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1节 银蟾记 作者:阮郎不归 豆瓣vip2024-04-18完结 字数 325,941 阅读 956,989 加入书架 7,677 推荐票 25,825 【文案】 [面首的自我修养,无非是能屈能伸。] 这一年春间,魔教大小姐蒋银蟾在烟波江上学捕鱼,捞上来个美貌小郎君。 天赐尤物,大小姐越看笑越浓,问他:“做我面首好不好?” 小郎君星目圆睁,脸涨红,低头道:“不做,怎么样呢?” 木桌被劈成两半,蒋银蟾收剑入鞘,道:“不做,便如同此桌。” 小郎君花容失色,须臾粲然一笑,道:“大小姐貌若天仙,武功盖世,承蒙不弃,在下荣幸之至!” 蒋银蟾常听母亲说,世间之物,越是鲜艳诱人,越是有毒,人也一样。她谨记在心,暗中留意多日,这小郎君果然有毒。 ps:月宫又称蟾宫,银蟾是月亮的意思。 tag:言情小说 古代言情 武侠 轻松 欢喜冤家 阴差阳错 【「古风世界」主题征稿 · 武侠江湖 · 优秀作品奖】 评语:《银蟾记》立足于“公路武侠”的创新题材,以“魔教大小姐游历江湖”的故事点切入,通过女主充满好奇的灵动视角,呈现一个新鲜、有趣、充满生活烟火气的江湖人间。然而,热热闹闹的刀光剑影,却暗藏诡计权谋、背叛虚伪。有正义感的魔教大小姐,营造有反差感的武侠传奇,彰显人心之上的“正邪”命题。 ============================================ 第一章 一网不捞鱼 二月初八宜出行,北辰教大小姐要在这一日动身去江南。 北辰教地处西北,蒋银蟾见惯了茫茫大漠,巍巍群山,山头终年不化的雪,山下一望无垠的草原。对江南的向往,始于教她读书的郭先生说,那里没有风沙,天连着水,水连着山,到处都漫着绿意。 春天是嫩绿,夏天是浓绿,秋天是墨绿,冬天是苍绿。钟灵毓秀之地,姑娘家一个个出落得水灵灵,娇滴滴,说话细声细气,吴侬软语酥死个人。 那男人呢?蒋银蟾问。 神情荡漾的郭先生眉头一皱,目露厌恶之色,道:“男人都像施琴鹤那样,长相阴柔,好逸恶劳,小肚鸡肠,喜欢背地里算计人,毫无阳刚之气。”顿了顿,补充道:“施琴鹤就是江南人。” 施琴鹤,教主身边最受宠的面首,北辰教上上下下没有几个人瞧得起他。 郭先生一直以为蒋银蟾也不待见施琴鹤,因为她的父亲是前任教主蒋危阑,面首不仅玷污了她父母的名声,也令她和北辰教蒙羞。然而他错了,蒋银蟾不讨厌施琴鹤,也不觉得养面首有什么可耻的,就像大多数男人会纳妾,母亲不过是做了和他们一样的事。 虽然明白郭先生对江南男子的形容,带着对施琴鹤的迁怒,有些偏颇,不足为信。蒋银蟾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象,江南到处都是貌美如花,情愿做面首的男子。只要有钱,到了那里,便如同进了骡马市,什么样的骡马都能挑到。 于是,江南成了她最向往的地方,这辈子总要去一次,早去早享受。 江南太远,柳玉镜身为教主,教务缠身不能陪她去,又不放心她跟别人去,听她提了几次,都回绝了。蒋银蟾并不气馁,软磨硬泡了两年,柳玉镜终于松口,说你若能打败关堂主,我便让你去。 北辰教共有十位堂主,关堂主的武功排第二。他十三岁出道,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多年,黑白两道栽在他手中的好汉不知有多少。 校场上,蒋银蟾用一招阴山难度击落关堂主的刀时,全场寂静。她享受这样的寂静,就像年少时的柳玉镜。母女相视而笑,她的辉煌势必在她身上得到延续。 收拾好行李,蒋银蟾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天光乍亮便躺不住,梳洗过了,去秋澄院吃早饭。 北辰教总坛占据了整座绛霄峰,堂宇重重,高低错落,有一千多间。不会武功的人从她的住处走到秋澄院要半个时辰,她提气纵身,在屋脊上轻轻巧巧几个起落便到了。 秋澄院的杏花与别处品种不同,开的较早,花繁娇姿,一团团似云彩,晨风拥着点点粉白拂入花窗,身穿雪青长袍的男子正在替他的女主人梳头。 “就知道大小姐今日来得早,教主特意吩咐早点开饭呢。”施琴鹤笑眯眯地看她一眼,春葱般的手指拈起一朵山茶花,簪在柳玉镜鬓边。 蒋银蟾走过去,被柳玉镜拉到腿上坐着,摩弄着脸颊,又殷殷叮嘱起来:“七大门派向来和我们不对付,你在外面千万不要暴露身份,这帮人自诩正道,其实什么龌龊事都做得出来。” 十五岁的少女,一身武艺,做梦都想出去闯荡,哪在乎什么危险,母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并没有几个字落在心上。 妆台上摆着一排打开的胭脂水粉,她拿起一盒玫瑰紫的胭脂,手指蘸了一点往唇上抹。 施琴鹤道:“这个颜色小姑娘用不好看。” 蒋银蟾照抹不误,上下嘴唇一抿,道:“好不好看都是别人的感觉,我不在乎。只要我武功够高,就算往脸上抹泥巴,他们也不敢说不好看。” 施琴鹤一愣,笑了起来,点头道:“这才是大小姐。” 吃过饭,柳玉镜送她到山下,关堂主等随行人员早已准备就绪,柳玉镜又对他们耳提面命一番,望着她登车去了。 到了凤翔府码头换船,越往南走,风越暖,裹着水汽,吹得两岸春意越浓。这日到了镇江,天色将晚,船老大说夜里恐怕有大风雨,就泊在岸边,大家上岸玩耍。这里已是江南,蒋银蟾带着侍女杏月在市井间转悠,所见的男人与北边也无甚不同。 杏月遵从教主的命令,给她打扮成少爷模样,一袭天水碧缎袍衬得肌肤如玉,鹅黄丝绦系着窄窄的腰,粉底皂靴走过花街柳巷,引得两边楼上楼下的姐儿们抛媚眼,挥手绢,娇声呖呖唤公子,进来坐坐呀。 蒋银蟾摇着折扇,见一方水红汗巾飘飘落下,收起折扇接住,抬头与一个斜倚朱阑,穿粉青衫的姑娘对上眼。 “公子,那是奴家的汗巾,你还给奴家好不好?”姑娘模样甜美,声音清脆悦耳。 蒋银蟾笑着往汗巾里包了一锭银子,抛给她,道:“接着!” 姑娘接在手里,掂了掂,笑容更甜,一阵风似地跑下楼,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房间。姑娘一面点茶,一面打抹春台,叫人收拾酒菜。蒋银蟾与她叙了几句话,得知她叫寄娘。少顷,酒菜端上桌,寄娘取下挂在墙上的月琴,问她想听什么。 “拣你拿手的。” 寄娘轻舒玉笋,细细地唱一套《踏莎行》。吃了几杯酒,蒋银蟾笑道:“郭先生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江南的姑娘确实水灵,男人嘛,不怎么样。” 寄娘道:“郭先生是谁?” 蒋银蟾道:“一个无趣的书生。” 寄娘道:“苏杭一带更富庶,人物也更济楚,到了那里,俊俏的男人就多了。公子若是想看,便去看姑苏毕家的三公子。他可是江南第一美男子!” 毕家是武林世家,亦是姑苏首富,毕三公子诗剑双绝的美名,蒋银蟾有所耳闻。然而世家子弟往往名不副实,她问道:“你见过毕三公子?” 寄娘星眸缬彩,道:“去年他来镇江,我们有过一面之缘,见到他,奴家才晓得什么叫玉树临风。他不仅仪容俊美,待人也和气,不是那等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 说的蒋银蟾心动,回到船上,便吩咐船老大,明日直奔苏州。 夜里果然风雨大作,雷声轰鸣,闪电一道接一道,划过波涛汹涌的江面,如金蛇乱舞,十分骇人。次早雨停了,又碧空如洗,风平浪静。蒋银蟾走出舱房,见船老大在撒网捕鱼,也要试试。 船老大教她挽住绳子,摊开渔网,看准有鱼的时候,双手持平向前撒出。 船上的人听说大小姐要捕鱼,都丢下手里的事,兴致盎然地过来围观。蒋银蟾头一回撒网,被他们看得还有点紧张,心想别没捕到鱼,让他们笑话。她注视着水面,瞬也不瞬,手忽然一动,渔网乌云般罩下。 收网时,出乎意料的沉,使劲一提,足有一百多斤重,蒋银蟾吃了一惊,旋即得意起来。何为天纵奇才,便是上得擂台,下得渔船,连捕鱼这样的小事都做得不同凡响。 船老大见状,正欲伸手帮忙,渔网在半空中画了个弧,甩在甲板上,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众人称赞:“大小姐好……”膂力两个字不约而同卡在喉咙里,眼睛直直地望着渔网。 网里并没有鱼,只有一个人。 漆黑的长发盖住了脸,象牙白绸衫贴着颀长的身体,显出手臂,胸膛,大腿起伏的肌肉。 蒋银蟾也傻眼了,好好地捕鱼,捞上来个人,这未免也太不同凡响了。她上前一步,想看看这人长得,不,是死是活。 关堂主横臂拦住她,一脸严肃道:“小心有诈,我去看看。” 蒋银蟾也露出警惕的神色,点了点头。 关堂主手持短刀,走到网中人身边,拨开他的头发,是个脸色惨白的少年郎,年纪不上二十。 关堂主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道:“好像快不行了。” 船老大道:“估计是昨晚翻了船,被浪冲过来的。大小姐捞起他,也是缘分,救救他罢。” 关堂主冷冷地看他,道:“救他?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若是逃犯,或者故意接近大小姐的歹徒,谁负责?” 船老大脖子一缩,讪讪道:“关堂主考虑的是,还是把他扔了罢,免得死在船上晦气。” 少年水淋淋的脸,俊秀异常,衣料上繁复缠绵的卷云纹似一片片鱼鳞。蒋银蟾怔怔地,痴痴地将他望着,听了船老大这话,回过神,挑眉道:“扔了?我辛辛苦苦捞他上来,谁敢扔他,别怪我不讲情面!” 关堂主眉头紧皱,未及言语,蒋银蟾看住他,柔声道:“关叔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有分寸,不必担心。” 目光一转,找到人群里看热闹的俞大夫,道:“俞大夫,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救人啊!” 俞大夫忙不迭地迈着两条短腿上前,剥开渔网,帮少年排出腹内的积水,叫人抬进一间空着的舱房。蒋银蟾跟着进来,站在床边,见俞大夫解开少年的衣扣,一个金灿灿的盒子从他怀中掉出来。 这盒子纯金打造,一面用宝石碧玺镶嵌出一枝花,花瓣深红浅红交错,枝叶碧绿,蕊心金黄,像是茶花,一面刻着太平有象图,四周折沿处布满卍字不断纹。北辰教虽然有的是金银财宝,蒋银蟾却不曾见过这样精致的物件,想知道里面有什么,摆弄半晌,打不开。 僮仆拿几件衣服替少年换上,蒋银蟾摸了摸他冰凉的脸,心想这江南果然人杰地灵,随手捡到的小郎君便有天人之姿,那毕三公子该是何等绝色? 思及此,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姑苏毕家一睹三公子真容。 第二章 毒蛇伴美人 这日午后,船到了苏州,停靠码头,蒋银蟾带着关堂主,俞大夫,侍女僮仆四人,十六名教众,还有日前救起的小郎君上岸,其余人留在船上。 小郎君尚未苏醒,不知叫什么,蒋银蟾给他起了个绰号,鱼美人。 一行人进城,在碎锦街上拣了一家大客店住下,店主见他们人多,指派房头,堆放行旅,十分殷勤。蒋银蟾将鱼美人安排在自己隔壁,两个侍女打开箱子,取出被褥替她铺床,又拿出茶具,借着店家的炉子烹茶。 蒋银蟾道:“关叔叔,你派人去探探毕家三公子的行踪,我想见他一面。” 关堂主道:“毕家与我们素无来往,见他做什么呢?若被他知道大小姐的身份,可就麻烦了。” 蒋银蟾道:“我听说他是江南第一美男子,想看看他究竟有多美。你放心,我不跟他说话,他不会知道我是谁的。” 关堂主算是看明白了,她跟教主一样好色,怕她见了毕三公子,色迷心窍,什么都忘了,便劝道:“我见过毕坤,他那个样子能生出多俊的儿子?这江南第一美男子的名头,多半是毕家花钱买来的,名门世家就爱干这种事。与其看毕三公子,还不如看看江里捞上来的那小子,他不是也长得蛮俊嘛!” 蒋银蟾道:“万一毕三公子名副其实,长得比他还俊呢?来都来了,不看岂不是亏了?” 关堂主拗不过她,叹了口气,派了两个人去打探毕三公子的行踪。毕家人多口杂,三公子出门总是跟着一串人,行踪不难打探。派去的人回来说,明日一早,毕三公子要和朋友去寒山寺进香。 寒山寺建于贞观年间,自从张继题了《枫桥夜泊》一诗后,名声大振,香火不绝。清晨寺门刚开,便有成群的香客涌入,蒋银蟾和杏月坐在马车里,马车停在山门外,静候毕三公子的到来。 不多时,一名教众骑马飞也似的跑来,下马走到马车边,拱手道:“大小姐,点子来了。” 点子是江湖上的黑话,代指跟踪的目标。蒋银蟾透过车窗,看见一伙骑马的人驰来,为首的年轻公子穿着锦绣蓝纱道袍,顶冠束发,冠上镶嵌明珠,面如玉,一双眼在幽蓝昏昧的天色中亮若星辰。他胯下的坐骑遍身雪白,身高腿长,神骏非凡。 这富贵逼人的气势,应该就是毕家三公子毕明川了。蒋银蟾注视着渐行渐近的他,美则美矣,却没有见到鱼美人时的惊艳之感。 “杏月,你说他和鱼美人谁更美?” 第2节 杏月想了想,道:“他若去了这身装扮,被淹得快死,一定没有小鱼公子那么美。” 蒋银蟾点点头,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珠光宝气都是障眼法,绝境之中方见美人本色。” 说话间,毕明川等人下了马,说说笑笑走进山门。蒋银蟾也带着杏月下了车,进寺游览。 寺内焚香礼拜的妇人扎堆,无不被毕明川的美色吸引,或是在角落里偷窥,或是在他面前走马灯似地转。后者中有个紫衫少女,娇艳出众,毕明川只对她笑了笑,她俏脸一红,疾步转到佛像背后去了。 毕明川的同伴用手肘捣他,笑道:“方才那位紫衣美人大有意趣,你不去问问她是哪家姑娘?” 毕明川斜他一眼,道:“你喜欢,自己去问就是了。” 同伴悻悻道:“人家看上的是你,我去问,人家未必理睬呢。” 两人说的都是官话,声音很低,蒋银蟾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毕明川的同伴带点关中口音,黝黑的脸上疙疙瘩瘩,眼睛一大一小,厚厚的嘴唇,确实是人家未必理睬的长相。 蒋银蟾心想: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穿过大雄宝殿,登上枫江楼眺望一回,她便打算出去觅食。下了楼,走在庭园里,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给我站住!” 蒋银蟾虽然穿着男装,却不以为小子是叫自己,脚步不停。她身后的大汉追上来,伸手扯她衣袖,骂道:“老子叫你,你聋了是不是?” 蒋银蟾身子一斜,他便抓了个空,蒋银蟾眉头微蹙,看着他道:“你叫我作甚?” 大汉满脸横肉,神色凶狠,道:“你偷了我的钱袋,装什么没事人,快把钱袋交出来!” 杏月啐他一口,道:“放你娘的屁,我家少爷怎么可能偷你的钱?你有几个钱,别不是想讹诈罢!” 大汉怒道:“小婊子,你还倒打一耙,看我不打死你!”说着朝杏月劈面一拳。 杏月侧头躲过,袖子卷起,呼的一声向他头上甩去。大汉后仰避开,旋即连出三拳,虽是江湖上常见的五行拳,劲道着实不弱。两人转眼过了七八招,蒋银蟾摇着折扇,站在一旁,见杏月将要落败,才摘下旁边树上的果子,弹指打出一颗。 那果子只有龙眼大小,稍微用力便能捏爆,打在大汉嘴上,好像变成了石头,两颗门牙粉碎,他惨叫着捂住嘴,鲜血溢出指缝。 蒋银蟾掂着另一颗,幽幽道:“你说是我偷了你的钱袋?” 大汉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连连摇头,转身撒腿就跑,刚跑出门,左腿膝盖弯又挨了一颗果子,扑通扑通滚下台阶,摔得金星直冒,鼻青脸肿。 蒋银蟾笑起来,杏月也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 拐角处转出三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毕明川,他含笑望住蒋银蟾,鼓掌道:“好功夫!” 蒋银蟾答应关堂主不跟他讲话,但眼下的情形,不讲话反倒奇怪,便说了句过奖。 三人缓步走近,毕明川作揖道:“在下毕明川,这两位是在下的朋友,梁远,胡胜。我们都是习武之人,适才见了阁下手上的功夫,十分佩服!” 蒋银蟾拱手道:“原来是毕三公子,久仰,久仰!在下姓姜,生姜的姜,单名一个英雄的英字。” “姜兄当真是个手辣的英雄。”说这话的是胡胜,他头戴方巾,身穿青布长衫,颏下胡须垂至胸口,像个文士。 众人都笑了,毕明川道:“方才那人叫汤普,外号汤竹杠,是城里一个有名的无赖邪民,专挑孤弱下手。我教训过他两次,他还不知悔改,这回看走了眼,该长记性了。” 梁远便是那个人家未必理睬的青年,他好奇道:“敢问姜兄,尊师是哪位大侠?” 蒋银蟾道:“教我武功的那位大侠并未收我为徒,也不让我透露他的姓名。” 江湖上常有这种行事古怪的高人,毕明川等人不以为意,也不追问。叙了会儿话,毕明川带着他们到方丈中吃茶。毕家是寒山寺的大财主,和尚们自然款待,各种果酥点心摆了一桌。蒋银蟾一边吃,一边欣赏毕三公子的美色,甚是惬意。 毕明川素来爱交朋友,临别时,说二十八晚上要在自家的岫园设宴,请蒋银蟾务必赏光。 苏州园林甲天下,岫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是苏州其他人家所不能及的。没有邀请,蒋银蟾还要想法子进去看看,当下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关堂主混在人群中保护她,看着她和毕明川进了方丈吃茶,在外面坐立不安,等她出来回了客店,少不得埋怨几句。 “大小姐怎么能跟他们去吃茶呢?他们看见你出手,必然起了疑心,万一下毒,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教主交代呢?你小孩子家,不知道人心……” 蒋银蟾左手按腹,啊的一声打断他的话。关堂主见她弓着背,腹痛难忍的样子,只当真个中毒了,吓得面色大变,比自己中毒还恐惧,一迭声叫俞大夫。 蒋银蟾吃吃笑出来,关堂主方知被骗,跺脚道:“大小姐,这种玩笑开不得!” “好啦,好啦,这是寒山寺的点心,给你压压惊。”蒋银蟾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纸包,便去看鱼美人了。 掀帘子进门,侍女桐月站在桌旁,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床上,神情紧张。蒋银蟾见状奇怪,未及发问,她转过头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蒋银蟾看向床上,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条头背漆黑的扁颈蛇盘踞在鱼美人胸口,扬首向着他苍白的脸嘶嘶吐信。这种蛇毒性猛烈,行动敏捷,极为警觉,难怪桐月不敢动。鱼美人安然闭目,不知自己命悬蛇口。 毒蛇美人,黑白相映,仿佛一幅杀机鲜明的画,直到若干年后这一幕还深深印在蒋银蟾脑海里。 当下她摸出一枚梅花镖,无奈蛇与美人贴的太近,她投鼠忌器,僵持良久,那蛇既不攻击,也不离开。蒋银蟾疑心它也好色,被美人迷住了,低声吩咐桐月去找点雄黄。桐月去了,蒋银蟾盯着那蛇,忽闻铛的一声大响,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循声看向窗外,是僮仆打翻了水盆。 她心里骂了声该死,再看床上,蛇不见了! 呆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用剑鞘挑开鱼美人身上的被子,目光搜寻一遍,确定蛇走了,拉开他的衣襟,低头细看他有没有被咬。就在这时,鱼美人浓睫颤动,睁开了眼。 第三章 容眸流盼似妖 四目相对,蒋银蟾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他本不是个人,而是一尊白玉雕像,现在雕像活了,明眸流盼,散发着妖气。 “阁下这是做什么?”他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抬手试图合拢衣襟。 蒋银蟾松开手,坐直了道:“你总算醒了,我不是要占你便宜,是方才有条扁颈蛇在你身上,被我赶走了,我看你有没有被咬伤。” “扁颈蛇?”他面露惊骇之色,坐起身四下张望。 蒋银蟾道:“你不要怕,我叫人去拿雄黄了,待会儿屋里撒上一遍,蛇不会再来了。” 他拱手道:“多谢,敢问阁下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蒋银蟾眼珠子转到地上,又转回来,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谁?” “我叫原晞,草原的原,晞日的晞,是河间府人。这些年北契频繁来犯,河间一带实在无法安居。我变卖了家产,欲往杭州谋生,不想遇上风雨,船翻了。我在江里漂了一夜,精疲力尽,之后的事便不知道了。” 蒋银蟾心中大喜,倾家荡产的小郎君,除了身体,还能拿什么报恩呢? 她弯起唇角,嫣然笑道:“那天清早,我在船上撒网捕鱼,结果鱼没捕到,把你捞上来了,你说巧不巧?” 原晞睁大眼,难以置信道:“竟有这等巧事!” 蒋银蟾道:“是你命不该绝,也是你我前世有缘。这里是苏州的客店,我叫蒋银蟾。”握住他的左手,伸出食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指腹有薄茧,磨得他掌心酥痒,他的目光从她手上移到面上,细细端详,道:“你是女子?” 蒋银蟾一愣,大大方方地点头,笑道:“你不算笨。” 原晞笑了笑,左手不自觉地握拳,好像把她的名字攥在了掌心里,道:“小姐的救命之恩,生死不忘大德,请受我三拜。”说罢,便要下床。 蒋银蟾按住他,道:“你才醒来,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好好调理才是要紧。” 原晞坚持拜了三拜,手掩住唇一阵咳嗽,蒋银蟾拉着他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满眼怜惜,道:“你看,这不是折腾自个儿么!” 原晞心下诧异:汉人女子深受礼法桎梏,这姑娘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避嫌?她佩剑,手上有茧,想必是习武之人,听口音来自北方,多半不是汉人。 “还未请教小姐何处人氏?” “我是凤翔府人,来苏州游玩的。” “不知同行的有哪些亲眷?我好去拜见。” 蒋银蟾眼珠子又转了转,道:“这个不急,等你好些了再说。” 桐月拿着一包雄黄走进来,惊讶道:“公子醒了?太好了,我去叫俞大夫来看看。” 俞大夫诊过脉,开了一剂药,叮嘱他慢慢调养,不要劳累,便离开了。蒋银蟾这才问桐月:“那条扁颈蛇是怎么进来的?” 桐月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在屋里做针线,去隔壁拿了个花样子,一进屋就看见它在原公子身上了。” 蒋银蟾叫来店里的伙计,问道:“你们这儿经常有扁颈蛇出没吗?” 伙计吓了一跳,道:“扁颈蛇?城里有是有,但很少见,乡下倒是挺多的。这东西凶得很,头砍下来还能咬人,我表舅姑妈家的大儿子就是被扁颈蛇毒死的。” 蒋银蟾摆了摆手,伙计退下,原晞道:“苏州城里到处是河,偶然溜进来一条扁颈蛇也没什么奇怪的,大家小心些就是了。” 蒋银蟾道:“可是那条蛇在你身上好半晌,不咬你,也不走,你说奇不奇怪?” 原晞道:“蛇有灵性,大抵是与我投缘罢。” 蒋银蟾没再多想,叫人在每一间屋里撒上雄黄,吃过晚饭,换了身衣服,又走到原晞房中。 原晞正坐在床上看书,抬头眼前一亮,她穿着鹅卵青的对襟绫衫,嫩黄抹胸,衬着粉溶溶的脸庞,黑鸦鸦的云髻,插戴着几枝珠钗,下面系着条月华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又不同于一般闺阁佳人的弱柳扶风,她有股子英气。 原晞起身作揖,蒋银蟾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和颜悦色道:“原公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原晞道:“我有个朋友在池州做官,我想去投奔他。” 蒋银蟾道:“你跟你这朋友多久没见了?” 原晞道:“两年多了。” 蒋银蟾道:“官场上的人最势利不过了,你们两年多没见,他现在是个什么光景,你也不清楚。你又没有钱,到了门上,他也未必搭理你。” 原晞面染愁色,道:“小姐说的是,但我还是想去试试,不行我就在池州找份差事,我会写字算账,糊口不难的,只是小姐的恩情,不知何时能报。” 蒋银蟾微微一笑,端起桌上滚烫的茶水,吹了吹,道:“我家是做买卖的,你若愿意,跟我回去做个管事如何?” 北辰教行事狠辣,外人称之为魔教,她怕说出来吓着这文弱带病的美人,便想把他哄骗回去再说。 原晞道:“多谢小姐一番美意,我才疏学浅,恐怕不能胜任。” 蒋银蟾眉头一拧,抿了口茶,淡淡道:“公子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安心在此养好身体,再去池州投奔你那朋友罢。”言讫,起身便走。 原晞见她一言不合便甩脸色,猜到她平日在家定是骄纵惯了的。他也不想惹她不高兴,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但他实在不能跟她走。望着摔下来的门帘子遮断她的背影,原晞叹了口气,坐回床上出神。 恍恍惚惚,他感觉床在摇晃,一霎又回到那艘金碧辉煌的大船上。夜雨倾盆,狂风怒吼,雷声轰轰隆隆,似车轮碾压云空响个不住。众侍卫聚拢在舱门外,像一群饥肠辘辘,闻见血腥味的鹰犬,对守门的四名亲随发起进攻。 寡不敌众,狂徒们破门而入,风灌进来,明晃晃的兵刃在电光下乱闪,这一路的伪装终于撕下。手起刀落,猛砍快剁,船上尽是惨呼声,一个又一个人倒下,血溅在舱壁上,船舷上,顷刻便被雨水冲刷干净。 睁开眼,混乱嘈杂的声音顿时消失,松窗外繁星点点,一片静谧。原晞抬起双手,翻来覆去地瞧。那晚杀了多少人,他也记不清了,剩下的应该还有一百多人。见不到他的尸体,他们不会罢休,必然在四处搜索。 张虔等人跟着他跳江,不知怎么样了。 这位蒋小姐家境富裕,但官不像官,商不像商,看不出什么来头,稳重起见,还是别告诉她实情,等身体好些便离开,免得连累她。 蒋银蟾回房,抬脚踹翻了一条板凳,气冲冲道:“我好心好意收容他,这是他三世修来的福气,他还不知珍惜,不识抬举!” 杏月劝道:“小姐别生气,这原公子刚醒来,脑子还不清楚,你多担待两日,等他想清楚了,便知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 蒋银蟾一记眼刀射在与隔壁相连的墙上,冷冷道:“他该庆幸自己是个绝色,不然已经被绑到船上关起来了。” 墙那头的原晞躺在床上想着心事,辗转反侧,直到三更天才有些睡意,却听见嘶嘶的声响从窗边传来。是扁颈蛇,大约有七八条从窗棂缝隙钻进来,弯弯曲曲爬到床前,扬起头向他吐信子。 原晞坐起身与它们对视,心下奇怪,这客店里怎么有这么多扁颈蛇?莫非有人驱使它们来杀我?这人是太自信,还是不知道我的来历? 想了一会儿,不对,要杀我的人绝不会这么蠢,这些蛇很有可能是来杀隔壁的蒋小姐,却被我吸引了过来。这蒋小姐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对她下此毒手。 他将蛇一条一条捡起来,放入一个透气的盒子里,藏在床底,免得它们去找蒋银蟾。 第3节 林孜是个训蛇人,也是个杀手,前不久他接到一单生意,暗杀魔教大小姐蒋银蟾。雇主告诉他,蒋银蟾就住在苏州碎锦街上的庆云客店,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接应。林孜见到蒋银蟾,虽然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但他内心毫无怜悯。 他杀的人太多了,要杀他的人也太多了,怜悯是最无用的情绪。 一切准备妥当,就等着夜深动手,他带来的扁颈蛇却少了一条。他的蛇儿向来听话,从不会乱跑,今天是怎么了? 林孜有点疑惑,但也没当回事。三更天时,他背着竹篓潜入蒋银蟾住的院子,放出竹篓里的蛇,却见它们不约而同地爬向蒋银蟾隔壁的房间,完全不听他的驱使。 林孜呆住了,怎么会这样呢?那屋里的小白脸究竟是什么人?他好想进去弄个明白,却又不敢。等了许久,不见蛇儿们出来,料想不是被杀了,就是被扣下了。 林孜愈发害怕,转身去找接应的人。 那人让他进屋,点起灯,打量着他的神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林孜道:“蒋小姐隔壁的小白脸不是一般人,我的蛇都跑到他屋里了。这单生意我做不了,定金退给你们。”说着拿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那人没说什么,林孜便要离开,墙上那人的影子一动,林孜躲闪不及,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后腰。 第四章 卿本楚狂人 早上出门,蒋银蟾看见原晞坐在假山边的石凳上,低头背对着自己,不知在捣鼓什么。想起昨晚的事,她便来气,折下一枝碧桃花掷向他。那枝花势挟劲风,擦过原晞的发髻钉在他面前的假山石上。 艳丽的花朵微微颤动,完好无损。这份巧劲,多少习武之人苦练一辈子也达不到。 原晞背影僵硬,蒋银蟾想他一定是怕了,翘起唇角。原晞转头看了她一眼,抬手拔出花,起身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柳条编的花篮,十分精巧。 他将碧桃花插在花篮里,递给她道:“小小玩意,小姐别嫌弃。” 他在为昨晚的事致歉么?蒋银蟾接过花篮,左右看看,心下欢喜,脸却板着道:“跟我过来。” 回房她将花篮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从床横头上拿起那个镶珠宝的金盒子,道:“这个还给你。” 原晞面露喜色,道谢接过,蒋银蟾道:“什么宝贝要用这般贵重的盒子装?” “不是什么宝贝,就是两瓶我日常吃的药,虽不值钱,丢了却麻烦得很。”原晞手指按过四颗红宝石,啪嗒一声,盒子打开了。 里面果然只有两个瓷瓶,垫着大红地花蝶纹锦缎。蒋银蟾不认识这是寸锦寸金的蜀锦,合上盒子再按宝石打开,道:“好精巧的机关!难怪我之前打不开。” 原晞收起瓷瓶,道:“小姐喜欢,便留着这盒子罢。” 蒋银蟾撅嘴道:“我才不要呢。这种东西我家多的是,你带着去池州做敲门砖罢!”一扭身,掀帘子出来,骑马去虎丘玩了。 次日一早,原晞刚刚梳洗完,她便走进来,拉了他往外走,道:“我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原晞道:“去哪里?看什么戏?” “去了你就知道了。”蒋银蟾神秘兮兮的,原晞怕被追杀自己的人发现,不想去,哪里拗得过她,被她推上马车,她和桐月跟着上来。 车夫驾车出了城,来到荒郊野外,将车停在一片林子里。蒋银蟾和原晞下了车,走不多远,便看见一座白墙黛瓦的宅子,隐隐有兵刃交击声从宅子里传出。 原晞腰上一紧,被她搂住,纵身飞掠起来,两人衣袖翩翩,像一双蝴蝶落在屋顶。屋瓦轻响,院子里十数个人打斗正酣,并未发觉。蒋银蟾按着原晞的背,伏在屋脊后朝下看,这些人身手都不差,显然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其中一名手持双钩,身穿褐衣的中年妇人武功最高,她的对手是一名锦衣青年和一名黑脸汉子。 锦衣青年提着一对判官笔,左点右击,招式颇为怪异。黑脸汉子将一把大斧舞得杀气腾腾,两人一个轻灵,一个刚猛,配合默契,但也只与中年妇人打了个平手。 妇人喝道:“童昊,休要白费功夫,速速交出玉马,我饶你一命!” 锦衣青年冷笑道:“玉马是我兰台宗的东西,你们靖都门屡次抢夺,要不要脸!” 妇人道:“放屁!玉马分明是你们偷我们的!你们做贼,还理直气壮,颠倒黑白,真是无耻之极!” 蒋银蟾把嘴凑到原晞耳边,道:“那个使双钩的大娘,是靖都门的康左使,使判官笔的公子是兰台宗的童少宗主。靖都门和兰台宗的地盘相邻,本来就不和睦,两年前兰台宗的人在靖都门的地盘上挖出一尊玉马,据说价值连城。靖都门向兰台宗索要,兰台宗不给,说谁挖到就是谁的。靖都门恼了,派人攻打兰台宗,两个帮派实力差不多,打来打去谁也吞不了谁,没个消停。” 原晞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打架呢?” 蒋银蟾道:“昨日我在酒馆里,听见两个靖都门的弟子说童昊带着玉马来了苏州,今日辰时便要动手,我派人跟踪他们,便知道在这里了。” 原晞想她应该不是来观战这么简单,多半她也想要玉马,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蒋银蟾一边看,一边叽叽咕咕评论康大娘和童昊的招式,虽然态度傲慢,但这两个人乃至两个门派招式的缺点,她都一语中的。 童昊左手中的判官笔被铁钩击落,康大娘右手一翻,铁钩一划,在他左手臂上划出好长一道口子,左手反击,击中了黑脸大汉的胸口。童昊另一支判官笔疾点康大娘肩贞穴,康大娘抬腿将他踢了个跟头。 没等童昊爬起来,铁钩便抵住了他的咽喉,康大娘道:“兰台宗的龟儿子们听好,谁敢再动一下,我便送你们少宗主去见阎王!” 黑脸大汉和兰台宗的弟子们都恨恨地停住手,一名女子抱着个檀木匣子从屋里走出来,扑通跪下,道:“玉马在此,还望女侠放过我的夫君。” 童昊双眼圆瞪,怒火将喷,叱道:“贱人,谁让你拿出来的!” 康大娘向最近的一名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弟子便要去拿檀木匣子,只觉眼前一花,身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推了一把似的,止不住地后退。 众人定睛细看,檀木匣子已落入另一名女子手中,她穿着一件青莲色绸衫,下面玄色湖绉洒花百褶裙,头上插着一根翡翠凤头簪,脸上蒙着块玄色绸巾,风动衣袂,眉眼盈盈。她身法太快,众人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的,不自觉地看地上,有她的影子,不是鬼。 康大娘举起一根铁钩指着她,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抢我们靖都门的东西,活腻了不成?” 童昊呸了一口,道:“明明是我们兰台宗的东西,你这贼婆娘,休想强占!” 双方的人互相忌惮,都不愿先对那蒙面女子出手,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剑,好像几百只鸭子乱叫。 蒋银蟾道:“都别吵了!” 她这一声吼,震得所有人心神一颤,静了下来。原晞伏在屋脊后,感觉屋瓦都震动了,暗道:这姑娘好深厚的内力。 蒋银蟾道:“今天这玉马就算给了靖都门,兰台宗也会去抢,你们这样斗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我帮你们出个主意罢。” 众人俱各狐疑,心想她果真如此好心?康大娘和童昊异口同声道:“什么主意?”说完,又互相瞪了一眼。 蒋银蟾打开匣子,取出玉马,阳光下温润有泽,微微透明,是一块绝佳的和田玉雕刻而成,形神兼备,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靖都门和兰台宗的人望着玉马,眼中贪念涌动。蒋银蟾用力一掷,毫不犹豫,只听哐当一声响,玉马摔成了数十块。 原晞惊呆了,这还真是个杜绝争斗的法子,可是正常人谁想得出来?谁又做得出来?她是疯子罢! 靖都门和兰台宗的人也呆了,痴痴地瞧着那一堆碎玉,心里空落落的,脑中一片空白,似乎神魂也被摔碎了,无法思考,茫然不知所措。 蒋银蟾背着手,语调轻快道:“现在玉马没啦,你们也不必再争了,静下心来钻研武术才是正经。不是我说你们,你们两家招式里的漏洞缺点也太多了,我真是看不下去。” 童昊捡起判官笔扑向她,悲愤交加,双目赤红,道:“疯妇,我杀了你!” 蒋银蟾衣袖挥动,袖中好像有无数只手,童昊两手一空,判官笔被她夺走,胸口挨了重重一击,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康大娘也醒悟过来,胸中怒火上冲,铁钩迅如闪电,瞬息之间向她连攻三招。几乎同时,黑脸大汉一跃而起,斧头劈向蒋银蟾的脑袋,只见两点寒光飞出,便和康大娘的铁钩撞在一起,铁钩齐断,斧头开裂。 蒋银蟾立在七八尺外,气定神闲,道:“我刚才那一招,嗯,就叫落笔惊风罢,你们看明白了吗?” 康大娘和黑脸汉子压根儿没看清她的动作,再度陷入震惊迷茫中。原晞倒是看清了,她当时提笔左一勾,右一引,身子便滑开了七八尺,这一勾一引之力将铁钩和板斧吸到了一起。听她这话,竟是临时想出来的招式,真正是武学奇才了。 奇才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大一样,原晞再看地上那一堆碎玉,忍不住笑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不就是一块石头,这么多人争来争去,岂不可笑?她的通透豁达,简单粗暴,令麻烦缠身的他为之开朗。 康大娘颤声道:“你……你一定是魔教的人!” 蒋银蟾但笑不语,跃上屋顶,带着原晞落地,慢悠悠地走向马车。靖都门和兰台宗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追。 蒋银蟾道:“你看,两个帮派的矛盾就这样被我调和了,我是不是很聪明?” 原晞道:“不仅聪明,而且厉害,就算武林盟主来了,也未必有小姐处理得好呢。” 这马屁拍得蒋银蟾眉欢眼笑,坐上马车,她摘下面巾,原晞才发现她今日这一身装扮幽艳魅惑,很符合魔教中人的气质。 “蒋小姐,你真是魔教中人?” 蒋银蟾斜着眼角看他,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原晞道:“久闻魔……北辰教高手如云,柳教主更是中原第一高手,我对她老人家很是敬佩,对北辰教也没有偏见。小姐是不是,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 好圆融的回答,蒋银蟾笑了笑,捏住他的下巴,凑近了,端详物品一般端详他这张美人面,道:“你该知道,魔教的人专横霸道,得不到的东西便毁掉。” 原晞眼中流露出畏惧之色,她满意地松开手,拿出一包乌梅糖,咯吱咯吱地嚼着吃。原晞扭头向着窗外,牵起一侧唇角。 第五章 江南烟水路(一) 淡烟蒙草翠萎蕤,细雨沾花红点滴,软风着柳金摇曳。春光图画里,想人生聚散谁知? 这日中午,毕明川吃得半醉,科着头,赤着脚,凭栏吟哦,身上是一件银泥起云福玉绫道袍。身边的美人银红纱衫透肉,云髻松盘青绀发,笑靥比酒更醉人。 小厮拿着一封信,蹬蹬蹬跑上楼,道:“公子,这是杭州韦家送来的信,老爷让您看看。” 韦家世代簪缨,韦老爷两年前以太子少师致仕,两位公子还在朝中担任要职,大公子的夫人就是毕明川的长姐。 韦老爷这封信上说他半个月前遇刺,两名刺客或许逃到了苏州,请亲家帮忙缉拿。刺客手中有韦家的把柄,此事不宜声张。 毕老爷一心钻研武学,哪有精神理会这些事,便交给了儿子。 两名刺客的画像随信一并送来,毕明川展开一张,方脸大耳,眉毛上翘,画得潦草,照这个样子找,满大街都是嫌疑人。 美人展开另一幅,道:“呦,好个俊俏模样,快赶上公子了!” 毕明川转过眼来看了看,笑道:“确实好模样,画得这般细致,只怕与韦家关系匪浅。”叫画师临摹了一百张,发给底下的人,命他们暗中缉拿。 姑苏人家尽枕河,潺湲碧水如绸带,穿过一个个桥洞,缠遍整座苏州城。这日天气和煦,风轻莺娇,蒋银蟾拉着原晞上船,要去阊门逛逛。 苏州六门:葑,盘,胥,阊,娄,齐,当中数阊门最为繁盛。有诗为证: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五更市贩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齐。 岸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水上游船画舫,笑语喧杂,才子佳人管弦弄晴,帘帷飞舞,不经意的一瞥,便生出一段风流韵事。原晞坐在船上,只庆幸有船篷挡着,外面的人不大瞧得见自己。 他今日穿着一件簇新的孔雀蓝长纱衫,暗八仙纹若隐若现,脸皮愈发显得白,仿佛蒙着淡淡的雾气,嘴唇养出了血色,便多了几分妖冶。 蒋银蟾凝望他,又露出痴迷的眼神,道:“原晞,你是不是鲛人变的?” “鲛人?” “书上说南海之外有鲛人,肤白貌美。那日我将你捞上来,你在渔网里披头散发,湿淋淋的,衣服上的花纹好像鳞片。我便想世间若真有鲛人,一定是你这样的。” 当时的情形,原晞想来是很狼狈的,听她这么描述,倒变得奇幻了,忍俊不禁,道:“鲛人泣泪成珠,我真希望我是,这样每日哭一哭,便丰衣足食了。” 蒋银蟾道:“你跟着我,不必哭,也能丰衣足食。” 原晞没有接话,心里业已明白她是看上自己了,想让自己跟她回去做夫妻。他自然想不到蒋银蟾是要他做面首,怕他不愿意,便说得含糊。只要将他带回绛霄峰,就算他不肯做面首,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这就和男人骗女人说娶她做正室,花轿抬进门,才发现是做小一个路数。 她见原晞眉眼低垂,默不作声,只当是动摇了,噙着笑握住他的手,道:“我们上岸吃饭罢,你想吃什么?” 原晞心中一凛,温柔的眼波倾注在她面上,道:“酒楼里那么多人,闹哄哄的,小姐这般美貌,若是遇上浮浪子弟,将言语调戏,岂不扫兴?叫几个菜,我们船上吃,清清静静的,怎样?” 蒋银蟾想了想,也好,便叫杏月去买酒菜。正吃着,船身一震,底部竟被人凿出一个洞,水汩汩地往里冒。蒋银蟾拔出剑从小洞刺了下去,水下的人自有防备,但这一剑来得太快,他躲闪不及,被划破了脸,心下大骇,忍痛不吭声游走。 蒋银蟾叫道:“水下有人,给我抓住他!” 暗中保护她的关堂主和四名教众闻言,立马跃入水中,没了影儿。紧跟着又有四人跳下水,却不是北辰教的人,想必是那凿船人的同伙。双方在水下打斗,搅得水面翻腾,游船画舫相撞,小艇翻了好几只,惊呼声四起。 原晞心道不好,定是有人发现了我,想逼我出去,看个清楚。 蒋银蟾却疑心是自己的仇家捣乱,搂着他掠出船舱,落在岸上。众目睽睽,原晞被她这么搂着,身为男子汉,不免有些羞耻,轻轻推了下她的手臂。蒋银蟾睨他一眼,在那瘦岩岩的窄腰上使劲一掐,放开了他。原晞又被她揩油,也不知自己算不算吃亏,稀里糊涂的,有种荒诞的喜感,一时盖过了危机带来的焦虑。 关堂主做过水匪,水性极好,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提着一个人破水而出,落在岸上。 这人身形瘦小,满是水锈的脸上一道剑伤流着血,眼睛泛红,显见是长久在水上讨生活的,并不是随行的侍卫。难道他们已经找到了帮手?原晞心中疑惑。 第4节 蒋银蟾道:“你为何凿我们的船?” 这人看看她,又看原晞,目光闪烁,低下头不答话。 关堂主反拧着他的双手,一脚踹在他膝盖弯上,道:“大小姐问你话呢!” 这人被踹得跪下,还是不作声。蒋银蟾冷笑两声,叫人把他带到船上关起来,径入酒楼坐下,又点了一桌菜。事已至此,躲也没有意义,原晞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泰然坐在她对面吃饭。 一盘凉拌香椿端上来,毕明川夹了一箸,细细咀嚼,齿颊留香。美人素手执银壶,替他斟酒,一名手下走进来,愁眉紧攒,躬着身子欲言又止。 毕明川端起酒盅,啜了一小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手下人道:“回公子,弟兄们在阊门发现了一名刺客,他和一个小娘子坐在船上。船篷挡着,弟兄们看不太清,怕弄错了,便让董二本去凿他们的船。没想到那小娘子是练家子,一剑刺下去,差点要了董二本的命。” 毕明川愕然片刻,道:“好暴躁的小娘子,什么来头?” 手下人道:“那小娘子不是别人,就是公子在寒山寺遇见的姜英。” “她是个女子?”毕明川睁大了眼,十分惊讶。 手下人道:“她不仅是个女子,还有一帮厉害的手下,董二本被他们捉住关起来了。不过这一闹,弟兄们看得真真的,那人就是画上的刺客!” 毕明川想了想,笑道:“有趣,有趣!先盯住他们,查查那位姜姑娘的来历,查明之前,不可再轻举妄动,免得事情闹大,韦家那边不好交代。” 第六章 江南烟水路(二) 三个丐帮弟子在阁子里吃酒,年纪最大的一人道:“你们听说了吗,兰台宗的那尊玉马被人打碎了!” “哦?一定是靖都门的人!” “他们哪里舍得!是魔教的人!” 两人闻言,不禁色变。魔教二字,对武林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就是噩梦一般的存在。这种深植于心的恐惧令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道:“那人是个蒙面女子,武功奇高,兰台宗和靖都门十数个好手,童昊和康大娘都在,也没能拦住她。” 两人咂舌,道:“她为何要打碎玉马呢?那么值钱的东西,打碎了多可惜啊!” “因为她是童昊的相好,童昊辜负了她,她岂有不报复的道理!” 两人恍然大悟,同时哦了一声,语调暧昧地拖长。女人嘛,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男人,男人是她们毕生奋斗的目标。这几乎是所有无知男人的共识。 蒋银蟾坐在隔壁,听到这里大怒,拍案而起,要去撕烂那王八蛋的嘴。 原晞急忙拦住她,道:“蒋小姐,莫与傻瓜论短长,你就是打死他们,他们也不能理解你的想法,只会坚持自己的论调!” 蒋银蟾气道:“那我就由着他们胡乱编排?那童昊是什么烂鱼臭虾,脱光了送给我,我都懒得看一眼!” 原晞道:“可不是么,那种人哪能入你的眼。反正你当时蒙着脸,他们也不知道是谁,你何苦站出来招惹更多的闲言碎语呢?谣言止于智者,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随他们去罢。”劝了半晌,她总算坐下了。 隔壁的三个丐帮弟子还不知道自己与一顿毒打擦肩而过,兴致勃勃地议论道:“这魔教的人都古里古怪的,武功越高越古怪,就说前任教主蒋危阑,放着那么多美女不娶,偏要娶自己的徒弟。师徒乱伦,他也不嫌丢人!” 蒋危阑正是蒋银蟾的父亲,这种话她从小到大听的太多,早就麻木了。 原晞心中一动,暗道莫非她就是魔教大小姐?蒋危阑,蒋银蟾,这脾气,这武功,越想越肯定。 吃过饭,蒋银蟾让原晞回客店,自己去船上审问那个凿船的人。 可怜董二本,因为水性最好被弟兄们推出来凿船,现在被人捉住,绑在大船上的隔舱里,真应了那句古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宁愿做个旱鸭子。 这间隔舱只有一扇开在高处的窗户,很小,微弱的阳光透进来,浮尘跃动。 吱呀一声,门开了,四名身材魁梧的教众簇拥着蒋银蟾走进来,她手中拿着一根软鞭,猛一下抽在董二本身上,立时绽开一道血痕。 “说罢,是谁派你来的?” 董二本疼得一激灵,看她这架势,知道他是毕家的人,必然要去找家主麻烦,家主知道是自己出卖了他,就算她放了自己,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想她一个小姑娘,手段再狠也不比家主,还是忍着罢。 蒋银蟾又抽了一鞭,喝道:“是不是九霞帮的人?” 北辰教在江南的仇家不多,她知道的也就七八个,抽一鞭,问一个,鞭法巧妙,左边一卷,右边一翻,手里握了条灵蛇一般。董二本痛苦地呻吟,不肯松口。 蒋银蟾耐心耗尽,鞭梢卷住他的脖子,道:“你再不说,我便将你的脑袋丢到江里。” 董二本被勒得喘不过气,眼珠子外凸,嘴唇翕动,似要说话。蒋银蟾忽然眼风一斜,扬手发出三枚暗器,击穿了高处的窗户。两名教众出去搜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 蒋银蟾看了看嘴又闭上,一脸视死如归的董二本,冷哼一声,松开鞭子走了。 日光西斜,浓荫匝地,桐月坐在廊下煎药,屋里传出咳嗽声,她便端着药进屋,见原晞坐在床上,咳得俊脸泛红,道:“公子醒了,把药吃了罢。” 原晞道:“有劳姑娘了,蒋小姐回来了么?” 桐月道:“还没有。” 原晞喝了药躺下,调息一会儿,感觉好些。桐月拿着空碗出去了,他从袖中摸出三枚梅花镖,镖上的毒很有名,是魔教惯用的蓼丝愁。蒋银蟾什么都没问出来,凿船的人也不知是冲谁来的,但自己的行踪肯定暴露了,今晚必须离开。 蒋银蟾回到客店,走进原晞的房间,原晞明知故问:“那个凿船的人说了什么没有?” 蒋银蟾摇了摇头,心下气恼,本来就要问出来了,被窗外偷听的人打断了。她其实并不十分确定当时窗外有人,如果有,身法之快,在她见过的众多高手中也算上乘了。苏州富贵温柔乡,大财主多的是,武功高手却很少。 这人会是谁呢?蒋银蟾望着地上的影子出了回神,道:“待会儿我要去毕家的岫园,你要不要一道去?” 原晞挑眉道:“小姐认识毕家的人?” 蒋银蟾道:“那日在寒山寺遇见毕三公子,便认识了。他是江南第一美男子,不过依我看,没有你俊俏呢。你若是毕老爷的儿子,这江南第一美男子的名头便归你了。” 原晞笑道:“小姐抬举,我一个倾家荡产的穷光蛋,若不是小姐怜悯,连片遮身的瓦都没有,怎么能跟毕三公子相比?”咳了几声,又道:“我有点不舒服,就不去了。小姐出门在外,处处都要小心,不可轻信他人。” “这话我娘说过好多遍啦。”蒋银蟾仰面躺在榻上,从袖中摸出一个核桃大小,花绣的香球,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越抛越高。 原晞的目光跟着香球上上下下,想到就要与她分别,心中竟有一丝不舍。 掌灯时分,蒋银蟾换了男装,坐车来到岫园,僮仆引她进去,一路怪石嵯峨,奇花烂漫,流觞曲水,不减兰亭。遍身罗绮的侍女穿梭在游廊小径,楼台水榭间,恍若仙娥。毕明川迎上来见礼,他也穿着一件孔雀蓝的绢圆领,却没有原晞那种山鬼花魅般的妖冶风情。 两人寒暄几句,走到厅上,梁远和胡胜已经到了。还有一名唱曲儿的妓女,叫眉儿。大家见过了,坐下吃茶。 胡胜道:“听说兰台宗的童昊带着玉马来到苏州,靖都门的康左使带人去抢,玉马却被一名魔教女子打碎了。童昊和康左使气得半死,无奈都不是那女子的对手。那女子不仅打碎了玉马,还奚落兰台宗和靖都门的武功,真是狂妄之极!” 梁远一脸不屑道:“那女子其实是童昊的姘头,她要童昊休妻娶她,童昊不答应,她恼羞成怒才做出这种事来报复童昊。” 胡胜道:“哦?竟有这段内情!” 蒋银蟾嗑着瓜子,唇角蕴着一丝冷笑。毕明川眼角余光扫过她,道:“梁兄,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梁远是在行院里听几个嫖客说的,为了让众人相信,道:“我和童昊有些交情,听说他来了苏州,便去探望他,他亲口对我说的。” 毕明川微微一笑,道:“这倒怪了,童昊内伤颇重,他家人昨日来请我去给他疗伤。他也亲口对我说,那蒙面女子来得突然,说要调解他们和靖都门的矛盾,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梁远没想到他见过童昊,更没想到他会当面戳穿自己,涨红了脸。 毕明川看也不看他,接着道:“靖都门和兰台宗为了玉马闹得不可开交,我想那位姑娘的做法固然有些粗暴,但绝薪止火,不失为治本之策。她不因玉马珍贵而有贪念,决非俗人。” 蒋银蟾心下欢喜,好个毕三公子,不仅模样好,头脑也好,笑道:“三公子高见,什么姘头报复,纯属无稽之谈。那女子武功远在童昊之上,若真想报复童昊,直接把他阉了,不是更解气么?” 毕明川哈哈大笑,道:“姜兄所言极是!” 梁远脸上挂不住,坚持道:“但童昊对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梁家祖籍关中,也是武林世家,与毕家是世交。毕明川心里瞧不上梁远,嫌他土气,但面子上还要过得去,给他找了个台阶下,道:“想必是童昊输得太惨,编出这番话来挽回颜面罢。” 梁远连连点头,道:“不错,定是如此了。” 稍后摆上酒来,众人依次坐定,眉儿唱了支曲子,众人共饮一杯,又说起北辰教的事。 梁家吃过北辰教的亏,梁远恨恨道:“魔教本就作恶多端,自从柳玉镜这娼妇做了教主,一发肆无忌惮,不把我们正道放在眼里。听说她身边面首无数,人尽可夫,什么北辰教,分明就是私窠子!” 蒋银蟾道:“什么叫私窠子?” 眉儿噗嗤一笑,道:“公子这个都不知道?就是暗娼的意思。” 蒋银蟾点点头,幽幽看了梁远一眼,指甲刮着杯盏,唇角浮起森然的笑。毕明川忙打断梁远的话,向眉儿使了个眼色。眉儿便端着酒杯来敬梁远,吃到金炉香尽,翦翦轻风浸着寒意,胡胜说媳妇一个人在家害怕,得早点回去陪她,便先离席而去。 又吃了几杯,梁远和蒋银蟾也先后告辞。梁远带了两名随从,骑马去行院里睡,走到一条偏僻幽静的小巷,噗噗两声轻响,灯笼灭了。 第七章 江南烟水路(三) “什么人!”两名随从拔出剑,紧张地打量着漆黑的四周。 梁远吃得微醺,心已飞到姑娘的被窝里,不耐烦道:“哪有什么人,快走罢!”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三人穴道都被点住,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穿透夜雾,惊散了树上的栖鸦。 蒋银蟾回到客店,已经很晚了,原晞屋里还亮着灯,是在等她么?不觉面露笑意,掀帘子进屋,只见美人手拈棋子坐在灯下,便想起读过的一句诗: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她文墨上不大来得,这句诗虽然记在脑子里,究竟什么意思,她也不懂,只觉得和眼前的画面十分相称。 原晞转脸看见她,微笑道:“小姐在岫园玩得尽兴么?” “还行。”蒋银蟾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他面前的棋枰旁,道:“给你带的玉屑糕,尝尝罢。” 原晞捕捉到她眼中的狡诈之色,又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还是道了声谢,打开纸包,里面赫然是一条刚割下来的舌头,还热乎着。原晞呆呆地瞅了片刻,啊的一声叫出来,手一抖,舌头掉在地上。 蒋银蟾大笑,原晞别过脸,翻了个白眼,结巴道:“这……这是谁的舌头?” “梁远的,他在酒席上恶语中伤我娘,我便让他永远说不出话。”她又拿出一个纸包,道:“这次是真的玉屑糕,吃罢。” 原晞打开纸包看了看,道:“我现在吃不下,明早再吃罢。” 桐月用纸垫着手,捡起那条舌头,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埋了,又回来擦干净地上的血迹。 原晞这才把脸转过来,蒋银蟾笑道:“看把你吓的!我小时候看我娘杀人,一点都不怕。” 原晞道:“令堂莫非就是柳教主?” 蒋银蟾略一迟疑,道:“不错。” 原晞肃然道:“原来小姐是蒋教主和柳教主的千金,难怪小小年纪,胆识过人,武功恁地了得。” 蒋银蟾含着笑,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道:“你不要怕,我娘其实是个很和气的人,你跟我回去,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她父亲蒋危阑去世那年,七大门派的高手围攻绛霄峰,竟有半数死在柳玉镜剑下。这些年来,武林中有谁敢触北辰教霉头,轻则一命呜呼,重则满门被灭。虽然江湖传闻多少有些夸张,但柳玉镜这样的女人,与和气二字是决不沾边的。 原晞低着头,拨弄丝绦穗子,那神态腼腆又柔顺,蒋银蟾怎么想得到他打的是今晚逃跑的主意。 次日一早,她坐在妆镜前由杏月梳头,桐月提着裙子慌慌张张进来,道:“大小姐,不好了,原公子不见了!” 蒋银蟾吃了一惊,散着发走到隔壁,床上被褥整整齐齐,给他买的衣服叠放在床边,那只金盒子搁在桌上。她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字条,上面的字遒美飘逸,写的是:天赋仙姿水上逢,受恩深处心惶恐。若能渡尽风波劫,会向绛霄与卿同。 这首诗,原晞怕蒋银蟾读书少,看不懂,特意写得浅显。蒋银蟾拧着眉头看了三遍,心知他之前的柔顺都是装出来麻痹自己的,他不愿跟自己回去,即便自己威逼利诱,他也不曾动摇,什么风波劫,忘恩负义的借口罢了。至于会向绛霄与卿同,蠢货才会相信这种承诺。 她怒火大炽,将字条撕得粉碎,瞪着眼,厉声道:“昨夜是谁当值?” 四名教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走出来,在台阶下跪成一排,磕头求饶。 “一个病秧子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蒋银蟾丢出一只茶碗,在他们面前摔得粉碎。 第5节 四人头都不敢偏一下,关堂主劝解道:“大小姐息怒,那原公子来历不明,没准儿是个麻烦,走了也好。” 桐月也劝道:“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小姐为了这么个不识好歹,狼心狗肺的东西动气不值得!” 蒋银蟾盯着金盒子,想他若知道我要他做面首,逃跑也就罢了,可我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抬举他做夫婿的,他还是要走,分明是看不上我了。他凭什么看不上我啊?越想越气,抬脚踹翻了桌子,把屋里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愤愤道:“王八蛋,白眼狼,再被我碰上,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等她发泄过了,杏月替她束起发髻,穿戴整齐,拿着扫帚清扫地上的碎瓷片,一边道:“小姐,出去逛逛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兴许就遇见更好看的小郎君了呢!” 蒋银蟾想想也是,便骑了马,来到行院里。这才辰牌时分,日头刚爬过屋脊,姐儿嫖客们大多还睡着,岑寂中弥漫着一股慵懒。廊下两个小厮的闲话便清晰地传入坐在大堂饮酒的蒋银蟾耳中。 “哎,你知不知道,红蕖巷里死了三个人!” “啊,竟有这等事!死的是什么人?” “不清楚,只听说是位有钱的公子哥儿和两个随从。天明被人看见,报了官,正在挨家挨户查呢。” “唉,一定是这公子哥儿得罪了凶手,可怜那两个随从,白白为主子送了命。” “可不是嘛,做下人的就是命贱,但愿他们和咱们来世都投个好胎。” 蒋银蟾心中起疑,问鸨母红蕖巷怎么走,鸨母说出门左转过了桥就是。蒋银蟾过了桥,看见两个公人守在巷口,不让人进去。她辨认了一下,昨晚就是在这条巷子里割走梁远的舌头,莫非死的是梁远和他的两个随从?如果是,又是谁在自己走后杀了他们呢? 她朝巷子里张望,两个公人也没有在意,只当是个好奇的路人。巷子里的青石板地面上一滩滩血迹,有两个人蹲在地上,低头看什么东西,一人戴幞头,穿着皂布圆领衫,是公人的打扮,一人头戴玉冠,穿着水墨色绸道袍,清俊的侧脸让蒋银蟾精神一振,定睛细看,原来是毕明川。 府尹和仵作来看过后,尸体便被运走了,只留下一个血书的字在地上。府尹郭涯知道死者是江湖中人,又是毕明川的朋友,便让他来看看这个字。 公人道:“三公子,这个蒋字当时是掩在梁远右手下的。” 毕明川点点头,没说什么,站起身,一转头看见了巷口的姜英。姜,蒋,是巧合么?他稍稍垂眼,沉吟片刻,走过去,面带意外之色,道:“姜兄,你怎么在这里?” 蒋银蟾道:“家里带出来的洗脚婢不懂事,一大早惹我生气,我便跑出来了。听说这里死了人,怎么,是三公子认识的人么?” 毕明川道:“梁兄昨晚在这条巷子里遇害,我收到消息,过来看看。” 猜测被证实,蒋银蟾还是有些诧异,道:“凶手是谁?” 毕明川摇了摇头,道:“凶手并不图财,想是梁兄的仇家。唉,昨晚我若留住他,便不会发生这样的惨事,都怪我照料不周。” 蒋银蟾道:“生死有命,三公子不必自责。” 毕明川深深叹了口气,道:“姜兄慢慢逛罢,我还要去衙门见府尹大人,改日再聚,告辞!”拱一拱手,转身走向巷子另一头。 细柳斜斜,春风将枝上的柳绵吹成一张迷蒙的网,蒋银蟾牵着马,走在网里,想了一会儿梁远的死,隐隐感觉与自己有关,又整理不出头绪,便搁下不想了。 三具尸体停放在府衙的场院里,仵作已经检验完毕,府尹郭涯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掩住口鼻,站在梁远的尸体旁边,道:“割了舌头再杀,这是有多大仇啊!” 毕明川走过来行礼,郭涯摆摆袖子,道:“明川,那个蒋字,你怎么看?” 毕明川道:“江湖上姓蒋的高手不少,晚生也说不准。且这个字是凶手所写,意图栽赃嫁祸也未可知。” 郭涯抚着颌下的长须,把头轻点,踱了几步,想起另一桩更要紧的事,又折回他面前,低声道:“韦相公要抓的那两名刺客,你那边有消息了吗?” 梁家虽然是武林世家,毕竟不如韦家显赫,况且韦家就在杭州,讨好韦老爷,对郭涯的仕途大有裨益。梁远的案子和韦老爷的事放在一起,轻重缓急,一目了然。 毕明川摇了摇头,郭涯面色焦虑,看看地上的梁远尸体,恨不得他就是刺客,好送到韦老爷面前邀功。 第八章 江南烟水路(四) 行月桥生药铺是苏州城里最大的生药铺,这日天蒙蒙亮,严掌柜开了门,泡了一碗茶,还没吃,便有一名头戴竹笠,手提包袱的白衣人走进来。 严掌柜道:“客官,买什么药?” “我不买药,我有几条扁颈蛇想卖给贵店。”白衣人的声音年轻悦耳,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他是个很有修养的人。 扁颈蛇通经络,祛风湿,治中风瘫痪有奇效,是一味价值不菲的药材。严掌柜让他拿出来看看,他便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八条洗剥干净的扁颈蛇。 严掌柜道:“这是你自己捕的么?” 白衣人嗯了一声,抬起头,严掌柜一看笠檐下的脸,就是戏台上的赵子龙也没有这般俊俏,心下奇怪:捕蛇又苦又累,尤其是捕这种毒蛇,稍不留神,便把命搭进去了,向来只有不怕死的穷人才肯干,这美少年怎么看都不像穷人啊。 原晞把金盒子留给了蒋银蟾,现在实是个穷人,浑身上下搜不出一文钱,街上的乞丐都比他有油水,要不然也不至于卖蛇。 “二十两,卖不卖?” 这个价钱还算公道,原晞同意了,严掌柜拿了银子给他,忽然发现他这张脸有点眼熟。待他离开,拿出东家派人送来的画像细瞅,嘿,不就是他么!严掌柜疾步走到门口,舒头门外,见他在馄饨摊买了一碗馄饨坐下来吃,便叫一个伙计速去禀报东家。 原晞不紧不慢地吃完馄饨,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是蒋银蟾昨晚给的玉屑糕,就着馄饨汤吃了,又去买了一斤酒,两斤卤牛肉,五张炊饼,带着路上吃。 管雍是毕明川的心腹,收到消息,立马带了五个弟兄赶过来。大街上不好动手,管雍等人跟着他出了葑门,走进一片树林,心中暗喜:这正是动手的好地方。忽觉两脚发麻,使不上劲,摔了一跤,两条腿也麻了,站不起来,再看其他人也都倒在地上,知道是着了点子的道,惊惧之极。 原晞转身朝他走过来,道:“我与诸位素不相识,不知为何要跟踪我呢?” 麻木的感觉漫过心口,管雍如坠冰窖,道:“你……你是怎么暗算我们的?” 原晞道:“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管雍横下心,梗着脖子道:“我们着了你的道,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原晞抽出他腰间的刀,他手指都已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刀架上脖颈,嘴唇发白,上下牙关打颤。 原晞目光冰冷,道:“当真不说?” 管雍眼神坚毅,脸上汗水涔涔而下,原晞倏然一笑,道:“我不喜欢杀人,你们中的毒十二个时辰后自然会解,告辞。”丢下刀,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毕明川听解毒后的管雍说了事情经过,坐在椅上摩挲着书页,半晌道:“你们是怎么中毒的?” 管雍苦笑道:“我思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中毒的。” 毕明川道:“看来是个使毒的高手,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为何要离开姜姑娘独自行动呢?” 管雍道:“也许两人拌嘴了,那姜姑娘武功虽高,脾气火爆,着实不好相与。” 毕明川欹着椅背,仰起头,手里的书盖在脸上,喃喃道:“姜姑娘,蒋姑娘,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晚上,杏月坐在小板凳上替蒋银蟾洗脚,听她在头顶上叹了声气,抬起头,见她面色惆怅,想是为了原晞,道:“小姐,别难过了,原公子既已知道您的身份,说不定会去绛霄峰找您呢。” 蒋银蟾把嘴一撅,道:“我才不稀罕他来找我呢,来了,我也不理他。男人最要紧的是听话,不听话的男人再好看也留不得。而且,他也没那么好看,你不觉得他太瘦,太单薄了么?” 杏月笑了笑,道:“那您叹什么气呢?” 蒋银蟾道:“我是可惜,毕明川家大业大,叫他做我的面首,他必然不肯。” 杏月拿棉巾擦干她的脚,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江南,别为男人坏了心情,苏州也逛得差不多了,我们明日就去杭州玩罢。” 蒋银蟾点头道:“我正有此意,三十年前,我爹在杭州天竺寺打败海慧禅师,留下一幅墨宝,不知还在不在。” 父亲去世时,蒋银蟾只有五岁,他的事,她多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柳玉镜说,当年蒋危阑在杭州游玩,一日酒喝多了,神经错乱,要去天竺寺烧香。烧香就烧香罢,他还要捐功德,一捐就是五百两。 天竺寺的和尚们也不认识他,只当是哪个大财主,高高兴兴捧来功德簿,让他写名字。蒋教主酒劲上头,大笔一挥,写下了真名。彼时,他的名号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和尚们都被功德簿上蒋危阑三个字惊呆了。 阿弥陀佛,谁能想到魔教教主会来捐功德啊! 住持海慧禅师闻讯而来,拦住了要走的蒋危阑,两人大战一场,海慧禅师败。蒋危阑在石碑上题诗一首,扬长而去。 蒋银蟾爱听这些故事,倒不是多么崇拜父亲,而是贪看母亲说这些故事时的笑容。那一种轻怜密爱,在杀伐果决的母亲脸上,显得尤为动人。世上绝无第二个男人能让母亲露出那样的笑容,是以别人都说母亲对不起父亲,她不以为然。 守节的寡妇未必真爱亡夫,但若尝过了形形色色的美男子,还念着亡夫的好,便是真的爱了。男人应该接受比较,明白做一个女人唯一的男人,并不值得骄傲,做一个女人最爱的男人才是荣耀。 海慧禅师早已不是天竺寺的住持,这些年他潜心修炼,武功大有进境,收了两个资质很好的俗家弟子,一个叫冯世科,是开国侯府的小侯爷,一个叫韦宣礼,是韦少师的小儿子。两人年纪相仿,平日一处练武,一处喝酒,比亲兄弟还亲热。 韦宣礼有个姐姐,叫韦庭芳,生得国色天香,尚未出阁。两年前,冯世科去韦府给韦老爷祝寿,在花园里与庭芳小姐不期而遇,双眸传递,彼此有意。无奈庭芳小姐方在襁褓中,韦老爷便给她定了门亲事,冯世科不好求娶,深以为憾。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庭芳小姐那未婚夫日前坠江身亡。这一喜讯从天而降,砸得冯世科晕头转向,夜里做梦都在笑。 竹林里练功的韦宣礼瞟了他一眼,道:“世科,你不用心练功,笑什么?” 冯世科道:“你明知我笑什么,又何必问呢?” 韦宣礼道:“我并不知道。”说着也忍不住笑了,道:“来,我们切磋切磋。” 他拉开架势,提起左掌向冯世科面门斜劈下来,冯世科疾向后仰,掌锋从鼻尖上掠过,甚是凌厉。 “宣礼,我马上就要做你姐夫了,你下手这么狠,打坏了我,你姐姐要心疼的。”冯世科笑嘻嘻地一纵身,飞起双腿,左一脚,右一脚,向他踢出连环六脚。 却说北辰教一行人来到杭州,正是吴山色千叠翡翠,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来往闲游戏。比起苏州,又是另一番锦绣堆烟,满目繁华的气象。 这日午后,蒋银蟾带着桐月绕西湖转了一圈,径向天竺寺走来。天竺山古薜幽松,云雾缭绕,溪水淙淙流过沟壑,迂回婉转汇入剡溪,真有几分像天竺圣地。 她在寺后的亭子里找到父亲题字的石碑,三十年过去,石碑上的墨迹几不可辨,但写字的人力透石碑,凹槽犹在。指尖顺着凹槽游走,父亲当年纵横江湖,睥睨群雄的神态浮现眼前,像一条桀骜不驯的龙。 她正悠然出神,不远处的竹林里传来打斗声,移步去看,是两个少年郎在打架,一个头戴天青巾,身穿青锦团花袍,腰系碧玉带,另一个头戴绛红巾,身穿红绣织金花缎袍,腰系白玉带,脸蛋么,虽然比原晞差了点,也算标致了。 两个小美人拳来腿往,迅捷有力,招式看似简单,其实精妙。蒋银蟾欹着竹竿,观望了一会儿,不觉手痒,飞步上前,右掌勾住红衣少年伸出的手腕斜带出去,左手两指点在青衣少年抬起的右小腿上。 韦宣礼和冯世科猝不及防,一个被带出七八步才站稳,一个右小腿酸麻,左肩被轻轻一推,便撞在身后的竹竿上。竹叶纷纷落下,两人定睛细看这不速之客,竟是个妙龄少女,穿着藕色罗衫,杏黄纱裙,腰细如柳,束一根玄丝带,飘飖宛如流电。 被竹叶切碎的阳光落在她脸上,那一双星眸闪耀,樱唇含笑,下巴微挑,傲慢地歪着脸斜睨两个王孙公子。 第九章 借刀好杀人(一) 冯韦二人看出这少女并无恶意,冯世科微笑作揖道:“小娘子好俊的身手,敢问贵姓?” 蒋银蟾道:“我姓姜,生姜的姜,你们呢?” 冯世科道:“我姓冯,他姓韦,海慧禅师是我们的师父。” 蒋银蟾道:“哦,你们是大和尚的弟子,难怪使的招式还可以。” 海慧禅师在江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他的招式,就是七大门派的掌门也要恭维几句,这少女居然只说还可以,好大的口气! 韦宣礼冷笑道:“你师父是哪位?” 蒋银蟾道:“是一位比你们师父厉害的高人。” 她说的是实话,冯韦二人听来却是挑衅,冯世科好脾气,不与她计较,韦宣礼鼻管里哼了一声,道:“我看你的招式也不怎么高明,不过是占了偷袭的便宜。” 蒋银蟾道:“你不服气呀,那咱们再比一比。” 韦宣礼道:“比就比,我还怕了你不成!”言讫,双掌呼呼两招,向她劈面打来。 冯世科乐得看热闹,只见蒋银蟾绕着韦宣礼盘旋打转,并不攻击,她步法飘逸,浑似足不点地,越走越快。 韦宣礼手掌翻飞,连她一片衣角都碰不到,累得气喘吁吁,蒋银蟾才与他对了一掌,啪的一声,滚滚洪流般的掌力冲击而来,韦宣礼倒飞出去,摔在三丈开外,撞断了两根碗口粗的竹子。 他人倒是没什么事,心知这少女内力远在自己之上,若非手下留情,这一掌便能要自己的命。既惊骇,又羞愧,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冯世科也没想到这少女如此厉害,惊讶之余,暗自庆幸没和她比试,不然丢脸的就是自己了。 蒋银蟾道:“你服不服?” 韦宣礼咬着嘴唇不作声,蒋银蟾微笑道:“还挺倔!” 第6节 这三个字说完,她已跃至半空,身子一翻,骑在了韦宣礼肩头,双手拇指按住他的眼皮,道:“我再问你一遍,服不服?” 韦宣礼眼珠剧痛,一动不敢动,冯世科忙道:“使不得,姜姑娘你快下来!他父亲是韦少师!” 蒋银蟾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大官家的公子,难怪内功这么差,真正练功的苦你们吃不了,再好的招式到了你们手里,也成了花拳绣腿。” 冯韦二人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姑娘,小徒学艺不精,让你见笑,还望看在老僧的薄面上,高抬贵手。” 蒋银蟾循声看去,一个白眉白须,身披袈裟,头戴毗卢帽的老和尚缓步走来,心想:他就是海慧禅师了,我欺负他徒弟,他说不定会报复我。 韦宣礼听见师父来了,有了底气,喝道:“臭丫头,还不滚下来!” “你敢骂我?”蒋银蟾提起眉眼,一只脚后跟踢在他胸口。 韦宣礼感觉肋骨都要断了,痛苦地弯下腰,眼珠子骨碌碌动,道:“你是不是怕我师父,不敢下来?” “谁说我不敢!”蒋银蟾跳下来,双手合十,躬身道:“老禅师,作揖了。” 海慧禅师注视着她,目光温和,道:“姑娘很像老僧的一位故人,今日在此相遇,也是机缘,到寒舍吃杯茶罢。” 蒋银蟾眯了眯眼,心知他看出来了,也不推辞。四人到方丈中坐下,冯世科和韦宣礼见师父拿出珍藏的密云龙泡茶,都心下诧异,又多看了这少女两眼。 吃完茶,蒋银蟾告辞而去,冯世科迫不及待地问:“师父,您认识这位姜姑娘?” 海慧禅师道:“不认识。” 冯世科道:“那您为何拿密云龙招待她?上回我爹来,您都舍不得拿呢。” 海慧禅师瞪他一眼,道:“我看谁投缘便给谁,你管这么多作甚?好好练功罢!两个男子汉,不是人家一个小姑娘的对手,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冯韦二人讪讪地退出来,海慧禅师闭上眼睛,捻着佛珠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蒋教主,当年我输给你,如今我的徒弟输给你的女儿,真是惭愧啊。” 韦宣礼回到家,眼珠还隐隐作痛,心里把蒋银蟾骂了一千遍,不解气,拿起一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他姐姐韦庭芳走到门口,听见声响,吓了一跳,掀帘子进来,见他满脸怒色,问道:“这是跟谁置气呢?” 韦宣礼刚又拿起一个茶杯要砸,放下道:“姐姐来了,没什么,一点不顺心的事罢了。” 韦庭芳抿了抿唇,道:“那个人可有下落了?” 韦宣礼道:“暂时还没有,姐姐你放心,他一个人翻不出天去,你一定能顺顺当当地嫁给世科。你是没看见,世科听说他死了,高兴的那个样子。”说着唇角浮现笑意。 韦庭芳面上升起红云,目中流露出愧疚之色,道:“他是无辜的,我对不起他,我们都对不起他,还是莫伤他性命罢。” 韦宣礼眼皮一翻,道:“姐姐这是妇人之仁,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他死了,我们才能安心。何况要他死的,又不只是我们,就算我们放他一马,妙香的广平王妃能答应么?王妃要世子之位,你要世科,父亲要冯家这门亲事,他死了,对大家都好。” 世事多翻覆,十五年前与原家定亲,韦老爷哪里料到日后还能攀上冯家,如今冯家有意,他便动摇了,韦庭芳也动摇了,毕竟冯世科就在眼前,那原大公子远在天边,谁知道他什么性情,好不好相处? 她姨妈家的女儿,远嫁真定府,不到一年便死了。夫家说是病死的,陪嫁的下人回来却说是被作践死的。远嫁就是一场冒险,把自己的终身交托到一个陌生男子手里,祸福都取决于他,运气不好,便万劫不复。 她不想冒险,攥着汗巾的手良久松开,口中溢出一声叹息。原大公子固然无辜,但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也只能牺牲他了。唉,人心就是这么贪,这么坏,没法子的事啊。 走进佛堂,韦庭芳跪在蒲团上,默默诵经礼忏。 佛龛里的紫檀木雕观音慈眉善目,对面拈香的中年妇人一身黑衣,苍白憔悴的脸上浸透了仇恨,她是梁远的母亲金氏。 梁远的死讯传到家中,仿佛晴天霹雳,全家人悲痛万分。梁老爷派人去苏州打探,得知杀害爱子的是魔教大小姐蒋银蟾。梁家与魔教本就有过节,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梁老爷带了二十名好手赶赴苏州,誓要蒋银蟾偿命。 袅袅青烟中,金氏低声祝告:“若得菩萨庇护,保佑拙夫杀死那妖女,平安归来,信女定往庙廷,塑金身酬谢。” 第十章 借刀好杀人(二) 在杭州玩了几日,蒋银蟾并未遇见比原晞更好看的小郎君,她觉得这事就像游山,一般都是从山底出发,越往上走风景越好,到了山顶,造化之神秀尽收眼底,前面的风景都不算什么了。原晞就是山顶的风景,她无意间先遇见了他,等于从山顶出发,往山下走,这个过程便无趣多了。 虽说如此,她还是不死心,这日一早又骑马去郊外寻美。红日高升,绿水逶迤,东风澹荡,水流花片香。冯世科和韦宣礼骑着青骢马,手持金鞭,结伴去郊外打猎。迎面遇上蒋银蟾,韦宣礼想起日前的羞辱,怒上心头,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拉满弓,瞄准了她胸口,右手一松,箭去如流星。 以蒋银蟾的武功,这一箭自然伤不着她。韦宣礼知道,但就是克制不住冲动。蒋银蟾穿着件淡粉素绸宽袖衫子,衣袖一挥,宛如桃花绽放,将箭裹住,戴上手套,拿在手里看了看。她从不徒手接外人的兵刃,怕有毒。这手套是天山冰蚕丝织的,寻常兵刃伤不了,且质地轻薄,近乎透明,远看很难发觉。 她左手食指和拇指一捏铁制的箭镞,掷还给韦宣礼,道:“你这箭镞是软的,如何射得死人?” 箭来势劲急,丝毫不逊色于韦宣礼用弓射出,他挥剑格挡,箭被劈成两截,掉在地上。他和冯世科低头看箭镞,竟成了扁扁的一片,两人不知蒋银蟾戴着手套,还以为她徒手将箭镞捏扁,这是何等功力?登时大惊失色。 蒋银蟾扭头对杏月笑道:“你说这好好的箭镞怎么会是软的呢?” 杏月道:“小姐,这就像有些男人,外头看着好,其实不济事。” 蒋银蟾吃吃笑着向韦宣礼投去暧昧嘲弄的目光,韦宣礼勃然大怒,抽出三支箭要射她,冯世科按住他的手臂,忍笑道:“宣礼,你冷静一点,闹出事来,伯父脸上不好看。” 韦宣礼牙关紧咬,脸红扑扑的,眼睛里冒火光,半晌挤出一句:“小贱人,你给我等着,早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言讫,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冯世科象征性地叫了两声宣礼,也没有去追。蒋银蟾望着韦宣礼的背影,心想若是鱼美人气成这样,该有多好看啊。 冯世科走到她面前,含笑拱手道:“姜姑娘,宣礼死要面子,脾气不大好,你又实在厉害,把他气伤了,多有得罪,我代他赔个不是。” 蒋银蟾摆了摆手,道:“我不跟这种小喽啰一般见识。” 冯世科道:“堂堂韦家少爷,你说他是小喽啰?那么谁在你眼里才是大人物?” 蒋银蟾眼里的大人物只有两个,便是自己的父母,这话在冯世科面前当然不好说,想了想,道:“单看江南,你师父算一个,开国侯年轻时屡次大败北契军,也算一个,还有毒王申渚仁,玉狐山庄的卓老夫人,楚云庵的无音师太,就这几个罢。” 冯世科笑道:“开国侯正是我爷爷。” 他期待她露出肃然起敬,仰慕的神情,虽然这样的神情他在许许多多的女孩子脸上看见过,包括韦庭芳,他还是很期待在这厉害的小姑娘脸上看见。 用祖辈的权势征服厉害的女人,向来是王孙公子的一大乐趣。 蒋银蟾淡淡地哦了一声,道:“他老人家身体怎么样?” 冯世科道:“年纪大了,难免缠绵病榻。唉,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如果可以,我愿意拿自己的寿命添给爷爷。” 蒋银蟾道:“小侯爷真是孝顺。” 两人并辔而行,说着闲话,冯世科仔细看她,那种骄傲自负的神色并无改变。他有点失望,不甘心道:“姜姑娘,我有一处别院就在附近,若不嫌弃,中午过去吃顿便饭罢。” 蒋银蟾睇他一眼,肚里明白:这小侯爷勾搭我呢!他虽然长得不赖,却没什么味道,再说他也不会愿意做我的面首,便婉言拒绝了。 冯世科不是好色之徒,话说出口,自觉对不住韦庭芳,便后悔了,所幸她没有答应。他心里固然痒痒的,也没再多言。 次日北辰教众人离开杭州,去嘉兴逛了一圈,蒋银蟾决定返程,这一路还要经过扬州,金陵,都是好玩的地方,少不得再逗留些日子。 却说金陵西北有个燕子矶,正是大江之滨,跨江而出,仿佛一只燕子扑在水面上,故有此名。这日傍晚,船就停泊在燕子矶下,众人上岸登高远眺,只见残阳铺水,浩浩东流,浪花拍打在石崖上,如雪飞舞。 关堂主道:“钟山龙盘,石头虎踞,这金陵果真有帝王之气。” 杏月抿嘴一笑,道:“说起帝王,两年前有个道士替小姐相面,说她是凤鸣朝阳的命格,将来保不齐要做皇后呢。” 蒋银蟾嗤之以鼻,道:“我才不要做皇后,要做就做皇帝。” 关堂主哈哈笑道:“大小姐若是做了皇帝,咱们北辰教不就成了国教了!正好咱们总坛靠近白定国,到时候和官军联手,把白定国打下来,那才叫痛快!” 蒋银蟾笑道:“那我务必封关叔叔做个兵马大元帅。” 正说得热闹,崖下传来打斗声,关堂主眉头一皱,手握刀柄,要下去看看,七八个人手持兵刃冲上来。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穿着皂色布衫,拿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熟铜棍,年纪在四十左右,眼睛一大一小,厚厚的嘴唇,蒋银蟾看着有些眼熟。 关堂主诧异道:“梁固?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此?” 梁固满眼恨意,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冷笑道:“蒋大小姐杀了我儿,一路游山玩水,好惬意啊!” 蒋银蟾愣了愣,心知他是梁远的父亲,父子两个长得还真像,道:“你儿子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割了他的舌头,第二天听说他被杀了,我也纳闷呢。” “妖女休要抵赖,还我儿命来!”梁固挥动铜棍,朝她头顶打落。 他这根熟铜棍有五六十斤重,使得呼呼风响,好似一团黄雾。 蒋银蟾不敢硬接,身形疾晃,闪来躲去,道:“你这个人,怎么没有脑子,我若真个杀了他,何必抵赖?我怕你们不成?” 梁固是个鲁莽的汉子,又被仇恨和痛苦冲昏了头脑,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想杀了她报仇。 铜棍打在石头上,轰然碎裂,碎石四溅开来,梁家和北辰教的人都有被划伤的。梁固来的路上还向亲朋好友借了些人手,此时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关堂主等人左砍右刺,奋力抵挡。 红日西坠,余晖很快被暮色吞没,边上虽有人点起火把,打斗的众人还是看不清楚,行动也就受限。蒋银蟾却像蝙蝠一样,纵跃灵活,丝毫不受影响。铜棍挥来,她听着风声,长剑回转,刺向梁固的手腕。 梁固惨叫一声,铜棍脱手飞出,他知道身后就是崖边,右手两根手指夹住蒋银蟾的剑,运力一拨。他毕竟年长,内力在蒋银蟾之上,蒋银蟾不肯松开剑,身子便被剑上的力道带过去,梁固左手五指微屈,抓住她的肩头,甩向崖下。 蒋银蟾大惊,就在他松手的一瞬间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两人离崖边不过三尺的距离,去势收不住,一起掉了下去。 “大小姐!” “老爷!” 两伙人同时惊呼,都顾不上打了,举着火把,俯瞰湍急的江水,哪有人的影子?众人手忙脚乱,各上各的船,顺流打捞。 黑漆漆的夜,风浪又急,落水的人早就被冲远了。两伙人都不愿放弃,驾着摇摇欲翻的船,一声声呼唤回荡在江面上。直到晨光微熹,蒋银蟾下落不明,关堂主靠在船舷上,面如死灰,想到柳玉镜盛怒的模样,便两腿发软。 其他人也都害怕,杏月喃喃祈祷:“大小姐,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您若有个好歹,咱们这一船的人都要去见阎王爷。” 却说金陵上游有个池州,北临长江,南接黄山,周遭均是大湖。朝廷鉴于池州位置优越,在此设有都统司。副都统王逸就是原晞要找的朋友,他来到池州,得知王逸去外地办差了,便在郊外的一座破庙住下,等王逸回来。 破庙东倒西歪,泥塑的神像挂满了蛛网,之所以住在这里,主要是因为囊中羞涩,其次是图清净。庙里老鼠很多,本来到处乱窜,原晞在草席周围撒了药粉,它们便不来了。这日早上醒来,烧了一壶水,梳洗过了,吃完最后一块蒸饼,出去抓野兔。 白鹭飞过漠漠水田,一队迎亲的人众走在田埂上,前面的人抬着花轿,后面的新郎披红戴花,骑着白马,满脸喜气。 原晞看着笑了,自己千里迢迢来江南,也是为了迎亲,孰料新娘子没见到,差点送了命。 夜间做梦,梦见一间布置整齐的新房,龙凤双烛高照,暖融融的光里坐着个新娘子。他走过去,揭起她的红盖头,香肌如雪,绀发垂云,这娇滴滴的佳人竟是蒋银蟾!他吓了一跳,想也不想,转身就逃。 蒋银蟾一把揪住他背心,将他掼在床上,杏眼圆瞪,柳眉倒竖,道:“你跑什么!” 原晞心想你看你这凶悍的样子,哪个男人见了不跑,嘴上不好说,就见她拿出一根鞭子朝自己抽了下来。 噼噼啪啪十几鞭,抽得他衣衫碎裂,终于醒了,月光从庙顶的缝隙漏下来,清冷惨淡。还好是梦,他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又觉得离奇,怎么会梦见和她成亲呢?她打我,我怎么就不还手呢?想不明白,喝了两口水,复又睡下。 第十一章 借刀好杀人(三) 燕子矶下游三十多里处有个沙洲,一伙强盗劫了一只民座船,泊在这里分赃。忽然发现岸边躺着个人,强盗们走过去一看,是个模样标致的少女,闭着眼睛,樱唇微张,薄薄的罗衫紧贴着起伏的胸脯,便起了淫心。 “这小娘儿还带剑!”一个强盗好奇拔出她腰间的佩剑,晶光闪耀,端的是口宝剑。 另一个强盗接过来,舞了个剑花,道:“带这么好的剑,莫不是个练家子?” “管她是什么,先让咱们快活了再说!”说这话的强盗叫刁五,他伸出粗壮的手臂,拦腰抱起少女,阔步走回船舱。 蒋银蟾其实醒着,就是精疲力尽,不想动弹,被他夹在腋下,勾起一侧唇角笑了。 刁五将她扔在床上,她睁开眼,目光转过围着自己,六个如狼似虎的男人,面不改色,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强盗们均感诧异,心想:这小娘儿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刁五笑嘻嘻道:“我们是水上做买卖的人,这是我们的船。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流落在外?” 蒋银蟾道:“我叫姜英,失足落水漂流至此,我家在扬州,你们若能送我回去,必有重谢。” 北辰教在扬州有分舵,去了那里,便能与关堂主他们会合。 强盗互相看了看,都笑起来,依旧是刁五道:“小娘子,我看你不必回去了,就留在船上做个押舱娘子罢!”说着伸手来摸她的脸。 第7节 蒋银蟾左手捏住他的手腕,食指和小指翘起,姿势优美如拈针绣花。众强盗不知这是柳玉镜的绝学春闺指,只听喀喀声响,刁五腕骨尽碎,长声惨呼,凄厉非常。他另一只手握拳挥向蒋银蟾,被她屈指轻轻一弹,两根指骨也碎了,疼得死去活来。 蒋银蟾欣赏着众人惊骇的神情,笑眯眯道:“怎么样,还想不想留我做押舱娘子?” 众强盗知道遇上高手了,掂量了一下,扑通扑通跪下,道:“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女侠,还望女侠恕罪!” 蒋银蟾道:“现在送我去扬州,我便饶了你们。” 众强盗连连点头答应,站起身去开船,蒋银蟾指住一人,道:“你给我弄个火盆来,我要烤衣服。” 那人去了没一会儿,满脸堆笑端了个火盆来,烧得旺旺的。烤干了衣服,蒋银蟾走到船头,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随着江风迎面扑来。没有人在暗中保护她,没有人叫她大小姐,这才是她想要的云游,充满意外,危险和刺激。 “不去扬州了,去池州。” 强盗们一愣,也不敢多问,这便调头去池州。原晞说他要去池州,未必是真话,就算是真话,池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找一个人绝非易事。那又怎样呢?她去池州,又不是为了他。 这日晌午,一场暴雨突如其来,破庙里滴滴答答漏雨,原晞将草席挪到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看了会儿书,东北方向传来马蹄声。他最近被人追杀,对这种声音格外敏感,细听是两匹快马,不一时便到了庙外停住。 两个衣衫湿透的汉子下了马,他们是孪生兄弟,一个穿蓝布袍,一个穿绿布袍,除此之外,再无分别,连唇上的胡须都一样长,一样卷曲。 进门坐下,蓝袍人道:“这雨不知要下多久,咱们吃点东西就走,免得被人抢了先。” 绿袍人嗯了一声,从革囊里取出干粮分给他,吃了两口,道:“听说小妖女身手不凡,咱们可得小心点。” “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能有多厉害?”蓝袍人刮刮胡须,目露淫色,笑道:“等抓住了她,咱们先尝尝这魔教大小姐的滋味,再叫她娘拿五十万两银子来换。” 绿袍人也笑了,囫囵吃了三个馒头,差不多饱了,便要站起身,双腿却麻木了。蓝袍人也一样,试了几次站不起来,手在腿上又敲又捏,好像不是自己的腿,一点知觉都没有。 绿袍人惊恐道:“哥,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 神像背后走出来一个人,道:“你们中毒了,告诉我蒋大小姐的下落,我便给你们解药。” 兄弟俩不意庙里还有别人,又是一惊,尖锐的目光像四把剔骨刀射向他。他穿着湖色布长衫,清瘦高挑,手无寸铁,戴着竹笠,大半张脸掩在笠檐阴影中,依稀可见其俊美。这种美在荒凉偏僻的破庙里显得诡艳,加上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手段,让人不寒而栗。 “蒋大小姐在铜陵县的天涯客栈。” 原晞丢下两颗药丸,提着包袱出门,骑上马,一提缰绳,冒雨奔向八十里外的铜陵县。 据那对孪生兄弟的话推测,蒋银蟾现在落单,有人将她的下落透露给了附近的强盗恶贼,想必还有一些正道人士。蒋银蟾在他们眼里,无疑是一块肥肉,都想着抢在北辰教的人赶到之前抓住她,或者杀掉她。 她为什么会落单?是谁将她的下落透露出去?原晞感觉她陷入了一张精心钩织的网,自己还欠她救命之恩,她可千万不能有事。 扬鞭抽在马臀上,马蹄溅起泥泞,宛如一支离弦的箭穿梭在雨幕中,他只恨不能缩地成寸,至于自身的麻烦,已经置之度外了。 天涯客栈是铜陵县最大的客店,蒋银蟾住的院子外面有两株杏树,雨打杏花,满地粉涴。八个人站在树下,有男有女,都拿着兵刃,伸长脖子向院子里张望。只听诶呦,啊呀两声,两个壮汉飞出来,重重摔在地上,吐血不止。 “四哥,我们一起上!”两男一女掠入院中,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三人几乎同时发出惨叫,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眼睛被戳瞎了,脸上挂着两行鲜血,形容可怖。 剩下的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不敢进去,又舍不得离开。落单的魔教大小姐,只要抓住她,便能扬名立万,收获泼天的财富,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就算拼命一搏,也是值得的。 院子里的其他住客知道是江湖纷争,与己无关,躲在屋里,扒着窗缝门缝看得起劲。 原晞赶到这里,霖雨未止,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从院中传出:“一群废物!还有谁想来试试?” 一颗心落回原处,他不禁笑了,放缓脚步,走到树下休息。其他人以为他也是来对付蒋银蟾的,因他孤身一人,脚步虚浮,无甚内功的样子,并不放在眼里。 忽有人厉声道:“小妖女,我大哥惨死在魔教手下,今日我便杀了你替他报仇!” 众人循声抬头看去,屋脊上立着一名黑脸汉子,劲装结束,双目炯炯,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逼人的鬼头刀,纵身劈了下去。 第十二章 素手抽玉郎 这一刀迅猛之极,有人认出来,大声道:“是龙城第一刀邓保隆!他大哥去年走镖,在黄河边上的香草镇遇见魔教长老燕鸿,言语不和,被燕鸿一掌拍碎了脑袋。” 院子里刀剑交击之声不绝,邓保隆显然比之前那五人的武功高多了,有两人按捺不住,高声道,邓大侠,我们来帮你!便越过院墙,和邓保隆联手对付蒋银蟾。 原晞走到月洞门口,只见缥缈的雨丝中,蒋银蟾右手舞剑,左手挥掌,红裙飞旋,宛如一团浇不灭的火焰。 邓保隆刀法灵便,拳法也不俗,一时还能招架,另两个人拆不到三十招,便被蒋银蟾踹倒在地,爬不起来。她腾身一跃,剑光自高处挥落,锵的一声,邓保隆的刀断成两截。他大骇之下,丢下断刀,双拳齐出,虎虎生风。 蒋银蟾身子一扭,左手似莲花开合,在邓保隆右小臂上一拂,他便痛叫起来,右臂垂落,剑光划过他的大腿,他扑通跪在她裙下。 蒋银蟾曼声道:“邓大侠,听说燕长老杀了你大哥,你怎么找我不找她呢?” 邓保隆牙关紧咬,不说话。蒋银蟾咯咯一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燕长老人称血手罗刹,你怕她,又气不过,便捡软柿子捏,对不对?” 邓保隆的心思被她说破,惨白的脸涨得通红。 蒋银蟾松开他软绵绵的右臂,绣鞋踩在断刀上,道:“唉,我娘说你们这些大侠最喜欢做这种事啦,只可惜我不是软柿子。” 邓保隆无地自容,爬起来便要走。 蒋银蟾按住他的肩,道:“我让你走了吗?” 这位龙城第一刀对她的纤纤素手有了阴影,浑身一颤,道:“那你要怎样才肯放我走?” “瞧你说的,好像是我请你来一样。”蒋银蟾押着他出了月洞门,外面的人见这情形,自知不是对手,忙不迭地逃跑。 “想活命的都别动。”这话仿佛定身咒,落地生效,所有人一动不动。 蒋银蟾满意地笑了,拍了拍邓保隆的头,道:“你学三声狗叫,声音大点,让大伙儿都听清楚,便能走啦。” 邓保隆命悬在她手中,敢怒不敢言,心里把自己比作当年受胯下之辱的韩信,蒋银蟾就是那该死的屠夫。他也不想韩信怎么会去欺负一个落单的小姑娘,只觉得自己忍辱负重,他日必成大器,将这小妖女碎尸万段! 浑身挂水的邓大侠,发出三声心不甘情不愿的狗叫,好像一只落水狗被打了三棍,滑稽可笑。众人怕邓保隆事后报复,都憋住了笑,只有一人没忍住,闷声笑了出来。 蒋银蟾转头看去,是个头戴竹笠的蒙面人,也没在意,摆手道:“行啦,你们打坏了这院里的花草,弄脏了人家的地方,把身上的钱都留下,便滚罢。” 众人放下钱袋,一眨眼溜远了,邓保隆瞪着那蒙面人,心中怒道:小杂种,我治不了小妖女,还治不了你?便拖着受伤的双腿扑了过去。 蒙面人呆了片刻,转身奔向蒋银蟾,道:“大小姐,救我!” 蒋银蟾一愣,邓保隆一惊,暗道不好,这小子竟是魔教的人。魔教找过来了,他哪里还敢停留,火急火燎地跑了。 原晞在蒋银蟾面前站定,摘下脸上的汗巾,瞟了邓保隆一眼,又笑起来,道:“什么龙城第一刀,真是浪得虚名!” 蒋银蟾望着这消失半个多月的美人,怒火噌的一下从胸腔窜到头顶,磨了磨牙根,道:“原晞,你怎么在这里?” 原晞满以为她看见自己会惊喜,不想她有惊无喜,还很气愤的样子,有点摸不着头脑,解释道:“我住在八十里外的一座破庙里,晌午有两个强盗进庙避雨,说要来抓你。我不放心,便跟过来了。” 蒋银蟾呵呵冷笑,道:“好,好你个王八蛋,还敢来见我,有种!”环顾一圈,并无趁手之物,便进屋拿了一根鸡毛掸子出来。 原晞大惊,扭头就跑,蒋银蟾挥鸡毛掸子横扫,掠他脚踝。他扑倒在地,护住头脸,身上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好像梦里的光景,叫屈道:“蒋小姐,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为何打我?” 蒋银蟾一手叉腰,一手用鸡毛掸子指着他,道:“我好心好意救你,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却留下一首酸诗,一声不吭地跑了,难道不该打么!” 原晞道:“我有我的难处,你先别打我,听我解释好不好?” “我管你什么难处,今日不打断你的腿,我就不姓蒋!”她挥舞着鸡毛掸子,啪啪啪又抽了十几下,鸡毛乱飞。 原晞啊呦啊呦地叫,喀的一声,他腿没断,鸡毛掸子断了。蒋银蟾感觉自己也没使多大劲,怎么就断了呢?好不经打的鸡毛掸子。 她又进屋拿出一根门栓,原晞心头一震,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之别,攥住她的手腕,目光软成了春江水,声音似薰风吹入她耳中,道:“是我错了,大小姐您宽宏大量,饶了我罢!” 这时雨已经停了,他几乎透明的皮肤,精巧的五官,眼中袅袅的水汽,构成一种虚幻柔弱的美,让人怜惜。 蒋银蟾一怔,与他较劲的手顿住了,抿着唇,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过脑袋不看他。 原晞拉着她的手爬起来,满身泥水,狼狈极了。蒋银蟾手一甩,他踉跄了两步,险些又摔倒,弯腰抚着大腿,疼得直抽气。蒋银蟾眼角睨着他,从他痛苦的表情中汲取到一丝快意,洋洋笑了。 “我好好的待你,你不稀罕,非要我揍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本想打断你的腿,让你长长记性,念在你良心未泯,还知道来看我,就算了罢。” 原晞拱手道谢,心里又生出那个疑惑:我怎么就不还手呢?可煞作怪,被她打的时候,就觉得头脑里一片混乱,毕生所学都忘记了。莫非她是我命中的魔星,专门来克我的? 蒋银蟾走到房门口,回头瞪他道:“进来!” 原晞进屋,她把门拴上,其他房里的住客先是看了一场勇佳人大败群枭,又看了一场俏娘子怒抽美郎君,心满意足,深感这房钱付得值。 原晞打量着屋里的陈设,道:“蒋小姐,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蒋银蟾不说话,打开包袱,拿了几件干净衣裳,走到屏风后宽衣解带。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出,原晞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背对着屏风坐在圆凳上,弯腰卷起裤脚,看腿上被她抽出来的红印子,暗骂道:小泼妇,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第十三章 匹马共香尘 蒋银蟾换好衣服,披着满背的湿发,转出屏风看了看他,打开门,叫来伙计,丢给他一锭银子,吩咐道:“去给这位公子买一身衣服,再送些酒菜来。” 伙计方才也在外面看热闹,这时对她敬若神明,打量了一下原晞的身材,连声答应着去了。 蒋银蟾向盆里倒水,拧了棉巾擦脸,神色淡淡道:“待会儿换了衣服,吃过饭,你就走罢。” 原晞愕然注视她,她不喜欢自己了么?不会的,他对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有信心,她只是在赌气,抑或是怕连累自己罢。 “你在这里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还会有许多人来找你麻烦,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容易出事,我送你去找北辰教的人罢。” 蒋银蟾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原晞沉默片刻,说起早已打好腹稿的情由:“蒋小姐,其实我是神医明九针的弟子。开国侯病重,有太医说只有先师能治他的病。侯府的人到了风邪谷,我告诉他们,先师业已去世。他们怕不好交差,便抓了我去杭州给老侯爷治病。” “老侯爷年轻时杀了许多无辜的北契百姓,这些人里有先师的朋友,先师若在世,断然不肯救他。我不能违背先师的意愿,因此船到扬州,夜里狂风暴雨,我趁他们不注意跳江逃跑,遇上了大小姐你。” 说到这里,他嘴角露出笑意,声音低了些,续道:“我想侯府的人一定在找我,怕连累你,才不辞而别的。” 明九针医术高超,武功也颇了得,在江湖上名头响亮。蒋银蟾却不曾听说他有徒弟,心里不大相信,但冯世科说过,开国侯卧病在床,这又对得上,半信半疑地盯着他,良久道:“那你来池州做什么?” 原晞道:“我有个朋友在这里做副都统,我想到他府上躲一阵子,再回风邪谷。不巧他去外地办差了,大小姐若是不信,等他回来,一问便知。” 蒋银蟾沉吟不语,敲门声响起,伙计送来一包衣服和酒菜。原晞到屏风后面换衣服,蒋银蟾擎着酒杯,目光投在屏风上,渐渐变得玩味。 她走到屏风前,轻声问:“衣服合身么?” 原晞脱了上衣,要脱裤子,忽闻她的声音近在咫尺,浑身僵硬,嗯了一声,裤子不敢脱了。 “你背上有一片纹身,是四条蛇缠着一只蝴蝶,蝴蝶翅膀上有两个鬼脸,为什么要纹这样奇怪的图案?” 她说得细致,仿佛挡在中间的屏风不存在,他赤裸的上身正暴露在她眼前。原晞局促地抓着一件夹纱衫,要穿不穿,背上的纹身隐隐发热。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那日捞你上来,他们替你换衣服,我便看见了。” 别的地方她看没看见呢?原晞低头望一眼,脸红道:“先母是苗族人,纹身是苗族的习俗,这样的图案在族中是很常见的。” 蒋银蟾哦了一声,走回桌边斟了一杯酒。原晞听见斟酒的声音,才飞快地脱了裤子,穿好衣服走出来。天色昏暗,蒋银蟾点起一盏油灯,桌上一壶酒,两付杯箸,菜是醋溜鲜鱼,芦蒿炒面筋,青笋蘑菇杂素,鸡汤拌粉条,还有一大碗白莹莹的米饭。 两人都饿了,安安静静地吃了一会儿,蒋银蟾道:“你还记得梁远么?” 原晞道:“那个被你割了舌头的人?” 蒋银蟾点点头,夹起一块鱼肉,蘸着酱色的汤汁,道:“他死了,他父亲梁固不知为何坚信是我杀了他,带了帮手来江南找我报仇。我们在燕子矶遇上,我被他甩下江,他也被我拉了下来。我搭上一只船,船家要来池州,我便跟着来了。” 她才不要告诉他,是她自己要来池州,免得他自作多情,以为她是专程来找他的。 第8节 原晞想了想,道:“梁固一定是掌握了证据,又知道梁远死前确实与你见过面,才会坚信你是凶手。” 蒋银蟾道:“可我没有杀梁远,他哪来的证据?” 原晞道:“自然是凶手留下,嫁祸你的。蒋小姐,你的随从里应该有奸细,他将你的行踪透露给凶手,所以凶手知道你和梁远见过面。甚至那晚你去岫园,就是他们设计好的。” 蒋银蟾咬着一片青笋,呆住了,她是武术上的强者,心术上的弱者。想了好久,才转过弯来,道:“可我去岫园,是毕三公子邀请我,难道他是凶手?” 原晞道:“未必,你可以回苏州,约他出来见一面,他若敢孤身赴约,多半就不是他了。” 蒋银蟾道:“这主意不错,他若不是凶手,我还能问问他凶手的事。他是个聪明人,查到了什么也未可知。” 原晞道:“我陪你一道去罢,路上也有个照应。” 蒋银蟾眼珠子从他脸上转到酒杯里,唇角微翘,道:“你自己要跟着我,倘若遭遇不测,可别怪我。” 原晞心想她果然是怕连累我,柔声道:“我不怪你。客店人多眼杂,不能住了,我来时看见一座禅院,是个幽静之处,我们过去借宿罢。” 蒋银蟾收拾了一下,用一块白绸汗巾蒙住脸,与他离开天涯客栈。两人只有一匹马,原晞先骑上去,她翻身坐在后面,双臂环住他的腰。 街道两边的房屋疾速倒退,夜风中飞花片片掠过身畔,她凝望他的后脑勺,怒火和怨气平息,失而复得的欢喜才从心底喷涌出来。 行了十几里路,似乎只是一霎。 小小的禅院里透出灯光,原晞勒住马,蒋银蟾还紧紧地抱着他,脸颊贴在他坚硬的背上,舍不得撒手。 原晞有点尴尬,又无奈道:“蒋小姐,到了。” 蒋银蟾在他小腹上摸了两把,跳下马,笑嘻嘻地仰着脸看他,一副占了便宜的无赖样。原晞不好意思与她对视,倒像是自己理亏,下了马,将马拴在一棵树上,走到门前敲门。 一名年轻僧人打开门,原晞双手合十,道:“师傅,打扰了,我们兄妹途经宝刹,舍妹身体不适,想借宿一宿,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僧人面露难色,蒋银蟾摊开手,一锭五两的银子点亮了僧人的眼,他便古道热肠起来,收下银子,乐呵呵地领两人到厢房,掇出一盘茶来吃了,让两人好生歇息。 却说毕明川发现韦老爷要抓的那名刺客是使毒高手,便想到了毒王申渚仁。申家庄离苏州不远,与毕家素有往来,毕明川让父亲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申家庄,请申渚仁派两个得力弟子帮忙对付那名刺客。 申亮和申青骑马奔驰在池州郊外的官道上,天色渐明,前方的树林烟雾缭绕,树林旁有一座不起眼的破庙。两人拴住马,走进破庙,见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个穿蓝布袍,一个穿绿布袍,长得一模一样。 申青咦了一声,道:“你们是孪生兄弟?” 蓝袍人和绿袍人吃了那美少年给的药丸,毒不仅没解,还扩散至全身,现在好像两块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他们望着这对陌生男女,眼中流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 蓝袍人道:“我兄弟二人中了毒,动不了,两位行行好,帮我们请个大夫罢。” 绿袍人道:“等我们解了毒,定有厚报。” 申亮挑眉道:“中毒?谁给你们下的毒?” 蓝袍人恨恨道:“是个阴险卑鄙的小畜生,我们也不认识他,狗娘养的,说好了给我们解药,我们吃了他的药,屁用都没有!” 申青道:“他长什么样?” 蓝袍人道:“瘦瘦的,比这位公子还要高点,他戴着斗笠,看不清脸,应该是个标致的小白脸。” 申青高兴道:“师兄,就是他了!” 蓝袍人和绿袍人心中一惊,暗道他们莫不是一伙的? 申亮道:“他为什么给你们下毒?” 绿袍人道:“他想知道魔教大小姐的下落。” “魔教大小姐?”申亮和申青诧异地对视一眼,申青道:“魔教大小姐在哪里?” 绿袍人道:“在铜陵县的天涯客栈。” 申青道:“难怪九霞帮,薇露宫的人都往这边赶,师兄,你说点子自身难保,怎么还去蹚别人的浑水?” 申亮道:“不知道,你先替他们解毒罢。” 申青拿出金针,在两人手上扎了几针,便有紫黑色的血流出来。 “一个时辰后,你们便能动啦。” 两人喜动颜色,蓝袍人道:“没想到姑娘精通医术,真是我二人的造化!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申亮道:“你们不必知道,告辞了。” 走出破庙,骑上马,行了一段路,申青才想起来,道:“师兄,那对孪生兄弟是不是伍氏双雄?” 伍氏双雄常在淮南一带行走,干的都是杀人劫货的大买卖,他们武功本就高强,更兼孪生兄弟,心意相通,打架时配合默契,便好像一个人生了四只手四只脚,很难对付,官府通缉多年也没能拿住。 申亮道:“就是他们,他们一定也是冲着蒋大小姐来的,却栽在了那名少年手里。他们这样的江洋大盗,经验极丰,能让他们中招,那少年确实有点本事。” 到了天涯客栈,一行人迎面走出来,其中一人面似乌金,两道板眉,鼻子大的出奇,肉乎乎的,像个瘤子挂在嘴巴上,正是九霞帮的二当家阴客生。 九霞帮原本是长江水道上势力最大的帮派,十五年前惹怒了北辰教,一场血战后,元气大伤,又被其他帮派趁火打劫,从此一蹶不振,对北辰教恨之入骨。 阴客生一边走,一边骂道:“妈的小娼妇,让老子白跑一趟,等老子抓住你,剁成肉馅送给你娘。” 申亮申青听见这话,便知道蒋银蟾不在这里了,那少年想必也不在了。商议一番,决定先在客栈住下,再出去打探消息。 第十四章 偏向虎山行 五更天时,蒋银蟾便醒了,梳洗一番,去隔壁看美人。手一推门,拴上了,她也不叫原晞开门,直接运力一震,隔着门把门栓震断了,一点声音没有发出。 原晞还睡着,她走到床边,见他齐胸盖着被子,一双手臂露在外面,伸出袖口的小臂上昨日抽出来的红痕已经青紫了。他肤白异于常人,一道道伤便显得触目惊心,她手指轻抚,被这种破碎的美迷住了。 原晞睁开眼,面色惊慌,把手臂收回被子里,裹紧了被子,道:“大小姐,你怎么进来的?” 蒋银蟾抬起右手一翻,道:“隔座分香,我爹的成名绝技,你听说过么?” 原晞点点头,道:“当年蒋教主驾临少林寺,就是用这一招在大雄宝殿外震碎了殿内的香炉,他离去后,如空大师说十年内,他必将成为中原武林第一人。” 蒋银蟾笑道:“大和尚还是小看我爹了,他只用了五年,便击败了中原第一高手沈过雁。” 原晞目光扫过断裂的门栓,心想你爹若是知道你用他的绝技做这种事,只怕要从棺材里跳出来抽你一顿,口中道:“蒋教主实在是旷世难逢的大才,只恨我迟生了数十年,不然就能亲眼目睹他老人家的风采了。” 蒋银蟾道:“你若是早生数十年,我们便遇不上啦。” 原晞一笑,道:“说的也是。” 他下床梳洗,蒋银蟾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一举一动都优雅斯文,且随意自然,毫不做作,与她常见的江湖汉子气质迥异,与施琴鹤那种斯文又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她说不出来。 僧人端了早饭来,两人吃过,去拜见此间的住持。蒋银蟾施了十两银子,住持便极力挽留他们多住几日,又说凤凰山就在附近,山上风景绝好,不看后悔终生。 蒋银蟾便要去,原晞道:“大小姐,现在整个铜陵县到处都是找你的人,我们还是尽早去苏州罢。查清了奸细的事,你和北辰教的人会合,我便放心了。” 蒋银蟾道:“我既然出来,就不怕有人找我麻烦。找不到我,是他们的福气,找到我,是他们的劫数。” 好狂妄的口气,但她的确有狂妄的资本。原晞再次意识到,她是个不能以常理度之的女孩子,笑道:“好罢,我们去凤凰山看看。” 两人骑马上山,行至半山腰,树林参天,路径回环陡峭,马不能骑了,两人便牵着马步行。风盈袖,花沾衣,时不时地遇见牧童樵叟,挑着担子,唱着歌渐入白云深处。 蒋银蟾心中一动,指着周围的花草树木,问原晞认不认识。原晞不仅说得出名字,还知道主治什么病,各种药方想都不想,便从口中吐出来,显然是熟记于心了。 蒋银蟾道:“你还真像个名医的弟子。” 原晞道:“我本来就是。” 走到一河湾边,水面开阔,潭深鱼多,有两三个牧童坐在岸边垂钓。蒋银蟾从他们手里买了两尾刚钓上来的鱼,拿出匕首刮鳞剖腹,原晞去捡柴禾,顺便摘了些去腥的香草。 生起火,鱼烤得香气四溢,一人一条吃得干干净净。 沿岸走了一会儿,见柳荫下泊着一只竹筏,蒋银蟾拉着原晞跨上去,拿起竹篙撑了几下,竹筏只是打转。 原晞笑道:“你不会,我来罢。”接过竹篙,一篙撑开了。 天在河湾底,人在云中行,身后的追兵,红尘的烦恼都远去了,原晞感觉身心舒畅,自从来了江南,便没有这样轻松过。 蒋银蟾脱了鞋袜,挽起裤脚戏水,原晞知道汉家女子的脚是不能随便瞧的,但她一双脚生得玲珑纤妙,映着碧水,像翡翠座上的白玉笋,实在好看。 倘若娶她为妻,便能时常把玩这双脚了。原晞被这个念头吓到了,心道我是嫌命太长么?居然想和这泼妇做夫妻。万一得罪了她,就算不死在她手上,也要死在她娘手上。这哪里是娶媳妇,分明是请了尊邪神回家。 当下摇了摇头,收起这要命的念头,把目光从她脚上挪开。 蒋银蟾躺下,头枕着双臂,看他青衣飘扬,襟带临风而动,活脱脱一个画上走出来的仙郎。她拍了拍身侧,道:“过来陪我躺会儿。” 原晞道:“男女不同席,我怕污了小姐的清名。” 蒋银蟾眯起眼,拔出匕首转了个圈,笑道:“那我给你除了根,便不致我清名有玷了。” 原晞立马躺下了,蒋银蟾收起匕首,在他脸上拧了一把,道:“你这人,就喜欢吃罚酒。” 原晞闭上眼,任由她摸来摸去。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发困,蒋银蟾把脸埋在他臂弯里睡着了。一觉醒来,斜阳凝紫,漫天霞光,仿佛还在梦中。怔了一会儿,她坐起身,原晞臂间一空,便有凉意袭来,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蒋银蟾穿上鞋袜,道:“回去罢。” 原晞持篙将竹筏撑到岸边,上了岸,两人牵着马下山。樵叟牧童也都负薪赶牛归家,到了能骑马的地方,原晞不肯再坐前面,蒋银蟾想他是怕被占便宜,反正今日便宜也占够了,便很大度地让他坐在后面。 原晞搂着她细细的腰,无声笑了。行了五六里路,禅院就在眼前,蒋银蟾却不停,纵马过了禅院。原晞问她去哪儿,她说要去酒楼吃饭。 酒楼?原晞睁大眼,她是生怕别人找不到她么? “大小姐,你若是嫌禅院的饭菜不可口,我去酒楼买了带回去吃,好不好?” “不好,带回去就凉了。难得来一趟江南,我可不要将就,若被一群鼠辈逼得不敢露面,我还有什么资格接任教主?” 她勒住马,侧过脸来斜眼睨着他,道:“你若是害怕,便先回去。”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原晞头一回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看到这样的气魄,眼波流动,笑道:“我不怕,只要你想去,我便舍命陪佳人。” 蒋银蟾哈哈笑了,道:“好,是条汉子!”双腿一夹马腹,又奔出两三里,到了一家酒楼门首。 下了马,把缰绳交给迎上来的伙计,两人进门,大堂里有七八桌客人,都在饮酒吃饭。其中两名汉子是九霞帮的,看见脸上蒙着白绸的蒋银蟾走进来,下死眼把她盯了两眼。 蒋银蟾和原晞上楼,在一间阁子里坐下,点了几道拿手菜,一斤金华酒。阁子有竹帘挡着,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 一名九霞帮的汉子等伙计上完菜,在楼梯口拦住他,拿出一幅画像,问道:“那间阁子里的姑娘,是不是这画上的样子?” 伙计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没错,就是她。” 汉子大喜,跑回九霞帮落脚的客店报信,另一人留在酒楼盯梢。 第十五章 花枝叶底犹藏刺 暮色垂落,街上还有许多行人,原晞牵着马,陪蒋银蟾站在一个烟熏火燎的摊子前,等锅里的油炸面果。这种点心,刚出锅的时候最好吃。摊主用漏勺捞起那些圆滚滚的面果,沥干了油,装进纸袋里。 蒋银蟾接过纸袋,边走边吃,一个挑着担子的人经过她身边,蓦地从担子里抽出一把钢刀。几乎同时,前面一名步履蹒跚的老妪举起拐杖,直刺蒋银蟾胸口。剑光一闪,两只断手掉在地上,行人停下脚步,惊呼声和惨叫声一齐响起。 蒋银蟾拈起一颗面果,送入口中,她如何出剑,如何收剑,只有身旁的原晞看清了。 走过长街,十几个人从暗处跳出来,手持兵刃,将他们俩围在中间。为首的阴客生盯着蒋银蟾,厉声道:“妖女,我们九霞帮被你们魔教害得好惨,今日我非宰了你不可!”说罢,挥刀猛扑过来。 第9节 其他人也一拥而上,蒋银蟾把纸袋往原晞手中一塞,拔剑迎敌。月光明朗,她剑招变幻,宛如玉龙飞舞,剑气寒彻四方。九霞帮的人虽然武功不如她,但胜在人多,且都很拼命。这般打法,就算蒋银蟾赢了,也要负伤。 斗了一炷香的工夫,阴客生腹中微痛,竟有个解手之情,憋了一会儿,腹痛愈发厉害。蒋银蟾左掌震飞一人,右手长剑急刺他小腹。阴客生翻身后跃,裤裆登时一片湿热。 他脸色难看,未免自己腹泻当场,名声扫地,只好下令道:“撤!” 两名帮众肚子也正闹腾,闻言如蒙大赦。 蒋银蟾莫名其妙,道:“怎么不打了?” 阴客生夹着腚,急于找地方解手,哪有心思搭理她。九霞帮众人走远,一只暗红色的小虫落在原晞手背上,钻入衣袖。 原晞道:“大小姐的剑法如此厉害,他们定是不敢打了。” 蒋银蟾想了想,也只能是这个缘故,败兴道:“一帮胆小鬼,真没意思。” 两人骑马返回禅院,那边阴客生和两名帮众在野地里拉到虚脱,头晕眼花,都以为是吃坏了肚子。 夜深,窗棂轻轻一响,原晞便醒了。一道纤细的黑影从打开的窗户翻进来,走到床边停下。是个女人,比蒋银蟾高一点,丰满一点。她低头端详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原晞眯着的眼睁开,张嘴便要喊,被女人的手紧紧捂住了。 “不许叫,不然我便杀了你。”她压着眉头,眼神冰冷。 原晞点点头,她松开手,坐下道:“我叫巫闲梦,是薇露宫的人,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魔教的人?”声音却又柔和了几分。 原晞道:“我是大小姐的随从,贱名恐污尊耳,不说也罢。敢问姑娘夤夜造访,有何贵干?” 巫闲梦之前躲在暗处,看蒋银蟾被九霞帮的人围攻,这美少年一直没出手,便断定他不会武功,缓缓道:“我想请你帮忙,杀了蒋银蟾。” 原晞瞪圆了眼睛,骇然道:“啊,这……我……我哪有这个本事?” 巫闲梦勾起唇角,道:“你们关系亲近,你给她下毒,她一定不设防的。事成之后,薇露宫必有重谢。” 原晞道:“薇露宫为何要杀蒋大小姐?” 巫闲梦道:“你是魔教的人,怎么不知道薇露宫和魔教的恩怨?” 原晞道:“我上个月刚入教。” 巫闲梦哦了一声,道:“难怪你不会武功,我们宫主与沈大侠交好,沈大侠自从败给蒋危阑,意志消沉,没多久便病逝了。我们宫主伤心至极,立誓要魔教为沈大侠的死付出代价。” 原晞不理解,道:“沈大侠病逝,怎么能怪北辰教呢?江山代有才人出,谁也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天下第一,沈大侠迟早要退位的,没有蒋教主,也会有别人击败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自家想不明白,你们宫主也不明白么?” 宫主是薇露宫众女弟子眼中的圣人,她神通广大,英明睿智,武功深不可测,从来没有人质疑她的想法对不对。 原晞这番道理把巫闲梦听懵了,她觉得不对,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呆了片刻,恶狠狠道:“胡言乱语,我不跟你掰扯,你到底帮不帮忙?” 原晞叹了口气,道:“我帮就是了。” 巫闲梦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道:“这里面的毒药叫楚云散,无色无味,你明日下到蒋银蟾的饭菜里,她不会发觉的。明晚她若还活着,你便替她受死罢。” 原晞打开纸包看了看,又闻了闻,道:“知道了。” 巫闲梦凝望他美玉般的脸庞,春心荡漾,抬手解开颈间的扣子,媚声道:“我可以先付你一点酬劳。” 原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 巫闲梦眼波一转,风情万种,鼓鼓的胸脯往他身上挨,道:“怎么,你觉得我不如蒋银蟾么?她那样的大小姐不会伺候男人,我一定让你……”腰间一痛,穴道被点住了。 原晞双手拢在袖中,似乎不曾伸出来过,他神色歉然,道:“姑娘,得罪了。” 巫闲梦惊愕极了,道:“你会武功?那蒋银蟾被九霞帮的人围攻时,你怎么不出手?” 原晞没有回答,又点了她的哑穴,下床穿上衣服,将她扛在肩上,悄悄出了门,走到厨房后面的草垛旁放下她,抱起两堆干草盖住她,回房睡下。 次日蒋银蟾在原晞的劝说下,终于同意动身去苏州。原晞拿着她给的银子,去码头雇好了船,回到禅院,拨开巫闲梦身上的草。巫闲梦满眼惊恐,看见是他,眼中涌出一股恨意。 原晞道:“姑娘,你的穴道再过两个时辰便解了,我劝你别再想着杀蒋大小姐,你杀不了她的。沈大侠的死不怪蒋教主,更不怪她。你们宫主头脑糊涂,让你们来送死,不是明主。良禽择木而栖,你还是改投其他门派罢。”说完,又把草盖上走了。 蒋银蟾收拾好行李,等他来了,一起向住持告辞,骑马到码头。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妇人提着竹篮走过来,篮子里各色花朵,沾着露水,香气沁脾。 “姑娘,公子,买枝花戴罢!”妇人满脸堆笑,散不开的愁苦夹在皱纹里。 蒋银蟾正要伸手挑花,原晞抢先拿了一枝淡黄色的茶花,道:“这枝好,配小姐今日的衣裳。” 蒋银蟾点点头,原晞又挑了两枝花,摸出钱递给妇人,上船替蒋银蟾簪在鬓边。待他们的船驶出一箭之地,那卖花的妇人也上了一只民座船,申亮正坐在船舱里,原来卖花的妇人就是申青改扮的。 她喜孜孜道:“那小子拿了三枝花,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花上有毒,叫夜来幽梦,中了毒的人不出三个时辰,便会昏昏欲睡,死于梦中。 申亮道:“好极了,等到天黑,我们便去割了他的脑袋交差。” 傍晚刮起大风,江水翻涌,岸上的树木哗哗作响,似要被连根拔起,船家靠岸泊船,等风停了再走。次日清晨,风势小了许多,蒋银蟾还没起,原晞独自上岸散步。申亮跟着他进了树林,心中疑惑,他理该是个死人,为何好端端地走在前面? 莫非夜来幽梦被他解了?师父精心配制的奇毒,一个外人怎么解得了? 申亮感到不可思议,软雾如纱,那朦朦胧胧的身影越看越邪门,他硬着头皮上前,叫了声公子。原晞停下脚步,回头打量,见是个穿着酱色缎长袍的年轻男子,便问他有什么事。 申亮躬身拱手,道:“在下申亮,是申家庄的弟子,师妹申青中了公子的毒,在下才疏学浅,无力救治,还望公子赐药。” 原晞淡淡道:“我不认识你师妹,也不会下毒,你找错人了。” 申亮头更低下去,道:“昨日上午在铜陵县码头,师妹扮成卖花的妇人,公子买了她三枝花。花上有毒,公子却没有中毒的迹象,想必已经解了我们的毒。师妹昨晚腹痛难忍,吐了一口黑血,昏迷不醒,是中了公子的招罢。” 原晞道:“无凭无据,你少来诬陷我,让蒋大小姐知道,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呢。” 申亮苦笑,他是毒王申渚仁最得意的弟子,自以为在毒术上已鲜有人及,却对申青中的毒束手无策,方信江湖之大,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我们与公子无冤无仇,对公子用毒,只因受人之托。公子手段高明,在下自愧弗如,只要公子肯赐解药,就算叫在下赴汤蹈火,也绝不推辞。” 原晞以为他们是冲蒋银蟾来的,闻言拧起眉头,道:“你们受何人之托?” “姑苏毕家的三公子,毕明川。” 申亮不是毕家的人,申青的性命在他心里远比毕明川重要,于是毫不犹豫地把他出卖了。 第十六章 道破连环计 原晞颇感意外,思忖道:我和毕明川素不相识,也没结过什么梁子,他为何要杀我?是文氏的人和毕家联手了么?毕家和韦家是姻亲,会不会是韦家和文氏的人联手,毕家只是听命于韦家? “毕明川可有告诉你们,我是谁?” 申亮摇了摇头,道:“他只给了我们公子的画像,说你擅长使毒,现在池州的一座破庙里,动手时不要闹出大动静。我们赶到破庙,只看见中了毒的伍氏双雄,是他们告诉我们你去了铜陵县。” 原晞看着一棵被风吹断的树,沉默良久,竖起三根手指,道:“解药三千两,不还价。” 申亮一愣,这人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又长得琼枝玉树,不沾一点铜臭味,还以为他会提什么不同凡响的条件,没想到是再简单,再俗气不过的给钱。申亮对他有些失望,又有些好笑,解下腰间的玉佩,塞进荷包里递给他。 玉佩是上好的蓝田玉,荷包里还有三十多片金叶子,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千两银子。原晞点清楚,丢给他一粒红色的药丸,嘱咐用黄酒送服。 申亮千恩万谢,又道:“家师与毕老爷交情不差,公子与毕明川若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在下可以请师父从中调和。行走江湖,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说是不是?” 原晞道:“多谢申公子的好意,我想毕明川与我是有些误会,我还是去找他,当面解开为好。” 申亮点点头,道:“毕明川这个人还算讲理,公子若能与他化干戈为玉帛,便再好不过了。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尊师是哪一位高人?” 他很有谈兴,原晞却担心蒋银蟾找过来,不好解释,道:“我得上船了,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蒋银蟾站在船头张望,见他从树林里出来,道:“我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正要去找你呢。” 原晞道:“这里没有狼,倒是有只老虎。” 蒋银蟾惊奇道:“你看见了?” 原晞嗯了一声,踏上船头,道:“还是只母老虎。” 蒋银蟾道:“你怎么知道是母的?” 原晞噗嗤笑了,看着她道:“因为她喜欢打男人。” 蒋银蟾才明白过来,他是取笑自己呢!心头微恼,扭住他的手腕,用力反拧,道:“我看你是皮痒了!” 原晞叫道:“哎唷,痛死了,手要断了!” 蒋银蟾扬起唇角,道:“你不是大夫么,断了就给自己接上。” 原晞道:“一只手接不好啊,是我错了,不该取笑大小姐,饶了我罢!” 蒋银蟾松开手,原晞抚摸着通红的手腕,心中骂了十几句母老虎,小泼妇。 吃过早饭,船家扬起满帆,舟如箭发,次日到了苏州,已有申牌时分,两人还在碎锦街的庆云客栈住下。蒋银蟾提笔蘸墨,要给毕明川写请帖,那墨都快干了,她还不知道怎么写。 原晞看着好笑,道:“我替你写罢。” 蒋银蟾巴不得这一声,原晞写好了请帖,交给伙计送去岫园。半个时辰后,毕明川派人送来回帖和一只朱漆箱子,比常见的衣箱还大些。他帖子上说明日中午一定准时赴约,箱子里的人任由她处置。 箱子打开,里面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满脸横肉,神色惊惶。蒋银蟾感觉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毕家人道:“蒋大小姐不认识他了?他是您在寒山寺遇见的汤普啊。” 蒋银蟾道:“哦,汤竹杠,那日他说我偷了他的钱袋,被我打碎了两颗门牙。” 毕家人道:“没错,他找您的麻烦其实是受人指使。” 蒋银蟾道:“受何人指使?” 毕家人转过脸,冷冷道:“汤普,回答蒋大小姐的话。” 汤普不知道蒋银蟾的身份,见她换了女装,也不敢多看,唯唯诺诺道:“是,是,就在姑娘打我的前一日晚上,有个蒙着脸的男人找到我,给了我十两银子和姑娘的画像,让我一早在寒山寺里等着,见了姑娘便找个由头动手。只要姑娘出手,我的差事便算完了,他再给我五十两。” 他没有门牙,说话漏风,眼中流露出可怜的神色,道:“姑娘,您看您也没吃亏,我还挨了打,您就行行好,把我当个屁放了罢。我要那六十两银子,也是为了还债,我不还债,债主就要剁我的手啊。” 毕家人嫌他话语粗俗,喝道:“当着蒋大小姐的面,你嘴巴放干净点!” 蒋银蟾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你们回去罢,替我多谢三公子。”说着拿出银子要赏他们。 毕家人拱一拱手,道:“蒋大小姐客气了,公子说是他交友不慎,连累了大小姐,明日当面向大小姐赔罪。”固辞了赏钱回去。 原晞这才从里间走出来,看了看箱子里的汤普,道:“这个毕明川倒是很会讨好你。” 蒋银蟾道:“如此看来,毕三公子不是凶手,那个蒙面男人指使这无赖和我动手,是想叫毕三公子和梁远看见。他知道只要他们看见我出手,便会过来结识。可是他怎么确保毕三公子和梁远会在那时经过那里呢?” 原晞道:“当时他们身边还有谁?” 蒋银蟾道:“还有胡胜。” 原晞道:“这个胡胜多半就是指使这无赖的蒙面男子,他待在毕明川和梁远身边,引他们往你那边走,自然就能确保他们看见你出手。” 蒋银蟾点着头道:“不错,梁远被杀的那晚,胡胜也在岫园吃酒,或许他就是凶手。” 原晞道:“毕明川应该知道胡胜就是凶手,才会说是他交友不慎,连累了你。明日与他见面,你直接问他胡胜的事就好。” 次日中午,毕明川乘车来到暖烟楼,蒋银蟾坐在楼上的阁子里,俯瞰下车的他穿着一件蓝地织锦缎袍,上面金菊纹环绕着宝相花,真个锦中有花,花中有锦,映着日光,一团灿烂。 须臾,伙计搴起竹帘,毕明川走进来,含笑拱手作揖。 第10节 “原来姜兄就是蒋大小姐,不才得见芳容,十分侥幸。” 蒋银蟾素着脸,穿的是在铜陵县买的荔肉白绉纱衫子,退红绸裙,乌黑油亮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根银簪。她这样的女孩子,无需精心打扮,光是眉眼间的英气,便足够吸引人。 毕明川细细打量着她,她起身还礼,俏皮微笑道:“三公子知道我是你们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妖女,还来赴约,就不怕惹祸上身?” 毕明川道:“这两日正道都在打听蒋大小姐的下落,蒋大小姐不怕我出卖你,约我见面,我又有何惧?” 蒋银蟾道:“有道是相由心生,三公子生得如此风流俊俏,我想你一定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 毕明川哈哈笑了,道:“蒋大小姐当我是朋友,何其有幸!” 略叙寒暄,落座吃了杯酒,蒋银蟾道:“三公子,胡胜现在何处?” 一听这话,毕明川情知她都想通了,不由刮目相看,道:“蒋大小姐真是冰雪聪明,说实话,我整整想了两日,才想到胡胜身上。” 蒋银蟾的聪明都用在了武功上,这件事若不是原晞指点,她恐怕想两个月都想不明白。毕明川夸她,她也不心虚,只是很高兴有原晞在身边,不然她一头雾水,傻傻地坐在这里听毕明川解释,不免被看轻。 一个大门派的继承人,代表了这个门派的未来,是万万不能被看轻的,她必须武功高强,聪明绝顶。她忽然明白,为何大人物身边都有谋士,因为智勇双全的天才毕竟极少。 第十七章 整顿着残棋 原晞一下午都在房里下棋,棋盘上两百余枚棋子,右下方的白子已被黑子围得密不透风。他拈着一枚白子,正寻思出路,蒋银蟾掀帘子走了进来。 “自己跟自己下棋有什么意思?” 原晞歪着头看她,微笑道:“那你来陪我下啊。” 蒋银蟾走近看那棋局,形势繁复,便知道他善弈,摇头道:“我不喜欢下棋。” 原晞道:“胡胜的事怎么样了?” 蒋银蟾道:“他跑了,毕三公子在他的住处搜到了这个。”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原晞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包药渣,手指拨了拨,道:“天麻,钩藤,白芍,黄芪,这是……神灯草?” 他拈着一截黑乎乎的药草,道:“神灯草主治风寒湿痹,心腹冷痛,我记得只有栟榈山有。” 这话跟毕明川说的一样,蒋银蟾道:“好罢,我现在相信你是个大夫了。栟榈山是黄泉山庄的地盘,神灯草十分珍贵,外人很难得到。这包药渣是毕三公子的手下在胡胜家后院挖出来的,胡胜媳妇病重,这药应该是她吃的。” 原晞道:“黄泉山庄与北辰教有仇么?” 蒋银蟾叹了口气,道:“这仇说来可笑,当年我爹二十六七,风华正茂,和黄泉山庄的庄主杜行盛比武,拆不到十招便赢了。杜行盛的夫人宫吟香在车里看见,芳心暗许,竟丢下丈夫和襁褓中的儿子,孤身去了绛霄峰,要嫁给我爹。” 宫吟香,三十余年前的蜀中第一美人,原晞是知道的。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丝戏谑之色,道:“你爹跟她好了?” 蒋银蟾横他一眼,道:“我爹心里只有我娘,才看不上她呢。她见我爹不搭理她,羞愤难当,转身铰了头发,出家做了姑子。杜行盛抱着儿子到尼姑庵,苦苦求她回去。她不肯,杜行盛便将儿子放在地上,拔剑自刎了。宫吟香见状,方才后悔无及,跟着自尽了。” 原晞愕然半晌,道:“这夫妇两个都好自私,做事一点不为别人考虑。” 蒋银蟾道:“我娘也是这么说呢,可笑他们的儿子杜寒被叔父抚养长大,竟认定是我爹害死了他爹娘。自从他做了庄主,便一直与本教作对。我看就是他收买胡胜,等我来苏州,杀掉梁远,嫁祸给我。” 原晞道:“他既然知道你的行踪,若想对付你,只需把你的行踪散播出去,又何必杀人嫁祸呢?” 蒋银蟾道:“你不知道,梁家这两年抢了黄泉山庄的药材生意,黄泉山庄已经跟梁家闹过几回了。这次杀了梁远,嫁祸给我,便能借梁家的手除掉我,再借本教的手除掉梁家。” 原晞点点头,道:“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但真相如何,只有找到胡胜才能定论。而且嫁祸你这件事,胡胜一个人做不到,你的随从里一定有人与他联络。” 蒋银蟾躺下,望着屋顶,道:“揪不出奸细,只怕我回去的路上也不得安宁。” 原晞垂眸不语,他说过要帮她查清奸细的事,现在线索断了,要想履行承诺,只有跟着她去绛霄峰,这一路上或许还能得到线索。 蒋银蟾正是此意,她想他一定懂的,他若有良心,便该主动提出陪她回去。她用眼角余光给他施加压力,他却无动于衷,这种沉默让她感到憋屈。他是她从江里捞上来的鱼美人,她救了他的命,天付奇缘,她心中喜悦,不可言喻,他明明也有点喜欢她,为什么就不愿跟她回去? 静候了一盏茶的工夫,憋屈变成了怒火,蒋银蟾腾地翻身下榻,快步朝外走。 原晞急忙拉住她的衣袖,道:“蒋小姐,跟你去绛霄峰,对我来说不是儿戏。容我仔细想想,明日给你答复好不好?” 蒋银蟾冷冷地睨着他,道:“谁要你跟我回绛霄峰了?你少自作多情!”一甩袖,将他甩了个跟头,走出门去了。 原晞坐在地上,眉间攒愁,要跟她去绛霄峰,必须先确认韦家有没有跟文氏的人联手。若有,错在韦家,他便没什么顾虑了。若没有,按理说他还是该娶韦小姐,但在池州郊外的破庙里,他便预感到与韦小姐的婚事成不了了。 即便韦家无过,一桩婚事闹到这般地步,他和韦小姐怎么看都不像一对有缘人,勉强成亲,多半也不会有好下场。他要想法子回妙香,说服父亲退亲,再考虑与蒋银蟾的事。 文氏的人找不到他,一定会在回妙香的路上设下重重埋伏,回去是个难题,退亲也是个难题,难上加难,叫他如何不愁? 站起身,坐回榻上,原晞注视着棋局,随手在左上角落下一枚白子。 毕明川拈着一枚黑子落在棋盘右下角,立时挤死了一片白子,他二哥毕明河丢下两枚白子,认输道:“不下了,不下了!三弟的棋艺愈发高了,爹都未必能赢你。” 毕明川笑道:“我怎么感觉二哥是看天晚了,急着去会佳人,故意输给我呢。” 毕明河道:“没有的事,你别瞎说。” 毕明川道:“那咱们再下一局?” 毕明河不肯,说笑了几句,匆匆离开了。毕明川从桌上的匣子里拿出一张请帖,是蒋银蟾昨日派人送来的,上面的字迹娟秀,如美女簪花,言辞清丽,文采斐然。 本以为她是个刁蛮任性,只会舞刀弄枪的粗鲁女子,没想到她胸藏锦绣,腹隐珠玑,令他好生惊喜。 毕明川向椅上坐下,闭上眼,将请帖置于鼻端,嗅着上面淡淡的墨香,回想中午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嘴角含着笑意。 一名手下人进来禀道:“公子,申亮来了。” 毕明川忙起身迎接,申亮长挹到地,道:“三公子,我和师妹不是那名刺客的对手,没能杀了他,实在对不住。” 毕明川不甚意外,摆袖道:“看来是我低估了他,申兄和令师妹不必自责,辛苦你们了。”想了想,又道:“你们是在那座破庙找到他的么?” 申亮摇了摇头,道:“我们是在铜陵县找到他的。” “铜陵县?”毕明川挑起眉,道:“他去找蒋大小姐了?” 申亮道:“是的,他们不仅认识,而且同进同出,颇为亲密。师妹中了他的毒,我无力救治,不得已告诉他是三公子托我们杀他,还望三公子莫怪。他近日会来找你,务必小心!” 同进同出,毕明川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头微酸,面上从容道:“无妨,申兄告诉他是应该的,令师妹身体怎样?” “师妹已无甚大碍,我技不如人,辜负了三公子,实在是惭愧。你能体谅,我们师兄妹感激不尽,日后再有能效力之处,尽管吩咐。” 打发他去了,毕明川便沏上一壶好茶,屏退下人,拿了本书在灯下看着。 漏下三鼓,朱帘微动,房中已多了一人。毕明川见他穿着一件青布长衫,木簪束发,神采射人,比画像上更俊秀,心道难怪蒋大小姐喜欢他,起身作揖道:“在下恭候多时了。” 原晞长眉一轩,背着手道:“三公子知道我会来?” 毕明川道:“申亮已经告诉在下了。” 原晞淡淡道:“哦,我与三公子素昧平生,不知三公子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呢?” 毕明川摆了个手势请他入座,拿出一封信,递给他道:“这是韦老爷的亲笔书信,阁下看了便明白了。” 原晞一听韦老爷三个字,眼中欢欣涌动,睇住他手中的信,须臾才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牵起嘴角。毕明川瞧他不像是冷笑,倒像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肚里疑惑道:怎么他知道韦老爷要杀他,还高兴上了? 原晞将信收入袖中,缓缓道:“三公子,我姓原,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罢。” 第十八章 罗袜衬弓鞋 前日,毕明川听说韦小姐的未婚夫坠江身亡,已经猜到几分了,这时还是做出吃惊的表情,拱手道:“原来是妙香广平王世子,失敬,失敬!在下若早知道是你,绝不会帮着韦老爷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这是实话,原氏是妙香皇室,虽然远在西南,毕明川并不想得罪他们。可恨韦老爷隐瞒实情,拖毕家下水,毕家不知道这当中的利害,就替人做刀,活像个傻子。 原晞笑了笑,道:“三公子的长姐见在韦家做奶奶,你的难处,我明白。日后我只找韦家算账,不干你们毕家的事。” 毕明川面露喜色,道:“原世子通情达理,恩怨分明,在下万分感激。家姐说,开国侯府的冯小侯爷对韦小姐有意,韦老爷谋害原世子,多半是想与冯家联姻。” 远水解不了近渴,相比原氏,自然是冯家对韦家更有利。 原晞心下厌恶,道:“十五年前,韦老爷在桂州做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他夫人偶然结识先母,十分投缘。后来先母生辰,韦老爷夫妇亲自登门拜贺,促成了这门亲事,如今却贪心不足,背信弃义,与这样的人相处,迟早要受其害。” 毕明川深有感触,点头道:“原世子所言极是,韦家在江南势力颇大,你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江南待不得,妙香又回不去,原晞选择另辟蹊径。这条蹊径未必平坦,甚至前途是光明还是黑暗都不确定,但他很想走一走。 “三公子,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原世子但说不妨,在下先前多有得罪,心中甚是过意不去,若能帮上你的忙,自当效力。” 原晞拿出一块丝帕,上面写了一行字,毕明川竟一个都不认得。 “烦请三公子派人将这七个字写在寺庙附近,容易看见的地方。” 毕明川收下丝帕,答应了。原晞起身告辞,毕明川送他到门外,道:“久闻妙香原氏武功精妙,今日有幸会见,想讨教几招,不知原世子肯否赐教?” 月下柳庭风静,杏花绽红,梨花如雪,忽而花涌如浪,剑光凌乱台星动。杳杳香雾中,原晞身形一晃,飘然远去。毕明川立在树下,手中的宝剑断成了三截,心头那点酸意化作一声叹服的唉。 早上蒋银蟾打开房门,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微微一愣,板起面孔。原晞转头对上她的眼睛,站起身,笑吟吟道:“大小姐,我愿意跟你去绛霄峰。” 蒋银蟾眼皮一翻,道:“你以为绛霄峰是什么地方,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你走罢,我不想带着你了。” 原晞捕捉到她眼中滑过的亮光,知道她心里是欢喜的,便厚着脸皮,掣住她的袖子,恳求道:“大小姐,你就带上我罢,我身无分文,离开你只能去住破庙了,一日三餐全没着落不说,还有流氓地痞欺负我,好凄惨也!” 蒋银蟾心道:该死的流氓地痞,竟敢欺负他!面上仍是淡淡的,道:“等你那做副都统的朋友回来,你便能过上好日子了。” 原晞道:“我昨晚仔细想了想,他若知道我为何流落至此,说不定会告诉侯府的人,卖友求荣。我原先不了解大小姐的为人,如今知道你是天底下最豪爽,最讲义气的女孩子,我还是跟着你,更为妥当。” 蒋银蟾抿着嘴,不理他,径自穿过花园和大堂,出了客栈,去斜对门的酒楼吃早饭。原晞亦步亦趋,蒋银蟾在一张空桌旁坐下,他也坐下,眼巴巴地望着她。那种眼神,好像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她。 蒋银蟾很受用,点了两碗鸡汤银丝面,四样精致小菜。不多时,面和菜端上来,她抬一抬下巴,说句吃罢,原晞才笑着动箸。 蒋银蟾见多了讨好自己或者讨好母亲的男人,原晞跟他们不太一样,他很聪明,分寸拿捏恰到好处,取悦自己的同时又不感觉谄媚。 到晚来,两人站在石桥上,看河面上来来往往的灯船,箫鼓声伴着吴侬软语,缠绵悱恻。蒋银蟾吃了点酒,捏住原晞的耳朵,拉到嘴边,似要说话,还没说话,那温热的气息便将他的耳廓喷红了。 她笑道:“我脚有些痛,回去你为我捏一捏好么?” 原晞生在帝王之家,自小呼奴使婢,何曾为人捏过脚?心下觉得耻辱,不愿意,又怕她生气。转念一想,捏脚不正是把玩她一双纤足的机会么!目光落在她裙下,含笑道:“我手艺不好,大小姐多担待些个。” 他这笑不知是得益于容貌,还是有什么技巧,笑得人心里痒痒的,被羽毛扫了一下似的。 回到客栈,伙计送来热水,原晞倒在盆里,兑上冷水,探手试过温度,端到榻前。蒋银蟾坐在榻上,掀起裙子,露出窄窄的宝蓝凤头弓鞋。原晞坐在小杌子上,握住她一只脚的脚踝,细的出乎意料,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然而事实是,她稍微用力就能踹断壮汉的肋骨,这巨大的反差令她的脚更值得欣赏。 脱了鞋,解开淡黄罗袜,掌心触及她柔腻的肌肤,原晞一发收敛神色,撩起热水,浇在她足背上。 他动作虽然生疏,但被他手掌包裹的那只脚说不出的熨帖,另一只脚便空落落的。蒋银蟾双脚浸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浑身毛孔舒张。他手指按在穴位上,力道不轻不重,一阵阵酥麻上涌,筋骨都软了。 原晞拨弄那婴儿般蜷曲的脚趾,想弄疼她又舍不得。 “大小姐,舒服么?” 蒋银蟾欹着软枕,乜着眼,两腮泛热,发出慵懒的一声嗯。 原晞抬眸见她面带桃花,粉融香汗,如杨妃醉酒,心道小泼妇这个样子倒是很可爱的,与她做夫妻或许别有一番乐趣。一边捏,一边浮想联翩,脸上渐起红晕。 蒋银蟾盘算着把他带回去,既能做面首,又能做谋士,一举两得,妙哉,妙哉!唇角越翘越高,美孜孜地坠入梦乡。 第11节 原晞把玩够了,将她双脚轻轻放在榻上,注视着她恬睡中的脸,娇妩又稚嫩,心里的邪念忽都没了,只想亲一亲她。他低下头,挨近几寸又停住,挣扎了片刻,端正身子笑了笑,为她盖上被子,出门去了。 次日两人乘船前往扬州,开在东关街上的双成赌坊生意兴隆,不管白天黑夜都有黑压压的一堆人掷骰子押大小,把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价送到庄家手中。蒋银蟾一身男装,唇上粘了两撇滑稽的胡须,摇着折扇,领着原晞走进来。 她买了五百两的筹码,递给原晞,道:“你去玩罢,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原晞摇手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不玩。” 蒋银蟾道:“这里就是本教的分舵,你输了的钱最后还是落到我手上。” 既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原晞便没什么不好意思了,接过筹码,高高兴兴地走到一张赌桌旁,和十几个赌客一齐盯着庄家手中摇晃的骰盅。一名身材瘦削,穿着半新不旧墨绿袍子的男子也走到这桌,双手抄袖,不着痕迹地靠近原晞。 骰盅合在桌上,赌客们纷纷下注,原晞将两根筹码压在小上。 待庄家开盅,众人全神贯注之际,男子右手中的匕首猛刺原晞后腰。蒋银蟾站在原晞身旁,只当这人是来刺杀自己的,摸出一枚梅花镖射他面门。 第十九章 扬州月如梦(上) 丁潮是韦老爷手下最出色的刺客,深得韦老爷的信任,原晞的身份他是知道的。他在苏州码头发现原晞和一名少年同行,跟踪他们至这家赌坊,却没想到这少年如此警觉。暗器迎面射来,他拔起身子,向左跳开。 一击不中,他便要逃走,蒋银蟾见他身手不错,想和他斗一斗,拔剑刺他背心,喝道:“小贼,有种别走,跟我过几招!” 丁潮飞身跃过四五张赌桌,险险躲过她的剑,背上被穿透衣衫的剑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心中惊道:好快的剑! 原晞料这人是来刺杀自己的,不知道蒋银蟾的身份,闯到北辰教的分舵来了,幸灾乐祸地想:算你小子倒霉,撞到这狼窝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丁潮手一抖,掌中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扭身向蒋银蟾连刺三剑。蒋银蟾左袖一扇,软剑被一股劲风荡开,白练般的剑光自她袖底穿出,直逼丁潮咽喉。 赌客们迅速让出一片空地,还有人喝彩:好剑法!庄家都是北辰教的人,蒋银蟾和丁潮斗了一阵,他们便看出她使的是本教剑法,思忖道:这少年好了得,怕是哪位长老的高徒。当下不敢怠慢,忙去知会魏香主。 魏玄护和关堂主这几日忙着找蒋银蟾,无数消息传来,真假难辨,焦头烂额,听说有个使本教剑法的少年高手在赌坊里打架,心道:莫不是大小姐?匆匆赶过来,定睛辨认,还真是她!欢喜的没入脚处,上前向丁潮拍出一掌。 丁潮本就不占上风,更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对手,立时被蒋银蟾的剑刺穿了左肩头。魏玄护飞起右足,踢中了他的右手,软剑落地,他被蒋银蟾擒住。 赌客中有人道:“这位少侠好俊的身手!魏老板,你给咱们引见引见啊!” 魏玄护笑着拱手,团团向众人作揖,道:“抱歉让诸位受惊了,魏某去处理一点私事,诸位接着玩罢!” 众人见他避而不答,都猜到这少年来历不凡,好奇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敬意。两个护院绑了丁潮,蒋银蟾拉着原晞的手走到后院,魏玄护这才向她行礼。 “大小姐,天幸你安然无恙,这几日属下和关堂主他们真真急死了,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就想着尽快找到你。这不听说你在铜陵县,关堂主便带着人去了。” 蒋银蟾道:“他们何时去的?” 魏玄护道:“两日前。” 蒋银蟾笑了,转头对原晞道:“正好跟我们错过了。” 原晞半嗔半笑道:“关堂主他们找不到你,不知慌成什么样,你还笑。” 蒋银蟾道:“找不到才好呢,我本想独自来江南,奈何我娘不准,派了这么一大帮人跟着我,麻烦死了。” 魏玄护打量着原晞,含笑道:“这位公子器宇不凡,请教尊姓大名?” 蒋银蟾道:“他叫原晞,是我的朋友。”又对原晞道:“这位是魏香主。” 原晞作揖道:“见过魏香主。” 魏玄护热情道:“大小姐的朋友便是贵客,想玩什么,只管对我说,一定不让你吃亏!” 原晞道了谢,三人走到花厅坐下,丫鬟端上茶来。魏玄护细问蒋银蟾落水后的遭遇,又夸她胆识过人,武艺精湛,大有蒋教主当年的风范,滔滔不绝说了半日,才命人把那名刺客押过来审问。 丁潮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半边上身都被染红了,走进花厅,瞥了原晞一眼。原晞嗑着瓜子,意态悠闲,好像不知道他是来杀自己的。 蒋银蟾道:“近日来刺杀我的人当中,你的身手最好,杀了你怪可惜的。只要你告诉我受何人指使,我便放了你,如何?” 原晞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道他若告诉你,他是来杀我的,就算你不杀他,他也活不成了。 丁潮果然默不作声,蒋银蟾和魏玄护撬不开他的嘴,命人将他关起来。 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蒋银蟾对原晞道:“等关叔叔他们来了,我们便回绛霄峰。” 原晞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我头一回来,竹西寺,二十四桥都没看过,大小姐陪我多玩两日罢。” 他身后的花窗上正嵌着一轮明月,月明桥上看神仙,没有神仙似的美人,扬州的绿杨城郭,红袖楼台都失色。蒋银蟾之前来扬州,他不在,这回与他同游,扬州才是艳冶销魂的扬州。 两日后,关堂主等人风尘仆仆赶到双成赌坊,见了魏玄护,问道:“大小姐人呢?” 魏玄护道:“一大早和原公子出去玩了,还没回来呢。” 关堂主眉头一皱,道:“原公子?哪个原公子?” 魏玄护道:“是大小姐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什么来历,长得那叫一个俊!就是施琴鹤也比不上。” 施琴鹤原本就在魏玄护手下当差,三年前被柯长老看中了,送到柳玉镜身边,成了惑主的狐媚子。提起他,关堂主心里便膈应,暗道:比施琴鹤还俊的原公子,莫非是大小姐从江里捞上来的那个?他们怎么又遇上了? 玩到一更天气,蒋银蟾和原晞乘车回到双成赌坊,她吃了不少酒,手里拿着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原晞扶着她下车,从后门进,就不必经过大堂,被那么多人看见。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递到他嘴边,他迟疑了一下,咬在刚被她咬过的海棠果上。 蒋银蟾注视他檀色的唇,覆上自己的牙印,心跟着一软,仿佛与那颗海棠果通灵。原晞垂眸咀嚼,眼角眉梢都是腼腆的柔情。蒋银蟾把脸凑近,近到鼻尖相碰,他心跳不由加剧,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面而来。 “大小姐,我总算见到你了!”关堂主激动的声音打散了两个人的兴致。 原晞后退一步,蒋银蟾翻了个白眼,换上一副醉醺醺的笑脸,道:“关叔叔,你来啦,这几日辛苦你了。” 关堂主满脸惭愧,道:“大小姐说的哪里话,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多受惊慌,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教主。” 蒋银蟾摆摆袖,道:“关叔叔不必自责,出来玩嘛,难免会有意外,意外也不一定是坏事。我娘常说人心险恶,究竟怎样险恶,你们跟着我,我也不大看得清。与你们分开后,我才发现我娘说的一点不错。” 关堂主凝目望她一会儿,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看来最近的事,确实让大小姐明白了许多道理,说话都像个大人了。”目光转向原晞,立时变得锋利,道:“原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原晞作揖道:“关堂主别来无恙。” 关堂主心中冷笑,认定他也是个狐媚子,道:“大小姐,你怎么又遇上原公子了?” 蒋银蟾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累了,明日再说罢。”挽住原晞的手臂,走向卧房。 第二十章 扬州月如梦(中) 廊庑下有两个女子的身影,原晞从蒋银蟾臂弯里抽出自己的手臂,二女迎上前,是桐月和杏月。 她们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深深道个万福,杏月道:“小姐,那晚你落水,可把我们吓坏了,开着船往下游找,到第三日,还没找到,我便想着你若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说着红了眼圈,语音哽塞。 桐月道:“后来知道你在铜陵县的消息传开了,又把我们吓得半死,恨不能立刻飞去铜陵县保护你,短短数日,倒像是过了好几年。” 蒋银蟾捏了捏她们的脸,道:“我又不是小孩儿,用不着人保护,以后再出这种事,你们安心等我回来就是了,别到处瞎折腾。” 杏月哭笑不得,道:“哎唷,我的小姐,你说得好轻松,就这一次我命都快没了,再来一次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原晞笑道:“你家小姐在铜陵县的英姿,你们是没看见,一帮壮汉被她打得哭爹喊娘,满地找牙。再来一次,他们也不敢找她麻烦了。” 桐月笑道:“原公子,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原晞有些尴尬地别过脸,看旁边的竹子,道:“之前不辞而别,是怕连累大小姐,那日我在池州郊外,听说她在铜陵县的天涯客栈,不放心,便过去找她了。” 桐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 原晞眼珠子一转,对上蒋银蟾的眼睛,脸上微微一红,道:“我先回房了,你们慢慢聊罢。” 蒋银蟾点头,他方才去了,桐月睇了眼他的背影,道:“大小姐,原公子为什么怕连累你?他是逃犯么?” 蒋银蟾噗嗤笑了,道:“没错,他是一名采花贼,从东京刑部大牢里逃出来的。” 杏月道:“我不信,长成他这样,还用采花么?在街上走一走,多的是姑娘想采他。” 蒋银蟾哈哈大笑,进了自己的房间,坐下道:“他是神医明九针的弟子,开国侯病重,侯府的人去风邪谷请明九针,明九针业已离世,侯府的人便抓他去杭州给老侯爷治病。他不肯,从船上逃了出来,所以怕侯府的人找他,连累我们,不辞而别。” 桐月满眼怀疑,道:“大小姐相信这番说辞?” 蒋银蟾挑起眉头,道:“为何不信?” 桐月抿了抿唇,道:“我总觉得原公子是个心思很深的人,他没事就喜欢看书,不怎么说话,这种人往往心思都很深。” 蒋银蟾道:“喜欢看书,不怎么说话,曲师兄不也这样么?他的心思也很深么?” 桐月被她的话噎了一下,转身倒了杯茶给她,道:“大公子待大小姐情深义重,他即便有些心思,也是为大小姐好的,和原公子当然不一样了。” 蒋银蟾垂下眼皮,啜了口茶,道:“我要带原晞回去,他这番说辞是真是假,日子长了,自然就知道了。” 桐月和杏月睁大眼睛,默了片刻,杏月俯首凑近她,道:“原公子愿意么?” 蒋银蟾提起眉眼看她,道:“他一个不会武功的穷光蛋,离了我,只有被人欺负的份,有什么不愿意的?” 杏月忙笑道:“他愿意就好,恭喜大小姐抱得美人归!” 二女伏侍她卸妆宽衣,盥洗了上床,正要移灯出去,被她叫住。蒋银蟾掀起帐子,眼角瞥着与隔壁相连的墙,郑重叮嘱道:“他还不知道我要他做面首,你们不许说漏了嘴!” 二女答应了出来,走到偏房里,杏月舀了热水洗脸,道:“我看原公子做梦都想不到小姐要他做面首,等他知道了有的闹呢!”说着心里存了看好戏的期待。 桐月坐在妆镜前,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闹不闹,都是在那人的心上捅刀子,然而大小姐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 次日关堂主又来问蒋银蟾怎么跟原晞遇上的,蒋银蟾把对桐月和杏月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关堂主对原晞的来历也表示十二分怀疑,恨不能立刻叉走他,架不住蒋银蟾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带他回绛霄峰,关堂主只好妥协。 “好罢,大小姐收拾一下,我们今日就回绛霄峰。”关堂主心想回了绛霄峰,就算教主能容下这小子,大公子也万万容不下,我何必在这里做恶人呢?由着他们去闹罢。 蒋银蟾闲闲地摆着纨扇,道:“急什么,我还要在扬州多玩两日呢。” 关堂主道:“扬州就这么大点地方,之前来不是都玩过了么?还玩什么呢?” 蒋银蟾道:“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呀。” 哪里不一样?关堂主很困惑,就见原晞牵了两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来,他穿着一件粉青色的暗花纱袍,真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吸尽了春光。 蒋银蟾看着他,眼里早没了关堂主这个人了。原晞澹然一笑,道:“关堂主,我和大小姐出去逛逛,你要不要一起去?” 关堂主还没不知趣到答应的地步,笑道:“你们年轻人好玩,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两人骑上马,说说笑笑,并辔远去。关堂主算是明白,之前和现在哪里不一样了,不就是多了个狐媚子么。定是狐媚子想多玩两日,大小姐便答应了,还没过门就这样,以后不知有多少荒唐事呢。 但愿大公子早点处理了这小子,大家眼里都干净。关堂主默默祷告,他和曲岩秀其实并不亲近,只是想阻止蒋银蟾变成另一个柳玉镜,纵观整个北辰教,曲岩秀是唯一有可能做到这件事的人。 蒋银蟾和原晞在竹西寺逛到傍晚,出来见街上摆了许多卖古玩字画的摊子,天色将暗,那些赝品在夕阳中也多了几分古朴,正是宰客的好时机。 原晞想看看,蒋银蟾没兴趣,指着不远处的茶寮,道:“你看罢,我去那里等你。”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道:“若是看见虞世南的真迹,便买下来。” 原晞意外道:“你喜欢虞世南的字?” 他以为这连请帖都不会写的大小姐能知道颜真卿,柳公权就算不错了,没想到她还知道虞世南。 蒋银蟾摇摇头,道:“曲师兄喜欢。” 原晞道:“他是曲副教主的儿子?” 蒋银蟾道:“是义子,曲师叔尚未成婚,没有亲生的子女。” 第12节 原晞哦了一声,直觉这个曲师兄对自己有威胁,问道:“你们很要好么?” 蒋银蟾道:“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他就像我的亲兄长一般。”说罢,转身走向茶寮。 原晞相信她这话,因为她若对曲师兄有男女之情,就不会看上他了。至于曲师兄对她有没有男女之情,他觉得不太重要,像她这样有主见的女孩子,只要俘获她的心,便赢定了。 看了几个摊子,并没有虞世南的真迹,一名衣衫破旧,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走近,双手结了个转法轮印。原晞心头一喜,深深睐他一眼,领着他走到蒋银蟾看不见的地方。 “凌观,你这些日子怎么样?” “托世子爷的福,属下好好的,三日前在苏州看见您留下的暗语,便想着早点过来,兴许能早点遇见您。” 原来原晞请毕明川派人写在寺庙附近的那七个字,是一句暗语,他的亲随们看见,便知道是三月十九三更在扬州竹西寺外会合的意思,凌观正是他的亲随之一。 主仆两个劫后重逢,欢喜无限,又都忧心其他人的安危,说了几句话,凌观斜眼看向蒋银蟾在的茶寮,道:“世子爷,与您同行的那位姑娘是谁啊?” 原晞道:“她是北辰教的蒋大小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暂时不能让她知道我的身份,有什么话,我们明晚再说,我先走了。”因见他这副装扮,像个乞丐,料想是没钱,便拿出一锭银子塞给他,转身去找蒋银蟾。 凌观攥着银子,满心佩服:世子爷就是世子爷,落难照样混得风生水起,不仅有钱,还有魔教大小姐作伴。这本事,就算不做世子,也非池中之物啊。 第二十一章 扬州月如梦(下) 蒋银蟾坐在茶寮里吃着一碟蜜饯,原晞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要了一碗茶。 她眼皮也不抬,便问:“刚才跟谁说话呢?” 原晞心中一惊,面上却一愣,道:“一个骗子,听见我想买虞世南的字,说他家里有,不方便拿出来,请我到他家里看。我问了几句,他答得破绽百出,不用看也知道是假的。” 蒋银蟾没有怀疑,只是好奇道:“你怎么问的?” 原晞道:“问他手中的帖子写了什么,落款什么样,印章什么样,怎么得到的,一般的骗子是经不住这么问的。” 蒋银蟾点点头,受教了,道:“你也喜欢虞世南的字么?” 原晞道:“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的字我都喜欢。” 蒋银蟾笑道:“那你和曲师兄一定谈得来,他屋里好些个碑帖,什么汉碑魏碑唐碑都有。” 原晞笑了笑,眼中蕴着担忧之色,道:“只怕曲公子也怀疑我接近你,别有居心,不待见我。” 蒋银蟾垂眸拈起一颗蜜饯,道:“曲师兄沉稳大度,不会为难你的。” 原晞拧眉不作声,一个指头抹着滚热的茶碗口,面上的忧色被水雾洇得更深了。蒋银蟾嚼着蜜饯睇他一眼,握住他的一只手,拍了拍手背,又道:“你放心,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是护着你的。” 原晞并没有天真地以为,到了绛霄峰,就能顺顺利利地和她成亲。她是北辰教教主的继承人,模样又俏丽,虽然蛮横凶悍,浑似煞星下凡,但不怕死,想做她丈夫的人大约能从绛霄峰底排到峰顶。 只要结婚的好处够多,男人才不在乎妻子贤不贤惠,温不温柔。 他一个生人,就算受到她的青睐,想娶她也绝非易事。在众人的刁难算计到来之前,他必须笼络住蒋银蟾的心。其实也不光是为了娶她,要揪出她身边的奸细,没有她的信任怎么行呢? 她的话听着叫人感动,仔细一咂摸,又有点怪,那神态语气很像男人安慰即将过门的小妾,还是个出身低微的小妾。 原晞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双手裹住她的手,笑道:“大小姐说话可要算话,你若不相信我,我在绛霄峰便没有立足之地了。” 是啊,到了绛霄峰,她就是他的天,她一笑,他便阳光普照,她一怒,他便五雷轰顶,多么迷人的关系啊。蒋银蟾心已陶然沉醉,便有许多甜言蜜语从口中流出来,听得原晞也喜不自胜。 次日是十九,淡淡的云翳拥着月亮,竹西寺上空绽开一朵绚丽的烟花。原晞提着灯笼,仰头望着流光湮灭,听得脚步声响,树丛里走出两个人,是张虔和卢舟。两人形容憔悴,神情激动,向着原晞扑地便拜。 “皇天有眼,世子爷安然无恙,我们的心总算放下了。”张虔声音发颤,眼中泪花闪烁。 此次来江南迎亲,原晞只带了六名亲随,其余的侍卫都不是他的人,落水后便做好最坏的打算,昨日与凌观重逢,此时又见到他二人,已是喜出望外,一手一个拉起来。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罢!” 那晚落水,两人在江里漂了一日一夜,遇上船只搭救,变卖了身上的值钱物件,四处打探原晞的行踪,人生地不熟,吃亏是常事,昨日终于看见墙上的暗语,赶来扬州,在路上不期而遇。 原晞听了两人的遭遇,唏嘘不已,道:“但愿其他人也没事,文氏敢下此毒手,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话音刚落,凌观也来了。他换了身整洁的衣服,去了络腮胡子,脸上干干净净,向原晞行过礼,笑嘻嘻道:“这里的盐水鹅,碎金饭味道真不错,你们尝过了没有?” 张虔诧异道:“你还有钱下馆子?” 凌观道:“本来我也和你们一样穷困潦倒,昨日遇上世子爷,我便有钱了。” 原晞笑道:“毒王申渚仁的两个弟子给我下毒,反中了我的毒,我将解药卖了三千两,不然哪有钱给你。” 张卢凌三人都是广平王府的家将,从小服用饮食比一般的富家子弟还讲究,这回落难才知道揾食之难,听他轻轻松松就赚了三千两,那种心情,岂是一个服字了得。 卢舟咋舌道:“三千两,我的妈呀,叫我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赚这么多钱,简直比登天还难。” 张虔扬起下巴,道:“世子爷的本事,天下有几人能及?文氏想害世子爷的性命,注定白费心机。”笑脸一凝,又道:“对了,世子爷,申渚仁的弟子为何要给您下毒呢?” 原晞道:“韦家背信弃义,与文氏的人联手欲置我于死地,苏州毕家是韦家的姻亲,上了韦老爷的当,也帮着追杀我。申渚仁的弟子就是受毕家三公子之托,给我下毒的。” 张卢凌三人惊愕相顾,张虔不解道:“韦小姐与世子爷成亲便是世子妃,文氏能给他们什么好处,让他们这么做?” 原晞把袖口掣一掣,神色漠然,道:“文氏给他们的好处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们想和开国侯府联姻,自然就嫌我碍眼了。” “无耻!”张虔虎目圆瞪,捏紧了拳头,破口大骂道:“韦俊寿这个老匹夫,直娘贼,当初是他死皮赖脸,想跟我们广平王府结亲,王妃不嫌他们寒酸,答应了。这些年明里暗里帮衬他们家多少,他竟恩将仇报,加害世子爷,真是狼心狗肺!” 卢舟冷笑道:“忘恩负义,不是汉人一贯的做派么?唐僖宗为了削弱南诏实力,假意以安化公主许婚,借机毒杀我们三位清平官。还有那郑买嗣,也是汉人……” “好了!”原晞抬手止住他的话,道:“不管是哪一国,哪一族,都有品行恶劣的人,不可以偏概全。汉人推崇儒学,大多数人都是温文有礼的,比如毕三公子,这次若不是他帮忙,我们也没法在这里会合。” 凌观笑道:“还有蒋大小姐,若不是她救了世子爷,咱们再也见不着啦。” 原晞瞪他一眼,心里却笑了,这趟江南之行原本糟糕至极,只因蒋银蟾的出现,惊险都变得有趣了。她也是汉人,就算再遇见一千一万个像韦老爷那样坏的汉人,原晞也不愿说汉人不好。 张虔道:“蒋大小姐是哪家的千金?” 凌观道:“她父亲就是魔教前任教主蒋危阑,母亲就是现任的柳教主。” 妙香皇室几乎人人习武,对中原武学也颇有研究,张虔等人常跟着原晞去崇圣寺听众僧谈论天下武学,柳玉镜和蒋危阑的大名他们早已耳熟。 张虔惊奇道:“是魔教大小姐救了世子爷?” 原晞点点头,道:“蒋大小姐热情好客,邀请我去北辰教总坛绛霄峰游玩。久闻北辰教高手如云,柳教主更是中原武林第一高手,我也很想见识见识,就先不回妙香了。” “啊?”张虔和卢舟张大了嘴巴,呆望他片刻,心里均咯噔一下:不好,世子爷被小妖女迷住了。 凌观道:“文氏的人定在回去的路上等着世子爷,不回去也好。” 原晞赞许地看他一眼,道:“张虔和卢舟你们先回去,文氏的目标不是你们,你们回去比我容易得多。回去之后,告诉夜苴部的人,我没事,过段日子自会回去,让他们照常操练。但不要告诉我父亲,也不要见他。” 张虔攒眉道:“这怎么行?文氏的人必然会谎称世子爷遇难,万一王爷信了他们的鬼话,文氏便会撺掇王爷立二公子为世子。” 原晞道:“文氏心细,我担心父亲知道我还活着,她也就知道了。那样的话,她不会放松警惕,我回妙香还是危险重重。” 张虔低头想了想,道:“属下明白了。”想到广平王听闻噩耗,该有多么悲痛,便面露不忍之色,深深叹了口气,咒骂道:“文氏这个毒妇,不得好死!” “世子爷,那我是不是陪您去北辰教总坛?”凌观满怀期待地问。 原晞笑道:“要让你失望了,你去池州的都统司找副都统王逸,此人精明强干,是个大孝子。我帮他父亲治过病,算是有点交情,想请他帮我拿到韦家勾结文氏的证据。月初他去外地公干,我在池州等了几日,没见到他,你这会儿去,他应该回池州了。” 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一沓银票,道:“这是我写给王逸的信和两千两银票,五百两你自己留着,剩下的送给王逸。官场上没有钱,什么交情都不管用。” 凌观答应着接过来,原晞又拿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分给张虔和卢舟做回去的盘缠。 卢舟忧容满面,道:“魔教中人性情古怪,绛霄峰就是龙潭虎穴,世子爷孤身前往,万一出了差池,我等万死难辞其咎,还是让我跟着您罢。” 原晞摆了摆手,道:“你们跟着我才会出岔子,我自有分寸,不必担心。到了绛霄峰,我会想法子传信给你们。” 凌观朝张卢二人挤眉弄眼,道:“我看蒋大小姐对世子爷爱都爱不过来,怎么舍得害他?将来没准儿要跟世子爷一道回去呢!” “行了,你们早点休息,明日分头进发,相机行事罢。”原晞笑着纵身而起,衣袖在风中展动,须臾只见一点灯笼的光,像流萤起起伏伏,飘得远了。 第二十二章 画船听雨眠 早上天有些阴,码头鬖鬖的杨柳下都是送别的人,魏玄护殷殷叮嘱蒋银蟾路上小心,到了绛霄峰代他向教主问安,有空再来扬州。蒋银蟾漫不经心地答应着,一双眼睛到处乱瞟。 斜前方有个红衣女郎依偎在男人怀中,哭哭啼啼道:“老爷,您可要早点回来啊!您不在,奴吃什么都没味道,睡觉也不安稳。” 那男人身高不足六尺,肥头大耳,没有脖子,圆滚滚的肚子,活像猪精。蒋银蟾心想这样的男人在身边,才真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要他回来做什么呢?见女郎哭得真切,大为不解。 “日前大小姐和原公子夸贱内做的盐水鹅味美,属下便让贱内做了两只,你们带着船上吃罢。”魏玄护从身后的小厮手中接过两个食盒,一个递给杏月,一个递给原晞。 蒋银蟾和原晞道了谢,走到船上,原晞的舱房就在她隔壁,虽然没有她那间宽敞,但一应陈设都是好的。原晞坐在圆凳上,打开食盒,拿出盛着盐水鹅的盘子,眼前一亮,食盒里竟码放着六根黄澄澄的金条。 蒋银蟾和杏月桐月正围桌吃鹅,原晞掀帘子走进来,道:“大小姐,你这盒里有金条么?” 蒋银蟾擎着个鹅腿一愣,道:“金条?没有啊!” 原晞拿出六根金条,放在桌上,道:“这是我那盒里的。” 蒋银蟾蹙眉想了想,道:“一定是魏香主送给我的,弄错了盒子。” 原晞笑道:“送给你就不止六根金条了。” 蒋银蟾道:“那是送给你的?他为什么要送给你?” 原晞道:“我也不知道,无功不受禄,这金条大小姐收着罢。”言讫,转身出去了。 三双眼睛瞅着他的背影,又转回到金条上,桐月笑道:“魏香主这是烧冷灶呢!只可惜原公子这冷灶不好烧啊。” 施琴鹤在魏玄护手下当差时,魏玄护对他还算不错,施琴鹤得宠后便在柳玉镜面前替他说了几句好话。魏玄护能坐上香主的位置,多少得益于施琴鹤的美言,之后他两次被人陷害,也是施琴鹤帮他解围。 魏玄护尝到了烧冷灶的甜头,虽然施琴鹤这冷灶,他是无意间烧的,但这方面的心思从此便活络起来了。蒋银蟾和原晞住在双成赌坊这几日的亲密模样,他都瞧在眼里,笃定原晞将来会成为蒋银蟾跟前的红人。 这冷灶,很值得烧一把。 蒋银蟾在桐月的点拨下,想通了魏玄护的用意,笑道:“好贪心的人,有施叔叔帮他还不够,还打原晞的主意。” 桐月道:“谁知道哪一天施公子就失宠了,他自然要多做准备。” 蒋银蟾洗了手,袖着金条走到隔壁,原晞正坐在榻上看书,见她来了,放下书。 蒋银蟾掏出金条,搁在他手边,坐下道:“人家给你的,你就拿着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原晞道:“可我并不会替他说好话。” 蒋银蟾眼中含笑,道:“我知道,就当是我赏你的。” 原晞不再推辞,笑道:“多谢大小姐赏赐。” 蒋银蟾就爱听他说这话,有种驯服他的快感。原晞将金条收进箱子里,道:“大小姐,那日你去寒山寺,事前有哪些人知道呢?” 蒋银蟾歪着头,回忆了一下,道:“关叔叔,杏月,桐月,还有两名教众,我不记得名字了。你怀疑奸细就在他们当中么?” 原晞嗯了一声,道:“那两名教众,你还能找出来么?” 蒋银蟾道:“关叔叔应该知道。” 原晞道:“你让关堂主派他们俩去办一件差事,随便什么差事,只要支开他们就行。如果他们走了之后,你的行踪还是泄露了,虽不能断定奸细就在关堂主,桐月,杏月当中,但至少能从他们三个查起。” 第13节 关堂主被杏月请到蒋银蟾房中,听她道:“关叔叔,我忽然想起来石罗山太素观的李师姐下个月初八过生日,我怕回去再送礼来不及,你派人现在送去,正好赶上。” 太素观的观主李凤是蒋危阑的师弟,他有个女儿叫倚梅,比蒋银蟾大一岁,常跟着父亲去绛霄峰做客,与蒋银蟾甚是契合。 关堂主道:“这等小事,难为大小姐记在心上。” 蒋银蟾笑了笑,拨弄着茶碗盖,道:“与我契合的姐妹就那么几个,我自然不会忘记。我还有几句话带给李师姐,得派个伶俐的人。上回打探毕三公子行踪的是谁?” “我想想……是康苟尾和麻聪。” “你叫他们俩过来,我瞧瞧怎么样。” 不一时,康苟尾和麻聪来了,行过礼,垂手低头站在蒋银蟾面前,神态拘谨。蒋银蟾打量一番,摇着纨扇,问他们今年几岁,原本是哪里人,为什么加入北辰教之类的话。两人一一作答,看不出端倪。 蒋银蟾转头对关堂主道:“就派他们俩去罢。”又交代了几句话,摆袖让三人退下。 次日一早,康苟尾和麻聪乘小船去石罗山,蒋银蟾拿着个酒瓶,站在甲板上,遥望曲折如屏的远山,只盼接下来的路程一帆风顺。 关堂主是母亲的心腹,桐月杏月伏侍自己多年,她实在不希望奸细出在他们当中。 棉絮般的乱云笼罩山头,风中的水汽凝成雨丝,绵绵拂落,一把红油纸伞移至头顶,翠竹柄上握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下面缟袂飘飖,红翠白三色交织,秾艳如画。蒋银蟾看他一眼,将酒瓶递过去,并不说话。 伞面投下淡淡的红光,两人一递一口儿饮酒,雨渐渐大了,江面起雾,雾里水花千万朵。她穿着件藕色罗衫,下着石榴红裙,风卷起裙裾,直往他身上扑。 原晞道:“蒋小姐,此番来江南,见识了人心险恶,你还觉得江南好么?” 蒋银蟾微笑道:“险恶的人心哪里都有,可是不来江南,我便看不到眼前的美景,遇不到眼前的美人。江南很好,比郭先生说的还好。” 原晞凝望她,也笑了,暗淡的烟雨中,他的笑却似玉雪生光,梨云梦暖。蒋银蟾回过神,已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耳边的风声雨声霎时停了,天地山川都不见,只剩她喜孜孜的笑靥。呼剌剌,疾风骤雨又从他身边刮过,他忙不迭地转开眼睛,心似这一江春水沸腾。 蒋银蟾看他羞红的脸,像熟透了的海棠果,正想再亲一下,桐月撑着伞过来把她劝回了房。 雨潺潺下到夜晚,原晞躺在床上,还隐约能感觉到那一香吻的余温。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对他的喜爱,没有王权富贵的干扰,将他当做一个普通人的喜爱。 他也觉得江南很好,若不来江南,怎么遇见这样可爱的胭脂虎,与她同船对酒,隔着壁板听雨眠?不想这一段铭刻于心的好,日后竟变成他一次又一次被她刺伤,却不舍离去的羁绊。 第二十三章 西北有高楼(一) 离开绛霄峰前,掌管教中财经的庞长老列了一张货单,让关堂主在江南置办好了,到东京出手。船行半个多月,离应天府还有一百多里,蒋银蟾告诉关堂主,就在应天府出货,到了东京就不停了。 关堂主愕然道:“为什么?” 蒋银蟾道:“我看过货了,都是香炉香料,笔墨纸砚,茶叶竹器这些读书人喜欢的东西,应天学子多,更好卖,何必去东京呢?东京城里什么稀罕玩意儿没有?” 这话在理,但她一个孩子,除了练武,就是吃喝玩乐,别的事一概不问的。 关堂主端详着她,道:“大小姐怎么操心起生意上的事了?” 蒋银蟾悠然一笑,道:“这是大事啊,全教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进项一旦少了,就会生变。我都十五岁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不闻不问了。” 她似乎倏然长大了许多,那笑容关堂主简直有些看不透了,想了想,试探道:“该不会是原公子的主意罢?” 蒋银蟾目光一闪,道:“与他有什么相干?这是我的主意,关叔叔你不要多想。” 其实就是原晞的主意,他疑心要在东京停船出货的消息早已泄露,敌人正等着蒋银蟾自投罗网,便让她临时改变出货的地点,一来避开敌人的枪头,二来打乱他们的阵脚,方便揪出奸细。 蒋银蟾同意这么做,主要是因为第二点,她才不怕敌人的枪头,依她的性子,迎上去火拼一场,叫他们知道北辰教的厉害才像样。 关堂主面露难色,道:“可是在东京出货,是庞长老安排好了的,临时改变,恐怕庞长老以为大小姐对他有什么不满,他素来是个多心的人,这次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办罢。大小姐想做生意,回去有的是机会。” 蒋银蟾眼神一冷,面上还在笑,道:“不要紧,就在应天府出货,庞长老那里,回去我会解释的。” 关堂主拧着眉头道:“大小姐,你不明白,这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东京分舵的弟兄们都等着出货抽成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这么一改,人家要记恨你的!” 蒋银蟾一拂袖,桌上的茶碗咣当摔在地上,她盯着关堂主,凌厉的目光让关堂主想起校场上她指着自己胸口的剑,立时屏住了呼吸。 蒋银蟾一字字道:“我就要改,我不怕人记恨。” 关堂主除了一个是字,再也说不出别的,回到舱房,坐在椅上长吁短叹。俞大夫托着一坛酒走进来,看了看他,坐下拍开泥封,倒了两碗酒,推给他一碗。 关堂主端起碗,仰脖饮尽,道:“你说大小姐现在便沉迷男色,以后怎么得了?” 俞大夫笑道:“她和原公子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关堂主又喝了一碗,道:“说好在东京出货,分舵那边都等着抽成,她非要在应天府出货,我把这里面的利害讲给她听,她还冲我发火。”摇头苦笑,又道:“我晓得定是姓原的小子撺掇她,八成应天府有他的熟人,他想从中捞好处,唉!我一心一意为教主好,教主被小白脸迷住了,我一心一意为大小姐好,结果她也被小白脸迷住了。老天若有眼,就该劈死这些小白脸!” 关堂主又气又恨,咬牙切齿,俞大夫眯了眯眼,满不在乎地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原公子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样貌,不怪大小姐动心啊,哈哈!” 关堂主狠狠瞪他一眼,道:“你还笑,现在能为了他改出货的地点,将来就能为了他改教规!我看姓原的小子那股妖劲儿,比施琴鹤还足呢!” 原晞坐在蒋银蟾房里,连打了四五个喷嚏,桐月道:“原公子怕是受凉了,我去煮点姜汤罢。” 原晞掏出帕子擦了擦,摆手道:“我没事,不必麻烦。” 蒋银蟾道:“还是去煮一碗罢,这几日天气凉,船上湿气又重,他身子弱,禁不得的。” 她如此体贴,原晞受宠若惊,心道:小泼妇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 桐月一走,屋里只剩下他和蒋银蟾,安静中漫开一缕暧昧,攀上蒋银蟾的嘴角,化作笑意。原晞顿时了然,她不是关心自己,而是嫌桐月碍眼。他并未失望,反倒松了口气,他不需要她关心,她这样的女孩子,合该唯我独尊,体贴男人只会折损她的光彩。 蒋银蟾道:“过来。” 原晞摇头,蒋银蟾伸手向碟子里抓了一把剥好的花生,中指连弹,一颗颗打在他身上,浑似铁丸。原晞啊哟一声跳起来,箭步窜到她身边坐下。 蒋银蟾乜他一眼,冷哼道:“三日不打,你就皮痒。” 原晞讪讪地揉着被花生打中的地方,道:“屋里没别人,我往你跟前凑,不就成了登徒子么?” 蒋银蟾不屑道:“你们读书人就喜欢讲道理,你们的道理在武力面前一文不值。当初我爹要娶我娘,名门正道口诛笔伐,教内也有许多人反对,那又怎么样?还不是都被我爹打服了!” 原晞道:“道理是用来约束自己的,曾子曰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倘若一个国家的人都不讲道理,便会陷入动荡。” 蒋银蟾眨眨眼,道:“动荡好啊,乱世出英雄,盛世出庸吏。” 原晞笑了笑,道:“大小姐喜欢乱世,因为你是强者,容易成为英雄,但大多数人都是弱者,即便盛世出庸吏,他们也更愿意生活在盛世中。” 蒋银蟾默了片刻,发现自己被他的道理绕进去了,瞪他一眼,道:“谁要跟你说这个!” 原晞道:“那你想说什么?” 蒋银蟾咬着唇,眼珠子转一圈,道:“你不知道礼尚往来么?”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原晞却听明白了,故意道:“大小姐说的是那六根金条么?” 蒋银蟾眼中的柔情瞬间化成刀子,抄起旁边的拂尘便要打他,他笑脸倾过来,腮上一片温软,拂尘顿在半空,随着他唇瓣厮磨,徐徐垂下。待他后退,蒋银蟾幽幽地看着他,冷不丁又举起拂尘打在他臀上。 原晞惊道:“大小姐,你为什么还打我?” “因为你不老实!”又打了两下,蒋银蟾坐回榻上,双脚往矮凳上一跷,趾高气扬。 原晞拣了离她最远的一把椅子坐下,桐月端着姜汤走进来,感觉气氛有点古怪,想是发生了什么,暗自后悔不该离开。 傍晚到了应天府,关堂主派人去牙行找人,也有水手从江南带了货,都上岸寻觅买主。蒋银蟾和原晞就在码头附近逛了逛,次日中午进城吃饭。 应天书院附近酒楼林立,他们所在的这家对面也是一家酒楼,吃到一半,一对年轻男女在对面二楼临街的阁子里坐下。男子二十出头,脸皮白净,穿戴很是华丽,女子满头珠翠,粉浓脂艳,光彩照人。 蒋银蟾特意指给原晞看,原晞扫了一眼,道:“这种美女比起大小姐,只是庸脂俗粉罢了。” 蒋银蟾憋着笑,嗔他一眼,道:“花言巧语,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正说着,一名满颊虬髯的黑汉子闯入那间阁子,大声道:“臭婊子,老子请你你不来,在这儿陪小白脸,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着蒲扇般的手掌便朝女子的脸扇过去,却被华服青年攥住了手腕。 “这位兄台好大的火气,下去消消火罢!”华服青年手臂一转,黑汉子被掀过了栏杆。 “好小子,敢跟你爷爷动手!”黑汉子足尖在一楼的屋檐上一点,健壮的身躯异常灵活地一翻,双拳如风,往华服青年的太阳穴击去。 蒋银蟾道:“这黑大汉是铁拳门的人,他们门中练的都是横练功夫,拳头硬得很。” 话没说完,华服青年举起一张椅子格挡,木屑横飞,椅子被黑大汉的拳头击得粉碎。华服青年双手抓住黑大汉的小臂,肩头耸动,袍袖鼓风,喀喀声响,黑大汉杀猪般叫起来。华服青年一脚将他踹下楼,掸了掸衣服,叫酒保过来收拾。 黑大汉倒在地上,臂骨都被震断了,疼得死去活来。 蒋银蟾盯着那华服青年,眼神有些异样,原晞道:“怎么了,他的武功很厉害?” 蒋银蟾道:“厉害算不上,但他刚才使的那招是黄泉山庄的风碎玉声。” 第二十四章 西北有高楼(二) 原晞一怔,道:“你会不会看错了?也许只是相似的招式。” 蒋银蟾摇头,道:“我爹每次跟人比过武,都会把对方精妙的招式绘成图谱。那些图谱我不知看过多少遍,其中就有黄泉山庄的风碎玉声,我绝不会看错。” 黄泉山庄弟子众多,在应天府这样稠人广众的地方遇见一两个并不稀奇,但原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过于巧合。 他把箸伸进红烧鲫鱼的肚子里,夹出鱼籽,道:“其实我一直怀疑那包药渣是胡胜故意埋在家里的。你想梁远一死,他就逃跑,毕三公子肯定会怀疑他的。他等着毕三公子的人挖出那包药渣,发现里面的神灯草,告诉你他是黄泉山庄的人。” 蒋银蟾望着放在碗里的鱼籽,呆了片刻,道:“他这么做有何目的?” 原晞向对面的华服青年瞟了一眼,道:“万一梁家的人杀不了你,就引你进入另一个圈套。高手做局,总是要留后招的。” 蒋银蟾眉头打结,道:“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可能是引我上钩的诱饵?” 原晞点点头,蒋银蟾一面觉得他把敌人想得太聪明了,一面又提醒自己不能轻敌,擎着酒杯想了一会儿,道:“若是圈套,奸细岂非还在船上给他们通风报信?这个人或许知道奸细是谁,不能放走他。”击掌两下,便有两名教众从隔壁的阁子里走出来。 “大小姐有何吩咐?” “跟着刚刚动手的那位公子,看他在何处落脚,身边有几个人,回船上告诉我。” 两名教众答应着去了,吃过饭,蒋银蟾和原晞逛了个把时辰,回去等消息。杏月翘首站在甲板上,看见两人来了,迎上去道:“小姐,大公子来了!” 蒋银蟾吃了一惊,道:“他怎么知道我在应天府?” 杏月道:“我们问了,他没说。” 蒋银蟾转头对上原晞忐忑不安的眼,挽起他的手,柔声道:“别怕,我带你去见他。” 关堂主正陪曲岩秀坐在前舱里说话,曲岩秀今年二十,古铜色的皮肤,脸庞轮廓分明,如斧劈刀削,绝无一丝阴柔之气。关堂主见到他时,激动的心情就像久旱的农民等来了甘霖,苦大仇深的老百姓遇上了青天大老爷。 “大公子,我可算把你盼来了!” 曲岩秀被他捉住手臂,有些意外,提起眉眼道:“关堂主,出什么事了?” 关堂主深深叹了口气,道:“你还不知道罢,大小姐从江里救上来个小白脸,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偏偏大小姐爱得跟什么似的,为了他在扬州耽搁了好几日,又改了出货的地点……” 关堂主是个粗人,说话不会拐弯,直直地往人心肺管子上捅。曲岩秀垂着眼皮,摩挲左手中指上的墨玉戒指,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笑。 关堂主见他这个样子,急道:“大公子,你将来要娶大小姐的,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啊!” 曲岩秀淡淡道:“关堂主,蟾妹年少贪玩,出来遇上投缘的朋友,走得近些也没什么,你别想得太严重了。” 关堂主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顺过来,道:“严不严重,你自己看看就清楚了!” 第14节 蒋银蟾和原晞走进来,就见关堂主黑着脸坐在曲岩秀旁边,曲岩秀望着窗外出神,脸上没什么表情。 “曲师兄,你怎么来了?” 曲岩秀看她穿着茜色衫子,月白纱裤,腰间系着一条粉红汗巾,娇艳如桃花,旁边的少年一袭湖色熟罗长衫,灵动如水波,两个并肩而立,真是明媚鲜妍。 曲岩秀站起身,他个子与原晞差不多高,但比原晞健壮得多,穿着一件玄色缎窄袖袍,肌肉撑得袖管饱满。 他上前两步,伸手轻抚蒋银蟾的发,眼中流露出关切之情,笑意温柔,道:“听说你在江南遇上了麻烦,教主很担心,派我来迎你。” 蒋银蟾道:“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这个待会儿再说。”曲岩秀打量着原晞,笑容多了几分戒备,道:“这位想必就是原公子了,关堂主说你相貌非常,气韵脱俗,果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原晞作揖道:“曲公子过奖了,常听大小姐提起你,我还以为到了绛霄峰,才能一睹你的风采,今日得见,真是意外之喜!” 曲岩秀道:“哦?蟾妹对你怎么说我的?” 原晞道:“大小姐说你武功高强,鞭法出神入化,写的一手好字,能文能武,对她关怀备至,就像亲兄长一般。” 曲岩秀对蒋银蟾若无男女之情,这话就是一句纯粹的恭维,若有,亲兄长三个字就是一根针,前面的恭维只为了包裹这根试探他态度的针。 曲岩秀眼神一凝,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我一介莽夫,哪有蟾妹说的这么好,不像原公子看着便是个心比比干多一窍的伶俐人。” 蒋银蟾道:“原晞是明九针的弟子,不仅精通医术,也工于书法,曲师兄今后可找他论书呢!” 曲岩秀道:“那太好了,绛霄峰上懂书法的人着实不多。” 关堂主见他们三个聊得其乐融融,又气愤,又失望,霍然站起,一句话也不说,大步走了出去。 蒋银蟾道:“曲师兄,你和关叔叔吵架了么?” 曲岩秀道:“我跟他吵什么?只是有些事看法不同,他便恼了。” 蒋银蟾坐下拿起一个杏子,咬了一口,道:“关叔叔不喜变通,很是固执,昨日我说在应天府出货,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我掼下脸来他才答应了。” 曲岩秀道:“你为什么要在应天府出货?” 蒋银蟾朝原晞抬抬下巴,道:“你说罢。” 原晞道:“大小姐担心在东京出货的消息已经泄露,便临时改在应天府。” 曲岩秀太了解蒋银蟾了,一听就知道不是她的主意,定是原晞的主意,能帮她出这种主意,并且让她照做,两人之间的信任可见不一般了。 她才认识他多久,怎么能如此信任他? 曲岩秀谛视原晞那张脸,确乎有些妖气,道:“蟾妹所虑甚是,我五日前到的东京,想等你来了,一道回绛霄峰,却在街上看见了黄泉山庄庄主杜寒。” 蒋银蟾心中一动,与原晞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曲岩秀话语一顿,目光收回到手边的茶盏上,接着道:“黄泉山庄和我们积怨已久,我怀疑杜寒出现在东京,是为了对付你,便派人跟踪他。他住在一座很偏僻的宅子里,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好手。邓授潜进去探听,他们果然是商议着对付你。今早城门刚开,杜寒带了五个人骑快马出门,我不放心,便跟了过来。” 蒋银蟾拍案而起,道:“奸细还在船上!我和原晞适才在酒楼吃饭,看见一个穿戴华丽的年轻人和一个铁拳门的黑汉子打架,那年轻人使了一招风碎玉声,原晞说他可能知道我在对面,故意使给我看,引我上钩,我还不大相信,如今看来一点不错了。”一头说,一头叉着腰,踱来踱去。 曲岩秀道:“他怎么肯定你看见风碎玉声就会上钩呢?” 蒋银蟾向原晞使了个眼色,原晞便把胡胜杀害梁远,嫁祸蒋银蟾后逃跑,在家里留下含有神灯草的药渣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曲岩秀点了点头,道:“所以要想揪出奸细,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拷问黄泉山庄的人。他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有把握蟾妹会上钩,却不料蟾妹身边有原公子这样的智者,一眼便看穿了他们的诡计,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原晞连连摆手,道:“我算哪门子智者,运气好,猜中了而已。还是曲公子厉害,看见杜寒就知道有猫腻,正可谓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佩服,佩服啊!” 蒋银蟾抱起双臂,在窗边站定,见他二人你佩服我,我佩服你,惺惺相惜的样子,将来必能和睦相处,心中欢喜。 等到掌灯时分,一名教众回到船上,说那名使出风碎玉声的年轻人在象马街的一栋宅子里落脚,除了他,宅子里只有两个丫头。 这显然是做给蒋银蟾看的假象,曲岩秀道:“杜寒在东京的那座宅子里有二十多名好手,下午应该都赶到了。我和关堂主带人过去活捉杜寒,蟾妹你就待在船上,哪里都不要去。” 蒋银蟾道:“让关叔叔留下,我跟你去罢。” 曲岩秀不同意,理由无非是要保护她,怕她受伤,怕辜负了教主的信任。蒋银蟾最不耐烦听这些话,但自小受他爱护,多年的感情存在心里,是不好说什么的,便让他和关堂主带人去了。 第二十五章 西北有高楼(三) 满天繁星,半江渔火,旁边一艘船上有人吹箫,蒋银蟾站在甲板上,屈起手臂撑着船舷,被宛转的箫声勾出一声叹息。 原晞走过来,瞅了眼她的脸色,道:“曲公子来了,你不欢喜么?” 蒋银蟾道:“他一来,江湖便离我远了。” 原晞道:“怎么会呢,你是北辰教的大小姐,生来就在江湖中。” 蒋银蟾摇了摇头,道:“回到绛霄峰,就算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我也只是听个响罢了。”她微嘟着嘴,两边嘴角往下撇,满脸孩子气的愁闷。 原晞忍俊不禁,道:“急什么,等你长大了,独当一面的日子长着呢。” 蒋银蟾道:“我已经长大了,只是他们都当我是小孩子。”说着目光射向他,道:“你也当我是小孩子?” 原晞连忙摇头,道:“你是大姑娘,我的活祖宗!” 蒋银蟾笑了,睫毛扑扇了两下,道:“你说我若有了男人,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就长大了?” 原晞心知这个男人指的是自己,脸便红了,转向一边,道:“嗯……这是世俗之见,一个人长没长大,其实和成没成婚关系不大。有些人一婚再婚,还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有些人终身未婚,但世间的道理,他早已洞悉。” 这一席话,蒋银蟾是很赞同的,虽然在她心里,有男人并不等于成婚。 关堂主跟着曲岩秀走在路上,问道:“大公子,我们这是去抓谁?” 曲岩秀道:“黄泉山庄庄主杜寒。” 关堂主一愣,道:“抓他做什么?” 曲岩秀道:“船上有黄泉山庄的奸细,蟾妹在江南的行踪就是他透露出去的,杜寒原本在东京设下埋伏,等着蟾妹,没想到你们在应天府出货,他收到消息,今早便带人从东京赶了过来,我们抓住他,拷问谁是奸细。” 关堂主眼色变幻,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大小姐临时改在应天府出货,是知道东京有埋伏么?” 曲岩秀嗯了一声,关堂主低下头,满怀愧疚道:“我还以为她被原晞蛊惑了,唉,船上有奸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我早该想到的。” 曲岩秀斜眼看着他,道:“关堂主觉得谁会是奸细?” 关堂主把船上的人一个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摇头道:“我说不好。” 旁边巷子里走出两个酒鬼,趔趄着,嘻嘻哈哈,其中一个怀中的酒坛摔在地上,半坛酒洒了,两人好不心疼,急忙趴在地上,伸出舌头舔地上的酒。 关堂主望着他们,一个人影从脑海里跳出来,不禁站住了脚。 曲岩秀回头看他,道:“关堂主,怎么不走了?” 关堂主收了神,扯起嘴角笑了笑,道:“你看那两个酒鬼活像两条野狗。” 曲岩秀笑道:“醉酒的人什么丑态蠢事做不出来?” 象马街的这栋宅子只有前后两进,杜寒坐在后院的正屋里,拿着一块棉巾反反复复擦拭宝剑。碧光粼粼的剑锋照出他的脸,他才三十三岁,满脸的疲态仿佛年过半百。 活在仇恨痛苦中的人,总是老得快些。他恨蒋危阑,若没有蒋危阑,他的父母便不会走上绝路,他的人生该是另一番光景。 蒋危阑死了,杜寒只能找他的女儿报仇。为什么不找他的妻子?杜寒又不傻,找柳玉镜报仇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听见前院的打斗声,杜寒起身走了出去。黄泉山庄的二十多名好手与北辰教的人斗成一团,空中一条银光闪耀的长鞭无声挥落,布满尖利倒钩的鞭梢从一名好手的左肩划至右腰,他瞬间变成两截。 长鞭落在铺着石板的地上,石屑飞溅,黄泉山庄众人心下惊骇:是何人鞭法如此厉害?齐刷刷看向持鞭的人,杜寒失声道:“曲岩秀!” 蒋危阑一生只收了五名徒弟,最得意的便是柳玉镜和曲凌波,一个做了他的妻子,继任了教主,一个做了副教主。曲凌波的游龙鞭法奇诡无比,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他性情乖僻,这两年很少出来走动,但他的义子深得其真传,行走江湖,罕逢敌手。 杜寒知道曲岩秀比蒋银蟾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难对付多了,心下疑道:那人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曲岩秀来了?还是他也不知道? 曲岩秀朗声道:“杜庄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我们大小姐,今晚我可要让她好好出出气。” 关堂主道:“大公子,让我来教训他!”说着挥刀向杜寒当头砍去。 曲岩秀也不插手,只对付其他人,他这根长鞭乃精钢所铸,十分沉重,在他手里却似臂使指,挥洒自如。黄泉山庄的好手们擦着便伤,挨着便死,全无招架之力。 杜寒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暗道:我一定是中计了!那个给我通风报信的人其实是受蒋银蟾指使,一步步取得我的信任,引我步入圈套。小妖女,好算计,真不愧是蒋危阑的女儿! 蒋银蟾正捧着脑袋,在灯下苦苦寻思谁是奸细,忽见岸上火把晃动,一行人步履如飞而来,曲岩秀身后的两名教众抬着个人,却不见关堂主的身影。她心中一突,走到甲板上,待他们上了船,近前看抬着的人,不是关堂主是哪个? 他双目紧闭,嘴唇发紫,呼吸甚是微弱,左肩头有一道伤,流出来的都是黑血。 蒋银蟾惊疑道:“关叔叔中毒了?有解药么?” 曲岩秀摇了摇头,道:“杜寒的剑上有毒,我问他要解药,他说这种毒没有解药。” 蒋银蟾道:“我不信,杜寒人呢?” 曲岩秀指着一个浑身是伤,被反绑双手的人,道:“他就是杜寒。” 蒋银蟾走到他身后,挥剑砍下了他的左手,冷冷道:“将这只手送到黄泉山庄,告诉他们,拿解药换杜寒的命。” 旁边一名教众道了声是,捡起断手用布裹了,上岸骑了一匹快马飞奔而去。 杜寒痛得站立不住,倒在血泊中,两只眼睛瞪着蒋银蟾,声音充满怨毒道:“你就是蒋危阑和柳玉镜生的孽种?小小年纪,便有这等心机手段,将来必定又是江湖上的一大祸害,那断魂散原是为你准备的,怎么会有解药?死心罢!” 俞大夫赶到甲板上,替关堂主诊脉。原晞听见动静,也走过来,站在俞大夫旁边看着。 蒋银蟾紧迫的目光几乎将俞大夫盯出两个洞,俞大夫额头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颤声道:“大小姐,大公子,关堂主中毒已深,没……没法解救了。” 蒋银蟾呆了片刻,身子微微一晃,眼圈便红了。曲岩秀低着头,道:“都怪我大意了。” 蒋银蟾哽咽道:“怎么能怪你呢?” 原晞道:“大小姐,我能救关堂主。” “真的么?”蒋银蟾睁大泪汪汪的眼,半是惊喜半是怀疑地看着他。 原晞险些迷失在她朦胧的泪眼中,对曲岩秀和俞大夫诧异的目光都视而不见,微笑道:“我是神医的弟子,不骗你。” 绝色美人哪有不骗人的?上天赐予他们稀世的美貌,就是为了让世人受骗。但他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姑且死马当活马医罢。 蒋银蟾举袖拭了泪,道:“那你试试罢。” 第二十六章 西北有高楼(四) 忙到天快亮,关堂主脸上那层黑气才退下去,原晞倒掉盆里的血水,洗干净盆,绞手巾擦了把汗,坐在椅上吃茶。关堂主恍恍惚惚从鬼门关里出来,一睁眼,回到阳世,就看见那可恶的狐媚子。 他怎么在这里?关堂主眼中流露出疑惑,嘴唇动了动,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原晞淡淡道:“醒了?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你,柳教主让你保护大小姐,她身边有奸细,你却一点对策都没有,我若是柳教主,便让你回去种田了。” 他竟敢这么对自己说话!关堂主又惊又怒,恨不能一掌拍死他,嘴唇又动了动,还是发不出声音。原晞笑了,他不喜欢和人吵架,争得脸红脖子粗,吐沫星子横飞,太不体面了,他喜欢单方面数落别人。就是知道关堂主不能说话,他才这么说的。 “你别激动啊,我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了,你若把自己气死了,我跟谁喊冤去?” 关堂主一怔,眼中的怒火变成了难以置信。原晞走到床边,一根一根收起扎在他九处穴道上的金针,道:“我说我是明九针的弟子,你们怎么都不信呢?我救人可是很贵的,光有钱还不行,得我看了顺眼。像你这样的,若不是看在大小姐的份上,我才懒得救呢。” 第15节 料想蒋银蟾这会儿也睡不着,原晞便叫守在门外的一名教众去请她过来。 蒋银蟾躺在床上,为着关堂主那边随时会有消息传来,衣服都没解。关堂主的嫌疑是彻底排除了,她本来也没怎么怀疑他,那奸细会是桐月或者杏月吗? 左思右想,头大如斗,人心真是比任何一门武功都复杂深奥。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摒弃算计,潜心研究武术呢?蒋银蟾酷好武术,总觉得江湖中人,理该多把心思放在练武上,少钻研那些阴谋阳谋,如此才能百花齐放。 教众敲门进来,拱手道:“大小姐,原公子请您过去。” 蒋银蟾心提到嗓子眼,道:“是关堂主醒来了么?” 教众道:“原公子没说,小的不知。” 蒋银蟾走出房门,曲岩秀也从隔壁舱房出来,道:“蟾妹,你要去看关堂主么?” 蒋银蟾点头,他道:“我跟你一道去罢。” 原晞见他二人联袂而来,便有些不高兴,坐在椅上也不起身。蒋银蟾见关堂主醒了,欢喜非常,在床沿坐下,问道:“关叔叔,你感觉怎么样?” 原晞道:“他暂时还不能说话。” 蒋银蟾走过来,绕着他左看右看,杏红的纱裙摇曳,像一尾好动的小鱼。 “你医术这么高,又是明九针的徒弟,为何没有人知道你?” “又不是每个人都想出名,默默无闻,岂非省去了许多麻烦?” “说的也是,你若出了名,没准儿会被其他女人抢走。”蒋银蟾执起他的手,满面含笑道:“你立大功啦,我赏你什么好呢?” 原晞见她当着曲岩秀的面,丝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喜爱,又高兴起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帮你是应当的,敢要什么赏赐?” 曲岩秀道:“原公子救了关堂主,别说蟾妹,我也是要谢你的。等到了绛霄峰,我送你几幅好字帖。” 原晞笑道:“曲公子太客气了。这里有我看着,你们放心回去歇息罢。” 蒋银蟾心里黏糊着,不想走,道:“我再待会儿,曲师兄你先回去罢。” 曲岩秀叹了声气,道:“我知道了,我就不该跟你来。” 蒋银蟾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曲岩秀笑着出去了,蒋银蟾见他没有不高兴,愈发坦然了,挨着原晞坐下,让他讲一讲学医的经历。万幸原晞确实有这么一段经历,他在风邪谷学医,见到的病人不是身受重伤就是身中奇毒,个个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血泪史,不必添油加醋,也讲得绘声绘色,曲折离奇,比说书的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有趣多了。 讲到精彩关键之处,他便打住,端起茶盏慢慢地品茗,急得蒋银蟾扯着他的衣袖催道:“然后怎么样了?你快说啊,别喝了!” 关堂主注视着两人,竟感觉原晞顺眼了许多。待蒋银蟾离开,原晞又来给他诊脉,他手指在床沿上划动,写了五个字。 原晞脸色微变,点了点头,道:“我会查清楚的。” 曲岩秀回到房中,桐月正弯着腰,拿着熨斗帮他熨袍子,见他进来,放下熨斗福了福身,去给他倒茶。曲岩秀坐下吃茶,也不和她讲话。他的话一向很少,他的喜怒哀乐也很少有人知道。 桐月轻声道:“大公子,大小姐她就是闹着玩,您别放在心上。您和她这么多年的情分,一个外人再怎样也越不过去的。” 曲岩秀牵起一侧唇角,目光沉在茶水里,道:“都说男人好色,其实女人也是好色的,只不过女人大多活在笼子里,没有沾花惹草的机会。她很幸运,我不怪她。” 蒋银蟾的幸运,是众人有目共睹的,然而父母,天赋,家世,这些与生俱来的优势,她自己并不觉得怎样,倒是原晞的出现,让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运气非凡。 下晌曲岩秀走到她房中,她在床上睡着,他悄悄搴起一片帐子,看她侧着身子,乌发散乱,白馥馥的脸颊被红锦枕挤得鼓鼓的。船在摇晃,她像摇篮里的婴儿,曲岩秀久久地凝望,心头不多的恼恨都融化在这凝望里了。 他七岁拜曲凌波为师,那时蒋危阑还在,蒋银蟾才两岁,被柳玉镜抱在怀里,学着叫他师兄。做了她十三年的师兄,宽容忍让早已成为骨子里的习惯。 蒋银蟾醒来,屋里昏沉沉的,她张口要茶喝,便有一人端了茶来,她定睛一看,笑道:“你昨日又是赶路,又是打架,夜里也没睡好,怎么不去睡会儿?” 曲岩秀道:“三个月没见你了,就想多陪陪你,倒也不觉得累。”他正月里去太原府办事,回到绛霄峰,蒋银蟾已经去江南了。 蒋银蟾道:“师叔的病近来怎么样?” 曲岩秀道:“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的。苗堂主的大女儿跟女婿和离了,上个月回绛霄峰住了。” 蒋银蟾睁大眼,道:“离了?他们不是很恩爱么,去年回来探望苗堂主,还在园子里亲嘴呢。” 曲岩秀伸手按一按她蓬蓬的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夫妻间的事,难说得很。” 两人总是有话说的,然而说来说去,那些人和事都带着熟悉的味道,说到一半打住了,也没有太大的兴趣追问。不像原晞,他这个人是崭新的,他的过去是遥远的,让她有无穷的好奇。 原晞走到门外,房中的喁喁私语声传入耳中,他鼻管里冷哼了一声,转身回自己房间。凑巧杏月走过来,看见他便问:“原公子,你吃了饭没有?” 原晞道:“吃过了。” 蒋银蟾在房里听见,心便跟着目光往外飘。曲岩秀见状,索性替她说出口:“原公子回来了,你去看看罢。” 蒋银蟾道:“早上才看过,又去看他做什么?”挨到戌牌时分,还是去了。 桌上点了一盏灯,原晞合衣躺在床上,侧身面朝里。她探过身子,勾着头看了看他,想是睡着了,便在他身边躺下,这里摸摸,那里闻闻,细细碎碎的小动作不断,闹得人心里像有只猫爪子在挠。 原晞道:“关堂主写了几个字。” 蒋银蟾一愣,支起上半身,把脑袋凑到他脑袋上,道:“什么字?” 原晞道:“奸细或是俞。” 第二十七章 西北有高楼(五) “俞大夫?”蒋银蟾怔了片刻,道:“他和关叔叔交情不差,常在一处吃酒。” “酒后吐真言,关堂主对他又没提防,便将你的行踪泄露给他了罢。”原晞闭着眼,语气中透出一点不耐烦。 蒋银蟾只当他是累了,也没在意,道:“俞大夫是老人了,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好拿他怎样的。要不我先派人盯住他?杜寒在咱们手里,俞大夫若是黄泉山庄的奸细,应该会想法子救他。” 原晞抿了抿唇,道:“这是你们北辰教的内务,你跟曲公子商量去罢。” 蒋银蟾捏起一缕发,用发梢扫着他挺拔的鼻梁,道:“我就喜欢跟你商量。” 原晞想笑,忍住了道:“为什么?不见得我就比曲公子聪明。” 蒋银蟾道:“你明明知道为什么。” 原晞睁开眼,望着她,心想你既然喜欢我,想和我成亲,就不该与别的男子亲近,又想她这个性子是受不得拘束的,况且现在无名无分,说这种话只会惹她生厌,还是日后慢慢规劝罢。 他眼波流动,微微笑了下,道:“俞大夫要通风报信,少不得有人替他跑腿,你可以审一审他身边那个药僮。” 俞大夫回房,拿出火折子点灯,火光映出一个人影,俞大夫吓了一跳,道:“大公子?” 曲岩秀坐在椅上,神情漠然,道:“关钊好像知道是你了,我本想借杜寒的手除掉他,却被原晞救了过来。他或许已经告诉大小姐,你小心点,别留下什么实证。” 俞大夫脸色变了几变,低下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公子提醒,那关钊留不得,我送他上路罢。” 曲岩秀目中流露出一丝讥讽,道:“你怎么送他上路?下药?” 俞大夫是这么想的,被他一说,便想到原晞能解断魂散的毒,医术远在自己之上,下药很难不被他发现,讪讪地笑了笑,道:“大公子有何高招?” 曲岩秀道:“你别管了,关钊我来处理。” 他起身要走,俞大夫叫了声大公子,停顿一下,道:“你来是为了大小姐么?” 曲岩秀挑起眼角斜睨他,道:“是又如何?” 俞大夫叹了口气,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大小姐实非良配,你为她这么做,不值得。我劝你还是听……”话未说完,曲岩秀已走了出去。 昏睡中的关堂主忽觉呼吸困难,虚弱的身体被一股内力穿透,挣扎两下便不动了。隔壁舱房里,曲岩秀收回贴在壁板上的右手。 隔座分香,蒋危阑的成名绝技,蒋银蟾会,他自然也会。 关堂主死了,是原晞和蒋银蟾一起发现的,原晞满眼不可思议,仿佛床上躺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谜题。 蒋银蟾呆坐在床沿上,半晌道:“会不会是俞大夫担心关叔叔发觉他是奸细,昨晚潜进来,杀了关叔叔?” 原晞觉得极有可能,便掀开被子,脱了关堂主的衣服,从顶门到脚底,仔仔细细检查,没有一点新的伤口。窗户是从里面卡上的,门外的守卫说昨晚并无异常。倘若不是他杀,便是关堂主夜里恶化而死了。 蒋银蟾悲痛之中,反来安慰原晞,道:“这断魂散本就是无解的剧毒,你不必自责。” 原晞没有自责,他相信自己的医术,关堂主决不会是恶化而死,一定是他杀。可是没有证据,他说服不了蒋银蟾,只有保持缄默。 关堂主的死讯传开,几个与他要好的汉子抚尸恸哭,悲伤不已,俞大夫也在其中。蒋银蟾看他两眼通红,脸上涕泪纵横,心里一阵阵发寒。 下午棺木买来,装殓了关堂主,开船回绛霄峰。杜寒成了害死关堂主的凶手,被绑在底层的隔舱里,一名教众拿着小锤,一根一根敲碎他的脚趾骨。 蒋银蟾一身素服,坐在圈椅上,也拿着小锤,一颗一颗地敲核桃。她没心情吃,倒有心情敲,便宜了旁边的原晞,一块块拈来吃了。 十根脚趾骨敲得粉碎,杜寒嗓子都喊哑了,道:“我真不知道那人是谁,每次见面他都蒙着脸,你把我浑身骨头敲碎,我也是这话。” 原晞把嘴凑到蒋银蟾耳边说一句,她便问:“如此说来,他不是你的人,那他为何要帮你?” 杜寒道:“他说他爹死在你娘手上,他自己无力报仇,只能与我们合作。” 蒋银蟾道:“他是如何给你们通风报信的?” 杜寒道:“他把信送到各地的药铺,药铺里的人再送给我。” 黄泉山庄的药铺遍布各州,俞大夫自己或者派药僮去药铺都不会引人怀疑。 蒋银蟾嘴一歪,冷笑道:“倒是个好法子。你们应天府的药铺在哪条街上?叫什么名字?” 事已至此,杜寒统统告诉了她,只为减少一点活罪,又不甘心道:“我还以为是你派人给我通风报信,引我上钩,原来你也不知道他是谁,我真是高估你了。” 蒋银蟾道:“我还以为你骨头有多硬,不过如此。” 原晞道:“他若真是个硬骨头,便不会欺负你一个小姑娘。说白了,他和你在铜陵县遇到的那帮人就是一路货色。” 杜寒不禁怒道:“放屁!我是世家子弟,一庄之主,他们岂能跟我相提并论!” 蒋银蟾一锤敲在桌上,大有堂官拍惊堂木的气势,道:“什么狗屁世家子弟,还敢出言不逊,给我敲碎他的牙!” “且慢!”原晞抬手制止,看着杜寒,道:“杜庄主,你为何觉得你父母的死是蒋教主的错呢?” 杜寒道:“没有蒋危阑,先母便不会抛弃我和先父,他们也就不会自尽,不是蒋危阑的错,是谁的错!” 原晞道:“是你父母的错,蒋教主拒绝一个有夫之妇,何错之有?你母亲被蒋教主拒绝,遁入空门,你父亲既然劝不回她,便该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好好抚养你长大。可是他选择自尽,黄泉山庄的人岂会放过你母亲?她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两个都自私任性,不爱对方,也不爱你,他们就不该成亲。” 蒋银蟾连连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你迁怒我爹,屡次算计我,害死了关叔叔,罪大恶极!” 杜寒目光涣散,真的是父母的错么?自从记事起,身边的人便告诉他,他的父母是被蒋危阑害死的,此仇不报,他上愧于天,下怍于地,黄泉山庄也抬不起头。偶尔他也想过,父母的死真是蒋危阑的错么? 这个念头太危险了,一旦说出口,别人便会当他是不敢报仇的懦夫。不能想,不要想,就按照身边人的意思活下去罢。 可是现在,他无法不去想,自己是否一直活在错误中。一念起,世界分崩离析,这才是灭顶之灾。 蒋银蟾吩咐一名教众去把石松带来,石松是俞大夫身边的药僮,他刚走进来,便听见一声凄厉的哀号,不像人的声音。他身心震颤,循声看去,一个满身血污,被绑在柱子上的人张着嘴,放声大哭。 黄泉山庄庄主杜寒,江湖上响当当的高手,怎样的酷刑让他哭成这样? 石松两腿发软,小腿肚子直抖,三魂七魄已吓去了一半。蒋银蟾看住他,道:“石松,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么?” 石松扑通跪下,道:“小的不知。” 蒋银蟾抱起双臂,欹着椅背,幽幽道:“雀步街仁心堂,你可有印象?” 第16节 石松一惊,点头道:“有……有印象,那晚到了应天府,师父让我去这家药铺买药材。” 蒋银蟾道:“只是买药材么?” 石松看看杜寒,恐惧压过了俞大夫的嘱咐,道:“还……还送了一封信。” 敲门声响起,俞大夫心中一突,放下手里的医书,走去开门。两名教众抱拳说大小姐有请,俞大夫跟着他们走到甲板上,蒋银蟾曲岩秀原晞都在。石松被绑起来,跪在地上,看他一眼,深深低下头。 蒋银蟾道:“俞大夫,应天府雀步街仁心堂是黄泉山庄的药铺,你为何让石松去那里买药送信呢?” 俞大夫望着她,笑道:“大小姐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说到我字,便有一蓬银光从他宽大的袍袖中激射而出。 “蟾妹小心!”曲岩秀左手一拉蒋银蟾的手臂,右手甩出长鞭,繁而急的暗器都被卷入鞭风中。 俞大夫身子一翻,跳下了船。江风浩荡,洪波滚雪,霎时不见了他的身影。蒋银蟾命人取来弓箭,弯弓搭箭,过了一会儿,六十丈外的白浪间冒出一个黑点,飕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那黑点。 原晞夸道:“好箭法!” 曲岩秀道:“原公子不知道,蟾妹十二岁便能百步穿杨了。” 原晞道:“是么?可恨大小姐过去的风采,我是看不到啦,真羡慕曲公子从小陪在大小姐身边啊。” 一个浪头将俞大夫的尸体推过来,惨白的面孔朝上,箭镞穿出额心,须臾又沉下去,形成一个团团打转的漩涡。 还未到绛霄峰,便有这么多是非,原晞对绛霄峰愈发好奇。他是权力斗争中长大的人,迫于形势,流浪在外,倒也觉得轻松。他抱着游戏的态度,加入蒋银蟾的人生,与她成亲也只是游戏的一环,游戏自然是越难越有趣。 第二十八章 花径缘客扫 不一日到了凤翔府,正值中午,阳光照着干燥的黄土地,码头沿岸杨柳依依,那点绿在一望无际的土黄里格外显眼。众人弃船登岸,一名四十多岁的方脸汉子迎上来,他嘴角有一道斜向上的疤,几乎到颧骨,像是提着一边嘴角怪笑。 蒋银蟾对原晞道:“这位是蒙堂主,他在本教堂主中武功排第一。” 原晞点点头,蒙大淳与蒋银蟾,曲岩秀抱拳一揖,见了关堂主的灵柩,悲痛不能自已。蒋银蟾与曲岩秀好一番安慰,他方才收了泪,道:“走罢,教主该等急了。” 蒋银蟾带着原晞坐上马车,曲岩秀和蒙大淳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北进发。走到日头西斜,蒋银蟾指着前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道:“那就是绛霄峰。” 原晞放眼望去,四周群山环绕,绛霄峰高压众山,端重秀丽,似被众龙所拱。 “好一处风水宝地!” 山路陡峭崎岖,不能行车,蒋银蟾和原晞便换了轿子。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坐在轿子里,丝毫感觉不到颠簸。越往上路越难走,曲岩秀等人都下马步行,原晞很不好意思,也要下去走。 蒋银蟾不允,道:“你不会轻功,走得慢,我总不能让大伙儿等你。” 原晞还以为她心疼自己,才让自己坐轿,闻言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蒋银蟾道:“关叔叔是我娘的心腹,他遇害,我娘难免伤心,待会儿我先去见她,你跟着杏月她们去归置,等我娘心情好些,你再去拜见。” 原晞拱手道:“那便有劳大小姐在教主面前多多美言了。” 蒋银蟾抚摸着他的背,又给他喂定心丸:“你放心,我看中的人,我娘一定也喜欢。” 转了七八个弯,过了四五道门户,两人在岔路口下轿,蒋银蟾和曲岩秀去上面的闻喜斋,原晞跟着杏月等人向东去她的住处归置。 走在石阶上,蒋银蟾一回头,原晞也在回头看她,心中隐隐的期待得到满足,她才注意到那是一种依恋的目光。 天蓝阴阴,摇晃的树影像魑魅魍魉环伺着瘦弱的美人,这里是她的家,但对他而言,陌生又危险,她是他唯一的依靠。 品出这层意味,她简直不忍心转头。原晞先转过头去,她望着他走远,才移开目光,对上曲岩秀的眼睛,头一低,继续往上走,想了想,又停下握住他的手。 “曲师兄,原晞不会武功,初来乍到,我多看顾他些,你别在意。” 曲岩秀没想到她会安慰自己,露出一点意外之色,道:“我明白。” 在意又能如何?她并不会为了他的在意,就收起一颗好色的心,他应该感到荣幸,他在她心里的分量至少还值得一句安慰。 闻喜斋是柳玉镜的书房,她握着卷书,坐在炕上,蒋银蟾一进来,便猴上身去,抱着她的脖颈撒娇道:“娘,我好像有十多年没见您啦!” 柳玉镜照她背上打一下,道:“下来,这么大的人了,叫岩秀看了笑话。” 曲岩秀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蟾妹就算八十岁了,在教主面前也是个孩子。” 柳玉镜道:“等她八十岁,我早就去见她爹啦。” 蒋银蟾道:“不会的,柳教主洪福齐天,长生不老,我看您比我走的时候又年轻了呢。” 柳玉镜笑一笑,拧她的脸,道:“就会哄我。听说你在外面遇上不少麻烦,受伤没有?” 蒋银蟾道:“那帮小喽啰岂能伤到我?只是关叔叔遭了杜寒的毒手,杜寒已被曲师兄擒住,给他通风报信的俞大夫被我射死了,娘别太难过。” 柳玉镜叹了口气,望着案上的插屏,神色感伤,道:“关钊二十岁加入本教,跟我同龄,十多年来忠心耿耿,实在可惜。那个俞大夫也是老人了,竟会勾结黄泉山庄,人心隔肚皮,真是一辈子都看不透啊。” 曲岩秀低着头,听见自己的心怦怦怦,跳得好响,他生怕柳玉镜也听见,极力平复心跳。 柳玉镜叫一声岩秀,他的心瞬间冲到嗓子眼,浑身肌肉紧绷,脑子却是一片空白,茫然地看向她。 “坐罢,走这么久不累么?”她黑漆漆的眼中并无锐意。 曲岩秀道了声谢,在一个矮圆的鼓墩上坐下,这鼓墩下面是透空的,坐了半日,心还不着底。蒋银蟾已把在苏州遇到毕明川,梁远,胡胜三人之后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这些事虽有人报与柳玉镜知道,毕竟不如她说的详细。 柳玉镜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危险,随便拎出一桩,都够说书先生说上半年,相比之下,蒋银蟾经历的这些微不足道,但她是她的女儿,最柔软的一块心头肉,再小的危险落在她身上,也叫柳玉镜一阵心惊。 “娘,多亏了原晞提醒,我才想到是胡胜杀害梁远,嫁祸于我,不然我在毕三公子面前可要给您丢脸啦。” 柳玉镜乜她一眼,把头轻点,道:“这个毕三公子人品不错,但毕家的武功华而不实,遇上真正的高手,不堪一击。听说他老子毕坤这些年潜心钻研武术,多半也钻研不出什么名堂。” 蒋银蟾见她抓错重点,忍不住道:“那您觉得原晞怎么样?” 柳玉镜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不疾不徐道:“他怎么样,与我何干,与你又有何干?” 她的态度,俨然是站在曲岩秀这边。蒋银蟾看看曲岩秀,把嘴一撅,不再说话,心想若是原晞医好关叔叔,娘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可惜,可惜! 曲岩秀起身告辞,柳玉镜留他吃了晚饭,又让他送蒋银蟾回住处。 曲岩秀提着灯,照着她脚下,她穿着一条玉色裙,墨绿缎子鞋头上绣着白玉兰花,在裙摆下一簇一簇地闪动。看了一路,竟真闻到花香,却是熙颐馆门前的两株白玉兰开得正好,满树冰雪之姿。 蒋银蟾道:“曲师兄,进去吃杯茶罢。” 曲岩秀摇摇头,道:“很晚了,你也累了,我就不叨扰了。这两日记得把书温一温,郭先生要抓你去上课了。” 蒋银蟾做个鬼脸,表示对郭先生的不屑。曲岩秀笑笑,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她,她疾步进了院子,没有回头。草丛里传出细弱的猫叫,曲岩秀收回失意的目光,拨开杂草,一只花猫趴在地上,舔舐受伤的前腿。 曲岩秀望着它,叹了口气,将它抱起来往回走。 熙颐馆不大,有六间屋子,西厢做客房用,能在蒋银蟾这里留宿的客人极少,且都是姑娘家。杏月告诉原晞,他是在熙颐馆留宿的第一个男客。原晞深感荣幸,坐在炕上,巴巴地等着女主人回来。 青毡帘子一掀,女主人来了,背着手打量一圈,道:“怎么样?有哪里不满意,只管对我说。” 原晞道:“哪里都好,没什么不满意的。大小姐的住处,比我想象的幽静,熙颐馆,这名字是谁取的?” 蒋银蟾在他对面坐下,道:“我爹起的,我娘说出自经书里的一句话,我就记得后半句,熙颐养婴童。” 原晞道:“斩根断死户,熙颐养婴童。这是上上禅善无量寿天生神章中的话。” 蒋银蟾道:“不错,就是这句,这么长又拗口的书名难为你记住。” 原晞道:“蒋教主信道么?” “我爹本就是个道士,无意间救了杭教主。那会儿本教乱得很,我爹帮杭教主平定了祸乱,杭教主临终传位于他。山上还有我爹建的一座三清殿,他老人家在世时常去礼拜呢。” 说了会儿闲话,两人都静下来,窗外虫鸣唧唧,此起彼伏。蒋银蟾睇他一眼,分明是有话说,却不开口,只把两只脚晃来晃去,看得原晞想伸手捉住。 “大小姐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蒋银蟾抿着嘴,手里的汗巾子抓了又松,松了又抓,显出一种罕见的忸怩之态。 “你好生歇息,过两日再说罢。” 她起身走了出去,原晞直觉她要说的事与自己有关,且十分重要,忍了又忍,没有追问。但那种求知欲如同一条虫子在心里钻进钻出,带出无数的念头,漂浮在半空中,都是不确定的。 他一夜无眠,她倒是沉得住气,毕竟她是东道主,他是远客,在此毫无根基,难免心浮气躁,这就落了下风。 第二十九章 飞仙本无心(上) 人都说魔教教主蒋危阑嗜血好杀,其实蒋危阑并不喜欢杀人,只是做了天下第一,北辰教教主,自然而然会有许多人想杀他。比起杀人,他更不想死,于是他就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每次大开杀戒后,他内心都有点不平静,便去三清殿礼拜。起初柳玉镜会陪他去,去了几次,蒋危阑便不让她陪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徒弟不安好心,总喜欢在神像前妆样撩人,引诱他犯色戒。 蒋危阑去世后,三清殿便成了柳玉镜缅怀那段风流岁月的地方。这日吃过午饭,她独自走进山门,四下静悄悄的,道士们想是都在屋里睡中觉,只有屋檐下的护花铃被风吹动,间或发出清响,像少女的笑声。 角落里搁着一张躺椅,柳玉镜躺上去,仰脸望着碧空,往事纷纷涌来,变成一场梦,梦里不知身是客。蒲团上人影纠缠,喘息声远去,柳玉镜醒来,迷离的双眼渐渐清明,她起身款步进了殿门,望着蒲团,心中怅然若失。 一年轻道人手持拂尘,从神像后面转出来,看见她,他一愣,忙不迭地行礼,道:“见过教主。” 他头戴幅巾,穿着一件秋香色云头花绢鹤氅,腰系丝绦,足踏一双无忧履,和梦中故人的打扮有些相似。只为这相似,柳玉镜端详他俊秀的面孔,并不陌生,寻思一会儿,从模糊的记忆边缘搜出他的名字,道:“张桐?你怎么在这里?” 张桐眼睛一亮,道:“教主还记得我,我闲来无事,就在这里为教主写经祈福。” 柳玉镜笑道:“我自然记得你,就是事情太多,不得空去看你。难为你有这份心,陪我去后面看看桃花罢。” 时值四月下旬,绛霄峰上还有些凉意,三清殿后面的一大片桃花盛开,蒋银蟾带着原晞来赏花。桃林中央有一架极高的秋千,两人坐上去,蒋银蟾脚下一蹬,便冲上七八丈高的空中,俯瞰桃林,仿佛红云遍地,人在云上飞翔。 蒋银蟾一只手扶着彩绳,葱绿的裙如水波荡漾,她侧过脸,见原晞神色紧张,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笑道:“好不好玩?” 原晞急忙抱住她,笑得勉强道:“好玩,就是有点危险。” 蒋银蟾道:“你别怕,有我在,再高也摔不着你。” 柳玉镜远远地看见,道:“好像是银蟾在打秋千,旁边那个是谁?” 张桐道:“是大小姐的朋友,姓原,我刚才和他们打过招呼。” 柳玉镜哦了一声,道:“就是她从江里捞上来的鱼美人,让我瞧瞧到底有多美。”走近几步,又停住,笑道:“这么看,倒像是一幅飞仙图。” 张桐道:“可不是么,天衣飞扬,落英缤纷,比画还美呢。” 做母亲的最爱听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柳玉镜也不例外,唇畔笑意更深,道:“画上的神仙毕竟有些呆板,不像他们两个,灵动活泼。” 说到活泼,便见蒋银蟾在原晞背上拍了一掌,原晞大叫一声,直飞了出去。眼看他就要摔死,蒋银蟾身影一闪,赶上去,拦腰搂住了他,足尖在桃花枝上一点,又跃出四五丈才落地。 原晞脸色惨白,虽是装的,但他若真是个不会轻功的人,已经被吓死了。他瞪着蒋银蟾,咬牙不语,心里着实有些生气,这只胭脂虎也太顽劣了。 蒋银蟾笑眯眯的,正要说话,便听见母亲喝道:“银蟾,你又在胡闹!” 这声音似乎近在咫尺,蒋银蟾脸色一变,转头却见母亲在数十丈外,步履从容,须臾便到了面前。原晞知道这是极高明的轻功,这妇人想必就是柳玉镜了。 柳玉镜对蒋银蟾道:“原公子是客人,又不会武功,你把他吓出个好歹来,别人还以为这就是我们北辰教的待客之道呢!一点礼数都不懂,整日疯疯癫癫,没个正形,看着真叫人生气!”伸出右手食指,狠狠一戳她额心,缓和了语气,转脸道:“原公子,你没事罢?” 原晞眼角瞟着蒋银蟾,见她低头鼓腮,绞着衣带,一句嘴也不敢回,心里笑了两声,暗爽道:小泼妇也有挨训的时候! 他理了理衣衫,深深一揖,道:“晚辈没事,多谢教主关心,大小姐跟晚辈闹着玩呢,还请教主不要责怪她。”一壁说,一壁打量柳玉镜。 她穿着绛紫色的轻罗长衫,下面露出一截烟灰色的裙,同样是柳眉杏眼,蒋银蟾比她多了几分张扬。她没有传闻中的妖娆,她的美已经沉淀,在丰富的阅历中散发出醇厚的韵味。 第17节 “闹着玩也要有个分寸,倘或她失了手,不就搭上原公子一条性命了么。她自小就是这样,没轻没重的,曾经跟我一位朋友的儿子赛马,把人家逼得摔倒,断了一条腿,万幸后来接上了。” 蒋银蟾翻着眼皮,嘀咕道:“谁让他跟我争,他认输不就好了。” 柳玉镜抬起手,作势要打她,原晞忙挡在她身前,赔笑道:“教主息怒,大小姐还小,不懂事,慢慢地就懂了。” 张桐在旁也跟着劝两句,柳玉镜便捏住袖口,睇着原晞道:“我看原公子像个知书达理的,又是明九针的弟子,什么是分寸,不必我多说了。” 原晞心中一凛,低头道:“晚辈明白,晚辈来绛霄峰,只是想报大小姐救命之恩,绝无歹意。” 柳玉镜微微一笑,道:“原公子这样的人物来做客,我自然是欢迎的,但小女不比其他人家的女儿,谁想占她便宜,总是要倒霉的。原公子你陪她玩,可要小心点。”说罢,转身迤行而去。 她话里的机锋,蒋银蟾听出个大概,是允许原晞留下,但不许逾矩的意思。怎样算逾矩,她且不去细想,因知母亲站在曲岩秀那边,她原本担心母亲不让原晞留在自己身边,这会儿喜出望外,对原晞笑道:“我没说错罢,我娘很喜欢你呢!” 她是柳玉镜的独生女,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任何接近她的男人都会引起柳玉镜的警惕,稍有不顺眼便会消失在蒋银蟾的世界里。 柳玉镜没有赶原晞走,确实是有点喜欢的,虽然这点喜欢离她把女儿嫁给他还远得很,但原晞觉得是个好兆头,也甚欢喜。 回到熙颐馆,吃过晚饭,蒋银蟾洗了澡,去原晞房中。他也刚洗了澡,穿着月白素绢寝衣,坐在炕上擦头发,单薄的衣料沾了些水,贴在身上,透出一片片肉色。蒋银蟾想起他被渔网捞上来的样子,便吃了五斤酒也似,晕晕乎乎飘到他身边坐下,歪着头看他,只觉出水芙蓉都不足以形容这种美。 原晞乜她一眼,道:“先前你说有话说,是什么话?” 蒋银蟾道:“你把衣裳解了,让我看看你的纹身好不好?” 原晞惊异地望着她,大晚上要看男人身子,她……她怎么说得出口! 蒋银蟾双目湛湛,全不见半点羞涩之意,天热的时候,绛霄峰上到处都是打赤膊的汉子,她看得多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原晞别过脸,红云漫到耳根,道:“你不是看过了,还看做什么?” 蒋银蟾道:“你管我做什么,快把衣裳解了。” 原晞揪住衣带,道:“这么晚了,宽衣解带不合适,白日再看罢。” “我就要现在看。”不想再跟他啰嗦,蒋银蟾伸手去扯他的衣裳,原晞急忙往后退,这炕挨着墙,后背抵上冰凉的墙面,再无可退。 炕桌上的灯火将她的影子扑在他身上,他眼中流动的窘迫,慌张,无助,混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异色,幻化成粼粼的诱惑。蒋银蟾扯住他的衣襟,不费吹灰之力便撕开了,随着那呲的一声,心头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快感。 原晞满脸羞愤,被她扳过身子,面向墙壁,终于忍不住无声笑了。 第三十章 飞仙本无心(下) 他背上的皮肤洁白无瑕,光滑细腻,是顶好的画纸,那蜿蜒的蛇和被缚的蝴蝶都栩栩如生,乍一看狰狞可怖,细瞧又觉得诡谲艳丽。蒋银蟾描摹着蝶翼上的鬼脸,便有痒意从她的指端顺着肩膊爬到他的指端。 原晞攥着被她撕裂的上衣,忽觉背上一软,是她的嘴唇。她轻轻一吮,他魂摇心荡。 蒋银蟾看自己吮吸出来的红痕,好似画上的印章,双手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对着他的耳朵道:“你做我面首好不好?” 面首?原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圆了眼睛看她,满腔柔情都被冻住了。 正如杏月所说,他做梦都没想到蒋银蟾打的是这么个主意,他怎么想得到?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在膏粱锦绣之中长大,就算落难,也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蒋银蟾看上他是应该的,想嫁给他也是少女之常情。 可是蒋银蟾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从未想过嫁他,之前语焉不详,只是为了骗他做面首。原晞意识到被骗了,脸涨红,牙紧咬,恨不能一脚将她踢出二里远。 在妙香,多少美女挤破头要做他的侍妾,他都看不上,她有幸得到他的眷顾,却想要他做面首,那谁够资格做她的丈夫?皇帝吗? 荒唐!原晞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声音却是冰冷:“你想说的就是这话?” 蒋银蟾看出他不大高兴,垂下眼,一脸无奈道:“我娘有意让我嫁给曲师兄,没法子,只好委屈你了。曲师兄你也见过了,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往后我多疼你些,他也不会说什么的。其实丈夫就是给外人看的,面首才是心尖上的,你要想明白这个道理。” 不管谁做面首,谁做丈夫,原晞都无法接受两男共侍一女的婚姻。她以为曲岩秀能接受,恐怕曲岩秀未必如她所想。初识蒋银蟾,原晞便知道她很特别,这时才发现她的特别超乎想象,已经成为隔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他不愿过去,只有劝她过来,他低头默了半晌,试探道:“不做,怎么样呢?” 蒋银蟾松开他,下了炕,剑光一闪,黑漆方桌从中间裂开,上面的茶壶茶盅都成了两半。 回剑入鞘,她冷冷道:“不做,便如同此桌。” 她还想霸王硬上弓?原晞气得嘴角抽搐,脸上青白交错,心中呐喊着揍她,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就是下不去手。是舍不得么?她哄骗在先,强逼在后,舍不得个屁!他是担心打起来,惊动了柳玉镜,白白送了一条命。 对,就是因为这个,不能打,那就走罢。 拿定主意,原晞粲然一笑,拱手道:“大小姐貌若天仙,武功盖世,承蒙不弃,在下荣幸之至!” 蒋银蟾的脸色瞬间解冻,她又坐回他身边,笑欣欣道:“真的么?” 她不会揣度人心,不懂男人的占有欲,盖因她见到的男人多是被柳玉镜驯服的,她便天真地以为原晞也是可以被驯服的。 原晞感到好笑,低头道:“大小姐要杀我,我怎么敢不答应?只盼你将来和曲公子成了亲,莫要冷落了我。” 这话带着哀怨委屈,像一根柳条抽在蒋银蟾心上,细细的疼。她搂住他的肩,柔声道:“我不是真想杀你,就是吓唬吓唬你,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我要跟曲师兄好,早就好了,又何必带你回来?” 原晞抬眸睇她一眼,目光曲折。蒋银蟾见他似乎不相信,又道:“你是我亲手捞上来的鱼美人,在我心里,你和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桐月进来催蒋银蟾回房睡觉,看见地上裂开的桌子茶壶茶盅,吃了一惊,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转,知趣地出去了。 原晞道:“你去睡罢,明早起不来,她们该说是我的不是了。” 蒋银蟾踌躇片刻,亲了下他的脸,站起身道:“那我去了,你别不高兴。” 原晞摸了摸脸,觉得自己沾上了她的傻气,还没走,已经开始担心她这么傻乎乎的,以后再有人算计她怎么办? 蒋银蟾吃一堑长一智,回房便吩咐桐月,去调四名好手守住原晞的房间,防止他再逃跑。如果他再敢逃跑,便打断他的腿,关进地牢,这辈子他都别想出来。 躺在床上,她拿着那只黄金盒子,默默道:原晞,你可别逼我。 天赋仙姿水上逢,受恩深处心惶恐。若能渡尽风波劫,会向绛霄与卿同。他上次逃跑留下的诗,她还记得,平生头一回对一个男人动心,她实在不希望他一逃再逃。 漏下三鼓,原晞打好包袱,走到窗边,看一看蒋银蟾卧房的窗户,想这一走,她便要嫁给曲岩秀了,心里酸溜溜的,还有点疼。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逃兵,还没跟敌人交上手便认输逃跑,好没出息。 其实犯不着跟她置气,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不晓得恩爱夫妻是容不下第三个人的。自己先忍一时之辱,等她明白了,便会一心一意待自己了,那面首不就变成丈夫了么? 这倒也不失为一条计策。可是万一她明白不了呢?原晞坐在椅上,扶着额头,万般无奈地想:那就告诉她,我是妙香广平王世子,她若做了世子妃,有这样那样的好处。 他很看不上用荣华富贵去收服女人的男人,这种男人往往除了家世,一无是处,因此向蒋银蟾坦白身份,实属下下之策。 思来想去,现状虽然很不如意,但也并非不可扭转。她和曲岩秀的婚事,只是柳玉镜心中有意,女人的心思瞬息万变,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单看眼下,自己和她一个院子里住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曲岩秀还排在自己后面。 然而做面首,终究是奇耻大辱,蒋银蟾当真值得自己这么做么?也许回到妙香,很快便将她淡忘了,娶一位温柔省事的贤内助不好么? 原晞烦躁地站起身,来回踱步,是走是留,一步一个主意。 这一夜,蒋银蟾睡得也不安稳,比及天色微亮,听见沙沙的雨声,她便醒了。西北干旱少雨,绛霄峰地势特殊,雨水倒是不少。她下床趿着鞋,走去推开窗户,凉风扑面,夹杂着淡淡的泥土腥气。 过了一会儿,西厢房的窗户也打开了,看见窗边的人,蒋银蟾便笑了。他没有做出让她伤心的选择,是不得已也好,是舍不得也罢,她都很高兴。 原晞望着她,心中浮尘般的念头被雨水浇落在地,只剩下一个答案。 她转身离开窗边,再出现时换了一件酡色衫子,打开镜匣,坐下让杏月梳头。杏月睃了原晞一眼,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咯咯笑个不停,脸上未匀胭脂,已有艳光。 春风得意的大小姐,何须胭脂妆点,就让她这么得意下去罢。世上伤心的少女太多,他不愿她是其中一个。 早饭摆好了,比平日多两个荤菜,是蒋银蟾特意吩咐的。桐月去请原晞过来吃早饭,原晞推说没胃口,蒋银蟾亲自去拉了他来,按在凳上,殷勤地给他夹菜。原晞勉强吃了半碗粥,放下碗,待要回房,透过一带槛窗看见曲岩秀撑着伞来了,又把碗端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正有高堂宴(上) 曲岩秀在廊下收了伞,掀帘子进来,道:“好香的炸鹌鹑!” 蒋银蟾笑道:“曲师兄也坐下吃点,桐月,去拿一坛西凤酒来。” 原晞向曲岩秀问好,屁股在凳子上抬也不抬一下。曲岩秀见他神色冷淡,不像之前客气,也没有在意。桐月拿了酒来,替曲岩秀斟上一碗,这西凤酒是凤翔府的特产,浓香醇厚,甘润挺爽。蒋银蟾偏爱汾酒,平日吃的也是汾酒,因曲岩秀爱吃西凤酒,才备了些。 曲岩秀道:“告诉你个好消息,瑶瑟门的郦门主下个月要来给蓝长老祝寿。” 瑶瑟门弟子不多,但个个精通音律,武功高强,门主郦融的凤弦剑法天下闻名,连柳玉镜都不吝赞赏。蒋银蟾闻说,欢呼道:“太好了,我早就想看看郦门主的凤弦剑法,一直没有机会,这回他来,定要向他请教请教。” 郦融常年云游在外,行踪飘忽不定,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原晞见过他,也见过他的凤弦剑法。 那是三年前,郦融到妙香挑战无为寺的闻空禅师,这闻空禅师不是别人,正是原晞的五皇叔,原明非。两人切磋时,原晞也在场,想起来心中一紧,又想郦融当时应该没有注意到我,就算注意到了,三年过去也不记得了,又放松下来。 吃过饭,桐月已经把书笔文物包好,打发蒋银蟾去上学。一提上学,蒋银蟾便唉声叹气,磨磨蹭蹭不肯出门。曲岩秀温言款语地劝她,那份耐心真叫原晞望尘莫及。 他坐在槛窗下的椅上,端起一盏热茶,刮着茶沫子,淡淡道:“曲公子,大小姐不愿去就算了罢,去了也是心不在焉,把先生的话当耳旁风,念了这么久的书,请帖都不会写,还不如不念。” 蒋银蟾从炕上跳起来,道:“谁说我不会写,我就是懒得写!” 原晞呵了一声,不以为然的样子还带着三分讥笑,简直不把她放在眼里。蒋银蟾大怒,但知道他心里委屈,昨晚刚说了多疼他,也不好发作,手指了指他,拂袖而去。 曲岩秀诧异地看了原晞一眼,转身出门,撑伞追上蒋银蟾,送她到学里。之后原晞对蒋银蟾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蒋银蟾拉不下脸哄他,又狠不下心责罚,竟拿他无可奈何。 蓝长老今年六十岁,是北辰教六位长老中的元首,曾经跟着蒋危阑出生入死,劳苦功高之极,柳玉镜都要敬他三分。他老人家的寿宴,自然是北辰教的一大喜事。 这日一早,原晞歪在炕上看书,桐月拿了一件新做的天青缎袍进来,让他换上,陪蒋银蟾去拜寿。 原晞看也不看一眼,懒懒道:“放着罢。” 桐月怕他不换,惹蒋银蟾不高兴,又闹起来,便劝道:“原公子,小姐那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你最近那么对她,她都忍了。我服侍她这么多年,从未见她对第二个人这样,也没有第二个人敢对她这样。今儿个是蓝长老的好日子,大家都欢欢喜喜的,你就别再跟她闹了。” 原晞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那边蒋银蟾穿戴整齐,走来见他也好了,便拉着他出门。走在路上,原晞还是忍不住怄她两句:“我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面首,你何必带我去给蓝长老添堵呢?依我说,就让我待在屋里,清清静静的,倒也罢了。” 蒋银蟾甩开他的手,跺脚道:“你到底要怎样?” 原晞扭过头去,望着悬崖下的草木,低声道:“我又不是你青梅竹马的好师兄,有副教主撑腰,我能怎么样!” 蒋银蟾瞪他半晌,道:“你有我撑腰,不比他差。” 原晞斜她一眼,不作声。蒋银蟾又牵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道:“别闹了,我待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 她心口上面是坟起的软肉,原晞烫着似地缩回手,脸红道:“你别动手动脚的,让你娘知道了,还以为我要占你便宜。” 蒋银蟾翻着眼皮哼了一声,背起手道:“别人想占还占不着呢!” 原晞心道你那点便宜,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谁稀罕占啊!然而毕竟占了,心里是有些酥的,直到蓝长老的住处,都没再跟她拌嘴。 正屋里黑压压的人,有男有女,两名老者坐在炕上吃茶说话,十几个年轻人站在地下端着笑脸凑趣。僮仆进来说大小姐和原公子来了,炕上的蓝长老便问谁是原公子? 他的孙子蓝庸一脸暧昧道:“是大小姐从江南带回来的美人,我也没见过,听说比施琴鹤还美。” 蓝长老胸襟旷达,并不在意面首的事,见蒋银蟾挽着一少年走进来,果真光彩照人。 两人近前行礼,蓝长老拉过原晞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笑着赞叹道:“天下竟有这般标致的人物,我算是开了眼了!” 旁边的穆长老也笑,道:“都说那施琴鹤生得俊,跟原公子一比,也黯然失色了。” 蓝长老越看越欢喜,询问原晞年纪家乡,蒋银蟾插嘴道:“原晞是明九针的弟子,长老日后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都可以找他。” 蓝长老道:“哦?我和蒋教主见过你师父,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原晞道:“是二十五年前的八月十五,在洞庭君山上么?” 蓝长老一怔,眼中射出亮光,道:“你师父告诉你的?” 第18节 原晞笑道:“他老人家在世时,常对我说起那晚蒋教主和蓝长老在君山上的风采呢。” 蒋银蟾道:“蓝长老,您和我爹那晚去君山做什么?” 蓝长老笑道:“本来是去赏月的,不小心中了埋伏,我和你爹杀了二十多个高手,好不痛快!” 原晞道:“先师也是去赏月的,不想赶上一场热闹,结识了大名鼎鼎的蒋教主和蓝长老。” 其实明九针每次提起那晚的事,话里只有蒋危阑的风采,蓝长老不过是一句带过。蓝长老未尝不知,但被他奉承得开怀,笑着笑着叹了口气,道:“我还收了你师父送的一瓶药,如今他和蒋教主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老头子。” 众人宽慰几句,他神色郑重,道:“银蟾,明大夫就这么一个徒弟,你可不能欺负他啊。” 蒋银蟾睐了原晞一眼,道:“长老多虑了,我怎么会欺负他呢?” 蓝长老道:“我还不知道你?三岁就会拔你爹的胡子,天底下没有哪个姑娘家比你更淘气了。”转脸对原晞笑道:“若是受了欺负,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做主。” 原晞道:“多谢长老,大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一直很照顾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余光瞟着蒋银蟾的脸,愣是没发现一点羞愧之色。 “蓝老,你这里好热闹啊!”一名身材矮小,穿着绛紫衣裙的女子走了进来,她姿容艳丽,眉眼透着股邪气,右手掌通红,手腕上缠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原晞识得这是花锦蛇,毒性猛烈,寻常人沾上一点涎水便活不成,中原极为少见。这女子想必就是血手罗刹燕鸿,她的毒沙掌功夫了得,故而能承受花锦蛇的毒性。 众人向她问好,她走到蓝长老面前,不端不正地行了一礼,笑嘻嘻道:“蓝老,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 蓝长老笑道:“承你吉言。” 燕鸿眼珠一转,定在原晞身上,道:“哟,这是谁家的小郎君,生得好俊俏!” 蒋银蟾道:“燕姨,他就是我从江南带回来的原晞。” 原晞作揖道:“见过燕长老。” 燕鸿点头道:“还是我们蟾儿眼光好,不像教主,就喜欢那些个油头粉面的家伙。” 她心直口快,与柳玉镜感情深厚,这种话当着柳玉镜的面也敢说,柳玉镜顶多就是撕她的嘴,并不动怒,因此众人听了也不觉得怎样。 蒋银蟾道:“施叔叔还好,不算油头粉面。” 燕鸿向炕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坐下翘起一条腿,道:“教主近来独宠张桐,我看施琴鹤快要失宠啦。” “张桐?”蒋银蟾想了想,对原晞道:“就是我们去三清殿赏花那日遇见的那个道士,他其实是柯长老送给我娘的面首。” 原晞垂下眼,哦了一声。蒋银蟾看出他不爱听面首的事,众人却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张桐为何突然得宠,她岔不开话,便想拉他出去走走。可巧一名僮仆进来,说郦门主率门下弟子到山下了。 蒋银蟾起身道:“蓝长老,我和原晞去迎一迎郦门主。” 蓝长老点点头,原晞刚走了两步,花锦蛇便从燕鸿的手腕上滑下来,跟着他爬向门外。燕鸿一把捉住它,嗔道:“瞎跑什么,伤了人,教主又要骂我。” 第三十二章 正有高堂宴(中) 蒋银蟾和原晞往山下走,迎面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曲岩秀和一名头戴幅巾的白衣男子,他四十出头的年纪,不胖不瘦的身材,步履轻健,料想便是郦融。 曲岩秀与他说笑着,走过来道:“郦门主,这位就是我们教主的千金。” 蒋银蟾作揖道:“久仰郦门主的大名,今日得见,实是大幸!” 原晞在她身后跟着低头作揖,郦融伸手虚抬一把,客套了几句,眼睛被原晞的脸蛋吸引,道:“这位公子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不知叫什么名字?” 蒋银蟾道:“他叫原晞,是我的朋友。” 原晞生怕郦融想起来,微笑着把脸又低了低。郦融抚着胸前的胡须,道:“原公子看着像南方人。” 原晞道:“我是河间府人。” 曲岩秀道:“郦门主是江南人,蟾妹刚从江南回来,把那里夸得跟仙境一样。” 说起江南的风景,郦融不再关注原晞,原晞想他应该没有认出自己,松了口气。郦融确实没有认出他,因为无为寺那一战,原明非惊才绝艳,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而原晞当日很是低调,只带了两名亲随,站在廊下安静观战而已。 到了蓝长老的住处,蓝长老迎出门,握住郦融的手,好一番寒暄,进屋分宾主坐下。 蓝长老道:“郦老弟是闲云野鹤一般的逍遥散人,这几年想必又去了不少好地方,说出来让我们长长见识罢。” 郦融摆手道:“老哥的见识远在我之上,何必叫我班门弄斧呢?” 蓝长老道:“老弟太谦虚啦,自从蒋教主仙逝,我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我已经不太清楚啦。” 郦融捻了捻胡须,道:“如今中原武林的顶尖高手还是十年前那几位,并没有后起之秀,倒是妙香有一位年轻高手,他的武学造诣比起柳教主,只怕不遑多让。” 这话一出,屋里北辰教的人都凝重了神色,原晞手一抖,差点把茶洒出来,心里埋怨郦融哪壶不开提哪壶。 燕鸿尖锐的目光扎在郦融脸上,道:“郦门主,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们教主的武功有多高,连我们都不清楚,何况你呢。” 郦融笑了笑,道:“燕长老,你别生气。我跟柳教主切磋过两次,一次是十二年前,一次是五年前,她的武功进步神速,我不能望其项背。但三年前我在妙香无为寺与闻空禅师切磋,那种感觉与柳教主切磋时极为相似。我想你和蓝老哥,穆长老应该明白,武功练到了极高的境界,出手便会有一种空的感觉。” 燕鸿,蓝长老,穆长老都是一流高手,情知这话不假。燕鸿抱起双臂,哼了一声,眼睛看着门外,一脸不认同的表情,却没有反驳。蒋银蟾垂目沉思,若有一丝感悟。蓝庸等人则完全不知所云,只觉天下无人能与柳玉镜相提并论,都对郦融怒目相视。 蓝长老看看他们,再看蒋银蟾,心中叹了口气,眯着眼笑道:“老弟,照你这么说,那位闻空禅师也算是大宗师了。可惜他远在妙香,听说那边烟瘴密布,暑气沸腾,毒虫甚多,自古以来去者无全生,十人九人死。我这把年纪,是去不了啦。” 郦融道:“其实妙香四季如春,风光秀丽,繁荣富庶,绝非我们中原人想象中的蛮荒之地。妙香皇室信佛,寺院随处可见,闻空禅师的父亲就是六年前驾崩的圣德帝。” 燕鸿又把眼珠子转过来,道:“原来是位王爷,他长得怎么样?俊不俊?” 原明非在郦融心里已如天神下凡,说他龙章凤姿倒也罢了,说他身高九尺,眉长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原晞便听不下去,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这说的哪里是五皇叔,分明是书里的刘备。 蒋银蟾还在想那种空的感觉,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俊美非凡等词流入耳中,她便由空转色了,注视着原晞,心道这闻空禅师莫非生得比他还俊? 原晞被她看得不自在,压低声音道:“你看我做什么?” 蒋银蟾道:“我在想你剃了头,做和尚也是很英俊的。” 原晞不禁微笑,道:“做了和尚,就不能陪你玩啦。” 蒋银蟾道:“谁说的,只要我想跟你玩,如来佛祖都拦不住。” 曲岩秀坐在她另一边,眼角睨着她和原晞凑在一起的脑袋,原晞含笑的嘴角像一弯猩红的钩子。 他忽然开口道:“蟾妹,你和原公子说什么笑话儿呢?” 蒋银蟾对上他的眼睛,便有些过意不去,收敛了笑容,不偏不倚地坐好,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个和尚娶妻的笑话。” 一名僮仆拿着帖子走进来,说黄钟帮的帮主巫忧率门下弟子六人来向蓝长老拜寿。这黄钟帮只是个小帮会,巫忧多年前受过蓝长老的恩惠,蓝长老这次过生日,并没有给他送请帖,见他主动来道贺,也不以为奇,小帮会总是想方设法和大门派套近乎。 蓝长老派一名弟子去迎,少时巫忧带着六名弟子进来献上寿礼,是一尊紫檀木雕的鹤鹿仙人像,细看那笑容慈祥的仙人与蓝长老还有几分像。礼物不算贵重,却是用心了,蓝长老很是欢喜,请他们入座。 陆续又有宾客到来,将近正午,柳玉镜才带着张桐来了,她穿着一件玄色素缎长衫,茶色罗裙,手里拿着一柄宝蓝罗扇,绣的是牡丹蝴蝶,身上没带兵刃。 坐着的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柳玉镜笑道:“大家都是来给蓝长老祝寿的,不必多礼。” 她这么说,谁又敢怠慢,论资排辈一个个过来见礼,乱了半日才又坐定。柳玉镜面露无奈之色,对蓝长老道:“我就知道会这样,才没有来早,您老莫怪。” 蓝长老笑道:“这话真是折煞我了,教主肯赏脸来坐坐,我已荣幸之至了。” 僮仆开始上菜,蒋银蟾被母亲拉到身边坐着,因见桌上有一碟莲蓉甘露卷是别的桌上没有的,便趁母亲和蓝长老说话的工夫端走了。 蓝长老道:“适才郦门主说他与妙香无为寺的闻空禅师切磋时,能感觉到对方招式中的空,这种感觉他与教主切磋时也有。一帮孩子里只有银蟾听明白了,我真是又高兴又惆怅,高兴的是教主后继有人,惆怅的是我怎么教出这帮蠢货。”说完摇头叹气。 柳玉镜眼角瞥着女儿溜到原晞那桌,心想给她两个爆栗,面上笑道:“蓝庸他们都是好孩子,除了武功,哪样不比银蟾强?” 蒋银蟾用衣袖掩着点心,走到原晞身后咳了一声,这桌人见她来了,忙起身行礼。蒋银蟾摆摆袖,原晞左右两人知趣地让出座位。 她坐下,将点心放在原晞面前,道:“你尝尝这个。” 原晞拈起一个卷子,笑道:“你怎么不送给曲公子尝尝?” 蒋银蟾道:“他不爱吃甜的。” 原晞笑意变冷,道:“你倒是清楚他的口味。”咬了一口卷子,甜中带酸。 蒋银蟾支颐着脸,道:“我看你不像明九针的弟子,倒像是神醋门的弟子。” 原晞剜她一眼,道:“胡说,哪有什么神醋门。” 蒋银蟾一脸正色道:“有的,在太原府,拈酸指和妒风掌是他们的两大绝学,需每日吃三斤秘制陈醋,早中晚各一斤,如此吃上五年,才能练成。这两种功夫施展出来,威力无穷,任你铁骨铮铮,也要酸软了。” 原晞又是笑又是气,伸手想拧她的腮,顾忌着众人的目光,收回手,道:“什么人能吃这许多醋,亏你想得出来!” 邻桌坐着蒙大淳,蔡清,双澜等人,蒙蔡二人都是堂主,其余四人是他们手下的小头目,划拳喝酒,大呼小叫。曲岩秀那一桌坐着穆长老,庞长老和两位堂主,穆庞二人自重身份,曲岩秀少年老成,两位堂主想闹也闹不起来,便很安静。 原晞道:“怎么不见曲副教主?” 蒋银蟾道:“曲师叔闭关静修,没有特别大的事,他老人家是不会出来的。” 说话间,一缕异香逸入鼻腔,原晞眉头一皱,见巫忧擎着酒杯,满脸堆笑,走到蒙大淳这桌来敬酒。他仔细打量巫忧,转头问蒋银蟾:“你吃酒了么?” 蒋银蟾道:“吃了一杯,怎么了?” 原晞道:“别再吃了,这个巫帮主不太对劲。我回去拿点东西,你让你娘也别再吃酒了。”言讫,起身走了出去。 第三十三章 正有高堂宴(下) 蒋银蟾瞅了巫忧两眼,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回到母亲身边的座位上,附耳道:“娘,原晞说黄钟帮的巫帮主不太对劲,这酒还是别吃了。” 柳玉镜一愣,看着她笑了笑,道:“你去摸摸黄钟帮弟子的腰间,有好玩的东西。” 黄钟帮的六名弟子坐在一桌,两名女弟子低头扒饭,四名男弟子擎杯说笑,眼中都带着一丝警觉。蒋银蟾走到他们旁边一桌,与贝堂主说话,右手陡出,抓向一名男弟子的腰间。后者急忙闪避,腰间一紧,接着一松,束腰的汗巾到了她手里。 蒋银蟾指着他,高声道:“你身上藏了兵刃!” 那名男弟子脸上掠过惊慌之色,旋即抽出藏在衣内的软剑,与此同时,其他五名弟子也都抽出软剑,银光闪闪,齐向蒋银蟾刺来。六柄剑都很快,六个人的身手完全不像一个小帮会的弟子所能有的。 “蟾妹!”曲岩秀惊呼一声,霍然起身,就听叮叮当当一串响,六柄剑断成若干截掉在了地下。 六个人惊愕异常,仿佛见到了世上最离奇诡异的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都呆住了。难道这六柄剑是蒋银蟾折断的?她一个小姑娘,焉能有这等功力? 柳玉镜放声大笑,道:“银蟾,好不好玩?” 蒋银蟾怔了片刻,会过意来,道:“原来娘早就知道他们图谋不轨,震断了他们的兵刃。” 前来拜寿,是没有带兵刃的道理的,只有图谋不轨的人才会在身上藏兵刃暗器。 六人自觉不曾露出任何破绽,柳玉镜是怎么发现的?又是何时出手震断了自己的兵刃?不知道。这种未知引发极大的恐惧,霎时间,六人面如土色,背上冷汗直流,掌心滑腻,几乎握不住剑柄。 一人厉声道:“妈的,跟他们拼了!” 六人都想抓住最近的蒋银蟾做人质,于是十二只手,十二只脚从四面八方攻向蒋银蟾。拳风虎虎,掌影飞舞,蒋银蟾身子已纵在半空,滴溜溜一转,拍出了三掌。这三掌变化百端,正是蒋危阑所创的碧云引风,传到柳玉镜手里,更加精奇巧妙。 六人只能凭着蛮力拆解,周围的宾客和北辰教的人想擒住他们,一运内力便头晕眼花,心知是中毒了。巫忧浑身打颤,也不出手帮这六个人。 柳玉镜摇着团扇,眼看女儿落了下风,才端起一碟盐炒杏仁泼了过去。那一颗颗杏仁转眼便打在六人的穴道上,精准迅捷,看得座中几位暗器名家自惭形秽。 柳玉镜的目光转到巫忧身上,他一个激灵就跪下了,眼泪哗哗往外涌,道:“柳教主,不是我想害您,我哪有这个胆子?是这六个人拿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逼迫我配合他们的啊!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条贱命罢!”说着砰砰磕头。 柳玉镜朝被点住穴道的六人抬了抬下巴,道:“你们怎么说?到底是谁主使的?” 第19节 六个人眼珠子转来转去,过了好一会儿,一人道:“柳玉镜,你这个毒妇,还记得兴元府的甘家堡么?” 柳玉镜道:“有点印象,怎么,你们是甘家堡的人?” 那人神情激愤,道:“正是!我叫甘穹,五年前你派人杀了甘家堡六十五口人,罪不容诛,可恨我们今日没能杀了你这魔头,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 柳玉镜唇角微翘,道:“你们没能杀了我,不怪苍天,怪你们不会隐藏杀意,说到底还是境界太低。想当年,先夫刚走,你们甘家堡便和七大门派的人围攻本教,我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别人还以为我们孤女寡母好欺负呢。” “你们魔教作恶多端,都是天所不容之徒,我们甘家堡和七大门派是替天行道,你休要混淆是非,颠倒……” “行了,行了。”柳玉镜不耐烦地挥扇,打断他的慷慨陈词,道:“这些话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银蟾,搜搜他们身上有没有解药。” 甘穹眼中精光闪动,道:“解药不在我们身上,你先放了我们,我再给你解药,不然在座的诸位今后都要形同废人了。” “那倒未必。”原晞走进来,气喘吁吁道:“我有解药。” 甘穹脸色一变,盯着他道:“你是谁?你怎么会有解药?” 原晞携袖揩了把额上的汗,道:“我是谁不重要,你们用的是翠眉低,对不对?” 甘穹嘴唇紧抿,眼色有些慌乱,原晞知道对了,笑道:“翠眉低是一种珍贵的香料,本身没有毒,人饮了酒,再吸入香气便会内息窒滞。你们心思也算巧了,但要暗算柳教主,还是太天真了。” 他从袖中掏出刚配好的解药,吩咐僮仆用温水兑开。众人服下解药,很快便觉内息流转,无甚大碍了,对他的医术称赞不绝。 解药是甘穹留给自己和同伴的生路,这时见生路已断,陷入了绝境,都恨透了原晞。 蒋银蟾面上有光,道:“娘,原晞帮了这么大一个忙,您要怎么奖赏他呢?” 原晞忙道:“教主允许晚辈留在绛霄峰,已是天大的恩德,晚辈不敢再要什么奖赏。” 若不是他拿出解药,柳玉镜少不得再费点功夫,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便有些不好看。他拿出解药,今日这场暗算,柳玉镜占尽上风,心里高兴,面上却淡淡的,乜了蒋银蟾一眼,道:“你急什么?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又对众人道:“今日是敝教招待不周,让诸位受惊了,山上客房尽有,诸位若是不忙,就请多留几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众人忙道:“柳教主太客气了,往常听说您武功盖世,今日略见一二,当真是神乎其技,我等实不虚此行。甘家堡这几个小贼想行刺您,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徒增笑尔。”说了会儿话,渐渐散去。 柳玉镜究竟何时震断甘穹等人的剑?众人议论起来,莫衷一是,关于柳玉镜武功的传说自此又多了一段。 回到熙颐馆,原晞也问起这话,蒋银蟾道:“就在他们向我娘行礼的时候。” 原晞回想当时的情形,一点动手的痕迹都寻不出来,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是原明非,还是妙香的其他高手,都不曾让原晞如此佩服。他觉得五皇叔的境界比起柳教主,还是差了一点,就是那么一点,或许要数十年才能赶上。 郦融与他的看法一致,坐在客房里对徒弟陶映水感慨道:“映水啊,你知道为师最佩服蒋教主的是哪一点吗?” 陶映水是个脸圆圆的女孩子,双手抄袖,坐在小杌子上摇头。 郦融道:“是他会教徒弟啊,自己做了天下第一还不算,又教出个天下第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陶映水道:“师父,您是觉得柳教主比闻空禅师厉害了么?” 郦融点点头,道:“闻空禅师毕竟年轻,历练不足,若与柳教主交手,必然是要吃亏的。” 陶映水望着茶炉子上的水汽,沉默了一会儿,道:“师父,您看原公子的容貌像不像闻空禅师?” 郦融一个男人,对男人的观察自然不及姑娘家仔细,闻言一怔,道:“想来是颇为相似,而且他们都姓原,莫非是亲戚?” “闻空禅师的亲戚怎么会来绛霄峰呢?”陶映水看了看门外,脸庞蒙上一层隐秘的色彩,把手拢在嘴边,低声又道:“我听说原公子是蒋大小姐的面首。” 第三十四章 天台出洞归 郦融挑起眉毛,眼中露出兴味盎然的神色,道:“妙香原氏的子弟是不可能来做面首的。” 陶映水抿了抿唇,道:“师父,我有一个猜想。” 郦融道:“你说。” 陶映水道:“会不会是原氏听说柳教主是中原第一高手,派人接近蒋大小姐,窃取武功秘籍?” 郦融哈哈大笑,身子发颤,陶映水被他笑得手足无措,道:“师父,您笑什么啊?” 郦融上气不接下气道:“映水,为师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明?” 陶映水没听出他话中的戏谑之意,以为他真是夸自己,扬起下巴,笑道:“徒儿长大了呗!” 郦融笑得更厉害了,陶映水道:“师父,咱们要不要提醒柳教主?” 郦融狠狠点头,道:“要的,为师明日就去提醒她。” 小孩子家头脑简单,知道了一些阴谋诡计,便胡乱猜测,全然不想以原氏的地位,若用美人计窃取武功秘籍,好意思说自己姓原吗? 原晞无疑是妙香皇室子弟,且与原明非一定是近亲,王孙公子,为何纡尊降贵,来绛霄峰做蒋大小姐的面首?郦融年轻时也风流过,想到席间原晞与蒋银蟾那种情态,心里便有数了。 柳玉镜派人送了一部医书给原晞,作为奖赏。这日下晌,蒋银蟾去后山练功了,原晞在房里看书,一人走到门首,敲了敲门,笑道:“原公子,我能进去坐坐么?” “郦门主?”原晞意外地看着他,心里打了个突,面上笑道:“请进,请进,您是来找大小姐么?她不在。”说着站起身,要给他倒茶。 郦融抢上前,按住茶壶,道:“不敢劳驾,我是来找你的。” 原晞道:“找我做什么?” 郦融笑得意味深长,道:“我知道一处风景不错,想请原公子一道过去观赏。” 原晞随他走了两三里,登上数百级石阶,到了一片平台上,四望白云迷漫,诸峰好像云海中生出来的骈笋,只露出一个个尖顶。 郦融道:“原公子,此处风景比之苍山如何?” 原晞微笑道:“我不曾去过苍山,怎么比呢?” 郦融道:“明人不说暗话,原公子,闻空禅师是你什么人?” 原晞道:“我不认识他。” “那便得罪啦!”郦融右手一动,食中两指向他面门戳去,他侧头躲过,脚下一滑,人已到了郦融背后,左掌拍他背心。 两人腾挪闪跃,身法皆快极,眨眼过了七八招,原晞身子一翻,轻飘飘地落在平台下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郦融紧随其后,原晞与他每一交手,便跃出数丈远,贴着峭立的石壁起起落落,青衫飞扬,在茫茫云雾中时隐时现。 郦融踩着他踩过的岩石追赶,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所踩的岩石越来越小,速度却不见丝毫减缓。郦融在一块杯盘大小的岩石上站住脚,旁边碎石土块滑落,他掌心尽是冷汗。 原晞立在三丈外一块碗口大小的岩石上,与他对望片刻,道:“郦门主,怎么不追了?” 郦融看了眼脚下的深渊,苦笑道:“我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原晞笑出了声,郦融道:“流空千度,妙香原氏的绝学,你赖不了了,老实交代,闻空禅师究竟是你什么人?” 原晞道:“我们上去说罢。” 两人纵身跃上壁顶,原晞道:“郦门主,你的武功比三年前精进不少。” 郦融道:“我与闻空禅师切磋时,你也在无为寺?” 原晞点点头,道:“闻空禅师是我五叔,家父排行第二。” 郦融拱手道:“原来是王子殿下,失敬,失敬!”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在绛霄峰,我原本是去江南的,意外落水,被蒋大小姐救起。我跟她的事……”原晞脸上微红,低头道:“儿女情长,说不清楚,暂时不能让她知道我的身份,还望郦门主保密。” 他深深一揖,郦融心道果然如此,还了一礼,道:“原公子,我相信你并无歹意,你放心,我只是想弄个明白,不会说出去的。” 原晞再三致谢,郦融见他模样俊俏,身手又好,没有一点王子架子,心下甚是欢喜,与他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闲谈起来。 “原公子,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莫见怪,蒋大小姐在外人眼里是魔教妖女,她的言行举止殊异于寻常女子,只怕令尊不会允许她这样的媳妇进门。” 原晞心道:我能否当上她的丈夫还未可知,你倒先替我担心起她能否进门。 但这话没错,蒋银蟾与广平王想象中的儿媳千差万别,光是魔教妖女这个身份就够他拒之门外了,更别提蒋银蟾那唯我独尊的性子,就算进了门,说不上两句话就能把广平王气得暴跳如雷。 挺愁人的一件事,原晞想着想着却笑起来,俯身拔了根草,用指甲掐出几道痕,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罢。” 余晖洒满后山,蒋银蟾收了剑,道:“曲师兄,去我那里吃饭罢,有新鲜的鹿脯,咱们烤着吃。” 她凌乱的额发金灿灿,毛茸茸,汗湿的脸白里透红,曲岩秀欣然答应,拿出帕子为她擦汗。蒋银蟾累得不想走路,便趴在他背上。曲岩秀不知多少次这样背着她,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总觉得路太短。 他的背宽阔结实,不像原晞瘦削单薄,根本背不动她的样子。她把随手摘来的野花插在曲岩秀头上,道:“曲师兄,日前我听苗大姐唱的一支歌怪好听的,我唱给你听啊。” 那歌唱的是:行行山路白云迷,正是刘阮天台出洞归。尘缘未了,仙境暂离,再来寻访,云深意迷。懊恨当初弗该拆子去,回头不是在山时。 苗大姑娘刚与丈夫和离,整日凭栏唱歌,排解心中愁苦。蒋银蟾模仿她那哀婉的语调,却是少女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听得曲岩秀笑了。 原晞循着歌声走过来,看见这一幕,冷笑着跟在他们身后,距离有些远,他脚步又轻,蒋银蟾和曲岩秀都没发觉。 两人进了熙颐馆,洗了手,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准备烤肉吃,原晞才走进来。蒋银蟾叫他一起吃,他说不饿,回房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蒋银蟾很没面子,眼珠子瞪在那门板上,怒气涌到嗓子眼,看了看曲岩秀,咽下去,道:“别理他,咱们吃咱们的。” 两人说说笑笑,酒香肉香直往原晞屋里飘,原晞朝门挥了几下拳头,倒也不觉得饿,被气饱了。暮色渐深,曲岩秀离开,门外安静下来。原晞点起灯,闷闷地坐在马蹄足凳上铡草药。 敲门声响起,他心中一喜,才意识到自己在期待什么。进门的是桐月,她端着托盘走到桌边,放下一碗米饭,一盘烤鹿脯,一碗炖鹿尾,一碗杂素。 “原公子,吃点东西罢,夜里饿了要睡不着的。” 原晞道了声谢,欲言又止,桐月知道他想问什么,好笑道:“是小姐让我送来的。要我说,你也太小心眼了,难道就为你来了,小姐再不跟别的男人说笑?你当她是什么人,深宅大院里的少奶奶?我劝你啊,把心放宽些,不然日后可生的气多着呢。” 说得原晞哑口无言,直瞪瞪地望着她。桐月噗嗤一笑,扭身出去了。 第三十五章 动息如有情 天明时分,蒋银蟾拿着根鸡毛掸子,一脚踹开了西厢房的门。床上原晞睁开眼,就见她走到床边,一把掀了被子,鸡毛掸子落下来。原晞啊的一声叫出来,睡意全无,一边往床角缩,一边扯过被子挡住身体。 “大小姐,一大早我招你惹你了?” “昨日我招你惹你了?一回来便甩脸子,要不是曲师兄在,我当时就揍你了!”说这话的工夫,她已经打了十几下。 原晞脸色兀地冷下来,讥笑道:“曲师兄在怎么了?怕他看见你凶悍泼辣的样子,不敢娶你?” “你!”蒋银蟾用鸡毛掸子指着他,气得脸通红,身子微微发颤,道:“我才不在乎他敢不敢娶我,我是不想在他面前让你难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打死你这王八蛋!”说着又疾风暴雨般打下。 原晞透过纷飞的鸡毛看她,回味她刚才的话,心中竟冒出一丝感动和歉意。气头上的大小姐还能为别人考虑,是件多么稀罕的事,也许普天之下,他是唯一享受此殊荣的男人,挨几下打又算什么呢?他都不觉得痛,只想让她多打几下,弥补自己对她的误解。 蒋银蟾忽然丢下鸡毛掸子,扑上去,一口咬在他肩头。 原晞嘶的倒吸气,双臂抱住这只胭脂虎,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好啦,是我不对,不该那么说你,你消消气,好不好?我是小心眼,看见你跟别的男人亲近就不舒服,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蒋银蟾松开口,道:“可是曲师兄都没有过怨怼,你怎么不跟他学学?” 原晞就等着她这话呢,幽幽道:“我学不来,他这般大度,谁知道是不是真心喜欢你。” 蒋银蟾一愣,正欲反驳,杏月走进来道:“大小姐,蔡堂主的夫人带着两个孩子来了,说要见你。” 蒋银蟾诧异道:“见我做什么呢?” 杏月道:“好像是蔡堂主出了事,想请你去向教主求情。” 蒋银蟾道:“他若是犯了错,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一个求情,两个求情,以后个个都求情,岂不是乱了套?你就这么去回她。” 第20节 杏月去了一会儿,妇人和孩子的哭声便从院门外传来,还夹杂着几句冤啊。护院要赶他们走,妇人便将两个孩子往前推,嚷道:“见不到大小姐,我们就死在这里算了!” 两个孩子遵照在家时母亲的嘱咐,抱住护院的腿,哇哇大哭。护院拉也不是,踹也不是,好生无奈。终于闹得蒋银蟾受不了,带着原晞走了出来。 “安夫人,您何苦让我为难呢?” “大小姐,不是我想为难你,是拙夫他的确冤啊。那日蓝长老过生日,黄钟帮的人来闹事,你是知道的。”安夫人收了泪,便要诉说冤情,两个孩子的泪却收不住,嘹亮的哭声令人头大。 蒋银蟾抬手道:“你先等等,桐月,拿些点心给这两个孩子吃。” 桐月拿了一盒蒸酥,分给两个孩子,果然都不哭了。蒋银蟾让安夫人接着说,安夫人道:“拙夫因为教中的生意,与黄钟帮有些来往,那日当值的莫本需等人便说是拙夫事先关照过,才放黄钟帮的人上山的。教主疑心拙夫勾结黄钟帮,不,是甘家堡的刺客,昨晚下令将他关起来了。大小姐,拙夫对教主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刺客的事他是真的不知情,求你在教主面前为他说几句话罢,求求你了!” 蒋银蟾以为那日的行刺,只是外人的暗算,闻说竟还有内外勾结的嫌疑,望着泪痕满面的安夫人,沉默片刻,道:“蔡堂主是否无辜,我娘自会查清楚,我不好说什么,你带着孩子回去罢。” “大小姐,你不能不管啊,拙夫得罪过施琴鹤,他一定会落井下石,把白的说成黑的。拙夫大好男儿,若是毁在这下贱的……”安夫人想到原晞也是面首,便将面首二字和着一腔鼻涕吸了回去,道:“下贱的东西手上,岂非寒了教中好汉们的心!” 蒋银蟾本来要回房,闻言站住脚,转过身,声音透着凉意道:“安夫人,你是觉得我娘是非不分,忠奸不辨,昏聩无能,区区一个施琴鹤就能左右她吗?” 安夫人一呆,连忙摇头否认,然而心里是有点这个意思的。她虽然没有柳玉镜的文韬武略,但她对丈夫忠贞不二啊,单凭一个贞字,她就有资格瞧不起柳玉镜。她很谨慎地隐藏这点鄙夷,却没想到蒋银蟾如此敏锐,那双像柳玉镜又像蒋危阑的眼睛盯得她心慌意乱,骨头一软,脑袋几乎低到地下。 “大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啊!教主自然是英明神武,我就是担心拙夫有个好歹,你看我这两个孩子还小,离了爹可怎么活啊!”说着又恸哭流涕。 两个孩子吃着蒸酥,茫然地看了母亲一会儿,也跟着哭起来。蒋银蟾说了句清者自清,不必担心,便躲回房了。原晞坐在她对面,一边吃饭,一边窥她。他发现小泼妇的心有时候是很细的,也许只要有情,人心都是细的。 蒋银蟾看看窗外,道:“小孩子的哭声比柯长老的箫声还可怕。” 柯长老外号丧门箫,他的箫声能迷乱人的心智,其实是一门内功。 原晞笑道:“那日的行刺是有些古怪,蔡堂主与你娘关系如何?” 蒋银蟾道:“他是我爹去世后,我娘一手提拔起来的,十位堂主中,除了关叔叔,我娘最信任的便是他了。” 提起关堂主,原晞心中疑影又现,羮匙在碗里搅了搅,道:“也许是有人陷害蔡堂主。” 秋澄院的杏树结了累累的果实,午后的阳光穿过罅隙,落在树下的人身上。蒋银蟾悄步走过来,柳玉镜闭着眼也知道是谁来了,施琴鹤坐在小杌子上捶腿,朝蒋银蟾点头微笑。 蒋银蟾拿起石桌上的书,坐下翻了翻,听母亲道:“来做什么?” “娘醒啦,我听说蔡堂主被您派人抓起来了。” 柳玉镜道:“安氏托你来求情?” 蒋银蟾道:“她在我门前闹了半日,我来却不是因为她,而是我思来想去,以蔡堂主对娘的了解,应该知道甘家堡这六个人不可能成功,此事更像是有人利用甘家堡的人,陷害蔡堂主。” 柳玉镜睁开眼,注视着她,道:“这身衣裳好看。” 蒋银蟾起身转了个圈,光影斑驳,白罗衣压着淡红裙,如素华映月,红芳袅烟。 施琴鹤道:“教主有条浅金色的披帛,绣红白茶花的,配这身衣裳正好。” 柳玉镜道:“是呢,不知道放哪儿了。” 施琴鹤道:“在我这里收着呢。”叫侍女进屋寻了出来。 蒋银蟾披上,素艳之中添了一抹华丽,又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母亲腿上。柳玉镜捏了捏她的脸,道:“刚才那话是谁教你的?” 蒋银蟾眨巴着眼,道:“没有谁教我啊,我自己想的。” 柳玉镜嗤笑一声,道:“你有几个心思,我还不知道,少跟我装神弄鬼的。蔡堂主的事,我有数,玩去罢。” 蒋银蟾一纵身,掠上屋脊,再一眨眼便不见了。柳玉镜目光停驻在屋脊上,道:“琴鹤,你说蔡堂主是忠是奸?” 施琴鹤道:“我觉得大小姐说的有理。” 柳玉镜斜他一眼,道:“你忘了蔡堂主揍过你?” 施琴鹤笑了笑,道:“他揍我,是因为教主宠我,我巴不得他多揍我几顿呢。” 柳玉镜笑道:“傻子。” 两日后,蔡堂主被放了出来,他认定是有人陷害自己,不然哪能那么巧,刺客就挑中了与自己有来往的黄钟帮呢?这次有惊无险,全凭教主的信任,因此愈发感恩。 进入六月,山上才有夏天的感觉,蒋银蟾每晚洗了澡,和原晞坐在院中乘凉。有时他给她讲些神仙鬼怪的故事,杏月和桐月也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她给他讲教中的人和事。六位长老,九位堂主的履历就在闲谈间被原晞摸了个大概。 这十五位头目多半是蒋危阑在世时提拔起来的,只有庞长老,柯长老,燕长老,蔡堂主,贝堂主是柳玉镜继位后提拔的。 这日裘堂主的女儿在后山玩耍时被蝎子螫了,裘堂主是党项人,模样粗犷,性情也粗犷,养孩子如养猫狗,磕磕绊绊,小病小痛从不放在心上。孩子烧了一天一夜,神智模糊,开始说胡话了,他才请大夫来看。 几个大夫开的药都不管用,裘堂主想起原晞的医术似乎颇为了得,便请他来看看。孩子吃了原晞的药,夜里出了一身汗,次日烧退了,人也清醒了,被螫的脚踝还肿着。 原晞给她敷上药膏,叮嘱裘堂主:“两日换一次药,这蝎毒伤身,需静养三个月。” 裘堂主感激不尽,拿出五十两银子,两匹绸缎,两张虎皮酬谢,原晞再三推辞,只收下一半,问孩子:“蛰你的蝎子什么样,还记得么?” 孩子道:“身子红红的,两只钳子发紫,尾巴发黑。” 原晞心知是赤奴蝎,又问她在哪里看见的。孩子说在后山松林西边的石桥下,因蒋银蟾常在那一片练功,原晞怕她也被螫了,晚上便去捉蝎子。 松涛阵阵,一弯新月勾住夜幕,繁星是幕布上的银粉。原晞提着灯笼,借着星光远远看见石桥上立着一道白影,走近几步,白影一闪就不见了。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放下食饵,蹲在草丛里等着蝎子过来。 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在做什么?” 原晞心下一惊,转头对上一张苍白病态的脸,是个男人,披着长发,穿着中衣中裤,好像从床上跑出来的,瘦骨嶙峋,眼珠子嵌在深陷的眼窝里,眼角有几道细纹。 第三十六章 犹记玉花骢 他弯腰站着,发梢几乎擦着原晞的脸,这么近,在他出声之前,原晞竟丝毫没有察觉,心知此人武功极高,位份应该在堂主之上。六位长老,他已见过四位,没见过的辛长老是个女人,眼前这位莫不是柯长老? 他身子向后跌坐在地,结结巴巴道:“我……我在捕蝎子,阁下是谁?” “我叫曲凌波,你看见我的玉花骢了吗?” “曲副教主?”原晞愕然,心想小泼妇不是说他在闭关静修么?怎么半夜跑出来找马?摇头道:“我没看见。” 曲凌波眼神一冷,左手探出,叉住他的脖子,厉声道:“是不是你杀了我的玉花骢?” “我没有!”原晞攥住他的手腕,感觉他经脉错乱,内息逆行,是走火入魔的光景,暗自叫苦,大呼救命! 曲凌波一遍又一遍地问:“是不是你杀了我的玉花骢?”每问一遍,手上的力道便加重一分,神情语气渐渐癫狂。 远处的火光迅速靠近,原晞打消了反击的念头,等曲岩秀带着四名教众赶到,原晞的脸已经胀成了紫酱色。依曲岩秀的意思,是不想救他的,但他若死在义父手里,蟾妹定会迁怒自己,甚至怀疑是自己唆使义父杀他。 “义父,原公子是蟾妹的朋友,快松开他!”曲岩秀纵上前去抓曲凌波的左臂。 曲凌波左掌一翻,向他猛击一掌。曲岩秀闪身躲过,曲凌波又向他发出一掌,口中还是那句话:“是不是你杀了我的玉花骢?” “义父,您冷静一点,是耿齐杀了玉花骢,他已经死了。”曲岩秀被他凌厉的掌风逼得连连后退,三名教众上前帮忙,登时好似置身洪流巨浪之中,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曲岩秀伸手在一名教众肩头一推,道:“快去请教主过来!” 那名教众身子飞起,落在三丈开外,转身施展轻功,向柳玉镜的住处赶去。原晞见他们对曲凌波发狂的样子并不惊讶,便知道曲凌波不是第一回这样了。虽然神智已乱,但他的身法轻灵多变,招数中毫无破绽。 曲岩秀的武功与他相差甚远,出手又多有顾虑,很快便被他击中胸膛,一口血雾喷将出来。曲凌波无动于衷,手掌横削他咽喉,竟似要取他性命。曲岩秀身子一折,险险躲过,曲凌波五指戳他大腿,他抬脚踢出,以攻为守,曲凌波回手格挡,还是将他衣摆撕下一大片。 两人打到松林边,曲凌波掌风到处,松树尽断,木屑横飞。原晞看着,不禁为曲岩秀捏了把汗,心下犹豫要不要出手帮他,就见他身后多了一人。那人广袖飞舞,只听啪的一声,与曲凌波对了一掌。 曲凌波踉踉跄跄向后跌了两步,道:“师姐,你来了!” 这一声满是喜悦,先前的戾气荡然无存,他上前拉住柳玉镜的手,道:“师姐,我的玉花骢不见了!” 柳玉镜来得匆忙,散着一窝丝,只在寝衣外头罩了件长衫,脚上蹬着睡鞋,柔声道:“它在山下吃草呢,我陪你去找。” 曲凌波跟着她走了几步,手一甩,道:“你骗我!我的玉花骢被人杀啦!”说着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像个伤心的孩子。 柳玉镜蹲下身,从袖中拿出一把木梳,缓缓梳着他凌乱的长发,道:“凌波,没有人敢杀你的玉花骢,它真在山下吃草呢,你跟我去看看便知道了。” 她语调中蕴着说不出的魅惑之意,曲凌波止住哭,扬起脸看她,似乎还有些怀疑。柳玉镜用袖子拭去他脸上的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的穴道。曲凌波昏睡过去,众人都松了口气。 柳玉镜道:“岩秀,你怎么样?” 曲岩秀胸口剧痛,喉头一甜,又是鲜血上涌,强咽下去,道:“只是小伤,不碍事的。义父这两个月都好好的,我们便疏忽了,又给教主添麻烦了。” 柳玉镜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你义父只有我一个师姐,也只有我一个师娘,我不管他,谁管他呀。” 原晞走过去向柳玉镜行了一礼,柳玉镜道:“原公子,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后山做什么?” 原晞道:“裘堂主的千金两日前在这里被赤奴蝎螫了,遭了不少罪,晚辈想着大小姐常在这里练功,怕她也被螫了,遂来捕蝎子。可巧遇上曲副教主,多亏了曲公子及时赶到,晚辈才捡回一条命。” 他向曲岩秀深深一揖,又道:“曲公子,你似乎伤得不轻,让我看看罢。” 柳玉镜见他对女儿如此用心,颇为感动,曲岩秀却心下厌恶,冷淡道:“不用了,义父让原公子受惊,我该替他赔个不是。” 柳玉镜道:“岩秀,你就让原公子看看罢,年轻也要注意调理,不然等到年纪大了,这儿疼那儿痛的,你就后悔啦。” 曲岩秀只好让原晞诊脉,他手指一搭上来,那种厌恶的感觉更加强烈。原晞看看他的脸色,叮嘱几句,告辞而去。曲岩秀把他碰过的手腕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和柳玉镜送曲凌波回去。 次日吃早饭时,蒋银蟾看见原晞雪白的脖子上一圈紫黑色的勒痕,惊道:“你脖子怎么了?” 原晞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蒋银蟾又是后怕,又是生气,道:“你要去捕蝎子,为何不告诉我?后山那么多野兽,就算没遇上曲师叔,一头野猪都能撞死你。你胆子也太大了,倘若曲师兄他们迟到一步,我岂非要替你收尸?” 原晞歉然道:“是我太大意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蒋银蟾狠狠剜他一眼,想他是为自己去冒险的,气又平了些,道:“曲师叔两年前练功走火入魔,落下个疯病,发作起来除了我娘,谁都不认。所以这两年我娘一直关着他,怕外人拿他的病做文章,对外只说他在闭关静修,你可别说出去啊。” 原晞点点头,惋惜道:“这么好的武功,竟得了疯病,这病是最难治的。” 蒋银蟾道:“可不是么,请了多少名医看过,都是好一阵,坏一阵的。” 原晞道:“昨晚他在找玉花骢,这匹马还活着么?” 蒋银蟾道:“玉花骢是我娘送给曲师叔的二十岁生辰礼,曲师叔喜欢得不得了,六年前在汾州被盗了。盗马的人叫耿齐,外号渤海神龙,平日一副光明磊落的大侠模样,那日趁曲师叔出门办事,盗走了留在客店马厩里的玉花骢,半个月后砍下玉花骢的头送给曲师叔,你说是不是很过分?” 原晞道:“过分极了,耿齐后来怎么样了?” 蒋银蟾端起碗,喝了口面汤,轻描淡写道:“曲师叔杀了耿家满门。” 原晞默然,心道这就更过分了。 吃过饭,两人去看望曲岩秀,院门敞开着,里头静悄悄,曲岩秀坐在一把交椅上看书,穿着件玄色绉纱衫,脚边有三只猫儿打架。 第三十七章 难享齐人福 “曲师兄,原晞说你受了内伤,感觉怎么样?” 曲岩秀放下书,起身笑道:“我昨晚吃了宴元丹,好多了。” 蒋银蟾近前瞧了一瞧,道:“气色还是不好,原晞开了些调理的方子,你记得吃。”说着笑了,又道:“跟你说也没用,芳袖姐姐呢?” 曲岩秀道:“在她自己屋里罢。” 芳袖是照顾曲凌波起居的侍女,蒋银蟾去找她,原晞不方便跟着,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吃茶,与曲岩秀说几句天气很好,花开得不错之类的闲话。 曲岩秀拿起书来掸了掸身上,道:“原公子,你医术这么高,正正经经做个大夫,治病救人不好么?何必留在蟾妹身边,受人耻笑?” 第21节 原晞道:“自然是因为比起面子,我更喜欢大小姐。” 曲岩秀斜着眼看他脸都不红,笑了笑,道:“原公子对蟾妹的一片痴心,真叫人感动。若是尊师地下有知,必定万分后悔收了你这败坏门风的徒弟。” 原晞叹了口气,道:“曲公子若能抓住大小姐的心,又何来我败坏门风的机会?” 曲岩秀攥住书卷,眼中冷光如刀刃,蒋银蟾一来,便化作乌有。地下的两只花猫将黑猫压在身下抓咬,蒋银蟾分开它们,抱起黑猫坐在曲岩秀身边,道:“芳袖姐姐去厨房烧猪蹄了,咱们有口福了。” 曲岩秀道:“还是你的面子大,我都使唤不动她。” 蒋银蟾逗了会儿猫,对原晞道:“我带你去看曲师兄收藏的字帖儿。” 走进书房,果见两面墙上挂满了名家字帖儿,原晞一幅幅看过去,在翟壑清临摹褚遂良的《家侄帖》前驻足良久,赞叹道:“翟大学士的字丰艳流畅,变化多姿,自成一家,必将流芳百世。” “这幅字是去年蟾妹跟人比武赢来的彩头,我也很喜欢呢。”曲岩秀走进来含笑道。 原晞看了眼蒋银蟾,道:“大小姐莫不是为了这幅字才跟人比武?” 说是,蒋银蟾怕他这醋坛子要倒,说不是,怕伤了曲岩秀的心,便干笑着扭头看窗外的夹竹桃。原晞心中冷笑,回去时一言不发,蒋银蟾跟他说话,他也不理。 醋坛子还是倒了,蒋银蟾无奈道:“不就是一幅字么,你喜欢,我叫人买十幅给你。” 原晞道:“给他的东西,你就用心出力,给我的东西,就叫人买,到底我是外人,哪比得上你们亲亲热热的师兄妹。” 蒋银蟾道:“不是我不想为你出力,现在你叫我跟谁比武去?要说亲热,我并不曾亲过曲师兄,哪比得上你呢?” 原晞站住脚,凝望她半晌,黯然道:“你们将来是要做夫妻的,夫妻哪有不亲热的。” 蒋银蟾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这样的美人神伤比什么销魂掌,摧心手都厉害,她有点招架不住,别开眼支支吾吾道:“我与他少亲热些就是了。” 说来说去,她还是想享齐人之福,原晞险些气笑了,又知道急不得,握住她的手道:“你可别哄我。” 蒋银蟾道:“我若负你,就罚我下辈子做乌龟。” 原晞微笑道:“那我下辈子就做渔夫,专捞你这负心的乌龟。” 这话影射她在江上捞起他的事,她也笑了,捧住他的脸,弯弯的朱唇印上去。原晞揽住她的腰,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反复亲吻她,想用力吸出她那颗不专的心,又怕露出男人的本性,唐突了少女的天真,优柔不决,于是绵绵曼曼,听见有人来了才止住。 来人是郭先生,蒋银蟾和原晞起身问好,他也是去看曲岩秀的,见蒋银蟾饧着眼,脸颊泛红,她那小面首在旁边也红着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最看不得这些伤风败俗的事,有心想申饬一顿,又怕蒋银蟾难堪,便寒着脸,问了几句功课。 蒋银蟾回答得啻啻磕磕,郭先生便抓住这个由头,道:“大小姐,你青春年少,莫把辰光浪费在一些荒唐的事情上,有空多温温书罢,人不读书,其犹夜行啊。” 蒋银蟾说了声是,朝他慢悠悠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郭先生来到曲岩秀这里,坐下说了会儿话,叹气道:“大公子,大小姐毕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不能一味做好人,该管还是要管的。” 曲岩秀道:“我的话,她哪里肯听呢,倒是先生的话,或许还有点用。” 郭先生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少不得腆着老脸去劝一劝她。唉,别人家的千金小姐纵然顽皮也有限,没有像她这样的,都是教主带坏了她!” 次日蒋银蟾上学,郭先生便把肚里贞顺节义的大道理讲给她听。 “大小姐,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你是大家闺秀,若不渐训诲,不闻妇礼,会被人耻笑的。这些道理,教主大约没空跟你说,我忝为西席,少不得代劳。何谓妇德?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止有耻,动静有法。” 郭先生一头说,一头走,背着手,仰着头,在地下踱来踱去,又引用《列女传》里的故事,高谈阔论,慷慨陈词。 蒋银蟾心知是昨日自己与原晞亲热,勾出他这番话,也不辩驳,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放了学,她偷溜进后院的茅厕,这茅厕只有郭先生用。她在茅坑两侧的木板上各踩一脚,便离开了。 吃过午饭,郭先生有解手之意,拿了纸,走进茅厕,两只脚踩在木板上,脱了裤子蹲下。哪知这木板表面完好,底下被蒋银蟾用内力震碎了。只听喀喀声响,郭先生脚下一空,栽进了茅坑。他一个文弱书生,手脚乱划,挣不上来。还是附近的花匠听见他呼救,连忙不顾龌龊,把他拉了上来。 郭先生满头满身的粪,被熏得两眼发黑,狼狈至极。这事一下午便传开了,杏月讲给蒋银蟾和原晞听,蒋银蟾拍手笑道:“活该!谁让他说什么贞静守节,妇人之道,恶心了我半日!” 原晞便知道是她捣的鬼,摇头道:“他好歹是个先生,你也太淘气了。” 蒋银蟾道:“我若不给他点教训,他往后还会拿那些大道理恶心我。他怎么不对我娘说?就是觉得我好拿捏,糊涂虫,吃离了眼了。” 郭先生也怀疑自己跌入茅坑是蒋银蟾使坏,苦于没有证据,不好向柳玉镜告状,之后也不敢再教她贞顺节义的道理了。 却说泾州一带有土匪啸聚,原本不干北辰教什么事,孰料这帮土匪太岁头上动土,日前劫了北辰教的一批货,还杀了十几个人,触怒了柳玉镜,这日召集众人,商议剿匪之事。 原晞听蒋银蟾说起,便问:“你娘打算派谁去?” “曲师兄和裘堂主。” 原晞转转眼珠子,道:“这么好玩的事,你不想去么?” 蒋银蟾道:“想去是想去,但剿匪我没有经验,少不得听他们安排,他们怕我出事,肯定不会让我冲锋陷阵,那就没意思了。” 原晞道:“裘堂主武功不如你,你跟他去,他管不住你的。” 蒋银蟾道:“裘堂主是个粗人,上马杀贼在行,调兵遣将,粮草事务,他统通处理不来。何况此事还要与官府打交道,这些都是曲师兄的长处。” 原晞道:“你放心,这些事交给我,保管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蒋银蟾剔起眉眼看他,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真有把握?” 原晞点点头,他何来的自信,蒋银蟾不知道,但率众剿匪的诱惑太大了,他轻轻一推,便将她推到柳玉镜面前。 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才能说服母亲,没想到母亲答应得爽快,她反倒愣住了。 “您不怕我阅历浅,事情办不好,丢您的脸么?” 柳玉镜坐在炕上,摇着纨扇,道:“谁生下来就有阅历?总要去试一试。那帮土匪,一百个里挑不出一个好手,蠢尔小丑罢了,连他们都打不下,你也不必回来,我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蒋银蟾搂住她的颈子,含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您放心,我一定荡平他们,凯旋归来。”又说了许多肉麻的话,欢欢喜喜地去了。 柳玉镜叫来曲岩秀,道:“岩秀,我想了想,你内伤未愈,还需休养,这次剿匪就让银蟾和裘堂主去罢。” 曲岩秀惊讶道:“蟾妹?她一个小姑娘,从未跟官府打过交道,如何处理得来?我的伤不要紧,您想让她历练,我陪她去就是了。” 柳玉镜主意已决,曲岩秀说她不动,便想去叮嘱蒋银蟾一番。走到熙颐馆门外,听见她兴高采烈的声音:“军师,明日随本将军一道出征,你欢不欢喜?” 红日沉下院墙,曲岩秀回到住处,坐在窗下的一把玫瑰椅上,转着手中的茶杯,叫了声小广,便有一名黑衣男子走进来,躬身行礼。 “大小姐,裘堂主等人明日去泾州,你跟着他们,路上找机会杀了原晞,最好是假扮土匪,这样不容易引起大小姐的疑心。” 小广说了声是,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退下了。 第三十八章 杀人如割麦 从绛霄峰到泾州这一路沙丘起伏,与天相接,白日满目金黄,夜来月光照耀,宛如一座座银山。蒋银蟾和裘堂主率领两百教众晓行夜宿,走了两日。蒋银蟾头一回做统帅,意气风发,丝毫不觉得累,梳洗一番,换了衣服,便带着原晞去县衙拜见冷县令。 北辰教偌大一个门派,生意遍布江北,每年给官府的好处相当可观,因此官府对他们的事眼开眼闭,有时还会帮上一把。冷县令已经收到信,知道柳玉镜派她女儿带人来剿匪,心里嘀咕: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见了本官只怕话都说不周全,怎么能剿匪呢? 及至蒋银蟾登门,说起剿匪的事,居然头头是道。这些话都是昨晚原晞在营帐内教她的,冷县令哪里知道,又惊又喜,惊的是小小女孩竟有这般见识,喜的是土匪终于有人收拾了。 他抚着胡须,目露赞赏之色,道:“蒋小姐,实不相瞒,这帮土匪有些来历。你该知道两年前邓州的向海起兵造反,被谢将军率兵镇压了。他的一小股部下逃窜至此,成了土匪,起先只是打劫路人,不甚猖獗,我前任的老爷没当回事,到了我任上,已经开始杀人放火了。” 原晞见蒋银蟾没有接话的意思,道:“剿匪之事,是决计不能养痈遗患的。大人放心,我们大小姐一定帮您去绝根株。” 蒋银蟾连连点头,冷县令愈发欢喜,道:“我呢,早有剿匪之意,只是人手不足。上面忙着防范白定军,也不肯调兵给我。所以我只能派二十个人给你们,你们也别嫌弃,这二十个人都是有本事的。另外,我还有一张地理图,你们看看罢。” 原晞接过图,递给蒋银蟾,就着她手中看,画得十分精细。何处可以安营扎寨,何处适合埋伏,何处适合进攻,都是原晞和冷县令在讲。 冷县令也是读过几本兵书的,一听便知道原晞的主意很好,但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干,少不得提些建议。原晞趁机捧他一捧,他便眉欢眼笑,端详着原晞,道:“蒋小姐,你的这位属下真是个人才啊。” 蒋银蟾笑道:“大人过奖了。” 冷县令道:“属下尚且如此,何况小姐呢。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们尽管去打罢,我等着给你们庆功。” 申捕头是冷县令手下的干将,此次由他带领十九名公人配合北辰教的人剿匪。冷县令介绍他与蒋银蟾认识。申捕头自恃武功高强,一般武林中的人物他都不大放在眼里,心想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不过是仗着她父母的威风罢了,她自己能有多大本事? 蒋银蟾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但原晞说了,衙门里小鬼难缠,要他们配合,必须让他们服气,于是道:“申捕头,冷大人说你功夫不错,我们切磋切磋,如何?” 申捕头道:“蒋大小姐肯赐教,在下求之不得。”拔出佩刀劈了过去。 这一刀势道极猛,刀光划过众人的眼睛便不见了,蒋银蟾人已转到申捕头背后,申捕头右手攥着刀柄,刀已插回鞘中,他怎么都拔不出来。刚刚他只觉眼前一花,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卷住自己的刀,送回了鞘中。 蒋银蟾笑嘻嘻道:“申捕头,我这一招燕子归巢怎么样?” 申捕头跟一名镖师学过两年功夫,后来自己钻研摸索,竟也小有所成,打败了几名大门派的弟子,便觉得名门大派的弟子都是绣花枕头,只会些漂亮不实用的招式。 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脸羞得通红,竭尽全力,手中的刀纹丝不动,仿佛和鞘浇铸在了一起,急出他一头汗。蒋银蟾屈指弹在鞘上,刀瞬间拔了出来。 申捕头望着刀,苦笑道:“在下自以为刀法不差,在蒋大小姐面前连出刀收刀都由不得自己,惭愧,惭愧啊!” 原晞道:“申捕头,别看我们大小姐年纪小,几位堂主都不是她的对手呢!” 北辰教的堂主都是成名的高手,申捕头一听这话,心里好受多了,再三表达自己的佩服之情。公人们见头儿如此,无不服气。 土匪的寨子在一座山上,当晚北辰教众人驻扎在离山寨十里处。次日一早,申捕头带着十九名公人赶来会合,他们与土匪交过几回手,对其实力有所了解,当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蒋小姐,这山寨里的土匪有一百多人,大当家叫陈自烝,二当家叫赖世文,三当家叫闻五七。这三个人都是高手,其中陈自烝出身少林,武功最高,你们务必当心。剩下的人里好手不超过三十人,以贵教的实力加上咱们兄弟,应该不成问题。” 蒋银蟾点点头,道:“申捕头,有件事我先说明,山寨里的东西,除了本教被劫的货物,我们一概不要,请你们带回去交给冷大人。” 申捕头与公人们互相看了看,笑道:“这像什么话?我们老爷说了,不能让贵教吃亏,山寨里的东西与贵教平分。” 蒋银蟾道:“你们只管带回去就是了,冷大人那里,我自会去说。” 申捕头拗不过她,只好先答应着。等到二更天,蒋银蟾带着五十名教众打先锋,申捕头和五名公人给他们指路。裘堂主带着五十人在后面接应,其他人分成两路,驰往山寨西门和东门,以绝后路。 二十名教众留守营地,原晞在帐内看了会儿书,提了盏灯出去散步。教众提醒他这一带狼很多,别走远了。原晞绕过一座沙丘,在背面找到地理图上标注的佛窟,进去看了看,从袖中摸出三根棒儿香,用火折子点燃了,礼拜佛像。 小广藏身暗处,盯着他,心想我若此时杀了他,大小姐定会以为是土匪偷袭。正要动手,一名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姿曼妙,妆容艳丽,穿着一件五彩锦缎长袍,头上插着金花簪子,脚步轻盈的像只野猫。 原晞转身看见她,吓了一跳,道:“姑娘也来拜佛?” 女子微笑道:“我不拜佛,我来找你。” 原晞道:“你我素不相识,找我做什么呢?” 女子上前两步,眼波在他面上流动,道:“原公子生得一表人物,难怪蒋大小姐喜欢。家师有一件宝物被魔教夺了去,我要拿你换回宝物。” 原晞笑容苦涩,道:“姑娘,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蒋大小姐好色悭吝,我就是她的一个面首,她近来又有了新欢,别说什么宝物了,你让她拿二百两银子来赎我,她都未必肯。” 女子把玩着长辫,嫣然一笑,嗓子里抹了蜜一般,声音愈发甜腻:“原公子,勿要妄自菲薄,我看你在蒋大小姐心里的分量绝不止二百两银子,至于值不值那件宝物,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就算不值,我也不会伤害你,你就做我的丈夫,可好?” 原晞揪起眉,为难道:“这恐怕不太合适,姑娘,你还是放过我罢。” 女子沉下脸,冷哼一声,点了他的穴道,道:“让你做我的丈夫,你还不愿意,非要做她的面首,犯……”对着他这张脸,不忍心说出贱字,道:“不识抬举!” 话刚说完,斜刺里闪出一道黑影,持刀向原晞头顶挥落。 殷红的鲜血喷溅,蒋银蟾眼也不眨,策马舞剑前冲,剑光起处,土匪纷纷倒地,杀人浑似割麦。申捕头跟在她马后,看得呆了。那些土匪虽有兵刃,根本来不及反击,与赤手空拳无异。蒋银蟾一提缰绳,马前蹄腾空,人立起来,往两个挡路的土匪踏下。 两个土匪身高也有七尺,膀大腰圆,此时却吓得魂飞天外,顷刻命丧马蹄之下。 陈赖闻三位当家闻讯赶来,见自己的人躺了满地,怒恨交加。 赖世文道:“大哥,三弟,我去会会那丫头!”说罢,手持一根铁矛,飞马冲向蒋银蟾。 第三十九章 枕边风香软 第22节 申捕头道:“蒋小姐小心,那是赖世文!” 蒋银蟾挥剑压住矛尖,斗不到二十回合,便夺过铁矛刺死了赖世文。陈自烝气得大叫,拍坐下马,双刀向蒋银蟾砍来。蒋银蟾迎上去,刀剑相交,叮叮当当乱响。申捕头想帮她,插不上手,便和两名公人围住闻五七。 不多时,裘堂主带人赶到,土匪们一发不是对手,各自乱蹿逃生,被西门和东门外的两路人马堵个正着。 闻五七身中数刀,落马身亡。陈自烝也受了伤,纵身翻过屋顶,落在马厩里,自密道遁走了。众人搜遍了山寨找不到他,只好作罢。北辰教找回货物,清点一遍,不差什么。申捕头那边装了五车钱粮,救出十多个妇女,最大的三十来岁,最小的才十二岁,神情都有点呆滞麻木,毫无被救的欢喜。 公人们割下土匪的脑袋,烧了寨子下山。这边火光冲天,那边刀光霍霍,映在佛像柔和的脸上,明灭不定。女子拔刀架住那向原晞脑袋挥落的一刀后,便和黑衣人斗了起来。她的刀法刚中有柔,柔中有刚,看不出什么路数。黑衣人蒙着脸,使着八卦掌的步法,满室游走,手中的钢刀越砍越快。 原晞神色紧张,衣带被两人的刀风震得飘起,道:“这洞窟里的壁画十分精美,打坏了不好修补,请两位出去打罢。” 女子横他一眼,道:“老娘为了你打架,你不关心老娘,反倒关心这劳什子壁画,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原晞道:“姑娘此言差矣,你明明是为了尊师被夺走的宝物,怎么能说是为了我呢?” 气得女子想给他两巴掌,只恨腾不出手。斗了一炷香的工夫,她刀法渐乱,自知不敌,面上却笑得娇媚,道:“小哥,你与原公子有什么仇,非要杀他不可?” 黑衣人不语,女子锦袍飞旋,避开一刀,道:“该不会是蒋大小姐的相好派你来的罢?” 回应她的是刷刷刷三刀,气势连绵不绝,浑然一体。原晞目光微动,这一招他看曲岩秀和蒋银蟾切磋时使过,原来是曲岩秀派来的人,他还以为是文氏或者韦家,不禁松了口气。 女子肩胛疼痛,后背衣衫被血濡湿,心知再打下去必死无疑,纵身跃出洞窟。黑衣人没有追,她回头望了原晞一眼,心想这美人就要香消玉殒了,好生可惜!不忍多看,脚下一蹬,飘然远去。 原晞道:“是曲岩秀派你来杀我么?” “你不该接近大小姐。”小广再次举起屠刀,向他挥落。 这一刀没有任何技巧,因为要杀的人不会武功,而且被点了穴道,小孩子都能杀死他。他的脸在刀光下白得好像鱼肉,砧板上的鱼肉。小广的刀却顿在半空,砍不下去,是心软了吗?当然不是。 原晞的手鬼魅般抓住了他的手肘,一阵剧痛,手中一空,刀锋逼上了他的脖颈。小广满眼惊骇,原晞却收刀指地,左袖一挥,将他推出洞窟。 小广想他是放自己一马的意思,大喜,生怕他改变主意,撒开腿冲上沙丘。刀光如虹,贯穿了他的身体,他低头看见刀尖上滴落的血珠,向前扑倒,再也爬不起来。原晞缓步走上去,拿出一瓶化尸粉,倒了些在他的伤口上。 尸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很快化作一滩血水,渗入银色的沙子里。远处山头起火,原晞知道蒋银蟾快回来了,一阵风似地跑回营帐,椅子还没坐热,便听外面的人大声欢呼:“大小姐回来了!” 原晞走出营帐,远远地瞧见蒋银蟾骑在马上,众人前后簇拥着,真有大将军的派头,笑着迎上去,拱手道:“大小姐得胜归来,可喜可贺!” 蒋银蟾摆了摆手,兴致索然道:“一群小喽啰,杀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只有一个陈自烝武功还可以,胆子却像老鼠,没打几下便溜了。” 原晞道:“大小姐何等威风,武林盟主见了你都要让道,他这样的货色焉能不怕?” 蒋银蟾一路听人拍马屁,总不及他的马屁顺耳,便笑了。申捕头等人作辞而去,蒋银蟾回营帐清洗一番,换了寝衣睡下。 次日一早,来到县衙,门人当即放他们进去,显然是冷县令事先吩咐过了。 在花厅坐不多时,冷县令来了,两人起身行礼,冷县令笑若春风道:“蒋小姐,昨晚真是辛苦你了。我正要叫人去请你们,你们便来了。” 蒋银蟾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冷县令道:“蒋小姐太谦虚了,申予都对我说了,昨晚你一马当先,锐不可当,他们二十个人杀的土匪加起来都不及你一个人多。他从未见过你这样英勇的女子,见了之后,只觉愧为男子。哈哈哈,听得我真后悔,昨晚应该去一睹蒋小姐的风采。” 原晞笑道:“大人千金之躯,岂能犯险?我们大小姐的风采,大人日后总有机会目睹的。” 冷县令点头道:“不错,假以时日,蒋小姐定会成为柳教主那样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我拭目以待。” 蒋银蟾笑得自信,道:“承大人吉言。” 慢慢地说到山寨里的财物,冷县令抄着双手,靠在椅背上,笑道:“昨晚我叫人折算过了,共计一万五千三百七十五两银子,你们当真不要?” 蒋银蟾道:“我来剿匪,是为了被杀的弟兄,本教的颜面,与钱无关。大人鼎力相助,我已感激不尽,这些钱,家母早有吩咐,统通送给大人算作本教的一点心意。” 冷县令笑得矜持,道:“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蒋银蟾心道千里做官只为财,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推来推去,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嘴上当然不好这么说,正斟酌言辞,便听原晞道:“白定军频繁来犯,大人有了这笔钱,便可以训练民兵,做好充足的准备,日后若是击退敌军,使本地百姓幸免于难,也是这笔钱的功德,岂不比我们带走的强?” 这番话既给了冷县令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收下钱,又说中了冷县令的心事。 他注视着原晞,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欢喜,道:“老实说,我自从上任,无一日不为了防御白定军的事发愁,难得你们体谅,这笔钱我便收下了。” 聊了半日,县衙后院备下酒席,珍馐异品,极时之盛。饮酒间,冷县令款留蒋银蟾和原晞在县衙宽住一二日,蒋银蟾答应了。冷县令便命人铺设厢房,席散送他们过去,又坐了一会儿,吃了盏茶,冷县令去了。 桐月和杏月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打盹,蒋银蟾拉着原晞歪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原晞望着帐顶,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蒋银蟾摆弄着他束腰的丝绦穗子,道:“梦见什么了?” “曲公子拿着刀,在大街上砍了我十七刀,刀刀见骨,血流满地,吓得我醒来一身冷汗。” 蒋银蟾噗嗤笑了,睇他一眼,道:“曲师兄不是那样的人,你莫要胡思乱想。” 原晞撇了撇嘴,道:“可我就是怕他,你听我的心这会儿还突突乱跳呢。” 蒋银蟾把耳朵贴上他的胸膛,是比自己的心跳得快些,抬起眼,柔声道:“你别怕,有我护着你,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你的。” 原晞幽幽的目光伸进她的眼睛里,道:“如果他动我了呢?” 蒋银蟾见他说得认真,便想了想,道:“那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原晞笑了,低下头,软绵绵的嘴唇印在她额上,道:“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你让裘堂主先带人回去,我们自自在在的,多玩两日好不好?” 第四十章 玉指碎铜拳 簟席枕上听美人软语央求,别说蒋银蟾自己也想玩,就是不想玩,也说不出个不字。她知道不能太惯着他,这样下去很有宠面首灭丈夫的嫌疑,但一如古往今来宠妾灭妻的男人们,她管不住自己。 都怪他过分美貌,心眼又多,迷得人晕头转向,全不知伦理纲常为何物。 裘堂主带人回到绛霄峰,柳玉镜见了他,问道:“怎么银蟾没和你一道回来?” 裘堂主道:“大小姐想在外面多玩两日,让属下带着弟兄们先回来,属下拗不过她,留了五名好手保护她,便先回来了。” 柳玉镜翻了个白眼,道:“真是除了家里,哪里都好玩。” 曲岩秀在旁听裘堂主的话,并没有提到原晞遇害,心中疑惑:小广是没找到机会下手么?蟾妹带人去山寨剿匪的时候,应该有的是机会啊。 思来想去,不太对劲,回到住处,叫来宣五和向喜两名手下,道:“你们去泾州办两件事,一是找到小广,二是杀了原晞。我怀疑小广被这厮害了,你们动手时千万小心,别让大小姐发现。” 两人齐声答应,向喜窥他一眼,道:“那姓原的小子莫非会武功?” 曲岩秀道:“恐怕不止是会武功这么简单,擅长解毒的人往往也擅长下毒。” 若是使毒的行家,种种手段防不胜防,就算武功不怎么样,也很难对付。宣五和向喜脸色凝重,说了声明白,便退下了。 芳袖拿着一束鲜花走进来,她穿着一条葡萄紫的绉纱裙,摇曳至曲岩秀身边,将花插进桌上的邢窑白釉瓶里,拿起剪子修剪花枝。咔嚓咔嚓,金剪子反射出的光芒在曲岩秀脸上晃动,带着些挑逗的意味。 曲岩秀看着一本《汉书》,目不斜视。芳袖叹了口气,道:“杀了原晞,还会有别人,你何必白费功夫?” 曲岩秀道:“一时的痛快也是痛快,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芳袖道:“当初你义父也是这样,杀了一个,又来一个,他终于明白就算没有蒋危阑,他的好师姐也看不上他。她宁愿跟那些下流货色同床云雨,颠鸾倒凤,你义父再伤心又有什么用?真是可怜啊!” 嘴上说着曲凌波,指的却是眼前人。他微微失神,眼中浮现痛惜之色,芳袖伸手轻抚他的脸,道:“你是大小姐的未婚夫,将来好歹还能分一杯羹,比你义父好多啦。” 曲岩秀挥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了一个滚字。 芳袖手撞在柜子角上,疼得蹙眉,歪着脑袋看他片刻,笑道:“生气啦?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与其跟我置气,不如听你义父的话,杀了那丫头,一了百了。” 曲岩秀斜挑起眼角,睨她一眼,道:“你以为没了她,我就会看上你?少做白日梦了。我还是那句话,要杀她,先杀我。” 芳袖气白了脸,道:“人家跟心爱的小厮浓情蜜意,你还巴巴地护着她,曲岩秀,你就是个贱种!”说罢,摔帘子出去了。 摇荡的帘子一下一下剪断阳光,蒋银蟾坐在炕上,吃着原晞剥好的葡萄,看看窗外,道:“丁姑娘怎么还没来?别不是忘了罢。桐月,你去红线巷她家里问问。” 这是秦州一家客栈的上房,宽敞明亮,分内外两间,桐月坐在碧纱橱旁边的小杌子上做针线,头也不抬道:“那种地方不干不净的,我不去,让杏月去罢。” 红线巷里都是做风月生意的人家,蒋银蟾等人三日前来到秦州,在酒楼吃饭时听见丁姑娘的歌声,蒋银蟾如痴如醉,一连请她唱了三日,还不过瘾。昨日说好今早来,这都快中午了。 杏月对那种地方本来是无所谓的,但听桐月这么说,便不高兴了,道:“合着不干不净的地方就该我去?我成什么人了?要去一起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桐月抬起头道:“昨晚你说腰疼,衣服都是我洗的,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杏月叉着腰道:“我为什么腰疼?还不是前日帮你搬东西?” 两人就像一对老夫老妻,拌起嘴来有翻不完的旧账,蒋银蟾习以为常,也不劝和。 原晞道:“好了好了,两位姑娘别吵了,我去罢。” 蒋银蟾道:“不行!” 杏月和桐月也道:“使不得!” 三女一致反对,互相看看,哗的一下都笑起来,杏月道:“原公子,就你这副模样,去那种地方不等于羊入虎口么?还是我去罢!” 她刚出门,便看见丁姑娘步履蹒跚地来了,忙迎上去扶她,道:“姑娘脸色不大好,是病了么?” 丁姑娘挤出一丝笑,道:“早上起来不小心摔了一跤,躺了半日才能走动,让你们久等了,抱歉。” 杏月道:“我们也没什么急事,等一等不要紧的,看你这样摔得不轻,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勉强自己呢?” 丁姑娘道:“我妈妈做梦都在搂钱,我就躺了这半日,她便絮叨个不停,我还不如出来清静。” 杏月叹了口气,扶她到屋里。蒋银蟾问怎么这会儿才来?丁姑娘深深道个万福,又解释一遍,再三赔罪。蒋银蟾见她不舒服,便不要她唱了,就坐着说说话,钱照给。丁姑娘过意不去,坚持要唱,一首《青玉案》唱到一半,哇的一口血吐出来。 四人大惊,桐月和杏月忙将她扶到炕上躺着,原晞这现成的大夫给她诊脉,眉头微拧,道:“姑娘,你脾脏受了伤,是不是被人打了?” 丁姑娘面白如纸,嘴唇也是惨淡的,只有两个眼圈红红的,扑簌簌掉下泪来。 蒋银蟾拿帕子替她抹泪,道:“你别哭啊,我最看不得美人掉眼泪了,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你呢。” 丁姑娘道:“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样的人再下贱不过,挨打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 她不肯说,蒋银蟾也无可奈何,原晞开了药方,交给一名教众去抓药。丁姑娘吃了药,又躺了一会儿便要回去。蒋银蟾帮她雇了轿子,剩下的药还够吃四五日,都给她带回去。 次日一名小厮送来两方销金的汗巾,一双鞋面,道:“姐姐吃了药,好多了,原想把药钱送来,怕小姐不收,便送了这点薄礼,还望小姐笑纳。” 蒋银蟾让杏月收下东西,拿果子点心给他吃。那小厮坐在廊下吃,蒋银蟾盘问他丁姑娘挨打的事。那小厮禁不住问,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打丁姑娘的人叫边为光,是瀚海帮在秦州分舵的香主,出道也有二十多年,江湖人称六臂铜拳,因为他的拳头很硬,很快,就像生了六条手臂。他喜欢打人,尤其是打漂亮的女人,丁姑娘每次被他叫去,回来都是一身伤。 女人生来便是要受委屈的,可是蒋银蟾没受过委屈,她也听不得这样的委屈。 这日午后,边有光和一位朋友骑马出城办事,走在偏僻的小道上,听见身后两匹马赶上来,回头一看,是一男一女,男的约有十八九岁,头戴幅巾,穿着件玉色纱袍,貌若仙人。女的十五六岁,素衫红裙,模样俏丽。 这样一对济楚的人物,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不免引人注目。 边有光和朋友呆了呆,就见那少年勒住马,手指着边有光,愤愤道:“娘子,日前就是这厮打的我!” 边有光一愣,诚然他打过的人比走过的桥还多,但他能肯定不曾见过这少年,更不曾打过他,骂道:“小兔崽子,放你娘的屁,老子什么时候打过你?” 原晞道:“你这泼皮无赖,三日前在城隍庙后头,你赶着投胎似的撞倒了我,我头上一根羊脂玉簪掉地下摔断了。那玉簪是我和娘子的定情信物,无价之宝,我拉住你索赔,你恼了,将我打得吐血,你还想抵赖!” 原来蒋银蟾要教训边有光,原晞担心边有光疑心到丁姑娘头上,日后报复丁姑娘,便提议自己扮作被打的丈夫,她扮作替丈夫出气的妻子。蒋银蟾也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第23节 边有光听他说得煞有其事,自己却毫无印象,感到莫名其妙,更奇怪的是哪有男人挨了打,让媳妇来出头的?况且他这媳妇也并非孔武有力的女子,小胳膊小腿,毛还没长齐呢,看起来杀只鸡都困难,怎么替他出头? 真是怪事年年有,边有光道:“小子,别说梦话了,老子今日心情好,不跟你计较,带着你媳妇麻利地滚回家去罢!” 蒋银蟾道:“边有光,你打了我丈夫,还不认账,算什么英雄好汉?今后你也别叫六臂铜拳了,就叫臭不要脸罢!” 这丈夫二字听得原晞心甜意洽,不禁牵动嘴角。那么多借口,为何偏挑这一个,不就是为了假扮夫妻,听她叫一声丈夫么? 蒋银蟾说完,方才发觉抬举他了,对面的边有光大怒,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醋坛大小的拳头朝蒋银蟾挥过来。太慢了,慢到她还能分出眼角余光,瞥见原晞脸上的笑意,像只偷吃了秋梨的狐狸。 中计了,他是故意让自己叫他丈夫的。蒋银蟾有些懊恼,一拳打在边有光鼻梁上。这一拳的速度和角度都超出了边有光的认知,他的拳头离蒋银蟾的脸还有两寸,人便倒飞了出去,撞在树干上,鼻血长流。 他的朋友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黄黄的脸上留着两撇胡须,似乎吓傻了,完全没有出手帮边有光的意思。 原晞喝采道:“娘子,打得好!” 蒋银蟾睐他一眼,下了马,走向边有光,如闲庭信步,不紧不慢,那种气势却逼得边有光浑身汗毛直竖。他抹了把鼻血,站起身,右臂倏地击出,拳头捣向蒋银蟾的胸口。蒋银蟾不躲不让,素手迎上去,手势优美,仿佛闺中妇人绣花。 边有光的拳风骤然消失,健壮有力的右臂垂落,指骨臂骨寸寸碎裂,他叫得比那些被他打的女人还惨。 他的朋友向蒋银蟾一揖倒地,道:“在下孟武,敢问姑娘可是北辰教的蒋大小姐?” 第四十一章 仙仗过崆峒 蒋银蟾斜眼睨着他,道:“是我,怎么了?” 孟武道:“在下多年前有幸见过柳教主的春闺指,今日见蒋大小姐使出,确有她老人家的风范。在下不才,常在道上走动,帮人打听消息。日前得到一则消息,关乎贵教柯长老的安危,在下情愿奉上,但求蒋大小姐高抬贵手,放边兄一条生路。” 蒋银蟾走到他身边,听他低语了几句,脸色微变,狐疑地盯着他,道:“这消息可信么?” 孟武道:“在下以身家性命担保,千真万确。” 蒋银蟾目光一转,又落在边有光身上,道:“可是这厮打了我的……丈夫,就凭你一则不知真假的消息,我便放过他,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的丈夫是可以随便打的呢。” 边有光得知她是魔教大小姐,恐惧更甚,磕头道:“蒋大小姐,我对天发誓,我若打过这位公子,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蒋银蟾眯了眯眼,道:“你的意思是我丈夫污蔑你?” 边有光不禁打了个寒颤,孟武疯狂朝他使眼色,他终于明白了,他打没打过那名少年并不重要,蒋银蟾说他打了,他就是打了,在巨大的实力差距前,他没有资格和她理论。 他转身面向原晞,头重重磕在地上,卑微匍匐的姿态像极了那些挨打不过,哭泣求饶的女人。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公子,万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罢!” 原晞扬起下巴,冷哼了一声,心已在蒋银蟾一声又一声的丈夫中飘飘然了,似乎自己真成了她的丈夫,她真在为自己出头。 边有光额头滴落的血在地上汇聚成一洼,蒋银蟾的声音才在他头顶响起:“好了,今后把你的脾气收一收,别动不动就打人。” 边有光连声答应,左肩头被她轻轻一拍,三十多年的苦功尽废。蒋银蟾骑上马,含笑问原晞:“怎么样?解不解气?” 原晞嗯了一声,和她拨转马头回城。孟武望着他们的背影,想自己在江湖中摸打滚爬,受气无数,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为自己出过气,油然生出一股羡慕,暗叹:吃软饭虽不光彩,但真香啊。 行了一段,蒋银蟾提起马鞭,抽在原晞身上,原晞叫起来,道:“你打我做什么?” 蒋银蟾翻他一眼,道:“少跟我装蒜,扮什么不好,偏要扮夫妻,不就是想让我叫你夫君么!” 原晞答应一声,气得她又抽了一鞭子,道:“小狐狸精,再跟我耍心眼,我揭了你的狐狸皮!” 原晞看着她,轻轻一笑,目光变得淡淡的,道:“我晓得,我不配做你这千金大小姐的丈夫,听一听,过把瘾也不行么?” 说得蒋银蟾心酸,将马鞭扭来扭去,半晌道:“我没觉得你不配,只是我娘看着曲师兄长大的,早就当他是半个儿子,让你取代他做我的丈夫,我娘必然不同意。在我心里,你一点都不比他差。” 原晞睇她一眼,道:“孟武跟你说什么了?” 蒋银蟾面露忧色,道:“他说柯长老约了白驹岛的蓬岛主七月初五在金州郊外舍身崖上比武,蓬岛主的儿子将这消息卖给了崆峒派掌门翁猿声。崆峒派是本教的死对头,翁猿声准备和瀚海帮的帮主向金鳞,凝夜宗的宗主蔺秋联手,七月初五于舍身崖击杀柯长老。” 原晞想了想,道:“你知道柯长老现在何处么?” 蒋银蟾摇头,道:“柯长老常年在外,巡视各个分舵,他就是我娘的眼睛,他的行踪只有我娘知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现在回去告诉我娘,也来不及了。” 瀚海帮和凝夜宗不是什么大门派,原晞没听说过,摩弄着缰绳,道:“翁猿声请的那两个帮手武功怎么样?” 蒋银蟾道:“比翁猿声差些,但也算得上一流高手。” 原晞道:“我们可以去崆峒派,找翁猿声,想法子让他七月初五去不了舍身崖。少了他这个主力,那两个帮手未必还敢去。” 蒋银蟾思量一番,这的确是眼下最可行的法子,至于怎么让翁猿声去不了舍身崖,原晞说包在他身上。他总是有办法,蒋银蟾承认他足智多谋,医术高明,本事不小,去做官或者正经行医,都能有所成就,可是他似乎胸无大志,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做个面首。 她感知到他唯一的野心,就是取代曲岩秀,做自己的丈夫。堂堂男子汉,不该把心思放在一个女人身上,他这点野心在世俗的眼光中无疑是荒唐可笑的,在蒋银蟾眼中却是可爱的,这是因她而生的野心啊,她真希望他永远只有这点野心。 崆峒山峰峦雄峙,危崖耸立,林海浩瀚,素有西来第一山的美誉。蔺琼琼和师父来此做客已有三日,这日吃过早饭,两名崆峒派女弟子邀请她一道去山下的市镇逛逛。这市镇不大,但南北货物齐全,买了些胭脂水粉,汗巾花翠,三人在一家酒楼坐下。 对面是一家生药铺,一名女弟子道:“琼琼,你知道这药铺的东家是谁么?” 蔺琼琼道:“翁掌门?” 女弟子笑着摇头,道:“是尚师兄的舅舅。” 她说的尚师兄是崆峒四杰之一,不仅武功高强,容貌英俊,家境还很富裕。提起他,两名女弟子便有说不完的话,蔺琼琼却在走神。这几日她总是走神,游离的神思径往那晚的佛窟里跑,那个叫原晞的美人,不知有人为他收尸没有? 自己的武功若是再高一点,他便不会死了。蔺琼琼心中叹息,女弟子叫她不应,推了下她的手臂,道:“琼琼,想什么呢?” “没什么。”蔺琼琼回过神,就见一人从生药铺里走出来,登时呆住了。 阳光正烈,他穿着一件深青圆领长衫,手里拎着两包药,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地上,是人,不是鬼。蔺琼琼霍然起身,丢下一句我有急事,不必等我,一个箭步窜到楼梯口,下去了。 两名女弟子收回惊异的目光,面面相觑。蔺琼琼出了酒楼大门,又不见他的身影,寻寻觅觅,在一个卖糕点的摊子前发现他,松了口气,怀着满心的喜悦,缓步走近。 摊主见又有客人来了,笑眯眯地问道:“姑娘,吃点什么?” “两块芋头糕。” 原晞正在等蒸笼里的芋头糕,听见这个声音,转头一看,愣了愣,若无其事地转回头。 摊主道:“芋头糕还要等一等呢。” 蔺琼琼说了声好,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原晞,道:“你怎么在这里?” 原晞侧目打量,道:“姑娘认错人了罢。” 蔺琼琼道:“我没认错,你是原晞,蒋大小姐的……”嘴巴一抿,没有说下去。 摊主好奇地瞅了瞅两人,一边揉面,一边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两人却都不说话了,芋头糕好了,原晞想着不能让这女子知道小泼妇的下处,接过纸袋,往人多的地方走。 蔺琼琼紧跟着他,低声道:“我以为你死定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不是有人救了你?你告诉我啊!” 她叽叽咕咕说了一箩筐话,原晞不加理睬,她自己觉得无趣,道:“你恨我丢下你么?我也是没法子,我打不过他啊。”垂下脑袋,甚是沮丧。 原晞终于说了句话:“我不恨你。” “真的么?”蔺琼琼抬起头,道:“那你告诉我,后来是怎么回事呀?你不说,我心里总想这个事,烦得很。” 原晞拐进一条巷子里,前后无人,他忽地纵起,袖子挥动,一团青雾扑向蔺琼琼面门。后者大惊,疾往后退,待青雾散去,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第四十二章 山雨逢旧识(上) 蒋银蟾坐在炕上,吃着热乎乎的芋头糕,看原晞捣鼓药材。 “这种毒叫暗香引,你放在翁猿声书房的香炉里,他只要吸入一点,两日后便会失明,以他的功力,半个月后才能化解。” 离七月初五还有七日,翁猿声应该准备动身去金州舍身崖了,等他路上毒发,少不得停下来就医,不管治好治不好,都赶不上了。如此一来,比起回绛霄峰告诉柳玉镜,请她派人前往舍身崖帮柯长老,不仅从容许多,而且避免了一场恶战。 即便是像北辰教这样高手如云的大门派,也要保存实力,不能一味狠斗。这一点,蒋银蟾是明白的,但原晞的主意让她满意之处还不止于此。 崆峒山上宝刹梵宫,亭台楼阁错落,入夜灯火点点,守卫森严。蒋银蟾在黢黢树影和重重殿脊之间穿梭,如入无人之境。那些丝毫不觉的弟子,正是她身怀绝技的证明,她像一只夜游的乌鹊,俯瞰蠢笨的凡人,快活极了。 潜入翁猿声的书房,将一颗暗香引丢入香炉,她便伏在对面的屋脊上等着。将近二更天,翁猿声和一名中年妇人绕廊而来,走进书房,待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 蒋银蟾放了心,还不想回客栈,就在山上转悠。一阵幽香随风飘来,她循着香气,走到一个花园里,见假山洞子里透出黄的光,照着洞外一丛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花瓣纤长,白中泛青,花蕊猩红,仿佛冰肌玉骨的美人涂了满唇的胭脂。 洞里传出缠绵的喘息声,蒋银蟾悄步进去,躲在凸起的石头后面,见石榻上一对男女相搂相抱,妇人脱得赤条精光,露出雪白的皮肉,身下垫着一件蓝绸道袍,男子披着一件红纱衫,敞着衣襟,合伏在妇人身上。 看他侧脸,不过是中上姿色,但这件半透不透,绛雾一般的纱衣给他增色不少。蒋银蟾心想,这衣裳若是穿在鱼美人身上,该有多么香艳。 男子吮舔着妇人的胸脯,口齿含糊道:“师娘,我这衣裳好看么?” “好看。”妇人手指捻了捻,道:“是什么料子?瞧着像芙蓉纱,摸着又不像。” “是江南新出的料子,叫晗云纱,家里送来两匹,还有一匹鹅黄色的,师娘喜欢,都拿去罢。”男子直起身子,双手托举妇人的大腿,垂首玩其出入之势。 妇人蹙着眉头,绯红的脸上香汗淋漓,笑道:“难为你一片孝心,我这个年纪,哪里还能穿这么娇嫩的颜色。” 男子一边大动,一边道:“师娘才三十出头,年轻着呢,人家魔教的柳教主比您还大几岁,找的面首比我还小呢。” 他胯下用力,手上也用力,妇人丰满的腿肉从他指缝间溢出来,她星眼湿润,绷直了身体呻吟,断断续续道:“人家……本事大,光明正大地寻欢作乐,我没本事,只好……跟你在这儿偷情。” 她暗里使劲,男子憋住一口气,须臾脸上漾开笑,道:“我的亲亲师娘,谁说你没本事,我的魂儿都被你勾走了。明日我随师父去金州,最快也要半个月才回得来,可要想煞我了。” 蒋银蟾心道:他的师父想必就是翁猿声了,他们果然要去金州对付柯长老。这个翁猿声,怕是还不知道自己被徒弟戴了绿帽。 两个上下夹迎,云雨迷榻,蒋银蟾觉得像畜生,没什么意思,转身走了出去。男女之情的乐趣于她而言,还仅限于略带神秘的耳鬓厮磨,甜言蜜语。赤裸裸的肉体,热辣辣的欲望,膻腥味太浓,她不喜欢。 原晞还没有睡下,坐在椅上拿着一根银簪子剔烛烬,烛火一晃,一条黑影从窗户闪进来。 他呆了一呆,抚着心口,攒眉道:“姑奶奶,放着正门不走,你是存心吓死我么?” 蒋银蟾笑嘻嘻的,从背后拿出一捧鲜花,道:“给你的。” 原晞看着那花,忍不住笑了,道:“这种兰花叫朱弦绝,养起来很费工夫,你摘了这么一大把,养花的人要心疼坏了。” 房里没有花瓶,他便用一个煮水的铜铫子盛了些清水,将花修剪一番,插在里面。蒋银蟾一手支颐,望着他,想象那件红纱衣穿在他身上的样子,眼里便透出一缕春意。 原晞转头对上,心里没来由地一荡,用那沾着馀香的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亲在嘴上。蒋银蟾把手伸进他宽松的衣衫里,肆意轻薄,他呼吸逐渐加重,按在她背上的手却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等到桐月敲门,两人才分开,蒋银蟾噙着笑去了。一股燠热在屋里徘徊,原晞解衣就寝,恍恍惚惚,又做了场春梦。 天色大亮,守在官道上的教众回来告诉蒋银蟾,翁猿声,向金鳞,蔺秋三人带着各自的弟子,一行八人往金州方向去了。蒋银蟾和原晞,桐月,杏月坐上马车,五名教众骑马,跟在他们后面。 原晞向客栈掌柜要了一只花瓶,供着朱弦绝,熏得车厢里喷香。 杏月问这花哪儿来的?原晞但笑不语,蒋银蟾扭头看着窗外,杏月便明白了,笑道:“我说昨晚怎么有人鞋上都是泥,敢情是去偷花了。” 次日傍晚,到了一个大市镇上,翁猿声等人在客栈住下。蔺琼琼和师父住一间房,早上醒来,便听师父问道:“琼琼,天亮了么?” “亮了呀。”蔺琼琼看着沉默的师父,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忙走到床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师父,您看不见么?” 蔺秋嗯了一声,神色平静。蔺琼琼呆了片刻,手足冰凉,道:“怎么会这样?我……我去请大夫,师父您等等!” 她慌慌张张地穿衣,蔺秋道:“先别让翁掌门他们知道。” 蔺琼琼答应一声,出门就见崆峒派的尚嵂从翁猿声房里出来,神色也有些异常,便迎上去问道:“尚师兄,你怎么啦?” 尚嵂看看她,温声道:“我没事,我师父有点不舒服,我去请个大夫来。” 第24节 蔺琼琼一愣,道:“我师父也有点不舒服,我也正要去请大夫。” 两人对视片刻,心知绝非巧合,也就不隐瞒了。蔺秋被蔺琼琼搀扶着,走进翁猿声的房间坐下,道:“翁掌门,我们定是被魔教的人暗算了。” 翁猿声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们如何知道我们要去对付柯梦南?又是如何让我们失明的?实在匪夷所思。” 蔺秋叹道:“魔教的手段,果真厉害。我们还未见到柯梦南,便输了。” 蔺琼琼站在她身畔,心如乱麻,那日看见原晞,自己便知道魔教的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师父?若是有所防范,也不至于此。 大夫来了,诊过脉,仔细看了看两人的眼睛,说是中了毒,具体什么毒,又说不出来。翁猿声和蔺秋也没指望这里有什么良医,打发他去了,请来向金鳞。 “向兄,魔教已经知道我们要对付柯梦南,我和蔺宗主都中了他们的毒,得尽快找良医解毒,你也回去罢,路上千万小心,别着了魔教的道。” 向金鳞本是三人之中武功最弱的,听了这番话,胆子都唬破了,慰问他二人几句,告辞而去。 蒋银蟾听说他们散伙了,笑道:“看把他们吓的,还没交手呢,便夹着尾巴溜了,估计这个月都睡不安稳。行了,我们也回去罢。” 原晞道:“你派个人去舍身崖告诉柯长老一声,让他心里有数。” 蒋银蟾道:“说得很是。”便派一名教众去了。 他们一行人返回绛霄峰,这日走在山路上,阴沉沉的天空堆满乌云,细雨濛濛,一辆装饰富丽的大马车停在路边。这车要两匹马才拉得动,现在只有一匹马站着,另一匹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一脸愁容的车夫戴着竹笠,站在车旁,和车里的人说了两句话,走上前来拦住了北辰教众人。蒋银蟾正要问车怎么停了,前面一名教众走过来,道:“大小姐,那辆车上的人想买我们的马。” 蒋银蟾道:“卖给他们,我们怎么走?不卖!” 那教众去回话,原晞正想劝她做个好人,卖给人家算了,就听那车上传出一个少年傲慢的声音:“五百两,卖不卖?” 原晞心道不好,这话一说,今日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也休想让小泼妇卖马。 蒋银蟾呵呵冷笑,道:“哪里来的土财主,有几个臭钱尾巴就翘上天了,我告诉你,五千两也不卖!” “臭丫头,你说谁是土财主!”车上的少年动了怒,一道银光飞出窗户,朝蒋银蟾的马车打来。 四名教众纷纷出手阻挡,叮叮当当,七八件暗器落在地上,那少年掷出的暗器却未被打落,眼看就要击中蒋银蟾的马车,砰的一声,化作一团银粉。 “隔座分香?”那边车帘一掀,少年跳下来,头戴皂巾,身穿宝蓝罗衫,腰间系着墨玉带,俊秀的脸上神情激动,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蒋银蟾的马车,一步步走过去。 两名教众拔刀拦住他,他深深一揖,道:“敢问小姐是否姓蒋?”温柔谦恭的语气与刚才判若两人。 第四十三章 山雨逢旧识(下) “知道还不快滚?等着挨揍么?” 少年非但不恼,反而笑起来,笑得四名教众身上直冒鸡皮疙瘩,他含情脉脉道:“蒋家妹妹,我是岳长倾,你还记得么?” 原晞挑眉看着蒋银蟾,她凝着眉头细想一阵,道:“可是五年前与我赛马,摔断腿的那个岳长倾?” 少年笑容更盛,道:“正是,蒋家妹妹,适才多有冒犯,你莫见怪。我若知道是你,打死也不会出手的。你这是要回绛霄峰么?” “嗯,你怎么在这里?” “真是巧了,我也要去绛霄峰。” “啊?你去绛霄峰做什么?” “我爹这两年悟出了一套掌法,想找柳教主切磋切磋,我也想看看妹妹你,便陪他前往。不意在河中府时,家里的铺子出了点事,我留下处理,我爹先行一步,应该已经到了。我一心惦记着妹妹,事情处理完,便急着赶路,把马累坏了,也是天可怜见,叫我在此时此地遇见妹妹。” 花言巧语,没脸没皮,听得原晞想拿针扎他的嘴,蒋银蟾却不觉得冒犯,笑吟吟道:“如此说来,你是为我耽搁在这里,那我少不得带上你了。” 岳长倾欢喜的没入脚处,只见一只玉手搴起帘子,五个尖尖的指甲上搽着粉红色的凤仙花汁,却不是蒋银蟾的手。车里坐着三女一男,他和蒋银蟾五年未见,女大十八变,他还是能一眼认出她。 那种不可一世的锋芒,除了她,再没别人。 蒋银蟾却几乎认不出他了,他衣衫半润,脸庞在雨中熠熠生辉,五年前的矮冬瓜怎么会长成风姿明净的美少年呢?她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惊奇道:“岳九,你长高好多,瘦了好多!” 岳长倾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那目光就跟梁上君子见了满箱的珠宝一般,锃亮。 他咧着嘴笑道:“妹妹也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原晞翻了个大白眼,立马吸引了岳长倾的注意,他转眸看住原晞,道:“这位公子是谁?” 蒋银蟾道:“他是我在江南认识的朋友,叫原晞。”又对原晞道:“这是西京岳家的九公子。” 原晞欠身抱拳,道:“幸会,幸会!” 说了几句客套话,岳长倾上了车,蒋银蟾对面坐着桐月,旁边坐着原晞,两人都不愿让位,岳长倾只好退而求其次,在杏月旁边落座。蒋银蟾叫一名教众去坐他那辆车,正好把马用来拉车。 两辆车一前一后走着,蒋银蟾道:“你这几年怎么样?腿还疼不疼?”她已经记不清岳长倾断的是哪条腿了。 岳长倾抚着左腿,道:“去年我爹将四间铺子交给我打理,每日还要练武,忙得很。这条腿平日没什么,只有阴雨天会疼,一疼我就想起妹妹。” 蒋银蟾笑道:“想起来骂我么?” 岳长倾道:“我从来没有骂过你,我只想着你那边天好不好?你心情怎么样?身子……” 原晞听不下去,打断他的话:“岳公子,我略通医术,你这毛病想必是当时骨头没接好,我给你扎几针,便不会再疼了。” 岳长倾眼中露出怀疑之色,蒋银蟾道:“原晞是明九针的弟子,货真价实,岳九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别人想找他治病还没机会呢!” 岳长倾觉得他不是想给自己治腿,他就是想扎自己,面上笑道:“多谢原公子一番好意,我这毛病御医都看不好,还是不劳烦你了。” 蒋银蟾把嘴一撇,嫌他不识货,翻他一眼,道:“御医的医术也未必有原晞高呢。” 原晞见她维护自己,心下欢喜,道:“我的医术怎么能跟御医比?你说这话,人家要笑你呢。” 蒋银蟾道:“笑我什么?你是我的人,我自然觉得你最好,这有什么可笑的?” 原晞红了脸,低头不语。岳长倾察言观色,觉出他二人关系很不一般,心中有个猜想,急于向人求证。廉纤雨下个不住,天色越来越黑,离最近的市镇还有六十多里路,众人见不远处有座庄子,便过去投宿。 管庄的是个中年汉子,瞅见蒋银蟾,原晞,岳长倾这三个神仙下凡般的人物,便知道非富即贵,不敢怠慢,腾出四间屋子给他们住。 三人坐在屋里,仆妇端来一大盆臊子面,一大碗蒜苔,香油调的酱瓜,二十几个雪白的大馍馍,一大碗夹精带肥的白切肉。 岳长倾盯着仆妇乌黑的指甲缝,皱了皱眉,拿起一个馍馍,左看右看,不大放心,撕了表面的一层皮,夹着两片肉,勉强吃了几口放下了。 原晞和蒋银蟾吃着面,岳长倾道:“妹妹,这乡下人做饭不干净,你少吃点,没的夜里闹肚子。” 蒋银蟾瞟他一眼,道:“我是山里的野丫头,没那么娇贵。” 岳长倾道:“这是什么话?妹妹在我心里,比公主还娇贵呢。” 原晞夹起一片肉,咬了一口,道:“这肉煮得很烂,就是太腻了些。” 蒋银蟾端着碗,噗嗤笑了,岳长倾面皮微红,尴尬地剜了原晞一眼。到一更天气,众人各自将息,蒋银蟾和两个丫头睡一间,原晞和岳长倾睡一间,四名教众和岳长倾的车夫分睡两间。唯独蒋银蟾这间房在内院里,和其他人的房间隔着一堵墙。 岳长倾趁着杏月出来打水,拉住她问道:“姑娘,你家小姐和姓原的小子是个什么情况?” 杏月微笑道:“岳公子看不出来么?” 岳长倾有点难以置信,道:“曲岩秀不是她的未婚夫么?他怎么受得了?” 杏月道:“只要大小姐喜欢,别人受得了受不了都得受着。” 岳长倾道:“柳教主也不管?” 杏月道:“原公子是个有分寸的斯文人,教主对他颇为放心,懒得管他和大小姐这点鸡毛蒜皮的事。” 岳长倾呆立半晌,心中悔道:早知道柳教主不管,曲岩秀又是个软弱的男子,我便跟她好了,何苦眼巴巴地望着。如今虽然还有机会,但毕竟叫原晞占了先,可恶! 越想越恨,恨原晞妖妖调调,一脸媚相,教坏了蒋银蟾,恨自己胆不够大,错失了先机。 捶胸顿足,走到房里,见原晞把床占了,又添了一肚皮气,不好发作,纡尊降贵在炕上睡下,故意发出如雷的鼾声。 却说向喜和宣五两人没找到小广,跟着蒋银蟾一行人的车马痕迹到庄上,已是天打三更。 两人抓住一名仆人,宣五问道:“是不是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姐,一位十八九岁的公子带着几个随从来借宿?” 仆人战战兢兢地点头,又摇头道:“不是一位公子,是两位。” 向喜和宣五愣了愣,心中纳闷:怎么又多了一位? “其中一位是不是生得七尺多高,脸白白的,很俊俏?” 仆人道:“两位都有七尺多高,都很俊俏。” 莫非是大小姐又找了一个面首?向喜和宣五登时感到头大,道:“他们住哪间屋子?那位小姐住哪间屋子?” 原晞被岳长倾的鼾声吵得睡不着,忽然闻到一股极淡的香味,心道:终于来了。 悄悄走到炕边,推了岳长倾一把,岳长倾睁开眼,听他低声道:“别作声,外面有人往里吹迷香。” 岳长倾警惕起来,用茶壶里的水浸湿帕子,捂住口鼻,还不忘继续发出鼾声。两人躲在角落里,等了一会儿,窗户从外面打开,两条黑影翻了进来,拔出刀,一个向床上砍去,一个向炕上砍去。 岳长倾以为是庄家杀人劫财,大怒,持剑直刺炕边那人的背心,左手一扬,三枚银梭子朝床边那人射去。两人回刀格挡,反应奇快。 原晞奔出门,大叫有刺客,惊动了四名教众和岳长倾的车夫,都拿着兵刃出来抓刺客。原晞又跑进内院,拍蒋银蟾的房门。桐月打开门,听说有刺客,蒋银蟾便急忙穿上衣服,提着剑赶过去。 第四十四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一) 场院里,岳长倾等人围攻两名蒙面黑衣人,同院住的男子都举着灯站在房门口看热闹,因是夏月里,大多只穿了条裤子,赤着上身。岳长倾穿着一身质地柔滑的月白潮绸寝衣,格外显眼。 他见蒋银蟾来了,忙道:“妹妹,这里有我,出不了岔子,你回房罢!”一分心,右臂险些被黑衣人的刀砍中。 蒋银蟾好气又好笑,疾步上前,向两名黑衣人连刺了七剑。这七剑虚虚实实,一剑快似一剑,看得人目不暇接。生死关头,向喜和宣五不及多想,都使出本门的招式抵挡。 蒋银蟾一愣,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两人心知自己的武功路数很难瞒过她,需尽快脱身,冒着重伤的风险,用江湖上常见的刀法与她斗了一阵,瞧准机会,向后跃开丈余,腾身掠过树梢,飘然远去。蒋银蟾追出两三里远,不见了人影。 为什么刺客会本门的招式?为什么行刺的目标是原晞和岳长倾?难道真被原晞说中了,是他吃醋杀人?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他,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 下了一天的雨,地上都是泥浆,双脚陷在里面,蒋银蟾有些彷徨。风吹得树枝沙沙响,一滴雨坠入颈间,她不禁打了个激灵。 岳长倾提着灯笼找过来,道:“妹妹,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灯光照上她的脸,芜杂的情绪隐入肌肤,语音平静道:“没什么,回去罢。” 衣袖翻飞,长发飘飘的少女翩然落在院中,那些乡下汉子都当作是仙女,只差没有跪拜。 仙女瞥了眼站在廊下的原晞,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过来。” 原晞跟着她进屋,坐在炕上,她伸手抚摸他的头发,眼神负疚,道:“别害怕,从今以后,我会多派人保护你的。” 原晞知道她明白了,也不点破,曲岩秀与她感情深厚,没有真凭实据,不好点破的,他道:“这两个人也未必是冲我来的,岳公子家大业大,仇家想必也不少。” 这话有帮曲岩秀洗脱嫌疑的意思,蒋银蟾心想:他知道我不愿怀疑曲师兄,宽慰我才这么说的。他虽然一心想取代曲师兄,却也不忘体谅我。感动之下,紧紧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都在眼波中流转。 岳长倾双臂环胸,杵在地下觑着他们,才明白不会武功有不会武功的好处。像蒋银蟾这样的女孩子,对柔弱的美人总会多几分怜惜。这好处,原晞早已懂得。 岳家的仇家确实不少,岳长倾也疑心这两个刺客是冲自己来的,不情不愿道:“原公子,多谢你方才叫醒我。” 第25节 原晞微微一笑,道:“不用谢,没有你拖住他们,我也逃不出去。” 岳长倾一怔,才想到这一层,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坦诚。” 热闹结束,事不关己的看客们复又倒头睡下,蒋银蟾经这一闹,直到天明都没有睡意。众人吃过早饭,向庄家辞行,蒋银蟾拿出二十两银子答谢。 岳长倾捉住她拿银子的手,道:“怎么能让妹妹出钱呢?”说着将一锭五十两的银元宝搁在桌上,拉着她便走。 蒋银蟾眉头一拧,翻手甩开他,放下手中的银子,拿起那锭银元宝掷还给他,道:“你再这样,便自己走罢。” 岳长倾讪讪的,原晞斜他一眼,翘起唇角,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得岳长倾想给他一拳。 众人继续赶路,岳长倾跟蒋银蟾讲些西京的奇闻趣事,给她解闷。原晞一言不发,神色恹恹地望着窗外。蒋银蟾想他是昨晚受了惊,碍于众人在旁,不便哄他。 中午到了市镇上,蒋银蟾撇下众人,带着他在街上逛,看见捏糖人的小贩,道:“给我捏个老虎。” 小贩手艺不错,老虎捏得张牙舞爪,威风凛凛。蒋银蟾接过来瞅了瞅,递给原晞。 原晞失笑道:“你当我是小孩儿么?” 蒋银蟾道:“小时候,有个昆仑派的弟子假扮本教中人,拐我下山,被曲师叔发现,一鞭子抽碎了他的脑袋。那人的脑浆溅了我一脸,我吓坏了,之后总做噩梦,每次惊醒,我娘便喂我吃糖。甜味让人开心,开心就不怕了。” 原晞默了默,舔了下虎头,道:“我不是怕,我是舍不得。” 蒋银蟾道:“舍不得什么?” 原晞注视着她,道:“舍不得像现在这样,没有旁人,只有你我。” 他眼中的情丝编织成网,向她兜头罩下。蒋银蟾心道不好,狐狸精开始施法了,不要看他的眼睛,不能看他的眼睛!可是这双勾魂摄魄的眼睛,谁能忍住不看? 烈日铄铄烁烁,晒得老虎爪牙松软,轮廓渐趋模糊圆润,失了威风,变成温顺的大猫。蒋银蟾垂下眼,道:“快吃罢,要化了。” 窗外一声一声的蝉乱,岳长倾在酒楼里自斟自饮,吃得两腮泛红,眸光潋滟,看见蒋银蟾和原晞来了,提起嘴角,落寞地笑一笑。 蒋银蟾叫他上车,他牵住她的袖,道:“我和妹妹好久不见,妹妹只顾着跟原公子玩,也不理我一理。” 蒋银蟾笑道:“谁不理你了?上午不是一直在陪你说话?” 岳长倾撅着嘴,道:“你们出去逛也不带上我。” 蒋银蟾道:“这等小地方,连个像样的集市都没有,我想你是不爱逛的。” 岳长倾道:“只要跟妹妹在一处,哪里都好玩。” 蒋银蟾乜他一眼,笑着上了车。两日后的下午,众人到了绛霄峰,蒋银蟾和岳长倾去见柳玉镜和岳老爷。岳老爷三日前便到了,这时和柳玉镜坐在花园里吃茶,白白胖胖的脸上依稀还有一丝年轻时的秀气。 柳玉镜道:“银蟾上个月带人去泾州剿匪,这孩子性子野,下了山就像没笼头的马,办完了事,不肯回来,又去别处玩了。没想到她和长倾会在路上遇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巧之极矣!” 岳老爷睁大眼,吃惊道:“银蟾这么小,已经能剿匪了?我的天,也就是柳教主生得出这般能干的女儿。长倾比她还大两岁,几个小混混都收拾不了,丢死人了。” 西京岳家是世家大族,岳老爷子侄众多,有的会做官,有的会经商,有的会养鸟,有的会作画,连会做木匠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武功好手。这是岳老爷的一块心病,后继无人对武林世家来说,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说起不争气的孩子,他的痛心疾首实属真情流露。 蒋银蟾和岳长倾分花拂柳而来,一个穿着淡黄衫子,银白纱裙,一个穿着沉香色的素绢道袍,并肩说笑,好不般配,看得岳老爷心中一动,笑道:“长倾在家整日念叨着要来绛霄峰,看望银蟾,好几个媒人上门说亲,他都不理会。若不是银蟾许了人,我真想成全他们呢。” 柳玉镜道:“你舍得把儿子留在绛霄峰?” 岳老爷笑容半敛,带了五分认真道:“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柳教主还能亏待他不成?再说了,我有十二个儿子呢!” 柳玉镜笑了笑,不接话,心知这女婿的位置有人势在必得,就算没有曲岩秀,也轮不着岳长倾。但这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何必给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泼冷水呢?让他们斗去罢。她喜欢看男人明争暗斗,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女儿。 盛开的鲜花,没有蜂环蝶绕,岂不是太冷清了。 柳玉镜打着柄鲜亮的绾色绸扇,绣的正是彩蝶恋花,瞪了走到面前的女儿一眼,道:“你还知道回来!”转脸又笑眯眯地打量着岳长倾,道:“长倾变化好大,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岳长倾道:“五年前我看柳教主像二十许人,如今看,更年轻了。您是怎么保养的,教教我,回去我好告诉我娘。” 柳玉镜道:“小油嘴,你怎么不说我像十八呢?” 岳长倾道:“我心里是这么想的,怕说出来,您当我是那等溜须拍马,油腔滑调的小人呀。” 柳玉镜哈哈笑起来,用扇子敲了他一下,道:“了不得,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话,以后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家。” 闲谈了一会儿,侍女端来酒菜,珍馐美馔,自不必说。原晞坐在房中,桌上只有一碗荤菜,一碗素菜,一碗水饭。正吃着,曲岩秀走到门口,敲了敲门。他穿着一件皂纱袍,身子与髹黑的门板融为一体,古铜色的脸像是浮在半空。 原晞澹然问好,道:“曲公子,你来找大小姐么?她和岳公子去见教主和岳老爷了。” “我知道。”曲岩秀撩起衣摆,在他对面的方凳上坐下,道:“原公子是蟾妹心尖上的人,他们怎么拿粗茶淡饭对付你?” 原晞苦笑道:“什么心尖上的人,她就是只花蝴蝶,见一个爱一个,现在岳公子才是她心尖上的人。” 曲岩秀心知他想引自己对付岳长倾,并不上当,笑道:“原公子这说的是气话,蟾妹待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原晞摇头道:“你就别安慰我了。吃酒不吃?我这里有半坛酒,还是大小姐吃剩下的。” 曲岩秀道:“那我吃两碗罢。” 原晞拿出酒,给他倒满,自己也倒了半碗。曲岩秀端起碗,嘴唇将要碰到碗口时,动作一顿,斜眼睨着原晞,道:“这酒里不会有毒罢?” 原晞也端着碗,眼睛从酒碗上抬起,愣愣地看着他,道:“我怎么会下毒呢?” 曲岩秀悠然笑道:“医者仁心,原公子当然不会下毒,我开个玩笑而已。”说罢,一饮而尽。 吃到红日衔山,蒋银蟾带着岳长倾回来了,她在门外站住脚,盯着曲岩秀的背,神情仿佛在看一只闯进羊圈的狼。曲岩秀转过头,四目相对,那一片隽永的柔情又叫她心软,不忍去怀疑他。原晞放下碗,似笑非笑。 岳长倾睃了三人一眼,拱手作揖,打破这吊诡的气氛:“曲兄,五年不见,你更显沉稳了!” 第四十五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二) “久违,久违!”曲岩秀起身拱手还礼,笑容满面,在胸口比划了一下,道:“我记得长倾五年前只到我这儿,如今跟我差不多高了。” 岳长倾道:“我是光长个子,不长本事,曲兄的武功一定比我高得更多了。” “长倾太自谦啦。”曲岩秀拍拍他的肩膀,道:“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切磋切磋,如何?” 岳长倾道:“好啊,不过你得让着我点,别让我输得太难看,被妹妹笑话。”说着溜了蒋银蟾一眼。 蒋银蟾这才开口,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在曲师兄手下过不了两招,让不让,有什么分别?” 曲岩秀道:“蟾妹,长倾好歹是客,不要这么说他。” 岳长倾摇手道:“无妨,无妨,妹妹就算骂我,我也欢喜。”歪着脸,向蒋银蟾一笑。 这种肉麻的话,原晞这两日听的多了,内心已经毫无波澜。曲岩秀第一次听,冷冷的目光刺在岳长倾脸上。岳长倾视若不见,本来他是有点怕曲岩秀的,可是曲岩秀连个不会武功,柔柔弱弱,无依无靠的原晞都收拾不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曲岩秀看穿他的心思,反而笑了,道:“蟾妹,冷县令特意写信来夸奖你呢,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蒋银蟾从袖中拿出信,递给原晞道:“你也看看,冷大人很惦记你呢。”目光落在桌上,又道:“晚饭就吃这个?怎么不叫他们多做两个菜?” 原晞展开信,淡淡道:“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何必给他们添麻烦。” 蒋银蟾嗔他一眼,道:“我不在,你就苦着自己,叫我怎么放心?莫非要我寸步不离,你才肯好好的?” 这话的肉麻程度比起岳长倾对她说的那些话,有过之无不及,私下听,原晞尚且害臊,何况是当着曲岩秀和岳长倾的面,霎时间飞红了脸,又有一丝得意从羞耻底下冒出来,怦地盛开。 这话是说给曲岩秀听的,以往她跟原晞亲热,总还顾忌着曲岩秀的感受,但现在曲岩秀有谋害原晞的嫌疑,这是她万万不能容忍的。别说原晞是个人,就是条狗,只要是她养的,别人也动不得。 曲岩秀知道她在试探自己,报复自己,心里大不是滋味,为了一个外人,何至于此?然而自己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算起来,还是自己更过分。这似乎是一种安慰,却叫人愈感悲凉。 岳长倾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的不是滋味仅仅出于嫉妒,较之曲岩秀,便显得单薄肤浅多了。 原晞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听起来,很有胜利者的矜持。 岳长倾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踱了几步,语音带笑道:“原公子,这是你的屋子么?” 原晞嗯了一声,岳长倾一面环顾,一面点头,道:“布置得清爽又雅致,我看隔壁房间还空着,我搬过来跟你们做个伴,可好?” 一个男人,主动提出搬进人家姑娘的院子,可以说是厚颜无耻了。 曲岩秀沉着脸,不说话,本以为原晞的脸皮已经够厚了,没想到一个更比一个厚。 原晞忍着怒火,睇了蒋银蟾一眼,笑道:“跟岳公子这样有趣的人为邻,我自然是乐意的,就看大小姐的意思了。” 岳长倾旋到蒋银蟾面前,半蹲下身,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里满载着恳求,道:“妹妹,你就让我搬过来罢,我跟我爹住在一处,实在是没意思。他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怎么样都不合他心意,我不像他儿子,倒像是仇人,我们分开住,对彼此都好。” 多个美人,多份热闹,蒋银蟾心里是很愿意的,叵耐原晞眼里写着八个字: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她犹豫的目光在原晞和岳长倾脸上游荡了数个来回,终究是原晞的美更胜一筹,他若大度些,该有多好啊。 罢了,人无完人,狠下心道:“我这里不太方便,你不想跟伯父住,就去曲师兄那里罢。” 曲岩秀笑道:“我那里住是住的下,就怕长倾嫌弃。” 岳长倾垂下眼,耷拉着脑袋,道:“听说曲兄管着玉衡堂的事务,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蒋银蟾忍不住摸了下他的发髻,道:“别难过呀,只要在这山上,我们每日都可以作伴。” 沉默须臾,岳长倾闷闷道:“我没难过,妹妹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直起身子,挤出一点笑容,转过去是个落拓的背影。 曲岩秀道:“我送送长倾。”跟着去了。 蒋银蟾呆着脸向门外出神,原晞拿茶漱了口,道:“人都走得没影了,还看什么?想看,明日就让他搬过来,看个够。” 蒋银蟾道:“我不是没让他搬过来么?你怎么还不高兴?” 原晞冷笑着站在面盆架前拧帕子,架子上嵌着一面铜镜,他瞪着镜中的蒋银蟾,道:“这种无理的要求,你就该一口回绝他,左顾右盼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没有我,你就同意他了?” 说真话要吵架,说假话显得自己讨好他,蒋银蟾不想跟他吵,也不想讨好他,索性躺在炕上,装聋作哑。气得原晞走过去,抓住她细细的腕子,张嘴咬在小臂上。蒋银蟾叫得惊天动地,杏月跑进来,见也没什么事,摇了摇头,劝她别闹了,早点睡。 弦月当空,玉绳低转,山下的绛霄镇一片静谧,镇上百姓耕种的田地都是北辰教的,北辰教收取的租课并不多。蒋柳两任教主都御下极严,四十年来鲜有教众骚扰百姓的事发生。虽然西北一带土匪猖獗,但绛霄峰方圆十里之内,别说土匪了,连个嚣张点的流氓都看不见。 毕竟在北辰教脚下横行霸道,是很需要些胆量的。 百姓安居乐业,对北辰教颇有好感,尊称其为神教。米大有在绛霄镇上开客店有十多年了,是夜,一名头戴兜帽,披着黑布斗篷的人走进来,到柜台前拿出一张纸条儿。 米大有看了,笑道:“您是两个月前寄信去池州的乌公子罢,有一封回给您的信,半个月前便到了。写信的人想是有什么急事,三日前亲自来了,就住在小店里。” 原晞一惊,心想是不是王逸拿到了文氏勾结韦家谋害我的证据?跟着伙计走到一间客房门首,伙计敲了敲门,道:“凌公子,乌公子来了。” 开门的正是三个月前,在扬州竹西寺外与原晞碰面的凌观,原晞吩咐他带着书信去池州的都统司找副都统王逸,此时见他衣衫整洁,面色红润,显然这三个月里过得不错,放下心,进去关上门,道:“你怎么来了?” 凌观行了一礼,道:“属下怕世子爷在绛霄峰遇上麻烦,便过来看看。” 原晞向椅上坐下,道:“我挺好的,你那边怎么样?” 凌观道:“王副都统让您放心,他一定会找到证据,只是需要一段时日。” 原晞道:“此事确实不容易,韦家名门望族,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惹祸上身。你回去后告诉王逸,我不急,请他务必保全自身。” 凌观抿了抿嘴,神色奇异,似有难言之隐,半晌道:“世子爷,您在这里总归不妥,我们一道去池州罢,那里有王副都统照看,岂不比这里方便?” 原晞猜他是听说了什么,也不觉得难堪,道:“蒋大小姐的救命之恩还未报,我怎么能走呢?” “世子爷!”凌观两个眉头蹙做一堆,发急道:“我听说蒋大小姐很不尊重您,报恩的法子多的是,您何苦委屈自己呢?那蒋大小姐,说句老实话,也不算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您是不是被她下蛊了?” “放屁,她哪有那个本事,我就是……觉得她与众不同,相处起来很好玩。” “再好玩,您也不能不顾皇室的体面啊!这事若让王爷知道了,他该气成什么样?我都不敢想。” 第26节 原晞也不敢想,扭头回避这个问题,看着窗外道:“此地离妙香三千多里,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呢?好了,你也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有的世家公子上赶着,蒋大小姐还瞧不上呢。她对我有情,不会害我,你安心回池州罢。” 凌观瞅着他摆动的袖口,心道:哪个世家公子上赶着做面首啊?有病罢!这北辰教不愧是魔教,好人进去也变得魔怔了。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原晞不耐烦听,出了门,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兵刃撞击之声从一条巷子里传来。 第四十六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三) 原晞走进巷子,凌观跟着他,看见三条身影闪来闪去,斗在一起。其中两人应是一伙,使的兵刃圆圆的,边缘锋利,像盾牌。被他们合击的是个女子,身材婀娜,挥刀砍削斩劈,原晞瞧她的刀法有些眼熟。 “小妞儿,你不是我们的对手,乖乖地带我们去找你那瞎眼的师父,我们不为难你!” “休想!”蔺琼琼左脚飞起,踢在一人的钢盾上,身子腾空一翻,刀锋向另一人的头顶劈下。那人举盾格挡,火花四溅,盾边一斜,划伤了蔺琼琼的腰。 蔺琼琼背心挨了一脚,就地一滚,跟着跃起,又过了两招,钢刀脱手,脖子被一根细铁链从身后勒住了。男人狞笑起来,胡茬刺着她的耳朵,口臭直往她鼻子里钻,道:“带我们去找你师父,否则将你先奸后杀。”说着用下体蹭了蹭她的臀。 蔺琼琼一阵恶心,几欲呕吐,忽觉那人身体一僵,旋即扯开铁链,挣脱出来,抬起右脚,向他裆下狠狠踹将过去。那人惨叫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同伴以为他着了蔺琼琼的道儿,骂了声小贱人,疾舞盾牌扑向她。 刀光一闪,盾牌分成两片,他望着眼前的黑影,吓得魂不附体,后退两步,道:“你是何人?” 原晞不答,道:“敢在绛霄峰下行凶,你们好大的胆子!” 冷冰冰的语气,鬼魅般的身手,神秘的装扮,是魔教中人的特色。那人忙不迭地作揖,道:“原来是神教的兄弟,在下卞飞,这小贱人是凝夜宗宗主蔺秋的徒弟,在下的大哥死在蔺秋手下,在下和二哥想寻蔺秋报仇,并非有意冒犯神教,还望兄弟见谅。”言讫,手中多出一锭银子递给他。 原晞瞟了蔺琼琼一眼,道:“原来是蔺秋的徒弟,我们大小姐正要找蔺秋算账,人我留下了,你们走罢。”弹指隔空解开了地下那人的穴道。 两人哪敢跟他争,灰溜溜地走了。原晞倒转过刀,柄朝着蔺琼琼递过去。蔺琼琼摸出火折子,凝望那兜帽下的半张脸,做梦一般接过刀,心内五味杂陈。 原晞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蔺琼琼道:“家师中了魔教的毒,双目失明,我来找解药。” 原晞笑了,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自保都难,怎么找解药?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告诉你个秘密,不用解药,过几日便好了,你回去罢。” “此话当真?”蔺琼琼睁大眼,脸皮因他的嘲笑泛红,难以置信道:“魔教的手段向来毒辣,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家师和翁掌门?” “因为他们运气好,遇上的是我们大小姐,她心肠并不坏,只想让他们知难而退。” 他口口声声我们大小姐,维护之意溢于言表。凌观暗自摇头叹息,心知九头牛也拉不回世子爷了。 蔺琼琼柔肠含酸,见他要走,道:“我叫蔺琼琼,琼琚的琼。” 原晞没有回应,径自走出巷子,凌观回头看了眼伫立在火光中的倩影,含笑低声道:“世子爷,那姑娘看上您了。” 原晞不以为意,从小到大,看上他的姑娘太多了。环肥燕瘦,桃夭李艳,多到面目模糊,麻木乏味,只有一个蒋银蟾过目不忘,欲罢不能。 她的确不是倾国倾城的名花,她连花都算不上,她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胭脂虎。 一大早,岳长倾就到蒋银蟾这里来,蒋银蟾正在妆台前坐着梳妆,岳长倾凑过去帮她挑选首饰。 “妹妹,这根镶红宝石的金梅花簪配你的衣裳正好。” 蒋银蟾拿起来比了比,点点头,正要插上,原晞走过来道:“红宝石配红衫子不显,不如那根镶水晶的好看。” 蒋银蟾瞅他一眼,知道他故意跟岳长倾作对,不想让他太得意了,放下手上镶红宝石的金梅花簪,拿起一根玉头金脚簪插上。 岳长倾笑道:“还是妹妹眼光好。” 原晞撇了撇嘴,吃过早饭回房,看了会儿书,心里气不过,提笔蘸墨,画了一只老虎,额头上写了个蒋字,背上画了一名青衣少年,持鞭作驱使状。越看越满意,待墨干了,卷起来收入抽屉,时不时地拿出来欣赏。 蒋银蟾坐在曲岩秀的院子里,看他和岳长倾切磋,两人武功差了一大截,饶是曲岩秀只用了三分力,岳长倾还是没撑过十回合。蒋银蟾知道他的功夫不怎么样,但没想到在曲岩秀手下这么惨不忍睹,一时说不出话。 岳长倾很不好意思,低着头窥她一眼,脸更红了。 蒋银蟾吁了口气,道:“你们岳家的招式不够灵动巧妙,没有深厚的内力,发挥不出威力,你的内力……也太差了点。” 岳长倾拨弄着剑穗,神情苦恼,道:“我家的内功见效慢,以我的资质,要达到曲兄的水平,少说得练上三十年。” 这正是岳家年轻一辈没有好手的原因,也不独独是岳家,世上的内功大多见效慢。蒋银蟾,曲岩秀所练的内功乃是蒋危阑自创的《庭虚内经》,见效极快,曲岩秀只练了十一年,内力已不下于一流高手。 如此神奇的内功,江湖上眼红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若能讨得蒋银蟾欢心,传授一二,自己乃至整个岳家都受益无穷。岳长倾眼皮底下蕴着一丝算计,曲岩秀目光照一照他,噙着抹冷笑,慢慢地吃着茶。 蒋银蟾道:“长倾,你先回去罢,我和曲师兄有话要说。” 待他去了,曲岩秀搁下茶盅,道:“蟾妹记得我们去年在东京看的《霍女传》么?” 这话说得突然,蒋银蟾愣了愣,不知他是何意,道:“记得,霍女本是宦家小姐,父亲被同僚陷害,抄了家。霍女沦落风尘,伺机接近来吃花酒的五皇子,施展手段,把五皇子迷得神魂颠倒,就替她父亲平了反,纳她做了侧妃。” 曲岩秀道:“我看长倾和霍女颇有神似之处。” 蒋银蟾心中一动,装作不解道:“长倾家里又不曾遭难,哪里像霍女了?” 曲岩秀一哂,道:“岳家树大招风,年轻一辈没有好手,遭难不过是迟早的事。” 蒋银蟾默了默,拿起冰盘里的一颗枇杷,剥着皮,道:“岳家的仇家是不少,日前我们在一座庄上借宿,就遇见两个,奇的是我用无花有寒对付他们,他们使的竟也是本门招式。你说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她目光一斜,紧紧地盯在他脸上,他怔然片刻,眼中流露出莫大的悲哀,道:“蟾妹怀疑是我派的人么?” 蒋银蟾收回眼,道:“怎么会呢,我相信曲师兄不是那种两面三刀的人。”吃完手中的枇杷,擦了擦嘴,起身便走。 地下的古铜狮子香炉袅袅吐烟,黑漆大理石书桌上堆满了各个分舵送来的书信,柳玉镜坐在椅上一封一封地拆看。蒋银蟾走进来,默不作声地坐下,也不吃茶点,锁着两弯眉,忧郁地注视着一盆海棠花。 柳玉镜忍俊不禁,道:“怎么了?三个男人围着你转,还不开心?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艳福,你爹生怕我耽于情爱,毁了前程,看我格外紧。男弟子们私下与我调笑几句,被他知道,便是一顿训斥。” 蒋银蟾双手托着脑袋,道:“人多固然热闹,但各有各的算计,也很麻烦。” 柳玉镜深深看她一眼,道:“长大了,烦恼自然就多了,可是你要明白,机关总有算尽的一日,要想做最后的赢家,还得靠真本事。” 回到熙颐馆,西厢窗外的木香花架上停着几只蝴蝶,蒋银蟾蹑足走近,举扇欲扑,却见窗内原晞坐在桌旁,笑眯眯地看着什么东西。 “你看什么呢?笑的这样。” 原晞听见她的声音,脸上闪过紧张之色,转头对她道:“没什么,我自己写的一幅字。” 蒋银蟾心下起疑:莫非他也有事瞒着我?便跃进房中,道:“想必是写得很好了,我也观摩观摩。” 第四十七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四) 原晞用一张纸盖住画,两只手按在纸上,干笑道:“写得不好,怕污了大小姐的眼,就别看了罢。” “写得不好,你笑什么?”蒋银蟾愈发觉得有鬼,无数念头涌现出来,眼前的原晞和平时不大一样了,好像即将褪下人皮的妖怪。 原晞见她脸色阴沉,不同往日,不禁诧异。蒋银蟾上前一步,推开他,揭起纸,不是什么暗通款曲的书信,而是一幅少年骑虎图。少年一手扬鞭,神态欢欣,虎额上赫然写着一个蒋字。 蒋银蟾怔了怔,怒火窜上来,把疑心都烧成了灰,抬头一看,原晞已经溜出了门。她命杏月拿来马鞭,不紧不慢地跟在原晞后面,鞭子左一挥,右一甩,在空中发出啪啪的巨响。原晞朝着蓝长老的住处狂奔,路上的教众见这情形,无不震撼,有几个胆大好事又闲的悄悄尾随其后。 原晞远远瞧见岳老爷和岳长倾,眼珠一转,绕过去大叫道:“救命啊,大小姐杀人啦!” 岳老爷打量着他和蒋银蟾,道:“长倾,那少年是谁?” 岳长倾道:“是蒋家妹妹的朋友,叫原晞。” 父子二人说话间,原晞摔了一跤,蒋银蟾咯咯笑道:“跑啊,接着跑,小贼骨头,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原晞爬起来,一边跑,一边挥手道:“岳公子,岳老爷,救我,大小姐要杀我呢!” 岳长倾巴不得蒋银蟾杀了他,但听他开口,也不好置之不理,笑着迎上蒋银蟾,道:“这是怎么了?原公子犯了什么错,惹妹妹大动肝火,要杀他?” 蒋银蟾道:“你别管!” 原晞躲在岳长倾身后,揪住他的衣服,可怜巴巴道:“岳公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岳长倾道:“妹妹与原公子要好,若在气头上伤了他,回头要后悔的。消消气,去我那里吃杯茶罢。”说着伸手拉蒋银蟾的袖。 蒋银蟾侧身避开他的手,对原晞道:“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乖乖跟我回去,少在客人面前丢人现眼。”言毕,一鞭子抽在旁边的石头上,水缸大小的石头碎成数十块,没有一块飞溅出来,力道把控连岳老爷看了都心惊。 原晞脸色惨白,松开岳长倾的衣服,垂着头跟蒋银蟾往回走,心想岳老爷看见小泼妇如此凶悍,应该不会把儿子留下了。 岳老爷望着蒋银蟾的背影,确实生出两分犹豫。这位大小姐飞扬跋扈,无法无天,俨然是绛霄峰上的小魔王,如果儿子留在这里,也会被她欺凌,自己是不忍心的,但是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狼啊。 父子二人回房坐下,岳老爷呷了口茶,挺起浑圆的肚皮,脸上一派慈爱,道:“长倾,这蒋大小姐的脾气虽然坏了些,但武功着实厉害,你若留在她身边,必然受益良多。你若不愿意,为父也不强求,你怎么想?” 岳长倾眼中放光,笑道:“爹,孩儿正有此意,怕您不同意,不知道怎么开口呢。” 岳老爷高兴道:“好孩子,你也这么想,便再好不过了。”顿了顿,又道:“蒋大小姐若是欺负你,你多忍让些,不是为父不心疼你,男子汉大丈夫要成就一番事业,少不得忍辱负重。” 岳长倾道:“爹,孩儿明白,对蒋家妹妹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岳老爷见他有这等觉悟,欣慰至极,道:“你这孩子向来讨人喜欢,你那些哥哥弟弟都不及你懂事,蒋大小姐再厉害也是个小姑娘,等她爱上你,自然就会对你好了。” 等她爱上我,岳长倾顺着这个开头联想下去,绝世武功,如花美眷,夫复何求?所谓男子汉的尊严,在这庞大的好处面前算什么?屁都不算。 原晞甘为面首,不也是为了这个么?岳长倾是个现实的人,便以为别人抱着和他一样现实的目的。不只是他,连蒋银蟾也是这么想的,男人生来就比女人现实,女人追求虚无缥缈的情爱,男人追求实实在在的权势,多智如原晞,怎么可能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然而明里暗里观察,原晞似乎真就是这么想的。 进了房门,她抓住原晞的背心,将他摁在床沿上抽了两鞭,道:“贼杀才,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造起我的反了!” 原晞屁股上火辣辣的疼,扭过头瞪着她,道:“就许你欺负我,我画幅画都不行,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还敢犟嘴!”蒋银蟾推他上床,蹬了鞋,骑在他身上一通乱抽。 原晞抱着头啊啊叫起来,蒋银蟾听着,不觉怒火渐平,卷起鞭子敲打他的脑袋,道:“你知不知错?” “知错知错!我不该在画上对大小姐不敬,我一时糊涂,大小姐饶了我罢!” 她冷哼一声,圆润饱满的屁股从他背上挪开,他身子一轻,心里空荡荡的,眼睛从胳膊底下冒出来,向她窥探。蒋银蟾头发蓬乱,盘腿望着雕花的床柱出神,一只套着紫罗袜的脚就在他眼前,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了。 蒋银蟾目光落在他捏弄的手上,接着钻进他幽深的眼睛里,倏地笑了,笑着捶他一拳。 原晞无辜地眨了两下眼,道:“我已认错了,你为什么还打我?” 蒋银蟾道:“小淫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原晞笑道:“冤枉,我什么都没想。” 蒋银蟾眼珠子转到他两条长腿间,作势要摸,慌得原晞捉住她的手,抵死不让她摸。 蒋银蟾挑着眉,道:“你没想,为什么不敢让我摸?”坦荡的语气好像捕快审贼。 原晞羞红了脸,苦笑道:“姑奶奶,我这不是怕脏了你的手吗!” 蒋银蟾道:“你就是心虚。” 原晞欲辩又止,蒋银蟾垂下眼,咬着唇笑,背过身去穿鞋,下了床,拿起桌上那幅画,道:“人家背着我都搞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就你搞这个,没出息!” 原晞以为她要撕了,不想她看了一会儿,折起来收入袖中,出去了。 桐月进来见原晞趴在床上,头发衣裳乱糟糟的,道:“原公子,你还好么?要不要帮忙?” 原晞道:“不用忙,我没事,歇会儿就好了。” 桐月听他话语中并无痛楚之音,放下心,泡了杯热茶递给他,笑道:“你是聪明人,怎么总惹大小姐生气呢?” 第27节 原晞道:“所以我不是什么聪明人,我是最笨的一个。” 桐月摇着头,道:“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假的话了。” 次日午后,蒋银蟾上学去了,岳长倾来探望原晞,进门便闻到浓浓的药味,原晞躺在床上,面白如纸,气若游丝,随时要去见阎王爷的样子。 岳长倾没想到蒋银蟾真对他下重手,惊讶道:“原公子,你怎么伤成这样?” 原晞轻叹一声,道:“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养个把月就好了。”说完咳嗽起来,从床头拿过帕子捂住嘴,帕子上沁出点点殷红。 岳长倾骇然道:“蒋家妹妹时常毒打你么?” 原晞喘了几口气,闭上眼,没有说话。岳长倾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蒋银蟾并没有多么爱他,忧的是蒋银蟾日后未必不会这么对自己。叮嘱几句,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岳老爷在绛霄峰小住半月,向柳玉镜作辞回西京,岳长倾还是留下了。这一噩耗传来,原晞坐在炕上呆了半晌,暗叹这岳老爷真是个狠人,为了好处,不惜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岳长倾也是胆大,自己那样吓他,他都不退缩,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第四十八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五) 岳长倾这个勇夫,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知道蒋银蟾爱听曲儿,一日饮酒间,怀抱了琵琶,边弹边唱,竟十分动听。喜得蒋银蟾拉住他的手,笑容满面道:“长倾,想不到你还有这般才情!” 岳长倾道:“妹妹喜欢,我日日唱给你听。” 蒋银蟾怕原晞吃醋,总是瞒着他去找岳长倾。这日下午,蓝长老派人到熙颐馆请原晞看病,病人是蓝长老的儿媳。因要用到一味草药,原晞记得后山有,便亲自去采。 其时漫天云锦,霞光沐浴着山林,蒋银蟾穿着藕色窄袖罗衫,绯色纱裙,擎杯坐在沉香亭里,听岳长倾唱曲儿。一扭头,看见荷花池对岸有个人影,笑脸便僵住了。 岳长倾正唱到:断霞晚,笑折花归,绀纱低护灯蕊。润玉瘦,冰轻倦浴,斜拕凤股盘云坠。听银床声细,梧桐渐搅凉思。 晚风从她这边吹过去,满池翠叶起伏,菡萏香动,他月白色的薄袖飘舞,玉山清冷。蒋银蟾心虚地转开眼,吸尽杯中酒,再看对岸,人已不见了。 刚才会不会是错觉?她心存侥幸,转着眼珠子,四下扫视,歌声戛然而止都没发觉。 岳长倾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别找了,原公子走了。” “啊,你也看见他了?”蒋银蟾讪讪的,摆了摆手,道:“走了就走了罢,咱们乐咱们的。” 岳长倾吃了杯酒,道:“妹妹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是回去罢,晚了原公子不高兴,岂不是我的罪过?” 蒋银蟾抻直了腰,提起眉眼,道:“他凭什么不高兴?就许我跟他玩,不许我跟别人玩?他又不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也管不着我。” 岳长倾展颜道:“我就喜欢妹妹这样的性子,那些个畏畏缩缩的千金小姐纵然生得貌若天仙,跟你一比,就像开水煮白菜,没味儿。” 他拎起酒壶,替蒋银蟾斟满,接着弹唱取乐。蒋银蟾却忍不住想:原晞不知回去没有?他醋劲上来,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越想越忐忑,又不愿叫人瞧出来,压制着,挨到天黑透了才回去。 西厢房里亮着灯,透过门帘缝隙,可见原晞坐在马蹄足方凳上铡草药。蒋银蟾舒了口气,只听喀嚓喀嚓,他冷着脸,手起刀落,她疑心他把草药当作了她。 掀开帘子进去,原晞眼也不抬,踱了两步,蒋银蟾微觉尴尬,道:“你热不热?要不要拿些冰块来?” 他说不热,蒋银蟾掇了张梅花凳,在他对面坐下,抓起一把草药闻了闻,又问:“这是什么药?” “惊羊花。” “治什么的?” “风湿痹痛。” 蒋银蟾放下草药,搓了搓手,盯着鞋尖,道:“长倾会唱曲儿,我爱听,就在一处吃两杯,你别多想。” 原晞淡淡一笑,道:“我多想又能怎么样?我一个面首,管不着你。” 话是没错,蒋银蟾听着好不是滋味,无奈地看了看他,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难过,我也高兴不起来。” 原晞闻言才抬起眼皮,见她揪着眉,撅着嘴,那种孩子气的苦恼提醒他,她才十五岁,正是好玩的年纪,又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要她老老实实,一心一意,实属强人所难。 吐出一口浊气,原晞向这冤家妥协,道:“你当他是朋友,一处玩耍,这没什么,可你以后不要瞒着我,好不好?” 蒋银蟾连连点头说好,又撸猫似地在他背上撸了两把,道:“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我要心疼的。我方才和长倾吃酒,就担心你想不开,做傻事。” 原晞不知该说她太把自个儿当回事,还是把他想的太脆弱,冷笑道:“真是辛苦你一心两用。” 被他的醋一泼,蒋银蟾安分了两日,岳长倾屡次邀她吃酒,她都找借口推了。岳长倾猜到是因为原晞,越发看他不顺眼。这日原晞在山坡上浇灌自己种的草药,被岳长倾瞧见,便躲在一棵树后,捡起一颗石子射向他的膝盖。 原晞腿一弯,骨碌碌滚下山坡,撞在一块石头上,半晌没起来。把个岳长倾乐得合不拢嘴,哼着小曲儿回去睡了一觉,醒来腿上痒,卷起裤脚,只见小腿上起了一个铜钱大小的红疙瘩,想是蚊子咬的,没在意。 不料到了晚上,那疙瘩已有碗口大,奇痒难忍,便命小厮去请大夫。大夫来看了,说是毒虫咬的,开了一张外敷的方子,再三叮嘱不能搔。小厮按照方子调了药,给岳长倾敷上,忍了一夜,倒是不痒了,但整条腿都失去了知觉。 大夫又跟着小厮过来,半路遇见曲岩秀,站住了行礼。曲岩秀认得岳长倾的小厮,问道:“是你家少爷病了么?” 小厮道:“回曲大公子,我家少爷被毒虫咬了,已经不能下床了。” “毒虫?”曲岩秀眸子一闪,道:“这么严重,我也过去看看。” 三人走进岳长倾的卧房,岳长倾穿着中衣坐在床上,向曲岩秀欠身问好。曲岩秀安慰他两句,对大夫道:“岳公子是贵客,你务必尽心医治,他若有个闪失,你这条命都不够偿的。” 吓得大夫心中栗栗,连声说明白,坐下定了定神,诊过脉,仔细看了看岳长倾的腿,踌躇良久,道:“在下才疏学浅,未曾见过这种毒,不敢妄自用药,燕长老常与毒物打交道,不如请她老人家来看看?” 曲岩秀点了点头,道:“你去罢,就说是我请她来的。” 大夫去了,曲岩秀抿了口茶,道:“原公子也精通毒术,要不要请他来?我想多个人商量更稳妥。” 岳长倾一愣,不免疑心自己中毒是原晞的手笔,又怀疑曲岩秀不安好心,引诱自己对付原晞,沉吟片刻,道:“算了罢,为了我兴师动众的,我心里过意不去。” 曲岩秀笑道:“这有什么,你在这里中了毒,该过意不去的是我们。” 移时,燕鸿来了,伸手按了按岳长倾肿得发紫的腿,戏谑道:“长倾,五年前摔断了腿,如今又中了毒,你怕不是跟我们银蟾八字不合。” 岳长倾苦笑道:“都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干蒋家妹妹的事。” 燕鸿解毒的方式十分野蛮,放了岳长倾两碗血,总算把毒去尽了。次日蒋银蟾才听说岳长倾中毒的事,便想去看他,问原晞要不要一道去。 原晞歪在炕上,拿着卷书,懒懒的不想动似的,道:“我在旁边,你们多不方便啊,何必假惺惺地来问?” 蒋银蟾被他怄得笑了,道:“我不问,你恼我瞒着你,我问了,你说我假惺惺,你可真难伺候。” 原晞睨她一眼,道:“我哪敢要你伺候。” 绝色美人使性子也风情万种,蒋银蟾被他的眼波酥倒了半边身子,走过去亲在他脸上,拉他起来,道:“走罢,我跟他没什么不方便的。” 岳长倾见两人联袂而至,如临大敌,忙从床上坐起,身子一晃,又倒下去,有气无力道:“妹妹,原公子,你们来了。” 蒋银蟾见他如此虚弱,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怜惜道:“你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岳长倾噙着笑摇头,道:“本来头疼腿也疼,妹妹一来,都好了。” 蒋银蟾嗔他一眼,在床沿坐下,道:“我带了两枝人参来,你记得吃,天气虽热,不可贪凉,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派人告诉我。” 岳长倾听她柔声细语,关怀备至,身子好像浸在温泉里,痴痴道:“只要妹妹常来看我,我便满足了。” 原晞要来药方,坐在旁边的方凳上看着,心里只想把这油嘴滑舌,作靡靡之音诱惑蒋银蟾的小子毒哑了。 岳长倾一边说话,一边留意原晞的神色,不见丝毫端倪。直到两人告辞,出了碧纱橱,原晞脚步一顿,背起手,回过头将岳长倾睇了一眼,岳长倾才从他眼中看出凛冽的寒意。 第四十九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六) 关堂主去世后,赤松堂堂主的位置一直空着,柳玉镜在北辰教众多高手中挑来拣去,选出两个人。一个是穆长老和蒙堂主力荐的京兆府分舵香主骆浦,一个是太原府分舵香主,关堂主的结义兄弟荀远。 关于荀远,柳玉镜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便想派人去查清楚。派谁呢?柳玉镜踱步至窗边,望着院中练剑的女儿,道:“银蟾,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蒋银蟾收了剑,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把脸,进屋坐下,听母亲问道:“你听说过七魄楼么?” 蒋银蟾摇了摇头,柳玉镜告诉她,七魄楼是个很神秘的组织,这两年才听人提起,其势力似乎就在河东路一带,太原府分舵有人说荀远不仅与七魄楼有染,还将本门机密出卖给七魄楼。若果真如此,按照教规,是要处死荀远的。 “要查清此事,少不得与七魄楼打交道,他们究竟有多少高手,实力怎样,我也不清楚,你敢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的!”蒋银蟾兴奋得跳起来,道:“我带原晞一道去,行么?” 柳玉镜翻着眼皮道:“我让岩秀陪你去,你带谁我不管,别闹起来把事情搞糟了就行。” 蒋银蟾挺直了腰杆,胸有成竹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什么时候动身呢?” 柳玉镜剥开一颗荔枝塞到她嘴里,道:“过了中秋再去罢。” 这才初一,蒋银蟾等不及,想早点去,又听母亲道:“你不在,娘便觉得冷冷清清的,赏月也没心情。” 蒋银蟾默了默,道:“娘有那么多人陪着,为何还会觉得冷清?” 柳玉镜道:“因为他们都不是娘心爱的人,记得有一年中秋,娘和你爹迷路了,就在一个山洞里过夜,都没觉得冷清。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奇妙,将来你会明白的。” 蒋银蟾回去对原晞说了去太原府的事,原晞也高兴,盼到中秋,柳玉镜在朝槿阁设宴,众人欢聚一堂赏月,好不热闹。妙香也过中秋,原晞想到千里之外的父亲,有些伤感,转念一想他有文氏,弟弟,家人们陪着,倒也罢了。 原晞的死讯三个月前便已传到广平王府,广平王没见到尸体,不信儿子已死,派出两百多名家将到江南寻找,杳无音信。此时皓月当空,凝光悠悠,苴咩城内繁花似锦,家家户户团圆取乐,灯火辉煌的广平王府内却不闻欢笑声。 广平王素有威信,他心情沉重,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花园里宴席已备,文氏和儿子原津等了半日不见他来,文氏只好亲自去请。广平王不在书房,也不在他自己的卧房,会不会在那短命小厮房里? 文氏是在原晞十二岁那年嫁给广平王的,十二岁的孩子,长了一张酷似先王妃的脸,和先王妃一样整日与毒物为伍。文氏一见他便讨厌,私下叫他短命小厮,叫了七年,终于把他咒死了。 原晞房里也没人,文氏拧着眉头,从这个院子转到那个院子,忽然心中一动,往先王妃住的院子走去。院中一片幽阒,月光照得地面好像结了层霜,文氏不由放轻脚步,绕过回廊,在正房门外站住。 她听见广平王低低的说话声,他果然在这里,宁愿陪着一个死人的牌位,不愿去跟活人团聚。 “阿雅,你说晞儿现在何处?为何没有人找得到他?他那么聪明,功夫又好,自保应该不难,可是汉人素来奸诈,他被人暗算也未可知。你若是有他的消息,就托梦给我,好不好?可怜的儿啊,好端端的去迎亲,落得个生死未卜的下场,这是造了什么孽?” 广平王说着潸然泪下,哽咽道:“阿雅,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啊,他是你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 文氏细白的牙齿咬住猩红的嘴唇,鬓边的步摇轻轻晃动,银丝下坠着的红宝石滑过眼角,像一颗冰冷的血泪。广平王转头看见门上的影子,被攒斗切割成一块块,眼中的猜疑混着恻隐,化作一声叹息。 文氏转身离去,越走越快,似乎走得快些,身后的痛苦和羞辱便追不上自己。她几乎是跑出了月洞门,一个丫鬟从旁边走过来,没防备,撞上了她。定睛看是王妃,忙要赔罪,啪的一声,脸上挨了文氏一巴掌,打了个趔趄。 “没长眼的东西,我一个大活人,你看不见么?”文氏一语双关,尖厉的声音刺穿月色,透过门板,传到广平王耳中,却是无关痛痒。 文氏的手在丫鬟身上又掐又拧,丫鬟哭着求饶,恍惚间,文氏以为那是自己的哭声。 唯一的念想?她暗暗冷笑,他休想再见到了。 宴席散后,蒋银蟾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着原晞,从朝槿阁后面的石阶下去,折进竹林,行不多时,到了一面石壁前。她拨开石壁上的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上面有字:云母洞。 两人进去,豁然开朗,原来这山洞朝着水潭,天上水里两轮明月交相辉映,晶光焕发,粼粼然映在山洞石壁上,仿佛置身龙宫。 原晞道:“这真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蒋银蟾道:“我爹在世时,我娘常与他在此赏月呢。” 原晞寻思这话,有把自己和她比作夫妻的意思,不禁微笑。石壁上有一行字:云敛天末,木叶微脱,乐宵宴,收妙舞,合与玉人作洞仙。字迹遒劲,与洞口上的字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原晞伸手轻抚,道:“这是蒋教主的字么?” 蒋银蟾点点头,却见下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字,咦了一声,蹲下身看,写的是:汉渚星波,佳期误传,欢尽夜,别经年,至今犹作断肠仙。 娟秀的字迹,原晞不用问,也知道是柳玉镜的。这对乱伦的师徒,被外人说得万般不堪,其实感情之深,是这世上许多夫妻远远不及的。 蒋银蟾怔怔地望着母亲的笔迹,黯然道:“娘很思念爹爹呢。” 原晞道:“也只有蒋教主这样的豪杰,能让柳教主念念不忘了。” 第28节 虽然很希望蒋银蟾对自己专一,但原晞不得不承认,三心二意的女人未必没有真情。两人坐在水边的石头上,蒋银蟾脱了鞋袜,卷起银红纱裤,把一双脚浸在水里,清辉下更显得纤白可爱。 原晞注视着,蒋银蟾瞟他一眼,道:“等到了太原府,我带你去神醋门认祖归宗,你们掌门一高兴,没准儿又把什么绝学传给你,哎呀,不行,你学会了,倒霉的是我,还是不去了。” 原晞伸手撕她的嘴,道:“你还有脸编排我?你若不沾花惹草,勾三搭四,我怎么会吃醋!” 蒋银蟾躲闪着,笑道:“明明是你小心眼,还说我,真是蛮不讲理!” 原晞见她满面娇俏,便把脑袋凑近,哗啦一声,水里冒出个人来,湿漉漉的俊脸,一双眼挹露笼烟,却是岳长倾。 蒋银蟾诧异道:“长倾,你怎么在这里?吓我一跳!” 岳长倾双臂一分,徐徐游过来,雪白修长,肌肉紧实的身子在荡漾的水波和乌发下若隐若现,他居然没穿衣服。原晞铁青着脸,恨不能向水里投毒,毒死这个没廉耻的杀才。蒋银蟾瞬也不瞬地望着,被原晞狠狠一瞪,不得已转开目光。 原晞提起她的双脚,挡着岳长倾的贼眼,掏出帕子擦干,穿上鞋袜。 岳长倾翻他一眼,幽怨道:“我一个人闲着无聊,见此处僻静,便下来玩水,不想惊扰了妹妹和原公子赏月,真是该死。” 原晞温声道:“此处确实偏僻,难为岳公子找到,这水寒气重,你身子刚好,禁不得,快上岸把衣服穿上。” “多谢原公子关心。”岳长倾笑着,没有上岸的意思,道:“妹妹,我听你们说要去太原府,是真的么?” 第五十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七) 蒋银蟾忍不住瞟着岳长倾,如此直白的诱惑,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原晞一定在心里骂他不知廉耻,蒋银蟾就喜欢他的不知廉耻,这是原晞和曲岩秀都没有的。 “嗯,我和曲师兄,还有原晞去办点事。”她微微含笑,带着一丝纵容的意味。 岳长倾打蛇随棍上,顶着原晞冰冷的目光,把双臂搭在蒋银蟾脚边的石头上,道:“妹妹好狠的心,出去玩,单撇下我,是我哪里不对,惹妹妹生气了么?” 这种话,打死原晞也说不出来,蒋银蟾很受用,伸手抚了下他的头发,道:“你没有惹我生气,若真是出去玩,我怎么会不带你呢?实在是这趟差事危险得很,我恐你有些山高水低,不好向伯父交代。” 岳长倾道:“原公子都不怕,我怕什么,妹妹你就带上我罢!” 他再三恳求,蒋银蟾却不过情面,便答应了。原晞见识了岳长倾的手段,觉得也不能怪蒋银蟾,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是这涎皮赖脸的浪荡子的对手。 岳长倾得意地瞅了眼原晞,转身上岸,圆溜溜的屁股在蒋银蟾视线中一闪,便被原晞的背影遮住了,他嘴里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蒋银蟾噗嗤笑了,她现在明白,为什么良家妇女总对风骚荡妇咬牙切齿了。 岳长倾穿好衣服,与他们踅过苔衣桥,正要分手,西边的小径上一人翛然而来,明月照耀如同白昼,三人清楚地看见,那人在五十丈外,广袖当风,眨眼间移到了三丈外的一株大树下。 岳长倾暗叹好轻功,蒋银蟾和原晞已经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 来人是曲凌波,他脸色依旧苍白,透着病态,但穿戴整齐,双目有神,望着蒋银蟾,微微一笑,道:“银蟾,你这是去哪儿?” 蒋银蟾紧张地期期艾艾,道:“我……我回去睡觉,曲师叔你呢?” 曲凌波道:“我去看你娘,我好像很久没见到她了。” 蒋银蟾道:“哦哦,那你去罢。” 曲凌波看了看原晞和岳长倾,道:“这两位公子瞧着脸生,是你的新朋友么?” 蒋银蟾介绍一遍,原晞和岳长倾向他行礼,他点头道:“有了新朋友,也别冷落了岩秀,他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呢。” 蒋银蟾低头答应着,看他走远了,舒了口气。岳长倾不知道曲凌波的病,奇怪道:“曲副教主不是在闭关静修么?怎么出来了?” 蒋银蟾道:“想是闷得慌,出来透口气罢。”又提醒他:“曲师叔性子乖僻,喜怒无常,连我都有些怕他,你再见到他,千万离他远点。” 岳长倾心想曲岩秀的义父,自然看我不顺眼了,点头道:“我省得。” 张桐走出披锦堂,吩咐守门的教众:“教主睡下了,谁来都不许打扰。”正说着,曲凌波来了。 张桐迎上去,笑着行了一礼,道:“曲副教主,您要见教主么?她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曲凌波正眼也不瞧他,径自往里走,冷冷道:“我今晚就要见她,你们谁也别拦着我。” 张桐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皮笑肉不笑,道:“曲副教主,实是教主有命,谁来都不许打扰,您别让我们为难。”话刚说完,脸上挨了重重一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左颊登时肿了起来。 曲凌波指着他骂道:“下作东西,你也敢来拉扯我?别以为沾了师姐的光,你他妈就是个人物了,猪狗不如的玩意儿,我今日打杀了你,看看谁能叫我偿命!”抬掌向他天灵盖拍落。 两名教众急忙出手阻拦,劝道:“曲副教主,您消消气,这中秋节见血不吉利啊!” 张桐连滚带爬到廊下,扯着脖子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呐,曲副教主,您分明是不把教主放在眼里!” 曲凌波道:“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跟师姐的情谊有多深,你这种鼠雀之辈根本想不到!我告诉你,漫说杀一个你,就算十个百个,我都杀了,师姐也不会动我一根手指头!”说着推开两名教众,一拳打向他胸口。 这一拳迅若闪电,却没有打在张桐身上,因为柳玉镜的手比闪电更快。 张桐吓得闭上眼,柳玉镜攥着曲凌波的手腕,满脸无奈道:“凌波,别闹了,你好歹也是副教主,自重身份。” 曲凌波看她半晌,委屈地垂下眼,道:“我想跟师姐一起吃月饼,他们都拦着我。” 柳玉镜略感歉疚,拉着他走进屋里坐下,道:“我本该去看你的,酒沉了,便忘了,你别怪我。这里有酥皮月饼,五仁冰糖猪油馅的,莲蓉馅的,枣泥馅的,木瓜馅的,你爱吃哪个?” 曲凌波总是被她忘记,早已习惯了,初时以为她粗心大意,后来发现她只是没对自己用心,她记得师父喜欢的颜色,爱吃的酒,衣服鞋袜的尺寸,事无巨细,却连中秋节都想不起自己这个人。 曲凌波笑了笑,道:“我爱吃枣泥馅的,跟你说过好多次了。” 柳玉镜拿起一个枣泥馅的月饼给他,道:“师姐记性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月饼上印着一株桂树,树下一只捣药的兔子,曲凌波拿在手中把玩,道:“扫花眠石榻,捣药转溪轮。师姐记得这是谁的诗么?” 怎么能不记得呢?二十年前的中秋夜,她为蒋危阑做了一件藏青缎道袍,蒋危阑穿上,她才发现袖子一只长一只短,再三请他脱下来,他就是不肯,穿着那件道袍和她,曲凌波师徒三人赏月。那双长短不一的袖子,看得她浑身别扭,他却怡然自得,酒至酣处,作诗一首:扫花眠石榻,捣药转溪轮。往往乘黄牸,锦袍乌角巾。 在曲凌波的注视下,柳玉镜却装作不记得,道:“谁啊?李白?” 曲凌波但笑不语,一口一口吃着月饼,心中的嫉妒,愤恨像一只恶狗,疯狂咆哮撕咬,几乎要跃出身体,吞噬眼前的人,天上的月。 曲岩秀得知蒋银蟾要带上岳长倾去太原府,有种跳蚤多了不怕痒的淡定。一行人早上出发,走的是旱路,曲岩秀骑马,蒋银蟾和原晞坐一辆车,岳长倾被蒋银蟾赶去和杏月桐月坐一辆车,原晞脸上才露出点笑意。 车轮轧过坑坑洼洼的路面,蒋银蟾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神神秘秘道:“这是有关七魄楼的情报,我娘昨晚给我的,曲师兄都没看过。” 原晞按捺住欲扬的嘴角,展开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柳玉镜对蒋银蟾说,她也不了解七魄楼,其实她知道的并不少。七魄楼的一把手外号七大王,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外号胜金,女儿外号臙脂,是他的左膀右臂。 七魄楼共有七七四十九楼,主要做的是搜集情报,暗杀之类的事。一个月前,晋州的富商伏铧合府满门被杀,便是七魄楼的手笔。伏铧的儿子伏可梧仗着一身武功,逃出生天,现躲在甘泉县的雷员外家。 伏可梧身上有一至关重要的账本,七魄楼的人一定还在追杀他。柳玉镜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要蒋银蟾守住伏可梧这棵树,等着七魄楼的兔子送上门。 原晞叹息道:“柳教主对你还是不放心,表面上让你主持,实际上每一步怎么走,都给你安排好了。” 蒋银蟾道:“跟我娘相处,就要习惯她的掌控。虽然事情大体被她安排好了,还是有些细节我们可以自己做主,比如怎么守住伏可梧,又不打草惊蛇呢?” 原晞欹着车壁闭上眼,摇着折扇,道:“这个容易,到了甘泉县打探一下雷家的情况,我再告诉你。” 走了七八日,众人在甘泉县的一家客店住下,曲岩秀派人去打探雷家的情况,得知雷老爷的母亲沉疴在床,原晞便提议让蒋银蟾扮作药僮,跟着自己去雷家给老夫人看病,借机留在雷家,与他们里应外合。 蒋银蟾觉得好玩,倒也不介意自降身份,做他的药僮。 曲岩秀眉头微拧,沉吟片刻,道:“原公子这主意不错,但蟾妹女扮男装诸多不便,让长倾跟你去岂不是更好?” 岳长倾不想让原晞和蒋银蟾待在一处,也不想让曲岩秀和蒋银蟾待在一处,道:“我武功低微,万一出了事,恐怕不能护原公子周全,还是曲兄跟他去罢。” 曲岩秀扫他一眼,道:“也好,那就我和原公子去罢。” 第五十一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八) 岳长倾见他愿意,面上一喜,原晞语气不软不硬道:“曲公子身材高大,器宇轩昂,扮护卫还行,扮僮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岳长倾笑道:“像原公子这样的神医,身边有个护卫也不奇怪啊。” 原晞握着茶盅,忍着朝他脸上泼过去的冲动,笑道:“岳公子过奖了,这种小地方平白无故怎么会有带着护卫的神医出现?那伏可梧现在是惊弓之鸟,咱们行事务必小心谨慎。” 蒋银蟾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暗暗发笑,面上一本正经道:“好了,我和原晞去罢,长倾,你要听曲师兄的话,不许捣乱,坏了我的事,就把你送回西京。” 岳长倾一撇嘴,道:“妹妹总是向着原公子,他说什么都好,我们说什么都不好。” 蒋银蟾安抚道:“我就事论事,并没有偏私,你们别多心。” 曲岩秀道:“原公子聪明伶俐,心思缜密,我们远远不如,蟾妹偏心也是应该的。” 原晞赧然道:“我顶多算是有点小聪明,论手段,哪比得上曲公子和岳公子?” 岳长倾挑起眉,睁大一双无辜的眼,道:“我?我就是个缺心眼儿的傻瓜,武功不好,又不懂医术,不会下毒,有什么手段?” 原晞冷冷看他一眼,蒋银蟾唯恐原晞说出什么让岳长倾难堪的话,忙道:“我有点饿了,你们饿不饿?” 曲岩秀道:“我也有点饿了,是出去吃?还是就在这里吃?” 岳长倾道:“就在这里吃罢,进来的时候我看大堂桌上的红烧肉和鲫鱼汤做得很地道,妹妹不是最爱喝鱼汤么?” 蒋银蟾道:“你怎么知道的?” 是在马车上缠着杏月问出来的,岳长倾抿嘴一笑,睇住她,柔声道:“我跟着妹妹吃饭时,见桌上总有鱼汤呢。” 这份细心小意哄得蒋银蟾欢喜,原晞将茶盅往桌上一蹾,站起身道:“我不饿,你们吃罢,我回房了。”语声方毕,人已走出了门。 曲岩秀也没胃口,不过是想陪蒋银蟾吃。三个人里,只有原晞敢对蒋银蟾甩脸子,因为他是被偏爱的那个。曲岩秀对他已经不是嫉妒了,而是羡慕,即便自己会成为最后的赢家,也得不到这样的偏爱。 岳长倾向原晞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好大的脾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王孙公子呢!” 蒋银蟾没言语,心知都是自己惯出来的。岳长倾见她也不恼,大出意外,回想她平日对原晞的态度,不觉怔住了。蒋银蟾叫来伙计,点了菜,打开一坛自带的西凤酒,吃了一个多时辰才散。 “你们说,我处处回护他,他为什么还不高兴?”蒋银蟾坐在床上,满脸郁闷,问杏月和桐月。 杏月拿着抹布擦桌子,道:“还能是为什么,贪心呗!小姐,你不晓得,这男人比女人贪得多,女人做妾,丈夫宠她,她就满意了。男人啊,非要女人的身心都属于他一个人不可。” 蒋银蟾仰面躺下,望着帐顶,喟叹道:“只有一个男人多无聊啊!” 桐月坐在小杌子上烹茶,正为曲岩秀感到难过,闻言噗嗤笑了,睐她一眼,道:“小姐,这原公子就不是个做面首的人,你若想省心,趁早丢开手罢。”小@玫@瑰 原晞和曲岩秀等人和睦相处的美好想象被现实打破,蒋银蟾也意识到原晞不适合做面首,然而丢开手,怎么舍得?抬举他做丈夫,且不说母亲答不答应,他做了丈夫,也容不下别人。 若要为他放弃别人,蒋银蟾扪心自问,是做不到的。她不理解为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种话会成为天下女子的心声,一辈子守着一个人,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思来想去,似乎只能维持现状,等彼此的爱消磨殆尽,一拍两散。 她和原晞终究不是一路人。 原晞也看清了,指望蒋银蟾为自己改变这条路行不通,再走下去只会撞墙。回去罢,回去罢,他一遍遍劝自己,望着天色渐灰渐暗,感到力不从心。 次日一早,蒋银蟾穿着蓝布道袍,挽着双抓髻,到他房里来吃茶。原晞本不欲理她,但见她作童子装扮,别样乖俏,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蒋银蟾道:“这雷员外是个孝子,为老夫人求医问卜多年都不见好,你有把握么?” 原晞道:“没把握,你另请高明罢。” 蒋银蟾听他口气不善,无奈道:“我不过是问一句,并没有说什么,你就不能好好讲话么?” “想听好话,你找别人去。”原晞背上药箱,向桌上的盘子里拿了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出了门,迎面撞见曲岩秀和岳长倾,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过去。 第29节 蒋银蟾在他后面道:“曲师兄,长倾,我们去雷家了,你们安心等信。” 曲岩秀点点头,简单叮嘱两句,她答应着追原晞去了。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岳长倾收回目光,斜眼觑着曲岩秀,道:“曲兄,你可是曲副教主的义子,蒋家妹妹的未婚夫,你就让一个外人这么得意?” 曲岩秀歪过头道:“我能怎么样呢?杀了他?” 岳长倾笑了笑,道:“毕竟是一条人命,犯不着,我有一计,保管蒋家妹妹再也不想看见他。” 雷家三进三出,卧砖到顶,在甘泉县很少有人家盖得起这样的宅院,门首两扇蛮阔的黑漆门,台基上坐着三四个门人,正拿着大碗烫合汁吃。原晞将药箱丢给蒋银蟾,整了整衣服,上前行了一礼,说要给老夫人看病。门人收了他一角银子,进去通禀,不一时便回来领他们去见雷员外。 雷员外四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件石青绸衫,面相和善,打量着原晞,眼中露出怀疑之色。他自己也略通医术,交谈了几句,觉得原晞不像个骗子,便带着他去给母亲切脉。 原晞将老夫人的病源,平日的症状细细道来,一丝不差,雷员外方信他医术高明,忙请到外间坐下,命人上茶果点心。 原晞说老夫人的病要用针灸,慢慢调理,雷员外道:“先生既是外乡人,索性就住在我家,你我都方便。” 原晞道了谢,雷员外便叫人收拾西边的一间偏房与他和蒋银蟾宿歇。两人安顿了行李,晚上蒋银蟾出去转了一圈,回房见原晞睡在床上,道:“我要睡床,你下来。” 原晞不让,蒋银蟾脱了鞋上床,推他几下,又往他屁股上踹了两脚。原晞胸中的烦躁陡然翻作怒火,坐起身,扬手要打她。 蒋银蟾一愣,不躲不挡,把脸凑近了,有恃无恐道:“想打我?打啊,有种你就打!不打不是男人!” 原晞气得脸上发青,半空中的手攥成拳,猛一下击在床沿上,趿着鞋去炕上睡。蒋银蟾咯咯笑起来,狗皮膏药似的又黏上他,执起手,问他疼不疼。 原晞闭着眼,道:“疼又怎样,就算我死了,也不干你的事。” 蒋银蟾把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吹气,道:“怎么不干我的事?你死了,我就去做尼姑。” 原晞手被她吹得酥痒,收回来,压在枕头底下,道:“你哪里受得了那份冷清?好好地做你的大小姐,左拥右抱享福罢。” 蒋银蟾俯身啄了下他的脸,鼻尖抵着鼻尖,笑道:“让我尝尝你的嘴是不是酸的。”嘴唇摩挲着,舌头舔舐着他的唇缝。 原晞揿住她的后脑勺,睁开黑晶晶的眼盯着她,眼中似有暗潮涌动。蒋银蟾惊讶地发现,这柔弱的美人也会露出野兽般的目光。他欺身上来,粗重地亲她,追逐着她的舌头,揉捏她的肩胛,手臂。 第五十二章 拈花一笑人窈窕(一) 灯光被他挡住大半,变得昏昧迷人,他的舌头在口中翻转搅动,无一处放过,交叠的呼吸声,吞咽声,让蒋银蟾陷入一片靡乱的境地。她的力气好像都被他吸走了,身子发软,心血变烫,骨头皮肉在他手下又疼又痒。 原晞解开她道袍中衣的系带,看她贴身穿的是件葱绿绫抹胸,愈发衬得肌肤白腻。 少女的幽香,明媚的春光,融成一剂猛烈的春药。原晞两腮泛红,埋首在她颈间吮咬,手指挤进抹胸,刮弄着坟起的凝脂。蒋银蟾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既想躲避,又想迎合,扭着腰臀,摇摆不定。 原晞下头那处被她蹭来蹭去,身体紧绷,宛如一张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弓。他握住蒋银蟾柔韧纤细的腰肢,注视着她迷离的眼,手缓缓下滑,心想有了云雨之情,她的态度或许会有所改变。 倘若不会呢?自己既不能忍受她的不专,离开她,岂非就是始乱终弃? 始乱终弃,这四个字宛若当头棒喝,原晞从澎湃的欲念中清醒过来,踌躇良久,叹了声气,替她合拢衣襟,向里躺下,道:“睡罢。” 蒋银蟾正期待着和他共赴阳台,他却半路尥蹶子,不肯走了,急得她心里直冒火,瞪着他道:“你是不是不行?” 幼稚的激将法,原晞淡淡道:“我不想跟三心二意的女子做那事。” 蒋银蟾确凿是个三心二意的女子,无可辩驳,磨着后槽牙下炕,道:“不做就不做,你以为我稀罕你?我看你就是不行,银样镴枪头!” 原晞道:“我行不行,你又没试过,倒是你胸无二两肉,一马平川地,我瞧得清清楚楚。” 蒋银蟾挺起胸脯,低头看了看,气得面皮涨红,转身过去捶他,骂道:“贼王八,不识高低的货儿,往后你休想碰我!” 她衣襟又散开,头发也散了,拳头砰砰砰打在原晞身上。原晞眯着眼觑她,手指搓了几搓,回想在她抹胸里的感觉,妙不可言,后悔不该占了便宜还嘲讽她。想道歉,拉不下脸,便由着她打骂泄愤。 蒋银蟾捶得手发麻,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词儿骂他,默默躺在床上,满心委屈。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头一回尝到被人嫌弃的滋味,自尊骄傲深受打击,挥掌熄灭了桌上的油灯,手臂抹过眼睛。 原晞早上醒来,梳洗过了,隔着两片严严实实的帐子,对她道:“起来罢,洗脸水打好了。你想吃什么,我出去买。” 里头没动静,原晞叫她两声,搴起一片帐子,寒光迎面刺来,在他眉心前停住。两片飘飞的帐子中间,蒋银蟾的脸一闪而过,原晞瞥见她眼中的恨意,更添了几分歉疚,后退作揖道:“昨晚是我不对,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长剑一抖,蒋银蟾说滚,原晞便滚去给老夫人治病了。蒋银蟾在雷家转了数日,没找到伏可梧,也不好向人打听。老夫人经过两次针灸,病况有了起色,雷员外很是高兴,待原晞越发殷勤,一日三餐,茶水果饼供着,又送钱送料子。 这日下晌,蒋银蟾和一个来送东西的仆妇坐在廊下闲聊,那仆妇道:“看你家先生年纪还不上二十岁,可曾娶有妻室?” 蒋银蟾道:“娶过一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去年卖与别人为妾了。” 仆妇诧异道:“你家先生这样的良医,揾食有什么难的,怎会穷到卖妻的地步?” 蒋银蟾深深一叹,道:“俗话说得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啊。” 仆妇本来想给原晞做媒的,一听这话,竟是个迷恋烟花,卖妻去嫖的禽兽,霎时把那做媒的心思灭得一干二净,走到后院,对太太小姐们说起,晚上太太又对雷员外说起。 雷员外打心眼里喜欢原晞,次日中午一处饮酒,便劝他道:“你年轻,模样又俊俏,难免惹上些风流债,这也没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可是那烟花行里,十有八九逢场作戏,翻脸不认人,你若为她们耗费过多,就是犯傻了。” 一席话听得原晞云里雾里,想了想,定是有人造谣,败坏自己的名声,当下也不言语。 蒋银蟾坐在房里,吃着一碗从厨房偷来的猪头肉,原晞走进来,从袖中掏出一个黄澄澄的橙子,洗干净了,用刀切成几瓣,放在盘子里端给她。 蒋银蟾冷哼一声,推开盘子。因为那晚狠狠得罪了她,这几日又没有曲岩秀等人碍眼添堵,原晞总想讨好她,道:“我知道伏可梧在哪里了。” 蒋银蟾怀疑地睨他一眼,道:“在哪里?” 原晞靠近她,低声道:“在花园假山底下的密室里,他伤得很重,雷员外带我去给他治疗,再三叮嘱我不要说出去,还给了五十两封口费。” 伏可梧在这里,蒋银蟾便放心了,七魄楼的人一定会找上门来。 原晞拈起一块肉吃了,道:“雷员外不知听谁说我迷恋烟花,劝了我一大通话,你说好不好笑?” 蒋银蟾道:“你这个人轻嘴薄舌的,难免被人当成不三不四的浮浪子弟。”摸出帕子把嘴一揩,出去逛了。 天色暗下来,廊下的灯笼嬗递亮起,原晞在花园角门旁的青板石凳上找到她。她大约是在发呆,孤伶伶的身影几乎被重重树影吞没。原晞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她往边上挪了挪,连他衣角都不愿碰。 原晞偏去摸她的手,啪的一声,被她用力打在手背上,疼得倒吸气。蒋银蟾有点高兴,真是奇怪,她明明不想看见他。 就这么坐着,也不说话,都知道对方心中的爱意,都把这爱意当做筹码,希望对方妥协,在沉默中较劲。草丛里的虫鸣格外清晰,坐到满天星斗,风露微寒,原晞想劝她回房,就见数道黑影翻过院墙,往后院去了。 蒋银蟾也看见了,推他一把,低声道:“回房去,别出来。” 原晞趁机握住她的手,道:“你多小心。” 蒋银蟾甩开他的手,纵身掠上假山顶,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落在后院正房屋脊上。雷员外和太太业已就寝,房门被人踹开,夫妻两个惊醒,坐起身,望着闯入房中的五名黑衣人,露出惨笑。 雷员外转头对太太道:“对不住,连累你了。” 太太摇头,眼睛蒙上一层泪光,一只手攥住了枕头底下的纸包,里头是砒霜,从收留伏可梧那一日起,夫妻俩便做好赴死的准备。 雷员外下床作揖,道:“诸位若是为财而来,府中财物尽管拿去,只求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领头的黑衣人向一把交椅上坐下,声音粗哑道:“我们不要金银珠宝,也不想要你们的命,只要交出伏可梧,大家相安无事。” 雷员外茫然道:“什么伏可梧?我不知道,这当中恐怕是有误会。” 领头的黑衣人笑了一声,道:“休要装傻充愣,若没有可靠的情报,我们怎么会来呢?二十年前,尊夫人被一乡宦看上,那乡宦欲置你于死地,是伏可梧的父亲救了你,资助你经商,有了如今的家业。你们夫妻要报恩,也不能不顾孩子啊,伏可梧的命是命,你家三位千金的命就不是命么?还有你那卧病在床的老母亲,你忍心看她死在刀下么?” 雷员外面无血色,心如刀绞,道:“没有伏大官人,他们也活不到今日。我没见过伏公子,随你们怎样,我都是这话。” 领头的黑衣人拍大腿道:“好!够义气!”转头吩咐手下:“你们先去把老夫人的头砍下来,拿给雷员外瞧瞧。” 雷员外浑身一颤,两名黑衣人应声而去,出了门,只见夜空中绽开一朵碧莹莹的烟花。剑光闪过,烟花未谢,两人已倒在地上。 蒋银蟾提着滴血的剑,笑吟吟地迈进门,道:“这年头,讲义气的人可不多,你们不要逼他,我知道伏可梧在哪里,你们打赢我,我便告诉你们。” 雷员外夫妇惊诧至极,领头的黑衣人注视着这名瘦瘦小小的少年,眼中转过一抹异色,站起身,沉声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坏我们七魄楼的事,活得不耐烦了!” 第五十三章 拈花一笑人窈窕(二) “北辰教蒋银蟾。”这六个字掷地有声,说完她已刺出了九剑,点点疏疏,如乱絮飞花。 三个黑衣人身形晃动,在她周围穿来插去,随着叮叮当当的刀剑撞击声,房中的桌椅橱柜,花瓶茶具倒的倒,碎的碎,转眼间一片狼藉。 曲岩秀看见蒋银蟾放出的烟花,带着人赶过来时,她和三个黑衣人已经打到了院子里。守在外面的四个黑衣人也赶过来,曲岩秀长鞭一挥,正中一人后背。那人皮开肉绽,脊骨尽碎,顷刻断了气。 领头的黑衣人武功最高,在蒋银蟾和曲岩秀的合击下,还有余裕还手,道:“我们七魄楼与北辰教无冤无仇,你们为何下此毒手?” 曲岩秀道:“我们大小姐有话问你,你最好束手就擒。” 此人奋力反击,手中的刀被蒋银蟾踢飞,曲岩秀点了他的穴道,他带来的八个人全部毙命。岳长倾穿着一件元色绸衫,上前拉住蒋银蟾的手,笑道:“妹妹,几日不见,倒像是隔了好几年,可把我想坏了。” 蒋银蟾瞥见月洞门外的原晞,顿时生出报复他的念头,笑容婉媚,道:“我也很想你呢。” 岳长倾满眼惊喜,道:“真的么?” 蒋银蟾点点头,把他乐得只差没有尾巴可以摇,她在原晞那里受创的自尊得到弥补,扬起下巴,向原晞飞了一眼。看,这就是男人多的好处,有个别不听话,惹你伤心难过,还有其他人哄你开心。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心也不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 原晞洞悉她的心思,很不屑地一撇嘴。她想用别的男人逼他就范,做梦!好不好,大家一拍两散,他才不受这窝囊气。 夜风中血腥味浓郁,雷员外满心惊恐,太太更是吓得抖衣乱颤,雷员外搂着她,站在房门口。原晞走上前,温声道:“两位别害怕,我们只是来捉七魄楼的人,不干你们的事。你们带着家人和伏公子尽快离开,七魄楼还会派人来的。” 夫妻二人感激不尽,拿出金银相赠,蒋银蟾拒绝了。府里的下人经这一闹,大多醒了,先前一个个躲在角落里,魂不附体,这时才慢慢地走出来。雷员外吩咐他们打点行装,天亮城门一开就走。 伏可梧被人从密室里抬出来,蒋银蟾看了看他,向雷员外夫妇告辞,带着众人回客店。 走在路上,她对曲岩秀道:“我若是伏可梧,宁可找个僻静的地方自生自灭,也不要连累这些不会武功的人。” 曲岩秀道:“像蟾妹这样刚强的人,世上能有几个?” 岳长倾道:“妹妹刚才那几招漂亮极了,什么七魄楼,就算他们的总瓢把子来了,也不是妹妹的对手。” 原晞走在后面,听他们一左一右奉承得蒋银蟾吃吃笑个不住,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想了想,虽然云雨未成,但自己和蒋银蟾的感情,似乎已远非他们所能比了。 曲岩秀是亲人,岳长倾是玩伴,只有他够得上情人的资格。这份优势让他又多了点耐心,再陪她走一程罢,兴许就峰回路转了呢。 活捉的那个黑衣人扛不住拷问,说出自己叫吴钦,是胜金手下的人。蒋银蟾告诉他,北辰教内有人勾结七魄楼,他若说出是谁,便放了他。 吴钦沉默了三日,说出一个名字:荀远。 荀远真是叛徒么?搁在十日前,蒋银蟾定会与原晞讨论,而今不想搭理他,便抱着胳膊欹在窗户上琢磨。 窗外是阒黑的夜,吱呀一声,隔壁窗户也开了,原晞探出身子,勾着头看她,道:“这么晚了,你怎还不睡?” “要你管!”蒋银蟾眼皮一翻,关上了窗户。 须臾,笛声响起,宛转悠扬,似东风逐水,日暖鸠鸣,落花流水潺湲成音。蒋银蟾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耳朵,过了一会儿,又松开被子,走到窗边聆听。 桐月见里间灯还亮着,便来催她睡觉,刚叫了声小姐,就见她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桐月听笛声是从隔壁来的,心里明白,笑着去了。 岳长倾半睡半醒间,听见笛声,睡意都没了,攒眉道:“大半夜的,是谁吹笛子?” 他下床推开窗户,把头伸出去,这个角度正好看到原晞站在窗边,横笛唇畔,隔壁窗户纸上映着一道倩影,丝发披肩,恰似一幅水墨氤氲的美人图。 那是蒋银蟾么?她也有如此含蓄婉约的一面。 怔怔地痴望许久,心被风吹得酸涨,岳长倾冷笑道:“这是在效仿司马相如呢!”转身拿出琵琶,坐在窗边的学士椅上弹了起来。 玉盘走珠的琵琶声如铁骑突出,将原晞和蒋银蟾之间的旖旎杀得片甲不留,原晞大为败兴,沉着脸放下竹笛,听见蒋银蟾的笑声,骂了句没良心的小泼妇。蒋银蟾笑倒在床上,又听了会儿琵琶,才睡了。 第30节 次日中午,众人同桌吃饭,曲岩秀道:“昨晚又是笛子,又是琵琶,好生热闹!” 原晞和岳长倾脸上都讪讪的,曲岩秀又道:“蟾妹,那吴钦如何处置?” 蒋银蟾含笑道:“放了他罢,派两个人跟着,我寻思着,就算荀远没有勾结七魄楼,教内也有别人勾结七魄楼,不然吴钦为何说出荀远呢?” 曲岩秀怔了怔,笑道:“所言极是,蟾妹越发长进了。” 吴钦拄着一根竹杖,一瘸一拐,走走停停,傍晚进了一座破庙歇息。两名教众守住前后门,直到次日中午,不见他出来,进去搜了一番,连个人影都没有,回来禀告蒋银蟾,蒋银蟾也无可奈何,带着众人继续前往太原府。 “长倾,你跟我坐一辆车,让原晞跟她们坐去。”蒋银蟾穿着佛头青的绫衫,目光碾过原晞的脸,提着银灰色的罗裙登上车。 岳长倾受宠若惊,看了原晞一眼,颠颠地跟在蒋银蟾屁股后头上车。 闷沉沉的天和她的裙子一个颜色,东南方向不断有云涌来,形状瞬息万变。原晞坐在杏月对面,杏月好奇道:“原公子,你怎么又惹小姐生气了?” 原晞面向窗外,道:“女人心海底针,我哪里知道呢。” 岳长倾也问:“妹妹,你是不是跟原公子闹别扭了?” 蒋银蟾矢口否认,岳长倾道:“你别骗我了,你只有跟原公子闹别扭,才会想起我。” 蒋银蟾看看他,道:“你不高兴啊?” 岳长倾立时敛去脸上的酸意,笑道:“怎么会呢?能跟妹妹这样坐着说话,没有旁人,我求之不得。” 蒋银蟾知道他的温顺知趣,殷勤小意,皆因他有求于自己。这并不妨碍她感到快乐,虽然这种快乐没有原晞带来的强烈,但胜在稳定。 到了太原府,蒋银蟾并不急着去见荀远,整日和曲岩秀,岳长倾在外面闲走,把原晞撂在一边。众人因她有吩咐,也不去惊动分舵的人。 这日下午,蒋银蟾回来得早,走进客店大堂,听见一女子在柜上娇滴滴地问:“掌柜的,请问原公子住在哪一间房?我有东西给他。” 掌柜的笑得老不正经,道:“我说梅香姑娘,什么圆公子,方公子,你不说清楚,我哪儿知道是谁啊?” 梅香姑娘翻他一眼,道:“原因的原,他个子高高的,瘦瘦的,很是俊俏,你一定记得的。” 掌柜的双手抄袖,仰起脸想了想,道:“我不记得有这么一位原公子,他是你的相好,还是蘅娘的相好?” 梅香姑娘急道:“他就住在这里,你怎么不记得呢?你别管是谁的相好,总之告诉我,少不了你的好处。”说着抛了个媚眼。 蒋银蟾打量着她,见她穿着体面,举止风流,掌柜的又是这种态度,便猜到她是行院中人,上前一步,道:“姑娘,你说的那位原公子应该是我的朋友,我带你去见他。” 梅香姑娘目光在她身上滚了滚,盈盈一福身,道:“那便有劳姑娘了。” 原晞正坐在房里看书,见蒋银蟾和一陌生女子联袂而来,那陌生女子眼睛一亮,满脸堆下笑来,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道:“原公子,可算找到您了,这是日前您落下的扇子,娘子让我送还给您。” 第五十四章 拈花一笑人窈窕(三) 那扇子湘妃竹柄,系着一块琥珀扇坠,蒋银蟾认得是原晞的东西,怎么会落在妓女手上?她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原晞,这狡猾的狐狸精会作何解释? 原晞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原?这扇子是在哪里捡到的?” 梅香愣了愣,道:“三日前您到我家吃酒,与娘子说的,这扇子也是那日落下的,您不记得了?” 原晞瞬间心中雪亮,栽赃,这一定是有人栽赃,如此低俗卑劣下作不要脸的手段,他闻着味儿就知道是岳长倾想出来的。蒋银蟾会相信么?他看向她,这缺心少肺的小泼妇此刻居然看起来高深莫测。 原晞接过扇子,打开瞧了瞧,缓缓道:“这扇子是我的,但我不曾见过你,也不曾到过你家,跟你家娘子吃酒。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这扇子又是谁给你的?” 梅香目光闪烁,睃了蒋银蟾一眼,拔腿就跑。蒋银蟾闪身上前,按住她的肩头,道:“别急着走呀,等我换身衣裳,带我去见见你家娘子。” 梅香肩头剧痛入骨,身子动弹不得,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连声道:“是,是!” 蒋银蟾回房换了一身男装,对原晞道:“你也一起去罢。” 蘅娘所在的行院离客店不远,马车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原晞一言不发,平静从容,没事人似的。梅香低着头,领着他们穿过中堂,到蘅娘房门外,声音发颤道:“娘子,原公子来了。” 里头传出一个年轻女子欣喜的声气:“快请进!” 梅香打起帘子,原晞却站着不动,蒋银蟾歪着脸道:“人家请你呢,你怎么不进去?” 原晞瞅了眼房中的丽人,道:“我不认识她。” 蘅娘身材婀娜,挽着一窝丝,戴着金累丝嵌水晶的头箍,上穿白绫对襟长衫,下着紫罗裙子,打扮得粉妆玉琢,一双多情的眼睇住原晞,面带羞涩道:“公子三日前才来过,怎么就说不认识呢?” 蒋银蟾直直地盯着她被香色抹胸包裹的胸脯,对原晞的信任不禁动摇,她的胸脯实在太过饱满,连蒋银蟾一个女子都挪不开目光。 蘅娘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躬身含胸道:“两位进来坐罢。” 蒋银蟾抬脚进了门,原晞也只好进去坐下,梅香打抹春台,蘅娘亲自去泡茶,胸脯随着行动颤颤巍巍,仿佛揣了两只白兔。蒋银蟾垂眸瞥了眼自己,暗叹同样是女子,怎么差距这般大?不过像她那样的胸脯,女扮男装,行走江湖,打架什么的都不方便。 蘅娘问原晞:“这位公子贵姓?” 原晞不答,蒋银蟾微笑道:“我姓蒋。”端起茶碗,用碗盖拨着茶叶啜了一口,道:“娘子说原公子三日前来过你这里,大约是什么时辰?待了多久?” 蘅娘面露疑惑之色,道:“我记得是酉时来的,待了一个多时辰,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蒋银蟾回想三日前的酉时,自己正和曲岩秀在外面看戏呢,原晞被自己冷落,耐不住寂寞,出来消遣也未可知。 “一个多时辰,这一个多时辰里你们做了什么?” 蘅娘觑着原晞,道:“就是说说话,吃两杯酒,也没做什么。”说着粉颈低垂,芳颜如醉,那种娇羞却不像没做什么的样子。 她和原晞究竟谁在说谎?光是怀疑,已让蒋银蟾心中刺痛,她想起母亲的话,唯有死去的男人可以放心大胆的爱,因为他再也不会背叛你了。 原晞看看她的脸色,忙对蘅娘道:“你休要胡说八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诬陷我?是不是有人许你好处?” 蘅娘无措地窥他一眼,小声道:“没有,没有这样的事。”又对蒋银蟾道:“蒋公子,你也别误会,我跟原公子清清白白,天日可表,但有一字欺心,明日不得好死,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 她越描越黑,恨得原晞真想给她一耳光,手攥着袖口,道:“你别信她,她这样的女子,见钱眼开,满口谎话,给你倒马桶都不配,我怎么会看上她?” 行院中人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原晞这话本不怎样,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比那些大腹便便,人头猪身,亦或獐头鼠目的嫖客厉害百倍。 蘅娘原本与他无仇,这时也有仇了。美男子讨好女人容易,得罪女人也容易。 蒋银蟾审视着两人,抬手轻抚蘅娘鬓发,表情平和,动作温柔,蘅娘只觉鬓边一凉,一缕头发便被削了下来。她却不见蒋银蟾手中有什么利器,似乎这只纤细白嫩的手就是利器,霎时骇然色变。 “娘子,实话告诉你,我也是女人,不喜欢为难女人,若有人指使你诬陷原公子,你现在说还来得及。”蒋银蟾垂着眼,一边说一边搓动手指,那缕头发就在她指间化作齑粉。 蘅娘何曾见过这样的功夫?看得两眼发直,浑身汗毛竖起。 原晞最爱这胭脂虎不怒自威的样子,有种碾压庸脂俗粉的美,他深知放弃她,自己一定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后悔中。 蘅娘扑通跪下,胸前波澜壮阔,道:“姑娘饶命,其实是一位公子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让我见了你就说原公子来过,扇子也是他给我的。” 蒋银蟾心头一松,舒服多了,道:“那位公子什么模样?” 蘅娘道:“和原公子差不多高,白白净净,年纪不大。” 原晞冷笑道:“我就知道是他,除了他,再没别人想得出这样龌龊的主意。” 蘅娘抬头看他,那眼神颇为古怪,不像是惭愧内疚,倒像是邀功。蒋银蟾一时没有多想,让她起来,吩咐梅香再去趟客店,把岳长倾请过来对质。 梅香去了,房里三人都不说话,坐褥旁放着一个竹篾编的针线笸箩,蒋银蟾拿过来翻了翻,将一个雕花精致的象牙环托在手里端详。 原晞拧着眉头,伸手啪的一下拍落,道:“这东西脏得很,别碰!” 蒋银蟾道:“干干净净的,哪里脏了?” 蘅娘站在炕沿边,道:“这是行房时用的东西。” 蒋银蟾好奇道:“怎么用呢?” 蘅娘见她毫不害羞,心下诧异,也不避讳,告诉她用法。蒋银蟾得知是戴在男子那物上的,果然脏得很,将笸箩推得远远的,要水洗了手,问原晞:“你怎么认得那东西?你用过么?” 原晞只把头摇,道:“行医之人,总会遇见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人。”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蒋银蟾似懂非懂,也不再多问。等到岳长倾一脸茫然,跟着梅香走进来,道:“妹妹,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做什么?” 蒋银蟾欹着板壁,乜着眼道:“你自己心里有数,何必多此一问,趁早交代了罢。” 岳长倾道:“妹妹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原晞讥笑道:“岳公子,别装了,你收买这两个妓女诬陷我的事已经败露了。用如此拙劣下流的手段欺骗大小姐,你当她是傻子么?” 岳长倾愣了半晌,脸涨得通红,大呼冤枉道:“谁说我收买这两个妓女?谁说的!”愤怒的目光一转,定在蘅娘身上,拔剑指着她道:“是不是你!” 蘅娘尖叫一声,瘫软在地,抱住原晞的双腿,道:“公子救我!” 原晞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一愣,蒋银蟾也一愣,见她呼之欲出的两团乳白紧紧贴着原晞的腿,脸色阴沉得可怕。 岳长倾嘿了一声,放下剑道:“有意思,这位娘子,你好像跟原公子很熟呀?” 蘅娘怔了怔,慌忙松开手,蜷缩着后退,嗫嚅道:“没有,我……我只是看他面善,我跟他没有交情。” 原晞觉得她这话很不对劲,却又无法辩驳,紧攒着眉,表情好像吃了个苍蝇。 岳长倾转着眼珠,道:“我明白了,是原公子收买你来诬陷我!”说着一屁股坐在蒋银蟾身边,道:“妹妹,这一切都是原晞策划好的,目的就是让你相信我诬陷他。他这个人素来狡猾,心眼又小,瞧我跟你亲近,便要害我!妹妹,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蒋银蟾被他摇撼着手臂,头脑转不过来,眼中一片迷茫。 “放屁!”原晞忍无可忍,拍桌而起,目光冷峻道:“岳长倾,你说这是我的主意,你有什么证据?” 岳长倾伸手指着蘅娘,道:“她就是证据!” 蘅娘抱着双膝,把脸埋在臂弯里抽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问了。”声音显得甚是痛苦。 蒋银蟾站起身,背着手,在他三人之间来回踱步,渐渐理清了思绪。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岳长倾买通蘅娘诬陷原晞,知道她不会轻信,便先供出他自己,再反咬原晞一口。二是原晞买通蘅娘,制造岳长倾诬陷他的假象,不想蘅娘对他有情,露了马脚。 荀远的事尚未查清,后院又起火,蒋银蟾不免感到心力交瘁,坐回炕上,手肘撑在炕桌上,扶住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原晞,你跟我出来。” 这院里人家闲庭邃宇,帘幕甚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廊下挂着许多鹦鹉笼,一只鹦鹉见了生人,便扑扇着翅膀,道:“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 蒋银蟾驻足伸手调弄,原晞道:“你不相信我么?” 蒋银蟾道:“我知道,你就喜欢那么大的。” 原晞不明所以,道:“什么那么大的?” 蒋银蟾剜他一眼,道:“还装蒜,你不是嫌我胸无二两肉,一马平川地么?” 第五十五章 拈花一笑人窈窕(四) 原晞被自己的话噎住了,目光掠过她的胸脯,落在草地上,悻悻道:“一句玩笑话,你别当真呀。她大不大,我都没留意,其实还是小一点好看,就像你这样清瘦飘逸。” 蒋银蟾板着脸,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原晞斜着眼角,捕捉到她唇畔一闪而过的笑意,舒了口气,她毕竟还是相信他,嘴上顺着她道:“那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女人总喜欢考验男人,平日没事还要想出点名目来,何况眼下有事?正好借题发挥。 蒋银蟾仰着脸,糯白的牙齿咬住下唇,手指绞着一缕头发,想了一会儿,道:“东岳庙里有一座冶真炉,炉火常年不熄,若是襟怀磊落之人,便不会被烧伤,你敢不敢试?” 原晞道:“有何不敢?我们现在就去。” 第31节 岳长倾站在窗边,巴望着蒋银蟾发作原晞,望了半日,两人只是说话,甚为失望。 “岳九,我和原晞去一趟东岳庙,你先回去罢。”蒋银蟾走过来,隔着窗户道。 这声岳九似乎比长倾冷淡,岳长倾心头一凛,扒着窗户道:“妹妹,我真是无辜的,你可别被他迷惑了!” 到了东岳庙,大门已闭,蒋银蟾圈住原晞的腰,纵身跃入墙内,隐隐约约听见道士们晚课诵经之声。两人站在石雕的冶真炉旁,炉火旺盛,原晞毫不犹豫地把左手伸进去,那种无畏的神气在火光映耀下,真是英俊极了。 一阵掌风逼退火焰,蒋银蟾抽出他的手,道:“好啦,我信你了。” 原晞眨了下眼,道:“还没烧着呢,算怎么回事?” 蒋银蟾道:“神明刚刚告诉我,你没做亏心事。” 原晞笑道:“这里的神明果真灵验。” 他通过了她的考验,也验出了她的心软,彼此都很满意,向石墩上坐下,望着暖融融的炉火,胸中的块垒不觉消散。 蒋银蟾道:“我觉得岳九想不出这么复杂的圈套。” 原晞道:“也许是有高人指点他。” 那高人是谁呢?两人心中都有数,蒋银蟾叹了口气,道:“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跟他相处十多年了,却好像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原晞想起文氏,这位继母平日对他照顾周到,谁知会做出这样的事,不禁道:“这世上戴着面具度日的人多呢,有的趁你不备,捅你一刀,你才知道她的真面目。” 一阵风过来,蒋银蟾听着这话,打了个哆嗦,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太安静了?” 她一说,原晞也感觉静的出奇,大殿内的诵经声停了,却不见有道士出来,他们在里面做什么?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悄悄走近殿门,往里张望,十几个道士倒在蒲团上,一个黑衣蒙面人蹲在一个道士身边,拿着匕首划开他背上的衣服,看了看,又去划下一个。这些道士胸膛还有起伏,大概是中了迷药,划到第五个,黑衣人身后的两个道士右手暴起,拍向他的背心。 黑衣人向前一跃,竟躲过了这快极险极的偷袭,拔剑回身,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声音清脆,像个年纪不大的女子。 两个道士不答,从蒲团底下抽出刀,向她面门砍去。黑衣女子横剑格挡,双刀一分,一个削她左臂,一个削她右腿,长剑斜转,剑光如水泼开,三人斗成一团。殿内烛火飘摇,黑衣女子刺打劈削,招数层出不穷。 “是不是大哥派你们来杀我!” 两个道士只是冷笑,一个虚劈一招,一个从她左腮直削下去,配合得紧密无比。那女子侧头避开一刀,挥剑挡了一刀,身法滑溜异常,剑法也使得纯熟精妙。垂幔经幡被纵横剑气绞成无数碎片,满殿飞舞,她的武功竟不在蒋银蟾之下! 女子天生体弱,要在武功上有一定的造诣,需比男子付出多得多的心血和汗水。因此,武林中的女高手很少,年轻的女高手更是凤毛麟角。这是蒋银蟾第一次遇到与自己武功平齐的女孩子,心情激动,不可言喻。 斗了数百回合,那女子似乎内力不济,长剑被刀一弹,脱手飞出,钉入神像肩头。那神像有两丈多高,女子纵身去拔剑,一个道士跟着跃起,刀光凌空向她劈下,另一个道士横扫她下盘。 这是令人避无可避,闪无可闪的杀招。臙脂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地活了十六年,终究逃不过暗算,死到临头,满心不甘。 一道剑光飞入大殿,与刀光相撞,火星溅开的一瞬间,臙脂身子一缩,躲开了差点斩断双腿的一刀。那道士身子微微前倾,臙脂右手出掌,用尽全力拍在他脑后。道士一口鲜血喷在香案上,气绝倒地。臙脂也跌倒在地,头晕身软,起不来了。 她望着与另一个道士激斗的红衫少女,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这也是她第一次遇见与自己武功平齐的女孩子,在生死关头,在神明的注视下,这仿佛是一场冥冥之中的相遇。 原晞走近她,见她眉心发黑,道:“姑娘,你好像中毒了。” 臙脂这才注意到他,道:“不要紧,我有解药。”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瓷瓶,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服下,目光依旧追随着蒋银蟾的身影,对原晞丝毫不感兴趣。 蒋银蟾剑招变化,一呼一吸之间便有好几种,道士心下惊骇,道:“你是什么人!” 蒋银蟾道:“过路人。” 道士气笑了,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蒋银蟾道:“不知道,但我知道两个男人暗算一个女子,好不要脸!”说着手腕一抖,剑尖颤动,寒芒炫目,直逼道士脸庞。 道士疾往后退,脸上一凉,血珠滴落衣襟,他不敢再战,冷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你惹上大麻烦啦!”一语未了,人已掠出殿门。 蒋银蟾没有追,冲着门外道:“你才不知天高地厚,姑奶奶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这话用上了内劲,在偌大的天井里回荡,震落一地的树叶。 “多谢姑娘救命大恩。”臙脂摘下面巾,勉强站起身,行下礼去。 蒋银蟾摆摆手,道:“小事微劳,何足挂齿?你怎么样?” “被毒针擦破了点皮,已经服了解药,无甚大碍。”臙脂抬起头,向她微微一笑,眼波流动,道:“姑娘好俊的身手,请教尊姓大名?” 她和蒋银蟾差不多高,都是鹅蛋脸,蒋银蟾脸上有肉,她没有,便少了几分少女的娇妩,一双浓眉压着大眼睛,不笑是个冷美人,笑起来犹如春风破冰。 蒋银蟾道:“我叫姜英,你呢?” “我叫乔胭。”乔胭是臙脂的本名,七魄楼里大家都叫她臙脂,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外人更无从得知。 蒋银蟾道:“乔姑娘,你为什么要划破这些道士的衣服?” 臙脂道:“我在找一个背上有七颗痣的男人,日前听说此人扮成道士,躲在此间,便趁他们聚在一起,用迷药迷倒。现在想来,消息是假的,我中了别人的圈套,幸而遇上姑娘,否则便要死在这里了。” 她刚刚问那两个道士,是不是大哥派你们来杀我?蒋银蟾和原晞便猜到这个别人就是她大哥,兄妹两个闹到这般地步,家里的情况想必十分复杂,都没有多问。 蒋银蟾请她到下处坐坐,她只是推辞,出了东岳庙,她从腰间拿出那个瓷瓶,道:“这瓶十様丹是疗伤解毒的灵药,聊表寸心,还望姑娘收下。” 蒋银蟾道:“不用不用,你留着罢。” 臙脂坚持要给,她只好收下,道:“乔姑娘,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一直以为我的武功在年轻女子中算得上第一了,今晚见到你,我才知道有人与我不分伯仲,我真的好高兴。你千万保重,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臙脂郑重地一点头,转身步入夜雾中。原晞拿过瓷瓶,打开闻了闻,确认无毒,还给蒋银蟾。 第五十六章 拈花一笑人窈窕(五) 素白的纨扇拿在一只素白的手中,手的主人穿着一件浅金色的缎袍,方脸上长了一双狭长的眼,此时正看着几上的一盆菊花。金黄丰缛的菊花,与华丽的房间相得益彰。 紫檀木书案前一人匍匐在地,道:“公子,属下差事没办好,小姐被人救下了,请公子责罚。” “什么人有这等本事?” “是个小丫头片子,和小姐差不多大,武功着实了得,怕是来头不小。” 胜金提起笔,抵着下巴想了想,笑道:“莫非是她?她们怎么认识的?” 她是谁?地下的人再好奇也不敢多嘴,纨扇一挥,胜金道:“去刑堂领罚罢!” 笔蘸了颜料,盆中的菊花在扇面上盛开,这把扇子是送给霁仙姑娘的生辰礼。霁仙姑娘是谁?鸣鸾坊的花魁,太原府的富家子弟无人不知她的芳名。 “大小姐,荀远明晚要去鸣鸾坊跟七魄楼的人碰面。”说这话的人是柳玉镜安插在荀远身边的耳目。 蒋银蟾正在原晞房中吃早饭,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原晞道:“你打算怎么做?” 蒋银蟾道:“明晚我也去鸣鸾坊,看看荀远与什么人碰面。” 原晞思忖片刻,道:“万一荀远真的勾结七魄楼,你的身份暴露,他和七魄楼的人一定会对你下手。” 蒋银蟾咬着箸,皱了皱眉,道:“说的也是,那我让曲师兄带人埋伏在外面,以防不测。” 曲岩秀听了这个安排,不太赞同,道:“若真出了事,我和其他人未必能及时赶到,我进去盯着荀远罢。” 蒋银蟾道:“我娘让我查清这件事,别人看见的,听见的,都不算数。” “别人?”曲岩秀敏感地拎出这个词,语音带着一丝苦涩,道:“你不相信我?” 昨日原晞也问过同样的话,蒋银蟾笑了,道:“你是我最亲的师兄,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可我不能总让你挡在我前面。” 曲岩秀沉默半晌,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盯着他宽厚的背影出了回神,蒋银蟾转身进屋,坐下抿了口茶,吩咐杏月去把岳长倾请过来。岳长倾低眉丧眼地走进来,在蒋银蟾对面坐下。 蒋银蟾道:“又说原晞狎妓,又说他诬陷你,是不是曲师兄给你出的主意?” 狎妓的主意是岳长倾想的,说给曲岩秀听后,曲岩秀觉得太拙劣了,帮他润色了一下。岳长倾也没指望这一下就能扳倒原晞,只是一个女人越在乎一个男人,越容易怀疑他。男女之情本就是松软的,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生根发芽。 可是蒋银蟾对原晞的信任,出乎他的意料,他凝注她,道:“妹妹,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你就这么相信他?” 蒋银蟾道:“他不是猫,他是我从江里捞上来的鱼美人。这是天赐的缘分,就算他要背叛我,我想也不是在如此低俗的事情上。” 关于原晞和蒋银蟾的相遇,岳长倾在绛霄峰这些日子里,听过七八个版本。 有说那是一个暴风雨后的清晨,蒋银蟾在船上捕鱼,捞上来一条受伤的白骥,也有说是猪婆龙,鲟鱼,鲤鱼什么的,总之不是人。人美心善的大小姐悉心照料这不是人的活物,三日后,一道异光闪过,活物变成了美少年,就是原晞。 岳长倾觉得这个版本太离奇了,还是另一个版本比较可信。 来历不明的原晞一心想接近蒋银蟾,打听到她的下落,买通了船老大,让他撺掇蒋银蟾捕鱼,自己则潜在水下,等她渔网撒下便钻进去,被她捞起,上演一场奇遇。 不管是哪个版本,都不可否认他们的相遇很特别。像蒋银蟾这样的女孩子,一生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每个人的出场顺序,方式影响深远。 岳长倾黯然道:“妹妹既然相信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请你发落罢。” 蒋银蟾道:“原晞不想跟你们计较,往后别再闹了,就这样罢。” 胜者的宽容在败者看来更像是一种施舍,岳长倾并不感激,傍晚坐在一座桥下,望着河水寻思怎样才能让蒋银蟾教自己武功。落日将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他转头一看,原晞不知何时立在七尺外,木着脸看他。 “你要做什么?”岳长倾被他盯得紧张起来。 原晞身形一晃,右手便抓住了他的后颈。岳长倾大惊之下,脑袋已经被摁进水里,原晞的手就像铁钳一样,岳长倾毫不怀疑,他稍微用力就能扭断自己的脖子。 他不仅会武功,还是个高手。意识到这一点,岳长倾便不敢挣扎了,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水,呛得半死,原晞才算出了口气,松开手。 岳长倾翻着白眼,吐出几口水,胸膛剧烈起伏,道:“你接近蒋家妹妹,究竟有何目的?” “看不出来吗?我想娶她。” 原晞左手微动,岳长倾口中多了一物,舌根苦涩,知是毒药,想吐出来,那毒药却是入口即化,来不及了。 他呕出些清水,瞪着原晞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原晞双手抄袖,好整以暇道:“枯荷慢,你不要怕,虽然这毒发作起来奇痒剧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你只要不给我添堵,我每个月十五赏你解药。” 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被他制住了?岳长倾大怒,又无可奈何,恨声道:“你有本事,去对付曲岩秀啊!他才是蒋家妹妹的未婚夫,欺负我算什么?” 岳长倾是个简单的人,不像曲岩秀,相处越久,原晞越觉得他心事重重,深不可测。他既然能背着蒋银蟾,派人刺杀自己,未必没有更大的事瞒着蒋银蟾。 原晞垂下眼睑,道:“我会对付他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岳长倾望着他转身走远,心中屈辱不甘又混着好奇,追上去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原晞睨他一眼,道:“等我和银蟾成亲,你便知道了。” 岳长倾心里呸了一声,美得你,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做起春梦了。撇着嘴,沉默了一会儿,道:“蒋家妹妹很喜欢你呢,你别辜负她。” 原晞笑了笑,道:“她不辜负我,我便谢天谢地了。” 霁仙姑娘的生辰是鸣鸾坊的一大盛事,半个太原府的富家公子都聚在这里,吟诗作赋,献花赠金,为她庆生。蒋银蟾带着两名教众,跟着荀远穿过衣香鬓影的中堂,曲折幽深的回廊,进了一道月洞门,是一个安静的花园,西边有三间房。 荀远要见的人想必就在房中,门外有人守着,四周又没有窗户,怎样才能知道里面的情况呢?蒋银蟾站在房后,对着光秃秃的墙壁一筹莫展。 “姜姑娘。”树丛里传出细细的一声呼唤,蒋银蟾转头看去,微弱的火光照着一张脸,竟是乔胭。 她也一身男装,蒋银蟾又惊又喜,走过去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臙脂收起火折子,笑道:“我也是,你来这里做什么?” 第32节 蒋银蟾道:“我刚看见一个人进了这间房,好像是我姐夫,我想确认一下,回去好告诉我姐。她最讨厌男人狎妓了。” 臙脂道:“这种事是得弄清楚,有妇之夫还狎妓,那真是猪狗不如了。”说着走到墙边,蹲下身,轻轻地抽出了一块砖。 蒋银蟾呆了一呆,忙把眼睛凑到缺口上,只能看见荀远和另一人的下半身。两人分宾主坐,寒暄已毕,主位上那人道:“荀香主,你信上说有一件要事,见了我才好说,不知是什么要事啊?” 荀远道:“辛回乐现在太原府,算不算要事?” “当然算!荀香主若是能帮我们捉住她,可是大功一件!” “城北圣母庙,我的两名手下在那里盯着,公子派几个好手跟我去罢。” “久闻辛回乐武功卓绝,我也去见识见识。” 两人说着便动身,蒋银蟾惊怒交加,惊的是辛长老在太原府,自己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怒的是荀远将辛长老的下落出卖给七魄楼的人,该死之极! 抬头对上乔胭的眼睛,蒋银蟾默了默,把砖头填回去,道:“乔姑娘,多谢你了,其实我姓蒋,叫蒋银蟾,家母便是北辰教教主。眼下辛长老有难,我得去救她。” “你就是蒋银蟾!”臙脂目光灼灼,道:“难怪,难怪!蒋大小姐,我也不瞒着你了,房中那位年轻公子就是我大哥,我与他素来不和,听说他今晚在此会客,便来探听消息。他这个人阴险狠毒,你要小心!” 蒋银蟾万没想到她是七魄楼的人,只觉缘分奇妙,点了点头,告辞去了。 曲岩秀等人埋伏在鸣鸾坊外,跟着蒋银蟾进去的萧因飞奔而来,站住了行礼,道:“大公子,荀远带着七魄楼的人去城南玉皇观了,大小姐也去了。” 曲岩秀不疑有他,便带着人赶往玉皇观。蒋银蟾却跟着荀远等人来到圣母庙,这是一座二进院落,静悄悄的,只有圣母殿透着光亮。荀远等人甫一进后院,左右厢房里便涌出十几个手持兵刃的大汉。 第五十七章 事了拂衣去 胜金眉头一挑,道:“荀香主,这是什么意思?” 荀远眼中露出锋芒,道:“在下不才,也还知道忠义二字,在下原本只是一介马夫,若不是教主恩宠,关兄提携,焉能有今日?可惜这个道理,并非人人懂得。胜金公子,我知道本教有人与你勾结,你只要说出他的名字,在下绝不伤你一根汗毛。” 躲在一棵大树上的蒋银蟾暗喜道:原来荀香主不是叛徒,他接近胜金,是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查出真正的叛徒。 胜金哈哈大笑,目光轻蔑地一扫,道:“看来辛回乐并不在这里,就凭这些人,能奈我何?” 荀远冷声道:“既然公子不肯说,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一声令下,两边的人便打了起来。 荀远手中多出一对精钢短刀,刀光如白虹交剪,迎面扑向胜金。刀锋吹动胜金鬓边的碎发,他脚下才动,一动就到了荀远的身后,折扇疾刺他后颈。荀远险险躲过,两人拆了七八招,蒋银蟾便看出荀远不是胜金的对手,拔剑纵身向胜金刺去。 剑光一瞬间窜出丈余,胜金抽出佩刀招架,蒋银蟾道:“虽然辛长老不在,能与我交手,也是你的荣幸。” 她每说一个字,剑尖变一个方向,且都是旁人意想不到的方向,剑风嘶嘶,十数道剑花绽开,胜金居然毫发无损。两个人的身手都让众人惊叹。 胜金笑眯眯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就像猎人注视着可爱的猎物,道:“好剑法,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蒋银蟾。” 荀远等人没见过蒋银蟾,闻言都瞪大了眼睛,对于蒋危阑和柳玉镜的女儿,对于未来的教主,他们自然是有很多期待的。蒋银蟾没有让他们失望,这神气,这武功,的确是两大绝顶高手之女该有的。 荀远露出激动欣喜的神色,躬身道:“属下参见大小姐!” 旁边两个教众跟着行礼,蒋银蟾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我是奉母亲之命来看荀香主的。胜金公子,你当真不肯说出那叛徒的名字?” 胜金道:“蒋大小姐若是肯陪我吃两杯,我便告诉你。” “放肆!”荀远大声怒喝,道:“我们大小姐金尊玉贵,岂能陪你吃酒?” 蒋银蟾却微微一笑,道:“你若是个美男子,我倒也不介意,可你照照镜子,自己算得上美男子么?” 胜金的容貌不算丑,也不算美,偏偏他是个很爱美的人,女人们为了讨好他,少不得说些违心的赞美之词。乍一听真话,便觉得很刺耳,沉下脸,眯了眯眼,道:“蒋大小姐,女孩子嘴巴太坏,可不是什么好事。” 蒋银蟾道:“哦?无非就是得罪你这样的男人而已,能怎么样呢?” 胜金怒极反笑,吹了声口哨,四条黑影从暗处跳了出来。这四个人披着黑色斗篷,四样兵器从斗篷下亮出,分别是钩,叉,斧,锤,一起攻向蒋银蟾。胜金备有后着,这不稀奇,奇的是曲岩秀他们应该到了,为何还不出手? 蒋银蟾感觉曲岩秀那边一定是出了问题,临危不乱,手中剑气蔓延,舞出一片光幕。钩叉斧锤撞上去,都被弹开,但她毕竟年纪小,内力再强,也禁不住四个中年高手合击,手臂发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屋脊上飞起一道寒光,霹雳般向胜金斩落,这一刀不仅来势奇快,而且悄无声息。胜金只觉头顶风生,急忙缩头侧身,刀从他肩旁掠过,连皮带肉刮去一片,鲜血直流。七魄楼的人见状,便过去帮忙。 蒋银蟾压力稍减,眼角余光看那人一身黑衣,蒙着脸,高高的,瘦瘦的,长胳膊长腿,有点熟悉。胜金挥刀砍他面门,他斜身躲过,左肘反撞,撞中持斧人的背心,劈手夺过了斧头,砍在另一人肩头,又回手一刀,挡住了胜金的刀。 “阁下好身手!为何不敢露出真面目?”胜金问道。 那人不作声,身法飘忽诡谲,轻灵之极。众人都看不出他是什么路数,他与胜金等人缠斗,一时难分胜负。荀远等人却接连受伤,蒋银蟾替他挡了好几刀,他万分过意不去,道:“大小姐,此地危险,你快走罢,别管我们!” 蒋银蟾道:“这叫什么话?我丢下你们,还有何颜面回去见我娘!” “蒋大小姐,你见不到你娘啦!”胜金说着,连挥四刀,刀风如浪,一重接着一重,蒙面人似不能抵挡,纵身跃开。胜金左臂血流如注,右手向蒋银蟾挥出第五刀,这一招五岳归来,乃是他父亲的得意杀招,出道以来,没有一个人在这一招下生还。 若是三年后的蒋银蟾,要破这一招并不难,那时的她已走过千重山,见识过中原这片天外的奇妙武功。可是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刚刚从母亲的羽翼下探出头,纵然天分极高,功力和经验都不足以接下这一招,在两个高手的合击下,她连躲都没法躲。 千钧一发之际,胜金不可思议的一个踉跄,刀偏了寸许。于是蒋银蟾就成了这一招下生还的第一人,她来不及窃喜,身子一缩一伸,左脚便踢中了他的背心。胜金内力运转不畅,被她这一脚踢得难受,摇摇晃晃,险些跌倒。 蒙面人的刀已在半空,像是算准了时机,向他挥落。胜金明白了,自己中毒了,这蒙面人与自己缠斗,就是为了下毒。他随手抓过一人挡在身前,也不管这人是哪边的,这人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劈成了两半。 飞溅的鲜血和脑浆中,胜金看见蒙面人的眼,那样冷静,带着一抹厌恶。他不由打了个激灵,一边下令撤退,一边运力跃过院墙,落在马背上。七魄楼的人不知道他中了毒,见他要走,不免奇怪,但也不敢违逆,扫了一眼那名被他当做肉盾的同伴尸体,心寒齿冷,纷纷离开。 二十五年来顺风顺水的胜金头一回吃了亏,恼羞成怒,哪里还顾得上下属的心情。他的自私,冷漠,甚至骨子里的那一点怯弱被众人看在眼里,往日对他的崇拜大打折扣。 北辰教这边则对蒋银蟾崇拜极了,一名教众道:“大小姐,胜金那一招五岳归来,不知断送了多少好汉,您是第一个破招的人,佩服,佩服!” 蒋银蟾摇手道:“不是我破的招,是他自己失误。” “大小姐,您就别谦虚了,胜金杀过那么多人,到您这里就失误了,谁信啊!” 众人哈哈大笑,蒋银蟾知道说不清了,扭头看那蒙面人。他也在看她,眼中蕴着笑意,那种笑意格外温柔。蒋银蟾心中一动,走上前,正想问他是谁,他身形展动,像只玄鹤投向了树林。 蒋银蟾喊道:“你跑什么?给我站住!” 两个人的身影在星光下,树梢上起起落落,距离始终不远不近,蒋银蟾觉得他在吊着自己。 原晞确实是在吊着她,金风细细,木樨飘香,如斯良夜,心爱的女孩子在身后穷追不舍,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玉皇观内不闻人声,曲岩秀等了一会儿,心知不对,问萧因:“怎么不见荀远他们过来?你是不是听错了?大小姐说的当真是这里的玉皇观?” 萧因道:“大公子,借一步说话。”说着向空旷之处走去。 曲岩秀跟着他过去,他抱拳道:“大公子,副教主想借七魄楼的手除掉大小姐和荀远,请您遵从他老人家的吩咐。” 曲岩秀遽然色变,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中怒火如要喷出来,厉声道:“他们去哪里了?” 萧因面不改色,只叹息道:“大公子,您何苦执迷不悟?” 曲岩秀道:“执迷不悟的是你们!”说着折断他一根手指,道:“你说不说?” 萧因断了六根手指,满头冷汗,才告诉他,蒋银蟾跟着荀远等人去了城北的圣母庙。曲岩秀火急火燎,带着人赶到那里,却见荀远等人正在院子里说笑。 “大公子?”众人愣了愣,见他气喘吁吁,脸色难看,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能让这位老成稳重的大公子如此失态。 “大小姐呢?” “她去追一个蒙面人了。”荀远上前行了一礼,细说经过,把蒋银蟾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曲岩秀只知道蒋银蟾没事,其它的听不太清,心慢慢定下来,平复呼吸,手上冷汗还一层一层地沁出来。及至蒋银蟾回来,荀远等人围上去道:“大小姐,怎么样?知道那人是谁了么?” 蒋银蟾摇摇头,神情恍惚,曲岩秀望着她,庆幸不已,又内疚不已,那一瞬间真有把秘密和盘托出的冲动。 “曲师兄,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我……”曲凌波的养育之恩死死压着那股冲动,曲岩秀低下头,深深地低下头,道:“我被萧因骗了,他是七魄楼的奸细,说你们去了城南的玉皇观。我在那里左等右等,不见你们来,才知道不对,差点害了你,我真是该死。” 蒋银蟾走过去,握了握他冰冷的手,道:“不用自责,这种事谁也想不到的,回去罢。” 骑在马上,曲岩秀的道歉,荀远等人的奉承,都像是远处的声音。那双温柔的笑眼,那道熟悉的身影萦绕蒋银蟾心头,渐渐的,一个不可能的答案浮现,掀起狂澜巨浪。 她站在原晞房门前,咬着嘴唇,踌躇良久,敲响了门。 第五十八章 晚来天欲雨 原晞打开门时,蒋银蟾正准备破门而入,脸上带着慌急的表情。原晞披散着头发,穿着寝衣,趿着鞋,揉了揉惺忪的眼,道:“你回来啦,事情怎么样?” 蒋银蟾揪着眉头,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找不出什么破绽。原晞露出恰到好处的忐忑,道:“怎么了?看贼似的看我。” 蒋银蟾说不清希望他是还不是,因为这两个答案各有利弊。如果是,他的来历绝不会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落水?不管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武功,就算倾家荡产,也绝不会甘心做面首。 如果不是,固然没有以上的烦恼,那双笑眼,那种柔情,也就不是他的了。 蒋银蟾左右为难,忽又觉得自己很傻,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里能因为自己想不想就改变呢?她走进房间,眼睛四下巡视着,道:“没什么,荀香主不是叛徒,他接近七魄楼,是为了查出真正的叛徒。我们和七魄楼的人在城北圣母庙火拼,曲师兄他们被萧因骗去了城南玉皇观,幸而一名蒙面高手相助,胜金那怂包打到一半,带着人跑了。” 说到这里,想起那晚在铜陵县遇见九霞帮的人,也是这样,莫名其妙,打到一半就跑了。那晚原晞也在,他的嫌疑更大了。 原晞坐在床沿上,一本正经道:“那蒙面高手会是什么人呢?” “他的武功路数我从未见过,可我觉得他是我认识的人,你说奇不奇怪?”蒋银蟾在他身边坐下,逼视着他的眼睛。 原晞愣了愣,道:“大小姐,你在怀疑我么?我若是武功高手,怎么会被你打呢?” 是啊,蒋银蟾也想不通,然除了他,谁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原晞实没想到她能认出自己,她不是那种细心敏感的女孩子呀,他有种意外之喜,就像做谜语的人,总是期待有人能猜出来的。同时,他又感到紧张,眼下并不是向她坦白身份的好时机。 起初隐瞒身份,是想看看在没有家世的帮助下,自己能否赢得佳人的心。后来发现,这位佳人实乃红粉群中的异数,别的女子巴不得夫婿家世显赫,而她只想要出身平凡,听话,好拿捏的美男子。 原晞现在很担心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会毫不犹豫地断绝关系。 蒋银蟾把手伸进被窝里,是热的,他之前确实待在床上,那蒙面高手不是他。她垂下眉眼,道:“谁怀疑你了,那人比你壮实多了。” 原晞窥见她面上的失望之色,大喜,那是他的希望。没再说什么,蒋银蟾回房,原晞打开柜子,取出还热着的汤婆子,倒掉里面的水。 哗啦一声,铜盆里的洗脸水泼在青石板地面上,升起薄薄的雾气。蒋银蟾坐在妆镜前出神,杏月替她梳好头,问道:“小姐,我看城里时兴蓝色的花钿,您要不要试试?” 蒋银蟾不作声,杏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叫了声小姐,她才回过神,道:“你说什么?” 杏月无奈地重复一遍,她点点头,杏月拿笔在她额心描画,道:“小姐,自从圣母庙回来,您就魂不守舍的,有心事么?” 蒋银蟾叹了口气,道:“我也说不清楚。” 吃过早饭,她带着桐月去分舵与众人商讨事务,在院子里遇见岳长倾,他对她今日的妆容大加赞赏。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换了种颜色的花钿而已,正如杏月所说,这种颜色的花钿在城里大街上随处可见。 蒋银蟾不信岳长倾没见过,但他就是能夸得天花乱坠,听得她笑生双靥。正说着,原晞走过来,岳长倾脸色一变,找了个借口回房了。 因见原晞背着药箱,蒋银蟾问道:“你去给谁治病?” 原晞道:“我听说崔举人家的公子得了怪病,治好了有一百两的赏银,打算去碰碰运气。” 蒋银蟾道:“你乘我的车去罢。” 原晞道:“多谢,等我拿了赏银,请你吃酒。” 蒋银蟾笑道:“那我可要去最贵的酒楼。” 三人登上车,不一时到了崔举人家,原晞下了车,一手搴着帘子,注视蒋银蟾在晨光中发亮的脸庞,道:“蓝玉眉心金压脸,映日珠佩影玲珑。”说完,放下帘子去了。 第33节 蒋银蟾望着晃荡的帘子,茫然道:“他说什么?” 桐月道:“大概是夸您好看罢。” 蒋银蟾把嘴一撇,道:“文绉绉的,谁听得懂啊。”想了想,又忍不住笑起来。 桐月道:“小姐,你有没有觉得岳公子这两日不太对劲?见了原公子,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蒋银蟾不以为意道:“定是原晞使了什么招,把他吓住了。” 桐月摇头道:“别人欺负原公子,你就要管,原公子欺负别人,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偏心太过了。” 萧因不肯说出受谁指使,他是总舵的人,荀远便怀疑勾结七魄楼的人也在总舵。 “大小姐,我这边接着查,您回去后务必提醒教主,小心身边的人。老实说,您一个小姑娘,初入江湖,七魄楼的人对付您,只能是为了打击教主。” 蒋银蟾点头道:“我明白。”想告诉他,母亲有意提拔他做堂主,犹豫片刻,还是不说的好。母亲的心思,她也拿不准,万一最后定下的不是荀远,叫他空欢喜一场,倒像是自己的错。 她说话做事开始思前想后,开始顾及别人的感受,发现这一点时,她知道自己长大了。只要武功够高,便能服众的想法现在看来,多么天真可笑。别说偌大的北辰教,没有心计,她连身边的两三个男人都管不住。 下午回到客店,见桌上压着一张请帖,拿起来看,竟是乔胭请她明日中午到绿川楼一叙。 “你说这会不会是个陷阱?”她把请帖递给原晞,问道。 原晞笑道:“难得你能这么想,这几个月没白过。” 蒋银蟾苦涩地扬起嘴角,道:“我真不愿这么想,但七魄楼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次日中午,臙脂坐在阁子里,见蒋银蟾来了,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多谢蒋大小姐替我出了口气。” 蒋银蟾笑着还礼,坐下道:“令兄怎么样了?” 臙脂冷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道:“四五个大夫围着他一天一夜,总算是把毒解了,这会儿半死不活地躺着呢。” 蒋银蟾正要吃茶,闻言手顿住,两眼放光道:“他中毒了?” 臙脂一愣,道:“你不知道?不是你们下的毒么?” 蒋银蟾垂下睫毛,遮住闪烁的眼色,微笑道:“想必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并没有告诉我,我还纳闷令兄怎么跑了。” 这次见面,臙脂没有问她任何关于北辰教的事,她也没有向她打听七魄楼的事。她们谈论武功,谈论天下的高手,说到兴起之处,以箸为剑比划。小红泥炉子上的酒空了又满,熟了又煮。天不知不觉便黑了,两人都念念不舍,但终须一别。 五名混在食客里的好手跟着蒋银蟾离开绿川楼,臙脂有没有带人,不得而知,也无关紧要。彼此都很快乐,蒋银蟾的快乐更多一点。走着走着,下雨了,她撑着把姜黄绸伞,立在崔举人家门首,看见了那一点的来源。 细雨霏霏,灯火朦胧,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绸衫,被人送出门,脸上带着笑意,一转眸,愣住了。 “先生,这把伞你拿着罢。” “不用了,有人来接我了。”原晞摆了摆手,笑着走上前,低头钻到蒋银蟾伞下,道:“你怎么来了?” 第五十九章 一寸柔肠千万结(一) “路过这里,便来看看你回去没有。”她有三分酒意,脸颊泛着淡淡的红,眼睛异常明亮。原晞接过伞柄,向她倾斜,道:“崔公子的病好了,崔举人多给了我五十两。” “这么快?” “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比较少见。我听说这里最贵的酒楼就是乔姑娘请你去的绿川楼,菜怎么样?” “还不错,有一道葡萄酒炖雪梨,蛮特别的,你应该喜欢。” 想揭穿他的伪装,想问他为什么要伪装,嘴上却一直说着闲话,她在逃避,逃避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后果。这不是胆小,对心上人患得患失是一种本能,就连柳玉镜那样的奇女子也不能免俗。天知道她辗转了多少个夜晚,才下定决心,冒着会错意,被蒋危阑逐出师门的风险,向他吐露爱意。 雨丝越织越密,街上的人渐行渐少,有个卖螃蟹的白发老妪喊着凄苦的调子,原晞见她盆里还剩下几只缺胳膊少腿的螃蟹,便都买下了。 蒋银蟾前一刻还在说炒蟹比蒸蟹好吃,下一刻在一个黑漆漆的巷口站住脚,盯着他的眼睛,道:“乔姑娘说胜金中毒了。” 原晞挑眉道:“哦?要不要我去给他解毒,顺便帮你打探消息?” 真是无懈可击的伪装,蒋银蟾暗暗赞叹,笑道:“不用了,他的毒已经解了。说来惭愧,那晚他使出一招五岳归来,我原本是躲不过的,他一个踉跄,刀偏了,我才躲过。荀香主他们都以为是我破了五岳归来,其实是他中了毒,叫我担了个虚名。我不想担这个虚名,可我说的话,他们就是不信。” 她有一丝发自内心的苦恼,虽然这几个月来郭先生留的功课,多是原晞代她做的,但在武学之道上,她对自己要求极严,不能接受一星半点的弄虚作假。 原晞道:“他们不信,是因为你有本事,换做没本事的人,不用解释,他们也知道是胜金失手。有些误会只能发生在有本事的人身上,等你将来真的破了五岳归来,这就算不得误会了。” 这话很狡猾,几乎可以算作诡辩,却透着对蒋银蟾的信心。他相信她会成为柳玉镜那样的绝顶高手,就像相信小虎长大了还是虎,并不会变成其他东西,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质疑蒋银蟾的人占大多数,他们想,她的父母已经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她怎么可能也是呢?这天下的好处竟要被她一家占尽了不成?不可能,不可能,这太不公平了。她要么资质平庸,要么寿命不长。 这样的话,蒋银蟾小时候便听过,说话的人当然不知道她听见了。真正盼她好的人并不多,她看得出原晞是其中一个,他爱她,怕她遭遇不测,暗中跟随保护她,故意把中了毒的胜金让给她,他喜欢看她站在荣光里,那是一种甘愿成就她的温柔。 他不愿坦白,是不是也怕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后果? 蒋银蟾沉默着转开眼,回到客店,原晞将螃蟹交给伙计,送到厨房做成炒蟹,两个人吃了,各自睡下。缠绵的夜雨,曲折的心事,哪里睡得着? 回绛霄峰的路上经过一个市镇,镇上有座远近闻名的古刹,这日两位得道高僧讲经说法,善男信女蜂拥而至,真是人山人海。原晞好不容易寻了个角落,听了一会儿,看见一个胖黑汉子把手贴上一妇人的屁股。 那妇人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胖黑汉子笑嘻嘻的,又捏了她一把。妇人暴怒,兜脸两个耳刮子,骂道:“不长眼的村囚无赖,你敢占老娘的便宜,老娘不是那起好欺负的!” 寻常妇人遇上这样的事,都是忍气吞声,胖黑汉子不想她脾气如此火爆,被打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道:“世界反了,婆娘也敢打汉子!”说着,提起拳头便要打她。 原晞正要阻拦,一人比他更快,抓住胖黑汉子的腕子,道:“老兄,安静些听讲罢!” 这人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袍,颌下一丛银也似的胡须,瘦骨嶙峋,面色不悦。 “哪来的瘪三,敢管老子!”胖黑汉子抬脚踢他,身子一轻,便被他举起来,抛得高高的,飞了出去。 这胖黑汉子少说也有两百斤,在他手里就跟小猫小狗一般,众人惊愕不已。被占便宜的妇人眼波流动,问他贵姓。他只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原晞打量着他,他眼睛望过来,一怔,射出喜色,仿佛在一堆石头里发现了一块美玉。 原晞微一点头,那银须客含笑抚须,似有赞叹之意。及至散会,他走过来作揖道:“在下姓南,见公子风采夺人,甚是仰慕,请教高姓大名?” 原晞还礼道:“不敢,在下姓原。南先生膂力惊人,不知练的是哪一门功夫?” 南先生道:“随便练练,谈不上哪一门哪一派。原公子,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原晞道:“在下是南方人,跟着朋友的商队来此。” 寒暄了几句,南先生请他到茶寮坐下,两盏热茶端上来,南先生亲手递给他一盏。原晞闻了闻,神色平静道:“抱香散,先生是北辰教的人?” 南先生面露诧异之色,道:“抱香散无色无味,你是怎么察觉的?” 原晞道:“药都是有味道的,所谓无味,只是味道很淡,常人感觉不到而已。” 南先生笑起来,道:“看来公子是非常之人了,有趣,有趣,实不相瞒,我叫柯梦南,是北辰教的长老,你该知道我们教主最喜欢你这样的美男子,你若跟我去绛霄峰,见了教主,保管你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柯梦南作为柳玉镜的耳目,常年在江湖上游荡,巡视各个分舵,遇见相貌出色的年轻男子,便寻思着弄回去给柳玉镜做面首。北辰教众人恨他无耻,犹胜于恨那些面首。 原晞呆了半晌,哭笑不得,道:“原来您就是柯长老,久仰,久仰,我是蒋大小姐的朋友。” 柯梦南跟着他见到蒋银蟾才相信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抚掌大笑,直夸蒋银蟾好眼光。蒋银蟾也笑,私下对原晞道:“幸好你没被柯长老掳走,不然要把我急死了。” 原晞道:“急什么呢?你还有曲公子和岳公子,前面路上有比我更好看的也未可知。” 蒋银蟾睇他一眼,道:“我爹留下的图谱中有些招式,适合长倾这种内力较差的人,这些招式并不是本门武功,我想教给长倾,他也不算白来一趟。你意下如何?” 这是要打发岳长倾回家的意思了,原晞当然赞成,对她教岳长倾武功这件事,绝没有一点醋意。一来他看不上这些武功,二来他知道蒋银蟾这么做,不仅仅是出于私交。 大户人家,就算是不熟的穷亲戚上门,也没有让人家空手回去的道理,何况岳家是世家大族。如果岳长倾学会了这些武功,成为岳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于北辰教也是有好处的。 蒋银蟾其实没想这么多,但在柳玉镜的耳濡目染下,她自有大家风范。 原晞道:“你真舍得他走?” 蒋银蟾道:“有什么舍不得的,我这个人,心硬着呢。” 原晞喜动颜色,想问她是不是为了自己,又觉得不必问,问了她也不会承认,自己知道便好。 柯梦南也要回绛霄峰,次日便和他们一道走,数日后到了京兆府。却说这京兆府的长官姓韦,三个月前刚上任,他父亲正是那位差点做了原晞岳丈的韦少师。韦大公子这官可是个肥缺,手握兵权不说,三个月里光是修葺加固城墙一项,便捞了五万多两雪花银。 他诚邀三弟韦宣礼来京兆府玩,韦宣礼闲着也是闲着,便来看看大哥的排场。这日午后,兄弟两个坐在书房里吃茶,韦大公子感叹道:“原世子死得好啊,他不死,庭芳怎么跟冯世科定亲?冯世科怎么肯帮我弄到这个缺?” 第六十章 一寸柔肠千万结(二) 韦宣礼笑着睨他一眼,道:“看把你高兴的,不就是个四品官么?” 韦大公子道:“你是不晓得啊,同样是四品官,那清水衙门冷板凳坐起来什么滋味?这又是什么滋味?不好比,不好比啊。”把个头摇着,满脸沧桑。 韦宣礼道:“大哥,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出去逛逛。” 车水马龙的蓬莱街,暮色越稠越热闹,韦宣礼坐在临街的楼上吃酒,楼下有一老一小在变戏法。老人往空空的水缸里倒了几瓢水,念动咒语,哗的一声,跳出一条大鲤鱼。孩子抱住鲤鱼,笑眯眯的,纸画也似。 围观的人纷纷叫好,叮叮当当的铜钱如雨点落在老人手中的托盘里,忽见白光一闪,一锭五两的银元宝压在铜钱堆上,那么的耀眼可爱。 老人满脸堆笑,向这位出手大方的少女道谢。少女穿着杏黄衫子,藕色水纹百褶裙,手持纨扇,眉眼俏丽。韦宣礼怔住了,这不是在天竺寺遇见的姜姑娘么?算起来,是半年前的事了,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宛如昨日。 男人对打过自己,羞辱过自己的女人,印象总是很深的。 韦宣礼下楼,她已不在原处,目光穿过幢幢人影,他又看见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做什么呢?也许是想知道她的来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有机会报复她,便再好不过了。 走过两条街,她停下脚步,买了一盏汤,喝了一口,递给身边的男子。韦宣礼才注意到他,他是个再挑剔的人都无法否认的美男子,穿着件青莲色道袍,看她的眼睛闪着光,透着笑。两人一递一口儿,端的亲密。 这样的泼妇也有男人喜欢,这男人一定头脑有毛病。韦宣礼盯着那头脑有毛病的男人,越看越觉得眼熟,往深处回忆,他与画像上的原晞竟有几分神似。 原晞的画像是文氏给的,韦宣礼并不曾见过其人,因此也不太确定。跟着他们到了一家客店门首,派人打听了半日,只知道北辰教包下了这家店,至于住的是北辰教什么人,便打听不出来了。 西南的妙香广平王世子和西北的北辰教,怎么想都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最合理的解释便是那人碰巧和原晞长得像,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蒋银蟾一行人落脚的客店其实是北辰教的产业,掌柜的垂手立在曲岩秀房中,道:“大公子,韦大人派人来打听两个人,说的像是大小姐和原公子,被我搪塞过去了。” 曲岩秀坐在圈椅里,拿着一卷书,轻攒眉头,道:“姓韦的打听他们两个做什么?” 掌柜的道:“差人说有个刺杀韦少师的年轻人,和原公子颇为相似。大小姐和原公子走在一起,他们便怀疑大小姐是刺客同党了罢。” 曲岩秀想那晚在圣母庙出现的蒙面人很可能是原晞,因为他知道蒋银蟾的行踪,也有保护她的动机。而且那晚之后,蒋银蟾对原晞的态度便有所不同了,那种不同十分微妙,曲岩秀却能感觉到。 她也怀疑是原晞罢,毕竟他们才是最亲近的人。也许不止是怀疑,她已经确定了。 原晞为什么要假装不会武功?曲岩秀想出两个原因,一是隐瞒真实的身份,二是降低周围人,包括蒋银蟾的戒心。 他是蒋银蟾在镇江时,从江里捞上来的,韦家在杭州,镇江与杭州相隔不远,他若是韦家要杀的人,一切便说得通了。至于刺杀韦少师的说辞,曲岩秀是不大相信的,他常与官府打交道,深知道貌岸然的官老爷们杀人总有一套说辞。 韦宣礼直觉她在北辰教里的地位崇高,甚至可能是柳玉镜的女儿。西北不是江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理智地收起了报复她的念头。 关于原晞的真实身份,蒋银蟾充分发挥了少女丰富的想象力。杀人越货,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死里逃生,背负血海深仇的世家公子,用心良苦,接近自己的仇人之子……她在想象中演绎一段又一段传奇,怡然自乐,有时望着原晞,露出神秘的微笑,有时也会苦恼。 传奇的最后都绕不开一个现实的问题,原晞不愿做面首,不愿与别的男人共侍一妻,她是否要为了他,放弃三千弱水?这牺牲着实太大,换做别人,蒋银蟾想都不想。 回到绛霄峰,她和曲岩秀向柳玉镜详述经过,说到萧因骗曲岩秀去玉皇观,曲岩秀跪下道:“侄儿愚蠢,信了那奸贼的话,害蟾妹身处险境,请教主责罚。” 柳玉镜摆了摆手,道:“这也不怪你,以后小心些就是了,起来罢。” 蒋银蟾拉他道:“曲师兄,行走江湖,难免遇险,我又不曾受伤,你就别再自责了。一个人若是没有经历过危险,永远都长不大的。” 曲岩秀对上她清澈的眼睛,愈感愧疚难当。柳玉镜笑道:“这话说得很是,你们后来是怎么脱险的?” 第34节 蒋银蟾说起那从天而降的蒙面人,眉飞色舞,心中的甜蜜溢于言表。曲岩秀垂着眼,一言不发,她字字句句都像是对他的羞辱,偏偏这又不是她的错。 柳玉镜目光拂过他的脸,道:“可惜不知道这蒙面人是谁,不然真要好好谢他一番才是。” 蒋银蟾抿了抿唇,低头看着鞋尖,道:“或许他就是不想让咱们谢他。” 吃过晚饭,曲岩秀缓步走回去,叫来向喜和宣五,吩咐道:“你们去一趟杭州,查查原晞和韦家的关系。” 向喜和宣五收拾了行李,星夜赶往杭州。韦老爷正在杭州家中大发雷霆,他书房里的几件藏品昨晚被盗,韦庭芳劝道:“父亲,都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能追回来最好,追不回来就当是破财消灾,等到节下,哥哥们自然有更好的古董孝敬您。” 韦老爷对着她有苦说不出,被盗的藏品里有一个唐代的花瓷罐,里面放着文氏的书信。原氏虽是妙香皇室,如今大权在握的却不是皇帝,而是广平王妃文氏的兄长,相国文渊泰。文渊泰篡位之心,路人皆知,韦老爷留着文王妃的信,是想等文渊泰做了妙香的皇帝,再敲诈文王妃。 花瓷罐被盗,韦老爷觉得不是偶然,事实的确如此。深夜光顾韦老爷书房的人叫终十三,十年前闻名江南的飞贼,做了王逸手下的兵。王逸将文氏的书信交给凌观,后者再三称谢,作辞赶往绛霄峰。 这日午后,在路边的一个茶亭里,凌观和向喜宣五二人擦肩而过,背道而驰。当是时,原晞坐在房中,挽着袖子,拿着皂豆洗蒋银蟾那一头浓密的青丝。一名侍女走进来,说教主请他过去。 原晞擦干手,放下袖子,来到闻喜斋,侍女打起帘子,进门只见柳玉镜坐在大理石案后写字,身上穿着家常素绸衫。 原晞行过礼,她抬起眼看了看他,搁下笔,道:“原公子,听说你喜欢书法,你瞧瞧我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纸上是一首王摩诘的诗: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原晞神情僵硬,心头狂跳,默了一会儿,道:“教主的字柔中带刚,运笔结体之间有股浑然天成的气势,极好。” 柳玉镜勾起唇角,道:“坐罢。” 第六十一章 一寸柔肠千万结(三) 原晞在一个梅花凳上坐下,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柳玉镜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从何时起知道的?现在点破,有何用意?他完全猜不透,完全处于被动,听她道:“原公子,多谢你救了小女。” 原晞眨了眨眼,道:“晚辈并未救过大小姐,教主这话从何说起?” “你可以不承认,但我有恩必报,不能装作不知道。”柳玉镜打开案上的一个锦匣,道:“些微之物,略表我做娘的心。你有什么需求,可对我直言,我一定尽力帮你。” 匣子里是一方澄泥夔纹砚,浮雕如意云纹,配嵌玉漆盒,价值不菲。原晞起身长揖,道:“当日晚辈落水,危在须臾,承蒙大小姐援手,才得以活命。本不该提什么要求,但晚辈想娶大小姐为妻,此心甚炽,万望教主成全。” 披着羊皮的小狼崽,终于憋不住了。柳玉镜欹着椅背,似笑非笑,道:“原公子,我只有银蟾一个孩子,教主之位将来是要传给她的。你想娶她,就只能入赘,你愿意么?” 一般的富家子弟尚且不肯入赘,何况王孙公子?柳玉镜这话等于是拒绝了。 原晞面露难色,道:“晚辈愿意,但晚辈必须先回妙香做一件事,这件事关乎千万人的性命,做成之后,晚辈再和大小姐回来,可好?” 这不是敷衍之词,也绝非权宜之计,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双全法。与蒋银蟾相处至今,原晞已经不指望她能像寻常女子,离开娘家,随自己去妙香过一辈子。想想确实不公平,就算她昏了头愿意,原晞也受不起她这么大的牺牲。 她能嫁给他,一心一意,共度余生,他便知足了。入赘就入赘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祖父叔伯堂兄弟,好多还出家了呢。相比之下,入赘至少有后。原晞连说服父亲的腹稿都打好了。 柳玉镜从他眼中看出诚意,却不稀罕,情热如火的年轻人总有许多诚意,这些诚意比沙堆的塔楼更靠不住。 “原公子,你家人不会答应的,我也不会让银蟾跟你去妙香。我的女儿我了解,进了王府,她还是这个脾气。你能包容她,你的家人万万容不下。我只怕看不到她活着回来,所以你死了这个念头罢。话说开了,你要留,我不反对,你要走,我派人护送你。” 原晞连连央告,道:“柳教主,神通广大,威震千秋的柳教主,您就可怜可怜晚辈罢。晚辈对大小姐情根深种,离了她就活不成啦。晚辈发誓,少则三年,多则五载,一定和大小姐回来,她若少了一根头发,您就割我一块肉。” 柳玉镜笑道:“小子,少来这一套,我见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树还多呢。你现在不过图个新鲜好玩,想跟岩秀他们争个高低胜负,等银蟾跟你去了妙香,你便觉得没意思了。” 是这样吗?在这一刻,原晞扪心自问,当然不是。但人是会变的,世上没有绝对不变的事物。柳玉镜的担心无可厚非,有她这样清醒的母亲是蒋银蟾的福气,原晞的不幸。 蒋银蟾久等原晞不回,便来闻喜斋找他,见他坐在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过去拍了下他的肩头。原晞转过脸来看她,神色恹恹的,像朵霜打的山茶花。 蒋银蟾坐下道:“你怎么了?我娘叫你做什么?” 原晞道:“没什么,就是说了些安分守己,不要痴心妄想之类的话。” 蒋银蟾哦了一声,眼珠转了转,道:“什么叫痴心妄想?” 山风吹动她披散的长发,红红紫紫的晚霞照在她脸上,一片娇艳。想哄她跟自己私奔,想用迷药迷倒她带走,下作的念头一个接一个被逼出来,又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原晞把心绕成了一个小疙疸,垂下眼睑,道:“你明明知道,还问我。” 蒋银蟾拂了拂裙,道:“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能答应你什么?” 这话大有转机,原晞精神一振,灼灼地望住她,道:“我告诉你,你便答应我么?” 蒋银蟾翻着眼皮,道:“想得美,你是七大门派的奸细,我也答应你?” “我怎么会是奸细?就算过去是,现在也不是了。”原晞含笑握住她的手,将自己是妙香广平王世子,自幼与韦小姐定亲,前往杭州迎亲途中遇害一事娓娓道出,如释重负。 这与蒋银蟾想的哪一种都相去甚远,天意果然不能为人所解,她惊讶未定,原晞亲了她一下,唇角噙着魅惑人心的笑,道:“可见我与你才是天配姻缘,与别人就算要拜堂了,也会被这样那样的意外搅散。” 若是话本子里的小姐,听了这番甜言蜜语,早就嘤咛一声,扑入王孙怀中。可是蒋银蟾紧紧守着自己的理智,甚至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往边上让了让,与他拉开两臂远的距离,冷静地思考。 王孙,这个男人中最风流的品种,配上绝顶的皮相,高强的武功,他的真心能维持多久? 夕阳灿然,转瞬即逝,皓魄明月继辉,万籁尽收,一碧如洗。银蟾,他轻轻地唤她的名字,似多情的山鬼,欲摄取她的魂灵。 蒋银蟾向着深渊叹息,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是否要放弃三千弱水,嫁给一个无法掌控的王孙?当她开始犹豫,便说明后者有了与前者抗衡的能力。唉,不可否认,无法掌控的人固然会带来不可预计的伤害,那种未知的吸引力却是掌控中的人不能比的。 次日午后,蒋银蟾躺在椅上晒太阳,原晞坐在旁边看书,蒋银蟾溜他一眼,道:“听说妙香的蛊术很厉害,你也会么?” 原晞道:“略通一二。” 说起各种各样的蛊,蒋银蟾听得毛骨悚然,原晞道:“蛊术也不全是害人的,有些蛊虫能治顽疾绝症,医术,蛊术,毒术,这三者都有相通之处。” 他进屋拿出一个盒子,献宝似地打开递给蒋银蟾,道:“这是我养的蜘蛛蛊,好不好看?” 殊不知蒋银蟾对蜘蛛有深入骨髓的恐惧,一看那盒子里巴掌大小,五彩斑斓,毛茸茸的蜘蛛,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落在两丈外,脸色发白,声音微颤道:“把这东西收起来!” 原晞意外道:“你怕蜘蛛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露出一抹捉狭的笑,捧着盒子上前,道:“你别怕,它不会咬你的。” 蒋银蟾不愿露怯,却不由自主地后退,见他盖上盒子,方才舒了口气,瞪他一眼,教岳长倾武功去了。原晞又打开盒子,让蜘蛛蛊爬上手背,越看笑越深,道:“好宝贝,往后就指望你替我正夫纲了。” 凌观到了绛霄镇,依旧住在米大有的店里,等了两日,见到原晞,拿出文氏的书信。原晞看罢,欢喜非常,道:“日前我收到张虔的信,他从夜苴部带了一队人来,住处我已找好,你先在这里住着,等他们来了,再过去。” 凌观点点头,道:“世子爷,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 原晞道:“我和蒋小姐的婚事已有了些眉目,大概两个月后便能回去了。” 凌观对这桩婚事实在是不看好,面露忧色,道:“世子爷,蒋大小姐做了世子妃,能孝顺王爷,打理内务,与宗亲往来么?” 原晞打定主意要入赘,这些事横竖就对付个三五年,管她能不能呢。入赘的打算,暂时不能告诉凌观,怕他会疯,原晞淡淡道:“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六十二章 一寸柔肠千万结(四) “可是世子爷,有些船到了桥头就翻了,还请三思啊。” “我心里有数,翻不了。” 主仆两个正说着,敲门声响起,面面相觑。凌观问道:“哪一位?” 门外一个女子声音道:“我。”简短有力,透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一听便知道是个不好惹的女子。 原晞脸色立变,打开门,一人披着灰色斗篷,戴着兜帽,立在门外,兜帽下露出半张脸,不是蒋银蟾是哪个? 他讪笑道:“你怎么来了?” 蒋银蟾扯起唇角,皮笑肉不笑,进门摘下兜帽,道:“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偷溜下山,我不放心,跟过来瞧瞧。”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凌观,道:“这位是谁啊?” 原晞暗自庆幸凌观不是个女子,不然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介绍道:“他是我的亲随,叫凌观。”对凌观道:“这位就是蒋大小姐。” 凌观行了一礼,蒋银蟾挥手道:“你出去罢,一个时辰后再回来。” 这自然而然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她的下属呢!凌观有点不高兴,他是世臣子弟,对江湖人士心存轻视,眼睛看着原晞,原晞使眼色,他才出去了。 “世子爷,把我蒙在鼓里,你是不是很得意呀?”蒋银蟾窝着火,目光碾过他的脸,那晚他坦告身世,她便觉得不痛快,当时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两日想明白了,相识以来的种种情事,于他就是一场微服游戏罢。 诚然他在游戏里付诸了真心,但不妨碍他直到迫不得已才吐实。他若真有什么必须隐瞒的苦衷,比如仇人之子的身世,受人威胁的处境,蒋银蟾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他没有,他就是想留一手,提防着她在内的所有人,她对他却是毫无保留的。 这个人的心思多么沉啊,他一定觉得她很傻很好骗罢! 蒋银蟾今晚跟踪他,杀他个措手不及,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那么傻,没那么好骗。 原晞以为她知道实情后,一定会大怒,没想到她那么平静,叫他疑心自己低估了她的爱,这时才明白她的平静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没反应过来。 他想笑,但不能笑,这一笑,才有眉目的婚事恐怕就要化作泡影了。 “我绝没有这样的心,我瞒着你,就是不想你担心。” 蒋银蟾冷笑着,从斗篷里拿出软鞭,唰的一下抖开,向他抽去。原晞左臂一疼,啊的一声跳开,外衫和里衣的袖子都破了。他捂着痛处,腿上又挨了一鞭子,蒋银蟾道:“你不是会武功么?装什么装,跟我打啊!你的蜘蛛蛊呢,拿出来啊!” 原晞矮身往桌底一缩,沮丧道:“大小姐,我没装,你一打我,什么武功毒术蛊术,我都想不起来了,你是我命中的克星,真的!” “我才不信!”蒋银蟾弯下腰,伸手拽他的脚,道:“你给我出来!” 原晞双手抱住桌腿,恳求道:“我不跟你打,你也别打我了,好不好?” 蒋银蟾松开手,直起身子,挥掌拍在桌面上,木块横飞,茶具粉碎,木屑簌簌落了原晞一头一身。他抱着半截桌腿,呆望着蒋银蟾,半晌道:“好掌力!大小姐的内功又精进了!” 蒋银蟾咬了咬牙,道:“你再不还手,我便拍碎你的脑袋!” 原晞苦着脸,道:“我真不知道怎么还手,我看你这样胆都要吓破了。”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蒋银蟾提起手掌,运劲往他天灵盖击落,他抱住脑袋,蜷缩成一团,昂藏七尺的男人做出这种姿态,实在好笑! 蒋银蟾的手顿在他头顶,地下的油灯苟延残喘,微弱的光中,原晞抬起头,眼波流转,嘴唇飞快地碰了下她的掌心,脸上漾开笑意。蒋银蟾气得要死,他还嬉皮笑脸,跟她调情,想给他一耳刮子,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霜匀玉蕊一般的笑脸。 蒋银蟾恨恨地收回手,扭身向炕上坐下,道:“你跟你的亲随在这里密谋什么?” 原晞捡起油灯,放在炕桌上,添了些灯油,掸了掸身上,坐下注视着她,道:“银蟾,我继母文氏与韦家联手,置我于死地,是为了立她的儿子当世子。我再不回去,她就要得逞了,我在意的不是世子这个身份,而是有些事必须借助这个身份才好做。你跟我去妙香罢,等我的事了结,我们再回来。” 跟他去妙香?在她的地盘上,她尚且算计不过他,何况在他的地盘上,不知被他欺负成什么样呢! 蒋银蟾睨他一眼,道:“你回去罢,我不跟你走。” 原晞愁上眉头,叹息道:“你是个冷情的人,不在乎分离,我回去可要得相思病了,我若病死了,你便再也见不到我了。” 蒋银蟾微笑道:“哦?我还从未见过相思而死的人呢,你果真这么痴情,我为你守寡一辈子,你也值了。”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恨得原晞朝她背影挥拳,跟上去,又低声下气,软语央求。蒋银蟾只是不答应,原晞想她是在气头上,耐心哄上些时日,她定会答应的。王孙公子,最不缺的就是自信。蒋银蟾决心要打破他的自信,让他记住,牢牢地记住,她也不是好掌控的。 凌观回到住处,望着满屋子的狼藉,惊呆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两人打架了吗?世子爷素来温和宽厚,能把他逼得动手,这蒋大小姐也真够泼的!凌观摇着头,拿起扫帚清理,在一堆木块里发现一片靛蓝色的布料,是世子爷的衣服。 别处还有几片布料,都是世子爷的。世子爷打输了?凌观瞳孔震颤,难以置信,不敢想象世子爷在绛霄峰上遭遇了怎样的虐待。痛心,太痛心了!葡萄 张虔带着三十多个人来了绛霄镇,凌观与他们住在原晞赁下的一座大宅院里,帮他们贩卖从妙香带来的茶叶药材,打发辰光。他手脚伶俐,又会说话,半个月过去,便跟镇上开生药铺,茶叶铺的几家人混熟了。 有个生药铺的东家姓班,是个年轻寡妇,身段苗条,皮肤白皙,颇有几分姿色。凌观去她家送过两次药材,认得她和她的儿子。那儿子今年七岁,正是狗也嫌的年纪,顽皮的不得了,这日放学,走在路上看见一条大蜈蚣,上前拨弄,被咬了一口,疼得哇哇大哭。 凌观刚好经过,听见哭声,过去一看,是班寡妇的儿子,左手又红又肿,忙不迭地送他回家。孩子恶心头疼,吐了一回,浑身发热,班寡妇却不慌乱,拿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药丸,喂孩子服下。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孩子便好多了,凌观问道:“班夫人,你给他吃的什么灵丹妙药?” “是我们家祖传的解毒丸。”班寡妇又倒出一颗,用纸包了,并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道:“凌公子,今日若不是你及时送犬子回来,他恐怕小命不保,此恩铭记于心,微薄谢礼,还望不要嫌弃。” 凌观再三推辞,只收下了药丸。班寡妇见他衣服被孩子吐脏了,叫丫鬟拿衣服给他换。凌观连声说不用,辞了出来。 第35节 这晚,蒋银蟾在房中做功课,原晞要下山见凌观等人,过来求她的准许。蒋银蟾不作声,原晞便当她准了,转身要走,被她叫住。 蒋银蟾丢给他一块腰牌,道:“以后有什么事,让他们派个人上来,省得你鬼鬼祟祟,跑来跑去,做贼似的。” 原晞心想她毕竟还是心疼我,收起腰牌,道了谢,笑着去了。蒋银蟾一篇文章写了个把时辰,总算凑够了八百字,能交差了,打了个哈欠,满脸倦色,好像一夜八次的男人,被掏空了。 原晞在外面敲门,蒋银蟾说不见,他说有急事禀告,只好让他进来。 原晞拿出一个纸包,道:“你看这是什么?” 纸包里是一颗药丸,蒋银蟾闻了闻,道:“这不是乔胭送我的十様丹么?你从何得来?” 原晞将班寡妇的儿子中毒,凌观送他回家的事说了一遍,蒋银蟾蹙眉道:“十様丹的方子是七魄楼的机密,这个班寡妇一定认识与七魄楼有联系的人。” 原晞道:“不错,班寡妇想必不知道十様丹的来历,才会这样轻易送人。我已经让凌观盯着她了,勾结七魄楼的人或许会去找她。” 第六十三章 一寸柔肠千万结(五) 蒋银蟾道:“他不认得本教的人,我派人和他一起盯着。” 凌观和蒋银蟾派来的两名好手轮流,盯了五个昼夜,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等来了一个人。此人披着黑色斗篷,灯也不提一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中,身材高大,看不清脸,颌下有长长的胡须。 在他来之前,凌观等人便预感有人要来,而且一定是个男人。因为班寡妇早早地把儿子哄睡了,在房里打扮了三炷香的工夫,然后穿着一身艳色衣裙,戴着满头花翠,频频倚门盼望。见男人来了,她便堆笑迎上前,手拉着手进房,做什么自不必多说。 点子在热炕头上享福,凌观等人在冷风里干瞪眼,既羡慕又无聊,便扯起闲篇。 “哎,你们大小姐平日对你们怎么样?”这个问题对凌观很重要,假如蒋银蟾真嫁给世子爷,做了世子妃,往后他便要在她手下讨生活了。 看世子爷这个样子,惧内是没跑了,得罪世子妃比得罪他还要命呢。 两名教众也是聪明人,一听这话,便知道凌观的心思,道:“我们大小姐,看着凶巴巴的,其实对手下的人是很好的。她手松,赏人大方,又不像一般的女主人闲着没事,爱斤斤计较,她的精力都在练武上,你只要不触她的霉头,她就不会为难你。” 听得凌观心安不少,等到天蒙蒙亮,三个人都要冻僵了,班寡妇房里的男人才出来,还是披着斗篷,看不清脸。三人跟了他一段路,只见他猛一扬手,十数点寒光激射而出。屋脊上,树丛里的三个人被逼现身,拿出兵刃,围攻上去。 “那人武功奇高,恐怕不在诸位长老之下,我们与他斗了十几个回合,便被他跑了。他背上有伤,是彭执砍的。”三人也都负伤,包扎过了,立在熙颐馆内回话。 蒋银蟾点点头,道:“若是长老们那样的高手,也怨不得你们,辛苦了。”向旁边的桐月呶了个嘴儿,桐月便进房捧出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四锭五十两的大银元宝,衬着红绸子,分外醒目。 彭执得了两锭,凌观和另一人各得一锭,凌观原不肯收,原晞笑道:“跟蒋大小姐客气什么?”他才收下了。 蒋银蟾又叫杏月摆了一桌酒菜,陪他们吃过了,对原晞道:“就算是长老和寡妇通奸也不必如此小心,此人生怕别人知道他是谁,一定是因为勾结七魄楼。” 原晞道:“说的是,但长老们的身子不好随便看,得请示教主。” 两人来到秋澄院,在月洞门外便听见潺潺流水般的读书声,门里枫叶如火,柳玉镜穿着沉香色的织金绸袄躺在椅上,闭着眼睛,听施琴鹤读书。施琴鹤一袭白衣,读的是《汉书》第八卷。 原晞在蒋银蟾耳边道:“你娘比你有学问多了。” 蒋银蟾翻他一眼,反唇相讥道:“施叔叔也比你懂事多了。” 原晞拿她比她母亲,她却拿他比面首,他差点忘了,他现在还是个面首,不禁有些着恼,伸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蒋银蟾立马还手,使劲掐他,原晞痛叫着跑开,屁股上又被她踹了一脚,跌跌撞撞到柳玉镜面前站稳,行了一礼。 柳玉镜睁开眼,看了看两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眉头微蹙,道:“整日打打闹闹,跟猫儿狗儿似的,成何体统?” 蒋银蟾指着原晞道:“是他先掐的我。” 原晞低着头,小声道:“我哪敢掐你。” “你还抵赖?”蒋银蟾捏起拳头,又要打他,柳玉镜一挥袖,带起一股绵力将她拉到身边,嗔道:“动不动就打人,和泼皮无赖有什么区别?你爹若是在世,看你这个样子,少不得给你一顿板子。” 蒋银蟾道:“我爹才不会打我呢,给他一顿板子还差不多。” 柳玉镜道:“我不跟你瞎扯,你们来做什么?” 蒋银蟾看看施琴鹤,后者便知趣地告退了。柳玉镜听他们说了来意,道:“哦,这个简单,天气凉了,我请长老们泡温泉,不就能看清楚了。” 后山有一片温泉沟,没有教主准许,谁也不得入内。十月正是泡温泉的好时节,别的长老听说这个消息,都很欢欣,唯独穆长老愁眉重锁,在房中闷了半日,来找曲岩秀商议对策。 曲岩秀刚吃过晚饭,要去看蒋银蟾,见他来了,只好坐下。 穆长老一脸愧色,道:“岩秀,我遇上一桩难事,不敢跟副教主说,还望你给我出出主意。” 曲岩秀道:“为长老排忧解难,是我分内的事,但说无妨。” 穆长老吞咽了两下,脸皮微红,道:“我有个相好,是山下镇上的寡妇,前天晚上我去找她,被人盯上了。三个人身手都不差,其中两个像是教中的人,我背上受了点伤,教主说明日请大家泡温泉,我疑心是冲着我来的,你说如何是好?” 曲岩秀眉头紧蹙,垂眸掩下一片厌恶之色,他最反感这些乱七八糟的男女情事,多少和蒋银蟾用情不专有关。沉吟片刻,他道:“教主怎么会盯上你?” “我也不知道。” “问题一定出在那寡妇身上,你可有对她说过什么,或是给过她什么?” 穆长老仔细想了想,道:“七魄楼的人送我一瓶十様丹,我给了她,除此之外,再没给过别的可疑的东西,也没说过什么。就是那丹药,我还再三叮嘱她不要让外人知道。” 曲岩秀一掌拍在桌上,生生忍住了愚蠢两个字,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道:“你先回去罢,我有法子应付,不要再有下次。” “是是,是是!岩秀,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穆长老拱手而去,曲岩秀懒得送他,抓起他用过的茶盅,咣当一声掷在地上。 这些被义父拉拢的长老堂主们都对柳玉镜不满,一来因为她是个女人,二来因为她是个荒淫的女人,可是他们自己又好到哪里去?换了教主,北辰教会更强盛吗?曲岩秀感到怀疑,然而除了服从义父,他别无选择。 深夜,芳袖和一名与穆长老身材相仿的教众来到穆长老处,芳袖将这名教众易容成穆长老的样子,又拿出一盒药膏,抹在两人的咽喉处,不大工夫,两人的声音便一样沙哑了。 山泉迢迢,日照虹霓,乳白色的暖气蒸郁,众人坐在亭子里吃茶,穆长老姗姗来迟,众人与他见礼。他一开口,庞长老便问道:“穆老,你的嗓子怎么了?” “受了小小风寒,不打紧的。” 庞长老笑道:“教主请我们坐汤驱寒,你就受了风寒,真是巧了。” 假穆长老一阵心虚,不由地偷觑柳玉镜,见她微微含笑,神态并无异样,稍觉安心。因他嗓子不舒服,不说话别人也不奇怪。过了一会儿,诸位长老去围屏后宽衣,蒋银蟾和原晞留在亭子里陪柳玉镜说话。 柳玉镜的心腹侍女走过来道:“教主,长老们背上都没有伤痕。” 蒋银蟾奇道:“那会是谁?要不要把班寡妇带过来指认?” 柳玉镜道:“她胡乱指认,你又拿她有什么法子?这件事,我心里清楚,你们别管了,去玩罢。” 温泉沟有大大小小七十多个泉眼,蒋银蟾坐在汤池里,想着世事无常,原晞回去后或许今生不能再见,心中惘然惆怅。侍女端来甜酒和果脯,蒋银蟾吃了一点,命她们退下,穿上衣服,赤足溜出去,绕过一带假山,便看见缥缈的雾岚中,原晞拈着一片枫叶,伏栏而坐,那神情竟比她还惆怅。 她便高兴起来,笑着走近道:“你怎么不泡汤?” 原晞乜她一眼,道:“我哪有那个心情?” 蒋银蟾在他身边坐下,道:“既然是天配姻缘,走得再远,也会有重逢之日。就像那日你去铜陵县找我,你说是不是?” 他还不知道,她去池州并非偶然,所谓的缘分离不开天意,也离不开人为。 原晞注视着她,心知劝说不动,越发难舍难分,将她一双脚捂在掌中,殷殷叮嘱。蒋银蟾堵住他两片唇,吮吸着,掀动情浪。正亲得热火朝天,眼角余光瞥见对面廊下的一道身影,忙推开原晞,把晕红的脸转向假山。 第六十四章 马滑霜浓少人行(一) 撞见这一幕,曲岩秀知道自己应该走开,却被点了穴似的,动不了。原晞看见他,心中忧虑:我走后,这厮一定会设法尽快和小泼妇成亲。 这是原晞想带蒋银蟾回妙香的一大原因。蒋银蟾不肯走,曲岩秀这个心腹大患就必须除掉。可是原晞想做好人,便要等曲岩秀先出手,他再不出手,可就要来不及了。原晞直直地望着他,露出极其刺眼的挑衅笑容。曲岩秀阴沉着脸,转身便走。 原晞拉蒋银蟾坐在腿上,细细地亲她,嗅她,道:“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蒋银蟾不作声,原晞也没再说话,把脸埋在她香暖的颈窝里,闭上眼叹了口气。这口气钻入衣襟,拂得蒋银蟾心头酥痒。 向喜和宣五回到绛霄峰,告诉曲岩秀,三月初韦家小姐的未婚夫,妙香广平王世子落水身亡,之后韦家便一直在追杀那名和原晞容貌相似的刺客。 曲岩秀道:“妙香原氏,这么说来,原晞就是韦小姐亡故的未婚夫了。” 向喜点了点头,道:“韦小姐如今和开国侯府的小侯爷定了亲,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曲岩秀援笔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京兆府韦大人手中。韦宣礼还在京兆府,兄弟两个得知原晞确凿还活着,恨不能立刻杀了他,保住开国侯府这门亲。 这日上午,蒋银蟾在后山练功,凌观来到熙颐馆,道:“世子爷,张虔在凤翔府被官差抓了,说他偷了寺里的银器。” 原晞相信张虔不会偷东西,更不会偷寺里的东西,攒眉道:“荒唐!他去凤翔府做什么?” 凌观道:“他在镇上认识一个商贩,甚是投缘,那商贩昨日请他去凤翔府逛逛,又没多远路,他便去了。” 原晞道:“我不是说了,如非必要,不得出镇乱走,你们都当耳边风吗?” 凌观陪笑道:“大伙儿没来过西北,跟妙香的风物情状大异,难免好奇想逛逛。” 原晞摇了摇头,思量一番,道:“你先回去罢,柳教主与官府的人有交情,我请她写一封信,便没事了。” 打发凌观去了,原晞留给蒋银蟾一张字条和一个瓷瓶,下山前往凤翔府。奔驰了几个时辰,到了梅子岭下,已是黄昏时分。大路上人迹罕见,天边一轮鲜红的落日衔着土黄色的山,苍凉壮阔。 十几个人影从树丛里跃出,高高矮矮,各持兵刃,向着原晞一拥而上。原晞在马背上一伏身,手中的刀斜挥出去,两把掠过他背上的刀带着断手滚落在地。他一提缰绳,马人立起来,前足向着前面的两人踏落。 两人侧身避让,刀光闪过眼角,便看见彼此的头颅飞了出去。 “好功夫!”说这话的人蒙着脸,转眼便和原晞过了七八招,原晞感觉他应该是这群人里武功最高的一个。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埋伏我?” 蒙面高手道:“原公子,到阎王爷面前问去罢!”唰唰唰连环三刀,不容原晞喘息,跟着又是三刀。 原晞一面招架,一面躲避旁边人的偷袭,道:“阁下的功夫倒像是出自北辰教,莫非是曲大公子命你来杀我?” 蒙面高手道:“什么曲大公子,我不认识。原公子,你挡了别人的道,早就该死了。” 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后疾驰而来,奔到近处,马上身穿紫衣,戴着面巾的女子扬手发出十几枚暗器。原晞以为是蒋银蟾,心头一喜,又奇怪她怎么来得这么快?见她出手,便知道不是了。这女子出手虽快,内力不强,准头也差了些,只打中了两个人,还都不是要害。若是蒋银蟾,这两个人已经呜呼哀哉了。 女子挥刀攻向其他人,韦宣礼躲在暗处,弯弓搭箭,连放三箭。原晞听着风声,躲开射来的箭,左臂被蒙面高手砍了一刀。 女子惊呼一声,原晞道:“姑娘,你快走罢,别管我了!” 女子不肯走,原晞暗自叫苦,他之所以没带随从,就是因为一个人遇上埋伏好脱身,这女子一片好心,他也不能丢下她不管,说了声得罪,跃到她马背上,杀出众人的包围,向东奔出两三里,抓住女子的手臂飞身纵起,落在路边的一个亭子顶上。 天色已黑,后面的人看不见他们的动作,以为他们还在马上,追着马过去了。 女子低声道:“原公子,你的伤怎样?” “不要紧,你是谁?” “我……我是蔺琼琼。” 原晞想了想,道:“哦,你是凝夜宗蔺宗主的弟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上回你救了我,我带了一份礼物想送给你,绛霄峰守备森严,我上不去,就在镇上转了两日,看见了你。”她语声温柔,满含欣喜,一张脸已在深秋的夜风中红了。 “蔺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回罢。”原晞展开轻功,隐入树林,蔺琼琼跟上去,月光下见他坐在地下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不知道。”原晞瞅她一眼,道:“你的腿受伤了。” 经他提醒,蔺琼琼才觉得痛,低头看时,裤子上一片血迹,背对着他坐下包扎。 原晞从包袱里拿出水囊,喝了两口,道:“别再跟着我了,待会儿蒋大小姐过来,看见我们孤男寡女在一处,可就麻烦了。” 第36节 蔺琼琼斜眼睨着他,道:“你就这么怕她?” 原晞道:“她那么厉害,我当然怕她。” 没出息,蔺琼琼翻了个白眼,道:“这荒山野岭的,她怎么找得到你?” 原晞道:“我跟她是情人,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懂不懂?” 他说这话是想把蔺琼琼气走,蔺琼琼明白,偏不走,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乱戳,嘀咕道:“什么情人,你就是她的面首!” 蒋银蟾在母亲处吃过午饭,说了会儿话,回去才看见原晞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有事外出,若明晚未归,可往净慧寺寻。瓶中有蛊虫一对,为卿指路。 净慧寺在去凤翔府的路上,看这话的意思,原晞像是去做一件颇为危险的事。蒋银蟾揪着眉,思来想去,不太放心就这么等下去,牵了一匹马,下山找到凌观,问道:“你们世子爷做什么去了?” 凌观道:“张虔在凤翔府被官差抓了,世子爷说要请柳教主写封信给官府的人理会此事,他应该是去凤翔府了。” 蒋银蟾跺脚道:“蠢货!这种话你也信?他怎么可能请我娘帮忙!”言讫,拨转马头向西疾驰。 凌观一愣神的工夫,一人一马已在远处,他也来不及回去叫人,抢了一户人家檐下的马,丢下二十两银子,上马追赶。蒋银蟾的马身高腿长跑得快,几个时辰后便将凌观甩远了。其时已有三更天,远远近近散布着数十点火光,是举着火把的人。 他们在做什么?蒋银蟾心中一动,下了马,将马拴在树丛里,悄悄靠近那些人。一名身披深青织金鹤氅的男子被四个人围着,不住地搓手哈气,道:“这鬼地方,还没入冬就恁般冷!你们这帮饭桶,人擒不住,汤婆子也不准备一个!” 旁边的人陪笑道:“是我们办事不力,想事不周,委屈了公子。要不您先回去罢,这边有我们看着,他跑不了!” 韦宣礼这个娇生惯养的江南公子哥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丢下一句:他跑了,你们都等着挨板子罢!转身上马。 蒋银蟾看见他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对美人的印象总是比较深,须臾便想起来,哦,他是韦少师的儿子韦宣礼。 韦家的人怎么知道原晞在这里?蒋银蟾踌躇片刻,决定先不去找原晞,以他的本事,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当务之急是擒住韦宣礼,让韦家的人放弃追杀原晞。 韦宣礼带着两名随从回城,他有长官手谕,守门的兵丁看了,自然会开城门。蒋银蟾捡起三颗石子射出去,三匹马上的人便被点中穴道,手足发软,动弹不得,正欲叫嚷,隐隐听得衣袂带风,恍惚有个身影晃过,颈后一痛,便昏死过去。 蒋银蟾提着韦宣礼的腰带连纵带奔,拎小鸡仔似的,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抓着韦宣礼的发髻,将他的脸浸入冰冷刺骨的溪水中。韦宣礼醒转,清辉下云鬟绿鬓的少女映入眼帘,打头的情绪竟不是恐惧,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第六十五章 马滑霜浓少人行(二) 蒋银蟾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道:“韦公子,你还记得我么?” 韦宣礼眼中转过一抹异色,倨傲地上下打量着她,道:“你是谁?我们见过?” 说完这话,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试图发现一点失落之色。她记得他,他却不记得她,她应该失落,不是吗?可是没有,蒋银蟾只是微笑,笑得从容自信。 “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我在天竺寺遇见你和冯小侯爷,你们问我门派师承,我没有说。现在我告诉你,我姓蒋,叫蒋银蟾,家母是北辰教教主。” 韦宣礼淡淡道:“原来是魔教的蒋大小姐,难怪喜欢暗算别人。” 蒋银蟾抬起右手,啪的一声,在他左颊上一掌,又啪的一声,反手在他右颊上一掌,动作不快,韦宣礼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躲不开,脸蛋涨得通红。 蒋银蟾道:“你瞧,我不用暗算,你也只有挨打的份。” 韦宣礼气道:“你知不知道打我的后果?” 蒋银蟾噗嗤笑了,道:“后果?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有一千一万种法子,让你家人永远找不到你,信不信?” 远处传来一阵阵惨厉的狼嗥,在这旷野之中,天空是原始的,大地是原始的,风是粗犷的,人命并不比蝼蚁重多少,力量远比王法有效。 韦宣礼沉默片刻,道:“你想怎么样?” 蒋银蟾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白色药丸,道:“这是原晞送我的毒药,叫什么絮来着,柳絮,花柳,对了,叫花絮晚。你吃了后,浑身就会软绵绵,轻飘飘,只能躺着,让人伺候,是不是很舒服?” 她笑嘻嘻地将药丸塞入韦宣礼口中,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吐出来。韦宣礼大骇,药丸在口中化开,他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向蒋银蟾胸膛刺去。 蒋银蟾夺过匕首,道:“跟我动刀子,你疯了罢!”作势戳他眼睛,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射出愤恨之极的光芒。 蒋银蟾虚刺几下,松开手,道:“原晞是我的相好,他已经不想娶令姐了,停止对他的追杀,放了他的手下,我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三个月后给你解药。” 韦宣礼朝地下吐了几口唾沫,捧起溪水漱口,心知于事无补,冷笑道:“相好?我听说他就要回妙香了,你以为你这么帮他,他就会娶你?别做梦了,广平王世子是不会娶一个江湖女子为妻的。” 蒋银蟾道:“他想娶我,我还不想嫁呢!嫁人有什么好?我巴不得一辈子不嫁人,落个逍遥自在。我帮他仅仅因为我喜欢他,看不得你们这么欺负他!” 韦宣礼离间不成,想了想,道:“其实我也不想赶尽杀绝,只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蒋银蟾眼珠一转,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原晞知道是文氏撺掇你们加害他,你们并不是罪魁祸首,我帮你们说和说和,你们再给他些好处,我保证他回去后只找文氏算账。” 本来原晞就是个棘手人物,现在又有蒋银蟾帮衬,一击不中,再想对付他,那可难上加难。蒋银蟾先恫吓韦宣礼,使他心下惊惶,再提出善了,由不得他不妥协。 “果真如此,我们都感激蒋大小姐的恩情。” 蒋银蟾提着他,折回打晕他的地方,转身便走。韦宣礼望着她蹁跹的影,直到再也望不见,方才在两名昏迷的随从腰间用力一踢。 两人悠悠醒来,惊疑不定,道:“公子,是谁下的手?” 韦宣礼沉着脸,道:“你们还有脸来问我!废物,去告诉刁捕头他们,先不管那名刺客了,撤罢。”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也不敢问,一人去传话,一人随他回城。 原晞靠着树闭目养神,蔺琼琼仰头看了会儿月亮,只觉这一弯眉月格外秀丽,低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揉捏着,犹豫着,叫了声原公子。没有回应,转头看时,人已不见了,这狡猾的小白脸!气得蔺琼琼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他坐过的地方。 蒋银蟾跟着一闪一闪的蛊虫,拨开荆棘,走了一段路,见蛊虫落在一块大岩石上。她走过去,一条手臂从旁伸过,揽住了她的腰。她挥出去的拳头顿在半空,紧绷的身子一软,瞪着他,嗔道:“捉狭鬼,吓我一跳!” 原晞笑道:“我不是说明晚未归再来寻我么?你怎么来得恁般早?” 蒋银蟾没听见似的,道:“你中了别人的圈套。” 原晞道:“我知道,但我不确定是谁做下的圈套,所以来探一探。等那些要杀我的人回去,我便知道了。” 蒋银蟾道:“不用等了,他们是韦家派来的人。我认识你未来的小舅子韦宣礼,刚才看见他,给他吃了一颗花絮晚,他已经答应放了你的手下,不再追杀你。” 原晞愣了愣,道:“什么小舅子,你又没有弟弟,我哪来的小舅子?” 蒋银蟾笑道:“我有弟弟,也不是你的小舅子。” 原晞道:“怎么不是呢?我们将来要成亲的。” 蒋银蟾道:“谁答应你了?” 原晞道:“你不答应也无妨,反正你要嫁人,就只能嫁给我。” 蒋银蟾道:“为什么?” 原晞亲在她耳畔,道:“因为你嫁给别人,就要做寡妇。” 蒋银蟾咯咯笑了,道:“看不出来,你这么厉害。” 两人咬耳朵的工夫,那些举着火把的人都撤走了,原晞道:“你跟韦宣礼说了些什么?” 蒋银蟾复述一遍,语气甚是得意,道:“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下毒手,善了怎么可能?我不过就是哄哄他,他信也好,不信也罢,拿到解药之前都要老老实实的。你回妙香后,随你怎么收拾韦家,不干我的事。” 原晞想她这番举措,有勇有谋,换做自己也不能做得更好,不禁刮目相看,又想她明明不愿我回去,还是为我回去路上的安危做打算,这份体贴叫我如何消受?痴痴地睇住她,心中甜苦酸热,真个五味杂陈。 蒋银蟾道:“你看我做什么?” 原晞道:“你真聪明,像阿茸仙女。” “阿茸仙女是谁?” “是妙香的一位姑娘,美丽聪慧,做了许多造福苍生的事,死后就成了仙女。” 两人找到一个山洞,生起火来取暖,洞口有一株柿子树,结得满树果实。蒋银蟾吃了两个柿子,倚着原晞昏昏欲睡。原晞想说埋伏自己的人中有个高手,像是北辰教的人,看她一眼,把话咽了下去。 木柴烧得必剥必剥响,原晞望着火焰沉思,韦家这一闹,自己再流连,会给蒋银蟾带来更多的麻烦,得尽快走。韦家虽然只是帮凶,但蒋银蟾得罪了韦宣礼,难保日后不遭报复,对韦家决不能手软。 韦宣礼回到住处,果然觉得身子软绵绵,轻飘飘,躺在床上起不来,吓坏了一众随从。韦宣礼倒是镇定,一边命人带着一万两银子,三百匹绸缎,送张虔回绛霄镇,一边派人去请文氏的人来解毒。 来人是文王妃的亲信,也是使毒的行家,皱着眉头,半日道:“韦公子,我只能减轻你体内的毒性,要彻底清除,恐怕做不到。” 韦宣礼忍住了没骂他,道:“罢了,我先稳住原晞那边,等拿到解药,你们再动手。” 这日一早,蒋银蟾走进曲岩秀的院子,僮仆说他不在,去副教主处请安了。蒋银蟾就坐在厅上等,风入松窗,翻动案上的一本书,夹在书里的一片红叶飘出来,落在地上。蒋银蟾捡起来,看上面写着一句诗,是自己的笔迹。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啊,是去年秋天,在母亲房中发现一片题诗的红叶,她觉得有趣,也捡了一片红叶,写了这么一句,被曲岩秀看见,要了过去。 一年前的事,感觉却很遥远,是这一年里的变化太多了么? 正出神,曲岩秀回来,向她笑道:“原公子要走了,蟾妹怎么有工夫到我这里来?” 蒋银蟾将红叶夹回书里,道:“是不是你告诉韦家的人,原晞在这里?” “是又如何?”曲岩秀面不改色,一步步的走近她,道:“他要夺我的未婚妻,我这么做岂非人之常情?” 蒋银蟾点头道:“好,你承认就好。”拂袖转身,出门去了。 第六十六章 马滑霜浓少人行(三) 冉冉秋光里,英俊挺拔的少年穿着一件皂色缎窄袖长袍练剑,满地黄花被剑气荡起,十分养眼。 “妹妹,这几招我练得怎么样?” 蒋银蟾颔首,道:“比我上次看好多了。” 岳长倾满面含笑,在她身边坐下,抿了口茶,道:“妹妹,我听说原晞要走了。” 蒋银蟾嗯了一声,道:“他家里出了点事,得回去瞧瞧。” 岳长倾道:“那他还会回来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蒋银蟾捏碎一颗核桃,撅起嘴,吹去果仁上的皮,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岳长倾想她一定是心里难受,不愿表露出来,安慰道:“他若有心,自然会回来,若无心,也不值得你记挂,横竖我……我心里总是有你的。”说着低下头,竟把个脸晕红了。 蒋银蟾吃吃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没难过,相聚离别都是难免的,相聚有相聚的滋味,离别有离别的滋味,人活一世,要多体验几种滋味才不算白活。” 这是她惆怅数日后得出的感悟,有了这一感悟,目光变得长远,人便从当下的情境中跳脱出来。她毕竟不是深宅大院里无所事事的女人,没有太多闲工夫悲伤。 岳长倾怔了半晌,道:“妹妹是个豁达的人,任性真率,不为红尘所累。” 原晞向柳玉镜辞行回来,见蒋银蟾不在,便往后山找她。分别在即,相聚的每一刻都显得珍贵。岳长倾见原晞来了,便要离开。原晞叫住他,笑道:“我就要走了,一起吃顿饭,就当给我践行罢。” 蒋银蟾诧异地看着原晞,岳长倾愣了愣,含笑答应了。岳长倾拿出二十两银子做东,酒席就摆在他房中,鹿炙鸡酢,鱼鲙羊签,还有一坛岳老爷留下的好酒。 岳长倾举杯道:“原公子,过去多有得罪,还望大度宽容。” 原晞歉然道:“我也有不是之处,岳公子莫往心里去。” 两人饮尽,蒋银蟾面露喜色,道:“好极了,早该如此,大家都是朋友,何必鸡争鸭斗呢。” 原晞瞅她一眼,道:“岳公子要留在绛霄峰过年么?” 岳长倾摇头道:“我下个月便要回去了。” 蒋银蟾嘴角撇下去,闷闷道:“到年下,你们都走了,留下我冷冷清清的。” 原晞道:“不是还有曲公子陪着你么?” 第37节 蒋银蟾道:“你胳膊不疼了?” 原晞笑了笑,不说话。岳长倾眼珠在两人脸上转了转,道:“原公子的胳膊怎么了?” 原晞道:“前天出去办事,被人砍了一刀。” 岳长倾骇然道:“竟有这等事?是什么人?” 蒋银蟾和原晞都不说,岳长倾便明白了,喃喃道:“真是丧心病狂!” 原晞道:“也不能这么说,如果我是他,或许会比他更过分。好在他只记恨我,对大小姐并无异心,我见过男人吃醋,把媳妇和媳妇的相好都杀了呢。” 蒋银蟾也相信曲岩秀对自己并无异心,但原晞这话提醒了她,曲岩秀如此痛恨原晞,对她当真毫无怨怼吗?多少有那么一点罢。只要有,不管多少,她都得防着他。爱是最容易转化成恨的一种情愫。 岳长倾也听出原晞的弦外之音,是在示警,表面上却是替曲岩秀说话,他若直接提醒蒋银蟾小心曲岩秀,一来显得小人之心,二来蒋银蟾未必听得进去。高明,实在是高明,面首做到这份上,也算人才了。 岳长倾自知心机武功,容貌手段都不是原晞的对手,已无与他一争高下的心思,反倒欣赏起他来。吃到一更天,满天繁星,如碧水含晶,蒋银蟾和原晞告辞,岳长倾送出门,原晞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纸包,是枯荷慢的解药。 披着星光,走回熙颐馆,原晞道:“你累不累?我帮你捏捏脚罢。” 蒋银蟾道:“你胳膊上有伤,算了罢。” 原晞道:“不要紧的,下回帮你捏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蒋银蟾默然,卸了妆,打发杏月和桐月出去,脱了大衣裳,穿着缃色缎子小袄,葡萄紫的夹纱裤,坐在炕上。原晞端来热水,她泡了会脚,抬起一只跷在他膝头,比他雪白的衣料多了一层桃花粉。 原晞一寸一寸的捏着,像有一根线在他手里越捏越短,线的另一头牵着那个跳脱出去的她,一寸一寸的收回,又陷入眷恋中。她注视着他低垂的眼睛,峻拔的鼻梁,檀色的嘴唇,目光往下,再往下,落在他两腿之间,猜想着那物的形状,把足尖伸过去拨弄了一下。 原晞如遭电击,双目圆睁,吃惊地望着她,脸红了。 蒋银蟾扬起嘴角,脑袋凑近,道:“你今晚陪我睡觉,好不好?” 原晞心旌摇曳,犹豫一番,道:“我就要走了,这样对不住你。” 蒋银蟾道:“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说着就扯他腰带,活脱脱的急色鬼。 原晞捉住她的手,道:“你先别急,听我说,一男一女有了云雨之情,床笫之欢,女人对男人的依恋会更深,离别之苦也会更深,我不想你受苦。等我回来,成了亲,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蒋银蟾蹙着眉头,缓缓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道:“你说的是寻常女子,我不一样,等你回来,我未必还有心情跟你做这事,你今晚不做,我就替你除了孽根。” 原晞这番话,全然是为她着想,她不感动也就罢了,还用匕首指着他,这匕首哪来的原晞也不知道,无语地闭上眼,叹了口气,道:“你确实不一样。” 匕首轻轻拍着他的脸,蒋银蟾道:“你想清楚,做还是不做?” 原晞推开匕首,道:“大小姐,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跟土匪有什么区别?” 蒋银蟾鼻管里哼出一声,道:“我要是土匪,早就把你强上了。” 臊得原晞面红过耳,眼睛转向门外,道:“我回房拿点东西,你先上床罢。” 蒋银蟾疑心他要逃跑,道:“拿什么东西?” “药。” “什么药?壮阳药?” 原晞狠狠剜她一眼,道:“避子药,我自己吃的,不用你吃。” 蒋银蟾奇怪道:“你怎么会有这种药?” 原晞不想解释,又怕她多心,还是解释道:“先前怕做出事来,就配了一点,你这个年纪,还没玩够呢,被孩子绊住岂不可怜?” 蒋银蟾望着他去了,倒在床上笑起来,她当然不想生孩子,可是十五岁的少女对这种事本就懵懂,哪里能思虑周全。难得原晞一个男人,怀孕之苦,分娩之痛都不在他身上,却能替她想到。 听见脚步声,她转身面向里,原晞拴上门,走过来脱了鞋,上床搂住她,一面亲吻,一面宽衣解带,嘴上动作轻柔,手上动作飞快。赤条条的蒋银蟾不甚羞涩,眼睛瞟着他那处,心道原来他这样的美男子,麈柄也生得丑恶。 原晞薄薄的脸皮要沁出血来,将她昂起来的脑袋摁下去,灼热的气息拂在她胸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那一片蔓延至头皮,蒋银蟾看着他张开嘴,伸出舌头舔了舔,像在尝酪酥糕上的朱果,接着含住,她便伸手推他的肩,扭腰挣扎。 原晞按住她的手,深深一吸,她颤栗着叫出声,怕惊动杏月和桐月这两个母亲的耳目,坏了好事,忙捂住嘴。原晞抬起眼,黑漆漆的瞳孔在跃动,咧着白森森的牙一笑,像极了进食的野兽。 第六十七章 马滑霜浓少人行(四) 蒋银蟾喜欢做刀俎,不喜欢做鱼肉,道:“你下来,让我在上面。” 原晞乐得偷懒,二话不说躺下了。蒋银蟾跨坐在他身上,烛光从帐外透进来,茜纱帐子仿佛一团红雾,包围着她的酮体,白嫩纤细,却不是那种病态的纤细,她的手臂,腰肢,大腿有紧实流畅的曲线,充满健康的活力。 水藻一样的乌浓长发自她肩头泻下,纷纭绣床,小巧的莲房悬在头顶,她的脸是六月荷花。原晞心想:这真是观赏她的绝佳角度。 蒋银蟾俯下身吻他,两舌相嬉,酥胸轻偎,情潮排闼。原晞抚摸着她的背,手指滑过一节一节的脊骨,没入幽径。蒋银蟾尝到别样的趣味,扭动腰臀,越扭越得趣。原晞小腹上滑腻腻的,他将沾满花蜜的手指举到眼前,拉出一线银丝,闷声笑起来。 蒋银蟾道:“你笑什么?” 原晞笑容一敛,道:“没什么。” 蒋银蟾想他是笑自己不矜持,一只手伸到背后,道:“自己翘那么高,还好意思笑我。” 她的手有多软,多热,原晞霎时体会深刻,强烈的快感涌来,勾起更深的欲念。他握住蒋银蟾的腰,一点一点嵌入她,关切地问痛不痛。实属明知故问,蒋银蟾不作声,额心越蹙越紧,身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小嘴一撅,翻身躺下。 “好痛,我不做了。”她背对着原晞,扯过被子裹住自己。 原晞一只脚刚迈进销魂窟,就被她推了出来,急得又是亲又是哄,说了许多初夜难免会痛,忍一忍就快活了之类的话,蒋银蟾才睨他一眼,道:“你叫我三声好姐姐,我就让你继续。” 原晞比她还大四岁,这好姐姐如何叫得出口?然而欲火攻心,圣人也忍不得,一咬牙,豁出脸皮,央求道:“好姐姐,让我弄一回罢。” 蒋银蟾笑道:“还差两声呢。” 原晞道:“弄完再叫。” 蒋银蟾勉勉强强掀开被子,原晞抬起那一双玉腿,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凿开桃源洞,带出一缕猩红,染上荼白罗帕。蒋银蟾嘴唇都要咬破,睫毛上的泪珠颤颤巍巍,眼中迷离的水光晃得原晞神魂颠倒,唇舌在她肌肤上游走,她似酥油雕成的人儿,随时会融化。 桐月过来催她睡觉,在门外听见两人唧唧哝哝,床稜戛戛的响,心知来晚了,叹息而去。 弄到窗外的夜色变淡变蓝,罗帕换了三条,蒋银蟾才有点快活,脸贴着枕头侧卧,背后是他若即若离的胸膛。她懒洋洋地眯着眼,骨头都是软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颈间,遮住一半酥胸,阵阵暖香扑入原晞鼻腔。 忽有酸痛之感,蒋银蟾眼波一横,嗔道:“你轻一点……” 原晞觑着她的媚态,恨不能将她吞入腹中,想着,便说道:“《百喻经》里有个故事,叫梵志吐壶,梵志会法术,将装着心爱女子的壶吞入腹中,想她时便吐出来。我若也会这样的法术,该有多好。” 蒋银蟾道:“那梵志不想她时,她在他腹中多无聊啊。” 原晞笑道:“是啊,所以她也藏了一个心爱的男子在腹中,无聊时便吐出来解闷。” 蒋银蟾咯咯一笑,道:“这故事真有意思,那男子腹中或许还有一个女子。” 原晞道:“男女之间总是互相隐瞒的,人心莫测呀。” 蒋银蟾如在一叶扁舟上,摇晃着,摇晃着,沉入黑甜梦乡。原晞轻手轻脚地下床,拧了帕子,替她擦拭干净,相拥而眠。其时天已微亮,两人直睡到日上三竿,原晞穿戴整齐,打开门,让候在廊檐下的杏月和桐月进来。 杏月抿嘴一笑,眨巴着眼,道:“原公子,好早啊。” 桐月冷着脸,捧着沐盆从原晞身旁走过去,招呼也不打。原晞讪讪地拿了碗,向茶壶倒了茶,坐在椅上吃着。蒋银蟾梳洗完毕,递给他一朵珠子结成的芙蓉花,道:“赏你的。” 原晞拿在手中细看,想起送给韦家的聘礼里有一匣子珠花,每一朵都比这朵饱满精致,可惜了,自己并不曾给过蒋银蟾什么好东西,回去后一定要准备一份厚礼。多厚呢?依着原晞当下的心情,把广平王府的宝库送给她,还是轻的。 万幸他不是皇帝,不然妙香的史册上要多一位昏君。 蒋银蟾从妆奁里翻出那只金盒子,睇住镜子里的他,欲言又止。原晞瞅见她手中的金盒子,与她的眼睛在镜中相遇,便明白了。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这是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的意思呀。 如斯委婉细腻的心思,搁在宦家小姐身上并不稀奇,可是搁在蒋银蟾身上不啻于铁树开花。原晞想她这棵铁树也就为自己开这么一回花了,那种感动不可言喻。 蒋银蟾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他要走了,送朵珠花以为表记。什么钗留一股合一扇,《长恨歌》那么长,她根本记不住。 原晞如痴如醉,也不顾两个丫鬟在旁,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你放心,我定不负你。” 蒋银蟾手一甩,道:“少自作多情,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指望你过日子,你爱跟谁好就跟谁好去。” 原晞但笑不语,暗道你就是嘴硬。吃过饭,蒋银蟾照旧要去后山练武,原晞说今日就歇一歇罢,蒋银蟾不理,出了门,迎面遇上母亲身边的侍女。 “大小姐,教主请您过去。” 柳玉镜坐在厅上和两位堂主说话,蒋银蟾走进来,柳玉镜冷冷看她一眼,她便知道事发了,笑嘻嘻地行了一礼,与两位堂主打过招呼,坐在旁边的交椅上。柳玉镜再三叮嘱过她,成亲之前不可胡来,尤其是与原晞这样的王孙公子,能有什么结果呢?白白地被占了便宜。 作为母亲,柳玉镜的强势远在许多严父之上,蒋银蟾少年心性,难免不服管教,但又爱她,深知她是天下最不容易的母亲,不忍心在其他事情上违逆她,惹她生气,只能在这等私事上做小小的反抗。 柳玉镜瞧出她有几分得意,不禁动怒,打发走两位堂主,抬掌欲给她一耳光。掌风袭到,蒋银蟾就像一片叶子飘了出去,身子凌空一翻,掠过院墙,不见了踪影。柳玉镜打了个空,心头反而一喜:逆女,竟能躲过我这一掌! 她缓步走到隔壁院中,坐在石墩上,语声平静道:“出来罢,我不打你。” 耳房里一名换衣服的侍女被点中穴道,光着上身,动弹不得,口不能言,惊恐地望着蒋银蟾。蒋银蟾体贴地为她披上衣服,在她丰腴的胸脯上摸了一把。侍女把脸飞红,羞答答地垂下眼。 柳玉镜在外面又道:“你再不出来,就等着闭门思过罢。” 蒋银蟾踌躇了一会儿,解开侍女的穴道,举袖障面作抹泪状,一步步挪将出去。 柳玉镜翻她一眼,道:“行了,别装了,跟我过来。” 穿过夹道,走进正房,柳玉镜命侍女端来一碗药,道:“你年纪太小,有了身孕,前程都毁了,把药吃了。” 蒋银蟾低着头道:“原晞吃过了。” 柳玉镜一愣,道:“你让他吃的?”心下诧异:傻妮子怎么想得到? “他自己吃的。” 柳玉镜笑了笑,道:“你别以为他就是为你好,兴许是怕你有了孩子,要挟他呢。” 蒋银蟾没有就原晞是否真心的问题与母亲争论,真也好,假也好,随着他的离开都变得不重要,她从他身上得到过实实在在的快乐,这就足矣。 第六十八章 马滑霜浓少人行(五) 原晞在绛霄峰待了半年,本是希望文氏的人放松警惕,回去的路上少些险阻,曲岩秀向韦家告密,文氏的人自然也知道他还活着,且在绛霄峰活得好好的。他这边动身,那边文氏的人就会得到消息。 虽则如此,这半年也不算白等,一来赢得了蒋银蟾的芳心,二来张虔等人带来一个好消息。妙香国内局势变化,贵胄世家之一的杨氏有意拉拢原氏,对抗文氏,杨氏在雅州至建昌一带势力颇大,走这条路对原晞来说安全得多。 这日一早,岳长倾陪蒋银蟾送原晞下山,千叮咛,万嘱咐,原晞都在前几日说尽,看着她却还有许多放心不下的地方,仿佛她是一个小孩子。蒋银蟾对他倒没什么好说的,他心有七窍,用不着她多说。 岳长倾见蒋银蟾只是沉默,替她说道:“原公子,路上看见异乡花草,莫要像此处停留啊。回去后记得给妹妹写信,实在管不住自己,有了新欢,趁早说清楚,别耽误了妹妹。” 蒋银蟾瞪他道:“我又不会等他,说这些做什么?” 原晞道:“就是西施貂蝉站在眼前,我也只要蒋大小姐,事情一办完,我就回来娶你。” 蒋银蟾道:“谁要嫁给你?” 原晞道:“你答应我的。” “我没有!你快走罢,再也别回来了!”蒋银蟾推着他上马,在马臀上一拍。 马向前走了几步,被原晞勒住,他转头注视着她,目光深深,道:“你不等我,就等着给你的相好收尸罢!”说完,纵马而去,激起一道烟尘在金色的阳光中弥漫。 蒋银蟾冷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天阔云低,西风猎猎,远处的衰杨古柳下有一队人马,他融入他们,做回世子,不再是她的鱼美人。如果彼此间的缘分已尽,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蛟龙入海,虎归山林,都落得自在。 第38节 这几日,蒋银蟾心中的感悟就像泉眼里的水,汩汩往外冒个不住。她想把这些无形的感悟凝聚成剑招,总不得其法,有时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躺在后山的石头上发呆,有时站在路边,桥上发呆。别人看见,都以为她思念原晞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摇头叹息。 转眼到了十月二十五日,是庞长老的生日,众人在他住处饮酒作乐,说起崆峒派的一则新闻。前不久,崆峒派掌门翁猿声受了重伤,原因不明,便引起各种猜测。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是他的大弟子尚嵂打伤了他。 裘堂主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道:“徒弟怎么打起师父来了?” 柯长老抚着胡须,嘴巴在胡须下面笑得暧昧,道:“翁猿声的夫人是个美人,美人的丈夫总要跟别的男人打架的。” 众人会意,低声笑起来,裘堂主眼睛瞪得更大了,道:“尚嵂跟翁猿声的夫人偷情?这岂不是乱伦?” 柯长老道:“裘堂主,不要大惊小怪的,徒弟又不是师娘亲生的,没那么严重。” 裘堂主待要与他辩论,旁边的人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他才想起来,柳玉镜和蒋危阑也是乱伦,柯长老在替他们说话,辩不得,悻悻地闭了嘴。众人把话转到翁猿声身上,因为都是男人,言语之间既有同情,又有奚落,后者居多。 “这个翁猿声,连媳妇都看不住,还有什么脸做掌门?我要是他,就杀了奸夫淫妇,找个地方隐居。” “可不是么,徒弟和媳妇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情,这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捉奸反被打成重伤,如今闹得人尽皆知,羞也羞死了!” 曲岩秀望着坐在另一桌的蒋银蟾,本来没在意他们的话,听到这几句,心被刀子刮过一般,再看众人的眼睛,总觉得在瞟自己,愈发难受,喝了一碗又一碗,见蒋银蟾起身离席,便跟了过去。 庞长老的住处离三清殿不远,蒋银蟾进了山门,一名道士迎上来,笑道:“大小姐光降,有何见教?” 蒋银蟾道:“还是你们这里清静,我到后殿坐坐,你倒杯茶来就行。” 道士答应着去倒了茶,用托盘端着,走到后殿廊下,看见曲岩秀,正要打招呼,曲岩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过托盘进去了。蒋银蟾闭着眼睛,在一个蒲团上盘膝打坐,曲岩秀放下托盘,向蒲团旁坐了。 她今日穿着松绿绫夹袄,藕色水纹百褶裙,脸上匀着淡淡的胭脂,鬓边一朵珠花衬得粉光脂艳。曲岩秀抚一抚那朵珠花,道:“不跟大家一起玩,躲到这里来,是有心事么?” 蒋银蟾嗯了一声,曲岩秀面现不屑之色,夹着一丝怨恨,道:“不就是个南蛮子,值得你这般挂念?” 蒋银蟾微微冷笑,自己的心事就一定是为了男人么?懒得解释,解释了人家也未必信。 曲岩秀眼中忽又流露出怜爱,道:“他不会回来了,蟾妹,我们是要成亲的,你别再想他了,好不好?” 蒋银蟾睁开眼,直视他道:“我与他已有肌肤之亲,床笫之欢,你还想娶我么?” 曲岩秀虽有预料,终不及她亲口承认来得痛,惨然不语,扭过头去,双手紧握成拳,席间众人说翁猿声夫人和弟子如何如何偷情的话在耳边回响,放大,嗡嗡嗡,似无数蜜蜂振翅,眼前浮现的画面却是她和原晞。 酒意助长怒火,直窜头顶,他浑身燥热,急需发泄,拿起茶盅,在地下砸得粉碎,站起身踢翻了香炉,拳头打在一根粗柱上,殿顶泥沙簌簌落下。 蒋银蟾恼他向韦家告密,害得原晞处境危险,见他这样,心下痛快,道:“你去跟我娘说罢,我不是处子之身,你不想娶我,她不会勉强你的。” 曲岩秀被她气得头一阵阵发昏,向椅上坐下,缓了几口气,恨恨地盯着她,道:“以前我问你,喜不喜欢我?你说喜欢。我还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你说愿意。为什么认识他之后,一切都变了呢?我们十多年的情分,就敌不过你和他的几个月?” 蒋银蟾沉默片刻,道:“我那时见识少,对你的喜欢是没有比较的,没有比较的喜欢就算不得真正的喜欢。自从原晞来了,我发现曲师兄你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忠厚坦诚,你好像有很多事瞒着我。至亲至疏夫妻,还没做夫妻呢,就这样了,做了夫妻,我只怕夜里都睡不安稳。” 这一席话如同冰水浇在曲岩秀头上,怒火熄灭,他彻底清醒,她说的没错,他确实有很多事瞒着她,瞒着柳玉镜。光是杀害关堂主这一件,便足够柳玉镜要他的命,他罪孽深重,怎么有脸指责她? 愧疚的目光垂落,曲岩秀一声不吭,脊梁骨弯下去,双手捂住脸,手肘撑在腿上,良久深吸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晚上蒋银蟾要吃水晶梅花包,厨房做了一大盘,她只吃了两个,桐月道:“拿几个给大公子送去罢。” 蒋银蟾点点头,桐月提着食盒到曲岩秀这里,曲岩秀问她蒋银蟾和原晞的事。桐月本来不想说的,见他问起,只好说出来。 曲岩秀黯然道:“我还想着,也许她是为了气我说谎。” 桐月诧异道:“她都告诉您了?”旋即便明白蒋银蟾的用意,面露不忍之色,道:“大公子,那原公子八成是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也是几年后的事了。您别往心里去,成了亲,大小姐自然就放下他了。” 曲岩秀苦笑,过了两日,蒋银蟾在柳玉镜处吃饭,满怀期待地问道:“娘,曲师兄对您说了什么没有?” 第六十九章 飘飖风袖蔷薇香(一) 柳玉镜瞥她一眼,道:“没有,你希望他对我说什么?” 蒋银蟾和曲岩秀的婚事,是柳玉镜亲口许下的,退婚的事,若由女方提出来,便显得柳玉镜出尔反尔,因此最好是男方提。 自己话说到那份上,他为什么还不提?蒋银蟾揪着眉,垂眸道:“没什么。” 母女俩沉默着,只听银箸敲击碗碟的轻响,见母亲吃完,蒋银蟾放下箸,拿帕子擦了嘴,跟着她走进里间,道:“娘,我近来修习,隐隐有突破之感,但缺了点机缘,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柳玉镜面露喜色,眼睛从她脸上转向窗外,道:“先穷真理,随缘行行,是该出去走走。” 蒋银蟾高兴道:“这么说,您答应了?” 柳玉镜点头,道:“我也该出去走走,总待在这里,难免当局者迷。” 蒋银蟾道:“迷什么?” 柳玉镜牵着嘴角笑一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一名侍女进来说大公子有事求见,蒋银蟾暗忖:但愿他是来说退婚的事,便说道:“娘,那我回去了。” 出门与曲岩秀打了个照面,她扭头便走,曲岩秀看她须臾,进门向柳玉镜行了一礼。蒋银蟾溜到窗外,听他们说来说去,都是教中的事务,并无一字与退婚有关,急得抓心挠肺。 及至曲岩秀告辞,柳玉镜向窗上瞟了一眼,道:“岩秀,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蒋银蟾双手交握,心跳得好响,默默祈祷:快说,快说,你说了,咱们俩都解脱了。 曲岩秀站在地下,低着头,嘴唇翕动,半晌吐出一句:“教主,我想早日与蟾妹完婚,免得又招来一些浮浪子弟。” 这话险些把蒋银蟾气晕过去,碍于母亲,强忍着没说话。柳玉镜笑道:“你倒提醒了我,眼看她就十六了,是该成亲收收心了,我会跟她说的,你去罢。” 转过一条回廊,曲岩秀看见亭子里的蒋银蟾,装作没看见,径自走下石阶。蒋银蟾纵上前,拦住他的去路,高高地抬起下巴,道:“你说谁是浮浪子弟?” 曲岩秀道:“无媒无聘,便做出事来,不是浮浪子弟是什么?” 蒋银蟾转着眼珠,露出轻佻的笑容,道:“是我逼他的,我说你不做,我便让你做不成男人,吓得他立马答应了。”说着笑得花枝乱颤。 曲岩秀额头青筋凸起,脸色阴沉至极,倏然一笑,眼中寒星闪动,道:“随你怎么说,我是不会退婚的。你想退婚,自己去跟教主说罢。” 蒋银蟾止住笑,也沉下了脸,道:“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曲岩秀面上笑意更浓,却没有半点温度,道:“我看你生气,便觉得很有意思。” 蒋银蟾眯了眯眼,道:“你别以为有我娘主张,这桩婚事就十拿九稳了,只要我不肯嫁,谁也奈何不得。我劝你现在退婚,还留得体面,等我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体面?”曲岩秀哈哈大笑,那种狂态酷似曲凌波,他越笑越响,身子摇摇晃晃,笑声传出很远,惊动层林,半晌才收住,道:“自从你带他回来,我的体面便尽失了。你闹罢,闹到最后,还是得嫁给我。” 蒋银蟾无话可说,转身便走,曲岩秀一把拉住她,柔声道:“你喜欢那事,成了亲,我夜夜伺候你,一定比他伺候得好。你不信,我们现在试试?” 蒋银蟾大怒,右手向他脸上挥去,曲岩秀抓住她的手腕,她左脚飞起,踢他腰眼。曲岩秀顺势跃开,手臂一抄,将她抱在怀里。两人武功上的差距倒还有限,力气上,身材高大健壮的曲岩秀占了先天的优势,蒋银蟾挣不脱,怒火更盛,一张脸红得赛过路边的杜鹃花。 曲岩秀从未如此冒犯过她,这时真是鬼迷心窍,忍不住在她鼓鼓的腮上亲了一下。蒋银蟾发了狠,飞脚向他眼睛踢去,要他不得不松手,紧接着劈脸重重一耳光,啪的一声大响,打得自己手臂发麻。 换做一般人,满嘴牙齿都要被打落,曲岩秀外家功夫了得,左颊上只有一个淡红的掌印。他望着蒋银蟾离开,火辣辣的痛很快便在冷风中平复,嘴唇上的香软触感经久不散。 蒋银蟾并没有向母亲告状的打算,受人欺负找长辈撑腰,是小孩子的行径,她早就不屑这么做了。打也打了,她不想再计较,次日收拾行李下山,桐月杏月哭着喊着要一起走,她硬着心肠没答应。 翻过一座险峻的山,穿过一片金黄的草原,跨过一条湍急的河流,前面有座庄子,其时已是申牌时分,天色暗了,她便过去投宿。走到近处,感觉不对劲,这座庄子太过安静了,一点人声犬吠都听不见,在暮色中死气沉沉的。 黑漆大门虚掩着,透出浓重的血腥味,蒋银蟾拔出剑,推开门,尖细的吱呀一声,连同眼前的画面,刺激着来人的神经。偌大的天井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每个人都佩刀挂剑,却没有一个人的刀剑出鞘,他们的咽喉都被洞穿,地上的血迹已凝结。 好利落,好毒辣的凶手,会是什么人?为何要杀他们? 忽听得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蒋银蟾忙牵着马,躲进树丛里,只见七八个人骑着马奔过来,停在门前,为首的锦衣公子进门发出一声哀嚎,瘫软在地,道:“快,快去看看老爷在不在?” 其余人散开去找,不多时,一个人惊惶失措地跑回来,道:“老爷……老爷的头不见了!” 锦衣公子面如土色,让人扶着,走到后院的正房门外,往里一看,一具无头尸体端坐在紫檀木椅上,身上的酱色缎袍染满了血,手上戴着翡翠戒指。 “爹!”锦衣公子双泪交流,浑身颤抖,再看尸体旁边的桌上压着一幅字,血写的字。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落款是一朵蔷薇花。 “蔷薇书生,一定是蔷薇书生下的毒手!”锦衣公子厉声道。 蒋银蟾伏在屋脊上,暗自诧异:蔷薇书生是谁?若这些人都是他一个人杀的,他的身手该有多快? 次日中午,她到了一个市镇上,找了家客店,吃过饭,睡了一觉,将头发挽成一个顶髻,用方巾扎了,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团绣缎袍,足蹬皮靴,出去闲逛。在一个古玩摊上发现一幅虞世南的字,只要三两银子,也不知是不是真迹,想着原晞喜欢,便买下了。 街上晃悠的两个无赖见她打扮得像个富家公子,且又身材瘦小,很好欺负的样子,便走过去,一前一后堵住她,上下打量,满脸奸笑。 蒋银蟾眉头微蹙,道:“两位有何贵干?” 一无赖盯着她剑鞘上的宝石,道:“小郎君,你这把剑不错,借给我们玩玩罢。” 另一无赖捏着拳头,骨节格格直响,蒋银蟾唇角一弯,道:“有本事自己来拿啊。” 无赖伸手去摘她的剑,剑光只一闪,他的手便掉在了地上。周围的人惊叫着跑开,蒋银蟾丢下一句:两个蠢货,径自到茶楼吃茶。 十几个劲装结束的汉子拿着兵刃冲进来,楼上楼下的客人纷纷作鸟兽散。蒋银蟾眼光扫过他们,若无其事地啜着茶。 领头的汉子朝她走近几步,神情愤恨,似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举刀指着她道:“蔷薇书生,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找得我们好苦,今日非要你偿命不可!” 蒋银蟾愣了愣,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蔷薇书生。” 汉子道:“放屁,红衣服,小白脸,年纪轻轻,出手这么快,还拿着字画,不是蔷薇书生是哪个?” 原来那蔷薇书生是个爱穿红衣服,喜欢字画的小白脸。蒋银蟾失笑道:“我真不是蔷薇书生,你们别跟我歪缠。” 汉子们不信,围攻过来。蒋银蟾连刺十三剑,迅捷无比,众人完全看不清她的剑势来路,只见红影飘忽,剑光飞舞,一瞬间便有六七个人负伤。蒋银蟾左手发掌,击在四根柱子上,挥剑逼退众人,纵身跃出窗户。 身后一声巨响,四根柱子齐断,茶楼倒塌,压住了众人。 第七十章 飘飖风袖蔷薇香(二) 短短数日,蒋银蟾遭遇了四拨人,都是把她当做蔷薇书生,要杀她的。因为一个陌生人,受到这样的连累,不免心生好奇,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何想杀他的人如此之多?他的身手有多快?比自己还快吗? 蒋银蟾沿途打听,得知蔷薇书生是个身价很高的杀手,出得起他的价钱的人非富即贵,要杀的人自然也不简单。蔷薇书生出道一年多来,从未失过手。蒋银蟾想见一见他,于是花重金买到了一则消息。 十一月初六,蔷薇书生将到乐溪镇上的乐溪书铺买书。 卖消息给她的人是个老江湖,出了名的消息灵通,蒋银蟾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找上他,拿出两锭金元宝,道:“我买刚才那位姑娘买的消息。” 乐溪书铺门面不大,对门是一家香料铺,陈设雅致,蒋银蟾买了十两银子的香料,坐在临街的窗边,伙计便给她泡了一杯茶,拿了一碟点心。天空彤云密布,未几飘下雪花来,先是细细如撒盐,到了中午便纷纷扬扬成鹅毛了。 一人撑着红绸伞,穿着红缎子窄袖袍,踏着乱琼碎玉而来。红绸伞下是一张苍白的脸,清冷的五官,他整个人恰似一枝凌寒独自开的蔷薇。 他一定就是蔷薇书生,蒋银蟾不禁把他和原晞做比较,他们有几分相似的书卷气,但他太冷硬,不及原晞灵动妖冶。 他在书铺檐下收了伞,抖一抖雪水,进去了。蒋银蟾四下扫视,感觉至少有四个人在盯着他。她能买到的消息,别人自然也能买到,待会儿可有好戏看了。 蔷薇书生提着一个蓝布包袱出来,蒋银蟾悄悄地跟着他,到了一个偏僻所在,只见白茫茫的芦苇丛旁有个亭子。蔷薇书生在亭子里坐下,打开包袱,拿着一本书看起来。芦花摇雪,雪覆芦花,寒水微茫载孤舟,满目肃杀之气。 三柄剑毒蛇般窜出芦苇丛,离蔷薇书生只有数尺时,他才拔剑,剑一拔出来,就闪了三下。三个人的咽喉都被洞穿,鲜血直喷。 他目光一转,冷冷道:“还有两位朋友,请现身罢。” 蒋银蟾岿然不动,她对自己隐身潜伏的功夫非常自信,燕鸿曾经教过她,行走江湖,只要你足够自信,不自信就是别人。果然两个不自信的人跳了出来,一个拿着花枪,一个拿着戒刀,年纪都在三十上下。 飞雪飘絮中红缨抖动,枪尖闪闪,直刺蔷薇书生的胸口。蔷薇书生跃出亭子,使戒刀的人腾身而起,向他头顶劈落。他挥剑招架,攻守皆备,身手不仅极快,而且极准,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浪费的力气。剑光流转,雪更急,风更狂,花更艳,雪片与风鏖战,芦花助阵,裴回乱绕空。 连日来萦绕心头的感悟就在这一刻有了凝聚的趋势,蒋银蟾闭上眼,听着兵刃交击之声,朔风吹雪之声,渐渐的,这些声音都远去,她似乎变成了一片雪花,悠悠飏飏,飞过千山万岭。 第39节 花枪忽地一转,向芦苇丛中刺去,劲风分开芦苇,露出一张秀丽沉静的脸。这人的目标原来不是蔷薇书生,而是她。这一枪出其不意,蔷薇书生和使戒刀的人都愣住了。花枪刺客势在必得,却刺了个空。 惊诧之下,他急忙回枪护住自身,剑光灿若烛龙,花枪断成两截,长剑从他肋下拔出,蒋银蟾才睁开眼,喃喃道:“这一招就叫六出奇花罢。” 蔷薇书生眼中放出异彩,道:“你也是来杀我的?” 蒋银蟾道:“不是。” 话音刚落,使戒刀的人便施展轻功逃跑,蔷薇书生手中的剑化作一道青虹,贯穿他的身体,力犹未竭,带着他的身体飞出一丈多远才停下。 蒋银蟾道:“你的剑法很好。” 蔷薇书生道:“你的剑法也不差。” 两人都是出类拔萃的少年,傲慢自大,难得夸赞别人。 蒋银蟾微笑道:“好些人把我当做你,要杀我,我便好奇你是个怎样的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若能不吝赐教,感激良深。” 蔷薇书生收回剑,摇头道:“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与你比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蒋银蟾道:“你喜欢读书,为什么要当杀手?” 蔷薇书生道:“杀人赚钱,有了钱,才能安心读书。” 蒋银蟾哑口无言,她运气好,从来没为钱的事发过愁,她的父母,她的情人都支持她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样的运气是罕见的,大多数人都要为了钱,做一些不喜欢做的事。 蔷薇书生提着包袱,上了小舟,回望她道:“我姓尤,叫尤香泉。” 蒋银蟾道:“我姓姜,叫姜英。尤兄,我们有缘再见!” 尤香泉微微颔首,划着小舟,没入远迷皓色中。蒋银蟾仰头望着散漫交错,辗转无穷的雪花,将心中的剑招一一使出。后人谈起这套霰雪剑法,都说是蒋银蟾苦思原世子所创。蒋银蟾解释过多次,无人相信。 某夜枕席情浓,原晞问道:“霰雪剑法果真是为我而创?” 蒋银蟾道:“我说是,你相信么?” 原晞想了想,摇头,两人都笑了。高估自己的魅力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原晞当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知道,蒋银蟾这样的女孩子做什么,通常都是为了她自己,把她的动机归结到男人身上,无疑是对她的贬低。 当下蒋银蟾很想找一个人试试自己新鲜出炉的剑法,找谁呢? 她从乐溪镇向东,先是到了万竹山庄,然后是铁旗门,明光宗,挑战各家各派最出色的年轻弟子,连胜七场之后,踏入嵩山少林寺的大门。彼时晦丰禅师正在讲经说法,台下坐着一百多名弟子。 晦丰禅师二十年前败给蒋危阑,十年前又败给柳玉镜,这两战堪称他毕生之痛。他不认识蒋银蟾,但在看见她的一瞬间,便有种灵魂深处被刺痛的感觉。 蒋银蟾客客气气道:“敢问哪一位是怀松师父?” 一个年轻僧人站起身,合什道:“小僧便是,施主有何见教?” 蒋银蟾道:“我叫姜英,听说你功夫不错,我想跟你切磋切磋。” 怀松一怔,看了看师父晦丰,见他点头,道:“原来是姜少侠,听说你击败了万竹山庄的常少庄主,明光宗的康少侠,幸会,幸会!” 怀松使一根黄铜棍,与蒋银蟾斗了三十多个回合,晦丰便看出他不是这少年的对手。这少年的剑法虽然见所未见,但轻灵奇巧,有北辰教剑法的影子。 晦丰愈发肯定,道:“不必打了,怀松,你退下罢。” 怀松向后纵开,晦丰站起身,道:“姜少侠,让老僧猜一猜,你其实姓蒋对不对?” 蒋银蟾心下一惊,面上琅然笑道:“不错,我姓蒋,叫蒋银蟾。” 晦丰冷冷道:“蒋大小姐,你敢不敢接老僧一掌?” 众弟子愕然,心道师父德高望重,怎么能与一个小姑娘动手?殊不知晦丰心胸狭隘,已被过去的屈辱冲昏了头脑。 蒋银蟾暗忖:这老秃驴长我许多岁,比掌力,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但他道破我的身份,我若拒绝,便是丢了本教的脸。犹豫片刻,豁出去了,挑眉道:“有何不敢?” “好!”晦丰呼的一掌,向她面门击去。 蒋银蟾右手翻起,与他对了一掌,身形晃动,向后跃开丈余,脚下的大石板裂成碎块。众僧见她安然无恙,无不心惊色变。 蒋银蟾笑道:“老和尚好不要脸!”说着飘然远去。 晦丰这才醒悟,自己做了件多么丢人的事,满面通红,回房去了。在场的一百多张嘴传来传去,数月后,此事竟由一名云游僧之口,传到了妙香无为寺。 当是时,春暖花开,原晞正和闻空禅师坐在庭中吃茶,听那云游僧道:“中原的少林寺是一代不如一代啦,几个月前,魔教的大小姐上嵩山挑衅,那晦字辈的高僧见弟子不是对手,居然亲自下场,你们说荒唐不荒唐?” 原晞慌道:“那蒋大小姐怎么样?” 闻空禅师和云游僧瞅他一眼,便知道他和这蒋大小姐有些首尾了,云游僧笑道:“蒋大小姐武功了得,接了晦丰一掌,全身而退,当真有蒋柳两位教主的风范。” 原晞舒了口气,想象着蒋银蟾当时的狂妄姿态,嘴角便翘了起来。闻空禅师饶有兴味地睇他,道:“那蒋大小姐今年多大啊?” 云游僧道:“十六七岁罢,世子爷认识她?” 原晞道:“实不相瞒,她是我未婚妻。” 闻空禅师诧异道:“你几时又定亲了?” 第七十一章 飘飖风袖蔷薇香(三) 原晞有些不好意思,似乎自己是个热衷于成亲的俗物,解释道:“不是我急着定亲,是蒋大小姐救了我,两情相悦,天赐姻缘。” 闻空禅师道:“竟有这等事?你父亲知道么?” 原晞摇了摇头,凑近些道:“五叔,你说我爹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闻空禅师的俗家姓名叫原明非,只比原晞大七岁,叔侄俩的容貌颇为相似,都有种出尘的气质,只是这种气质在侄儿身上像妖,在叔叔身上像仙。 原明非噙着一点笑,道:“魔教名声在外,你这么跟他说,他肯定是不答应的。那蒋大小姐想必是个活泼善良的女子,你父亲若是见到她,或许会摒弃成见,同意你娶她。” “这……”原晞眉间攒着愁,道:“她是一只胭脂虎,脾气不好,想法与众不同,时常语出惊人,只怕我爹见到她,就更不会答应了。”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女子。”原明非第一次听说蒋银蟾的大名,便是和与众不同联系在一起的。后来他得出感悟,生命中有些人,还未遇见,基调已先奠定。 当下他捻着持珠,很热心地替侄儿出谋划策:“不管怎么说,你总得让他见见蒋大小姐,他不答应,你便出家做和尚,他一定舍不得的。” 原晞哈哈笑了,道:“我正有此意。” 云游僧见他叔侄两个合起伙来对付广平王,不禁为广平王念了声阿弥陀佛。一名小沙弥疾步走过来,双手合什,行了一礼,道:“师叔,文四小姐又来了。” 文四小姐单名一个霞字,是相国文渊泰的侄女。 原晞回到妙香不久,文王妃勾结韦家谋害他的事便传开了,至于是怎么传开的,原晞也不知道。为此,文相国特意抚慰他一番,并且提出把文四小姐嫁给他做补偿。原晞推拒,文相国也没有勉强,任谁遭遇了这种事,都不会再待见文家的女人。 文相国一心篡位,又不想把原氏逼得太紧,倘若事先知道文王妃要害原晞,他是不会答应的。现在闹得人都说文王妃蛇蝎心肠,欺人太甚,他这个做兄长的未必没有在背后支持。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文相国近来对原晞分外亲热。 但文四小姐心高气傲,虽然看不上原晞,听说他也没看上自己,便愤愤不平,写了一篇文章,字字句句针对原晞,极尽讽刺挖苦之能,命人张贴在大街小巷。原晞看了,只有两个字的评价:幼稚。 文四小姐来无为寺,却不是找原晞的,她仰慕原明非的武艺,想拜他为师。原明非被她缠得头大,站起身道:“我去避一避,你们打发她走罢。” 文四小姐走到庭中,只见原晞和云游僧在吃茶,道:“闻空禅师呢?” 原晞正眼也不瞧她,道:“他去崇圣寺了。” 文四小姐冷笑道:“我看他是不肯见我,躲起来了。” 原晞道:“知道你还来,真不要脸。” 文四小姐气得拔出腰间佩刀,向他砍去。原晞站起身,脚下一动,石墩便飞起来,朝她砸过去。文四小姐险些被砸中,愈发恼怒,又挺刀剁他右臂。原晞擒住她的手腕,往池塘里一摔。 文四小姐不谙水性,所幸池塘里的水只到她胸口,扑腾了几下,她便站稳了,脸上妆花得一塌糊涂,指着原晞,待要破口大骂,身上痒起来。知道中毒了,急忙跃上岸,拉不下脸求他给解药,丢下一句你等着,回去找人解毒了。 却说蒋银蟾与晦丰对了一掌,仗着内功神妙,卸开了大半掌力,还是感觉气血翻涌,强装无事,从容潇洒地离开,落在树林里,脚下仿佛踩着棉花,头上顶着千斤重的石头,扶着树干,一口血喷将出来,两眼发黑,晕倒在地。 一名黑衣人从树后走出来,手中的刀向她挥落。蒋银蟾打个滚,反身一脚,将黑衣人踢倒,拔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这一动,五脏六腑油煎般的痛,她复又倒下,缓缓调息,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浑身上下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肌肉都极力保持着灵敏的状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她眯着眼,从模糊的缝隙间看见一名紫衣少女,在身边蹲下。 “蒋小姐,蒋小姐!”少女姣好的脸上挂着担忧,探了探蒋银蟾的鼻息,搭上她的脉搏。 “你是谁?”蒋银蟾扣住她的脉门,吓了她一跳。 “我……我叫蔺琼琼,你伤得不轻,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去镇上的客店疗伤罢。” “蔺姑娘,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原公子喜欢你,他救过我。” 蒋银蟾一怔,蔺琼琼背起她,直奔下山,进了自己落脚的客店,将她放在床上。蒋银蟾已支撑不住,昏迷过去。蔺琼琼叫伙计去药铺买来两根人参,在房中生了炭炉煎汤,煎好了,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半夜里发了大风,刮得好厉害,蒋银蟾醒来,蔺琼琼还没睡,坐在炕上,一手支颐,望着烛火发呆。蒋银蟾道了声谢,她转头看向她,道:“你醒了,感觉好些么?” 蒋银蟾嗯了一声,有点迟疑地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蔺琼琼移开目光,道:“几个月前,我在绛霄镇上遇见两个仇家,他救了我,便认识了。” 更早之前,在佛窟里的相遇,她不想说。 蒋银蟾道:“你们很熟?” 蔺琼琼摇头道:“他一句话都不肯跟我多说,我后来打听,才知道他是你的……面首。真奇怪,他那样的高手,怎么愿意做你的面首?一个月前,我又见到他,荒山野岭,他让我快走,怕你来了误会,我便明白了,他喜欢你。” 蒋银蟾从她萧索的神情中看见一颗受伤的芳心,道:“你不恨我么?” 蔺琼琼瞅她一眼,微笑道:“不如自己的人得到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那才应该恨。蒋小姐,我很佩服你,晦丰长老那一掌,我无论如何是不敢接的。” 蒋银蟾默了须臾,道:“你很好,只是和他差了些缘分。” 将养数日,她的内伤大愈,蔺琼琼才告辞离开。蒋银蟾踏上归途,这日中午,雨雪交加,她在一个酒肆中饮酒,廊檐下挂着一串串腊肉,快过年了。 青布帘子揭起,三名长大汉子走进来,为首的穿着件石青色素缎面狐皮袍子,风领帽子上沾着雪粒子,看见蒋银蟾,眼睛一亮,走过去坐下。他身后的两人向蒋银蟾行了一礼,在旁边一桌坐下。 曲岩秀道:“蟾妹,你出来这些日子,教主放心不下,叫我来寻你。” 蒋银蟾扭头看着窗户,不说话。 曲岩秀笑了笑,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那日是我不对,你饶过我罢。”说着起身作了一揖。 蒋银蟾自顾自地吃光一壶酒,一盘牛肉,起身走出去。墙根下两个小叫花子迎上来,笑嘻嘻地讨钱。蒋银蟾低头从荷包里拿钱,眼角瞥见小叫花子脏兮兮的衣袖中一蓬银光激射而出。她双足猛蹬,向后跃退,已经来不及了。 耳畔衣袂带风,一道身影严严实实地罩住她,砰砰两声闷响,两个小叫花子飞了出去,摔在路边的石头上,脑浆迸裂,手中的银色圆筒滚落。 曲岩秀放开蒋银蟾,道:“蟾妹,你伤着没有?” 蒋银蟾摇头,脸色发白,道:“你受伤了。” 曲岩秀扯了下唇角,道:“我不要紧。”命人找来一块磁石,借了店家的屋子,脱了上衣,从后背肩头起出六枚银针。 针上有毒,蒋银蟾取出一个瓷瓶,打开倒出一粒淡黄色的药丸,道:“这是解毒清血的,你快吃了。” 曲岩秀只觉后背冰冷彻骨,寒气涌向四肢,道:“是他的药?” “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药是原晞配的,蒋银蟾塞入他口中,雇了辆车,火速回绛霄峰。 第40节 第七十二章 飘飖风袖蔷薇香(四) 火盆烘得车厢里温暖如春,曲岩秀裹着大毛衣裳还禁不住全身发抖,牙关格格相击。 蒋银蟾看他这个样子,心想怎么他一来,就遇上那般厉害的暗器?会不会是他安排的苦肉计?搁在收原晞做面首之前,她是绝不会这么想的,可是原晞这个面首,就像一面照妖镜,把身边人的原形都照了出来。 男人还是要斗一斗的,太安逸了,谁知道他的心狠毒不狠毒?这么想着,蒋银蟾觉得自己的心也挺狠的,曲岩秀毕竟是为了救她,那种紧张关切,把她看得比他自己更重的神情是做不得假的。 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冰块也似,蒋银蟾的心便软了,柔情从眼中流淌出来,流入曲岩秀睁开的眼中,沛雨甘霖一般,焕发出生机。 他握住她的手,未及她抽出,便松开,道:“你别冻着。” 蒋银蟾抿了抿唇,转过眼,不作声。 曲岩秀道:“蟾妹,跟我说说话罢。”近乎乞求的口吻。 蒋银蟾拿出那个银色的圆筒,道:“这是唐门的暗器,很难弄到,你说那两个小叫花子是受谁指使?” 曲岩秀道:“你怀疑我?” 蒋银蟾神情一凝,幽幽道:“我若这么想,还算是人吗?” 曲岩秀叹了声气,眼光又黯了下去。回到绛霄峰,大夫们轮番瞧过,都说性命无碍,但要慢慢调养,才有可能康复。蒋银蟾隔三差五到曲岩秀房中看望,放不下戒备和猜忌,彼此间总似乎隔着一层帐幕。 这日午后,走到门口,听见曲岩秀低声道:“教主,如若我好不了,您就能替蟾妹另择夫婿罢,别耽误了她。” 蒋银蟾心中一酸,旋即想到:娘不会答应的,他也许是在以退为进。 果然,柳玉镜柔声安慰道:“别胡思乱想,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好不了的,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你是为银蟾受的伤,就算不能复原,她理该照顾你一辈子。” 曲岩秀忙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保护蟾妹是我自愿的,她无须为我负责。”顿了顿,又道:“我这样并不觉得难受,换做是她,我可就生不如死了。” 这是肺腑之言,屋里屋外的人都听得出来,柳玉镜叹息一声,道:“傻孩子。” 蒋银蟾不想进去了,转身要走,见曲凌波站在面前,不知何时来的,行了一礼。曲凌波穿着件单薄的天青绸袍,戴着小冠,背着手,精神看起来还好,曲岩秀的伤势并没有给他添上愁容,他笑眯眯道:“银蟾,怎么不进去?” 蒋银蟾低下头道:“我……我有东西忘拿了。” 曲凌波道:“什么东西?叫个人去拿就是了,这么冷的天,何必自己来回跑,仔细生病。” 蒋银蟾只好吩咐一个小丫头:“去我屋里把蓝姐姐送的糕点拿来。”跟着曲凌波进屋,坐在母亲身边的小杌子上,看着皮靴上的线缝。 曲凌波问了曲岩秀几句,便和柳玉镜闲谈起来。柳玉镜见他清醒,说起两个孩子的亲事一节,新房怎么布置,请哪些客人,客人怎么安置,曲凌波只一句话:师姐你看着办罢。 柳玉镜嗔道:“哪有你这样的亲家公?什么也不管,成甩手掌柜了。” 曲凌波道:“我哪懂这些繁文缛节?光听你说,我脑袋就乱了。” 柳玉镜哈哈笑起来,道:“我差点忘了,你还没成过亲呢。你这爹当得真容易,儿子一来就七岁了,不吵不闹的,饭不用你喂,尿不用你把。想银蟾小的时候,她爹还哄过她睡觉,给她换过尿布呢。” 曲凌波注视着她的笑脸,只有幸福的女人才会露出这种明艳的笑脸,他沉默了一瞬,这一瞬里思绪百转千回。她可有想过,他为什么一直不娶?没想过罢,她根本不关心他,只顾自己风流快活。 如果当年成亲的是他们,他也会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比师父更好。师父毕竟年纪大了,哪像他们,两下青春,本该其乐难当,如胶似漆。没有乱伦,没有面首,没有乱七八糟的一切,多好啊。 可她就是不爱他,师父在时倒也罢了,他承认师父是个极有魅力的男人,很值得女人倾心,那帮面首算什么东西?为什么她宁愿跟他们云情雨意,也不愿跟他做眷侣呢? 想了十多年,不明白,生生把爱想成了恨。 曲凌波垂下眼,咬着牙,挤出一丝笑,道:“我不喜欢小孩子,哭起来烦死人了。” 柳玉镜道:“别人的孩子当然烦了,自己的孩子只会越看越喜欢。”说着看向自己的孩子,只见她噘着嘴,耷拉着肩,满脸不情愿,像个被绑来的人质。 柳玉镜蹙起眉头,有些不欢喜,又说了几句话,和蒋银蟾走出去,道:“银蟾,忘恩负义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 “我知道。”蒋银蟾只是怀疑曲岩秀的恩是否真实,她不想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也不想做一个被人愚弄的傻子。但她对曲岩秀的怀疑因原晞而起,说给母亲听,母亲也只会觉得她被原晞蛊惑了,不会当真的。 她苦闷的表情,柳玉镜瞥在眼里,道:“怎么?你想等原晞回来娶你?” 蒋银蟾摇头,道:“我不想成亲,人心莫测,与其互相猜忌提防,不如一个人自在。” 柳玉镜道:“可是一个人寂寞啊。” 蒋银蟾道:“寂寞了找面首,好就好,不好就散。” 柳玉镜笑了,道:“等你老了,年纪相当的你看不上,年轻的你又觉得别扭,便会想要一个相濡以沫的伴侣了。” 这话蒋银蟾暂时不能体会,柳玉镜也没有再说,嘎吱嘎吱地踩着雪,走在素白的天地里。墙角一树腊梅绽放,阵阵幽香,直透窗纱。曲凌波坐在椅上,刮着茶碗,房中只有他和曲岩秀,地下笼着三个炭盆,曲岩秀一丝热气都感觉不到。 良久,曲凌波才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以为,你中了毒,我便会给你解药?” 曲岩秀深深地低着头,道:“弟子不敢妄想,只是舍不得蟾妹。” 曲凌波冷笑着站起身,上前踹他一脚,道:“为了一个心里没有你的孽种,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作对,吃里扒外的东西,把你的心从猪油里拎起来想一想罢,她会感激你吗?她们母女都一个样儿!你为她肝脑涂地,她还搂着别的男人笑呢!” 曲岩秀直起身子跪着,不作声。曲凌波怒斥一通,引得芳袖进来劝解,曲凌波渐渐平静下来,吃了口茶,蹲下身,掸了掸曲岩秀身上的灰,道:“这是最后一次,听话,我吃了十几年的苦,不想你再吃了。” 正月底,蒋银蟾收到原晞的信,知道他已平安到达妙香,便派彭执给韦宣礼送解药。提笔回信,心中有许多烦恼,写了两行,撕了个粉碎。跟他说这些做什么?他若在意,帮不上忙,徒增烦恼。他若不在意,倒显得自己可笑。 于是只拣趣事二三,写了几张纸,待要交给送信的人,又不愿这么快回信,姑且压下,等个十天半月罢。 这日吃过午饭,彭执来回话,道:“大小姐,韦大人罢官了!” 蒋银蟾惊讶道:“啊?为什么事罢官呢?” 彭执道:“听说是贪赃枉法,走私茶叶,本来要流放的,朝中有人说情,就从轻发落了。” 蒋银蟾疑心是原晞派人做的手脚,正想着,彭执又道:“大小姐,韦公子说有要紧事,想见您一面。” 蒋银蟾暗忖:他们定是知道原晞报复,想求我说情,自作自受,哪个替他们说情!面露笑意,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 彭执从怀中摸出一封请帖,蒋银蟾打开,上面写了好些文绉绉的话,字挺漂亮的,内容没大看懂,就知道二月初一中午在凤翔府的倚翠亭见面。 第七十三章 但目送芳尘去(一) 倚翠亭周围栽了上百株梅花,白雪红霞,黄云粉雾糅杂,幽香成径。韦宣礼坐在亭子里,看见她走过来,穿着红绡袄,百褶盘金洒花裙,軃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有股子英气。目光相遇,他便别过脸,很不待见她的样子。 蒋银蟾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道:“韦公子,你有什么事要说?” 韦宣礼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这里的花很好。” 蒋银蟾一愣,想他是难为情,也不急着说正题,道:“城里的花再好也没意思,还是山里的花生机盎然,看着便让人欢喜。” 韦宣礼心里是认同的,嘴上偏要反着说:“你懂什么,这些都是从江南移过来的品种,好不容易才成活了。那玫瑰粉的叫别角晚水,很是珍贵呢。” 蒋银蟾翻了个白眼,不客气道:“要看江南的梅花,你回去看就是了,跑到西北来看,你怕不是有病。” 韦宣礼瞪她道:“你这女子,真是不解风情。” 蒋银蟾呵呵冷笑,道:“我说句实话,就不解风情了?原来解风情就是顺着你睁着眼说瞎话哄人呀,那你可找错人了。有屁快放,我没工夫跟你闲扯。” 韦宣礼气红了脸,道:“粗鄙!难怪原晞不要你!” 蒋银蟾给他一巴掌,道:“是我不要他,记住了么?” 韦宣礼捂着脸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半晌,眼帘一垂,低声道:“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 就这么走了?正题还没说呢!蒋银蟾望着婆娑花影中的他发愣,忽见他坐过的美人靠上有一卷轴,扬声道:“你的东西落下了!” 韦宣礼不应,骑上马远去了。蒋银蟾打开卷轴,层峦耸列,翠岭横披,竹林掩映着一座寺院,山脚下湖水淼淼,是西湖。林中有一少女,拈花含笑。题诗云:春花明丽景,转面流香雪。一别休回首,何如莫识月。 蒋银蟾知道自己的名字就是月,怔然良久,轻笑一声。 天气渐暖,花开花落,转眼到了四月中旬,柳玉镜收到一封信。寄信的人叫吴双,是蒋危阑的徒弟,柳玉镜的师妹。 吴双自小依赖柳玉镜,柳玉镜对她也十分照顾,吴双长到十六岁时,道:“师姐,我立志终身不嫁,我看这世上也没有男子配得上你,你也别嫁了,我们姐妹两个白头相守,好不好?” 彼时柳玉镜二十一岁,思恋蒋危阑,不知怎样才能得手,兀自苦闷,随口应道:“好。” 吴双满心欢喜,过了一年,她发现师姐和师父睡到了一张床上,晴天霹雳,心碎一地,从此不再和柳玉镜说话。及至柳玉镜做了教主,吴双便离开绛霄峰,云游数年,在巴州的朗池山上定居了。 柳玉镜派人去看过她几回,她都冷冷淡淡的,柳玉镜也不在意。吴双年少好强,练功急于求成,伤了身子,这两年又受了徒弟的气,竟一病不起,病中回想往事,还是师姐待自己最好,师姐嫁不嫁人,是她的自由,自己不该怨恨她。 信上写道:病体支离,恐时日无多,只盼见阿姐一面,死亦瞑目无憾矣。 柳玉镜接连下令,燕鸿,贝堂主,蔡堂主等人都被派遣出去,她将教中事务交给蓝长老和穆长老,带着蒋银蟾,柯长老,施琴鹤等人去朗池山看望吴双。蒋银蟾对这位吴师叔没什么情谊,听说她病重,也不甚感伤,只是高兴能和母亲一起出远门。 她向曲岩秀辞行,曲岩秀再三叮嘱她路上小心,听得她笑道:“有娘在,怕什么?” 曲岩秀默了默,道:“可惜我身子不好,不能陪你去。” 蒋银蟾道:“你放宽心,好好养着,别总是想这想那的。娘说吴师叔的病就是因为她爱瞎琢磨才好不了的。” 几片乌云埋住太阳,天阴下来,风里有了凉意。蒋银蟾去关窗户,见远处的山头上似有墨龙盘踞,院子里的花草被吹得凌乱,道:“要下大雨了。” 曲岩秀道:“是啊。” 那黑云是积压多年的怨气,时机一到,便要化作雷雨。少顷,云里一闪,一个惊雷,从南到北隆隆滚过,雨脚落地,掀起土腥气。次日,天空湛蓝,马车轧过泥泞的道路,一行人往巴州方向去。 这一路山明水秀,柳玉镜难得清闲,马匹休息吃草时,她便拿着树枝与女儿比划。蒋银蟾的剑与树枝相击,树枝非但不断,轻轻一拨,便将她的剑挡了开去。拆了几招,蒋银蟾感觉像在洪水中使剑,一出手就偏了。 “娘,您这是什么剑法?我怎么从未见过?” “你没见过的多着呢。”柳玉镜连出十七招,都是精妙绝伦的招数,她慢慢使来,让蒋银蟾看清楚。蒋银蟾记下,上了车默默在心中演练,悟到其中的道理,便与她探讨。虽然境界阅历相差太远,但孩子的想法不受经验的约束,有种天真的灵气,偶尔让柳玉镜耳目一新。 像她这样的高手,再求进步,艰难至极,在别人看来也没有必要,可是柳玉镜从不懈怠。她相信年近四十的自己,依然可以创造传奇。 这日傍晚,众人在一座道观借宿,蒋银蟾和母亲睡一间房,半夜醒来,借着月光,见母亲已坐起身,披上了衣服。窗外一道道身影从屋脊,墙头上落下,穿着打扮各不相同,有男有女,年纪都在三十往上了。 柳玉镜提着剑走出去,暮春的晚风如同情人的手,抚弄她的长发,她微笑着打量众人,手中的剑反光,照在一个身材高大,头顶光秃的壮汉身上,他忙向后跃,呼呼呼连挥三刀,才发现柳玉镜根本没动,甚是尴尬。 柳玉镜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宁大侠,你的刀法精进不少。” 这些人都是七大门派的好手,共有十八个,宁大侠看看他们,壮起胆子,刀尖指着柳玉镜道:“魔头,你的死期到了!” “大家一起上!” 众人鼓足勇气,拿出看家本领,长剑,单刀,铁锤,钢鞭,各种兵刃齐往柳玉镜身上招呼。柯长老等人从房中出来,加入战斗。蒋银蟾因母亲嘱咐,没有出去,扒着窗户瞬也不瞬地瞧着她。 素掌翻飞,如天女散花,每一朵落在人身上,便是一声惨叫。她的剑光在月华下幻化成千万道,所到之处鲜血喷溅。一人瞧准机会,发出十几枚暗器,他叫仇充,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暗器高手,这十几枚暗器的角度诡秘,风声尖锐,速度极快,被柳玉镜的剑光一卷,全都打向了别人。 仇充心下惊骇,看见窗户后的蒋银蟾,目光一动,又向柳玉镜发出一把暗器,转身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钢针刺向蒋银蟾。只要柳玉镜阻拦,便躲不过他的下一把暗器。柳玉镜犹豫了一瞬,没有阻拦,倒不是怕他的暗器,而是想考较女儿。 这种考较无疑是有风险的,但柳玉镜的心比寻常母亲狠得多。 针尖刺破窗纸,蒋银蟾人已在窗外,一剑刺穿了仇充的咽喉。柳玉镜说了声好,连杀三人。月亮似不忍再瞧这血腥的场面,躲入彩云后,霎时天地间只有柳玉镜的剑光,杀意凛凛,万夫莫敌。支撑到最后的尚大侠仓皇逃命,月光又亮起来,剑如月光,月光如剑,在他脸畔一晃,他心脏骤缩,浑身僵住了。 扑通一声,他自墙头跌落,柯长老过去看了看,道:“教主,他应该是被吓死了。” 第七十四章 但目送芳尘去(二) 七大门派的十八名好手围攻柳玉镜,无一生还的消息就像风中的花粉,迅速传播开去,在酒肆茶楼,勾栏行院,澡堂武馆,这些江湖中人聚集的地方孕育出千奇百怪的流言。 有人说,柳玉镜已经修炼成魔,饮人血,吸人脑,武功对付不了她,得靠法术。会法术的高人那向来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能等到魔头恶贯满盈,自有人替天行道。 第41节 柳玉镜头上裹着玉色绫帕,穿着秋香色锦衣,和蒋银蟾,施琴鹤,柯长老坐在角落里吃面。说话的人没在意她,她也没在意说话的人,蒋银蟾扑哧扑哧地笑。吃完面,施琴鹤陪她们母女去买衣服,昨日遇袭,敌人放火烧了一辆马车,两人的换洗衣服都没了。 成衣铺的伙计见三人走进来,笑容满面地迎上去,道:“三位买衣服?喜欢什么花色?小店有时兴的潞绸潮绸衣服,做工都是极好的,我拿给你们看看!” 母女俩挑选衣服,施琴鹤坐在椅上吃茶,伙计向他笑道:“公子真是好福气,有这样标致的夫人和小姐。” 施琴鹤比柳玉镜小了十三岁,只因柳玉镜保养得宜,看不太出,伙计便以为他们是夫妻。 施琴鹤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位夫人的丈夫。” 伙计连声道歉,蒋银蟾瞅了施琴鹤一眼,心想原晞遇上这种误会,总是乐得承认,他却急于否认,生怕冒犯娘。原晞为什么不怕冒犯我呢?一是他本领高强,出身皇室,生来自信过人,二是我没有娘厉害。 柳玉镜道:“银蟾,想什么呢?” 蒋银蟾回过神,道:“没什么,就买这几件罢。” 一男一女走进来,男的头戴方巾,穿着旧布道袍,圆滚滚的身子像一只大灯笼,脖子上层层叠叠的肥肉,两片厚嘴唇裹不住牙齿,女的穿着一件紫花布长衫,面容干枯,问有没有便宜点的纱衫。 伙计淡淡道:“您要多便宜的呀?” 女人道:“两百文钱以下的。” 伙计找了两件出来,搁在柜上,道:“就这两件,没别的了。” 女人拿了一件在身上比着,男人把自己塞进一把圈椅里,偷觑着柳玉镜和蒋银蟾。女人转头问他:“郎君,我穿哪件好看?” 男人眼珠子拨到她身上,皱眉道:“都不怎么样。” 女人冷哼一声,道:“你就是舍不得给我买。”说着走到穿衣镜前自己看。 柳玉镜就站在穿衣镜旁边,女人陡然将纱衫一甩,白色粉末扬起,柳玉镜推开蒋银蟾,手中的衣服抛出去,挡住那些粉末的同时挡住了女人的眼睛。她拔剑刺穿女人的胸膛,左脚向后踢飞了男人的匕首,这臃肿不堪的男人动起手来竟很敏捷,蒋银蟾的剑刺入他的脖子,被肥肉夹住,进退不得。 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松弛的肥肉怎么能有如此劲力?男人左掌拍柳玉镜背心,柳玉镜转过身,与他手掌相抵,他两百多斤重的身子飞出去,将板壁撞出一个大洞。隔壁是卖古玩的,一面墙的瓷器砸得粉碎,男人躺在地上,人皮面具和假牙脱落,口鼻流血。 蒋银蟾道:“娘,您怎么样?” 柳玉镜微蹙的眉头舒展,道:“没事,我们走罢。” 惊恐万状的掌柜伙计哪敢拦他们,望着他们去了,才商议着报官。几个江湖中人闻讯来看热闹,一人诧异道:“啊!这不是肉菩提易大侠吗?谁能把他打成这样?” 成衣铺伙计道:“是个标致的妇人,三十来岁,带着个丫头,说话和和气气的,谁知道这么厉害!” “莫不是柳玉镜!”几人你看我,我看你,背上暗生凉意。 坐在马车上,蒋银蟾问道:“娘,刚刚那个胖子是什么人?好厉害的内力!” 柳玉镜道:“他姓易,外号肉菩提,是一等一的高手。十年前我见过他,他还没有这么胖。” 蒋银蟾沉吟片刻,道:“娘,我怀疑教中有人泄露您的行踪,也许就是勾结七魄楼的人,甚至吴师叔那封信也可能有猫腻。” 柳玉镜勾起唇角,道:“你吴师叔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她不爱搅和这些事,别人也很难逼迫她。是有人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我们。” 蒋银蟾道:“您知道是谁?” 柳玉镜摇了摇头,道:“是谁并不重要,我知道不止一个人想除掉我,让他们认为合适的人做教主。” 蒋银蟾眉头紧拧,道:“您是中原第一高手,谁比您更适合做教主?” 柳玉镜道:“银蟾,在这个世界上,男强女弱才是正理,女人比男人强就是错,你享受了男人的权利,更是错上加错,会有无数人攻击你,打压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蒋银蟾想了想,道:“打回去,打到他们臣服为止。” 柳玉镜笑道:“这是一个法子,但治标不治本,你要让他们明白,你能做好的事,换了别人就做不好。比如做教主,既然他们觉得别人合适,那就让这个人试试,果真做得比我好,我甘愿退位,若做得不好,惹出天大的麻烦,他们就会求着我回去了。” 母亲是天生的王者,她的武功谋略教中无人能敌,换谁做教主都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 可是……蒋银蟾露出担忧之色,道:“娘,您这样的人物,即便愿意让位,对方也不会放过您,一旦他做了教主,您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柳玉镜欣慰地看着她,道:“是啊,不能把敌人想得太善良,现下敌暗我明,我们难免被动,如若敌明我暗,便轻松多了。” 蒋银蟾道:“娘,您打算怎么做?” 柳玉镜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跟着我,有些事我不好做,明日一早柯长老送你去金州。事情办完,我去找你们。” 蒋银蟾不放心,死活要跟着她。柳玉镜哄了半日,她才答应。次日天蒙蒙亮,她登上马车,又把头探出来,望着杏花树下的母亲。晨光熹微,粉香如梦,她看起来那么温柔。蒋银蟾鼻子一酸,视线有些模糊。 她是母亲的软肋,她离开了,母亲才能放手一搏。数年后回想这一幕,她不禁疑惑,当时的母亲是否已经决定,像老鹰一样把她这只雏鹰推下悬崖。她没有问过,也没有怨过,冷酷无情是英雄的本色,她早晚也会变成这样。 柳玉镜等人继续向南走了两日,离朗池山还有一百多里,停下不走了。柳玉镜整日在山洞里打坐,这山洞背面是悬崖,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其余人住在临时搭的草棚里,这日清晨,施琴鹤来给柳玉镜送食物。 他将食物放在洞口,柳玉镜叫他进来,他打量着她的脸色,道:“教主,您是不是受伤了?” 柳玉镜道:“有人来了,你别说话,也别出去。” 两道身影从树林上方掠过,落在洞口,一人穿着湖罗道袍,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正是曲凌波。另一人身穿黑衣,头戴草帽,面容冷峻。 “师姐,你不是要去看望吴师妹么?为何在此停留?” 柳玉镜听见他的声音,又惊又怒,师弟妹中曲凌波与她最亲,她实在没想到背叛自己的是他。她很快便平静下来,笑道:“师弟,你的病好啦?” 曲凌波道:“我没病,只是为了让师姐放心,装病罢了。师姐,你好像中毒了。” “是呀,你来给我解毒吗?” “你自废武功,让位与我,我便给你解毒。” 柳玉镜哈哈大笑,走出来,啐他一口,道:“曲凌波,你这个畜生,勾结外人,谋害同门,师父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 曲凌波翘起唇角,神态轻蔑,道:“老不羞,娶自己的徒弟,还有什么颜面!” 第七十五章 但目送芳尘去(三) 柳玉镜勃然色变,道:“师父在世时,你怎么不说这话?” 当然是不敢,曲凌波无言以对,咬了咬牙,抽出长鞭一抖,道:“师姐,你别逼我,你中毒了,不是我的对手。你废了武功,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柳玉镜道:“师弟,我们好久没切磋了,让师姐瞧瞧你装病这两年精进了多少!” 一个鞭法了得,一个剑法高超,都是蒋危阑的得意门徒,转眼拆了十余招,四周的岩石上剑痕鞭痕交错。初学武时,柳玉镜走的是轻灵路子,曲凌波走的是刚猛路子,蒋危阑对徒弟因材施教,日子长了,他发现柳玉镜的剑法越发磅礴大气,曲凌波的鞭法越发奇诡多变。那个时候,他便知道谁更合适继位了。 他从未因为柳玉镜是女子而心存轻视,也从未因为她是自己的妻子而心存偏袒,他选择她,全然是看中她的本领。可是北辰教内理解他的人太少,大多数人是不满被一个女人统领,尤其是一个淫荡的女人统领的。 蒋危阑明白,临终时叮嘱柳玉镜,要培植心腹,不要对老人们心软,一朝天子一朝臣,向来都是这样的。柳玉镜答应着,泪水滴在他手背上,她还是心软了,留下那些老人,背着她拉拢曲凌波,致使门户内乱。 心软便要付出代价,万幸柳玉镜付得起。 曲凌波将长鞭舞成一团银光,护住全身,待她呼吸渐见粗重,剑气不及先前凌厉,方才猛力向她打去。柳玉镜险险躲过,就在这时,那黑衣男子动了,他一动,身子就在半空,发掌下击柳玉镜头顶。 柳玉镜挥起左掌反击,道:“怎么,对付中了毒的师姐,还要请帮手!” 曲凌波喝道:“范嵩,退下!” 黑衣男子退至一旁,又斗了几回合,柳玉镜的剑被长鞭卷住,脱手飞出,钉入岩石中。她身形如风,到了曲凌波面前,他的长鞭便不得施展。两人的手掌飘飘忽忽,终于对了一掌,各自退后几步。 柳玉镜吐出一口血,脸色苍白,嘴唇鲜红,绾起的长发披落下来,飞扬狂舞,美得惊心动魄。曲凌波凝望着她,入了迷,痴痴道:“师姐……” 柳玉镜道:“凌波,知道师父为什么没有传位于你吗?” 曲凌波立时清醒,恨声道:“因为你是他的女人,他偏私!” 柳玉镜笑了,对他失望透顶,见他一步步逼近,露出决然的神情,纵身跃下了悬崖。曲凌波大惊失色,扑上去伸手一捞,呲的一声,只抓住半幅松花色的衣袖。她的身影坠入杳冥云雾,乃不复见,四面崖壁陡峭,轻功再好也上不来。曲凌波呆了半晌,像只被掏空的口袋,瘫软在地,发出凄厉的嚎叫。 施琴鹤站在崖边,望着他,感到奇怪:明明是他逼得她如此,何必悲伤呢?既然有情,又何必逼她?也许感情本就是虚伪的。目光投向崖下,又想她真的死了么?施琴鹤不相信,这样的女人,只有看到她的尸体,他才敢相信她死了。 于是,他也跳了下去。 这一跳,在旁人眼中无异于殉情,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他就是想看看她死了没有。他怎么会爱她呢?她都不曾把他当个人。 嚎叫声顿住,曲凌波的眼珠盯在他坠落的身影上,再次呆住了。曲凌波以为自己对柳玉镜的爱无人能及,可是殉情,他做不到。这个面首比自己更爱师姐么?不,不是这样的,面首命贱,死了也不值什么,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能死。 蒋银蟾和柯长老到了金州,在客店住了两日,吃饭时听邻桌的客人议论道:“没想到柳玉镜这个大魔头死在自己的师弟手上,你们说,中原第一高手现在是不是曲凌波了?” 蒋银蟾脸色剧变,霍然起身,柯长老抓住她的手臂,低声道:“莫慌,我去问问。” 蒋银蟾坐下,柯长老走近邻桌,满眼好奇之色,道:“诸位,你们听谁说柳玉镜死了?” 一人道:“我舅舅是丐帮的长老,他亲口告诉我的。” 柯长老不大相信,道:“曲凌波好端端的,怎么会杀柳玉镜?” “他想做教主呗!哪个男人甘心让女人骑在头上?他们魔教先是师徒乱伦,后是手足相残,乌烟瘴气,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取灭亡了,哈哈哈!” 蒋银蟾心慌意乱,如果真是曲凌波想做教主,曲岩秀是否知情?他叮嘱自己路上小心,也许就是这个意思?母亲真的遇害了吗?她不相信,又害怕世事多变,终究难料。 柯长老安抚她道:“大小姐,江湖传言不可信,教主身经百战,神通广大,绝不会有事的,我们安心在此等她,千万别乱了阵脚。我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蒋银蟾点头道:“我明白。” 柳玉镜坠崖身亡的消息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蒋银蟾起初想母亲定是诈死欺骗敌人,等了半个多月,寝食难安,望眼欲穿,不见母亲来找自己,信心动摇,巨大的恐惧袭来,天都要塌了。 “柯长老,我娘会不会真的遇害了?” 柯长老不语,脸色沉重。蒋银蟾胸中一阵冰凉,一阵滚热,身子发抖,泪水涌将出来。 柯长老道:“大小姐,眼下还不能确定,你先别难过,教主嘱咐过我,等到五月初一她还没来,就送你去石罗山找李观主,他会照顾你的。” 蒋银蟾道:“我娘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她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柯长老道:“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曲凌波心狠手辣,他做了教主,势必要斩草除根。李观主武功高强,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到了他那里,你就安全啦。”怕她不听话,又道:“教主若是没事,过段日子就去找你了。” 石罗山离金州不远,蒋银蟾心存着一丝希望上路,这日中午到了石罗山附近,前面树丛里闪出几个人,为首的是穆长老。他满面春风,毫无悲伤之色,道:“大小姐,柯长老,我们在此恭候多时了。” 柯长老变了脸色,心知曲凌波料到蒋银蟾会来投奔李凤,冷冷道:“穆长老,原来你跟曲凌波是一伙的,我奉劝你别太放肆,免得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穆长老嗤笑一声,道:“那淫妇已经粉身碎骨,你们自身难保,能奈我何?” 话音刚落,剑光飞出车帘,直向穆长老面门刺来。这一剑太像柳玉镜,吓得穆长老心漏跳一拍,拔刀招架。他身后的六名教众上前围攻,柯长老被他们缠住,蒋银蟾与穆长老斗了几招,一柄长枪破空而来。 穆长老侧身躲过,长枪插入树干,整棵树从中裂开。一黑衣蒙面人拔出长枪,迎上穆长老。穆长老不敌,连连后退,蒙面人抓住蒋银蟾的手臂,箭一般窜入树林,众人急忙追赶,一晃眼,两人便不见了。 施琴鹤没有死,也没有看见柳玉镜的尸体,因为崖底是一条河。河水很深,岸边泊着一只小船,浑身湿透的柳玉镜坐在船头,惊奇地瞧着他,道:“你……这是殉情?” 施琴鹤笑了,油绿的衣袖浮在水面上,像两片莲叶,映着粲然的笑脸,煞是好看。他游到船边,道:“我就知道教主不会死。” 柳玉镜道:“万一我死了呢?” “能和教主死在一处,是我的荣幸。” 柳玉镜并没有太多的感动,只是勾起唇角,道:“上来罢。” 施琴鹤爬上船,撑船的汉子拿给他一身衣服,挂起满风帆,两岸的崖壁飞掠向后。船上热水干粮,白酒茶叶,一应俱全。施琴鹤换好衣服,泡了茶,端给柳玉镜,问道:“教主,我们去哪儿?” “去见一位朋友。” “大小姐也在那里么?” 第42节 柳玉镜摇头,道:“总待在母亲伞下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五月初一是广平王的生日,这年恰好四十岁,贺客盈门。广平王府开筵管待,热闹非凡。原晞吃多了酒,回房躺下,做了一个梦。梦里天是黑的,他骑马走在山路上,前面有红色的灯光。近前一看,这不是熙颐馆么? 大门上挂着红绸巾,贴着一对囍字,蒋银蟾成亲了?他又急又气,冲进去,一脚踹开房门,就见她侧身向里躺在床上。 “你怎么不等我?”原晞转过她的身子,她胸口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原晞啊的一声醒来,心头乱跳,打了几下干哕,喉间忍不住,就着床边的铜盂吐了出来。 第七十六章 但目送芳尘去(四) 侍女进来见他吐了,便拧手巾给他擦嘴,又倒茶漱口。原晞睡意全无,左思右想,这个梦太不吉利,两个月前写给她的信还没有回,又写了一封派人送去绛霄峰。 绛霄峰已经易主,到处挂着灵幡,仿佛下了场雪。灵堂里摆放着一口棺材,上等的紫檀木,厚重结实。曲凌波坐在棺材前的蒲团上,心中无悲无喜,只是烦躁。那日他顺着绳索下到崖底,虽然在河边看见一具穿着柳玉镜的衣服,几乎摔成肉泥的尸体,但总觉得不是她。 没有施琴鹤的尸体,他能不死,柳玉镜当然也能。也许她知道崖底有条河,准备了一具尸体掩人耳目,金蝉脱壳。她没想到施琴鹤会跳下来,所以没有他的尸体。 回到绛霄峰,柳玉镜的几个亲信不知去向,曲凌波越发起疑,更要命的是,就在刚刚,他发现库房里的三百多万两银子不翼而飞,总坛的人都指望着这笔钱养活呢。 那一只只见底的空箱子,张着大嘴,吓出曲凌波一身冷汗。圈套,这一定是个圈套!柳玉镜早就策划好了,他明知钱被她转移了,却不能说,柳玉镜还活着的消息一旦走漏,教主的位置他就休想坐稳了。 只能暗中派人搜寻柳玉镜,想法子从别处弄钱填补。现在他在明处,柳玉镜在暗处,柳玉镜会出什么招,他完全想不到,但他有教主的权力,还是占优势。 吃晚饭时,他问道:“岩秀人呢?” 芳袖把嘴一撇,道:“一大早就出去了,八成是去找他的小媳妇了。我真想不通,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树林深处,曲岩秀摘下面巾,蒋银蟾并不意外,他一出现,她就知道是他。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常对她露出愧疚的神情,他一直在帮着曲凌波夺位,又割舍不下青梅竹马的情份,多么矛盾的人啊。 “曲岩秀,你老实告诉我,我娘是不是被你义父害死了?” 曲岩秀低着头,声音艰涩道:“柳教主中了毒,受了重伤,被义父打落悬崖,确实身亡了。” 蒋银蟾犹如万箭穿心,又痛又恨,身子晃了晃,跌坐在地下,流着泪道:“枉我娘对你信任有加,你们父子一样狼心狗肺,两面三刀,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曲岩秀蹲下身,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道:“蟾妹,我自知无颜见你,可是义父要取你的性命,我不能不管。你相信我,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屡次劝义父顾念同门情谊,勿要手足相残,他就是不听。十余年的养育之恩,传艺之德,我难道能弃之不顾?” 蒋银蟾道:“曲岩秀,你两头放不下,只会伤人伤己,你走罢,我不要你管,从今往后你我就是仇人了。” 曲岩秀垂下眼,缓缓道:“好几次我在梦里听你这么说,醒来想告诉你一切,看见你又说不出口,我真快疯了。跟我走罢,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太平的日子,我会全心全意地爱护你,用余生赎罪。” 蒋银蟾睇着他,恨意中生出一丝怜悯,道:“曲岩秀,别再做梦了,我们不可能了。”说着起身便走。 曲岩秀出手如电,点住了她的穴道,背着她向东奔出两三里,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蒋银蟾说不出话,目光像刀子,狠狠地戳在他脸上。 曲岩秀拿出手帕,擦拭她脸上的泪痕,道:“听话,外面危险得很,不仅义父想杀你,许多人听说柳教主去世,你流落在外,都想对你下手。” 这些人有的是想卖人情给曲凌波,有的是打《庭虚内经》的主意,有的是不能手刃柳玉镜,只能在她死后,用她的女儿弥补遗憾。总之,失势的魔教大小姐还是很抢手的。 曲岩秀摩挲着她柔嫩的肌肤,道:“别以为李观主,柯长老他们就会对你好,柳教主一走,什么都难说,只有我不会害你。” 除了最后七个字,他说的一点不错,蒋银蟾闭上眼,感觉置身冬夜的荒野,凛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砭骨入髓。她在痛苦与悲凉之中接受了母亲已逝,自己无依无靠,群狼环伺的现实,不能再任性,必须审时度势,保全自己。 曲岩秀解开她的哑穴,喂她喝了几口水,她说要解手。马车停下,曲岩秀解开她的穴道,陪她下车。蒋银蟾走到草丛里,转头看他背对着这边,有十余丈的距离,便欲施展轻功逃跑,一运气,发现内力使不出来,心知是他做的手脚。 “你给我下药?” 曲岩秀供认不讳,蒋银蟾劈脸一个耳光,他也不恼。走了两日,来到一个大镇,两人和车夫住店,开了三间房。蒋银蟾写了一张字条,趁伙计来送热水时交给他,又拿出一块碎银,道:“帮我把这张字条送到五胜镖局,别让和我一道来的公子知道。” 伙计掂着银子,满脸堆笑答应了。五胜镖局在北方颇有名气,这镇上的五胜镖局只是个分号,先前马车经过门口,蒋银蟾看见六名镖师簇拥着一名花白胡子的老人进门,他们都是江湖中人,看见这张字条,一定感兴趣。 字条上写着:蒋银蟾在长虹客栈。 左镖头放下字条,抚着胡须,扫视众人,道:“你们怎么看?” 众人七嘴八舌道:“听说小妖女武功了得,一定是她的仇家发现了她,想借咱们的手对付她。” “不错,总镖头两年前被辛回乐这娘们儿刺瞎了一只眼睛,咱们抓住小妖女,挖出她的眼睛送给总镖头,怎么样!” 众人纷纷叫好,兴奋踊跃,蒋银蟾再厉害,也只是个年少的孤女,他们稳操胜券,且不必担心后果。柳玉镜死了,曾经畏惧她的英雄好汉们都扬眉吐气。 次日吃过早饭,曲岩秀陪着蒋银蟾出去散步,他戴着斗笠,蒋银蟾脸上蒙着块白纱,穿了一身素服。走到僻静的街道上,巷子里闪出八条大汉,各持兵刃,将他们围住,热辣辣的目光盯着蒋银蟾,竟都没把曲岩秀放在眼里。 “你就是蒋银蟾?” 蒋银蟾不作声,平静的眼神叫好汉们很不舒服,她应该惊惶恐惧,那样才有趣。 曲岩秀皱眉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名镖师道:“我们是五胜镖局的人,辛回乐刺瞎了总镖头的眼睛,这笔账算在蒋大小姐头上,不过分罢!” 曲岩秀冷笑道:“一群畜生。”手一抖,风声激荡,银鞭抖出一个圈,圈住了两个人的脑袋。 两颗脑袋相撞,同时被勒断。其余六人呆了片刻,惊呼道:“你是曲岩秀!” “想不到曲凌波杀了柳玉镜,他的义子还和蒋大小姐在一起,两位真是情比金坚啊!”老人的语声充满嘲讽,从屋脊上传来。 他拿着一柄九环刀,凌空一翻,向曲岩秀斩落。六条大汉也动了,三人攻向曲岩秀,三人攻向蒋银蟾。曲岩秀银鞭飞转,劲道凌厉,转眼拗断了两个人的剑。除了左镖头,六人一时都向后跃开,瞧准间隙,着地滚进。 曲岩秀起脚一勾,连环踢出,奇快无比。三人被踢断了肋骨,痛叫着滚到墙边。左镖头见蒋银蟾一味躲避,并不出手,料想她是出不了手,九环刀一转,向她脖颈削去。曲岩秀甩出银鞭,不料左镖头这是虚招,刀锋下挑,掠过他的腰畔,染上一抹鲜红。曲岩秀的拳头就在这时击在左镖头太阳穴上,左镖头立时毙命。 其余人不敢再战,蒋银蟾和曲岩秀回到客店,叫上车夫离开。曲岩秀在车上包扎伤口,蒋银蟾看着,淡淡道:“把解药给我罢,下次你未必护得我周全。” 曲岩秀对上她的眼睛,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五胜镖局的人会不会是她引来的? 他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半点闪失。” 第七十七章 但目送芳尘去(五) 曲岩秀要去什么地方,蒋银蟾不知道,途中明枪暗箭不断,他受了几处伤,就是不肯给蒋银蟾解药。有一处伤在背上,他不好上药,索性就不管了,胡乱用布带包扎。蒋银蟾看不下去,按住他的手,道:“我来罢。” 曲岩秀背对着她,望着车窗外满田的青秧,螺髻似的远山,道:“蟾妹,对不住。” 蒋银蟾沉默了一会儿,道:“如若我是你,从看见原晞那一刻起就放下了。你对不住我,我也对不住你,互不相欠。你帮你义父是人之常情,可是你这个人太重情了。原晞都不及你重情,他若处在你的位置,知道曲凌波要夺位时就会与我疏远,根本不会折磨自己这么久。” 曲岩秀有点意外,道:“他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 蒋银蟾道:“他不傻,你也别犯傻了,把解药给我,回去罢。天下好姑娘多的是,找个与你志同道合的过罢。” 曲岩秀吐出两个字:“我不。” 蒋银蟾丢下布带,把脸别向车帘,不再理他。红日斜时到了襄州郊外的一个村庄,马车停在村东头的一户人家门首,门里奔出两个人,竟是杏月和桐月。蒋银蟾跟着母亲去朗池山时没带上她们,想必是曲岩秀派人送她们来的。 两个丫头一见蒋银蟾就红了眼圈,柳玉镜对她们恩多威少,都记着她的好,恨曲凌波不仁,当着曲岩秀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宽慰道:“小姐,您想开些,蒋教主和柳教主只有您这点骨血,千万别糟践了自己。” 杏月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这话大有鼓动蒋银蟾去找曲凌波报仇的意思,桐月踩她一脚,她自知不妥,住了口。 蒋银蟾道:“我要死,早就死了。你们来了也好,我还担心曲凌波对你们不利。” 新教主上任三把火,没来得及逃走的柳玉镜的亲信被烧死不少,沿途的江湖人士都在议论曲凌波的霹雳手段。曲岩秀听见,便拉着蒋银蟾走,实属掩耳盗铃。 这村里只十七八户人家,青山环绕,绿树成荫,炊烟升起,袅袅地飘向天空,田间劳作的农夫披着霞光荷锄而归,身后的黄狗摇晃着尾巴。曲岩秀说这村叫做楝花村,看了一回,蒋银蟾进屋坐下,杏月端了茶点来,道:“巴嫂子在做饭,马上就好了,小姐和大公子先吃糕点垫垫肚子。” 蒋银蟾道:“我不饿,巴嫂子是谁?” 杏月道:“是村里的寡妇,手脚干净,模样也体面,我们请她来洗衣做饭,一个月只要三百个钱。” 她和桐月在绛霄峰都不做这些粗活,到了乡间曲岩秀也没让她们吃苦。巴嫂子手艺不错,做了四碟素菜,鸡炒芦蒿,炖肘子,鲫鱼汤。蒋银蟾胃口不好,只吃了一点,便回房休息。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帐后摆着四只箱笼,是杏月和桐月从绛霄峰带来的。 妆奁里的首饰都是蒋银蟾平常戴的,有几件是她向母亲讨来的,如今成了遗物,看着便落下泪来。曲岩秀进屋,掇了条杌凳在她身边坐下,端详着她带泪的脸庞。她从小不爱哭,这些日子也只见她哭过两次,哭泣的女人最可怜,她尤甚。 “蟾妹,六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们成亲罢。” 蒋银蟾睁大眼,瞪着他,惊怒道:“曲岩秀,你疯了吗?我娘刚刚被你义父害死了,你要我跟你成亲?我还要守孝呢!” 曲岩秀道:“我等了太久了,不想再等了。” 蒋银蟾拿起一根金簪朝他的太阳穴刺去,被他扭住手腕,左手接过,刺他胸口,右脚倏地踢出。她虽然使不出内力,变招出招的速度丝毫不减。曲岩秀身子一斜,左脚勾住她的小腿,将她压在妆台上,动弹不得。 “有本事把解药给我,我们好好比一比,你赢了,我心甘情愿地嫁给你。” 曲岩秀歪着脸,微一沉吟,道:“不好,真动手,你难免受伤,我会心疼的。” 蒋银蟾啐他一口,道:“卑鄙小人,下流无耻!” 曲岩秀把脸凑近,笑道:“你再骂我,今晚就成亲。” 蒋银蟾僵了一僵,冷冷道:“我娘死了,你很高兴罢,从前不敢做的事,现在都敢做了。我看你帮曲凌波一点都不为难,你早就盼着这一日了。” 曲岩秀放开她,敛眉道:“我没有,这门亲事是柳教主亲口许下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很过分么?” 蒋银蟾讥诮道:“该做的事?那你可有对我娘尽过半子之责?你明知曲凌波要害她,守口如瓶,助纣为虐,算哪门子女婿?” 曲岩秀无言以对,颓然坐下,目光落在桌上,注视着一只扑向灯罩的飞蛾,道:“对不住。” 乡间的日子简单清闲,武功并没有什么用处,村民们不识兵戈,不知何为江湖,蒋银蟾实在找不到机会逼曲岩秀交出解药。到了六月初四,她对曲岩秀道:“既然要成亲,总要置办些东西罢。” 曲岩秀见她似乎服软了,喜形于色,道:“凤冠嫁衣,喜帕花烛我都准备好了,你看看,还要什么,明日我们去城里买。” 城里人烟辐辏,人多的地方机会就多。次日,两人骑马进城,也不知是冤家路窄,还是时来运转,随便走进一家酒楼,便遇上青荧山庄的人。青荧山庄在洞庭湖畔,与北辰教有血海深仇,庄主的大弟子宣戍认出曲岩秀,和四个师弟拔剑围攻过来。 这五个人本来不是曲岩秀的对手,但附近的江湖人士听说曲岩秀和蒋银蟾在此,就像苍蝇闻见了血腥似的,纷至沓来。曲岩秀的银鞭圈出无数鞭花,断刀断剑断肢落了一地。蒋银蟾躲在他身后,悄悄往窗边挪动。 “小妖女想跑!”一人扬手射出三枚铁蒺藜。 曲岩秀银鞭甩过肩,鞭风一扫,三枚铁蒺藜都打在了柱子上。宣戍的剑向他胸口刺来,重重剑气如波浪推进,剑尖摇闪出虚虚实实的光圈,这是青荧山庄的绝招明河共影。曲岩秀躲闪不及,一道剑光从他身后穿出,惊鸿破魂。 宣戍仰面倒下,咽喉汩汩地流着血。蒋银蟾回剑又杀一人,曲岩秀才醒悟,她体内的毒素已化解了一部分,她想趁机逃跑,又不忍心看他丧命。蒋银蟾吃了原晞配的两种解毒丸,好不容易提起来的一口气用尽,头晕眼花,站立不住,曲岩秀护着她上马,心中的滋味难以名状。 两人出城绕了一大圈,甩掉众人,回到楝花村,曲岩秀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他背上中了两把飞刀,失血过多,苍白的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微弱,蒋银蟾把耳朵贴上去,才听见他说:“解药在床头的果盒里。” 蒋银蟾一怔,他便晕了过去。 醒来还能看见她吗?不确定。想知道,又怕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有苦涩的热汤流入口中,曲岩秀睁开眼,见桐月端着碗,举着汤匙坐在床沿上,有些失望。 “公子醒了!”桐月满脸欢欣,看他须臾,道:“大小姐在院子里劈柴呢。” 寻常人劈柴,一斧头只能劈成两半,蒋银蟾能劈成四爿,看得巴嫂子啧啧称奇:“我的乖乖,没见过这么能干的姑娘!” 曲岩秀躺了五天,才勉强起床,蒋银蟾不进他的房间,他便拿着卷书坐在檐下看她练功。郁积在胸的心事都摊开了,她和他的结局也明朗了,虽然婚事落空,夙愿终究变成遗憾,那段日子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待他元气恢复,能够自保,蒋银蟾便离开了楝花村。 鸡鸣时分,残星挂在梢头,幽蓝的天色里,路边葳蕤的花草如水墨画,一人一马渐行渐远,望断天涯路。 信使回到妙香时,原晞正陪着广平王吃饭,瞥见信使在门外探头缩脑,哪里还坐得住,找了个借口出来,问道:“见到蒋大小姐了么?” 信使摇头道:“世子爷,出大事了,曲凌波杀了柳教主,做了新教主,蒋大小姐流落在外,中原武林人人都想吃她的肉呢!” 第43节 第七十八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一) 柳玉镜那样的高手,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曲凌波能杀了她?原晞难以相信,又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曲凌波装疯卖傻,柳教主待他亲厚,一时大意,被算计了也是有可能的。 “柳教主遇害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中旬。” 两个月前的事了,这两个月里蒋银蟾吃了多少苦,原晞不敢想,也不忍想,转身进屋,对广平王道:“爹,有件事我早就想跟您说了,怕您不答应,一直没说。” 广平王瞅他一眼,道:“什么事啊?” 原晞左右看看,广平王一挥手,婢仆们便退下了。 “爹,我和北辰教的蒋大小姐定亲了,她师叔杀了她母亲,她如今有难,我得去找她。” 广平王的眼睛不小,但日常半睁着,显出一种漠然的处世态度,这时两只眼睛都完全睁开了,吃惊地看着原晞,道:“你说的北辰教是不是魔教?” “魔教只是正道对他们的偏见,我在北辰教总坛住过半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很好的。蒋大小姐武功高强,活泼可爱,若不是她施以援手,我就被文氏和韦家的人害死啦。” 提起这话,广平王略感愧疚,毕竟文氏是他娶的,韦家的亲事是他定的。 他又把眼睛半闭上了,道:“这位蒋大小姐的父亲是她母亲的师父,师徒乱伦,她父亲死后,她母亲又放浪形骸,这样的家教能教出什么样的好女儿?我看你就是被小狐狸精迷昏了头,要我认这个儿媳妇,门都没有!你要报恩,派几个人去帮她心意也就到了,你不许去。” 原晞急道:“别人去我怎么放心?我去带她回来,您看看就知道了,她绝不是狐媚的女子。我此生非她不娶,您不答应,我就去做和尚。” 广平王冷笑道:“为了一个妖女出家,佛祖都瞧不上你。那妖女的麻烦想必不小,到了中原,你又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势单力薄,没得把自己搭进去。” 话不投机,原晞无暇多说,暗忖此去中原,若兴师动众,难免又遭文氏暗算。嘱咐了身边人几句,次日起了个绝早,只带着四名亲随,刚出龙首关就被广平王的人堵了回来。广平王深知这个儿子诡计多端,将他关在一间石室中,派了六名高手日夜看守。 原晞踱来踱去,几乎发疯,悔不该跟父亲说蒋银蟾的事,直接去找她就是了,多什么嘴呢?现在倒好,被关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泼妇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他一会儿安慰自己,柳教主的亲信一定会保护她,一会儿又担心世态炎凉,各人自扫门前雪,反反复复地煎熬着。 过了三日,终于对送饭的僮仆威逼利诱成功,让他去无为寺请闻空禅师帮忙。放眼整个妙香,也只有原明非不怕得罪广平王,肯帮他这个忙了。 小小的窗户开在高处,月光斜照在原晞苦闷的脸上,若能变成蝴蝶飞出去,该有多好啊。 唉声叹气之际,忽见沉重的石门移动,缝隙间露出缁衣一角,原晞激动地纵上前,抓住原明非的手摇撼着,道:“五叔,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看守的人穴道被点,原明非微笑着,嘴唇薄而细长,像一尊拈花佛,温声道:“你怎么被关起来了?” 原晞道:“蒋大小姐有难,我爹不让我去找她。情势紧急,我先走了,回来再跟你细说。” 原明非点了点头,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多多保重,千万小心。” 出了龙首关,原晞等人向北疾驰,沿途打听蒋银蟾的下落,这一路贩卖茶叶马匹的商队来往不绝,他们走南闯北,消息灵通。一个坐在茶马司门前与人闲聊的商人告诉原晞,六月初他在襄州城里见过蒋银蟾。 “那个小姑娘啊,了不得,一出手就杀了青荧山庄庄主的大弟子!她那个未婚夫也不简单,一条银鞭少说有百十斤重,使起来出神入化,杀得酒楼里到处是血,我在门外看着,魂都要吓没了!” 原晞皱起眉头,心道曲凌波杀了柳教主,她怎么还跟曲岩秀混在一起? 商人转着眼珠,上下打量着他,好奇道:“公子,你找蒋大小姐做什么啊?” 原晞放下一锭银子,道:“我是她的未婚夫。” “啊?”商人纳闷道:“蒋大小姐的未婚夫不是曲岩秀么?” “那是过去的事了。”原晞骑上马,与四名亲随往襄州方向去。 商人遥瞩他的身影,道:“好标致的少年郎,宝马雕鞍衣蜀锦,想必是豪富子弟,他和曲岩秀究竟谁是蒋大小姐的未婚夫呢?” 身边人笑道:“兴许都是呢,蒋大小姐么,有两个未婚夫也不稀奇的。” 众人哄笑,休息够了,继续赶路。 枝头的桃子被阳光晒得泛红,马铃声破风而来,坐在树下的蒋银蟾睁开眼,看着一队人马走过去,复又闭上眼。一个人若是见过太多虚伪险恶的嘴脸,便会像她这样,警惕每一个接近她的人。 不远处有间土屋,到了傍晚,蒋银蟾牵着马走过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推开门,见是间空屋,便将马系在门前的桃树上,找了些干草铺在屋里。 刚睡下,敲门声响起,蒋银蟾不理,隔了须臾,一人推门进来,是个黄衫男子,腰间佩剑,容色憔悴,看了蒋银蟾一眼,没有说话。他蜷曲在角落里,呼吸声透着紧张,好像有危险临近。 夜深,一串银铃般的娇笑从屋顶落下,男子跳起来,拔剑道:“贼婆娘,别装神弄鬼的,有本事光明正大地跟我过招!” “乌公子,奴家好心让你多活几日,你怎么不领情呢?”女子的声音飘到了窗外,说到第二个你字,乌公子已将窗纸刺出个大窟窿,窗外却没有人。 “傻瓜,奴家在这儿呢!”一阵风吹开门,风里有股清甜的栀花香,女子立在门外,高髻云翘,穿着白纱衫,绿罗裙,笑得比香气更甜。 乌公子的神情浑似见了鬼,长剑挺进,向她身上刺去。他的剑法不差,但他的手在抖,一旦胆怯,再好的剑法也变得平庸了。女子躲开这一剑,纤纤玉手抓在他心口,鲜血蔓延,哗啦一声,热腾腾的心脏被扯了出来。 蒋银蟾面无表情地看着,道:“摘心手,姑娘是天山派的人。” 女子伸出猩红的舌头,舔舐着手指上的血,如丝媚眼斜睨着她,道:“你是谁?” 蒋银蟾道:“你不必知道。” 女子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道:“你是蒋银蟾!我见过你的画像,只要杀了你,就能拿到五万两黄金!” “你想试试?” 女子扑了过来,两人以快打快,招招狠毒,转瞬间拆了十余招,蒋银蟾的左手在她右手背上一拂,长剑将她的左手钉在了墙上。剧痛钻心,女子惨叫着,右手软软垂下。 “这五万两黄金不是你能赚的。”蒋银蟾还剑入鞘,道:“走罢。” 次日一早,蒋银蟾在土屋后面的河边梳洗,一名白衣男子自树林里走出来,摇着折扇,轻浮贪婪的目光将她扫了又扫,作揖道:“久慕蒋大小姐之名,幸会幸会!” 第七十九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二) 蒋银蟾绾起头发,冷冷地注视他,道:“你也是来送死的?” 男子道:“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送死呢?我姓皮,叫皮晟安,道上的朋友们送我一个外号,安梦郎。” 皮晟安常常在夜晚潜入女子闺房,行不轨之事,说白了就是个采花贼。不管在正道还是魔道,采花贼都为众所不齿。只因他武功高强,行踪诡秘,尚未伏诛。 蒋银蟾道:“哦,原来是你这淫贼,我最讨厌淫贼,离我远点,不然送你去见阎王。” 皮晟安含笑道:“蒋小姐,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多个帮手不好么?” 蒋银蟾有种被脏猪蹭了的感觉,大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给我当帮手?滚开,别脏了我的眼睛!” 皮晟安有个毛病,女人越是骂他,他越高兴,不仅不滚,还慢慢地走向蒋银蟾,露出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容。他白白的脸,模样算得上英俊,很有本钱,好些被他玷污的女子却爱上了他。他想对付蒋银蟾这样的小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 “蒋大小姐,你如今是虎落平阳,太傲了,容易吃亏。那么多人想杀你,你总有应付不过来的时候,我们联手罢,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美貌的女子理该由男人保护,蒋小姐,你一个人太累啦,我愿意做你的依靠。”他的语声像最体贴的情郎,让女人情不自禁地柔软,沉溺,任他摆布。 蒋银蟾低着头,一言不发。皮晟安与她相距已近,扇子上飞出一股白色的粉末。蒋银蟾走了几步,倒在地下。皮晟安的嘴角几乎提到耳根,伸手去摸她的脸,剑光一闪,他翻身后跃,终是慢了一步,背上一道长长的血痕。 蒋银蟾连刺三剑,皮晟安东窜西斜,避了开去,嘻嘻笑道:“打是亲,骂是爱,皮某今日艳福不浅啊!”说着凌空一转,刀光向蒋银蟾肩头劈下。 长剑拨开他的刀,翻翻滚滚斗了百十招,蒋银蟾斩断他的手臂,一掌击在他天灵盖上,道:“艳福太深,是要送命的。” 皮晟安七窍流血,登时气绝。蒋银蟾小腿受了伤,上药止血,包扎好了,见他头上的玉冠,手上的戒指,腰间的玉佩都挺值钱,便摘下来,用他的汗巾包了。又在他身上搜出两千两银票,几块碎银,一把精致的翡翠雕花柄包金鞘匕首。 次日进城,找了一家当铺,将包裹搁在桌上打开,问道:“掌柜的,看看这些东西能当多少钱?” 无家可归的人,钱自然是多多益善。 掌柜的眼睛一亮,拿起那把翡翠柄匕首,细细端详着,道:“好东西,好东西啊!客官打算当多少呢?” 蒋银蟾戴着斗笠,脸上粘着胡须,坐在椅上伸出一只手,道:“五千两。” 掌柜的笑道:“倒也不高,只是小店的钱早上都送到钱庄去了,刚刚又做了笔大买卖,一时拿不出五千两,三千两罢!” 蒋银蟾道:“一个当铺拿不出五千两?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你的心也太贪了,这买卖我不跟你做了!”说罢,裹了东西就走。 掌柜的忙拉住她,讨价还价,最后定了四千两。蒋银蟾拿了银票,到对门的酒店坐下,点了一碗羊汤面,一盘滚热的猪蹄,一碟蓑衣饼,正吃着,两名黑衣女子走了进来,在她对面站住,一个脸庞饱满,鼻子挺翘,约有二十四五,一个小小的瓜子脸,肤色略黑,约有十七八,神情都很严肃。 蒋银蟾夹着一块猪蹄,道:“两位有何贵干?” 年纪大的女子从袖中掏出那把翡翠柄匕首,道:“敢问尊驾,这把匕首从何得来?” 蒋银蟾道:“我杀了一个淫贼,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两个女子大惊,年纪小的脱口道:“你杀了皮晟安?” 蒋银蟾嗯了一声,两个女子喜动颜色,互相看了看,又露出几分怀疑,年纪大的道:“那淫贼的尸体现在何处?” 蒋银蟾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两名女子这才发觉有些失礼,躬身道:“我们是梅蕊宫的弟子,这把匕首是先师之物,皮晟安打伤先师,拿走了这把匕首,我们一直在找他,还望尊驾告知。” 蒋银蟾没听说过梅蕊宫,更不知道她们的师父是谁,出于同情,道:“那地方不太好找,等我吃完带你们去罢。” 两名女子道了谢,点了两碗面,陪她吃完,骑马出城,沿着小路走了四五里,看见一间土屋,旁边有个草堆。皮晟安和那名黄衫男子的尸体都在草堆里,两名女子见了,恨得拔出剑,乱戳一气,流下泪来。 “天杀的淫贼,师父和小师妹都被你害死了!”年纪小的红着眼睛,将皮晟安尸体胯下戳得血肉模糊。 年纪大的拉她一把,道:“好了,莲妹,去拜见新宫主罢!” 两人走到蒋银蟾面前,跪下道:“先师临终之时有言,谁杀了皮晟安,宫主之位便归谁。宫主在上,日后但有所命,弟子湘菊湘莲万死不辞。”说着咚咚咚地磕头。 蒋银蟾倚着一棵桃树,呆了片刻,站直了道:“你们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让我当宫主,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湘菊道:“说来惭愧,梅蕊宫只有三十五人,就连先师都不是淫贼的对手。您能杀了淫贼,便足以胜任宫主。先师去世后,宫中事务由我代理,但我武功低微,无力护众姐妹周全,还望您莫要推辞。” 蒋银蟾明白了,她们想用宫主之位招揽高手,这对弱小的门派来说,不失为一桩划算的买卖。两个女子殷殷期盼的目光勾起蒋银蟾的保护欲,可是她自身难保,拿什么保护别人呢? 湘莲道:“相由心生,一看您就是正人君子,我们梅蕊宫亟需您这样的高手。” “正人君子?”蒋银蟾挑眉,道:“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我,我叫蒋银蟾,你们应该知道我现在很麻烦,做不了你们的宫主。” 湘菊湘莲睁大了眼睛,道:“您就是蒋大小姐?我的老天爷,真正是人生难预料!” 两人激动得又哭又笑,蒋银蟾莫名其妙,湘菊道:“我们梅蕊宫的姐妹对令堂向来仰慕得紧,听说她老人家遇害,别提多难过了。您做宫主,我们求之不得,我们虽然武功不行,照顾您的起居,总还是行的。” 失势的蒋银蟾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像一股暖风吹过冰冷的身躯,说不出的感动。这份善意,终究只能心领,她要做的事太危险,她不愿连累任何人。 湘菊湘莲陪她走了一段路,在江陵郊外分手。江湖上关于蒋银蟾的传闻越来越多,原晞追随着最新的传闻,从襄州赶到江陵,在茶亭里听一个独眼汉子道:“你们知不知道皮晟安这个淫贼被人杀了?” 诛杀皮晟安是扬名立威的良机,很多人有心无力,这话一出,数道好奇的目光射向他。 同桌的人问道:“是谁杀了他?” 独眼汉子吸了口茶,缓缓道:“魔教的蒋银蟾。” 原晞剥花生的手一顿,四名亲随看他眼中又放出熟悉的光彩,暗自叹息。 “蒋银蟾?她已是丧家之犬,还有力气杀皮晟安?我不信!” “我也不信,你瞎说的罢!黄鹤帮的童长老都不是皮晟安的对手,蒋银蟾哪有那个本事?”说这话的人正是黄鹤帮的弟子。 独眼汉子露出暧昧的笑容,道:“兄弟,童长老是个男人,蒋银蟾是个女人,女人么,有些手段是男人使不出来的。” 同桌的男人都笑了,黄鹤帮的弟子也笑了,正要说几句荤话,独眼汉子一声惨叫,双手捂住嘴,血从指缝间溢出来。众人愕然之下,见一锦衣少年脸色铁青,心知是他出的手,都不言语。 独眼汉子吐出一口带血的碎牙和花生,瞪着原晞道:“小子,你敢打我?”拿起桌上的单刀砍了过去。 第44节 原晞视若无睹,他左边的亲随抬手捏住刀背,两根手指头运力一拗,刀断成了两截。独眼汉子面如土色,原晞瞅他一眼,起身走出茶亭。 众人纷纷猜测他的身份,独眼汉子忽觉舌头剧痛难当,张开嘴啊啊乱叫,蚱蜢似地跳来跳去。众人只见他舌头漆黑,道:“你中毒了!快请大夫瞧瞧罢!” 第八十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三) 落日外君山翠微,小桥边古庙残碑。文藻庵在洞庭湖畔,已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如筠师太拿着账本,算着上个月的开支,两只小羊羔病死,黄鼠狼偷吃了三只鸡,东厢房坏了一扇窗,小尼姑打碎了两只碗,要命,都是钱! 还有厨房里的一桶米发霉,不能吃了,得去买新米。如筠师太合上账本,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散心。笃笃笃,有人敲了三下门,如筠师太打开门,一名戴着帷帽,身穿素服的女子立在门外,身后是一辆太平车,车上放着一口棺材。 女子合掌行礼,说她姓姜,太原人氏,棺材里是她的丈夫,半个月前离世,想在庵里借住一段时日。如筠师太看见她手里的两锭细丝纹银,足有二十两,便没有拒绝。 蒋银蟾住在前院的东厢房,棺材停放在一个草棚下,里面只有几块石头。她不跟尼姑们一起吃饭,每餐都是小尼姑送到门口,她自己拿进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娴静老实的模样,看得尼姑们都想给她立贞节牌坊,哪里想得到她是魔教大小姐。 文藻庵三里外有一片竹林,蒋银蟾每日去那里练功,只是无人察觉。这日晚上回来,清清楚楚地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心下奇怪:尼姑庵里怎么会有婴儿?捡来的么? 循着啼哭声,她穿过月洞门,到了后院。楼上的窗户开着,月光下,一妇人穿着白衫,抱着孩子站在窗边,蒋银蟾瞧她有些眼熟,尤其是左颊上那颗痣,在哪里见过呢? 忽然想起是画像,那日去买棺材,半路被黄鹤帮的人拦住,拿着画像问:“见没见过长得像这画上的孕妇?” 蒋银蟾还以为他们找的是自己,闻言放下心,看了看画像,摇头说没见过。 这妇人应该就是黄鹤帮要找的孕妇,只是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是谁?黄鹤帮为什么要找她?庵里的尼姑们知道吗?蒋银蟾满腹疑惑,次日中午坐在檐下,一边洗衣服,一边琢磨这事。 小尼姑智竹提着食盒走过来,见了忙道:“姜夫人,你去吃饭罢,我来洗。” 蒋银蟾也不推辞,这小尼姑乖觉得很,知道她有钱,天天上赶着帮忙。蒋银蟾进屋打开食盒,肉香扑鼻,竟是一碗蒸肘子,一碗燕窝粥,一碗杂素。 “今日怎么有荤菜了?” 智竹回头一看,脸色变了变,站起身,擦着手上的水,道:“我……我想着夫人吃了大半个月的斋,一定没滋味,便让厨房做了两个荤菜。” 蒋银蟾乜她一眼,道:“这不是给我的罢,是给后院坐月子的夫人的,你拿错了。” 智竹瞪圆了眼,道:“你怎么知道的?” “昨晚我看见她了。”蒋银蟾拿出一角银子塞给智竹,问道:“她是什么人?” 智竹捏着银子,低头沉默半晌,叹了声气,道:“是个可怜人。她姓秦,丈夫得罪了黄鹤帮,被杀了。黄鹤帮不肯放过她,她和师父从小认识,走投无路,求师父收容,师父难道能不管么?姜夫人,我知道你是好人,千万别说出去啊。” 蒋银蟾这个好人点头道:“放心,我又不出门,跟谁说去?”夹了一块稀烂的肘子肉,蘸着酱料吃了,道:“这肘子做得不错,以后有荤菜也给我送一份。” 智竹连声答应了,回头告诉了如筠师太。如筠师太伸出手指头戳她的额心,埋怨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现在又多了一张嘴要吃荤,那荤菜多贵啊!” 想了想,走到蒋银蟾这里来,如筠师太满脸赔笑,道:“姜夫人,先前多有怠慢,以后想吃什么,尽管吩咐。秦氏的事,还请你保密,她一个女人带着奶娃娃,可怜啊。” 蒋银蟾道:“我明白,我跟秦夫人无仇,跟黄鹤帮无亲,不会害她的。不过师太,你最好尽快送她离开,我在离此不远的市镇上遇见黄鹤帮的人,他们有秦夫人的画像,也许明日,后日,说不定哪一日就找过来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是蒋银蟾在被追杀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如筠师太和秦氏都没有这样的经验,不免心存侥幸。 如筠师太道:“多谢夫人提醒,等秦氏出了月子,贫尼便送她离开。” 这话只是说说而已,秦氏的娃娃粉白可爱,如筠师太打心眼里喜欢,还抱来给蒋银蟾看。蒋银蟾看了,暗自发愁,这么个整日啼哭的娃娃决计藏不住,黄鹤帮的人来了,自己也要暴露,还是走罢。 “姜夫人,你摸摸这小脸蛋,多嫩啊!” 蒋银蟾对孩子没兴趣,却不过,伸手摸了一下,软乎乎,滑溜溜的。孩子笑了,如筠师太亲她一口,慈爱的神情让蒋银蟾想到母亲,别过眼去吃茶。 “姜夫人,你成亲多久了?” “一年了。” “唉,也没留下个孩子。”如筠师太先是叹息,后又安慰她:“没孩子也好,再嫁方便!”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又笑道:“看我这记性,来是问你讨鞋样子,给你做双鞋穿,你的鞋子绽了。” 蒋银蟾自己都没留意,低头看了看,摇手道:“不必麻烦,能穿就行。” “不麻烦,要给孩子做衣服,顺手的事。”如筠师太闲着也是闲着,给她做鞋,还能得些好处。 蒋银蟾给了她鞋样子,次日晚上便收拾行李,从后门离开了。绕过西边的树林,只见数点火光飞奔向文藻庵,蒋银蟾勒住马,要回去救她们吗?萍水相逢,犯不着罢。 可是……智竹说姜夫人,你是好人。好人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那个孩子刚出生,对她笑过,如筠师太有一点点像母亲。蒋银蟾,你辛辛苦苦练武,是为了趋利避害吗?不,不是的。是为了有更多选择的自由,比如现在,她可以选择回去,因为她有能力保护她们。 毛伯海是黄鹤帮的香主,他带着六名手下闯进文藻庵,打破了夜晚的宁静。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孩子吓得大哭,秦氏正在喂奶,看见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慌忙合拢衣襟。那一闪而过的春光已激起男人的兽性,四只粗黑的大手伸向秦氏,剑光破窗而入。 两个男人倒在血泊中,秦氏捂着孩子的眼睛,惊骇地望着持剑的女子,道:“你……你是谁?” “收拾东西,马上离开!”蒋银蟾跃出窗户,掠过院墙,长剑直刺天井中的毛伯海。 这一剑的角度,力度,速度妙到巅峰,漫说毛伯海毫无防备,就是防备了也躲不开。一名手下机警,见状脚底抹油,转身施展轻功隐入树林,剩下三人无一活命。尼姑们被点了穴道,倒在地下,看蒋银蟾手起剑落,真如天神下凡。 智竹和另一个小尼姑的衣襟都被黄鹤帮的人扯开了,蒋银蟾解开她们的穴道,智竹一头扎进她怀中,呜呜哭道:“姜夫人,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蒋银蟾摸着她光光的后脑勺,叹了声气。做恶人痛快,做好人麻烦,傻子才会选择后者。 原晞等人在江陵打探了半个多月,终于得到消息,蒋银蟾在洞庭湖边的文藻庵,她杀了黄鹤帮的几个人,其中有一名香主,黄鹤帮的童长老带着人赶去报仇了。 原晞急忙也带着四名亲随赶过去,他们五人的马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脚程奇快,不是童长老等人的马能比的。且童长老带的人多,快的要等慢的,拖拖拉拉,便落在了后面。 东方透出曙光,文藻庵门前的翠竹低垂,露水打湿了青石板。原晞心跳加剧,下马走进去,天井里躺着四具尸体,都是一剑毙命。她的剑法越发精湛了,原晞注视着她留下的伤口,想象着她杀敌的英姿,恍惚而长嗟。 四名亲随与蒋银蟾素昧平生,但在这个时候,也有些理解世子爷为何如此钟情于她了。一个少女引得中原武林群起而攻之,到处都是她的传闻,她就像一个幽灵,游荡在刀光剑影之间,留下一串串痕迹,你却看不见她的样子,更捉不住她。 这对好强的男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后院楼上还有两具尸体,原晞一一看过,确定这些人至少死了十二个时辰,她肯定走远了,往哪个方向追呢?四顾茫然,心中有一股冲动,想做些什么,立刻,马上。 远处尘土飞扬,黄鹤帮的人来了,来得正好。原晞做了个手势,与四名亲随躲入暗处。既然追不上她,帮她料理一些追兵也是好的。 童长老带了十八名手下,面对原晞的四名亲随,不堪一击,死的死,逃的逃。原晞在童长老胸口轻轻拍了一掌,道:“回去告诉你们帮主,再敢与蒋大小姐为敌,我便让他生不如死。” 童长老飞身上马,奔出一段路,胸口炙痛,解开衣衫,一个通红的掌印肿起,回到总舵,已有一寸多高,甚是骇人。平帮主听说了经过,心生忌惮,想如今追杀小妖女的人如过江之鲫,我何必着急报仇呢?让他们先斗着罢。 第八十一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四) 小的时候,原晞听宫里的老人讲过一个故事,一位美丽的姑娘出嫁途中被强盗劫了,一只老虎从林子里跳出来,吓跑了强盗,姑娘晕倒在地。到晚上,一位美少年走过来,将姑娘背到山洞里叫醒,两人成了亲。 姑娘想带他回娘家,他说自己是受了诅咒的山鬼,只要有一点光亮照着,就会变成一只鹰,在四海八荒飞上七年。姑娘不信,撒娇耍痴,山鬼无可奈何,坐上一顶密不透光的轿子,陪她回娘家。 不想姑娘的弟弟点炮仗玩,火星子将轿帘燎了一个洞,一缕阳光照在山鬼身上,他变成鹰飞走了。鹰时不时地落下一片羽毛,给姑娘指路。姑娘心无旁骛,整整追了七年,山鬼变回原形,却不记得她了。 现在的蒋银蟾就像那只鹰,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对自己的感情还似当初么?会不会追上她,她却不肯跟自己回妙香?夜已深,原晞愁眉紧锁,在床上翻个身,念头跟着一转:她睡了么?这些日子,她也睡不安稳罢。想过我不曾呢?怕是不曾。 她这个人,越难越要强,原晞真怕她过刚易折。 蒋银蟾睡在乡间的一座祠堂里,屋后是一片荷塘,蛙声鼎沸。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几乎被蛙声覆盖,渐到门口,是两个人,进了隔壁的房间。男子的低语声,女子的娇笑声,不多时混合成急促的喘息声。 原来是一对野鸳鸯来这无人看守的祠堂幽会。两人心肝肉儿,我的儿乱叫,没高低的淫声浪语,浓浓的春情漫到蒋银蟾这边来。 也不知原晞怎么样了?应该过得很好罢,或许正在温柔乡里沉醉呢。 隔壁的野鸳鸯大战三个回合,鸡叫了才离开。蛙声也停了,安静的祠堂充斥着退潮后的空虚,蒋银蟾睡到日中,出去打水梳洗,在一个茶肆里买了碗牛肉面。天阴着,豆大的雨珠落地,弱柳生烟。 远处一红衣人撑着红伞,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蒋银蟾看见他,有一霎的意外,旋即明白他是来找自己的。径直走到茶肆前,蔷薇书生抬起伞沿,注视着蒋银蟾,她比上一次见面更沉稳,更像个高手。 他眼中蕴着欣赏,绝对冷静的欣赏,不掺杂一星半点的私情。 煮面的妇人白胖的脸笼在热气里,笑着招呼他:“公子,这么大的雨,进来坐坐啊。” 蔷薇书生收了伞,坐在蒋银蟾对面,也买了一碗牛肉面。 蒋银蟾道:“尤兄,别来无恙?” 尤香泉道:“原来你就是北辰教的蒋大小姐。” 蒋银蟾略带歉意道:“我也不想骗你,只是我的身份总会惹来麻烦。” 尤香泉点头道:“如果我是你,也不会实说的。蒋小姐,有人请我来杀你。” 蒋银蟾好奇道:“多少钱?” 尤香泉微微笑了,道:“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与你比试,我怕再晚一点,你就被别人杀了。” 这话听起来很无礼,蒋银蟾却没有生气,被真正的高手看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好极了,我也很想与你比试。” 吃完面,两人坐着等雨停,这可能是自己,也可能是对方人生中的最后一场雨,点点滴滴,弥足珍贵。杏树下掉了一地黄果,荷塘里绿水涨满,碧叶卷舒,芳枝摇颤,惊得青蛙从这一片跳到那一片。 “尤兄,你是何方人氏?” “我五岁父母双亡,跟着师父四处漂泊,不知道自己是何方人氏。只记得家里种了许多蔷薇,都是红色,开花的时候如着火一般。” “你有妻子儿女么?” “没有,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蒋银蟾默了默,手指抹着茶碗上的花纹,道:“我也是。” 祠堂天井宽敞,两人就在这里比试,雨后暑气消减,积水倒映着剑光,两人脚下晕开层层涟漪,剑光化作无数银蛇狂舞。即便惺惺相惜,出手毫不留情,每一次碰撞都险之又险。在生死之间,心神贯注,招式内力发挥到极致。 斗到酣处,彩霞绚空,蒋银蟾的剑刺进了尤香泉的心口,他的剑距她咽喉只有半寸,森森剑气已割破了她的肌肤。 “蒋小姐,你赢了。” 蒋银蟾殊无喜悦之意,他脸上绽开笑,似花盛发,身子向后倒下,须臾衰颓。蒋银蟾在祠堂旁边挖了一个坑,将他和剑埋葬,找了些蔷薇花种撒下,带上他的伞,骑马离开了。 向西行了百十里路,身后马蹄声疾,蒋银蟾回头望时,月光下,隐约有一队人马。她纵马飞奔,想甩开他们,迎面又来了一队人马。火光骤然亮起,前前后后都是火把,照得蒋银蟾眯了眯眼,就听一个慵懒的男子声音道:“蒋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胜金穿着一件浅金缎袍,在马上歪着身子,看蒋银蟾的目光像在看一只笼子里的小兽。另一边领头的是臙脂,她也看着蒋银蟾,面上无情无绪。七魄楼来了二十多个人,蒋银蟾就算三头六臂,也不是对手。 “是曲凌波叫你们来杀我的?”蒋银蟾昂首向胜金道。 “何须曲教主吩咐,上回在圣母庙,蒋小姐让我吃了好大的亏,不找你讨回来,我胜金的脸往哪儿搁?不过我素来怜香惜玉,你若向我磕三个头,叫三声好哥哥,我便放你一马,怎么样?”胜金噙着笑,居高临下的眼中并无一丝怜悯。 左右跟着起哄,道:“蒋小姐,我们公子宽宏大量,你就从了罢。磕三个头,叫三声好哥哥,换一条命,多划算啊!” “没有柳玉镜,你也不是什么大小姐了,别再摆臭架子啦!” 蒋银蟾沉着脸,一言不发,拔剑刺向胜金。臙脂弯起唇角,眼波宛转,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胜金挥刀招架,左右三人帮忙,当当当数声,火花迸溅,根本看不清蒋银蟾剑指何处。 蒋银蟾剑中夹掌,掌中带剑,顷刻便将两人打下马。胜金不想时隔数月,她武功精进若此,手忙脚乱,坐骑受惊,险些将他掀下去。剑气直逼大腿,胜金斜身向外扑出,剑影随行,胜金反手猛砍一刀,被蒋银蟾的剑弹开。 “五妹,还不来帮忙!” 臙脂拍马上前,长剑舞出一个剑花,笑道:“好哥哥,我来了!” 蒋银蟾打定主意死也要拉胜金垫背,见她过来,缠斗不退。胜金只觉背心一痛,臙脂的剑从他背后刺入,胸口透出。这电光石火的一剑,臙脂想了三年,她的母亲是父亲的小妾,三年前被胜金调戏,寻了短见。 她的父亲心知肚明,训斥胜金一通,便没了下文。也是,小妾哪有儿子金贵?既然父亲舍不得这个儿子,便由她来动手罢。她知道机会只有一次,决不能失手。 胜金低头看了一眼,心下恍然,她近来事事顺从,就是为了这一剑。 第45节 他缓缓扭过脸,瞪着她,一字字道:“毒妇,你不得好死!” 变故陡生,蒋银蟾和七魄楼的人都呆住了,蒋银蟾怔怔地望着臙脂,心想:她是为了我么?数面之缘,怎值得她如此这般? 臙脂眨了眨眼,换上一副惶恐的表情,后退三步,剑指着蒋银蟾道:“你……你杀了我大哥!” 蒋银蟾没有反驳,臙脂转头对众人道:“你们都看见了吗?她杀了我大哥!” 再傻的人此时也明白了,臙脂是想借这个机会除掉胜金,胜金不得人心,多数人不愿意为了他和臙脂作对,睁着眼说瞎话:“看见了!” 只有胜金的几个亲信不作声,臙脂下令撤退,众人又呆住了,不报仇吗?臙脂挥剑斩下两人的头颅,这两人正是胜金的亲信。 她一抖鞭子,吧的一声爆响,睥睨众人,冷冷道:“怎么?我说的话,你们听不见吗?” 臙脂的亲信带头,余人都跟着撤退。一股热流上涌,蒋银蟾注视着臙脂的背影,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臙脂在马上回首,身后是山高月小,眼前是红颜知己。她无声道珍重,蒋银蟾点点头,朦胧泪眼中她远去,远去。 “小姐,为了一个失势的蒋银蟾违抗主人,值得么?”臙脂的亲信问道。 “等她做了北辰教教主,父亲会庆幸我为他老人家留了一条生路。”臙脂胸有成竹,她相信蒋银蟾,就像相信自己。 她是另一个自己,在东岳庙第一眼看见她时,臙脂便确定无疑。 第八十二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五) 落星岗有一株大松树,五人抱不过来,树下有一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酒望子。因位置偏僻,烹调不精,向来没什么客人,这几日却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这日中午,原晞等人在门外下马,一妇人迎上前来,只见她三十出头的年纪,虚拢拢的头发,斜插着两支锡簪子,微胖的脸上有几点麻子,穿着蓝布对襟衫,露出大红抹胸,双眼含笑睇住原晞,道:“客官,本店有上好的烧酒,透肥的羊肉,进来坐坐呀!” 店里坐着十来个人,只有一副桌椅空着,原晞等人坐下,要了六斤羊肉,三斤酒,二十几个馒头。妇人端来酒,为他们斟满。 原晞道:“大娘子,向你打听个人。日前是否有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在这附近与一帮人打架?” 妇人点头道:“是有,那姑娘比我略矮点,瘦瘦的,长得蛮俊,骑着匹马从东边过来,林子里窜出一伙强人,拿着刀剑棍棒,说她是妖女,要替天行道,就打了起来。我寻思着好好的姑娘,怎么会是妖女?看她出手,老天爷啊,那真不是凡人。” 她一番话说得极流利,竹筒倒豆子似的,不假思索。 原晞眉间担着忧,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受伤没有?” 妇人拈着帕子的手往西边一指,道:“往那边去了,受没受伤,我不太清楚,看着还好,应该无甚大碍。” 原晞眉头舒展,端起碗,抿了口酒,又问:“她走后,向你打听她的人大约有多少?” 妇人目光一扫,道:“算上今日的,少说也有百十来人。” 原晞道:“你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妇人笑了笑,不答,走去端来肉和馒头,在原晞身边坐下,歪着脸道:“公子,你是她什么人?” “未婚夫。”他声音不高,周围几桌人都侧目而视,显然是一直竖着耳朵听他和妇人说话。 妇人变了脸色,收起多情的眼波,讪讪地站起身,道:“几位慢用,我去忙了。” 她怕惹上麻烦,原晞叫住她,问道:“还有空房吗?” 妇人摇头道:“没有了。” 一名身材瘦长,头上疤痕累累,年纪四十左右的男子站起身,向原晞走来,拱手道:“在下姓滑,名飞虎,在巨犀堂坐第四把交椅,敢问兄台贵姓?” 原晞看也不看他,道:“免贵姓原。” 滑飞虎见他这个态度,皱眉道:“原公子果真是那妖女的未婚夫?” 原晞斜睨他一眼,道:“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这种话我能乱说吗?” 滑飞虎道:“可那妖女的未婚夫分明是曲岩秀,人家正经的都不管了,我劝你也识相点,不要意气用事,逞强出头,跟大家伙作对!小心英雄做不成,把命丢了。” 原晞道:“你们住在这店里?” 滑飞虎被他问得一愣,道:“是又如何?” 原晞转头吩咐道:“赶他们走。” 四名亲随动手,离滑飞虎最近的贲晋一拳打在滑飞虎腰眼上,滑飞虎弯腰缩身,腰带上嵌着的玉石粉碎,待要还击,又挨了两拳,咔嚓一声,右臂折断。巨犀堂的人见状,纷纷攻上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统通摔在了店门外。 店里只剩下三桌客人,原晞斯条慢理地吃着羊肉,那两桌客人见不是事,也都离开了。妇人在柜上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柜身,收拾打坏的桌椅器皿,提了一桶水来冲洗地面。 原晞拿出五十两银子,道:“大娘子,多累你了。” 妇人接过银子,塞入腰间,笑嘻嘻道:“不累,不累,要是都像公子你这么大方,我巴不得店里每日有人打架呢。” 贲晋忍不住瞅她一眼,道:“你这妇人,胆子倒是不小。” “胆子小,我就待在家里洗衣做饭了,还开什么店啊。”妇人又去打了桶水,拧了抹布擦桌子,看看原晞,欲言又止。 原晞开了三间房,放下行李,便要去找蒋银蟾。妇人在楼梯口拦住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原公子,这几日来找那姑娘的人里,我看你最面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她未婚夫,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害她。那日围攻她的人里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一半黑一半白,功夫很厉害,她被打得吐血,往南边去了。” 原晞听了这话,心登时揪起,妇人又道:“别人问我,我都说往西边去了。小姑娘家家,能造多大的孽?劳动这么多人来杀她?我想不通,但以多欺少,绝非英雄行径。我在落星岗开店两年,她来之前勉强糊口,她来之后棺材本都赚足了,她是我的财神奶奶,我盼她长命百岁,你快去找她罢。” 原晞道:“大娘子厚意,感激不尽,待我找到她,必有重报。” 酒店南边是一片乱树林,出了林子,下了岗,有一条平坦大路直通市镇。原晞想她受了伤,只有去镇上才能买到药,便和四名亲随来到镇上。市井喧哗,有卖肉的,卖菜的,酒店,药铺,面店,高高低低的房屋,也有五七百户人家。 打听到晚上,没有蒋银蟾的消息,原晞甚是焦躁,贲晋安慰道:“世子爷,没有消息,至少说明蒋小姐未再遇上大麻烦,这也是好事,您不要太担心。” 有消息,往往是她遇上了大麻烦,她如何死里逃生,在众人口中衍生出多个版本,真真假假,听得他心惊胆战,没消息,更有一种黑夜里行走在薄冰上的恐惧。 原晞深受折磨,回想与她朝夕相对的日子,简直如在天堂。那时候,他还常恼她不专心,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他只要她平安无事,成不成亲,专不专心,都在其次了。 一大户人家办喜事,原晞等人经过门前,正好里面席散,酒足饭饱的客人们三三两两从大门出来,有轿的上轿,有车的上车,闹哄哄的。一年轻妇人提着灯,扶着一老妪爬上驴背,老妪雪白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金镶红宝石簪,鲜艳的红宝石在灯下一闪,原晞站住脚,直愣愣地望着。 这簪子的式样并不特别,蒋银蟾也有一支,是巧合吗?原晞上前两步,越看越像,竟忍不住伸手拔下。若把情丝都系在一个人身上,会对她穿过的衣服,戴过的首饰有所感触吗?听起来很玄乎,但那一刻,原晞确凿是有的。 “你做什么?”老妪和年轻妇人惊异地看着他。 “婆婆,这簪子你从何得来?” 老妪目光闪烁,不自在道:“是别人送的。” 原晞紧紧地盯着她,道:“谁送的?是不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 老妪迟疑片刻,道:“公子,你是她什么人?” “我姓原,是她的未婚夫。” 老妪是过来人,暗忖他能从茫茫人海中认出一支簪子,就算不是未婚夫,也差不太远,便领着他往回走。路上老妪告诉原晞,她儿子三日前驾着车运送草料,到家发现草料堆里多了个姑娘。 “她伤得很重,拿出银子央我们收容她。天可怜见的姑娘,就是没有银子,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请了郎中来医治她,郎中说治不了,我便买来人参,吊着她的命。我们小地方,没有真正的良医,刚刚送我的小妇人是我侄女,她家主人做大买卖,见识广,我原想托她请个良医来,现在你拿主意罢。” 原晞心急如焚,奈何老妪的驴子走得慢,他不得不等,道:“深感婆婆大恩,我就是大夫,她不会有事的。” 老妪如释重负,笑道:“那是再好没有了。原公子,你是哪里人啊?” “妙香人。” “妙香?”老妪没听说过,闲聊了几句,转到一条人烟稀少的街上,只见明晃晃的火光簇拥着一户人家。 老妪定睛细看,奇怪道:“怎的那许多人围着我家?” 想是敌人找来了,原晞心提到嗓子眼,勒住马,道:“婆婆,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们过去看看,你等那些人走了再回去。” 第八十三章 终解两相逢(一) 老妪家里只有两间正屋,一间厢房,蒋银蟾就在厢房里,没点灯,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两名教众中了淬毒的梅花镖,倒在门口。穆长老,费香主等人站在院子里,都不想进去,不是害怕,是不想担戕害大小姐的罪名。 虽然曲凌波下令杀蒋银蟾,鬼知道杀了以后,自己会不会变成替罪羊。上位者惯会用下属的鲜血清洗自身的污点,不能不防。况且曲岩秀对蒋银蟾的心思众所周知,杀了蒋银蟾,势必会被他报复。 好在穆长老早有准备,今晚带了一个叫殷致成的人来。穆长老背着手,苦口婆心劝蒋银蟾自戕,说得口干舌燥,蒋银蟾一声不吭。 穆长老转头微笑道:“殷兄,只好麻烦你了。” 殷致成是个无门无派的高手,穆长老许了他丰厚的报酬,他愿意做杀蒋银蟾的刀。 殷致成一只脚迈进门,蒋银蟾说话了,她声音低哑:“谁杀了穆鹏抟,我便将《庭虚内经》传给谁。” 北辰教的镇教之宝,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若能练成当中的武功,便有可能成为蒋危阑,柳玉镜那样的绝顶高手,称霸武林。殷致成怦然心动,两眼放光,顿住脚步,眼角瞟着穆长老。 穆长老忙道:“你别听她瞎说,《庭虚内经》只能传给亲传弟子,她不会传给你的。” 蒋银蟾道:“事到如今,我还管什么规矩?”连声咳嗽,道:“我再说一遍,谁杀了穆鹏抟,我便将《庭虚内经》传给谁。” 这下不止殷致成,北辰教的人里也有几个心动了,偷偷地觑着穆长老,掂量着胜算。 穆长老沉下脸,道:“大小姐,我看在蒋教主的份上,不想动手,你可别以为我不敢。只要我动手,这里谁也拦不住,《庭虚内经》你是没机会传授了。殷致成,你还愣着做什么?这活儿你不想干,有的是人干!” 蒋银蟾幽幽道:“殷大侠,杀了我,你不仅得不到《庭虚内经》,还会成为他们的替罪羊,务必三思啊。” 殷致成杵在门口,右手紧握刀柄,一咬牙,猛转身砍向穆长老。床上的蒋银蟾松了口气,胸腔内一阵阵剧痛如潮水,时而涨上来,将她彻底淹没,时而退下去,让她稍作喘息。 穆长老已有防备,闪身躲过殷致成这一击,拔剑向他刺去,道:“殷致成,你找死!” 蒋银蟾拨开帐子,看着门外交手的两人,姓殷的蠢货应该不是穆长老的对手,接下来怎么办?一筹莫展,头晕得厉害,想吐,门框扭曲,门外的人影模糊,忽见银虹般的刀光闪过,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下,似乎是穆长老的手臂。 耳朵被穆长老的惨叫声一震,蒋银蟾清醒些许,门外多了几个人,最近的一人长身白衣,背对着门,乌黑的后脑勺,宽宽的肩,窄窄的腰,两条笔直的长腿,无不眼熟。 蒋银蟾很少想起原晞,自从他离开绛霄峰,脱离她的掌控,她对他便失去了期待。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一个女人的期待。与其朝思暮想,期待他矢志不渝,日后回到自己身边,还不如专心修炼,期待自己早日成为天下第一高手来得现实。 看见白衣人的身影,想起他的一刹那,蒋银蟾满心不可思议。 穆长老脸色惨白,惊骇道:“原晞?你……你怎么在这里?” 原晞道:“穆长老,蒋教主,柳教主皆对你不薄,你若还是个人,就不该对他们的女儿苦苦相逼。” 这话不单是说给穆长老听的,北辰教上上下下,谁没有沾过蒋柳两位教主的光 喵又? 有几名教众低下了头,穆长老左手撕下衣襟,缠住伤口,道:“曲教主有命,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原公子,这是我们北辰教的内务,你凭什么横加插手?” 原晞气得笑了,道:“别说我跟蒋小姐是旧识,但凡是个男人,见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也不能不管罢!” 说话间,屋脊上掠起一道剑光,向着穆长老的脑袋劈下,伴随着柯长老的声音:“原公子,何必跟这畜生废话,他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穆长老左手挥刀格挡,甚感吃力,柯长老一手持剑,一手持箫,剑长箫短,使起来相辅相成,斗了几个回合,铁箫击在穆长老手背上,刀落地,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贲晋等人跟随原晞在中原转了一个多月,终于见到一流高手过招,虽然一方受了重伤,实力大减,但寥寥几招,快之又快,十分精妙,心下赞叹,对他们的大小姐,蒋危阑和柳玉镜的唯一传人,蒋银蟾的武功愈发好奇了。 费香主见穆长老被杀,不由胆怯,带着众人撤离,那殷致成自然也不敢留下。 原晞转身看向房里,披星戴月,翻山越水,寻觅芳踪,一颗心时时吊着,担尽惊吓,伊人终于近在咫尺,他却有些踟蹰。 柯长老瞅他一眼,道:“大小姐,你怎么样?”说着大踏步进门。 房间逼仄简陋,蒋银蟾坐在床上,怔怔地望着柯长老身后的原晞,如同做梦一般。柯长老知趣地往旁边让让,原晞见她穿着白罗衫,系着白纱裙,头上没有一点装饰,素着脸,单薄的像片纸,真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呵化了她。 蒋银蟾心情激荡,血腥气直冲嗓子眼,强压下去,道:“你来做什么?” 第46节 原晞在床沿上坐了,道:“我听说柳教主遇害,不放心,便来找你。你受伤了,让我看看。”说着伸手诊脉。 蒋银蟾推开他的手,垂下眼,冷冷道:“我不要你管,你走罢。” 原晞深知其性,听了这话,一点也不觉得心寒,想当初,听说她在铜陵县的天涯客栈,巴巴地去找她,反被她抽了一顿,他也没觉得委屈。他不是那种为女孩子付出,便希望她对自己感恩戴德的男人。 他也无法想象蒋银蟾会对自己感恩戴德,那就不是蒋银蟾了。 柯长老道:“大小姐,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现成的大夫,你就让他看看罢,我们给钱就是了。” 原晞道:“是啊,你就当我是个大夫,别多想,好不好?” 哪有这么简单,先是疗伤,后面不知道要怎样呢!本来谁也不欠谁就很好,何苦来呢?显得他有能耐?蒋银蟾眼中多了点恨意,刚说出一个你字,哇的一声,吐出口血。白衣沾血,鲜红夺目,蒋银蟾再也支撑不住,在原晞和柯长老的惊呼声中晕了过去。 原晞诊过脉,拿出一颗药喂她服下,叫人找来一辆车,抱着她上车,折回落星岗酒店取了行李,给了妇人五百两银票便告辞。妇人送他们四坛酒,一大篮馒头,原晞中午尝过了,实在不好吃,却不过,才收下了。 星光下,妇人目送他们一行人,直至望不见方回,狠狠亲了一口银票,道:“真正是财神奶奶啊!” 财神奶奶睡到次日下晌,眼睛睁开一线,看见一个青茬茬的下巴。 马车颠簸,原晞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腿上放了一包衣服,让她枕着,一只手搭在她腰上。胸腔里的剧痛退变为钝痛,她好受多了,心情也平和多了,打量着他消瘦的脸,温热的酸楚在心头晕开。 她想坐起身,没力气,挣扎了一下,原晞低头看她,道:“你醒了,别乱动,你脏腑重伤,非得静养不可。” 蒋银蟾别过脸,道:“知道了,你走罢。” 原晞拿出两颗药,一手扶起她,道:“把药吃了。” 蒋银蟾含住药丸,接过他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把手伸进袖子里掏银票,空的,才发现衣服换了。睇他一眼,也没问谁换的,只问:“我的钱呢?” 第八十四章 终解两相逢(二) 原晞整理着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坦然道:“送人了。” 蒋银蟾睁大眼睛,道:“送给谁了?” “你的信徒。” “信徒?”蒋银蟾莫名其妙,自己又不是神,哪来的信徒? 原晞睐她一眼,笑道:“她是在落星岗开酒店的大娘子,看见你被人围攻,重伤往南逃了。好多人到她店里打探,她却说你没事,往西去了。” “她为什么要帮我?” “她那酒店生意不好,托你的福,这几日宾客盈门,你是她的财神奶奶,她当然要帮你。我寻思着财神奶奶出手,少于五百两不像话,正好你袖子里有五百两银票,我便都给她了。” 原晞合上药箱,窥她脸色,眼底蕴着一丝狡黠,道:“不算多罢?” 蒋银蟾本是个散漫的人,五百两不算什么,叵耐日前打架把荷包打丢了,身上只有六百两银票,给了夏婆一百两和一支簪子,还剩下五百两,就这么被他送出去了,难免肉痛,心知他是故意的,木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大声叫柯长老,牵动伤处,又是一阵剧痛。 柯长老骑马挨到车旁,搴起帘子,探头道:“大小姐,什么事?” 蒋银蟾道:“你有多少钱?” “大小姐要多少?” 蒋银蟾转头对原晞道:“开个价,我们两清。” 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她一身傲气有增无减,也是难得。相望片刻,原晞笑了笑,道:“没事,柯长老,大小姐说着玩的。” 蒋银蟾咳嗽几声,厉色道:“我没开玩笑,我不想欠你的情,你……你也别在……在我身上费功夫,不会……不会有结果的。”越说咳得越厉害,苍白的脸上浮起两片嫣红。 原晞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帮你未必是想有什么结果,你也不必觉得欠我什么,都是我自愿的。” 蒋银蟾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柯长老见这光景,心中有数,放下了帘子。 原晞道:“我知道你要找曲凌波报仇,这件事你一个人是做不成的,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呢?曲凌波杀害柳教主,夺取教主之位,也是很多人帮他才做到的。银蟾,自古成大事者都少不了助力,你一味自立,只会吃亏!” 母亲是蒋银蟾的太阳,她走后,世界便是一片漆黑,风霜刀剑接踵而至。人性之恶,恶到难以想象,看清这一点,蒋银蟾不愿依靠任何人。而原晞毕竟长她四岁,在尔虞我诈的权力斗争中早就明白,清高与成功不可兼得,孤胆英雄往往落得凄惨。 “银蟾,不要以为接受别人的帮助等于软弱,谁都不是傻子,别人帮你正因为你有本事。你大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看司马相如,还读书人呢,为了钱勾搭卓文君时,可有半分心虚?” 蒋银蟾喘匀了气,把头一扭,道:“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原晞笑道:“又没让你勾搭我,我自己送上门的,别人说起来,也是我不要脸。” 蒋银蟾心被揪了一下,眼角睨着他,水汽润湿了眼珠子,她拼命憋着没哭。 原晞向篮子里拿了一个馒头,道:“你的信徒做的,尝尝罢。” 馒头硬梆梆的,大约是水碱的缘故,表皮粗糙泛黄,像馒头里的难民,内里过于紧实,咬起来很费劲。蒋银蟾勉强吃了半个,放下了,果然生意不好是有原因的。 到晚投村店歇了,柯长老置酒请贲晋等人,再三感谢他们不远千里来帮蒋银蟾。贲晋等人虽是王府家将,对柯长老这等高手也甚是敬重。 五人推杯换盏,谈得投机,原晞在房里拿着把蒲扇煎药,絮絮道:“你的伤难医,稍有不慎,落下个毛病,报仇可就没指望了。你找别人医治,一来折腾,二来别人未必尽心,万一遇上歹毒的,泄露你的行踪,岂不更加麻烦?” 蒋银蟾躺在床上翻个白眼,道:“危言耸听,十个大夫九个骗子。” 原晞也翻她一眼,道:“我千里迢迢来找你,这两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就为了骗你,我犯得着吗?” 蒋银蟾鼻管里哼出一声,道:“你们王孙公子吃饱了撑的,谁知道怎么想的?” 气得原晞瞪着眼,丢下蒲扇站起身,背着手踱来踱去,半晌无言,复又坐下,捡起蒲扇,煎好了药,倒在碗里凉了一会儿,冷着脸端过去。 蒋银蟾看看他,略有些过意不去,喝了两口药,道:“你家人知道你来找我么?” 原晞说知道,不似说谎,蒋银蟾心中怪道:他家人知道我的身份,必然不待见我,怎么会同意他来犯险?盯着他,又问:“你爹没有拦着你么?” 原晞摇头,眼也不眨道:“我爹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出了事,我理当为你赴汤蹈火。” 蒋银蟾觉得这话不可信,也没说什么。原晞在路边买了几个黄橘,剥开一个递给她。满室药香混着一股橘香,蒋银蟾慢慢吃着,原晞去灯下坐着看书。药效上来,疼痛缓解,窗外杜鹃啼歇,屋里蝴蝶梦长,这次第与昨夜相比,实是天壤之别。 紧绷数月的心神一松,疲累来势汹汹,人又陷入昏迷。 次日早起,柯长老走到蒋银蟾房中,见原晞坐在床沿上诊脉,脸色凝重,心知不好,也没作声,等他收回手,方问道:“原公子,大小姐怎么样?” 原晞道:“性命是无碍的,但她脉虚迟细,阳气虚寒,我医术有限,许多药材眼下也没法找全。柯长老,妙香有天下最珍贵的药材,医术最精湛的大夫,我想带她回去,你意下如何?” 他是王子,到了妙香,只要他有心,蒋银蟾便能得到最好的治疗。柯长老是男人,深知男人的劣根,原晞可靠吗? 思量再三,柯长老觉得他至少比别人可靠一点,便同意了。 吃过饭,一行人向雅州进发,走了数百里,上得一条山岭,山路狭隘,仅容一辆车通过,两边树木茂密。原晞想此地多半有强人剪径,转过一个弯,就见一群人把路拦住了。 这群人约有二三十个,手中都拿着兵刃,为首的两个汉子,一个头戴草帽,穿着蓝布衫,提着狼牙棒,一个头戴逍遥一字巾,身披葱绿道袍,长剑指地。 柯长老在马上欠身道:“哟,这不是青荧山庄的严老兄吗?久违了,你旁边那位老兄我仿佛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还请你引见则个。” 戴草帽的汉子举起狼牙棒,道:“柯梦南,你这魔教妖人,旧年在岳州码头,你杀了老子五个弟兄,老子今日非把你打成肉泥不可!” 柯长老哈哈一笑,道:“原来是隐石会的熊香主,难怪看着像强盗。严老兄,你们青荧山庄是名门正派,怎么跟他们搅在一处了?” 熊超闻言大怒,挥舞着狼牙棒,飞步上前,六个人跟着他从两侧包抄。 柯长老拔剑而起,冷笑道:“鼠辈,不敢单打独斗,只会以多欺少!” 严霆之注视着马车,目光如要穿透青布帘子,朗声道:“原公子,你远道而来,有些事想必不清楚。曲凌波害死了柳玉镜,姓蒋的妖女非但不记恨曲岩秀,日前还跟他在酒楼卿卿我我。这样的女子,不值得你护着。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交出她,我们决不为难你。” 隔了须臾,车里传出一声冷笑,道:“堂堂青荧山庄的严大侠竟是个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长舌夫,你自己不觉得可耻可笑吗?” 严霆之涨红了脸,道:“原公子,你执迷不悟,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一挥手,左右十几个人冲了上去,将贲晋等人缠住。 严霆之逼近马车,挺剑刺入车窗,一股紫烟喷将出来,斜阳照射下微微泛红,瑰丽夺目。严霆之一惊,急忙躲闪,那烟雾被山风一吹,他哪里躲得开,手脸立时发痒。 蒋银蟾昏昏沉沉之中,隐约听见打斗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遇上几个剪径的小毛贼。”原晞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管,左戳右点,一团团紫烟笼罩马车,无人敢靠近。 贲晋等人服了解药,柯长老离得远,故不妨事。斗了一阵,青荧山庄的人一大半都在挠痒,柯长老斩落熊超的脑袋,继续前行。 第八十五章 终解两相逢(三) 自太祖皇帝得中原,持玉斧划舆地图,与妙香以大渡河为界,严禁军队越界南征,两国和睦至今。大渡河流经雅州,原晞一行人走了七日,到达雅州,正是八月中旬。这七日里,蒋银蟾昏睡时多,清醒时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 事有凑巧,杨家的大公子杨渭也在雅州,杨氏与原氏结盟,听说原晞来了,还带着一个重伤的姑娘,杨渭心下了然,少不得有些表示,就派人送了一颗百年灵芝。原晞谢过,煎了药,喂蒋银蟾喝下,当晚便有了起色。 青绫帐子,锦被缎褥,花梨木床,地下金兽吐香,桌上纱灯映画,蒋银蟾环顾室内,这显然不是寻常客店的房间。 “这是什么地方?” 原晞从书上抬起眼睛,道:“一个朋友的别院,你感觉好点么?” 蒋银蟾嗯了一声,道:“你这朋友是什么人?” “他姓杨,杨家是妙香的贵胄世家之一,我上次经过雅州,也住在这里。” “雅州?”蒋银蟾怔了怔,惊怒的目光射向他,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原晞走过来按住她,道:“你不要激动,你现在禁不起大的情绪,平心静气,听我说。要医治你的伤,需要很多珍贵药材,留在中原且不说能否找全,就算能,也要闹出大阵仗,跟我去妙香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要去!”蒋银蟾又咳嗽起来。 桌上有一罐蜂蜜,原晞转身拿碗,舀了一勺,用温水兑开,道:“眼下不是使性子的时候,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不会逼你成亲,我的家人你不想见就不见。” 蒋银蟾蹙着眉,嘴唇紧抿,暗忖他信誓旦旦,到了妙香,究竟是怎样的光景,难说得很。她担心的还不止这些,但上了贼船,行至此地,弃船也晚了。 原晞将一勺蜂蜜水递到她唇边,半晌她才张口,喝了小半碗,原晞见她精神尚可,便打开窗户,抱她到窗边的榻上看月亮。 窗外湖水浸月,浩大的一轮,弯弯曲曲的树影横斜,似苍龙戏珠。玉露泠泠,金风淅淅,又是中秋好景。 思想去年中秋,大家济济一堂,何等热闹。今年母亲走了,家也没了,倒是原晞还在身边,但他从面首变成了有恩于自己的世子,不一样了,一切都变了。 原晞见她面色感伤,暗自叹息,想了想,道:“你躺久了,血流不畅,我替你捏捏脚罢。” 蒋银蟾瞅他一眼,目光曲折,道:“不用,陪我说说话就好。” 原晞有好些话对她说,但她惨遭巨变,那些风花雪月的话都变得不合时宜,想安慰她,又怕她敏感,觉得自己可怜她,沉默着,她先说了。 “过去四个月,我遇见好多人,曲师兄,采花贼,文藻庵的尼姑们,尤香泉,胜金,臙脂……” 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由她缓缓道来,较之传闻又是另一番滋味,传闻中的她如水中月,镜中花,这时落到了实处,是明珠异宝一般的存在。 原晞凝注她,眼波粼粼,似有泪要滚落。蒋银蟾偏过脸,被他的目光烫着,直烫到心里去。山一程,水一程,追寻着她的踪迹,风一更,雨一更,牵挂着她的安危,这份情先前只解一二,当下才体会深刻。 胸中滚热,她转头便咳出血来。原晞忙关上窗户,倒水给她漱口,道:“是我糊涂,好好的看什么月亮呢,又招得你难受。” 蒋银蟾上床躺下,摆了摆手,道:“你去歇着罢。” 原晞叫丫头进来上夜听唤,自己去隔壁睡了。之后的路都在大山深处,更加崎岖难行,蒋银蟾乘着兜轿,看林峦蔚然,雾气终日不散,陡峭的石径往雾里延伸,仿佛挂在天边。西南边陲就像蒙着面纱的女人,妙目含烟浥露,身段婀娜多姿,美得神秘又危险。 进了龙首关,一行人便向无为寺去,蒋银蟾不愿住王府,原晞也不觉得自家是什么好地方,便问她愿不愿意住无为寺。无为寺在苴咩城北门外,西倚苍山兰峰,南临双鸳溪,是妙香的皇家寺院。 “寺里人少清净,又有五叔看觑,他是个活菩萨,断不会让你受委屈。” 第47节 “你五叔是妙香第一高手么?”在蒋银蟾心里,什么高僧皇帝王爷的身份都不如第一高手贵重。 “第一高手是崇圣寺的古梅大师,他年近七旬,五叔不曾与他比过,说不准谁更厉害。你住在无为寺,还可以与五叔讨教武功,岂不妙哉?” 原明非超凡脱俗,真正是眼中有色,心中无色,原晞信得过他,也不担心蒋银蟾会对他生出花花肠子。他武功太高,寻常女子见了欢喜,蒋银蟾只会想着怎么超越他。 蒋银蟾果然已经在想:都说这位闻空禅师厉害,待我伤好了,定要与他比一比。便同意住在无为寺,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到了双鸳溪边,天色晴明,溪水倒映着峰影,一缁衣僧人在远处的竹筏上垂钓。 原晞指给蒋银蟾瞧,道:“那就是我五叔,我过去打个招呼。” 蒋银蟾道:“和尚又不吃荤,他钓鱼做什么呢?” 原晞道:“只是消遣,他连鱼饵都不放,一年也钓不上几条。”说罢,下车去了。 蒋银蟾望着窗外的风景,忽见两个锦衣少年坐在大树下,相距不过三丈,死死地瞪着对方,若有不共戴天之仇。须臾,一少女走过来,两个少年都站起身,灼热的目光照着她姣好的脸庞。 少女声音清脆道:“齐拓,齐素,你们叫我来做什么?” 一少年道:“阿霞,我和拓哥都想娶你为妻,我们今日在此决斗,请你做个见证。” 蒋银蟾闻言,精神陡长,两男争一女这种好戏谁不爱看?斗得越激烈,越好看。到底妙香民风与中原不同,中原汉人于情爱之事上格外含蓄内敛,斗也是暗斗,鲜少有这般光明磊落的决斗。 少女咯咯一笑,显然也乐得观战,往树上一倚,道:“好呀,你们谁赢了,我便嫁给谁。” 两名少年愈发斗志昂扬,拔出腰刀挥向对方,蒋银蟾把脸凑在车窗上,恨不能把头伸出去。两人横砍直削,招式平平,但刀沉力猛,斗了数十合,两把刀齐齐断裂。两人旋即丢下刀,奋力出掌,四掌相接,身躯皆是一震,就比拼起内力。 原晞在竹筏上远远地瞧着,道:“那不是齐家兄弟么?怎么打起来了?” 原明非道:“想是为了文四小姐,这女子唯恐天下不乱。” 原晞道:“女人都喜欢男人为她打得头破血流,齐家兄弟半斤八两,这么拼下去一个都活不成,我们过去劝劝罢。” 叔侄两个上岸,走到齐家兄弟身边劝解,两人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冒,谁都不肯收手。文四小姐拈着一朵小蓝花,似笑非笑,瞟着四人。原晞翻她一眼,原明非上前一步,欲分开齐家兄弟,就听风声响动,两点银光不分前后,精准地打在两人的秉风穴上。 两人手臂酸软,向后跌坐在地,再看那两点银光,却是两块碎银。原明非眼睛转向银光来处,少女苍白的脸嵌在小小的车窗里,张嘴打了个哈欠,似乎看了一场无趣的把戏。 第八十六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一) 这一手功夫看似简单,其实许多暗器名家都做不到,因为齐家兄弟在比拼内力,这两块碎银若不同时打中他们,势必会有一方受伤。虽然马车与齐家兄弟相距不远,但她对速度,角度,力度的掌控已然炉火纯青。 原明非道:“这位就是蒋大小姐么?” 蒋银蟾也打量着他,拱手见礼。 原晞走近她,低声道:“说了不能运劲使力,你是怕伤好得太快吗?” 蒋银蟾把嘴一撇,觉得他这个大夫拿着鸡毛当令箭,道:“这又不费什么力气。” 文四小姐眼高于顶,除了原明非和她伯父文渊泰,她谁都瞧不起,斜眼将蒋银蟾睨着,讥嘲道:“有闻空禅师在,姑娘何必班门弄斧呢?” 原晞转头冷笑道:“银蟾与五叔不熟,怕他出手,反被齐拓齐素的内力所伤,怎么能叫班门弄斧呢?”嘴上这么说,心里很清楚蒋银蟾不会这么想。 蒋银蟾乜他一眼,对文四小姐道:“我知道闻空禅师修为深湛,要分开他们不在话下,但我想出手就出手,还要看谁在场吗?” 文四小姐见她病恹恹的,不想说话如此强硬,愣了愣,瞪起眼睛,气红了脸。 原明非微笑道:“蒋大小姐这一招高明得很,说她班门弄斧,真是抬举我了。” 文四小姐沉下脸,道:“不就是打穴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因为她是你侄儿的朋友,你就帮着她说瞎话,禅师的品格也不过如此。”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齐家兄弟追上去,叫着阿霞阿霞,声音渐渐远去。 原晞等人进了无为寺,将蒋银蟾安置在中院的南厢房里,原晞便派人去药师殿请两位药师来医治。原明非也精通医术,四人依次诊过脉,商量了一阵,定下药方。所需的药材无为寺内都有,蒋银蟾吃了药睡下,原晞和原明非坐在庭中闲谈。 听说了蒋银蟾的遭遇,原明非唏嘘道:“中原第一高手的女儿,父母在时,处处风光,父母不在,便四面楚歌,可怜,可怜!” 原晞道:“五叔,你千万别当着她的面可怜她,她生性好强,最受不了这个。” 原明非道:“我明白,你父亲知道是我放走了你,发了好大一通火,他也是为你好,你既已平安回来,他也就不计较了,回去看看他罢。” 原晞瞅了眼蒋银蟾的房间,道:“她初来乍到,身子又不好,我陪她住两日再回去。” 自从儿子逃走,广平王便寝食不安,生怕他在外面有个好歹,听说他回来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便高兴起来。 侍卫官董钦是广平王的心腹,道:“王爷,您看世子爷能从中原那么多人手下救出蒋大小姐,顺顺利利地带她回来,这本事也不枉您的辛苦教导。您别再生他的气了,少年人么,难免有个冲动的时候,太老实了反倒没出息。” 广平王觉得这话不错,十分气本来还剩三分,又去了两分,想着儿子回家,训斥几句也就罢了。谁知这儿子就在无为寺住下了,也不急着回家,广平王等了三日,那怒火又窜上来了。 这日上午,原晞回到家,广平王和文王妃在厅上坐着,原晞进来行礼,广平王冷笑道:“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带那妖女一道回来气死我呢?” 原晞道:“您不待见她,我何必带她回来呢?” 文王妃柔声道:“晞儿,你父亲说的是气话,你别当真,把人带回来让我们瞧瞧罢。” 原晞眼睛在她脸上定了定,露出带刺的笑容,道:“家里人多是非多,好人都未必理会得了,何况她一个伤者。” 刺得文王妃不大自在,蹙了下眉头,语气一发温柔道:“这叫什么话,她是客人,又是你心尖上的人,谁会为难她呢?” 原晞不说话,和广平王一样,把两个眼睛半闭上了。广平王看看儿子,看看王妃,清官难断家务事,王爷的家务事就更难断了。原氏与文氏斗争多年,广平王一面维护原氏,一面又不愿得罪文氏,后者也是为了前者,他于打太极深有心得。 “好了,不来就不来罢,我还不想看见她呢。”又说了原晞几句,广平王挥挥手,原晞便退了出去。 蒋银蟾在无为寺住了半个多月,已能自行走动,这日吃过午饭,提着篮子去后院喂孔雀。后院养了数十只孔雀,雄孔雀的尾羽很长,开屏时摇摇颤颤,辉煌灿烂,雌孔雀则显得平平无奇。蒋银蟾来妙香之前,只见过雀屏,没见过活的孔雀,很是喜爱。 原明非拿着本书,从觅语楼里出来,见她蹲在一只雄孔雀旁边,抚摸它的羽冠,走过去提醒道:“蒋小姐,小心别给啄了。” 蒋银蟾站起身,行了一礼,道:“禅师,为什么雌孔雀没有漂亮的尾羽呢?” 原明非道:“因为雌孔雀不必靠外表去吸引雄孔雀。” 蒋银蟾望着雌孔雀短短的褐色尾羽,道:“和人正好相反呢。”又想原晞就像雄孔雀,靠着鲜艳的外表,吸引了自己。 原明非见她唇角微露笑意,显出少女的甜净,道:“蒋小姐今日气色甚好。” 蒋银蟾道:“多亏了禅师照料,感激不尽。” 原明非道:“都是晞官的功劳,我并没有做什么。”顿了顿,又道:“觅语楼里有些书画,蒋小姐若是觉得无聊,可以进去看看。” 蒋银蟾不爱书画,但确实无聊,他走后,她便踱进觅语楼。这座小楼共有三层,檀木为板,巨柏为柱,清香氛氲,每一层都有僧人看守。见了蒋银蟾,他们只是合掌问讯,并不多话。 上到二楼,四壁挂满了字画,蒋银蟾一幅幅看过去,在南面壁前站住。这面壁上挂了十六幅画,画中人身穿白衣,翩翩起舞,姿态曼妙,看不出男女,衣服上的红线如同经脉。 看了几幅,蒋银蟾心道:这应该是一门武功,我一个外人,还是别看了。便挪步到西面壁前,又忍不住去思索那几幅画上的武功,越发觉得奥妙无穷。想再看一眼,心痒难耐,好比酒鬼守着一坛美酒,哪能忍住不喝呢? 若真是外人不能看的秘笈,闻空禅师也不会让我进来。这么想着,她便转过身去,将十六幅画饱览一遍,体内真气不觉随着画中的指示流转。 及至天晚,僧人过来点灯,她犹自面壁沉思,眼前骤亮,回过神道:“小师父,这画上的武功寺里有几个人会?” 僧人道:“宝依功是本寺镇寺之宝,只有闻空师叔一人练成。” 蒋银蟾愕然道:“你们的镇寺之宝就这样挂着,随便人看吗?” 中原各门派的武功秘笈都是机密中的机密,自己人尚且难窥其貌,更别说外人了。这无为寺也太大方了罢? 僧人道:“当然不是,师叔说姑娘是有缘人,看看也无妨。” 蒋银蟾与原明非相识不过半月,无意间受了他的人情,即便他是原晞的叔父,这份人情也太重了。思来想去,她决定找原明非问个清楚。 原明非的住处是前院北边一个独立的小院,种着奇花异木,馨香喷鼻。原明非在室内看书,蒋银蟾走到门口,问道:“禅师,我可以进去么?” “请进。” 妙香历代帝王仰慕中原文明,原明非这间卧室里有来自中原的书籍,香炉,胆瓶,冰盘,布置得清雅简洁。香炉中焚着一炉好香,胆瓶里插着一枝浓艳时新花,他放下书册,给蒋银蟾倒茶。 蒋银蟾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道:“禅师为什么让我看贵寺的秘笈?” 原明非观她神色,便知道她已窥宝依功的奥妙,否则不会如此严肃,含笑道:“我想请蒋小姐帮个忙。” 果然是有目的的,蒋银蟾心下稍安,道:“什么忙?” 原明非道:“宝依功,桓因拳,拾翠刀法,是妙香原氏的三大绝学,桓因拳只有古梅大师和他的弟子善济练成,宝依功只有我练成,一直以来大家都很好奇宝依功和桓因拳哪个更厉害,文相国借着这个由头,屡次劝我和古梅大师比武。” 说到这里,他面露愁色,道:“我的功力自然不及古梅大师,但他年纪大了,力战后元气难以恢复,只怕会有性命之忧,我和善济又差着辈分,所以……” 蒋银蟾道:“你想让我练成宝依功,和善济比武,堵住众人的嘴?” 原明非点头道:“正是此意。” 蒋银蟾沉下眼珠子,默了片刻,道:“为什么不让原晞和善济比呢?” 原明非道:“宝依功对资质要求极高,晞官资质是好的,但他钻研毒术,心思复杂,练不了宝依功。” 蒋银蟾心中的踌躇因这话雪消,工于心计,精通毒术,武功高强的原晞,她对他最不满的一点就是他太有本事了。 眼下有什么比练成他练不了的武功更痛快的事?没有。 第八十七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二) 窗外白云流动,苍山积雪,蒋银蟾背对着窗户,坐在榻上,穿着一件单薄的玉色绸衫,系着银灰色的罗裙,身下铺着紫缎褥子,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茶花。虽是十月上旬,妙香气候温暖,坐在对面的原晞也只穿着一件宝蓝缎子圆领衫,颜色偏紫,袖口用紫线勾出如意云纹。 蒋银蟾端着腰,扬着下巴,左手腕搁在脉枕上,让他诊脉。原晞今日一进门,就觉得她特别得意,想不出她为什么得意,诊完脉,谐谑道:“你采蕈采到宝了?” 潮湿的林子里香蕈极多,一朵朵,一片片,或是长在地下,或是结在树干上,五颜六色。原晞听小沙弥说,蒋银蟾尤爱采蕈,每日背着竹篓,提着竹筐出去,满载而归,寺里都吃不完。 蒋银蟾摘下鬓边的绢花,衣袖一挥,袖风便将绢花送了出去,手臂向内一收,那朵绢花又回到手中。 原晞诧异极了,道:“你怎么会宝依功?五叔教你的?”瞬间明白她为什么得意了,她一定知道自己练不了宝依功。 蒋银蟾拨弄着花瓣,道:“你五叔想请我和古梅大师的弟子比武。” 原晞将她安顿在无为寺,便想着日后拜托五叔教她武功,她学了自家的武功,这是一条斩不断的羁绊。不料还未开口,原明非慧眼识珠,替他牵出这条羁绊,心下既欢喜又感激,低头叹气道:“母老虎长了翅膀,将来不知把我欺负成什么样呢。” 蒋银蟾瞅他一眼,微笑不语。自从来了妙香,她的态度便不冷不热,原晞也不敢造次,这时见她和颜悦色,不禁心动,凑上去吻她。蒋银蟾脸一偏,他吻了个空,都怔住了。 他近在咫尺的脸,英俊不减,她的心却冷淡了。 发现这一点,她眼中流露出歉疚,他对她很好,无可挑剔,她应该爱他,比过去更爱他,可是情不能自控,所以世间才有那么多悲剧上演。 她爱的是从江里捞上来的鱼美人,柔弱只能依附于她的鱼美人,而不是本领高强的世子。她在寺里听到一些风声,皇帝无嗣,原晞这个世子或许就是将来的皇帝。 原晞颓然后退,靠在板壁上,半晌没有说话。问题出在一开始,蒋银蟾见到的是流落异乡,伪装成弱者的他,而他见到的蒋银蟾是真实的,好色强横狂妄。她如今成熟了许多,好色和狂妄都有所收敛,但本质没变,依旧叫他心动。他其实也没变,只是卸下伪装,回到了家乡。 蒋银蟾不爱现在的他,这可如何是好?原晞感到绝望,别人是色衰而爱驰,他色未衰,爱已驰,怎一个惨字了得! 原明非走进来,看了看两人,道:“这是怎么了?因为我教蒋小姐宝依功,晞官不乐意了么?” 原晞勉强提起唇角,道:“我是那等小心眼的人么?我劝她等到明年三月份和善济比武,她不听,非要下个月比,她的伤还未痊愈呢。” 原明非款款坐下,道:“蒋小姐进步神速,但下个月太仓促了,万一伤势复发不是玩的,我看就正月里比罢。” 说定了日子,原晞要走,原明非留他吃饭,他睇了蒋银蟾一眼,道:“三十七部的人早上就来了,在家等着我,我回去吃罢。” 第48节 蒋银蟾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原晞期待她叫住自己,脚步有些拖沓,出了门,越走越失望,忽然加快脚步,一径穿过庭院,上马绝尘而去。 蒋银蟾收回目光,撞上原明非探究的眼,抿了抿唇,道:“如果我不是原晞的朋友,禅师会教我宝依功么?” 原明非澹然道:“蒋小姐的资质生平罕见,我教你无关情面。” 他是出家人,没必要奉承她,他说的一定是真话。蒋银蟾心里好受了些,垂眸瞧着自己的鞋,道:“情之一字最磨人,难怪李商隐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干脆我也出家好了。” 原明非记得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句诗是李贺写的,当下也没有纠正她,道:“蒋小姐正值妙龄,一时想不开出家,将来会后悔的。” 蒋银蟾道:“禅师是几岁出家的呢?” “二十一。” “那也是很年轻的呀,你现在后悔么?” 原明非摇了摇头,眼中晃过一抹阴影,后来蒋银蟾才晓得他出家实乃迫不得已。她和善济比武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相国文渊泰特意来无为寺看她,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瘦得皮包骨头,身后跟着文四小姐和六名武士。 文四小姐一心想拜原明非为师,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未能如愿,见了蒋银蟾,恨不能吃了她。文相国的态度倒是温和,坐在椅上,打量着蒋银蟾,问她年纪家乡等语。 文四小姐从袖中拿出一只银盒,道:“蒋小姐,我送你一件礼物,你敢不敢打开瞧瞧?” “有何不敢?”蒋银蟾在她三步之外,月白色的罗袖一招,银盒便到了手中。 原明非道:“银蟾,这礼物贵重得很,还给文四小姐罢。” 蒋银蟾睐他一眼,打开银盒,本该射出来的毒针断成无数截,她还给目瞪口呆的文四小姐,唇角微斜,似有轻蔑之意。 “好功夫!”文相国喝彩,笑吟吟道:“真不愧是中原第一高手之女,明非,也只有这样的英才配做你的徒弟。” 文四小姐脸涨得通红,蒋银蟾心中不快,中原第一高手是很光彩,中原第一高手之女有什么好说的。 原明非注视着蒋银蟾,须臾移开目光,笑道:“相国过奖了。” 说话间,广平王骑马到了山门外,他很少来无为寺,此番是原晞托他来的。 “文相国去了无为寺,怕是为了比武的事刁难五叔,劳驾您去一趟罢。” 广平王冷眼看着他,道:“你是担心那妖女吃亏罢,要去自己去,我懒得动。” 原晞道:“五叔既然教她宝依功,她就不是外人,不管他们谁吃亏,原氏脸上都不好看。您说话有分量,比我去管用多了。” 广平王被他灌了几杯迷魂汤,出了城门便清醒了,懊恼道:姓蒋的丫头还没来拜见我,我倒上赶着见她,这叫什么事? 文相国和原明非见广平王来了,都起身相迎,广平王与他们见过礼,落座寒暄。小沙弥斟上茶来,文相国问原晞怎么没来?广平王说他病了,在家里歇着呢。蒋银蟾向广平王投去目光,这老狐狸的道行太深,说话难辨真假。 广平王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原晞拿着本书,坐在暮色里,把满靴的泥垢蹭在一块石头上,泥是刚在无为寺的假山后头沾上的。 瞥见父亲背着手过来,他抬头欲言又止,广平王眼角斜挑着他,绕着鱼池踱了半圈,缓缓道:“放心罢,都在夸她,没吃亏。” 王府院落宽阔,房屋甚多,蒋银蟾转了半日,才找到原晞的院子。周遭都是绿栏杆,绣帘上垂着锦带,灯光将他的影子映在正屋窗上,他在自斟自饮,看来没病。蒋银蟾立在一株山茶花树后,良久良久,悄然离去。 次日上午,原晞拿着剪刀修理花枝,这几株山茶花甚得他爱惜,有空便亲自修理。咔嚓咔嚓,剪掉一切多余的枝叶,若人的心也能修理,该有多好!枝叶落地,覆住几个鞋印,原晞一愣,拨开枝叶细看,像是女子的鞋印,只有这几个,应该会轻功。 站在鞋印的位置,看到的是他的卧室。鞋印的尺寸和她一样,定是她来过了,为什么偷偷摸摸呢?原晞望着卧室的窗户,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但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只是无法接受现在的他,宁可这样隔窗望着。 吸入她留下的酸楚,原晞深觉自己错了,不该带她来妙香,让她见到一个她不爱的自己,这于她于己都是折磨。 第八十八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三) 转眼到了正月二十,蒋银蟾和善济比武的日子,吃过早饭,蒋银蟾走进原明非的院子,就见他从房里出来,穿着一件色若朝霞的织锦袈裟,丰神俊朗。 蒋银蟾道:“这件袈裟真好看,我见少林寺的住持也有一件差不多的,不过他的相貌比禅师差远了,穿起来也不好看。” 原明非觉得这话有点奇怪,少林寺住持德高望重,又不是花瓶摆设,谁会拿他跟别人比美?她的语气很像男人评价女人,不管是什么身份的女人,好不好看才是首要。 他与蒋银蟾相处了这些日子,已经发现她确如侄儿所说,与众不同。侄儿与她闹别扭,三个月没来看她,他原有些担心,因为练宝依功,必须心无杂念,否则于练功者实有大害。女人天生重情,她能不受影响么? 蒋银蟾没让他失望,武功突飞猛进。但偶尔,他也看见她孤零零地坐在水边,神色感伤。不是无情,只是她很清楚感情与艺业孰轻孰重。她是武道上的奇才,坚持走下去,她将光芒万丈,若沉湎于情爱,再好也就是个男人的陪衬。 少女的天真,超乎年纪的理智,两者看似矛盾,却在她身上融合成一种奇妙的魅力。 原明非时常不自觉地凝注她,她今日穿着一件宽袖茶色绫袄,系着元色罗裙,暗沉的颜色,架不住韶华正好,也变得明亮起来。 “昨晚睡得好么?” 蒋银蟾点点头,脑后两根莲青色的飘带被风吹起,挂在了树枝上。原明非替她拿下来,道:“今日会有很多人观战,你不必在意输赢,只要比过了,他们也就没话说了。” 蒋银蟾正色道:“对我来说,任何一场比试的输赢都很重要,我一定会赢。” 原明非莞尔道:“晞官说你争强好胜,果然如此。” 蒋银蟾道:“我是江湖中人,不争强好胜,就会被人欺负。”转过脸,又道:“禅师近来见过他么?” 原明非摇头道:“听说他在忙三十七部的事,原氏与三十七部关系微妙,晞官的母亲是夜苴部的头人,有些事只能由他去周旋,你多体谅。” 蒋银蟾没说什么,与他骑马往崇圣寺去。崇圣寺建于南诏时期,为诏王阁罗凤与西蕃国师赞错证盟处,殿庑华丽,三塔与钟楼相对,势极雄壮。古梅大师虽然年老,与原明非却是同辈,听说他带着他的女徒弟来了,便领着弟子善济出门迎接。 善济与原晞同庚,个子不高,体格健壮,见蒋银蟾是个纤瘦的少女,一搦腰肢还没有自己大腿粗,不免轻视。古梅大师长长的眉毛,须鬓皤然,真像是画上的长眉佛。 四人见过,古梅大师一双细眼瞧着蒋银蟾,道:“一向久仰蒋柳两位教主的大名,无缘得见,今日能见到他们的女儿,也算是慰藉了。” 善济笑道:“若不是广平王世子,我们还见不到蒋小姐呢。” 古梅大师也笑道:“是啊,听说晞官在中原遇险,是蒋小姐救了他,将来结为夫妻,好一段佳话。” 蒋银蟾想说我不会嫁给原晞,又怕原晞难堪,便把话咽了下去。进屋坐下,吃茶叙话,不一时,文相国来了,身后除了文四小姐,还有一名华服公子,姿色甚美,眉眼与文四小姐有两分相似,是文四小姐的兄长文珂。 众人起身让座,文相国问古梅大师身体可好,面上一片关切之情。古梅大师道:“只牙齿有些松动,别的还好,相国又憔瘦了,想是国事繁忙,再忙也要保养啊。” 蒋银蟾从袖中掏出一个漆盒,道:“文四小姐,我也有样礼物送给你,你敢不敢打开看看?” 上回她打开了文四小姐的盒子,文四小姐骑虎难下,盯着那盒子,缓缓伸出手,接过来掂了掂,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机关,不敢打开,在众人注视下神色紧张,满头是汗。 文珂道:“四妹,我替你打开。” “不用!”文四小姐攥着盒子,被蒋银蟾脸上的讥笑一激,横下心,打开了。 一条黑色小蛇窜出来,文四小姐尖叫着甩开盒子,疾向后跃,吓得脸色惨白。那条小蛇掉在地下,飞快地扭着身子游走,却是一条无毒的水蛇。文四小姐虚惊一场,又羞又气,蒋银蟾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广平王和原晞走进院门,便听见她的笑声,原晞这三个月确实忙,但也没到抽不出空去看她的地步,之所以没去,一是觉得她不爱自己,去了也没意思,二是知道练宝依功,务必心无杂念,不敢打扰她。 冷落了她三个月,她还笑得这么开心!原晞自是不快,沉着脸进到房中,向她射出两道谴责的目光。蒋银蟾扫他一眼,笑容不改,古梅大师,善济,原明非都在笑,文相国干瘦的脸上也笑纹纵横。 “你们笑什么呢?”广平王说着也带了一丝笑,立马融入众人。 众人见他来了,都站起身,文相国道:“蒋小姐真是个妙人,用一个装着水蛇的盒子把阿霞吓得半死。阿霞这丫头素来刁蛮,目中无人,早该好好地教训她一顿了。” 广平王道:“毕竟相国肚里能撑船,不与小姑娘家计较,是她的福气。” 文四小姐红着脸,低头不语,眼角瞟着蒋银蟾,见她翻了个白眼,显然是对广平王的话不以为然,噗嗤笑了。 文相国道:“阿霞,你笑什么?” 文四小姐收了笑,道:“我笑自己没用。” 文相国道:“你知道就好。”复又坐下,说些闲话。 原晞向三位长辈行过礼,坐在蒋银蟾旁边的蒲团上,低眉吃茶。他像是瘦了,穿着件缥碧色的缎袍,愈见清雅。蒋银蟾的目光在他和对面的文珂之间徘徊,文珂面庞丰满,五官虽不及他精致,但也有动人之处。 原晞微微偏过脸,见她眼珠子转来转去,很不安分,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文珂,便摸着她的心思,气得脸色发青。蒋银蟾浑然不觉,间或向原明非溜去一眼,三种美色环绕,她乐在其中。 古梅大师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去演武场罢。” 众人向门外走,原晞落后蒋银蟾半步,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把。蒋银蟾抬脚斜向后踢,原晞小腿剧痛,强忍着没出声。广平王走在前面,对后面的动静一清二楚,心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尚且如此,我不在时,这丫头还不知怎么欺负晞儿呢。 他叹了口气,睇一眼原明非,低声道:“五弟,你既然做了那丫头的师父,规矩礼仪也要教教她,不能像匹野马似的,丢你的脸啊。” 原明非眼皮一剪,神情颇不赞同,道:“银蟾天性自然,我觉得很好,不像有些人被尘埃涂蒙得太多,什么工夫也修不成了。” 广平王瞪起眼睛,道:“五弟,你在说我?” 原明非轻拂袍袖,道:“我随口一说,大哥不要多心。” 演武场周围搭起席棚,坐满了皇亲国戚,世家子弟,众人不仅好奇桓因拳和宝依功哪个厉害,对蒋银蟾这个中原第一高手之女也充满好奇。妙香的豪门贵族穿着打扮与中原汉人无异,放眼望去,纱帽攒动,绮罗荡漾。 有的怀疑道:“这蒋小姐只练了几个月的宝依功,怎么是善济的对手?” 有的不屑道:“谁指望她能赢?不过就是看在她和广平王世子的情分上,给她个露脸的机会罢了。” 原晞看着场上的蒋银蟾,心里骂她薄情寡义,朝秦暮楚,听见别人贬她,又不高兴,向说话的人白眼。蒋银蟾临风而立,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眼光。 僧人敲响龙鼓,她和对面的善济几乎同时出招,一个栩栩身轻,飞飞若仙,一个拳势威猛,变化骇俗,如罗汉下降。斗了百十回合,蒋银蟾左支右绌,已险象环生。原晞脸色平静,双手捏着汗,蜷在膝上。 善济越打越得意,双拳齐发,一味猛攻。蒋银蟾翻身一跃,躲到龙鼓后,这面龙鼓重达万斤,蒋银蟾隔着丈余挥袖发掌,只听一声巨响,惊天动地,龙鼓另一面的善济身子倒飞出去,凌空打了个筋斗,止住去势,落地站稳。 他黑脸泛白,低头双手合什,道:“贫僧输了。” 第八十九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四) 鼓声隐隐回响,众人心神震撼,一时不知厉害的是宝依功还是蒋银蟾这个人。 蒋银蟾拱手道:“承让!”转身走向原明非,脚步沉稳。 原晞坐在原明非身后,看起来,蒋银蟾也是走向他。文相国带头鼓掌叫好,众人如梦初醒,跟着鼓掌。这对十七岁的少女来说,是何等风光?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也不为过。 可是蒋银蟾神色淡然,她的目标早已不是打败善济这样的高手,善济不过是她前进路上的一道关,闯过去是理所当然的。原晞逆着光看她,仿佛看到了她的未来,如太阳般辉煌。回想在绛霄峰时,她和别人比试,也总是赢的,却不似如今冷静。 他有幸目睹她的成长,为她的成长尽过绵薄之力,心中有股别样的感动。 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是他的堂兄,挤眉弄眼道:“这么厉害的媳妇,以后有你受的!” 原晞笑了笑,蒋银蟾向原明非行了一礼,原明非将一盏刚沏的茶递给她,道:“刚才那一招很是巧妙,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看见那面鼓时,我便想到了。”黛眉微扬,蒋银蟾睇住他道:“怎么样?我这个徒弟不算辱没你罢?” 原明非笑道:“不算,当然不算,我还要谢谢你,替我争光。” 众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纷纷过来恭贺蒋银蟾,都笑容满面。原晞本来想不计前嫌,说几句好话,见她跟别人有说有笑,唯独不搭理自己,把嘴一撇,不说了。 文珂立在花花簇簇的人群外,望着蒋银蟾,眼中流露出一点兴味,文四小姐乜着眼看他,翘起唇角,凑近道:“二哥,先前在禅房里,我看蒋小姐对你颇有意思。” 文珂心头一喜,转过脸道:“真的?她不是与原晞相好么?” 文四小姐啧了一声,道:“是又怎样?谁说一个女人只能喜欢一个男人?听说蒋小姐的母亲柳教主有好多面首呢!二哥你生得俊俏,蒋小姐对你动心有什么稀奇?你把蒋小姐弄上手,便是打了原晞一巴掌,想想就痛快!” 蒋银蟾正和一名身材高大,穿着黑衣劲甲,腰佩铎鞘的羽仪长寒暄,羽仪长是皇帝身边的人,皇帝今日并没有来。文珂从羽仪长身后闪出来,一发显得身段风流,笑容可掬,拱手道:“蒋小姐花玉之姿,身手在男子中也难得一见,佩服,佩服!” 蒋银蟾道:“听说文公子武功不俗,改日切磋切磋,如何?” 文珂一愣,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正要答应,原晞冷笑道:“他只会几招花拳绣腿,有什么好切磋的。” 蒋银蟾看他一眼,道:“没关系,我不嫌弃。” 第49节 原晞瞪着她,咬紧牙关,生怕一时冲动说出难听的话,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好收拾。 文珂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转了转,赧然一笑,道:“原世子说的不错,我这点功夫是不配和蒋小姐切磋的,蒋小姐不吝赐教,我实不胜荣幸。” 原晞挑着眼角睨他,深吸一口气,温声道:“银蟾,你也累了,早点回去歇着罢。” 蒋银蟾噙起笑,似乎在笑他不自量力。回到无为寺,原明非知道他二人有话说,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原晞跟着蒋银蟾走到中院,见廊庑前后无人,便按捺不住一肚皮的气,待要发作,舌头在嘴里打了个弯,端详着她的脸色,道:“你是不是恼我这么久没来看你?” 蒋银蟾本来没恼,他是习惯被偏爱的人,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他做不来,她也不怪他,但一听这话,她就恼了。他当她是谁?等着他临幸的妃子?久候他不至,便暗生幽怨?她蒋银蟾不是这样的人! “你想错了,我若恼你,你就不能站在这儿跟我说话,早被我揍得你爹都不认识了。” 原晞想想也是,她不恼他,便是不在意他,心内灰了一大半,怒气也发作不出了,垂下头道:“我晓得你腻烦了,不想看见我,事情又多,又怕打扰你练功,便没有来。你既然不在乎,也就罢了。那文珂不是省油的灯,少跟他来往为妙。”说罢,转身走了。 宽大的衣袍飘飘荡荡,萧瑟的背影看得蒋银蟾心中一软,张口想叫住他,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现在拥有的太多,她的爱已无足轻重,又何必给他? 小沙弥走到这里,叫了两声蒋小姐,树下洗衣服的婆子道:“蒋小姐不在这里,往后院去找罢。” 几只孔雀围着蒋银蟾,啄食她丢下的香蕈,小沙弥走过来,合什道:“蒋小姐,有个人让小僧把这封信交给你。” 写信的人是柯长老,他正在无为寺附近的一家客店里,蒋银蟾敲门进来,见地下躺着一个人,跪着一个人,前者胸口有一道剑伤,后者神色惶恐,一动不动,应该是被点了穴道。 蒋银蟾蹙起眉头,道:“柯长老,他们是谁?” 柯长老坐下,向桌上斟了一杯茶,道:“曲凌波派来的人,鬼鬼祟祟,跟踪大小姐好些日子了。这是他们落脚的地方,并没有其他同伙。” 蒋银蟾不甚意外,曲岩秀知道原晞是妙香广平王世子,曲凌波自然不难猜到她来了妙香。 “我说你怎么不见了,原来是抓他们来了。” 柯长老朝跪着的人递去下巴,道:“他叫郭平,我问他曲凌波这个教主做得如何,他起先说很好,我吓他一下,他又说不好,教中许多人心存怨望。” 蒋银蟾冷笑道:“这倒奇了,你们嫌我娘是个女人,不配做教主,帮着曲凌波夺位。如今曲凌波做了教主,你们又对他不满,你们到底想怎样?” 郭平哀声道:“大小姐,您有所不知啊,曲……曲凌波自从做了教主,对弟兄们吝啬得很。往年过节,堂主们都能领到一百两,去年只有五十两!我们就更少了,治一顿像样的酒席都不够。弟兄们为他卖命,他就这么打发,唉!是我们一时糊涂,看走了眼,求您饶了我罢!” 上任伊始,人心不稳,便克扣下属的钱,无疑会招来怨望。曲凌波不是傻子,怎么会犯这等大忌? 蒋银蟾心下疑惑,柯长老道:“大小姐,他说的若是实话,报仇的机会可就来了。我想回中原探一探,你留在这里,等我回信,如何?” 蒋银蟾沉吟片刻,道:“我不想留在这里了,柯长老你先去罢,三个月后到金州的兴福客店找我。” 柯长老注视着她,说了声好。蒋银蟾右掌向郭平头顶按落,郭平微微抽搐了两下,七窍流血,倒在地下。用化尸粉处理掉尸体,两人带上房门,离开客店。 次日一早,柯长老骑马向北,蒋银蟾望着他去了,拨转马,缓缓地走着。街上的店铺高高低低,悬着各色的招牌,也有黑字的,白字的,金字的。蒋银蟾想买些好茶叶带回中原送人,便在一家茶叶铺门首下马。 掌柜的也是汉人,与她套了会近乎,吩咐伙计拿出四五种茶叶,泡了茶给她品尝。蒋银蟾尝不出好坏,掌柜的见她是个外行,便小心翼翼地捧出个红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块茶饼,用黄绸子垫着,很贵重的样子。 “姑娘,你看妙香的茶叶多是散茶,像这样的茶饼却少见,实话告诉你,这是进贡的货,我本想留给一位老主顾的。你我都是汉人,出门在外,你照顾我的生意,我当然向着你。你若是喜欢,六千贝币我便卖给你了。” 蒋银蟾昨日赢了善济,文相国赏她一包金叶子,她瞧这茶饼圆圆的,送人也体面,便要掏钱。 “蒋小姐?”文珂带着一名随从走进来,欣喜地望着她,道:“我正要去无为寺找你,刚才在路上瞅见一人像你,跟着过来,还真是你。” 掌柜的连连向文珂打躬,看蒋银蟾的目光登时多了几分敬意,陪笑道:“原来是姑娘这阵风把文公子吹来了。” 蒋银蟾拿出一片金叶子,放在柜上,微笑道:“文公子这么早就来找我切磋?” “倒也不全是为了切磋武艺。”文珂转眄流精,欲说还休,摇着折扇,朝她走近两步,道:“蒋小姐买茶叶?自己喝还是送人?” “送人。” 文珂低头瞧着锦盒里的茶饼,蒋银蟾见他脖颈白腻,不亚于原晞,左耳后下方有一颗小痣,鲜红可爱,像处子的守宫砂,心想道:这颗痣若是长在原晞脖子上,还能摸一摸,这文公子的姑妈差点害死原晞,他的脖子摸不得。 “蒋小姐,这茶……”文珂眉头微皱,转脸对上她直勾勾的眼睛,脸上一红,似已忘言。 蒋银蟾扇了扇睫毛,道:“这茶怎么了?” 第九十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五) 掌柜的心虚,被文珂扫了一眼,便紫涨了脸,讪讪道:“对不住姑娘,这茶饼我好像拿错了,你等等,我再仔细看看,哎呀,真拿错了!”连声道歉,重又拿了一个红锦盒出来。 这回是好茶,掌柜的只收了两千贝币,蒋银蟾笑道:“幸亏有文公子掌眼,不然我做了冤大头还不自知呢。” 臊得掌柜的无地自容,把头低了又低,腰弯了又弯,送他们出门。 文珂也是骑马来的,和蒋银蟾上马,并辔往无为寺走,道:“十商九奸,蒋小姐你不是内行,一个人来买难免要吃亏的。” 蒋银蟾回头看了看,道:“他说他是汉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文珂笑道:“这个倒是真的,汉人素来……”想起她也是汉人,咽下了奸诈两个字。 蒋银蟾斜他一眼,道:“是有许多汉人阴险狡诈,但你们白族也不都是好人啊,你姑妈暗算原晞的手段,比起汉人也不遑多让。” 文珂笑脸一僵,沉默片刻,温声道:“这话跟我说说没什么,不要跟别人说,文氏和原氏关系紧张,你应该是知道的,这话若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会给你带来麻烦。” 蒋银蟾白眼一翻,道:“你们这些人就喜欢算计,说话做事不爽快,没意思,还说我们汉人,也不脸红。” 文珂点着头道:“姑娘说的是,是我失之偏颇了。”歪着身子,两个肩随着马背起伏一颠一颠,很随意的样子,又道:“要说算计,原晞才是个中高手,蒋小姐觉得他也没意思么?” 蒋银蟾听出一丝刺探的意味,不答反问:“怎么?你吃过他的亏?” 文珂脸上掠过尴尬之色,看着地下自己的影子,道:“小时候跟着伯父去广平王府玩,摘了一朵他喜欢的花,他便给我下毒,我的手整整疼了一个月。” 蒋银蟾想说活该,谁让你摘人家的花呢?一见他委屈的神色,说出口的话便柔和了几分:“你不该摘人家的花,但他也太过分了些。” “原晞自小与毒物为伍,刁钻古怪,我们兄弟几个没少受他欺负。” 原明非有时也会说起原晞过去的事,都是一些趣事,并无半句坏话,因此蒋银蟾听文珂说原晞的坏话,也别有一番意思。文珂见她既不反驳,也不附和,不偏不倚的态度,叫人捉摸不透,心想道:我原以为她呆头呆脑,谁知她深谙中庸之道,到底是汉人。 他自是想不到,蒋银蟾的中庸之道是在与原晞,曲岩秀,岳长倾三人的周旋中悟出来的。只觉得遇上了对手,一发想收服她。 文珂日日来无为寺向蒋银蟾献殷勤,送花送首饰送衣裳,这些东西原晞都送过,无一例外被退了回去。这日午后,两人在一处吃茶,蒋银蟾已决定二月初一动身回中原,寻思着怎么向原晞辞行。 以她对原晞的了解,他知道她要走,她便走不了了。但也不一定,或许是她自作多情,原晞并没有那么在意她。 “蒋小姐,你住在这寺里总吃斋饭,太清淡了,城里有一家酒楼,厨子是兴元府人,做得一手好菜,明晚我做东,请你务必赏光。” 蒋银蟾从茶杯里捞起眼,看了看他,答应了。 燕宿雕梁,月度银墙,照在一株盛开的白茶花上,花朵大如盘,九心十八瓣。原明非一袭白袍,傍花而立,净骨天然,绝类花仙。 他见蒋银蟾来了,唇角的笑意变深,道:“银蟾,你来得正好,这株雪狮子头开花了。” 蒋银蟾的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转到花上,赞叹道:“真好看!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茶花。”说着把鼻子凑近,那花比她的脸还大一圈,皎皎无尘,丰腴如云。 “可惜没有香味。” “晞官院中有两株墨紫色的,香气很浓,也到开花的时候了。” 蒋银蟾挑起眉梢,道:“那两株叫什么?紫狮子头?” 原明非笑着摇头,道:“叫妖紫。” 蒋银蟾想了想,道:“倒是花随其主。” 赏了会儿花,她说要回中原,原明非心下不舍,想留她再住几时,一人急匆匆地走进院门,道:“禀禅师:世子爷遇刺,伤势很重,王爷请您和两位药师过去看看。” 蒋银蟾和原明非大吃一惊,原明非认得此人是广平王府的家将,当下便叫小沙弥去药师殿请两位药师,一道赶往广平王府,路上问那家将:“刺客是谁?” “不知道,跟着世子爷的五个人都死了,世子爷昏迷中,等他醒来才能知道详情。” 蒋银蟾揪着心,到了广平王府门首,下马进门,从大门到原晞的院子,曲曲折折的路无比漫长。原晞房中灯火通明,广平王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满脸焦急。大夫,侍女,僮仆,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 广平王见原明非等人来了,起身迎上去恳求他们尽力救治原晞。 屋里弥漫着血腥味和药味,蒋银蟾心慌得更厉害,抢到床边望了一眼。原晞脸白得惨淡,双目紧闭,嘴唇泛青。不及多话,原明非坐下替原晞诊脉,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紧皱。 蒋银蟾道:“禅师,他怎么样?” 原明非安抚她道:“妙香最好的大夫在这里,一定能救得了晞官。” 两位药师诊过脉,都说原晞的外伤还在其次,最棘手的是中了剧毒孔雀青。此毒源于妙香一种叫孔雀青的毒虫,外表鲜艳,颜色如同孔雀尾,因而得名。南诏时期便有大将军中孔雀青而死,一直以来无药可解。若非原晞体内有鬼面蝶蛊,与孔雀青的毒性相抗,已经一命呜呼了。 原明非道:“虽然无药可解,我们想法子拔出毒质,也能保住晞官的性命。” 两位药师点头,众大夫到外间商量拔毒之法,广平王也过去听,蒋银蟾立在床边,呆呆地望着原晞。这变故突如其来,她一时仿佛在做梦,伸手抚摸他的脸,慢慢地清醒过来,又希望他是知道她要走,故意伤成这样拖住她,等她答应嫁给他,他便悄悄服下解药。他做得出这种事。 可是五名随从的死如何解释呢?他不会为了一己之私,牺牲无辜的人。 推翻希望,又陷入恐惧,她生怕这又是一场死别,不禁红了眼圈。原明非等人过来,她便让到一边,看他们围着原晞忙活,插不上手,深感无力。忙到天亮,众人陆续散去,只留下原明非,广平王,蒋银蟾守着原晞,还有两个侍女听呼唤。 原明非道:“大哥,你也去歇着罢,过会儿就有人来探口风了,你不休息,哪有精力应付他们?” 广平王点了点头,站起身道:“有事你便叫我。”看蒋银蟾一眼,又道:“蒋小姐,你也熬了一宿了,东厢房空着,吃点东西,去睡罢。” 蒋银蟾谢过,依旧守在床边,原晞呼吸微弱,肌肤透着荧荧的青色,像书里遭罹天劫的妖精,离不开人的保护。她恋恋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脸,周围的一切,包括原明非都不在她眼中。 原晞醒来时,正是深夜,桌上点着一盏灯,模模糊糊的,他看见床尾有个人,欹着床柱打盹。他以为是哪个丫头,好大的胆子,竟敢上自己的床,定睛细看,却是蒋银蟾。 床后一声轻响,蒋银蟾睁开眼,警觉地转动眼珠,与他对上,笑逐颜开道:“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叫闻空禅师!” 原晞低声道:“你别走,我……有些怕。” 蒋银蟾一愣,想他险些被人害死,眼下又虚弱,哪能不怕呢?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别怕,我不走。”便叫一名侍女去叫东厢房里休息的原明非。 第九十一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六) “你觉得怎么样?伤口痛不痛?” “当然痛了,我好渴,请你倒杯水给我。” 蒋银蟾向桌上倒了一杯热水,吹了吹,托起他的头,将水喂到他嘴边。她何曾服侍过人,那水喂着漏着,只有一半到了原晞嘴里。蒋银蟾放下他,任由水渍留在他嘴边,旁边的侍女看不过去,拿着帕子上前,蒋银蟾才想起来,掏出自己的帕子给他擦嘴。 原明非来诊过脉,问了原晞几句,说他已无性命之忧。蒋银蟾着实松了口气,原明非又吩咐侍女:“去看看王爷睡了没有,没睡便请他来一趟。” 广平王睡不着,正在房中挑灯夜读,忽闻环佩之声,文王妃走了进来。王公的婚姻往往取决于家世的利益,而非个人的意愿,广平王娶文王妃便是如此。文王妃嫁给广平王,也只是遵从父兄的安排。 夫妻俩凑在一起,总有种同台演戏的感觉,对彼此的虚伪心知肚明。 广平王看了眼登台的妻子,道:“你怎么来了?” 文王妃露出微笑,眼中蕴着担忧,道:“听说晞儿遇刺,我怕王爷多心,也不敢过去看他,又不放心王爷,便来看看。” 广平王道:“你去看望晞儿,我多什么心呢?” 文王妃暗暗翻白眼,自己若是去了,他那宝贝儿子有个三长两短,还不赖到自己头上,面上讪讪的,道:“我知道王爷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晞儿一定能好起来,王爷千万保重身子,您若也倒下了,叫我怎么样呢?”说着夹起眼皮,挤出两滴泪。 广平王心道:我们父子俩没了,岂不正遂了你们文氏的心愿。口中敷衍道:“别哭了,你是有依靠的人,就算我归西去了,也没有人能欺辱你。” 文王妃脸色大变,呆呆地望着他,眼中又淌下泪来,身子一软,扑倒在他膝上,道:“王爷说的是什么话,您是我的丈夫,唯一的依靠,我们娘儿俩都指望着您呢!” 她演得太夸张,广平王尴尬地蜷起脚趾,两条腿都僵了,说不出话。侍女走进来,说闻空禅师请王爷过去。广平王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拉着文王妃站起身,道:“怕是晞儿不好,我过去看看,你去睡罢。” 第50节 文王妃咬了咬嘴唇,道:“我也去罢。” 广平王实在不想陪她演下去,连连摆手说不用,径自去了。文王妃回到住处,见心腹侍女阿芒回来了,便问道:“那短命小厮怎么样了?” 阿芒肤色黝黑,个子高挑,双手交叠在腹前,道:“闻空禅师和蒋小姐轮流守着他,婢子没有机会下手,走的时候听见蒋小姐说他醒来了。” 文王妃冷笑道:“我不信他的命这样硬,明日你再去盯着,他们总有个疏忽的时候。” 广平王走到原晞房中,见他醒了,喜动颜色,问原明非:“他这条命算是保住了么?” 原明非点头,广平王高兴了一阵,坐在床沿上叹气道:“你这孩子,真是多灾多难,你爹我这条命都快陪你折腾完了。” 原晞哼哼唧唧道:“您言重了,我看您面色少华,精神尚好,寿长着呢。” 广平王道:“我倒是想早点跟你娘团聚,就是放不下你。”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因续弦再娶,他自觉没有资格说爱原配妻子,转过脸去沉默了片刻,问起昨晚遇刺的情形。 原晞略显不安,道:“我从纪羽仪长家里出来,走到锦官桥,已有一更时分,桥底窜出三个蒙面人,都是一流高手,打伤我的那人身上有酥油的味道,像是西蕃的武功路数,我毒瞎了他的左眼。” 西蕃人常喝酥油茶,尤其是僧人,身上总有酥油的味道。 广平王冷笑道:“西蕃的高手,想必是文氏的盟友了。” 蒋银蟾不解道:“你们和文氏斗了这么多年,他们为何要在这时候杀原晞呢?” 原明非道:“三十七部骁勇善战,晞官是三十七部与原氏的纽带,他近来与三十七部走动频繁,文氏也许有所察觉,觉得原氏要对付他们,先下手为强。” 蒋银蟾以为不是文氏觉得,原氏就是要对付他们。 不同于江湖上的快意恩仇,皇室与世家的斗争往往是暗流涌动,直到此时,她才看清这种斗争的残酷,即便贵为世子,身在都城,也有可能转瞬间灰飞烟灭。 说了会儿话,广平王离开,侍女端来燕窝粥,蒋银蟾陪着原晞吃了一碗。 原明非道:“银蟾,我守着晞官,你去睡罢。” 原晞嘴上也叫她去睡,依依不舍的目光却把蒋银蟾绊住了,她道:“我不累,禅师解毒疗伤,甚是辛苦,再去睡会儿罢。” 原明非笑了笑,道:“怎么?怕我这个做叔叔的不尽心?” 蒋银蟾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无奈地看了原晞一眼,道:“那我去睡了。” 她一走,原晞便收起楚楚可怜的神色,望着帐顶沉思。原明非坐在床对过的榻上,阖起眼,一手捻着一串佛珠,道:“银蟾二月初一要回中原,看样子是走不了了。” 原晞口中呼出一缕气,像是庆幸,又像是苦涩,道:“我就知道她要走,也算是因祸得福。” “你们不是定亲了么?为何她又不要你了?” “一言难尽。” “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她。” 原晞把嘴一撇,道:“我再不好,也没有勾三搭四,她近日总和文珂混在一处,当我不知道?”白眼一翻,越想越气,又道:“五叔,文珂去找她,分明是不安好心,你该拦着他才是。” 原明非淡淡道:“她不是无知孩童,文珂是否不安好心,她自会分辨,你我都无权干涉。” 这话有指责原晞管的太宽的意思,原晞有苦说不出,心道:她就是个好色的霸王,美人装乖卖俏,她就头脑发昏,还分辨什么啊。 原晞院里的下人对蒋银蟾都很客气,因为她是原明非的徒弟,眼下最有可能成为世子妃的人。蒋银蟾睡到晌午醒来,侍女问她想吃什么,要不要洗澡,连换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蒋银蟾见原晞还睡着,回房吃过饭,洗了澡,又去看他。 原明非正给原晞施针,原晞趴在床上,赤着上身,侍女怕他冷,在床边笼了一个火盆。蒋银蟾好些日子没见过他的身子了,就搬了条小杌子,坐在火盆旁烘头发,目光在他雪白的皮肉上流连。 她头发上的澡豆香气被热气一蒸,直往叔侄俩鼻孔里钻,原晞饧着眼看她,道:“你剥个柑子给我吃,好不好?” 蒋银蟾便向桌上拿了一个黄柑,剥开一瓣一瓣喂给他。原明非看不惯他借伤撒娇的样子,下手重了些,刺得原晞直叫唤。蒋银蟾蹙着眉头,满眼疼惜,想原明非刺得重,自然有他的道理,也没有说什么。 刺到腰际,原明非道:“银蟾,我要往下施针,你回避一下。” 蒋银蟾目光炯炯,正看得起劲,不假思索道:“不妨事,我又不是没看过。” 原明非一愣,心知他们已有云雨之情。原晞羞得满脸通红,蒋银蟾才意识到不妥,讪讪地站起身,绕到床后,见有一道便门通往后院,想起前夜听见的那声轻响,推开门,走到院中察看。 妙香未婚的男女相好,不足为奇,但汉人把女子贞洁看得比命还重,原明非认为侄儿理当入乡随俗,不该在礼成之前与蒋银蟾做出这等事,沉声斥了一句:孟浪的小子。 原晞默默无言,那晚虽是蒋银蟾强逼在先,但他孟浪在后,想起来便觉得愧疚。 后院修竹森森,苔藓堆青,房间楼窗都上了锁,蒋银蟾听见原明非叫她,转身往回走。阶下金光一闪,她站住脚,弯腰捡起一个小小的金葫芦。 原明非让蒋银蟾守着原晞,自己出去了,蒋银蟾摊开手,道:“在后院捡到的,瞧瞧是你屋里哪个丫头失落的?” 原晞瞅了一眼,道:“我哪儿知道,让她们来认罢。” 几个侍女看过,都说不是自己的,其中一个想了想,道:“我好像见过王妃身边的阿芒有一副这样的耳铛。” 其他侍女疑惑道:“阿芒的耳铛怎么会掉在后院里?” 原晞脸色已不好看,道:“或许是别人的,碰巧和阿芒的一样,你们别出去乱说。” 侍女们齐声答应,各自去忙了,蒋银蟾道:“会不会是王妃派那个阿芒来害你?” 原晞耷拉着眼皮,揉搓着被面,道:“是又怎样?现在还不能动她,只能小心提防。” 蒋银蟾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世子当得真窝囊,想我娘那些面首没有一个敢对我不敬。” 柳玉镜的面首无不出身寒微,又没有孩子傍身,与文王妃不可同日而语。 原晞睇她一眼,道:“你也知道我的日子不好过了。” 蒋银蟾把玩着他羊脂玉般的手,道:“我能帮你什么?” 原晞向外看了看,道:“你靠近些,我告诉你。” 蒋银蟾不疑有他,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他轻轻呵了一口气,她痒得笑起来,他的嘴唇便印在她弯弯的唇角上。她笑意一凝,退开了点,歪着脸看他,眼眸深黑幽昧。原晞别开眼,脸颊晕开淡淡的春色,在锦帷翠幄中,惹人遐想。 第九十二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七) 蒋银蟾心里痒痒的,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嗔道:“伤成这样,还不老实!” 原晞道:“五叔说你要回中原。”平静的语气含着一丝幽怨,仿佛被辜负的淑女,责怪也是隐忍的。 实则蒋银蟾没有给过他任何承诺,来妙香也并非自愿,本来他好好的,她也没必要留下,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现在他身受重伤,文氏虎视眈眈,叫她如何放心? “日前柯长老捉住两个人,是曲凌波派来打探消息的,听他们说曲凌波不太对劲,我想回去瞧瞧,或许有机会杀了他,替我娘报仇。” 原晞听了这番解释,心里好受了些,虽然知道报不报仇,她都是要走的,但宁愿相信她是为了报仇才要离开自己。 “为柳教主报仇是头等大事,论理我不该拦着你,可是你走了,叫我倚靠谁呢?总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倚靠长辈罢。” 这话有些不通,换做别人,多半忍不住要问:莫非倚靠女人就比倚靠长辈光彩? 蒋银蟾却没有这样的疑问,她乐得做他的倚靠,道:“你放心,等你大好了我再走。” 原晞锁着眉,迟疑半晌,道:“若是好不了呢?” 手指头抹着他的眉心,蒋银蟾道:“你别胡思乱想,又不是寻常人家,请不起名医,吃不起良药,你有妙香最好的大夫给你用最好的药,什么伤治不好?” 原晞摇头苦笑,道:“我心里清楚,孔雀青无药可解,我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恢复功力就别想了。” 功力尽失对一个高手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事啊!蒋银蟾大不是滋味,开导劝解道:“你还年轻,不要这么想,事在人为,没有过不去的坎。就算这里治不好,我们还可以去中原,天下之大,我不信没有大夫治得好你。” 原晞听她话里有不离不弃的意思,心下欢喜,面露晴光,脉脉注视着她,须臾低声道:“我又不想当什么天下第一,只要你不嫌弃,不能恢复也无所谓,等事情处理完,我便陪你回中原。” 蒋银蟾心想道:若是我功力尽失,死的心都有了,他还有心情跟我谈情说爱。到底是王孙公子,骨子里那点风流什么时候都在。又想他说陪我回中原,这话可不可信呢?他就不怕功力尽失,去了中原,被我欺负? 原晞黯然道:“你不相信我么?” 蒋银蟾见他眼中似有波光摇碎了月,那种神情就是铁石人见了也动容,忙道:“没有,我是担心你爹不答应,听说他们想让你做皇帝呢。” “皇帝有什么好做的。”原晞漫不在乎地一笑,道:“我自有脱身之法,你不用担心。” 他这样聪明,怎肯做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蠢货?蒋银蟾终究是半信半疑,但重于江山的感觉真好啊,单是半信便叫人飘飘然,如在云端,日后若是失望,势必摔得很痛。 原晞眨了眨眼,带着期待看她,像美丽的鬼魅,等着人为他冒险。蒋银蟾一边低头吻他,一边暗自叹息。原晞缠住她的舌头,当她是药瓶,吮吸吞咽瓶中的药水。她披散的长发盖住彼此的面目,不见天日,吻得放肆。 炉子上的药咕嘟咕嘟翻着泡,侍女用棉布垫着手,将漆黑的药汁倾入白玉碗中。 “老爷,吃药了。” 文相国和文珂正在窗下对弈,没听见似的,半晌才斜下眼,看了看那碗药,皱眉道:“吃了也不管用,倒不如不吃,省些药材,我也少遭罪。” 文珂笑道:“自从换了瞿大夫的药,伯父的气色好些了,这半日也没见您咳嗽,再吃上四五个月,兴许就大好了。” “我的病不是这些药能治好的。”文相国无奈地端起碗,一饮而尽,腥臭奇苦的味道刺激着肠胃,用帕子捂住嘴,才没有吐出来。 文珂面露不忍之色,道:“侄儿恨不能替伯父受罪。” 文相国瞅他一眼,望着墙角的灯枝,点点烛火映在他眼中,汇成一片灿烂的希望。 “只有度厄丹能治我的病。” 传闻南诏王世隆因争夺安南,与唐朝决裂,多次发兵攻打四川,掠夺无数金银财宝。为了储藏这些财宝,世隆在苍山开凿了金玉银兵四座宝库。修成后,所有参与修库的人均被毒杀。宝库成了秘密,在民间流传出种种说法,玉库中有一粒起死回生的度厄丹,便是其中一种,文相国深信不疑。 一百多年前,妙香的开国皇帝原彬从南诏王的陵墓中取出藏宝图,找到沧浪峰上的银库,证实了传闻。之后藏宝图便由历代帝王保管,如今在位的天明帝却没见过藏宝图,因为他并非先帝钦定的继位者。 文珂道:“藏宝图一定在原明非手中,原晞中了孔雀青,原氏只有去找度厄丹这一条路。我们只需盯紧他们,不愁拿不到度厄丹。” 文相国点了点头,站起身道:“出去走走罢。”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度厄丹,多好的名字啊。原晞坐在床上,向榻上的原明非感叹。 宫里的娘娘派人送来几件玩器,一盒精致点心,原晞打开看了看,叫侍女送给蒋银蟾尝尝。侍女回来说蒋小姐睡下了,原晞意外道:“这么早就睡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呢?” 侍女道:“明早再问罢,点心我给她留着。” 蒋银蟾是挺不舒服的,因为文氏打了她的人,她咽不下这口气。找文王妃出气,一来太明显了,容易连累广平王和原晞,二来没什么意思。于是她穿了一身夜行衣,蒙住脸,潜入相国府,准备刺杀文相国。 单枪匹马,没有任何筹划,这场刺杀堪称简陋,其过程之惊险却可以在文相国有生以来,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刺杀中名列前三。 花园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晃,文相国和文珂走在一条石径上,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两边是些湖石砌的花坛,一丛丛灌木。石径尽处,有一五色亭子,蒋银蟾就伏在歇山顶后。 文相国一步步走近,剑光斜刺而下,瞬间抖成一张光幕,将他兜头罩住。两名随从急忙挥刀格挡,文相国和文珂想躲开,却被无形的气劲困在一个圈子里。只听叮叮当当的声响,一道道剑气擦过文相国的头顶,纱帽碎成数十片,蝴蝶似的乱飞。 文相国吓出一身冷汗,附近的侍女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传呼声此起彼伏,武士姚觉最先赶到,纵身跳上湖石堆的山子,挥刀砍向刺客。蒋银蟾不架他的刀,竟嗖的一下从他刀下钻过,回剑刺他背心,同时朝文相国抛出三枚淬毒的梅花镖。两枚被击落,一枚打在了随从肩头。 文珂扶着文相国躲到廊下,又有五名武士赶到,三人守在他左右,两人去对付刺客。文相国和文珂这时才看清刺客是个身形纤细的黑衣人,剑法之高,生平罕见。 斗了百十回合,蒋银蟾心知今晚是杀不了文相国了,抽身便走。 “想走?没这么便宜的事!”姚觉提起一块大石,使劲掷出,这块大石有两百多斤重,在他手里就像是空心的,去势极快。 蒋银蟾冷笑一声,反手挥剑,大石从中开裂,一半飞向文相国,一半飞向姚觉。姚觉迎着石头一拳,石头轰然粉碎。文相国那边一名武士抢上前,双掌拍在石头上,却低估了石头的冲劲,连连倒退,撞断了栏杆。 刺客已不知去向,文相国惊魂甫定,唏嘘道:“这等高手,可惜不是咱们的人。” 文珂怔怔地望着广平王府的方向,心里有些羡慕,甚至嫉妒重伤的原晞。 第51节 月钩斜,花影动,蒋银蟾双足落地,推开窗户,正要进屋,身后掌风袭来,她一拧腰,斜飘出去。眼前白影闪过,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反扭,她左足向后弹出,右足跟着飞出,连环六脚,都被对方化解。 “哪里来的小贼?”声音低沉严厉。 蒋银蟾这才老实了,笑嘻嘻道:“禅师,是我!” 原明非瞧着她晶亮的眼睛,才认出来似的,露出诧异的神色,松开手,道:“银蟾,你这是做什么?” 蒋银蟾摘下面巾,道:“我去刺杀文相国了。”顿了顿,又沮丧道:“不过没成功,就差一点。”说着长叹了口气。 原明非瞠目结舌,刺杀相国,这是何等大事,不细细筹划怎么行?她说做就做,还想着成功,简直有些好笑。但她全身而退,也不能说她鲁莽,只能说她艺高人胆大。原明非比她武功更高,却从未想过亲自刺杀文渊泰,是不敢吗? 不是,他被许许多多,看不见的东西束缚住了,而她是自由的。 “虽未成功,让他知道原氏不是好欺负的,也很有必要。”原明非安慰她。 “我也是这么想的。”蒋银蟾跃入房中,倒了杯茶,见他还站在窗外,道:“禅师,进来坐坐罢。” 原明非摇了摇头,道:“你早些安歇罢。”转身便走。 蒋银蟾跑过去探出身子,掣住他的衣袖,道:“不要告诉原晞晓得。” “为什么?” 她歪着眼看窗棂,手指抠着窗台上的缝隙,微笑道:“我怕他恃宠而骄。” 原明非笑了,觉得她这副神态很可爱,抬起手想摸摸她的脸,又被重物坠着似的,垂下了,道:“知道了,我不告诉他。” 第九十三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八) 文王妃早上起来,坐在镜子前梳头,因见院子里花开得好,便叫侍女去摘两朵来戴。广平王走进院门,他是这里的稀客,侍女愣了愣,端着托盘近前行礼。广平王瞧见盘子里的花,知道是给文王妃戴的,想儿子被她家人害成那个样子,她还有心情戴花,心中不快。 文王妃下阶迎接,含笑道:“王爷吃过饭来的?” 广平王微微冷笑,道:“相国昨晚遇刺,不知情况怎样,你回去看看罢,礼物我叫人备好了。” 文王妃吃了一惊,旋即想到是原氏派的刺客,心下气恼,又不得发作,收拾了一下,带着两个家下人,匆匆地赶去相国府看哥哥。广平王翻着她的背影,说了句现世报,踱到原晞这边来,只听正房中笑声不断。 原来蒋银蟾和原晞刚吃过饭,正坐在床上逗猫玩呢。见广平王来了,蒋银蟾站起身,叫了声王爷。广平王向原晞脸上望了望,笑道:“蒋小姐,这几日辛苦你了。” 蒋银蟾道:“我又不是大夫,也没有伺候他,不过就是陪他说话解闷,辛苦什么呢。” 广平王在床边坐下,让她也坐,侍女斟上茶来,广平王呷了一口,道:“昨晚有个剑法高绝的刺客潜入相国府,把文渊泰的帽子都打落了,文渊泰虽然没有受伤,但这场惊吓不小。也不知那刺客是什么人,现在都说是咱们的人,倒是替咱们挣回点面子。” 蒋银蟾抱着猫,暗忖:他知道的这么清楚,相国府中定有他的耳目。 原晞眼角溜着她,道:“会不会是戴三哥?” 广平王道:“我原也怀疑是他,但想了想,他应该没这么大的胆子。” 蒋银蟾道:“这个戴三哥剑法很高么?” 原晞道:“他是剑法最高的羽仪,但跟你比,还是差了点。” 蒋银蟾微微一笑,广平王鸡皮疙瘩都听出来了,心想道:这丫头是个人才不假,但我儿堂堂世子,配她绰绰有余,何至于如此谄媚讨好她?横了原晞一眼,原晞只当没看见,说了会儿刺客的事,广平王走了。 原晞敛容正色,审视着蒋银蟾,道:“你昨晚做什么去了?” 蒋银蟾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避开眼睛,道:“我在房间里睡觉,没做什么啊。” 原晞心中笃定,感动非常,想想又后怕,道:“别装了,除了你,谁敢做这种事?你真是胆大包天,相国府有多少高手,你知不知道?万一有个好歹,叫我怎么样呢?” 蒋银蟾霍然站起身,道:“你胡说八道,我吃饱了撑的去刺杀他,你以为你是谁啊,值得我这么做!”怀中的猫受了惊,跳到地下跑开了。 原晞沉默片刻,眼中流露出丧气,悻悻道:“是我想多了,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面首,喜欢就说说笑笑,不喜欢就搁在一旁,有了新人,更是抛到九霄云外了。”说着面向里躺下。 怄得蒋银蟾不是滋味,上前一步想哄他,转念又想:我这不是被他拿捏住了么?便杵在那里不作声。 僵持间,一名侍女走进来回话:“文二公子来探望世子爷。” 这个文二公子便是文珂了,原晞翻身坐起,没好气道:“他还敢来?不要脸的东西,直接撵走就是了,还来回我做什么?” 蒋银蟾恐他牵动伤势,忙道:“他来是他的事,你不想见就不见,何必动气呢?气坏了身子,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原晞心道:你不跟他来往,我怎么会生气呢?然而看她一脸关切的样子,又说不出什么,挥了挥手。 侍女出去回了传话的老嬷嬷,老嬷嬷又到茶房回了文珂,文珂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和一块五两重的金子,央老嬷嬷把信送给蒋银蟾。 老嬷嬷见了金子眼放光,心下为难,道:“文公子,那蒋小姐和世子爷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呀,这信我不敢送。” 文珂教她道:“你趁没人的时候,把信投到她房里,不会有事的。” 老嬷嬷收了信和金子,依言行事,她不在原晞院里当差,只知道蒋银蟾住在东厢房,却不清楚是哪一间,稀里糊涂投到了原明非住的房间。齐巧原明非下午来给原晞诊脉,进屋拿东西,见窗下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愚男文珂谨拜。 原明非与文珂素无话说,见是他的信,不免奇怪,拆开看了一行,才知道是给蒋银蟾的。迟疑片刻,没有多看,仍用信封装好,等她回房送过去。 “想是送信的人弄错了,我不知道是给你的,拆开看了一眼,抱歉。” 蒋银蟾瞅着信封上的字,笑道:“不要紧,幸亏没送到原晞手里,不然又是一场气。” 文珂在信上极言爱慕之意,相思之情,请她二月初一中午到思珍楼一聚。怕她看不懂,又怕显得自己肚里没墨水,八句白话夹两句古文,整整写了五页。送出去后,左等右等,没有回信,到了二月初一,还是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巳时刚过便坐在思珍楼的阁子里。 等了半个多时辰,远远地看见蒋银蟾骑马来了,穿着一件青灰色的纱衫,头上只戴了一支白玉簪。文珂欢天喜地,提着衣摆下楼,拽开步迎上去。 “蒋小姐,我真担心你像上次一样不来了。” 蒋银蟾下了马,笑道:“上次失约,是因为原晞受了伤,我得陪着他。” 文珂笑容一黯,道:“我知道,可我还是想你或许会来,一直等到四更天才死心。” 蒋银蟾心想:四更天算什么,人家王宝钏苦等薛平贵十八年呢,男人总是付出一点点,便自以为了不得。 “其实不能怪我,该怪你伯父,若不是他派人刺杀原晞,我也不会失约。” “蒋小姐,这事没有真凭实据,你不要听原氏的人胡编乱造,他们就喜欢往我伯父身上泼脏水。” 蒋银蟾笑了一声,脸上尽是不屑之色,道:“听说你伯父也遇刺了,怎么样,没大碍罢?” 文珂站住凝望她,道:“蒋小姐何必明知故问?” 蒋银蟾一愣,也站定了,心想道:狐狸精知道是我也就罢了,怎么他也知道呢?面上不慌不忙,只是有些疑惑道:“这话什么意思?我知道什么?” 酒楼门口人来人往,两人像两根立在水流里的木桩子,对望了一会儿,文珂伸手道:“请。” 蒋银蟾也不提刚才的话,上楼进了阁子坐下,文珂亲手给她斟酒。吃了两杯,文珂问起原晞的情况,蒋银蟾愁上眉心,将空酒盅握在手里,垂眸看着,道:“他中了孔雀青,没个三年五载是好不了了。” 文珂拿起盘子里的匕首,从金黄褐红的烤羊腿上割下一块肉,放在她碗里,道:“蒋小姐,我说句实话,除非有仙丹,否则他只能做个残废。原氏懦弱无能,支撑不了多久,你别在他身上浪费精力。良禽择木而栖,只要你愿意,我……”脸一红,举起酒盅掩住口,没再说下去。 蒋银蟾睇住他,眼波暧昧,道:“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来?” 文珂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 蒋银蟾站起身,绕过桌子,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襟,柔声道:“为了让你也做个残废。”说着两拳连击,都打在他鼻梁上。 文珂头一回知道姑娘家的粉拳可以这么硬,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又被她踢在小腹上,飞出阁子,摔在楼下大厅里,疼得爬不起来。紧接着,他的两个随从也摔了下来,砸在人家的饭桌上,众人惊呼躲避。 有好事者定睛辨认,兴奋道:“哟,这不是文二公子吗?被谁打成这样?” 蒋银蟾翩然而下,狠狠在文珂屁股上踹一脚,愠怒道:“扁毛畜生,猫嚼头的亡人,敢调戏我,瞎了狗眼了!”心想道:我拿不了老的出气,还不能拿小的出气?就骑在文珂身上,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耳光。 文珂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围观众人毫不怀疑蒋银蟾的说辞,纷纷道:“调戏人家姑娘,活该被打!” 文珂鼻青脸肿,望着蒋银蟾笑道:“你打死我,他也好不了。” 蒋银蟾又提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心里清楚不能把他打死了。众人看不多时,怕出人命,上前劝解。 那边早有人报与原晞道:“世子爷,不好了,蒋小姐打了文二公子!” 第九十四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九) 原晞今日感觉好些了,从床上挪到榻上,拿着本书,听见这话,还以为听错了,道:“打了谁?” “文二公子!” 原晞睁大了眼睛,心中纳罕道:这文珂不是她的新欢么?怎么打上了?想是和打我一样,闹着玩呢。面上冷笑,道:“打得重不重?” “头破血流,看蒋小姐那架势,怕是要打死他,属下留了两个人在那里。” 蒋银蟾打人是极有分寸的,原晞被她打了那么多次,深有体会,打到头破血流的地步,就绝不是闹着玩了,脸色凝重道:“为什么打他呢?” “世子爷,属下说了您可别生气,蒋小姐说文二公子调戏她。不过文二公子那点本事,顶多就是言语调戏,您别往心里去。” 原晞望着窗纱出了好一会儿神,隐隐约约猜到缘故,克制着内心的喜悦,微笑道:“你去罢,若是劝不住她,就说我不好了,她自会回来。” 报信的人转身又至思珍楼,蒋银蟾正用一方白绫帕擦着手上的血,擦完了,往文珂脸上一扔,扬长而去。文珂躺在地下,睁不开眼,整张脸如针刺火炙,耳中嗡嗡乱响,众人的议论声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姑娘是什么人?小小年纪,下手如此狠辣!” “她就是广平王世子从中原带回来的魔教大小姐啊,上个月在崇圣寺打赢了善济,厉害着呢!” “原来是她!文二公子酒吃多了罢,敢调戏她!” “嗨,你们不知道,她是广平王世子的心上人,原氏和文氏什么关系,不用多说了罢。” 众人会意,见文四小姐带着人来了,都止住了口。文四小姐叫了声二哥,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揭起他脸上血迹斑斑的绫帕,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天,打得这般狠,她疯了么?” 文珂被抬回相国府,他母亲见了,眼泪直往下掉,哭天抢地,听说是蒋银蟾打的,把蒋银蟾骂了个狗血淋头,拉着相国夫人的衣袖,央她派人捉拿蒋银蟾。相国夫人嘴上答应,心里知道蒋银蟾与原氏关系匪浅,不好拿的。 文珂躺在床上,敷了药的脸浑似猪头,反倒劝母亲:“娘,是我冒犯了蒋小姐,被她打几下也是应该的,您不要为难她。” 他母亲眼睛红肿,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道:“没长进的东西,我给你挑的好姑娘你看不上,非要招惹那夜叉!” 文珂一笑,疼痛加剧,他本该清醒,却更加痴迷,也许因为疼痛比甜蜜更深入人心,他道:“她和那些姑娘不一样。” 同样是被打,无力还手和不愿还手注定是两样的故事。蒋银蟾回到广平王府,橙红的夕阳正倚着墙头,走进原晞的院子,四下静悄悄的。两个侍女低着头,坐在廊下做针线。侍卫看见她,欠身问候一声。两个侍女便丢下活计,上来问她吃茶不吃? 蒋银蟾要了一碗茶,看她们做的满绣香袋,赞不绝口。 侍女笑道:“我们自己绣着玩的,姑娘喜欢,等绣好了便送给姑娘。” 蒋银蟾道:“那便多谢了。”闲话几句,掀起帘子进屋,见原晞披着件杏黄色的缎袍,歪在榻上睡着,绮窗透光,香炉滚烟,有种幽慵的恬静。 蒋银蟾轻轻地从他手中抽出书,是本经书,看了两页,不知所云,便搁下不看了。他脸上明暗交融,异香袭袭,像是从皮里散发出来的。蒋银蟾心中弹动,亲了一下。原晞睁开眼,笑盈盈的,哪有半点睡意。蒋银蟾心知被骗,捏住他的下巴,咬在淡红色的薄唇上。 原晞搂住她的腰,舔了舔嘴唇,道:“听说你把文珂打了?” 蒋银蟾翻了一眼,推开他的手,坐直了道:“你不出门,消息倒是灵通。” 原晞道:“他家人已经来闹过了,被我爹叫人赶走了。” 蒋银蟾嗤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挨了女人的打,还要家里人来闹,是嫌不够丢人么?” 第52节 “在你面前,有几个男人敢称大丈夫?不过就是教训他一顿,他家人也不能拿你怎样,气不过,少不得闹一闹。”原晞的手臂又缠上她的腰,道:“我以为你喜欢他呢,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轻狂起来,嘴里不干不净,我打他一顿还是轻的。”蒋银蟾煞有其事地翘着眼角,显出不容冒犯的倨傲。 文珂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蒋银蟾还未上钩,且武功远在他之上,按理说他不会轻举妄动。原晞猜测蒋银蟾打文珂,和刺杀文相国的目的一样,都是出气。 因为爱他,珍视他,所以气难平,她不愿承认,便找了这么个借口。 原晞有着男人天生的缺陷,不能接受女人的三心二意,但蒋银蟾就是个三心二意的女人,这让他苦恼不已,付出越多,越希望她能对自己一心一意。蒋银蟾打了文珂,可见文珂这样的美人比起他,什么都不算。 她对他的偏爱近乎全部,也许将来她还会被张珂李珂吸引,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他们只能分走她微不足道的一点爱,也并非不能接受。 原晞吃了定心丸,忽然就大度起来,嘴上将文珂千刀万剐,暗暗可怜他撞在蒋银蟾的枪头上。 骂了一会儿,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蒋银蟾歪着头想了想,道:“香蕈炖鸡,红烧牛筋,再来两样清爽的小菜。” 原晞吩咐下去,教她下棋消遣,这一晚上笑意不退,连梦都是香甜的。 次日午间,蒋银蟾扶着他在花园里散步,文王妃从相国府回来,与一妇人挽着手走过桥,身后跟着四五个下人,看见他们,文王妃心头火起,站住脚,瞪着眼睛等他们过来见礼。 原晞却视若无睹,蒋银蟾打量着文王妃身边的妇人,年纪不大,穿着件茄花色绸衫,月白罗裙,头上戴着金簪,耳朵上坠着蓝宝石,幽幽的光映着消瘦的脸,细看与文王妃有三分相似,但文王妃眉眼凌厉,她则笼着一抹愁冤。 蒋银蟾问她是谁,原晞道:“也是文相国的妹妹,排行第六,嫁给齐家的二老爷了,就是你见过的齐家兄弟的叔母。” 蒋银蟾道:“倒是个娇滴滴的美人。” 文王妃见他们没有过来见礼的意思,气得脸色铁青,低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拉着妹妹走了。 原晞回头看了一眼,道:“她原本是和五叔定亲的,我记得她的名字叫紫芝。后来五叔出了家,这桩婚事就作罢了。五叔出家,其实是被文氏逼的。” 蒋银蟾来了兴致,道:“他这么讨厌文紫芝?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原晞摇头道:“不关齐二奶奶的事,先帝有意传位于五叔,先帝驾崩后,文相国独揽大权,五叔不愿做文氏的傀儡,便出家了。” “原来如此。”蒋银蟾生出同情怜悯之意,道:“那他喜不喜欢齐二奶奶?” 原晞好笑道:“这不重要。” 蒋银蟾想想也是,感情最怕时过境迁,就算当年有情,如今也被流年荡涤褪色了。 可是有些人的情就像火浣布,火烧水洗都不褪色,文紫芝就是这样的人。心不在焉地和姐姐文王妃说了一下午话,到晚上,文紫芝灯也不打,摸黑走到原晞的住处,由院墙上的漏花窗向里张望。听说他近日常住在此,今晚在不在呢?院里点着灯,人影幢幢,她一个一个扫过去,满怀的希冀忐忑落空。 眼角银光一闪,一把寒气森森的剑架在肩头,身后少女的声音喝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第九十五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十) 文紫芝缓缓转过身,声音孱弱道:“我是王妃的妹妹,想送些牛黄给世子。” 牛黄清心解毒,送给中了毒的原晞很说得过去,文紫芝来之前便准备好了。 “齐二奶奶?”蒋银蟾盯着她,心下诧异,收了剑,作揖道:“我是蒋银蟾,这一向总有宵小暗算原晞,我得防着些,请齐二奶奶见谅。” “原来是蒋小姐。”文紫芝知道她是他的徒弟,不禁动了羡慕之心:我与他自幼相识,如今想见他一面这样难,她一个外来的小姑娘,却可以伴他左右,真真是天道不公。 “是我不该这个时候来。”文紫芝走到亮处,神色歉然,道:“我怕姐姐知道不高兴,她有对不住世子的地方,我替她赔个不是。” 蒋银蟾道:“齐二奶奶有心了,这么晚了,原晞确实不方便见你,不嫌弃的话,到我屋里吃杯茶罢。” 文紫芝踌躇片刻,道:“叨扰了。” 蒋银蟾只是客气,没想到她真答应了,挑了挑眉,进屋坐下。侍女泡茶,两人一边吃茶一边闲话,延挨了半晌,期待中的人并没有来,文紫芝告辞而去,一名侍女打着灯直送到文王妃处。 蒋银蟾拿着文紫芝送的牛黄,到原晞房中来,原晞正捻着一管笔,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写字,抬额瞅她一眼,道:“齐二奶奶来做什么?” 蒋银蟾将盒子放在书案上,道:“给你送牛黄。” 原晞盯着盒子,奇怪道:“为什么这个时候送?” “她说白天送怕王妃知道不高兴,我看她有点古怪,不像是来送东西的,倒像是来偷窥的,被我发现,才说是来送东西的,还没话找话跟我扯了半天。” 蒋银蟾靠在案沿上,歪着头看他写的字,是一篇文章,看到不认识的字,便把眉头一蹙。 原晞用笔抵着下巴,凝思片刻,笑道:“一个个心怀鬼胎,没有你,我早被他们送去见阎王了。”说着执起她的手,覆在嘴上亲了亲。 手心温软,他舌头一动,带出点濡湿钻心的痒,蒋银蟾勾住他的颈子,摩挲着他的脸颊,眼中漾开春情。少女的春情,没有太多欲念,是明镜般的喜欢。 “今晚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原晞脸红红的,低头嗯了一声。蒋银蟾亲在他耳朵上,又问:“你写的什么东西?” “贲将军的母亲下个月做寿,送给她的寿文。”原晞念了一遍,教她认了几个字,便宽衣盥洗,上床就寝。 因他身子还虚弱,蒋银蟾怕控制不住自己,对他做出什么,便拿了一床被子自己盖。原晞看看她,没说话。天亮时,蒋银蟾被热醒,才发现自己到了原晞被子里,手臂圈着他的腰,脸偎着他赤裸的胸膛。 他的寝衣是怎么解开的?蒋银蟾一阵心虚,想给他穿上,又有些舍不得。磨蹭了好一会儿,原晞睁开眼,蒋银蟾忙将他衣襟掩上,说了句小心着凉,翻身扭到被子外。 原晞怔忪的瞳仁染上一抹笑意,掀开被子,又把她裹住,道:“你也是。”抚上她滑腻腻的脖颈,道:“你出了好多汗,脱了衣裳睡罢。” 蒋银蟾睐他一眼,噗嗤笑了,任由他脱了衣裳,渐渐气促声喘,下头膏雨油润。原晞见她得趣,一发用力地揉搓翻弄,开关通窍。及至妙处,蒋银蟾浑身酥软,锦帐将晨光筛洒在她脸上,媚意撩人。 原晞腾身上去,也不入港,只在外面就着雨露抽添,草草了事,拿帕子给她擦拭。 蒋银蟾见了帕子上的东西,良心顿萌,道:“你元气大伤,怎么能做这事?是我放纵了。” 原晞摸着她大腿内侧的红印子,那块肌肤尤为娇嫩,笑着哄她道:“虽说要保精养神,偶尔为之也无妨。”又说了许多医理,蒋银蟾终是惴惴,起来梳洗了,看着他吃过药,又吃了早饭,这一日没大出门。 文紫芝在广平王府住了两日,丈夫派人来接她,只好回去。刚坐上马车,便听见阍人说闻空禅师来了,心头一震,狂喜上涌,她一把搴起帘子,欲把头伸出去又止住。外面这么多人看着,像什么话呢? 想了想,探出头吩咐跟在车旁的一名仆妇:“我有一本《法华经》似乎落在王妃那里了,你去找找。” 仆妇答应着去了,文紫芝目光一偏,落在下马的原明非身上,他还是那样光彩照人。心血为这来之不易的相逢澎湃,文紫芝几欲落泪,盼望他能看看自己,哪怕一眼。 原明非却没有看她,径自进了大门,风穿过他的缁衣,扑在文紫芝脸上,她依稀闻到缥缈的旃檀香,放下帘子,扑簌簌地掉下泪。 原晞和广平王正坐在花园里,看蒋银蟾和几名家将比试箭法。中原的武林高手很少有熟习箭法的,蒋银蟾在西北长大,时常出去打猎,箭法丝毫不逊色于这些军队中的佼佼者。几个人比来比去,难分胜负,原晞出了个主意。 他折了一枝玉李花,叫侍女系在三十丈外的一株垂柳上,道:“谁射中那枝花,就算谁赢。” 系着花的柳条随风摇摆,几名家将都没射中,轮到蒋银蟾时,飕的一声,羽箭飞出,那枝花飘离柳条,将要落在湖面上,似有人影闪过,花便不见了。湖面涟漪微动,原明非已到了众人面前,手中拈着那枝花,笑道:“好箭法!” 蒋银蟾也笑道:“哪里哪里,禅师的身法才叫人大开眼界!” 原晞道:“五叔的轻功了得,我们都是知道的,你的箭法如此厉害,连我也意外呢。” 几名家将便顺着他的话称赞蒋银蟾,广平王无语,原明非走近蒋银蟾,将玉李花簪在她头上,道:“这射柳的主意定是晞官想的。” 广平王乜斜着眼,看了看原晞,道:“除了他,谁有这等刁钻的心思?” 说了一回闲话,广平王出门赴宴,原明非到原晞房中坐下,给他诊脉。蒋银蟾巴巴地望着,听原明非说好些了,才放心。原晞挑起眉梢看她,噙着暧昧的笑。蒋银蟾剜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原明非见两人打眉眼官司,别有一种亲密,再看床上并排放着两个枕头,便明白了。 原晞刮着茶碗盖,道:“五叔,我约了杨渭十五在药泉山上见面,我们初十动身,一道过去罢。相国以为我去解毒,不会起疑的。” 原明非点头,心下隐隐有点不舒服,又知道这不舒服来得可笑。少年男女,彼此有情,一个院子里住着,难免做出事来。可他就是不喜欢这种事发生在蒋银蟾身上,垂眸捻着佛珠,一言不发。 原晞道:“五叔,你还记得文紫芝么?” “文紫芝?”原明非从脑海中捞出一个瘦怯怯的身影,面目模糊,道:“是文相国的妹妹罢,怎么了?” 原晞见他波澜不兴的样子,疑心他从未喜欢过文紫芝,多说无益,道:“没什么,她前两日住在我家,我随便问问。” 到了初十这日,原晞和蒋银蟾坐一辆马车,原明非骑马,带了十二名随从前往药泉山。这座山在苴咩城西两百多里处,山上有二十多眼汽泉,或许能蒸出原晞体内的毒质。文相国听说他们去了药泉山,果然没有起疑。 晚上住在驿站,驿吏自是不敢怠慢,把最好的房间收拾干净,治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众人正吃着,隔壁院子里传来争吵声,听不仔细,只听出是一男一女,越吵越激烈。 忽听得男人怒吼道:“臭婊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接着咣当一声,像是砸了瓷器。 好几个女人惊叫道:“二奶奶!二奶奶!” 原晞皱眉道:“隔壁住的什么人?” 第九十六章 照见五蕴皆空(一) 驿吏陪笑道:“是齐二老爷,他叮嘱卑职,不要告诉别人他住在这里。齐二奶奶下午不知怎的找了过来,两口子吵架,卑职也不好劝和。” 蒋银蟾搁下箸道:“这齐二老爷已经动手了,我去帮帮齐二奶奶!”说着起身就走。 原晞跟着她,道:“你急什么,你跟她又没交情。” 原明非也跟着,一个弱女子被打,就算她不是他曾经的未婚妻,也不能袖手旁观。驿吏和众随从见他们三个去了,呼啦啦都跟过去看热闹。 蒋银蟾走在最前面,到了隔壁,就见一妇人躺在地下,似已昏迷,身边散落着碎瓷片,正是文紫芝。齐二老爷比文紫芝大十多岁,身材肥胖,留着络腮胡子,穿着一件酱色绸衫,足蹬皂靴,一边骂,一边踹着文紫芝。 “少跟我摆千金小姐的架子,你不过就是文家卖给我的赔钱货,生之杀之皆由我!” “老爷,不能打了!”几个女人上前阻拦,被他一脚一个踹倒。 蒋银蟾怒喝道:“你这畜生,再打人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齐二老爷是个色中饿鬼,又灌了几杯黄汤,人皮褪下一大半,听这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心便发痒,转头见了蒋银蟾,眼睛涎瞪瞪的,一咧嘴,呲着两排黄牙,笑道:“小美人,你让我亲一口,我便不打人了。” 原晞在后面听见这话,几乎不曾气死,算起来,这齐二老爷还是长辈,本来想给他留点面子,现在只想给他两耳光。 啪的一声,蒋银蟾一巴掌将两百多斤重的齐二老爷打了个踉跄,满嘴血腥味,捂着紫胀的半边脸呆了半晌,吐出一颗牙。 “你敢打我?”齐二老爷难以置信,露出狰狞的神色,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蒋银蟾冷笑着理一理衣袖,道:“知道,不就是个打老婆的下流东西吗?” 齐二老爷暴跳如雷,一迭连声的叫人打她,齐家众人拔出兵刃,便听一人道:“闻空禅师在此,谁敢放肆!” 齐二老爷一惊,酒意去了七分,细看真是原明非来了,还有原晞和一众随从,又睃了眼蒋银蟾,心知不敌,且忍耐些,免得吃眼前亏,便上前见礼。 原晞不理他,只问蒋银蟾:“手疼不疼?” 气得齐二老爷肚皮都要涨破,梗着脖子道:“原来姑娘是世子的朋友,恕我冒犯了。” 原晞眼角挑着他,面若寒霜,道:“这话有意思,她若不是我的朋友,你就可以调戏了?我倒要叫人查查,二爷调戏过多少良家女子。” 齐二老爷一屁股的烂账,哪里禁得住查,肚子里的酒都变成冷汗往外冒,把头低了低,道:“世子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向尊法守制,从未做过辱没家门的事。” 原晞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将他上下剐了一遍。 原明非道:“晞官,你去看看二奶奶的伤要不要紧。” 文紫芝被花瓶砸破了头,昏昏沉沉的,闻空禅师这四个字就像迷雾中的玉磬声,直击心神,她一下惊醒了。 原明非和齐二老爷说话,脸色淡淡的,其实满心厌恶,只怕表露出来,让人疑心是为了文紫芝。他们毕竟有过婚约,别人很容易多想的,他不怕流言蜚语,但文紫芝会被害死。 文紫芝痴痴地望着他,真的是他!老天,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让他看见这个样子的她?恨不得觅条地缝钻进去,丫鬟仆妇们却叫道:“醒了!二奶奶醒了!”手忙脚乱,要把她抬进房间。 第53节 不要管我!不要看我!文紫芝心中呐喊。 原明非看了她一眼,这怜悯的一眼击垮了她最后的尊严。 完了,一切都完了。文紫芝万念俱灰,双眼空洞,躺在床上,漫漫地望着帐顶,仿佛那是一片虚无,抑或深渊。 原晞叫人拿了药来,蒋银蟾在里间看着丫鬟给文紫芝上药包扎,问道:“齐二奶奶,你怎么样?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文紫芝摇头,涩声道:“蒋小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多谢。” 蒋银蟾叹了口气,道:“谢什么,旁人只帮得了你一时,要想脱离火坑,还要靠你自己。” 文紫芝笑了,道:“我不像你武功高强,能怎么样呢?自认倒霉罢了。” 蒋银蟾不以为然,不会武功有不会武功的法子,谋杀亲夫可比谋杀外人容易多了。这话不好直说,只含蓄道:“二奶奶,你不要自暴自弃,这人呐,只要不认命,总有翻身的那一日。何况你是相国的妹妹,比那些无依无靠的妇人强多了,有什么不敢想,不敢做的?” 相国的妹妹,不过就是颗体面的棋子,杀了姓齐的畜生,难保不会被送给另一个畜生。文紫芝不是不敢想,不敢做,是早就看透了。但她和苦命的姐妹们有点不一样,她们注定是苦命的,而她本可以幸福。 如果原明非没有出家,如果他们成亲,那该是多么幸福顺遂的一生啊。文紫芝陡然生出恨意,他是她痛苦的源头,推她入火坑的罪魁祸首,他该当受到惩罚,而不是居高临下地怜悯她。 一股力量凝聚起来,文紫芝五中如沸,手在被子里紧紧地攥住衣服。 蒋银蟾还想再说两句,原晞在外面叫她,便出来了。 原晞问道:“你跟齐二奶奶说了些什么?” 他实在不放心她跟文紫芝这种朱门绣阁里的妇人相处,她太自由了,容易被她们当做异类攻击,她们虽然不会武功,但弯弯绕绕的心思如同蛛丝,能在无形之中绞住她。 蒋银蟾眨了下眼,道:“没说什么,就是劝她想开点,凡事能躲就躲,别跟畜生一般见识。” 原晞诧异道:“你会说这种话?我以为你会劝她杀了齐二老爷。” 蒋银蟾瞪他道:“我又不傻。” 原晞手握着嘴笑,被她打了两下,咳嗽起来,她便不打了。原明非不轻不重地说了齐二老爷几句,齐二老爷回房醒酒,天不亮便丢下文紫芝,带着随从走了。他偷了文紫芝的陪嫁首饰,送给外面的女人,文紫芝这会儿也没精神追讨,睡到辰牌时分才起来。 隔壁原明非和蒋银蟾正在院子里比划,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交错,如水流云散,千变万化。文紫芝不懂武功,只觉得这画面很美,驻足观望。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裳,头上缠着白绫,像个戴孝的寡妇,楚楚动人。 蒋银蟾看见她,道:“齐二奶奶来了!”从原明非掌下滑开,到了文紫芝面前,道:“你好些了么?头还疼不疼?” 文紫芝含笑道:“好多了,昨晚那样麻烦你们,别无答谢,做了些点心,你们尝尝罢。” 蒋银蟾道:“正好我们还没吃早饭,二奶奶也坐下一起吃点罢,我去叫原晞。” 原明非和文紫芝对面站着,中间隔着沧海桑田,文紫芝窥他一眼,红了眼角。看昨晚的情形,原明非便知道她嫁到齐家这几年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他可怜她,也只能可怜她。 “别在风口里站着了,对你的伤不好,进屋坐罢。”原明非转身听见她唤了一声明非,轻轻的,带着一丝哽咽,他只当没听见。 原晞被蒋银蟾叫起来,漱口洗脸,侍女拿了一件深紫色的缎袍,蒋银蟾说不穿这个,撅着屁股,在箱子里翻来翻去,拎出一件簇新的浅桃红重莲绫衣。 原晞噗嗤笑道:“这衣服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颜色太娇嫩了,我不穿。” 侍女也笑道:“料子是顶好的,婢子记得是宫里哪位娘娘赏的,世子爷还没穿过呢。” 蒋银蟾道:“我喜欢这个颜色,你穿给我看看。” 原晞眼珠一转,挥手示意侍女出去,展臂拢住她的肩背,与虎谋皮道:“你叫我一声夫君,我便穿。” 蒋银蟾柳眉倒竖,推开他,向门前拿起叉帘子的叉竿,道:“你敢跟我提条件?真是反了!”作势要打他,他也不躲,俨然是恃宠而骄了。 蒋银蟾咬咬牙,丢下叉竿,道:“不穿就不穿,谁稀罕你!”一扭身跑了。 原明非和文紫芝在厅上吃茶,一个正襟危坐,一个哀哀怨怨,气氛闷抑,见蒋银蟾来了,原明非顿觉松快些,又见她气鼓鼓的,便笑问:“怎么了?又和晞官拌嘴了?” “没有!”蒋银蟾在文紫芝旁边坐下,心内懊悔:不该如此宠着他。 隔了片时,原晞走进来,穿的正是那件浅桃红重莲绫衣,春风骀荡,真个人面桃花。蒋银蟾瞧着,转怒为喜,却移开眼,板着脸吃点心。原晞慰问了文紫芝两句,在蒋银蟾对面坐下。 第九十七章 照见五蕴皆空(二) 原明非瞥着原晞,道:“难得见你穿的这么鲜嫩,倒像是小了几岁。” 原晞扯了下衣摆,无奈地笑着,道:“银蟾喜欢。” 婚姻不幸的文紫芝,遁入空门的原明非,都是久违情爱的人,被原晞这话透露出的闺房之趣弄得不大自在。蒋银蟾左右睃了睃,也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在桌子底下踢了原晞一脚。 原晞故意臊她,没想到成功了,大有意外之喜,看着她笑。文紫芝摸出帕子擦了擦嘴,道:“世子和蒋小姐真是如胶似漆,将来成了亲,必定更加恩爱。” 原晞道:“承二奶奶吉言。” 文紫芝起身告辞,三人又嘱咐她一番,望着她去了。 蒋银蟾道:“亲妹子被人欺负,文相国就一点都不心疼么?以前贝堂主的师妹被丈夫打了一巴掌,贝堂主知道,立马派人剁了那男人的一根手指。” 原晞道:“王公大臣哪有江湖人士那么多情义,文相国需要齐家的支持,为此牺牲他妹子也不算什么。他还想与西蕃联合攻打中原呢,这一开战要死多少人?他眼里只有利益。” 彼时中原北方战事频繁,西蕃兵强马壮,一旦与妙香联合,后果不堪设想。蒋银蟾当然心向着中原,蹙眉道:“怎样才能除掉文相国?除掉他,就能阻止战事么?” 原明非莞尔,道:“银蟾,我们和你一样不希望开战,南诏就是因为连年征战,民不聊生才灭亡的。只要大权重归原氏,就不会开战。你放心,我们自有主张。” 蒋银蟾道:“我相信禅师,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忙,尽管开口。” 原晞挑眉道:“怎么?我不可信么?” 蒋银蟾乜他一眼,道:“禅师,我今日也骑马。” 原明非也乜了原晞一眼,欣然道:“那我们路上正好说说话。” 原晞又气又笑,坐在马车上,看他们两个并辔而行的背影,白眼一翻,放下了帘子。走了半日,下起廉纤雨,众人披上绿蓑衣,戴上青箬笠。斜风阵阵,雨势渐大,路边的野花落了一地。 原明非道:“银蟾,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回车上罢。” 蒋银蟾不肯,原晞叫人来请了两次,道:“蒋小姐,世子爷说你不回车上,他就出来了。” 他哪里禁得住风吹雨淋,蒋银蟾无可奈何,方钻进马车。原晞靠在车壁上,看她一眼,扬起下巴,闭上了眼。 蒋银蟾指着他道:“你别太得意,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原晞全然不惧,道:“你欠我一声夫君。” “放屁!”蒋银蟾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一会又把眼掉过来。 马车驶过一片茶园,潮湿的绿意在他肩头的窗子里连绵不绝,与浅桃红的重莲绫映衬着洁白的脸,嫩似春荑明似玉。蒋银蟾发着呆,他黑漆漆的睫毛一动,她便收回眼。如是几次,原晞忍不住笑了。 次日到了药泉山,□岈嵌空,堆云骈瓣,沸泉蒸汽郁然勃发,如浓烟卷雾,动静极大。众人住在山上的寺院里,吃过饭,原明非带着原晞去解毒,蒋银蟾四处闲逛。 寺后有一温水塘,是从西边的沸泉引来的水,蒋银蟾蹲下身,掬一捧水,照了照自己,对跟着的侍女道:“我在这里坐会儿,你不用服侍。” 侍女道:“这地下潮漉漉的,婢子去拿席子来给小姐坐罢。” 蒋银蟾点点头,道:“顺便把我日前买的《香花夫人外传》拿来。” 香花夫人是南诏王阁罗凤的妻子,生得美艳无双,一如中原的赵飞燕,杨玉环,向来不乏书生替她们著书立传。这本《香花夫人外传》内容离奇,对云雨之事着墨甚多,虽然词句粗糙,蒋银蟾也不是那讲究的人,坐在席子上,脱了鞋袜,把紫夹绸的裤子卷至膝盖,小腿浸在水里,看得津津有味。 侍女自去玩耍,及至红日西沉,原明非和原晞回来,走到这里,只见残阳铺水,柳丝菀菀,翳翳花影里伊人含笑垂首,拿着本书。那种娴静的风流,因在她身上显得格外稀奇。 叔侄两个都不作声,注视她片刻,原晞道:“五叔,你先进去罢。” 原明非想多看她一会,这个想法并不过分,却难述之于口。原晞悄步走近她,手背在后面,拎着一条小蛇,蓦地举到她眼前晃了晃。 蒋银蟾惊叫一声,站起身用书拍他,道:“你要死!” 原晞笑道:“看什么呢?《论语》《孟子》还是《女诫》《女则》?”说着夺过书,一看是《香花夫人外传》,道:“好么,光天化日之下,在佛门清静地看淫书!” 蒋银蟾从容道:“菩萨观水月,难道观不得风月?” 原晞一怔,称赞道:“说得好!到底是和五叔待久了,会打禅机了。” 原明非脚步顿了顿,回眸睇她一眼,走到禅房打坐,心中那点波动犹未平息。原晞和蒋银蟾说笑一阵,替她穿上鞋袜,用过晚饭,在她房里看书。 蒋银蟾翻开《香花夫人外传》,放在他面前,道:“我看了半日,眼花,你念给我听罢。” 原晞骇然道:“这种东西怎么念得出口?” 蒋银蟾去榻上歪着,摇着一把纨扇,侧眸流盼,道:“你念十页,我便叫你一声夫君,如何?” 原晞盯着她,笑道:“越发聪明了。”眼睛扫过满纸的淫词俚语,太羞耻了,又实在想听她叫夫君,深吸了口气,把心一横,慢启唇,念了两行,脸便红了,扭扭捏捏,磕磕巴巴又念了两行,耳朵也热了。 蒋银蟾笑得合不拢嘴,道:“怎么不念了?你不识字么?世子爷博学多才,什么字把你也难住了?让我瞧瞧。”说着起身,一边笑一边走过来,把手搭在他肩上,低头看了看,道:“这个字你怎么不认得?阳,太阳的阳。” “接着念。”她推他一把。 那阳字下面坠着个具字,原晞死也念不出口,蒋银蟾手指弹了下他的耳朵,道:“看把你臊的,好意思做,倒不好意思念,真奇怪。不念就不念罢,我要睡了。” 原晞捉住她的腕子,按在那念不出口的物什上,硬挺炙热。蒋银蟾咯咯地笑,隔着丝绸摩挲。 “我的大小姐,真要被你戏弄死了。”原晞噙着一丝苦笑,松开她的衣襟,亲在月白色的抹胸上,舌尖晕开湿痕,隐隐地透出肉红。 蒋银蟾环住他的脖颈,坐在桌上,道:“给你机会做夫君,你放弃了,怨谁呢?“ 原晞誓要讨回这声夫君,于是将她两只玉笋架在肩头,极力奉承。蒋银蟾被撞了数百下,星眼迷离,吃醉酒似的,也不松口。 春水沥沥,顺着桌沿上的卷草纹流淌,滴在四叶莲花砖上。层层叠叠的花瓣绽放,收缩,原晞喘息着,在她耳边喟叹,手指嵌进她的肉里,半晌才松开。一时都有些忘情,原晞打横抱起她,她也不想他哪来的力气。 两人上床又弄了一回,比之前更美满。蒋银蟾伏在枕头上,把玩着他的头发,道:“那书上说香花夫人有一金缕玉带枕,是南诏的至宝,真有这东西么?” 原晞懒洋洋的神情,像餍足的野兽在回味,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在宝库里。” “宝库在哪里?” 原晞笑了,这个无数人都想知道的秘密,只有她能毫无贪念地问出来。 想起初相识时,她摔碎了靖都门和兰台宗争夺的玉马,原晞笑得胸腔震颤,支起条胳膊撑着头,侧身抚摸她酡红的脸颊,道:“过些日子,我带你进去找找。” 蒋银蟾应了一声,瞑目欲睡。 原晞道:“看在我尽力伺候你的份上,你叫我一声好不好?” 蒋银蟾背过身去打呼噜,气得原晞朝她挥了挥拳头,暗骂了句:没良心的小泼妇,也背过身去睡了。 第九十八章 照见五蕴皆空(三) 紫檀木香案上放着一尊水月观音像,青白釉,浸在月光里高洁优雅。月是满月,原晞与杨家的大公子杨渭约定今晚见面。原明非盘膝坐在蒲团上,注视着观音像,想着心事。 等原晞来了,打开密道,原明非提着一只灯笼,与他走了进去。 “五叔,你知道金缕玉带枕么?” “听先帝说起过,怎么了?” “如果枕头在宝库里,给我好不好?” 先帝将藏宝图传给原明非,他自然就是宝库的主人,闻言笑道:“你也是宝库的主人,何必问我呢?你要那枕头做什么?” 第54节 原晞垂下眼,面色微赧,道:“送给银蟾,自相识以来,我还没有送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原明非道:“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汉人嫁娶,三媒六聘,礼节繁多,即使她不在意,你也不该怠慢的。汉人讲究男女大防,你们在中原便有肌肤之亲,你抛下她回来了,她想必遭受了许多非议。你做的这些事,跟那些轻薄浪子有甚分别?” 叔叔教训侄儿,且句句在理,侄儿能说什么呢?于是原晞低着头,一言不发。 原明非心中憋闷,拿他出气,说完便觉得自己虚伪,然而想起前两晚听见的动静,又剜了他一眼。他也不算无辜,他若不是自己的侄儿,哪怕是个远亲,自己又何至于如此憋闷? 原晞以为他对蒋银蟾是一片爱才之心,清清白白,就像那水月观音像,不容亵渎,岂知他动了凡心。 杨渭和三名随从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等着,见他们来了,以晚辈之礼先向原明非拜见,然后向原晞一揖,满脸关切之色,道:“听说世子遇刺,中了剧毒,我一直想上门探望,只怕引得相国猜忌,误了大事。你现在怎么样?” 原晞道:“有劳杨兄牵挂,我身上的毒已去了大半,死不了。” 杨渭点了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文渊泰这老贼当真狠毒,先前还惺惺作态,要把文四小姐许配给你。文四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世子知不知道,就是她挑唆文珂勾引蒋小姐?” 原晞故作惊怒,道:“有这事?” 杨渭不屑地笑,道:“他们想让世子难堪,却是白费心机,蒋小姐对世子情深义重,岂是他们能撼动的?” 原晞听了这话,十二分受用,面露微笑。杨渭趁机又数说文氏的种种罪行,包括逼得原明非出家,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末了提议将文氏一网打尽。 原晞坐在火堆旁,拨弄着柴禾,睇一眼他红亮的脸庞,心想道:没了文氏,你杨氏一家独大,岂非就是第二个文氏? 原明非也不赞成对文氏赶尽杀绝,但眼下需要杨家的支持,少不得敷衍着。叔侄两个一唱一和,哄得杨渭称心如意,说到四更天,回去准备了。 文相国与一众亲信谋议废帝自立之事,也到这个时候才散。清光无际,皓魄流霜,齐二老爷出了相国府的大门,骑马归家,见文紫芝在庭院里坐着,也不理会,径自穿廊往小妾的房间去。 文紫芝穿着一件雪青色的绉纱衫子,松松地绾着头发,用一把芭蕉扇半遮住面孔,幽幽道:“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齐二老爷站住脚,怪眼圆睁,道:“我羞什么?” 文紫芝轻蔑地笑了一声,道:“被一个小丫头打掉了牙,一声不吭,夹着尾巴逃了,这还不够羞耻么?” 齐二老爷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从交椅里拎起来,掴了一巴掌,道:“贱人,你再敢提这事,我打死你!” 文紫芝偏着脸,笑道:“打死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打原明非啊,那晚不就是因为他在,你才不敢动手么?笑死人了,一个被逼出家,无权无势的原明非便把你吓成那样,我看你也是外强中干,只好在女人面前抖抖威风。” 齐二老爷本就窝火,被她一煽,那怒火立时蹿有三丈高,烧红了眼睛,满脸杀气,一拳打在她身上,叫道:“谁说我怕他!我是怕耽误了后面的事,没工夫跟他计较,等我砍下他的头来,你才晓得我的厉害!” 文紫芝蹙眉忍痛,道:“好,砍不下他的头,你就不是男人!” 齐家养了许多武士,齐二老爷挑了二十四名好手,次日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排成四列,领头的两人叫孙寰,苏人和。文紫芝站在廊下,听齐二老爷说杀了原明非,每人赏黄金五百两。 众人大受鼓舞,文紫芝也感到一丝振奋,古井般的眼泛起波纹,向花盆里折下一朵粉色的茶花,放在鼻前深深一嗅。 “这花真好看。”蒋银蟾立在一株半人高的茶花旁,低头端详。 浇水的小沙弥道:“这种茶花叫深衣青,南边的林子里有一株大的,比这株开得还好。” 蒋银蟾便去林子里赏花,走了四五里,才找到一株花繁叶茂的深衣青,足有九尺高。赏玩了一会,见花树下有一朵鹅黄色的香蕈,小巧可爱,伸手摸了摸,嘭的一声炸开了。 蒋银蟾颇为惋惜,喃喃自语:“摸一下便自尽,倒是朵贞烈的香蕈,我们中原的皇帝知道,定要给你赐牌坊。” 前面有条小溪,她走过去饮水,回头看时,花树下多了一群人,有穿青衣的,有穿黄衣的,有穿白衣的,都是风姿绰约的美男子。 蒋银蟾呆了呆,心花怒放,近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美男子们含笑不语,绕着她转圈,每个人的身形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轻快无比。 蒋银蟾头晕目眩,定定神,道:“我知道了,你们是茶花仙,香蕈仙,对不对?” 她左手去抓穿青衣的,右手去抓穿白衣的,都抓了个空,哈哈笑道:“好功夫!好功夫!” 美男子们忽一下散开,蒋银蟾纵身向着穿白衣的追去,不知追了多远,他的身形消失在烟雾中。 蒋银蟾四处搜寻,到了一个水潭边,见树上挂着白色的衣服,水里有个人在游泳,拍手道:“找到你了!” 原明非一惊,想去拿衣服,她却站在放衣服的地方,只好把身子沉入水里,窘迫道:“银蟾,你找谁?” 蒋银蟾诧异道:“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想了想,又道:“你是花仙,自然什么都知道。我找到你,可有奖励?” 原明非听她胡言乱语,皱起眉头,心想此地有许多毒蕈,她定是中了毒,生出幻觉,便顺着她的话道:“你先把衣服拿给我,我再给你奖励。” 蒋银蟾看看衣服,目光又转到他脸上,道:“你穿上衣服,还会跑么?” 原明非发誓不会,她才信了,拿着衣服走近他,放在一块石头上,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第九十九章 照见五蕴皆空(四) 在她的注视下,原明非也生出幻觉,她对自己有意的幻觉。潭水明明是凉的,他却热出一头的汗,知道她神智不清,道理是讲不通的,捡起水边的一颗石子,想点她的穴道。谁知石子打出去,她侧身躲开了。 原明非这一下出手虽不算很快,但离得这么近,闪避实非易事。何况她神智不清,她真的神智不清么?原明非简直有些怀疑。 “你敢打我?”蒋银蟾眉头一拧,抄起地下的一根树枝抽他。 男人不老实就打,是蒋银蟾一贯的原则,对仙男也不例外。 原明非抓住树枝,轻轻一带,另一只手点她腿上的穴道。蒋银蟾向前俯跌,急忙松开树枝,右脚一蹬,抬起左脚踹他。足踝陡紧,被他抓住往上一提,蒋银蟾摔倒在地。原明非点了她的穴道,拿着衣服,游到她看不见的地方,上岸穿好。 蒋银蟾坐在地下,动弹不得,想他是要逃跑,花草树木成仙,本体是不能动的,便道:“你敢跑,我便烧了你的本体,让你魂飞魄散。” 原明非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搭她脉搏。她中毒不深,吃点药就能好,原明非放下心,笑道:“真是个泼辣的姑娘。我解开你的穴道,带你去吃仙桃,你别再打我,好不好?” 蒋银蟾见他没有跑,还要请自己吃仙桃,便高兴起来,说了声好。 原明非解开她的穴道,她乖乖地跟着他。这时节桃花才开,桃子是没有的,但有一种和桃子很像的野果,吃了会昏昏欲睡。原明非要带她回去,怕她不从,又不愿用强,便想哄她睡觉。 摘了两颗果子,他拿到水边洗干净,蒋银蟾见两个小孩童在对岸抛球玩,细看那球却是个孩童的脑袋。俄而,一个没脑袋的孩童跑过来,喊着把头还我。 蒋银蟾捧腹大笑,原明非不知她又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也笑了。 蒋银蟾接过果子,咬了一口,道:“你的同伴呢?叫他们过来,大家一处说笑,岂不热闹?” 原明非睇着她,道:“我不喜欢热闹,像这样清清净净的,就很好。” 蒋银蟾不作声,几口吃光一颗,把玩着果核,道:“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降龙罗汉。” 蒋银蟾露出敬仰之色,嘴上沾着红红的汁水,像弄乱了的胭脂,道:“难怪你这么厉害!” 原明非喉结动了一下,道:“你还小,将来一定比我厉害。” “我再厉害也只是个凡人,你是怎么修炼成仙的?” 原明非便讲起修行的法门,蒋银蟾又吃了一颗果子,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对岸的孩童不见了,几只风筝那么大的蝴蝶在玫瑰丛中飞舞,彩翼生风,红浪翻处,开出一张张美人面,诡谲艳丽。 自己是不是入了仙境?蒋银蟾倦眼乜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阳光穿过枝叶的罅隙,星星点点洒在她身上,惠风拂树,那些光斑随着枝叶摇曳不定,像一派春波。原明非的手靠近她的脸,被光箭钉住似的,内心挣扎着,叹了口气,从她手中抽出帕子,香泽微闻,迎着光展开,白罗帕上红浆晕染,染上他的脸颊,是浅淡,飘忽的绯色。 原晞正在寺院里找蒋银蟾,见原明非负着她回来,快步上前,问道:“五叔,她怎么了?” “碰到毒蕈,中了点毒,又吃了梦甜果,睡着了。”原明非进屋将她放在床上,原晞诊过脉,喂她吃了药,叔侄两个出来说话。 蒋银蟾醒来,天已大黑,侍女端来一碗汤,原晞问她是不是吃了林子里的香蕈。 蒋银蟾说没有,原晞奇怪道:“那你怎么中的毒?” “我中毒了?”蒋银蟾侧头回想片刻,道:“我只记得茶花树下有一朵香蕈,我摸了一下,它就炸开了。接着出来一群仙君,个个都是绝色,他们跟我玩捉迷藏,之后的事我便不记得了,像做梦一样。” “你这幻觉真不错。”原晞站起身,冷笑道:“绝色仙君陪你玩,还是一群,王母娘娘也没这福气。是我多事,不该给你解毒。” 蒋银蟾撅了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幻觉你也计较,太小心眼了。” 原晞眉梢一抬,瞪着她道:“我小心眼?明明是你太好色。中毒生出幻觉的人不少,我从未听过谁见到的是一群美男子。” “或许别人见到了,不好意思说呗。我对你说实话,你不高兴,难道要我骗你?” 原晞紧硬了腮角,气得说不出话,便坐在椅上咳嗽起来。蒋银蟾神色一敛,忙去拍他后背,道:“好了,他们都不及你美,别生气了。”又哄又亲,推着他上床。 原晞知道她的好色远比男人的好色单纯,美男子于她是一种赏心悦目的存在,相处久了才有可能生出情欲,不像男人第一眼看到美女,下面就能蠢蠢欲动。因此生气也没往心里去,更多的是想引她哄自己玩。 两人闹了一回,叠股而眠,次晨梳洗完毕,蒋银蟾到隔壁谢原明非昨日送自己回来。 原明非猜她不记得什么了,也觉得像一场梦,为自己悬崖勒马感到庆幸,也为原晞感到庆幸。叔夺侄妻这样的丑事,在妙香皇室中未曾上演过,原明非不想开这个先例。 可是这一次忍住了,下一次呢?只要她待在妙香,总会有下一次的。他倏然对自己的定力很没信心,希望她早点回中原,又万般舍不得她。 这日启程回苴咩城,下午走到一条山峡险道上,两边树木深密,风声响动,原明非骑在马上,喝道:“小心有埋伏!” 十几支箭射出来,几乎都是朝着原明非。禅杖舞动,挡开来箭,两队黑衣人从林中窜出,手持兵刃,与原明非等人厮杀起来。蒋银蟾掀起车帘观战,并不急着动手,这帮黑衣人也不攻击马车,也许是怕原晞使毒,也许目标不是他。 武功最高的两个人围攻原明非,蒋银蟾看不多时,发现原明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也是整个原氏的弱点,心慈手软。 他根本不会杀人,她甚至怀疑他没杀过人。原晞神色惊慌,蒋银蟾安抚道:“别怕,我去帮禅师。” 原晞点头,她拔剑而出,四名随从守着马车。蒋银蟾跃在半空,人未落地,已向围攻原明非的孙寰和苏人和刺出六剑,每一剑都既狠且准,剑尖始终不离对手要害。 孙寰和苏人和吃了一惊,险些被禅杖打中,心道这丫头一点都不像原明非的弟子。 三名黑衣人挥刀袭向蒋银蟾,一个从上空劈下,一个着地卷来,一个直刺背心。蒋银蟾三处受攻,身形略侧,右脚飞起,踢在一人手腕上,举剑架住上方的刀,左掌顺着另一人的刀背横掠而上,擒住他的手腕,甩向上方那人。 两人身体相撞,蓬的一声响,混着骨骼碎裂之声,一齐飞了出去,撞在一块岩石上,脑浆迸裂。蒋银蟾刺穿地下那人的咽喉,这番动作只在一瞬间,除了原晞,其他人无不色变。 蒋银蟾看向原明非,少女的无邪和江湖的残酷在她眼中融合,道:“禅师,这才叫杀人。” 第一百章 照见五蕴皆空(五) 原明非确实不会杀人,也没杀过人,他习武是不沾血腥的修身养性,出手便想着慈悲仁让,得饶人处且饶人,和蒋银蟾截然不同。她是大魔头养出来的小魔头,她不杀人,人就要杀她,武功是她活命的依靠。 两人在杀人经验上的差距恐怕比武学造诣上的差距更大。 原明非感到惭愧,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和已故的柳教主打个平手,现在想来,柳教主应变经验之丰,出手之狠辣,必然远在蒋银蟾之上,真打起来,自己决不是对手。 苏人和向他连砍三刀,孙寰横削他大腿,禅杖点打挑拨,两人手臂一阵阵发麻。蒋银蟾被四名黑衣人缠住,眼睁睁看着原明非放过了几个杀敌的机会,恨铁不成钢。 原晞道:“五叔,这些人来杀你是业障,你杀他们是因果,不算罪过。” 原明非想他说的不错,但毕竟下不了杀手。齐二老爷派来的这二十四名好手本有些怕原明非,见状胆子都大了,挥动兵刃,向他乱砍乱劈。 蒋银蟾躲开迎面而来的一刀,抬腿一踹,踹断了对方的胫骨,反手一剑,刺穿另一人的胸膛,连杀两人,原明非那边也打伤了几个。一人倒在地下,从腰间摸出一把暗器,射向原明非。 蒋银蟾纵上前,一脚踢死了他,道:“禅师,你手下留情,人家可不会记你的恩。” 原明非叹了口气,道:“我一个出家人,诸位何故置我于死地?” 众黑衣人不答,他们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带着驱虫蛇的药,原晞也不好用毒,道:“诸位训练有素,武艺精熟,想必出自世家,但不知是文家,嵇家,还是齐家?” 说到齐家,有黑衣人的眼睛瞟过来,原晞便笑了,道:“看来是齐二老爷派你们来的了,他跟闻空禅师有什么仇?莫非是记恨我们在驿站扫了他的面子?” 孙寰讥讽道:“世子爷,别躲在车上做缩头乌龟,出来跟我们打啊!” 第55节 原晞冷哼一声,沉着脸,不言语。蒋银蟾左掌拍向孙寰背心,挥剑扫他脖颈,道:“他有我护着,不用动手,你有本事,还不是做别人的狗!” 孙寰侧身急闪,横刀架住她的剑,脖颈已被剑气划出一道血口,吓得心突突乱跳。 树顶一团绿影直扑下来,发掌击向原晞,其势如风,迅捷之极。众人都没想到树上还有人,马车旁的四名随从挥刀阻挡,刹那间,两人胸口中掌,喷出鲜血,一人的刀被踢飞,只有贲晋与这绿衣人拆了几招。 绿衣人蒙着脸,只露出眼睛鼻孔,戴着皮手套,掌风逼近原晞,他也不出手。蒋银蟾丢下孙寰,去攻绿衣人。原明非也被她丢下,眼角睨着她,心在高高翘起的天平一端泛酸。原晞在沉下去的那端,撞上他的目光,不禁一怔,心中微感异样。 一名黑衣人避开禅杖,欺近原明非,被他重重一脚踹在小腹上。原明非转过脸,眼中浮起烦躁之色,连发数掌,又打伤几个。 蒋银蟾和贲晋左右夹击,绿衣人在刀剑之间穿梭来去,右手扬处,一枚袖箭激射而出,擦着原晞的耳朵飞过去,哆的一声,钉入车壁。蒋银蟾又惊又怒,目光如剑,剑光如电,绿衣人手臂一缩,衣袖被削去半幅,露出一截手腕。 他无意取原晞性命,只是试探原晞是否真的功力尽失,确定之后便不欲再斗,又怕中毒,向旁跃开丈余,飞身上树。蒋银蟾见他要跑,足尖点地,孤烟一般追上去,剑尖指到了他的背心。绿衣人只好又转身招架。 原晞道:“银蟾,让他走罢。” 蒋银蟾不听,一心要杀了绿衣人。两人在蓊蓊郁郁的林海间盘旋起落,招招夺命,远看却似素雪翻晴,青鸟空衔。贲晋等人守在原晞身边,见蒋银蟾渐渐占了上风,赞叹道:“这刺客厉害,蒋小姐更厉害,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啪的一声,绿衣人合掌夹住蒋银蟾迎面刺来的剑,两人身立树梢,风举衣袂,千万片树叶簌簌乱响,纷纷飘离枝头,绕着两人打转。 众人知道他们在比拼内力,孙寰心想:这丫头适才骂我,此时不给她个教训,更待何时?便纵身而起,举刀向蒋银蟾后背砍去。 原晞一眼瞧见,正要提醒蒋银蟾,就听他五叔喝道:“无耻小人!” 一道金光射出,破空之声奇响,足见力道之惊人。孙寰被击中,登时毙命,禅杖带着他又飞出数丈,撞在一株杉树上。那杉树两人抱不过来,应声断裂。禅杖落地,孙寰半边身子血肉模糊。 原晞愣了愣,那种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目光转向原明非,脸色一变,道:“五叔,小心!” 原明非手无寸铁,一把刀砍在他背上,他左腿反踢,双拳齐出,砰砰砰三声,两个黑衣人直掼出去,苏人和连退数步,稳住身形,又向他攻去。 蒋银蟾扭头看了一眼,收回内力,道:“今日且饶你一命,滚罢!” 绿衣人忙不迭地松开手,身子一晃,溜得远了。原明非袍袖一卷,夺过一名黑衣人的刀,招架苏人和。蒋银蟾挺剑自高而下,剑光如银河直泄,挟着飞花落叶,吞没了苏人和。 剑尖滴血,一瓣桃花沾在原明非衣襟上,他望着她,想起志勤禅师因睹桃花而悟道,有偈云: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华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剩下的黑衣人见两个头领都死了,心知五百两黄金是无望拿到了,逃入林中。广平王府的人死了三个,伤了六个。 蒋银蟾看着原明非背上的伤,道:“伤得不轻呢,还好刀上没有毒。” 原晞走过来,道:“银蟾,你上车罢,我给五叔包扎。” 原明非脱下上衣,原晞帮他敷药止血,包扎好了,又去看其他人的伤势。原明非打开行囊,拿了干净衣服穿上,随从取回他的禅杖,他坐在树下,用水清洗上面的血迹。 原晞在他对面坐下,目光钩子似的探入他眼中,要勾出他的心事。原明非知道这个侄儿心思机敏,自己对他的情人起意,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倒也坦然。 “五叔为银蟾犯了杀戒,还受了伤,真叫我过意不去。” 原明非笑了笑,道:“保护徒弟,是师父的责任,你不必在意。” 男人对女人的保护不同于师父对徒弟的保护,前者占有欲更强,手段也更霸道。 你对她当真只有师徒之情?原晞想问,忍住了。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种含酸的眼神,他太熟悉了,曲岩秀,岳长倾都曾这么看过她。 原晞万没想到原明非会对蒋银蟾动心,否则当初也不会将她安置在无为寺。所幸蒋银蟾对原明非并没有不轨的心思,这一点原晞很肯定。但是捅破窗户纸后会发生什么,他就不知道了,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休息一阵,众人继续前行,蒋银蟾道:“禅师,你别骑马了,上车坐着舒服点。” 原明非睐了原晞一眼,微笑道:“只怕晞官嫌我碍眼。” 原晞笑道:“怎么会呢?你可是我亲叔叔,上车罢。” 他咬重亲叔叔三个字,原明非没听出来似的,从容自若,坐在蒋银蟾对面。原晞居中,看着他们两,震惊稍微平复后,竟生出一丝理解。 对她动心有什么稀奇的?她本就是个很容易让男人动心的女孩子。和尚也是男人,何况这个和尚是被迫出家的。那颗拘束多年的心,怎抵挡得住她的魅力? 第一百零一章 照见五蕴皆空(六) 理解归理解,原晞还是有些气愤,好个五叔,亏自己如此信任他! 蒋银蟾道:“姓齐的要杀禅师,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让他知道厉害。我去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替禅师出口气,也免得他再打齐二奶奶,一举两得,你们说好不好?” 原晞心想:原来她不止会为我出气,也会为了五叔出气。 原明非笑道:“他是烂泥一样的东西,不必跟他计较,将来自有他的果报。” 原晞道:“就是,等收拾了文家,五叔做了皇帝,有的是法子叫他生不如死。” 蒋银蟾睁大眼,惊讶道:“禅师要做皇帝?” “对呀,这是先帝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御体有疾,药石无功,若不是碍于文氏,早就传位给五叔了。”原晞嘴上说着,心里想着知道五叔要做皇帝,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对他起意了。因为皇帝不可能跟着她回中原,她也不可能留在妙香,哪怕是皇后之位也留不住她。 防住她这边,便能放下一半心。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蒋银蟾一点都听不见,只觉得高兴。虽然原晞说过不做皇帝,要跟她回中原,但皇位是何等诱惑,他果真舍得?她没抱多大希望,直到这时,那火苗般的希望才鼓胀成巨大的喜悦。 原明非很清楚原晞别有用心,道:“功名权力,我已看淡,巴不得让给你做,你又不肯。” 原晞笑道:“我的才干不及五叔万分之一,岂敢忝居尊位?五叔继位,以种种方便度化众生,是众生的福气。” “休要给我戴高帽,我晓得你是不爱江山爱美人。”原明非含笑瞥着蒋银蟾,见她喜孜孜的,并无一丝遗憾,心被冷水一泼,便生嗔恚。 他哪里不如原晞?无非是失了先机,移情别恋的人那么多,她为何不爱他?一个原晞,就让她满足了? 其实和原晞没什么关系,蒋银蟾对强于自己的男人可以欣赏,敬重,就是生不出爱。原晞知道她这毛病,原明非却不知道。 他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唐玄宗强娶杨玉环时,杨玉环也未必爱他,后来还不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个念头令他一惊,没多想便觉得兴奋,深深睇了原晞一眼。原晞挺直了腰,目光凛凛,寸步不让。原明非牵起唇角,闭上眼轻捻佛珠。 蒋银蟾望着他,想这么个人,做了皇帝不知会是什么样。原晞的皂靴碰了碰她的绣鞋,她歪过眼看他,抿嘴憋着笑,把头一扭,仿佛对他不屑一顾。 齐二老爷派出去的武士只回来六个,其余武士死的死,逃的逃,齐二老爷气急败坏,将这六人打得半死,又不许医治。其中一人与齐二老爷的心腹史乘交情匪浅,过了两日,史乘拿着药,偷偷到那人房中,才知道二奶奶遣人来送过药了。 史乘感叹道:“二奶奶仁厚,可惜老爷为人刚暴,不懂得怜香惜玉,这些年真是苦了她。” 那人道:“可不是么,咱们为老爷出生入死,他何曾体恤过咱们?倒是二奶奶有情有义,叫人感动。” 史乘道:“我先代你向二奶奶道声谢,等你好了,再亲自去谢。” 这日齐二老爷不在家,文紫芝坐在花园里做针线,史乘走上前行了一礼,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文紫芝将线高高地提起,像演傀儡戏的艺人提着傀儡,斜着眼看了看他,叫侍女拿来一个盒子。 “金鳞赌坊是我一个堂兄开的,听他说你父亲在那里欠了不少钱,我便把欠条要了过来,你收好,以后多劝劝你父亲,不可再赌了。” 史乘是个极吝啬的人,他父亲的钱输光了,这笔赌债便落在了他头上,他虽然还得起,但比割他的肉还痛苦,拿着欠条,又惊又喜,跪下磕了个头,道:“二奶奶无边恩德,小的如何报答?” 文紫芝微微一笑,低了头在绣绷子上穿针引线,道:“你为老爷分忧解难,我帮你这点忙是应当的,要你报答什么?去忙罢。” 史乘感念在心,退下不提。 原晞等人回到苴咩城,次日便有几个公子哥儿,都是原晞的亲友,来广平王府探望。几人相貌平平,蒋银蟾跟他们说不到一处,便出门逛逛。街头有卖粉条的,她买了一碗,坐在板凳上等着,见原明非骑马经过,挥手叫他。 原明非下了马,将马拴在一家店门口,缓步朝她走来。 蒋银蟾笑道:“这么巧,又见面了,禅师往何处去?” 不算巧,原明非特意走广平王府所在的这条街,想着或许能碰见她,坐下道:“进宫看望皇上,你要不要一道去?” 皇宫蒋银蟾没进去过,也没见过皇帝,很有些好奇,便答应了。 她听原晞说起过皇帝的事,皇帝叫原明攸,今年三十一岁,自幼软弱,被文相国看中,推上了皇位。做了四年傀儡皇帝,原明攸深得文相国信任,那晚在宫中,君臣同桌,把酒言欢。 原明攸拎起酒壶,为文相国斟酒,猝然发掌,拍在文相国胸口。这一掌他用尽全力,饶是文相国穿着刀枪不入的金丝甲,也受了重伤。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心,这样的功力。 蒋银蟾听到这里,肃然起敬道:“是条汉子!后来怎么样了?文相国不会放过他罢。” 原晞脸上现出凄凉之意,道:“文渊泰从此落下了病根,他命人给四叔下毒,杀了四叔最爱的女子,那女子只是个宫女,已有身孕,四叔怕牵连她,瞒得很紧,没想到还是被文渊泰的耳目发现了。” 江湖也好,庙堂也罢,权力的斗争总是要流血的。 粉条端上来,蒋银蟾加了两勺辣油,拌了拌,喝了一大口汤,青菜烫得爽脆,蘸了辣油,红绿相间,卧在雪白的粉条上,色香味俱全。原明非也买了一碗,陪她吃了几口,骑马行至皇宫。 已是巳牌时分,琉璃瓦上金光惝恍,哀婉的女子歌声飞出寝殿,原明非和蒋银蟾在廊庑下驻足,听她唱的是: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蒋银蟾道:“真好听,这是什么歌?” 原明非诧异地看她一眼,道:“是白乐天的《长恨歌》。” 她一个汉人居然不知道《长恨歌》,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搔了搔头,道:“先生教过我的,太长了,我只记得几句。” 原明非道:“哪几句呢?”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说到这句,想到原晞,蒋银蟾弯起眼,笑靥承颧。 原明非向她凝睇,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倒像是相依相偎。值殿的小内监见他们来了,打起帘子,歌声戛然而止。进入殿内,熏香盖着药味,原明攸躺在榻上,穿着一件玄青长衫,枯瘦的脸上双目凹陷,被锦幕珠帘衬得死气沉沉。 第一百零二章 照见五蕴皆空(七) 每次看见原明攸这个样子,原明非心里都不是滋味,觉得他在替自己受苦。原明攸对他们的策划一无所知,因为他身边全是耳目,给他传递消息风险太大。但他从小就很敏感,鉴貌辨色,察觉到什么也未可知。 “四哥,这就是银蟾。” 蒋银蟾行了一礼,原明攸打量着她,微笑道:“早听说五弟收了一个厉害的女徒弟,今日一见,果真有须眉之气。” 他身后的一面墙上挂满了风筝,有孔雀,燕子,螃蟹,金银鱼,各式各样,五颜六色,仿佛一颗颗活泼的童心被拘在了这间华丽沉闷的大殿里。 坐下说了会话,蒋银蟾道:“皇上很喜欢风筝么?” 原明攸嗯了一声,扭头看着那些风筝,道:“春天最适合放风筝,小时候我们常比谁的风筝飞得高,五弟,你还记得么?” 原明非点头,心知他现在连放风筝的精力都没有,不胜感伤。 宫女提着食盒进来,摆下饭菜。金盘犀箸,新果珍馐,芬芳罗列。有几道菜蒋银蟾尝了,只觉得鲜美无比,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也没问。原明攸身子虚弱,吃不下,原明非也没胃口,但见蒋银蟾吃得香甜,想她一个人吃必然不自在,便慢慢地吃着。 原明攸道:“蒋小姐,你吃不吃酒?” 蒋银蟾道:“怎么不吃?我在家天天吃呢。” 原明攸见她大大方方的,心下欢喜,便叫宫女拿了一瓶上等葡萄酒来,用白螺杯斟满给她。 蒋银蟾呷了一口,合合眼,道:“好酒!” 原明攸道:“我听说中原的汉人对女孩儿管教很严,有些连酒都不许沾,是真的么?” 蒋银蟾点头,道:“还有比这更过分的呢,唉,我们中原的女孩儿命苦,不像妙香的女孩儿,和男子在大街上手拉手也没人指点。” 原明非道:“凡事过犹不及,管教还是有必要的,一味放任,只会让那些轻薄浪子有可乘之机。” 蒋银蟾想了想,道:“禅师说的也有道理,这种事闹得不好,总是女孩子吃亏。” 她有武功,不在容易吃亏的女孩子之列,但她已明白,不能以己度人,大多数人的处境和自己是不一样的,甚至天差地别。 说话间,她连吃六杯,原明非按住酒壶,道:“不许吃了,再吃就要醉了。” 蒋银蟾吃得口滑,笑嘻嘻道:“我量大着呢,醉不了,让我再吃一杯罢!” 第56节 她脸颊微微透红,像葡萄酒的颜色匀淡了,两个眼睛水汪汪的,声音软腻,蜜糖似的黏在人心上,原明非手一松,又按紧,笑道:“要吃回去吃,随你吃多少,在这里醉了岂不让人笑话?” 蒋银蟾道:“放心,像这样的酒,我吃上两坛也不会醉。” 原明攸道:“五弟,你就让她吃罢,醉了有的是地方睡,睡醒了再回去。” 原明非不答应,两人较劲,桌上的杯盘碗箸震颤不止,蒋银蟾自知力不及他,眼珠一转,内力逼出一股宝石红的酒液,刚好注入杯中。宫女内监们看得目瞪口呆,蒋银蟾举杯饮尽,一抹嘴唇,得意洋洋地望着原明非。 原明攸大笑拍手,道:“好功夫!五弟,我看你这徒弟是要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原明非笑得无奈,垂下眼,松开了手。蒋银蟾吃完一壶,与他向原明攸告辞,原明攸问她喜欢哪个风筝。蒋银蟾看来看去,要了一个金银鱼的。 原明攸送至阶前,原明非叮嘱他好生保养,用力一握他的手,转身走了。原明攸笑了笑,意兴阑珊。他固然期望原氏成功,但心爱之人已死,他也熬到了尽头,成功与他已无多大关系。 歌声复又响起,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原明非回头看了一眼,轻声叹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芸芸众生,上至皇帝,下至乞丐,谁不是在这八苦中挣扎呢。 几个公子哥儿离开,侍女收拾着桌上的茶盏,原晞道:“蒋小姐呢?” 侍女说出去玩了,原晞也没在意,钻进后院的一间屋里,看刚孵出来的小蛇。侍女走到门口,不敢进去,里面花花绿绿的毒虫毒蛇,看一眼都头皮发麻。 “世子爷,皇上派人送来两瓶葡萄酒,说是给蒋小姐的。” 原晞奇怪道:皇上为什么给她送酒呢?出来见了送酒的小内监,才知道蒋银蟾跟着原明非进宫了。原晞心头一跳,忙不迭地叫人备车进宫。 虽然生在皇室,原晞却很不喜欢皇宫,在他看来,那就是个消磨灵气的樊笼,女人进去沦为男人的玩物,男人进去沦为权欲的奴隶,他怕和这样一群人待在一起,也怕自己被权欲役使。 当欲望随着权力放大,那种力量绝非人能抵抗。因此放弃皇位,说是为了蒋银蟾,其实是顺了他自己的心意。 男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女人大可不必感激涕零。这是柳玉镜很早便告诉蒋银蟾的话。 天空湛蓝,如汪洋大海,鱼在海中游,银红的鱼尾摇曳,线的一端握在蒋银蟾手中,她和原明非并肩坐在殿脊上,仰着头说笑。原晞找到这里,看见他们,松了口气。原明非眼角朝下一瞥,低头靠近蒋银蟾的脸,拈起她鬓边的一团柳絮。 原晞果然加快脚步,用折扇敲着掌心,道:“好啊,你们背着我在这里放风筝!” 原明非心想:又不是偷情,你急什么? 蒋银蟾笑道:“你怎么来了?” 原晞道:“我来看望皇上。” 蒋银蟾道:“我们刚从皇上那里来。” 原晞道:“既然你们看过了,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那你上来,我们说说话。” 原晞站在地下不动,黯然地低头,摩挲着扇骨。蒋银蟾才想起他内力全失,轻功无法施展,心中一痛,将线给原明非,跳下去,搂住他的腰,跃上殿脊。原晞赧笑,瞅了原明非一眼,坐在他和蒋银蟾中间。 原明非一只手按在腿上,按住一脚把他踢下去的冲动。 日头偏西,原晞眼中浮金,将一片温情转到蒋银蟾脸上,道:“我记得在苏州的时候,你也这么抱过我。” 蒋银蟾鼻中哼了一声,道:“你骗我不会武功,现在报应了不是?” 原晞道:“我不骗你,你就不会带我回绛霄峰,也就没有我们这段因缘。”顿了顿,又道:“你也不会认识五叔了。” 说得蒋银蟾和原明非都感慨起来,柔风一阵阵吹拂,不觉日暮,朦胧月影挂在天上,远处的雪山隐入暮色,参差玉宇也变得模糊,三人出了宫门,同行一段路,原明非独自回无为寺。 侍女在院中摆设晚饭,蒋银蟾坐下,想起来道:“中午有一道菜,金黄色的几块,吃起来像瓜又像肉,你知道是什么做的么?” 原晞想了想,道:“应该是南瓜,挖空了,填上鸡鸭猪肉切碎的料,炭火煨熟了,把肉去掉,单盛南瓜。” 蒋银蟾点头道:“是有南瓜的味。” 又问了两道菜,她说不清楚,原晞也不知道是什么,道:“你当时怎么不问五叔呢?” 蒋银蟾把嘴一撇,没说话。堂堂天朝上邦,名门大派的大小姐,问这种问题,显得好没见识。原晞看看她,明白了,她跟五叔还不够熟,笑道:“明日我叫人打听打听,务必问清楚,你想吃了便做给你吃。” 用过饭,蒋银蟾回房洗澡,原晞先在屏风外坐着看书,进去添了回热水,便出不来了。哗啦啦,水漫了一地,堆青叠绿画着山河的屏风上,倩影起起伏伏,正是楚腰一捻春魂重。 原晞欹着桶壁,脸被水汽氤氲得像雨中桃花,道:“过两日,我们去龙泉峰。” 蒋银蟾向剔红蝶几上端起酒杯,含了一口,低头哺给他,道:“去做什么?” 原晞喉结上下滚动,挺了挺腰,道:“挖宝藏。” 文珂养了这些日子,已能下床走动。这夜,文四小姐扶着他在花园里散步,转过湖石,见绿衣人匆匆走来,上前拦住他,道:“万迎,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教我两招?” 绿衣人行了一礼,笑道:“二公子,四小姐,等我忙完这阵子再教罢。” 文四小姐知道他有要紧事,放他过去。 文珂叫了声万大哥,万迎又站住脚看他,他吞吞吐吐地问:“你……你见到……蒋小姐了么?” 文四小姐翻了个白眼,万迎道:“见到了。” 文珂眼睛一亮,又露出担忧之色,道:“她怎么样?” 万迎苦笑道:“二公子,您该问我怎么样,我差点被她杀了。” 文珂不禁微笑,摆手道:“你去罢。” 万迎径入文相国的书房,文相国坐在书案后,听他说了试探原晞的经过,还有些怀疑,道:“这小子素来奸猾,你肯定他不是装的?” “千真万确,今日下午他和蒋小姐,闻空禅师在殿脊上放风筝,还是蒋小姐抱他上去的。”万迎说着发笑,道:“相国,但凡是个男人,我想都装不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照见五蕴皆空(八) 天潢贵胄最在乎的就是尊严,原晞若非功力尽失,焉能让蒋银蟾抱着他上殿脊?何况少年男女一起放风筝,心情放松之际,他哪里想得到做戏?这比万迎试探他的结果更可信。 自从四年前挨了原明攸一掌,文相国对原氏便很警惕,观察再三,思量再四,他终于相信原晞是真的功力尽失。 三月初五这日,蒋银蟾,原晞,贲晋三人乔装打扮一番,出门搭上一辆马车,前往龙泉峰。与此同时,原明非也带着两名僧人悄悄离开了无为寺。收到这两个消息,文相国断定一方是去找宝藏了,一方是分散己方的目标。 究竟哪一方是去找宝藏了,文相国也不确定,但他偏向于原晞这方。因为原晞需要度厄丹,且又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这种人不会放心把救命的东西交给别人,哪怕是亲叔父。 为免打草惊蛇,文相国派三名好手跟踪原明非,自己带着姚觉,姚顺,万迎,还有一名精通机关消息,叫陈汀的高手跟踪原晞。他兄长文渊海与一众亲信统军在城中待命。 左右劝他以自身安危为重,不要冒险,他也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怎么放心把救命的东西交给别人?别人劝多了,他便怀疑对方想私吞宝库里的东西,目光阴冷,吓得左右众人不敢再说。 苍山十九峰巍峨耸立,直插云霄,皆有千丈高,峰顶积雪终年不化。龙泉峰因龙泉涌出而得名,蒋银蟾等三人换了两辆车,来到峰下。只见溪水淙淙,绵延回绕,幽深茂密的树林呈紫翠两色,互相掩映。 车夫驾着车离开,蒋银蟾纵身一跃,便带着原晞落在一株大松树顶上,再一跃,冯虚御风一般,直飘出数十丈。贲晋背着两个包袱,跟在他们后面,铆足了劲才没有被甩远。及至峰腰,蒋银蟾和原晞停在一块巨岩上,探头下望,绿玉溪和一条匹练倾泻而下,云雾茫茫,渊深不见底。 贲晋赶上来,气喘吁吁,见蒋银蟾背着手,和原晞谈笑风生,暗暗佩服。原晞看他一眼,道:“歇会儿再走罢。” 贲晋忙道:“我不累。” 蒋银蟾道:“我也不累。” 她是真不累,贲晋是要面子,原晞一撩衣摆,坐下道:“我累了。” 他一点力气都不费,也好意思说。蒋银蟾嗤的一声笑了,在他身边坐下,贲晋知道世子爷是照顾自己的面子,心中感动,也坐下了。 蒋银蟾指着对面崖上一块峭立的巨岩,道:“那块石头像不像绛霄峰上的望妻石?” 原晞点头道:“是挺像的,这块叫望夫石,一妻一夫,一南一北,正好凑一对。” 蒋银蟾道:“绛霄峰那块本来也叫望夫石,我娘不喜欢,就给改了。” 贲晋道:“柳教主为什么不喜欢呢?” 蒋银蟾道:“我娘觉得男人没什么好盼望的,走了就走了,与其盼望千年,不如找个新人快活。” 贲晋张着嘴,愕然片刻,待要反驳,被原晞使眼色制止住了。三人吃了点东西,继续上行。 地下渐有积雪,寒风如刀割人面孔,原晞戴着貂帽,穿着轻厚的狐裘,蒋银蟾只披了一领斗篷,贲晋穿着羊皮袍子,又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地面已被皑皑白雪覆盖,树枝上挂着雪,反射着璀璨的阳光,一片银装素裹。 蒋银蟾道:“有人跟踪咱们。” 原晞不以为意,道:“是文相国他们,别回头,进了宝库再动手。” 走到一株高大的冷杉下,贲晋拿出月牙铲,挖了七尺多深,挖到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原晞拿出一根金椎,在石板上敲了几下,轰隆隆,旁边峭壁上的岩石挪动,显出一个狭窄的洞口。 文相国远远瞧着,心道:如此隐蔽的入口,若没有藏宝图,谁能找到呢? 待他们进去,岩石又挪回原位,文相国叫姚顺回城传话,让兄长文渊海带兵过来,一则为防不测,二则搬运宝藏。他和姚觉,万迎,陈汀到那株冷杉下,将贲晋填上的坑又挖开。陈汀伸手在石板上摸索半晌,用匕首敲了几下,轰隆隆,洞口又显露出来。 文相国喜形于色,戴上姚觉递给他的面罩手套,姚万陈三人也都戴上,才敢进洞。 跟踪原明非的三名好手到了云弄峰上,也看见他和两名僧人进了一个山洞,一人回城报信,两人跟了进去。 齐二老爷一早便在家中待命,待得不耐烦,叫丫鬟拿酒来。丫鬟捧着酒坛走在游廊上,迎面撞见文紫芝,便站住脚行礼。 文紫芝道:“这是给谁的酒?” “给二老爷的。” 文紫芝打开闻了闻,将藏在指甲盖里的迷药弹进去,盖上盖子,道:“去罢。” 齐二老爷吃了几杯酒,倒在床上,睡得死沉,发出打雷似的鼾声。两个丫鬟偷吃剩下的酒,不多时东倒西歪,各自捡了个地方,也都睡着了。 文紫芝走进来,一步一步挨到床边,心情出乎意料的沉静。她拔出匕首,对准这个折磨了自己四年的畜生的心口,狠狠刺了进去。 哧的一声闷响,皮肉撕裂,鲜血溢出,日积月累的恨意霎时翻作快感,摄住她的手,刺了第二下,第三下,住手,快住手! 松开匕首,手上滑腻腻的,都是血,她胡乱在丈夫身上擦了两把,望着他胸前一个个血窟窿,浑身抖战,两股热泪不觉从眼眶中直滚下来。她强迫自己镇定,洗干净手,用帕子蘸了水,对着镜子擦拭脸上的血点子,越看越不像自己的脸了。 脱下沾血的衫子,打开柜子,拿了一件衫子穿上,将沾血的衫子团成一团,塞入袖中,回房烧了,拿着绣绷子,坐在檐下绣花。 史乘走过来时,她的手还在抖,面上却无一丝异样,见史乘神色慌张,道:“出什么事了?” “二奶奶,老爷……老爷被人杀了!” 文紫芝呆住,手中的绣绷子掉在地下,她嘴唇动了动,难以置信道:“怎么会?是谁杀了他?” “不知道。”史乘低着脸,窥她一眼,想她应该很高兴罢,毕竟老爷是那样一个人。 文紫芝闭上眼,背靠着栏杆,微微扬起苍白的脸,牙缝里迸出一句:“一定是原氏的人。” 史乘觉得不是,老爷醉倒了,原氏的人要杀他,必然干净利落,凶手却刺了他七下,显然是有深仇大恨。这番见解他并不想对文紫芝说,只道:“相国让老爷即刻带人去云弄峰捉拿闻空禅师,这个节骨眼上,老爷被杀了,原氏确实很可疑。” 人虽然死了,相国的命令不能不遵,安抚她几句,史乘便要带人去云弄峰。 “且慢。”文紫芝缓缓站起身,毅然道:“我跟你们一道去,为老爷报仇。” 甬道弯弯绕绕,犹如九曲回肠,贲晋手持火把,走在前面,原晞在中间,不住地按动隐蔽处的机括,使暗器陷阱不致发动,蒋银蟾殿后。走了许久,才到一间大厅里,周围堆满铁箱,中央有座白玉台,寒气逼人,台面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银盒。 原晞又扳动几处机括,方上前拿起银盒打开,异香满室。 蒋银蟾看着盒中的药丸,道:“这就是度厄丹么?” 原晞嗯了一声,道:“为了这颗药,我爹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五叔给我。” 第57节 度厄丹,立在暗处的文相国听到这三个字,闻到那股异香,心几乎跳出嗓子眼,一挥手,姚万陈三人便向他们扑了过去。 姚觉武功极高,蒋银蟾在相国府与他交过手,这时见他使一柄大刀,挺剑迎上,甫一交锋,便震得她虎口隐隐作痛。 第一百零四章 照见五蕴皆空(九) 贲晋将火把插在铁箱缝隙间,挥舞着月牙铲,与万迎,陈汀两人拼斗,他的武功略高于陈汀,却不如万迎,斗了十余招,见陈汀左肋下露出破绽,月牙铲便推过去,左臂却中了万迎一掌,登时手肘脱臼。 陈汀护住自身,在他小腿上刺了一剑,血流如注。蒋银蟾看在眼里,也腾不出手帮他。姚觉铁塔般的身子,行动敏捷异常,大刀舞得幻化成一片银光。 原晞神色惊变,似未料到有此变故。 文相国点起一枝火把,以便驱赶虫蛇,道:“原晞,把你手中的度厄丹给我,否则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原晞恨恨地盯着他,道:“相国派人给我下毒,就是为了逼我来取度厄丹罢。” 文相国道:“不错,我的病,我这四年里受的苦,皆出于皇上之所赐,我为原氏,为妙香操劳半生,度厄丹是我应得的。” 原晞冷笑道:“若不是相国僭拟益甚,侈心益昌,皇上怎么会对你出手?”话音未落,蒋银蟾的斗篷被削去一片,刀风卷着天青色的锦缎,直飘到他面前。 文相国翘起唇角,道:“眼下正是进攻中原的好时机,原氏懦弱无能,理该由我代掌国政。” 原晞注视着地下的锦缎,嘿然片刻,拈起药丸,道:“只怕相国出尔反尔,拿到度厄丹,还要杀我们。你让银蟾先走,不然我就吃了度厄丹。” 文相国还未表态,蒋银蟾便道:“我不走!” 她知道原晞引诱文相国等人进入宝库,一定是有克敌制胜之法,但让她先走,万万不行。倒也不是爱他爱到同生共死的地步,而是江湖中人,义气为重。 文相国笑道:“蒋小姐重情重义,难能可贵,你就是想走,我还舍不得放呢。你在这里,世子一定会把度厄丹给我,你走了,可就难说了。” 原晞暗骂了句老贼虫,将药丸抛过去。文相国双手接住,满脸喜笑,用手帕擦了又擦,一口吞下。 “留下他们三个活口。” 蒋银蟾岂肯束手就擒?剑招上越发凌厉狠辣,左手如风,既有北辰教的掌法,又有原氏的宝依功。姚觉仗着力大,猛砍数刀,被剑尖一拨,大刀砍在了铁箱上。这箱子里装满了黄金,极是沉重,刀刃深入箱内,姚觉一下没拔出来,蒋银蟾左掌向他肩头拍落。 姚觉回了一拳,尚未触及她的掌心,一股力量席卷全身,竟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蒋银蟾长剑反转倒刺,直刺他心窝。精妙的神功,轻灵的剑法,配合无间,可惜她年纪太轻,功力不足,情急之下,被姚觉挣脱了。 原晞暗自叹息,身形一动,从狐裘里抽出铎鞘。姚觉惊魂未定,头顶刀风飒然,一道光凌虚斩下,大出他意料之外,急向旁边闪躲,左臂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锋刃上的血珠子飞溅在墙壁上,万迎和陈汀当即停手罢斗,除了贲晋之外,余人都无比惊疑地望着原晞。这一刀的速度,势道,丝毫不逊色于他中毒之前,他的功力恢复了,还要度厄丹做什么? 这是个陷阱!文相国面无血色,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图穷匕见,原晞脸上挂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心里七上八下,他知道蒋银蟾发现他功力恢复,必然大怒,眼角怯怯地瞟向她。 蒋银蟾双目喷火,上前一步,扬手给了他一耳光。这一下又重又响,连贲晋也惊呆了。蒋银蟾反手待要再打,看了看文相国等人,咬紧后槽牙,忍下了。 文相国声音艰涩道:“真正的度厄丹,已经被世子吃了罢。” 原晞摇了摇头,道:“度厄丹只是一个传说,我吃的是孔雀青的解药。” 文相国不愿相信,道:“孔雀青哪有解药?”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任何毒药都有解药,孔雀青的解药,两年前我便配出来了。” 文相国摘下面罩,凄凉地笑了起来,他认定自己吃下的是毒药,还怕什么呢? 姚觉大刀一挥,激愤道:“老爷,我跟他们拼了!” 文相国横臂制止,重新审视原晞,由衷地欣赏,道:“世子将计就计,滴水不漏,真真叫我佩服!你若是个有野心的,一定能振兴妙香,成就一番事业。”语气十分遗憾。 原晞道:“皇帝野心勃勃,百姓的日子往往不会好过。” “妇人之仁。”文相国胸闷如堵,身形委顿,坐在箱子上咳嗽,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道:“请世子善待我的家人。” “你放心。” 文相国气绝倒地,姚万陈三人围拢在他身边哀嚎,原晞垂眸看着他,眼中透出一丝悲悯,道:“他吃的是香丸,没有毒。” 姚觉虎目含泪,瞪向他道:“那老爷是怎么死的?” “先师说过,身患绝症的人若是以为自己吃了灵丹妙药,即便那药无效,他的情况也会好转。若是以为自己吃了毒药,即便那药无毒,也会一命呜呼。” 姚觉怒道:“放屁!”站起身,大刀向他砍去,手臂酸麻,呛啷一声,大刀掉在地下,人也倒了下去。 原晞的话虽然听来离奇,蒋银蟾却是相信的,他没必要撒谎。他杀文相国,不用兵刃,不用毒,只用一个逼真的误会,多么可怕啊。 她斜眼睇着他,火光将他的貂帽狐裘晕成淡黄色,他大半张脸没在细密的绒毛里,冶姿清润,真像一只玩弄人心,杀人不见血的狐狸精。 原晞幽黑的眼睛转过来,讪讪道:“我是怕你走,才骗你的,你原谅我这一回,以后我再也不骗你了,好不好?”说着伸手拉她的衣袖。 蒋银蟾冷笑着甩开他的手,又给了他一耳光,道:“世子爷当真是怕我走么?我以为是怕我泄露了你的机密呢!” 原晞赌咒发誓:“我若有此心,天打雷劈,碎尸万段!” 贲晋心中不忿:一个平民女子竟敢打世子爷,反了,反了,女人果然不能太宠。毕竟不敢劝阻,包扎好伤口,绑了姚万陈三人。 姚觉中了毒,无力反抗,万迎和陈汀心知反抗也是徒劳,便降了。 外面文相国的兄长文渊海率领两千骑兵赶来,走在山坳里,两边矢发如雨,石落似雹。众骑兵正慌乱,前后冲出两支骑兵,正是杨家和三十七部的人。 原晞蒋银蟾等人出了宝库,只听喊杀声,马嘶声从峰下传来,四名骑兵等候在不远处,看见原晞,近前下马行礼,见他顶着两个巴掌印,都愣了愣。 原晞拱手向蒋银蟾道:“大小姐,请随我去督战罢。” 蒋银蟾正眼也不瞧他,一纵身,足尖点在三丈高的松枝上,飘然远去。原晞无暇去追,扬声叮嘱她别乱跑,早点回去,又叫两个骑兵跟着她,自去督战。 蒋银蟾知道原明非在云弄峰,那里也有一场恶战,便想去帮他。到了云弄峰,只见雪地里人头攒动,一堆僧人和一堆武士正在厮杀。原明非头戴斗笠,看不清脸,蒋银蟾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古梅大师也在。 蒋银蟾立在高处,朗声道:“文相国已死,你们都别打啦!” 她的声音远远传送出去,震得树枝上的雪簌簌落下,众人停手,见是个小姑娘,都不当真,又打起来。蒋银蟾脸上没意思,跳到原明非身边,帮他杀了两个人。 原明非看着她,笑道:“你怎么来了?晞官那里怎么样?” 第一百零五章 照见五蕴皆空(十) 蒋银蟾把嘴一撇,道:“他那么聪明,自然是算无遗策,手到擒来,用不着我帮忙,我便过来了。” 原明非见了她这副神气,猜到七八分,道:“他骗你,是他不对,但念在他对你一片痴心,就宽恕他罢。” 蒋银蟾道:“禅师早就知道他的功力恢复了,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原明非被她瞪了一眼,说不出哪里痒痒的,歉然道:“对不起,我不该隐瞒。” 可是不隐瞒,他又有什么法子留住她呢?在欺骗她这件事上,他和原晞的心思是一样的。 蒋银蟾却想自己与他相识不到半年,虽有师徒之情,怎及他和原晞血浓于水的亲情?他帮原晞是应该的,不怪他,只怪原晞。 文齐嵇三家的武士有四五百人,崇圣寺和无为寺的僧人虽少,但个个勇猛,结阵而战,以一当十,加上古梅大师和原明非两大高手,武士们纷纷倒下。蒋银蟾一来,剑光霍霍,死伤更多。 一些武士见状,不禁退缩,忽听得一女子声音如空谷流泉,泠泠道:“古梅大师,多年不见,你好啊?” 众人循声看去,远处的树梢上一人蓝裳玉立,一起一落,便到了跟前,是个中年美妇。 她的眼睛很亮,像冰河里的黑曜石,泛着蒋银蟾熟悉的冷漠。她一定是个绝顶高手,蒋银蟾心想,因为母亲眼中也有这样的冷漠。 众人均露出惊异之色,古梅大师轻叹一声,双手合什,道:“沈施主,别来无恙。” 蒋银蟾拉了拉原明非的衣袖,道:“禅师,她是谁?” 原明非压下眉心,道:“妙香最厉害的女人。” 沈然喜欢这个评价,如果去掉女字就更好了,她唇角微翘,看向原明非和蒋银蟾,道:“闻空禅师,听说你收了个女徒弟,就是这位姑娘么?” 原明非合什道:“正是,沈夫人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如今可有传人?” 沈然唉了一声,面色惆怅,道:“寻寻觅觅,都是些不中用的蠢货。你这个徒弟倒好,我真羡慕你。” 她直勾勾地望着蒋银蟾,原明非斜跨一步,挡住她的目光,含笑道:“沈夫人该不会是来抢贫僧的徒弟罢?” 沈然昂起下颏,道:“当然不是,我来是想和古梅大师一较高下,我若赢了,从此妙香第一高手便是我了。” 原明非道:“沈夫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当真是为了比武?” 沈然生性好武,五岁上跟着村里的一个尼姑习武,那尼姑教了她两年,对她父母说这孩子天资极佳,自己那点武功都教完了,若能为她延请名师,必成大器。 沈然父母都是寻常百姓,哪有能力为她延请名师,这事便搁下不提了。 后来因缘凑巧,沈然嫁给了一位世家公子,妙香的世家公子大多好武,这位公子也不例外,但他资质愚钝,纵有名师指点,也无甚长进。 一日夫妻切磋,公子发现妻子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又惊又喜,便问她几岁习武,师从何人。沈然如实相告,公子感慨不已,道:“我若有夫人这等天赋,早就是一流高手,夫人若有我的师父,也早就是一流高手。造化弄人,好在你我做了夫妻,你的天赋虽不能给我,我的师父却可以给你。” 沈然喜得心花怒放,意蕊横飞,道:“夫君盛情,感激不尽!” 次日,公子领她拜了他的师父息影先生,让她专心习武,不必理会家务事。从此,沈然才算踏入武学的大门,沉迷其中,与公子渐行渐远。 二十五岁那年,她击败了息影先生,坐在茶花树下,为公子斟酒,道:“我不是个好妻子,也做不了好妻子,你休了我,另择贤妻罢。” 她要离开妙香,去见识山外山,天外天。一个贤妻是不能离家那么久,那么远的。 公子沉默良久,答允了。公子姓文,是文相国的堂叔,沈然命中的贵人,虽则夫妻缘分尽了,他的恩情沈然忘不了。明知他是为了文氏培养高手,那又怎样呢?她得到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面对原明非的询问,她坦然道:“我为了文氏又如何?古梅大师难道不是为了原氏?” 古梅大师年事已高,与沈然这样的高手拼斗,凶多吉少。沈然素来行踪飘忽,没人料到她会出现在此,文齐嵇三家的武士士气大涨。 文紫芝立在树下,仰头望着这位久违的婶娘,心想大抵女人只有站到这么高,才能不受委屈。她蹒跚着上前,跪下叩首,泣道:“原氏杀我夫君,求婶娘替我主持公道!” “知道了,起来罢。”沈然衣袖一振,手中多了一柄金钩。 原明非眉头紧拧,想代古梅大师应战,古梅大师先他道:“既然沈施主执意要比,老僧便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师父!”善济等弟子眼光中充满担忧。 第一高手,向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躲得了这次,躲不了下次。古梅大师淡然道:“你们不用劝我,倘若我不幸命丧沈施主之手,是我技不如人,你们不得寻仇生事。” 众僧齐声答应,沈然舞动金钩,向古梅大师横掠而来。弯曲的金钩在半空中千变万化,如龙似蛇,光照雪地。古梅大师手中的铜棍直直地迎上去,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漫天雪飞。 沈然扬眉挥袖,金钩圈转,逼上古梅大师的袈裟,正是金光动赤霞。古梅大师纵身而上,铜棍居高临下,重重一击。金钩勾住铜棍,一推一拽,便将铜棍上的力道化解了。 蒋银蟾忍不住拍手叫好,原明非也觉得这一招很妙,暗暗赞叹,面上不表。几个僧人朝蒋银蟾横目,蒋银蟾方想起自己是原氏这边的,不能助他人威风,悻悻地垂下了手。 众武士与众僧又斗在一起,沈然和古梅大师越打越快,百余回合后的招式,只有寥寥几人看得清。沈然四十出头,精力旺盛,身手灵便,不足为奇。古梅大师年近七旬,行动还能如此迅捷,着实叫人惊叹。 蒋银蟾一边杀敌,一边在心中默想,若自己是古梅大师,如何破解沈夫人的招式,若自己是沈夫人,如何破解古梅大师的招式,一人分饰两角,思来想去,有时与两人想到一处,不觉微笑。多数时候,两人的招式比她想的高明,她便心有所悟。 原明非也一直留神观战,但见金钩如意,铜棍沉稳,沈然招招紧逼,身形东一转,西一荡,浑似鬼魅。古梅大师护住全身的要害,电光石火间,一个腾挪不及,金钩击中了他的腰胁。 “不好!”蒋银蟾叫了一声,原明非已跨上两步,被四名武士缠住。 古梅大师还了沈然一拳,沈然挥掌迎击,两人各自退开数步,沈然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古梅大师身子晃了晃,一口血喷在雪地里,分外醒目。沈然挺起金钩,又向他面门击来,原明非再也顾不得,发掌击毙两人,踢倒两人,禅杖横扫过去。 第58节 “沈夫人,你已经赢了,何苦再动手?” 沈然侧身闪过,哈哈一笑,道:“都说你们原氏的高手厉害,我看也不过如此。”把脸一沉,金钩压住禅杖,左掌猛击而出,又道:“我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你们还以为文氏好欺负!” 原明非旁观时便发现她的招式中有一处破绽,只是她虚招实招变幻太快,丝毫不给对手进攻的间隙,也就不算破绽了。但他还是想试一试,便引她露出那处破绽,斜刺里一道剑光与他心意相通似的,反撩了上去。 沈然向旁急窜数尺,左肩负伤,深深看了蒋银蟾一眼,转身离去。 第一百零六章 照见五蕴皆空(十一) 古梅大师伤得很重,老年人本就气血亏虚,受了这样重的伤,便是进了鬼门关了。原明非左掌抵着他的背心,以真气维系他性命,众僧在他们周围团团护卫。 两大高手都不能再出手,文齐嵇三家的武士便无所畏惧,直杀到暮色苍茫,文相国已死的消息再度传来,众武士方信,登时乱作一团。史乘和文嵇两家的头目商量着撤退,文紫芝呆呆地站着,被这难以置信的消息砸得头发昏。 丈夫死了,兄长也死了,一天不到的工夫,两个掌控她命运的男人都死了。她像是等死的囚犯,忽然被释放,不知何去何从,茫然之中感到莫大的自由。 可是她过去受的苦,就这么算了吗?她不甘心,盯着人群中的原明非。 众僧见敌人要撤退,便有些松懈了,文紫芝悄悄地走过去,昏暗中,众僧也瞧不清她的样子,因她和蒋银蟾身形相仿,还以为是蒋银蟾。 文紫芝绕到原明非背后,拔出匕首刺他背心。原明非察觉了,却一动不动。如果他没有出家,她就不会嫁给齐寅,她恨他是人之常情。善因结善果,不善因结不善果,这一刀是他的果报。 “你做什么!”蒋银蟾一瞥眼间,擒住文紫芝的手腕,叫人点起火把。 一柄匕首插在原明非肩胛上,众人惊怒,文紫芝神色凄惶,望着鲜血洇湿他的缁衣,喉头哽塞。原明非不知道疼似的,还在给古梅大师输送真气,扭头看了文紫芝一眼,淡淡道:“齐二奶奶回去罢,齐家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裁夺呢。” 为什么刺偏了呢?他毕竟不是齐寅那个畜生,千恨万怨,终有一丝不忍。 他为什么不动怒呢?也许,也许他有愧于她,情愿受这一刀,让她好过些。是不是呢?她问不出口,一双泪眼在他脸上寻找答案。原明非垂下眼,在她看来是一种默认,心头滚热,那些积压的委屈痛苦释然,化作汹涌的泪水。 众人见文紫芝嚎啕大哭,只当是为了文相国,原明非不计较,蒋银蟾便放开了她。文齐嵇三家的人撤离,僧人替原明非包扎好了,一行人去崇圣寺。 原晞那边部署周密,一切都很顺利,己方的伤亡远远少于敌方,但他担心杨家的人在城里屠杀文家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回城。 一队步兵将相国府围得水泄不通,原晞在门首下马,只见大门洞开,数十枝火把照得里里外外如同白昼。众人屏息敛声,气氛怪异。 两名头目上前行礼,苦着脸道:“世子,我们总领被沈夫人抓了。” “沈夫人?”原晞一惊,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时辰前,您想想法子,让她放了我们总领罢。” 原晞略一沉吟,道:“我进去和她谈谈。” 两名头目急忙阻拦,道:“沈夫人那样厉害,世子万万不可冒险!” 原晞推开他们,走到厅上,正面坐着徐总领和沈然,徐总领上了断头台一般,脸上肌肉不住颤动,看见他,眼中露出求救的神色,不说话,也不动,应该是被点中了穴道。 沈然端着一盏茶,慢慢地抿着。文家的人已被杀了不少,她似乎并无怒意,想来她连丈夫都能割舍,与文家的人也没什么感情,来只是尽一份责任。 原晞心里有底,恭恭敬敬地以晚辈之礼拜见,沈然拿眼上下扫了扫他,道:“听说世子杀了相国?” 原晞面不改色,道:“相国勾结西蕃,意图发兵进攻中原,我这么做,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免遭兵燹之苦,请夫人体谅。” 沈然听他语音柔和,但中气充沛,毫无畏惧之意,又看了他两眼,道:“世子是个能做主的,我给你面子,你们若再动文家的人,休怪我手下无情!” 原晞本就想留着文家牵制杨家,这一来,正好拿她做借口,故作无奈地答应了。 沈然道:“那位蒋小姐是世子的未婚妻?” 原晞心中一凛,道:“是啊,夫人见过她?” 沈然嗯了一声,刮着茶碗,刮得原晞毛骨悚然,惴惴不安,她才微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好得很。” 徐总领是杨家的人,原晞将他解救出来,他和一众手下自是感激。原晞急于确认蒋银蟾的安危,耳提面命一番,留下人看着他们,便回广平王府。 蒋银蟾提着个包袱,走出院门,见一人戴着兜鍪,穿着银铠,直直地冲过来,想也不想,飞起一脚将他踢倒。那人哎唷一声,抬高兜鍪,月光照在他脸上,原来是该死的狐狸精。蒋银蟾气不打一处来,又踢了一脚。 银铠厚重,原晞一点都不痛,道:“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提着包袱做什么?你要去哪儿?“ “你管不着!”蒋银蟾扭身便走。 原晞一跃而起,紧紧抱住她的腰,道:“你别走啊,走了还是生气,又不能打我出气,你憋得难过,我也难过。” “你放手,我不想再看见你!”蒋银蟾手肘向后撞他胸膛,反被他的胸甲撞得生疼,勾腿反踢,双双摔在花丛中。 原晞死命不放,折腾了一会,两人满身落花,蒋银蟾也累了,望着屋脊上的月亮,咻咻地喘着气。 “看我上当,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原晞沉默片刻,苦笑道:“我觉得自己很可悲,要靠骗才能留住你。”说着神色黯然,松开了手。 蒋银蟾却没有走,揪着眉,斜着眼向他一瞟,他这身打扮可真俊啊,像将军庙里的赵子龙,看着看着,已经忘记在吵什么了,只觉得饿。 原晞听见她肚子叫,道:“吃饭罢,我也饿了。” 他进屋更衣,出来时穿着一件玉色绸衫,又是文文弱弱的样子,那种转变之间的风流不可言喻。其实他要留住她,不靠骗也是可以的。 蒋银蟾端着碗,默默地吃饭,原晞道:“你见过沈夫人了?” 蒋银蟾点了点头,道:“在云弄峰,她出手了。” “你去云弄峰了?”原晞眉头紧皱,仿佛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蒋银蟾奇怪地看着他,道:“是啊,我去帮禅师。” 原晞心想:五叔见你舍我帮他,一定很开心罢。他帮我瞒着你,也许是因为他也想留住你。你若知道他这番心思,该怎么样呢?垂眸喝了口汤,听她又道:“沈夫人打伤了古梅大师,我和禅师联手,刺了她一剑,她便走了。” 原晞脸色一凝,道:“古梅大师伤得重不重?” “我们送他回崇圣寺,他吃了药,好些了,禅师在那里守着呢。” 吃完饭,原晞要去看古梅大师,侍女在旁劝道:“这从早忙到晚的,铁人也吃不消,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去罢。” 原晞不肯,蒋银蟾与他一道,刚在山门外下马,就听说古梅大师圆寂了。进去看时,古梅大师闭目垂眉,在禅椅上跏趺而化。蒋银蟾随众人焚香拜礼,劝原明非节哀。 三日后,古梅大师下火,众僧诵经忏悔,焚化龛子,收取骨殖,葬入塔院。因古梅大师有言在先,无人找沈然麻烦。 城中的丧事一场接一场,都是政变中的牺牲者,给漩涡之外的百姓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龙泉峰的宝藏运进宫,原晞却没找到金缕玉带枕。 原明非坐在蒲团上,摩挲着温润的玉枕,眼中流光。小沙弥说蒋小姐来了,他忙将玉枕收入盒中。 蒋银蟾走进来,穿着月白纱衫,手中提着一个青罗包袱,笑吟吟道:“禅师,我搬回来住,你答应不答应?” 原明非好像在做梦,愣了愣,眉眼间露出喜色,站起身道:“我怎么会不答应?只是晞官知道么?” 第一百零七章 照见五蕴皆空(十二) 蒋银蟾对着不在跟前的原晞翻了个白眼,道:“关他什么事?我又不归他管!原以为他功力尽失,我才留下来保护他的。没良心的东西,竟敢骗我!”放下包袱,坐在椅上,向果盒里拿了一个榛子捏碎了。 原明非给她倒了一杯茶,把手收回来捻着佛珠,噙着似有若无的笑,道:“他从小就这样,做什么事都有几分算计,年纪大了,心眼越发多了。你别跟他计较,回来住也好,等你回了中原,我们不知何时再见面呢。”顿了一顿,又道:“趁你还没走,我再教你几招。” 蒋银蟾闻言感伤,她是要回中原了,来是想同他告别,尽一尽做弟子的本分。 “我还没行过拜师礼呢。” 原明非摆了摆手,道:“都是一家人,行不行礼,有什么要紧。” 蒋银蟾道:“我和原晞成亲,我们才是一家人,万一……”笑了笑,道:“我总觉得婚姻是很脆弱的,行过拜师礼,不管我跟他怎么样,你都是我师父。” 原明非凝注她片时,笑了一声,道:“你这么说,我再受你的礼,倒像是防着你们离异似的。晞官会是个好丈夫,你们一定能白头偕老。” 蒋银蟾见他不肯受礼,没再坚持。说了会话,两人切磋一回,蒋银蟾去之前住的房间归置。掌灯时分,原晞找了过来,蒋银蟾正和原明非同桌吃饭。 原明非对上他复杂的目光,道:“你吃过饭来的?” 原晞摇头,道:“嵇家出了点乱子,我忙了一天,中饭都没吃。” “辛苦你了。”原明非叫小沙弥添一副碗箸。 原晞笑着坐下,道:“侄儿为了五叔,再辛苦都是应当的。”伸手去拉蒋银蟾的袖子,道:“别生气了,理我一理呢。” 蒋银蟾拿着箸,照他手背上打了一下,道:“你再动手动脚的,我打断你的腿。” 原晞搓着手背,道:“五叔,你看她这么凶,在绛霄峰的时候,比现在还凶呢!我这辈子是完了,你可要娶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做皇后啊。” 原明非搛了一块糖糕塞到他嘴里,道:“吃你的罢,这么多话。” 原晞咀嚼着,喝了两口茶,把脸凑到蒋银蟾眼前,低声道:“跟我回去罢。” 蒋银蟾不理他,吃过饭,原晞打着一碗素纱灯笼,与她走在廊下,灯光滑过一顶一顶半新半旧的斑竹帘,照得帘外的海棠一闪一闪。朱漆栏杆上蹲着一只狸猫,见人来了,便往暗处钻。 进屋坐下,原晞又劝她回王府住,说王府里有人伺候,如何如何便宜,这里连荤菜都没得吃,说着说着,声音渐低,把头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双手抄袖,不作声了。 蒋银蟾舀水洗了脸,回头看见他睡着了,不觉好笑。皇帝沉疴难起,原明非尚未登基,原氏忍耐了这么多年,一朝夺回权柄,千头万绪,都押在他身上。他累归累,那种得意蒋银蟾也看在眼里。 她很理解,她不是没尝过权力滋味的女人,她知道那滋味有多迷人。 次日一早,原晞醒来,却是在床上,蒋银蟾已经出去练功了。原晞知道为柳教主报仇是她心里的头等大事,也想尽快陪她回中原,但文相国等首逆已诛,还有许多琐碎的事,他估摸着两个月后才能脱身。 她执意住在这里,他总不能一直看着她,怎生是好? 原晞梳洗完毕,敛眉走出房门,见花木芜杂,便拿了剪刀修剪。身后剑气袭来,原晞无动于衷,长剑在他肩上停住,浩荡剑气倏然无踪。 “你就不怕我失手?” 原晞回眸睐她,含笑道:“我知道你不会。” 蒋银蟾想逼他出手,跟自己比划,闻言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收了剑,去吃早饭。原晞跟在她身后,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或许不用看着她,或许可以相信她。 原明非往蒋银蟾的住处来,瞥见草窠里两条水蛇缠在一起交配,不欢喜,一挥袖,将它们分开了。贲晋有事来找原晞,迎面撞见原明非,站住了行礼。 两人走到蒋银蟾这里,贲晋道:“世子爷,昨日拘的那起人死了三个,他们闹着要说法呢。” 原晞道:“死的是什么人?怎么死的?” 贲晋道:“两个书吏,一个副将,都是昨晚死的,浑身上下找遍了,找不到伤口,也不像是中毒。” 原晞道:“我过去看看罢。” 原明非道:“荆台宗的新掌门明日上任,请我去观礼,你去不去?” 荆台宗是妙香的一大门派,原晞道:“新掌门是虞琴么?” 原明非道:“猜的不错。” 原晞笑道:“老掌门的几个弟子里,他和五叔交情最深,这个时候让他上任,他真应该谢谢五叔。” 原明非笑了,蒋银蟾道:“是因为禅师要做皇帝了,所以让他上任么?” 原晞道:“还能是为什么,荆台宗的飞刀绝技很厉害,你跟五叔去玩罢,我就不去了。” 原明非是想带蒋银蟾去的,见他如此大方,反倒一愣。原晞转身走了,原明非望着他的背影,暗暗赞叹,他让这一步,自己就算有什么不轨的念头,也不好意思付诸行动了,真真是高手,深知对方的底线,进退自如。 第59节 到了荆台宗,虞琴等人出门远迎,见过礼,竭力寒暄。虞琴三十岁左右,身材粗壮,留着疏疏的短须。他妹妹虞璇虽无十分姿色,但穿着一身簇新的蜀锦衣裳,满头珠翠,也是个丽人,向原明非嫣然笑道:“禅师还记得我么?” 原明非道:“几年不见,璇姑娘长这么高了。” 虞璇道:“禅师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连带着夸起蒋银蟾,一张樱桃嘴浑似蜜罐子。 虞琴携了原明非径入大厅,宴饮间,歌舞吹弹,铺张陈设,不消细说。当晚住在荆台宗,原明非的房间窗外有一树辛夷花,高高上举,风翻动花瓣,像少女的紫罗裙,翻出白纱做的里子。 蒋银蟾坐在窗下,看原明非写字,写的是王摩诘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 “禅师和原晞的笔迹很像呢。” “晞官小时候,是我教他写字的。” “难怪。”蒋银蟾拈起一块点心,想到送点心的人,笑道:“虞姑娘很喜欢禅师。” “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用看么?瞎子都能听出来。” 原明非笑了,蒋银蟾道:“禅师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原明非沉默着,待墨迹干了,方道:“不知道,反正不是她这样的。” 蒋银蟾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站起身,欹着窗户,脸向外道:“我娘说皇帝是天下最身不由己的人,禅师有什么很想做的事,我可以陪你去做。” 这是她做弟子的一点孝心,原明非领会,思忖半晌,道:“我想……做一回强盗。” 蒋银蟾呆了呆,见他赧然有惭色,笑吃吃道:“这个我有经验,抢谁呢?” 原明非道:“当然是抢富人。” 蒋银蟾心想:你就是妙香最富的人。 原明非道:“嵇老太爷就住在这附近的庄上,此人凶狠贪婪,是许多歹人的靠山,现在动他,只怕激起哗变。但我们扮作强盗,教训他一顿,有何不可?” 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想想便觉得兴奋,什么清规戒律,都置之脑后了。次日向虞琴告辞,虞琴再三挽留不住,两人带着随从离开荆台宗。蒋银蟾先去嵇家庄转了转,弄来两身夜行衣,告诉随从在何处接应,又将自己打劫的经验传授给原明非。 等到天黑,两人换上夜行衣,一样的衣裳,在蒋银蟾身上服服帖帖,在原明非身上说不出的别扭,蒋银蟾瞅着他,笑得双肩直颤。 嵇老太爷七十多岁了,养得鹤发童颜,坐在榻上,靠着靠背,让一个年轻美貌的丫鬟帮他洗脚。丫鬟的嘴唇饱满鲜红,嵇老太爷盯着,岔开双腿,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 管家闯进来,惊惶失措道:“老太爷,不好了,强盗,有强盗!您快躲一躲!”话音刚落,背心挨了重重一脚,向前跌去,头撞在柜子上,昏倒在地。 蒋银蟾点住嵇老太爷的穴道,提着他跃过两重屋脊,落在前院里。一众家丁护院将原明非围在垓心,原明非使一口泼风刀,众人见他神勇,都不敢上前。 蒋银蟾命他们退后,众人看着她手中的嵇老太爷,慢慢地退至廊庑下。 蒋银蟾道:“准备三万两黄金,用五辆车装好,在后门等着,不然杀了你们老太爷!” 嵇老太爷见他们要钱,松了口气,道:“好汉饶命,快,你们快去准备!” 五辆大车在后门一字排开,原明非的随从们过来接应,他们也没干过这种事,俱觉新奇。蒋银蟾,原明非带着嵇老太爷上车,嵇老太爷抖抖索索地打量着他们,眼中蕴着一抹阴毒。 原明非想起他做的那些龌龊事,没忍住,照脸给了他一拳。嵇老太爷做梦也想不到打自己的强盗是原明非。 行出四五里,蒋银蟾将嵇老太爷推下车,道:“老狗,好自为之!”回头看着原明非,一齐大笑。 三万两黄金散给了一路上的穷苦人,他们只当是佛祖显灵,慈航普度。回到无为寺,蒋银蟾拿着最后一两金,道:“禅师头一回做强盗,留个纪念罢。” 原明非沉吟片刻,道:“我们去买酒吃罢。” 出家之前,原明非是很爱吃酒的,他常去的一家酒馆还在洱海边。细雨纷纷,水上雾縠涳濛,苍山偃蹇如插屏,山水一色。酒馆门口挂着蓝底白花的帘子,里面只有两三个客人,两人拣了一张空桌坐下,要了一斤酒,四碟下酒之物。 原明非擎着酒杯,道:“打算几时动身回中原?” 蒋银蟾道:“明日就走。” 原明非从她这两日的态度中已瞧出端倪,并不意外,道:“不等晞官了?” 蒋银蟾面含微笑,心平气和道:“为什么要等他?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他现在很安全,他想找我,等他忙完了自然会去找我。” 原明非点了点头,道:“说的是。” 分别在即,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和着酒咽下去,不可说,一说即是错。回去时,雨势变猛,哗哗地浇在石青色的油纸伞上,滔滔地往下坡滚。雨中有泥土的气息,零落的花香,缥缈的旃檀香。 “你知道达到五蕴皆空的最后一步是什么?”原明非的声音被雨声掩盖,不太听得清。 蒋银蟾拧着袖子,道:“是什么?” “种种念头被法雨熄灭,获得清净的法身,叫作云雨被。” 蒋银蟾茫然,他睇她一眼,不再多言,也许她将来会明白,不明白也很好。 第一百零八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一) 这日傍晚,原晞撑着伞,匆匆走到原明非院中,一只悠闲的孔雀在廊下踱步,屋里没有点灯,原明非和一名僧人就着黯淡的天光下棋。 原晞走近问道:“五叔,银蟾上哪里去了?” 原明非专注于棋局,将一枚黑子落在右下角,不紧不慢道:“回中原了。” 原晞眉头紧拧,心下怀疑有诈,当着别人的面又不好问得太直接,道:“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别胡思乱想,她就是急着回去报仇。桌上有一封信,是她留给你的。” 信没有封口,原晞点上灯看,五云红笺上只有寥寥几行字,的确是她的笔迹。她让他忙完了,去绛霄峰找她。 没良心的小泼妇,他已经为她放弃皇位,她还是不肯多等,她到底要怎么样! 原晞满腔气愤,手足冰冷,攥着信,背起手,来回踱步。好容易等到一局棋完,僧人告辞而去,原晞在原明非对面坐下,道:“五叔,她要走,你知道不知道?” 原明非道:“知道又如何?腿长在她身上,我难道能拦住她?” 你当然能拦住她,你不想留下她么?原晞凝望着他,犹豫再三,捅破了窗户纸:“五叔,你喜欢她。” 这话本该掀起惊涛骇浪,原明非面上却波澜不兴,收拾着棋子,道:“在她看来,我只是师父。” 原晞道:“你告诉她了么?” 原明非摇头,道:“你都留不住她,何况我。” 原晞低了头,他一直防着她和五叔,不料她英雄气长,儿女情短,为他多留这两个月已是破例,他不该妄想她再等下去。 就像大多数男人不会等女人,因为男人的世界天高海阔,选择太多,蒋银蟾也不会等男人,因为她的世界也很大,选择也太多。 原晞啊原晞,你看低她了。吐出一口浊气,原晞手肘撑在棋枰上,双手挡着下颏,苦笑起来。原明非瞅他一眼,也笑了。这一向暗中较劲,结果都被她抛下,彼此彼此。 原晞说起近日办的几件事,提到嵇老太爷被强盗劫持,受惊过度,以致中风瘫痪。原明非牵起唇角,没告诉他真相。这是原明非和蒋银蟾之间的秘密,也许在若干年后,一个宫漏沉沉,万籁俱寂的夜晚,孤独的帝王还会想起这个秘密。 年轻放纵的自己,肆意妄为的少女,像一对雌雄大盗,满载黄金,一路欢笑,春风十里柔情,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原晞又把话题转回来,道:“五叔,你后悔么?” 原明非嘿然,怎么不后悔?可她不是温顺的杨玉环,强迫不能使她爱上他,只会激起她的反抗,厌恶。他也不是唐玄宗,比起强留她在身边,与她,与原晞反目成仇,他宁愿后悔。 人都喜欢满足,不喜欢后悔,事实上,满足只是一时的,后悔才是永恒的。 渡过大渡河,重新踏上中原的土地,蒋银蟾百感交集,回望对岸的妙香,王侯将相,富贵荣华,好似南柯一梦。 天晚在城中一家客店投宿,店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胖汉子,笑脸迎人,问她从何处来,住几日,想吃什么,又叫伙计给她的马喂好草料,一双眼睛盯在她沉甸甸的行囊上。 蒋银蟾心知这是家黑店,也不想换,拴上门,盥洗过了,合衣睡下。房中的茶水里有蒙汗药,店主人和浑家等到三更天,提着刀撬开门,蹑足而入,突然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软,摔倒在地。 火折子一亮,徐徐飞向桌子,点着了桌上的蜡烛。这是什么妖法!夫妻两个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子,饶命,求公子饶命啊!” 蒋银蟾坐在床上,双臂抱胸,想了一会,决定不杀他们,叫醒其他房里的客人,做个见证,明日报官。这家客店统共四间客房,两间空着,还有一间住的是个少年,穿着素绸寝衣,已经被蒙汗药麻翻了。 蒋银蟾掐人中,泼冷水,总算把他弄醒,道:“公子,这是家黑店,你受了蒙汗药。” 少年呆了半晌,回过神来,抹了把脸上的水,起身作揖道:“多谢兄台搭救,敢问高姓大名?” “我叫姜英,你叫什么?” “在下姓尹,名瑶光。”说了几句客套话,尹瑶光虚心请教:“姜兄如何知道这是家黑店?” “我看店主人贼眉鼠眼的,便留了个心眼,没吃店里的东西,刚才他们果然潜入我房中,被我制住了。” 尹瑶光到她房中,看见店主人夫妇,连声道:“佩服,佩服!”又后怕道:“我竟一点没看出来他们是杀人的刽子手,要是他们先到我房中,我便成为刀下之鬼了。” 蒋银蟾道:“可见尹兄命不该绝,吉人自有天相。” 尹瑶光笑道:“我不过是运气好,碰上了姜兄,姜兄年纪轻轻,眼光如此厉害,想必常在江湖上行走。” 蒋银蟾道:“尹兄过奖,我运气不好,住过几次黑店,便有经验了。明日报官,请尹兄做个见证。” 尹瑶光说好,回房换了衣服,躺到天亮,也没大睡着。蒋银蟾倒是睡得香,清晨起来,出门见尹瑶光冠带整齐,穿着一领银丝纱团领黄衫,又是另一副形容,不由多看了两眼。 吃过早饭,两人押着店主夫妇见官。不想尹瑶光是个举人,县令态度客气,问了大致经过,一句废话也没有,便将店主夫妇收监,赏他们二十两银子。 蒋银蟾笑道:“尹举人,这银子我们一人一半。” 尹瑶光摇手道:“都是姜兄的功劳,我不能收。” 他再三推辞,蒋银蟾想他也不缺钱,便收了银子。两人走回客店,尹瑶光问她欲往何处,她说去金州。 尹瑶光喜道:“我要去夔州,正好同路,我们一道走,不至寂寞,再撞着歹人我也不怕了。” 蒋银蟾觑着他白里透红的俊脸,心想路上有个美人作伴也好。两人骑马上了大路,尹瑶光的马上挂着短剑长弓,箭囊中有二十几枝箭。看他射箭,箭法倒也不差,只是说话做事有些读书人的呆气。 同行数日,到了离夔州府不远的一个市镇上,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两人走进一家客店,却见大堂里坐满了人,高矮老少,模样一瞧便知道都是江湖中人。 蒋银蟾压低了斗笠,与尹瑶光坐在角落里,打量着这些人,道:“奇怪,这么多江湖中人,聚在这里做什么?” 尹瑶光道:“姜兄,你不知道么?他们是去参加屠魔大会。” “屠魔大会?”蒋银蟾蹙起眉头,道:“莫非是与魔教有关?” 尹瑶光点了点头,见伙计忙不过来,去要了一壶热水,给她倒了一杯,道:“姜兄,你也是江湖中人,怎么此等盛事,你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蒋银蟾面露赧色,道:“我被师父关起来思过一年,上个月才出来。” 尹瑶光愕然道:“一年?尊师好狠的心。你犯了什么错?” 蒋银蟾道:“先不说这个,你告诉我,屠魔大会究竟是怎么回事?” 尹瑶光道:“去年四月,曲凌波杀害柳玉镜,做了魔教教主,魔教便不是从前的魔教了。姜兄,你可知在曲凌波夺位之前,北辰教为何被世人称为魔教?” 蒋银蟾很小的时候,柳玉镜便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不知道答案,柳玉镜告诉她:“因为我们比其他门派厉害,我们不必遵守他们的规则,他们害怕,所以称我们为魔教。” 蒋银蟾铭记在心,随着年岁渐长,越发体会到母亲话中的真意。但这么说,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她道:“因为北辰教作恶多端?” “错!”尹瑶光放下茶盏,认真道:“因为北辰教厉害,蒋教主柳教主都是中原第一高手,他们离经叛道,让正道畏惧。” 蒋银蟾暗暗点头,好见识,真不愧是举人!面上狐疑道:“尹兄,你该不会是魔教中人罢?” 第60节 第一百零九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二) 尹瑶光一愣,哈哈笑起来,手指着自己,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会是魔教中人?我只不过是说几句公道话。” 接着又讲屠魔大会的事,道:“蒋柳两位教主御下极严,除了帮会间的争斗,北辰教很少行凶作乱,像穆鹏抟,苗笙这起让官府头疼的角色,在他们的约束下也安稳了。可是曲凌波……唉,他稳不住人心,管不住手下,实在不是做教主的料。” 蒋银蟾微微冷笑,心想他若能做得比母亲好,父亲便传位给他了,他和那帮支持他的人真以为父亲偏私,才传位给母亲?愚蠢,愚蠢至极! 现在的北辰教,长老堂主们滥用职权,中饱私囊,下面的教众分不到钱,便去偷去抢,与土匪无异。这一年里,犯下了十数起人命案子,苦主有的是行商,有的是镖师,非但正道看不下去,就连官府也不能忍了。 这些情节,蒋银蟾听尹瑶光娓娓道来,心中作痛,北辰教是她的家,是父母的心血,被人如此糟践,能不心痛! 尹瑶光话音一顿,目光凝注在她脸上,若是与北辰教无关的人,怎么会流露出这样悲戚的神情?若是相关的人,会是谁呢? 蒋银蟾眼皮一抬,对上他探究的眼,心知自己的神色让他起疑了,叹了口气,道:“家师和柳教主颇有交情,北辰教沦落到这番境地,我听了真不是滋味。尹兄,你似乎很关心北辰教的事。” 尹瑶光垂下眼,沉默须臾,微笑道:“实不相瞒,夔州府的谢大尹是我恩师,屠魔大会就在夔州府举行,他老人家两个月前便得到消息,叫我们多多留意,防患于患未作之先,转祸于福将至之日,此乃圣人之制事也。” 什么之乎者也的,蒋银蟾不太懂,但知道是提防着江湖中人生事的意思。这也是官府对江湖中人一贯的态度,不稀奇。 “我有个朋友,也长得一表人才,满腹经纶,说话文绉绉的,你们一定谈得来。” “折煞我了。”尹瑶光眉欢眼笑,道:“瑶光孤陋庸才,哪配与姜兄的朋友相提并论。” “尹兄太自谦啦,好些人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还是个秀才呢。像你这么年轻就中举的,合夔州府能有几个?” 雨澌澌地下着,没有停的意思,众人闲谈,谈的多是屠魔大会的事。一名老者走进来,穿着绣花彩衣,脸上涂着黑红白的油彩,衬着一头稀疏的白发,甚为怪异。众人盯着他看,他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东张西望,寻找座位。 “咦,这不是招魂手潘大侠吗?”老者欣喜地上前,向一名汉子作揖。 那汉子正是招魂手潘嘉,点点头,也不还礼。 “你就是潘嘉!”一人霍然起身,锐利的目光隔着两张桌子射向潘嘉。 “在下正是。”潘嘉打量着他,道:“阁下是谁?” “我是被你害死的常三娘的结义大哥,郝承庆!”说着,拔出刀,身形一晃,向潘嘉连挥数刀。 潘嘉劈手击在他的刀背上,冷笑道:“那淫妇死有余辜,你想为她报仇?找死!” 郝承庆握刀的手虎口开裂,左脚飞出,潘嘉向旁跃开,一张桌子被踢了个粉碎。彩衣老者早已躲到一个白白净净,瘦长脸的男子身后,拱手道:“尊驾可是时家堡的七公子?” 时七公子回头看他一眼,未及言语,一妇人拍案而起,瞪着他道:“小兔崽子,你爹就是时定虹?” 时七公子皱眉道:“不错,大姐与家父有何恩怨?” 妇人不答,从行囊里拿出一对蛾眉刺,向他面门刺来。时七公子横剑格挡,袖中飞出一蓬银光,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数十枚银针掉在地下。那边郝承庆和潘嘉斗得不相上下,碎木瓷片四溅,众人纷纷出手自保。 老者趁乱摸走一壶酒,怡然自得地欹在柜上喝着,摇头晃脑哼着曲子。 尹瑶光道:“这老者三言两语便让他们打起来,想必是有备而来,他若不是这些人的仇人,便是魔教中人。” 激斗中的四人何尝不明白,但他们之间确实有深仇大恨,无法自控。拆了数十招,郝承庆砍伤了潘嘉的大腿,胸口中了他一掌,都倒地不起。 一青年道人劝那使蛾眉刺的妇人:“单大姐,当务之急是大家齐心协力,对付魔教,你和时堡主的恩怨暂且放一放罢。你们斗得两败俱伤,岂不正中魔教下怀?”说着瞟了老者一眼。 老者含笑道:“张道长,话可不能这么说,倘若时堡主废了你儿子的武功,挖了他的双眼,这口气你咽得下么?” 张道人语塞,单大姐想起儿子的惨状,更加愤恨,蛾眉刺颤动,倏地递到时七公子胸前。时七公子一缩身,窜到梁上,单大姐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收不住招,蛾眉刺上的白光直逼尹瑶光,去势快极。 尹瑶光难以躲闪,惊慌间,就见蛾眉刺停在眼前,单大姐也满脸惊讶,显然不是她收住的,她好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传说少林寺的金刚护体神功练到登峰造极之时,就能以无形的罡气抵挡敌人的兵刃,但这少年怎么看都不像少林寺的绝顶高手啊! 时七公子跳下来,使出一招晴云霹雳,蒋银蟾想这妇人也可怜,便攥住她的手腕,一股内力穿透她的身体,震开了时七公子的剑。 众人无不耸动,蒋银蟾松开手,自顾自地嗑瓜子,心中不屑:乌合之众,能成什么大事! 她的脸掩在笠檐阴影下,众人看不清楚,好奇心起,便有人向那彩衣老者道:“老丈,你认得这位公子么?” 老者凝望着蒋银蟾,缓缓摇头道:“不认得,不认得。” 单大姐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道:“多谢公子施以援手,请教高姓名讳?” 蒋银蟾站起身,披上蓑衣,道:“尹兄,我们走罢。” 尹瑶光还在发懵,蒋银蟾又叫他一声,他才跟着她走。时七公子挺剑纵上,拦住他们的去路,道:“我知道你是谁!” 蒋银蟾昂起下颏,露出轻蔑的笑意,道:“哦?说说看。” 时七公子比她高一头,在她的注视下,心怯气馁,便矮了一截似的,迟疑着,想要说出她的名字,却又停口。蒋银蟾等得不耐烦,绕过他,和尹瑶光骑上马走了。 众人围住时七公子,道:“那人究竟是谁?你快说呀。” “她……她是……”时七公子颈上一凉,头颅飞向半空,鲜血喷涌,众人闪避不及,被淋了一头一身,又狼狈又惊恐。 彩衣老者哈哈大笑,把长长的水袖搭在肩上,撑着一把黑绸伞,飘然隐入烟雨中。众人料想是他杀了时七公子,谁也不愿出这个头。 白雾冥冥,时七公子的头颅在泥泞里洇开暗红,只听老者苍凉的歌声从远处传来:青山古木何时了,断送人多少!孤坟谁与扫荒苔?连冢阴风吹送纸钱绕。 一人喃喃道:“他莫非是牵丝郎?” “牵丝郎?”年纪大的人都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想了一会,竟是昔日追随蒋危阑的十大高手之一。 蒋危阑去世后,牵丝郎便退隐山林,这彩衣老者真是他么?那个少年又是谁呢?为什么时七公子不敢当面说出他的名字?为什么彩衣老者不让时七公子说出他的名字? 重重疑云笼罩在众人头顶,尹瑶光看着蒋银蟾,眼中也浮着一片疑云,道:“姜兄,你刚才使的什么功夫?恁地神奇!” 蒋银蟾睐他一眼,道:“是本门的绝技,素霓功。”其实是宝依功和《庭虚内经》的融合。 尹瑶光十分钦佩,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邀请她到家里吃饭。蒋银蟾欣然答应,尹家是一座临街的宅子,尹父过世,家里只有尹母和几个下人。尹母听儿子说这个叫姜英的少年武功高强,救了他两次,感激不尽。 两人换下湿衣,到厅上用过饭,尹母道:“姜公子,天晚了,你就在寒舍安置罢。” 蒋银蟾也懒得再折腾,道:“罢了,来了就叨扰伯母了。” 尹母笑道:“好孩子,我巴不得你多住些日子。”便吩咐下人打扫客房。 尹瑶光回房歇着,要就寝时,尹母兴冲冲地走进来,坐下道:“瑶光,姜英是个姑娘家,你知道不知道?” 尹瑶光一惊,道:“娘,您怎么知道的?” 尹母端起身子,微笑道:“她那个样子,我一看就知道了,刚才我给她送宵夜,她……总之不会错的。” 尹瑶光沉思着,疑云散去,原来是她,难怪时七公子不敢说出她的名字,那是魔女的名字,说出口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第一百一十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三) 尹母慈爱地看着儿子,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男女之事上不开窍,做娘的少不得提点他:“瑶光,人家姑娘与你同行,保护你,这片心意你可明白?” 尹瑶光愣了愣,失笑道:“娘,您想多了,不管姜英是男是女,我和她都只是朋友。她对我决无那种心思。” 尹母道:“为什么没有?我们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你才貌俱全,前途不可限量,姜姑娘对你动心也是人之常情呀。” “娘!”尹瑶光急得拽了下母亲的袖子,道:“您千万别这么想,姜英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她本领大,见识广,就连王子她也未必瞧得上呢。” 尹母睁大眼,道:“那她瞧得上谁?皇帝?” 尹瑶光摇了摇头,道:“反正不会是我。我也不会娶她这样的姑娘,太厉害了,做朋友很好,做夫妻要命。我有正事与她谈,娘,您别跟她说些有的没的,闹得大家尴尬,耽误了正事。” 尹母把嘴一撇,不死心道:“我倒是很喜欢她呢,不像那些个娇小姐,扭扭捏捏的。往后你去别处做官,有她陪着,我也放心。” “我的娘,越说越不着边际了,求求您,快去睡罢。”尹瑶光推着她出门,又再三叮嘱她不要对蒋银蟾乱说,事关前程,非同小可! 次日是个好天,蒋银蟾作辞,尹母极力挽留,道:“姜公子第一次来夔州,白帝城,瞿塘峡还没逛过呢,依我说,住到月底再走,正好香橙熟了,尝个鲜。我跟你说,我们夔州的香橙是天底下最甜的,我再给你做几个拿手菜,保你吃了还想来。” 尹瑶光讪讪地低头看着鞋尖,脚趾抠来抠去。 蒋银蟾道:“伯母盛情,不该固却,但我的确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拜访。” 尹母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叫丫鬟拿来一个包袱,道:“这里面是两套衣服,两包蜜饯点心,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看你瘦的。” 蒋银蟾在妙香养了几斤肉,这一路奔波都掉没了,道了谢,尹瑶光送她出城。 “令堂又热心,又和气,真是个好母亲。” 尹瑶光窥她一眼,道:“是啊,我家里冷清,每次有朋友来,她都很高兴。” 出了城门,一轮红日刚刚攀上树梢,蜿蜒流淌的江水在薄薄的晨雾中闪烁,两岸猿声空啼。 蒋银蟾道:“尹兄,你回去罢。” 尹瑶光道:“姜兄,我有几句话,去那边说罢。”马鞭指了指道旁的亭子。 两人在亭子里坐下,尹瑶光道:“姜兄,在官府看来,魔教正道如同太极之两仪,没什么区别,但缺一不可,无论哪一方独大,都会给官府带来许多麻烦。因此官府并不希望正道屠魔成功,最好魔教能恢复原有的秩序,你认为谁能做到这件事?” 蒋银蟾是武学上的奇才,人情世故上欠缺天份,幸喜这一年长了不少见识,尤其是在原晞身边耳濡目染了些帝王之术,尹瑶光这番话,她竟听得十分明白。 首先,她的身份暴露了,尹瑶光知道她是蒋银蟾,能名正言顺接任教主之位的北辰教大小姐,才会对她说这番话。 其次,他想帮她保住北辰教,除掉曲凌波,但这只是他的想法,并不代表官府,真正掌权的长官才能代表官府。 最后,任何帮助都是有代价的。 “我不知道,愿闻尹兄的高见。” 尹瑶光笑了笑,道:“我认为蒋大小姐能做到,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恩师的意思。” 蒋银蟾点了点头,毫无被雪中送炭的惊喜,淡淡道:“但愿你能见到她。” 尹瑶光目光深邃,望着她疾驰而去,转身来到衙门。谢大尹退了早衙,坐在后堂,听他说明经过,沉吟了一会,道:“看来蒋小姐还有其他强援,不然不会对你这个态度。” 尹瑶光道:“蒋教主和柳教主的亲信必然有一部分愿意帮她,听说妙香的原世子与她交情非浅,派兵支援她也未可知。” 蒋银蟾是不指望原晞帮自己的,她甚至不确定原晞会不会来找自己,毕竟权力那样迷人。至于父母的亲信,人走茶凉,也靠不住。但在别人看来,她实是个有选择余地的人。 谢大尹却没有比她更好的选择,本想帮她坐上大位,捞些好处,这下也无可奈何,唯有叹息。 金州郊外青色的麦浪翻滚,直滚到碧蓝的天边,阳光炽烈,蒋银蟾在茶棚里买了一碗雪泡水,一碟胡桃仁,吃完进了城。街上有人变戏法,她勒住马,正看得入神,一人迎面走来,拱手道:“大小姐,总算等到你了。” 蒋银蟾下马还了一礼,道:“柯长老,你近来怎样?” 柯长老道:“我去了一趟绛霄峰,又到几个分舵转了转,现在的形势对曲凌波很不利。屠魔大会的事,你知道么?” 蒋银蟾点头道:“来的路上,遇着一帮参加屠魔大会的人,我都听说了。” 柯长老叹了口气,道:“曲凌波这个疯子,自命不凡,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蒋教主地下有知,肯定气苦极了。” 两人说着话,进了客店,柯长老住在东边的一个院子里,院墙上爬满了蔷薇,一名男子坐在阴凉处吃酒,只见他白白胖胖,穿着酱色绸衫,却是柳玉镜的亲信庞约。 “庞长老?你也在这里!” 庞约站起身,走近两步,打量着蒋银蟾,含笑道:“大小姐,你长高啦,这几个月在妙香过得好么?” 蒋银蟾点头,与他们叙过寒温,得知燕长老也要来,越发欢喜,鼻子被这股喜气冲得酸痒,扭过头去悄悄揩了眼泪,笑道:“正好有件要紧事,我想跟长老们好好商量一下。” 第61节 次日早饭摆在院中,三人坐在青石凳上吃着,燕鸿跨进月洞门,蒋银蟾忙放下碗箸,三步两步迎上去问好。燕鸿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细看了一回,眼睛转向门外,笑道:“瞧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话音刚落,一少年翩然而入,只见他穿着淡蓝色缎圆领,腰系丝绦,脸瘦了一大圈,痴痴地望着蒋银蟾,两个眼圈晕红。 “长倾!”蒋银蟾大出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岳长倾道:“我……”语声哽塞,吞咽了一下,方道:“我在京兆府遇见燕长老,向她打听你的下落,她说要来找你,我便跟着来了。” 蒋银蟾握住他的手臂,摇撼了两下,道:“难为你有这份心。” 岳长倾眼中泪光荧荧然,轻声道:“这一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牵挂妹妹,先前听说你跟原公子去了妙香,他没跟你回来么?” 蒋银蟾道:“他有他的事,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随他去罢。” 岳长倾笑道:“妹妹还是这么洒脱。” 蒋银蟾道:“我教你的功夫,你练得如何?” 岳长倾后退几步,拔出剑,道:“妹妹试试便知道了。”说毕,舞动长剑,皦皦流光卷向蒋银蟾。 他的武艺大有进步,蒋银蟾空手与他过了几招,道:“不错,像个样子了。”翻身跃上屋脊,衣袖一拂,便将他的剑夺到手中。 岳长倾站在地下,这一招看得他和庞约,燕鸿都呆了呆,他道:“妹妹,这是什么功夫?” 蒋银蟾道:“闻空禅师教我的宝依功。”说着长剑一挥,无数蔷薇花瓣飞起,凝聚成带,随着长剑所指飘动。 花瓣虽是轻小之物,但要控制自如,难之又难,这等造诣已世所罕见。 柯长老陪她在妙香待过一段日子,故而不以为奇,燕鸿和庞约暗暗叹服,岳长倾不清楚其中的门道,只是惊异。 燕鸿道:“闻空禅师是谁?我仿佛听谁提起过。” 花瓣落了一地,蒋银蟾踩着花瓣,将剑还给岳长倾,道:“他是原晞的五叔,我的师父。” 燕鸿道:“噢,妙香的闻空禅师,郦门主那回在绛霄峰说他武功高,模样俊。怎么样,到底俊不俊?” 蒋银蟾点头,道:“跟原晞挺像的。” 燕鸿眨了眨眼,把身子倾向她,道:“那是原公子俊,还是闻空禅师俊?” 蒋银蟾衔着茶盅,回答不出,柯长老道:“大小姐,你说有事商量,什么事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四) “屠魔大会在夔州府举行,夔州府的谢大尹对本教的现状很不满,他想除掉曲凌波,恢复本教的秩序,我想借助官府的力量牵制攻打本教的人,诸位意下如何?” 柯长老,庞约,燕鸿互相看了看,陷入沉默。蒋银蟾不以为意地一笑,道:“我知道让官府插手江湖上的事不好,但曲凌波的手下杀了许多无辜之人,本教已经惹恼了官府,不让他们插手,他们心里气不顺,也信不过我们,只怕以后会有麻烦。” 岳长倾凑近她,道:“妹妹说的是!” 燕鸿翻他一眼,笑道:“一年不见,银蟾长进多了,但当官的心黑手长,绝非易与之辈,此事容我和柯长老,庞长老慢慢商议,可好?” 蒋银蟾点了点头,屠魔大会定在五月初一,各门派心不齐,攻打绛霄峰的事够他们盘算一阵,她不急。 灰扑扑的墙根下,几条邋遢的野狗在争半个馒头,那馒头在狗嘴间滚来滚去,骨碌碌,掉进了河里。几条狗冲着河面吠个不停,蒋银蟾坐在临河的酒楼里,拣了桌上的两块骨头丢下去。 岳长倾提起酒壶,给她斟满,道:“妹妹这一年受的苦,都要算在曲凌波和曲岩秀头上。这个曲岩秀,害我和原公子也就罢了,对妹妹也这样狠毒,真是狼心狗肺,罪不容诛。” 蒋银蟾举杯饮尽,道:“是我过去太天真了,原晞说他藏奸,我还不信,后来发现了,又以为只是针对你们。我要是早点看清他,我娘或许不会死。” 岳长倾忙道:“这怎么能怪妹妹呢?一起长大的情分,谁也想不到的。” 蒋银蟾低下脸,注视着杯底,一起长大,这四个字包含了太多回忆,春花秋月,欢声笑语,最后兵戎相见,不堪回首。 岳长倾瞧着她的脸色,一边剥虾,一边说家里的趣事:“我二伯五十多岁的人了,爱上行院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姐儿,人家嫌他老,他便去找什么乌须膏。家里人都在背后笑他,一把年纪了,还上赶着,也不怕把骨头架赶散了。” 蒋银蟾嘴角泄出一丝笑,道:“男人么,躺在坟墓里才老实。” 岳长倾将剥好的虾放在她碗里,道:“原公子也不老实么?” 蒋银蟾歪着脸想了想,道:“他倒是不好色,但也不老实,他就算进了阴曹地府,还要耍阎王玩。” 岳长倾道:“妹妹就喜欢他这样的。” 蒋银蟾眼皮一翻,道:“我才不稀罕他,天下有的是美人。” 柯长老一早出门,日落时分才回来,庞约和燕鸿到他房中,问道:“教主怎么说?” 柯长老绞了手巾拭面,道:“她觉得大小姐的主意不错,只要把握好分寸,不让官府越俎代庖,于我们有利无害。” 过了两日,三人告诉蒋银蟾,同意她的主张。蒋银蟾甚是欢喜,又等了半个月,才带着岳长倾去夔州找尹瑶光。屠魔大会果然进行得不太顺利,七大门派互相算计,小帮会只想浑水摸鱼,直到五月中旬也没能达成一致。 这么多江湖中人聚在夔州府,谢大尹寝食难安,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府尊,您可要为小民做主啊!”周员外坐在官帽椅上,老泪纵横。 周家积祖开质库,是夔州府一等一的富豪,周员外只有一个儿子,今年二十六岁,日前带着如夫人霍氏去寺院进香,在山门外与一美少年打了个照面。那美少年是天山派茅掌门之子茅瀚,一见霍氏,神魂散乱。 霍氏回眸顾盼,面生红云,茅瀚心下领会,悄悄尾随她至周家,是夜便成好事。 原来这周公子短小无力,霍氏早就对他不满,茅瀚习武之人,胯下有本钱,颠鸾倒凤,曲尽其趣,霍氏只恨没有早点遇见他。两人再度幽会,被周公子撞破,气急败坏,抄起桌上的香炉砸向茅瀚。 茅瀚踢开香炉,披上衣服便跑。周公子死命拽住他,大声叫嚷。茅瀚提起拳头,击碎了他的天灵盖,一众家丁赶来,哪里是茅瀚的对手,死了两个,伤了七个。 霍氏畏罪自尽,茅瀚现在下落不明,周员外三天两头来衙门喊冤,谢大尹平日没少收他的好处,嘴软手软,一壁耐着性子安抚他,一壁催逼差役捉拿茅瀚。 天山派的人送了厚礼到衙门,谢大尹板起面孔,冷声道:“你们眼里若还有王法,就把茅瀚绑来见本官,休要做这下流勾当!” 天山派的人碰了钉子,走出衙门,便往地下啐了一口,道:“装什么狗屁青天大老爷,姓周的若是穷鬼,我看你还管不管!” 蒋银蟾和岳长倾到了夔州府,在客店住下,写个帖子,叫伙计送去尹家。尹瑶光接了帖子,摩挲着蒋银蟾三个字,微微笑了。次日中午来赴约,见蒋银蟾还是男装,尹瑶光有点失望。 蒋银蟾笑着拱手道:“尹兄,别来无恙。” 尹瑶光深深一揖,道:“久仰蒋大小姐芳名,今日再睹玉容,瑶光何其有幸!” 蒋银蟾指了指身边的岳长倾,道:“这位是西京岳家的九公子,我的朋友。” 礼毕,三人进屋坐下,打开壁板说亮话,蒋银蟾道:“师门不幸,出了曲凌波这样的败类,让先人蒙羞,外人见笑。我与几位长老欲清理门户,又怕其他门派乘机进攻,官府若能牵制他们,必有重谢。” 尹瑶光听了几句,便知道她不想官府越俎代庖,谢大尹的胃口,他是很清楚的,给蒋银蟾透了个底。蒋银蟾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坐了一会,尹瑶光告辞而去,蒋银蟾和岳长倾送他出了大门。 岳长倾笑道:“这谢大人也太贪了,旧年我爹请工部的曾侍郎帮忙,也就这个数。” 蒋银蟾道:“未必是谢大人的意思,还须与谢大人面谈,才做得准。” 虽然尹瑶光不像两头弄虚,从中获利的小人,但他的一面之词毕竟不可信。 岳长倾道:“当官的好面子,钱的事不能说得太露骨。” 蒋银蟾点头道:“我明白。” 走回房中,却见桌上多了一封信,没有署名。她拆开,上面写着工工整整的一行小楷:茅瀚在丹桂巷杜家。 茅瀚?不是官府通缉的杀人犯么?写信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蒋银蟾满腹疑惑,岳长倾看了,也觉得奇怪。 蒋银蟾咬着手指头,忽然眼前一亮,道:“茅瀚不就是绝好的见面礼么?” 岳长倾道:“对啊!看来写信的人知道妹妹要见谢大人,想帮你。” 蒋银蟾将信翻来覆去的细看,官府都找不到的人,谁有这个手段?多半是三位长老的朋友。 杜家是做皮肉生意的,茅瀚在这里躲了几日,杜家母女把他当财神爷供着。夜里搂着杜女,睡得正香,房门被人踹开,茅瀚惊醒,抽出枕畔的剑刺向来人。杜女裹紧被子,缩到床角,不敢出声。 蒋银蟾靠在窗边,看两道剑光斗了一阵,道:“刺他右肋。” 茅瀚不知房中还有第四个人,闻声又是一惊,右肋中剑,左掌向上击岳长倾肩头。 蒋银蟾又道:“独鸟背人,攻他后背,北雁春归,攻他下盘。” 岳长倾依言,使出一招独鸟背人,紧接着一招北雁春归,茅瀚摔倒在地。他武功比岳长倾高得多,若不是蒋银蟾指点,岳长倾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他。他心里明白,就地一滚,剑光扫向声音来处,手腕一痛,长剑飞出。 蒋银蟾又一脚将他踢晕,拖到亮处端详,好个标致模样,捏着他的下颏,叹息道:“可惜了。” 岳长倾背着茅瀚,与她回客店。次日谢大尹收到她的礼,惊喜交集,心想小妮子甚有手段,我要的多了,只怕她不买账,弄得生意不成功。 下午蒋银蟾登门拜访,穿着淡绿湖绉对襟衫子,透着穗子花,下拖玉色罗裙,不像魔女,像观音手中,玉净瓶里的柳枝。 尹瑶光迎上前,她笑问:“我送的礼,大人满意否?” 尹瑶光道:“满意极了。”又告诉她,谢大尹愿意打个折扣。 蒋银蟾心里有数,见了谢大尹,行过礼,坐下谈了半个多时辰,这件生意总算谈成了。走出衙门,感觉比打了十场架还累。 尹瑶光睇她一眼,笑道:“蒋小姐,我请你吃顿便饭罢。” 蒋银蟾客气两句,与他向酒楼走去,忽见一白衣人戴着帽子,低头立在书摊旁,捧着本书看,那身影好生熟悉。她不禁站住脚,将他凝望,须臾疾步上前,高兴得心都要飞出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五) 白衣人放下书,扶正帽子,转身面对她,那张勉强算得上清秀的脸像一盆冷水,泼在她热腾腾的心上。她霎时僵住,眼中喜悦的光芒黯淡,无比失望地盯着他。 尹瑶光跟上来,见她这个样子,道:“蒋小姐,怎么了?” 对面的白衣人被她看得窘迫,低头缩肩,拿眼角偷瞟她,一股小家子气,哪有半分他的风度?只是身材侧脸轮廓有些相似,又沾了这一身白衣和书的光。 蒋银蟾笑了,笑自己眼神不好,道:“没什么,认错人了。” 尹瑶光瞅了白衣人一眼,心想:她把他当成谁了呢?是不是妙香的原世子?那位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对一个女孩子的好奇,总显得冒昧,只能放在心里,嘴上说的都是不相干的话。 “蒋小姐,做官的没有几个不为钱的,恩师胃口虽然大了些,政务上丝毫不马虎,他是真心想为百姓做些事的,没有钱,怎么做事呢?只好问你们这些大户要,请你体谅。” 蒋银蟾用箸卷着面条,闻言迟缓地笑了一下,道:“如此说来,谢大人还是个劫富济贫的好官了。” 尹瑶光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从容道:“他是个有抱负的贪官。” 蒋银蟾哈哈笑了,眼波流转,道:“尹兄,你真有意思,不像好人,也不像坏人。”想了想,道:“你是个灰色的人,将来一定能做大官。” 尹瑶光拱手道:“承小姐吉言。” 出了酒楼,两人分别,客店就在咫尺,蒋银蟾不想回去,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错把白衣人看成他的失望还盘桓在心头,挥之不去。怎么会这样?他不来就不来,有什么要紧的?狐狸精,醋坛子,最好永远不来,姑奶奶且自逍遥。 蒋银蟾坐在河边,抓起一把石子,一颗一颗投向河里。两个闲汉走过来,见她孤身一人,便起了歹念,笑嘻嘻道:“小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蒋银蟾冷冷地瞟了他们一眼,吐出一个字:“滚。” 两人还不知死活,道:“小娘子好大的脾气,是不是跟情郎吵架了?还是约好了私奔,情郎没来?”说着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伸手来拉她,道:“别难过,哥哥们疼你。” 蒋银蟾一肚子不痛快,听了这话,嘭地一下点着了,拳打脚踢,两人倒地呻吟。 蒋银蟾拔出匕首,想割两人的舌头,又改了主意,丢下匕首,道:“你们谁先割了对方的舌头,我便放谁一条生路。” 第62节 酒肉朋友的交情,在性命面前算什么?一人拿起匕首,便朝另一人刺去。蒋银蟾看他们狗咬狗,拍手格格笑。 “阿弥陀佛,老衲道是哪位姑娘行事如此狠毒,原来是蒋大小姐。” 大树后走出两个人,一僧一道,僧人是少林寺的晦丰禅师,蒋银蟾在嵩山接过他一掌,道人五十多岁年纪,面黑如炭,额头皱纹很深,穿着青绢道袍,背负长剑,手持拂尘。蒋银蟾看见他们,收敛了笑容。 “我狠毒?老和尚怎么不说他们无耻淫荡?” 晦丰道:“他们不会武功,连你一片衣角都碰不到,你何必为难他们?” 两个闲汉见有人帮自己说话,忙不迭道:“是啊,是啊,我们不过跟姑娘说了几句玩笑话,姑娘打也打了,放我们走罢。” “我若不会武功,就不是说几句玩笑话这么简单了。”蒋银蟾抬手指着晦丰,道:“正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的包庇纵容,狗畜生才无穷尽。” 道人皱起眉头,不耐烦道:“禅师,别跟她废话了,咱们抓她回去,每人砍她一刀,歃血为盟,谁也不能再推三阻四。” 晦丰闭目念了声佛,点了点头。禅杖拂尘同时攻向蒋银蟾,道人内力灌注拂尘,拂子根根笔直,如同钢针。蒋银蟾左一带,右一引,拂尘缠住了禅杖,她挥剑斜掠两人面门,剑气逼得两人长须飞扬,齐向后跃。 道人伏低身子,横扫她下盘。晦丰纵身而起,禅杖向她头顶砸落。蒋银蟾长剑圈转,护住下盘,左手一招,一股劲力弹开禅杖,不偏不倚,砸在了正欲逃走的闲汉头上。 那闲汉头颅碎裂,气绝倒地,晦丰愕然,只听蒋银蟾笑道:“好狠毒的禅师,人家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你何必下杀手?” 晦丰火冒三丈,挥舞禅杖,与她斗了上百招,只见她游刃有余,暗暗心惊:这妖女武功进展简直神速! 蒋银蟾以一敌二,久战不利,使出一招拨雪寻春,翻身落在宽阔的河面上,足尖轻轻一点,便到了对岸。道人和晦丰展开轻身功夫追赶,此时夕阳西颓,水光滉漾不定,半空中有一线银光,若隐若现,极难发现。 晦丰眼尖,身子陡然拔高丈余,道:“悬圃小心!” 悬圃道人收势不及,身子穿过银线,连肉带骨断成两截,掉入河中。血花在夕阳中迸放,红彤彤的一片。晦丰落在岸上,惊出一身冷汗,定睛细看,对岸歪斜的树干上坐着一名彩衣老者,涂满油彩的脸上含着笑。 “和尚打不过蒋教主,便欺负他闺女,好厚的脸皮。” “牵丝郎!”晦丰握紧禅杖,想起一些屈辱的往事,大喝一声,向他扑过去。 蒋银蟾已经走远,老者无意与他动手,绕着树干转了半个圈子,道:“和尚,我们绛霄峰上见。”水袖一甩,身如利箭,贴着水面飞了出去。 晦丰追到天黑,不见了他,悻悻地回去,告诉众人悬圃道人被魔教妖人杀了。悬圃道人是与会众人中的佼佼者,出师未捷身先死,众人既害怕又不甘,终于定在七月初一攻打绛霄峰。 蒋银蟾和谢大尹得到消息,又谋划了几日,谢大尹写了一封信,用官印钤封,道:“凤翔府的冷大尹是我同年,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他自会派兵帮你。” 蒋银蟾道:“冷大尹叫什么名字?我好避讳。” 谢大尹道:“他单名一个彻字。” 冷彻?蒋银蟾想了想,道:“他是不是做过泾州首县的县令?” 谢大尹道:“不错,去年白定军偷袭泾州,他率领百姓奋力抗击,立下军功,升任凤翔府的长官。” 蒋银蟾心中感慨,当初带着原晞去泾州剿匪,留下那一万多两银子,冷彻不肯收,原晞说白定军频繁来犯,大人有了这笔钱,便可以训练民兵云云,他才收下了,没想到他真用在正途上了。 冷彻是个好官,有志向,有原则,不好用钱收买,比贪官麻烦。过去那点交情,冷彻未必记在心上,要是他不肯帮自己,怎么办呢? 蒋银蟾很怕与官员打交道,尤其是文官,她深知自己在心术上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热衷的琴棋书画,诗酒茶花,只有酒是她了解的,说多了怕出错,闹笑话,不说又不行,总不能上来就谈正事。本来这些事都可以交给原晞,现在……唉,他大概是不会来了。 冷大尹坐在后堂批改卷宗,差役走进来,递上一封拜帖,道:“府尊,有位原公子求见。” 冷大尹扫了眼拜帖,便想起这位原公子的样貌,虽然已有两年未见,但他实在是个过目难忘的青年才俊。寒暄见礼毕,冷大尹让原晞坐,叫人上茶。 原晞道:“大人尝尝我从妙香带来的茶叶罢。” 冷大尹嗜茶成癖,原晞带来的茶是上贡的精品,他尝了赞不绝口,道:“这样的好茶,本官也只有跟着世子沾光,才吃得上。” 原晞笑着摆手道:“妙香小国寡民,什么世子不世子,徒有虚名罢了。以大人的才德,位列公卿是迟早的事,到那时再好的茶也有的吃。” 冷大尹笑容满面,道:“蒋小姐如今怎么样?” 原晞道:“她在别处料理一些琐事,让我先来造访大人。柳教主的事,大人想必听说了,银蟾这一年来真正是不容易。” 冷大尹叹息,道:“可惜了柳教主,那样一个巾帼奇才,比曲凌波强多了。蒋小姐落难,你还陪在她身边,这很好,大丈夫当如是也。” 原晞听他口气很对,有了几分把握,也不急着请他帮忙,先送了他一斤茶叶,一幅字画。冷大尹喜欢的什么似的,留他吃了晚饭,又留他住下。相处了两日,原晞慢慢地说到现有一伙北辰教的人在凤翔府,请他下令捉拿。 这伙人多是犯过案的,冷大尹怕北辰教的高手报复,有些踌躇。原晞保证他的安全,他知道原晞的亲随都是高手,便答应了。 蒋银蟾正为了见冷大尹的事发愁,尹瑶光道:“蒋小姐,恩师让我跟你们一道去凤翔府。” 蒋银蟾转忧为喜,同他,岳长倾先到金州,与柯长老,庞约,燕鸿会合,一行人前往凤翔府。路上又多了蔡堂主等人,都是柳玉镜的亲信。 蔡堂主道:“听说官府抓了曲凌波提拔的堂主樊甘草,要他拿五十万两银子赎人呢。” 柯长老笑道:“抓得好!别说五十万两,他现在二十万两都拿不出来,救不回樊甘草,他那帮手下可要寒心了。” 到了凤翔府,众人在客店安下,次日一早,蒋银蟾和尹瑶光去拜会冷大尹。府衙对面有一座茶楼,青瓦扑顶,雕花槛窗,熏风吹拂窗外的马缨树,羽状的绿叶抖动,粉红色的花朵灿若云霞,散发着馨香。 窗内坐着一人,头戴皂纱巾,身穿白罗圆领,风神秀雅。蒋银蟾一见之下,恍然如梦。 真的是他么?她生怕再失望,按捺着欢踊的心,一步步走近,目光相触,方才确信无疑。仿佛意外的胜利会师,她兴奋地扑上去,把手伸进窗,抓住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原晞微微笑了,斜眼看清与她同行的少年,笑意又凝固了,道:“他是谁?” 第一百一十三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六) 蒋银蟾回头看了看尹瑶光,介绍他和原晞认识,道:“尹举人是夔州府谢大尹的门生,我们在梓州认识的。尹兄,这位是妙香广平王世子原晞。” 两人拱手见礼,打量着对方,尹瑶光道:“世子是知道蒋小姐会来,在等她么?” 原晞道:“我哪里知道她会来呢,碰巧罢了。” 蒋银蟾和尹瑶光都不信,原晞道:“你们是来见冷大尹?” 蒋银蟾点头,道:“你见过了?” 原晞道:“这几日我就住在府衙,冷大尹很关心你。” 蒋银蟾心知他是为了自己笼络冷大尹,通关节,越发欢喜,问他广平王怎么样,原明非怎么样,路上走了多久,顺不顺利。原晞一一作答,又听她说了和谢大尹联手的事,也表赞同。 蒋银蟾道:“若不是遇到尹兄,我想请谢大人帮忙,还没有门路呢。” 尹瑶光道:“蒋小姐本领高,朋友多,就算没有我这条门路,也能成事的。” 原晞道:“话虽如此,还是要多谢尹举人。” 尹瑶光道:“不敢,不敢。” 三人进了府衙,见过冷大尹,蒋银蟾拿出谢大尹的信,说明来意。冷大尹已经被原晞说动,又看了谢大尹的信,只提了一个要求:“蒋小姐,你若坐上大位,可不能像曲凌波一样,纵容手下,窝藏罪犯。” 蒋银蟾道:“大人放心,我一定好好整顿,绝不姑息。” 谈了一会,冷大尹有案子要审,蒋银蟾和尹瑶光便到原晞房中吃茶。蝉鸣高一阵,低一阵,蒋银蟾摇着扇子,听他们讲学问,倒也不觉得无聊。 尹瑶光见她人在光影里,睇着原晞,眼波绵邈含情,便止住话头,站起身道:“蒋小姐和世子想必有些体己话说,我先回客店了。” 原晞拿出一管象牙狼毫笔,一个白玉笔架送给他。尹瑶光推辞不过,只收下了笔,道谢而去。原晞复又坐下,翻开一本书来看,也不理蒋银蟾。蒋银蟾暗忖道:必是我不辞而别,他耿耿于怀,我虽然没错,但难得他以情义为重,哄哄他又何妨? 她这时实在高兴,走到他身边,举起扇子挡住阳光,道:“小心伤了眼睛。” 湖色纱绣扇面投下一片碧莹莹的影,原晞神情冷淡,蒋银蟾对着他的耳朵吹气,他侧头躲开,她无辜地眨着眼,道:“这是怎么了?” 原晞道:“怎么了?你看见我身边有美女,你会高兴吗?” 原来是为了尹瑶光,蒋银蟾噗嗤一声笑了,道:“我跟尹公子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你也太小心眼了。” 原晞道:“我还不知道你?若不是看他模样俊俏,你会跟他做朋友?” 蒋银蟾哑口无言,低头翻着他的衣袖,半晌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路上遇见美人,难免多看两眼,多说几句,便成了朋友。我又没有别的心思,你何必生气?” 原晞道:“现在没有,我若迟来两个月,说不定是什么光景呢。” 下人端了一盘黄澄澄的冰湃李子来,蒋银蟾拈起一颗,递到他嘴边,道:“好啦,想我游历大江南北,结识美人无数,最疼的终究是你,你应该高兴才对。” 什么歪理!原晞吃着李子,气笑了,见她脑袋凑近,左掌拍向她肩头。蒋银蟾手指在他曲池穴上一戳,他手臂酸软,被她摁在炕上,挺起膝盖撞她风市穴。蒋银蟾纵身骑上去,将他制住。 原晞拧眉道:“下去!” 蒋银蟾不听,见他眼中似有怒火,心痒痒的,亲吻他的脸颊,伸出舌头,舔舐他清凉酸甜的嘴唇。原晞唇角微动,闭上了眼,任她作为。天本来就热,两人黏在一起,热意更盛,不多时便腻出一身汗。 蒋银蟾松开手,原晞坐起身,整理着被她弄乱的衣襟,道:“不要脸。” 蒋银蟾鼻管里哼了声,道:“也不知是谁,大白天拉着我在花园里做那事。” 原晞涨红了脸,向窗外望一望,道:“你小点声,让别人听见对你有什么好处?” 蒋银蟾眼皮一翻,走至镜台,把松了的鬓发抿上去,道:“长倾也来了,你见是不见?” 原晞摇着她的扇子,道:“早知道你左拥右抱,我就不来了。” 蒋银蟾道:“不来,我正好多收几个面首。” 原晞眼波一横,道:“那我来了,你还收不收?” 蒋银蟾不答,拉着他回客店。岳长倾在帮庞约算账,听说原晞来了,忙放下账本,与原晞相见。蒋银蟾命人摆了四桌酒席,众人按年齿归坐,饮酒畅谈。蒋银蟾这一桌少年男女,皆生得出色,好似玉树琼花围绕,光艳溢目。 绛霄峰上,曲岩秀抱着个酒坛,坐在蒋银蟾往常练功的地方,乜着眼,沉醉在回忆里。桐月走过来,远远地望着他,余晖洒满山林,他像金黄药酒中的昆虫,精魂已散,剩下躯壳栩栩如生。 “大公子,醒醒,好几个堂主等着你呢。” 曲岩秀被她摇醒,不耐烦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他们去找教主。” 桐月道:“就是教主让他们来找你的。” 曲岩秀更加烦躁,踉踉跄跄地走回去,堂主们见他一身酒气,都习以为常。桐月绞了手巾给他擦脸,又泡了一盏浓茶。 苗堂主道:“大公子,官府从来不动我们的人,这次怎么把樊堂主他们抓了?” 曲岩秀靠在椅背上,没精打采道:“还能为什么?他们做的那些事太过分了,官府再不动手,威信何存?” “恐怕没这么简单,有消息说大小姐在夔州府与官府的人有来往。” 曲岩秀眼睛一亮,端起身子道:“她回中原了?什么时候的事?” “五月中旬,大公子,你说大小姐会不会联合官府的人对付我们?七大门派已经商定七月初一攻打本峰,再加上官府的人,当真棘手。” 曲岩秀目光闪烁,沉默半晌,又往椅背上一靠,露出倦淡的神色,道:“我早就劝你们别胡来,你们不听,现在惹出祸了,叫我怎么样呢?” 几位堂主互相望了一眼,一起倒苦水:“大公子,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弟兄们手头宽裕惯了,满以为教主上任,油水更多,没想到教主事事节俭,弟兄们含怨,我们再不放手,让他们去弄钱,要出事的呀。” 曲岩秀冷笑道:“当我不知道?你们的腰包可比过去更鼓了,舍不得往外掏罢了。要我去打点官府,我没有钱,你们想法子罢。想不出来,以后你们出了事,也别指望我。” “这……”几位堂主踌躇一阵,忍痛道:“既如此,我们每人出三万两,再多是真拿不出来了。” 曲岩秀的眼睛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把茶碗向地下尽命的一摔,豁啷一声,茶碗摔得粉碎,厉声道:“都滚出去!” 几位堂主退出来,往里面翻白眼,嘀咕道:“忘恩负义的小子,若不是我们同力扶持,教主的位子怎么坐得稳?” 曲岩秀脸色铁青,桐月蹲在地下收拾,抬头看他一眼,道:“大公子,别跟他们置气,气坏了身子不是玩的。”顿了顿,又道:“教主也是的,自己不愿得罪人,事情都推给你,哪有这样当爹的。” 第63节 曲岩秀以手撑头,斜下眼,觑着她的头顶,道:“放着罢,陪我说说话。” 桐月一愣,站起身,两只手在汗巾上擦着,听他缓缓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柳教主刚死,库房里便少了三百多万两银子。” 桐月大惊,道:“难怪这一年来,拆东墙,补西墙的,这么多钱去哪儿了?” 曲岩秀道:“我也不知道,义父大约知道,但他不肯说。” 桐月道:“会不会被庞长老他们挪走了?” 曲岩秀也有此怀疑,道:“若真是这样,他们动作也太快了,倒像是早有防备。但没有柳教主的许可,他们动不了这么多钱,若是柳教主早有防备,又岂能让义父得手?我越想越觉得古怪,甚至怀疑柳教主还活着,可她若活着,又岂能让蟾妹流落在外?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桐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晚上铺好床,问他明日想吃什么。曲岩秀说明日要去凤翔府,不用准备。桐月便掩上门,出去了。 官府对北辰教的不满已非钱能弥补,曲岩秀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根本不打算给钱。次日一早,他和廖长老带着六名好手去凤翔府劫狱。行至马头坡,乌云里亮光一闪,轰隆隆雷声滚过,雨点鞭子似的抽下来。 山坡上有一座千佛寺,琉璃碧瓦,八字红墙,隐隐见苍松偃盖。众人将马系在树上,走到墙根下避雨。寺里种了许多荷花,雨雾飘香,蛙声满坡。 只听墙里一个少女声音道:“这一池荷花开得真好。”落在曲岩秀耳中,浑似惊雷。 是她么?他难以置信,心狂跳不已,又听一少年道:“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你看那片荷叶下的蟾蜍像不像你?” 少女骂道:“放屁!像你还差不多,你们都是小毒物。”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刺到鸳鸯欲断魂(一) 梦中人忽然只有一墙之隔,与她的心上人听雨赏花,调风弄月,这滋味着实难受。曲岩秀望着一条条雨线,仿佛一根根钢针,刺得人肝肠寸断。 不知原晞说了什么,抑或做了什么,她吃吃笑了出来,也许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单是原晞这个人便让她欢喜。不像他,只会招她憎恨。 廖长老等人都没听出她的声音,等雨势小了些,道:“大公子,走罢。” 曲岩秀舍不得走,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幸亏有这一场雨,这一堵墙,他才得以安安静静地在她咫尺之间,聆听她的声音,哪怕肝肠寸断,也值得。 众人奇怪地看着他,也不好催促。 俄而雨歇云收,天空放晴,荷花映射着水光,愈发娇艳。蒋银蟾和原晞又赏玩一番,走出大门,曲岩秀等人已奔出两三里。 樊甘草关在死囚牢里,原晞对押牢禁子们不放心,这些人连吏都算不上,只因在官府当差,便眼高手低,不大瞧得起江湖中人。真正的高手有多大力量,他们一无所知。他派了凌睿等四名亲随暗中盯着樊甘草,是夜,凌睿来报,有人劫狱。 不巧原晞正在沐浴,蒋银蟾便先赶了过去。牢门口众狱卒打着火把,乱成了一锅粥,樊甘草去了枷锁,手持钢刀,火光照着他满是血污的脸,凶神一般,跟着几个黑衣蒙面人横冲直撞。 公人中只有两个节级身手不错,同原晞的亲随与樊甘草等人打斗,其余的人见了他们手起刀落的狠劲,没逃跑就算很好了。洪节级被樊甘草一脚踹倒,刀尖向着胸口戳下,一道冷森森的剑光激射而至,樊甘草回刀格挡,只听当的一声,半边身子都麻了。 蒋银蟾连攻数招,樊甘草不住后退,一个蒙面人提着根九节鞭,抢来相救。蒋银蟾对上他的眼睛,便知道是谁,也不点破,道:“樊甘草滥杀无辜,败坏教规,尔等助纣为虐,统通该死。” 银鞭飞转,抽在剑锋上,两人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蒋银蟾挥掌打出,曲岩秀反手与她对了一掌,不想她掌力如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曲岩秀卸力于石狮子上,六七百斤重的石狮子斜飞出去,撞在墙上,登时碎裂。 公人们心想:这是何等神力,若打在我们身上,岂不是一滩肉泥! 冷大尹和原晞等人赶到,撞见这一幕,冷大尹也心惊肉跳,旁边的吏员面如土色,道:“我的娘哎,这功夫是怎么练的?” 原晞吩咐贲晋等人:“你们保护冷大人。” 四人齐声答应,将冷大尹围在中间,冷大尹安心不少,见原晞拔出铎鞘,砍向蒋银蟾身后的一个黑衣人,道:“世子小心!” 那黑衣人正欲攻蒋银蟾下盘,晃了一晃,翻腾而起,躲过了原晞这一击,双脚连环踢他面门。原晞侧头避开,一拳打在他足踝上。廖长老被这股拳劲震得左足酸软,凌空回旋,右足在墙头上一点,呼呼呼三刀向原晞头顶劈下。 他是曲凌波上任后提拔的高手,刀法精湛,原晞时而施展桓因拳,时而施展拾翠刀法,招式变幻百出,迥异于中原武功,众人看得目眩神驰。 吏员道:“想不到世子金尊玉贵,武功竟这般厉害!” 贲晋道:“我们妙香尚武,如今的皇上,也就是世子的五叔,那才叫厉害呢!蒋小姐就是他的徒弟。” 蒋银蟾与曲岩秀已拆了上百招,洪节级想上前帮她,却被两人周身鼓荡的劲风带得东倒西歪。蒋银蟾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他才挣脱出来,心知自己与一流高手相差太远,他们之间的比拼不是自己能插手的。 九节鞭锁住长剑,曲岩秀右腿横扫,踢了个空,不禁道:“蟾妹,你大有进益!” 蒋银蟾左手勾住他的手腕斜带,右手抽出长剑,横戳直刺,道:“你还是老样子。” 曲岩秀挥鞭自守,道:“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柳教主或许还活着。” 蒋银蟾呆住,道:“你说什么?” 曲岩秀近前一步,重复道:“柳教主或许还活着。” 蒋银蟾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道:“你有什么线索?” 曲岩秀道:“跟我走,我便告诉你。” 蒋银蟾看他片刻,唰的一剑刺出,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曲岩秀左臂负伤,她的剑终是饮了他的血,他反倒痛快,好像划破痈疽,脓血流了出来。樊甘草砍翻刘节级,向外逃窜,蒋银蟾一瞥之下,挥袖卷起墙角的碎石块,将他砸倒。 樊甘草吐出一口黑血,就不动了。曲岩秀等人见他死了,也无可奈何。廖长老内息不畅,心知不妙,打手势示意众人撤退,曲岩秀挥鞭断后,顷刻都消失在夜色中。 众公人惊魂甫定,冷大尹疾言厉色道:“猖狂贼子,若不将其绳之以法,本府颜面何存?” 原晞道:“大人放心,只要蒋大小姐继位,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 冷大尹见识了北辰教高手的厉害,益发觉得要稳定北辰教,助蒋银蟾继位是代价最小的办法,听了这话,把头点了两点,语气缓和道:“蒋小姐神勇,足当大任。” 蒋银蟾谦虚几句,回到房中,原晞道:“曲岩秀方才与你说什么?” 蒋银蟾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原晞冷笑道:“你每一招都避开他的要害,他也舍不得伤你,还能是谁呢?” 蒋银蟾嘿然,原晞擦了把脸,便去床上躺着。她走过来,坐在床沿上,仰头望着弯弯的银钩,道:“他说我娘或许还活着,我问他有什么线索,他要我跟他走。真真好笑,我娘若还活着,我怎么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他分明是在骗我。” 原晞抿了抿唇,睁开眼,睇着她怅惘的面容,道:“其实我也怀疑柳教主还活着,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对你说。” 蒋银蟾提起精神,道:“你为什么怀疑?” 原晞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虽然你是蒋教主和柳教主的独女,且武功高强,但你年纪太小了,江湖上最看重辈分资历,柯长老,庞长老,燕长老,蔡堂主……这么多比你辈分高,资历深的人来帮你,你不觉得奇怪么?” 蒋银蟾是有点受宠若惊,道:“你的意思是他们都知道我娘还活着,所以才来帮我?” 原晞道:“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当然,也有可能他们都是不忘旧恩护幼主的人物,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蒋银蟾蹙眉,意下沉吟道:世态炎凉,不忘旧恩的人哪有这么多?口中道:“倘若他们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出于柳教主的授意。”原晞眼中闪出异样的神采,坐起身,双手按在膝上,脸色兴奋道:“还记得我们告诉你娘,教中有人勾结七魄楼,你娘说她心里清楚,让我们别管了。彼时奸细在暗她在明,难免被动,她若诈死,就掉过来了。这场戏要做得真,就不能告诉你。别人见你流落在外,受苦受难,自然信以为真,不必再伪装,孰忠孰奸,一目了然。” 蒋银蟾先是欣喜,想一想又不对,瞪着他道:“你当我娘是你,她才不会骗我,利用我!” 原晞悻悻道:“我几时利用过你?我推测的这种情况也不叫利用,只是一种策略。寻常妇人大抵是不忍心这么对孩子,但你娘不一样,她既是母亲,也是霸主。” 英雄的本色是无情,这个道理蒋银蟾很早便懂得,低头半晌,叹了口气,道:“若真像你说的这样,便好了。” 原晞又躺下去,道:“我也盼望是真的,好当面给她老人家磕头敬茶。” 磕过头,敬过茶,可不就是女婿了?蒋银蟾不作声,像是默许,原晞暗暗欢喜,有了夫妻名分,这许多工夫便不算白费,至于以后怎么样,且不去想,横竖有一辈子的光阴盘算呢。 他把手搭上她的腰,被她推下来,又搭上去,道:“让位于敌人是很冒险的,你娘若还活着,一定有所防范,曲岩秀或许就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起疑。你也别急,很快便见分晓了。” 蒋银蟾站起身,道:“你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怎么能不急?我去问问柯长老。” 原晞一把拉住她,道:“他就算知道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你何必为难他?万一他真是感念旧恩,你问他,岂不是寒了他的心?旁人也一样。” 蒋银蟾歪下眼看他,复又坐下,手指在他胸口打转,道:“你这颗心是怎么做的?念头转得忒快,挖出来我瞧瞧。” 原晞揿住她的手,笑道:“我也想瞧瞧你的心,如何能装下那么多人?” 蒋银蟾蹬了鞋子上床,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忽喜忽忧,很是焦虑。原晞见她睡不着,便翻出避子药吃了,相与绸缪。弄到五更天,鸡打鸣了,两人擦抹一番,沉沉睡去。 樊甘草的死对曲岩秀无关痛痒,救他是出于责任,私心里并不想管,却让北辰教众人惴惴不安。官府抓了樊甘草,蒋银蟾杀了樊甘草,两者联手,显然是冲着曲凌波来的,自己若帮着曲凌波对付他们,岂不就是与官府作对?事情闹大了,岂不就成了反贼? 长老堂主之流犹可,底下的教众们武功平平,只想混口饭吃,造反的胆子是万万没有的,说起来都怀念柳教主在位的日子,安稳富足,虽然她老人家不守妇道,爱养面首,比起造反,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这些话传入曲凌波耳中,他便叫曲岩秀杀几个人作筏子,曲岩秀一味拖延。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他实在累了,醉梦中总回到楝花村,石梁茅屋,篱落疏疏,蒋银蟾在院子里练剑,厨房里飘出藜黍香。 若能长醉不复醒,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刺到鸳鸯欲断魂(二) 蒋银蟾,柯长老等人在凤翔府造出声势,陆陆续续有人来投奔,到了六月中旬,蒋银蟾身边已有三十多人。这日午后,梅蕊宫的湘菊湘莲求见,蒋银蟾拿着帖子,想了一会,忙请她们进来。 原来梅蕊宫的前任宫主为淫贼皮晟安所害,蒋银蟾杀了皮晟安,湘菊湘莲便拜她为宫主。彼时她自身难保,坚辞不受,三女同行数日,在江陵郊外分手。湘菊湘莲这时找过来,蒋银蟾大约明白其心意。 二女行参见之礼,蒋银蟾忙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湘菊道:“听说蒋小姐要清理门户,梅蕊宫众姐妹忠诚归附,愿效犬马之劳,还望蒋小姐不要嫌弃我等武功低微。” 蒋银蟾道:“坐罢,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三十一人,只有四位师妹年幼体弱,我便没带她们来。” 蒋银蟾点了点头,心想她们不畏强敌,专程赶来帮我,我若拒绝,反倒不美。可以她们的武功,上了绛霄峰凶多吉少。沉吟片刻,笑道:“难为你们有此胆量,我也不能让你们送死,明日起,我教你们武功。不是我夸口,我教一日,抵得上别人教一年,你们勤加练习,到时候听我分派。” 湘菊湘莲喜出望外,江湖上多少人想学蒋危阑和柳玉镜的武功而不可得,这真真是天大的福气,再三谢过,告辞出来,回到下处,告诉众姐妹,无不欢喜。 晚上蒋银蟾与原晞,岳长倾,尹瑶光同桌吃饭,说了此事,三人都觉得有趣,次日跟着她来到梅蕊宫众女的住处。众女慌忙迎出,见一少女穿着玄色冰纱小袖衫,蜜合罗裙,柳眉淡扫,目露英气,料想便是蒋银蟾了。 再看她身后的三个美少年,心中均道:蒋大小姐当真名不虚传。 蒋银蟾说明原晞,岳长倾,尹瑶光的身份,道:“他们只是来看看你们的身手,不必在意。” 见过礼,蒋银蟾将众女分成六组,一组一组试她们的功力。众女绕着她左旋右转,穿梭来去,仿佛群蝶起舞,煞是好看。不过半个时辰,蒋银蟾便摸清她们的深浅,教了三招。有几个女子乖觉,带头改口叫她师父。余人见她眉欢眼笑,也都跟着改口。 原晞道:“长倾,你也该叫银蟾一声师父。” 岳长倾毫不犹豫,道:“师父在上,弟子岳长倾磕头!”说着便要跪下。 蒋银蟾拦住他,道:“好徒儿,从今往后你就是她们的大师兄了,要处处忍让,用心照顾师妹们。” 岳长倾笑嘻嘻的道:“谨遵师命,明日我送些好料子来,给师妹们裁衣裳穿。” 众女道:“多谢大师兄。”莺声燕语,笑作一团。 原晞道:“长倾,以后我便是你的师公了,快叫一声来听听,我也有好处给你。” 岳长倾方知他想占自己便宜,翻了个白眼,道:“你想得美。” 原晞转头对蒋银蟾道:“你徒弟不肯叫我师公。” 蒋银蟾瞪他一眼,道:“你安分些,好多着呢!” 尹瑶光摇着扇子,暗暗庆幸未入魔女觳中,不然以她对原晞的偏爱,原晞爱捉弄人的性子,自己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屠魔大会上,众帮会门派商定共派三千人攻打绛霄峰,其中嵩山少林寺派五百人。这日清晨,众僧收拾动身,在山门外被公人堵住,说有一桩案子牵扯到寺内的僧人,一个都不许走。 晦丰疑心是魔教收买了官府,好说歹说,给了一千两银子,公人才放他和三百名僧人离开。众僧赶到绛霄峰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天山派,崆峒派,金霞派的人都到了。 第64节 天山派的丁长老道:“禅师,怎地你们少林寺来的人这么少?” 晦丰一脸晦气,道:“被官府的人拦下了,一定是魔教捣的鬼,魔教作恶多端,官府不惩治他们,反倒掣我们的肘,真是毫无公道,唯利是图。” 三大门派的掌门长老们听着,面面相觑,晦丰抱怨完了,道:“你们怎么样?遇上麻烦不曾?” 金霞派掌门吉上桂叹了口气,晦丰的心跟着一沉,听他道:“都差不多,我本来带了五百名弟子,在夔州府码头被官府拿了一半。” 丁长老恨声道:“这夔州府的长官着实可恶,瀚儿现在死囚牢里关着,掌门师兄为了救他才没有来。” 众人心知茅瀚与妇人通奸,坏了妇人夫家数条性命,活该问斩罪,碍于茅掌门的面子,都不作声。等到六月二十九,众帮会门派只来了一千七百多人,攻打绛霄峰的胜算大降,士气也就衰了。 退是不能退的,屠魔大会闹得轰轰烈烈,临阵退缩,小帮会倒也罢了,七大门派的英名岂非付之东流?以后在魔教面前,怎么抬得起头?自古道邪不压正,就算只有一千人,也要跟他们拼个死活。 于是七月初一,众英雄好汉围攻绛霄峰,曲凌波早有部署,蒙大淳,苗礼,裘空三位堂主率领一千人迎敌,只见峰下黑压压的人头,明晃晃的刀尖攒动。喊杀声传到绛霄镇上,百姓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蒋银蟾,原晞,柯长老,燕鸿,庞约,贲晋等十五人乘乱奔向峰顶,余人埋伏在山道两旁的草坡树林里预备着。峰顶的云中殿巍峨壮丽,曲凌波穿着一件紫纱袍,歪坐在宝座上,摩挲着花纹繁富的扶手,眼中隐隐透出兴奋之色。 曲岩秀坐在下面,觉得他像是个平静的疯子。蓝长老称病不来,他儿子蓝荪现任青枫堂堂主,坐在曲岩秀左手边,身上一股脂粉味,曲岩秀厌恶地皱眉,把后脑勺转向他。 蓝荪偏凑过来,道:“岩秀,待会儿见了银蟾,可不能再手软了。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在妙香那么久,没准儿孩子都给姓原的生了。” 曲岩秀反手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提起他掼在地下,讥诮道:“整日在女人堆里鬼混的废物,也好意思说别人?她如今的武功比你高多了,我劝你滚远点,别丢了小命,让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 蓝荪待要反击,廖长老道:“好啦,少说两句罢,大小姐确实今非昔比了。” 卞长老欣赏着自己的一双纤纤玉手,道:“一个毛丫头,能厉害到哪里去?你们也太拿她当回事了。就是她娘从棺材里爬出来,我也不怕。” 辛回乐不在,她是殿内四位长老中唯一的女人,柳玉镜在位时,她便不服她。男人大多见不得女人高高在上,奇怪的是,有些女人也见不得,她们宁愿臣服于男人,也不愿臣服于女人。 曲岩秀眼角瞟着曲凌波,后者在听见她娘从棺材里爬出来时,目光一闪。 难道柳教主真的还活着?难道他在等她?曲岩秀一阵窒息,殿外白茫茫的阳光刺眼,浩大的蝉鸣漫过树林,漫过廊庑,漫过殿堂,倏然被清泠的女声覆盖:“师叔,久违了。” 四位长老竟都听不出她身在何处,曲凌波露出微笑,道:“银蟾,你娘走了一年多,你现在才来奔丧,该当何罪?” 蒋银蟾道:“师叔装疯卖傻,我娘悉心照料,从未怠慢过你,你却恩将仇报,作乱犯上,该当何罪?你夺得教主之位,放纵下属,陷本教于水深火热之中,该当何罪?我爹传位于我娘,你们都以为他偏私,如今该明白了罢,曲凌波根本不配做教主!” 这番话掷地有声,曲凌波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厉声道:“孽种!你爹你娘乱伦败德,他们才不配做教主!”说着站起身,挥手掷出三枚钢镖,打在一株大树上。 蒋银蟾等人现身,蓝荪因曲岩秀的话,气不过,抢上前道:“银蟾,出落得愈发水灵了,他们都说你大有进境,让我来领教领教!” 他挥刀向蒋银蟾砍来,旁边的原晞迅速闪开,生怕被误伤似的。蓝荪这个堂主,本是靠着他爹才当上的,与蒋银蟾过了三招,被她踢中小腹,向后跌出两三丈,夏堂主拉他一把,顷刻便甩手痛叫起来。 众人见他掌心通红,料想是中了毒,毒在蓝荪衣服上,真叫人防不胜防。 廖长老吃过原晞的亏,道:“姓原的小子是个使毒的高手,大家警惕些。” 卞长老道:“这帮人想让小丫头继位,杀了小丫头,看他们还争什么?” 众人拿出手套戴上,用汗巾蒙住口鼻,连同廊庑下的二十名好手攻向蒋银蟾等人。曲凌波不动,曲岩秀也不动。金霞派掌门吉上桂和天山派的两名高手穿过重重关隘,登上峰顶,隐在巨岩之后,看见这一幕,心想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正好捡渔翁之利。 卞长老十个手指头上套着精钢套子,泛着幽幽的蓝光,几次以毫厘之差掠过蒋银蟾的脸颊,一心要抓花她这张小脸。蒋银蟾只觉腥气扑鼻,心知钢套上淬了毒,不敢大意。廖长老的刀从后面抡向她的膝弯,她冲天而起,双足点在刀身上。 廖长老的刀立时改变方向,连带着他人转了半圈,反手又向蒋银蟾背心刺到。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瞬息万变,廖长老的脑袋飞了出去,紧接着,卞长老的脑袋也飞了出去。两颗脑袋撞在黑漆柱上,众人惊得呆了。 廖长老和卞长老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一招之间取他二人性命,自柳玉镜之后,天下何人能做到? 那人穿着天青罗裙,眉目秀媚,广袖飘迎,身后跟着彩衣老者和一名手持双盾的壮汉,正是魔头复生洒血雨,腥风再起蛟螭舞。 蒋银蟾欢呼雀跃,扑入她怀中,叫道:“娘,你果真没事!我被你骗惨啦!” 柳玉镜抚摸着她的发髻,笑道:“谁告诉你我没事?” 蒋银蟾转头向原晞一指,道:“他说的。” 原晞快步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柳玉镜也没问他怎么知道的,目光射向走出大殿的曲凌波,笑意变得锋利,道:“师弟,别来无恙。”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刺到鸳鸯欲断魂(三) “师姐好狠的心。”曲凌波背着手,立在台阶上,眼睛里似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苍白的脸上烧出两片嫣红,道:“为了瞒过我们,连你和师父他老人家的亲生女儿都不管不顾,还有什么狠毒的事是你做不出的?” 蓝荪,夏堂主,梅长老等人浑身冰冷,如坠冰窖,均想:我投靠曲凌波,这毒妇岂能放过我?大家若以死相拼,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而毕竟害怕,都指望曲凌波带头。 柳玉镜叹了声气,道:“连师弟都想害我们母女,我不放开手,让银蟾去闯一闯,看一看,她怎么知道人心有多险恶?师弟你没成过家,生过孩子,是不会明白的。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看我做教主,觉得好玩,便要自己做,其实除了武功,你什么都不懂。” 这话深深刺痛了曲凌波,他为什么没成家?因为她!她不爱他也就罢了,还拿此事奚落他,该死,该死! 他暴怒道:“如果不是你把钱拿走,我怎么会处处受制?明明是你这个毒妇算计我!”说着手腕一翻,盘在腰间的银鞭绷得笔直,利剑一般刺向柳玉镜。 “说你两句便急了,真是沉不住气。”柳玉镜一挥剑,数尺外的鞭梢斜偏向右,以更快的速度,更重的力道抽在一块巨岩上。 躲在巨岩后的吉上桂和天山派的两名高手见柳玉镜复生,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这一鞭又来得突然,巨岩碎裂,两名高手当场毙命。吉上桂身体快过思想,含胸缩腰,向后退开数步,鞭风刮得面皮生疼。 柳玉镜早知岩后有人,故作诧异道:“吉掌门,你在这里做什么?” 吉上桂只顾逃命,哪有工夫搭话。鞭梢昂起,如毒蛇吐信,扑向他的背心。吉上桂凌空一个翻身,双手攥住银鞭,只觉这是一条活物。曲凌波气贯银鞭,吉上桂撒开手,雄鹰展翅一般扶摇直上,忽被鞭梢缠住足踝,甩向石壁,血浆飞溅。 原晞暗暗惊叹:如此随心所欲,出神入化的鞭法,天下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沾血的银鞭再次抖直,与柳玉镜的长剑交锋,忽地变软,连转十多个圈,每一圈都杀气腾腾。柳玉镜剑随鞭转,看得众人目不暇接,无从插手。 牵丝郎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 原晞道:“一山不容二虎,太出色的徒弟最好只有一个。” 蓝荪,夏堂主,梅长老等人想分柳玉镜的心,齐向蒋银蟾攻来。众人斗了一阵,曲凌波银鞭脱手,胸口中了一掌,倒地吐血。曲岩秀闪身挡在他面前,望着柳玉镜,坚定沉着的目光没有一丝畏惧。 蒋银蟾道:“娘,不要杀他!” 曲岩秀看向她,无尽的愧疚从眼中流出,曲凌波冷笑道:“她若真心待你,怎么会背弃婚约,跟别人相好?” 这个她究竟指谁,曲凌波也不清楚。曲岩秀斜下眼,问出一句早就想问的话:“义父,亲情在你心里就一文不值么?” 亲情?曲凌波不想要什么亲情,他只想要她全身心属于他,不再多看别的男人一眼。曲岩秀对蒋银蟾也有同样的想法,但事与愿违,爱依旧是爱,并未变成恨。蒋银蟾对他有情,虽然只是亲情,也弥足珍贵。 柳玉镜转身走向大殿,手下败将的死活,她并不在乎,她该回到教主的宝座上了。空荡荡的殿中,宝座放光,她一步一步挨近,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个宁静的傍晚。 她来云中殿取东西,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着,坐上了宝座。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她想倘若师门,乃至整个武林都臣服在我裙下,便好了。 就在这时,蒋危阑走了进来,她慌忙站起身,低头走下丹墀,不敢看他脸色。 蒋危阑语气平静道:“你很喜欢这个位子?” 柳玉镜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道:“您不生气么?” 蒋危阑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喜欢权力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要小心那些让你安分守己的人,他们会成为你的敌人,你也要小心权力本身,或许会将你困住。” 扶手上生出金环,柳玉镜猝不及防,手臂被紧紧箍住,金笼当头罩下,真个将她困住了。 众人愕然之下,曲凌波放声大笑,道:“师姐,我为你准备的机关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这个位子,我做梦都想着你在笼子里的样子。” 柳玉镜面上掠过一丝懊恼,凝注他须臾,微笑道:“师弟,你真是了解我。” 蒋银蟾等人急欲救她出来,曲凌波的长鞭化作错综鞭影向蒋银蟾卷来,他道:“师姐,你好好看着,你和师父的孽种是怎么死的!” “师叔,话别说得太早。”蒋银蟾挺剑刺进鞭圈,运起宝依功,鞭圈登时缩小,鞭梢被剑上的力道左右,有些不听曲凌波的使唤了。 曲凌波一惊,银鞭舞得更狂,肩头鲜血直冒。梅长老,蓝荪等人见柳玉镜被困,士气大振,又跟柯长老等人打起来。 牵丝郎和壮汉奔近金笼,壮汉举起双盾,用力砸在栅栏上,砸得虎口震裂,栅栏纹丝不动。暗处的弓箭手放箭,壮汉挥舞双盾格挡,牵丝郎水袖翻飞,还是有十几枝箭射进了笼子,却在离柳玉镜寸许处掉落。 柳玉镜瞑目运功,道:“别管我,去帮银蟾罢。” 牵丝郎击毙两名弓箭手,纵身出了大殿。蒋银蟾对曲凌波的招式烂熟于心,她在妙香学的武功,曲凌波却见所未见,正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曲凌波毕竟内力深厚,蒋银蟾一时也占不到便宜,牵丝郎加入,曲凌波压力骤增,不免露出破绽。 原晞飞足踢开一人,砍倒一人,欺身直进,铎鞘向曲凌波肋下空门刺去。身后劲风袭来,原晞回刀招架,道:“曲岩秀,你要看着你义父杀了银蟾吗?” 曲岩秀不能帮着蒋银蟾对付曲凌波,也无法帮着曲凌波对付蒋银蟾,心中的痛苦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想如果没有原晞,自己或许能下定决心,站在蒋银蟾这边。 “原晞,我早该杀了你。”曲岩秀运劲挥鞭,长鞭高蹿低伏,宛如雪浪奔冲。 原晞何尝不想杀他呢,情与权都是一山不容二虎。刚才蒋银蟾求柳玉镜不要杀曲岩秀,真情流露的样子,给原晞灌了一肚子醋,恨不能附在柳玉镜身上,一剑斩了曲岩秀。当下拔起身子,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刀光漩飞,孔雀开屏一般灿烂辉煌。 两人武功不相上下,斗了数百回合,各自险象环生。蒋银蟾总觉得原晞柔弱,尤其是跟曲岩秀相比,唯恐曲岩秀伤了他,稍一分心,身上中了一鞭。原晞关注她的伤势,也中了一鞭。两人倒像是连体的,曲岩秀见状,心蒙上了一层灰,气力渐渐衰竭。 牵丝郎被银鞭绞断了左腿,一声闷哼摔倒。蒋银蟾满头大汗,咬牙支撑,忽闻惊天动地的巨响,众人扭头看去,殿内金屑纷飞,壮汉身中数箭,俯伏在地,柳玉镜提着剑,款款地走将出来,头上衣服上跳跃着金光,不似凡人。 曲凌波没想到连精钢所铸,金丝缠绕的笼子都困不住她,呆了一瞬,蒋银蟾的剑绕过银鞭,刺入他的小腹。 “义父!”曲岩秀不顾侧面扑来的刀光,奔向倒下的曲凌波。 原晞急忙收刀,曲岩秀跪在曲凌波身边,点了他两处穴道,止住血,便要输送真气。曲凌波扣住他的手腕,道:“咱们输了,别犯傻啦。” 柳玉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道:“何必闹到这一步?” 曲凌波抬眼,道:“师姐,我的心,你是不会明白的。” 柳玉镜默了默,道:“我明白。” 曲凌波一怔,她明白,她明白!本以为她若明白他的心,会不一样,谁知她全无所谓。他心神激荡,恨到极点,狂笑不止,那笑声听得众人寒毛直竖。 他手指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一字字道:“师姐,你……你……好得很!” 众人不解其意,曲岩秀却感同身受,不由垂下泪来,蒋银蟾第一次见他哭,心中酸楚难言。原晞走到她身边,看看曲凌波,又睃了眼柳玉镜,暗忖道:莫非曲凌波对柳教主爱而不得,因此生恨?可是做到这个地步,也只剩下恨了罢。 曲凌波目光转到曲岩秀面上,露出罕见的慈爱神情,道:“好孩子,是我害……害苦了你,你……恨不恨我?” 曲岩秀摇头,哽咽道:“若不是义父,七岁那年我便饿死在街头了。” 曲凌波想摸摸他的脸,已无力抬手,又看了柳玉镜一眼,气绝身亡。曲岩秀抚尸恸哭,梅长老等人见大势已去,便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被柯长老等人拦住。柳玉镜上前,一剑一个刺死,让蒋银蟾和重伤的下属留在这里,自己带着六名下属去杀敌。 原晞道:“柳教主,下面人多,让贲晋他们也去罢。” 柳玉镜不跟他见外,点了点头,眼角向曲岩秀一睨,道:“看好银蟾。” 曲凌波死在蒋银蟾剑下,蒋银蟾不免对曲岩秀有些过意不去,柳玉镜担心曲岩秀乘机报复,暗示原晞留意。原晞何消她吩咐,道:“您放心。” 曲岩秀止住哭,道:“柳教主,多谢您这些年来的厚爱,我不恨您,也不恨蟾妹。” 柳玉镜道:“你这么想,自然……”银光一闪,截断了后面的话。 曲岩秀手中的匕首刺入胸膛,蒋银蟾大叫一声曲师兄,扑倒在地,攥住匕首,想拔又不敢拔,眼泪夺眶而出,道:“错不在你,何苦如此?” 曲岩秀道:“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为他报仇,活着便是错。蟾妹,别难过,其实我早就不想活啦,只是放不下你,放不下义父。如今义父死了,你有柳教主,原公子照顾,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蒋银蟾泣不成声,匕首刺得极深,曲岩秀气息微弱,道:“蟾妹,对不起。” “我也对不起你。” 曲岩秀没听见这话,就在她怀中闭上了眼,神色甚是轻松。原晞如愿以偿,却不胜伤感,心想一样是爱而不得,他宁死也不愿伤害银蟾,比曲凌波强多了,难怪银蟾对他有情。 柳玉镜叹息一声,倒是放心了,转身下山。 第65节 这时已近午牌时分,苗礼战死,蒙大淳,裘空率领六百多名教众退至峰腰,七大门派的英雄好汉们乘胜追击,士气高昂。岳长倾带着梅蕊宫众女隐匿在草丛中,等了半日不见蒋银蟾他们下来,也不知上面是何情形,正忐忑不宁,就见剑光掠处,涌起一圈银虹,鲜血喷洒,人头落地。 湘菊喜道:“是不是师父来了?” 岳长倾道:“不太像,这个人比她更厉害,但剑法是一路的。奇怪,是谁呢?” 众人瞪大了眼睛,只见一团团虚影,直到对方在松枝上停住,才看清她的模样。岳长倾大吃一惊,道:“柳教主!她……她是人是鬼?”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刺到鸳鸯欲断魂(四) 无论是人是鬼,在正派之士看来,柳玉镜都是噩梦一般的存在。竟有一半人想也不想,掉头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没跑的人也气馁了,晦丰看了眼地下摇晃的柳玉镜的影子,强自镇定道:“诸位不要怕,魔头想必与曲凌波交过手了,哪还有力气对付我们这么多人?” 柳玉镜笑道:“不愧是少林寺的高僧,有胆量,有智慧。”说着松枝一弹,人顺势跃起,剑光罩住晦丰,只听当当当三响过去,剑光一收,晦丰咽喉流血,仰面倒下。 群雄相顾失色,不自觉地后退。他们大多与柳玉镜年纪相近,却从未与她交过手。第一高手究竟有多高,这时才窥见一斑。他们的武功高低参差,对柳玉镜并无区别,都是蝼蚁罢了。 北辰教众群情耸动,七嘴八舌道:教主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我就知道教主不会死。 有人带头高呼:“恭迎教主回归总坛,教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数百名教众随后齐声高呼,呼声如同潮水漫延,震撼人心。梅蕊宫众女对柳玉镜早已万分向往仰慕,这时亲眼见到她的神威,兴奋不已,也跟着高呼。 正派群雄围攻绛霄峰,最终因为柳玉镜的复生铩羽而归。柳玉镜夺回教主之位,诛除异己,在教内外的威望更胜从前,又为江湖传闻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北辰教的高手损折了不少,此后重在休养整顿,招募新的高手,不愿再生事端。 官府对这个结果满意极了,这日午后,冷大尹和蒋银蟾,原晞,尹瑶光坐在后堂吃茶,感叹道:“柳教主的心计手段,真正叫人佩服,她若是个男子,读书做官,必将成为青史留名的权臣。” 原晞道:“可不是么,有一起人只为她是妇人,便存心作对,暗中使坏,您说蠢不蠢?偏生这样的蠢货还有许多。” 尹瑶光道:“世上本就是蠢人最多,好在他们都懂得趋利避害,尝过了柳教主的手段,自然就学乖了。日后蒋小姐继位,也省了许多麻烦。” 蒋银蟾恍惚听见他提到自己,茫然地看向他。曲岩秀死后这几日,她总失魂落魄的,原晞翻她一眼,道:“尹公子夸你呢。” 尹瑶光抿嘴一笑,蒋银蟾讪讪的,又说了会话,起身告辞。尹瑶光明日要回夔州府,蒋银蟾和原晞摆酒给他践行。至晚席散,在客店住了一宿,天明送尹瑶光到码头,珍重道别,两人乘车返回绛霄峰。 蒋银蟾望着窗外,目光空洞,原晞靠着车壁,道:“看你这么难过,我宁愿死的是我。” 蒋银蟾心想:你才不会自尽呢!嘴上道:“知道我难过,还来怄我。” 原晞心里不痛快,倒不全是吃曲岩秀的醋,日前在蒋银蟾房里,他赫然看见了金缕玉带枕,想了一想,便知道是谁送的,不动神色道:“五叔送枕头给你时,说了什么?” 蒋银蟾道:“没说什么,不是你让他送给我的么?” 她虽然读书不多,也知道男女之间送枕头,是件很暧昧的事。原晞唯恐她发现原明非的心思,忙应下道:“是啊,我还担心他舍不得呢。” 蒋银蟾道:“你也把他想的忒小气了。” 她很喜欢那个枕头,就放在床上,原晞一想到她每晚枕着原明非送的枕头睡觉,便如鲠在喉,寻思良久,道:“银蟾,这枕头毕竟是墓里的东西,阴气重,收起来罢。” 蒋银蟾不听,原晞因此气闷,他差点被原明非困住,来不了中原。这个五叔,可不像她想的那么好。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 杏月嫁给了兴元府分舵的一名管事,是曲岩秀替她挑的人,成亲有半年了。桐月不肯嫁人,便留在曲岩秀身边伺候。蒋银蟾走到曲岩秀房中,桐月正在收拾他的遗物,见她来了,忙拭面行礼。 蒋银蟾坐下宽慰了几句,问她有何打算,她说要给曲岩秀守坟。 蒋银蟾不同意,道:“你才十九岁,怎能自误青春?曲师兄泉下有知,也不会答应的。” 桐月跪下道:“大小姐,不怕你笑话,大公子走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我知道你瞧不起为了男人活的女人,可我就是这样的女人,你让我去罢。” 蒋银蟾拗不过她,答应了。桐月磕头谢了,咬一咬唇,拉起袖子,露出细白的手臂,一点鲜红的守宫砂醒目。 蒋银蟾一愣,道:“傻子,我跟他早就完了,还会在乎这个?我倒是想你无憾。” 桐月望着她,知道这话是真心的,泪水滚滚而下,坐在脚踏上,把脸靠着她的腿哭。蒋银蟾拿帕子替她擦着,自己眼睛也濡湿了,说了一会体己话,去母亲那里吃饭。 柳玉镜忙了几日,方才得空坐下来,同女儿谈谈这一年来的遭遇。那日她中毒受伤坠崖,施琴鹤跟着跳崖,两人乘船去了半规谷,谷主厉小酌是她的红颜知己。 蒋银蟾道:“施叔叔跳崖之前,知道崖底是河么?” 柳玉镜微笑道:“他不知道。我在半规谷疗伤解毒,三个月后听说大队人马在追杀你,便派人去暗中保护你。结果那人还没找到你,你就跟着原晞去妙香了。又过了几个月,柯长老回到中原,我传信给他,他找到我,说了你在妙香的情况,我才放心。” 蒋银蟾把嘴一撅,道:“我不想去的,是他乘我昏迷拿的主意。” 柳玉镜道:“必要时接受别人的帮助,有什么可耻的?因为你是蒋银蟾,他才会来帮你,你要是个阿猫阿狗,他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不过,你学了人家的武功,他又舍了皇位来找你,总得给他一个交代。” 蒋银蟾低头不语,心中哀叹:该死的狐狸精得逞了。 原晞和十七名亲随住在一个远离熙颐馆的院子里,这日上午,他背着药箱去给牵丝郎看腿。柳玉镜走进来,他便放下药箱,与她进屋坐下。 柳玉镜说起亲事一节,问道:“原公子,你要入赘,令尊答应么?” 原晞眨一眨眼,道:“我人在这里,他不答应,又能怎样?” 柳玉镜笑了,道:“你可真是个不孝子。” 原晞道:“宁可我做不孝子,不可银蟾做不孝女。” 柳玉镜点了点头,面露赞许之意,道:“既然要做正经夫妻,就得成个体统,不能像过去那样厮混了。银蟾年纪小,又是村野丫头,不懂事,你是堂堂妙香国的世子,别由着她胡来呀。” 原晞本想着过些日子搬回熙颐馆住,听了这话,脸红道:“谨遵教诲。” 柳玉镜同他去隔壁看牵丝郎,牵丝郎左腿骨骼碎裂,原晞给他用了妙香的秘药,养到十一月底才能拄杖行走。蒋银蟾常来陪他说话解闷,顺道去原晞房中坐坐。 绛霄峰迎来第一场雪时,上上下下都在筹备婚礼,原晞不惯西北的严寒,整日在暖炕上窝着。蒋银蟾拉他去后山赏梅,远远便闻见梅香,走近了,只见苔枝缀玉,雪似梅花,梅花似雪,天风吹得香零落。 一人披着玄青斗篷,立在树下,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却是施琴鹤。他手里拿着一个瓷瓶,在采梅花上的雪,不知采了多久,手冻得通红。 蒋银蟾道:“这种事交给旁人做就是了,施叔叔身子弱,冻出病来,我娘要心疼的。” 施琴鹤笑道:“我来绛霄峰几年了,这点冷还禁得住。大小姐,原公子,听说你们好事将近,恭喜恭喜!我绣了一幅屏风,当作贺礼,你们别嫌弃。” 原晞诧异道:“施公子还会刺绣?” 蒋银蟾道:“施叔叔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绣的花鸟虫鱼好不精致,比外面卖的强多了。” 施琴鹤笑道:“大小姐过奖了。”又采了半瓶,盖上盖子,告辞而去。 原晞低下头,凑近蒋银蟾道:“你会不会刺绣?” 刺绣是女孩子的专长,蒋银蟾不会,他明知故问,无非是揭她的短。蒋银蟾翻他一眼,道:“杭州的韦小姐倒是会呢,可惜人家喜欢小侯爷,看不上你。” 原晞道:“那是因为她没见过我。” 蒋银蟾嗤之以鼻,原晞便恼了,放下手炉,抓了把雪,握成球砸她。蒋银蟾一挥手,树上的雪便凝聚成一个西瓜大小的球,结结实实砸在他身上。原晞啊哟一声,坐倒在地,蒋银蟾哈哈大笑,原晞爬起来又朝她丢了几个雪球。 闹了一阵,原晞呵着手,脸上冻出两片红晕,素艳可喜。蒋银蟾瞧着,便丢下雪球,走去拿了手炉给他。原晞在她这张不饶人的利嘴上咬了一口,静静地赏了会梅雪仙姿,折了两枝红梅,送她回熙颐馆,进去吃了杯热茶,起身要走。 蒋银蟾吊着他的脖子,亲了一下,道:“你今晚来找我,好不好?” 原晞摇头道:“太冷了,我不来。” 蒋银蟾抿了抿唇,道:“那我去找你。” 原晞笑道:“算了罢,别冻坏了你。” 蒋银蟾冷哼一声,捶他道:“你就是怕我娘。” “谁不怕她呢?”原晞披上斗篷,笑着出门去了。 雪光映窗,妇人穿着鸦青剪绒长袄,头上只挽着髻,坐在屏风前做针线。她温柔的神色宛若一个默默无闻的慈母,为女儿备办妆奁,与江湖,魔头,第一高手之类的字眼沾不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施琴鹤进门看见这一幕,怔住了。 柳玉镜转头对他笑道:“你回来了,我看你这屏风做得实在精致,便忍不住做了几针,你瞧瞧,差得多么?” 施琴鹤解下斗篷,近前端详,道:“没想到教主这般好针线,不细看,看不出来呢。” 柳玉镜道:“少哄我,我又不是瞎子。” 施琴鹤把手伸到熏笼上烘了烘,拈起针,柳玉镜歪着头看他做,窗外不时响起雪压断树枝的声音,静谧得仿佛世间一切纷争都停止了,他们可以白头偕老。施琴鹤笑了,自从陪她在半规谷住了一年,他便生出许多可笑的妄念。 也不怪他,这一年里她没有前呼后拥的教众,不在江湖上露面,教主的身份淡去,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很多时候他们好似一对恩爱夫妻,牵挂着远方的孩子。 终究只是一场梦,回到绛霄峰,梦醒了,她还是尊贵的教主,他还是卑贱的面首。 “教主,我本姓傅,名搴锦。先父傅年,人称绵里针,二十年前死在庐州。”他目不转睛地运针走线,绣出池中凫雁纹理分明的羽毛,像在说别人的事。 柳玉镜睇他一眼,澹然道:“我知道,是熊香主杀了他。” 施琴鹤停下针线,错愕地看着她,徐徐牵起唇角,道:“英明莫过于教主。” 熊香主两年前便被他设计陷害死了,柳玉镜拿起火箸簇火,火星子噼啪乱蹦,道:“你后悔么?” 后悔什么?为了报仇,牺牲尊严,做她的面首?目光转回屏风上,荷塘过雨,凫雁双双,最美的一刻就停驻在鹅黄绢上。 “不后悔。” 他无比肯定,在半规谷得到过她的爱。他不愿失去,办法只有一个。 屏风完成这一日,是正月二十五,施琴鹤穿戴整齐,服毒自尽。柳玉镜大出意外,伤感了几日,也就罢了。毕竟只是一个面首,她还会有新的面首,更年轻,更俊俏。 广平王接到儿子的信,带着巨资来赴婚礼喜筵,按说这婚礼应该在男方家举办,儿子信上说柳教主一个寡妇,就这么一个女儿,请他多多体谅。广平王只好体谅,四月初到了西北,惊叹于这片土地的荒凉广阔,真真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难怪能养出蒋银蟾那样的姑娘,广平王心想。虽然他意中的儿媳是贤惠的大家闺秀,但他并不讨厌蒋银蟾,就冲她敢孤身刺杀文相国,这个儿媳他认了。 在绛霄峰住了两日,原晞早晚问安,侍奉茶水,十分孝顺,广平王便觉得不对劲,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原晞方才说出入赘的事,直把广平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抄起茶碗向他砸去,骂道:“孽障,逆子,亏你想得出来,我今日索性将你打死,一了百了!” 蒋银蟾走进来,就见原晞跪在阶下,广平王拿着马鞭抽他,衣服被抽得破破烂烂,一道道血迹渗出来。 蒋银蟾心痛之下,跺脚道:“住手!” 广平王看了看她,道:“蒋小姐,我管教儿子,不关你的事。” 蒋银蟾迈步上前,道:“怎么不关我的事?他现在是我的人,除了我,谁也不能打他。” 原晞仰着脸望她,心下感动,痛楚减轻,道:“银蟾,是我不好,你就让父亲打我几下出出气罢。” 广平王斜眼睨着他,咬紧了后槽牙,扬鞭又要打。蒋银蟾劈手夺过鞭子,拉起原晞便要走。广平王抬腿向原晞膝弯踹去,蒋银蟾反足踢出,双足相交,广平王后退一步,掌挟劲风拍过来。 原晞劝了这个劝那个,两人都不听他的,拆了二十余招,蒋银蟾身子一转,抱着原晞从广平王掌下滑开,跃上墙头,再一纵便不见了。 广平王喃喃道:“好俊的身手!”想了想,又沉下脸,拂袖回房生气。 原晞脱了衣服,躺在床上,雪白的皮肉衬着血淋淋的鞭痕,虽然不深,也看得蒋银蟾揪心,蹙着眉头,给他上药,道:“你爹是不是为了入赘的事打你?” 原晞嗯了一声,道:“你别担心,他会答应的。” 蒋银蟾眼皮一翻,道:“我才不担心呢,又不是我非要跟你成亲。” 原晞呻吟道:“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说这种话。” 蒋银蟾微微一笑,香吻落在他脸上,道:“我告诉你,成了亲,我也不会一心一意守着你,誓同生死,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原晞摩挲着金缕玉带枕,眼中划过幽幽凉凉的光,像深海里游曳的蛇,道:“只要我活着,别人就休想得逞。” 第66节 蒋银蟾喜欢柔弱的美男子,却也很欣赏他内里的坚韧,道:“那我们走着瞧。” 广平王这个大腿没拧得过胳膊,婚礼如期举行,绛霄峰张灯结彩,花团锦簇,腴红鲜丽。宾客们争相观睹新郎官的容貌,津津乐道他是如何从妙香国的世子沦为蒋大小姐的面首,又从面首升为赘婿。 座中一人听得认真,只见他穿着簇新的秋香色冰纱道袍,生得靡颜腻理,眼睛里透出寒门子弟的野心。他叫郁吟斋,一个月后成了柳玉镜身边的新面孔。 【正文完】 第118章 番外之春风又绿江南岸 蒋银蟾十九岁这年,因为扬州分舵说生意不好做,交给总坛的钱较往年少了十几万两,她便自告奋勇去扬州查账。柳玉镜当然知道她是想藉机游玩,便同意了。 重游江南,无论是心智还是武功,她都与四年前相去甚远,又有原晞陪着,柳玉镜更觉放心,临行时,只嘱咐她不要欺负原晞,又对原晞说:“她若欺负你,回来告诉我。” 原晞笑着答应,蒋银蟾道:“娘,你又偏疼他。” 柳玉镜道:“他父母不在,我多疼他些是应当的。” 虽然入赘有损男子颜面,但原晞对面子看得很淡,成亲一年来,柳玉镜处处照顾他,蒋银蟾对他别无所求,他每日侍弄花草,研究毒术,享闺房之乐,落得逍遥自在。 蒋银蟾问他想不想家,他说:“我在家整日被五叔当驴使,有什么好想的?” 蒋银蟾笑道:“原来你是上我这儿偷闲躲懒来了。” 原晞道:“其实我不回去,对五叔也好。” 蒋银蟾一愣,便明白了,他不回去,那些支持他做皇帝的人只能把想头歇了。人说原晞是情痴,蒋银蟾不以为然,皇位也好,面子也罢,都是旁人眼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但对原晞并不重要,所以他愿意放弃。 当妙香的安定,原氏的利益受到威胁时,他一定还会回去。人生种种,孰轻孰重,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大多数人要到三十岁,四十岁,甚至更大的年纪才能清楚,极少数人在原晞这个年纪便清楚,且总能如愿以偿。 船到了扬州,正是三月中旬,运河两岸垂柳鬖鬖,杨花漫漫。蒋银蟾和原晞带了几名随从住在分舵,余人留在船上。扬州分舵的香主还是魏玄护,见过礼,笑容满面道:“属下四年前见到姑爷,便觉得标格出尘,似个公子王孙,果真不错。” 蒋银蟾笑道:“魏香主慧眼知人,四年前那六根金条,我替姑爷向你道声谢。” 魏玄护脸一红,原晞抿着嘴笑,魏玄护道:“些小薄礼,何足挂齿?日前得了一对石火蝎,还望姑爷笑纳。” 石火蝎是罕见的剧毒之物,原晞闻言大喜,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水晶罐子,端详一番,道:“既是魏香主厚意,我也不好白拿。”拿出一瓶解毒丸送他,又问这对石火蝎怎么来的,凡是出过力的人都赏了五十两银子。 次日开始查账,厚厚一摞账本,蒋银蟾是没耐心看的,原晞看过了,把管事一齐传过来,分班问话。这些管事都是有备而来,架不住原晞左右盘问,话里话外虚实难辨,便露出了破绽。蒋银蟾听着,心里有数。 查了几日,两人怀疑富管事和仇管事勾结从虎帮,破坏分舵的生意。从虎帮是江南的帮会,人多势众,不可轻举妄动。两人商议过了,由原晞带着两名随从,每日去从虎帮的地盘上暗访。 却说冯小侯爷带着夫人韦庭芳和小妾骆氏来扬州游玩,住在朋友的别院,骆氏爱热闹,又得宠,小侯爷出门应酬,她也跟着去,倒把个韦庭芳冷落了。韦庭芳嫁给小侯爷三年,未生下一男半女,去年父兄获罪,被贬雷州,她心里更加着急。 扬州城外有座甘露庵,求子甚灵,这日吃过早饭,韦庭芳坐轿子去甘露庵烧香。跪在观音大士面前,她不由想到她曾经的未婚夫,妙香的广平王世子。 “皇天菩萨在上,信女冯门韦氏,虔诚忏悔,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为一己之私,害原世子性命。如今他在妙香无恙,信女家人遭原氏报复,在蛮荒之地受苦,望您大发慈悲,保佑他们平安,信女早日有子。” 许下愿心,吃些素斋,坐轿回下处。走在山路上,一边是重重叠叠的树林,一边是深沟,忽然自树林里窜出两只野猪,发疯似地撞翻了轿子。韦庭芳滚出来,一只野猪朝她撞去,轿夫丫鬟婆子们都慌了神,眼看这娇滴滴的美人就要命丧獠牙下,一道寒光激射而至。 野猪摔倒在地,一把锋利的刀直插心脏,刀柄金银错镂,灿然生光。 众人还没回过神,一个高大汉子扑到,挥刀砍下了另一只野猪的头,鲜血如扇子展开,野猪还往前冲,掉下深沟。韦庭芳脸色惨白,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汉子看了看她,拔下野猪身上的刀,擦拭干净,走到一辆马车旁,双手递上。 车帘掀起,一位青年公子还刀入鞘,只见他仪容俊美,气度闲雅,令人难以置信刚才那一刀是他掷出来的。韦庭芳定了定神,上前道谢,近看更觉其美得妖异。那公子点头微笑,客气了几句,放下车帘走了。 这场短暂的相遇在韦庭芳心中一遍又一遍重复,回味,像苦闷的孩子吮舔意外得来的糖,越舔越有味。冯小侯爷和骆氏回来,见院子里放着一只野猪,韦庭芳坐在吴王靠上,望着一池春水,唇角含笑。 骆氏脸色微变,冯世科打趣道:“庭芳,这是你猎来的野猪么?” 韦庭芳款款站起身,睇了骆氏一眼,说明野猪的来历,道:“爷,此事绝非偶然,定是有人谋害妾身。” 冯世科拧眉,面上掠过一丝不耐烦,温声道:“庭芳,没有人害你,你不要多想。” 骆氏道:“就是,姐姐以为人家跟你一样狠毒,连未婚夫都……” 冯世科眼风一斜,止住了她的话。韦庭芳脸皮紫涨,瞪着骆氏,慢慢地垂下了头。起初她并不想杀原晞,但宣礼说了,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不杀他后患无穷。一切罪孽都是为了成全她和冯世科的婚姻,冯世科知情后,却心生芥蒂。 真不值当,韦庭芳转身回房,一脸厌倦道:“既然爷这么说,就当是意外罢。” 冯世科望着她孱弱的背影,良心萌动,有些过意不去,撇下骆氏,赶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庭芳,你爹和慎礼的事,我已经派人去京里疏通了,你放心,我一定救他们回来。” 韦庭芳鼻子一酸,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是夜云雨事毕,冯世科搂着她说话,骆氏的使女来请了四五回,冯世科烦不过,穿上衣服过去了。 韦庭芳躺在空寂的黑暗中,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位贵公子,如梦如幻,如月华星彩,对着他,自己亦是瑶宫中人。冯世科这样庸俗好色的浊物,只有贱人才把他当个宝。 原晞在外面暗访时,蒋银蟾在江上捕鱼,心中隐隐期待再捕到一个美少年。随着技巧日渐提升,虽然没有美少年落网,但她捕到的鱼越来越多,倒也欢喜。带回分舵,众人一抢而空,都为吃到大小姐捕的鱼而深感荣幸。 原晞有所耳闻,也不在意,他坚信和她的相遇是独一份的奇缘,不会再有美少年碰巧落入她的网。想来她也明白,只是觉得有趣罢了,她为什么觉得有趣?还不是因为他。 岂料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日下午,真叫蒋银蟾又网住一个美少年。船上一共五个人,连船头的两只鸬兹都看呆了。半晌,蒋银蟾唇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将昏迷的美少年带回去,安置在一间空房里。 夕阳晒红了窗纸,美少年睁开眼,见蒋银蟾坐在窗下的一把交椅上,睡着了,房中更无旁人,心下窃喜:愚蠢的妖女,你的死期到了。 他噙着冷笑,悄无声息地下床,走近两步,拳头向她太阳穴击落。他出拳很快,沉重有力,俨然是个高手。 蒋银蟾叹了声气,已将他的手腕攥住,冷冷道:“不自量力。” “姑爷,不好了,大小姐又从江里捞上来一个小白脸!”一名教众见原晞回来,抢上前报信,说完才意识到这话不对,把原晞也骂了,扇了自己一巴掌,道:“小的说错了,没有又字。” 原晞大为诧异,想了一想,道:“捞上来的人呢?” 教众道:“在东堂小厢房里。” 原晞给他一锭银子,快步走到东堂,听见一声惨叫,正是从小厢房里传出。门关着,原晞敲门,里头又传出两声惨叫。 蒋银蟾沉着脸打开门,见是他,脸色稍霁,道:“你来做什么?” “听说你又捞上来一个人,我来看看要不要医治。”原晞朝她身后张望,一人躺在地下,神情痛苦至极。 蒋银蟾噗嗤一笑,让他进来,道:“你有这么好心?”转身倒了杯茶,道:“这人刚才偷袭我,被我扭断了手腕,踢断了腿。我猜他是从虎帮派来的刺客,看我常在江上捕鱼,便潜在水下,等我撒网。”左足踩住刺客的胸口,低头道:“我说的对不对?” 刺客胸骨欲断,在她脚下挣扎,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原晞坐下道:“因为大小姐冰雪聪明,她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你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想迷惑她,可笑!” 审问明白,刺客只剩下一口气,苦苦哀求蒋银蟾高抬贵手。蒋银蟾毫不心软,命人砍下他的首级,送给从虎帮帮主。 原晞道:“送只手或者脚也是一样的,何必非要杀他呢。” 蒋银蟾道:“他该死。” 从江里捞出鱼美人,是蒋银蟾最绮丽的一段回忆,在她重温回忆的过程中,任何人的出现都会破坏那种感觉,因为回忆无可取代。这番心思,原晞看得透彻,他知道哪怕是自己,也不及她回忆里的鱼美人,那是经过无数次润色的一个意象。 欧阳贤次日醒来,见床头放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包裹,吓了一跳,打开细看,是派去刺杀蒋银蟾的贾经的首级,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过了两日,派人送了十万两银子到北辰教分舵。 富管事和仇管事原是曲凌波的人,曲凌波死后,他们勾结从虎帮作乱,蒋银蟾将他们逐出教。正事处理完毕,开船去了杭州。 这日烟雨如幂,西湖上落花飘零,她和原晞乘了一条瓜皮船,酒至半酣,原晞拿出笛子,去了锦套,呜呜咽咽吹给她听。 蒋银蟾穿着湖绿色对襟纱衫,摇着宝蓝团扇,杏眼微饧,两腮流霞。原晞不觉放下笛子,凑近她的脸,忽闻船外有人叫好,两人都笑了。舒头望出去,一位锦衣公子立在船头,旁边一个袅袅婷婷的美女持伞。 两船相距不过一丈,那锦衣公子看见蒋银蟾,怔了一怔,失声道:“姜姑娘?” 蒋银蟾辨认片刻,惊奇道:“小侯爷?” 冯世科笑道:“你还记得我,这位是?” 蒋银蟾见舱内隐约有一华服妇人,心想也许是韦小姐,朗声道:“这是我丈夫,妙香广平王世子。” 冯世科脸色大变,上下打量着原晞,道:“你是原世子?” 原晞出到船头上作揖,道:“正是。” 舱内当啷一声,冯世科回头看了一眼,还礼道:“久仰大名,今日幸得识荆,深慰平生。”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游移,似有许多疑惑。 蒋银蟾笑道:“小侯爷,若不是尊夫人一家谋害拙夫,我也不会认识他,尊夫人是我们的媒人,还请出来,我当面道声谢。” 韦庭芳僵坐在椅上,脚边茶盅摔成碎片,茶水顺着织金裙摆滴滴答答。她隔着帘幔,隔着烟雨,痴痴地望着那道身影,怎么会是他呢!冯世科走进来,叫她出去赔个礼,她又羞又愧,死活不肯。 冯世科只好出来推说她身子不适,蒋银蟾也没有勉强。冯世科再三向原晞赔礼,原晞摆袖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小侯爷和尊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两条船错开,韦庭芳忽地走出来,叫了声原公子,敛袂深深道个万福。原晞一愣,认出她是那日在山上被野猪袭击的女子,笑了笑。 蒋银蟾道:“是个大美人呢!”语气似在替他惋惜。 原晞往她额上亲了一下,道:“不及你万分之一。” 蒋银蟾歪过笑脸,眼波斜眄,胭脂虎的温柔比这江南烟雨更销魂。船在柳荫下泊了一夜,正是春潮带雨,粉融香汗,梦入鸳鸯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