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4·兵变本能寺》 第一章 二战长筱 天正三年,甲府,春意尚浅。四周的山脉连绵不断,山坳里残雪若隐若现,院子里结满了霜柱。武田胜赖踏着霜雪,巡视集结在城内外的官兵。在他看来,这支部队兵强马壮,绝对可靠。 胜赖在城内外巡视了一圈,回自己的房间。板坂卜斋一直紧随其后。胜赖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真没想到,这次出兵,前景居然如此好。” “全凭主公洪福齐天。”以前一直给信玄做随从,而今又给胜赖做侍医的法印和尚卜斋在一旁笑答。 “说实话,我听说德川家康把奥平九八郎贞昌放到长筱城,还真不能麻痹大意。” “主公高见。” “可是,现在的形势却与我当初的想法迥然不同。”胜赖迎着朝阳,兴致勃勃,俊秀的脸上现出追梦者恍惚的神情,“逃到淡路由良的足利义昭公急令我入京之前,我还真没把区区家康放在眼里。” “是啊,没想到居然变成了进京大战。” “是啊,这可是先父毕生都在渴盼的进京大战啊!” “令尊大人定会含笑九泉。” “那是当然!将军义昭公不仅给家康发去了讨战檄文,还给家康生母的兄长——刈谷城主水野信元,以及越后的上杉,都发了檄文。义昭公早就想跟我和好,然后一举西上,消灭信长,重振天下。当然,我也不能对此抱太大希望。可是,对于这些密使,应该心里有数。” “除此之外,足利将军也是我们强有力的盟友。”出生于京都的卜斋当然把进京的夙愿全部寄托在胜赖身上。因此,这次出兵,他暗地里非常赞同。 “没错!听说本愿寺、比睿山,还有园城寺的人,都等着咱们西征呢。” “听说京都那边的将军还特意派智光院赖庆为上杉家的使者。” “不错!”胜赖用力点了点头,“这还是我从中斡旋的。如果上杉、本愿寺和我武田氏三者联合,定能杀得家康屁滚尿流。” “可是对上杉那边的防备呢?” “这个万无一失。只要咱们不和一向宗僧兵在加贺越中结盟,上杉不会攻进一兵一卒。他们早就发誓了。而且……”说着,胜赖眯起了眼睛,“冈崎那边用了苦肉计,早就作好进城的准备了。哈哈,没想到原本打算进攻长筱的战争,竟成了尊奉先父遗志、瓜分天下的大战。”他无意中往自己房里一瞥,不禁皱起眉头。原来,在他巡视之时,重臣宿将们早已聚集到他的议事厅了。 “你们有何事?”胜赖故意提高了嗓门,大步迈上台阶。他当然明白众人的来意。时至今日,重臣们还想阻止这次出兵。这使得胜赖深感不快,几近无法忍受。“不是早就议定了吗?你等还有何疑虑?” 说着,胜赖瞪了叔父逍遥轩一眼,又瞥了一眼山县三郎兵卫、马场美浓守、真田源太左卫门和内藤修理,长坂钓闲和小山田兵卫则悄悄地坐在后排。 “三郎兵卫,为何沉默不语?各路先头部队都已派出了使者,主力部队当然不能落后。” “主公说得是,只是……”源太左卫门终于开口了,“听说德川命令冈崎城九八郎的父亲奥平贞能带领小栗大六去增援岐阜……” “这个我早有预料。明摆着,信长定会分兵三河。若不然,他攻入美浓则有后顾之忧。未雨绸缪,这一点他不会想不到。” “恐怕……”小个子三郎兵卫一下子直起腰来,膝行到大家面前,“在下想斗胆问一句,主公如何看待火枪的威力?” “你担心咱们的火枪比敌人少?” “探马回来说,信长正全力加强火枪营的火力。” “哈哈哈,”胜赖笑道,“三郎兵卫,说起火枪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又得点引线,又得装子弹,用起来特别麻烦。碰到雨天,就更不好使了,还没等子弹装上,敌人早就冲上来杀得你七零八落。所以,当他们准备好火枪时,咱们就等到下雨时再去袭击。这不就行了嘛。” “主公,我也想说两句。”长坂钓闲道。钓闲私下里属于主战派,却跟在大家后面,装出一副赞同的表情,胜赖对此深感奇怪。 “直言不讳是先主以来的老传统,因此,请恕我冒昧。” “请讲。” “去年,将军一举拿下高天神城,凯旋而归,在甲府大摆庆功宴之时……” “怎么?” “高坂弹正大人手捧酒杯,却对着我簌簌落泪。” “为何?” “他悲痛地说,那是武田氏灭亡之酒。” “什么?”胜赖双目一下子冒出火来,“高天神城先父屡攻不下,却被我一举踏平,这竟成了灭亡的先兆?” “主公所言极是。虽说您拿下了连先主都没有攻取的城池,却内心骄傲……后来,有高坂、内藤二人不断进言,余者亦毋须多言。我只是希望主公从谏如流,并且将其作为传统,牢记在心。” 钓闲当然还是主战派,他这样说,是想反过来煽动一下胜赖而已。胜赖强压怒火,瞪了钓闲一眼:攻取连父亲都未攻克的高天神城,是父亲死后自己唯一值得骄傲之事。有人居然把它说成武田氏灭亡的先兆,无疑表明此人对父亲的无比思念和敬慕,却是对自己的侮辱和不信任。然而钓闲还让自己牢记在心。不用钓闲提醒,也没有比这更烦心的事了。 “哼,”胜赖强压怒火,说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为了我和武田氏着想,我不怪罪你。” 胜赖的所有想法都在钓闲预料之中。“总之,这帮人……”钓闲接着说道,“我建议主公可以先跟织田、德川议和,然后再向东进发。具体而言,就是把东美浓让给信长公之子御坊丸,把骏河的城东郡让给家康同母异父的弟弟久松源之助,让他迎娶您的妹妹,我们再掉过头来进攻小田原,这才是上策。” “钓闲,别说了。小田原是我夫人的娘家。” “我当然知道,正因如此,这次西进,大家才有不同意见,如果不能说服所有人,将会大大影响我军的士气。” 突然,胜赖拿白扇狠狠敲了一下坐垫,全场鸦雀无声,钓闲也连忙闭上嘴。 “知道了!主意不错!”胜赖苍白的额头上青筋暴跳,脸像刚出浴一样绯红。他来到廊边,像火山爆发一样,大声朝板坂卜斋嚷道:“你叫人到宝库去,把诹访法性甲胄和家传的旗子给我拿来!” 卜斋答应一声,正要起身离去—— “主公!”三郎兵卫单腿膝行一步,说道,“且慢!甲胄是武田家几代家传的宝物,就连先主在世之时都不敢轻易动一下,主公……” “住口!卜斋,快叫人去拿。” “遵命。”卜斋再次起身。其余的人则像僵了一样,死一般沉默。大家都知道这宝物的厉害。说到要请出此物出战,就意味着主人已经铁了心。如再多言,甚至连脑袋都可能不保。这些都是代代相传的。今天胜赖命人去取宝物,就是想表明他力排众议的决心。 满座的人一开始还劲头十足,这会儿却都蔫了下来。只有长坂钓闲一人不怀好意地扫了大家一眼,道:“大家的心情,我十分理解。”脸涨得通红的胜赖也垂下了头。 “这是主公一生难得的好机会,还请大家成全,让主公完成先主的遗志。什么三河、长筱城,主公一击即溃,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所以,还望大家保留意见,帮主公一把。” 这时,从一个角落里传来了啜泣声。大家看去,只见一个人正在用手背悄悄地擦着眼泪。不是别人,正是长得和信玄几乎一模一样的逍遥轩。 当武田氏的大队人马在胜赖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从甲府出发的时候,正值二月底,桃花含苞,樱花绽放。 胜赖先有意造成佯攻的假象,一面调长筱城原城主菅沼的兵马向东三河移动,一面向西迈的武节大道进发。胜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绝好的机会,想成全自己,只能拿出家传宝贝来使老臣们服从。 其实,大贺弥四郎勾结胜赖,准备迎其进入冈崎城的阴谋,这时早已被发觉,只是密信还没被送到胜赖处。原来,弥八郎有一个同伙小谷甚左卫门,该人已经游过天龙河,逃到了武田的领地。只可惜此人潜入甲府时,胜赖已经出了城。 跟去骏河、远江的路不同,队伍的右面就是木曾山脉,大队人马在山坳里行进,而且带了大量军需物资,因此走得格外慢。翻过蛇蛛山,从浪合去往根羽的途中,山樱花像从山谷里溢上来一样,漫山遍野,格外迷人。 “进入武节便有吉报。”在和合川边,正在喂马的胜赖突然冒出了一句。 不管敌人从哪里出兵,自己这方的意见已经统一,胜赖对此很满意。他正在做一个美梦,梦想着趁家康不备之时,一举攻入冈崎城。队伍在一个细雨飘零的日子抵达了武节附近的稻桥。空气中洋溢着浓浓的春日气息,雨脚细如绢丝,行军的伤感和天地的柔和交融在一起。 “报。”细雨中,胜赖驻马等候报告,却见旗本大将小山田备中守昌行面露难色,来到面前。 “怎么回事?脸色不对啊。武节那边派使者来了?” “这……”说着,备中守来到胜赖的座前,单腿跪地,低头禀道:“刚才,属下的士兵抓到一个形迹可疑之人,那人说有件奇怪的大事想报告主公。” “奇怪的事?武节城里的?” “不,是冈崎城。他说在冈崎城郊外,一个叫大贺弥四郎的被活埋,脑袋被锯裂了,他亲眼所见。” “什么,大贺弥四郎?” “是的。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是谋反罪。那人信誓旦旦。” “叫他过来。”被胜赖这么一催,还没回过神来的备中立刻奔了过去。 “把那人拽过来。”远处的杉树底下,一群士兵正蜷成一团避雨。备中守冲他们一喊,一个年轻武士答应一声,跑了过来。被带过来的男子六十出头,打扮不像是奸细,看上去有点儿傻,是个胖乎乎的小老头。 “你从冈崎城到此何干?” “小人和女儿、外孙就住在前面的根羽,出来卖棉籽,卖完了,便回来了。” “那为何在此鬼鬼祟祟,偷看我们的兵马?” “不不不,小人哪敢偷看……”老人看上去真是吓坏了,“我从这边走碰见将军,从那边过也还见到将军,可把我吓坏了,于是就瘫倒在树旁了。” 备中守看了胜赖一眼,听候他的发落。 “将军大人,根羽那边是不是打起仗来,被烧掉了?” “这个谁会知道!”胜赖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头,答了一句。 “请恕小人冒昧,从围幔的花纹上看,我知道您是武田家的人,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若我不告诉你,也不让你通过,你会怎么办?” “大人,请发发慈悲,我女婿在前一场仗里中流箭死了,留下两个外孙和我女儿……女儿从那以后一直疾病缠身,我要不干活,孩子就得饿死……” “老头!”这时,胜赖终于现出一副相信对方是乡巴佬的样子,问道,“你在冈崎城外看见了什么?你是不是看见被锯了人头的犯人?” “是,是是,小人自从看了那恶心东西,每次吃饭都想吐……” “那个人长什么样?把你看到的如实讲来!” “是。哎……那个人脸肿成青紫色,脑袋被路过的人踢来踢去,额头上的皮掉了,嘴唇被割得像炸开的石榴。” “还有呢?” “他大声求我们救他,说要是把他从那个坑里给挖出来,以后怎么谢都行。还说他是三河的什么什么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那么厉害的武士,居然像婴儿一样哇哇大哭,谁信啊!” “好了,那人叫什么?” “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什么大贺弥四郎恶人之类。” 胜赖额头上不觉渗出了冷汗:“备中,速派人调查真相。查清之前,先把这个人关在城里。” “起来!”备中说着,把老头拉了出去。 “将军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老头被带了下去。雨依然在下,淅淅沥沥的,好像要把树木的嫩芽剥开似的。山谷和溪流间,像流溢着加热了的乳汁一样,弥漫着一层雾霭。 “原来如此。弥四郎居然暴露了。”胜赖叹了口气,像只受伤的老鹰一样环顾四周。战魔对胜赖可真是太苛刻了。大贺弥四郎被处死对甲州军来说,决非小事一桩。正因如此,胜赖才应该冷静下来,再仔细研究一下作战计划,可事实并非如此。 为掩饰内心的狼狈,胜赖故意夸张地对众将说:“弥四郎的死无足轻重,他活着还是死了的区别,只在于是冈崎城先破还是长筱城先失守。”这样一来,有必要立刻进入小城武节,商议军情。 既然弥四郎做内应一事已经暴露,说明冈崎城内已经作好了准备,因此,决不可麻痹大意。一旦攻城战开始,如不能在一日内攻下,甲州军就会受到西边的织田援军和东边的滨松吉田军的两面夹击。 “冈崎不是问题,我们应掉转矛头,踏平长筱城。” “因此,刚才发生的事也并非毫无意义。他们以为我们的主力要攻打冈崎,因而减少攻打长筱的人马。”这就是善于狡辩的胜赖的逻辑。 说话之间,长筱城的地图在大家面前展开。山城建在丰川上游、大野川和泷泽川的交汇处,堪称天险。两条河交汇的正面悬崖上是野牛门,还有一架细长的索桥,此处称为渡合口。西北面是本城,本城正对着的左边是弹正苑,后面是带苑,再后面则有巴苑、瓢苑相连。家老的府邸位于弹正苑外面。城的正门在西北方,后门则在东北方。 因此,要想一举击破长筱城,南面得从渡合口发起进攻,西面需隔河骚扰,东面则应隔着大野川,以鸢巢山为中心,从中山、君伏户和姥怀等处展开攻势。前后左右,所有地方的军情都议了一遍。 “我军主力应放在何处?”小山田备中守问道。 “城北药王寺山。”胜赖不假思索地答道,“留三千预备军驻扎在那里,你来指挥,如何?” 大家本以为胜赖会把先头部队放在野牛门,现在放下心来。马场美浓守问道:“那么,全军分成几部?” “全军共分为北、西北、西、南、东南和主力六部,如何?” “恐怕……”山县三郎兵卫添了一句,“我认为除此之外,还应再加上机动部队和殿后部队,共分八支比较合适。” “机动部队?你觉得在地势险要的山谷里,机动部队能如愿发挥威力?” “但乃兵家之常识……” “知道了。那么,谁来指挥?” “可让山县三郎兵卫、高坂源五郎在有海村一带相机而动。” “有海村?”胜赖额头青筋暴跳,“三郎兵卫,你这家伙,一开始就缩手缩脚。你就等着吃败仗吧!” 被胜赖一骂,山县不禁瞠目结舌。 看到山县着急,胜赖却又笑了起来:“哎,只是说笑而已。你估计长筱城现在有多少兵力?” “估计有五六百人。”三郎兵卫冷冷地答道。 “不过区区五百人,而我们却调集甲、信、上三州兵力。万一失手,不被后人笑话才怪。好!你和高坂源五郎带领机动部队,殿后部队则由甘利三郎四郎、小山田兵卫、迹部大炊助三人率领,共两千人马,随时候命。” “主公能够迅速、果断地采纳属下的建议,实在难能可贵。那么,请您部署进攻部队。” 胜赖知道军心事大,便假装爽快地答应了。商议的结果,大家一致同意:先踏平长筱城,然后在长筱和吉野之间全歼火速赶来支援的德川军,最后再痛击织田军。 城北的大通寺,武田左马助信丰、马场美浓守信房、小山田备中守昌行率领两千人马;城西北的正门则由一条右卫门太夫信龙、土屋又卫门尉昌次率领两千五百人马;城西的有海村则由内藤修理亮昌丰、小幡上总介信贞带领两千人进攻;至于城南野牛门,则由武田信廉人道逍遥轩、穴山玄蕃头梅雪、原隼人昌胤、菅诏新三郎定直率两千兵丁防守。城东南方的鸢巢山由武田兵库助信实任总指挥,和田兵部信业和三枝左卫门守友领一千人。再加上主力军三千,机动一千,后备两千,定把长筱城围个水泄不通。 第二天,大贺弥四郎被处决的准确消息传到胜赖耳中,武田军终于改变了行军路线,开始向长筱进军。 另一方面,长筱城的防御工事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把父亲贞能送进冈崎城,独自一人留在长筱的奥平九八郎此时正指挥人马,在大通寺对面修筑防御工事。 “如果甲州大军杀来,这些工事到底能不能顶得住?” “听说敌人怎么也得有两三万人马。” “咱们城里顶多只有二百五十名武士。我心里实在没底。” 看到搬运土石的人时不时地交头接耳,九八郎就鞭打他们,催他们赶紧干活。 “我们这座山城乃是天险,胜过三千五千兵马,此战定会获胜!你们就别打小算盘了!” 九八郎单纯至极,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绞尽脑汁,盘算着眼下的这次战斗。 “长筱城灭亡之日就是德川氏灭亡之日。”家康的这句话,九八郎信以为真,不假思索就记在了心里。家康唯一的女儿龟姬就嫁到了这里,因此,他绝不会坐视不管。援军一定会赶来。 如果到时候援军还没赶到,长筱城落得跟高天神城一样下场……不,即使如此,九八郎也毫不怨恨家康。他心里早就作好了准备。 如果真到了龟姬和自己一起与城池同归于尽之时,自己就微笑着死给她看。至少要让人们提起他时,说他决没有玷污父亲的英名。当然,在其背后起支柱作用的,实际上是他赢得了龟姬的爱情这场胜利,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从此种意义上说,龟姬才是他在这座城里迎来的第一个敌人。 从一开始,龟姬就把九八郎视为猴子之类,对他极为鄙视。她终日不发一言。新婚之夜,她道:“今晚我肚子痛,想一个人待着。”不由分说,把九八郎从洞房赶了出去。 只要是一个有感情的人,都会气得浑身哆嗦。此时,九八郎简直像一头发疯的猛虎。他笑道:“龟姬,你讨厌我?” “讨厌……我要说讨厌,你作何感想?” “什么感想也没有。女子本来就是如此。不久之后,你自会明白。” “明白什么?” “你父亲说我是一个值得信任的能干之人。所以,我认为你和你父亲截然不同。”说着,九八郎快步走了出去。 龟姬非常吃惊,哑口无言。可以说,那是二人之间的战争开始的信号。龟姬对内庭的侍女们夸下海口:“我就是咬断舌头,也决不和他睡到一起。” 可是,九八郎却心平气和,不慌木忙。到了晚上,他带了侍卫来到龟姬的居室,竟然在此吃起饭来,甚至还聊到深夜。 “还闹别扭吗?”九八郎不慌不忙,沉稳的目光触碰到龟姬眼中的怒火,他哈哈大笑着向外走去。 如此反复再三,龟姬担心起来,他是不是讨厌女人?人家居然对自己熟视无睹,难道要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龟姬开始这样想,就意味着她要输了这场战争。 “还在耍脾气吗?”又是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 “如果我说我改了,你会如何?”龟姬大声反诘道。 “改了?”正要出去的九八郎立刻转身回来,“你要是改了,我就这样。” 说着,他突然抱起龟姬,一阵狂吻,“只可惜,今晚太忙了,脱不开身。”接着,他毅然离去。 直到最近,龟姬才告诉九八郎,那是她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她被突然抱住的那一刻,不禁怒火中烧,想狠狠地抽九八郎一耳光,高高地举起了右手。可是,还没等手落下来,她已被扔到了格子门旁边,摔得特别惨。家臣们还没有离去,她委屈极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等等!”龟姬慌忙整理一下衣裙,高声叫喊着。 可是,这次不像前几次那样,九八郎头也不回,飞快地消失了。“我说过,今晚我脱不开身。”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还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那天晚上,龟姬一夜没睡,她甚至想立刻派人到父亲那里去,解除自己与九八郎的婚约。那样还不够,她还不解气。这也难怪,千金小姐受了那么大的气…… 第二天晚上,九八郎照样笑呵呵地来了,依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高声谈论一些军情,越信的上杉谦信人道如何啦,织田大将怎么样啦,说个没完。这次,龟姬等他谈完之后,主动去亲近他。 原来龟姬想以牙还牙。要羞辱对方,就得先接近对方,然后再狠狠地拒绝他,让他无地自容。然而,九八郎却笑嘻嘻地走开了:“今天是我祖父的忌日,请你放尊重些。” 被九八郎拒绝后,龟姬被逼无奈,开始了第三次作战。如果再被拒绝的话,这次受伤的就不是九八郎,而是龟姬了。她扭扭捏捏地来纠缠,又被九八郎巧妙地制服了。 “我本以为,等你成为真正爱我的妻子,得花好几年的工夫,没想到竟然这么快。我看你内心还是非常喜欢我的。”同房过后,九八郎依然不冷不热地耍嘴皮子,“你要做我的好妻子,这才是做女人的幸福。” 当然,九八郎认为,至此也就打成平手而已。然而,龟姬却呆呆地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她一把抓住九八郎,号啕大哭起来。她为什么会哭,九八郎至今也不明白。只是从那以后,龟姬成了一个让人无可挑剔的好妻子。 在战备中,九八郎连细微的地方都注意到了。自从这次开始修理城郭,他就不断地把图样抄送给家康,让其过目。通过九八郎,龟姬才开始了解父亲的心事。 “万一城池失守,我也要留在这里,与你同生共死。”龟姬的话说得十分清楚。她已经意识到,父亲有可能抛弃女儿和女婿不管。 身陷困境的九八郎却迎来了第一支援军。 那一天,从早晨起就开始下雨,从野牛门往下一看,只见左边流过来的红彤彤的大野川浊流和右边来的清澈水流相碰,万马奔腾,一泻千里。波涛汹涌,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甚至当援军赶来的时候,儿八郎还误以为是敌人来袭,急忙地跑到野牛门旁的城楼上去看。 “德川大人让你我二人合力死守,不知城池修完没有?” 九八郎急忙到桥头迎接的时候,走在援军队伍最前面的松平三郎次郎亲俊急不可耐地问道,“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必须死守,人再少也得死守。这是大人的命令。一共是二百五十人吧?” “二百五十人……”九八郎轻轻点了点头,“算上孩子共有五百。不过咱们以一当十,五百人能顶五千用。还不错。请快快进城,先让人马休息一下。” “奥平大人!”从队伍最后催马赶来的是松平弥九郎景忠,他后面跟着一名年轻的武士,“我家主公命你和我们父子,以及三郎次郎四人指挥,你看如何?” “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九八郎低下头,讪笑道,“我们四人可要好好玩玩这只甲斐的山猴子。” “奥平大人。” “何事?” “在武节露了一面的武田的人马正在向长筱城赶来,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还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不管他们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采,我都毫不畏惧。” “人马再多,你也不惧?” “哪怕他来五千七千我也不怕。照样痛击他们。” “不过,好像不止五千七千。” “那么,一万多人?” “滨松接到的探报,是超过一万五千人。” “哈哈哈……”九八郎大笑起来,弄得景忠的儿子伊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九八郎才道:“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这样的仗才值得一打。” “奥平大人!” “哎!” “这不是值得一打,而是值得牺牲。” “不不不。”九八郎摇了摇头。与其说他心里有底,不如说是无牵无挂、心理单纯更为合适。“德川家的女婿可不是软柿子,不能死在这山城里。一个人对三十人就够了。只是如此一来,战场肯定会有些血腥。你们二位只管放心好了。”说着,九八郎走在前面,把大家引进城里。 援军进城后,大家立刻开始议事。四人在刚刚修好、剩余的木料还没搬走的古书院里,展开地图,开始合计。但是,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怎么分配似也不够。因此,光爬上箭楼查看地势,就反复了五六次。 无论看哪边,都是山。弥九郎景忠说:“山虽然多,可都将成为阵地。” “如果真有一万五千人,估计会这样。”三郎次郎亲俊随声附和道。 但是,九八郎却丝毫没有当作一回事:“就算城外填满敌兵,他们也碰不着这座城。我就纳闷,营沼怎么就弃城逃跑了?” “哼!” “看来那家伙是个冒失鬼,还剩下五六天的食物,就被吓跑了。” “五六天……”向九八郎刨根问底的,正是景忠的儿子弥三郎伊昌,“如果还有五六天的口粮,再好好动动脑筋,幸运的话,可以坚持半个月。”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九八郎的脸上才现出严肃的神情,语气果断而坚决。虽然看上去满不在乎,可是他内心非常清楚,敌人一万五千人马正杀奔而来,他却只有二百五十人来分配。他在认真分析家康派来如此少的援兵的意图。 “大战必定于城外展开,此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轻易放弃。你和我女儿都在这里,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管。” 家康的话又在耳旁回响。正因如此,无论是松平亲俊还是景忠父子,九八郎都要让他们作好一切准备。 当夜,九八郎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酒宴,龟姬也参加了。大敌当前,要想死守,必须精诚团结。一人叹气而导致全军士气跌落,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所以新加入的指挥者,还有奥平家的老臣们都参加了酒会,这样可以使大家的心拧成一股绳。 双方引见完毕,酒过一巡,九八郎严肃地说道:“诸位,当今之世,势力最强大的当属甲州,其次则是三河,这次战役,正是改变这种局势的绝好机会。城北的泥土吃了可以长力气,三河的好汉们就是吃泥土,也能杀得甲州军马落荒而逃。难道大家不想留下这样的美名吗?” 一句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接着,龟姬站起来,诙谐地说:“众位,我要是不嫁到这里,还真学不会这烹调红土的技术。红土饭就交给我龟姬了,大家吃了,杀个痛快。” 情意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不知从何时起,龟姬也学会了九八郎的语气。 五百人阻击一万五千人。人们绞尽脑汁,发誓要坚持下去。而且不久,家康就会说服信长一起来此决战。所以,在这以前,必须死守城池。一旦城池陷落,甲州军就会势如破竹,从吉田城进攻滨松,进而从冈崎突入尾张。 如果让甲州人马踏上尾张的土地,那么,德川氏从世上消失的日子就不远了。为了让大家牢记于心,九八郎在酒宴上把这些讲得情真意切,说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天终于晴了。运沙袋,做栅栏,堆土堆,将校、民夫不分彼此,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这座城里,无论官兵还是百姓,也不管男女老幼,都将面临着同样的命运:要么大破甲州军,否极泰来;要么战死沙场,曝尸荒野。 已是五月。杜鹃在野牛门和龙头山之间盘旋,发出凄厉的悲鸣。 城郭已经修好,工事也已筑就。“杀呀!”“冲啊!”天亮的时候,城里到处是演习声。不管敌人从哪里进来,务必要将其击退。敌人稍有疏忽,就立刻杀出去,避实击虚。“如果我们悄悄地藏在城里,敌人就会迂回向古田分兵。决不能让敌人的计谋得逞。要把他们钉在这里,让他们欲进不能,欲退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我们的战术。大家切记。” 大家都在忙着练兵,有拿刀砍箭靶子的,戳土袋子的,投石头的,射箭的。每天巡视完后,九八郎必定大笑几声:“哈哈哈……如此,我军必胜,必胜,必胜啊!” 刚开始,跟着他笑的人凤毛麟角。但是,随着日夜训练,不可战胜的信心树立起来后,九八郎一笑,大家也都跟着张开大嘴笑起来,笑得嗓子都痒痒。 五月七日,晨。 龟姬把白天的畅谈都带进了梦乡,一觉醒来,旁边的九八郎早就不见了。她吓了一跳,一骨碌爬了起来。原来在自己熟睡的时候,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龟姬既觉得过意不去,又很羞愧。 继承了父亲的习惯,九八郎每天早晨都要光着膀子练一阵刀。开始时练三百下,后来增加到五百下。练刀的地方就在卧房后的假山上。 “大人练完刀了吗?”龟姬穿着木屐,来到假山旁。 “哦,练完了。”从假山上传来九八郎的声音,“来,快上来看。到处是旗帜的海洋,真是壮观!” 龟姬被丈夫的快乐吸引,也笑着爬到假山上去,顺着丈夫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人山人海,如潮水般涌来,吓得她腿都软了。一万五千这个数字,经常从家里人口中听到,可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多。 “那是药王寺山,那是大通寺山,那是姥怀,那是中山,那是鸢巢山……”所指之处,全是旗帜和人马。在知道敌人到来的一瞬间,龟姬觉得这座小城仿佛消失了似的,特别渺小。如果这时从九八郎的脸上看到惊慌,哪怕只是一点点,或许她早就倒到地上了。 “怎么样,好看吧?” “是。” “我也出身于武士世家,也想指挥这么多人马,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满足了。” “赶紧集合,武装起来吧。” “急什么,用不着。” 九八郎嘲笑道,“敌人现在才开始做饭,而我们已经做好了。走,回去吃饭,吃得饱饱的。” 龟姬叹了口气,跟在丈夫身后下了假山。晨光中,丈夫不仅神色未变,就连走路的姿势、沉着的样子也丝毫没有变化。九入郎盘起腿,刚端起泡饭,就不断地接到众臣的报告,哪个阵地怎么样、主将是谁等等。每次听到报告,九八郎都没有什么明示,嘴里仍然嚼着泡饭,只是“哦”一声。 “请大人火速赶往野牛门,松平三郎次郎大人已经等不及了。” “用不着这么急。明白人只有在明白的时候才出现。”他称赞了一番泡饭好吃,又和一旁的龟姬聊几句,方才顶盔挂甲。 信长武装迅速,远近闻名;而九八郎贞昌却截然相反,他先慢腾腾地比较一下丝绦长短,才喜滋滋地系上。可是,一旦准备就绪,他就雷厉风行地发号施令。他事无巨细,考虑周到。所有的榻榻米都得收拾好,拉门隔扇要卸得干净利落,这样,敌人放火箭时,容易把火扑灭;屋内要不留杂物,才能舞得开刀剑;弹药库要保护好;火枪队的行动要迅速及时;饮用水的使用更要严格控制。结果那一天,敌人没有进攻,战火没有烧起来。“敌人像是在休整,而我们却有劲无处使,闲得难受。” 第二天,有了动静,城南的武田逍遥轩开始构筑阵地。武田军似也不知从哪里进攻这个天险,最后终于选了南面为阵地。 人一旦找出一个不怕死的理由,就会异常胆大,甚至会认为生死无别,即使可以保全性命,也在所不惜。武田逍遥轩想从野牛门外的激流渡河,奥平的军队发觉这一意图之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大人,他们终于上来了。”跑到本城的大门前来报告的,是奥平次左卫门胜吉,“我领军到河滩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九八郎想训斥他,却又住了口,只是皱起了眉头,道:“次左卫门,你的胆量倒是不小啊。” “大人过奖了。我只是想吓一吓敌人。” “休要再说!”九八郎站了起来,立刻向野牛门方向走去,“正面的悬崖高二十间,从那里下去得死多少人,你考虑过吗?” “只要打仗就会有牺牲。我想至多折五六个人……” 九八郎踱来踱去,然后回过头来,严厉地盯着次左卫门:“我们是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你这样做划算吗? “白白折了一个人,就等于损失了三十人,如果折二十人就相当于损失六百人,你难道没想到?断不可贸然出击!这次战斗,轰轰烈烈地死不是英雄,在痛苦的深渊中坚强地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英雄,你明白吗?” 次左卫门不再说话。 “不仅要你知道,还要让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人对三十人的战争,不能过早地断送性命。”说完,九八郎头也不回地向野牛门走去。 这一天,高二十间的悬崖下方,激流笼罩着一层薄雾。河大约宽四十间,上游有许多竹筏,伴随着轰鸣声,不断地涌下来。 “甲州军渡河,像是要用竹筏把河面填起来。” “还真是铺张浪费啊。” 要在这儿架起桥,那得流失多少竹筏啊!九八郎正在感慨,又发现从上游漂下来四只一组的竹筏。那筏子到底是用什么固定的呢?透过雾霭,他定睛一看,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大腿。 原来,有一张粗麻绳结成的大网张在河面上,这样就可以阻止筏子漂走了。只见那张大网不断地把漂流下来的竹筏串到一起。九八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举动。大家公认这条河无法渡过,甲州军却从一开始就改变了局面。 “大人,敌人开始渡河了,怎么办?”不知是谁在九八郎身后尖叫起来。自然,在这里观察敌人的绝不仅九八郎一人。 甲州军欲攻破野牛门、征服天险,表面上看起来愚蠢透顶,实际并非如此。若是敌人从这里突入城内,那么战斗一开始,守军的信心就会被击垮。所有人都在忖度着敌人能不能渡过来。 “啊,大人,敌人已经源源不断地过河来了。” 不知谁又大喊了一声。九八郎像磐石一样,一动不动。这种情况,他也没有想到。当这支敌军向野牛门进攻的时候,东西北三面的敌人也必定会出动。而自己的军队早就耐不住了,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士兵就会从城里杀出去。可是这样一来,就成了混战,起码两三天后才能决出胜负。 “急个屁!”九八郎在心里骂着自己,此时决不是发泄怒气的时候。“哈,哈哈……”当敌人的先头部队抵达岸边的时候,他竟然大笑起来,“把火枪队调过来!” “是。弓箭手呢?” “不需要。这样一来,我军胜券在握矣。哈哈哈……” 只见敌人一到岸边,就立刻钉楔子,投绳索,然后忙着往悬崖上爬。这可是甲州军的拿手绝活。不一会儿,只见两条绳索垂到悬崖中部,攀岩开始了。 “大人,敌人已经……” “再等。” 火枪队的八十支火枪已经调过来待命。九八郎努力控制着情绪,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他回头看了一眼火枪队:“好!等到那根绳子上爬上三十多人的时候,打两发子弹。一发打人,另一发炸断绳子。不要紧张,要打准。” 为防万一,九八郎命令瞄准一条绳索,三支枪的引信同时点火。甲州军发现城内出奇地安静,绳子刚一搭到悬崖中间的凹处,他们就接二连三地抓住绳子爬了上来,和九八郎预想的丝毫不差。 “准备!瞄准!”九八郎不敢大声,只是飞快地挥了一下手。 很快,天晴了,雾霭散去,只见激流穿越峡谷,奔腾而去,明媚的阳光照着两岸,格外壮丽。 “砰,砰……”随着枪响,两条绳索应声而断。回声相呼应,如同百雷轰鸣。悬挂在两条绳上的人哗啦一下掉了下去,正砸在刚刚渡到岸边的士兵身上。 “啊……”惨叫声从下面传了上来。九八郎不动声色地盯着,低声说道:“枪弹珍贵。留着以后再打。” 第二章 贞昌御敌 自从大贺弥四郎被处决以来,冈崎城内一直弥漫着静谧的空气。就连筑山夫人也把自己关在家中,一步也不踏入本城府内,德姬和菖蒲也终日不出声。 这一日,天空阴沉,似乎要下绵绵细雨的样子,云缝里偶尔透出一缕阳光,温暖湿润的南风不时吹拂。天气炎热,但这种炎热不是烈日炎炎,而是把人的汗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闷热。德姬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早饭丝毫未动。她在和喜奈谈论女人的忧愁:“弥四郎的妻子和女儿也不来索命,还说若不一起死,弥四郎会寂寞。” “大贺大人已经死了,他的妻子是心地善良之人,大家至今还在哀痛中。” “喜奈。” “在。” “天下哪个女子不温柔?可是,为何唯独筑山夫人会如此残酷?” “这个……”喜奈低下头,不敢出声。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 “因为滨松的公公对她不好。” “哦。”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婆婆,仔细想来,说不定何时我也会落得跟她一样,想起来真是可怕。” “哪里会有那样的事,小姐出身名门……” “不。当女人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相知时,就会变成厉鬼。与其变成婆婆那样,还不如做弥四郎的妻子、女儿。” “您瞎说些什么呀?” “不是瞎说。这次少主就是回来,也不会像往常那样了,所以我打算回岐阜。人世无情,趁着还没落到婆婆那样的地步……” 实际上,德姬正在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信康的心在菖蒲那里。在她和信康之间插进来一个菖蒲后,德姬终于明白了筑山的心。在德姬看来,这次的大贺弥四郎之事几乎全由婆婆对公公的憎恨而起,只是受罚的仅仅是弥四郎一人而已。弥四郎罪有应得,却连累了他毫不知情的妻子女儿。而筑山夫人依然百般为难德姬。德姬又气又怕。“想回岐阜出家,好像听到小侍从在叫我。” 外间传来说话声,两人赶紧打住。 “报。”传来一个男子粗莽的声音,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德姬一下子呆住了。她说了不该说的话。这种感觉并不是自责,而是觉得待在这座城里越久,就越有一种落入虎口的恐惧。喜奈向德姬使了个眼色,走了出去。 “奥平美作即将出使岐阜,前来向少夫人请安。”声音清清楚楚。德姬还没有反应过来,喜奈听着禀告,却似已明白。 “进来吧……”德姬的脸上丝毫没有见面的惊喜。 美作一进来,就昂起他那端端正正、头发花白的脑袋,两眼滴溜溜地盯着德姬,扇子呼哧呼哧地拍着胸口。“敌人已经包围了长筱城,可是,不要担心,只要我儿子在城内,就万无一失。只是大热天的,我儿受苦了。” “真是有劳您了。” “甲州那帮东西,到底还是兵分好几路。攻打长筱的同时,往吉田和冈崎也派了人马,还在二连木和牛久保沿路放了一把火,企图阻止主公、少主靠近长筱城。” “哦?” “虽说敌人打着如意算盘,可是没有得手。今天的来报说,少主讨伐山中的法藏寺时,敌军将领户田左门一西、大津土左卫门时隆正要截断冈崎与外界的通路,被少主手舞银枪,杀了个落荒而逃。” “那少主……” “报告的人说,少主身先士卒,威猛无比。” “哦……他的身体,他自己……”德姬已决定不再为信康的事情伤心,可是,她心里依然难受。信康不爱惜自己,她十分恨他。可不知怎么,她又突然着急起来。 “少夫人。” “哦……听着呢。” “按少主的个性,不会轻举妄动,您就别胡思乱想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这一仗如果不胜,德川氏就完了,就去见阎王了。所以,不仅少主,就连我和我儿子九八郎,也都把命豁出去了。龟姬也一样。这一仗可不是小打小闹。” 不知何时,德姬也把两只拳头放在胸口,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美作脸上带笑,“我现在就起身前往岐阜报信,去报什么信我不能讲。如果我的信送不到岐阜,我就切腹自尽,决不再踏入三河半步。” 德姬仍然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的话说完了,您有什么口信,需要我带给您父母?”说完,美作又啪嗒啪嗒地摇着扇子,笑了起来。 德姬控制着感情的波澜,坐着发呆。信康一马当先、高声呼喝的身影突然又在眼前闪现,他身处险境,可有危险?美作出使岐阜,是去向信长求救兵,这一点谁都明白。 “少夫人,请问需要我给您父母带信吗?”看到德姬若有所思,美作停下扇子,“这次战事不仅关系德川氏的沉浮,一旦三河决口,怒涛就会涌向美浓、尾张。” 德姬轻轻点点头。这次不单是应付美作,也包含着她作为妻子,要再次把真心倾注给信康的决心。“书信比口信郑重一些,您请稍候。” “是,还是您想得周到。” 德姬走到窗边的书桌前,坐了下来。一想到美作在背后看着,她就心慌意乱。可她还是把心一横,提起笔来。德姬写了很多,她写自己想要平平安安地生活,写信康毅然出阵,为德川、织田两家奋勇杀敌,写父亲经过冈崎的时候,她要讲好多故事……而大家都在等待父亲派援军之事,她却只字不提。 信长发兵救援是早就定好的事,只要意思明白就行了。德姬写完后拿给美作看。美作喜上眉梢:“到底是少夫人,这份心意实在难得。”带着那封信,他早早地出了门。 那一日,美作的身影从冈崎消失了。当然,这次不是正式的出使,也就没带众多的随从,因此,路上会遇到多大危险,谁也不知。 第三日,美作在岐阜的千叠台正殿见到了信长。 是日,信长穿得非常正式,一副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样子。原来他刚刚接见了京城来的基督教徒,所以,正殿两侧站满了文武重臣。美作被传到了里面。信长环视两侧,大声喝道:“大家退下。” “这样说话不方便,还请大人屏退左右。” 信长有点不高兴,看了一眼手捧大刀伺候在身后的森兰丸,说:“他无妨,不必退下。”森兰丸是信长的贴身侍卫,平常片刻不离。 “是。”森兰丸凛然应了一声,看了美作一眼,那目光令人想起猛禽的眼睛。 “好了,都退下了。”空荡荡的大殿里,信长声如洪钟,语气里带着点斥责的味道,“你让我支走众人,倒有点首领的派头。到底有何事,美作?看你的样子,像鬼一样。难道你想用这张脸吓唬我信长?” 美作一笑,道:“您也是鬼脸呀。” “什么?” “我美作即使是鬼,也是良善的小鬼,大人您却是大鬼。” “哼。你要说什么,直说罢。” “是。”美作应声答道,“您不要忘了,作战可要抓住战机呀。” “哦?” “我们主公一直认为您会在敌人攻打长筱之前派兵支援,所以,父子二人一直迎到吉田城下,可是,却不见援兵踪影。现在,敌人已经开始攻打长筱城了。” 信长一言不发,双目圆睁,盯着美作。 “大人也知道,犬子在长筱城据城死守,如果稍有闪失,就会断送性命。” “……” “因此,这次我才被派为重要使节。不知大人——” “够了!”信长大喝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家主公说如果长筱陷落,敌人就会像冲破堤坝的洪流一样势不可挡。” “美作!” “在。” “你儿子就那么没出息吗?” “如果说犬子没有出息,大人至今还没出城,这又是为何?” “这个混账王八蛋!什么狗屁洪流,不但从甲斐流出来了,就连伊势一带也危险了。河内、摄津也不能大意。” “哈哈哈。”美作突然笑了起来,“我不是来听您讲这些的。三河、尾张大坝决口跟伊势、河内、摄津的小堤决口可不一样。现在三河既没有人质,也没有使者,是大洪水。这些大人不可能不知,可为何还那样斥责别人?如果只是想试试我的胆量,那就太无聊了。” “好厉害的一张嘴,那么,你来到底想说什么?” “请大人速发援兵。” “立即发兵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我的答复。” “那么,何时发兵?” “我若回答不知,你会如何?” “哈哈!”美作又一次笑了,笑得很古怪,“我做了使者,可并非怕死鬼。我早就作好准备了。如果不懂得这点,我半步也不会踏入这里。”他声音响亮,如同惊雷,信长身后的森兰丸都不禁探出身来。 “你在这里,一步也不许动。”这次是信长大笑起来。 “一步也不许动?就这样对待我这个糟老头子吗?” “说的是。” 奥平美作头发有些乱,可他全然不顾:“岐阜的千叠台,对于我贞能来说,是最好的死地。” 不知信长在思考什么,他凝神望着天空,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美作。作战固然有战机,可也应相时而动。” “您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锦囊妙计?” “我一旦发兵,如果耗费时间过长,原本不是敌人的人,也会变成敌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这个,美作也明白。” “因此,一旦决定出发,就必须要胜。讲到具体安排,不到万不得已,三河那边不用考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信长的语气由刚开始时的强硬转为舒缓。美作对信长的脾气了如指掌,一旦对方发起火来,他是一步也不会让的。一旦让步,信长的火气就更大。如果寸步不让,他就会缓和下来。 “美作,你认为我到底带多少兵合适?” “这个……我不敢讲。”美作也换了口气。 “七八千怎么样?” “七八千?那么,多少火枪?” “我想得五六百吧。” “五六百?哈哈哈……”这次是信长奇怪地笑了:“那么,你认为五六百够吗?” “怎么,大人取笑我?” “我想起码得三千五百支枪。而且,现在大和的筒井、细川等也正在派人搜集火枪。” “三千五百……” “这些火枪如能阻挡武田的骑兵,我们就胜利了。美作,信长是不会眼看着三河的亲家有难而坐视不管的。” 奥平美作不禁低声哭起来:“刚才言语不周,多有冒犯,恳请大人原谅。” “我明白你的心情,到底是家康,真是煞费苦心,把你这个小鬼派了来。” 美作抬起花白的头,仰天痛哭。他也不知为何流泪,只觉得儿子正在长筱苦苦抵挡敌人大举进攻,其身影若隐若现。信长看到美作流泪,不禁转过脸去,骂道:“美作,你哭的样子太难看了。” 别人怒他则笑,别人哭他则怒,这是信长的秉性。尽管知道这点,可美作还是止不住眼泪。这场战役,信长比家康还重视。他甚至把火枪借给筒井、细川两家,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据。 “大人见笑了,我是高兴得流泪。” “没出息。眼泪留到击溃敌人之时再去淌吧。” “是,是,美作铭记在心。” “好了,这下该放心了吧。森兰丸,把大家都叫回来,与美作痛饮三杯。” “是。” 家臣们第二次被叫进殿的时候,信长也不再阴沉着脸,大口大口地狂饮,还不断给美作敬酒,打仗的话只字不提。 第二日是五月初十,又有使者从三河来,是家康的随从小栗大六重常。 小栗和美作正好相反,他极尽殷勤,求信长发兵。“刚开始时,我们主公以为光凭自己殿后的部队就足够了,可没有想到竟然从甲州来了那么多人,主公觉得不妥,于是请大人发援兵,两军合一,支援长筱。十万火急,越快越好!”使者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信长是在真听还是假听。 可是,从第二日起,军队就开始陆续向城内集中,而且,如同大家商量好了一样,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栅木和一条绳子。看着这些军队,美作和大六都陷入了疑惑。 此前的战斗都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大家身轻如燕,高声通报姓名,然后展开格斗,胜负自见分晓。因此,全军的胜利是由一个个勇士的胜利积累而成,这是多年来的基本战术。照这般常识,挑着木材,提着绳子,这样的军队,总让人觉得心里打鼓。这到底是何用意呢? 但是,火枪队的威武军容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畏惧。在此之前,日本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从没有过如此众多的火枪手。由八十人到一百人编成一队,陆续开进岐阜,果然如同信长放言的那样,最后达到三千多人。 五月十三日,信长的援军带着大量栅木和火枪,浩浩荡荡从岐阜出发。 此时的孤城长筱,已经陷入了苦战。 十一日拂晓,当“大鬼”美作得知信长即将发兵而松了口气时,他的儿子——长筱的“小鬼”九八郎贞昌听到甲州的兵马又一次向野牛门逼来的报告,心情沉重地登上城门观看。他手搭凉棚,看了一下雾霭沉沉的悬崖下面,长叹一声。本以为敌人在此前的战斗中吃了苦头,不会再在这里冒险了,可万万没想到,敌军又调来竹筏,第二次前来挑战绝壁。而且,这一次士兵用竹盾挡在了身前。 把竹子绑成束做盾牌,恐是抵御火枪的唯一办法。竹子表面又硬又滑,又是弧形的,子弹打上以后就崩飞了。所以,最初的几发子弹没有炸断绳索。 “白搭,不要打了。”看到打不中,九八郎让火枪队撤了下去,“关紧城门,等敌人上来。” “敌人一旦靠近城门就不好办了,大人。”贴身侍卫说道。九八郎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敌人一旦发现没有了炮火的干扰,就会顺着绳子往上爬。眨眼间,先上来的一队人马已经用竹盾牌围住了突破口。“现在还不能打吗?” “不行!”九八郎制止了性急的士兵。 “已经从二十增加到四十了。一会儿又会涨到八十的。” 九八郎在数着不断增加的敌人,就在人数快要从八十涨到一百六十的时候,他喊道:“尖刀队,三十人,上!” 城门一下子大开,杀声震天,回声扩散到谷底,落到敌人头顶的声音放大了四五倍,响遍山谷,吓得敌人屁滚尿流;再加上原本一直紧闭的城门在登崖作战的敌人身后突然洞开,更吓得他们魂不附体。 “哪里逃!杀!”一队人xx眼都不眨,冲向涌人城门的敌军,奋力搏杀起来。 “再上三十人!”九八郎这次派出了长枪队。长枪队没有冲入挤在城门处的甲州军,而是不断地夺取敌人的竹盾,施火焚烧。乳白的晨雾中,竹子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和着火红的火焰,使敌人产生了错觉,以为对方杀了出来。 “好!火枪准备!”九八郎这次只让四五支枪对着失去盾牌的敌人猛射。 虽然火枪好像没有击中,可是,由于此前的失利,敌人的军心已被搅乱。看到绳索上有几个人逃到河滩,剩下的也无心恋战了,所有绳索上的人都退了下去。 “怎么样,不错吧!不一会儿肯定也有人往这边退。”这时,从守卫在城北的松平弥九郎那里来的报信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大通寺粮仓处,有敌人压过来。”九八郎不禁皱起眉头。畏筱城的粮仓位于城北瓢苑的后面,正好和甲州军大通寺山的阵营相望。粮仓对于这座山间小城来说,其意义自不待言。 原来,在大通寺山安营扎寨的武田左马助信丰在那里等候战机,早已多时了。这里既没有河,也没有悬崖,根本没有障碍。因此,如果城里的五百精兵大多被分到别处,占领粮仓简直是易如反掌。对此,甲州方面无疑早就瞅准,并制定好了策略。 当奥平九八郎得知南面的敌人不甘最初的失败,又一次乘竹筏卷土重来时,他已敏感地察觉到大事不妙。可没想到敌人从南北两面同时发起进攻。 九八郎命令奥平次左卫门坚守野牛门,自己则带着火枪队火速赶往瓢苑。毕竟军心重要,军心一旦动摇,后果不堪设想。就是吃红土也要战斗到底,那是嘴硬,世上再也没有比饿着肚子坚守城池更凄苦的事了。别说织田的人马,就连滨松的主力部队此时也没赶到。一旦此时粮草失守,后果就不仅是全军覆没了,连后人都会耻笑奥平贞昌不懂战事。 赶到那里一看,只见松平弥九郎景忠和其子弥三郎伊昌正守候在此,看到敌人逼近城门,拔出大刀就要冲出去拼命。“休要惊慌!敌人的数目是多少?” 九八郎喝道,他知道,一旦惊惶失措,就会带来严重后果,才这样笑嘻嘻地问。 “两千。” “不,顶多也就七百。”九八郎又笑了,“这块阵地的主将,是左马助信丰和马场美浓守信房,再加上小山田备中守昌行,三员大将共统两千兵力。今天左马助信丰出来打头阵,顶多七百人,所以不必惊慌,要沉着应战。先放几枪,让敌人听听枪声,再从城门杀出去。” 说完,他让跟来的火枪队装上弹药,从敌人逼近的城门向西边的城墙进发。他确认城门前确实拥挤了很多人,于是下令:“把墙推倒!” 难以翻越的城墙被绳子拉向城内侧,轰的一声,惊天动地。敌人一下子慌了神。紧接着,藏在里面的全部枪支对着城门,多枪齐发,炸得敌军人仰马翻,哭爹喊娘。同时,急不可耐的弥九郎父子率领一百五十人,从城门杀了出去。眨眼之间,胜负已经决出。 第二日,两军在土堆中短兵相接,更是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 奥平九八郎胆大心细,开战仅七天,兢使甲州军陷入了恼怒和焦虑之中。所有的一切,九八郎都布置得天衣无缝,无论是野牛门的战斗,还是第一次粮草保卫战,都沉重地打击了甲州军的士气。他虽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子,打起来也是蛮攻,却的确狠狠地耍了一把武田军。 在这喜悦的气氛中,松平三郎次郎亲俊前来报告,说本城西面的地下传来奇怪的声响。众所周知,甲斐矿山众多,采矿业发达。听到这个消息,九八郎当着众人捧腹大笑:“哦?挖金人来了。” 原来,在城西安营的是内藤修理亮昌丰和小幡上总介信贞两员大将,这里大约安排了两千多人马。 “两千多人马居然想玩老鼠钻洞,真是骗小孩子的把戏。”九八郎表情夸张地说道,然后耳朵贴地,听了听地下挖洞的声音,命令士兵也开始挖洞。 由于敌人不熟悉地形,而且民工都是远方征来的,一旦进入挖掘阶段,就不得不屡次返工。而长筱城的士兵却非常熟悉地形,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石头都了如指掌,所以,两者的挖掘速度当然有天壤之别。 从大门南老臣的府邸挖到弹正苑的时候,长筱的人马和甲州的人马撞了个正着。 “啊,土中有人!”一个挖洞的甲州兵被吓破了胆,大呼大叫。这时,五六支火枪已经被安放在突破口,又不费吹灰之力粉碎了敌人的企图。 次日清晨,又有一队人马发起进攻。这次是西北的一条右卫门太夫信龙。他在距离正门较近的地方修筑了箭楼,试图向城内放箭。这一回九八郎没有笑,他命人用五十支枪的火药做了一个像大炮一样的大筒子。只见屹立在晨晖中的敌方箭楼连一支箭也没来得及放,眨眼间就被大炮筒炸到了九霄云外。 但是,毕竟是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的战役。从四个方向来攻的尝试都失败后,武田军终于发起了总攻。他们悟到,急攻只会损失更多人马,于是一致同意进攻对方的粮仓。他们用栅栏把城包围起来,在河上拉了好几层绳子,在绳子上系上铃铛。包围圈形成以后,再次发起了惨烈的粮草争夺战。 五月十四日,九八郎不得不舍弃粮仓所在地瓢苑,撤回了大营。当夜,他眼看着落入敌人手里的粮草燃起熊熊大火,沉默不语。当然,武田方面为这座小城耗费了如此多的时间,也非常恼火。 毋庸置疑,粮仓所在地瓢苑被占,对长筱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运到本城来的粮草已经坚持不了四天了。九八郎看着粮草被烧尽,然后来到箭仓,走到聚集在本城的众将面前,让人搬来床几,对侍卫命令道:“多点一些灯。”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两三支烛台,大家死一般地沉默。长此以往,不如痛痛快快地战死。有人已经坚持不住了。 近一段时间,就连十分了解九八郎之心、平时装得若无其事的龟姬也扎上了头巾,挎着长刀,紧张地跟随丈夫左右。添了几盏灯后,大堂里亮了起来,大家的表情清晰可见。九八郎笑道:“粮仓被敌人占去了。” 语气就像被抢走玩偶的孩子一样。松平亲俊哈哈大笑:“差不多三天后……就得吃泥土了,希望大家作好思想准备。或许是五天吧。” “不到五天了。”伊昌道,“织田大人还没有发出援兵吗?” 九八郎装出一副没有听到的样子,他寻找着奥平次左卫门胜吉。“次左卫门,你出城到主公那里去一趟。” “去做什么?” “请派援军已经来不及了,你就说再过四五天,长筱就要破城了。” “恕在下不能从命。” “你说什么?你是觉得不长翅膀就出不了城吗?你可以从城东北的后门潜水过去。虽说敌人在河面上拉了绳子,还拴了铃铛,不能渡河,但你可以像河童那样潜过去。你不是游泳能手吗?” “这个,在下难以从命。” “怎么回事?” “我是说,请恕我难以从命。” “嗯?你是忘记了自己的实力,还是让敌人吓破胆了?” 次左卫门像孩子一样地摇摇头:“大人想到哪里去了。正是因为我不怕敌人,才拒绝从命。不到五天,城池就要破了,您和其他官兵就要战死疆场,而我一个人却身在城外,岂不被人笑话。人们会说,看,快看呀,那位就是天正三年长筱之战的时候,眼看城池陷落,他却独自一人逃命的怕死鬼。” 大堂上的气氛一时十分紧张,大家不知九八郎会如何应对这个问题。次左卫门的一席话,乍一听似豪言壮语,却使大家十分泄气。 “哼,是吗?”九八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环视了一下大家,“鸟居强右卫门何在?”也没有事先打个招呼,他就径直喊了另一个人。 靠近拉门的一个黑暗角落里传出声音:“末将在此。” 随着粗声大气的回答,烛台旁边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肥胖男子。 “强右卫门,你去!” “遵命。可是,不知大人派我去哪里?” 大家哄堂大笑。这个人刚才一定在黑暗的角落里打盹儿了。 “去哪里?你刚才没有听到我讲话吗?” “是,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好!妙极了。既然在这样的气氛下你都能睡得着,那么,就是你了。今晚从东北的后门渡河过去。” “遵命。” “河面已经拉了网,所以,你要潜水而过。” “是。可是,去哪里……” “混账,只有潜水才能到达对岸,到了对岸后再走陆路。” 这时,强右卫门才开始醒悟:“这样,这样才能冲出重围……啊呀,是要去搬救兵啊?” “嗬!”九八郎二目圆睁,非常惊奇,“这一点想必你也明白。只是,不用说求援,吉田、滨松或者是冈崎,主公肯定在某个地方。见到大人,你就说再过四五天……你就说,九八郎说了,只剩四五天了。” “在下难以从命。” “怎么,刚才不是你说要……” “我强右卫门也知道城池危在旦夕……” “住口!”九八郎火了,“你是在耍我?” “不是,不是。” “住嘴!我说粮食只剩四五天,可是,我说城要陷落了吗?谁说城要陷落了?我九八郎决不会丢掉城池。只要天不塌,只要主公不下令停止抵抗,我就战斗到底!” 强右卫门的四方脸上,一双眼睛傻呵呵地望着九八郎。 “不仅是强右卫门一人,不管是谁,只要说放弃城池,那就是对我九八郎的侮辱,我决不允许!” 这时,次左卫门慌忙向前一步:“明白了,大人。次左卫门愿意前往!” “不!”强右卫门大喊道,“强右卫门愿意前往!” 九八郎看了一眼二人,笑了:“强右卫门,你马上去作准备。无论发生什么,不要中途倒下。到达之后,不要急着回来,一直在那里歇息,到胜利的那一天。在完成这次使命之前,天塌下来,有我九八郎一人顶着。” “遵命!”强右卫门毅然答道。 大家商定,强右卫门安全突破敌人的警戒线后,一定要在雁峰山上点燃烟火报信。然后,他就离开了大营。 十四日晚上,皓月当空,地上的人影格外清晰。 “要是没有月亮就好了。”强右卫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赶路。他穿过野牛护城,在大野川一棵树的树荫下站住。 眼前的激流闪烁着一片银光,对岸守兵的篝火一堆接着一堆,望不到头。这里距离守兵的位置约四五十间,篝火周围晃动的士兵的影子看得一清二楚。左后方起依次是姥怀、鸢巢山、中山、久间山,敌营已经严密地封锁了去路。敌军白天刚刚拿下瓢苑,士气高涨,还没有歇息,所有阵地旌旗林立,映着银白的月光,十分壮观。 “真够戗。怎么办?”强右卫门在悬崖边站了一会儿,思考着对策。九八郎贞昌叮嘱过他,在赶到目的地之前,须保住性命。言外之意他不是不明白,一旦被抓住杀掉,后果不堪设想。“南无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他虔诚地念道,“八幡大菩萨呀,我求您了!河童呀、恶鬼呀、狐狸呀、邪神呀,把我渡过河去吧!完事之后,就是把我粉身碎骨来孝敬你们也行啊。”然后,他摘下随身携带的箭筒,在手巾上写了一首诗: 〖我主水深火热中,玉坠陪我搬救兵。 此去路上多艰险,一腔热血为尽忠。〗 他在月光底下写完后,不禁得意地笑了。九八郎说,如果在援军到达之前死去,他将永世承担罪名,这虽是无心之言,自己此番出发,也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想到这里,他伸手把手巾挂在树枝上,找了个阴暗之处盘腿坐下,等着敌人去睡觉或是月亮钻进云彩。总之,现在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河流湍急,水声震天,就是发出点声音,敌人也听不见。”强右卫门盯着河对岸念叨的时候,不知不觉呼噜呼噜地睡着了。他是疲劳过度,当然,这种胆量既是奥平家的风气,也是他粗犷性格的体现。 不知睡了多久。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面的篝火已经熄灭,月亮已钻进了云彩。强右卫门站起来,急急忙忙她把长刀和短刀包到衣服里,把所有东西都背在肩上。他转念一想,又把长短刀扔到地上,只带了衣服和匕首。 “大人,我去去就来。”强石卫门朝本城的方向拜了一拜,消失在夜色中。 第三章 死士赴死 五月十四日,在鸟居强右卫门潜出长筱城的当晚,德川家康已经进入冈崎城,正在大摆酒宴。他相信织田信长会从岐阜赶来增援,要为信长大军清除路障。但是,直到开宴,他还不知信长是否已从岐阜发兵。家臣们则持不同意见。 “我想信长肯定会来,他一定会和上次在高天神城时一样,不会让我军受苦。”家康道。 悲观的人则反驳道:“织田军虽然人数超过了武田军,但是新兵众多,缺乏战斗力。再加上长筱战场是山区,对信长更不利,这点他不会不明白,所以,织田大人恐是不会来了。” 如此说来,似乎有点道理,坚持认为信长会来援的家臣也低下了头,沉默了。士气就像风气一样可笑。一旦在某处刮起一股强势的风,即使毫无意义,也会有人趋之若鹜,反之,就会悄然消逝。 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候,家康还大摆宴席,这非常罕见。看到大家如此落寞,他说:“大家不要争了。信长必定会来。来来来,今晚痛饮三杯。” “主公肯定信长公会来?”仅凭酒宴还不能鼓舞起士气,本多平八郎看到这一点,又添了一句。 家康让人摸不着头脑地笑了笑:“既然到了这样的时候都不来,说明信长公此人不可信。既然不可信,那么何惧之有?” “主公明示。” “要是我一人去救长筱,那么他凭什么得到尾张、美浓?这个道理信长不会不明白。来来来,什么也不要多想,只管喝酒。”说完,家康命令似乎支持悲观一派的酒井忠次:“跳一个你拿手的捉虾舞,如何?” “主公!” “怎么了?” “万一信长公不来,主公只率三河的人马前去长筱吗?主公已下决心了?” “已经决定的事,就不要再问了。在高天神城时,是因为看出小笠原那厮要投降,所以按兵不动。奥平九八郎那样的勇士,你能坐视不管吗?” “那么,赶赴长筱,主公可有取胜的把握?” “知道了。兵马的强弱取决于带兵之将。不要因为信玄的兵马强悍,就认为胜赖也强大。忠次,赶快跳舞。”家康说完,喝了一口酒。 忠次站了起来:“那么在下就献丑了。您的意思我已明白,好,现在可以痛快淋漓地跳上一曲了。” 酒井忠次的狂言捉虾舞早已有口皆碑。只见他一手拿着粽子,一手拿着笊篱,弯下腰,模仿出追逐跳虾并装进虾篓的动作,惟妙惟肖。 吉田城主的身份和尊贵的容貌,让他的舞蹈带给人们一种奇异之感。今天,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众人不禁捧腹大笑。 “这个动作挺滑稽的。那个一本正经的表情怎样?” “这样就成了。抓那个抓那个。” “那种腰肢的扭法怎样?真让人受不了。” 家康看着大家的笑脸和忠次滑稽的动作,想着心事。他明显从此中感觉到一种和平常迥异的东西。当一个人有心事的时候,无论是笑容还是舞蹈,都会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夸张。尽管如此,忠次的捉虾舞还是多少冲淡了一些紧张。 大家哗地沸腾起来,家康则悄悄站起。他发现月亮把槲树枝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窗子上,格外迷人。“多幺迷人的月亮啊!出去看看。”家康没有脱下戎装,仅穿着皮袜子,就趿着木屐走了出去。 外面蛙声一片,不绝于耳,菅生川的流水声隐隐传来。家康穿过树丛,来到松树底下。为了不妨碍他的思考,井伊万千代远远地跟在后面。家康停下来,仰望着月亮。望着望着,仿佛听见从青白色的月亮表面,隐隐传来长筱城的声音。“九八郎……”家康自言自语,“信长马上就来,且等等。且再等一会儿。” 说着说着,家康不觉心口发热,肩膀也抖动起来。人生可真快啊!打打杀杀的日子还要继续吗?到底何时太平才会到来?想着想着,他突然觉得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已经不可能天下太平了。如果这样,下一个时代太平也不会来,再下一个时代也不会。想迎来太平,必须扎扎实实,步步为营。 家康扪心自问,不经意间地扭头往室内看去。他想到一起进城的信康想去看德姬,不禁笑了。德姬和信康相拥的影子清晰地映到了窗纸上。 “主公,主公。”这时,身后传来刚刚提升为贴身侍卫的大久保平助忠教的声音。 “平助,在这里。”只听在稍远的地方,万千代高举着大刀,回答道。 大久保听出万千代的声音,像兔子一样从松树荫里跳了出来:“主公,小栗大六重常从岐阜回来了!” “大六回来了?是吗,我马上就去,你先把他领到我房里去。” “遵命。”平助飞跑着离去。家康则急急忙忙往回赶。突然,他又开始自问:如果援军还不来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家康早就把自己说服了,又进一步给自己一个承诺。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急促的脚步,又恢复了以往的闲庭信步,慢慢踱到屋子前面。 万千代依然不说一句话,默默地跟在后面。家康慢慢地脱下木屐,整齐地摆放好,对早已端坐在那里等候的大六说:“你辛苦了。” “主公,明天,信长父子将抵达冈崎。” “哦。”家康虽然若无其事地回答着,心里却一下子哽住了,“那么,多少人?” “两万人。” “可真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这……这……”大六诚惶诚恐地伏下身来。酒宴似已结束,大殿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宁静。 “大六,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可是,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是,是……” “现在才开始。信长可还如以前一样康泰?” “是。主公,这是临出发前信长公和众人即兴而写的连歌,请您过目。” “哦?吟着连歌出发?有雅兴!拿来看看。”家康接过纸来展开,高声朗诵道: 〖劲松挺且直,世上堪第一,待到明朝时。信长〗 其中“世上堪第一”一句下面括号内写着:武田脑袋无。家康笑了,接着读道: 〖水晶花烂漫,四郎看不见。久庵 月落西山坳,悄悄隐踪影。绍巴 小田吹秋风,百草皆披靡。信长〗 『1“劲松”指松平氏,即家康;“西山”指甲州;“小田”指织田。』 “确实不错。好个劲松挺且直,世上堪第一,待到明朝时。好个水晶花烂漫,四郎看不见。好,确实不错。月落西山坳,悄悄隐踪影。小田吹秋风,百草皆披靡。真是气吞万里。”家康大笑起来,“哈哈哈,这才是织田大人。先把牛吹足了,再把它当作鞭子来抽我一下。我可不敢这样吹,我得小心地吹。哈哈哈……” 笑着笑着,家康突然觉得信长的性格里有一种令人恐怖的东西,一下子闭了嘴。事前不断冷静筹划,一旦行动起来,不把对手打得体无完肤,决不罢休,这就是信长无比残酷的一面。火烧比睿山就是这种性格的体现。去年七月,信长攻打伊势长岛的一向宗时,其战况也惨不忍睹。 “你们嘴上念着慈悲为怀,手上却玩着火枪,每天净是舞刀弄剑。这次决不轻饶,为了惩戒你们,统统杀光。”信长说话之间,竟把本愿寺和两万无路可逃的僧兵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所以,信长既然吟诵“待到明朝时,武田脑袋无”,就说明他已稳操胜券。 因此,战斗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是德川对武田的战役,现在已经演变成织田对武田的战役,白己必须牢记这一点。因此,获胜之后,为了防止织田信长干涉德川内部事务,必须谨慎地应对。 “大六,在那里没有遇到奥平贞能吗?”家康呆坐了一会儿,问道。 “见到了。他对信长公说,由于这场战斗事关德川氏的沉浮,他要亲眼看见信长发兵之后才会离开。” “哦,这是那个老头说的?所有人都把此战看成关系德川氏沉浮的战役啊。” “是的。不只奥平大人,我也这样认为。” “好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第二天,十五日,信长父子果然进入冈崎城,和家康父子见了面。双方的重臣和老臣都出来相见,当然,这只是一次礼节上的会面而已。信长的嘴角一直挂着微笑,家康也总是无所用心似的异常沉静。 当夜,双方的谋士们聚议一次,当然;这也仅仅是一次象征性的议事而已。双方都以为立即会从冈崎出发,不料信长却说,第二天还想住在冈崎,不必立即出兵。大臣们心急火燎,家康却也不催信长,还不慌不忙地说道:“您先慢慢地静养,然后再出兵也不迟。” 十六日的拂晓时分,从长筱城逃出来的鸟居强右卫门像个乞丐似的来到了冈崎城。 “主公,长筱来的密使求见。” 家康已经起床,正在收拾东西。一听密使求见,不禁眉头一皱。长筱的密使当然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是来求救兵呢,还是报死讯? “把他带到院子里来。”说着,家康命人前门廊上设座。从晨雾中认出强右卫门的身影,他不觉微微吃了一惊。只见强右卫门用稻草扎着发髻,身穿长及膝盖的下地干活的农夫衣服,大腿裸露,脚穿草鞋,狼狈不堪。 “你是九八郎的家臣吗?”家康问。不知何时,小栗大六、酒井忠次和本多平八郎都站到了家康身后。 “是,在下乃九八郎的家臣鸟居强右卫门。”说完,强右卫门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家康。家康故意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我不认识你。等一下,把奥平贞能叫过来。” 奥平美作和织田的人马一起回到冈崎,现在正住在三道城。赶到那里去把美作叫起来,得花好长时间。强右卫门心急火燎,一会儿踮起脚望望,一会儿舔舔嘴唇。而家康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稳如泰山。 不久,美作慌慌张张地赶来了。“哦,是强右卫门啊。辛苦了!主公,此人确是犬子的家臣。” 强右卫门一看见美作,不禁潸然泪下。“喂,出使的口信,快说。” “喂,主公准你说话了。” “是,那我就说了。”强右卫门咽了口唾沫,然后说道,“瓢苑已经失守,粮食只剩三天的了。”说完这几个字后,就闭口不语。 “你带的口信就这么多?” “是。只说这么多,所有的事情全由大人定夺,说多了会妨碍您判断。这是少主的吩咐。” “哦。”家康咳嗽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侍候在身后的美作。美作努力抑制住眼泪,不断地抬头望天。 “好爽快的口信!九八郎只说了这么多?那么,我来问你,你是如何冲出敌人的重围的?” “潜过大野川的河底,来到这里的。” “像河童一样,好样的!那么,你是如何把成功出逃的消息告诉城里的?” “我在雁峰山上点起烟火通知他们。” “九八郎、弥九郎父子,还有三郎次郎,也都平安无事吧?” “是的,大家早就发誓,就是吃红土,或者吃自己的肉,也要坚守到底。除非大人下令停止抵抗,否则决不把城池拱手予人!” 家康抬眼看了一下美作和两侧的家臣:“好。知道了。你必肚子饿了,吃点东西,换换衣服,去歇息吧。” “大人,不必了。” “你不饿?” “城里能够坚持到后天的粮食,恐怕连粥都空有其名了。因此,强右卫门立刻就回去,与大家同生共死。” “哦?不愧是九八郎的属下,好样的!”说着,家康的眼睛也湿润了,“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就这样立刻返回吗?”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平静地问道,旋又道:“我也恨不能插翅飞过去。到时候你和我一块儿去,这下你该安心了吧。” “多谢大人美意。木过,听了大人一席话,在下更得立刻回去了。”强右卫门的言外之意是催促家康赶紧发兵。看到家康已被自己感染,说恨不能飞去,他知道家康也待不住了,心里很高兴。 “嗯,九八郎有这么好的家臣。不用收拾,就这样,我把你引见给信长大人。只简单地把脚洗洗就行,平助,给强右卫门打水来。” 强右卫门急得两眼冒火。九八郎临行前对自己的嘱托又在心底回响:决不要多说一句话。即使什么也不说,主公也会理解这里的人的心情。大概正因如此,家康才要把他引见给信长,要他强右卫门亲耳听一听信长的答复再让他回去。就这样,强右卫门被带到厨下侧门,又被平助带到家康的书院。 家康早就在门口等候多时。原来本城的书院早已被安排为信长的居处了。“快过来。”他领着强右卫门,向信长的卧房走去。此时,小鸟正在枝头歌唱,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因为小栗大六提前赶去报信,所以,信长也早在那儿等候了。不待家康说明来意,信长先问道:“你就是小鬼的家臣?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信长声如洪钟,还不待强右卫门跪拜,他又说道:“干得不错。听说是潜河底过来的?哈哈哈……这次你得驾着云回去了。” “是,是是。” “你叫鸟居强右卫门?” “正是。” “回去之后,还是在那座雁峰山上立刻点烟火。这样,城里就会士气大振。你就说,一两天之内,德川和织田的四万联军就会拍马杀到。到时,定要杀得敌人片甲不留。让他们等着看热闹吧。” 强右卫门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席话听来和家康的深藏不露截然相反,一听这话,眼前就仿佛出现了被杀得丢盔弃甲的武田军。 “不错不错,小鬼有小鬼的勇敢家臣。你回城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记着,一定要活着回去。就说我们立刻就到。哎呀,真是太辛苦你了。” 谁都知道,织田有两万兵力,而家康只有八千,说是四万大军有些夸张,可是,这话从信长嘴里说出来,却丝毫没有奇怪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遵命,我们一定血战到底!那么,就此告辞。” “你去吧。”信长的声音还是像斥责下属那样大。说完,他回头看看家康,哈哈大笑:“时不我待啊,滨松大人。” 家康轻轻地点点头,默默地望着远去的、看起来有点毛手毛脚的强右卫门。 第二日,十七日,穴山玄蕃头从药王寺山的武田胜赖的帅帐走出来,极不高兴地催马赶回自己的营帐。胜赖依然为长筱这根硬骨头而头痛。 区区一座小城,在战略上也没有多大意义,但就是拿不下。原本打算留一部分兵力在此,其余的前去攻打冈崎或者滨松,可是,和大贺弥四郎的密约的失败却死死禁锢了胜赖的头脑。别人越是反对,他越是坚持:“连区区一座小城都拿不下,今后如何号令天下?后人一定会这样笑话我。就是德川、织田二人的主力军赶来决战,我军也未必会败。” 这时候,有人小声道:“如此一来,武田氏灭亡的日子就为时不久了。”可是,由于胜赖请出了传家宝旗,大家都不敢冒死进谏。 玄蕃头的阵营在城南逍遥轩的右面。此时他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交给随从:“大家都给我小心点,今天早晨又有人在雁峰山上点起奇怪的烟火。”贴身侍卫河原弥六郎接过缰绳,突然觉得从身边走过的那队民夫有点不大对劲。“喂喂,你是哪里来的?”五六十个民夫扛着防弹竹捆走过去,弥六郎指着其中一名男子高声喝道。正要进帐的玄蕃头也闻声走了过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我是有海村的百姓,叫茂兵卫。” 弥六郎呼哧呼哧走过去。“此人形迹可疑,一定是乘机混进来的,给我抓起来!”说着,一手抓住那个自称茂兵卫的民夫的头发,将他从队伍里拉了出来。 旁边的五六名侍卫闻风冲了上去。只见那个百姓打扮的人一把推开两名侍卫,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把匕首,对准玄蕃头就刺。玄蕃头把马鞔往旁边一甩,闪到左边。弥六郎眼疾手快,从后面冲上来,把缰绳抛向这名男子的脚踝。这人腿被绊住,一下子扑倒在地。玄蕃头的坐骑受到惊吓,也两眼圆睁,围着这名男子乱转。 侍卫们趁机一拥而上,眨眼间,就把此人五花大绑,抓了起来。 “混账王八蛋!居然敢来行刺。我们的民夫脚上都锁着褐色的脚镣,而你的却是浅黄色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哼!”弥六郎得意地晃晃肩膀问,被绑的那人却不屑一顾。 “你是个武士吧。告诉你,我也是武士。” “我看一点儿也不像。”那名男子在地上盘腿而坐,满脸鄙夷,“我乃奥平九八郎的家臣鸟居强右卫门。哼!” “什么,你是奥平的家臣?”玄蕃头非常吃惊,连忙走上前去,“你是想夹在民夫当中混进城去?” “不是进去,而是回去。”强右卫门满脸是汗,在烈日下闪闪发光,他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坚毅起来。 “再过一两天长筱就要陷落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再过一两天……”强右卫门哈哈大笑,“长筱城会陷落?笑话!再过一两天,织田、德川的四万大军就会滚滚杀来,嘿嘿……” 穴山玄蕃头一听,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此说来,今天早晨是你在雁峰山上点的烟火?” “不仅是今天早晨,十五早晨,也是我点的。” “你出城是去请援兵的?” “哈哈哈……”强右卫门又大笑起来,“不是去请,而是去确认一下援军是不是来了。见到织田大人了,也见到德川大人了。我还点了烟火通知城里,难道你们没有察觉到城里的变化吗?” “弥六郎。”玄蕃头把视线从强右卫门身上移开,对河原弥六郎喝道:“把这厮带到胜赖大人的大营去!等等,我也去,别让他溜了。” “遵命。”强右卫门丝毫没有反抗的样子,仍然嘻嘻哈哈,神情凛然。他被反绑着骑在马上,在炎炎烈日下被带往胜赖的大营。刚刚被抓的时候,他还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现在什么都不再想了,身子像被抛向蓝天,心里无比敞亮。 胜赖的营前人喊马嘶,好不热闹。重重包围,水泄不通,居然有人能够闯出去,大家非常吃惊,又听说德川、织田的联军很快就要杀到长筱来,众人更是无比惊愕。眨眼闾,整个阵营像炸了锅一样,从大将到士兵都慌乱起来。 强右卫门被带到胜赖的帐外,汗水早已在他的四方脸上结成盐粒。胜赖盯着他问道:“你叫鸟居强右卫门?” “是又怎样!” “爽快!” “承蒙您夸奖。” “冲破重重险阻出去,还要赶回来与大家同生共死,精神可嘉。” “过奖了。奥平家的家臣,如我这样的比比皆是。” “哼!不要再耍嘴皮子了。穴山,这个人先留在我这里,我要好好地犒劳犒劳他。” 强右卫门没想到胜赖会这样说,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给我起来!”玄蕃头依然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在强右卫门的心目中,武田胜赖是一个残忍无比的大将。然而,他居然由衷地感动了,还说要犒劳自己,别忘了,他杀个人就像踩死只蚂蚁那样容易。 强右卫门被玄蕃头领到旁边的帐里,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大脑一片空白。只见那里既有医士,也有佑笔,还有一些茶人和杂役,但没有一个认识的。他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聚集到了他身上。这里的人早就听说他的传闻了。 “过来坐下。”说着,穴山玄蕃头也在右边盘腿坐下,却没有给他解开绳子。 “强右卫门。” “哼!” “我们主公看出你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他敬佩你这样的人,想放了你。他把你交给我处理,但是,我又不能这样把你放了。” “既然如此,便又怎样?” 玄蕃头也不回答,接着道:“不光我一人,众将都这样想,如果就这样把你放了,会激起众怒,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哼!” “因此,我得跟你商量一下。你得在这里立一个功。” 这么一说,强右卫门不耐烦了,爱理不理地答道:“啊呀,行了行了。”说着,叹了一口气,“你如果有那个意思,后面的话说了也白搭。” 玄蕃头显得格外紧张,但马上就平静下来。“我们主公说话不会卖关子,他是说要放了你。可是就这样放你,别人都不答应,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把你剁成肉酱。所以,为了你的安全,他说你必须做一件事,让大家心服口服。” “哼!” “城里面……”玄蕃头改变了语气,“城里面的人都等着你回去,你已经放了烟火,大家都知道你回到附近了,可是谁都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这是人之常情。” “说来倒是这么回事。” “所以,我把你带到城外去,你对着城里人喊话。你得这么喊:喂,看样子援军是不会来了,援军不来了。只这么喊就行了。这样,谁都不会加害于你了。” 强右卫门像河里转动的水车,一面听,一面一下下地用力点头:“只喊这一句,就放我?胜赖大人是这样说的?” “是的。如果你告诉他们,援军不来了,他们就会大开城门,这样,城里的五百男女老少就保住了性命,这也是善事一件。” “明白了。的确如此,是一件善事,你们的慈悲心肠让在下心服。”这样的回答使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强右卫门绝不是那种思维敏捷的人,他的思维应比常人更慢。但是,一旦他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决断起来比谁都快。 胜赖之意、穴山玄蕃头的主意,还有自己的处境,强右卫门都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他认为胜赖并不像传说中那么残忍,而玄蕃头尽管是那种看透现实、精打细算之人,唯独算错了一件事——认为强右卫门为了救自己的命,会背叛主子,而他绝不是那种人! 强右卫门被弥六郎牵着,从城北来到中军帐前的箭楼下。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在这里,双方的阵地很接近,都能看清对方士兵的长相。一个民夫模样的人被人用绳子牵了过来,当然吸引了城里士兵的视线。 “啊,是强右卫门!” “是,鸟居大人被抓了!” 转瞬间,城内起了一阵骚动。窗户里,树荫下,石墙上,探出一张张精悍的脸来。 今天早晨,大家都看见了雁峰山上的烟火,没有一个人不高兴。“这下好了,援军来了。” 正当大家大受鼓舞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使者被捕,都无比悲痛。 穴山玄蕃头没有跟过来,他觉得强右卫门这个人老实,一定会按照事先约好的去说。 “好,到这儿就行了。”弥六郎过来给他解绳子,一边小声地对他嘟囔。 强右卫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然后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上一处高坡。西面的天空漂浮着一缕白云,蓝天显得格外辽阔,仿佛把人、山和所有的工事都融进去了一般。“城里的诸位听着!”强右卫门爬上一块岩石,一字一句地大声喊道,“我鸟居强右卫门正要回城的时候,被抓住了。”喊声加剧了城里的紧张和骚动,“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德川和织田大人……”喊到这里,强右卫门清了清嗓子,“已经率领四万大军从冈崎出发。两三天之内,大家必定鸿运大开,还请大家坚守城池。” 城内哗地一下欢声雷动。就在这时,武田家的两名侍卫跳上岩石,一把把鸟居强右卫门拉了下来,然后不分青红皂白,一顿痛打。尽管如此,强右卫门还是觉得爽快,想大喊几声。 “妈的,这厮早就有预谋。” “居然敢玩花样!” 武田的侍卫们连踢带骂,强右卫门被撞过来踢过去,活像一个不倒翁,却一声不吭。 “够了。滚过来,强右卫门!”气急败坏的弥六郎终于制止了众人的暴行。强右卫门头上脸上全是泥土,却还是笑个不停。他的眼睛格外有神,让弥六郎感到憎恶,不由得拿起绳子,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你就那样辜负我们主公对你的美意,你对得起良心吗?” “十分抱歉。” “什么都泡汤了,你让我空欢喜一场。” “实在抱歉,但我知道那不是武士应该做的。在这种场合,就是你家主公,也不会做出不利于盟友的事。反正我做了对不起您的事,请原谅,只要您高兴,怎么处置都可以。” “哼!” 又是一鞭,但始终抽不掉强右卫门的微笑。 骑马的武士在帅营之间往返了两趟,第三趟的时候,他们把一个巨大的十字木运到面前。强右卫门身上的绳子解开了,他被绑到十字木上,身子、脑袋、两手及两脚都被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又不容分说,在他两只手心钉入大钉子。强右卫门仍然一声不吭。这样死也值了,痛苦就要结束了,他终于要解脱了。 十字木被好多人抬了起来。看到这种情形,城内的人呆若木鸡。这时,强右卫门眼里所能看到的世界,就只有蓝天白云了。 “喂,你们对我施加这样的酷刑,你们主公会答应你们吗?” “管他答应不答应,就是让他看看!” 这声音虽然传到强右卫门的耳朵里,但是,听来已不是他这个世界的声音了。 不久,十字木立了起来。强右卫门大脑一片空白,他努力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两个矛头却在此时穿透了他的两肋,一直穿出双肩。他只觉得双眼发黑,耳朵嗡嗡直响。这时,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底下不断地说着什么:“鸟居大人,你是真正的武士,为了成全你的忠烈,我要画下你临终时的样子,做成旗印。是武田家臣落合左平次这么吩咐的。强右卫门大人,请你原谅。” 强右卫门想笑,可是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那武士取下箭筒,把强右卫门的最后一刻画了下来。这一幕发生在有海原山县三郎兵卫的阵营前面,夕阳映得天边一片血红的时候。 第四章 联军设伏 强右卫门前脚刚一走,德川家康和织田信长的联军就从冈崎出发了。十八日中午,队伍经过牛久保,抵达设乐原,立刻安营扎寨。信长驻扎在极乐寺山,家康安营于茶磨山。然后,两军决定进行一次最后的议事。 夕阳西下,家康带领神原小平太康政和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出了营帐,朝极乐寺山信长的大营赶去。此处距离长筱城约八里。 三人催马赶到弹正山的时候,看到脚下的连子川和对面郁郁葱葱的森林,家康似乎听到长筱城那些饥渴难耐之声又从远处传来。他手搭凉棚向东望了望。 “主公,要迟了。信长大人恐已等不及了。”鸟居元忠催促家康道。而家康却一动不动,他似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通向长筱,便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 “主公,平时懒得挪地方的信长公,居然也会来到这种地方。” “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再让人等着,恐怕不好。赶紧去吧。” “元忠,你知道信长为什么不愿挪地方吗?” 家康的视线从群山转向密林,“织田大人这次是从心底里想帮我一把,因此,他才按兵不动。” 元忠听了,眉头紧锁,思量着,多么会替人打圆场啊。正是考虑到是他人的战争,才按兵不动,这就是信长。这一点就连德川氏的小卒都十分清楚。 “信长公心里正怕着呢——他怕武田胜赖得知咱们赶到,一下子从长筱撤走,溜回甲斐,避免和咱们决战。” “他不会那么傻!”元忠反驳道,“果真那样,真是意外的好运。您还记得他在冈崎住了好几晚的事吗?” 家康终于回头看了元忠一眼,此子居然想到这一步? “一定不会有错。因此,他才急急忙忙地赶来,无论如何也要开一次军事会议,研究如何决战。” 家康的脸上浮起微笑,没有对元忠再说下去,催马扬鞭,直奔极乐寺而去。 已故的信玄有一种叫“隐游术”的游击战术。那就是冷静计算敌我双方兵力的差距,一旦发现没有胜算,就撤回兵马,让对方空等一场。信长正是清楚这一点,才故意拖拖拉拉。虽然家康这样判断,那么究竟是不是这样呢? “主公,今天对待信长公的态度一定要强硬一些。”后面的元忠又强调了一句。 正如元忠所料,信长的大帐里,众将早已坐好,正等着家康的到来。以织田的两个儿子信忠、信雄为首,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羽柴秀吉、丹羽长秀、泷川一益,还有前田利家等众将凑到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商讨战术。在刚刚支上帐篷的草地上,只有信长一人坐在床几上。看到家康过来,身后却看不见信康的影子,信长奇怪地问道:“三郎呢?” “正在松尾山安营扎寨,回头把决定告诉他就行了。” “德川大人,请坐。”信长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信长公,我看甲州那边必定前来决战。”家康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鸟居元忠和神原康政,微笑道。 “那么,我军必胜无疑。” “的确如此。”信长高兴地点点头:“为防万一,我还有话要对德川大人讲。” “愿闻其详。” “也没有别的。只是胜赖是德川的宿敌,你一定想一战决胜负,然后在此站稳脚跟。如果真想如此,恐怕考虑不周。无论是你还是三郎,深入敌军时,万一有个闪失,就是胜了也不合算。一旦变成那种局势,对于我信长来讲,从岐阜发兵助你一臂之力,恐也就失去意义了。” 家康默默地点点头。信长的一番话也使鸟居元忠非常吃惊。信长好像已经看出了家康心中的不安。他用“发兵助你一臂之力”这几个微妙的字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不管发生什么,这一仗你只管稳坐钓鱼台,所有事都交给我信长好了。对方若果然挑起决战,并取胜了,你也全当是游山玩水,只管看热闹。这次,武田的人马就好比一群任我处置的麻雀。” 家康脸上现出不快的神色,信长嘴里说是助一臂之力,可心里却想单凭自己的力量取胜,以此向天下炫耀实力。 “您不是说是‘一臂之力’吗……”一会儿,家康又恢复了先前的微笑。 “你求我帮忙,我们如果只是游山玩水也对不起你,所以想奋勇往前,没想到你却误会了我的美意……”说完,信长把目光移到展开的地图上。这是在冈崎时议好的兵力部置图,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圈圈点点。沿着连子川河岸围满长长的栅栏,然后把敌人引诱过来,就可以像捕麻雀一样任意处置他们。 家康盯着地图,又仔细想了想:“仅仅这样,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织田和德川的人马总共两万八千,其中包括信长从势力范围内调集到的三千五百火枪手。从岐阜出发的时候,信长特意让每个人扛了一捆木材来,他用带来的这几万根木材做栅栏,从连子桥一直到弹正山的左翼,光栅栏就结结实实地做了三层,即是为擅长骑马作战的武田军预先设下的绊马桩。 要想一举捣毁家康和信长的营盘,武田的人马必定试图突破栅栏,而大量人马会在此处受阻,届时,所有火枪对准拥挤在栅栏处的敌人猛烈开火,这就是信长考虑了很久的密策,是必胜战法。正因如此,他才胸有成竹地对家康说什么游山玩水啦,什么只管观赏风景啦之类的话,而家康还是觉得不放心。 “噢,这样你还不放心?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信长感到有些意外,盯着家康问道,“哪里不妥,只管讲来听听。” 家康不答,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您肯定武田会来突破栅栏吗?” “哈哈哈……这个我可以打包票,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但是,即使是敌人中了我们的圈套,也……”家康说到一半,又打住了,“我的家臣中,有个叫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说起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在说什么?”突然,信长也警惕起来。他那老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想透视家康的想法,“忠次这人,由于出使过多次,见多识广,即使不用别人提醒,也知道怎么办。你是想问问他有什么计策?” “要说忠次,确实能征善战,现在可以把他叫出来,向他讨个主意试试看。” 这次,神情严峻、思虑重重的换成了信长。“好吧,赶快把他叫来。” “小平太,传忠次过来。”家康说完,将手中扇子指向栅栏阵的起点连子桥外侧,“在那里,可以让我的家臣大久保兄弟为诱饵。如果再劳您大驾,家康实在于心不忍。”信长哑然失笑。家康的按部就班也并非无可取之处,但是,信长不是这类人。家康精如猴子,诡计多端。这样也不错。两员大将斗智斗勇,充分发挥各自的长处,联军就会越来越强大。 “你所说的大久保兄弟,是不是七郎右卫门忠世和治右卫门忠佐?” “正是。我想让他们兄弟俩为我军打头阵,大人意下如何?” “好。要是让大久保兄弟去,我没有意见。”信长又道:“如果栅栏外的大久保兄弟陷入苦战,我会命令柴田、丹羽和羽柴三员大将从北面杀出。” 说话之间,酒井忠次来了。营内众将和侍从,目光刷的一下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因为对信长的战略不大满意,家康觉得心里不安,所以,他把忠次叫来问一问,也并非毫无道理。 “噢,是忠次啊。”还没等家康招手,信长先打了个招呼,“这次战役,你有什么策略,说来听听,不要拘束。” “是。”忠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郑重其事地走到信长面前,单腿跪地,研究起地上展开的地图来,“在这里,武田军追击我方作诱饵的部队,向有海原出动,如此一来,敌人后方就空了出来。” “会空出来?” “是的。那时,我军则悄悄潜入敌人背后,乘机夺取敌人在鸢巢山的防御工事,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夺取敌人后方的鸢巢山……”家康沉吟。 “是的。如果大人照我所说安排,可在前一天晚上潜入敌人背后,黎明时分就会拿下鸢巢山,到时候,大人就会看到这样做的效果了。” 忠次得意扬扬地讲着,家康则在一旁似听非听。信长以敏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突然大笑起来:“忠次啊!” “在。” “我信长活了四十二岁,才开始明白那句谚语:螃蟹挖洞学田螺——就这么点本事。哈哈哈哈……混账,还说什么清楚这次战役。这不是和强盗山贼的战斗,这是大战,你讲的那些,在三河、远江等地只有二三百人参加的小战场可以管点用。行了,你的聪明才智我领教了,滚!” 一旦嘲笑起别人,就破口大骂,无休无止,这正是信长的性格。忠次羞得面红耳赤,一旁的众将大气也不敢喘,一个个低着头。只有家康依然保持着沉默。 “那么,请恕在下告退。” 忠次退下去后,会议继续进行。但是,其后的商议,转来转去总围绕着把敌人引诱到木栅栏之后,如何如何这一点上,当然,如果敌人不上钩,必须重新考虑。夜幕降临的时候,会议才基本结束,众将各自回到新的营帐。 “家康,不忙回去。”当只剩家康主仆几人的时候,信长笑着说道。 “到底还是被他看透了。那么,请忠次再来一趟吧。”家康也心有灵犀。他两眼看着信长,一边点头,一边用力一字一句地说:“如此一来,我军就胜利了。终于可以安心了。” 当忠次再次被叫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忠次脸色苍白,一副戒备和愤怒的神色。 “忠次,过来。”家康缓缓地向忠次招了招手,“织田大人说再跟你谈谈。” “是。”忠次来到二人面前,单腿跪倒在地。信长挥挥手,把两名贴身侍卫也打发下去了:“忠次,再往前来一点。” “是。” “不愧是家康的左膀右臂,你刚才讲的策略,我心里实际上佩服得五体投地。” “……” “虽然是在营中,但也不可麻痹大意。由于刚刚发现一个州甘利新五郎的奸细,我干脆将计就计。因此,敌人必定前来有海原决战。只是,先出击的敌人遭到我军迎头痛击后,发现不对劲,定会撤回去,这样一来,我们的猎物就少了。因此,我正在考虑有没有更好的计谋。决战之日的早晨,夺取鸢巢山的敌人工事,实是高见,真是说到信长的心坎上了。只不过由于是夜袭,一旦让敌人知道了,就会前功尽弃,所以我故意在众将面前嘲笑你。我想明天一天打桩钉栅栏,你明晚悄悄行动,趁敌人到有海原的时候,趁机拿下鸢巢山的堡垒,我给你五百火枪手,你意下如何?” “这……是真的?”由于太意外了,忠次看看家康,又看看信长。家康依然双眼微闭,似在侧耳倾听。 “哈哈哈,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妙计,如果让人给听了去,岂不可惜,所以,我是故意斥责你的,还请你不要见怪。说句实话,你讲的夜袭,我恨不能亲自去呢。家康,立大功的机会让忠次抢走了,真可惜。” 家康依然轻轻点点头,然后对忠次说道:“率领五百火枪手,好好干。” “是,二位大人放心。” “注意,莫要被人发现。” “遵命。” “那么,我也告辞,回去还有好多事得赶紧给众将安排。”家康深施一礼,站了起来,信长则不客气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听远处打桩的声音,咣当咣当,多么悦耳啊,德川大人。” 就这样,德川、织田的军情议事结束了。 药王寺山的武田胜赖也连夜把众将叫到一起商议军情。营帐里点了许多大蜡烛,奇热无比,走进去就跟进了蒸汽浴房似的。众人脸上油光闪闪。 “这么说,主公无论如何都要决一死战?”正对着胜赖、说话犹疑不定的正是马场美浓守信房。 也不知是否听到信房说话,胜赖把主战派的迹部大炊助胜资叫了过来。 “听说在敌入内部卧底的甘利新五郎来报,什么内容,赶紧讲一讲。” 迹部大炊故意夸张地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马场、山县、内藤和小山田,那眼神仿佛把四人都看成反对决战的头头。“是这么回事,织田的大将佐久间信盛通过甘利给我写了一封亲笔密函说佐久间要归顺武田氏,得立一件大功,他想以此作为礼物献给主公。” “嗯?佐久间信盛想为武田效力?”内藤修理急切地问道。 “确实如此。”迹部大炊重重地点点头,“函上说,信长的缺点是性子急,一旦发起火来,不骂到满座人都低头不语,决不罢休,一张利嘴曾把佐久间盛骂了个狗血喷头,这话早就听甘利说了。” “果真如此?织田可是马虎不得的谋略家。” “说的正是。”大炊用军扇拍拍胸脯,接着道,“对方想立个大功献给主公,我看主公既没必要拒绝,也没必要警惕。我想把佐久间亲笔密函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宣读一下。”接着,大炊拿出一封书信来,让大家看了看。 “密函是这样写的:今主织田信长,内中极惧武田大军,所谓主动进攻云云,万不可能,且,身边若无丹羽长秀、泷川一益二猛将,必不敢轻举妄动。故,若武田军队前去攻打,信盛必寻机从里接应,一举破信长大营。信长大营一旦击破,家康败走无疑,以此为礼,献胜赖公,斯时还望笑纳。” 满座听完,鸦雀无声。 “佐久间想投诚?把密函拿来我看看。”胜赖老练地说着,扫了一眼书信,然后卷了起来,夹在腋下,“不管怎么样,决不能指望佐久间叛变,万一他真来投诚,届时再考虑不迟。那么,明天就照原计行动,左翼由山县三郎兵卫昌景率领。” “遵命。” “小幡上总介信贞在一旁辅佐。山县之右为左马助信丰,再右即逍遥轩与内藤修理。” 内藤修理悄悄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马场信房,沉默无语。 “右翼是马场信房和真田源太左卫门二位……” 大帐里只有一个干杂活的僧人在转来转去,给烛台添灯油。一连串的命令下去了,却半天没有人回答,胜赖急了,声音和眼神都严厉得像刀子一样,“你们难道想违抗军令?” 武田一方的军情议事一直持续到十九日晚,主战派和反对派之间的微妙气氛,使会议难以作出决议。有的说要看对方怎么出击而定,有的则坚持认为等敌人来了之后再出兵痛击,才是上策。 他们还在争论不休,德川、织田两军的军报却接连不断地传来,对方的军事部署己初露端倪。 听说德川的主力正前往弹正山,并且在山前筑起三重高高的围栏。主战派又众口一词,情绪高涨起来。“佐久间所说果然不假,信长没有前来进攻的勇气。若非如此,他为何进了家康驻扎的茶磨山,还筑起三重栅栏,有筑那么多的吗!” “如此一来,我方可主动出击,将其一举击溃,即便敌人不出来,我们顶多另想办法而已。” 胜赖从一开始就是主战派,所以,这句话可说是最终说服了反对派。终于,在十九日晚亥时左右,武田一方拿出了最后决议:二十日行动,先在敌人前面布阵,二十一日拂晓发起总攻。第一支人马为山县的赤备军二千骑。第二支为武田逍遥轩和内藤修理。第三支为小幡上总介信贞。第四支为武田左马助信丰。第五支为马场信房和真田兄弟。 想打头阵的胜赖最终还是留在了药王寺山,这多多少少也给了反对派们一丝安慰。军事会议结束,众将从胜赖的营帐出来时,时间已经很晚。马场美浓守信房仰望着天上的月亮,等候着后面的山县三郎兵卫。 “山县,你我交情多年,想不到就要分别了。” “唉!时势如此,还有何方!”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先到你的营帐再说吧。” “要不去我营帐途中的大通寺山,有一个山谷,那里有一处山泉甚好,再细言吧。” 二人说着,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这时,内藤修理亮、小山田兵卫和原隼人看见二人,也催马赶了过来。 “就这样分手,真有些舍不得。”内藤修理打了一声招呼,三郎兵卫和信房也相视一笑。这次战役,大家都似已作好战死沙场的准备。 信房想起此事,就不住地捶胸顿足:“要守住武田氏这份家业,就得避免如此冒失,我们都劝过主公,都尽力了,可是,既然决议已定,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如果再说三道四,后人会笑话我们主公愚蠢,做不了领袖。” 信房见大家愤愤不平,又悲痛道:“唉!牢骚怨气,就不必说了。拿出甲州武士的气概来。只可惜,就这样分别,真是令人不舍。” 小出田兵卫也沉痛不已。不知不觉,五人骑着马并排走到了一起。马场信房心情沉重,一句话也不想说。三郎兵卫终于提议道:“咱们到大通寺山的山谷,以水代酒干一杯,然后再分别吧。” 信房紧贴着三郎兵卫,把马靠了过来。他谨慎地望望四周,加重语气:“山县大人,你得活下去。” “为什么又提这扫兴之事。” “万一大败,就请你断后,把主公安全送回甲州。” 山县三郎兵卫轻轻地摇了摇头:“鄙人愚钝,恐不能胜任。” “你若不承担此任,那就麻烦了。一旦主公看见局势不妙,他也会拼命地杀入敌阵的。” “马场大人,我看这个活儿你来干吧。既已经决定了,我就得服从军令,身先士卒,不然士气怎么起来?到时胜仗也会变成败仗。不要再说了。” “无论如何……”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否则,我掉脑袋的日子就为期不远了。” 马场信房下了马,唉声叹气,望着时隐时现的月亮,沉默不语。让第一队人马山县三郎兵卫活下来,的确有点勉为其难。如果这样,被任命为第五队首领的自己就必须为了殿后留下。但是,一旦往甲斐撤退,自己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都未可知。难道一名武将一辈子所心仪的主人,就只有一位吗?如真是这样,信玄公逝时,自己是否也应随之而去?同样追慕信玄的人肯定不少,这样一来,是否对现在的胜赖不义呢? 穿过树丛,绕过岩角,来到大通寺山谷底的时候,已近亥时四刻。月光洒下来,溪面泛起银白色。大家找到一处水洼,跳下马来。 “刚开始一万五对五百,现在变成了一万五对四万。”说话的是原隼人。 “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撤退,居然还要决战,不自量力!来,干杯。”内藤修理从马背上取下勺子,舀了一勺水,“那么,先由山县开始吧。” “哦,真是难得。你们看,月亮的影子映到勺子里了。”三郎兵卫笑着喝了一口,然后把勺子递给旁边的马场信房。 信房毕恭毕敬地端着勺子,口中念念有词:“八幡大菩萨,您就看着吧,诸位,我先去了。” 说完喁了一口,递给内藤修理。 内藤什么也没有说,又递给原隼人。 “哦,多么甜的泉水啊,甜得让人无法形容。”原隼人咕咚喝了一口,又递给小山田兵卫。 “哈哈哈……”小山田兵卫却笑了,“就这样死去,大家说的话怎么听起来就像撒谎一样。哈哈……” 不知从哪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仔细一听,溪流声中还似和着河鹿的低声叹息。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一,从黎明时分起,东南风就猛烈地刮着,发白的天空风起云涌。武田军第一队的山县人马,已经前进到左翼最边上的连子桥附近。预料到战斗可能会在早晨打响,他们早就作好了准备。天刚蒙蒙亮,前面构筑的防马栅栏看上去还不是很清楚。山县的赤备骑兵队的任务就是冲破栅栏,杀进敌人大营。 “该吹进攻的号角了。”三郎兵卫望着前方自言自语。短小精悍的他飞身上马,显得格外威武。 “喂,有敌人到栅栏外面来了,给我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三郎兵卫有些纳闷。黑洞洞的栅栏露出一丝亮光,有一些黑影在那里晃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些步兵。 家康的手下有两员猛将,一为大久保忠世,另一为大久保忠佐,这兄弟二人,乃是家康的左膀右臂,打仗的时候,总是这二人中一人开始,另一人收尾。今天在此把守的正是这兄弟二人。由于山县乃武田大军赫赫有名的猛将,所以,兄弟二人丝毫不敢马虎,还没等到天亮,就开始行动。 山县派出的探子还没有回来,只听见对面大久保的人马摩拳擦掌,喊杀声震耳欲聋。“不要轻举妄动。” 三郎兵卫命令道。他独自骑马登上一座小山丘,察看敌情。视野模糊,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敌人。但是敌人一旦出来,就是天大的好事。若是敌人缩了回去,他无论如何也要踏平栅栏,发现敌人要出来,便可趁机冲上去,杀他个七零八落。 “报!栅栏外的敌人乃是大久保的人马。” 正在这时,突然从后方的鸢巢山方向传来闷雷似的声音,嗵嗵嗵,嗵嗵嗵……像雪崩一样,枪声大作。 “嗬!他妈的!”三郎兵卫勒住战马,骂了一声。这枪声听起来不像是只有五六十支的样子。如果大敌已经摸到了背后,那么后路便被掐断了。 毋庸置疑,这枪声正是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率领的火枪奇袭队打响的。忠次率领信长特意配给他的五百火枪手,昨天晚上就已摸到了鸢巢山上。突如其来的震天枪声,使左邻的武田左马助和后面待机的小幡上总介的阵营像炸了锅一样,乱作一团。 山县三郎兵卫勒住马缰,像塑像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他大喊一声:“各位注意!”接着像风一样催马跑到阵前。 大战开始。不,不如说是二千名骑兵武士为了踏平大久保的步兵,卷起了一阵狂风。 天渐渐地亮了,战鼓咚咚,号角长鸣。 第五章 设乐原之役 面对百里挑一的骑兵武士,对方却用步兵来对抗,只要稍加考虑,就会觉得可疑。对于步兵来讲,战马的铁蹄就像后世的战车一样势不可挡。山县三郎兵卫跳上马鞍,挥舞着长刀,大喝一声:“杀!” 此时,他突然心头一凛:会不会是对方诱敌深入的诡计?若是,自己就会眼睁睁地掉进敌人的圈套。 此刻,大久保的火枪已经开始第一轮射击。 估计枪炮至少有七八十支之多。这一通射击把山县三郎兵卫等人心中的疑惑一扫而光。他方才明白,大久保是有恃无恐。如此一来,三郎兵卫他们欲进不能,欲退无路,陷入两难境地。 后方的鸢巢山已被占领,本来山上有武田兵库助信实把守,可不知被谁击破。总之,发动这次奇袭的人决非等闲之辈。万一撤退时遭到前后夹击,对于武将是天大的耻辱。 终于,眼前的木栅栏,对面的极乐寺山、茶磨山、松尾山都清楚地现出了原貌,埋伏在林间的人马也清晰起来。山县知道,信长此刻就在茶磨山,原本打算一路杀过去,打开一个突破口,看来那不过是做梦。枪声震撼着大地,山县的人马正在遭受大久保的猛烈打击。 大久保一方,骑马的只有大将七郎右卫门忠世和弟弟治右卫门忠佐二人。“哥,我来了。”弟弟骑着马滴溜溜打了个转,看见哥哥,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把马屁股朝向敌人。他大喊一声:“撤!” 径直退回栅栏里面。哥哥七郎右卫门也跟着跑了进去。接着,栅栏旁边枪声大作。 对于怒涛一样涌来的山县的骑兵,区区二三十杆枪,简直如同隔靴搔痒。因此,骑兵像汹涌的蜘蛛群,跟在大久保的后面扑了过来。栅栏里面零星地飞出一些箭来,还有一些人手持长枪严阵以待。 “兄弟们,机会来了。给我踏平栅栏!” “踩烂栅栏,杀奔信长大营!” 武田的骑兵一起冲向第一道栅栏。稀里哗啦,到处是冲倒栅栏的声音。 正在这时,信长早就安排在那里的一千杆火枪,对准拥挤在栅栏处的两千多骑兵猛烈开火,嗵嗵嗵,嗵嗵嗵……枪炮声震耳欲聋。眨眼间,喧闹的战场变得鸦雀无声。火枪队用的是新式装备,再加上信长严令他们百发百中,所以一瞬间,千杆火枪就堆起了一堵血淋淋的人墙。 硝烟渐渐向西散去,栅栏前面,只剩下没有了主人的战马在咴咴地悲鸣,活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震天的战鼓声和高亢的号角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收兵!”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大久保的人马举着长枪冲出栅栏,“胜利了,这是我们的胜利,是三河武士的胜利。” 织田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敌军解决了。尽管已经到了胜赖这一代,可是,思慕信玄时代的武田军队,在战术上还是沿用信玄那一套。然而在此期间,武器已经由刀换成了长枪,又由长枪换成了火枪。山县三郎兵卫等人执意撤回甲斐,大概是由于直觉到这种差距。 三郎兵卫的人马被打散了,早已茫然不知所措,大久保则紧紧追击。刚才是长枪队,这次则是火枪手。但是,三郎兵卫此时并没有死。他直感到自己将死,就让残兵逃向左翼佐久间信盛的阵营。据迹部大炊助的说法,信盛要背叛信长,他定会救自己一命。当然,三郎兵卫并未全信,他只是存有一线希望而已。 结果,从佐久间的阵中喷出来的千余条火舌,彻底打碎了他的最后一丝希望。信长把火枪队分成了三队,每队各一千支火枪,不断地填充弹药,随时可以射击。 这一次,已看不见三郎兵卫在马上的影子。正如预感的那样,带着曾经辉煌的战史,三郎兵卫倒在了让他深感耻辱的设乐原战场。山县的人马留下了一座尸体堆成的山,溃败而去,活下来的不到一成。 太阳已经升高了,青山、蓝天、森林、旗帜清晰可见。 武田军的第二支人马出动了,为首的大将是信玄之弟逍遥轩。他几乎从不表露自己的感情,一脸严肃。 “冲!”随着一声令下,他已经催马冲了下去。战鼓擂,号角响,骑兵队像波涛一样冲向丹羽长秀的营帐。栅栏里面鸦雀无声,正在等候敌人的到来。不久,先头部队已经冲到栅栏前面。 但转瞬间,硝烟第三次笼罩了四周。 信长曾经放出豪言壮语:打武田军就像玩麻雀一样易如反掌。果然不假。眨眼之间,千余杆火枪就把逍遥轩的部队击倒大半,而栅栏却没有损失一根木头。 “撤!”逍遥轩还是一脸严肃的表情,把晕头转向的人马集中起来,往后撤退。 胜负已经不言自明,可是,战魔仍然不肯罢休。麻木的心已经忘记了悲伤,第三支队伍小幡上总介信贞的阵营里,又吹起了进攻的号角。 在龙头山的山顶上,白云被扯成千丝万缕,飘向长筱城东面。地上,失去了主人的马儿有的随心所欲地狂奔,有的自由自在地吃草。尸横遍野。 互相通报姓名,然后捉对展开厮杀——姊川大战时的光景看不见了,战斗已经完全演变成集团与集团的激烈对抗,对抗的瞬间,火枪喷出火舌,无情地决出胜负。 第三队的小幡上总介信贞率领赤备军冲到栅栏处,也同样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接着,第四队武田左马助信丰的铁蹄又冲了上来。这支队伍的盔甲、战袍全都是黑的,武装得如铁塔一般。如果对方没有火枪,这位胜赖的堂兄恐已将他的鼎鼎大名留在此地了。 最右翼的马场美浓守信房,此时也已敲响战鼓,向雁峰山麓织田的左翼发起了冲锋。织田方面看见敌人来袭,又派出一队步兵出来引诱。 但是,信房心里一合计,停止了进攻,叫过一个信使:“你去真田源太左卫门大人和兵部昌辉大人那里一趟,还有,也去土屋右卫门尉昌次那里一趟。” “是,遵命……” “还不快去!我是为自己考虑,所以不向前进攻。好让其他人去立大功啊。”报信的感到很奇怪,终是点头离去。 就这样,左马助信丰突击到栅栏前面的时候,第五支人马中的真田兄弟和土屋昌次的一队人马也在猛烈袭击敌人左翼,三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遭到了炮火的猛烈打击,但既没有停止,更没有后退。第一道栅栏已被冲毁,在对方装弹药的时候,队伍已经冲到了第二道栅栏,但是,栅栏共有三重。冲到第三道前时,哥哥真田源太左卫门一个跟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与此同时,从北面的森长村迂回而来的柴田修理和羽柴秀吉、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的游击队,已经向真田兄弟和土屋昌次发动了袭击。在这里,火枪同样发挥了打开通路的先锋作用。嗵嗵嗵,嗵嗵嗵,草丛里冒出一阵阵青烟。 于是,冲到第三道栅栏前面的真田和土屋,眨眼间便全军覆没。土屋昌次和真田昌辉的英姿也消失了。 只有马场信房一人躲在树荫下,看着自己人惨烈地死去。为什么要杀死这么多的人?战魔两眼冒着凶光,咬牙切齿,还在继续前进。战败已无需多言,武田源氏的家传宝物——八幡太郎义家的白旗,变成了一块破布,在风中飘摇,显得滑稽可笑。 刚才还称雄天下的武田氏,转眼间灰飞烟灭。接二连三惨败的消息早就报给了胜赖的大营。 胜赖终于忍不住了,他下了药王寺山,向阵前杀去。看到这种情形,信房又把信使叫来:“你去告诉主公,就说胜负已定。让他赶紧逃走,尽快撤回甲州,由我信房断后。就说我今生再也见不着主公了。”信使急匆匆地离去。信房再次擂起战鼓,阻挡在织田大军前面。织田大军停止了追击,秀吉的士兵也停了下来。虽然总攻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但是,谁都看得出,现在是追击的最佳时机。 “不要冲,不要冲。等敌人冲上来再消灭他们。”信房仍然在担心身后的胜赖。 他担心,若胜赖不听他的忠言,还不撤兵,恐怕难以再踏上甲州的土地了。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一阵悲哀。他祈祷,主公只要往甲州方向撤退,就不会遭到织田、德川两军的夹击,过后可再让其深刻反省。 当信使再次返回的时候,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时辰。“主公命令撤兵!” “嗯?这么容易就采纳了我的建议?” “不是采纳了您的建议,而是穴山人道大人跪地死谏,说现在已到了武田家生死存亡的关头,主公才答应撤兵。” “哦。是穴山将军死谏……好,好!”信房从树荫里出来,手搭凉棚往后一看,只见从药王寺山冲下来的旗帜风幡果已开始向北移动。 “好,我总算可以对先主有个交代了。” 这时,丹羽五郎左卫门的一队人马再次气势汹汹地前来挑战。信房则在阵前横刀立马,准备迎敌。 这时,织田已经下了总攻的命令。只见由南向东,大须贺五郎左卫门康高、神原小平太康政、平岩七之助亲吉、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石川伯耆守数正、本多平八郎忠胜等德川氏勇将,争先恐后杀出栅栏。“休要让一个敌人跑掉,杀光敌人,取胜赖的首级!” 堵住去路的马场信房的人马,立刻成了对方攻击的目标。 信房把自己的人马分成三路,阻挡杀到近前的敌军。一看到冲入敌军的士兵被消灭,就鸣金收兵。这样边战边撤,让对方始终无法接近胜赖。刚开始的一千二百多人,经过一番拼杀,锐减到八百来人;分成三队与敌人拼杀后,只剩下六百;到最后,已经减少到二百人了。 信房第四次组织起敢死队,他身先士卒,在敌阵中横冲直撞,拼命厮杀,不知何时,身边只剩了二十几个弟兄。除了战死的,受伤的、逃亡的、被俘虏的,还有投降的,不计其数,想想昨晚的威武军容,真是恍如隔世。 “罢了。撤!”他对跟在后面的二十几个骑兵弟兄喊道。而他自己不知怎么想的,突然跳下战马,且战且退,且退且战,不知不觉地来到离猿桥很近的出泽附近的山丘上。四周是茂密的荒草,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和煦的阳光。 信房在草丛里盘腿坐下,才觉得疲劳至极。他擦着满脸的汗水,眼前突然浮现出信玄的幻影来。“四郎已经落败,我对不起主公啊……先主的恩惠,我只能报答万中之一……”想到自己已是穷途末路,信房不禁苦笑了一声。 突然,旁边的草丛一动,一个步兵手持长枪跳了出来。 “你是谁,是敌是友?” 士卒道:“我乃高九郎左卫门直政的下属冈三郎左卫门,你站起来。” “嘿嘿,你这个人运气真不错。” “怎么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起来,我与你一决雌雄。” “你叫冈三郎,对吧,把枪扔了,给我做介绍,武田的老臣、马场美浓守信房就把这颗脑袋托付给你了。” 一番话把对方给说懵了。像信房这样的大将,当然不会说谎,可是,如果自己扔了长枪,恐又不利。这名武士犹豫不决。 信房拔出长刀,交到左手。“如果别人来了,你可就没有这种荣幸了。趁着没有来人,赶紧动手。”信房看了看天空,天上风起云涌。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武士这才扔掉长枪,倏地一下拔出刀来,转到信房的背后。“即使在这最后一刻,我也不认为你这是胜利的头颅。”冈三郎不知对谁嘟囔了一句,然后手起刀落,信房的人头骨碌一声滚落在地。 同一天下午,被围困得弹尽粮绝的长筱城门,本多平八郎的手下终于送来了救命的粮草。城里已经一粒米也没有了,男女老幼顿时欢声雷动。 “太好了,谢天谢地。”九八郎嘴里念叨着,眼前模糊起来。“虽说敌人已经退去,但仍然不能麻痹大意。当务之急,是赶紧生火做饭,填饱肚子。”他立刻命人生火做饭。 这时,一个人扛着的一面旗子映入他的眼帘。“哎,那是什么旗?那不是从八幡太郎义家传下来的源氏白旗吗?” “确实是那杆白旗。”押送粮草的忠胜家人原田弥之助若无其事地答道。 九八郎感到纳闷,“那面白旗为何在你手下的手里?” “是我在路上捡来的。” “你从路上捡来代代相传的宝旗?” “是啊,我捡起来的时候,旁边的尾金平还对敌人的旗手说呢——胜赖呀胜赖,虽说你现在正在狼狈逃命,可也不至于把先祖传下来的宝旗交给敌人啊!成何体绕!” “这么狼狈吗?” “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但即便如此,这个旗手也够丢人的了,不,是愚蠢。那个旗子是古物,扔不得。旗手却说他们有新旗子。金平也不示弱:是啊,你们武田氏把古物都扔了,马场、山县、内藤等老臣,都是古物,也都扔了。结果,那个旗手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飞也似的逃走了。”说着,弥之助诙谐地笑了。 “哦。”九八郎没有笑,反而叹了一口气。胜者为王败者寇,世间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无情地裁决着一切。这次胜利让他感到悲凉,感叹人类的残酷:“不知大名鼎鼎的胜赖,拿什么脸面回到甲州。一万五千将士几乎全军覆没。” “别想那么多,如果他回到信州,光是海津的高坂弹正就有八千多士兵在等着他呢。” 九八郎把弥之助送到渡口,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昨天,河对面的阵营还点着长长的一排排的篝火,如今已经不见,只有泷泽川的河面上星光闪烁。不知为何,九八郎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呼吸急促。“鸟居强右卫门,战争已经胜利了,敌人一个也没有了。”他念叨着,肩膀剧烈地晃动起来,忍不住放声大哭。 战争胜利了,人却感到寂寞,这到底是为什么?九八郎在斥责着自己。如果说他在为死去的家臣而悲叹,那么,失去了一万五千人的胜赖的悲伤更是寸管难书了。 熠熠闪光的星星,无论是在落荒而逃的胜赖的路上,还是在信长、家康的阵营里,看起来是否都一样?是否都那么迷人?不知为何,九八郎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不久,城里到处燃起了红红的篝火。看样子是要开饭了,处处洋溢着清脆的笑声,有人还打着拍子跳起了舞,也有人哼起了小曲。差不多每人都吃上饭的时候,九八郎来到本城的厨下。头一次遭遇如此残酷经历的龟姬在熬粥,袖子破得一条一条的,满脸是灰尘,正冲着九八郎微笑。九八郎心头一怔,回过神来。原来战争已经胜利了。 “你到哪里去了。来,快来尝一尝。”盯着九八郎的神态,龟姬像姐姐,又像母亲。她端着满满一盆饭团子,还有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粥,走到丈夫面前。 九八郎慢慢地坐在门口。“你也吃吧。”他抓起一个饭团,笑嘻嘻地吃起来。眼前的龟姬、炉灶里跳动的火焰、饭团子,还有粥的香味,所有这一切,在这个世上就像是第一次碰到一样,是那么新鲜。“打仗这事可真奇怪啊!”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在了龟姬旁边,看着她笑得那么甜,吃得那么香。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龟姬很干脆地打断了他,“战争嘛,一旦打起来,就是强者获胜,是那些能忍耐的强者获胜。” 当夜,九八郎怕有强敌来袭,还不放心,一直警戒到天亮,光巡城就有三次。每次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毛病,想得过多。 第二天,城里迎来了德川家康,他这才放心——真的胜利了! 大堂里新铺了榻榻米,九八郎和家康对面而坐。家康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当然,这微笑并非出自真心。与其说是衷心地感谢九八郎,不如说是沉痛地犒劳他。“这都是织田大人相助的结果,迟早是要偿还的。”家康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然后定定地望着九八郎,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又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脸上满是微笑。 战争并没有就此结束,家康显出一副落寞的样子。 第六章 三年蛰伏 长筱一战的胜利,与其说加强了德川家康的势力,不如说是巩固了织田信长的地位。信长的地位已经坚如磐石,不可动摇。武田信玄在世的时候,信长一直避免与之决战,但到了胜赖这一代,他却一举抛弃了以前的避让战略。现在,信长逢人就得意扬扬地炫耀:“我本想等信玄一踏进信浓、三河地界就一举消灭他,谁知这个老东西诡计多端,老谋深算,死活不敢出来,结果没有机会,真是遗憾。正巧这时,四郎慢腾腾地出来了,于是狼狈不堪地让我赶回了信浓。” 按例,此际交战双方,打起仗来都是由装束精美的武士单打独斗,双方怀着家门的自豪感,高声地互通姓名,然后才展开厮杀。武田氏更多地沿袭了这种风气。而信长却使用不知名的小卒手持火枪来对抗敌人,不管对方如何,都运用团体战术,几是罕见败绩。结果,不论对方有多么勇敢的骑兵团,只要有了火枪,用步兵就可以应付了。这种战法乃是战术史上的一次革新。以往都是选拔百里挑一的勇士为大将,为此甚至不惜以高官厚禄相许,而如今,只要有火枪就行了,如果在战术上再动一些脑筋,信长的军队就会天下无敌。 因此,长筱之战以后,信长随心所欲,势如破竹,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霸业。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五,信长凯旋岐阜;八月,进攻越前地区一向宗的僧兵,入北庄;九月底返回岐阜。十月十二,他已身在京城。 十一月初四,信长被敕封为权大纳言,兼右近卫大将,位高权重。同月十五,信长返回岐阜,命长子信忠攻打美浓的岩村城。信忠凯旋归来,信长对他极尽褒奖:“信忠,你已可以担当大任了。我把这份家业传承给你,之后,我便退到近江修一座新城。” 言必行,行必果,这就是信长的性格。在对信忠说了那番话未久,信长就轻装退出了岐阜,住在佐久间信盛的宅院里,并在那里过了新年。行动之速,令人称奇。 当然,他这么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若非如此,新城的修建就不能及早完成。为此,被命令到近江琵琶湖畔的安土山去筑城的丹羽长秀,为了赶工期,没日没夜地干,甚至连岁末新年都没有空闲。 “长秀,快点!我都没有地方住了。”信长时不时从佐久间信盛的宅院赶到安土,催促长秀加紧。他还说要在高三十余丈的山上筑一座七层的天守阁,使这座城更加雄伟。 听到这些传闻,家康赶忙送来工匠和石料,帮助修城。信长为什么把岐阜城让给信忠,又到安土去筑新城,家康心里一清二楚。胜赖兵败长筱后,家康立即出兵骏河,于八月二十四,攻陷诹访城,然后休生养息,蛰伏起来。 家康得知信长修筑安土城的消息是在十一月中旬。从到岐阜出使的酒井忠次嘴里听到此消息时,家康与其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忧心忡忡。“哦。终于又筑城了。”他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忠次这次出使岐阜,是去参加信长被任命为权大纳言和右近卫大将的庆祝仪式。忠次不明白家康为何叹息,兴致勃勃道:“岐阜的财富真是不计其数。刚一决定要修城,马上就命令修路了。” 家康也轻轻点点头,“哦,即使新城修了起来,也不能号令天下啊。” “这可不是修一般的路,听说信长大人要把领地内的所有大路都修到三间宽。” “三间宽?” “而且也不是一二十里那样普通的路。他要修一条从岐阜一直到安土的大道,还要把所有领地内的官道全部重修一遍。真是古今未闻的大工程啊。” “那么,主管修路的是谁?” “是坂井文介、高也藤藏、山口太郎兵卫和筱冈八右卫门。信长大人命他们尽快完工,在钱财方面毫不吝惜。”家康依然语气舒缓:“那么,选址奠基,作图设计者为谁?” “是明智光秀大人。” “明智筑城,丹羽修路,果是慧眼啊。不久之后,我也要修建工程什么的,所以,如果学点东西,或许用得上。”家康虽然在笑,可实际上他却十分紧张,要是拿不出办法来对付信长,后果不堪设想…… 信长在以前就使用过“天下布武”的印章,所以,他为何要在安土修建新城,为何要修路,家康心里一清二楚。越前的北庄已经安插了柴田胜家,伊势也已在他的掌控之下,而甲州的胜赖已被他打得一蹶不振。他刚刚又被任命为右近卫大将,正好借这个机会掌控天下。 安土与坂本一衣带水,只隔一湖,过了那里,京城则近在咫尺。此处既是去向北陆地区的必经之处,又离岐阜很近,再加上领地内宽阔的大道纵横交错,正是问鼎天下的最佳之地。 “忠次,”家康道,“我问你,信长为何不在京城筑城?你明白其中的原委吗?” 忠次对于家康今天的态度很不解,明明在对岐阜的事刨根问底,巨细靡遗,极其关心,神情却像今天阴沉沉的天空一样,看上去很是迟钝。他有点心急火燎,道:“信长现在进京还为时尚早。石山有本愿寺的僧兵,摄津以西,他还鞭长莫及。” 家康把目光从忠次身上移开,扫了一眼伺候在侧的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平助、井伊万千代等人。“信长纵然是征服了天下,也不会到京城筑城。” “为何?” “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号令天下的人,会住在京城给天子添麻烦。信长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真的到了号令天下之时,他可能会继安土城之后,在石山本愿寺的大坂一带选址筑城。” “原来如此!那么,安土城完工之后,下一个征伐的对象,大概就是本愿寺吧?” “忠次征服本愿寺、在大坂筑新城以后,他再去征伐哪里?” “接下来就应该是中国1,要不就是……” 『1指地名,为日本本州岛近畿以西诸地,下文或作“中国地区”全套书同。』 还没说完,忠次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打住。 家康笑了:“长筱之战后,我在仔细盘算今后的战势走向。要什么样的实力,作什么样的准备,才能避免覆灭。这些都在我肚里装着呢。平助,把桌上的本子给我拿过来。” 大久保平助拿过一个本子交给家康。家康这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拼命写着什么,原来就在这个小本子里。 “火枪的数目是:织田三千七,我方八百,双方加起来共四千五。用这些武器打倒的武田人马是一万一千左右,如此一来,每一枝枪能打死三个人。”家康一边讲解,一边盯着大家,“如果只有我们自己的八百杆枪,后果又会如何呢?假设还是每杆枪打死三个人,这样,我们只能打死二千四百人。”大家鸦雀无声,认真地听家康列举数字。“但是,一旦和一万五千敌军混战起来,我方的伤亡恐怕更大。因此,总兵力只有八千的三河人,别说胜利,后果究竟如何都不敢设想。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们的实力。” 听了家康的一番讲解,忠次先叹了一口气:“当然,绝不能说我们的力量不够。但是,如果没有织田的帮助,胜败就会颠倒过来。” “的确如此。”小平太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织田公终于等到号令天下的机会,他便要到安土去筑城。我并非怀疑织田,但万一援军不来,或者,如果织田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还能胜利吗?” 家康眼角带着鱼尾纹,笑着扫了大家一眼。据他多年来的思索,从古至今,战败的一方当然会灭亡,但是,胜利的一方在不久的将来也必定灰飞烟灭,这是铁律。胜利之后就忘乎所以,这似是人的天性。 从这个角度来说,家康觉得信长的势头强劲得有些离谱了。胜必骄,骄必横。武田胜赖这次大败,是因为取得高天神城战役的胜利之后,萌生骄傲之心。所以,在胜利玄后,家康就一直在不断地反思,估算自己的实力,看看内部是否也有这些迹象。信长则完全相反,他想趁着这次大胜,一举统一天下。他的势力如此强大,甚至连这次大胜都可以忽略不计。 在胜利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二,把奥平九八郎引见给信长时的情景,至今还深深地印在家康的记忆里。 “哦,你就是大鬼的儿子,干得不错,你的性格,信长一辈子也忘不了。为了奖赏你,从今天起,你就把名字改成信昌吧。”然后,信长让奥平一家七口和五位老臣举杯同庆。 给立功者改名字,史上也不乏先例。可以看得出,当时九八郎感动得浑身颤抖。但是,信长这种肆无忌惮,表明他已经不再对家康有所顾忌了。 家康早就下定决心,这一辈子绝不做别人的附庸。信长也知道这一点,而且信长还是家康的亲家,可居然也渐渐以号令者的身份来对待家康。 家康继续翻着本子:“人,在胜利之时,往往会忘记分析胜利之因。为了自我警戒,我才尝试着记下这些。这次胜利的原因,首先是你们忠义、勇武,无论发生什么,都拥戴我,上下一心、精诚团结。如没有这些,织田不会来支援我们。我们就可能已经灭亡了。不,可以说,没有我们上下一心的强大力量,没有三河众将士天下无敌的勇猛,织田不但会见死不救,甚至还会反过来进攻我们……其次是运气好。运气并不是等来的。我们结盟的对象既不是武田,也不是北畠(zai),而是和我们毗邻的织田信长。按照远交近攻的战略,我们和织田之间必定有一方要灭亡。幸亏织田和我结盟了。但是,不要以为好运会一直伴随我们,我们也应走自己的路,考虑自己的对策……”家康又翻过一页来,突然,他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大家一齐盯着家康的脸。亲眼目睹了武田胜赖的惨败,家康认为,凭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自保。每个人的眼里都带着不满,却又沉默不语,这究竟是为什么? “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我们都必须拥有不依赖织田就能打败对方的力量,运气才会向我们招手。在此之前,我们应该尽量避免所有危险的战斗。要努力发掘埋没的人才。我们的领地这么小,每年只有不到八十万石的收成。要处处留心,向神佛祈祷,让大家都富裕起来。励精图治!” 大家一齐点头。家康如何看待织田的援助,已经非常清楚了。“哦,天已黑了,忠次,这次你辛苦了,我也该回去了。” 大家一齐恭送家康。 “我觉得跟在三方原的时候相比,主公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知谁嘟囔了一句。 “是啊,那时虽说是败仗,可是主公气得恨不能把对方撕个稀巴烂,那是何等勇武。可是这次,在他身边总感觉那么压抑。” “不,这才是主公的用心周到之处。你看,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主公经常写点什么呀,骑着马到村里转转呀,和百姓说说话呀,这些好像已经成了主公的分内之事。” “是啊,让领地内的百姓富起来,一旦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别说是八十万石,就是一百万石、一百二十万石的粮食也拿得出来。” “总而言之,我们也必须小心起来。”此时,家康正在内庭洗澡。负责日常起居的,依然是他宠爱的西乡阿爱,甚至连抓痒痒都让她来做。只是,她还没有孩子。 “你真是个神奇的女子。”家康笑道,“刚开始,你看起来就像少年时代的吉良龟姬一样,可是现在,你已经钻到我的心底了,不知什么时候,龟姬的身影从我心里消失了。”阿爱在家康面前,既不怎么说话,也不刻意给他留下个性很强的印象。 那天和往常一样,家康刚从浴池里出来,她就捧着换的衣服跑过来。 “其实你不用做这些事。”家康老是那样说,可是她只答应一声,还是和往常一样利索。 “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不论春夏秋冬,在八桥默默地开花的菖蒲来。”阿爱似对眼下的生活十分满足,她体贴周到,从不招人妒嫉。 从浴池出来后,家康走进刚刚建成的厅室。饭食早就准备好了,烛台里也已经点上了灯。这都是西乡事先安排好的。家康坐在桌前,默默地进餐。仍然是五菜一汤,有炒饭和肉食。西乡局坐在对面,满脸幸福地看着家康用饭。 “阿爱……”家康在她盛第三碗饭的时候,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喊出了爱妾的名字,“你要是生个孩子的话,不知会是什么样。” “我想应该是一个又听话又聪明的孩子,可是恐怕……” “什么,你是说你生不出来?我不这么认为。说不定是个细心周到的孩子呢。”阿爱突然用眼角瞟了一眼家康:“妾身求您一件事。” “何事?” “我想另找个女子来服侍您。” 家康一下子放下筷子:“你的话好是奇怪。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以为我是在责备你?” “不,不不。您不是说过,孩子越多越好吗?” “我虽然有那样的想法,可是你不生也可以。如果有看上眼的女子,你也可以随时告诉我嘛。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大人,妾身觉得像是怀孕了,才来求您。” “什么,你怀孕了?”家康看着爱妾,眼睛瞪得大大的,“哦?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怪不得你说要再给我物色个女子呢。” 在一夫多妻的时代,女人一旦怀孕,就得让出男人枕边之位,这是身为女人应遵守的训条。不仅如此,过了三十岁还和侧室争风吃醋,就会被人背地里说成勾引男人的老妖精。所以,一到那时,正室就会提出“枕边让贤”,把丈夫让给年轻女子。 “是的。我给您选了一个女子,把她叫过来您看看吧。” 家康边考虑边放下筷子。“算了。”他一本正经地答道,“今晚我只想为你怀孕而高兴。说起来,我以前还没有真心地想过要孩子。” “……” “信康和龟姬出生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到于义丸的时候,脑子里又全是烦心事。这次你肚子里的孩子,才使我真有了想做父亲的感觉。好好给我祈祷,生个好孩子。” 阿爱久久地望着家康,眼睛湿润了:“吃完了?” “哦,真香。可以撤下去了。”阿爱拍了一下手,叫来侍女,然后和她们一起收拾。 “报!”是井伊万千代的声音,“刚才平岩亲吉大人从冈崎来,说有要事面禀主公。” “七之助?好吧,你把他叫到这里来。你们可以下去了。我们有些话要说。”说完,家康命人再添上一个烛台,又回头望了一眼阿爱。 平岩七之助亲吉是奉信康之命,前来报告年底情况的。为避免再发生类似大贺弥四郎的事件,信康一直命亲吉来做他们父子之间的联络。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平助、井伊万千代等六七个侍卫从外面走进来,站在家康两侧。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以前,主人和老臣对谈大多只有两个人,言语也很随便,不分主次,但是,却不能让信康也这么学。这是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 “啊,足亲吉呀,辛苦了,快到跟前来。”亲吉明白家康的用意,恭恭敬敬地在门口行了礼。 “三郎身体还好吧?领地内都仔细地巡视了?” “是,通过狩猎的方式,几乎都……” “发现孝子烈妇没有?三郎的眼睛老是不管事。” 不知为何,平岩亲吉支支吾吾起来。“是,是,还有,少夫人又生了一个女儿。”说着,他低下了头。 “哦,又是女儿?”家康道,“没关系,还年轻,还可以生好多。母子都还平安吧?” “是的,都很健康。” “你好像有心事?” “是是。” “这里又没有外人,说来听听。就是坏事,大家也可以引以为戒。” “那在下也不瞒着了。” 亲吉红着脸道,“第一胎是女儿,这次又是女儿,少主很不高兴,把娩室的柱子都给砍了。” “信康去娩室了?这个混账东西!德姬没有受伤吧?” “我听见少主在骂什么没有用的东西,气死他了云云。” “德姬呢?” “说没法过了,要回娘家……” “没有人劝她吗?” “劝了。久松太夫人从三道城过来安慰少夫人,筑山夫人也来了……” “好!”家康说道,“后面就不用说了。只是,事情就这样平息了?” “是。我想让少主消消气,就把他领出去打猎了。真是怪事,平日里多多少少都有些猎物,可唯独那天却一点儿也没有。正不高兴,在村里遇到和尚念经。老百姓说为了年忌,得念经作法,他们就把一个在路上碰到的和尚带到了村里。” 家康闭上了眼睛。信康自幼娇生惯养,打猎不着,遇上僧人,不会干出什么好事来。 满座的人都没有了兴致,信康对谁都不会好好地说话,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家康既生气,又无奈。是不是年轻人都一样,不知好歹……家康又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他把那个僧人杀了?” “是的……” “这……这算怎的了?”问着问着,家康后悔了。 亲吉诚惶诚恐地看着在座的人,不知如何回答。 “到底还是把人给杀了。这混账东西!”而且,估计还不是一般的杀人。信康正在气头上,说不定……家康不敢再往下想,他想赶紧换个话题:“那么,年赋收得如何?” “还好,和预想的差不多,都入库了。” “哦。这个想必不会有欠。三郎也看不过来。得特别留意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租不要太重了,要注意分配好田地……” “在下都记下了。” “然后,你告诉三郎,就说是我的话:虽然今年的战斗胜了,但是也要和往年一样,平平安安地过年,要是没有织田大人的援助……” “是。” “我们要牢记织田氏的恩情,并把这种喜悦与百姓共享。让三郎不要看到自己是那么多百姓的领主,就得意忘形,要保持一颗平常心。” “是。” “另外,代我问候少夫人。就说不要泄气,她还年轻,以后还能生好多儿子。我也会为她向神佛祷告的。” 亲吉两手伏地,头也不敢抬。家康的心思他再明白不过了,说来说去就是不能得罪织田家的人。不仅不能得罪,长筱之战,织田大展雄风,然后势如破竹地扩大地盘。这些,家康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万一稍有不慎,把信长惹怒了,麻烦可就大了。以信长直来直去的性格,别说是家康,谁都不敢惹。 “好了。七之助好不容易从冈崎来一趟,一起喝两杯吧。阿爱,赶紧叫人把桌子收拾干净。”家康看见亲吉好不容易止住眼泪,为逗他开心,就笑了起来,“从今往后,无论什么人,都得学会隐忍,世上再也没有比隐忍更好的盾牌了。你明白吗?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忍的。能忍人之不能忍者,将来方能成大器。” “这些我都会禀告少主。”明白了家康的心思,亲吉又咬着嘴唇,垂下了头。 第七章 逼死菖蒲 吹了整整一晚的寒风终于停了,人们不知何时悄悄地进入了梦乡,一睁眼,天已经亮了。菖蒲悄悄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在身边熟睡的信康。房间里酒气熏天,让人恶心。“又喝多了……” 信康原本就有好酒的毛病,不知为何,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胜利了,胜利了。”这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刚开始还一本正经,可一旦喝多了,就发起酒疯来,有时说胜赖真可怜,还眼泪汪汪的。 “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把小命丢在战场上。菖蒲,你猜谁会来取我的脑袋?” 净说些不着边际的事。仅仅这些话还没什么,可到了最后,话题就扯到了少夫人和她的父亲信长,说起来没完没了。 “信长好像以为长筱之战是全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而取胜,真是不知羞耻。你说是吧?我们德川氏八千人马就砍掉五千二百个敌人的脑袋,而织田氏号称三万大军,才杀死四千多人。没有我们出力,他怎会取得那么大的胜利?” 信康一旦喊起来,就连菖蒲也吓得浑身哆嗦,不知如何是好。信康瞪大血红的眼睛,龇着满口的白牙,一想起什么事来就哇哇大叫,十分吓人。然后,就是疯狂地行房事。 刚开始,菖蒲还以为他是怕有人要杀他,或在战场上被什么恶鬼附身,犯了疯病。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偷偷地一看,信康那安静而悲伤的睡姿,真是让人百感交集。用手摸一摸他鼻尖,还有气,她这才放下心来。这样的事频频发生。 今天早晨也是如此。信康昨晚又喝得酩酊大醉,把身体搞垮了。他孤单、寂寞。自己难道真的在可怜他吗?近来,菖蒲经常反思自己的心迹。一开始,她认为自己是奸细,是让奸细减敬自由出入这座城的幌子。不久,她就成了筑山夫人与少夫人德姬交互斗争的工具,虽然也曾经两度怀孕,但是一次也没能把孩子生下来。 “要是比少夫人早生下孩子的话,菖蒲就是家业继承人的生母了,就是我的胜利。”筑山夫人多次这样说过。但如果真的生了,那又能怎么样,她不过是武田家派来的奸细。 “呜呜呜……”旁边的信康翻了一个身,菖蒲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自己的思绪。 “啊……天亮了。”信康突然醒了,看了一眼全身僵硬、眼睛紧闭的菖蒲,“还没醒?睡得这么沉。”然后悄悄地钻出被褥,径直走了出去。 平时也总是这样,说起来真是奇怪。一睁眼的那一瞬间,信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管多冷的日子,他都立刻跑到靶场,光着膀子开始拉弓射箭。马也没少骑,不同的只是有时骑在马上挥舞长枪,有时则练大刀。 究竟晚上的少主是真的呢,还是白天的少主是真的?一开始,菖蒲常常这样想。可是,现在她觉得两个都是真正的少主。 等听不到信康的声音,菖蒲才起来,然后叫过两个侍女。侍女们每天做的事,问安、打洗脸水、梳头,还有梳妆台的搬运等,都是程式化的,这让她觉得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儿。以前,她觉得这太铺张了,长筱之战中武田大败以后,她就觉得更别扭了。由于自己与武田家有关系,因而被冷落了——她常常产生这种感觉。 化完妆,吃完饭,她坐在火盆前取暖。侍女阿胜冷冰冰地前来报告,说筑山夫人来访。 “夫人来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菖蒲一下子慌张起来。以前有什么事,都是夫人把她叫过去。“快请她进来。” 还没等菖蒲说完,筑山夫人已经打开了格子门,站在那里了:“菖蒲,多日不见,变漂亮了。” 抬头一看,筑山夫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已经苍老了许多。以前她的皮肤还有点动人的光泽,而现在,她懒洋洋、胖乎乎的,感觉一点也不优雅,很是臃肿。 “不知夫人您来,有失远迎。” “哪敢劳您费心,像我这样的,在这里是不值钱的累赘。” “您就别挖苦奴婢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是有事求你来了。快把那个女孩儿叫过来。” 外间一起跟来的琴女答应一声,带进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只见她脸蛋圆圆的,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不住地打量着四周,在夫人后面坐了下来。 “最近,少主在狩猎的归途中,做了一件惨无人道的事,你知道吗?” 夫人的眼睛像毒蛇一样冒着凶光。菖蒲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为什么不说话?”筑山夫人毫不留情,单刀直人,“你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菖蒲从一开始就战战兢兢的,连声音都在发抖,“惨无人道?少主到底做了什么?” “那天,少主心情大坏,当然,我也觉得情有可原。少主拼杀疆场,随时都可能遭遇不测。娶妻是为了生子,从而繁衍后代,接续香火。如果没有后代……岂不枉有一生的英名。” “是……是。” “可是,你却不生育,而德姬又老生丫头,这样,少主下次打仗能提起精神吗?” “这……” “连能继承家业的儿子都没有……觉得以后总会有的,所以立下大功,就安心了。有和没有,有天壤之别。少主正是因为这么想,当他看到又是女儿的时候,一下子就火冒三丈,再加上乱七八糟的事,就气呼呼地出去打猎。” 不知筑山夫人在想什么,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心里别扭,当然打不着猎物,天气又那么冷……结果碰上那个倒霉和尚。” 菖蒲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住地点头。 “遇到僧人的时候,正好没有打着猪物,少主想起古时候的传闻……一下子又火了,都怪这些和尚,什么不许杀生,什么咒语,纯粹是骗人的把戏。碰巧那个小和尚又耍嘴皮子,说他是佛祖的弟子,所以平常念经打坐,都一丝不苟。” “啊……” “少主再也压不住火了,一下子从马上跳下来,在和尚衣领上拴上一根绳子,然后狠狠地抽了马一鞭……” 菖蒲不禁捂住脸,她仿佛觉得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那个被活活拖死的和尚的悲鸣。 “听说和尚大声求救,可是气疯了的少主却说,如果是佛祖的弟子,为什么不用佛祖的法力来救自己……他大喊大叫,就是不让马停住,最后,把人活活地拖死了……” 不仅菖蒲一人,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人都低下头,抽泣起来。 “菖蒲,所有这些,都是由于你们不生儿子引起的。本来,少主是不会对佛家弟子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由于内心不满,才被恶鬼附身。这都是你们造的孽……” 菖蒲满脸恐惧,茫然地望着筑山夫人。少主居然对一个无辜的和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但是,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她,菖蒲怎么也不解。 “为什么不说话,啊,哑巴了?”夫人恶狠狠地瞪着菖蒲,不断地责骂她。 信康既没有因菖蒲不生孩子责骂过她,也没有在她面前唉声叹气。但是,筑山夫人却认为正是由于她不生育,信康才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大发雷霆。 “请您原谅。”菖蒲两手伏地。不知哪里来的一阵悲伤,一下子涌向心头。 “你明白了?” “是。” “就是你们把少主的脾气弄坏的,你明白吗?” “是。” “就因为这个,少主挨了滨松的大人一顿臭骂。当然,大人不知道是你们把少主给气坏的。大人说了,倘若再对僧侣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就是儿子,也决不轻饶!”说着,夫人还在吧嗒吧嗒地掉泪,“大人恨死我了。他说都是我生的儿子不好,如有什么过错,他恨不能把三郎杀了才解恨。我们也明白他的心情。这次凭借织田的帮助才取得胜利,他的脾气就更坏了。可是,我们可不能输给他。” “……” “少主的身体里流着和织田势不两立的血液,这血液一定要在我们德川家传下去,有朝一日,一定会雪此耻辱。”夫人刚刚还是泪汪汪的双眼,霎时又像毒蛇一样射出逼人的凶光来。 菖蒲已经成了蜷缩在巨蛇面前的一只可怜的青蛙。家康并不那么厌恶信康,信康也不怨恨家康。但是,夫人的怨恨和愤怒,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无休无止地燃烧着熊熊烈火。如果对她说个不字,她会怎样? “好了好了。”夫人说道,“只要你明白自己的罪过,我就不再责备你了。如果没有我的庇护,你在这座城里连容身之所都没有。带你来的减敬,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武田氏已经大败而归,你可不能背叛我。” “是。” “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德川的血脉。我把这个女孩交给你,她叫菊乃,你再把她交给少主。这个女孩的身上,多少还有点今川氏的血脉。如果你嫉妒她,或是让德姬得了宠,我可决不饶你!通过你的手,必须让这个女子给我生个孙子,这样,才算洗刷了你的罪名。” 菖蒲战战兢兢地望着这个脸若满月的小姑娘。小姑娘似乎没有听见夫人的话,只顾在膝盖上玩弄手指头。 “菊乃,到这边来。”夫人厉声呵斥小姑娘,“你在做什么呀!我已经对菖蒲姐姐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屋里的人了。” “是。”菊乃仰起小圆脸,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她还不到明白夫人的焦急和怨恨的年龄。她肤色虽然有点黑,睫毛却很长,眸子很亮,乃是一个清纯可爱的小女孩。 “为了让少主看上,一定要举止优雅、得体、大方。懂吗?” “会的。” “那么,你明白了?菖蒲,你如果记得我的嘱咐,就赶紧把她献给少主。对了,如果少主问起来,就说是从骏河跟着我们来的渡良濑文吾的女儿,血统纯正,少主也应知道。” 不等菖蒲回答,夫人立刻站了起来。菖蒲慌忙说道:“粗茶一杯,刚刚泡好……” “不用了。”夫人还是和刚才一样严厉,“孩子还没有生出来,我是茶不思,饭不想。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阿琴,走,回去。” 菖蒲“啊”了一声,连起身相送的勇气都没有了。 窗外,北风仍在呼啸。 “哦,可真冷啊,快过来。”忍着背上飕飕的寒意,等听不到夫人的脚步声了,菖蒲这才赶紧点上火炉,让菊乃到跟前来。 “是。”菊乃天真烂漫,童稚的回答和她发育得略显成熟的身体一点也不相称。她答应一声,移到火炉前。 “叫菊乃吧,几岁了?” “十二,马上就十三了。” “父母还好吧?” “不,都已经……”说着,菊乃腼腆地苦笑。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看来已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了。 “不在了?” “是,本来母亲就不在了,来到冈崎之后,父亲也……”菖蒲又想起自己父母早已不在,不禁感到胸口发闷。“刚才,夫人说你有今川家的血统?” “是。奴婢听说,我的外祖母侍奉过治部大辅,出嫁时已怀了身孕。” “祖母……” “所以母亲是治部大辅的女儿。” “啊,果然是官宦人家的血统,那么,你知道少主是谁吗?” “知道。出去打猎的时候,还有前一阵出兵打仗的时候,我看见过他。” “还没和他说过话吧?” “没有。”说完之后,菊乃有些担心的样子,皱了一下眉头,认真地问道:“我该怎么服侍他,才能生下少主的孩子呢?”她的话太孩子气了,菖蒲不禁哽住,赶忙煽了煽炉火。 “您快告诉我,要是生不出孩子来,夫人就责罚我。”菊乃又鞠了一躬,认真地盯着菖蒲的脸。 “这……”不知不觉,菖蒲一下子从脸红到脖子根。她回忆起自己刚被带到信康面前时的狼狈相来。尽管如此,夫人还让菊乃快生孩子,多么莫名其妙啊。菖蒲不答,她不断地拨弄着炉火。菊乃还在问,真是啰嗦。 “夫人说不能生小姐,要生公子。如果生不出来,就要折磨我。” “啊,她居然这么无情!” “奴婢怎么才能生出公子来,您快告诉我呀。” 渐渐地,菖蒲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怒火。难道夫人连一点儿慈悲之心都没有,对一个小姑娘居然也下如此毒手。从不会怨恨也不会责备他人的菖蒲,觉得一股无名怒火正喷涌而出。但究竟如何是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更不用说信康了。如果一眼就喜欢上菊乃,那还好,如果连睬都不睬她,该如何是好?这样一来,夫人又要责骂菖蒲了。我决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狠声音在菖蒲的心底回荡。 “为什么不说话,您也不知道吗?” “是啊,我也不知道,才没有生出公子来,遭到夫人的痛骂。” “那么,去问谁好呢?”菊乃突然叹了一口气,对菖蒲顽皮地笑了起来。 虽说菊乃才只有十三岁,可是,也该略知一点男女之事了。而她却刨根问底,向菖蒲询问那些难以启齿之事,真是个无知的孩子。 “总之……”菖蒲欲言又止。她浑身像火烤的一样难受,终于说道:“总之,要先和少主说话,然后……然后就那样……你去问侍女们吧。” “那么,请多多关照。” 从那天晚上起,信康有三天没有到菖蒲这里来。 又是一年过去了。 天正四年除夕日,信康也学着滨松的父亲那样,贺年以后,在冈崎城里令人表演幸若舞给大家看。第二日则是信康开始练武的日子。第三日下午,侍者说,今晚信康要在菖蒲这里过夜,并吩咐厨下作好准备。 这日的下午,侍者第二次报告说,信康马上就要过来了,菖蒲觉得心里一阵发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她这天的妆容格外细心,袖子和前襟的布料、花纹都特别留意。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这个叫菊乃的小姑娘,唤醒了作为女性的菖蒲心中隐藏的情感?以前她毫不在意的闺房细节,如今也令她关注。一想起即将取代自己和信康同床共枕的菊乃,她就喘不过气。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嫉妒? 这时候,菊乃已经和菖蒲混熟了,却还是那样天真无邪。她走了过来,菖蒲觉得有些歉疚,对她道:“快过来,我给你涂上口红。” 菖蒲亲手给菊乃化妆,又给她梳头。 信康来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 新年以来一直晴好的天空下,木曾山脉显得格外挺拔,山顶上白雪皑皑,院子里的冰柱还没有融化,在余晖里熠熠闪光。 “看来今年又是一个好年景。” 信康又喝了不少酒,但心情好像不错,他刚到门口,就把前来迎接的菖蒲一把搂到怀里,一阵狂吻。 “啊,痛……”菖蒲不禁发出一声低呼。 “哈哈哈……”信康的声音大得都能传到少夫人的房间,“去年年底挨了父亲的一顿骂,今年一定让老爷子好好褒奖我。” “那样就好。” “菖蒲,昨天我在靶场射了一百支箭,八十八支射中了靶心。哈哈哈……”他又一次放声大笑,看来今天心情真的不错。突然,他“啊”了一声,看见了菖蒲身后的菊乃。菖蒲心里咯噔一下,也回头看了一眼菊乃,心不禁怦怦直跳。 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信康,菊乃还是头一次。她忽闪着漂亮的大眼睛,带着温和的微笑,屏息凝神,抬头定定地望着他。 “你的脸蛋怎么这么圆啊?” “是的,大家都说像十五的满月一样圆。” “什么,满月?现在可不是仲秋,是正月。再出来的时候,可不要搞错了。” 信康就是这样,如果对方响亮地回答,他就不高兴,“我今天不是来看月亮的,你退下去吧。” “是。” 菖蒲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既松了一口气,又可怜菊乃,心情十分矛盾。但是,菊乃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她一本正经地点了一下头,退到了旁边的房间。就在这时—— “等一下,等一下,满月。”不知道信康在想什么,突然放缓语气,把菊乃叫住。 菊乃回过头怔怔地看了一眼信康,站住了。大概是由于筑山夫人的吩咐,她努力想做到举止优雅。她那还不会眉目传情的眼睛,让人想起鸽子。 信康扑哧笑了:“你真是个美人儿。” “是。” “像你这样的美女别说是这座城里,就是整个三河也不多见。真是不错,眼睛鼻子都这么俊俏。” “是的。在见到您之前,大家也都这么说。” “那是当然。满月二字,形容得好。可是,你是从哪儿的山沟里出来的?” “这,这个……”菖蒲忍不住插了一句,“是渡良濑文吾的女儿。” “什么,渡良濑?那个从骏河来的……” “是筑山夫人介绍的,我就放在了身边,好让您看看。” “什么,是母亲给介绍来的?”突然,信康的眉头又锁了起来,“今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 “啊?” “你把她放到德姬那里吧,反正我现在不想去那里。就说是我让她去的。退下!” 菊乃好像对信康的话非常吃惊,毕竟她还不是成人,还不明白自己究竟给信康留下了什么印象。 “菊乃,你可以下去歇息了。”菖蒲看见菊乃的眼里有些悲伤,约略安慰了一下,让她退了出去。 早已吩咐下去的酒馔摆了上来,信康又恢复了微笑。侍女们不断地祝福,然后敬酒。菖蒲不觉又想起菊乃的事,差点听漏了信康的话。 掌灯时分,信康已经喝得大醉。他站起来,模仿幸若太夫的手形,跳舞给大家看,却已经踉踉跄跄。但是“危险”之类的话,谁也没有说出口来。初春时节,忌讳这类不吉言辞,一旦出口,信康必定勃然大怒。 “什么,我脚跟不稳,踉踉跄跄?我信康可不是喝这么一点酒就醉的人。练就一身好武艺的我,会这样吗?” 一旦让信康坏了兴致,他就没完没了,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不知是不是这样做真的管用,跳完舞后,信康心情很好。 “啊呀,今天是初春,大家多干几杯。”他严厉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先是和菖蒲喝,接着和紧挨菖蒲的两个侍女喝,又跟刚来的侍女一起喝。酒过一巡之后,他道:“我还没有尽兴。”说着突然现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啪地拍了一下大腿,“对了,把满月给我叫来。我想起一件好玩的事。”喝酒以后,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这大概不仅仅是信康一个人的毛病,恐天下所有醉酒的人都如此。 “少主。”菖蒲不得不出来阻止他。他果然还想着那个菊乃,她心头一阵难受,“还是个孩子,这时恐怕已经睡了。” “什么,睡了?给我叫起来!” “是。可是,那个孩子还没有伺候过您,如果稍有不周,就不好了。” “母亲为何把那个孩子送到你身边来,你难道还看不出吗!” 菖蒲一时惊慌失措。她一直惦记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再给他讲,却被他先说了出来。“这,这……” “那是母亲想强塞给我的女子。”说着,信康扑哧一声笑了,“好,你们不去,我去叫她来。” “少主,那……那不太合适……” “真是好极了。就连母亲都懂得我的心,你作为一个女人,竟然丝毫都不明白。我也有血有肉,有情感,你知道吗?”信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菖蒲也惊慌地站起。 “我现在就去叫她,现在就去,叫她马上过来。”菖蒲好不容易让信康坐下后,自己去叫菊乃。 菊乃在长局那边的房间里,伏在火盆旁边,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圆圆的脸蛋上,忽闪忽闪的眼睛闭上了,睫毛长长的,看去不由让人心酸。 “菊乃……”菖蒲弯下腰,轻轻地抱起菊乃,她突然睁开眼睛,倒把菖蒲吓了一跳,“少主要你到他那里去,他吃醉了酒,你要小心行事,别跟他顶嘴。” “是。”过了好大一会儿,菊乃才明白菖蒲的话。 “要顺着他,不要顶嘴。他已经喝醉了。” “是。”菊乃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跟在菖蒲后面。 看到她老老实实地点着头,菖蒲更加不放心。为何让一个全然不识世事的少女在酒席上来取悦男人?真是作孽! “带来了。” “哦……”信康好像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看见走进来的菊乃两手伏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哈哈大笑,“满月,我母亲对你说了些什么,让你来这里?你可不能老那么站着,快点说!”信康故意绷着脸说道。或许,无论筑山夫人说了些什么,他对菊乃都有了兴致。 事实上,像信康这样性格爽朗、生性豁达的人,或许菖蒲那样的女子最合适。菖蒲没有反抗性格,既不知愤怒,也不知怨恨,既没有个性,又没有自我,因此,才能毫无痛苦地融入到对方情感的旋涡里。德姬则完全相反,天天和信康吵架。 尽管如此,今晚菖蒲还是心神不宁。毫无个性的她,既要包容信康的粗暴,又要安慰菊乃。 “说,母亲对你说了些什么?哦,说来听听,一五一十地说,快!” “是。她让奴婢到少主的身边,代替菖蒲,生一个孩子,必须生一个。”菊乃带着认真的表情,坚定地回答。正因如此,本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反使人感到极大的悲哀。 “哦,是命令你来给我生孩子的啊。”信康瞪了菖蒲一眼,又把目光转移到菊乃身上。 “生完以后就行了?” “是。” “一个人能生出来吗?” “这个……”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像记起了什么,“对,对对,还说不能生小姐,得生公子。” “然后,你就抱着生儿子的想法来了,是吗?” “是的。夫人说,如是我,就一定能生儿子。” “那么,你就给我生一个吧。你什么时候给我生呀?” 满座鸦雀无声,只有信康觉得挺有趣,继续逗着菊乃玩。菖蒲心里惴惴不安,看看信康,又瞧瞧菊乃。 “这个……我不大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你自己的肚子,你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怎么行?” “是……”菊乃又一个人认真地琢磨起来,“可不是一个人能生出来的。” “那么,请个人帮帮忙好不好啊?” “好。” “那你心里有没有来帮你的人啊?” “有。” “有?好,我问你,是谁帮助你来给我生孩子?真有趣。”信康又飞快地看了菖蒲一眼,故意向前伸了伸腿,稍微抬高了一点声音:“那个帮忙的人是……” “我想让菖蒲姐姐帮忙。” “哼?”信康一下变了脸色,“你领个孩子来给我看,这是耍弄我信康!” “呵,如果……”菖蒲慌忙抓住信康的手,可信康突然抓起一个酒杯,扔了出去。母亲也真是,连自己的好恶都不考虑一下,就送来一个丫头。刚才信康还想狠狠地挖苦一下这个女子,然而,当他听到菊乃说,请菖蒲来帮忙生一个孩子,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了。 常识的差距常常把人置于尴尬的境地。“让菖蒲帮忙”这句话,在信康看来,就是让菖蒲引退的意思,多么狡猾。这样看来,小丫头刚才的言行举止,全都是骗人。 “胡说,这是只让人无法原谅的狐狸精!” “不,不,没有那样的事。这个孩子对我百依百顺,非常依恋我。” “混账东西!你这个人心眼太好了。” “不不,这孩子能依靠的人只有我一个,因此,她才说请我帮忙……她什么也没有想就说出了口。菊乃,赶快认错。” 由于受到惊吓,菊乃圆圆的眸子睁得更大了,她也没有弄懂菖蒲的话是什么意思,傻在那里,还抬着头。 “少主,您就原谅菖蒲吧,正是新春,大好的日子……” “嗯。”信康终于把火压了下去。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已解除了对菊乃的猜疑,而是因为才正月,如果为一些鸡毛蒜皮之事惹来父亲的责骂,就不合算了,他才打住。“但是,菖蒲,你不要因此把她看成一个小孩。” “您说得对,请恕罪。” “满月!” “在。” “你不够机灵。过来喝酒。” “是。”菊乃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恭恭敬敬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信康笑了。他不是因为菊乃喝了酒,心情变好了而发笑,而是又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整治这个轻狂的小姑娘。 “你很是直率,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吗?” “是。” “都是我性子急。你说要给我生孩子,也是实话,我却责骂了你。” “不,您骂得对。” “你能不能原谅我?” “是。” “但是,到底让不让你生,还得由我来决定。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没有一个人回答,只有信康一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满月,到酒桌那边去,站在烛台旁边让我看看。” 菊乃想起菖蒲说过“要百依百顺”,答应了一声,站到了烛台旁边。 “好,站在那里,把衣服脱了。我要让大家看看,你到底能不能给我生孩子。快脱!” 大家都惊呆了,连大气都不敢喘。菊乃也非常惊诧,看着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少主的心情已经好转了,为什么大家都神情紧张,不敢抬头? “快,快点脱,要一丝不挂。” “啊?”菊乃惊问了一声,“是脱棉袄?” “不只是棉袄,里衣也要脱。要脱得赤裸裸的,和你刚出生时一样。” “这……” “如果不这样,大家就不清楚你究竟能不能生孩子。” 菊乃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悲伤,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接着,像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响亮地说了一声“是”,开始解衣带。大家都低着头,默不作声。也只能这样了。带子落到了榻榻米上,棉袄也从她肩膀上滑了下来。她虽然个子与菖蒲不相上下,但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rx房还不丰满,脸上、眼里现出一种异样的紧张。她正要继续脱内衣的时候—— “啊……”再也忍受不了的菖蒲喊了一句。 “够了!”几乎在同时,信康也喊了起来,“去把夫人叫来。你这个可恶的小贱人,我立刻就把你交给德姬。把德姬给我叫来!” 刚出娩室不久的德姬脸色苍白地来到这里,菊乃连棉袄的带子都没有系,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发生了什么事?”德姬站在门口冷冷地问信康。菖蒲站在屋子一边,吓得惴惴不安,德姬看都没看她一眼。德姬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她刚修过的眉毛不住地颤抖,眼睛瞪得圆圆的。第二次发问的时候,那声音已经走样了,透出一股杀气,甚至连信康都有点害怕。当然,信康也没有正眼看她。 “这个小丫头,是个可恶的家伙,我本来想狠狠地惩罚她,正好刚生了女儿,又是大正月的,我不想见血,就送给你了,你把她带走吧。” 德姬凶狠地盯了菊乃一眼,又把视线转向信康。她全身依然哆嗦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才喊了一句:“喜奈,把那个姑娘带走。”她哗地一抖衣裙,仰着头风一样地离去了。 喜奈把菊乃叫到跟前,然后对信康深施一礼,带她离去。 突然,信康又似笑又似哭地大叫起来:“哈哈哈……菖蒲,终于解我心头之恨了。到我跟前来,再来喝酒。斟酒!哈哈哈……” 菊乃被带到德姬那里之后,信康意外地规矩多了。酒意阑珊,本以为他又会闹到半夜,谁知才到亥时,便已躺了下去,不过没有立刻睡去。 “我们家的不幸,都怪父母不和。”他直直地盯着屋顶,嘟囔着,一副很不安的样子,“母亲已经疯了,德川家不会是要家破人亡吧……菖蒲,在我还没有睡着的时候,你不能睡。” “是。” 他是不是又寂寞了……菖蒲枕着胳膊,想着心事。不料信康又说出更令她惊讶的话来。“你的……脉搏跳得很快,你还活着吗?” “您在说什么?” “你,我,其他人,天天都说活着,今天活着,明天说不定会死去。” 菖蒲说道:“没有给您生一位公子,请您原谅。” “你说什么?”这次是信康责备起她来,“我可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说过,男人和女人的缘分,真是不可思议。我只是突然想起,相依为命的两个人究竟谁先死去,诸如此类的事。” “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不,不是不吉利。去年不是好几次差点到阎王爷那里去了一趟,结果又回来了吗?今年当然还是这样。菖蒲,我如战死,你会为我哭泣吗?” “少主……”菖蒲没有回答,她两手紧紧地抓住信康。 “我,非常喜欢你。母亲她不懂得情意。因此,我才大发雷霆,把满月惩罚得有点过头了。” “少主。” “我也害得你操了不少心。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我信康的人品还需要诸多的磨炼啊。” 虽然有时信康也会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软弱和温存,可是,像今晚这样,令菖蒲如此感动,却从来没有过。他的本性是善良的。难道在这个世上,一个武士想要维持强大的形象,就会焦虑不止,以撤酒疯来表现矛盾的心理? “菖蒲,请你原谅,在我死后,这个世上只有你一人会从心底为我哭泣,只有你一个人对我是真心的。” “是……是。” “我也从心底喜欢你。” “少主。” 难道是由于菊乃的意外出现,才使菖蒲发现了一个新的信康吗?不,不仅如此。她也开始反思以前从没有意识到的事。信康对她的真情让她很狼狈。 大概快到卯时了,信康安详地睡去。菖蒲想把灯拿开,却看见信康那异常安静的睡姿。一刹那,她像着了魔似的,心头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如果信康真的死了,那怎么办…… 虽然就这么一闪念间,菖蒲却发现原来自己竟也发疯般地、全身心地爱着信康。她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默默看着信康,看得入了神。信康睡在床上,对此一无所知。 虽然她想都不敢想筑山夫人那张脸,可是,它总浮现在眼前。如果信康死了,那该怎么办……这种不安突然转变成对夫人的恐惧。纵然信康不会死,夫人也决不会饶恕她。为了把菊乃送给信康,筑山夫人对她下了死令,若夫人知道菊乃已经被带到德姬那里,不知会多么生气。 菖蒲已经忘记了阵阵袭来的寒冷,使劲地摇着头。菊乃被带走的事情,她跟夫人是解释不清的,她绝望了。 怎么办?菖蒲一边盯着信康的睡脸,一边背对着门,轻轻向外面退去。她是毫无依靠的女人,既不知道坚强,也不知道反抗!已经站在门口了,可是她的眼睛却依然没有从信康身上移开。“少主!”她小声地喊了一声,“菖蒲先去死了。”她低下头,嘴里念叨着身子在颤抖,禁不住哭了起来。 外面,寒风依然在怒号,院子里的树枝打在木板套窗上,发出簌簌的声音。门廊的油灯似乎就要燃尽了,发出微弱的亮光。 “少主……已经喜欢过菖蒲了。”她嘴里再次念叨着,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一样,径直走到庭木掩映着的木板套窗前。 其实,不幸并不是能明确感受得到的东西。信康深爱着菖蒲,与其说是筑山的一句话把菖蒲逼上了死路,不如说是她自己想死。只是她认为,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她走近窗户,轻轻地打开一条七八寸宽的缝。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濡湿的睫毛也一阵阵刺痛。 “少主,我先去了,菖蒲先走了……”菖蒲想,反正人总有一死。就这样,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晨,信康发现,菖蒲死了,吊死在院子里的松树上。 天一亮,酗酒的信康就变成了这座城的城主,他希望自己的勇武胜过父亲。他以为菖蒲如厕去了,一起床就准备去马场练武。忽然,他看见一扇开着的窗户有霜飘了进来。“是谁把窗户打开了。”他一边不满地说着,一边往院子里望去。 一刹那,他的眼睛被钉在那里——菖蒲吊在院里的一棵松树上,她的脚离地很近,很近。 侍女慌慌张张地向信康跑来,他仰天长叹。 第八章 山雨欲来 天正四至六年,是家康蛰伏的三年,而这三年对信长来说,则是完全巩固霸业、空前活跃的时期。 信长修筑了史无前例的庞大工程——安土城,他所掌握的领地包括大和、丹波、播磨,年赋达到五百万石,官位迁至正二品,由内大臣升到了右大臣。 史上,在镰仓建立了镰仓幕府的源赖朝,曾官至右大将,而平氏政权的平重盛最高职位乃是内大臣,所以,天正七年五月十一,当信长建成安土城,移住天守阁之时,他的官位已经超越了赖朝和重盛。 虽说如此,信长与生俱来的我行我素的性格却丝毫未变。这一日,他带领刚刚升任日向守的惟任光秀,在刚落成的天守阁到处巡视。 下面是超过十二间的石土窖,上面耸立着七层高的楼阁,巍峨壮观。一层,南北长二十间,东西宽十七间,由二百零四根粗大的柱子支撑。主柱高八间,分别粗一尺五寸、六寸和一尺三寸。所有的柱子都裹满了布,上涂黑漆。 西面十二叠大的厅里,门窗是金制的,内挂狩野永德的名画梅花图,书房里则是远寺晚钟图,旁边房间的书架上是鸽图,中间的大厅也有十二叠大小,悬挂着秃鹫,挨着的八叠和四叠大小的房间里是雉鸡图,南面十二叠大的厅里,则装饰着中国儒士的画像。 “过来,秃子。”信长回头看了一眼光秀。此时,高位者呼随从,不呼名字,多呼外号。信长称秀吉为猴子,称光秀为秃子,可想而知,光秀的头发必多不到哪里去。 “是,主公有何吩咐?”光秀小心谨慎,躬身问道。 “你带着监督工程的官员的名册吧,拿来我看。” “是。”光秀赶忙递过去,信长瞥了一眼,又马上还给了光秀。上面记的是: 〖石工:西尾小左卫门、小泽六郎三郎、吉田平内 木工:冈部又右卫门 雕刻:官西游左卫门 漆工:首刑部 陶瓷:唐人一观 金具:后藤平四郎〗 信长只是刷地瞥了一眼就还给了光秀,光秀很纳闷。“主公是否有不满之处?” “别胡思乱想了。我是对这个金灯笼很满意,想看看它是谁的手笔。” “啊,这是后藤平四郎鬼斧神工的雕刻。” “不说我也知道。土豆秃子。” “是。” “我真想拿一个给三河的亲家看看啊。” “他们如果看了,定会大惊失色。” “哈哈哈,再到其他层看看,还有六层呢。”说着,信长迈步走了出去。 这位右大臣耸耸肩膀,做了个鬼脸,扑哧一声笑了。“好像甲斐的武田又要对家康动武。” “说的是。胜赖回去后卧薪尝胆,进行军备改革,又积聚了一支不可忽视的军队。”光秀向来谨慎,一句话也不敢乱说。总是信长问他。 “去年年底,胜赖渡过大井川和家康对峙,这次又跑到江尻来,你认为凭家康一人之力,能赶走胜赖吗?” “以我看来,这几年,武田、德川两家都在养精蓄锐,加强军备,所以……” 还没说完,正在登梯的信长就心急火燎地打断了他:“你这个人真啰嗦,谁胜谁败,一句话不就完了吗?絮絮叨叨的。” “究竟哪一方会获胜,确实不好说。” “哈哈哈,那就好,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出兵讨伐中国地区了。在出兵之前,我必须得见一见家康。” 上了三层,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可是,信长没有在这里驻足观看。这里是信长今后常住的地方,中间筑起一个四叠大小的高台,高台下有十二叠大,房间里挂满了绚烂的花鸟图。南面的厅有八叠大,称为“贤人居”挂着葫芦图与骏马图。贤人、葫芦还有骏马,三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没人知道,这似乎反映了信长的性格。 这一层共有一百四十根柱子。爬到四层时,信长又向光秀喊道:“日向守。”秃子变成了日向守,“这次,家康自己消灭不了武田家,无论如何,得磨磨我的刀了。” “您的意思是说,如家康凭借自己的力量灭了胜赖,以后就不好办了?” “正是。所以,无论如何我得插一杠子。当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进攻中国的时候,若是家康凭自己的力量把问题解决了,日后就会给我留下一道难题。” “那么,我们是不是先伺机向甲州发兵?” “糊涂!”信长骂了一句,唾沫星儿乱溅,“那样德川就会如虎添翼。一大把年纪了,说出这种糊涂话。” 光秀赶紧住口。 “只有家康一人可信……”虽然这么想,可信长总觉得家康的势力大了,会对自己不利。如果家康一人吞并了武田氏的领地,那么北条氏和上杉氏恐都无法立足,不久,他的势力就会进一步延伸到奥羽地区。 不久,二人看完五、六层,接着又爬上了七层。这里是一个四面围栏、二十叠见方的宴会厅。信长好像已忘记了所有的俗事,被琵琶湖晚春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住了。 最高的第七屡,室内贴满了金箔。不仅如此,就连环绕四面的围廊也全贴着金箔,柱子上下雕满飞龙,屋顶绘满飞天,厅内绘的则是三皇五帝、孔门十哲、商山四皓、竹林七贤等。这样的楼阁,映照着一早一晚太阳的光辉,从山下眺望,定是光芒四射,金碧辉煌。 想当年,腰里系着草绳,嘴里啃着甜瓜,在泥中摸爬滚打的顽童,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权倾朝野的右大臣,而且可以站在这里随心所欲地凭楼远眺。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不知和多少人争斗过,也不知夺走过多少人的生命,如回想一下,该是多么残酷!仅仅伊势长岛、越前加贺的一向宗暴乱当中,他就屠杀了五万人,难道所谓功成名就,就是惨绝人寰地用鲜血浇灌而成的吗? 信长凭楼远眺、感慨万千的时候,无论是跟随在身后的光秀,还是七名贴身侍卫,为了不妨碍他的遐想,都屏息凝神,小心谨慎。不知想起了什么,信长忽地转过身来,默默走下东侧的楼梯。光秀等人早就习惯了信长怪异的性格,立刻紧随其后。 石墙约高十二间,其上便是十七间半高的七层楼阁,所以,从上到下大约有三十间。信长一口气走下来,出了天守阁,向北面的护城走去。这里有他的临时住宅。自从下令筑城三个月之后,亦即在天正四年的二月二十三,他就匆忙离开岐阜,住到了这里。 “秃子,没你的事了。”来到住宅门前,信长向光秀使了个眼色,快步走了进去。 “阿浓。”依然像以前那样称呼着,信长健步往里,侍者们一路小跑跟了过来。他回头摆了摆手,道:“你们不用跟来。” 光秀的表妹浓姬由于没有孩子,依然年轻漂亮。虽说侍寝之事她已让给年轻的姬妾们,但信长有事的时候,就住在她这里。“您来了。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夫人带着侍女出来迎接。 “阿浓,那个秃子!”还没有坐下,信长就说道,“他的一句话,让我想起一个好主意来。德姬从冈崎写来的书函,你带来没有?” 原来,信长从岐阜搬到这里的时候,除了茶具,几乎什么都没带来。所有的东西,储存的武器、黄金、米粮、马匹,都留给了儿子信忠。 “德姬的书函?” “就是写筑山夫人和信康是糊涂虫,抱怨他们的那封。” “那封啊,放在匣里了……” 没等说完,信长已经伸出一只手来:“快拿出来。” 可是,浓姬夫人却丝毫没有立刻起身去取的意思。她头脑灵活,反应机敏,甚至胜过信长,对丈夫的言行举止一向心领神会,她今天的行为让人觉得奇怪。 “拿来,快点!”信长又一次把手伸到夫人面前。 “那样的东西,现在还有什么用?” “你今天真是奇怪,居然不知我用它做什么,你并不糊涂呀。” “您是不是又想以它为据,去责罚谁?” “你应该明白!”信长冷笑,“你是蝮蛇之女吧?” “不,现在不是,我现在是右大臣织田信长的妻子。” “别跟我耍嘴皮子。”看见夫人的表情变得僵硬,脸色也苍白起来,信长笑了,“我想用那封信让家康下决心杀掉信康。这,你不会不明白吧?” “正因为明白,才要阻止您。”浓姬夫人的声音变得尖利,“您已经不再是上总介织田了,而是右大臣信长公,现在却想故意找茬杀掉女婿,这会毁了您今后的声誉。” 信长又诡异地笑笑:“难道你现在还是织田上总介的老婆不成?你的智谋却不见长啊,哼,愚钝!” 但是,浓夫人毫不让步:“我自知愚钝,只是愚钝之人有愚钝之人的妇道,还请您考虑周全一些。” “不行!”信长的声音大了起来,又叹道:“若我现在还是织田上总介,女婿在三河,无论如何也得同舟共济。可是,我现在已经是右府,所以,得为天下着想。” “……” “我把尾张和美浓都给了信忠,什么也不拿,从岐阜城跑到这里,你说为的是什么?在我的心里,我已经不再是岐阜的那个信长了,必须改变自己的思想。若我还是岐阜的信长,就会因为儿子、女婿的亲情而蒙蔽了眼睛。 “可是,安土城的信长已经不是岐阜的信长。企图谋反、妨害安定者,不管他是我的儿子还是女婿,都决不留情。你还不明白吗?你还是信长在岐阜的那个妻子,头脑已经禁锢了。” 浓夫人还是瞪着他,一副倔强的样子,但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从箱子底下拿出一卷书函,递给信长:“大人。” “终于明白了吧,我说你不会是那样糊涂的人……” 还没等说完,夫人就打断了他:“好吧,你让我把德姬的书函交给你,你把我的头也拿去,把我也杀了吧!” 这时,几声杜鹃的啼鸣从新城的森林传到山谷这边来。 “杀你?”信长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他又调侃似的说道:“你是那个秃子的表妹吧?我看你们的血统之中,都有爱提糊涂意见的癖好。光秀那秃子,我火烧比睿山、攻打长岛的时候,就老跟我斗嘴,提些愚蠢的意见,说什么杀了和尚一辈子倒霉,简直愚不可及!你也如此,你们都一样。” “不,不是那样。”浓夫人像是全身发冷似的遮住脸,“阿浓没有意见,只是请求大人先把阿浓杀了而已。” “哦,你为何不想活了?” “我对您失望至极,已经厌倦了。” “哦?我要杀信康,你就失望了?” “不是因为三郎。是想到德姬的一辈子,还有筑山夫人的生命,都会受到连累。同为女人,阿浓受不了,失望至极。” 信长盯着妻子,感到很奇怪。浓姬以如此强硬的态度来反抗,这是他们结婚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 “女人不是男人的玩物。就算是为了天下,同意那样,作为一个女人,我也不会安心的。” “哦?” “筑山夫人是这悲惨人世的牺牲品,德姬也不该憎恨三郎,前来告状。那只是一时的迷惘,是因为情意而产生的迷惘……是女人的天性,阿浓因而更加悲伤。可是大人却以此为借口,要信康的命,要筑山的命。阿浓也是愚蠢的女子,您把我也杀了吧!” 浓夫人的脸,不知何时现出血红。五月的风掠过绿叶吹了进来,可是,室内的空气紧张得就像结了冰。 信长摇着头,还在疑惑。其实,信长的性格并不像家臣们所想的那样肤浅而猛烈,有时,他甚至会慎重得超过常人,比常人还能忍耐,不会轻易发火。 “那好,三河的大久保忠世和酒井忠次都在这里帮忙筑城,咱们把这二人叫来,当面对质。” 信长的态度像是一下子拐了个大弯,换了种柔和的语气,拍手把侍者叫来:“去把三河的大久保和酒井叫到这里来。” 侍者应了一声出去,信长又回过头来看着妻子:“就当你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咱们问问他二人,到底信康在三河的名声如何,再来决定是否该惩罚他。怎么样?如果我说的伤天害理,就让它付之东流;要是你理亏,就不要再有意见。” 浓夫人仍然铁青着脸,没有回答。 不久,在侍者的引领下,吉田城主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和被赐予二俣城的大久保忠世来到厅里。信长仿佛忘记了刚才和夫人的争吵,高兴地迎接着二人:“来,前面坐。你们每天辛苦劳顿,真是非常感谢。做筑城的帮手,对于久经沙场的二位来说,实有些勉为其难,可干得非常不错。五月十一乃是个良辰吉日,我想搬进刚完工的天守阁。之后,我还想把家康请来,让他看看。总之,就只等搬迁了。二位今天不要拘束,咱们好好聊聊。” 身为正二品右大臣的信长居然如此亲切地说话,这令大大咧咧、擅长跳捉虾舞的三河武士酒井忠次和常令人捧腹大笑的大久保忠世大为意外。而且,城的豪华已使他二人产生一种“信长就是号令天下之人”的感慨,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种威压。无论是伏在地上的酒井忠次,还是大久保忠世,都感动得眼中噙泪。 “二位不要拘束,往前坐。在长筱之战的时候,忠次奇袭鸢巢山,为大获全胜立下首功。忠世猛冲猛打,给了武田氏一个下马威。听说这次胜赖又要来犯,如果二位不在,恐怕家康一个人很为难啊。正好城已筑好,你们也得赶紧回去,加强防守。所以,我今天特意挤出点时间,和二位喝几杯。夫人,赶紧备酒。” 看到信长说得如此高兴,浓夫人也不好多言,叫来两个侍女,命她们准备酒席。 渐渐的,被请来的这两位紧张起来。不管怎么说,和右大臣促膝交谈,还在夫人的内室喝酒,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简直晕头转向。就是连家康,恐也不易这样亲切地对待他们。 “你们是德川氏的顶梁柱,今后,家中的一些事情还要仰仗你们。来,忠次,你先干!” “大人如此看重一个无名小辈,在下感激不尽,那我就干了。”虽是只能装两合酒的杯子,可端起来的时候,忠次的手有些发抖。 “来,忠世接着干,你的二俣城离敌人近,会很辛苦。” “大人这番话,令在下感激涕零,那么,我也干了。”二人喝完后,侍女马上又斟满了。 “我有一件事情不能问别人,想问一下二位:听说我的女婿信康在家里的名声不太好,是为什么?” 二人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忠世小心地答道:“这个……少主血气方刚,怎么会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少主实在是勇武,打仗的时候,连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也常常被他严厉斥责,居然有人在背后说这样的话?”忠次接过话头。 “哦,连你们这样的老将都敢训斥?” “是的,大家都说他的勇武甚至超过了主公。” “啊,这样我就放心了。来,再喝。”信长说着,又催促侍者倒酒。 信长已在暗地里将矛头指向了信康,这一点忠次和忠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们二人都觉得自己此时很是荣耀,误解了信长的话。他们以为,信长成了右大臣,一定越来越看重自己的女婿。这样一想,二人反倒羡慕起信康来。 第三杯喝了一半,忠次兴奋了起来:“少主勇武超过了主公,所以,在家中自然就好评如潮了。”他们已经把信康看成是信长的人了。 “在战事上,少主还真没有吃过大苦头。去年十一月,胜赖渡过大野川来犯的时候,在主公的面前,他还和我在阵中发生了冲突。” “哦?你所说的挨了他的训斥,就是那时候吗?”信长很善于诱导别人说话,“信康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忠次畏畏缩缩,不懂战争,没有骨气。” “信康确实有点过分。” “是啊。因此,像我这样的愚鲁之人被少主一说,当然难受,就反驳道,我已弄清胜赖的战术战法,请他看好明日之战。第二日,我就痛快淋漓地把胜赖赶跑了。” “哦。不过,虽说勇武胜过父亲,可是,在能吃苦这方面,还远远不及家康啊。来,边喝边说。” “是。在下以为,作为一员武将,只有勇武还不够,胜负总在一线之间。胜赖以为自己足常胜将军,却不料遭遇了长筱之战的大败。众老臣虽直言进谏,可是,少主还年轻,怎么也听不进去。” “信康好像脾气也挺大。听说有一次,在打猎回去的路上遇见一个和尚,他把和尚拴在马鞍上,活活拖死了。” “实际上,那时……”忠世也言语随便起来,“在下正好受主公之命,到冈崎去训诫他。” “哦,信康说了些什么?” “他提到右府大人的名讳,说信长公在比睿山和长岛杀了成百上千的和尚,他才杀一个,算得了什么。还说他已知悔,多说无益。他劈头盖脸把在下一顿臭骂。” 信长飞快地扫了浓姬夫人一眼:“为了慎重起见,我要先对二位申明,我不曾因自己的坏脾气而杀过一个和尚。” “是……” “那些和尚,身为出家之人,却穷兵黩武,妨害天下太平。由于他们都是装模作样的僧人、侵犯圣地的乱臣贼子,我才对他们无情打击。居然把二者混为一谈,三郎也太我行我素了!” 由于信长突然转变语气,二人对视一眼,立刻打住,然后默默地喝酒。 信康成了责骂的对象,忠世和忠次不便再多言。二人恨不能说点信康的坏话,但一旦少主被责骂,二人却还真想为他辩解:虽说信康不是完人,却也不算罪大恶极,这是不争的事实。 见二人沉默了,信长又爽朗地笑了:“你们二位怎么了,莫名其妙地一本正经起来。筑山夫人还是老样子吧?” “是的,还是那样。”这次,忠次怀着为信康辩解的心情,小心谨慎地开了口:“夫人的执着确实是当世无双……至今还把今川时代的辉煌挂在嘴边,煞是固执,当然,少主的任性也给夫人惹了不少麻烦。这些,我们私底下也悄悄地议论过。” “说的是,夫人也说误会了信康啊。她现在还时常说漏嘴,把我说成是义元的仇敌呢。” “是啊,这种执着真是不可思议。” “我在京城看见义元的儿子氏真蹴鞠,氏真在父亲的仇人——我织田信长的面前好像也踢得很开心。夫人的执着可真令人敬佩。” “确实让人敬畏。” “那么,夫人还在为德姬没能生个继承家业的儿子而生气吧?她是不是又在给三郎找别的女人?” “那都是夫人一个人在瞎操心,重臣们都认为少夫人还年轻,谁也不会那么想的。” “好了,能生动地听到些冈崎的事,感觉不错。来,再喝一杯。” 二人这时候才放下酒杯。“承蒙大人盛情款待,不知不觉叨扰您这么长的时间,请恕我们告辞了。”二人急急忙忙地离去,信长却一言未发地坐在那里。 和暖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屋檐前的油蝉鸣叫起来。 “连胜赖都不配继承家业,信康若是一怒就撕裂侍女的嘴,把僧侣绑在马后活活拖死的话……”这与其说是自言自语,不如说是故意说给浓夫人听的。 “总之,信康为重臣们所恶。虽然不能说是厌恶至极,可也不是一个有器量的人。何况他还有一个把我骂作仇人的母亲。以筑山夫人的固执和信康的鼠目寸光,说不定还会把家康给勒死呢。家康一倒下,东海道就要再度陷入混乱……” 突然,浓夫人伏在信长面前哭了起来。信长除掉信康的决心,从一开始就像一个悲剧,盘踞在夫人的心中。浓姬伏在地上,用心灵呐喊着:人啊,人啊,为什么这样愚蠢,为什么不带着冷静的思考降生啊……筑山夫人的固执,信康的肤浅,还有自己现在的感情,都应该遭报应。 信长看着抱头饮泣的浓姬,突然拍了一下膝盖:“这可不像你啊,要冷静一些。” 浓夫人感到更加无望,再次失声痛哭。 第九章 罪状十二条 德川家康一身戎装,急匆匆地向阿爱的娩室走去,暖风徐徐地吹拂在脸上。 天正七年四月二十三,武田胜赖再次出兵至穴山梅雪的居城——骏河的江尻。家康刚从那里回来。 慑于长筱之战的大败,胜赖此次出兵格外谨慎,不再轻易挑起决战。无奈之下,两军只好扎住阵脚,相互对峙。家康也暂时退回滨松。 阿爱已经不是初次分娩了。天正四年四月初七,她生过一个儿子,取名长松丸,就是后来的秀忠1。由于家康在滨松城里没有正室,所以,阿爱格外受大家喜欢,也很受尊敬。家康从战场上回来,西乡局阿爱已经生了第二个儿子。对于家康,这已经是继信康、于义丸、长松丸之后的第四个儿子。 『1据史实,德川秀忠出生于天正七年四月初七。』 “恭喜主公,又生了一位公子。”负责留守的本多作左喜滋滋地前来报告。 “哦,又为我德川家立了一件大功。这次我可能不会长久地待在这里,去见她一面吧。”家康连盔甲也没有脱,就急忙来到娩室探视。 虽然家康曾命令本多作左卫门扩建了城池,街道显得比以前宽敞多了,但是仍然很朴素,与信长的安土城不可同日而语。 在信长的推举下,家康已经升至从四品下左近卫权少将,领地大大得到了扩张。按说,他的日常起居也可以奢侈一些,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家康反而更加节俭了。以前一顿饭是五菜一汤,现在城为三菜一汤,米饭里还要混上二成小麦。 “这已比百姓们奢侈多了,你们没有见过百姓们都吃些什么东西。”说着,他哧溜哧溜地喝上几口粥,吧唧吧唧地嚼几口咸菜。家康吃得这么香,真让人不知该称赞他是一位伟大的将军,还是担心他生来就是吝啬之人。 在作左的引领下,家康来到了建在城北的一间桧皮屋顶的娩室前面,他让随从留在外面,轻轻地解开鞋带。“别出声,我不进去了,在外面悄悄地瞅一眼就走。”探视一个刚刚降临到这个世上、来享受人生的婴儿,此等心情是与众不同的。他用眼神阻止了出来迎接的奶妈和侍女,让她们轻轻地把门拉开一条缝。站在那里,他像一个少年,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只见阿爱旁边,一个肉团似的婴儿正在熟睡,阿爱则睁着眼睛,盯着屋顶出神。“阿爱……”家康尽量不吓着她,低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阿爱蓦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看见是家康,慌忙爬了起来。 “别动,别动,快躺下!” “真没有想到,大人会来看我,阿爱做梦都没想到。” “你辛苦了,立了功。又是个男孩,长松有了弟弟,不知会多么高兴。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前一个叫长松,这个就叫福松吧。” “松丸?” “对,就叫福松丸。要是我不在战场上就好了,就可以好好举行一下仪式,可是敌人就在眼前,这些都办不到了,实在有歉啊。”家康盯着婴儿熟睡的样子出了神,说道:“真奇怪,俗话说,晚生的孩子会早别父母,越是晚生的孩子就越可爱,此话不假。” “是。”阿爱干脆地回答,可是,她现在还不能理解这种感情。阿爱对家康的全部理解,就是他日渐厌恶虚名,正在努力地充实自己的内心。信长势如破竹,扩展着自己的势力。信长越扩张,家康就越内敛,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就像走向了阴阳两极。 “信康已经二十一岁,于义丸才六岁,还养在外面,长松四岁,福松才刚出生。要是信康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子也出生了,大家聚到一起,在城里观赏一出能剧,该有多好。” “这么说,少主快要有可以继承家业的后人了……” “是的,不久就会有了。阿爱!” “在。” “我看,你是一个就算躺在床上也不肯轻松些的人,别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好好休养,早日恢复。” “多谢大人。” “我现在得去骏河一趟,那之前恐怕会打起仗来,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家康正要离去,忽然又转过身来,用他那沾着粮草味儿的大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婴儿的小脸,才起身离去。 太阳才开始西斜,西面的天空虽然乌云翻滚,却不像要雷雨大作。走在路上,从信康到现在刚刚取名的福松丸,家康又把所有的儿子都回想了一遍。 不知何时,作左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一副非常气愤的样子,大声地喊叫。 “怎么了,作左?这可不像你平时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主公,信长那个畜生,终于露出利牙来了。我早就知道这家伙是一只狡猾透顶的野兽。” “作左!你的话怎么这般恶毒?”嘴上这么说,家康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本多作左卫门有一个习性,一看到别人吃惊或是亢奋,他就会故意装出一副沉着的样子。但今天,他却眼中冒火,嘴唇发抖。最近,信长总会有意无意地在家康的心里投下一片阴影。看到作左如此失态,家康急忙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忠次或忠世回来说了些什么?” “是,两人都脸色大变,正在大厅里等着您。” “都脸色大变?” “主公,信长终于给您出难题了。” “是不是让我去攻打石山本愿寺?” “您想到哪里去了,您不要惊慌,他想把冈崎的少主……”说着,作左满脸的憎恶,“我也说不清楚,主公快去见见他二人便知。” 听到这句话,家康的心里就像刺进一把利剑一样疼痛起来。他一直担心的祸事,终于降临了。 家康抬首望天,一句话也没说,既看不出丝毫着急之态,也看不出狼狈的神情。已经开始发福的他,胖乎乎的额头上渗出汗来,亮晶晶的。 一进入大厅,家康就感觉气氛不对。忠次和忠世二人神色怪异地坐在那里,垂着肩膀。站在两侧的侍卫似乎也惊惧得喘不过气来。“二位辛苦了。”家康尽量平静地看着二人,又看了看侍卫,“右府大人心情可好?” “是。”刚应一声,忠次又垂下了头。 “怎么?要让人退下吗?” “不用了。” “既然不用,你就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信长公要让冈崎的少主和筑山夫人二人切腹自杀。”咬牙说出后,忠次几把额头贴到了榻榻米上。 大厅里一瞬间充满杀气。 “忠次……你是不是带命令来了?” “不是,只是我们的推测。我们怎会来传达这样的命令啊!” “哦。”家康轻轻点了点头,“你们二人为何如此推测?”他的话里带着深深的叹息。 “我只是把我们的想法报告给主公,供您参考。”忠次颤声答道,而大久保忠世则垂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罪状有十二条,我现在心乱如麻,先后顺序可能弄不清了,请主公见谅。”说着,忠次把腰挺得笔直,努力想使自己镇静下来。 在战场上,即使面对十倍二十倍于己的敌人,忠次连眼都不眨一眨,依然谈笑风生,但现在他竟然两眼冒火,浑身战栗,这在家康心头重重地压上了一块石头。 “第一,近来,冈崎城附近流行着一种舞蹈。自从今川义元在田乐洼被击杀,儿子氏真继承家业起,这种舞蹈就像野火一样流行了起来。” “的确如此。” “这种舞蹈流行到冈崎来的原因是什么?当领民信赖领主,心存希望时,他们不会接受这种东西。可是,当看到前途无望时,他们就会借助舞蹈来忘却一切。因此,这种舞蹈可以说是亡国的先兆。这是三郎没有能力给领民希望的证据。” 家康闭着眼睛,静静地点点头:“第二条呢?” “第二条,这种舞蹈在今川家快要灭亡的时候,氏真就经常跳,结果,跳着跳着,今川氏就灭亡了。三郎也喜欢这个舞蹈,不仅自己走村串户到处跳,还让领民跳,甚至因为那些不会跳的,或是穿着破衣跳的百姓而恼羞成怒,当场拿弓箭把人射死。这不是领主该做的事。” “信康当真做过那样的事?” “是……是。” “那么,老臣们为何没有向我说起?” “如果告诉了主公,主公就会责骂少主。少主挨了骂,就会说是老臣们告的状,再回去骂老臣们。” “那第三呢?” 家康心中的怒火几如火山喷发,可是,他闭上了眼睛。 “第三条是,狩猎回来的时候,在僧侣的脖子上套上绳子,把人活活地拖死。” “第四条又是什么?” “第四条……神原小平太多次直言进谏,少主勃然大怒,竟抽出雁尾箭要射杀他。” 家康大吃一惊,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神原康政:“小平太,这些可都是实情?” “是。” “当时你怎么做了,也拔箭了吗?” 康政垂下了头:“我说,如果您想处置我这个无辜之人,主公会答应您吗?如果是主公的命令,那您就射吧,说完,我就毫无惧色地离开了。” 渐渐地,家康觉得身上像被使劲地扎进一根大钉子,异常痛苦。自己全然不知的事情,竟被信长查得一清二楚。信康在家臣中丝毫没有威望,此事铁证如山。 家康强压怒火,不再去想。他平静地问道:“那第五条……” “第五条……”忠次用手轻轻地擦了一下眼睛,厅内其实并不太热,而且时时有些许凉风吹进来,可是,忠次的背上早已大汗淋漓,“由于德姬生的是女儿,少主极为不快,为了要一个男孩,他竟然又纳了妾,还对德姬百般折磨……” “后来呢?” “少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侍从向少主进谏,结果,少主大怒,把侍从当场杀死,这还不够,人死之后,他还用刀把小侍从的嘴巴捣得稀烂……” “下来的罪状呢?” “那就是关于筑山夫人的事了。其中一条是,暗地里给胜赖送密信,与胜赖里应外合,企图灭掉德川和织田两家。” “好了!”家康再也听不下去,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忠次,“也就是说,筑山企图谋反?” “是……是。” “织田大人是怎么说的?他是说信康要谋反呢,还是说此事和信康没有关系?”越往下问,家康越生气。信长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无论如何,结局都将是悲惨的。今天的信长已经摇身一变,从一个不得不看三河人脸色行事的尾张美浓之主,成了一个要统治万民、以天下为己任的掌权者了,他的行事方式已经改变。 如果以一个“天下人”的眼光来看,冈崎的三郎信康,无论是性格、血统、行事,还是头脑和能力,都不讨人喜欢。信康在勇武上不及胜赖,身上还流着视织田为仇敌的今川家的血液,且行为粗暴,得不到重臣和领民的拥戴。 这样的一个信康,万一和父亲不和,而与武田胜赖勾结到一起,那么,三河以东的海道就会局势大乱,难以收拾。权衡再三,只能让信康自杀。信长一定是这样考虑的。话一旦说出来,就不再收回,这就是信长的性格。 “信长大人说,三郎和夫人的谋反无关。可一旦夫人哭着逼他,恐被煽动。万一出了事,就会使主公功亏一篑。所以,他就不再顾虑,让少主切腹……” “他说他不再顾虑……” “是。” “唉!三郎本应是信长的好女婿,可是……”家康黯然失色。此前一直闭着眼睛听他们谈话的作左向前一步:“主公,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老老实实地服从命令吗?” “不服从又能怎样?” “决一死战,若不如此,少主性命难保啊。” “不急,作左,且等等看。”家康阻止了作左,又沉思起来。 忠世和忠次二人依然垂着肩膀,无精打采。这更加剧了在座人的怒气。甚至有人提出了令人窒息的质问:“忠次,你是怎样为少主辩解的?” “那都是事实,我也不能无理取闹啊。” “岂有此理!那你就不能保持沉默吗?何况,你也可以一问三不知呀。这难道是大丈夫所为?” “还可以先把别人所说默默地记在心里,再回来报告不就行了?不像个重臣,像个小卒也可啊。没想到堂堂两个七尺男儿,这么窝窝囊囊地回来,真丢人!”厅内一时群情激奋,最后,忠次再也不敢开口了。 家康仍然抓着扶几的一头,一动不动。周围逐渐暗了下来。夜幕降临,风也止了,远处传来潮起潮落的声音。 “主公,夫人的事暂且不提,只说少主,如果不动武,那就来文的,请您赶紧派使者。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作左愿意前往。信长公不是说过,谋反和少主无关吗,这样一来,他也许会看看我们的反应。” 但是,家康可不这么想。“信长从岐阜搬到安土新城的时候,不是赤手空拳去的吗?” “赤手空拳又怎样。说不定他们也已预料到我们会强力出击,而且三郎又是他的女婿。” “不,你错了。”家康缓缓地摇了摇头,“赤手空拳搬进了新城,可见他的决心。今后,他就更以天下人的身份行事,已经不再是小国的大名了。他这是在心里起誓,赤手空拳的意义重大。在信长的眼中,三郎是使他心神不宁之人……这个不肖之子!” “这么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就这样被他人的阴谋……” “先等等,让我……”家康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道,“忠次、忠世,下去歇息吧。今晚我要仔细想想。” “是。” “唉,人生真是变幻莫测。” “您这么说,是……” “此前一直考虑着的事情,今天我又想了一遍。今天还在想,和信康,和刚出生的婴儿,和我的四个儿子一起看一场能剧……现在想来,已是不能了,一个儿子已被阎罗缠身了。” “……” “就这样吧。到底该怎么办,我会在晚上考虑。你们不要再对信长公说三道四。说不定,信长公也在心里哭泣呢。我能明白,他大概在想,即使是自己心疼的女婿,为了大局,也要毫不留情。而且,先消除后顾之忧,然后再全力去平定中国地区。在我作决定之前,大家决不可轻举妄动。等我想好之后,再依计行事。”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小声抽泣起来。 当晚,家康很早就回了卧房。然而,越是想冷静下来,越是心慌得厉害。虽然早就把信长看透了,他还是心存侥幸,以为事情不会发生,真是疏忽大意。肯定是德姬写信告诉信长所有细节。一方是今川氏的人,另一方则是剿灭了今川氏的织田家的女儿。把德姬和筑山放到一座城里,这是失算。纵然不是这样,媳妇和婆婆也是水火不容。 对于信康,如果自己早些劝诫……三郎外强中干,刚愎自用,所以,应该在冈崎设立城代一职,让信康搬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去,可是如果这样送走信康,说不定信长还会反过来为他辩护呢。信长的性格就是这样。 重臣们的表现也令人扼腕。大家的勇武都是百里挑一,诚实、勇敢,不让于任何人,可是说到外交手腕、政治手段,却是没有一个擅长此道。不仅如此,还生性排斥,说那样做不像是武士。还有,个个都不会说话,遇事就噤若寒蝉。大贺弥四郎的事就是明证,这次也不例外,关于信康的好些事,竟是今天才刚刚听说。 想着想着,家康又开始自我反省。这次信康遭难,境况如此狼狈,就因此埋怨家臣,这也是自己不是。 家康静躺着,却是彻夜无眠。黎明时分,天下起雨来,雷神不断地在天上怒吼。这时,家康的枕头已经湿透了。 一想到儿子不肖,家康就全身难受。“三郎,你为什么不谨慎一点,否则怎会如此。”为了爱子大光其火,轻率地去和信长打一仗,这种事家康连想都没有想过。他此时后悔不迭,全身一阵阵发热。“三郎,父亲进退两难,实在没有办法救你,只好……” 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把信康的首级送到安土城去,家康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雷雨停了,天色已大亮。家康连眼皮都没有合一下就起了床。巡逻的侍卫慌忙跑过来,看主公有什么吩咐。 “我想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散步,你不用跟着。”把侍卫打发走后,家康一个人走到外面。土地濡湿,空气新鲜,海面上有一抹云彩,眼前的松树树梢清晰可见。家康伫立那里,定睛凝望着苍穹,思绪万千,久久未动。 短暂的人生和永久的对决,自然的伟大和人类的渺小。对,就是这样。家康心中自语。为了三郎,宁愿放下自尊,去向信长赔礼。这就是质朴的为人父母之心。 渐渐地,东方的天空红了,家康的四周,小鸟欢快地叫了起来。 家康走回大厅,再把忠次找来。贴身的侍卫都被支走了,只留下一个人,就是家康的女婿奥平九八郎信昌。忠次看上去也像没有睡好,眼圈发黑,坐在那里不停地叹气,满脸的不甘。 “忠次,我想再辛苦你到安土城出使一趟,你意下如何?” “是……”忠次抱怨地看了家康一眼,又垂下了头。 “这些事情都是你听来的,没办法,只好再麻烦你一次,不过,这次忠世就不用去了,让九八郎代替他做你的帮手吧。” 九八郎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恶狠狠地瞪着忠次。他已经听说了忠次的愚蠢无能。 “关于信康之事,就装作我还不知。我已经事先准备了一匹好马,作为送给信长的礼物。这匹马是信长不远万里,从奥州赶来买马的时候,似很中意的一匹四岁的棕色骏马,你们把它带去献给信长。然后,寻机为三郎说说情。” “遵命,可是……”忠次的眼神游移不定,“万一信长公听不进去,主公打算怎么办?我的意见是先答应下来,再作定夺……” “你怎么总说些与你的个性格格不入的话,如果信长坚持要取信康的性命,你以为我会和他一战吗?” “是……啊不,我没有那样想,所以……” “他虽然是不肖之子,可是,哪个父亲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这次出使,无论是我,还是你们,都不要重蹈覆辙,犯同样的错误。如果成功了,就把信康迁到一个小城去,救他一命。” “是。” “如果你们觉得实在难以开口,那就当我什么都不知。你们就说,回到滨松,对此事全然不知的家康刚好买到一匹好马,想献给信长大人,便命你们再次去安土城。就说上次太高兴了,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无论如何还请信长大人重新考虑一下三郎之事。明白我的心情了吗?” “明白。”忠次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问道:“如果信长大人还是不肯答应……”他一定认为,既然信长已经说出口了,无论自己怎么替信康辩解,信长恐也难听进去。 家康好像明白了忠次的心思,顿时勃然大怒:“如果真是那样,除了接受现实,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不是从一开始就跟你说了吗?难道你还不明白?” “是,明白。” “快去,赶紧动身。我早就让九八郎准备好马了。你也有自己的孩子,至于去了以后应该怎么说,你们自己在路上好好想想。” “属下明白。属下马上就去。” “九八郎,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前去送马。”二人已经离去,家康还沉浸在茫然之中。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叫嚷,原来是作左。 “主公,我可以进来一下吗?” “是作左,进来吧。”和昨天相比,作左卫门像换了个人似的,静静地进来,轻轻地蹭着座位坐下。 今天的风没有昨天的大,敞亮的院子里,绿叶在烈日的照射下,好像窒息了似的,无精打采。 “主公,您想好了吗?”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派人出使也不管用?” “在下刚送走二位。我觉得,左卫门尉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三郎说情的心思。” “我也看出他有点不愿,果真……” “没想到,那样的男子汉,居然不如一个女人。虽说他不大可能无中生有,胡说八道,但是,以他那种女人似的小肚鸡肠的个性,把自己对三郎的不满全都发泄出来,也完全有可能。” “什么,女人似的小肚鸡肠?你在说什么!” “德姬身边有个叫做阿福的侍女,有几分姿色,左卫门尉对这个侍女有点意思,就跟德姬要去,放在了吉田城。后来少主知道了,把忠次叫来,当着少夫人的面,狠狠地把他臭骂了一顿。”家康不禁连连咂舌,这件事他从未听说过。 “而且去年初冬,他们二人又在阵中争论起来,这些会不会成为左卫门尉让信长下定决心的原因呢?在下私下里这么想过。如真是这样,就是说情也不会起任何作用,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应该想到。我今天不求主公一战,只求主公及早决断。” 家康只是紧盯着作左,既不点头,也不出声。诚如作左所言,这次出使也许真的不起作用。片刻之后,他想: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也许就是为人父母者的无奈。这次跟去的女婿九八郎如果不能打动信长,忠次又不愿意辩解,可能又是一次考虑不周的愚蠢之举。 “主公,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想告诉您,就当这些都没有发生过吧。” “作左,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现在已经乱了方寸,不堪重负。” “在下也会把这个教训铭刻于心。人的一生中居然会碰上这种事情。” “但是,作左……忠次无心辩解之事,决不要对任何人透露。” “在下牢记在心。” “尽管如此,晴天霹雳还是落到头顶上来了。作左。” “是啊,昨天,就连我都怒不可遏。” “再好好考虑一下,不要乱了阵脚,免得让信长笑话。再想一想,看看还有无其他办法。唉,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作左两手扶着膝盖,面朝家康,不知在想什么。 第十章 德川救子 这天早晨,天还没亮,信康就早早地起了床,来到马场。 这里是祖父、父亲以前每天早晨都会来遛马的马场,古木参天,樱花树郁郁葱葱,浓密的绿叶在晨霭中就像层峦叠嶂的山脉。 信康骑着骏马,像疾风一样在马场里飞奔,不时望望马脖子上渗出的汗水。自从菖蒲意外死去,信康就把全部精力放在了武艺的修炼上。当然,他也有一段时间沉溺于那种流行的风流舞,但是,那不能使他完全忘记自我。他总觉得菖蒲无时无刻不在可怜巴巴地盯着他。 “菖蒲,你为何要死,为何不留下来陪伴我?”每当信康在心里呼唤,菖蒲总是沉默不语,只是轻轻地摇头。 “简直是莫名其妙,你伤透了我的心。”近来,信康也开始用自己的理解来解释菖蒲的死。 菖蒲一定是担心信康和德姬不和,如果因为她而造成他们夫妇不和,对织田家和德川家丝毫没有好处,因此,谨慎而又善良的菖蒲陷入了苦恼。正巧筑山夫人又带来一个叫菊乃的姑娘,因此趁着信康还没有移情别恋,她选择了死……菖蒲死后,信康开始考虑如何修复和德姬的关系。当然,也许是他在潜意识里为菖蒲祈祷。 不知不觉间,菊乃在德姬的身边也已经成人了。 母亲筑山夫人还是不满意。“三郎啊,就是到了下辈子也不会给你生下子嗣的人,对她还有什么可担必的。”她不时前来,故意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给德姬听,这种时候,信康总是笑着把母亲打发走。 现在的菊乃已经习惯了侍奉德姬的生活,过得很满足。人世间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议。自从信康打算与德姬重修旧好以来,德姬也前嫌尽弃,二人和好如初。 “少主,有些事情妾身得求您原谅,我以前曾经憎恨过您。”闺房中,向信康道歉的德姬朴实善良,看起来甚至有些像故去的菖蒲。 “我是武将之后,不能三心二意,一定得好好练武,我在各个方面都还与父亲相差太远。”自从有了这些想法,信康不再酗酒,晚上热中于研习战争典故,白天则刻苦地修炼武艺。这就是现在的信康。 看到坐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信康跳下马来。“不中用的东西,才跑了这么一点儿就累成这样。”他正在独自和马说话,远远看见平岩亲吉骑马而来。 天气晴朗,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像是有人擦过了似的,格外明亮。清风徐来,吹在汗湿的肩膀上,心情格外畅快。 “少主今天精神十足啊。”亲吉过来后,先打了个招呼。 “哦,这匹鹿毛驹的力气还远远不够,一旦与敌人混战起来,真让人心里没底。要是有一匹更年轻强壮的战马就好了。”信康连头都没有回,一边抚摸着马的前腿,一边说道:“鹿毛驹啊,我把你牵到河里去,给你洗个澡怎么样?” “少主……” “哎呀,洗完澡后再给你梳理梳理皮毛,便会有些名马的派头了。” “少主!”亲吉又喊了一声,嘴里嘟囔着什么。 “你有要事吗,亲吉?莫非又要向骏河出兵?” “不,不是,在下刚刚听到一件令人担心的事,于是……”信康的视线落到了亲吉的身上,亲吉也大着胆子看了少主一眼。 “令人担心的事?” “我正想去一趟滨松……少主还记不记得,曾经与酒井忠次有过节?” “过节?阵营中的争论不叫争论,在议论军情的时候,各抒己见是常见的事情啊。”说着,信康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诡谲地一笑,“啊,是为阿福那事。” “阿福?什么事?” “这事你不知道。德姬身边有个叫阿福的侍女,让忠次看上了。德姬连个招呼都没有跟我打,就把她给忠次带到吉田城去了。德姬的身边有了菊乃,阿福年龄也大了,但我仍然觉得这样大有不是,就把忠次和德姬狠狠地骂了一顿,骂他们为何没得到我的允许就擅作主张。这也有缘故。菊乃是夫人送来给我做小妾的,结果作为丫头使唤,却让阿福有机可乘,我担心夫人知道了会骂德姬,又要闹得鸡犬不宁,就把他们骂了一顿。这件事忠次也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亲吉一副不解的神情:“那么,就不算什么过节。” “忠次是父亲的重臣,不该,也不可能和我争斗。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主,我说了,您可不要吃惊。” “不要说得那么吓人,我又不是胆小鬼。” “已经搬到安土的右府大人给滨松的主公送去手令,要少主您切腹自杀。” “什么?”信康这时才把手从马身上拿开,“让我切腹?从岳父那里传来的命令?为什么?你可不要乱开玩笑……这和忠次有什么关系?是他存心跟你说笑?” 看到信康浑然不觉的表情,亲吉不禁背过脸去,叹了口气。本多作左卫门已经来到这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告知他了。“少主,这不是戏言。我现在就去见主公,少主也要有个准备。”亲吉的声音有些沙哑。 信康还是一副将信将疑、乐呵呵的样子。 “昨天,左卫门尉忠次为了给少主辩解,可能到安土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冈崎停留了没有。如果一刻也没停留,便径直返回了滨松,他的辩解恐怕没有效果……这些都是本多作左卫门带来的消息。” “什么,忠次昨天到安土城去了?” “是,马不停蹄地过去了。” 信康这时才现出不安的神色来:“那么,他有没有说,究竟是谁在岳义面前进了谗言……” “具体情况,还要等我到滨松那边去问主公才清楚。在此之前,还请少主不要声张,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 “哦……” “总之,还请少主保重。” 信康点点头,叫过一个下人,把缰绳交给他。“岳父是不是认为我存有二心?” 亲吉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深施一礼,牵马离去。 信康目瞪口呆,直瞪瞪地看着眼前晃动的树叶。 太阳已经升起,火辣辣的阳光开始无情地灼烧人的脖子。信康往前走去。“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平日里骑完马之后,再去靶场练弓,这是每天的必修课,可是今天信康已全然没有这个心思了。他穿过本城周围郁郁葱葱的松树,来到位于大厅和内庭之间的歇息室。下人端来一杯茶,信康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心中一片茫然。突然,他想起德姬来,她是否知道这件事情? 德姬此时还没有吃早饭,刚刚让侍女梳好头,打来洗脸水,早饭依然丝毫未动地放在桌子上。 “啊,这么乱……”看见信康来了,德姬使了个眼色,让侍女们赶紧收拾,然后和颜悦色地命两个女儿问安。大女儿虚岁有五,小女儿则只三岁。 “父亲大人早安。” 信康只是看了她们一眼就坐下了,心中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说起。德姬脸上丝毫看不出忧郁之色,她对近来和睦的夫妻关系非常满足,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那么轻松愉快。 “少主,难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看您今天脸色不对啊。”终于,德姬注意到了信康忧郁的表情,“孩子们,都到一边玩去。少主,有什么担忧之事?” “看来你真是一无所知啊。” “一无所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德姬紧张地盯着信康,焦急地追问。 信康也定定地望了德姬一会儿,才道:“我听人说,安土的岳父大人对我极为恼怒。”信康没提切腹自尽的话,只说信长恼怒。他顿了顿接着低声道:“你仔细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德姬也纳闷起来,眼睛望着远方,“很早以前,我曾经给父亲写过一封信,向父亲发了不少牢骚。父亲也没有正经回过信,因此,这两年也没怎么联络。” “安土那边,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风声?” “没有。你刚才说父亲非常恼怒,到底是什么事?要是能帮得上忙,我立刻就派使者去安土。” “哦,”信康想了一想,“那就算了,也没有什么大事。”他也没有问什么,随手端起侍女送来的茶。 事情的真相还不清楚。忠次去安土为自己说情,是听说的,亲吉也刚刚动身去滨松,不知能否问个究竟。因此,就不要惊动对此一无所知的德姬了,免得把事情弄糟。信康这样想着,把话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真让人着急,您能不能说得明白点。”德姬急道。 “现在还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你不要胡思乱想。”德姬浑然不知之事,对信康来说,却是救命的大事,“具体情况,亲吉已经到滨松去问了。弄清楚之后,再告诉你。天气渐渐热了,要注意孩子们的身体,莫要生病。”喝完茶以后,信康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歇息室。和德姬见面的时间长了,他就觉得心情沉重,受不了。 “把野中重政叫来。”信康一边在房中吃早餐,一边命令侍者。此种情况下,还能吃出饭菜的味道吗? 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吗?信康笑了笑,表情轻松起来。大概他还不知信长究竟是何想法,也不知父亲正在因何苦恼,因而饭吃得和往常一样,两碗还不够,又添了一碗。他笑着让人把碗筷撤了下去。这时,野中重政已经到了偏房,等着信康吃完。“少主,听说您叫我。” “哦,重政,看来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啊。” “是。即使什么也不干,光听听油蝉的叫声,就已经汗流浃背了。”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蝉声了。有时自以为沉着老练,其实仍然很幼稚啊。” “幼稚?您指的是……” “今日一早亲吉动身去滨松了。” “是去商量出兵打仗的事吗?” “不,是一件奇事。是滨松的作左送来的信。” “什么信?” “说是安土那边的岳父大人,命令我切腹自杀。” 重政的表情顿时阴沉起来。“什么命令?右府大人给您的是……” 信康笑着点点头:“不必担心,我想只是一个误会而已。还听说酒井忠次专门从滨松去安土为我解释。” 重政愣愣地盯着信康,沉默不语。 “忠次回来的时候,如果顺便到冈崎停留,就会真相大白。届时,你派个人在街上等候忠次。” “等候?” “你是不是想说,等也是白等?” “为何主公还是派左卫门尉大人前往呢?” “重政!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是的,是有一点。” “你这么说,是对我也不信任吗?” “是。”重政小声地回答了一句,然后低下了头。 “呵呵,到底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筑山夫人有私通甲州敌人的嫌疑。” “那事啊,不要再说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都那么遥远了。” “但是,过去之事难道就不能重提吗?长筱之战以后销声匿迹的胜赖,现在不是又蹦跳起来了吗?” “哦!” “少主,那时私通的密函早就被送到右府大人手上了。” “会有这样的事情?” “谁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给筑山夫人梳头的琴女和内庭的喜奈姐妹,与被您斩杀的小侍从串通一气,已经偷偷地把夫人身边的密函全部抄了下来,悄悄地送到岐阜去了。” 信康傻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以为这件事只牵扯到自己,没想到连母亲都卷了进来。“这么说,母亲私通敌人,我也是同谋了?” “不,我不这么看。”野中重政缓缓地摇摇头,“但是,安土方面恐怕会认为少主今后会有通敌的嫌疑……” “说什么呀!我有嫌疑?真是混账!” “话虽如此,可是夫人至今还在少夫人面前,称织田氏为敌人。听说密函里还说,把织田和德川两家消灭以后,胜赖会把原来织田所领的一个属国赠送给您。这难道不是同谋吗?” 信康还是沉默不语。事实上,母亲至今还在自己面前不断地咒骂织田氏。母亲对织田氏的憎恶,自己也非常理解,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所以并没当作一回事,可谁曾想这竟会招来难以摆脱的不幸,引来杀身大祸。 “哼!我居然也会成为母亲的同谋。” 这时,屋檐下又有一只油蝉像撞到火上一样,惨烈地叫了起来。 “实际上,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情。” 看到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的信康,野中重政悲痛地背过脸去,接着说道:“还有,酒井左卫门尉大人,曾经非常惧怕筑山夫人。” “惧怕夫人?” “这些少主大概也知道。左卫门尉曾经多次愁眉紧锁地向我透露,夫人迟早会给德川家带来无可挽回的灾难。所以,这次左卫门尉即使去安土为您开脱,估计也不会……” “好了好了!够了!”信康忍无可忍,打断了重政,“总之,除了等候忠次和亲吉的归来之外,别无他法。重政,你也知道,我信康决没有一丝背叛父亲、投靠武田的想法。我一定要亲自找父亲和岳父理论,我要好好想想,免得把事情弄砸了。” “如此一来,的确……” “好了,你下去吧。” 重政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信康,也觉得此事事关重大,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一动不动。“少主不要胡思乱想。重政正在等候左卫门尉大人回来,把事情搞清楚。” 信康没有回答,两眼望着天空,似乎在考虑什么。 就这样,冈崎城里,表面平静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但很快,所有家臣都听说了这个传闻,大家都在静观事态的发展。只有筑山夫人和德姬二人还被蒙在鼓里,没有人去告诉她们。 “听说今天夫人又去见了少夫人,还逼迫少夫人劝少主再添一房小妾。” 今天早晨,重政出城的时候,又从侍者那里听到这些传闻。他出了城,远远地来到大道上等候。虽然雨已经停了,可是道上依然又湿又滑。 走近哨卡的时候,侍卫牵住重政的马,报告说:“刚才奥平九八郎信昌大人路过,只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说是从安土回滨松去,就一直未停地过去了。” “什么,奥平一个人先回去了?” “是,还有两名随从,急匆匆地过去了。” “唉!”重政一下子瘫软在坐骑上。奥平一个人先回去,这意味着事情已无回旋余地。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一定是要把紧急事态报告主公。这样一来,左卫门尉也肯定不会在冈崎停留了。重政内心的不祥之感终于应验了。 果然,信昌过去之后大约一刻,忠次催马急匆匆地赶来,在大桥上哨卡处一看见重政,脸色都变了。他也许觉得重政是受信康之命,特意出来斩杀他。“不要乱来!这次我得赶紧返回滨松,报告紧急事情!”说着,他连听都不听重政的话,一路向东绝尘而去。 平岩七之助亲吉一直停留在滨松,等候赴安土城的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和奥平九八郎信昌的归来。 忠次与信昌出发后不久,甲州的军队知道一时难以击败德川的人马,于是全部撤出了骏河。家康则巧妙地抓住这个机会,立刻向小田原的北条氏派遣密使,进行外交谈判,企图和北条氏瓜分今川氏的旧领地。 德川与织田之间,危机正在降临。此时的家康,由于担心胜赖会袭击信康,不得不把痛苦埋在心底,积极谋划应敌之策,似乎全然不把信长令信康切腹之事放在心上。这些对亲吉来说,简直难以忍受。 今天也一样,从清晨起,前来领命的、回来密报的,在家康的大厅里等待接见的人络绎不绝。终于等到没有客人了,亲吉才来到家康的面前:“主公,您到底决定了没有?” 虽然已经过了盂兰盆节,可是今年的暑热却格外执拗,老是不肯离去。 已经发福的家康,脖子上长满了红色的痱子。“是七之助啊。”家康好像终于舒了一口气,一边擦着身上的汗,一边把下人们打发出去。关于信康的事情,家康还没有向家臣们公开。 “左卫门尉大人迟迟不回来,已经说明事情的进展不顺利。可是,我有一个请求,恳求主公听我一言。” “等等,且等我擦擦汗水。”擦完汗,家康痛心地说道:“你也很不幸,真是可怜啊。” 在忠次和信昌为信康请命被明确拒绝之前,亲吉已经豁出去了,即使是信康要切腹,也要请求家康派本多作左卫门或石川家成再次出使信长处。 “右府大人列举的罪状纵然有若干条,可都是年轻人容易犯的过错,都是我这个辅佐的老臣的罪过。即使右府大人要亲眼看看我亲吉的头颅,我也一定不会吝命。时间紧迫,一发千钧,还请听我一言。” “七之助。”家康擦完汗,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亲吉,轻轻说道:“我决不会应允你切腹。” “啊?为何?” “我是一员武将,被我所杀或因我而丧命的人不计其数。你明白吗,七之助?可是,从我六岁做人质,从热田到骏河的时候起,你就一直在我身边,与我同甘共苦。我怎会因为你想救我儿子的性命,而让你切腹?如果这样,我就愧对神佛了。你的心情,家康心里明白,我也在双手合十,边哭泣边祈祷……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应允。” 听家康这么一说,亲吉突然号啕大哭。“主公,我亲吉……恨主公。”他像个孩子似的边哭边数落,“主公怎还不明我亲吉的心啊。” “明白,明白得很,才不答应。”家康把脸扭向一旁,努力抑制着眼泪。 “不,您不明白。我就是怨恨。从六岁起我就在主公身边,后来又被委托抚助信康,因此,亲吉无时无刻不和主公心心相通。我恨主公出了这么大的事,还静如止水。主公,我亲吉不是出于一般的忠义和人情来与您讲话。我从心底里倾慕您,所以,多大的困难也不害怕……您却把亲吉的话当作一般的忠义和人情,反而来安慰我,以为安慰一下,我就高兴了,主公错了,主公不明白亲吉对三郎的喜爱之情。万一三郎切腹自杀,亲吉岂能独活?” “七之助,还不住口!” “不,我就是不住口。只有主公明白我的心……您吹灭了我心中坚定的希望之火,让我怎么能沉默?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我恨您。” 家康咬着嘴唇,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七之助……你再不住口,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哦,您对我不客气,我就会害怕吗?我亲吉要走在三郎的前头,先成为浪人,然后在安土城门前切腹,把肠子挂在城门上,若非如此,亲吉的怨气永不会消。” “住口!”家康大喝一声,“不要大动肝火,七之助。我心如明镜一般,非常清楚你的心情,才不允许你切腹。你难道不解?” “不解。” “冥顽不化的东西,别再摇头晃脑了,你从头至尾把我说过的话好好回味一遍。我是一名武将,我希望太平,我口中宣扬着正义,杀了那么多的人才走到今天。我也同样溺爱着儿子,因此,就惨无人道地把德川家的顶梁柱——你杀死,我能做得到吗?把你杀死,信康再切腹自杀,那我家康到底成了什么?岂不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无道之人?为了自己的儿子,气昏了头,杀了重臣,结果儿子也失去了,岂不成了一个可悲之人?即使外人不耻笑我,神佛也不会原谅我。如果我的心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那我还有什么出息?世人会说,家康就是为了杀人才来到这个世上,他是杀人的魔鬼,是罪孽。难道你想不到?” “……” “七之助……你刚才说倾慕我,倾慕得简直人了迷,你对三郎的喜爱也难以割舍,这些我都明白,越是明白,才越不能应允你,你明白家康的心情吗?” “……” “七之助,在神佛降罪于我之前,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亲吉的目光像利箭一样,死死地盯着家康。“您似还有什么话要说吧?” 家康看着亲吉凶狠的目光,叹了口气。“但是,我不能再允许你这样了。你也太骄横了。世事的残酷、无奈,你应心里清楚,可是,你在家康面前太骄横了。七之助,在我家康面前,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不要再说了。” 七之助亲吉又盯着家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泄气地低下头。难道我真的对主公太骄横了吗?一种与刚才不同的悲凉突然袭上心头。他居然忘记了,世间还有比死更悲凉的苟且偷生。“主公,难道您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三郎遭此不幸?您就这样狠心?” 家康微微地点点头,回答道:“说不定我还不等信长的命令到来,就提前处决三郎。谁的命令我都不想听。” “提前处决?” “不要再问了,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这样吧,你立即赶回冈崎,莫要在城中引起骚动。” 亲吉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谁的命令也不想接受,这就是家康的决断,这就是家康的心,透明如镜。这时候,大久保平助来报,说只有奥平信昌一个人回城。 家康轻轻点点头:“信昌的面色如何?” 这么一问,平助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苍白的脸色。“禀告主公,和我平助的脸色差不多。” “哦。那么,事情已经决定了。”家康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好吧,你去对信昌说,辛苦了。让他先歇息歇息,待会儿我再叫他。七之助,你也赶紧回冈崎吧。还有,我吩咐本多作左卫门的事情,如果准备好了,就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 平助答应一声出去了。平岩七之助亲吉也深施一礼,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家康深知,亲吉一定想立刻问问奥平九八郎信昌,了解详情。可是,他还是坚决阻止了亲吉。他知道,即使让亲吉亲自去问,也改变不了既成事实。 其他人都下去之后,家康一个人坐下来,重新整理了一下扶几,两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宽敞的院落里,突然传来单调的蛙鸣,大概是雷雨来临的前兆。荻花在微风中摇曳,地上的苔藓红彤彤的,像是秋天的红叶。 “哦,大局已定?”家康又一次自言自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早已流干,眼皮酸痛,九八郎信昌那苍白的脸色浮现在眼前。他恐是对忠次的辩解感到不满,于是提前一步回来,向家康报告大致经过吧。 家康心里难受,他不愿意去问。如果有转机,二人不会分别回来。 不久,本多作左卫门和大久保平助一起来了,作左卫门还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本多大人来了。”说着,平助退了出去。家康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主公在闭目养神?” “……” “听说奥平信昌已经回来了,不知主公为何还不见?” “作左,”家康仍然闭着眼睛,“我想明天回冈崎一趟。” “确实应该去一趟。”作左点点头。 “你要和我一起去,时刻陪伴在我左右。我要立即去冈崎,马上放逐三郎这个不肖之子。” “哦,少主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作左似乎反应迟钝,眉宇间却露出悲哀之色。 “现在,这个乱世刚刚出现一点新秩序,这是一个关键时刻。” “主公所言极是。” “织田右府大人的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有了结果,在此关键时候,不好好做右府大人的女婿,却偏偏祸害领民,背叛父亲,还与重臣相争……而且……” “是。” “因此,我要亲自去冈崎处决他。虽如此说,三郎毕竟是右府大人的女婿,如果连个信都不送,日后恐遭大人的责备,所以,派信使小栗大六去安土送信,你对此没有异议吧?” “是。”作左终于忍不住了,将头扭向一边。主公是多么坚韧啊……按照作左的推测,虽然酒井忠次和奥平信昌的辩解不管用,可没想到二人会接受让信康切腹的命令回来。因此,他原以为信长的诘问使会紧随二人,立刻从安土城出发。 家康也看出了作左的心思。信长的诘问使没有来,家康这边却想向信长送交处置信康的文书。所有这些,都不是按照信长的命令而行动,而是自己的想法……故,作左连头都没有抬起。 “看来,你是没有异议了。那么,现在立刻就让大六到安土去。你把他叫来。”家康有气无力地说完,才睁开眼睛。 “好,我马上照办。”作左卫门仍然背着脸,微微鞠了一躬,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当日,小栗大六就从滨松出发了。他带了家康的信,内容大致是:我儿三郎信康因犯下罪孽,我要将他正法,请大人莫要阻拦…… 这之后,家康才把奥平九八郎,以及紧随其后回来的酒井忠次叫来,当面问话。忠次一看见家康,脸色就变了。“忠次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年纪,竟被织田大人狠狠地骂了一顿。”他一脸苍白,家康则是不佳地点头,“织田的使者随后就到。使者带来的罪状中,记述了我忠次,还有重臣们对少主的指摘。” 这时,家康才答了一句:“哦。” 憨厚直率的忠次和忠世缺之外交经验,丝毫不解信长的用心,无意中发泄对信康的不满,事后才惊慌失措,可是,悔之晚矣。 “我也反复考虑过……”家康说道,“我决定把三郎驱逐出冈崎。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玷污了德川的名声。否则,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年轻的奥平九八郎一动不动地瞪着家康,忠次则伏在地上,默默地耷拉着脑袋。虽然因为失言羞得无地自容,忠次的心底仍有怨气,他说的都是实情,没有瞎编乱造。看到忠次这个样子,家康都觉得忍无可忍。“行了。九八郎回长筱,忠次回吉田城,小心防备甲州的敌人,不可麻痹大意。” 九八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滨松城。 八月初一,家康不等信长的诘问使到,就从滨松出发去了冈崎。 那日,秋雨绵绵,滋润着大地,远州滩的潮水在眼前,掀起冲天巨浪。 家康带着本多作左卫门和作左精心挑选的二百士兵出了城,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作左,然后半开玩笑似的道:“作左,你没觉得今天我们有带兵攻打冈崎之感吗?” 作左卫门背过脸去:“什么攻打冈崎城,主公莫要说笑了。” “不,就是进攻冈崎。”家康手挽缰绳,继续说道,“为了日本,右府大人要处决我的儿子,我明白大人的心意,才去攻打。” “我不想听这些话。” “我也不想说,不想说啊。但这却是事实……作左,不可掉以轻心啊。我们二人,应该像初战时一样小心谨慎,要擦亮眼睛,决不可麻痹大意。” 作左卫门听了,居然掉转马头,跑到了队伍的后面。如此说来,那个执拗的三郎信康,或许应该公开信长的诡计,和父亲家康决一死战。 离开城池后,雨越下越大。 第十一章 流放信康 酒井左卫门尉忠次没有在冈崎逗留,却直接回滨松去了,这令信康深感不安。“事情比我预想的可能还要糟糕。”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想到已大难临头。纵然信长一时误解,到底是自己的岳父,滨松那边又有父亲,所以不大可能出事。进行种种交涉之后,自己的清白必会显露,但母亲的情况就不那么简单了。现在看来,减敬这人确实相当可疑,大贺弥四郎应也与母亲大有牵连。正如野中重政所说,如果母亲写给胜赖的密函真的到了信长手中,无论如何辩解,恐怕都是没用的。对,必须当面和母亲对质! 这一天,信康在马场待了整整一个上午。下午,他在绵绵细雨中去了筑山夫人的住处。 自从出事之后,夫人的侍女好像完全变了样。出来迎接的是一个叫阿早的小姑娘。阿早一见信康,吃了一惊,赶忙把他带到了夫人的房间——是不是少主又要来责骂人了? “母亲,身体可好?” 夫人大概是刚起床不久,房间里还铺着毛毯,放着梳妆台,以及染发盒。“哦,是三郎啊,真是稀客。快,赶紧把东西收拾一下。”夫人边说边整理了一下被褥。 母亲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女人的黄昏期,松弛的皮肤令人感到悲凉,人性的真实和固执也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 “母亲。” “啊啊,我给你倒茶,你每天殚精竭虑那么辛苦。” “我今天来,是有一件心事。” “心事?”夫人很兴奋的样子,侧耳倾听,“是不是你终于领悟到,没有一房小妾看来是不行了,都过了二十了,可传宗接代之人还不见影子……这样就会愧对先祖,所以……” 信康转移视线,望着外面的雨幕出神。“母亲,安土的右府大人给咱们出了一道意想不到的难题。” “什么,你叫他右府大人!三郎,他就算是你的岳父,也不能在你母亲的面前叫他右府大人!信长可是你母亲的仇敌!” 信康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听说信长那里来了命令,要将母亲……还要我切腹自裁。” “啊?”夫人似乎没有明白,端起侍女送来的茶水,“你刚才说,信长那里来了命令,要你母亲怎样?” “要将母亲您……斩首,让我切腹。”信康又静静地说了一遍,轻轻地把目光从母亲的身上移开。 他们二人说话之时,家康的队伍已经到达本城的前门,信康对此尚一无所知。筑山夫人听了,如遭雷击一般,愣在那里,抬头直直地看着信康。 “信长要将我斩首?” “还要我切腹。” “到底是对……对谁这么说的?” “父亲。”信康极力想使母亲莫要激动,“具体情况还没有弄清楚,我已经把平岩亲吉派到滨松去了,他现在还没回来。” “跟你父亲说的?”筑山夫人又嘟囔了一遍,然后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滨松的父亲从何时起,已经成了信长的家臣?要杀自己的妻子,还要让儿子切腹,难道信长如此蛮横,你父亲也一声不吭吗?哈哈哈……” “母亲。” “三郎,你父亲不是说过要和信长一战吗?再说,你身边不是还有德姬这个人质吗?” “母亲!” “如果连这样的决心都下不了,那还算是什么武将!三郎,你应赶紧准备。” 信康再也无法忍受,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关于此事,孩儿有些事情想问一问母亲。” “你想痛快淋漓地打一仗吗?” “那是以后的事。母亲给胜赖发去的内应密函,还有收到的回函,这些母亲都还记得吗?” “什么?” “安土那边有母亲的密函的抄本,是从给母亲梳头的那个琴女手里,转交给她妹妹喜奈,再通过一个小侍从送到信长那里去的。盛传这些就是我们母子谋反的证据。所有这些,母亲到底还记不记得?” 筑山夫人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如果真有这么回事,就请母亲痛痛快快地告诉我,然后再作对策。如果是误解,即使别人说什么背叛父亲,做敌人的内应,孩儿也知道绝没有。” “哈哈哈……”夫人突然又笑了,“我要是说真有这回事,那你要怎的?” “那么,母亲……” “确实收到过回函,可这些全都是蒙蔽敌人的策略。” “蒙蔽敌人的策略?” “弥四郎和减敬是敌人的密探,所以,为了探听虚实,表示我也是和他们一伙的,就故意写信,做给他们看,那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信康盯着母亲的脸,身体一阵抽搐。欺骗敌人之类的事,母亲是做不出来的。如果真是这样,证据已经被人拿走,可怜的母亲已无药可救了! 这时,带来的下人急急忙忙地跑来报告:“禀告少主,滨松的主公已经来到本城,平岩亲吉大人来通报,请少主速去迎接。” 信康一怔,看了母亲一眼,站了起来。筑山夫人被减敬和大贺弥四郎等人利用,已是不争的事实。到底还是大意了……信康急匆匆地向前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后悔不迭,既可怜母亲,又恨自己疏忽。 捕风捉影的谣传也曾多次钻进他的耳朵。可他坚信母亲决不会行谋反之类的不忠之事,一听到这些,一碰到痛处,总觉无关痛痒,甚至反过来安慰自己,结果竟适得其反。现在,武田胜赖又缓过劲来,一有机会,就来挑战骏河、远江。此时,居然发生密函之类的事情,信康自己还可以想办法应付,可是母亲似已无药可救。 出了筑山御殿,信康在赶往本城的路上遇见了平岩七之助亲吉。亲吉站在那里,浑身湿漉漉的,任凭雨水浇在头发上,洒在肩膀上。不过才几天的工夫,亲吉已经变成一个衰弱的老人,快要辨认不出来了,眼睛里也长出一块大大的黑斑。 “少主……”亲吉等信康过来之后,用手指了指远方,“少主,请看那边。”亲吉指着树丛那边正门的方向。 信康的心头不禁咯噔一下。家康带来的军队似已把正门团团围住。 “亲吉,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主……决不要反抗主公。” “难道父亲真听从了右府大人的命令?” “是,啊不,主公的心中很是痛苦……先到大厅里,和主公见见面吧。” 信康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父亲难道连血肉相连的亲骨肉都信不过吗?这种不满溢满胸腔,如热汤沸腾。 “少主,请摘下刀。”站在那里的神原小平太立刻上前,卸下信康的佩刀。 “你……”信康回头看着亲吉。亲吉无可奈何地注视着他,“怎么会这样?难道父亲要剥夺我在此城的兵权?” “主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好了,前面带路。” 家康坐在大殿上,冷冰冰地看着信康走进来。 “父亲大人,恕孩儿未能远迎……”信康瞪着父亲跪了下去,一股难以言表的悲凉袭上心头。 满屋鸦雀无声,连声咳嗽都听不到。坐在上座的本多作左卫门像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从今日起,作左受主公之命,负责冈崎城守备。” 作左说完,家康才开口:“从今日起,将信康驱逐出冈崎城,幽禁在大滨。” 一句话像巨石一样砸下来,不带一丝感情。 信康一听,顿时怒目圆睁,抬头瞪着父亲。突然,他放声大笑。受到如此打击,他似乎已无法自控了,笑声中带着哭腔。 “怎么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侮辱、诋毁父亲大人云云,信康……哈哈……想不到父亲居然会听信那样的谣言,反正现在也没什么战事,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在大滨钓钓鱼,打打猎吧。父亲行事可真是独特啊。” “信康,你给我老实点!”家康不忍看着儿子疯狂下去,“亲吉、重政、小平太,早些把信康押到大滨去。信康,休要违背命令,在大滨等候处置。”说完,家康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等等!”信康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刚才还在笑的脸庞,现已痛苦得扭曲变形,眉梢和唇边的肌肉一个劲儿抽搐。 “还觉得冤枉?你还想说你无罪?” “是,我没有罪。”信康向前膝行了两三步,“三郎是父亲的儿子……” “住口!”家康红肿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信康,“你沉迷于亡国的舞蹈,斩杀衣衫破旧的百姓,你都忘记了?” “这……这,因为这些人想谋害我……” “住口!在打猎回来的途中,无端把僧人拴在马鞍上,活活地把人拖死的,是谁?” “这……这我已向您认错了……” “拔出雁尾箭,要射向神原小平太的,又是谁?你不会也忘记了?还有,斩杀尾张过来的小侍从……不只这些,和武田胜赖里应外合,与筑山一起企图讨伐我德川家康……这个败类!亲吉,把他拉下去!” “啊,父亲!父亲!这太过分了……父亲……” 然而,此时家康已经离去。野中重政和平岩亲吉抓住信康的两只手,泪水涌了出来。满座的人无不垂头丧气,只有本多作左卫门一人凝神沉思,极力地抑制着感情。 突然,冈本平左卫门禁不住号啕大哭。跟家康一起过来的松平家忠也在嘟囔,声音就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少夫人也太残忍了。”他似乎认为这场悲剧都是由于德姬向信长告状引起的。 信康的情绪好像也渐渐稳定,他重新坐了起来。“现在不要反抗。到大滨再说……” 亲吉在信康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信康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婴儿。“那么,出发去大滨吧!” “好!” “今天是八月初三……就不要见夫人和女儿们了,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冈本平左又号啕大哭。 谁都不忍心看信康一眼。信康就像掉了魂一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让大家为我担心了,可是……不能胡闹,不能再让父亲生气了。”在信康的眼里,家康现在好像只剩下怒气了。他站起来,侧耳倾听屋檐上的雨声,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 近侍来报信康动身的消息之时,家康仍然端坐,一动不动。 虽然这时雨越来越大,可是,气温却像在不断上升。似乎是台风带来的大雨,风也渐渐地大起来。 家康默然坐在书房里,这里昨天还是信康的书房。家康回忆起自己三十八年的人生,简直就是一个噩梦,惨不忍睹。造成如此惨烈的今日,究竟是何原因? 其原因是和筑山的不和吗?家康虽不愿去想这些,但原因之一,恐是今川义元把脑袋交到了信长的手上。但若信长不讨伐义元,义元也必定讨伐信长……难道在这个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有因,又都有果,因果就这样永远流转不息,不断地进行悲哀的循环吗? “主公。”本多作左向家康道。他像一具木偶似的,坐在书房的门口。“天要黑了。” “我知道。作左,孽缘这个东西,你说到底有没有?” “不仅主公一人有此遭遇。在下也一样,我家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那还是在三方原会战的时候……此事一直令我念念不忘。不过这次比上次还要险恶。” “哦。立刻包围筑山的宅院,禁止任何人进入!” “已经安排好了。” “哦,德姬的身边也要加强警卫。” “是。如果主公不下这道命令,恐怕少主的家臣们不会善罢甘休。” “哦,对了。把石川太郎左叫来,我有事要向他面授机宜。”吩咐完毕,家康继续看着外面的雨,“照这样下去,恐怕要发洪水了。”他低下头,瞅着地面,“作左,我不会动德姬,当然,也不会杀筑山。” “那么,主公充竟是何意?” “我悟到,无论德姬还是筑山,都是乱世中飘零的可怜女子,杀死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不是武将的作为。” “主公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这就叫太郎左来。” 人们都在大殿里。大家都没有想到家康会如此严厉、如此性急地处置信康。 “可恨的少夫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竟然还向娘家进谗言。” “不,我觉得左卫门尉才可恨。少夫人不可能去安土,去告恶状的肯定是他。” “我看大家得一起写血书向主公请愿。否则,照这样下去,少主一定得切腹,事态已很明显。” “如果主公听不进去,那怎么办?”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作左已经默默地出去,传达了家康要召见石川太郎左卫门的命令。 夜幕降临,大殿里渐渐暗了下来。冈崎城里一直到深夜,仍然人来人往,一片慌乱。 信康被送到大滨以后,筑山夫人的宅院周围就立刻安放了没有出入口的栅栏,专门派士兵把守。接着,又往少夫人德姬的身边增派了二十多人,加强警卫。 其间,松平玄蕃家清和鹈殿八郎康定特地前来拜望家康,求留信康一条性命,结果家康还不等二人开口,便道:“我既然在处分自己的儿子,就说明已深思熟虑过了,你们说什么都不管用。” 城内的事情处理完毕,家康立刻着手安排加固冈崎城。冈崎城里严阵以待,以防信康向父亲发起攻击。就连住在三道城的家康的生母於大夫人,也愁眉紧锁,小心谨慎。只有本多作左卫门一人十分清楚主公内心的痛苦和悲伤。为了不给信长留下话柄,家康拼命地作着各种准备,甚至超过了必要的限度。 信长作为岳父,为了给天下带来新秩序,不徇私情,忍痛逼迫信康自裁。那么,家康也应毫不示弱,高瞻远瞩,顾全大局,处理好各种问题。 如果说信长是天子钦定的右大臣,家康也是钦命左近卫权少将,决不是信长的家臣。为了明确地表明这一立扬,家康不允许有一丁点差池。他深深地明白,如果因此产生骚乱,将会带来莫大的耻辱。 城内的配备结束后,家康再次出现在大殿里。他把松平家忠派往与大滨、冈崎成三角鼎立之势的西尾城,同时,命令松平玄蕃和鹈殿八郎三郎守卫北边的城藩。“一定要认真仔细,决不可掉以轻心,以免发生意外。虽然已经任命作左为城主,可是,松平上野介康忠和神原小平太康政二人,从今晚起,也要昼夜不停地巡逻前后城门。”夜色越来越深,雨也越来越大。 据史载,从是日起,此后连续五天的暴雨带来巨大的洪灾。尽管如此,在大雨之中,人们仍然按照家康的吩咐,严守城池,其他人则在大殿里向家康起誓:无论发生何事,绝不私下和信康有书函来往。 家康把所有的誓书收集起来,再次回到大殿的时候,已过子时。木板套窗没有关上,密密麻麻的雨脚展开了一幅卷帘,风声也大了起来,把燥热从院子赶到了大殿里。 这时,暴雨中闪现出一个人影。是一个赤脚的男子,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都已经淋透,衣服全部贴在了身上。这名男子看见家康屋内微弱的灯光,连爬带滚,飞快地穿过灯笼的影子,来到屋檐下。 “父亲!”男子喊了一声,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家康一愣,黑暗中只见雨点落在石头上,溅起朵朵浪花,再定睛一看,灯光下,有一个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跪在门外那分明是信康。 家康也曾想到信康年轻气盛,有可能反抗他。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儿子竟然如此悲惨地跪在瓢泼大雨中来见他。 “你……你难道忘记了父亲的命令?” “父亲,如果就那样和父亲分别,孩儿死不瞑目。这是亲吉和雅乐助正家给我出的主意,还请父亲不要责怪他们……” “唉,作左是不是也和你们私下串通好了?” “不,没有。神原小平太害怕万一遭到您的斥责,担负不起责任……”信康苍白的手伏在泥土里,肩膀不停哆嗦,像孩子一样哭泣着。 家康急看了一眼雨幕,又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对面没有人向这边张望,下人们也已全部退下,屋里一片寂静。悲痛顿时袭向心头。不,要咬紧牙,不能心软,家康在心里斥责着自己。 “父亲……”暴雨中,信康还在呼唤着他,“父亲心中的痛苦,亲吉已经全都告诉我了,我明白父亲的苦处,明白父亲的难言之隐。” “不要再耍小聪明了。明白事理之人,不会像你这样偷偷地跑到这里来!” “我行事荒唐,深觉羞耻。我也是武将之子,武将的荣誉我很清楚。可是……” “可是,你又做了些什么?三郎,武将的天职,就在于舍弃自己的生命,效忠天子……仅仅这样说,你可能还不会明白。所谓效忠天子,就是说天子乃是金枝玉叶,乃是神明,要保护黎民。即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应在所不惜,这才堪称武将。因此,祖父清康公二十五岁就舍弃了生命,父亲也是在二十几岁就献出生命。就是我,到了杀身成仁的时候,即使抛尸荒野,我也毫不吝惜。然而,到了我的儿子,你……你竟然连自己的过错都不知反省,还贪生怕死,你不觉可耻吗?” “父亲,您把我看得太卑贱了。三郎悄悄来到您这里,决非为了苟且偷生。为了德川一门忠烈的荣誉去死,我深感荣幸。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 不知什么时候,信康已经挪进了一个从灯笼底漏出来的灯光所形成的光圈内,斗笠歪了,任凭雨水浇灌着头发、眉毛、脸颊和嘴唇,只有眸子闪闪发光,喷出蓝色的火焰。“只是有一件,说三郎与武田里应外合之事,这……这实是天大的冤枉……别的我无话可说,但是唯有这一件,还请父亲相信儿子。孩儿虽然不肖……可我还是德川家康的儿子。如果活着时落下一个背叛父亲的骂名,那么,就是到了阴间,我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家康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在地,他好不容易扶住一根柱子,支撑着身子。满腔的热血在汹涌,激情像狂风一样席卷了他,他真想放开嗓门,号啕痛哭一场。人想沿着一条自己选择的道路坚定地走下去,真的这么难吗? 信康,父亲也活得窝囊啊……家康真想把心声说出来。信长挂着天下为公的幌子,从正面向我挑战,我也没有后路啊……与其等信长下令,不如我先下手,可是,可怜的孩子,我的心里在流血,在哭泣啊……即便把这些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父亲心中难以言表的怜悯之情。 “父亲,儿子求您了!只有父亲相信信康决没有二心。我只求父亲一句话!” “……” “父亲,您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您当真认为信康和武田里应外合,图谋造反吗?” “……” “您让孩儿背着这样的黑锅,去见祖父和曾祖父,您真是狠心啊!” “混账!”家康不再闭着眼,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信康。可是,二人的视线都没有穿透对方的力量,只是空洞地碰出几个零星的火花。家康忍无可忍,“你……你,这样只说明你贪生怕死,你还没有意识到吗?我让你好好闭门思过,你连这都忍耐不了?” 信康一下子支起一条腿,很久没有说话。“您既然说到这个份上……” “不要啰嗦了,回去!” 狂风夹着暴雨无情地吹打在信康的脸上。他双鬓的头发紧贴在脸颊上,绝望的眼里充满了怨恨,燃烧着愤怒。 “一名武将要服从命令,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回去后不要心怀怨恨,既然命令你悔过,你就要一直闭门思过,到有命令传来为止,这才是真正的武将。” 然而,信康似乎已不屑再听。他猛地站起来,赤着脚几下把旁边的斗笠踩了个稀烂。哀怨似乎终于化为愤怒,可是,片刻之后,他又垂下头,啜泣起来。家康依然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儿子。 “我这就回去,现在就回去。”从喉咙里挤出这两句话来,信康垂着肩膀,踉踉跄跄地向漆黑的风雨中走去。他走到院子里时,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当然,这并非完全是黑暗的原因。 只有父亲明白自己的清白,怀着这样的信念,来向父亲寻找慰藉的儿子,被父亲把所有的梦想都打碎了,他绝望了。 不久以后,信康那两只苍白的脚掌完全溶入了黑暗之中,只留下身后怒吼的狂风和呜咽的雨声。 第十二章 铁汉柔肠 第二日,风小了一些,雨依然阴郁地下个不休。天气也冷了不少,早晨甚至有些寒意。 天刚蒙蒙亮,德姬就起来到外面询问给自己做警卫的石川太郎左卫门。太郎左卫门似乎一夜没睡,两眼红肿,手持长枪,守卫在门口旁边的库房里。“原来是少夫人,夫人若是外出,一定要小心谨慎,注意安全。” “太郎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又有什么人来攻城了?不知少主怎么样了,真令人担心。” “少夫人,少主他已经不在城里了。” 石川太郎左卫门还是以为此件事的起因,乃是德姬告了状,所以,他态度冰冷。 “不在这座城里?莫非去了滨松,还是其他地方有紧急军情?” “这个……对于少夫人的问话,我太郎左没有接到命令,不知能不能回答。” “你在说些什么?从昨晚起,我就觉得城里有不小的动静,而且决非一般的事情。今晨人马喧哗,很是吵闹……” 她压低了声音,“不会是大人发起事变了吧?” 听德姬这么说,太郎左半是反感半是嘲讽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么说,少夫人对这件事是一无所知了?” “这么说,肯定是发生大事了。真让人着急,太郎左,赶快告诉我!” “这个……不能讲。”太郎左故意绷着脸,卖起关子来,“在下一直以为,发生在少主身上的事情,少夫人定会第一个知道。” “不,不知道。少主什么也没说呀。真急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太郎左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又歪着脑袋瞅着德姬。德姬狼狈不堪,她那着急的神态里丝毫看不到一点伪装。莫非她真的不知? “居然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少夫人,少主昨天已经被流放出冈崎,变为浪人了。” “啊?少主被流放?” “是,先幽禁在大滨,不久就要他切腹自杀。所以,为了防止骚乱,从昨天晚上起,所有的人马都参与城里警备。太郎左因此都得出动,来负责少夫人和其他家眷的安全。” “太郎左!少主到底是……为何被流放……” “据说被怀疑伙同筑山夫人做武田的内应,不知什么人把此事详细报告到安土那边去了,安土的右府大人大怒,下令要赐死少主。” 太郎左不知不觉把郁闷全都发泄了出来,然后,不怀好意地偷看德姬有什么反应。 德姬的嘴唇顿时变得像纸一样煞白。“父亲居然下了这样的命令……” “是,托人捎来的信。就是自己的心头肉,也决不饶恕……这是主公的意思。家中所有人都恋恋不舍,悲痛欲绝。主公特意从滨松带来了人马,严令防止骚乱,大家都含泪守在城里。”石川太郎左说着说着,竟然痛恨起少夫人来,他真想把天下最恶毒的语言都抛向她,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任务,只得勉强压下怒火——我现在是领命来保护少夫人安全的…… 尽管如此,太郎左仍然用简慢的语气跟德姬说话。“昨天晚上,少主打扮成农民的模样,悄悄从大滨溜了回来……”他终于忍不住,把从神原小平太那里听来的、关于信康如何悲惨的事情说了出来。 “说少主谋反,这实难让人相信。别的事情少主不敢争辩,唯独这一件,一定要让主公说句公道话,让主公相信他的清白。可是,主公依然拒绝了少主,连门都没让进。这些都是从小平太那里听来的。” 这时候,德姬已经听不见太郎左在讲些什么了,满腔的感情如波涛汹涌,甚至连她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都顾不上思虑了。她顾不上太郎左,转过身来,一路狂奔跑回房间。 “菊乃……菊乃,你在哪里?” “少夫人,我在这里呀,菊乃在这里。” “快把她们给我叫来,立刻叫到这里来。” “叫谁来呀,少夫人?” “这还用说,两个女儿!” 菊乃睁大了原本就圆溜溜的眼睛,慌慌张张地离去,不一会儿,把还拿着球玩的两个女孩子拉了过来。“小姐们来了。” 此时的德姬已经六神无主,目光呆滞。她应了一声,这才把目光移过来。“菊乃,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那么小姐们怎么办?” “让她们待在那里吧。”听到母亲的声音低沉沙哑,两个女儿都吓懵了,坐在那里不敢动弹。 “过来,孩子们。” “是,到底怎么了,母亲?” “出大事了,做梦都想不到的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 “你们的父亲,被流放为浪人了……唉,你们不会明白。你们父亲的身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到底如何是好……你们还不明白,是没法和你们商量商量的。” 两个女儿面面相觑,莫名其妙。“母亲,可以玩球吗?” “不能!”德姬条件反射似的回答,盯着两个女儿发愣。屋外的天空依然阴沉,雨不像要变小,阴气笼罩四周。 并排而坐的两个女儿,长相和信康出奇地相似。这是从德姬九岁起,就与她共同生活的夫君的孩子。夫妇之间虽然时有龃龉,有时甚至争得不可开交,可是这些,都和她恨铁不成钢的急躁大有关系。 人人都如此,就像人们不会感谢自己的手和脚一样,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当它毋庸置疑地存在时,人们往往会对它牢骚满腹,或动辄怨天尤人。 而现在,这种存在已经离德姬而去,对于德姬来说,就仿佛是手脚被砍断一样,狼狈不堪。现在回想起来,从九岁到二十一岁的这十二年,可说是德姬的一生,信康已经成了她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孩子……”德姬又喊了一声,“即使只为了你们,也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可是你们唯一的父亲啊。” 还在玩球的孩子们遭到德姬的一顿训斥,都红着脸站在那里。 “我现在必须去一趟安土,为了你们,必须把你们的父亲救回来。” “母亲,安土是什么地方呀?” “安土是近江的一个地方,是你们的外祖父所在的城池。把你们的事情跟外祖父说说,他一定会原谅你们的父亲的。对,就这么办,必须去一下安土……菊乃,菊乃!” 她想让菊乃把那个做信使的老嬷嬷叫来,去和平岩亲吉商量一下,然后就准备动身。还没等菊乃去叫,老嬷嬷就急匆匆地来到了德姬面前。 “少夫人,主公过来了。” “啊?是公公……哦,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求公公答应我动身呢。先把孩子们带到一边去。” “是,小姐们,和阿婆到那边去玩,好不好?” 孩子们刚出去,全副武装的家康就在石川太郎左的陪同下,来到了德姬的房间。跟在后面的大久保平助捧着头盔,井伊万千代则扛着大刀。 “啊,公公来了,给公公请安。” 家康背过脸去,大步走上上座,太郎左赶紧取过床几,家康坐了下来。 “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啊,德姬。” “是……是。” “你大概也听说了吧,三郎犯了一些事,被我流放出冈崎。” “哦……关于这件事情,我想向公公提一个请求。”德姬抬起苍白的脸,慌忙伏在地上,“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回一趟安土,我求公公应允。” 家康瞪着眼和太郎左对视了一下,他以为德姬已经感到自身处境危险了。“德姬,你是右府大人唯一的千金,我决不会允许别人动你一根手指头,你不要胡思乱想,放宽心好了。” 他尽量不表现出不快,用柔和的语调和德姬说话,“关于你的事,右府大人早晚会有安排,在此之前,你就先待在城里吧。” “不!”德姬向前挪了一步,“有谣言说,我父亲怀疑少主犯下罪孽,可少主是清白的,我作为妻子,最清楚不过了。为了女儿们,我想立刻赶往安土为少主洗冤。” “你说要为了三郎去安土?” “是的,我刚才已经想到,这是妻子应尽的义务。无论如何,请公公答应媳妇的请求。” “哦,是为了三郎……都是我不对,刚才误会你了。” “公公,三郎绝不是恶人。虽然脾气有些暴躁,容易发怒,可是,歪门邪道之事他是绝不会做的。他是孩子们可亲的父亲,也是德姬在这个世上无可替代的、唯一的丈夫啊。” 家康的眼睛渐渐睁大,眼圈也红了起来:“德姬。” “在。” “那么,你为什么在一两年前,却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呢?” “说句真话,从听到少主被流放的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识到,三郎对我有多重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他。” 家康哗的一声打开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可以看出,德姬的话里没有丝毫虚假的成分。真是对人生的可悲嘲讽!家康心中更加难受,他的情感动摇了。 “我求您了,请务必应允我去一趟安土。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还三郎一个清白。” “德姬……” “在,公公答应我了吗?” “不,我不知道你究竟听到什么传言。但是,这件事并不是右府大人的命令,是我自己的主意。” “啊?是公公的……” “对。因此,你就不必去安土了。” 德姬茫然地看着家康,过了一会儿,才发疯似的磕起头来。“如果这样,那么少主还有救,请您看在媳妇的面子上,饶恕他吧。公公,我求您。说三郎背叛公公,一定是有恶人企图离间少主和公公的关系。近来,少主每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发奋练功,一刻不闲,他的勤勉,作为妻子的德姬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家康看不下去了,把脸背了过去,刚好看见两个孙女目不转睛地盯着忘在房间里的球。 “公公,您肯定不会特别憎恨少主吧,三郎他决不会背叛您,他没有一天不是按照您的嘱托去做的,看在他对您的孝心的份上……不,您就可怜可怜我们母女,赦免了他吧,不要流放,我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家康看着德姬一个劲儿哀求的样子,说不出话来,他开始觉得,人是可悲的。来此之前,自己不得不诛杀亲生儿子的悲痛,也不是没想过要说给行事轻率的儿媳妇听听,可是现在,这种想法已经像晨雾一样,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轻率的人决非德姬一个…… 无论是信康还是自己、筑山夫人,还是信长,只要是一个人,就会不断地在错误和悔恨之间痛苦地挣扎,这就是人世的悲哀。 “公公,我求您了,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就饶了三郎……” 家康用力地点点头,站了起来。“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德姬,我也不能草草处理,为父也是一边往肚子里咽苦水,一边处置他啊!” 他在心里斥责着自己的软弱,又说道:“人生来都有自己的命,这种命运谁也改变不了。如果三郎能够超越他的命运……”说到这里,家康也觉得自己很是狼狈。他突然意识到刚才一番话,不知会让人产生多大的误解。“总之,莫要钻牛角尖,也休要吵闹。我现在得去西尾城了。” 德姬盯着家康,仔细地体味着他的话,想努力从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家康又一次无意中向德姬点了点头,走到门廊边:“太郎左……” “在。” “今天我多亏见了德姬。看来,三郎还没有遭到妻子的厌弃啊。” “是啊,刚才听了少夫人的肺腑之言,我也不禁落泪。和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 “那么,剩下的事就托付你了,千万不要出错。” 家康在雨中向西尾城行进。西尾城是德川家的老臣酒井雅乐助正家的居城,家康打算到那里后,再慎重考虑冈崎和大滨之事,要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有条不紊。 家康带了两百名随从,再加上三十支火枪,威武的队列在通往西尾的大路上前进,这种情形,令他回忆起六岁时悲伤的童年来。那时,他乘坐轿子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过着不知何时才能回家的颠沛流离的人质生活。而今天,他心里藏着处决儿子的决策,走在同一条路上——先加固西尾的城墙,再命令大滨的信康切腹…… “公公——” 家康好像突然听到德姬在附近呼喊着他,不禁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当然,德姬不在附近,这是他的幻听,可是,不知为何,这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钟——就连媳妇德姬都那么悲伤。 如果大滨的围墙有一个缺口,会不会有某一位家臣把信康带到某个地方去呢?家康为产生这样的想象而深感耻辱。真是优柔寡断……他一边在心里斥责着自己,一边催马向前。可是,这想法竟然挥之不去,一直萦绕在心头。 家康在西尾城滞留了九天。不,与其说是滞留,倒不如说是滞阵更合适。这九天他是在军中度过的,连战服都没有脱,一直带领着火枪队四处巡逻。 虽然连绵不断的雨到了第七天下午,终于停了,可是,当晚却令家康极度心慌和焦虑。从那以后,再也无人来为信康求情。大概是由于家康给所有人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他已经铁了心,再怎么求情也不会改变主意了。此间,送给信长的处理信康之意见的答复函也来了,内容如下:“既然连父亲、家臣都抛弃了他,那么,无论就是孰非,均着家康之意处理即可。”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因此,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一天,家康把信使小栗大六叫来。他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三郎怎么样了?” 小栗大六每天都往返于大滨和西尾之间,向家康汇报信康的详情。“还是老样子,每天都在房里闭门思过,一步也不肯出来。” “哦。”家康叹了口气。 对于自己的命令,信康都在严格地遵守。如此一来,应该可以安心一阵子了,可是,家康反而觉得更不踏实。会不会有个聪明人察觉埋藏在家康心中的秘密,把信康带到某个地方去呢? 大滨位于海边,虽说陆地上的守卫非常严,可是,如果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在夜色的掩护下,驾一叶小舟悄悄地过去把信康救走,那么切腹的命令岂不一句空话? 在此期间,如信长理解了德姬悲伤的心情,信康或许就不用死了。 不,不该这样想,明天就让他切腹! 家康几天来一直陷于悲伤、迷惘和焦虑。 绵绵秋雨终于停了,晴朗的天空碧蓝如洗。连日来烦琐的事务让家康身心俱疲,至今还觉得生气。 不要再拖了,今晚必须下决心……这天晚上,头顶着星空,家康在城里踱来踱去,思量着究竟如何处理信康,竟一直踱了半刻之久。可是,一旦信念动摇,便决断难下,决断不下则无眠,于是,只好睁着眼睛熬到天亮。结果,天亮以后,他竟然有了另一种决断:把信康转移到远州的堀江。 在大滨,家康的命令太有威慑力,无人敢反抗。如果把信康转移到滨名湖的堀江,就会有人洞悉家康的心思,驾一条小舟营救。其中一人应该是一开始就和此事有牵连的酒井忠次,另一则是和忠次一起从安土回来的大久保忠世。这二人都有和信康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一定会想,主公为何会把信康转移到堀江,自然会察觉家康身为父亲的良苦用心。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把信康放在大滨不妥,明天是初九,把他转移至远州的堀江。你去安排一下。”家康把松平家忠叫来吩咐完毕后,才发现天已大亮。 天正七年八月初九,信康被转移至滨名湖东北岸的堀江城。 这天,接到父亲让他离开大滨的命令,信康很奇怪,一人自言自语:“父亲也用不着对我如此小心,我又不会逃跑,真是的!”信康以为,大滨距离冈崎较近,把自己囚禁在这里,万一有人发生骚乱,有可能劫走他。所以,父亲就把他转移到离居城较近的堀江,这样安全一些。“亲吉,你去跟父亲说,让他老人家放心好了,三郎决不会怨恨父亲。” 天高云淡。信康钻进囚车的时候,使劲地踮着脚,冲着亲吉微笑:“亲吉,今后恐再也见不着你了。” 亲吉转过脸去,弓着腰,说不出话来。 “父亲就托付给你了,愿他老人家健康平安。” 随信康一起去的有五个下人,路上押解的全都是家康从滨松带来的亲兵。家康出了西尾城,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们离去,然后返回冈崎。 当天晚上,家康翻来覆去睡不实,在梦里,饱迷迷糊糊地听到船儿划过湖水的声音,梦见酒井忠次的家臣们从吉田城出发,前去营救信康。 “后果由我承担,总之,快去营救三郎,否则,我何颜见江东父老!”只见忠次站在船头,对着兵丁们大声喊叫。一睁眼,天已经亮了,枕头也早巳被汗水浸透。 家康起了床,和平常一样,等待着堀江来的消息。难道信康半路上被什么人劫走了?莫不是忠次的手下坐船去营救了?家康总觉得今天肯定会有什么消息,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初九的晚上没有消息,初十晚上也没有发生任何奇迹,送来的消息说,信康还是和在大滨时一样,一人在室内思过,安静地读书。 到了十二日,家康实在等不及了,就把大久保忠邻叫来。忠邻是忠世的儿子。 “马上到你父亲那里去一趟,告诉他,让他把堀江的三郎接到二俣城去。我也马上回滨松。千万要谨慎,不得发生任何闪失。”当说到“不得发生任何闪失”一句的时候,家康不禁加重了语气。居然不得不让家臣们猜谜语,多么愚蠢的父亲!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想起来就觉得难受。 “遵命!小人立刻前往二俣城,把主公的意思传达给父亲。”忠邻血气方刚,激动得脸色发红,二话没说就去了。 “一切全靠你了。” 接着,家康也整合人马,从冈崎返回滨松。然而,他心里比刚来时还难受,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忠世,只有你才能解开我的谜语,因此,才打发忠邻到你那儿去……家康刚一回到滨松,就迎来了信长的使者。虽然使者在问事情怎么样了,信康反省得怎样之类的话,可实际上是督促家康赶紧处置信康。 “三郎已经被我转移到二俣城。由于担心把他放在冈崎,会有人对无辜的酒井忠次心生怨恨,发动暴乱,为防万一,就把他转移了。至于筑山,我想先把她叫到滨松,亲自查明真相后,再严加惩处。”家康心想,筑山就用不着斩首了吧,于是,故意作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么说来,筑山夫人还和以前一样,待在冈崎?” “是。但已将她打入囚笼,她的宅院成了牢狱,这些都是在滨松的牢狱成之前的临时措施,等这边建成之后,再把她押过来。” 就这样把信长的使者打发回了安土。可是事到如今,家康已经被赶进了死胡同,到了不得不当机立断的地步了。 “信康还是老样子吗?”家康不断派人去二俣城,询问信康的情况。二俣城地处敌我双方领地交界之处,如果从那里逃出,藏进山区的话,德川方面就鞭长莫及了。信康这个傻货,怎不知救自己一命! 家康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不觉已到了八月下旬。八月二十四,筑山夫人的临时住所在滨松的西北角建起来了。 “筑山夫人神志错乱,已经疯了。”听到这样的话,家康心里想,只要能保全她的性命就不错了。 二十六日,家康派使者去冈崎。“把筑山护送回滨松,筑山是重要人犯,路上容不得半点马虎,冈崎那边要特别安排野中五郎重政、冈本平左卫门时仲、石川太郎左卫门义房等人护卫。”这次派去的使者仍然是小栗大六。大六走后,家康突然觉得头晕眼花,浑身发冷。 时光飞逝,转眼已进入了深秋。天气明显转凉,早晚的空气冷得厉害。 大概是感冒了,家康躺在床上,只觉得全身酸痛,像散了架似的。看来是疲劳过度啊……曾经不知疾病为何物的家康,也由于此事而有些支撑不住了。 西乡局阿爱寸步不离地在枕边侍奉。家康一睡着,就不时大声说梦话。“三郎,快过来,跟在我后边。”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说道:“都是我不好……没有把你放在我的身边,都是我的过错……爷爷,奶奶,原谅我吧。”他一边说着梦话,一边呜呜地哭泣。 他梦中都流了那么多的眼泪,西乡局在一边默默地给他擦拭泪水。 第十三章 杀筑山 秋天,黄昏时分的空气十分干燥。山下的茜草已经泛出紫色,飞到落霜红枝上啄食果子的小鸟的鸣声也已经远去。夜色透过竹栅栏落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木犀的香气。 筑山夫人来到宅院的前门廊,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她已不像往日那样浓妆艳抹,眼睛里,平时令侍女们深为恐惧的怒气似乎也没有了,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使人联想起冬日的湖水来。 “夫人,起风了。”去年刚刚来的侍女阿蓑在旁边提醒夫人,可是,这句话却似乎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乌鸦回巢了……大雁也要飞走过冬了。” “夫人,小心着凉,一旦着凉就不好了。”侍女第二次提醒,夫人拉了拉衣领,仍然不想进屋。 “阿蓑。” “在。” “从那以后,就没有三郎的消息了吧。” “是。下人们说转移到二俣城以后,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哦?这里的下人一看见我,就躲得远远的,好像很讨厌我。你有没有听到他们在说我什么?” “这……什么也没有说。”侍女慌忙背过脸去。怎么会没有听说呢?为救信康的性命,德姬苦苦哀求家康允许她去安土之事传开后,家中人的所有怨恨都集中到了夫人一人身上。 “害了威风凛凛的少主的,就是夫人。” “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居然和甲州私通!” “心中没有算计,听信了减敬的花言巧语,都是色述心窍的报应!” “贪恋男色,害死亲生骨肉,这才是恶妻、恶母。” 人们不仅背地里窃窃私语,甚至当着阿蓑的面都肆无忌惮。 “害人又害己,害人又害己!” 下级武士也喋喋不休地问个不停。这些迹象表明,有好多人都认为,夫人若是为信康辩解一下,说私通胜赖等事都是她一人的主意,或许信康还有救。 “启禀夫人。” 现在夫人身边只有二名侍女,叫阿梓的侍女在夫人和阿蓑的身后喊道:“野中重政大人、冈本平左卫门大人和石川太郎左卫门大人来了。” “哦,我早就等着他们了。”夫人这才把目光从天空收回,“马上请他们过来。”她走回室内,坐在上座,依然是一脸冷峻,“阿蓑,马上就要天黑了,掌灯吧。” 不一会儿,三人来了,重政在前,二人在后。“今年秋天好像比往年要早啊。”野中重政说着,抬头看了夫人一眼,“今天我们作为主公的使者,当坐正座,当然也有一些私事,坐下座也罢。”筑山夫人没有马上作答。阿蓑拿来烛台,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你们辛苦了。我乃家康的正室,所以,用不着换座位。”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这女人根本不会老老实实听话!三人是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才来的,连要采取什么样的态度都想好了。 “家康怎么说?” “禀告夫人,主公说,在滨松为夫人准备的居所已建好,请您搬过去。” “是去滨松啊。”眼前的夫人安静、祥和、大方、举止优雅,和他们事先想象的完全不同,“看来大人上了年纪,也需要年长一些的人侍侯。那么,是怎么安排的?什么时候动身?” “主公命我们三人担任路上的警卫,二十七日拂晓出发,二十九日中午抵达滨松。” “知道了。那就托付给你们了。” 三人不禁又一次面面相觑,没有想到夫人回答得如此干脆,本以为很麻烦,却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办妥了,一场唇枪舌剑得以避免。“夫人,转移到二俣的少主……”石川太郎左卫门开口,“听说还没有什么结果,少主还在平安的反省之中。” “哦。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关于这件事,难道夫人还有别的想法吗?” “你问的这个问题真是奇怪。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家康一人的想法来行事,我还能有什么想法?事情的好坏都与我无干。” 夫人这么一说,性急的太郎左火了:“夫人,少夫人为了给少主求情,抓着主公的衣服哭着苦苦哀求,非要去安土不可。” 然而,夫人听了,既没笑,也不激动。 “哦?媳妇是媳妇,我是我。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一切全听家康的安排。” 野中重政实在忍不住了,又一次探出身来:“少主现在还在二俣,还活着啊。” “所以我才说谢天谢地。” “这是身为母亲应该说的话吗?不在今天被迫切腹,就会在明天被迫自杀,少主这样活着,难道夫人还要谢天谢地?” “是的,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夫人还是没有改口,“我乃家康的正室,如果折磨孩子是丈夫的快乐,我也应跟着快乐,这才是妇道。你说对不对,平左卫门?” 平左卫门听到自己的名字,慌忙背过脸去。三人似乎并不只是为传达家康的命令而来。“我们三人……”他依然不敢正视夫人,努力地控制着感情,道,“主公命我们把夫人送到滨松,可是我们知道这事极其难办,也曾一度推辞。” “哦,把我送到滨松真有那么难吗?”夫人仍然冷冷地问。 “是的,家中不知有多少人慷慨激昂,群情激奋,所以……” “什么?” “大家都认为,把少主置于死地的就是少主的母亲您,所以,很多人都想劫杀夫人,为少主冼冤。”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平左卫门居然连这些话都敢出口。说完,他又慌忙把视线移开。 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只有烛光把夫人的影子摇来晃去。“呵呵。”夫人微微撇了一下嘴,笑了,“如果真这么危险,你们还是把这个差事推掉为好。” “可是主公不允,非要我们来不可。”这次野中重政终于抬起头来,盯着夫人,“夫人,这件事,我们求您了。” “到底是什么事,要我这个软弱无力的妇道人家来做?” “为了给少主写一封救命的请愿书,请夫人自杀。” “要我自杀?”夫人似乎也有思想准备,并不是特别吃惊,“这到底是家康的命令,还是你们三人的主意?” “是我们三人的想法。”说出来之后,重政也不再有顾忌。 “家中的人已经十分愤怒。所以,即使我们三人一起护送,恐怕也难保夫人平安地离开冈崎。因此,与其在路上让我们受辱,不如在这里请夫人……” “哈哈……”夫人突然用衣袖擦了擦嘴唇,又笑了起来,“我可以再次对天发誓,我是家康的好妻子。如果是家康的命令,要我怎么做都可以。可是,如果只是你们三人的主意,那我就告诉你们休想!你们再怎么说也是徒劳。” “夫人!”太郎左终于拍案大叫,“你难道不爱少主吗?主公现在还没有命令少主切腹,你难道就不明白主公的苦心?” “太郎左,你若这么说,先回到大人那里,请一道让我自杀的命令再来。” “如果有主公的命令,你就自裁?” “我决不食言。”夫人微微点点头,“德川左近卫权少将家康,软弱无能,为了讨好织田信长,居然杀妻灭子,也不怕被后人笑话……哦,若有命令,我会痛痛快快地了结。”这时候,野中重政狠狠地拍了几下膝盖,原来,太郎左的右手已经按在了腰刀上。野中重政及时制止了他,两手伏在榻榻米上。“为大局计,请允许我再说一遍。我的语言粗俗,向夫人道歉。为了少主,请夫人三思。我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重政!不要再说了。你就是磨破嘴皮子,我也不会动摇。” “这么说,您就是失去少主,也不愿不再憎恨主公?” “哼!你叫我夜叉也罢,恶鬼也罢,把我的尸体剁碎吃了也罢,我依然我行我素,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休要再说了,重政!” 重政气得肩膀直哆嗦,回过头看看另外二人,这二人也是满脸怒气。“那么……二十七日拂晓,带夫人去见主公。” 这次夫人没有再做声。三人走到廊上,仍然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果然是疯了。”太郎左吐出一句。 重政也是一腔无名怒火,但是,倒也并非全是对筑山夫人的愤怒。身为今川义元的外甥女,她嫁给了家康,怀着对爱情的饥渴,饱受煎熬,没能善待自己的生命,以致加深了夫妻间的鸿沟,是一个可悲的女人! 痴迷于战争的谋略家们,决不会放过一个对战争心怀不满的女人,最终,仍然利用谋略,让她越轨,犯下了可怕的行为……这究竟是谁的过错? “野中,”出了宅院的大门,弯下腰,钻过只留下一个出入口的竹栅栏,冈本平左卫门喊了一声,“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找个人刺死她算了。” 重政没有回答,单是仰望着天空。“后天要是天晴就好了……” “在这里把她杀死,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们不仅要封住守卫的嘴,而且……” “哎呀,你真是个呆子。”太郎左的语气仍然很可怕,“这恐怕是前所未闻的恶妻,却偏偏是主公的夫人,真是气死我也!反正以后还有人会刺杀她,你方才要是不阻止我就好了。” “野中,”平左卫门又说道,“若是在半路上遭遇年轻武士们的袭击,不仅会给我们脸上抹黑,还会出现重大伤亡。怎么样,不如我们三人把事情给办了……” “这……你容我考虑考虑。我刚才一直试图弄清楚,夫人到底在想什么,你说,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你还不明白,她已经疯了,已经是疯人一个了,野中……” 太郎左也像是非常赞同平左卫门。野中重政抱着胳膊,一个人默默地走着。 二十七日,天气晴朗。 筑山夫人看了一眼门前的囚车。“看样子,再返回这里是不大可能了。” 她冷冷地扔给前来送行的两个侍女这句话,从囚车里面关上了窗子。囚车立刻被罩上一张网,八名侍卫把囚笼抬到外面。 野中重政、石川太郎左、冈本平左卫门一言不发。但是,三人时不时相互交会的眼神中,隐藏着某种既悲伤又恐怖的情绪。 出了菅生口,大雾逐渐散去,囚车中一点动静也没有。当走出城门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石头,不时向囚车投掷过来。每次有石头扔过来,卫士们都会会心地对视,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当然,这不是对投石者感到愤怒,而是对夫人感到愤怒。 到了一里塚,大家都提高了警惕,以防不测。因为最近一直风传年轻武士可能要在这里劫持囚车。 “要是他们跳出来,我们就扔下囚车逃命。” “说的是,这么重的东西,我们怎么能抬着跑?” 甚至有卫士故意大声地说给夫人听。夫人总是一声不吭。 “不会在里面睡着了吧?” 囚车里异常平静,就连冈本平左卫门都觉得有点纳闷。这一天,他们来到离赤坂不远的一个地方投宿。第二日,二十八日,在吉田住了一夜,二十九日正午前后,队伍赶到了滨松西南的富塚。 期盼已久的甘霖丝毫不见踪迹,阳光灼烧得脖子火辣辣地痛,不说士卒,就连野中几人也都一个劲儿地擦汗。 船在富塚前的一个河岔靠岸,三棵大松树伸着长长的树枝,仿佛在招呼大家。 “在这一带吃点儿午饭吧。”野中重政招呼卫士们把囚车从船上抬了下来。“我们有一些事情要对夫人说,你们先到那片坟冢对面的草地上休息一下。”重政和颜悦色地对卫士们说完,把罩在车上的网卸下来,然后打开车门,“夫人,滨松已经近在咫尺了。” “滨松已在眼前,你们为何还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歇息?” 野中重政冲着石川太郎左使了个眼色。“夫人,对不住您了,重政想在这里看着夫人自杀。” “看我自杀……你们,你们想在这里杀我?” “请夫人自裁,重政求您。” “这么说,是你们三人早就商量好了的?不是你重政一个人的主意?” “不,全是我一人的主意,夫人,对不住您了,为了少主……”重政向着黑洞洞的囚车里面,一个劲地磕头,“拜托了,为了德川氏,请夫人自裁……我给您叩首了……” 夫人从囚车里向外看,外面亮得刺眼。重政额头上的汗珠、鼻子上的毛孔都看得真真切切。他的眼里不再是愤怒,而是超越愤怒的冰冷意志,像刀子一样,一点点地向她逼来。一开始,夫人还在毫无顾忌地冷笑,恨不能一脚把重政踢开。后来,她的脸渐渐变得扭曲。 这既不是家康的命令,也不是三人商量的结果。这是正义!重政坚信这一点,坚忍不拔的性格促使他和夫人对峙,看来,不拼个鱼死网破,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夫人,事到如今,重政不会再数落夫人的罪状,所有这些,都是天意,都是可悲的,是您命中注定的悲哀……我从心底里同情您,但请您无论如何在这里自刎,请允许重政在这里做您自刎的证人。” 阴森森的话带着一阵阵杀气扑面而来。夫人不禁寒毛直竖,倒吸了一口凉气。“重政,不行!” “夫人莫要固执,万事以大局为重。” “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没有说我不会自杀,只是时机未到。” “如果这样,就请夫人动手吧……”重政拔出匕首,放到囚车前面。 “重政,你给我听着,我早就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可是我要在家康的眼前自杀,我要到那个不知夫妻情分、不知令妻子儿女幸福、冷酷自私的德川家面前,让他亲眼看着我死去。重政,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 “不行!”重政丝毫不为所动,“夫人命运不济,原因不在别人。夫人可怜,主公也可怜。因此,请您在这里自裁。” “不,我决不会答应你!你不明白我这个女人的心情。” “这些我不想听。我都明白,所以我才不能把您带到主公的面前。如果那样,不但会伤害夫妇感情,也会伤害父子感情,加剧整个德川氏的悲哀。我在这里为您介错。” “不!”夫人又大喊一卢,这次,她反而觉得心口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勇气往上翻涌。这是对死亡的最后抵抗。 我决不会死!心里想着,夫人从昏暗的囚车里钻了出来,光天化日下,她五彩缤纷的衣服照得人眼花缭乱。 夫人的心中一定没有逃脱的打算。但是,重政仍然用左手拼命地把夫人往囚车里面推,右手则按在匕首上。一瞬间,溅起一道亮丽的血之虹。 “你,竟敢谋杀主人……”夫人手按胸口,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 “我助您升天,您死得刚烈。” 重政冰凉的声音仍在空气中回荡。另外二人则转过身去,偷偷地张望四周,看有没有人靠近囚车。 “你,竟然杀我……我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夫人手按着刺在胸口的匕首,眼前光明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她的神情显得无比凄厉,不,这不是凄厉,这是一个心底有着无尽悲伤的可怜女人,最后的一瞬。 “德川家的……灭亡……我要诅咒,诅咒,诅咒到底!” “夫人,请您安心去吧。”重政不敢从夫人手中拔出匕首,他低头看着溅在草丛里的血。 “重政,快点!”太郎左催促道,“在这样的地方,我不想让士兵们看到。” “我决不会死,我怎么会死去呢?我的魂魄仍然留在这个世上。”夫人还在大声地冷笑着。重政闭着眼,一咬牙,把匕首拔了出来。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像怪鸟的悲鸣在天地间回荡。 “请夫人见谅。”重政的声音也响彻四野。夫人的身体直挺挺地倒在重政的怀里。 “好样的。不在这里杀她,到了主公那里,主公也不会让她活命的。”太郎左还在安慰着重政,而重政却一言不发。他平静地用手巾擦去沾在双臂上的鲜血,双手合十,拜了一拜,然后把夫人的尸体搬进囚车,闭上车门。 关上门后,重政还在擦着四周的血迹。侍奉了主公将近三十年之久的正室被他亲手所杀,他却似浑然无觉。他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总之,先把夫人的遗骸运到主公那里,等主公指示后再作处理吧。”听冈本平左卫门这么一说,重政这才回过神来。“这怎么说,都是出自我们的想法……”他以为,若不如此,主公会悲哀,死去的夫人也会悲哀,自己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这么做的,“两位大人,我们可以对人这么说,当来到富塚的山谷前面之时,夫人让我们停下囚车,接着就自尽了。” “是,我们就这么说。” “因此,野中五郎重政无可奈何之下,帮夫人介错了,冈本平左卫门时仲和石川太郎左卫门义房在一旁监督。” “就这么说,莫要忘记了。” “我看,现在虽然已经立秋,可是秋老虎仍是很厉害,所以,夫人的遗体不能就这么放着。依我之见,把遗体抬到山里的西来禅院埋了算了。两位大人要把我刚才所嘱之话牢记在心。好了,去把士兵们叫来,把尸体抬到禅院去。” “知道了。”太郎左用力点点头,去叫士兵。 “夫人已在这里自尽了。她把拯救少主性命的重任,托付给了我们三人,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大家都为夫人祈祷吧。把她的遗体抬到禅院里去。” 听着太郎左向士兵们慷慨陈词,重政终于忍耐不住,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当运送尸体的队伍磕磕绊绊地走到并不算远的西来禅院时,已将近午时四刻了。 冈本平左卫门负责跟和尚应酬,野中重政则和石川太郎左卫门一起,指挥士兵们在墓地北面的一角,顺东西方向挖了一个墓穴。秋天的太阳如同夏天的烈日,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就连挖上来的土块都热乎乎地烫人。 墓穴刚刚挖好的时候,和尚让修行僧带来了佛龛和祭祀用的花桶。筑山夫人作为家康的正室,被卷入一场悲剧的旋涡之中,为救儿子信康的性命寻了短见,所以,就赐了她一个西光院殿政岩秀贞居士的法名。 “你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 当把夫人的尸体连同座椅一起轻轻地放到墓穴底部的时候,重政又一次呜咽起来。在他看来,自己这么做,绝不是“恶”,也绝不是“不忠”。如果夫人带着那样的情绪到达滨松,还是会以企图谋反的罪名被处置,到头来落得个不贞之妻、无情之母的骂名。要想把夫人从这种骂名中拯救出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重政这样告诉自己,面对着夫人的遗体,他也是这种心情。 士卒们用手把土填到墓穴里,和尚诵经的声音和附远伯劳鸟的啁啾声交织在一起。 “夫人,这样您放心去吧,您只管放心地去极乐净土吧。” 重政在心里叨念了好几遍,然后在坟墓的周围摆上花,焚上香。 伴着落日的余晖,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回到了滨松城。 “我得先去见一见主公。”当他们走进城门的时候,重政对太郎左和平左卫门说道。 一直对夫人横眉冷对的二人,也默默地垂着肩膀,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嘱咐了这么一句:“你一定得说……是夫人主动自尽的。” 这一天,家康仍然躺在病床上,烧已经退了,可是两颊看上去依然十分瘦削,听近侍说,自从三方原会战以来,他的脸色就一直不好。重政进去后,家康把其他人都支到了外间,只留下西乡局一人。“你辛苦了。把夫人平安送到居处了吗?” 重政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看着躺在床上的家康说道:“在走到北富塚前面的山谷时,夫人为了给少主乞命,拔刀自刎了。” “自尽了?”家康的身子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像磐石一样不动了,“唉!女人的事情,总是预料不到……小孩子似的脾气……才使她自杀了吧!” 当家康说到“使她自杀了吧”一句时,重政突然一怔,慌忙伏在了地上。他以为家康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是他们斩杀了夫人,吓得浑身发抖,连家康的脸都看不清了。 第十四章 信康之死 到达二俣城之后的信康,除了可以和从大滨带来的侍童们见面以外,一律禁止其他人接近他。 此日,从清晨起,信康就沉醉于《论语》,和谁也不愿说一句话。侍童中有两个去厨下取午饭了,两个去了储室,只有十五岁的吉良于初在身边侍奉。 已是九月十四了。这一带入秋已深,红叶把大大小小的山岗染得红彤彤的,默默地传达着秋霜的问候。 “于初。”信康见天要黑了,把书反扣在桌子上,叫过侍童,“天好像要黑了。” “是的,我把灯端过来吧。” “不必了。今日是十四,晚上会有明月,你把窗户打开。” 于初按信康的吩咐打开了窗子。 “咦,真是奇怪,哪里来的木犀花香啊。”信康笑了,“没有发生这件事之前,什么花香啦,月亮啦,我根本就无心留意。原来乐趣居然藏在让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于初为吉良氏,原本和今川氏同出一家,也属足利氏。对于这次的事件,这个心性敏达的少年也深感悲哀。“少主!”少年颤抖着声音道,“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夫人已经在上月的二十九……去世了。” “母亲……去世了?” “是的,本月的初十,我从忠邻大人那里听到的。” “嗯……从初十到今天已有四天,你一直把这个消息藏在心里?” “是……我一想到少主恐会难过,就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嗯……在哪里被杀的?冈崎吗?” “这个……”于初支支吾吾起来,“据说是在送往滨松的途中,一个叫富塚的地方。不是被杀的,听说是为了替少主向主公乞命,自尽身亡。” 信康听了,猛然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他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流眼泪。当然,他也不大相信母亲乃是自杀。 自从搬到这里,信康才慢慢想明白父母的悲剧从何而来。 双方的性格都太要强了……父亲乃是乱世的大丈夫,内心隐忍,深藏不露;母亲则是一介女子,却执着追求,从不会委曲求全。到底二人谁对谁错,信康也说不清。可是,他明显地感受到,二人迥然不同的性格背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如像父亲般长大,就会变成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如像母亲般长大,大多数的女人也会变得像母亲那样固执…… “于初,月亮出来了,快来看!”信康背过脸去,望着窗外,悄悄地抑制住眼角的泪水。 果然,夜幕降临,天空泛出深紫色,十四的月亮正在升起,本宫山的轮廓真真切切地映入眼帘。山与天空的交界线之处,望去幽黑深远,仿佛隐藏着对天地的不满。 “少主……以前我也认为这个世界并不如此令人生厌……” 与其说是对信康说,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于初的语调中满怀伤感,“我本是足利将军一族。现今足利氏已经败亡,被命运抛弃……上天让我在这样悲惨的境况下出生,到底是想让我品味什么?自从来到这里,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这个问题。” 信康依然背对着于初。“我的父亲……听说由于伤心过度,已经患病了。” “少主是从谁的嘴里听来的?” “我的身边也经常有人来,来人的名字我不便告诉你。他劝我从这里逃走,还说父亲也确实希望我逃走……因此,我不能泄露此人的名字。父亲确实也有这样的想法。” 于初听了,直摇头,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模样。“主公要是有那样的心,为什么不阻止夫人自尽?我不相信。” “你怎么认为?” “是主公的专横,迫使夫人以死相谏……” “哈哈……你说得有理。”信康轻轻地笑了笑,打断了于初,“那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由于父亲惧怕我和母亲,不敢名正言顺地认下阿万所生的于义丸……” “有这样的事?” “有。因此,我就特意派人把父亲请到冈崎……我求他说,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所以,请他无论如何见上于义丸一面。” “我不相信……我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 “那时候父亲的表情,我仍然记得真真切切。刚开始时,他愤怒地盯着我,不久又红着眼睛摇头。父亲的原则是,这个世上秩序与和气第一,因此行事要斩钉截铁,不徇私情。我继续苦苦求他,我说,请认了这个弟弟,如果父亲不认,就会骨肉分离。请父亲无论如何可怜我们兄弟……父亲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哭了起来,最后终于答应见他。可是,在中村源左卫门家见到于义丸,他连抱都没有抱一下,只说了一句:你现在有了一个好哥哥……你明白了吧,于初,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这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怎能不卧病在床……是信康杀死了母亲,是信康让父亲如此痛苦,我这个不肖之子!”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把主仆二人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了墙上。 “于初,信康如果从这座城里逃走,也不是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忠邻……”说到这里,信康猛地住了口,他无意间竟然提到了劝他逃走的、绝对不能泄露的人。 “不,那个……劝我逃走的人……说如果现在去死,那是白白送命,还对我说,一定要活下去,以观后事,那才是孝道……可是,我却不这么认为。如果从这里逃跑,可去的地方只有武田氏一边,就是再觉生厌,也得去见胜赖。那么,安土的岳父对我的怀疑不就成真了吗?日后我还能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我的清白?你明白吗,于初?” 不知何时,于初把两只手支在了膝盖上,哭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心底也一直有希望信康逃走之念。因此,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煽动信康对父亲的反感。 “于初,不要再对我讲父母的事情了。时至今日,信康已经铁了心,一定要按自己坚信的道路走下去。如果我逃走,不仅会连累了大久保父子,还会让人对父亲产生怀疑,更会玷污了我的清白,所以,我不会去做那样的傻事。” “少主,请您原谅我,我太愚蠢了。” “不要说了,你看,月光多么清澈啊!擦干眼泪,欣赏下!” “是……” “信康是幸福的……母亲爱我,父亲也爱我,都爱得患了病……不,这样说有点儿过分,应该说,信康是个不孝之子,害得母亲自刎,又害得父亲卧病在床……唉!哪怕是最后一刻,我也一定要坚强、正直。” “少主的意思是,您终究还是要自尽……” “不,我不会死!”信康使劲地摇着头,“信康从前的生,不能叫生,那只不过是在世间随波逐流,迷失了自我的一个幻影而已。可是,今后我会用意志贯穿生命,按照我的念想,正确地活下去。”说话间,信康渐渐觉得,他的生死像是已被注定,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一条险峻的峡谷中等待死亡。 “少主,饭已经送来了,窗户是不是……” “月亮已看过了,关起来吧。”说着,信康突然发现屋檐下有人影晃动,“谁?是谁在那里?” “是我,忠邻。” “忠邻,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的,滨松那边已经派来了使者。我想将此消息告诉少主,没想到……”忠邻跪在月光下,看着信康。 信康感受到忠邻眼中激荡的情感。他异乎寻常地镇静,轻轻地问道:“谁从滨松来了?” “服部半藏正成大人、天方山城守道纲大人……”忠邻低声说道,“求少主。” 说完,他无力地低下了头,“主公的心意,从刚才你们的谈话中也能听出来。少主如果觉得忠邻还没有发疯,就请您再思量一下。”忠邻没有说出逃跑二字,只是用乞求的眼神仰视着信康。 信康没有躲避忠邻目光中强烈的情感,而是放声笑了。“哦。是从滨松来的半藏和山城啊。好,我现在就要见见这二人,忠邻,你如果听到了我的话,就不要再重复了。信康这次要做一个真正的强者。” “做一个强者并不是一名武将的全部。刚才少主不也说过吗,主公也不能把心中所想全都说出来……世人莫不如此,没有人知道可倾其所言的日子何时才会来。少主,求您了,拜托了……” 信康哗啦一下关上窗子。“不要再说了,快把滨松的使者叫来!”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有些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坐了下来,甚至都忘了身边还有于初。 现在,他憎恨起忠邻的固执来。如按照忠邻所说的逃亡计划,从二俣城逃出以后,一旦落到不知名的武田小卒手里,那可怎么办?因为担心这些,虽然忠邻几次三番地潜进来劝说,可是忠邻的父亲忠世却始终没有露面。如果连忠世也来劝说,那么,父亲定是明明白白地要让自己逃亡了……大家心里都有此想法,可谁都不愿说出来,都担心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 “少主。”忠邻仍然不死心,“少主,您在窗户上露一露脸……”他的执拗只能说明,滨松来的使者的口令,已经不可通融了。 “少主!”不知什么时候,侍童的数目已经变了,三个人一齐不安地盯着信康。 “好。不用回函了。”信康像是在自言自语,“到了这种时候,如果还动摇,我就会落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坏名声。” “好像回去了。”过了一会儿,于初小声说道。三个侍童一齐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外面还有没有动静。月光把窗户纸照得发亮,蟋蟀那寂寞的鸣声清晰地传来。 “于初,你们三个下去吧。” “是……可是,为什么不让我们待在您身边……” “我要会见滨松来的使者,你们不要瞎想,下去吧。” “是。” 三个人出去后,信康轻轻地从刀鞘里拔出匕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月光冷冷地照过来,令人心悸的蟋蟀鸣声变得越来越凄惨。信康静静地解开农服,敞开胸怀,这时候,他眼前浮现出吊死在松树上的菖蒲的笑容来,一会儿又变成两个女儿的笑脸,接着又变成了妻子德姬的笑容。 “父亲……”信康的嘴唇颤抖着,“这两名使者一定是害怕和我会面,这也算是三郎最后的安慰了,不要让他们为难了。我要笑对人生……” 就在信康自言自语的时候,走廊里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是来送晚餐,还是滨松的使者已经下了决心来见他?听脚步声似乎是三个人,信康慌忙合上了衣襟。既然心意已决,就应该见一下父亲派来的使者,把该说的都说完,然后从容切腹,这才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尊重。 “禀告少主。”脚步声到了外间就停住了,是大久保忠世,“滨松来的服部半藏和天方山城二位使者已经赶到,我把他们带来了。” “哦。来得正好,进来吧。” 忠世把二位使者让进屋内,然后冲着下人摆摆手:“你们到厨下去吧。” 服部半藏和天方山城看见信康平静地坐在烛台的对面,倒身下拜。 “在下服部半藏。” “天方山城奉主公之命参见少主。” “哦,你们来得正好,我听说父亲卧病在床,不知现在怎样了。” “已经下床了,昨天早晨还和往常一样,洗了冷水浴。这次,我们二人到这里来……” 服部半藏心急,刚想说明来意,却被信康轻轻地阻止了:“不要着急,半藏,我还有事情想问呢。” “是。” 天方山城在半藏的旁边一动不动地伏在榻榻米上,大久保忠世则背过脸去,一个人走到外间,默默地抱着胳膊。忠世的这种姿势,让信康放心不下。看他的样子,既像是警戒,不让人靠近,又像是他已预见到这里将要发生之事,在作准备。 服部半藏绰号鬼半藏,闻名遐迩,天方山城也以胆大过人而着称。或许家康考虑到信康一旦违抗,不服从切腹的命令,可以一刀结果其性命,才派了这二位猛将来吧。这样一想,信康也便放下心来。“我听说母亲在上月二十九自杀了,是真的?” “是,少主听到的消息不假。” “哦?半藏,我信康就要切腹了,你既然来了,就顺便给我做介错,助我自裁肥。” 半藏听了不禁一怔,和天方山城对视了一眼。半藏这次被派到这里,正如信康所想,是来助他切腹的。临行前,家康交代命令时,正坐在桌子前面写什么东西。“半藏,没有别的事,你去一趟二俣,帮三郎切腹吧。安土那边又来人催促了。”家康一边默默地望着窗外,一边淡淡地吩咐道:“织田大人又一次派人送信过来,看来不能再让信长挂念了。” 半藏听了,顿时有些惊慌。“主公,这……”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他就垂下了头。 “实际上,这个差使我也曾吩咐过涩河四郎右卫门,可是,四郎右卫门说,他不能亲手砍下侍奉三代的主公家的少主的头颅……结果,昨天晚上逃走了。他固然正直,却小器。所以,你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和忠世好好商量商量,千万不要有差错。”说着,家康转回目光,盯着半藏,“监督切腹的任务,我已经吩咐给天方山城了。” 尽管如此,半藏还是想推辞,家康心头火起。“你就如此讨厌这个差使?” 在家康步步紧逼之下,半藏只好答应下来。可是,没想到,信康居然先提出来让他担任介错,他羞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怎么样,肯帮我吗?” “可……可以,只是……我恐怕不能胜任,这么重大的仪式……” 信康道:“忠世,信康心意已决。你把届时的一应准备好。” 忠世依然背对着信康,低声说了一个“是”字,却连动都没动。 此时,半藏突然觉得不安。就这样让少主切腹,恐怕不妥吧?家康大人知道他可能砍不下信康的头,就故意把涩河四郎右卫门逃跑之事告诉他,这是在警告。 “少主!”半藏突然大喊一声,又回过头来瞪着忠世,“你……你,现在还有没有话要对少主说,若有……” “没有!”信康严厉地打断他,开始脱衣服。决心已下,连内衣都已是白色的了,可是,那白色并不是人临死时穿的纯白。“好了,别磨蹭了。别让我太受苦了,天方山城,你来验尸。”说着,信康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轻轻地握在手里。 烛光下,刀刃放着夺目的寒光,而刀背则映着红色的温暖烛光。被吩咐作好准备的忠世、半藏和山城都忘记了呼吸,一动也不动。所有的人像被不安之箭射中了靶心,手足无措。在这样的静寂中,蟋蟀那孤寂的声音又一次在信康的心底响起。 母亲、妻子、孩子和父亲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信康的眼前闪现。“好了。不要再准备了——半藏。” “在,在。”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给父亲捎一句话?” “……” “我信康可以对天地神明发誓,我内心毫无愧疚。” “少主!” “不……现在说可能不大合适……信康的清白,父亲也应是知道的。算了,这个就不要对父亲说了。半藏,你只告诉父亲,说信康从容地切腹,毫无怨言,也无泪水,平静地死了就是。” “少主!” “拜托!”说罢,信康把离刀尖四五寸的地方用衣袖裹住,将刀攥在手里。 “二十一年的人生,虽然让不少人受过苦。可是,现在我丝毫无悔。月亮似乎越来越明亮、洁白了。忠世,让你受累了。代我向忠邻问好。就这样吧!” 只听“噗”的一声,尖刀已刺进信康的左腹。 “少主!” 一切都结束了!半藏已经心疼得红了眼。为了让不幸的少主少受一点痛苦,受武士本能的驱使,他一把抓起长刀,一个箭步转到信康的身后。 “少主!服部半藏正成遵照您的嘱托,给您介错了,请原谅在下。” “扑哧”一声,血柱溅到了窗户上,信康的头颅只留下咽喉部的一点薄皮与身体相连,骨碌一下耷拉在身前,躯体则弯曲着倒下。 月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只在窗户的底部留下一条亮白的光带。黑暗中弥漫着鲜血的腥味。 半藏放下血淋淋的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痴呆了一般。天方山城则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地盘腿而坐,有如一尊石像。忠世依然背对着他们,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过了一会儿,服部半藏发出一声怪叫,一刀把烛台斩成两半,发疯似的践踏着砍飞的烛火,把刀扔到一边,放声大哭。 最先抚到尸身的是天方山城,他对着尸身深施一礼,然后把头颅从躯体上割下来,匆匆忙忙地包到衣服里。这时,忠世也从储室拿来衣服,冲信康的遗体奔了过来。一切都已似结束。近乎虚脱的感情和像狂风般袭来的不安侵扰着三个人的心。 忠世的儿子忠邻急急忙忙赶来时,三人还在苦苦地沉思。忠邻一眼就看见了榻榻米上的血泊,和窗户上的斑斑血迹。 “混账……唉!”也不知是在骂谁叹谁,忠邻啜泣起来。“这样就解脱了吗……这样……在这个世上,在这么多的老臣当中,到底有谁豁出老命为您求情?明明知道失矩却不敢进谏,这样的人,才是谄媚的小人!就是这些谄媚小人砍掉了少主的头颅,这是什么世道啊?” “忠邻,住口!”忠世呵斥了他一句,声音却显得苍白无力。他和酒井忠次在信长花言巧语的哄骗之下,无意中在安土发泄出的轻率话语,现在又回响在耳畔,开始毫不留情地折磨他。 “到底是谁做的介错,为何不再问问少主是否改变初衷,是谁?” “忠邻,你饶了我吧。是我不愿少主长时受苦,是我做的介错,是我半藏。”半藏慌忙坐了起来,伏倒在忠邻面前,天方山城慌忙阻止:“不,不是服部。服部只顾哭泣,动不了手,是我天方山城道纲给少主介错了。忠邻,现在道纲已经厌倦了做武士,为了赎罪,我愿意抛弃家庭,辞去官职……” “你要抛家舍业去赎罪?” “是的,我从接受这个差使起,就已决心要去高野山出家为僧……大久保大人,服部大人,我要出家,为少主祈祷……” 山城刚说到这里,忠邻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嗖地站了起来,一把推开外间的窗户。“喂,这不是于初吗?众位,侍童吉良于初也切腹了。” 听到忠邻的话,大家都不禁站了起来。忠邻悄悄地端过油灯。“怎么,你也跟着去?” 信康切腹,还是少年的于初一定受不了这个打击。 “怎么……你,你也……”不知什么时候,后面的三人也都来到了窗户边。众人表情麻木,不知该不该为于初祈祷。“于初,你痛苦呜?我给你介错吧。你是个有福之人……能够一直跟在少主的身边。”忠邻一边小声地念叨着,一边轻轻地取出刀来。 信康的自尽再次给人带来强烈的震撼。谣言不断,再加上以讹传讹,在冈崎,咒骂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杀害少主的就是酒井和大久保。这两个人向信长进了谗言,才使少主招来杀身之祸。” “不,不仅如此。主公相信大久保必会悔恨前非,前去搭救少主,才把少主转移到了二俣,可是……” “说的是。父子情深,理应如此。可是,他却连救都不救,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杀死,真是大不忠者。” “那么,少主的遗体究竟是如何处置的?” “在二俣城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草草埋了。还听说有人从冈崎前去盗取首级。这样有名的大将不会再出第二个了,所以就在若宫八幡的附近建了首冢,不久,就听说有人悄悄地当作神灵来祭祀了。” 这么说来,信康死后,除了在二俣城埋葬遗体外,似乎在冈崎也建造了首冢,后来又有传言说,信康的遗发被送到了德姬的身边。传说德姬悄悄地派神原七郎右卫门的妹妹到二俣城取回信康的遗发,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神原七郎右卫门清政也抛弃了家业,一家老小全部搬到了康政的宅院蛰居起来。 总之,都是一些让人为信康叹息的传说。随着这些传言的扩散,又有人说,在城下好多地方都看见过筑山夫人的幽灵。 天方山城处理完信康的遗体后,就隐居在了高野山,再也没有回到滨松。最后,不得不由服部半藏一人向家康报告事情的全部经过。 在半藏回来之前,家康早已知道了信康自杀的消息。 “服部半藏大人回来了。”井伊万千代前来报告。 “好,把他叫过来,你们暂且回避一下。”说完,家康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算了算了,大家不用退下去了,都待在这里吧。”他使劲地点点头,等着半藏的到来。 秋霖不断,院子前面湿漉漉的地上,落满了金灿灿的木犀花。 服部半藏阴显消瘦了一圈。两只大眼睛格外突出,非常吓人,让人简直不敢正视,满脸的络腮胡子,眼睛里也留下了一块块黑斑,正如他的绰号“鬼半藏”。 “半藏啊,辛苦了!” 听到家康的问候,半藏如释重负地坐在了窗边。“主公,半藏不辛苦,让半藏也切腹吧!” 家康装作没有听见。“信康切腹的情况如何?没有出乱子吧?”他也在努力抑制着悲痛,轻轻地整理了一下扶几。 满座的人鸦雀无声。本多平八郎忠胜耸起肩膀,看看半藏,又望望家康。神原小平太康政的目光则一刻也没有离开半藏的眼睛。 “请主公赐我切腹。”半藏又重复了一遍,“我竟然不解主公的初衷,没有完成主公再三嘱托的任务就回来了。如果不答应在下切腹,我就不说一句。” “半藏!”家康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要乱嚷。你好好回答我的问话。你去的时候,三郎正在做什么?” “少主已经下了切腹的决心,以我的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能撼动少主。” “忠世什么也没有说吗?” “是的。少主对忠邻说,万一落到敌人的手里,就无法再向后人证明他的清白了……” 家康突然扭过脸去,大大地点点头。一合上眼睛,信康那全神贯注思索的样子,就一幕幕闪现在眼前。一个铁血男儿!“哦,向后世的人展示清白……” “少主最后说,他对天地神明发誓,没有一点儿愧疚。他还再三嘱托,要我一定把这话转告您,后来又说不必了。” “不必了?什么意思?” “他说您非常清楚他的心,所以,只告诉您,说他从容地切腹就行了……少主重新嘱咐了我一遍。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少主会立刻切腹,一不留神,少主突然从左下腹向右横着切了一刀……”半藏嘴都歪了,一个劲地呜咽,“所有的事都已经结束了。我想,不能再让少主受苦了,于是把心一横……来为少主介错。” 家康仍然背过脸去。“遗体是怎么处置的?” “和大久保父子商量之后,埋在了城外,悄悄地供奉着。主公,无论如何,是我亲手砍掉了主公嫡子的头颅,请一定赐我切腹!” “不!”家康斥责道:“你也跟亲吉一样,仅仅矢去一个三郎,就已让我够伤心的了,何况还失去了山城,如再失去你,那会让我伤心成怎样?你难道也不解我的心境?如果允许你切腹,那么,亲吉的要求也必得答应。你让我怎么办?好了,莫要再说了。平八、小平太,把半藏带下去,好好地看着,这家伙有点儿疯了。” “主公,半藏……”半藏还想喊叫,本多忠胜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起来,起来!”他绷着脸,抓住半藏的右胳膊把他带了出去。 服部半藏被架出去之后,井伊万千代悄悄示意下人们都退出去。他心疼家康,想让家康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家康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望着院子里的雨脚发愣。 筑山夫人死了,信康也死了,自己从八岁到十九岁,在骏府度过的大半生的影像,也像泡沫一样消逝了。 把筑山夫人濑名姬嫁给家康的今川义元离开了这个世界,曾经热切地希望自己成为乘龙快婿的岳父关口刑部亲永,也为义元之子氏真所迫,切腹自杀。氏真现在到底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听传闻说,他正在京城为杀父仇人信长踢蹴鞠…… 一直欺负家康的信玄也已不在世了。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变成了织田一家的绚烂春天。连信康也沾染了一缕余风…… 想着想着,家康觉得全身无力,什么都不愿意做了。“三郎……”他不停地念叨,“让父亲哭个够吧,可怜的孩子。”然而,眼泪一时又流不出来。 在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严厉地责问自己:这样做可以吗?妻子和儿子都被杀死了,难道就这样一直屈服于信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自己被悬崖挡住去路,如果不继续努力往上爬,就一定会滚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家康下意识地使劲抓住扶几,屏息凝神——一定要爬过这个悬崖让你看看……这是对死去的信康的唯一安慰。 “三郎!”家康又念叨起来,“你告诉父亲,你还有什么遗憾,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告诉父亲!” 念叨着,他又看见信康从大滨溜了回来,悄悄地伏在狂风暴雨中,“我的确是太看重武功了……身边缺乏善解人意、能够和众将巧妙周旋的家臣。日后一定要引以为戒。” 家康麾下的确聚集了一帮好汉,可是个个生性木讷,思想单纯,性情急躁,容易被别人利用。这次如果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稍微耍一点儿手腕的话,也不至于酿成今天的惨剧。“如果处分了信康,抑制东面的力量就会相应削弱一半。如果自己对信长更强硬些,信长也可能不会坚持到底。” 不知不觉,雨中的一切慢慢地暗了下来,夜幕降临了。 家康依然两手紧紧地抓着扶几,一动不动,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有人准备烛台的动静。整座城都耷拉着,有气无力。 第十五章 武田亡音 天正八年,甲州的冬天是一个少有的暖冬,地处盆地的踯躅崎城,最近几天连丝霜都没有。 若是以前,此时正是越后的人马等待冰雪消融、蠢蠢欲动的时候,也是甲州大力备战的季节,可是现在,和信玄一生为敌的上杉谦信业已故去,甲州的敌人就只剩西边的了。 似乎受到温暖阳光的诱惑,武田胜赖也走到院子里来,他是出来听取手下的报告的,长坂钓闲的探子刚刚从骏河、远江一带打探回来了。 “我想在院子里散散步,你们不用跟过来。”胜赖把手持大刀的侍卫们都留在门廊前面,一个人独自钻过含苞待放的腊梅树丛,来到南面的一个向阳处。 钓闲和他的手下也是一边观赏风景,一边漫步到了这里。“主公,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啊,积雪都融化了,只有信浓山脉上还残留一点点积雪。”钓闲郑重地行了一礼,悄悄地给手下使了一个眼色。 这个探子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只见他慌忙走到胜赖的身边,把手里拿的座椅安放到向阳的地方。胜赖没有坐下,单是站着。见四周无人,性急的他连忙问道:“冈崎那边,信康的少夫人怎么样了?” “是。家康的忍耐力简直不可思议,他似乎没有怨恨德姬,二月二十,家康还带着松平家忠把德姬安全地送到了尾张的清洲城。” “哦?难道什么事也未发生吗?”胜赖深深叹了口气,眺望着远方的山脉,一副失落的样子。他对这次德川和织田的冲突抱有很大的期望,这是一个不能错过的大好机会。媳妇小小的失言,竟然置婆婆和丈夫于死地。即使风波一时得以平息,它所带来的情感摩擦也会使两家的关系变得疏远,到那时……没有想到,自己的期望落空了。 “是。德姬也觉得德川的处理非常符合人之常情,由于追念亡夫信康,哀伤过度,后来,竟没有去安土的信长身边,现在好像还滞留在清洲,甚至不断派人去安土抱怨所有的是是非非,德川人对德姬的憎恨也渐渐地淡漠,对德姬的抱怨,在城下都很少听到了。” “哦,不愧是家康,把家中事务安排得真是滴水不漏啊。那么,滨松和小田原之间呢?” “这个……”不等探子开口,钓闲抢先插嘴:“小田原是主公夫人的娘家,当说不应有这样的事,但听报信的说,小田原好像已与家康言归于好,两家秘密地约好,如果家康向高天神城出兵,小田原也会向骏河发兵,千真万确。” “嗯?小田原和家康密谋要在我背后一击……”胜赖不禁低声呻吟。 胜赖的正室是小田原主人北条氏政最小的妹妹,由于是氏康上了年纪后才得到的女儿,集百般宠爱于一身,后来,她嫁给了与北条氏长期交好的武田家。这是此世极其少见的并非基于政治谋略的婚姻。胜赖继承了诹访氏的美貌,年过三十仍然英俊潇洒,小田原夫人虽今年才十九岁,可是夫妻二人十分恩爱。小田原夫人深深地爱着胜赖,胜赖也对年轻的夫人情有独钟,近一段时间,他甚至冷落了所有的侧室。 两家的秦晋之好突然间土崩瓦解,真令人难以想象。实际上,一开始是胜赖故意让小田原家去接近家康的。 “织田氏和德川氏由于这次的信康事件,一定会产生摩擦,织田就不会再派援兵来,所以,你能否想法把家康引诱到骏河来?” 胜赖如此一说,氏政自然心领神会,立刻给家康捎了一个口信:“如果家康公向骏河出兵,氏政也会发兵抵御胜赖,这样一来,骏河不就可以被德川和北条两家瓜分了吗?” 紧接着,在去年的十月二十五,也就是信康刚刚自杀不久,北条氏政就和甲州之军隔着黄濑川,佯装出一副对阵的架势。家康也好像相信了氏政和胜赖的不和。然而,胜赖这个计谋竟然成了一个引子,意外地使得家康和氏政真正实现了握手言和。 若此事成真,胜赖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时探子换了话题,说道:“德川方面一定是出于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依赖织田势力的想法,努力说服北条联合,来共同对付您。” “哼……不对,你凭什么说两家已经真正联合了?” “小人有证据。两家都没有通知您,就已经准备共同出兵了,这是比任何东西都有说服力的证据……” “那么,德川的目标呢?” “毫无疑问,是要夺回高天神城。” 听完这些,胜赖突然转过身来,穿过走廊,径直向小田原夫人的内宅走去。或许会有什么消息已送到了夫人那里……这样想着,胜赖走过院门,可是他突然一愣,止住了脚步。 这里也洒满了和煦的阳光,前廊边上,夫人正在柔和的日光中抚琴,端庄而高雅,看不出有一点儿心事。夫人的兄长变成敌人……这种事情,真是令人难以接受。 夫人弹完一曲,抬起了幸福的笑脸。这时,胜赖才上前打招呼:“哎呀,好久没有听到你弹琴了,简直令人如痴如醉啊,再给我弹一曲吧。” 看着走来的胜赖,小田原夫人嫣然一笑。她那诱人的肌肤散发出柔和的气息,眸子像少女一般清纯。“调子拙笨,玷污了您的耳朵。” “不必自谦,和歌动听,琴声也很优美。对了,刚才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嗓子有点儿干,喝杯茶吧!” “好的。水已经烧开了,马上就好。” 夫人站在琴前的石台旁边,她的脖颈纤细可爱,令人生起无限眷恋。 “夫人……” “在。” “最近小田原有没有来信?” “信……我已好久没有收到信件了。”夫人摇动着纤细的脖颈,簪子也随着晃来晃去,发出细碎的声音。胜赖低下头,定定地看着正在泡茶的夫人的背影。从前是自己冷冷地看着信康和德姬的不和,寻找大好机会,可是,不知不觉中,自己也要面临同样的命运了。 必得赶紧向小田原派遣使者。可是,刚才使者带来的信报又令人害怕。如果探子所言俱实,要责备氏政,就只有利用手里的人质——夫人了。让使者这样去诘问:“如果杀了你的妹妹,难道你不心疼?” “反正妹子已给你,她的生死全由你了。”若对方这样答复,自己真有勇气杀死年轻貌美的妻子吗? “笨手笨脚的,没泡好,大人就担待一下吧。”夫人没有想到胜赖会在大白天来看望自己,非常兴奋,极尽柔情蜜意,“妾身刚才还在想,如果天气一直这样暖和下去,到了春天,百花齐放,该有多好啊!” “可是,春天来了,我就要出兵打仗,你会寂寞。” “是啊,我刚才也在想,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啊……” “夫人……” “嗯。” “万一,万一我迫不得已和你的兄长打起来,你会怎么办?” “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头上的发簪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先父特意给我选了您,就是认为两家永远也不会打起来,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哦。”胜赖不禁叹了口气,放下茶碗,“可是,你的父亲已不在世了。万一两家交恶……我突然担心起来。” “纵然是真的打了起来,我也决不变心!” “如何不变?” “你真坏,你明明知道人家心里的想法嘛。” “你是说,无论如何,你都是我胜赖的好妻子,是吗?” “是的,二世、三世、四世、五世……永远都是大人的好妻子。”夫人掰着白皙的手指,像唱歌一样数着数。 胜赖开始后悔到这里来了。这个天真无邪、不辞辛劳的夫人,不但对世事一无所知,还暗藏着一种削弱他的意志的力量。 “大人,那我就再弹一曲给您听吧。”与其说是征求胜赖的同意,不如说是担心他离去,夫人再次坐到琴前。 眼前如果不是夫人,胜赖恐早就大声斥责,拂袖而去了。究竟派谁去小田原,去说些什么好呢……尽管胜赖心乱如麻,却不能责骂心爱的夫人。这不仅是因为年龄的差距,也是因为她永葆青春的纯洁气质,令胜赖这样的武夫如沐春风。 再次抚起琴来的夫人,简直不啻一件精致的艺术品。眼睛、鼻子、耳朵、口、手、脚,搭配得多么和谐啊!到后来,胜赖已经听不见夫人在弹奏什么了,他只等夫人的手停下来。 当夫人又弹完一曲的时候,从外间传来侍女报告的声音,“启禀夫人。刚才卜斋大师过来说,如果大人在这里,他想面见,十万火急。” 一听说谋士卜斋来了,胜赖慌忙站起身来。“什么,十万火急……我得回去了,夫人,我去了。” 看到胜赖匆忙地站起来,夫人面带恐惧,赶紧伏倒在地。“您心情可好?” “以后有空再听。” “是。” 胜赖急匆匆地来到廊上。“卜斋,过来,什么事?” “是……”卜斋低下圆溜溜的脑袋,“土屋昌次的探子从小田原回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报。” “哦?土屋昌次向小田原派人了?” “是的,听到一些危险的传闻,觉得不可麻痹大意,于是,不等主公指示就……” “好。”胜赖赞许地点点头,小田原之事果然不是谣言。 土屋昌次一看见胜赖,便道:“请主公屏退左右。” “哦,卜斋,下总,你们都下去吧。”说着,不等他人退下,胜赖就着急地问道:“怎么回事,昌次?小田原究竟发生了何事?” “禀告主公,”比胜赖年龄略小一点的昌次等大家散去后,方才小心道,“我们让小田原给狠狠地涮了一把。” “这么说,德川、北条两家的联合是真了?” “是,两三日之内,就要向骏河发兵了。”昌次神情严峻,目不转睛地盯着胜赖。 胜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天空。这不是杞人忧天。氏政和家康竟然能联合起来,家康竟有如此的能耐!刚刚因为失去信康而被削弱的力量,现在又漂亮地从氏政那里补回去,家康成了胜赖越来越强大的敌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大相信……”使北条氏和自己的妹婿断绝关系,转而成为妹婿的敌人,家康怎会有如此大的本事? 自从长筱惨败之后,胜赖也彻底改变了武田家祖传的战术。历来以骑兵为主,现在改为持弓箭、火枪的步兵为主力,而且制订了新的军规,一支火枪必须准备三百发子弹,并且要求每发必中。 长筱战败以后,胜赖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搜寻贤能之士,损失的人才差不多已经补齐,可以说,他现在的力量已不亚于当初,难道还是不如家康? “属下还有话,不知……”昌次接着说道,“在那里还发现了一个恶僧,此僧似乎不是等闲之辈,恐怕会妨碍您。” “什么,恶僧?” “是,叫随风。他到处给人看病,从农夫、商人到北条氏的家臣。不仅是看病,还看相,甚至散布一些危险的预言,真是不可理喻,当地却有好多人都相信他。这人的胡说八道,最终还是传到了氏政的耳朵里。” “说我?” “不,说家康。他到处散布,看家康的面相,将来必主天下,是富贵至极之相。” “哼!这样的妖言,氏政居然也会相信……” “听说在氏政知道此事前,僧人已在他家产生了巨大影响。人气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不可忽视。探子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前来报告。” “奇怪,居然有这样的事?”胜赖又哼了一声。一个怪僧倒没多么可怕,却在他心中投下一片阴影,令他焦虑不已。“哼!如果是这样,那一刻也不能犹豫了。” “主公所言极是。” “昌次,快把大家召集起来,即刻出兵。如果信长再派出援军,那我骏远一带恐就危在旦夕。” “遵命。” “高天神城断断不能落到敌人手中。那是武田家仍然屹立的象征。” 土屋昌次的眼里突然闪过一缕不安,他慌忙站了起来,去召集众将。 甲州城里再次活跃起来,人们又忙着准备出兵打仗。小田原那边,当然要派诘问使去,只不过,不知氏政会如何答复。 又是一出战国女人的悲剧,三河与甲斐丝毫没有区别。曾经袭击了德姬和信康的不幸,这次又残忍地把矛头对准了小田原夫人和武田胜赖。 胜赖却没有看到,促使家康和氏政联合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自身。 大概是一直和武田交战一生的上杉谦信的去世害了胜赖。谦信在信玄死后,为了向胜赖示好,从越中、能登向加贺、越前大举进兵,和织田在手取川对峙。如果真在那里展开决战,设若上杉出兵猛攻,织田定会受到致命打击。可是,信长却巧妙地避开了决战,谦信也由于隆冬的到来,最后不得不撤兵。谦信想等冰雪融化后再向信长发起挑战,可是,天正六年三月十三,却突然与世长辞。由于好酒,他死于中风。出于和上杉家的这种特殊关系,胜赖开始帮助谦信养子喜平次景胜。 可是,在谦信死后,上杉氏由于嗣位的争夺而内部反目,胜赖并没有觉察到,他和氏政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争斗的焦点。谦信没有亲生儿子,可以继承家业的当然只有景胜一人,可是,谦信又另有一个养子,此人乃北条氏康的第七子、氏政的弟弟、小田原夫人同父异母的哥哥,名三郎景虎。 氏政当然把胜赖看成他的盟友,他深信胜赖会为与他是同一血统的三郎景虎的嗣位而四处奔走。可是,胜赖却认为景胜毫无疑问是嗣子,便没为景虎出力。结果事与愿违。在争斗期间,景虎遇害。北条氏政已经看透胜赖不可依赖,转而和家康联合。 与家康结盟就是与信长结盟,对上杉景胜心怀不满的氏政,要对抗上杉、武田的势力,除了和家康结盟,别无选择。结果,胜赖的无为把盟友驱赶到了敌人的阵营,他却一直没有意识到。 胜赖的传令官又一次飞奔向武田驭下所有大名的城池。只不知已厌倦了战争的诸位大名,听到就连北条氏都背叛了武田的消息后,还能否鼓起昔日的勇气来? 为了向宿敌骏远二地出击,胜赖匆忙拼凑起了一万六千兵力。待到天正八年春天来临,胜赖从甲府出发的时候,家康已经决意进攻高天神城,他从滨松出动,并派出了屯驻在中村堡垒的兵力,在天王马场向城兵发起了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击。 出征前,为了满足胜赖的愿望,小田原夫人又为他弹了一曲。从雪姬夫人在世时便有此惯例,如今小田原夫人欣然弹奏的乃是《梅枝》的千鸟曲和岚曲。穿着甲胄、坐在床几上的胜赖听着听着,渐渐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融入了遥远的故事当中。 〖只有梅花枝,才有莺巢住。 无论风雨袭,栖于花丛处……〗 不知何时,夫人竟然忘情地吟唱起来。小田原夫人还年轻,还不能理解战争的残酷和悲哀。她从小就坚信,男人要勇猛善战,做一个贤妻良母才是女人的本分。虽然有时也有疾风骤雨,让她一阵阵战栗,但她总会努力地背过眼睛,尽量不去正视令她动怒之事。青春才刚刚到来,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被涂上了幸福的色彩。 胜赖微微地闭着眼睛,陶醉在夫人动人的琴声中。十三根美妙的琴弦,从未像今天这样,给他的心灵带来如此大的震撼。自己到底会不会再次回到这个女人的身边呢?自己不在时,夫人会不会死去?胜赖觉得拨动的琴弦之间隐藏着危险的私语,在告诉他些什么。 派往小田原的使者回来说,连问候都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如果夫人知道了这些……对他而言,这琴声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让他恐惧。从氏政的回函中知道,落魄的今川氏真现正寄身于家康的滨松城。家康真是老谋深算,什么都料到了……利用氏真,与北条氏结盟,向骏河索要今川氏的旧领地,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今川与北条姻亲已久。此举实为归氏真领,故愿联手德川。武田与今川亦非无亲无故,切盼还地于氏真。实若良言无果,兵戎相见,只此一途。舍妹自由君担待。” 看到氏政的回信,胜赖默默地把它一撕两半。无论是家康还是氏政,他们绝不会真为了今川氏真损失一兵一卒。这都是借口,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小田原夫人兴奋地抬起脸来,长舒一口气,停下手:“大人满意吗?” “哦,没有想到,你弹得如此入情。” “这不是琴弹得好的缘故,可能是受到了明媚春光的感染。大人,这次什么时候能凯旋归来?” “这个,如果早一点的话,大概是在蝉声一片时……” “如果晚一些呢?” “晚一些……”胜赖漫不经心地说着,慌忙躲开夫人的视线,他的眼前忽然闪现出自己曝尸荒野的幻觉。 “如果晚一点的话?”夫人又歪着脑袋催促道。 “如果晚些,可能……可能得在远州一带过新年了……” “过新年?” “所以,夫人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等你过新年……” 这时候,胜赖的长子、十四岁的太郎信胜捧着出阵的饯行酒走了过来,胜赖转过身来。“太郎,这次的决战关系到我武田氏的兴亡,你好好看家。” 太郎信胜神情严肃,郑重地点点头:“孩儿谨记在心。” “你都明白吧。远祖义光公以来的名誉,可不能葬送在你我的手里。” 这与其是说给太郎信胜听的,不如说是故意说给眼泪汪汪的夫人听的。他只是想暗示夫人,如果战争打得时间长,今年之内可能就回不来了。可是,夫人好像没有听到。她只觉得丈夫不在时自己会寂寞,她总是那么单纯。 胜赖端起太郎捧来的酒碗,严肃地说道:“夫人,斟酒。” “是。”夫人像是愣了一下,一边倒酒一边说道:“愿大人早日凯旋而归。” 胜赖默默地把酒一口气喝完,猛地一下把酒碗摔在院子里的石头上。酒碗摔了个粉碎。这种仪式里面隐藏着武士的悲壮心理,即他已不打算生还了。 “祝福父亲。” “祝福胜利。” 父子相互问候完毕,胜赖猛然站了起来,不再看夫人。他的身后跟着三个下人,手里分别拿着长刀、枪和火枪。如果再看夫人一眼,就会有一种柔情涌向心头,他忍受不了。 “大人。”夫人追着喊了一句。 “你要坚强!” “大人……” 胜赖不再留恋地回,顾毅然离去。夫人茫然地望着凌乱的石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战争……战争……战争……”到底是什么把丈夫从自己的手中夺走了,到这时,她仍然一头雾水。如果夫人能够悟出里面的“死”,她恐怕就会战栗着阻止出兵了。 “母亲!”送走父亲回来的太郎信胜看见夫人还像刚才一样跪在那里,他张开那如画般美丽的朱唇,大声喊了一句:“这次战争,只怕父亲凶多吉少。” “啊,为什么?” “母亲的兄长氏政大人,已经投靠家康了。因此,本来势均力敌的态势已经失去均衡,就连女人都草木皆兵了,其中,还有人以为是您的晦气招致了这次的……所以,您也要小心身边的人才是。” “啊?这是真的吗,太郎?”夫人这才大惊失色。 第十六章 再战高天神城 天正八年,阳春三月,战争的烽烟再次点燃,宿敌武田氏和德川氏又展开了大战。 家康和胜赖都绞尽脑汁,企图保持战略优势。胜赖频频联络越后的上杉景胜,家康则一方面让北条氏政出兵豆骏,一方面谋求和远在奥州的伊达氏结盟。 此前一年,德川和武田都把重兵投入高天神城,均欲在此展开决战。 对家康而言,胜赖手中的高天神城以及小山城、相良等地的军事堡垒,乃影响远江战略的关键所在。这些军事要塞曾经一度掌握在家康的手里,可是,天正二年六月十七又被胜赖夺回,这也是胜赖在此地的支撑点。从那以后的六年间,家康一直虎视眈眈,等待重新夺回的时机。 当然,对于胜赖来说,高天神城自是意义非凡。这座曾经连父亲都攻克不下的城池,却被胜赖攻陷,成了他振奋军心,向信长和家康显示武力的得意手笔。高天神城若被家康夺去,那么,不仅远江一藩将置于家康的觊觎之下,就连骏河都会立刻受到威胁。 因此,虽然从天正八年的三月起,家康就不断地在城池四周构筑工事,可是,到了同年秋天,处于家康层层包围之中的城池还是掌握在胜赖的手中。 天正二年,胜赖强攻此城的时候,由于德川方没有等到信长的援军,加上城内大将小笠原长忠的投降,终于被攻陷。而这次,却轮到武田氏的人马在这里心急如焚地等待援军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与北条氏政结盟的家康在战略上都处于优势,因此,家康在此投下重兵,发动进攻。这样一来,一方面伊豆和骏河受到北条的威胁,另一方面家康又重兵围攻高天神城,胜赖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这座两军激烈争夺的城池下面,有一个地牢,地牢里关押着唯一一位六年前誓死不降武田氏的三河武士,这名武士至今仍然坚强地活着,名大河内源三郎政局。 六年里,城池的守将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次都说尽甜言蜜语劝他投降,已不下几十次,甚至近百次,可是这位武士都义正词严,凛然拒绝:“我家主公家康乃当世无双的英雄豪杰,他说必定来高天神城搭救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岂可投降尔辈!” 每次,劝降者中既有被感动者,又有勃然大怒、严刑拷问、毒打者。 六年的囚禁生涯,他睡在时不时渗水的石板床上,脚踝以下全都腐烂、枯萎了,可是依然保持着昂扬的斗志。“我家主公还没有来吗?” 高天神城建高约七百余尺,在高天神山之上,城池位于后世静冈挂川之南,距海八里,是一个四周被层峦叠嶂所包围的军事重镇。此时已经是秋风萧瑟的季节,关在地牢中的大河内源三郎,近来也似乎时时听到秋风中夹杂着一阵阵喊杀声。“难道是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 地牢位于城北一隅。从地面下来,有一段二十多尺的石阶,已经破烂不堪,留了一个很高的换气窗,这是唯一能和外界联系的地方。通过这个窗户,源三郎才能微微地感受到一丝季节的信息。有时躁动的蝉鸣从远方传来,有时雨雪交加、狂风呼啸,各种各样的季节变化都会通过这个小小窗户来拜望源三郎。 虽然数字可能不太准确,但屈指算来,源三郎大概已经在此迎来六个寒冷的冬天了。六年里,他任凭毛发疯狂生长,衣衫也曾经换过六次,可是,已经没有一件能看出原来的样子。外边的人进来看了,必会以为他乃野兽。牢卒每天只送一次饭,三个小小的饭团子、水,外加一点咸菜、一点盐巴,或是一碗稀粥。 源三郎觉得,这些就已足够,三河武士的坚强意志早就习惯了这些。什么投降啊屈服啊,他生来就讨厌。“如果那是人的喊声,一定是主公来攻打这座城池了……” 最近似乎有形形色色的人进了这座城。源三郎从牢卒那里打听来的大将的名字就不下五人。冈部丹波守、相木市兵卫、三浦右近太夫、森川备前、朝比奈弥六郎、小笠原彦三郎、栗田彦兵卫等大将,都是从远江到骏河一带赫赫有名的猛将。这些人恐是由于高天神城受到家康的猛烈攻击,赶到这里决一死战的。 每天大约在午后前来送饭的牢卒,今天似乎晚了许久。啊,天又要黑了。正想着,牢卒来了。这名牢卒的名字似是叫作藏,是一个年过半百、多嘴多舌的人,每次前来,都要说够话才回去。作藏提着昏暗的灯笼,摸索着来到牢房的窗前,“喂,囚犯,吃饭了。” “喂,作藏。”源三郎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叫住了他。 “何事?我今天忙得很。” “再忙也得讲一点甲斐的故事啊。是不是我主公正在攻城啊?” 听了源三郎的话,牢卒有些惊诧,退回来小声问道:“你是怎生知道的?” 源三郎默默地点点头,“我就算身在这里,眼睛也能看到外面。这次的战争,我们主公必然胜利。” “绝不会有那样的事。”牢卒慌忙打断源三郎的话,旋又放低了声音,“万一城池陷落了,看在你我老交情的份上,你要拉我老头子一把。” 源三郎爽快地点点头,“当然,你是我的老友了。” “你这么一说,我怪不好意思,以前没有用心地照料你。” “不,你对我已经够热情了。哎,我说,我家主公今天是不是快要攻进来了,你有没有听说是哪些大将?”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上边不让说。” “哦,那我就不问了。如果问了,你可就麻烦了。”源三郎觉得既然自己都那么坚决,决不投降,便也不强求别人。 可是牢卒反而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么一说,我又忍不住想告诉你。给你说说吧。我听说,今天攻到附近来的大将叫大久保平助,使枪的,可厉害了。” “哦,是吗?连大久保平助都来了,果然是一场大战。” “还有呢,这是秘密。今天,冈部带刀和名仓源太郎两位首领在牢房上面吵起来了。” “哦,两个人吵什么?” “名仓说,无论怎么说,德川方面骁勇善战。这一带的小麦和水稻全被士兵们割光了,老百姓的口粮每天都是限额供应,没有一个人会帮助武田一方的,所以,武田必败,趁早弃城逃跑为妙。冈部带刀则反驳说,如果弃城,那才会被敌军四处追杀,全军覆没。总大将胜赖公肯定会带领救兵前来支援,因此,一定要坚守到他来救援为止。另一个则反驳道,胜赖公正在和小田原对阵,不会来了……总之,两个人吵得很厉害。” 大河内源三郎听后,心里一阵窃笑,道:“哦,那么,胜负不久就会决出了。胜赖公现在究竟在哪里?” “胜赖公在伊豆……”还没有说完,作藏出了一身冷汗,狠狠地拧了一下嘴巴,“你真是个混账!怎么什么事都问!这些事怎么能对外人说呢?” “哦,是我的不对。那么,战斗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 “三月份开始的,拖到现在,真讨厌!你知不知道哪里不打仗?” “三月……那我可不知道。如果是从三月就已开始,那我早就该好好地坐起来,为主公的胜利祈祷才是。哎呀,主公,这些我都不知道,请原谅。” 源三郎支起他那腐烂的双腿,想坐起来,突然从上面的入口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吓了一跳,而牢卒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正要慌慌张张跑向出口,又被进来的人挤到了窗户前面。 “把灯点上!”来人是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大将模样的人,带了四五个随从。随从点上了带来的三根大蜡烛。地牢里一下子亮如白昼,只见那男子走近窗子,往里观看。“你就是大河内源三郎吗?” 源三郎一下子把萎缩的双腿伸到前面。如同变了个人似的,他厉声反问道:“你是何人?” “果然很有骨气啊,我乃名仓源太郎。源太郎和源三郎……亲兄弟一样的名字啊。” “住口!”源三郎哆嗦着湿漉漉的身体,怒斥道,“名宇虽然相似,根性却有天壤之别。你总想着弃城逃跑,苟且偷生,而我即使在这里待几十年,也不会屈服。你这种贪生怕死的东西,不说我也知你来这里的目的。不要白费口舌了,赶紧滚开!” 源太郎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仍然皮笑肉不笑,又一次把脸贴到窗户格子上,瞅着源三郎。“尽管你是敌非友,可我仍对你很是钦佩,真想把你刚才的话说给家康听听啊。” “再说一遍,我是不会回答你的。” “好啊,不高兴,你可以不说话。可得听好了。正如你所预料,德川果然来夺取这座城了,城池与外界的联络也早已被切断三个月。这么一说,你大概也会明白,暂不考虑援军的到来,我们目前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与城池共存亡,浴血奋战到底;二是打开城门,伺日决战。因此,我们的意见存在很大分歧,反对开城者说,即使开了城门也会被赶尽杀绝,还不如血战到底。” 牢里的大河内源三郎眼睛微闭,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也不用掩饰,跟你直说了吧。我就想起了你这人还在牢里。虽说如此,德川那边还不知你仍然活着,一定以为你早就死了……既然你好不容易活到今天,我想派你到家康的大营出使,肯是不肯?我早就听说你步行艰难,便特意为你准备了轿子。你去家康的营帐,城已经打开了,只有北面山谷的通路空着。这样,双方避免的伤亡就不下千人,这就是我的想法。” “……” “怎么样,如果我方誓死决战,德川的损失也不会少,你会立一个大功,你好好考虑一下。”这时,名仓源太郎突然发现源三郎早已打着轻微的鼾声睡着了,“哼,连听都不听啊?果然是个老顽固。”源三郎仍然在打着呼噜,这不禁令名仓源太郎咂舌。“牢卒,打开牢门。” “是……是,不知大人打开牢门做什么?” “做什么?这是你这个老东西该问的事吗?赶紧打开,少啰嗦!” 牢卒叹了一口气,把钥匙伸到锁眼里。他知道,牢门打开的时候,就是要对大河源三郎进行严刑拷打。他轻轻地唤了源三郎一声:“犯人,喂,犯人,快醒醒,醒醒。” 名仓源太郎对随从使了个眼色,让两名随从先进去。接着,随从一人端着烛台,另一人手里攥着刀跟了进来。 “把他叫起来!”名仓示意随从。只见随从一把抽出刀来,压在犯人的脸上。 “起来!” “吵死了!” “这厮在假睡。”名仓点了点头。“不用回答了……这么说,我只好除掉你了。你的旧主好不容易前来救你,你却连他的面都没见上就死去了,难道不觉后悔?” 被他这么一说,源三郎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你不要再啰嗦了,我和我家主公心心相通。三河武士既出口,就决不会改口。要杀要剐请便。老子要是怕死,能忍耐六年吗?” “好,给我斩了!”名仓的自尊心好像深受伤害,“哼!我可不会白白地就让你这么死了。在杀你之前,我倒要看看口吐狂言的三河武士,忍耐力到底有多强。喂,把他的衣服撕开。” “是。”随从答应一声,刀刃朝外,把刀伸到源三郎的衣服底下。哧的一声,衣服被割为两半,滑落到地,源三郎那脏得像朽木一样的肌肤裸露出来。 “冷吗?给他背上倒些热烛油,让他暖和暖和。” “是。”另一个随从把烛台歪倒,往源三郎的头上倒炽热的烛油。蜡油滴滴答答地从他头上滴到背上,立刻凝固了。源三郎依然微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天空,连一个哆嗦都不打。大概是他的肉体已经干枯,或早就失去了知觉。 “好,再问他一遍。” 名仓话音一落,随从就把明晃晃的刀尖放在源三郎的脖子底下,逼他抬起头来。“怎么样?是乖乖地去出使呢,还是就这样送命?” “不用再重复了,我已说得一清二楚了。” “好!烧他的手!” “是。”侍卫又把源三郎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刀尖挑起来。源三郎毫不反抗,用木然的眼神,呆呆地看着手掌。源太郎屏息凝神,惊讶地看着犯人把脏兮兮的手掌伸向烛台。 源三郎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的指甲吱吱地燃烧,发出一阵阵令人恶心的气味。但是,他嘴巴微张,似乎没有一点咬牙切齿、忍受疼痛的样子。 “给我接着烧!” “是。”这次比前一次更残酷,一直烧到了指尖。 “接着烧!” “是。” 不大工夫,源三郎整个左手已经被烧坏,又将其右手移向了火焰。如果此时他抓住一把刀子,手指一定会吧嗒吧嗒掉下来。 “这个嘴硬的家伙!”右手也已被烧坏,而源三郎依然嘴巴紧闭。名仓源太郎惊讶得瞠目结舌,“这厮不知冷热了,看来已不能指望,他已形同死人了。” 源太郎一脚踢开牢门,逃了出去。如果再这么拷问下去,恐怕连他都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感到恐怖,怕真的一时冲动,杀死对方。从这层意义上说,大河内源三郎似乎成了一个不可杀死的俘虏。 几个随从也跟着名仓离去,作藏这才战战兢兢地凑到灯前。“也不知说您什么好,您也的确太刚强了。” “呵……”灯光下,源三郎这时才弓着背伏在地下,非笑非哭。从手掌烧到手指尖,怎能不疼?可是,这种痛苦似乎成了源三郎唯一的生存价值,成了他生命持续的唯一良药。若没有怨恨,也没有战斗的对象,这种牢狱生活恐早就把他的肉体摧垮了。 “哦……原来是佛在拷问大明神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上半身。自己决不会失败!手上被烧坏的地方,似乎有生命之虫动了起来,热乎乎的,暖遍了全身,一会儿,一种畅快的睡意袭遍整个身体。源三郎没有吃作藏送来的饭菜,不久,他鼾声如雷,匀匀地睡着了。 作藏慌忙走上前去,脱下衣服盖在源三郎的身上,不知为何,他双手合十祈祷起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 只有狂风怒吼着,无情地从唯一的通气口吹进来。 翌日,源三郎又生出希望。他丝毫没有出使之愿,但敌人又像是催促他。家康曾说过一句话:一定会来搭救他!这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了。因此,他已不在意能否活着见到家康,而愿向敌人再次展示自己生命的坚毅。 名仓源太郎若到牢房来求他,说明胜败之势已经分明,敌人除了让他出使之外,已经无法避免全军覆灭了。一定还会再来求我的,却不知这次又会是谁呢——源三郎在这里和敌军将领一一展开最后的决战,他感到无比幸福,原来战争不仅属于战场…… 铸造起铁石般的意志,决不屈服于敌人的威逼利诱。这种胜利的自豪,使他越战越有信心,越战越有成就感。这决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大河内源三郎用坚强的意志留下的生命痕迹。他要超越人的一切弱点,使自己的意志如水晶一样,永远闪闪发光。 不久,冈部带刀又来到了源三郎的牢里。带刀让手下做了丰盛的酒饭送了进来,还频频夸奖源三郎的武士精神令人敬佩。 “不要说得那么动听。你看我是那种吃你的酒菜,听你的褒奖,然后就出卖意志的人吗?”源三郎冷笑着把端上来的酒菜扔到一边。 结果,带刀也恼羞成怒,他把源三郎的头发打成一个结,把枪柄伸进去,抬着源三郎发疯一样在牢房里转来转去。已经失去弹性的头发被扯断,纷纷断落下来,然而,这只能增加源三郎的豪迈。 接下来是油井嘉兵卫,他一进来就道:“城里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连你这个俘虏的伙食都快没着落了。既然连饭都吃不上了,希望你要作好准备,拿出武士的精神来。除了吃饭,如果你还有什么愿望,只管对我讲。大家都是武士,我会尽量地满足你。” 嘉兵卫同样落荒而逃之后,源三郎又爽朗地笑了起来。“哎,已经觉悟的人和还没有觉悟的家伙,差距怎么这么大啊!” 大约从那时起,作藏送来的饭团子就逐渐地变小,数量也由两个减少到一个了。 从天正八年年末到天正九年春,通气口里已隐约能嗅到硝烟的气味,箭矢的声音也能听到了。“真是想不到,这座城池,还有我的身体就要……” 外面似已是三月。这一天,源三郎一直在等候作藏的到来,可是一整天过去了,作藏连个面都没有露一下。 天似乎亮了。从通气口那里,源三郎能略微感觉到一点天亮的迹象。因为每当黎明到来时,总有一股芬芳的清新空气,不知从什么地方渗到通气口里来,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每次大河内源三郎都站立起来,踮着脚,贪婪地吮吸着这一点点清新的空气。可是现在却不行了,别说是腿,就连手都不听使唤了,甚至视力也已极其微弱了。尽管如此,他的耳朵和嗅觉却适应了这种异常的生活。 “那……那定是黄莺的声音。” 从昨天起,城里一反常态,静寂得像一座死城。黄莺的欢叫似是在庆祝战争的结束。作藏也不来了,牢卒大概都逃亡了……想着想着,源三郎觉得自己的生命力都变成了一个个小气泡,一个一个地破灭了,他失去了生命的寄托,感到无望。 这样已经足够了……他那极富战斗力的灵魂似也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已经感觉不到肚子的饥饿。大概是正午时分,一股倦意袭来,他又睡着了。猛然一觉醒来,他听到外面似乎有敲锣打鼓的声音。 “奇怪……”源三郎猛地起来,用全身心去听。没有听到进攻者进城的动静,但那声音确乎是敲鼓。根据贫乏的知识,源三郎认为那应该是幸若舞。“主公自从移居到滨松之后,新年经常观看这种舞蹈。或许是主公已经进城了。” “如果进城了……”源三郎的心头突然掀起一阵巨浪。即使主公进了城,大概也不可能立刻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会有地牢,关着这样一个武士。好不容易迎来了主公,难道不能谋面就要死去?…… 想着想着,源三郎心中原本清澈的东西一下子被搅得浑浊起来,对生命的渴求立刻写到了脸上。他手抓着窗户的格子站了起来,可是,已经不能站立的脚立刻发出一阵阵刺痛,传遍了全身。 “哇……”源三郎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吼了一声。突然,刚才还透过窗户传过来的小鼓声消失了,四周又恢复了先前死一般的静寂,一股无名的悲哀涌上心头。他踉踉跄跄地跌倒在窗格子下面,既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吼叫的力量了。 过了一会儿,窗格子对面的坑道里,一盏灯笼畏畏缩缩、飘飘忽忽地向这边移动过来。源三郎却没有注意到。 “喂……喂……兄弟,你怎么样了?喂……作藏冒着生命危险弄到了一点儿饭团子。吃一个吧。喂,犯人……”也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源三郎模模糊糊听到了牢卒的声音。他只觉得全身混沌,像是被睡魔缠身似的。这恐怕是暗示他的生命力已经枯竭的睡梦吧。 “喂,你要挺住,是我呀,兄弟。” 源三郎微微地睁开眼睛,慢慢地从模糊的意识中苏醒过来,作藏已经进来,正在抚弄着他的身体啜泣。“作藏一开始就是个狡猾的人。原本想,万一城池陷落,好请你帮虻,便装着对你善一点……可是,现在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你。你才是真正的武士……如果杀了你这样的大英雄,神佛也不会原谅我……兄弟,这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悄悄溜进大人的营帐中,从那里偷来的。要是被发现了,就要掉脑袋……都是兄弟我想得不周到啊,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说着,作藏从腰里解下竹筒,轻轻地抬起源三郎的头,把水灌到他的嘴里。 水大多从嘴里流了出来,淌到了源三郎瘦得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上,他这才清醒过来,发现作藏正抱着自己。“哦,作藏……” “兄弟啊,你知道吗,从今天起,这座城里已经没有一粒米了……不,还有一点儿,今天过了也没有了。因此,我就偷偷地溜进栗田刑部大人的营帐,偷来这么一点点。” “什么,这……这饭团子是偷来的?” “哎呀,就是偷来的,也不算是小偷。当然,把我当小偷杀了也行。你老是讲三河意志、三河武士的意志,就连我这个老头子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我开始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如果把你这么好的人给活活饿死,远江真是没有一个好人了,我就是觉得不服。我虽然是老百姓出身,可是,豁出老命也想让人知道,远江也有人能够理解兄弟,让人把我杀了也在所不惜。快吃吧!” 听着听着,不知为什么,源三郎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哦,作藏,你是为远州人挣脸面啊!” “是。别骂我是小偷,快吃吧……兄弟。” “我怎么会骂你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还有一事想问你,刚才,是不是有人在擂鼓?” “啊,你说这件事啊。明天对方要发起总攻了,这边也要全部拼杀出去。这座城里的大将栗田刑部观看了德川营中的幸若三太夫的歌舞。” “哦,观看我们主公营中的幸若三太夫的表演……” “是啊,城里的人都哭了起来……德川大人高兴地听着,在城墙边上搭建了舞台,太夫用他那优美的声音演唱了《高馆》两方都静静地听着,有好大一会儿,两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哦,主公竟然允许人给敌人唱歌?” 突然,源三郎向作藏手中的饭团子深施一礼,然后用他那已溃烂成棒槌状的手扒拉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高天神城还没有陷落。可是,武田胜赖的援军似乎不来了,全城的官兵都作好了与城池同归于尽的准备。那么,现在胜赖到底在哪里阻止德川的进军呢? 大河内源三郎吃完作藏手中的饭团,把竹筒里剩下的水喝得一滴不剩,又饶有兴味地问起歌谣的事来。 “现在城里士兵的性命朝不保夕,因此极力地哀求,太夫就唱了一出,作为这些人今生的纪念。” 城里的箭楼上射出了文书,不久,太夫就从阵营里出来,说德川已经答应停战了。于是,四处的打斗一时间都停了下来,沉寂笼罩了全城。不久,守城的大将栗田刑部带领家人鹤寿丸、彦兵卫等登上箭楼,听太夫的《高馆》听说此时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满脸泪水。未几,献唱结束。城里飞出一骑身穿紫色战袍的武士,给太夫赠送了礼物。赠礼是佐竹大宝纸十帖,丝绸一卷,外加匕首一把。 “太夫欣然接受。紫色战袍的武士则说,这样就可以毫无遗憾地战死了,请向德川大人问安……说完就回来了。” 作藏讲完,源三郎不禁嘴里念叨起来:“可恨!穿紫色战袍来去。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作藏不知。 当一个人面临死亡的时候,心中都会涌起悲凉的诗一般的感觉来。源三郎的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新的力量。 作藏也没打算从牢房里出去。似乎刚才在双方阵前演唱的《高馆》余音绕梁,他还沉浸在深深的感慨之中。不久,源三郎又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当他再次醒来,牢房周围像是大山倒塌了,到处是噪音。 一定是天还未亮,城里的士兵就杀了出去,总攻已经开始。震耳欲聋的战鼓声、枪声、箭矢声,战马的嘶鸣、悲鸣,士众的喊声,外面的大战,都从这个小小的通气口生动地传了进来。 大河内源三郎急忙并拢糜烂的双腿坐起来。究竟为何,人们非要这么悲惨地把尸体堆成山不可,他心里不明白。他只明白一个严峻的事实:消灭此种现实的力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存在。他把手放在脏兮兮的下巴下面,双手合十,为家康的胜利祈祷。 疯狂的噪音从第二日的早上一直持续到正午时分,其间,牢卒作藏躲在窗格子的旁边,也在不住地求神明保佑。 那一天的战斗到底有多惨烈,直到后来才知道。“战功榜”上记录着德川诸将斩杀的有名有姓的武士的首级数目。记录如下: 〖大须贺五郎左卫门康高一百七十七人 铃木喜三郎同越中守一百三十六人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六十四人 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四十二人 神原小平太康政四十一人 石川伯耆守数正四十人 石川长门守二十六人 本多平八郎忠胜二十二人 本多彦次郎二十一人 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十九人 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十八人 ……〗 总计六百八十八人,再加上杂兵、侍卫等,武田死伤数字十分庞大,周围的山谷到处躺满了无头尸体。 守将栗田刑部及其家族当然不例外,冈部带刀、冈部丹波、三浦右近太夫、油井嘉兵卫、名仓源太郎、小笠原彦三郎、森川备前、孕石和泉守、朝比奈弥六郎、松尾若狭守等大将也都毙命。结果,前后历时七年的高天神城争夺战,终于再次以德川家康的胜利宣告结束。这场战斗的影响决不仅限于局部,也从根本上改变了武田胜赖的命运。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牢卒作藏战战兢兢地爬出坑道。源三郎依然坐在那里,双手合十,继续祈祷。 未几,五六个人的脚步声伴着高声谈笑走了过来。 “听说坐了七年牢的俘虏现在还活着。” “啊?” “快点带路。这里太黑了,掌灯!” 听到声音,源三郎睁开了眼睛。一定是自己人,这再明白不过了。 “在这里,就在窗户格子里面。”作藏大声道,仿佛忘记了自己乃是武田牢卒。 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来人健步走了进来。“你是谁?”来人仔细地辨认着源三郎,“真是太惨了,脸和头都分辨不清了。主公已经平安进城了。我们要赶紧报告你的事情。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大河内源三郎政局……”源三郎说完,只感到对方似乎大吃一惊,然后他就失去了如觉。 当他再次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抬到了坐在床几上的家康面前。天还未全黑,四周还可以隐隐约约地分辨。可是,源三郎却觉得眼前明晃晃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主公在哪里?大河内源三郎想早点拜见主公。”刚一清醒过来,源三郎就着急急嚷道。 第十七章 四面楚歌 天正九年三月,高天神城陷落之时,胜赖正在和出兵三岛的北条氏政的三万大军对峙,欲进不能,欲退不行,十分为难。 胜赖本想继续进军,与北条氏展开决战,可是遭到了武田左马助信丰和长坂钓闲的强谏,不,不如说强烈反对。结果,他不得不让高坂源五郎守沼津,防卫兴国寺和户仓等地之敌,自己则全线退兵。 此时,骏河的穴山人道梅雪也在频频进言:“唯今之计,应该全面停战,休养生息……” 结果,高天神城未几失陷,胜赖在天正九年,继长筱战败之后又迎来了他一生中最焦虑的一年。 “这些人才是我的敌人……”他憎恨的对象增加到织田、德川和北条三方,这三方都在不断地蚕食武田的领地。胜赖都想给予迎头痛击。他已是三面树敌,和任何一方都无法妥协了。对敌人彻头彻尾的憎恨最终俘虏了胜赖。他对于手下诸将士的要求就更加苛刻,也让领民更加疲惫。这与其说是战略上的问题,不如说是他心理上的问题。 但是,在是年年底,当甲府迎来天正十年新春之际,胜赖仍然踌躇满志。冬天歇兵,等到春暖花开,再联合越后的上杉景胜,邀石山本愿寺,给他痛恨的敌人以狠狠的打击。 当然,他的敌对几方也在进行着同样的合计。敌人担心的,正是胜赖撤回天险甲州后再也不出来,悠悠地休养生息。 自从武田远祖源义光以来,武田家能持续地在这块土地上发展壮大,就是因为没有人认为他们是此地的霸主,这样,他们才得以逐渐地积蓄实力,在这块大地上打下坚实的基础。 正因如此,织田德川一方的计划就是千方百计地把胜赖引诱出来,可是,胜赖对此却浑然不觉。 天正十年二月,胜赖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木曾福岛城的木曾左马头义昌投靠了织田家。 另有一探子来报:“左马头向织田家派遣了密使。” 事实上,当探子向胜赖汇报的时候,胜赖已陷入了敌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嗯?左马头背叛了我武田氏……”踯躅崎城的大厅里,听了报告,胜赖额角青筋暴跳,毫不避讳地大声道:“等到阳春之后事已定局,不如趁早下手,一举将他击溃。” 木曾义昌是源氏义仲的十四世,是胜赖的妹婿。胜赖认为,同是源氏后裔,又是妹婿的木曾义昌,居然要投织田信长,若不能果断处理,必定后患无穷。他立刻向诸大名下了出兵的命令。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次大半为感情所驱使的出击,竟使他陷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 当时,福岛城的木曾义昌已经向信长送交了人质,为了进一步激起胜赖的愤怒,频频地派遣使者往来于两地之间。出现这种变故的原因,分明就是胜赖不断加重的军役。 一年里,自始至终,一点休养生息的时间都没有,春夏秋冬,战争不断,虽然说是战国时代,可是这样的战争也太频繁了,长此以往,如同自取灭亡——为了生存,为了从战争中摆脱出来,于是降伏归顺,这就是义昌战略的转变。 听说胜赖又要出兵处置义昌,骏河的穴山人道梅雪发出了慨叹:“如此,武田氏不日将亡矣……”为了生存,他也正在考虑归顺德川家康。 福岛城的使者再次飞马到信长那里,请求速发援军。与此同时,信长一直耐心等待的一个好机会,也终于来了。“好,不能眼看着盟友坐以待毙。我织田信长会亲自前往救援,让你们的主子放心好了。” 打发走义昌的使者后,信长急忙向飞騨(da)的金森长近和滨松的家康派出了特使。他想,自己从信浓出兵,金森长近从飞騨(da),家康从骏河,三支大军从三方向胜赖发起攻击。接到急报之后,家康立刻向骏河的穴山梅雪派出了使者。 “武田氏结局已定,请赶紧归顺德川……” 胜赖心胸狭窄,为了维护一点面子就要进攻福岛城,消息一经传出,眨眼间,天下震动。 就连眼皮底下的甲府城都出现了逃兵,可是没有一人告诉胜赖。胜赖以为命令在军队中得到了有力的实施,于是,亲率一千多名精干武士,从甲府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连绵不断的山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早晚仍像冬天一样寒冷。 从甲州进入信浓不久,胜赖就听到一些传言。首先听说信长亲自大举出击。接着,听说穴山梅雪已经归顺了家康。后又听说金森长近从飞騨(da)大举进攻。胜赖这才大惊失色。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乃一个“好战之人”。“就连穴山都背叛了我。没办法,撤。赶紧返回,坚守城池。” 就在快要到达梅花怒放的饭田附近时,胜赖突然掉转马头,急急忙忙率队返回了。 当然,骏河的穴山梅雪归降家康,已经预示着武田家的基石开始动摇。不,木曾义昌私通信长,北条氏政和家康结盟,这些都是武田家灭亡的兆头,可是此前胜赖却根本没有意识到。 武田诸将已经无心恋战,都在冷静地看着信长和家康像怒涛一样的进攻。甲斐的踯躅崎城根本不足以抵抗信长和家康的大军。与其说这是一座城,不如说是武田氏的先祖太自信了,认为敌人根本不会打来而修建的一座别馆。 胜赖刚刚出了城,却又匆匆忙忙地返回,小田原夫人大惑不解。“哎呀,没想到大人这么快就打胜了……既然大人回来了,赶紧帮我把头发扎起来,然后焚上香。”夫人还不知道,整个武田氏已经危如累卵。她一边听着正午前刚下起来的柔柔春雨的声音,一边让人竖起镜台,自己悄悄地涂着口红。“要是一直都没有战争该有多好啊!”她对着梳头的侍女一笑,侍女伊川也在镜子里笑吟吟的。 甲府城所有的女人,不仅是夫人,生来就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大有人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女人们一直坚信,战争是城外的事情,如果出战,必胜利凯旋,从未想过战败之类。 夫人化完妆,室内也早就溢满了香气。她让人搬出琴来,又命人备好酒。“好了,这样一来,大人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了。不过,怎么到了现在还不来?”深信胜赖爱自己、也深爱胜赖的小田原夫人,开始埋怨起来,“一定又在和那些家臣们谈些无聊的事,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也不管人家在这里可怜巴巴地等待。” 夫人实在等不及了,就坐在琴前调起音来。这时候,只见太郎信胜不等侍女报告,已急匆匆地穿过走廊奔了过来。“夫人,父亲有紧急命令。” “大人有什么命令?” “明天早晨要撤离这里,转移到新城去,请夫人赶紧收拾一下身边的东西,准备撤离。” “啊?”夫人把手从琴上拿开,惊讶地看着信胜,“新城……建好了吗?” “还没有,才刚刚把荒野铲平。敌人马上就要攻来了,待在这里危险,所以,大家一致商定到新城御敌。赶快准备撤离。” “敌……敌人,难道打了败仗?”夫人那种大惑不解的神情,看上去仍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天真小女子。 信胜听问到胜败,不禁怒上心头,可是转念一想,又把怒火压了下去。“夫人,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虽然还没有失败,可是,这座城不能抵御敌人。” “敌人的攻势有这么凶猛吗?” “是。德川、织田和金森三支军队,加起来起码有五万之众。”说完,信胜又有点焦急,道:“再加上小田原的人马,不是六万就是七万……” “那么,大人今晚是否不过来了?” 对于“五六万”这个数字,夫人除了知道它乃很多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感觉了。 “大概不会过来了。光指挥军械的转移就已忙得不可开交。” 夫人沉默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悄然地坐在那里,不禁让人想起偶人。 “赶紧把老嬷嬷们叫来,让她们赶快收拾。”信胜真想骂一句年轻的侍女们,他深施一礼,然后匆匆离去。侍女们终于不安起来,望着夫人,不知所措。 夫人的视线呆呆地落在琴上,过了一会儿,突然用她那纤纤玉指使劲地弹了起来。 此时,城内外已经乱得像炸开锅一般。混乱中,那静静的春雨声和琴声交织在一起,抒发着一种无人能解的孤寂。一会儿,侍女们叫来三名老嬷嬷,她们皱着眉来到夫人身边坐下。可是,夫人似弹非弹,依然在那里抚弄着琴弦。 “夫人。”一个女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听说明晨要搬到新城去,如果不及早准备……” “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那么,我们可以命人收拾了吗?” “哦。” 三个老嬷嬷相互使了个眼色,站了起来。仅仅内庭使唤的女人就有二百三四十人。所有的东西必须一夜之间收拾好,随时准备搬家。内庭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五万或者六万、多得难以想象的士兵铺天盖地压了过来。这么多人马一旦攻进城来,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这些女人们想也不敢想。骰子、纸牌、吃剩的点心,全都恋恋不舍地收拾起来,不一会儿,屋内的东西已经堆成了山。 尽管如此,夫人房中的琴声一刻也没有停。日落时分,琴声终于停了。可是,夫人又拿起纸和笔,看着雨脚出了神。 新城是采纳了穴山梅雪的建议才开始建造的。地址选在甲府以西的韭崎天险之上,尚在施工当中。 “先主英明,宽厚仁慈,以国为城,无须构筑其他城郭。而当今我主,非但武略不及先主,且以信长、家康、氏政为敌。因此应择一处险要之地筑城。”最先提出这个建议的是穴山人道,而现在他已经归顺德川氏了。 敌人势如破竹,已经近在咫尺了,这才慌慌张张地逃离。可是搬到新城之后,新城也并不可靠。虽然特意选择了一处险要之地,可由于要输送大量的物资,一条平坦的大道已经筑成。箭楼和城墙也才刚刚开始修建,别说火枪,就连弓箭都防不住。 小田原夫人命令队伍在城墙前停下一看,顿时傻眼了。不说其他,仅仅那些让大量的人夫搬来的随身物品都没有地方放置。 这时,土屋昌次之弟土屋昌恒从最早出发的胜赖那边过来。“主公命令进城,与先头部队汇合。” 小田原夫人听错了,皱紧了眉头。“不许进城?大人命令再撤回府中吗?” “不,这个……”昌恒狼狈地伏在地上,“现在,大家正在商量应在何处落脚。” “还在商量?”夫人听了,回头看了一眼排在身后的女人的队伍。 大家都以为,赶到这里来,可以过上和在踯躅崎城一样的生活,每个人都是怀着这样的期待来的。 “就是说,不能返回踯躅崎城了?” “等一会儿,无论如何……大概,岩殿城的小山田兵卫信茂应该派人前来迎接……” 岩殿城是都留郡的小山田信茂的居城。 “哦,那就等等吧。”夫人把昌恒打发回去,将侍女们从车里叫了出来。 这里处处莺歌燕语。如果是个雨天,一定是不堪入目的狼狈之旅。但天气晴朗,四面的山上云雾缭绕,真是美极了。“唉……竟然成了落魄之人。” “夫人,您说什么?” 夫人对侍女又温柔地说了一遍:“故事里面讲过,一旦吃了败仗,人就成了落魄之人。” “啊?是真的……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夫人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眯缝着眼睛,凝视着西边渐渐染红的天空,“惨败可能更好。如果败了,就不会再有战争了。如果没有战争,女人就可以留在男人的身边了。” 眼前的野梅树丛里,传来了清脆的黄莺啼声。 “夫人,你在这里啊!”胜赖从崭新的城门出来,四面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快,点上火把。别舍不得点灯。”胜赖对前来给自己牵马的随从道,又说:“夫人,不要担心,小山田信茂已经派人来迎接了。”他昂首挺胸地站在妻子的面前。但此时的夫人仿佛就是雾霭中的一件陶器,脸上毫无表情,也没有要回答的样子。 “不要多想了。这也难怪。在踯躅崎城的府邸里所期盼的没有战争的城池,还没有完工,竟然是这么个样子。筑城的官员们竟然骗我,居然连他们来报的一半都没有完成。” 不知胜赖是否知晓,工程的停止是由于民生凋敝,百姓已经拿不出钱来了。 “总之,必须赶紧出发。女人们不习惯走路,可能辛苦一点。可是,必须马上向岩殿出发。不要害怕,路上会多点一些灯火,队列的前后有严密的警戒,而且,夜里敌人也不会追赶。” “大人!”在胜赖说话的空隙里,夫人突然尖叫了一声,“我愿意留在这座城里。” “什么,留在这座城里……哈哈……别胡闹了。留在这里,敌人来了怎么办?” “敌人要是来了,我就毫不犹豫地自尽。大人也应该痛下决心,与此城共存亡才是。”夫人仿佛完全换了个人,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求您了。我不想看到我心爱的丈夫……城池失陷后,痛苦、迷惘的样子。” “哈哈哈……”胜赖笑了。这不仅是笑声,而是一种爆发,是隐藏在心底的不安积累到难以抑制的程度后,突然爆发了,“看来夫人的确不解武士的胸襟啊。武将即使明白要失败,还是会痛快淋漓地去打一仗,这才是武士的意志。” 夫人使劲地摇着头:“我讨厌这些。” “怎又说些任性的话!” “照您这么说,如果看见大人战败的样子,我厌恶了大人,怎么办?因此……我想留在这里。” “夫人!”胜赖像是被刺痛了似的,不禁大吼起来,“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胡说些什么!岩殿城离你的娘家相模仅一步之遥,如果我胜赖有个三长两短,也可以把你安全地送回娘家。我是这样想,才不让你留在这里的。休要再说了,赶快上车!” 尽管如此,夫人还是一直瞪着胜赖,不肯上车。她觉得前面似有难以预料的悲惨之事在等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让她的心都震颤起来。 夫人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小山田派来的不是军队,而是使者。 还在胜赖从踯躅崎城出发,向新城前进的时候,就有两个人跟在胜赖后面道:“无论如何,请到在下的城中去安住。” 其中一人就是小山田信茂,另一人则是上州沼田城主真田喜兵卫昌幸。 如果胜赖的身后没有这些走不动路的女人,他一定会去父亲信玄的近侍、六个谋士中最值得信赖的真田昌幸那里。可是,由于带着些弱女子,去上州的沼田太远了,没有办法,只好前往距离相模较近的猿桥以北约二十町,小山田信茂的岩殿城了。 被胜赖一顿训斥后,夫人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若是命令,那么我就无话可说了。”她钻进车子,闭上了眼睛。 胜赖说选择距离相模近的岩殿城,是因为一旦发生意外,可以挽救夫人的性命。夫人对这种说法深感意外,仿佛胜赖背叛了她。和胜赖分开,自己一个人生存下去,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阵冷风,可是,不管是多么恶劣的风,只要能和丈夫在一起,她都觉得是温馨的。 可是,胜赖似乎觉得,到达小山田信茂的岩殿城之后,如果把夫人送回相模,夫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神明保佑,敌人莫要追到岩殿…… 当天晚上,天气还很晴朗。在霜夜的黑暗之中,火把灯笼排成一条长龙,队伍几乎没有尽头。可是,清晨时分,太阳却躲进了乌云深处,凛冽的北风在甲府盆地纵横驰骋,队列时而行进在森林的深处,时而走在巨石缝里,真是举步维艰。 “啊,这里可以看见踯躅崎城的府邸。” “为什么不能回去啊?” “听说已经拱手送给敌人了。” “不不,敌人还没有到来,据说是谋反的人要把它献给敌人,所以要加强守卫。” 车子外面的女人们窃窃私语,而夫人却对此充耳不闻,她意识到丈夫太好战了……因此,似是神佛下了旨意,命胜赖和夫人在这一带好好地休息,可是胜赖还没有意识到这些。 这天傍晚,一行人马磕磕绊绊地来到以前被称为坂东山的竹子岭山脚下。队伍中已经有不少男女掉队了,夫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摸索到惠林寺,正要为女人们求一个借宿之处,不料下起大雨来,这时候,天气仍然冷得厉害,雨不久即结成了霜雪。 土屋昌次的弟弟昌恒前去寺庙借宿,未久,却失望地回来了。“寺里的人说,此庙的清规戒律禁止女人入内,不能借宿。” 队伍前面的胜赖听了,不禁大怒。“敢不肯借宿?”胜赖气得脸都变色了,一个人骑马闯进了山门。他也不下马,骑马在正殿和厨房之间,哇哇大叫:“惠林寺的住持,你给我听着,现在求宿的是武田胜赖和其家眷,你是明知而不让进,还是真的不知?” 这时寺内已经暗了下来,连一个和尚的影子都看不见。殿内传来一个声音:“是因为贫僧知道,才拒绝了。” “什么,你知是我胜赖,竟然还敢拒绝?你是住持吗?” “住持不在,我是看门的。” “住持不在,就不能留宿吗?” “不,我是说不能留宿女人。恕贫僧直言,我们也不想这样做,可是为了护法,又只能这么做。” “哦?难道你们也武装起来了!”胜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最近一两天的彷徨,这时已经连成了一片。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领地内的威信已像泡沫一样消失了。“哼!你说为了护法,迫不得已,对吗……若是这样,胜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大家闯进来,挫挫你的锐气了。” “且慢,请再听贫僧一言。如果大人和家眷们住下,寺院万一遭到夜袭,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寺院,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哼!听你这么说,是不是事先有人向你们下了命令,不让我住?” 胜赖一问,门里的声音中断了,过了一会儿,门里的人似乎横下了一条心,接着道:“恰恰相反。有人命令说,今晚定有人会路过敝寺,如果来了,一定要留他们住宿。我看出他们是想趁你们住下之后,发动夜袭,企图取大人及众人的性命,方才断然拒绝你们。” “这是织田的先锋泷川一益的计谋吗?” “不,事已至此,贫僧也不想隐瞒大人。来下命令的施主,正是山对面的岩殿城主小山田兵卫信茂大人。” 胜赖听了,没说一句话,默默地拨马回去了。真是难以置信!自己千辛万苦要去投奔的小山田信茂,居然想在自己留宿寺院之时趁机加害……可是,他却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出了山门,雨下得更大了,从竹子岭那边吹来的风也越来越猛烈。这样下去,饥寒交迫的女人们会冻死的。 “怎么样?”太郎信胜急道。 “这一带还有其他的寺院。对了,去轰村的万福寺。快!”说完,胜赖催马来到队伍后面的夫人面前。 匆匆忙忙从踯躅崎城出来,却失去了投奔之处,说来就像一个笑话。就在不久之前,还领有甲斐、信浓、骏河、远江、三河五国的胜赖,今天却和自己的女人步履蹒跚地走在风雨之中…… 这样一想,胜赖更觉得心乱如麻,腹中饥饿难耐。胜赖靠过来后,小田原夫人似乎不愿看他一眼,把脸背了过去,默默无言。车上盖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农夫的蓑衣。窗子开着,黑暗中浮现出夫人的半张脸,看上去既像是愤怒,又像是面无表情。 “夫人,不一会儿就到前面轰村的寺院了。”胜赖只说了一句话,慌忙催马离开车旁,径直跑到队伍的前头。小山田信茂居然会抛弃自己,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胜赖真希望是泷川一益的手下威胁僧人们这么干的。 催马赶到轰村的时候,众人衣服、头发全都淋透了。火把已经用尽,只有前头的土屋昌次兄弟的手里还有一点儿光亮。辨认出万福寺的灯笼后,昌次先钻进了山门。其间,胜赖停住马,在老杉树下默默地清点集中过来的人数。从踯躅崎城出来的时候,带出士兵一千,女眷二百四十多,可是现在,男女老少加起来恐已不足四百人。 “主公,万福寺的住持欣然接受了我们的请求。” “哦,那太好了。” 一行当中,除了胜赖夫妻和太郎信胜、土屋昌次兄弟的女人与孩子们住进客殿以外,其余的都被安排在大殿、回廊、厨下,仅能遮蔽风雨,尽管如此,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不尽的感激之情。 厨下马上分了工,人们忙着生火做饭。随身携带的柴米油盐只够吃三天的了,若是吃完这些还没有找到栖身之所,堂堂五国之守就会沦落为一介流民。 草草地填饱肚子之后,夜已经很深了,被请到客殿屏风之内的小田原夫人这时才仰起脸来看着胜赖,脸上现出笑容来。 “夫人,小田原信茂一定会前来迎接找们,今天晚上好好地歇息吧。” “是。”夫人温顺地点点头,又笑着说道,“即使不来迎接我们,也没有关系。”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死,很香。 第二天天刚亮,胜赖就派使者去了山的对面。可是,使者去了两天还没有回来,到了第三天仍然不见人影。第四天,有消息说,织田的前锋已经进入了甲斐。若真如此,万福寺已经不能再住了。虽然不知岩殿那边的情况如何,最后,胜赖还是决定向岩殿进发。 这此间,又有人三三两两地离去。从万福寺再次出发时,男女总数已经不足三百。二百多个女人不知从何时起,也只剩下七十来人,这些人都是因为此行中有难以割舍的感情羁绊,才留下来的。 从此时起,小田原夫人的表情竟明显地开朗起来。出万福寺的时候,夫人已是徒步行走了,可是,她却一脸幸福,那简直就是不知人生疾苦的童女的表情。一行人被敌人追赶着到处流浪的时候,春天也在身后飞快地追赶着他们。出了万福寺,只见从对面的山坳一直到深山里,到处是花的海洋,山樱花形成了三层花的波浪。走了七八町,温暖的阳光似要把人融化了,紧紧地拥抱着大地。鸟儿在欢快地歌唱,春风轻轻地拉扯着人的衣袖,天地间的一切都梦幻般地苏醒了过来。 “真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爬竹子岭的时候,胜赖拨马来到慢腾腾的夫人的身边,夫人就像游山玩水似的,兴奋地和胜赖说笑:“山岭的前面,弯弯曲曲缠绕在山脚的小路多么迷人啊,我真想走那条山路。” 胜赖听了,狠狠地刺了她一句:“岩殿不在那边,如是累了,你就骑上马。” 夫人似乎没有听见胜赖的话,跑到路边,弯下腰,采摘起紫罗兰来。“你看,这样的花我已经采了一束了,不如,咱们干脆去往有这种花的地方吧。” “夫人,你是不是觉得小山田信茂不会来迎接咱们了?” “这……”夫人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只是山路太难走了。”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又孩子般地弯下腰去继续寻找紫罗兰。 胜赖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催马向前奔去。从前那个自由任性、不谙世事的十九岁的小姑娘,觋在看来似比胜赖要稳重成熟多了。或许是她那敏锐的心智已预感到死期将至,为了不再搅乱胜赖的心情而故意如此。 “大人,我还是觉得这条路不能再往前走了,咱们赶紧返回吧。”山路大概爬了将近一半,走在前面的土屋总藏飞马来到胜赖面前。 “不能往前走了?难道敌人已经绕到前面去了不成?” “在下不敢妄言,主公请看那边树林间的旗幡。那分明是小山田的手下,想从山顶上把我们驱往北边的山谷……” “如此看来,那传闻果然属实……” 突然听见有人说话,胜赖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只见山顶的草丛里突然人声鼎沸,接着,十多支箭射了过来。胜赖这时才明白,自己的死期已到。 “再这么走下去,就等于往虎口里送。昌次、总藏,赶快掉转方向,带着女人们撤回。” “您呢?” “这已经是最后一搏了。我定要把小山田的脑袋揪下来,将他千刀万剐。” 其实,这时候,长坂人道钓闲也正在从后面赶来报告危情。“主公,织田信忠前锋从后面追来,已经逼近此山了。刻不容缓,赶紧把旗子卷起来,下山避一避吧。” 胜赖听了,不禁从马上跳了下来,仰天长叹。 上下都遇到了阻击,一时间难以决定何去何从。号称“猛将中的猛将”的胜赖,在命运急转直下的时候,居然成了一名不懂战争的村童,茫然地站在竹子岭上发愣。前面是小山田,后面是信忠前锋,如果泷川一益赶来,可逃生的路就只有往左右潜入草丛了。 早知如此紧迫,就不出轰村了。至少还可以在万福寺的附近和大家作最后的告别,然后一个人自行了断。可是,最后的诀别酒还没有斟上,谁都没有作好准备。想到这里,胜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若是在这里四散分离,女人们怎么办?亲生儿子太郎信胜也才十七岁。“不管怎么样,先逃生要紧。对了,往左边去。只有从左边的竹林才有可能逃走。” 一行人已经惨不忍睹,既不是一支军队,也不是一队昂扬之师,完全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难民。女人们手拉着手钻进了茂密的竹林,只有少数几个有家小的男人断后。 胜赖、太郎信胜、土屋昌次、土屋总藏,以及长坂钓闲诸人,如今竟成了拖护女人们逃生的、眼放凶光的狗。 直至次日,人们连眼皮都没有合一下,不停地往前走,到了第三天,等摸到天目山南麓山脚的时候,所有人都已面目全非了。 天目山位于东山梨郡,原名木贼山,只因业海本净和尚去大元朝取经时,拜谒了天目山,回国后,就在这里修建了临济宗栖云寺,于是人亦称此地为天目山。 当一行人走到天目山南面的田野村草原时,男的只剩四十一人,女的已经不到五十人了。土屋昌次五岁的儿子不愿再走,一屁股坐到草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没有办法,大家只好在这里停了下来。 “乖,要做个好孩子,再走一会儿。” 昌次的儿子坐在地上撒起泼来,昌次的妻子也束手无策。胜赖看了,愤怒地站了起来。“谁来背这个孩子?”他大喊了一声,可是,疲惫不堪的女人们没有一个愿意背这个孩子,“谁来背……”胜赖怒不可遏地又喊了一声。 “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说话的人正是之前与他目光一碰就微笑的、而现在却几乎一句话都不说的小田原夫人。 “夫人也累了吧?” “是啊,能死在新城就好了。”夫人说笑着,走到昌次儿子身边,坐下,她的声音很大,大得简直让胜赖都吃惊不已,“哦,小乖乖,给你花玩,好孩子。” 天空湛蓝湛蓝的,暖洋洋的日光洒满了大地。 第十八章 武田败亡 武田胜赖看见夫人和孩子坐在了一起,不禁愤愤地望着众人。 此时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最凄惨落魄、狼狈不堪,他甚至想找一个人臭骂一顿,可是又失去了这种自信,此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土屋昌次。恐怕胜赖也一定想大骂夫人和昌次的儿子一顿。可是,大骂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想都不敢想——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虽然知道很难压制,可胜赖还是一个劲地把火气往心底压,他现在觉得妻子、家臣都那么令人厌倦,或许这不是厌倦,而是这个世上的一切都向他伸出了叛逆之爪。 这样下去就麻烦了……昌次一个箭步走到坐在夫人旁边的儿子面前。“小四郎,你也是武士的儿子,对吧?”五岁的儿子吃了一惊,抬头望着父亲,又看看夫人给的紫罗兰花束。 “是武士的儿子,对不对?” “对。” “你这么说,父亲就放心了。你还小,走得慢,恐怕不能和大家一起走到冥间了。你先行一步吧。” “……” “明白了吧,向六道轮回的路口走去,在那里等着主公到达。快,对着西边拜佛吧。”说着,他突然从腰里拔出匕首,照着愣在那里、连哭都忘了的儿子的胸膛,扑哧就是一刀。 “啊……”小田原夫人、孩子的母亲、坐在旁边的女人,还有离得稍远一点、怒气冲冲的胜赖,都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甫无阿弥陀佛!” 昌次像是疯了一样,又把匕首在孩子的胸膛里旋转了一圈。孩子已经没有声音了,只有小手在空中剧烈地痉挛。昌次用力攥住匕首,接着,孩子就不动了。 “主公!”昌次把孩子的尸体放在胜赖的面前,“已经……已经,到时候了。” 胜赖踉踉跄跄,重重地栽倒在地。孩子的母亲哇的一声哭倒在地,女人们这时才回过神来,纷纷把脸遮了起来。温暖的阳光依然懒洋洋地洒在地上,使人觉得刚才的一幕恍若梦中。 “父亲大人,到决断之时了。”良久,太郎信胜大声喊着父亲,而胜赖只是茫然地望着天目山的山顶。 不知什么时候,小田原夫人已经从草地上坐了起来,她从信筒里取出一张纸,擎在手里。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竟然把这些东西也带来了,只见她那白皙的额头正对着刺眼的阳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手中的笔在龙飞凤舞。写完,夫人把纸放在孩子的尸身上,对着孩子的母亲招了招手。 〖春意已消逝,繁华皆落去。 枝梢花先谢,心中悲凄凄。〗 昌次的妻子念完,又呜咽起来。人群里不禁起了阵阵的骚动。除了一死之外,别无选择。这群落魄之人听了夫人的吟诗,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的悲惨命运,纷纷骚动起来。一会儿,人们却又恢复了平静,不,应说是寂静。 大家看见,仰天痛哭的昌次之妻抬起头来,也从怀里摸出纸来,愤愤地写着什么。她大概没有心情给夫人回一首诗。尽管如此,在这被追赶得四处逃奔的难民群里,居然还有人愿将死亡装点一番。 昌次的妻子恭恭数敬地把和歌递给夫人。夫人的脸像蜡一样苍白,她接过纸来,缓缓念道:“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谢,空枝叶犹残……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反复吟诵的声音,已经不再是穷途末路的悲惨之人的声音了,是感天动地的悲痛,沁入人心、大地、长空、草木。 声音停顿之时,胜赖像是从地上弹起来,猛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夫人的面前。“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到哪里?” “相模,你的娘家。” “我是武田胜赖的夫人。”夫人的声音仿佛唱歌一般,“我已经得到幸福了。” “这……这绝非你的真心话。”胜赖急红了眼,“怎么会有如此不恋故乡之人?怎么会有如此不思父母之人?” 夫人笑了,笑中似乎既带着对故乡的依恋,也带着对父母的思慕,然后,她点点头,道:“但是,依偎在丈夫身边的幸福,超过了一切思念。” 胜赖不禁背过脸去,黄莺清脆的叫声从山谷里传来,传遍了森林深处。“太郎!”胜赖颤抖着,激动地喊过儿子。 “武田胜赖,自由自在地活了三十七年。” “父亲,您的意思是……” “不要问,闭着嘴听就是了……即使在此丧命,我也决不会后悔。只是,你和夫人……” “父亲!” “可怜……唉!尤其是你,年纪尚幼,尚未如你祖父嘱托的那般继承武田氏的大业,就如此分别……” “父亲!”太郎又尖叫起来,“太郎的事,父亲就不要挂心了。牵牛花虽然只有一个早上的生命,可是,即使在这样极短的时间内,也可以随心所欲地绽放。”说着,他的表情也突然严肃起来,口中吟诵道: 〖早花凋零何叹息, 终究飘落暮春里。〗 太郎的诗和夫人童女般的字句如出一辙。它是胜赖父子重新回归理性,唤起宽广胸怀的明证,预示了胜赖父子将何去何从。 听了太郎的诗,胜赖的声音缓了下来:“明白了年少的你和夫人的心意后,我也就没有什么挂念的了……夫人!”他再次回头望着年轻的妻子:“你也把这里选为归去的地方吗?” “是,我愿意高兴地陪伴在您的身边。” “哦……到了那个世界后,就再也没有你讨厌的战争了,让咱们夫妻和和睦睦,心心相印。” “是,大人的决心……我很高兴。” “昌次,夫人的介错就托付给你了。夫人早就打开了《法华经》。从新城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心静如水了……早已知道有今天了……” 果然,只见夫人面前早就放了两张歌纸,她手上挂着念珠,还拿着经卷。两张歌纸上写的分别是: 〖欲将此心托归雁,随君直至相模南。 从此抛却凡尘事,难承慈母膝下欢。 高岭之上花满蹊,纷纷落下不足惜。 心心相印黄土去,自在娇莺枝上啼。〗 不用说,夫人的心也时常飞回魂牵梦萦的故乡,可是,她却从未想过要回到家乡去。无论发生什么,她也不想停止今生今世对丈夫的思慕。不,从离开新城之时起,她的全部希望就已变成如何把心爱的丈夫带到那个没有烦扰的世界去了。那个没有战争、没有政略、没有阴谋,也没有义理的世界里,她的心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没有任何约束,也不必向兄长倾述乡愁。她不仅仅是悲伤,还伴随着一点点胜利的喜悦。 “那么,属下领命就是。”土屋昌次拔出刀来,转到夫人的身后。 “我先走一步了。”突然,昌次的身后传来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是夫人的侍女阿藤。她心口上插着一把短刀,用全身的力气唱道:“……花开无人知……花谢暮春里。” 已经摆放好经卷、解下短刀的夫人再次捧起经卷,连忙冲着阿藤的方向展开。“阿藤,你也要陪我而去吗?” “夫人……” “多谢了。愿你在那个世界幸福快乐。”说完,夫人转身对着昌次,“那么,拜托了。”说罢,她把刀鞘扔到一旁。 胜赖站在那里,目龇欲裂,默默地看着从容不迫的夫人。侍女阿藤猛地扑倒在地上。小田原夫人看一眼阿藤的尸身,然后把视线移到丈夫的身上。她的眸子里依然没有一丝悲壮,还是那一汪清纯。她坚信丈夫一定会随后而来。 短刀在灿烂的阳光下发出熠熠的光辉。 太阳已经西斜,已经是暮春时节了,高原上的天空挂满了晚霞。夫人的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请……” 昌次拿起大刀,转到夫人身后,飞快地举了起来。可是,不知为何,他突然踉踉跄跄,身体摇晃了起来。早知末日就要到来、先把儿子杀死的昌次看着气定神闲的夫人,怎么也找不出可以下刀的地方,夫人简直就是一尊不可思议的圣像。昌次手里举着大刀,一屁股摔倒在地。 “昌次,你怎么了?” 昌次没有回答,放声痛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只觉得胳膊发麻,两腿软弱无力。 “休要啰嗦了,快点……”夫人那清澈的声音又催促了一遍。 “主公,我……我……昌次做不了夫人的介错。” “做不了?”说话的不是木然而立的胜赖,仍是声音清脆的夫人,“那么,我自己来吧。” “啊……”胜赖一下子摔倒在地。 夫人举起熠熠闪光的短刀,口吞刀尖,身体向前倾斜,扑倒在地。胜赖发疯似的跪爬到夫人的身边,可是怎样也抱不起她来,他的双手一丝力气都没有,肩膀也在剧烈地痉挛。 胜赖低声呻吟着,身下的草丛不大工夫就已染红,未几,他转过脸去,两手紧紧地抱住夫人的肩膀,大呼一声,慌忙用衣袖把夫人血肉模糊的脸盖了起来。“圣洁的临终……连武将都比之不及。胜赖这就跟着你去。” 这时,夫人的身体重重地压在胜赖的胳膊上,停止了呼吸。女人们的痛哭声震撼着大地。 胜赖抱着亡妻的尸身,又一次陷入了茫然,几已忘记站起。 “啊,好像有人来了。” 秋山纪伊守、小原下总守满怀仇恨地站起来,向西边跑了过去。夜幕降临前分外明亮的晚霞下,传来了敲打钲和大鼓的隆隆声。接着,女人们纷纷模仿夫人自尽。 不久,太阳下山了。 离草丛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一颗白木兰树,树上开满了一串串动人的花朵。 鲜艳夺目的花朵会映入眼帘,大概是由于四周已经暗下来吧。不知什么时候,胜赖的身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土屋兄弟大喊了一声“敌人来了”,便朝敌人的方向扑了过去,长钣钓闲和太郎信胜已在右面的草丛里自刎了。 女人已无一人活着,四处是累累的尸体,他们都这样轻易地结束了一生。 “我决不会让敌人靠近主公的。请主公赶紧了断!” 胜赖迷迷糊糊地记得土屋兄弟这么说完,就奔了出去,可是,这记忆也已模糊不清了。现在,充斥在胜赖心里的,是远祖义光公以来,延续了二十余代的源氏一门,就这样葬送在自己的手上。为什么会是我?一想起来,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竟是这样一个不肖之子吗?这些似乎都像命中注定的。义家、义光兄弟是在刀光剑影中创建的这份家业。附在刀上的咒语终于应验了,最终出现了这样悲惨的结局。 在这些人当中,只有小田原夫人显得格外美丽,这究竟又意味着什么?杀人者偿命,如果有因果报应,那为何夫人没有杀人,却也死去了? “夫人……”夫人的尸体早已僵硬多时,胜赖这才依依不舍地把手拿开,呆呆地望着四周,突然,他的心头一颤。他看见一今接着一个的灵魂离开横七竖八的尸体,幽幽地升上了天空。 当然,这并不是人的灵魂,可能是在已经全黑的天地间,朦胧的月光被洁白的里衣反射所致。可是,在胜赖看来,这的的确确是人的灵魂。其中有一个灵魂飞到胜赖的面前。“您还记得我吗?” “啊,你……你……你是阿枫?”胜赖不禁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你是阿枫。你一定是在凤来寺的阵中被钉死的奥平人质阿枫。” 对,是阿枫,是在十字木上不断怒骂的阿枫,是说死后一定要变成厉鬼,来找胜赖心爱之人的阿枫……只见阿枫的灵魂哈哈笑着,指着小田原夫人的尸体。 “你!”胜赖拔出刀,举在眼前,可是,定睛一看,眼前却根本没有什么灵魂。 “主公!” 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喊。胜赖回头一看,是土屋昌次,他浑身带伤,拄着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哦,是昌次啊……秋山纪伊怎么样了?”胜赖使劲睁睁眼,确认拄着刀站在眼前的确实是昌次。朦胧的月光下,受了伤的昌次显得那样虚弱。“昌次,怎么了,你要挺住,秋山纪伊到底怎么样了?” “战死了……” “小原下总……” “战死……” “令弟昌恒呢?” “也战死……” 昌次的口里重复着同样的回答,恐是坚持不住了,他突然摇摇晃晃,踉跄了两三步,一头栽倒在月光里。“昌次……想死在妻子的身边,才一个人回的。主公,快……快……快些了断,四处全是敌人。” “哦。”胜赖木然地回答道,他瑟瑟发抖。刚才一直被错觉所笼罩,以为自己早就死了,可是,当他突然从茫然中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害怕得发抖。大家都成了幽灵,只有我还活着……令他醒悟过来的正是想死在妻子身边、踉踉跄跄返回来的昌次。 “昌次……”胜赖的声音阴森森的,听起来不禁令人心惊胆战,“你,那样……还能为我介错吗?” 他突然又生出另一个念头:先这样逃走,逃到某个地方,再图谋东山再起。这才是自己对武田氏应尽的义务…… “介错……”昌次那微弱的声音似乎要溶化到月光里去,“如果……如果是命……命令,我会遵命,可是,手脚已经不听使唤……” “你是说不能动了吧,那就不要勉强了……你太累了。” “不,如果是命令,我一定会为主公介错,陪伴主公……这是我的命。”昌次似乎的确是这么想的,一点一点地向胜赖这边爬了过来,“您快辞世,大家……大家……都辞世了。” “哦,辞世。”胜赖狼狈不堪,一步步往后倒退。他突然觉得,已认定了自己必得自杀的昌次很是可恶,接着,他又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疲惫至极的主从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 “快,请主公快辞世。” “哦,支离破碎的月亮藏进了云中……西面会晴天……” “西边是净土……很难得,昌次我也要辞世。” “哦,你要辞世,我会把你铭记在心的。” 昌次爬过来,恋恋不舍地看着胜赖。 “请主公快些辞世,化为天上皎洁的……明月……”他拄着刀,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胜赖听着昌次的辞世请求,第三次下了决心。面临死亡,胜赖之心一变再变,连他自己都害怕了,觉得自己犹豫不定,不可信赖。在逃亡的途中,胜赖一直摆脱不掉这种矛盾的情感。 在逃亡途中,路过慈眼寺的时候,胜赖曾下决心要自尽,甚至派使者到该寺的住持那里,委托其到高野山替自己捐献遗物,就连要捐献的遗物都想好了:他和夫人及太郎信胜的寿像,父亲一直随身携带的刀一把,饭绳本尊,对扬法度书(信玄自书),畀沙门一具(信玄的甲胄),怀剑一把……还有黄金十两。当委托住持把这些送往高野山的时候,他还以为就算如此死去,都不会有遗憾了。 现在,胜赖却又动摇了,害怕得不敢再想。可是仔细一想,他又明白过来,从这种动摇和恐怖之中解脱的唯一方法就是“死”,别无选择。 夫人深信在那个世界里会夫妻相爱,于是毫不犹豫地死了。众多的家臣也坚信应该为主人献身,也都义无反顾地自尽了。现在的土屋昌次身负重伤,也要看着主公自裁后再死去,因而,还拄着刀硬撑在那里。 “主公,我……手……手脚还能动。南无八幡大菩萨!土屋昌次居然还能最后为主人尽忠……无论如何,昌次要圆满地履行义务。” 胜赖慢慢地品味着昌次的话,然后,把铺在地上的毛皮拉到跟前。他害怕自己又要动摇。“昌次,你能行吗?”他像大声地呵斥着昌次似的,坐在了皮子上,“我的脑袋明天就要被交到敌人的手上,不要砍坏了,让人笑话。” “明白……昌次明白。”昌次踉踉跄跄站起来,转到胜赖的身后。 月亮依然似撑着一把破烂的大伞,把周围映得明晃晃。 “来,你给我做介错……辞世的介错……月亮都钻到云彩里了……”说罢,胜赖刷地一声,把短刀刺进了小腹。然而,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心底还在蠢蠢欲动,似在寻找一条求生之道。 “昌次遵照您的吩咐。”胜赖觉得昌次的声音越来越远。 昌次使出积攒了半天的力气,抡起了大刀,扑倒在地上。他摸了摸倒在地上、脑袋只被砍掉一半的胜赖的尸体,然后才大声地喊起儿子:“小四郎,父亲来了。” 此时,昌次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了,就歪倒在地,把匕首含在嘴里,以整个身体撞向大地。 天正十年三月十一,夜,高原上再也看不见活动的人影。 翌日,胜赖父子的首级被织田的大将泷川左近一益的手下发现,立刻送到了甲府的信忠那里,接着,信忠又立刻送给了父亲信长,以验真伪。 这样,武田氏灭亡了。可是,信长却没有就此罢休,继续扫荡着武田的党羽。 归降家康的穴山梅雪,只有父子二人得以苟延残喘,勉强活命,余众都被揪了出来,统统杀掉。骏河江尻城的穴山梅雪斋不白虽是武田氏一族,其母乃信玄的姐姐,但因他归顺家康,方才幸免。武田信丰及其子次郎为下曾根内匠所诳,在小诸被杀,和信玄长相一模一样的逍遥轩信廉则在府中被斩首。 迹部大炊助胜资、诹访越中守赖丰、今福筑前守昌弘三人在诹访丢了性命。把胜赖从竹子岭赶跑的小山田兵卫信茂和女婿武田左卫门太夫信光,以及葛山十郎信贞、小菅五郎兵卫元成等一起,在甲府的善光寺被斩首示众。 一条右卫门太夫信龙在市川的土野被家康杀死,山县源四郎昌清、朝比奈骏河守信置和儿子信良、今福丹波、今福善十郎、田峰的菅沼刑部少辅定直、菅沼伊豆守满直等人,亦分别被家康攻陷城池而杀,最终,武田氏的广阔领地,全部被织田和德川两家吞并。 讨伐完武田家族,三月十三从岩村向根羽进发,十四日翻越平谷,出兵浪合的时候,信长检验了胜赖父子的首级。曾一度被送到信忠处的人头,此次又被泷川一益带到了信长的大营。 此时天气已经非常温暖,树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嫩叶,士兵的铠甲下都渗出汗来。 “好!我倒要亲眼看看。焚香!” 信长一听胜赖人头到来,命人在幔帐中铺上虎皮,连盔甲都没有卸,就坐在了上面。一看一益呈上来的装首级的盒子,他不禁哈哈大笑。看来首级保存得十分完好,从自尽那天起已经有二十多日,仍然没怎么变样。一益毕恭毕敬地呈献给信长,然后远远地退到一边。 “胜赖……”信长眯缝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对着人头嘟嘟嚷嚷地说起话来,“你的命运真是不济啊……” 站在一旁侍卫的森兰丸红了眼睛,转过头去。虽然信长说的未必是人生无常,可是,这似乎让年轻的森兰丸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动。 “名满天下的武士,最终却把人头交到了我的手上。这就是人生吗?”信长又慢慢地把目光转向太郎信胜的人头,“你也终于回到母亲身边了?” 信胜的母亲乃美浓苗木城主远山久兵卫友忠之女、信长的外甥女。信玄还在世的时候,信长把她当作养女嫁给了胜赖,这个养女生下信胜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去跟你母亲说,别怨信长。这都是因为你的父亲和祖父看不透我的运气,是他们自己干了蠢事。”不知何时起,信长换成了倾诉的语气,“把你的母亲嫁过去的那阵子……信长还势单力薄,不敢得罪你的祖父,几乎心力交瘁。可是,时光流转,我和胜赖的位置颠倒了,但你的父亲看不清时局,终于把甲斐源氏给葬送了。”说罢,信长又低头笑了。 信长如此表现,的确稀罕。鸡毛蒜皮的事、牢骚和感慨云云,他向来不提起,侍童们都面面相觑。 “信长这就立刻返回安土,征讨中国地区。如果你在那个世界里见到母亲,就告诉她,说战争的路还很漫长,可是天下一统只差一步了。”然后信长打开扇子,把一益招了过来。“这个人头,在饭田示众后,和信丰的头一起运往京城。对了,让长谷川宗仁做使者。在京里示众的地方就定在一条桥一带吧。” “遵命。”一益恭敬地回答一声,把人头接了过去。 信长只在这里住了一宿,第二日,立刻从诹访赶赴饭田。在诹访的法华寺的幔帐里,他接见了随后赶来的家康。家康只带了武田一族中唯一幸存之家穴山梅雪来见信长。信长把二人叫进幔帐,对家康赞不绝口,对梅雪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家康,这次你真是立了一件大功。多亏了你,现在我终于可以吼尽全力平定中国地区了。” 家康刚待开口,信长却吩咐近侍:“听说木曾义昌来了,叫他进来。” 当义昌被领进来,家康就不得不像是信长的旗下大将,侍立在左侧。木曾义昌看见幔帐内家康和梅雪侍立在一旁,非常恭敬,立刻说要送给信长两匹骏马。 “哦。那可太好了!给木曾回礼。”信长说完,长谷川宗仁把早就准备好的短刀和黄金百锭回赠给义昌。 实际上,穴山梅雪也想献上一匹好马,并已特意让人牵来了。木曾义昌退下后,家康报告了献马之事。 “啊,哦。”信长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淡淡地瞥了梅雪一眼,立刻转变了话题,“我听说家康有个家臣,名叫长坂血枪九郎。” “大人所言不差,此人祖祖辈辈一直是本家的家臣,使得一手好枪。” “听说此人花了七天七夜,才把武田的一员大将劝降,这个血枪九郎现在来了没有?” 信长明知穴山梅雪是降将,却偏偏说这些,真是对他的莫大讽刺。家康飞快地看了梅雪一眼,只见梅雪低着头,恨不得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那个叫血枪九郎的,你若带来了,我想见他一见。听说多亏此人,家康后来的战役才都旗开得胜。我想听听他七天七夜,都说了些什么,顺便褒奖一下。把他给我叫来。” 家康心里突然一阵刺痛,低声答道:“此人还没到达这里。” 这当然是在撒谎。可是,无论如何,梅雪是武田一族中有名的大将,其母乃是信玄的姐姐,其妻是信玄的女儿。而对这些一清二楚的信长,却要把血枪九郎叫来,让他讲一讲苦口婆心劝降的经过,这分明是轻视了梅雪投降。到底为什么呢?家康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根本。尽管信长灭掉了武田,可是武田的残余势力却和家康的势力结合到了一起。信长担心这些残余势力会盘根错节,继续发展。以前那个褒贬分明、雷厉风行的信长如今已不见了…… “哦。还没有赶到?真是遗憾!”信长做出一副遗憾之态,咂咂嘴巴,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短刀放在家康面前,“你回去告诉血枪,说信长对他很是佩服,赠他此刀。既然是你的家臣,那就和我的家臣一样。” “多谢。”家康施了一礼。他突然想到,信长近来的变化,都是因为他把自己看作一个“天下人”从而开始自负。 “既是你的家臣,那就和我的家臣一样。”这话听来和称家康为三河的亲戚时,语气已大不相同了。他自己是天下的号令者,家康是他的家臣,血枪九郎则是家臣的家臣。家康分明感到了这种言外之意。 “那么,被血枪九郎说服,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个人是谁啊?” “……” “在甲府曾听信忠说起过,可是一不留神忘记了。那个人一定也很感激你吧。” “大人,恕在下冒昧。”梅雪终于忍不住了,“被长坂血枪九郎说服,至今深感耻辱的就是不才——穴山梅雪人道。” “哦?”信长故意做出一副不知之态,“原来是你,哎呀,这,这,真是多有得罪。” 梅雪低着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住地哆嗦,啪嗒一声,一滴眼泪滚了下来。家康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插了一句:“松尾的小笠原已经来到阵中,我们就告辞了。”言罢,出了信长的营帐,默默地等着穴山梅雪退出。 阵营的前面,小笠原扫部大夫赠予信长的骏马和穴山梅雪牵来的骏马并排拴在杉树底下。梅雪最后才把赠马之事禀告信长,因此迟了一步出来。 “看见信长公的威势了吧?”家康装作心平气和,指着两匹骏马旁边,还在不断赶来进贡的马群道。 那是北条氏政派端山大膳大夫师治为使者,和江川酒白鸟一起,以马粮的名义送来的一千袋米。对于这祥的礼物,恐怕信长连看都不看一眼。何况这次交战中,氏政只派了少数人马出兵骏河,信长对此似乎大为不满。 以前,信长有一个癖好,即使别人向他表示一点点好意,他都十分夸张地接受。如今,正好相反。这大概也是他作为一个天下人自负的缘故吧。在这个位置,放眼望去,所有的美意都是理所当然的,多么精美的礼品都是别人应该孝敬的。这个性子,似乎足利幕府最后一位将军义昭身上也有。义昭虽然没有任何实力了,可是还以号令者自居,结果到处碰钉子。胜赖也似有这样的错觉。 家康把这些教训铭记在心。近侍给他牵来了马,他却仍然环视着四周堆积如山的赠礼,一动不动。穴山梅雪站在他的旁边,心里在暗暗地比较信长和家康。 “梅雪。”家康说道,“你特意来给我带路,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胜赖父子和信丰的首级,好像要被送到京城示众啊。” “他们是织田家的宿敌,所以……” “我也从信玄公那里受到不少的教诲,可以说,没有信玄公,就没有今天的我啊。” “真想听一下您的感慨。” “有朝一日,我想请信长公允许,在天目山的田野处,为武田父子建造一座庙,用来悼慰武田氏的灵魂。” 梅雪看了家康一眼,想说什么,又无言。起码,家康想过一种和信长不一样的生活……他心下当然明白,可是如果立刻作答,未免会让家康觉得他在奉承。 “不,武将的生存方式是可悲的。走,回营!” 家康故意用不会让梅雪在意的措辞说道,然后向近侍招招手,缓缓地骑上马。梅雪也学着家康的样子,慢慢地跨上马。 送礼的马队渐渐增多,信长的阵营前、法华寺的周围挤满了马匹和物品。家康催促着梅雪,从成山的礼品间疾驰而去。 第十九章 信长埋祸 天正十年四月二十一,织田信长胜利凯旋安土城。队伍浩浩荡荡,气势磅礴,不要说甲信百姓,就连骏河、远江、三河、尾张的民众,都看得目瞪口呆。信长特意把一个身长六尺二寸的大个子黑人从安土带到甲府,还给侍从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家探亲,只留火枪队来做仪仗队。这个黑人是去年二月二十三,传教士瓦里耶尼送给信长的,看来有二十六七岁,似乎是天竺人。信长给他取名弥助,留在身边使唤。 “彼通体黝黑,壮健如牛,性豪迈,膂力过人,可以一当十……”这个黑人和弓箭队、火枪队一起,显得格外惹眼,当时人们的惊讶之状可想而知。 终灭武田胜赖一仗,德川家康立了大功,信长送给他骏河一国以为奖赏。为了迎送信长的队伍,家康特意把领地内的道路整饬一新,到处建满了茶馆、马厩、厕所等,还准备了珍馐美酒欢迎信长大军。为此,家康还特意派人到京都和堺港去搜罗奇珍异宝,花费了大量金银,由此亦见家康对信长深为忌惮。 从滨松出来,到达今切渡口时,官船精美的装饰,大平川、陆奥田川、矢矧川等河流上特意架设的新桥,令信长十分满意,大天龙川上还独具匠心地架设了浮舟桥,更让他大为赞赏。一回到安土,信长立刻在极尽奢华的天守阁第三层大厅里召见了惟任日向守明智光秀。 “我看无论如何,得把家康叫到安土一趟。”信长和光秀商量道,“武田虽是消灭了,北条却轻视我,他只是向浮岛原派出少许兵马做做样子,立刻就缩回去了。得让家康牢牢地牵制住北条,我才能安心地平定中国地区和九州。”时入初夏,信长穿了一件薄绢单衣,光秀却穿得整整齐齐,额头上早已渗满了油亮亮的汗珠。 “即使召家康来,恐他也不会马上就来。” “你是说他对我怀有戒心,秃子?” “德川大人一向谨慎小心,我看……” “哈哈哈,不要胡思乱想了。”信长豪爽地笑着,眯眼欣赏起眼前烟波浩渺的琵琶湖来,“其实,刚开始,家康似对我存有戒心。可是,当我要如约把整个骏河都赠送给他时,他却假仁假义,说骏河原本是今川氏真的旧领地,所以,别说整个骏河,哪怕是半个骏河也足够了,还说如给氏真,他也心甘情愿。” “哼,德川大人真这样说?” “我说不必了,在我面前只会蹴鞠的氏真,让他支配骏河,迟早会出乱子,所以,整个骏河就全归他家康了……听完这些,他顿时解除了戒心。所以,我若召他来,他定会欣然前来。”说完,信长得意地笑了。 光秀依然抬头看着信长。“若主公如此小看德川……”刚说出口,他立刻又停住了。在光秀眼里,以前那个心直口快的信长近来好像大不一样。 年轻时的信长,为了战胜弟弟信行,甚至连企图谋反的柴田胜家都肯原谅。那时的他,善待家臣,礼贤下士,只要是有才干之人,他都会尽力招揽到门下。说到求贤若渴,他可谓天下第一。可是,那个信长已经变了,这种变化是从让家康之子信康切腹之时开始的。对敌人残酷无情,对自己人爱护有加的信长,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对敌人和自己人都同样残酷。且不说在伊丹城对背叛自己的荒木村重全族严厉处罚,就连大将佐久间信盛,只因为攻打石山本愿寺时多耗费了些时日,就遭到怒叱,并以贻误战机罪被无情流放,今年正月在熊野活活地冻馁而死。林佐渡守、安藤伊贺守父子等人也相继遭到流放。现在,羽柴秀吉正在全力以赴攻打中国地区,可是,对此,信长也常常发泄不满。这到底是因为信长天生性格冷酷,还是他觉得大业如日中天,已经进入平定天下的阶段了,而儿子却仍然没有多大出息所致?光秀也常常在琢磨。近来,信长的周围,已经聚集了各个层次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这些一流人物相比,从尾张时代就追随他的家臣的身上,总有一种不伦不类、小里小气的感觉。 正当光秀陷入沉思之时,信长突然粗野地拍起床几来。“秃子!我刚才说要叫家康来,你竟不同意?” “不,不不,我哪敢……” “那么,你是说家康对我抱有反感,不会来?” “这个……在下不敢妄言。”光秀谨慎地看了信长一眼,“现在,对主公的权威,全天下无人敢心怀不满。故而在下认为,他准会欣然前来……” “来就是了,难道你还有别的疑虑不成?” “主公取悦德川……可是,对其他家臣难道就不体谅一些……” “哈哈哈……”信长不禁两眼放光,大笑起来,“秃子,你是否有些嫉妒家康了?” “主公想到哪里去了。在下无此意。” “不,的确是事实。有功之人,我都会重赏,对不对?这次能够消灭武田,出力最大的当然非家康莫属。所以,我把家康召来犒劳一下,有何不妥?如果家康犹犹豫豫不愿前来,那是他觉得从前一直以亲家的身份和我来往,将来却不得不行主臣之礼。这一点,我最是清楚不过。这样吧,你来替我接待。为了打消家康的疑虑,你把我长远的计划说给他听听。明白了吧?” 信长既已下了命令,光秀也不好再推辞。“一定不会辜负主公的期望。” “哦,对了,在回来的路上,家康对我盛情接待,极尽奢华,令我很是惊讶,所以,一定不要输给他。”信长严厉地命令道。 光秀从信长的大厅里出来,一边望着山下铺展开的数不尽的屋顶,一边叹着气。这次招待家康的任务,看起来容易,可是其中颇具深意。信长今天用了好久没有用过的一个字眼“亲家”,接着却又说“说给他听听”。既让家康觉得像是招待亲家,又必须让天下诸大名看到:家康是在拜领了骏河一国后,为答谢而到安土来行主臣之礼,觐见信长的。换句话说,就是既要给足家康面子,又要把信长的权威展示给天下。 既然接受了这个差事,就得首先考虑家康的住所。光秀督造的安土城太豪华了,而太简陋的寓所又恐有所失礼。仅仅是考虑费度和细节安排,就把光秀愁坏了。 首先,夏天的膳食就不让人省心。鲜鱼、鸡肉容易变质,若以凉菜为主,则会招来蚊蝇,若要避开蚊蝇,则膳食又失去了鲜凉的口感。“可是……”光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头望着映在亲自督造的七层高楼上的灿灿阳光,“此次接待极为重要,非光秀不能胜任。” 出了城,山脚下道路两边的树上,已是一片悦耳的蝉鸣。白银般的湖面透过树缝,熠熠地闪着光,建在山丘上的各个城苑,使整座山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家康若是见了这座城,定会大吃一惊。 渐渐地,光秀忘记了这次任务,开始感到自豪:在海内,能设计出这样雄伟壮观的城池的,除了我光秀,恐不再有他人。我是建造了如此辉煌安土城的明智光秀,故,家康的寓所也须让宾客大惊失色才是。 现在正是讨伐中国地区之时,与毛利、吉川、小早川三军对阵的羽柴秀吉,不断地派信使回来,求信长速发援军。所以,信长也定会在招待完家康之后,亲自出马。因而,这次接待家康亦须尽早结束。得赶紧准备了,五月中旬必须……光秀一边下山,一边反复考虑着接待的细节,有了,大宝院不错,寓所定在那里即可,先去看看。在大宝院先建造精美的别馆,让家康从那里去拜见信长,这样,双方的面子自然都保住了。 下山之后,光秀直奔大宝院而去。 大宝院的树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地面上长满了青苔。光秀打算在这里为家康修建临时别馆。 建筑可真是一件令人愉快之事。或许,表面对光秀冷嘲热讽的信长,一定也认为能完成如此重任的,唯光秀一人,也定会为他的出色调度而高兴。木材要选纪州和木曾的,柱子上的雕刻和装潢也要不次于安土城……还没有走出大宝院的树林,光秀就已经在心里构建出了清晰的轮廓。 他立刻回去,向信长作了报告:“地址我想选在大宝院……” 信长刚刚迎来了一位中国地区来的求救信使,他干脆地回道:“哦,好好筹划一下,不要有什么纰漏。” 光秀立刻派人分头行动,同时也给家康派去了使者,说,从甲斐回来的途中,家康请信长观赏了东海道,作为答谢,这次想请家康参观安土、堺港和大坂。 家康郑重地回了信:“将于五月十五抵安土,以谢信长公之赏。” 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从大宝院的正殿向西南徜徉而去,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华丽的殿堂,里面装饰着光秀费尽心思运来的精美家具什物。柱子和门全都雕龙画凤,极尽奢华,仿佛把一座袖珍的安土城搬了过来。 昼夜劳作了二十多天,五月十二,别馆终于建起,光秀满怀自豪地请信长前来检视。 “哦,不错,很豪华。”在光秀的引领下,信长带着森兰丸进入山门,但他们却立刻捂住了鼻子,“光秀,好奇怪的味道,是什么?” “准备的鲜鱼可能有点变质,所以……” “弄得整个寺院都是臭鱼味道,这可不好,得赶紧想法除去。”说着,信长迈步走进新建的寓所。 “光秀!”突然,信长脸色一变,“这到底是何人居住的馆舍?” “主公是有不满之处?” “不用看了。森兰丸,走!”说着,信长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刚踏进一步的馆舍,出了寺院。 “主公,请留步。”光秀急忙追了出来。或许是因为里面和信长的房间几乎一样,也贴着狩野永德的名画,主公对此不满?这里的壁画也确实和安土城天守阁三层的花鸟图太相似了。“主公,您如果有什么不满的地方,请容在下当面解释。” 可是,信长却连头都不回一下,额头上青筋暴跳,在落日的余晖中飞快地走出了山门。虽然一直忙于中国地区的战事,没有对馆舍的建设提出丝毫建议,可是,这次落成的馆舍似乎和信长的预期相去甚远。 “大人!”光秀执拗地追赶着,终于在山门旁拉住了信长的衣袖。如不当场谢罪,日后就会加深隔阂。所以,不管信长多么愤怒,光秀也毫不畏惧,死死缠住,这乃是光秀的性格。果然,信长的随从和侍卫也都非常吃惊,当场跪倒在地。 “光秀,不要再啰嗦!”被光秀拉住袖子的信长这时才站住,狠狠地训斥道,“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进城!”说完,拂袖而去,森兰丸也手举大刀过来阻挡。光秀绝望地跪在了地上。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僵在了那里。 这可不是侍童或近侍遭到训斥,而是信长之妻浓夫人的表兄,织田氏股肱之臣,在丹波、近江领有五十四万石俸禄的龟山城主惟任日向守光秀跪在了地上。当然,信长早已离去。 虽说信长火冒三丈,也不便在这里发泄对光秀的不满,便让他进城后再说。可是,光秀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多么欠考虑啊!跪在那里,他又想起信长在比睿山烧杀的情景,想起在长岛、北陆等地的残酷战事。信长一旦发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时,明智左马助走过来,搀扶起光秀。看来他已询问了事情的经过,脸色比光秀的还要苍白。“暂时到客殿歇息一下吧。”左马助一边掸掉光秀身上的尘土,一边扶他起来,光秀却无力地摇了摇头,“不,不能就这样了事。我得马上参见主公,问清他到底对哪里不满。” “那我马上给您备车。” “不,骑马就行。快,等主公愈加生气就麻烦了。” 光秀跟在信长后面追出山门,左马助才回过头来狠狠地训斥侍卫们:“你们看什么!” 四王天但马守和并河扫部慌慌张张地从驿站飞奔而来,牵来了马。 “到底对什么地方不满意?真是莫名其妙。记住,在我回来之前,不许说三道四!”不愧是光秀,临危不乱。 信长和光秀的性格差异,就如同光影之别。若要说得更切,当是有如昼夜。这种差异曾异常巧妙地让双方留下良好的印象,成为彼此性格上的调和剂。 虽然信长嘴上一口一个“秃子”,内心还是非常器重光秀,不仅对他的筑城术、枪战术,而且对他熟谙典章的学识及社交礼仪,十分欣赏,一直委以重任。只是信长脾气暴躁,口不择言,还爱钻牛角尖;而光秀正好相反,他城府颇深,格外稳重,有时不免显得有点妄自尊大。 光秀一进城,就立刻通过森兰丸长康,向信长转达了觐见之意。 此时,信长刚好迎来风尘仆仆从岐阜赶来的三子神户信孝和惟住五郎左卫门长秀(丹羽五郎左)三人正在商量向中国地区和四国派援兵之事。 “哦,光秀来了?把他叫进来。”信长脸上的怨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破竹之势呼啸而来,又如疾风骤雨转瞬即逝,信长的喜怒无常真让人琢磨不透。 可是,光秀仍然害怕信长把愤怒藏在了心里,所以,如往常一样万分谨慎、毕恭毕敬地来到大厅。“刚才意外地惹恼了主公,在下诚惶诚恐。” “哦,秃子啊。我刚才为什么生气,你现在大概明白了吧?” “这个,在下不敢说……”光秀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抬头望着信长,“光秀生性愚昧,一路上反复揣摩大人的心思,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秃子生性愚昧……愚昧的人能侍奉我?别睁着眼说瞎话了。你的脸上可看不出一点儿愚昧的样子。” “请恕在下冒昧。请主公告诉在下,有何不满之处。” 信长再次怒气冲冲。“你是怎么听我的话的?我要你好好款待家康,可是,也得有限度,你难道没有想到?” “只想展示大人的威严……” “混账!过分铺张则是对人的奉迎,反而损害了我的尊严。柱子、壁画之类,尚且说得过去,可是,那些器物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品。光秀,一个家康就这样接待,要是天子、太上皇,乃至外国使节或院使来了,那该如何接待?我信长没有勤皇之志,所以对你的奢华铺张,深感愤怒。明白了吧,混账东西!” 光秀庄重地应一声,垂下了头。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恕在下还有话要说。” “嗯?你还有话要说?”信长刚刚转过脸去与另外二位商议军情,又转了回来。 “在下以为要震慑一下关东的客人,这样甚至还不够……” “住口!让人看出我有勤皇之心,这难道就是效忠?好了,你若还要说这等话来,就把它交给惟住五郎左去做吧。五郎左,你去做这件事情。光秀,你立刻回坂本城,休养生息。” 光秀应一声“是”,又说道:“主公,在下还有话想说:这次征讨中国和四国,可能是拉锯战……” “你是何意?” “因此,我想,对关东来的客人盛情款待的同时,还应尽量劝诱他四处游走,总之,要尽量长时间地把家康留在织田一方……” “什么,你是说家康会有二心?” “纵不能说有二心,可是,一旦我军在中国陷入苦战,北条、上杉也未必不会伸手拉拢家康。” “退下!”信长大喝一声,“你以为我织田信长乃蠢货一个?你以为我看不明白?这次接待家康,只不过是招待前来答谢者。我给他骏河一国,他高高兴兴地前来谢赏,难道我就像迎接天子一样接待他?你以为这样的天下之分就对了?退下!我看你这个秃子已经疯了。” 光秀的脸色终于变了。此时二人的鲜明对照真是奇妙之极,不知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光秀吓了一跳。信长像霹雳一样狂轰滥炸、百般辱骂,而光秀则老是心有不甘,欲言又止,不卑不亢,固执己见,这两种性格的激烈对抗真是少见。 “主公,请恕在下有话要说……”光秀接着又道,“虽然您让我回坂本城歇息,可是,这次的差事已令我倾家荡产,客人也快要来了……” 光秀还在振振有词,信长的坏脾气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森兰丸,把光秀……把这个秃子给我狠狠地轰出去。” “什……什么,主公说什么?” “我都跟你这样讲了,你却还不明白自己的混账,还黑着脸来威胁我,分明是想存心侮辱我,老子决不允许!森兰丸,打!” “是。”森兰丸应一声,看了一眼四周。可是,大家似乎都不喜欢光秀那纠缠不休的倔脾气,信孝和五郎左并不劝阻。其余的侍卫和侍童们当然连吱都不敢吱一声。 “森兰丸,为何不打?” “是。这是大人之意,请恕小人欠礼,光秀大人。”森兰丸虽是一名贴身侍卫,可亦在浓州岩村领有五万石俸禄。只见他拿起铁骨扇,啪的一下,就把光秀的乌纱帽给打飞了。森兰丸当然没有真打,只是故意把帽子打飞,做做样子。他以为这样光秀就会立刻伏地谢罪。 被打掉帽子后,被信长称为秃子的光秀那光溜溜、一根毛也没有的脑袋,就露在了大家面前。不知谁又扑哧笑了一声。 这应是意外,可这样的意外在光秀身上从未发生过。从越前的朝仓氏把足利义昭带来,从此侍奉信长,他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战功赫赫,这样一个老臣,今日却如此;并且,光秀也年长于信长,可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虽然信长一向我行我素,可是今天也太过分了。 信长官至右大臣,交游广泛,就看不起从前的家臣,觉得他们无用了?想着想着,信康的切腹,佐久间信盛、荒木村重、林佐渡等人被无情处置的场景,一幕接着一幕,不断在光秀的眼前闪现。 这不再是性子的原因!信长是否想故意激怒光秀,然后剥夺他的家产,将他流放?想到这里,光秀不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满座寂然,就连信长都不说一句话。光秀暗想,不能再这样了,若再这样发怒,必陷入对方的圈套,落得和信康他们一样的下场…… “今日冒犯了大人,光秀深表歉意。在下马上按照您的吩咐去做。”光秀声音颤抖,悄悄地捡回帽子退了下去。当下到第三层楼梯的一半,他不禁抓紧帽子,身子摇晃起来。眼泪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连脚底下的路都看不清了,他一个跟头摔到了二楼。 “日向守大人,您怎么了?”从后面追过来的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三步并作两步跑来,把光秀搀扶起来。 “有点头晕眼花,看不清了。” “那可不好,您可得小心啊。” 说完,长秀在光秀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主公只是一时不高兴,过后就好了。接待的事情您还得接着做。” “给你添麻烦了。”光秀也郑重地行了一礼,“我已经没事了,向主公致意。” “您真的没事了?我找个人送送您?” “没事了。”光秀走出大门,看着自己的家臣往这边跑来,突然疑窦丛生。莫非长秀也是此事主谋之一?他刚才说接待的事要自己接着做,如回去后却跟信长说,是自己违抗命令,那可如何是好?那么又给他们制造了借口,将自己流放、切腹…… “长秀啊……”光秀穿上草鞋,欲回家闭门不出,这时候,才觉得身上疼痛难忍,不禁眉毛倒竖。刚才在光滑的楼梯上摔了一跤,跌伤了腰,疼得连马都不能骑了。为了掩饰自己一瘸一拐的狼狈相,光秀故意挺着胸脯,慢吞吞地走下山去。 下山的时候,路边的树叶看去都是雾蒙蒙的,连路也模糊不清了。刚开始时,光秀还只是以为五郎左受信长指使,让自己钻套子,不知何时,他又怀疑起森兰丸来,森兰丸一定也向信长进了不少谗言……光秀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光秀已造好寓所,按待的任务无论什么人都能胜任。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接替自己,定是企图逃避出征中国、四国。森兰丸对将要加封给光秀的近江的宇佐山城垂涎欲滴,定也在暗中寻找机会…… 森兰丸频频请求信长赐予领地之事,光秀也曾从茶人口中听说过。 森兰丸的父亲森三左卫门可成曾领有宇佐山城,后在那里战死,大概是这个缘由。原来自己身边全是敌人……若在平常,光秀不可能意识不到,大怒之后的这些推理是多么荒唐可笑,而今天,他愤怒得失去了理智。 一回到山脚下的府邸,光秀就立刻派人把几个心腹之人从大宝院召回。以明智左马助为首,明智治左卫门、明智左卫门、明智十郎左卫门、妻木主计头、藤田传五郎、四王天但马守等人陆续来到光秀的议事厅。“大人,织田大人安好?” 大家都聚齐之后,光秀依然一脸苍白,闭目不言。左马助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是不是右府大人又出什么难题刁难您了?” 光秀既不回答,也不否认,过了老半天,才自言自语:“我已经竭尽全力,充分作好了迎接德川大人的准备。” “大人所言极是。” “我来问你们,若是有人想取代我去接待德川,以逃避出征四国、中国,他会玩些什么把戏?” “啊?竟有这样的家伙?那绝不能让他得逞!”大吼一声、挺身而出的,正是刚正不阿的四王天但马守。 “此人似已出现。我这次花费的钱财已经不低于出征中国的费用了……” “那还用说。这次接待就相当于一次出征,带领宾客们参观京城、堺港、大坂的事,当然也离不开大人您。” “可是……”光秀依然闭着眼睛,“我已经被免去接待的差使,而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打飞了帽子。” “什……什么,您说什么?”这次是左马助大惊失色。 “我好像被人陷害了。”光秀低沉的语调终于高亢起来,他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进谗言的人,一定是想从我手里夺走接待的差使,让我替他出征。这些我心里清楚,令人痛心的是,右府大人居然听信了这些谗言……” “大人!”光秀的内弟妻木主计头打断了他,“那么,大人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出征之任吗?” 光秀役有回答,单是接着道:“主公听信了谗言,只能说明他的心已离我远去……” 刚才还慷慨激昂的众人,听了这句话,顿时鸦雀无声——“右府大人的心已经离我远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光秀睁开眼睛,环视了一下大家,又沉痛地闭上。“蝉声真令人心烦。虽有些风,却是让人更加烦躁的南风。”他尽力想使心情平静下来,“觊觎宇佐山城的人,也在主公的身边不断鼓动。总之,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主公的心渐渐地离我远去……如果他们下决心要置光秀于死地,还会玩弄什么花招,大家替我好好想想。” “……” “接待的差使被免去,再下令让我出征。尽管如此,光秀还是强压怒火,强作笑颜。如让他看出我生气,一定又给我加一个藐视主君的罪名,让我切腹或把我流放。因此,光秀一点儿也不生气……接下来,对手一定会伸手来夺取我的领地。” “夺取领地……这是真的?” 光秀没有回答,他心里正在下着一盘围棋,比较着黑子、白子的实力。 “估计会把近江之地收回,然后割给我一块穷乡僻壤。” “大人,都到了这种地步,难道您还心平气和?”说话的是藤田传五郎。 光秀也不作答,接着便道:“都看到了。右府大人的用心已经昭然若揭,是否会按此步骤对光秀步步紧逼,大家可拭目以待。总之,大家要把我说的这些铭记在心,千万莫要忘记。隐忍,只有隐忍,才是我等目前的出路。我们目前只能耐心等待右府大人心中的块垒融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喜欢独自在心里下围棋,是光秀的一个习惯。在此之前,在以信长为对手的对弈中,他还从未失手过。众人听到光秀这些话,纷纷啜泣起来。 这时,光秀的长子十兵卫光庆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父亲,右府大人的上使青山与总求见。”光庆满面喜色,看来他还不知此事。他今年才十四岁,虽然看起来有点纤弱,但活泼开朗,是一个美少年,人见人爱。孩子那天真烂漫的笑容越发令大家不安。 “上使……已经来了?” “是的,上使还说,父亲今天从本城的楼梯上摔了下来。” “是这样说的?” “上使笑着问,有没有伤着。还说本城的楼梯虽然光滑,可也没有父亲的脑袋滑溜……” “混账!”光秀沉下脸骂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 可是,光庆仍然禁不住想笑。“上使是这样说的,孩儿就如实禀告了。”说完,飞快地跑到外间。 “已经来了……”光秀又沉痛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大家,“雷厉风行,这就是右府大人的作风。我心意已决,不管大人给我出什么样的难题,大家都莫要慌乱。” 他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去厅里接待上使。 大厅里,信长的使者青山与总笑哈哈地扇着扇子。“听说日向守今天栽了一个大跟头。” 光秀苦笑了一下,坐在了下座,对使者道:“天气如此炎热,真是有劳上使了。” 对方一笑而过,接着道:“安土这个地方似乎常有晴天霹雳啊。” “这么说,上使此次前来……” “我是来给大人化解这个落地的霹雳。惟住五郎左卫门和森兰丸为你说了情,右府大人现在已是雨后天晴了。事到如今,如果再更换接待官员,已经到达冈崎的客人听了,定会心生疑虑,所以,接待一事,还请大人继续负责到底。这是右府大人的意思。” “哦?让我继续……”光秀不禁呻吟了一声,然后两手伏在榻榻米上,“请转告右府大人,光秀欣然从命。”虽然声音和话语依然是那样郑重,光秀心里却疑云重重。 二人的性格差异造成的激烈冲突,连光秀都越来越琢磨不透了,五郎左卫门和森兰丸说说情,事情竟然就烟消云散……这里面定有蹊跷。当然,他不露声色,把这些都深深埋藏在心底。喜欢独自在心里下棋的光秀,又慌忙摆上了棋盘。 第二十章 大地之盐 天正十年五月,冈崎城里迎来了心情舒畅的德川家康,全城上下充满了喜庆气氛。 今川氏城代丢弃的这座城被家康接管之时,松平氏正处在连三河的三成都掌控不到的低谷时代。然而今天,家康却完全掌握了三河、远江、骏河三国,成了超越旧主今川义元的雄杰。 家康的感慨自不必说,就连跟随去安土的重臣大将们,也都个个喜气洋洋,感慨万千,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再想想往事,禁不住热泪盈眶。这次跟随家康的,除了为首的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石川伯耆守数正、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本多平八郎忠胜、神原小平太康政以外,还有天野康景、高力清长、大久保忠佐、大久保忠邻、石川康通、阿倍善九郎、本多百助、营沼定藏、渡边半藏、牧野康成、服部半藏等人,其余的二十八人也都是拥有领地之人。 身边的贴身侍卫除鸟居松丸、井伊万千代等十四人,还有花了七天七夜把武田一族的名家穴山人道梅雪说服,使他最后归降家康的名将——长坂血枪九郎。 因此,冈崎城的里里外外都是人山人海。尽管如此,各个岗哨路卡,都跟往常一样安排得井井有条,以防意外。 家康五月初十刚刚到达冈崎,就去了大树寺参拜,接着,去三道城看望了生母於大夫人。 已经五十五岁的於大一看见家康来到,立刻从座位上站起,不住地给儿子道喜。“我儿终于做了三国之守,恭喜恭喜!”说着,母亲的眼睛已经通红了。 家康这次领有骏河,感慨最深的,恐怕就是这位母亲了!在冈崎最贫弱的时候,母亲嫁到了这里,生下了家康。家康六岁的时候,松平氏出于对今川氏的畏惧,被迫送他离开冈崎到骏府。当时的悲伤,恐永远不会从这位母亲的心中消失。 家康深知母亲的心情,坐到门廊边,把跟来的侍卫三浦于龟、鸟居松丸和井伊万千代支到了一边,道:“你们先到外面吹吹风,凉快凉快,到时候我再叫你们。” “母亲,身体还好吧?”只剩下他们二人,家康凝视着白发渐增的母亲,心中无比眷念。 “真是奇怪啊,一看见你的身影,我就不禁想起你的祖母。” 家康默默地点点头。祖母是母亲的生母,又是祖父的妻子。祖母跟随被送到今川家做人质的家康,千里迢迢赶赴骏府,成了他在那里唯一的亲人。 “是,孩儿能有今日,全都是祖母的恩泽……所以,家康身上的某处大概还保留着祖母的印记吧。” 家康这么一说,於大不禁笑了。“比起长相来,你的性格确是继承了祖母的特点。” “应是。听说祖母当年乃是海道的第一美女。即使在去世之时,虽说已年过半百,可还是一个风华绝伦的优雅女尼。那年我才十四岁……” 家康不知不觉忆起了往事。母亲悄悄向前移了一步,拿着团扇轻轻地给家康扇了起来。家康没有刻意阻止。 “你祖母说起过,你祖父和外祖父二人最相像了。” “是啊,现在他们都已作古。要说性格,我还是最像您。” “你胡说些什么呀。” “不不,这于孩儿,确实是一件难得的幸事。听说母亲从怀上我到生下我,每天都坚持净身祈祷,藉望生下一个可以平定乱世的儿子。” “这些事情,都是谁告诉你的?” “祖母……”家康带些打趣地看看母亲,微微一笑,“大概正因如此吧。这次作战,我斩杀的武田余党和右府大人斩杀的不相上下。” “大人!”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连说话的时候手都不肯闲着。您这样扇着,我心里难受。” “好好好。再扇一会儿,我就不扇了。”於大满怀深情地点点头,然后说道:“你可千万不能和右府大人相争啊!” “呵呵。母亲是不是看出来我们会争斗啊?” 於大没有直接回答。“右府大人必会命你出兵中国。” “或许……” “你既明白这一点,不如主动与右府大人说,自己愿意出兵中国……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是,不如我自己主动……”家康郑重地吟道。 明察世事的母亲啊!家康一下子热血沸腾。其实母亲不说,他也有此意,可是没想到,给他提出这种建议的人,不是家臣,而是母亲,难道家臣中就没有这样的人吗?母爱的力量是巨大的。 “母亲说的是,这样做不会错。”家康又一次像孩子似的用力点点头,注视着母亲。 於大忽然停下手中的扇子,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更加明显的忧伤。“这次安土之行,不知为何,总是令我心乱。”她压低声音,换了一种倾诉的语调,“你别怪老太婆多嘴多舌。织田右府大人似已不是以前的右府大人了。” “确实……” “前一段时间,右府大人来冈崎住过。那时,我心里一直在暗自期待,右府大人能够去看望腾云院(信康)的女儿们。” “她们?” “对。两个女儿是右府大人仅有的两个外孙女。要是以前的那个右府大人啊,一定会把她们叫到面前,说几句‘多么可怜的孩子’之类的话。可是,没有,他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就离开了冈崎。” 家康默默地点了几下头。“右府大人大概公务繁忙,忘记了吧。” “不!”於大打断了家康,“右府大人可不是健忘的人。他分明心里记着,只是不想见罢了。” “说的是,我居然没有注意到。” “老太婆心目中,那个说话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心直口快的右府大人,不知为何,竟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是否为了天下,连亲情都不顾了。”家康又是一愣,重新打量了一下母亲。对信长的不安之感,竟然都从母亲的话中得到了解释。“母亲,因此、因此您才让我不要和右府大人争执?” “是,啊,不……”於大半似摇头又似点头,定定地看着儿子的眼睛。 於大看待事物,从不局限于某一个方面,总是由表及里,抽丝剥茧,这一点和家康非常相似。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不假思索就和别人争执的人。可是,现在的右府大人,一旦话已出口,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决不会回头。他已经成了这样的人。所以,你定要切切记住,就像下棋一样,一定要行棋抢得先手,布势小心谨慎。” “多谢母亲!”家康不禁紧紧抓住於大的手,贴在额头上,“孩儿心里已经决定了。不,是因为母亲的金玉良言。” “明白了吗?” “明白了,母亲所言极是。”这是家康的真心话,丝毫未加掩饰,也毫无取悦的成分。现在家康担心的,只是若信长问他到底能派多少兵马,他应如何回答。当然,家康也不想先开口,说想派兵云云。他其实一兵一卒也不想派。现在正是巩固武田留下的领地、窥探东海道的大好时机,可是,一旦信长要他出兵,他必无法拒绝。母亲刚才的一番话,给迷惘不安的家康指点了迷津。 “大人。”於大再次慢慢地摇起了扇子,“我听说攻打中国的大将叫羽柴筑前守?” “对。他是右府大人的左膀右臂,领有播州姬路五十六万石俸禄的羽柴秀吉。” “我的看法是,你主动向筑前守派出使者……不知你意下如何?” 虽然说话的是自己的母亲,家康却心中凛然。母亲所言和他所想竟然不谋而合!他应对信长之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到达安土之后,信长必定先慰劳家康,当然,家康的部下也会受到款待。然后,信长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怂恿家康出兵。如果真到那时才设法应对,就迟了;应该一见到信长,就先提出请求:“请右府大人允许家康也出兵中国。”至于到底派多少人马合适,现在就应立派使者到秀吉那里打探情况。如此一来,如果秀吉的仗打得不是特别艰苦,他定会说不必出兵。因为家康一旦出兵,秀吉的战功就会减半。可是,就连这些军事谋略上的细微之处,母亲都精确地计算出来了! “这些事情,母亲就不要挂念了。”家康故意淡淡一笑,“听了母亲的话,孩儿心里已有了一个好主意。” “无论如何,切不可麻痹大意。” “母亲如果是个男儿,一定是我的强劲敌手。”家康笑着,又一次抓住母亲的手腕,不让她再扇了。母亲拥有连男人都不能有的远见,甚至超过了众多当世名将,然而这些都是出于亲情——令人不可思议的亲情,令人不得不重新品味的亲情。 “那么,家康要去看望一下右府大人没有去看望过的孙女了。母亲也要注意身体,小心中暑。”家康站了起来。 “好,你自己要多多保重。”於大也站了起来,恋恋不舍地把儿子送到大门口。 “松丸、万千代……”家康站在台阶上大声地唤着侍卫,喊着喊着,突觉诧异:自己一来到母亲这里,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幼时的竹千代。而在滨松,自己则是一个时时处处都感压抑的大将。 这时,於大又伏在地上,恢复了久松佐渡守夫人对三国之守的恭敬之态。万千代和松丸正在对面的松树荫下乘凉,一听到喊声,连忙跑了过来,跪倒在地。家康再次向母亲施了一礼,走了出去。 大概是很久没有见到母亲的缘故吧,以前曾被称作八幡苑,在父亲广忠的时代,又被改称竹千代之城的本城,那泥土的气息、青草的香味,还有婆娑的树叶,无不令家康对童年深深感怀。二十四岁就英年早逝的父亲那清秀的面容,依然留在他的记忆深处,祖母的音容似乎还在风吕谷里徘徊。“竹千代,祖母在这里啊。” 繁枝茂叶遮住了箭楼的三郎松上,依然能够感觉到祖父当年亲手栽种时的气息,酒谷边的樱花树上,似乎仍留下了不在身边的阿爱和阿万的影子。 这么看来,濑名姬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所生的三郎信康,则更令人心酸。“三郎……”家康站在成排的樱花树下,闭上了眼睛。 站在这里,借口来看城防工事、缠着家康讲述武将心境的信康浮现在眼前。圆圆的眼睛,稚嫩而有生气的嘴唇,还有那十三四岁、像嫩竹一样的气息……“我现在……就去看你留下的两个女儿。” 井伊万千代和鸟居松丸的身后,不知何时又跟来十四五名侍卫。他们似乎明白家康的心情,家康一站住,他们就悄悄地跪在树荫里,尽量不出声。 “……告诉你的母亲,家康现在只是把今川义元的旧领地收回了……不久之后,就搬到你母亲生前一直魂牵梦萦的骏府……” 不知何时起,信康的幻影又变成了家康自己在骏府做人质时的样子。那时家康一出门就被人欺侮:“那是三河的孤儿。” 那时,他特别喜欢鹰,却一只也没有弄到,于是驯养百舌鸟,让它来抓麻雀。就是那只百舌鸟,竟然惹出了许多事端。因为此事,现在他身边的松丸之父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冷嘲热讽,结果被当年的竹千代打了一顿。 “松丸……”想到此处,家康叫了一声。 “在。” “你的父亲彦右卫门比我大三岁,我十岁的时候,他十三岁。” “是……” “有一天,我记得自己发了脾气,把比我年长的元忠大骂了一顿,结果被祖母责骂……那时候的家康,多亏了你祖父忠吉的照顾,才好不容易在骏府得以活命……” 松丸不知家康为何说起这些,不解地望着他。 家康突然笑出声来,眼角有些湿润。“哈哈哈……我怎又想起这些。啊,对了,是因为想起了你的祖父。他是个好人。我正在挨骂,他来了,还拼命地夸我,说动怒之时不能责罚家臣的人,不是大将之器。我就狠狠地把元忠责骂了一顿。你的祖父还感叹说:天晴了,天晴了……你知道吗,松丸,从那以后,每当我对家臣动怒,就悄悄地环视四周,反省一下自己……寓贬于褒,你祖父真是了不起。” 说着,家康又爽朗地笑了。“正因为是你祖父的儿子,你父亲元忠便成了超越我的强者。” “哎,大人刚才说什么?” “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听听也无妨。这是进攻甲州时的事。” “哦。” “有人来报,马场美浓守的女儿藏在某地,是一个美女,吓得连喊带叫,苦苦求饶,还说可以在阵中听从使唤。”家康刚说到这里,井伊万千代扑哧一声笑了,慌忙装作咳嗽的样子。 “万千代,你知道这件事?” “不不,一点儿也不知道。” “哈哈,既然不知道,那我还没有说完,你竟笑了?因此,我就命彦右卫门元忠保护那个女子。” “啊……” “由于军务繁忙,我虽然当时记着这事,可后来还是忘了。明白吗?明明心里记着,却偏偏忘了,世上常有这样的事。一有空,我就想了起来,命人将女子送到我那儿。那女子却……”说着,家康似乎感到很有趣,眯起眼睛,“彦右卫门元忠说,那女子随军离去,已不在了。我让元忠好好地保护她,他却当成了一件美差,金屋藏娇。哈哈哈……” 松丸羞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哈哈……”家康又笑了,“大家切不要只把它当一桩风流的事。这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定会很生气。可是,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你祖父的话来,动怒时就要责骂家臣……真是一句可怕的话。当我责骂的时候,元忠只是苦笑,可真是狡猾……后来,我想起你祖父的话,把火压了下去。万千代!” “在。” “你怎么不笑?笑吧,允许你笑。”说罢,家康又向前走去,“我把这座城里的泥土尝了一下,是咸的。主君和家臣,一代又一代,悲欢与共,同甘共苦……再仔细地品味一下大地之盐的味道,我就得去安土了……” 信长的心像是一个不断向外扩张的圆,而家康则正好相反。信长越向外,家康就越向圆心靠拢。一个向外扩张,另一个则向里探求,永远不必担心两颗心相撞。可是,如果是按照同一方向扩张,必会引发不幸的冲突。当信长为平定天下而殚精竭虑之时,家康则正在品味着渗人生养他的故土里的眼泪的味道…… 当日,家康看望了两个孙女,次日,命人供奉在各个寺院的墓地里长眠的亡灵。当然,光他自己必须祈祷的不幸之灵就有无数。首先是筑山夫人,然后是信康,当然还有父亲、祖父、祖母、本多夫人、关口刑部、忠吉、菖蒲……因而,五月十二家康的队伍向西出发的时候,冈崎的所有寺院响彻诵经之声。 家康穿过信长刚刚走过的大道,和梅雪一起进入尾张,接着又从美浓向近江进发。和信长上次带着黑人侍者、火枪队做仪仗,八面威风、令人瞠目结舌的华丽队伍相比,家康的队伍则显得普普通通、平淡无奇,毫无张扬之处。 大概是奉了信长之令,家康所到之处,当地的大名都亲自出来迎接,尽心款待。对方特意命高野藤藏、长坂助十郎、山口太郎兵卫等三人做督导,全力修复过了道路。家康却也不敢失礼,和接待的人们一一郑重寒暄,之后才通过。从前骏、远、三之守今川义元自称御所,描眉染齿以显威势,而家康则截然相反,完全是一副朴素、谨慎的姿态。 十四日抵达番场,在那里住了一宿。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特设别馆迎接。 围绕接待他一事,在五郎左卫门、光秀、信长之间发生的不快,家康当然不可能知道。家康决定住一晚后,就立刻指示部下:“所有家臣都不许妄自尊大,万事都要小心应对。”他不仅以此话叮嘱近臣,对一般的士兵都有严格要求。 当地似乎也作了周密安排,酒宴虽然进行到很晚,但由于家康的到达,是夜不闻丝竹之声。 十五日,队伍辰时四刻起程,当天下午未时四刻左右抵达了安土大宝院。专事接待的明智光秀特意迎出大门。光秀一看见从车上下来的家康,不禁心中一震。当今天下,堪与信长比肩的当属德川家康了。没有想到家康的服装却如此简朴,和自己华丽的衣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客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惟任日向守光秀恭迎贵客平安到达。” 家康盯着光秀的脸道:“此次为答谢信长公的赠礼而来,沿路受到热情款待,内心不胜惶恐。请日向守转达我对右府大人的问候。”言罢,深施一礼,那样子俨然一个身份低微的乡下大名。 家康在光秀的带领下,来到了殿内。他惊奇地抚摸着柱子,仰望着屋顶,欣赏着壁画,费叹不已。“日向守,这么宏伟的建筑,我可消受不起。虽然这是您的职责,但是,可以看出,您定花了许多心血。”家康嘴里说着,心头更加警惕。在这极尽奢华的款待背后,他感受到了越来越沉重的威压。 光秀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慨:我的苦心没有白费,客人真的非常喜欢……由于刚刚挨了信长的一顿责骂,光秀自然而然地比较起家康和信长的人品来,突然,他一阵伤感。 “听了大人的褒奖,日向守深感……深感荣幸。”说着,他仿佛遇到知己似的,高兴得眼圈都红了。 家康听了,不禁一怔,旋又把视线投向栏杆。“能够打造如此精美工程的工匠,在我的领地里肯定找不出来。不愧是右府大人的居城,因大人宽厚仁慈,才有如此天赐之物啊!” “说的是。”光秀终于抑制住眼泪,“三河不设关卡,这都是大人的恩泽,现在,安土的繁华已经快赶上堺港了。” “是啊,这些都是他人无法企及的。家康深受感动,简直进入忘我之境了。真是天外有天,如有可能,我也想试着建造一座这样的宫殿。请把我刚才的话转达给右府大人。” “能得到大人的赏识,是光秀一生的荣幸。” 就在二人互相客气的时候,家康给信长的礼品也一件件被搬运到客殿内堆放起来。看家康朴素的穿着打扮,就像是一个顶多领有二三十万石的乡下领主。所以,光秀也非常担心家康带来的礼品会显得寒碜。 上呈礼品是光秀的任务,在呈报礼单的时候,信长必定会评论几句。若是礼品太少,信长定会不高兴。“分明是轻视我信长,觉得我好打发。都怪你们不用心。”若是太多…… 怎么可能太多?看看家康的朴素打扮,再看看他属下土里土气的样子,说不定家康生来就是个吝啬鬼。 “进贡的礼品已经卸毕,请大人查看。”酒井忠次前来报告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了。家康轻轻点点头:“日向守,这些薄物只是家康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请代我向右府大人致意。” 家康起身离去之后,光秀也随后跟了出来。穿过客殿一看,就连见多识广的光秀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马队驮的几乎全是贡品! 待二人落座之后,石川伯耆守才开始念起礼单来:“黄金三千两、铠甲三百件……” 光秀不禁惊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第二十一章 安土之会 仅仅三百件铠甲,就已让人出乎意料,三千两黄金更让人始料未及。 家康虽说领有远江和三河,可是,由于连年征战,民生凋敝,骏河也才刚刚领有,应该收入不丰,而且前些日子信长参观东海道时,已经花费了不少的钱财。难道家康也是一个惧怕信长的缩头乌龟?这些礼物定是节衣缩食省俭出来的。想到这里,光秀可怜起家康来,他觉得应该换一种眼光看待眼前正直的胖汉子。 石川伯耆读完礼单,家康又弯下圆滚滚的腰,向光秀鞠了一躬:“只是些须粗物,聊表心意,请代我向右府大人致意。” “这么多礼品,真让大人费心了,在下马上向右府大人汇报。在此期间,贵客可以沐浴更衣,休憩片刻。”若是往日的光秀,看到家康的礼品后,定会认为家康惧怕信长。 当然,这不是惧怕,而是冷静地分析了近一段时期的信长后,作出的决断,是对信长的警惕之心。 当然,光秀对此也深有体会。从这层意义上来讲,光秀还是更愿意侍奉信长这样的主君。 光秀刚要离座,突然,家康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了他。“日向守,实际上,我有个想法,我想回去后立刻派兵赶赴中国战场。为了事先了解一下战地的实情,我已经派了鸟居彦右卫门去羽柴将军阵中。这些事情,也请日向守转告右府大入。” “我记下了。”光秀说完,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看着屈服于信长淫威的家康,光秀刚开始时产生的那种遇见知己的感动,此刻已然所剩无几。 织田信长刚一回城,秀吉的使者便到了。秀吉已经把备中的高松城围得水泄不通,并且充分利用地形,阻塞了足守川和高野川的水流,然后劝城主清水长左卫门宗治投降。可是,正在这时,毛利辉元、吉川永春、小早川隆景三方援军赶到,与秀吉对峙。现在,秀吉欲攻不能,欲退不能,陷入了困境,只有一言:“请求急援。” 听说光秀求见,信长让使者回避。“光秀,东边来的客人没什么问题吧?这两天我公务繁忙,可能没空接见。所有的事情,你先好好张罗,不要出任何差池。” “遵命。”光秀一边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一边觉得,自己在信长的面前有些太卑躬屈膝了,竟然厌恶起自己来,“德川大人进呈的礼品都已运进城内,也还向大人致意。” “哦。”信长淡淡地点点头,看了一眼侍奉在侧的夕庵,“把礼单拿过来念一下。” 夕庵恭恭敬敬地从光秀手里接过礼单,朗声读起。 “什么,铠甲三百,黄金三千?”不知想到了什么,信长突然阴沉下来,仰天大笑,“骑兵的铠甲三百件,好!看看去。” 言罢,他收起笑容,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森兰丸,你也去。光秀,带路!” “是。” “夕庵,你也去,最好长长见识,看看客人送给我的铠甲是什么样子。”说着,信长已经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兵器库建在这座七层城楼的地下。夜幕降临,跟在信长身后的森兰丸让侍卫们掌灯,自己飞快地跑下楼梯。 信长来到堆积如山的贡品面前,光秀特意拿起一件铠甲给他过目。随从举过灯一照,只见皮革的漆在灯光下发着涩光,有一种沉重之感。 “森兰丸,拿起来看看。” “是。”森兰丸拿起一件,在信长的眼前左右晃动,干漆和皮革相互摩擦,在石窖中发出清脆的回音。 “如何?” “上乘。” “光秀,你明白家康的心意了?” “大人的意思是……” “在柱子上雕龙画凤、一掷千金举行什么茶会啦,这些都是对我的讽刺。可是,你看家康的礼品,言外之意是说,东面的防守也不可小视。他还说了什么?” “嗯……”光秀低头思付了一下,“大人这么一问,我想起来了。家康说,这趟旅程结束之后,他想立刻发兵中国地区,所以,已经派了重臣去羽柴的阵中打探战况。” “什么?”信长两眼放光,直盯着光秀的额头,“秃子!” “啊,在。” “你刚才为何不早点说!你这溜光圆滑的秃头难道只是好看的吗?混账!” “哦。” “这家康果然不可小视,在我出口之前,他已经抢先说了。也难怪……居然已经去猴子那里。这次战役猴子是总大将。即使屈居人下也不说不服,这家康真是可恶!”信长突然照着光秀那光溜溜的额头,狠狠地戳了一下。光秀一个趔趄,倒在森兰丸刚才放下的铠甲上,跌了个四脚朝天。他前几天下楼梯时,刚跌倒过,至今左腿还不好使。 “混账!”信长骂道,“你看你那熊样……唉,根本不像个相扑力士啊。要是让家康看见了,不笑话才怪!” “见笑了,见笑了。”光秀慌忙爬起来,卑躬屈膝,他又感到自己十分可厌。 “我看你也没到一指头就能戳趴下的年纪。到底你肚子里装的什么?连侍卫们都在忍笑看你呢,混账!” 信长把地板跺得咚咚直响,“你被家康耻笑,就等于我被耻笑。”光秀垂头丧气,一言不发。这似乎更激起了信长的怒火。“让你去接待,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了。到现在还不会变通……你若是还想要你那张老脸,就好好地合计合计。听着,从三千两黄金中拿出一千两,返还回去。” “这……返还……” “怎么,还不明白?老糊涂,这是给家康的回礼。”信长说着,气呼呼地向出口走去,一会儿,又回过头来不屑一顾地看着光秀,“回礼的时候,知道怎么说吗?” “在下斗胆再问一句,一千两是不是太多了?” “哎,你这厮到底是怎么回事?”信长气得又跺起脚来,“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故意给你面子才让你这么做的。难得家康一片心意,铠甲就都收下了。只是,德川今后还要进京,还要不少花费,所以,黄金就只收二千两,剩余的一千两给他充当车马费度。明白吗?家康和你都是我的家臣,决不许你瞧不起他!” 光秀伏在地上,听着信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特意运来的黄金竟要还礼千两……信长心里一定觉得三千两黄金数量太多,反而是对他的讽刺,以为他没有见过大钱,为了显示权威,就返还一千两。年入五十四万石、已过五十岁的光秀并非无知小儿,但只能把收下的黄金又带回大宝院。 “是右府大人这么吩咐的,所以……”若这样对家康说,定会非常狼狈,不但没有面子,还会丢人现眼。信长也是借花献佛,让光秀返回一千两,是想赚个知人知心的名声而已。但这也得看对方是谁,光秀可不是天生愚蠢之人。可信长已经明明白白地下了命令,可见事情没这么简单…… 侍卫把灯递到库丁的手里,光秀似乎稍微放心了一点,坐了下来。未几,又抬起脸来。“把一千两黄金运回大宝院……” 若家康死活不肯接受,那他恐就只有切腹一途了。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光秀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突然,眼前不觉模糊起来。他觉得家康平和的言语背后,隐藏着一种难以撼动的韧性。“如果不接受……”光秀悄悄背过脸去,擦了擦眼泪。 当光秀匆匆忙忙地赶回大宝院时,客殿里早就准备好了膳食,正在等候他回来。他一面仔细地清点膳食和灯烛,一面盘算着如何对家康说。若是一开始就心虚胆怯,一旦对方不接受,那就麻烦了。要想躲过责罚,心里必须绷紧一根弦。如在吃饭的时候转呈,却又不符合礼数。想到这里,光秀把心一横,穿过过道,直奔新建的家康的寓所而去。 家康依然笑吟吟地迎了出来。还不等他开口,光秀就抢先道:“我来传达右府大人给德川大人的话。” “哦,幸好还没有更换衣服。家康在此聆听右府大人的教诲。” “阁下诚心诚意送来的铠甲正好派上用场,盛情难却,悉数收下,至于黄金……”说到这里,光秀慌忙擦了一把汗,偷偷地看了一眼肃立在家康两侧的侍从和重臣们。 “黄金一事……右府大人如何说的?” “大人说,三千两中的二千两作为德川阁下的心意收下,其余一千两,权作此后旅途费用,当面返回。” “哦?”家康似乎感到很意外,欠了欠身子,“家康恳求日向守再次禀告右府大人,说旅途费用家康另有准备,请大人不必挂怀。” “可这是主公之意……” 这次,家康则暗暗地压制起光秀来。“右府大人的心意,我也明白,是体谅家康刚刚花了不少钱财,怕家康的手头不宽裕。可是,请大人放心。我节衣缩食,勤俭度日,就是防备不时之需。右府大人现正在中国地区征战,这是事关天下统一的重大战事,是万民渴望的太平基石,于此关键时刻,家康能尽绵薄之力,深感荣幸。大人若是体贴家康,反倒违了家康的本意,还请日向守再次向右府大人转呈。” “这……”几句话说得光秀无言以对,不禁深深叹息。他最担心的软刀子终于亮了出来。可是,家康的理由又使人无懈可击。既然家康说得如此明了,也实在无法拒绝。但这样无功而返,向信长报告,光秀却是想也不敢想。 “我有一事想求德川大人……”光秀脸色发青,两手哆嗦,不断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日向守有事……” “是。这是于光秀生死攸关的一个请求……请大人无论如何屈尊听一下。”言罢,光秀不禁伏在地上,盯着榻榻米,一动不动。家康见此举不同寻常,大惑不解。在座的随从和重臣们也面面相觑。 “你说吧,日向守。若家康能帮得上忙,愿意效劳。” “实际上……”光秀依然眼睛盯着榻榻米,“想必德川大人也知道,右府大人一向脾气倔强。” “哦。”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刚才不用阁下说光秀也明白,既然黄金已经运抵城内,那就收下吧。光秀也劝过主公了。” “哦。” “结果却激起了主公的倔脾气,越是考虑到阁下的心意,就越是不能收,并且严令立刻返回千两,给大人做军旅之资。” “哦?”家康这才把目光移到旁边的本多平八郎和酒井忠次身上,“既是严令,家康便也不得不考虑日向守的处境。” 当然,这二人都没有回答家康。家康突然闭上双眼:“日向守。” “是。” “我明白了。尽管这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没有办法,那退回的千两,家康只好收回。” “大人答应了?” “厚意难却。大家说是也不是?” 忽然,光秀低着头,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强忍而又没有忍住的哭泣。 过了片刻,光秀为晚餐推迟向大家致歉,尔后把家康及其重臣领向客殿。大名以上的人都列席,梅雪也同席,共摆了四席。 一夜无事,到了十六日,仍不见信长接见的动静。城内一定正在举行重要的军情议事。当然,也没有织田家的重臣前来拜访家康,只有光秀无微不至地款待。 十六日傍晚,信长那里终于来了使者,致意如下:十八日,信长将在总见寺为家康接风洗尘,故,请家康在之前好好歇息。 可是,使者去后不久,光秀的影子也从大宝院消失了,堀久太郎却来了。“从今日起,由我代替日向守接待大家,还请多多关照。” 家康只是略有些纳闷,也没有询问详情。到了第二天,刚睁开眼睛,就闻到鱼的腐臭味。不仅大宝院内外,就连安土的街道上,都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行人个个掩鼻皱眉。原来,光秀的下人把办来的鲜鱼全都扔到河沟里了。 十六日,黄昏时分,来了文书。大意说:免去此前专事接待家康的光秀的差使,令其立刻赶赴备中,接应羽柴筑前守秀吉。在大宝院里,光秀从妻木主计头的手里接过文书后,有好大一阵子,气都喘不上来,一动不动。不,不是不劫,而是无力动弹。要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一旦从感情上开始厌恶对方,就决不给其喘息的机会,非置其于死地不可,这就是信长的为人。不知从何时起,信长的形象在光秀心中已经改变了。光秀一直胆战心惊等待着的风浪,终于汹涌而来。 果然,我没有看错……信长决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迫于家康近在眼前,才不得不让自己继续接待,背地里则在悄悄地寻找下一个机会……那么,自己究竟如何应对才好? 光秀连招呼都没跟家康打,径直回到府邸。议事厅里,以左马助为首,重臣治左卫门、十郎左、传五郎、但马守等人都围着文书,一言不发。 “终于决定让我出阵了。”光秀尽量避免刺激大家,坐在了上座。 “大人,请看,这文书的措辞……也太糟蹋人了!”四王天但马守气呼呼地把文书扔到光秀面前,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但马守,不要咬牙切齿了。”光秀低声说着,把文书拿到灯前展开。 〖此次为接应备中战事,近日须出兵。故,先头部队应先我抵达备中,皆听任羽柴筑前守调遣。 池田胜三郎 池田三左卫门 堀久太郎 惟任日向守 细川刑部大辅 中川濑兵卫 高山右近 安部仁右卫门 盐川伯耆守 (信长画押)〗 光秀平静地看完,道:“我看这文书,并不值得但马守如此气愤啊。” “大人!”这次说话的是藤田传五郎,“您是明智一族的大将。若说明智家效忠朝廷者,除了京极、朽木两家之外,近将、丹波还有无数。在信长公的谱代大名当中,除了在越前北庄领有七十五万石的柴田修理亮胜家之外,无人能及大人。居然把名门望族的名讳写在无名小卒池田、堀久等人之后,甚至连我都被纳入靠投机取巧来升官发财的秀吉之流的调度下,还不令人气愤吗?” “且等。”光秀脸色苍白,制止了对方,“战争,不是仅凭出身能打赢的。现在羽柴正在急攻高松城,眼看就要攻陷。所以,齐心拥护羽柴,服从其指挥,方是上策。” 事实上,光秀自己的愤怒远远超过了家臣们,他连满头的大汗都来不及擦拭。“虽然我的名字排在池田、堀久等人之后,可是,发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古语云:君虽不君,臣须为臣。所以,我们应立刻返回领地,服从右府大人的命令,在战场上立功,来展示我们的风骨。” “可是,毫无理由就免掉您接待的差使,您就不觉懊恼?” “那是另外一回事,右府大人是我们的主人。” “那么……”传五郎又向前膝行一步,“您当着满座众人,被森兰丸痛打……至今还瘸着腿走路,您以为我们不知?” 光秀听了一怔,遂又笑了。“大家误会了。腿痛是因我自己感到沮丧,下楼之时一脚踩空摔的。对了,不能让使者久等,我得去大厅给文书盖章。”光秀起身走了出去,左马助跟在其后,恨得咬牙切齿。 厅里,使者青山与总早就坐立不安,等得不耐烦了。 “让您久等了。”光秀坐下来,故意避开与总那鹰一样的眼睛,展开放在台子上的回执,盖了印章,“右府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马上就去执行。” “日向守,这次的接待,你费了不少心,大人也多次对我们说起。交接一事实在是由于战事紧急,所以,日向守赶紧回去准备一下才是。” 这时,光秀才意识到自己已气愤至极。他明白青山与总是出于好意才多说了几句,正是这种同情,反而使得他积蓄已久的愤怒如火山般爆发。“这是你的话,还是大人的话?” “日向守说到哪里去了。是我常常听到大人说起,当然是我的话了。” “你已经没事了罢,因突然要交接公务,身心繁忙,没空陪你了。” 青山与总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那么,我告辞了。”说着,他把回执揣在怀里,怏怏地走了。 左马助送使者回来,只见光秀静静坐在那里,望着摇曳的灯火发愣。虽已下定决心,为了整个家族,就是天大的耻辱也能忍耐,可是,不知怎的,光秀只觉得全身的热血汩汩流动,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其实,此刻光秀已经暗下决心,是他从未生出过的心思。他的内心已是极端痛苦。正在这时,又收到一条恶讯。他的属下被此事激怒,将残羹剩饭和鱼肉,甚至锅灶都扔到河沟里去了。 “把残羹剩饭全都倒在了河沟里?”听到急匆匆赶来、眉毛倒竖的并河小八郎这么一说,光秀顿感天昏地暗。即使自己能够忍耐主君,他的属下却做不到。唉……光秀绝望了。 时值五月,剩饭剩汤与生鱼生肉之类若是全部倒在河沟里,到明天下午,安土城定会变得臭气熏天。这不仅是对家康的失礼,而且如同直接往右大臣信长脸上抹黑。性急的信长一定会催马奔来,勃然大怒。 如是在白天,还可以找一些借口,找人打捞干净,可已是晚上了,如果再派人下河沟去打捞,势必惊扰了河沟附近的宾客,光秀已是连想都不敢想——难道我的命就要葬送在这里? 光秀只点了一盏灯,把房间四面的窗户全都打开。他心事重重,甚至希望有人来刺杀自己。重臣们听说此事,有一半的人跑到河沟去看,但事到如今,已经无力回天了。 正在这时,又来了使者,仍然是青山与总。光秀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了,此时他只想切腹自杀,为失职向信长和家康谢罪,希望信长能立自己的儿子十兵卫光庆为继承人。可是,如果信长又因此憎恨起十兵卫光庆来…… 光秀进到厅内,却见青山与总满面春风。“恭喜你啊,日向守。这次主公又赏赐出云、石见二国给阁下了,恭喜恭喜。”说着,他把文书放在了香案上。 “哎!你说什么,青山上使?” “主公赏赐你出云、石见二国,这样,整个山xx道已经尽在你的掌控之下了。” “真是天降洪福……”光秀恭敬地施了一礼。眨眼间,让儿子继承家业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拜领两国当然是一件幸事,可是,恐怕不久就要收回自己的旧领丹波和近江了。这些光秀在很久以前就已预料到。 “你明白了吧。主公这次可真是少有的体贴啊,一直惦记着日向守更替差使的事。赶紧返回领国,淮备出征的事吧。” “多谢大人厚意。” 青山与总站了起来,这次光秀亲自送他到大门外。看着与总的身影消失在府邸之外,一瞬间,光秀的身子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悄悄地察看了一下四周。明天下午,安土将会变成一座腐臭之城。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待在这里了。立子的希望也破灭了,信长定是万分痛恨他,若还想活下去,恐只有一条险道了…… 只有一条绝路可走了!想到这里,光秀又悄悄地察看了一下四周。 第二十二章 变生肘腋 风掠过湖面,从西向东不断地吹来,吹进安土城楼第三层织田信长的房里,尽管如此,信长的身上仍然汗津津的。他光着膀子,让长谷川竹丸打开高松城的军事配备图,趴在上面琢磨起来,还时不时地用红笔圈圈点点。 旁边除了森兰丸、坊丸、力丸三兄弟,小川爱平、高桥虎松、金森义人等人依次而坐,再后面就是特意被叫来的壮年侍卫们,有津田源十郎、贺藤兵库头、野野木又右卫门、山冈对马守等人,他们不时地擦着汗水,侍立在那里。 “我出门的时候,你们可得小心点。” 信长像是在考虑什么,自言自语,“本城由津田、贺藤、野野木、远山、世木、市桥、栉田等人留守,二道城则由蒲生、木村、云林院、鸣海、祖父江、佐久间与六郎,再加上福田、千福、丸毛、松本、前波、山冈等人把守,要加倍小心,休得懈怠。”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信长却是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青山与总还没回?” 森兰丸立刻站起身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赶回。“刚刚赶回来,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正在换。” “换衣服?真是认真的人。”信长慢慢地卷起眼前的地图,让森兰丸放在书架上。 “青山与总参见大人。” “有劳了。光秀回坂本城了吗?” “是,今日一早已经带了所有的人出发了。” “哦,这个秃子,给他赏赐了两国,他才情绪正常……心神太敏感了,真是个棘手的家伙……”说着,他不禁嗅了嗅,“青山,你进来之后,好像有一股怪味。”接着,他闻闻自己身上,又把头伸出去,“好奇怪的气味啊,好像是臭鱼。” “失礼了……”与总也紧皱眉头,“我身上的臭味太浓了,才回去换了一件衣服来参见大人,看来是里衣上残留的气味。” “嗯?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 “日向守的手下把残羹冷炙扔得到处都是,我正在和堀大人商量如何清除呢。总之,已先把德川大人的下处安排到堀大人的宅院了。” “什么,你说秃子的手下向河沟里乱倒剩饭?” “对。因此,大宝院的周围早已是臭气熏天了。”与总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哈哈哈……”信长摇晃着半裸的身体笑了,“好一个傻秃子。他只顾自己高兴,居然忘记了现在是大热天,东西会烂,不过,气味还是很冲啊……家康没说什么吧?” 由于青山与总不知信长到底有多生气,一直胆战心惊,看到信长大笑,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要是在平常,我决不会轻饶他。这样一来,整个安土臭气熏天,恐怕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是……是。” “算了。只顾慌慌张张地准备出征,怠慢了客人,家康定会怪罪于我。下榻之处已搬到久太郎的宅院去了?” 不知信长在想什么,竟然爽快地点了点头,这一举动真是令人意外。 “只有今天一天了,不要太不像话。明天,我在总见寺接见……你再去一趟家康那里,为光秀的鲁莽致歉。光秀看着不错,可一旦要出征,竟然弄成这个样子……你去如此一说,家康定会一笑了之。” “是。” “马上就去!” “是……是。” “怎么还不去?你还有事?” “是。日向守……” “秃子还怎么了?” “日向守自己怎么想,倒不是问题,可是,他的家臣们都对这次差使的更替非常不满……” “哈哈哈。这些我当然明白。那些人胆小如鼠,和女人没有两样,因此,开始时会有些胡思乱想,产生有人进谗言、遭贬谪之类的想法。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我才答应打完仗后赐他们二国。现在他们早就高兴起来了,正在筹划着如何立功呢。不要多疑了。” “哦。” “你还不明?你不是说,昨晚你前去传令之时,秃子还特意把你送到大门外吗?” “是,正是因为这个,在下才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把我特意送出来,却又把残羹冷炙都倒在河沟里,尤令人忧心。” “你若是还不相信,可以再去一次大宝院,问一问和尚们。说不定在你出使之前就倒了。秃子生气的毛病我心里清楚,火气一上来,连手下人都忘了嘱咐,就从大宝院走了。” “哦。” “见秃子出了大宝院,也知道了差使的更替,那些偏袒主子的愚蠢之人,就把剩饭全扔了,还以为这是为主子尽忠呢。说不定光秀根本不知此事,兴高采烈地回了坂本城呢。” 听信长如此一说,青山与总也似渐渐明白。 “你去查一下,万一乱倒剩饭之事发生在加封二国之后,你马上来报告我。如若不然,就不用再担心了。告诉久太郎,明日之事好好筹划一下,休要出一点儿差池。五郎左、藏五郎(长谷川竹丸)、九郎右卫门(菅谷)等人,我会亲自跟他们说的。” “遵命。”如果不是信长分析得这么透彻,与总会在心里反复琢磨。 与总急忙赶到大宝院,一问,果如信长所言,乱倒剩饭一事确实发生在加封之前,并且,那些下人们还为此挨了管家一顿大骂。与总放下心来,接着又去拜望被臭气赶到了堀宅的德川家康。 由于家康近来发福不少,这几天也被暑热和臭气折腾得够戗。但是,他当然不会脱光衣服,摊开手脚躺在床上。此时,他正在和豪华的大宝院无法相提并论的堀久太郎那简朴的书房内正襟危坐,优雅地摇着扇子。“忠次,右府大人要是今天不下山就好了。” “为何?”酒井忠次也被从早晨起,就接二连三焚烧的沉香的黑烟给呛坏了,连鼻子周围都似画上了一个淡淡的黑圈。 “多亏右府大人住在山顶上,还没有大事。如果大人往街上一走,那光秀可就惨了。” “您是说这件事啊,还真得留点心。没想到居然闹成这样……” 家康的眼角忽然浮现出一丝微笑,盯着本多平八郎和大久保忠邻。“或许明智大人正对被安排到羽柴帐下一事大为不快呢。”可是,这句话的深意,大家似乎一时之间没明白过来,家康也就没有再提。 只是每当南风吹来,带来了一丝凉意,却也吹来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大家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时,青山与总带来了信长的口信。 “呵呵,这么说右府大人也知道了?” 信长明明已经得知臭气之事,却不生气,对此,家康觉得不可思议,大概信长是正在为备中的战事心急吧。 此时,泷川一益驻扎在关东的厩桥,柴田胜家和佐佐成政正在越中围攻鱼津城。信孝已经抵达堺港,正欲渡海进攻阿波,信雄则拥兵驻留伊势。可以说信长手中重兵在握。如此看来,自己必须忍耐…… 臭气终于从安土城消失的时候,已是信长亲自为家康接风洗尘的十八日早上了。是日清晨,家康带了二十多位领有土地的家臣,还带上了穴山梅雪,一起赶赴总见寺。 家康一行到达总见寺时,信长早已等候在那里。“哦,家康,欢迎欢迎啊!信长今日要亲自款待你。”他兴奋得满脸通红,牵着家康的手来到酒席前面,还亲自为家康夹菜。 信长如此殷勤,可从未有过。因此,陪席的丹羽五郎左、堀久太郎、长谷川竹丸等人反而严肃起来。当然,德川家的家臣看了,不由由衷地对他们的主公生出无比的崇敬和感激之情。酒菜当然是当时最奢侈的佳肴美味,摆了五大席。酒宴结束后,信长又亲自带领大家参观安土城。 高高地耸立在山顶的天守阁,豪华壮观,夺人心魄,让家康一行大开眼界。参观完毕,到了三层的大厅,信长特意给家康的每位家臣分赐了两件单衣,还说其中一件是送给家臣夫人的礼物。真是体贴人微,甚至有些让人惊诧。 盛宴一直持续到十九日。这一天仍然是在总见寺,酒宴也和前一天一样豪华。宴会结束之后,观看了幸若八郎九郎太夫表演的能剧。 正巧,从京城来的近卫前久也在,于是,前久、信长、家康三人都坐在正面的雅座上观赏。近卫前久似乎擅长察言观色,总是围着信长一个人转,而家康却故意装出一副乡巴佬的样子,尽量不去触碰信长的心智。 尽管如此,信长还是不断地说道:“我曾想过,究竟到何时才能像现在这样,咱们两个人安享太平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接着他又叹口气说:“因为是在我信长的面前,艺人们都比往常拘束。” 幸若太夫的舞蹈似乎很合信长的胃口。跳完第二支田歌《大织冠》后,信长问道:“怎样,家康?” “不错,我都看得入迷了。”家康应道。 “好,把太夫叫来。我要重重地奖赏。” “跳得不错。这是本座的赏赐。”信长赏给太夫十锭黄金,开怀大笑。 接下来是梅若太夫表演丹波猿乐《羽衣》可是,刚跳了一会儿,信长的眼睛就不断地眨起来。梅若太夫早就听说过信长的火暴脾气,甚至比光秀听说的还要多。所以,一站上舞台,就觉得正面看台上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向他射过来,他心里一慌,就乱了套,后面怎么跳的都忘记了。 当《羽衣》快要跳完时,只听见一声怒吼,比歌声都大好几倍,把大家吓了一跳。“怎么又忘了,怎么回事!把梅若叫来!” 家康立觉信长似动杀机。在这么喜庆的场合,若是杀人玷污了寺院……他故意装作看得很投入的样子,大喊一声:“好极!好!不愧是名角!”这一声喊,把信长的肩膀都震得发颤,不一会儿,信长的呼吸平稳了下来。 面无血色的梅若太夫被森兰丸带到信长面前,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如同一只蜘蛛趴在地上,吓得浑身筛糠。 “梅若,对你也要奖赏。给。”说着,信长和刚才一样,也把黄金十锭扔到梅若的面前,又大声地喊起幸若太夫的名字来。 “你,重新跳一次。” 家康的心里又是一沉。信长刚才的怒吼,吓得近卫前久一个哆嗦。他听得出,这已不是右大臣的声音了…… “家康,你还是这么喜欢能剧,居然连梅若都奖赏……” “可是我觉得挺好,就连那样的舞技,我也少有机会看到,所以……”家康说道。 “哦,如真是这样,那就好了。这么说,方才的舞没有白跳,就请再次观赏一下幸若的舞姿吧。”信长似乎终于平息了怒火。尽管如此,梅若战战兢兢地退下去之时,信长仍像鹰一样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为家康举行的盛宴从十八日到二十日,一共持续了三天。 最终,由于兵力不足,信长只得无奈地把甲府的长子信忠召回,让他也出征中国地区。等待信忠的时候,信长似乎产生了一种和家康难舍难离的感情。 二十日,盛宴地点换成了高云寺,信长仍然以说笑的语气和家康交谈,亲自给他夹菜。“家康,像这样你我二人倾心相交的日子,不知以后还有否!” 这时,家康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中了对方的圈套,万一笑出声来,说不定会酿成大祸。 “信长公说的哪里话。天下即将平定,为了能在京城再行盛宴,家康愿效犬马之劳。” “啊呀,再喝一杯。”信长亲自拿起酒壶,一个劲地给诚惶诚恐的家康倒酒,“若没有备中的战事,信长真想亲自陪你去逛一逛京城、奈良和堺港。可既然信忠已从甲府来了,那就让信忠陪你一起到京城吧。” “家康实诚惶诚恐。” “明天就向京城进发吧。我已知你让光秀转达的话了,出征之事先放一放,先痛痛快快地逛完京城。京城之外,还有大坂、奈良、堺港呢。另外,我会让长谷川竹丸、宫内卿法印(松井友闲)等人引你游览,决不会让你们有何不便。今日咱们喝个一醉方休,暂且别过。我尽情地喝,你也不要拘束,咱们不醉不归。” 据说当日的酒席是前所未闻的豪华盛宴,足足摆了五大席,酒宴上出现的菜品在后世甚至被称为“安土菜单”。这一天,双方的家臣也都无拘无束,开怀畅饮,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喧闹之声不绝于耳,真是热闹非凡。 酒宴结束时,已近亥时,信长亲自把家康送出大门。 “一边观赏迷人的萤火虫,一边自由自在地散步,定会惬意非常。放心吧,信长的城下断然不会有意外。” 信长爽朗地笑了。在漫天臭气的安土城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飞来飞去。 家康恭敬地施了一礼,走出门外,在出口处又回望了信长一眼。他似乎觉得信长仍然站在那里。果然,二人视线相触,一齐笑了。 “从那时起,已经有三十五年了,刚才,我掐指算过。” “正是……”家康也点了点头。那指的是家康六岁时,二人最初见面的时候。自己已经和信长平安地交往了三十五年……从二人结盟的永禄五年算起,也过了二十一年。 “那么,你就放心地去走走吧。” “那就告辞了。”家康慢悠悠地出了山门,信长则在大声发令,准备回城。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番话,竟然成了二人在这世上的诀别。 是日,乃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之夜,德川家康四十一岁,信长比家康年长八岁,年四十九。 此时,在迎来了光秀的近江坂本城里,重臣们彻夜未眠,一直在议事。以城代明智光廉人道长闲斋为首,奥田宫内一氏、三宅式部秀朝、山本对马守和久、诹访飞騨(da)守盛直、斋藤内藏介利三、伊势与三郎贞中、村越三十郎景则等人聚在一起,加上已知安土之事的众人,共同研究信长的心思。 明智左马助、四王天但马守、并河扫部等人也异口同声,说信长已决心要除掉光秀。“虽说已经加封了出云、石见二国,可是,这二国至今还掌握在敌人手中。在出兵期间,一旦旧领地被收回,一家老小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了。会落得个佐久间信盛、林佐渡守一样的下场。这一定是信长企图消灭明智家的阴谋。” 在这种情况下,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虽说要加封二国,却没说要收回旧领地,于是,这成了大家争沦的焦点。 是日晚上,光秀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第二日整整一天,光秀仍然惴惴不安。他总觉得信长会察觉臭气之事,马上从安土派人来责备他。可是,一直等到最后,诘问使也没来。 到了二十日夜,光秀才再次把大家召集起来。“现在,明智家已危在旦夕。”他语气沉重,潸然泪下,“古语说得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我看,先发制人,是为上策,不知大家有何想法。” 这时候,大家都已经痛下决心,自然没有一人反对。 “若大家均无异议,那么,左马助、治左卫门、四王天但马守、并河扫部各部立刻赶回丹波的龟山城,对荒木山城守、隐歧五郎兵卫等说明情况,对外则称三十日向新加封的领地进军,全军在龟山集合。” “可是,大人您……” “我得迟一步从坂本出发,路上还要到爱宕山参拜神社,再赶赴龟山。未经我同意,凡事不可轻举妄动!” 既然谋反的决心已定,就得行雷霆之事。二十四日,坂本的先头部队朝丹波进发,第二日,光秀率领其余三千骑兵渡过白河,取道嵯峨的释迦堂。 在那里,他把人马交给了奥田官内和村上和泉,自己则只带领几名近侍登上了爱宕山。表面上,光秀是在为向中国地区出兵祈祷,实际上是去拜访西坊威德院的行佑房,参加一个平日里他所嗜好的百的连歌会。不管自己是否愿意,都得和信长一决雌雄!这样想着,光秀觉得,无论是透过老杉树射下来的阳光,还是长满青苔的石阶,都仿佛有什么心事,纷纷和他窃窃私语。 行佑房是连歌的大家。听说光秀要来,他把同道高手绍巴法桥、昌叱法桥、心前法桥、兼如法师、上元坊的大善院宥源等人召集到一处,静候光秀到来。途中,光秀拜祭了大权现神,又抽了三次神签,行佑房则微笑着陪伴于一旁。“日向守还是老样子。只是,抽了三次签,却是为何?” 当然,行佑房并不是为了有意让光秀听到,故声音不大。事实上,光秀万分谨慎,甚至有些疑神疑鬼,这在他以后的行为中多有体现。 他们在威德院集合以后,先是淡淡地谈了一点世俗闲话,就准备连歇行吟。执笔的是光秀的家臣东六郎兵卫,和歌和连歌他都颇为擅长,尤其写得一手好字。 光秀先吟发句:“时光流转,天下尽在五月间。”接下来是行佑房:“河源水涨庭夏山。” 绍巴似乎愣了一下,他还在反复品味着光秀的发句。“时光1流转……时光流转,天下尽在五月间……” 『1时光:日语中“时”与“土岐(明智氏)”谐音。』 绍巴还在念叨,光秀明显变得不自在起来,时而像在悠闲地倾听窗外的风声,时而又看似无意地把扇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时而静静地出神。绍巴自幼便了解光秀,但他对信长的了解更甚于对光秀。因此,当二人坐在一起时,光秀总有一种痛苦和压抑之感。 信长对光秀的注意超过任何人,光秀对信长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二人之间若不起冲突就好了。绍巴曾经把这种想法说给行佑房听过,当时还被行佑房耻笑。 “日向守乃是老实本分之人,右府大人怎会对日向守心存疑虑?” 虽然当时一笑而过,可是,今天回想起来却总觉怪异。无论是抽了三次神签,还是“时光流转,天下尽在五月间”的诗句……绍巴将内心的疑问放在一边,接着行佑房连了下句:“花落小溪,层层花瓣逐水流。”于是,连歌就一句接一句地连了起来。 在这次连歌会上,光秀所出的一共有十六句。临近结尾,心前法桥连道:“国色天香,飘飘欲仙醉花下。” 接着,光秀接了一句:“诸国尚在娴静时。”咏完,让东六郎在下面写下自己的儿子十兵卫光庆的名字。这里,“诸国尚在娴静时”中的“时”也是“土岐(明智氏)”的谐音。 实在是奇怪,光秀似心中有事。绍巴一直非常纳闷,歌会结束之后,大家吃了饭,都回到卧房去了,只有他还在暗中观察。 躺在床上,外面传来一阵阵枭和土鸠的鸣叫,这又勾起光秀的心事。虽说已是它们该鸣叫的季节,但…… 虽然在安慰自己,可是,那一连串的叫声仍然让光秀联想起一些不吉之事,于是,他对自己发起脾气来。 根据向日在嵯峨野的释迦堂前得到的线报,家康进京观光已经结束,正在向大坂进发。丹羽五郎左卫门和堀久太郎已经火速赶往备中。信长也将于二十九日进京,住宿于本能寺,身边人手不多,几无防备。 天赐良机,岂容错过!可是,光秀又犹豫起来。自己究竟应立刻占领京城,布告天下呢,还是应该和中国地区的毛利联起手来,从背后将秀吉所部打个措手不及?他始终拿不定主意。若是在京城布告天下之时,秀吉和毛利联合,柴田、佐佐成政、泷川等与上杉合盟,再加上劲敌德川家康,他必将陷入孤军奋战之境。 “畜生!”光秀被夜枭的叫声吵得实在受不了,不禁骂了一句,被睡在临屋的绍巴听见了,绍巴喊了一句:“怎么了,日向守?是不是做噩梦了?” 光秀听了,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你说什么?” “我看您是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很是烦乱啊?” “什么时刻了?引水桶里的水声也听不见了。”光秀又接着道:“这次出征,如能获胜,那么整个山xx道就到手了。明天早晨,向各个寺院捐赠之后,再为我的胜利衷心地祈祷一次,然后下山。得好好地歇息一下了……” 绍巴沉默了。“山xx道就要到手了……”原来是为这个而兴奋啊。 次日晨,光秀显得特别高兴,一起床就去参拜了大权现神,敬献了黄金五十锭、鸟目金五百贯,赏赐给西坊五十两、连歌师每人十两,另外,给整座爱宕山捐赠鸟目金二百贯。“暂且如此,等我凯旋之后再来拜访。” 众人把他送出山门,光秀就悠然自得地下山而去。他暗自庆幸没有露出破绽来。 提前一步返回龟山城的光秀长子十兵卫光庆,自从光秀在爱宕山连歌会上以他的名义署下名字以后,就患了风寒,老是发高烧,还不时地呓语。尽管如此,光秀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虽然表面上还在装作出兵备中的样子,可他早就决定从初一半夜至初二拂晓,突袭信长,并在有条不紊地作着各种准备。 备战完毕,明智光秀的一万一千大军,终于召集到了一起,六月初一下午申时,全军兵分三路,浩浩荡荡地从龟山城出发。 第一路由明智左马助光春为大将,率领四王天但马、村上和泉、三宅式部、妻木主计等各部三千七百人马。 第二路以明智治左卫门为首,带领藤田传五郎、并河扫部介、伊势与三郎、松田太郎左卫门等各都四千人。 主力的总大将是光秀,另外还有明智十郎左卫门、荒木山城守、明智友之丞、诹访飞騨(da)守、斋藤内藏介、奥田宫内、御牧三左卫门等三千二百多人。除了大将以外,几乎所有人都误以为此次出征的目标乃是中国地区。 第二十三章 本能寺之变 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九的黄昏时分,织田信长只带了森兰丸兄弟等五十多名贴身侍卫,来到本能寺。 女人们以及二百多名护卫早已抵达此处,可是,下午时分,天上却下起雨来,人们一边诅咒着鬼天气,一边焦急地等候信长的到来。 信长每次进京,众王公大臣们总要早早迎接到山科,繁文缛节地假客套。信长向来对这些虚礼极为厌烦。 大概又是为那些繁文缛节花了不少时间,淋雨恐怕难免了。一想到这里,提前一天抵达本能寺,正在指挥女人们收拾打扫的浓夫人就坐立不安。 位居三品中将的长子信忠已领家康到了妙觉寺,再让长谷川竹丸和杉原七郎左卫门领着家康从大坂进入堺港,之后,信忠就转移到了二条城,只把幼弟源三郎胜长留在了妙觉寺。三七郎信孝向住吉出兵,正打算渡海进攻阿波,这样,织田兄弟已经一口气完成了进攻中国地区的布局,单等父亲信长入京。 因此,信长本想尽量避开所有的虚礼,父子尽快奔赴战场。可是,等来到京城一看,远没有预想的那么简单。公卿大臣们个个都似惧怕信长,因此反反复复地行虚礼,不断地向信长献殷勤。刚把这一位三言两语打发掉,那边又来了一位更加啰嗦的。 本来这次招待家康,就耽误了不少时间,再要应付达些公卿大臣,出征自然迟了许多。浓夫人这次特意跟着女人们来到本能寺,也是想帮信长缩短应付虚礼的工夫。 果然不出所料,信长从淋湿的车上下来,进到内殿的时候,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阿浓,怎么连你也来了,你来做什么?” 浓夫人笑笑,也不回答,只是忙着让人给信长换衣服。“我听说有人把你称作傻瓜。” “好像是,我也常有所耳闻。” “女人啊,过了三十三岁,就应该悄悄地隐退,独享清福。” “可是,我的精力就像才二十几岁呢。” 的确,浓夫人看上去出奇地年轻,甚至让人弄不清她到底有多大年纪。在不了解底细的人看来,她顶多三十出头。 其中,既有把她误以为侍女之领的公卿,也有理所当然把她看成偏房小妾的武家,可是,夫人毫不在意。 “大人,由于宫内卿法印不在,所以,明天来问安的官吏名单,现在我这里。” “都是些什么人?京城好是好,就是这些繁文缛节令人厌烦。今天也一样,一大帮人又迎到了山科,把我急得坐立不安。” “明天主要是近卫大人、近卫御方大人,还有九条大人、一条大人、二条大人、圣护院大人、鹰司大人、菊亭大人,以及德大寺、飞鸟井、庭田、田迕、甘露寺、西园寺……” 浓夫人屈指继续往下数,结果被信长不耐烦地打断了:“够了够了,你看着办吧。” 可是,夫人仍然没有丝毫胆怯。被信长如此大喝一声,其他的侍从和侍女们往往都噤若寒蝉,悄悄地退下去,正因为这样,以后的事情常常变得更棘手。 “即使大人再觉得厌烦,后面的人也当听听……”说着,浓夫人继续拖着同样的语调往后念:“西园寺亚相之后乃是三条西、久我、高仓、水无濑、持明院、庭田黄门、观修寺黄门、正亲町、中山、乌九、广桥、坊城、五进、竹内、花山院、万里小路、中山中将、冷泉、西洞院、四条、阴阳头……” “知道了……”信长又大喝了一声,“是不是把京中的公卿都当成虫子来晾!” “正是。”夫人微笑着答道,“现在已是梅雨时节,所以,明天接待只要茶点就够了,我已经吩咐和尚们去准备了。” “你管得也太多了。唉,这些不懂战机的蠢货,一味地奉承我,反而给我添麻烦。” “大人,您中途不要喝酒。” “我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不用再说!” “夕景的信忠和源三郎就要来了。自从甲府一别,您已经没有和信忠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这次你们父子可得好好聚一下。” 信长简直有些呆了,不住地冷笑。“你的吩咐真是周到。你若是真有本事,找个合适的时机,把那些烦人的虫子们都给我打发回去。” “是,我打算等你们谈得差不多了,就打发他们回去。” 这一夜,信长睡得比平时早得多。淅淅沥沥的雨笼罩着壕沟环绕的本能寺,帐外侍女们的身影仿佛幻影,显得朦朦胧胧。 浓夫人一直躺在丈夫的身边,深情地凝视着他静静睡去。如果自己不出来……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右大臣的显赫地位,众多官员的逢迎,硬生生地把二人分开了,仿佛要把夫妻二人拉到一个见不到彼此的地方去。那些老家臣们想必也寂寞……浓夫人眼前浮现出以前那个亲热地称自己为浓姬的信长来,不久,她也睡着了。 天亮了,为六月初一。 上午巳时,昨日通报的那些公卿僧侣们陆陆续续地聚集到客殿。天仍然雾蒙蒙的,雨也似下非下。 信长早就预料到这些了,并没有特别不高兴,他将礼品当场退回,然后让和尚们献上茶来,愉快地和众人谈论着京城夏天的庆祝活动之类。大概信长正在期待着傍晚的父子团聚。当然,在这种充满虚情假意的场合中,浓夫人没有露面。 下午申时后,公卿、和尚们才相继散去。他们表面上把信长当成一个豪放的右大臣,其实,内心都把他当作一个心智过敏、猜疑重重的大将来看待。 因此,如果某人冷冷地提前离去,看似没有什么大事,此人却很害怕,以为信长会非常痛恨自己,伺机报复。因此,在听到晚间信忠将赶来、信长父子还要共商大计的确切消息之前,王公大臣们没有一个敢起身离去。 正在这时,森兰丸的弟弟坊丸赶来。“三品中将派人来问,说他立将赶来,不知是否合适?” 如此一说,大家这才知趣地站起身来。其实这些都是浓夫人的安排,可是,信长也没有显出不悦之色。“哦,你告诉中将,现在可以来了。” 吩咐完毕,他对众大臣笑脸相送,“等信长降伏毛利之后,再来拜望诸位。多有得罪。” 此刻,雨已经停了,本能寺里林木的树梢上,微微露出了一抹蓝天。 信长换上衣服,站在客殿高高的回廊上,等待两个儿子。“这回廊已经非常古旧,我看稍加用力就要断裂了。”他故意跺着已经开始腐朽的木板,抬头欣赏着古老栏杆上的雕刻。 还是和自己的孩子见面愉快啊。浓夫人心里这样想着,不觉又感到寂寞。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再也不会有其他依靠了。可是,即使这样,信长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纵身一跳,到了她再也碰不到的九霄云外。 “阿浓……” “在。” “今天晚上,我要和信忠、源三郎一起喝两杯,你来斟酒吧。” “是。” “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所以,今晚就不要拘礼了,我也要好好地放松放松。” “您说不要拘礼,是说,妾身也可以喝一杯吗?” “哈哈,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侍从们今晚也可以随便喝。” “大人……”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这里比不得城里,你们父子,还有我这个女人可以不拘礼节,可是,那些侍从……” “怎么,不可以吗?哈哈哈。” “大人似已不是以前的您了。若是这样,今后他们恐会养成恶习。” 信长又奇怪地笑了。“哈哈,阿浓,你到底是个女人。你是在想,如果侍卫们都喝得半醉半醒,一旦有人来袭,便没人护驾了?本能寺并非要害之地,我身边不是也没带任何兵力吗?不要胡思乱想了。当然,如果喝得烂醉,打架斗殴我可不允许。” 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浓夫人低下头,不再吭声。 信忠和源三郎兄弟似乎是掐算着对方的抵达时间而来的。 “哦,你来了,早就等着你了。”看见信忠,信长故意打趣地把中启扇半合半张,正在招呼着,源三郎一行也正走进中门。 中将信忠今年二十六岁,正是精力旺盛之时。而源三郎还是个刚刚束发的少年,他现在正在命令津田又十郎、津田勘七、织田九郎次郎等麾下的三千多人马到妙觉寺集合,准备攻打备中的头阵。他此时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两眼兴奋地放着光。 “啊,源三郎也来了,好,快进来。”信长先站起来,走到设好的酒席旁边,“客人们都到了,赶紧掌灯,掌灯……” 虽说外面还有一丝亮光,但屋内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侍从们小跑过来,添上烛台,摆上早就备好的酒菜。 “信忠,公卿大臣们都给家康引见了吗?” “孩儿一直谨记此事,已经引见了。” “家康是个乡下人,在妙觉寺还是那样紧张?” “是。”接着,信忠像是回忆起什么,苦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德川大人挺可怜的。” “哦?可怜?” “父亲想一想,我好歹也是个中将,而德川却只是个少将。” “啊,说的也是……” “因此,当我引见的时候,王公大臣们都众口一词:恭喜中将大人的随从气度非凡。当我向他们解释说不是我的部下,而是父亲尊贵的客人时,他们这才对他尊重起来。” “哈哈哈……”信长听了,不禁捧腹大笑,“哦?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王公大臣们竟然把家康当作信忠的部下,哈哈,简直太有趣了。” 家康确实值得同情。由于王公大臣对信长的追捧,在他与信长之间划出了一道身份的鸿沟,不知为何,这竟便信长格外开心。 酒杯里斟满美酒,父子们开始探讨起甲州武田氏的旧事来。从备中的毛利和羽柴秀吉,再从高松城谈到在田乐洼击败今川义元的功劳,信长父子兴致勃勃,高谈阔论。 “那时候,我比现在的信忠大一岁,是二十七岁,对吧,阿浓?” “对,是一名骁勇善战的猛将。” “我站着就把泡饭倒进嘴里……好像吃了三碗吧?” “对,一口气吃了三碗。”浓夫人似很怀念当时。 “阿浓,扇子!”信长叫了一声,站了起来,“源三郎,你好好地看着。人的一生,进或退,都须雷厉风行。”信长炯炯有神地看着小儿子,然后倒背着手,唱了起来。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壮士何所憾?〗 浓夫人知道他已经得意,便敲起了小鼓来伴奏。小鼓略显奇异的调子和着信长朗朗的声音,在古刹里回响。 丑时四刻左右,正当在本能寺里享受天伦之乐的信长,醉意越来越浓的时候,光秀的军队已经从保津穿过山中,到达嵯峨野,正向衣笠山的山脚迈进。来到这里,就连杂兵小卒们都纳闷起来。如果是向中国出征,应该翻越三草,可是上头的命令却说马首向东,从老山到山崎,再经过摄津。来到老山以后,却不往右拐,反而转向了左边。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到京城去? “这路走的有点不大对头啊,咱们最好找个头儿问问。” “对,我也觉得蹊跷。如果这样走,半夜就赶到京城了。那就绕了好多路。” 可是,这时候,各个大将又下达了新命令。“信长公有令,要在京城检阅军队,虽是绕远路,可是也没有办法。所以,先在这里简单地吃点饭,整装待命。” 队伍于是在衣笠山上就地解散,开始吃带来的干粮。信长公要阅兵,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一个人产生疑心。 这时,唯有一个人觉得有些蹊跷。此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京都所司代村井长门守春长的家臣吉住小平太。小平太负责管理桂川附近的公田,他一看见这支军队就一愣:明智的军队要上京城?他赶紧向咐近的农家借了匹马,快马加鞭,亥时左右就赶到了堀河向长门守报告。“有一件怪事。明智日向守的军队不向西边前进,反而似是向京城进发。莫不是有什么异常?” 听他这么一讲,村井长门守一边吐着微醺的酒气,一边笑道:“开什么玩笑!你觉得现在会有向大人倒戈的浑蛋吗?”长门守担任源三郎的护卫,刚刚在本能寺看了信长的“醉舞”之后回来,“日向守承蒙右府大人天大的恩赐,即使是奔京城而来,那也是奉命觐见。” 事件爆发之时总有某种前兆,正是这一句话,决定了信长父子的命运。 此时,光秀正在向刚刚在山野里吃饱肚子的将士们披露“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真心。“我不犯人,人必犯我。没有办法,只好取织田信长首级,明日即号令天下。骑兵均卸去马掌。步兵每人都穿上新草鞋。火枪手统统把引线剪到一尺五寸,装好弹药。准备好之后,我们就一口气渡过桂川。敌人就在本能寺和二条城。从现在起,天下就是我明智光秀的了。大家要奋勇杀敌,争立战功,我会重重有赏。当然,打仗免不了牺牲,若有伤亡,就赏赐给儿子,没有儿子就赏给亲戚。全仰仗你们了。” 左马助的三千七百入围攻本能寺,治左卫门的四千多人进攻二条城和妙觉寺,光秀率领的主力三千多人马则攻打三条堀河。全军掀起一股席卷京城的狂潮。 此时的光秀一马当先,率兵突进,却似还在迷糊,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年轻的时候,光秀就时常和人探讨,究竟什么人能取得天下。受浓夫人的父亲斋藤道三人道的影响,他也不是没有悄悄做过当天下人的美梦。可是,眼看着道三人道悲惨死去,再看看浅井、朝仓的灭亡,到大将军义昭的穷途末路,还有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之死,所有这些,都给了光秀沉重的打击。不知何时,想做天下人之心渐渐地消失了。 天下人决非仅凭实力赢来的一个称号。这个名称背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起着支配作用。如果无视这种力量的存在,急功近利,在别人眼中,无异于主动跳进死亡的深渊,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近有武田胜赖,远有今川义元。 识时务者为俊杰。悟明这一点后,光秀没有为三女四男谋求高官厚禄,而是给了他们平凡的身份地位、安泰的生活环境。多么朴实的父亲! 三女之中,长女嫁给了尼崎城主织田七兵卫尉信澄,次女嫁了丹后国守细川藤孝的嫡子与一郎忠兴。十四岁的长子十兵卫光庆,由于身患风寒,留在了龟山城。次子十次郎、三子十三郎,还有小女儿、小儿子,光秀都在悄悄地为他们安排“安泰的一生”。只是由于遇到突发事件,他才不得不谋叛信长,夺取天下。 人真是奇怪……想起这些,光秀就不断在心里责怪自己:“你明白吗,光秀,如果夺取不了天下,你就只能是一个谋叛者,你的妻儿都要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就这样,光秀的三队人马到达京城,已是子时左右,准确地说,已是六月初二。军队打破所有的木门,进入城里的街道,这时才打起旗号来,按照预定计划行动。 其中最紧张的一队,当属偷袭信长的下处本能寺的明智左马助光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队伍艰苦地穿越本能寺周围荆棘丛生的灌木丛和竹林,沿着黑糊糊的壕沟,将本能寺围了个水泄不通。第一道包围圈是四王天但马守,第二道是村卜和泉守和妻木主计头,第三道则是三宅式部。 因为事情紧急,一旦走漏风声,信长的援军出其不意地增援本能寺,便将坏事。而这样的部署,援军即使来了,也可以将其阻挡在本能寺之外。 左马助光春包围完毕后,立刻派人飞报给三条堀河的总大将光秀。左马助的报告送达时,妙觉寺和二条城,以及所司代长门守的别馆都被围了个严严实实。而且,外城的大津、山科、宇治、伏见、淀、鞍马等地,也都在出入口设下二三百伏兵——部署已经完成。 “好!夏天天亮得早,全军必须在天大亮之前,一举冲进,取下信长的首级。”命令立刻传给了左马助。已近寅时,本能寺里的人刚入睡不久,四周一片静寂。 左马助下达了袭击的命令。 为何而战?是大多数士兵所不知的。胜者为王败者寇,想生存,只有战胜敌人。天天使刀弃枪的武夫在这样的现实中生存,一听到冲锋的军令,立刻发出震天的呐喊,争先恐后地冲到围墙前面。 约一万坪的本能寺院内,一片死气沉沉,甚至让人毛骨悚然。到处弥漫着皂角树发出的刺鼻气味,树梢上,星星若隐若现。 “杀呀,冲啊!”士兵们高举着大刀和长矛喊起来。静寂而黑暗的深夜一下子被喊杀声惊醒。 沉睡中的信长突然觉得不对,一骨碌爬了起来。原来,把信忠和源三郎打发回去之后,信长酒兴不减,又和女人们推杯换盏,一直喝到深夜,烂醉如泥。 “谁?”他冲着旁边的房间大喊,“你们这些人一喝醉就吵架,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信长在田乐洼偷袭今川义元的时候,义元就以为属下在吵架,今天晚上,同样的一幕发生在了信长自己身上。 隔壁房间里的森兰丸、小川爱平、饭川官松等人听到声音后,都起来了。 “等一下!”信长又喊了一声,“不是吵架。你们听……啊,是军兵,而且,正在向寺内进攻。”他一下子从帐中跳出来,一把抓起大薙刀,倾耳听着外面的声音,“什么人?阿兰,你去看一下!” “遵命。”森兰丸一手拿着刀,另一手扶着灯,跑到屋外。确实有不少人马在呐喊,可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人?右府大人在此,赶紧停下,休得无礼!” 喝问间,从对面的中门和回廊等处,已有很多人恶狠狠地压了过来。 “到底是什么人?”兰丸又大声喊了一遍,“宫松、爱平,快过来!” 话音刚落,饭川宫松已经来到中门墙根下,像松鼠一样噌噌爬上了院子里的松树。“啊,看见了,有旗帜。蓝色的底子,桔梗图案。” “桔梗图案?这么说……”森兰丸正要返回信长的卧房报告。 “啊,是光秀啊。”身披白绫单衣的信长早已站在了台阶上。他已经换下手中的薙刀,这次拿的是三个人才能拉开、可装十三支箭的强弩,机警地盯着黑夜。有人解开箭柬、举着箭筒跟在后面,由于夜色很浓,也看不清到底是侍卫还是侍女。 “主公,日向守已谋反!这里危险,请主公赶快到安全之处暂避。”森兰丸使劲地往后推信长。 “哼!这个秃予……”信长把弓拉得吱吱直响,一下子把箭射了出去。 与此同时,中门被推倒了,敌人的影子星星点点地出现在漆黑的院子里。 “到处都是军兵!” “有人谋反了!” 寺内顿时像被捅的马蜂窝一样,乱了起来。虽然算上巡夜和火哨的杂兵,此时寺内人数也还不足三百,但不愧是信长精挑细选的侍卫,行动起来,身手异常敏捷。眨眼间,有打开拉门做掩护的、举起榻榻米挡箭的,还有指挥着其他人跑到院子里的,在信长的周围筑成了一道人墙。 谁也没有预想到情况如此紧急,可是,一瞬间,他们就进入了最佳防御状态。信长一刻不停,接连射了四支箭。每次,从中门溜到院子里的黑影就仰天惨叫一声,倒在黑暗之中。敌人不知是何人在何处放的冷箭,就集中在一起,像雪崩一样压了过来。 “主公!请主公避一避。” “哦。”这时,信长才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惟任光秀谋反,逼我信长。既然如此,我要抓住他,要大家亲眼看着他切腹!” “对,对,对。”虽然近处发出响亮的回应,但信长已是充耳不闻。他按照森兰丸所说,撤退到房屋的遮雨处,在那里一边射杀近前者,一边环顾左右。 森兰丸已经跑出去指挥大家,在身边保护信长的,只有森兰丸最小的弟弟、年仅十四岁的力丸,以及其余四五人。信长的视线突然落在了其中一人的身上。 “阿浓!”信长厉声喝道。 “在。” “你带着女眷们赶紧撤退。” 可是,浓夫人却没有回答。从一开始她就为信长拿着箭筒,信长却一直没有注意到她。 “阿浓!我要你带着大家赶紧逃命,你难道没听见?” “这个任务,大人让别人去执行吧。” 信长无言。虽然嘴上说逃命,可是他心里明白,能往哪里逃? 光秀谋反了……信长仿佛是自言自语,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生气,甚至觉得非常滑稽,差点笑了出来。老谋深算的秃子,既然下决心谋反,安排定是滴水不漏,要想逃跑,简直难比登天。 信长不禁大笑。他又想起白天的事情来。白天要是对公卿们摆摆架子就好了,若把礼物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他们定会这么想:也没让尝尝右府大人所谓的豪华茶会,信长真是个小气鬼…… 双方已经在寺内展开了混战。嗵嗵嗵!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枪声。 如果家康不进京,信长定会在本能寺花一整天,举行让公卿们目瞪口呆的盛大茶会,他手头已搜集了为数众多的茶道名器……备中之战也不会如此急于准备。说起茶会来,要把堺港茶室的茶人叫来,就会给接待现在堺港的家康带来麻烦。家康一定在堺港和宗及、友闲等人频频地举办茶会……这难道就是我的末日? 刀枪相击之声已越来越清晰。 “我信长也是个可笑之人……”信长不禁说出口来。 “大人说什么?” “啊,不,什么也没说。”他依然是弯弓射敌的姿势,可是心不在焉,正在一幕一幕地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我乃尾张大草包,又是个死脑筋,别人说右我偏说左,人家说白,我一定得说成黑。田乐洼和长筱之战就不用说了,比睿山、北陆、长岛、高野……无论是僧是俗,格杀勿论。我还建造了高耸入云的七层安土天守阁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教堂;带着身高超过六尺的黑人招摇过市;建造载有大炮的巨型战舰,不仅让日本人,甚至让西洋人都心惊胆战。在安土和京城举行前所未闻的盛大赛马会,还时时举办茶会,甚至引进洋教……总之,不让世人大吃一惊,我决不会满足。 即使是我的“末日”也会使整个天下大惊失色!秃子这一手可玩得太绝了! 在敌人不断的呐喊声中,喜欢恶作剧、爱抬杠、破罐子破摔那些属于草民时代的野性,在四十九岁的信长身上轰轰烈烈地复苏了,而且,这些野性甚至战胜了“人生五十年……”的预感和醒悟,他开始拼命地射起夺命之箭。 “休得无礼!”一声疯狂的喊叫从附近传来。原来是高桥虎松,他高举着四尺多长的大刀,一步步逼向爬上高廊的三名敌人。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信长的强弩里飞出。一个敌人惨叫一卢,立时毙命。 “逆贼,纳命来!”只见最小的森力丸离开了信长,像弹丸一样跳到佛堂边上。刚才杀出去的小川爱平和森坊丸,此时背靠着背,正被一群敌人逼回来。 信长放出了第三支箭。敌中有二人被射透胸膛,掉到了廊下,剩余的人则哗的一声,退到了视野之外。信长不愧是擅长弓箭的高手,真是宝刀未老,那眼,那手,那脚,全都是强韧的武器。 浓夫人一边麻利地把箭递到信长手里,一边冷冷地看着丈夫。她在默默地计算着,三百人当中已经有近二百倒在了地上。 夏天亮得早,不一会儿,东方就快放亮了。夫人想,雨停了,看来又是一个好天气。从三条城的堀河一直蜿蜒到本能寺的河沟里面,点点睡莲浮在碧水之上。若是再经天空那紫色的朝霞映照,该会多么美啊!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必胜的信心。 在夫人的所有亲人当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健康地终老。父亲、母亲、弟弟、同父异母的哥哥,都是身首异处,无一善终。自己又会如何?会一个人在榻榻米上静静地等待死神降临吗?不安像电流一样袭遍全身,夫人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最初嫁给信长时,浓夫人曾抱着一种趁信长熟睡时杀死他的想法,但不知从何时起,她竟然成了一个体贴丈夫的平凡妻子,然后,又产生了身为妻子的绝望。信长绝不属于妻子。他是一个得陇望蜀、贪得无厌的人。夫人曾一直担心勉强维系在二人间的情意之线会断掉。可这些都被光秀意外的叛变改变了。 夫人明白,信长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老谋深算、喜欢恶作剧的信长被一时的疏忽大意所困,以前那个信长终于复活了。但现在,正在向近前的敌人拼命放箭的信长,已经不再是“天下人”了。他悟透了终究逃脱不掉死亡的真理,可还是忍不住要射透来犯者的胸膛,他变成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吉法师。那个吉法师的妻子只能是浓夫人。却没想到,吉法师会和浓姬死在一起…… 嗵嗵嗵!枪声又从前门响起,皂角树叶的香气中裹着浓浓的火药味。 这时,森兰丸手握沾满了鲜血的长枪,出现在内殿遮雨处的财面,只见他一转身,长枪已刺进一个敌人的胸口。后面又有十七八个人影压了过来。 “我是森力丸,逆贼,你们来吧!” 稚嫩的声音刚刚喊出来。眨眼间,就已变成了痛苦的悲鸣。还没等杀死敌人,森力丸就已被敌人杀死。 “为弟弟报仇!我是森坊丸,纳命来!” “不要逞强了,山本三右卫门要参见大人。” “啊——”又是自己人的悲鸣。 信长手中的弓在不断地发出鸣声,夫人则拼命地给信长递箭。此时的信长俨然已成以前的那个恶童,似乎全然忘了自己乃二品大臣。敌人已经向内殿发起了进攻。如想自裁,必须撤离这里——信长这样想着。森兰丸和虎松、与五郎、小八郎四人凶神恶煞般,再次把眼前的敌人击退。 力丸、坊丸、爱平、又一郎全部倒下了。 “长谷川宗仁在不在?”信长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大声地喊道:“没时间了,赶紧带女人们逃命,快!” “遵命。”长谷川宗仁刚答应一声,内殿的入口处又响起了敌人的呐喊声。 “宗仁,你还是武士吗?快带上女人们逃命。秃子是不会杀女人与孩子的。”浓夫人一听,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本以为已变成了恶童的信长,已忘了一切,只知没命地斩杀面前的敌人。可他早就把光秀看透了。不,这不是算计,而是信长这只巨兽生来就有的敏锐直觉。 信长话音刚落,邻屋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十四五名女子一下子涌出房间。 “浓夫人……”宗仁恳求道,浓夫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往信长手里递着箭。 “那么。告辞了。”女人们跟在宗仁的身后,伴随着一声声悲鸣,从台阶上滚到院子里。 “啊……”信长大叫一声,“弓拉折了。拿枪来!” 他身边已经连一名侍卫都没有了。每次敌人拥上来,就有一人冲出去把敌人击退,然后永远回不来了。 “是。”浓夫人答应一声,立刻飞跑进里面,取来镰十字长枪交给信长。 信长挥舞着手中的枪,突然看了夫人一眼。只见夫人身穿十字花纹的衣服,腰扎浅蓝色的带子,头上扎着和侍卫们一样的防汗头巾,腰里还挂了一把白柄的大薙刀。 “阿浓,你也逃命去吧。” “不。” “你难道想侮辱信长吗?信长的末日,可不会借助女人的力量。” “阿浓不是女子。还有,只有你一个人在战斗,快停下来吧!” “傻瓜!”尽管叱责声是严厉的,信长的眼角却挂着微笑,“信长岂会任你摆布!” 这时,又有四条人影猫着腰冲了过来。信长好像终于感到身边有了敌人。他是决不会后退的。纵身跳出,他眼睛眨也不眨,一枪扎入最前一人的心窝。 “啊!”一声惨烈的悲鸣。 “哦,右大将在这里!弟兄们,右大将在这里!” 信长的长枪又刺向第二条大喊的人影。这时,跑来一个全身是血的年轻人。 “大人一人作战,凶多吉少,请赶紧自裁!”伴着话音,该人又把剩余的二人用刀逼了出去。 信长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已浑身是伤的森兰丸。 第二十四章 右府罹难 由于森兰丸的出现,织田信长眼前的敌人消失了许久。 虽说如此,奇迹不会再发生了。敌人十层甚至二十层的包围圈,越收越紧,刀枪相击之声已从内殿的屋檐下涌进来。 浓夫人手里端着刀,守护着正考虑如何进退的信长。信长皱着眉毛,看了看森兰丸消失的方向,又瞅了瞅散落在身边的敌我双方的尸体,调整了一下呼吸。 以前,站在公卿、茶人和洋教传教士面前时,信长总有一种鹤立鸡群,与他们格格不入之感。可是现在,手握满是鲜血的镰枪屹立此处的织田信长,已经完全融入了武人争斗之中,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乱世豪杰终于站在了该站的地方。 信长果然还是一名武将……不,夫人摇了摇头叹息:信长生来就是一个纵横乱世之才,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服输。正因如此,他才在一生之中不断做出让世人瞠目结舌的壮举。 但是,夫人又想,乱世英雄未必就是太平年代的英雄。正如夫人自己,她可以做一个年轻而残暴的织田信长的妻子,却做不成右大臣的妻子。此时,夫人真想知道经历了大浮大沉的信长,心底到底有着怎样的感慨。 口头禅是“人生五十年”的织田信长,才四十九岁,就面临横尸荒野的命运,即使说有多么豪壮,也是可悲的,如果被碎尸万段,就更可悲了。 “大人!”夫人喊道,她用亲切的声音,像以前那样呼唤着信长,“大人!阿浓不枉此生。” “什么?”信长回过头来,“你想和我一起赴死?” “您太大意了,没想到明智光秀竟如此……”这种意味深长的话,分明是对信长一生的嘲笑,“信长竟是这样一个人,到现在才看清光秀的真面目。” “杀了自己的手足兄弟,杀了自己的女婿,对家臣无尽的猜疑,终于把你送上了穷途末路。”夫人仿佛放声大笑。 如果这么说,或许信长会立刻用枪把夫人刺倒在地。可是,夫人也是名震美浓的蝮蛇的女儿,她愿意被刺,然后笑着死去。“大人,为何不答?是大人疏忽了?” “哼!”信长吐出一字,又屏息凝神,听着越来越近的刀枪声,“生死无别。莫要说那些无用的话,好好给我站在一边!” 这时,又一阵脚步声,从女人们刚刚离去的院子前呼啸而来。 面对入侵者,虎松、森兰丸和与五郎三人被倒逼回来。刚才还和他们在一起的落合小八郎已经不见,恐已在某处战死。三个人也都成了血人,森兰丸的枪上、虎松的大刀上,不断滴着黑糊糊的血。 “大人!”森兰丸又一次喊了起来,“快,撤到里面去。”还没有战死的侍卫们,似乎只想为信长赢得自裁的时间而战了。三人看见信长还攥着枪站在那里,便又发疯一样向敌人杀去。 浓夫人用冷峻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看着侍卫们的苦战,看着信长的反应。受伤最严重的薄田与五郎由于反攻稍迟一步,立刻被敌人逼到了台阶旁边。逼过来的两名使枪的敌人,被石头绊了一下,眼看就要踉踉跄跄倒在地上,一瞬间,信长“嗷”的一声怪叫,跳了出去。不愧是从儿时就经过干锤百炼的乱世之子,啪啪两下,如同闪电一般,追过来的二人手里的枪扔到了天上,摇晃了两下,仰面朝天栽倒在地。 “与五郎!” 已跌倒在地的薄田与五郎应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看见信长威武之姿,森兰丸和虎松像箭一样射出去,再次冲向逼到院子外面的敌人。 这时,与五郎快要倒下了。夫人本能地跑到台阶上的信长身边,她似乎看到了与五郎身上冰冷的死亡阴影。 信长伸出一只脚,又一次发出凶猛的嚎叫。那不是摆弄茶壶或看蹴鞠入迷时的右大臣的声音,那是一见鲜血就立时兴奋的猛兽的嚎叫。不知何时,山田弥太郎和大塚弥三郎两人跑了过来,披散着头发,腮上流着鲜血,他们转眼间又杀向了敌人。 敌人忽然撤到了院外。 信长依然站在那里,瞪着眼前之敌。 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把信长和身扎玉带、顶戴头巾、腰挎大薙刀的夫人的身影朦朦胧胧地映在地上。夫人心中一热,曾经淡化的情意又燃烧了起来:我们是夫妻……战斗中的信长就像一头已经超越生死、一心只想进攻的猛兽,这样的大丈夫,自己是决不会交给任何人的…… “大人,快作准备吧!”夫人才意识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里满怀深情。信长似乎没有听见妻子的喊声,依然在院子的出口冷峻地瞪着敌人。浓夫人刚想喊第二声,可她又犹豫了,摇了摇头。 这头久经沙场的猛兽,即使没有人提醒,也决不会犯一点错误,该前进之时他会前进,该后退之时他知后退。若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他定会站在这里,断然切腹自尽。 那些被信长训练出来的生性凶猛的年轻狮子们,也无比强韧,尽管身受重伤,甚至已趴在草地上站不起来了,可硬是把数十倍的强敌从院子里赶了出去。 “主公!”在暂时没有了战争的院子里,一条人影磕磕绊绊地跑了同来,“森兰丸说……赶快,没时间了……”原来是受伤最重的高桥虎松,“主公!”虎松又踉跄着向前挪了一步。手上早已卷曲的大刀在夫人的眼里,显得那么悲壮。 这时,紧跟着虎松的身影,“噌”的一声,一条人影又从中门窜进来。 “高桥虎松,我看你往哪里逃!” “什么人?” “明智家赫赫有名的山本三右卫门,恕我无礼了,右府大人。”一身黑盔甲的来人话音刚落,便“啪”的一声举枪扎来。虎松举起早已卷曲的大刀,挡住枪尖,二人厮杀起来。一眨眼,皆已摔倒在地。 信长刚要像飞鸟一样冲过去,又停住了。只见倒在地上的二人中,一个立刻站了起来,另一个再也站不起来了。站起来的人影是山本三右卫门,伏在地上的自是高桥虎松。 信长计算着自己和虎松的距离,已经来不及救了,就停在那里没有动。何时前进何时后退,这头猛兽已经把握了其中的尺度,甚至精准到令人惊骇的程度。 夫人已经清楚地预感到,战斗至死的信长,一生即将宣告结束。他既不是右大臣,也不是天下人。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开辟出他的一条路,他在开山,在伐树,在烧荒,他是一个破坏者。在这被破坏者耗尽心血、破坏殆尽的土地上,有所收获的人必定在别处!而她,就是这个破坏者的妻子。“大人!”夫人脸色绯红,倔强地望着信长,“我也要血洒沙场。” “休要任性,你这个傻瓜!” 夫人站了起来,慢慢地提起大薙刀。 这时,新来的敌人又杀进了中门。“右大将在哪里?” 汹涌而来的敌人中,一人大声喊道,“明智家臣三宅孙十郎前来索要玉玺,右大将在哪里?” “看刀!”一个负伤倒地的侍卫突然掷出一把刀,接着冲了上去。只见二人像疯狗一样厮打在一起,发出惨烈的嚎叫。紧接着,又有四条人影跨过在地上厮打的二人,直向台阶这边冲过来。他们似已知道在台阶上持枪而立的,正是信长本人。 最前面,一个盔甲上系着粉红色丝绦的人朝夫人这边跑来。台阶下面传来一阵惨叫。但紧接着,就被随后而来的黑甲武士洪亮的喊声淹没了。那名武士的声音像怒吼的狮子:“右大将信长公听着,我乃明智军中鼎鼎有名的安田作兵卫。” 现在才是赴死之时!这种感慨像疾风一样掠过夫人的心头,她举起薙刀,发疯似的跳了出去。扎粉红色丝绦之人慌忙后退一步。夫人脚尖刚一落地,就突然向右砍了一刀,对方的枪和脑袋都飞了起来,漫天血雨,那人仰天倒下。夫人又再次攻向作兵卫。 “女人?真是不要命了!”作兵卫拿着枪,后退了两步,气得咬牙切齿,“无用的女人,还不退下!” 夫人嘲笑着,又向前逼了一步。在这段时间里,信长完全可以退到里面。 作兵卫发现女人既没有要后退之意,也不会害怕自己,把肩膀上的护甲往后拨了拨,抡起长枪。夫人又逼近一步。作兵卫抖枪就刺,正好夫人也抡圆了薙刀,“哐”的一声,兵器碰到了一起。 接着,咯吱一声,似乎是薙刀的刀尖碰到了护甲的黑皮。夫人摇晃起来,她只觉得从下腹部到后背像被扎进了一块热铁,热乎乎的,正要迈出的脚立刻软了下来,跪在了地上。 尽管如此,夫人仍然想站起来,挥舞薙刀。可是她动弹不得,只得趴在了草地上。青草的气味扑鼻而来,夫人抬起头,只见一地绿草就像碧绿的水面,零零落落倒伏在地上的双方尸体,就像漂浮在水面的睡莲。 信长依然一只脚踩着台阶,傲然地站在那里。他那充满了灿烂血色的双眼凝望着夫人。看到这样的目光,夫人心想,这一辈子也并非那么不幸。然而,把自己刺倒在地的作兵卫为何不攻击信长?她虽然看得真真切切,可听力已经不行了,只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作兵卫,站住!” 似是森兰丸。夫人拼命抬起头来,只见一名武士站在右面的栏杆上,正要把作兵卫推下去。 作兵卫用枪一撑,敏捷地跳到了信长身边。“我乃安田作兵卫,请交出玉玺!” 信长依然傲慢地拄枪屹立,身穿白绫单衣,扎着白色丝带,雄姿傲然,令人望而生畏。 突然,从稳如泰山的信长背后蹿出一条人影,对着作兵卫就是一枪。 “作兵卫,你还认识我森兰丸吗?”多么惊人的斗志啊!杀不死,打不倒,永远不知疲倦,森兰丸十八岁的身体吸收了信长的所有勇气,已经成长为一个无所畏惧的铁人。 “哼!森兰丸!”作兵卫眼疾手快,举枪一挡。森兰丸又是狠狠的一枪。 作兵卫轻轻地左推右挡,当的一声,枪碰到了一起。森兰丸一下子撤开枪,跌倒在地。 此时,一直凝视着浓夫人的信长,倏地背过视线,向里面走去。窗户纸上映着灯光,闪着白色的光芒。 “右大将,你回来!”作兵卫追赶着信长。 可是,信长却头也不回,一直往里走去。这便是盖世英雄留给人间的最后一个背影。饶是身具拔山扛鼎之力,变生肘腋,面对团团之兵,亦唯有壮烈一死。 作兵卫靠近窗边,往里捅了一枪。此时,披头散发的森兰丸又向作兵卫袭来。作兵卫吃了一惊,再次转身对付眼前的森兰丸。 “主公!”森兰丸朝里面喊道,“敌人一步也近前不了,您放心!” 作兵卫怒上心头,对着森兰丸就是一枪。森兰丸摔了个四脚朝天,可仍用枪柄阻止着作兵卫前进的双脚。作兵卫急了,他既想杀死森兰丸,又想一枪结果信长的性命,取信长的首级。 三条城的光秀已向负责正面进攻本能寺的明智左马助传了好几道命令,索要信长的首级。战斗一旦拖到天亮,胜负将难以预料。在京城骚动之前,无论如何要把信长的脑袋拿到三条河岸示众。这样,那些软弱的王公大臣们就不得不服从光秀,向宫里上奏,请天子加封他为众武将的新头领。若没有信长的头颅,光秀会成为弑主的乱臣贼子。他当然不愿以一个逆臣的身份处于光天化日之下,所以频频催促。 于是,左马助光春就严令山本三右卫门、安田作兵卫和四王天但马守三人:“天亮之前,提信长人头来见!” 作兵卫好不容易突破顽强的抵抗,攻到这里,且信长已近在咫尺。兰丸虽已倒地,却滚到他脚下,拼命挡住,不让他前进半步。 作兵卫快要急疯了,他大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就在这一瞬间,森兰丸猛然跃起,扑上前来。作兵卫大感意外,冷不丁被他一扑,只得左躲右闪,步步后退。森兰丸一看占了上风,越发凶猛。眨眼间局势逆转,一直保持着强劲攻势的作兵卫,眼看被逼到了栏杆旁。 森兰丸豁出性命往前一冲,节节后退的作兵卫突然纵身一跳,高高跃起,到了院内。紧接着,双方都大叫起来。一人是用力过猛,撞伤了,疼得直叫;另一人则是落地时掉在了水沟里,仰面朝天,无比狼狈。 作兵卫慌忙想爬起来,单腿站在栏杆上的森兰丸,枪已刺到。他的出手也并非特别快,但因为作兵卫刚要起身,长枪从护甲的缝里刺了进去,刺穿了作兵卫的左腿,撞在石头上。几在同一瞬间,扔掉长枪的作兵卫,右手已经挥出了腰刀。 “呜……”森兰丸一声惨叫。作兵卫的豪刀砍断了枪柄与栏杆之间的横木,森兰丸的腿被从膝盖处一刀砍断。 “没……没……没想到……”森兰丸剧烈地摇晃起来,倒在了地上,手里还攥着枪柄。与此同时,仿佛是给了暗号,内殿的窗户变得异常明亮。 里面定是着了火。烈焰一次次扑向窗户,喷出了长长的火舌。滚滚浓烟从窗缝和屋顶冒了出来。 此时天已蒙蒙亮,勉强能看清四周。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可是,浓夫人已听力尽失。 在森兰丸和作兵卫厮打之时,信长已经自尽,为了不让敌人得到首级,他放火自焚了。 把森兰丸砍倒在地的作兵卫慌忙站起来,扎好腿伤,要冲进烈焰。眨眼间,内殿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尽管如此,作兵卫仍几次躲开浓烟,不断地抽打着火焰,企图冲进去。 这一幕在夫人看来格外滑稽,不禁令她回想起儿时在稻叶山下看见的木偶。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被某种力量操纵,不停地跳着毫无意义的舞蹈的木偶而已。可是,人们都想永远活着,这究竟是为什么……夫人突然想到,自己至今也没有想死之念,突然慌了神。她似听到信长正在烈焰中号啕痛哭。 “我想活,我还想活!” “我只想再活两年,这样,我一定会平定天下,给你们看看。不,如果两年太多,只一年也可。一年也还嫌多,只给我一月也行。如有一月时间,我就会成为平定中国地区的大将。如一个月还太勉强,再给我十天、五天、三天……” 这不是信长的声音,这是夫人颤抖的心声,可是,夫人却觉得这就是信长的声音。 内殿里的安田作兵卫终于被火焰赶了出来,他似已放弃织田信长的首级,停止了滑稽的舞蹈,表情像赤鬼一样,走向倒在地上的森兰丸。“森兰丸!”他用左脚狠狠地踢着森兰丸的尸体,由于伤痛,他皱起了眉毛,“你,终于没让我作兵卫得到右大将的人头,好可恨!” 言罢,作兵卫把血淋淋的刀装进刀鞘,使劲把森兰丸的尸体抱到柱子旁边,想让尸体立起来。大概他想把没有取到信长首级的愤怒,全都发泄在森兰丸身上。 夫人眼前这个无声世界里的动作,残忍、血腥,比隆隆杀戮更加无情。森兰丸才十八岁,已经跳完了悲剧的舞蹈……夫人不忍看咬牙切齿死去的森兰丸被残忍地砍下头颅。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连转头的气力都没有了。夫人受伤的身体稍稍偏左伏在地上,所以体内的血液已被大地吸收殆尽了。尽管如此,她的眼睛却还活着,或许是执着的她想把这不会有来生的现世看穿吧。 手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夫人勉强扭头,让身体倒向右边。燃烧的大殿也看见了,人间悲剧的舞蹈也看见了,只有森兰丸那无头的尸体,她不想看。 夫人发现,四周已迎来了淡蓝色的黎明,头顶的星星已经消失,像透明瓷器一般的天空中,乌黑的浓烟翻滚,随着西南风飘向远方。 夫人觉得眼前吞噬着本能寺的伽蓝业火,似已飘到了安土,不断地吞噬着那幢华丽的天守阁。人,还有人制造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了。不知是谁弄出的这一切,都掌控在线一端那个木偶师手中…… 森兰丸定已把那潇洒的头颅交到作兵卫手上了。不,那不是作兵卫取走的,定也是那心怀不轨的木偶师造的孽,不仅如此,这个木偶师不久后还会让同样的悲剧,降临到明智光秀和安田作兵卫身上。 这个冷峻的事实,夫人早已知道了,信长和森兰丸也定在死去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吧。可是,作兵卫、光秀,还有他们周围的许多“活人”恐还一无所知,还在按照自己的意志扭动着腰肢,跳着滑稽的舞蹈。想到这里,夫人突然觉得心中一震。失去了信康、活在悲叹中的德姬,秀吉的妻子宁宁,正在越前的北庄、已成了柴田胜家之妻的市姬,夫人真想告诉这些人一句知心话:“人生便是如此。” 想到这里,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又一次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大概是天渐渐亮起来了,绿色的草地看来就像漂在水面的浮萍,那些尸体则越来越像艳丽的睡莲了。 忽然,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大殿的大火四处蔓延,浓烟和火焰被吹向了这边。夫人像在诅咒着眼前看不见的什么人,微微地动了一下头,苍白的手抓着绿草,不动了。看来寺内还有活着的人,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还不时传来打斗的声音…… 头顶上,被烈火惊飞的乌鸦,七八十只结成一群,呱呱叫着向北方飞去。 第二十五章 堺港涉险 织田信长在本能寺里自杀的三日前。 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九,堺港的各级官员早就接到通告,要把官道扩建到大和川的河口,为迎接德川家康作好充分的准备。 担任接待的宫内卿法印松井友闲,身兼堺港奉行,极尽地主之谊,甚至发动了全体市民欢迎信长的贵宾。但是,在出来迎接家康的大商人中,有相当多的人并不识家康其人。 这一天虽晴朗,却也不是令人难以忍受地酷热。从海面上吹来的凉爽的西南风不时穿过城市。家康一行所乘的船只彩旗飘飘,刚一靠码头,出来迎接的民众之首今井宗久就提醒众人:“德川大人是优雅之士,家臣中不乏名士……听说还有十分骁勇善战的勇士。可要留神。” 由于今井宗久和信长的茶道师千宗易常被招进京城举行茶会,也听过不少家康的家事、三河武士的风骨等传闻。 “那么勇武的客人啊。” “是啊,就连右府大人都非常羡慕呢。右府大人曾说,德川大人拥有不少好家臣。” “是吗?既然连右府大人都羡慕,定是十分了得的勇士。” 其中一位长老满嘴奉承,也并非全是讽刺。在这座城市里,信长乃“天下第一残暴之人”已是一个共识。 近一百二十年来,在战乱不断的日本,堺港没有屈服于任何人的武力,从南北朝到足利时代,一直和大明以及西洋地区的船舶进行着自由贸易,作为一个异常的太平之地,积累了巨大的财富。信长第一个征服了堺港,威吓堺港市民,让堺港成了自己的领地。 “可是,既然是连右府大人都另眼相看的人物,定是位清秀的雅士。如此一来,那可得好好款待,把他当作贵客。” 不知何人正这样说着,宗久嘘一声制止了大家。只见从印着三叶葵图案、载重为三十石的官船上,家康在友闲和长谷川秀一的引导下,已经带领着鸟居松丸和井伊万千代走上了官道。 迎接的人不禁叹了口气,面面相觑。贵宾家康衣着朴素,比出来迎接的富人寒碜多了。这可称不上是什么贵客……恐这就是家康留给这个自由之港的人们的第一印象。 这时,出现了三个姑娘,她们手持艳丽的鲜花,挤到土气的家康面前。 这是在友闲的指示下专门挑选的三个姑娘。家康一见,吃了一惊,连忙站住。与此同时,在家康和姑娘们之间挤进一人来。 “不得无礼!”只见此人怒目圆睁,对着姑娘们大喝一声。正是一直护卫家康的本多平八郎忠胜。 从无休止的战乱中幸存下来的武士,和不知战争为何物、一直生活在和平中的姑娘们不期而遇。今井宗久慌了,正要上前解释,其中一个姑娘呵呵笑了。 “不要靠近大人,你这无礼的女子!” “可是,我不靠近,怎么献花呢?” “不需要花。如果你真的想献花,由我来转交,不许胡来!” 宗久还想说什么,可是被友闲拦住了。这次从全城选出、负责接待的三个姑娘都是富家千金,也都是才艺出众的女子。因此,友闲带着放心的微笑静观事态发展,他觉得不会出错。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友闲原本把家康的寓所安排到这个自由之港的妙国寺,并让人用苏铁、白檀等装修成了南洋风格。不料,这一开始就遭到了家康侍卫的反对,其理由无非担心警卫薄弱,因此,寓所不得不更换为兼为奉行别馆的友闲自家的宅院,这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友闲成了恶作剧的源头。 遭到本多平八郎训斥的姑娘又咯咯地笑了:“德川大人不喜欢鲜花吗?” “我说的不是喜欢和讨厌,我的意思是:陌生人不能靠近主公。” “你说我们是陌生人……我们出来迎接,定是初次见面啊。若是这样,我把我们三人的名字告诉你吧。我是纳屋蕉庵的女儿;叫木实,这一位是千宗易的女儿阿吟,对面那个是小西寿德的千金……” 此时,家康对平八郎道:“忠胜,把花收下,快点过去。” “是。”平八郎迅速地回答,“那么,我先把花收下,稍候再转交给主公。你把花交给我。” 本来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这么一弄,搞得气氛很沉重,人们哭笑不得。这也难怪。其实别说近畿、中国一带了,就连四国、九州的诸位大名也常常到堺港来买东西,却从未这么严阵以待。 这里没有大名和市民之分。如果想去逛街,只带两三个人,即可轻松而随意地东游西逛,当然,富商们则通过茶道、游艺等广交朋友,对于了解各地信息和获取知识饶是方便。 可是这次,看上去土里土气的三国之守一行,却拒绝了当地市民的满腔热情,把献花的好心看成了歹意,竟刀枪林立,戒备森严,几乎没让一个市民接近,就进了松井友闲的公馆。 市民们带着满脸的失望和轻蔑,目送他们离去。家康则松了一口气,一进寓所就嘀咕起来:“平八,你发现没有,一些可疑之人终于跟踪到堺港来了,到底是些什么人?” 本多平八郎马上意识到警戒还不够严密,不禁大吃一惊。“有人在跟踪?” “啊,算了……”家康也没有再说,就穿过长廊,跟在了友闲后面。 友闲的府邸里面,早就有本愿寺光佐的使者八木骏河守送来大量礼品,共五担三色,计有鲜加吉鱼三十条、大鳢鱼百条、包子两大箱,另外还有些杯台、座几之类,以迎接家康的到来。 家康一边听着骏河守的汇报,一边还在考虑刚才的问题。确实有人从大坂跟踪而来……盛情款待的信长不可能暗杀他,本愿寺为交好而来,也不可能有歹意。可是,确有刺客模样的人,五六个人结成一伙跟在身后。这样的团伙或许不只一个,至少有两个。 因此,家康才故意通告说要从陆路过来,却暗中改成了水路,也曾经一度宣布住在妙国寺,而又临时换成了松井友闲的府邸。刚才在大和川的码头,姑娘们献花的时候,家康当时一愣,他看见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又若隐若现在拥挤的人群中。其中的一人,确实身着当地市民的打扮,长着一张端庄秀丽的脸庞,令人过目不忘。至于年纪,有时看上去只有三十七八岁,但有时看上去比家康还要年长些。 家康唯独把那个男人的面目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他清晨从难波津出发的时候,这名男子当时确站在送行的队伍之中,举止相当高贵文雅,可是,眼神中却带着一股慑人的锐气,恐胆量和手段也非常人能比……船刚一靠岸,这张脸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前来欢迎的人群当中,家康当然吓了一跳。 本愿寺的使者刚回去,主人友闲就笑呵呵地拿着家康一行和穴山梅雪在这座城市的行程安排进来了。“今晚在这里喝上一杯,各级官员们都来作陪,好好地给大人讲讲堺港的人情世故,尝尝这里的风味食品。” 隔日参观市区。六月初一,早晨是今井宗久的茶会,中午在津田宗及家,仍然是鉴赏茶道。晚上,还是在今井家,茶会结束后观看幸若舞,之后是酒宴。日程安排得相当紧张。 “另外,大人若有时间,有个叫纳屋蕉庵的官员想求见,他有紧要事情想对大人说。” 家康对“紧要”一词非常留意,道:“马上见,请让他进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大工夫,友闲引进一个人。家康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人正是方才令家康忧心忡忡的人,那个在难波津看见过、又在码头看见过的男子。 男子自称纳屋蕉庵,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她就是家康上岸的时候,上前献花并且和本多忠胜起口角的女子。这么说来,她的确是纳屋蕉庵的女儿,名叫木实。 家康看见姑娘,又是一愣。若是眼前只有这一个男子,站在一旁的鸟居松丸恐早就拔刀而出了。 “这就是纳屋蕉庵父女。由于要跟大人说一些心里话,我就暂不奉陪了。请你们不要拘束,尽情谈就是。” 松井友闲深知家康向来谨慎,说到“不要拘束”之时,意味深长地强调了一下,以此向蕉庵暗示家康的为人。然后,他深施一礼,静静地出去了。 太阳已经倾斜,从屋外吹进来的风中,夹杂着潮汐的气味和波涛的声音。 “鄙人蕉庵。”等友闲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男子才开口说话,声音洪亮,“我认识令堂大人,曾经在西三河见过她两三次。” “哦?你认识我的母亲?” “是,那还是在刈谷之时。那时,鄙人叫竹之内波太郎,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呢。” “哦。”家康不知道对方说起这些事情的目的,所以比较谨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你和我的母亲差不多是同代人了?” “是,说不定我还比令堂痴长两三岁呢。” “竟有这样的事,我还以为你顶多只有三十岁。” “哈哈,”蕉庵开心地笑了,“我服了一种不死的仙药,大概与此有关吧。” “哦。” “忘记昨日,明日无忧,具有这种良好心性的人,吐纳之间就可长生不老啊。我还去过两次吕宋,一次天川,暹罗也去旅游过一次。离开狭小的日本到外面去游览,见见世面,也是一种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 “那可真令人羡慕。如此说来,这里的人可真是天下第一的造化。” “大人所言极是。真想把这种造化让全天下人分享啊。我正在等待把此等造化让全天下人分享的英雄出现。”蕉庵依然微笑着,道,“我的女儿叫木实,说起来,这孩子也和德川大人多少有点儿血缘关系呢。今天也见过大人了。” “和我有血缘?” “说起来,这个女儿是令堂大人的兄长、进攻长岛时曾经被右府大人责罚过的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外孙女。” “哦?”家康吃了一惊,重新打量着这个姑娘。这时,蕉庵又换了一个话题,“不知德川大人发现没有,从京城出发的时候,您的身边就一直有人跟踪。” “这……有这样的人?” “其中的一些是蕉庵的人,另一些特别可疑,我已经让人查明了,是惟任明智日向守的手下,不知有什么举动……”蕉庵歪着头,似要把家康看透,眼睛眯成一条缝。 家康一听,心里吃了一惊,却不露声色,装作纳闷。“明智日向守的手下跟在我后面……” 蕉庵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家康。“实际上,我女儿木实和现已嫁给忠兴的光秀之女,由于都爱好茶道,并在某些信仰上有共同之处,便时有来往。她有一些话要私下里和大人说……” 听到这里,家康的视线一下子移到了木实身上。木实仍是那毫不畏惧的语气。“细川夫人和我一样,都信洋教。” “哦,我在京城也参观过教堂……” “有一次,细川夫人和我见面的时候,面带苦恼……”她说到这里,故意淘气地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停住了。家康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现在看来,虽然这个姑娘眼神中还带着纯真,她的话语却蕴含着令家康窒息的内容:光秀的家臣跟踪家康,还有嫁到细川家的女儿……家康用期待的眼神看了蕉庵一眼。 若是光秀心生异心,他当然要对女婿忠兴说明真相,寻求支援,这样,和信长保持特别关系的家康,自然就成了他们防备的对象。那么,这个自称认识母亲的男子,为何故意来告诉自己呢? “万一……”蕉庵打开香气四溢的白檀扇,摇了起来,“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旦京城发生事变,我的好友茶屋四郎次郎会火速赶来,通知德川大人……好不容易现出了太平曙光的日本,如再次回到乱世,那可是悲剧啊。” 家康不禁探出身来,但仍然没有说话。无论是这名男子,还是这位姑娘,他们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这些啊。看来他们已深信光秀心生异志。 “多谢你的忠告。”家康看着二人道,“可是,你的这些话,是出于令嫒和我有一点血缘关系,才来相告?” “不不,”蕉庵摇着扇子答道,“战争已进行了一百多年,天下百姓都渴望太平。再回到乱世,想必也非德川大人愿意看到……” “这么说,你的忠告是为民着想了?” “不错……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和令堂大人一起发过誓,希望太平能够早日到来。还请大人小心为妙。”说着,蕉庵看了女儿一眼:“你不是还有话要对大人讲吗?” “德川大人好像对堺港这座城市不大了解吧?”这次是木实大大方方先开口。 作为一个女子,说话如此不拘束,如此直截了当,家康还是头一次见到。“哦,这么说,我是一个不见世面的乡巴佬?” “嘿。堺港是全天下的眼睛和鼻子,在这里,天下诸侯的一切动向,都可以了如指掌。” “有理。” “何处何人,购买了多少火枪,出于何种目的,把船开到哪里去了……右府大人能很快确立霸业,就在于他把堺港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家康被这句毫不掩饰的话勾起了兴趣。“这么说来,是你的眼睛和鼻子嗅出了这件大事,才来提醒我?” “不,德川大人最好也要拥有这样的眼睛和鼻子。” “说得对。你还嗅到什么气味了?” “明智大人的一个女儿嫁到了尼崎城,听说也跟这里往来频繁。” “尼崎……” “是的,尼崎城虽说是右府大人侄子的城池,却也是明智大人女婿的城。还有,跟来的手下,购买了火药回去,然后,筒井顺庆的家臣们慌慌张张地从位于堺港的藏身之处撤走了。” 家康不禁无语,看着姑娘。当然,这一定是蕉庵让她说的。由于堺港人始终站在冷静而客观的立场,什么大事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哦,是吗?”家康低声道。 “木实,大人已经劳累了,咱们回去吧。”蕉庵催促道。 “是。那么请德川大人多多保重……父亲说他和令堂有约定,无论如何也要我前来拜见一下大人。当然,我也是一个讨厌战争的草民,所以……”言罢,木实恭敬地施了一礼,站了起来,“那么,酒宴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 家康目不转睛地目送父女二人转过走廊。此人为了黎民百姓的太平前来,自称是母亲的朋发,还有他的女儿,看似恬淡,却也是满腔热血…… “松丸。”家康的声音从来都没有这么哽咽过,“把平八郎叫来。” “是。” “叫他悄悄地来,不能让人看见。” “是。”鸟居松丸弯着腰,一路小跑出了走廊。 家康整理了一下扶几,慢慢地合上了双眼。蕉庵和木实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如果光秀真有叛逆之心,那么,身边无一兵一卒留在京城的信长…… “主公,平八来了。” 只见本多忠胜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家康仍然闭着眼睛,还在沉思之中。“平八,咱们好不容易来一回堺港,对吧?我想查一下这座城的大致情况。你去跟高力清长和神原小平太说一下我的意思。” 平八郎忠胜听了,觉得很纳闷。“要是这些事情,都在纸上写着呢。” “那么,人口是多少?” “一共是七万一千。” “男子的数目呢?” “不足三万五千,女子要略多一些。” “我看造酒的有不少,酿酒量是多少?” “据友闲的手下说,近六万石。” “火枪铸造呢?” “约八百人,一年制造三千支,这些都是橘右三郎说的。” “出入港口的外国船只,一年多少艘?” “这……” “妓女数是……” “还没有……” “洋教的信仰者、寺院数、货物去向,还有……” 家康这时才睁开眼睛,“浪人的数目,我说的是被右府大人禁止雇佣的数目,所谓被禁止,就是不能雇佣曾被雇佣过的。还有富裕的商人数目、茶人的聚集地、经营南洋铁的商人、详细的商品种类和数量、其他城市所没有的雕刻工匠的人数以及收入……你数一数,需要查的还有许多。去,让核查的人牢牢记在心里。” “说的是,在下居然没有想到这些,我马上就去。” “哦,还有,按照右府大人的命令,渡海到四国的信孝听说要在岸和田靠岸,可是,堺港的市民有一个约定,禁止一切军兵进入。这里已经禁止船靠岸了。对这里的市民,右府大人也时常让三分。堺港就是这样一个城市,让他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是。那么……”平八郎刚要起来。 “且等一下,还有……”家康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你和高力、神原一起,装着观光的样子,悄悄赶赴岸和田,察看一下信孝阵营的情况。” “信孝大人……” “嘘。如果他的阵营里没有异常,那就顺路赶赴京城。个中原因我暂不告诉你。如果右府大人还在京城,就去见大人,说家康想提前结束旅程,两日内赶回京城,我要亲自送右府大人出征。” “哎?”平八郎瞪圆了眼睛。家康的旅行计划应该是从堺港到纪州、奈良,继续观光。 “是否有令人担心之事……” “如果无事就好了。我做了一个噩梦。速去,平八!” 平八郎不再追问。家康神色如此紧张,必是出了异乎寻常的大事。 “我去京城拜见右府大人。”他坚定地说完,走了出去。 家康可不是生性就容易相信他人。再过半年他就四十一岁了。在这四十年的生涯中,经过仔细的观察和思考,他发现人有四方面的特点。其中两个是缺点。如果剩下的两点是优点,这就是一个上乘之人。大多数人都有三个缺点加一个优点。但是,没有一个优点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果觉得没有,那是没有用心去发掘。因此,人与人之间的争斗,都是从缺点的冲突开始的,而人与人的合作,则是优点的结合。从这种意义上看,信长和光秀最有可能发生冲突,这也是最令家康担心的。 信长虽然有三个缺点,却有一个超群的优点。若非认识到这个卓尔不群的优点,在家康命令儿子信康切腹之时,恐早就和信长冲突了。家康能够说服自己,就是因为看中了信长唯一的优点——他有所谓“终结战争”的愿望。太平是人心所向,为了黎民百姓的愿望去终结战争,这就是信长唯一的优点。天下的统一,已经不再是信长一个人的野心,而是万民的声音了。 信康是个可爱的孩子,令人难以舍弃。家康也觉得非常可惜,无法忍受。可是,持续的战乱,会把信康和家康的悲剧无情地蔓延到整个日本。正是这样想,理智才战胜了情感。可是,光秀也会像家康那样强烈地渴望战争结束吗? 光秀原本也想出人头地,因而遍访全国,后来从朝仓氏投奔了织田氏。因此,若他并非更为坚信信长的宏伟志向,信长对他,是不会比对家康更好的。若受到了与家康一样的巨大打击,家康挺过来了,难道光秀就没法忍耐?这决不是忍耐的问题,而是各自心志不同,对天下大势的理解便有了莫大的差异。 按照日程,家康当晚在友闲的府邸参加了酒宴,第二天去了本愿寺、常乐寺、妙国寺,还参观了戎岛。当观赏排列在七堂滨众多的仓库和海边停泊的西洋船之时,家康心里还不住地为信长的平安祈祷。方今天下,失去信长,就等于朝阳的陨落,立时会群雄并起,天下大乱。 六月初一,按照日程安排,应付完今井宗久早晨的茶会,中午在津田宗及的家中又参加茶会,晚上,再次回到松井友闲府邸接受款待。纳屋蕉庵几乎每次都在场,却没怎么和家康说话。看来,除了蕉庵以外,似乎谁也没有发现光秀的异常。虽然堺港拒绝了信孝的靠岸,人们却只提到一些信长并未动怒云云。 六月初一日晚宴结束,回到卧房已是子时。这个时候的信长,也已在本能寺就寝了。 二日晨,家康命石川伯耆守数正把大家召集起来,让酒井忠次前去通知友闲,他将于巳时出发。从岸和田直接去了京城的本多平八郎,脸上毫无血色地赶回来时,常乐寺的钟声已敲响十点。 “大事,出大事了!”本多平八郎一进松井友闲的大宅门,就声如洪钟地喊起来,“我是德川家臣本多平八郎忠胜,我要到主公的下处见他。”与他一起进来的另一人连马都没有下,就从为给家康送行而一字打开的门中钻进去。 门卫看见一个人紧贴在一匹累垮了的马上,气喘吁吁,却精神十足,大声地叫喊着,还以为趴在马背上的是平八郎,而事实正好相反。 平八郎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进了大门,直奔家康的下处而去。“主公,茶屋四郎次郎从京城赶回来,向您报告一件大事。” 正好此时的家康也想出去,故早就认出了二人,已站在屋檐下等候。平八郎立刻疾步上前去。在吵嚷声中,不知何时,长谷川秀一和松井友闲也跟了出来,立在家康下手。 “水!”平八郎怒吼着,一过来就为茶屋四郎次郎要水,“一个市民马不停蹄从京城赶来。为了什么?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快拿水来!” “是。”神原小平太答应了一声,舀来一瓢水递给茶屋。茶屋四郎次郎伏倒在家康的面前,喝了一口水,又吐在地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出话来。 “莫要急,茶屋,慢慢说。” “是,明智日向守……光秀……谋叛……” “啊……”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只有家康像尊塑像一样站在那里,紧盯着四郎次郎。 “右府大人,在今日卯时左右,殒命本能寺……” “殒命!” “是,有人说是被杀,还有人说是自尽,众口不一。但,已然丧命,却是千真万确。” “那么,信忠呢?” “在二条城,战死。” 没等家康问话,松井友闲先探出身子问起来。“右府大人父子的生死,你怎能确定?” “这……”这时候,茶屋四郎次郎才缓过气来,“不只右府大人父子,本能寺和二条城都已烧毁,无一生还。双方的死尸堆积如山,惨不忍睹。而且,日向守的人马已经把京城的出入口全部封锁,城内城外全是日向守的人。” “茶屋,”家康这时才开口问道,“这么说,即使我想从这里撤回去,也已进不了京城?” “恐怕……”四郎次郎使劲地摇摇头,“就连山崎那边都不能再往前走了。好像右府大人父子对这次叛乱,没有丝毫觉察。据说,昨日晚上还喝酒喝到半夜。事出意外,毫无防备,本能寺被明智的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要紧关卡都严密把守。” 家康无言地点点头,抬起头来,无力地盯着松树的树梢。信长父子,巨星陨落!这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虽然纳屋蕉庵密告光秀要谋反,家康也觉得非常有可能,因此变更了旅行计划,打算入京,可是,父子二人竟然如此迅速地同时殒命,实始料未及。决定人的生死的因素中,确实存在着非人力可及之处。而且,信长不仅仅代表织田氏的兴衰,他已经和天下、和黎民的命运紧密相联。父子二人这么轻易就被杀,是麻痹大意,是敌人有备而来,是个人的运气,还是不幸? 神佛把信长杀死,到底想让明智光秀做什么?天下到底将走向何方,黎民百姓的出路在哪里? 说起织田家的重臣,丹羽、柴田、泷川、羽柴……家康也与信长有整整二十年的盟约,以亲家的身份和信长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到底老天想要我德川家康做什么…… 当家康默默地凝视着松树梢时,京城里的豪商茶屋四郎次郎带来的噩耗的风暴,眨眼间,就已吞没了整个奉行的府邸。廊下的长谷川秀一和松井友闲的影子也都消失了。当他们让家康观看能剧、狂言,共同举杯的时候,天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而且,当知道光秀就是这次巨变的始作俑者之时,这座城市的态度和防备,还有个人的处境,他们都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不久,本愿寺也从京里的吴服师龟屋荣任那里接到同样的飞报,奉行的府邸里也来了慌慌张张的使者报信。恐怕不到半个时辰,凶变掀起的风暴就迅速波及城市的每个角落,定会激起各种各样的行动。 “主公,请赶快下令吧。”酒井忠次把家康拉到大厅中央坐下,重臣们都围了上来。本多平八郎则抓着茶屋四郎次郎的胳膊,把他也拉进入群,以便家康再问话。石川数正、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忠佐、大久保忠邻、天野康景、井伊万千代等人都呆在那里,由于事情太严重了,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坐着发愣。 “主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赶快拿主意吧。”最年长的忠次催促,家康却没有回答。 “主公,如果就这样耗下去,日向守的手就要伸到这座城里了。” “忠次……咱们带的黄金还有吧?” “您让我们省着点花,所以,还剩两千多两……” “好,马上从这里出发,进京城切腹,为右府大人殉死。” “入京切腹……”平八郎急了。 “说得对。”家康重重地点点头,睁开了眼睛,“我想知恩院大概不会遭受兵火,对吧,茶屋?” “到那里?处处都有人在自杀……” “对,去知恩院切腹。” “只是……”大久保忠邻拼命地向前爬了一步。这时,家康用相同的语调,冷静地继续说道:“右府大人父子被杀……此事,是我德川家康个人命运终结的标记。运数已尽的人,如果此时还不明白,只能是凄惨地被杀,这样我会于心不忍。幸好咱们还剩有黄金,我想把这些钱捐给知恩院,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切腹。去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友闲,再让他派人通知正在岸和田的孝阵中的丹羽五郎左,然后通知尼崎城右府大人之侄信澄。” “主公!”忠邻大叫起来,“与其去殉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即使杀身成仁,也要把三河武士的气节向世人展示……” “不行!”家康根本不予理会,打断他的话,“如果我们这么多人都在旅途中被杀死,那家康一定会遭世人耻笑。人们会说,德川家康乃是个不懂兵法的大草包。与其被人嘲笑,不如堂堂正正地入京,为右府大人殉死。如果明智知道我想赴阴间,一定不会阻拦的。忠次,快去吧。大家出发。”说完,家康站起身来,一个人先走出去。 就连这些强悍的三河武士,也没有改变家康的决心。始料未及的此次凶变,再加上家康所说的,他们人数太少,根本不可能和明智光秀的军队展开决战。大家都面面相觑,木然跟在家康的后面,都觉得,除了殉死之外,应该有其他出路。可若是说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太卑怯了,于是犹豫起来。当然,大家都不想让家康一个人为信长殉死,这样一来,大家的命运就成了为殉死而殉死。若不如此,就会被看成软骨头。 一行人出了友闲府邸的门口,发现街上人们脸色大变,都已慌慌张张地奔跑起来。 “平八,难道我们最终都要跟随主公切腹?” 石川数正刚说出口。平八就从马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他妈的,明智这个秃子!” “如果是在咱们的地盘上听到这个消息,定会立刻率领大军,把这秃子千刀万剐!” “说什么也没用了,主公已经铁了心。”家康在前面骑着马,一句话也不说。 当一行人走到守口附近的笹塚脚下,稍晚些出发的向导长谷川竹丸秀一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太阳已经落山,友闲代为借来的马匹都已经累垮。这样下去,夜路是不可能走完的……可是,如果停下来,恐立遭乱民或伏击者的袭击,甚至连农夫和渔民也可能立刻发动暴乱。这一带看起来稍微有点秩序,只是因为大家都装作畏惧信长。 渐渐地远离堺港,大家越来越沉默。刚开始,大家还以为这只是信长的不幸,都在为织田氏遭遇的突然变故而叹气。现在这种不幸却也成了德川氏的不幸。每个人都感觉到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没想到作为信长的客人,不带军兵出来游览,做东的信长却被害。 光秀的计划定是滴水不漏,这样,家康所说的返回京城切腹一事,对这一行人来说也许是最佳选择了。 “哎,除了依主公所说,再也无路可走了?” 大久保忠佐这么一说,一旁的侄子忠邻眼都红了。“叔父,说不定这次右府大人招待咱们,也是光秀计划中的事。” 这种想法也不无道理。信长的重臣中,光秀资格最老,既是安土城的修建者,又是这次接待的负责人,并且,他比家康一行提前一步回到领地,伺机等待信长只身入京……偶然,常常会比任何策划者更善于制造绝妙的机会,来揶揄那些喜欢倒着推理的自以为是之人。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似陷入了和忠邻一样的错觉。他们到堺港来旅行,就掉进了光秀的圈套,而且,光秀早就计算好了,家康一行除了在知恩院切腹之外,无路可走。 这时,信长给家康一行安排的向导长谷川竹丸秀一拼命地抽打着坐骑,追了上来。 “喂,好像有人追过来了。”走在队伍最后的神原小平太康政第一个发现,把马停了下来。不大工夫,就听见声音传来:“我是长谷川。” 家康停下马,依然毫无表情,面孔冷峻。“那好,咱们就在这里等等他吧。大家都下马,先生一堆火。” 于是人们按照家康的吩咐,把马拴住,为家康摆好坐处,准备生火。 “德川大人,哎呀,终于追上您了。”长谷川秀一刚下马,就擦着汗跪在了家康的面前,镇定地说道:“就连德川大人都去知恩院切腹,我们这些右府大人的家臣如是迟了,岂不让世人笑话?所以,匆匆忙忙安排了一下堺港的事情,就追过来了。好歹我也算是武士,这次就让我给大家做一个出色的黄泉路的向导吧。” 家康轻轻地点了点头。“唉,真不愧是长谷川大人。”似在寻找燃烧起来的火焰一样,他转过视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竟还让你来给我们做……” “大人说的哪里话。从这里到京城,路上有很多凶险地段,还有响马。” “多谢,家康记在心上了。” “大人又见外了……既然我是右府大人的家臣,给德川大人带路又是右府大人吩咐过的,所以,无论让我带到哪里,我都非常乐意。” “长谷川大人……”说着,家康似想起了什么,“堺港还安定吧,光秀的手当还没有伸到那里……” “不,似已进来密探了。如果德川大人退回三河,他们定会穷追不舍。” “说的是。” “可是,他们似已得知德川大人赶赴知恩院切腹之事了,而穴山梅雪正在急急忙忙地赶回三河,所以,他们好像正在穴山后面紧迫不舍。我觉得劝穴山也去殉死,有点勉为其难,便没有跟他打招呼就出发了……” 家康稍微加大嗓门,“长谷川!” “在。” “我看你有了不起的武士气节,干脆就把我的真心话告知你吧。” “哎?您的真心……” 不仅是秀一,周围所有的重臣们都为之一愣,屏住了呼吸。 “实际上,家康并不是去切腹。” “哦?” “如果不体谅右府大人的用心,胡乱切腹,右府大人定会怒目瞪着我们,狠狠地责骂:混账东西,年纪轻轻的,就糊涂了!”家康的眼底这时才露出锐利的光芒来,“长谷川,右府大人的志向是想早一天平定天下的战乱,因此,对于暗害了右府大人的明智光秀,如果我相信他有超群的实力,即使抛家别子,奉献出自己的肉体,我也心甘情愿。” “大人在说什么啊,相信那个逆贼?” “你们急什么,这只是一个假设……可是,明智光秀只是个逆贼,他的志气怎可堪比右府大人的鸿鹄之志,可以说,他不过一名战国武将罢了。他怎有治理天下的雄才大略?故,家康就假装切腹,早早地从堺港出发。” “……” “为了让潜伏在堺港的明智手下放松警惕,暂且逃到这里。即使从地上爬,我也定要撤回三河,举兵讨伐明智光秀……以慰右府大人在天之灵!这就是德川家康的本意。” 所有的人都盯着家康,僵在了那里。四周已经暗下来。映着火红的篝火,长谷川秀一的脸颊上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笑容。他微笑着望着家康,又望望围着的重臣。可是,不久,这种微笑就从嘴唇边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种苦笑,他眼里湛满了晶莹的泪珠,肩膀也随着剧烈地抖动起来。 “到底还是德川大人……听了大人一席话,我耳中甚至听到了右府大人在九泉之下的赞叹声。”说着,他这才用手擦了一把早已淌到脸颊上的泪水,“说句实话,我也是想劝大人这样做才急匆匆地追过来的。大家都赴黄泉并非上策,大人和我们不同,是仅有的几位能继承右府大人鸿鹄之志的人之一……我要先把您平安地送回三河,我再飞赴京城,随右府大人而去,这就是我的愿望。” 家康使劲地点点头,闭上了嘴,直盯着跳动的火焰。“穴山人道是去替我们受死……”他小声地念叨着,飞快地环视了一眼大家,“忠次,把黄金拿过来。” “哎,这里又不是花钱的地方。” “行了,快拿过来,每人分两锭。现在已经不是意气风发的观光之旅了,从近江到美浓的官道不能走了,路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险,也希望大家务必活着踏上三河的土地!” “是。” “不要以为防身的武器只有刀。大家权当又捡回了一条命,赶路!” 大家这时才弄清楚家康的意思,不禁面面相觑。 “一锭用完,立刻告诉忠次,身边要始终保有两锭黄金。然后……”家康回头看了一眼本多忠胜,“剩余的你和忠次共同保管,不得离开我身边半步。” “遵命。” “遇上了敌人,如果是一两个农夫的骚乱,不要擅自拔刀。凭你们各人的才能去交涉,施点金银打发过去就行了。若是三五十人、成群结队的那种,立刻让忠次、数正或者平八通知我,我亲自处理。” 家康一边说,大家一边点头,在此期间,酒井忠次已经把黄金分发完毕。 “大家领到金子之后,我再重申一下。” “是。” “大家就权当跟随我一起进了京城,在知恩院已死过一次,抱着这样的想法就行了。死过的人还有何虑?要忍耐,只有忍耐,才能所向披靡。一定要把我刚才讲的刻在心里。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时,家康才把视线重新移到长谷川秀一身上。“你也听到了,我刚才讲了这次行程的思想准备。那么,究竟走哪条路,怎么走才安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让大人见笑了。”秀一擦着眼泪道,“日向守心思缜密,心细如发,所以,德川和明智的战争现在已经开始了。我说这些,是想请大人心中有数。” 说着,秀一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在地上展开来。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盯在地图上。尽管没有人说一句话,可是当大家得知不是去殉死,而是返回三河之后,心里立刻充满激情。 “日向守会加倍小心,所以纪伊、山城、大和定已安排重兵。” “这是自然。” “因此,我们就要出其不意,绕到他的背后,先北上,然后折向东边,从津田、穗谷,穿过宇治田原和乡口的山路,再从多罗尾进入伊贺。这是上上策。” “高见,实在是高见!翻山越岭到伊贺去……可是,我的家臣中没有识路之人……” “关于这件事,请大人不要担心。茶屋四郎次郎已说了,他愿为大家带路。” “茶屋,你对那里的地形有把握吗?” “有把握。”此前,几乎一直藏在大家身后的四郎次郎答道,“小人的战术也跟德川大人的策略一样,是用黄金白银作为武器。” “这种武器在日向守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一定会发挥奇效,可是,如果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就会适得其反了。” “这些小人已经想到了。我已经托在堺港认识的龟屋荣任派人从通行的北侧到江州的信乐边沿路打探。龟屋比我早一步返回京城,所以,明天天亮时分,日向守的手是不是伸过来了,或伸到哪里了,沿路就会有人通知我们。” “哦,真是机敏过人啊。”家康道,他突然不安起来,这里又有一人识破了自己名为赴知恩院切腹,实则伺机逃回三河的假象。或许明智一方也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思,却故意去追赶穴山梅雪吧?若真如此,一刻也不能犹豫了,事态已经发展到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那么,从多罗尾进入伊贺之后,再走何处合适?” “若是这样……”秀一用扇子指着地图的上方,“进入伊贺之后,我们就会踏上丸柱、河合、柘植、鹿伏菟这些险峻之地,路虽艰险,却无遭袭之忧。从鹿伏菟进入信孝的领地神户之后,敌人就鞭长莫及了。从伊势渡海便到三河。” “好!”家康信心百倍,“本来想今晚在这里野营,可是,由于是事关生死,家康的性命就托付给长谷川和茶屋二位了,立刻出发!” 人们振奋起来,重新紧了紧已经松弛的鞋带。 这个决断下得正是时候。如果再晚一个时辰,恐怕家康也和穴山梅雪一样,在这一带曝尸荒野。 第二十六章 伊贺飓风 明智日向守光秀憎恨信长残暴的性格,把天下卷入了一股可怕的飓风之中。理想常常把现实赶上悲惨的不归路,这次也不例外。 从获知光秀谋叛信长的那一刻起,无论是大名、市民还是农夫,脑中都再次浮现出乱世之景象,并且行动起来。 家康从守口附近的笹塚采取行动时,这一带众人不信赖光秀、觉得光秀还不及信长,抢劫、暴乱者已经蠢蠢欲动了,农夫先把谷物藏匿起来,忙着磨刀霍霍。靠战乱吃饭的土豪劣绅,还有一些邪恶僧兵,以为机会来了,便大肆造枪造炮,等待买主。从被称作“落入狩”的趁火打劫者到起来自卫的农民军兵,还有那些对领主不满、揭竿而起的起义之众,或善或恶,都带着各自的想法起事,天下顿时乱成一锅粥。 家康一行从守口取道东北,向北河内郡的津田方向进发时,淀川的边上,早就有大大小小的强盗团伙撤下一张大网,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等待猎物。 “喂,听说有一伙人向北河内那边去了,快追!” “如果是这条路,目的地一定是木津川的对岸。咱们从前面绕过去,在渡口来一次偷袭最合适不过。” 这样的窃窃私语随处都能听到,所有的官道、渡口、山路,都成了熟悉当地地形的无赖之徒的伏击场所。 家康一行从沿寝屋川的上马伏一带转向北面时,已有三四伙豺狼悄悄地跟踪上了。幸运的是,正要渡过寝屋川之时,强盗发现了比家康他们更好的猎物,于是离去。 “又有一队人在赶路,好像是奔近江去的。” “那么,我们分成二伙,分别追赶。” “不,我看另一伙穿着打扮都阔气得多,而且人也多,人夫也多,定是个肥主儿。” “好,那就跟着这一伙。” 后来一想,那一伙人应该是穴山梅雪一行。大概梅雪估计家康会避开美浓,所以,就另外雇带路人从宇治桥翻越木幡,进入江州,再到美浓,从岩村经甲信回去。 家康一行在茶屋四郎次郎的安排下,与消息灵通的商人混在一起,二人一组,前前后后,遥相呼应。忽见一名报信人神色匆匆地赶了来。“请先暂停一下,前面有一伙商人正在厮杀。”这名吓得脸色苍白的报信者赶来时,已经接近黎明,他们刚刚出了北河内山,正排成一队走在甘南备山险峻的山路上。 “旅人遭到贼人偷袭?”最前面的神原小平太闻听,不禁咂舌,“这条山谷可不能停留。如果在这样的地方遭袭,则进退两难。再去打探一下,看看有多少人。这些蟊贼,就是抢人,也得找个放得开手脚的地方啊。” 此地确实凶险。右边是高峻的悬崖,左边是浓密的竹林。半夜里,阴沉沉、黑黢黢的天空中下起了细雨。 “照你的说法,天这么黑,就是靠近了敌人,也分不清敌我。不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在此之前……” “万一遇到什么不测,你们又不清楚地形,停在这里,一旦遭袭……” 还没等小平太说完,家康已经开口了:“不要说了,小平太。我们的战争已经成了和光秀的战争。一旦轻举妄动,容易被敌人发现,先歇息一下。”此时能骑的马一匹也没有了,只有两匹驮着行李的马累得奄奄一息。就连家康都默默地步行着,已经难以辨认。 队伍停了下来。加上茶屋四郎次郎雇佣的人夫,还有商人,一共五十多人,从堺港带来的饭团已经吃完,饥饿折磨着每个人的肚子。天亮之后,一定会有不少人磨破草鞋,只剩一双光脚板了。 “松丸在吗?于龟、小源太,你们没有累趴下吧?”停下来之后,家康随便摸了个地方坐下,问起侍卫的情形来。 “在。松丸就在主公身后。”鸟居的儿子回答道。 “于龟也在。” “小源太也在。”虽然每个人都毫不示弱地回答,却可以明显听出饥饿和疲劳之感。 “我家康记忆中最艰难的时候,是在三方原会战之时。那时真是饥寒交迫,武田的人马强悍无比,死了一个又站出来一个,刚报出名字来,立刻就将其斩杀。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妥协,挥动长枪,左挑右刺,从早上一直战到深夜。和那时迷迷糊糊地赶回城里相比,这点儿困难算得了什么。”黑暗中,不知谁扑哧一声笑了。 “谁在笑?” “大久保忠邻。” “我在给侍卫们讲故事,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听父亲说,那时,主公在马上大便了。” “混账,那不是大便,是酱汤。哈哈……如果一个人奋斗到连屎尿都忘记的程度,那他定是个了不起之人。”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莫要笑,莫要笑。说不定这次的困难比上次还大呢。但是,困难再大,我们也决不屈服。” 这时,从路的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对方一定不知这里有人在歇息,是撞上了。 “哎呀,人数不少,不要掉以轻心。” “点上火把,快。” 这伙人分明是刚刚于前面偷袭的暴徒。当看见对方燃起的明亮火把时,这边的人早已把手按在刀柄上。“主公,主公,快到后面去。受伤可不得了。” 周围一阵骚动,负责断后的渡边半藏发疯似的从狭窄的路跑来。“到底是些什么人,为何要和我们作对?若不退后,格杀勿论!” “等一下,半藏。”家康叫住了他,“对付这些人,茶屋最拿手了。茶屋,你去交涉一下。” 此时长谷川秀一早已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和暴徒交涉。 “喂喂,我们是前面甲贺郡的领主多罗尾四郎右卫门光俊的手下,你们半路杀出,把我们苦苦追到这里来的猎物给劫走了,你们说怎么办?” “半路杀出?你们是强词夺理。我们一直从河内追踪而来。若是你们被别人抢走了猎物心有不甘,为何不到前面去打埋伏?” “说的也是……”秀一先避了避对方的锋芒,“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仔细一想,却不合情理。” “哪里不合情理?” “如果说烧杀抢掠是武士的本性,我们在这里等你们抢完,再抢劫你们,也没什么不合适吧?”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的弟兄流了那么多血,受了那么多伤才弄来的东西,怎会轻易让给你们?” “你这么一说,事情就不好办了。这里已是我多罗尾城的地盘了。虽说如此,把你们拼尽老命才得来的东西都搜出来,也未免太过无情。这样,黄金、衣服、货物、马匹之类全给你们了,把刀留下,换条道回去。我们就当没看见你们,否则,闻风而来、不讲情面的多罗尾的弟兄可决不会饶过你们。” “只把刀交出来就行,是吗?等一下,让我们商量商量。”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不能以常理来衡量,而会受到某种气氛的支配。对方若知道自己是旅人,一定会露出利牙,豁出命来袭击。可是,当成为有了共同目的的同伙后,就会生出一种奇妙的义气,气氛为之一变。 “好吧,那就把刀交给我们,换条道去。可是,刀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只交出四五把就行了。” 首领模样的两三个人碰一下头,不久,就把抢来的刀扔在湿漉漉的山路上,退回去了。 家康心悦诚服地听着秀一的交涉,等他们离去后,捧腹大笑。“哈哈……策略这东西可真是管用,没有向他们讲道理,却成了他们的同伙……啊呀,真是兵法的极致啊。”说着,家康看了一眼长谷州苦笑着捡回来的刀,急令:“万千代,拿火来。”只见其中一把刀的刀柄上刻着武田家菱形的金纹。莫非是穴山梅雪的东西? 侍卫领井伊万千代直政从火堆里拿来一根燃烧着的木头照着,家康突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没错,正是穴山梅雪的刀! “万千代,再把火把拿近点。”家康一下子拔出刀来,在炭火的映照下,在这把相州刀的刀身上,散落着点点梅花一样的血迹。相互厮杀,刀被夺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甲斐源氏灭亡之时,唯一生存下来的幸运之人就是穴山人道梅雪。没想到,他竟然也跟随胜赖去了,被土匪们杀死在了荒郊野岭。 “火把灭掉。”家康把刀还回刀鞘,嘴里念叨着梅雪的名字。人的命运真是变幻莫测。讨伐武田胜赖、看着武田氏破灭也会心痛的信长去了,武田氏唯一幸存的穴山梅雪也去了。下次丢掉性命的人,将是谁,是光秀还是自己? 天终于变白了。右面阴暗的悬崖上传来了小鸟的啁啾。 “好吧,就把这把武刀当成是穴山梅雪人道的遗骸来纪念吧。万千代,你拿着。”家康把刀交给井伊直政,“走,看不见的千辛万苦还在前边等着呢。” 一行人再次向东急行。 四周渐渐地明亮,天空的云层染上了淡淡的颜色。小雨终于停了,视野变得宽阔。大家的草鞋几乎都只剩下鞋绳了。他们已经越过了山城和河内。 “往前走我们就要到达天王,过多多罗、草内后,木津川就在对面了。渡过木津川,希望京城的吴服师龟屋荣任在那边活动,给我们弄点吃的。”茶屋四郎次郎不时走到家康身边来,和他说话。 每一次,家康都笑着点点头。“关于吃的话,我看你就别说了吧,我都听得肚子咕咕直叫了。” 前几天大家都吃腻了美食,因此每个人的精神都比平时在战场上萎靡得多。再走不到半个时辰,就看见了木津川。天已大亮,云缝里漏下缕缕灿烂的阳光。 这时,一股更强烈的睡意袭来。但是,除了两三个年轻的侍卫之外,其余人全都有千锤百炼过的钢筋铁骨。 “喂,这里有打斗的痕迹,草都被踩烂了。” 大家来到木津川前,先喝饱了水,然后草草洗了把脸。在茶屋和长谷川秀一的精心安排下,大家平安地渡过了木津川。 从乡口来到田原,在这一带找点吃食……正这样想,对面有一片数不清的旌旗正向这边杀过来,是起义的农民军。 一进入田原,茶屋四郎次郎就从队伍中消失了,大概是去和先行一步的吴服师龟屋荣任联络,给家康找个歇息的场所和弄吃食去了。 “再坚持一下,进了田原就好了。一定要挺住。” “说什么啊,不是才两天吗?我听说,一个人如果扎起裤腰带,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能战斗。” 虽然好多人在私下里唧唧喳喳,但明显可以看出,大家的脸都瘦削了不少。神原小平太迷迷糊糊地走在家康的后面,有时猛然一怔,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光天化日下做着白日梦。默默地走在他前面的家康,看去仿佛是抹着盐粉的香喷喷的牡丹饼,他一把抓过来撕碎了,塞迸嘴里,可是,怎么也填不饱肚子。我怎么这么能吃…… 神原小平太正在边走边做白日梦,茶屋四郎次郎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脸色大变。“大事不好,大人。” 小平太一下子睁开眼睛。 “从濑田、稻津那边杀过来一队起义军,在田原烧杀抢劫之后,正向咱们这边退过来。” 人们顿时大惊失色,赶忙停下脚步。家康那硕大的脑袋上,汗珠晶莹剔透。 “如果不赶紧掉头,就会和他们撞到一起。看,旌旗招展……”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全都静了下来。号角低沉的声音,从山那边压了过来,震撼着每一个人。 “如果是起义军……使些黄金的话……”家康说道。 “这很难奏效。”茶屋使劲地摇着急得发红的脸,“都是些发了疯的家伙,连里衣都不会给你留下。这些人和劫匪们不同,不好对付。” 小平太舔着已经干裂的嘴唇,等待家康的指示。如果改道,在这样的山中,不是原路返回,就是进入两边无路可走的山谷潜伏起来。而且,如同茶屋所言,起义者和盗贼完全不一样。盗贼有盗贼的现实利益,而起义的暴民却不知进退。盗贼已经职业化,时时能感受到自身的危险;起义者则是爆发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恨和愤怒,为不断膨胀的对暴力的渴望所支配,所以,他们全然不会冷静地算计。 “主公!”不如谁在后面大喊了一声,“如果被起义的暴民吓退,那么,即活下来,武士的脸面也丢尽了。” “干脆一战!” “道没有办法了吗?”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对方已经出现在汤屋谷的山坳里了。看来他们抢劫得手,意气风发。绿叶之间数不尽的旗帜、竹枪映入眼帘。队伍浩浩荡荡,看来决不止三五百人。贫苦百姓的不满的涓涓细流终于汇聚成洪流,滚滚而来。 家康手搭凉棚,还在观望,也没说要改道。 “大人,请速速决断。”茶屋催促道,“这么大的阵势,说不定龟屋荣任的手下已被全部杀害。你看,最前面的竹枪上,还挑着一颗人头。” “大概有八百人吧。”家康自言自语,向本多忠胜招了招手,“平八,你去问一下,看他们想要什么。算了,他们有什么愿望,由我来问好了,你只管把首领叫来就行。如你去问,说不定会激怒对方。” 忠胜的眼中露出些许不满,可是,又像一下子记起什么,站了起来。对方似乎也注意到这边了,只见四五个人高举着山刀,冲了过来。 “大人,我看无论如何得避一避了……”茶屋的脸上现出不安,“和这些疯子是讲不通道理的。” “茶屋!” “在。” “家康是继承右府大志的人,右府的愿望就是消除武士间的私斗,拯救百姓于水火。” 茶屋四郎次郎似乎不解,低头思索,不说话了。家康依然手搭凉棚在张望,阳光火辣辣地照在他那圆滚滚的脖子上。竹号的声音逼得越来越近,还不时夹杂着几声不合拍的黄莺啼鸣。从这边迎上去的本多忠胜,和对面举着山刀冲下来的五个男子,在蜿蜒盘旋的灰白色山路上相遇了。 对方把山刀高高地举过头顶,威吓忠胜,忠胜也拿出往常的武士气概,和他们对峙。未几,对方中有一个人径直跑了回去,淹没在了旌旗的海洋之中。于是,四个人挟着忠胜回来了。 “大家听着,不许任何人插嘴。”家康说着,让人把搬来的座位放在路中央,坐了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散在路的两侧,蹲在地土,形成一个保护家康的阵势。 神原小平太一人站在家康面前,盯着靠上来的四名男子。只见四个人身穿齐腰的农家衣服,腰扎兽皮,手举大刀,跃跃欲试。这些家伙倒是吃得饱饱的……小平太一想,不禁哑然失笑。他们看似勇猛地站在那里,挂在腰下的赃物,将贪婪暴露无遗。最前面的男子腰左垂着女人的细带,右挂陶壶和置钲,脖子上挂着佛珠和茶勺子。另一名男子则在腰里扎着一条棉袋,里面不知装的是碗还是酒杯,咣当咣当地直响。一定是随心所欲,见到什么抢什么,看来平时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到手了。 “你,旅行的武士,把衣服脱下来!”最前面的男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向家康吼了起来。一个个柔弱善良的人,一旦结成集团,就会变成不可思议的暴徒。这名男子从腮帮子到肩膀,都溅满了血迹,已经半干,山刀的柄黑黢黢的。“为什么不回答,没看见身后的旌旗吗?你要胆敢拖延,我身后的兄弟们就会立刻杀上来。” “不错。如果胆敢反抗,把你们统统杀光。”男子后面那人也摇头晃脑地嚷起来。看来这些人连从江州濑田到这一带做了些什么,都没有想过,已经完全疯狂了。 家康故意顿了顿,小声道:“你们到底是痛恨织田氏,还是痛恨你们的领主?都是些什么样的怨恨,说来听听。” “什么,你说什么?我看你不配做个武士,连说话都听不见。” “我在问,是谁折磨了你们。你们定是被折磨得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的。” “那是当然,还用你说?” “那么,对手是谁,已经漂亮地把他收拾了?” “当然干掉了。我们砍掉的人头已经不下一百,今天你也休想活命!” “莫要急,”家康抬起手来,向骚动的对手说道,“不要那么激切,心平气和地说。我刚才的意思是说,我听了你的话,想褒奖你们。” “什么,褒奖我们……”一句话,在他们躁动的心里打了一针镇定剂。他们浑身发抖、狂呼乱叫、烧杀抢掠,归根结底,都出自一直处于被压迫、被奴役地位的自卑。家康那冷峻的目光似乎早已把他们看透,因此他想从其内心入手,试探出他们的愿望,引导他们归于理性。 “对。我就是骏、远、三三国之守德川家康。作为武将,从暴乱申解救黎民百姓,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 “于是,你才褒奖我们……不会是骗人吧?我看你只是个会耍嘴皮子的恶人。” “且等,”家康又阻止了他,“正因为解救民众是武将的责任,所以我想再问你。你们不平的原因,是不是由于年赋?他们收你们多少年赋?” “收七分。三分收成怎么够吃?不,就连这三分收成,一旦打起仗来,也被征收了。因此,我们才先下手……” “你们当然可以举起大旗,打开领主的粮仓。可是,不至于也去袭击和你们一样深受剥削的其他村的农民吧?” “其它村……” 这又成了第二针镇定剂,正当他们互相交换自责的目光时,家康接着谆谆道:“要保护自己的伙伴,对吧?织田大人虽已归天,可是,天下不能就这样乱下去。除了我的十万军队之外,正在赶赴中国的羽柴筑前守的十多万大军,也会立刻撤回近畿。混乱也只有这么一阵子。你们代替武将保护了同伴,所以,我要奖赏你们。忠次,拿黄金来……” 忠次把金袋子拿来,四个人立刻变得无比惊奇,看来都是些善良的稼穑之人。一个人慌忙拉了拉前面的人的衣袖,剩下的二人也凑了上来,窃窃私语。勉强顺从,或是疯狂反抗?二者必选其一,迷惘之情清晰可见地浮现在四个人的脸上。 “你们是不是这次起义的头领?叫什么名字?” 家康拿出四十两黄金,放在他们的面前,“天下一旦安定,你们立刻出来报名,必能为国效力。这些黄金和我的信言,先拿着,你们从中挑选三十个人左右,给我们带带路就行。长谷川,笔墨伺候!”长谷川慌忙取出纸筒。 “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前面宇治田原的山口藤左卫门光广家。那么,先从你开始。”家康满怀自信,催促着那名脸上溅满了血迹的男子。 神原小平太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奇妙过。这样的谈判,一千次之中都不会有一次成功,能行吗?他作好了警卫的准备,可是,被家康这么一催促,对方竟然报起姓名来:“我……大石村的……孙四郎。” 第一个开了头,其余的也跟着报来。 “我是樱谷的关兵卫。” “我是鹿飞村的弥六。这是田上的六左卫门。” 他们的神情不再紧张,一个接一个地报着名字。 长谷川秀一脸惊奇地记着,家康则半闭着眼睛继续口述道:“以上四人在宇治田原的山中带路有功。谨此一书,以作日后证明……”然后拿过来,署上“家康”二字,交给那名脸上带血的男子。 家康递信言给那男子时,小平太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看见家康的身后放射出七色的光芒。这决非凡人……他觉得,主公已是神佛的化身,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暴徒当难题看待。 四人一拿到信言和黄金,就飞快地折回去,立刻让起义的民众让出一条道来,然后又按照吩咐,挑选出三十多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来给家康一行带路。 这件事情不仅让家康的家臣惊叹不已,更让长谷川秀一和茶屋四郎次郎瞠目结舌。只要到达田原的山口藤左卫门光广那里,后面的路,秀一和四郎次郎就如鱼得水了。当然,他们二人的感叹和神原小平太又大不一样。 “这真是发自心底的大慈大悲。”四郎次郎这么感叹,而长谷川则是无比敬佩:“机智谋略,决不亚于已故右府大人。”总之,当日未时左右,这一行人虎口脱险,终于磕磕绊绊来到了宇治田原的山口藤左卫门光广的府邸。此人乃近江国伊贺郡、多罗尾的城主多罗尾四郎右卫门光俊的第五个儿子,和长谷川秀一是至交。他们到达之后,正好光俊也在,于是和光广把家康一行请到和院子相连的茶园,然后端来一大盆饭。这不是在京城和堺港吃过的白米饭,而是粗米掺上小豆蒸的红米饭。一闻到扑鼻的饭香,家康立刻用手抓着吃起来。“大家也都抓着吃吧,路上顾不得那么多的体面了。吃完立刻出发!” 失去理智的农民起义军被家康在路上说服,早就传进了光俊父子的耳朵。传闻还说家康不愧是三国之守,是神佛的化身,因此所有家臣都悄悄地前来偷看。可是父子二人吓了一跳。 只见在绿树婆娑的茶园里,阳光照射在空地上,一个浑身污垢的人在贪婪地吃着红米饭,看那姿态,哪里是什么神佛的化身,简直一头丑陋的野兽。 “本想让你们在这里用点茶点休息一下,听说你们立刻就出发?” “哦,不用了。”家康一边大口嚼着米饭,一边道,“非常时刻,就得有非常准备。你这样的接待,比什么样的山珍海味都好,若是米饭还有剩余,我想给大家分分,让大家都捎带点儿。” 父子二人会心地看了看那个大盆,几乎空了。“哦,马上再给你们煮一些来。” “那就不用了。”吃完之后,家康立刻站了起来,“伊贺这一带的路途凶险,得加紧了。” 说起来,这里所谓甲贺众、伊贺众的野武士,好像都对信长怀有深深的怨恨。信长征伐伊贺的时候,把逃到他国的人都悉数搜出来,毫不留情地处以重罚。 如果光秀的手伸到了这里……家康最担心的就在此。 “伊贺武士可不像农民起义,必须赶紧行动。”家康站起来,立刻把随身携带的国次短刀摘下来,交给光俊,“无论如何,等这次的事情平息之后,再来宇治品茶。多谢!” 家康一行在田原逗留了不到半个时辰,在此期间,光俊的儿子久右卫门光太以为他们会在这里住一晚上,就和长谷川秀一四处奔走,招募随行武士。可是,他们只要了些草鞋,就在夕阳的余晖中上路了。实际上,这次出发又巧妙地避开了为他们而设的一道难关。 在此意义上,可说家康有着动物般的敏锐。一行人出了田原取道向东,正要翻越鹫峰山,去小杉方向,突然,从前面树林中走出数人,来到家康面前跪倒行礼。一人说道:“如果沿这条路直走下去,一定会出大事。请大人抄小路去信乐,再从那里赶赴伊贺的丸柱。在下愿为大人带路。” 太阳已经落山。在那名谈吐得体的武士旁边,跟着那个自称大石村的孙四郎的脸上带血、眼睛闪闪放光的农民,家康早就注意到了,以敏锐的目光盯着他,但没有说话。石川伯耆和本多忠胜站到他们前面,挡住路。“你不是刚才起义的那个人吗?这武士是谁?” “我是伊贺的柘植三之丞。” “柘植三之丞……这么说,前方还有起义的军兵拦住去路,你是想说这个?” 突然被忠胜这么一问,农民孙四郎插嘴道:“不,伊贺、甲贺之众已经分成两批了。” “两批?” “是,我跑到柘植犄军和加加爪将军这里,劝他们归顺德川大人。可是,另一半人说跟着明智才是上策,其已经到前面去,正埋伏在树林里,等着伏击德川将军呢。” “要伏击我们?” “柘植三之丞有话禀告。” “哦,你说吧。” “此地的野武士都对织田氏怀有私怨,信长公一死,大家的私怨也就烟消云散了,可是这些人却声称不再拥护我了,要拥护刚刚崛起的明智光秀。我就劝他们说,德川大人攻打远州的时候,在曳马野城的城畔,曾经对我有着热情的关照,是一位讲恩义知人情的大将,但说服不了他们。结果气氛紧张起来,大家分成两批,要决一死战。” “哦。” “于是,我、我的儿子市助和甚八郎为首,加加爪游德、服部源兵卫、富田弥兵卫、山口甚介、山中觉兵卫、半地半助、名村将监、德田一学等有志之士约二百人,决定拥护德川大人,和他们分道扬镳。大人如果这样走下去,即使一战,也不会有利,所以,为了让大人从这里改道,我就让大石村的农民孙四郎带路,召集各路豪杰前来拜见您。” 说着,三之丞从怀里掏出一卷花名册,恭恭敬敬地递给石川伯耆,伯耆再转交给家康。 “好,改道!”家康看了之后,命令道。大家便跟着那个农民和柘植三之丞转向左边的山谷。 大约走了十町,果如三之丞所言,二百多名伊贺武士凭着熟悉当地地形的优势,在前后左右四个方位为家康一行警卫。看到这些,家康才从心底里舒了一口气。他既是感慨,又是叹息,同时也感到安心。 一个国家之中,也有无形的顶梁柱存在……一旦那根顶梁柱倒塌,瞬时便会天下大乱。混乱日益加剧,人们便会不知不觉地渴望寻求下一根顶梁柱。 脚下仍然是山路,时而中断,时而延续。家康一边走着,一边区分着人类和动物走过的路。突然,他想把那个脸上带血的农民叫过来说说话。 信长意外遇难,使他遭遇了三方原会战以来的第二次危难。三方原会战时,他拼命战斗,才杀出一条活路,可这次,正当他彻底绝望无助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又一条生存之道。 “万千代,那个脸上带血的农民,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好像是大石村的孙四郎。” “把他给我叫过来。” “遵命。” 当万千代把那个男子喊过来的时候,脚下的路已开始变暗。 “你是叫孙四郎吧,边走边聊吧。” “是……到信乐还有十六里左右的路程。” “我不是问你路。我没有命令你,你怎么就加人伊贺众了?” “是……是小人的不对。” “不,我不是在责骂你。我只是想问你,为何想到那里去?” “这……我想帮助大人。” “这么说,你觉得我很软弱?” “不不,这……这……” “既然说要帮助,当是觉得弱喽。” “不!”孙四郎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急了,“大人对我好。对,是因为大人对我好。” “是我对你好……” “是。如果对小人不好,那时我肯定已和大人打起来了。如果打起来,说不定我们已经胜利了……我现在还这么想。” “心里这么想,却没有打……是不是害怕没有好结果?”家康故意说笑地一问。 孙四郎一听,吓了一跳,点点头。“大人说得不错。但那时如杀了大人,仗是胜了,却也败了。” “哦?为何说虽胜犹败呢?” “如果把好人杀了,天下被坏人夺去,农民又得流着眼泪过一辈子了。当我明白大人是好人,就觉得帮助大人才是上策……我这么一说,起义的兄弟也都赞同。我想那些武士们也不可能不赞同。” “你就加入伊贺众了?” “对,就这样了……大人,道理还真管用。” “嗯。”家康不禁呻吟了一声,“道理,是道理啊?”这朴素的农夫的心里话,在狠狠地鞭笞着家康的良知。 其实家康并不是从心底里可怜体恤农民,只是看到自己处于劣势,如果打斗起来,根本没有一丝胜算,为了不让自己难堪,就声称是天下第一有情有义的武将。可是,这些却打动了起义农民那善良的心,躲过了这次危机。 大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家康,在茫茫夜色之中匆匆前进…… 第二十七章 民声 家康到达信乐的时候,天已全黑。 渡过一个个危机之后,路渐渐地宽阔起来。这里已是先行一步的京城的吴服师龟屋荣任和茶屋四郎次郎的活动范围了,他们终于可以贪婪地睡上半个时辰,然后换上草鞋,准备翻越丸柱的崇山峻岭。龟屋和茶屋看到家康有了伊贺和甲贺武士的倾力保护,放下心来,和他们诀别。 已经有了武装,剩下的只是和不眠不休的肉体痛苦作斗争了。虽然路上也常会遇上一些不法的山贼、强盗之类,可已无人能抵挡他们。家康在一生中学到最多的时候,就是从丸柱穿越河合、柘植、鹿伏菟,沿铃鹿川的河滩,到达伊势海这一昼夜的旅程。 农民孙四郎始终跟着他们。他似乎对家康产生了一种难舍难离的眷恋之情,当家康的视线不时地落到他身上时,他就微微一笑,低下头去。 家康想起了从前,那还是他在骏府做今川义元的人质之时,为了让他继承爱民的精神,雪斋禅师在讲解孟子教义时,就常常提到一句话:“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家康记得,这句话老师曾反反复复讲过好多遍。 所谓“民听”,就是从民声中分辨出真理之意。一个人一旦以为真理存在于民声之外,就会不知不觉地陷入妄想。要想听见民声,首先得舍弃“自我”,变成“无我”。而彻底的“无我”,就是确立“自找”的前提。家康自以为已掌握“无我”。可是,直到农民孙四郎的出现,他才发现,自己还远远不够,他不断地在心里自嘲。 这大概就是雪斋禅师派来的人吧!家康一边走,一边不断地看孙四郎,他在进行严厉的自我反省。不倾听民声,就不会发现真理…… 重新回味一下先师的古训,家康甚至觉得信长的死,不是被人杀,而是被己杀。信长是第一个倾听民声而崛起的豪杰。他代表了饱受战乱之苦、渴望和平的百姓的声音,面对所有的敌人。只要他认为其妨碍国内安定,无论是比睿山的僧人,还是本愿寺的信徒,他都毫不宽恕。 当太平的阳光终于照向近畿,信长却倒下了。大概是因为这时的信长已经逐渐远离民声。民声要求他休养生息,而他却对尚有外交斡旋余地的中国兴师动众,大兴讨伐…… 在到达伊势的白子滨之前,家康一直在考虑此事。 如果信长一边同中国进行灵活的谈判,一边让势力范围内的广大东海道民众休养生息,结果会如何呢?恐怕光秀也不会有机可乘。信长一味穷兵黩武,阻塞了民听,才使光秀产生了取而代之的异心。 即使心计过人、擅长算计的光秀起来指出信长的“非”,但若民心都向着信长,便无响应光秀的人,光秀还会有勇气谋叛? “民声……民声……” 家康觉得,在这次的旅行中,从一个农民的口中听到了最深的教诲。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心想返回三河,返回之后怎么办,他还从未认真地考虑过。 出于对信长的情义,家康当然会举兵和光秀一决雌雄,但这不过是随机应变,真能马到成功吗?从河田经铃鹿摸索到白子滨,站在未明的河边让人找船渡海的时候,家康反复掂量着此事。 如现在就大举兴兵,和光秀一决雌雄,这和信长穷兵黩武征服中国相比,是否也是急功近利,也会犯下与信长一样的错误呢? 从白子滨到知多半岛的常滑,除了运送木柴的、路程最短的小船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船只了。可是现在,连这样的小船都没有。这一带原本是织田信孝的势力范围,由于信孝要渡海去四国,已经率军兵赶赴岸和田,所以,领地内的大船几乎都被征调到堺港附近。 此时,正好有个从大凑那边过来、到河边靠岸的松坂商人,名叫角屋七郎次郎。家康把他从船上叫到河边,求他斡旋一下。 “这可难办了。”角屋把手搭在被潮水打得黑黝黝的额头上道,“用船我倒是不介意,可是,路上没有引航的。您大概也知道,京里出了大事,还不知以后需要多少船只呢。现在这一带所有的村庄和海滨码头都贴着告示,就连运柴的船,也一艘都不许擅自驶到其他海域。” “什么,已经贴出告示了……” “是的。我的船怎么都行,只是这一带的农民渔夫……” “原来如此。那好吧,我自己去找人。” 走了一晚的路,此刻四周已经发亮。望过去,停在水面上的就只有从志摩返航的这艘角屋的商船。海潮变化多端,如果没有引航者,确实很难出海,家康他们也非常清楚。家康抱着倾听民声的打算,大步走到一户农家门前。 “主公是想叫起这一家人吗?”本多忠胜刚想前去叫门。 “我来。你们站远点等着。”家康伸出手,轻轻地敲击这户沉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茅屋。虽说是农家,可是散落在海边的那些油毡小屋却和它无法相比。这在当地大概算得上中等以上的富户。 “我有点事情想请教您,您能不能起来一下?”家康说话之前,里面的人似乎醒了。只听见有人制止了唧唧喳喳的声音。“来了。谁?有何贵干?” 一个人向门边走来,声音战战兢兢,“您也看见了,像我们这样的破落户,没有钱,不巧女儿也到四日市走亲戚去了。要是小麦,倒还有一点儿……” “我们不是强贼,您不要害怕。”家康感到心里一阵悲凉,“想必您对村里的事情也比较清楚吧。我想求您帮我弄一条到对岸常滑去的柴船。” “哦呀!让我弄柴船……这可是天大的难事。”说着,里面的人打开门,露出头来,“不准任何船只到邻国去。昨天下午,官府刚刚下了命令。若敢违抗,我的小命就没了。听说织田大人在京城被杀,天下又要大乱了……怎么,你们是武士?” 家康故意绷着脸点点头。“我们早就知道了命令的事,故意来求你,看能否帮上忙。” “哎?你们知道我是小川孙三,才把我叫起来的?你们到底是哪里的,是什么人?” “孙三……”家康立刻叫着对方刚刚通报的名字说道,“为了不让天下再次陷入混乱,三河、远江、骏河三国之主德川家康,想趁着天还没有亮渡海回国……” “啊,你是德川的家臣……”不知何故,这位自称孙三、年近四十的农民,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唉!完了,到底还是躲不过……你杀吧,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杀你……” “没有办法,如我借不出船,你一定会杀我,如果我害怕而出了船,领主就会把我整个家族的男女老少都杀光。这……乱世的农夫……命可真苦啊!杀吧,来,杀吧!” 家康忽然觉得像是有一把利刃刺进了胸膛,自以为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却被看成拿着武器的凶徒…… 天亮了,当伊势海的海面被染成一片玫瑰色时,角屋的船正在向常滑飞速前进。家康还站在船上冥思苦想。 在角屋的船头,一艘引航的白子滨的柴舟正随波浪起伏。家康背靠着桅杆,像木像一样坐在那里。 现在有两个人让家康的心备受压迫,一个是坐在船角、显得十分渺小的近江大石乡农民,另一个则是引航的小川孙三。家康觉得这非常不可思议,又似乎正常。 白子滨的农民孙三一直坚信,如他说一个不字,无论是与非,对方会立刻把他杀掉,这就是武士的做法。武士竟如此不被信任。农民不但从未享受到武士的保护,反而遭受了武士无尽的蹂躏和践踏。这又是一种“民声”。它从孙三的口中向家康传来……孙三一旦出船,全家就会被领主杀害,因此他才会对家康说:“你杀了我吧。” 家康顿时羞愧难当。 “听见没有,家康,这才是真正的民声。”家康感觉到虚空中,雪斋禅师叱责的鞭子带着响声向自己抽下来。 “哦,原来你认为武士是这样无法无天啊。那好吧,我再去求求别人看。让你受惊了。”家康道。 孙三完全没料到武士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是去求别人也没有用……你,究竟是德川的哪一个武士,敢问高姓大名?” “我就是德川家康本人。” “——啊!您说什么?” “我说,我就是德川家康。家康从你这里收获颇多。听说现在京里发生了急变,我急急忙忙赶回本国。我回去后,再仔细体味你的话吧。我决不会只为自己一人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不知后面的话孙三听到没有。孙三发现非但没有杀死他,反而要离去的这名武士,竟是骏、远、三之守——德川家康本人,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请……请……请稍候。”只见他连滚带爬地从门里出来,伏倒在地。“出船!小人愿意出船!” 家康又一次从孙三那发生了巨大转变的态度背后,深刻体会到了悲惨的人生。这是一个一直遭受践踏、被人蔑视的农民,第一次体验到被尊重的欢乐…… 孙三心中升起一种孩子般纯真的感激之情。“我一定出船!无论我们一族遇到何事,只要有了大人这句话……我出,我出,我怎能不出啊!” 为了让孙三此后遭遇的风波少一些,家康想出一个计策,才让他做向导。于是孙三假装被来路不明的外来人绑架,只得把妻子儿女托付给长太浦的朋友。如家康不能统治伊势一带,孙三一家人大概一生再无团聚之日了…… 纯朴善良、把家康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的两名农民,还有因光秀的叛乱造成的悲惨现实,时时在家康的心中缠绕。农民帮助家康,不管他们是否已经意识到,都是出自希望他能保证太平的美好愿望。 可是,如果家康急匆匆撤回,却没有立刻投入讨伐光秀的战争中去,就是对信长不义。应在这个混乱的尘世建立一种新秩序,给持续一百多年的乱世画上句号,这样,信长的意志和人民的希望就统一起来了。 想到这里,家康不禁使劲地拍了一下大腿。此时,太阳升得很高了,前面的海上,知多半岛海边的深蓝若隐若现。领悟丁这些后,家康觉得连海风都是为自己吹过来的。对,就这么定了……家康终于悟出,自己不应拘泥于卑微的忠义,应该继承信长的宏伟志向,做一名真正的继天下大义者。明白这些后,他觉得前面柴舟上,孙三的身影已经成了神佛现世,不禁合十祷告起来。 “快看,主公正在祈祷。”酒井忠次小声对石川伯耆道。 “看来主公不知有多么高兴,三方原会战的时候都没有祈祷过。” 他们当然看不透家康的心思,于是,大家都微笑起来。当船在常滑岸边靠岸,孙三的柴舟一次次把大家运到岸上之时,家康的一言一行都被家臣们理解成了平安抵达的喜悦之情。 “孙三,你辛苦了。”家康站在岸上,立刻把孙三叫了过来,“这一带有可能还会变成战场,所以,我把你送到骏河去吧,骏河决不会有战争。在那里给你选一块你热爱的土地,等安定之后,再把家人接去一起安居乐业。” “是……是。”孙三的回答依然是那么纯朴,然后,立刻向附近的寺庙跑去。那座寺院叫正住院,有一个后门面朝大海。寺里的人每年都买孙三的木柴,是老主顾了。 不久,寺门打开了,一行人立刻钻进去,以暂避烈日。 “到了这里,就没有问题了。” “虽说如此,也不能放松警惕。这一带也是海盗频繁出没的地方。” “不管怎样,先见见本寺的住持吧。” 本多忠胜命令年轻侍卫在周围负责警卫。家康在孙三的引领下,从院子走向客殿,这时,他还在为信长和百姓的意志殊途同归这一发现而兴奋。对,它们是一致的,只不过常常被以自我为中心的欲望掩盖了…… 只有家康一人脱了草鞋进去,其他人都在殿前选了块阴凉的地方坐下来。住持显空听说家康来了,慌忙换好衣服,来到客殿拜见。“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贫僧就是本寺的住持显空。听说大人这次没有带兵……” 住持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家康打断了:“仓促之间,惊扰了宝刹,见谅。实际上,由于右府在京城里被叛乱的光秀所害,我现正夜以继日地赶回三河。” “这些传闻……老衲也是刚刚从白子海滨的人那里听到,也正在惊叹这变幻无常的世道。” “大师,我想早些赶回冈崎,立刻举兵讨伐明智。如果换成您,常年侍奉佛祖的高僧,这时会怎么办?” 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的显空,静静地把小和尚端来的茶放在家康面前,缓缓地沉思。“恐怕,我们佛门中人的想法,不能作为身为武将的您的参考……” “在这个刚开始建立新秩序的世上,大厦坍塌……作为佛教徒,你们当前必须做的是什么?” “这……”显空又一次谨慎地垂下头,“如是佛教徒,就应为求百年、千年之后的轮回,一心向佛。” “那么,这时的佛法呢?” “守道,护法——一直到极乐净土铺满这个世间。” “在人间显现的净土……指人人安居乐业?” “正是。” “那么,我再问你,为了这一天的实现,你们必须守的‘道’又是什么?” “首先是戒贪,要从所有的欲念中解放出来。” “嗯。”这时家康才端起茶来,很满意地呷了一口,“戒贪……好茶!” 言罢,他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右府大人恐也是太贪了吧,想迅速赢得太平。家康是不是也一样……即使再急着赶回去,若没有心理准备,纵然回到了三河也是迷惘。明白了,是不是所有的人在脱离全部欲念之前,内心都在争斗不已?这就是你们佛教徒眼中的现实世界?” “正是。” “言之有理,不能心急啊。百年、千年之后……一直守到那一天到来为止。这样,太平就来了。这才是唯一的‘道’。脱离尘世出家为僧,舍弃所有的欲望,以此来启发芸芸众生,这大概就是你们僧侣的生活吧。好,明白了,谢谢。我回到冈崎之后也不会再迷惘了,可以好好地安排此后的事务。” 显空又恭敬地埋下头,数着念珠。 “多谢!”家康又说了一遍。在和显空问答中,他又有了一种新的领悟。 佛陀的理想和民众的理想也是统一的。因此,佛祖才受到尊重,僧人也才能一直伴随着寺院,留存至今。 进一步,家康发现,武士的职责也像沐浴着朝阳的花一样越来越清晰。为所有人希冀的“极乐净土”的建设,奉献出生命,这才是武将的真正职责。这些明明都是家康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却在突然间忘记了。 “大师,我也下了决心,凡事不能急,也不能躁。这样就不会有迷惑了。另外,我还要求师父一件事,请大师从这里的海边,帮我寻找一位带我们横半,到衣浦去的向导。” “遵命。”显空答道,“村里正好有个庄屋八兵卫,是一位侠义之士,老衲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大师早已为我筹划?” “我想赶在路上的强盗知道之前……强盗们是不会知道大人的雄心壮志的,所以……” 听了住持的最后一句话,家康非常高兴,看来显空住持已在同他的交谈中,了解了他的愿望。 “右府大人一死,这一带的农民商人,今后又会发生很大变化。” “您这么说……” “领主不同,生活也不同,如同丰收和歉收的差别。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的贫苦人民,幸福多么不易啊,真想守护着他们。” 家康微微一笑,会心地点了点头。他的决心也是如此。即使比不上佛陀对千百年后美好生活的执着追求,起码也要使领民免受光秀叛乱之苦,好好地呵护他们。首先,阻止那些染上山贼习气的武将进入领地施暴,先巩固地盘,再让太平的种子播撒四方。全力以赴抵抗光秀,万一失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作为武将,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罪过了。 正想着这些,一村人模样的人满头大汗地赶来,跪在门外。“听说大人召见……小人就是庄屋八兵卫。” 他抬起一张饱受战乱之苦、善良淳朴的脸。 “庄屋壮士,这位就是德川大人。” 听显空这么一说,八兵卫也深感不可思议,又看了家康一眼。眼前的家康恐跟他想象中领有骏、远、三的三国之守的风貌相差太远了,他一定非常疑惑。“啊,您就是……” “对。”家康笑着说道,“三天来,胡须不剃,头发未结,看起来是有些不像样,可我就是德川家康本人。” “啊呀,这,这,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八兵卫一下子懵了,回头看看显空,“那么,师父找八兵卫有事……” “庄屋壮士,德川大人正在旅途之中,现在要急回三河。你能不能带一下路到成岩村啊?” “到成岩村……那还不简单。”八兵卫说完,又定定地看看家康。 “听你这么说,大人的一些传闻,你好像听到不少啊。” “当然。”八兵卫这时已经满脸笑容,“阿古居夫人的……哎呀,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呢。今天我刚到海边,就听到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说是织田右府大人在京都被杀。这样一来,怕天下又要大乱了。不如搬到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去。” “到没有战乱的地方去?” “是的,甚至有人说干脆求求大人,搬到您住的滨松城去。那些农夫、渔民,还有好多愿望和牢骚呢。” “是这样,说的也是。”显空飞快地看了家康一眼,“哎,难得你爽快地答应了。那么,大人先在这里用些斋饭,然后就出发,带路一事,就托付给你了。” 八兵卫起身回家准备衣物,家康默默地目送着他离去。想不到,这里已经距离母亲住了很长时间的阿古居如此近了,已和回到三河差不多了。这一带的百姓想住到家康身边去,也绝非讨好之言。 不久,家康吃了显空拿来的斋饭,然后在庄屋八兵卫的引领下,离开了正住院。此时,前面的山冈上早已是蝉声一片。 “忠次,这里蝉鸣声似和难波、堺港的蝉声不大一样啊。” “是啊,连蝉声都很像三河腔啊。” “忠次,到冈崎之后,你立刻把军兵召集起来,带到热田去。” “这么说,主公不打头阵……” “我先安抚一下领内的百姓,让他们莫要慌乱,然后立刻赶赴安土……虽说光秀的叛变让我很被动,可是也不能让骏、远、三的领民骚乱。若骚乱起来,我这领主的脸面往哪儿放?” 言罢,家康仰望着前方天空的云彩,放声笑了。 第二十八章 秀吉生计 六月初三,在德川家康从近江去伊贺路,跋涉在崇山峻岭之中时,羽柴筑前守秀吉正带领蜂须贺彦右卫门、黑田官兵卫,在巡视备中高松城的包围圈。从早晨起就一直下的暴雨终于停了,可地面仍然又湿又滑,马时常趔趄两下,跟在后面的石田佐吉和一柳市助等侍卫不时偷偷发笑。 蜂须贺彦右卫门是骑马的老手,而跛子黑田官兵卫则不同,马蹄一滑,他的身子就晃来晃去的,似乎要从马上掉下来。虽然对他十分同情,可是一看他那滑稽的样子,年轻的侍卫还是禁不住发笑。 “不要笑了。如果被大人听到,那可不得了。”可是,带领旗本等三十多骑人马走在前头的秀吉似乎没有听到,正和官兵卫、彦右卫门谈得热火朝天。 “哎呀,外强中干的家伙,我真是服了他。”秀吉皱着眉头对官兵卫道,“你看,就连八大龙王都来帮助秀吉了,下了这么大的雨。我看浸泡的地方起码得超过二百町了。而且右府大人马上就要赶来,如果是你,你会怎样?” “话虽如此,如果是我,也不一定会妥协。” “说的是。可是,官兵卫,割让备中、备后、美作、因幡、伯耆五国,就想让我解高松城之围,毛利也太小瞧人了。割让五国,听来似乎是大便宜,可是,除了备后以外,其他的都不是毛利之地。明天在安国寺见到惠琼,如果和议不成,我就一举踏平安国寺。” 官兵卫呵呵地笑了。“无论如何,也得让他们交出据守高松城的城主清水长左卫门宗治等人。” “对。若是他再跟我绕来绕去,城里的五千军兵就要继续挨饿,可也没有人会屈服,我们还是强力出击。你善于谈判,可安国寺的人也很会周旋。我认为这不会是毛利的最后一招。” 这次,右边的蜂须贺彦右卫门笑了。“他们定也在这么说。” “说什么?” “羽柴筑前守倒是个善于周旋的武将啊。” “哈哈哈……他们定也没料到我会如此耐心地坐下来,实行水攻。” “这可真是正中大人下怀。大人快看,二百町的大水池中,平安无事地站在那里的,只剩下通向城里的道路两旁的树木了,居民的房顶全都漂在了水面,就连小点的树林都变得像水草一样渺小。” “因此,我才让他赶紧妥协。碰到我,他们就只有倒霉。你说,毛利那边怎么就没有看出这一点的狗头军师呢?” “可是……”官兵卫的马又滑了一下,差点摔下来,“他们也有打算啊。” “什么打算?还痴心妄想胜过我的运气不成?” “大人的上面还有一个人呢。说不定他们还想,等那个人来了,也许谈判就容易多了。” “你说右府大人?” “是啊,和右府大人交涉,再让步,不就让可憎的筑前守颜面尽失了吗?”说着,官兵卫望着天空的积雨云,不怀好意地笑了。 “你可真是刀子嘴。”秀吉故意很夸张地绷着脸,瞪着官兵卫,“他们要是真那么想,那我还非斗到底不可。即使右府大人来了,我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可是……”官兵卫也毫不让步,“在右府到来之前结束战争,才是大功一件啊。” “你是说,要我在安国寺让一步,对吧?” “不是让一步。可是,总得让人看见希望,这样谈判才能继续啊……这才是进退的秘诀。” “哈哈,这主意不错,说得有道理。不愧是黑田官兵卫啊,智慧过人,言之有理……” “大人真会说笑,在下都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可是,说句实在话,此时的秀吉,头脑和眼光完全不在官兵卫之上。这次战役耗费的时日也确实太多。虽然阻塞了足守川和高野川两条河,把清水宗治据守的高松城变成了一个大湖,切断了其与外界的一切联络。可是,高野山对面的日差山上,毛利的吉川和小早川的两支军队,约三万人已经前来救援了。正如黑田官兵卫所说,如果等到信长到来,以后的问题就棘手了。虽说如此,如严厉拒绝毛利方面提出的条件,把城里的士兵活活地困死,却又有点小器。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总会剑走偏锋的秀吉正在冥思苦想,突然发现石井上的上坡处、本阵的第一道辕门边有个人影。 这道辕门由山内猪右卫门一丰把守。可是,猪右卫门的士兵好像丝毫未觉。只见这人健步如飞地从大路上走过来,一靠近辕门,立刻变得像个病人,脚步蹒跚。秀吉想,是不是换了一个人? “大人,在看什么呢?” “嘘。”秀吉转过身来,阻住石田佐吉,“哦呵,是个盲人。还拄着拐杖,可是刚才确是扛着拐棍在跑啊。给我抓起来!”凭着年轻时候的丰富阅历,他看出那是一个细作。 这却是一个多么愚蠢的人啊。既然假装盲人,就该时刻都闭着眼睛走路,如看见四处没人就睁开眼跑起来,不是很容易露馅吗? 蜂须贺彦右卫门催马上前,喊了一声“站住”只见那个戴着斗笠的人吓得一哆嗦,靠着辕门站在了那里。 “摘下斗笠来!” “是……是。小人眼睛不好使,不知哪里冒犯大人了?”说着,该人摘下斗笠,果然,全身上下一点破绽也看不出,就那么闭着眼睛,低着头。 秀吉大声地笑了。“果然是个瞎子。带到我的大营里去。”从这里穿过浅野弥兵卫把守的第二道门,就到了石井山,山上有一座持宝院,秀吉的大营就设在那里。 “树木已经吸足了雨水,看上去格外滋润。” “是啊,往后天气可就热起来了。” “官兵卫对安国寺可说了如指掌,那么,叫惠琼的那和尚,确实得到了小早川和吉川的信赖,并给他们出谋划策了吗?” “是,请大人相信官兵卫。” “这么说,他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本以为他只是个住持。” 官兵卫苦笑了一下。“毛利元就在世时,访问过安艺的安国寺,那时就已经看出,他不是一般的小和尚。现在,他成了您今天所看到的高人。还不止一次地夸赞过您呢。” “什么,夸赞我……对这个和尚可不能大意,随便夸奖别人的家伙,决不安好心。” “是,这一点确和大人很相似。” “哈哈哈,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得改变一下谈判方式了。” 由于秀吉笑得太唐突,声音也大,惊得头顶上的蝉鸣戛然而止,连守卫第二道辕门的浅野家的士兵都吓了一跳。 “好,敌人的援军也要到了,主公先头部队的堀大人也快来了。在此之前,还请你再会一会惠琼。”说着,秀吉钻进持宝院的山门,下了马,“好了,大家都歇息吧。与右卫门,把那个瞎子带到后院。” “遵命。快走,你这个混账。”三十二岁的高虎也以为对方是个细作,“到现在还闭着眼,还在装,死到临头的家伙。” 解开绳子之后,高虎从后面用力一推,那人却仍然没有睁开眼睛,还在啷嘟囔囔:“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请告诉我,你们在怀疑什么……” 斜阳的余晖洒到持宝院客殿后面的院子里,金灿灿的。 秀吉坐在侍卫摆放在枫树荫下的座上,等待着瞎子。“哦,带来了啊,这个倒霉的密探。” “我……我不是密探。” “恶人是不会说自己是恶人的。密探有时也会平安无事。大体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不值得白白送命。你带的什么东西,快给我交出来!”已经四十七岁的秀吉,话语柔中带刚,“如你乖乖交出来,定不会杀你。就凭你一封密信,战争也不会完全改变。与右卫门,裔函在他怀里,给我掏出来!” 听秀吉这么一说,这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藤堂与右卫门早就料到对方会反抗,“你给我放老实点!”高虎用绳子狠狠地抽了一下此人的右脸,把手伸到他怀里。果如秀吉所说,从那人贴身的兜里摸出一封信来。 秀吉展开密信,回过头来。“幽古,到这儿来,给我念念。”说着,他显出一付好像已读懂几分的样子,“算了,这个我也能懂,不用念了。”他旋又摆了摆手,盯着那个假盲人,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这厮,这种骗小孩的把戏,还想来蒙我。傻瓜!”说着,他把那封信在手里一揉,装到了怀里,“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故意做出些可疑的举动,让我抓住,就是你的任务?” 可是,那人此时已经垂头丧气,变得出奇地老实。 密信是惟任日向守光秀写给毛利辉元及其叔父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两家的,是一个通告,大意说他已在本能寺除掉了信长,在二条城除掉了信忠。 光秀除掉了信长父子?秀吉立觉后背上冷飕飕的,仿佛一把利刃已经架到了脖子上,可是转念一想,不免可笑。 不管怎么说,被抓的密使态度也太随便了——假瞎子故意跑到敌人的阵营附近,慢慢地走动。如果他急匆匆的话,倒是让人怀疑他是密使。他一定是故意被抓住,让秀吉动摇,赶紧和毛利议和。不管怎么说,城里的五千军兵都快饿死了。 秀吉看出那人的恐惧,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你为何不说话,难道不想活命吗?” “想活命……不,不想。” “哦,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让你活命,我就有这么个毛病。与右卫门,把这人带到山下去,给我放了。还让他装瞎子,让他走。如果不方便,就让他睁着眼睛,爱到哪里就到哪里。” “是,起来!”高虎牵着绳子的一端,把假瞎子拽了起来。秀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直到那个人在连接正殿和客殿的走廊对面消失。 “佐吉!”突然,秀吉大声把石田佐吉喊了过来,“方才的这个假瞎子,是个有名的武上。你去跟高虎说,虽是胜了,但,杀!” “啊?胜了,杀……大人的意思是……” “对。仗打胜了,人往往会麻痹大意,连我也不例外。我决不会出于找乐子而放走密使,事后才后悔。那人也早已不想活了。你去传令,把他杀了。” “是。” 佐吉跑了出去。 “蠢货!”秀吉自言自语。当那名假瞎子远去之时,他突然不安起来。 他站起来,走向书房,对跟在身后的谋士大村幽古道,“居然有如此荒唐的事……给我来杯茶。”虽然周围还有亮光,可是树影已经看不见了。坐在风炉前的幽古,手中的茶刷子发出轻微的响声。信长和光秀的性格差异,秀吉心里十分清楚。信长总是凭着敏锐的直觉先下结论;光秀则黏黏糊糊,爱钻牛角尖。正因如此,二人在着眼同一样东西,探讨同一个问题时,不免常常顶撞。可是,这只是些性格冲突,光秀不至于愚蠢到谋反的地步吧? 现在,若光秀灭信长,那么,他必须证明自己拥有能取代信长治理天下的能力……这终究还是谎言!秀吉突然觉得,把区区一个假装瞎子的细作给杀了,未免太小心眼了。 “茶来了。” “啊,多谢。” 秀吉按照茶道的礼节恭敬地接过幽古递来的茶碗,感觉心头蓦地宁静了,整个人都溶入了茶水。他故意吱吱地啜饮而尽。“你去告诉蜂须贺彦右卫门和黑田官兵卫,说今晚一起用饭。也不知他们二人回到营阵没有。”秀吉把茶碗还给幽古,回头看了侍卫一眼。 大谷平马心领神会,马上走到跟前。秀吉望着院子里的沉沉夜色,呆呆地出神。树上的蝉已经停止了鸣叫,渐渐暗下来的树冠里吹来阵阵凉风。对于戎马生涯的伤感突然掠过心头。 身为播州姬路城五十六万石的太守,在织田家的谱代大名中,秀吉仅次于柴田修理亮胜家,担任中国探题的要职。他没有亲生儿子,便把主公信长的第四个儿子于次丸过继过来。现在于次丸已经更名为羽柴秀胜,在近江的长滨,代秀吉掌管着八万石的领地。因此,秀吉也算是亲藩,家业加起来超过了六十四万石,是名副其实的达官显宦。可是,秀吉把家人全都留在了长滨,每天过着戎马倥偬的生活。 天正五年十月,秀吉受信长之命,出兵播州,讨伐中国,在书写山安营扎寨。已经过了五年,他连脱下战袍睡个囫囵觉的日子都屈指可数。秀吉知道信长的大志是平息战国的硝烟,他也深有同感,便奋不顾身地投入统一大业之中。对于信长的拥戴,秀吉决不会在任何人之下。自己如此敬仰的信长,居然会被谋反的光秀所杀…… “大人在想什么?”跛子黑田官兵卫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好久都没有碰女人了。” 官兵卫把一条腿伸到前面,坐了下来。 “官兵卫,如说有人对右府大人不满,起来谋反,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谁?” 还没等官兵卫坐稳,秀吉突然问道。官兵卫感到非常奇怪。“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他笑着望了望四周,确信四下无人,才悄悄道:“此事,惠琼已和我说了实话,他说他有一个战胜您的方法。” “什么,胜过秀吉的人在毛利那边?” “是。” “哦,这话我倒要好好地听听。什么样的招数?” “他说挑唆惟任日向守谋反。” “什么,鼓动光秀……”秀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眼瞪得圆圆的,从扶几上探出身子,笑了起来,“既然有这么好的方法,那毛利为何不先行动呢?” “他说,那不可能取得永久的胜利。秀吉马上就要撤离这里,不久之后,又会讨伐完日向守返回,也就是说……” 官兵卫像是挑逗秀吉似的,故意放低了声音,“结果反而让您功成名就。他说,由于内含诅咒您之嫌,所以他不会献策。” “这倒奇了,安国寺的和尚真是奇怪。何时又成了我的朋友。我得对他好点儿。” “哈哈……大人又犯做过头的毛病了。下次见到他,我把大人的原话都告诉他就是。” “你若告诉他,他会怎样?” “说不定也会反过来巴结大人呢。安国寺说,您对右府的倾慕不同寻常,如此全心全意的倾慕真是少见,所以,右府大人的伟业,自然该由您继承。” “官兵卫,你怎也成了他的追随者,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秀吉虽然嘴上这么说,却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这时蜂须贺彦右卫门走了进来,二人赶紧打住。灯掌上了,晚饭也摆了上来。虽说身在军营,穿着盔甲,可是饭菜却很丰盛,有鲜加吉鱼、鲍鱼,还有秀吉喜欢的油酱汤。三人喝了些浊酒,谈论了一些信长到达之后的话题,有滋有味地吃完了饭。彦右卫门首先站了起来,要回营去。 “谁?未经通报,不得擅人!” 只听见在院子里担任警备的守卫高声喝到,立刻听到对方的回答:“浅野弥兵卫。有十万火急之事,就闯进来了,请莫见怪。”随着弥兵卫的声音,院子里的灯影下出现了四条人影。秀吉一看,负责把守二道门的两名浅野家的士兵,一左一右架着一个信使模样的人进来了。那信使的脖子上挂着信袋,已经奄奄一息。秀吉见状,连忙奔了出去。“弥兵卫,此人是谁?”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可是,破坏这些规矩的却往往是秀吉自己。当那个人不等通报就闯进来,秀吉早就把对方上上下下打量遍了。“好像是骑快马来的。看来像是伊贺众中西的手下。” “说的是,士兵报告说,此人骑着一匹快马刚来到第一道辕门,就问山内猪右卫门的守卫,这里是不是羽柴筑前守的大营,然后就念叨着晕了过去。” “快把那个信袋拿来,定有大事。” “是。”弥兵卫刚要从他的脖子上取下皮袋,对方又痛苦地念叨起来:“这里……真的是……羽柴……” “不要胡思乱想了。羽柴大人就站在你面前。” “真的是……” “挺住。耳朵听不见了吗?” “哎!”弥兵卫长政在他的耳朵边大喊了一声。 “发信人叫长谷川宗仁。” 原来茶人宗仁是在信长自尽之前,和女人们一起落荒而逃的幸存者之一。秀吉急忙从弥兵卫的手里接过信袋,解开绳子。“奇怪……我和宗仁并不是至交啊。”他看看官兵卫,又看看彦右卫门,感到很纳闷。“你什么时候从京城出发的?” “什么时候从京城出发的?” 弥兵卫凑到那名男子耳边,又把秀吉的问话重复了一遣。 “昨日,二日上午,巳时四刻……”信使拼尽最后的力气回道。 “他已经累到极点了,赶紧救治。彦右卫门,拿烛台来!” 从京城到这里大约有五百里的路程,如果花一天半的工夫赶过来,五脏六腑早就位置颠倒了,恐怕性命难保。还没等烛台拿来,秀吉早就急不可耐地打开了书信。对方似乎知道秀吉汉字识得不多,书信基本上是用假名写的。看完之后,秀吉大惊失色。 “何事?” “是不是发生了事变?” 彦右卫门和官兵卫几乎同时着急地问,秀吉的嘴唇一动没动。书信的内容和黄昏时分截获的光秀送给毛利的密函一样,是相同的凶信。如此看来,那个假瞎子也一定是骑着快马赶到这里,看到过不去,便想起假扮瞎子的招数来。 “弥兵卫,立刻传令全军:封锁所有到西边的道路,就连一只蚂蚁也不许爬过来!” “发生了什么大事?” “别问了!岔道、农田、田垄、田畦……统统严密把守,不要放过一个人!” 这时,大谷平马从侍卫队中站出来。他是前来报告信长西征的先锋、从京城出发的堀久太郎秀政抵达的消息。 书房中的气氛异常紧张。弥兵卫长政和彦右卫门正胜都不敢出声,黑田官兵卫则企图窥视一下秀吉手中的书信。 “主公!”官兵卫大声地喊起来,声音都变调了。秀吉依然站在那里,望着院子里黑糊糊的树影,一言不发。不知何时,他眼睛里噙满了晶莹的泪珠,串成一条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是不是长滨的太夫人……”官兵卫说道。他知秀吉十分思念母亲,常常在军营里谈起母亲的健康。秀吉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不是于次丸的身体……” “不……不能……唉!你们自己看吧。” 秀吉这时才把手中的书信递给大家,然后栽倒在地,“堀久太郎就要到了,快去迎接吧……恐怕久太郎还不知这次事变。”官兵卫把书信交给彦右卫门,彦右卫门再递给弥兵卫。 “弥兵卫,还不快去!” “是。”弥兵卫哆嗦着苍白的嘴唇,施了一礼,不顾一切地飞奔而去。不用秀吉吩咐,如果这封凶信到了毛利手里,那就完了。所以,他们不敢告诉任何人。 信长被杀! 英勇神武、叱咤风云的右大臣织田信长被杀! 秀吉有好几次都想从喉咙里发出呜咽之声,可还是抑制住了,只是绝望地望着天空。 “信长父子俱已被害……” 彦右卫门把这句话说出口时,堀久太郎已在侍卫们的引领下,出现在廊下。 “果然还是光秀。安国寺的不详预言果真应验。” “嘘……”秀吉制止了二人,把书信卷了起来。他为的是迎接堀久太郎秀政。 “哎呀,筑前大人,军情议事都开到半夜了,真是不辞辛劳啊。” 看来久太郎似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对,他坐在了秀吉旁边,“主公在京城的本能寺,心情大好,三十日、一日召见了公卿百官,举行了盛大的茶会,最迟三日便能从京城动身。” 当然,没有一个人答话。 “按照书函通告,帅帐设在龙王山,若是地方狭窄,先临时搭建旗本大将的营帐。军粮会陆续送到,各种各样的安排,主公都仔细吩咐过我了。” “……” “还有,信孝大人和惟住丹羽五郎左走水路,在四国……” 刚说到这里,秀吉举起手来。“久太郎大人,请稍等。” 发现秀吉脸色有异,堀秀政感到不解。“怎的了?” “我想先说件大事。” “大事?” “正是。就在刚才,从长谷川宗仁那里来了快报。” “哦,我出发之后,京城又发生了紧急之事?” “正是。”秀吉点点头,又一次泪流满面。 “筑前大人,您怎的哭了……正胜和官兵卫怎都哭了。” “你看一下吧,可不能说出来。” “这是从宗仁那里来的?” 堀太郎急忙把信打开。他不禁大叫一声,“这……这……大事不好!” “久太郎大人!” 秀吉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擦着眼泪道,“流泪归流泪,叹息归叹息……可是,以后的主意还得拿。主公父子已经归天,信孝大人又在赶赴四国的途中,我看,这里只能由秀吉指挥了。” “大人说的是。” “万一这里的敌人知了这一事变,我们就会被前后夹击,进退两难。故,无论如何,务将此事隐瞒,跟毛利方议和,再回师京城,讨伐逆贼!” 秀吉边哭边说,可是,久太郎秀政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话虽然听到了,整个人却还没有回过神来——居然有如此惊天之事! “久太郎!” “哦……” “我刚才说,从今天起,不管是谁,均由秀吉调度,你有无异议?” 堀秀政被秀吉如此粗暴地称呼,还是第一次,却怒不起来。其实,秀吉的感情也相当混乱,可是,他边擦眼泪,边在考虑后面的安排了。此应是一个挽救大局之人……久太郎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种感觉,这足以说明,信长逝后,他已承认了秀吉的实力。 “虽然已令切断所有的往来,可是一旦泄露,被敌人察觉,必将进退维谷,故,必须马上想出良策。” “筑前守所言极是。” “幸亏官兵卫好高也在,大家各抒己见。多添几盏灯,都近前来。”说着,秀吉又像想起什么,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想,边想边哭,他努力地让自己接受信长已去世的现实。 “报。”这时又有侍卫跪在门口,报说浅野弥兵卫撒下的网又捕获一个可疑的行者,看来确实很像明智派给毛利的密使,正在严刑审讯当中。 蜂须贺彦右卫门报告给秀吉,秀吉轻轻地点点头,命令侍卫:“右府大人一两天之内就要到达,为了准备迎接,今晚的军情议事可能会持续到明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好好站岗。实在困了,可以掰掰手腕什么的,解解困意。” 侍卫领命出去。蜂须贺彦右卫门、黑田官兵卫围着秀吉和久太郎秀政,成了一个圆圈。幽古离得稍微远一点,背对着大家,负责警戒,不让外人靠近。 泪干之后,秀吉眼下青黑,不停扫视着大家。“我秀吉立刻跟毛利讲和,然后赌上身家性命,和光秀决一死战。”大家都坚定地点点头。 “可是,这个决心决不能说是我下的。应对世人说,是大家一齐劝我,我不得已而为之。这是防止此事从我方泄露出去的第一个计策。” 黑田官兵卫的脸上掠过一抹微笑。一旦秀吉宣告讨伐光秀,柴田胜家和信长的次子、三子一定会说秀吉想趁机夺取天下,恐会反感。要想说服他们,就得声泪俱下,申明大义,容不得半点差池。 “第二个计策呢?” 秀政并未完全理解刚才的话,急不可耐地催促秀吉讲下去。 “我,在大家的苦劝之下不得不起事的秀吉,第二就是和毛利议和,幸好议和是由毛利方委托安国寺主动提出的。” “可是……”彦右卫门连忙打断了秀吉,“根据大人的意思,今天我已经严词拒绝了……” “彦右卫门,拒绝得越绝决越好。”官兵卫从旁边插了一句,笑了。 “对。就是官兵卫所说。”秀吉使劲地点头,“你,现在赶紧让你的儿子火速去一趟安国寺。就说你在今日的谈判中,错会了我秀吉的本意,上床之后才发现这一点,就急忙送来了一封书信。如果僧人还没有向主子报告,想尽快拜见一下……就这么说,明白了吗?口信不如书信,自己写就行了,尽量简单一些。” “可是……”彦右卫门又踌躇。秀吉到底在想什么,他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如果他说已经报告给毛利了,即使再见面也无能为力……” “不要胡思乱想了。赶紧和你的儿子赶赴安国寺。你怎么还不明白!” 秀吉得意地说着,然后苦笑了。在旁人看来,秀吉的表情变化之快真令人惊奇:刚才还在哭,这会儿又笑了;刚觉得他有点儿傻乎乎的,突然又严肃起来;有时自大自满,有时得意扬扬……可是,在这些变化的背后,一直贯穿的,是他坚定的意志和精密的算计。 “就连毛利的三位主将都非常信服的安国寺,一听说错会了秀吉之意,定不会就此罢休,会立刻过来,他们来了,要这么说……懂了吗?” “是……” “你就说,他们所说的割让备中、备后、美作、因幡、伯耆五国之后,请求解除高松城之围,以解救城里的五千官兵性命的条件,被秀吉严词拒绝。可是,回来向秀吉报告,秀吉却眉头紧皱,说,他并未说没有考虑的余地。还要透露,如让城主清水宗治切腹,那么秀吉在右府大人面前也就有了脸面……” “是……” “明白吗,那时候,你就那样退下了。可是,当处理完军务,躺在床上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大大失策。如果只要城主清水宗治的性命,说不定还有交涉的余地呢。虽然深夜不便打搅,可还是派儿子到贵地来……”一旁的久太郎秀政不禁高兴得直拍大腿。“妙。你这么一说,对方也不会怀疑半夜出使的原因了。不愧是筑前大人,果然高明。” “可是,如果我这么说了,安国寺还不答应呢?” 彦右卫门刚说完,秀吉就火了。“谁说的!他怎么会不答应!” 他立刻变得凶恶起来,狠狠地骂道:“你就说,‘我个人觉得不行,回去一商量,结果就成这样了,就来和贵方打个招呼。’这些都是我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明白吗?接下来的谈判,还是相同的条件,不过这次得由官兵卫去说服安国寺。如安国寺还不答应,我就直接去谈。”官兵卫依然坐在那里,嘻嘻地笑着。 “官兵卫,你对我的计策没有异议吧?” “当然没有,这是个绝好的主意。” “如果没有……那就……”彦右卫门仍然不依不饶,还要质疑。“如果大人最后去说,毛利方就会按照我们说的去做了?” “正是!”秀吉又得意扬扬起来,环视着大家,“怎么样,用处罚城主清水宗治的条件和他们讲和,之后即刻退兵解围,全部退回姬路城。休整一下,然后就实施第三个计策……如果成功,右府大人定会含笑九泉……” 秀吉洋洋自得,差点就要说出“请把天下交给我吧”这样的豪言壮语,但他慌忙低下头,舍掌祷告。 第二十九章 高松议和 安国寺的惠琼听说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儿子家政前来出使,感到非常蹊跷。已是深夜子时了,从这里到石井山上蜂须贺的大营有十里的路程,即使骑马飞奔而去,回大营也快天亮了,定有不寻常之事。 惠琼故意慢吞吞地起来,洗脸后去迎接使者。使者家政已是老熟人了,脸上却挂着一副似是莫名其妙的表情。见面之后,家政拿出一封信来。 惠琼打开一看,信上写着“误传秀吉公之意……” 云云。原来如此。半夜请求再次见面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是,家政却没有注意到,这反而让人觉得可疑。这不可能是彦右卫门的智慧,不是出自黑田官兵卫就是秀吉自己,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慢慢地卷起书信,刚想说“明天早晨参见”惠琼又打住了。现在处于艰难之中的不是秀吉,而是毛利。 毛利的家训中留下的三句训条,其中一条说“上下同心,其利断金”。可以说,现在秀吉一方完全是胜利者,而如果按照家训,必须解救遭受水攻的清水宗治的五千官兵,因为毛利方正处于一筹莫展的不利局面。 如果放弃,城中官兵就会被活活饿死,若是急攻,秀吉未必会应战。毛利氏就会显得无情无义,全军士气低落,不久,将面临土崩瓦解。对,我该以诚相待…… 惠琼终于下了决心,对家政道:“那么,现在就动身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还在想,定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他也在计算这次交涉成功的把握。 在家政的带领下,二人来到平时秘密见面的场所——石井山腰的蛙鼻小屋,已是深夜丑时四刻了。这间小屋原本是这一带的樵夫所住,改建成了军营周围的歇息处所,二人摸到那里时,此处一个人影也没有。 安国寺惠琼在家政的引领下进了这间小屋,随从忙着点灯,惠琼悄悄地站在门口,遥望着浮在水面上的高松城。城里漆黑一片,死气沉沉的静寂中,只有那已有千万年的星星浮在水面上。此时,惠琼心情沉重。在这静寂之中,狡猾的人们尔虞我诈、互相残杀,这究竟是为什么? 惠琼以前非常蔑视一句话:“为了活着……”人如果是为了活着而存在,所有的事情都会成为争斗的根源。生存的贪婪本性使无休无止的不安不断地扩大。但如果换成“为了让人活着”,虽然从字面上看,差别不大,内容却有天壤之别。 “地狱和极乐只一纸之隔。人究竟是为了自己生存而存在,还是为了让他人生存而存在?如果一味追求前者,就会陷入无间地狱,若是追求后者,则必升入极乐天堂。”这是毛利元就向惠琼询问佛法的时候,惠琼经常回答的一句话。可是,即使念念不忘地想救人,也绝不会没有互相残杀。现在,漂浮在水中的高松城就是这样的命运。 秀吉也不是想把五千城兵全部杀光,而毛利一方也在为营救城兵而倾尽全力,可是,双方的一点点执着却使得谈判陷入了僵局。这时候,身后传来了说话声,是蜂须贺彦右卫门从大营向他走来。 “所有人都退下。”说着,彦右卫门走进小屋,“到底是午夜,真静啊!啊呀,您这么痛快就来了,打扰了。”彦右卫门隔着一杆烛台,殷勤地和惠琼打招呼:“我还以为最早也得明天早晨,便迷迷糊糊地往这边走……” 惠琼早就料到化会说出这样的话。“您的书信上说,传错了羽柴大人的意思,所以,我就先问您……” “这……”彦右卫门故意慢吞吞的,“我把自己严厉拒绝之意和秀吉大人一说,谁知秀吉大人竟然面带不悦。” “哦……” “我站起来就要走……大人又……” “又说了些什么?” “‘我并未说毛利方提出的条件并无丝毫考虑的余地。如果让城将清水宗治切腹,我在右府面前的脸面也就……’大人就这样自言自语,但没有叫住我,我就退了出来……可是,当我就寝之后,突然发现,这不是重大失策吗?” “那倒也是。”惠琼慢悠悠地点点头,“于是,您就读出了大人的心思,要我们先斩了城主宗治,再答应我们的条件。” “对。这果真是我们大人的心意的话,能不能请您再劝说一下毛利方面……为了办好这件事,才深更半夜把您请来……” 彦有卫门刚说到这里,就被惠琼抬起手来打断了。“如是这样,没有希望。” 惠琼拒绝得太干脆了。彦右卫门不禁腾起一股怒火。“这么说,为了一名守将的性命,就要让五千城兵活活饿死……这就是毛利氏的士道?” “不不。”惠琼笑了,“此事我已和贵方说过好多次了。这就是羽柴大人和毛利考虑方式的不同之处。毛利方面不像羽柴大人那样,他们不是把一个个的人凑成一体来看。五千人永远是一体,不仅是五千,三万援军将士也永远是一体。失去了将,士不能立;失去了士,将不能存。斩杀忠良清水宗治云云,跟要毛利一方放弃所有引以为豪的信条投降毫无二致……我刚才的意思是,安国寺对此无能为力。” 彦右卫门不禁暗暗叫苦。从一开始,他就料到此次谈判,自己是不可能赢的,然后黑田会来谈,之后秀吉亲自来谈。他是被告知了三个阶段的构想才来的,但这样被拒绝,实在太无颜面。彦右卫门紧锁眉头。“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么说,这已经是毛利方的最大让步了,如我们拒绝,毛利是不是就要上下一心,和我们决一死战?” “对,我也一直想告诉大人此事。” “让五千城兵在水中孤城挨饿,实是下策中的下策。” “蜂须贺大人。” “还有何事?” “您现在说到下策了,其实战事本身就是下策。” “这是佛门中言吧。” “因为我身在佛门……如果你们拿走五国,放过一个区区高松城回去,这对织田家的霸业也是个相当大的贡献啊。这样一来,毛利方面不就自然居于织田家下风了吗?” “不,不。”彦右卫门也毫不让步,“这次是右府大人第三次征中国了,如果又不明不白地讲了和,毛利方面肯定会觉得他们根本没有失败,还会鼓起士气发起第四次、第五次动乱。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还请您再努力一下,给我方一个回复。” “您这个愿望,惠琼也不是不想帮您实现啊。”惠琼依然坚定地微笑着,双手合十,“天下是有大势的,有得势者,也有失势者。几次遭受你们进攻,好不容易保住这点家底,可为何你们还不肯放过呢?以前我也说过,这次是得势者和失势者的较量,因此不用如此心急,天下大势也会自然而然地安定下来。请大人体谅惠琼的苦心,好好劝说一下羽柴大人。” 夏天的夜晚可真短,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已经放亮,烛台里灯火将残。 “哦,天亮了……”虽然没有谈成,蜂须贺彦右卫门感到对方说得在理,虽是非常窝火,却又十分无奈。确如惠琼所说,天下大势,非人力所能扭转。可是,事情却由于信长大人的被杀发生了变化。现在的形势是,无论如何也得说服惠琼,他却还不具备这个能力。 两边的树林里,早早起床的小鸟发出欢快的叫声。彦右卫门缓缓地抬起头来,叫过正在守卫的儿子。“家政……天已经亮了,你赶紧到黑田的大营跑一趟。黑田和我不一样,他能够从另一个角度,更深刻地理解羽柴大人的心思。是和是战,在关键时刻,必须要消除相互间的隔阂,推心置腹地谈一下,然后再请羽柴大人定夺。您说呢,惠琼?” 惠琼会心地点点头,更加确信,必定发生了惊天大事……“也请您无论如何代老衲向黑田大人转告一下毛利方的意思。” 家政领命离去,彦右卫门把侍卫叫来,倒出竹筒里的水递给惠琼。在惠琼面前,彦右卫门总觉得仿佛低人一等,抬不起头采。蜂须贺家原本是以暴力反抗贫困和不平的野武士,并非一般的豪族。他们祖上代代盘踞在尾张海部郡的一角,和竹之内波太郎一样,从没有侍奉过主人,单是一直信奉神明。 站在一君万民的神道立场来看,“民”私有“民”是不合理的。因此,如果有了天兵,便无需寻求主君……这种思想,给信长的父亲勤皇、敬神的行为以很大的影响,不仅如此,经平手政秀,还孕育了信长统一天下的伟大志向。 正是为了天下统一,彦右卫门才主动出来侍奉信长,听命于秀吉。因此,信长的死,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正在不断地动摇他的信仰。 “黑田好高大人到了。”家政回来报告时,天已经亮了,四周升起一片沉沉的乳白色雾霭。不知何时,灯火已经熄灭,官兵卫从手舆上下来,他看上去是那么渺小、无助。这堪称当世无双的小个男子,胸中充满了智慧,对谁都不服输,甚至有些自负。不知何故,今天早晨他的腿跛得格外厉害。“哎呀,下了雨,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疼死我了。”官兵卫一看见惠琼,立刻装作没事的样子,哈哈大笑着,把腿往前一伸,才坐下来。“谈判好像不怎么顺利,哎呀,真是让您受累了。” 这个老狐狸——惠琼想着,悄悄地低下了头。 “谈判到底在哪里绊住了?世上任何事物都有‘机’,在右府大人到达之前把事情解决……这对毛利一方可是绝好的机会啊,白白放过,岂不可惜——喂喂,都离得远点,不要靠近!”官兵卫把端着茶水、正要来到面前的侍卫训斥了一顿。彦右卫门又把谈判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惠琼说,斩杀城主清水宗治,就等于要毛利抛弃其引以为豪的士道来投降,他无法向毛利方回话。” “哦。”官兵卫仔细听完,点点头,“那么,蜂须贺大人,能不能请你也离开片刻。” “这大概用不着吧。”惠琼插了一句,官兵卫却摆了摆手:“不,说不定待会儿官兵卫会和大师动起刀子来,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对一,也公平啊,所以……” 惠琼不禁哈哈大笑。 彦右卫门离去后,二人相视一笑。但这决不是亲近的笑,而是双方相互猜度、毫不让步的微笑,是展示坚强斗志的微笑。 “为了大师自己在这一带出人头地,您也得和我握手言和啊。大师也当是个有胸有怀的高僧。” “呵……”惠琼眼中现出逼人的光芒,“贫僧不敢说胸中决无野心,可是,黑田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您这么急着要跟我议和呀?” “哈哈……您认为会发生什么呢?以您的眼力,不会看不出吧?” “此事纯属机密,不能泄露?” “不,不。”官兵卫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如果事成,随时可以向您透露,可我还没有这个自信。泄露给您,是对您的胁迫。万一向您泄露了,您却仍然不答应,那您还让我活着回去吗?哈哈……” “说得有理,的确不正常,哈哈哈……”惠琼也笑了,“这是贫僧太过草率了。总之,现在已是无论如何也要达成协议、必须退兵……因此,谈判的准备,真须充分啊。” “对,说的是,说的是。”官兵卫又乐呵呵道,“只要您答应了,您就可以自由进退了。我们只不过是想借助您除掉清水宗治一人而已。您看,就这样!” 说着,他放肆地露出丑陋的肚皮来让惠琼看,还带着半戏弄半威胁的眼神,给惠琼施礼。 惠琼不禁叫苦连连。如不答应,恐他很难活着离开这里。虽说不怕死,他却的确发现发生了大事。惠琼被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一心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羽柴大人真幸运,有一个令人羡慕的谋士啊。” “不敢当,不敢当。” 官兵卫苦笑了一下,“我是外强中干。没有别的,官兵卫就凭着正直这种利器,除去这些,我只是个无谋的小男子。” “大人此言差矣。”惠琼满怀感慨,“以前,你们有竹中半兵卫这把宝刀,竹中故去后,又有了黑田这杆枪,真是太幸运了。” “大师,为了我方的幸运,请您帮帮我们。” “为了什么?” “想必大师对我们主公崇敬有加,这便是您的一个机会,也是为了毛利一方好。” 正在这时,这间远离人家的小屋的周围,突然人喊马嘶。 “怎么回事?” “是羽柴大人巡营。总之,今晨得快点了结此事。”官兵卫察觉到惠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正如大师察觉,这些都是故意做给大师看的。大师且看。”言罢放肆地笑了。 其实屋内的人早已心知肚明,而屋外的人不知是否明了屋里发生何事。 只见晨风中旌旗招展,踩着重重叠叠的马蹄印,秀吉威风凛凛地率领着一百多名旗本大将,高声喊喝:“家政辛苦了。有没有发现异常?” “禀告大人,没有。” “哦。右府大人就在今明两天到达。要站好岗,不得麻痹!” “是。” 小屋里,官兵卫比惠琼还觉得好笑,耸着脖子,呵呵笑个不休。“现在太阳刚刚出来,从城那边看过来,一定是万马奔腾、无比壮观。” “黑田大人。” “何事?” “羽柴大人刚才说今明两天,右府大人就要抵达了。” “是。” “羽柴大人刚才说‘右府大人’,似乎加重了语气,这不会是……” “哈哈……我们羽柴大人也和我一样,是个正直的人,心里藏不住东西。哈哈……” “黑田大人!” “怎么了,脸色不对啊?” “如果右府大人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变……” 听惠琼这么一说,官兵卫这才瞪起他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如果我说发生了,你又能怎样?我,黑田官兵卫好高,现在就耐心等着,看你怎么回答!” 说着,他拖了一下那条瘸腿,高高在上直盯着惠琼。 惠琼和尚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闭上了眼睛。他从没有想过信长会生意外。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清洲的时候,信长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信长气宇轩昂,眉宇间英气逼人。这决不是凡夫俗子的面相,说不定日后……记得有一次开起玩笑来,他还对官兵卫说,信长即使取得天下,也守不住,继统大业的会不会就是秀吉呢?一定是发生了凶变! 官兵卫没有必要隐瞒惠琼,他就是来要惠琼的脑袋的。 我掉脑袋的时刻大概已经来临……如果不知,那倒还能免除一死,可是,惠琼生来就不是如此迟钝之人。如想活,只有一个办法,按照彦右卫门和官兵卫所说,让毛利兄弟除去刚正不阿、誓死不降的城主清水宗治。 “大师,我看这不像大师的性子啊,您心里早就应该算计好了。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黑田大人,如果我要说个不字,你会向羽柴大人如何说昵?” “别无选择……”官兵卫咕哝了一句,“无路可退。那么,羽柴大人就只有和毛利氏一战到底了。” “说的是。” “大师,您是希望自己喜欢的羽柴秀吉和自己效忠的毛利家同归于尽,把天下交到他人之手,还是希望再次回到战火纷飞的乱世?这可不像佛家人的慈悲心肠啊。” “您既然这么说,那贫僧也不得不这样去说了。”惠琼把手腕上的佛珠高高地举起来,“诸佛菩萨,你们都看见了吧。惠琼的敌人同时又是我的朋友,黑田大人。” “哦。” “如双方都不是贫僧的朋友,若是想出一个能让毛利方杀死清水宗治的办法,我就答应你。” “您说什么?” “为了天下,惠琼可以去劝说毛利方,可是,这里是战场,双方对峙多时,就算惠琼再怎么巧言善辩,恐毛利方也难应允。大人若有善策,还望当面赐教。” “这么说,大师是答应了?大师担心的是毛利方不会答应?” “正是。” “好!”黑田官兵卫兴奋地大喊了一声,“为了检验一下天意,请您先见一下我家羽柴大人吧。然后,把大师刚才对我所言,只字不差地告诉他。看看他有没有好办法,以此来决定命运。大师你看怎样?” 惠琼重新审视了一下官兵卫:巧舌如簧,敢作敢当!如是惠琼见到秀吉,而秀吉也没有好主意,那该当如何?那么,其责便不在于官兵卫,而在于秀吉了。“官兵卫大人,您认为羽柴大人一定会有化解死结之方?” “哈哈……不知。”官兵卫将锐利的目光投向洒满阳光的树丛,“人,生来就各有各的运气。” “哦,您是说,如果运气不好,就只好放弃?” “那就没有办法了。可是,这不只是我们羽柴大人一人的运气,这跟毛利、小早川、吉川三家的运气紧密相连……若是谈判不成,结果无非三种。不是我们羽柴大人战败,就是毛利三家从世上销声匿迹,也可能双方同归于尽,其他人坐收渔利。深知其中究竟的毛利家,如果必须拘泥于士道,就只好由我们羽柴大人作决定了。走,一起去见羽柴大人吧!” 惠琼顿觉全身冰凉,说不出话来。官兵卫看似无所谓,可并不是不负责任地放言,而是已经过精密算计。 “我陪你去吧。”官兵卫又轻轻地招呼了一声,惠琼低声笑了。“贫僧到底是谁的朋友,连贫僧自己都糊涂了。” “说得对。佛家弟子不是任何人的家臣。”说着,官兵卫大声地喊过家政,让他确认一下秀吉大人是否已回大营。彦右卫门也不见了影子,一定是赶到秀吉那里报告交涉的经过去了。 当再次准备好手舆时,家政骑马飞驰来报,说秀吉大人已经巡营完毕,回了大营。 “啊,看来今天又是个大热天。” 官兵卫神情轻松地钻进手舆,“这一带的蝉鸣似乎跟京城里的不一样啊,总觉得散漫。”他肆无忌惮地说笑着,先走了。 惠琼则默默地从轿窗里望着天空。人,生来各有各的运气……没想到,毛利三家的运气竟然好不过秀吉。 秀吉本是尾张中村的下级武士之子,后来发迹,定居姬路,现在中国已经征战五年。如果让他继续留在此地,元就以来的毛利氏就决不会再有一个安稳日子。可是,怎样才能说服毛利方杀掉清水宗治呢?在去秀吉大营的路上,惠琼一直在考虑这些。 二人的手舆已经到了大营,今天的秀吉却有点异常,没有像往常一样笑哈哈地出来迎接。他大概是一位不像大将的大将,从不像别的大将一样威严肃穆,凛然不可侵犯。他喜欢突然拍拍对方的肩膀,哈哈大笑,此时,却早已用厉害的手腕和人格紧紧攫住了对方的心灵。可今日,官兵卫已经把惠琼带来了,秀吉却没让进去。 “大人好像心情不大好啊。” 出来迎接的石田佐吉让二人先到客厅。官兵卫回头看了惠琼一眼,笑了。“好,我先进去劝劝他,再带您去见他。” 进到客厅,惠琼依然半闭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水池。周围静悄悄的,气氛似乎也没有丝毫变化。当然,变化大概被隐藏起来了吧。侍从端来茶点,又悄悄地出去了。突然,惠琼想,秀吉真的下决心了吗?现在,黑田官兵卫应该在向秀吉报告,想必蜂须贺彦右卫门也早已向秀吉陈述了昨晚的情况。 看来,秀吉足想把惠琼骗到这里软禁起来,以防事变的消息泄漏,然后趁毛利方不备,来一个突然袭击。如真是这样,秀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惠琼不知不觉地端起凉了的茶水,一口气喝光了。 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一个是行走不便的官兵卫,另一个则是步履匆匆的急性子,没带一个侍卫和随从。 “哦,是安国寺住持大师,让您久等了,真过意不去。”说着,秀吉就像遇见了十年的知己,显得格外亲切,在惠琼的面前盘腿坐了下来,“方才,官兵卫都跟我说了。现在正是双方坐下来仔细思虑的时候。” “大人所言极是……贫僧……” “啊,客套话就免了。听说您大发慈悲,要站在中间立场撮合两家。因此,也应该让您看看我们的诚意。您看,这就是毛利方的上原元佑写给我的信。就连元就的女婿都看透了,这场战争是贵方的损失。故而还望大师助秀吉成就此事。况且也不会因为杀掉清水宗治一人,就让毛利家蒙羞啊……” “话虽这么说,可是,具体做来……”惠琼慌忙插上一句。 “有办法。我来告诉你。”秀吉闭上嘴,笑了起来。 “您说的是让吉川、小早川杀掉清水宗治的办法?”惠琼连忙问道。 “是。”秀吉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整张脸都透出咄咄逼人的杀气,“怎么样,宗治的一条命,事关毛利和秀吉两方的脸面。此事你先心中有数,然后就赶赴高松城吧。” “啊?大人刚才说什么,让贫僧就这样去高松城?” “对。”秀吉盯住惠琼,“羽柴秀吉也从心底里敬佩清水宗治,怎么说,他也是名门毛利氏的忠臣啊。你把议和成功与否的差别仔细地给宗治说说。” “安艺、周防、长门、备后、备中、伯耆、出云、石见、隐歧共计一百六十二万石,可是,这只是表面现象。在九州,从丰前、丰后、筑前、筑后一直到肥后地区,拥有雄厚实力的大友氏正在对毛利一族虎视眈眈。这里的防备片刻也不能马虎……他们能够向东面调动的兵力,远远赶不上我秀吉的人马。如果在这里展开拉锯战,失去了议和的良机,就不再是为毛利氏尽忠了。您只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向他说明就行了。” 惠琼屏住呼吸,着着秀吉。 “秀吉我也是武将,宗治的忠良,我心里十分清楚。因此,我赠送他自尽时用的香花。当然,城里的五千人就获救了,除此之外,因宗治为尽忠而自杀,在毛利方割让的五国之中,我们只受三国,剩下的两国不要了。你去这样一说,宗治这种少有的忠臣,为了毛利氏,为了五千人的生命,他必定会自杀的。你看着他自杀后,就向毛利请求议和。你告诉他们,秀吉豁出命来,也要为右府大人议和,名门毛利氏的后人自当见得大势。” 听着听着,惠琼不禁浑身战栗。秀吉所说绝非小小的计策,而是在理性的基础上,经过严密计算得来的智慧。只要对清水宗治说是为了主人家,他就会主动自尽,这样就渡过了难关。秀吉那深邃的洞察力早已看穿了这一切,他那双眼睛着实令人恐惧。 在惠琼的眼里,宗治也是这样的武士。不,也许秀吉早就精确地算计过,他认为惠琼也必定会去出使,惠琼是这样的一个僧人。 “怎么样,住持大师,船早就为你准备好了。你从蛙鼻动身,马上就赶赴高松吧。那里才是大师施展才华之地。” 惠琼不禁捋着念珠低下了头。“一切都按照大人的意思去办。” “现在就动身吗?” “贫僧哪能坐得住,想必大人也早就看出来了。” “哦,那可真难得。多谢了,大师。为了毛利氏,为了织田氏……应该为了全天下百姓,也为了秀吉。” 得知惠琼要去高松城出使,按照早就安排好的,官兵卫拍拍手把侍从们叫来。于是,侍从们立刻端来陶杯,杯中还放有称为“胜栗”的去壳干栗子。 秀吉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一切都按照他事先设计,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惠琼时而感到恐惧,时而感到茫然,他甚至觉得仿佛置身于梦境。 “来,祝你成功,干一杯。”秀吉的口气和态度,仿佛是在给自己的家臣送行,亲手给惠琼端了一杯酒,“官兵卫,大师肯出马,必马到成功。” “主公说的是。”官兵卫的脸颊上依然挂着微笑,鼓动着惠琼,“如此,毛利氏的士道就更加光辉耀眼了,清水宗治也将会成为武士的楷模,永垂汗青。可喜可贺!”这些话看似在煽动惠琼,却也是有意无意地给他增加了智慧。 如果惠琼反感二人的“大义”,恐会认为这种暗示令人气愤。可是,他却没有一点儿反感,反而不可思议地感动起来,惠琼已经成了一个伟大的木偶师手中操纵的木偶,而且由于木偶师的手法大奇妙了,就连玩偶自身都恍惚起来。 “还请你告诉宗治,说我秀吉为他深感遗憾。” 这句话如果作为居心不良来理解,恐再也没有比它更让人感觉耻辱了,可是惠琼仍然没有一丝不快——秀吉就是这样的人,感到惋惜是发自内心的,想杀掉宗治,同样也是发自内心的。 喝完酒,惠琼没有说一句话,就向蛙鼻进发了。他已没有一点儿自我意志,完全是在秀吉的精心策划下行动。才刚刚过了巳时,尽管如此,从半夜出来,惠琼就没有停下来过。 来到蛙鼻,眼前是一个一百九十町的大湖,湖面上早就准备好一只军船,正在等待他的到来。 太阳照在水面上,使得浮在水面上的孤城更是可怜。对面猿挂山的左面,可以看见毛利辉元的大营,右边可望见掩映在青山之中的吉川元春营盘,旌旗招展。 大概小早川景隆今天也在辉元那里议论军情,三个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惠琼现在正在出使高松城的水面上。 “住持大师,别忘记了,正午之前让船下水,在船上让宗治自尽就行了。这边也会派出船来验尸。未时之前谈妥议和之事。一定别忘了,是正午。” 惠琼刚踩在船上,就被秀吉拍了一下肩膀,他不禁浑身颤抖。 第三十章 堺港投票 当堺港的议政者举行会议时,若是内容不欲为外人所知,总会托言举办茶会。在茶会开始之前,常常有一些不属于议政者的茶人混进去。茶会结束后,只有寄合众留下来,让其他人离席退场,然后举行所谓秘密会议。是日在纳屋蕉庵府邸里举行的茶会,恐也具这种意味,每个市民如此想着。原来,自从第一次征服这个自由都市的织田信长被明智光秀杀害之后,光秀就不断遣使,要求接替信长行使权力。 可是,今日的茶会上,到场的一般茶客却比议政者的人数还多。茶会结束,当他们正想起身离去,却被一并留下了。然后,大家都被召集到蕉庵刚刚落成的、引以为荣的大厅里。人们便议论开了,这种议论当然都是交换一下各自获取的情报、意见、看法等,进行各方意见的沟通。主人蕉庵和其他的议政者,也都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仅询问、征集建议就足足忙活了两个时辰。 有人建议雇佣一些浪人实行自卫,不能再把堺港置于武将的统治之下。有人则认为堺港自古以来自由之风盛行,应该大家投票选出一人,让他谋取天下,然后劝说这个天下人减轻赋税。 在集会的人当中,有一伙长期以来一直深受信长影响的人。这伙人以千宗易为代表,有津田宗及、今井宗久、小西屋寿德、住吉屋宗无、万代屋宗安等人,除此之外,还有居住在南庄目口町的刀剑师杉木新左卫门,铸造火枪的橘又三郎、卡扎利亚藤左卫门、箔屋九郎左卫门、茜屋宗佐,擅长大鼓的通口石见等人,几乎涵盖了所有的职业。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汇集了大家的希望和建议,最后决定由刀剑师新左卫门提出一个议案。 跟选举议政者的时候一样,所有人投票选举一人,看看谁夺取天下对将来最有利。选举采取无记名投票,选票都交付会议主持。长老们都笑呵呵的没有意见,年轻的万代屋、通口石见等人也都非常赞同。于是,三十多名来客各自在选票上写下自己冷眼取中的人名。未时以后,投票才告结束。 客人散去,主持蕉庵笑着来到内厅,对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个人道:“选举进行顺利。如此我们便可以清楚听到堺港民声了。” 客人恭敬地施了一礼。“真是令人难以忘怀。主人更替……”自言自语的客人,正是家康的心腹茶屋四郎次郎。 “是啊。”波太郎蕉庵依然是以前那副冷峻的表情,“堺港的市民,表面上无所谓,内心却一直希望可以自由选举天下人。可以说,他们认为所谓的天下人,就是为大家谋取利益的带头人。从神道的观点来看,这也是非常合乎情理的……” 茶屋依然没有直接回答。“那么,堺港市民打算让谁夺取天下呢?”此时,他已经是京城富商,在堺港也已小有名气。这只是表象,实际上,他原名叫松本四郎次郎清延,既是家康的得力家臣,又是竹之内波太郎的神道弟子。 在家康的身边,他是一名出色的谋士;在京城,他是一名探听朝廷动态的眼线;在堺港,他又是家康的联络人。可以说,他是一个扮演着多种角色的多面人。当然,波太郎蕉庵对这些十分清楚。正是在波太郎的教化之下,他才变成这样的。 “我女儿木实马上就要拿来投票箱了,看投票结果也是我的一大乐事啊。” “我有些担心。” “哈哈……大概会吧。不记名的投票可是神的裁决啊。”蕉庵拍掌叫来女佣,“让木实把投票箱拿来。”说着又像记起什么,笑了,“有消息说,羽柴前守已经成功地跟毛利议和了。” “那么,他立刻从中国地区撤回?” “已在往回撤了。小西屋寿德的儿子,药商……就是小西屋弥九郎,由于入冈山城带路有功,正在筑前守的身边听使唤,负责筹集军粮。从这一点上看,筑前守正在成功地让堺港为他做事。” “您这么说,除小西屋弥九郎以外呢……” “哈哈……那么,家康恐是无望了。这次进攻中国,取胜的关键还是堺港众啊。堺港众在筑前守进攻之前就到处收购稻米,囤积居奇。不仅是中国,看上去快要成为毛利领地的地区,九州、四国、山阴等地,都去收购一空,当然这是筑前守委托的。筑前守这个人,似乎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他有所求的人都会变成他的人,为他效力……” “啊。”茶屋不禁叫了一声,“那么,投票结果就不用看了……应是这样的结果。” “不,会不会使唤人和可不可靠是两码事。被使唤的人,未必喜欢被指使。” “这……” “先看看投票结果吧。”蕉庵又开心地摇起扇子,木实手捧着一个螺钿票箱进来,气氛顿时便活络了。 “木实小姐,还要麻烦你一下。”茶屋客气地施了一礼,“听说羽柴筑前守和毛利讲和了?” “是。关于此事,我还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呢。待会儿再给您讲。”木实眨巴眨巴她那比迎接家康时还清纯的双眸,把拿来的螺钿箱放在蕉庵的面前,“父亲,需要砚台吗?” “哦,还得用砚台啊……对,你先把那件趣事给茶屋先生讲一讲。我去准备纸砚。” “那么,有劳了。”茶屋道。 木实等蕉庵离去后,直接坐在了下手位置,仰脸看着茶屋。她那如同初生婴儿般清澈如水的眸子深处,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听说,这次讲和能够成功,多亏了一位叫做清水长左卫门宗治的人有器量。” “哦,高松城主清水长左卫门……” “对。羽柴方面说,如果不交出宗治的人头就不讲和,毛利方面则说,若要斩杀忠良,不如索性一战,双方一直僵持不下。” “哦……” “听到这些,清水宗治说,若能够拯救五千士兵性命,让双方都偃旗息兵,我的一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就在两军之间穿上临终的衣服,自己摇着小船出来,在羽柴守大军的面前把刀轻轻一挥,冷静切腹自尽……” “把刀轻轻一挥……” “对。羽柴看到他已经切腹,便大肆犒劳高松城的士兵,送给城里十挑酒肴、三袋上好的茶叶。还盛赞宗治,说他‘轻轻一舞,含笑切腹’。” “十挑酒肴、三袋茶叶……然后就讲和了?” “是。接着,宗治的兄长、已经遁入佛门的月清,以及毛利方的监军末近左卫门大夫也切腹自杀,只有这些人自杀了,其他的人才得救了……从今晨起,城里都在赞誉清水宗治,说他乃是有天帝之心的武将。” 听着听着,茶屋四郎次郎觉得这座城市渐渐可怕起来。到处布满了眼线,自诩为地狱之耳的自己对此还一无所知时,在这座城里,甚至连讲和的细节都已经成了教会议论的话题…… “那么,赠送了十担酒菜和三袋茶叶的羽柴守,满足神明的心愿了吗?” “这是一种手段,是手段就不能满足心愿。” “哦,美丽的故事也是手段啊。” 这时蕉庵拿着砚台和卷纸走来,放在茶屋的面前。“打开投票箱,记一下上面写的都是谁的名字。” “是。那么……” 茶屋还在研墨,木实忽闪着大眼睛,注视着茶屋手中的笔。蕉庵已经打开了箱子,揭开了第一张票。“准备好了吧。第一票是……高山右近长房,哈哈,这是信奉天主的吧。” 茶屋四郎次郎记下高山右近的名字,却不住地纳闷。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对世事的看法和其他地方相差太大了。清水宗治的切腹先不说,从秀吉赠送酒肴和茶叶的行为之中,应让人由衷地感受到一种战国武将的气节。可是,人们不但不感叹,反而看成阴谋,加以责难。 从给高山右近投票也能感受到此种差别。怎么说也是投票选择天下人啊。而高山右近充其量只是摄州高规的六万石的小大名,无论信仰是否一致,也不能让他得天下、治天下啊。 “下一个……织田中将信雄。”蕉庵大声念道,“下一个,岐阜中纳言……哈哈,信长的嫡孙三法师。”蕉庵自言自语道:“下一个是明智日向守光秀。”他和茶屋对视了一下,呵呵笑了。 “果然有人并不把他看成逆贼啊,他也有自己的根基啊。”茶屋叹道。 “这都是对信长侵略堺港的怨恨啊。下一个是……惟任日向守光秀。又是光秀。” “记下了。” “下来是——明智日向守……” “跟我想的怎么差这么多。” “下一个……哈哈,好奇怪的打油诗啊,什么……兵火又烧尽,未结实小田,朔风萧瑟起,哪里无秋寒……最后写的是‘选谁都一样’。” “是未结实织田(小田)吧?” “不,已经结了实,而且收过一次了……下一个,是德川三河守家康。” “好!” “下一个,神户侍从信孝。” “再下一个……” “是羽柴筑前守秀吉……终于出来了。” “可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少。” “细川兵部大辅藤孝。” “筒井阳舜坊顺庆。” “又是细川兵部大辅藤孝……这大概是对豪门的憧憬吧。” “他的儿子是明智的女婿。” “对。恐是觉得选明智不妥,选细川则可避嫌,哈哈。下一个,羽柴筑前守秀吉。” “按照实力,后面肯定还会有他。” “羽柴筑前守。” “记下了。” “又是羽柴筑前……再下一个,还是羽柴……织田中将信雄,毛利辉元。” “毛利……此城竟然还有选毛利的?” “有。或许此人想,毛利会趁秀吉撤退的时候,从背后来个偷袭,说不定还会战而胜之。” “有理。” “接下来,织田中将信雄……下一个,千宗易。”读到这里,木实大笑起来。 “怎么了,木实?” “若是宗易伯伯都能取得天下,那么,您看我的好朋友阿吟如何?” “哈哈……”蕉庵也笑了,“莫要胡说,阿吟生来就是天主的妃子。” “啊呀……不是‘天主妃子’,是‘天主之子’。” 蕉庵不再看她。“下一个,光秀。下一个,三法师。再往下,哦,高山右近。” “好,添上了。”茶屋四郎次郎悄悄擦了擦汗,自己的主公家康,在视野如此开阔的堺港,只得了一票,实令人意外。武田氏不复存在,北条氏和上杉氏都今不如夕,主公不仅拥有骏、远、三三国的领地,且正在从甲斐向信浓扩张,可以说,如今主公的势力仅次于织田氏而已。到现在,光秀已经得了四票,秀吉五票,而主公竟只有一票。 “接下来,还是明智……下一个,千宗易,再下一个,神户信孝……” 二十九张选票一一读完。“统计一下,茶屋。”蕉庵吩咐的时候,茶屋早就整理好了顺序。 〖明智光秀五票 羽柴秀吉五票 织田信雄三票 织田三法师二票 织田信孝二票 细川藤孝二票 高山右近二票 千宗易二票〗 家康依然只有一票。茶屋按照顺序读下去。 “有趣。”蕉庵似乎能接受这个结果,拍了一下大腿,“这决不只是堺港的声音。这里面暗含着天下的民声。这座城市的人们必将依此而行动。” “这么说,争夺天下的,终究还是明智和羽柴了?” “不,不是。”蕉庵摇了摇头,“明智和羽柴各五票,而织田一族则是两票者居多。中将信雄三票,再加上三法师和神户各有两票,结果是七票吧。” “哦……这么说,还是希望右府之子或其嫡孙继承江山的人最多了。” “不,也不。”蕉庵又摇摇头,“若是光秀和细州父子合为一起,那么,这也是七票了,如果再加上筒井顺庆的一票,这就是八票。这个数字不可思议,它会直接变成兵力,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但是,别忘记,德川还有一票。设若德川的一票和织田一族的七票,加起来同样是八票。” 茶屋四郎次郎吃了一惊。“到底是谁给我们大人投了一票?” “哈哈,”蕉庵笑了,“恐是女儿木实吧。” “哦,木实,是你?” “是。木实认为和德川结盟的人,必定是夺取未来天下的人,所以就特意投了他一票。” 茶屋不禁泄气。主公的支持者,竟然只有这么个小女子,太残酷了,太令人失望了,但是,却给人一种圣洁的神明之感。 “木实,我赞赏你的眼力。如果让我也投一票,我也会写德川大人。可是,那个曾吕利却不让我投票。” “曾吕利”是刀剑师新左卫门的绰号(“曾吕利”在日文中与“嗖嗖”谐音)他自诩制造的刀鞘好,刀身出入,无声无息,于是起了这么个绰号,纯属自夸。在今日的投票中,投了那首打油诗的人,恐就是这个曾吕利。 “那么,木实,你根据投票的结果,估计估计今后的形势。定会成为我的参考。” “好啊。”木实愉快地应一声,从茶屋手里拿过纸片,埋头计算起来,“女儿看,还是羽柴赢面大些。” “理由呢……” “羽柴的五票,一旦……和织田氏和好,合为一龙,那便是十二票,即失去一半,也是八票半。” “呵呵,可是,你的计算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啊,木实?设若光秀的五票加上细川的两票,再加上筒井的一票,高山右近的两票,那是几票?不也是十票吗?八票半怎么能赶上十票呢?” “不。”木实摇摇头,盯着纸片:“羽柴的五票能够抑制,打败细川、筒井、高山众人的五票,因此,如果再把其中的一半变成自己人,那么羽柴就是十一票,反过来,明智就只剩七票半了。” “这么说,这还得由羽柴的器量决定啊?” “不,必须得和德川结盟。虽说如此,如果在和德川结盟的期间,打不倒光秀,那么,羽柴便得不到天下,又便是天下大乱,战乱四起……我之所以这么说,乃是因为打油诗一票,宗易的两票,高山的两票,以及筒井的一票,是战乱之源啊。” “这么说,这些人已经看透了,无论如何,终是战乱的世道,也就写了些不可能取得天下的人名……木实,你是不是这么看呢?” “对。这些加起来是六票,比羽柴和明智的票数都多呢。” 茶屋四郎次郎的眼睛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像星星一样熠熠发光,盯着木实。这些数目竟有这么多的理解方式。而且,眼前的小女子口中的种种可能,一阵又一阵地敲打着四郎次郎的胸口。 “茶屋,怎么样,给德川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蕉庵看着茶屋,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如此,堺港人的想法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估计。” “是。” “光秀意外地获得支持,是因为推翻了信长,并且不露声色地压制了公卿大臣们。现在,甚至企图通过近卫之手派遣敕使,这些,堺港人心里甚是清楚。” “这么说,敕使果然……听了光秀的吩咐……” “他们也是无能为力啊,武力者手握重兵嘛。这样,光秀进了安土城,敕使也该到了。光秀已大概是一个天下人了。可是,茶屋,充其量这只是些面上的事。” “对。” “问题依然在于光秀的武力,正如方才分析,羽柴和明智二人之中,到底谁能争得堺港众的支持,这将成为决定胜败的一个重要因素。” “……” “千宗易就不必说了,投票中出现的细川、高山、筒井等人也不必说,就连摄津茨木的城主中川清秀的向背,可以说,都由堺港众的动向决定。一旦争夺天下的仗打将起来,军粮、武器自不消说,仅耗费的金银数目,便非比寻常。所有这些,都离不开堺港众人的向背。” 茶屋只听得浑身发抖。确如蕉庵所言,信长后期的成功,全赖于此。 “啊……茶屋的礼物中,我想再添上一件蕉庵的礼物,你看如何?” “那当然是好。” “通过投票,堺港的向背大致已弄清楚。如此,大家须齐心协力,为了尽量减少百姓的痛苦,咱们定要找出一个能够顺应时势的天下人来。” “说得好。” “因此,我想对长老和议政者说一下,推举羽柴筑前……怎么样,这可是一件重要礼物。推举小西屋寿德和千宗易等人提议的羽柴……”不知什么时候,茶屋四郎次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完全一副武士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蕉庵。 “咯咯咯咯。”木实的又一次笑声,才让茶屋回过神来,“就连堺众都做羽柴的后援了,德川当然也一样,对吧,叔叔?” “对……对……说得对。逆流者亡,顺流者昌。这真是无比贵重的礼物,一定收下,收下了。”四郎次郎终于舒了口气,深深地施了一礼。 “木实,把那些选票收拾收拾,烧了。让人送膳食来。哦,用你的筝给茶屋弹一曲吧。” “是。”木实回答一声,收拾起选票来,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独自笑了起来。茶屋还有许多事情想问,可是最终忍住了。他看得出,蕉庵父女俩对家康大人怀有深深的好感,若是有什么大事急事,他即使不问,他们也一定会告诉他。 可是,蕉庵对家康的好感,究竟是从何处而起呢?蕉庵曾经说过,他和家康的生母於大夫人是老朋友了,可只凭这些吗?养女木实虽然和家康有血缘关系,可根据茶屋的调查,这种关系只会产生憎恨,决不会成为产生好感的原因。 木实实际上是蕉庵妹妹的外孙女。那时蕉庵还名叫竹之内波太郎,他有一个叫於国的亲妹妹,於国和长岛之战时被信长命令切腹的水野下野守信元生有一女,此女便是木实的母亲。木实的母亲从疯癫的於国的腹中生下来,后来嫁与毛利家臣卯田某。卯田某战死沙场,她便来到了堺港,成了一名虔诫的洋教徒,前年刚刚去世。如木实是水野信元的血脉,和家康自当生远。可是,蕉庵和养女都对家康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好意,甚至有时让茶屋都感汗颜。 木实烧完选票回来,下人早已送上三份膳食,朱红色的高脚食案令人眼前一亮,同时送上的还有蕉庵引以为傲的钻石酒壶,以及木实的古筝。 “干一杯。喝个痛快。” “恭敬不如从命。”说着,四郎次郎端起酒杯,“木实,刚才烧选票的时候,你又笑了吧?” “哎……啊,您说刚才……” “有什么可笑的事?” “嘿……我刚才在想,如果选票不是那样,不知父亲会说什么。我是笑……” “好了好了,木实,不要说了。” “不,我就是要说。即使选票完全不一样,父亲也一定会说同样的话。” “同样的话?” “堺众早就齐心协力偏向羽柴了。此事叔叔要记在心里。” “哦。这么说,此事和选票没有关系了?” “不,我只是说,选票跟父亲预想的完全一致……来,请用酒。” “哦,多谢。”四郎次郎再次接过酒杯,又和木实说起话来,“木实,你为何老是那么偏袒我家主公啊?” “呵呵……”木实又笑了,“只要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乡下人,我都喜欢。乡下人正直,不明尔虞我诈之事,不撒谎。一旦撒谎,就立刻露馅了,穿帮了……” “说得对,说得好!”原来这里也有堺港的眼睛和心啊!茶屋感叹不已。 木实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坐到古筝前面,调试起十三弦来…… 第三十一章 茶屋救美 茶屋四郎次郎离开蕉庵府邸,已经快到未时四刻。家康命他打探近畿的形势,已打探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计划,就是从京城潜入三河,仔细盘查此次大乱的发起者明智光秀以后的一举一动。 从乱事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天。已安全撤回冈崎的家康,召集了大约八千精兵,由酒井忠次率领,应正在赶赴尾张国的途中。当然,他们并不是就这样向安土进发。家康欲阻止战乱向尾张以东进一步扩展,表面上却形成一种随时向光秀进攻的假象,以此牵制光秀。 现在已经获悉,在中国成功地和毛利议和的羽柴秀吉,正率军撤回姬路。如此一来,对光秀的包围圈从东西两面张开。光秀到底能成功地纠集多少武装力量,便成了他能否成功的关键所在。 四郎次郎一副轻松的商人打扮,从堺港城区向北,穿过护城河来到大和桥。桥下,驶往京城和大坂方向的船只络绎不绝。四郎次郎故意选了一条载重三十石的客船,坐到了乘客较多的前舱。 乘客中有四个武士打扮的人,其余的几乎都是商人,另外还有二名女客。其中一名女客似乎是商人的妻子,另一个则像是侍女。 “唉,再过两三天,这条船就去不了京城了。” 船一动起来,船客们就大声地说起话来。天下的话题似乎都一样。夺取天下的人究竟是谁?在这些庶民口中也不是第一次谈论了。 有人说还是光秀会取胜,接着,两三个男子就变了脸,驳斥起那个男子来。他们的看法是,无论有何等理由,也决不能让一个弑主的人取得天下。 “光秀难道不是个逆臣吗?天下好不容易才开始安定,若再让那个逆贼取胜,无疑又要陷入混战。因此,大家齐心协力匡扶正道才是要务。” 庶民总是热爱正义。在这里,商人们肆无忌惮,高谈阔论,而武士们反倒噤若寒蝉,一声不语。 这时,一名女客怯生生地与四郎次郎搭讪:“哎,请问您到哪里去?” “打算去京里。” “那太好了,我也到京城……可是又比较担心。您认为这次谁会取得天下?” “这……”四郎次郎低下了头,“那得看你怎么想了。明智、羽柴、德川,他们的势力不分伯仲啊。” “这样的话,还是不讲义理的人会落败。” 四郎次郎也对这种说法深有同感,不禁望了一眼眼前的女人。 “哦,您是……”四郎次郎顿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这女人和在京里的吴服师龟屋荣任那里看到的光秀次女——忠兴夫人一模一样…… “您如果……” 四郎次郎连忙阻住对方的问话。如果所料为实,此人真是光秀刚刚嫁给忠兴不久的女儿,这条船上将会发生什么,实难以预料。 在默默地倾听着大家谈论的武士中间,或许就有寻求功名、希望做官的浪人,高谈阔论的市民当中,说不定就隐藏着和自己一样的探子。 “您如果……啊,如果是来堺港观光的……” 四郎次郎慌忙岔开话题。“是啊,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确是来观光的,不料遇上了骚乱。” 听了四郎次郎的回答,对方点点头。“您听说过尼崎城的织田信澄被杀的事吗?” 果然不出所料!四郎次郎想。织田信澄是信长的弟弟武藏守信行的儿子,娶的也是明智光秀的女儿。 光秀有三个亲生女儿、三个养女。其中一女嫁给织田信澄为妻,另一女嫁给了忠兴,另有两个分别成了筒井顺庆之子伊贺守定次和川藤丹波的妻子。这四女中,嫁与细川家的女儿色艺俱佳,听说深受信长喜爱。当然,她嫁给细川家也是奉了信长的命令。 信长在光秀的府邸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子时,惊道:“啊,这不是阿浓吗?虽说是继承了同样的血脉,可是也太像了,简直和阿浓刚从美浓嫁过来时一模一样。” 此女不仅容貌姣好,信长后来又得知其才气和性情都十分出众。“光秀,你怎么会有这么个好女儿。对了,从今天起,就把你的家徽也改为桔梗吧。秋天的百草中,引人注目的桔梗多好。” 这些话也传进了四郎次郎的耳朵,那还是三年前,天正七年二月的事情。 看来信长对这个女儿非常满意,于是在光秀进攻丹波、细川父子降伏丹后进入田边城不久,“天下第一的女婿和海道第一的媳妇,真是无比的般配啊。”信长一句妙趣横生的话,就把她嫁与细川家的美谈从此传了开来。 若这便是忠兴的夫人桔梗,那么,她必会担心亲生姐妹——织田信澄的夫人。 “这个传闻属实。原本右府大人就杀了信澄大人的父亲信行大人,因此,他定怀恨在心。”四郎次郎若无其事地答道,“那么,尼崎的信澄在重重怀疑之下丢掉性命,就不足为奇了……夫人又是逆臣的女儿。” 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脸去,脸颊对着夕阳,满面悲伤。四郎次郎没有回答,也转过脸去凝望映着金色夕阳的水面。这时,一个刚才听着二人对话的行商凑了过来。“我曾经亲眼看到尼崎的箭楼燃烧。” “箭楼,不是那里的二道城吗?” “是啊,得知光秀谋反,丹羽长秀和织田信孝立刻向尼崎城发起了进攻。他们定是把信澄看成光秀的同党了。” “这些我听说过。”那个女人冷冷道,“只是,不知光秀的女儿怎样了。” “遭了老天爷的惩罚。听说刚一开战,信澄就被赶到了二道城,正要爬上箭楼时就被杀死了。夫人则在箭楼上面,点火自尽了。” “老天爷的惩罚……” “是啊。父亲弑主的罪过在儿女身上遭到了报应啊。可是,据逃出来的人讲,夫人死得很是悲壮。” 那个女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悄悄地画着十字。果然如四郎次郎所料,她就是忠兴的妻子桔梗。 桔梗从丈夫与一郎那里听到不少京城教堂的事,慢慢地就被洋教的教义强烈地吸引住了。 丈夫当然是从信仰天主教的大名高山右近那里听来了这些大致的教义。可是,当桔梗提出想拜访一下西洋寺,丈夫却严厉阻止:“不行!” 信奉《古今集》的细川家,如再去信仰异国洋教,那是违背祖训,大逆不道。可是,一度被洋教强烈吸引的桔梗并不死心,这次以到尼崎城探望姐姐为名,悄悄地绕到了堺港。当然在来之前,她已顺便去了一趟尼崎城。没想到,那竟然成了诀别…… 桔梗知道,姐姐决非如此要强的女人,可以说,她是一个非常柔弱的女子,她对和信澄的婚姻也非常满意。 “你和我都是右府做的大媒,可不能忘记右府的大恩大德啊。”对右府如此感恩戴德的姐姐,听到父亲杀死右府大人的消息时,惊愕超乎想象。纵然会被砍掉脑袋,纵然是被五花大绑地抓走,只要能够活命,她就应该坚定地活下去。姐姐终究还是太懦弱了…… 父亲背叛信长大人,姐姐和自己都不知道。她们根本没有向父亲进言的机会,只是按照信长大人的意志被嫁出去的木偶而已。这样的木偶,不会因父亲的行为觉得自责。若去自杀,不就等于承认父亲的罪孽了吗? “夫人,您信仰洋教吗?”四郎次郎又向凝视着涟漪、陷入沉思的桔梗问道。 “是。啊,不,还没有接受洗礼。”桔梗回答,用她那纤纤玉指拿起挂在胸前的银十字架给他看,“这是在教会认识的堺港的姑娘们给的,就挂在了胸前。” “哦,堺港姑娘……是谁呢?”当四郎次郎确信她就是桔梗之后,就逐渐对她产生了兴趣。 “是纳屋蕉庵的女儿给的,她好像叫木实。” “这可真是奇缘啊,我也常到纳屋府上去。” “哦?那么,纳屋的好友千宗易的女儿您认识吗?” “认识。您是说那个阿吟吧。” “对对,她们都是些开朗的好姑娘。” “是啊,不愧是在日本第一的堺港长大的姑娘啊,既活泼又开朗。和她们比起来,刚才话中谈到的那个尼崎夫人真可怜啊。” 四郎次郎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向关心的方向。桔梗刷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冷静下来,脸上浮现了微笑。 “武将的女儿是不可能活泼开朗的。” “是啊,父亲谋反,女儿一无所知,的确……听说明智的女儿,一个嫁给了丹后的细川家,一个嫁给了大和的筒井家。” 桔梗又飞快地瞥了四郎次郎一眼,脸色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她一定是个坚强老练的女人。若非如此,在这种时候,她绝不会还有心思旅行。 “这样,通过结亲,细川和筒井就成了明智的盟军。” “哼。”桔梗突然冷笑了一声,“这些事情,商人怎么会……怎会有这样的事……” “我看您像是武士的妻子。您说没有这样的事?” “没有。”桔梗使劲地摇摇头,“一般的交往、结亲,都是为自家增光添彩……如能看出明智必败,两家定会把他女儿的人头割下来以示诚意。” “是……是这样。” “如此看来,进攻尼崎城太早了。应该先试着谈判几次,这样,尼崎城主就会把夫人交出来,让自己变成明智的敌人。身边有丹羽五郎左卫门这样的智者,却……信孝大人太性急了。” “这么说,他们夫妇关系不和睦吧?” 桔梗又冷笑起来。“夫妇关系,女人和男人的事,无非都是一样。看来你们商人真是不懂武家的悲哀啊。” “哦。” 四郎次郎看出她乃一个见识不凡的女子,更加被她深深吸引。“冒犯问一句,您住在京城的哪一带?听说由于骚乱,大街上已无法通行,就连河道上都得小心……” 桔梗似乎已经看穿对方不是个一般的商人。“去京城只是顺便到朋友家而已。”她笑着答道,“我住的地方从京城一直向北,不是在丹后的田边就是在官津……” “不是田边就是官津,这么说来,就是细川了?” “是啊。我出来的时候,还在田边,那时宫津的城快要建起来了,所以,现在可能搬到那边去了。” 四郎次郎不禁暗自苦笑。对方太冷漠了,反而让他迷惑起来。“那么,在这次的战争中,您估计,细川会倒向哪一边?” “我看,不可能倒向明智一方。” “这么说,就是要交出明智女儿的人头,变成明智的敌人了?”四郎次郎使劲咽下一口唾液,问道。 “明智的女儿真可怜啊!”女人依然是笑容满面,“根据家里的书信来看,在得知右府去世的当天,细川大人和其子当场剃掉头发哀悼。与其说是哀悼,不如说是证明自己没有叛变之心。” 四郎次郎点点头,又闭了口。对方分明已在怀疑他的身份,故意说些话来迷惑他……他只觉得后背直冒凉气。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船在木津川口向左一拐,调头驶向了勘助屿的右边。从这里开始,纤夫的脚步明显沉重了。过了尻无川,来到住吉的右边,不知为何,船停了下来。奇怪!太阳已经落山,河岸附近草丛里的蚊子频频飞过来叮人。四郎次郎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想站起来看看。 “有强盗……强盗来了!”一个一直拉船的纤夫踩着浅水,跳进了船里。听到喊声,正在打盹儿的船客和水手们也大喊着站起来。 岸上已经看不清了,只觉得人影绰绰。纤夫们已经和袭击者打了起来。 船被拖进了草丛,只听见船底被磨得嘎嘎直响。四郎次郎的手立刻摸向藏在身上的刀。船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只有桔梗一人仍然静静地坐着。暮色中,她的脸像葫芦花一样白。 “哎,先下船,藏到草丛里去。”四郎次郎对桔梗和她的侍女喊了一声,跳进水里。此时袭击者已向船这边冲了过来,情况万分危急。 眨眼间,四郎次郎刚跳下船去,十七八个贼人就把船围了起来。“呔,船上的人,都给我下来!” 都是些浪人,在黑暗之中哇哇直叫,“天下大乱,揭竿而起。我们是来筹集军饷的。快些把钱物乖乖交出,否则只有一死!” “船家,快放好板子,让所有的人都下来。否则,放火烧船!” 船家一边向贼人说着什么,一边把木板斜铺在草地上。这样一来,即使大家不下船,盗贼也会自己上来。 下船的船客和上船的强盗缠在一起,一阵混乱。 “哟,这样乱的年头,还有女人坐船旅游?”冲上船来的贼人中,有一个家伙伸手就去拽桔梗的行李。 “休得无礼!”船客中的四名武士不约而同地站到了桔梗和贼人之间。看来,他们是和桔梗同行的护卫。“夫人,莫要害怕。” “什么,哪里的,什么人的夫人?” “哦,穿着体面,模样好得很哪。” “好,把这个女人抓作人质,就发财了。” “小美人,不要喊,一喊就要受伤,受伤是会痛的。哈哈!” “滚!” 一个人放肆地把手伸向桔梗的肩膀,旁边的护卫拔刀就砍。 “呀……”痛苦的惨叫声压过了怪叫声,一个男子仰面朝天,摔倒在船上。 “哈哈……”粗鲁的大笑声响彻了整条船。此时,船上只剩下三名武士、桔梗和侍女以及六名袭击者了。原来,那武士正要挥刀砍向贼人,竟被对方先捅了一刀。 斩杀了武士后狂笑不已的人,似是这一伙人的头目,他收起笑声,手持血淋淋的刀,在剩下的三名武士的眼前晃来晃去。“怎么样,来啊。上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哼!” “好,过来。”头目的刀斜着扫过来,一名武士拔刀招架,可是,二人的刀并没有碰在一起,武士的肩膀被狠狠地砍了一刀,一声呻吟,倒下了。 “有这样的怪事?”砍倒武士的强盗头目很纳闷,“真是个奇女子,家臣都倒下两个了,你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的确,桔梗的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普通女子的恐惧。她平静地看着发生在周围的事情,仿佛要看穿人类的贪婪和丑陋,简直让人感到恐怖。 “女人,你在看什么?”头目说着,一手挡住剩下的两名武士,一把抓向桔梗胸前亮闪闪的十字架。细链一下子就断丁,十字架到了男人的掌中。桔梗依然默默地看着男子。 “休要靠近夫人!”剩下的两名武士大声地喊着,可是,他们已经无力撼动挡在男子和桔梗之间的五条人影了。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那高大的男子又自言自语道,“你们把这两个人给我赶下船去。这个女人,我一个人扛着就是了。” 五把白刃逼向剩下的二位武士。 不知何时,四面已是黑夜,弯弯的月牙渐渐地亮起来。突然,夜空中传来哇的一声大叫,既不是悲鸣,也不是怒号,震得连上下船的木板都剧烈地抖了起来,四周又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月亮和星星的影子静静地映在水面上。 “你是谁家夫人?一定是有名有姓的武士的女人。” “你问这些怎的?” “嘿嘿,我早料到你会这么问。早就看出你是这样的女子……我是想问一下你夫家,然后护送你回家啊。” “你不过是要谋些好处罢了。” “咦,好一张利嘴啊。我未必就稀罕弄点好处。做那些无聊的家臣真是无趣。我只想把你送回去,换些奖赏的银钱就足够。” 桔梗突然笑了。“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就是把我送回去,我丈夫也不会给你奖赏。你反而会丢掉脑袋。” “嗯?取我的脑袋?” “当然!” “可恨!你既不需我护送,可知有什么后果?” “不管发生什么……我又有何惧?” “你这个傻女人!”大个子男人有些吃惊,再次盯着女人,连连咂舌,“没想到长着菩萨的面孔,却是一个傻夜叉。若是送回去也得不到钱,那就干脆把你先消遣个够,然后交给人贩子。你觉着这样有趣?” “哼!你又待怎样?” “嘿。让我随便处置,嗯,臭女人?” “哼!反正是受男人的罪,我倒要好好看看,你们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苍白的月光下,桔梗的脸又放松下来,似是在微笑。信长经常说的这个酷似浓姬的光秀之女,实际上比浓姬还刚强,且机智灵活。信长命她嫁与细川兵部大辅藤孝的儿子与一郎忠兴时,她曾经回头望着父亲道:“看来右府大人又心疼他的月毛驹了。” 原来,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并肩征服山阴,信长却不舍得赐予一匹名马以示嘉奖,而是让桔梗出嫁。真是讽刺。 光秀其人却不会以诙谐来化解讽刺,为了让桔梗宽心,不知费了多少唇舌。 桔梗嫁过去之后,当天就被忠兴迷恋上了。据《日本西教史》记载:“容貌美丽,无与伦比,精神活泼,颖敏果断,品行高尚,才智卓越。”她就是后来史书极尽赞美之辞的“克蕾西娜夫人”。 但是,丈夫的情意、父亲和信长的宠爱,却令她不安,令她无助。原本武士生活就极其动荡,若时时以武力去降伏别人,和动物又有何异? 此次乱事,种种疑惑终于把她打入了绝望的深渊。无论是父亲还是信长,何曾了解一丝对方的意思?她对所有的人都不再信任,这种绝望至今仍在死死地折磨着她。在野兽般的强贼面前,若非将世事看穿,心冷如冰,她怎会如此心灰意冷? 那贼人一听,立刻就火冒三丈。“哼,这么说,你便是个愿做男人玩物的淫贱女人了?” “哼!” “哦,既然如此,那我就随便了。你可休得后悔。” 大个子男人把刀送回刀鞘,将长满了黑毛的粗壮胳膊伸到桔梗面前。饶是如此,桔梗依然一动不动。在深闺中长大的女子,不可能毫不恐惧。可是,她那样的性子,却不允许她露出丝毫怯意。即使被粗野的男人抱将起来,昏死过去,她恐也不会求救,更不会乞怜。 男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黑发,往后拖,女人那纤弱的身体顿时被野蛮地拖到了船边。船客和强盗们的喊叫仿佛来自另一世界,面朝天空的女人,嘴唇都扭曲了。 “这是你自作自受,倔强的女人。”男人自言自语着,就要压在女人的身上。突听“嘎”的一声,男人身子往后一仰,接着,船边浮现出一条人影。 此人口中衔着一把刀,正是茶屋四郎次郎。茶屋四郎次郎轻轻地踢了一脚仰面倒下的男子,回头确认了一下无人冲过来,伸手把桔梗搀扶了起来。桔梗依然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身子不动,紧盯着他。四郎次郎顺着垂在大船边的粗绳,跃上了拴在河岸的一条小船,把桔梗轻轻地放在了小船中央,使劲地摇起橹来。 河岸上的人似还没有注意到船上发生的事。月亮轻快地钻进了云层,映在河面上的星星清晰起来。四郎次郎专心地摇着橹。为什么救明智光秀的女儿……自己身负重要的秘密使命,经常往来于这一带,实不应跳进这危险的旋涡之中。正是如此,他才在事发之初便迅速地下了船。 四郎次郎还没有想清楚,女人已经在跟他说话了。“您,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渐渐地,西面的天空出现了云彩。方才的客船已然不见,小船继续驶向上游。 “救了您,我现在又疑虑重重。我想问一下您的想法。” “这……” 四郎次郎把视线转移到女人的身上。白天在阳光下看到的那张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夫人也太气盛了,这便是您的性子?” 女人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后悔,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扔了就行。” “把您扔了……夫人恐是有去处吧,以在下看来,必非单纯的旅行观光。” “这……也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无。”女人低声念叨了一会儿,然后道,“人的一生,是不是就这样动荡不安?” “这么说,即使平安到达目的地,您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我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恐怕一生也不会明白。” “是不是夫妻之间,有所不和?” “这……”女人的语调此时也变得诚恳起来,恐是她看出四郎次郎甚是诚恳,“在这个世上,赌上一生,深爱自己的妻子……有没有这样的男人呢?” “夫人觉得没有吗?” “真希望有啊!可是,怎可能有?若我的娘家和婆家相互为敌……唉,我也知您不是真正的商人,就对您讲了吧……丈夫不杀我是坚持义理吗?比方说,我的婆家和织田家站在同一个立场……” 四郎次郎无言以对。对方要说出身份了,他的手腕和声音都僵硬起来。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不知何时,星星也少了。看样子,是要下雨了。“这么说……夫人的娘家,乃是明智一方,婆家是右府一方?” “我想您早就看出了。” “不,此前丝毫未知。”如果对方知道茶屋是因为认出了她才搭救,那么,不仅是茶屋,就连家康都会招来误解。 “哦,未知……”女人似乎敏感地察觉了他的心思,“因此,我才说平安旅行究竟是好是坏,我自己也不知。要讲义理,就得回去挨杀……所谓义理,就真的那么有价值?” “夫人尽讲些可怕的事情。作为武士,除了义理,还有什么?” “您既然已经知道我的来路,那么,您把我扔到哪里都行,杀了我也行。” 女人如此坦荡的回答,将四郎次郎吓了一跳。他悄悄地察看了一下四周。自己究竟被这个女子的何处强烈地吸引住了? “夫人……”四郎次郎打断自己的妄想,“纵然您是明智的女儿,又是嫁给了丹后细川,若无目的,想必也不会出来闲旅。只是不知为何要从堺港出发,走这么危险的路赶往京城呢?” “我只是想弄清楚两件事情。” “您是说……” “假设,明智大人是我的父亲……” 桔梗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让四郎次郎作些猜测,“父亲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对右府大人动了杀机?难道杀掉一个像右府大人这样的人,世道就得到匡正了?” “这……” “我恨这种行为。像这样的鼠目寸光,你杀我,我杀你,这个乱世就会永无休止。我恨这样的世道。” “那么,另外一件……” “从父亲的身边到丹后去,想问丈夫一言……” “想问什么?” “先奉劝丈夫,说跟着父亲是没用的,然后问他怎么处理我。因我是逆贼的女儿,是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交出去,还是为我乞命,我想亲自听听。” “他要是说砍掉您的头颅呢?” “那么,我就笑着把头颅交给他。这既不是意志也不是义理。我会嘲笑他乃是一只丧家之犬,为了保命而盲目追随。我会笑着让他砍掉我的脑袋。” 听到这里,四郎次郎正在摇橹的手不禁停了下来。这名女子,既想试探一下父亲光秀,又想试探一下丈夫忠兴,真是比传闻中还要厉害。居然能从一名女子的口中,听到如此豪言壮语! “嘿。”黑暗中,突然响起她爽朗的笑声,“好了,我出来的缘由跟你全挑明了。虽说如此,旅行并不像我所预想的那样。像我这样的女子,你打算怎么处置?最好赶紧拿定主意。” 四郎次郎没有回答,手上的橹反而摇得更快了。在女子挑明身份之前,他必须和她分别。可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就她一个女子,别说是丹后,就连京城恐怕都到不了。哦,淀屋那里可否去得?淀屋常安如今正在大坂的中岛大展拳脚,他还说,不久之后要开一处把全天下的米船都集中的米市,那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富商。 四郎次郎在摇船的时候,桔梗沉默了。只见她微微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右侧的岸上,仓库的屋顶鳞次栉比,到处闪烁着灯光。分明记得从这里进去,就能看见左边的中岛……京城、大坂的水路比陆路要发达得多。茶屋凭着记忆,靠近岸边,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刚刚修建的仓库。淀屋常安的码头就在附近。 “夫人。”四郎次郎故意避开码头,找了一个地方把船停下,“先下去吧。” 桔梗下了船,来到浅草平铺的河堤上。 “这附近有个叫淀屋常安的,是和我要好的一个米商。那里来往京城的船只不断,可以搭船进京。” 桔梗也不回话,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等四郎次郎拴好小船。 “雨下起来了,像是梅雨。” “这雨下不大。走吧。” “给您添麻烦了,多谢了。” 四郎次郎走在前面,在仓库之间穿来穿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处米行前面。 “谁?” “哦,我是京城茶屋的主人,要拜见常安掌柜。麻烦你去通报一下。” “啊,原来是茶屋先生啊。这两三天有一伙盗贼老盯着粮仓不走,小人还以为是他们呢。我给您带路。” “这一带也有盗贼?” “有啊。米仓里满满的,全都是为羽柴大人准备的。大家轮班,早晚都看着呢。” 秀吉的手已经伸到这里了?四郎次郎飞快地瞥了桔梗一眼,跟在守夜人提的灯笼后面。这样一来,就更需要隐瞒桔梗的身份了……可是,万一人家一问,桔梗主动地说出自己是明智的女儿,当怎么办?四郎次郎知道,照她的性子,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果……”四郎次郎把嘴凑到桔梗的耳边,“关于您的身份,什么也不要说。这样会给常安添麻烦。” 桔梗回看了他一眼,眼角露出一丝悲凉的微笑。 二人走进常安的店铺时,雨点已经轻轻打在了由桧树皮茸成的屋顶上。 “哎呀,是茶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也不带些伙计。” 淀屋常安已经年近五十,身宽体胖,豪爽地笑着,把二人迎进大厅。厅里还可闻见清新的木香,看上去不像是商人的房间,倒让人想起古刹的书院。 “宅第建得不错。” “哪里哪里,我操之过急了。若是乱世结束……本以为今后就是商人的天下了,谁知半路上杀出个混账王八蛋来。” 常安所骂的人,当然就是光秀了。四郎次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桔梗一眼。 “这位是你的侍女?” “不,是京城一位经常帮忙的好友的内人,到堺港去观光,回来的途中不幸遇了盗贼。” “那一帮盗贼,不仅在陆路上抢劫,也经常到水上去。还声称是为明智征调军粮,要检查货船。我的船也让他们抢去两艘,近一百袋……” “哦,居然声称是明智……” “所以,我才骂这个混账王八蛋。无名无分,无端地惹起战事,连盗贼都冒用他的名字伤天害理。这都是明智作的孽啊。” 四郎次郎又扫了桔梗一眼。桔梗像一件陶器般毫无表情,一声不响地听着二人的谈话。 “那么,按照淀屋的看法,战争的前景已经显露了吧?” “只是大致上,哈哈哈……”长安豪放地笑了起来,“今日有消息说,明智已经修好了濑田的桥,说是从坂本进了安土城,已经接管了近江一国。” “进了安土城?” “你想,右府父子被杀的城下,商人们谁还敢待在那里?都丢下安土城跑到老家去了。就连留守的武士们都乱了套。那混乱啊,真是惨不忍睹。” “这么说,大量的金银财宝,七层的楼阁,都拱手交到了光秀手中?” “是啊。”常安的脸阴沉起来,“有人建议一把火烧了安土城,说就这样把城拱手送给逆贼太可惜了。可是,留守的大将不愧是有见解的武士,说安土城是右府大人多年的心血,是天下无双的名城,若擅自做主,把它烧成了焦土,于心不忍。就把城托付给了木村次郎左卫门,然后带领一族老小,退回了居城日野。这些事发生在三日下午未时左右。因此,光秀赶到,安土已经成了一座空城。那么多的金银财宝,光秀怎么料理……料理完后退回京城,然后便是决战了。老天爷从来不会向着不义之人啊。”他似乎早已认定光秀必败无疑。 桔梗依然默默地看着常安。接上淀屋的话,不难理清事变以来光秀的大致行动。光秀杀死织田父子之后,立刻进京肃清信长的余党。四日辰时,挥兵直指京城西南山崎附近的胜龙寺城,把重臣沟尾胜兵卫留在那里,然后去往近江,现在似已从居城坂本进入了安土城。 在京期间,光秀自然是以武力威吓王公大臣,然后立即向毛利、北条、长曾我部等派遣使者,自己则把安土城弄到手,在那里迎来敕使,忙着确立名分。一切似乎都按照他预计的顺利进行。安土城不费一枪一弹就到手了,可以说,这甚至比预想还要好。尽管如此,常安没有把这些放在眼里,依然断言光秀必败。 四郎次郎有些不解。“淀屋似乎有些太偏向羽柴了吧。看看明智的举动,也绝非平庸之辈,出手干净利落。” “哈哈……”常安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我喜欢压宝。下注之前我都经过深思熟虑,和买米买豆子一样。我认定羽柴必胜,是因为我发现光秀的同党,那些应当火速集中到他的麾下的人,都还没有动静。” “你指的是……” “丹后的细川、大和的筒井……” “对呀,这些人都是他的同党啊。” “是啊,如果这两者立刻和光秀结盟,那么,高规城的高山右近、茨木城的中川清秀等人也会立刻加入这一集团中来。这样,光秀的势力就大大地巩固了,才能腾出工夫来和羽柴决战。当然,那还需要一些计策,要因人而异。” “您是说,明智没有立刻采取措施,巩固势力?” “说得对……他忘记了‘禅者照顾脚下’的古训,老是拘泥于加封将军之位,或劝诱远方的大名。他妄自尊大,追求虚名。现在的这种形势,即使毛利、上杉、北条、长曾我部当中有人心向光秀,可是,谁会领兵前来助他一臂之力呢?这些人的身边都有敌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迎来敕使又能怎么样,加封为将军,能顶得上一枪一炮?能顶得上一袋大米?不过是画饼充饥而已。只忙着追求虚无的东西,懒于巩固自己的根基,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是不是,夫人?” 常安边笑边把视线转移到了桔梗的身上。“我看您像是武家的夫人。不给饲料,而让人把马喂肥,能肥得起来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桔梗丝毫不动声色,回道:“我也从一开始就认定光秀必败。” 听了桔梗的回答,常安眯起了眼睛。“呵呵,谁家夫人,颇有眼力啊。羽柴的性格和光秀的可说有天壤之别。羽柴求真务实。这次光秀没有事先把细川和筒井招到旗下,极其失算啊。” “不,这不是失算,而是轻率。” “轻率?” “对。如果事先挑明,二者不但不会成为光秀的同盟,反而会向右府通风报,如此,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 “夫人言之有理。他们若是知道了,乱事也就不会成功了。确实可以这样想啊。” “因此才秘密行事……听起来似乎很理性,终究还是忽视了自己的脾性,是鼠目寸光,是轻率。” 四郎次郎忍不住了,在一旁插了一句。结果,耳边又传来尖锐、悲壮的责难声。“可怜的是家臣。都是因为轻率的父亲、轻率的主君,这些人竟将死无葬身之地。” “啊呀,刚才提醒您的,怎么全都忘了!”四郎次郎忍不住插嘴道,“我求淀屋一件事。请想想办法,把这位夫人送到京城。” “那还不简单……只是,现在却不大好办了。”常安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到底是谁家夫人?” “这……”四郎次郎敲着额头,“遇到了盗贼,是从危难之中救出来的。因此,你也莫问她的身份和名字,只把她送到京城就是了。” “说的也是……”一说到盗贼,常安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怎么越老越糊涂,净问些无心的事情。好吧,既然是茶屋所托,有什么好说的?” “你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话一出口,就得豁出命去。今天晚上先用点饭,好好歇息一下。” “多谢。谁都知道淀屋在河道上甚至比王公大人还神通广大,你既已答应,我就安心了。夫人,您放心吧。” 桔梗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地低着头,若有所思。 吃完饭,二人被领到里面的客房。 “这里是掌柜的房间,夫人的房间在隔壁,被褥都准备好了。” 侍女说完之后,退了出去。桔梗终于哽咽起来。她站在那里,肩膀在剧烈地抖动。 “夫人怎么了?在这个地方……” 无论四郎次郎怎么问,她都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哭。这个女子顽强的心志,终于在此刻崩溃了。 “茶屋……”不一会儿,桔梗叫道,“您以前定是位有名的武士。我有一个愿望,不知您可否听上一听。” “愿望……您且说来听听。”话刚出口,四郎次郎又后悔不已。 桔梗不再哭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茶屋,眼神中充满绝望。“请您把我杀了。”说着,桔梗坐下来,双手合十。灯光下,她的脸像女神一样纯洁、宁静。批评自己的父亲、洞察天下的形势,这种理智似乎加深了这名女子的不幸。“求您。我再怎么假装坚强,终究只是个女子……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忍辱负重,反而会招致误解。您不是跟右府有关系,就是和羽柴有关系吧?请把我的人头割下来,用明智女儿的人头,为轻率的父亲谢罪,向天下的人谢罪。” “不。”四郎次郎带着自责的语气。 “求您,一定杀了我。”桔梗的语气更强硬。 “如果我看出您想死,就不会陪您来到这里了。莫要说漏了嘴,让人知道您的身份。” “您这么说,是要我继缤忍受耻辱,活下去?” “莫要说了。您一定要坚强起来。”四郎次郎的语气益发强硬。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四郎次郎突然怀疑起自己来:难道,我已被这个罕见的美貌女子深深地吸引住了? “究竟是不是受辱,取决于您今后的生活方式。对不对,夫人……杀人,被人杀,这样的日子早巳经历过。应仁之乱以来,惨剧就持续不断。因此,当茶屋看见一点儿太平的曙光,就扔下屠刀,成了一个商人。为了悼念无辜死去的敌我双方的在天之灵,在下早就下定决心,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实现太平。” 听到这里,桔梗伏在地上啜泣起来。 “夫人哭吧,哭个痛痛快快。哪怕只有您一个人活下来,也要好好看看战争的根源是什么。与其成为毫无意义的战争祭品,不如坚强地活着,看清真相,凭吊迷失的灵魂,这才是真正的坚强。” 说着说着,四郎次郎发现自己竟也叭嗒叭嗒地落下泪来。他愧疚道,“莫要胡思乱想了,快去歇息吧。淀屋会送你去京城。我觉得,这是缘分……” 说罢,他轻轻地走进隔壁的房间,趴在被子上,闷闷不乐。一股不可思议的悲伤袭击全身。 第三十二章 破釜沉舟 六月初八夜,羽柴筑前守秀吉从高松撤兵,途经备前的沼城,驻进了自己的居城姬路。此时,近江的长滨已被光秀攻陷,秀吉的母亲大政所逃到姬路城来避难。 “已经半夜了,明天再见母亲吧。”说罢,秀吉急忙带着留守的小出播磨和三好武藏,巡视了一遍城池,他要亲自确认各种各样的信报。 因是突发事件,未必各种信报都于秀吉有利。在京都,光秀为了赢得人气,送给市民一份大礼——免除地子钱。然后他攻入了近江。军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只有山冈美作守兄弟烧毁了濑田的大桥,稍微延缓了一下光秀进击的速度而已,之后的一切,都如预想那般进展顺利。 和光秀的一帆风顺相比,织田方则溃不成军。由于这起谁也没有想到的突发事件,织田氏已经支离破碎。织田重臣泷川一益正在上州的厩桥经营新领地,四面是敌,进退不能。川尻秀隆远在甲斐,一时赶不过来。森长可刚刚获得了中信浓的高井、水内、更科、埴科四郡,正在川中岛的海津城;柴田胜家正从越前北庄的居城率领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等人进攻越中,现在刚刚攻陷上杉景胜的治城鱼津城,也不可能立刻返还。 信长的三子神户信孝和丹羽长秀在大坂,虽说先发制人,击败了被认为是光秀同伙的尼崎城织田信澄,可是,后来由于谣言漫天,士气大跌,士兵不断逃走。 由此看来,形势已经很是清楚:无论是否愿意,现在能立刻向光秀发起挑战的,除去秀吉,再无第二人。秀吉把这些装在肚子里。 “我想洗个澡,快去给我烧水。”秀吉吩咐侍从。 形势决不容乐观,可也不是那么悲观。 决定胜负的关键,在于近畿附近各位大名的人心向背。其中有光秀的旧将高山右近和中川清秀,他们同时也是光秀的亲戚,还有生死之交细川藤孝父子和筒井顺庆。看来极有可能会成为秀吉的同盟的,只有一位,那就是幼名胜三郎、一直与秀吉同在信长帐前听命的摄州花隈的池田信辉。 “洗澡水烧好了。”侍卫石田佐吉前来报告。秀吉一言不发,脱下早就沾满污垢的里衣扔到一边,浸泡到浴桶里,又陷入了沉思。天下四分五裂,战乱纷纭。从尾张中村的农民之子,摇身变为身价五十六万石的姬路城主,又平步青云。秀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命运,是继承信长的伟业,还是像夏日青草上的露珠一样消失? 沉思了一会儿,秀吉从浴桶里跳出来,大喊:“让蜂须贺彦右卫门过来一下。” 很快,只脱掉一半盔甲的蜂须贺彦右卫门被侍从叫来,跪在了还没有溅湿的地上。离天亮还早,热气腾腾的灯光下,蹲在浴桶里的秀吉,身体白皙而渺小,令人感到不踏实。 “好久没有这么多的污垢了吧?” “是啊,还没让人搓呢……我想起一件事来。”秀吉的目光像利箭一样直盯着彦右卫门,嘿嘿笑了,“高松城的撤兵太成功了。” “是。大人神机妙算,大家都很佩服。” “不是神机妙算,是我的真心和宗治相通,打动了小早川隆景。吉川元春如果知道了右府的不幸,发现被我诓了去,必会怒发冲冠。” “是,若是他们追来,不定我们正浴血奋战呢。” “你认为咱们和毛利议和的成功,意味着什么?” “大人武运强大。这是我军必胜,必能击倒光秀的前兆。现在连小卒们都非常振奋。” “傻瓜!” “是……大人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傻瓜。这是神佛在试探秀吉的心灵。先让我觉得武运昌盛,然后看看我到底是忘乎所以,最终惨败,还是倾尽真心,不辜负神佛期待,临危不乱。是神佛存心考我呢。” “说得真好……确实不可麻痹大意。” “什么麻痹大意,是全身心地投入……好了,不久你就会明白的。彦右卫门,我命你马上去办一件事。你立时派出家臣,去堺港到京城的所有陆路和河道散布些流言。” “散布流言?” “对。从你还是野武士的时候起,那一带就残存着不少浪人,现在应该还有不少。你去他们中间,说秀吉的先锋已经悄悄抵达尼崎城了。” 蜂须贺彦右卫门非常纳闷。“跟野武士们……” “当然,对商人、船家也要散布。对野武士们说:‘现在胜负已经决出,若是到筑前守阵中效力,日后就可出人头地了。’对船家应该这样说:‘不能轻易出船,一旦让筑前守的敌人撞见,别说赚钱,恐怕连小命和船都保不住了。’” 彦右卫门听到这里,不禁高兴得直拍大腿。 “对市民也不能忽视。不仅仅是武器,米麦、马粮都不能忘了。你就说,所有的货物,无论有无价值,筑前守都会前来征买。” “遵命。” “既已明白,立刻选人出发,兵贵神速。近畿的人正一片茫然,他们正在掂量着秀吉和光秀,到底谁能获胜呢。每个人都在赌,这些我就不用说了。按照现在的形势,即使中川、高山都倒向我,最终的胜负,亦难逆料啊。” “是。” 彦右卫门出去后,秀吉又一次全身泡在浴桶里,把毛巾敷在额上。“市松、佐吉,搓背。” 如果单听秀吉的声音,或是只看他粗俗的举止,必觉此人愚笨之极。可是,这却是他故意做给别人看的,是一种处世哲学。信长在人前表现出的,是彻头彻尾的威仪,而农民出身的秀吉如果学他,定会遭人反感,景终败亡。 “快过来搓。”秀吉跳出浴桶,大谷平马和石田佐吉一左一右过来给他搓了起来,刚才一直在外间伺候的福岛市松不见了身影。 秀吉那瘦弱的骨架简直令人吃惊,如此强韧的意志,到底隐藏在这瘦小身体的何处呢? “大人,出来了,出来了,污垢搓出来了。”转到秀吉身后的平马叫道。 “嘘!”佐吉制止了他——秀吉又在考虑什么事情了。 二人麻利地搓完,又在秀吉身上倒了几盆热水,可是秀吉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于是,二人静静地退到浴房的一角,等待吩咐。 “平马,佐吉……”过了一会儿,秀吉喊道,声音很小,像在试探。他又闭着眼睛说道:“秀吉没有主君了……” “是。” “从今日起,秀吉是谁的家臣呢?” 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了,二人面面相觑,不敢回话,良久,佐吉道:“众所周知,大人是天子的家臣啊。” 秀吉昂然耸起肩膀。“从前是对主公效忠,今后,便要对天子效忠了。”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当然,这话不是说给二人听的,似乎是在诘问自己。“虽说如此,这个道理秀吉明白,天下却不明白。世人还以为,秀吉是为了给主公报仇,才进行生死决战的呢。”一会儿,秀吉似乎又忘记了二人的存在,陷入了沉思。 “好!”他突然大叫一声,再次把身子沉到水里。不知什么时候,窗子和热气一样,微微地泛起白来。外面时时传来一阵阵马嘶声,疲劳至极的秀吉完全进入梦幻之中了。 “大人,水凉了吧?” “嗯。” “再添点热水吧。” “不,不必。”说完,秀吉倏地从浴桶出来,自己专心地擦了起来,“好,心也通透了,污垢也没有了。天要亮了。” “是。” “佐吉,市松怎的不见了,给我叫来。平马,让蜂须贺彦右卫把财监和库监叫来。哦,叫到这里来,若在睡觉,立刻叫醒。”说着,秀吉哈哈一笑,愉快地擦拭着身子。 彦右卫门在前,福岛市松、小出播磨守、三好武藏守三人在后,匆忙赶到浴房的时候,秀吉只穿着一件里农,傲然地坐在浴桶边上。 所有的自问自答似乎已经结束。就像名人下棋一样,先一步一步地在心里精密计算,算好之后,便如疾风暴雨一般落子如飞。当然,这些既是从他所倾慕的信长身上学来的,同时,又是从他与生俱来的缜密头脑和大胆性格中磨炼出来的。 “武藏。”他喊了一声走在最前面的姐夫,“我先前是尾张一介农民,对吧?” “是……没错啊。” “出生的时候赤裸裸而来,母亲眼见着我长大。” “是啊,现在大人有了这么大的出息。看到这座如此壮观的城,她老人家不知有多高兴呢。” “我不是让你哄我高兴的。我想再度回归赤裸裸的时代。现在,金库里还有多少钱?” “银子八百贯,金子八百五十锭。” “好。播磨,大米呢?” “八万五千石。” “好,很好。把这些金子立刻交给彦右卫门——彦右卫门。” “在。” “所有的金银都交与你了,你自己掂量着分吧。就连步兵小卒也不要遗漏了。” “啊?”彦右卫门似还没有反应过来。 “播磨!” “在。” “你把八万五千石米,以五倍于平时的数量,分给所有家臣的妻子儿女。多谢他们对秀吉尽心侍奉。从今往后,秀吉要再一次回到一无所有的时代,无论生死,决不会再回此城。你对他们说,如果我死了,这便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若我还活着,必将取得更大的城池。” “大人的意思,是不回这城了……” “对,不会再回此城了。”秀吉忽然闭上两眼,咣咣地拍打自己那瘦弱的胸膛。 大家明白了秀吉的决心,不禁一片哑然。他的眼中,已经没有姬路城了。难道要夺取天下?要曝尸荒野?换言之,是剿灭光秀,继承信长的伟业,还是伟业不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绝不满足于姬路城五十余万石的安逸日子,这是羽柴秀吉的性格,也是他的决心。“立刻着手去分。市松。” “在。” “天亮之后,分完金银粮米,立刻出征。你去吹第一遍集合号角。快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一吩咐完毕,秀吉自己也匆匆出了浴房。他立刻穿上盔甲,去见从近江避难而来的母亲。可是,他只陪了母亲半个时辰,便道:“这次我会留下三好武藏和小出播磨守守护姬路城,请母亲安心。”言罢,又询问了一下妻子宁宁的情形,便立刻走出了房间。 “拿饭来。现在是主公的丧期,要素菜,只要咸菜和炒酱就行了。” 秀吉吩咐着侍从,然后痛快地吃了三人份的饭。正吃着,听见了第一遍号角震天响。已经分配完金银的彦右卫门、黑田官兵卫、森勘八,负责后务的小西弥九郎行长等人陆续赶来。 “官兵卫,今天我们就要弃姬路城而去。打点好行装,莫要有遗漏。” “明白。第二遍号角响起的时候,估计大家就会陆续到齐了。” “小西弥九郎。” “在。” “手中还剩多少军费?” “白银十余贯、黄金不足五百锭。” “好,只要有这些,我相信你能花在十倍、百倍于其价值的地方,你有这个能力。你的背后还有堺港民众呢。好好安排一下,休要让途中来投奔秀吉的野武士和浪人说我是个吝啬鬼。” “是。” “彦右卫门,分到金银的家臣们士气如何?” “无不感恩戴德。大人就放心吧。” “好,那就好!那么,吹第二遍号角。我要立刻出城,把中军大帐移到南野。你先在那里搭好帐篷。” “是。” “另,把小也播磨和三好武藏再给我叫来。我还有话要吩咐。” 不大工夫,侍从把正在分配粮米的二人叫了过来。 “二遍号角吹响的时候我就出城。该说的已经对你们说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万一我被光秀所杀,你们就把这座城一把火烧了,什么都不要留下。至于母亲和妻子,就全托付给武藏了。明白了吗?” 这时,曾是信长身边谋士的堀久太郎道:“大人的安排真如行云流水一般,那么,今天从姬路出发之后,立刻赶赴大坂,与右府大人的三公子信孝会师吗?” 秀吉哈哈笑了。“不到大坂,直指京师!” “啊,那么信孝大人……” “为了给亡父报仇雪恨,他定会急急赶到尼崎来。”秀吉说罢,起身离席。他带着侍从、彦右卫门、官兵卫等人登上箭楼,查看军队的准备情况。只见一条长长的彩虹,展开七色的双翼,挂在西边的天空。秀吉豪爽地笑了,旋又突然变得严峻。 第二遍号角嘹亮地吹响了。决不再踏进此城半步!这种决心让秀吉想起了五年来经营的苦楚。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隐藏着难忘的回忆。秀吉从没有想到过信长会意外遭袭,他早就决心扎根中国地区,履行好中国探题的职责。街道已经变成了城镇,市场繁荣,农民也都开始拥戴他。现在却不得不舍弃那些街道、城市、领民,跨过横亘在天空的彩虹…… 城内的官兵听到第二遍号角,立刻忙乱起来。他们似也感受到了秀吉的决心,从箭楼俯瞰下去,仿佛可以看见那些人影所蕴藏的无限精力。 “人,真是不可思议……”秀吉回忆起了信长在田乐洼击溃今川义元时的情形。那时候,信长毅然破釜沉舟,勇敢地向命运挑战。那一年,信长只有二十七岁。以同样的气魄舍弃姬路城出征的自己,已经四十七岁了。 “好!”秀吉喊出一声,声音如离弦之箭,有破空之势。然后,他下了箭楼,不再回房,直奔大门而去。 “牵马!”他大声喊道。 彩虹消失,朝阳已爬上头顶。正在升起炊烟、准备做饭的士兵,一看到秀吉,欢声雷动。既然大将都已出城,士兵们也无颜留下来吃午饭了。 “快,把火熄了。否则,追不上大人了。” “快,去中军帐!” 秀吉率领蜚声天下的铁骑,带着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向印南野疾驰而去。先行一步出城的小西弥九郎早已赶到了印南野,支好了帐篷,安好了帅椅。 大道两侧,闻听秀吉出征的领民、士兵的家人,纷纷含泪出来送行。送行声中,秀吉笑哈哈地向人们挥手致意。“我羽柴秀吉还会回来,大家要坚强起来。我定会砍下逆贼的人头,得胜而归。”他大声地说笑着。这大概便是他和信长的不同之处吧。 到达印南野以后,最先赶来的是鹿野城的龟井兹矩,接着,到大帐报到的将校络绎不绝。进入夜间,篝火把天空映得通红,此时,集中到印南野的将士已达一万多人。 子时四刻左右,大军浩浩荡荡从印南野出发了。 天亮了,六月初十的朝阳把右首的海面映得金灿灿的,队列在飒飒的松树林中,迎着晨风行进在明石的海滨上。在大队人马抵达尼崎之前,小西弥九郎已经向前方派出了好几趟密使。 “羽柴大人的两万大军,正以雷霆之势向摄津河内进发。” “花隈的池田信辉要投奔筑前守,正率领五千军队在追赶大部。” “光秀麾下的淡路洲本城主菅平右卫门尉,开城投降筑前守……” 这些流言一方面牵制了中川清秀和高山右近,让筒井、细川的诸将不知所从;另一方面,又鼓舞了身在大坂的信长的三子信孝,促使其奋起。这些卓有成效的先行工作逐渐汇聚起一股难以撼动的人气,十一日巳时,秀吉到达尼崎的栖闲寺。在一昼夜的急行军中,人马又增加了不少。 到达尼崎之后,秀吉故意没有向近在咫尺的中川和高山二将派遣使节,却向大和的筒井顺庆和丹后的细川藤孝派遣了密使。遣使的内容是,无论如何也要为信长报仇,诛杀逆贼明智光秀云云。 部队到达尼崎的傍晚,从堺港和大坂就陆续运来大量的物资,附近的长洲到大物浦一带,挤满了马队和船队。人们一齐点起篝火,开始野营。 “这一下,就难分胜负了。”农民和市民们为这样的阵势震惊,开始悄悄地议论。 人夜,柴船和米船仍络绎不绝,一堆堆冲天的篝火令人叹为观止。 “莫要怕浪费柴火,狠劲烧。”这些当然是秀吉性格的体现,同时也是一种战略。甚至连驻军的栖贤、广德两座寺院的小和尚,都为秀吉作了一番吹嘘:“这么富裕的大将,他到底有多少钱啊?” 喧闹声中,通过广德寺的和尚的手,秀吉把心一横,剃了头。“这是向我的亡君铭志!”和尚连连叹气,觉得可惜,秀吉自己似乎也觉得有点怪异,不禁呵呵笑了。为了战略战术,连头发都用上了,他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秀吉剃完头,为了向将士们显示一下,故意穿过一堆堆篝火,去柄贤寺见养子秀胜。秀胜是信长四子,作为一员大将,也从姬路跟来了。 “秀胜,我有话要说,让人把堀久太郎也叫来。”秀吉郑重地嘱道。 秀胜看见养父的头成了一个光溜溜的和尚头,不禁一怔,连忙旷正襟危坐。“父亲,您这是……” “作为家臣理当如此。从前没有剃掉,是因为决战的准备还没有做好。现在准备已经就绪了。待会儿我有话要说,先等一下久太郎。”对信长先前近臣堀秀政,秀吉已经完全不用敬称了。 秀胜出去迎接堀久太郎,秀吉把在外间待命的大村幽古叫了进来。“幽古,你在外间把今晚的事情都记录下来。”幽古原本是个儒僧,先前,是作为一个连歌师和秀吉交往的。现在,已经完全成了听候秀吉差遣的佑笔,做一些战记之类的记录,并且兼做讲说读手。“这次的战记,要以‘光秀征伐记’之类为题目,以流传后世。你眼中的秀吉怎么样,你就怎么记。你要擦亮眼睛,读懂我的真心。” 日后的《天正记》的作者大村由己幽古,此时也不禁从心底里敬佩起眼前这位大将来。他眼中的秀吉真是一颗不出世的星,细心又大胆,虚假又真实,善于吹嘘却又满怀真情,这些矛盾浑然一体,却丝毫不觉讨厌。其人时而稚气迷钝,时而大吹大擂,可是转眼间,却愿为现实粉身碎骨。 在秀吉身上,狂妄不再是狂妄,自夸也不再是自夸。他的躯体之中,稚气与紧张,凶恶与慈悲,融为一体,自然流露,把人们诱入恍惚之中。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怪物,具有魔力。 他面临决定天下大势的恶战,却仍然富有闲情逸敢,让读手在身边演绎自己。能做出这种壮举的人,除去秀吉,天下恐再无第二人。在这个意义上,他把自己奉为真理,他自负,以太阳自居。 幽古退了出去,秀胜和堀久太郎进来时,几与幽古擦肩而过。 “久太郎,你也好好地听一下。”久太郎看着秀吉的脸,定了定神。“我现在要孤注一掷,把赌注下在这次决战中。”秀吉两眼放光,魄力四射,“成就这番事业的只能是羽柴秀吉,指挥全军的亦是羽柴秀吉。秀胜!” “在。” “你是我的儿子,又是主公的血脉。光秀这个逆贼,对于你,是你生父的仇人;对于养父我来说,是主公的仇人。” “父亲说得不错。” “你切定要勇往直前!你要无愧于右府之子、筑前守养子的身份。不要留恋今生荣华,要成为后世之花。” “是!” “你我一旦踌躇不决,那么,右府大人的英灵就会永世不得安宁。儿子来不及赶来,那是天意,没有办法。然,我,就应当如此,夜以继日杀奔疆场。第一个战死的是你,接下来就是我。我已然是一个年老的武士,可是,我也要挥动长枪,杀到光秀的面前。这些话,你要好好记下。”秀吉这么一说,别说秀胜,就连堀久太郎也都两眼放光。 “父亲的教导,秀胜谨记在心,定要报仇雪恨。”秀胜被养父如此一鼓舞,不禁热血沸腾,摩拳擦掌。 秀吉这番话的背后,还有一个意图——这次战役究竟谁应做总大将。他想通过这番话一锤定音。是信孝还是信雄,柴田还是羽柴?一旦几个人争论起来,不仅贻误战机,甚至会把那些见风使舵的大名赶到光秀的阵营里去。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大坂信孝的态度了。 如果信孝拘泥于无足轻重的名分,提出让秀吉到自己那里问安之类的要求,就会白白地浪费时间,甚至可能导致全局被动。 “你明白了吧?”秀吉像是对秀胜,又像是对堀久太郎强调,“即使是信孝大人,也要在我的安排下行动。因此,我们父子要时时处处以身作则,舍生取义。”说到这里,他才把视线转移到堀久太郎身上:“明日是此次决战的关键。” “明日……” “对。虽然筒井和细川还没有回复,可是申川清秀和高山右近那边定会有消息。这样一来,我方就会有我的弟弟羽柴长秀,以及黑田官兵卫、神子田正治、高山右近、中川清秀,另外还有池田信辉、加藤光泰、木村隼人、中村一氏等,加上你,我们所有的人会师之后,信孝大人也就不便怠慢了。”听着听着,堀久太郎秀政突然觉得,他不知何时起,似乎已成了秀吉的属下,而且觉得理所当然,这究竟是为何?难道自己着了魔?当看见脸颊通红、两眼放光的秀胜之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他的心底也被战斗的决心占据,真是不可思议。 “因此,在了解我们父子的决心之后,我想请久太郎通告大坂。估计我明天丝毫空闲都没有。” “遵命。”秀政又觉得这像是魔术一样。但是,他深知被吩咐的事情之重要,立刻就去着手准备了,真是奇怪。 等秀胜和堀秀政离去之后,秀吉把黑田官兵卫叫来,告诉他,从今日起,他可以进荤食了,但别人不准。为了保养年老的身子,鸡肉、鱼肉堆得像山一样,秀吉大吃特吃。“休要笑话我。脑袋光光的,竟然吃鱼肉。这也是对已故的右府大人的供奉啊。如果体力衰落,那么连枪也挥不动了。” 听他这么一说,官兵卫道:“我也由于身体有老毛病,不吃素食了。可是……”他一副遗憾的表情,“为了不忘亡君,我将我的名字‘好高’中的‘好’字改成了‘孝’字。” 从这时起,无论是秀吉还是官兵卫,都已全身心投入到作战的准备中去了,在这种高度紧张的时候,二人竟然忙里偷闲,找起乐子来,真是不可思议。当日夜,二人彻夜未眠,一边谈笑,一边继续研究战术。 天亮,是为六月十二日。 秀吉的预言全都令人难以置信地应验。此日果是决定天下大势的一日。 天刚一亮,最先赶到中军帐来的是筒井顺庆的密使,虽然密信上没有写明立刻派兵,但是已经明确表示,誓死不与光秀同流合污。 接着,池田信辉率领五千士兵从丹后赶来。正在和信辉会谈,细川藤孝父子的重臣松井康之,作为使者也来到了秀吉的大帐。 “哦,细川的使者到了……”秀吉在信辉面前高高地挺起胸脯。 “怎么样,这号角就应该使劲吹啊。哈哈,连丹后都听到了。快快有请。”秀吉把信辉留在栖贤寺里,立刻赶往使者所在地广德寺。秀吉穿过挤满士兵的院子。“让开,让开,快让路。丹后的细川父子前来递交降书了。我得赶快去见使者,快闪开。” 向士卒夸耀的每一个机会,他都不放过。他与夸耀已经浑然一体了。 “哇,说是细川父子前来递交降书了。” “筒井也来投降了。这样我们就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 士兵们欢呼雀跃。秀吉哈哈大笑,走进广德寺住持的房间。“值此非常时期,客套话就全免了。拣重要的说。降书带来了吗?” “是。细川父子刚一听到本能寺事变,就说决不与光秀同流合污,还削掉发髻以示吊唁。然后在下就去了京城光秀的阵营,向明智左马助表明断交之态。” “削掉发髻……哎呀,怎么又……”秀吉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脑袋,“不愧是细川,和秀吉一样。那与一郎的妻子——光秀之女,走了吗?” “是。”松井康之恭恭敬敬地把降书交给秀吉,“夫人对事变还一无所知,但如果连这样的事都迟延,岂不被筑前笑话。在下想立刻把她幽禁到三户野山中,让她自我反省,不知这样处置是否合适?” “不错……一步一步,有条不紊。与一郎的夫人深得右府欢心,是一个色艺双全的女子,万一自杀可不好,所以,你们要关照一二。” “是……回去一定禀告忠兴大人。” “哦,你辛苦了。不过,还要辛苦你一趟,回去的时候,麻烦你顺便到大坂一趟,替我向信孝大人转达一下我们父子对他的问候。”秀吉总能见缝插针,这时当然也不例外,看似尊重信孝,实则在向信孝示威。 这时,蜂须贺彦右卫门前来报告,中川清秀和高山右近一起来拜见,已恭候多时了。 “我正在接待客人,让他们先等着。”秀吉立刻变了脸,严厉道,又和细川家的重臣松井康之谈笑了片刻。 其实,这种闲谈决不是浪费宝贵的时间。这是经过周密算计的,秀吉想通过它,让晚来的中川清秀和高山右近在此间充分感受他的威仪。先前在光秀麾下的中川清秀和高山右近,也必几次三番地受到了光秀的邀请。可是,他们渐渐觉得,秀吉的声望高了起来,阵容也强大了许多,便不再犹豫,最终前来归顺。对于这些,秀吉了如指掌。他们二人一起前来,也说明二人已经商量过了,觉得光秀实在没有胜算,只得临阵倒戈。大势已定! 虽说如此,如果认定他们和秀吉结盟便可取胜,那就错了,这只是棋局的小小一步。接下来,当然离不开家康在背后的大力支持。关于此事,秀吉昨日夜里已和黑田官兵卫深谈过。家康已出兵到清洲附近,一方面在背后辅佐岐阜的信雄,一方面又巧妙地向近江一带放言,牵制着光秀。甚至还有传言说,家康已经逼近了安土城。因此,光秀陷入了困境,他不可能调集近江的所有兵力来和秀吉决战。这样,秀吉的优势就很明显了,形势也逐渐清楚。 “我总觉得家康似乎有意让大人夺取天下。若非如此,恐他自己早就直捣安土城,与光秀决战了。”黑田官兵卫是这样的想法,秀吉的观点也比较接近。只是,究竟是谁让家康如此决策的呢?是家臣中杰出之人,还是他在堺港拥有远见卓识的知己?秀吉从西面,家康从东面,二人合力把光秀消灭后,势必发生冲突。战争是宿命,龙虎相遇,必有一战。难道真的有人这样劝说家康? 闲谈大概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把细川的使者打发走,秀吉带着半是严肃,半是戏谑的表情,来到了中川和高山面前。“啊呀呀,二位来了……” 秀吉拍了拍早已等不及的、有些疑神疑鬼的二人,“我到底没有丢掉面子啊。如果你们不来,我就只好依靠自己的力量了。世间之事可真是奇怪啊。哎,这不是你们二位的公子吗?” 原来,二人都把十岁左右的儿子带来了。 “二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二人都情愿以子为质,和筑前守同悼主公。” “哦?你们说什么?”秀吉坐下,耸着肩膀,瞪大眼睛,“以他们为质……这一句我可没有听漏。二位难道还不明白我这个剃了光头的人的心思吗?这不是存心咒我吗?” 秀吉的声音太大了,吓得两个孩子直往父亲的身后躲。 中川清秀要比高山右近脾气急:“筑前守说的哪里话!我们带着人质、领着军队到这里来,难道筑前守还怀疑我们不成?”他靠近一步,直视秀吉。 “唉!”秀吉的声音更大了,“没想到你们竟然把我想象成扣押人质的人了。秀吉把最心爱的姬路城都舍弃了,不剿灭光秀誓不罢休!看见没有,我的头都剃了,就没打算再活着回去。扣押人质的地方在哪里?你让我把人质放在哪里?” “这么说,雉道筑前守对我们带来人质不满?” “这还用我说吗?”秀吉气呼呼地反问,“我根本没有扣押人质的想法。我想,我们之间不应是这样的关系。我们都是为了给亡君报仇而决一死战,你们赶紧将孩子带回去。” 清秀不禁回头看了看右近,右近点了点头。“说的是,可能是我误会了。毕竟这不是一般的战役啊。” “连后路都未留,我还要什么人质!当然,希望二位要作好准备,不是和我共庆胜利,就是一起战死沙场。”说完,秀吉突然改变了语气,“刚才细川氏已经送来了降书。就连和光秀那么亲密的藤孝,都把夫人软禁到山中去了,不仅和光秀恩断义绝,而且父子都断发以昭正义。现在不只细川一家,筒井顺庆那里也来了使者。即使是只从名分上讲,也不能追随光秀。中国的毛利一族,也是看到这一点,才和秀吉讲和。在这样的正义之战中,你们与我肝胆相照,我却要扣留你们的人质,岂不被后人笑话?这样一来,我岂能不生气?” “是我们错怪筑前守了。那么,把人质送回去吧,右近。” 右近无言地点点头,想必也认识到秀吉在矫情,可是,不容他深入考虑,秀吉又继续道:“啊,只要明白这一点就足够了。秀吉早就等候二位大光临了。” 秀吉淡淡地说道,像方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猛然从怀里掏出一支令牌来。“怎么样,一切行动都由秀吉来调度。全军大约二万五千人,我欲先分为三路,左翼靠山,中路是官道,右翼靠河。今天立即发兵,一刻也不可耽误!迟延一刻,敌人的数量就会增加许多。最重要的中路,我看由二位率领比较合适。”秀吉的突然袭击,让人丝毫没有喘息之机。 “中路军的先锋,就由我高山长房来担任吧。”右近不得不应承道。 “哈哈哈……”高山右近痛快地答应做先锋,秀吉眯着眼笑了,“那好。如右近打先锋,那么,明智军的锐气一开始就受挫了。战场估计在天王山附近。光秀老贼大概还梦想着你们二位会加入他的阵营呢。” “啊,请稍等。”中川清秀打断了二人的对话,“这次的先锋,希望委我中川濑兵卫。如果在这里让右近打前锋,那我濑兵卫的颜面简直要丢尽了。” “哦,清秀也想打头阵?” “此战是为亡君雪耻的决战,如不打头阵,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右府大人。” “不,你且等等,清秀。右近已请命在先,已经决定了。” “不,还没有决定。”不知何时,中川清秀竟然忘记了事先和右近商量好的事,“右近有此希望,我也有此希望。可是,毕竟筑前守还没有决定到底委谁去啊。” “你就莫要再争了,清秀。山崎的大道不可能有两支队伍并排做前锋。是右近先提出来的,你就由他去吧。” “如果是战败逃跑,我倒可以让他先行。可是,这是进攻,我决不退让,濑兵卫就是这个脾气。筑前守大人,请裁决。” 清秀这么一说,秀吉不禁拍了一下大腿,一切尽在他的意料之中。“真是难得,不愧是仁义之将。秀吉都感动得流泪了……二位的气度真是让人仰慕啊。可是,如右近所讲,二人并列打前锋,队伍无法前进。这样吧,头阵由我重新安排,怎样?既然二位都这么有决心有气魄,秀吉一时难以决定,就按照你们居城的位置吧,右近的高规城比清秀的茨木城离战场近,所以,前锋还是由高山右近长房来担任……” “什么?还是让右近打先锋……” “等一下。要不这样,中川濑兵卫清秀可以取道官街的左侧,这样,虽然先锋还是右近,可是,根据敌人的出击方向,首先出击的说不定就是清秀呢。作战需要灵活多变,只有洞察对方的动向,才能出其不意,取得胜利。这个决定该无可争议了吧?” 秀吉如此一说,清秀无言以对。接着,秀吉又继续下令:“既然中路已经决定,左右两翼也得决定。左翼靠山一侧,为羽柴秀长、黑田官兵卫、神子田正治。右翼靠河一侧,为池田信辉、加藤光泰、木村隼人、中村一氏。中路由堀秀政在二位后面接应。本将和信孝的麾下作为预备队,待机而行……既然决定了,就当不可稍懈。二位立刻出击,以雷霆之势,先抑制住敌人的攻势。”不愧是连续五年在中国征战的秀吉,每一句话都刚劲有力。 高山、中川立刻奉命行动起来,两队人马先行出发。 “大河之水已经汹涌而起。我们也不能停留在尼崎了。”秀吉立刻把众将召集到广德寺的正殿,进行了最后一次军事部署。 虽然前天夜里由堀秀政再次派出使者,催促倩孝前来参战,可他还没有从大坂赶来,可是,秀吉依然认为不会有什么异常,世人没有不赞同他的讨逆决战的。因此,仅仅为了脸面,信孝也不能不行动,这些都在计算之中,所以,在会议上并未特意提起这件事。 虽说是会议,仍然是秀吉一个人唱主角。无论是池田信辉、信辉的儿子元助,还是堀秀政,都只有听着。秀吉再次把他的安排给大家通报了一遍。 右翼军(靠近淀川河岸)池田信辉、加藤光泰、木村隼人、中村一氏。 中路军(中央大道)高山右近、中川清秀、堀秀政。 左翼军(靠近山的一侧)羽柴秀长、黑田官兵卫、神子田正治。 后备部队秀吉及神户信孝、丹羽长秀。 众将明白了布局之后,全军立刻出击。此为辰时左右。到处号角长鸣,人喊马嘶。虽然天空并非万里无云,可已酷热难当了,海风挟着浓重的湿气吹过来,旌旗招展,盔甲哗哗作响。 “运送物资的船队已经填满了淀川。我们也应该在今日之内到达富田。将士们,加油啊!”秀吉回头看了一眼蜂须贺彦右卫门和秀胜,大声喊道。接着,他飞身上马,一时不知又想到什么“有一事忘了告诉大家。明智方的四王天政孝刚刚来到这里观光,看到我军的威武阵容,吓得慌忙逃了回去。”这样的情报究竟是真是假,没人知道。说完,秀吉悠然地催马向中川清秀的居城茨木奔去。 这次的先头部队是堀秀政一行,然后左翼部队跟着出发,官道上全是人马。大道两边送行的居民,大概绝不会对秀吉抱有反感。 离开送行的人群,来到梅雨期间贮满了雨水的水田之侧,秀吉把手搭在额前,张望着跟来的右翼部队。这时候,故作的轻松已经不见了,冷峻的皱纹爬到了秀吉的面颊。 风吹得旗帜裹到了旗手身上,太阳偶尔露出脸来。这位总大将的眼里放着夺目的光,似乎要把人看穿。“秀吉,决定你命运的日子终于来了。干得不错,好样的!”虽也夸奖别人,自夸却是秀吉的习惯。 队伍浩浩荡荡,像一条长龙,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这不正是绘于大地上的秀吉的长虹吗?如果按照计剡,信孝和丹羽的七千人马赶来汇合,大军的总人数便可超过三万。而且,控制着河道的堺港,以及大坂的淀屋,也都作了周密的部署。 秀吉甚至异想天开,如光秀的头上没有被冠以逆贼名义,说不定也会失去战斗的意志,前来投降呢。 到达茨木的时候,中川清秀似还要跟高山右近争夺前锋,已向前进发了。从不断汇集的情报来看,明智一方的准备似乎并不充分。 秀吉指挥着自己在大地上的长虹不断前进。当天晚上,队伍在高规和茨木之间的富田宿营。两军决战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如果一鼓作气,继续前进,人马就会过于疲劳。但这些却不是秀吉在这里停留的根本原因。 “你们知道今晚我为何要在此整顿人马?”安营扎寨后,秀吉坐在侍卫燃起的火堆旁,对大家道。 篝火的周围有蜂须贺彦右卫门,还有福岛市松、山内猪右卫门等,大家都眨着眼睛,看着秀吉。 “不明白吧。”还没等大家考虑,秀吉就封住了大家的嘴巴,“这是我体贴有情有义的信孝。” “哦,筑前守是在此等候信孝大人了?”山内猪右卫门问道。 “对。还是一丰有眼力。”秀吉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大家想想,父亲被逼自尽,信孝心中会怎样?一定深感耻辱。他现在恨不能一刀就结果光秀的性命,为父亲报仇雪恨……” 这时,一旁的大村幽古慌忙取出了纸笔。如此有情有义之言,此时不仔细地记下来让它流芳后世,更待何时!幽古已把这看成了自己的使命。 秀吉瞥了幽古一眼,继续道:“如不体谅信孝的心情,我独自一人贸然进军,剿灭了逆贼光秀,后人就会嘲笑说秀吉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得人情世故,我才强压心中焦急,在此耐心等候。我相信,明天信孝定会赶来。到时候,秀吉必定会拉着信孝的手痛哭流涕,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那时,大家休要笑话我。秀吉就是这样的人,打起仗来坚强无比,可是,情意上却生来脆弱。” 大敌当前的秀吉,又在偷空找乐子。这些话是真是假,他是与生俱来的谎言家还是诚实人,甚至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已经半夜了,天上乌云笼罩。野营的人们燃起一堆堆篝火,于是,地上又有了一条巨大的虹在蜿蜒盘旋。 第三十三章 山崎合战 十三日拂晓,由于羽柴秀吉一方的高山、中川勇猛进击,两军决战的前战开打。 最先发起进攻的高山右近,进入通往京城的狭地山崎町,占领了关隘。后面的中川清秀也不甘示弱。“看来不能跟在高山的后方。”他一展武士的豪迈气概,在天亮的时候,一鼓作气拿下了山崎左前方的天王山。 明智光秀和秀吉的军队不断展开激烈的混战。一听说山崎和天王山被敌人攻取,坐在床几上的光秀陷入了沉思。 本来梅雨已经停了,可是,十三日的黎明时分起,又淅渐沥沥地下了起来。下鸟羽的天气原本十分闷热,如此一来,光秀的大营又像蒸笼一样热了起来。“看来,我不亲临前线是不行了。立刻传令,让主力部队即刻赶往胜龙寺城前方的御坊塚!”光秀下完命令,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叹了口气。以前,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在战术上逊于秀吉。可是,等到双方一交手,他才发现,处处都让对方占了上风。 秀吉从中国撤回来以后,十一日抵达尼崎,十二日到达富田,十三日进攻山崎,攻势如此神速,实令光秀意想不到。更严重的是,对方步步紧逼,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光秀于初八从安土城出发,返回坂本,初九接受王公大臣的迎拜,进入京都。然后,向皇宫敬献白银五百锭,向五山寺庙和大德寺各捐献一百锭,绐作为敕使来到安土的吉田兼见白银五十锭。谨慎的光秀在捐献赏赐的时候,秀吉还在中国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是,到了初十,光秀从京城出发,到达山城八幡附近洞岭之时,光秀满以为会从大和赶来投奔的筒井顺庆却没有到来。十一早晨,反而听到秀吉已经抵达尼崎的恶讯。 事已至此,在洞岭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布阵。于是,十一日,光秀再次返回下鸟羽,重新部署所有兵力。连接胜龙寺和八幡的线路——山崎狭地已经被扼制,这样,向对方挑起决战的余地也没有了,局势已经演变成光秀要如何、在哪里防止秀吉攻入京都。 清晨,光秀一直默默不语,没有迅速前进,是因为一直在等待近江的援军。可是,援军没有到达,却传来了中川清秀已进攻到天工山的消息。这样一来,无论如何也要赶到御坊塚,在河对面的淀城和胜龙寺一带阻击敌人的进攻。如果连这都做不到,人们恐会笑话光秀是根本无法和秀吉相比的凡夫俗子。 “已经准备就绪。” “好。”光秀站了起来,望着天空的霏霏淫雨,想起自己现在竟然连块固定的阵地都没有,仿佛听见众将士的怨言从四处传来,心口不禁一阵发闷。他最大的失算就是低估了信长的“人气”。 对于光秀而言,信长是一个残暴无比的暴君。不仅如此,在细川、筒井等光秀的亲戚们眼中,他更是一个暴君。甚至在家康、柴田胜家、现在的秀吉看来,信长也无疑是个猜疑心重、穷兵黩武、令人一刻都不能麻痹大意的暴君。 林佐渡、佐久间信盛、荒木村重等,被信长抹杀功勋的家臣已有无数。可以说,光秀既为上面这些人报了仇,又消除了现在战战兢兢服侍信长的人们心中的不安,使他们得以安心地经营领地,所以,虽然表面上他们的态度不甚了了,可是内心,应该对光秀万分感激。 如果这样一想,弑主不但不是恶行,反而成了除掉暴君的义举。他应该给人们留下这样的一个即象。可是事与愿违。正当光秀为皇宫、大臣、京都市民的感情,还有一些琐碎之事而担忧时,讨伐逆贼的大军已铺天盖地杀到了眼前。 信长似乎不像光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令人人不能自安的无道暴君。被信长杀掉了亲生儿子的家康没有动,光秀坚信必定会和自己结盟的细川父子也没有动。岂止这些,就连一直对自己死心塌地、已经从大和向近江出兵的筒井顺庆,到了九日,态度突然大变。光秀已特意出兵到洞岭催促,他却依然没有出来接应。 光秀一边驱马向久我畦奔进,一边思索。想给秀吉迎头一击,那无论如何得夺回天王山。一方面,在天王山压制秀吉的左翼,另一方面,从淀城出兵,压迫秀吉山崎官道的主力……这样,秀吉腹背受敌,进军速度自然大大减缓。在此期间,他的重将明智左马助春光会率领援军从近江赶来。然后双方展开决战。 光秀先在心里勾画了一副详细的作战图,反复思考之后,他把一直跟着的沟尾胜兵卫叫了过来,“胜兵卫,敌人的大致数目,你估计有多少?” “大概会有三万七八。” “你是吓破胆了吧,是不是草木皆兵了?” 光秀正要发笑,表情却奇怪地僵住了。他所有兵力,不足一万五千。山崎正面的中路军,斋藤利三、柴田源左卫门、阿闭贞征等部大约五千人;靠山的先锋松田太郎左卫门、并河扫部等部拥丹波人马约两千;主力右备军,伊势与三郎、诹访飞騨(da)守、御牧三左卫门尉等部约两千人;主力左备军,津田与三郎手下大约两千。主力光秀的亲兵约五千……即使一人也不损,顶多也只有一万六千人。 未几,天王山那优美的弧线在光秀面前浮现出来,松树林中的圆明寺在细雨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天王山别名宝寺山,高约九百尺,山上松树茂密,山脚缓地一直绵延至淀川,在山与川的中间形成了山崎狭地。因此,先占领此兵家必争之地,从山顶向山崎道上的敌人发起攻击,这已成了战术上的固定模式。所以,光秀在昨日就已命火枪队主力松田太郎左卫门行动起来,火速占领天王山。可是,已经迟了。秀吉一方和高山右近长房抢功的中川濑兵卫清秀,已经在夜里一鼓作气攻占了天王山! 这样的攻防战,己方到底会损伤多少?光秀一直认为比自己小八岁的秀吉在战场上是一个幸运儿,却从未想到他会是夺取天下的大器。可是,一旦在这里取胜,这个尾张中村的农民之子就会完全取代光秀。 八日迎来敕使,十三日就溃败而去,仅仅做了四天的天下人!这种深具讽刺意味之事,也许会记在史书上……一股不祥之兆突然袭上光秀心头。这时,沟尾胜兵卫催马过来道:“我们进不进胜龙寺城?” “什么?”光秀严厉地瞪着胜兵卫,“现在不是时候。速速向松田太郎左卫门传令,就说我明智光秀进了御坊塚,决不会后退半步。让他立刻给我夺回天王山!” “是。”胜兵卫看见光秀凶狠的目光,立刻向前奔去,早就被雨淋湿了的盔甲铿锵作响。胜龙寺城已经出现在光秀的左首,近在咫尺,就连城里士兵的影子都看得非常真切。 雨仍然下个不休,道路泥泞难行,两边的水田已经变得像湖泊一样。在水田的尽头,御坊塚的绿色重重叠叠。它距离天王山大约有二十余町的路程。二者之间有一条圆明寺川。就在这二十余町的范围内,光秀将和秀吉一决雌雄。 经过胜龙寺右侧时,在前方大山崎安营扎寨的斋藤利三派来了使者。 “报。”光秀只觉得心底一颤。“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他没停下马,径直向设在坟冢之间的大营走去。一定不会是好消息!光秀老是有这种感觉,他不敢在众人面前听到噩讯。 “报。”使者顾不上擦一擦帽子上滴落的雨水,光秀在营帐里刚一落座,他又追过来报告。 “说吧,什么事?” “我家主人斋藤利三请大人速速赶回坂本城。” “什么?要我撤回近江……”光秀愤怒至极,额头青筋暴跳。他早已下决心再也不进胜龙寺城。他绝非一名普通的武将,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把大营设在御坊塚,要把这里作为和秀吉决战的战场。可是,作为左膀右臂的斋藤利三却让他避开决战,退回坂本! “告诉利三,我今晨在下鸟羽接见了从京城带着礼物来参见的市民们,才发兵的。我向市民发过誓,决不让敌人的一兵一卒进入京城,方才出来。” “这是斋藤大人的口信。我方……” “快说!” “在这里,我家主人会代替大人充分展示明智的威力,请您暂且撤回坂本城。这样,我家主人反而能在这里上演妙计……” “呵呵呵,这个我倒是想听听。如果我光秀在这里,会碍手碍胛,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光秀不禁自我反省起来,如果斥责使者,就会被人看出内心的动摇,影响士气。 “哈哈哈,利三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总是这样,豪气冲天,我已经记在心里了。可是,光秀也是出于自己的考虑才来到最前线的。全军的行动由光秀自己来指挥。斋藤的人马要时时保持和柴田、阿闭的联系,松田、并河的两部进攻天王山之后,要他立刻渡过圆明寺川,向敌人的中路发起攻击。” “是。” “靠近山一侧的军队稳住阵形之后,光秀也会一马当先,迎头痛击敌人。” “大人的意思,小的会一一向主人转达。” “好了,你去吧。”刚说完,光秀又叫住了使者,“即使我明智光秀会一马当先,可是,在靠山的部队向敌人发起攻击之前,一定不要放松警惕,要统一行动。在此之前,要严密监视敌人的动向,千万珍重。好好把这些话告诉主人。” “是。我会告诉主人,在向天王山进攻之前,千万不能擅自行动。” 使者离去之后,光秀叹了口气。“给我拿些粽子来,空着肚子可没法干活。” 侍从心领神会,立刻端来一盘京城市民到下鸟羽参见时带的粽子。光秀拿起一个,剥掉竹叶,咬了一口,不知为何,他想起自己竟已五十五岁了。 在见识和经验上,他决不会逊于秀吉,可是,如果驰骋疆场,他确实有些老了…… 混账!光秀又生起女婿细川忠兴和筒井定次二人的气来。若他们能为他冲锋陷阵,自己早就忙着制定治国方略、筹划领国分配了。 “报,淀川一侧的津田与三郎送来消息。” 侍从的声音又一次怦怦地敲打着光秀的心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光秀自责起来。为什么每次报告来到,自己总有不祥之感,是不是得了心神不宁之症?虽然敌人在数量上占了极大的优势,可是,在军队质量上,自己并非处于下风。 “津田与三郎的报告?让他进来吧。”光秀故意挺起胸脯,夸张地大口嚼着手里剩下的粽子。粽子上似乎残留着一点儿竹叶,差点卡在嗓子里,他慌忙吐在手中。 “报。” “哦,听说河道上的敌人——池田的人马已经行动了?” 这个信使看来在什么地方跌过跤,身上粘着不少泥巴,甚至还有草叶。“不,池田的军队还在与我军对峙,看样子是在等候主将秀吉到来。可是,河对面的洞岭上旗帜林立,旗徽却是大和的筒井顺庆,主人便令小的赶紧向大人来报……” “筒井顺庆?” 光秀不禁从床几上探出身来,笑了。“这样一来,就用不着我去催促他了。他只要来到这里,就足以牵制敌人。但是,告诉津田,万一筒井有异常举动,立刻报告。” “遵命。” 信使离去之后,光秀又偷偷笑了。筒井顺庆现在的心情,光秀了如指掌。他在洞岭安营,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战乱波及大和,另一方面则是坐山观虎斗。可是,光秀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对光秀存有二心的顺庆,对秀吉来说,更是一个不可掉以轻心的存在。这样一来,在河道旁边安营的池田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天王山方面怎么还没有听见枪声?去催催松田。” “是。” “还有,天王山到手之后,我也要把大营转移到宝寺之内,告诉弟兄们。”光秀目前还没有越过圆明寺川到对面去的打算,他觉得应该先在这边给士兵们打打气。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概是由于下雨路滑,行动不便,直到申时,正面阵地终于响起了枪声。 “哦,终于听见了。”光秀站起身来,从帐篷里探身往外看。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引线也不再有障碍了。而且,胜龙寺城的松田太郎左卫门早已摸熟了这一带的地形。因而,光秀认为,自己抓住了向敌人冲锋的机会,就等于抓住了胜利。中川濑兵卫定慌了手脚吧? 光秀在满心欢喜,只听前方阵地枪声响作一片。当然这不只是己方的枪声,这一定是秀吉一方的高山、堀和己方的斋藤利三、御牧三左卫门、阿闭贞征等人交了火。 光秀命人牵马,看了看刚刚放晴的天空,登上一座能看清天王山的小山正。难道这座小山就决定天下最终的归属?这种感情忽然之间紧紧地攫住了光秀的全身,令他呼吸困难。“哦,山顶上还云遮雾罩……” 枪声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敌我了。只听见两军呐喊之声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涌到耳边。敌方与我方的阵钲声交织在一起,进攻的大鼓敲得震天响。泥潭中两军格斗的场面,仿佛浮现在光秀的眼前。照这样下去,天黑之前大局就会定下来。 光秀的判断果然准确。 向天王山发起挑战的部队,还未真正与敌交火,精锐部队斋藤利三的主力已经军心动摇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无论如何,此时还不能通过枪炮决出胜负。人的动向常常跟士气联系,士气可以在一瞬间成为崩溃的原因,也可以转变为制胜的力量。 “报!” “哪里来的?”光秀望着逐渐黑下来的山脚,肩上还扛着大刀,催促着伏在面前的探马。 “河边的津田方面来报……” “怎么?” “由于河对面有筒井的军队,非常放心,却不料……” “不料什么?” “是!筒井好像不支持我方,而是敌人一伙。” “我……与三郎败了吗?” “是,由于麻痹大意,他正在全力以赴地防备池田信辉五千人马,不料加藤光泰的两千军队却想方设法,从河边迂回到了斋藤大人主力的背后。” “妈的!”一瞬间,光秀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胜负没有在他集中全力的天王山上决出,反而出乎意料地在河边决出。 “加藤光泰的部队用无数船只把兵力运送到徒步无法到达之处,眨眼间就过来了。看到这些,筒井的人马仍岿然不动……这样,既要防备水路,又要防止筒井偷袭……” 这时候的光秀早已听不清探子在说什么了。秀吉这贼,实在可怕!他这时才真正体会到秀吉的厉害,心中生起阵阵寒意。 他没有注意到秀吉控制了河道的堺港、淀屋,可以任意使用船只,也就罢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秀吉竟然利用了筒井,这令他战栗,又令他感叹:这只善战的猴子! 如此说来,光秀的主力就更要军心动摇了。大刀拼杀的声音渐渐向御坊塚这边逼过来。光秀原本希望,筒井顺庆只要来到洞岭,就能有效地拖住秀吉的部队,让他动弹不得。可是,没想到秀吉看出筒井只是坐山观虎斗,就迅速地攻上来了。 既然是见风使舵者,就决不会背后偷袭,随便行动。这早被秀吉看透了。如果他要动,那肯定是胜负已定,战胜方和他取得联系之后……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打了光秀一个措手不及。 不仅如此,光秀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天王山,却疏忽了河防,这看来也已经被秀吉看穿了。 吼声和悲鸣声混杂在一起,从左边传来。 恐怕此时加藤光泰和池田信辉的河道部队已经乘势绕到斋藤、阿闭、御牧等背后,同时,中路的高山右近和堀秀政定也一举发起了总攻。想必这时坐镇指挥的秀吉,一定兴奋得涨红了猴子脸! “我现在就给右府大人报仇雪恨,逆贼光秀,看你还往哪里逃!”秀吉一定正在这样大声地叫喊。他那扬扬自得的样子不断地在光秀的眼前浮现。 “怎么又来了!”一会儿,光秀发现又有一个报信的正在呆呆地看着他,“滚……我都知道了,快滚……站住,与三郎的人马可能已经……让他们撤到胜龙寺去!” “是。”此人刚出去,又有另一个人与他擦肩而人。“大人在哪里……大人在哪里啊……” 四周已经黑了下来,隔着四间远的距离,就已经分辨不清人的面目了。 “是御牧三左卫门吗?” “哦,原来大人在这儿。大人,敌人已经渡过了圆明寺川……” 既然率领两千部队、和斋藤利三共同防守中路的御牧三左卫门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中路军已全部溃败了。 “三左,大局已定了吧。” “真是耻辱!居然让敌人的沿河部队给击败了。大人,赶紧撤到胜龙寺城去!” “三左!” “末将在。” “我决不进入胜龙寺城,还用说第二遍吗?” “大人,我御牧兼显带领二百余骑人马赶回这里,就是为把大人平安地送进城里去。我决不会让一个敌人靠近大人半步……快,不撤就来不及了。” “不行。” “大人何出此言……这可不像您啊……” “不行!”光秀又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我光秀绝非无耻之徒。我输给猴子了!输给了那只猴子!”说罢,光秀竟然放声大笑,但转眼却又哭了起来。是哭还是笑,他分不清了。 御牧兼显大声地喊着,拽着光秀的铠甲。“大人怎么还不明白!难道您不是天下人吗?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仔细听听,攻打天王山的部队已经败溃,敌人冲上来了。快逃,向龟山那边……” “我决不会动。哪怕在这里战死……” “不!”御牧三左卫门声嘶力竭地喊着,奔了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沟尾胜兵卫垂着头站在了光秀的身后。 “胜兵卫,您求一下大人吧。”御牧兼显去外面察看了一下,又折回身来继续恳求,“这里有在下代替大人,请恕我顶替大人战死。无论如何,请胜兵卫保护大人进城,如果城池难保,再护送到坂本去。啊,敌人渐渐过来了,若是不走……”说着,御牧兼显消失在了帐篷外面。他带着二百多名士兵,杀向了渡过圆明寺川后一气追来的池田和高山两队人马。 不用说,他们从一开始跟随光秀来到这里,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没有一丝后悔。 接着,向天王山进攻的部将之中,诹访飞騨(da)守战死,伊势与三郎也被山上攻下来的中川部队打死,这样,明智方败局已定。 “不能让御牧三左卫门白白地送死!”又过了一个时辰。光秀茫然地坐在胜龙寺城用榻榻米围成的大厅里。他是被沟尾胜兵卫硬架到这里来的。胜兵卫告诉他,退到城里的人大约有九百。若真有九百多人,这座小城里应该处处都有人影,可奇怪的是,这里冷冷清清,一片死寂,能听到的只有追杀到城外的敌军人马之声。 “主公,我看还是按照斋藤所言,暂且退到坂本城去吧。”此时,站在光秀身边的三宅孙十郎、堀尾与次郎、进士作左卫门、村越置十郎等人,脸上都阴沉沉的。 “即使下雨,十三日的月亮照样还会出来。再黑暗也不至于连脚下都看不清楚。请主公痛下决心!” 可是,光秀一言不发。说句实话,这位五十五岁的老人的心力,在这一个月里,早已被纷繁芜杂的事情给耗尽了。尤其是最近的十三天,从初一在本能寺逼信长自杀以来,光秀已经身心俱疲。令人痛心的是,这种辛劳的结果竟然是今日的惨败。到了现在,难道自己还有力气逃回一家老小所住的坂本城? 光秀的眼前浮现出信长的面容,浮现出秀吉的面容,连来到安土的敕使吉田兼见的影子都浮现出来了。 “主公,快下决断吧。”胜兵卫再次加重了语气,“我军已经完全溃败,藤田的进军鼓、三宅藤兵卫的阵钲也都听不见了……还有……”说着,胜兵卫与垂头丧气的进士作左卫门及村越三十郎交换了一下眼色,“报告说,洞岭的筒井顺庆也很快下了山,已经向我军发起了挑战。” “什么?顺庆……”光秀不禁怒目圆睁,接着,嗓子如漏了气似的,他旋又笑了,“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他会做出这等事来……他终于做出来了,这个浑蛋!”虽然光秀咬着牙在笑,可是,再也没有比筒井的背叛更能打击他的了。 不仅是战败,被盟友们抛弃的孤独感也在不断地刺激着他,他有如百爪挠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到两个时辰的战斗,以可怕的速度,把他五十五年来的生涯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噩梦,是无比凄惨的噩梦! 为信长的短视而愤怒,进而举兵讨伐的光秀,原来竟比信长还没有眼光,性子比信长还要急。信长死后,有为他报仇的家臣,还有几个儿子,可是,光秀死后,有人为他收尸吗?不仅没有为他报仇的家臣,反而留下一个逆贼的名声,连女婿都背叛了他,给一族人制造了莫大的悲哀。他目光太短浅了,短浅得无以复加! 为信长的冷酷而愤怒,招来了十多天难以计量的劳苦、废寝忘食的努力——若是这些努力不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信长所奉献,那又当如何?起码不会留下骂名,也不会抄家灭族。他的算计,似乎从一开始就错了…… “好。”过了一会儿,光秀对胜兵卫道,“全部撤出本城。” “主公终于想逃了?” “这不是逃。是为了下一步的打算,才退到坂本城。若非如此,我死不瞑目。”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么,我们立刻去准备马匹。设若让当地的百姓知道了真相,会添不少麻烦,片刻不得耽误。” 光秀在三宅孙十郎和村越三十郎的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听说光秀答应了逃跑,比田带刀和三宅藤兵卫把城里的残兵败将都召集起来,佯装向南口驱进。就在敌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时,光秀主从六骑,一共三组,悄悄地溜出了久我畦口。 如果就这样死去,对自己一族不免太冷酷了。所以,能活下去就暂且活下去,必须为大家打算。最前面的是沟尾胜兵卫和村越三十郎,其次是光秀和进士作左卫门,断后的是三宅孙十郎和堀尾与次郎。 雨停了。 十三日的月亮不时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半张脸。从最令人担心的久我畦到伏见,一路畅通无阻。 清晨走过这条路时,光秀反复思量的,是如何取得战斗的胜利,可是现在,他思来想去的,竟是如何节省体力,平安返回坂本。“这一带是什么地方?”他回头问进士作左卫门。 “不久就到大龟谷了。” “到坂本还很远啊。” “往前走,翻越桃山之北的鞍部,从小栗栖到观修寺、大津,估计在夜里会赶到大津。” “大津……”听到这个,光秀一声不响了。现在,为保存体力,无用的话他一句都不想说。 到达桃山以北的时候,雨点又啪啦啪啦地落了下来。此时,四周已经模糊起来,稍不留意,前面领路的两匹马就看不见了。 赶到小栗栖附近的时候,雨又止了,天空的云彩慌慌张张地向北退去。 “比预想的要平安,看来主公的武运还没有尽啊。”进士作左卫门刚说完,后面突然传来了人喊马嘶声。难道是追兵来了?二人慌忙藏进了路旁的树丛。 可是,近前一看,追来的不是敌人,而是把断后事务委托给三宅藤兵卫之后,赶来的比田带刀及四五名随从。 “主……主公……是比田带刀赶上来了。这样就放心了。”负责断后的堀尾与次郎催马过来报告光秀。 “什么,常刀追过来了。” “是。”说着,黑影靠近了光秀。 “那就边走边……” 这一带没有村落,好不容易有了一条可以二人并行的赤土路。 “三宅藤兵卫说,现在正是需要人手之时,大家都得返回坂本保卫主公,一名士兵都不要落下,于是带领大约一百人出了城。可是,路上这么黑,这个掉队了,那个走丢了……” “带刀,不用说了。”光秀道,“散失的人就散失了吧。剩下的就是忠心耿耿的人了。那些人躲过敌人,落荒而逃反而是好事。”从胜龙寺出来的时候,光秀还讨厌这种说法,可是现在,连他自己都说起“落荒而逃”来。带刀的心头蓦然升起一股悲伤,与光秀并行的马落到了后面。 这时,不知哪里的树丛刷刷地响了起来。定睛一看,路的两侧原来是浓密的竹林,一眼望不到头。刚才的声音似有些异常。由于走过的路都比较安全,带刀竟没有发现竹林中有人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 往前走了一段路,沟尾胜兵卫停下马。“奇怪,竹林里动静不对,怎老是发出怪声……”他走上前去,正跟光秀说着,突然,光秀的坐骑竟飞跑起来。 “主公……”胜兵卫更加疑心,大声地喊道。 “嘘。”比田带刀阻止了他,自己追了过去。 竹林又静了下来。带刀想,光秀定是察觉了林中有伏兵,才跑了起来。 胜兵卫也立刻明白了带刀阻止他的意思,特意回头看了进士作左卫门一眼。“主公,林子里可能有伏兵,多加小心。”他故意大声道,周围都能听到。 “知道了,大家注意。”为了保护主人,作左卫门扮成光秀的声音。 天空隐约透出了一丝光亮,竹林中的路依然黑洞洞的。看见人影,却也分不清盔甲的颜色和面容。 光秀、带刀在前,作左卫门、胜兵卫在后。大约又走出了七八间,右面的竹林里忽然沙沙作响,以里面竟伸出竹枪来。进士作左卫门闪身躲过,一刀砍掉了枪尖。此时他仍然惦记着光秀。 “哎呀!”作左卫门装作受伤的样子。这一招果然奏效,把伏兵都给欺骗了。 “哇哈!”近十人的声音从路两侧响了起来,“不要怕,大将模样的人被我刺了一枪。” “都出来,大家一起上!” “再不上就没机会了。” 这些动静和声音,明明白白地将其伏兵身份告诉了作左卫门和胜兵卫。 “是乱民,快跑!”胜兵卫大喊道,“不要怕。伏击者是打劫流浪者的强盗。” “哦!”从后面赶来的三宅孙十郎持枪,堀尾与次郎则持刀警戒着,黑影立刻围起来,堵住了道路。 “交给你了,多保重。”这时,胜兵卫从作左卫门的旁边擦身而过,留下了一句自己人才明白的话,向前疾驰而去。 月亮又暗了下来,啪啦啪啦地打在竹叶上的,也不知是雨点还是什么。 已经接近人家,到处是竹篱笆。胜兵卫已经不敢再喊主公,快马加鞭往前奔。“快!快!”他上身紧贴马背,盯着前面勉强能看清的地方,追赶着光秀。 在一道弓形的竹篱笆向右拐的地方,胜兵卫发现有一匹马的影子挡住了去路,心里咯噔一下,下了马。 胜兵卫沿着路拼命地找,走出四五间,他发现光秀已经落马,正手捂着肚子,蜷缩在那里。茫然地伫立了一会儿,胜兵卫赶紧跑过去,把光秀抱了起来。此时,光秀还略有意识。 “主公!”胜兵卫大声喊着,光秀微微点点头,黑暗中,可以觉出他正在努力地睁开眼睛。他一只手紧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朝天举着,不停痉挛。 “给我介错……” 胜兵卫明白了光秀的意思。可是,光秀似乎还想诉说另外一件事情,不是别的,只有一句话:“我——太累了。” 光秀的一生,是心无宁日、极为紧张的一生,是小心谨慎、压抑不平的一生,是危如累卵的一生。但,他最害怕的崩溃,在他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断——讨伐信长的一刹那,就已经注定了。 虽然先前也是不辞辛劳,可是,跟这十三天的艰难相比,那算得了什么?虽然不能说一切都是失算,可他太相信自己的性子和实力了。正好和秀吉相反,光秀的见识、教养,既不能化为力量,也不能成为欢乐的源泉,反而成了他辛劳和不平的根源。 “这里……这里……”光秀的嘴唇微微地动着,“这里是宇治郡醍醐村的小栗栖一带。美浓的……出生在明智的村里……和山城小栗栖的露珠一起消失吗?” “主公,伤很浅。” “不。” “村越,村越在哪里?”胜兵卫低声喝问的时候,前后又响起了呐喊声,可是,光秀已经听不到这些了。原来,当光秀的马受惊,他已被左边的黑暗中伸出来的竹枪刺中了,于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跑了起来,本以为到了这一带可以松口气了,不料再次受到乱民的袭击,落下马来。 胜兵卫匆忙把马拴住,然后检查光秀的伤口,发现他左腹和后腰各中了一枪。“主公,您要挺住。”胜兵卫用一块白布把光秀的伤裹了起来,又大声地喊了起来,“来人……” 光秀已经停止了呼吸。不知是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四周又亮了一些,胜兵卫可以看清光秀的面容了,可是它苍白、虚无,已经变成了一张死人的脸。 “哇哈!”身后又传来袭击者的呐喊。 胜兵卫慌忙把尸身拉到路旁,放在一处破损的篱笆上。“您不是说让我介错吗?好,我也决不会让人看见尸身……”胜兵卫嘴里念叨着,“恕我放肆了。”施完一礼,他一下把武刀举过右肩。 一瞬间,四周变得一片静寂,连竹叶梢上滴下来的露珠声都能听到。 沟尾胜兵卫砍下光秀的人头,包在马毡里,然后在尸体的怀中掏摸着。 他觉得光秀一定会留下遗书。 “真有……” 〖逆顺无二门,大道彻心源。 五十五年梦,觉来归一元。〗 但是,胜兵卫现在没空读这些。四周的竹林一带又喧哗起来。尽管如此,“逆顺无二门”这句偈语是可悲的,这表明了光秀自己对弑杀信长的感悟,正是这种感悟,延误了后来的战机,先拘泥于敕使,后来又拘泥于京城市民的人气,结果成全了秀吉。 胜兵卫把文书藏到怀里,后面又跑过来两条黑影。“谁!” “哦,是沟尾啊。进士作左卫门和比田带刀。”正说着,二人被光秀的尸体绊了一下。“哎,这是什么?”说着,二人倒在了地上。看来他们都受了重伤。 “是主公吗?”作左卫门轻声道。 “首级在这里。”胜兵卫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把首级拿给作左卫门。 左卫门慌忙摆了摆手。“时间紧迫,只能把首级带回坂本。” “剩下的事交给我了。不,我决定在这里陪主公一起死。沟尾,快!” 带刀抱起无头尸体。他泣不成声。“武运不济……如此的名将……” “在这里!在这里!”后面又传来了乱民的声音。看到他们落荒而逃,早已堕落成强盗的乱民迅速增加。他们向那些平时作威作福的当权者复仇的唯一机会,就是打劫落难者。“啊,找到马了,一定是有名的大将。” “武刀不错,捡起来。” “把盔甲扒下来。” 在袭击者哇哇大叫的时候,为了不让强盗得到尸体,带刀抱起尸体就向声音稀少的丛林中跑,进士作左卫门则提刀在后面掩护。此时,抱着光秀首级的胜兵卫早已快马加鞭,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生,活是那么漫长,死却是如此迅速而脆弱。 不久,这不幸的一夜结束了。光秀的尸体歪在丛林中的一条小沟里,四脚朝天,半截身子埋在泥土中。路边,有两具被剥光衣服的尸身,已经分辨不清哪一具是进士作左卫门,哪一具是比田带刀,惨不忍睹。 清晨,小鸟对人类世界发生之事丝毫不感兴趣,愉快地在林子里啁啾。 天空露出了蓝色。 第三十四章 葵花之阵 六月十三日下起的梅雨,下到十四日傍晚,终于停了。 已是天一放晴就酷热难当的夏日,热田的森林,绿色浓得让人窒息。德川家康以东方的防御作为第一要务,把大营移至热田。他让前锋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率军前进至津岛,自己却在这里不动了。 安营扎寨已经三日,今日是十七午后。 表面上,家康把大军集结在这里,做出大举进攻安土城之势,可实际上,只是在收集东西两方的军事情报,他才懒得动呢。家臣中当然也有满怀抱负者,觉得现在正是将尾张、美浓、近江纳入手中,进而掌握天下的时候。可是,家康却一笑了之。与其这样冒险,不如控制信长在东海道的遗产,这么做轻而易举,了无风险。 信长的死一定会使他的遗臣,比如甲州的川尻秀隆、上州的泷川一益、信州的森长可等舍弃不少的领地。趁机吞并一些他们丢弃的领地,加以巩固,有利于避开越来越混乱的西面,这样,既是为了家康自己,也对领民有益。因此,家康安营之后,立刻向四面八方派人,不断地收集战报,还忙里偷闲,参拜起热田的神宫来,还去了曾度过不幸童年的加藤图书助那里,聊聊天,打发日子。 “直政,派到近畿的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 “哦,此前的消息曾说,山崎那边光秀的战事不利……现在应有下一次战报到来了。” “或许光秀退到京城,躲起来了吧。” “你这样认为吗?” “是。京城是天子脚下,若是藏身那里,羽柴秀吉大人不敢轻易进攻,也不敢烧杀,这样,战争就拖延下去了。”井伊万千代直政英俊的脸红红的,道。 “哈哈……”家康笑了,“战争,必须得看对方的人品。” “主公的意思是……” “光秀不是那种把兵火引到京城的人。右府大人烧山的时候,他就曾经泪流满面进谏。一旦在山崎战败,由于丹波已经被秀吉控制,他只能退回近江的坂本……饶是如此,他也坚持不了多久。” “主公,您认为光秀已经被打败了吗?” “如是战败,或许他会自尽。可是,怎么没有一点消息……” 正说着,贴身侍卫鸟居松丸满面红光地走进大帐。“报,松本四郎次郎清延从近畿回来了。” “哦,茶屋回来了,快请进来。”家康兴奋地探出身子,“这样,我的行动计划就可以实施了。唉呀,真是无聊透顶。”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直政,微微地点了点头。 茶屋四郎次郎一走进大帐,家康便道:“松丸和直政留下,其余人都到外面警戒,谁也不让靠近!” 四郎次郎一边擦着身上的汗,一边等侍卫们退出大帐。 “好了,大家都退出去了。清延,分出胜负了吗?” “是。” “这么说,光秀在山崎大败,连命也丢了?” “是……战事在十三日的傍晚开打,不到两个时辰就决出了胜负,光秀在逃往坂本的途中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 “可是,到了第二天,十四日,尸体在一处丛林里、首级在田地里被百姓发现。地点是山城宇治郡醍醐村的小栗栖附近。” “哦?不到两个时辰就丧了命……” “是。据当地的百姓们讲,光秀主从十余骑到那里的时候,似乎遇上了乱民,于是遭遇了不幸。” 家康眯着眼睛点点头。 “于是,就把尸体藏在了沟里,不知是哪一个家臣,把首级包在马毡里面,大概是想逃往坂本城。可是,在半路上似乎又遇到了乱民的袭击,结果丢下光秀的人头逃走了。唉,穷途末路,煞是悲惨。” “清延……啊,茶屋四郎次郎。” “在。” “光秀的悲惨之事就不要再讲了。我一直觉得,右府大人要比光秀性子急些,可是没想到,唉,结果却恰恰相反。到底还是光秀想得太简单了……那么,之后羽柴筑前守都做了些什么?” “羽柴大人十三日夜在淀宿营,十四日入京,到本能寺的废墟祭奠了右府大人的英灵,十五日移到三井寺。” “真是罕见的神速啊。那么,光秀留在安土和坂本的后备军呢?不至于把安土城给烧了吧。” “这……”说着,茶屋四郎次郎往前探了探身子,“就在小人急着赶路,想把光秀大败的消息告诉主公的时候……” “怎么,烧了?” “是。十五日傍晚,烈焰冲天,就这样,连七层的名城都……” “唉!”家康听了,不禁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神情黯然,“如此一来,乱子可就大了。明智的残党中没有一个有远见的人……” “可是,在城里放火的,却不是明智左马助。” “不是明智的人马?” “听说,命令放火的,是清洲的中将信雄。” “信雄……”家康说着,使劲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就连敌人明智左马助都不愿烧掉的名城,信长之子却把它化为了灰烬……这是什么样的暴举啊!就连老谋深算的家康都没有看透信雄的心,只是茫然地看着四郎次郎。 四郎次郎似乎也察觉到家康的心思。“茶屋也觉得不对。安土城的明智残军不足一千,定会弃城和坂本的二千人马合并,竟把这样的名城给烧了……” 家康没有回答,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如果担心被当前的敌人利用而把城烧掉,信雄就是十足多虑。如果害怕秀吉得到,于是烧了,那只能说明他心机过甚。是不愿交到岐阜的兄长信忠遗孤三法师的手里,还是怕神户信孝人城?无论怎么推理,既然信雄把象征父亲伟业的安土城给烧了,织田氏内部一定避免不了纷争。 却不知刚刚取得胜利的秀吉如何处理这些问题。柴田胜家一定会从越前率兵返回,上野的泷川一益恐怕也会舍弃领地,急忙赶回去。再加上信孝和丹羽五郎左掺和进来,这场骚动必会被卷进无尽的旋涡。仅仅分配信长、光秀二人的领地,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茶屋。幸亏我没有向近江出兵啊。” “不错。” “安土的大火使织田氏前景黯淡。今后近畿的治理,可就成了一道难题了。” “是啊,就连茶屋也看不明白,右府大人留下的摊子究竟会出现什么情形。” “光秀被剿灭,好。我也该撤兵了,可以回去专心巩固东海道了。可是,表面上,我们还得做出没有到达安土城,深感遗憾之态。” “对。撤回去,好好准备。”二人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松丸,去给四郎次郎拿午饭来。对了,把我的也拿来。” 二人在用餐时,留守伊势的信孝派使者前来通知光秀被剿灭之事。使者来到家康的面前,整了整衣服。“我家主公和筑前守、五郎左卫门、池田纪伊等大人,已在京城剿灭明智,特来通报。” 竟然把全部功劳都记到信孝的身上了。使者回去不久,秀吉的使者也来了,竟也耸着肩膀转达秀吉的口令:“上方的事情,已经彻底解决,请德川大人速速撤兵回国。” 家康一听,不禁纳闷。信长的家臣筑前守竟然对家康传达口令,虽然非常奇怪,可他也没往心里去。事实上,家康早就等待秀吉的通报了,虽说有些奇怪,可是通过口信,他倒是悟出了秀吉的想法。 “家康本想进攻安土,很遗憾,让筑前守大人抢到前头了。既然如此,我就早早退兵,专心经营东部了。你把我的意思好好传达给筑前守。” 家康把使者打发走后,从心底里舒了口气。这样,所有的事情就有数了…… 秀吉一定是想乘机取代信长。如果家康继续留在尾张,不仅会受到秀吉的猜疑,也会受到信雄、信孝的猜疑,不会那么容易就了结,还会耽误东部的经营。 家康把茶屋四郎次郎叫来,让他再次出行,近畿的事情,无论大小都要汇报。然后把酒井忠次从津岛召回来,集诸重臣开了一次重要会议。 “筑前守派人来说,要我们及早拔营撤兵。那么,何时拔营?” 家康若无其事道。最前面的本多作左卫门立刻变了脸色,起来抗道:“真是奇怪!主公何时竟然成了筑前守的家臣!” “哈哈,正因为不是家臣,才让我撤兵啊。作左,你是否不服?” “我就是不服!”作左显出固执的本性来。 “虽说光秀被剿灭,可是残余势力仍然很多。此时如果向美浓、近江出兵,在安土和筑前守堂堂正正地会面,虽然可以充分展示我军实力,可是日后必定招来羞辱。你明白吗,忠次?” “说得对。这样我们不但什么好处也得不到,还会受到从越前赶来的柴田胜家的攻击。” 家康笑哈哈地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石川数正。“你说呢?” “依在下之见,就这样从此地撤兵,方是明智之举。” “我倒想听听你的理由。我看你今天不像平时的伯耆呀,是不是被秀吉的破竹之势给吓出病来了。” 作左转过身来瞪着数正,像要扑上去一样。数正苦笑着摇了摇头。“总之,在如今乱世,舍弃虚名、赢得实惠才是上策。如进军安土,只有和秀吉冲突的危险,没有任何好处。反之,如果退回东部,甲州、信州却有很多失去主子的土地等着我们。” 家康大大地点点头,转身对着作左卫门和忠次,道:“那么就按你们所说,再待一天,看看明智身后的情猊,十九日撤兵。正因为德川家康不是筑前的家臣,所以,纵然他来通报说上方的事情已经解决,我和他之间也没有什么义理恩怨。如果我巩固了东部,无论谁做天下人,我都有自己的基业。就这样吧,十九日撤军。” 如此一说,谁也不再反对。 十九日,家康从津岛和热田班师,返回故乡三河。 已经进入酷暑季节。由于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秀吉身上,所以,送行的人们对家康没怎么品评。 德川军刚一出发,就传来坂本城的明智一族悲壮灭亡的消息。 从安土城撤出的明智左马助经过千辛万苦,撤回到坂本城,在表示了坚决的反抗之后,一把火把城烧了。世间之事总是这样,败军之将的心是极其可悲的。 在得知光秀的死讯后,士兵们陆续逃亡而去。左马助把甘愿留下来的三百多人召集到本城,把城内剩余的金银器物全部分发给他们,让他们从后门逃出去,翻越比睿山的四明岳逃命。然后,让光秀的妻子儿女、自己的妻子儿女,以及那些最后也不愿离去的侍从、侍女们爬上箭楼,从下面放了一把大火烧了。 眼见肆虐在脚下的红莲般的火焰,真不知光秀的妻儿作何感想。 把英勇自尽看作是武士的荣耀,这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杀人者人恒杀之,怨怨相报何时了?曾经堆满了本能寺的累累尸体再次填满了坂本城,苍天对人类浅薄的智慧,所施加的惩罚也未免太残酷了!据说临终前,左马助把不忍心烧掉的城里的名宝、名器统统交给了秀吉。 就这样,走投无路的明智一族灭亡了。 家康在回三河的路上听到了这些。 “左马助与烧掉安土城的清洲中将不同,这样的人死了,可惜了。”家康深有感触地说道,回头看了看石川数正,“等我到达冈崎之后,你悄悄到筑前守那里出使一趟。” “嗯,主公说什么?” “我是说人不可好事。勉强得来的天下断然不会长久。事事须忍让,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哪怕是多救一个人也好,这才是武家之道。因此,你到筑前守那里去一趟,表示一下祝贺,必定对日后有好处。” 石川伯耆守教正盯了家康一会儿,点了点头。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主公是想,秀吉接下来一定会平定近畿地区,为了不让他对东面起疑心,才让自己去一趟。 这天晚上,家康到达冈崎之后,才第一次脱下盔甲,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然后,给众将赐酒,自己则把寄养在池鲤鲋神社的于义丸叫了回来。 于义丸已经快十岁了,恭敬地伏在地上,为父亲回营道贺。“恭喜父亲大人平安凯旋。” 家康一看见于义丸的样子,就想起在信长命令之下切腹的信康。现在,信长,还有背叛信长的光秀,都已经作古了,想起来,这些人仿佛还在眼前。“于义丸,过来让父亲抱一下。” “是。” 家康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突然又产生了一种预感。他总觉得,接下来秀吉一定会和从越前赶来的柴田胜家,再次爆发大规模的内讧。 信长死后的二十天,决定了光秀和秀吉的命运。对于家康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机缘,在这二十天里,家康重新规范了生存方式和目标,深深地感受到了历史的洪流。在历史的长河里,人的意志指的就是大多数人的意志。 一个人倘若无视多数人的意志而恣动,便是逆历史洪流而动,无论这个人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他日后必定败亡,这是天理。 “于义丸,去,拿个点心。”说着,家康看了一眼伺候在一旁、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本多平八郎忠胜,“平八,喝酒。”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从今往后,战争还会继续,在这样的尘世,可急不得啊。” 平八郎忠胜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家康,一口喝干杯里的酒。 “你怎么看待坂本城的光秀一家老小的死?” “这是武人的命运,在下不敢想。” “哦……我却有另外的想法。光秀的长子十兵卫光庆,在丹波的龟山生了病,已经十四岁,大概还能明白是怎么回事。留在坂本城的家小起码有四十七八人之多吧……次子十次郎十二岁,三子十三郎十一岁,还有一个女儿才九岁,最小的儿子乙寿据说只有八岁。这些还不谙世事的孩子一定都拽着母亲的衣袖……”说着,家康闭上了眼睛,抚摸着旁边的于义丸。 平八郎忠胜还没有猜测出家康的意思,定定地正视着他。 “不能因为是武将,就把有些事情当作理所当然。父母……孩子……要平安幸福……应当怀着这种愿望。你明白吗,我不是在说傻话,我是在讲胜利之道,讲我的感悟。” “主公的意思,是为了避免这种悲剧,就不能轻动兵戈?” “不对不对。”家康笑着摆了摆手,“平八,我是为了既要战胜秀吉,又要战胜柴田,才退兵的。” “为了胜利而退兵?” “对。我悟到,真正的胜利,并不在于纯粹的战争。你明白吗?” “不明白,一点儿也不明白。” “哈哈……你马上就会明白。我当前只有努力增加在我的呵护下,安居乐业的家臣和领民……通过这种方式和羽柴、柴田竟争下去。” “不依靠兵马的数量,而是通过领民的数目?” “说得对。实现他们的愿望,守护他们的愿望。‘武’这个字,写作‘止戈’。在我的保护下,生活安乐的人越多,我胜利的可能性就越大。”家康放下酒杯,又对着于义丸笑了起来。 忠胜不禁发起怒来,生气地反问:“那么,羽柴、柴田的领民多的时候……不就是主公的失败吗?” 在忠胜看来,从堺港回来之后的家康,总有一种精气不足的感觉。他心中不平,不禁诘问起主公来,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语气强硬。 “哈哈……”家康愉快地笑了,“你是说,羽柴或是柴田若是比我拥有更多的领民,而且生活得比在我的领地更好,我便败了,对吧?” “对,如按照主公所说的去理解……” “你说得对极了,平八。” “啊?” “如果真到了那种时候,我会再次像对待右府大人一样,无论是羽柴还是柴田,我都会俯首称臣。” “这可不像我家主公的话。羽柴和柴田都是织田家的家臣,而主公您却是连右府大人都以三河亲家来称呼的、与众不同的名门啊。” “平八。” “在。” “光秀大概也曾如此想过:我乃名门土岐一族,故而……” “可是,这是两码事……” “好了,不要争了。我努力治理好东部,不输给他们就是了。只要内部安定了,我方必定会形成一股真诚凝聚的洪流。这就是力量。若没有这样的力量,轻举妄动就会落得光秀那样悲惨的下场。” “……” “你还不服,是吧?那么,我再换一个角度给你讲。如果我看到羽柴、柴田没有治理近畿的资格,我就会毅然把武将拥戴、黎民一统、欣求净土的义旗插到他们的土地上去。” “因此,主公才退回地方……” “对,撤退回来,巩固势力。”家康坚定地说道,又回头看了平八一眼。 平八的目光这时才变得柔和起来。 “明白点了吧?” “似乎明白了……” “哈哈,光秀那么大的年纪,二十天来却受着地狱般的煎熬。这种煎熬恐怕比我们从堺港返回三河还要艰辛十几倍。然而这些煎熬的回报,却是曝尸荒野,人头甚至被晾在了京城顽童面前。” “对。” “这个教训,无论如何也不可忘记。以前,信玄曾经教给我武略,现在,光秀又教给我政道。世道安定的时候,若恣意妄为,轻率动兵舞戈,定是邪道……明白这些道理之后,你也顺便回一趟滨松,看看好久不见的妻子吧,对她笑笑。这两天,我也想试着慢慢地忘掉世事。” 平八郎忠胜依然似懂非懂,只是看见家康的微笑,才闭上嘴。由于好久没有赐酒了,大厅里觥筹交错,酒意阑珊。和着管弦伴奏的,是一阵阵婉转悠扬的歌声。 “今后……尽得人心的我们必胜……多数人希求的太平,永远是正确的,永远是力量。”家康眯缝着眼睛,端起酒杯,突然说起醉话来。 第二天,家康把本多作左卫门留在冈崎,带领其他人返回了滨松。 回到滨松的时候,上州的泷川一益以关东管领的身份,向家康派来两名使者。其中一人是长崎弥左卫门元家,另一人则是家康的家臣本多弥八郎正信之弟本多弥左卫门正重。当然,二人是因为从关东撤兵,特意来向家康求援的。 家康接见了二人之后,立刻婉言谢绝了借兵的请求。“倘若我借给你们援兵,一旦信州、甲州出现动乱,我将十分被动。所以,很遗憾,无法满足你们的要求。请速速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一益大人。” 把二人打发回去之后,家康立即给先行到甲州、信州的依田信蕃和本多弥八郎正信分别写了书信,命他们二人严防骚乱。 还在冈崎的时候,家康就已经下令冈部次郎右卫门正纲,要灵活处理去世的梅雪的家臣。而且,对于甲府的川尻肥前守秀隆,家康也密令本多百助和名仓光信二人小心应付,不得有任何闪失。 这样,秀吉在近畿扩大势力,家康则在甲信巩固地盘。虽然信长已经故去,可是,现在家康又发现了一位比信长更有威仪的新君。这个新君不是别人,正是他亲眼所见的无形的历史潮流之准则。从这层意义上说,信长和秀吉一样,都是这个主君的家臣,现在已经故去的足利义辉、今川义元、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等人当然也不例外。这决不是毫无道理的空论。一个人如果能顺应这个“主君”的意志,遵循一定的“道”就可以当之无愧地被授予一顶宝冠。 家康安排完所有的事务之后,才走进内庭看望西乡局阿爱。阿爱所生的长松丸已经七岁,后来又生了一个弟弟,取名福松丸,也有四岁了。 “阿爱,明智日向守已经战败了。”家康说道,向跟着的侍从使了个眼色,把他支了出去。“把孩子们叫过来吧,好久没有抱抱他们了。” 家康坐在门前,笑眯眯地欣赏着敞亮的院子里的风景。海风吹过来,湖面上波光粼粼。 “父亲来了。” “哦,是长松丸和福松丸啊。快过来。” 说着,家康张开双臂,可是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悄悄地放下了手臂。他的“新主君”要求非常苛刻。如果溺爱孩子,就会重蹈信康的覆辙,他开始自戒。现在孩子们还不懂得世事。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到历史的长河中去探求不败的真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