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1节 青陵台 作者:燕折雪 【文案】 华滟身为天潢贵女,自是骄矜逍遥,奈何朝政倾轧,她被迫要在秋分前择一郎君成婚。 挑来选去,她看中了出身寒微的士子齐曜。 她许他平步青云、荣华富贵,他还她一方清净。 上京城众人初见永安公主择了一落魄士子为驸马,纷纷惋惜着摇头。 只叹金枝玉叶跌落泥尘,甚是可惜。 直到订婚之日,华滟始知自己这位清俊郎君的真实身份,乃赫赫有名的胤国公后人,而今为国朝镇守北疆、战无不胜的白衣将军——温齐。 旁人都说温家日暮途穷,他为扬名不知染了多少鲜血,残酷绝情,狼戾寡恩,不堪良配。 婚后她不求白首齐眉,本想着夫妻一场,倘若能相敬如宾,便也足够。 然而夫君处处细致体贴,呵护入微,缱绻温柔最是刻骨铭心。 或是他等至夜半时送上一碗亲手熬制的热汤;或是繁琐朝事后他仍记得兑现她随口说出的期待;或是至亲丧后,他始终护在身侧的臂膀…… 华滟先是疏远淡漠,到渐渐为他诚挚而动摇,以至逐渐沦陷进这无边的恋慕中。 一朝风云变幻,朝纲倾颓,温齐一跃而势倾天下,连孱弱的帝王都要恭敬称他一句“摄政王”。 皇室式微,华滟碍于身份尴尬,亦不想搅和进政斗,便欲于宴会自请离开温府。 他却仍于宴上人前弯下腰来,用那双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手,小心地挽起被她踩在脚底的裙裾。 摄政王的面容在灯下愈发俊美无俦,他抬头温声道:“夫人仔细脚下,别叫那泥点尘埃脏了你的鞋底。” 原本因皇室势弱而躁动的一干人等,见状纷纷熄了奚落讥讽永安公主的心。 *** 少年时温齐走马歌台,轻裘游猎,一朝风流冠京华,以为世间女子均是温雅仪静、玉软花娇。 那日晴光正好,他奉旨入宫,青陵台前惊鸿一瞥:蹴鞠场上红衣烈烈,宫装少女细腰笔直挺身上马,一手控缰一手挥杆,一击即中。 她倏然回首,笑似骄阳。风流入骨,艳色惊人。 他本无心一眼,此后,一腔柔情尽付与她。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倾颓乱世里,清冷狠戾的乱世枭雄与国之将倾的琼玉帝姬的一生爱恨。 1.背景架空,诸朝乱炖,请勿考据 2.文名出自李白《白头吟》 内容标签: 虐文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华滟,温齐 ┃ 配角:预收文《娇慕》求收藏 ┃ 其它:预收文《亡国后我嫁给了新朝太子》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长公主x摄政王 第1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 五月初,随着雷霆骤响,一场豪雨泼天而降,洗刷净深浅浓绿叶片上的浮尘。热雷雨骤来疾去,风暴过后的天空不见一丝游云,极清极亮,澄澈如一汪静谧的湖水。 华滟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雨后清爽的气息吸入鼻腔,她不由得闭上眼长叹了一声。 却惊得一众随身女使慌了神,追上来一迭声地唤:“小殿下,仔细着脚下!” 华滟回头望了一眼,狡黠地笑,动作轻盈地往旁一跳,刚好躲开了凑上来捉她的保母的臂膀。 保母年纪大了,手脚自然不比她灵活,见是追不上了,只好愁着眉头絮叨着:“三娘,今儿是歇夏节,还是用过饭再出门罢。天儿热得很。” 华滟应了一声。 人却是坐在窗外沿廊的朱红鹅颈栏杆上,一足支起,另一足悠闲晃荡着点地,若是嘴里再叼根芦杆,就是活脱脱一个膏粱子弟的做派了。 保母自知管不住她,也只是摇了摇头,转眼吩咐下去。 不一会儿厨下便送了食盒过来。因今日是夏至节,故而特做了几碟冷盘,很是凉爽开胃。 华滟执了银箸,端起碗几口就将那面吃净了。因吃得急,华滟额角处还生了汗珠,保母一边取了绢帕给她擦汗一边埋怨道:“何必吃得这样快!若是呛了食道可不好受,况且容易积食。” 华滟毫不在意。鬓角额头的汗被拭去后,愈发显得她肌肤光丽皎然,纯然一派青春姝色。 只是夏日酷暑,虽则才下过雨,但宫殿幽深,一日积晒的暑气积攒下来,不是那般容易散去的。 华滟才静坐了一会儿,捧着书卷要读,就觉得浑身都汗津津的,那股黏腻的感觉几乎要渗进骨子里。 月明宫上下早就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在旁伺候的一名女使极会看她脸色,见公主炎热难耐,登时寻去了库房,从中搬出一架巨大的飏扇来。再由几名小内侍将那飏扇推至内殿,女使则上前转着曲柄摇杆,足有芭蕉叶大小的扇叶便飞速地旋转起来,月明宫内凉风飕飕,寒意顿生。 华滟终于舒服了些,笑嘻嘻地对左右道:“还是汝等知我心意。” 保母离开了片刻,回来就看到华滟只穿着一领单衣坐在风口,顿时急得大呼小叫:“三娘,你才出了汗,怎能这样吹风呢!”说了一阵,华滟兀自岿然不动,她便转过头去呵斥女使,“殿下何等尊贵!尔等岂敢不顾殿下的身体教她吹风,倘若殿下受凉有恙就唯尔等是问!” 那群女使就唯唯诺诺地点头,只是手上动作却还没停。 保母气急,但又无可奈何,这一殿宫人,毕竟都只听华滟差遣。她们这样子,不就吃定了殿下要吹风,要凉快吗。 小姑娘们还是脸嫩,哪里知道三伏天着凉的苦楚,保母想。 华滟到底是她亲手带大的,保母便板起脸来,想着谆谆诱导。奈何自华滟十岁起就不吃保母这一套了,她唠叨任她唠叨,我自八风不动。 正当华滟将要不耐烦时,门口传来一道含笑的男子嗓音:“是谁又惹我们随波不痛快了?” 华滟闻言,当即双眼一亮,连鞋也顾不上穿,赤足踏在地板上朝门口来人跑去。 好在月明宫满地通铺了氍毹,不至于从脚底受寒。保母先是一惊,而后赶忙提着公主的绣鞋追了上去。 “皇兄,你怎么才来!” 来人一身文士打扮的牙白色燕居服,头上戴着黑色的幞头,个头高且痩,面容清俊而体态风流。倘若手中再执一柄折扇,便是外头那些清流学子的模样了。 保母仰面一见,惊得当即跪了下去,举手加额恭敬道:“拜见太子殿下。”身后一溜的侍从们也跟着跪了下去,口称太子,叩头见礼。 太子随口说了句起来罢,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小妹华滟身上。 在一开始见到他的兴奋过后,华滟就很不高兴地背过身去,气呼呼地不理他。 太子华潇,素来是个好脾气的人,因善诗文、工书画,平常更以文人自居。曾有一句词“犹向花间留晚照”风靡皇都,人都称他是“花间太子”。 此刻见小妹气恼,他倒也不端什么架子,双手一拱就对着华滟作揖,“是大哥的不是,出门时被绊住了。竟叫皇妹等了这许久。” 华滟不是那等蛮横的女孩儿,见得了华潇的赔罪,仰头轻哼了一声,这迟到的事就算翻篇。 华滟瞅了瞅他衣襟上的褶皱,转脸便笑嘻嘻地问:“是白侧妃?” 太子白净的脸皮上顿时浮现出一点窘意,顺着她的视线不自然地扯了扯衣襟,掩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是大哥抱着你侄女的时候抓出来的。” 华滟也不多说,只是轻飘飘又看了一眼他的衣领,嘴角弯弯。 太子低头一看,雪白衣领上蹭了点嫩红胭脂,远望甚是瞩目。 他呆了呆。随即佯怒地轻斥:“去去,你一个姑娘家的打听这些事做甚?” 任谁被未出阁的幼妹说破房中事,都会发窘,何况一国储君。只不过华潇同他这小妹意外地合得来,也知道这月明宫上下宫人不会往外传半点消息,这才放心地如此佯怒斥诉。 太子板起脸来教训她:“还不快去更衣,若是天色晚了宫门落了钥可就出不去了。倘若父皇知晓我带你出宫……”后半句带了些意味深长的韵味。 那头华滟一心惦记着出宫,一听皇兄这般说,便立时转进屏风后去更衣了。 等到她换了衣裳出来,口中唤一声大哥,华潇抬头一看,执杯的手惊得一抖,险些要洒出茶水来。 华潇慢慢踱步到她身旁,且赞且叹:“鸢肩公子二十余,齿编贝,唇激朱……” 华滟一身石榴红的簇花窄袖圆领袍,腰身束着镶玉银带,肤白胜霜,发若鸦羽,眉眼秀丽,英英玉立。因着年纪尚幼的缘故,很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如此装扮后,不仅秀致出挑,一张俏脸若是板起来,人都会以为是极俊美的少年郎。 华滟粲然一笑,学着皇兄的模样拱手作揖,压低了声音道:“小弟见过大哥。” 华潇哈哈大笑,揽过她的肩:“如此,你我兄弟二人便去见识见识世面。” 早有太子倚重的内侍备好了车马,候在了宫门口。 只是这新鲜出炉的“兄弟”俱是骑射好手,都摈弃马车不要,一人一匹良驹翻身上马,扬鞭一策,就如驰箭般射离了皇城。 * 大夏的都城上京,是座不夜城。 明帝绍泰年间起就废除了宵禁,故而天色昏暗后满城烛火渐次点燃,倘若从京畿令暎山上俯视,便可见纵横九衢十二陌的上京城里明暗相通,华灯宝炬,光彩争耀,照得夜晚有如白日。 而从皇宫至朱雀门的这一段甬道,早有宫人清道,当先两匹骏马飞驰而出,其后跟着数名骑卫。 待到出了朱雀门,那些远远缀在身后的近卫们不知何时就消失不见了,偶尔回头张望,只见人头攒动,士子冠冕、仕女裙摆窸窣摩擦,丝竹管乐、呼唤徕客此起彼伏,连同暮春夏初晚夜里拂过的醉人薰风一起,这片神州大陆上最为繁华、最为辉煌的红尘浮世朝他们扑面而来。 只一见,便沉醉其中。 华滟一手控着缰绳,两脚一夹马腹,身下那匹雪白的母马温顺地知晓了主人的意思,从狂奔转为小跑,而后慢慢地减速,懒散地踢踏着步子,沿着朱雀大道缓缓前行。 华潇骑马从她身后追上来,递上一顶不知道从何处拿出来的帷帽,示意她戴上。 华滟并不情愿:“皇……大哥,戴上这个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却见华潇将那帷帽潇洒地往华滟头上一罩,而后反手又摸出一顶来,这回却是他自己戴上了。 华潇的声音从帷帽皂纱下传出来,有些模糊,华滟听来仿佛还带了点笑意:“咳咳,三……三郎,你久未出来,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还是戴上罢。” 华滟控马落后了华潇半个身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虽然这次她说动了皇兄同意带她出宫,也为此次出行谋划了许久,但终究长在深宫,除却随天子避暑、出巡等,从未出过宫门,到底是个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陡然涉足陌生之地,还是有些许畏怯的。 而朱雀大道两旁酒楼骈阗、彩楼相对,或三层或五层高,其上绣旆相招,掩翳天日,灯火辉煌,步入其中,几不分昼夜。 华滟只觉得要看花了眼。 皇城固然华贵雍容,但这市井的繁华,又是一种不同于庄重堂皇的美。 华潇忽得回头,瞧见华滟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略微上下点了点头,而后手中缰绳一紧,马儿便依着他的力道往右拐了出去。 华滟连忙催马跟上。 这显然是从朱雀大道分出去的一条次等街道。只是马蹄才踏了几步,华滟便惊呆了。 第2节 方才的那些金翠耀目、罗绮飘香飒然远去,扑鼻而来的尽是腥臭污秽之气味! 连白马都有些不舒服地扬了扬蹄子,喷了个响鼻。华滟低头一看,又惊又惧。 这铺地之物不是如朱雀大道上的齐整青砖,而是软烂泥巴,其间还不免夹杂些人畜秽物。 华滟有些不舒服的捏住了鼻子,帷帽是内造物,取用前还染了香。她嗅着淡淡馨香,这才明白过来大哥为何一定要她带上帷帽。不止是为障面以全贵女的体面,也是为了此刻。 却听见大哥在旁解释道:“此路柳泉路,倘若要去樊楼,从这取道最快。只是那些酒楼欢门来往送货的也都从这走,畜生一多,排泄秽物就多,地上难以清洁,味道自然不像宫里那般洁净芳馥。” 他看起来神态自若,好像一点也没有闻到污臭的气息。而他谈起此事时的熟悉,还有与路边那担熟水叫卖小贩打招呼时的神情,忽然叫华滟觉得,她的这位太子皇兄,似乎她熟悉的、朝野宫闱传闻中的那个人,实际上并不相似。 华滟捂在鼻子上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她默默地看着从身边经过的人、车、马、牛,从脚店后门收泔水的人,堆了山高不知运送何等货物的太平车,累得口鼻翕张呼着白气的骡和马,负着柴禾的老牛。 从来只从书卷中读到的文字,陡然在心里鲜活了起来—— 呼!华潇长叹一声,唏嘘道:“终于到了。” 华滟仰头一望,惊觉他们不知不觉中已到了樊楼门口。 这座上京有名的酒楼,门口处用挑子高高悬了绣着名字的彩幡,左右两盏蒙着红纱的珠灯投下胭红的光,而往来宝马雕车,笑语晏晏,歌女巧笑,箫鼓盈天,这又是另一重华滟没见过的繁华绮靡了。 等华滟、华潇翻身下马后,门口就有闲汉殷勤地上前为他们系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书童打扮的小黄门代替他们打赏,闲汉领了几个铜子后便去招呼另一桩杂活,那书童则急急忙忙地跑进了樊楼,一路追着华潇的屁股后随他们上了楼。 小厮呵着腰,脸上堆着笑,引着这两位一望便知是富贵人家出身的贵客到了一个小閤子前,然后哗啦一声推开了屏风。 第2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2 屏风后的小閤子中一人先看到了站在前面的华潇,当即叫出来声来:“燕兄来了!” 原本还算是安静的閤子顿时喧闹了起来。 华滟从兄长身后探头瞟了一眼,只见里面或站或坐,约有数十人,均是身着直缀、襕衫的年轻人,观其气质,大多数应该都是读书人。 想起皇兄在市井中流传的那个诨号“花间太子”,华滟心里恍然,这处大约就是皇兄与她说过的,他微服出宫时参加的文会的集会地点吧。 果然,这些士子们纷纷上前与他寒暄。 一人埋怨道:“燕兄有好些时日未曾参加我们的文会了。” 另一人道:“子澄兄今日到的也晚。” 又有人道:“燕兄这些时日莫不是闭关深造去了?” 燕兄?子澄兄? 华滟一怔,而后便明白过来。燕子澄,想必就是皇兄在外的化名了。取了他的生母燕皇后的姓氏,以字为名,倒也不失为是个好主意。毕竟朝野上下,知道当朝太子名讳和表字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正当众人语笑喧阗时,忽有一人眼尖地发现了华潇身后还有个人,便笑问:“燕兄今日还带了人来吗?” 华潇侧过身,让出身后的华滟,指着她笑道:“这是家里的小弟,今日闹着要同我出来见识一番,我便带他来此,还请诸位多多海涵。” 华滟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循声昂首向前踏了一步,彻底从华潇的影子里走出来。 她学着华潇的样子,潇洒地随意拱手一礼,含笑道:“诸位兄长有礼了。” 众人看清这人的容貌,顿时静了一静。 站在华潇侧后方的一名有些瘦弱的士子,有些震惊地对着华潇结结巴巴道:“子澄兄,令弟真是好颜色……” 从他的角度看去,这名红袍少年郎刚巧站在廊边悬挂的珠灯下,明亮光线从他脸上倾泻而下,秀挺鼻梁分割出明暗界线。仿佛是感受到他的视线,这粉妆玉砌、雌雄莫辨的少年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杏眼桃腮,容色更盛窗外春花,竟叫他看失了神。 华潇却没在意他的喃喃低语,而是揽过幼弟的肩,带他走进了厢房。 这时就有人向他们兄弟二人问好,顺便请教华滟尊名,华潇一时噎住,不知该怎么介绍,华滟笑盈盈地和这人相对拱手作礼,落落大方道:“小弟在家中行三,家慈取字随波,称我燕三或是随波都可。” 见燕子澄的幼弟竟如此随和友好,那人不免大喜,“鄙姓陈,草字伯坚,算来应比你大上几岁,就容愚兄托个大,带燕小兄弟逛上一圈,介绍介绍?”后面一句却是对华潇说的。 华潇转头看了看“燕小兄弟”。 华滟从容自若。正好奇地左右打量着这处文会的固定集会地点。初时的那点畏怯不知何时就消散了,反倒是新奇和惊异占了上风。 见华滟并无什么不适之处,华潇便也松了口气。不仅点头同意了,还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想来是不用带孩子,就可抽身去与他那帮以文结交的朋友叙旧了。 兄妹二人便兵分两路,华潇自去会旧友,华滟则由陈伯坚领着,去看此间文会评出的佳篇、佳句。 陈伯坚待她十分殷勤,亦步亦趋地跟在华滟身边,华滟目光落在哪,他就立刻开口为她介绍。 “月升岩石巅,下照一溪烟。烟色如云白,流来野寺前……” 华滟突然驻足,凝视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画,轻声念出了画上题的诗。 画是水墨画,其上用深浅墨汁勾勒出了山、云、月、野禅寺、流动的溪水,画得随意,华滟也看不出来好坏,叫她停下的还是画上面的题诗。 那诗书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华滟认得,这是哥哥的字迹。 陈伯坚凑上来,见她在看画,便喜滋滋地介绍道:“随波贤弟好眼力,这正是令兄为此画所作之诗,子澄兄独创的字体,极具风神,我等会友为其取了名字,叫做金错刀……” 旁边一道细细的声音传来:“明明是燕兄自取的名字,什么时候变成你取的了?” 陈伯坚脸色一变,身形毫不客气地往左边一扭,挤开了那个人:“去去,画你的画去,不要来打搅我为随波贤弟介绍。” 华滟微哂。 那人见陈伯坚将华滟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很有些嫉妒地看着他大脑袋上的幞头。这人不是他人,正是方才为华滟容貌所惊艳的瘦弱士子。 当陈伯坚带着华滟将这大致都看过一遍后,便同她去寻文会的核心人物燕子澄,准备一道坐下来喝喝酒,做做诗什么的。 才落座没多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名士子争相往门口挤去,看他们激动到涨红的脸,华滟有些不解的放下了手中茶盏。 虽说陈伯坚等人极力劝酒,但是华潇还是严肃地为幼弟挡下了所有酒杯,还特意摇铃叫了侍女进来为幼弟送了一壶新泡的信阳毛尖。华滟也只好悻悻地放下了偷摸拿在手里的玉瓷酒杯,捧上了热腾腾的茶汤。 陈伯安转头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有些兴奋地对着华潇说道:“子澄兄,你有所不知,这些时日我们文会又吸收到了两位极佳的会员,据引荐者说,这二人文采、风姿均不逊于子澄兄,想来今日便是他们正式第一次来参加文会了。” 说罢,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往门口去了。 华滟左右看看,便也随大流跟在华潇身后一道起了身。 随着那些嘈杂的喧嚷走近,华滟自然看到被簇拥在人群中心里的那个人。 她微微眯起了眼。 因着站位的缘故,那人显然也看到了她,眼中是显而易见的震惊之色。 陈伯坚在旁口若悬河般地介绍:“这位是萧韶萧公子,擅画竹……” 华滟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这外表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是姓萧不错,可真名不是萧韶,家世自然也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出身富商之家,而是开国公侯之一的平阳侯萧氏的子弟,萧英叡。 要说华滟为何认得他,则是因为他一年前蒙荫进了羽林卫,如今入宫轮值。而今日是夏至节,朝中放了两日的歇夏节,萧英叡自然也承恩回家过节去了,却没想到,他们竟会在宫闱之外的樊楼中再次相遇。 嗬!看来这文会,还真有些意思。 “萧韶兄,你怎么了?” 也许是惊讶太过,以至于那被簇拥在人堆中的年轻公子一时竟失了姿态,目光直挺挺地朝这边看来,连脚下的步伐都忘记了。 他的震惊这般毫不掩饰,旁人很快便发现了他失态的缘由。 顺着萧英叡的眼神看过去,便有人恍然大悟:“哦!看来萧韶兄也认得燕公子?” 萧英叡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燕公子?” 陈伯坚呵呵笑了两声,挤上前去插到萧英叡和华滟、华潇之间,自以为倜傥不群地做了个洒脱的手势:“来来来,愚兄为几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萧韶公子,这位是燕子澄燕兄的贤弟,燕兄……” 却见萧英叡嘴角翕张,喃喃出声:“三公……” 华滟一双眼睛微眯了眯,轻松道:“萧世兄,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他微微低头,直直望着那双幽黑的眼睛,及时把尾音吞了回去:“……三公子。” 华滟笑容可掬地冲他拱了拱手。 陈伯坚左看看华潇,右看看萧英叡,面容呆滞:“……随波贤弟、萧公子,原来你们认识啊?” 这时一道细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有眼睛的人早就看出来他们认识了吧?” 陈伯坚回头一看,恼羞成怒地推搡着他挤出了人群:“白又青!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很快,外面就传来一阵扭打声。 旁人汗颜:“呃,那两人不用管他,我们继续、继续。” “好啊。”华滟笑吟吟地应下了。 约莫是文会中领头的一个士子掏出手帕来摸了摸额角上并不存在的汗,然后冲着萧英叡打了“请”的手势:“萧公子,我们坐下再叙?” 萧英叡虽说全幅心神都有些心不在焉,但自小多年良好的教养还是叫他从善如流地应声坐了下来。 只不过当他准备入座时,华滟却毫不客气地踢了踢他的脚,面上微笑道:“萧世兄,你还是坐到对面去吧,这是我阿兄的位置。” 萧英叡一惊,缓缓地侧头看去,只见一位白衣雍容的文士正悠然立在华滟身旁,一脸平静,见他看了过来,还牵起嘴角冲他微微笑了笑。 萧英叡震惊:“大、大……大公子?” 这时华滟附耳在华潇身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华潇听完后略微点了点头,含笑回他:“萧公子。” 旁人看萧英叡这幅模样,自然会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想想方才燕随波唤他“世兄”,再看看这三人之间燕子澄明显要年长许多,便有人自以为知会了他们的关系,想来萧韶这位年轻且才华横溢的佳公子本是出门参加文会寻访好友,没曾想在文会中遇上了世家的长兄,便如被扼住喉咙的兔子,自然会觉得不自在。 有那好事者甚至还起哄,命小厮搬来更多的桌椅,把他们的位置排在了一起。 华滟自然不会在意,华潇也没有多言,而萧英叡只好忐忑不宁地坐在了这兄弟二人之间。 左手边是备受天子宠爱的金枝玉叶,右手边是国之储君,他直至此次文会结束,都还有些恍惚。 没想到,金错刀之法,竟是太子殿下化名首创,而他有心探访、同意参加文会,正是因仰慕燕子澄独创的书法“金错刀”…… * 文会结束后,萧英叡随着文会的众人踏着嘎吱作响的松木楼梯往下走,精神犹自浑浑噩噩,连耳边那些人的喧阗笑语都有些听不真切。 “幸好今日未曾推辞,才能见识到燕兄的书法,‘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若教临水照,字字恐成龙。’真是神仙挥笔啊……” “可不是嘛,子澄兄这一笔字,在我等看来是不逊于颜、柳哇,已能自成一派了!” “哈哈哈,我们文会还真是藏龙卧虎,今日新来的萧兄不也是?笔下一竿翠竹,极为生动……” “说来今日原不是应有两位新人吗?怎么只来了萧韶兄?还有一位呢?又青,你知道吗?” 第3节 “又青哪会知道这些事,不如问伯坚。” “……问我?我依稀听昂之提了一口,听说是齐曜齐公子家中临时出了些状况,今日来不了,得改日了。” “唉,真是可惜了,下回也不知道燕兄还会不会来参加,齐公子这不就错过了吗?” “上京城这般大,也不一定就见不着了。” “可是子澄兄……还真有些神出鬼没,你们不觉得吗?” 说话人声音幽幽的,在萧英叡耳边响起,惊得他脚下踏空,眼看就要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正当这时,从旁穿出一只手臂,牢牢地钳住了他的胳膊,萧英叡反手一抓,借力站稳了,才松了一口气,想回头同那出手的人道谢,哪知一回头,华滟、白又青、陈伯坚、华潇等数张脸齐齐看着他,直看得他险些再倒吸一口凉气。 “萧公子,走路得当心些。”华潇对他笑了笑,善意地提醒了一句,而后便从他身边借道而过。 等到人一个接一个走了,萧英叡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听到身侧一道带着凉意的声音传来:“萧世兄,你站稳了吗?能松开我了吗?” 萧英叡悚然一惊,回头一看,华滟正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冷冷地俯视他。 萧英叡沿着她的视线下移,才惊觉方才扶他的人竟是华滟。只是他一时情急,反手反抓了回去,竟以为是栏杆,就一直没有松手。他有些讪讪地放开了手。 华滟被他抓得生疼。她抬手揉了揉被他抓过的地方,冷哼一声,斜睨了他一眼,而后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留下一道冷淡的背影。 萧英叡有些怔怔地站在原地,方才因那猝然靠近的秾丽面容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时竟忘记了喘息。直到从胸腔处传来鼓擂般的心跳,因窒息而带来的沉闷痛楚迟钝地蔓上心口,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氲着浓墨重彩般的、水光潋滟的眸子,那轻飘飘的仿若鸿毛般的一睨,却在他心里錾下一道极深的印迹。 * 这时已近戌时,天际复又飘落些细雨。细如牛毛的雨滴将天与地都连成了朦胧的一片。 华滟从樊楼里出来时,书童打扮的小黄门早已将喂饱了草料的马牵了过来。 华滟翻身上马,却没见到兄长的身影,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才望见华潇正在一处檐下与人说话,应是与会友道别。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连绵的雨点交织成了雨幕,隔着一层透明的水帘,樊楼门口的珠灯华彩愈加绚烂。 华滟坐在马上,百无聊赖地等着皇兄叙话完毕。她摆手推却了小黄门呈上的帷帽,仰脸向天望了去。 此片灯火连绵不绝,漆黑天幕都被照耀地褪却了淡淡墨色,几颗寥落星子稀疏地高悬在天空。 今夜无月。 来往樊楼的豪客那样的多,以至于车马嘶谙,门口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华滟皱了皱,控着缰绳令雪白骏马往旁走了两步,站到了几株柳树下,安静地等着华潇回来。 “咴律律——” 耳边突然传来勒马声,华滟循声望去,见一架马车急急忙忙停在了门口,驾车的小子跳下车辕,撩起帘子恭敬的请人出来。因恰好停在了路当中,还惹来一阵骂声。 几乎是眨眼间,马车旁就多出一个人来,穿着玄色的直缀,腰间束三指宽的革带,未带幞头,而是用一支玉簪束发。待他行至灯下,才看清他衣襕处用银线暗绣了祥云纹,环绕至前胸,在煌煌灯火下闪烁着细碎星子般的光芒。 也许是华滟的视线太过明显,那人还有一脚迈进门槛时,侧身探究地回望了一圈。 面容冷淡俊美,却不及那一双鹰一样敏锐的眼睛给人留下的印象深。 华滟一怔,那人的视线微漾了漾,很快就归于平静,一手揽了膝襕上楼去了。 华滟依稀听见人唤他:“齐公子——” 第3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3 齐公子?这个时辰来此,难道是方才他们说的今日因故未来的齐曜? 华滟正思量间,望见兄长同人拱了拱手,正转身穿过雨幕朝这边来了,便赶忙吩咐小黄门将马牵过来,这一点些微的念头很快就湮灭不见了。 华潇利落地翻身上马,笑着望一眼小妹,问道:“今日可玩痛快些了?” 华滟驱着马同他并辔前行,沉吟了片刻,却是反问他:“我观这文会与会者众、群英荟萃,无一不是青年才俊,阿兄来此,是为招揽俊才吗?” 华潇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宝熹一朝,宣帝改科举为五年一届,虽本意是为大浪淘金、臻选优才,但如今朝中无人可用,却是个先祖未曾窥见的弊端。” “今年是隆和十四年,恰好要开放五年一次的科考,各地有意向入仕的学子们纷纷上京备考。”华滟接道,“人才济济,正是吾兄的良机!阿兄,你不妨学做那太.宗皇帝,‘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扬起了一对秀长的眉,眼神极亮,顾盼神飞。 华潇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近乎叹息般的吐出了一句话:“太.宗皇帝的智慧和气魄,岂是我等能轻易效仿的……” 低低的尾音拖长了,逶迤地在夜风中留下蝶翩般的痕迹。 华滟并没有听清,勒着缰绳策马靠近了,歪着头看他,问道:“阿兄是在想,今日来的那些学子中哪位更优秀吗?” 这位大夏年轻的储君垂着睫羽,轻轻地笑了两声,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陈伯安、向昂之、白又青,这三人的文章我都看过,于实务均很有见地,所作策论详实有理,言之有物。” 华滟微微点了点头。 这三人应都是理学派的弟子,主张知行合一、格物致知,可以说是与当下朝野儒林中占大势的鸳湖派是几乎相反的两派。听大哥话中的意思,应很是赏识这几人。 然而正如她对皇兄处事手腕、行事做派并不完全熟悉,朝堂上的老大臣们也一样,光看皇兄诗词风格靡丽,都以为他更偏向鸳湖派。哪知今日之行,却叫她意外看清了皇兄温和的文人外表下,那颗鲜活的心。 她悄声问:“阿兄,你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华潇失笑:“你要说给谁听?是老二?还是沁儿?” 他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就算你说出去,他们也不会信的。在他们眼里,我大约只是一个庸懦之人,能坐在今日的位置上,不过是仗着有个好出身罢了。” 他眼底闪过一道寒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她、他们,巴不得我早点死!” 华滟默然。 即便大哥是嫡长子,可在以御史中丞为首的党派看来,他身上流着的依旧是卑贱的血脉。 如若不是当初他们的父皇登基时极力要立发妻燕氏为后,如若不是燕皇后当时怀有身孕,而皇室下一辈已近十年无婴孩出生,那么作为边夷流民后裔的燕皇后,是绝无可能登上后位的。更遑论她那双蓝色的眼睛。 大哥生下来虽有着黑发黑眼,暂时平息了朝议,但他的生母却死于产后血崩。他从小失了母亲,而他们的父皇能给予这个长子最大的补偿,也只能是抱着他坐上太子尊位。 如今的太子华潇,文采斐然、才藻艳逸,更随大儒饱学经纶,诗文自成一派风流,他们依然说,“彼蛮夷之人,何以载国之重器”。 华潇轻轻地叹了口气,很快又打起精神来,笑道:“亥初了,我虽叫了宫人留钥,但还须更快些。” 华滟点点头,双脚轻踢马腹,催马快跑起来。 一匹栗色的骏马从她身后追上来,烈烈夜风刮过脸颊,抛散起如瀑的长发和飞扬的衣袂,在这场临时起意的赛马中,华滟心中积累的块垒,也一同消散在风中。 皇城如一只蛰伏的巨大的野兽,吞噬了黑暗,静静地沉眠在不远处。 太子遣了东宫长史候在宫门,一见两骑飞驰而来,立马令人下钥开锁。当两位贵人驰至宫门前时,左右两扇大门刚好打开,哒哒的马蹄声渐去渐远,厚重宫门也在那一股被激起的扬尘里缓缓阖上。 大夏皇城辉宏壮丽,入夜后各宫灯烛都点起来了,珠辉玉映下愈发显得金璧辉煌,远望便如一座地上仙宫。 入宫之后,兄妹俩便分道扬镳,去往各自的寝宫。 月明宫内还留着灯,保母不肯睡去,硬要强撑着等小主人回来。 华滟早在甫一入宫时就下了马,从东宫侍卫手里夺了柄灯笼,一路摇晃照耀着回了月明宫。烛火虽微,仰赖四方灯光,也算一路顺利地走了回来。 见着华滟归来,保母虽则口上假装埋怨,实则早已为她准备好了宵夜、命人备下了热水。 华滟早就饿了,以一种端庄又不失风雅的姿势飞速用完了一碗热汤面,激出一身的汗,而后就着凉爽的夜风痛快洗了个澡,便枕着稀疏星光,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天边还泛着鱼肚白的时候,保母就蹑手蹑脚地上前,预备叫醒华滟。 月明宫上下都知,永安公主一向起床气就大,保母照看了她十几年,这才摸准了她的命脉。 等染着霞色的朝云铺陈开整片天空,凌雪已经熨烫好了公主今日要穿的衣裳,濯冰则接过小宫人递来的高柄大肚铜壶,往亮澄澄的铜盆里注入热水,再用冷水调和后送至内室。 保母将手巾浸入水盆里,拧干后动作轻柔地敷上床帐内熟睡的少女脸颊。 等那点热意散去,复又浸入温水里,重新拧干,然后抬起摆在薄被外的一只柔软莹白的手,用手巾缓慢地擦拭着手心、手背。 如是反复数次,这睡意昏沉的少女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姆妈,几点了?” 保母坐在床边,取出怀表瞧了瞧,柔声道:“三娘,七点钟了,该起了。” 华滟闭着眼,胡乱点了点头,向大床深处翻了个身,将自己埋入柔软的被褥中。 保母也不见怪,只一桩桩事吩咐下去,月明宫内外很快就秩序井然地动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刻钟功夫,华滟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此时她的眼底已一片清明,不见丝毫倦意。 凌雪捧着檀木托盘上前,连同两三名小宫人一起抖开柔软繁复的衣裙服侍公主更衣。等华滟从紫檀木大座屏后转出,濯冰带着一群女使,分别奉着手巾、梳篦、象牙栉、牙刷、痰盂、铜盆等物,依次上前侍奉公主盥漱。洗漱完毕,另一批女使带着西洋舶来的水晶镜、妆奁、胭脂盒、粉盒等物晋谒,公主叫起后即为她傅粉洁面、画眼描眉。 这两三波人,无一不进退有度,全程肃然无声,灵巧利落。 公主装扮完毕,早膳便刚好摆了上来。 热气腾腾的细料馉饳儿浮在奶白色的汤里,几粒翠绿的葱花伴着红油落入汤中,漾出微小的涟漪。这一道羊肉细馉饳儿是昨日华滟点名要吃的,膳房一早就起来揉面切肉包馉饳,下到沸水里滚上几遭,捞出后再浇上一大勺高汤,这滋味便是神仙也吃得。 另有麻腐鸡皮、广芥瓜、梅子姜、沙糖冰雪冷元子、群仙羹等四冷四热二面点二炖品,杯盘碗碟摆满了一张紫檀木圆桌。华滟用了半碗细料馉饳,稍稍挟了几筷子凉菜,便放了箸叫撤了。 保母看她吃得不多,上前心疼地劝道:“三娘,不多用些?可还要上一早上的课呢。” 华滟摆了摆手:“我去了。” 语罢,叫上濯冰带上书箱,乘上肩舆,施施然往凝晖殿去了。 到了凝晖殿,华沁和另外几名宗室女早已落座。趁着今日讲经的先生还未到,华滟赶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华沁看到她来,一双眼睛欲言又止,似有话要和她说。只是还未开口,须发苍苍的老先生就颤巍巍地走了进来,随着书页翻动的窸窣声,先生干枯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盖过了华沁那细若蚊吶的低语,她只好作罢。 待到这本日的课讲完,老先生早已叫小太监服侍着回去了,其余几名宗女收拾好了文具,过来冲华滟福了福,便也依次归家了。只有华沁还坐在座位上。 华滟瞥了瞥,随口问道:“柔蕙,你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只见华沁咬着唇,一脸犹豫地凑过来,期期艾艾地看着她:“那、那我就说了?” 华滟莞尔:“我们之间还有不能说的话吗?” 华沁是普通的宗室女出身,只是她才落草,父母便意外逝世,当年华滟的母亲骆皇后还在世,因缘巧合之下知道了她,瞧她小小年纪失了怙恃可怜,便把她抱进宫来收作了养女,封了柔蕙郡君。后来骆皇后身子日渐败落,六年前撒手人寰,这偌大的深宫,只有她与华滟,因着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还能亲近。 是故华滟由此一说。 华沁素来有些柔弱,此刻瞧她表情,变幻莫测,似仍在犹豫。 华滟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慢吞吞地收拾着梨花木雕花书桌上的用具。将紫毫毛笔掭净了墨,在黄玛瑙秋叶式笔洗中慢慢漂开,然后搁在青玉潮水笔架上,再移开镇纸、吹干了墨迹,把字纸叠起来。 在纸张摩挲的沙沙声中,华沁朝她看过来,弱弱地问:“随波,昨、昨夜歇夏节,太子殿下是不是带你出宫了?” 华滟惊讶地偏头望了望:“你怎么知道的?” 第4节 华沁道:“侵晨我往凝晖殿来时,路过睿思殿,前头刚散了大朝会,我听见中书院的近侍在议论,前朝有御史官弹劾太子殿下‘夜叩宫门,视祖法而不韪’,还、还提到了你……” 第4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4 华滟脸上的笑渐渐隐没了,捏着纸张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她不无讽刺地嗤笑了一声:“这帮言官,要想参人倒真拿出点东西来,一日日尽盯着后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宫里安了只眼睛。” “你还听到什么了?”华滟淡淡地问。 华沁怯怯地摇了摇头,咬着唇道:“没、没了,我只听到这么多,就被他们看到了……”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在这片压抑的悄寂中,华滟脸上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她只是平静地坐在书桌前,沉静地筹思着目前的局势。 言官上书弹劾太子,必是受了以御史中丞陈献章为首的鸳湖派的指使,她虽暂时还不明了这些人是如何知晓昨夜之行的,但是她能肯定的是,此事必和麟趾宫奚贵妃有关。 当今天子年介而立,御极以来共生有四子三女。长女、次女均已出降,三女便是华滟了。而四位皇子中,嫡长子华潇是元后燕氏所诞,次子华湛是曲嫔所出,三皇子、四皇子均还年幼,三皇子生母是奚贵妃,四皇子生母是麟趾宫女使,母子俩一向依附奚妃过活。 而这大夏皇宫中人人都知道,奚贵妃能晋身到今日的位置,凭借的便是陈家的关系。 自从骆皇后因病逝世后,皇帝渐渐地迷上了寻道问仙。他一开始还只是时常招了道士入宫问道卜卦,后来逐渐不满于此,竟命人在皇宫中修了一座道观,甚至亲自开炉炼丹。而奚妃,便是陈家送进宫侍奉的坤道。 奚氏幼时是陈献章妻弟家的庶女,乃是其妻弟与花楼女子所出,向来不受主母的待见,故而从小就被寄养在道观。在皇帝大肆寻访天下名道时,被陈家趁机送入皇宫,在大内道观中服侍。入宫二月还俗,三月因孕受封美人,诞下三皇子后,破格封为皇妃,后因星象卜卦之象,擢封为贵妃。 可以说,伴随着奚贵妃一路擢升的,就是以陈氏为首的党派在前朝势力扩张的过程。 随着三皇子逐渐长大,眼看着已经站住了,不会再轻易夭折,奚贵妃的野心也日渐一日地膨胀了起来。 鸳湖派弹劾太子无视宫规、私自出行,无非就是想令太子名誉受损,揪住这点微小的过错,迫使皇帝再议立储之事。 可是,太子华潇能牢牢地坐稳这些年的位子,靠的可不止是皇帝的宠爱。华滟冷冷地想,在这帮人眼中,皇兄只是一个蛮胡女人生下的流着肮脏血脉的卑贱皇子,既不配入他们的眼,也无意去探寻这卑贱皇子的魄力与手腕。反正,迟早都是他们的垫脚石。 华滟讥诮地一笑。如若他们真这样想,那就可大错特错了。 “随波,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华沁忧心忡忡地问道。 华滟回过神来,随口安慰了她几句。 虽同是在宫闱里长大,她们也一直同吃同住,但华沁的性子几乎可以算是天真。此时听华滟解释了几句,一时蹙着的眉便放松了,开始兴高采烈地同她说起为天宁节准备的穿戴。 天宁节即是皇帝生日,定在每年的六月十五放假一日,以庆贺天子寿辰。 华滟一边倾耳听着,且时不时附和几句,另一边还有些心不在焉地在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就去求见大皇兄,同他商议此次弹劾的应对。 这时书斋门口有着宦官服色的人探头探脑,濯冰敏锐地发现了,当即喝道:“什么人!胆敢窥伺贵人!” 那人吓得立马跪了下来,接连磕了好几个头,哆嗦着声音道:“奴婢是崇政殿侍奉的张顺儿!不是旁人!” “等等。”华滟瞧他有些面熟,叫退了一旁准备上前擒拿的侍卫,“你是张胜全的徒弟?” “是、是,张公公正是奴婢师父。” 华滟一时无言。 张顺儿趴在地上诚惶诚惧地道:“陛下有口谕,请殿下移步崇政殿……” “父皇有令,怎么是你来?”华滟皱了皱眉。 眼看着这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华滟暗自嘀咕了一声张胜全怎么选了这么个人做徒弟,便叫起了,“算了,你起来罢,我这便去。” “奴婢遵命。殿下,肩舆已备好了。”张顺儿从地上爬起来后,倒是恢复了几分条理的样子。 华滟漫应了一声,同华沁说了一句,便出了凝晖殿,登上了肩舆,往崇政殿去了。 这时日头已上了中天,火伞高张,直晒得人露在外面的肌肤火辣辣地疼。而皇宫里为避免窥伺又少见绿树,一路上几乎是顶着烈日前行。 纵使头顶有华盖遮蔽阳光,但到了崇政殿时,华滟依然热得透了一背的汗。 崇政殿是皇帝处理政务之地,即便皇帝近年来已不怎么视朝,但这所巍峨宫殿的碧瓦朱甍,依旧不改颜色,威严壮丽。 濯冰扶着华滟下了肩舆,殿内立刻有小宫人出来拜见,引着她去了偏殿。 因着殿内进阔幽深,殿里四角都点燃了高脚落地宫灯照明,灯火光华璀璨。小宫人们给她上了茶就束手退下了,边角黑漆落地大柱旁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垂手侍立的宫女,雪白灯火下,连面容也是模糊的。 似这般的议政重地,殿内氛围又如此肃穆端静,若是常人来此,定会惴惴不安、心有惶悸。 但是华滟不会。从她小时,还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就常随着父皇出入此地,纵然这几年来得少了,但见陈设、宫人都还是旧模样老面孔,便也如在月明宫一样自在。 华滟坐在用紫檀木嵌象牙山水插屏隔出的空间后,等得有些无聊。她支起手撑着头偏靠在凭几上,端起粉彩仙鹤纹茶盅轻嗅了嗅,那芬芳茶汤还冒着白气,顿时热气上浮,熏得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面无表情地将茶盏放了回去。眼睫低垂,轻笑了一声。 看来,她还是得多来几趟。茶房的侍从竟给她上了热茶——永安公主畏热,在这宫闱里也不是秘密。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屏风外有脚步声传来。 张胜全笑呵呵地带着徒弟转入,他冲华滟呵了呵腰,很是恭敬地行了礼,然后指着张顺儿笑道:“陛下晓得殿下来了,特命奴婢给殿下送点心来。喏,是殿下爱的那一口樱桃酪。” 张顺儿循声上前,将托盘上一盏洁白如玉的莲形小盅呈到华滟面前。 华滟亦笑道:“多谢张伴伴了。” 张胜全哎哟了一声,连忙摇手:“您折煞奴婢了,岂敢当一个谢字。”他侧过身去,对着华滟指了指正殿的位置,小声道:“太子殿下进入有半个时辰了。” 华滟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张胜全简直就是人精,觊着华滟的脸色,立马道:“那奴婢就且退下,还得去和陛下复命呢。” 她含笑:“那就不送了。” 张胜全走得极为干脆利落,华滟瞅着他的背影,拧了拧眉。 华滟打开了莲盏的盖子,里面盛着朱红的鲜樱桃,白生生的鲜奶酪,顶上浇了琥珀色的冰镇甘蔗甜浆,散发着袅袅的寒气,大约是刚从冰鉴里取出来的,连碗壁上都凝结着水珠。 她拿起银勺尝了口,味道自然鲜美而甜蜜,这样一盏点缀了时令樱桃的鲜酪,在宫外能值百两银子。此时却算作是她父亲对女儿的恩宠。 华滟慢慢地吃完了,那满腹因暑气而生的怒意,仿佛也随着这凉丝丝的甜酪入口落腹而渐渐散去了。 吃到最后一口时,她听见正殿传来门扇开阖的声音。 华滟不及宫人传唤,匆忙起身往正殿走去。 太子步履匆匆,正从门口走出,看到华滟来,他先是微怔,随后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唇边浮起一个苦笑。 华滟与他对视,一时相顾无言。 须臾,太子叹着气拍了拍小妹的肩,半是同情半是无奈地问道:“是父皇唤你来的?” 华滟点了点头。 “昨夜之事是如何传出的,我回去会彻查。原只是件小事,但被那帮言官闹到了朝会上,你我少不得要受几番斥责了……”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张胜全推门出来,便立时闭上了嘴。 这个老货明面上是皇帝的心腹,实则连太子华潇也不知他背后究竟是谁。 太子再次拍拍华滟的肩,同张胜全点头示意,便振袖离开了。 张胜全笑眯眯地道:“太子殿下同三公主真是手足情深。” 华滟乜他一眼,冷淡地回了句是吗。张胜全也不在意,冲她欠腰行礼,扬起笑脸道:“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随着“吱呀”一声门轴的转响,华滟举步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正殿内西北角处放着一座巨大的冰山,寒意扑面而来。 一股幽冷的香气掺杂着些药香,如不散的阴魂般缠绕在这所轩昂大殿的上方,经年的尘埃似乎也因此染上了些许异馥。 “儿臣拜见父皇。”华滟在离御座前几步的地方顿步、拜倒,叩首行礼。 皇帝正在提笔写字,听见动静却无反应,而是等到最后一笔写完,他才搁笔,抬眼道:“起来吧。” “是。”华滟应声而起,规规矩矩地侍立在一旁。 第5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5 “来,你来瞧瞧,为父这幅字写得如何?”皇帝拎起墨迹淋漓的字纸,朝华滟招手道。 华滟便依着他的话,绕过台阶站到了御座一侧。 一种奇异的香气从身侧传来,华滟竭力抑制自己的思绪,不去多想,凝神看了起来。 “温润闲雅、姿态朗逸,父皇于书之一道,愈加精进了。”华滟由衷地赞叹道。 虽则皇帝近年来久已不视政,但平心而论,他于书画之道上的造诣极高。便是华潇化名首创“金错刀”之法在外颇为知名,也不得不承认多少有受皇帝的影响。 皇帝轻笑了笑,转过头来仔细地看着华滟:“得了,连你也开始学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嘞。” 他摇了摇头,叹道:“长大了啊。” 华滟就要辩道:“父皇,我……” 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微笑着制止了她。 皇帝是个清癯、苍白的中年人,眉宇间犹带了丝恹意。可以看出来华滟的下巴和鼻子,生得与他极为相似。 “想必你也知道,叫你来是为何事。” “是。”华滟低声道,“是为昨夜皇兄与我夜骑出宫一事。” 他一边执笔在书卷上落款,一边慢慢地说道:“那帮老牛鼻子,向来最重规矩。知道你和潇儿出宫去,气得鼻子都歪了——”说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依我看,不过是年轻人爱玩罢了,却也值得被他们大书特书,还要硬逼着朕下令惩戒。” 华滟注意到,提到前朝弹劾之事时,他的自称改成了“朕”。 ——父皇,这是有些怒意了。 皇帝眼底含着冷意,怫然道:“朕的儿女,不过只是出宫去跑了一圈,不曾寻花问柳,也没有斗鸡走马,怎么到了他们口中,就成了宴安鸩毒、国将不国了呢?” 华滟听到“寻花问柳、斗鸡走马”时,浑身一激灵,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她腹诽道,也不知皇兄是如何与父皇解释的,怎么从父皇口中说起来,这般、这般悚然呢? 皇帝讥讽般的轻蔑道:“陈、王、柳、闻这几家做的好事,真当朕是瞎子不知道吗?一个个的强占民田、鱼肉乡里……呵!” 眼见着皇帝说着说着,说道了气头上,怒不可遏,华滟更加不敢吭声了。 生在宫闱,她从小便学会了察言观色,自己也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去妄加揣测皇帝的心思。眼下皇帝正在发怒,说不定转眼他便心平气和了,但若是有人自以为是地接了什么话,下一秒也许就会被杖毙。 这些年来,皇帝的脾气愈发喜怒无常了。即便她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果然,转眼之间,皇帝的脾气似乎就消了下去。 第5节 他很是疲惫地坐在龙椅上,半闭着眼睛慢腾腾地唤道:“随波……”似乎刚刚那一点怒火,已耗尽了他的心力。 华滟恭声应道:“儿臣在。” “内阁的意思,是要禁中援引为例,同时要予以惩戒。”他语气疲倦,叹道,“朕拗不过他们。随波,你且受些委屈,禁足一旬罢。” 华滟默然。举手加额,拜倒行礼,“儿臣遵旨。” 以父皇天子之尊,犹受桎梏,她纵使再受宠,也不过是一名公主,如何能抵御前朝上那股无形的势力呢? 只是,华滟想,连她都因此受到了牵连,那么太子皇兄,想必受到了更大的责罚。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些犹豫:“为父知你的性子,叫你禁足是难为你了。随波,你且忍忍……” 他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几乎是生涩地表露着作为父亲对女儿的关心。 华滟有些惊奇地抬眼看他。要知道,自从六年前骆皇后病逝,奚妃入宫以来,她曾经孺慕崇敬过的父亲的身影,已在她心里消失了。六年来,这还真是寥寥而屈指可数。 她知道,皇帝说这番话,并不是想要得到她的什么回应,只是心里能宽慰些。华滟也就默不作声地听着。 “唉……”说到后面,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向垂首肃然立在面前的女儿,猛然生出一股颓意。 “好啦,你回去罢。” 华滟低着头,道:“儿臣遵旨。” 皇帝听女儿进来这段时间,除却一开始的点评,说来说去不是“儿臣在”就是“儿臣遵旨”,内里着实如火焚般烧心。 再见华滟应声过后就一声不吭地转身退下了,更加五内如焚,一时间竟喘不上气,脸色青白交加,极为难看。 张胜全听到皇帝口中发出“嚇嚇”的声音,大惊失色地上去为他拍背顺气。 皇帝艰难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取、取……散来……”声音极细极微,张胜全几乎是把耳朵贴在他口唇处才听清了。当即唤起徒弟:“顺儿!顺儿!去取寒食散来!” 张顺儿慌忙地跑去后殿拿药。 华滟本已走到门口处了,听见身后喧哗声,回头张望,见是皇帝要服寒食散,脸色变得奇差无比。 濯冰侍立在她身边,能听到公主捏紧拳头的咯吱声。 华滟忍了又忍、顿了又顿,终于没能忍住,遽然转身,对着殿内扬声道:“父皇,寒食散性寒丹毒,还是少用为妙!” 语罢,气冲冲地离开了。 这时张胜全已兑好了寒食散,以冷酒为皇帝送服。皇帝正要服散时,听到华滟远去的脚步声,苦笑了一声,还是就着张胜全的手,将那白色微黄的粉末,混着酒投入口中。 服用后,皇帝苍白的脸上出现不正常的红潮,响如鼓擂的心跳渐渐平息,心悸的症状也消失了。反而精神振奋,双目湛湛有神,只是身体发热,纵然殿内已用了冰山,还是内热太盛。 皇帝一边叫张胜全扶着去侧殿卧榻处靠着行散,一边命人再添几只冰鉴,以解肌肤灼热之苦。 他靠着榻上,闭着眼睛,独自忍受着这五内俱焚般的痛楚。 华滟从崇政殿出来,心情低落,也不愿乘肩舆,只是叫人抬着轿子远远地跟着,自己则步行回月明宫。 皇宫道路错综复杂,她只顾闷着头往前走,跟着的宫人见她这样也不敢劝阻。 等到华滟终于走舒畅了,抬头四顾,茫然地发现她好像走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此处格外冷清,宫殿屋瓦都有残缺,而墙根甚至都生出了杂草,远远地连成了绿茵茵的一片。 华滟顿步。 她仔细地看了一圈,发觉她实在对这里不熟悉,便问濯冰:“你来过此处吗?认得路吗?” 濯冰想了想,迟疑地摇了摇头。 华滟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这时一个小宫人怯怯地说:“殿下,不妨问问大内禁卫?奴婢方才好像看到有一队禁卫在巡视。” 华滟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她们在此停驻说话的动静传了出去,这小宫人说的巡视侍卫便已循着声找来了。 这一队十二人的侍卫,均着绀青色曳撒,腰束蹀躞带,带上挂着佩刀。 为首的那人当先看到华滟,惊了一惊,当即单膝跪下行礼:“拜见三公主。”身后哗啦啦跟着跪了一排的人。 华滟走近了,叫了声起,正想问问他认不认得路,但望见为首者的侧脸有些许熟悉。 她道:“你抬起头来。” 那人抬头,果然一张神采英拔的俊脸,华滟微露了点笑意:“萧……”看到一旁目光炯炯有神的侍卫们,她改口道:“萧校尉。” 萧英叡冲她拱手一礼。 华滟道:“萧校尉,本宫无意间误入此处,一时不察,竟忘了来时的路,不知萧校尉可有时间带路?” 萧英叡点点头,闷声道:“愿为殿下分忧。” 随即整顿了队伍,又点了一名侍卫出列,留下十人沿着原路继续巡逻,他则和另一名侍卫一起护送华滟回宫。 一路上因还有旁人在,华滟不好说些什么,待到能看见月明宫翘起的飞檐,华滟能认得路了,便停步对萧英叡客气地道谢:“今日还真是麻烦萧校尉了。就送到此处罢,本宫已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 萧英叡抬眼,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位改换了女装、极尽娇妍的天潢贵女,一颗心在胸腔里微微地鼓动着。 他涩然道:“……殿下不必道谢,这是属下应该的。” 华滟颔首,就要转身离去。 萧英叡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冲破了自己的喉咙:“殿下请留步!” 华滟很是惊诧地停了下来,偏头回顾。 从他的角度看去,华滟眉目如画,较之昨夜男装时的飒爽风姿,着宫装的她妍姿俏丽,耀如莲华,别有一番朝霞映雪般的美。 他竟一时失语。 华滟却也不急,静静地站在原地,等他开口说话。 萧英叡喉结滚动了一番,感受到唾沫滑过刀锋般粗粝的喉咙,才渐渐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深吸了一口气,先是看了一眼身侧的同在禁军的侍卫。同僚极为识趣,看出来萧英叡和三公主之间另有前情,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华滟:? 她看到那人走开,再瞟了回萧英叡慢慢涨红的脸,想了想,亦遣开了一众侍女。 濯冰站得远远的,给她望风。 “萧公子,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吧?” 第6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6 “萧公子,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吧?” 萧英叡抬头,直视着华滟的眼睛,踌躇了一会儿,说道:“殿下,我今早上值时,听见老大人们商议,有御史弹劾您与太子殿下。您……” 华滟哑然失笑。 “原是为了这事。”华滟道,“我一早就知道啦。” 萧英叡面露讶然之色。 华滟平静地说道:“我方才便是从崇政殿出来的。父皇召我过去问询昨夜之事……”她顿了顿,苦涩地笑道:“顺便领罚。” 萧英叡急切地问:“陛下竟有惩处吗!” 华滟道:“既然被摆上台面了,那自然是要作出点样子给外人看的。不过是禁足罢了,我还受得起。” 萧英叡听了,有些怔怔地:“那,殿下还会去文会吗?” 华滟瞥了他一眼:“我既被禁足,又怎会再出宫呢?” 她抬头望望天色,天际一览无余的晴空格外清湛,只鲜红的太阳像被描了金边似的,投下艳艳的光彩来。 这一来一去,已到正午了。 华滟道:“时候不早了,想必萧校尉也要换值,本宫还须回宫禁足,就不送了。”大内禁卫,每个时辰轮换一班,一日都有十二班。 语罢,朝他点点头,就扬声唤了濯冰过来,主仆几个相携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甬道尽头。 尽头处月明宫里,一株石榴树一株梨花树相邻盛放着,飘落下一半胭红一半雪白的两色花瓣。 萧英叡愣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花雨,只觉得红的像心跳,白的似茫然。 同僚从背后攀上他的肩背,笑问道:“我倒不知,你同三公主还有交情?” 萧英叡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是曾见过一面罢了。” 那同僚本还想再问,但看他的脸色,是有十分的失落,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不禁感慨着想,这平阳侯家的末子,因着家世、样貌都是人中济楚,自入宫当值以来,从来都只见他心高气傲,何曾见过这般低落的模样。如今遇上了永安公主,倒跟丢了魂儿似的,只是公主殿下自是金枝玉叶,便是以萧英叡的身世,恐怕也难以仰望。 看来这情之一字,一放难收啊。 华滟回了月明宫,用过午膳后,在寝殿小憩了一会儿。 因着她畏热,月明宫一入夏冰是不断的。 几座冰山摆在寝殿四角处,散发着绵延不断的寒意,肉眼可见的白雾和着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着的水沉香徐徐腾起,弥散在一重又一重轻轻飘荡的幔帐间,恍若神仙宫殿。 当太子妃步入月明宫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 她对着前来的迎接行礼的宫人含蓄地点了点头,柔声道:“我来看看三公主,不知随波可有余暇?” 永安公主虽被下令禁足,但口谕中也没有提到禁止他人探望,而太子妃身份特殊,因此女使们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有人奔入寝殿去禀告殿下,另有宫人引着太子妃去了宴息处坐下。 华滟匆匆而来:“嫂嫂,久等了。” “无妨。”太子妃正在赏庭外花树,听到一串柔软足音,微笑着转头回来。 看到华滟第一眼,她怔住了。 太子妃张口结舌:“随波,你、你这是……?” 华滟赧然一笑。 只见她披散着一头长发,直至腰际的头发乌黑柔亮,掬手一捧清凌凌的简直能照出人影来。而华滟身上着的,显然也是燕居时的常服,朱红的主腰外松松罩了件葱倩色的对襟衫子,浅鹅黄的绣绫裙矜持地从长衫底下露出一点痕迹来,覆在玉石般的脚背上。 她是赤足来的。 这般模样,显然就是睡起还未打扮过,便来见客了。太子妃入宫那年,华滟才十岁,刚失了母亲,又因着父皇有了新欢,只觉得举目无亲、无人可信。而太子妃嫁入皇宫,是多方角力后的结果,那时她也还年轻,时常照拂这个脾气执拗的小女孩儿,既有怜惜,也有受太子之托的缘故。 人都说,长嫂如母,而太子妃待三公主的悉心和细致,便是骆皇后在世见了也要点头的。 最近几年,三公主大了,有了的自己主意,太子妃便渐渐少来了月明宫,想来也是晓得长辈要放手的道理。 第6节 见华滟如此打扮,太子妃虽明白这是和她亲近,不拿她当外人,但还是委婉地劝道:“夏日酷暑虽难耐,但也不能不穿鞋,这寒气从脚底生,倘若受了风寒,你可不好受。” 又对左右斥道:“还不快去将公主的足衣取来!”又对华滟招手:“还站着坐甚,来我这儿坐下,让我仔细瞧瞧。 ” 华滟在太子妃身旁坐下,等见濯冰将绣鞋取来为公主套上之后,太子妃才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随波,你还小,尚且不知养生之重,待到你到我这般年纪了,就会懂了……” 太子妃絮叨着长篇累牍地说着话,华滟一面应和,一面觉得口渴,要寻水喝。 她见太子妃面前摆了一盏未动过的茶,便自己动手去取,太子妃只不过瞥了一眼,就任她去了。 哪知华滟饮了一口,面上便露了怪异之色,还未咽下去,就不停地咳嗽起来。 太子妃慌忙为她拍背,问道:“滟儿这是怎么了?” 华滟好不容易平息了咳意,指着那茶水断断续续地对太子妃道:“嫂嫂,您饮的这是什么茶呀?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太子妃纳罕道:“不过是枸杞子泡的茶罢了,真有那么难喝吗?” 华滟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见华滟又咳了起来,太子妃愈急。 太子妃见状,便吩咐道:“将凉水荔枝膏呈上来。” 她叹了口气道:“我娘家送来了上好的乌梅,我想着这天儿你定是要贪凉的,便熬了荔枝膏出来,今日送与你吃。” 太子妃的随身女使端来了一只银制的小鉴,里面盛着琥珀色的荔枝膏,晶莹的膏体随着容器的移动在微微晃动,深褐色的姜汁从边缘处溢了出来,一股甜蜜的气味伴着冰镇后的凉气钻进了华滟的鼻腔。 她惊喜地欢呼道:“多谢嫂嫂!” 太子妃便怜爱地看着华滟用水晶勺挖了一块荔枝膏送入口中,而后享受着眯起眼细细品味着那酸甜而凉滑的膏体在舌尖绽放,生出甜丝丝的津水来。 华滟慢慢地用完了一盏荔枝膏,取来帕子抹了抹唇角,才问太子妃:“嫂嫂,您今日来看我,想必不止是为送一盏荔枝膏吧?” 太子妃颔首,转头轻描淡写般地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宫人们便无言地退了出去。 华滟见太子妃神色这般凝重,便也坐直了腰背,肃然静候。 太子妃端详着华滟端雅的面容,倏然吐了一口气,而后徐徐道:“是太子殿下,命我来此。” 华滟忙道:“皇兄是有事要嘱托我去办吗?” 太子妃先是缓缓点了点头,而后又摇头。 “是,也不是。” 华滟微怔。 “太子因被弹劾,陛下下旨,令他暂领四方馆。”四方馆,掌接四方使者,并贸易等事,以如今大夏国力来看,实则就是个闲职。 华滟猛地站了起来,面色极为难看:“父皇这是何意!把皇兄丢到那样一个空架子里去……” 她实在愤然,太子妃微微喟叹了一声,而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皇兄早就预料到,倘若你知道这件事,说不定要闹到陛下那里去,故而他特意令我前来嘱咐你一句——” “不要急。” 太子妃的嗓音轻柔文雅,如一只温暖的手,拂平华滟内心泛起的涟漪。 华滟紧抿着唇:“皇兄原是在户部议政,如今被他们一竿子支到四方馆去,倘若不是三弟才五岁,只怕明天取代皇兄之位的,就是我那好弟弟了。” 她眼底微光掠过,嘴角扬起一丝轻嘲的笑。 太子妃却道:“这消息,还在内阁商议的时候你皇兄就已知晓了。你且听我说——” 华滟顿住。 “殿下道,一动不如一静。本来殿下带你出宫,要真论起来,也不过是小儿女的嬉闹,若是陛下有知,也不过一笑而过。可惜昨日走得急,殿下一时也未想到事先与陛下说明,回时想着今日大朝会,若是从宫外回来,未免有些迟,是故叫人留了门。倒是给别人递了把柄。此番他领四方馆,既是闲职,那不如顺势歇上一歇。他这大半辈子都活在朝臣的眼皮子底下,早就不痛快了。既然他们以为你皇兄被成功排挤出参政议事的范围,那么不妨借此机会真的松快松快,一边既能麻痹他们,一边还能伸手悄悄拔掉身边的钉子。” “滟儿。”太子妃认真唤道。 华滟应了一声,静静地听着太子妃继续道:“你、你身边的人,可都信得过?” 华滟颔首道:“嫂嫂是知道的,这月明宫内外上百人,能近身服侍的二十余人,全是我仔细挑选过的,忠心耿耿不敢多言,但起码,这宫内诸事,他们一丝也不敢传出去。要是叫我知道月明宫有那背主的贰臣,我定然叫他不好过。” 太子妃叹气道:“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我便也放心了。你皇兄还特意嘱咐我,要我为你管教宫人。今儿个我亲自瞧了瞧,你这儿的规矩,只怕比我们嘉肃宫还要严呢。”说到最后,她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能在第一时间知晓太子的行踪,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消息传递出去,非近身侍候者不能为。原本太子还与太子妃商议着,嘉肃宫要整顿一番,小妹居住的月明宫也不能漏,保不齐消息是从哪个地方递出去的。 可太子妃今朝久违的拜访,却发现,和月明宫相比,还是嘉肃宫更像四面漏风的木桶些。 “好啦。既然事情说完了,那我便先回去了,家里头尚需我抽手整治呢。”太子妃含蓄地说道,“都是自个儿人,你也不必送了,外面暑气正重,仔细中暑。” 太子妃如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走了。 华滟起身送她到了殿门口,就被打发回去了,她看着太子妃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而后淹没在重重浓红金焰的宫阙中,忽得深吸了一口气,回转身来,肃然道:“把宫门关起来,叫人都站到前殿去。” 第7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7 “然后呢,你有问出什么来吗?”华沁咬着一牙西瓜,坐在华滟身边,好奇地问。 华滟摇了摇头,有些郁闷地道:“除了发现月明宫里有一对做了对食的太监和宫女,其他人倒都老实极了。” “咔嚓”一声脆响,濯冰徒手劈开了一个滚圆碧绿的西瓜,露出里面鲜红的瓜瓤来。西瓜特有的甘甜气味迅速地弥漫开来,红彤彤的汁水沿着裂开的缝隙溢下来,在圆圆的底部盈盈地积了一泓小小的红色水洼。 濯冰掰了一块瓜,用银剔子挑去了瓜瓤上黑色的瓜籽,然后用青瓷盘盛了,放入冰鉴里用冰渥上一会儿,才取出来递给华滟。 华滟自小就不爱吃用刀具切开的瓜果,嫌有一股铁腥味。骆皇后只她一个女儿,自然没有什么不依着她的,把小小的女儿抱在怀里,笑着问了宫人中有没有那气力大的,能徒手掰瓜的,原是想叫个小太监出来,没成想满宫侍从,竟是一名女使力气最大,连年长的中官都比不过她。于是为了吃口西瓜,濯冰就被选中了在公主身边服侍。因是夏日里来的,华滟便唤她濯冰。 寒气凝在瓜皮上,一滴一滴地凝成水汽顺着华滟的胳膊滑下,她却毫不在意,只顾捋上衣袖大口地吃起瓜来。 西瓜是皇庄里侵晨摘下送进宫的,分给各宫之前还用井水湃过,自然新鲜,一口咬下去,只觉汁甜肉脆,冰爽宜人。 华滟吃尽了一瓣瓜,将剩下的瓜皮放在桌上,扯过帕子沾了沾唇角,吩咐凌雪打上一盆水进来,却是不再吃了。 华沁也只好放下了正要去取瓜的手,略带遗憾地说:“你还是这般自律,这样热的天,多吃点寒瓜也无妨。” 浣手的水送进来了,取的是最上面的一层水,温热的仿佛还带了些太阳的热度,华滟把一双手浸到盆底,一边搓洗着一边道:“西瓜是寒物,吃多了腹痛可不好受。”她瞥一眼华沁,见她面皮上有些讪讪的,便又道:“你在我这,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左右张嬷嬷不在。” 张嬷嬷是华沁的管教嬷嬷,素来管得她极严。华沁这个柔蕙郡君的封号,其实是看在骆皇后的面子上才封的,在这偌大皇宫中,真正有皇家血脉的人都多到数不过来,她不过一个小小宗室女,西瓜是夏季的时鲜,哪里会有她的份额呢。 华沁默了默,偷眼看了看华滟,她已净手完毕,正背着华沁吩咐女使把她写字的桌椅搬出到庭院里。 华沁犹豫了一会儿,心中那点馋意仿佛一只小手,径直在她喉管处不停地抠着,不远处圆桌上那一碟碟切好的、嫩碧鲜红的西瓜不停地发出诱人的果香,只要她一伸手,就能拿到。 她咽了口唾沫,终究是趁着华滟不注意,取来一小块西瓜,迅速地吃完了,然后匆匆忙忙把瓜皮丢到银篓子里。 华滟吩咐完,回过身来,看到银篓子里高出一块,淡笑了笑,问她:“你今日可要留在我宫里用晚膳?” 华沁迟疑了一会儿,小声嗫嚅着:“不、不了……” 华滟不无遗憾:“那好吧,我等下叫凌雪送你回去。” 她走了两步,走到华沁身边坐下来:“还好这些时日有你经常来看我,要不然我真是无聊极了。” 华沁小心翼翼地问:“我听闻,太子妃娘娘也来瞧过你呀?” “别提了,嘉肃宫正在清肃内事,嫂嫂也只能来略坐坐就要回去,忙极了。” 华沁咬了咬嘴唇,目光有些闪烁:“那,皇上没有……吗?” 她声音细弱,这句话出口便有天然不足,华滟没有听清,疑惑地看了过去。 前殿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是保母兴奋的脚步声。 保母喜气洋洋地来禀:“三娘,圣旨到了!” 华滟很是意外。 然而保母催促着她去更衣接旨,她便迅速起身离开了,并没有看到身后华沁那带着些许不甘与渴慕的神情。 华滟换上了正式的礼服,头戴公主金冠,领着一宫人等在前殿跪下,接旨。华沁跪在华滟身后的位置。 前来宣旨的是张胜全,他笑着看了看华滟,先是微微弓腰靠近她低声说了句恭喜,然后轻咳了一声,站直了展开圣旨朗读了起来。 圣旨全文辞藻华丽,大意是:皇帝午睡时梦见了小女儿,甚是想念,三公主华滟虽有过错,但已加令责改,念及十日禁足之期已至,便决定提前半日解除禁制,但又因公主顽劣、不守宫规,才有此责罚。皇帝虽提前解除了公主禁足之令,但还是决定要令公主多读书,好明事理,于是下旨,封三公主为兰台副使,随同宗室出身的修书正使华谧一起参修玉牒,以全公主礼法之教。 华滟听完圣旨,大脑开始飞速地思量着。 兰台,是皇家典籍、经文、档案收纳之所,亦负责皇室记名玉牒的修立。自夏以来,负责担任兰台正使的都出身皇家,而历任兰台令,向来都只有一名而已。但皇帝命她去协助正使修撰玉牒、学习礼法,甚至任副使,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情。 不过——华滟嘴角扬起一抹轻慢的笑,弧度愈来愈大,眼底光芒也愈来愈亮,兰台,可不在皇宫大内,而是位于宫外的国子监旁。 她扬起脸,对张胜全笑道:“多谢张伴伴了。” 张胜全摆手笑眯眯道:“咱家可不敢当。”他凑近华滟,悄声笑道:“皇上心疼着殿下呐!” 华滟同他交换了一个意会的眼神,微笑着复又跪下去,再次谢恩。 可不是要谢恩吗?世上似皇帝这般做父亲的,也算是少有了。前脚女儿刚解了禁,后脚就给她封了一个兰台令。这回,可是能名正言顺地出宫去了,任是那帮白胡子老头吹胡子瞪眼,也拿她没有办法。 华滟眼风一瞥,濯冰便立刻迎上前来,装作要扶她的样子,手上动作变换几下,一只装着金豆子的荷包就丢进了张胜全的衣袖。 张胜全掂了掂那分量,满意地笑了。 他一拱手:“还叫殿下知道,这官服已吩咐下去命尚衣局赶制了,明儿个就能送到。皇上的意思是,还望殿下能尽早上任。” 华滟微微一笑,退了一步,恭敬地低下头去:“儿臣遵旨。” 张胜全拢了拢衣袖:“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华滟自然道:“我就不送了。” 张胜全朝她点点头,随即,方才乌泱泱涌进来宣旨的一众侍从也如潮水般转瞬退下了。 华滟转身:“叫大家都散了吧。濯冰,你去把圣旨收起来。凌雪,你来替我更衣。” 华沁咬咬唇,迎上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眼角微红:“随波,你、你这儿忙,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也不用送我……” 华滟正琢磨着该如何与太子和太子妃说这个消息,便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口应道:“好,行香馆也有些距离,你路上仔细些。” 因着此刻月明宫内众宫婢来去,人影繁杂,而华滟又一心想着去嘉肃宫,并未注意到华沁是何时领着她的女使从前殿离开的。 等到华滟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预备出门去见太子妃时,才发觉殿内少了客人。 凌雪捧着一条镜花绫披帛,上前绕在了华滟的臂膀上。她低头看到凌雪的脸,略皱了皱眉:“忘了叫你去送送柔蕙了。” 保母亦在为她整理裙裾,闻言有些不以为然地说:“殿下和柔蕙郡君那般要好,想来郡君不会计较这等小事的。” 华滟点了点头,对着宫人搬来的足有人高的水晶镜照了照,自觉妥善了,点了几名随侍的宫人,登上肩舆往嘉肃宫去了。 第7节 第8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8 “砰”一声巨响,房门被重重摔上了。 外间打扫的几名小宫婢不禁嘀咕起来:“柔蕙郡君这是怎么?谁又惹她生气了?” “不是才从月明宫回来吗?” “既然刚从三公主那回来,怎么气性还这么大……” “也难怪王才人不喜郡君。动不动就甩脸子,如果我是这行香馆主位,我也不待见她。” “嘘……轻点,要是被她听见了只怕又有麻烦……” 细碎的声音穿过门缝窗隙,不断地涌入华沁的耳朵。 她趴在床上呜呜地哭,用被子和枕头把自己埋了起来,但仍然挡不住那些议论声。 陪在房内的只有一个小女使,此刻正手足无措地看着不停抽泣的华沁。她小心翼翼地问:“郡君,您要不要喝茶?我去给您倒杯热茶?” 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起,华沁猛地从堆成山的被枕中抽身出来,蹬蹬几下跑到了这小女使身边,用尽力气夺过她手里的壶具,然后往地上重重一扔,“咔嚓”几声,那装了满满一壶热水的茶壶就在地上跌了个粉碎,热水四溢,溅湿了华沁和女使的裙摆。 华沁红着眼抬起头来,脸上眼泪涟涟,只是神情却不似她柔弱外貌那样纯良。 “我都说了不要!你是傻子吗!”她咬着牙,揪着小女使的衣领,一把将她拖向了门口,“贱人!下贱的表子!是不是就想看我笑话!” 小女使被吓得瑟瑟发抖,什么都说不出来。 厚重的木门被猝然推开,门轴发出难以承受的嘎吱声响,原本围在外头侧着耳朵听着里面动静的宫人们顿时作鸟兽散,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做着自己手上的事。 华沁拎着那小女使的领子把她摔出了房门,而后冷笑了一声:“我不要你假惺惺地扮好人,你给我滚!” 语罢,啪一声阖上了门。 那小女使呆了呆,随即就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其他人纷纷围过来,见她的脖颈上被挠抓的红痕格外明显,已然一条一条地浮凸了起来,看着极为吓人。 这个位置,决然不可能是她自己抓出来的,那么是谁下的手,便分外显然了。 周围宫人彼此对视了一番,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七手八脚地把她搀扶起来,带去了行香馆正殿。 正殿里,王才人颇为不耐烦地出来了。 她瞥了瞥一旁痛哭的小女使,厌烦地问:“又是那位打出来的?” 她自己的心腹宫人立马接口道:“正是。”指了指那女使身上的伤痕,无不怜惜地道:“看着怪可怜的。” 另一名宫人道:“可不是吗?惜香已是那位房里最后的一个贴身女使了,但那位还是这般下狠手……” 王才人已不是第一次被拉出来处理那位居住在行香馆偏殿宗女的房中事了,三番几次下来,竟有种诡异的驾轻就熟。 她没好气地斜了眼心腹宫人,饮了口凉茶压了压心中燥火,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拉下去该看伤的看伤,该敷药的敷药。弄好了再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留在柔蕙郡君屋里服侍,若是不愿意的,就送回尚仪局。”顿了顿,又接道:“若是她自个儿愿意,等用了药,再领回来。” 宫人们应喏,把那哭哭啼啼的小女使带出去了。 王才人使劲摇了两下扇子,耳边没有了啼哭声,总算清静不少。 从她坐的位置旁的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侧殿的厢房,便是那柔蕙郡君的闺房。 想到柔蕙郡君华沁,王才人心里便腾起一股无名火。 自从六年前骆皇后病故,原本随母亲居住在栖梧宫的皇后嫡女及养女便不得不移了出来,另外寻人照料。三公主年纪虽小,脾气却大,她跑到皇帝面前哭了一通,皇帝便心软了,指了月明宫让她独自居住。 但作为皇后的养女,柔蕙郡君却没有嫡公主那般好命。她本是普通宗室女,因身世凄惨才得了皇后青眼收作养女,头几年连个名头都没有,宫里人都叫她沁姑娘,还是皇后看她可怜,这才在皇帝册封三公主时,跟着得了个郡君的封号。既然皇后逝世了,一个小小的养女也没有人在意她去哪,还是三公主不见了这个自小的玩伴,问了一嘴,才叫人把她安置在了行香馆。 初初柔蕙郡君来了行香馆,王才人心里很是欢喜。 她入宫数年都无子,突然有个娇娇的小姑娘来了,喜得不知该怎么疼爱她才好。哪知这小女孩儿却是个左性的,只跟三公主说话,除了三公主,待谁都是阴沉的一张脸。时日久了,就是王才人的脸再热,也不愿再去贴她这个冷屁股了。 起初的那股子热情散了,后面便再也聚不起来了。随着柔蕙郡君越长越大,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古怪。 思及最近一年来,光柔蕙郡君房里就出去了不下十个宫人,王才人内里是满满的有苦说不出。 在尚仪局的内侍眼里,这数十个宫人顶着行香馆的名头被领回去,浑身上下衣裳遮着的地方没有一点好皮,这就是在掌掴她王才人的脸! 可是她既管不了柔蕙郡君,也不想管,那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把嘴缝上了。到底,柔蕙郡君还是姓华的…… 想到这里,王才人没好气地摔了扇子,起身往寝殿去了:“把这扇窗给我封死!” 心腹女使瞟了眼她的身影,对一旁的小太监喏了一声:“还不快去!” 小太监们慌忙取来木板,拿着小锤钉上了窗棂。 “这柔蕙郡君也大了,皇上怎么没给她指门婚事嫁出宫去呢。平白留在宫里磨嗟人呐。” “你瞧她那副样子,除了愿意在三公主面前装上一装,这宫内服侍的有谁还不晓得她的大名。奚贵妃娘娘不理事,太子妃娘娘从来不插手宗室之事,等皇上想起来宫里还有这么个人,估计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那三公主怎么也……” “嗐!三公主何等尊贵,既是先皇后嫡出的公主,那人人都往她面前去,柔蕙郡君不过是小时候的情分,贵人事多,哪里还会记得她。” 厢房里,华沁咬着帕子,思及行香馆宫人不敢直视她时的表情,恨恨地想,若有朝一日我得了权势,定要将这帮捧高踩低的贱人杖毙。一时又想着华滟说过要命人送她回来却忘了的事,内里半是嫉妒半是羡艳,又带着几分被人忽视的恓恓与寂寞。 想着想着,她露出了一个有些神经质的笑容,倘若有宫人在房内服侍,定会被她此刻脸上有些癫狂的神情吓一大跳。 * 华滟才进嘉肃宫,就有宫人迎上来说太子殿下一早便出宫了,华滟虽有些遗憾,但问清了太子妃在,便换了方向往寝殿去了。 东宫堪称是另一座小皇宫,亦是前朝后寝的布局。后面寝宫第一间,便是太子妃的起居住所。 华滟进门时,太子妃正哄着一个粉妆玉砌般的小娃娃吃米糊。眉眼极其温柔,华滟从侧边看到她的脸,一时竟觉得有些恍惚。 等到宫人引着她转到太子妃面前坐下,瞧着太子妃细心地喂着一勺又一勺糊糊,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她觉得相似的,是那种独属于母亲的温柔,叫她想起了骆皇后。 华滟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等到太子妃将那碗米糊喂尽了,才放下玉碗净手,叫养娘把孩子抱出去擦脸,而后对着她歉意一笑:“怠慢了。” 华滟表示并不介意。她好奇地望了望那孩子被抱走的方向,问道:“嫂嫂,那娃娃是?” 太子妃淡淡一笑:“是白侧妃的。这几日她患了咳疾,生怕过了病气给孩子,便放在我这里照看几日。” 说到孩子,她的神色不禁又柔和了起来:“团团好带极了,饿了渴了会自己哼哼,夜间也不哭闹,她已经会认人了呢……”显然,团团便是那孩子的小名。 华滟一时默然。 想起团团的年纪,约莫也就一岁多点。那么正是去年生下的,白侧妃宠爱正浓时得的孩子。她不知道,太子妃是以何种心情照看着这个孩子,毕竟太子妃嫁入东宫六年来,都未曾有孕。 孩童咿呀的稚声童音渐渐远去,太子妃吩咐新上了热茶,又避回去换下了带着奶渍的污衣。等到她重新出现在华滟面前时,便是她所熟悉的神采奕奕的那位太子妃娘娘了。 “你今日来找你皇兄,是有事要商议吗?”太子妃亲自动手给华滟倒了茶,“倒是不巧,他刚领四方馆事宜,便有诸国使臣为着天宁节贺寿陆续抵京了,今儿听说是有两个小国的使节为着争房子打起来了,底下人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就急急忙忙派人叫了他去。”她说着,连自己也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堂堂一国太子,竟要亲自去调停两国使节打架,说出去,谁敢相信? “滟儿,你来,殿下不在,若是有要紧的事,与我说也是一般的。”太子妃温柔地问。 华滟回过神来,冲她笑了笑。滟儿,皇室亲眷众多,也只有太子妃会这样唤她。 她简单地同太子妃说了今日傍晚的那道圣旨。 太子妃闻言面露喜色:“如此,倒是件喜事呢。” 第9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9 华滟却自有顾虑。 “父皇这道旨意,未免……太张扬了些。我才领了罚,转眼就赐下这样一个位置来,要是落到旁人的眼中,保不齐会牵连到太子皇兄。” 太子妃嗔道:“滟儿,你才多大!这些弯弯道道的事情,若是也需要你来操心,那我同你皇兄简直要无地自容了。你呀,既然皇上封了你兰台令,你只管顺着皇上的意痛痛快快地去玩就足够了。我瞧皇上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有这道旨意下来,似乎也想补偿你呢。” 说到皇帝对女儿的疼爱,华滟的脸色变了变。 太子妃知她心结犹在,因此只不过略提了提,便很快掠过了。她岔开话题道:“听你皇兄说,今年的天宁节皇上有意挪去青陵台筹办,那儿地方宽敞也凉快,你愿意跟着一道去吗?” 华滟别开了头,闷闷道:“我听嫂嫂安排。” 皇帝后宫佳丽三千,自骆皇后去后,如今主位最高的便是奚贵妃,按理说应该由她代管后宫。但奚贵妃推说自己身子不好,更兼要照顾三皇子,幸而太子已娶妻,这监理后宫的权力就转交到了太子妃手中。大到妃嫔册立,小到针线采买,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太子妃定夺。譬如皇帝南巡避暑,随行人员也要太子妃安排。是故华滟有此一答。 太子妃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语气中有些温煦的味道,仿佛在哄一个小婴儿:“那么,我便把你的名字添上去。” 姑嫂二人闲聊了片刻,华滟看着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太子妃送她到了嘉肃宫门口,凝望着华滟的身影渐行渐小,直至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去。 贴身女使扶着她的手,感慨道:“娘娘对三公主可真好。” 太子妃微微一笑,抬头望了眼天,皓月千里投下万丈清辉,几点疏星隐在薄雾里打着寒颤,颇似她刚入宫时,第一次见到华滟的那个夜晚,华滟眼中潋滟的泪光。 “她是个可怜孩子,自然要多疼疼她。” 第二日,尚衣局果然遣人送来的制好的官服,连同配好齐全的头冠、官靴、印章等。只不过,都是男子样式的圆领袍。 尚宫忐忑不安地解释:“殿下容禀,实则从来没有女子官袍的范样,皇命又催得急,奴婢思来想去,还是按照殿下的尺寸先赶制了男式的官服,殿下瞧瞧可还满意?” 保母攒眉蹙额,小声嘀咕道:“哪有叫公主穿男子官服的道理……” 尚宫哆嗦了一下,把头垂得低低的,只敢拿一双眼睛觑着脚边的一小块地方。 一阵悦耳的风铃声响起,宫人们纷纷弯腰,无声地行礼。 伴着珠玉碰撞的琳琅声,尚宫看到一双粉霞锦绣石榴花的绣鞋落到眼前,鞋头缀着龙眼般大小的珍珠,流转着粉熠炫目的光彩。 是永安公主。 公主的声音格外清越,琅琅琤琤,如碎玉浮冰。 尚宫听见她轻笑了下,而后拎起托盘上的衣裳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番,笑盈盈道:“我觉得不错。姆妈,你看我好不好看?” 见公主高兴,保母自然无话可说。 尚宫在心里轻吁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知这一关算暂时过了。 从月明宫出来时,还有个身着淡紫宫装、容貌俏丽的女使送了尚宫一程。 待走到甬道尽头时,这女使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塞到尚宫的手中:“我们殿下瞧了尚衣局制的新衣,很是满意。” 尚宫惶恐道:“这、这不过是奴婢分内之事……”无功不受禄,这荷包她不敢收呀。 紫衣女使笑道:“尚宫接着便是。我们殿下还想请尚宫多制几套衣裳——” 听到这里,尚宫暗松了一口气。元是公主想要新衣,那倒也无妨,横竖永安公主的盛宠大家都看在眼里,才解了禁足之罚陛下就忙不迭地赐下一官半职来安抚这个女儿。她回去说是公主吩咐要的,想必容尚宫也不敢阻拦她取用衣料。 只不过,紫衣女使话锋一转,接下来说出的话倒叫她惊得瞪大了眼睛。 第8节 “——殿下指明了,新衣要今日那般款式的。” 今日那般款式的? 不就是兰台令官服? 等等。官服一季四套,分春夏秋冬四种样式,少了谁也不可能少了公主的。那么永安公主说的要今日这般款式,岂不就是,要男子衣袍? 公主自是金枝玉叶,要男装作甚?尚宫的手微微颤抖,她暗自心惊,只觉自己似乎掺和进了什么筹谋里。 紫衣女使含笑的脸在她眼前晃荡,对方笑问:“尚宫?” 尚宫冷不丁恍过神来,慌忙道:“公主有命,奴婢莫敢不从。”她略定了定神,接着小心翼翼地问:“这赶制衣裳也要时间,那奴婢后日送来,可否?” 紫衣女使满意地点了点头:“有何不可。那么,尚宫慢走。奴就不送了” “诶,好、好。”尚宫揣着一个烫手山芋般的荷包回去了。到了卧房她把门闩上,将那荷包里的东西倒在床上,只听到叮当两声,两只黄澄澄的金镯子就滚了出来。 尚宫拾起来,只觉得极为沉手,两只金镯子加起来总有五两重了,上面无纹无款,很是方便宫内兑钱换银子,倘若应急,直接用剪子绞下一块来也能当钱使。 这两只金镯子,算是送进了尚宫的心坎里。她认下的那个与她是同乡的干妹妹,正愁得了病无钱可治呢。 她面露喜意,仔细地收好了,盘算着永安公主另外要的几套衣裳,需得安排几个绣工好的老手来制。 “殿下。” “怎么样?”华滟已换上了官服,正对着水晶镜理着衣袖。 濯冰恭敬地答道:“尚宫收下了,答应说后日送来殿下要的衣裳。” 华滟唤来小宫人为她束上玉带,再戴上皂纱发冠,镜中映出的,便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玉面郎君了。 她转过身来,竟连眉眼都用螺黛重新勾勒过,掩去那一点天然的清艳,只余清湛的端丽。而六品的青色朝服穿在她身上,宛如河岸边的嫩柳,带着股俏生生的柔韧,充满着生机勃勃的朝气。 华滟探出手,凌雪便递了一把折扇到她掌心。 华滟握住了,学着前几日在街上看到的那些纨绔子弟模样,反手插进了腰带里。 只是她腰身太细,那把折扇插进去,虽有些不伦不类的好笑,但也更易惹来他人的注目。 她一指挑起牙牌上的锦绦,在空中转了几圈,兴致勃勃道:“叫人备马,我要出宫去兰台!” 保母纵容地笑着,为她披上一件石青色氅衣,殷殷嘱咐道:“三娘,去了官衙须得收敛脾气,万万不可与上峰起争执……” 华滟应了一声,一左一右跟着濯冰和凌雪,神采飞扬地出门去了。 第10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0 兰台位于国子监旁,一道临仙桥飞渡流霜河,河边循着古籍中的歌谣遍植杨树、垂柳。 华滟出宫时正值午时,辉煌日冕的光辉撒落在河面上,如同一匹透明的绸缎,缓缓地翻滚起碎银般的粼光,远望便如凛冬白霜,一见生寒。 流霜河两岸,一边是繁华的瓦市,另一边则是熏染着书卷芳馨的国子监。 华滟小心地控着马缰,混入来往人流,一路慢慢前行。两名婢子亦能驭马,便一骑跟在主人后面。 等上了临仙桥,攒动的人群骤然减少了。 华滟振了振精神,一抖缰绳,催促着坐骑小跑着踏过了桥,马蹄落到了岸上,随着规律的踢踏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这声音在更为静寂的左岸尤为明显,华滟赶紧勒马,翻身下来牵着马步行。 绕过国子监的朱漆黑钉的大门,在一片轻粉淡绿的桃林柳树中穿行了一阵,华滟终于看到了镌刻着兰台的匾额。 兰台是座乌黑黝沉的五层小楼,外形古朴,据说连一桩一瓦都是前朝遗留下的古物。 前来迎接的小僮身着白衫青帽,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八1四816酒6三,天天更心头发一丝不苟地掖进了帽檐,衣襟前还套了个类似于奶娃娃吃饭用的布兜。 这般打扮,着实有几分古怪。 华滟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小僮目不斜视,一脸不符合年龄的沉静。他举手朝华滟作了个揖,只问:“贵人可是新派的副使?” 华滟点了点头,取出随身带着的印鉴和任书与他看。 小僮便引着她去了一楼的内侧厢房,取出关防核验了玉章真假,将那枚钮印交还给华滟,郑重地行了见面礼:“小子名淇奥,是兰台侍书童。大人先前与小子吩咐过,他今日要去拜访东阳郡王,若是副使来了,还请楼上自便。” 华滟听到忍不住笑了,她微躬下腰,对着这名身量只到她胸口处、满脸严肃的小僮认真地问道:“你们大人,是不是还有一名僮儿叫绿猗呀?” 淇奥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回副使的话,小子之弟名唤猗竹。”随后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此楼共五层,一楼是检校藏书的总录处,二楼是大人燕居起歇之处,三楼收有兰台漆书的经籍,四楼收有玉牒副本,五楼暂时空处。” 这番话说完,他又翻出一串精铜钥匙交给华滟,然后就拉起了胸前的布兜——华滟这时才发现那竟是个面罩,自顾自地挟起一只鸡毛掸子,端来梯子,爬上一层层的书架掸灰去了。 华滟捧着钥匙,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呃……她这个兰台副使走马上任第一天,似乎状况与她想象中的并不一致? 华滟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那小僮仍没有其他的意思,踌躇了一会儿,便带着濯冰和凌雪从后侧的楼梯登上了楼。 这时从窗口可以看到流霜河上已飘起了雨。雨丝如十三女儿秀棚上的针脚那般细密,密密麻麻地落在河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涟漪,犹如流星坠落。天色灰蒙,对岸酒楼逐渐点起了灯,在天地间朦胧的雨幕中,河岸两侧的绿柳粉桃也如黯淡的年画般褪却了颜色。 因为淇奥方才说过,二楼是兰台令正使华谧燕居处,华滟便刻意绕开了,直接从三楼开始查看。 细看下来,华滟发觉兰台内现存的典籍全部是以年月为先后、按照千字文编号为序来登录上册的。倒是较宫内分拣之法更为方便。 华滟赞叹之下,于三楼一处书架上找到了她寻找已久的一套《嘉显九域志》,顿时爱不释手,当时便寻了张窗边的空桌坐下来看了起来。 《嘉显九域志》是太.宗嘉显九年成书的夏朝域志详考,全书举纲撮要、条理井然,书中记述州县沿革、及名山大川,文直事赅,简洁有法。 华滟一时看入了神。 等她意犹未尽地读完第一卷 时,才发觉外遭不知不觉中已经天黑,她是就着两名女使不知道何时点起了烛灯读完的。 久久伏案读书,华滟肩颈早就酸痛不已。她抬起头来,除了窗外对岸灯火及手边烛光的一方光辉,目及处竟一片昏暗,连两名女使也不知去了哪里。 华滟阖了书卷,按原样放好,正要回到桌边举起灯台去寻她的女使,忽然觉察眼角余光处有一点异样。 她不禁探头朝那异样的来源看了过去。 原来是晦暗风雨中一点摇晃的灯笼。因着一点萤火般的光亮,在这片晦暝天地间才格外瞩目。 华滟举目细看,只见那灯笼被一白衣士子挑着,他没有撑伞,而是就着细雨缓步前行。 蒙昧的夜幕下,那一袭白衣竟也格外亮眼,昏黄的灯光照耀着白衣,映出了国子监那方朱漆大门。 蓦然地,华滟心里渐渐浮现出一句诗: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那白衣公子行至门前,本欲叩门,他却觉察到什么似的,遽然回首,直直朝华滟看了过来。 隔得虽远,华滟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能看到那人一袭白衣上如有微光流淌,眼神清亮冷澈。 华滟对上他箭矢般的目光,只觉得一种莫名的杀意飒然腾起—— 带着风刀霜剑般的锐利,朝她射来。 第11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1 华滟呆了一呆,几乎是下意识地偏身一转,整个人连同手中的烛台全都隐在了窗扇后。她用手小心翼翼地拢着烛火,脸抵在雕花窗棂后,观察着这名颇为特别的白衣士子。 天际翻滚的乌云飘了过来,凌厉地滑过几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整片天空,紧跟着雷霆响了几声。华滟叫雷鸣声吓了一跳,手抖了抖,那微小如豆的烛光乍然灭了,只余青烟袅袅腾起。 她还来不及害怕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余光便瞥见对面国子监那方朱漆大门前的白衣士子收回了目光,循着门扇中开的一小条缝隙,吹灭了灯笼钻了进去。 不知怎的,她心里竟微微松了一口气。许是因为,方才那人的眼神太过慑人,这清白太平盛世中,她鲜少见到有身边萦绕着金戈之气的武士或者剑客。但那人,明明做文士打扮,给人的感觉却犹如三军压阵般咄咄逼人。 华滟一边思量着,一边翻着橱柜去寻火折子。 看他进了国子监,莫不是今朝来京赴考的士子?她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抖了抖手腕,“唰”一声白烟腾起,火折子的焰火蔓延到了烛芯上,微弱昏黄的灯光颤巍巍地燃起来了。 ——只是这般敏锐,看样子并不像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寻常文人的瘦弱样子,应当是自边境几座州城来的。不知他学问如何,若是不差的话,引荐给皇兄,也算是为皇兄招揽贤才了。 华滟端着灯台,一步一步地扶着墙往下走。 才走了没几步,就见濯冰并凌雪焦急地冲了上来,看到她平安无事,连忙拍了拍胸口,才围在她身边,心有戚戚:“殿下容禀,奴等见殿下看书入迷,便想着去讨一壶清茶来,等殿下口渴了也有水能喝。未曾想到兰台令大人派人回来取一册书,实在催得太急,奴等被淇奥僮儿硬拉着去找书了……哪知天公不作美,忽然打起雷来了。” 女使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打雷”二字,说完便反应了过来,垂头窥觑着华滟的脸色。 华滟却是一脸平静,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她们:“无妨,左右我就在楼上,哪儿也没有去。” 濯冰和凌雪两个面面相觑,都望见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无怪乎女使慌急。 实乃华滟年幼时,骆皇后驾故,正是在这样一个雷霆轰鸣的夏夜。从那时起,华滟便极怕雷声,偏偏她性子又好强,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显露出来她的这一弱点,有时甚至会故意去调训自己的反应。而然人下意识的反应又岂是那么容易遏制的,三番几次下来,华滟虽面上撑住了,但事后没有一次不高烧昏迷的。保母心疼她,便给月明宫众人下了一个死命令,要他们在雷雨夜务必守在华滟身边,不叫她落了单。有人陪着,华滟表面上总要好上许多。 可今日……殿下竟是不怕雷了吗?濯冰在心里嘀咕着,忙去接手华滟握着的灯台。 凌雪试探着问了一句:“殿下……大安了?” 华滟原本稳稳当当往下走的步子一顿。 仿佛是应着这句问话,三人耳边又降下一道天崩地裂似的雷鸣。 濯冰当即丢了个眼神给凌雪,可话已出口,既不能塞回口中,也不能把华滟的耳朵给堵上,濯冰只好祈祷着华滟这回的反应能小些。 似乎是她的祈祷奏了效,华滟只是顿了顿,便很回过神来,却没有再提雷声,而是微微蹙了眉,问她们:“这般大的雨,我们等会儿怎么回宫?” 濯冰这回赶在了凌雪前面,忙道:“宫里派了马车来接。” 华滟颔首,挺拔肩背走在了她们前面。那青色官服上的暗纹,在濯冰举着的灯台烛光照耀下,流转勾勒出数丛翠竹,如同这衣裳包裹下年轻鲜活的少女,顽强且坚韧。 濯冰在心里为小主人叹息,若是华滟克服了怕雷这一弱点,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可是在濯冰等人看不见的地方,华滟原本古井无澜的眸子里,泛起了微末的漪澜。 她拧着眉心,在脑海中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幕剪影般的画面。 起先是她望见了有如萤火般的灯笼,而后探头去看,看到一白衣士子挑灯前行,那人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反身搜寻,她躲在了雕花窗棂后,再然后……便是濯冰和凌雪听见雷霆声,上楼来寻她。 她竟怔忪了。天边滚过的彻耳雷鸣,在她听来竟也如烦雨蝉鸣般的背景音,她目光集中瞩目的,唯晦暗雨幕中,那一袭恍若流动着微光的白衣而已——犹如此方明月。 主仆相携着下了楼,淇奥不知去了哪,一楼空无一人。 车轮辚辚停在兰台前。穿着油衣的内侍跳下车辕来,搬出脚凳,华滟顶着濯冰撑着伞,踏上脚凳稳稳地坐进了车内。 回到了月明宫,保母上前打发华滟去沐浴更衣,用热水洗去一身寒意。 第9节 第二日仍在下雨。 雨天道路泥泞,不便出门,华滟便懒洋洋地倚在美人榻上,看庭前雨珠串连成线滴落,看风雨摧残了半庭梨花。 午后尚衣局送来了制好的衣裳,华滟叫人抖开看了,全是按照她的身量裁制的男装。有直缀、贴里、道袍,因着永安公主并无指定的样式,尚衣局按照如今风行的款式通做了一套,甚至还有一件石蜜色的骑装。 华滟看过一遍,叫濯冰熨好收起来。濯冰摸了摸料子,突然“咦”了一声,这些衣裳的肩膀处全都用棉布厚厚缝了好几层,从外面看不出来,但是穿在身上时,能叫肩膀宽上几分。 华滟不觉露出一点笑来,吩咐道:“赏。” 尚衣局来人便喜得跪下去不停地谢恩。 华滟忽然来了兴致,一件件比对过去,指了其中一件薄霁色绣忍冬花的直缀:“这件挂起来,明儿就穿这个。” 华滟一早便按照上衙的时辰起来了,这回不用保母来喊,她便自个穿好了衣裳,亲自描画过眉眼、嘴唇,又命了善使粉黛的女使来,给她脸颊和脖子处拍了一层黄粉,叫她看上去不那么打眼。 用完早膳,这回不要濯冰和凌雪跟着了,太子妃亲自选出送来的一个机灵的小太监服侍着华滟登了马车,一路经过了重重宫门,往兰台去了。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华滟这次便真的熟门熟路的和淇奥打过招呼,问过了兰台令正使华谧今日依旧不来,她就背着手哼着小调儿上楼了。 倒叫淇奥很是惊奇地挠了挠头,这位副使大人,较之上回来时,活泼不少呢。 华滟到三楼,寻了前日她看过的那套书,取了第二卷 出来,照样坐到前日坐过的窗边桌下,认真地看起书来。 大夏皇宫虽亦给公主讲学,但讲师不是太老就是太嫩,要么是站都站不稳的老学究,要么是嘴上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自然授课的水平远不如皇子那边。毕竟,公主迟早都是要嫁出去的,况且,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华滟不这样想。她自小开蒙,是皇帝抱在怀里握着笔一横一竖地教的,骆皇后亲授四书。有了这样的引路人,她根本就看不上宫内专门给宗室女讲的那些女德、女训。 只是之前身处深宫,倒也无法可解。 如今既然有了这样一座藏书楼可以自由翻看,她便如干涸了数日的稻禾遇到甘霖一般,疯狂地汲取着书卷中的知识。 只恨时间太少。 到了饭时,小太监提醒她该用饭了,华滟正想随口打发了,便见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大有华滟不用饭他就不起来的趋势。 华滟无奈,想起这人是太子妃赐下的,不好推却,只能推了手边书卷,下楼预备去用饭。 淇奥勤勤恳恳地掸完了灰,这会儿正坐在书架旁握着一卷书专心致志地读书。华滟问他午膳用什么,只见他从身侧口袋里取出一只大包子扬了扬,示意这便是他的午膳。 华滟一时无语,默默地出了大门。 流霜河对岸依旧是一番繁华熙攘的景象,华滟望着在微风中飘扬的各色彩旌,忽然起了兴致:“就去会仙楼吧!” 不知道是临仙桥得名于会仙楼,而是会仙楼得名于临仙桥,总之,这一楼一桥伫立在流霜河畔,已不知有多少年了,早就成了此方招牌之一。 因正值午时,边上瓦市对岸国子监都有人来,会仙楼生意极为红火。 华滟才迈过门槛,便有过卖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贵客是吃酒还是用饭呐?” 华滟答是用饭,过卖“嗐”了一声,道了声不巧:“今儿楼上阁子已经坐满了,烦请贵客屈尊散座。”这是瞧她衣裳华贵,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才特意解释了一番。 华滟倒也不挑,便点了点头,随着过卖穿过一众用饭的客人,沿着走道到了一张临河的桌子旁坐下。 她出来时虽刻意装扮了一番,但举手投足间的清贵,自小养出来满身的风华气度,以及身后跟着行止合宜的小厮,无一不彰显着四个亮闪闪的大字“千金之子”。叫过卖提着心吊着胆,特特将这位贵客安排到了一处清净角落,生怕有人冲撞了他,落下什么不好来。 华滟听这过卖口齿伶俐地报过一遍菜名,又仔细询问了如今时兴的吃点,最后点了一道水晶鱼脍、一道三脆羹、一道莲花鸭签、一叠芝麻胡饼。过卖用炭笔在红纸上一一记下,还盛情推荐了如今会仙楼最为肥鲜的菜色:洗手蟹。 如今虽还未到吃螃蟹的时令,但见过卖如此殷勤吆喝,华滟哑然失笑,还是抬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算是应下了。 过卖当即喜笑颜开地收了红纸,连连朝她做了几个揖,然后就如活鱼入水般,脚底一抹,便隐入了人群不见了。 华滟倚在绿漆的长阑干上,偏头看流霜河上舟船竞渡,两岸垂柳如绿烟萦绕,而其间间植的粉桃白杏,便如红云笼罩在行人头顶,鸟雀啁啾,好一番盛世美景。 会仙楼内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喧闹之声渐渐繁杂,华滟回头望了望,只见她来时还有几处空隙的大厅,此刻都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填满了。 这家酒楼生意可真好。华滟如是感慨了一番,便接过小厮倒的紫苏熟水慢慢饮了起来。 “这位贵客……” 华滟抬头看到过卖满脸为难地站在她桌前,满脸恂然地低声下气问道:“不知您愿意拼桌吗?” 第12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2 过卖指了指身侧两名穿着青衣作文士打扮的男子:“这二位是国子监学生,店里实在是没有座位了……不知您可愿意让半张桌?” 华滟慢慢饮完一杯紫苏熟水,这才仰脸看过去,这一眼瞟过,当即惊讶道:“白又青白公子?” 二人中身量更瘦弱些的那个闻言抬起头来,颇有些意外。等他看清华滟的面容,整张脸顿时“呼”一声从脸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道:“燕、燕小公子?” 过卖瞄了瞄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善解人意地笑道:“原来几位贵客都互相认识啊!这下岂不更好了,小的去为客人再取两副餐具来,客人且坐!”他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便迅速地溜走了。 华滟下意识地出声喊他,才吐了一个音节出来,便望见白又青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 她竟忘了这要来拼桌的,尚且算是她的熟人。 华滟一边腹诽着跑堂过卖跟裹了油的泥鳅似的,滑不溜手,一边扮出几分客气的笑来,起身迎道:“白兄请入座。”想她堂堂永安公主,在人前谁不称她一句礼仪周到,没成想到了宫外,竟被一名小小的过卖哄过去了,她不禁生出些懊悔。 白又青很是激动,华滟与他说话时,那脑袋上简直能冒白烟了。他一边痴痴凝视着华滟,一边下意识地随着华滟的动作上前来,一时不察,脚下被凳脚绊倒,眼看着就要失了重心朝华滟跌去,他的背后突然探出一只手来,准确而迅速地抓住了白又青的衣领,将他往后带了一带,减缓了他前倾的速度。 白又青惊魂未定,扶住了桌子借力站稳了,回头对那出手的人道谢:“方才真是……多亏齐兄出手相助。” 那人开口了,语调温煦轻缓,和他疾如雷电的敏捷反应相比,很有些从容的味道,听到人耳朵里,竟十分宁晏。 他轻声地笑,低低的带着胸腔震动的余韵:“无碍。” 也正是此刻,华滟才恍然发觉,这人的存在。 从他进来时匆匆扫了一眼,而后他一直不声不吭,华滟竟没看到他似的,将他当做了一旁的屏风,或是边几上的清供瓶花,总之,就是背景一般毫不起眼。 华滟背上陡然生出一片细汗。以她的灵觉,应当不会如此!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去。 面前是一个身量颀长的青年男子,虽也穿着青衣,但样式并不是国子监制式的青色直缀,更像是改过的劲装,只是颜色实在相似,也无外乎过卖会将这人错认成与白又青一般的国子监学生。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这青年男子微微低头,朝她看了过来。 华滟触及他的视线,微微一怔。 这人……打眼望去,相较于他出色的身手与那份特别的气质,容貌倒是平平。皮肤黝黑,一对长眉浓得发黑,鬓角毛发旺盛,大有一直连到胡须处的趋势,倘若仅是如此,那倒不过是平凡,可他唇下的一点黑痣位置生得极为讨厌,颇似媒婆痣,叫人看了便觉不喜。 唯有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眼瞳黢黑带了几分钢蓝,此刻清楚地映出了华滟的身影。 “燕小公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齐曜齐望尧。”白又青欢快的声线突然插了进来,他摇头晃脑,看起来甚为欢喜,“齐兄,这位便是我时常同你提起的,燕子澄燕兄的弟弟,燕随波。” 齐曜嘴角噙着笑,礼貌地朝她行了一礼。 华滟下意识地还礼。 这时过卖舒展着左臂轻巧地旋过来了,他左臂自手至肩,驮叠着数十只碗碟,到了华滟桌前,用右手一一取下摆整齐。新加了两位客人各五个果菜碟子、三只水碗,并一套温酒用的注碗,俱都是精美的银制器皿,单是光碗就满满地摆了一桌。 这番眼花缭乱的动作,过卖做得轻巧极了,白又青吃惊地看了好一会儿,等到齐曜用手推他,他才“哦”一声,回过神来慌忙坐下。 等几人重新坐定了,过卖又掏出纸笔来,询问可要加菜。 华滟瞅着这两人均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便斟酌了分量加了白燠羊肉、角炙腰子、炒兔等。 华滟这边报着菜,白又青有些羞怯地说道:“燕小公子,是不是……太过破费了?我同齐兄今日来本只是想见见世面……” 华滟含笑道:“既然碰上了便是缘分,不过一餐便饭罢了,白兄勿要放在心上。” 白又青还待要说些什么,齐曜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裾,他才惶恐地作罢。 华滟看在眼里。 她吩咐小厮给这二人倒了杯水,留神注意到齐曜伸出来取水的手不仅极稳,且手指修长,指腹处更结有老茧。 她望了眼即便坐下也腰背笔挺的齐曜,朝白又青和颜悦色地问:“这位齐公子,可是上回文会时伯坚中提及的那位齐兄?” 白又青说:“正是呢。那日齐兄因故来迟了,可惜天色已晚大家都陆续散了,没能见到燕兄,十分遗憾。” 华滟点了点头,对面并肩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人问:“原来如此。那么你们之前便相熟了吗?今日倒是一同出游。” 话如此问,她却思忖着那晚在樊楼前惊鸿一见的人影,照她的耳力,绝不可能听错。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是她十六年来所见过的人里最为灵黠的。 白又青闻言羞涩地笑笑:“说起来,是我去寻的齐兄。也是齐兄好脾性,愿意陪我折腾。” 华滟挑了挑眉:“哦?” 她目光流转,从白又青看到齐曜,带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齐曜照旧沉默,低下头去端起杯子呷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躲避华滟的视线。 白又青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华滟,声音忽然轻了下去,华滟能清楚地分辨出他话语里的羞涩:“我一见齐兄,便想起了燕小公子,心里十分欢喜……” 华滟漫不经心地应道:“此话怎讲?”心里却想,这人看上去莫不是有几分痴傻。然而白又青下一句话,却叫她一口水含在口里险些没喷出来。 白又青羞答答地说:“齐、齐曜兄,实则是我见过难得的美男子,我欲将他入画……” 第13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3 “咳、咳咳咳……”华滟一口水呛进了食管,不停地咳嗽了起来,她身后的小厮焦急地上前,想为她顺气,华滟摆了摆手,那小厮看了又看,见华滟咳意已经平息,才小心翼翼地缩回了原地。 齐曜的目光微凝。 白又青显然被她吓着了,慌忙道:“小公子,某去为您请位大夫来!” “不必。”这句话出口声音还是粗粝,白又青愣了愣,便要起身去医馆,只是他才起来,便觉得后腰处被谁拉了一把。 华滟收回手,清了清嗓子,感到声音恢复了正常,才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向白又青。 “我说,不必了。白兄还请坐下吧。” “哦、哦,好的。”白又青晕乎乎地坐了回去。 华滟将视线从齐曜那张平静无澜、怎么看也说不上美的脸上,移至了白又青,仔细斟酌着用词,生怕触动了他的心肠,又怕伤及齐曜自尊:“……你,当真觉得齐兄,美?”最后一个字,在舌尖含了许久,终究是艰难地吐出来了。 话里的那点纠结溢于言表,连齐曜都忍不住转头盯了她一会儿。 白又青认真地点了点头,好似没听出话外之音:“我从握笔起便跟着家父学画,从小立志要画满百副美人画。上京人才济济,我才来了两个月,便画了十几幅画,如今还差几幅,我这夙愿便要完成了。” 他看看华滟,又看看齐曜,眼里是说不出的赞叹:“其实,小公子同齐兄,都是难得的美人。” 华滟脸上挂着僵硬的笑,感觉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恰逢这时传菜人来上了菜,水晶鱼脍、三脆羹、莲花鸭签等菜羹满满摆了一桌,华滟暗松了一口气,执筷笑道:“先用饭吧。” 光看用饭时的规矩,白又青、齐曜应都出身自钟鼎之家,脍不厌精食不厌细,食不言寝不语,一时之间,这张小小的方桌上,只能听闻箸碗撞击的声音。 第10节 华滟自是安静地用餐,倒也不拘束,左右这菜色都是她捡着自己的喜好点的,时不时就挟一筷子片得晶莹剔透的鱼片入口品尝,或是叉起一块鸭肉咀嚼。 华滟垂目,注意到那碟水晶鱼脍虽然就摆在齐曜的手边,但他一次也没有下过筷,为着礼貌,只挟面前的另一道三脆羹。 她眼睫闪了闪,若有所思。 “洗手蟹来喽!”一只足有西瓜大小的宽沿大碗被端上了桌,里面盛着数只螃蟹,每只都肥硕鲜美,看得华滟食指大动。 这菜制作极为简单,不过是将螃蟹用麻油熬熟洗净后,用盐、酒、姜、橙、花椒末等腌渍即可食用,因为制作速度快,食客洗个手的功夫便能食用,得名“洗手蟹”,也叫做“蟹生”。不过因为料理方法简单,这道菜的鲜味完全仰仗食材本身也就是螃蟹的天然滋味。 会仙楼敢前于时令上这道蟹生,自然是对提供的螃蟹极为自信。 华滟取来店家呈上的蟹八件,以一种眼花缭乱的速度迅速拆分好了一只螃蟹,却并不急着享用,而是将那只剔了一半雪白蟹肉的蟹腿推至齐曜面前,笑眯眯道:“齐兄也来尝尝吧。” 她说“也”字,自然是因为一旁的白又青打过招呼后便开始大快朵颐了。白又青说一口吴侬软语,华滟记得他的籍贯是武林,从小便吃惯了鱼虾河鲜的,见着洗手蟹还很是惊喜,他仅用一只银剔子,使起来还比华滟的蟹八件快上许多。 齐曜盯着彤红的蟹壳,脸色有点发青。 华滟观察了一阵,心里头已有了答案,便笑了笑,倒也不逼迫他硬要吃下去,只道:“我尝过,这蟹鲜极了。”随后便就着这螃蟹的来源和白又青讨论了起来,甚是热烈,仿佛方才稍显强势的要求并不是出自她口。 齐曜犹豫了一阵,举起一双箸,从那蟹脚上挖了一块肉下来,学着华滟与白又青的样子蘸了蘸飘着芫荽的料汁,然后送入口中,慢慢地抿着。 “对了,还不曾问过,齐兄是哪里人?”华滟装作不经意地样子问了一句。 齐曜很快回答道:“在下祖籍宁海。” 华滟微笑:“是吗?齐兄官话讲得可真好,一点也听不出口音来呢。我家的嬷嬷便是宁海人,从小照料我长大,至今乡音难改。” 这时白又青插口道:“宁海的青石用来做颜料极好,我还想托齐兄帮我捎点来。” 齐曜慢慢放了筷子,从怀里掏出帕子抹了抹嘴角,然后抬起头来,却不看白又青,而是对着华滟,唇边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慢条斯理道:“那又何妨,不过一封信的事。” 白又青顿时欢呼道:“是吗?望尧兄真是太好了!” 华滟凝视着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闪烁的辉光,亦淡淡笑道:“齐公子,宁海至上京单程便要走上近一月,也不知齐公子这封信发出去,白公子要何时才能收到青石?” 他猛然低下头来,靠近了华滟,华滟几乎能感觉到他喷出的鼻息,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要凝成线钻进华滟的耳朵里。 “燕小公子,这就不劳您费心了吧?” 华滟面色不变,只是探出一只纤细的手指抵在齐曜的肩膀上,用力推开了他。 齐曜深深望她一眼,顺着那力道坐了回去。 白又青从满桌食物中抬起头,有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你们怎么都不吃呀?” 华滟在桌底下揉着手指,腹诽这姓齐的可真硬,挤出一个笑来:“吃,吃着呢。” 齐曜啧了一声,跟着华滟后面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用你的饭罢。” 白又青哦了一句,又埋下头去同白燠羊肉奋战了。 饭毕,华滟暗中刺探了一圈,得了她满意的答案;齐曜面上懒洋洋的,实则绷紧了神经,华滟同他打了几回机锋,几乎是滴水不漏;唯有白又青,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饱饭。 华滟命小厮去埋单,过卖托着托盘每人送上一杯井水湃过的薄荷熟水,这天儿用完饭后饮上一杯,颇为爽快。 白又青喝完后,仍有些意犹未尽,一双圆溜的眼睛瞟着华滟面前的那盏未动过的。华滟瞧他这副样子,很有些像她小时候偷偷养过的小兔子讨吃的,便把她自己的推给了他。 小厮回来后,几人便起身朝外走去,来往迎接待客的茶、酒博士无一不满脸堆着笑,白又青见了便摸着吃得滚圆的肚腹感叹道:“果然还是上京城的酒楼多有珍肴异馔呀。” 齐曜淡淡道:“倘若你肯使钱,即便是穷乡僻壤也有人为你烹龙炮凤。” 白又青不免有些讪讪的。 华滟冷眼旁观,这二人果然不太熟悉,确实如白又青先前所说,是他硬缠着齐曜才能同行。 她适时地开口:“白兄、齐兄,不知你们接下来要去哪,若是方便,小弟也能稍上一程。” 白又青笑着指了指河对岸的国子监:“多谢小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住在国子监,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就不劳烦随波你了。” 华滟颔首,正要同他们告辞,却见白又青笑嘻嘻地凑上来,白净脸皮渐渐染上了绯红,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下午我便要为齐兄画像了,随波要不要一同前来?” 华滟噎了一噎,她想了想,摆手装作遗憾道:“不了,小弟得回家去,还是不打扰你们雅兴。” 白又青很是失落。 齐曜人高腿长,走得也比他们快。华滟瞥了眼走在前头的齐曜,那侧脸黧黑,胡须满面,怎么看也算不上广众意义上的美人,便悄声问白又青:“白兄,你真的觉得,他美吗?” 他自然是指齐曜。 白又青认真地点点头,亦用气声回应道:“随波,有句话叫做‘美人在骨不在皮’,望尧兄的骨相极美。” 华滟一时无语。 第14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4 齐曜发觉他们没有跟上来,在前头停了下来,背着手垂睫赏着道旁的桃杏绿柳。 这姹紫嫣红的花卉,向来只生长在温暖的南地,便如那燕随波,一望即知这人必定是金莼玉粒娇生惯养长大的,秀美面容是未经风霜的天真,狡黠眼神后是宠惯娇纵出的娇憨,这样的人,同他简直是……两般天地、云泥之别。 想起那双清莹秀澈的眼睛,齐曜默默想,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妙。 白又青从后面追上来,费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望尧兄,我们走吧!” 齐曜回首,见只有他一人,顿了顿,问:“燕小公子呢?” 白又青道:“你说随波呀,他说他父亲打发他去做事,得回家了。” 齐曜点点头,没再说话,见白又青跟上来了,便往国子监方向走去。白又青啰里啰嗦地在一旁讲着兴高采烈的废话,几乎是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这时倘若有人从背后看,就会发现齐曜迈出的每个步子,几乎都是等距的。 “殿下,咱们现在去哪儿?” 华滟疾步前行,行动间衣袂翻飞:“回宫。” 小厮吃惊道:“您不回兰台了吗?” 华滟瞥他一眼,嗤笑:“要么你替我安排?” 小厮立马低下头去:“奴婢不敢。请殿下恕罪,是奴婢谮越了。” 华滟到马厩处牵了马,长腿一跨,套上马镫飞身打马往皇宫去了。 等回到月明宫,命了宫人在书房外守着,她自己研墨铺纸,取一支狼毫细笔,一边细细思量,一边执笔落墨。 吹干墨迹后,华滟对着灯反复看了又看,然后对折封好,套上封套,戳上印章。 推开书房门时,太子妃遣来的那个小太监正守在门口,一身小厮的衣服尚未换下。听到门开的声音,他慌忙爬起来。 华滟原先想叫凌雪来,瞧到他还在,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小太监,顿了顿,声音淡漠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一震,扶了扶头上歪掉的帽子,镇静答:“回殿下的话,奴婢贱名奇墨。” “好,奇墨。”华滟点头,唤他起来,“你把这信送到嘉肃宫,交予太子妃娘娘。” 奇墨连声应了。正要告退,听到身侧那优美的女声又道:“回去收拾收拾,明儿来月明宫当差,就说是我要你过来的。” “多谢殿下!”奇墨面露喜意。 入夜,月明宫燃起煌煌烛火。 华滟倚在美人榻上,就着手边一座九枝灯翻看着手中的信纸。 纸是白棉纸,字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挤在巴掌大的纸头上,状若黑蚁。 她蹙着眉,仔细分辨着上面的字形。 “齐曜,字望尧,年二十一,自言靖州宁海人。隆和十四年春三月,执靖州路引入京……” “四月初,结识向昂之,引荐入衡澜文会……”此列字后另起一行小字,是向昂之的籍贯来历。 “五月初七,衡澜文会集会,因故到迟……后与白又青交好,搬入国子监……” 华滟所关注的到这里差不多都看完了,再后面半张纸,列的是他入京这两个月来在上京的活动轨迹,既有勾栏欢门,亦有名禅古刹,更不乏如今上京城中风行一时的名园和酒肆。 一连数行,皆是如此。仅看他涉足的地点,很难不认为齐曜是个骄奢淫逸的酒色之徒。 华滟轻哼了一声,翻过面去,凝神细看。 信纸反面却是用朱笔标注了一行特殊的符号,华滟一面看一面迅速地在心里比对更换。 几息过后,她眉宇一怔,那朱笔写的内容大意是:缇卫对比他持的路引一路暗访回靖州,却无一人识得这个人,甚至连路引上记载的地址,也是靖州里一处早已废弃的破庙。 换言之,齐曜这个人的身份,其实是不存在的。 华滟垂目,修长的睫羽在脸上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柔嫩白皙的手指点在信纸上,轻轻一抹,指腹处就染上了墨色。 她午时传信给了东宫,夜晚时分月明宫里落下一只鸽子,濯冰抱去喂了食水,梳理了毛发,便解下脚上的信筒,呈给华滟。 ——以缇卫侦查缉捕之能,尚且不能查出此人真正的来历。 华滟换了个姿势坐了起来,眼中懒怠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墨色。 她微抿着唇,视线再次落到了手中的信纸上。 齐曜。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 她想起白日里的见过的那个人,心里讽笑了一声,想必连容貌,都是假的罢。 一个习过武、手上有老茧、身手极佳的青年男子,即便是刻意的不去除须发,面色也不会是那样带着暗黄的黧黑。且他自称是靖州宁海人,却不食河海鲜味,这已然是桩大大的破绽,只是他自己暂时还没有发现罢了。 华滟幼年身体不佳,休养过很长一段时间,姑且也算是久病成医,她知晓《本草》中有一味药叫做君迁子的,碾碎后浸泡出汁,用汁液涂抹皮肤,干燥后皮肤就会变黄,症状便如齐曜那般,黄中带黑。 而华滟的保母亦是宁海人,几乎是打她出生便开始照料她了,入宫十几年来乡音未改。倘若善说官话可以用家教严格来解释,那么靖州宁海府虽则并不靠海,但因为盛产青石,又因临近靖州桐洋府,无论是青石还是其他贸易,均是通过桐洋府走海路运出来的。也因此,宁海人用青石换了海味食用,也算是从挖掘出青石便有的旧历。从来没有一个土生的宁海人吃不惯鱼腥的。 这人以为寻了个鲜有人知的地方炮制了一方假路引便能瞒天过海,但他运气着实不好,碰上了有一个宁海籍养娘的华滟。偏生寻常人若起了疑心,也许被他哄上几句便糊弄过去了,但谁叫太子华潇给了这个幼妹调动缇卫的权利呢,不过半日功夫,他的真身来历便被翻了个底朝天了。 虽则他不一定是用君迁子改换头脸,但华滟仔细观察过,他的真面容,必定不是今日那样。 蓦地,她想起了白又青的那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在白又青这个年幼便负盛名的江南画师眼中,齐曜竟可堪一句“美人”,倒叫华滟忽得生了些兴味。 倘若下次有缘再见面,她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华滟漫不经心地想着,见时辰不早了,便扯了扯一旁的铃绊,随着悦耳铃声响起,濯冰应声而来:“殿下。” “送信的鸟儿照顾得怎样了?” “喂了一碗粮食和水,鸽子已在笼子里睡着了。” “好生养着,明日寻个时机送去嘉肃宫。” “是。” “你来,收拾一下。”华滟颔首,唤她来更衣洗漱。 濯冰轻抚手掌,便有一列女官鱼贯而入,围在华滟身边为她解衣散发。 第11节 这时仍攥在手里的信纸难免有些多余,华滟本欲将它揉成一团投入灯台中烧掉,却不经意看到了一行字,她挥了挥手,女使们便识相地退了下去,靠墙无声地站着。 华滟迫不及待地展开了那信纸,瞥见了先前被她忽视的那行小字: “四月十六,作《山寺夜月图》赠向昂之,四月二十日,经陈伯坚相邀,东君以诗题之。” 在缇卫的暗语里,东君指代的便是东宫太子。 《山寺夜月图》,那幅画……华滟忽然想起来,她是看过的。 第15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5 是在她随皇兄华潇第一次去衡澜文会时,那幅挂在墙上的水墨画。 画着山、云、月、野禅寺、溪水,墨色深浅,笔锋浓淡,是华滟不曾见识过的流派,只是那时她的精神全然被华潇的字吸引了,未曾注意到画作的落款是何人。 即便此时她竭力去回想,却也想不起来,那一方大红印鉴上镌刻的内容了。 华滟默了一默,扶额叹息。 罢了!下次再仔细看看吧。 翌日是五月二十日,恰是十日一旬的沐休。 华滟起身后派了一个小宫人去嘉肃宫打听了一番,问得太子今日留在宫里,她就叫上了奇墨,提着装了信鸽蒙着黑布的鸟笼往东宫去了。 太子正在偏殿喝茶,面前一把小泥炉咕噜咕噜冒着鱼眼大小的气泡,他亲自撮了一小把茶叶下到茶炉里,耐心看着翠绿细针在茶水里舒展开叶子,既不合规矩,也不风雅,但他就是摇头晃脑,怡然自若。 瞧见华滟来,他笑着指了指对面的空蒲团:“坐。” 华滟坐下,华潇便提起茶壶,给她注了一杯热茶:“尝尝吧,年前从梅林上收的新雪,配上刚晒的竹叶茶。” 华滟略饮了一口,幽冷梅香伴着翠竹清新,顿时迎面而来。 她赞道:“好茶!” 华潇笑了:“也只有你不嫌弃简陋。” “别人都是附庸风雅,皇兄这是自成风雅。” 华潇自嘲地笑了笑:“你瞧我,也就今日有时间风雅一次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不过数日未见,华潇的眉宇间竟新添了几条皱纹,而眼底处有浓浓的疲惫。 华滟方才没有仔细看,一望之下,不免吃了一惊。 “天宁节万国来朝,四方馆已许久没有接管过这般大的朝见了,况且皇上突发奇想,要把寿宴放在青陵台去办,底下人一个个缩头缩脑、上推下卸,样样都要问到我面前来才做决断,这两样事合在一起,唉!”他摇了摇头,“倒是有好几日不曾合过眼了。” “幸而这接连几日连轴转下去,事项大多都理顺了,今日才能得了闲,喝茶赏花。” 华滟不禁悻悻然。 “话说回来,我们随波,今日是有何事要来找你皇兄呢?”华潇含笑问。 也许是经了事的缘故,他舒展的眉眼更加温润了。 华滟沉吟了片刻,还是抬起头,正色望着他:“皇兄,你还记得上次参加文会时,他们提及有两名新会员吗?” “这才过了多久,我当然记得。”华潇失笑。 他想了想,道:“一个我记得是平阳侯家的幼子,叫做萧英叡的。还有一个,是叫齐曜吧?” 华滟轻轻颔首:“皇兄,我出宫往兰台去时,遇到了齐曜,他现如今和白又青一起住在国子监。” “你既然特意提起,可是这个齐曜有什么不妥之处吗?仙蘅与我说,你昨日调动了缇卫,查的就是他?”仙蘅便是太子妃的闺名。 华滟肃然道:“正是。” 见皇妹如此严肃,华潇不禁也正色起来:“查到什么了吗?” 华滟吸了一口气,吐出来,慢慢说道:“齐曜这个身份,完全是他伪造的……” 她将昨日所见,连同暗信上的信息一一道来:“……这样一个人的画作都能通过数层转手送到皇兄手上,倘若他有意提前打探了皇兄的身份,在那画里做些手脚呢?”她的声音不无忧虑,“我见白又青等人对他十分推崇,本是生了爱才之心,想着若是真的才华卓绝,能将他引荐给皇兄,君臣相得,也是一桩美谈。只是没想到,他竟连身份都出了大问题。” 华潇讶然:“竟是如此吗?我未曾见过此人……”他想了想,抬眼看向华滟,“依你之见,他为人如何?” “此人——机敏、黠慧,身手灵敏,应当是习过武的,不食鱼鲜,身形较常人高大,可能出身北地。谈吐文雅,一口官话说得极为伶俐,如若那画真是他所绘而不是假托他人手,那么他家世应当也不错,起码寻常人家,供养不出这样的儿郎。” 华潇赞许地笑了:“那么你看他更名改姓换了身份潜入上京,所求为何呢?” 不知不觉中,这一问一答,俨然已有了几分君臣奏对时的样子。 华滟挺直了腰背,沉思片刻后,垂眉敛目,轻声道:“依臣妹之见,所求不外乎两种。” “哦?” “一为求名,为闻达天下;二为求势,故攀龙附凤。只是这二者到最后,都逃不脱一个权字。但是臣妹看他,却看不出来什么。” 华潇叹道:“你说得不错。今年是科举大年,这天下士子涌入上京,为的不就是一举成名天下知吗?世上不求名不求权势的人少有了。” 他凝神思量了一会儿,又道:“我记着再过两日便是下次文会了,你若有时间,不妨去看看,也从侧面打听打听,这姓齐的到底是为何而来。” 华滟不觉露出了微笑:“臣妹领命!定不辱命!” “记着——人要带上,也不许甩了宫中侍卫。”华潇叮嘱。 “我晓得的。皇兄你不同我一道去吗?今日听他们还说,想见识一番皇兄的‘金错刀’呢!” “宫里事忙,我到时只怕没有时间。” 华滟欢快地站了起来,有些俏皮地朝太子行礼,笑嘻嘻道:“那么,我先回宫准备去了。” 华潇有些怔忪地望着她轻快的身影,半晌,才自嘲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还是个小孩子心性。” 他也不叫下人来,反而是自己动手收拾起了茶具和炉具。 突然,他身后的帘子闪动了一下,一个面容娇美的女子从中转出,嗔笑着倚上了太子:“殿下叫妾好找。” 华潇握住她柔弱无骨般的手,微微用力,这女子就跌入了他的怀里,顺势探出两条莹白手臂环上了他的脖子,好奇地问:“殿下同三公主说了什么,怎么这么久?” 提及华滟,太子微微皱眉:“你打听这个做甚么?” 见太子有明显的不悦,这女子连忙道歉:“妾无心之言,还望殿下见谅。只是团团醒来不见爹爹,急得哭了……” “好了好了,我这便去看她……” 太子揽着女子的细腰,往寝殿走去。 门口宫人恭敬地行礼:“见过太子殿下、见过白侧妃。” 第16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6 “随波今日,也不在吗?” “是,殿下出宫去了。” 华沁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守门的小宫人朝她福了一福,便要转身关上门去。 “等等!这位小公公,请问,随波何时会回来呢?”华沁咬着嘴唇,一双眼睛暗含期待地盯着前方。 “郡君您说笑了,奴婢不过是个掌钥的,如何知道殿下的行踪呢?您若是寻我们殿下有事,不妨留个口信在这,等殿下回来了,奴婢一定转告殿下。” 华沁摇了摇头,神色恍惚地转身离开了,身边一个小女使匆匆道声抱歉便急急赶上去扶住了她。 守门宫人嘀咕了一声奇怪,瞅着人已经走远了,便砰一声阖上了宫门。转过头去前来换值的已经到了,见他神色有异便开口问了一句:“方才来人是谁?” “是柔蕙郡君。” “又是她?三天两头地往咱们这里跑,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求见殿下。问了也不说,一声不吭的,倒叫人害怕。”那人哂笑。 “别说了,妄议贵人叫濯冰姐姐听见了可是要拉出去打板子的。” 文会那日,华滟持了太子特意派人送来的“燕子澄”的名帖去了樊楼。 旧地又重游,这回华滟倒是熟门熟路了,把名帖扔给门口的小倌,她揽了衣袖登楼,走到上回的阁子前,一推门,便见着数人衣袂阑珊,三三两两围坐清谈。 有眼尖的人看到她,欣喜道:“燕小公子来了!” 华滟含笑点头,学着那风流才子的样子“刷”地一下抖开了扇子:“陈兄好。” 陈伯坚往她身后探了探:“咦,子澄兄没来吗?” “长兄另有要务,就遣我为代表。”华滟欠了欠身,“怎么?陈兄不愿意见到我?” 陈伯坚道:“愚兄怎会这样想!只是子澄兄不来,我等为一睹子澄兄风采的平庸之辈难免有些失望。望尧兄也是盼着能与子澄兄结交啊。” “是吗?”华滟展开折扇遮挡住了半张面孔,一双眼波脉脉的眼睛目光流转,看向了正坐在窗边饮茶的齐曜。 仿佛是察觉到了视线,那人敏锐地转过头来,对上了华滟的目光。 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长兄未来,不如我代兄长去谈谈。”掩在纸扇后的盈润红唇勾起一个兴致盎然的笑。 华滟在齐曜面前坐下,闲闲开口:“齐兄好兴致啊。” 齐曜看她一眼,淡淡道:“不及小公子倚红偎翠,活得快活。” 华滟低头一看,微怔。 许是女使服侍的时候不仔细,不知是谁的脂粉擦过衣襟,留下淡淡一片黄痕,隐在红石榴交错的团纹间,本是不起眼的,哪知齐曜锐眼如炬,竟能分辨出来。 她笑了笑,神色暧昧:“怎么?齐兄这般年岁了,难道未曾亲近过小娘子吗?” 齐曜转着缠在手腕上的串珠,那目光再次落到了她脸上,盯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他给人的感觉本是冷淡自持,孤傲沉默的,这一笑便如春冰乍破,纵然外貌泯然众人,这一片眼底清辉竟也叫华滟心里趔趄了下。 他意味深长:“小娘子?我自然是亲近过的,这不就有一个吗?” 这时喧阗笑语沸反盈天,有人路过匆匆道:“白又青要点睛了!不去看看吗?” 齐曜顺势起身,步态从容地走了。 留下一个被他看得脸颊发烫的华滟。 华滟伸手一摸头脸,才觉耳朵不知何时盈血滚烫。她就着清澈茶汤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张脸竟完全成了绯红,凌雪给她扑的黄粉险些都压不住了。 她懊恼地喃喃低语了几句,正要把手从耳上放下,手指触到了柔软的耳垂,动作一顿。 第12节 他刚刚,是看着她的眼睛,还是望着她的脸颊? 华滟一时有些慌张地抬起头来,目及处有几个被招进来弹琴唱曲的清倌女伎。 ——“小娘子?我自然是亲近过的,这不就有一个吗?” 说的究竟是她们?还是她? 华滟咬了咬唇。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再睁开时,眼里已复清明,脸颊上的潮红一寸寸褪去。将面前的残茶一饮而尽后,她起身,笑语晏晏地走入人群:“白兄作的是什么画呢?” 有人把她推到前面去,笑道:“小公子不如亲自看看。” 只见一张数尺宽的大书桌上琳琅摆了笔架、砚台、镇纸、笔洗之类的,近乎有半人高的素白熟宣铺展在桌上,宣纸旁放了一卷摊开的粗布做的笔袋,卷着十几支粗细不同的笔。 饶是以华滟见多识广,不免也吃了一惊。 再看桌后的人,白又青卷起了袖子,头上扎一条两指宽的布条,牢牢地箍住额头。 他眼睛极亮,嘴里横叼着一只毛笔,左手扶纸,右手数指各夹着几只笔,以一种心无旁骛的姿态在纸面上迅速地晕染着颜色。 因为华滟站在他的对面,一开始没有看出来他画的是什么,等到她走到了侧面,才惊觉白又青正在绘的,是一只咆哮的猛虎! 用色诡谲,笔触迷幻,随着背景墨色的大片渲染,这幅画渐渐成形了。倘若不是虎头处一对虎睛一片空白,这栩栩如生的老虎,也仅是如生而已。但可以想象,若是这一对眼睛添了上去,当真会叫人倒吸一口凉气。 白又青轻轻吁了一口气,却仍没有放松下来,而是双手撑在桌上闭目养神。 他的书童便挤出了人群,从怀里掏出一块用帕子仔细包裹好的小香盒,打开后往砚台里抖落了粉末,然后取墨锭研磨,再从笔山上找出一支极细的笔,蘸饱了墨汁后递到主人手边。 白又青像是后脑勺上生了第三只眼似的,看也不看接过了笔,然后睁眼,吸气,屏息,挥毫。一鼓作气势如虎,顷刻而成! 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叹。 “点睛!这就是点睛!不愧是武林白家的绝学。”有人激动得粗了脖子。 “栩栩如生啊……”有人赞叹。 “不!这就是真的!”有人断言。 华滟踱步上去看,只见纸面上这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正瞪着圆溜的虎眼威风凛凛地望着她。硕大虎头上的王字甚至能看出绒毛的触感。 而那深邃的虎睛里流转着浅浅的青金色的光芒,更加凛人。 “是用了青石吗?”华滟突然问。 白又青正在收拾画具,听见她的声音惊喜地抬起头来:“随波!”声音很是欢快。 “随波好眼力!这虎眼处的颜料,正是加了青石研磨筛后的细粉,混上松烟墨,你瞧,是不是更逼真的。” 华滟微微点头,笑道:“是的。” 白又青乐滋滋地笑了。 华滟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道:“这青石是从哪里买的?家兄也颇喜作画,我想着为他带些回去。” 白又青抬起头:“这是齐兄赠予我的。你忘了吗?前几日在会仙酒楼,齐兄答应为我带上一些。” 华滟故作惊讶:“是吗?我自然是没有忘的,只是想着宁海至上京怎么也要一些时日,见你用了青石,才以为是瓦市上购得的。” 白又青一心想着画,从来都没有了解过这些,故而听华滟说了也不过是穿耳即忘。他的那副猛虎图已被他人拿去挂起来赏玩了,见着人群都追着画去了,他扯了扯华滟的衣摆,神秘兮兮地说:“随波,你想不想看那个?” 华滟正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了一句:“哪个?” 却见白又青憋红了脸,才偷偷地、仿佛见不得人似的说:“就是,就是我为齐兄绘的像……” 华滟这才恍然,惊异地看着他:“你竟真画了?我以为你只是说笑的。”毕竟任谁看齐曜,平心而论都夸不出一句美人来。 白又青羞涩地点了点头。 “好啊。”华滟欣然应允。 于是华滟跟着他出了阁子,沿着长长的过道走了好一会儿,到了另一处包间。 “这里亦是衡澜文会包下的,大家都推让给我做了画室。”白又青一面说,一面点起了烛灯。 华滟先时还不理解明明是白日,为何要点灯,等她跟着白又青绕过轻薄的丝绸屏风,看到挂在雪白墙上的那副人像时,原先的那点漫不经意顿时消散了。 微晃的蒙昧烛光下,那画上的人微微侧身,看不清正脸,但能见肩背线条清晰流畅,笔触细腻,气韵传神,一身简单的玄色劲装,敛眉垂目,似乎正向纸外的人看来。 即便白又青未曾仔细勾勒出他的眉眼,但华滟几乎立刻就认出来,这是齐曜! 她微眯了眼,这美人骨相,不知怎地,却带了几分异域气息。 白又青纠结地说道:“这幅画,我给旁人看,他们都说认不出来是谁。随波,我画得真有那么差吗?” 华滟几乎把脸贴在了画上,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没有回答他,却是问道:“这幅画……你是怎么画出来的?不被他的……所影响?” 白又青惊奇:“你认得出来这是齐兄?” 华滟轻轻颔首,转过头来,认真严肃地问:“你也觉得,他那张脸不是真的吧?” 第17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7 “笃笃笃!” 一阵叩门声传来。 齐曜站在门口,因着身量高,他不得不低下头来才能让自己能不磕到门框,也因如此,屋内仅有的微弱灯火照在他脸上,更加明晦不清。 他仿佛是在微微笑着,唇边弯起一点轻微的弧度,然而出口的话语却是平静得如在冰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凉得沁脾,不带一丝温度:“又青、小公子,会首提议要作联诗,还请你们移步。” 华滟不知道他方才听去了多少,站在丝质屏风后,门那边的人影绰约,映在花鸟图案上的高大男子的剪影随着风吹烛火的动静摇晃,看不真切。 她转头看了看白又青。 白又青显然也有些失措。在背后议论人时刚好被正主找上了,恐怕他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华滟想了想,朝他招了招手,白又青靠过去,听她在耳边说了什么,就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齐曜耐心地盯着挂在廊下的一盏珠灯——樊楼豪奢,一掷千金的浪荡子数不胜数,故而连白日都点着煌煌明灯,套在琉璃砗磲制成的灯罩里,映着脚下猩猩红的柔软地衣,颜色鲜血般腥臭。 靡靡丝竹声细袅如游烟,顺着连接起数座楼阁的空中的风雨连廊缓缓飘了过来,钻进他的耳朵。 宛转悠扬的红牙板和着歌女细细的唱腔,嗅着纤纤素手调出的芳馨馥郁的香气,这样身披锦绣纸醉金迷的日子过上几遭,想必连骨头都会酥软了。 只是他眼底虽映着这片红灯绿酒,心里却想起无垠雪原上凛冽的风。骑着马在夕照下奔跑,仿佛全身都披上了金辉,风鼓起了身后的大氅,纵然冰天雪窖中连甲胄都凝结着冰,可是胸臆一点意气总是畅快的。 他用力地攥紧了手。刺痛从掌心蔓延至心脏,提醒他,他还活着,而不是一具裹着绫罗绸缎的腐朽的行尸走肉。 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窸窣声,仿佛有人在说话。 齐曜把视线投回了室内,看到屏风后影子晃了一晃,然后一名俊秀的少年出来了,嘴角含笑:“辛苦齐兄了,我们这就去。” 不多时白又青也出来了,只是身后背着一个套着黑布的长条事物,见他的目光荡过来,白又青讪讪道:“我有样画具落在这里了,小公子好意陪我来寻。” 他扯了扯嘴角,假装没有看出这是他的托词,侧身让了一步。 白又青赶忙从他撑在门框的手臂下钻了出去。华滟跟在他后面。 当她走到齐曜面前时,齐曜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 华滟却没有直接出去,而是在他面前停了一停。 这停顿的时间显然有些长了,他下意识低头看去,那一双明亮眼眸像是落了满天星辰,眼尾弯起,声音揶揄:“齐公子,您这对眉毛不必画得这样深浓,先得和胡子一样邋遢,失了清嘉。” 燕小公子说完就背着手施施然走了,齐曜抬手一抹眉头,搓了搓指腹,上面墨粉扑簌簌落下。 他拧起了眉。 华滟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追上了白又青,两人并肩走回了原来的阁子里。 途中华滟回过一次头,看到齐曜远远地缀在后头,头顶掠过一盏又一盏悬挂的珠灯,光线明灭,他的面色晦暗不清。 华滟收回头,得意地笑了一声。 前头有人朝他们招手,她对白又青道:“是不是伯坚在唤你呢?” 白又青眯起眼睛分辨了一会儿,犹豫地点了点头:“我看不大清,瞧着是他没有错。” 华滟笑道:“那你快去吧。说不准是有人要向你请教画技。” 白又青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看背后的黑布长条。华滟便善解人意地解下那东西,拿在手里,亲切道:“我来帮你看着,你快些去吧。” 见着这包袱被取下了,白又青便也不再犹豫,如鱼得水般游入了人群。他个子小,不一会儿就被包围起来看不见了。 华滟掂了几下手中的长条包裹,轻笑了一声。 她见厅堂里人潮涌动,并无人在关注她,便寻来一个送茶水的小倌儿说了两句,便斜抱着那轴卷起来的画像下了楼,走到樊楼门口,车架已等在那里了。 奇墨服侍着她上了马车,上车后华滟没有立即叫车夫赶车,而是静坐了一会儿。 不多时,便有一名身材、样貌都极为普通,过眼即忘的中年男子悄悄坐上了车辕。 “三殿下。” 华滟睁开眼睛,清光一闪:“认准了吗?” “属下已经派人记下了他的样貌,庚申和乙干在盯着。” 华滟淡淡道:“他如今的样子是假的,记下也无用。” 中年男子额角冒出一片汗珠:“是,是,属下疏忽了,属下会叫人盯紧了他,就是他去上茅房也不错眼。” 华滟嗤笑了一声,中年男子肉眼可见的抖索了起来。 华滟将那黑布包的长条东西在膝上放平了,慢慢退下外面的包袱皮,露出一卷未经装裱的画心,她拂了拂画,对中年男子道:“给你一天时间,把这画描一遍,明天我要看到摹本。没问题吧?” “属下领命!” “至于那姓齐的……” 车厢中端坐的红衣少年俊秀灵美,连声音也轻柔清悦,却听得中年男子打了个寒颤,他连声应道:“这厮就交由属下,属下亲自去守着!” 华滟满意地笑了:“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 “是。” “你们缇卫办事,我同皇兄总是放心的,这一桩,务必也办妥了。明日此时,将原本和摹本都交予奇墨。” “属下领命!” “好了,奇墨,回去吧。” 第13节 车夫扬鞭,这辆外表低调实则内里奢华的马车便辚辚滚动了起来,绕过朱雀大街后,又从小巷穿行了几遭,才驶往皇宫。 衡澜文会。 白又青从他的一群狂热画迷中脱身,想寻华滟,左看右看都不见人影,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正好向昂之准备启封他刚从自家后院起出来的十五年的陈酿,招呼大家同饮,便调笑道:“又青怎么了?” 白又青摸着后脑勺,很有些茫然:“你们有谁看到燕小公子吗?” 向昂之疑惑:“燕小公子?” “就是燕子澄的幼弟。”陈伯坚大步走来,“上回文会你未来,子澄兄带了他家小弟一同来了。”他顿了顿,“很是不俗。” “哦?”向昂之笑道,“可惜我今日不曾仔细见过人,似乎没有碰到这位小公子。” 他看向一旁抱臂靠墙的齐曜:“望尧兄有见过这位燕……” “燕随波。”白又青插口道。 “嗯,有见过燕随波公子吗?” 齐曜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忽传来惊讶的声音:“随波今日来了吗?” 向昂之笑了:“萧韶兄来得巧,正好尝尝我这十五年的陈酿。” 萧韶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紧张地问:“随波今日可曾来过?” 向昂之一怔:“这我不是十分清楚,萧韶兄不如问问望尧兄。” 齐曜侧首看了看这神情紧张的俊秀公子,淡淡道:“不过打了个照面,人就不见了。” 白又青道:“燕小公子本来是好意帮我守着我的画……画具。”他瞄了眼齐曜,咽了口唾沫,“等我得了空再找他,就没有看到了。” 萧韶看起来很是失落,喃喃:“我还是来晚了吗。” 向昂之便充作中间人,笑道:“许是那位燕小公子有事先走一步了。来来,大家不如都先喝点酒,边饮边谈。” 因着酒坛子较大,便有樊楼的侍童带了一套分酒、温酒的器皿上来帮忙。 众人三三两两坐下。白又青既是疑惑又是失落,而萧韶看上去也是惘然若失的样子,陈伯坚、向昂之等人不免都开口劝了劝。 那斟酒的小童儿听见他们谈论,当即脆生生地道:“诸位客人说的可是那位着红衣,生得特别好看的公子?若是这位公子,他和小的说,家里人临时来寻,许是有要事便先走一步,嘱咐小的来与诸位客人说。” “是家中要事吗?那倒是凑得不巧了。”陈伯坚遗憾道。 齐曜接过童子送来的酒杯,抵在唇边慢慢地啜着,看那萧韶明显的失魂落魄,白又青问清了人无事就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心湖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第18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8 马车进了第一重宫门,华滟便下了车换了步辇。宫人们抬着步撵绕了人少的宫道回月明宫。 这是华滟特意吩咐的。 她如今虽领了差事,得以名正言顺出宫,但以奚贵妃为首的宫妃们无一不在冷眼旁观,行事小心些也不为过。 即便健仆再稳当,这步辇坐起来仍有些晃悠。 华滟摸着耳朵上摇晃的翡翠珍珠耳坠子,垂目凝神,若有所思。 在回程的马车上,她就自己动手卸掉了伪装,原先扮作男子时的发冠、蹀躞带都被仔细地收好了,在简单梳妆后换上了宫装襦裙。 她平素虽养得金贵,但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做,在这种时候亦能收拾得井井有条。 只是在为自己绾好发髻,插上钗环之后,她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一对耳坠子来,握在手里摩挲着,脑海里却想起在樊楼时,齐曜意有所指般的目光。 是她大意了。 光想着身材嗓音要注意,却忘了她这一对自小就穿好的耳眼。倘若细看,定能发现端倪。 时下虽风气开放,也曾听闻有那家中娇养的男孩儿穿耳的,但在上京城里,这样的人家还是屈指可数。 翡翠耳坠浓碧流翠,随着步辇起伏一晃一晃地撞在脸颊上,带来冰凉的冷意。 这点疏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一旦被他发现,很难解释。华滟想起齐曜,便又想起白又青私底下偷偷给他画的人像,据说是加了西洋笔法,怪不得画出的人像来光影翩跹,格外逼真。 那画的虽只是侧脸,但足以见深眉高鼻,线条流畅自颅顶至下颔束成尖削的下巴,骨相绝美,身姿矫健。倘若撇开那张皮相,说不准真如白又青所言,“是个美人”。 只不过——华滟轻轻一拨,那耳坠子飞快地旋转起来,他实在可疑。 饶是华滟借着兰台令使的便利,特特去查看翻阅了有夏以来编载的黄册,仅凭借她推断出来的那一点讯息,还是不足以找到他的真实来历。 华滟抿紧了唇。非但没有找出他的来历,今日这一趟,还被他看出了破绽。虽然连哄带骗地从白又青手里取走了那幅画,平心而论,实在是得不偿失。 正当她思量间,忽觉身下步辇顿了一顿,华滟抬头看去,原来是前头宫道上出现了一群人。 华滟张目看了看,示意宫人停辇,她微笑道:“二哥。” 来人正是二皇子华湛。他相貌十分出众,精致秀美,面若好女,穿一身绛紫色的纱袍,头戴金冠,更显阴柔。 华湛笑问:“三妹这是从何处来?” 华滟道:“刚从兰台回来。”她瞟了瞟跟在二皇子身后的一串随侍,便问:“二哥呢?二哥今日入宫是要去哪?” 华湛顿了顿,面上浮起一个清艳的笑:“哦,二哥忘了你如今领了闲职,比先前松快许多了。今日是太子殿下召我入宫,一同商议天宁节万寿宴筹办一事。” 二皇子华湛前年加了冠,但一直没有封王娶妃,皇帝好似也忘了这个儿子,不予官职任其东游西荡,幸而太子还记着这个兄弟,时不时给他派些活,才不至于真的无所事事。 他脾气倒是十分软和,不管是华滟央他带的民间话本还是宫女大胆求的其他小玩意儿,他通通都会应下,等到下一次入宫时带上。也因此,皇宫中几乎没有人不亲近这位二皇子的。 华滟闻言颔首:“父皇一句话,劳累几位皇兄跟着奔波。辛苦了。” 二皇子笑道:“哪里会觉辛苦,能为君父分忧,是我等的福气啊。” “三妹在看什么?”他见华滟目光时不时从他身后飘过,便隐秘地侧身上前了一步,轻描淡写道:“这些是我从宫外搜罗的一点新鲜玩意儿,今日进宫正好带给母妃。”顿了顿,又道:“三妹若有喜欢的,亦可挑选几样。” 华滟收回了目光,含笑道:“不必了,多谢二哥美意。” 华湛悄悄松了一口气。 华滟善解人意道:“二哥与我说话也耽搁了些时辰,我就不叨扰二哥了,二哥快些去庆春宫看曲嫔娘娘吧。” 二人略客气了几句,一队往皇宫西北角庆春宫去,一队往东南角月明宫去,渐行渐远,分道扬镳了。 簟纹如水,编织的细密柔和,贴在肌肤上只觉凉爽舒适,华滟怀中抱着一个瓷枕,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说不清是因为这晚灼热的空气,还是因白日里生出的一点懊恼。 在熏染着火红石榴花的夜风中,她翻了个身,终于阖上了眼帘。 第二日晨光熹微,女使徐徐卷起窗前的竹篾帘,细碎的曦光透过冰裂纹的窗棂照在了床上。放在薄被外的手臂上传来温热柔和的湿意,华滟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看到保母布满褶子的脸上露出一个慈蔼的笑:“三娘醒了?” 华滟睡得有些发蒙,她迷瞪地坐起身来,含糊地应了几声。 保母递上一张烫手的汗巾给她擦了擦脸,热度正好,蒙在脸上烫得面皮发紧,被初晨略带凉气的风一吹,她立刻清醒了过来。 凌雪扬手拍了两下,寝殿外一列女使有序地进来行礼,然后有条不紊地开始为公主进行新一天的梳妆。 华滟直到坐下来梳头时,仍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被她忘记了,但若是仔细去想,又想不起来什么,像是根刺戳在手指上,时不时就彰显一下存在感,叫她有些恼火。 梳头女使为她绾好了发髻,插上玉瓶钗,折了枝花房新送来的茉莉,用清水养了供在簪头处小小的花瓶里,这样便能有芳馨随身,清淡又素雅。 司饰女使呈上妆奁,好让华滟挑选今日的配饰。 华滟的目光在一众或华美或精致的耳珰环佩上略过,蓦地,她蹙眉指了指埋在一堆金玉中的一点流光,道:“这个。” 女使依着她指的方向将那对莹白珠光取了出来。 是一对东珠耳坠。 闵南王去岁进贡了一斛上好的东珠,个头足有莲子米大小,珠光极亮,皇帝特意命人挑了一对好的给永安公主制成了耳饰。 濯冰睇着她的面色,轻轻地为她戴上了。 华滟看着镜中的自己,蛾眉曼睩,转盼流光,自然是不俗,耳边缀着的满月似的明珠,为她更添了几分玲珑。 想到这里,她忽然一怔。满月? 是了,昨夜梦中也不知梦到了何事,醒来后零星的记忆里,只剩下一轮皎洁的素月,漾着碧辉倚在幽蓝的高天上,带着波澜不惊的淡漠,仿佛谁的眼睛,幽远宁静地望着她。 华滟的心弦遽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了几下。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放下了玉梳,吩咐道:“摆膳吧。” 用过早膳,凌雪前来请示下:“殿下,今日还去兰台吗?” 华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今日不去了。”她转移了话题:“不是说柔蕙这几日来寻过我许多回了,仿佛也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收拾一下,去凝晖殿罢。” 女使应诺退下。 华滟走在凝晖殿外,隐约听到了哭泣求饶的声音,她不禁蹙起了眉,没想到这皇宫之中还有人会违背宫规似罚宫人。 然而等太监传报、她踏入正殿后,那声音却已消失了。 华沁显然十分惊喜,忙不迭地迎上来,她白皙的皮肤上眼圈的红痕格外明细,她柔柔道:“随波,你怎么来啦!” 华滟心里生疑,坐下来后端详着她的脸,凑近了低声道:“可是有人欺负你?我来时仿佛听见了哭声。” 华沁闻言呆了一呆,她神情慌乱,随口搪塞了一句:“没、没有的事。”便急急引开了话题:“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上课?兰台那边不需要去吗?” 华滟纵然十分怀疑,但见她本人都不愿意多说,也只好配合着她道:“嗯,今日不去了。想来有些时候没上庄先生的课,倒有几分想念。” 华沁见她并没有揪着刚刚那话头盘问下去,便也松了一口气:“哦?是吗?庄老先生的课听起来还是挺有趣的……” 在她身侧,华滟看不到的地方,捧砚的小宫女悄悄蜷起了手,其他四根手指都顺从心意地曲了起来,唯有小指软绵绵地垂了下去,她再想用力,裂骨般的疼痛传至大脑,她的脸色不禁白了一度。一双手臂因此微微颤抖,她深深地低了下头去。 这日课程上至午后方毕,华滟望了望天际金红的晚霞,转头对华沁笑道:“既然已到了这个时候了,不妨随我一道去宫里用饭,咱们也好多说说话。” 华沁素白的脸颊上浮起一丝绯红:“敢不从命。” 华滟便邀了她一同上了步辇,往月明宫行去。 才进门,奇墨觑得华滟的身影,飞快地钻到了她面前,躬身低声道:“殿下,那画……送来了。” 华滟轻颔首,亦以轻声回他:“我晓得了。去挂在……里罢。” 华沁跟在她身后,隐约听见了几个字眼,她暗自留了个心眼。 晚饭时华滟惦记着那画,又想着要寻个时机将画还回去,便有些心不在焉的。 华沁看出她心有所思,匆匆用过饭后便识趣地寻了个机会告辞了。华滟罕见地没有出言挽留。 华沁一直走到门口,都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第14节 她略加思索,从正殿出来后没有往宫外走去,而是仗着华滟不喜人多,身形掩在一处石灯后躲过了巡视的宫人,蹑手蹑脚地往偏殿走去。她方才悄悄听了,那新来的小太监说,有东西送到了偏殿。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叫华滟长久地在宫外盘桓。 第19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9 惜香入宫以来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战战兢兢站在主人身前,像个偷儿一样趴在墙角处偷听。 平日里若是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做。 可如今柔蕙郡君恶狠狠地盯着她,仿佛她不照做就会当场啖她的肉喝她的血,她畏怯于贵女的地位,也悚惧于此刻柔蕙郡君的眼神,只好猫着腰躲在窗户底下,寻机探头张望偏殿内的场景。 这般过了几息,殿内始终没有传来什么动静,华沁不耐烦了,伸手捅了捅惜香的腰眼,问:“看到什么了?” 惜香一时没注意,贸然被她这样一捅,当即没有忍住,嘴里溢出细碎的痛呼。 偏殿内侍奉的宫人听到了动静,嘀咕了一声“什么声音”,便往窗边走来了。 惜香吓得连忙蹲在了墙根处。 华沁跟着她的动作也蹲了下来。虽然碍于被发现的恐惧让她没有出言斥责,但是却下了狠手拧着小女使腰侧的软肉。惜香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还是死死咬着唇,没有出声。唇角鲜红的血珠,沿着被咬破的裂口滚落了下来。 好在她们躲得还算严实,偏殿内的宫人从窗户里张望了一圈,疑惑:“难道是野猫?”为着稳妥,便把窗户合拢上 ,只留了一条缝隙透风。 这倒方便了惜香。 她踮着脚尖躲在一扇窗页后,拿眼睛窥着殿内的情况。华沁在她身后不停地催促:“看到什么了?有人来吗?送来的是什么东西?随波有什么话?” 惜香被她催得心慌,又不敢不答,只好时不时小声地回答一两句:“看到濯冰姐姐来了……还有一个小内官……三殿下进门了……三殿下往里面来了……有个不认识的姐姐抱着东西进门了……三殿下指了指那个东西……” 华沁听得急死了,但是她个子比惜香高出一大截,不管是弯腰还是蹲着都很难受,只好叫这个小女使去,惜香只需要稍稍抬一下脚跟就能很方便地听到偏殿里面的动静。 华沁阴沉着脸:“说重点!” 惜香吓得抖了抖,加快了语速:“濯冰姐姐把那个东西挂起来了,看起来好像、好像是一幅画……啊!”她突然小小地惊叫了一声。 “鬼叫什么!”华沁斥道,“你看到什么东西了?” 惜香后退了几步,神色有些慌张地指着窗缝。 华沁看她这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一把将她推开,自己凑了上去,眯起眼睛去看。 这一看之下,她的心脏突兀地跳动了两下,她笑了起来。 偏殿内,华滟仰头细看并排挂在墙上的两幅画。 奇墨在旁解释道:“殿下容禀,这左边的是原本,右边的是缇卫送来的摹本。” 华滟微笑:“办得不错,赏!” 奇墨立刻高兴地谢了赏,脸都红了。 眼前这两幅画,便是原作在此,估计也分辨不出来哪副是真?哪副是假吧?倘若不是缇卫细心,原画只留了画心,摹本则裱了起来,这一打眼望去,还真的会分不清。 华滟愉悦道:“我原以为他们会直接拿明纸描一副线图,没想到竟真能画出一模一样的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奇墨恭敬答道:“听接头的首领大人说,缇卫中有能人妙手,直接从画心揭了一层下来,覆在新纸上,再原样描摹,故而能丝毫不差。” “神乎其技。”华滟评价。 她后退了几步,站在一个绝佳的观赏位置上,轻轻抬眸。 画上的男子侧首低眉,仿佛下一秒就要微笑着走出画卷。 “原来如此。” 华沁笑道,“她竟是在宫外结识了男人吗?” 惜香惊恐地望着她。 华沁原本娇美的面容扭曲成一团,毫不遮挡的恶意肆无忌惮地释放了出来。 她的自言自语此刻听来竟似谵语:“她怎么能……她怎么敢……出宫去见臭男人!男人有什么好的,此时对你柔情蜜意,转身就能将你推出去挡剑,呵!” 旁人都以为,她尚未足岁便被抱进宫养着了,必然记不清襁褓中的事。 可她记性好!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血红的一天。上一刻那装作父亲模样的恶魔还满脸疼爱地晃着悠车,母亲轻拍着她的背,她站在小小的悠车里,咿呀着伸出手要抱,但是转瞬之间,情况骤然改变。 血,到处都是血,还有雪亮的刀光剑影,无比轻巧地没入母亲单薄的身体里,然后轻轻一抽,“噗”,带出一蓬血沫,溅到了母亲那碧青色的裙子上——她至今还记着母亲穿上衣裳时含羞带怯的表情——还有她瘦弱的身躯下那惊恐男子的脸上。 “噫嘻!”华沁半是癫狂半是平静地招呼惜香:“起来,回去!” 惜香将头深深地埋在身前,不敢多说。 她们像来时一样,躲过巡视的宫人,悄悄溜出了月明宫。 华滟看了一会儿,便吩咐濯冰将那画收起来,预备明天出宫时交还给白又青。 她不告而别,又顺走了他的画,还不知道白又青会怎样想。 当她取出从兰台借阅的书籍时,凌雪忽然到她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华滟有些惊奇:“柔蕙竟留了一会儿?” 凌雪道:“是。底下人瞧着柔蕙郡君似乎不想叫人发现,便没有去打扰她。柔蕙郡君在偏殿前徘徊了半炷香功夫,便带着宫女离开了。底下人跟了一截,应是回了行香馆。” 华滟想了想:“她定是怪我不常去看她,以为我在宫外寻见了什么可心的事物,今日奇墨禀告的时候没有瞒着她,她估摸不好意思拉下脸来问,故而偷摸着前来瞧我在做什么。” 凌雪道:“只恐怕殿下叫人送来的画也被柔蕙郡君看去了。” 华滟摇了摇头:“无碍。她不认识画中人,不过是一幅画罢了。”顿了顿,她又轻描淡写道:“下回仔细些,今日只是一幅无关紧要的画,倘若明天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呢?” 凌雪心里一紧,连同殿内众人一同俯身下去:“殿下恕罪。” 华滟翻过一页书,往旁一仰靠在矮榻上看了起来,左手摸了枚浸在冰水里的鲜荔枝,放在红润的唇间咬开了皮,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来。 等那枚汁水丰沛鲜甜甘美的荔枝被华滟吃尽了,她才闲闲地又翻过一页去,然后懒怠地挥了挥手。 顿时,跪了一地的宫人悄无声息地起身退下了,只留了凌雪、濯冰等几个贴身宫人在殿内服侍。 第二日起来装扮后出宫,早已是驾轻就熟。 华滟素来爱石榴,也爱红色,银红朱红杏红橘红水红嫣红,尚衣局最体贴人心,各式各样的红色都被搜罗来送至公主面前供她挑选。 这日她便穿了件银朱绣葡萄藤的窄袖衫子,外罩一件月影白的纱衣,腰束玉带,面庞含笑,眼如秋水,十分的标致。转过身来再微微一笑,竟惹得殿内不少宫女悄悄红了脸。 华滟却没注意,昂首迈步出了宫门,身后奇墨赶忙背起画轴追着跟上了。 华滟原想着今日骑马去的,但是奇墨劝道:“三……公子,今儿个瞧天色仿佛要下大雨,还是乘马车吧,要稳妥些。不然,太……大少奶奶定会捉了小的去问的。”他苦着一张脸,看起来颇像可怜巴巴的狗儿。 华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行吧,就依你。” 踏上脚凳时,华滟仰头看了看天。只见天宇边际翻滚着浓云,日头不知何时掩入厚重的云层不见了,入目一片铁灰,果然是要下大雨的样子。 只是她今日不过去还一幅画,再便是躲在兰台里看一日的书,便也不以为意。低下了头,俯身钻进了车厢。 奇墨背着画轴,也坐上了车辕。 车夫“吁”一声抖了抖马缰,车轮便缓缓转动了起来,直出宫门,往流霜河方向去了。 却是在半路中就下起了大雨。雷云密布,云层涌动变幻速度极快,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打在马车顶的油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奇墨担忧地问:“三公子,落雨了,可要先避一避?” 华滟挑起车帘推开细竹制的小窗望了一眼,不过片刻功夫,外界就已陷入天昏地暗,阴翳般的雨瀑从天而降,哗啦啦的雨箭瞬间射入了小窗,弹在车壁上,闷响如洗豆声。 华滟沉吟了片刻,将被打湿的袖子捋了上去,啪啦一声关上了窗,转头对奇墨道:“叫车夫快些,先到兰台吧。保不齐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于是伴随着清脆的鞭空声,马车飞一般在雨中疾驰。 快到兰台时,雨声渐渐小了,华滟揽了车帘看,天空晴碧如洗,若不是地面上雨水未干,刚刚那场急雨她都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了。 华滟摇了摇头,扶着奇墨的手下了马车。车夫自去卸车喂马刷马了。 她站在兰台门口,望着国子监朱红的大门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忽然道:“还是先去国子监罢。” 奇墨虽吃了一惊,但也依着华滟的话,将那画解下交到她手上,然后小跑着去拉动门环。 侧门上开了一小扇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里面问:“谁?” 奇墨含糊地说了句是来寻同窗的,那看门的老苍头便没有多问,放了门闩让他们进去。 天上又飘落些雨丝。 华滟是第一次来国子监,还有几分新奇。 她不知道白又青具体住在哪,走在浓荫如云的夹道里,遇着一个年轻人背着书袋挟着伞匆匆走过,她便拦下问了句。 那人上下打量了几眼华滟身上的衣料,面色怪异地给她指了个方向。 华滟还来不及多问几句,那人就将伞撑起飞快地走掉了。 她心里有几分怪怪的,但也没有多想,沿着那人指的路一直往前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一片房舍。 这便是国子监学生们的住处了。 所幸这片房舍门口都挂着门牌写着姓氏,奇墨来回跑了几趟,便找到了白又青的住所。 她上前,握手成拳,轻敲了两下。 暗雷滚过天际。亮晶晶的雨水拉成线滴落。小院门口春桂叶片油绿,点点碎金藏于其中。 院内很快就传来了脚步声。 “吱呀”一声,有几分破旧的木门打开了。里面的人猝然抬眼,一双幽蓝色的眼睛里,漾着月光似的涟漪。而那眉,那眼,那鼻,那唇,正是华滟手中的画里人转过正脸,走下画卷的模样。眉眼深浓,金昭玉粹。 雨骤然大了。 桂树芳馨混着夏日急雨湿漉漉的气息,声势汹汹地涌入华滟愕然的眼底。 第20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20 急雨如瀑。 数不尽的千万条银线从天而降,交织成流光泠泠的透明背景,肌肤映在昏沉的天色下,显现出一种别致的光丽。 奇墨先前见着雨下大了,匆忙掉头回去取伞,等他撑着伞慌急地跑过来时,却见自家主子径直站在那破落小院儿门口,寂然不动,滂沱大雨好似都无计奈何了。 奇墨心里奇怪,擎着伞走到华滟身后去,想着给她挡挡雨,一抬头,望见院门里的那个人,当即呆愣在了原地。 若说华滟此前对白又青的画技还有些怀疑,觉得他那冠绝江南的秀雅纤丽的笔触尚可未信,等她今日敲开这扇门,才始知南地风物之不俗。 第15节 华滟抬眸,视线穿过雨幕,落在身前器宇不俗的男子身上。 可以看出这一场疾风甚雨,他没有准备,形容颇为狼狈。 一身玄色的燕居服被雨水打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夏日衣衫轻薄,隐约可见胸腹处块垒分明。他的头发并未束起,反而编成了细绺拢在肩后,有几缕垂在胸口,此刻也正一小股一小股地往下淌水。 然而即便是如此仓促的场景下,他竟也镇静自若。只是垂下眼,静静望着这位风雨中的不速之客。 华滟竭力控制自己的视线从他的前胸移开,微微上移,对上他的眼睛。 他显然极其受上天眷顾,身姿俊挺皎如玉树,神采英拔雍容不迫,浑身气度是上京纨绔子中少见的沉毅温静。生得更是俊朗非凡,五官刀凿斧刻般线条利落,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双泛着幽蓝光泽的眼睛乌沉沉的,一眼望去,深不见底。 看到他的真容,华滟立即便明白过来了,他为何要乔装打扮,掩去自己的容貌,恐怕不止是为了遮掩身份。 这样俊美无俦的面容、这样深刻的眉眼、这样美丽的蓝眼睛……无一不彰显着他身上异域外来者的血脉,倘若以真容行走在上京,只怕不出一刻就会被那些大胆的仕女们团团困住,掷果盈车了吧? 华滟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去管他眼底风起云涌,只是自顾自地仰起一张俏生生的脸来,手上用力推开了破旧的木门,边走边笑问道:“我来寻江南白又青,白兄可在?” 那人神色复杂,静静地望着她如在自家别院般闲庭信步走了几步,外面一个小厮举着伞慌忙跟在后面跑进来为她挡雨,嘴角翕动了片刻,垂下眼睫,终于开口:“他今日不在。” 说完这句话,他脚步一动,要往堂屋走去。 “等等。” 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他脚步一顿。 “齐兄,既然白兄不在,不如我们聊聊?”那声音含着笑意,伴着衣饰上环佩碰撞的悦耳清音,一步、又一步悠游闲哉地自身后靠近。 他僵直了脊背。 檐下雨珠滴落连成线,连绵不绝地从灰色的瓦片上滚下,滚落在陈旧的地板上,积成了一片小小的水潭。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却好似被封印在这具躯壳里,不能动弹。 在这短短的几步里,他的思绪竟不合时宜地飘散开来。周遭万物都是灰暗的,浮漾着湿漉漉的流光,烟气氤氲雨意迷离,是他从不曾见识过的、只在诗书里读到过的世界。 本以为读遍了史书韬略,练熟了武功家学,这世上再没什么可叫他为难的,但此时此刻,他抚上胸口,心跳如鼓擂。为何激动?他不能解。自小人都夸他聪慧,读书习武无一不精,他亦非常清楚自己肩担的责任,从未有过这样的片刻迷茫。 修长的睫羽蝶翅般颤抖着。天地暗沉,那一袭红衣热烈如火,灼伤了他的眼睛。 思绪变幻不过一瞬之间,那含笑的声音已落到了他的身侧。头顶一方伞面倾斜了过来,挡去了大半的雨水。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心跳快速地平复了下来。他微微低头,转身,面上已挂上了他一贯的温煦的笑意。 “不知燕姑娘想聊些什么?” 他在她脸上看到凝固了的惊愕神情。 华滟愣了愣,而后便笑了起来。 也是,难道只许她叫破他的身份,不许他看穿她的伪装吗? 她从奇墨手里接过伞,站上了檐下的台阶,好叫自己能与他平视。 她望着那双盈着晴蓝潋光的眼眸,愉悦道:“比如齐兄的来历?” 齐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点头:“可以。” “可以?”华滟一时不意他如此轻易地就点头了。 “不过要等一下。” 听到这句话,华滟不觉意外,反而好奇地望向他:“要等多久?” 这回齐曜没有回答她,而是捡起墙根处的一把伞撑开,然后从堂屋里搬出一架梯子来。那木梯几乎有两人高,打得极沉,但齐曜用手穿过一格步梯,稍一用力便将梯子斜着扛了起来,一手撑伞一手扛梯,走到了小院里,将那梯子架在了屋檐上。 他也不要人扶,架稳了木梯后动作轻巧地沿着一格格踏脚一直爬到了屋顶上。 华滟惊奇地看着他。 齐曜将伞靠在脖窝处,顶着风雨一双手快速地拿起什么又放了回去。 直到这时,华滟才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 他在捡瓦。 从进国子监时华滟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了。 国子监按理来说是最高学府,向来戒备森严,怎会如此轻易地就放生人入内?但那时她一心想着等会见到白又青该如何与他分说,不曾细想竟没有在意。 等到寻人问了路,找到白又青暂住的小院,这一路破败的花草树木,连同下大雨时会漏雨的学舍,简直叫她开了眼。 这哪里是培育人才的国子监啊! 华滟仰头看了看在屋顶上忙碌的齐曜,再转头朝屋内看去。前头雨甚疾,屋内有几处地方漏雨,叮叮咚咚的声音混着落雨声,难以分辨。 她抿了抿唇,朝奇墨点了点头。 奇墨领会了她的意思,当即放下了伞,一溜烟跑出屋外,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齐曜察觉到身后有动静,回头见是华滟的小厮,微怔了一会儿。奇墨冲他笑笑,忙着拾起瓦起来。 两个人一齐动手,这屋舍虽破旧,漏雨的地方不过两三处而已,倒是很快就收拾好了。 待到回到堂屋,齐曜见着屋内积的水已被扫尽,不免多看了几眼坐在圈椅上翘着腿喝茶的华滟。 这半会儿工夫,不仅扫了水,还升了炉子烧水。 齐曜一时无语,她倒是自在。 听着门口动静,华滟眼前一亮,忙当下腿来坐正了,期待地看着他。 哪知那穿着玄衣的人不过瞧了她一眼就转入了内室,华滟一愣。 奇墨悄摸儿跑到她身边来:“殿下,那位郎君衣衫不妥,应是更衣去了。”他小小的打了个喷嚏。 听着这响,华滟想起来奇墨也是在雨里淋了一遭的,虽有伞,但挡不住风雨,只怕衣裳全都湿了。 她瞅了瞅,道:“你先去兰台候着罢。” 奇墨惶恐:“殿下,这恐怕不合规矩……” “我叫你去你便去。” “殿下……”奇墨还要再说,华滟却有些不耐烦了。 “话还要我说两遍吗?回去候着。”声音严厉了起来。 华滟挑剔地看了看他:“别染了风寒过了病气给我。去!” 齐曜换了身洁净的衣裳,从内室里出来时,便见到那“燕小公子”的随侍略行了个礼,留了一把伞出去的背影。 “燕小公子御下本领好生厉害。”他换了身湖水蓝的襕衫,整个人瞧起来柔和不少,较之先前少了几分冷冽。只是出口的话语却不怎么动听。 华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露出一个充满兴味的笑:“哪里比得上齐曜齐公子,竟哄得衡澜文会会首和一众会员团团转。” 齐曜在她左手边的圈椅坐下,极为自然地取过茶几上冒着热气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凑到唇边饮了。 华滟面色变了变,她有些气急败坏的低声道:“快些放下!这是我用过的!” 齐曜:…… 齐曜摸了摸鼻子,有些悻悻地放了回去。只是终究被他的唇齿碰过了,华滟的脸色便不是很好。 她冷嘲热讽:“难道齐公子看上去年纪轻轻,竟连杯子都看不清有几只了吗?” 齐曜一时无话。毕竟是他失礼在先,何况他还先叫破了这燕随波女儿家的身份。倘若不知道她是女孩儿也便罢了,可既然是他先挑起的话头,他刚刚确实是失措了。 而这“燕小公子”燕随波,只看装束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兄长的一手字画,根本不是寻常人家读些诗文就能供养出来的。他亦留心打探过,可文会中人无一知晓这对兄妹的真实身份,便是那会首向昂之,也说不出来什么。 齐曜轻轻皱起了眉。 余光中瞥见一旁的女孩儿脸颊气鼓鼓的,眉眼娇嫩,一身银红的衣衫淋了雨,熨帖地贴在她身上,显出些玲珑起伏的曲线来。 他此前也有怀疑,但还是今日,于晦暗的天色中乍然见到亮眼热烈的赤色时,如一把火猛然点燃了他的眼时,才能肯定,这位矜贵清华的少年郎,原来是个娇俏的小姑娘。 他心里忽然动了一动,心尖上如被羽毛拂过,漾起一丝难解的痒意。 第21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 华滟见他不说话,便有几分恼意,道:“你不道歉吗?” 齐曜回过神来,低声道:“抱歉。”却是低垂了眼帘,不敢从旁看去。 他说不出来从何而来的紧张,为着掩饰紧张,他下意识地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滚入喉咙,耳边传来清脆的声音:“喂!” 齐曜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用了她的杯子喝水。 华滟:…… 华滟换了个姿势,凑近了道:“你不是宁海人。”语气是斩钉截铁的肯定。 这俊美的男子倒也不意外,他点了点头:“是。” 华滟支着手托腮,一双眼睛眨了眨:“你也不是南地人。” 齐曜再点头:“是。” “你身手不错,手上有茧,不食鱼腥……” 华滟拉长了声音,慢慢地说着,齐曜便依着她说话的频次规律地点着头,并不反驳,一只修长的手臂搭在凭几上,手指点着桌面。 “我猜……你是蒲城出身的?” 齐曜的动作猛地停住了。他下意识地收指元由口·口裙8148以6963收集手,刺耳的哗啦声后,茶几上的杯壶未能幸免,亦被撞得跌在了地上。 溅起的水和瓷器碎片滚到了华滟的脚边。 华滟扬起一个明艳的笑,笑里很是得意:“看来,我没有说错。” 她跟着站了起来,慢悠悠地一步一步逼近了齐曜。 “你怎么知道的?” 那张艳若桃李的脸翘了翘嘴角:“自然是……” 齐曜不自觉地紧紧盯着她。 哪知她蓦地粲然一笑,往后跃了一小步,那妍姿艳质也就飒然离开了。 “我不告诉你!” 齐曜面色发青:“……你!”他也站起了身。 第16节 因着这一句玩笑般的戏弄,他白玉一样的脸颊上迅速浮起薄薄的绯红,一双幽蓝色的眼睛艴然生辉。 ——美人发怒,果然容色更盛。 华滟在心里评判了一句,一抹清辉从她袖中滑出,借着身形的优势疾速往旁越了几步,然后躲在了男子高大的背影里。她反手握住了尖刺,抵在他的脖颈处,锐利的前端正好压在突突跳动的血管处,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划破这层雪白的皮肤,刺入青色的经络。 “别动。”她语调犹带着笑意。然而眼底一片清明,是与语气不符的冷峻肃杀。 齐曜僵在了原地,眼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他微微转动了头,下一息就感觉到冰冷尖锐的锋刃往皮肤里陷得更深,连同武器压在他脖颈上的纤细手指凉得像一块冰,却始终稳稳地不曾移过位置。 ——这、这怎么可能? 她优美的声音如同魅灵,幽幽地从身后传出:“齐公子,你是不是在想,我看着瘦弱,不比你健壮,是如何取了你的要害的?” 她轻笑了一声:“还是在想——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出身的?” 他忽地轻叹了口气,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很快平静了下来,华滟甚至能摸到他的心跳也趋于平静了。 “是,姑娘聪明绝顶,齐某心悦诚服。”他举起一双手,慢慢地、慢慢地一点点挪动着步子,从背对华滟变成了侧对的姿势。 他眨了眨眼,蔚蓝的眼珠朝她看过来,镇静道:“既然姑娘已制住了在下,为何不为齐某解一解惑?私以为举止惯习一时不能改,是为漏洞;但籍贯出身,寻常人却不易起疑,哪知姑娘竟了如指掌,齐某愚钝,百思不解,还请姑娘赐教。” 我哪里知道,华滟心说,我不过随口诈一诈你,怎知鱼儿竟上钩了。 平心而论,这姓齐的伪装确实不错,倘若没有碰上一眼就能辨别骨相的白又青,还有疑心极重恰好又能派人核验的她,只怕他在上京再待上三个月也无人生疑。 可谁知那日不巧,他们三个竟凑到一桌上去了。从来都说乡音难改,可又有多少人知道饮食口味也难改?自小吃惯的食物滋养着胃,若遇上了未曾见识过的饮食,最易漏了马脚。这也是华滟最初生疑的地方。 后面派了缇卫暗访,得知他的路引是假的,华滟便猜测他的身份亦是假的。而白又青以“齐曜”“齐望尧”等名字唤他时,他反应又自然如常人,华滟猜想,约莫着名字是真的。 再便是他的出身来历了。这一点华滟亦是瞎猫撞上死耗子,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反应那样大,答案尽在不言中。 要说华滟是如何说出蒲城二字的,早在她叩门,撞见门后那双泛着幽蓝色的眼睛时,心里忽然生出一点猜测。 他生得高鼻深目,如墨眼瞳带了蓝意,叫华滟回想起那个她没有见过、但却拜见过数次的女子:太子华潇的生母、先皇后燕氏。据宫里的老人说,燕皇后本是边境流民的后裔,因故流转至上京,后来嫁给了当时还是皇子的成王,做了成王正妃。今上继位之后,封了发妻为皇后。而燕皇后出身的那个小城,在她随太子拜祭诵读诔文时留意过,正是北境的蒲城。 因此华滟问话时,自然便想起了蒲城。便随口一说,哪知竟是真的。 齐曜见她半天没有动作,头颈稍稍转动了一下。 华滟呵呵笑了一声,没有答话,反而将手上力气加重了一点。 “你问我,我就要答吗?” 锋利的尖端刺入皮肤,沁出几粒鲜红的血珠。 “现在是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说吧,你乔装打扮潜入上京,为何!” 齐曜被勒得闷哼了一声。 “咳咳、咳,姑娘,齐某入京,自然是为科举考试而来。” 华滟冷笑:“既是赴京考试,为何要易容,为何要用假路引?” 齐曜心里一颤,没想到她连路引真假都摸得一清二楚了。那么,势必不能轻易糊弄过去。 他内心又多了几分懊恼。自己终究还是少了警惕,本以为简单的入京打探形势,走上几遭就能探得消息,哪知中途竟被一个小女孩儿给看穿了。 他心潮翻涌自然不会表露出来,脸上挂了温煦的笑,缓缓开口,同华滟说些家族日暮途穷、先祖摈弃胡蛮偏见、冲冠一怒为红颜之类的故事来。 饶是他声音再动听,故事说得再天花乱坠,华滟也是不信的。 这人,当真狡猾如狐,谨慎如狼。 她微微勾着嘴角,正要将手中尖刺压得更深些,前院繁杂雨声中忽然传来踢踏的脚步声,然后是白又青的声音:“奇怪,这院门怎么开着。望尧兄!你是出去了吗?” 脚步声近了,然后是“唰”一声收伞的声音。白又青应是将伞在地上抖了抖,伞尖擦过地面,发出笃笃声。 一声,又一声。 停在堂屋外。 华滟表情一滞。 第22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2 院内堂屋。 齐曜和华滟对望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几分出乎意料。 齐曜早在白又青出声的时候就停住没说话了,而华滟未说出的嘲讽也只好尽数吞进肚里去。 她斜睨一眼齐曜,在他无声的催促下颇为不甘地收了那利刃。 脖颈上的桎梏松开了,齐曜舒展了一下肩背,这才看清方才险些要刺穿他脖子的是一把轻薄的青色匕首。 他只是瞄了一眼,那薄薄的青色光芒便在华滟细白的指间转了一圈,然后没入袖口不见了。 二人趁机整理了一番。 齐曜半蹲着捡碎瓷片,自下往上的飞快瞟了一眼。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她究竟是不够警惕还对自己太有信息,竟然就那般大刺刺地背对他,理着带来东西。 那一截白腻的脖子,他一只手就能捏断。 这小姑娘当真以为,以他的反应和身手,会拿她没办法吗? 齐曜的眸色转深,若不是是因为她那绝不寻常的出身,而他想……也不会这般的配合她玩这种孩子般的游戏。 屋外脚步声更近。 华滟收拾好了,转过身来坐下。 他将最后一块碎瓷片踢入垂着穗子的桌幛底下,而后坐在了华滟的对面。 白又青在堂屋外抖了抖伞,拍净了身上的雨水后才迈过门槛。 一进门,他就看到一左一右各坐了两个人。 左手边蓝衣公子俊美温柔,右手边红衣客绚丽夺目。 白又青左看看,右看看,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他震惊:“这、这里是玄字房舍吧?我应该没走错吧?” 他说着,就想去外面看看挂在小院门口的门牌。 华滟笑了一声,把右腿架在了左腿上,吊儿郎当的样子招来对面男子难以形容的一眼。她懒洋洋地出声:“白又青,你没走错。” 白又青倒退着回来,走到华滟面前看看她,又回身看看对面的齐曜,虽惊愕难解,但他认出了华滟,便也没有那样慌张了。 “燕、燕小公子,你怎么在这?那……那人是谁啊?”他自以为悄声的问华滟。 华滟抬眼看了齐曜一眼,拍了拍他的肩,和善道:“你仔细看看,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白又青刚刚不敢直视,这会儿在华滟的“外力”下战战兢兢地扭过头,飞快地瞟了一眼。 “齐……齐兄?”白又青不敢置信。他揉了两下眼睛,一丝惊艳过后,是惊喜:“真是齐兄!” 齐曜含蓄地同他点了点头。 白又青兴奋地绕着他团团转了好几圈:“天哪,齐兄怎么突然变了样子……”他一兴奋就十分话痨,足足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下来,后知后觉有哪里不对劲。 “说起来,燕小公子怎会出现在此地?”他犹豫了一会儿,在于他同住的齐曜和来客华滟之间,选择了先问华滟。 华滟笑了笑,取过包裹好的画卷转交给白又青,略带歉意道:“上回在樊楼……我家中有事匆匆走了,竟也忘了和白兄说上一句。这个……”她睇了眼齐曜,“也来不及放下,今日我得了空,想起白兄说过暂住在国子监,便特意将此物交还给你。” 白又青这才想起来他丢了一幅画,眉开眼笑地接过。 华滟再次致歉:“是我失礼了,还望白兄容谅。” 白又青欢快道:“无妨无妨,燕小公子这不是送来了吗?” 他随手将那画夹在腋下,便转向了端坐的齐曜:“话说回来,齐兄……难道先前都是假……” 齐曜轻轻一抬眉梢,他就噤声了。无他,当齐曜卸下伪装的时候,这身好皮相着实有些光彩慑人。 华滟今日来国子监的目的已经完成,虽意外撞见了齐曜的真容,但明显这人不愿同她说真话,华滟便也不强求。 她起身向白又青道辞。 “嗯?这就走吗?” 华滟含笑道:“是,今日原也是抽空来的,近日家中事多,我也需帮忙。” 齐曜从白又青身后闲闲望过来,华滟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说谎】。 华滟一挑眉,怼回去:【你不也是】? “那真是太遗憾了。”白又青不舍之外还有些惋惜,“那下回……” 他才开了个头,华滟就飞快地截住了话头:“下回有缘再见。” “今日叨扰白兄了,再会。” 华滟不去管齐曜该怎样和白又青解释他的同住人一夕之间变了副模样,沿着原路出了国子监,走到了兰台。 奇墨在堂前候着。见到她的身影赶忙迎了上来。 华滟原想就此打道回府的,忽然见兰台马厩处还停了一辆马车。 今日是猗竹在一楼服侍。华滟敲了敲桌子,问他:“皇叔今日可是来了?” 兰台令正使华谧,按辈分算正是她的叔父辈。 猗竹答道:“是。大人来了已有些时候了。” 既然她的顶头上司在,她不好不去拜见。华滟便遣了奇墨先去二楼问安,等奇墨回来冲她点了点头,她见自身衣裳前面被雨打湿的地方干了,并无不妥,这才上楼去谒见。 华谧生得和皇帝颇像,有着他们华氏皇族男子一贯的清瘦和苍白。见着她来,也只点了点头,手中书卷又翻过一页去:“皇上已吩咐过我了,你在这楼里自便就好,无须特别在意我。” 说了没两句,他看起来就有些疲倦,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华滟识趣地告退。 奇墨恭敬地扶着她上了马车,隔着车帘子问:“殿下,是要回宫吗?” 华滟道:“四方馆离这里远吗?” 奇墨为难,小心翼翼地劝:“殿下,四方馆住了许多南蛮北戎,鱼龙混杂的,殿下过去怕是不便。” 华滟不悦道:“难道我还要受蛮夷所捆缚吗?”说着就吩咐车夫拉了缰绳驭马。 第17节 奇墨吓得下了马车,在地上连连磕头:“殿下恕罪!奴婢受了太子妃之令,要拦着殿下出那卑贱之地啊!倘若叫太子妃娘娘知道了奴婢服侍您去了四方馆,定会重惩奴婢!殿下饶奴婢一命吧!” 华滟默了一默。 太子妃,还真是摸准了她的脾性。 她没好气地道:“行了别跪了,赶紧起来!我不去了!跪着叫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奇墨破涕为欢:“那殿下,咱们回宫?” 华滟半天不说话,奇墨知道她这是憋的气还没有顺,见她没有明言反对,便推了推车夫,叫马小跑着上了大道,往皇宫去了。 这后半日没有雨,快到傍晚时,黄昏微妙的黛青渐渐从天边漫开,流入烟紫浓朱的晚霞,铺陈开辉煌灿烂的云锦。 华滟回了宫,心里还是念着外面的事。只是奇墨看着,她身边濯冰凌雪都是大胆的,若说是为了她好,这两个婢子也不会惧怕上前抱着她的腿恳求她不要擅自冒险。她心烦意乱,一时不能解,终于等到这日养在宫里的缇卫信鸽飞回来交班,她连忙提笔匆匆写了一封小信,让人绑在鸽子腿上递信出去。 这小信,是叫缇卫看紧了那齐曜,还有和他同住的白又青。 不知是不是天宁节和会试将至的缘故,上京城在数月内骤然涌入许多人,京里防范人手不足,连缇卫都被抽调了许多人,她这一封信便如泥石入海,缇卫收是收到了,却分不出人手来去盯着。一连几日都没有消息。 华滟心里不快,却也知道这是时势所致。防卫布置远比听从她一个深宫公主的命令去跟踪一个明面上无甚差错的士子重要。即便那士子容貌身份都是假的,可不也暂时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吗? 只是心里一团郁气,难以纾解。 夏日雨多,后面几日都是雨水淅沥,华滟不好出宫,因为先生年纪大了怕路上有了闪失,凝晖殿那边也放了假。她就在月明宫里歪着,一边翻着二皇子华湛送来的新鲜话本和民间小食,一边继续等着缇卫的消息。 偶尔华沁也会叫人撑上一把伞,绕过半座皇宫来寻她说话。 华滟自是欢迎。 这日也是和往常一样,华沁饭后来月明宫小座了片刻,就要起身告辞。 华滟拢了一把榉木棋枰上的黑白云子,抬头笑道:“你且等等,我叫濯冰打盏灯笼送送你。” 华沁乖巧地应下了。 华滟在将棋子按颜色分好装入棋盒,华沁见了便道:“随波,这等杂事叫宫人去做便好,何劳你亲自动手。” 华滟淡淡道:“这不也是下棋的乐趣吗?几位皇叔、皇兄中有那爱棋的,不止痴迷棋谱对弈,也会自己寻了料子来磨做棋子,想来他们并不以此为杂事,而是乐在其中。” 华沁一时语塞。 正好这时濯冰提了灯过来,华沁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华滟送了她到宫门口,然后冲她点了点头。 华沁羞赧一笑:“夜里露凉,你快些回去罢。” “照顾好柔蕙郡君。”华滟含笑。这话却是对濯冰说的。 濯冰屈膝。 “随波,那我去了。”华沁柔声道。 “好。” 濯冰从外面回来,小宫人们忙上来给她解了身上的薄披风,脱下木屐。去行香馆要绕过御花园,更深露重,衣摆处已湿了一片。 这五月的夜晚,冷得有几分诡异。 小宫人们取来干净的衣裙给她换上,又在暖笼旁熏了熏,散去一身寒意后,才去了正殿。 华滟还没有睡下,她刚洗过了头发,躺在美人榻上,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身后,用细布包着在熏炉上烘着,凌雪坐在圆墩子上拿玉梳给她轻轻地篦着头发。另有小宫人给她念着话本。 濯冰轻手轻脚地行了个礼。 华滟睁开眼:“回来了。” 濯冰低声道:“奴婢问过了王才人,王才人虽没有明说,但她的贴身女使对奴婢暗示,柔蕙郡君房里时有惊叫哭泣声传来,有好一阵了,时常扰得她们不得安眠。” “那个叫惜香的小宫婢呢?” 濯冰顿了顿,才斟酌地说道:“她们不肯明说,知道惜香身上经常带着股药味儿。” 华滟闻言,忽得叹了口气。 凌雪朝濯冰使了个眼色,濯冰悄声退到了华滟身后。 凌雪试探着问道:“殿下为何叹气?” 华滟懒怠地半阖着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翌日,太子妃派人送了消息,天宁节将至,行宫青陵台已经备好了,还请各宫贵人准备行礼,不日便要出发。 华滟听过便打发了传信的宫人回去,叫了保母为她收拾衣裳首饰等出行用品,唤来濯冰为她更衣。 旬末了,按照规矩,她要去向皇帝请安。 第23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3 皇帝在崇政殿。 只是华滟才走到崇政殿,就看到一架鸾仪从殿前出发,她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前来迎接永安公主的张胜全执着拂尘,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内心暗道这奚贵妃明知今日公主要来向皇帝请安,却还是卡着时辰来送炖盅,说她不是故意的,连他都不会信。 张胜全堆起笑脸,呵着腰迎了公主入内。 皇帝正在窗边桌后坐着,凝神看着手里的书卷。 华滟不用看也知那定是道家书籍,她上前面无表情地行了礼。 皇帝看起来颇为怡悦,见到许久不见的女儿来,连苍白的脸颊上有了红意。 华滟却不敢细想,父皇的愉悦心情,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奚贵妃? 故而她起身后,只冷淡地站在一旁,神情清冷。皇帝原本有许多想和女儿说,但一看她脸上寒霜般的神色,猜是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晓得华滟这个时候听不进去他说的话,便叹了一口气,搜肠刮肚地想了几句市井人家爷娘对闺女的关怀语句,尝试与她亲近。 “随波。”皇帝唤着她的乳名,亲切地问:“我听延平郡王说,你在兰台适应得还不错?” 兰台令使是华谧兼任的官职,他本身的封号是延平郡王。 华滟弯下腰去,拱手作答:“是。儿臣还未向皇上谢恩。多谢皇上给儿臣派了这般的好差使。” 语调恭敬,却不含一丝温度,全然公事公办的味道。 皇帝的眼神就黯然了几分。 张胜全趁着公主没注意,转头对皇帝做了个无声的口型。皇帝读懂了他的意思,精神乍然振奋了起来。 皇帝坐正了身子,稍稍往前探出了上半身,带着几分隐秘的期待道:“我吩咐了人,在行宫给你留了一处上好的住所,你见了定会喜欢的。” 华滟眉眼中带着些烦厌:“便是行宫再好,还能比过皇宫吗?” 皇帝被噎住了。 张胜全见状急了,再次张嘴做了极其夸张的口型,生怕皇帝认不出来,还做了好几次。 皇帝努力分辨着:“嘛——马——秋?哦哦,马球……” 华滟抬眼,正好瞥到张胜全五官乱飞、皱成菊花的样子。 华滟:“?” 张胜全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脸热的转过头去。陛下啊陛下,奴婢这张老脸都已经豁出去了,要是还哄不好公主,那可就怪不了奴婢了。 幸而这次皇帝反应快速,他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淡淡道:“若是你不愿随我离宫,那便依你。”而后故作可惜道,“只叹青陵台上新修好的鞠蹴场没人敢上场,封了却也十分可惜……” 华滟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几个字眼,“鞠蹴场”? 她本就喜爱骑射,又爱鞠蹴,更喜爱能将这二者结合到一起的打马球活动,只是上京地贵,皇宫内又腾不出来那样大的地方专做鞠蹴用地,她以往只能在随皇帝游猎时才能打上一会儿。而今皇帝说,行宫青陵台有专门的鞠蹴场? 她瞟了瞟座上的皇帝。 皇帝虽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是他方才说完话后匆忙拿起来的书卷却是拿反了,张胜全低着头,努力地想把自己和背景的屏风融为一体。 华滟慢吞吞地道:“那……” 皇帝难掩期待地看着她。 “那儿臣便听父皇的安排。” “撕拉”一声,却是皇帝昂奋之下撕破了书页。 见华滟的目光扫过,皇帝讪笑地将那书丢到了身后,和颜悦色地问她:“太子妃应当派人与你说过了。你若有什么爱玩的爱用的,只管和你皇嫂说,让她去置办。路上怕是暑热难捱,我记得你畏热,叫张胜全去司库走一趟,给你多领些冰……” 张胜全随声笑着冲她打了个千儿。 皇帝一激动,话就有些多,华滟只静静地听着,听皇帝将她至行宫后的衣、食、住、行等一一安排过去。 等到皇帝说到口干,这才发觉自己一气儿讲了许多。 他有些心虚的摸过一旁茶盏喝了一口。 皇帝威严道:“咳,行啦,朕乏了,估摸着你也累了,快些回去收拾吧。” 华滟低声应下,行礼告退。 看着她的的身影转了过去,皇帝没忍住:“记得你爱俏,南边新进了几种料子,等会儿叫人送到月明宫去,你选几匹看中的,叫人裁做新衣。” 华滟这时已走到了外间,她闻言没有回头,而是背着举起手来挥了挥。动作之可爱,叫皇帝想起了她小时候,也是这般同他嬉笑玩闹的。只是自从骆皇后去后,她就不再与他这个做父亲的亲近了…… 皇帝一时惆怅无限。 等到他醒过神来,却看到张胜全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皇帝皱眉:“怎么了。” 张胜全小声地道:“陛下,您忘了?先前奚贵妃娘娘来送吃的,您一高兴,也许了她新进的贡缎……” “……”皇帝脸色发青。 正好这时另外伺候的小太监隐约听到师父提到了奚贵妃,便大着胆端着麟趾宫送来的食盒兴冲冲送进来:“陛下可是饿了要用点心?这儿有贵妃送来的乌鸡白果汤!” 他说完,忽觉室内静得吓人,悄悄一抬头,瞧见师父满脸铁青地瞪着他,他当即吓得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却不敢做声。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张胜全啊,你这徒弟倒是教得好啊。” 张胜全这时也不敢拿乔作派,“扑通”一声抱着皇帝的大腿跪了下来,他那小徒弟听了都要为师父的膝盖骨担上几份心。 皇帝走到那被放在地上的食盒旁,饶有兴致地揭开盖子嗅了嗅,炖了一日一夜的鸡汤鲜味顿时迸发出来,小徒弟口角甚至不合时宜地泌出了口涎。 他暗想,闻着这香味儿,兴许皇帝就愿意吃了呢,何况还是贵妃那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亲手送来的。 第18节 没成想转眼间,那盛着慢慢一盅鲜美鸡汤的炖盅连带食盒就被狠狠地砸向了地面,滚烫的汤水溅到了他的脸上,呼吸间就冒出了透明的大水泡,疼得他发抖,可是这个时候他不敢叫出来,只好死死咬住口腔里的嫩肉。 皇帝的声音疲惫而阴沉:“清掉去!” “奴婢遵命!”张胜全飞快地应下了。 等皇帝离开了此间宫殿,确定听不见这里一丝一毫的动静时,张胜全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见着前胸绣花处被染出一大片深色,心疼地叫了出来。他那缺心眼的小徒弟颤巍巍地跟着也起来了,小声叫道:“师父……” 张胜全一时怒火中烧,狠踢了他好几脚,一点也没有留力:“顺儿啊顺儿,我怎么会选了你这么个缺心少肺眼皮子浅的东西做徒弟。你他娘的进门前不晓得先看看吗?这儿是什么地方?崇政殿!崇政殿岂是你胡来的地方!你这个死脑瓜骨,别以为贵妃一碗甜羹就把你给买通了,今日你拿她点小恩小惠,他日她要你偿命啊!” “你你你,你简直要气死我啊!今天这一遭,丢人!真丢人!你师父我的脸都丢到北境去了!”张胜全恨铁不成钢。 张顺儿傻乎乎的张开嘴:“那师父,徒儿应该怎么办啊?” 张胜全冷笑:“滚去浣衣局!” 第24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4 崇政殿里这一场闹剧,华滟自然是无从知晓的。 请过安后她就回到了月明宫,正好太子妃派了心腹嬷嬷过来和她商量路上的用度。 老嬷嬷连发髻都用头油抹过,用梳篦抿得一丝不苟。她板正一张脸,拖着长长的声调站在华滟跟前念着那张冗长的单子。 华滟坐在屏风后面,想着嬷嬷也看不到,便横躺在了圈椅上,一双长腿挂在扶手上,老嬷嬷说一句,她就应一声,还时不时摸一把路过女使垂下的发稍。 女使们掩面而笑,有几个甚至被华滟的动作弄得脸颊通红。 老嬷嬷不知情,一板一眼地读着。 华滟听着,原本正捉了凌雪腰上系着的绿绦子拿在手中把玩,忽然出声道:“停。” 老嬷嬷问:“公主可有吩咐?” 华滟道:“你把刚刚那一段再念一次。” 老嬷嬷便重读了一遍。 华滟蹙眉:“把驷架马车改成普通的青帷油车,把柔蕙郡君挪出去。” 老嬷嬷应是,只是多嘴问了一句:“太子妃念着柔蕙郡君同公主交好,生怕公主路上觉着闷,才想叫郡君与公主同架。不知公主?” 华滟截住她的话头,面无表情:“人多,我觉着热。” 老嬷嬷讪讪的闭了嘴。 “车里再多添一盆冰。”华滟突然道,“还有,把柔蕙的车架和嫔妃们安排在一起。” 老嬷嬷不知她用意为何,但念及这位公主在宫里头的名声,都一一应下了。 后面再便是诸如服侍人手安排之类的事务,华滟听过一遍觉得尚可,没有什么要改的地方,就点了点头,濯冰会意地上前送客。 老嬷嬷前脚刚走,后脚张胜全就带着他那张笑成菊花的老脸到访了。 他身后浩浩荡荡一群宫人,手上全捧着各色锦缎。 张胜全笑呵呵地凑上来行礼:“奴婢问三殿下安。三殿下呀,皇上心里可是时时惦念着您呐,这不,就吩咐奴婢送今年新进的贡缎了。三殿下您瞅瞅,可有哪匹爱的?” 华滟打内室里出来,亦客气地笑道:“辛苦张伴伴了。” 张胜全刚从皇帝身边出来,得了永安公主好脸,一时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不辛苦不辛苦,为皇上和三殿下半事,哪能称得上辛苦,奴婢心里头美滋滋的。” 华滟看他谄媚的笑,心里头也有几分好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张胜全可谓是做到了极致了。纵然她心里有几分不快,这会儿也不想难为他。 于是叫那宫人都捧着料子上前来,她粗粗看过一遍,随手选了一匹大红妆花羽缎。 “就这个罢。姆妈,你帮我收起来,用这料子做身骑装,待到行宫也好穿给父皇看看,好叫他知道我这个女儿没有辜负他的心意。” 张胜全只知道附和地笑:“是极,是极。公主纯孝。” 保母带着宫人上前把那羽缎抱进了宫里,剩下的华滟原想叫张胜全从哪取来的带回哪去,可张胜全哭得极为凄惨:“哪有皇上赏赐下的东西还教奴婢原样带回去的道理!若叫皇上知道了奴婢可是死罪!殿下您就心疼心疼奴婢吧!” 华滟无语。 她蹬了两下腿,张胜全抱得紧紧的,一时竟没有松脱出来,她只好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快点松手,要不然不止父皇,我也要治你的罪!” 张胜全这才涕泗横流地爬起来。 华滟挥了挥手,月明宫的宫人们便上前将那些剩下的锦缎收进了库房。约有一二十匹,虽数量不太多,但每匹均是上等织绣,无一不是精品,便是宫内妃嫔也有渴望这料子上身裁衣裳的,如今全部收在了月明宫的库房。 见这差事办完了,张胜全也不拖沓,利落地行了个礼后就告退了。 华滟虽厌他油得滑不溜手,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才能担起皇帝身边内务大管事的职责。 华滟才重新坐下来歇一口气,门口有人通报:“奇墨回来了!” 华滟颇为惊喜:“快传进来!” 她昨日打发奇墨去嘉肃宫里探探缇卫那有没有新的消息,不料奇墨一去未回,她还在担忧奇墨莫不是遭了什么罚,可转念又想奇墨本就是嘉肃宫的下人,只怕他比她亲自去探听消息还要来得便利。而缇卫的规矩又大,她虽然从太子手上分了些权柄,但终究不是正经的领头人,故而她只将忧虑埋在心底,静待消息。 奇墨从一进门就低着头,到了华滟跟前便哭丧着一张脸。 华滟蹙眉,问:“这是怎么了?” 奇墨道:“那儿传来讯息,道是……跟丢了!”因还是宫里,而他明面上是公主打发去和太子、太子妃请安的,故而没有说得十分详细,只是这一句话透露出来的内容,却叫华滟又惊又怒。 濯冰悄无声息地带着一殿宫人退下了。 “跟丢了?!那么大一活人,怎么会跟丢了!” 奇墨道:“殿下容禀,原先守着……的庚申和乙干因着……的差事被调走了,徐佥事是新调来的不熟悉差事,等到夏掌事忙完回头一问,才知这差事,办砸了……” 华滟怒极反笑,本就明艳的五官此刻因为充盈的怒火更加慑人。 “好、好、好,真是好极了!”她连声道好,反复地踱步。每一声脚步声都仿佛一个巴掌扇在奇墨的脸上,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公主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办,是信得过他,而他却想着缇卫名声在外,人人都是精英,不过跟踪一人的足迹,区区小事定能办妥,自己也没多留个心眼。如今才晓得人家既然是尖子中的尖子,精英中的精英,那自然是奔着建功立业去的,而公主吩咐的这件事,于他们是小事,于他却是大事! 他苦等消息不至,托人去打听,结果被一句随口敷衍给打发了回来。他当场就慌了神,可他在宫内,那人又在宫外,他既分不出心神去追问,也没法去追问。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带着这样一句玩笑般的回答,回到了月明宫。 华滟深呼吸数次,终于冷静了下来。知道既然木已成舟,无法挽回,而那人……齐曜不知踪迹,即便这会儿再派人去探访,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了。 “那位徐佥事,是什么来历?”女子的声音冷淡至极。 奇墨愣了一愣,随即道:“奴婢惶恐。还望殿下予奴婢一点时间,奴婢这就去打听!” 华滟面无表情道:“好,本宫就再信你一次,明日此时,你来回话。” “奴婢遵命!” * 崇政殿。 “嗬——” 皇帝丢开一本奏折,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 张胜全察言观色,立马上前为皇帝按摩着肩颈。 “皇上,这力道还行吗?可要奴婢再重一些?” 皇帝闭目养神:“嗯,力道再大些。” 张胜全瞅着皇帝眼角额头的皱纹和发缝里的白发,有些心疼地道:“皇上,您近来有些太过劳累了,龙体为重呀皇上……” 皇帝正要说话,门口处传来铿锵的脚步声,随即便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被侍卫驾着入内,信使身上浅色薄甲被一层又一层的血痕染成了深赭色,才下了马,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跪在明镜般的金砖上,声音呕哑至极,每一声似含着血泣诉。 “急、急报——北境鞑靼入侵,边关告急!”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皇帝很快便镇静了下来,一道道旨令有条不紊地从这所帝国的最高核心中传散出去。 “速传内阁王首辅、柳次辅入宫觐见——” “传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觐见——” “陛下有旨,召五军都督府各都督觐见——” 太子华潇原在四方馆处理预备随御驾行至行宫参与天宁节庆祝众国使臣的事务。这群小国,历来朝见无一不是打着用不值钱的草药、皮毛等上贡换取宗主国赐下金银珠宝的主意,要说有多么重要,自然是不值一提,可若忽视起来,那这些附属番国要想在边境做点手脚,也能令大夏觉得厌烦至极。 北有鞑靼,东北有建州女真,西北有戎狄,南有交趾、扶桑,西南有胡夷,东南有高丽,时不时来撩拨一下,已是足够令人讨厌的。 而前有高丽、扶桑两国使臣为争房舍而当街扭打,今日有交趾和红胡子罗刹人操着互相不通的语言吵得不可开交,太子华潇坐在高堂上,以手扶额,忽然就觉得一种深深的疲惫缠上心头。 “殿下?太子殿下?”随侍小心翼翼地唤着。 华潇猛地睁开眼:“何事?” 随侍朝门外看了看,便有一个小厮捧着一只匣子绕过堂下吵闹的众人,送到了太子面前。 华潇疑惑:“这是何物?” 随侍指了指那匣子,轻声细语道:“奴婢今晨于四方馆门外发现此物,问过守门的人,不知是何时送来的。奴婢打开看过且验过毒,应是无碍,里面是一方印信并一封短函,还请殿下过目。” 华潇先取过那方印信,放在手里转动着看了一圈,越看越心惊。再看短函,内容却是简约而恭敬,大意是持印人听说皇帝天宁节在即,心中仰慕皇帝威仪,特从家乡赶至上京,为恭贺皇帝千秋万岁,然因久未入京,不识上京城风物,故而受人指点,先来四方馆拜见。这里面应还有桩隐秘,大概是写信人在上京城里如闷头苍蝇转了一大圈,受了好些哄骗,所以为取信于四方馆上峰,居然连官授印鉴都一并放进来了。 这印信方一寸八分,铜质龟钮,阳刻九叠篆,仅看这印鉴规制,恐为开国公侯一类的勋臣宿将才能持有的。然九叠篆阳刻肉眼难以辨别,印鉴上又沾了红印泥,一下更难以看清上面的字体。太子忙唤奴婢取来新鲜印泥和白纸,亲自擎着这方印在纸上重重的盖了下去。 雪白纸张上九叠篆宛转细密,华潇定睛细看,鲜红印迹在纸上盖出六个字。 敕赐胤国公章。 第25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5 皇帝于文华殿召见诸位内阁重臣,太子入宫时,内阁议事正忙。 张胜全瞅了个空从殿内出来,给太子斟上一盏热茶:“殿下稍待。” 太子点头,面上犹带愁容。 张胜全见了不敢多问,只嘱咐小内侍小宫女们仔细伺候着,就又回到了皇帝身边伺候。 不多时里面散了,太子在偏殿看到兵部尚书怒气冲冲地挥袖而去,而王首辅、柳次辅等人却是气定神闲,仿佛边关烽火一点都不干他们的事。 太子的手在衣袖里摩挲了一会儿,触到铁匣子坚硬的轮廓,方觉心里安定了下来。 第19节 张胜全打起竹珠帘,冲他笑道:“皇上请太子殿下进去。” 太子抖抖衣襟,提起下摆缓步入内。 皇帝自从收到战报就一宿没睡,这会儿脸色极为灰败,若不是张胜全泡了酽茶放了参片给他提神,只怕下一瞬就会晕倒在桌前。 太子先请安,而后看到皇帝的脸色吃了一惊,忍不住劝道:“父皇,要不还是先歇上一歇?” 皇帝无力地摆了摆手,喝了口茶下去,觉得精神好上一些了:“还是先把要务处理完罢。朕这里拖上半日,边境子民就多受苦半日。你今日来说有要事,究竟是什么事?” 太子从袖里摸出那方铁匣子,双手呈上头顶:“今晨四方馆下人来报,道是于门口寻到这件东西,儿臣看过之后觉得事关重大,需得父皇过目。” 皇帝示意张胜全把铁匣子取来。他疲怠的精神也因太子之语还提起了几分兴趣。 “哦?不知是何物?难不成竟是鞑靼的归安请降文书吗?”皇帝难得开了次玩笑。 太子俯身,不敢直视君父。他心里暗道你若看过,就不会这样想了。要知道当他看到“敕赐胤国公章”时,先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去回想着胤国公是哪方公侯,待到他经太子长史提醒回想起来时,顿时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他的生母,先皇后燕氏,当年流落至成王封地时孤苦伶仃,被册为王妃后,当时的成王、如今的皇帝便起意,派了人去燕氏的籍贯地探访燕家是否还有后人。这一去之下,查到致使燕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元凶,就是被册封在北境蒲城的昔年赫赫有名的开国王公——胤国公温氏。 那时太子尚未出生,等到他长大后,燕皇后早已长眠多年,这些事情还是照看他长大的燕皇后贴身婢女私底下偷偷说与他听的。关于他的父亲是如何处置胤国公一脉的,他也并不清楚。只知自三十年前那场清洗过后,原本遍及北境各地的温氏后人均都销声匿迹了。 太子曾暗想,若不是胤国公持有太.宗皇帝颁下的丹书铁券,是为大夏开国立朝立下赫赫战功的入阁勋臣,只怕早就被他父亲下旨赐死了。 这三十年来,无论是在朝野,还是在边关,都不曾听过有温姓文官或武将出头的消息。想是当年那一场变故,温氏人丁凋零了。 太子少时曾为此感伤,因他母亲之故,致另一个家族瓦解星散,分崩离析,这又何尝是为仁政呢? 而当今日他看到胤国公之印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家人莫不是前来喊冤的罢? “啪”的一声,皇帝将那方印鉴远远地丢在了地上。 铜制印鉴坚硬无比,磕在金砖地面上,反倒是地面被撞出了一道白痕。 皇帝脸色铁青:“他们究竟想做甚么!” 太子道:“父皇,兴许这胤国公是真心想要来为您庆贺天宁节的呢?” 皇帝叹了口气:“潇儿,你不知,那时朕太年轻,做事也偏激了些……”未尽的话语里不无遗憾和惋惜。 太子自然知道皇帝是有些后悔的,不然前些年胤国公请袭爵的折子递上来,皇帝也不会那样快的就恩准了。可如今皇帝看到胤国公的印鉴,第一反应是震怒,而后才是后悔莫及,不难看出,这桩事在皇帝心里依然没有放下。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才听到皇帝疲惫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他们想要入京参拜,那便允了罢。张胜全。” 如鬼魅般侍立在皇帝身后的影子应了声“是”。 “你去把那……捡起来,交给太子。太子,既然你领了四方馆,胤国公又找了门来,那这事便交由你去处理吧。看看这温家人,究竟想做些什么……”皇帝轻声道。 那方铜制印鉴如同来时一样,被收入精铁匣中,由太子带出宫去,寻访它这一任的主人。 文华殿内,皇帝坐在帝座上望着飞鸟从连绵不绝的铁灰色屋脊上起飞,扇动翅膀飞越这囚牢似的朱红色宫墙,飞向他去不了的远方。 天空辽远而静谧,湛蓝色的天空嵌着一轮金光灿烂的日冕,不见一丝游云,万物沉浸在金红色的光芒里,像被滤尽了一切杂色,落在眼中仿佛是橙红色玛瑙,瑰丽而熠熠发光。 今日是个好天气。 像极了三十年前,他遇到燕千慈的那日。 她名唤“慈”,可惜他却辜负了她的丹心悲悯。 * 前朝战事又起,华滟却是过了好几日才知晓的。 不过等她知道时,据说那不过是边境一场小小的冲突,已经化解了。莫不是起先应对的将领没有经验,慌忙派了斥候匆匆一探,就吓得屁滚尿流,连夜派了信使出了坞堡到上京报信,一路累死了三匹马。 结果上京城里慌急了一通,哪知隔日就收到了边关飞鸽传书,道有一队骑兵异军突起,打退了入关的散兵,揪住他们的首领一问,才知是鞑靼内斗时的溃兵,因无处可去,便想着来大夏境内游荡倾扫,掠夺粮草。 皇帝知道这个消息时,哭笑不得。既喜能免一场战事,不用再从牙缝里挤粮草,又叹大夏朝中竟无武将可用,不过一支小小的溃兵,竟能吓得守将狼狈不堪,马翻人仰。 幸好这次能有骑兵卓异,屡战屡捷。皇帝手握捷报,便和颜悦色地问那传信使:“朕欲策勋,不知这队骑兵是哪家将军训练的手下?是郑提督,还是米总兵?” 大夏边界线长,又多战事、反叛军,以至于到了连皇帝都不能完全掌握武将的地步。 哪知那传信使神色怪异:“……并非如此,那骑兵领头人自称,银甲军,出身,北境蒲城。” 皇帝笑容一滞。 内阁诸位大臣彼此间意见纷纷,但对于封赏一事上倒是难得达成了一致。他们认为此次必须厚赏骑兵首领,重罚驻城守将,以儆效尤。连一向持中立意见的御史中丞陈献章,都上书请封。 皇帝并非不通人情之辈,更何况此次冲突化解得极快,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大夏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与鞑靼开战的可能。只不过……当朝内阁重臣间,知晓他潜邸之事的甚少,而北境温氏,近几十年来本就沉寂不引人注目,皇帝如今几乎是被架在火上烤,封赏不是,不封也不是。 幸而太子及时进宫,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儿臣已探访到胤国公一行人,如今正在令暎山脚京郊处赁了一处别院居住。” 皇帝皱眉,问:“怎会住到那僻野之处去?” 太子道:“据言,上京物价高昂……他们带的银钱不足。” 皇帝:…… 皇帝叹气道:“罢了,他们一共几人来?” “依儿臣所见,不过胤国公与三四家臣而已。” 皇帝若有所思:“朕记着今日收到的鞑靼四王子递来的国书上说,他们前来祝寿的使臣将至上京了。那么,你便安排让他们一块跟去行宫罢。朕亲自见见他。”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胤国公。 太子默了一默,恭声应下了。 国事说完,皇帝眼下心情还算不错,见太子又在跟前,便说起家事来了。 “太子妃还是没有消息吗?”皇帝含蓄地问。 太子知道这是问子嗣,他亦含蓄答:“贺氏身体一直康健。” 皇帝便晓得这是仍然没有孕信了,不免有些失望。 太子借机又言:“倒是儿臣有个妾侍前日里诊出了喜脉,如今已有三个月了。”如无意外,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便是太子第二个女儿,或是第三个儿子了。 新添皇孙,皇帝颇为欣喜:“好、好。”只是欢喜过后,他走下御座,拍着太子的肩道,“你子嗣丰茂,朕自然欢喜。不过当初朕和你一般大时,你已经会说话了。既然贺氏身体康健,你二人还需多加努力,终究还是嫡长子为正统啊。” 太子自是应下不提。 只不过皇帝不知太子内心所想,对于太子的恭顺还是十分满意。他哪里知道自己最为看重的儿子会在私底下腹诽他,一宫事务全被他宠爱的奚贵妃推到太子妃头上,太子妃日日忙得脚不着地,哪有时间和精力与太子同寝而眠。 更何况太子华潇与太子妃贺仙蘅成婚五六年,太子妃曾对华潇坦言,早就看腻了他这张脸,若不是宫务实在多,她心里亦想寻几个俊俏郎君来放在身边看着,连心情都会舒畅许多。 提到太子妃,皇帝不免想起常和太子妃呆在一处的华滟。 念及这个女儿,皇帝自觉对她愧疚良多。 “随波如今也到了年纪,需得为她寻一位佳婿……”皇帝伤感道,“朕还记得她刚出生时,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转眼就长得这般大了。” 太子想起华滟之前借调缇卫去查一个士子,心里暗自调笑,想着这个妹子说不定已为自己择好郎君了。只不过他未曾见过那齐曜,只听过衡澜文会会首向昂之对其才华的赞美,若是得空,他定要亲自招来缇卫问问那士子的情况。 “那儿臣便代皇妹谢过父皇。”太子微笑着谢恩。 转眼便是启程去行宫的日子了。 华滟一早便起身梳洗,拜见过皇帝、几位庶母和太子妃后,就重新拆了头发换了身家常衣裳窝在月明宫等候。 似这等举宫出发的行程,按照以往经验通常都是午时过后才能正式出发了。 果然今日也不例外。 华滟甚至在月明宫用过了午膳,才有太监来请她登车。 坐步辇到了凌霄门下,长长一列车架一眼望不到尽头。 华滟是皇帝亲女,又和太子、太子妃关系极好,自然被安排在了太子车架之后。再后面便是以奚贵妃为首的后宫嫔妃的车架了。 华滟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地望见华沁站在马车旁的单薄背影。光看形势,像是与接引的宫人吵起来了。 她漠然地收回目光,督促抬辇的宫人快些走。 第26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6 坐在皇室特制的车厢里, 即便只是两匹马拉的小型马车也极为舒适。 车厢壁原是双层的,内里一层夹板,外面一层湘竹, 因着天热,卸下了车厢前半部分的夹板,这样一来马车跑动起来便能有徐徐清风吹过疏密的竹编层,拂过车内人的脸庞。 凌雪拉动着车门处的缥碧绦子,半卷起白底莓红的素绫,露出前方一半的景色来。 华滟靠在松软的大引枕上, 手边是钉在内壁上的双层小斗柜, 拉开抽屉就能看到保母和女使们为她准备的枣泥酥饼、酥黄独、桂花糖蒸栗粉糕等小点。柜上摆了一套小巧的泥炉和杯壶,以供她们自行烹茶。而华滟脚下则隔了一只装满冰的长扁形冰鉴,保母不许她赤足踏在上面, 省得受凉, 华滟只好悻悻地套上了足衣。 皇帝出行时的礼乐奏毕,车队总算开始缓慢地前行了。 华滟透过阑干式的车壁看到有不少骑卫前后跑动着传递命令。 其中有一位骑卫的身形叫她觉得很有些眼熟, 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萧英叡。 除大内禁卫外,一路护送的应还有缇卫, 只是华滟受拘于马车,并没有看到奇墨口中的那位徐佥事。 车队前行了一阵, 很快就出了宫城, 外面的路没有皇宫那样平坦, 即便离得有些距离, 华滟仍然能够听到后面的马车中传来女子的抱怨声。 其中有一道声音,她一听便反应过来是谁。 华滟有片刻的出神。 华沁有问题。 她很早便发觉了。 当年骆皇后还未离世的时候, 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一起长在骆皇后膝下,常常抵足而眠。 若问幼时的华滟最喜爱谁,她会很快回答,除了父皇母后,就是小姐妹华沁。 那个时候华滟还未被正式册封,华沁也没有封号,宫里提起她来时,都称“沁姑娘”。 跟在华滟身边的乳母女使,一日里要唤上好几遍沁姑娘,不是问沁姑娘去哪了,就是请沁姑娘来安抚哭闹的公主。 那时华滟父母双全,还有兄长疼爱,活得从来都无忧无虑。 然后有一桩事,叫她记了许多。 太子华潇长她九岁,华滟还是个小女娃的时候,太子已出阁读书了,是个翩翩如玉的少年郎。他时常会随老师出宫,有时会给华滟带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华沁与幼妹同住,算是他的养妹,自然也不会少了她的。 华滟记得某次华潇从宫外回来,神秘兮兮地把她叫到一旁,然后揭开衣襟,从怀里抱出两只小兔子。 她惊喜地叫出了声。 那两只小兔子一黑一白眼睛都还没有睁开,窝在华潇的手里一动一动地抽着粉嫩的鼻头,极为可爱。 第20节 华潇笑道:“今日出宫打猎,遇到一窝才出生的兔子,我就挑了两只回来。” 华滟欣喜道:“多谢皇兄!” 她亲自把两只小兔子接了过来,兴冲冲地跑回去给骆皇后和华沁看。 骆皇后自然不会反对她养这两只小不点,只是笑着道:“你要和沁儿一起哦。” 她虽不舍,但还是答应分给华沁一只小兔子。 她令华沁先挑。 华沁那时不知是不是被身边人耳提面令过,觊着她的神色,最后犹犹豫豫地选了黑色的小兔子。 华滟嘱意小白兔,自然欢喜,哪里注意到华沁脸上一闪而过的不甘神色。 就这般养了几日,骆皇后吩咐宫人给她们的小兔子送来最新鲜水嫩的青草,她和华沁一同亲手喂养。兔子越长越大,身上的味道也一日比一日重。华滟不以为意,但华沁却很是在意。每次同她一起去喂完兔子后,回来总要命人打水洗漱。因为叫热水的频次太高,华沁还被下人暗地嘲讽过。只是这些,那时的她都不清楚。 华滟记得某日晚上想和华沁一同睡,华沁却借口皇后给她布置的课业还没有写完,她想夜里点着灯抄完,不欲打搅华滟的睡眠婉拒了。 华滟没有在意,只是夜里一梦觉醒,天还未亮,她想起她的小兔子,便没有叫醒守夜的宫人,而是偷偷去了养着兔子的偏殿。 她站在偏殿门口的阴影处,借着月光看到华沁面无表情地扼着小黑兔的脖子,活生生地把那兔子给扼死了。 那年她七岁。 华沁比她大上半年,七岁半。 那夜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连华沁都不知道她曾来看过。她回到寝殿,放下床帐,睡下。第二天依旧笑着念书、同骆皇后请安。然后听见照顾小兔子的宫人惊呼,兔子死了一只。 骆皇后遗憾道:“许是离了母兔,还太小了,活不下去。” 她亲手埋葬了那只小黑兔。华沁跟在她身边,和小宫人一样若无其事地哭泣。因为兔子实在可爱,很多小宫人们也会偷偷来看兔子。 明明是艳阳天,她却觉得背上生了一丝阴寒。 自然,这点事在皇宫里不算什么,但华滟长在父母的羽翼下,却第一次察觉到了何为人心,能叫一个小姑娘心思缜密地扼死一只柔弱的兔子。 十岁那年骆皇后病逝,她被抱到太子的嘉肃宫由太子妃养了一阵。而华沁,作为皇后没有名分的养女,在宫乱中被匆忙送出了宫。 等到骆皇后葬入皇陵,父皇把华滟叫到跟前,问她想跟着哪位母妃生活时,华滟痛哭了一场,哭得皇帝肝肠寸断,竟允了她一个十岁的小孩儿独居一宫。 华滟一个人搬到了月明宫。她年纪渐大,有了自己的主意,便不大需要乳母陪伴了,身边只留保母一个老成的嬷嬷看着。而乳母惦念她,时不时也会跟着出宫采买的车辆入宫来看她。 她自小和华沁一般长大,华沁未满周岁时被抱进宫来,还在吃奶,皇后自然也给华沁指了一个乳母。而她的乳母和华沁的乳母在一宫共同居住了近十年了,彼此间也算熟识了。自从华沁出宫,她的乳母也被打发回家了。 出宫半年后,某日乳母来探望华滟,无意间提及透过华沁的乳母知晓了华沁在宫外的处境,因为寄人篱下,她寄居的姨母家都说她是被赶出宫的,很是可怜,言语间颇多感慨。 华滟念着她们终究是一起长大的,心软了,禀明了皇帝又把华沁接回宫来。 正好皇帝要给她册封,便一道赐了华沁柔蕙郡君的封号,这下华沁在宫里总算是名正言顺了。 后来五六年,她们都渐渐长大了,因为没有住在一块,华滟也渐渐淡忘了幼时华沁所做的事情。 对于这个小姐妹的印象,多是因她柔弱娇美的外表而影响的娇小玲珑与娉婷袅娜。与华滟自己因随太子练武而长成的飒爽英姿截然不同。 原本幼时的记忆早已淡忘,但在华滟发觉行香馆女使身上有伤时,蓦然回想起那个明月夜下,华沁扼死兔子时的淡漠。 既然华沁能从伤害小动物,发展为伤害女婢,华滟不敢细想,这外表无辜的少女心下是否对她起过什么想法。 在尚未真正调查清楚前,她不敢再与华沁同车而行了。 * 御驾为求稳妥,一路都行驶得较慢。 好在这条去行宫的路是每几年就要走一遍的,路早就修整平坦了,为防止扬尘,更有宫人拿了箩筐往地面上倒细筛过的黄土,好迎接车架。一路上更有早就出发的宫人在各处驿站等候服侍。 虽行得缓慢,但因行宫离上京不是很远,陆路走上六、七天,也就到了。 车辆走得平缓,华滟在车里甚至能看书。保母念叨了几日,华滟便把书丢开,或是出了马车跟在太子身边骑马,在车队里跑上跑后,或是干脆支着胳膊靠在马车车壁上,看一路山水风光。 京畿这一片还算祥和,近几年风调雨顺,时和岁丰,物阜民丰,连道路两旁劳作的农民,看到御驾都会伏地叩头,口念圣恩。皇帝偶尔瞥见,不觉露了笑意。 时至六月,暑气渐升,一路青山蔼蔼,草木蓊郁,时见田间金黄稻穗,或是青葱禾苗,满眼葱蔚洇润,而清流急湍,又有鱼虾跃腾其中,满眼的碎金流翠。而丘陵起伏,青山隐隐,粉蝶纷飞,幽远宁静,空气清新且湿润,较之皇城金碧辉煌的建筑与满身珠翠,显然更为悠远而舒适。 华滟骑马行在御驾旁,身姿窈窕而英姿勃勃,肩上背一张三石的小弓,腰侧挂着箭筒,如遇被车架惊扰的野狍子从林间蹿出,她立刻张弓搭箭,命准放矢,几乎没有几箭是落空的。一路上射中的猎物挂在马后,沉甸甸的一大串。 皇帝体弱精神不佳,太子便要在车队中前后奔波,调拨进度等,偶尔闲下来与皇帝同车,命人打开车厢门望见华滟的动作,两人均笑了,笑里颇有吾家娇女初长成的骄傲。 皇帝望见华滟又策马追着一头小鹿往前去了,心生感慨:“将来不知是哪家儿郎能把随波带回家去。” 奚贵妃翘着兰花指,为皇帝泡上一盏清茶,微微一笑:“永安公主只怕心气高,看不上京城里的郎君呢。” 皇帝接过她递来的茶,随口道:“随波是朕的女儿,既是金枝玉叶,若是看不上也无妨。这天下之大,总有能配得上她的栋梁之才。” 奚贵妃掩面而笑,容光极艳,色如春花:“是妾妄言了。” 她柔柔地倚上皇帝的臂膀,娇声道:“陛下,这风吹得妾有些凉,不如把车帘放下吧?” 正好皇帝亦觉得劳累,便揽过怀里的娇躯,低声笑道:“那就依你。”张胜全坐在御驾前宽敞的车辕上,闻言立刻徐徐放下了车帘,合上了车门。也挡住了外面的风光。 皇帝笑着咒骂一句:“你这老货!” 张胜全嘿然一笑,转过身去板起脸来守在御驾前。 七日后,御驾总算到达了行宫。 伴随着皇帝车辇一同到的,除了皇子皇女和后宫嫔妃,还有一众随行的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更有为庆贺皇帝千秋而来朝见的诸国使臣。 浩浩荡荡近千名贵人,以及他们的仆从,一下子万人涌入行宫,若不是这座别称“青陵台”的宫殿是昔年宣帝华珣特意为发妻郗皇后所修建的,所费不赀,又建得极为精美,恐怕都容纳不下这般多的人。 不过青陵台从华滟的祖父辈起便荒废了多年,还是前些年皇帝身体空虚,听从御医进言说,常泡硫磺温泉可以健体后,才想起来离上京不远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座行宫。皇帝派了人手来修整了两三年,直至今年,行宫才算完全整饬完毕,得以开门待客了。 华滟随车架进了行宫,见一路上峻桷层榱,飞檐叠嶂,又有人工引水挖湖、移植草木,造得了柳锁虹桥、花萦凤舸、迤逦缦回的花团锦簇般的园子,才知先前皇帝所言不虚。 这处行宫风物之美,便是皇宫也比不了的。 濯冰带着月明宫众人先于御驾五六日就出发了,来为华滟陈设屋子。 她带着一众小宫人们遥见了华滟的步辇,远远地便拜了下去。 “起来罢。濯冰姐姐辛苦了。”华滟微笑道。 华滟扶着濯冰的手下了步辇,站在皇帝御笔指给她的别院前,抬头望去。 只见屋檩处并未悬挂匾额,而是一卷横轴笔墨。 其上墨字潇洒,并书三个大字。 柔仪殿。 第27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7 望见这飘逸字体, 华滟转头对张胜全道:“烦劳张伴伴代我向父皇道谢。” 张胜全笑眯眯:“公主瞧着觉得可还满意?” 华滟看殿前栽着一株极老的石榴树,连树皮都乍裂开来,而枝干遒劲, 叶茂花浓,一朵朵火红的石榴花如小灯笼般挂在枝头,而殿内陈设清爽,青石铺地,家具都是黑漆剔花的,檐下柱旁多植栀子、素馨等芬芳白花, 宝瓶门洞进去一角翠竹簌簌爽爽, 对面奇石叠嶂,一池清水养着碧叶红莲,对窗望出去, 清水白墙映着红花, 别有一番风趣。 这处宫殿算是布置到了华滟心头上,她极为满意。 张胜全一看她翘了嘴角, 便知这桩差使办得妥当了。他连忙笑着接着濯冰送上的荷包,口中谢公主恩赏。 他是皇帝身边最贴身的奴婢,论起地位来堪比前朝司礼监秉笔太监,若是正逢时运,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能做得,只不过今朝太.祖皇帝取了前朝教训, 并未设司礼监, 而他自然也没有旁人想象中的滔天权力。 但他好歹也是大珰, 寻常人奉上的孝敬, 张胜全是看也不看,不过永安公主赏赐下的嘛, 却要好好收着。 华滟在后院清池便小坐了一会儿,保母带着宫人就手脚利落地挂了帐子铺上被褥,换上从宫里带来的赏玩器物,将这间宫殿整治地极为服帖。 今日才到行宫,皇帝特意传话过来,各宫亲眷只需整饬内务,不需请安。 话虽如此,华滟却不可能真的不去问安。 翌日晨起后,她便兴致勃勃地在行宫里一路赏玩过去,到了皇帝歇息的仪元殿,门口宫人低眉顺眼地问安。打起重重帘子,华滟听到深室中传来隐约的谈话声,她一时犹豫:“父皇可是在召见大臣?要不我在配殿等等吧。” 她声音清脆地仿佛落地就能弹起来,而行宫树木蓊郁鸟鸣啾啾,本就比上京皇城更为静寂。这本是轻轻的一句话陡然落地,却在一片沉静中激起了涟漪,余波漾进帘幔里,惊动了对谈的人。 太子的身影从幔帐后显现出来,他望着华滟微笑:“随波来了。” 华滟有些茫然地被他召了上去,跟在太子身后入内,抬头又看到皇帝朝着她笑。 华滟一时胆战心惊。 这是什么情况? 她被安排坐在了皇帝下首处,扭头便见皇帝和蔼地问:“在行宫住得惯吗?” 华滟迷惘,怎么,住不惯了还能回京去吗? 她答:“多谢父皇,柔仪殿极好,儿臣很是喜欢。” “好极。你喜欢便好。”皇帝望着她青春娇嫩的容貌,忽然心念一动,假装不甚在意地道,“朕听张胜全道,击鞠场那边已拾掇好了,随波倘若有闲,可自行前往。” 华滟闻言大喜,先前一点疑虑立刻消散开来。她兴奋道:“谢父皇!”转而又低沉下去,怯道:“那马?” 皇帝为哄得她出去,便夸下海口许她:“马厩里的马,随便你挑。” 这回华滟是真的喜不自胜,从绣墩上蹦起来,风一样匆匆行礼后卷出了门外。 听到她的脚步声远去,殿内太子与皇帝对视一眼,俱都笑了出来。 华滟自然不会知道,在她来请安前,她的父亲和大哥正讨论着她的婚事。 大夏民俗虽则开放,但为闺中女儿择婿,在大致的人选未定下来之前亦如前朝一般,是不会告知做女儿的。 要说话题是如何拐到了华滟的身上,就不得不提今年的科举考试了。时值五年一次的大考,天下青年才俊都往上京来,便是如今皇帝出城庆祝天宁节,亦有不少才彦一路追随,倘若有幸能得皇帝青眼自然好,如若不能,遇上二三权贵,或是于贵胄子弟结交,亦能对他们的仕途有所助力。 而太子今日来向皇帝请安,除了述职之外还说了一件趣事去皇帝听。 本来随行的车驾中就有不少重臣亲眷,其中户部某个给事中的妻女皆伴架出行,也不知怎的,这家的女儿就与一士子看对了眼。事情叫那做父亲的知晓了,把那男子叫到面前来,本是气急败坏要把他逐出车队的,哪知那士子谈吐气度不俗,这给事中竟转怒为喜,还当场缔下儿女婚约来。 这姑且也算是件喜事,太子便想报给皇帝听了乐上一乐。 没成想皇帝听见,心念一动,想起小女儿来。便对太子道:“天宁节后及第宴,或许能给随波选一位佳婿。” 太子颇为意外,他笑道:“小妹只怕还没有那样的心思呢。” 话说到这时,父子俩都听到了华滟脆生生的声音自外间传来,于是相视一笑,太子亲自唤了小妹入内。 等到华滟离去,便又恢复了安静。 皇帝摆手感慨道:“她终究也十六了,便是朕想留她也留不了几年了。只盼能在朕还能看护住她的时候,为她谋划好下半生。” 第21节 这话听来便有伤感了。 太子看向皇帝,终是再如何养尊处优,皇帝白皙的皮肤上已失去了象征着青春的光泽,银丝皱纹不知何时爬上了皇帝的身躯。眼前这个人,较之他记忆中的那高大伟岸的父亲,仿佛平白缩小了一圈似的。不知是寒食散摧残了他的精神,还是女色和丹药戕害了他的身躯。 皇帝已有了明显的佝偻老态。 也是,天宁节后,皇帝就将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 太子沉默。 皇帝望着他,仿佛透过这个孩子的身影看到了另一个人,目光变得辽远而宁静。 皇帝叹息:“要是你母后还在,该有多好啊。” 见皇帝陷入往事一时不能自拔,太子恭默守静,心里却在想,这句“母后”,指的究竟是燕氏元后,还是他记忆更深处的那个温柔的骆皇后? 好在这般回忆往事的时间并不长,皇帝醒神过来,召太子至身侧,沉声道:“诸国来使中,鞑靼、扶桑……” 太子躬身,附耳细听,阳光穿过浓密的树荫,洒下一地的斑驳的碎金,他们的身影透过光,被投在雪白的纸屏上,一坐一立,恭敬绰然,温馨有余。 华滟先去了马厩,公主降尊来此,弼马官无有不从的。其中有一匹雪白的母马,高大矫健,性格却温顺,华滟一眼便看中了。 弼马官忙笑道:“奴婢定会好好照料这马。” 华滟点了点头,说一声“赏”,便有身边人上前打赏一张金叶子,这弼马官就殷勤地将那马另牵了出来,系到单独的草棚下。 好叫其他贵人知道,这匹马已被选中了,有了主人。这是做给华滟看的。 她微微一笑,灼灼生辉,直把那弼马官看直了眼。 濯冰暗自皱皱眉头。这行宫下人,终究少了几分调教。她侧身挡住了华滟,恭声请示道:“殿下既想打马球,不如提前去击鞠场看看?” 华滟道:“也好。” 行宫花木深深,不似皇宫道路四平八稳。华滟和女使的身影转入浓艳的草木中,弯了几弯,就再看不清了。 到了击鞠场,已是午后时分了。 喧腾的阳光极盛。而击鞠场场地开阔,周遭没有树木遮挡,愈发晒人。 华滟才靠近,便能闻到场地里浓郁的青草气息。都说雨时草色遥看近却无,但在盛夏高透的蓝天里,茸茸如茵的草场颜色也被逼晒成淡淡的金黄色。远望不见绿意,反而是郁馥的灿金。 击鞠要两队至少共十四人,才能跑上一场。华滟今日得了皇帝首肯临时起意跑来鞠场,周遭除了负责看护草场的竟无一人。她也知今日是组不起队的了,只好先回柔仪殿去。 命了奴婢取来纸笔,华滟认真写了十几份帖子,令奇墨送去各府贵女处,约上几个鞠蹴过的玩伴择日前来打马球。 写到最后一张帖子时,华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执笔填上了华沁的名字。 且不论各府贵女、宗女接到邀帖如何作想,至少华沁很快就派了人过来说,她虽不堪骑马,但也愿意在旁为华滟助威喝彩。 约莫过了两三日,不管是使臣还是勋亲都已初初安顿了下来,静待十五日的天宁节之宴。在此之前,有公主皇子邀了臣工亲眷去草场打马球,便算是盛宴之前的序曲了。 这日清晨,华滟换上大红妆花羽缎裁成的箭袖骑装,腰缠金鞭,去到马厩牵出大白马,骑上直奔击鞠场。那里已有不少人候着了。 皇帝虽许了华滟虽她挑马去打马球,但也不会时时关注这等小事。还是他于园子里散步时,遇到二皇子华湛一身劲装匆匆而过,叫下他问明了前因,愣了一愣,便摇头笑开:“随波真是……罢了,朕也去瞧瞧吧。” 语罢便要摆驾回宫更衣。华湛走也不是,等也不及,只好尴尬地立在那。 张胜全悄声提醒:“陛下,您忘了吗?今日传了胤国公和鞑靼四王子入宫觐见的。” 皇帝不以为意:“那就叫他们去击鞠场上等着便是。” 第28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8 御辇停在林荫道里, 皇帝临时起兴,步行去击鞠场。 华湛陪在皇帝身边。皇帝一看到他便有些不得劲,皱眉道:“不是说随波邀你去击鞠吗?整生还赖在这里?” 华湛对于皇帝喜怒无常的态度早就习惯了, 因此躬身浅笑着道:“儿臣想多陪陪父皇……” 皇帝怫然不悦:“朕还未到要儿子看扶的地步!去!”衣袖甩过华湛的脸颊。 龙袍多刺绣繁复沉重,又缀有金片银珠,拂过后华湛的脸上迅速就浮凸起了红痕,嵌在他白净阴柔的面容里,很是突兀。 皇帝看见伤痕心下便有些后悔,只是他为一国之君, 误伤的又是自己亲生儿子, 不好意思拉下脸来道歉,于是硬邦邦道:“快些下去罢。” 华湛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的皮肤本就生得薄, 方才这一下力道实属不清, 只觉指尖触及的肌肤滚烫浮肿。 他慢慢拢了手,长身拜了下去, 语气平静:“臣遵旨。” 随后就着拜退的姿势倒着走了几步,直至消失到皇帝面前。 张胜全站在皇帝边上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皇帝不喜这个男生女相的次子,在宫闱之中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了。只是旁人有时会猜测, 皇帝究竟是厌恶二皇子的容貌,还是厌恶他那洗脚婢出身的生母曲嫔? 华湛退到皇帝看不见的地方, 这才直起身来。 他面无表情地拂过自己的脸。脸上的伤痕被太阳一晒, 火辣辣地疼。 随侍的宦官瞅着他的脸色, 低声道:“奴婢去给您取点冰来。” 华湛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脚下却没有停,快步沿着林荫道朝击鞠场走去。 眼看着就要走出树荫了, 中年宦官心疼道:“您脸皮子薄,再叫日头一晒恐怕会更严重,殿下还是暂且在这歇歇,待奴婢去取了冰来敷上再去罢?” 脸皮已胀得通红,华湛把手背贴上去,能感觉血液在血管中流动,随着心跳突突地痛。他浅笑,对着照料自己长大的中年宦官礼貌道:“那劳烦曹伴伴快些,不然去得迟了叫永安等我,就又要挨一顿训了。” 贵为皇子,还能挨谁的训?那自然只有皇帝了。 曹宦官在心里叹了口气,心疼自家殿下出身低微,匆匆行礼后去寻冰了。 剩下华湛坐在树荫里,眯起眼来望着不远处击鞠场中,数匹骏马带起道道扬尘,在绿草茵中来回疾驰,衣袂当风,好不潇洒。 他秀美的面孔上,逐渐浮现出一点轻愁和羡艳,而后轻怔。 场上一骑白马速如箭矢,排众而出,骑手一身红衣明艳似火,烈阳下遮阳的帷帽白纱在身后飘起,先是绕场快跑了几圈,而后马上少女勒缰控马,那大白马竟人立而起,嘶鸣几声,而后小跑着慢慢停了下来。 飒爽风姿,丝毫不逊于老成的骑手。 “好!” 场边看座上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声。 皇帝亦忍不住站起来大声喝彩:“好骑术!” 皇帝嘉许,身边前来看鞠蹴比赛的一众宗亲和臣眷便也跟着鼓掌夸赞起来。 “永安公主骑术精湛,有皇上当年风采啊!” “公主殿下身姿矫健,真是出色!” …… 这边热闹喧阗,场中少女似也发觉了,控马转过身来,竟骑在马上遥遥向此行礼致意,马步轻快,又惹得观赛的少年人们兴奋得脸颊通红,大力鼓掌。 曹宦官取了冰来,用细布包着敷在华湛脸上。他皮薄肉细,伤痕起得快褪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恢复如常了。 华湛将冰袋交给宦官,起身笑道:“走罢,随波只怕都等急了。” 华湛骑着一匹棕马,手握曲杆入场。 最后一人到了。 华滟冲他点了点头,场边便有侍者敲锣,双方马队以击球鞠杖上点染的颜色为辨,红一队,黑一队,迅速地整顿队形。另有侍者小跑着入场,在指定位置上放好球。 金锣三声响后,两队骑手都身似闪电,追风逐影般蹿了出去。一时间数条身影在场上交织,藤编马球影如飞光,令人眼花缭乱。 * “胤国公,您这边走。”引路的小黄门在前方殷勤地指着方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一副生怕他走错的样子。 胤国公冲小黄门笑了笑,客气道:“多谢小公公了。” 小黄门被他的笑容眩了一眼,脚下一时不察,两腿竟绊了一下,身形晃了晃,眼看就要摔倒。 胤国公出手敏捷地扶了一把,待小黄门站稳后,便又收回了手,垂手在身侧,恢复了谦恭的模样。 小黄门不禁有些脸热,这位年轻的国公不仅生得着实俊逸,深邃眉宇下还有一双幽蓝色的眼睛。只是这明显带着异域气息的眼眸并未减少他的丰神俊朗,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独特的气质。 小黄门红着脸朝他道谢后,又领着他继续前行。 沿着长长的绿荫道走了好一会儿,眼见前方仍然并无出现任何建筑,胤国公便有些疑惑地出声问道:“敢问公公,皇上这是……” 小黄门对他很有好感,因此低声向他解释:“公爷,皇上本是召您在仪元殿见的,但是今日永安公主要击鞠,皇上向来宠爱这位公主,便也跟着移驾去了击鞠场。公爷您是皇上指明要见的重臣,于是特特吩咐奴婢请您一道去观赛。” 这话说得却是漂亮,既解释了不往宫殿去的缘由,又点明了皇帝对于胤国公的看重。 只是在话中人胤国公听来仍是有些含糊的。 要说皇帝看重他、看重胤国公,那温氏一族也不会凋零至此,到他这一辈时,亲近的族人仅剩二三年迈的旁枝,并一二庶出弟妹,嫡系血脉,唯系他一身。 只不过这话没必要和一个小太监说,因此他淡淡地笑了笑,以示自己听到了,心中却有八成的不信。 小黄门见他笑,喜滋滋地跑前跑后,待要走出绿荫道,更是殷勤地打起一把大伞撑在他头顶。 “公爷,这边天儿热,只怕您是从北境来,受不了这样的热度,咱们靠边走,边上凉快些。” 耳边传来些热烈的呼唤声。 温齐不经意间转过头去,瞥见不远处草场上滚滚尘土,数马竞相奔驰,形若弯月的鞠杖被挥舞的赫赫生风,一只玲珑小球跳跃在一干马蹄之下,惹得众人控马追逐,偶有失手险些相撞的,引来几道娇斥或是怒吼。 他本是边境出身,自小会走路就会骑马,会握筷子便学拉弓,一向目力极佳。便是隔着这般的距离,也能纤毫不错地看清那草场上的情形。 倒是十分热闹。 击鞠又称打马球,本就引自边境胡蛮处,温齐从前虽不曾见识过,但他定目凝神看上一会儿,便也看明白了规则。 原是两队分争,要骑在马上,在快速的跑动中将那小球击入对面的风流眼中,才算作数,赢上一筹。 小黄门瞧他驻足侧目,还以为他对击鞠感兴趣,忙解释道:“公爷您瞧,那儿便是一众贵人击鞠的地方的。前面再走上几步,便能到观赛的坐席了。倘若公爷喜欢,不妨待见过皇上后,坐下来仔细看。” 温齐原也不过匆匆一瞥,他耳朵亦灵敏,听见马蹄纷踏,一时忘了身在行宫,竟下意识地去寻那源头。 他温和地笑笑,点头应允了。 正当他要举步的时候,场边猛然爆发出激烈的呼号,温齐转头去看,只见场内形势激剧,一白一黄两匹马脱众而出,追逐着滚动的藤球奔至一处风流眼旁。这二马上的骑手却当场用鞠杖在身前击打起来,抢夺挥杖击球的机会。温齐明白过来了,这二人不是同一队的。 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交手过后,应是那骑黄马的占了上风。那骑手难免露出一点得色,控马领先了那白马半个身位,正当他要俯身挥杖之时,却见他身下黄马往旁一歪,竟是尥蹶子踢到了大白马! 一时观者无一不惊呼尖叫。 白马被侧面伸来的一只马蹄踹在了马脸上,整个头都往旁歪去,马身也不受控制地倾斜。 眼看白马上红衣骑手就要摔倒,却见那人敏捷地蹬出马镫,一手拉缰一手扶鞍,整个人沿着马身倾斜的反方向从马腹底下钻了过去,然后从另一侧斜坐上了马背! 第22节 借着这股力,竟迎硬生生地把濒临失控的白马给勒了回来。 连小黄门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番动作发生在眨眼间,便是温齐也要夸一句好骑术。 那红衣骑手重新坐正了,催着白马又跑了起来,追上了前方的黄马。 几乎是擦踵错身的那一瞬,那枚灵活的藤球就到了红衣骑手的鞠杖之下。 天高云淡,四野气清。大白马人立而起昂首嘶鸣,马上红衣骑手高高地举起手中鞠杖,流星般扬臂挥杆,一道凌厉的破风声响起,而后对面风流眼被风撞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击中了! 场边沸腾。 疾驰带起的烈风扬起了那红衣骑手蒙脸防沙土的长白纱巾,许是剧烈的活动松晃了固定的活扣,那人不过轻轻转头,一张素白细纱便从她脸上飘然而落,露出明艳的笑。 竟是个女子。 小黄门长舒了一口气,羡艳地笑道:“永安公主真是好身手!” 温齐本就目力极佳。这女子没了蒙面素纱,又转过来正面朝他的方向与人笑说着话,他更能瞧得一清二楚。 当她浅笑回首的那一刹那,温齐听见自己胸腔里瞬间翻卷涌起的巨大浪潮,有道声音如响雷滚过心际。 原来是她! 原来是她…… 他忍不住地伸手抚上了心口,一丝心悸如同烈阳冰雪,眨眼间就化影无踪了。 第29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9 垂柳依依闪着金辉, 不远处白鸟点水,斜飞着掠过镜面般的湖泊,带起二三清露, 洒落在三角梅下的行客身上。 这位生着浓金蜷发、深邃眼鼻的行客随意地掸了掸被沾湿的左衽衣襟,举手张目挡了刺眼的阳光,望向短垣下方不远处的草场,他偏过头,饶有兴致地问:“大夏宫中,竟也允许跑马吗?” 答他的宦官拢着衣袖, 面上堆起不倨不恭、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微笑, 徐徐道来:“贵客有所不知,此乃‘击鞠’,需乘坐于马上游走击球, 并非单纯的跑马。” 那年轻的贵客笑了笑, 在宦官看来是带了些不屑和自得,语气中隐隐还有几分傲气:“大夏人素来柔弱, 只怕在马背上待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摔下来……咦,那人是谁?身手倒是不错。” 宦官循着他的视线也低头眺望,见一红衣女子身姿潇洒地从马腹底下穿了过去,复又稳稳地坐牢了, 一杆挥出即击中。 “张公公,您认识吗?”贵客操着一口音调怪异的汉话, 指着那人兴趣盎然地问。 张胜全笑道:“应当是永安公主殿下。殿下骑术很是了得。”话里不无骄傲。 “哦?是吗?倘若有幸, 吾还真想与其切磋切磋。” 张胜全暗道, 公主是天潢贵女金枝玉叶, 怎么可能与你这鞑靼蛮子切磋骑术。当然,面上他绝不会流露出来一丝一毫的不屑。 张胜全复又堆起笑, 轻巧地绕过这个话题,只是道:“四王子,陛下还在前面在等着您呐。这边请——” “公爷?公爷?” “嗯。”温齐回过神来,勉强朝小太监笑笑,“我无事。” 小太监看起来竟是舒了一口气:“前头便能看到圣驾了。” 温齐跟在他身后,再行几步,就见御驾的华盖如云蔽日,其下被一众着锦穿金的奴婢簇拥着的中年人,便应是如今大夏的天子,华诩。 先是被外围的侍卫拦下验证身份,然后穿过重重镶金嵌玉的精美陈设,最后到了一处用绚丽织锦搭起来的棚下。 小太监早就在最外面就被拦下了,温齐一人独自前往。 这一路行过,所有见到他容貌的侍从宫人无一不看得呆愣在原地,或是忘了手上动作,或是脚下直愣愣地撞上了桌角,更有那正当年纪的青春女使,两颊飞起两朵红晕,想看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看,羞得转过身去躲在帘幔后,偷偷看着这位宫廷中罕见的俊美郎君。 宫中自然是不会缺美人的,就不说颜色冠绝后宫、哄得皇帝破戒心急火燎地纳入后宫的奚贵妃,便是已故去的燕皇后、骆皇后都是大方端庄,雍容闲雅。几位皇子皇女更是集父母之长,生得眉目如画形貌昳丽,至于皇帝自己,虽年近不惑,但亦能称上一句清俊。 而能入宫在贵人眼前伺候的,更没有一个形貌丑陋的。 只是宫闱深深,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能将丰姿冶丽与清雅绝尘结合得这般恰到好处的翩翩公子。 太子华潇,端庄文秀,却失于素淡;二皇子华湛,艳丽阴柔,却多有轻浮;其余宗室子弟,不是嫌短了灵秀,就是多了粗俗。 至少如这位年轻的胤国公一样生得神采英拔,却又如皎月浮空、山巅皓雪的从未有过。 特别是一对幽蓝色的眼睛,深邃如湖泊,剔透如玉石,沉静如夜空,与之对视,仿佛能被吸引进去一般。 向来美人多受优待,即便在皇宫中也不例外。 当皇帝被提醒,胤国公已在外等候召见的时候,他因华滟在击鞠获胜的喜悦心情立刻淡了下去。 “让他进来罢。”皇帝淡淡道。 他抱着几分后悔、几分好奇、几分纠结的复杂心情,不愿去多想这个即将见到的、命运被他一手改写的年轻人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起码在眼下这一刻,皇帝想的只是既然这人来了,那便见一面就打发走吧。不要叫无谓的人打搅了他与儿女的相处时间。 然而下一刻,当女使打起帘子,这俊美无俦的年轻人从帷幔后转出抬起头时,皇帝只觉满室生辉。 温齐自小便习惯了他露出真容后旁人要慢上一拍的反应,因此只是镇静地拜下去、行礼谢恩。 皇帝望见他那双淡蓝色的眸子,语调不觉软了下去:“你是蒲城人……” 温齐道:“臣籍贯蒲城。” “是了,你是蒲城人,这不奇怪。”皇帝似是陷入了沉思,一时没有说话。 皇帝不出声,温齐也不敢擅自起身。他便静静地跪在原地,只低头看着膝下波斯地毯上的花纹。 还是张胜全从外间进来,望见地上竟不声不响地跪了一个人,吃了一惊。他附在皇帝耳边说了句什么,皇帝便回过神来,和颜悦色道:“温卿还不快快起来。” 在皇帝的示意下,张胜全亲手扶起了温齐。 皇帝放缓了语气,慢慢同他聊了些蒲城风物、人情来往。 而后突然话锋一转。 “朕记着,你是隆和九年袭的爵吧?” “回皇上,臣父隆和八年冬因沉疴缠身,于隆和九年春上表为臣请封。” “嗯。朕收到驻守东河的孙参将呈上来的帖子,道是有一队游兵解了边关战火燃眉之急。那游兵自称银甲,出身蒲城,这事——你可知情?”皇帝拉长了尾音,探究的目光落在了温齐的身上,只看他如何应对。 温齐微微垂目,口吻仍是温和谦逊:“皇上容禀,臣实乃不得不为之……” 正当他要解释的时候,一道急促的声音撕裂了这片帐中的宁静。 “皇上、皇上!三皇子被鞠球打晕过去了!” 第30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0 皇帝猝然起身, 又惊又急。 “你说什么!” 前来报信的小太监应当只是不入流的低等宫人,年纪又小,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含糊不清, 皇帝皱着眉听了几句,也大致听明了奚贵妃携三皇子来此的路上时,三皇子坐于轿辇中被飞来一物砸中了脑袋,竟当场昏死过去。 一时众人乱作一团,奚贵妃命人取来那物,细看之下发觉那是击鞠用的藤球, 当场愤然, 竟不顾仪态地命人封锁了击鞠场,下令一个个搜问过去,究竟是谁击出了那枚藤球。 在场中的除了三公主和二皇子外不乏勋亲, 人人都是娇惯长大的, 哪里受得了这般委屈,有那性子格外激愤的, 当场就和麟趾宫下人吵了起来。 行宫路远,苦等太医不至,奚贵妃竟号啕大哭,披头散发地抱着三皇子往御帐来了。 这小太监不知听了谁一句吩咐, 仗着人小,硬生生挤开人群, 凭借一双肉脚先跑来给皇帝报信。 皇帝大怒。 帐外已隐隐能听见女子的嘶嚎。一声接一声, 椎心泣血。 幼子生死未卜, 宠爱的贵妃又和人起了冲突, 皇帝头都大了。 他招来张胜全嘱咐了几句,就急匆匆地甩袖出去了。 张胜全笑眯眯地引着温齐出了御帐, 往一处临湖水榭走去。 “公爷是北境人,想必骑射功夫亦十分了得吧?”张胜全一边走,一边同他闲聊。 温齐淡声道:“不过一点微末小计,不足挂齿。” 张胜全道:“如今宫里二皇子、三公主都喜好击鞠,太子殿下骑术亦是上佳,公爷瞧着年轻俊彦,又识得马性,向来或能与诸殿下在游猎会上一展风采,拔得头筹。” 按照皇帝的意思,天宁节除却盛宴之外,还要接连举办三日的游猎会,这原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叫后人忘了华氏先祖是如何夺得江山的。只是年岁日久,皇室宗亲优游终日,人丁凋零,除了几个青年小辈外,有许多人一生连马背都不曾上过。 如今这游猎会自是凑不齐百十年前那样庞大的队伍,而一干重臣子弟,便也自然而然的加入到队伍之中,争相亮相。 温齐正要说话,忽见不远处喧闹声渐近,他们如今正走到一处曲廊上,温齐微微偏头,就看到一道鲜亮的红色身影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走向他方才出来的御帐。 她昂首矫姿,明亮的眼眸里仿佛凝聚着星芒,随着行走翻飞的红色衣裾热烈如火,萦绕在周身,散发出灼热炙手的炘焰。 温齐看着在眼里,只觉得眼睛都要被这炽烈的骄阳炽灼得生疼,心口处经年不化的寒霜,仿佛也被耀眼沸热的火苗烧灼着,悄悄滴落一点清露。 他回过头,对上张胜全探问似的目光,笑了一笑:“公公方才说什么,在下没有听清。” 张胜全道:“哦。倒也不是什么要事,只不过是做奴婢的未曾见识到如国公爷这般的,额……” 他斟酌着用词,有些含糊地指代着,“天资异禀之人。” 温齐在水榭里挑了一处坐下,等待着皇帝忙完家事后的再次召见。 他将手臂舒展开来,搭在绿漆鹅颈栏杆上,瞄了眼窗外薰风徐徐,绿水漪漪的江南美景,转头对张胜全笑道:“公公是想问,我这双眼睛吧?”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眉眼。 张胜全一时语塞,扭捏着颇为不自在。 “倒也不是什么隐秘,只是人人见了我,免不得都要问上一句,便是没问出口的,看他们眼睛也知道他们想说些什么了。”他潇洒闲适,大方说道,“祖辈中外祖母是坐着船从西洋来的,故而家慈眼眸生得和外祖母一样,到了我身上,便也传了这对异色的眼睛。” 他不过寥寥数语,张胜全却能听出这故事背后的惊心动魄,想数十年前,海关初开,不少西洋人坐着船远渡重洋来和大夏做生意。那时夏人见了番人都呼之为罗刹鬼或是红番鬼,唯恐避之还来不及,怎会有人想到与之成婚并生儿育女呢? 张胜全因此在心里很是喟叹了一番。得了答案之后,他吩咐着小宫人好好侍奉这位胤国公,便急忙忙走脱了。 很难说他问的这个问题,究竟是出于皇帝的命令,还是因为想起故人而情不自禁地问出口的。 这日温齐在水榭坐了半日,冷眼看着御帐处前人影交替,而后传来皇帝的雷霆震怒声,接连不断的人出没在其中,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后,倏然安静下来,随即众人浩浩荡荡地跟在御驾后离开了。 这日直到午后,温齐都没能等来皇帝的召见。只有一个有些脸熟的小太监来抱歉地请他移步到行宫,道是皇帝忙碌无空见他,还请他稍待。 温齐自然没有什么意见。他南下进京、再入行宫,本就是为在皇帝面前邀功求赏,说得更通俗更直白一些,是为邀名射利,以解温家日暮途穷、油干灯尽之窘况。 如今虽横生意外,但听皇帝未尽之语、见接待侍从之恭敬,他明显已在皇帝面前留了印象。一时便也不急,含笑着应允了。 第23节 * 华沁陪着回到柔仪殿,脸色阴沉得可怕。 华滟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外露的不快,心里诧异之余也有些奇怪:“行了,父皇终究也没有说什么,你哪来这样大的气性呢?” 自从在皇宫里定下启程的日子,到行宫这些时日,今日还是华滟时隔好几日第一次看到这个姊妹。 华沁因受华滟相邀去观赛,大热天里顶着太阳走了这许久才到击鞠场。坐下来便见华滟身手矫健,一杆进球,她才露了笑容没多久,哪知场边闯进一批蛮奴来,口口声声说着三皇子被鞠球打晕,要揪出那击球的人来交给奚贵妃发落。 华滟哪里肯依。 好端端的一场马球赛,硬生生给搅和没了。 华湛同华滟两个因是皇子皇女,还被拉扯去皇帝面前评理。一进御帐就看到奚贵妃长发逶地趴在地上哭泣,一旁矮榻上躺着面色青白的三皇子,皇帝没有说话,只听得奚贵妃一个人的啜泣声响起,四周寂然无声。 华滟还在糊涂中,就听到奚贵妃长长的哽咽掩泣后,抽抽噎噎地开口了,话里话外都在指责三皇子受的那一记飞来横球,正是场中击鞠的人打出的。 甚至暗示,是宫中有人看不惯她们母子,故而特意指使人趁机除去三皇子。 第31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1 然而华滟记得很清楚, 今日他们用到的球一共十二枚,每枚球上都有标记,击鞠第一场时用掉了三枚, 中途下马歇息时,二哥华湛还令人抬了放鞠球的箱子进来更换被打坏的球。 那时华滟就站在华湛身边,无意中看了一眼,记得十分清楚,三枚球放进去,又取出来三枚, 还剩九枚, 并没有多出来的,叫奚贵妃拿在手里的那枚藤球。 而场上局势紧迫,华滟无暇分神, 未曾注意到是否有人偷摸着另外挥杖击球。 只这桩事, 她没有做,却也不会叫人赖在她的头上。 奚贵妃之语意在何为, 在场的没有不清楚的。 连皇帝听着都气笑了:“贵妃,朕知你心痛淳儿,一时竟都说些胡话。张胜全,还不快把贵妃扶起来。” 奚贵妃还想说些什么, 只是张胜全连同她的贴身婢女眼明手快,把她从地上架起来就往内间送去了。 正好这时太医提着医箱赶到了, 皇帝挥了挥手, 叫他去里面看三皇子和奚贵妃。 皇帝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华滟和华湛, 叹了口气, 道:“今日之事,应当是个意外。贵妃说的胡话你们不要往心里去。另外, 也不要往外提。”后面一句话却是看着满帐的人说的。 二皇子华湛低头道:“儿臣遵命。” 华滟便也跟着拜了下去。 内间纱幔微微动了一动,张胜全转出来附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眼见着皇帝的脸色严肃起来,华滟同华湛对视了一眼,便识趣地告退了。 * 濯冰来给她们奉茶。 华滟推了一盏给华沁。 见她仍是气鼓鼓的,华滟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怎么我都没有生气,你却气成这般模样呢?” 华沁转过头来,嘴角往下撇着:“我就是看不惯,她如此欺负你!” 竟是因为奚贵妃! 华滟摇头:“她不过嘴上说说而已,你看父皇可有信她?更何况她连话都不敢直说出来……呵。” 要说起来,今日奚贵妃怀疑的对象,比起华滟更像是华湛。华滟留神看过,那女人的眼神分明是不停地往二哥身上剜去。 凌雪插嘴道:“奴婢从太子妃那领东西的时候听说,三皇子已经醒了,只是人还有些呆呆的,旁人问话也不答,只晓得吃。” 华滟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太医怎么说?” 凌雪道:“这奴婢倒是不曾听说。只是奴婢想,既然人已经醒了,还能进食,想来应当是无大碍了。” 华沁愤愤:“怎么不叫他睡死过去!” “柔蕙!”华滟严厉地看着她:“慎言!” 华沁一惊,自知失言,黯然地低下了头。 华滟叹了口气:“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只是这种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对面的少女脸红起来,有些狼狈地躲开了她的视线。 与此同时,另一处宫殿。 “荒唐!”皇帝怫然大怒,“简直是荒唐!淳儿受伤同老二和随波有何干系!” 奚贵妃坐在床边呜呜地哭,面上担忧地望着躺在床褥中熟睡的孩子,口里却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依妾愚见,那藤球分明是算好了妾同淳儿路过的时机飞出来的,就是为了伤害淳儿……” “你这愚妇!你自己也说是临时起意才想着去鞠场,难道有人硬绑着你的手脚逼去的吗!连你自己都没有定数的事,如何怪罪到旁人身上!” 奚贵妃呆了一呆,随即哭得愈发梨花带雨。 “那、那球是从哪来的?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刚好砸到淳儿的头上吗?妾眼睁睁地看着那球是从鞠场方向来的,可怜我淳儿,小小年纪就受了这样大的苦……”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宫殿里早就点起了九枝灯。 灯火微黄摇曳,给灯火所及之物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纱。都说灯下看美人,奚贵妃的面容在灯烛辉煌下愈发妩媚娇美,就连腮边流过的泪珠,都如珍珠一般熠熠生辉。 回想起昔日欢好时光,皇帝的语气不自觉就软了下去,他弯腰拂去了奚贵妃的泪,把她娇软的身躯拥进怀里。 “好了,别哭了,太医不是看过说淳儿没有大碍吗?哭多了可就不好看了……” 姜黄绡帐上的两道身影渐渐合二为一,而垂下的床幔后,织锦被里小小孩童的手指动了动,紧接着蹙起了眉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送走华沁后,华滟坐在柔仪殿内的水池边,望着一丛丛潇潇翠竹在夜风里摇晃着,发出窸窣声响。 明月静悄悄地升起来了,低悬在柳梢枝头,浩渺朦胧的月光薄如蝉翼,夜雾层层弥漫开来,连同月色在深蓝的夜幕里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月似银盘。 后日便是十五了。 华滟的思绪也如这月光,漫无边际地飘散开来。 看到红莲绿竹,便想起小时候骆皇后还在时,每年夏日会命人挖了塘泥清淤,撒过石灰后重新种下莲藕荷花,有一年她甚至和华沁一起在骆皇后的默许下,卷起了裤腿下塘亲手去挖那莲藕…… 犹记得那时两个人看着对方的花脸蛋咯咯地笑,她们小时候,在骆皇后的庇护下还是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啊。那时她还以为,华沁会和母后一样,永远地陪在她身边…… 只可惜,骆皇后早就不在了,而少年时光也已一去不返。 华沁…… 今日华沁的怒气纯然不似作假,华滟还记得她匆匆下马时,便见华沁仓促地靠过来,似是有话要和她说,可惜麟趾宫下人很快就簇拥着奚贵妃挤了过来,华沁未说出的话便没有入耳了。 说起来,奚贵妃在皇帝面前的暗示华滟丝毫没有放在心里,因她知道她不屑也不会去用这种阴暗的手段害一个孩子,纵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以及他的母亲。而皇帝的反应也如华滟所料,并不曾将贵妃说的话当真。 既然这样,那华沁,她究竟是为何而发怒呢? 今日击鞠,因为她素来体弱,根本就没有下场;而奚贵妃柳眉倒竖硬拉着场上众人去寻皇帝时,她也没有必要跟着过来;等到皇帝为三皇子受伤一事下了决断,更是与她无关。 那华沁到底,是因自己受了忽视而心生不忿,还是因为,她? 第32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2 六月十五, 天宁节。 一大早华滟就起身梳妆,而后去向皇帝祝寿。 寿礼是一早就选好了,她托太子寻来一幅前朝古画, 加上她亲手写的一卷百寿字帖,交由百工坊装裱后用紫檀扁匣子包起来带到仪元殿去。 华滟到时,正好碰到二皇子华湛从里面出来。 华湛瞧起来没有受前日里那无妄之灾的影响,一身紫金锦袍,神采奕奕。见到她来,还微笑着拱了拱手。 “三妹今日好风采。” 华滟笑了笑, 拢了拢臂弯披帛, 眉心一枚火红花钿在阳光润泽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矜持地朝他躬身一礼,二人错肩而过,进了内殿。 皇帝今日面色格外红润, 正由宫人服侍着进用糯耳羹。抬头看到女儿前来, 很是开怀。 华滟命濯冰捧上她的贺礼。 这一画一书,正搔到皇帝的痒处。他满脸愉悦地命人将紫檀木匣收起来, 欣慰笑言:“好姑娘!今日这里事多,朕晓得你的性子,就不必在朕跟前守着。且自己去罢,只是不要错过了晚宴。” 晚上的正宴, 才是天宁节皇帝宴请诸国使臣及众大臣联络情谊的重头大戏。 华滟自然知晓,她也不耐陪在皇帝身边见那一茬又一茬心怀各异的人, 故而爽快应下。 只是出了仪元殿, 走上回廊时她偶一回头, 瞥见张胜全躬身引着一个身穿道袍的清癯道士进了殿门。 华滟皱了皱眉, 虽欲进言,但想起皇帝不断地服用寒食散, 纵使她说过数回也不曾戒掉,一时歇了劝诫的念头,转身吩咐宫人往马场走去。 她准备趁着天光正亮,时气却还不本文由疼训群8以48169六伞人工帮找全网独家文全年无休更新是太热的时候再去骑马跑上几圈。 前日击鞠正在兴头上,却被人中途打断,这叫她很有些不快。 本来在上京里能有这般对战的时机就少,更少见的是能凑到这么多技艺高超的郎君和女娘们一同下场。 虽然皇帝未对奚贵妃的胡言说些什么,且下令让她留在寝殿看护三皇子,三皇子一日不起身她便一日不能出宫,这相当于变相的禁足了。 可华滟仍有些耿耿于怀。 只这口气,不好发泄出气。她身为皇室贵女,一举一动从来都受人瞩目,更何况是在天宁节这关头上。 华滟从马厩里牵了大白马出来,也没特意更衣,跨上马鞍一拉缰绳就绕着马场跑了起来。 起先几圈只是小跑,等她感觉到大白马渐渐适应了,便轻轻扬了马鞭,那马儿似也通人性,愈加兴奋地快跑起来。 华滟骑在马背上,一身逶迤绮丽的金罗蹙鸾华服在风中猎猎飘扬,桂子绿的花绡披帛于身后兜起满满一袭风,白马轻轻一跃,跨过昨夜小雨形成的泥泞水坑,而后在主人的控制下急转回身,一头乌黑华美的长发便连同锦绣衣袂一起,拂过场外那金发碧眼的男子面庞。 一缕暗香被甩在身后。 这恍若精灵一般灵动的女子,又乘着白马奔向远处。 只有她发上簪着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在晨辉下忽闪着异样夺目的璀璨精光。 生着浓金蜷发碧绿眼眸的异国来客在片刻的惊艳凝滞后,微笑着侧身,远望着场上飞扬的身影,同他自小一起长大的伴当轻轻开口说了句什么。语调奇异,不是中原官话,语气十分笃定。 伴当骇然地望着他。 第24节 倘若有人识晓鞑靼语,便能听懂,他说的是: “我要她。” * 甫一入夜,整座青陵台便成了人间仙境。 灯。 目及之处,皆是灯。 廊下、树上、大柱边、水池旁,几步遇一灯,一灯照一地,千千万万的灯盏燃起来,就照亮一整座宫殿。 各式各样的灯,琉璃灯、羊角灯、彩珠灯、绢纱灯、鎏金灯、镀银灯、青瓷灯……以及最要紧的,莲花灯。 青陵台多温泉,其中一座最大的池子建造时掘地挖泥引水,本是为郗皇后养生沐浴之用,可惜郗皇后年岁不永,不到三十便离世了。君王感伤之下,竟连这座美轮美奂的行宫都废弃了。 还是这几年皇帝服用寒食散伤了根本,太医建议泡汤温养,这才想起来青陵台。可惜荒废日久,一连数座温泉池都填满了淤泥,长满了杂草。 圣旨降下,造作司派人来量了尺寸,重新画了图呈上御前,皇帝大喜,重赏工匠万金。 华滟原先不解,等她坐上漂浮在莲叶之间的一叶小舟,摆渡到灯火通明的水榭上时,才晓得这万金为何。 这座最大的温泉池,在重新修葺之时掘去了铺地金砖,只留了四围雕龙盘凤的围挡,池心回填泥土,灌满了温润湿滑的泉水,又从江西千里迢迢移植了耐热的莲花,千瓣重莲红耀如火,灼灼开满了一池,又在边上搭建水榭建造画舫,重楼飞阁,层楼叠榭,皇帝赐名:华清池。 华清池旁,画栋飞甍,一步一阶,一窗一扇,飞檐廊墙,无处不见灯盏。珍珠似的灯烛沿着墙廓桌案散落勾勒了一串又一串,莹莹地冒着盈润的光。 而华清池里,圆圆叶叶挤挤挨挨,不见水面,却有一点一点的光芒自千瓣莲心中亮了起来。 华滟高坐台上,有几分惊奇地停下和太子妃说话,扭头去看华清池里宫人划着小船,手持一只铜制莲花样式的火引,倾身往莲心里一探,便又有一朵莲花灯颤颤巍巍地亮起来了。 渐渐地,那小船周围的花一朵一朵地亮起来,千瓣莲花朵繁重,而花芯灯火又极亮极清,幽幽莲香映着重重莲瓣,灯火辉煌而妖娆。 华滟忽觉眼前一亮,仔细凝神看去,才发觉这点灯的莲船不止一艘,沿着华清池曲折的岸线同时有数只如叶般轻飘的小船同时出发,各自点燃了各自周围的一片。灯火四面八方地连成一片,最后在池心汇拢了。水波淼淼,灯火粼粼,天边晚雾渐渐散开,露出繁星点点,倒映在水里,一时不知水里是天的倒影,还是天是水的掠影。 华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出气,恐惊天上人。 此情此景,恍若满船清梦压星河。 华潇在她身边轻笑出声:“如何?此景可堪配父皇诞辰?” 华滟讶然回头,见他身着太子衮服,腰束玉带,长身玉立,一手提着一盏千瓣莲花灯,乍一眼看去竟如刚从池中采上来的。仔细一看才晓得,原来是竹骨用绯色绢纱制成的。 华潇把手中莲花灯交予她,含笑着和太子妃点头示意,又抱过他的长女,那个名唤“团团”的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儿,在太子妃身边坐下。 他俯视这如烟如梦的美景,长舒了一口气:“半年来奔波,总算了结了。” 华滟这才知道,长兄终日奔劳,竟是为了此景。 在最初的惊艳过后,她凝视着眼前流光溢彩的万物,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点不安来。 她十六岁,虽有时协助太子兄长调用缇卫处理一些见不得的光的事情,但终究因着女儿身之故,不曾参与朝政。 然而就算她这样不识政务的内眷,也晓得如今大夏内忧外患,东有黄河改道水泛成灾,西有终日不雨枯涸干旱,南有百越,北有鞑靼……他们却在行宫这样奢靡,只为替天子祝寿。 仿佛是猜到她心里所想,太子拍了拍她的肩。 华滟回头,见太子莞尔而笑,语调和煦如春风:“不要多想。今日万国来朝,正是昭彰我大夏恩泽的时机。” 华滟眉头凝聚的轻愁,微微舒展开了。 不知藏在何处的掌仪司演奏起了宫乐,礼乐声悠扬,随着隐隐花香一同飘入来客的耳鼻,叫人不禁闭目沉醉。 然而过了片刻,太子却有些焦急:“已过了时辰了,父皇怎么还未到!” 他们入座的时辰是严密定好的,不可能出现无端缺席的情况,更何况皇帝不仅是大夏的帝王,更是今夜晚宴的主角! 眼下连更远处的低品臣工都入座了,皇帝却依然不见身影,太子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再看对面,奚贵妃也正招来宫人耳语着。 他们的座次,皇帝为上首,次一等皇后之位空着,左侧下来时太子、太子妃、二皇子、华滟。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小,便都跟着各自的母亲坐在右侧的嫔妃处。他们身后是宗室子弟,诸如柔蕙郡君华沁、延平郡王华谧等,便分了尊卑列于其后。 再下一台,左侧坐的是大夏重臣,诸如内阁辅臣等,右侧则坐在朝见的使臣。最末散坐在亭台楼阁间的,虽能欣赏美景,却无缘得见天颜了,是此次随扈的其余臣眷。 皇帝不在,礼乐声再悠扬,却也压不住人们的骚动。 华潇抬眼一瞥,看到扶桑的使臣在座位上有些蠢蠢欲动地扭动着身躯,想要越过身前的矮案同鞑靼使臣交谈,他寸寸收紧了手心,一只轻薄小巧的琉璃杯盏片片散落,沾染了鲜红的血。 正要他要忍不住起身去寻皇帝时,余光垂幔一抖,张胜全扶着皇帝慢慢地走了出来。 四周声渐息。 皇帝在御座上坐稳了,十二冕旒微微晃动。 张胜全高声道:“觐见——” 丝竹礼乐声大作。 华滟随同众人起身,参拜。 叩首抬头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皇帝的脸色,死一般苍白。 第33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3 皇帝没有说话。他只是简单抬了抬手, 就有张胜全忙不迭地替他出声。 “起——” 华滟起身。 站在她前面的太子趔趄了一下,她和太子妃同时伸手扶住了他。 在看到华潇转过来时的苍白脸色时,华滟意识到,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三叩九拜之后,礼乐换了支曲子,轻扬地演奏起来。太子寻了个时机,悄悄起身退下了。 华滟看他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角,把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吞了下去。 太子妃借着抬手敬酒的机会,一只手在衣袖下伸过来, 握住了华滟的手。那手也是冰凉的, 带着些微湿湿的汗。 “别怕。”她说。 华滟点点头。一腔心神全放在皇帝和太子的身上,思虑着那能叫他们烦恼的事情,有些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眼前的精美菜肴。 耳边山呼万岁声不绝, 如潮水般, 从脚底下的华清池旁,一层一层地覆盖翻涌上来, 直至侍礼官提醒,该由皇帝致辞开宴了。 岂料皇帝咳嗽了两声,声音竟是沙哑无力至极,华滟听得悚然一惊。 父皇这是…… 好在皇帝虽无甚气力, 但总算强撑着把话说完了。 便有特意挑选出来的中官,一层一层地把御音传至最下面, 好叫那坐在细枝末节里的宾客也能聆训帝意。 只是碍于皇帝显而易见的不适, 原定的时长要缩减不少。宗亲宠眷们, 仿佛也感知到了一点不安, 在皇帝看不清的角落窃窃私语起来。 华滟挺身坐着,数不尽的喁喁低语从身后传来。 她垂首, 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环视了一圈。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太子还未归来。 华清池畔。 千瓣红莲灯盏环绕着的一处不起眼的水榭里,温齐与另外几位微末的勋贵们同座。 在离他们不远处,就立着一位“传音侍者”,他不断地接过小宫人们送来的布帛,匆匆看一眼上面的字迹后,就提神吸气,用最圆润最动听的声音倾吐着来自王朝最高统治者的训喻。 这御音,自然也如那些被传抄至边境的邸报一般,语言圆滑,措辞优雅,每一句话都不厌其烦地加入许多修饰的词语,将之点缀得雍容典雅。 语毕。 只是——温齐随着人群站起来,微微扬了扬眉——这道致辞,或是说圣旨,是不是太短了些?特别是末尾,竟有些匆匆中止的意味。 他抬头,朝侧上方恍若空中楼阁一般光彩辉煌的玉台看去,幽蓝色的眼眸里凝结了深邃的光。 下一瞬他又微笑着回过身去,不露痕迹地挣脱开喝的微醺攀上他手臂的宣平侯,委婉道:“抱歉,在下家中早已定下亲事,只恐配不上贵千金……” 酒过三巡,众人大多数都放松下来,有人端着酒杯互相致意,有人醉醺醺地朗声吟诵新做的贺诗,还有人甚至爬上了停在池中的小舟,手脚并用的在划水。 ——在大多数情况下,大夏皇帝都是宽容且仁厚地默许了一众臣子这失礼的行为。毕竟,他是以宽仁著称的天可汗。 今日也不例外。 开宴之后,皇帝暂且起身离座,去换下一身庄重的冕服。 三皇子被乳母喂了些食物后,便吵着要回去睡觉,他才五岁,自然不愿意在宴会上多待。奚贵妃被他闹得焦头烂额,抱着他哄了又哄,也没能哄得他安静下来。而四皇子被他带的也开始大声啼哭。 一干宗亲隐秘而微妙的目光不断地扫过奚贵妃及两位小皇子,奚贵妃被看得仿佛浑身都起了毛刺似的不自在。 她终于不耐烦地示意乳母把这两个孩子抱下去。 幸而皇帝不在。奚贵妃在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要不然被他看到三皇子的规矩礼仪竟是这样的,心里定会不喜。 华滟的视线划过乳母抱着三皇子的蹒跚背影,目光闪了闪。 她记得,三皇子虽年幼,可在麟趾宫中亦有老师教导,此前见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烦躁不安。 御座上传来珠佩叮当作响。 皇帝一身月白色燕居服,由张胜全扶着出来了。 没有了冕旒的遮挡,他苍白的脸色愈发明显了。 只是胆敢如华滟这样抬头直面圣颜的人明显不多,御座又高于他们宴饮的平台,故而几乎没有多少人发现。 太子依旧不在。 台下有贵族子弟为皇帝寿辰舞剑奏乐,还有教坊舞女蹁跹柔媚,曼妙地旋于众人之间。 一众来朝使臣依次献上寿礼。 有大食人献上一整套精妙闪烁的黄金酒器;暹罗献上一对罕见的白羽孔雀,尾羽流光熠熠;天竺献上一尊佛像和佛经;扶桑献上倭刀数把并珠宝折扇若干;佛朗机献上座钟并精巧机括数只;吕宋献上尺高鲜艳珊瑚树并珍珠香料;高丽献上高丽参并高丽马。 而后轮次到了鞑靼。 那生着浓金蜷发的绿眸王子起身,双手交叉于胸前,朝皇帝行了胡礼。 而后他含笑着回转身,视线扫过一片因他奇特俊美的面容而脸红的贵族少女们,落到华滟身上,微微顿了一顿,道:“抬上来。” 第25节 两名高大的胡人扛着一只蒙着黑布的大笼子到了台前。 皇帝似是休养了片刻后恢复了过来,扬声问:“此是何物?” 只是听在华滟耳里,仍有些干涩。 鞑靼四王子欢快地道:“尊敬的陛下,这是我们送给您的礼物。” 在他的示意下,两名高壮地像小山的胡人扯开了黑布,笼里的东西一览无余地显现在众人眼前。 惊呼四起! 在那铁笼子里攀咬、抓挠栏杆的,竟是两只毛发雪白的幼狼! 两只幼狼看起来都才断奶,浑身生得圆滚滚的,皮毛雪白,眼瞳碧绿,爪牙还未长成,虽有了狼的模样,却更像是幼犬。 此刻两只小狼一卧一躺,斜躺着的那只被珠辉玉丽的落地灯罩吸引,一咕噜爬起来就往前跑去,只是它还太小了,爪子又嫩,被铁笼子绊了一下,就四脚贴地的呜咽起来。另外一只同伴瞅见了,便也挤到它身边去,似是安慰。 两只毛茸茸的小团子贴在一起,一时惹得不少宫眷忍不住地怜爱。 “此狼名为雪狼,因生于雪山之上,故而极其罕有。手下捉了一窝,唯有两只幼崽存活,汗王念及我们同大夏的情谊,特地吩咐我送来与大夏陛下做寿辰贺礼。” 鞑靼四王子碧绿眼眸里闪烁着光,越说语气越兴奋。 过了一会儿,皇帝的声音传来:“哦,你们念着大夏和鞑靼的情谊,这很好。”顿了顿,又道:“你们有心了,这贺礼朕十分满意。” 便有大夏宫人将那铁笼连同遮光的黑布一起收拾了下去。 鞑靼四王子却仍站在殿中,不肯落座。 众人的眼睛牢牢盯着他。 只见他微笑着,举起酒杯遥遥朝皇帝致意。 皇帝的声音已有些不悦:“咄苾王子,该落座了!” 那咄苾王子面上浮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尊敬的陛下,我有话要说,请您容许我说完。” 皇帝怒道:“将他带下去!” 然而侍卫的动作终究快不过人的话语。 身着银甲的侍卫上前制住他的手脚,却没有堵住他的口。 他大声道:“尊敬的陛下,请允许我代草原最尊贵的汗王向大夏求婚!为缔结我们和大夏之间美好的友谊,请求您赐下一位公主吧!” 第34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4 鞑靼四王子的官话能听出来说得还算顺畅, 但依然带着草原上奇特的口音,每一句的尾音都拖长了,拉腔拖调地夸张说着这异域的语言, 撞在众人耳朵里,听得晕乎乎的。 一时间竟无人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请赐和亲公主”。 华滟听懂了,最快反应过来,一瞬间周身如坠冰窟。 太子妃猛然攥紧了华滟的手, 声音压得低低的:“滟儿。” 她的口唇几乎要贴到华滟耳边, 轻颤着耳语:“这人在胡说,不可能叫你去的。” 华滟半拥着太子妃,视线从太子妃肩头扫过在场众人, 不少陪侍的勋亲清流们脸上都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连奚贵妃,都忍不住诧然。 华沁坐在宗女一席上, 险些跳了出来,被身边一同读书的几个同伴们联手按在了席上,焦急地看向她。 华滟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而其余各国使臣们,在起先的惊异后, 眼神或是玩味,或是若有所思, 或是……后悔。 在被这个消息砸下后的死一般的寂静里, 华滟听到最下位处传来窃窃私语。那些末等的席位或因爵位官位低而被安排在旮沓处, 既无望得见天颜, 也无法看清最中心的殿心处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上方忽然沉寂了下来,却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什么。 那些能有幸列位上等的臣眷们, 虽没有交头接耳,但华滟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不断地交换着碰撞着火花,再齐齐朝她射来。 毕竟,大夏目前有名有份的公主,唯她一人而已。 她的父皇没有姐妹,她也没有姑姑;她的两位姐姐早已出嫁,生儿育女;她的侄女们或才一岁多,或才出生;皇室血脉亲近的诸王家里,女儿要么已嫁,要么在学走路。 只有她。永安公主华滟。 她抬眼,看向那目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异域王子。 他被缚着手脚,身险银甲侍卫中,对上她的视线,却露出一个愈发肆无忌惮的笑。 种种念头转过心间,不过短短一瞬,却如半生那样漫长。 打破这沉重的、粘腻的气氛和心照不宣的低语的,是皇帝愤然掷出的一只杯爵。精铜三足酒爵摔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接连跳了几下,发出钟磬般清脆的声响。 礼乐声停下了。 这下,连末座的小官们,也迟缓地察觉到,出事了。 “拖下去!”皇帝咆哮,“堵住他的嘴!” 侍卫们慌手忙脚地撕下一块帘帐,堵住了那笑容甜蜜的金发王子的嘴巴。 在未完全堵上之前,他放肆大笑,甚至浪荡地冲贵族仕女们抛出了媚眼,全然一副放浪不拘的无赖样,一点也不像是身担两国交好重任的、身份贵重的王子。 而皇帝在掷出酒爵后,就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朝华滟召手:“随波,来。” 脚步声轻轻落了下来。 华滟拍拍太子妃单薄的肩背,起身,提起裙裾朝御座走去。 太子回来了。 华潇目送她走到皇帝身边,搀上皇帝的手臂,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帷帐里。 太子与她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而后他转过身去,简单地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座下蔡丞相、御史中丞等人,纷纷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怕是有要事发生了。 皇帝、太子接连离开,还唤走了永安公主,而鞑靼四王子在出言不逊激怒皇帝后也没了踪影,一时间剩下的人们闪烁着目光,猜测着方才帝王震怒的缘由。 这场耗费无数精力财力筹措的晚宴,就这样潦草仓促地收了尾。 “父皇。” 太子华潇匆匆步入。 华滟扶着皇帝在临窗矮榻上坐下,皇帝哆嗦着手,命她取下腰侧的荷包,从中倒出两粒小金丸,然后就着茶水送服口中。吃下去后,他的脸色要好上不好。 “如何?”皇帝睁开眼睛,十分疲惫。 太子的脸色十分难看:“儿臣已派人送了加急密信回京,只是……怕是来不及。” 皇帝微微点头:“外头怎么说。” “着人敲打了一番,叫李谨恭恭敬敬请了四王子去含元殿坐着。至于其他人……”太子叹了口气,“陈中丞他们,只怕都猜到了。” 华滟自从皇帝缓过来,就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聆听着。 这会儿皇帝将视线投向她,她才微微动了动。 “朕不会将自己的女儿送去那荒凉之地!”皇帝斩钉截铁,“我儿,你别怕。” “是。随波,今日那蛮子说的话,你就当耳边风。”太子也道。 华滟的精神稍稍放松了一些。她不是不信皇帝不是那等会轻易动摇的人,但今日鞑靼四王子几乎是当着全天下的重臣要员面前求娶大夏公主,结果被皇帝下令拖了出去,不仅损了颜面,恐也会令旁国猜测,大夏同鞑靼的关系是否真的解冻了。 当她听到那句话时,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她忍不住地去想,倘若父皇真的要将她送去和亲,效仿前朝细君公主、解忧公主那样,她该怎么办?她的宫人该怎么办?她此前不曾说出口的、在内心里畅想过的长大成人后的场景,是否会烟消云散? 在她更年少的时候,她曾自矜于中宫嫡公主的出身,兄姐父母无一不疼爱她,在两个姐姐陆续出嫁后,宫里只剩她一个尊贵的公主,后宫自然任她闯荡。便是奚贵妃入主麟趾宫,后又诞下小皇子,她也不曾惧过。 可直至今日,她才明白,原来她的荣华富贵,全系于皇帝一念。只要皇帝想,他随时都可以把她送出去,做和亲公主,做一个捧于掌心的、任人宰割的,小玩意儿。 她不愿。 “……随波自然相信父皇、皇兄。”华滟慢慢地说,“只是,他为什么要当着如此场面,说这番话?” 皇帝抚一抚她的脸,指了太子道:“你来说罢。” 太子叹了一口气:“开宴之前,父皇收到边境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鞑靼大军自半月前接连攻城,不到十日,已取下五城。” “那么,鞑靼王子是在,挑衅。”华滟脸色十分奇妙。 “你说的没错。”太子沉声道,“只不过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是威胁。” 威胁什么呢? 华滟对上华潇的视线,看到他眼里划过的暗色。 自然是借此威逼迫胁大夏,炫耀武力。 有小宫人来报:“外头宴散了,蔡相公求见。” “随波,你放心,只要朕在一日,你皇兄在一日,就定不会将你外嫁出去。”皇帝再次许诺,“今日你也受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华滟默然地告退了。 皇帝与太子二人凝视着她的背影,这一番场景多像几日之前初来行宫的那日啊! 只不过短短几日,在场人的所念所思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随波的婚事,得尽快议了。” 太子心领神会:“儿臣会叫贺氏多多注意,为她早日定下婚事。” “也叫她收拾收拾,明日,就先启程吧。” “是。” 目前他们还在行宫,与边境消息不通,鞑靼王子数日前才随御驾一同抵达行宫,但今日却口出惊人之语,难保他的消息来源是不是灵通。 他们要破局,首先就要回到上京,起码要夺回身在大夏的主动权,掌握了消息,才能做下一步判断。 而华滟,从来没有将一个已定亲甚至出嫁的女子送去和亲的道理。只要她赶在局势恶化之前成婚,那么鞑靼也没有理由强迫一已婚妇人和亲吧? 更何况皇帝和太子都心知肚明,既然大夏和鞑靼恶战难免,那么始终就是双方在战场和政策决策上的对决,华滟一个柔弱女子,卷挟进去,说得不妥些,不过是为战争的结果做一个小小的添头。譬如去到酒楼里筵饮,一桌丰富的佳肴后主人送上的一壶清冽美酒,有自然佳,没有却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皇帝允诺过临终的骆皇后,要好好待这个女儿,而太子也颇为喜爱这个皇妹,故而二人便十分默契地决定了,要将华滟保护起来。 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大夏能够胜。 翌日,行宫前列满了蜿蜒的车队。 皇帝寿辰第二日,就匆匆下令拔营回宫。太过匆忙,不得不叫后宫嫔妃与宫眷们暗作猜想,想那是否与昨夜晚宴上鞑靼王子突兀的请求有关。 第26节 那鞑靼王子虽生得容貌甚异中原人,但也是形貌昳丽,英俊潇洒。听服侍的下人说,待人亦十分深情款款。 有那动了春心的宫眷,就悄悄掩面对着自家姊妹含羞道:“倘若是嫁给鞑靼王子,便是远去鞑靼好像也不是不能。” 姊妹就啐她:“你也不听听,人家说了要求娶公主!” 她就不忿:“历来不都是挑个宗室女去和亲的吗?怎的这回就指明要永安公主?” 姊妹就嘲笑:“那你去和爹爹说,你愿意自请入宫,求皇上封你个公主,你好去嫁那劳什子王子!你连家门都不曾出过几回,你敢吗?” 那说话的年轻女子就有些期期艾艾的:“我……我不敢,爹爹怕是会打断我的腿。” “这不就得了?到底是皇家的事,咱们插手不了,你不如多花些功夫去绣一绣帕子,免得表弟下回见了,又要笑你是狗熊爬墙头——笨手笨脚!” “他敢!” 一阵嘻嘻哈哈过后,马车里传来年轻女儿家的笑声。 温齐控马路过,听了一耳朵,竟愣在了原地。 他垂下眼睫。 求娶……永安公主吗? 第35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5 天宁节前, 从皇宫到青陵台,一路慢悠悠走了七八日,回时不过轻车简从, 快马颠簸了两三日,便又见皇宫巍峨的黄金顶了。 路途奔波劳累,华滟也没了心思骑马,歪在马车里打横躺到了皇宫,濯冰和凌雪两个一左一右地扶了她下车回宫。 保母未跟她去行宫,见了一面就惊呼起来:“三娘!” 华滟嘴唇惨白, 无力地冲她摆了摆手, 没几步走到床边,腿脚一软就倒了下去,唬得保母又吓了一跳。 还是濯冰拉过保母, 悄悄与她说了行宫的事, 保母这才晓得前因。 自从天宁节晚宴鞑靼王子说了那样一句话,虽皇帝和太子都曾对华滟再三许诺, 绝不会将她远嫁出京,但华滟心里自有忧虑。 父皇和长兄对她自然有怜惜之情,可如若前朝诸臣挟势逼迫皇帝呢?到那时,又该怎么办? 她不是不信皇帝和太子, 只是一路思虑太重,赶路为求速度又舍了舒适, 华滟竟一口饭也吃不下, 便是硬塞进去没多久也会吐出来。如此一来, 身体渐渐单薄苍白下去。 自从回京, 皇帝就忙于边境战事,不曾踏足后宫半步, 太子倒是匆匆回过嘉肃宫几次,但都见了太子妃一面后又走开了。 华滟身体不适,一直待在月明宫没有外出。 可就算这样也挡不住宫人们的众议纷纭。纵使她紧闭了宫门,那些嘈杂繁错的猜测和暗地里的私议如黑色潮水般,漫过月明宫的每座宫门,涌入华滟的耳朵里。 华沁上门来探问她时,显得尤为气愤填膺。 “就是在行香馆里,也能听到她们猜测,说你会被送出京去,嫁到那不毛之地去,冬天里连床被褥都没有,只有臭烘烘的皮毛……”她说到忿处,还激动地扬起了手,“我打发了一批,没想到新选上来的奴婢们还是这样不守规矩!王才人怕是胆小如鼠,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华滟躺在床上,靠着大引枕半坐了起来,身上盖着薄被,静静凝视着她秀美的脸颊,唇色极淡,脸色也淡淡的:“哦?是吗?” 华滟瞥了眼她身后侍立的宫人们,突然问:“我记着你身边有个叫惜香的,怎么今日不见她?” 华沁漫不经意地说:“你问她呀?她出言不逊,叫我撵出去了。” 华滟侧过头,目光暗了几分。 “我听人说,那鞑靼蛮子前日里又攻了一城,大军正朝上京来呢。”华沁忧心忡忡地说,“随波,你说皇上会不会……” “郡君!”濯冰厉声打断了她,“殿下身子还未痊愈,只怕不适宜听这些话。” 华沁下意识地看向靠立在床上的那个苍白女子。 即便她面带病容,却难掩她身上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夺目光彩。 华沁咬了咬嘴唇,目光盈盈:“随波……” 华滟笑了笑,转头对濯冰说:“去看看药熬好了吗?”她回来后因体弱,太医请了平安脉后开了几剂进补的药方。 濯冰恭恭敬敬地行礼,目不斜视地退下了。 “柔蕙,我有些累了。”这是委婉地在送客了。 华沁慌忙站起来:“哦,好的,那你休息,我回去了。” 华滟微笑着点了点头,唤过凌雪来:“你去送送柔蕙。” 华沁道:“不必烦劳凌雪姐姐了,我自己回去便是。” “那怎么成呢?凌雪,还是送送罢。” 这回华沁没有再推迟,她愧赧地红了脸,仿佛在因为自己被华滟当做小孩儿一样照顾而感到难为情。 望着华沁离开的背影,华滟轻呼了口气,慢慢往后靠在了弹墨白绫引枕上。 濯冰端了碗冒着热气的深褐色汤药进来,坐在华滟下首处,看她把药接过去慢慢地喝。 “殿下,请恕奴婢直言,柔蕙郡君,说话着实有些……”她斟酌着用词。 华滟点评:“有些刻薄。” 濯冰吃惊地抬头看她,没想到华滟用语竟如此尖锐。 “她明知我在休养,虽是打着探望的幌子上门来见我,话里话外却都是提及鞑靼是何等荒凉……我不过因着肠胃的毛病不便出门,旁人以为我是畏惧和亲,可连她都这样认为,今日还上门来……呵。” 濯冰小心翼翼地道:“郡君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吧?奴婢还记得,郡君小时最是温柔不过。” 华滟笑了笑,没有多说,慢慢地把一碗药喝完。 盛夏的光影透过琉璃窗,被宝蓝色的琉璃染成了靛青色。窗格琉璃里浮着金色的宝相花,金辉伴着蓝光,一种叫人炫目的艳丽。金砖上的家具影子一寸寸拖长了,从窗棂底下慢慢长到了濯冰坐着的小杌子旁,再攀上床帐,晕成新的折枝花色。 优游卒岁。 人总是会变的。 如今就是她,也不能完全懂华沁所行所为的意思了。 濯冰转手接过了空药碗,起身收拾去了。 华滟回想起昨日太子妃来,拉着她的手说的话。 “太子殿下叫我来同你说明白了,是要你不要多想,也不要管宫里的流言怎么说。我明日将嘉肃宫整饬停当了,就去向父皇请旨,把那传话的源头一个个揪出来收拾了。滟儿,你是嫡公主,又是如今父皇唯一在室的女儿,前朝事自有爷儿们去担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叫你去做那傻事的。” “只是有一件事,不止是你皇兄的意思,也是父皇的意思,要我特意与你说。宫里已经开始为你相看郎君了。” “什么?你不要管那劳什子蔡相公的进言、陈中丞的上书,这次相看就是为了你!如今边关战事吃紧,父皇他也怕被朝臣逼着硬要你嫁去那山陬海澨的地方,故而和你皇兄商量了,叫我先给你挑个好郎君出来,尽早议亲下定,快快成亲。” “这事儿白侧妃也在帮忙,我来和你说一句,你不要害羞,女孩儿嫁人就是头等大事!我们是断断不能平白看着你去受苦的。只是时间紧,上京城里适龄的郎君们恐怕一时也没有那么多,愿意在短日里成婚的就更少了。我这边为你相看着,也要滟儿你自己早做打算。” “滟儿,你若有看中的郎君,只管和嫂嫂说。任他王孙贵戚还是名公巨卿,只要你说一声,我们必会为你谋划,手到擒来。” “哎呀,你别笑!认真听嫂嫂说!长辈选的,必然不如你自己中意的好,这男人啊……” 太子妃说到最后,感慨了一番,她拍了拍华滟的手,姑嫂二人默然对视,言有尽而意无穷。 天色渐晚了,太子妃诸事缠身,不得不走。 临走时她回头,轻轻笑了笑,笑里有着轻愁别绪,更有对她的拳拳爱护之心:“别怕。” 别怕。 华滟默默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展颜一笑。 她有这般好的嫂嫂,全心全意地为她此后一生做着打算,便是后面局势紧迫,父皇改了注意,她……她也不会后悔。 外面传来脚步声,还有女使们轻柔的说话声。是凌雪回来了。 华滟大声唤着凌雪。 保母和凌雪两个慌忙进来,生怕她有什么不妥。 哪知道华滟正背对着她们穿着一件茜红色的直缀男装。 她转过身,一头乌黑头发散下来,眼似浓墨,肤似冰瓷,唇似染朱,绝艳胜人。 保母惊住了:“三、三娘?” 华滟对她笑了笑,转头吩咐凌雪:“将我的发冠取来。” 凌雪知她说的男子样式的发冠,忙不迭地去寻了。 “三娘,你这是要去哪?”保母焦急道。 华滟坐下,叫宫人来为她绾发。她随口道:“自然是出宫去。” “可是你身子还弱!” “姆妈,我已经好啦。”华滟装扮好了,又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旁人不是说,我畏惧和亲,吓得缩在宫里不敢出去吗?我这便大大方方出宫去,看他们怎么说。” “可、可是……” “而且,姆妈你不是也听见嫂嫂说的话的吗?要我趁早选个郎君嫁了,省得被父皇一道圣旨支得远远的,那你就再也看不到我啦。” 华滟打了个响指:“凌雪,走!” 保母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喃喃:“可是,出宫就能挑到好郎君吗?” 第36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6 流霜河畔风景依旧。 华滟骑着马缓缓行过。 各色风幌飘在微风里, 不远处的叫卖声、吆喝声、嬉笑声连同往来行客的说话声灌入她的耳朵。 她漫无目的地策马小跑起来。 这一条路毗邻朱雀大道,也算是贯穿上京的九衢十二陌之一了,甚是宽敞, 阔处能容两辆马车并行。 华滟骑术精湛,又一直行在路中间,因此并不会影响道路两旁各门脸酒楼或是小贩们的生意。 更多的是路人们满目惊艳,视线一路追随着她一闪而过的身影,等到那白马红衣的俊俏公子映出眼帘,年轻姑娘们相视微红了脸, 年轻郎君们纷纷唤着同伴来看自身姿仪, 而那些已上了年纪的长者们,则靠在二楼窗户旁,手中摇晃着琥珀色的蜜酒, 含笑着叹息:“骑马倚斜桥, 满楼红袖招啊……”转过身去和同伴喟叹:“我们当真老啦。” 华滟一口气跑了半条街,等她回过神来时, 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中到了临仙桥。 第27节 兰台和国子监依旧岿然不动,伫立在如云的绿柳里。 两岸桃花谢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白栀子淡淡的幽香,绕人三尺, 而后又被黄昏的晚风抛卷起撕散在半空。 华滟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地走。 眼前风物俱是她熟识的, 可她离京一来一去不过半月, 再入临仙桥, 竟是恍如隔世。 她再也没有先前来此的闲情逸致了。 会仙楼依旧熙来攘往、骈肩叠迹, 食客如云,而对岸的国子监也见青衣士子们不时出入。那一张张鲜亮的脸庞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神采, 与华滟擦肩而过时,她听到他们议论着不日来临的会试。 华滟心头忽然浮上一层哀伤。 鞑靼入侵的消息经过朝臣们商议,决定暂时不公开,便是蛮子们新取下一城的噩耗,也只在上京贵胄圈子里暗暗地流传。她不知道这决定是好还是坏。也许,只有当边境烽火重燃至上京时,才能看明白。 无论是黎民百姓、贩夫走卒、富商巨贾,还是眼前这些青年俊彦,此时都无知无识地过着悠游自在的生活。他们尚不知道,倘若边防无力,那么转眼间鞑靼的铁蹄就会踏破整座上京城…… 华滟缓缓行至会仙楼下,侧首听着细细的红牙板和着歌女的声音从阁楼里传来。 她苦笑—— 如若那时她仍未出嫁,只怕连父皇,都保不住她了吧? 她事后回想起天宁节那日的晚宴,还是困惑于鞑靼王子竟会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还是身边服侍的含霜提醒了她,她在行宫跑马时,曾将另一个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想来,也许就是那一面,叫他起了心思。 事已至此,她想起太子妃安慰的话:再没有在自己家里也不能遂心的了!这不是她的错! 没有人能想到,不过去马场跑上一圈,竟也能叫那狠如蛇蝎的异族王子盯上,甚至不顾两国邦交情谊。晚宴当日皇帝怫然大怒甩袖而去,而第二日那鞑靼王子竟能跟没事人似的,腆着脸凑到仪元殿前求见皇帝。 连二皇子华湛都被他的野蛮行径给恶心到了。私下与华滟抱怨:豺狼野心,荒淫无耻! 可是再多的口诛笔伐又能怎样?他背后是鞑靼强壮如牛的黑色骑兵,如飓风一样在大地上肆虐横行,半个月连取五城!而大夏将领饱食终日,多年不识烽火,连库里的甲胄戈矛都要烂光了,拿什么去和敌人作战?光凭一腔热血吗? 这虽不是华滟该操心的事,可她一想到眼前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之盛景,他日会在燹火种化为乌有,上京城里良善百姓会流离失所,一股寒意就止不住地漫上心头。 还有她自己。 到那时,她该怎么办呢? 是会和宫眷们一起仓皇离京?还是随她那目前尚不知名姓的夫君一道,目睹烽燧将上京焚烧殆尽? 会仙楼的过卖热情地迎上来,牵过白马的缰绳系到门口的马桩上,比划道:“贵人想用些什么?上京城里时新的事物我们都有!包您满意!” 华滟被他夸张的动作弄得忍俊不禁,正要答话,一抹清雅颀长的天水碧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她来不及多想,急行几步下了台阶,追了上去。 “等等!” 那人困惑地转过头来,眉眼端秀,却是全然的陌生。 “这位公子……是在叫我吗?”他看清了华滟的面容与服色,惊喜中带了几分涩意。 华滟:“……” 上京城风气开放,不少贵宦以豢养男宠为炫耀,而民间亦不少年轻而容貌姣好的男子互认契兄弟。 她有些狼狈地躲开那人的视线:“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那人看了看她,撇了撇嘴:“什么嘛,我还以为……”嘀嘀咕咕地走了。 华滟不愿意去深思他以为会发生什么事。 好在刚才那个人走到了会仙楼旁的拐角处,这里没有什么人,看到华滟的尴尬。 正当她微松了一口气,想要回到会仙楼时,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男子嗓音:“敢问燕姑娘,方才是在寻在下吗?” 华滟僵直了脊背。 她一寸寸地扭过头去,看到他穿着品蓝的直缀,背手长身玉立在一棵大杨柳下。 有风拂过,吹得树上雪白柳絮如雪花般纷纷扬扬,砸落到他襟前,而他眉眼俊逸,幽蓝色的眸子里泛着奇异的光,正含笑望着她。 齐曜。 今日他没有易容,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 华滟仰头,默默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齐公子,好巧啊!” 笑里盈满了他最初见她时的灵动和狡黠。 齐曜微微颔首:“燕姑娘。” “没错,我走到会仙楼,难免忆起故人。没想到齐公子今日竟也来此。” 齐曜俯身凝视着她的笑容,指了指会仙楼前牵着马缰焦急看过来的过卖,道:“我们不妨去里面说。燕姑娘用饭了吗?” “未曾。齐公子您呢?” “在下腹中空空。上回有幸得燕姑娘请赐了一回饭,今日就让在下回宴吧,不知燕姑娘意下如何?” “甚好。” 那做男子装扮的红衣姑娘走在他身前,步履轻盈,连发丝都闪着太阳的光泽。明艳夺目,光彩照人,来往食客没有不看她的。 即便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可是他也能想象出来,她的笑容是何等耀眼。以至于,那不过见了她一面的咄苾,就欲抢她去鞑靼。 齐曜垂下眼睫。 幸好。 幸好她看起来未受流言影响。 幸好她没被指婚。 幸好她,云英未嫁,尚未定亲。 不枉他得知消息后,日夜快马,赶回上京。 “齐公子,就坐这儿吧?你觉得如何?” 过卖堆着笑附和:“对对,这儿景色最好,又有屏风挡着,最是清净。” 齐曜轻轻笑了:“好。” 第37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7 绘着小小虫草的纸屏后, 围出一方宁静的天地。 齐曜为她斟了半杯酒。 “听闻这是会仙楼新酿的罗浮春,滋味好极,尝尝。” 华滟接过, 晃了晃了那泓碧绿如玉的琼浆,微一低头抿了一口。 酒意醇厚而甜蜜,却又带了丝丝的凉意。初尝过后,霸道的余韵窜入口鼻,激得她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这酒……怎么会这般的凉?”华滟被呛得红了眼角,不住地抽气。 “似乎是加了银丹草。”齐曜观察着她的神色, 递了一方帕子过去, 又将酒杯拿开了。 “你……”他迟疑道,“以前没有喝过酒?罗浮春是蜜酒,也会供给小娘子们饮, 应当不会这样……” 他含糊着没有说完, 但是她却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她用柔软的帕子揩了揩红彤彤的鼻头,猛然抬起头来, 生硬道:“我喝过!”然后夺过酒杯,将杯中物仰头而尽。 “你!”齐曜惊了一遭,随即见她反手将酒杯丢了出去,叮当几声落到地上, 好在地衣柔软而厚,瓷杯没有破碎。 而后红衣少女将头埋入双臂, 竟是趴在桌上不动了。伶仃而瘦削的肩膀在他眼前微微抽动, 衣袖上的褶皱很快洇出一片深痕。 齐曜沉默了。 他探出去的手在空中凝滞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微微颤抖着收了回去, 垂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 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他想起从宫中内侍那探得的消息。 永安公主容色之盛和恩宠之隆,便是远在行宫也无人不知。可是即便再多的金玉珠翠绕身, 再多的甜言软语盈耳,在危急时刻,也只有她一个人独立承受风言风语。皇帝虽当众发怒示态,但仍然抵挡不住飘游在贵人之间的、隐秘而灰暗的心思凝冻在每个人的心头,在无声地询问,既然鞑靼求娶她,为什么不将公主送给他们呢? 鞑靼汗王心满意足,边境将士无需拼命,朝中君臣又可筵饮终日、谈笑风生。仿佛人人都得了好处,可除了她。 一重重无声的威胁和胁迫压下来,停滞在她单薄的肩头,无人可以为她承担。皇帝在父亲这层身份外,终究还是皇帝。手足之情再深,可那看不见的刀刃,终究不是剐在他们身上的。那生养她的、能庇护她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他能理解她。 十年前,恰是同年冬日,他们成了丧母的孩子。 那日大雪纷飞,他沉默着送走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一病不起。在那个蓝眼睛的美丽女人逝世后,蒲城虽小,也暗暗地有了流言,说是妖孽的女子吸干了他们主公的精气,而他这个罪孽的孩子,也应一并被处死。 多年前的那场清洗过后,蒲城仿佛被整个大夏朝廷遗忘在了边境,无人管控,无人为援。然而天时恶劣,又有外敌虎视眈眈,他父亲那时已病得很重了,却要强撑着披挂上阵,亲手训练出一支足以护卫家园的骑兵来。后来前任胤国公,在原配夫人离世后的不久,溘然长逝。 明明是从小看他长大的亲卫、邻人、胥吏、军士,转眼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熟悉的面容上是陌生的嫌憎。他暗自心寒。 眼前的少女仿佛是哭得累了,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咬了咬牙,挣扎着再次伸出手去,想要抚上她的肩头。 不知怎样的言语,才能熨平她心里的褶皱。 “你……”他犹豫着开口。 “两位客官,上菜喽!” 纸屏被“唰啦”一下踢开,过卖端着一大叠盘子热情地吆喝着。 齐曜闪电般缩回了手。 华滟朦胧地抬起头来,伸手揉了揉脸。光洁的肌肤上只有方才压在手臂上造成的一小片红痕,长睫眨了眨,漆黑的眼瞳里依稀见一点水雾,但眼角处已无了红痕。 齐曜哑然失笑。看来,自己过多担心了。 她有些迷糊地问:“上菜了?” “是嘞!客官您看好嘞!” 过卖一只只摞下盛满了食物的碗碟,然后手脚利落地收拾了桌上的酒器,将餐碗排好,最后把青花手巾掩入白虔布衫里,笑嘻嘻道:“鸡蕈、鹅鸭排蒸荔枝腰子、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烧肉干脯、玉板鲊豝,客官请用!” 对坐的红衣公子俯身轻嗅了嗅菜香,而后满意地抬起头来,从荷包捞出几粒碎银珠扔给搓手等候在一旁的过卖:“不错。” 第28节 过卖喜笑颜开:“多谢贵人赏!多谢贵人赏!” 他收了银子就要俯身退出去,却在经过齐曜身边的时候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句:“贵人您放心,咱们这儿极是清净,绝对无人来扰。” 语气十分暧昧。齐曜听得糊涂。 他偏头看去,只见过卖冲他挤了挤眼睛,而后意味深长地掠过正端详着菜色的华滟。 齐曜:…… 大约是这过卖进门时,瞧见他正要伸手去碰她,见小阁子里坐了两名相貌俊秀、鲜眉亮眼的公子,心里误会了。 他干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冲过卖挥了挥手,叫他快些走。 过卖年岁不大,眼神却极为活络,投来一个“我懂”的眼神,就轻轻拉上了纸屏风。 齐曜一时尴尬无处可解,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好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菜肴上。 这一看之下,他微微发愣。 满满一桌的菜色,全是各色山珍鲜蔬,没有一道鱼鲜。 这菜,是进门时她随口点的。 想来上次国子监一面,他们彼此揭开了半张真面目,她竟记住了。 他少食河鲜。 齐曜心里微微轻抽动了一下。 “齐公子,吃吧。”对坐的人平淡道。 “好。”他低声应允了一句,提起竹箸。 这一餐用得算是宾尽主欢。 他们二人都是见多识广的角色,只要肯用心,没有什么话是接不上的。更何况齐曜着意哄着她,他不像她,从小被拘在四方皇宫里,天地之大,鲜有他未曾踏足过的地方。 而华滟心里好奇着北境战事,一来二去之下,话题逐渐偏向了边境风物。 齐曜端坐着,耐心地回答着这些在蒲城幼童听来都会觉得有些幼稚的问题。再离奇再古怪,只要出自她口,他便悉心细致。 华滟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杯子,浅酌着酒液。是她自己从齐曜手里硬夺来倒的。 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问:“既然你说得蒲城那样好,那你为什么还要来上京呢?” 她转过头来,直视他的眼睛,白皙的脸颊上有了一点红意。 “上回在白兄院子里,你可还没有回答我呢。” “我……” “是为何?”她坐直了身体,一双眼睛亮得慑人。 齐曜犹豫了片刻,双手在膝上握紧了拳头,忽得淡声道:“自然是为功成名遂,建功立业!” “呵,说谎。”她吃吃地笑。 “不过我不在意——”她拉长了尾音,忽然从蒲团上坐起了身子,越过桌案往他这边探来。 齐曜吃了一惊,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她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眸里流转着万千重影,涂染出浓墨重彩般的情绪。 呼吸近在咫尺。 她的眼睛,仿佛会说话。 齐曜愣怔着与她对视。 “我问你——你成亲了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 “那你,愿意娶我吗?”她嫣然一笑,如花如诗。 齐曜呼吸一滞。 第38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8 窗外薄暮未晚, 时景还是清凌凌的一片,月亮却已经升起来了。 淡淡云淡淡风的柳梢枝头,一轮光灿圆满的银盘沉甸甸地压在上面, 随着柔韧柳枝飘动而起伏。 皎洁的银辉如水般流淌着,沿着大开的支摘窗,从窗棂流进来,滚落到她光秀明耀的头发上。 垂落下的发丝沾染着莹光,跟随呼吸细微地飘动着。纤细的发梢碰了碰他的脸颊,毛茸茸地挠在心头。 他不敢呼吸, 生怕一丁点儿微弱的声响, 惊破这个……美梦。 半晌都没有得到回音,华滟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了几分。 她的眼睫轻颤了颤,随即又瞪圆了朝他看去, 旁人看来是有几分强撑着的意味。 “喂, 我说,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吗?” “你要功成名遂、要建功立业, 这都不是什么难事。你不是要参加会试吗?只要你娶了我,就是金榜题名也不在话下!” 她急声道,为着目的甚至强忍着羞意一条条地列出了与她成婚的好处。是这样的急迫,以至于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这一刻,她通红的脸颊和闪亮的眼睛是如此无与伦比的鲜活而率真, 是与国子监之面的故作大人的潇洒、行宫匆匆一瞥的肆意明快截然不同的娇憨烂漫。 他不禁微笑。 “你既入衡澜文会, 那知我长兄是何身份吗?我此前不是有意瞒你, 我的身份其实另有隐情……” “只要你今日点头, 成婚后你我甚至各过各的……” “好。” “你当真不考虑……一下吗?” 滔滔不绝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睁大了双眼,惊愕地看着眼前云淡风轻光明磊落的男子,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 一双宽厚而带着炙人热意的手扶了上来,将她稳稳地扶落坐稳了,他才闲闲抬眼,低声笑了一句:“我说,好。” “你答应了!” 华滟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他竟同意了。在迅速蔓延上心头的狂喜后,她感觉全身血液都冲向了脸颊。她双手捂着脸,指下肌肤滚烫地像是要把她自己给烧焦了一样。 天哪!听听她刚刚说了些什么! 她竟然主动问一个见了不过几面的男子要不要娶她! 她在心里无声地哀嚎了一句,母后,听听你女儿说了些什么胡话!幸好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不然她都没脸见人了! 等等,他? 华滟悄悄别了指缝,偷偷抬起头去看对坐的那个人。 那人正悠哉游哉地品着茗,转头欣赏着窗外景色。 齐曜脸上似乎生了第三只眼睛似的,几乎在她看过去的瞬间,就转回头来,敏锐地对了上了她的视线,冲她笑了笑。 华滟赶紧又把脸给捂上。 过了好一会儿,华滟感觉到脸上的热度渐渐消退了,才故作镇静地放下了手,重新坐好了,轻声咳嗽了一声。 “我……” “随波,你……” 双目相对,两人竟同时开口。 “你先说!” 怔忪了一会儿后,又是异口同声。 华滟突然发现了什么,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齐曜有些不易为人察觉的脸热,他垂目,忽又觉这样不太好,便强行抬眼与她对视,沉静道:“随波。” 幽蓝色的眼眸里倏然泛起一点微弱的笑意:“这样叫你,不行吗?” “你、你怎么这么自来熟……”华滟的声音渐渐低弱了下去。她恍然,他们都已说定了要成婚,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齐曜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地问:“随波,你方才说,你的身份另有隐瞒?” 华滟再次抬手灌了自己一杯酒,而后再次被罗浮春呛了一下。 齐曜拿过酒杯,皱眉:“若是不会喝酒,不必强迫自己。”放缓了语调,“在我面前,你不用如此。” 华滟毫不在意地抹了抹唇角,抬头苦笑:“是。” 她的眼神渐渐坚毅了起来,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来:“我父亲、长兄都颇有身份,我是家中幼女,前日里随着长辈出席了一次宴会,没想到竟惹上了大麻烦。家里人为保我的性命,欲将我尽快嫁出,可我不愿意勉强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也不想旁人被我连累。”她目光盈盈地瞥向齐曜,忽然一笑:“今日看到你,我倒是有了一个想法。” 齐曜适时地捧场:“哦?” “我自有我的难处,我看你也是一样,不然不会隐名埋名独自赴京。你说你志向远大,欲功成名遂,那么我有一法,可教你心想事成。” “是什么法子?”齐曜漫声应到。 “不如我们假成亲。” 齐曜一顿。 “各取所需。我得了清净,你有了功名。等到他日你平步青云之时,想来我惹的麻烦也已解决了。到时一拍两散,各得其所,还不耽误你另娶娇娘,岂不甚好?” “按你这样说——我只需白白出一个人,竟连功名利禄、娇妻美妾都有了?” 华滟认真点头:“不好吗?” 齐曜的手在桌下死死捏着瓷杯,面上却长眉一挑,露出一个兴致盎然的笑来:“甚好、甚好。” 华滟神色自得。 “啪”一声,华滟忽然被扔了快东西。 “这是什么?”她惊讶。 “我家传的玉佩。”齐曜目光沉沉,“你我不是谈妥了吗?既然要成婚,骗过他人,至少前面不得认真些。” 他点了点那东西:“就当做下聘的信物吧。” 第29节 华滟拾起来一看,玉色温润,指腹触之有丝丝暖意,竟是块罕见的暖玉。 “这,既然是你长辈所遗,太过贵重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拿着便是。” 齐曜一张手在她面前摊开。 “什么意思?”华滟盯着看了一会儿,疑惑道。 他提醒道:“你的信物。” “哦,好的。”在一瞬间的慌乱过后,华滟咬了咬唇,在齐曜的注视下拉开衣襟,从脖子上解下一枚红珊瑚吊坠来,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她似是下定了决心,抬眼看他:“这也是我母亲赠我的,我自小就带着,家人一见,便知是我。” 那小小的吊坠犹带着她的体温。 齐曜收紧了手,捏住那枚吊坠,面上兀自端方温和地笑着:“好,我必当好好保存。” “那我何时去向你提亲?” 这回轮到华滟沉默了。她今日不过是想出宫散散心,怎么一下就定下了婚事? 见她半天不说话,齐曜便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 “我住在瞻云馆。你有定好了时间,拿着玉去瞻云馆找一个叫顾采文的就是。” 华滟好奇地问:“怎么不是去找你?” 齐曜轻笑,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倘若你能令我金榜题名,那我不得多读些书好叫你失了颜面?”却是委婉地避开了。 这时华滟还不知道,瞻云馆,亦是外事使臣居住的地方。因为四方馆地方小,住不下那么多的别国使臣。 至于他为何会住在那里,就要问问皇帝了。 不远处的鼓楼传来晚间的擂鼓,华滟一听再探头看看天色,便有些急了:“遭了,我得走了!” 她慌手慌脚地爬起来,就要去拉纸屏风。 “等等。” 华滟回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那名高大俊美的男子凑过来,轻轻抱了她一下,然后很快便松开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字望尧。” 华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真名:“我名滟,小字随波。” 而后便从纸屏风后钻了出去,最后一句话飘散在夜风里。 “就是‘滟滟随波千万里’之‘滟’!” 他怔忪了片刻,亦探身出了小阁子,倚着阁楼阑干,远眺流霜河宁静地流淌着,最终流到目所不能及处,汇入碧澜江中。而天地唯此一方明月,亘古不变的、寂静地照耀着万物。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原来是这个字,这个名。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第39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9 蓝衣公子信步下了楼, 叫来跑堂结账。 会仙楼柜后候着的恰是方才那个过卖。 噼里啪啦一阵算盘拨珠声后,过卖报了菜价:“承惠,一共三两六钱!” 齐曜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银饼来递了过去。 过卖就取过戥子和剪子来称了称分量, 然后绞下来相应的重量来,把剩下的碎银还给齐曜。 齐曜默默收好。 哪知那过卖抬头瞅见是他,便探头往后张望了几下,不见红色的身影,而后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满脸同情地望着他。 齐曜原本正拢手收着银子, 转头便瞧见过卖的表情, 他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过卖冲他挤了挤眼睛,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安慰他说:“以贵客您的姿容,想必能寻得一个更好的……” 话没说完, 眼前这个俊俏的蓝衣公子就当即黑了脸, 怒道:“我们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齐曜想了又想,却不好和这过卖解释他和华滟的关系, 只好怒气冲冲地劈手夺过柜上的碎银,一把拂入袖中,愤愤出了会仙楼。 过卖在他身后嘀咕:“不是就没寻到契兄弟吗?哪来这样大的火气。生得忒好脾气忒差,还这样小气, 也难怪旁人看不上……” 齐曜听了心里愈发憋闷,简直有口难言。 走了两步后夜风一吹, 他才算渐渐冷静下来。 他下意识地数了数荷包里的银子, 见所剩不多了, 便无意识地蹙了眉。 今日本就说好了, 是他要回宴华滟,哪知会仙楼菜肴分量不多价格却高, 他付钱的时候就有些郁闷。 赴京带了百十两银子,不仅要付他一干随侍的嚼用,还要寻摸机会去探访科举座师的喜好,还要挤出一部分来叫小文带给骞尧……哪怕他省着花用,却也不足啊。 想到这里,他暗沉叹了口气。以她公主之尊,想来从未有过如他这般为银钱所迫的时候吧?也是,只有天家炊金馔玉的精细养着,才能养出如她这般的女儿来。 他的唇角不觉弯了起来。 滟、滟儿,那么她的大名,应是华滟了。 齐曜牵了自己的马出来,也不要用马鞭,只消轻轻一拍,骏马便识得主人的心思,身上一沉后便放蹄跑了起来。 夜色中,神骏浑身乌黑,唯有四蹄踏雪,在风中尤为醒目。 路上行人只觉面风一刮,再一抬眼只能远远看到一人一马俶然远去,上京城小巷有时也无灯,这般来去神踪,行人揉眼惊骇,竟以为鬼判官上街拿人了,惊得大叫失措,引为怪谈。自此以后,上京街头巷尾多出几则鬼故事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齐曜一路畅快地行至瞻云馆前,等候他许久的随侍赶紧迎上来,牵了马缰问他:“公子怎么一去这么久?” 这侍卫是从蒲城一路跟了他过来了,是齐曜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养活的,对他忠心耿耿,算是心腹了,因此很是忧心地猜测:“难道有人对您下手了?公子您的计划被识破了?” 齐曜笑着摆手道:“不,是件好事。” 他大步走入行馆,因是备给使臣们住的,馆里灯火不熄,很是敞亮。 侍卫跟上他,转眼见他一直系在腰间的玉佩不见了,惊叫起来:“公子!您的玉!是不是掉在路上了!”当场就急得团团转。 齐曜一怔,沿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去。 他带了些微弱的笑意,淡淡道:“无妨。” 侍卫却更急:“这、这可是夫人留给您的呀!” “我送人了。”他平静道,“胥蓝,不必找了。” 胥蓝一愣,就见他家公子快步走向房门,解下披风往后一丢。 胥蓝赶忙上前接住了,就听齐曜一道道命令接着下达:“叫顾采文,魏元明来见我!” “是!” 房间里烛光刚被点着,尚还有些暗淡,齐曜在桌前坐下了,从怀里取出一点鲜红来,放在灯下仔细看了看。 原来是一朵用红珊瑚雕成的石榴花。 花苞底下还藏了两粒小石榴,红珊瑚上浮凸的小颗粒被细心雕成了石榴子,雕工精细,巧思尤甚,极为精妙。 显然不是普通的俗物。 看了一会儿,他用帕子包好了,贴身放在心口处。 房外传来敲门声:“公子。” “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皇城守门处的禁卫熟知华滟的容貌,加上又验过牙牌,便趁着天色未晚,给她开了宫门。 华滟微笑谢过。 惹得那两名禁卫受宠若惊。 等到华滟骑着马的身影远去了,其中一个捅了捅另一个,小声问:“公主回来了,要不要告诉……?” 同伴乜了他一眼,嘲笑:“你就这样舍不得那几顿夜宵。” 他红着脸摸了摸头,强行辩了几句:“这不是身为同僚,不好推脱吗?再说了,你不也吃了!” “你!”同伴看起来有些不服气,两人将要争吵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饱含着期待的声音:“方才是有人入宫了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回过身去,堆起笑来道:“正是,永安公主方才回宫了。” 二人怀里被丢了一个荷包,随即眼前就没了人影。这两个禁卫默默地掂了掂荷包的分量,各自转过头去,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悄没声儿地将那荷包塞进怀里。 夏日夜长,虽则明月高升,但薄暮未晚,天光依旧明澈。 华滟唤来宫人牵了马回马厩,便带着凌雪一起走回月明宫。 一路上经过不少宫殿,来往的或是嫔妃或是宫人,看到她都不免窃窃私语,华滟自是昂首挺背,大大方方地和她们一个个对视过去。 不知为何,这些人在接触到她的视线后无一不低下头,或是挪开目光。 途中碰到了一顶肩舆,抬着的是曲嫔。 华滟停下给她行了礼。 曲嫔的声音十分温柔,只是听来有些虚弱。 “三公主清减了许多,要得注意身子呀。” “多谢曲娘娘关怀,永安铭记心上。”华滟谢过她,注意到她的肩舆不是往居住的翠微宫去,便有些好奇地问:“曲娘娘这是往何处去?” 曲嫔轻咳嗽了几声:“嫔妾正要去佛堂去诵经。快要到先皇后诞辰了,想着为先皇后祈福。” 华滟知道,曲嫔所说的先皇后指的是皇帝元后,燕皇后,而不是她的母亲骆皇后。因为曲嫔当年实际上是燕皇后的侍女。 华滟点点头:“那永安就不叨扰曲娘娘了。” 曲嫔在肩舆上微微颔首,华滟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就望不见她的身影了。 再转一道弯,便要到月明宫了,华滟的脚步渐渐加快。 第30节 凌雪和含霜气喘吁吁的,有些赶不上她的步伐。 华滟绕过一处太平缸,面前冒出一个黑影来,她脚步忽得一顿。 “谁?”华滟惊觉道。这时她才发觉,宫人们离她还有几步之遥。 “殿下恕罪,是微臣。” 那黑影冲她拱了拱手,往前走了几步,从宫墙的影子下露出面容来。 是一张清俊文秀的脸。 华滟松了口气,随即疑惑:“萧校尉,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40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20 华滟松了口气, 随即疑惑:“萧校尉,你怎么会在这儿?” 萧英叡定定看了她半晌,低声问:“殿下是从宫外回来?” 华滟正留神注意着侍女的动静, 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嗯,萧校尉有事吗?” 萧英叡捏了捏拳,趁着四下无人,鼓起勇气道:“我听闻行宫之事……连累殿下多日忧心劳神,我……在下不才,愿为殿下分忧!” 华滟听到凌雪的脚步声渐近了, 顿时安心了几分, 哪知转头就听见这不过见了几面的禁卫口出惊人之语! 华滟目怔口呆:“你说什么?” 萧英叡不敢直视她,躲闪着视线,低声着畏怯道:“微臣愿为您分忧。” 华滟这才反应过来, 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萧英叡, 不得不承认他皮相还是极好的,人生得清爽俊朗, 出身平阳伯府,倒也不差,只是—— 华滟毫不在意地笑出了声,侧身对着追上来后躲立在一旁的女使们招手, 示她们跟上来,而后客气地对着萧英叡笑了笑:“不用劳烦萧校尉了, 此是我私事, 我心中已有了打算。” 便唤一声“凌雪”, 施施然领着女使们走了。 剩下一个萧英叡, 备受打击地站在原地。 他还听见风送来公主殿下主仆的谈话内容,更叫他失魂落魄。 “白长了那样大的个子, 看起来像个呆头鹅!” “嘻嘻,凌雪姐姐,你别说,还真像哦!男男文女女文男女好看肉文都在腾熏群814816酒六3嗐,凌雪姐姐,‘愿为殿下分忧’,是什么意思呀?” “你们俩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呢?还不快跟上。” “是,殿下。” 呆头鹅?萧英叡颤抖着手摸上自己的头。 他方才,看起来,竟是如此愚蠢吗? 萧英叡绝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三娘回来了!” 还没进殿门,保母就殷切地迎了上来,生怕华滟在外受凉受饿。 一照面,便见华滟因一路纵马回来,气血涌动,面色红润不少。 保母有些惊奇地左看了看右看了看,啧啧称奇:“难道出宫去转上一圈散散心,竟比太医院医正开的药方更管用吗?三娘的气色倒是好上许多。” 华滟正解了披风由宫人们服侍着浣面,闻言有几分脸热,她其实不是因为散心而心情舒畅,而是因为他…… 有个小宫人正收拾着华滟换下来的衣物,忽然从中抖落一枚玉佩,叮叮咚咚地掉在了地上滚落了几圈。她傻傻地捡起来,问:“怎么好像没有见过这样东西?” 一时间众人视线皆被吸引了。 华滟赶忙道:“快些拿过来给我!” 那小宫人就老老实实地捧着玉过来了。因为难得能接触到公主,她还有几分兴奋。 华滟见状只好勉励了她几句,便匆匆将那玉收在了怀里。 保母狐疑地望了望。 华滟假装没有看到。 趁她开口之前,华滟道:“去烧水来,我要沐浴。濯冰,你把床上的帐子换一下,夜里睡着有些气闷,凌雪,你取了香炉来,打了香篆点上。”又转过头去对保母撒娇道:“姆妈,我饿了,想吃你做的银丝面——” 保母一听便心疼了起来,当即应下:“好,好,奴婢这便去揉面,三娘你快去歇着,啊。”说着就要往小厨房走去。 虽说宫内有御膳房,但御膳房的饭菜不是炖就蒸,味道极难下咽,有些门路的宫眷们都不吃,而是私下偷偷另请了厨子开小灶。而自从华滟十岁时独自分出来住了月明宫,皇帝就下令给她在宫里搭了个小厨房,并指了厨娘来,好叫她能用上新鲜的饭食。 华滟见引开了保母,暗地里便松了一口气。 哪知保母才走到门口,含霜背对着她没有觉察到,偷偷问濯冰:“萧校尉说,愿为公主分忧,是什么意思呀?” 保母脚步一顿,眉头一拧,一下就提溜住了她的衣领,严厉问:“你说什么?哪个萧校尉?什么叫为公主分忧?” 华滟见势不妙,朝濯冰使了个颜色,踮起脚尖来偷偷溜进了内殿。剩下含霜一个在保母手下瑟瑟发抖。 含霜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桑、桑嬷嬷,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不知道?”保母和蔼地笑了笑,“没事的,你仔细说,嬷嬷听着呢。” 濯冰跟着抱了冰盒到内殿,看到华滟促膝坐在月色里,将手中玉佩摸了又摸。 华滟的首饰衣裳都是濯冰打理的,她只一眼就看出了那玉佩不是宫中内造之物,听着外面保母训诫小宫人的声音传来,她无不忧虑地对华滟试探问:“殿下,此非内造之物……” 主仆多年,华滟自然晓得她话中未尽的意思。 华滟抬起手来在空中轻轻挥了挥:“我自有打算。你……”她还要说些什么,内殿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紧跟着是保母的声音:“三娘可是歇下了?” 华滟一骨碌爬起来,赤足跳上了床,拉上被角盖过口鼻,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冲濯冰眨了眨。 意思是:我先睡了,你去应付。 濯冰哭笑不得。她今日未曾跟着华滟出宫,简直是两眼一抹黑。但是公主下令,莫有不从。她只好叹了口气,吹灭了寝殿四角的灯,只留一盏点在墙角的落地宫灯还散发着淡淡辉热,而后蹑脚蹑脚地出了内殿,装作华滟已经睡下了,出去和保母周旋。 也许是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过紧促了,华滟原本打算闭目养神,顺道偷听一下保母和濯冰的对话的——桑嬷嬷虽则以前对她百依百顺,但也许是行宫之事叫她吓了一大跳,又因太子妃的嘱咐,如今对于她的婚事简直盯得极紧,生怕一个错目,华滟就被一道圣旨发配去了边疆。然而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皮如有千钧之重,不过眨了两下,就粘在一起了。 她躺在熟悉的宫殿中,鼻端嗅着熟悉的馨香,耳边传来的声音一道年长一道年轻,却都是伴了她十余年之久的,华滟渐渐放松下来,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珠,便如躺在母亲怀里一样,侧躺着蜷曲睡着了。 “濯冰姑娘,你素来是三娘身边的最贴心的女使,你同老奴说说,那个萧校尉,是什么人?”这是保母的声音,带了丝警惕。 濯冰的声音则一如既往,清凉沁爽,温柔舒缓:“嬷嬷,您别急,容我仔细想想……” …… “什么?他、他真这么说?”保母惊呼。 被拉过来的凌雪无奈地点了点头:“我听得真真的,那萧校尉话里的意思,就是想求娶公主。” 保母皱眉:“求娶?就他?他生得什么样子?又是个什么出身?” 凌雪和濯冰对视了一眼,凌雪开口道:“嬷嬷,我瞧殿下没有那个心思呢。” “可是太子妃娘娘说得急迫。那萧公子既然能入宫为禁卫,想必家世并不差,勉强能配得上我们三娘。” 濯冰苦笑:“但是殿下瞧不上他呀。” 保母呆了一呆,喃喃道:“可短时间内,要寻一家愿意和公主结亲的勋贵,并不容易啊……” 濯冰试探着说:“左右还是要太子妃娘娘定夺的。以我之见,这萧校尉既愿意亲自来求亲,想必他也是颇为恳切的,不如明日报给太子妃娘娘,请她再掌掌眼。” 保母忧虑点头,叹息道:“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她想起华滟来:“三娘呢?难不成真的睡了?她方才还嚷嚷着饿呢。” 一干人等轻声推开殿门,持了盏灯去床头看了看,见华滟果然睡得香甜。 保母摸了摸她的手脚,又为她掖了掖被角,长叹了一声:“我苦命的儿啊……” 声音低低地消散在风里。 平阳伯府。 正屋。 “你这逆子!你可知你说得是些什么话吗!”平阳伯勃然大怒,一尊砚台飞来砸破了萧英叡的额角,流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萧英叡跪在堂下,面容倔强。 他不顾头上的伤,结结实实伏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儿唯此一愿,还望父亲母亲成全!” 等他抬起头来时,地上一片模糊的血迹。 平阳伯夫人见儿子如此固执,丝毫都不担心自己的身子,又念及这儿子刚刚说的话,一时竟泪水涟涟,说不出话来,往后仰倒下去。 侍女惊叫着扶住了她:“夫人!夫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扶到榻上。 萧英叡见母亲倒下,下意识地挪动了双腿,但下一刻他想起自己跪在这里的原因,便沉默着低下了头。 平阳伯扭头见妻子被气到,愈发火冒三丈,在屋内来回走了几圈,突然暴跳如雷地连踹了萧英叡好几脚。 这孩子是他和老妻的老来子,自幼得宠,何曾受过这样的打击,几脚下去他便痛苦地蜷缩起了身子,吐了几口血出来,却还是犟着不肯起来。 “叡儿!”平阳伯夫人好不容易缓过气,就见儿子吐血,当下惊叫一声,就要爬下床去搂着他。 “老爷!既然叡儿诚心求娶永安公主,您就何尝不遂了他的愿!看到叡儿这样,妾身是心如刀绞啊!” 平阳伯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正想甩袖而去,忽见夫人将萧英叡搂抱在怀里,一手抚着他的背,一手在擦他脸颊上的血,脸上的表情却不似她语气中的急迫,反而平静地朝他眨了眨眼。 平阳伯冷哼一声,暗自和他夫人点了点头,便勉为其难地冷笑了一声,道:“既然你娘为你求情,我看你姑且也算是心诚,那就劳烦你娘为你进宫一趟,探探个虚实。” “真的吗?”萧英叡欣喜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多谢父亲!多谢母亲!” “呵,你小子可得好好记得你爹娘给你的恩情。” “是!儿子铭感不忘!”萧英叡毫不犹豫。 “行了行了,看儿子这伤,老爷你也别训了,快扶他下去看看,别留了伤疤,可就不俊了……” 萧英叡一瘸一拐地被丫鬟扶下去了。 平阳伯皱眉:“你刚刚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要去为他求亲?若是叡儿娶了永安公主,岂不成了明晃晃的箭靶,就等着人来找我们的麻烦吗?” 他夫人微笑着叹了口气,上前理了理他皱起的衣襟,柔顺地笑了笑:“这不是为了安叡儿的心吗?” 她轻描淡写道:“明日我递牌子入宫一趟,断了他的心思。” 第31节 平阳伯舒展开了眉头,捋了捋胡子:“如此,甚好。” 第41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21 翌日。 嘉肃宫前。 华滟呵着哈欠从肩舆上下来。 许是刚收了前线战报的缘故, 太子妃又被太子叫到跟前耳提面命了一番,督促她动作快些。太子妃思来想去,望了望手上厚厚一沓写满了上京年轻郎君资料的手册, 决定把华滟叫到嘉肃宫去,由她自己挑选。 故而即便华滟大病初愈,在被窝里睡得香甜,保母接了嘉肃宫的信后便残忍地把华滟叫了起来。 华滟起床气再大,也抵不过一群婢子在保母的吩咐下,取了鸡毛掸子上的绒毛挠她的脚心。 她笑得满脸通红, 险些喘不过气来, 这才起身下床过来,由着女使们给她梳妆更衣,再推上肩舆。 只是这一番闹腾下来, 时辰便也晚了许多。 濯冰看华滟在肩舆上坐了没一会儿就阖上了眼睛, 想来不是在养神,就是又睡着了。她便悄悄与抬舆的宫人们叮嘱了几句, 叫他们快些走,便是路上不稳当也不必怕,左右公主睡着了。 如此紧赶慢赶,总算在午前赶到了嘉肃宫。 肩舆轻巧地落地, 不激起一点灰尘。 濯冰上前轻轻拉了拉华滟的衣袖,低声唤道:“殿下, 已经到了。” 华滟这才惊醒。 扶着濯冰的手跨过高高的门槛, 嘉肃宫女使低眉顺眼地迎了上来, 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向寝殿, 反而引她去了一处精巧的小阁子。看纹样装饰,应是太子妃的书房。 宫中人多年历练下来, 走起路来灵巧轻捷,一丝声儿也不会出。华滟自小便有教引嬷嬷教她礼仪,自然也不遑多让。 只是,她才行至窗下,还没走到门前,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道陌生的中年女声。 “……我那幼子素来顽劣愚笨,只怕是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再者平阳伯府穷阎漏屋,公主至尊至贵,又是琼浆玉液娇养着长大的,哎呀,只怕我家下人粗手笨脚的,坏了公主的身子,那就不妙了……” 女使们闻言,惊慌地回头看她。 华滟微微笑了起来。 太子妃一口银牙都要咬碎,却不得不硬撑着太子妃的仪容,露出得体的笑容来,随着眼前这妇人的话语时不时地点头。 太子妃几次想插嘴,然而这平阳伯夫人却好似完全不识眼色一般,一句话说完下一句又冒出来了,话里话外无外乎是她家儿子顽劣粗苯,不堪配为公主佳婿。但是天晓得太子妃见了她来,原也没想到那么多,只不过多嘴问了一句“平阳伯夫人家中近来可好?”,就被她逮着说了这些时辰! 连一旁香炉里插着的线香都燃了半截。明明平阳伯夫人过来请安时,这香才点上。 这妇人可真会说嘴!太子妃暗暗后悔了。 她命了奴婢悄悄去打听了这上京城里尚未婚配的、家世清白的适龄郎君们,结成了厚厚一本册子递到她手上来。原本太子妃是打算一个个仔细挑过去的,哪知前线吃紧,太子生怕皇帝一时畏缩,要遂了那蛮人的请求将小妹送出宫去,便一催再催。 太子妃被华潇催得心急火燎的,加上她也拿不定皇帝会不会磨不过前朝大臣改了主意,便叫了贴身的宫人来从那一沓名册里选了几位家世、容貌都出众的,预备今日叫来华滟,让她自己挑选。 至于平阳伯夫人到访,她还真是猝不及防。 太子妃觉得脖子有些僵硬,就接着低头喝茶的动作略微转了转,掩了衣袖,悄悄松了一口气。等抬起头来,她不得不又挂起笑容,继续扮着外人眼里温柔娴静的太子妃。 恰好这时平阳伯夫人一句话说完,歇了一口气,正好对上太子妃的目光,太子妃一喜,张嘴想要说话,哪知平阳伯夫人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翻来覆去也不过是为儿子拒婚罢了,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毫不重复的废话…… 太子妃笑得脸都要僵了,只好再次佯装喝茶,活动一下面部的表情。 太子妃在心里冷笑,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想,她怎么就没听身边嬷嬷的劝呢,在一开始就将平阳伯夫人拒之门外。 按照平阳伯夫人自己的说法,她今日本是递牌子进宫探望蒋美人的——蒋美人是她的堂姐。这原也无可厚非,可是她路过嘉肃宫时,听说太子妃在家,便特意来给太子妃请安。 请见的消息送到太子妃面前时,她正忙于翻拣那本记着世家公子的名册,听说平阳伯府来人,想时候尚早,华滟没有这么快到,而平阳伯家的园子却是极好的,是上京闻名的佳园。正适合举办宴会,太子妃犹豫了半晌,便点头允了这她根本没有印象的妇人入宫。 唉,我这不是自讨麻烦吗?太子妃的眼神游移着,思绪散漫开来。 突然,她的视线猛地顿住了。 平阳伯夫人身后的花窗上,日光映出一个绰约的剪影。 太子妃轻咳了一声,表情严肃起来,也不讲究什么礼貌了,直接生硬地打断了平阳伯夫人的话。 平阳伯夫人脸色顿时不太好。 小太监拖长了声音唱道:“永安公主到——” 平阳伯夫人连忙拜倒,心里惊异地嘀咕,这永安公主怎么会今日来嘉肃宫呢? 太子妃动作却比她更快一步。张开手臂来亲热地迎了上去,挽着华滟的手臂回旋坐下了。便连脸上的笑容都要真诚几分。 “都说了叫你早些来,怎么现在才到?”太子妃眉开眼笑地嗔道。 贵人没有叫起,平阳伯夫人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她听到一道年轻而悦耳的声音含笑回了一句:“嫂嫂又不是不知道我。” 太子妃呵呵笑了几句,姑嫂二人又贴耳说了好几句话,才将目光投向了屋内第三人。 平阳伯夫人看到一条织金浮翠的曳地裙从她眼前移过,而后太子妃略显冷淡的声音响起:“夫人请起吧。” 平阳伯夫人跪了好一会儿,终于被允许叫起了,扶着丫鬟的手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才在位置上坐稳了,她抬头就看到一名容貌绝美,神情冷淡的少女坐在太子妃身侧,淡淡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说不出来有什么犀利,然而平阳伯夫人却被看得心里一颤。 永安公主看了平阳伯夫人一会儿,便把视线转回到了太子妃身上,笑道:“我今日来,却是有事要和嫂嫂说呢。” 太子妃对她也颇多疼爱,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附和道:“哦?看你笑得这般好,不知是什么喜事?” 永安公主羞涩地笑了笑,说道:“我想请父皇为我指婚。” 第42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22 永安公主这一句话落地, 室内霎时悄寂地落针可闻。 太子妃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她急赤白脸的,几乎就要捉住永安公主问了个明白。 好在太子妃理智尚在,不及心腹宫人提醒, 她立刻转眼看了平阳伯夫人,这回语气不容置疑地送客了。 “你也瞧见了,嘉肃宫里事务繁杂,就不多留夫人了。至于留春园的事儿,等会试结束后再议吧。”太子妃端了茶。 一名年长的女使立在了平阳伯夫人面前,将她的视线挡了个结结实实:“夫人, 您请——” 平阳伯夫人还算是要脸的, 被华滟横插了一脚后再被太子妃这般明明白白的送客之举甩到眼前,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她暗自咬了咬牙, 俯身告退。 只是出了槅门, 她却拖拖拉拉的,脚下步子放得极缓, 一腔心神朝内屋内,想要再听到些什么。 女使们都是经过仔细调.教的,向来稳当,主家一个眼神就晓得了意思, 因此并不去阻拦她。 屋内。太子妃拉着华滟的手,急切地问:“滟儿, 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指婚?你要指婚?” 华滟安抚地给她一个眼神, 而后朝窗外示意了一下。花窗明晰的窗纱上, 映出平阳伯夫人和她侍女慢腾腾的身影。 “是呀, 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很好。”华滟的声音含羞带怯, 面容却平静无澜,太子妃一见便立马反应了过来,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故而太子妃接着她的话头故作急切地问:“谁?他是哪家郎君?是什么身份?” 平阳伯夫人在一墙之隔的窗外听得心急如焚,眼看就要走出去了,这永安公主怎么不能说快些! 华滟笑了一下:“他……虽然出身边境,但生得十分俊美,人才也出众……” “什么?出身边境?”太子妃惊呼,紧接着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那这人,家中可有来历?”这是委婉地问公主看中的郎君,是否是世家出身。边境虽然苦寒,但也有些世家常年驻守在外的。 这话也问到了平阳伯夫人心坎上去了。她揪着心,侧耳听着公主下一句。只差没把耳朵贴到窗缝里去了! 屋内那看起来娇弱的小姑娘腼腆地道:“似是不曾有。” 太子妃皱眉:“那岂不就是个白身?” 小姑娘辩道:“他身上有举人的功名!” 这和白身有什么差别?平阳伯夫人心里嘀咕道。她听到了她想听的内容,满意地挺起身来,招呼她的侍女道:“盼儿,来。” 这才理理鬓发,施施然地走了。 走出嘉肃宫宫门的那一刹那,她仿佛听到了有人在窃笑。但是她不在乎。 平阳伯夫人暗自哂笑,纵是贵为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见着一个生得漂亮的男子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竟连尊卑也不顾,要屈尊下嫁给一个白身的平民。不过,这倒是遂了她进宫的意,她家幼子乃是麒麟儿,岂能轻易尚了公主做了驸马,从此失了参政的资格? 想到这里,她回想起踏进嘉肃宫向太子妃请安后看到的那一沓手册。她当时简直不敢置信,她的儿子,堂堂禁军校尉萧英叡,有朝一日居然也会和其他人一起被编成薄子,如奴仆一般任人挑选! 她当时就有些忍不下这口气,好在,她未出嫁时在闺中素来以机敏著称,总算说得太子妃熄了要她儿子入赘的心思。 什么?你说尚公主不算入赘?但在平阳伯夫人看来,娶了公主就要和父母别居,这不就和入赘无异了吗? 至于其他的,平阳伯夫人作为一个爱子如命的母亲,并没有多想。她扶着侍女的手高高兴兴地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回府去了。 至于心里那一丁点儿的别扭,她刻意忽视过去了。毕竟要叫她承认自己骄傲的儿子还不如一介白身,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可事实就是,太子妃为公主选婿,那些世家大族的贵胄子弟们公主一个都没有看上,反而看上了…… “只是一个举人!”太子妃忍不住大喊,“你居然把母后留给你的珊瑚宝送给了一个举人!” 她焦急地来回踱步,越想越绝望,终于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脸。 华滟坐在她对面,悠哉地捏了一枚杏干放入口中嚼着。因嘴里含了食物,她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地纠正道:“嫂嫂,不是送给他,是和他交换了信物。”说着从怀里掏出了玉佩。 太子妃面目狰狞:“这有什么区别吗?你都和他换了信物,我要怎么向母后、向你皇兄交差啊!” 她烦躁地搓揉着自己的脸颊。太子妃生得珠圆玉润,个头也娇小,随着华滟日渐长大已经够不上华滟的身高了。而她肌肤红润有光,即便被自己又掐又揉的,也丝毫不减莹泽。 华滟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太子妃通红的脸颊给吸引了。 等她嚼完一片杏干,华滟又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也才正色道:“嫂嫂,您听我说。我选他,是有原因的。” 华滟如此端直正经地开口,目光沉静,语气平缓,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太子妃冷静下来,冷笑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来:“说吧。你既然想好了,要去皇上面前为你赐婚,那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华滟轻轻点了点头,微吸了一口气,开口。 “嫂嫂,我知道皇兄和您,这些日子来忙碌辛苦,都是为我好。想我留在京中,安稳地过日子。” “可是,嫂嫂,您想过没有,如今边关局势越来越紧迫,现是父皇下旨瞒着,才没叫大家慌急起来,我知嫂嫂您也想趁这段时间尽快为我定下婚事。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若有一日……上京沦陷了,那么今日得了皇家青眼欢喜迎我入门的人家,转眼也有可能把我拱手送出……” 太子妃越听眉越皱,听到此时,她已是花容失色:“你怎会这样想!” 第32节 华滟一双澄澈的眸子静静凝望着她,红唇慢慢吐出了几个字:“嫂嫂,你知道的,这不是不可能。” 太子妃呆愣了一会儿,颓然地垂下眼来。 华滟轻笑:“就譬如今日这位平阳伯夫人,只瞧她,就能看出嫂嫂您选出的名单上,起码有一半是如她一般不情不愿的。即便父皇下旨赐婚,可强扭的瓜终究不甜。今日避过了一场祸事,来日还未知可否平安呢。” “不如我选个清白的举子,事先与他说好了,这场婚约是不作数的。他娶了我为我挡灾,我便给他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这便两清了。”她慢慢道,“况且,一个白身,不比勋贵好拿捏吗?” “我要他生,他就能生,且活得锦衣玉食、安富尊荣。我若要他死——”华滟低声道,“那就不得不死!”尾音里带了凛冽的杀气。 太子妃听得一惊。 但回过神来想想,华滟确实说得没错。 她自己出身高青贺氏,亦是世代诗书传家的大族。那些高门大户里的藏着的腌臜人恶心事数不胜数。等到嫁入上京,进了皇宫,为着夫婿是太子的缘故,甚至见识的更多了。 她毫不怀疑,倘若真有一日如华滟所说的,上京失守了,那些明面上看起来道貌岸然、风光霁月的世家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把华滟献出去,以保全自己安危。 到那时,皇族岌岌可危,哪里来的多余精力,去照顾一个外嫁的公主呢?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潸然泪下。起身抱住了华滟,叹息:“是我们做长辈的没用,叫你一个小姑娘思虑得这般深。” 华滟亦回手抱住了她。 太子妃垂泪了一会儿,便很快振作起来:“行啦,你的意思我晓得了。我会和你皇兄说的。” 华滟不禁面露喜意。 “只不过——”太子妃拉长了声音,狭促地看着她,“那个叫我们随波看中的人,到底生得怎样,学问如何,却也要我们过一遍目的。” 华滟脸颊微微发热,强装了镇定道:“那、那是自然。” * 瞻云馆。 一名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才下了楼梯,就被门房喊住了:“顾小哥,有你的信!” 顾采文心里一惊,莫不是……出了问题罢? 他疾步走到门房处,接过了那封信。 封底上的字迹柔媚而潇洒,写的地址没错,收件人姓名下方却另起笔,添了一行小字,写的是转呈给齐曜。 他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来。随即又心生几分好奇。 “齐曜”之名,向来是他家公子在外行走时的化名,这封信能送到瞻云馆来,那说明写信人应与他家公子十分熟络了才对。可为什么对方仍指明了要给“齐曜”? 他弹了弹信封,里面纸张摩擦的声响十分悦耳,用的纸想必也不是普通百姓使的竹纸,端听声音,应是质量上等的玉扣纸。又凑近闻了闻,并无墨臭,反而有些隐隐的香气。这墨,也不是俗品! 他暗暗惊讶,这写信人,究竟是何身份? 正好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顾采文回头,笑道:“大公子,这儿有一封你的信呢。” 来人一身燕颔蓝的圆领袍,俊眉修目,臂膀精实,身量颀长,修长的脖颈下,隐约可见一点红意掩在衣领间。 听到顾采文唤他,他微微抬了眼,一对幽蓝的眼瞳深邃幽远,蹙眉道:“什么信?” 顾采文凑近了,低声答:“说是给齐曜的信。” 顾采文就眼看着他家公子的面容瞬间亮了起来,薄唇微抿,却也止不住那点笑意。 温齐劈手夺过了那封信,看眼不看就塞入怀里,反身往房间走去。 顾采文在他身后大喊:“公子,那今日约的人还见不见了!” 温齐疾步上了楼梯:“见!你去外头等我,我马上来。” 顾采文嘀咕了一句,便去马厩牵马了。 那封信展开,连信纸仿佛也沾染了写信人身上的暗香。 温齐一字一句读完,仿佛能看到少女认真执笔的样子。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43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23 盛夏日长, 绿意正浓,百花也正盛。 华滟应了已成亲的长姐荣昌公主之邀,出宫赴百花宴, 赏玩美景,游冶佳园。 荣昌公主的生母是文贵人,在世时同骆皇后关系很是不错,姐妹二人小时候也常在一起玩耍。后来文贵人与骆皇后相继离世,荣昌公主又早早地嫁了,两人见的机会就少了。 这遭还是太子怕华滟一个人在宫里胡思乱想出了什么岔子, 特地拜托这个长姐带了华滟出宫散散心。 时下上京城百姓乐于追逐名园, 荣昌公主的这座别院便是上京一绝。因草木扶疏,百卉含英而得名“百花园”。那这赏花宴便也顺带叫做了“百花宴”。 在荣昌公主挽着华滟的手臂出现的那一刻,整座园子瞬间静了一瞬, 华滟眨了眨, 笑着侧首对荣昌公主说了句什么,众人才似刚回过神来, 沸沸扬扬地嗡声吵闹了起来。 荣昌公主将这个小妹妹引荐给了她的驸马陈家的家眷后,又带着她见了一些清流文臣家的夫人、娘子们,闲坐才没多久,就有养娘匆匆找过来, 说是小公子哭闹不休,请公主过去看看。 荣昌公主对着华滟歉意地笑了笑, 又对旁人低声解释了几句, 就急忙忙离开了。 华滟十分理解, 荣昌公主才生了孩子没几个月, 正要最要紧的时候,况且又是她亲姐姐, 自然不会多想。 然而旁人却不这样想。 华滟原是挨着荣昌公主坐的,等荣昌公主一走,她独自坐在水榭里不免有些扎眼,从四面八方射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叫她很是烦躁,便叫过了长姐留下的一个女使,引着她出了水榭,在园子里走了走。 一路赏玩奇花异卉争奇斗艳,倒也不失悠闲。 途中遇到一处掩映在假山后的凉亭,建在一池水潭边,池中有金鱼数尾缓缓游动,岸边青苔如褥,池水波光粼粼,霎是可爱。 华滟正好走累了,就携了女使入内去歇歇脚。 过了一会儿,她正要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假山后传来两道陌生的声音在交谈。 对话的内容里,华滟的名字出现的频率还不少。 华滟竖起手掌,轻轻挥了挥,女使们便会意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默然无声地立在原地。 华滟侧耳细听着。 有道娇蛮的女声说:“雰雰,你别怕,依你的容貌气度,我哥哥定会喜欢你的。更何况,我母亲在家也常夸赞你呢!” 那个叫做“雰雰”的小姑娘声音娇娇怯怯的,闻言先是一喜:“真的吗?”随后又沮丧了起来:“可、可是我前日见了叡哥哥一面,他还是那样冷淡,还,还对我吼了……” 那娇蛮的小姑娘就安慰她:“我三哥只是还没扭过来性子罢了。再说我问过母亲了,等这次会考后,我哥哥考完后,就去你家提亲!到时候,你就嫁到萧家来做我的嫂嫂!” 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笑闹了一阵,也走得离凉亭越来越近了。 雰雰忽然低声道:“我听闻,叡哥哥心悦永安公主,甚至还为了公主断水断食……瑶瑶,这是真的吗?” 瑶瑶就哼了一声,撇嘴道:“我哥哥不过一时没想明白,那永安公主不就是出身比我们好些吗!投胎投到帝王家,可一样有眼无珠,不识人才!” 雰雰惊讶:“这话怎么说?” 华滟看到一簇织金的裙摆从堆叠假山的缝隙中露了出来,而后那道娇蛮的声音放低了道:“你不知道吗?我母亲进宫去看望姨母时,听说永安公主瞧上了一个破落白身的读书人!据说还是边境来的,也不知身上有没有臭味,我哥哥说,边境苦寒,那边的人一辈子只能洗三次澡。” 雰雰倒抽一口凉气:“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没听到陈家的小娘子们都在说呢!” “公主怎么会看上那样一个人啊……倘若要嫁给不洗澡的人,吓,这也太难受了。” “你问我我哪里晓得!我哥哥那么好!她居然都瞧不上!”小姑娘愤愤道。 华滟听到这里,便反应过来这叫“瑶瑶”的小姑娘应该是萧英叡的妹妹,平阳伯家的女儿。 她不禁哑然失笑。 说起来,她与萧英叡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不知道他如何就对她起了那样的心思。自从嘉肃宫里见了平阳伯夫人一面后,第二日她就在月明宫前再次看到了面容苍白的萧英叡。 他照旧位列在一众轮值的侍卫之间,只有一双眼睛急切而热忱地望着她。 他说得那般清楚,华滟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可是无论是为大局着想,还是他母亲的态度,她都明明白白不可能选择他。 也因此,华滟只好装作没看到他,面色如常地登上了肩舆,将他那双渐渐黯淡的眼眸忘在了身后。往后几日出了月明宫,她便再没有看到他。 原来是被家里关起来了。 华滟叹息,一个还没有脱离家族的人,怎能有能力在倾颓乱世里安身立命呢?眼下还算太平,他却连自己的婚事都无法掌控。她摇摇头,将这人抛之脑后了。 却没想到,今日才知,这个如白水一样平淡无趣的人,竟还有一个如此“嫉恶如仇”的妹妹。 不过,“一辈子只能洗三次澡”?她却也问过他,得到的答案是轻飘飘的一乜,她就忍不住笑了。 说话的声音愈来愈近了。 华滟笑了一下,随即又板起脸来。她有几分好奇,这萧家小娘子要是看到她,会作何种表情? 她身后含霜忍不住捅了捅濯冰,挤了挤眼睛,意思是:殿下又要捉弄人了。濯冰警告地看了含霜一眼,含霜吐了吐舌头,重新站稳了。 两个小娘子手挽着手走过了假山。看到一处飞檐腾起,那个叫雰雰的小姑娘高兴道:“瞧,那边有亭子,我们去坐一会儿好不好?” 另一个人应了。 只是还没等她们完全绕过假山叠嶂,瑶瑶就被池中游动的金鱼吸引了视线,在池边蹲下来兴奋地逗弄着鱼儿。 听着小姑娘们清脆的笑声,华滟悻悻地想,倒是少了一桩趣味。 正当她意兴阑珊地打算唤了侍从,从凉亭另一处绕路回去时,水池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随即是“扑通”一声的落水声! 华滟一怔,以最快速度返身回去。 因她先前是站在最靠近假山的亭子边缘,这会儿就比濯冰、凌雪等人要快上不少。 疾行几步过了假山到了池边小径上,就见一个穿着粉绫裙的小娘子双眼含泪地跪在池边,正尝试伸手去拉着身在水池不停扑腾的穿着鹅黄衣裳的小姑娘。 华滟一看就皱起了眉。 显而易见,池边有青苔,苔厚湿滑,那黄衣小姑娘许是站在池边的时候一脚踩虚了,就滑落到水池里去了。 幸而筑池用的是大块的青石,零散几块堆叠在池边,叫那黄衣小姑娘惊慌之下还能攀着石头没有完全掉落下去。 这会儿岸上的人哭,池中的人也哭,又都是正直青春的小娘子们,音调既高又尖,十分刺耳。 华滟提气,步履轻盈地绕过湿滑的青苔,先走到跪着的粉裙小娘子身后,一只手揪住她的衣领,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腋下,双手一用力,把她拖离了池边。 这处青苔十分滑腻,若继续留她在这,稍有不慎,到时候要救的就是两个人了。 凭空被人抱了起来,粉裙小娘子吓得止住了哭泣。 第33节 等她双脚落地踩实了,睁开泪水朦胧的双眼,看到眼前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正踩在岸边青石上,伸出修长的手臂用力拉出了半个身体浸在水池里的闺中好友,当即就喜得又哭又笑,不顾被浸湿的衣裳抱了上去。 那被拉上来的小娘子显然也是大受了惊吓,一开始的呆愣过后,就抱着粉裙小娘子号啕大哭起来。 “瑶瑶!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哭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来问一问状况了。 原来落水的是萧家的姑娘啊。 华滟在旁拧了拧被池水打湿的裙摆,瞥过一眼,凉凉道:“不去叫你家大人,不去延医问诊,只在这里吹风,不生病才怪。” 一直啜泣的萧瑶娘终于想了起来,睁大眼睛转过来看她的这位救命恩人。 这一看之下,她不免又愣住了。 她和好友雰雰虽说都到了能议亲的年纪,但因上京风俗,走完六礼要耗费好几年的时间,故而说起来她们也不过才豆蔻之年,身体、容貌还未完全长开,有些生得晚的,更干脆是小孩子模样。 但眼前这个冷脸的少女呢,不但生得比萧瑶娘高上一个头,且因萧瑶娘扑腾时激起水花打湿了她的衣裙,身材曲线尽数显露。此刻她不过微微侧脸,淡淡瞥了过来,这一眼却有说不出来的风流,叫萧瑶娘的心怦怦直跳。 光看容貌听声,她的这位恩人年岁也不会太大。可与萧瑶娘自己相比,一个已是成人了,一个却还一团孩气,简直是天差地别。 萧瑶娘半是感激半是崇拜,想要说些什么,嗫嚅着唇却说不出来话。 还是雰雰握了握她的手,代她问出了那个问题:“多谢您出手相救,还未请教恩人名姓,我们家中必有重谢!” 萧瑶娘感激地侧首看了一眼好友。 但这恩人却毫不领情,恍若没有听到一般,只顾皱着眉拧着裙子。 雰雰鼓足了勇气,再次大声问了一遍。 这次她终于有了反应。 这少女嗤笑着看了她们一眼,还是没有说话,而是直起腰来站住了,往假山方向望去。 假山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而她们来时的小径尽头,也有一群人正急急走来。想来是刚刚落水时二人惊惧之下的哭喊声惊动了百花园的主人。 从萧瑶娘失足落水,到眼前这陌生少女施以援手将她救出,这段时间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而主人从闻声到过来,反应已然算是很快了。 萧瑶娘翘首眺望,看到自己的母亲满脸焦急地走在人群里。 不过还是假山后的那一群人来得更快。 萧瑶娘扶着雰雰,有些惊奇地看到一群衣饰考究,行止沉稳的侍女们转了出来,而后朝站在岸边的那个青衣少女行了一礼,口颂殿下。而后拿披风的拿披风,铺垫子的铺垫子,没一会儿,那青衣少女就被裹了一层薄披风,服侍着坐在了一块突出的形若凳子的假山石头上。 殿下?! 萧瑶娘脑袋嗡嗡,一瞬间心里翻起惊涛骇浪,手上不自觉地捏紧了。雰雰吃痛,不解地看了看她。 雰雰不知道,可是她是晓得的!今日这场百花宴,除了荣昌公主和永安公主两位宗室外,并没有再邀请其他皇室子弟。□□昌公主是宴会主人,又已出嫁生子,绝不可能出现在这样一处僻静之地,更不可能突然回溯了青春,仍做未嫁女打扮。 那么,眼前这风姿出众的女子,只能是……永安公主! 萧瑶娘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第44章 月上斜楼五更钟24 这时另一拨人匆匆赶到。 走在最前面的是荣昌公主的夫家妯娌陈二奶奶和萧瑶娘的母亲平阳伯夫人。 平阳伯夫人远远地就听到有女子惊叫, 因声音像极了她女儿,不由心生不安,正好陈二奶奶想起来叫声传来的方向有一处水池, 二人紧张地商议过后就匆匆朝这里来了,没想到平阳伯夫人真的看到了衣裙尽湿瑟瑟发抖的女儿! “瑶瑶!”平阳伯夫人迎了上来,先是紧张地把女儿看过一遍后,才放心。 陈二奶奶见萧瑶娘和舒雰雰两个小姑娘都好好地站在岸上,除了衣裙湿了别无大恙,便也松了一口气。这处水池因为较为偏僻, 平日里并没有人会来, 故而洒扫的下人也懒怠了,连岸边的青苔都未除去。等宴会结束后,定要好好地清理一遍园子! 只是, 这池水颇深, 萧瑶娘二人不过柔弱的小姑娘,既然跌落到水池里, 又是谁把她们救上来的? 平阳伯夫人也正好问到女儿这个问题。 萧瑶娘在她怀里弱弱地说:“是……是、她……”说着抬手指了指静静坐在一边的华滟。 陈二奶奶吃了一惊:“永安公主!您怎么会在这!您身上……”她这才看到了华滟身上深了一片的衣裙,是吸水变色的导致的。 华滟朝她微微笑了笑,道:“我一路赏着花来了此处,见有山有水, 就在此歇脚。没想到遇到了两位小娘子。” 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平阳伯夫人抱着女儿, 脸色十分尴尬。 她不久前才入宫向太子妃婉拒(?)了她儿子和公主的亲事, 出宫后一气之下更是将公主选了一名普通的士子做驸马的事情宣扬了出去。因永安公主年岁正好, 性情容貌都上佳, 其实有不少家里养了好几个儿子的勋贵人家在悄悄打探着公主的婚事,虽说行宫时突发了意外, 可终究不在上京,那些人家尚不知其中内情。 但是永安公主已经心有所属,这教她看中的居然还是一名出身平平的士子的消息一传了出来,原先有几分意思的贵戚王公们纷纷熄了求娶的心思。这也是今日,众人议论纷纭的缘由。 可今日,永安公主不计前嫌地救了她的女儿,平阳伯夫人就落下几分尴尬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陈二奶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她和荣昌公主是妯娌,同永安公主也能称得上是一句亲戚,装作没看到平阳伯夫人青白交错的脸色,上前灵活地打了个圆场,邀了永安公主去她房里更衣。 华滟一手握着湿衣,轻轻地笑了一声:“不必劳烦了。左右两位小娘子无事。我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去看看姐姐,也就该回宫了。” 陈二奶奶再劝,华滟依旧要告辞。她也只好惋惜地送了华滟去了荣昌公主那里。 剩下两个意外落水的小娘子,她也安排去请了女医来看诊,端的是滴水不漏,挑不出一丝错来。 这厢荣昌公主抱着儿子送了华滟登车回宫,那厢萧瑶娘和舒雰雰两个更衣看诊后被灌了一大碗姜汤,总算能跟着母亲下了床。 这两个,一个是亲女儿,一个是看中的未来儿媳,平阳伯夫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幸而女医说了无甚大碍,因为池水还算清澈干净,只需要注意后面有没有发热就好,她这才放下心来。 舒雰雰自被她家里人接走了,萧瑶娘便跟着母亲回到了园子里。 她这一来,一众贵女纷纷围了上来。她们都听说了百花园里有人意外落水被永安公主救了起来,没想到就是萧瑶娘。 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问了。 有关心的:“瑶瑶,你觉得身体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有好奇的:“瑶娘,你和舒小娘子是怎么掉到池里去的啊?” 还有那八卦的:“萧瑶娘,你方才不是刚说起永安公主拒了公侯子弟选了一个边境的白身吗?今日就被她救了一遭。公主生得如何?看起来和那下等的野蛮人相配吗?” 说话的也是一个出身高门的贵女,向来自视甚高,看不起寻常女孩儿。因为萧瑶娘刚刚和她们偷偷说了公主选婿的事情,便见两位公主翠绕珠围地被一干人簇拥着落了座,心里不由生了几分嫉妒。 萧瑶娘虽没有明说,但她听出来了被拒亲的应当就是她的三哥,萧英叡。这位贵女对容貌出众风度翩翩的萧英叡很有些好感,虽因家世之别不能成婚,但心里仍然十分仰慕他。今日听闻竟有人看不上萧三公子,转而选择了一介平民,偏偏这人身份地位都比她高,她心里愈发不快。 她看萧瑶娘素来就有些蠢笨,今日原想着借萧瑶娘之口问一问那个有眼无珠的公主脾性如何,没想到萧瑶娘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啪”的一声,萧瑶娘猛地打开了她的手,竟是十分愤然:“殿下仙姿玉貌,自、自然出众!” 刚开始还有几分卡顿,越说越流畅了,“她不仅生得好,待我和雰雰也无异色,甚至还不计较我身上湿了,亲手把我拉出来。她看中的人定然也和她一样出色!我、我不许你这样说她!”说到最后,她还气红了脸。 贵女们闻言面面相觑,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伙伴怎么落了一遭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先前说永安公主说得起劲的不就是她吗? 平阳伯夫人正要来寻女儿,带她回家。正巧听了个正着。扶着她的手的侍女盼儿小心地窥着她的脸色,却见平阳伯夫人罕见地沉默了。 * 百花宴后,就是会试了。 虽然前线情况不明,鏖战难解,但终究没有发生在眼前。对于上京城的百姓来说,还是五年一次的会试更为重要。即便在隐约知晓鞑靼兵戈扰攘的高层勋贵们来说,也是如此。 会试当日,天还没亮,就有无数挂着写了号的灯笼的马车从上京八街九陌中驶出,驶向科考的贡院。在那里,来自大夏各地的举子们将会参加这场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是一举成名天下知,还是名落孙山无人问,就看此一考。 平阳伯府也不例外。 虽然三少爷萧英叡前日里不知因何事惹了伯爷发怒,还被关了几天,但到会试的正日子,这位三少爷还是被允许出了院子,去向贡院。 萧英叡立在正堂前,默然无声地朝父亲母亲行了一礼,就转身提着考篮离去了。 平阳伯夫人看着儿子消瘦的背影,想起永安公主来,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喃喃道:“也不知道咱们做的决定,对叡儿是好还是坏……” 平阳伯揽了妻子,沉声道:“是该磨磨叡儿的性子了!” 家主一锤定音,平阳伯夫人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默默为她的孩子祈祷着这场能中,要不然就又要等上五年。要知道平阳伯府虽有个爵位,可也不能荫庇所有的儿子,轮到萧英叡出生时,倘若他自己不努力,便只能做个手上无权也无官的富贵闲人了。 月明宫里,在公主的保母桑嬷嬷的带动下,也渲染了一丝紧张的气氛。 华滟看了觉着好笑:“姆妈,又不是我下场考试,你这般紧张作甚?” 桑嬷嬷白了她一眼:“老奴这是为了求佛祖、观音菩萨保佑驸马爷考中!若不是因着三娘选了这么一个要科考的举子,老奴怎会去关心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华滟靠在美人榻上,闲闲翻了一页书去,口中随意道:“依我看,是不必求神拜佛的。” 桑嬷嬷道:“倘若那人落第了呢?” 自从华滟对太子妃坦白,太子华潇深思熟虑后也觉得小妹说得不错,只是这人选还需考验一番。正好这人即将参加科考,华潇便与华滟约定,要他妹子看中的准妹夫先考中再说,若是考不中,就不必再提了,还是由他选一家安份清白的公侯贵戚将华滟嫁过去。 故桑嬷嬷由此一问。 华滟抬抬眉毛,依旧不以为意。 “我看过他的文章,必定会中的。” 桑嬷嬷对宫人们感慨:“看看!看看!三娘还没嫁出去,一颗心就已经偏了!” 华滟笑了一笑,没有解释。 她不久前刚和齐曜见过面,也确实看过了他的文章,对他考中有信心。 可教她有这种莫名的信心的,还是那对幽蓝眸子里蕴藏着的傲气。她信心在天下的人,不会为眼前一个小小的会试所击退。 三日后,会试毕。 同日,边境战报急传入宫! 第45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25 含光殿前一列黑漆落地大柱乌沉沉地静列在那里, 映着浓云翻滚的天色,连檐下随风而动的琉璃灯的光辉都黯淡了几分。殿内低垂幔帐被穿堂风吹得飘出窗外,猎猎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张胜全呵着腰, 手提一盏气死风灯走在长廊下。腰带裙裾垂在脚边,同金光漫漫的铺地金砖摩擦着,发出窸窣的声响。 地面反射着一团模糊的光,随着来人的脚步向前移动着。 走到大殿门口,张胜全停了一停,转回身去对着身后那人恭敬笑道:“胤国公, 您请——” 第34节 他身后人一袭国朝敕赐的玄赤二色的朝服, 发束银冠,腰配金龟,手持笏板, 身形高大挺拔, 两道长眉如墨修长狷介,一双蓝晶般光华流转的眼眸湛然有神, 端的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殿内服侍的宫娥迎上前来, 仰头见他,竟是看得呆了一呆。还是张胜全重重咳嗽几声, 这才红着脸回过神来, 引他去了内间。 张胜全亲手挽起了那一帘东海水晶琢磨成的晶珠帘, 请来人步入, 自己才跟在其后入内。 当值的宫人瞧见了,脸上热度犹未退, 心里暗自思忖着,这位未曾得闻过的国公,究竟是何来历? 晶珠帘放下了,叮叮当当碰撞在一起,声音清脆煞是好听。 温齐低头穿过这一重隔断,走了没两步,迎面又是一障锦帘。 张胜全赶忙追上去,替他拉起了锦帘,一股热意就扑面而来。他解释道:“昨日大雨,温度骤降,皇上受凉生病了,因此点了几只熏笼取暖,还请您见谅。” 温齐点点头,也不言语,默然穿过了,才算真正到了皇帝面前。 内间最为瞩目的当属一只大丹炉,炉下生着熊熊烈火,看守丹炉的是两个年轻美貌做道姑打扮的宫女,些许袅袅青烟从丹炉盖顶的莲花纹路中冉冉升起,嗅之有股奇异的芳香。再看四面,鎏金斩银剔红的摆件陈设无一不是上等精品,就连一只不起眼的梅瓶,说不定都是上百年前的旧物。 靠近挂着明黄床帐的御床前,摆了左右两只暖笼,散发着桂馥兰香,这内间芬芳馥郁的热气,多半正是来源于此。 张胜全引着他到了床前,温齐躬身行礼:“见过皇上。” “咳、咳咳,不必多礼,温卿……请来吧。咳咳咳!”帐中传来一把虚弱疲惫的声音。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颤巍巍探了出来,张胜全赶忙扶住了,扶着皇帝往上挣了一挣,半靠了起来。 温齐听得叫起了,这才起身抬头。 这一看之下,不免大吃一惊。 上次面见圣颜是在行宫青陵台处,那时皇帝虽说不上如习武之人般健壮,但也是正值壮年,纵然清瘦些,瞧起来也是康健的。可今日一面,皇帝两颊深深地凹陷进去,眼底乌青,遍布血丝,一身皮肉恍若被精怪化成元气吸走了一般,瘦的只剩一张皮了。 怎的不过数月,皇帝竟憔悴成这般模样了呢?若说忧心战事而消瘦,也许能瞒得过别人,但温齐隔日就能接到一封密信,对于越州、青州战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知因山重险峻,补给跟不上战线拉得太长,前线烽火固然听之骇人,可目前已陷入胶着状态,实不至于此啊! 温齐心里暗想,在蒲城时就听闻这位天子素来是不理朝政的,能泰然自若地常踞帝座数十年的人,不可能因为一场战事,还是远在几千几百里外的战事就吓破了胆了吧?回想来时一路见到的道观和丹炉,他转念一想,也许是服食金石丹药罢。 念及此处,他不禁暗生了几许淡淡的嘲弄。堂堂一国天子,竟荒唐如此! 当然,面上他仍是恭恭敬敬地应了,虚就着皇帝探出的手站直了身体。 皇帝躺在床帐中,仰头见他立于账外,因混了异族血统的原因,生得较一般夏人更为高大,此刻看去,竟如顶天立地一般,看得皇帝恍然失神目眩。 皇帝张了张嘴,含糊道:“……赐座。” 张胜全不教旁人动手,亲自搬来一张锦杌,温齐谢过之后稳稳地坐了上去。心里不动声色地思考着,不知皇帝突然召见,所谓何事。 他前日里才出顶着“齐曜”的名字和容貌出了贡院,来不及应酬那些到上京后才结识的举子们,回到住的地方只顾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顾采文送至“燕随波”,随后倒头就睡,足睡了五个时辰才缓过来。 要说从前轻骑快马,夤夜急行也是有的,枕戈待旦目不交睫的时刻更是数不胜数,可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累得精神都疲惫不堪了。 睡醒时顾采文嘲笑他,他一面用着饭一面快速拆阅着会试三日里送来的密函,心里要说没有几分后悔,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若没有他一意孤行,想自己也算是经文纬武,跟着林师学了满腹文章,不甘埋没了,借着要上京为皇帝贺寿的机会化名跑去参加了科考,那便也没有机会——认识她了。 心念神转回来,飘摇着半日落入这具躯壳里,温齐屏声敛息,凝神细思着眼前的局面。 纵然前线里混入了他的兵马,但数千里飞鸽传书,两日一封密函,有时却也会延迟。起码,从他出了贡院到今日,原定的密信已足足迟了好几天了。 难不成,前线鞑靼……? 温齐坐下后就矮了半截,皇帝这才觉得能喘过一点气来。 皇帝吸了几口气,嗓子里发出“嗬嗬”的气流声来,一断一续地说起话来。 温齐倾身侧听着,愈听眼神愈凝重。 原来前线报鞑靼已兵临仙阆关下! 仙阆关距上京不过区区八百里,若是脚程快的好马,不出十日就能往返一趟,这怎能叫皇帝和朝中大臣不焦急!可叹大夏占据大好河山,太平日久,朝中竟无可用老成之将。 还是朝议时不知谁提了一嘴,叫皇帝想起来他寿辰前的那场乌龙,是由蒲城一系的骑兵挡下的。再唤来属臣一问,那蒲城出身的胤国公至今仍逗留在上京,想起天宁节时匆匆一面,皇帝不由大喜,于是便有了今日这遭急召传唤入宫的场面。 温齐先是有些讶然,待皇帝大致说完,他心里也有了思量,锦绣山河都化作腹中起伏勾勒的曲线。 他想了想,对上皇帝询问和紧迫的视线,笑了笑,泰然自若道:“臣愿出战,解仙阆关之困。” 皇帝当即大喜,竟是强撑着自个儿坐起来了,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连说三声好字,紧跟着吐出一口深褐的血块来然后躺倒下去。 一众服侍的宫人大惊失色地挤上来,皇帝瘦骨棱棱的手却死死地拉住了温齐的衣摆不肯放开。 温齐俯下身,直直对上皇帝的视线,温声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语罢一指指掰开皇帝的手,侧身后退了几步,容太医上前诊治。 他垂目静待了片刻,见满殿人来人往,皆为床上一人忧心。此时已无人在意他的气度和容貌了,反而有奔赴出去接水的宫人嫌他挡了光,有些嫌弃地叫他“让让脚”。 他微微喟叹一声。 也是,这满殿下人身家性命皆系于皇帝一身,皇帝一死,他们定然也活不成。 再说了,连他自己的性命、他满族的壮丁妻孺,不也如飘萍一样,系于皇帝一念吗?不过一道圣旨,不,连圣旨都不是!就死的死,伤的伤,嫡系四十八个男丁,只活下来三个…… 温齐眼里泛起一丝嘲讽的凉意。 见不再有“旨意”,他转身朝殿外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却被张胜全拦了下来。 这个人精似的宦官往他手里塞了一块令牌,再附耳与他说了几句。 温齐点头:“还请公公放心,在下省得。” 话音刚落,外面雷声大作。紧接着瓢泼大雨降了下来。四野漆黑如夜。 张胜全的脸掩映在萤火般的灯光里,躬身朝他行了一礼:“那么,咱家就在此谢过了。” * 隆和十四年夏末,鞑靼侵边,直犯仙阆关,皇帝命胤国公温氏领兵出战。各点四方守军:威远军、威宁军、定远军、靖远军共十万,令有蒲城疾行骑兵三千骑,并边城守军数万,共十五万余人,迎战鞑靼大军。 同年初秋,桂子飘香,会试放榜。 其中赫然名列第一的贡生,名唤齐曜,青州宁海人氏。 第46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1 隆和十四年仲秋, 会稽士子向昂之在殿试中被点为状元,榜眼姓陈名邦彦,字伯坚, 探花郎则是出身四川宜春的喻星洲。 此前在会试中夺得会元的士子齐曜,却是销声匿迹,未曾参加殿试。倒是叫一干起了爱才之心的老臣们扼腕叹息不止。 也就是在这个月,前线参将彭鸿波终于发来了捷报,温帅打败鞑靼于仙阆关下,追击敌军千里, 将鞑靼大军打个落花流水, 夺回了被占去的秀州、越州等三座城池。 虽仍有数座城池依然沦陷敌手,但是此次大捷无疑重锤了鞑靼的气焰,对于重病卧床的皇帝来说, 简直如一剂灵药, 瞬间就叫他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好!好!”皇帝被搀着坐了起来, 听太子给他读完了捷报,顿时容光焕发,久病多时的躯体上,也散了些死气。 太子也忍不住满脸欣喜。 大捷之后, 就该论功行赏了。只是皇帝身体还未康复,而回朝大军仍在路上, 这一项就先略过不提。 太子华潇又为皇帝念了几本奏折, 皇帝精神渐疲, 竟是听着听着就阖上眼皮睡着了。 华潇起先见到皇帝如此时还会惊慌, 现在已经见怪不怪。反手收了奏折,嘱咐张胜全看顾好皇帝, 便起身去前朝。 该有许多政务等着他去决断呢。 出了皇帝寝殿,正好在门口碰上前来侍疾的华滟。 太子华潇一见她的面,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华滟心里毛毛的。 华滟道:“大哥,你笑什么呀?” 华潇清咳了两声,凑近了狭促地笑道:“是有好事啊!”依旧在笑。 华滟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明悟了:“是关于我的?” 太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了!再猜猜?” 华滟想了想,看他一身的轻松,而天子寝殿服侍宫人面上也都洋溢着轻松的笑,便问道:“难不成是我们胜了?” 太子朗声笑道:“没错!今天刚刚收到的捷报,随波,鞑靼被打退了,你不必再担忧了!” 先不说华滟,光是她身后带着的月明宫女使们闻言,人人都举手相庆,喜笑颜开。要知道这段时日,她们都在心里暗暗担忧,生怕公主真被指去和亲。 虽说历来和亲公主,都是从宗室女里挑一个加了封号再送出去,断没有嫡公主和亲的道理,可听那鞑靼王子口出狂言,再风闻夏朝大军连连战败,即便卑微如奴婢,也要在心里嘀咕。毕竟,如若永安公主真的要……她们这一宫的女使,也是躲不过去的。 幸好……幸好大夏胜了! 华滟足足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先喜:“真的吗?大哥这消息是真的吗!”待得到华潇肯定的答复后,她又惴惴不安:“那北蛮子……当真被打退了?他们不会在养精蓄锐之后再打过来吧?” 这个问题却是有些出乎华潇的意料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华滟为何担忧。他安慰道:“没事的,就算……那时你应该也已经嫁了,两国交战,断不会叫你一个公主去劳心的。你就放心吧。” 这话华潇说得有些含糊不清,但华滟晓得他的意思,心里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加上许诺之人又是今日储君、他日天子,按照兄妹俩的情谊来说,华滟也相信等到皇兄登基之后,她能受到的庇护,不会少于皇帝在位之时。 至于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皇帝这一次的病疾,来得蹊跷。 第一时间告知皇妹这个好消息后,太子念着还有许多政务急需处理,就与华滟道别后匆匆离去了。 华滟则一路穿过重重锦帐,去到了皇帝所在的卧室深处。 一入内,热意腾腾。 因皇帝重病体弱,受不得一点风,这仪元殿一扇扇窗便叫厚厚的软缎封了起来,密不透风。且皇帝体内丹毒积累太多,手脚寒冷,需要暖炉烘烤。时值金秋,但天气依旧没有凉下来,秋老虎的威力仍然不容小觑。 华滟来侍疾多日,早就轻车熟路了。连衣裳都选了最为轻薄透气的料子裁剪而成。 即便如此,坐下没一会儿,华滟后背贴身的衣裳依然湿了一层。 她悄悄扭了扭腰,汗湿的衣裳贴在身上着实不舒服。 这时躺在床上的皇帝发出了一身低低的□□,华滟赶忙凑上去看。 只见皇帝青黑的面容上眼唇紧闭,表情凝重,湿汗层出不穷的从额发间冒出来。华滟手执了帕子抹去一遍,转瞬间又遍布全脸,擦也擦不干净。 看皇帝的情况,怕是睡觉魇着了。 华滟犹豫了一会儿,将被汗湿的帕子交给宫人,吩咐再去打一盆温水来。她则俯身,将嘴唇贴近了皇帝耳朵,轻轻唤了几声“父皇”,希冀就此能叫醒他。 遗憾的是等到新换的帕子拿到手上了,皇帝还是那样,紧紧咬着牙齿,全身硬挺地躺在床上,沉陷在梦噩中。 张胜全看了没办法,只好来求华滟,许了太医进来看。 皇帝这症状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太医院的太医早就给了一套治疗的法子,若遇皇帝丹毒发作了,用针灸可以安神。 华滟便起身侧让了出位置,静静看着太医满头大汗地趴在皇帝身上施针。 真是奇怪,华滟默默地想。 第35节 父皇以前,有这样瘦小吗? 怎的病了一趟,整个人看起来不仅没有往日白皙了,铁青不少,连身形都似缩水了一般,小上了一大圈。躺在锦绣堆里,不仅没有瘦小的医官高大,连依靠用的引枕都似能完全挡住他。 “吁——”医官扎完一遍金针后起身,此时皇帝已成了个刺猬,但手脚的抽搐痉挛已立竿见影地平缓了许多。 医官下意识地抹了把汗,然后转头对着床侧的人禀告着病况。说到一半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眼前之人似乎……不是太子? 却听到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响起:“辛苦了。”又轻声细语地吩咐人给他看座。 医官当即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不敢不敢!”说完话,他偷偷抬眼去看,只见一位美丽而忧郁的少女正眉眼含愁地望着床上的皇帝。 医官心里明白过来了,这位,应该是永安公主了。 听说永安公主为皇帝侍疾极为周到,只是此前来为皇帝用针的都是他的师傅,今日却因三皇子头痛哭闹不休,而他师傅又和奚贵妃沾亲带故的,被奚贵妃传唤去了,太医院这才派了他来。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传闻中敏慧而灵秀的公主呢。 当真名不虚传。 今日华滟在时,皇帝一直在昏睡。用完针后又趁着时辰喂了一碗汤药,看着皇帝渐渐睡得安稳了,她才起身离去。 奚贵妃倒是被耽搁了一会儿,直到华滟走了有些时候了,才匆匆前来侍奉皇帝。 回到月明宫,就见人人都洋溢着喜气。整座宫殿的氛围和仪元殿想必,简直是一个轻松一个沉闷。 华滟愣神了一会儿,随即就反应过来,应是有机灵的宫人提前回来报了信了。 大夏大败鞑靼,公主不必和亲了,这语月明宫下人来说,是比皇帝龙体康健更为紧要的事情。 她自然理解,笑着摇了摇头,自去沐浴了。 为皇帝侍疾,虽说不必事事亲为,但每次回来,她总觉得会疲惫无比。 保母窥着她的神色迎上来,欲言又止。 华滟皱眉:“姆妈,你若有话就直说吧。” 大约是看出今日华滟心情不好,桑嬷嬷赔笑了几句,小心翼翼地问她:“三娘啊,既然咱们胜了,那鞑靼蛮子求娶之说自然也就不作数了,那您……” “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伸手撩了撩浴桶里的花瓣,心想今日的热水,有些过于烫了。 见华滟没有看懂她的暗示,桑嬷嬷只好咬了咬牙,干脆闭了眼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你在宫外寻的那个人,定的婚约,应该也是不作数了吧?” 华滟的动作停住了。 桑嬷嬷只看到屏风后少女的身姿滞了一滞,没过过久,她听惯了的少女的嗓音就淡淡响了起来:“是了,我倒是忘了这回事。”声音平淡无澜,仿若刚刚那句话没有撩动一点波澜。 桑嬷嬷却暗自心惊。华滟这样的语气……定是有些生气了。 要是换做了桑嬷嬷,她也一样生气。 哪有刚和小娘子互换了信物,就转身消失匿迹的人啊! 那日会试放榜,得知“齐曜”夺了会元,公主极为高兴。华滟是她奶大的,她还能不知道? 虽然公主听过报信人来报之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吩咐月明宫所有人都赏了一粒银珠子,但当日的饭食她却多用了半碗。晚上还起了兴致,命人将她那把绿绮琴搬了出来,在月色下叮叮当当弹了半晚。 可第二日,公主就收到宫外的一封信。华滟看过信后再命人出宫去寻那人,得到的答案是,不见影踪。 便如银鲸入海,鸢飞戾天,只能查到淡淡的痕迹,不见其人,不闻其声,恍若他那个人,不曾在这世上真正的存在过。 第47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2 温热的玉泉水从凝脂一般的肌肤上滚落, 滴在地上跌做了八瓣,在煌煌灯火下流转着彩虹般的光泽。 一只洁白如玉的裸足踏上了金砖地面,骨肉匀停的小腿上因寒气而激起了粒粒战栗, 随即很快被一件宽大的锦袍给裹住了。 一阵衣裳摩挲的窸窣声后,华滟披了衣袍从浴室里走出,衣摆逶迤拖在地上,随着步伐拖出一道长长的晶亮的彩虹。 女使们捧着她长及腰身的湿发,柔顺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公主的玉体。 绘着美人洗浴图的紫檀座屏被一左一右拉开, 华滟伴着萦绕周身的氤氲湿气走了出来。 白雾袅袅中, 她的面容宁静而淡漠,眼瞳漆黑,嘴唇红润, 肤如凝脂, 端的是不似凡人,秀美若神。 桑嬷嬷一时看得呆住了。 眼前这出水芙蓉般的美人, 当真是她怀里抱大的那个小东西吗? 女使为华滟包好了头发,又穿戴整齐了,华滟这才继续缓步前行。 经过桑嬷嬷身边时,她微微点了头, 算是打过了招呼。 桑嬷嬷却听得又一愣神。 刚刚,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那时: “莫要再提那人了——” 桑嬷嬷看她岿然不动的身影, 想了想, 恍然大悟。 公主应是被瞒骗之后心生恼怒了吧? 是夜, 月凉如水。 月明宫前的火红的石榴花早已凋零了,取而代之的一只只灯笼般的小石榴。藏在绿叶里, 饮着风露沐着阳光一日日长大。到了立秋前后,已长得很大了。那些饱满得裂开了果皮的石榴子甫一露出,就引得鸟雀纷纷来啄,一时间,月明宫内外都飘散着石榴香甜的芬芳。 华滟侧身躺着,浓烈芬芳的果香即使是严丝合缝的琉璃窗也挡不住,趁着夜风钻进缝隙,潜入她的梦中。 这几月来世事变化地实在太快了。华滟原只是想半倚着思量着事,没承想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起了梦。 在梦里,她变成了月明宫石榴树上的一只大石榴。 与其他石榴果不一样的是,她是沐浴着月光长大的。 这夜本和往常一样,她从层叠的树叶中钻出来,将饱满的身体展露在清湛的圆月下,任由徐徐晚风带着远方青草的气息,吹过她炽热的身躯。夜风很凉,吹进裂开的表皮里,更叫她舒服地喟叹。 悠悠晃晃,她高兴地在枝头上晃荡了起来。 只是,这月光怎的越来越烫了? 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惊恐地发现原来莹白的月亮渡成了蓝色,离她愈来愈近,愈来愈大,清凉如水的月光,也炙热地烘烤着周遭的一切。 先是小石榴们,而后是树、花、庭院、流云……空气中扭曲着沸腾的浆水般的万物。幽蓝的月亮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最后!停滞在她眼前,化作一只饱含着哀怨的幽蓝色眼眸。 华滟猛地睁开眼。 心脏咚咚地跳着,仿佛仍因梦中事物而紧缩着。 她的手抚上了胸口,整个人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 月亮透过琉璃窗清清淡淡地照进来。 窗上嵌着的是佛郎机舶来的琉璃,宝蓝色的琉璃里浮沉着赤金的宝相花,绚丽得简直能令人窒息。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贡品时,极为喜欢,缠着皇帝撒娇不已,皇帝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这价值千金的琉璃片就变作了永安公主寝殿上的窗页。任是骆皇后嗔怒不已,她也没有松口将琉璃卸下还回去。 华滟翻了个身。 也许是睡前盯着这窗,一时晃了神吧?她想。 这琉璃窗照进来的光,不是蓝色的,还能是什么颜色的。她又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窗上孤零零的金花。 她刻意地控制自己不去想,谁才会生着一对蓝眼睛。 * “嘿,你听说吗?” “什么?” “就是那个——” “哪个呀?” “啧,就是城门口堆着的那堆东西。” “噫!你莫要再提,我这恶心才压下去呢。一想起那堆东西我就直犯恶心……” 小宫人们坐在阶上窃窃私语,身边还堆着未清扫完的落叶和扫帚。 华滟从回廊下经过,下意识地听了一耳朵,皱起了眉。 濯冰上前呵斥道:“你们!是哪个手下的?正事不做在这游手好闲!” 小宫人们一惊,回头看到贵主来了,战战兢兢地立了起来,挤在一块儿,活似枝头叽叽喳喳的雀儿。 华滟淡淡扫过一眼,濯冰会意地停下了训诫,改口道:“刚刚说话的两个,上前来,公主有话要问你们。” 便有两个小宫人颤颤巍巍地对视了一眼,走了几步出了列,把头埋得低低的。 华滟默了默,问:“你们说的,见了就会犯恶心的东西是什么?又怎么会堆在城门口?” 有一个胆子大些的宫人,就大胆地抬起头来,偷偷地窥了华滟一眼,道:“回禀殿下,奴昨日跟采买的哥哥们出宫去给奴的老娘探病,回来时路过宣平门,瞅、瞅见城门前十里处堆了好大、好大一座……” “好大一座什么?”华滟问。 “……好大一座尸山!”这小宫人见一定要他说出口,踌躇了半晌,干脆把眼一闭把头一昂,大声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尸山?”濯冰难以置信地问。 华滟亦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莫不是你看错了罢?” 小宫人耷拉着脸哭嚎道:“千真万确!奴婢怎敢欺瞒您呀!不信,姑姑您闻闻!奴婢这身上血腥味都还没散呐!”说着就扯着衣袖往濯冰鼻子底下探。 确有一股异样的腥气。 濯冰皱眉板脸喝道:“行了行了!回去。” 华滟道:“即使宣平门因为地势比其他城门都要冷清不少,可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叫人在城门口堆了一座尸山。你知道那尸山的来历?” 那小宫人就忙不迭地应道:“知道知道!那尸山臭不可闻,天气还有些热,生了满天的苍蝇乱飞。奴婢远远地看见了,就躲开了,刚巧路旁有个茶棚,那茶棚主人是亲眼看着尸山堆起来的。当时在那歇脚的还有个秀才公,说那尸山叫做什么‘京观’!怪文绉绉的,奴婢也不晓得什么意思。茶棚主人虽见了全程,但他都躲在灶台下不敢露面,哥哥们问他,他也说得颠三倒四的。还好有个秀才公,给奴婢说明白了。” 一口气说了老长一段话,小宫人口水都说干了,他下意识地伸舌舔了舔干燥地起皮的嘴唇,又咽了口唾沫。好在他口才还不错,说话又有条理,华滟便也等着他换口气继续说下去。 “那秀才公说,是和鞑靼打了胜仗的将军回来时,发现大军后面还偷偷摸摸跟着一小支鞑靼蛮子,将军就想把鞑靼蛮子全部歼灭。但是那些蛮子怪会躲的哩!一路上狡猾的很,将军打了好多次都没有全部打完。 “然后,将军走着走着就快到上京了。这个大将军一想不成啊,京里还住着皇上和太子哩!于是在离京不远的地方设了一个圈套,引得那剩下的鞑靼蛮子全部都进了埋伏,将那群蛮子全部捉起来了。 “将军生怕还有没进渔网的,那叫什么来着……”小宫人挠头抓耳。 华滟提醒了一句:“漏网之鱼。” “对对!”小宫人恍然大悟,兴高采烈地接着说道,“就是这个词儿!秀才说,生怕有漏网之鱼,于是下令把那群蛮子全部都杀了,尸体堆在来上京的必经之路上,震慑剩下的鞑靼蛮子!”这后半句,他应是学着那茶棚里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说,连语气都学了个惟妙惟肖。 第36节 若不是他说的内容这般血腥,华滟说不定都会被他的姿态给逗笑。 “我记得,父皇派遣的大将,似乎是姓温?”华滟静静立了片刻,忽然低声问道。 凌雪接道:“殿下记得没错,是姓温。身上还有个爵位,听说这将军颇有温家祖先之范。” “怕是这番动作后,原先夸他的就要变作痛骂了。”她嗤笑。 华滟凝神细思了一会儿,她不发话,一众宫人便动也不敢动。 唯有刚刚说得唾沫横飞的那股小宫人,两腿战战,不停地发抖。脚下干枯的落叶被他踩了个粉碎。 这声音不算大,但在这会儿安静的环境下听来,就有些突兀了。 华滟被这声音惊醒了,蹙眉问:“怎么了?” 那小宫人哭丧着脸,一副不好意思又很尴尬的样子憋出了一句话:“回殿下,奴……奴婢内急!”他几乎是闭着眼吼出来的。 他身后一群宫人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旋即又想起华滟在此,纷纷闭上了嘴。 华滟这才发现她站在这儿已经有些时候了。 皇宫中人因为身体缺陷,常常有便溺之苦。华滟是晓得的。 她有些忍俊不禁:“行啦。我问完了,你去吧。叫其他人也都散了。” 小宫人如闻佛音,当即喜不自胜。匆匆跑了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一句话:“等等,你回来!” 他心里一惊,忐忑地夹着腿走回去,姿势颇为滑稽。正当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时,面前永安公主吩咐道:“赏他。” 他惊愕地抬头,接过女使塞过来的一片银叶子,就看到公主优雅的身影复又走上了台阶,沿着长长的九曲廊渐行渐远。 他激动地趴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冲着背影大声道:“奴婢谢殿下赏!奴婢谢殿下赏!” 正当他怀揣着银叶子喜滋滋地爬起身后,走了还没两步追上同伴炫耀着打赏,忽然脸色一变,又黄又绿地像个苦瓜。 同伴不解:“你不是才得了赏赐吗?怎生这幅作态?” 他苦着脸,变变扭扭、扭扭捏捏的道:“光顾着高兴了,我裤子湿了……” 同伴先是嗤笑,接着放肆大笑,狂笑不止:“这下好了。反正你衣裳上血腥气也洗不掉,干脆换身新皮穿!” 换来一顿爆锤。 第48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3 细微玎玲声响起, 皎白的琉璃珠子震荡、碰撞,又在空中荡开来,缠上来人鬓发间的步摇。 一只纤细的手探出, 轻轻解下了珠帘。 饶是这动作再轻微,也惊动了内间垂目坐着的人。她有些疑惑地循声朝门口看过去,下一瞬脸上就绽开了笑容:“滟儿来了!” 华滟朝她点点头,走了进来,“见过嫂嫂,见过白侧妃。” 坐在太子妃身边的一个娇美女子从一堆账本中抬起头来, 笑着招呼道:“永安公主今儿个怎么不出宫去看献虏?前头很是热闹呢。” 话音刚落, 就见太子妃一个眼风扫了过来,带着警告的意味。 白侧妃当即噤声。 华滟顿了顿,无视了白侧妃的话, 在太子妃下首坐下来, 微笑道:“在集贤阁寻到一部书,奈何只有上册, 宫人说下册被嘉肃宫借走了,我便来寻嫂嫂。” 太子妃忙道:“这有何难,我这就着人给你找。”说着喊了一声“胭脂”,就有一个沉稳的女使转进来。太子妃点了点她, “殿下要寻一册书,你去。” 胭脂应下, 濯冰就和她对视一眼, 和善地笑了笑:“劳烦姐姐, 我们殿下要寻的书唤作……”二人边说边出去了。 这时太子妃与白侧妃身后有铃铛声响起, 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揉着眼睛从悠车上站起来,抓着太子妃的裙子嫩生生地叫道:“母妃。” “欸!”太子妃顿时喜笑颜开, 把这孩子抱到膝上,握着她的小手对华滟做了个揖,教她说:“这是小姑姑。” 这孩子含糊不清地说了声“小谷……”就翻过身去一头扎在了太子妃怀里,小屁股拱了拱,竟是又睡着了。 华滟算算这孩子的年纪,问道:“这是大郡主吧?该有一岁了?” 白侧妃忙道:“回您的话,到九月就满周岁了。” 华滟点点头。没再接话。 太子妃忙着拍背哄孩子,一时也没顾上。 白侧妃咬咬唇,难以抑制地流出一丝恼怒来。 门口有人影晃动,忽得吵闹起来,正好胭脂与濯冰寻了书回来,在门口不深不浅地喝问了几句,随着帘子一闪,胭脂入内来,门口声音渐渐消停了。 太子妃起身把大郡主放回到悠车里,问:“外面是什么人?” 胭脂忙道:“是麟趾宫的人。” 白侧妃奇道:“麟趾宫的人,跑到嘉肃宫来做什么?” 胭脂看一眼华滟,低下头去道:“说是三皇子日夜叫囔着头疼,奚贵妃恼恨太医院的人医治不用心,不知受了谁挑唆,想从嘉肃宫撬了人走,去为三皇子看诊。” 这倒是奇闻,庶母跑到嫡长媳门口来要人。 太子妃皱了眉,茶盏重重地掼到了桌面上,茶汤扬起来,落了几滴到外面。秋意绵绵,账册上长短不一的文字教她看得头昏,不免怒道:“门口守着的都是死人吗!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也敢放进来!今日当值的,通通拉出去给我在墙根下跪着!” 轮值宫人当即出去将人赶走了。 语罢,她扶了扶额,抱歉地看向华滟:“今日倒是叫你看了笑话了。” 华滟摇摇头:“是我来叨扰嫂嫂。” 华滟站起来又施了一礼:“既然已借到书了,那永安便告辞了。” 太子妃道:“好。这些日子嘉肃宫在肃清账目,一时无空,等我忙完腾出手来,再去看你。” 华滟道:“是。” 太子妃顿了顿,目带不忍地望向她,本欲开口再说些什么,目光扫过一旁的白侧妃,又硬生生咽了下去,改做了一句寻常的问候。 华滟教濯冰取了书,从嘉肃宫出来,一路往月明宫走去。 秋声萧瑟,辽远天空上飞过几行大雁,天高日晶,空旷无人,更给这庞大无际的宫闱平添了几分砭人肌骨的栗冽。 华滟知道为何今日宫廷寥寥。 是因为献虏。 连获捷报的皇帝在多日将养之后竟出乎意料地起身了,在太和殿召见了得胜归来的温将军后,内阁上谏,不妨在离上京十里外的长亭举行献虏仪式,以彰大夏武威。 皇帝亲临,还带了太子并诸位宗亲,不说上京城万人空巷争先恐后看温郎,连皇宫也空了一半。 华滟却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虽则皇帝并未明确告知她,但是这两日她去仪元殿为皇帝侍疾时,听到宫人窃窃议论。 据说那胤国公屡战屡捷,功勋斐然;据说那胤国公风姿倾世,俊美无俦;据说那胤国公战无不胜,狼戾寡恩…… 据说胤国公胆大包天,跋扈自恣,竟斗胆求娶皇帝爱女! 虽然皇帝不置可否,没有当庭应下,与那刚才笑着问他可有心愿的皇帝简直判若两人,但也没有回绝。 太子哥哥见了她的面,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叹息,华滟却从他的叹息里听出了另一重意思—— 虽然鞑靼蛮子被暂时打退了,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华滟与他有种不用开口的默契:他们虽然身为皇子皇女,但却清楚地意识到,如今的皇朝已然是个被蠹虫蛀空了的庞然空架子,迟早有一天,会轰然倒塌。 而这一天,并不遥远。 倘若到了那一天,皇室无法再庇护住她了,她该怎么办? 太子钟爱这个小妹,或许是因为他在幼年,在皇帝尚算勤政的年轻时,曾在华滟与骆皇后身上感受到手足与母子之情。这点珍贵的情谊令他为小妹的将来仔细打算着。 这上京城里的勋贵子弟,是不用提的了。有些竟连内廷中人都不如。偶尔有那么几个能看的,却连父母之命都不敢违背。这样的人,能指望上吗? 倒不如。 嫁给他。 嫁给胤国公,这个残酷绝情,狼戾寡恩的将军。 起码他有能力护住华滟,能保她在乱世中,也能安稳无恙。 至于华滟先前和他提过的那个士子齐曜。太子从来都没有当真过。 当时那番迫切选择,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华滟提出的条件,在他眼里,只是儿戏。 起码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她、他们,能实实在在抓的,这个腐朽王朝的救命稻草。 第49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4 华滟穿着身寻常的衣裙, 走在街上。 入夜后各处灯盏都点起来了,夜色清凉,走在路上的人也就越来越多。百姓们或是手挑了灯笼, 或是端着珠灯,牵儿抱女,挈妇将雏,几乎是全家出动了,沿着流霜河一路争先恐后地挤过来,挤挤挨挨地伸着脖子, 兴高采烈去看河中心灯火通明的画舫上新奇的表演。 杂戏自且不提, 华滟这一路行来,看到最多的还是两街上热热闹闹的小食摊儿。水饭、爊肉、干脯、鲊脯、冻鱼头、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药木瓜、鸡头穰、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 或味道辛辣,或甘爽清甜, 或口感清凉, 连着这市井百味,热闹烟火, 一齐闹哄哄热腾腾地掼入她的眼底。华滟嗅着百味浓郁的气息,看着月色花光,霏雾融融,一直冰凉的紧攥手心, 渐渐暖意拢了上来。 走得久了,不仅手心出汗, 连腰背处亦觉有热气。 华滟张头望了望, 叫住在前面领路的那个做小厮打扮的人。 “奇墨, 还要走多久?” 奇墨“欸”了一声, 返回到她身侧来,答道:“三娘子, 快了,前头就是惠林寺了。”他瞅着华滟似是走累了,小心翼翼地问:“可要奴婢去传一顶小轿来。” 华滟皱了皱眉,手搭凉棚踮脚远望了会儿,摇头:“你看街上这人挤了个水泄不通,就是乘了轿子也不好走。” 奇墨亦回头看了看。他们因是站在街边脚店旁说话,倒是能很清楚地看到这一茬茬的百姓,面带笑容无比狂热前去的方向,正是他们来的玉泽园。逆着人流走的,极少。 今日正午时分皇帝在宣化门外参加了献虏仪式,帝座亲临,又是大夏武将还朝之盛事,不少无聊的百姓都想着出城看一看热闹。 但是城门口堆着的那座巨大的京观,加上御林军金吾卫铁面般的执法态度,叫不少人望而却步。 正当上京城里那些闲老摇着扇子叹息时,宫中忽然发下一道谕旨,皇帝将会在京郊的名园“玉泽园”里宴请百官,另在沿街处设有流水宴席,供满城黎庶筵饮,以贺凯旋之捷音。 身为皇室公主,华滟自然也得了皇帝的手书,要她随太子妃等人一并入宴。 华滟无法拒绝,只好跟着太子妃、荣昌公主等人一道出京,摆架玉泽园。 第37节 也就是在这时,她身边的奇墨,收到一封信。 华滟一见那信封上盖的火漆印,心尖就颤了一颤。 她这会儿已记不清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忐忑地拆了信,如何惴惴不安地读完了上面所有的文字。 纸上的字迹是她反复看过许多遍的,筋骨挺拔,大方峭峻,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潇洒。 写的是:酉时一刻,延君于惠林寺前相见。先吾所以不得不去。而死之为余非也,请陈其道而说之。 信上没有署名。正如没有收件人姓名一样。 华滟捏着信纸,冷哼了一声。还算他识趣。 正当她要吩咐下人将这封胡言乱语的信函烧掉时,她忽然发现,信纸背面有一点红色。 将信纸翻过来一看,她当即沉默了。 那是一朵用纤丽笔触细致描绘的花卉,经络、花瓣、花蕊、花叶无一不精细。沉丽秾艳的朱色细细填满了整个轮廓。显然执笔人极为耐心,这样一幅花绘上去,竟然不洇不晕,轻若无物。 华滟足足沉默了良久。应声而来的宫人半日得不到吩咐,不由得惶恐起来,却不敢出声打扰公主的思绪。 这花……一叶一瓣都无比熟悉,是她曾日日夜夜握在手心里摩挲过的,珊瑚石榴花。 是她给他的交换信物。 华滟捏了捏腰侧系着的那枚玲珑玉,暗自撇了撇嘴,将那信纸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侍奉的宫人闻声一震,战战兢兢道:“殿下有何吩咐?” 华滟目光流转,淡淡道:“你,去把奇墨叫进来。” 宫人如蒙大赦,当即忙不迭地应下了,迈着小碎步唤了奇墨入内。 奇墨刚进门,华滟劈头就是一句:“今晚我要出去,你来安排。” 奇墨顿了顿,低着头答道:“是。” 在正式晚宴开宴前,华滟换了身衣裳,避过众人,偷偷从玉泽园的一处角门溜了出去。奇墨给她望风。 玉泽园宝津楼上,太子妃攀着碧阑干,居高临下地看着满眼浓绿中一点人影暗悄悄地淹没在热闹的街市中。忽得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只盼她能如愿,不要和我一样……”语气中,无限怅然。 猛地听到钟鼓楼上军乐阵阵,人群乍得往前挤去,又有持着红缨枪身着铁甲的金吾卫上街来维护秩序,没多久,街市里竟空了许多。 华滟一路往惠林寺行去,偶尔回头张望,见漫天灯火浩淼如星海,又如萤火,一点一点地从四面八方汇去到一处去。 上京城地势较高,玉泽园又在令暎山脚下,远望就如天上银河泻了一道口子,尽数流聚到人间。 华滟知道,那是玉泽园外,等着一睹天颜的百姓、小贩、僧众们。 回过头来接着往前走,地势愈来愈高,华滟走得也越来越慢。 好在惠林寺已不算城郊了,香火颇盛,聚居在这片的民众们有一半仍留在家里,没有去凑整个上京城的热闹。 这剩下的一半呢,就如往常一样,趁着中秋节过了才没两天,照旧在惠林寺前的鳌山下祈福赏玩,放灯赏灯。 这一片,竟是竞陈灯烛,光彩争华。乐棚、香烛铺、茶坊、酒肆各处新奇,繁盛浩闹。有几家商户别有巧思,用长长的竹竿挑了灯笼悬在半空,远近高低,一时间整条街仰头望去,都是点点光耀,如飞星缀在头顶。 笙簧丝竹里,有仕女巧笑着行过,鬓发上金钿雪柳五彩夺目,折射着头顶灯火的光泽,亮得直晃人眼睛。 华滟放下衣袖,放眼望去,循着她想见的那个人身影。 奇墨作为仅有的几个见过齐曜真容的宫人之一,自然晓得公主的心思,勤勤恳恳在人群中寻找起来。 眼前这一处暗暗看完,并没有身量格外高大的男子身影。奇墨凑在华滟身边道:“三娘子,奴婢没有瞧见,不知您可看到了?” 华滟蹙眉:“我也没有看到。”她仰头看了看月亮,将要行至正空,喃喃道,“说是酉时一刻,明明已经过了啊……” 她从玉泽园出来,不敢惊动旁人,一路都是自己行来的,腿脚疲惫,紧赶慢赶,却也将将卡在一刻钟的时候才到这里。可是方才这一番寻找,正点已经过了。 华滟陡然失落下来。 奇墨拿眼睛觑了觑,指了指惠林寺的正门,请示她:“不妨去前头看看,说不定那位是在前头等着了。” 华滟只好点头。要说起来,那封信上也没有说明到底是在惠林寺的什么位置碰面。 这时一列马车辚辚驶过,华滟便随着人流站在一旁,等着车过路疏。 马车上的青幡扬起来,华滟不经意地别过脸去,视线落到一处灯火正盛的鳌山下,直直定了下来。 她仿佛听见“砰”的一声,全身血液都瞬间涌了上来,可是脸颊却是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她死死咬住口腔里的嫩肉,感觉到一股铁锈味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弥漫开来。 奇墨已经走出去了,忽然发觉华滟没有跟上来,就急急忙忙回头,看她呆在原地,直直看着一个方向,便也循着她的视线张望过去。 这一看之下,连他也呆住了。 鳌山下彩灯通明,也照得其下一对簇拥的男女人影惶惶。那男子身姿挺拔,背手而立,而抱着他一只臂膀的女子则生得娇小,可怜可爱。 这一对情人,或者说是夫妻,正侧过脸说着话,不知男子说了些什么,惹得他身侧女人捂着脸吃吃笑了起来。 在花灯照耀下,旁人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容貌,纤毫毕现,连发丝都能瞧地清清楚楚。 奇墨惊恐地发觉,那男子的眉眼、侧脸、身形,都和他记忆中的某个身影对上了。 他一卡一卡地转过头去,回头去看华滟。 只见华滟面容已经褪去了先前的青白之色,神情冰冷,唯有一双眸子仿佛燃着熊熊烈火,亮得渗人。 华滟闭目,重重地长长地呼吸了片刻,猛地睁开眼睛,举步朝前走去。 奇墨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形容,担忧地紧跟了上去。 华滟闭口不语,急遽走到鳌山前,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牙齿紧咬的咯咯声。 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会这样戏弄于她! 她今日真是失心疯了,竟凭空信了一封来历不明的信,抛下父皇皇兄一个人溜出来,竟是为了叫她看到如今这般场面! 她咬牙切齿地,僵硬地伸出手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背。 这一刻,她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满腔怒火亟需发泄! 只要他转过头来!只要他转过头来—— 华滟猝然僵在原地。 她看到对方漆黑眼眸里的惊愕,还有印出的她狼狈的样子。 只是,这人,怎生和他那般像? 眉眼、鼻梁、嘴唇、轮廓、乃至身形,简直如一比一复刻出来的一样。 除了比他要矮上几分,除了他的眼瞳是如墨般的颜色。 但她知道,这不是他。 这男子惊讶地回头来,看到华滟,虽有惊诧,但仍秉守礼仪,谦和问道:“不知您是?” 怎会这样像?甚至连音色都这般像。 他身侧的女子也看过来,小巧玲珑的脸上也盛满了诧然。许是见华滟脸色实在不好,她还关切地问是否需要帮她找医婆。 华滟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 只晓得她说完话后,眼前这对爱侣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华滟再也无法忍受,她匆匆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走。 “等等!还请您留步!” 哪知却有人追上来。 这个黑眼俊秀的男子大步走到她面前,举手一揖,笑嘻嘻道:“想必您就是我嫂嫂吧?” “你说什么?”华滟难以置信。 “骞尧,不要胡闹。”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声音。 第50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5 “骞尧, 不要胡闹。”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声音。 华滟顿住了。 她一点点回转身,余光一寸寸扫过去。 她看到背景里灿烂辉煌流光溢彩的彩灯,看到满天粲然煌煌的明星, 看到高挑的竹竿灯下飘荡着的彩旌和染做金色的雪柳鲜艳夺目。 可是,这一切五光十色、奇光异彩的景象,都抵不过千山积雪凝寒碧,一抹流光照影来。 白衣公子剑眉星目,一对蓝瞳湛然若神。 东风拂过,火树银花盛开, 他神情坦然自若, 立于漫天星屑中轻轻一笑,叫华滟一时噤声。 他低头,温和地注视着她, 先开口道:“抱歉。我见惠林寺中有供奉先人之处, 入内为先人上了两炷香,竟耽搁了时辰, 叫你久等了。” 华滟茫茫然,神情似是困惑,又是不解。 齐曜轻轻扳住她的肩膀,手下骨骼越发纤弱锋利, 他暗暗叹息,将她转了方向, 下巴点了点对面的黑衣男子, 柔声道:“这是舍弟, 骞尧, 小我一岁。我们兄弟二人生得极像,旁人经常会分辨不清, 今日没想到会叫你受了惊吓。” 若有旁人在此,看过了前因后果,自然会明白,这是女子认错了情郎,只是常人也不会想到,不是同胞所出的兄弟,也会长得如此绝肖。此刻他们俩面对面站着,就如同照镜子一般。 连站在骞尧身侧的娇小女娘也看出来了,正掩面而笑,骞尧甚至还朝他俩丢了个眼风,挤眉弄眼的。这一会儿倒能清楚地分辨他们兄弟俩的不同之处了。 齐曜对他弟弟说了几句,另一对情侣便笑着携手走开了,将此处僻静之地留给这久别重逢的二人。 “我们说说话,好吗?”齐曜见华滟一直低头不语,便轻轻地叹了口气,拉了拉她的手,问道。 哪知华滟竟用力挣开了他的手,随即扭过头去,背对着他,果决道:“没什么好谈的。”她冷笑,“我今日竟信了那劳什子的信出来,还真是失心疯了!” 华滟竭力控制自己,冷静,要再冷静,她闭了闭目,长长的呼吸过后,睁开眼,看到奇墨站在街对面,隔了又一队缓缓驶过的马车在焦急地冲她挥手致意。 周遭嘈杂喧嚣,人们的谈笑嬉语和古刹钟声,还有近在咫尺的侍从与车马的声音,却好似隔了一层透明的罩子似的,落不到她的耳底。 她只能纤毫分明地感觉到,身后那人的呼吸、他闷在胸腔里沉闷而无奈的嗓音。 “抱歉——我、我只能说抱歉。” 华滟感觉到自己的腕子被另一只大手给握紧了,他的温度烫得渗人。 “那时……我确有要事,甚至来不及和你亲口说一句道别,只能托了旁人给你送信。我知道……是我不辞而别,误了你我的约定……”他顿了顿,涩然道,“你生气,也是自然。” 第38节 他恳求:“我只求,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华滟猛然回头,明眸凝聚着怒火,胸口抑制不住地起伏,斩钉截铁:“好!” 齐曜一愣:“你愿意听?” 华滟冷笑,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着他,嗤笑:“堂堂骠骑大将军、超品胤国公温齐温大人愿意屈尊同我这个小小的女子亲口解释,我凭什么不愿意?” “你知道了……”他震惊地呓语。 纵然他是纵横沙场从不畏怯的常胜将军,纵然他见识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一颗心都始终坚硬如铁,从来不曾动摇。 可就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在她挑剔的、挑衅的目光下,他听到自己身体里传来的细微的声响——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情绪,在瞬间席卷了他的内心。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惶恐不安。 或者换种说法,是茫然若失。他怕抓不住眼前人,从此阴差阳错,失散在茫茫岁月中。 沉默良久,他才低声道:“容臣冒昧问一句,殿下是何时猜到臣的身份的?” 华滟偏过头。 既然她挑破了他的隐瞒,他便也不再含糊地装作不识她了。 她淡声道:“从我拿到那封信后,却在贡院里找不到你的名字时。” 温齐顿时明白过来,是会试过后,他蒙召出宫后写的那封信。 是了,她向来聪慧。那时他不能抗旨,也不愿抗旨,不得不从上京的十丈软红里抽身离开。本想安排得再妥当些,奈何时间不够用了。眼看出征在即,他无法,只好匆匆挥就一封短函,想祈求她原谅。 原来……那一刻,她就识破了他的伪装。 她一字一句道:“你名是假的,字是真的;身份是假的,身世是真的;齐望尧,你到底还有多少是瞒着我的?” 他嗓音沙哑,抬眸,安静地望着她,苦笑,低不可闻地轻声说道:“我……心意是真。” 华滟并没有听清,她仰头,目光静静地看向远方,头顶星河流转。 “后来想一想,原来你一开始就留了破绽,只是我没有发觉罢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自诩才识不输他人,那时……却自欺欺人,一厢情愿地相信你的谎言!” 温齐沉默以对。 华滟继续道:“我怎么没早点醒悟过来呢?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情,你前脚消失,胤国公后脚就出征了,等到大军得胜还朝,你又冒了出来。哈!我明明都知道,却还是、还是从玉泽园里跑出来,瞒着父皇与皇兄,来见你这样一个骗子!”尾音在夜色里颤了颤。 温齐敏锐地发现不对,忙转过去,看她别到另一侧躲避着他的脸上,满脸泪痕。 她抵不过他的力气,只好被迫抬起头来,紧闭着双眼,浓密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打湿,一颤一颤的,像是蝶翼蹁跹。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他喃喃出声,伸手抹去她脸颊上泪珠,捧着那莲瓣似的脸看了又看,不舍而小心翼翼地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而后将她拥入怀中。 华滟陡然哭出声来。 用力捶打着他的肩背:“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不敢和旁人说,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想……” 温齐牢牢地抱着她,任她捶打,岿然不动。 他一边安抚地吻着她的发梢,一边低声不停地回应:“我知道、我知道的,是我不好,叫你担惊受怕,叫你等了我这许久……” 华滟的哭声哽咽了一下,从失声痛哭变为小声地啜泣。 温齐一直耐心地有规律地拍着她的后背,助她平缓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怀里单薄的身影渐渐平定下来,温齐正想开口说话,耳边忽然传来巨大的悠远的钟声。遥遥远处的礼乐好似也换了种调子,连同庄严的钟声一漾一漾地传至惠林寺。 华滟蓦地抬起头来,眼底还覆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她惊慌道:“遭了!这是开宴的乐声!正宴开始了!” 温齐闻言脸色亦变了变。 今夜晚宴最为要紧的两位主角,还在城里。 “还不快走!”她跺了跺脚,焦急地招呼道。 话音未落,她就看到温齐眼底的笑意。 华滟别过脸去,热意爬上了脸颊。她懊恼地想,我怎么说话前不再想想呢? 身侧白衣男子温声问道:“随波,你是如何过来的?” 华滟下意识答:“我走过来的。”刚说完她就反应过来,恨恨地暗瞪了他一眼。 他皱眉:“只有你一人吗?” “还有个侍从。”说到这里,华滟才想起来去找奇墨。 这个可怜的孩子被她遗忘在了一旁。先前碍于车流不能靠近,等到车马尽数走过,人流渐渐散开后,他急匆匆跑来寻找公主殿下,却被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卫给拦住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白衣男子轻薄公主!不仅抓她,还抱她!奇墨越看越气,脑袋上甚至冒了白烟。奈何他人小体弱,怎么也挣不过拦着他的健壮士兵,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 这下见华滟走过来,他赶忙蹬了蹬腿,从士兵的臂膀下钻了过去,一溜烟跑到华滟身侧,满脸谨慎地环视着一圈的人。 温齐瞧这个小内侍像只胆小的小动物,旁人动一动就炸毛,不由得闷声笑了出来。 华滟转头安抚了奇墨两句,又看了看缀在他们身边的一圈侍卫,知道应该是温齐的亲兵。 奇墨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地提醒她:“殿下,奴婢方才听到钟磬声了……” 华滟道:“我也听到了,咱们得想办法回去。” 这时温齐插嘴道:“走回去只怕赶不及,坐轿子也太慢了。不若臣侍奉公主回玉泽园,正巧臣也要赴宴。”他说着,还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手势。 华滟瞪他一眼,然而确实无法,她便只好接受了他的提议。 温齐当先转身,带他们去系马处,边走边说:“臣的马最快,等会儿就请殿下屈尊与臣共骑吧。” 华滟冷着脸,没有回复。 却听见奇墨颤巍巍地问道:“那奴婢呢?” 温齐解下缰绳,牵出一匹乌云盖雪、四蹄雪白的高大骏马来。闻言看他一眼,唤道:“顾采文。” 有个鬼魅般的人影钻了出来,“属下在。” 温齐用马鞭指了指奇墨:“你来带他。” 温齐配好了马鞍,将马牵到华滟面前,温和地笑道:“殿下请上马。” 华滟也不要他扶,饶是这马比寻常骏马高大许多,但她抓住马鞍脚下用力一蹬,便稳稳地坐好了。 温齐失笑。他竟忘了她也善骑马。 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糖豆饼来喂了马,又抚摸着马身低语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坐在了华滟的身后。 “殿下恕罪。”温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又因为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华滟仿佛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震动。 那厢顾采文如拎小鸡崽似的把奇墨提上了马,也坐好了。 温齐两指探入口中,打了个呼哨,随即轻夹马腹,这匹神骏就飞快地跑了起来。 在城里尚不好肆意跑马,等出了城门,华滟这才觉察到,他说他的马最快,毫无虚言。 一开始还可以看到跟在身后的奇墨、顾采文,温齐的弟弟骞尧带着那个姑娘,以及身后侍卫者众。 但渐渐地,两侧景物飞速地向后掠过,长风猎猎,华滟只觉她坐了一支离弦的利箭,正飞速地向前射去。 一时间,天地无言,只有她身下骏马,身后温热的躯体,是真实存在的。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华滟就远远地看到灯火通明的玉泽园了。 她估算了下剩下的路程,轻舒了一口气,“还好,应该能够赶上。” 只是才张嘴,就灌了一嘴的风,叫她不得以咳嗽了起来。 温齐控马减速。 左右马上要到了,华滟便也没有催他。 只是坐在了她所见过的最好最快的马上,她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马的名字叫什么?怎么比大夏的马要高上许多,不知是哪里的马种?” 她飘起的发丝往后扬起,触到了他凸起的喉结。温齐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干涸的口腔,才答道:“这是我选出来的汗血马和漠北马杂交生下的马,因为父系生长于雪域沙漠,故而比内陆的马更高大矫健。” “至于名字……” “嗯?”华滟抛出一个鼻音。 温齐沉默了一会儿,有几分尴尬地道:“我叫它大黑……” 华滟:“……” 好在已到了玉泽园前的一片树林子,温齐控着马小跑着到了树下,停了下来。 他当先下马,接着就要去接华滟。 华滟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自己脱蹬跳了下来。轻盈地落了地。 “好身手!”温齐由衷赞道。 华滟没有看他,只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裙,站定了,有些冷淡地道:“多谢温将军施以援手。今日谢过了。” 温齐晓得她的意思。 两人虽然说开了,但是这会儿时间紧迫,宴会在即,他便也点点头,应了一声是。 华滟侧着朝他行了一个礼,随即站起身来朝林外角门走去。 只是入夜林深,地上崎岖不平,她一时没有注意,脚腕扭了一下,身影晃了晃。 温齐脱口而出一句:“当心!”随即飞奔至她身边,扶她起来。 “有伤到吗?” “没有。”华滟摇头。推开了他,“我该走了。” 这回她走得极为稳当。 眼看着就要走出树林,她忽然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郑重道:“多谢。” 温齐无声地回她:“等会儿见。” 奇墨从疾驰的马上滚落下来,一瘸一拐地追上了华滟,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围墙里。 顾采文走到温齐身后,由衷地感叹道:“就是她吗?” 温齐默默地点头。 “确实不俗。” 第39节 第51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6 夜雨淅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天上飘落些雨滴。 奇墨扶着华滟走在玉泽园里的小径上。 这处角门离正院较远,平日无人来此,地上杂草丛生, 汀步间长着盘根错节的野花野草,加上夜色浓郁,一不留神就会被绊倒。 好在奇墨眼睛还算亮,扶着华滟小心地避过去了。 好不容易踩上坚实的回廊地面,华滟不禁舒了一口气。 抄手游廊很长,弯曲通向前面的院落, 廊下每隔十步就挂着一盏纸灯笼, 光朦胧亮,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了。 沿着回廊走了一会儿,华滟听到了依稀的人声。 正当她在回想这熟悉的声音是谁的嗓音时, 迎面撞上了华湛。 二皇子华湛显然十分惊愕。 他惊讶地看了看华滟身上灰扑扑的衣裙和缩在她身后的奇墨, 顿了顿,随即笑道:“三妹这是从哪里来?” 华滟没有多想, 含糊地对付了过去,就急着问他:“二哥,前头开宴了吗?” 华湛笑笑:“尚未。父皇午后饮多了酒,这会儿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倒是不急。”他上下打量了下华滟, 意味深长地说:“三妹现在去更衣还能赶上开宴。” 话音刚落,又有一道钟声响起。 华湛朝声源处回头看了看, 面色一变, 匆匆转身对华滟道:“我得去接应一位贵客, 赶不及了, 三妹,我先走了!”语罢, 就匆匆离开。 华滟刚从险些被家人捉包的心理中反应过来,很是庆幸地抚了抚胸口,来不及多想,赶在第三道钟声响起前,急忙忙回到了暂时歇脚的院落,洗漱更衣,重新妆面。 至于华湛为何要往角门的方向去接人,她就没有多想了。 第三声钟响后,礼乐大奏。 华滟盛装,跟着太子妃身后,拜会过皇帝就入了座。 后宫女眷的宴席和皇帝所在的前朝大臣的座位隔了有一座小花园。人影在夜色花海后晃动,看不真切,只有笙歌鼎沸、觥筹交错的喧豗声纷至沓来,但隔了远远的送过来,不免让人有种不真切的迷幻之感。 这场夜宴本就是为了嘉勉接连获胜的胤国公一系的军官,后宫女眷大半只是点缀。 加上与会者虽众,但大多都已成亲嫁人了,鲜有外头那种豆蔻年华一心仰慕将士的小娘子们,故而杯盘轮转,众人下箸品尝时都是静悄悄的。 偶有几个活泼的婢子跟在主人身旁说笑两句,便又很快被这如水般的夜色给吞没了声音。好在宫外的宴会上有一桩好处,能供应上不少宫内没有的饮食。譬如梨花白、譬如烧肚儿,这些都是民间小吃,贵人可以在宫外食用,但却被认为是“不干净”不足以进入御膳房。 华滟傍晚时分哭过一场,又走了那许多的路,耗费了体力。这会儿坐在宴席上就有些昏昏欲睡。 面前盛的液体莹莹清澈,尝起来味道甜滋滋的。她忍不住喝了一口,又一口。 加上皇帝的宠妃奚贵妃因为要哄三皇子没有出宫,剩下几个妃嫔都是不成气候的,席上最为尊贵的就当属太子妃和她了。 太子妃没发话,似是心神恍惚,而永安公主也沉默不语,原先几个年轻的妃子还算活泼的,也被带得不敢大声说话。 一时间,这后面的位席上竟然安静地落针可闻。 转瞬间,前头正宴猛然爆发出激烈的声响,有叫好声,有恭贺声,有山呼万岁声。 这许多嘈杂的声音聚集在一起,沸天震地,当场就惊得华滟打了个寒战,醒了过来。 她看到张胜全满脸堆笑地穿过小花园,手中拂尘一甩,笑呵呵地弯下腰去:“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华滟神魂摇荡,茫然地看向他。 华滟看到张胜全皱成菊花似的老脸上嘴唇一张一合,看到周围落座的嫔妃们纷纷起身,满脸盈笑地说着什么,她看到太子妃先是惊讶随即担忧的表情……她在位置上环视了一圈,迷迷糊糊地看见数不清的侍从、宫人、禁卫们如潮水般涌来,朝她的方向一层一层地拜倒。 他们的嘴唇也是一张一合的,说的是什么?华滟努力地去分辨,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隐隐约约地辨认出来,他们说的是——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恭喜?贺喜? 她糊涂了。 我有什么好恭喜的呀? 太子妃忽然拉着她的胳膊站起来。华滟的胳膊被她拉得生疼,太子妃的力气不容她拒绝,华滟只好跟在她身后,踉踉跄跄地走了起来。 张胜全和她的女使们也跟了上来。 陡然走到光辉璀璨的灯烛下,太子妃拉着她给座上的人行礼,还轻声提醒她:“还不快谢恩?” 华滟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看到御座上端坐的人十分眼熟。哦!她想起来了,这不是父皇吗!于是她欢快地柔顺地行了个大礼。 再抬起头来时,皇帝面色复杂,因大病憔悴了不少,气色看起来就不甚好。 皇帝动了动唇,低声说了一句话。 华滟没有听清楚,但她努力张目,记下了他的口型,默默地分辨着。 父皇到底说了些什么? 那口型也并不复杂,她记得,前面几个字仿佛是“委屈”? 对,再仔细想想,是“委屈”,然后呢? 连起来就是—— “委屈你了,唉!” 华滟猛地坐起来! 夜雨声隆隆,暗雷滚滚。滂沱大雨敲打着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眼前的陈设十分陌生,床帐后一点微弱的光在跳动。 华滟只觉得头痛欲作,她敲了敲头,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这时她低头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家常的寝衣。 双脚才刚落地跻了鞋子,垂下的隔帘后,濯冰满脸倦意地持着一盏油灯进来了。 “殿下可是渴了要喝水?” 她说着,提壶倒了一杯温着的凉茶。 华滟下意识地捧过杯子,啜了一口,温水滚落喉咙,才发觉喉咙干哑地厉害。 她清了清嗓子,低声问:“我……是怎么回来的?这是在哪?” 濯冰惊讶地看向她:“殿下忘了吗?您喝醉了,太子妃娘娘瞧着不好,就让殿下在玉泽园歇上一晚,明早再回宫。” 华滟沉默,是了,身上的症状与她之前喝醉的时候很像。 只是,她为什么会梦到父皇对她说“委屈你了”? 雨势太大了,打在窗上,一敲一敲的声音,吵得人心烦。 华滟不过朝窗户那边瞥了一眼,濯冰就动作利落地去把窗户打开重新关了一遍,清掉窗隙下的枝叶,好好阖上窗,声音果然小了许多。 濯冰又倒过一杯水放在小几上,转身把她的被褥抱进来,铺在脚踏上,扶着华滟躺好了。 “殿下睡吧,奴婢守着您呢。” 华滟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她还做了个梦。 梦到她站在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江旁,天上大雨如注,乌云滚滚,冰冷带着腥味的雨水打在脸上,叫她睁不开眼睛。 然而岸边却有一个人,正慢慢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入江水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身影模糊到看不清的人,就是她的母亲! “母后!母后!”她举起一只手来挡着雨,跌跌撞撞地往江边走去。 然而等她走到江边时,被狂风吹得几乎已不能站起来,她竭力睁大眼睛,大声呼唤着。 江水中的那个人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果然是骆皇后! 不等她心喜,骆皇后对她笑了笑,又漠然地回头去,一点点地向前走去,身体渐渐沉入江水里。 很快,她只能看到骆皇后的肩膀露在水面上,随即是脖子、下巴、发髻,最后,那片黑色完全地被浑浊的江水给淹没了。 正当华滟怔然的时候,她发觉身边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她转头去看,紧接着就瞪大了眼睛。 “父皇!” 皇帝亦如骆皇后一般,全然淡漠的转头看她一眼,而后也一点点地走入江水里,不顾她如何呼唤哭泣,也毫不动摇,直至华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眨眼间就被江水吞没。 下一瞬,她闪电般地转过头去,看到太子妃朝她温柔地笑了笑,挽着另一个看不清身影的人,也消失在滚滚江涛之间。 狂风凄雨中,华滟已哭得出不声了。 “殿下?殿下醒醒!” “三娘?三娘?该起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华滟慢慢地睁开眼。 保母丢下温热的手巾,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奇怪,也没烧呀。”然后问她:“你感觉怎么样?今日叫了你好久,都没有醒。” 华滟下意识地动了动,发觉手脚都如被锈住了一样,生涩无比。 她艰难地撑起身坐起来,困惑道:“我……感觉还行吧。” 保母松了口气,唤来女使们给她洗漱。 华滟喃喃道:“我昨夜似乎做了个梦。” 凌雪笑道:“不知可是美梦?” 华滟摇摇头:“我记不清了……” 她下了床,走到外室,只觉晴光刺眼。 推窗望去,大雨初歇,满眼翠碧,十分清新。 她嗅着初晨清新的空气,望见碧蓝如洗的天空,心情忽然也好了起来。 第40节 至于昨夜记不清的梦,就让它留在昨天吧! 第52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7 因为昨夜暴雨, 冲垮了令暎山脚的山石和泥土,华滟与太子妃等一行人不得不绕路,从玉泽园另一边大门出行。 玉泽园是皇家名园, 占地百顷,近处既依靠令暎山,远处又连带到海津镇。 离上京最近的几处大门都泥泞非常,下人来报实在无法通行,太子妃无奈,也只好应允了。 只是这样一来, 原本半日不到的路程, 因为要从海津镇出发再走官道回上京,便做了一整日。 华滟在马车上昏沉了一路,好在官道平整, 她也没受多大的苦楚。 走着走着,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太子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滟儿,前头就是宣平门了。侍卫说前面有一个茶摊, 咱们这次出来东西没备齐,就暂且借地方歇歇脚吧。” 华滟应了一声,扶着女使的手下了马车。 早有内卫清了场地,支起一圈围障来, 而茶摊主人亦早早领了金银,识趣地躲到一旁去了。 几名太子妃宫里的下人上前熟练地点火烧柴, 煮沸井水来清洗茶具, 随后泡上一壶清清的茶水来供给诸人饮用解渴, 暂洗浮尘。 濯冰几个摒弃茶摊的桌椅不要, 另从马车上搬下几个绣墩子来,用手绢搽拭过一遍后再扶华滟坐下, 端了清茶给她。 水质不如玉泉甘冽,茶汤冲得也不及宫内恰到好处,但此情此景,饮来却别有野趣。 太子妃在茶摊周围走了走,颇为感慨:“自我入宫以来,几乎不曾私下里出过宫。听这鸟雀叫声,多年未闻了啊。” 华滟道:“嫂嫂以前,常在乡野间吗?” 太子妃笑了笑:“我十五岁以前,都长在新野外祖家,后面被选入东宫了,才回到上京里待嫁。”她的手指拂过粗粝不平的竹制方桌,摸摸陶制的茶壶,眼里分明有着怀念:“我做女儿时,常常溜出家门去,像这些街边的小摊,我是混得极熟的,说几句话就能饶上一大碗茶汤。 跟……”她看了眼华滟,顿了顿道,“从夏天里从河边摸了鱼蟹上来,被晒得满脑门都是汗,痛快灌一碗凉茶下去,别提有多爽快了。” 说着说着,她似是从回忆的沉湎中清醒过来,看一眼华滟,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看我,又说些胡话了。” 华滟问:“嫂嫂那时候,快活吗?” 太子妃怜惜地看着她,慢慢道:“快活,自然快活呀。可是,人不能一辈子都这样无拘无束地过下去的,总有些事要去做,总有些责任要担……” 华滟隐隐觉得太子妃的神情不太对,可她又回想不起什么。思及昨日,她的记忆只迷迷糊糊地停留在自己为了提神,喝了许多杯酒。 濯冰说她喝醉了,难道,后面她醉后还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到的事情吗? 她这边在思考着,一下子没有回答太子妃的话。太子妃见她陷入沉默,就善意地起身离开了,去吩咐跟车的宫人们都能喝上一碗热汤,身上暖和起来。 今日虽然没有下雨,但是时近黄昏,急风刮起来吹在身上也是极烈的。 不久后,车队休整好了,将要出发之时,天上却突然吹起狂风来,无数枯枝败叶被卷起来吹上了天,砂石走尘一阵接一阵,直迷人的眼睛。 紧接着吹来的是一股奇臭无比、挟着腐烂味的风,华滟不过掀开了襜帷一条细缝,那股无孔无入的味道钻入鼻腔,叫她几欲作呕。 濯冰凌雪等人亦用帕子捂着口鼻,见她脸色不妙,纷纷上前来扶她,七手八脚地取出身上佩着的香囊抵在她鼻下,只是香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那股微妙的气味更为难闻。 华滟趴着呕吐了一会儿,那股腥臭味随着风平渐息逐渐消散,路上飞沙走石也停止了滚动,有个小太监隔着车厢过来禀告了一句,车队又开始前行。 太子妃的车架行在华滟的马车前列,快靠近城门宣平门时,华滟听到路边行人的阵阵惊呼。 她忍不住打开襜帷看了看,随即就愣住了。 只见高大巍峨的城门前不远的空地上,有一座高耸的土堆。不少等候京城的民众、在城门口担了食水来卖的百姓、甚至守城的军士们,都忍不住跑出来,指着那土堆交头接耳,议论声纷纷不绝。 车队渐驶渐近了,原来淡去的恶臭味又卷土重来,愈来愈烈。 华滟凝神张目,悚然发现那不仅仅只是土堆! 而是一座堆垒无数尸体的京观! 她回想起那日宫中小宫人说起的故事,宣平门,不正是这座城门吗? 京观上原本结结实实地覆着土,但是昨夜暴雨,又刮大风,冲散了不少泥土,前些日子天气炎热,那土下的尸骸不少已经化为了白骨,剩下的尸骨则被风吹日晒,连同血肉混着湿泥一起,散发出常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味来。 华滟怔怔地放下捏住鼻子的手。 道听途说,始终不如亲眼所见来的冲击大。 眼前这残酷的、恶心的、血腥的景象,竟然是他亲手下令造成的吗?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款语温言、风度谦谦,原来,沙场上的他,竟如此、如此狼戾暴虐吗? 保母桑嬷嬷看她一直盯着窗外,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便安慰道:“殿下,这些都是鞑靼蛮子,死得活该!” 华滟沉默。 濯冰亦轻声劝道:“殿下,这些腌臜事物还是别看了罢。” 原本在缓慢前行的马车突然震了一震,然后行驶的速度渐渐加快了。 华滟正欲放下车帘,眼底却突然映出一道亮光。 她仰头去看,原来高耸的京观后面竟然还插了数根高高的杆子,只不过杆上挂的不是旗帜,而是人头。 而悬在最上面的那个人头,一头灿烂若金的头发在风里招摇。 这时日将西沉,世间万物都仿佛沉浸在巨大的光辉中,西天金灿瑰丽的红霞在整个天际铺陈开来。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城墙上,像一只煮熟的咸蛋黄,浸开油润润的光泽。 那光泽照耀到墙角下如蝼蚁一般忙忙碌碌的群众上,照耀到土堆上、尸骸上、人头上……最后,灿烂的像是金秋最沉甸甸的麦穗般的,失去了光泽的枯发,将这夕阳的余晖折射到了华滟了眼里。 华滟不自觉地攥紧了手。 她想起那夜莲花宴上,座下那傲慢、放浪、跅弛不羁的异族王子。他生着蜷曲的金发,碧绿的眼眸,俊美的面容。 她猛地扑到马车窗边,急声唤道:“奇墨!奇墨!” 奇墨迅速地从随侍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应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华滟伸手指了指那高高悬挂着的桅杆,她听见自己平静地说:“哦,也没什么要事。不过是看那东西有些奇怪。你去打探打探,那上面挂着的,是什么。” 奇墨回头张望了一眼,有些奇怪。那分明就是人头嘛! 不过公主吩咐,他自然不敢推辞。 奇墨恭恭敬敬地答道:“是。”随即就故意走慢了几步,落到人群里,不一会儿就看不出他的身影了。 等到前头侍卫验过了身份,车队开始往内城走去,华滟的马车也跟在后面,缓慢地经过一道道城门。 驶过第三道城门时,奇墨气喘呼呼地从后面赶上来。 华滟示意女使拉他上来。 奇墨给她行了一个礼,气息仍有些不顺。 他咽了咽口水,拣了些方才打探来的消息,斟酌着说给她听。 “据说那些杆子上,挂的都是鞑靼蛮子头人的头颅。”他偷偷抬头窥了眼华滟,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接道:“殿下您指的那个,奴婢问了问一个老守军,老守军自称是亲眼看过胤国公捉住那些鞑靼蛮子的现场的。只有那一个人,是胤国公亲手杀的,还砍下了他的头叫他们高高地挂起来,以作示威。其他人都是温家的亲卫捆好后交给他们处置的。” 华滟淡淡地问:“是吗?那这个特殊的人是什么身份。” 奇墨道:“听说……听说是个什么王子……据说以前还来过我们大夏呢!” 马车里的女使纷纷惊呼着捂住嘴。 他说着气愤了起来:“枉我们大夏每年赏那些蛮子那么多的金银和粮食,竟然不识好歹!还要攻打我们!幸好有温大将军把他们给打退了!” 不知道是哪个年轻的女婢偷偷说了一句:“咱们殿下配大英雄,简直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嘛!” 马车咯噔震了一下,已完全入了内城,纷杂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华滟微微侧首,从被撩开的车帘里看到华灯初上的繁华上京。 她的心微微紧缩了一下。 原来、原来如此。 昨夜今日,身边无论女使还是太子妃的欲言又止和异样,都是来源于此。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确切地听到这句话,落实了内心的猜测时,心口处居然会觉得既酸涩,又绵甜。 * 隆和十四年十一月。 许是被不久前那一战给打怕了,鞑靼这次竟规规矩矩地派了使团前来求降,不仅递上了降表国书,随着使团一同抵夏的还有大批的牛羊、皮毛、马匹等物。做足了矫首归顺的姿态。 至于在之前的战役里身亡的鞑靼十八王子,使团提都没提他,只是谄媚地笑着,递上泥金塞给来自皇宫的宦官们,祈求他们在皇帝面前说些好话,为他们多谋些赏赐的丝帛与茶叶。 皇帝对他们这番做派显然极为满意,不仅大手一挥,允诺了多赐予他们百斤的茶叶和糖,更大发慈悲地同意了鞑靼遣使谢罪后的求婚。 只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嫡公主永安公主已被许给了大败鞑靼的胤国公温齐,那么和亲的人选就要从宗室中挑选了。 这些事情在宫内传的纷纷扰扰,华滟从玉泽园回来后就病了一场,病根难处,绵延不绝,养了许多天都没有好全。 如今奚贵妃愈发不理事了,太子妃掌着后宫宫务,自然也不会拿这些杂事去烦她。 正式赐婚的圣旨十月上就已经颁下,华滟身上原担着的那个兰台令副使的职务自然就卸下了。一是心力不足,二是如今她出宫,已不再需要寻什么借口了。 突如其来的战事不仅改变了前朝的格局,温齐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插足了前朝政事,同时新科状元向昂之很得皇帝赏识,率他同门师兄弟、同科进士、同会同好等人,开始着手在南方推行田地清丈,誓要清掉豪门大户的隐田。 这一文一武都是棘手人物,鸳湖党人应对不及,对后宫的掌控便渐渐放松了。 加上三皇子不知为何日渐烦躁,不仅脾气极大,到了年岁去书房开蒙进学,竟是一个字也不愿写,一本书也不愿读。奚贵妃被他闹得焦头烂额,原来还有兴致时不时撩拨一下东宫一脉,这会儿是全副身心都扑在三皇子身上,三皇子却也不见好。 据说某日皇帝去麟趾宫坐的时候,三皇子竟然失手把一个花瓶砸向了皇帝。皇帝虽没有受什么伤,但因此怫然大怒,渐渐地,连麟趾宫也去得少了。 而华滟,若是身体舒服了些,更愿意出宫去往她的公主府,而不是呆在沉闷的、死水一般的皇宫。 皇帝对于这个女儿许是有愧疚之心,连御赐建造她公主府的地方,都选在一处名园上加建。永安公主府建成,比她两位皇姐荣昌公主、湖阳公主的府邸足足要大上两三倍。 荣昌公主、湖阳公主要说不羡慕,自然是可不能的。可她们也知道自己出身不如小妹,而对永安公主下嫁胤国公这桩婚事,上京城百姓议论纷纭。其中有大半都被那日暴雨后的京观给吓着了,说胤国公残酷绝情,狼戾寡恩,不堪良配。 而胤国公温齐,在上京百姓的口中,除了有赫赫武功,还是生着青面獠牙的怪物,说起来竟能叫小儿止啼。 可怜公主出身高贵,却为着安抚臣子不得不下嫁,不愧是龙子凤孙,天潢贵胄,一腔为国啊! 也因此,两位姐姐对华滟多有怜爱,公主府还未完全建成,就时不时地送她一些名贵家具,或是字画、摆设等物。或是接了她出宫小住散心,总之,完完全全就是轻怜重惜。 但华滟一直教人留意着温齐的动向,几番出宫,绝对不与他碰上。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何心理,虽同意了与他成亲,但暂时完全不想见到他。 尽管温齐接连托人送给她好几封信,但她拆开看完就看完了,竟不为其中字句所动。这算心硬吗?华滟默默自问。不!我只是……暂时不想与他见面。这也许是……暂时的害怕吧?太子妃是这样的说的,婚前她虽与太子就相识了,但婚期定下来后,她完全不敢去见太子。 第41节 太子妃就叹息,这其中的原因,大抵也只有待嫁的姑娘们才知道吧。 华滟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也许旁人都是这样的,但是我,并不全是因为即将出嫁。那座血淋淋而腥臭的京观,连同那夜繁灯如星下他温和的笑容,在她梦中交替着出现。她不安,也惶恐。 …… 这日华滟自觉康健了些,便应下湖阳公主之邀,出宫去她府上小坐,看看园子,玩玩外甥,而后再去永安公主府上督一督宫,一日很快就了结了。 回宫后,因在外头用过饭了,她就有些懒散地歇在庭院里。十一月渐渐入了冬,庭前石榴和梨花早就凋谢了,只剩光秃秃的树干。 夜里风大,桑嬷嬷几回来唤她回去,免得着凉受冻,但华滟都摇头拒绝。 如今她也算大了,蒙皇帝赐婚,有一桩还算不俗的婚事。桑嬷嬷便也叹息着摇头,让她自去了。 一宫的下人们为着主人夜色里静思,行止都静悄悄的。忽然宫门口传开一阵叩门声,守夜的人打开门一看,不免大吃一惊,慌忙地跑进来禀告。 “殿下,门口柔蕙郡君求见!” 柔蕙郡君?华沁? 华滟闻言吃了一惊,忙起身道:“快请她进来!” 这时华滟才想起来,似乎从行宫回来后,她就有许久没有见到华沁了。 她们之间相处,向来是华沁多主动些。这些时日华滟身上接连发生大事,她自己都自顾不暇,一时也没想起来她。 华滟刚叫濯冰泡好了红茶,门口就有一个系着披风的瘦弱女子缓步入内。 华滟仰头看她,不禁大吃一惊。 都说女大十八变,华沁今年也十七了,不过短短几个月没有相见,她的容貌就长开了许多,比以前纤弱的样子多了几分明丽,但也……更为消瘦了。 华滟示意她坐下,笑道:“好久不见你来。这是刚泡的祁红,我记着你就爱这一口。” 华沁静静蹲下行了个礼,闻言笑着捧过茶杯,暖了暖手。长睫低垂,低声道:“你还记着呢。” 华滟道:“又不是什么天难地难的事情,哪能不记得。” 华滟本想问她这么晚了,怎么会来月明宫。但是看华沁的样子,似是有话要说,她几次将欲出口,最终又将话音咽了回去,只是和华沁两个捧着茶杯,静静地对饮。 一杯热茶慢慢喝完,华沁将茶杯放在桌上,华滟正要示意女使添茶,却见华沁反手制止了她。 “先别叫人来了……我有话要和你说。” 华滟暗叹一声,终于肯开口了。她退去下人,端坐了正色道:“好,你说,我听着。” 眼前这柔蕙郡君,忽然转头对她凄凉地笑了一笑,慢慢地、低哑着声音道:“我今日上了表,自请去鞑靼和亲。” “你!”华滟大吃一惊。 她猛地站起来,急声道:“你怎么会这样做!那文表可是递到了嘉肃宫?你且等着,我这就去要回来!”说着就要拎了披风向外走去。 “随波!你听我说!”华沁从后面追上来,死死拉住她的胳膊,“你去也没用!” 华滟猛地停下脚步。 “我亲手交给了张公公,这会儿想来已经到了内阁阁老们手上了。”她平静地说。仿佛这个自愿上书自请和亲的人,不是她柔蕙郡君华沁。 宫室寂寂,台上灯烛毕剥作响,炸开一朵灯花。脚下的影子黯淡了几分。 华滟低头看着地板,地上她的影子、华沁的影子被映得老长,亲密无间地重叠在一起。上一次这样亲密,似乎还是还十几年前,她们五六岁的时候吧?华滟有些恍惚地想。 “总归这次,朝廷是一定要派人去和亲的。”华沁说,“不是我,也会是旁人。” “不如我去吧。” “我只有一个人,若是选中了灵萱、映真还是云心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总有人会为她们伤心的。” “我全家只剩我一个人了。若是选了我去和亲,没人会哭泣,并且,皇上一定会封我为公主,我的娘亲,也能有个诰命吧。” 华滟倏然转身,泪流满面:“还有我啊!你还有我啊!你若走了,起码我会哭的……” 这一刻,华沁的面色有种奇异的平静。 她温柔地笑了笑,上前摸了摸华滟的脸,低声道:“我还有你,可你不止还有我。” “我知道的,长大后,你就不大亲近我了。是不是?因为我的脾气很怪,脾气很坏。可是我啊……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别哭了,随波。你不用再劝我。”华沁竖起手指,轻轻抵在华滟的唇边,微笑道:“你只需要听我说。毕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先前,是皇上和东宫为你挡下和亲远嫁的命运。这一回,好歹也让我能做些事,为她们挡下和亲的可能性吧。”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华滟哭道。 “唉。”华沁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中庭里,抬头看了看如水般的月光,自言自语道:“我是真的很羡慕你,我也真的很讨厌自己。如果继续留在宫里,我也不知道我会变成怎么样的一个怪物。” “就让我,去做一件我不会后悔的事情,好吗?” * 次年春,柔蕙郡君加封为乐安公主,入宫过继为养女。 四月,诏令江夏王持节护送,出关入鞑靼。四月末,嫁鞑靼汗王为阏氏。 同年六月,永安公主下降胤国公。 京中有诗曰: 风卜于归恰约年,三生有约缔良缘,绿云环髻簪钗艳,白首盟心铁石坚;秋霁明蟾征慧秀,春风化雨见恭虔,翠楼酣醉吟声响,争诵而翁嫁女篇。 第53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8 隆和十五年。 六月初十, 天刚蒙蒙亮,华滟就被桑嬷嬷从床上薅起来了。 “殿下呀,今日可是您的大日子, 得打起精神来。”桑嬷嬷一边念叨着,一边拿勺舀了热水往华滟身上浇去。 华滟直到被按在浴桶里,身上淋了水,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玉泉水温润滑腻,加上玫瑰香膏涂抹在肌肤上, 华滟出浴时感觉自己就像一朵招蜂引蝶的花儿——浑身都是味儿! 她颇为嫌弃地抬手嗅了嗅, 抱怨道:“姆妈,我闻着都快熏死过去了。” 桑嬷嬷顿时变脸,飞快地捂住她的嘴巴, 严肃道:“殿下胡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 可不许再提!”说着往旁边啐了一口,又双手合十冲虚空拜了拜, 喃喃念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观音菩萨勿怪!” 华滟听了暗觉好笑。不许她说,可桑嬷嬷自己却连声说了许多次。况且,她都要出嫁了,还能算是“童言无忌”吗? 想到这里, 华滟这些日子一直虚幻的漂浮感终于渐渐落到了实处。 她淡了笑容,端坐在妆奁水晶镜前, 仍由宫人们在她面上涂脂抹粉, 描眉画眼。 头上突然一沉, 华滟抬眼望去, 只见镜中的自己已然梳起了发髻,头上戴着公主金冠, 眉心一点火红花钿,耳侧两枚沉海碧玉盈盈晃动,红唇微抿,墨瞳深深——确实是新嫁娘的模样了。 身后传来一点响动,华滟回头去看,只见濯冰和凌雪两个亲自抬了红漆平杆衣架来,上面挂着明黄与大红交相辉映的一套礼服。 这是公主礼服。 因她是皇室女,不比庶民家女儿,按照祖训,在结婚当日清晨,需要去太庙祭祀,告知先祖有女出嫁,同时由太常寺卿待为办好婚契文书,光禄寺卿在玉牒上登上公主所降驸马之名姓。 在这些仪式全都完成后,才和寻常人家一样,回到皇宫待嫁。 华滟换好庄重而繁缀的礼服,扶着女使的手走出月明宫时,就看到二皇兄华湛在宫门前等候。 看到她出来,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我来接你去太庙。” 因为要登祖庙,华湛今日没有穿他一贯喜着的紫袍,而是换了身石青色的礼服。穿在他身上,清清爽爽,倒是没有此前穿着浓紫艳朱时的妖艳,看起来端正清肃许多。 华滟将手搭在他探出的手心里,借力登上了车,坐稳后,她凝视着华湛秀美清俊的侧脸,轻声道:“二哥,你这样就很好。” 华湛闻言似有所觉地侧头看去,却只看到一副绣金描银的彩绘车障。 他扯扯嘴角,登了另一辆车,下令出发,往太庙驶去。 太庙自是巍峨威严,在礼乐声和檀香清烟中,华滟肃然拜过了太.祖、太宗、明帝、宣帝等一众先祖,又到偏殿拜过燕皇后和骆皇后的画像。 她手持线香,跪在蒲团上,虔诚的三拜后,在心里默默念了几句,这才起身把香插入香炉。 等到看到皇叔延平郡王和光禄寺卿一起把玉牒翻开,在她的名字后添上温齐的姓名时,她有种不真实的恍惚。 从此以后,她就要和他紧紧地联系到一起了吗? 除非王朝颠覆,山河破碎,这一生,只要大夏还在,他们将会白头偕老、同休共戚。 …… 回宫后,华滟重新梳妆,原本未婚女子的发式换做了绾髻,金冠换做凤冠,朝服换做石青与真红的婚服,且妆容、装饰都一一变过。 每一步,都叫华滟清楚地认识到了,她将不止是皇帝的女儿、王朝的公主,更将嫁为人妻。 妆容既成,华滟心情复杂地起身,往乾清宫去拜别父皇。 皇帝久病连年,已多日不起,这日强撑着坐了起来,由宫人给他整饬仪容,然后端坐在大殿内,等着他的女儿来向他道别。 乾清宫的大门缓缓洞开,明媚的阳光连同那身着大红嫁衣的公主一步步向他走来。 逶迤的裙摆上,金线绣做的翟鸟纹样仿佛在展翅高翔,像是穿着这嫁衣的公主高傲地扬起头颅。 依稀间,皇帝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也是这样的明艳夺目、光彩照人……很久很久以前,他为了安抚前朝后宫,也为了尚在襁褓中就失去母亲的儿子,不得不答应下来,再立皇后。他本就随意挑了盖头,就去勤政殿处理政务,可是,她在盖头下抬起头来明媚的一笑,就叫他失去了呼吸。 皇帝想,他这一生,对不住的女人,除了千慈,还有她…… 眼下,他们的女儿就要出嫁了,离开皇宫,去过她自己的生活。皇帝不是不知太子暗中的心思,他千挑百选,最后选了胤国公温齐,将他最疼爱的女儿托付给他,是想借他之手,护她一生周全。 皇帝自知这一生有千种罪孽,过错难全。可她、她是无辜的啊。 在永安公主端正拜下的那一刻,皇帝转瞬间就闪过了无数念头,最终停留在了一幅画面上——婚礼前日,他与胤国公温齐的密谈。 转眼间,华滟就已行完大礼,起身恭敬地立在殿下,等着皇帝的训诫。 皇帝沉沉吸气,见坐下左右太子、大臣都在无声地催促他,他便召了召手,道:“我儿,上前来。” 华滟无声地挪动着步子,走到御座前,柔顺地伏下了身体。 皇帝咳嗽了一声,探出瘦削的手颤微微把她扶了起来。对上华滟的眼睛,先是拍了拍她衣上不存在的尘埃,然后伸手似是想抚摸她的脸,却在触及肌肤之前又如遭电击般收了回去。 他叹息般地道:“今日以后,你便是温家妇了。你同驸马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华滟点头。 皇帝放下了手,无力般的挥了挥:“去吧,不要误了吉时。” 立刻就有左右上前揽着公主的嫁衣,扶她转身。 第42节 在一步一步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华滟听到父亲的声音,带着无边的沉重的爱意,沉甸甸地向彻她的耳畔—— “若是受了委屈,记得回宫来,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华滟竭力逼着眼底的泪水退回眼眶。她背对着皇帝,重重地点了点头。头顶珠翠叮当撞响。 见状,皇帝脸上泛起一个笑容。笑容里,依稀还有往日的少年意气。 宫门次第打开,仪仗礼乐次第而出。在震耳般的鼓乐声中,华滟在东门出下了辇,换乘上了驸马派来接亲的车轿。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喜轿自然平稳,华滟悄悄掀开障面的珠帘,从轿窗里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金碧辉煌的皇宫,渐渐被她抛在了身后。 这一次,她明白,她是真的离家了。 第54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9 走了没一会儿, 华滟忽然觉到轿子一沉,随即停了下来。 凌雪伴在车架旁,悄摸声儿地同她说:“殿下, 是接喜雁呢。” 华滟知道,这是定亲六礼中必备的大雁。下聘时,胤国公府送来了一对养得极肥的大雁,据说是胤国公得知婚讯后亲手捉的,养在府邸中,日夜精心饲养, 只为这一日。 华滟突然觉得有些脸热。 轿外果然传来大雁的“嘎嘎”叫声。 她似乎能从大雁的叫声频次中, 听出现在是进行到哪一步的仪式了。 雁唳声嘶鸣不止,应是把大雁捉出了笼……叫声柔和不少,应该是他接过了大雁……随即大雁又大叫起来, 吵得人耳朵疼, 那么应该是宫人收了雁,绑做六礼之一预备送到嫁妆里去。 那雁鸣声渐小了。华滟看不到前面形势如何, 但是她的耳朵忽然动了一动,听到一声熟悉的嘶鸣。是大黑!是温齐的那匹神骏大马。 自从定亲后,她便多了光明正大出宫的机会,有时也会去京郊的养马场跑马。第一次去时是湖阳公主与她同去的, 准备第二次时湖阳公主诊出了身孕,不好再颠簸了, 华滟只好自己去。没想到, 在马场的马厩中, 她看到一匹皮毛光泽的大黑马, 正悠闲地嚼着马草。 这马有着四只雪白的蹄子和乌云般的马身,花色实在特别。她怔一怔, 就想起来,上前试探着叫了一句“大黑”?马儿甩了甩尾巴,看她一眼,温顺地低下头来。 华滟大喜,当即牵了它出来,连自己原来的大白马也不要了,骑上大黑就畅快地跑了几圈。不愧是流着黄金血液的骏马,无论是奔跑速度还是灵性都远胜凡马。那日结束后,华滟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它。 毕竟不是她的马,不好累着它。况且华滟也心知肚明,它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岂料只要后面她起了意出宫去散心,总能在马厩里发现大黑的身影,她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意志不坚定,一边又蠢蠢欲动地牵了大黑出去。总之,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华滟跑了个畅快,心满意足地离去。而大黑能日行千里,自然不将这千金贵女的跑量放在眼里。哼,不过散散步罢了。╭(╯^╰)╮ 是以此时此刻,华滟不过一听声响,就知道是大黑出来了。而它的主人,想必也已筹备得当,意气风发…… 鼓乐声中,华滟的车轿再次启程,属于永安公主的扈从仪仗队抬着浩浩荡荡的嫁妆,由公侯百官命妇一路护送到公主府。 落轿后,华滟忽觉眼前一亮,忙张开眼,原来是轿帘被打开了。 隔着垂下的十八道细密障面的珠帘,华滟觉得头上笼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她轻轻眨眼,看到身着大红喜服的温齐嘴角含着笑意,躬下身来,平平朝她探出手掌。 那幽蓝色的眼眸里有着她看不懂的浓烈情绪,深沉地翻滚着炽盛的欲望,长睫轻颤,微覆在眼瞳上,却又是渊渟岳峙,端静雍容了。 华滟陡然看到他的脸,竟呆了一呆。还是他轻轻侧过头,发出一声略带疑惑的“嗯?”时,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忙抓着他的手借力出了轿子。 踏上柔软的大红喜毯时,华滟还有些恍惚。她只庆幸自己这障面的珠帘足够密,旁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也不会知道她方才竟看自己的夫君看呆了。 这家伙,以前没见他穿过这般鲜亮的颜色,也不知道会这样惹眼! 不过,为了婚前避嫌,华滟与温齐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隆和十五年的春宴上。那时不仅皇帝列席,后宫诸妃也都在,尽管作为过了明面的未婚夫妻,她还是没敢多看他。至于时不时会落到身上的注视感,华滟就装作不知道。 喜毯的尽头,是行礼的正堂。 华滟手执红绸,和温齐一左一右地进入,而后一东一西,面朝正堂,行再拜礼。 因为温齐的父母均已去世,而华滟的母亲亦已早逝,父亲又是皇帝,故而上座应该无人才对…… 华滟礼毕抬头,却惊讶地发现两方上座上,一左一右地坐了皇帝和太子! 瞧她发觉了,太子微笑着朝她点点头。华滟能看懂他的意思,是说,皇帝终究放心不下她,竟拖着病体出宫,亲自为她圆上最后一个仪式。 新人礼毕,观礼人不禁热闹地起哄了起来,皇帝抬手往下压了压,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皇帝一身明黄的朝服,此时坐在堂下灯前,有种威严的震慑。华滟看他瘦削的侧脸,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的父皇还是一位勤于观政的明君…… 满府人静悄悄地等着皇帝发话,岂料在片刻的静寂后,皇帝终于出声,却不是众人意料中的对公主的谆谆训导或是对驸马的恩威并施,而是简短的一句话:“你……要对她好。” 皇帝一双早就懒怠了眼睛此刻清明地睁着,紧紧望着温齐,嘴里吐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温齐惊讶。 正当他打算回应并做保证的时候,皇帝又如来时一样,匆匆起身,带着挤满了一屋子的宫人们消失不见了。仿佛他来此,只是为了向温齐说上这样一句话。 见皇帝离去,太子忙也起身,他冲华滟和温齐使了个眼色,随即叫来礼官,朗声道,“仪式继续!”便也跟着皇帝步伐匆匆离开了。 皇帝和太子的一来一去打断了婚礼的节奏,也叫观礼人议论纷纷。好在婚礼仪式上本就没有准备会有新人长辈的出现,礼官茫然了一下子,便很快兴奋过来,亮着眼睛进献酒爵,颂读祝文,完成了前面的仪式。这可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候了! 随后两人移步,步入了寝室。 有个脸熟的太监笑着送上了合卺酒。对半剖开的葫芦瓢里装了清澈的酒液,华滟与温齐各执了酒瓢,面对面饮下。 大红喜烛毕剥作响。 在一众宾客的祝福声中,婚礼仪式结束了。 * 华滟见屋里的男人出去应酬筵饮了,立刻就唤了女使进来服侍她洗漱。 她虽说是今日成婚,可贵为公主,又在公主府举办的婚礼,这满府上下莫不服从。登时打水的打水,烧地龙的烧地龙,没一会儿,寝殿旁的浴室里就热气腾腾,水雾缭绕,华滟结结实实洗了好一会儿,才将身上的香膏白粉洗净了。 等沐浴出来,听声音前面还在饮酒,时不时响起的笑声简直要闹翻了天。 虽说是尚公主,驸马从来都要低上一等,但也要看这驸马都尉是谁做得。以温齐煊赫战功,加之他还朝后就领了西山大营的差事,同满京子弟不说混得拜把兄弟般亲近,但也是极熟了。兼之他容貌又好,还会说话,便是几个宗室子弟,也仰慕他的风采,围着上来求他说些沙场上的故事,一时间,觥筹交错,笙歌鼎沸,满堂欢笑。 华滟倒也不去催,自顾自地从书箱里翻了册书,捧在手里读着。 她一身白净的寝衣,独自支了胳膊靠在灯下,一页页地翻着手中的书卷。吉日前不久,她常用的东西常看的书就已打包好送了出来。 晕黄的烛光笼在她身上,将那窈窕身姿都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来。 一头光亮如瀑的黑发柔顺地披在身后,更称得她肌肤白净明皙如玉如瓷。 温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 他不自觉地笑了,只觉得心里深处有股暖意腾起。 从此以后,也会有盏灯在深夜亮起,不为别人,只为他一人。 温齐用力推开房门,大步走进去,惊得屋内服侍的宫人们惊呼四起。 华滟听到身后脚步声沉沉,还来不及回头,就有一个热得烫人的身体从背后覆上来,紧紧抱住她。 华滟执书的手一顿。 屋内女使见驸马浑身酒气满脸通红地进去,还抱住公主不撒手,生怕不好连忙小跑着出去找了桑嬷嬷过来。 永安公主出嫁,原先的保母也顺理成章地跟着她出了宫到公主府,做的是掌事嬷嬷的职责。 这会儿桑嬷嬷被小女婢泪眼汪汪地拉过来,原也唬了一跳,可等她半只脚踏进门,就看到驸马已经松开了手,站在公主面前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去洗漱。” 随即转身,像是要往盥洗室走,可看着看着就有些不对劲,驸马他!他怎么走起路来同手同脚! “扑哧”一声,却是华滟笑了出来。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盛满了清澈的笑意。 桑嬷嬷一时发怔。她有多久,没有看到华滟这般笑了? 华滟转头看到桑嬷嬷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姆妈怎么来了?不是让你早些歇息吗?”桑嬷嬷毕竟上了年纪,又为她的婚事劳心劳力了一整日,华滟体恤她,就叫她早早地下去了。 桑嬷嬷正要回答,却见华滟突然脸红了。想来她是想到了什么。 公主与驸马行敦伦之事,也隶属掌事嬷嬷的管教范围内的。 这是盥洗室内忽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华滟连忙起身去查看。 桑嬷嬷见状,想了想,招来女使们,耳语说了几句,随即只留了几个最贴身的,其余安置好手上的活计后,都悄声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阖上。 屋内八仙桌上,龙凤喜烛的亮黄色焰火,在微微晃动。 屋外,明月高悬,青山辉映,雾气渐散,更为秀丽。 第55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10 “扑通”一声。 水花四溅, 华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反剪着手压在了浴桶旁。 温热的水被浴桶中人的动作腾起,扑在身上, 打湿了大半衣裳。 华滟又怒又惊,然而身后压制她的那股力气就如铁铸般坚实,她根本动弹不得。 即使在盛怒之下,她也还记着外间还有宫人服侍,压抑着声音怒道:“温齐!” 身后之人听到她的声音,似是才反应过来, 顿了顿, 缓慢地松开了手。 华滟赶忙回身,动了动方才被紧紧压着的双手。 她不过是听到内间传来东西落地的巨响,生怕他喝醉了酒碰撞到了什么东西, 才急急过来。没想到刚从后面拍了拍他露在浴桶外的肩膀, 眼前这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把她给辖制住了。像捉俘虏一样。 她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 温齐迟缓地眨了眨眼睛, 又干脆拿水瓢从一旁装着凉水的水桶里舀了一勺上来,从顶心浇了下去。 华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一番动作,来不及出声制止,就见他打了个寒颤, 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底有了清明。 温齐带着歉意地对上她的眼睛, 温声道:“抱歉, 我刚刚喝醉了, 还以为是在营中……没伤着你吧?” 他的视线从华滟脸上一路下滑,落到她举着的手腕上。 凝脂般白嫩的皮肤上, 是肉眼可见的一圈红痕。 温齐已然十分尴尬。 他纵使喝醉了酒,也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再举目四下张望一圈,便知是他无意间撞倒了盆架上的铜盆,精铜落地巨响,华滟听到声响担心他,这才不顾礼仪地闯了进来。 可他做了什么?神识不清地反手制住了她。 华滟脸色有些不好,低头淡淡说一句“没有伤着”,就要揉着手腕走出去。 第43节 温齐情急,长腿一跨就出了浴桶,匆匆取过一旁衣架上的大巾围了一圈,就追了上去。 然而浴室本就气热地湿,刚刚那一顿扑腾又溅了不少水出来扑在地上,青石砖上光滑无比,华滟一脚踩在一处水洼上,顿时脚下一滑,惊慌失措地向后倒去。 温齐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伸长了手去接。 他是历练惯了的人,在冰天雪原里摸爬过,在沙场戈壁上也滚打过,身上功夫自然不俗,下盘也稳,臂膀一舒,就将华滟搂在了怀里。 惊恐之下,四目相对,静悄悄的,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温齐此刻,窘态远胜尴尬。 无他,只因他实在是从未有过和女子如此亲近的时刻。 从小他母亲就离世了,照顾起居的是父亲的姨娘。姨娘也疼惜他,可还要喂养弟弟,照料父亲,处理家务,料理军士家眷,能放在他身上的精力时间少之又少。十几年来,他记忆中最有温情的时刻,也不过是某年除夕夜,姨娘搂抱他时身上的淡淡皂角味道。 后来姨娘和父亲相继也离世了,他是长兄,更是蒲城上下数万军士民众的指望,婚事上父亲从前似乎另有打算,并未给他说亲。而蒲城公府里节衣缩食,一个多余的下人都养不起,是为了省出银钱来送到前线,供给兵士们口中粮草、身上皮袄,为了家园安稳。 等到他长到二十岁,料理完父亲的身后事,蒲城民众含泪送走了主公,已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他无法再支应下去,只好想方设法来到了上京,本欲出人头地,为家乡和先祖挣得一方安稳的庇护所和逝后清名,他自己的人生大事则完全没有考虑过……哪里想到,会有今时今日,洞房花烛夜呢? ——昔日一别,痴心妄想,今朝遂愿。 怀中人抱在手里,温香软玉,是与他平时接触最多的将士们截然不同的感觉。 原来,女子的身躯是这样的柔软吗?仿佛一块嫩豆腐,他稍微用点力,就要担心是不是会把她给捏碎了。 像一团温柔的柔软的洁白棉花,轻飘飘地攀在他的臂膀上,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腾空抱起来,她皎白的脸上就“腾”地一下遍布了红晕。 她轻咬贝齿,百转千回地瞪了他一眼,然而这一眼的威力落在他眼里,只如奶猫亮爪,连油皮也没破上一点。 温齐的心怦怦跳,心里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都说不清。酒气混着浴室的水汽上涌,熏得他昏昏沉沉的,一时清醒,又一时迷惘。 隔着水汽朦胧的屏风,透过栅格的隔断,外间灯火摇摇,深邃迷蒙,宁静的夜色挤过门缝窗台,从外面无孔不入地流进来,滴滴答答地淌在他的脚底,他的四周。 像是层雾蒙蒙的黑纱蒙住了他的眼睛,感官被蒙蔽了,唯有怀中一具柔软的、温热的娇躯是真实的。 他缓慢地一步、又一步走到了门扇旁,然后重重地踹了下去,门扇“砰”地被撞开,带起不断回弹的余音在沉寂的夜色的回响着。 服侍的下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见了。只在寝室里留了几盏灯,幽幽地照着从浴室到垂着大红鸳鸯床帐的拔步床上。 华滟猛地攀紧了他的脖颈,一张脸埋在他的锁骨处,暗暗地吐着芳馨的气息。女人的气息。 他把她放在了柔软宽厚的床褥上,身下百子嬉戏的绣被上滚着几个红枣桂圆,还有一粒花生落到地上,刚好滚在他的脚下,一踏上去,咔嚓一声细微的碎裂,在这不完全的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 出到外间,没有热气氤氲着,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温齐把她放在床上,床边放了一个烛台,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们半边的脸,还有她身上湿了一半的寝衣。 雪白的寝衣贴在同样雪白的躯体上,幽深的沟壑连着姣好的曲线勾勒出山峦起伏,随着她的呼吸轻轻地微微的颤动。 床帐内的温度陡然升高了。 温齐别过脸去,不敢看她,死死盯着被他踩在脚底的那粒花生,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装作正常的说道:“你……你先安置吧……我还没收拾好,不必等我了。” 说完,他转身抬步就走。 却在低头走出床帐时,有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可是,”她幽幽地说,轻轻抬眼看他,眼底光华流转,潋滟生辉,“你不是已经沐浴过了吗?” “而且嬷嬷她们已经歇下了。”软绵绵轻悄悄的慢声细语,一字一句敲在他的心上。 温齐闭了闭眼,大力呼吸了片刻。 握住他的那只手轻轻地晃了晃。 温齐浑身发烫,哑着声艰难地说:“我、我怕伤了你……”思绪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我不怕呀。”他娇柔的小妻子说。 他蓦地睁开眼,狭长幽蓝的眼睛里泛着亮得吓人的光,反身回去霍地把她抱住了,严丝合缝地扣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那你,别怕。”他低声而暧昧地,艰难地吐出了几个破碎的字眼,有些赧然,有些难为情的吞吞吐吐着,“我不太会……” 他听见她细细的笑声。 他伸手一挥,白玉鱼儿帐钩晃了晃,落下一重绣石榴吐花的轻红绡纱帐、一重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帐。 烛光透过床帐,眼前的世界变成方寸大小的、暧昧发热的红色世界。 …… 第56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1 翌日, 初晨新晓。 阳光透过窗纱与床帐落到帐中人的身上。 华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下意识眨了眨,眼前陌生的大红床饰映入眼帘。她这才想起, 自己已经成婚了。 昨夜暧昧温热的记忆涌上心头,她顿时就有些脸热。 起身下了床,卧室里静悄悄的。 看外头太阳的影子,已然不早了。 她披了件外裳,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动间身上各处酸痛的感觉迟钝地有了反应,她伸手揉了揉肩, 暗自念一句他也忒硬了, 一整夜凑在她身边,就如身侧躺了块热乎乎的石头似的,硌得她难受极了。 屏风外的次间, 濯冰正低声吩咐着小丫鬟们把她常用的东西和衣裳从箱笼里理出来。 脚边堆了数只箱子, 里面还有很多尚未打开的箱笼,满屋子人忙得团团转, 竟无人发现主人已经起身了。 华滟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 “咳、咳!” “哎哟!”濯冰吓得抖了一抖,回头看她已经起了,很是意外:“殿下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会儿?桑嬷嬷特意吩咐我们不要去吵您休息呢。” 华滟咳嗽一声, 把头扭过去,装作无意地看着廊下堆着的花盆, “醒了, 睡不着, 就起来了。” 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濯冰没有发现, 只是快步上来扶她坐在梳妆台前,唤人打了水来服侍她洗漱、梳头。 “殿下昨夜歇得好吗?” “……” “殿下?”濯冰有些奇怪地又问了一遍。 华滟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还、还行吧……” 濯冰道:“我和她们都还担心着, 殿下骤然离宫,会不会认床……”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话,放下手中犀角梳子,举起一面铜镜来照了照,“您看看,这个宝髻可还行?” 铜镜磨得珵亮,但是人影映上去,难免边缘会有些失真。 华滟低头探了探,叹道:“还是水晶镜照得清楚些。” “月明宫里那面镜子太大了,先前不好搬出来,殿下若是惦念着,择日回宫运到府里便是。” “嗯。” 正好这时桑嬷嬷和凌雪领了早膳回来了。 华滟才在桌前坐下,桑嬷嬷就悄摸儿地问她:“殿下身子可还妥当?” 华滟执筷的手顿了顿,瞟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脸颊微微红了。 桑嬷嬷知她脸嫩,而濯冰凌雪两个丫头虽好,却还在室女,不懂其中密处。而她不便去打扰华滟休息,直至今日早晨才入了内室看她一回。 见华滟一直不说话,桑嬷嬷便有些急了:“我的儿啊!驸马是习武之人,万一有些没轻没重的,您可不要惯着他!您身子要紧。”语毕,又急忙忙凑上来,趴在她耳边问:“……?” 华滟红着脸点了点头。 恰此时含霜端了一碟小菜上来,听到几句字眼,大惊道:“驸马还对殿下下手?” 桑嬷嬷呵斥道:“胡说些什么!” 含霜不服:“我明明就听到了!”她紧张地看向华滟:“殿下,您没事吧?” 华滟有些好笑:“是你听岔了,没有的事。” “含霜丫头,自去做你的事!不要杵在殿下面前像个木头似的!”含霜不满地翘起嘴来,晃晃悠悠地走了。 “对了,他呢?”华滟喝着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了一句。 “谁?”凌雪还没反应过来。 桑嬷嬷这时已去传唤下人召集起来训话了,服侍她用膳的只有几个贴身的女使。 还是濯冰最先反应过来,迅速道:“驸马五更就已起身,晨练后就出门了,还特意吩咐奴婢们不要打搅您休息。 ” “哦。”华滟捧着碗点点头,又问:“他没说他去哪了吗?” 濯冰迟疑:“这……驸马不曾与奴婢等说过。” “不过……” “嗯?” “听闻民间嫁娶,头天都要拜会夫家人。奴婢瞧驸马今朝服色,许是回国公府拜祭先人了吧?” 华滟一时沉默。 因她是公主之尊下降,连婚礼都是在公主府举办的。自从赐婚旨意下来,温齐祖上三代就被查了个底朝天。她当然知道他父母已逝,族人凋零……虽则没有明文记载几十年前的那场变故,但她猜测,也许是因为她的父皇。 …… 才用完饭,便听见外面下人惊呼。 华滟一抬头,看到温齐目光灼灼,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身宝蓝劲装极称他剑眉星目,肩背舒展。 他在华滟身边坐下,微笑道:“正好,你起了。” 华滟轻轻别过头,不敢直视他,只是搅着碗里的粥,病急乱投医般的问了一句:“你要用膳吗?” 他笑着摆手:“不用,我先前已经用过了。”他起得早,公主府的厨子连炉子都没升上,也变不出什么东西给他吃。他实际上还如婚前一样,混在晨练的军士们一道,去伙房吃了大锅烙出来的饼。 蒲城地北,生活苦寒,自然不如上京城人嚼用精细。两个大饼卷上辣酱,再配上一碗稠粥热乎乎地吞下去,发上一身汗,这早食便算敷衍过去了。 只是他起得实在早,练过剑打过拳后又骑马往西京大营那里巡了一圈,这一路跑下来早食已被消耗了大半,再看华滟面前摆了满满一桌子的精致碗碟,香气更激他肚饥。 温齐改了主意,道:“等等,给我取付碗筷来。” 第44节 濯冰看向华滟,华滟轻轻点了点头。 温齐瞅着华滟的侧脸,微笑道:“殿下今日可有空闲?臣想正式介绍一个人给您认识。” 华滟微怔,想起濯冰的话来,道:“是……”若唤“驸马”,则太过生疏,若叫他“夫君”,则又太过亲昵,她顿了顿,最后还是选择——“是你的家人吗?” 正好侍女送上新的餐具,他先挟了一块白玉糕,却是放在了华滟面前的碟中。 “嗯,是我的二弟,殿下先前也见过的。” 华滟轻轻点头:“好。”这一字出口,她觉得有些过于冷漠了,又急急找补道:“我今日无事。” 白玉糕入口,软糯轻盈,化作微甘的甜水盈在齿间,她轻轻咂了会儿嘴唇,默默咽下了。 温齐毕竟是正当壮年的男子,华滟几乎是有些惊异地看着往日她用不了十分之一的早点被他横扫了大半去。 只是这般多的食物落肚,也不见他的身体有什么变化。 温齐觉察到华滟在打量他,眼神一动,问道:“是臣有什么不妥吗?” 华滟忙摇摇头,赧颜道:“没什么!不是说等下要出门吗?我、我去更衣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腹诽他结果被发现了,这对华滟来说是一件险些失了颜面的事。 好在有事情要做。既然是要去见他的家人,华滟想了想,就命女使取出一件梅子红的衣裙来,既庄重又不十分的轻浮,颜色也喜庆。 温齐在外面等她。 等出了门,门口却没有车轿,正当华滟有几分疑惑地看向他时,却见温齐微微一笑,牵了大黑马出来。 他言简意赅:“城东繁华,车轿易堵,不若骑马来得快。” 说着就握住华滟的细腰,稍一用力把她放上了马鞍,接着自己也上了马,坐在她的身后。 直看得公主府一干人是目瞪口呆。 桑嬷嬷急道:“这样、这样不行啊!殿下!” 华滟却已兴奋起来。 说起来,自从婚期将近,连太子妃都拘着她不许她再随意走动。整整两个月,她被闷在月明宫里,无聊地几乎快要晕过去了。 她从温齐身前探出头来,笑着对桑嬷嬷道:“姆妈,我觉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温齐对着桑嬷嬷颔首:“还请您放心,我定会将公主好好地带回来的。” 说完,他一夹马腹,这跨下神骏便如箭疾驰出去。身后跟着的护卫亦策马跟上。 留下公主府的下人在门口面面相觑。 “我们是要去哪里见他啊?” 即便是大黑,走到朱雀大道上,也不得不降低了速度,无聊地随着人群走走停停。华滟靠着身后人的胸膛,好奇地问。 温齐笑了笑,笑声连带胸腔都震动了起来。 “去公府。”他答道,“离得不远,出了坊门再走三条街就是。” 胤国公府。 华滟抬头看了看府邸上的匾额。 若是以军功封赏,应当是骠骑将军府才是,可他身上还有个世袭的公府爵位,近年来虽不曾常听到,可到底是开国功臣之后。温齐还朝受封赏时,所建府邸便用了“胤国公”的名号来。 这处宅亦是皇帝御赐下的,是前朝收缴的官员府邸,荒废已有些时候了,赐到温氏手中,虽派了人修整,但他到底不常住,多半是睡在西山大营那里,或是入衙当值。宅子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虽也大,因无人看护,自然就不如华滟的公主府精致。 温齐抱她下马,华滟本想拒绝,可他的动作有种不容置喙的笃定,不过转眼,她就站在了阶上。 他的亲卫上前去开门,温齐便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华滟愣了一下,悄悄地挣了挣。 没有挣脱开。 亲卫在前面引路。偌大的宅院,连个扫地的下人都没有。 可她还是有些怕人看见,便有些别扭的悄声同他说:“你能不能放开?” “不能。”他直视前方,目不斜视地答道。 第57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2 华滟怔了怔。 正面迎来两个穿着青衫做小厮打扮的人, 手上捧着器皿急急走来,一见走在前面的温齐,咻的就把头低了下去, 拱手道:“见过公爷。” 温齐淡声应道:“二爷呢?” “二爷在中堂等您。” “嗯。”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同华滟温声道:“我们进去吧。” 这二人此时才惊觉温齐身后还站着华滟,顿时大惊,伏地跪迎:“见过公主!” 华滟瞪了温齐一眼,只好上前,和颜悦色地叫起了, 说了几句场面话, 才算把这些人给打发走。 这时她的侍女们刚好赶了轿子匆匆到了胤国公府,进了门就疾步凑到华滟身边。有那胆大的,还悄悄瞪了温齐, 稚气的脸上满是怒气, 仿佛在控诉他把华滟带走了。 似这等悄摸的暗示,温齐浑然不觉, 只是微笑着携了华滟的手,走向公府的中堂。 一进门,就见一男一女的身影依偎着背对着他们。 听到动静,屋中人赶忙回身行礼:“大哥!” 正是庆功宴那晚在灯会上见过的那对男女。男的清俊, 女的娇美,不失为一对璧人。 温齐抬手, 脸色却在触及男子身侧那女人时陡然沉了下来。 他顿了顿, 下一瞬脸上又挂起了温和的笑, 随声应和道:“骞尧, 你来得倒早。”一边拉过华滟,示意她在正堂坐下。 长相极肖温齐的胤国公之弟、叩 叩裙81四八1流96三欢迎 加入朔方军副将温周面色突然一肃, 双膝跪于堂前,长身拜倒,朗声道:“弟温周拜见大哥、大嫂。” 他身侧那女子见状也跟着盈盈拜倒:“妾身姜氏,见过大哥、大嫂。” 来时路上温齐已同华滟大致说过他家的人丁情况,蒲城温家人脉凋零,传到他这一辈时,叔伯还有三四个,但他同辈的兄弟姊妹,却唯有他兄弟二人,并一个出了五服的堂姊罢了。华滟知他嫡亲的家人只有这一个弟弟,当下便客气道:“都是一家人,快些起来罢!” 说着,示意女使去扶他们起来。 另有濯冰代她送上见面礼。 温周虽生得像温齐,但性子却与他大哥浑然不同,光看举止,竟有几分混不吝。 只见他接过荷包,当即拿在手里掂了掂,便嘿然一笑,冲着华滟作揖:“多谢大嫂!小弟今日可发财了!” 只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姜氏捅了下腰眼,“哎哟”一声笑了出来。模样却多了几分滑稽。 华滟忍着笑,道:“这算什么,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嫂,便是应该的。”心想昨夜问他,该给他兄弟准备什么见面礼才好,那时他心不在焉,说了一句只要是金子都行。今日看来,倒是真的。 温周还待要说些什么,却见温齐脸色发青,从座上站了起来:“你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他转过头,竭力放缓了神色,对华滟道:“你……且先随意逛逛,看看这处宅子可和你的心意。我去去就来。” 华滟惊讶地看着这兄弟二人如阵风般的消失不见了。 她看向被留在堂中的有些不知所措的姜氏,便冲她招了招手,温声道:“来,我们说说话。” 姜氏起先有些战战兢兢地上前,待到华滟带来的女使们一个个动作如行云流水的上了茶点,摆上香炉,又不知从哪里摘来一束滴着露水的鲜花,插进美人觚里,她的害怕逐渐被好奇掩了过去,天真烂漫的本性便显露出来了。 她显然是一个和京中贵女截然不同的女子,举止虽不如贵女们优雅,但胜在烂漫娇憨,从一开始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到和华滟兴致勃勃地说起她这一路上京来的见闻时,也不过就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华滟侧头聆听着,笑问了一句:“如此说来,你同……二弟,竟是在前线结识的吗?” 姜氏嘻嘻一笑:“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巧!” 她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不过说了几句话,就改口把华滟叫做“姐姐”。 许是说到定情之日,她竟罕见的正经了几分,连声音也带了一些羞涩:“那天我正好去庙里还愿,在回程路边发现了周郎……” 到底还是羞涩,她没有多说,但从她洋溢着甜蜜笑容的眼角眉梢,华滟都能看出来,想必应是一段美好的相遇。 她微微笑了。 “要是能跟姐姐和大哥一样就好了……”姜氏悄悄地朝她笑了笑。 * “姜氏到底什么来历!” 温周才阖上书房的门,这句话就劈头落了下来。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温齐正冷冷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就有几分心虚,嗫嚅道:“还能有什么来历,她是跟着我上京的……” “好!”温齐来回踱了几步,绕到温周的身后,寒声道:“那我换个问题问你。” “她是你什么人,竟哄得你连今日见你嫂子、祭祖也要带她入我胤国公府?” 温周沉默。 “说话!”一只镇纸擦着耳朵丢了过来。风声猎猎,温周下意识地一扭头躲过去了。 大哥,显然是气极了。 温周暗自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冷静开口道:“她是我未婚妻子。” “啪”一声,温周被这一巴掌扇得站都站不稳了。 温齐素来以箭术著称,而温周则以身手名扬朔方军,可无人知,他的武功,是大哥启蒙教导的…… 温周撑着凭几站稳了,偏过脸,伸手慢慢抹去了唇边的血迹。这一掌极重,才几息时间,他就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痛,仿佛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左脸。 “大哥,难道只许你私定终身,不许我谈情说爱吗?”温周冷笑着,站直了身体。 温齐漠然注视着温周,这个如与他自己照镜子一般的兄弟,嘲道:“谈情说爱?你用什么身份去和姜氏交往?是以朔方军副将、我弟弟的身份,还是以梅清的丈夫?少雍和少商的父亲?” “姜氏知道你有妻有子了吗?” 温周狼狈地别开视线:“这些……我都同她说了的……” “说了?说一句就有用了?”温齐仍是冷笑,“原先我没注意到她,以为她不过是跟着大军上京来的家眷,没想到,是朔方军家眷不错,却是你的家眷!” “温骞尧!你还是个男人吗!” 第45节 “真真、真真她都知道的!”温周辩解道。 然而当他接触到长兄沉默的、失望的视线时,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 他喃喃道:“我是真的爱她……大哥!我是真爱她啊!我同真真说了清清楚楚的,我在蒲城有妾有子!她都知道,都知道!是她说她不在乎,她愿意跟着我……真真救了我的命啊大哥!” 温齐失望地看着他,近乎叹息般的道:“可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你要她千里迢迢抛下亲人跟你来,有没有考虑她的感受?她的家人同意吗?” 温周小声道:“她父亲,就是越州知州姜守臻,已为我们过了小定……” “糊涂!”温齐怫然道,“等你回到蒲城,你要她如何自处?你要少雍和少商如何自处?你考虑过别人吗?” “当初你要纳梅清,我是一百个不同意的,是你执意要将她收房!好!那就让你纳她!梅清自从入家门以来,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的?她生了大郎和二郎,把老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是你是如何对她的?!” 第58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3 温齐怒道:“你对得起应梅清吗?对得起你儿子吗?” “两草犹一心, 人心不如草。你昔年承诺的心意,比草还贱!” 温周痛苦地闭上眼,颓然跪倒:“大哥,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皂靴微动,落到他眼前。温周不敢抬头,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中溢出,他不敢去回想, 在他控马离家时, 倚在门框上送别他的那个温柔的身影。还有那道糯糯的童音:“爹爹,早些回来呀!” 唯有失声痛哭。 温齐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事到如今,也不是不能解。你立刻把姜氏送回越州, 并修书一封给越州知州陈明此事前因后果, 解除你同姜氏的婚约。若是觉得亏欠姜氏,我可以托你嫂子为她在上京另觅一门好姻缘, 以姜氏的身世,不愁寻不到比你更好的郎君。” “不!”温周下意识地叫了出来。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温齐失望至极的神色,“大哥,你不能这么做!” “你简直——”温齐咬牙切齿, “无可救药!” “抛妻弃子、背信弃义、反复无常——我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这时门口传来叩门声,顾采文的声音响起, 提醒:“公子, 祭祖的吉时将过了。” 一句冷冷的、失望的话如金石般呛然落地:“你自己考虑清楚, 好自为之吧!” 门一声巨响, 温齐摔门而出。 独留温周痛苦地跪在地上,满身苍然。 * “怎生去了这般久?你们说了些什么?” 华滟起身笑迎道。 姜氏跟着她身后, 连忙怯怯地站了起来。 不知为何,胤国公虽生得同温周忒般像,但是她见了这未来的大伯哥,心里只有畏惧,而无亲近。 温齐眼神冷冷地瞥过姜氏,继而温煦地笑着,同华滟抱歉道:“臣同温副将说了些换防的事务,一时没留意时间,还望殿下恕罪。” 说着,他就做了个讨饶的样子出来,腰躬地低了下去,直看得姜氏咋舌。 姜氏心道,我滴个乖乖,都成夫妻了,在自己家里怎么还要分出君臣之别?况且,世间女子有了丈夫后,不都是以丈夫为重的吗?怎地姐姐身为公主,却是掉了个儿,竟叫丈夫伺候她呢? 但看其余人的神色,竟是毫无异色,怕是习以为常了。 姜氏暗吸一口气,看到华滟微微点了头,敛了衣襟,同胤国公联袂去了祠堂。 她本欲跟着,走到一半却有个似笑非笑生得狐狸般的男子把她拦了下来:“姜小娘子,前面可是温家的祠堂,您非亲非故的,怕是不便进去吧?” 姜氏咬了咬唇,半是难堪半是尴尬地回去了。到这时她才猛然意识到,她虽与温周定了亲,这一路走来朔方军上下都拿她当温周的家眷看待,可到底他们还未成亲,她在温家的嫡系眼里……还是个外人。 回去走到一半时,她迎面就看到了温周。当时大喜过望,也不管是否还有旁人看到了,她直接就扑了上去,抱住了温周的胳膊,泣涕涟涟:“周郎!我们何时成亲呀?” 温周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嘶哑着开口:“蕴真,你当真想……同我成亲?” 姜氏没有留意到她的情郎隐在屋檐下的半边脸上可怖的痕迹,而是抱着他的胳膊撒娇:“我不想同你成亲,那我大老远地跟着你是什么意思!周郎,你答应过我爹爹的,一定会娶我的对不对?” “是……我是答应过泰山大人的。”温周一手揽着她娇小的身躯,一边慢慢地走上台阶。他的声音低沉,带了几分魅惑般的暗沉色彩,“真真,你知道的,我在蒲城有个妾室……” “哎呀!怎么又提起来了!”姜氏不耐烦地嘟起了嘴,“我晓得的!不过一个妾而已,等我嫁过去打发了她便是!你不要放在心上,只要、只要你心里有我 ,我就满足了。周郎,你心里有我吗?” 温周勉强笑了笑,摸摸她的头:“真真,你说什么傻话,我自然是把你放在心尖上的……” “那就好!”姜氏喜滋滋地抱着他的胳膊,迈过了门槛。 “那我们就在上京成亲好不好?你大哥的婚礼真叫我大开眼界,我也想有一场这样的婚礼!” “真真……”温周停在了门外,神色晦暗不明。 姜氏不解地回过头去:“怎么啦?” “只怕,我们不能在上京成亲了……” “什么?为什么?”姜氏惊呼。 温周顿了顿,隔了许久,才在姜氏疑惑的目光中,沙哑开口:“大哥既已成亲,为了大局考虑,我要带朔方军北上回蒲城,镇守北境……” 姜氏松了口气,语气中隐隐有埋怨:“这有什么!你直说便好,我又不是那等无知妇人,会蛮缠不休。既然是朝中调令,那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那到时,我们就在你家蒲城成亲!好不好?” 温周张了张口,艰难道:“……好。” 姜氏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因得了心爱郎君的一句承诺,顿时欢喜而又羞涩地笑了起来。 温周低头看着她的笑脸,心里波澜翻滚,可最终,那些隐秘的念头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大步追上她的步伐,宠溺地又说了声:“好,都依你。” 她快活地笑了起来。 笑靥里,一对深深的梨涡蕴藏着青春明媚的喜悦。 * 胤国公府的祠堂里,因是新赐下的宅邸,连先祖灵位也只赶制了几位最为亲近的长辈的,摆在灵案上,寂寂寥寥的,恰如案下祭祀人,也是形影相吊,茕茕孑立。 幸而,今日有了新人。 温齐跪在蒲团上,侧脸看一眼华滟,在顾采文的祝祷声中,齐齐拜下。 他的唇角悄悄地勾了起来。 拜祭结束后,温齐郑重地将顾采文引荐给了华滟。 “这是顾采文,朔方军的军师,是我的手足兄弟,殿下可如信任我一般,信任他。倘若有什么事要办,您可以随时吩咐他。” 顾采文连忙行礼道:“臣顾采文,见过公主殿下!” 华滟看着他一双生得如狐狸般狭长双目,微微笑了起来,赞道:“如此,我就称你为顾军师好了。” 顾采文恭敬道:“莫敢不从。” …… 这日拜见过温齐早逝的双亲后,温齐本欲同华滟回公主府叙话,然而才坐下来,就有西山大营的将士求见温齐,小厮报上消息,称是营内有人斗殴,致使一死二伤,剩下活下来的人不是伤了胳膊就是断了腿,更有甚者眇了一目! 这实属极为恶劣的事件了,西山大营算是皇帝与鸳湖党人联手夺去温齐手上兵权后给他的一点补偿,作为西山大营的全权负责人,他不得不辞别华滟,连夜赶至京郊,处理事故。 因这场斗殴涉及不少京中权贵子弟,处理起来极为棘手,温齐周旋于不少子弟牵连其中的世家大族中,简直是焦头烂额。偏生死去的那个将士,只是个出身寒微的平民子弟,他家中唯有一老母一幼妹,乍然没了顶梁柱,他那老母幼妹慌了神,竟晕倒在赴营的途中,被几个年轻士子救起来后,这件事情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上京数不清的眼睛,齐齐盯着西郊的大营。 连三日后的回门,温齐也只是匆匆赶回陪着华滟进了趟宫,就又被不知是哪路的人喊去了。 华滟出了嘉肃宫,就被宫人告知胤国公兼驸马都尉被阳城伯给请走了,她面上虽没有表现出来有任何的不快,甚至还安慰地拍了拍太子妃的手背,但当她上了马车,一个人独处时,心下还是有几分不快的。 马车不疾不徐地停在永安公主府的两尊石狮子前。 华滟才扶了濯冰的手下了马车进了府,就看到从门口至她起居的卧房,一路上都摆满了芬芳各异的鲜花。 姹紫嫣红,好不繁盛。 而卧房前两盆石榴树盆景,更是开得灼灼怒放,鲜艳无比。 华滟的手轻轻抚上小灯笼般的石榴花,嘴角不禁溢出一丝微笑。 奇墨觑着她的神色,上前凑趣道:“殿下可还喜欢?这些花儿都是驸马爷吩咐搬进来的。” 第59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4 自从华滟成婚后, 皇帝不知是因体虚多病,还是舐犊之情,常常招了华滟入宫陪伴。 只是他一面因服食丹药而体热虚弱, 另一面却又离不得那些道士们上供的金丹。太子等皇子皇女几欲劝说,都被皇帝大发雷霆,斥责一番就糊弄过去了。 就连那些持正的老臣们,也渐渐熄了劝说的心思,由着皇帝肆意地沉湎在寒食散、金丹红丸等共同编织出的迷幻梦境里去。 毕竟,皇帝的身子眼看着就撑不了几年了。 太子却正直壮年, 龙精虎猛。 那些鸳湖党人原先看不起太子华潇身上的蛮夷血统, 也瞧不起二皇子华湛有个洗脚婢生母的出身,寄希望于经由他们势力送入宫去的、出身陈家的贵妃所诞下的小皇子。 然而三皇子日渐长大,脾气却一日比一日暴躁, 一张遗传自他母亲的姣好面容, 时常因充斥着怒火而扭曲成丑陋的模样。有时连带他长大的乳母都要殴打,更别提叫他出阁读书了。 奚贵妃生下这般恶劣的皇子, 自然也遭到了皇帝的厌弃。 如今后宫之中,最受宠爱的是一名号为“冲月元君”的道姑,因日常侍奉皇帝服用丹药,颇得隆宠。 只是这坤道名义上仍是隶属于青阳道观, 纵使再受宠爱,皇帝也未下旨命她还俗, 入宫为妃, 无名无分, 自然也不能诞育皇家子嗣。 既然诸位皇子都有这般或那般的原因不堪大用, 那么在一众朝臣的眼里,出身嫡长且人品清贵的太子, 便是当一无二的继承人了。 太子代理朝政,越来越忙。 即便华滟每隔几日就进宫一趟,也见不得他几面。 听太子妃说,如今华潇忙于朝政,常常接连几日宿在书房,或是于六部中同大臣们论事,就连她,也只偶尔得见几回。 明明是至亲夫妻,却都被俗世凡物牵扰着,一个囿于后宫方寸天地,另一个虽自由些,却也不得出京。 太子妃叹道:“我是抽不开身去照料他饮食起居的,也只得叫了白侧妃跟了他去,好赖能叫他过得舒服些。” 这说的是太子督建皇陵,已经伴着那些木头石料睡了有半个月了。可正值皇陵封顶的关键时候,皇帝近来对身后事在意良多,甚至钦点了太子去督工。为人子为人臣,太子都不可拒绝。也只好在那偏僻之地苦熬着。 华滟看着坐在太子妃身侧玩耍的小女孩儿,摸了摸她胖嘟嘟的脸,惹得她咯咯笑了起来。 第46节 华滟感慨道:“好在嫂嫂有团团陪着。” 太子妃便笑笑,把那女孩儿抱在膝上,“是,若没有她,这寂寂深宫,也长日无聊。” 大郡主两岁了,还不怎么会说话,但是能听懂眼前的两位长辈是在谈论她,于是害羞地把脸蛋埋进太子妃的裙子里,然后从缝隙中睁着乌溜溜的眼瞳偷看华滟。 “滟儿,你和驸马,不打算要个孩子吗?”太子妃搂了搂她,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华滟一怔。 太子妃就道:“我知你有心结。可,我瞧下来,驸马他待你是极好的,便是天底下最挑剔的娘家来看了,也挑不出一丝错来。” 见华滟依旧没有说话,太子妃又劝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都成婚快半年了,难不成还念着那个没名堂的齐曜?我也做过女儿,知道闺阁女孩儿的心思,那人既能入了你的眼,想必定是顶好的人品和学问。可是,你也要为自己想想啊!那姓齐的找不到人,难不成你要一辈子这样耗下去吗?” “父皇给你赐婚时我就瞧出来你不大愿意……唉!还能怎么办呢!已经半年了。” 华滟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原来皇嫂还不知道,齐曜和温齐就是同一个人! 去年大军得胜还朝时,太子作为起先见过齐曜的人,得见胤国公的真容时,心中惊疑不定,然而后面诸事种种,错综复杂,太子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真相。甚至一手推动了皇帝赐婚之举。 倒是太子妃,一直被蒙在鼓里。 华滟正欲开口解释,却不知太子妃错意会了她什么,举起一只手指抵在她的唇前,严肃道:“我也不是强迫你,只是作为过来人想提醒你一句。驸马他,做的是极好的,你也考虑考虑吧。先不说子嗣,只要你能活得快活些,我在宫里看着也高兴。” 华滟不知太子妃为何突然说起这些,然而她如此严肃肃穆地开口,华滟便点头允下。 这时有宫人来报,说是皇帝午睡醒来,念着今日是永安公主进宫的日子,一直等着公主玉驾。 华滟便只好辞别了太子妃,往皇帝寝宫去了。 华滟在辇轿上探头回望,看到太子妃怀中抱着大郡主,正握着那小女孩儿的一只小手冲她不停地挥着,直至她们的身影渐渐缩小至再也看不见。 不知为何,华滟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哀伤。太子妃贺氏嫁入皇室近十年,小产了两次,都是在月份不大的时候就流产了,至今无一亲生子嗣。如今大郡主虽没有挑明名分,但是养在太子妃的膝下,这两年来,她脸上的笑容都渐渐多了。 也许,有个孩子,是件好事? 可…… 华滟仰头凝望这片她自幼看熟了的天空。 从她接到赐婚圣旨,被迫成亲那日起,她就再没有想过此生还能白头偕老。 ——城门口闷热空气中腥臭的京观尸堆、高竿上挂着的枯草般头发飘摇的人头、街头巷尾流传着的童谣,这些内容拼凑在一起,凑出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齐曜。也是温齐。 如今想来,当年他伪装成齐曜时的谦恭,和后面几次与她见面时的温和,简直和众人口中那个残酷绝情一心谋劝的铁血国公截然不同。 会是伪装吗? 她蹙眉。 华滟不意会有人,能伪装到如此地步。 成婚半年来,他碍着那时西山大营爆发的暴乱,不得不时常守在营中,只有十日一次的休沐日才能启程回京留宿。 可就是在这被分割成十日又十日的规律的时间里,他……竭力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 无论是她随口说下的一句“想念州桥夜市上王家嬢嬢制的紫苏饮子了”,还是她思念起远嫁的华沁,总是在间隔不久后,她就能在起居的间隙里,喝到一杯新调制的紫苏熟水,看到不远万里迢迢送来的家信。 偶尔,她的心,也会颤上一颤。 车轿缓缓驶出宫门。 奇墨带着公主府的下人迎了上来,替换下宫内的轿夫。 华滟没有多留意,只是疲惫地上了马车,坐好后就闭目养神。 今日皇帝又折腾了许久,硬是拉着她的手同她说些骆皇后的旧事。 她既身累,也心累。 伴随着马儿“咴律律”的叫声,马车平稳地行走了起来。 时不时能听到轿夫挥鞭赶马的声响。 华滟闭目静听着路上的声音,就能分辨出,此刻是行至哪里了。这条路,她出嫁半年来,不知走过多少次。 小贩叫卖声渐起,华滟就知,应是出了内皇城,到了交接的街上。往前走上半条街,跨过金水桥,越过流霜河,就到了安平坊…… 轿夫的声音响起:“前面就是金水桥了,殿下想往何处?” 华滟恹恹道:“回府吧。” “是。” “等等,先不过桥,去西市!”华滟忽然想起了什么,改了主意,“对,就去西市!” “殿下是欲往何氏铺子里去吗?” 华滟随口应了一声:“嗯,团团要过生了,她素来喜爱那些西洋来物,得好好给她挑一挑……” “不对!你是何人!”华滟说到一半,忽觉得不对劲,公主府惯用的车夫,向来稳重,怎么会途中和她搭话,还能准确猜测出她的心思呢? 而且,濯冰凌雪呢?奇墨呢?怎么她身边的人,突然都没有了声音? 华滟闪电般出手,一手挑开车帘,另一手袖中滑出一柄锋芒,眨眼间就抵在了御车的车夫颈间。 那车夫身上套着蓝色的褂子,头上戴一顶斗笠,竟丝毫不惧脖颈间锋锐的利刃,而是一边闲闲控缰,一边返过身来,微微扶起斗笠,冲华滟笑了笑。 纵使粗服乱头,也难掩他的俊美与光辉。 华滟愣住:“怎么是你?” 第60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5 华滟半是疑惑半是惊讶:“这个时候, 你不还在西山大营吗?” 温齐笑道:“要回城送份文书,我就回来了。算着日子该是你入宫的时候了,我就来宫门口候着, 正好儿,赶上了。” 华滟默然地收起匕首,心里有些微微的涩意。 成婚半年来,他们算是聚少离多。先不说他大半时间不在上京,就是在,温齐也是个极守规矩的人, 便是想与她用顿便饭, 也要恭敬请示过公主府上的长史,得了华滟点头后才会上门。 华滟原没想过和他能有多亲近——起码,在亲耳听到他承认他的真实身份时, 她心里盈满了被戏耍的愤怒。而后来他的凶名渐渐在上京城里传扬开来, 她看他,再也不是“燕随波”看“齐曜”时的那一丁点心动, 而是对于一个手染了鲜血的恶名将军的恐惧。 他多半,也看出来了。 甚至还顺水推舟地和着她那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常宿军营,并不住在公主府。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无论休沐回京小宿时、他看向她时眼底闪烁的星辉, 还是处处和她心意的选择,甚至她难以求得的、来自鞑靼草原的一封家信, 他都替她办到了。 如此种种不留痕迹的温柔攻势, 像极了他当初化名“齐曜”时的一举一动, 青衫落拓, 却似天边明月,高洁而清冷。 回想那时, 再看如今……却是物是人非。 华滟有片刻的恍惚。 眼前这个粗布短衣的身影,渐渐与她记忆中的那个清冷温煦的青衣公子重合了起来。 以至于,她没有听清他的问话。 “殿下?殿下?”温齐接连呼唤了好几声,甚至忍不住扭身回头来看她时,她终于清醒了过来。 “嗯?什么事?” 温齐担忧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安静地说:“我想问,您今日是一定要去西市吗?能否改日再去?” 华滟迟疑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自然是不急的。你——是有什么事吗?” 温齐笑了笑:“我想带您去一个地方。” 华滟惊讶道:“今天?” “对。就是今天,现在。”温齐坚定地说。 “过几日不行吗?”华滟犹豫,“我今天有些累了。” 他没有说话。但不知为何,华滟竟从他没有丝毫变化的背影里看出几分失落。 她踌躇了一会儿,有些别扭地说:“你若想好了的话,今天也行。” 华滟就看着眼前男子的肩背舒展开来,随即扬手打了个响鞭,催着马车疾驰起来。 也不知他是如何与她的那些侍从交代的,这一路直至出城,都没有人跟上来。 只有他和她,还有一匹沉默的不会说话的马。 路上华滟也问过他,温齐却都笑而不答,只说,到了地方殿下就知道了。 于是华滟便安静下来,直到车厢一震,缓缓降下车速,她才打起帘子向外看去。 一只手稳稳地出现在车外。她扶着小心地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片京郊常见的树林,因生在皇家或是达官贵人的田地上,无人敢砍伐,故而都长得极大,枝叶交错铺陈在头顶,只有几棵大树树冠交界的地方才投下来几缕阳光。 “你说的地方,就是这儿?”华滟疑惑。 “当然不是,还要再往上走。” 华滟闻声抬头,才惊觉这片树林后是山! 上京城周围,车马能一日抵达的山,只有令暎山一座而已。 不过别看她对上京地势如数家珍,但她从未登过令暎山。身为皇女,贵不可言,一则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二则是在她成年前,她鲜少有出宫的机会。似令暎山这般普通的小山,皇帝自然也不屑于登山,华滟就更没有机会上山一看了。 念及此处,华滟才明白过来,温齐是想带她爬山。 莫名的,一股兴奋充沛在她胸臆之间,四处震荡。 不出所料,温齐果然找到了一条小径,带着华滟走了上去。 不过今日之行,到底是出乎意料的随心之举,华滟身上穿着的还是入宫拜见皇帝的衣裳,白绫裙上绣了枝红石榴,逶迤拖地。 倘若行走在宫室之间,自然婀娜袅娉,可如今是在荒郊野外,走了没几步,就牵枝挂叶的,极难前行。 温齐身上穿着的是轿夫的短打衣裳,没有这个问题,但他也发觉了华滟衣裳的不适宜。 正当他回过头来想蹲下处理华滟的裙摆时,却见她清泠泠地望了他一眼,而后长腿一跨,以一种绝对不符礼仪的姿势将腿抬了起来,撩起裙摆,随即从袖中滑出一道锋利的锐刺,寒芒一闪,八幅裙摆就被割下大半,葱绿的膝裤露了出来。 温齐不意她会如此动作,一时竟怔住了。 华滟不语,手上动作却没停下。她接着又把割下来的裙摆分成细长条,分别绑了裤腿、衣袖以及宽大的衣摆。 待都弄好了,她才抬起头,对着温齐说了声:“还不走吗?” 第47节 温齐恢复了镇静,点点头,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阶梯,往山顶行去。 华滟终究是娇养在深宫的,即便她练过些功夫,但这身上武功,就如吹拉弹唱一般,一日不练都不行。 她起先是和温齐并排走着的,渐渐地就落到他后面了,若不是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只怕还没到半路,她就忍不住停了下去。 也不知道他带她走的是哪一条路,这半程,竟是一个旁人也没看到。 这样虽静寂,却也无聊。 华滟走着走着,一下没留神,脚腕子就崴了一下,又重重踩在石阶上,顿时痛得她惊呼出声。 “怎么了?”温齐连忙转过身来,就见华滟歪着身子跌坐在石阶上,抱着脚痛苦地摇头。 他看华滟的伤势时,华滟竟一直精神恍惚着,连和她说话,都要反应半天。 温齐沉默着处理了她的脚腕,心里想起,成亲前庆功宴那晚,她也是崴到了脚,才叫他能亲自送她回去。 那时,伤的似乎也是右脚? “来,我背你上去。” 温齐在她面前蹲下身,示意她爬上他的背。 他感觉到有个柔软的身子从身后覆了上来,温齐低声说了一句:“抱紧我的脖子。” 又有一双手环了上来。 他一发力,就背着她,轻盈地连上了台阶,赶在日落前,到达了那个地方。 他想带她来的地方。 令暎山顶,一处不为人知的平台。 这个角度显然极好,不仅能俯视整座上京城八街九陌十二衢,还能看到流霜河此城外盘桓了几道,流着细霜般的水缓缓入京。 更有眼前如火如荼般,热烈地染遍了整座山头的红叶。 将将秋天的尾巴。霜降后透明的银白的霜花,一点一点地把满山绿叶,涂抹成橙黄茜红的彩缎。 一直铺陈到山脚,远远地连上了天边绚丽的彩霞。 红透晚烟青。蓊郁着吐露芳华。 这时天还未黑透,暄和的晴天,蓝的无边无际,清透地像是最上层的蓝水晶,视线落在上面,仿佛能望到极远处。 华滟趴在温齐肩上,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他把她小心地放了下来,看着她凝望景色的身影,开口:“是不是很好看?” 华滟点了点头,慢慢开口,声音轻的如梦似幻:“我长在上京十七年,却从不知道,这儿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山顶处,不知何人置了一条石凳,半张石桌,她扶着桌坐了下来,痴痴地远望这片从来不曾有的风景。 身侧有人坐了下来。 “其实,今日是我的生辰。”他低声开口,“我想见你,也想带你来这里……” “随波,我……” 第61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6 “我……” “你……” 两人竟是异口同声, 同时开口了。 温齐忙道:“殿下先说。” 华滟道:“还是你先说吧。” 温齐温声道:“殿下是君,我是臣,哪里有臣子在主君前说话的道理。” 华滟迟疑了一会儿, 想起他刚才说话时的神色,慢慢说:“我从来都不知,今天是你的生辰……” 他笑了一下,说:“这不怪您,是我没有说过。” 华滟道:“那你今日带我来此,是……” 温齐:“不错, 我是有事, 想要同殿下说。” 他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山顶悬崖边, 眺望斑斓郁芊的天地。 叠嶂层峦, 层林尽染,一望无际的山野, 浩淼而广漠。 也仿若他的心,似这萧肃的季节,弥蒙上一层漫天匝地的迷雾。心野中生长着的纷红骇绿,叫他看不清前路。 他极轻极淡地苦笑了一声。 终究, 还是要说出口的吗? 在他为自己抉择的这一日,自己给自己下最后的刑罚。 温齐转过身来, 发觉他沉思到下定决心的这一会儿时间里, 华滟有些无聊到捡拾起脚边的小石子。 此处风景秀美, 连散落的碎石, 也恍若是女娲补天时,炼剩下的五彩石, 色彩鲜艳,质地纯净,不似寻常顽石。 温齐只看过一眼,就匆匆移开了视线。 他不敢再看她了。 再看,他只怕他自己会舍不得。 “自六月殿下与臣成婚以来,就一直郁郁寡欢、悒悒不乐,臣自知才疏德薄,家世卑微,门衰祚薄,恐不足与殿下相配。若殿下因于臣的这桩婚姻而黯然伤神,那就是臣的罪过了。” 他静静地说:“不若,和离吧。” “咣当”一声,是什么尖锐的东西掉地了。 华滟猛然扶桌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因为动作太急,她脚上又有伤,故而很是摇晃了一阵,温齐连忙上手去扶。她把他的手重重推开,恨恨道:“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这般模样吗?”她说着话,面色苍白如纸,神情戚哀。 温齐心痛不已,却只得委婉苦笑道:“这般婚姻,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爱你肆意的模样,不愿看到你在这桩婚事里被迫的愁郁样子……” “你、你怎么……”他惊慌。 对面华滟听着听着,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她闭了闭目,声音里犹带了哭意,怔怔道:“原来,你今日,是为了特意同我说这些,甚至、甚至还带我来这里……” “你又怎知我是因你而悒闷呢!” 温齐无言。 只他默默看着华滟流泪,胸口处如被剜心剐肉一般疼,却仍要忍受这般痛楚,强硬地、残忍地说出他早就预设好的语句来,然后——静静等着她对他的审判。 “某,出身微贱,见殿下终日僝僽,实是不忍。况,你我夫妻半年,至今也不过一道用过五餐饭,共居过三四日。我绊于西山营事,殿下困于深宫,均不得自由。如此婚姻,不若一拍两散,自不相干……”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华滟听了这样无礼的话,竟不似他设想中的勃然大怒,而是用她美丽而哀伤的眼睛,一直一直地,静静地凝望着他。 “这是你的想法吗?在你生辰这日,说这些?” 她似乎是极轻地笑了一声,又似乎是风吹树林的声响,总之窸窣清浅得如石子投入江海,只有一点点涟漪。 正当他怀疑是否自己听错的时候,就看到她低下头去,俯身从脚边捡起了她之前藏在身上的匕首,然后握着刀刃,在她手心的一块石头上刻着什么。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她低着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他说话。刻完最后一刀,她将那枚凝如鸡血的冻石举在眼前,对着太阳转了转,而后轻轻吹去上面细碎的尘屑,把匕首平平握着,举到他的眼下。 “那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温齐见她举止有异,生怕她受了什么大刺激,自然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当即上前取下那把曾抵在他脖颈边两次的匕首,再扶她坐正了。 “你可知,这些时日来,我频频入宫,是为了什么吗?” “不是为陛下侍疾吗?”温齐迟疑。 “是,也不是。”她先是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 华滟凄然一笑,忽然另起了话头,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随着带着这个吗?”手指了指被他拿在手里的那闪着寒光的利刃。 温齐顺着她的话问:“为何?”心里想的是,莫不是他说的话对她刺激太大了,她一时竟没了条理。 这时华滟显得异常地平静,娓娓道来:“这匕首是我十四岁那年,长兄送给我的。据说用了陨铁锻造,削铁如泥,吹发即断。我闲来无聊时,是曾试过,将一缕头发放在刀刃上,一口气吹过去,真的断了。至于削铁,是否快捷,我倒没有试过。” “那段时间,我常常睡不着,就是嫂嫂和柔蕙,嗯,她如今已嫁到了鞑靼去了,她们俩来陪着我,也没有用。拿到刀后,我把它枕在头下,又跟着长兄请来的拳脚师父学了几招,渐渐练了些身手,出了汗去,这才睡稳了。你亦是习武之人,想必也懂的。”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笑。温齐虽然疑惑她怎么突然开始说这些故事,但他平素极会察言观色,隐隐从她平静的语气中读出一些涌动的暗流来。 于是他状若无意地问:“那时殿下将要及笄了吧?太子殿下怎会送您匕首?” “自然是因为,长兄是最懂我的人。” “我母后在我十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从我小时,她就一直缠绵病榻,我读书后就晓得了,母后她总有一日会离我而去的。只是我没想到会那样快。那个时候,大家都很伤心,就连父皇也不例外。哈!父皇甚至悲痛到下旨缀朝三日。” 这件事情,温齐是知道的。因他温氏一族,于骆皇后丧后的天下大赦里,存活了好些族人。尽管那些族人因长年被关押在潮湿阴暗的地牢里,即便放出来也没活多久,但对他和他父亲来说,足以高兴了许久。已故的前任胤国公甚至还流着热泪说:“能在死前再见到兄弟族人,并葬于祖坟,此生之幸!” 温齐想,那时她十岁,虽然已是大孩子了,但陡然失了母亲,想必极哀伤吧?还好,皇帝对她,对这个骆皇后遗下的遗孤,极为宠爱。虽没了母亲,但有父亲,至少已强过世上的一半人了。 “我一直以为,父皇敬爱我母后。可是我没有想到,母后忌辰不到一年,他就有了新欢!” 是奚贵妃。温齐默默地想。当年奚贵妃以一届女冠之身晋位,在民间都闹得沸沸扬扬。 “奚贵妃入宫后、奚贵妃入宫后,父皇好像就把我给忘记了。当然,逢年过节时,他见了我,总会对我嘘寒问暖一番,态度比之前也没什么改变。只是平常时候,若我不到他眼前晃悠,他就似忘了我这个人一样。我原先还会气愤,后来慢慢地也想通了,我到底只是他的女儿。” “后来有一天,是我母后的忌日。”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天还下着雪,天气冷极了。我在去拜祭完母后回宫的半途上,忽然被他叫走了。下人说是皇帝思念我母后,喝得烂醉,旁人劝也劝不动,就请我过去劝说。” “然后。”她清清的眼底,温齐竟看出一丝血色来。 “我进了殿门,就看到他活像个疯子一般!他身上全是酒臭味,他的身体热极了,手也很热,压着我喘不过气来……”她说到这里时,语气轻如呓语,喃喃地说着,仿佛在梦中一般。 温齐浑身仿若置身冰窟!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想抬手抱她,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冷得如三九寒冰,一丝热气也无。 “后来啊,长兄来我了。嫂嫂把我带去东宫,搂着我睡了好久。再后来,长兄消失了一阵子,回来时,他就送了我这把匕首。” 华滟探身从温齐手中接过她心爱的刀,怜惜地擦了擦刀刃。这把小巧的匕首在她指间灵活地转了一圈,恍若莲花开,下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温齐知道,是藏于她身上某一处。 他艰难地开口,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嘶哑的不像话:“那你为何、为何还要……” “为何还要入宫侍疾,对吗?”她嫣然一笑,反问他。 第48节 他点了点头,脖子咔咔作响,只觉得全身关节都被怒火熊熊灼烧着,烧得他心扉隐隐作痛。 他从来都不知,他爱她的肆意骄纵模样,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缘由。她到底,承担了多少? 这时温齐再回想起皇帝与他的交谈,想起大婚那日皇帝的谆谆教导,他心里再无一丝恭敬之意,只有愤气填膺,怒火中烧! 本以为他这一世,已然受了皇家腌臜手段,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这样无耻至极的人! “我啊,我有时是真心想他快些好起来,有时又想,他怎么不去死呢!他怎么不去死呢!” 温齐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她拉着他衣襟的手在不停地颤抖,随后,他感到怀里这具单薄的身子整个开始发抖。发抖,随即从这抖动的躯体里,爆发出决然的痛苦的嘶喊声:“他怎么不去死!他怎么不去死!!他怎么不去死!!!” “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一次次地、一次次地叫我入宫去!我都不知道,他看我时,到时是在看谁!” 恸哭到了极致,就像小动物的嘶嚎。 他抱着她,在这片无人知晓的天地里,像两只受伤的小兽互相舔舐伤口。 唯有指下感受到的温热的身躯是真实的。 第62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7 “我真想恨他啊……” 华滟哽咽, 泣不成声:“可是我有时候又会想起以前,我小的时候他对、对我和母后是真好……那个时候,就连太子哥哥都说, 他偷偷羡慕过我……” 她眼眶通红,连绵不绝的泪水接连滚落,映着灿烂的晚霞,好似绝美晶莹的水晶缀在脸上。 美人泣涕涟涟,最是叫人摧心剖肝。 一句句、一声声,说来字字泣血, 叫温齐听了只觉心如刀绞, 切齿拊心,痛极恨极。 便是他自己身受重伤又恰逢父亲逝世时,也没有这般铭心镂骨的恨意与痛入心脾的悲苦。 华滟在他怀中哀哀哭泣:“这些时日, 我看着他一日日地病入膏肓, 却也不忘招宠姬入侍时,我才明白、明白他根本就没有爱过我、爱过我们!他只爱他自己!” “他能为了燕皇后和太子哥哥对抗反对他的朝臣, 下令流徙无辜的百姓只为泄气!他也能仿佛完全忘记燕皇后一般,转头就高高兴兴地娶了我母后进宫。可母后去世还不到一年,奚贵妃就入了宫。如今又有了冲月元君,前日里还因为三弟冲撞了冲月元君, 就要把三弟拉下去打板子!我虽不喜欢三弟,可三弟也是皇子啊!” “他只是, 只是迷恋着这种爱人的虚幻梦影……太可笑了!简直太可笑了!” “我真后悔, 我怎么没早日看清他的真实嘴脸……” 温齐咬紧了牙, 无言地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 好似这般就能将自己身上的温度渡给她。 吾虽生寒微,亦有渡世心。 此心, 虽不因她而起,但因她而决绝。 华滟哭得累了,心神俱疲,居然就这样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等到她迷糊醒来时,此前晚霞漫天、红枫尽染,皆已淹没在如墨的夜色中。 天际一弯银钩,散下淡淡清辉,勾勒出她身倚之人的身形轮廓,宽正的背脊笔挺,仿若雪中寒松,于无声中蕴藏着巨大坚韧的能量。 四野寂静,秋主肃杀,这个时节,连虫鸟的鸣叫声都无,但她却并未感到寂寞,反而从那温暖的怀抱中汲取到了默然无声的能量,也如这皎洁月色,撕开她心底巨大的漆黑的阴影,透下光亮来。尽管只是一丝光亮,却也足以她一扫多日的疲惫,拂去心台尘埃。 华滟静悄悄地坐了起来。 温齐默不作声地放开了手。 “我睡了,有多久?”她轻声问,恍若不敢惊醒任何人般的轻柔。 他说:“没有多久。” 沉默了一会儿,华滟低声道:“说起来,有一句话我还没对你说呢。” 温齐的心重重跳动了一下:“……什么话?” 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说的那些“不若和离”之类的话。万一,她真的要…… 他抿了抿唇,到那时,他怕是不能自控。 却见她转头,将脸庞偏向他的方向,清月冷辉淡淡洒下来,照在她秀丽小巧的脸上,如渡上一层朦胧的银纱,眉眼含笑,红唇微启,这一刻,竟如他少时误入南地,于山林旧寺中得见的观音菩萨般,圣洁而美丽。 “生时如微尘,今日共几分,千里快哉风,愿与君乐闻。”她赧然笑了笑,轻声道,“论诗才我不如你,你可别嫌弃。” 温齐听到自己恍惚的声音说:“我怎么会嫌弃呢……我高兴还来不及。” “那就好。”她柔声道。 许是刚哭过一场的原因,她的声音听来并不如平常一样中气十足,是轻缈的柔和的嗓音,这般月色下,更教人觉得,此地不似人间。 因此当她提出要下山回去时,温齐心里竟有几分空落落的。 他不知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只是如来时一样,沉默地背起她,一步步踩着石阶走下去。 更深露重,他们又在山中,凉意更盛,她趴在他背上,忍不住抱紧了他的脖子,紧紧地贴着他,汲取一丝温暖。 “殿下,马上到了。”将至山脚,他又变成了那个在她面前拘谨不已的驸马。 华滟吸了吸鼻子,突然道:“你知道我的脚是如何伤的吗?” 他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是怎么伤的?” 她却突然俏皮一笑:“你猜!” 清脆的笑声连带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脖颈边,他似是有些痒,往旁边偏了偏脖子:“嗯……殿下骑术好,是骑马时被马镫子拉伤的吗?” 石阶到底了,隐约可见挂在马车上方的走马灯的灯光。 “不是。”她的声音严肃了起来,近得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是那个人朝我压过来时,我慌不择路要逃跑,结果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在地上伤的。” “从那以后,我的右腿就很容易再受伤。” 温齐心里一瞬间划过亿万道念头,杂芜慌乱,他不能细思,只好如预设的动作那样,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车辕上,然后去解了系马缰,不敢抬头看她。 皇宫里,门槛都做的很高。那时她才十四岁,是了,还未完全长大,是很容易被绊倒…… “喂!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她突然出声叫住他。 温齐的手一顿,绕了两圈缰绳,僵硬地坐在车前,慌乱地应答:“我……我没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车厢里的女子一手扶上他的肩膀,艰难地挪了出来,从身后凑上来,吐息如兰:“我说,你既然知道了我的秘密,可不能甩手就把我丢开。” 温齐怔了怔,待到他分辨出她的意思时,嘴角不受抑制地扬起,“好!” 倘若殿下不弃,我定不离! “驾——” 马车飞驰入城,伴着星辉般的灯光,直直停在永安公主府的前面。 才入府门,就有一堆等得焦急的下人涌了上来,看到被温齐抱在怀里的华滟,纷纷惊叫出声。 “殿下这是怎么了?!” “三娘!” “殿下如何受了伤!” 温齐不顾一旁女使的怒目相视,正打算把华滟抱到正房时,却听见怀里人吩咐道:“往东院去。” 他微怔。 东院,是他在公主府的住所。 华滟攀着他的脖颈笑了笑:“今夜,还未给你庆祝生辰呢。” 第63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8 华滟唤来女使, 取了副助行的拐棍来,一边撑着女使的肩,一边借拐棍点地, 一跳一跳地出了房门。 温齐本欲跟上,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在了原地。 东院里很快升起袅袅白烟。 须臾,正当温齐坐立难安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被端到他面前。 雪白的面条柔软细腻,汤底澄清扑香,几粒翠绿的葱花点缀在流着金黄的嫩白煎蛋上, 一只素手递过一只瓷勺, 舀了一勺鲜红的辣油浇在了上面。 是长寿面。 没有猩唇驼峰,没有珠翠之珍,只是简简单单一碗家常面条, 却远胜所有凤髓龙肝。 温齐忽觉鼻头一酸, 心里泛起一丝酸涩。有多少年,他没有吃过这碗象征着祝福的长寿面了? 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温齐怔忪地坐在那里, 对面女子言笑晏晏,一只手撑着头,笑盈盈地冲他道:“喏!你怎么不吃呢?虽不是我亲手揉的面,但是是我亲手做的, 你别嫌弃呀!” 温齐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说不出话来。 他嗅着浓烈的香气, 忽地低了头, 执起筷子卷了一大团面条塞进口里。面条劲爽, 面汤浓香,一勺辣油更如点睛之笔, 完全激发出了香气。她的手艺可真好。 只是,嚼着嚼着,怎么口中滋味却越来越咸了? 温齐趁着没人注意,抬手狠狠抹了把脸,将湿漉漉的手藏在桌下,然后笑道:“这辣子可真带劲!”佯装着被呛到糊弄了过去。 华滟松了口气:“我原还怕你吃不惯呢。” 温齐摇头:“蒲城在北边,一入冬天寒地冻的,若没有辣子佐饭暖身,一日日也难捱。自从番人带了辣椒种子来,我们那时就开始吃了。” 华滟叹道:“天下之大,原来有这般多的我不知道的事。” 她托着脸,一时似是想得入神了。 温齐不敢再看她,只怕自己一看到她的面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面。 也不知她吩咐了什么,这会儿东院寂寂无声,竟是一个下人也无。 温齐到底是男人,一日下来跑了马赶了车,还因着华滟先前说的话心神巨震。这时放松下来,顿觉肚饥,一大海碗的面如同面盆一般,也被他如鲸吸般转眼就吃掉了大半盆。 第49节 都说至亲夫妻,今日他们在彼此眼前都将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呈现了出来,温齐也不管什么面子了,大口大口吃着,一时间咀嚼啜饮的声音充斥着室内,也盖过了对面传来细细的簌簌声。 等到他将这盆子光面吃尽了,从碗里抬起头来,就看到对面华滟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异常艳丽的笑来。 “呀!你居然全吃完了!还要吗?我再去下点?” 话里虽有惊讶,但不无高兴。 见她急急忙忙就要支着拐棍起来,温齐忙拉住她的手:“不必了!我饱了,殿……随波,你别再劳累了。你身上还有伤。” 温齐只觉掌中握着的那只手烫得惊人,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华滟微微笑着,向他张开了手心。 凝白细腻的掌中,是一块有如天边红霞凝冻成的椭圆红石。石头平整的那面朝上,刻了几个字。 温齐自小也是被父亲鞭策督促着读完圣人书的,风雅之事也一一涉足过。他认得,这刻的字是古朴优雅的九叠篆,内容是: “一洗人间万事非。” 她眨了眨眼,有些腼腆地笑了:“来不及备礼了,正巧瞧见这石头有些野趣,我就取回来刻了,赠你做个把玩的闲章,如何?” 他沉默。 院内下人虽离去了,但灯火点得通明。她站在他跟前,被他高大的身影挡去了一半的光,一张小巧如莲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露在光亮里。熠熠银辉从窗外照落,如水般泻下,流动的月光映出她有些忐忑不安的脸。 他长时间没有反应。 深深低着头,一张脸隐在黑暗处,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华滟不免有些沮丧:“……你不喜欢吗?” “不。”话音刚落,就听到他轻轻地说。 随即属于男人的一双大掌包上了她的手,握着摩挲着她指尖细小的伤痕。 “我很欢喜。” ——一洗人间万事非。原来,她对他的期许,竟是这般的弘大。 他,能担的起这份期许吗? “下次不要再亲自动手了。”男人嘴角噙着一丝笑,英挺的眉眼流转着夺目的光彩,靠近了一步,唇几乎贴着她的额发,声音低沉而动听,似在叹息,又似在喟然:“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这时他抛却了平日里伪装地极好的一番恭敬姿态,目光几乎是狂热地、炽烈地注视着眼前几乎要被他身形完全覆盖的女子,一字一句低声道:“我视殿下为琼枝玉叶,合该坐在明台上,不染风霜。” 他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仍然恳切,语气却更谦恭:“我自然欢喜。可,我不愿看到你受伤。” “随波,我温齐今日对天起誓,从今往后,不叫你再受一丝一毫的侵害。如有食言,必令我天打雷劈!” 她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来凑上前来,用柔软湿润的唇堵住了他接下来要发的誓。 夜色正浓,月光清朗。 * “公子,刚收到北面的来信。” 顾采文持着封好的密函进来,看到温齐正立在柜前翻找文书,视线落到他腰侧上新添的朱色丝绦上,忽然眉头一皱。 “真是奇了,你竟也留心起打扮了。”顾采文把密函放在长条案上,随口调侃了一句。 他同温齐是自小过命的交情,一路随着他南征北战,转斗千里,这个主公对于他来说既是兄弟又是朋友,自然熟络。 哪知温齐一向不关注这身外事的,今日竟罕见地同他笑了笑,还摘下腰上之物递给他看,面上不无自得之意:“我新得的闲章。” 顾采文大惊失色:“不得了了!你是失了魂还是换了个人!” 要知道以他这位主公的仪表容貌,向来是不愁不得人喜爱的。便是蓬头垢面,走出去别人也会觉他是玉树倚蒹葭——对比之下叫旁人自惭形秽。自然而然,他日常只注意衣裳清爽干净,却也不会如同上京的那些所谓风流才子一样,敷面傅粉穿红戴绿,恨不得身上挂满了饰物,才能体现出来他们“文采一流”的品性来。 故而温齐今日这般动作,确实有异。 顾采文一边诧异,一边分神去看他手中事物。 “一洗人间万事非……”他惊道:“好大的口气!” 顾采文抬头看看温齐,又低头瞅瞅那章,忽然眉开眼笑:“你这是终于想通了?” “早该想明白的!咱们兄弟出生入死换来的就只是在上京受人差遣吗?正好二爷写了信给我,我原不打算告诉你的,既然你想通了,那……” 顾采文这边还在喋喋不休,温齐听着皱了下眉,平静道:“这是公主前日赠我的闲章。她亲手刻的。”最后一句话着重的加强了语气。 “哦,原来是公主赠的。二爷说……”顾采文猛地反应过来,愕然道,“什么?公主!永安公主吗?!” 温齐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将那章收回袖中,点点头,唇边噙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温和笑意:“嗯,她赠我的生辰礼。” “可是。”顾采文还是怔然,“永安公主她,晓得这其中的意思吗……” 顾采文只觉嘴里一片涩味,原本只是私下里打趣的事情,忽然被正经抬到桌面上说,况且,还是在曙光在望的时候。饶是他已为此准备了许久,这一刻也还是反应不过来。 “嗯。”温齐沉吟了片刻,终于在顾采文紧张的视线下,重重点了点头。 “她明白的。”温齐叹道。 第64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9 顾采文瞠目结舌:“可、可咱们要做的事情……” 是逐鹿群雄, 意在天下。 永安公主身为皇朝帝姬,虽下嫁胤国公府,但怎会—— 温齐摇了摇头, 不欲将那皇室隐秘同他多说,只道:“她心中有数。” 过了许久,顾采文咋舌:“这可真是……叫什么事儿呢?” 崽卖爷田不心疼? 也幸好他这话没有说出口,不然叫温齐听了,定会狠狠教训他一番。 凡尘俗世,广袤漠漠, 这世上活着的人, 哪一个身上没有些故事呢?只是或碍于身份,或困于出身,总有这样那样的人, 不能说出口罢了。 他既不熟识华滟的性情, 也未了解她的故事,仅凭几面就猜测枉议她的动机, 虽亦是温齐心腹,视同家人般的兄弟,但这语气听来也叫温齐有些不舒服。 温齐略皱了皱眉,反身在条案后坐下了, 一边拆着密函一边随口问顾采文:“老二是不是又给你写信了?” 提到二公子兼副将温周,顾采文当即讪笑:“是、是, 二公子是写了信来……” 温齐嗤笑一声:“他都说些什么?还是那老一套?” 顾采文腹诽道, 你们兄弟闹变扭, 倒要我来传话, 我成什么了?一个会动会说话的传声筒?当然,他也只是想想, 在温齐面前,他虽有胆子开玩笑,但却绝对不敢有任何的隐瞒。 顾采文老老实实道:“如您所料,二公子在信里问候了您和公主,说了几句蒲城的现况,就……”他瞟一眼温齐,被温齐阴沉的脸色吓得一哆嗦,顿时不敢再拖拉:“就在信尾提了一句,新过门的姜夫人有身孕了。” 温齐哼笑一声,阴晴不定道:“好啊,好得很!他既然肯为温家开枝散叶,那就叫他多多生几个!呵呵!” 顾采文不敢出声,事关温家子嗣,哪容得上他这个外姓人插嘴。 “大郎、二郎如何?” “二爷信中说,大郎君已跟着先生开蒙读书了,二郎君还小,说话不连贯,但跑得快极了,几个嬷嬷都看不住他一个。” “梅清如何?” 顾采文悄悄叹了口气:“说是没见好转。” 温齐脸色颇为阴沉:“当初叫他把那个姜氏女送回去,他偏不肯。如今清姐重病,那姜氏又有孕,他一个人,偏偏耽搁了两个人!” 顾采文脸色也不太好。 应梅清是战场上的遗孤,当年随着一群无父无母的孩子被先胤国公捡回了公府,在府里混着吃穿着长大。因她是女孩,又生得颇为伶俐,就被先夫人燕氏看中,选到屋里照看两位公子。 到后面夫人离世,姨夫人接管了中馈,前线又吃紧,大人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后院里几个差不多年岁的小子,哪个没受过清姐的照顾? 这样出挑又爽利的闺女,长成后自然不愁婚嫁,先公爷原想着收她做了义女,给她挑个好人家,可那时二公子十五岁了,初晓了男女情思,闹着吵着要娶梅清过门,先公爷拗不过他,再问梅清也是无可无不可,便允了二公子。 就这样,十七岁的大公子领军在外,十五岁的二公子洞房花烛,没多久梅清有孕,也算遂了老公爷的心愿,见到了孙辈,温氏一脉不会断在他手上。 本来这桩婚事起初虽不被大家看好,但随着梅清接连生下两个孩子,二公子也褪去稚气的模样,眼见着老成许多,便也称得上一句“夫妻和睦,宜家宜室。” 可谁知,温周竟会变心呢? 况且,应梅清和姜蕴真,哪个做小他都舍不得,就这样不清不楚的,两人都成了平妻。倒是叫人好好笑话了一通。 顾采文叹气:“二公子信里没提多少,不过,附上了大郎写给大伯的信,喏,好大一张纸!”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来。 温齐展开一看,纸上字迹笨拙,歪歪扭扭的,但也能看清写的是什么。 “大伯,我和弟弟都好,娘也好,希望你在上京康健(此处涂黑后重写)平安。” 他忍不住笑了:“这孩子。” 顾采文窥着他神色,试探着问:“公子,您既然这样喜爱大郎,为何不自己生一个呢?” 温齐收了信,握拳抵唇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这才成婚多久,不急。” 可是你不急,自然有人替你急!顾采文心道。 自从他们朔方军跟着公子打退了鞑靼蛮子还朝后,连口气都没歇完呢,就急急忙忙召了温齐入宫去,等到他再出宫时,近万人的精锐兵马被打散分派到不同地方去,身边只留了两百余人的亲卫。并且温齐无诏不能随意出城,二公子温周却在兄长的婚宴后就被赶着回了蒲城。 卸磨杀驴也不过如此了。 永安公主下降胤国公,一则是为了笼络人心,二则是为了叫他死心塌地,如此一来,如能尽快有个孩子,也好拿捏他。 ——可是,人终究不是泥土,是任那些人握在手里捏扁揉圆的。 顾采文自然识得眼色,见温齐不欲多提,便善解人意地住了嘴。 只是心想永安公主既然愿意亲手给温齐刻了闲章,章文还是“一洗人间万事非”,那这对新婚夫妻,想也是感情不错的。不然以公主金尊玉贵之身,怎会愿意来选了这句话做章文呢? 且他家主公生得仪表堂堂俊美非凡,倘若肯舍下面子细心哄了,怎会不如他愿? 如此一想,他便放心了。 抬头却见温齐读着密函,眉头越来越皱。 半晌,温齐都没有出声,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室内眼见着黑云照顶,顾采文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这密函……” “啪”一声,温齐将那密函拍在桌上,起身肃然道:“北边恐又生事端了。” “什么?”顾采文惊呼。 “老二密函中说,鞑靼老汗王只怕命不久矣了,帐下王子都在夺权,边境冲突愈来愈多,连他带着人马都有些控不住了……” 第50节 温齐虽下了温周的面子,温周也识趣地不去烦这个大哥,但事涉要务,更兼他们谋划的大计,匆匆探得消息后便封了密函加急送到上京。 窗外秋风卷起一地落叶,呼啸着闪过眼前。 “这天,是该变了……”温齐凝望着远方天界,若有所思。 第65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10 隆和十六年伊始, 动荡乱世便已初见端倪。 “腊雪不满地,膏雨不降春”,写的就是隆和十六年贯绝九州南北的大旱。南地颗粒无收, 北地良田起黄埃,海内沸腾,生民煎沸。 ——流民载道,饿殍盈野,死者枕藉。 然而对于大夏朝廷来说,不管是南方的饥荒还是北方的蝗灾, 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皇城高台上坐的那些权豪势要更为焦急紧迫担忧的,是盘踞在神州北陆如虎豹般凶恶且残忍的鞑靼部族。 自从去年鞑靼老汗王猝然而逝,这个在草原子民中口口相传的神鹰后人留下的子嗣, 却搅起了更大的波澜。 老汗王活到长大的儿子一共有十八个, 其中十三王子死于温齐之手,剩下十七个儿子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就死的死, 疯的疯。其中坐帐守灶的幼子更是于寒冬腊月时被发现溺毙在解手的尿桶中,而小王子同母所出的兄长被指质为凶手,被装进麻袋里由着八匹马整整踩踏了一日一夜,收尸时的麻袋已粘在地上揭都揭不起来了——其凶残若此。 鞑靼的这场内乱足足持续了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里他们分身乏术,无暇南下骚扰大夏边境。然而对于大夏子民来说, 这两年, 却也是水深火热的两年。 一年大旱, 一年大涝, 百姓苦不堪言。可偏偏就在这十室九空、民不聊生的时候,还有那世家大族借此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趁机低价购入大批土地,南方土地兼并隐田之患犹深! ——然而这些事情,于长居深宫的华滟来说,似乎又太过遥远了。 她本就是长在金玉中的娇花,旁人宠着护着还来不及,那些发生在偏远之地的苦难,一点也传不到她的耳朵里。 起码当下华滟最为烦恼的两件事,一是苦于皇帝久病不起,恐大限将至,二是失落于驸马温齐要领命出京。 她虽打心眼里厌恶皇帝,然而一日日看着皇帝痼病缠身,三病四痛,直至今日如一具无声无息的躯壳般,硬挺挺地躺在床上发出仿佛是由内而外的恶臭味时,她心里忽然又生出一点不忍来。 倘若刻意遗忘掉那一冬的记忆,起码,在她幼时,皇帝于她还是个极为宠爱的慈父。 好歹也是她生身父亲——华滟偶尔会念着这样的想法,入宫侍疾,然而在御床边见到一身法衣的道姑时,她心里的那些怨恨又会爆发出来: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而她恨恨地离去后,宫里有时又会传出消息来,皇帝在短暂的清醒时刻,处理完紧迫的政务后,会喃喃念着几个儿女的小名,吩咐宫人从库房中取出他们幼时极爱的玩具——或是吃食来,好像这几个皇子皇女,还是幼时团子般的模样。 仇恨和敬爱撕扯着华滟的内心,叫她不堪言状,每当这时,唯有一直相伴在身边的驸马温齐,才能宽言慰解,叫她好受些。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下去,她同温齐的情谊,似乎也随着细水长流般的光阴,一日日积攒成宽绰的水池。 他的爱沉默无声,却始终包容而细腻,温和地包裹上她身上每一次锐利的棱角,再叫爱将那身刺尽数化去,教她识便这世上的滋味。 也因为如此,当温齐不得不离开上京南下时,华滟分外不舍。 是夜明月高悬,清凉如水,华滟坐在梳妆台前,持了把梳子一下下地通着头发,沉默不语。 温齐从外面进来,见她如此模样,无奈地笑了一笑:“只是去去就回。” 他站在华滟身后,熟络地接过她手中的梳子,动作轻柔地为她梳发。 华滟坐在镜前,只能看见半张他坚毅的下巴,而入镜的他的手,始终不曾动摇过。 她默了默,道:“只是可惜,今年夏天这般热,皇兄本说打算去青陵台避暑的,你却还得去江南跑一趟,只怕赶不上了。” 温齐含笑:“江南多水,只怕也热不到哪里去。”他顿了顿,又道:“这趟是不得不去的。太子同我吩咐过,若无朔方军一路护送,只怕向昂之还没到江南,就已没命了。若是他没了,还有哪来的机会去清算隐田。” 华滟饶是再不识大体,这会儿也应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更何况她平日里还帮着太子妃协理宫务,有时也会帮着处理一些奏章请旨。 她轻轻叹了一声:“我都明白。国库虚空,自从这两年苏湖大涝,已免去许多税了,再叫他们肆意妄为,只怕连俸禄都要发不出来了,你……”她微微抬头,从镜里与她身后那弯下腰来的男子对视着,轻咬嘴唇:“你路上千万担心。” “你放心。”他俊美的脸上露了些戏谑的笑意:“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到你面前。” “说什么胡话呢!”她反过身去气恼地打了他一下。 温齐故作受伤,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娘子好生武力。” 华滟被他逗笑了,忍不住同他笑闹一阵。 忽而温齐安静下来,一双眼睛亮澄澄地盯着她。 她被看着看着,脸渐渐红了起来。 她害羞地扭过头去,轻斥一声:“作甚这般看着我!” 他沉沉地笑,轻声道:“舍不得你,恨不得把你变小装进口袋里跟我一起走。” 华滟嗔道:“又说些怪话了!” 顿了顿,她道:“你自己说的,一月就能回,你、你可不许食言!”语气失了平静,通红的耳廓映出她的心事。 温齐忍不住笑道:“是,臣谨遵殿下玉旨!” 他忽得伸出手,把她从锦凳上腾空抱起,不顾她小声的惊呼,转头进了内间,一手放下锦帐,一手拉下床帘。 红帐深深,翡翠金熏笼上合欢香袅袅,帐内是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 * “这天真是热死个人了!” 青陵台柔仪殿中,一名妃子闲摇着团扇,姿态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即便已穿得极为清凉,但身上一层单薄纱衣还是被香汗浸湿了。她忍不住开口抱怨:“真是见了鬼了!一日比一日热,连来了行宫也是这样!” 太子妃瞥了她一眼,皱眉道:“胡氏!” 这时水晶帘动,华滟捧着一盆湃好的瓜果缓步入内,坐在太子妃身侧,言笑晏晏:“嫂嫂来尝尝葡萄吧。” 见到永安公主,胡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悄摸摸地把腿放下来,拉了拉露出大半□□的衣襟,坐正了。 真是奇怪,明明太子妃才是她的正经主母,她身为太子嫔妾却更畏惧这个已出嫁的公主。 以胡氏贫瘠空空的脑袋,她是说不出来什么气势威严的,只知如今这宫中,除了太子妃,她就最畏惧这个管事的小姑。 如今皇帝几乎成了木石,除了尚在喘气之外,几乎已不能做出什么指示。那么身为嫡长子的太子便顺理成章地接掌过一国权柄,除却一个名分外,他与皇帝无异。 而太子妃的身份便也水涨船高,加上皇帝后宫几乎已是一潭死水,她代掌凤引更无异议。 只是人终究不是铁打的,太子妃有时也会忙不过来,便将些事务托给永安公主去做,空闲时永安公主更干脆住在宫里,倒也便宜。 而眼前这个胡氏,便是太子近来为自己寻到的新欢。 太子妃从来都不会于女色一事上对太子有所苛刻,兼之她多年未孕,一时立场也有些尴尬,此番太子不过稍稍暗示,她便极为得体地应下了,不仅将胡氏从采女提为奉仪,连出宫避暑时也不忘将她带上。 胡氏倒也识趣,虽粗俗不堪,也多口出狂言,但好在胆子极小,还极怕永安,太子妃呵斥她有时还敢梗着脖子不服,但若是华滟扫过去一个眼风,她起码能老实上好几日。 太子妃觉着好笑,这胡氏在她眼里便如个小雀儿一样,偶尔逗弄着倒也好玩儿。 不过——看华滟的脸色,只怕有事情要谈。 太子妃由贴身宫人服侍着用了几枚葡萄,便用帕子点了点唇角,接过清茶来漱了漱口,手指轻轻抬了抬,便有宫人默不作声地上前,恭敬地请走了胡奉仪。 “滟儿,难道有人又叫你烦心了?”太子妃含笑问道,“你同嫂嫂说,嫂嫂替你教训他。” 华滟摇摇头:“回时遇上了奚娘娘。” 太子妃容色一动:“哦,是她。她——如何了?” 华滟道:“瞧着不大好。” 太子妃幽幽叹一声:“三殿下那病……唉。也是她命苦啊。” 三皇子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性情愈发暴躁,打骂宫人不说,有一次还失手打破了皇帝的头颅,自此得了皇帝厌弃,连带他那容色绝佳的母妃一起也失了宠。三皇子日渐长大,却不见好转,去了御书房读书,却连一刻也坐不住,奚贵妃无法,只好把他拘在身边,好歹在眼皮子底下,不会无缘无故受伤了。 只是这孩子越长越大,身量长了,心智没长,如今十岁了,力气有时连奚贵妃也压不住,时常挠得他母亲一身伤痕。 华滟百思不得其解:“这天下名医几乎都请进宫来看过一遍了,却还是不见好。实在是——”她摇摇头,感慨道:“这样活着,也是受苦。” “真是可怜。”太子妃吹散一口茶烟,“对了,你怎么这般严肃?” 华滟默了默,揪紧了裙子,低下头:“听张伴伴说,自从来了青陵台,父……父皇身上舒服了些,这两日清醒不少了。父皇他想,想叫我们都去见见他。” 太子妃叹道:“也是难得。既然如此,那我就安排一桌宴席,我们都去给陛下请个安吧。正好今日二殿下也要回来了。” 第66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11 柔仪殿。 午后浓荫幽长, 透过窗格斜入内室。 矮脚条案上青鹤瓷九转香炉徐徐腾起七和香,细淡的白烟几欲与冰鉴中散发的白雾合二为一。 虽日光灿然盛大,但在这处高大幽深的宫殿中, 却是凉爽无比。倘若有那体虚的宫人,还需穿夹衣才不至于受凉。 这是因着永安公主畏寒的缘故。 尤其是如今太子殿下的身份水涨船高,永安公主作为太子亲近的幼妹,又代理宫务,驸马还是战功赫赫的胤国公,都不消她开口, 自有那极灵活的人奉上当季最好的冰薪。 琉璃珠帘微动了一动, 清透的珠晶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来。帐中酣眠的女子似是被这细小的声响惊动,蜷缩起身子来, 无意识地嘟喃了几声, 翻了个身。 于是立刻就有一只手从月白宫装中探出,双手合拢, 叫那珠子在手心里沉闷地跳动,直至平静下来。 另有一着藕荷宫装的女使悄无声息地走近了,隔着帘子望了望其中沉睡的女子,皱起眉来。 她张嘴做了口型, 一丝人声也无,伸手指了指, 对面那名月白宫装的女使就会意地同她走出了房门。 凌雪轻蹙眉头:“殿下已睡了足足一晌午了, 怎地还没醒?” 她对面那月白宫装女使就苦笑:“这些天你也不是不知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 自从来了青陵台,殿下就没好睡过。今日好不容易能安歇了, 还是不要去吵殿下罢。” “可是,濯冰。”凌雪叹了口气,神色纠结道,“奇墨刚送来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是驸马送来的。” 濯冰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坚持道:“不行,就算是再急的信,也得等到殿下醒了再说!” “可是殿下不是吩咐过我们,倘若驸马有信来,一定要第一时间呈给她吗?况且,晚上太子妃在清凉殿设宴,算算时间也该请殿下起身了。” 濯冰沉默不语,脚步微动,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入内的槅扇前。 凌雪见她说不通,只好叹了口气,转头去寻林嬷嬷。 保母上了年纪,近些年来腿脚愈发不便 。因行宫幽深凉爽,又多雨天,这日风湿发作,路上凌雪强拉她过来,走得极慢。 濯冰一见保母露面,已然有了怒意:“凌雪,你这是作甚?” 凌雪坚持道:“我这是奉了殿下的旨意,你若不让,就请林嬷嬷去唤殿下起身!” “你!”濯冰双目圆睁,与她极快地来回对峙了几句,音量不自觉地拔高了。 保母却还糊涂着:“你们这是在吵什么?” 第51节 待听清楚了,她无奈道:“不过一封信罢了,也值当你们这样吵?算了算了,还是我这个老骨头去送吧。” 眼看保母一只脚就要跨过门槛,濯冰正欲开口制止,就听见内间传来华滟倦怠的声音:“濯冰?” 濯冰瞪了凌雪一眼,劈手夺过她手中的信函,转头进去了。 “回殿下,是有驸马的来信。” 华滟登时有了些精神,原本揉着太阳穴的手指放下了,她拥着锦被坐了起来,眉眼舒展开来:“快拿来予我看看!” 濯冰拍开泥封,用竹刀裁开信套,将那浸了水渍隐隐泛黄的信纸转递给华滟。 “呀!齐哥说他马上就能返程了!”华滟喜悦道。 凌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躬身恭道:“祝贺殿下。” “快!取笔墨来,我要回信!” 华滟甚至来下床更衣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吩咐了下去。 于是濯冰磨墨,凌雪奉纸,将矮方几搬到了床上,服侍着华滟走笔如龙蛇,飞快地写完了一封信。 连墨都来不及吹干,就封入信套,交由奇墨转寄给驿站,送给在千里之外的郎君。 “唉,也不知道这信能不能按时送到他的手上。”信送出去了,华滟坐在妆奁前,忽然自言自语道。 濯冰不去探究她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只是忠实地用她一双灵巧的双手,为华滟绾发盘钗。 而凌雪则笑语盈盈地附和道:“一定会的。京里发的是八百里加急的驿站,一定会送到驸马爷手上。倘若驸马爷走得快,说不定信还没送到,人就已出现在殿下面前了。” 华滟苍白地笑了笑。 转头凝视着西洋舶来水晶镜中的自己,点了点额角道:“这里加个花钿罢。虽是家宴,却也不能马虎了。” * 隆和十八年夏仲月。 青陵台,清凉殿。 酉时一刻。 因更衣梳妆的缘故,华滟到的不算早。 有几个太子近来宠爱的低位嫔妾已入了水榭凉阁,在薰风明灯中挤挤挨挨地坐下了,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 还有些皇帝昔日康健时册封的嫔妃,此刻也跟着入座了。 华滟一身银霓红细云锦广绫上衣,配玉色如意云纹绫裙,挽了素馨黄掐葱绿牙绲的披帛,迤逦地从九转十八弯的凌波曲廊上走来。眉心一枚火红榴花,耳坠水滴状红宝石,随着步伐晃动,熠熠生辉。 有那入宫晚的宫人嫔妃羡慕地望着她,窃窃问:“这是谁?好生气派!” 同伴资质深,忙道:“此乃永安公主!先皇后嫡女,如今协理六宫,自然不一般!” “原来她就是永安公主……”发话人怔怔,“我服侍太子殿下的时候偶尔见过胤国公一面,只有公主才配得上他……” 同伴忙捂住她的嘴,低声斥道:“你疯啦!你我都是皇家的人!你怎么敢去肖想胤国公!” 虽身为驸马,但许是因为身有军功的缘故,这前朝后宫,除却月明宫的人,大家多半都称他为胤国公,而不是永安驸马。 说话的人悻悻:“我省得的。我只是忍不住……”她同伴沉默了一会儿,也小声道:“胤国公却是俊朗风流。” 二人望望华滟端雅的身姿,对视一眼,忽而齐齐笑了出来,叹道:“胤国公虽名声不太好,但才气无双,也只有天家公主才配得上他。你我都是俗人啊!” 她们在这议论纷纷,殊不知自己也被人议论着。 听得纤微的动静,华滟远望见亭台水榭里坐立的人有不少她陌生的,皱眉道:“那些是什么人?今日不是家宴?” 奇墨消息灵通,又是从嘉肃宫出来的,一面引路一面道:“回殿下的话,那几位是太子殿下宫里的小主。许是下头人没仔细,一说是家宴,就把她们也叫来了。殿下若是看着不顺心,奴才去打发了她们去?” 华滟摇头:“算了,既然来都来了,就让她们坐着吧。不过一顿饭。” 语罢时,她已步入正殿。 殿内灯火辉煌,较之外面水榭亭台更为艳丽而辉映。 华滟细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明明国库空虚,民穷财匮,宫里却还如此奢靡…… 这一念转过,她看见太子妃含笑起身向她迎来,她赶忙收了念头,亦笑着上前去。 “滟儿来了。”太子妃温柔道。 不知怎么,华滟瞧灯下太子妃的眉眼,忽觉得有几分陌生。 她定了定神,敛裙一礼:“见过嫂嫂。” 第67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12 太子妃启唇未语, 华滟便听到她身后传来一阵艳丽的女声。 笑声如银铃,清脆肆意。 是白侧妃。 白侧妃一身艳丽红裙,手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笑盈盈地走出, 眉目间春风得意,很是招摇。 华滟皱了皱眉。 白侧妃向来温顺妥帖,如何今日这般轻狂? 但看太子妃神色自若,此刻正噙着笑接待匆匆到来的奚贵妃母子和一众妃嫔,似乎并未发现这里的异样,华滟只好将这点疑惑埋进心里, 也笑着冲白侧妃点点头。 然后她就看到白侧妃牵着的那个小女孩挣脱了她的手, 朝太子妃扑了过去。 嗤! 华滟听到周围人中发出的嬉笑声,白侧妃的脸也瞬间阴了下来。尽管太子妃当即回头,抱起了大郡主。 白侧妃这才收拾好面上的神情, 复又装作温柔小意的样子, 款款上前。 华滟被引着入座,正好瞧着大郡主取了块糕点要喂给太子妃, 而她瞥到人群背后,白侧妃的神色扭曲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不愿女儿不同她这个生母亲近,反而去亲近嫡母吧。 华滟这般想着,忽听到殿门口仪仗雅乐逶迤而来, 金黄龙辇降在门口,一身团龙白圆领袍的太子小心翼翼地扶着瘦骨嶙峋的皇帝下了御辇。 山呼万岁。 在皇帝久病之后, 这还是如今的华氏皇族第一次如此整齐地坐下, 齐聚一堂。 皇帝人已瘦得不成样子了, 龙袍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宽大的袖袍堆叠在龙椅上,愈发称得他瘦骨如柴。倘若不是张胜全在旁支撑扶着, 只怕他连坐都坐不稳。 哪里还有以前丰神玉朗的样子。 皇帝嘴里发出“嗬嗬”声,张了嘴,声音细如蚊蝇。还是张胜全晓得他的意思,弯腰堆着笑跑下来请了太子、太子妃、华滟、三皇子、四皇子等人坐到皇帝下首的圆桌上。 二皇子有差遣在身,已传了话回来,今日怕是赶不及,请父皇皇兄先行开席。 在座人都心知肚明,皇帝没有多少日子了,这一场晚宴,与其说是家宴,不如说是最后一面。 席间觥筹交错,飞觥献斝,若是不知情的人看来,自然是语笑盈盈,欢歌笑语,好不热闹。 皇帝也微笑着看着满堂儿女亲眷,时不时示意张胜全举杯,代他敬酒,那被点中的自然忙不迭,喜不自禁,笑得嘴角直咧到下巴。 倒是华滟,因心情陈杂,无意多饮,只浅浅沾了沾唇角,就放下了杯子。 她听到身后那一桌上传来几道细微的声响,似是在议论今日的菜肴。 “醍醐、麆吭、野驼蹄、鹿唇、驼乳糜、天鹅炙、紫云浆、玄玉浆……噫!进宫这般时日,今日才算大开眼界!” 华滟不自觉将视线落到水晶盘中,忽觉身侧有异动,她悄悄转头,只见太子妃指了指陈列其上一道丰盈微颤的酱色肉肴,低声对她说:“才进上来的新鲜熊掌,煨得烂极了,你多用些补补身子。” 华滟亦轻声道了谢。 此时宴到酣处,满堂人都吃得醉醺醺的,酒气混着食物的芬芳醇厚,交杂出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臭气。 华滟因天热胃口不佳,此气味入鼻,更欲作呕,任是山珍海味、珍肴异馔,她扭头再看,毫无一丝胃口。 太子妃关切的目光下,她正欲开口解释,就见太子妃怀中的大郡主踮起了脚费力地去够一只杯盏。小孩子手脚灵活,饶是太子妃与她身边的女使反应再快,待到两人手伸出去阻止时,大郡主肉窝窝的小手就摸上了这只西洋进贡来的水晶高脚杯。 一声清脆瓷裂声后,晶莹碎片滚落到地上,连同杯中注满的紫红色芬芳异常的西洋酒,一同沾染到了华滟的裙上。 玉色如意云纹绫裙上顿时弥漫开一片艳丽的酡红。 “素商!”太子妃呵斥。 那孩子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下了错,钻进太子妃的怀里,悄悄露出一张脸来,怯怯地望着华滟。 素商探出的小手白生生的,藕节似圆滚滚,揪着华滟的裙摆,不停地摇晃着。 太子妃被她弄了个哭笑不得。 立时有训练有素的女使上来收拾局面。 这边动静颇大,连太子也注意到了:“怎么了这是?” 此前几名年长的宗亲王爷团团围住了太子和皇帝,都不必猜都知他们是在隐晦地议论着皇帝大行后的事情。太子华潇对待宗室的态度不如他的父皇亲近,几个老王叔对此很是担忧,今夜叫他们捡到好时机,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恨不得叫太子当场给他们立下字据来,好保证他们以及华氏宗室将来的荣华富贵。 太子妃摇头,拍了拍大郡主的背,嗔道:“瞧瞧你的好闺女做的好事。都把滟儿衣裳弄污了。” 太子转而看向大郡主,大郡主张开手臂扑向太子,奶呼呼地唤道:“爹爹!” “诶!”太子眉眼舒展。 大郡主素商是太子的头生女,待她向来就不同。华滟也不会同一个黄口小儿计较,不过是衣裙脏了,换一身便是。于是她同太子妃说了声,便带着女使悄悄走过小道,去了净房更衣。 清凉殿内热闹依旧。 老王爷们从皇帝那得到了允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太子正和几位皇叔应酬着;三皇子坐在奚贵妃身边,拉也拉不动,狼吞虎咽地啃着一整只烧鸡,奚贵妃满脸尴尬;四皇子躲在三皇子的影子下发呆;女眷们红飞翠舞,霞裙月帔,嬉笑声不绝于耳…… 倘若只视这一处宫殿,倒是熙和安澜,人丁兴旺。 皇帝环视一周,不见华滟的身影,他有些发怔。 过了一会儿,他艰难地在龙椅上挪动着身躯,发出一点声响来。张胜全循声而来,恭敬道:“陛下?” 皇帝从鼻腔里喷出一丝气息,发出含糊不清的模糊语调。 张胜全笑笑,面上更为恭谨:“这都是老奴份内的事,整敢担一句辛苦。” 皇帝又张了张嘴唇,颤巍巍抬起了手,指了指丹陛下的众人。 第52节 张胜全犹如他肚里的蛔虫似的,一个眼神便会意了:“三公主应是去更衣了。” 皇帝缓缓地点了点头。 清凉殿外忽传来啪嗒啪啦的足音,紧接着就有人推门而入,朗声道:“儿臣来迟了!” * 濯冰服侍着华滟换了身云水蓝的衣裙,从净房里出来,沿着九曲回廊慢慢地走着。 廊下水池里养了不少荷花,夜灯下映着红莲碧叶,莲叶间氤氲着淡淡雾气,好一副秀美画卷。 她靠在鹅颈阑干上驻足欣赏了一会儿,濯冰怕夜风太凉,又沾了水汽,叫她发病,便劝了劝,扶了华滟从来路走回去。 “这个时候,宴也该歇了。” “殿下可是累了?” 华滟淡淡摇头:“不是。”她低声道:“我只是在想,那个日子,什么时候到。” 濯冰没有听清,见她心情不佳,就另拣了几件事说出来哄她解闷。 华滟竟也被她逗笑了。 离清凉殿主殿越来越近了,近得能隔一层窗纸看清内里招摇的烛火,一股清远的酒香从紧闭的门缝里飘出。 濯冰不自觉地嗅了嗅:“不知这是什么酒?却是不一样的醇厚。” 她感觉到扶着的华滟停住了脚步,不解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回头看去,只见树影婆娑,水影迷晃,黑夜墨一般的浓郁,只有殿内灯火辉煌,照在华滟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华滟轻轻地说:“濯冰,你听,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濯冰悚然起惊。 第68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13 她们出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如何这满殿人都瞬息悄无声响了呢? 华滟同濯冰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底寂寂的惊恐。 四野无声,华滟挽起衣摆, 同濯冰蹑手蹑脚地转过了大柱,悄悄靠近了侧边的窗户。 糊窗用的是新罗进贡的上等棉纸,质地绵厚,不氲不洇,一口气呵上去,也不会略湿了几分, 但还是没有破。 华滟想了想, 拔下头上一支钗子,用尖尖的尾端沿着花窗的菱格挑开了一角,然后一只眼睛凑上去, 小心地窥视着殿中的场景。 灯火煌煌。 满殿的水磨金砖上落了一团团模糊的影子, 有的躺在翻倒的锦凳旁,有的昏迷过去无声无息, 有的靠着大柱,艰难地喘着气,冲着殿中唯一站立的那人怒目而视。 “华湛!你就是这般忠君报国的吗?!” 背手而立的那人发出一声悠悠哂笑:“太子殿下说笑了。”他的步子慢慢悠悠,一步、一步地在殿内盘徊, 先是绕过盘龙漆金柱,然后抬步跨过七七八八倒在地上的人体, 最后, 再是走到那被簇拥着的雕龙盘凤的座椅后, 手扶上坚硬的椅背, 将脸凑到那僵直坐在龙椅上的人耳侧,轻笑道:“父皇, 您给儿臣评评理吧,太子殿下这话说的,还真是叫儿臣心寒。” 哪知座上那人不过微微动了动手指,微张了口,便再无动静了。 华湛恍然大悟:“我竟忘了,父皇——您如今已是个废人了!” 他阴柔美艳的脸上盈满了笑意,霍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龙椅上干枯的躯壳,笑容可掬:“父皇,怎么样?寒食散和金丹红丸好吃吗?要知道,为给您寻来这炼药的药材,儿臣可是连腿都跑细了呢!连冲月元君,也是儿臣废了好大的气力才调.教出来的。不知我那美艳庶母,服侍得您可好?” “你!”太子华潇听他言语,竟是连皇帝近来沉迷道术炼丹,也是华湛暗中引诱的,当即大怒,可惜他怒气才上头,就“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一旁有红衣女子连忙上前为他拍背顺气。 “你什么你!”华湛拂袖大怒,转身冷冷地看着偎迆在地上的华潇,“你还当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吗?!” 他快步走下丹陛,到了华潇面前,拽起华潇的衣襟猛地将他提了起来,一下子将他的脚尖都提立了地面。华潇腹中剧痛,如有万千把匕首在肚腹中来回搅动,而方才又被华湛惊天之语激起极大的怒意,这一下动作,愈发牵扯到他身体深处的痛楚,叫他眼前一时目眩,眼冒白光,却是连华湛的脸都看不清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强撑着精神,开口冷笑道:“咳咳、孤不做这太子,难、难不成,让给你做……?” 此话一出,殿内仍有余息的几个王爷顿时哗然! “殿下!万万不可啊!” 几名老王爷艰难地爬起来,竟是要从藏身的大柱后往殿中心爬来! 其中一人怒叱道:“狼子野心!这大夏的江山怎能交由你来坐!” “万万不可?”华湛冷眼斜笑,看也没看背后声音来源。他只是扬起了右手,轻轻柔柔地在空中挥了挥,就有数支利箭不知从何射来,顿时贯穿了方才发声的几人的胸口。几乎是瞬间,伴随着利镞穿透人体的沉闷声响,丝质屏风溅上了几蓬艳丽的红色,为那富贵花鸟图更是增添了一点艳色。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连呼吸声都似被竭力抑制住了。 “呵。”一声轻嘲。华湛的面容仍是如桃花般的姣若好女,但眼底却凝结着黑暗暴虐的风暴,“太子之位?我才不稀罕。” 他松手,华潇猛地跌到地上,重击之下又吐出了一口气。只是这一次,华潇挪开捂住口鼻的手,怔怔看到其中褐色的块状物。 那是内部脏器的碎片。 华湛饶有兴致地弯腰,凝视他这位兄长——昔日须得他仰望的太子殿下,今朝脚下狼狈不堪的阶下囚! 他微微笑着,慢条斯理道:“我要做,便做那九五至尊!什么太子储君之位,都是虚妄!” 华滟死死咬着自己塞入口中的手指,大气都不敢喘。 这一刻,她如坠冰窟! 怎能想到,不过转眼间,原本虽说不上满堂其乐融融,但也甚是温馨的家宴,怎会变成眼前这个涂抹了亲人鲜血的阎王殿! 华湛! 二皇子华湛,她的二哥哥,自小一起玩耍的兄长,怎会、怎会…… 华滟一动不动,忽觉得口角处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过了好半晌,她才麻木地觉察到,那是被她自己咬破的指尖血。 “我的好哥哥,你说说,我这个主意,如何?” 华湛从袖中取出一柄精美的匕首,褪去鎏金斬银的刀鞘后,锋利无比吹毛即断的刀刃,竟是通体墨绿! 如一条毒蛇的信子,冰冷地寻找的猎物,只等把毒素注入猎物体内的那一刻。 此时,华湛正笑吟吟地握着这把匕首,在华潇面前蹲了下来,轻拍着华潇的脸颊。 华潇忍受着油煎火烤般的痛楚,几乎已无气力睁眼看人了。 “隆和十八年,帝崩,先太子潇以恶疾故,传位于二子湛,终年二十九。”华湛的声音亦如他手中的匕首,冰冷、锋利、又满斥着恶毒。 “……”华潇只喃喃了几句,便意识昏沉,倒在了身侧人的怀里。 然而他们离得那般近,纵使再细微的声音,华湛也听到了只言片语。 “你说什么?!”华湛暴喝。他闪电般出手掐住了华潇的脖子,竟是硬生生就要这样把华潇拖起来时,突然有一股力气从旁遁出,一下子将华潇夺了回去! “我夫君说,驴心狗肺的东西!凭你也配!!”太子妃贺仙蕙一身宫装早已被残羹冷酒泼了个破落不堪,然而当她搀扶着太子,昂然挺立站在华湛面前时,那一股天然的威仪矜傲,犹如一把冰雪利剑兀然刺入华湛胸膛,霎时深深刺痛了他。 “哦?”华湛怒极反笑。静静看了贺仙蕙片刻后,他突然扬眉笑了。 “不愧是太子妃!真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奇女子。”华湛慢慢直起身来,撕下一块飘逸的帘幕搽拭着手中的匕首,朝上轻呵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斜睨了贺仙蕙一眼,贺仙蕙强自镇定的面容下,本就凌乱的心突然砰砰加速跳了起来,她隐约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就是不知道,我这好哥哥,是否知道赵钰臻这个人啊?”华湛的声音像条毒蛇,如附骨蛆,不怀好意、阴魂不散地飘荡在太子妃周围,“知道他大家闺秀的正妻,早在入宫前就失了贞洁?” 刹那间,殿内暂时存活的人,都看到太子妃的脸色如雪般惨白。 贺仙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是一片决然的清明。她哆嗦着咬了咬唇,那惨白的唇瓣上也就泛起了一丝血色。 “他知道的。”她平静道。 对面阴柔皇子的脸上露出了几丝兴味。 “况且,那又如何?起码我入宫十几年来,所行所为,对得起我的身份!”她冷笑,“哪像你,一个大逆不道、弑父杀君的乱臣贼子!驴心狗肺的东西!你也配!” “随你怎么说。反正,今天过后,你都会是个死人了!”华湛一挥袖,反身就要离开。 “呸!”贺仙蕙用尽全力,冲他啐了口唾沫。 华湛双指并住,皱眉抹去脸颊上的唾沫,摇了摇头:“我的好嫂嫂啊……白绮!还不动手!” 太子妃猛地睁大了眼睛,低头看向穿透了她的身体、露出了一角的尖刀。 那刀刃上鲜血流淌,滴聚在她脚边,很快就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 红光潭影里,她看到站在她身后握着刀柄的那个人,亦是一身红衣,正在朝她微笑。 “白、白……”她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说完,随着那尖锐的刺痛撤去,她身体一顿,就要倒在那血泊之中。 华湛正要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忽然侧首,看向边窗,喝道:“什么人!” 第69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14 华湛正要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忽然侧首,看向边窗,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 “唰”一声尖锐的风哨声,窗纸刺破,一样锐利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侧面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擦过华湛的脸颊,击中方才出手之人。 那红衣女子一声闷哼,下意识抬手捂住胸口, 然而那凶器顺势刺来, 几乎要将她捅了个对穿,饶是她以手死死捂住了伤处,血仍汩汩不断地流了出来。 就像刚刚被她出手贯穿了腰腹的太子妃贺仙蕙。 华湛侧脸不过一丝一线的伤处, 然对于他来说, 这伤予他的不仅是火辣灼烧般的痛,更是对他赤裸裸的蔑视。 他暗哼了一声, 抬指抹去了脸上的血痕,看向着凶器刺来的方向,眯起了眼。 “啪”一声巨响,紧闭的殿门被人猛地踹了开来, 夏夜灼热潮湿的风,挟着夜雾和九曲塘里荷花的清香, 瞬间冲淡了殿内弥漫的血腥气。 雾气散去后, 一个纤弱绰约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正冷冷地看了进来。 “呵, 原来是你。”华湛笑道,“我说哪里有些不对劲, 原来是把你给忘了——” 他曼声拖长了语调,唇角扬起一抹狷狂的笑,远远望去,容貌神情,竟和以往截然不同!那张狂放肆的笑轻浮地挂在他阴柔姣丽的脸上,教熟悉他的人看了,难免暗自心惊。 不免思忖,他——从前的柔顺迎媚,都是装出来的吗? “我竟不知,三妹妹有这般好身手。” 华滟举步迈进了大门,这一扇门之隔,便仿佛是两重天地。 她亦勾起嘴角,轻曼地笑:“还是要多谢二哥哥为我请来的良师啊!不然,我也不会习得这样的准头!” 第53节 伴随着华滟口中最后一字的落下,衣裳随动作摆动间,她猛地抬手掷了件东西出去,直直朝向华湛的方向。 华湛眨了眨眼,侧过了身去,瞟了眼那枚刺入大柱的不速之物,笑了。 “三妹连发簪都能飞物伤人?”他顿足叹道,“看来那姓秦的教你还真是不留余地啊!” 这一击未成,眼看着太子妃委顿在地上血流不止,而皇帝不知被华湛喂了什么东西,亦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殿内其余诸人或死或伤,躺在地上悄无声息……而她孤身一人,恐怕就是有登天的本事,也轻易奈何不了华湛,更何况,她也没有那般的本事—— 方才这两击,不过是趁人不备出其不意罢了,若有老练的练家子在此,一望便知,她的招式都是虚晃,力竭器卸之后,不足为惧。可她也只想,能为她的家人争取来片刻喘息的时间而已。 算算时候,濯冰此刻应到了行宫外驻军大营了吧?以她的脚程,想来是不必忧虑的。那么,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等那支不知忠心的守军前来护驾,等,一个时机。 今夜这青陵台,静如死寂,夜浓如墨,随着摇晃的树影一阵阵朝殿内弥漫过来,似要吞没了她的身影去。 藏在深不可测的影子里的,除了放肆引吭高歌的鸣蝉外,还有甲胄兵戈碰撞的琤瑽铿然声——那是不怀好意地死亡的预报。 华滟苍白着脸,深吸了一口气,提着心看华湛脸色阴沉地仿佛能招来风雨,他伸手拔下了那支簪,握在手里,朝她一步步走近了。然后出手如闪电!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竟是硬生生将她拔离了地面四五寸!也不知他看似瘦薄的身体,怎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咳、咳咳……”华滟几乎无法呼吸,那只手如铁钳般死死止住了她颈部的血管和气管,不过几息,她原本白净如玉的皮肤就渡上了一层绯红,紧接着变为涨红,因窒息和血流阻断,她的气息越来越弱。 华湛冷酷地看着在他手中挣扎的华滟,目光冷漠如同那不是向来与他关系亲密的妹妹,而是一只蝼蚁,或是猪猡。总之,那不是一个看活人的眼神。 纵有他人想为华滟求情,不忍看她就此夭折在华湛手中,然而轻微的一个动作,就有利箭从旁射来,擦过脸颊,牢牢钉入脚下的地砖。如此三番无声无言的恫吓和威胁之下,殿内便再无人敢出声或者动作了。只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殿中那几乎要将亲妹活活扼死的男人。 怎么也不会想到,昔日温顺优柔的二皇子,私下里竟暗藏着这样大的野心! 华滟只觉气血上涌,脑胀头晕,渐渐地,眼皮似有千钧之重,重重地压了下去。她努力睁大眼睛,然而眼前视野逐渐散漫,似有人拿了黑布蒙在了她眼前。在失去意识前,她眨了眨眼睛,看到一团热烈如火的身影朝她面前扑来。那、那是…… 她再也无法支撑住了,眼皮阖上,世界沉入黑暗。 “噗”一声轻响,华湛只觉背后一凉,汗毛耸然,随即一道辛锐的刺痛长长地从他后颈贯穿至腰臀上方,仿佛要将他竖劈开两半一样。他吃痛,手上力道自然就松了下来,华滟被他重重掼到了地上,这苍白的女子珠翠逶地、衣裳凌乱,脖颈处有道深深的勒痕,随着血液的充盈正快速地浮肿起来,如毒蛇般缠在了她的身上。 华湛反身回去,只见太子妃一手捂腹,一手握刀,跌作在地上,刀刃沾血,也湿透了她的衣裙。一旁红衣女子倒地,神志不清。 看到华湛吃痛的表情,她放肆大笑起来,血沫混着泪水不停地从她脸上滚下:“……离滟儿远一点!”她咬着牙,半笑半怒地含糊吐出了几个音节。也不知她是如何在那一道几乎要将她贯穿的伤口下,是如何挣扎着拔出了凶器,在利落了解背后反水的白绮白侧妃后,再如何忍痛悄然走到华湛身后,用尽全身力气重伤了他的—— 华湛反手摸了把背,摊开的手掌上,鲜血淋漓。 太子妃这一刺,伤他的不轻。 他眯起眼睛,陡然沉声笑了笑。 不少人随着他的笑声下意识地抖了抖。 “就凭你?” 太子华潇昏迷不醒,永安公主华滟生死不明,皇帝命在垂危,连太子妃都身受重伤,血不住地流,连同殿内四面八方流动的墨红色血迹一同,汇成这片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华湛轻而易举地踢开了白绮的尸体,看也不看一眼这为他丢了性命的女子一眼,直直向太子妃走去,中途有几个鼓起勇气冲上来抱住他腿的小太监和宫女们,都被他提剑捅死了。 贺仙蕙跌坐的地方离他没几步远,纵中途有人阻拦,他也很快就走到了她跟前。然而要提腿迈步的时候,他忽觉脚上撞了个软软的小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个娃娃! 贺仙蕙惊呼:“素商!你快点放手!” 然而这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却是摇了摇头,照旧抱着华湛的小腿,声音虽颤脸色虽白,但依然坚定道:“二叔,你不能过去。” “呵,你这娃娃,滚一边去。”华湛斜睨了她一眼,抬脚就把她踢到一旁去。小孩子骨头软,在地上滚了几下,就趴在地上似没了声息。 贺仙蕙目眦欲裂:“素商!” “她不过一个小孩子!你、你……咳咳,你竟下这般重手!” “大嫂莫不是真以为,你养了几年,这孩子,就成了你的了吧?”华湛的声音优美而冷冽,上京城中贵女素来爱以他的声音比作玉磬来称赞,然而此刻听在贺仙蕙耳里,却如同鬼魅妄语,其中蕴含的死意如凉水瞬间熄灭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求生意。 她趴在地上,衣摆拖出了长长的血痕,身后护着的,是她看着长大的华滟,伸手欲握的,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这般容易就死了?”华湛弯腰探了探贺仙蕙的鼻息,确认她真的再无生机之后,有几分嫌弃地捏着鼻子直起腰来,自言自语道:“亏我还以为,她忍得了相思泪的毒、受得了穿肠刀的伤,还有余力能伤我,会是个不一样的,没想到,一样啊!” 他摇了摇头,视线瞄过一旁亦是红色的白绮,皱起眉头喃喃了几句:“死得也太过轻巧了,还好只是一个暗桩罢了。” 华湛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来擦了擦脸,又拭去自己手上残留的血迹,愉快地拍了拍手,“既然这些聒噪的玩意儿都解决了,那么,接下来,就轮到你了,我的好父皇——” 一支利箭破空而去! 绑在箭身上的唿哨带起尖锐的风声,激起一群栖息在林间的飞鸟。 鸟群振翅而去,翅羽拍打间划过头顶那轮明亮皎洁的月亮。 与此同时,林梢下方亦有震动。数骑疾驰自东而来,马蹄下尘土飞扬,多少年的落叶和腐土被这一队绵延不绝的精骑踏过后,夯实成了路。 为首那人一身精铁的盔甲,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不停地催动着马缰,飞驰穿过郊外树林。 月光穿过交叉的树林落下,照在他俊美坚毅的侧脸上。一双幽蓝色的瞳孔里,映出淡淡的月辉。 “律恢恢——”他猛地勒马,即便是他坐下神骏,在这急促的急停中也人立而起,四蹄舞动,嘶鸣不已。 “大公子——”身侧有人催马追了上来,不解问道:“怎么停了?” 温齐肃穆,抬头望天,凝神缓缓道:“信号箭发出已久,无人回应,只怕,行宫有变。” “什么?”顾采文大惊,“青陵台可是皇帝驻跸之所,怎会生变?” 温齐微微侧面,看了他一眼,随即扬鞭催马,一骑如箭,飞射出去。 顾采文明白他这一眼的含义,心中忧虑,能在青陵台前悄无声息地截住他们的接应人马,这人怕是不简单,应是……宫内生变。 眼见主帅背影隐入尘烟,顾采文定了定神,吩咐旗官换旗变阵,纵马领队,却不是往他们原定的方向去。 第70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15 夜风寂寂, 月色晦暗,天上浓云被吹得凌乱,棉絮般一团团, 遮住了原本亮如明灯的月光。 火把的橙红火焰跳动,探出去转了一圈,光线所及处,室内桌椅齐整,连卧房被褥都叠得一丝不苟,但, 空无一人。演武场上兵器架上都是空的, 很显然,这处驻军离去时,是有备而去。 温齐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个军士回报, “没有人!”“东厢也没人!”“报!连灶房也无人!但、但是……”最后一人喘着气小跑过来。 温齐拧眉, 厉声喝道:“但是什么!” 那小兵被吓了一大跳,咽了咽口水小声道:“但是我摸了灶下的灰, 还有余热,他们应当走了不到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温齐喃喃,他抬头眺望树林后隐约可见的高挑飞檐,那是青陵台的方向, “那岂不就是,晚宴开宴前……”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脸色一变, 回身勒马, 匆匆吩咐道, “快!集合整军!” 话音刚落,便见顾采文飞奔而来:“大公子!有消息!” 骏马被马缰勒得长立嘶鸣, 幽暗蒙昧的火把下,温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刻也不容错过似的。 顾采文微微平复了一下呼吸。他方才自东营一路疾驰过来,马鞭都快要被抽断了。他道:“我带人往东、西两营查看,途中发现林中似有人行过的痕迹,便派了斥候悄悄跟上去,却发现那人不仅受了伤,还是个女子!属下们生疑,就把她捉了来,嘶!那姑娘好生大的力气!竟要三四人才能把她压制住……” 说到这里时,顾采文忽觉周遭好似结冰了似凉飕飕的,一偏头就看到温齐冰冷着一张脸,额头青筋跳动。他自小便跟在温齐身边,晓得温齐这是忍无可忍了,赶忙接下去道,“我瞧着她有些面熟,便打算问问她为何会夤夜出行,哪知她一看到我,就大喊大叫起来,生生挣脱了扑到我马前来,先问我是不是胤国公麾下,我答是,她就激动得要昏过去,直道宫内生变,她寻计脱身出宫原是求援的,哪知一连跑了东、西、北三座拱卫行宫的大营都空无一人,夜里路黑,连马也折在了半途,她就靠腿从北营朝这里来了。” 温齐目无表情,冷冷睨了顾采文一眼,道:“说重点!” 顾采文这多话嘴碎的毛病越是紧张越是亢奋就越不能自已,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毛病,下意识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嘴唇,把眼一闭大声道:“那姑娘是月明宫永安殿下的侍女二皇子起兵犯上围了行宫她受公主之命出宫求救!” “你!”温齐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来不及多言,踢了踢马肚,简短道:“走!” 一字令下,迅速整军,如一道暗色的风雷般席卷而去,朝着青陵台的方向前进。 “……我已派精锐前去。”顾采文闭着眼一口气说完长句,还来不及喘气,竟见眼前只余尘烟滚滚,他大惊之下,连忙扯了马缰跟了上去。 胤公治下不愧精锐之名,主帅下令全速前进,自驻军大营到行宫一程二十里路,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快跑完了,宫殿楼阁精美的飞甍碧瓦愈来愈清晰,温齐的心也愈来愈沉。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除了他们策马飞奔的风声外,耳畔竟再无一丝喧哗。 倘若依她……家书上所写,今晚,是华氏皇族的家宴,以皇室喜奢华好靡丽的性子,不可能不鼓瑟吹笙、俾昼作夜。想到这里,他的心骤然一跳。 来时遇到了探路的探子,向他汇报途中遇到的那个宫女力大无比,见他们十分谨慎,并无贸然前去救援的意思,极为愤怒,打伤了看护她的士兵,抢了一匹马不顾伤势就往青陵台跑去。 温齐自然是晓得华滟身边服侍每一人的底细的。不消下属多说,他便明白这宫女应该是濯冰。是先骆皇后选中放在月明宫陪伴华滟长大的,忠诚不必多言。 二皇子华湛起事……若是他之前听闻,定会以为是无稽之谈。这怎么可能! 华湛为人在上京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但凡有人开口,他必定笑眯眯地应下,也不管这开口请托之人是贵是贱,请托之事是难是易。兼之他生的阴柔艳丽,出身又低微,年过二十五仍未封王,太子多次给他做媒都被婉拒,不说满朝文武,连他们华氏自家和宫内大势些的奴婢都瞧不起他。这样一个人,说他有朝一日会起事谋反,怎么可能! 只是……温齐视线下移,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平整的石板路上淅沥的血迹,一路往行宫大门去了。想来应该是那个夺马的侍女,濯冰。 他深深蹙眉,一时心中竟空洞洞的,不敢去想,不敢多想。 随波,随波,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黑铁大门伫立在面前,腥冷的铁气和着这夜的寒气,一丝一缕地钻进温齐的鼻腔。 温齐下了马,走到这面足有两人高的铁门前,驻足,仰望。一身盔甲未卸,一步一步,足音沉沉。 大夏不愧是神州大陆近百年来唯一正统的王朝,便连一座行宫的侧门,也是使精铁浇铸,门上碗大的门钉被摸得雪亮,光可鉴人,隐约映出地面上一道若隐若现的血迹。 温齐目光微寒,他定定望了这扇黑铁大门片刻,思绪如云散开游冶。 第一次见青陵台,是少时出师后四处游历,他不顾劝阻只身来到上京,那时一人一马,在上京高耸入云的城墙下静看了三日,未曾入城,三日过后,他策马回程,途经大雨,暂歇于脚店,推窗望去见青陵台雕梁画栋,朱楼碧瓦,冷冷笑了一笑;第二次来此,是他上书请贺天宁节,时隔二十多年再次以胤国公温氏之名站在了朝堂之上,只是那次,惊闻北蛮鞑靼求亲,心神不宁,不曾着眼到那场至今仍为上京百姓津津乐道的莲花宴;第三次……是大婚之后,陪她到青陵台小住,自然也无暇顾及其他。 今日这趟,本以为是团聚之喜,哪想会是如今这局面呢?思绪如云似电,在脑中转过数个念头也不过一瞬。 温齐面色如常,唯有亲近之人才能看出他紧咬牙关下的战栗。他微微抬眼,幽蓝的眸子掠过数不清的树梢房舍,隔着重重楼台殿阁,朝西南方向望去。那里一点荧光闪烁,在这片熄了灯的行宫里,格外显著。 他举起右手,手掌摊开,手心朝前,手背朝后,轻轻挥了一下。 “撞门。”他说。 顿时就有一片钢铁的潮流涌了上去,爬上女墙,流入其间,顺着粗大原木撞击铁门的力道和节奏,轰然一声,这座精美但单薄的宫门,在腾起的尘烟中完成了它最终的使命。 一只穿着甲胄的脚踏上去,接着是无数只脚。 为首的那人抬头看了看天。 月上中天。 我来了。 清凉殿中,躺在斑驳血泊中的女子,似有所感,忽然动了动眼帘。 在她之后,这满殿中几乎已无能站立的人了。 第54节 第71章 蜡照半笼金翡翠1 饶是一场大雨洗旧如新, 但当云散雨歇,暑气仍未消。 日影斜照,华清池上湖水淡淡起鳞, 远树蝉声阵阵,不远处沉香水榭帘栊高挂,细篾竹帘光影阑珊。 天青回廊下悬着几只精巧的鸟笼,小画眉在鎏金鸟架上跳来跳去,时不时低头啄食一口,发出清脆的鸣啾声。帘栊后转出一个锦衣侍女, 忧郁着一张脸, 抬头望了鸟笼一眼,叹气道:“小东西,你可以安静会儿吗?殿下好不容易才睡安稳了。” “把这笼子撤下去罢。”长廊尽头走来一个穿着淡青色衫子的宫女, 脸色雪白, 光看服色便知,她的品级远高于锦衣侍女。 “濯、濯冰姑姑……”小侍女惶恐着蹲身行礼, “可、可这是贵妃娘娘遣人送来的,说是三皇子送给殿下解闷的……” 濯冰路过她身边,略停了一停,侧脸淡淡瞥她一眼:“如今应改称贵太妃了。” 小侍女顿时打了个激灵, 低声应道:“是。” “还有这笼子,别忘了。”濯冰行走时静悄无声, 一身淡青衣衫在盛极的日光下几近透明, 面色如雪, 倘若不是这灼热日光晒得人皮肤发烫, 小侍女几乎都要以为她不是此间中人了。 “三皇子嘛……”这声似是讥笑,又是惋惜, 幽幽地吐道,“撤了罢!” 小侍女更为拘谨,缩了缩脚尖,应下了。 濯冰微微颔首,托着药碗低头进了帘栊,裙摆一晃,划过门槛,小侍女这才舒了口气。 她左右望了望,见无人路过,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也不怪她紧张。要知道,在一个月之前,她仅仅是青陵台中的末等宫女,从六岁入宫做的一直是扫洒的活计,哪里贴身服侍过公主这样的贵人呢! 要不是……要不是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竟在宫宴之日,趁大家沉浸在过节的喜悦之时突然谋反,并屠尽了几乎全部的皇族和青陵台泰半的宫人,即便胤国公及时回转救驾,但死去的人,却是不能再复生了。 倘若不是那日过后,清凉殿血流成河,殷红的血迹渗入砖缝,怎么洗都洗不褪,而损坏的房舍须整修,伤者亦须医,一时行宫中竟连干杂活的人手都不足了,以小侍女这般微末资质,是不可能被提到沉香水榭,服侍永安公主的。 永安公主…… 想到屋内休养的那个女子,小侍女芳蕙也故作深沉般地叹了一口气。 她取来长竿将鸟笼子挑了下来,蒙上红锦帐子,抱在怀里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悬在床帐边的镂空雕银熏香球徐徐吐着细蒙蒙的烟雾,安神香带着一种宁静的馨香充盈了整间卧室。 濯冰把托盘放在紫檀木圆桌上,一旁高几上天青钧瓷圆肚高颈瓶中供着的红荷青蓬有几瓣枯萎了,是久不见日光的缘故。 濯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隔着垂下的白纱幔望一眼床上静静躺着的华滟,而后小心地择去了花瓣,将花瓶抱到外间换了一次清水,再放回原位。 然而将窗开了一条小缝隙,好让新鲜空气进来,换掉被闷了一日一夜的浊气,随后她又拾起一把软毛掸子,上下里外地除尘。一时事毕,她起身看了看放置在屏风后的大座钟,上面短针刚刚走过一格,濯冰才回到内间。 这时桌上的汤药已消减了些热度,不再和刚出炉一样烫,温度正好入口。 濯冰一手端了药,一手撩起白纱幔,慢慢走近了。 水墨绡纱床帐被银钩拢起,朱红薄衾下,静静躺着一个女子,一点呼吸起伏也没有。长发如墨散开铺在锦被上,愈发称得她露出来的肌肤雪一般苍白。 “殿下,该喝药了。”濯冰将托盘放置在床沿,温声唤道。 床上的女子闻言缓缓眨了眨眼,视线微微上移。 她竟早就醒了! 濯冰却是习以为常地半扶着华滟靠了起来,端来药碗递到她唇边。 华滟愣了一会儿,才迟缓地低下头,一点点喝尽了苦涩的药汁。 濯冰收了碗,见褐色的汤药全被喝完了,心里不由得颤了一下,生出绵密的疼痛来。 殿下以前……是最厌喝药的,每每要宫人们哄着劝着才肯喝下小半碗,可是如今却一声也不吭地就喝完了。 她摸索了一会儿,递出一小包蜜饯:“殿下,甜甜口吧。” 华滟这才笑了一下:“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只是声音却不复从前的清越动听,反而沙哑低沉。 濯冰听闻,面露痛意,下意识背过身去,不叫华滟看到她眼底闪烁的泪光。 殿下……是受了大罪啊! 华滟见她侧身,也倒不恼,只是微微一笑,手指抚上颈间缠绕的一圈圈白绫,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奴婢不辛苦!殿下才苦……”濯冰下意识反驳。 等她回身看到华滟含笑的眼睛时,才意识到,她的失态,还是被殿下发觉了。 一双冰凉的素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听到华滟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又说傻话了,若不是你照料我,我哪能恢复如此。自从凌雪她们……”华滟沉默了一瞬,略过道:“里里外外我都要仰仗你,是该说一句辛苦的。” 濯冰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只手在颤抖。 她一时也陷入沉默。 怎会忘记呢?那日她跟随胤军重入青陵台所见的,地狱之景。昔日熟识的、彼此谈笑过的宫女们身首两处,被当作弟弟看待的小内侍脸孔朝下趴在石阶上,将他翻过身来时,那双眼睛犹自惊恐地盯着远处。而当她一脚踏入柔仪殿,方觉脚下触感不对。那时她已然麻木了,还是一个身着盔甲的兵士看不过眼,帮忙将那具尸体脱离了殿门。她只僵直站在那里,看见被拖行的那具尸体垂在地上的衣襟,挂着她今年年节时赠予月明宫诸人的荷包。那是凌雪,没有跟着去清凉殿赴宴的凌雪的尸体。 漫天盖地的血,遮掩了碧绿森然的锦绣园林,代替成为她对这座美轮美奂的行宫最深的印象。 胤国公清缴了逆臣后,在太子醒来前还有前朝诸事要他定夺,而濯冰只日夜守着华滟。这一遭变故后,当华滟虚弱躺在床上再睁开眼睛时,她发觉华滟已不再是那个昔日她所熟悉的明媚公主了。 明明是一样的眉眼,可是她无端觉得,仿佛是换了一个人。 她知道,华滟只会比她更难受。 凌雪死了,月明宫带来的女使们也死了,无一人幸免。但华滟伤病中高热,若有生人近身就会无端惊醒,濯冰也只好日夜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有时胤国公会来替她一会儿,但更多时候,她也只能无力地看着华滟在梦魇中挣扎。 连日来憔悴,连华滟都看出来了。 “好啦,我这不是好了吗?”过了一会儿,华滟微笑着安抚道,“你回去歇息吧。瞧你,脸色这般难看。我可不能再少一个女使了。去吧。” 濯冰听着她沙哑的嗓音,垂头闷声道:“奴婢还是去请吴太医来再给您瞧瞧!” 说完也不待华滟反应,急匆匆收拾好空碗就走了,华滟喊都喊不及。 人走后垂幔空荡,渐渐平静下来,华滟盯着其上折枝花的纹路,从她见到濯冰时就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般的死寂。 父皇走了,嫂嫂走了,太子哥哥……差点也走了。 她想起一年多以前,她尚未成婚时在青陵台做的那个梦。 是梦吗? 她多想这是梦啊! 第72章 蜡照半笼金翡翠2 “殿下的外伤恢复得差不多了, 只是这内伤……”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收回手枕,摇头叹息。 濯冰立在一旁,皱眉道:“内伤如何?”因心急迫切, 语气中难免带上几分催促之意。 华滟道:“濯冰!”又转头向太医,温言道:“无妨,照实说即可。” 这太医是在宫中供奉了大半辈子的,青陵台生变后被快马从上京请至行宫。他因擅长妇科、儿科,打华滟小时就给她看病,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 老太医捋着长长的胡须, 隐约窥见嘴唇翕动, 他伸手虚指了指华滟:“殿下不仅喉部受损,言语有违,且后颅因撞击地面, 脑中留有淤血。”顿了顿, 他问:“殿下近日来,是否时常头痛?” 华滟颔首:“是。您说得不错, 养病这些日子中,平日里时常会目眩头晕,且伴有针刺骨锥般的痛意。吴太医,您是知晓此症痊愈之法吗?” 她因宫变那日被华湛紧扼住了脖子, 血脉不通,声带充血发炎, 即便养了些时日了, 但嗓音仍不复从前清耳悦心, 微微带了沙哑, 反倒是更加沉静稳重了。 然而听在老太医耳里,却是唏嘘不已。 吴太医道:“殿下若是问喉疾, 臣倒是有个方子可医。可您这伤患处在头颅,头,为诸阳之会,百脉之宗,不可轻举妄动,且既无明显伤处,又无前例可循,唉……”他摇着头叹气,避开了华滟和濯冰的眼神,“请恕老臣之罪,臣无能为力啊。” 华滟放在膝上的手缩紧了。 “可您已是宫中资历最深的太医了!连您也无法的话,殿下该怎么办!”濯冰急切问。 华滟虽未语,但一双眼睛亦颇为期盼地看了过去。 吴太医命小药童收拾好了医箱,留下一张写好的药方子,冲华滟拱了拱手,匆匆行礼后就逃也似的离开了,丢下一句话空荡荡的在金砖红柱间回响。 “不是臣托辞不医治,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濯冰呆了片刻,随即便柳眉倒竖,怒火腾一下升起来了:“这老东西!” 华滟抬手制止了她,下巴点了点那张轻飘飘的纸:“把药方拿过来给我看看。” 濯冰递上,仍是不忿:“这老滑头,连殿下的症状都能清清楚楚说出来,整生不能治?” 那纸上墨迹已干,看字迹写了有一段时间了,写的是……润嗓练声的方子。 华滟微愣住了。 须臾,她微微笑了起来,很是愉悦的样子。 濯冰吃惊道:“殿下,您竟还能笑出来?” 华滟道:“吴太医终究不是全科大夫,他以花甲之龄在这苦熬了月余,连外伤都要他医治,已是难为他了。况且他也不是不尽心,你看啊,这上面治嗓子的方子,怕是他翻遍了医书才寻出来的。” 因这药终究是要濯冰去熬的,她接了方子一看,当即沉默了下来。 吴太医此张药方,从症状变化到用药改变,每一处都写得极致详细,不能说不用心。 “可是……”濯冰白着一张脸,犹豫道,“连吴太医也没办法的话,您头疾发作起来,如何能捱过呢?” 华滟侧过头,看一旁九枝灯台上一点点烧尽的蜡烛,蜡泪如衣裙褶皱一层层堆叠在金莲烛台上,烧得灯芯发黑。因她受伤畏风,这间屋子常日里拢着锦帐,不见天光,明明是白日,却还是要燃烛照明。然而,连这点微末的烛光也快要熄灭了,如这腐朽不堪的王朝,也如她的生命…… 自从昏迷中醒来,得知华湛亲手闷死皇帝之后,被一旁蛰伏的张胜全暴起刺中气管,血流气绝而死,而当日赴宴入座主殿的人中,除了她早早昏死过去逃过一劫,连带奄奄一息的太子华潇和几个幸运的宫人外,几乎无人活下来时,她偏过脸,任由一行眼泪静静地滑过脸颊,滚落枕衾。 八月十五家宴,民间团聚之日,于她,于这大夏皇室来说,亦是一个可笑可悲的“团圆日”!只不过,是在冥府团聚罢了! 她在半梦半醒的昏睡中隐约见到了他的面容,即便是沉湎在深深的噩梦之中,当她感知到他的气息和温度时,仿佛就凭空汲取了力量似的,能够逃离那夜黑一样的梦噩。 温齐、温齐…… 华滟噙着这个名字,连唇齿都仿佛生了温度,只是齐哥啊,我沉疴之身,恐怕不能伴你余生了啊…… 沉香水榭通挂着织金帘幔,其上以金线绣了无数盛开的芙蓉,缀以蓝宝绿翡黄金珠,以应华清池之粉白菡萏,烛光透过莲叶芙蓉,羧猊炉里的冰麝脑幽幽燃烧,一片奢靡而腐烂的世界。 看着看着,华滟眼中分明的朱、紫、金、银、青各色忽然混淆在了一起,绕着不停地旋转、旋转,在这混乱的视野中,她仿佛又一次看到华湛狰狞的面孔,看到铺天盖地的血色,还有那一闪而过的光亮。那、那是——匕首! 华滟猛地尖叫起来。 那柄雪亮的匕首,先穿过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身体,接着破开太子妃的身体,凌空而出,在华湛的背后划下一道长长的伤口,随即被他一把抓住,咧开一个凶戾的笑,笑着直直转过头来,那把带血的匕首,被他握在手里,然后高高举起,朝她刺了下来。不知为何,她动弹不得,连闭眼也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匕首落在眉间,然后一点寒芒刺破肌肤,遁入头部! 痛!好痛! 华滟痛得躬下去身去,双手抱头,不停地捶打,然而这样也无法缓解头颅中痛彻骨髓、万箭穿心般的疼痛。 第55节 几乎是瞬间,全身的冷汗就浸湿了她的里衣,痛到极致处,她忍不住抱头撞向桌椅,只盼来自外部的伤痛能掩盖大脑深处针扎锥刺般的疼痛。 痛到极致时,她依稀听见有人在喊她,是濯冰吗?还是凌雪? 华滟昏沉沉地想,这声音好熟悉,只是姆妈,还有凌雪濯冰,我真的好痛啊……好痛啊…… “殿下!殿下你不要这样!”濯冰哭着扑上来抱着她,然而以濯冰的力气,竟然都制止不了华滟! 小侍女芳蕙放完鸟笼子回来,听到内间濯冰好似在哭喊,还有桌椅翻倒之声,连忙进来看,哪知竟看到永安公主华滟抱着头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濯冰欲制止而不能。她下意识地冲上去想帮忙,但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柔弱的公主,两个人一起都按不下来。 她慌忙地看着华滟痛到虚脱,濯冰一边哭着一边紧紧抱住华滟,一时不知所措。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足音。 芳蕙回头一看,当即叫了出来! “没事了,随波,没事了!别怕!我在这儿呢!” 在一片空洞的白色中,华滟忽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气息,随即有人抱住了她——完完整整的,把她抱入怀中。这人的臂膀格外宽厚,又格外温暖,她被嵌在这人怀里,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契合。 “齐……齐哥?”混沌不清的神志中,突然将下一道清霖,华滟双眼迷茫空洞地看着前方,嘴唇翕张了几下,然而终究是没有出声的。 但抱她之人却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精确地开口应下了:“是我。” 温齐半跪半蹲在地上,怀中抱着单薄的华滟,不停地安抚她,为她按摩穴道,过了不知多久,他怀中瘦削的女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停止了无意识的抽搐和挣扎,沉静地依靠在他的臂弯。 温齐一双湛蓝的眸子注视着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开她睡梦中也蹙起的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 直到这时,芳蕙才反应过来,连忙行礼:“见过胤国公!” 第73章 蜡照半笼金翡翠3 锦衾掩好, 绡纱垂下,安神香袅袅腾起,温齐这才转身出来。 “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温齐面无表情地问。 芳蕙和濯冰两个低着头跪在下面, 除开一个在内间守着华滟的小内侍外,这沉香水榭再无他人。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过去,室内静谧得落针可闻。 无人敢言。 温齐等了片刻,见无任何回音,抬手往紫檀木茶几上重重一拍,厉声道:“说话!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吗?” 这声响当即吓得芳蕙浑身抖了一抖, 她忍不住偷偷侧头看向濯冰。 “说!” 芳蕙再次发抖, 终于憋不住放声啼哭。 濯冰重重磕上一个头,泣道:“郎君请恕罪,实则是公主不让我等禀报给您!公主自清醒以来, 常感孱弱, 又有头疾时时侵犯,望见郎君忙于安抚臣工, 稳定社稷江山,便、便不让我等……”说到这里时,她泣涕涟涟不成言语。 温齐渐渐迷茫。 他低头,看到自己撑在凭几上的手掌在不停地颤抖。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许我知道? 我南下剿匪、清算盐课案, 千里奔驰回京,不就是为了能在团圆夜, 能亲手给你簪上一支钗吗? 他回想起这一月来的种种变故, 前朝人心莫测, 后宫先帝驾崩, 然太子仍昏迷不醒,这偌大一个朝廷, 竟除了他外,再无人敢站出来支撑起这摊破败不堪的架子。 然而,这些事务沾手易,脱身却难,以至于他竟忘了,他改道赴广薄剧小.硕漫话.都有哦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把衣48一6九63青陵台,不过只是想第一时间目睹她的笑颜吗? 可是看看,他现在都干了些什么? 匡扶皇室,挽狂澜于倾倒,固然是不得不做的大事,可是这也未必都要他来做! 温齐腾地起身,疾步转入内间,步伐之急促,骇得芳蕙和濯冰面面相觑。 秋月扬明晖。 溶溶如渍璧,的的似沉钩。 博山炉里新放的沉香木被火星点燃,毕剥炸开一声响。 床帐里华滟猛然惊醒,细腻脸颊上一片冷汗。 明明一觉睡醒,却无休息后的清明,头脑仍是浑浑噩噩,梦中好似梦见了什么叫她极害怕的事物,然而一转眼,前一瞬还清晰地历历可见的梦境立刻如云烟消散开来。饶是她如何努力回想,也都是虚妄。 “吁——”华滟怔怔地盯着头顶床帐上绣的鸳鸯戏水图,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竟能看清床帐顶上绣的图案了! 也不知是何缘故,自她醒来后不管是视人还是视物都仿佛陷入一片白茫茫雾气,隐约能见轮廓,但看不清细节。只是这一点她并未同濯冰说起过。宫变后人手不够,濯冰照看她一个已然费心,还是不要叫她操心的好…… 华滟眨了眨眼,突然发现这鸳鸯戏水的绣样子有些眼熟。凝神细想,才回忆起这花样是三十年前流行的样式了。 沉香水榭,旧时花样……连同这座建成败落又翻新的青陵台一起,都仿佛是坊间说书人口中流传的故事了。 枯槁、朽腐、衰萎。 大约是方才睡梦中那一身冷汗叫她的头脑清醒了过来,过去这一个多月里,华滟的灵台从未像此刻明晰。 连同身体深处密密匝匝的疼痛,也细细地浮现出来。 香炉里又一声毕剥作响,华滟偏头看了看洒进一室的清辉,有几分怅然地想:“也不知太子哥哥现在如何了……” 突然头枕边有硬物硌着,华滟伸手摸来一看,是一支娇艳欲滴的珊瑚石榴花钗。 “殿下。” 来人阖上门,就着夜间盈盈清辉和点点灯火,缓步入内。 “望尧……咳咳、不必多礼……” 温齐揽衣坐下,低头只道:“您是太子,国之储君,礼不可废。” “咳、咳咳!我……我哪里还有个储君的样子!”太子被存活的心腹内侍搀扶着靠了起来,卧床月余,今日方才清醒,他迅速地消瘦了下去,此刻明黄寝衣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具毫无生息的骷髅骨架! 温齐看他一眼,又想起传召时他静静凝望的华滟的睡颜,心有不忍地扭过了头。 太子华潇,被昔日宠妃一刀刺入肺腑,当场昏迷过去,血流不止。却也堪称命大,那二皇……逆臣华湛见他卧倒在血泊之中,以为必死无疑,便也没再补刀,竟是硬生生撑到了温齐带兵回转那一刻。 只是那伤势颇深,还伤到了肺管,以至于太子自今日下午清醒后,难止的咳嗽。稍稍重一点的呼吸,都会带起一阵连绵不绝的咳意。 温齐叹气道:“您还是应当多保重身体才是。” 太子苦笑。 二人静坐了片刻,太子掩过一阵咳意,声音微弱地开口:“孤已见过程阁老、陈中丞……” 这是要谈正事了。 温齐微探直了身体,凝神听他说话。 …… “……就先这样吧。”太子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神色中满是疲惫。 温齐默然听了,起身应了:“臣领旨。” “不用如此拘谨,望尧。”太子再次唤了他的字,招手道:“你靠近些,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温齐迟疑了一会儿,见那心腹内侍默默退到了一边,便上前靠坐在了一旁。 太子一双眼睛沉静地转过来,直视他。 “永安她……以后要仰赖你照顾了。” “永安是臣的妻子,臣自当小心呵护看顾她,这一点您不必担忧。”温齐淡淡道。 “即便你死,大夏倾灭?!” 温齐坚定道:“即便我死!我也会护她周全!” 华潇厉声道:“你发誓!” 温齐起身,举手三指齐并指天,一字一句道:“我温齐对天发誓,即便我身死魂灭,也要护得吾妻华滟,此生安康无恙,福寿康宁!如有违背,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好!好!”华潇重重点头,捂嘴咳道,“这可是你亲口发的誓,你要记住了!” 在得到温齐的再三承诺之后,华潇忽然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喃喃道:“如今我们几个兄妹,也只有随波还好好的……” 温齐默了片刻,不敢告诉他如今华滟患有头疾,想了想,另道:“三殿下倒也无恙。” 华潇先是微怔,然后摇头:“他?还不知是不是华氏的种呢!” 过了片刻,华潇忽然幽幽问道:“你恨吗?” 温齐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恨我们吗?燕家的事。” 温齐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提到燕家,心下一惊,皱眉道:“燕家的事,与皇家何干?” “可我却知道,你母亲姓燕,名唤燕千悯……”华潇偏过头来,自榻上静静地望着他。 温齐陡然发现,这金尊玉贵的太子瘦到极致后,不仅生了一对和华滟、和华氏皇族都相似的凤眼外,还有一双单薄的唇。 这唇鼻,和下巴的轮廓,与他自己绝肖。 第74章 蜡照半笼金翡翠4 温齐还来不及细想, 就听到孱弱的太子在病榻上艰难地道出了往事。 “我从小便知,母后在生产时血崩离世,只是小时候不懂事, 对于生母的印象仅是供案上挂着面目模糊的画卷,和每年一次的特殊日子。” “直到后来皇弟皇妹们陆续出生,他们都有母亲,只有我没有。” 说到这里时,太子华潇轻微地顿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气声, 不知是在喘气还是在咳嗽。 “身边人都和我说, 我是太子,这宫里除了父皇就属我最尊贵。于是有一天,我想去找父皇问个明白, 我的母亲在哪里?” “那一年, 我没记错的话,恰好是贞元二年。” 温齐的心忽然一沉。他不明白, 明明太子唤他来,是要商议政务,怎的忽然谈起了往事。 贞元二年,是他的父亲、前任胤国公身中流矢受了重伤了那一年。 第56节 温齐抬头看向太子。 华潇此刻也正好垂眸向他望来, 那投来的目光里,似有怜悯, 又似有歉意。 华潇启唇道:“后来的事, 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温齐慢慢地点了点头, 道:“是。” 华潇忽然笑了笑:“我第一次看到你时, 就觉得面熟。后来去太庙进香才发现,你同我母后生得像。你们, 都有一双奇特的眼睛……” “说来,你也应唤我一声兄长才是。” 温齐退了半步,垂下眼帘:“臣不敢。” 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太子倒也不恼,只是缓缓道来:“燕家同温家之事,孤早就派了人暗中探访究竟。本来中秋有前探子求见,约莫是查清楚了,却没想到……那探子未得孤的命令,至今仍在上京待命。等回到上京后,你可一同前来旁听。前人所为,为人子女的不好臧否,但,你放心,前尘往事,孤定会厘清还一个清白!” “那,臣就谢过殿下了。”温齐起身振袖,告辞。 “且住!”身后太子急急呼唤,又惹得一阵咳嗽。温齐白得了好几个太子心腹内侍的白眼,镇定问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却见太子容色惨淡,低声道:“还有一事要问你……贺氏的棺桲,如今收敛在何处?” 温齐以往常听华滟提及太子同太子妃如何伉俪情深,只是他观东宫身边莺莺燕燕并不少见,并不引以为意。更何况那晚宫变,逆臣华湛匆匆道破太子妃贺仙蕙的隐秘如今在宫闱中广为流传,温齐本以为太子亦听闻了此种流言,故而自醒来不曾问过太子妃。没想到,此刻看他神色,竟不是厌恶到不闻不问,而是悲恸到极致的哀戚。 温齐忽然心中一动,道:“如今天热,几位贵人的棺桲都用冰理了安置在寿春堂。” 过了好半晌,榻上才传来微弱的声音:“好,孤知道了,你且退下罢。” 温齐应了,提了衣裳迈过门槛时,正对门槅上嵌着的光华流转的琉璃上映出太子的身影,那一闪而过的光芒尤其耀眼。 温齐摇摇头,暗叹一声,终究还是走了。 * 沉香水榭。 入夜后风才彻底凉了下来。 只是温齐从外面回来,却也不敢直接入内间,而是更衣洗漱后才复又坐到华滟的床边。 濯冰一直在旁照料,道他出去这段时间华滟又从梦魇中惊醒一次,头疾发作一次。请了御医来瞧过,喝了整整两大碗安神汤,再点上宁神香,华滟才勉强睡了过去,只是脸上还留有残存的痛苦表情。 温齐心中怀有无限的柔情,伸手抚过她熟睡的脸。 “随波,你放心,我一定会寻到一个方子,好叫你痊愈……” 第75章 蜡照半笼金翡翠5 九月, 青陵台上花欲燃,青陵台下车似水。 华滟坐在车里,揽帘回望, 一时恍惚——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翠盖红缨、钿车骄马,皆如她来时那般,辚辚过处,香尘满地。 只不过昔日佳人,如今枯骨! 车厢晃了一晃, 温齐上车坐到她身旁, 一眼便知她心中酸楚,揽肩宽慰道:“马上就回家了。待回到上京,落土为安, 你也可宽心了。” 是啊, 马上就回家了。 华滟偏头靠近温齐宽阔的胸膛上,忍不住鼻头一酸, 簌簌落下泪来。 “随波,你已做的很好,不要再去想了……” 温齐何尝不知她的心事? 人醒来后,便常思虑宫变当晚, 倘若她不是强制逞能,而是立马派人出宫求援, 又怎么耽搁了时间, 不仅连累了太子, 还叫太子妃当场身陨。 这细细如发的黑色忧虑, 如蛇似蛊钻入她的脑中,一但翻腾起来, 便是怎么也压制不住的痛苦! 眼见着怀中女子身躯都在颤抖,温齐从怀中取出一丸药来,捏碎蜡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这枚枣核大小的药拍入华滟口中,此药入口即化,是他寻遍医生讨来方子专制的药丸,就克华滟这思虑过重的疾病。 不过时,温齐就感到她睡着了,便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平在锦帐之中。这驷架马车是昔日皇帝下旨专为同宠妃游玩打造的,极为稳当,自从前朝帝殇之后就堆在行宫宝库里,如今找出来,正好便宜行程。 软红绸缎中,华滟即使睡着也蹙着一对眉,黑发如绸,白肌如瓷,只是冷汗不停,濯冰时不时就要拿了帕子浸过冷水,再细心搽拭。 温齐凝神望了一会儿,只觉华滟周身萦绕的气息如低垂的乌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他不忍再看,扶上车窗,心中暗想,他一定会找到法子教她走出心困之境。 这时有亲兵在外呼唤,道是前方有事急需定夺,温齐吩咐了濯冰几句,匆匆下了车架。 霞红的帘幕随着身影离去晃了一晃,泼洒进满怀灿烂若金的阳光,不偏不倚,正巧照到华滟所倚的软榻之下,倘若再多过一寸,便能爬上锦缎,暖了那白若瓷、也冷若瓷的肌肤!只是那帘幕终究是平稳下来了,阳光便也始终停在一寸之地处,然后渐渐黯淡下去。濯冰默不作声地为华滟掩了被角,然后升起了竹帘,露出大片车窗。 窗外,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千片赤英霞烂烂,朝阳照耀生红光。 * 上京,二十七日的国丧期后,百姓们撤下门口挂的白幡,闭门的脚店纷纷重开营业,萧条沉寂了月余的上京两市恢复了繁华。 毕竟,人活一世总要穿衣吃饭,皇帝死了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倘若能为其哭嚎流上几滴泪,已然算是忠心。况且这位行宫遇刺而薨的皇帝,在活着时也未有什么仁政法度,反而不知饥渴地向民间索取搜罗道人丹方,即便他在登基之初也能称一句明君,但时移日久,罔民们在日复一日的苦熬中,只记得他晚年的“昏乱纪度、好功自是”。 隆和十八年的末尾,就在满城雪白的灵幡中结束了。棺椁葬入皇陵,罪人清算以血偿命,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了。 翌年春,太子华潇正式登基,改元长兴。后人回顾史书,这短暂的十几年是王朝最后的辉煌,史称“长兴之治”。 * 长兴元年,泉州石湖码头,夏。 “收帆——收帆——”站在小船上的士兵手持一双信旗,不停地向远处缓缓驶来的船队挥舞,同时放声大叫。 石湖码头作为泉州第一大码头,依靠天然的长礁石为靠岸设施,平日里见证过多如泥沙的商船流转,只是碍于风向和船只大小,并不是所有船只都能驶入石港停靠,譬如此刻这队风格迥异于内陆商船的船队。 泉州市舶司及转运司对此并不见怪,三角帆、夹板船、加上这些金发碧眼髭发浓密的船员,一望即知是西洋来华的番商。 连码头指挥的小卒都司空见惯了,见到商船停住在近港的锚地,番洋船员们搬了货物运到漕运小船上驶到岸上,便利落地带了为首领队似的人物去了离岗不远处的场务房中,清点货物后捺印交税。 只是见了长官看到货物清单后喜笑颜开的样子,小卒便好奇地问了一句:“大人何故如此激动?某观这所运货物无外乎是番子自产的香料和宝石,虽珍贵,却也没什么稀奇的。” 场务长官挥退了旁人,在屋内激动地转圈,仍觉难以抒发,于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象牙烟斗,打开方才那洋人领队塞过来的一只小盒子,从里面取了南洋产的烟草细细填了,点燃后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白烟,这才餍足地停下了下来。 “你懂什么,史迪威可是给你舅舅送来了一份大礼!这份东西要是能呈到上京,你舅舅必能官运亨通!”烟斗重重敲下,痛得小卒哎呀一声。 小卒扰了扰头,委屈道:“可是舅舅,我也没见到什么好东西啊!” 场务长官乜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那方才那盒子在手上抛了两回,然后在外甥好奇的目光中拧开了盒体,露出隐藏其下色如胭脂的膏体。 一股异香顿时在室内飘散。 小卒用力嗅了嗅,奇道:“舅舅,就是这东西?这不就是一香膏吗?” 场务长官没有理他,只是用指甲略微挑了点膏体,取来象牙烟斗,将那指甲上的软膏弹到烟斗重,复又用烟草填了,再探到灯上点燃,不一会儿,一股更馥郁更霸道的香气顿时四散开来。 场务长官把烟斗凑到唇髭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等那股淡粉色的烟雾在口腔和鼻腔中反复吸收殆尽,这才陶醉地道:“你懂什么?这芙蓉膏可是天下奇物,吸一口不知疲倦,吸两口不知疼痒,吸三口……” “怎样?”小卒亮眼放光。 “……□□!” 场务长官嘿然一笑,睁开的眼里泛着精明的光:“你说说,这样的好东西,能让京里的贵人们垂青吗?” 上京,东市,珍宝楼。 一只螺钿漆银的朱底盒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打开。 盒内盛着一块被雕塑成芙蓉样式的膏体,胭脂软红是花瓣,嫩黄珠玉作花蕊,至于那在外头千两白银才得一枚的鲜绿帝王翠,在此也只好雕作陪衬的绿叶,委屈地环称在下。 乍一眼看去,这盒东西如同传说中珍贵无比的胭脂碧玺石,只是那传说之物毕竟杳无音讯,但眼前之物却是货真价实。 “张大人,此物如何呀?”作商贾打扮的人把盒子往前推了推,笑眯眯地问。 被称作“张大人”的中年男子,此刻正眼都不眨地盯着它,却是一言未发,过了半晌,才见大如黄豆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啪嗒”一声轻响,这是汗落地上的声响。 张汤这才回过神来,掏出帕子抹了把汗,喘了一口气,视线沉沉扫过对面:“你是说,此物能解永安公主头疾?” “诶,张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对面那人仍是笑眯眯的模样,“某只承诺大人,吸食芙蓉膏能缓疼痛,可未承诺过能解公主头疾呀。再说了,某只是一介小小的行商,又不是神医!哪来的本事能治病症,您说是不是?” 张汤不语,只是呼吸的频次愈发沉重了。 这时侍立在旁的一对小童忽然开口,声音是一色的清润娇脆:“张大人,若能向摄政王献上此物,您的案子便也可有周圜之地。您,想好了吗?” 张汤闻言浑身一震。 那对小童又道:“您是福建左承宣布政使司,偶尔从海商手中得到这芙蓉膏,听闻此物有异效,不敢擅用,便特地献上。” “至于闽南王私吞蚕盐钱和关税的事,又与您何干呢?” 张汤闭了闭眼,伸手摸向桌上那盒子,咬牙道:“好!”语罢他就把盒子往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跑走了,仿佛这楼是什么阎罗地狱一般。 两个小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满意道:“摄政王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是时候该叫他痛上一痛了。” 背后那商贾打扮的男子倒了一杯清酒,自斟自酌,闻言摇摇头,叹道:“当今天子龙体欠安,宫中内务托付永安长公主,朝中政务仰赖摄政王,长久以往,天下人怕是只知摄政王而不知天子!堂堂大夏江山,竟叫一对异姓夫妻掌控了,可叹!可悲呐!” 他走到窗口,俯视其下各色各异如河流般流走的人群。黄金、宝石、无数奇珍异宝,皆能在此寻到买家和卖家,这里是上京,东陆帝国的中心。 自从胤国公温齐一举挥退了北蛮大军,蛮族王帐连撤百十里地后,在大军班师回朝的盛宴上,孱弱的帝王喜形于色,拍着温齐的肩膀,许诺要封他为异姓王后,即便封王的旨意迟迟未下,但民间百姓都已偷偷称这位英武无畏的将军为——“摄政王”。 第76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1 默念经文数遍后, 在低沉的木鱼声里,华滟进完了香。 “殿下。”濯冰赶忙来扶她起身。 蒲团上有两个明显的膝印,芳蕙见了就心疼道:“若是为了上香祈福, 殿下尽了心意即可,何必要跪这般久呢!” 华滟望着香案上供着的灵位,缓缓道:“我只不过尽一份心意罢了……”她低头自嘲地一笑,“人都说长嫂如母,昔日若无大嫂,就没有今日的我。倘若连周年祭拜都要糊弄, 岂不是成了没良心的豺狼吗?” 芳蕙噤声不敢多言。 濯冰道:“孝端皇后若泉下有知, 定会欣慰的。” 华潇登基后,就追封了发妻贺氏为皇后,谥号孝端, 又恩封了孝端皇后的娘家兄长, 葬礼命钦天监挑了良辰吉日,上京十里霜白, 极尽哀荣。只是这所谓的死后荣耀,活人在世时却未曾拥有过。 华滟进了香,又到后殿去看了看长明灯。 满室灯火煌煌,一点点星子般的微末烛光, 皆是当日死在青陵台的魂火。其中亦有她故去的女使凌雪和月明宫其他小内侍的一盏。 第57节 添过了灯油,扫过了陵碑, 芳蕙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是回宫?还是回府?” 先帝的妃嫔们还存活在世的多晋了太妃, 其中贵太妃身份尴尬, 陈家在宫变之后被阖家清算, 独她是先帝宠妃,又有皇嗣傍身, 故才留在了宫中。而今这位天子元后故去尚未重新立后,也无能镇的住后宫的内宠,故而邀了华滟仍留居后宫,就住月明宫,代掌凤印统辖宫务。 但她也是温齐明媒正娶的妻子,连华潇都不好长久地令她在宫中只做个管事的木偶人,所以一月下来,她一半时间在住在月明宫,另一半时间就出宫回公主府,倘若温齐在京,便去胤国公府夫妻小聚。 今日出宫来惠林寺时,温家下人着了人来送信,道是家主办了差事回京,故而芳蕙有此一问。 华滟念及她与温齐也有些时日未见了,而宫中内务处理下来几已理清,纵是她离宫,也无人敢翻起风浪,便轻轻叹道:“回府罢。” 登了马车驶出惠林寺,路过街市上正兴高采烈筹备花灯节的民众,鳌山已初露雏形,只待彩灯重燃。 华滟偏过了头,吩咐道:“再快些。” 才进了公主府,就有侍女来禀:“驸马在振鹭亭。” 华滟颔首,更衣过后朝振鹭亭走去。 永安公主府是早在她还年幼时母后为她择下的地址,从未封公主前就一直在筹建,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不精美,待到年初晋位长公主后,皇兄又赐下相邻的罪臣宅邸,命工匠拆墙引水,打通后再设园林。 振鹭亭就设在新扩进公主府的鉴湖旁。 时值九月,丹桂飘香。 岸边遍植高大花树,湖里原也有芙蕖千朵,只是刚入了秋,就纷纷凋零。秋主肃杀。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合了时令的金粟发荣滋长,欣欣向荣。 鉴湖上风送浮波,振鹭亭下一人正探手折花。 他穿了件秋波蓝的襕衫,长发未束只松松挽了插了支玉簪,一手探出亭外,从开的正好的老桂上折下一支满是黄灿灿的花枝。秋风拂过,宽大的衣袍在风中悠悠飘荡。 远远望去,背景是一片迤逦的苍绿翠绿油绿葱绿,湖水淡淡起鳞,泛着清蓝的波光,唯有亭中老树下、手执桂枝低眉回首的男子绝然醒目。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 华滟的脚步先是慢了下来。 她脸上扬着不知何时而起的笑,接着畅快地朝湖边六角亭奔去。 披帛和十二幅裙摆在跑动间荡出花瓣似的波纹,愈跑愈快,仿佛这几年来压在她身上沉重的枷锁都被尽数卸去,她毫不犹豫地跑向他,就像跑向她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振鹭亭内,蓝衣公子远远听到了声响,亦是微笑着抬头扬手,预备稳稳地接住她,接住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第77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2 “怎生这样看我?” 华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倒有几分赧然:“许久未见你这般打扮了。” 温齐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你倒是提醒了我,我们何时再去会仙楼喝上一杯?” 华滟半羞半嗔, 紧张道:“小声点!” 温齐朗声大笑。 笑声爽朗,惊起栖在桂树上的飞鸟群群。 扑棱棱声响连同男子笑声,惹得女使们纷纷探头望去。 见是胤国公身影在此,便彼此嬉笑着小声议论:“驸马爷一回来呀,殿下就多了笑容。” “要是驸马爷能日日在京中陪着殿下就好了。” “殿□□弱,如今还要费神去管宫务, 实在是该好好歇息一下。” “殿下如今威严日重, 反正我是不敢开口的,要不,你去说?” 小女使打了个寒战, 似是想起华滟面无表情发落下人时的模样, 顿时也摇了摇头,咬着唇低声道:“要不, 我们去同濯冰姐姐说说?濯冰姐姐最是心疼殿下的了。” “嘻嘻,你这个主意好。” “那还不快去!” 一群小女使们互相推着挤着嘻嘻哈哈离开了,华滟坐在振鹭亭里,远望她们年轻而鲜活的背影, 不知不觉也露出了微笑。 等到女使们走过回廊,再也看不见背影时, 华滟偏过头, 一只胳膊支起撑着头, 半靠在亭中石桌旁看着鉴湖水起波澜, 等候着她的郎君。 ——温齐说,有件礼物要送给她。 他去准备礼物了。 一只螺钿漆银的朱底盒子被推到华滟面前。 “这是?”华滟询问着看向温齐。 温齐以目光鼓励她打开:“你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雕琢成镂空花瓣纹样的盒盖被抽开, 盒中盛放的东西渐渐露了出来。下一秒,华滟脸色大变。 “你这是什么意思?”华滟倏然起身,手指石桌上的漆盒,冷冷地问。 温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亦起身,走到华滟身边,试图扶上她的肩膀安抚她。 然而立刻,华滟就抽身离开了。 她只是冷冷地侧首望着他。 华滟今日从宫里出来便去了惠林寺上香,回府后一身流霞锦的宫装尚未换下,便应邀来了振鹭亭。如今站在温齐身侧,纵使个头才到他的下巴处,但那一身的气势,已不容人忽视和小觑了。 温齐这才恍然觉察到,在他离京奔波的这些时日里,华滟早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了。 华滟盯着他,纤长的手指点上那只螺钿盒子,一字一句问道:“这就是你要送我的礼物?” 华滟站在开得极盛的花树下,一身雍容宫装,满身华贵气度,小巧的下巴微微上扬,涂了胭脂的唇紧抿着,而她的眼瞳,如同绾起的漆黑发髻一般,黑得发亮,一眼望去,深不见底。 真的长大了啊…… 温齐在心里叹道。 他再次伸出手去,揽过华滟单薄的肩背。 这一次她没有反抗。 温齐感到怀中人的肩背稍稍软了下来,便立时抱她入怀,手掌一遍遍地抚摸过她的脊背,如同哄睡小婴儿一般,以极致的耐心和细致,去安抚、等待她的情绪恢复平静。 华滟在他怀里瓮声问:“你为什么要送那样的东西?” 温齐视线微微下垂,落到那匣子里——这木匣子在方才二人的动作间已经被推开了盒盖,其中盛放的东西大剌剌地暴露在了阳光下,投下一道深绿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碧玉烟斗。 “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的!”温齐苦笑着安抚,垂下眼睫,“我哪能不知道你的忌讳呢?” 永安公主因先帝病故,最讨厌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吸食寒食散、旱烟的人。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送只烟斗给她? 华滟虽没有说话,但是温齐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了这个疑问。 温齐放在她,将那只碧玉烟斗从盒子里拾起来,拉开了第二层。 任谁也看不出,这小小的盒子还另有玄机。 他从隐藏的第二层中取出一只圆润的白瓷小扁盒,上面烧绘了半朵鲜艳的芙蓉花。光看小扁盒的形制,却是和市井间盛放胭脂水粉的东西差不多。 温齐打开了这只芙蓉盒,其中的膏体呈现出一种绮丽的粉色,还带有异香。华滟似乎被勾起不好的回忆,不由得皱起了眉。 昔日烟雾缭绕的宫室,再一次出现在她的回忆中。 “这是大食进贡来的芙蓉膏,须以烟草为引,用烟斗吸食。用之,可祛瘀镇痛。”温齐的声音格外宁静,“这是我为你寻来的药。你不是常有头疾侵犯吗?” 第78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3 华滟皱起了眉:“可是……” 温齐竖指抵在了她唇前, 眼眸低垂,目光温柔:“先试试,如何?”顿了顿, 他又道,“你就当做……是为了我。” 可惜后半句话声音实在太低,华滟并没有听清。 她的注意力仍在那只鲜浓流翠的碧玉烟斗上。 尽管她心底对于先帝的感情极为复杂,甚至认为他的死是死有余辜,但出于一种微妙的怜悯和同情,她仍然不想多碰一下烟斗, 这个曾令这个日暮帝国的皇帝陷入癫狂和混乱的东西。 先帝服用寒食散, 起先只是用鼻饲之,后来瘾症渐重,鼻嗅口服犹不满足, 恰此时罪庶人华湛为皇帝引荐了一位道士, 先帝一边服用丹药,一边用上了道士进呈的烟斗, 燃烧妖道以秘法炼过的寒食散,吸食燃烧时那灰白的烟雾。 华滟不止一次看到过皇帝吞云吐雾。 在最后的那半年时间里,随着皇帝宫室的烟味加剧,他的身体犹如被人吸食了精气似的, 迅速地消瘦下去,曾经能力挽八石弓的臂膀, 最后竟连喝水的茶碗都拿不稳, 以至于落得个那般下场。 华滟深以为戒。 可是温齐, 他曾在她昏睡时耳旁低语, 他发誓,此生都要守护她, 永不伤害她。也许那时温齐以为她深陷睡梦中,才会吐露如此的誓言,可华滟切切实实听得真切。 她该相信他吗? 那有着奇异香气的芙蓉膏,真的能缓解她的头疾吗? 温齐低声道:“无论如何,先试试吧?已叫太医院瞧过了,这是舶来的药方子,他们虽说不出个究竟来,但是暂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我在南地听了下人来报,说你每日每夜都睡不安稳,这长久以往,岂不是要耗干心神,减了寿命。” 他温声低哄着:“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温齐平日里是何等威严!自他率兵来援、执掌军务大权后多以冷峻肃然的形象出现,便是华滟,也稍有见他这伏低做小的模样,一时竟呆住了,瞅着温齐一双蓝眼睛眨啊眨,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方才的怒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温齐也笑了,手指点了点她面上的笑靥,摇了摇头。 华滟扬声喊了女使过来,将桌上那只匣子收了,归置到房里去。 垂眸望去满眼是秋日金辉灿烂的阳光,暖洋洋地落下来,烘得人骨头都酥麻,华滟走在他面前,挽了女使的手臂,一蹦一跳地,依稀有了初见时的活泼模样。缂丝的裙摆如水波般荡漾出去,淡红的绫裙在眼前一晃而过,好似绽放的石榴花。 长兴帝登基的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 长兴二年,大暑。 青陵台。 第58节 石榴花已经开过一茬了,如今花落结果,一只只青涩的小石榴只有指肚大小,躲在枝叶后,直看得人垂涎欲滴,忍不住想象等果子成熟后是何等滋味。 然而满宫花树,唯有寒露殿一处花枝零落。 殿前柱朽石阶破碎,彩绘凋零,朱漆檐柱上爬满了长脚蜘蛛,结了一层厚厚的蛛网都落满了灰尘。两扇殿门也都半遮半掩地倚伏在门架子上,光看那锈得掉渣的门钉,只怕轻轻一推,这两扇腐朽的木门就会轰然倒塌下去。 倘若不是门口处被摸得锃亮的石狮子,几乎都看不出,这儿还有人住。 当然,依着殿门那副模样,自然是无法进出的。只看爬满了宫墙的爬山虎枝叶下微微一动,就有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墙根处钻了出来。这身影极为瘦小,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模样,加上穿了一套较之身量尤为宽大的灰色衣裳,就更加像个小动物。 这孩子出来后就沿着墙根一路走,几乎把自己的身影完全掩映在葱绿的树丛下,待走到寒露殿旁一棵半死不活的花树下,就将自己蜷缩起来躲到了一旁。 没过多久,一阵窸窣声后,一个粉衣宫女悄悄走了过来。她站定后见四下无人,便两指并拢嘬起吹了几声,几乎是同时,这孩子便从旁走了出来。 粉衣宫女瞧见这孩子,不由得面露微笑,将自己带来的一只竹篮放下,取出里面装的绿豆糕、白馒头、炊饼等物。那馒头是才出锅的,又大又暄,孩子顾不得烫手,两手各抓一个狼吞虎咽地就往嘴里塞,没一会儿两个馒头就吃光了。 这孩子还要探出黑痩的手去抓,被粉衣宫女拦下了:“乖啊,姐姐这回足足带了一篮子,够你吃好久的了,馒头这东西你已经吃了两个了,再吃就要肚子疼了。你才丁点大,胃里能塞多少东西?乖啊,咱带回去慢慢吃。”她一边说,一边还蹲下来慢慢摸着这孩子的头发。 那头发犹如枯草一般,又黄又干涩,扎手得很,但这宫女也不嫌弃,只是极为温柔耐心地慢慢将打结的头发理顺了,又掏出一把梳子来,仔细梳过一遍。孩子也不管她在自己头上动作,只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伸手又从篮子盖布下偷拿了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 她一边给这孩子梳头,一边絮叨着:“今天听掌事姑姑说,宫里有贵人要来,人手不足,要把我调去旁的地方当差,姐姐以后恐怕不能常来看你了。唉,也不知道你是哪家孩子,也真是心狠!居然就把你一个娃娃丢在这里,咱们这地方啊,你一个孩子能挣扎着活下来,也真是不容易。” 正说着话,忽有两个提着花篮的宫女沿着宫墙走近,隔着扶疏草木,依稀能看到她们手中还抱着新剪下来的几丛鲜枝,应当是为了清供来摘花的女使。 粉衣宫女同她手下那孩子对视了一眼,看到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下意识的惊恐,不由得心生怜爱,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说别怕,便准备揽过那孩子,静悄悄地收拾了东西,预备躲到树后面去,躲过这两人。 岂止不知怎的,这二人竟脚步一拐,往寒露殿的方向来了! 粉衣宫女不由心一惊! 待她俩走近了,便能听见她们边走边抱怨:“也不知道是什么贵人,竟然专捡石榴花看!这石榴花都要开败了,哪里找到新鲜的!”另一人就说:“你说话仔细点,到底是上京宫里来的贵人,不必我们呆的行宫偏乡僻壤,自然见识不凡。”先头说话那人就哼了一声,另一人又接道:“咱们到底资历浅,如今进宫才不到两年,能进行宫服侍已是得蒙天恩,更要好好当差,说不定还能得了贵人的青眼,也能跟着贵人回京入宫,那不就一步登天了吗?……到了,往这边走,我听嬷嬷说,这边还有一株老石榴树,只是不知道还开不开花。” 话音未落,这二人便同正要起身躲开的两人竟直直对上了。 莳花宫女打眼看到一个灰扑扑的小兽一般的东西跑过,当即就惊叫一声,还是粉衣宫女上前摆手堆笑解释,这才惊魂未定地收了声。 她不禁怒目而视,尖声叫道:“怎么又是你!天天来看那小贱种!” 粉衣宫女皱眉道:“你说话放干净些。” 她冷笑:“你是什么人?敢对我指手画脚!况且我也没说错啊,那就是个贱种!下贱东西生出来的下贱孩子,不是贱种是什么?” 那孩子从护着她的粉衣宫女身后探出半张脸来,一双眼睛黑得发亮,眼神也如野兽般充满了纯然野性的愤怒,莳花宫女不经意间扫过一眼,心里竟吓得突突直跳,心底厌恶之情更浓了。 她那同伴在后面扯了扯她衣袖,小声道:“你也少说几句……” 她一把挥开同伴的手,怒目道:“怎么?我还说不得吗?要不是这贱种、这贱种的表子娘!行宫之前的宫人怎会、怎会……我姐姐,我姐姐也不会死!你给我让开!你一次两次护着她也就算了,左右我也没看到。可你看看,看她这眼神,可恶至极!”她尖叫着就要冲上前去抓挠,被粉衣宫女和同伴慌忙拦下。 她的同伴忍无可忍,大喊一声:“够了!烟儿!你在这里耽搁了时辰,等长公主尊驾到了见我们差事没办好,你猜嬷嬷会对我们怎么样?” ……长公主? 在场这三人都没注意到,那小兽似的孩子听到这个称谓,眼神闪了闪。 “哼!”莳花宫女烟儿悻悻地收回了手,从地上捡起方才被她扔掉了花篮,狠狠地剜了那孩子和粉衣宫女一眼,看也不看同伴,竟自顾自地走了。 烟儿的同伴匆匆朝她们欠了欠腰且作歉意,便也匆匆跟上了烟儿,朝石榴树的方向走去。 粉衣宫女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低头看顾那孩子的情况,就听到前面一阵鼓乐喧哗,旋即有穿着锦衣的太监在前开路,后面是两对执着仪仗的宫女,再是捧着宝瓶、锦殿、痰盂、拂尘的一列列女使,其后还有抬着鸾仪的侍卫。 饶是粉衣宫女再不知事,也晓得这是贵人来了。 可是——她急忙退到路一旁跪下,不敢明目张胆地侧头看那个被她拦在身后的灰扑扑的小孩子——这小孩儿该怎么办呢?她小小年纪就被丢在这里,无人照应,只怕也入不了贵人的眼,倘若被贵人给发现了……她暗自打了个寒颤,她入宫虽不久,但听教引嬷嬷说过,这宫里啊,想要叫一人悄无声息消失的方子,多着呢。 鸾仪停下了。 有太监朗声叫道:“长公主玉驾——” 长公主! 粉衣宫女一时兴奋得双颊通红,她再也没有想到,按照自己这微末的宫女品级,竟能见到长公主! 只是没等到她开心几分,就见一个身影从她身后窜出,直直站到了鸾仪驾前,仰起一张黑痩的小脸,直直盯着重重珠帘后的那个人—— “姑姑。”这个灰扑扑的孩子轻轻地叫了一句。 只听得珠帘后那道身影“啊”了一声,随即,那清越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可思议道:“你是,团团?” 第79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4 华滟起先并不想去青陵台。 倘若不是因她服用芙蓉膏以治头疾, 而芙蓉膏寒凝在脾,须泡温泉药浴来解寒毒,她是着实不想再来这个伤心地。 如非寻遍上京城, 也没能找到一座符合条件的泉眼,她也不会在三伏天里千里迢迢来青陵台避暑,顺便缓解身上的寒毒。 行宫本就远离城镇,又靠近深山密林,远望满眼浓碧,间而夹杂几支山中晚发的繁花, 着实如铺锦列绣般一片旖旎。 华滟便想起她少时居住过行宫旁的一株老石榴来。 倥偬十几载岁月流水而过, 昔日她还是小小孩童时,与父母兄长来此赏玩,如今人事凋零, 竟只剩她一人, 尚能故地重游。 于是便吩咐鸾轿往旧宫行去。 没承想,竟遇到此事! 华滟是又惊又怒, 不过眼风一扫,她就从这脏兮兮的孩子脸上看出了与皇兄相似的眉眼。 再细看面相身形,分明就是嫂嫂在世时亲带在身边的东宫大郡主!乳名叫团团的那个女娃儿。 只不过,青陵台惊变那夜, 她的生母欲刺太子不成反被反杀,养母啼血而死, 父亲身受重伤, 而华滟这个姑姑, 也昏迷不醒, 怕是没人能照拂到她。 华滟清醒后,一时也没想到还有这个侄女, 只以为团团身为太子长女,又有郡主的封号,哪怕宫禁大乱,也不会有人胆敢冒犯天潢贵胄…… 但此时此刻,望着那孩子瘦极单薄的身量,华滟一时窒息。 她闭了闭目,再睁开时,眼底精光四射。 “把人全都带下去!本宫亲自审问!” …… …… …… “殿下。” 濯冰牵着被洗刷干净的孩子走了进来,轻声叫到。 华滟从思量中惊醒,侧首看到她,简单道:“来,到姑姑这里来。” 团团便怯生生地向前迈了一步,小心翼翼地伏到华滟的膝头。 华滟伸手拂过她干草般枯黄的头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以后,你就跟着姑姑,可好?” 这般的柔声细语反复询问,也只得了那孩子深伏在华滟膝头的一句颤若寒蝉的一个字。 ——好。 得了团团这一句应允,华滟终于放下了一口气。 这几日来,她递信回宫,又遣人将那几个女使嬷嬷全都捉起来审问过,才得知一个令她目眦尽裂的消息。 原来,自两年前宫变后,太子妃贺仙蕙逝世,白侧妃亦死,这孩子的养娘护着她从混乱四起的野燹中逃了出去,却不幸被乱箭射中了心口,只来得及将她塞给一个路过的女使,就没了生息。 那女使见行宫火光四起,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早吓得一心只想趁机溜走,这时莫名怀里被塞了一个孩子,纵使孩子穿得再荣华富贵,一看就知身份不俗,此时也只满心烦躁。她咬了咬牙,抱着团团走了一会儿,终是抱不住了。团团那时五六岁,生的好太子妃也养得好,白白胖胖颇为沉手,于是这女使便跌跌撞撞地半拉半扯着她往早已废弃的冷宫方向走,胡乱寻了间破败的屋子便将她放了进去。 然后,循着月色偷摸走了她身上琳琅的金玉首饰,拿条旧床单一卷,趁乱逃走了。 那女使走时还心想,我也不算辜负了那托付之人,那老婆子只说要我带那孩子去个安全的地方,这鬼地方虽说偏了点,倒是十分安全。 至于腰侧满满一包沉甸甸的金玉,她心安理得地想,就当做是她走这一趟的赏钱! 于是团团小小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漆黑的冷宫里醒来,身上全无半点身份证物。饶是她大哭引来了几个小宫人,却也说不清自己是谁,家在哪里。 她便无名无分地在行宫一隅过活了两年。 东宫众人不见了小郡主和养娘,四处打探过也无人知晓她们下落,加之小郡主生母嫡母皆去了,太子又在昏迷中,便只当郡主不幸罹难,报上去勾了玉牒名字,算作夭亡。 华滟回宫时也问过这个侄女的下落,下人来报说是郡主已然夭折,她怔忪一会儿,哭过一场,替她立了牌位置于太子妃之旁,日日进了香火,也算姑侄一场的情分。 哪知,小郡主根本没死! 团团趴在华滟膝头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犹如小动物一般,蜷缩成一团,干枯的小手还紧紧揪着华滟衣裳一角。 濯冰低声道:“郡主这是怕您丢下她呢。” 华滟微愣。 膝上那孩子忽得抽搐起来,华滟忙掰过她的脸一看,却见团团巴掌一张小脸上满是晶莹的泪水——是在无声地哭泣,饶是在睡梦中,也是泣涕如雨。 看得华滟也潸然泪下。 隆和九年骆皇后头七夜,天际一点寒星如灯,照她孤身提灯一路向停灵殿行去。 夜半昏梦惊醒,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没有母亲的了!想通的那一瞬间,痛心入骨。 她惙怛伤悴地披了衣,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满心只是怆然,眼见清风朗夜、红墙金瓦一片繁华,只是天大地大,她没了母亲,便再无一处安身之所了! 嬷嬷起夜时没见到她,急忙忙惊醒半座宫城!最后是太子妃揽了件斗篷,从身后慢慢走来,将那一领白狐毛的披风罩在她身上。虽无言语,但太子妃臂弯的暖意,叫她扑进她怀中痛哭一场。长嫂如母,当如是。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她好不容易寻回了长嫂视若掌珠的孩子,定会教她往后余生,都安然无恙。 华滟拍了拍怀里孩子的背,抱她起来往寝殿走去,自言自语道:“也该给你起个名字了,待回了京,总不好‘团团’‘郡主’地叫吧……” * 暮春时节,骤雨初歇,檐下悬挂的风马随着细篾竹帘起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雀蓝听到动静,赶忙放下手里的香炉,走到支摘窗前拉动着秋香绿的细绳,升起一片片的卷帘。 透过窗前几枝斜探出来的海棠花枝,隐约可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正缓步走来。 雀蓝笑了一笑,走了两步上前帮忙打起了帘子,冲来人含笑呵腰:“素商。” 素商生得单薄,纵使暮春气暖也仍要裹着一袭披风,雪青色宝相花纹下两侧肩膀突兀地支棱出来,雪白的翻毛领衬着她巴掌大的小脸,连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都明晰可见,愈发显得人如弱柳不胜衣。 雀蓝接过她手里的篮子,笑道:“您今日来得早,殿下午睡刚刚起身呢。” 素商歪过头乖巧地笑了笑,细声细气地说:“先生下课早,我左右无事便提前熬了药。” 第59节 她从披风下慢慢伸出手来,任由女使鱼贯上前解了衣裳配饰鞋子又端来温水给她净手,兀自站在那里无端有种岿然不动的样子。 待到一切调停,素商怀里已抱了个暖烘烘的手炉子,脚下套了双软和的锦鞋——这都是因为她体弱气虚而备着的。 素商的面上慢慢浮起一点血色,人瞧着总算没有先前那种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了,便端了重新热过的药汤,往宫阙深处走去。 行到檀木雕花落地罩前,素商停了脚步,恭敬地喊:“姑姑。” “啊,旻儿来了……” 只听得一道清越嗓音和着风铎响起,带着点鼻音懒洋洋地开口,随即幔帐里探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皓腕,然后反手撩起了低垂的纱幔。濯冰不知何时出现在床边,扯了一旁的弯尾银鲤帐钩把纱帘挽了起来。 “姑姑,您今日该用药了。”素商取了药汤亲手侍奉上前。 华滟皱眉瞧一眼那黑乎乎的汤汁,小声抱怨了几句,最终还是捏着鼻子仰头灌了下去。 舌根处苦味鲜明犹存,眼前忽然伸过一只小巧的手,摊开的手掌里是一颗黄澄澄的蜜杏。 华滟微怔,抬头看到侄女笑眯眯地望着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腌杏子,姑姑尝尝,可甜啦。” 华滟知道这是自己畏惧药苦被眼前这小小少女瞧了出来,奈何药是每日都要喝的,却体贴地另寻了个由头将蜜饯递过来,好叫她不坠了长公主的威风。 于是不由笑了起来,拈了那杏子入口,果然甘甜如蜜,很快就压下了先头苦到作呕的味道。 既用过了药汤,华滟便要起身更衣,去见候在外厅书房里的幕僚——自从驸马温齐正式受封摄政王、她长居公主府后,便有数不清的清客幕僚乃至落魄书生争相恳求觐见,就是期盼能如九江向昂之一般,得公主亲口引荐入朝,登阁拜相也不在话下。 华滟虽厌烦这些如苍蝇般追名逐利的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以大夏如今国势,再想通过举业取士,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今大夏国土中,长城以北尽数沦陷,西南苗夷暴动,东南倭寇叩边,中原腹地时有流民起义,北疆……就更不必说。 昔日太.祖皇帝改科举为五年一届,同时颁下旨意不许随意开加恩科,本意是想沙里淘金激浊扬清,其中也不乏前朝末期世家子弟、名商大贾借随意开加恩科谋求官身,以至于冗官庸官塞满朝堂的原因。 只是如今江河日下,五年一次的科举,实在太久了!那些有志于朝堂的人士便纷纷寻托入幕,先不说能以幕僚之身搅动风云,只论做幕僚能有一份月例银子养家糊口也是极好的。 而长兴四年时,于上一次科举中落第的士子向昂之请托到长公主门下,竟被长公主引荐给摄政王,从而跻身朝堂名列大员,更是激发了此类自诩怀才不遇人等的热血,一连三月,长公主府都门庭若市,直至过了年,入了春,人才少些。 饶是如此,华滟每日仍需抽出些时间来接见那些她名义上的“门客”。 世道浇漓,百姓流离。何人不苦? 素商便默然地起身,和雀蓝濯冰一道送了华滟出门。 眼看那身着明丽宫装的女子行至垂花门下,忽见她倏然转身,疾步回来,右手抬起抚上立于阶上的素商,累丝飞凤金步摇在漆黑发间摇摇欲坠。 素商忽觉头顶生暖意,诧异抬首,见华滟含笑俯身,“今日是你的生辰,姑姑记着的,待事了,咱们便开一顿家宴,你姑父也会回来。” 素商眼前模糊了面容,却忍不住地雀跃点头。 华滟又吩咐了近旁侍女几句,这才再度离去。走远了,仍从花墙楹窗里回首,看到素商一蹦一跳地牵着濯冰的手回去了,莞尔低语,“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呢……” 这厢濯冰送了素商回到住处,回来便令侍女服侍她更衣,按品大妆——身为华滟的贴身女官,她身上也有品阶。 马车辚辚驶入宫门,濯冰的身影出现在乾清宫前:“臣奉长公主之令,叩请陛下赴家宴。” 第80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5 皇帝肃然不语。 长兴帝的身子时好时坏, 是连市井孩童都知道的事情,因此当濯冰带回皇帝拒绝赴宴的消息时,素商虽然失望地低下了头, 却也没有更多的悲伤了。 华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揽着她一道入了座。 因温齐先前着人递了消息回来,姑侄二人便守在桌旁,只等男主人回来,即可开席。 谁知,这一等, 就是近一夜。 随着夜色渐浓, 华滟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一旁素商早就困得头一点一点的。 旻儿十岁生辰,皇兄不愿来,是她生母之故。皇兄一直无法释怀先太子妃贺氏的死, 连带也厌恶白氏所出的女儿。纵使这个女儿曾被贺氏视若珍宝地抚养过。即便是看在华滟的面子上, 每年也只打发人来送些金银珠玉锦缎,人, 是绝不会亲自来的。 可,温齐不来,又是为何? 那封笔走游龙的信笺明明还放在她的梳妆台上,信中说会赴宴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华滟忍不住多疑起来。 今年已是长兴五年, 记忆中樊楼前的那道冷淡俊美的身影在心里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他身着玄色衮服充满了威严冷峻的面容——从落魄的士子, 到年轻的胤国公, 而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他, 似乎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样子。 “砰”一声重响,吓得华滟震了一震。她回头, 发现是素商坐在绣墩上睡着摔了下来。 侍奉的内监宫人吓白了脸簇拥了上来,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一看,发现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几句,竟又睡着了! 华滟有些哭笑不得,然而被素商这一出吓的,方才那些杂乱心思顿时就被丢到脑后了。 三年前从青陵台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抱回来后,她就生了一场大病,高烧几天不退,华滟衣不释带地照顾,总算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了一条命。 醒来后,她全然忘记了前尘,懵懂如一张白纸。华滟给她起了小字叫素商,大名一个旻字。素商者,秋也。纪念她新生后的这个季节。因着孩子身体太过虚弱,华滟便学着市井民间的法子,写了素商的名字贴在街头巷尾,只管让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府中的仆从也都叫“素商”,而不称公主。如此精心养了几年,又延师教导,素商才有了今日。 蜡烛毕剥爆出一朵灯花,华滟才发现点在四周的落地灯罩里的灯烛已燃尽了大半,烛泪累累积在灯台上,连灯光也黯淡了许多,照得紫檀圆桌上的菜肴都失了颜色。 原来都已四更了。 华滟叹了口气。 她唤了人把素商抱回卧房休息,又命人撤了一桌的嘉肴美馔。累到倦极,却还是坐在桌边,等一个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出去询问消息的丫鬟还没回来,便见一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怀中似抱了什么东西,身形矫健,不是温齐又是谁? 华滟匆忙起身,人还没到近前她就看见温齐走过的路上淌了一地的血,再看他身上衣裳,肩头被血染成了深靛色。 温齐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华滟大惊,一句话也来不及说便上前扶住,手指贴上他的臂膀才觉晨露凉寒,但衣裳底下的肌肤滚烫炙手。 温齐默不作声地把怀里抱的那东西放在榻上,华滟一眼就瞥见那竟是个蜷缩成一团的孩子,半身衣裳都灰扑扑的,来不及多想,她避退了下人,扶了温齐坐靠在了圈椅上。 她深吸一口气,熬了一宿的面容惨白无比:“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温齐只坐着,抬眼向她看来,幽蓝的眼眸里竟蕴了浓郁的哀伤。 他没有说话。 华滟有些受不了了,脑颅深处似有针刺锥凿般的尖锐刺痛,她强忍着痛楚,几番张了张口,却只问道:“……如何现在才回来?” 温齐忽然对她张开双臂,随即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头脸埋在她的身前。 华滟颤了一下,觉到前襟渐湿,她沉默了。 抬手环抱住他。 “随波。”温齐的声音闷闷的,竟有几分委屈,“昨日下午我本就启程了。但是……我没想耽搁的。” 华滟听出他说的是真话,等了一夜的火气和恼怒在霎时间消弭,她安抚地拍了拍温齐宽厚的肩背,忽觉手上触感不对,抬手见沾了满手的鲜血,顿时打了个寒战。 温齐察觉不对,抬起头来:“怎么了?” 华滟猛地将他拉起来,飞快地伸手摸了一遍他,见温齐神色平静,并无有哪处受伤后的隐忍时,她面上那种惊恐中带着害怕的表情终于散去了。 温齐这才明白过来。 他拉过她的手,双掌合拢放于胸前,低声道:“没事,别怕,我没有受伤,那血……是大郎的。”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被放置在矮榻上的小孩儿。 那孩子手脚紧紧抱作一团,就连在睡梦中也紧蹙着眉头。额前凌乱的头发遮盖住了眉眼,倒是隐约能看清那下巴的轮廓和温齐极像。 华滟愣了下:“大郎?” 温齐牵着她的手走过去,一手抱起了孩子,撩开包裹着孩子的披风示意她看,目光沉沉“这是周弟的孩子。你还记得姜氏吗?” 华滟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姜氏,是那年灯节里碰到的温周的未婚妻子。当然,如今已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了。 那么,这个大郎就是…… “是他和应梅清的长子。老二和姜氏成婚后,就看他们母子不顺眼,百般折磨犹不足,还把他们母子打发到庄子上。蒲城本就是边防重镇,城外庄子上没几个护卫,很快就被攻破了。大郎一个人逃了出来,一直南下来寻我。我昨日,就是得了旧部的消息去接他。” 温齐叹气:“应梅清是先父旧部的女儿,父亲本想收她做义女,哪知老二硬是要娶她过门,大郎出生后,我以为他会收了性子,没想到碰到姜氏,又嚷嚷着要娶她。姜氏也是骄纵惯的,这几年来,老二代我镇守北疆,鲜少回蒲城,没想到啊——”他摇摇头,“内帏不治,竟造成如此后果!” 华滟听得满心苦涩,又低头去看大郎的伤势,只见那孩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却瘦得皮包骨头,长手长脚地缩在一起,看了就让人觉得心疼。 “他身上的血……” 温齐疲惫地靠在圈椅上,简单答道:“路上已命人包扎过了,只是粗略,还是要请御医来瞧瞧,不要留下暗疾。” 华滟点点头:“我这边吩咐下去。”说着就要开门叫人。 经过温齐时,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随即那火热的手掌爬上了面颊,爱怜地低语,“抱歉,叫你等了我一夜……” 近日温齐出京理事,华滟许久未和他亲近过了,那灼热的男子气息就贴在耳后,她身躯不由得微颤了一下。 她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含糊道:“也、也还好没等多久……” 就听得温齐闷声笑了起来,继而她惊呼一声,竟是整个人被温齐拦腰抱起!大步往内室走去,一边走她一边觉得有胡茬刺脸,温齐大笑道,“好娘子,陪为夫先歇上一歇吧!” 没等她反应过来,温齐就大声叫着“濯冰进来”,门扇吱呦一声开了,华滟从温齐肩头瞥去,正见濯冰带着几个小宫人目不斜视地走进来,抱起了睡在矮榻上的男孩,还顺便捡起了方才被温齐踢到一边去的披风。 而后恭敬并面不改色地关上了房门。 华滟霎时脸红失语。 第81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1 晨光熹微。 重重绡金账后, 有呢喃细语传来。 温齐手指微动,从怀中人那一头潋滟如瀑的长发里穿过,低低道:“……蒲城那里, 大郎就算回去,姜氏既容不下他,老二他心也不在……所以我想,要不就干脆让他留下来?” 华滟翻了个身,白瓷般的脸在锦衾间染上了胭红的色彩,她躺在温齐的臂弯间, 似笑非笑地勾起了一抹微笑。 华滟嗔道:“你何时也学会了这般同我讲话?倘若有事, 直说便是!难道我还会阻挠你不成?” 温齐忍不住笑道:“是,敬遵妻命。”他俯身吻了一下华滟的手背,正了颜色道:“我想把大郎过继到我们膝下, 认他做儿子。” 华滟默了默, 道:“就为这事?” 温齐听她口气似是毫不惊讶,不觉诧异:“你竟……不生气?”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温齐苦笑:“……我以为, 你会怨我的。” 第60节 “所以你就挑了今日来说?”华滟从床上支起身来,如水一般的华锦从她肩头滑落,露出苍白的肌肤。 销金帐下,她眼神幽微。 温齐道:“而今外头传言甚嚣, 我自然可以不在意,可我不能不顾你……” “什么传言?”华滟讥笑一声, “不过是说这天下——已姓了温!而我和皇兄, 不过是你手中傀儡, 是吗?或是说我妒烈成性, 生不了儿子也允许你纳妾?”她一字一句地说,“温齐、胤国公、摄政王, 我如今不是那深居内宅的无知妇孺,这话,外头人听了或许觉得有些道理,可放在你我身上,怎会当真?先帝入葬皇陵时,你跪在先帝陵前和我皇兄面前亲口发的誓,一要守我这一辈子不离不弃,二要护我大夏社稷生民——便是你忘了我也不会忘!” “区区流言,何必放在心上?”华滟傲然侧首,一双凤眼微微眯起,乜视着他,“还是说,你已然破了誓言?” 温齐跟着坐起了身,道:“你呀你,怎么好端端地说到那里去了。” 他微叹:“旁人那般说你,也许你觉得没什么,可我却听不过耳。”顿了顿,他另挑了个话头:“江南道总督姜劼前两日上急奏说辖境内暴发疫病,病者状容可怖,且传染性极强,他封锁了整个江南道,还是快控制不住了,求朝廷给他调拨药材和大夫过去。我准备带兵马连同赈灾的药材一起去江南道走一趟,恐要好些时日才能回京。过继的事,还得劳累你先费心照顾大郎,等我回来,就把他接出去府去。” “费心照顾?”华滟下了床,坐在妆奁前对镜梳发,她拿着把黑檀螺钿梳篦,一下一下地顺着长发,看到镜中温齐的身影,浅浅笑了一声:“这话就不必说了。你既然要过继大郎,那他将来也要喊我一声母亲,照顾儿子的事,怎么能说费心呢?”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呀齐哥。” “什么?”温齐正在穿衣,听到这话他诧异地转过头来。 “外面那些人说的也没错,因为我这病确实生不了孩子,没了大郎我也当不了母亲。你说是不是?” 华滟便看到温齐蹙起了一双眉,俊美的面容满溢着不解:“随波,你……”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许久,等到华滟梳妆完毕,他才艰难地吐出下半句话来:“你今日说话怎么夹枪带棍的,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华滟冷笑一声,略过他:“问我,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温齐便见她领了侍女,一路往外面走去。 待到卧室门口时,华滟顿足,转身,盯着他道:“都说儿女说全才是福,既然如今你我已有了儿子,那女儿也不能少,等你回来,就叫素商也一并过继来叫你爹爹罢!” 语罢,她一拂袖,轻飘飘道:“濯冰,我们走!” 余下温齐一个人立在房中,半疑半惑地长叹了一声,怎么好好一场夫妻私话,搞成了这个样子! *** 濯冰接过一摞文册,转呈给华滟:“殿下,这是今年各地的账册。” 华滟领皇命统管天下皇庄,时近年底,各地皇庄都陆续派人入京,送上这一年账本供审查。当然,能递到华滟手里的是最重要的部分,或者说是经过皇庄里大掌柜审查后认为有问题的部分。 华滟这几年来早已习惯了看账管事,望着长案上那小山一样的案牍也不觉劳累,只是叹了口气,对着坐在一边的素商招了招手,道:“旻儿你过来,要学着看一看了。” 素商乖巧地点了点头,走过去温顺被华滟搂紧怀里,听她一本本看过去,轻声细语地讲那账册背后的故事。 华滟看完了一小摞,不觉有些口干,拿过茶盏饮了一口,素商便懂事地替她取过下一本,辨认着上面的字体,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臣丁承悦 请长公主玉安贡进云鹤纹妆花纱十匹、花卉樗蒲纹妆花缎十匹……明前狮峰龙井十斤、太平猴魁十斤……” 华滟原本含笑听着素商念折子,素商前年才正式开蒙入塾读书,学得也算快了,这样一份附带了长长礼单的请安折子,竟也能磕磕绊绊念下来,她不觉露了笑意。 然而等她听到“明前狮峰龙井十斤”时,面色忽然一沉,素商本就坐在她身边,小孩子对情绪感知是最敏感的,声音不知不觉就低了下去消弭无迹了。 濯冰觉察到什么,上前轻声问道:“殿下?” 华滟对她摇了摇头,转头对素商道:“旻儿,把刚刚那一行,你再念一遍。” 童稚的声音又在室内响起:“……明前狮峰龙井十斤、太平猴魁十斤。” 濯冰一怔:“殿下,可是这礼单有什么不对吗?” 华滟抬头看她:“你还记得今春江南道大涝吗?江南道观察使施梦寒连上了好几道折子哭穷,说是连日大雨耽搁了春种,连茶农都因茶树被淹而没了生计。今年上好的明前龙井茶,这丁承悦竟然还能送上十斤来……” “皇庄仰赖殿下,是断不敢欺瞒您的,更何况是送到京里的贡品……殿下是说,江南观察使,谎报了灾情?”濯冰轻声接上了。 华滟嗯了声,有些疲惫地点头,她从素商手里接过那本折子翻了翻,眉头蹙得愈发深刻:“朝廷对各道的掌控力度,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她突然咦了一声,举起右手来,濯冰连忙看去,只见她右手拇指处有一片淡淡的墨痕,像是蹭到哪处未干的墨迹上得来的。 华滟神情古怪地翻到了礼单最后,那里,果然有一片小字被蹭花了。 她喃喃道:“墨迹还没干透,这折子就送进来了,莫非,写单子的人,也在上京?” 她抬头,和濯冰对视一眼,轻轻地道:“你还得今日齐哥说的话吗?” 濯冰颤声道:“驸马爷说,江南道总督姜劼因境内爆发疫病封锁了整个江南道……” “能让姜劼上书,只能说他已经把能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以他的谨慎程度,肯定早就下令封城封境了,那这送礼的丁承悦,是从哪里出发的?又是何时到的上京?” 华滟不敢深思,她一掌将那折子拍到案上,起身喝道:“把这丁承悦带到我面前来!” *** “殿、殿下容禀啊……小人着实不敢欺瞒殿下!小人出发上京时,整个江南道都还好好的啊!” 丁承悦是个瘦削的中年人,突然被召进长公主府,他还来不及向同行者炫耀一番,就被濯冰三言两语吓得屁滚尿流,此时恨不得贴在地上。 华滟看不惯他哭哭啼啼的样子,眉头轻轻皱起,濯冰瞥了一眼,连忙喝道:“你这是像什么样子!殿下面前也敢失仪!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是,小人一定遵命。” “你听着,你是何时出发上京的?” “回您的话,小人是十月二十三日启程的。” 濯冰闻言一惊,看了华滟一眼,华滟冲她点了点头,便继续喝问道:“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小、小的前一天刚得了个儿子,记得自然、自然清楚了……”丁承悦被这一吓,竟委屈地哭出来了。 华滟沉默了。 十月二十二日,是温齐口中的姜劼上书封城的日子。 究竟,是谁在隐瞒真相? 第82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2 珠帘“啪嗒”一声被甩了开来, 来人疾步走入,行到室内就跪了下去,眼泪和话语一道流了出来。 “殿下!奴婢实在无颜见您啊——” 奇墨拖着老长的声调,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往华滟腿上扑去。 华滟暗暗嫌弃地甩了甩腿,奈何奇墨一个大活人,又是八爪鱼一样的姿势缠着她,自然是动不了的。她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低头对他道:“快起来吧, 何必做此姿态, 本宫哪有责备你的意思?” 于是奇墨打了个响亮的嗝儿,边爬边滚边哭哭啼啼地站起来,蹭到华滟身边。 “是、是, 永安公主的为人, 这宫里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那就是个……” “行了!”华滟肃了脸喝道, “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你是什么人本宫还不清楚吗?本宫叫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奇墨浑身一震,低着头谄媚道:“您吩咐的是,奴婢自然要放在心上,早就办、办好了。喏, 这是您吩咐奴婢找的东西——” 他的手抖了抖,从袖子底下抖落出一摞折子来, 明黄绸底, 朱笔御批。 华滟接过凝神看了半晌, 不动声色, 连脸上一丝眉毛也未曾动过。 奇墨觑着她的脸色,笑道:“却是不知殿下要这姜劼的折子有什么用处?倘若奴婢能为殿下效力一二, 那奴婢便是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殿下恩情。” 华滟斜睨他一眼,哼笑了一声:“你?你帮不上什么忙。”她将折子又翻过一本去,敛目看去,口中曼声应道:“你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还是可以化解江南疫情?” 奇墨自知是方才那话遭了嫌,便堆着笑立在一旁,时不时还伸手抹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没过一会儿华滟便将他带来的那几本折子都看完了,随手放在一边,指了指道:“行了,这些你都悄悄地带回去,莫要叫其他人发现了。” 奇墨连声应好。 “还有,皇兄那边如有异况,你要第一时间来禀告,万万不得有失误!” “是,奴婢都省得。” “皇兄身体不好,你要时时盯着,不要叫他过度劳累,太医院开的药,也要想法子叫他喝下去……”思量了一会儿华滟又叮嘱了许多条,奇墨尽数都应了,看他那弯着腰低着头的谦卑模样,华滟最后冷哼一声,“你要记住,我能叫你坐上这掌印太监的位子,也能叫你跌下来!” 面前那身着蓝灰色宦官服饰的人闻言啪一声跪了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声音明显颤抖了起来:“奴婢便是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殿下的恩德的!” 华滟眯起了眼,看了他好一会儿,直看到他开始发抖,这才道了句:“滚吧!” 奇墨顿时如蒙大赦般,冲她哐哐连磕几个响头,便怀揣着那摞折子恭恭敬敬告退了。 珠帘颤了颤,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华滟端坐在高背椅上,目光穿过珠帘,投向外面辉煌盛大的宫殿群。 自从青陵台事变后,皇兄仓促登基,可那时得用的太监宫女几乎都被叛军一刀抹了脖子,宫中实在无人可用了,华滟便把奇墨遣了回去。 奇墨本就是先太子妃从东宫调走送给她使唤的,那时让他回到皇兄身边,一是为了填补人手,二也是为了未来的新帝身边能有个自己人,且不说传递消息的作用,能让她时时知道皇兄身体的情况,她那颗悬着的心也能安定片刻。 ——她实在是受不起再失去一个亲人的痛了。 奇墨头脑灵活,背靠月明宫,又会钻营,没多久就被提进了司礼监,如今三四年而已,就爬上了掌印太监的位子,叫人不得不服。 自从奇墨做了掌印,华滟也不似前几年那般时不时就传唤他,倒是叫她没想到的是——权力这东西果然如毒药,这才多久没唤他来,奇墨好似变了个人:油滑、世故、奸猾到她几乎都不敢认了。 华滟心里暗暗提防起来,这枚棋子,怕是不好操控了。 她在月明宫坐了足足一下午,处理掉堆积的宫务时,天色已晚。 本想去端本宫见一见皇帝,奈何近侍前来回禀,说皇帝正作丹青,不愿见人,请长公主回吧。 华滟默然立了片刻,终是朝近侍微微颔首,出宫回府了。 途中伤情满怀。 车马驶过朱雀大道,华滟撩了帘子看,见满街灯火辉煌,华灯宝炬,流光溢彩,好似当年她扮作小少年,跟在皇兄身后出宫赴文会时的场景。 ——于黎民百姓而言,天潢贵胄间的倾轧谋算,自是如那些华美的宫殿一般,是高高悬浮于天际的,从来都不关乎地上的生民。他们在意的,是一年的饭食、徭役…… 那些,曾经是皇兄在意关怀的事啊。可如今他不理朝政也不管俗务,一有时间就扑在丹青上,一画就是好几天,直到身体受不了才停歇。华滟曾见过小太监拿给她看的画,那画上一颦一笑,一衫一钗,分明都是已逝世的先太子妃贺仙蕙的身影。华滟长叹一声,命人收了画作,从此以后,不再催皇帝上朝理事了。 华滟几乎已回想不起来,当初并辔驰骋在这长街上时,皇兄飞扬的神采。 明明才几年而已,离她却远得仿佛前世一般。 车帘落下,将红尘凡世分隔开来。 华滟回过头,看向出现在车厢里的黑衣人,她微微点头。 那人敛首,无声地朝她拱手行礼。 “怎么样?查到什么吗?” “禀殿下,坤七和坎九各带了一队人马南下。刚接到信鸽传书,他们已到了淮安,正准备入江南道。” “好。告诉他们,小心为上。” 第61节 “是!” 黑衣人又行礼,转瞬之间便如来时一般消失不见了。 长公主府的马车飞快地驶过朱雀大道,车辕前的车夫浑然不觉有人出入过马车。 华滟移开双目,从车帘飘动的缝隙里,长公主府近在眼前了。 濯冰上前扶了她下车入府。 行走间华滟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偏头靠向濯冰,轻声道:“缇卫那边,你仔细盯着,一有消息传来立刻告知我。” 濯冰点头:“是。丁承悦那里,还要拘着他吗?” 华滟略一思量,道:“放了吧,再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话音一顿,她诧异地看向长廊那头正走过来的顾采文,“顾先生今日怎么来了府上?” 顾采文含笑拱手一礼,风度翩翩地侧身让了通道,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笑道:“殿下您前去便知了。” 华滟半惊半疑,走了没多久就闻到一股霸道的香味,直冲口鼻。华滟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饥饿。 抬头一看,桂花树下正支了一个炉子正在烤肉,而那炉前的身影,恰恰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人。 仿佛是感应到她回来了,他抬头冲她一笑,青衫磊落,碧眸如水,一笑粲然。 第83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3 庭院中临时搭好的土炉上, 烤肉滋滋冒着香气,油脂的香味混着边城特有的佐料香,大肆蔓延开来。叫人闻了就不觉口齿生津。 华滟惊讶地瞪大双眼。 她身为皇室公主, 打落地起就是金莼玉粒地养大,不管是年幼孩童时还是少女时期,她就没吃过几次外食。便是出嫁前的几次微服出宫,那也是在上京有名的酒楼里用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 华滟皱起了眉,视线从温齐衣摆沾染的炭灰移动到他手里正翻动着烤肉的筷子上, 最后停到了他的脸上。 “你的脸上……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华滟犹豫着开口, 指了指他的下巴。 温齐一怔,随着她的话抬手一抹,果然见拇指上多了一点红色的酱料, 他笑了起来:“放料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 华滟不意他的语气如此熟稔, 就像现在在长公主府花园里架炉烤肉的人不是他一样。 连跟着她身边的濯冰和一众侍女都惊讶极了。 那引她来此的顾采文却摇动着扇子,不知何时不见了。 “快来坐, 一会儿这羊肉就熟了。”温齐朝她招呼。 华滟怔怔地,一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时嗅着那扑鼻的肉香又觉得眼前这人不是她认识的夫君。 晨起出门前,两人分明还闹了些不愉快, 怎的傍晚家来时,她这夫君竟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温齐脸上的笑容十分明朗热烈, 华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坐到他搬出来的一张圆墩上。 “嘶——”冒着热气的肉排被切成棋子大小的小块, 撒上孜然香料, 在小碟里被充分地翻滚裹匀佐料后塞进了她手里。 温齐正背对着她蹲在那炉子前鼓捣着什么,青衫下摆被掖进了腰带里, 头也不回:“快些尝尝,我好久没有烤过肉了,不知道这手艺有没有退步……” 华滟恍如梦中,也不知道温齐在搞什么名堂,木然地用他塞进来的一双筷子挟了一小块肉放入口中,因那烤肉还冒着沸然的热气,她只小小咬了一口。 咀嚼了没两下,下一秒她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口中的肉排肉汁丰沛,油脂充分地融入到了肉质纹理之间,嫩得仿佛入口即化,而芳香浓烈的佐料恰到好处地给这烤肉增添了风味,入口更为醇厚肥美。 “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温齐另端了一碟子分好的烤肉,在她身边坐下,笑眯眯地看她吃。 月上中天。 身边人不知何时退下了,这偌大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 华滟咽下一块烤肉,转头看向他,犹豫问道:“齐哥,你怎么想到这——烤肉?” 温齐却笑而不语,趁她又回头的时候叉了一块喂进她口里。 “你、唔——” 待华滟有些气急败坏地嚼着口中多出来的食物时,温齐抬手往炉膛泼了一杯茶水,“嘶啦”一声那火就灭了,余下暗暗发红的余烬。 只听他声音轻快道:“今天接了周弟的信,还有他捎来的边境黄羊,那黄羊肉是新宰的最是新鲜不过,我就讨了一只来。我这烤肉的手艺快十年没有练过了,怎么样?味道还成吧?” 他偏过脸来,一只手肘撑在膝头上,一只手端着碟子,见她口中食物咽下去了就适时地抬起到她面前方便她夹取。俊美面容上,眼眸弯弯,含着十分的笑意,只专注地看她一人。 明明是夏末时候了,迟暮时分也有了寒露,但那一膛柴禾余烬幽幽散发着热量,连同身边人专心一意的瞩目,竟叫华滟挨着他的半边身子火热无比,背上生了细密的汗。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复杂:“你这是何必?堂堂摄政王、胤国公,竟亲手做炙,说出去旁人怎么想……” 一根手指竖起抵在她唇前。 “我才不管旁人怎么想,我只在乎你的想法——”温齐决然又温柔地说道。 他说:“对不起。” 他说:“随波,昨天、还有今天,都是我不好,我要向你赔罪道歉。” 他低下头,眼眸里闪动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样专注又温柔地看着她,光只是看着,便叫她手脚发软。 第84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4 月影朦胧, 淡淡的薄光透过冰裂纹窗櫊落了下来,被垂至地上的帘幔搅出一圈圈的涟漪。 恍若随风动的鹅黄绸子。 床角的两枚青玉鱼钩下,轻喘娇嗔循着热腾的汗气, 在床帐扑闪间透了出来。 门口守夜的小丫鬟正打着盹,冷不丁被那极轻极细的声息惊醒了,在浓浓夜色里红了脸颊。 传过两次热水后,华滟已是累极,然而仍是睡不着。 她整个人被温齐侧抱在怀里,肩头上便是他均匀的呼吸。她忽得转过身, 用手指虚空点着, 细细描摹他的容貌。 眼前这个人,这睡在她身边的枕边人,她真的懂他的心思吗?这五年来他并不是时时刻刻陪伴在身旁, 每逢换防之日, 她总要早早命人驾车去令瑛山,登高望远, 好第一时间能望见他归来的身影。 然而,然而。 那些微小的细节,便如枕席之下洒落的珍珠,初初看不出什么来, 待到真身躺下,才觉处处有佯。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华滟少年读书时, 也曾读过高宗这首小诗, 当时她是什么反应?好像微微一哂,转头对华沁说:“倘若我要成婚, 我绝不要做那至疏夫妻!我要觅的良人,也绝不会像世间庸俗男子一般!” 时移世变,当时言笑晏晏伴她身旁发华沁早已烟消玉损,而她觅得的良人,真是良人吗?为何他不早说要将侄儿接来?为何他不对她言明江南变故? 华滟眼皮似有千钧重,渐渐地,那纤细的眼睫支撑不住了,重重地砸下。 远远的梆子声在静谧的夜里荡漾入她耳中。 下一瞬,她脑颅之中似有利刃刺入,不停地搅动!华滟在压抑到极致的沙哑的尖叫声中跌倒床底,眼前一片空白,等到无数双手前来扶她时,她才迟缓地明白,原来那声音,是她自己发出的。 一张厚重的带着温度的褥子将她紧紧包裹起来,牢牢捆住她的手脚,她动弹不得,然而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尖锐刺痛叫她无法正常呼吸,大喘息间,眼前黑漆视野逐渐褪去,她哆嗦了一下,一抬眼看到摆在拔步床侧面的黑檀斗柜。 那是她的嫁妆。 皇家工匠耗时十年打出的一整套紫檀家具,鬼工输大巧,神力逞奇才。木理雕龙制,梁文紫凤裁。那凤凰的喙角似乎还泛着清漆的油光,兀自昂首立着。 痛。 太痛了! 浑浑噩噩,周遭声音嘈杂,一盏又一盏灯点亮,晃得她有点头晕。 在烛火跳动的瞬间,在头颅里利刃搅动的间隙,她微眯了眼,猛然一挣,扑向那昂立的凤首!一撞! 有温热的液体循着她的脸颊滑落,终于,在她头颅里叫嚣着狂谑着舞动着的那股力量,冲了出去。 她终于感到一丝丝的宁静。 好吵啊,是谁在吵?简直吵死了! 她闭了闭眼,眼前是一张惨白的面容,华滟恍惚间想起来,母后去的那年,她偷偷跑到水陆大会上见到的纸扎,那些没有生息的人形,也都有这样一张惨白的脸。 天边淡淡泛起鱼肚白。 御医从房里出来时,温齐手上的伤口刚刚包扎好。 他眉眼本就深邃,如今脸上失了血色,愈发惨淡,连唇色都是黯淡的,说话时都在发抖:“殿下……怎样了?” 御医也算是看着华滟长大的,发须已白,熬了一夜他的脸色也不见好。听到温齐问话,他叹气:“睡下了。” 只字不提病情。 温齐不是不懂。他的身形立刻晃了一晃,唬得下人们纷纷伸手来扶他。 如今这府中主人已经倒了一个,可千万不能再倒一个了。 御医年纪姑且能做他祖父了,瞧着温齐这般模样甚是可怜,眼神落在他垂下的袖上,那才包扎好的一截白纱上又有殷红血珠渗出。他摇摇头,示意温齐坐下,吩咐小童开了药箱,重新取出金疮药给他包扎:“王爷手上这伤也需得重视起来,殿下那一撞力道可不小,您这手也是凡胎肉掌,这挡了一下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殿下的病是老样子了,用上药了好好养上一段日子便可好转,但您这伤可是实实在在的,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您不说养上一百天,便是您也不想等殿下醒来时见到您伤口未愈如此严重吧?” 一番话说得温齐老老实实坐下来任他动作。 只是无论御医手上轻重如何,温齐都仿佛纸人似的,没有痛觉,不知冷热。 待收拾停当,温齐起身送客,那御医不意他连送了三道门,眼看就到角门了,忙对温齐道:“长公主这头疾发作了几年,老朽也就看了几年,不敢说能医治好,可也略有所得。” 温齐道:“您请说,齐洗耳恭听。” 御医便道:“其一,气候冷热交替突然时,易犯;其二,疲劳至极时,易犯;其三,痛心伤臆时,易犯。只要平日照料得当,少有刺激,便能相安无事。倘若犯起病来……”他一声长叹,“老朽也无能为力。” 温齐怅然。 御医话锋一转:“听闻殿下这几年来常用芙蓉膏,倒是不怎么有今日之状况。” 温齐岂能不懂他话中音,忙道:“您是说,那芙蓉膏,对她有效?” 御医这时已走到门口了,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上了马车,很快不见了踪影。 温齐站在原地,凝神思索了片刻,便疾步返回了内室。 华滟次日醒来时,额上伤口早日敷药包好,再除了头颅深处淡淡的隐痛,全身上下再无不适。 她微动了动指尖,趴在床边的人便醒了,见她睁眼,眼里顿时迸发出神采来。 华滟抬头看他,温齐一夜未眠,下巴上连胡子都冒出来许多,那双湛蓝色的眸子里,盈满了喜悦。 第62节 侍女惊喜地叫声响起,恍惚间,华滟想,能守在床前侍疾者,世上夫妻有几人? 第85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5 一夜未眠, 温齐看起来沧桑不少。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清亮的,见她醒来,盛满了喜悦的莹光。 华滟张了张嘴, 想说些什么,只觉嗓子疼痛难忍,难以发声,是昨夜痛到极致时用得太过了。 温齐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必开口,他捞起华滟的手包在掌心, 那温度将华滟冰凉的手也渡得滚烫。他道:“御医来看过了。你平日里……太过劳累, 往后还是要好好休养。宫里的事务倘若忙不过来,可以请广德姑母代为主持,家中事务便让濯冰处理……须知你身体才最为贵重……” 广德姑母, 即是广德大长公主, 五年前宫变中幸存的皇室长辈之一。 华滟虚弱地靠在枕上,静静地看温齐一字一句地叮嘱, 微微颔首示意她知道了。 温齐仍是不放心,这一日他只简单洗漱后便又回到华滟身边,端茶倒水,擦身喂药, 一桩桩均不曾假手于人。 华滟才发作过,还有些昏昏沉沉。新开的方子熬出来的药汁苦涩无比, 熬这一碗药, 熏得整个院子都带了药材的苦味, 她喝下去竟好似不觉得苦! 服侍的女使们暗暗称奇, 濯冰和雀蓝看了却愣了好一阵了。 华滟向来畏苦,连才十岁的素商都看得出来, 还亲手做了腌杏子给她送药,可这……难不成这一摔竟连甘苦都能忍了? 濯冰同雀蓝对视一眼,不敢说出心底的那个判断。 灌下几次汤药,又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华滟终于能起身了。 素商早就来扶,慢慢地扶着她走出房门,在院子里小逛。 华滟这才注意到,房内房外,凡是尖锐有角的器物和家具,不是折了角就是叫人缠上了一圈厚厚的布垫。 华滟瞧着奇怪:“这些是做什么?” 下人不敢答,素商细声细气地说:“都是姑父吩咐的。”她虽是皇女,但都随着华滟称呼,故而温齐也被她唤作“姑父”而非“王爷”。 华滟愣住了。 她再没想到,他能心细若此。 待到走累了回房时,同安神香一起点起来的,还有那只碧玉的烟斗。填了半袋芙蓉膏,用香点燃后散发出幽幽的香气,甜腻悠远似大食进贡的蜂蜜药酒。 华滟就着雀蓝的手倚在床头抽完了一袋,睡意也就沿着脊椎爬了上来,还来不及去思考那折磨她的头疾,便陷入沉沉梦乡。 华滟病症暂愈的传出后,府前又门盈若市。 只不过这一次接待他们的不再是府中女官,而是铁甲铮然的士兵。 正是温齐带回来的亲卫。 他们不若女官温柔和蔼,板着一张脸,不管你是张公的外侄孙还是威远侯府的连襟,通通拦在门外。 便有那等了许多天的士子瞪眼问:“凭什么拦我们?” 亲卫嗤笑:“抬头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胤、胤国公府……”来人两腿发软,语气中已然发抖。 亲卫正色道:“那不就是了,这里是胤国公府,无名无姓之人,也配求见我们主母?还不快滚!” 见亲卫开始赶人了,围观者一哄而散。 雀蓝得了素商吩咐要出府一趟,回程行至二门时刚好听见门口的动静,她默了一默,未曾参与,只是脚下拐了个弯儿,走向华滟居住的主院。 华滟听完回禀的消息,只是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知道了。” 她坐在窗边,仰头望向湖边那株巨大的桂树。本就不甚康健,如今,她两颊上连一丝血色都寻不见。 雀蓝望着华滟,见她整个人仿佛要融化在这盛大的日光里,身形模糊不清,心下忽然害怕起来。 片刻后,雀蓝忍不住出声,只听华滟道:“你回素商身边去吧,这事,我心里自有判断。” 雀蓝道是华滟晓得外头拦门那一遭对于他们势力的影响,见她仍跟以往一样明断,心下稍安,便笑嘻嘻地福了一福,出门去了。 华滟仍坐在原地,只是慢慢挺直了背,目视远方,眼神幽微。远处,那道她熟悉的身影正穿过一道道回廊信步走来。 该怎样称呼你呢?温齐,齐哥?还是——胤国公、摄政王? 她是真心相信他为她的身体着想,才取走了她进宫的对牌,又调来亲卫守门,明面上切断她和缇卫的联系。又或者,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还有几分别的打算。 * 温齐惯是一身青色的长衫,这般文人气的衣裳被他穿着,肩背挺拔,气度沉稳,脚步翩翩,不疾不徐地走来。若他收敛了一身气势,还真像十年前初见那般温文尔雅的书生。 华滟一时有些恍惚。 从隆和十四年初见,到如今长兴五年,不知不觉中,十年转瞬即逝。 已然十年了啊……温齐都到了而立之年。 脚步声清晰可闻。 素商懂事地放下药碗,从脚踏上起身,静静地立在华滟身侧。 帘栊前暗了一瞬,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低头进了房间,华滟望向他,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温齐侧身让了让,扶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走到她跟前。 温齐道:“殿下,这是大郎。” ——在人前,即便是在胤国公府或公主府,他向来对她都是恭恭敬敬的,礼数上一丝毛病也挑不出,那些亲密的话语和亲昵的称呼,他也只有在闺房私下里才会唤她。 华滟微蹙了眉,目光落在跟在温齐身边的瘦小男孩身上。 说是有十二岁了,但看身量个头只有七八岁孩童的模样,甚至还没有十岁的素商高。这孩子极瘦,衣裳几乎都要被他那瘦得硌人的肩胛骨刺破,垂下的一双手又黑又粗,细看之下,竟连府里的粗使下人都不如! “这孩子之前实在虚弱,养了好些日子才痊愈了七七八八。正好殿下近日康愈了,带他来请安。”温齐说,“大郎,来,见过公主。” 华滟便看到这小小少年默不作声地向前了一步,“啪”一声跪了下去,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这可是没铺软垫的水磨地面! 男孩跪在华滟跟前,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响头,“咚咚咚”直响,让人听了不免怀疑他的头骨是否都要磕碎。他的声音沙哑柔软:“拜见长公主。” 温齐负手站在他身后,温和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华滟垂眼。 男孩俯下去的身姿瘦小得可怜,连素商眼底都流露出几分不忍——她不曾忘,若不是三年前姑姑将她抱出来,说不定她早就悄无声息地死了。而三年前的她,和眼前之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华滟盯着温大郎看,他的后脑勺上有两个旋儿。今日他洗漱齐整,还穿了一身新衣,不像她第一次见他那样狼狈,只不过为了除掉虱子,他原本就干枯发黄的头发被剃掉不少,剪得短了,像个毛栗子一样刺棱着。他头上的发旋,和温齐一样,是两个。 华滟就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扶他:“好孩子,站起来叫我看看。”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脸。 初看去,叫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一双眼睛。极黑极深的一双眼睛,嵌在苍白的脸上,幽黯地透不出来光来。眼神格外锋利,宛若一柄剑,直直刺向人心。 华滟默然。 想也是,按照温齐所说的这孩子的身世,能一个人从破城的攻战中流亡南下来寻他,必然是有极坚毅的心性的。 她望着这孩子酷似温齐的面孔,心在刹那间软了一瞬:“……受苦了,以后就在燕京住下吧,你伯父会为你延请名师,好好读书。”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温大郎打断了,眼神中不觉闪过一丝错愕。 温大郎直直地看向她,行了一礼,复又跪下去,依旧用那一管沙哑的嗓音平静说:“小子斗胆,不敢奢求习书练武,只求殿下和胤国公出手相助,救救我弟弟!” 这下子,连温齐都变了脸色。 他疾步上前,一把就将温大郎从地上拔了起来,焦急问:“你说什么?你弟弟还活着?!” 在场人无不闻声变色,连温大郎口称温齐为“胤国公”而不是“伯父”都暂时无人关心了。 华滟亦是一惊。温齐当日便同她说过,温周和应梅清生了两子,只见大郎逃出来了,满身血污很是狼狈,稍微清醒时只字不提他母亲和弟弟,怕是已经遭遇不测。怕掀起孩子心里的伤疤,只好装作不知道。 可温大郎如今说,他弟弟还活着! 温大郎紧盯着温齐焦急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温齐一时连话都不知如何说,胸腔里半是对他隐瞒的怒火半是心痛。他匆匆和华滟打了声招呼,带着孩子去了书房。 华滟同几个侍女对视一眼,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半晌,才有人道:“温家大公子,当真沉稳……”意思是连亲弟弟的消息都瞒着不说。 还有小丫鬟拍胸口嘀咕:“他的眼睛也太吓人了!” 语气中不乏悻悻然。 华滟蹙眉,一个眼风扫过去,登时噤若寒蝉。 她冷着一张脸,冷笑一声:“事情如今还不清楚,就嚼起舌头来了?” 华滟冷漠地扫视过去,她平日里在长公主府和宫里常住,胤国公府来的不多,这府里下人,呵! 濯冰扶着她起身回房,雀蓝留下指使管家把粗使以上的下人全部叫来,她要好好代公主管管这些不守规矩的奴婢。 华滟一路上神色不变。 只是转过一处水榭时,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那孩子,是此前并不信任我们罢。” 素商低下了头,并不作声。 华滟瞥她一眼,忽然想起来什么,柔声道:“旻儿,看你姑父的样子,是要把大郎留下来的,等他伤养好了就让他同你一道去上学,你虽是妹妹,但比他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在此,平日里要多多关照他。” 素商使劲点了点头:“姑姑,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那时华滟尚不知道,她随意的一句叮嘱,竟导致了华旻此后数年的纠葛孽缘。 第86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6 次日一早, 华滟就接到温齐出门的消息。 ——不用想,必是去接他那小侄儿了。 华滟对此并不意外。 昨日傍晚时分,温齐才着人送了温大郎从书房中出来。结果也如她此前猜测那样, 温大郎能一人独自南下,心思必然缜密。他初到胤国公府,尽管是他亲伯父的府邸,也留了几分心眼,毕竟这从未见过面的、从来只在书信中提到的伯父,他并不知道能否真正信任。于是居然能耐下心来足足观察了好几日, 才决定在给华滟请安那日道出真相。 像是昨夜温齐的慨叹:“这孩子, 实在是被磋磨怕了。” 温周的正妻姜氏完全不像她的长相那样娇憨可人。 第63节 华滟还记得那夜她挽着自己的手把臂同游,她生得玲珑娇小,又十分会说话, 极讨人喜欢。只是没想到她竟对极小的孩子也下毒手。 按照温大郎所言, 姜氏初到蒲城时还对他母亲应梅清和兄弟二人有个笑脸,待到她自己陆续生下一对儿女后, 应氏母子的存在便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兼之父亲温周近年来常常要领兵换防,并不常在家中,姜氏的动作就愈发肆无忌惮。先是把他们挪到别院居住, 送来的三餐饭食多半是冷饭残羹,接着一个个打发走院中老仆, 偌大一个院子就居住他们母子三人, 外加一个经年服侍应梅清的老嬷嬷不肯走也留下来, 再后面就断了他们的月钱。应梅清自己织布绣件, 再有早年的首饰当了还钱,如此生活虽清贫, 却也不是不能忍。只是蒲城本就寒苦,前年雪下得格外大,本应送来的炭不仅缺斤少两,银霜炭变黑炭,大半还被雪淋湿了,烧起来黑烟呛鼻不说,为了取暖只能受着。 然而那个老嬷嬷却病了。 她本就年纪大了,又受劳累,这般折腾之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企鹅君羊81481六9流伞下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应梅清手头银钱不过请医问药,第一次带着孩子找上了将军府去求姜氏。姜氏一面假意应允,一面又叫应梅清留下来好好歇着,却百般折腾她。一会儿说自己饿了要喝粥,让应梅清去厨下亲手熬,送上来却借口打翻,滚烫的热粥就直直浇到身上,烫出一串燎泡;一会儿又说屋里炭不够热,要应梅清去劈柴,劈了足足一日才松口叫她进屋。应氏并不是什么柔弱的性子,只是为着老嬷嬷才咬牙忍着,哪知姜氏找各种理由足足绊了他们好几日才放他们走。应氏母子回家推门一看,老嬷嬷的身体早就在坑上凉透了! 桌上仍是出门那日给嬷嬷烧的水,壶里早已结成冰。 没有大夫来过的痕迹。 应梅清失声痛哭。 她自幼来到温家,无父无母,虽有义父义兄,但真正照料她起居、抚养她长大的还是这个老嬷嬷。老嬷嬷夫、子皆早逝,早已视她为自己亲女,又帮助应梅清生下长子、次子,虽名为主仆,实为母女、祖孙。老嬷嬷到死,眼睛都睁大着,手伸向茶壶,想喝一口热水。 死不瞑目。 应梅清人似乎恍了神,麻木地倒在了一边。还是大郎跑出去找了人来,草草一口薄棺将老嬷嬷葬了。 转眼便是蛮子攻城。 可温周御敌在外,已三年没有回蒲城了。守城的军士也是人,如此苦寒之地,少不了要找些乐子,兼之商贾往来,人流不绝,曾在温氏先祖手下固若金汤的蒲城,破了。 城破那日清晨,应梅清病入膏肓,温大郎强行护着母亲和弟弟往将军府找去,到了才知主母几日前就带了小公子小小姐往城外打猎去了。一时默默。 中午时分,城外忽传来兵戈攻城声,温大郎匆忙抓了个人问,才知道北蛮南下攻城的消息传了已不止一两日了。也就是说,姜氏早就得了消息,但却扔下他们跑了。 傍晚时分,城门被巨木撞开,城外夕阳高悬在城墙上,天际呈现出一种浓稠微醺的橙红色,如同人体中将要流尽的血色。 也如同应梅清回光返照时的脸色。 他紧紧搂着母亲,仿佛这样就能减缓她离去的速度,然而,命运何其残忍。 夕阳升起来的时候,母亲的脸庞也仿佛被余晖照亮,她短暂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美丽得像是幼时在庭院中望见盛开的梅花,葳蕤自生光。这样的笑容,也只在母亲脸色停驻了几年,随着父亲的离开和归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然而此刻,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埋下头把脸紧紧贴在母亲的脖子上,滚烫的泪珠无声落下,落入她的衣襟。他哭得抽搐起来,不住地摇头,哽咽道:“娘,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们……” 她似乎有说些什么,然而他含着泪水望着她虚弱而美丽的脸,却什么也听不见。 此生与她共处的最后记忆,是她抬到一半就落下的手。 那只手单薄但不瘦弱,沧桑却有力,正是这只手,为他们织布裁衣,种菜换粮,抚养他们长大。 这只手宛若最坚固的屋顶,一直为他们挡风遮雨,撑天柱地。 可是现在,这只手落下了。这个人,也不在了。 弟弟发烫的身体缩在他怀里,他抬头望着浓郁阴沉的天,耳侧刮来充斥着血腥气味的风,忽然想起来她那句没有说完的话。 她说:要好好长大。 他吸了吸鼻子,找来缚带把弟弟紧紧背在身上,从大水缸里爬出来。一夜过后,东方既白,空气中仍残留着淡淡的木头燃烧的硝烟味儿,他从颓垣败壁间爬过,独自走向远方。 背后,浓烟冲天,火光又起。 * 华滟照看华旻和温大郎一道去上学。 素商咬了咬唇,面有难色。 华滟注意到了,从卷帙中抬头问她:“怎么了?” 素商道:“姑姑,表兄尚未有学名。” 华滟招来温大郎。 短短几日工夫,好饭好食供着,温大郎便如雨后春笋,迅速地蹿了一节。来时才做的裤子已经吊在脚踝处了。 温大郎垂下眼,声音无悲无喜,冷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父亲本说,等我进学后再起大名,可我五岁不到他就走了,再回来后……” 再回来后,便带了姜氏。 华滟明白过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望向温大郎的眼神顿时柔和下来:“如今你要和旻儿一起进学,没个学名实在不便。你若是不嫌弃,便由我给你起名,如何?” 华滟想了想,命人取来纸笔,提腕写下一行字,唤他起身:“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你既是温家子嗣,又是应氏之子,望你能承祖志、荡北蛮、守国门。”她凝望着这生了一张桀骜面孔的男孩,将手中纸张递给他,慢慢道:“你名‘少雍’。” 温大郎顿时跪下来,叩首道:“谢殿下赐名。” 还不等初得大名的温少雍反应过来,她又点了点那张纸,微微一笑:“至于你二弟,名‘少商’如何?” 温少雍一怔,随即大喜,再次行礼:“少雍代弟少商谢过殿下!” 华旻在一旁也笑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是个好名字呢。”她转头对温少雍说:“少雍哥哥,你的名字也好听。振鹭于飞,于彼西雍。我客戾止,亦有斯容。” 温少雍怔怔:“是什么意思?” 华旻微微一愣,先转头看华滟,见华滟面带鼓励地看着她,她想了想,便对温少雍笑道:“是《诗》里的句子,姑姑写的‘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则是《书》中的内容,少雍哥哥去学堂了,好好听先生讲课,自然也会懂得的。” 温少雍点了一下头:“好,我会好好听先生讲课的。” 华滟一直含笑看着他们。 眼前这一对小儿女,叫她想起少时同太子哥哥一起上学的日子,那时长兄还会化名燕澄之微服出宫,有一次拗不过她,只好连她也带上。也正是那一次,她第一次遇见了温齐…… 思绪纷纷,她回过神来,朝濯冰示意。 于是濯冰上前,笑着送了华旻和温少雍离开。 华滟忽然晃了一瞬,疑心自己头疾又要犯了,默坐着叹了口气。 濯冰方回来,见状默默上前,为她卸掉钗环,解了发髻,一头漆黑长发披下,上手为她揉捏按摩头颈。 华滟顺着力道缩坐进宽大的扶手椅中,织锦椅搭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她苍白着一张脸,舒手自鎏金木匣中取出一只琢磨得圆润通透的白玉烟斗——是宫中皇帝听闻她因病误伤自己后送来的。 沉香长案旁九枝灯烛火微微,华滟一手持着烟斗,另一手拢着灯火,靠近点燃后,深吸了一口。胭红色的香膏连同金黄色的烟叶在火里卷曲发焦,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在肺里深深绕上一圈后吐出,顿时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销魂蚀骨。 华滟雪白的脸颊上,染上异样的绯红。 门外有缇卫赴命:“江南商贾薛氏已至。” 华滟长长吐了一口气,曾经清越无比的声音,也柔软了许多。她咳嗽了两声:“请到花厅罢。” 第87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7 门外有缇卫赴命:“江南商贾薛氏已至。” 华滟长长吐了一口气, 曾经清越无比的声音,也柔软了许多。她咳嗽了两声:“请到花厅罢。” * 菱格花窗前日影移动,枝叶绰绰。 华滟坐在窗前梳妆。 濯冰捉住她一缕头发, 持了细齿密梳从头梳到尾,慢慢梳得柔光水滑。 她道:“殿下总算是放心了罢?” 华滟扬眉一笑,叹道:“说不上放心。” 濯冰奇道:“那薛简不是应和了丁承悦的话吗?” 华滟道:“薛简虽是江南人,但他入京也有月余了,要真说起来对江南疫病的了解,恐怕还不如丁承悦多。倒是缇卫那边有新报上来的消息。” 濯冰笑道:“是掌印公公派人送来的?” “你背后这样叫他, 被他听见了恐怕又要来我面前告状。” 濯冰语气中含了几分讥诮:“掌印大监的威严自然是奴婢一个小小女使不敢冒犯的, 只是殿下提拔他上去,他除了为殿下传递消息,日常见了我们长兴府人, 一点面子都不留……前倨后恭!” “好了。”华滟打断了她的话, 淡淡道:“他身在其位也是不得已,再说我也只是在皇兄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真正能坐稳那个位子还是靠他自己的本事。” “昨日见了薛简,今朝南下江南密探的缇卫也回来了,那姜劼奏折上将江南疫病情况说得怵目惊心严峻非常,实际上却只封了几个小城, 官府调动常平仓和大批药材后,疫病已被控制住了。他那般描述, 是在哭穷呐。” “哭穷?”濯冰不解。 华滟取来敷面的脂膏, 不要别人服侍自己动手, 用染了丹蔻的小指指甲挑出一点黄豆大小的膏体, 再用指头点了,均匀地抹在柔嫩脸上。方才吸食芙蓉膏时的绯红脸色已经褪去, 白到透明的面容上因这一点脂膏的妆点,微微恢复了一些血色。 只听得她幽幽笑道:“姜劼盘踞两浙多年,身领浙东、浙西两道节度使,在他眼里,两浙只怕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上表朝廷求援,一方面是装装样子,另一方面,就是贪图朝廷拨给地方赈灾的粮草!如今地方坐大,朝廷反而拿这些节度使没办法,我华氏百年基业,危如累卵……” 濯冰听得默然。 只是手上动作愈发快了。结发髻,插步摇,描眉点唇,不一会儿,一位盛装的妙龄女郎便出现在铜镜中,鸦鬓雪肤,眉心一枚花钿,风流旖旎。 华滟凝视了镜中人片刻,忽然起身:“走吧,别叫皇姑等得太久。” 今日,广德大长公主突然莅临。 * 广德大长公主还是从前的样子,自华滟有记忆起,她仿佛就一直是这样清癯、严肃、一丝不苟的模样。 华滟走近了,唤一声姑母。 二人免不得寒暄片刻。 没等华滟开口问明来意,广德大长公主取出一块令牌放在了桌上。 她神色淡淡的:“听闻你已大好了,这宫务还是交由你来管吧。” 华滟一怔。 低头看去,那分明是宫中的对牌,却不是温齐取走的那一块。 广德大长公主看向她,意味深长:“有些事,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好。” 华滟微微一愣,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广德大长公主便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裙摆,双手和握置于膝上,“还有一件喜事,合该告诉你的。” 华滟吃惊,如今这上京,还有什么堪称喜事? 广德大长公主口中虽说着喜事,然后脸色却毫无喜意,只是以她一贯的淡然、寡淡的语气说:“宫中将有小皇子诞生。苏美人有孕了。” 苏美人?可宫中嫔妃,并无一人姓苏啊? 仿佛能猜到华滟的疑问,广德大长公主弯了弯唇,接着道:“苏美人是御书房中伺候皇上笔墨的宫女。皇上幸了她,今日便诊出喜脉来了。内务府便循旧例,赐下美人的封号。” “皇兄……圣躬大安?”华滟忍不住去想,是否皇兄从终日沉迷丹青、炼丹的梦魇里清醒过来,变成她往日熟悉的那个兄长了。 第64节 然而接触到她压抑着激动的眼神时,广德大长公主缓慢地摇了摇头。 华滟苦笑了一下。 “好了,消息我也带到了,你明日便回宫里来吧。我在宫里熬了半月,这身子骨已是受不住了。”广德大长公主自顾自地站起来,挥了挥衣袖,便同来时那样走了。 留下华滟捧着那块对牌发呆。 * 这日傍晚,温齐回京了。 他神色疲惫,迎着温少雍期待的目光进了门。 但他身后,空无一人。 温少雍的眼神瞬间黯淡。 温齐半蹲在他面前,双手扶上他的肩膀,语气无奈而疲惫:“抱歉,我没有找到他。” 温少雍的弟弟,并不在他寄养的那户人家里。 第88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8 温齐循着温少雍留下的记号, 一路边找边问,然而到了温少商被寄养那户人家时,那人却斩钉截铁地说, 家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孩子。 叫人愕然。 温齐此行却是微服潜行,不欲叫人探得他的踪迹,几番征询未果,眼看在外已耽搁不起了,只好打道回府,留下一二暗探继续暗中探访。 转眼两个月过去, 暗探都陆续回来了, 眼看着是找不到人了。 温少雍始终沉默着起居上学,以一股惊人的毅力迅速赶上了华旻的课程。饶是华旻所学业没有多么深刻,但他几乎可以说是从零开始学的。他住的院子里夜夜点灯到三更, 白日五更便起了, 写废的纸张多到摞起来和柱子一样高,手指上也磨出了茧, 终于,写出来的字总算能看了,书史经学顺了,就连身体也养得健壮瞧起来有几分孩子的模样。 年底的时候, 温周的信辗转到了上京。 蒲城城破后,姜氏带一双儿女伧俗出逃, 本以为他们是要去投奔温周, 可温周所在边防并没有看到他们母子的身影。年底战事吃紧, 蒲城陷落后边线拉长, 并没有多余的兵力去为主帅千里迢迢寻找妻儿,在边关搜寻一圈后始终不见人影, 温周叹一声也许她是回娘家了,只好放弃。 两地通讯不便,一封信要走上一两个月才能送到上京,这还是百里加急后的速度,温周晓得兄长在上京一力承担来自上层贵族的压力也不易,信里也长话短说。交代完战事后,寥寥几笔便定下了他唯一有消息的儿子的下落。 温齐读完信后来同华滟商量。 华滟笑了笑:“妾并无他言,一切听郎君安排。”语气中很是客气。 温齐微怔,晓得她这是同自己生疏了。这几个月来他忙于侄儿的事,忙于边关的战事,忙于朝事,确实没怎么顾得上她。以及,广德大长公主离宫前来送对牌的事。 没有人能忍受被剥夺权力的滋味。尤其当她是皇室血脉,生来就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高在上的权力时。 不可否认的是,他取走她的对牌,虽是为她的身体着想,却确实存有一点私心。 他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这几年来,因为身体的缘故,她渐渐隐去了身影,将自己藏在宫闱深深的帷幕之下,叫人只能隐隐绰绰地望见她,却不能触碰她。 也许是这样久了,连他也忘记了她曾是多么骄傲多么恣意的女孩儿。 温齐望着她执扇走远的端正身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唤来近侍,命人写帖,准备宴席—— 他要过继温周长子少雍为子。 * 深冬天寒,雪下得极大,落到枝头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天地霎时间都妆点上琼玉银叶,便连太阳,也都是藏在重重云霭之后,高远得无光无热。只满地的雪沫子,叫光照一晃,直眩人眼。 华旻下了学来给华滟请安,正好皇庄上的庄头来送这一年的出息,跪在华滟面前哭得直不起腰,哭诉雪下得不在农时,地里的庄稼全冻死了。华滟叹了口气,免了他们今年的税租。 侍女带了千恩万谢的庄头出去用饭,华旻在华滟身边跪坐下来,取了香炉香饼,小心磨成香粉,细细填入香篆燃了,不一会儿幽幽的檀香便升起来,细细袅袅的青烟氤氲着眉眼,华旻抬头,一时竟看不清离她咫尺之遥的姑姑的神色。 华旻只觉得她神色恍惚,悠远地像她在佛堂里看到供在案上的神女画像。那画纸被经年累月的香烟一日日熏染,早就发黄泛枯,连带纸上墨笔描绘下写意流风的衣带和人脸,也被熏淡了墨色,隐去了眉眼,只余一股空淡淡的遗响。 “姑姑……”华旻忍不住轻唤出声。 “嗯?”华滟似这才从神游中清醒。 华旻不敢刺激她,见黑檀木桌上有上好的进贡新橙,便取了一只来,用帕子包着,素指纤纤剥去金黄的橙皮,柑橘类特有的芬芳顿时冲淡了屋内沉闷的氛围。 华旻用银铫子去除橙肉上的白色经络,华滟见了便道:“不必如此麻烦。正好橘络吃了降火。” 这橙肉瞧起来甜蜜可口,入口却是酸涩无比,华旻嚼了几下就忍不住吐出来,扭头看到华滟好似毫无味觉,吃了一瓣又一瓣,不免心惊胆跳。 “姑姑?姑姑?您可是为那事烦忧?” “嗯?”华滟回过神来,冲她笑笑:“没事,好孩子,别担心。那起子事还不值得让你姑姑操心。” “但是少雍哥过继,您……” 华滟冷笑:“左右是他温家的事,与我何干?”转头又安慰华旻,“这是大人的事,你和少雍还是兄妹同窗,平日该怎样相处就怎样相处,不必管我和你姑父如何。” 华旻转过头去,在华滟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叹了口气。她虽年少,但幼时经历不少,自然明白姑姑和姑父之间已生衅隙,然她毕竟人幼言微,有些事就算说出来华滟也不会当真。 转念想到引发这对夫妻间抵牾的源头,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心里一时万绪千头淌过,愁绪如麻。 然而终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侯要过继子嗣,时近年关,这消息才传出便如石子砸入池塘,一丝涟漪泛起千层浪。一时间,京中谣言肆虐,各种流言风语传得满城都是。有说胤国公这是要将国朝权力全然握于手中,宁愿立侄儿当继承人也不愿同公主生下带有皇室血脉的后人;有说这将要被过继的孩子非是胤国公亲侄儿,而是他养在外面的私生子,如今接回是因长公主十年不育…… 风言风语难以禁止,饶是华滟一直在府中静养,也有二三传入她的耳中。 每每听到,她均是冷眼相待,不言不语,至于那些仗着略有些关系便来投贴拜访想看笑话的所谓客人,还没进二门就被华旻打发走了。 华滟端坐内室,手捧茶盏,听闻此事,笑着闲闲赞一句:“好姑娘。” 等人走了,她云淡风轻地吩咐下去:“把门都看牢了!除了采买的不许陌生人进出——他胤国公府办喜事,怎么一个个都往我府上跑!” 却有个人的宴请,是华滟无法拒绝的。 第89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9 却有个人的宴请, 是华滟无法拒绝的。 正是广德大长公主。 寒风呼啸。 卷起树梢上仅存的几片枯叶,又打着旋儿飘飘摇摇落下来,还未落地就被一阵熏染着脂粉香气的暖风给刮散了。 广德大长公主府前灯火通明, 车马盈路,人头攒动。数不尽的大官小吏皆蜂拥而来,车马骈阗,鼓乐喧天之下,这条街都被挤得水泄不通,难以落足。 华滟乘坐马车行至街口就听闻远远传来的攘攘喧闹之声, 她掀开车帘瞧了瞧, 只见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清晨才落的薄雪被马蹄行人踩踏得一片泥泞。分明是腊月天气,但广德公主府所在的红泥巷里却被填塞满满的人马呼出的浊气给熏热了,不止人行到此处要热得脱衣, 连马儿畜生也不住地“嗬嗬”喘气。 侍卫将马车停在离红泥巷一射之地开外, 另着人前去广德公主府上请人开路。不一会儿便有身着青黛服色的府中护卫前来驱赶拥挤的人群,将华滟的车马引至大门处。 纵然这样一小段路, 也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功夫。 华旻坐在华滟身边,从车帘抖动的缝隙中好奇地向外看去,那些被拦在大门外的人群见有车马越众而出还得主人另外照拂,不少人都面露愤懑之色, 却在转头看到马车车壁上烙印的徽章时噤声不语,有的还面露畏怯之色。 华旻很是惊讶:“为何这般多人都来赴姑祖母的宴会?” 濯冰为她整了整披风, 拉上车帘挡了外面的视线,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说:“小殿下会明白的。” 华旻一时还有些糊涂, 等过了二门下了马车, 路过宴会正厅时,厅中人正高谈阔论, 其中只言片语飘入她的耳朵,她的脸色便微沉下去。 广德大长公主在偏厅接待女客,她的儿媳尹氏迎出来接引。 尹氏极善言辞,又十分会看脸色,正是腊八她家举办大宴的时候,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从长廊行至偏厅短短几步路,就舌灿莲花把华旻哄得露出了笑。 华滟在一旁看着,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来。 广德大长公主素来是个孤傲的性子,这般热闹的宴会,她也不似平常人家老封君一样要那些晚辈围坐一团说着讨喜恭贺的话来,故而华滟携侄女到时,偏厅静悄悄的,早到的几位夫人贵女莫不敛声屏息,偌大的厅堂,只听闻衣袂钗环碰撞叮当之声。 华滟一露面,便连这些琐碎的声音也没了。 倒是广德大长公主罕见地朝她招了招手,“来,坐我边上来。” 立刻有侍女挪了桌案座椅。 华滟携华旻拜见行礼后落座。 顶着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华滟神色自若地和广德大长公主寒暄:“姑母近来安康否?” 广德大长公主罕见地露出一丝微笑:“尚可。”又看向她身侧的少女,“这是大公主吧?几年不见,长大了,变漂亮了。” 周遭瞬间静了下来。 众人惊疑不定地打量跪坐在华滟身后的清艳女孩儿,高阔轩宇里四面传来的窃窃私语交织成云,如灰霭一般压在华旻的头顶。 华旻竭力挺直了肩背,然而终究承受不了这般的众□□织的指点,头渐渐低了下去。 一只手从侧面扶上她的脊背,带着一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推动着她挺起身来。 “坐直了,我是怎么教你的?你生母是白氏不错,可自你生下来悉心抚养你长大的是先皇后贺氏。世人都说‘远思扬祖宗之德,近思盖父母之愆’,父母的过错不是你的过错,勿须把白氏之过强压在自己身上。你是当今皇上记上玉碟的长女,你是名正言顺的大公主!阴差阳错才叫你在我府上长了几年,难道你要一辈子躲在姑母府上做个不被看见的人吗?” “你姑祖母举行腊八宴,还特意让我带你过来赴宴。如今这宴会上皆是亲朋旧友——”华滟的声音停了一瞬,目光扫过殿内陌生的脸孔,又接着道,“是时候堂堂正正站到人前,只要你嘉言懿行,品性得宜,又何惧他人谗诽。你才十岁,一生还有很长,姑母将来不能事事护着你,只能靠你自己走完。倘若心如松柏,坚毅不移,做一棵扎根大地的树,如你嫡母那般,不仅不需旁人帮扶,还能庇护藤蔓细草,想必你亡母见了,也会瞑目。” 她的声音冷静中带了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华旻不知不觉抬起了头,举目望去,殿内每隔十步摆放一座九枝灯,烛火耀耀之下,原先她畏如鬼魑的那些面庞,竟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惧。 离上座不远的左下首处坐着众安伯夫人,她是先帝堂伯的外孙女,也算是皇室血脉,当年母系主脉尽数毁于青陵台之变,此时正朝她微微点头,看不出喜怒;右下首是诸邑长公主,乃当今圣上的异母妹,亦是华滟之妹,她的新婚夫婿成婚不到三月就死于宫变,惊乱中被乱马踩踏至死,待到收尸时只剩地上一滩血泥,难以辨别容貌——如今她神色复杂,目光如炬炯炯摄人,然而等华旻对上她的眼睛时,她却又偏头移开了视线。 ……还有那许多沉默着的,眼神中却流露出怨恨之色的妇人们,在华旻与之一一对视之后,她们不是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就是挪开了眼神。 华旻微怔,想起来之前华滟私底下对她说的—— “世人大多都爱捧高踩低前倨后恭,如今我尚且还能说得上几分话,便不能叫别人轻贱了你去。温齐要过继他侄儿做儿子,呵!我也不是没有女儿!”华滟目光灼灼,直望向她叹道,“我沉疴在身,这辈子怕是没有子女缘了,可你养在我身边一遭,又是我亲侄女,我自然要为你打算……” “呵呵,大公主生得当真妍丽无双,瞧这长相,这身段,啧啧啧,简直跟永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都说侄女肖姑,看来这话是真没说错……” 一片沉默中,还是尹氏见场面不好看,当即出来打圆场。旁的话也不说,她只捡着好听的不会错的话直夸,夸完了华旻的容貌再夸她的举止,后面又扯到子女教养之事上,一通天花乱坠地吹下来,殿内诸人简直要被她绕晕了,连诸邑长公主都面有菜色,不再只盯着华滟和华旻方向。 华滟微微一笑,低声向广德大长公主说:“您这个媳妇,娶得好。” 世人常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媳,也是不无道理的,但做到广德大长公主这样,却是十分少见—— 尹氏之父仅是一小县之令,和贵为皇帝亲姑母的大长公主相比,身份直如云泥之别。广德大长公主却不顾流言坚持为儿子选择了这样一位新妇,简直叫人目瞪口呆。 广德大长公主被人问起时,却云淡风轻地道:“世道要不好了,还讲究那些脸啊面啊的有什么用,能踏实过日子才最好。”她将尹氏从礼佛的小县带出时,正是看中了尹氏八面玲珑的性格。 只瞧尹氏今日将这场宴会办了下来,上至宰相下至看门的小厮都无一丝不满,便能验证。广德大长公主所言不虚。 广德大长公主拍了拍华滟的手,没有说话。她身上有一种宁静的馨香,叫华滟恍惚间想起早逝的骆皇后。 第65节 尹氏这一通打岔,话题渐渐被引到了如何教养儿女之上了。不少老夫人、少奶奶都忧心忡忡,近来上京城中靡靡之风尤奢,竟流行起了斗鸡,不少王公子弟一掷千金只为购得一只羽毛上等凶悍威武的公鸡,更有甚者还开设赌局,赔率高得骇人听闻。然时局动荡,那些家中有出息的大人不是在朝中就是在军中,根本无暇顾及家中这些纨绔子弟,女眷开口劝解,往往听得进去的十有一二便算好的了,更多的人则如薪火义无反顾地投向这诡热的斗鸡之戏中,将这摊子烧得更为火热,连带着许多平民家的儿女都趋之若鹜涌向瓦当勾栏。 华滟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还时不时扭头跟华旻饶有兴致地讨论起广德府上厨子的手艺。华旻入学已有些时日了,正开始读经史,听别人说的这些,一时竟有些吃不下饭。 她巴掌大一张脸上,一双淡眉蹙起,小声地对华滟说:“姑姑,我等不常与市井中人来往,这听着……不像是盛世之兆。” 华滟微笑着把她看了看,心中感慨一番,却不与她说,反而反问她:“你多大?朝中那些老大臣们多大?难道连你都能看出来的道理,他们反倒看不出来了?” 华旻一时不说话了。 华滟摸了摸她的脸以示安抚,道:“左右大人说话你也无趣,不如你同几个侄女去逛逛园子。” 华旻年纪虽小,辈分却大。广德大长公主的长子生得早,如今是连孙女都有了的,一旁服侍的婢女听了话连忙请了几位小娘子过来,几人一同到广德大长公主面前请了安,便陪着华旻出去了。 没一会儿有内侍来请诸人移步到宴席处,正宴开始了,朝官在前庭由驸马接待,女眷席照例设在后院。 华滟身份尊贵,举了几次杯后就借故不饮了,濯冰将她杯中酒水换成了茶。 隆冬时节,广德大长公主府上也无甚好精致,便叫人点了各色花灯来,挂在廊前树下,将个园子装点得流光溢彩,如天上人间。 华滟有些兴致缺缺地看那些花灯。 席宴才开,接了一回圣旨,是宫中照例给皇亲国戚赐下的节礼,华滟府上也有,倒也不稀奇。还没过半,忽听得前面有阵阵嘈杂声传来,紧跟着金鼓喧阗,许多人簇拥着一人经过长长的抄手游廊走来。 华滟默然抬头,撞见一对深沉如湖的眼睛。 内侍高声唱名,声音尖锐得能划破天空。 “大司马大将军、御前禁军统领、胤国公到——” 御前禁军统领?华滟心想,他什么时候又给自己加了个这个官职? 第90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10 那头温齐已缓步走来。 头顶的琉璃彩灯光彩夺目, 珠辉烛火相辉,连他身上那袭玄色长袍都流转着暗绣纹路的色泽,江崖海水纹卷起千涛万浪, 走动间几要从袖袍衣摆中奔涌而来。 华滟抬头看他。 那双湛蓝眼眸中倒映着千万莹采,灿烂炳焕,盛着浅浅笑意,她恍惚想起那年元宵灯会,他站在巨大鳌山前朝她投来的一瞥,东风夜放花千树, 蓦然回首, 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彼年情衷,如今仰头回望, 发觉他俊美无俦的脸上也有了细纹, 那双含笑的眼再弯起来时,眼尾带出的不再是旖旎爱意, 而是势倾朝野的威严。 一晃,十年过去。 十年了,华滟在心底问自己,值得吗?昔年情浓时, 自然觉得世上无人能阻挡他们,唯一忧虑的不过是来自父亲的反对。可是, 皇帝高大威严的形象早在十几年前就崩塌了, 他们定情的元夜灯会早就因惠林寺火灾而不再举办, 连幼时以为将金汤永固的皇朝, 也渐渐露出虚幻的华美假象后密密麻麻的疥螨。而她在这十年里,除了日益严重的头疾和孱弱的身体, 又得到了什么?失去的倒是明明白白:强健的身体,灵敏的头脑,以及,虚幻的权势。 华滟在心底微微叹息。 温齐年过而立,反而愈发成熟俊美,就连岁月的痕迹也格外偏爱他,叫他不曾像她一样有着明显的颓然。 他噙着淡淡笑意,走过旁人惊愕的目光,挥开朝他伸出的手,走到她面前。 华滟心情复杂。 他生得高大,站在她面前便如巍巍高山一般,投下长且阔的影子,罩得她密不透风,喘不过气来。 二人对视,一时并不做声。 只听得周遭旁人喁喁私语,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这对在市井流言中早已分崩离析的夫妻。 “王爷今日怎么突然……” “我听我家外子说,今日温公本要在西山大营检兵的……” “不是说他们早就……”“嘘!不可乱言!” “吾听闻摄政王过继了侄儿之后,公主就对他闭门不见了。” “呀,你这是多少天前的消息了!我听说是因公主迟迟不妊,摄政王才决意过继侄儿的。” “……” 旁者议论声愈发喧嚣。 却见温齐忽得展颜一笑,就那样慢慢地、慢慢地在她面前弯下腰来,束发金冠上的冕带垂下,压绦的珠子晃晃荡荡,触到了她摆在膝上的手背。 十年朝野沉浮,温齐早已不是当年与她定情时尚且青涩的青年,如今的他在大夏朝中几乎可谓是一手遮天——北方抵御蛮族的是他亲弟温周,南下赈灾巡抚的是他昔日心腹军师,西南有他手下将领镇守,东海太守吴为忠更是早早投效。至于朝中?那就更不必说了,皇帝如今是个药罐子,一日离不得吃药,跟个废人没什么两样,虽有新生的皇子,但毕竟还在襁褓之中,而当年说得上话的宗亲王公们,早就折在了青陵台那日兄弟阋墙的灾祸之中。 华滟手背微凉,她垂眸,正看见温齐一撩衣摆,右腿单膝跪下。 “殿下!” “他!” “……” 分不清是谁在惊呼,好像是濯冰,又好像是广德公主?似乎也夹杂了一两声男子的惊愕。 然而这些声音如过耳云烟,她全然没有听进。 华滟只觉时间忽然凝滞了,宛如儿时在皇后宫里第一次见到的蜂蜜,金黄粘稠,身处其间无法动弹,这一瞬短得仿佛只是她眨眼的瞬间,长得又仿佛沧海桑田,她看见温齐在她面前弯腰、跪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脚踝,轻轻挪开,扯出被她无意间踩在鞋底的织金襕裙。 这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的面容在灯下愈发俊美无俦,他抬起头来,温声道:“夫人仔细脚下,别叫那泥点尘埃脏了你的鞋底。” …… * 这一日华滟不知是怎么回去的。 等她从昏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时,便见华旻坐在跟前的脚踏上,正眼巴巴的望着她。 见她眼睛微动了动,华旻立刻高兴起来,向外间喊道:“冰姨!冰姨!” 只听得脚步匆匆,濯冰立即端了盏燕窝过来,含笑道:“殿下。” 华滟在宴席上也没吃几口,后面温齐又忽然来了,更加顾不上了,此时闻见冰糖燕窝香甜的味道,便觉腹中饥饿,端了来随手几口就吃光了。 濯冰看她吃完了,心里高兴:“殿下还有什么要用的吗?” 华滟摆摆手,心情复杂:“你且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华旻同濯冰对视一眼,知道她是要问席上的事,便站起来问了个安,乖乖地下去了,留她们主仆二人独处。 华滟沉默半晌,才启唇道:“他……” 濯冰跟了她十几年,岂有不知她意思的时候?别说华滟如今还问了,便是她没问濯冰也是会揣摩她的心思把她想知道的全盘托出。 濯冰肃了肃神色,小心翼翼道:“公爷派了亲卫,一路送咱们回来的。” 温齐的身份在府中是个大麻烦,明眼人都看出来公主与驸马如今已是相敬如“冰”,称“姑爷”不好称“驸马”也不行,倘若唤他“王爷”呢,只怕公主听了会心下不快,于是濯冰连同下人们翻来覆去地想,最终从温齐那一长串的官衔中择了“胤国公”这个名号出来,毕竟,在他和公主成婚之前,就已然袭了国公的名号。 华滟哪里想到连一个称呼也会让身边服侍的人们想这么久,她只是神色倦怠地望着窗外的明月,然后转过头来,带着一丝疑惑不解喃喃说道:“濯冰,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想,也许公爷是向您示好呢?” 第91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 “示好?不, 绝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哪知华滟矢口否认了,冷笑, “他那样骄傲的人,几次上门我都不见,他定然明白我的意思。既然我们已经相安如此,又何必巴巴儿上来讨我的冷脸。 然而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却忽然低微下去。 他们都是骄傲的人,只是如今她的骄傲因着大厦将倾而岌岌可危, 他的骄傲从而也只有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 算来夫妻十余载,她也只见过一两次。 华滟思忖到此,忽然失了筹谋的心思, 往后一歪倚在了大迎枕上, 怏怏地道:“罢了罢了!左右这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他愿意做甚就做吧!只要别来碍着我们娘俩儿的眼!” 濯冰欲言又止, 华滟又接着道:“也是,他堂堂摄政王何等风光,又岂会来寻我这个黄脸婆的麻烦。” 语气微哂,濯冰听在耳里只觉苦涩。 想当初华滟是多么耀眼夺目!身为天子最宠爱的小女儿, 昔日她一身火红骑装策马挥杆时又是何等艳色惊人,又觅得如意郎君, 不可谓不圆满。岂知一朝风云幻动, 才明白哪怕贵为天潢贵胄, 也逃不脱命运的大手翻覆。 即便她是一朝公主, 也无可逃离。 从青陵台的那场变故起,华滟的人生变仿佛急转直下。 谁又能想到二皇子会谋逆反叛, 泰半宗室死伤,连储君正妃都死于这场始料未及的动乱呢? 濯冰以一个局外人的立场来看,整个大夏皇室仿佛就是从这一天起一步步湮灭了辉煌。 而华滟,也在这场国与家的变乱中,被一点点碾碎了骄傲。如若告诉十年前的她,有一天她会半是自嘲半是幽怨地埋怨,她是断然不肯信的。 濯冰不知道如何劝她,只能做好自己能做的——点香之后为她按摩头颈,然后取出琉璃盒子盛着的香膏来,细致地涂抹在百会、太阳穴等处,随后又取出剪子剪了两片圆圆的膏药,各敷在她眼睛上。 华滟由着她这一番服侍后,终于躺下,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她的头疾,饶是有了温齐寻来的曼陀罗膏缓解,仍是越来越严重了。 若有一日情绪起伏大了,那么不止头上,连眼睛也会花了看不清楚,更遑论全身的骨头都在疼。 这般过了好一会儿,濯冰见华滟好似睡着了,便收拾了东西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取了针线来坐在房门口坐着,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是为了华滟一有动静她就能立刻进去查看。 隔了扶疏花木,濯冰忽然看到月亮门后有一人急急奔来。待那人走得近了,方认出是华旻。 华旻脸上的神色是濯冰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那是一种混合了忧伤、犹豫与喜悦的表情。 华旻走近了,身上环佩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华滟似是觉察到了什么,在内间遥遥问道:“何事?” 也许是隔了几息的时间,也许是更久,濯冰在一旁只觉得连空气都要凝固了,才听到华旻涩然开口:“……禀姑母,前面有胤国公府人来告,道南方大旱,种粒皆绝,人多流亡……江南节度使赵颖纠集民众起兵,谋反。” 又隔了好一会儿,华旻才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捕捉到了姑姑恍若游丝般的声音,她问:“还有吗?” 华旻知道,这是问她还有没有其他地区的消息。 她摇了摇头,而后才反应过来华滟看不到,忙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只说了江南起兵!其他地方的……暂时还不得知。” 她顿了顿,又说道:“听闻胤国公已派人点兵备粮草,预备出京御敌去了。” 华滟幽幽的叹息传来。 “还有一事,要报与姑姑知晓。”华旻吞吞吐吐地道,“胤国公派人把少、温大公子也送来了府上,如今就在前厅坐着呢。” 华旻装作没看到濯冰高高吊起的眉毛,她继续说:“胤国公说行军路远,带上他既不方便照顾也不方便赶路,就想把他托付给姑母。” 夜色深浓,只听得绿窗纱外风吹青竹簌簌声。 第66节 * 狂风吹过,几片竹叶打着卷儿落下,没一会儿便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绿毯,一双缀着珍珠的鹅黄绣鞋踏了上去,踩着落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华旻一身浅绿宫装,披着雪白狐裘,挽着一只编织精美的小篮子行走在竹林间,时不时揽袖探出一截白嫩手臂,去摘那枝头新发鲜嫩的竹叶。 时进严冬,天气愈发酷寒,而华滟的身体也在苦寒的气候里一日日衰弱下去,饶是用火盆子填满了整个屋子,她也鲜少有能起身的时候,反而因为炭火燥热而生了口疮,饮食难以下咽。 华旻来取嫩竹叶,便是为了给她泡水降火用的。 可这二九的天气,又才刮过风,哪有那许多的新发的叶子?更何况不少新枝嫩叶都长在高杈子上,她便是踮起脚去够也够不着。 华旻低头看看只有浅浅一层底的篮子,再抬头望望足在她头上一肘之处的新叶,很是烦忧。 她在竹林下徘徊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将篮子放在地上,走远了搬了一块石头回来。 那石头本是竹林边水池上的太湖石,因主人病着许久未曾游园,扫洒的下人们便也偷了懒,这一片是多日未曾打扫过的了,连水池也被落叶堵塞了。而这两日大风,竟把太湖石也吹下一小块来,就是华旻手里的这块。 饶是太湖石多孔疏松,可分量也不轻,更何况是华旻这样一个小姑娘呢? 她抱着石头摇摇晃晃地艰难走回来,扶着粗壮的竹竿喘着气歇了一会儿,待到气息平稳后才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可是——她仰头望了望仍在头顶的枝丫,皱起了眉。 华旻轻吁一口气,暗自下了决心,就这样站在石头上踮脚探手去摘叶子。 这第一下仍未够着,可离她指尖只有短短一乍距离了。 华旻情急之下,竟忘了自己是站在石头上,竟又踮了几下足,想轻跳起来。脚底那石头几番受力之下,终于耐不住所受的重量,顺着她足底落下的方向滚动了起来。 “呀!” 华旻哪里想到这石头还会动!慌急之间脚底失衡,脚踝一歪,眼看着就要向后倒去! 一双手臂忽然从后面探出,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身体。 华旻惊吓之中下意识牢牢抓住了来人的胳膊,只觉后背衣裳都被冷汗打湿了,好不容易踩在实地上站稳了,她这才回头看去,望见少年沉默的脸庞。 华旻惊喜道:“少雍哥,是你啊!” 温少雍一身黑色劲装,手脚都打着缠布,明显才从校场上出来,这般冷的天气里,他还往外冒着热气。 到上京来的这近一年时间里,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这会儿已经比华旻高了半个头,只是身体仍是瘦可见骨的样子,教他习武的武师傅说,他这是长得太快了,皮肉跟不上骨头长高的速度。 温少雍一贯少言寡语,今天也不例外。他望望华旻,又抬头看向竹子,黝黑的眼眸紧盯着她。 华旻知道他这是问她在做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想摘些嫩竹叶给姑姑泡茶喝,可是这些叶子都长得太高啦。”说着,她皱起眉来。 温少雍点了点头,三两下就攀上了粗壮的老竹,华旻还未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他就掰下了一大截竹杈落了地。 他瞥过一眼放在地上的小篮子,也不要华旻动手,他自己就把那竹杈上的新叶全都捋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积了满满一捧,放进篮子里正正好没过沿边。 他把篮子拎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华旻忙跟上去。 竹林里,少男少女并肩走出去,留下两道长长的脚印。 第92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2 长兴六年的年节过得很是冷清。 华滟身侧虽有华旻与少雍陪伴左右, 但因头疾频频发作,身体并不爽利,故而就算是辞旧迎新的元日, 公主府上下也只是挂了新符红绸并躲在园子里悄悄放了几挂爆竹,并不敢十分喧哗,扰了长公主的清静。 元宵节时,温齐匆匆自南境赶回。 这一年春日,南方下了好大的雪,灾民们望着天降大雪, 一个个竟跪在泥泞地里痛哭流涕, 哪怕身上只有破旧单衣也不愿起身,只是在一片白茫茫大地里哭嚎去岁旱死的庄稼、饿死的家人、流离的惨状。 哭得是那样痛心,仿佛要把这半辈子以来的苦楚全都化作眼泪畅快地流出来。 长达半年的叛军作乱终于被平息, 江南节度使赵颖被活捉, 温齐依律将其处以绞刑,行刑那日, 竟有数百灾民——抑或可称之为反叛军,聚集在行刑的菜市口,任由看守军官如何驱逐也不肯离去。 赵颖行刑后的尸身本该抛去乱葬岗的——他的家眷早已死在这一场暴乱中,但被灾民们抢夺了下来, 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们,竟硬生生用手在城外掘了一个大坑出来。没有上好棺木, 就有人取来家中备给长辈的柏木棺材为他安葬;没有裹尸的绫罗锦缎, 就有人脱下身上衣裳为他的寿衣;没有子孙送葬, 就有数不清的百姓自发前来, 一路撒着纸钱一路哭嚎。 温齐离城时,恰是赵颖的葬日, 他自马车里掀帘望去,见这座历经了旱灾与兵燹的城池,一时竟是满城缟白。 他对左右叹道:“如此人心!可惜!可惜……” * 等时令入了四月,上京百姓们还来不及脱下身上厚厚的夹袄,换上轻薄的春装,就迎来了一个令他们惊心触目的消息——北蛮犯边,一日之间连下五城! 元日时忽降的大雪,不仅仅只落在大夏。 这一场自北向南铺陈开来的大雪,除了影响大夏数以万计的百姓外,还彻底压垮了北边鞑靼人的希望。 这一年按照老人们的经验,本应是个暖春,鞑靼儿郎们在化冻的小溪里高兴地饮马,盘算着新发的绿油油的草地能填饱多少牛羊的肚子,那落在皎白雪山和翠绿草场之上的一个个帐子则如天际云朵一般连成一片,叫谁人来看了都得赞一句这日子过得可好! 然而长生天啊,却仿佛成心要给祂的子民来一场考验。 前一日还是春暖花开暖意融融一派欣欣向荣,转瞬间苍茫茫大雪就掩过了一切。 第二天能活着从帐子里爬出来的,仅十有三四之数而已。 色勒莫原是鞑靼大汗之子台吉大妃的陪嫁奴隶,他一家从遥远的北牧场迁徙而来,跟随台吉大妃远嫁至此,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白灾,冻死了不知道多少头新生的牛犊羊羔,而台吉大妃连同她刚刚生下的幼子,一同死在了春末的寒风里。 色勒莫的家人作为台吉大妃的陪嫁奴隶,也冻死在了大帐外的窝棚里。只有他因为前一天被罚去打扫牲畜棚,和牛马们挤挤挨挨睡了一夜,才侥幸未死。 当他满身牛马的腥气茫然地从牲畜窝棚里爬出来时,尚未得知他将来的命运——作为鞑靼成年男子,披甲上马,南袭大夏,为他的族人抢夺足以渡过这场白灾的珍贵燃料和食物,并将以战士的身份战死在异国他乡。 * 上京城破,醉梦惊醒,仿佛就是一眨眼间发生的事。 华滟坐在疾驰的马车里探头回望,看见的不再是华灯彩耀、软红醺醉的上京,而是一座焚烧着熊熊烈火的残破城池。 冲天火光的照耀下,大半个天际都被映红。 大慈恩寺的琉璃宝塔在猩红火焰的舔舐下逐渐熔化了,贴在塔身上的一片片光彩夺目、价值千金的琉璃宝瓦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连同寺内那一株千年的古樟树一起,轰然倒塌。 宝塔和古木倒下时惊起的浮尘足有数层楼高,以至于刚刚逃出内城的华滟都能听到那宛如巨雷的轰鸣。 “姑姑……琉璃宝塔……” 华旻依偎在她身侧,手指下意识揪紧了她的衣裳,发出不安的呜咽。 可就连华滟,此刻也是茫然的。 元宵节时温齐还京,朝野上下还在庆祝南乱平息,还不等南下归来的守备军换防完毕,北边就传来的敌袭的消息。 开始时没有人在意,可第二日,第三日,随着一封封军报奏折雪花般飞来,朝中内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一日下五城!两日下十城! 几乎是转瞬间,鞑靼铁骑就踏碎了边防,如同铁箭般直指上京——大夏的首都,占据了这广阔土地王朝的心脏! 前线溃败的消息还没传来,那些世代养尊处优的勋贵豪爵们就已被吓破了胆,纷纷吆喝起家人收拾行装细软,不顾京兆尹下达的禁城令,连夜出逃。 而上京城里的百姓,自大夏定都于此,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凡八十年,不识干戈。 这场粉饰了八十余年的太平盛世,终于随着世家豪族的出逃,被撕碎了假象,露出了真面目。 这一天恰是清明节气。 按照往年的惯例,从午后起就飘着零星细雨。 华滟吃过药后仍觉头疼,便由新来的小女使服侍着入睡了。 她是被骤然轰起的咆哮声惊醒的。 睁眼时,入目是一片冰凉的铁甲。 却是温齐。 她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们二人之间,早已不会再私下会面,纵然因着华旻和温少雍的养在她身边的缘故,仍会偶尔聚在一起用餐便饭,可那,也只是用餐饭而已。 温齐平日里俊朗温和的面容,眉梢和面颊处却凝着血污,黑沉的头盔下,一双幽蓝的眼睛却燃着炽热的光,像是一炉钢水烧到最热时炙人的幽光。 永安公主府占地极为广阔,平日也最为幽静,可此时此刻,华滟却能隐约听见府外城中喧杂惊恐的人声与咆哮,还有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如同天际模糊的远雷,一阵,又一阵,规律地渐进着。 华滟忽然明白了。如同一盆凉水从天灵盖上浇下,她霎时打了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她哆嗦着嘴唇,想说些什么,伸手想抓住些什么,换来的只是温齐深深地一瞥。 随即,他用锦被将华滟包好后拦腰抱起,大步流星走出庭院,把她放在了早已等在那里的马车上。 拉车的黑马无聊地打了个喷嚏。 华滟自他臂弯里仰头看到了腾着烈火的夜空。 火势是那样的大,从西北角一路映照过来,以至于她可以清晰看见漂浮在天空的云朵,还有随着漫天零离火星飘下的带着腥味的雨水。 西北角,皇城处。 城破了。 上京……城破了。 她牢牢抓住了抵在他身侧的手臂,面色煞白,喉头却如哽住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拿一双黝黑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 好在他还明白她的意思。 温齐微微低下了头。 这时她才发现,他的脸色也是一同地苍白。 被染红的腥雨中,震地的鼙鼓声如巨浪般一阵阵袭来,军号和鼓点紧密地一阵接过一阵,催得人心脏发疼。 他用微凉的手覆住了她的眼睛,俯身在她耳边快速说了一段话,是关于她和华旻、少雍以及皇帝的出城安排。 仿佛还说了些什么,只是那时的她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最后那一句。 最后一句,他的嘴唇触到她的耳侧,明明没有什么温度,她却觉得那一处疼痛有如灼烧。 他说,别怕。 再往后来,温齐分出一列亲兵护送她们出城,温少雍学习拳脚初有成效,便也出了马车为她们护法,连路艰难砍杀闯入内城的鞑靼士兵后,终于在外城和被奇墨乔装成侍卫的皇帝一行汇合了。 这一夜,百年宫城被付之一炬。 不知多少人的一枕南柯梦醒。 * 从上京到太原时,尚且能勉强维持着皇家仪仗。 第67节 三千羽林军拱卫着皇帝銮仪及宗亲车架,仓皇出逃。跟随着南下军队、文武大臣一道逃窜的还有数不清的上京百姓,那些豪门望族、富家巨室、黔首庶民紧紧缀在皇家仪仗队的左右,宛如蝼蚁簇拥着蚁穴。 太原知府许子攸出城亲迎。 太原府守备充足,又有佳肴美酒奉上,顿时间那些自出生起就没破过一点油皮的王孙公子们纷纷缓下一口气。纵然太原的环境不比上京华美舒适,但他们都已恢复了乌衣门第、簪缨世胄应有的风度,在太原城中一掷千金起来。 此番南下虽仓促,但多年累积下来的世家贵族们总有些不可明说的底蕴,再加上这是跟着皇帝南下,虽实为逃亡,但名为“南狩”,既如此,总要摆些架子出来的。 这一到太原府便有守备军接应,中途又有各路封疆大吏纷纷举兵勤王,而他们大夏摄政王的嗣子兼亲侄儿又在南下队伍里,不少老臣都认为退至此地应当无恙了。甚至满怀希望地认为凭借虎贲军的威猛和温齐的赫赫名声,鞑靼蛮子迟早会被打个落花流水,狼狈地退出上京,重新将他们的都城还回来。 毕竟太原城内街头巷尾都有传言,道是温齐之弟,常年驻守北疆的温周温大将军已点兵布阵,选兵秣马,将亲率二十万大军南下进京,与温齐所率虎贲军汇合,预备两面夹击,击退鞑靼人的攻势。 皇帝御驾入城休整一些时日后,太原知府许子攸于城中设宴,宴请皇帝及一干随行人等。 华滟也就是在这时,才注意到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 第93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3 南下至太原的途中, 一路都是急行军,风餐露宿,不敢有分毫停滞, 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一列鞑靼骑兵追上了。而这急行的滋味并不好受,更何况华滟还是个病人,能分神照看华旻已是勉强,皇帝与她并不在同一车架上,且皇帝身边不论何时都少不了服侍的人,她便不曾在意。 这日知府设宴, 虽时局紧急, 但因援军消息城内外百姓信心大涨,许子攸便也顺水推舟顺应了民情,将原本的接风宴改作了预祝庆功宴, 另偕一道南下的大臣们和太原本地官员正式拜见皇帝。 华滟身为皇帝亲妹, 是诸位宗室中少有的几位血缘极近的皇亲之一,又有实权的驸马, 自然被安排到了上座。华旻陪侍她左右,温少雍则与其他守将、勋贵等坐在外间。 宴席开始,饶是外地兵祸连天,但太原城中仍是笙歌婉转, 步摇珠翠,腻鬟云染, 舞绽莲花。 期间觥筹交错敬过几轮酒, 不少人已喝得微醺。 华滟冷眼瞧见许子攸的妻弟脸色涨得通红, 左手举着酒杯右手揽着美人, 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大半个肥壮的身体都压在瘦小的舞姬身上, 满脸迷醉之色,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就要给皇帝敬酒:“……陛下南狩至太原,实乃我太原百姓之幸呐!……陛下不若在此多幸驻些时日,待我等、我等……嗝儿~嗝儿~”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连续打了几个大大的酒嗝,随即哇啦一声吐了出来,就吐在皇帝御座的丹陛前,污物沿着云锦织就的地毯淌了下来,他满嘴食用荤腥后的臭味混着酒气,熏得人无不遮衣掩鼻,皱起眉头。 连御前服侍的太监总管奇墨也不例外。一张脸面色发青,显然是极力忍耐才没扭过头去。 华滟也就是在这时,才注意到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 她微微皱起了眉。 她本想安排侍女过去暗中询问一番,这时濯冰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过来了。 濯冰悄悄对她附耳道:“殿下,陈贵人说有要紧的事,请您务必去一趟。” 陈贵人? 华滟凝神思量了一会儿,并没有在记忆里找到关于这个人的信息,还是华旻提醒她说:“姑母,陈贵人应当是三皇子的生母。” 华滟这才想起来。 三皇子是长兴三年才出世的。自从先太子妃死于青陵台之变后,皇帝哀损过度,以至于冷落后宫。这个孩子的生母原是御书房伺候笔墨书画的宫女,不知是如何怀上龙嗣的。 但既然她将孩子生了下来,且三皇子又是皇帝目前唯一存活的皇子,不论陈贵人请她去是何用意,华滟还是要走这一趟的。 华滟借口更衣之名起身,准备往陈贵人所居的后宅行去。 这场宴会是在许子攸献给皇帝一行人居住的府邸举办,原本是许家别院,虽比不上皇家园林的恢宏大气,但也是极精美极雅致的。 光是举办宴会的前庭,论起来和广德大长公主府也不相上下。 华滟悄悄离了席,席间鲜有人注意她的行踪,便是男席那边隔着葳蕤草木有注意到的,大多也不以为意。 毕竟只是一个身体娇弱的弱女子罢了,长公主又如何,有掌握天下兵马的胤王驸马又如何? 在这太原城里,说话算数的可不是她,自然,也不是那位高坐在上的傀儡。 不是吗? 男人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举起酒杯,杯中浅碧色的美酒碰撞,漾起一圈圈涟漪。 也映出天上那一轮惨白的太阳。 有风起了。 似乎是心有所感,转过长廊时,华滟遥遥回头,望向御座的方向。 正撞见皇帝也抬头往她看来。 先前许子攸妻弟的呕吐物似乎已被收拾干净了,座前铺地的毛毯又换了一张,织锦绣金的纹样反射着高挂灯烛的光芒,将那幽幽的光亮投在了皇帝的脸上。 皇帝静静地坐在那里,奇墨也如同大夏王朝的每一任御前总管,恭顺肃然地侧侍在他身后的影子里,以一种巍然的气度与威仪,成为这百年皇权的最后捍卫者。 一时间,华滟仿佛看到了隆和十四的皇太子。依旧是面容清俊而体态风流,微微笑着而朝她伸出手去,还是那个在樊楼文会中游刃有余,在朱雀大道上清思忧虑的“花间太子”。 可惜时移世易、物是人非,而今回头再看,恍如隔世。 皇帝弯起嘴角,朝她微微笑了。 * 华滟直到陈贵人所暂居的后院时,仍在回想皇帝的那个微笑。 自从皇帝自我放逐,放任自己沉湎于过去的悲伤无法自拔时,华滟连同其余宗室早就不对他抱有希望了,而朝中大臣也在多次失望后形成了新的权力结构。而随着温齐的异军突起,朝中大权一半由世家豪族掌握,另一半则握在了温齐的手里,纵有事情需要中央决断,走到中书省时就已有了结论,无须再交由皇帝审阅。 昔日花间太子,今时实同傀儡。 难道这次“南狩”,皇帝当真有所了悟? 华滟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走到了窗下。 隔着一层白棉窗纸,她听见了屋内的对话。 “我的儿,不是叫你好好睡觉的吗?怎的又在看书?”一道焦急的女声传来。 “阿娘,我睡不着嘛。阿娘,书里有故事,好看……”回答她的是则是一道稚嫩的童声。 “唉,你老是不睡觉,这样只怕会长不高啊。”做母亲的那个故作深沉,长长叹一口气,然后学着白胡子老太医的口吻吓唬儿子,“小娃娃不好好吃饭、睡觉,会连门口的石墩子都长不过的!” “呜哇阿娘,我不要长不高,我不要长不高……” 女声便道:“那你还不乖乖睡觉?”说罢,把孩子抱到床上,掖好被角,轻轻拍着他哄他入睡。 华滟站在屋外,因着屋内灯烛昏暗,窗纸上清楚倒映出了母子俩的动作,华滟便也看了个明明白白。 她顿足,并没有贸然进去打扰他们。 母子天伦,本就是人的天性。她也曾想过若有一个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应该是长着温齐的眉眼,有着她的嘴唇和鼻子,只可惜她命里福薄,不曾有妊。然而有时她又会想,比起遗憾,更多的还是庆幸,庆幸孩子没有托生到她腹中,就不会经历这场……倾国的兵祸。 过了一会儿,屋内哄睡的声音渐小,孩童小小的鼾声传了出来,房门吱呀一声,却是陈贵人出来相迎。 只见她深深敛首行礼,待抬起头来时,一张芙蓉面,果然柔婉秀美。也许是这段时日的奔波,她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嘴唇苍白,而更显得一双眼珠黝黑深邃。 陈贵人低声道:“还望殿下见谅,没想到小郎会突然醒来……” 华滟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无碍,问她:“你请我来,是为何事?” 陈贵人引华滟进了内室,一扇丝绣青绿山水的屏风吸引了华滟的视线。这扇四折屏风用黑檀木打造框架,中间是四副丝绣山水,针脚极细,栩栩如生,山随形势水顺地流,连颜色也格外逼真,依稀是泰山的山形。而第二面的山水旁,似乎还有一行墨迹。 这扇屏风将房间隔成内外两间,内间即是三皇子睡觉的地方。外间则摆了一套黑檀木桌椅,应是起居之地。 听到这话,陈贵人脸色愈发苍白。她请华滟坐下,又命人取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枚玉佩,琢磨做虎头的形状。 华滟认得这玉佩,那是大夏皇室的徽记。或者说是,名牌。 每个上了玉牒的皇子或皇女,在周岁那年会得到这样一枚玉佩,以孩子的生肖属相为形式,正面刻皇嗣的出生年月与时辰,反面刻分支与排行。年幼的皇嗣会随身佩戴,并不离身,这是昔日太.祖皇帝时定下的规章,算是他对子孙后裔的祝福与庇佑。 这样一块玉佩,华滟自然也有,只是她年岁渐长后这枚玉佩制作的璎珞渐渐戴不上了,也就收进了箱子。 她拿起那玉佩看了看,确实是皇三子华昇的记名玉佩。 “陈贵人,你这是何意?”华滟蹙眉问道。 只见陈贵人深吸一口气,随即拜倒,声音颤道:“妾将命不久矣,恳求把小郎托付给殿下,还望殿下他日能多照看他左右……”语调凄凄。 “什么?!”华滟感到不可思议。 陈贵人苦笑了一声,她伸出双手:“您看我的手。” 华滟凝神细看,只见陈贵人一双手惨白无力,伸在空中时,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再看她的口腔,牙齿已脱落不少,说话间牙龈还在出血。 华滟惊疑不定:“你这是……服用了丹药?” 陈贵人默默点了点头,她苦笑道:“妾常侍陛下左右,陛下近年来常命人炼丹进贡,邀妾一同服用,妾不敢拒,本以为无碍,岂料……出京这些时日,常觉头晕目眩,牙齿也掉了不少,行路进食皆要人服侍才行。今晨起来又见掉了两颗大齿,漱口时满嘴鲜血,自知大限将至,妾本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郎……”说到这里时她扭头往屏风里看了一眼,眼底满是母亲的柔光。 华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屏风后隐约可见一具小小的身体正在安睡,鼓起的小圆肚子正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 陈贵人道:“陛下……妾知他品性,他是恨不得随着先皇后一道去了的,小郎唯一能指望上的只有您了!您是他姑母,妾求求您,看顾他一二吧!”说着她就俯下身去咚咚咚地磕头,一下又一下,头颅接触地面的声音沉闷无比,听得华滟满心苦涩。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放心,我一定、我一定……”说到一半,华滟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用手把陈贵人牢牢地箍住,好叫她不再叩头,陈贵人本就是凭着一腔蛮气,趁着今日宴请时偷偷将华滟请过来托付儿子的,华滟应了这一下,她强撑的一股气力顿时就散了去,倘若不是华滟还拉着她,她只怕下一瞬就要伏到地上了。 陈贵人想起自己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又辗转多地进宫,入宫后因服侍笔墨时因为侧脸肖似先皇后被皇帝拉上龙榻,怀孕生下儿子,本以为起码苦尽甘来了,可她没有想到大厦将倾,而她这只躲在大厦下的蚂蚁也不能免除影响,覆巢之下本无完卵啊。 她跪在地上,华滟坐在椅上,一坐一跪,一贵一贱,两个女人,两种身份,不同的人生,此时此刻却因同一种感情而心照神交,惺惺相惜。 拭去眼角泪水,华滟扶了陈贵人起来,正色道:“我答应你。将来,倘若你……我待华旻如何,就待华昇如何,他们两个我一视同仁。都是我的亲侄儿,你不用担心。” “好!好!妾谢过殿下!”陈贵人这才冁然而笑,又端正再行一礼。 也许是方才她们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屏风后传来孩子的哼唧声,想来是被吵着了。 陈贵人连忙绕过去看孩子。 华滟也跟着过去。 只见陈贵人半蹲在床边,一边用手轻轻拍着躺在床上的小娃娃,一边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温柔曲调,须臾,那孩子就在陈贵人的安抚下再度入睡。 华滟就站在屏风旁静静看着这对即将分别的母子。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哄睡儿子后,陈贵人起身,朝华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孩子近日来经常发烧,他不舒服的时候睡觉就要妾来哄。” 华滟点了点头。她眼神扫过方才被陈贵人阻挡了视线的床头,惊讶地发现了孩子的枕边放着一卷书。她眼力很是不错,轻而易举地就能辨认出那卷书封皮上的字,是《资治通鉴》的其中一册。 也许是华滟脸上的惊讶神情太过明显,陈贵人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发觉她在看那本书,以为有什么不妥,便取来交给华滟,忐忑不安地问她:“殿下,是这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华滟接过来,翻了翻,确定是《资治通鉴》无疑,她想起方才在窗外听见的对话。 “‘我的儿,不是叫你好好睡觉的吗?怎的又在看书?’ ‘阿娘,我睡不着嘛。阿娘,书里有故事,好看……’” ……有故事的好看的书,是《资治通鉴》? 华滟沉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问陈贵人:“这书,他真的能看懂吗?” 第68节 陈贵人顿时面露骄傲,她虽不识字,但心里也知道能识字的是聪明人,也因此儿子小小年纪就开始看书,她只有鼓励没有阻拦。 “能,小郎自小就聪明,他不仅能看懂,还能给我讲故事呢。”陈贵人语气中满是对孩子的自豪,说到这里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引着华滟去了屏风旁,指着一处痕迹说:“您瞧,这是我们刚搬进来时,小郎见了那屏风后拿笔写的。” 华滟俯身去看,见上面歪扭的字迹题了四句诗,正是:泰山一叶轻,沧浪干滴水,我观天地间,何啻犹一指。 联想奇特,口气不凡。 华滟悚然一惊。 她问:“我记得,华昇仿佛还不曾入学?他会写字?” 陈贵人答道:“是呢,他同我说,有时陛下写字时他在旁边看,便记下来了。” 华滟陷入沉思,倘若陈贵人所言非虚,那么华昇便是一个真正的早慧神童。 他是长兴三年生的,如今才是长兴六年,怎么算他也不过四岁而已。 第94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4 华滟一时心绪复杂。 倘若是太平时日, 有华昇这样一个聪慧的皇子,那是大夏之幸。可如今盛世已倾,连贵为皇帝都不知将有怎样的结局, 这样一个早慧的孩子,不知是幸还是悲。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贵人虽只是一介宫女出身,但她敏锐地觉察到了华滟情绪上的变化,急急问道:“小郎……是有哪里不妥吗?” “你且放心。”华滟安抚她,“我只是在想,这样一个聪明孩子, 要该怎么教导他才是。” 陈贵人这才稍稍安心。 因为顾忌三皇子的睡眠, 在陈贵人重新安抚他入睡后,华滟与陈贵人就移步出了内室。 站在许子攸绣闼雕甍、丹楹刻桷的精美庭院里,陈贵人握着华滟的手, 说着说着再次泪盈于睫。 华滟见她憔悴如斯, 侧脸依旧妍姿妙丽,一打眼望去, 果和先太子妃有五分的相像。 这日后来华滟没有再回宴席,从陈贵人处离开后她就径直回到了暂住的别苑。 据许府下人说,这一日的宴请一直持续到了三更。金乌西沉后没有了光亮,佣人就取来小儿腕口粗细的牛油蜡烛点燃, 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美酒佳肴吃尽了,便有柔顺而美貌的侍女撤下残羹冷炙, 复又送上一席席珍馐美馔, 珠翠之珍, 极为甘美;舞女乐师所作的歌舞看厌了, 便有娇女妖童小意服侍。 这一场宴席,吃得可谓宾尽主欢, 无人不满意! 特别是太原守备许子攸,一张酷似狐狸的白净面庞上,笑得眯成一条缝,简直都要看不见眼睛了。 主人家喜的是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势,应邀前来赴宴的各地“诸侯”及守将们喜的是将来高官尊爵的权柄,至于皇帝? 他们哄堂大笑,这个病得人尽皆知的病秧子,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 皇帝御驾在太原城驻跸了两个多月,每日更·新最新·完结文更新裙八148169六3,并时不时带上些他的亲故子侄一道入行宫,任谁也看得出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是这些时日北方局势大好,胤国公所率兵马已同鞑靼人打过了几场战,其中有赢有输,但大体来说还是胜者居多,上京城也被夺了回来。人都以为,不日就要恭迎皇帝大胜还朝了。 华滟既忧心局势,但迫于种种原因不能得到前线消息,温少雍便凭借自己的身份便利,时常骑马出入太原,一待就是四五日,一半是为了提防太原守军异动,另一半嘛,就是为了打探消息。 这日温少雍出城回来,路上遇到了许子攸的外甥曹威,许子攸没有亲生儿子,也无兄弟姊妹,便把妻子的侄儿当作自己亲侄儿疼爱。 这曹威生得和他那个壮如肥猪的父亲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父子俩都体型壮硕,一般的马匹不能承受,他们出门多乘坐特制的马车,需要两匹健马才拉得动。 这回也不例外。 温少雍还骑在马上时,远远就看到了曹家父子那特制的红顶马车,他心里暗道一声背运,只是这条路是太原城出入的主路,两边都挤满了车马行人,还有身着甲胄的威风军士吆喝着,避无可避。 再看那马车里的人已经发现了他,温少雍便只好催马上前,离那停在路边的马车有一射之地时驻马,再翻身下马。 “好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曹威撩开帘子,似笑非笑地赞道。 他虽肥壮,却有一把极清冽的嗓音,说起话来时如歌唱一般宛转动听,倘若闭上眼睛去听,还要以为站在那说话的是一个何等俊美的翩翩少年郎!听说许子攸对曹威很是宠爱,曹威对许家夫妇也极尽恭顺,每日两次晨昏定省从无例外,便是刮风下雨天也不会缺席。 温少雍第一次听到他声音时心下就暗自思忖,看来许子攸如此疼爱这个外侄,不光是曹夫人吹的枕头风,这曹家父子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么愚笨。 温少雍控着缰绳走近,他对曹威笑了一笑:“曹公子谬赞了。” 曹威持着他那管优美动听的声音慢条斯理道:“哪里哪里。温小将军人才俊秀,这是全太原城百姓有目共睹的。” 如今温齐大权在握,连同温周在内,说他们兄弟俩执掌了天下兵权也不未过,温少雍是温齐的嗣子,又是温周的亲儿,故而这些时日太原城里一干纨绔子弟就戏称他为“温小将军”。 温少雍却是笑笑,并不接曹威的话茬,反问他道:“曹大少爷这是要出城?” 你称我一声“温小将军”,我便反尊你一声“曹大少爷”。 众所周知曹威的父亲和他姑姑曹夫人可是铆着劲想让曹威改姓入许家的族谱的,只是许子攸虽宠爱曹夫人,但不知为何在这一点上没有遂了曹家的意思。 这一声“曹大少爷”,可谓是扎在了曹威的心窝子上。 曹威闻言,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温少雍心里好笑,这曹威,也不知是做戏还是真的被他激怒到了。 他摇摇头,扯着缰绳拉着马就往前走,反而已经算是撕破脸了,也不必再多顾什么面子情。 曹威探出身看温少雍走远的背影,忽得眼珠一转,心上一计,冲他扬声道:“温小将军怕是有两三日没有回来了吧?不若早些回去给陛下请安!” 便是这一声,听起来也是悠扬悦耳,不逊丝竹。 一时间街道两侧的酒楼上均有人推窗看过来,见是曹威,便纷纷拍手笑道:“大公子又在捉弄人了!” 时下太原城百姓都管曹威叫大公子,也习惯了他作为许子攸膝下最宠爱的小辈在太原城里时不时胡闹上一场。如今皇帝御驾在此停驻,太原城百姓也与有荣焉,只是他们并不认识随同永安长公主一同前来的温少雍,此时见了还以为他是城中哪家子弟,被曹威想了个点子捉弄呢。 温少雍自然也听见人们的笑声,他初时不以为意,径直牵着马往华滟暂住的别院走去,走到一半时悚然想起华滟对曹家父子的评价:奸邪之人,其为心险,其用术巧。 最是恶毒。 他的脚步犹豫了下来。 少顷,他咬一咬牙,将马头一勒,反身上马,控马直往皇帝所居的许家别苑狂奔而去。 第95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5 许家别苑。 羽林军核验身份后, 御前总管奇墨亲迎,温少雍才被允许入内。 他眉头微蹙,一种不安的情绪在胸臆里酝酿。 便是以往在上京时, 他拜见皇帝,也未见皇宫守卫有如此的小心。 奇墨引着他进了一间被团团围住的小院,跟随皇帝千里迢迢不远万里来此的宫女内侍们将整座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却无一人发出半点声音,周遭静谧得落针可闻。 看到奇墨带着温少雍来此,那些下人们沉默地让开一条路。 富丽堂皇的屋子内, 终于见到了满脸疲惫的华滟。 他大吃一惊。 时值初夏, 天气晴朗,高挂天空的日头虽然还没有释放出最大威力,但洒下的辉光也足以将满眼绿意烘烤得焦枯发卷。亮白的日光里, 地面的空气都被炙烤着升腾, 一打眼看过去扭曲了视线,教人目眩神晕。 但这来势汹汹气势十足的艳阳, 却照不透这座幽深的房屋。 华滟疲惫地倚坐在圈椅里,听见脚步声,朝来人投来幽幽一瞥。 那圈椅太过宽大,而被锦绣织罗拥簇着的华滟又太过瘦削, 以至于温少雍忽然无端地生出一种恐惧,害怕他名义上的嫡母、事实上的养母将要被这张宽大的圈椅吞噬。 这间屋子实在是有些过于幽冷了。 温少雍才从外面打马过来, 正发了一身热气腾腾的汗, 从门口到这里距离并不长, 他也是大步跨过来的, 可是,站在这里才几息的时间, 他忽然觉得身上那些黏腻的汗液冷得彻骨。 圈椅后面是一架四开的织绣青绿山水大屏风,屏风后,传来幽咽的哭声,绵长哀宛,凄凄切切,好似鬼哭,又好似夏天夜里促织的叫声,一阵,又一阵。 温少雍震惊的眼神看向华滟。 华滟回望他,无言地摇了摇头。 屏风后忽有珠玉碰撞之声传来,随即一名白衣少女手捧一个包袱从屏风后转出。 细细看去,只见她一张素净面庞,蹙眉垂眼,眼梢泛红,嘴唇紧抿,强自忍着颤抖,显然是刚哭过。 温少雍忍不住上前一步,道:“素商……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华旻泪眼凝眉,颤声道:“陈贵人……殁了!” 奇墨正在给华滟斟茶,闻言手腕一抖,茶水溢出了杯盏,滚落到地上,没一会儿就被大地的余温炙烤得只剩一团轻白的雾气。 这位入宫后权柄赫赫的掌印大监,竟也忍不住为一名后宫贵人而动容?温少雍更加迷惑了。 这时华旻捧着抱负交给华滟,垂泪道:“陈贵人自知时无多日,这是她刚刚……前交给我的,说是她这些时日亲手给三皇弟制的衣裳,托我转交给姑姑保存,待他日三皇弟长成,再给他穿上,倘若合适便继续穿,若是不合适……也不必改了,知道是她尽了为娘的心就好啦。” 那包袱偌大一个,用一块湖碧色软罗绸布包着,规整漂亮地打了一个结。 华滟接过包袱放在膝上,慢慢打开,里面是叠着整整齐齐的数套衣裳。 抖开来看,从孩童穿的小小裙裳,到少年入学时穿的襕衫,再到冠礼上要穿着的玄色深衣,还有成婚时的大红圆领吉服。一针一线,细细密密。 三皇子华昇往后人生的每个重要阶段,都有陈贵人的一腔慈母心肠,想象着他未来的容貌和身量亲手裁绣的衣裳可以穿上身。 母亲虽不在了,但却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左右。 华滟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以手掩面,挥挥手道:“既然是陈贵人的遗言,那旻儿,我们就为昇儿好好保存吧。等他将来长大,自然会明白他娘的用心。” 华旻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哽意,她上前应了一声是,随即低下头来默默整理着那些衣裳。 温少雍不敢再看那些某种意义上象征着母亲的衣裳,他有些狼狈地背过身去。 华滟忽然喊了他一声,问道:“我算着时日,你也该是这两日回来了,只是今天你怎么会忽然跑到这里来?” 温少雍赶忙把路上遇见曹威,曹威使言语引他来见皇帝的事情告诉了华滟。 华滟凝神思量了一会,道:“不好!他们怕是已经知道了!” 华旻抱着重新叠好的包裹站起来,脸色亦是不佳。 “他们知道了什么?”温少雍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离开的这四五天里,除了陈贵人离世之外,一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华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城外驻兵的情况。 第69节 温少雍回忆着自己亲眼见到的情形,斟酌道:“咱们南下带来的人马还好,有羽林军统领和……”他偷偷瞄了华滟一眼,见华滟仍倚坐在圈椅上,长睫下覆,不知视线聚焦何处,这才继续说道,“和大将军派来的副将带领,军纪尚可,只是太原本地驻军,良莠不齐,难堪一战。”他点评到。 华滟点点头,又问:“羽林军统领,我记着是姓刘?刘猛将军?” 温少雍黯然道:“刘将军南狩时意外中箭受伤,已经不在了。如今是副将顶替他做了统领,姓萧,萧英叡。” 萧英叡? “原来是他……”华滟再度听到这个名字,一阵恍惚。 恍惚间她又是那个在偌大宫城里迷路的小公主,遇到了对她一往情深的萧小郎将。只可惜,她先遇到了温齐,眼里就再容不下他人。 没想到,岁月倏忽十载已逝,危难当头,却是他在。 温少雍没有听清华滟的喃喃自语,问道:“您方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没什么。”华滟很快整理好思绪,冷静下来,她认真问道,“你觉得,萧英叡可信吗?” 问这句话时,她眼底精光闪动,浑然不似病人。 他们二人对话时,奇墨早已悄悄退了出去,亲自守在门外,华旻则从左次间抱出一个烧得满脸通红的小孩,一边给他喂水一边给他擦身降温。 温少雍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认出这应该就是三皇子,便没有放在心上。 他拧着眉,思索着华滟抛给他的问题。 你觉得,萧英叡可信吗? 华滟是长公主,突然打听羽林军统领是谁,这本就够奇怪的了,又问他萧英叡可信吗,难道在他离开的这几日里,皇帝和诸位大臣有什么决断了? 华滟朝他招手,示意他起身跟着她走。 温少雍依言。 这时华旻已把华昇重新抱回次间安置好了,也一同跟过来,二人一左一右扶着华滟有些晃的单薄身体,绕过了那座丝绣青绿山水大屏风。 温少雍的脚步僵住了。 他的眼睛下意识瞪大,显露出一丝不可思议之色。 很显然,眼前看到的场景超乎了他的想象。 第96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6 只见屏风掩饰的内室中, 陈贵人的尸身被放置于床上。她身上穿戴整齐,一身皇室后妃品级的藏蓝色翟衣,双手交握置于胸前。 犹然闭着双眼, 仿佛只是陷入一场大梦未醒。 而趴伏在床沿的那道人影……不!倘若有外人见了绝不会称他为“人”! 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骷髅,披着明黄色的袍子,正伏在床边低低地哀泣。 温少雍这时才发觉,原来先前他听到的幽咽哭声,都是眼前这不成人样的人发出来的。 “这是……皇上?” 华旻答道:“是的。陈贵人去了后,他就一直守在这里。像是……疯了……” “疯了?!”温少雍只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一两个月前他还见过皇帝, 那时皇帝除了瘦削和沉默, 并没有任何异样。 华滟叹道:“你知道陈贵人是因何而死吗?” 温少雍谨慎地走上前去,目视那具尸体,见她唇色发乌, 双手指甲颜色发青, 再看脸颊手背上有明显的浮肿,他道:“我望之……似是丹石之毒?” 华滟点头:“没错, 皇兄即位后常年服食丹药,陈贵人得幸后时有金石之药赏赐下来,她不敢不吃。只是陈贵人因生育上过于损伤元气,她早就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才到太原时就把三皇子托付给我,求我在她身故后照看。可惜, 我也没想到, 她走得这样快……” “那皇上……” 华滟道:“自陈贵人托孤之后, 我就常命旻儿过来行走, 照看昇儿。今天清晨,旻儿惯常来给皇兄请安, 没多久却让内侍去寻我过来,我来时见陈贵人已不能起身了,心知她大限就在这一两日,本想着这些时日她已不再近身服侍皇兄,便想将她挪到我那儿去照料,哪知皇兄今天忽然想起她来,要陈贵人服侍他笔墨作画。等皇兄人到了,陈贵人也差不多咽气……” “皇兄亲眼见了陈贵人的尸身……便疯了……”最后这一句,华滟艰难地说了出口。 那跪伏在床沿泣涕的人影仿若有所感应,渐渐停下了那不似人声的哀泣。 温少雍看着他露出的骨瘦如柴的手臂,一时间难以置信,眼前这不成人形的鬼魂一般枯瘦的人,竟是大夏的皇帝。 他年幼时,常听阿娘讲古,知道自己的父祖均是为君王守国门的大将。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残兵老将,也是他的授业之师。 更不用说父亲温周屡屡战胜还城,他在城门上遥望血红大纛猎猎迎风舒展时,就已在心里埋下了以身报国的种子。 然而世事陡变。 温少雍圆睁双眼,死死盯着面前这道枯瘦的人形,见他身体微微晃了晃,随即一歪,体力不支向旁边倒去。 华滟惊呼一声,急步上前去扶他。 然她自己本也是病弱之身,哪有气力再支撑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呢?她走了两步,脚下踉踉跄跄不稳,华旻忙从后面撑了一下,她们才没倒下去。 这样一来,原本被皇帝身躯遮挡住的东西就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幅散开的卷轴。 温少雍弯腰,把那卷轴从皇帝的衣襟下面抽出来,展开。 三人的视线顿时被吸引了。 这卷轴的轴心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名绯衣女子在竹林里小憩。只见她背对观者坐在一块石头上,依靠着一簇竹子,微微侧首,只露出一小边侧脸,看不真切她的眉目。 然笼罩在这绯衣女子周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哀婉与思念,却能逸出画卷,直击人心。 这幅画笔法飘逸,流畅至极,线条优美,任谁来看了也不得不说这是一幅佳画。 画面的右上方还有一首小诗,字迹笔法是十几年前名动天下的书法“金错刀”,一字字写来,情如潮涌,低回掩抑,痛彻心肝。 华滟细细看去,正是青莲居士的《白头吟》。 “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 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 ……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 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华滟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诗,再看画卷,她突然想起所绘之景正是皇家园林“青陵台”之幽篁里之盛景。 在皇帝还未封太子,只是皇长子时,正是于青陵台避暑时结识了他的结发妻子、后来的太子妃贺仙蕙。 原来,今天皇帝要陈贵人服侍笔墨,是为笔下所绘的这幅怀念已故妻子的画吗? “啊!啊啊啊……”皇帝发出短促的叫声,指着画卷的手颤抖不已。 华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明白他是想要画,于是将画轴卷好,塞进他怀里。 皇帝顿时停止了嚎叫,看也不看身侧的人一眼,低着头珍惜地抚摸着怀里的画,神情温柔而专注,仿佛他抱着的不是画,而是他的心爱之人。 华滟无言地望着皇帝。今日的所见所闻,彻底打破了她对皇帝最后的期望和幻想,他已不再是她心中那个稳重成熟的兄长,而是一个沉湎于过去伤痛无法自拔,一蹶不振的失败者。 温少雍轻声问道:“殿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华滟吃力地把皇帝安置在圈椅上,好在他只要抱着那画轴便可以安静坐着,无须专人来看守,华滟垂眸看着这心智宛如儿童的兄长,苦笑了一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坚毅:“趁着今日之事并无其他人知晓,我们可以以为陈贵人发丧的名义,回京!” 回京? 温少雍震了一下。 随即他很快反应过来。如今形势大好,在虎贲军的镇压下,鞑靼大军的攻势已被逼退至长城之外,关内城池已尽数复归。若他们以皇帝御驾的名义启程返京,那么这一路上也不必像来时那样担忧行程安全,起码在大夏境内,有温大将军和虎贲军在,还真无人胆敢扰乱御驾。 而一旦顺利归京,皇帝的“病”,自然也不成问题。 前朝国祚三百年,余荫不止有瑰丽的皇城与满库的珠宝,似皇帝这种还能行走,偶尔还能回应一两句的病,已然算好的了。本朝太.祖起兵入上京时,当时帝座上的天子甚至是一具还会呼吸的尸体!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 可转念一想,有他、华滟、华旻,还有方才看情况御前总管奇墨公公也是知情人,固然足以将回程的旨意下发下去,可也不足以取信于众大臣和太原守备许子攸。 要么,只能先斩后奏。 御驾先行出城,而后再通知其余人。 这样一来,羽林军就至关重要! 温少雍豁然明白过来。 华滟冲他点点头:“你悄悄地出城,去见萧英叡,我会给你一封手信,他见了便明白了……”又转头对华旻道,“旻儿,你要看好昇儿,把他带在身边,不要教他离开你的视线。等会儿你照常回去,去见你姑祖母,宗室中她最为年长,此事还需她配合,我让濯冰也跟你去,你要万万小心……” 温少雍和华旻均点头应下。 正当三人商议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奇墨故意掐尖拔高的声音:“曹大人!您怎么来了!什么?是有奇珍异宝要进贡给陛下呀!哎呦喂!那您也不能直接进去,长公主还在里面呢!您等等、您等等!等奴婢进去通报一声——曹大人!曹大人!!” “嘭”一响,木质的门扇被猛地推开,碰撞到墙面后反弹,又被一脚重重踹了开去。 一名身穿红袍,体型肥壮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口里高声说着:“皇上!臣曹乾有要事要禀告给皇上!” 真是曹威之父曹乾。 与曹威一样,他同样有着一把极动听的嗓子,只是他开口说出的话,并不如他的声音那样动人。 他的身后,两列佩甲守卫踩着整齐的步伐腰上挂着弯刀,齐刷刷涌进别苑,那些阻拦不及的宫女内侍们被毫不留情地撞开、踢走,一时间,整座别苑都充满了肃杀之气。 奇墨脸色僵硬,仍然脸上赔着笑,从一边挤进了屋子,点头哈腰地挡在曹威面前:“曹大人,何必心急呢,奴这就给您通报、给您通报,还望您在此稍待。” 曹乾身长八尺,又生得肥硕,奇墨站在他面前,被他的影子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不屑地乜了奇墨一眼,也许是这一路闯进来的畅通让他身心舒畅,也许是突然想起了姐夫许子攸的嘱托,总之,他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傲慢道:“如此,那你通报吧!” 奇墨身上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再次谄媚地冲他躬身行礼,倒退着往后走。 曹乾环视四周,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踩着肥壮的步伐走到窗下美人榻处,一屁股走下去,美人榻发出难以承受的咯吱声。 他冷笑一声:“皇上的住所,不过如此嘛!喂!你来,你说说皇宫里面,也是如此寒酸吗?”他随手指了一个被驱逐跪在庭前的宫女,唤她上前说话,立时就有守卫摘下胯上的弯刀,用刀柄顶着宫女的后腰逼她往前走。 第70节 “大人问你话!说!” 宫女内侍们的年纪本就不大,能跟随御驾逃出上京的,自然是些腿脚灵便之人,这个不幸被曹乾选中的小宫女更是年幼,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她方才目睹了皇帝别苑内异常紧张的氛围,又被曹乾所带来的守卫一脚踢开撞到了墙上,身上暗伤难忍,再被这样一吓,骤然哭了起来。 曹乾啧了一声,坐起的身体无趣地躺下去,挥了挥手:“没意思。” 守卫冲他行了一礼,锵然抽出弯刀,抵在那宫女的脖子上,眼看就要刀起头落,屋内遽然传来一道略带疲惫的女声:“曹大人,是要在这儿杀人吗?” 曹乾闻言回头,只见半开的支摘窗下,一树玉兰开到盛时,花如凝脂,粉照清辉,有一两枝从窗外探进屋来,而扶着屏风站立在窗下的女子,也如枝头盛极的花儿般,丹霞生浅晕,几点疏笔,淡淡妆成。只是那样的美丽,却有浓浓的疲倦,好似下一瞬就要坠落枝头。 曹乾一时间看她看呆了,竟忘了动作。 华滟扶着屏风的手指慢慢蜷缩,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缓慢而口齿清晰地又问了一遍:“曹大人,是想在御前杀人吗?” “哪里哪里,在下怎会做出这等无礼之事呢?”曹乾终于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随意地一扬手,那守卫就收刀入鞘,拎着小宫女退开了。 他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整了整着装,随后疾步走到华滟面前,夸张地躬身作揖道:“未闻长公主殿下在此,在下曹乾,冒犯了,还望长公主殿下见谅。” 华滟轻轻地笑了一声,淡淡道:“曹大人快人快语,是个爽利性子,不曾失礼。只是——”她话锋一转,“不知曹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曹乾大笑几声,道:“这不是在下得了一株品质极好的血珊瑚,想献给皇上吗?哎呀,长公主殿下方才是在面见皇上吗?在下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他说着,作势踮脚探头要往屏风里看:“皇上!微臣曹乾,特来献宝!” 华滟不为所动,牢牢地站在原地,冷淡道:“是吗?既然是极品血珊瑚,不如曹大人自己留着?我皇兄并不爱这些奇珍异宝。” 曹乾呵呵两声,故作为难道:“在下特来献宝,怎好自己留用?再说了,这血珊瑚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宝贝,在下来之前,姐夫特特嘱托我说,咱们太原府招待不周,这俩月委屈皇上和长公主殿下了,这株血珊瑚便是咱们给皇上的赔礼。” 见华滟屹然不动,他眯起眼睛,一张肥硕的脸上挂着油腻的笑,一边嘴上说着些什么纳忠效信、尽忠竭节之类的话,一边伸出手去放在华滟的肩上捏了捏,轻佻地笑。 “长公主殿下平素爱用什么香?嗯,这香气馥郁清芬,很是称你……” 华滟强忍着恶心。 她看到站在墙根处的奇墨作势要扑上来,她几不可闻地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 不能让曹乾和曹乾背后的许子攸发现皇帝已经痴傻的事。 一股浓香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恶臭越飘越近了。 她闭上了眼。 “噔、噔、噔——”屏风后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随即,一道她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曹卿这是在做什么呢?” 华滟猛然睁大了眼睛。 曹乾往后连退了几步,望着屏风后飘过的一片明黄衣角,急急拜下去:“臣,曹乾!参见陛下!” 那道她无比熟悉的,金声玉振般的声音又道:“免礼。” 太阳西斜,投进屋内,落下长长的影子。 第97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7 太阳西斜, 投进屋内,落下长长的影子。 屏风后的人影也清晰地映在了地上。 曹乾跪在地上,看着那人影振袖徘徊, 在屏风后慢慢踱步,不久即有一名侍女捧着圆肚水盂走近,放在条案上。 日影明亮,人影绰绰可见。曹乾见那侍女取水开始研墨,而皇帝的影子则在一挥袖后坐了下来,取来毛笔, 展开纸张, 挥毫泼墨。 他一时震住。 难道他得到的皇帝病重的消息是假的?可是听声音判断,皇帝声息沉稳,不似病重之人。曹乾本就是心思敏感之人, 一时间想到姐夫令他来试探皇帝, 是真的想来打探消息,还是趁机借皇帝之手敲打他?一时间又想, 就算皇帝病重,可是又不是没有皇嗣,姐夫所谋划大业,一时半晌无法成事。 他眼见皇帝没有亲自会见他的意思, 心中暗自思忖,也许是先前他手下守卫行事太过慌张, 惹了皇帝不喜?也许是他不请自来的行为恼了皇帝? 曹乾父子以及许子攸固然生出了一点不该有的心思, 但是此时此刻, 对皇权帝王威仪的震慑使得曹乾不敢轻易动作, 既不敢爬起来,也不敢抬头, 只能垂着脑袋从地上、屏风上的影子猜测着皇帝的心情。 一时间,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他本就肥壮,这般跪坐了不到一刻钟,便已晕晕然欲倒,只得以肘撑地,很是窘迫。 华滟在最初的震惊后很快反应过来,她随意挑了一张圈椅坐下,冷眼看着曹乾的窘态。 等到曹乾的耐心快被耗完时,她微笑道:“皇兄有所不知,曹大人今日来面见皇上,还带了一件珍宝呢,是不是啊?曹大人?” “哦?是何物?你呈上来。” “啊,对、对对!臣有宝物要献给陛下!”曹乾擦着汗站起身来,感激地朝华滟看了一眼。他算是想明白了,皇帝就是在给他下马威,倘若不是华滟开口解围,他绝不止被晾一刻钟! 曹乾朝心腹手下使了个眼色,不多时就有两人抬着一座蒙着红绸的东西进来。 曹乾正想指挥手下把东西抬进内室,却未料皇帝忽然发火,只听闻“咣当”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砸了出来,然后是皇帝发怒的声音:“朕让你们进来了吗?!” 曹乾定睛一看,地上是一枚水晶镇纸的碎片,尽管已被砸烂,但那一地的碎片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一泓清水,璀璨夺目。 “臣僭越了!还不快退下!”曹乾被吓了一跳,心下愈发忐忑,连忙叫人把东西放下,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自己将那覆盖着的红绸掀开。 那极品血珊瑚高三尺,果然色浓如血,娇艳无比,枝干繁茂宛如小树。不可谓不是珍品。 皇帝似是抬头瞥了一眼,冷笑:“曹卿啊曹卿,你就拿这东西来敷衍朕?”他重重搁笔,笔杆磕在笔山上,发出清脆金石般的响声,他似乎对自己方才所作很是不满,随手将纸揉成团,扔给一旁的侍女,吩咐道,“扔了去。” 侍女柔顺地蹲身行礼,而后低着头捧着废纸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对华滟和曹乾都福了一福,随即以皇宫大内宫女们特有的步伐,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曹乾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到一身齐整的宫女宫装,还有那头透着黄色的头发。 看来皇帝身边的宫女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随即脸上堆起笑容,奉承道:“陛下您富有四海,这……”他指了指珊瑚,“只不过是我们小小心意,还望您笑纳。” 皇帝道:“是吗?”语带嘲讽,“既然有心,怎么不早送过来?” 曹乾道:“……是臣疏忽了。” “呵,朕也不和你绕弯子了,说吧,今日你这般张扬,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来看朕死没死吗?”皇帝寒声道。 曹乾道:“臣惶恐!”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抬眼飞快地睃了一下,隔着屏风见皇帝端坐的影子似乎并无不悦,他索性抖抖衣袖,从中取出一封信函来递给华滟,同时笑眯眯说道:“如今风和日暖,春容清丽,臣姊兄于城外有一处庄子,最是秀美,特作春日宴,邀皇上出城游猎赏玩,才不辜负这大好天气呀。” 华滟接了信函,取出信笺展开看了看,果然是一封请柬,内容和曹乾说得大差不差。 皇帝没有说话。 华滟意味深长地问:“不知许太守的这处庄园是在哪里?要往何处去?” 曹乾嘿然一笑,直起腰来,同她对视:“正是家姊陪嫁庄子,往北走便到了。”却是不提具体路程。 * 甲胄碰撞的锵然声远去了。 华滟目送着曹乾一行人离开,等到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后,她一直暗自僵直的身子陡然软了下来。 奇墨赶紧上前来扶。 她一手撑着屏风摇了摇头,另外一只手指了指院门:“把门关上,再叫人看牢了。今日门口轮值是哪个?等会儿让他来见我。现在,快些进来。” 奇墨点头:“我晓得了。我之前安排了我徒弟守在垂花门处,叫他见了人就拦着来给我报信,方才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走到门槛处,手搭凉棚远眺了一会儿,面色很是难看,“二门的地上有一摊血。” 华滟叹了口气,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道:“你看着办吧,今日伤亡的内侍宫女们,能治的就请医官来治,不能治的安排一口棺材先收敛了,倘若有家人一同来此的,给些抚恤,倘若没有亲眷的,或是就地葬了,或是带回上京,总要有个说法。” 奇墨应下了。 两人略略安排了一番,见随行的侍从们都从方才的惊吓里安定下来后,便叫人守了门,再把正屋的门给关好了,才算放下心来。 华滟走到次间门口,眼前就是那扇青绿山水大屏风,却如何也下不了决心进去,只是徘徊。 刚刚说话的,是皇兄吗? 难道皇兄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了吗? 不,这不可能。皇帝神志的混乱,她是亲眼所见,久病成良医,她头疾难愈,数年下来也略通医术,以她给皇帝诊脉望气的结果来看,恢复正常的概率极低。 那,到底是谁? 她这般犹豫,奇墨知道为何。他也不敢去想,屏风后的那个身着龙袍的人是谁。 故而这主仆二人,竟然同时驻足。 然而这沉默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屏风后又响起了脚步声。 华滟兀自强忍了几息,终是按捺不住,伸手去推,熟料手下一时没有了轻重,那紫檀木底的沉重屏风,竟被她推得有些摇晃,重达百斤的木质底座在地上旋转晃动了几下,那头传来一道诧异的声音:“姑姑?” 第98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8 “姑姑?” 温少雍臂弯处挂着一件中衣, 身上的外袍有些凌乱,疑惑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华滟一眼就看见他身后在地上摊作一堆的明黄色龙袍,她感到不可思议:“刚刚说话的, 是你?” 奇墨亦是满脸震惊。 他自宫变后入宫,没多久就到了皇帝身边近身服侍,可以说除了已逝的贺皇后,再无一人有他对皇帝那般熟悉了。可就算以他的经验来看,方才“皇帝”与曹乾的几句问答,语气音色乃至一些难以被人觉察到的小习惯, 都和皇帝平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温少雍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承认道:“嗯,是我。我和素商见他来势汹汹,恐有不妙, 就把皇上和三皇子安置在后面橱柜里, 然后我趁机换上皇上的衣服,叫素商扮作宫女, 我们准备见机行事。寻到机会我就让素商出去报信,想必这会儿她已到大长公主的住处了。” “但是你的声音……是怎么做到的?”华滟上下打量他,仍然难以置信。 温少雍清了清嗓子,气息沉下去, 也不知他如何做到的,再开口时的声线却是和奇墨的声音极像! 他往前走了两步, 抖抖肩, 弯下腰, 抬手朝华滟拱手作揖, 口中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倘若不看他的脸,单观动作只听声音, 绝对会将他错认成御前总管奇墨太监。 温少雍抬起头来,冲华滟一笑,些微有些羞涩:“区区雕虫小技……” 奇墨忽道:“少公子这是会腹语?” 温少雍点头道:“正是。奇墨公公见多识广。我昔年……曾向一寄居在破庙里的独眼道人学会了此术,那老道常以此计向高门大户行骗混饭吃,有一次他被人家识破后被打了一顿赶了出来,正巧我路过照顾了他一夜。老道为了答谢我,便教了我腹语。据说精通腹语口技者,可以模拟成百上千种声音,我只学会一点皮毛,原本还怕那贼子会闯进门来,还好,将他唬住了。” 第71节 华滟道:“还好你和旻儿有急智,曹乾今天前来不光只是为了送一张请柬,这等小事原也劳不动他曹大人亲自前来,想必皇兄身边还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他说许子攸命他来邀请皇兄去游猎,只怕是为了试探皇兄身体如何。”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幸而少雍扮成皇兄将他蒙混过去了,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但他们虎视眈眈,恐有觊觎之心,我们要早做打算才是。” 奇墨道:“殿下说得是。陛下的情况,倘若这样令他神思不属下去,只怕会哀毁骨立,难以长久啊。” “您有什么主意吗?”温少雍恭敬问华滟。 华滟苦笑:“光看许、曹二人的态度,还有这封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请帖——”她扬了扬手中信封,“怕是他们度着外面局势已稳,想挟持皇兄北上返京,借此‘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是姑父不是大将军吗?”稚嫩的声音说道。 “对啊,就算他们能因时势暂时占了上风,可一旦回到上京城,有胤国公的兵马在,还有诸多大臣,我不信许、曹二人及其附庸还能得势!”温少雍皱眉。 “倘若他们能使我们回不了上京呢?”华滟反问他。 温少雍一愣,还没想明白,那稚嫩的、略微有点口齿不清的声音就说:“书上说‘擒贼先擒王’,那我们偷偷传信给姑父,先把许、许贼杀了不就好了吗?” 奇墨低头一看,大惊失色:“小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 原来方才说话的竟是才四岁的三皇子华昇! 他身上衣裳有些皱巴巴,头发也很乱,白嫩圆脸上还因着发热而泛红。他举起一只肥嘟嘟的手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似乎才清醒过来。 华昇仰头看了看奇墨,认真地回答他:“因为我醒了呀。”说着,他左看看右探探,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华滟蹲下身,问他:“昇儿,告诉姑姑,刚刚我们说的话你都听懂了,对吗?” 华昇点了点头。 三人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眼神。 “那你说的话,都是自己想的吗?” 华昇又点头。他有些不耐烦了,绕着华滟走了一圈,又在屋子里找了一下,他回过头来问华滟:“姑姑,阿娘、阿娘去哪儿了呀?阿娘说等我睡醒了就要给我做好吃的……”没找到陈贵人的身影,他很失望地垂下头,小声嘟囔着。 华滟沉默,她该如何告诉一个孩子,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忽有小内侍来报,奇墨匆匆离去,没多久,带着仍是宫女打扮的华旻回来了。 许是一路跑来的缘故,华旻气喘连连,她的手上还提着一只食盒。 华旻说:“我已将曹、许二人之事告诉姑祖母,幸而表舅舅也一同跟过来了,尹舅母说她会立马联系表舅,请表舅和大臣们都串联好,早做打算。” 姑祖母就是广德大长公主,她的儿子,就是娶了小家之女尹氏的那位公子正是凤阁学士,上京城破之日他们一家运气好,一大家子都逃出来了。到太原后,内城居住面积不足以满足宗室们聚族而居的需求,便被打散后分散住在城里不同的位置。 此时回想起来,很难说当时许子攸安排住所之时就没存有谋逆之心。 华滟道:“此事你做得好,等入夜后再派人过去将诸长辈与大臣内眷请来,须得好好谋划一番。” 姑侄二人正说话间,华昇闻到了华旻手中食盒传出的味道,惊喜地叫出了声:“是阿娘做的蛋羹!” 华滟怔了怔,将那食盒打开,里面果然是一碗刚蒸好的蛋羹,点缀着嫩红色的虾仁,碧绿的葱花,色泽诱人,香味扑鼻,华昇已迫不及待扑了上去,华滟只好将这碗蛋羹取出,还好华昇会自己吃饭,华滟给他递了个勺子,他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了。 温少雍悄声问华旻:“吃的是哪里来的?” 华旻尚不知前因,她见其余三人神色均有些奇异,便说道:“我要进门时遇见了陈贵人身边的心腹婢女,她原是要给三皇弟送小食的,只是门口换了批守卫,纪律森严,不认识她的脸,不肯放她进来,见我能入内,便拜托我将小食带进来。我瞧三皇弟的样子也是饿了,吃得多好啊……你们这是怎么了?” “既是心腹宫女,又怎会这个时辰出府?”华滟淡淡地问。 虽身在太原,但皇帝身边一应起居规矩都是依着宫城来的。 华旻点头道:“我也问了她这个问题,她说是陈贵人吩咐她做的,每日都要她出府去买最新鲜的食材,然后按照陈贵人的法子给三皇弟做一顿小食。风雨无阻!她同我说时还特意强调了。我见她也面熟,是陈贵人身边见过的侍女,再加上内侍也以银针验过毒,我想应当无碍,便带进来了。” “她主子可有吩咐过她,这每日一顿小食要做到什么时候吗?” “她说,等三皇弟主动要求不用做时,才不用准备了。” 爱到深处时,原来真会想到方方面面。华滟一时有些出神,陈贵人临终前,生怕儿子吃不好,便安排了心腹宫人每日小食,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不能见证儿子往后余生中的重要时刻,便亲手缝制了衣裳,将来他长大后,还能吃上母亲口味的饭食,穿上母亲所制的衣裳,尽管母亲早早离世,又怎能说他母亲不爱他呢? 她们这厢窃窃低语,那边华昇已吃完了,他将勺子放下,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露出一张有些花的小脸。 吃饱喝足,他似乎也犯困了,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的,华滟有过带华旻的经验,见他神态有些不对劲,上前一摸额头,暗道一声不好,这孩子果然又发烧了! 小孩子烧得快,没多久他就昏沉沉地躺在温少雍怀里,怎么叫他也不应。 华滟担忧他病情反复高烧不退,只好让华旻带上濯冰先把华昇抱回去请医问药,她留下继续和温少雍等人商议对策。 被华昇突然的高烧一打岔,几人暂时都忘了他先前的惊人话语。 只是无论华滟与诸位大臣、宗室的商议结果如何,他们之中谁也没有想到,许子攸会那样不要脸! 仿佛这日早上曹乾带人在皇帝面前大开杀戒,除掉的就是许子攸的底线。 这日夜半时分,他手下的守兵直接闯入跟随皇帝“南狩”南下的臣僚们暂居之地,一番抢略豪夺之后,用刀逼着他们爬上了驴车,跟在太原使君许大人的车马之后,开始北上“游猎”。 而皇帝及一干宗亲,也未能幸免。 那些长途跋涉跟随御驾南下的百姓,则成了许子攸手下士兵们最好的“钱袋子”。 不管是凭借一双肉脚硬生生走到太原,浑身上下只剩一身破烂衣裳的贫民,还是乘坐着高车大马,里外都有下人服侍的富贵人家,在许子攸彻底撕开他伪装的假善面目后,这些温良的、一无所知的、被阻拦在城门外也温顺地接受下来自己挖地道搭棚子居住的百姓,就都成了许家放出的这一群兵痞子的刀下亡魂。 再贫苦的人家尸首上,也有二三铜板,再豪奢的富人,也有用银子买不了的东西,那便是,性命。 当华滟再次匆匆坐上马车时,她从车窗里望到的,是一片人间地狱,惨烈地撕开了这两个多月她所见到的温馨假象。 人生啊,就是吃不完的苦,咽不尽的泪…… 第99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9 “使君有令!前方十里处驿站休息!” “使君有令!前方十里处驿站休息!” 骑着快马的传令兵从队伍旁飞快奔驰而过, 大声地传递着太原使君许子攸的命令。 颠簸的马车内,濯冰听到传令兵的声音,欣喜地回过头去, 说道:“殿下,我们马上就到驿站了,马上就可以休息了!您再忍一忍!” 华滟睁开眼,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黝黑的眸子,一眼望去如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但濯冰知道这只是她被头疾困扰而思绪抽离的表象。 过了好一会儿, 华滟才缓慢地眨了眨眼, 吃力而迟钝地问道:“如今……到哪里了?” 濯冰飞快地掀开车帘确认了一下周边的情况后,转头对华滟道:“我之前取水的时候听到许府亲卫谈话,应是快到大同了。” 大同? 华滟倚在单薄的被褥里, 强忍着头颅深处如海浪潮汐一般一阵阵针扎的痛楚思考。许子攸强行挟持皇帝及皇室宗亲后北上, 她本以为他将要尽快往京师方向去,只要将名义上的皇帝牢牢握在手中, 许子攸就能做实际上的皇帝,可他为什么偏偏要带着大队人马绕路,往抵御鞑靼人最重要的关卡之一大同去? 因为上路匆忙,那些手持弯刀的凶狠士兵并没有给他们留太多收拾行李的时间, 以至于从太原出来的这一路上,他们的日常吃穿嚼用比刚从上京逃出时的还狼狈。 华滟身体本就弱, 日夜忧思困于王朝前路, 加上皇帝突然痴癫、苍茫被逼上路, 几重心事压下来, 她郁结于心,原本好不容易压下来的头疾在路上复发了。只是这次路途困苦, 没有温齐专门给她寻来的灵药阿芙蓉可以服用抑制病情,她这次的头疾便格外反复,病在膏肓,沉疴之重,难以承受。 饶是如此,她身下这床单薄的被褥还是濯冰和华旻想尽了办法才求来的,为的就是能让华滟在颠簸的路途中能舒服点。 可濯冰望着华滟苍白黯淡的唇色,见她似是有话要说,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您可是头疾又发作了?且好好歇一下,待到了驿站,我去寻些热水来给您敷一敷。” 说到这里,濯冰不禁悲从中来,堂堂帝国公主,金枝玉叶,怎会沦落到用些热水都要求人的地步?思及此处,她不禁对许子攸咬牙切齿道:“若不是这个疯子!您怎会受这样的苦!” 华滟躺在铺了一层薄被的马车上,可以清楚感知到车轮碾过的每一块石头、路过的每一处坑洞,睁开眼时望着眼前的马车棚顶,极易目眩而头晕。 她只好阖上眼帘,声音虚弱地闭目道:“这些先不提了……皇兄如何?旻儿如何?昇儿如何?”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濯冰正准备一一回答,忽然马车一顿,华滟感觉车厢前面一震,随即华旻爬上了这辆马车,进了车厢。 还好队伍前行速度并不快,华旻偷偷从她乘坐的马车中溜了出来,再跳上这辆马车时并没有受伤,饶是如此,华滟也被她吓了一跳。 见华滟吃力地起身,满脸不赞同的表情,华旻忙过去扶她,低声道:“昇弟病了,又发起烧来,嘴里说着胡话要喊娘。” 为了掩饰皇帝的痴癫,温少雍以护卫之名强行挤上了皇帝所在的车架,而华旻则带着华昇以服侍的名义跟在左右,这是华滟安排的。她还在头疾没有发作时,趁机与萧英叡见了一面,请他重点护卫在皇帝御驾左右。 华滟想的是,倘若有万一,或是许子攸耐心告罄,或是上京内另立皇帝,或是北边战事不利……等等情况,萧英叡能护住这些年轻的孩子们逃离。 从许子攸胁迫他们的那一天起,华滟就开始后悔离京时将她身边的缇卫交由温齐带领。那时她想的是温齐一命身系万千百姓的性命,可如今,她只求身边的孩子们能够平安。 华滟闻言就要坐起身来,华旻却连忙按住了她,说道:“姑姑,我与少雍商议过,今晚到驿站休息时他会去寻药和大夫来,倘若找不到,昇弟的高烧又一直不退的话,我准备……”她咬了咬唇,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坚定道,“我想,让他找个时机带着昇弟脱身,去找姑父!” 华滟睁眼,定定地看着她。 华旻道:“姑姑,我仔细想过了。咱们如今的情况,真不如昇弟所说,一力降十会,若能找到姑父,以他手上的兵马战力不怕许子攸不会放我们离开。许子攸拖着不肯放我们走,想也知道他是要扯着父皇的身份做旗帜,好做他的只是昇弟的病是不能再拖了,既然如今父皇还在世,不如我们就干脆做个局,让他知道父皇的真实情况,好让少雍哥带昇弟走脱出去,我们这边也为他们掩饰一番,能拖多长时间就拖多长时间,姑姑,您觉得怎么样?” 华滟眸光流转。 …… 十里路,即便以他们缓慢的行走速度,到了晚间戌时,也终于走到了驿站。 因为许子攸命人不走大路,而此处驿站原是开在小路旁的小驿站,既小又破,承接不了这么多人,于是许子攸命人将驿站内的房舍清理出来,一半留给他和他自己的家眷居住,另一半则派人来请华滟、皇帝入住。其余人等就地扎营露宿。 只是他自己住的是正间明堂,分配给皇帝住的却是驿站门口的一排低矮小舍。 但无论如何,在这绵绵阴雨的初夏夜里,能有间可以遮风挡雨的屋舍,已比露宿野外要好太多了。 华滟扶着濯冰的手下马车时,正好撞见了曹乾带着他的儿女大摇大摆地走进灯火通明的正屋。 她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抬眼间与正和奇墨一左一右挟着皇帝下马车的温少雍对视了一眼,温少雍一身灰扑扑的侍从打扮,加上他刻意改变的走路姿态与动作,变得十分不起眼。 有许子攸身边的近侍来请皇帝安,温少雍便缩着肩膀低下头,做作懦弱胆小的样子,缩在皇帝高大但干瘦的身躯后面,以腹语应对。 那近侍并未发现异样,他假惺惺地慰问了一番后,便丢下一些清粥小菜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广德大长公主因年事已高,与她的儿媳一起“破例”被许子攸也安排到了一间房舍。 而其余上京的“贵人们”,能勉强分到一顶不漏风的帐子便算不错了,更多的人只能在一天疲惫的行路后,就着夜色盖着破烂发臭的外衣睡在稻草上。 也许是因为近日来夜住晓行,路途遥远,这间驿站是这些日子走小路遇到的第一间驿站,守卫们埋锅造饭、安排守夜后很快就入睡了,连正屋的蜡烛也早早熄灭,天地间除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值夜人时不时走动的脚步声,就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了。 华滟连同华旻濯冰等人简单洗漱后也熄了灯,只是闭目养神或是浅眠,并不敢深睡着。 子夜时分,连守卫换防的声息也消失了。 华滟在夜色中悄然睁开眼,侧首听见了马厩和后厨处传来的喊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华滟披衣而起。 寂静的夜色里,连月光也无。 她们就着屋檐下灯笼透进来的昏黯灯光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纷纷屏声敛息地起身。 华滟强忍着头痛,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按照计划,这把火是萧英叡偷偷带人放的,为的就是趁乱将温少雍和华昇送出去。只是当她透过驿站破旧的门扇缝里看出去时,她的身形突然凝滞了。 第72节 华旻抱着乔装打扮好的华昇跟着她身后,不解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华滟缓缓地转过头来,屋檐下的气死风灯被风雨刮得东倒西歪,连同灯的光芒也明灭不定。 华滟的面容就在那忽明忽暗的光芒笼罩下,缓缓凝固出一个惊骇的表情。 “是鞑靼人,火,是鞑靼人放的。”她说。 华旻愣愣地看着她。 第100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0 “是鞑靼人, 火,是鞑靼人放的。”她说。 华旻愣愣地看着她。 一时间竟没能理解她话语里的意思。 还是尹氏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随即就被广德大长公主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噤声!”广德大长公主用气音低声道。 入夜后,华滟度着情形,悄悄命人将几个女眷全都喊了过来。他们暂居的这间平房原是驿站的倒座房,是小吏守夜用的,离大门近,房内还有一扇用黄土稻草封住的小门, 打开后通往马厩。温少雍带人用刀将那已经干硬发脆的黄泥敲开, 还将门板也卸了下来,只是虚掩在原地挡风,为的就是乱起后能第一时间偷偷潜出去。 可是, 如今一屋子的人死一般寂静。 鞑靼人?怎么会是鞑靼人呢?! 他们这一行人被胁迫着北上, 虽然一路上许子攸都刻意把控着他们与外人的联系,可是他们终究是活人, 不可能不吃喝拉撒,而为了不撕破明面上的君臣之名,不管实际上他们受到的待遇如何,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那么皇帝要见羽林军, 还拿出了君臣名义来,许子攸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只是萧英叡来面见圣上时, 许家手下以“拱卫皇帝安全”的名义令他脱了甲胄, 卸了刀剑, 衣裳也里外仔细检查过了, 险些没叫他脱得精赤赤只剩条底裤,面圣时还有一个曹乾虎视眈眈, 蹲在一旁盯着。这般防备,无非是怕萧英叡趁机送利器进来,或是传递外面时局的消息。 只是百年皇家威仪,许多的规矩都是不好说出口的。只要人进来了,见了一面,眼神对上了那么一瞬,不少信息便已通过行礼时的动作传递过来了。 华滟等人就是由此得知,外头时局已然大乱。 温齐以摄政之名击退北虏,夺回上京,力挽狂澜,一时间民望大增,但不少早年分封出去的藩王或一方封疆大吏却从这场战争中窥见了朝廷的虚弱,纷纷蠢蠢欲动起来。山东鲁王、陕西节度使杨云岫、两广南越王、福建闽王、江南江北两道……均有自己的心思。或是打量着皇家势弱,想从中分一杯羹;或是怀揣着皇帝体弱,欲扶持皇子立下从龙之功的心思;或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帜,实际上欲自立为王,当真是十六路烟尘十八路反王,各怀鬼胎。 华滟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今夜的不速之客,竟是鞑靼人。 十几只眼睛在黯淡的摇晃的烛光下眨了眨,又齐齐望向华滟。 屋外雨脚落得又细又密,如被风一抛刮卷撕散,碎裂成无数晶莹的碎珠子,跳了一地都是。 华滟紧挨着老旧朽败的门板,这驿站偏远破旧,连倒座门房的墙门也无力修缮,华滟的脸庞甚至能感知到透过孔隙传来的湿漉漉的雨意。 有侍卫的喊叫声传来。 许子攸带来的人马中终于有人发现了火情,开始奔走呼叫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 “大人!大人还在屋内!快去打水!” 许多人奔来跑去,渐渐惊动了驻扎在驿站外的大批队伍。士兵们救火途中撞见鞑靼人,顿时如临大敌,纷纷披挂起来迎上前去,一时间双方竟成角斗之势。 纷乱嘈杂的脚步声中,华滟的头颅似有千万枚针扎入搅动,随着心脏的每次搏动,都传来如附骨之疽啃噬的痛楚。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可是双眸却愈发明亮。 华滟说道:“趁现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跑!按计划行事!我相信大胤的羽林军之勇猛!” 广德大长公主点点头,干脆应道:“都听你的。” 几人一齐动手,将白日虚掩在门板上的黄泥土块搬开,又把门板卸下来。 幸而这夜无星也无月,马厩上覆着一层厚厚稻草用来挡雨,众人矮身从门洞里钻出时,无一士卒发觉。 马厩一角系着几匹马,是萧英叡着人刻意留下的。 华滟迅速地环视了一周,见尹氏扶着广德大长公主,华旻抱着华昇,濯冰虚护在她身后,另有几个宗室女孩儿,此时正互相搀扶着从矮小的门洞里爬出来。 周遭是愈燃愈烈的熊熊大火与兵甲砍杀之声,这一处小小的不起眼的马厩,倒成了驿站里最安静的所在。 华滟在心里急遽地过了一遍驿站的地形,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她示意众人低头俯身,轻轻开口。 诸人听罢,濯冰沉静,华旻冷然颔首,尹氏面露犹疑之色,广德大长公主用力捏了捏儿媳的手,笑眯眯地,仍是那句话:“都听你的。” 尹氏挣扎了一番,终是垂下头来。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而几个宗女年岁尚幼,本就不知所措,这时有华滟出了主意,她们面面相觑一番,终是白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好。”华滟轻声道。 她借着屋檐下那盏灯笼微弱的光芒站起身来,慢慢解下一匹马的缰绳,那马儿还凑上来蹭了蹭她的衣裳,轻轻打了个响鼻。 华滟抚摸着马颈光滑的皮毛,躬身躲在马身后,牵它出了马厩。哒哒的马蹄声完美地融入了这沉寂又聒噪的夜色中。 她的步伐越来越轻越来越快,仿佛回到了少时在青陵台与妹妹柔蕙相约打马球的时光,于是身体也跟着轻盈起来。 前面有士卒发现了她,惊恐地指着她大叫。 又有正在与太原官兵厮杀的鞑靼士兵朝她兴奋地跑过来,乌沉沉的盔甲撞击刀剑,琤然一声拖出长长的余韵。 华滟反手扔下匕首,身体轻盈地一如幼时,足尖一点就翻上了马背,连满袖而过带着火星的焚风都助她侧身上马。 缰绳收紧,马匹似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华滟在马背上尽可能地俯下身来,一手控缰,一手将飞驰瞬间夺来的长弓挂在腰上。 顷刻之间她的身影就冲出了驿站,冲上一旁的小道钻入了密林。 数骑人马追了上去。 驿站中,许子攸被手下推醒时,仍沉浸在醇酒美人的遗韵里,还浑然不知大劫已至。 第101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1 驿站中, 许子攸被手下推醒时,仍沉浸在醇酒美人的遗韵里,还浑然不知大劫已至。 门窗霍然洞开, 冷冽的风裹挟着雨滴和泥土的腥味钻进他的鼻子里。 许子攸面色阴沉地从床上站起身来。 他问道:“怎么回事?” 一旁他的妻弟抖动着一身肥肉,掏出帕子不住地擦着头上的汗,语带恐惧地说:“守夜的人来报,说三更时分柴房冒烟气,他以为是伙食上人做完饭没熄好火,火星子冒到柴禾上引燃了, 于是叫了几个人去打水灭火, 谁知到了柴房一看,半屋子柴禾上全浇了桐油,风一吹, 火势就控制不住了——” 许子攸大喝一声:“说正经事!”一旁悄悄地出来, 仅围着一袭薄纱的美妾上前来为他穿衣,被他这一声大吼吓得一哆嗦。 曹乾的眼神不自觉地往那美妾胸前瞟了一下, 在一片大好春光处流连。 许子攸恼火地瞪了曹乾一眼。 曹乾连连呵腰,汗出如浆,脸上的肥肉抖动得更厉害了:“说、说火是鞑靼人放的。” 许子攸嗤笑:“鞑靼人?谁说的?莫不是在发梦!这地界哪来的鞑靼人?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他沉下脸,一把推开美妾, 丝毫不管那可怜的美人儿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撞在了桌角上。 另有识眼色的心腹下人迅速取来外袍皮甲为他穿挂, 又有侍从取来长剑, 待装整完毕后, 许子攸大步走出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火海。 他冷冷一笑:“人呢?叫他们都起来去担水。”即便面对的熊熊大火,他的语气可以说是十分冷静, 这也符合他一贯以来自持的身份。 有亲信才从外面视察情况回来,慌慌张张跑过来劝道:“使君,真有鞑靼人马队的足迹呀!鞑靼人打过来了!您须得早做打算啊!那些东西都扔下,趁这会儿鞑靼人还没进攻走还来得及!” 然而亲信这番良苦用心,不惜当众劝他丢下旁人自己跑掉,许子攸却只将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他阴沉着脸,连个白眼都没给昔日心腹亲信,只另着人吩咐了句:“去,看看皇帝的情况。”许子攸疑心颇重,他专门派人把皇帝挪到了他住所附近叫人看着,等闲不能靠近,这也是华滟等人为何只谋划让温少雍带着华昇离开的原因之一。当华滟做出这番决定时,等于从某种角度已经放弃了她兄长的性命。 众亲卫却是面面相觑,呆呆望着那愈发巨大的火舌舔舐着屋舍、土墙、草木,还有他们带来的粮草和装备。 “咚”一声巨响!只见柴房被火焰烧断了梁柱整座垮塌了下去,原本勤劳的驿站小吏辛苦砍下山背过来码得整整齐齐的柴垛成了这场大火最好的助燃剂。 火焰蔓延开来,如同一张血盆大口,狰狞地吞噬着它所处范围内的一切生灵。有不少先前站在柴房附近的人被突然倒塌的房屋压在了废墟之下,血潺潺流出,刹那间竟叫人分辨不清这究竟是映射了火光的雨水,还是驱动着人体活动的灵醴。 一时间,除了大火燃烧的哔剥声和屋基坍塌的轰隆声外,竟无一人发出声音。 雨脚如麻,泥泞的地上积着一滩一滩的水泊,倒映出许子攸有几分茫然的神色。 许子攸一怔,望见火焰朝马车辎重方向蔓延过去,慌急着下令:“愣着做甚!还不赶紧去救火!” 见无人动作,他又咆哮暴怒道:“还不快去!” 这才有零星几个人提了桶跑远去打水。 许子攸有些恼羞成怒起来。 可笑!他许子攸是何人?堂堂太原使君,父、祖皆是名门出身,盘踞太原府已有五十载,如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他手握皇帝的性命,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时候,眼看就要大权在握,成为下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曹阿瞒,又岂能被这区区火焰所阻挡? 正当他不悦地扫视左右,一旁侍从均恐惧地瑟瑟发抖时,有人从余光里瞥见了柴房废墟之上、熊熊大火之下,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的黑色剪影。 那些黑色剪影,在雨幕下笼罩上了一层透明外壳,叫人不自觉想起了逢年过节时街市上透过一层牛皮看见的朦胧皮影戏来:一起一落不断跃进的是马、上下挥动的是骑士们手持的刀枪剑戟、迎风猎猎舞动的是披风、渐近渐响的是带着杀伐血气的号子—— 黑铁刀刃上的血腥气几乎都要逼近到眼前时,许子攸这才始料不及地反应过来。 “这、这是什么?吾是在做梦吗?”他瞠目结舌,结巴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曹乾刚扭着腰费力地从驿站狭小的门洞中把他庞大的身躯挤出来,抬头看到这一幕,顿时吓得大叫起来,他那把天生的好嗓子就是尖叫也比旁人好听些,旁人是呕哑糟咂难为听,他是希声奏群籁。 下一瞬,随着高大马匹的一跃,锋利冷冽的刀光就朝他挥舞过来,鞑靼人的马队以势不可挡之威迎面而来!其上载着的鞑靼士兵,无一不是沉默冷峻的杀神般的人物,使着锋利弯刀,所过之处如切瓜砍菜般收割着人头。 幸而许子攸尚有对他忠心耿耿的下属,在鞑靼人的马蹄第一次冲过来时扯了他一把,他脚下不稳摔了一跤,正好躲过了那收割人命的刀刃。 眼看着鞑靼骑兵冲到了驿站围墙的尽头,正控缰勒马掉头,又要发起新一轮攻击,只有曹乾是站着的,他大惊之下一把扯过身后许子攸的美妾挡至身前,锋刃如电,瞬间就在她脖颈处划出一道红线,温热的鲜血冒涌如泉,霎时喷淋了他满头满脸。 曹乾初时慌张,这时倒是镇定下来了。 他拿手抹了把脸,转头对许子攸道:“姊夫,我来拖住他们,您去马车处带上阿姊快走!” 不及许子攸反应过来,曹乾大喝一声,随手拾起一把长刀,竟直接迎上了再次反身冲过来的鞑靼骑士! 他双手持刀,气沉丹田,牢牢扎着马步,见有人朝他奔来就抡转长刀挥舞出去,他这番笨拙方法,竟因天生体壮力气大而成功砍到了两三个鞑靼骑士所骑之马的马腿,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随即倒地不起,鞑靼士兵亦被摔倒的战马带倒,有那运气不佳的直接就摔断了脖子没了声息。 第73节 那厢许子攸被下属连拖带拉,好不容易拖出了战损鞑靼士兵的攻击范围,从地上爬起来后就被一忠心侍从背了起来,朝着驿站外树林旁停驻的马车方向跑去。 许子攸正妻曹夫人在这处驿站落脚时嫌弃驿站房屋矮小破旧,连她所乘坐的四匹马拉的车都不如,于是没有下车,而是歇在了马车车厢里,是故曹乾有“带上阿姊先走”之言。 有曹乾阻挡了鞑靼士兵,车马停放扎营处倒是还没受到影响,甚至连守夜的下人还在酣睡。 侍从见状大喜,放下许子攸,气喘吁吁地赶去套车,许子攸慌忙爬上马车,一时间竟因腿软无比而摔了好几次,还是几个侍从追上来架着他把他抬上车的。 曹夫人所乘马车极为宽大豪华,其内铺满皮裘丝绸,可以舒适地并排下数十人,曹夫人还按照自己的喜好将车厢装饰得富丽堂皇。 按照亲卫侍从们的意思,这驾马车过于沉重宽大,需要四匹马才能同时拉动,在危急逃亡的时刻并不方便,可是许子攸出来就往这辆马车上爬,他们也不好阻止,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时间紧急,侍从们只找来两匹马套车,眼看身后尘烟混着火焰升腾,锋镝搏斗之声越来越近,便只好匆匆催动马儿,另有数人在后推车,这才费力地将这架华丽的马车驱动起来。 只是驿站旁树木丛生,本就路窄,兼之夜雨绵绵,道路泥泞,驾车者不仅看不清路,连灯笼火把也不敢打,只好摸黑前行,还没走上大路,就已陷车数次。 “呜——” 长而轻巧的一声呼哨后,就是急促的马蹄声。 许子攸坐在车厢前部,不断地掀帘回看,见披甲持刀的鞑靼骑兵追了上来,吓得他连连催促:“快些!再快些!” 这时先前跑步跟在马车左右的随从们已被追赶上来的鞑靼骑兵砍杀,而驻扎在驿站外、专司守夜护卫的官兵们又被驿站大火吸引过去了,此时的许子攸身侧仅有驾车的两名亲卫、车内的曹夫人并三四小婢而已。 驾车者一边要专注赶车,一边还不得不分神去回复许子攸的催促:“……使君,前面路太陡,快不了了!” “给我加速!”许子攸面目狰狞,凶相毕露,闻言一把抢过驾车者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向马臀,带着倒刺的皮鞭几鞭子抽下去顿时鲜血淋漓,马儿痛得长声嘶鸣,人立而起,车身重重一顿,许子攸等人上半身向前去势未收,狠狠撞到了车厢壁上。 曹夫人头上戴着许多珠钗发簪,这一撞顿时就磕破了头,几名小婢害怕地簇拥成一团。 许子攸暗道一声倒霉,在飘荡起的帘子缝隙里看见当先追上来的一名鞑靼骑兵充满异域感的面容时,正听到驾车者充满了恐惧的声音:“使君,一匹马腿折了!车太重,还剩一匹马拉不动啊!” 许子攸侧首看了看曹夫人,忽然起身拔出腰侧佩剑,一剑砍断折腿马匹的缰绳,随即一言不发地扭头从车厢里揪着曹夫人及婢女的头发,一把将她们推下了马车! 不等驾车者反应,他便一剑拍向马臀,呵斥马儿重新跑动起来。 丛林外,大道上,有一单骑横出树林,朝这辆卸下大半重量的马车闯了过来。 其上女子身形飒爽,一双眼睛亮若星辰。 第102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2 马蹄声哒哒, 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 色勒莫握紧了手中的刀,将上身尽可能地俯下去,环抱住马脖子, 他的脸颊贴在马儿被打湿成绺的皮毛上,马匹特有的熟悉的气息随着雨腥味钻进他的鼻腔。 在马背上奔跑的每一刻,他都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那湛蓝无垠的天际,洁白蓬松的云朵,春去夏来时疯长的草场, 古老幽静的密林, 数不尽的牛羊马群……印象最为深刻的,却是离开家乡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雪粒子冻得硬邦邦, 被风高高卷起而后劈头盖脸砸下来, 砸得人生疼,连眼睛都睁不开。等到风雪渐息的时候, 侥幸存活下来的人爬出窝棚、帐篷,回望过去,天上地下乃至极目所至的山野,满目苍凉的白色。仿佛此前的葱蔚洇润只是一场集体的梦境。 老人咧开没牙的嘴, 抱着从雪里挖出来的被冻死的羊羔牛犊,反反复复念叨着“白灾、白灾”, 色勒莫才第一次认识到, 白灾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批牲畜被冻死、牧草被冻伤;意味着得不到充足食物和取暖材料的孱弱族人将再也无法迎接下一个春天;意味着部族之间不得不进行的战争;意味着他……须得来到此地, 用手中锋刃, 去为他的家人、他身后千千万万的族人挣得一条活路! 色勒莫因为出色的骑射之术被选中,跟随汗王南下掠夺食物, 一路上中原大地有别于草原荒漠的肥沃土壤与温暖天气令他赞叹不已、目眩神迷,并在心里暗暗发誓,大好河山,他的族人也应能享受! 但此时此刻,不管多么宏大的愿景,终究要凝结成一个个小目标去完成,对于色勒莫来说,他眼前的目标,就是截杀从这个方向逃往各地报信的所有人。 而这个坐落在小道边的破败驿站,则是他没预料到的难啃的硬骨头。 不过没关系,再硬的骨头,不也快被他啃下来了吗? 色勒莫牢牢盯着前方疾驰的宽大马车。 路途颠簸,车盖和车厢处的帘幔随着车身起伏跳动而晃动,也因此,他鹰一般的视力可以透过缝隙清楚地看到马车上的漏网之鱼。 一个人、两个人……嗯?刚刚不是还有几个女人的身形吗? 他疑惑了一下,随即将之抛在脑后。 没关系,不管有几个人,都将死在他的刀下。 想到这里,色勒莫兴奋起来。 南下掠夺的过程中,得到磨砺的不只是他手中的刀,还有他的心性。每一次将敌人斩至刀下,那蓬骤然绽放出的血之花,迷离了他的眼睛。他渐渐迷恋上了人血带来的腥气与温度。温热的血总会叫他想起温热的马奶,牲畜生命之初的黄金。 色勒莫将手指抵在唇下,打了一个呼哨,通知他带领的同伴们。 落后他几个马位的同伴随即心领神会,几息过后四散开来,一起加速,从四面八方冲向疾驰的马车。 色勒莫一马当先,双脚紧紧夹着马腹,促着胯下马儿加速再加速。 瞬息之间,他就冲到最前方,几乎和驾车的马匹并排而行。 色勒莫朝驾车者露出一个微笑,顾不得那人充满恐惧的神情,在驾车者叫喊出声之前,挥刀砍断了他的头颅。 “咚——咚咚——” 这是头颅掉在地上发出碰撞出的一连串声响。 只是这辆马车虽失去了御车者,仍以一种相当疯狂的速度在崎岖不平的泥泞小道上疾驰。 从左右两翼包抄上来的同伴相当有默契,一人一刀斩断了车辕,色勒莫又一刀砍断了马缰绳,反手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刀,放这匹可怜的马一个自由。 车辕被断,车厢重重跌落,连带里面的东西都被颠得抖了三抖,才在滑行出数尺后被众骑逼停。 一阵嘁里喀嚓的刺耳摩擦声后,归于寂静。 这架造价高达数千金的马车在当初被铸造出来时,恐怕没有人会想到它如今支离破碎的下场。 急雨渐息,林中落了一地的叶子,马蹄踩上去,就有咯吱咯吱的声响。 色勒莫控马走近了。 垂下的帘栊后,车厢内传出一句颤抖的、带着恐惧的话来:“你、你们是谁?你们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求求你们放过我!只要放了我,金银珠宝、精舍美人要什么有什么!只要留我一条命!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大人!您饶了我一命吧……” 色勒莫漠然地用犹自沾着血的刀挑开了车帘,已经变形的车厢内,无数丝帛绫罗堆积如山,一个满面恐惧、痛哭流涕到五官变形的男人正躲在其中。见这罗刹一般的鞑靼凶神看了过来,他那已被恐惧占据了大部分的大脑遽然生出一股决然的勇气,拥着一柄几乎没见过血的、簇新的刀扑了上去—— 当然没有刺中。 许子攸有些茫然。 事情变化太快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落到这般境地的。 他明明是一方使君,一城长官,有盘踞太原几十年积攒搜刮下来的地皮财富,有数千精锐守卫军拱卫护身,有忠心耿耿的下属,甚至时运亨通,连皇帝都叫老天撞到了他手掌心里,只要他牢牢把住这个护身金符,把他平安带回上京,那么他的荣华富贵就指日可待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在话下。 可是眼下呢? 他的半边身体伏在断裂的车辕上,断裂出的木茬抵在他的腰上,深深穿透了单薄华丽的绸缎衣衫扎进了肉里,然而这痛楚远没有他此刻心里所受到的屈辱严重。 那鞑靼人,那凶狠的罗刹般的鞑靼骑士!居然用脚踩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死死地抵在了溅满了腥臭泥土与血液的车辕上,沾染了他原本精美绣洁的盔甲。 而他原本的手中尖刀,则在鞑靼人轻蔑地嗤笑下,被轻而易举地打落了。 这种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十分不美妙,许子攸一时忘记了恐惧,连声喊着下属的名字,急切地期盼着能有人来将他从这噩梦般的困境中拯救出来。 只是没有一个人应声。 不管是给他出谋划策的谋士、忠心耿耿的心腹、武艺高绝的护卫,还是他口不择言喊出来的夫人,无人应他。 许子攸僵住了。他这才回想起来,这些人全都死了。甚至连平时对他百依百顺的曹夫人,方才也被他亲手推下了马车。 鞑靼人的马蹄声错乱地散落在马车周围。 许子攸听见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声音,应当是鞑靼人在商议什么,他听不懂,但是他能听出来那话语中的杀气。 他还听见了另外的马蹄声。 在这范围之外的,从树林中由远及近、缓慢靠近的声音。 大抵是求生之心战胜了恐惧,趁着林中骑士骤然闯出来的那一霎、鞑靼人彼此交谈分心的时刻,他猛不丁地往前一挣,整个人一个后滚翻,猛摔到了地上,随即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一旁跑去。 他甚至都来不及回头看一眼,看看那为他争取来一丝逃亡生机的单骑是何人,就被迅速赶上的鞑靼人一刀斩于马下。 许子攸很是惊异地发现自己突然腾空而起。 这种飞翔的感觉太过于美妙,以至于他在空中翻滚好几圈后才反应过来,腾空的只是他的头颅。而他在翻转的空隙中看到了自己那无头的身体,犹自保持着前行的去势,在原地走了一步后轰然倒下,腔子里喷出的热血飞溅,还有几滴跳到了他的脸上。仓卒之际许子攸甚至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苦涩的甜味。 然后瞬息之间,他就落到了地上,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的余光瞥见那名不速之客拈弓搭箭,射出的利箭宛若雷霆倾泻直来,羽箭飞行于空,发出尖啸破空之声,随即,一道极轻微的“噗嗤”声后,那名宛如罗刹在瞬间收割了他性命的鞑靼骑士就默不作声地捂着脖子倒下了。 血流如注。 一击毙命! 许子攸竭尽全力睁大了眼睛,他甚至想控制自己那不存在的身体在空中回转头,他想看清,究竟来者是谁。 可惜,他只瞥见了一角飞扬的衣袂。 素洁如梨花白的织物纹理上,绽放出来了一朵又一朵鲜艳夺目的红梅。 许子攸到死也没有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 华滟冷漠地放下手中长弓,望着逐渐逼近的异国骑兵,她扯了扯嘴角,解开扔下了已经射空的箭筒。 她垂手按剑,剑柄冰凉彻骨。许久未曾握过剑了,这些年来病痛缠身,险些忘了挥剑的滋味。 她紧握剑柄,徐徐抽出长剑。 华滟紧盯着面前如临大敌般的数名鞑靼骑兵,剑光清冽如一泓月光,浅浅地映衬出她无波无澜的神情。 就算她将要殒命在此,她也要争这一回! ——才不枉她曾掌缇卫的夏长公主之名。 华滟双腿一夹,骤然策马奔驰。 眨眼间,她的身形就掠过了成掎角之势的鞑靼骑兵,剑锋扫过,兵器相撞声铮然入耳,宛如星辰相撞。 静谧的夜中,唯有近在咫尺的沉重的呼吸声、刀剑的碰撞声、血液的沸腾声清晰入耳。更远处的嘶鸣撕打甚至大地微微的撼动,都不能叫她分神。 刀光剑影下,剑锋划破空气,带起一道夺目的光芒,鞑靼骑兵的脖子上都瞬间多了一条血线。林间树木似乎也为她的气势所撼动,枝叶摇曳,洒下清露如许。 “滴答——滴答——” 随着颤动的树枝滚落到地上的不止有雨水,还有骑兵们脖颈处的血珠。 他们捂着脖子,难以置信地望向了背对着他们的那个单薄身影。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瘦弱女子,是怎样掌握着来如雷霆去若江海的剑术,并将锋芒精准地刺破他们的喉咙。 华滟听到身后传来数道沉重的坠落声,在心里默数了次数,直到她确认所有骑兵都已坠马后,她闭眼,一直高度紧张的精神终于缓慢地放松下来。 第74节 一瞬间血液直冲大脑,她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随着“啪嗒”一声,华滟手中执握的剑跌落地上。 眩晕、疲惫、虚脱、乏力…… 这是华滟在马背上倒下去时,最为深切的感受。 她短暂地失去了视觉,过度的疲累也让她没能感知到身后大批奔来的队伍。 领头那人越众而出,飞快打马,终于在她从马背上滑落前,伸出臂膀接住了她。 第103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3 眼前是一片繁复的花纹。 华滟困倦地眨了眨眼, 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起来。 她躺在一张床上,顶头悬挂的床帐子是数十年前上京流行过的金丝软烟罗,浸泡在光阴的长河里, 连上头色泽光鲜的十八籽葡萄刺绣都黯淡了颜色。 这是……哪里? 她一手撑着床榻支起身来,这动作惊醒了趴在一旁的华旻。 这纤秀的女孩子有些懵然地揉了揉眼睛,视线上移,看到华滟微抿的淡色嘴唇,随即惊喜地叫出声来:“姑姑!您终于醒了!” 她赶忙跳起来,又是端茶倒水, 又是急急忙忙抱来几个大迎枕塞到华滟身后, 又是打发小丫头们去通知其他人,几乎转成了个陀螺,华滟醒来还不到一刻钟, 就没见她有歇下来的时刻。 在室外熬药的濯冰得了通知, 喜不自胜,连手中扇火用的扇子都忘了放下, 忙不迭地跨过门槛,奔到华滟面前来。 华滟从华旻、濯冰还有其他下人的态度隐约猜到了自己这一番沉睡怕是不太好,但等华旻坐在床边一边服侍她用药一边回答她时,她还是吓了一跳。 “……您足足睡了四五日, 不晓得请了几波医生来看过,但是每一个大夫都说您是力尽精竭, 长睡不醒只是在休息慢慢回养精力而已。嗐!但您这一睡就是好几个日夜, 怎么唤都唤不醒, 水米也灌不进, 任谁见了也放不了心。” 华滟倚在床头,唇角绽放出一个柔软的微笑:“倒是连累你们替我忧心了。” 华旻嘟起了嘴, 很不开心的样子:“怎能叫‘连累’?明明是我们连累了您才是。”也许是这一番变故惊到了她,华旻在华滟面前不再是一副强撑出来的倔强懂事的模样,反而罕见地冲她撒起了娇。 华滟瞧着有些可怜可亲。这孩子在她身边养了也快十年了,打抱她回来第一天起,就没见过旻儿这般娇憨的小儿女情态。想必,这一次是真吓到了。 一念及此,华滟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抚摸华旻那一头柔顺的长发安慰她,只是手臂才一动作,就感受到一种从骨头深处涌冒出来的酸楚,连肩及背,再到腰身,几乎半个身子都霎时一麻,险些失去了平衡。 华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果然,荒废了好几年的功夫在没有练习的前提下重新捡起来,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她自己的本事自己知道,纵使少时曾刻苦训练,然自青陵台之变后的数年,她都再提不起兴致去捶打身子、磨炼武艺了。想当初在温齐面前使出的那一手绝技,以今日的她来说是断不可能再施展出的。 而且这强行凝神聚气单凭一弓一剑独自斩杀数人的结果,她已体会到了。华滟沉睡三四天后醒来,身体深处的疲惫仍然未被拂去,甚至大部分肌体所感受到的胀痛酸软愈发明显。更遑论原本就会时不时发作的头风之疾,针扎般的痛楚与日俱增。 濯冰和华旻二人被她吓了个半死,赶忙上去架着她,连坐也不叫她坐了,硬是压着她重新躺了下去。快入伏的天气里,还给她掖好被角,又往里丢了两个烧得滚烫的汤婆子,华滟有些啼笑皆非,但发酸发胀的肌肉触到热烫的汤婆子,当真有些舒畅。 华滟有几分懒洋洋地躺在暖呼呼的被窝里,舒养了好一会儿,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不再是吓煞人的苍白。 她一双眼睛擎着望向沉默下来的华旻,温柔道:“好啦,你们也是瞧见着,我并没有什么大碍。见着你们也都安然无恙,我的心也放下来了。来吧,同我说说后面的局势如何吧。”她自然是晓得,倘若有任何一个重要人等出了事,今日守在她床前的濯冰和华旻就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华旻咬着唇,迟疑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脆声开口:“那日您骑马引开守卫的注意后,我同姑祖母、表舅母、濯冰姑姑还有诸位姐妹就带着昇弟沿着墙根从预留好的小路跑出了驿站,除了中途因为起火的柴房火势突然变大,烧垮了房屋后塌下的木头土块挡了一会儿路外,一切都很顺利。少……温小将军入夜前给看守他们的太原驻军下了药粉,入夜后就带着羽林军在路口等着我们。然后……” 说到这里时,她偷偷瞄了一眼华滟的神色,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华滟淡淡笑了一下,眉眼弯弯,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来,鼓励她,“不必顾及我,你接着说吧。” 华旻颔首道:“许府君忌惮羽林军,不敢叫他们驻扎得离驿站太近,温小将军解决了太原驻军过来接应我们时,也不敢靠得太近。我们生怕许府君发现,故而也没有多做停留,因此羽林军他们并没有发现已有鞑靼人攻入驿站。温小将军带我们走出十几里外时,撞见一小支脱离了队伍的鞑靼游兵。幸而羽林军诸位将士均都武艺高超,将鞑靼游兵打散俘虏后,温小将军说,鞑靼散兵游勇绝不可能突然出现在中原腹地,必定是跟随大部队进攻后走散的。他唯恐有鞑靼大军会以奇兵攻城,于是请托萧将军将我等送至最近的城池,他自己独领一队回去探探鞑靼人的虚实。” “萧将军护送我等又前行数里路后,就遇到了正率大军来援的……胤国公。” 华旻觑着华滟的神色,语调一滞,还是没有唤温齐姑父,而是斟酌着称呼他为胤国公。 华滟闻言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面上仍是淡淡的,问道:“后来呢?” 华旻道:“我告知胤国公温小将军回援和姑姑、父皇涉险的情形后,胤国公便点了若干亲卫猛将,轻骑快马出发救驾,大军则由军士代掌压阵。” “羽林军萧将军夤夜寻了一座废弃的旧行宫,将我们暂时安置在这儿等候。我们等了一夜,第二天晨曦初始时候,我看见胤国公把您还有父皇的御驾带回来了。对了,这座旧行宫据说皇祖父在时很是喜爱,常常来此避暑游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父皇登基后荒废了好几年。” 华滟微微侧头,看到辉煌的日光透过单薄的丝绸屏风泼洒进来,金柳沐浴着辉光在暖风中尽情地舒展身姿,徐徐熏风带着初夏植被茂盛的生命气息闯入房内。 她一时竟有几分恍惚。 ——“对了,这座旧行宫据说皇祖父在时很是喜爱,常常来此避暑游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父皇登基荒废了好几年。” 因为,这里是青陵台啊。 是我们至亲至爱的,埋骨之地。 …… * 濯冰扶着华滟在屋内慢慢地走了几个来回,华滟才觉全身的关节肌肉从零散件组装了起来,勉强可以用了。 濯冰不言不语,还约束着暂时遣来服侍她的女孩子们也不许说话。华滟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怕她睹物伤情,或是听见一两句闲语伤心罢了。 华滟都明白,她也不忍拂了濯冰的好意。毕竟,从上京到青陵台,再从长公主府到太原,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两段路程,都是濯冰陪她走过的。 ……也只剩下一个濯冰。 她刻意不去想起此刻叫这座荒废行宫重新沸腾起来的那个人。 尽管他救了她不止一次。 哪知她不去见人,人家自会来她。 华滟走到身体微微发热,后心出汗时才停下来,喝了一碗热汤药,疲倦困意自然而然地来袭,她便顺从身体的欲望上了床歇息,期盼一场黑甜梦境,能抚慰她紧张的心灵。 只是才有了困意,门外就有喧哗闹哄之声。听那有节奏的甲胄碰撞之声便知,这是凯旋后被将士们簇拥着走近的温大将军,温齐。 华滟蜷缩在并不柔软的被褥里,唇角微动。 濯冰向来见不得这种闹腾场面,于是在门口那一堆人敲门之前就将门“唰”一声打开,不少拥挤在门上的将军士卒们一个踉跄,险些倒进了室内。 那些人瞧濯冰一张面容冷若冰霜,一举一动均有说不出的大家韵味,顿时如临大敌般,不敢多待,纷纷找借口溜走了,倒是原本被他们强行拉来的胤国公温齐,还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冲她含蓄地笑了一笑。 濯冰很生气华滟休息时被打搅,连带对温齐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囿于主仆君臣之别,她还是侧身让了一步,微微垂头,冷冰冰地道:“殿下才刚刚歇下,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温齐亦有几分尴尬。 他身上的明光甲还未卸去,只是脱了头盔抱在手里,甲胄上大大小小的刀枪剑戟撞击处使得这身甲胄表面凹凸不平,早就没有了当初华滟特意命人刚打造出来时的光辉夺目、熠熠生辉。兴许是走得急了,连甲衣上干涸后殷红的血印子都没拭去,倒是好好擦了一番脸,眉眼舒展,神采奕然。 许是在外行军领兵久了,当他不说话的时候,自有一种从容镇定的气魄,连随意扫过的眼风都好似带着战场上肃杀的遗韵,不怒自生威。 濯冰的声音忽然就低下去了。 第104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4 绕过门口摆放着的旧屏风, 温齐有几分意外地发现华滟并没有如濯冰所言已经歇息,而是披衣而起,静静地站在垂下的珠帘后。 温齐一步迈入, 迟疑道:“你……不是歇下了吗?” 华滟弯了弯唇角,慢慢说道:“外面的声音这样大,傻子才能睡得安稳呢。” 这一句话她说得又轻又柔,似是埋怨,又像是娇嗔。 隔着一层繁密珠帘,温齐看不清她的面容, 只见她松松披一件淡紫色绉纱衫子, 柔顺的料子从肩背一溜儿垂到指尖,显得愈发清瘦单薄了。 温齐想起那日他匆忙赶到时见到的惊险一幕——华滟手中长剑“咣当”落地,整个人在马背上晃了晃, 随后便如凋谢的花儿一样, 飘忽不定地仰倒下去。温齐当时真是把马催出了驱霆策电的速度,终于赶在她坠地之前接住了她。 当时心胆俱裂、魂飞胆破的感觉此刻仍留有余悸。 温齐下意识地抚上右手虎口处的细长疤痕。 那是华滟身上所背的长弓弓弦勒出来的, 在她完整无损地落入他怀中时,她随身携带的长弓被马鞍挂住了,却也一同被压向他,弓弦紧绷到至极后断裂回弹, 在他揽着她的右手虎口处弹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都说十指连心,这一道伤口仿佛也割在了他的心上, 似在替她暗暗倾诉着僝僽。 温齐涩然开口:“我本想洗漱后再来见你, 只是他们借口要来报捷, 硬是跟着挤过来了。 ” 明明是在解释, 但经他可怜的语气说出口,倒像是在道歉。 华滟叹了口气, 微微一笑:“你知道的,我并没有生气。” 温齐道:“这几日……听闻你一直在睡不醒,我本想陪在你身边,但周边地区县令长官纷纷来报有鞑靼人侵犯,我只好带兵去平乱,今日才得了空闲过来,抱歉。” 温齐脸色苍白了下去:“太原太守许子攸……” 华滟竖起食指抵在他唇前,截口道:“那是他心生祸心,自寻死路!” 她冷静道:“便是没有许子攸,也会有吴子攸、张子攸、赵子攸,天下有反心的人多了去了,便是我不姓华、不是身为女儿身,见了如今这局面也会想着要搏一把。”说到这里时,她凄冷一笑,“纵观史书,哪有一朝国都落于外族之手的?” 华滟摇头咬牙切齿:“若非皇位上坐着的是我皇兄,先帝又是我父,我真是……恨不得将他们拉下来自己坐上去!” 温齐:“……” 华滟道:“便是许子攸虎胆包天,那也是在他探得皇兄病恙后才兴起的。他、还有他那妻弟心里藏的什么想法我都知道,无非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可这也要天子露出了软弱破绽,他们才能有机可乘。” “呵!破绽,我华氏族人,凡是坐上那个位置的,浑身都是破绽!”这说的是先帝、当今两代皇帝均沉迷于丹药、书画,不怎么过问朝政的事了。 华滟很沉静,将她原本的计划娓娓道来:“我原准备以身做饵,吸引当夜看守的大部分兵力后令少雍带着旻儿和昇儿逃出去寻你,昇儿早慧不肖其父,若他们能逃出去,定要好好教养,大夏才有未来。没想到鞑靼人横插一脚,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那天你来得正是时候,说起来,我还没向你道谢。”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只道:“你我之间,何必与我这样生分。反而是我要与你说一声抱歉。” “是我想着太原城固,又有重兵把守,才令副将护送你们去太原,我没意料到许子攸会心生异心……” “你不必同我一直道歉。你没欠我什么。”华滟说,“齐哥。” 这一声久违的齐哥,却是将二人的旧记忆翻寻出来,他们之前曾有过柔情蜜意,也曾因意见相左而琴瑟不调。至上京大火、仓促出逃前,华滟已有许久没同温齐面对面地说过话了。 温齐亦是有几分恍惚,他一时竟有几分手足无措,不知该在她面前如何表现是好。 华滟探出一只清瘦苍白的腕子,反手挑开了珠帘,邀他入内。 这一道青玉琢磨串成的细密帘子,随着珠玉碰撞玎珰作响,泠然悦耳,清越似江南一片朦胧雾,而雾中人,只旋身回踵,留下一片风烟般的紫色衣袂。 华滟倒了杯茶,细长手指推给他,却是换了个话题:“难道青陵台——京畿附近的城池竟都沦陷到了鞑靼人手中?” 温齐接过,低啜一口,粉彩茶盅中,苍翠的茶叶正在热水旋涡中打着旋儿,袅袅白烟腾起,短暂地模糊了他俊挺的眉眼。 “岂止是鞑靼人。”温齐叹道,“我来接应你们之前,刚刚接到周弟传来的信,说是探子探得东北边境一直隐居在深山老林的女贞人也有动作了。前脚才收到信,后脚就有延边两城失守的消息。他们和鞑靼人相互配合,吸引了大部分兵力,这才致使京畿一带失守。” “大夏边关的驻军,竟无一人发觉有女贞人潜入吗?” “自太.宗皇帝起施行军政合一后,大夏各地守军几乎成了地方官手上的私兵。加上一年年用各项名目收受的赋税徭役,一旦有灾情或兵祸,必有大批百姓背井离乡,甚至不得不靠自卖为奴来躲避赋税,民间甚至有齐民不如流民的说法,就是因为做地方豪族的奴婢所交的租子远少于平头百姓要上缴的赋税。而那些大户人家忙着收税买奴还来不及,根本不会抽出手去赈灾抚民。周弟信里说,边境地方几乎已经没人了,除了几座守将镇守的重镇,其他地方可以说是十室九空。” 第75节 所以为何无人发现有大批鞑靼、女贞军队入侵呢?是因为他们的铁蹄所过之处,荒无人烟。 温齐说到这里时,面色肃穆而冷峻。 他身上的气质愈发鲜明。 ——赋税徭役吗? 华滟终是苦笑。她不是不明白,她前半生的锦衣玉食皆是仰仗万民供养,但她终究从未深入去了解过普通百姓的生活。对于少时的华滟而言,万民疾苦不过是落在纸面上的数字,便是她有意去改变,也是有心无力。 华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她和长兄华潇曾一同畅想过太子即位亲政后的种种举措,但是他们兄妹之间谁也没有想到,皇位传承,会是那样的血腥。 也许是此刻身在青陵台的缘故,华滟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数年前青陵台清凉殿的场景来。 一时是二哥华湛阴柔秀美的面庞,是幼时他含笑递来一枚九连环的模样,少顷又变化成他立在龙椅后笑意盈盈的阴毒狠辣的样子。不多久华湛的身形幻化作一缕青烟被风吹散,长兄华潇、长嫂贺仙蕙的容貌又依次浮现,依稀间望见两人一袭红衣,执手相视而笑,正是当年他们新婚大礼时的年轻模样,而后这满目的大红颜色忽然融化了一地,淅淅沥沥地顺着人的形体流淌下来,华滟眨了眨眼,就变成了贺仙蕙怒目圆睁倒在华潇身上死去的样子。 而后在那场宫变之中死去的人的模样,依次出现在她眼前,又渐渐淡去:父皇、凌雪、照顾她长大的姆妈、月明宫的宫女们、一个个眼熟的皇叔伯们和皇婶们、数不清的青陵台宫人们…… 她的思维在一霎之内掠过千万个念头,这一切幻想皆发生在倏忽之间,在温齐看来,她只不过是微微愣神了一瞬。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她亲眼所见的这场杀戮已让她痛苦至如今,那么天下人所受的磋磨便如在炼狱之中忍受槌骨沥髓之痛。大夏的皇族宗室,尚远不足以定倾扶危,救民济世。 华滟凝神思量,终是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这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低,温齐没有听清,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华滟含笑道:“没什么。” 抬头注意到他眉上的伤痕,忍不住抬手去抚摸。 原本狷介舒展的浓眉,因为一道伤痕断成了两半,只是这道伤痕的出现并没有破坏他俊朗的容貌,反而给他的气质增添了几分恣肆的野性之美。 女子的手柔软温热,抚在伤痕上,温齐竟觉得这处早已愈合的伤口又生痒意,像是新肉生长时的瘙痒。 温齐本能伸手一把握住了华滟的手腕。 自然是一手就能握住的了。 华滟也不躲,任他抓着,婉转低头一笑,眼底莹莹有光,看得温齐一时怔住了。 “这里的伤,是什么时候有的?” 温齐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有几分不自在地错过头去,避开眼神,悄悄松了手,含糊道:“前些时日。已经好差不多了。” 华滟点点头,收回了手,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多加保重,我与旻儿、少雍全都仰赖你,盼你每一次都平安归来。” 温齐低声道:“我自会当心。” 华滟道:“我信你的。”从数年前的青陵台之变,从鞑靼求亲之时,从雨夜樊楼初见时,就信你。 二人随后又交换了一些重要消息,彼此互通有无后,温齐对她说:“我准备在大军休整两日后,就地募兵,攻打鞑靼人目前攻占的朔州城,若能一举擒获鞑靼主将阿史那德,那京畿之困可解。” “随波,你同陛下暂且先留在此处行宫,青陵台地处山谷,易守难攻,我会将顾采文留下来,他曾出官为江北县令,善于民生经营,就让他带领一营人值守,至于周边州镇庶务和粮草筹备,也让他协助你处理。” 华滟先是应了句好,随后问道:“少雍呢?你怎么安排?” 温齐道:“少雍已经十五,可以上战场了。我会带他一起出战。”他观华滟似有反对之意,抢在她开口之前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独领一军偷袭敌营了。再说我瞧他武艺初成,兵书也熟练,这个世道,还是要上战场真枪实刀地杀出来才叫有本事,才能护住想守护的人。” 华滟闻言只好默默将话吞下。 她倒不是舍不得温少雍这个便宜儿子,只是她看华旻与少雍相处,这一双小儿女似是悄然互生了情愫。她当然知道征战是十死九生,不容有疏忽,可万一……那旻儿的心就要受伤了。 眼下天下局势未定,前程不明,华滟想,也许等到驱除鞑靼,歼灭女贞,收回失地后,他们这一代人卸去身上家国天下的担子后,才有余闲谈一谈衷情吧。 温齐忽然扬眉道:“说来你还不知,我来的路上,找到了一个人。” 华滟奇道:“是谁?” 温齐起身,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随即背手走回来,面上挂着微笑,徐徐道:“我已着人招去了,你见了便知。” 华滟却是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拢着衣袖就要起身去见,温齐唤了濯冰取来披风替她系上。 不多时,就有两个身穿银甲的小将一路小跑跑了过来,因为来得急,连手中对练的红缨枪都没有放下。 温齐搬了个锦杌放在门口教华滟坐着歇脚,她手捧了一盏茶暖手,还在同温齐说着大军粮草的安排呢,一抬头就看到当先那名小将生着一张酷似温齐的脸。 他身量颇高,立在台阶上几乎挡住了身后那人的大半身形。 华滟微怔了怔,随即大惊:“少雍,你的脸!” 这名银甲小将的头盔之下,颌面之上,俊秀的眉弓处有一道深深的伤痕,这处仍在泛红的伤痕直直地从浓眉末梢起一直没入鬓发。光看这一道伤痕,可以想象当时情况有多么凶险,是有一支利箭或是一把长刀,瞄准他砍去,而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头侧身躲过了惊险致命一击,但却仍然给他留下了伤疤。 这银甲小将愣了一愣,看向华滟的目光却十分陌生。 华滟还在疑惑时,就见他身后另一人大步上前,一把揽住了他的肩,笑嘻嘻地冲华滟道:“姑姑,我才是少雍啊!” 第105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5 华滟这下是真的惊住了, 连濯冰都忍不住地看了过来。 温齐哈哈大笑,走上前拉起二人,指着右边那名银甲小将道:“这是少雍。”又指着左边那人道:“这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 少雍便快言快语地高声道:“他是少商!是我二弟!姑姑您还记得吗?我们兄弟的名字都是您起的!” 温齐笑着望向这并肩而立的兄弟二人,满意道:“不错,少雍少商,都是好名字。” 他笑着转过身来对吃惊的华滟道:“我方才说的人就是少商。少商,来拜见公主。” 温少商沉默地向前一步,单膝跪在华滟面前, 叩首道:“少商拜见公主殿下!少商谢公主赐名之恩!” 等他在华滟面前仰起头来, 华滟才发现除了眉弓处的那道伤疤,他同少雍生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眉眼唇鼻无一不似, 宛若双生。 兴许是兄弟二人境遇不同, 温少雍十岁被温齐带回上京时虽然也吃过不少苦,但后面永安公主府将他锦衣玉食得养着, 又延请名师教他诗书文章、武功兵书,五年下来,他的仪容气质已跟大部分上京王孙公子并无区别。但温少商则不同,他与少雍相似的眉眼下是另一个沉默、内敛、粗犷的灵魂。 而他眉弓下的伤痕, 放大了兄弟间的这点细微的殊异。 与哥哥分开的这五年里,温少商应该经历了许多。 华滟忍不住去想, 这孩子站在那里, 倘若不言不语, 旁人极易将他忽视。这是有过怎样的遭际, 才令他生出这样的沉默气质呢? 温少雍也往前迈了一步,同温少商并肩跪在华滟面前, 兄弟二人齐齐拜下。 这一回,谢的是华滟、温齐二人,一跪谢他们夫妻的养育之恩,二跪谢温齐五年来从未放弃寻找过温少商的恩情,三跪谢华滟给他们兄弟二人的赐名之恩。 温齐立在华滟身后,见他们二人虽遭受世变,饱经磨砺,但如今有缘能团聚,少雍少商俱都长成,正是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的盛年模样,便喜自心来,一左一右扶他们起来,微笑着对华滟道:“此乃吾家千里驹。” 而后伯侄三人自去处理军务不提,华滟这边因才醒过来,又连番见了人,顿觉疲惫,便回房歇息。 那厢温齐却已经将内务粮草等调令事项下令转交给华滟处理了,华滟这段时日清醒的时辰远不如睡着的时辰多,她便令华旻带着华昇跟在她左右,白日她精力充沛处理事务时教他们二人好生学着,一些不是很紧要的小事就交由华旻定夺,倘若涉及重要机密时,则由华旻先拟定一个方案出来,华滟过目后与军师顾采文一同裁定。 青陵台古意森森,因建在山里,就是深夏酷暑时分,晨起入夜后也有几分凉意。 青陵台荒废了四五年,中心几座大殿因是早年宫变之地,宫人们不敢涉足,昔日宴请万国宾客的清凉殿更是早就被华潇下旨封禁,在皇帝旨意下来之后就愈发无人敢入内,风与鸟儿衔来的草籽落了地,很快就从铺地金砖的缝隙间生根发芽,一年年生长下来,各种草被植物早就长得足有人高。 如今温齐大举募兵,这一座占地极为广阔的宫殿就被挪作练武场,每日里人来人往,舞刀弄棍,倒是少了凶戾阴森之意。 华滟等人住在行宫外围,有时华旻去清凉殿送文书与顾采文检点后,回来悄悄与华滟说:“那个地方,我去看的时候,是一点也认不出了呢。” 华滟知道她聪慧且记事早,宫变时华旻的胆子忒大,在目睹华湛下令屠杀在场之人后还敢抱住他的腿祈求他不要杀害自己的父母,后来被上位者们有意无意遗忘在行宫内的几年内,她一个人过活,硬是捱了下来。 这样一个意志坚强的孩子,能在重返青陵台之后会跟她诉说,华滟便知,华旻已从昔日阴影中走了出来。 但是她自己呢,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了。 华滟有些怅然地想。 她微微笑着,轻轻抚摸着依偎在她怀里的华旻的一头漆黑光洁的长发,低声絮语。 这日稍有清闲时刻,华旻来探望姑姑。 她拉着华滟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令人将窗户全部打开,又在窗洞上蒙一层浅绿窗纱,室内点起艾草来驱蚊,这样既能赏景又可不被蚊虫所扰。 年岁渐长后,华滟看旻儿愈发如女儿一般,微微笑着任她将满屋子的人使唤得团团转。 一番布置后,华旻将头靠在华滟肩膀上,沉默着不说话。 华滟柔声问她:“怎么了?是有心事吗?” 华旻闷闷地说:“姑父此次领兵在外,已经快半个月了。” 华滟晓得她的意思。温齐计划先小股用兵,将行宫周边一圈的州镇的势力全都清除出来,这样待他带领大军与温周里应外合直击鞑靼人老巢的时候才能后顾无忧。前期周边的几次战役,他虽亲自领兵,但是都让麾下小将为主指挥,温少雍、温少商兄弟均名列其中。 华旻这一句明着是担忧温齐,实际上却是在问温少雍。 华滟揽着侄女的肩:“旁人会担忧我不奇怪,但是你难道还不相信他的本事吗?” 姑侄之间谁也没有明说那个少年的名字,但是华旻却已然面红耳赤。 “我以为,那日你敢答应下来,将自己和昇儿的性命交付给他来安排时,心里对他的本事已有十分的肯定。”华滟悠悠道。 她说的是在驿站时,她安排温少雍趁乱带走华旻与华昇的计划。 “您怎么这样啊——”饶是华旻平时再注意仪态,此时也被华滟的打趣说得有几分恼羞成怒起来,拉长了声调摇得华滟头昏脑胀,华滟只好笑着朝她认输。 “好好好,姑姑不说你了——你快放手——晃得我头晕!” 嬉笑一番后,华旻收拾好了心情,与华滟闲话起了家常。 “昇弟当真是聪慧异常。”华旻叹道,“这些时日他病好退烧后,我一边教他读书,一边让他看条陈,才四五岁的小人儿,竟也能说出头头道道来!” “只是聪明太过,有好几次夜里,我听见他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到底年纪还小,还想娘呢。” 华滟闻言也叹:“看来我们是糊弄不了他了。” 想也是,这大半年来仓皇上路的经历也有好几次,华昇打小儿又是他生母陈贵人带着的,一两日见不到亲娘的面,还能用话搪塞过去,可从陈贵人离世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月了,再荒唐的借口,以华昇之颖慧也当有所了悟。 更何况——华滟想起她在太原城应陈贵人之邀去见她们母子时的场景,华昇才四岁,就已知要看《资治通鉴》了。 向来有古语云,读史可以明智。那本就伶俐的人读史,就更能开悟了。 华旻道:“有时看他哭了许久才昏沉睡去,我当真有些心疼他。我小时候有父亲母亲疼爱,长大后有您关照,倒是不觉得苦。可昇弟小小年纪失去了娘,父皇……如今又是那个模样,我曾受过的父母恩宠他是没法再有了,况现在世道不如以前,兵荒马乱之际一时也寻不到好老师教他读书,只能跟着我学些粗浅诗文,我既怕耽搁了他,又怕他小小年纪思虑太过,于身体无益。” 华旻被抱到公主府后,年纪渐长,慢慢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生父华潇、生母白侧妃、嫡母贺仙蕙之间的关系,曾连带着让她受过苦楚。好在华滟养她十分精心,华旻人品清正,并不以白侧妃是生母而自责,也不因贺仙蕙教养她却死于白侧妃之手而埋怨生母。她曾与侍女私语,上一辈之间的恩怨就终结在上一辈,人活着终究是要朝前看的,沉湎于遗憾、伤痛、悲苦并不能成事。华滟知道后深以为然。 而今听华旻提起当年之事十分坦然,华滟就更加放心了。 她含笑道:“我的精力是大不如从前的了,但是昇儿不是还有你吗?你是他长姐。” 华旻苦笑自嘲:“一个没有名分的长姐。” 华滟微怔。 第76节 她这时才知道,原来华旻一直自恼于身份。 当年华潇匆忙即位,除了一道追封已故太子妃贺仙蕙为皇后的旨意后,他就再没管过后宫,其他东宫嫔妾,一个有位分的都无。连华旻这个昔日他十分疼宠的大女儿都能被扔在行宫不闻不问好几年,可想而知其他人的遭遇。 而当华滟将华旻从行宫里抱出来后,华潇的身体状态已经不大好了,浑浑噩噩,难理朝政,此时将华旻送入宫内也不现实,于是就这样带着她养在永安公主府。至于旻儿本该有的公主封号,华滟看她皇兄每年贺皇后忌日时的疯癫状态,也只好按下不提。 华滟坐正了身体,肃然道:“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华旻偏过头去,瓮声说:“没有。” 华滟愈发确定了:“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她思量了一会,而今由她主持粮草后勤事宜,除了她为皇家公主的身份外,更因为她是温齐的发妻,故而名义上无人敢质疑。但有时她令华旻代为处理,常常要往来内宅与前方大营之间,必是有人在华旻乱嚼舌头,凭她的身份借机生事。 窗外明月升起,云雾散去,繁星月光柔柔地洒下来。 华旻微微低头,侧面看上去她的唇抿得紧紧的,她在华滟跟前儿长了这么些年,她什么想法华滟一望便知。 华滟就叹了口气道:“这事是我没考虑周道。” 华旻抬头,急急说道:“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她恨恨地低声说了一句,“子女的身份,不都是仰仗父母的态度来决定的吗。” 华滟怔忪。 原来,华旻心中还是怨恨华潇的。 华滟无法解决他们父女之间最根深蒂固的问题,也无法给华旻换一双生身父母,她只能抱着华旻轻声宽解她,并许诺道:“待明日天光时,我就去皇兄那,请他拟旨为你册封。” 华旻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久久地埋首在华滟怀中,没有动弹。 岂料,连这一道旨意,华旻也没能等来。 这夜月上中天时,有人急急敲响了华滟的门。 华旻被姑姑留下来开解心情,没有回到她自己的住处,姑姪二人谈心至深夜,才睡下没多久,均还清醒着,很快就披衣点灯,着人去开门。 来人被引到内室,姑姪二人俱是一惊。 不为别的,只因他正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奇墨。 奇墨苍白着一张脸,见了华滟倒头就拜,华滟甚至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她十分奇怪,正要问他为何深更半夜来敲门时,就听到奇墨逼退左右的声音。 随后奇墨闭了闭眼,咬了咬牙,“啪”一声在她面前跪下了,哭丧着声音道:“陛下,薨了!” 第106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6 华滟一怔。 “你说什么?” 奇墨抬起头来, 他忍泪含悲,哆嗦着声音又说了一遍:“殿下,陛下薨了!” 这一瞬间连外头山林野际风吹树叶的婆娑声, 夜鸟鸣啼的啾啾声都陡然消失了,万籁俱寂。 奇墨的话如平地一声雷,炸在了华滟与华旻的头顶。 华旻震惊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华滟一把掐在自己的胳膊上,疼痛无比鲜明,她才确认自己非在梦中。 华滟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快, 明明白日里还好好的, 我才去看过他……”说着,她回过神来,直勾勾盯着奇墨, 冷冷道:“你不会编了话来唬我罢。” 奇墨道:“奴婢怎敢!殿下您想想, 奴婢生死皆系于陛下一身,更何况山陵崩乃是天下大事!岂敢擅自僭越!”他连连呼号, 在华滟面前拜了又拜,没几下额头就见了血。 华旻见他这般形容有些不忍,便对华滟道:“姑姑,大监待父皇一片忠心, 况平日照顾他也算是劳苦功高。大监说得没错,他没必要编造一个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来恐吓您, 大监既然亲至……我们还是去见父皇一面吧。” 华滟听旻儿说了这一番话, 方才慌张错乱的情绪已经整理好了。说到底, 华潇再荒唐再放诞, 那也是她此世唯一知晓她来处的亲人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也曾亲如手足。若非时局所迫, 华滟甚至愿意将他好好供养起来,他自去梦他的花好月圆,华滟求一个此生心安。 华滟于是点点头,叹一声,亲自上前将奇墨扶了起来,见他身上衣衫凌乱,连鞋袜都漏了一只脚,心下明白他应是在确认消息后的第一时间跑来报信,一时心生内疚。 “多年来你待我皇兄如何,我亲眼所见自有计较,方才我话说得不中听,你不要放在心上。”华滟叹道。 奇墨垂头再拜:“奴婢不敢。奴婢能有今天的地位还是仰仗了殿下的举荐,殿下亦是奴婢恩主,殿下之言,奴婢自当受着。” 华滟问他:“你来时,可有人看到?” 奇墨摇头:“一路都是捡着小道走的,避开了夜中守卫。” 华滟又问:“含光殿可有人守着?” 奇墨答道:“陛下近日夜中都会惊醒数次,每次必定暴汗如浆,奴婢是去为陛下擦身、换洗衣衫时发现……的,因兹事体大,奴婢不敢托大,故命了两个小幺儿在门口守着,奴婢假借为陛下传膳出了含光殿便往殿下这边过来了。途中并无人察觉。” 华滟点头:“旻儿,你收拾一下,把昇儿也抱上,我们悄悄地过去。” 她肃静的神色下隐隐透露出几分忧愁。温齐不在,温少雍、温少商也不在,虽说带走了大部分军队,但仍有小部分伤残老兵留在大营处养伤并负守卫之责。这些兵痞子认死理,只认温齐一个主帅,便是军师顾采文的话他们也没几个人会听,她压不住,就怕皇帝的死讯传出去后,其中有人生了异心,闹将起来,那可不只是哗变,而是兵变了! 毕竟再怎么说,大夏问鼎天下百年,皇家的荒唐事百姓们所知不多,在他们的观念里,皇帝是天!天突然塌了,那可不就不得了吗? 况且为了女眷们的安全着想,军中大营的侧门距如今他们寓居的宫殿群并不远。 漏夜时分,华滟也不想将下人们全都叫醒横生事端,于是叫濯冰和华旻去抱了华昇出来,奇墨提灯,一行四五人悄然去了含光殿。 路上,华滟对华旻道:“……老大人们必定各有主意,这时不能听他们的,得先将名分给定下来!”这说的是跟随温齐大军一道逃出上京的朝中大臣们。 历来皇帝和大臣就没有一条心的,况且华潇登基后势弱,他也几乎不理朝政,几个从华滟祖父起就入朝的大臣们自诩为三朝老臣,在华滟协理六宫时给她下了诸多绊子。华滟很是知道这些人的心事,无外乎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背靠大夏这座大厦将倾的屋子为自己的家族划拉更多利益与土地。 到了含光殿,门口果然只有两个才留头的小孩子守着,均都困得坐在门槛上打瞌睡。 奇墨上前摇醒他们,取出钥匙来开了门,久未修缮的门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夜里听得华旻心惊胆战。 华昇趴在她怀里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问:“姐姐,这是在哪里啊?” 华旻轻拍孩子的背,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我们来见父皇。” “可父皇不是在生病吗?” “……” 几人迈过门槛,高轩宽敞的大殿内,有着一股燃起熏香也无法掩饰驱逐的淡淡臭味。 奇墨走在最前面,撩开落地罩的纱帘,那股味道就更鲜明了。内室里幽幽点着一座九支宫灯,浸着灯油的灯芯烛光在纱帘掀开的一刹那齐齐跳动,殿内本就幽暗的光线瞬间晦暗了下去。 好在奇墨很快取来蜡烛点燃,稳定又明亮的光源在室内铺陈开来。 华滟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到了榻边,她默默地坐在那里,无言地凝望着沉睡在其中的长眠者的面容。 忽然沉沉叹了口气,回头招手道:“来。来见见他吧。” 华旻牵着华旻的小手,姐弟二人慢慢地走上前去。 床榻边的矮几上放着一个黑木托盘,其上是一套素洁的寝衣,一旁还有热气已散的黄铜水盆与手巾,想必奇墨在发现皇帝大行之后就匆忙出去报信了,连东西都忘了收拾。 华旻在脑子里胡思乱想,就是为了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床上惨白的死人。但是华昇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却叫她瞠目结舌。 “父皇,是死了吗?”华昇握着华旻的手指站在她身边,仰起脸看着她。 仓促之下华旻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更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华旻觉得嗓子像被蜡封住了,几度张口,都无法发声。 还是华滟把昇儿拉了过去拥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背,轻声问他:“昇儿,是怎么知道的?” 她虽没有说明白,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一个四岁的孩子,是怎么知道生死之事,仅从只言片语就能猜到父亲去世的事情?他才四岁,身量还没有凳子高,站在床边都望不到床沿。 华昇说:“我看到父皇垂下来的手,和阿娘一个颜色。” 华滟一震。 华昇挣扎着从华滟的怀里跳下来,望着大人们铁青的神色,惴惴不安:“我、我是说错话了吗?” 华滟蹲下身来,直视着孩童的眼睛:“你……见到的阿娘,是什么颜色的?” 华昇说:“是白色的,好白好白,比冬天的雪还要白。只是我怎么叫阿娘,她都不理我。”说到后面,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华滟蹙眉,她明明记得将命人华昇与陈贵人的灵柩隔开了,华昇哪里有机会能去见到陈贵人的尸身呢?难道是有人偷偷带他过去了? “我看到父皇的颜色,也是很白很白的,他是不是和我阿娘一样,都死了?”孩子的声音天真无邪,却令听者动容。 华旻再也受不了,她半跪下来一把抱住华昇小小的身体,号啕大哭起来。 华滟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心想哭吧,哭出来,哭出来就越好了。生身父母的孽债,就此终结吧。她也才十二岁啊。 华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记得自己一直抱着华昇在哭,华昇幼小的脸上露出了成人般的纠结表情,很是宽容大度地让她抱着,既没有不愿也没有挣扎。 她从昏沉中醒来,脸颊上干涸的泪痕让她的皮肤紧绷绷的,很不舒服,而彻底发泄情绪的痛哭也让她的双眼肿了起来。 华旻坐起来,认出自己此刻待着的地方是含光殿的侧殿,空荡荡的,只有从梁上垂下的陈旧碧色皱纱帐迎着窗缝门隙里透过来的一缕淡淡的熹光在悠悠荡荡地摇曳。 华旻起身想下床,才发现身侧锦被堆里还睡着一个四脚朝天的华昇,他睡得呼呼的,小手小脚摊开成一个“大”字,大部分被子都堆在他上半身,热得他脸颊红扑扑的,凑近了还能听到他呼吸的“呼哧”声,鼓起的小肚子一起一伏。 华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抖开被子将他重新裹好了。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华旻的心情也渐渐宁静下来。 她侧首,看见了地上渐次移近的光斑,抬头,雕着五蝠捧寿花纹的閣窗外,有一枝碧桃初绽,新叶碧绿,盛着莹莹天光,影随风动,阒然有声。 天,快亮了。 第107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7 “此事迫在眉睫, 万望萧将军能将消息尽快带给胤国公,随波在此谢过。”华滟说着,站起身来, 朝面前的男人深深地半蹲下去,行了个全礼。 她对面的黑衣劲装男子赶忙侧身避开不敢受礼,双手伸出在空中虚虚扶着她的手臂,说道:“此乃臣分内职责,怎敢当您如此大礼。” 华滟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声说:“大行皇帝去后, 只留下一双伶仃儿女, 独木难支,胤国公领兵在外,朝中无人支持……登基之事唯恐迟而生变, 此时此地我无人能托付, 唯赖萧将军。萧将军愿受我之托,是随波之幸。” 黑衣男子闻言, 沉默良久,随后深深地看了华滟一眼,便直起身来一语不发地快步走到门口。 他的手已经摸上门扇,却忽然停驻了脚步。 从后面看去, 只见他挺拔的脊背忽然低了下去,他低着头, 而后开口, 声音有着明显的颤抖, 他一字一句道:“殿下……您当明白, 我萧英叡愿为您,做、任、何、事, 所以,您不必向我道谢,我答应您的事,皆是我心甘情愿。” 语毕,他便如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华滟一时失语,怔怔地望着他离去后空荡荡的大门。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转身回到座位上,出神地发了会儿呆,而后淡淡道:“出来吧。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华旻有些讪讪地从一处两人合抱粗细的柱子后闪身出来。 “坐。”华滟随手指了指下首的位置,问她:“醒了,感觉怎么样?” “尚好。”华旻道。 第77节 “那就好,看到你哭着哭着忽然倒下去了,还真是吓了一大跳,以为你也跟我一样……还好奇墨懂些药理,给你把了脉,知道你只是累得睡着了,我们才放下心。连昇儿小小年纪,都知道姐姐生病了,硬是要守着你呢。” 华旻这才知道为何她醒来时会看到华昇。 想起刚刚出去的那个黑衣男子,华旻问道:“方才萧将军来是……”他们之间是见过面的,还在驿站时,华滟就曾拜托萧英叡借机将华旻和华昇送走,虽走到半途撞到了温齐,但他们几人还是一道行了一半的路,华旻对萧英叡这个羽林军守将的性格还算熟悉。 华滟平静地道:“现如今营内驻扎大军群龙无首,顾先生压不住他们,大行皇帝殡天的事暂时得瞒着,瞒到他回来为止。如若不然,万一有人挑起哗变,我们就全完了。” 华滟很少有把事态说得这么严重的时候,华旻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华滟瞥了这个侄女一眼,无奈道:“你是想问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吧?” 华旻颔首,面上很有些严肃,她说:“萧将军说他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是因为您手上握住了他什么把柄吗?” 华滟听了先是一阵,随后有些哭笑不得,沐浴在久未见到的金灿灿暖洋洋的曦光里,竟生出了几分闲逸之心,心想旻儿与少雍亲近,原本她还有几分担忧这对少年男女之间的关系,现在看来旻儿分明是还没开窍嘛。既然还没开窍,那便顺着她的意思说吧。 华滟点点头,严肃道:“是啊。但萧将军愿意为我们驱使,不是因为我有他的什么把柄,而是他为人纯孝,事君以诚。我们虽为皇家血脉,但他人也不是天然就要服从我们的命令,须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可知我为何要请萧将军去见胤国公吗?” 华旻犹豫道:“是为报丧?” 华滟道:“是,也不是。” 华旻思考后恍然,有些犹豫道:“是因我华家‘失道’了吗?” 华滟凝视她的双眼,慢慢地点了点头。 “前几日昇儿问我,历朝历代的皇帝是不是都是天命之子,才能执掌天下。今晨他又问我父皇离世,是因为他不再被上天承认为是真龙天子了吗?” 华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父皇虽去得突然,但他这些年来身体都不好,大家心里大约都有预见了。只是昇儿年纪还小,不大知道这些。他才读了几本书,就念着‘天人感应’了吗?” “不是这样的。你也协助我处理文书,还在上京时,各地送进京的奏折你也大都知晓,各地天灾人祸,不绝于数。在京城还对地方有控制力时,大夏境内情况就已崩坏至此——你是个聪明孩子,想必可以自己想清楚。”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自来如此啊。一事差,百事错。”一声清浅的叹息,飘散在青陵台千层碧岭万重翠黛上。 幸而温齐所率大军剿灭鞑靼人的战场离青陵台并不是很远,萧英叡带了一列亲卫出行宫后一人双马,日夜驰行,不曾停歇,终于在两日后面见了温齐,递上华滟手书密信。温齐见信后立即回拨大军,并令少雍、少商压阵,他自己则轻骑快马,随同萧英叡一道快速返回行宫。 五日后,风尘仆仆的温齐出现在青陵台内。 入夏后天气闷热,即便青陵台所在山坳幽静清凉,几日下来,含光殿中摆放的尸体也开始散发出阵阵恶臭,迫于时局所限,行宫之中无法制造冰块,封闭了好几年的冰窖存冰也早就化成水,于是只好将皇帝的尸体草草收殓后推到地窖处保存。 温齐回来后,华滟就正式公布了长兴帝的死讯,这个在位六年的皇帝,以一种格外潦草的方式结束了他为帝的生涯。尽管他在世时也理不了什么朝政,但他薨世的消息甫一传开来,连温齐军中的精锐都有人掩面痛哭,悲难自已。 后来华昇问过华滟,为什么那些与他父皇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士卒、百姓,会如此真情实感地为一个皇帝的离去披麻戴孝,那时华滟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她想了想,回答这个冲龄于灵前即位的孩子说,也许,他们为之感怀的不是你的父皇,而是你父皇离世象征着的一个太平盛世的落幕。 温齐回归后,有几位顽固的老臣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应当尽快挑选合适的继承人继承大统,还有几家跟着一道逃出上京且出了五服的宗亲认为,国赖长君,此诚大夏危急之时,更应立一位已经长成的君主理政——意思是他们想令自家二十来岁已经成婚的儿子即位为帝。 流言传到华滟耳中时,她感觉有些啼笑皆非。 华滟摇了摇头,略一思考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盖上私印命令转交给闹得最欢的那几家。 传令的小兵领命而去。 华滟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跟雀蓝说起乡下腌臜事的‘吃绝户’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是家业,一个是国业而已……” 没几日就传来消息,说是闹腾得最厉害的几户宗亲连夜从行宫附近的村庄搬走了。他们连住进青陵台的资格都没有。 华滟就笑了。 华旻坐在她身边,问她在笑什么,华滟随手将一张短笺递给华旻。华旻接过来一看,顿时愣住了。那纸上文字只有一个意思,便是为国本考虑,若想继位,需得捐出家财收入国库。 这些血脉关系已经很远的宗室们能拖家带口逃出上京,还能在新旧帝位更换之时生发出一点别样的心思,别的不说,家底俱都是很厚的。这样的家庭里自然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若叫他们之中旁支庶出的子弟为了叫一个主枝嫡脉的儿郎坐上皇位而放弃自己本能分得的财物,一个个自然都是不肯的。而各家家主呢,也要好好想一想,如果自己捐出万贯家财,换得儿子坐稳了皇位,自己能有什么好处?现在乱世已初现端倪,他们便是再傻也晓得银钱握在自己手里和握在别人手里的区别。一来二去,闹将起来,各家都吵得乌烟瘴气一团乱,再加上温齐这里时时询问他们考虑好了没,内外两重压力之下,他们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个办法:跑! 华滟淡淡道:“像这种货色,都不必怎么出手,略施小计就能打发了。你往后遇到这种人,虽说不必费什么心思,但前提是要知道事情来龙去脉,须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慎小谨微是上策……” 华旻坐在一旁认真听着,时不时执笔记下,此时她还未意识到,华滟教她的,是持家之策,亦是治国方法。 第108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8 几番博弈之下, 在大行皇帝去世后的两个月后,众人终于得出了最后一致的意见。 长兴帝华潇在世时修建的陵墓位于上京城郊令暎山脚,此时自然不方便扶灵归葬, 于是请了个略懂些风水道行的人在青陵台周边寻了处墓穴,将停灵两个月的棺木葬入,期盼他日战乱平息后,能将皇帝的灵柩从地下起出,葬入帝陵。 第二日,华昇作为先帝唯一在世的皇子, 于先帝陵前仓促继位, 改元弘始。 华滟进永安大长公主,华旻进镇国长公主。温齐加封为胤亲王、天下兵马大元帅、太师。 长兴六年七月,也即弘始元年七月, 鞑靼大军倾巢而出, 连同女贞人从东北、北面两个方向两面夹击,甚至占据了上京、直沽两城为都城, 并以此为跳板,联手攻入中原腹地,正式叩开了大夏的国门。 没有给他们留有多少反应的时间,温齐带领就地募集的五万新兵和十万旧部, 号称三十万大军,立刻启程北上御敌, 一边募兵一边征战, 一边征战一边募兵。在鞑靼于大夏点燃烽火的四五年里, 数不清多少人家的儿郎上了战场, 一去不归。 弘始二年,局势险恶, 夏军防线连连败退,皇帝御驾也不能不从青陵台启程,退守襄阳。 弘始三年冬,寒江冷彻骨。温齐亲自带人护送小皇帝连同朝廷重臣南渡大江,送至扬州,以长江天险抵御不通水性的鞑靼军队。 女贞人却派人乘船从外海凫水绕过辽东,从华亭偷偷上岸趁夜伏击,小皇帝所乘御船底部被人偷凿开来,行至半夜船沉了一半,小皇帝在一片混乱中落水。 被救起后高烧不退。 华滟日夜看顾,心力交瘁后病倒。 华昇高烧月余,时扬州城中无人能医,无人敢医。 两个月后,痊愈,但痴傻不能言,不复往日聪慧。华旻哭倒。 弘始五年春,温齐带兵路过建邺城,约华滟一见,时华滟已沉疴难起,故未赴约。 弘始六年夏,温齐遇刺身故之信传至扬州。同年秋,温周接掌了兄长的势力,正式称帝,国号为胤,年号熹和。 弘始八年,扬州城破,永安大长公主率宗室自焚于扬州宝靖行宫。不过旧宫遗址中并未找到镇国公主华旻和幼帝华昇的遗骸。 大夏弘始八年,大胤熹和四年,温周扫平中原,一统天下。是年春,往泰山封禅,改元武威。 胤朝修史时,故大夏长兴皇帝讳潇,谥号为“愍”,在国遭忧曰愍,是为夏愍帝。 故大夏弘始皇帝讳昇,谥号为“殇”,短折不成曰殇,童蒙短折曰殇,因其早夭,称为夏殇帝。 大胤开国后,坊间有半阙残词流传,传说是永安大长公主遗笔: 不恨古人不见,恨江南才尽,冀北群空。看江河滚滚,日夜水流东。便新亭,剩望空,极目送归鸿。神州事,须英雄作,谁是英雄? 第109章 外一篇-尺素 柔仪殿内。 鎏金狻猊香炉徐徐吐着轻烟, 幽幽暗香随着零星火点的起伏染遍了整座宫殿。 濯冰步伐轻巧地从外间转入,没惊动内外任何一个侍者。 饶是如此,但当她靠近时, 那伏在案头小憩的女子几乎是瞬间惊醒了。 “殿下,您头疾又犯了吗?”濯冰担忧地低声问道。 那女子倦然地揉了揉双眼,一对明湖也似的雪亮眸子眨了眨,乌黑纤长的睫羽似有千钧之重,低低地覆上了眼眸。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从宽大轻薄的衣袖中伸出细长的手指, 抵在太阳穴上一圈圈按揉。 许是被小憩才醒的缘故, 她本就素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唯有嘴唇因贝齿轻咬才有了淡淡的粉红。一支累丝飞凤金步摇将漆黑的长发松松挽起,仍有几缕发丝垂了下来, 落在白玉无瑕般的小臂旁, 墨与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濯冰开口劝道:“殿下, 虽事务繁杂,但是您……还是要顾及身体啊。” 她摇了摇头,淡淡道:“旻儿年轻,如今国事全仰赖她一人决策, 太过耗费心神,如今我身子还算康健, 还能帮她多少, 就且帮她一把吧……”说到最后, 她竟自嘲般地笑了笑, “这般日子,也不知道还能再过上几年。” 濯冰道:“殿下多虑, 您贵体定会无恙的……” 话未说完,坐在案后的女子眼风一扫,濯冰便当即闭上了口。 清越悦耳的嗓音响了起来:“方才那个小太监,送走了吗?” 濯冰伏身道:“是,遵殿下之命,臣已着人将他送出去了,另外赏了他十张金叶子。” 案后沉默了片刻,传来翻阅书页的窸窣声,过了好一会儿,那女子才低声道:“……着人暗中看顾,若是万一——” 濯冰立即道:“臣明白。若是万一,臣会立即领他去紫宸殿,叫人看好了他。” “平日里,也多照顾照顾他吧……唉,谁叫他生得和昇儿那般像呢。”低低的叹息消散在日暮的晚风里,“这都是命。” 濯冰默然不语。只是如同往日数十年来的那样,沉默地侍立在下首处,静静地听着座上人的呼吸。 少刻,濯冰觉察到不对时,抬头看到的是案后女子趴在高高堆叠起的奏折案牍后,痛苦地蹙起了眉,口中死死地咬住了笔杆。 那千金可得一支的紫毫湖笔,据说是用百年不朽的坚硬乌木所制成的笔杆,此时竟生生被她咬出了裂痕! 濯冰虽急,却忙而不乱。 先是高声唤了小宫婢入内帮忙,再是急急上前,一手扶起那单薄的身影叫她靠在椅背上,另一手格外敏捷地从腰侧荷包中取出一只白瓷小瓶,然后摘掉瓶塞倒出两粒鲜红的小药丸。 这时宫婢捧上的温茶也送到了,濯冰便将那两枚药丸喂入身侧贵人的口中,再递上青瓷小盏,半扶半送地喂了小半碗热茶,好叫药力化开。 喂完药后,濯冰便绕到了椅背后,摘掉手上琳琅作响的戒指手镯,伸出手用柔中带刚的力道为女子按摩起了头部。 片刻后,眼见着眼前人的状态平稳了下来,呼吸也渐渐平复,濯冰这才收回了手,叫一旁侍立的小宫婢小太监们上前收拾方才被打乱的书案。 “去,取我的烟斗来。”一直闭目养神的女子忽然动了动指尖,颤抖着吐出了这句话。 “殿下!”濯冰面露挣扎之色,迟迟不肯动作。 “怎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她倏然睁开了眼,目光如炬,闪电般落到了濯冰身上,有如实质一样雪亮逼人。 濯冰似是终于抵抗不住这威严的眼神,深深地低下了头。 她离去时面容犹带着挣扎,归来时已恢复了平静。 只是沉默地呈上一只剔红雕花小匣子,打开后大红丝绒上静静躺着一只翡翠烟斗。斗钵壁是浓重流翠的碧绿,烟嘴部分却是象牙制成,并不是如今宫闱市井中盛行的款式,而是自西域的舶来品。在黄昏盛大的光辉下,可以明显看到泛黄磨损的痕迹。 这只烟斗,还是十年前永安公主驸马从远航来夏的西洋商人手中买下的,作为赠予妻子的生辰礼物。只是如今物已旧、人已散…… 华滟淡淡地看着濯冰从另一只纯银方匣里挖出一块淡红色的膏体,用银勺填入翡翠烟斗,然后探出长长的烛火点燃它,等到一股莫名香甜的气息弥散开来时,濯冰才恭敬地把烟斗呈给永安公主。 华滟接过,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感受那芬芳的香气从鼻腔进入到身体,渐渐的,头颅深处那尖锐的、刺骨的疼痛慢慢平复,她获得了久违的片刻的宁静。 愈吸食到后面,华滟苍白的两颊处飞起的绯红就愈浓。 随着长长的吐气声,一道朦胧的白烟从她鲜红的嘴角里逸出。修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了两道斜飞的阴影。 终于,那只托着翡翠烟斗的玉手将它轻轻搁下,而后这苍白的女子裹紧了身上厚重的胭脂红锦衣,在宽大的高背椅上换了个姿势,舒服地蜷缩成了一团。 濯冰扶着她的手,轻唤了一声:“殿下?” 这座上的女子就睁开了眼,原本黑白分明、明澈有神的眸子,此时却模糊了那点灵动,空余一片茫然的混沌。 第78节 濯冰看在眼里,只觉得痛心。 相随多年来,何曾见过她骄傲自矜的殿下露出过这般脆弱的神情。若不是、若不是病无可医,殿下也不至于取用那西域人进贡的阿芙蓉膏来镇缓病痛…… 殿下曾言,寻常草药三分毒,阿芙蓉膏却有七分毒。只是痼疾发作时,若不以烟斗吸食阿芙蓉,殿下就会痛得呕心抽肠。那副模样,任谁看了也会觉得心疼。 但若用了阿芙蓉,殿下就会如现在这样,眼似浓墨,肤似冰瓷,唇似染朱,混沌颓靡。任谁看了都会觉着是病在膏肓的病人,又哪知,昔日永安公主银鞍白马、一骑红衣是何等的风姿飒爽、神采飞扬呢。 濯冰尽力把那声啜泣压在喉咙里,半蹲侍立在一旁,静待华滟恢复。 座上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调整了坐姿,复又挺直了脊背,端坐着开始执笔批复文书。 濯冰飞快地收拾好了烟具,亲自将其送回归位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长案旁。 如同过往十几年来的那样,侧立在华滟右手旁,一边为她磨墨,一边轻声回禀着宫事。 “昨日夏至,尚服局施尚宫亲自来送了殿下的夏衣,一共二十四套,臣已教人熨烫过了,殿下若是觉着春衣厚重,可以随时更换。” ——若是以前的永安公主,何至于夏至还身披春衣,身体康健,自然早早就换了轻薄单衣打马球去了。 “不是说叫宫里缩减用度吗?”华滟低着头,一边飞快地扫过奏折一边皱眉道,“你有空再往尚服局走一趟,就说是柔仪殿的意思。” “殿下,这已经是缩减之后的了。若是您的用度再减,只怕陛下和庄慎殿下那……”濯冰委婉劝道。 “昇儿和旻儿……罢了,那就这样办吧。” “是。” 批完了一叠,濯冰自然地移了一叠新的,再把那一砚研好的墨推至华滟手边。 窥着华滟的脸色不太好,濯冰便开口说些平淡琐事给她解闷。宫中岁月漫长,一日到头来,没有其他的可以消愁破闷。 “前头窗纱眼见着都落了灰,臣教人都拆了,新糊了绿窗纱,瞧着都要觉得凉爽些……” 主仆二人如是说了些闲话,日头渐渐西斜,宫室内静穆的雕花陈设器具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待得久了,偶然也会忘记破碎的山河、飘摇的黔黎,生出点这乱世中少有的清微淡远的宁静。 “叮铃铃——叮铃铃——” 猛然,门檐下的护花铃激烈地响了起来,打碎了这方寸之地的片刻安宁。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随着“哗啦”一声移门的声响,风尘仆仆的缇卫跪在了华滟面前,带着千里之外冷肃的风雪气息,和,一只小小的传信竹筒。 “殿下、辽东密报——” 缇卫的嗓音呕哑至极,每一声似都从含血的声带中迸出。千里疾驰,缇卫才下了马,连站都站不稳,就被匆忙带入宫城,身上甲胄还未除去,周身伤口还溢着血,淅沥滴在明镜般的金砖上。 华滟的心早已提至嗓间。她紧盯着送信的密使,期待着他能给垂垂老矣的大夏带来一点新鲜的气息。 缇卫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细小的竹筒来,就再也支撑不住,当下昏死过去。 濯冰把竹筒拾起来,转交给华滟,触到她的指尖,冰雪般冷寂。 传信竹筒犹带了送信人的温度,雨淋汗浸血染,连绑筒的麻绳都龌浊腌臜。颤抖着手开了信筒,里面抖落出一张方寸大小的素绢。 送信使早就叫人抬下去医治了,濯冰挥退了下人。 华滟把素白绢布拿在手里凝神看了一会儿,长风卷起炎夏如火盛放的石榴花,一朵朵乘风而起,伴着振振作响的风铃声,穿过如意纹的支摘窗,砸到华滟的肩头。 透明的水珠,一滴一滴,润湿了素绢,连同散落的火红石榴花瓣。 方寸见许的白绢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永安殿下叩禀:胤公遇刺而薨,临书仓卒,万祈珍重。弟周敬上。 字迹凌乱,墨痕干枯,想来是匆匆写就,来不及研墨。白绢边缘丝线长短不一,摸着像是从衣角上撕下来的,揉在手里,甚至可以对上写信人沾在一边的淡墨色指印。 无声无痕的水迹,浸湿了华滟的脸颊。她枯坐了半晌,猛然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早已泪流满面。 两年前在建邺之约,她未能赴约。那时她心中早有预感,或许,这就是他们夫妻二人最后的缘分。错过,就是错过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般快。 哈。 华滟攥着绢布抵在心口,痛得整个身体都躬了起来,却还是从口齿中发出一声哂笑。 说出去谁会信呢?堂堂大夏的胤国公、骠骑大将军、大长公主驸马温齐,竟会死于无名小卒的暗杀。 世道还太平的时候,他在朝中领了闲职,日常除了看一遍兵士操练外就是想着法子哄她开心,那时人人都笑他坠了祖先威风,拜倒在女人裙裾之下,有辱温氏威名。建邺城不过那么点大,快马加鞭一日就可往返四五趟,温齐出门无论办事还是交游,少不得要面对流言蜚语。 可他只是温和地笑,回府时再给她送上一束时令的鲜花或是她爱吃的小点,绝口不提那些轻蔑话语和鄙夷目光。 倘若天下升平,也许他们能如普通夫妻那样,渡过平凡而幸福的一生,可惜造化弄人……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心痛,但,今日才知道。 她还是会痛。 她也是会痛的啊! 温齐、齐哥,你怎么舍得独留我一人在世上! 华滟伏案恸哭。 单薄的身体不停地起伏,从背后看,两片肩胛骨突兀地从肩背上支棱出来,恍若一对即将要展翅飞翔的蝴蝶。 曾倚靠过的臂膀仿佛仍在身旁,曾依偎过的手掌仿佛仍有余温,曾温柔地拭泪的那个人的影子,漂浮在她看不见的上空,空洞无神的眼眶里,竟也滴下了滚烫的泪。 “啪嗒”。 一滴水,落在了奏折上。 新写的字迹,被洇成了一团的墨点。 华滟抬手一抹,才发现脸上布满了湿润的痕迹。 她皱了皱眉。 “姑姑。” 华滟低头看着手上那一片水痕。这是哪里来的水迹,竟漫到案牍上去了。她想。 “姑姑!” 华滟闻言抬头。 看到一名妙龄少女正从门口急奔过来。阳光从她背后投下,她的面容淹没在磅礴壮阔的金辉中,只有披帛上暗绣的金纹熠熠生辉。 纵然看不清少女的脸,但华滟还是露出了微笑:“旻儿!你怎么来了?” 华旻奔至面前,说出的第一句话却叫华滟奇怪,“姑姑,您不要伤心太过……” “你这孩子,说些什么呢?”华滟嗔道,“我好好的,什么叫不要伤心太过。你还没回我,怎么突然来柔仪殿了?莫不是前头出了什么岔子?” 华旻那张和华滟有四五肖似的脸庞上露出了一种愕异的神情,她怔了怔,随即顺着华滟的话柔顺地往下接了下去。 “朝政并无纰漏,是侄女想着来探望您……” 哪知华滟闻言怀疑更深:“是吗?若真的有问题,你可不要糊弄我。”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还未完全落下,但是新月却已早早地升起来了,高悬在这片茂密的园林上头。 “这个时候,你往常不都要陪着昇儿一起用药的吗?怎么今儿个跑到我这里来了。”她愈说愈心惊胆战,“莫不是昇儿?莫不是昇儿的病又加重了!” “姑姑、姑姑!您听我说!”华旻竭力安抚着华滟想要起身的动作,奈何她人也纤瘦,且也一直金尊玉贵地养大的,手上并无多少气力,只好朝一旁的宫人打眼色,示意她们上前帮忙。 濯冰出现在了华滟的右手旁,和华旻一左一右地把她按回了椅子上。 “姑姑,昇儿无事,您放心。今日他乖乖地喝了药就睡了,我瞧着时日还早,便来探望姑姑。”华旻的声音轻柔文雅,扶上华滟的指间肌肤干燥冰凉,那股凉意如岭上霜雪直入华滟的脑海,叫她冷静了下来。 见座上人不再有过激的动作,殿内外服侍的人均松了口气。 永安大长公主今日才发了一回病,抽了一斗阿芙蓉才将将平定下来,转眼又受到那样的刺激,倘若她那病根由此给诱发了出来,这一宫下人只怕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要知道,这位方才进来的年轻的镇国公主,可不像柔仪殿的主人一样和善。 濯冰的手搭在了华滟的肩颈上,力道从柔至重,为她按摩放松着精神。 华滟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濯冰这按摩的手法愈发精进了,她想。只不过,今日她的手怎么这般的凉? 她一手带大的侄女华旻此刻正依偎在她身旁,絮絮叨叨地说些女儿家的心事,细碎绵长,但她却听得很是起劲。 毕竟,侄儿华昇心智如同幼童,另外几个子侄昱、炅、昴又都是不中用的,以至于一国朝政,竟要担在她这侄女华旻的肩上,而旻儿虽柔弱,却坚定地担当起了她身为皇族公主的职责。 从旻儿掌政以来,变得忙碌了许多,她还要一边忙于政事,一边操心昇儿,踏足柔仪殿的频次早就少了许多。 说起来,旻儿今日是为何而来的? 华滟恍惚了片刻。 “姑姑,您不要伤心太过……” 伤心?她为什么要伤心? 华滟这般想了,便这般问出了口。 却见原本殿中忙碌的宫人、面前的少女,还有肩上按摩的力道,都在她问出口的那一刹那停了下来。 她发现华旻的脸上又出现了她看不懂的悲伤,而另有一道细细的颤抖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殿下您——当真忘了吗?” 这是濯冰的声音。 华滟转过头去看她。 出乎意料地,此刻她的内心竟十分平静,既感觉不到被手下人顶撞的恼怒,也感觉不到她们所表现出的丝毫痛楚或是悲伤。 华滟的视线扫过华旻忧郁的脸,扫过女官濯冰似是茫然又似愤怒的脸,扫过不知何时跪了一地的宫人们,然后—— 略过了大开的支摘窗,停驻在了挂在窗下的风铃上。 “玎玲——玎玲——” 正好这时有风起,透明琉璃下充作铃舌的玉扳指沿着风的痕迹撞击着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华滟的身体不自觉地循声一怔。 她依稀回想起了什么画面,记忆深处,似乎也有这样一串风铃,也有这样一阵铃声。她似乎遇到了一些人,经历过一些事。 而那些人事,好像,也正发生在这样的一个夏日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