徒便会自行打消念头。于关键之处置一把锁,便是拯救盗贼之法。” 家康依然不语。但天海知,话已经打动了家康。他继续喋喋不休:“人不能不讲情义,但也不能被情义左右。同样,人不能无志,但若志向离世太远,便会一事无成。将军大人这般圣人,绝不可急于退隐。当然,将军大人并非要逃避,而是想尽早调教担此重任之人。来春进京之时,将军大人的队伍自不必说,即便是秀忠公子的队列,也要极尽豪华威武,只两三万人绝对不够。要让看到队伍的众生,都不敢生有平视之心。无此声势浩大的队伍,必会令某些人生起异心。到了京城后,权大纳言大人以见女婿为由,招秀赖进京。斯时,大人向二人细细说明,将将军一职传给秀忠公子,将右大臣一职与秀赖。然后,奏请一位一品亲王下关东。将军大人从此便可埋首于隐退之后的事务,放心向海洋而去……” 家康只是认真听着,仍一言不发。 “像将军大人这样的人也在意清议,错失良机,必会成为后世笑柄。”天海愈加慷慨激昂,“难道不是吗?大人想,太阁归天时,他把谁当成了依靠?正是大人您。他常道,除了大人您,再无人值得托付。对于此事,稍有见识之人都明白。可将军大人还顾虑什么呢?” 家康身如磐石,沉默不语。 “若大人顾虑太阁,便再无比此更侮辱他、贬损他之事了。” “贬损太阁?” “正是。太阁弥留之时,虽有些糊涂,但其器宇之宏大、心性之豁达,均可论为世上独一无二,太阁为古今不二的英雄豪杰。然而将军大人对太阁大人的知遇之恩无法报答,惧累及太阁名声。世人会认为,太阁不过目光短浅之人,说不定就连石田发动骚乱,也是太阁的亡灵指使……” “等等!你这和尚,为何在此处屡屡提起太阁?” “唉。太阁认为,将军大人乃是掌管天下的不二人选。大人只有对得起这种信任,才符合英雄识英雄的老话,这便是老衲的意思。” “那么,太阁的遗志……太阁遗志……” “绝非孤儿寡母可担当的卑小志向。”天海接过话头道。 “你是说,过于在意世议,反而会玷污太阁?” “正是。”天海敲了敲榻榻米,道,“大人的这些顾虑,只会助长那些企图利用秀赖、以谋逆乱之徒的野心。大人必有一日要出兵平定。但那个时候出兵,世人却无法明白将军大人真意。” “那是为何?” “人们会以为,那是丰臣德川为争夺天下的较量。太阁成了只顾自家儿孙而忘记大志的卑小人物,将军大人也成了为实现野心而残忍杀戮丰臣遗孤的寻常武将。大人要是认为这也无妨,便不妨依了原计。” 家康额上再次暴出言筋,但很快就消失了,为一声叹息取代,“唉!大师,你所言句句在理。” “虽然合理,但于情,大人无法接受。” “正是。可是,大师方才所言,家康也并非全不采纳。我会努力报太阁知遇之恩。唉,请大师见谅。”家康的脸色变得甚是难看,似欲泪下…… 第二十六章 将军上洛 德川家康要辞去征夷大将军一职的说法,在天下流传开去。有人说,是因为家康公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信心,有人说,是为了篡夺丰臣氏的天下。若家康推举德川秀忠为下一任将军,天下便完全为德川所有。故,秀忠进京领将军之位,大坂方面定会袭击二条城,不会让他活着回江户。 “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冒险提出退隐?” “当然是想在秀赖十六岁之前,便确定天下格局。” “果真如此,待到秀赖十六岁时再退隐也不迟啊,刚封将军还不到两年。” “这便是家康公的城府。人还在,便把权柄交与秀忠,以观天下局势。要是大坂胆敢有人因此举兵,再发动一次关原合战便是。” 德川家臣对此事也意见不一。 “还不到时候,应让秀赖完全明白丰臣氏已无力掌控天下时,再行隐退不迟。” “不,将军大人乃是想尽早将政务交与大纳言大人,自己则把目光投向海外。若非如此,便会落后于人。让将军大人这般想的乃是三浦按针。” “那三浦按针也是个棘手人物。听说大坂有很多人恨他。倘若将军大人退隐之后与按针一途,愈会刺激大坂,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故将军若不再坚持一些时日,事情会变得很是麻烦。” 两方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认为这样做,会引起德川和丰臣的对立。 对于这样的误解,家康甚是意外。他原本是想如何让两家由对立转为融合,齐心合力,永保太平。 家康最终下定决心从江户出发进京面圣,乃庆长十年正月初九。此前,秀忠与其亲信已作了周密安排。可见,藤堂高虎和天海的意见并未起到多大作用。 家康进京途中,在箱根作短暂停留,洗过温泉,随后到达骏府城,准备在此休养一些时日,观察世间风评和人心动向,然后前往伏见城,时定为二月十九。彼时再知会江户的秀忠,秀忠遂率领着整装待发的队伍,从江户出发。 家康在进京途中观到的世道人心,却不容乐观。天海的见解不无道理,不知从何处胃出些传闻,让人甚为奇怪,甚至连去岁的丰国祭,都受到严重质疑。 丰国祭期间,京都大街小巷无不载歌载舞,一派升平气象,就连后阳成天皇都走出紫宸殿,和宫眷共赏百姓舞蹈,甚为欣慰,不可谓不盛大。然而本是为了显示家康和已故太阁情义的祭礼,却被人完全误解。有些人窃议:看来太阁还如以前那般受拥戴,丰臣氏再度掌握天下并非全是空想。从那以后,西国大名遂频繁出人大坂城。 家康对这些传言惊讶不已。他原本就知为政并非易事,但实未想到,因为世人的无知,他的好意竟成了煽动野心的祸根。他认为,必须重新安排秀忠的队伍,若只有三五千人,或许真会给人错觉,导致不该发生的乱事。 家康的队伍依然甚是简朴,甚至不如一个一万石的小藩之主。将要成为下一任将军的秀忠,正如天海所言,定要让人一看便心惊胆寒,打消谋逆之念。于是,家康从彦根差了急使,快马回到江户,命秀忠精心准备。 由此看来,把秀赖推举为右大臣,仍然有人闲话,倒不如干脆将秀赖与诸大名一起传到伏见城,令其向秀忠致贺。可虽如此,秀忠与秀赖也不可以尊卑之礼相见。即使秀忠接受了将军封号,他仍然只是内大臣,右大臣秀赖的官位仍在其上。故在伏见城,可令翁婿二人并排坐于上首,接受诸大名致贺。然后,让秀忠公告天下:公卿与将军齐心合力,共筑太平。这样一来,众人必能心服口服。 进京面圣时,必须有壮观的队伍,足以彰显武家统领威严。家康欲沿袭古时源赖朝公旧制,率十六万人进京。旗本将士八万骑,加上伊达、上杉、佐竹等关东以北大名组成的队伍,合计十六万。这么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走动,那些试图和幕府对抗的野心自随之烟消云散。 家康一生都极尽简朴,但若因此被天下人耻笑,他就不得不另作打算了。杀人如麻、强取豪夺乃是武士本性,众武将大名都在暴力的熏陶下长大。对他们来说,太平阻断了他们的梦,乃他们之大敌。只要还有发动争乱的能力,他们必会抓住机会,孤注一掷。 为了让他们舍弃这些想法,家康细心策划了丰国祭,却带来了相反的效果。太平虽是天下苍生的希望,其中仍会遗有异端,虽是少数,却绝不可忽视。在这些人眼中,家康乃是野心勃勃之人。 家康令人命秀忠率领十六万大军从江户出发后,立时命人去三本木接高台院,并特意派板仓胜重为使带信函前去。胜重自会道:“夫人欲筑建高台寺,因为权大纳言大人也要进京,故将军大人决定让土井利胜负责,筹备各项事务。请夫人移步伏见城,以商议具体事宜。” 家康要和高台院商议的却不单单足此事。秀忠接受将军册封之后,家康想把秀赖从大坂传到京城一见。关于此事,他想征求高台院的意见。板仓胜重的话中也会有这样的意思。 高台院迅速作出答复,并在板仓胜重陪同下于二月二十八到了伏见城,这一日,正是秀忠率十六万大军从江户出发的日子。 这一日,一直相交甚恶的朝鲜来了使者,希望恢复邦交。使者住进了丰光寺,负责接待的承兑刚刚交涉完毕。 “高台院到了?快快有请!”家康特意选择了书院而非大厅,以进行轻松谈话。在场的只有亲信本多正纯和侧室阿胜夫人,高台院身边亦只有庆顺尼,陪高台院前来的板仓胜重回避了。 “啊,好,夫人精神还是那般健朗。快快,到这边来坐。” “将军气色亦越发好了,老身欣慰之至。” 二人毫无隔阂。高台院虽为女流,却能深明大又。 “听说大人就要将将军一职让与大纳言大人,退隐了?” “正是。已经到了年纪,过六十三岁了。” “是,太阁正月出生,将军乃是腊月生人。” “哎呀,夫人连家康的生辰都记着呢。”家康说着,掐指一算,“我出生于腊月二十六,正值年底,到今年七月正好为太阁故去时的年纪。在此之前,我当准备身后事了。不然,太阁定会责备我目光短浅。” “是啊,大人已六十四岁了,虽说如此,您看起来还是要比太阁当年年轻些。” “夫人,您可还记得那次醍醐赏花会?” “我怎会忘记?那是太阁大人最后一次游玩。” “正是。对于家康,现在正如那次醍醐赏花。” 高台院掰着手指算了算,道:“是啊,正是那个时候。” “夫人,到如今,我才真正明白太阁为何会举办那次盛会。我亦当学学太阁,游玩一次。” “游玩?” “我这次游玩无太阁那般风雅,单是从江户调出十六万大军,浩浩荡荡朝京城进发。在有心人眼里,这究竟是何意?” 高台院眼里掠过一丝不安,看了一眼家康,“莫非谁要谋反?” “不,乃是示威,让那些企图谋逆之人打消妄念。” 高台院不言,但她知,大军所指,并非大坂。 “太阁当年举行气派的赏花会,我可能不解风雅,但我依然以为,那乃是向世人示威。” “将军大人是这般看的?”高台院顿了一下,“老身有一事要问将军。” “是关于大坂,关于秀赖?” “正是。在将军大人看来,秀赖究竟能成为何样人?” “哈哈!”家康朗声笑了,“在秀忠接受将军册封之前,我欲先举秀赖为右大臣。” “右大臣?这么说,就是信长公当年……” “是。家康接受将军册封时曾兼任右大臣,但我已辞去了。” “那秀忠呢?” “稍低一些的内大臣。我有一事相求:请秀赖进京,或是于二条城,或是于伏见城,与秀忠一起接受诸大名致贺。” “……” “事出突然,夫人可能一时无法理解。秀忠为武将之首征夷大将军,秀赖十三岁便成为内大臣,不久便会领关白一职。丰臣与德川同心协力,共建万世太平。夫人以为如何?” 高台院惊讶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家康。 或许还无人对高台院提起过家康的想法。家康本以为这么一说,高台院会马上大为赞同,但她的表情反而黯淡下去。家康又道,丰臣氏的领地和俸禄原封不动。万一将军施政不妥,丰臣氏家主完全可以指摘。但高台院紧锁的眉头并未展开。 “夫人还有不明之处?”家康有些急了,难道高台院心有他忧?“此乃为了不辜负太阁期待,家康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出的策略。夫人要是有不明之处,请直言。” 高台院犹豫了半日,方狠心道:“将军认为,秀赖才具并不比秀忠公子差?” “夫人,家康并未比较二人才具,只是丰臣氏已无力掌控天下……” 高台院抬了抬手:“老身不得不说,依经验,做公卿实比统领诸大名更难。” “那么,若无胜过秀忠之才具……”家康道。 “便无法胜任。”高台院斩钉截铁,言罢,摇头,“连太阁都无法胜任,老身不信秀赖有此才具。” “太阁……” “您难道不知?太阁做关白之时,曾与菊亭详谈,采取了诸多折中举措。您也知,以羽柴或者木下的姓氏继承公家世袭高位,史上尚无先例。于是,太阁便想改姓藤原,然而遭到公卿一致反对,说若强行改姓,便要给太阁加上叛之名,这才改姓了丰臣。” “哦……” “想必大人也有耳闻。此次亦必有人激烈反对,须强行将他们压制,让他们接受事实,若没有非凡的才具,恐难担此大任。” “夫人担心这些?” “这和其余诸事不同。万一卷入纷争,背上逆贼之名,才是祸根啊。” 家康突觉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时哑口无言。他刚刚挨过天海的一巳掌,而此次的问题比上次更是严重。他看了看高台院,她正皱着眉头,紧盯着他。 高台院认为,为皇族效力了上千年的公卿,不会那般轻易让一步登天的卑微之门跻身其列。平氏最终败落,赖朝公和之后的足利氏也潮涨潮消。家康当深深解得此兴亡沉浮之道。他之所以要在远离京城的江户开府,实便是效仿赖朝公旧事,为了避开朝廷是非。但家康为了遵太阁遗训,是否提出了一条走不通的路子? 天无绝人之路,家康亦想,问题在于幕府究竟有多大实力。只要将天下武将牢牢掌握在手中,不管公家怎样,朝廷终无法与幕府抗衡。昔日的乱世,便是因为武力分散在各人手中…… “夫人,您的话让家康如梦方醒。” “那么,关于秀赖一事……” “此事就请交与家康,夫人定要请秀赖进京。” “但是,公家定会群起反之。” “我们可试上一试,夫人。”家康恢复了笑容,又加上一句,“任何事情,不试一试,自无法知究竟能否行得通,只需谨慎小心便是。” 高台院轻叹一声。她见家康充满自信,也不好再阻挠,“将军大人既这样说,老身不便再加阻拦。” “夫人,我是想让全天下的大名都看看秀忠秀赖和睦坐于一处的样子。” “是啊,这样一来,众大名的疑惑自会一扫而光了。” “倘若大名们看到江户和大坂虽为两家,却是心念一致,公家也就无计可施了。不管公家有何反应,都由家康应付。但夫人的话倒是提醒了我。” 高台院又长叹一声:“把秀赖叫到京城,也算是我为世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土井利胜会随秀忠来此。我命令利胜和板仓胜重建高台寺,让他们火速完工,以后夫人自可一心一意地供奉太阁大人之灵。” 家康看一眼在旁边静静听他们谈话的阿胜夫人和本多正纯,道:“阿胜,预备饭菜。正纯,叫胜重来。对筑建高台寺,胜重心中大概已有打算。” 家康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 未几,板仓胜重上来,众人都绝口不提秀赖一事,话题便转到建高台寺上。权大纳言秀忠的队伍来到之后,酒井忠世、土井利胜和板仓胜重将会负责建寺。 对高台寺寺址,胜重已作了布置:将大德寺的开山祖师大灯国师宗峰妙超的修炼之地云居寺,及供奉着细川满元灵位的岩栖院移往他处,于彼处建高台寺。 建成之后,高台院原先为生母朝日局建的寺町康德寺也会移至此处,为高台寺下属寺院。高台寺四百石,康德寺一百石,寺院所人合计五百石,可使之永不荒废。 “五百石?”因为高台院要求太少,家康有些不解,反问一句。 高台院却道:“够了。细水方能长流。” 她坚持不要更多的领地。家康却不能不说上几句:“我会依夫人要求,令人将伏见城与大坂城内一切能引起夫人回忆的建筑,全部移到寺院领内。” 胜重称已安排妥当。 随后,众人一起用了便饭。饭毕,高台院在板仓胜重陪同下回了三本木居处,家康方才令丰光寺承兑来见。 家康依然甚是在意高台院的话,“和尚,你说说,若让丰臣氏成为公卿第一,必有诸多障碍吗?”与公家交往甚密的承兑却含糊其辞,并未明确表达意见。但这对家康来说,已是足够,“看来得重新考虑。”家康言罢,话题转向了朝鲜来使孙文或与僧人惟政。 朝鲜见家康新政得以实施,遂试图恢复邦交。若秀忠一行到来,让朝鲜使节亲眼见见那威风凛凛的军队盛况,他们绝不敢再生轻蔑之念。去年的丰国祭如此,今岁秀忠进京也是一样,不仅是向日本大名,也是向天下诸国示威。 “承兑,待秀忠顺利册封为将军后,我下一步便想从大名中选出些人,赐发远航西洋的朱印状,你以为如何?” “贫僧甚是赞成。”在丰臣氏的问题上含糊其辞的承兑,此时却毫不犹豫地答道,“若新将军给世人的印象,乃是只会在国内争权夺利,好不容易得以实施的新政必会化为烟尘。颁发远航西洋之朱印状,真是非凡的见识,贫憎佩服之至。” 如今的丰光寺承兑,亦成了将军府幕僚。发与巨贾的朱印状都经他手,那些想要做生意的大名无不与之结交。家康故有此一问。 “若和尚你也赞成,那么新将军上任后,我会让他马上发出朱印状。但不管怎么说,大名都拥有武力,若有人因我处理不当而出兵干涉,便要坏事。首先把朱印状发给谁合适?” “贫僧以为,还是应先发给那些已熟知唐人与南蛮风俗的西国大名。” “具体说说。” “松浦、有马、锅岛和五岛等。” 家康有些奇怪,承兑列举的这些人,早已私下行商贾之事。 将军换代之时,必有权力更迭,其中隐藏种种危机,故,明确提出“向海外进发”的光明之路,让众人明白,交易乃支撑新政的台柱,若世人能齐心一致,为此共同目标奋进,太平的根基便牢不可破。如此,家康一生也算功德圆满了。防止大名纷争,解决丰臣氏归属,海外交易……家康命承兑负责朝鲜使节的接待及朱印状诸事后,便让他去了。 还有两事不能漏掉。其中一件乃是督促《吾妻鉴》的刻印。这是家康爱读的书,记录了镰仓幕府的创建过程。另一件便是见一见藤原惺窝推荐的弟子林道春。推广《吾妻鉴》乃是为了让那些粗野的武将们知道,征夷大将军为何必须凌驾诸大名之上,它可说乃是一部关于治国方略的书。要见一见林道春,则是因为林道春乃是一位可以担当推广儒学重任的人才,家康想尽快通过注《朱子》以推广儒学,以严格的伦理教化天下。没有这些,他的退隐便显得轻率。 论决断,家康不如信长;论才智,家康不如秀吉。若不汲取二人之长,加以磨炼,大业便会功败垂成。 领得家康旨意,秀忠率十六万大军,雄姿英发,于庆长十年三月二十一进驻伏见城。 这比当年的醍醐赏花会壮观得多。秀忠于三月二十九进宫面圣,家康亦于四月初七启奏圣上,将将军一职传与秀忠。 然后,从伏见城进入二条城的德川家康,于四月初十进宫面圣,十二日举丰臣秀赖为右大臣。四日之后,四月十六,德川秀忠接受将军册封…… 第二十七章 大坂绝途 德川家康辞去将军之职是为庆长十年四月十六。家康出生于天文十一年腊月二十六,算起来年已六十有二余一百日。据传秀吉出生于正月初一,若果真如此,庆长三年八月十八故去的他,在这世上历六十二年两百三十多日。两厢一算,只差一百二十余日。要赶在秀吉故去前的年纪让出将军职位,家康心里到底怎样想的? 之后,家康作为大御所,并未显示出丝毫衰老迹象。但寿辰天定,谁人也无法预计,对于家康,此后可谓“余生”。他要利用余生,开始新政下的新生活。但这样一个家康,身边吹起的风会在世间卷起怎样的旋涡呢? 人间总有胜有败,亦有幸与不幸的轮回。大河奔腾不息,细流也可能泛滥成灾。首先掀起风浪的正是大坂,却又不仅仅是大坂。号称十六万大军的德川秀忠的队伍进入尾张之后,便有百姓逃窜。对于尚未习惯太平盛世的他们来说,十六万大军必是要发起战事。 个中原因,既有失实的流言蜚语,也有足以引发事端的猜忌祸心。 源头自不必说,乃是那些流离失所的浪人。他们都欲再次通过战事找到用武之地。一旦希望破碎,他们便散布一些无中生有的谣言:“肯定是一心攻打大坂城。若非如此,怎会聚集偌多军队?”他们散布传言,说幕府已在从彦根到三井寺一带布下阵营,五月初便会杀进大坂城。 其次是西洋旧教徒。他们亦将大军和战事联系在一起,大造莫名声势:“三浦按针的阴谋已浮出水面。要是我们不振作起来,天主教就会被赶出日本。”他们认为,生于英吉利的威廉·亚当斯深得家康信任,必会打击旧教诸国在日本的权益。 大坂城内外的女人也甚担心。此时,江户缺少女人,于是立时便有一个空穴来风的谣言,说军队正在疯狂掳掠女人。 淀夫人也听说了这些谣言,遂于四月十七叫来大野治长。此时丰臣秀赖已晋为右大臣,德川秀忠也已册封为征夷大将军。只是关于将军册封一事,淀夫人还不十分清楚。 “修理,那些就要发生战事的传闻,是真是假?” 因为在场的只有母亲大藏局,治长遂毫无顾忌地大声笑道:“都是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你为何这般肯定?明石扫部来时,可是一脸忧色呢。” “哈哈!扫部之所以忧虑,乃是因为看到将军大人宠信三浦按针,担心自己吃亏。” “不是说民间很多人都已逃难吗?” “片桐大人等人已去安抚,过不了多久,便会安静下来。” “那就好,不管怎么说,以目下丰臣氏的实力……” “夫人,请您最好莫再说这种话。不管德川家康多么心肠冷酷,他也不会刚刚把少君举为右大臣,便立刻攻进大坂城。这就如同拧断婴儿的胳膊,他要是做出这种残忍之事,只会遭天下人耻笑。” “拧断婴儿的胳膊?” “是。今日的大坂,即便动员所有将士,也不到十六万大军的十之一成。” “修理,你太无情!” “无情?” “哼!德川和丰臣家臣乃是同等身份,你却说他攻打大坂,如同拧断婴儿胳膊。” “哈哈,在下不敢。我本想说,您完全用不着担心。” “好了,我知道,丰臣氏原来已成了婴儿的胳膊。” 正在这时,渡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前来禀报说,片桐且元求见。和治长的谈话不如此沉闷,淀夫人或许会不见且元,但因为二人话不投机,她遂马上如同得救般道:“要见见他,让他来。”平时,淀夫人并不喜治长和且元同处,多是因为治长常在且元面前失去分寸。 “市正,民间平静些了?” “是。”且元颇为郑重地向淀夫人施了一礼,方道,“我耐心向他们解释,根本不可能打仗。少君蒙将军大人厚爱,晋升为右大臣。不管德川队伍有多少人,均非为战事而来。将军不会拧断婴儿的胳膊。” 淀夫人皱起眉头,把脸扭到一边,唇角剧烈颤抖。 “哈哈!”治长忙笑着解围,“您看看,市正不也和我一样?将军这次上洛,对丰臣氏绝无敌意。” “那。是为何进京?” “当然是为了向世人展示将军的荣耀和威风,这都是向赖朝公学的。” “哎呀呀,秀赖可真有一群好家臣啊。”淀夫人狂笑道,“德川的荣耀和威风!修理和市正似都大为快心啊。要是天下公见了,定会夸奖你们是大忠臣啊!” “这话从何说起?”且元笑着摆摆手,“天下公生前便巧妙地将丰臣德川合二为一了。如今还认为德川乃是外人,才可笑呢。” “哦?你倒说给我听听。” “哈哈!新将军秀忠乃是天下公之妹朝日夫人养子,正因如此,虽在德川家排行第三,却为嗣子。故,秀忠用了天下公名讳中的‘秀’字,却未继承其父的名字。” “那又如何?” “夫人与将军夫人乃是同胞姊妹,双方的儿女现又结为夫妻,住于大坂城中。天下公生前常道,若秀赖和千姬生下孩子,便是他的孙子、家康的曾孙,德川丰臣便完全成为一家人了。” “夫人,”治长亦道,“夫人您就安安心心修身养性。去岁丰国祭时,两家就已敌意全消,其乐融融……” “修理!”治长话犹未完,淀夫人厉声呵斥道,“放肆!你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就是天下公,也未对我如此粗鲁无礼过。”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想抚慰夫人,才这般说。” 淀夫人转向且元:“市正,你此来有何事?” “实际上……”且元扫视了一眼四周,似有担心,但很快镇静下来,“实际上,京城的高台院夫人派来了使者。” 在心情不佳时,淀夫人绝不乐意听到“高台院”三字。不出所料,淀夫人把头扭向一边,“她遣使何为?” “关于五月上旬,新将军在伏见城接受诸大名贺拜一事。” “这与我有何干系?” “和夫人当然无关,高台院夫人乃是要请少君进京。”片桐且元紧紧盯着淀夫人。除了高台院,板仓胜重也跟他联络过,商议过详细事宜。他也已见过秀赖,说过这事。即便淀夫人心绪不佳,此事亦不能不说清楚。 “这么说,她是想让秀赖进京,向新将军致贺?” “不,是翁婿二人共同接受大名致贺,在下以为是这个意思。” “是秀忠当上了将军,秀赖有何可贺?” “少君也晋为右大臣了啊。让右大臣去接受诸大名致贺,合情合理。” “市正,你对将军一职被秀忠夺去之事,便无丝毫不服?右大臣算什么东西!我都想把这个职位退回去!” “此言差矣,信长公便终于右大臣一职,这亦是家康公册封将军之后兼任的职位,分量绝对不轻。少君十三岁便成右大臣,不久之后又会和太阁生前一样升为关白。在下以为,实可喜可贺。”且元边说边往前进了一步,“此事少君也已知,有乐斋亦快意道:如此一来,丰臣氏可确保无虞了。” “秀赖已对此事作了答复?” “是。加藤清正早就预料到会有此事,遂在家康公进京之后,于三月十九去了伏见,以为警备,但求万无一失。少君也已欣然答应,说是想去看看江户的爷爷。” “市正,你是先和清正商量,然后告知有乐斋,又将秀赖说服,最后才跟我说此事?” “是。进京一事,必须作好充分准备,不得有丝毫疏漏。” “修理,你也从市正那里听说了比事?” “是。我知高台院夫人请少君进京一事。” “那你为何从未跟我说起过?”此前还算平心静气的淀大人,声音突然变得颇为高亢,“不行!不管谁怎么说,我绝不会让秀赖进京!” 淀夫人这种尖利的声音近来并不罕见,人们在背后称其为“寡妇之声”,带着轻蔑,也不无怜悯和同情。作为女人,淀夫人的确值得同情,她总是欲壑难填。 高台院和秀吉乃是结发夫妻,从年轻时起就甚和睦。淀夫人却不同,一开始她便是被征服之身,后来好不容易摆脱了桎梏,却发现:她正值盛年,秀吉却日益衰老。这对于秀吉既为一大心病,淀夫人更是感到难以忍受。在不满中,秀赖出生了。 一开始,她溺爱秀赖,试图忘却不满,秀赖却辜负了她的期待,变成一个任性的男儿。妹妹阿江与成功地驯服了秀忠,生下众多孩子,不久前又生下将会成为三代将军的竹千代。淀夫人却只有一个秀赖,且母子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现在他甚至连问都不问母亲的意思,便独自裁决大事。 片桐且元和大野治长颇为明白淀夫人心中的寂寞。淀夫人大吼之后,且元暗暗看了一眼治长,不再说话。治长心中很是明白这眼神的含义,那就是:“之后的事就拜托给你了,修理。”淀夫人的高声狂叫,只是束手无策的无理之鸣。 “夫人。”只有大野治长能让她平静。她会把头埋在他怀里哭泣,那时的淀夫人,完全变成了一个可怜、柔顺、无依无靠的女人。治长柔声道:“您要是难受,不用马上作出决定。” “你……你是何意?” “市正说,少君进京为五月上旬,还有很长时日呢。” “不行!” “但若少君有进京之意,您也无法阻拦。况且提出此事的高台院……论到名分,高台院亦是少君母亲。”治长毫不客气,故意加重最后一句。 治长非常清楚,让淀夫人平静下来的法子有两种:要么温柔地哄,要么严厉地斥。治长看出,淀夫人今日火气非同一般,遂采用后者。 实际上,淀夫人在大坂城内,插手各项政务,对家臣指指点点,可说甚是不合情理。高台院乃是朝廷御封的从一品夫人、太阁正室,淀夫人不过是众侧室中的一个。因而,应是正室高台院住在城中,淀夫人到某个地方落发为尼,隐居过活。而且,若片桐且元或小出秀政等人更加明智些,一开始便不当让淀夫人过问政事。 治长对且元并不满意。只是他自己的处境原本就有些尴尬,他本非淀夫人家臣,只是女人的玩物。 大名命令侍女侍寝,侍女怕很难拒绝,治长也有同样无法拒绝的错觉。于是,剪不断理还乱,名义上他是丰臣氏家臣,躯体却要听从淀夫人使唤。 但此次绝不能拘泥于此,犹豫不决。家康进京之后,秀忠率领十六万大军到来,接受了将军封号。斯时,秀赖若拒绝伏见之行,说不定会燃起战端。关原合战时,家康甚至特意从大津把治长送回淀夫人身边,都是为了让她放心。但事情变成今日这样,家康当年的好意…… “夫人,事有大小。如今乃是少君的母亲——从一品北政所夫人督促少君进京。况且少君绝非去行为臣之礼,而是与新将军一起接受诸大名拜贺。要说拒绝,也轮不到夫人,需得经过诸重臣商议,请少君亲自作出裁断,再正式往高台院处派出使者。您明白吗,夫人?”治长道。 听到这样严厉的训辞,淀夫人浑身剧烈颤抖。她眼睛通红,似乎要冒出火来。 “此乃关系到丰臣氏盛衰的大事,毫无拒绝之理,否则便是背离了孝道。”治长续道。 片桐且元一脸沮丧,闭着眼睛僵直地坐在那里,大藏局与诸侍女则浑身僵硬,匍匐于地。 “夫人想想,秀忠公因何要亲率十六万之众进京?这不仅仅是依赖朝公旧例,亦是想威慑天下大名。不过,这或许是江户的疏忽,他们定然未想到丰臣氏会站在前面,横加阻挠。丰臣氏在率领十六万大军进京的新将军面前,伸开双手挡住去路,大声呼号:不去伏见,丰臣氏不受将军使唤,若有事,将军来大坂便是……若真如此,那些一度被将军的威风震慑住的人,必会因此蠢蠢欲动。大名会否动摇另当别论,家康公父子必颜面扫地。连千姬都当成人质送到了大坂,丰臣氏却在天下人面前侮辱德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人都在看着。德川于江户出发时,本相信丰臣氏是自己人,事实却完全出乎预料,江户难道真不敢一举打下大坂城?夫人,到了那时,该如何是好?丰臣氏毫无应战准备,其时兵临城下,我等又该如何?” 淀夫人哇的一声哭倒在地。 当断不断,必生其乱,大野治长在与淀夫人进行短兵相接的较量。他决心狠心说下去:“您尽管哭。但丰臣氏绝不能因为夫人的眼泪自取败亡。您哭完了,哭够了,还得同意高台院的吩咐。高台院亦是为了丰臣氏,才提出此要求。” 淀夫人突然停了下来。 终究还是有了几分理智?治长想到此,忽感甚是心疼。他深知,淀夫人倔犟如铁,此时实在可怜。 “修理,我明白了。”淀夫人突然直起身子,满脸泪痕。 治长松了口气,且元一颗心也落地。淀夫人的眼神令人不忍直视,且元看治长一眼,垂头不语。治长心生厌恶,且元似乎还欲让他一人说话,遂道:“市正,你也说说,看来夫人已明白了。” “市正,”淀夫人道,“把秀赖带到这里来。” “少君?” “当着他面说明白。” “很好。”治长欣然接过话头,“把一切都定下来。对,最好让有乐斋也来。” 且元看了一眼淀夫人,又瞧瞧治长,治长定是不想错失良机。 “明白。”且元突然下了决断,起身。治长和且元完全没注意到,淀夫人苍白的脸色背后,隐藏着暴风雨。 未久,且元领着秀赖进来,回淀夫人道:“已让人去请有乐斋了。” 秀赖看见淀夫人的样子,似甚是吃惊,他大步走到她身边,道:“母亲大人,您怎的哭了?”话音未落,淀夫人从旁使劲抱住他。 “啊!”大藏局尖声喊道,“夫人手里有匕首!” 治长和且元一惊,欲立起身。 “休要动!”淀夫人高声叫喊,“你们要是乱动,我就杀了秀赖,然后自杀……休要动!”淀夫人右手紧紧搂住秀赖的肩膀,匕首对准他的侧腹。且元、治长二人皆不知所措,只好呆在原地。 “母亲大人,发生何事了?” “哈哈!”淀夫人如疯了一般,“秀赖,你好生听着。这些人狼狈为奸,想要侮辱我们母子。” “这种蠢话……”治长急得连连摆手。 “你闭嘴!”淀夫人厉声喝住治长,在秀赖耳边小声道,“他们这些混账东西,都想让你去向秀忠致贺。他们想说,秀赖已经是德川家臣了……” 淀夫人此举大出众人意料。他们先前都以为,夫人已控制住激切情绪,恢复了正常。但看到秀赖的那一刹那,她又突然失态。见她像是疯了一般,众人不敢莽撞,一时不知所措。 且元、治长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感悲心。 “夫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治长说话较为合适。治长壮了壮胆子,往前进了一步,“夫人,您既这样说,我们也无话。不如,我们还是问问少君的意思吧。您先把他放开。” “不!”淀夫人大声喊道,“秀赖,你别听修理的!他们只想羞辱我们母子。他们抛弃了我们,早已私通江户!” “母亲大人。”秀赖的脸渐渐变得苍白异常,表情慢慢变得僵硬,“要是母亲不让秀赖去,秀赖不去就是。憋得难受,松松手……” “不能松!要是他们不发誓拒绝高台院,我就绝不松手!” “夫人!” “修理你闭嘴!我在跟少君说话——儿子啊,家康本来向你父亲发誓,说要在你十六岁时,将天下交还于你。他却践踏了自己的诺言,在你十六岁之前,便把天下让给了秀忠。眼下把你推举为右大臣,不过是欺骗我们的手段。” “啊,我难受……欺骗?” “明摆着,就是要把你叫到伏见城,或下毒,或暗杀……可这个时候,修理和且元却要让你去,母亲绝不同意!他们要是强行让你去,我就先杀了你,然后自杀。” “母亲大人!”秀赖浑身颤抖,他并无仔细分辨母亲之话的能力,“我终于明白了。我知母亲为何动怒了。我难受,母亲先把手放开。”淀夫人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她为自己的胜利欢呼。 治长和且元感到浑身无力,此况已非他们二人之力可控制。 “秀赖,你听明白了?” “明白了。” “他们都欺我们孤儿寡母,想把我们出卖给江户。” “我们绝不能忍受。我听母亲的。” “你们听到了吗?修理,市正!” “哪有此事!”这次开口的是且元,但同样遭到淀夫人厉声呵厍:“市正闭嘴!秀赖说他根本就不会听已与家康私通的高台院的。他说,你们要是强行让他服从你们的决定,他就和我一起自杀。你们想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子死去?” 治长甚至没了表示惊讶的力气。本以为只要压服夫人,她便能恢复理智,却想到她会变得如此疯狂。他只得柔声道:“您先把少君放开。” “那么,你们听我的?” “听,怎能不听?我们乃是丰臣家臣。” “你们向我发誓。” “发誓?” “听说让秀赖进京一事,实在意外。德川原本便是丰臣家臣,他们有事,亲自来大坂就是。不,还不够,应严厉指摘他们,为何不来向秀赖问安?” “夫人让我们这般说?” 治长看了一眼且元,向他求救,但且元只是痛苦地垂着头,泪水啪嗒啪嗒往下落。 “那么,我们发誓。”治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会回复高台院夫人,秀赖进京一事,恕难从命。” “光这些还不行。还要让他们来问安。” “对高台院说出这等……” “不!高台院已不再是丰臣氏人!她是一条狗,江户的一条狗!” “夫人竟说出这等过分之言来?” “治长,我过分?那个弃城而逃的从一品北政所,哈哈!那个下贱的女人,因为天下公留下的天守阁过于沉重而畏缩,她逃了去。这种女人,我为何要听她支使?” “夫人。” “你发誓!” “是。” “秀赖,你也听到了?修理和且元都要听从我的吩咐,让德川父子来问安。哈哈!” 淀夫人这才放开秀赖,纵声大笑。秀赖忙离开淀夫人,松了口气,转向且元:“市正,母亲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市正急擦脸上的泪水,抬起头。他原本想,起码秀赖多少能明白他们的苦衷,可那竟也成了奢望。 “你们还对母亲有所不服?我也取消先前答应过的话。我不想大老远到伏见,让人取了性命。你们明自吗?”秀赖又道。 “明白。” “明白了还哭哭啼啼?你是害怕江户爷爷的责骂?” “大人!”且元哽咽道。 “看看,又掉泪了。” “片桐且元并非江户家臣,乃是从小便在天下公身边长大,由天下公一手带大的丰臣家臣。” “那么……”秀赖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淀夫人,“母亲大人,这样行了吗?且元和修理都会明确回绝。” 淀夫人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把匕首插进刀鞘,“这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既然是高台院提出的,我就往高台院那边派个使者。” “母亲大人,您替我拒绝?” “对,让大藏局去吧。喂,大藏!” 大藏局全身僵硬地跪在那里,偷偷看了一眼儿子治长,两手伏地。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 “你去一趟她那里,就说她若胆敢再为秀赖进京一事插嘴,我们母子就要自行了断。” “但是……”恐是觉得这样会让母亲为难,治长想插嘴,却被淀夫人厉声呵断:“休得多嘴!修理,大藏要是无法完成任务,我就赶走她。大藏,你去吗?” “遵命。”大藏局不敢轻易出口反驳。恐正是周围人的顾虑和怯懦,才使淀夫人变得越来越疯狂。 “哈哈,这就好。不用通过市正和修理,也可把事情办成。大藏,你见了高台院,就对她说:她为了建寺院而讨好家康,我们管不着,但若把秀赖也卷入其中,便会给我们造成很大麻烦,秀赖乃是天下公唯一的儿子。” 大藏局低下头,不语。 治长和且元甚至已无力气互看一眼,亦垂头沉默。 第二十八章 胸怀如海 高台院收到织田有乐斋书函,称秀赖进京一事,大坂方面严辞拒绝,故请高台院切切周旋,务得家康宽谅。有乐斋说他已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最终未能说服秀赖母子。片桐且元及大野治长本也同意秀赖进京,但因淀夫人过于激愤,并且声称,若强令其进京,母子二人将会自行了断,因此,最后大家只能噤口。有关详情,有乐斋本想亲自前来解释,但最终无法成行。 自从淀夫人声称母子二人将自行了断,大坂城内便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感伤,众人都不敢随便说话。“真是可怜。他们真有此想法,我们岂可苟活于世?”以七手组为首,从侍女到司茶人,人人都说出同样的话。 淀夫人原本想让大藏局作为使者,但大藏局知且元和治长均不赞成此事,便以身体有恙为由推辞不去。故使者可能换为正荣尼。 然而有乐斋最担心的,还是城内的感伤流到外边,一度安静的百姓恐又要骚动不安了。万一有不轨之徒生出祸心,京城所司代和堺港奉行必出兵干涉。以此为契机,或成口实,不知会生成多大的乱子。关于这些,有乐斋请高台院一定放在心上,多为秀赖操心。 令人窒息之气,笼罩大坂全城。 高台院阅毕,震惊不已。她原本是想尽自己所能,为丰臣氏做些有利之事。她与秀赖并非亲生母子,这个事实如一堵墙横在了他们之间,可叹秀赖并不能明白她的苦心。 “去请清正,就说我有要事相商。”高台院叫来庆顺尼,吩咐道。 命加藤清正在家康之后来到伏见的也是高台院。清正为了迎接秀赖进京,在旧臣之间奔走相告,秘密布置防卫。要是秀赖不来,首先要通知的便是清正。 加藤清正快马从伏见赶到三本木。 关于大坂城内气氛,清正也略有耳闻,因此告诉庆顺尼,他正打算来见高台院。 据说,清正在江户筑建了令诸大名瞠目结舌的气派府邸,在大街上,他骑一匹举世无双的宝马,持一柄长枪,捻着引以为豪的美髯,威风凛凛,震惊了江户百姓。 高台院深知,清正之所以这般虚张声势,都是为了秀赖。清正高大的身躯已经被病魔纠缠。从他咳嗽的声音,高台院便已觉察到了。威风凛凛的胡须只是为了掩饰病情,是为了向人夸示:丰臣旧臣加藤肥后守清正依然身体康健。仅此一点,就足以使德川家臣不敢蔑视秀赖。 清正到了高台院面前。 “听说秀赖拒绝上京。”他站在当地,大声嚷嚷,施礼后,咬牙坐下,“我们的诚意全都化为泡影。夫人,请容清正再去一趟大坂。” 高台院看着清正,许久不言。让庆顺尼去请清正时,她也这般想,但经过一番仔细斟的,她还是认为不能贸然前去,遂叹道:“清正,算了吧。” “夫人的意思,是听之任之?” “派个有身份的人前去,她依然不答应,当如何是好?” “虽说如此,听之任之,将军父子会大失颜面。” 高台院缓缓摇了摇头,本想轻笑一声,却笑不出来,“要是连肥后守都被拒绝,家康和秀忠便愈无面子。” “哦。” “因此,莫要把这当回事了。” “就这么完了?” “先莫要管它。你也装作不知情,就说秀赖偶感风寒,无法来京。” “那么,夫人您对将军父子……” “到了丰臣氏存亡的关键时刻,老身也要演上一出好戏了。” “哦?” “我亲自去拜访家康公,就说秀赖腹痛,又不小心吃多了药,无法外出。让他一笑了之,唉!” 清正未能立刻明白高台院的意思。看到她强作欢颜,他的眼泪不由刷刷落了下来。 “你怎的了,清正?我亲自去拜访家康,他也就能够宽谅了。你不用担心。” 但清正的泪水依然止不住,恨道:“市正这厮!” “且元什么地方做错了?” “且元整日不离少君左右,为何允许他们作出这样的决定?如此一来,不管是清正、正则,还是浅野,又要欠德川人情,在德川面前抬不起头来。” “是啊,你们对家康低头,都是为了不让秀赖受委屈,可是……” “夫人啊,丰臣氏还能存续下去吗?” “因何说出这等不吉之言?” “家康公曾与在下说笑,让在下把胡须剃掉。” “哦?这可是你引以为豪的美髯。” “在下说不剃。这胡子不仅能震慑天下,亦是声名远播高丽的鬼判官加藤正的标记。家康公听了,苦笑说,时局变了。” “时局?” “是,时局。家康公道:在这太平之世,你还留着这样的胡须,欲吓唬何人?” “是啊,这……” “家康公还道:方今天下,已无人可吓了,故,若留着胡子,只会引起误会。” “误会?我得听听。” “就是说,清正身染疾病,形容消瘦,已经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乃是为了掩饰而蓄胡须。将军大人笑道,要是众人都这么想,我可就吃亏了。连清正的心事他都能看穿,真是可惧。” 高台院故意大声笑了,“是啊,他总是那般周到,因此,我们不必顾虑。不管怎生说,我得去向他赔个不是。你要注意,不可令双方关系坏了。” “在下明白。”清正这才止住泪水,“那么,在下再无去大坂的必要了吗?” “一切都交给老身好了。” 清正点点头,站起身来,“谣言还未散布开时,先与众人说明。”言罢离去。 清正离开以后,高台院马上准备外出。 在清正面前满怀自信的高台院,内心其实亦是七上八下。大坂倘若一直蛮不讲理,家康不久便会硬起心肠,石田三成即是极好的例子。三成始终敌视家康,但在被七将追杀时,他逃到家康处,家康却并未把他拿下,而是护送他回到了佐和山城。但亦就在那时,家康即决意和三成决绝。 家康看到事情于天下不利时,他自会放弃无谓的忍耐,但表面上却会不动声色。正因如此,不管高台院在道歉时,家康装得多么若无其事,他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与此相比,大坂则显得甚是胆小而任性。若是秀吉,他必会单枪匹马迅速赶到京中,令家康等人大吃一惊。那才是男子之间气度的较量,没有这种气度,很快便会落于人后。 大坂错误地以为,让秀赖到家康父子面前,有伤体面。若他们相信高台院,让秀赖前来,高台院定会让秀赖在天下大名面前表示:“江户的爷爷和岳父大人同心协力,天下便可永保太平了。”那时,不仅丰臣旧臣,多数大名都会流着泪交口称赞秀赖的非凡器量。 但如今,此梦已破。如今,高台院至少得让家康在心中觉得:“不愧为太阁遗孀。”不然,大坂气数便尽了。 高台院更衣毕,和庆顺尼乘了轿,径往伏见城而去。她估量,秀忠此刻正在二条城等待秀赖,然后一起前往伏见,与家康并排而坐,接受诸大名拜贺。 到了伏见城,高台院在大厅稍候片刻。家康要把一个养女嫁给山内忠义,现正在商议此事。 “让您久等了。大御所吩咐,高台院不是外人,请到内室说话。”出来的为本多正信,他笑道,“哦,我还没告诉夫人呢。因为新将军已受敕封,故日后称我家大人为大御所,请务必记住。” 高台院表情有些僵硬,此番理亏的乃是丰臣氏。想到这里,她感到很是心痛。“都一大把年纪了,我这是怎么了?”她想起了秀吉,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 “夫人染上风寒了么?”高台院进去时,家康问道,“夫人脸色不好。切切多多保重。下个月高台寺就能完工了。” 家康话中,流露出一种非常自然的关怀,这愈发让高台院难过。高台院道:“老身这次来,是想告诉大御所,秀赖有些意外。” “意外?” “是。据说腹泻不止,吃多了药。”她欲笑,但不知为何,眼泪竟涌了出来。 “哦。不能进京了啊。” “请多宽谅,大御所,我没脸再见您了。” 家康沉默。他必在思索高台院为何哭泣,高台院感到一阵战栗。 “哦,来不了了?” “……” “大御所,您必很是不快。” “我不想敷衍您,说我并未不快云云。” “都是老身平时用心不够。” “……” “老身原本想,过多抛头露面,必会让淀夫人烦心,才故意疏远。这都是老身的错啊。”高台院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家康依旧无言,他沉思着,眼睛一眨不眨。 “大御所,老身想找个机会去一趟大坂。我隐匿佛门,过于疏远世事了。秀赖亦是我儿子,这样下去,我怎么对得起已故太阁?” 家康突然笑了,“哈哈,夫人,还是算了吧。刚才看见您的泪水,连家康也觉伤怀。哈哈!” 家康看了看一旁的正信,接着道:“世间之路有千万条。孩子不智,才会走死胡同,我们大人的智慧终是无穷的。” “是。” “好了好了。阿辰已到了吧。让他来这里。对了,都已十四岁了,不能再叫辰千代了,应是松平忠辉。哈哈,让忠辉过来见过高台院夫人。” 高台院还不知家康为何发笑,为何要把忠辉叫来,只是低了头,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水。 本多正信带着家康六男忠辉过来时,高台院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只见忠辉着一身漂亮的远山霞纹样衣衫,仿佛就是当午那个威风凛凛、让年轻的高台院目眩神迷的年轻武士——信长公深为宠信的森兰丸。 “啊,这便是忠辉公子?” “是啊,今年十四了,比秀赖早一年生,排行第六。阿辰,见过夫人。” “是。忠辉见过夫人。” 忠辉口齿清楚,不卑不亢。他个子比秀赖略矮些,但此刻一见,高台院反而觉得忠辉要高大许多。 “现在的孩子,都比父辈高。听说秀赖也快长到六尺了。”家康叹道。 “真是威武。忠辉定能长成伟岸的大丈夫。” “不定乃是因为到了太平世道,饮食好了的缘故。我和太阁那时,整日就食干米饭和酱汤。” “真是太威武了!”高台院仍然不知家康为何把忠辉叫来,只是出神地看着身边的忠辉,眼里充满爱意。 “忠辉啊。” “在。” “为父想让你代将军去一趟大坂。” “去大坂?” “是。这可非寻常的差事。你必须全心全意出使。” “孩儿明白。不知所为何事呢?” “我想让秀赖进京,和将军一起接受诸大名拜贺,可是……”家康看了一眼高台院,苦笑。 高台院全身僵硬,几难呼吸。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秀赖却染疾卧床,上京之事被耽搁。因此,想让你代将军去探望一下。” “是。” “我有口谕,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孩儿明白。” “闻右府大人染疾,将军甚为挂怀,本欲亲来探视,无奈公务繁忙,特派在下为使,前来望候。请安心养病,以期尽早康复。记住,说话时一定要恭敬。” 听着听着,高台院的眼睛湿润了。 一听说秀赖拒绝进京,家康甚是震怒。高台院也颇为清楚,他必心中暗恨,咬牙切齿。可他却一句责备之言也无。非但没有责备,反而让忠辉前去探望。在高台院看来,家康的这种大度,同时也是冷酷。一想即此,高台院又无法控制泪水了,但这泪水绝非出于感动。秀吉在世时,她哪里有过这般感觉? “都明白了?”家康并不看高台院,单是再次叮嘱忠辉,“你是将军的亲兄弟。若有闪失,必给兄长脸上抹黑。” “孩儿记住了。” “好了,正信。”家康对面无表情坐在旁边的本多正信道,“忠辉去大坂,告诉二条城的将军。跟随忠辉前去的人选,由你的情定吧。” 不等正信回话,忠辉先笑了。高台院吃了一惊,看着忠辉。 “忠辉,怎的了?”家康问道,“有可笑之言?” “父亲大人,忠辉乃是兄长的使者,可对?” “是。” “哈哈!可是,一切都由父亲做主,孩儿觉得有些好笑。” 家康低吟一声,忠辉一针见血。虽把将军之位让给了秀忠,可一切命令还是由家康下。这是将秀忠置于何地?这是忠辉的抗议,也是忠告。 “正信,”家康正色道,“忠辉不服,但他说得在理。你与忠辉去一趟二条城,领过将军之令后再出发。” “遵命!” “好了,忠辉,你与正信去一趟二条城。” “遵命!” 高台院羡慕地目送着忠辉。 “夫人,如此可好?”忠辉和正信离开后,家康转向高台院道,“大坂一事,是家康的疏忽,我不该让您张口,您都已归入佛门了。好了,把它忘掉吧,咱们说说筑建高台寺的事。” “大御所,”高台院努力堆起笑容,道,“请大人说几句对秀赖不满的话,骂他……” “这又是为何?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样。” “只是,老身觉得,秀赖甚是可怜,身边无人能把他调教成忠辉这般有男儿气概之人。” “哈哈,夫人想差了。忠辉乃性急之人,眼见不到,他便会行危险之事。方才您也看到了,他对我还出言不逊。” “正因如此,才让人备觉可靠。” “夫人这想法,也跟不上时局变化了。”家康摆摆手打断高台院,“您看见忠辉那眼神了吧,那是乱世中人的眼神。一有可乘之机,便会扑上去,就如草丛中等待猎物的蛇。” “啊,大人言重了!” “哈哈,男儿的眼神,应如正信那般,眯成一条缝,看似睡了,其实醒着,看似什么都未看到,其实一切皆如明镜。我要是让忠辉和秀忠现在就变成正信这般,也太心急了。忠辉笑话我,秀赖拒绝进京,都是出于年轻人的激切,并无大碍。诸事得慢慢来。” 高台院脸色这才轻松了些,“秀赖的事,就拜托……” “把眼光放远些,多照顾他,慢慢就能长大。教导虽然重要,但于人的成长,神佛起的作用更大。” “您是说,与其把秀赖拜托给您,还不如交给神佛?” “哈哈!是啊。夫人不也是抱着这种想法归人佛门吗?” 二人同时放声大笑。家康的胸怀愈宽广了。要是家康真这样想,便是把秀赖当成自己的儿子看了。秀吉还未看到这样一个家康,便归天了……高台院眼前再次浮现出秀吉的身影,不禁双手合十。 “土井利胜一直亲力亲为,高台寺的进展比想象中快些。”高台院道。 “理应如此,将军也不能离开江户太久。”家康道。 “是啊。” “我才令土井利胜抓紧些,到时候他不得不和将军一起回江户,即便他不情愿,也得在走之前把事情做完。” 高台院本欲再说什么,但话再也出不了口——为了秀赖和丰臣氏,必须让着家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