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锁》 第1节 ?  本书名称: 长命锁 本书作者: 张半天 本书简介: 张文华是一名讲解各种悬案的主播,事业有成,爱情美满,却不料被一封敲诈邮件打碎平静生活。这个悬案主播为了继续隐瞒十年前犯下的悬案,不得不在形形色色的“恶人”中寻找敲诈真凶。自私,软弱,侥幸,金钱,美色,出轨,强奸,杀人,一群青年男女的毁灭史…… 第1章 电子邮件 下午六点半,张文华离开与女友夏杉杉的住所,开车前往工作室准备开始今天的直播。 今晚的城市格外美好,晚风徐徐,不冷不热,深蓝色的夜空中难能可贵地亮着几颗星辰,路上交通也不拥堵,进入工作室时距离开播时间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 时间充裕,张文华给自己冲一杯咖啡,来到窗前打开窗子,宛如宇宙星河的灯海便倒映在他的眼睛里。 他本就喜欢这座城市,喜欢巷子里偶遇的早餐,喜欢刻有时代印记的斑驳建筑,更喜欢环抱城市的绿水青山……在很多人眼里,城市不过是争名夺利的生存空间,但在他看来,城市也有生命,不同的历史赋予了城市不同的气质,只有细心的人才懂得品味。 如今他更喜欢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让他遇见了夏杉杉,那个温暖美丽的女孩。他爱她夕阳下的笑,爱大雪落满她的肩头,也爱她孩子一样拉着他的手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更爱她眼眸深处对世间万物善意的解读。她第一次注视着他的时候,就驱散了他心中深入骨髓的孤独,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 此时此刻,他望着万家灯火,郑重地做出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夏杉杉求婚,在这璀璨人间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也的确不需要再等什么了,三十出头的年纪,买完车和房子,一百多万存款,每年三十万左右的稳定收入,时间也相较自由,对于凡尘俗世中的很多普通人而言,已可望不可即,足以给心爱的姑娘幸福。 人切莫过于追逐生命的价值而忽略了生活的价值,生命的本真就是在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样的事。 今晚的城市格外美好,美好到让人沉醉,然而,深谙世事的人大抵知道,噩梦总是喜欢在美好的时刻悄然降临。 一杯咖啡喝完,张文华收回心神,换上服装,坐在电脑桌前调试直播设备,确认无误,他登陆邮箱,翻看粉丝发来的电子邮件。 他是个解读古今中外各种悬案的主播,依靠自己独特的逻辑分析视角和严谨中富含人文关怀的结论,很受粉丝欢迎,邮箱是他留给粉丝的,用来收集素材。 今天一共三十多封邮件,一部分是粉丝的表白,一部分推荐了一些一看就是胡编乱造的案子,还有几封是一些传媒公司邀请他签约带货的,基本上都没什么用。 他从来不想签约某家公司,不想成为听命于人的打工者,他的收入一半来自于粉丝打赏,一半来自于广告,这样虽然局限发展,但换来的是自由自在。 时间差不多了,还剩下最后一封,邮箱的名字很文艺: 碎光落满身 ,内容却只有一句话,他扫一眼便把鼠标滑向右上角,可转瞬,一阵寒意从心头涌起,让他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他捕捉这异常的感觉,目光聚焦到这句话上,看到: 这个案子快讲完了,主播讲讲李萱源的故事吧 。 李萱源 。张文华盯着这三个字愣了几秒,兀自干巴巴地一笑,自我安慰道:“一定是巧合罢了。” 他关掉邮箱,揉了揉脸,调整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冷静睿智,然后打开直播页面,清了清嗓子道:“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我是你们的张探长,今天我们继续来讲雪糕厂老板失踪案,昨天给大家留下一些问题,很多粉丝私信我进行了推理,现在我们逐条分析,九点钟准时开始后面的故事……” 每次直播,张文华都会录制视频,每讲完一个故事就将视频删减完善制作成完整的案件放在主页里,用来引流。 他有着不错的低沉嗓音,会搭配音效,更重要的是他大学的专业是美术,能轻松绘制出各种画面,往往一开播就能迅速把观众带入情景。这次也不例外,他分析完粉丝们的推理开始讲案件的时候直播间已经稳定在七千多人,页面下的短评和小礼物沸水一样翻滚着。 忽然,一条弹幕闪过,他敏感地捕捉到还是邮件里的那句话: 这个案子快讲完了,主播讲讲李萱源的故事吧 。 发消息的不是粉丝团成员,是那种连名字都没有的数字id,看起来像个新号。他不做理会,继续讲,跟着又是一条同样的弹幕。 接下来的十分钟之内,这个数字id不间断发送,全部都是同样的内容,最终引起粉丝们的反感,有粉丝等级比较高的评论道: 拜托不要刷屏,有什么建议可以跟主播私信说啊 ! 张文华找到契机,暂停讲述,道:“这位朋友请不要刷屏影响大家的观播体验,管理员关注一下,故意捣乱的请踢出直播间。” 这个粉丝量,张文华不必刻意讨好某一位新粉,他的管理员其实是自己的另外一个小号,随时可以操作。 数字id没做任何解释,还是一直刷同一条弹幕,张文华只好假借管理员之手将其踢出直播间,然后发福袋给粉丝们道歉。当然,道歉也是一种套路,为的是拉近和粉丝之间的关系,一个小福袋换来的是粉丝们更贵重的礼物。 一波礼物刷过,直播回归正轨,评论区里又进来另外一个数字id刷起那条评论: 这个案子快讲完了,主播讲讲李萱源的故事吧…… 随即又有粉丝跳出来指责这个id,但这次,也有粉丝回复: 李萱源是个什么案子啊?非常有名吗?我怎么没听过? 数字id不回答,重复刷屏。这种冷冷冰冰的反应引起更多人的好奇,有人说自己搜索了一下,没搜到李萱源的案子;有人开玩笑说会不会是李萱源被人害死了,鬼魂想让张探长伸冤,当然更多的人都在抵制这种行为,不过这意味着直播间乱套了。 被人带节奏,是每一位主播都深恶痛绝的事情,如果主播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直播间,会很快丧失粉丝的好感,影响礼物收益,而处理这种问题又很微妙,再强行踢出去会让人觉得主播没能力。 张文华的经验还算丰富,直接说道:“这位粉丝如果觉得李萱源的案子很精彩麻烦整理一些资料发到我的邮箱,我研究过之后如果觉得值得讲,会把它呈现在大家面前的。现在我们还是继续关注一下被放在冰柜里的可怜雪糕厂老板吧……” 数字id似乎得到了满足,果真没再刷屏,张文华靠着精彩的讲述再次把粉丝拉回到情景中。 午夜十二点,张文华留下一个悬念,结束直播,捶着酸痛的腰走到窗前呼吸新鲜空气,缓解紧绷的脑神经。 很多人觉得直播是个不用出什么力就能赚钱的行业,张文华实在不敢苟同,干直播这五六年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比如每次直播完都会大脑缺氧。 微信提示音响了,他拿起来,听见是夏杉杉的语音,“结束了吗老公?注意休息哦!” 他温柔地回复一声“这就回家”,掐灭刚吸两口的烟,准备关电脑离开。 他这种直播需要创作,创作需要绝对安宁的环境,所以他租了这间工作室,把工作和生活完全分开。 坐回电脑前,他才想起那封讨厌的电子邮件,再次点开,收件箱里没有新消息,他暗暗叨咕果真是个恶作剧,就要关闭,结果赶在鼠标左键点下去之前,收件箱里蹦出来一封新邮件。不知为何,那一刻张文华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那个“碎光落满身”的邮件,按规矩添加了文档附件,张文华下载下来点击开,上面写着: 李萱源,女,1990年出生,2005年就读于三道河县第四高级中学,2008年高考前夕离奇失踪,当时据校方和同学反映,李萱源性格内向,品学兼优,不存在矛盾纠纷,警方和热心群众曾展开多日搜索,无果,最终在李萱源日记中发现其自感学习压力大,有逃离家庭的想法,遂认定为离家出走,此案不了了之。 文字下面配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远景照,身穿校服的李萱源背着书包站在第四高级中学大门口,呆呆地望着镜头;另一张是特写,李萱源有些腼腆地笑着,乖巧的头发,精致的眉眼,清纯可爱。 这一段话和两张图片让张文华心脏狂跳,他是三道河县人,四中是他的母校,他也是2005年上高中,2008年毕业,不管是文字叙述的内容还是图片上那十七岁的小姑娘他都无比熟悉——这个陌生人所说的李萱源真的是他的同班同学! 有那么一段时间,张文华大脑一片空白,狭小的工作室里回荡着他心跳的“砰砰”声,许久,他冷静下来,双手颤抖着敲击键盘,回复道: 对不起,这是一起很普通的失踪案,没有什么拓展空间,不符合我讲故事的要求。 发送出去,立刻又有一封邮件回复过来,是另外一张照片,树林中的一棵大柞树,配着一行文字: 那这个地方你还记得吗? 椅子倒了,张文华重重摔在地上,血液逆流,天旋地转。猛喘一会儿,冷汗干涸,他撑起上半身,心惊胆战地朝屏幕投去目光,仿佛心脏结实地挨了一拳。 没错,就是那棵树,枝繁叶茂,生命旺盛,树干上长着一颗人头大的树瘤,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它生长在三道河县老城水库山坡上的树林里,当年他就把李萱源的尸体埋在这棵树下。 第2章 长命锁 十年了,真相被人发现了吗?不可能呀!当年他做这件事情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现在十年过去,即便有蛛丝马迹也早已经消解,怎么可能才指向他呢? 如此想着,张文华恢复一点底气,爬回到椅子上,回复: 不懂您是什么意思,如果您怀疑这个案子有蹊跷,还是报警比较好,我只是个主播,对案件的分析只是一种节目效果,起不到法律作用。 呵呵,真是一位出色的探案主播,开始试探我了吗?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的长命锁不见的? 张文华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前胸,又急忙把手放下,幸好此刻是用电脑交流,如果是面对面,他的反应足以暴露心中所想。 他刚记事的时候就有一枚长命锁挂在脖子上,银的,民间的银匠打的,做工很粗糙,乌漆墨黑又很小,正面写着“长命百岁”,背面写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在那个年代那种偏僻的小县城,金银首饰都是需要藏在箱子底的传家宝,大人都不会时常佩戴,更何况是个小孩子,所以张文华非常骄傲地把它佩戴在胸前,起初逢人便显摆,后来显摆够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因为银链子摩擦锁头会发出声响,还有同学给他取了一个可爱的外号叫“小叮当”。直到高三那年生日,他妈告诉他过完生日就成年了,可以把长命锁摘下来放在家里了,那时他才发现长命锁不知去向。他妈狠狠地把他打了一顿,他满心怨恨也没往别处想,后来上大学,就渐渐忘在了脑后。 现在,当这个碎光以这种方式提到长命锁,他忽然意识到他的生日就在埋掉李萱源之后不久,莫不是填土的时候掉在李萱源身边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是铁证啊! 很长一段时间,张文华盯着电脑上的那棵树,尝试回忆埋尸的过程,可当时他太紧张了,什么都不记得,照片中这棵树也只照到树根以上的部分,看不到树下的情景。 这个碎光是谁?他到底知道什么?张文华大脑混乱如麻,迟迟不敢回复。 碎光追问: 想起来了吗张探长? 张文华回复: 你是谁? 碎光说: 我是想把长命锁还给你的人。 张文华问: 长命锁在你那儿? 如果他是说出的这句话,嗓音一定因为惊恐而走调儿。 碎光直截了当: 明天准备二十万现金,下午五点放在山地公园登山梯入口处的垃圾桶里,我拿到钱后告诉你去哪里拿长命锁。 张文华感受到屏幕背后一副自鸣得意的嘴脸,略带怒意地回复说: 你是在威胁我吗? 碎光说: 五点钟看不到钱,长命锁会出现在派出所,你有一夜时间考虑,但我提醒你,取款二十万是要提前预约的哦,不要错过时间。 被抓住把柄的感觉令人窒息,张文华心神不宁地回到家,第一时间就被夏杉杉发现了端倪。 夏杉杉帮他脱掉外套,端上一碗面,一边陪着他吃一边询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敷衍道:“今晚直播有人捣乱,效果不太好。” 夏杉杉挥舞起拳头,“是哪个不识相的敢得罪我们家探长?他不知道最伟大的侦探反过来就是最难对付的杀手吗?” 说者无心,张文华却是浑身一抖。夏杉杉急忙补充道:“开玩笑啦!你已经很努力了,不要那么追求完美,做一件事一味地顺风顺水那才真是需要担心的时候呢!” 张文华勉强笑了笑,想起自己求婚的决定,忽然问:“杉杉,如果有一天没人再看我直播了怎么办?” 夏杉杉眯起眼睛,“我养你呗!”然后她抓住张文华的手,认认真真地说:“老公,不要把所有压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我也是这个家的一部分,我有义务而且有能力跟你一起分担生活中的所有,所以请你永远出于热爱去做一件事,而不是谋生的压力。” 第2节 这个女孩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寻常的女孩遇到这种问题,大概会说出“放心吧,你这么优秀,只要努力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说出来我帮你想想办法”或者“我永远相信你”之类的话语,这些话也不失为一种理解和关爱,可跟夏杉杉的回答比起来就显得十分肤浅。 一个已经打拼出一番事业的成年男人,大多数时候都不想争取别人的信任、建议和安慰,他们有自己的办法解决难题,也不会轻易认为自己会失败,他们需要的仅仅是别人看懂他们口是心非的压力,虽然他们不见得真想让人分担。 把全部精力投入于某一件事上的人大都是孤独的,孤独便需要陪伴。夏杉杉懂张文华的努力上进,也懂他的孤独,并能恰到好处地让他在想要独处的时候独处想要陪伴的时候得到陪伴。对于女孩来讲这是得天独厚的珍贵品质,对于男人来讲,遇到这样的女孩,也是得天独厚。 张文华反握住夏杉杉的手,感受她指尖的温度,玩笑着说:“别这么认真嘛,我可是要成为千万级主播的男人,怎么会轻易倒下呢?” 吃完面,一番云雨,同样满身疲惫的夏杉杉沉沉睡去,张文华看着她光洁的后背,懒得再耗费美好的时光去琢磨碎光的事,只想快点把他打发掉,给夏杉杉一场盛大的求婚仪式。 天很快亮了,市井喧嚣笼罩城市上空,夏杉杉悄悄起床,在张文华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匆匆离开家。她是个平面模特,比张文华小几岁,正是事业上升的黄金年龄。 九点,张文华起床,洗漱完毕,去自己经常去的那家银行预约取款。他每年的流水都很大,是老客户,过程自然没费周折。 之后的一天,他开车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小巷,在一家珠宝店花六万元挑选了一颗钻戒,然后琢磨着什么样的惊喜才配得上他心爱的女孩。很多创意,无从择优,但他并不着急。 下午四点半,他把车停在山地公园附近的一个小区内,提着装满二十万现金的手提箱向公园内部走去。 大虎山是这座城市的最高峰,海拔六百多米,单看数据虽然不很出众,但因为整座城市的平均海拔只有几十米,所以衬托得它巍峨挺拔。山中有参天古木,有古刹寺庙,还有废弃的军事观测站,一条石阶从山脚开始,沿山势直通峰顶,再绕进深山,经过一些景点,最后折回停车的那个小区。这条游览路线十分累人,基础设施又不好,且经常传闻有变态和抢劫犯出没,所以平时人很少。 山地公园就在登山的起点处,张文华进去时只有附近小区的大爷大妈各据一片区域跳着舞,嘈杂的通俗音乐掩盖了一切声响。 山峰早早地遮住了西沉的太阳,公园里的视野条件已不是很好,张文华避开人群视线,悄悄把手提箱放进指定的垃圾桶旁边。 他没离开,而是走进完全被树木遮住的一条长椅坐下来,偷偷观察着那个垃圾桶,因为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推测:知道李萱源那个案子的有没有可能是个认识的人? 时间缓慢流逝,路灯亮了,大爷大妈们不知疲倦地跳着,广场周围又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些偷偷约会的小情侣和饭后遛弯的一家三口,好在没人到他这边来。 五点,天更黑了,手提箱折射着路灯的光泽,显得有些扎眼。张文华开始担心某位大妈过来当无主之物捡走,那样就别想要回来了。 五点半,起雾了,丝丝条条的雾气如触手一样探出林子,很快便把广场遮盖,跳舞的人变成雾气中模糊的黑影,夸张的动作如同鬼怪。 怎么还不来呢?处心积虑讹诈二十万竟然不很着急拿到钱?张文华急切地四处张望,忽听不远处 传来一声金属相撞的声音。 是鞋子不小心踢到铁皮垃圾桶发出的闷响。他屏住呼吸,皱眉看过去,赫然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站在垃圾桶前。 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影子是什么时间从哪个方向走到垃圾桶旁边的,但此刻就站在那,一手掀开垃圾桶盖,一手在垃圾桶里翻找,嘴里模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看身形,不是拾荒的老人也不是清洁工,但隔着雾气,实在看不清楚细节。 张文华紧张到血液凝固,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随着距离拉近,他渐渐判断出那是一个身高在一米九左右的、身体刚刚发胖的年轻人,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一条沙滩裤、一双运动鞋,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 两人距离只有不到五米,张文华不敢再前进,躲到一棵树后面继续观察,停下后他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凉。 这时,背影发现了靠在垃圾桶旁边的手提箱,捡起来,打开卡扣确认里面的东西,然后鬼祟地左右看看,关好箱子朝上山的方向走去。 影子左右观察的刹那,张文华认出了这个人,而且熟悉,他也在这座城市上的大学,毕业后曾跟他一起合租过房子,并且一起谋划自媒体,后来因为一些不愉快分道扬镳,他和李萱源一样,是他高中同班同学,叫王逍遥。 第3章 雾夜大虎山 高中的学生,一般会被定义为两种类型,一类是努力学习的好学生,另一类是调皮捣蛋的差生,差生一般又被分为两类,一类专注于玩,搞些自己的小名堂,另一类则喜欢效仿社会小混混,张文华和王逍遥都属于差生中的第二类。 张文华其实不具备成为小混混的先天条件,家里非官非贵又没好亲戚,长得也比较瘦小,他努力活成一个小混混,完全是被逼的。 他很小的时候,他爸不知什么原因喝农药自杀了,这件事被人传到高中校园,大家都明里暗里嘲笑他,他忍受不了,便努力装成没有教养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不好惹。 王逍遥不一样,他虽然也是普通家庭的农村孩子,但是长得人高马大且胆子肥下手黑,打架一个能打五个,因为屡教不改,被原来的学校开除,转到四中,跟张文华一个班级一个寝室。 张文华早就听过王逍遥的大名,很崇拜他,有点怕他,但有意无意接近几次之后,发现他其实非常仗义,打的都是跟他作对的人,不无故欺负人。王逍遥很同情张文华的遭遇,两人经常一起逃课逃寝一起泡网吧,一来二去成了铁哥们儿,张文华的腰杆儿也硬了许多。 虽说是小混混儿,但毕竟还是高中生,目标是考大学,为了能弥补学习上的劣势,王逍遥成了体育特长生,人越来越壮,张文华成了美术特长生,气质越来越文艺。 高中毕业,他们考上了位于这座城市的两所不同大学,一开始还约定着一起干一番事业,可到了大学,新的环境,新的朋友,新的氛围,幼稚的兄弟情义很快淡化,最后完全不联系,大学期间甚至没有见过一面。 再见面是大学毕业的那年冬天,在一家面馆吃饭,偶然相遇。同学感情有时候很奇怪,纵使多年不见,但一经相遇,便会瞬间勾起很多久远的回忆,让友谊死灰复燃,这种神奇的友谊有一个概括性的词语,叫做“老同学”。 经过大学生活的成长与积淀,他们都不再是当初把“混”当成人生价值的小镇少年了,二十多岁的年纪,他们已然明白赚钱在这个社会里的重要性,同时,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心高气傲,觉得给别人打工永远无法出人头地,男人必须做一番自己的事业。 那时候短视频平台还算是比较新鲜的玩意儿,王逍遥敏感地捕捉到这里面蕴含的巨大商机,想通过拍摄短视频运营自媒体,可惜身边的人都不懂他的战略眼光,笑他异想天开。 张文华懂,在他放弃当画家的梦想后,体内的创作因子迟迟找不到新的寄托,短视频正好是一种新颖的创作方式。 他们一拍即合,搬到一起住,从零开始学习剪辑,搜集素材,琢磨文本,打造人设。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两年间他们尝试过走高端路线,尝试过以小人物引起共鸣,尝试幽默风格,也拍摄过情感段子,就是火不起来,最后身无分文,陷入迷茫。 为了保持更新,腾出更多时间想辙,张文华不得不一个人面对镜头讲起故事,没想到,这无意间的一讲,反响竟出奇地好,一条视频就吸粉一千多。两人看到机会,锁定方向,精心谋划,推出第二条讲故事视频。 这也许就是张文华的天赋,那面对镜头时专业演员级别的感染力,绘画一样引人入胜的叙述方式,精湛的逻辑分析,有时连王逍遥都听得入迷。第二条视频大热门,吸引了更多粉丝的关注。 此后他们乘胜追击,积极总结经验,及时分析火爆原因,成功打造出“民间神探”的形象,丰富场景,精选案件,陆续又推出第三条第四条视频,条条吸粉,等到推出第十条视频时,“张探长”的账号已坐拥十万粉丝,接到人生中的第一个广告,收入两万块。 随后张文华开始尝试直播,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直播的效果比拍摄视频更好,现场互动大大增加了粉丝的参与感,账号又迅速运营到新的高度,收入与日俱增。 事业如火如荼,但细心人会发现一个问题,就是王逍遥的作用越来越弱了。以前拍摄视频,王逍遥主要靠自己的人际关系负责场地、道具和助演,现在这种模式里,场地只需要一个房间,场景布置一次很长时间都不用更换,素材是张文华搜集,文案张文华自己撰写,出镜也只有张文华一个人,更直白地说,即便没有王逍遥,张文华自己也能把账号运营得很好。 潜移默化的,两个人的心里都发生了变化,只是张文华醉心于创作,没有发现。直到有一次,在选定素材故事时,张文华觉得讲“飞机劫持案”比较贴合时下的热点事件,王逍遥则觉得讲一个民国时期的“诈尸案”更吸引眼球,两人各自发表意见,互不相让,说得面红耳赤,情急之下张文华脱口而出,“哥你就听我的吧,在搞创作这方面你一个体育棒子还能比我这画画儿的强么?” 王逍遥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离开了房间。那天直播结束,王逍遥搬回去两箱啤酒和很多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两人推杯换盏喝得大醉,喝完,王逍遥给张文华点了一支烟说:“弟,以后你自己干吧,哥找点别的事儿干。” 张文华突然醒酒了,让王逍遥别开玩笑。王逍遥道:“你是我兄弟文华,我跟你不藏着掖着,你干得不错,很有天赋,也很努力,往后肯定越来越好,哥留在这说白了就是在靠你养活,哥这辈子都没靠爹妈养活过,能靠你么?你继续干,需要哥的时候哥还帮忙,但是哥真得找点适合自己的事儿了。” 张文华了解王逍遥,知道他做出的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张文华提出把当前所有的收益都给王逍遥,王逍遥坚持一分钱都不要。当晚两人大哭一场,第二天醒来再见面,总觉得彼此之间隔着什么。没多久,张文华自己找了一个房子,搬了出去。 之后如高中毕业时候一样,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只偶尔在朋友圈里面互相问候一下,按张文华的猜测,王逍遥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事做,成天就那么游荡着。 他们的最后一次联系是一个月前,王逍遥破天荒地给张文华打了一个电话,犹犹豫豫好像有事要说,最终却简单问候几句就挂了。 回到眼下,张文华跟着迷雾后王逍遥朦胧的背影,听着那沉重脚步踩在石阶上有力的声响,心想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人能挖掘出李萱源的案子,那非王逍遥莫属了。 首先,王逍遥是李萱源案子的亲历者,而且作为高中时代的铁哥们儿,张文华知道王逍遥一直暗恋李萱源,李萱源失踪后,王逍遥曾经连续一个星期没上课没训练,带着所有把他视为“大哥”的同学把学校附近所有能藏人的地方找了个遍,最后日记被发现,大家都相信李萱源是离家出走,王逍遥仍坚称李萱源是被害了,他曾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是谁害了李萱源,肯定把他碎尸万段!” 其次,王逍遥是为数不多知道张文华的长命锁丢了的人。那是他们开始创业并住到一起后,有一次洗澡,王逍遥问:“我记着你上高中的时候脖子上戴个宝贝疙瘩来着,咋 不戴了呢?”那时候张文华都忘了长命锁的事情了,回答道:“早就丢了,高考那会儿就丢了。” 再次,他们一起住的时候经常会聊起高中时代的事,聊起曾经的同学,不可避免地就要聊到李萱源的去向,每次说这件事,张文华都浑身不自在,总是岔开话题——任何一个人只要稍加留意,都会意识到那不是正常反应。 早该想到是他的。张文华暗暗嘀咕,旋即又很气愤,“人真是善变的动物,当年光明磊落的汉子竟然干起这种勾当来,你要是直接去举报我,也算是伸张正义,竟然跟我勒索钱财,区区二十万,你跟我说一声借,我还能让你还不成?” 雾越来越浓,山路崎岖,怪石嶙峋,两侧的树木倾斜过来,好像阴云压在头顶。王逍遥停下来点了一支烟,打火机的声音在空寂的山中显得异常清脆,火苗也好似微弱的鬼火。张文华趁机停下休息,小口急速喘息。 王逍遥重新上路,张文华艰难跟着,闻到二手烟的味道。王逍遥年轻时的体育训练打下了良好的底子,身体素质一直不错,走了这么久依然健步如飞,张文华则是上气不接下气,大脑一阵阵发出缺氧的警报。 从道路陡峭的情况判断,此时已快接近山顶,张文华越来越搞不清楚王逍遥拿到钱之后为什么不回家而是要登山,要知道沿着这个方向出山的话,至少得走三个小时。 后来他想到一种解释,王逍遥很可能是要把长命锁藏在山上某处,然后通知他来取。 终于,爬过最后三十米几乎立陡的石阶,前方就到了修建在山脊上的观景路。这条道路大概三百米长,从背面环绕山峰,中间部分有一座探出山体的观景台,居高临下,秋天景色特别美,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日落,有时候有云海,不过夜间这里只有冷风和黑暗。 张文华体力透支,爬得很慢,走到景观路上时,王逍遥的身影已经从雾中消失了。他扶着栏杆,咬紧牙关,努力加快速度,虽然很小心,但鞋底触碰木板地面还是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栏杆突然断了,而张文华明显觉得自己并没有走到尽头,迟疑片刻,他意识到原来是到了观景台,栏杆拐了一个直角弯插入悬崖的方向。 观景台不大,五米见方,他本能地朝平台看去,白雾流动,没能看见人影,却看见装钱的皮箱子孤零零地放在平台中央。 他鬼使神差地走近两步,确认的确是刚才的箱子,正不知王逍遥搞什么名堂,身后地板颤动,他猛然回头,一只硕大的拳头迎面击中他的下巴,他踉跄几步,扑倒在箱子旁边。 第4章 刹那间的决定 是王逍遥,杀气腾腾的庞大身躯如同一只暴躁的熊瞎子。他快走两步,薅着领子把张文华提到面前,咬牙切齿地问:“李萱源的事儿真是你干的!?” 唾沫星子喷了张文华一脸,张文华张嘴,鲜血顺着鼻孔和嘴角一起流下。来时路上他还对兄弟感情抱有幻想,现在看到王逍遥愤怒到扭曲的表情,他彻底死心了。 他笑了笑,“钱你都拿了,还装得这么正义凛然干什么,长命锁给我,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王逍遥怒吼一声,再次把张文华打飞,然后追过去,再提起,再打倒,边打边喊:“你为什么那么做?李萱源学习那么好,本来会是咱们同学中最有出息的……亏我把你当了这么多年兄弟……” 张文华不说话,也不还手,任凭自己在观景台上跌来撞去,他知道自己不是王逍遥的对手,更不想提及他害死李萱源的幼稚原因。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眼下的局面,唯独想着只有咬住王逍遥向他讹钱的事实,才不至于让自己太理亏。 王逍遥停手了,瞪着他,身体剧烈起伏,眼睛里好像喷着熊熊烈火。张文华扶着栏杆站起来,抹掉嘴边的血,“钱你拿走,长命锁给我,咱俩谁也不欠谁的。” “去你妈的长命锁吧!我要让你偿命!”王逍遥大骂一声,疯了一样再次朝张文华奔来,抬起一脚直奔张文华上腹。 张文华下意识一躲,躲过这几乎能要他命的一脚,也正是这一躲,局面发展成意想不到的样子。 王逍遥一脚蹬空,在惯性的作用下翻到栏杆外,他本能地回身抓住栏杆,身体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悬在半空。 张文华急忙要去抓他的手腕,可触碰到手腕的前一刻,一个邪恶的念头不由自主的涌上心头: 这里的落差至少三百米,掉下去必死无疑,如果王逍遥死了,世界上就再也没人知道李萱源案子的真相了。 迟疑一下,他颤抖着把手伸向王逍遥勒得发白的手指。王逍遥读懂他眼中的冷漠杀意,拼命挣扎,尝试把自己提起来,可他毕竟不是高中时代矫健轻盈的少年了,刚才打人又消耗掉大部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张文华抠开他的手指,他惨叫着掉下深渊。 坠入迷雾。张文华在讲案子时经常会用到这个词语,如今他亲眼看见一个人坠入迷雾,意识到坠入迷雾不一定意味着接近真相,还可能意味着死亡。 几秒后,山下传来一声闷响,继而是碎石滑坡的碎响,响动过后,世界安静了,唯有头顶的合欢树在晚风中“莎莎”作响,好像在暗暗低语又见证了一个生命的陨落。 这里是自杀“圣地”,几乎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绝望从这里纵身跃下。 冷风灌进脖子,张文华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后怕如蚂蚁一样爬满心头。他提起手提箱,在附近可以藏匿东西的地点寻找起长命锁。 没有,不管是树杈上还是石头下,在刚刚王逍遥可能活动的范围内都没有那小小的东西。风更大了,摇撼着树枝,树叶的每一次摩擦都让他心惊肉跳,总感觉有人走过来。 他转念一想:也许长命锁根本没掉在李萱源身边,只不过是王逍遥在虚张声势,如果掉在那,当初怎么可能一点印象没有呢?退一步说,就算掉在那了,王逍遥也不一定会挖出来,毕竟长命锁留在李萱源尸骨身边才最有说服力。再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藏在这里某处,也无关紧要了,任何人捡到它都不会联想到一桩命案。 如此想着,他再次朝迷雾中望了望,提起手提箱飞快地下了山,返回工作室。 八点过一刻,他洗掉脸上的血痕,坐在电脑前开始直播。每一个故事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分成几期,每天讲一期,所以今天不需要提前准备什么。粉丝们依旧很活跃,起初都在说主播今天来晚了,后来渐渐有人发现他脸上没法完全被美颜摄像头遮盖的伤口,追问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车被人堵住了,碰到不讲理的,发生肢体冲突,所以耽误了时间,对大家说抱歉。 一个谎言,解释了两件事,还换来粉丝的同情,昂贵的特效礼物一个接一个地闪耀屏幕。 还是十二点,准时下播,张文华回到家里,夏杉杉还没睡,看到他的伤一时吓得说不出话。 他说了同样的谎言,夏杉杉帮他给伤口消毒,眼睛里噙满泪水,弄好后,她把他搂在怀里,哭着说:“老公,以后你去哪都带着我吧。” 他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笑着回答:“带着你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能打过几个醉鬼?” 夏杉杉把他搂得更紧,努着嘴,倔强又认真,“我用高跟鞋扎他们眼睛。” 这份带有勇气的关心深深触动着张文华,他几乎就要把戒指拿出来求婚,但最终忍住了——夏杉杉不是物质的女孩,更注重追求精神世界的精致,这样会显得随意,缺少仪式感,是对她美好灵魂的亵渎。 躺在床上,张文华才感觉到每一寸肌肉都疼得要命。夏杉杉枕着他的手臂,揽着他的腰,似也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抬起脸说:“老公你怎么冷冰冰的,我帮你暖暖吧?” 不待张文华回答,她脱掉睡衣,用软绵绵的胸脯贴在张文华身上,用嘴亲吻他,从嘴唇到脸颊,从脖子到胸膛,从胸膛到小腹,爱欲渐渐在两人体内燃烧。 夏杉杉也是艺术生,学习舞蹈的,从小的训练塑造出玲珑紧实的身材,毕业后她立志成为一名模特,为了时刻保持良好的体貌,又坚持练习瑜伽,本就近乎完美的胴体似乎又被注入一种看不到说不清的魔力,总是让张文华欲罢不能。 张文华喜欢看着她不穿衣服的样子,但并不是出于对异性的本能渴望,而是像欣赏一幅名画一样对美的欣赏,他也喜欢和她做爱,同样不是出于男人对女人的原始欲望,而是出于对美的自私 占有。 今天夏杉杉没让张文华动,她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他一点都不想动,所以自己解决了一切。她就是这么爱他,懂他,发自灵魂深处想把世间一切美好的体验都给他。 夜色寂寥,柔和的风吹动窗帘,卸掉满身疲倦,夏杉杉睡了,她总是先睡着,张文华却久久无眠,王逍遥坠落之前那股混合着震惊和愤怒的怪异眼神断断续续地浮现在他眼前,让他刚刚暖和过来的身体又变得冰冷,他极力驱赶这份对视,却愈演愈烈。 第3节 王逍遥的尸体多久才会被发现呢?明天会不会有哪个徒步爱好者刚巧路过那片原始森林发现了他?他的身上会留下什么证据吗? 忽地,夏杉杉动了动,窗口照进来的微光落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照亮她忘记摘下来的银项链。张文华的心猛地一揪,想到会不会其实王逍遥一直把长命锁带在身上?如果带着,那么即便尸体腐烂后才被发现警察也会调查他。 心又开始“砰砰”乱跳,但噩梦还没完,他悄悄下地去客厅吸了一支烟,注意到垃圾桶里散落的带着血迹的棉签。 血液!当时他应该流了不少血,如果这血液恰好残留在王逍遥的拳头上,法医轻易便会化验出他的dna。两者加在一起,足以让警察揪出他这个真凶! 惶恐,忐忑,跟害死李萱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每一个夜晚都一样,他跑到窗前,将窗子完全打开,探出头去,猛吸湿漉漉的空气让自己不至于窒息。 一夜无眠,第二天待夏杉杉去上班之后,他把昨天穿的衣服丢进洗衣机,穿上运动服,伪装成一名徒步爱好者,进入那个他从未想过会去的山谷。 天气很差,阴蒙蒙的,远天不时滚过隐隐的雷声。经过一个小时的寻找,他终于在一处很隐秘的地方看到王逍遥。破碎的王逍遥。 王逍遥在落地前的一刻应该依然在想着自救,所以脑袋没有直接着地,但距离实在太高,四肢和脊骨都断成了几截,左腿的腿骨从皮肉中支出来,残忍可怖,脖子也在冲击力下折断,脑袋以难以想象的角度贴着后背,内脏大概也都摔碎了,积血让肚子鼓胀。 张文华扶着一棵树呕吐了好久,直到食物吐干净,吐出恶苦的胆汁才终于有勇气靠到尸体近前。 王逍遥的衣服被泥土和自己流出的血沾满,有些血液还未完全凝固,呈现出粘稠的暗红色,周身皮肤千疮百孔,这样张文华没办法挑出自己的血迹清理掉,但相应的,法医也不一定能恰好采样到张文华的血液——如果真的留下了血迹的话。 重点还是要找到长命锁。张文华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帽子、口罩和手套,以免留下dna和指纹,开始翻找尸体。 还是没有,没有戴着,全身上下只有裤子有两个兜,兜里只有一串钥匙和一把零钱,手机原本应该揣在兜里,但是滚到这里时滑到了兜旁的碎石上。张文华又尝试顺着尸体滚落的轨迹找了一段距离,依旧没有发现。 真是虚惊一场,这货压根儿没拿到长命锁。张文华抹抹额头上的汗,回到尸体旁边,收拾脚印准备离开。 一声闷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响,他抬头看看,黑云已经压到大虎山山顶,一场大雨呼之欲出。 大雨是破坏犯罪现场的天然洗涤剂,王逍遥在这座城市没有至亲之人,跟家里关系也不好,有人发现他失踪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发现尸体可能更久,届时没有任何东西能再把他和这个案子联系起来。 张文华庆幸地想着,甚至有点想笑,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的凶手。 他最后瞧一眼尸体,转身离开,刚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嗡嗡”的声音,转头看,见王逍遥的手机亮了,再细看,隔着破碎的屏幕可见是一个叫“裘胜”的人打来的。 大概十秒钟之后,电话挂断,屏幕显示出十六个未接来电,片刻后,裘胜又打过来,只响了两声,手机响起电量耗尽的提示音,自动关机了。 第5章 贷款 这个叫“裘胜”的人张文华有些印象,他和王逍遥最开始拍摄段子时裘胜经常过来免费当群众演员,演技很差,但属于“自来熟”的性格,油嘴滑舌,他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不过从来没有联系过。 这个节骨眼上裘胜这么着急找王逍遥干什么?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吗?张文华刚刚亮起来的心里又乌云密布。 进一步想,毛骨悚然:裘胜算得上王逍遥的好哥们,勒索的事情会不会是他们一起做的?昨晚王逍遥过来取钱一夜未归,所以裘胜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文华觉得以王逍遥的性格这么做的可能性不大,但不代表着没有,如果真是,就意味着裘胜不但知道李萱源的事情,还轻易就能把王逍遥的死引到他身上。他不能赌,也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不动声色地探一探裘胜的底。 回去的路上,雨下起来了,很大,群山苍茫,风雷阵阵,山谷之中像是有千军万马厮杀,张文华左思右想,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坐进车里拿出手机先拨了一遍王逍遥的电话,接着给裘胜拨了过去——进山之前他担心有什么遗落,所有“零碎”都放在了车里。 张文华深呼吸,缓解掉紧张的情绪,电话接通,他道:“喂,是裘胜哥吗?我是张文华,逍遥哥的朋友,还记得吗?” 裘胜也还是那种自来熟的语气,但隐隐透着着急,“记得记得,文华老弟嘛。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怪我,天天忙,也没说给你们打电话问候问候,近来怎么样,跟逍遥哥联系没?” “唉呀妈呀,我正找逍遥呢,昨天下午出去到现在没回来,怎么打电话都不接,这会儿还关机了。”裘胜的着急显现出来。 “哎我也是,寻思挺长时间没联系了,今天正好没什么事,请你们吃顿饭聊聊天,给他打电话关机,琢磨着平时你俩走得近,想问问他跟你在一起没。” “在一起呀!俺俩都在一起住好几年了,天天在一起混,他就这回单独出去没告诉我干啥,结果联系不上了,真是急死个人!” “不就是一晚上嘛,”张文华语气轻松起来,不是装的,而是裘胜的话意味着裘胜毫不知情,“我俩多少年同学,我太了解他了,想一出是一出,从来不打招呼,你甭着急,说不定一会儿就回去了。他要是回去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咱找个地方坐坐。” “那……行……”裘胜犹豫着要挂断,但马上又捡起话茬,“哎老弟,逍遥上次跟你联系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能有一个多月了吧……打个电话,犹犹豫豫的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见外了跟我有啥难言之隐。怎么了?” “唉……”裘胜重重地叹息一声,语气沉下去,“老弟你现在有空没?咱俩见一面,我觉得逍遥好像出事儿了。” “出事儿?”张文华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问:“他那么大个人,虎背熊腰的,能出什么事儿。” “他倒是不容易吃亏……但这把好像不太对劲,咱俩见一面吧,你不是要请吃饭吗?我昨晚到现在都没吃饭,咱俩吃饭说。” 市内一家中档餐馆,二楼包间,窗户关着,空调吹着冷风,外面街上车辆如梭,水声和雨声一阵大过一阵。裘胜简单寒暄几句,毫不客气地对着饭菜狼吞虎咽,看样子并不仅仅是饿,还是很久都没吃过像样的饭菜了。 张文华缓慢地吃着,时不时打量一眼对面这个人。裘胜比王逍遥还大一岁,是王逍遥体校的师哥,身材矮壮敦实,皮肤黝黑,眼睛很大,嘴唇很薄,从面相上并不太招人待见,有时候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秉性尤其讨人厌。几年不见,他没什么变化,只是嘴角和眼眶周围多了些淤伤,不知道怎么弄的。 吃了十分钟,桌上杯盘狼藉,裘胜抹抹嘴上的油,又灌下满满一大杯饮料,把王逍遥近来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如张文华所料,那年王逍遥跟他分道扬镳以后一直没找到正经事儿做,偶尔赚点小钱也很快就败坏光了。这也很好理解,王逍遥特别仗义,只要称得上朋友,谁让他请吃饭,他能请起高档酒店绝不会去小饭馆,谁跟他借钱,他哪怕手里只有十块钱,都不会只拿出来五块。就这么混了几年,一分钱没攒下,有时候穷得连饭都吃不起,裘胜看他可怜,时常接济他,但他又特好面子,不喜欢接受别人帮助,裘胜正好也没什么稳定工作,干脆跟他搬到一起住,默默帮他分担一些生活开支。 大概一年前,王逍遥的一个南方朋 友从这座城市路过,王逍遥打肿脸充胖子,热情接待,朋友说现在南方干健身房特别赚钱,很多小年轻儿都是奔驰路虎,正好他有渠道,问王逍遥有没有兴趣,如果有兴趣就跟他到南方转转。 王逍遥醍醐灌顶,心想自己就是学体育出身,干个健身房不是门当户对嘛,当即就跟朋友去南方考察。其中细节裘胜不知道,但肯定效果不错,王逍遥决定跟朋友合伙。 前期投资最少五十万,王逍遥满打满算只有三万,朋友说那就不用王逍遥投钱了,王逍遥负责管理,每个月给他开五千块钱工资,回本以后他们再五五分账。 朋友越仗义王逍遥越好面儿,坚持不吃白食,跟朋友约定双方各拿二十五万,他负责日常管理,每个月开三千块钱工资,收益五五分账。朋友自然没意见,给他一段时间筹钱。 裘胜说王逍遥其实也是好心,想着有钱大家一起赚,从南方回来后立刻召集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集资,有人手头紧拿不出来,有人胆小不敢投,最后六个人,一共凑了二十五万。 筹钱期间,朋友每天给王逍遥发视频汇报工作进展,他们相中的门脸儿已经拿下并开始装修,就等王逍遥的钱到位购置健身器材,王逍遥每天做着发财的美梦,加紧筹钱。 这边钱刚刚到位,王逍遥动身南下前,朋友打来电话说他们看中的那批二手健身设备当天就要出手了,不行他就先把钱垫上,王逍遥什么时候凑够什么时候再给他。王逍遥不会做这种事,立即把钱打了过去,结果钱刚刚过去,朋友就失联了。 王逍遥跑到南方,一打听才知道,那个门脸根本不是朋友租下来的,是别人在干健身房,他又跑去卖设备的地方问,老板说近几年满大街都是健身房,市场早就饱和了,他那批设备囤手里好几年,根本卖不出去。 上当了,王逍遥去报案,警察一查,那个朋友的姓名、车牌、家庭住址全都是假的,连身份证都是假的。裘胜很憋屈王逍遥什么时候在哪结识了这么一位“好”朋友。 靠警察要回赃款只能慢慢等着,同学们倒是没埋怨王逍遥,但王逍遥自己知道那些钱几乎是同学们的全部积蓄,发誓三个月后把钱都还上,然后咬着牙满世界找他那个朋友。 警察都找不着,他自己能找到么,三个月很快到了,王逍遥一件正经事都没干,钱也杳无音讯。裘胜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王逍遥垂头丧气,天天喝得人事不省,他就劝,说同学们也都知道王逍遥是什么人,没人责怪他,再说也不是他在骗钱,他也是受害者,不能太跟自己较劲。王逍遥两只眼睛瞪得通红,对他说:“我王逍遥没能让朋友沾光总也不能让朋友跟着吃瓜落,这钱我必须还上!” 之后王逍遥消失了两天,等他再回来时真就带回来二十万,又把同学聚在一起,按照当初投的金额,原数返还,每个人还给了三千块钱利息。他自罚三杯,给大家鞠躬谢罪。裘胜说当时那场面,他都哭了,暗暗发誓王逍遥这兄弟值得交一辈子。 但是这钱里没有裘胜的,那天大家走了以后,王逍遥对他说:“对不住了哥,我现在就能搞到这么多,不够分,你那份儿我先欠着,到时候双倍还你。” 裘胜一直不知道王逍遥的钱是从哪来的,只知道从那以后王逍遥老实了很多,没日没夜地给人家送外卖跑腿,一分一分挣钱。一直到前天晚上,王逍遥刚回家,还没等关门,后屁股就跟进来七八个膀大腰圆的社会混子,七手八脚地把王逍遥按住,裘胜掏刀,被一个光头三下两下制服。 那时候裘胜才知道,当初那二十万是王逍遥从贷款公司手里借的高利贷,现在期限到了,没还上,人家上门追债来了。王逍遥当天把攒下的五万块钱全部给了人家,人家也没再动粗,但是说出了王逍遥老家的地址、爸妈的姓名、女朋友的工作单位,给他三天时间把剩下的十七万还上,要不然就找到他老家要钱。 讲到这,裘胜顿了顿,烦躁地挠着脑袋说:“三天时间他上哪整十七万去呀!所以我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家给害了。你觉得呢?” 张文华其实很震惊,这才是他认识的王逍遥,潇洒仗义,敢作敢当,绝不拖累朋友,震惊之余心又隐隐作痛,这样一个人,昨晚就死在他眼前,死得那么惨。同时,他也找到了王逍遥敲诈他的理由。然而此刻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演戏。 他厚着脸皮说:“哎呀,逍遥哥也没把我当朋友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多少钱我给他还就完了呗。”这句话如果在事发之前说出来,倒也不是假的。 裘胜也一阵唏嘘,“他一个月前给你打电话肯定就是想借钱,没好意思开口。他最困难的时候我跟他提过你,他说如果你们当初没合作过他可能跟你张张嘴,合作过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现在说啥都没用了,咱赶紧把人找着吧,你还认不认识啥人跟他关系不错,咱们再打听打听,要是都不知道,我只能报警了。” 张文华放在桌子上的手下意识地拿到桌子下面,人警觉起来,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觉得不太可能,放高利贷的人首要目标是要钱,不能轻易害人,害人钱还怎么要了?” 裘胜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又摇摇头,“可你也了解逍遥,那家伙虎起来真是啥也不管呐,他要是跟贷款公司玩横的,人家黑社会能惯着他么。还有,刚才我没跟你细说,那天我不是动刀了么,那几个混子其实把我给揍够呛。他们走后,逍遥跟我说,‘先忍忍胜哥,这仇我记着,你等我把钱还完的,谁打的你我给你打回来。’所以我就怕他气不过……” 第6章 调查 雨还在下,狭小的包间里有些阴冷。张文华先假装给王逍遥打电话,还是关机,然后打给几个他和王逍遥的共同朋友,朋友们有的表示近期没跟王逍遥联系过,有的则表示很多年都不来往了…… 他们说的基本都是实情,王逍遥仗义归仗义,可大家都是奔三的人,总得赚钱养家,谁能总跟一个“不务正业”的人来往呢? 张文华自然也不指望有谁说出点什么,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思考怎么巧妙地阻止裘胜报警。 几个电话打完,他没能想到好主意,裘胜热切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裘胜皱皱眉,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张文华起初以为他又想起了某位同学,结果电话接通他才听出来,对面竟然是110。 对话只有两三分钟,但那两三分钟张文华全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像立起的针,电话挂断,他迫切地问警察怎么说。裘胜站起身道:“110让我到辖区派出所说明情况。老弟你送我一趟呗。” 张文华本能地抗拒,犹豫之际,裘胜五官缩紧,“老弟你还有比逍遥失踪更重要的事儿去办吗?” 张文华赶忙解释,“肯定是逍遥哥的事儿大,我是在想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比如逍遥哥如果是出去躲债了,咱们报警会不会反倒帮了贷款公司?” 裘胜直接向外走,“不可能,逍遥不是逃避问题的人,再说就算出去躲债也不可能瞒着我。” 再也没有什么借口了,张文华拿起车钥匙,硬着头皮跟裘胜上了车,前往他们住址所在的街道派出所。 瓢泼大雨无休无止,雨刷以最快的频率摆动,还是让视野一片朦胧。张文华一边开车一边做了一个决定:既然无法不让警察介入,那么干脆就热心一点好了,在很多疑难案件中,误导警察的正是凶手的热心配合…… 110指挥中心提前跟派出所打过招呼了,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民警和一位年轻女警接待了张文华和裘胜,女警态度和蔼,中年民警一脸严肃,自我介绍姓袁。裘胜把事情来龙去脉如实讲述,重点强调了那个贷款公司肯定有黑社会背景。张文华配合着回答了几个问题。 袁警官听完,并没有显得很热心,也没有很着急,盯着女警做的记录看了一会儿,吩咐说:“你去联系一下三道河县公安局烽火台镇派出所,看能不能跟王逍遥的家属取得联系。” 三道河县是张文华和王逍遥的老家县城,王逍遥家在烽火台镇石头岭村。这些消息是张文华刚刚提供的。 女警离开,袁警官给裘胜和张文华各倒一杯热水,自己走到接待室窗边看着窗外的雨。裘胜殷切地凑上前,递上一支烟,民警瞅了瞅门口,叼在嘴上,裘胜双手将其点燃。 一支烟似乎拉近了警民关系,裘胜 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补充一些刚刚讲述时忘记的细节,基本都没什么用。张文华泰然自若地喝水,其自然程度连自己都很吃惊,他想一定是自己常年在直播中分析警察办案思路和揣测犯罪心理培养出的特殊能力。 袁警官转身向烟灰缸里弹烟灰,忽然看向张文华,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我才看出来,你是那个讲案件的主播吧?叫……张探长?” 张文华有些尴尬地起身,回答道:“是我是我,不过您就别说什么探长了,办案警察才专业,我那就是娱乐。” 袁警官摇摇夹烟的手,“不,我偶尔休息时间刷到过你的视频,思路挺新颖的,挺有意思。没想到你是咱们这儿的人。” 这句话很明显带着夸赞甚至套近乎的意思,但袁警官并没有继续聊下去,重新转身看着窗外,好像刚刚并没有认出这个人。张文华敏感地认识到现实中警察的心思比故事中深邃一百倍,这样最直观的效果就是会给人造成无形的心理压力。 女警回来了,告诉袁警官王逍遥的父母表示王逍遥最近半年都没回过家,也没跟家里联系过,同时,她让同事查了王逍遥身份证的车票和住宿记录,近期都没有。 袁警官点点头,戴上帽子,“通知小王下楼,我们去王逍遥住的地方看一看。” 张文华在前面引路,警用面包车跟在后面,抵达王逍遥和裘胜的住所时,雨终于小了一点,但是天还没晴,老旧的弃管小区地面积水很深,漂浮着不少垃圾。 这个地方张文华无比熟悉,当初他和王逍遥创业为了省钱选了这里,这么多年过去,那家伙竟一直都没换地方。 小区很小,四面楼,院子中间两排起脊仓房,一个出入口,没有大门。袁警官进入单元门之前抬头朝四方楼顶瞅了瞅。这个动作很隐秘,好像是在看天气,但张文华猜得出,他是在查看监控情况。好在这里并没有监控摄像头,周边的交通探头也很少。 屋子在六楼,是顶楼,一梯三户,他们住在中间的“双阳房”,北面没有窗那种,左右两户门上都没有对联,门把手落满灰尘,看起来最近一年都没有人住。 这些细节都被袁警官一一扫过,也没有逃过张文华的眼睛,这对破案不一定有用,但警察会习惯性地多掌握一些环境信息。 屋子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开门后是客厅,客厅左右两边是东西卧室的两扇门,客厅往里是厨房和卫生间,再往前是小小的阳台,七扭八歪地晾着一些衣物。 两个体育棒子的住所自然不会很整洁,卫生很差,衣服袜子丢得到处都是,但好在东西不多,裘胜的是西卧,一张床,床边摆着一排哑铃,还有一个可拆卸的帆布衣柜,窗台上养着两只龟,水碧绿碧绿的,几乎看不见龟;王逍遥的是东卧,面积一样大,一张床,床尾处是一整面墙的胶合板衣柜,老化翘皮,床头一边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摆着几本翻烂的名人传记和一台很老的笔记本电脑,这面墙上还挂着一副书法——天道酬勤。 袁警官不慌不忙地查看着每一个空间,偶尔翻动一下东西,并没有影视剧里警察们那种嫉恶如仇且风风火火的样子。 张文华想到,按照程序,裘胜是王逍遥失踪之前的最后一个目击者,这个屋子是失踪之前最后出现的地点,所以袁警官是想来这里检查一下有没有侵害痕迹,以便明确调查方向。以这种常规方式调查是对张文华有利的。 袁警官最后走到卫生间,张文华跟着,看到袁警官盯着地漏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水表,然后毫无征兆地问:“你脸上的伤也是那几个要债的打的吗?” 张文华一时定在原地,不是因为忘了自己编的谎言,而是他的伤很明显,进入派出所的时候袁警官肯定就看见了,但整个交流过程中都没问,偏偏这个时候突兀地问了,问得漫不经心,甚至这句话出口时袁警官的目光还在扫视卫生间墙壁,让张文华琢磨不透是什么用意。 裘胜大咧咧地回答,“不是,他当时不在这,挨打的只有我,他那伤不说是跟人家抢车位被打的吗?是不?” 第4节 张文华更正道:“不是抢车位,是几个酒蒙子把我车堵住了,我让他们挪车,他们不讲理,给了我几拳。” 这时,袁警官才正面看了一眼张文华脸上的伤,不过并未过多留意,转而朝裘胜伸出手,“你那管制刀具拿出来吧。” 裘胜也出现了刚才张文华的反应,片刻后支支吾吾地说:“我正经人,哪有什么管制刀具呀?” 袁警官眉头微微抖动,“你敢说要债的人来时你没动刀吗?你要敢说,我再搜出来,就涉及到治安处罚了。” 裘胜停顿片刻,讪笑着拉开柜门,从一摞闲置的屁股垫下面掏出一把管制刀具。 这东西一出来,张文华吓了一跳,哪是什么刀啊,是一把杀伤力更大的三棱军刺,而更让张文华惊讶的是,裘胜在讲述案件时刻意避过了自己动刀的细节,刚才袁警官也没有打开这个柜,按照当晚的情景裘胜应该没用它,没有留下血迹,袁警官是根据什么断定这小子藏了这么个东西的呢? 裘胜规规矩矩地把三棱刺递上去,叫“小王”的年轻民警小心收好。裘胜解释说:“我是用来防身的,一回都没用过,我打小儿就胆小,老被坏人欺负。” 袁警官竟然笑了,“能欺负你的只有王逍遥吧?”然后非常熟练地说:“根据《刀具管制暂行规定》第十三条,私藏管制道具属于违法行为,这次算你主动上交,不予处罚,下不为例,记住了吗?” 裘胜陪笑,郑重点头,“记住了,下回谁欺负我我就找警察。那个……警官,我兄弟的事儿怎么办呐?用不用我带你们去那个贷款公司抓人?” 袁警官回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不够立案,不涉及抓人,下一步我们会重点走访你说的那个当铺,调查结果会通知报警人。报警人算你还是算他?” 裘胜看了一眼张文华,“算我吧,他是半路被我带进来的,我跟逍遥也来往得更多。有事儿我再通知他。” 目送警察下楼,裘胜有些云里雾里,“老弟这方面你懂得多,你给我讲讲警察是什么意思,他们到底觉不觉逍遥的失踪跟贷款公司有关系呀?” 张文华说:“警察来这是为了排除逍遥哥在这遇害的可能,顺便看看你有没有作案嫌疑,贷款公司那边现在很难说,但如果真是他们做的,警察肯定有办法查到。” 裘胜习惯性地挠挠脸,“那倒是,我今天也算长见识了,真他妈神,他是怎么知道我藏着管制刀具的呢?” 张文华最后扫一眼屋子,总结似的说:“我还有事儿,就不陪你了,逍遥哥有消息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打开钱包,把里面的两千块现金全部拿出来塞在裘胜手里,“这钱你先花着,当初自媒体是咱们一起做的,我也始终不太好意思,逍遥哥那人多了没办法说,以后有事儿你直接找我,不用磨不开,咱们是好兄弟。” 第7章 笔记本电脑 下午,雨停了,天虽然没晴,但城市中清爽了不少。张文华开车回工作室,音箱里播放着他最喜欢的欧美乡村音乐,手风琴简约舒缓的旋律让他的心情格外轻松。 研究了多年案件,他深刻地知道其实现实生活中很少有影视作品中那种较真儿的神探,警察也是一份工作,是人扮演的社会角色,警察破案和会计算账、主播销售产品、清洁工清扫马路一样,都是按要求做事儿,挣一份工资,而且因为身份敏感,警察做事的掣肘其实更多,走错一步都算执法不当甚至违法。 袁警官虽然城府很深且心思缜密,不过是些小伎俩罢了,在法律规定必备的东西出现之前他有再多想法都不能付诸实践,而按照目前的方向调查,他无法确定王逍遥是不是死了,不能立案侦查,王逍遥失踪只能体现为一次出警记录,而王逍遥尸体所在的位置那么隐秘,靠人偶然发现会是很多年以后的事儿,那时所有可能存在的证据都会腐烂,大抵会被定义为意外,成为又一桩悬案——他所讲述的每一桩悬案也大都是这样形成的。 只是……可惜了王逍遥这个人。张文华想起裘胜讲述的事情,想起以前每次被欺负王逍遥都替他出头,想起高中时代王逍遥跟他分享最后一袋泡面、最后一截烟头,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愧疚感。 “谁让他勒索我的!”他在车里大声喊,反抗内心的怯懦,“再说是他自己翻下去的,就算我不碰他,他也不一定能 爬上来,我最多算是见死不救!” 张文华在工作室睡了一觉,被夏杉杉的来电吵醒,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夏杉杉要跟他一起吃晚饭。 他们在一家火锅城碰面,夏杉杉说自己晚上要赶一组影棚,可能后半夜才回家,所以趁这会儿多陪陪张文华。 六点,张文华再次回到工作室,为直播做准备,今天跟袁警官的接触让他想到可以丰富一下目前这个故事中的警察形象,使其更加生动逼真。 七点半,稿子修改完毕,他演练一遍,很满意,又照例打开邮箱查看粉丝的电子邮件。今天很多,有七十多封,看着看着,他忽然心脏停跳,浑身一抖。 电子邮件——王逍遥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他和王逍遥的对话是通过邮件完成的,他这边有记录,王逍遥那边也有记录,如果这些邮件被裘胜看见的话,裘胜一下子就会知道王逍遥失踪之前跟“张探长”约定到山地公园见面,那么今天所有的伪装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算凭裘胜那种愚笨的脑子想到通过笔记本查询王逍遥去向的概率微乎其微,将来发现王逍遥的尸体时,警方也会联系到今天的失踪案,那时如果笔记本还在,保不齐警察会通过技术手段从里面寻找立案线索。 不行,得想办法拿到那个笔记本!张文华忽然无比焦躁,怎奈直播时间马上到了,他只能强撑着开播。 嘴上说着案件,满脑子却都在想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笔记本偷出来销毁,直播效果很差,不少弹幕都在提醒他一些线索跟昨天的悬念对不上,他只能不停道歉,尝试找回状态。 勉强播了两个小时,来到十点,“主播心不在焉”刷屏,张文华谎称家里出了点事,结束了直播。 他在屋子里乱转,蓦地想起当初跟王逍遥一起住的时候王逍遥经常会把钥匙弄丢,他就多配了几把,准备随时给王逍遥,最后只剩下一把,分开之后,他忘了备用钥匙,只把自己用的那把还回去,备用钥匙和抽屉里的一些散碎东西都被他打包带了过来。 他急忙去翻抽屉,找到那把崭新雪亮的钥匙,然后下楼开车直奔裘胜处。 真他妈的难!做了一件错事竟然需要用更多的错事去掩盖!张文华恶狠狠地抱怨着,殊不知他这一脚迈出去才真正是深渊。 小区住户不是很多,又多是老年人,这个时间只剩下三户灯还亮着,不包括裘胜的房间。张文华想裘胜应该睡了,决定在楼下等一会儿,待裘胜睡沉,直接开门进屋拿走笔记本。 他隐约记得王逍遥给他讲过裘胜的笑话,“这小子睡觉跟死猪一样,有一次借宿他家,半夜我把他扒光了拽到厨房都没醒,第二天早晨他神神叨叨地跟我说闹鬼了,昨晚梦见有个女鬼跟他约会,结果醒来竟然跑到厨房去还被脱光了衣服,还问我如果女鬼怀孕了会不会缠上他。哈哈哈。” 半个小时,三家灯火又灭了两家,只剩下一家还亮着,张文华准备进楼,就在这时,院子里冲进来一辆面包车,车门打开,六七个凶神恶煞的人径直走向张文华所在的单元门。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光头,身体粗实,一边走路一边左右甩动脑袋,脖子发出吓人的“咔咔”声。后面的都穿着长袖衣服,每个人都有一只手藏在怀里,走路时警惕地上下左右观察。 走到单元门口,他们才看到躲在阴影里的张文华,吓了一蹦。张文华看得出这群家伙不是善类,急忙要道歉。光头却是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这小兄弟,这给我吓的!”然后直接从张文华身边走了过去,进入楼道。 他的笑很令人印象深刻。常人笑都是往一边抿嘴,他则是两边嘴都咧开,几乎露出满嘴的牙,这种笑容很容易让人想到“滚刀肉”这个词。 脚步声很大,声控灯接连亮起。张文华想到什么,偷偷跟到三楼,然后就听一阵战鼓似的敲门声,继而铁皮门打开,混乱杂沓的脚步迅速归结到一处,叫嚷声四起。 转瞬,铁皮门关上,声音被阻断。从距离来判断,是六楼,刚才的叫嚷声中隐约还有裘胜的声音,张文华一时不知道是该靠上去听听还是该走。 心慌意乱十分钟,铁门重新被打开,一个声音说:“兄弟,我暂时相信你跟警察没关系,你给我转告王逍遥,玩失踪没用,老子专门干的就是虎嘴里拔牙的事儿。” 没听见裘胜回话,但是有三声响亮的拍脸声,然后脚步声一起朝楼下走来。张文华先一步下楼,躲进车里。 那群人上了面包车,每个人手里都比下车时多了一些东西,车门迅速关闭,面包车伴随着刺耳的引擎声消失在夜色中。 又下雨了,蒙蒙细雨,空气黏腻。张文华拿出手机,拨通裘胜的电话号码,假意问道:“睡了吗胜哥,我有点不放心,逍遥回来了吗?” 裘胜呼吸声很重,情绪很差,“回来个屁!不光他没回来,刚才催债的又来了,把我和逍遥那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你给我那两千块钱也拿走了。” 张文华关心的就是这个,假装吃惊继续说:“这也太不像话了,光天化日竟然干这种事儿。他们打你没?用我去看看你吗?” “我没事儿。你不用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还报警吗?” “还报个屁了。人家敢在警察调查之后来就证明啥也不怕,咱他妈斗不过人家,先认栽吧,等找着逍遥再说。” “那也行吧……他们都抢走什么了,有着急用的没?不行缺啥我明天买了给你送去。” “谢了兄弟,没啥着急用的,就我有一块手表值点钱,再有就是逍遥那破笔记本,其他的不值钱,他们说钱还上就还回来。” “这样啊……要不我给你转点钱你先上医院看看呢。” “不用了不用了,我歇着了。最近你也小心点儿,这伙人手眼通天,说不定能查到你跟逍遥认识,找你麻烦。” “我应该没事儿,主要是你。你刚才说警察调查过贷款公司了,给你回信儿了吗?” 张文华觉得贷款公司那边不会这么快有结果,这么问只是想进一步掩盖目的,让谎言圆满,裘胜却说了一句让他始料不及的话。 裘胜说:“回信儿了,屁用没有。他们说可以排除贷款公司跟逍遥失踪有关联,下一步会用技术侦查一下逍遥手机关机之前信号所在的范围,如果出了本市,大概率是出去躲债了。他妈的,放着放高利贷的逍遥法外,找信号有鸡毛用!?” 裘胜的抱怨很正常,因为他对刑侦不了解,但张文华了解,现在警方有一种精细侦察技术,可以联合移动运营商捕捉手机信号与基站互通的痕迹,辅助抓捕嫌犯。简单来说,一旦警方启用这个技术,就会知道王逍遥最后失联的地点是在大虎山附近——偏巧大虎山山顶就有一个基站,因为手机是非正常关机所以基站默认其还在服务网络中依然可以定位,这样找到王逍遥尸体的可能性就变大了,一旦找到尸体,王逍遥去大虎山的动机就会成为主攻方向,他所有的对外联系工具都可能被调查! 必须马上把笔记本偷到手!张文华下意识发动汽车,暗想自己是不是低估了那个其貌不扬的袁警官,要知道,精侦技术是不会轻易使用到非刑事案件中的,除非这个袁警官嗅到了什么。 会怀疑到我了吗?张文华心乱如麻,忘记了还在跟裘胜通话。裘胜见他久久没反应,便说:“我挂了兄弟,有消息我再告诉你。” 第8章 最险一关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张文华不停追问,暴躁地砸着方向盘,催促前面的车让路,好几次险些发生剐蹭。 他知道这种心态很容易出事,索性把车窗打开,让冰冷的雨星飞进车子,洒在脸上。 不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心,一步一步做好眼前的事,麻烦就会迎刃而解。这是夏杉杉跟他说过的话。心爱之人的叮嘱和面皮的物理降温让他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 他自我安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如果怀疑我,肯定已经把我抓回去审讯了,现在要做的事是把笔记本偷出来销毁,换个角度,我也很幸运,让笔记本离开王逍遥屋子的人是光头他们,将来警察真想从笔记本里查出端倪,首要怀疑对象也是他们。 开源当铺,裘胜曾在警察面前反复强调这个名字,和现在的很多典当行一样,表面上是干典当生意的,其实就是放高利贷的外衣,方便放钱时钱出有名,也方面收款时以物抵债。 张文华按照导航指示,从当铺门前路过,看到当铺牌匾下摄像头的角度应该照不 到路对面,于是兜了一圈,把车停在对面。 隔着湿漉漉的玻璃可见当铺空间不大,一面墙是百宝阁,摆着很多瓶子罐子,不知真假,另一面墙前是一台实木根雕茶海,最里面有一个柜台,柜台旁是很大的鱼缸,几条锦鲤畅快游动。 屋里灯大亮着,不过没有很多人,只有刚才那个光头悠闲地坐在鱼缸前抽烟喝茶赏鱼。他已换上一条宽松的裤子,看起来晚上会住在这里。眼尖的张文华发现从裘胜处搬来的东西就随意地堆在茶海靠近门这一侧,王逍遥的笔记本在最上面。 抓住机会就会很简单,张文华换上车里的帽衫,戴上兜帽,随时做好穿过街道的准备,暗暗祈祷光头不会很早拉下卷帘门。 十几分钟,一壶茶喝完,满面红光的光头站起来,拍了拍肥硕的肚子,走进楼梯下面的一扇小门,常规来讲,那应该是厕所。 张文华当机立断,开门下车,一瘸一拐地跑过街道,然后低着头钻进屋子,抱起笔记本原路返回,开车逃离。 很顺利,他在屋子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汽车启动,光头也没从厕所走出来。 没被逮到,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光头发现笔记本丢了之后会从监控里看到一个年轻的瘸子,大概率会理解成一个过路的残疾人临时见财起意偷走了它,这个笔记本最多能卖三五百块钱,这么大的当铺自然不会花费人力物力寻找,甚至都不一定会很快发现丢了。 午夜,天终于晴了,昏黄的月亮挂在天上,城市安静了许多,张文华回到工作室,打开灯,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烧了一壶热水,然后坐下来掀开笔记本电脑。 没设置开机密码,还剩下百分之三十的电,桌面背景是一个真实的女孩照片,人不太好看,但是干净,张文华觉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然后他想起裘胜之前好像提过“王逍遥女朋友”这样的字眼儿,推测其应该是王逍遥的女友。 王逍遥曾在拿到高中毕业照那天傻里傻气地对张文华表示,“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结婚了,我除了李萱源谁也不会再爱。”原来他也有说到做不到的事。 张文华滑动着操控板打开浏览器,寻找“碎光落满身”这个邮箱的登陆痕迹,发现最新的浏览记录还是五天前的,围绕“欠了高利贷怎么办”这个关键词浏览了大量网页,然后戛然而止,似乎再也没用这台电脑干过什么。张文华继续翻找,电脑里也没有其他可以登录邮箱的端口,更没有那天发送的几张图片。 会在手机里吗?他忽然又有些紧张,但转念一想,这小子向来对电子产品不感兴趣,肯定不会用很少有人用的手机邮箱,那天的回复速度又很快,肯定不是用手机在打字。 也许王逍遥也怕自己的行为被发现,自行删除了。张文华如此揣测,端起烧开的水壶冲了一杯咖啡,把剩下的水一股脑儿浇在键盘上。 电路损毁,冒出白烟,屏幕黑屏,片刻后飘出淡淡的焦味。他拿起抹布把多余的水擦干,取出电脑专用拆机工具,开始拆卸。 他的计划是把电脑尽可能地拆成零件,丢到不同的地方,就像那些残忍的碎尸狂魔丢弃尸体碎块一样。 他一丝不苟地弄着,时间在螺丝刀的旋转中飞逝,电脑的各种零部件渐渐在桌子上铺成一片。猛然间一个回神,他感受到后背传来诡异的压迫感,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回头看,是夏杉杉调皮的笑脸,脸上妆很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儿!”张文华的语气里带着不经意的怒气。 夏杉杉“咯咯”笑,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耳朵,“摸摸毛儿吓不着,摸摸耳儿吓不点。好了好了。我刚拍完,正好从这路过,看见灯亮着,知道你还没走,就偷偷上来了。”她不解地看向桌面上的电脑碎片,“老公你在干嘛?” 张文华抹抹额头上的汗,紧张的表情舒缓下来,“一个粉丝邮寄过来的,说电脑里藏着一桩悬案,我拿到手一看是坏的,就顺便给拆了,现在的粉丝都喜欢故弄玄虚。” 这个临时谎言很不高明,不好使你也不至于拆了呀,但夏杉杉并不是一个喜欢拆穿谎言使别人窘迫的人,走到床边疲惫地躺下,“这位粉丝可真够无聊的。老公,我不想走了,今晚咱们就住在这儿吧!” 有一张小号的双人床,住在这自然没问题。张文华下厨给夏杉杉煮了一点饺子当宵夜,吃过后两人洗漱,关灯躺下。 临睡之前,夏杉杉宣布一个好消息,说今天终于拿到了上半年的酬劳,一共有十几万块,并顺利签下一个旅拍,下半年的日程也基本上排满了,她有些惋惜地说:“老公,我在想如果我五年前做到这样就好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成名模儿了,哈哈。” 张文华并不很在意钱,发自内心地不想让夏杉杉辛苦赚钱,可同时他也知道,夏杉杉并不是完全为了钱在工作,更重要的是骨子里的独立和事业心,所以他半开玩笑地说:“五年前我们还不认识呢,你要成了名模,不是遇不到我了?” 夏杉杉闭上眼睛,渐渐进入睡眠,“那我可不要,我宁愿一辈子不出名,也不要失去你。老公……等我几天……等我忙完这份合同就带你出去玩……你最近神经绷得太紧……应该换换心情……” 她太累了,一边说着一边就睡着了,后面的话感觉像是梦话。张文华轻轻给她盖上夏凉被,忽一刹那觉得自己一个手上有两条人命的人根本配不上她。 月光照进窗子,雪白雪白的,有夏杉杉躺在身边,张文华的心踏实了很多,他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觉得就算袁警官有所怀疑,最终也还是要靠证据,现在笔记本电脑一毁,就没有东西能把他和王逍遥联系起来了,加上雨已下完,警察找到真相绝不会那么容易!他翻身面向夏杉杉,紧紧地搂住她,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却是一夜无眠。 新一天迎来仲夏怒晴的太阳,阳光下一切清新壮丽,夏杉杉走后张文华也带上笔记本碎片出了门,按照计划在城中穿过,不时停车把零件丢进垃圾桶。它们不是真的尸体碎块,只要不丢在一起被人恰好拼装上,就会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丢掉大概一半,裘胜打来电话,情绪低落地说:“你来接我一趟吧兄弟,警察……找着逍遥了……让我们过去一趟。” 第5节 这么快!?张文华汗毛倒竖,强作镇定问:“在哪找着的,他是不是真出去躲债了?” 裘胜声音哽咽,“在大虎山下面的山谷里,逍遥他……从山上摔下去……死了。” 太快了!张文华脑补出警察封锁现场、用白布蒙住尸体、采集痕迹的画面,舌头不由得微微发苦。 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候,退缩只能加重警方的怀疑,他必须集中十二分的注意力、用上所有的经验应付接下来可能遭遇的各种盘查套路。应付过去就是雨过天晴! 还是那个袁警官,还是那副捉摸不透的神情,但脸上多了一些同情。他先带着裘胜和张文华去停尸房认尸,面对被雨水泡得苍白的残破尸体,裘胜呕吐不止,张文华也再次产生心理不适,但只是干呕。 回到派出所,袁警官简单讲述了一下他们搜索到尸体的过程,说现场被雨水破坏,法医判断死因是高空坠落造成身体严重损伤,排除其他致死原因,但至于跌落原因,目前还不清楚,警方需要他们配合回答一些问题,分别做笔录。 按照袁警官的要求,裘胜先说,他被带到对面的办公室,张文华留在接待室内。张文华注意到那间办公室不是审讯室,门也没有完全关紧,可以听见里面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向门口坐了坐,接下来裘胜的反应让他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9章 见招拆招 整个陈述过程裘胜都没有上次那么情绪激动,也没再很强烈地质疑贷款公司,重复完发现王逍遥失踪的过程,他问:“王逍遥死了之后,是不是他欠我的钱就瞎了?” 袁警官有些反感地说:“如果你是指你们投资被骗的那笔钱,那不是王逍遥欠你的,骗子落网后,警方会根据当初你们报案的情况帮你们追回赃款,那是另一个案子。你和王逍遥很熟悉,你觉得王逍遥出现在大虎山最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裘胜想了想说:“还真有一个,我不知道对不对,那天我不是被打了嘛,晚上睡觉的时候逍遥跟我说放在以前他能把那几个人全放趴下,现在不行了,成天抽烟喝酒连打架都不会了。我也很憋屈,就 跟他说真得适当锻炼锻炼,选个合适的地方跑跑步爬爬山,也许……他是想爬爬大虎山散散心顺便考察一下野训路线吧……以前在体校,他是越野长跑队队长。” 袁警官面色不改,盯着一旁女民警笔下不断形成的字,“你认识张文华多久了,感觉他和王逍遥的关系怎么样?” 裘胜道:“认识倒是有几年了,但是联系很少,不太熟,多数都是听王逍遥给我讲他们以前的事,他们的关系应该挺不错的,王逍遥有几个发自内心的朋友,我和张文华都算之一。” 听到这,张文华明白其实让他听见对话也是套路之一,最后这个问题足以给偷听者造成强大的压迫感——事实他的心跳也正因为听见这个问题“砰砰”加速,人一紧张就容易露马脚,在这种地方,哪怕谎言出现一个芝麻粒大的突破口,就是崩盘。 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尽量表现得自然,让自己的每一个反应都符合刚刚失去朋友的震惊、悲伤和疑虑。 裘胜出来了,看见张文华就坐在门口发愣,下意识地回头瞅了瞅对面办公室的门缝,然后默默在一旁坐下。他刚刚对王逍遥的态度已充分说明他本质上是个什么人。 张文华走进去,坐在袁警官面前,眉头紧皱,目光空洞,机械地讲了一个月前跟王逍遥通过电话,说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然后昨天他联系不上王逍遥,打给裘胜,知道了王逍遥失踪的事情。 袁警官问他为什么昨天找王逍遥,他说没什么理由,就是觉得很久没联系了,想一起吃个饭叙叙旧,然后简单地说了自己跟王逍遥高中时候的感情以及创业经历,说着说着,他声音嘶哑难以发声,眼眶漫上泪水——他跟王逍遥的感情比裘胜更深,流泪更贴切。 袁警官递上一张纸巾,继续问:“你应该经常研究一些悬案疑案,你怎么想王逍遥跌落山崖?” 张文华表现出一点吃惊,“我不知道……这不是故事……这是很真实的死亡,我的好兄弟死了……我想过可能跟贷款公司有关系……但是裘胜跟我说你们排除了他们的嫌疑……别的我就想不到了。” 袁警官点点头,跟女警交流一眼,女警领会什么,在纸上写了更多文字。张文华没去瞅,他确定这么回答没问题,袁警官和女警不过是故意给他施压。 女警写完,袁警官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提高声调问:“你脸上的伤真是跟人家抢车位打的吗?在哪个位置?当时报警了吗?” 好似一柄利剑突然刺向张文华,幸好张文华提前料到了。他做出惊讶的神情,随即平静地回答说:“就在我工作室楼下不远,我的车停在道牙子上面,他们停在路边,把我挡住了,我没报警,干我这一行的也算半个公众人物,这种事儿弄不好会造成不好的舆论,所以想想就算了,那个地方停车一直很紧张,等房租到期我就换个地方。” 表面上,这个问题跟王逍遥的死没关系,所以张文华回答之前必须表现出一点惊讶。另外,袁警官故意再次把堵车说成抢车位,张文华也没有纠结辩解,这符合一个沉浸在悲伤中的人的反应。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任凭谁都知道警方其实可以根据事发地点的摄像头判断出这件事是不是真实,如果张文华真是在撒谎,一定本能地描述停车的地方很偏僻暗示没有摄像头,但张文华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一个问题三重陷阱,张文华一一化解。张文华很清楚,能化解不过因为这是在试探,不是审讯,成功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警方没能掌握明显的证据。 不过这还没完,就在张文华渐渐放松下来时,袁警官又问:“王逍遥除了手机之外平时还有其他的电子产品跟别人联系吗?” 张文华回答:“我俩好多年没在一起住了,不太清楚现在,反正以前他还用笔记本聊qq。现在大概也一样吧,他虽然总想抓住时代契机一夜暴富,但其实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比较差。” 说到这,张文华暗自捏了一把汗,以他的职业身份,绝不应该意识不到话中的玄机,于是马上瞪大眼睛,直视袁警官,“你们怀疑他是跟什么人约好去大虎山的吗?” 两位警察再次对视,“他的家距离大虎山很远,他夜间前往大虎山的目的不得不让人生疑,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张文华皱眉,做出努力的样子,然后痛苦摇头,“不知道啊……我俩实在是太久没在一起了。裘胜呢?他没什么察觉吗?” 袁警官略略叹了口气,“裘胜说他可能是去散心同时考察野训的路线,你觉得可能性大吗?” 张文华更加痛苦,“倒不是没这种可能,跟我住在一起的时候逍遥哥就经常感叹自己身体越来越差,叨咕必须把上学时的状态找回来,可是……哎?法医判断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晚上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 “那不会吧……他没有车,怎么可能那么晚故意跑那么远去锻炼呢?啧,但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形呀!他的手机在死亡现场吗?他出去之前有没有跟什么人联系?” “在,通话记录和聊天软件的聊天记录都很正常,所以我想问问你他有没有其他电子产品可以跟别人联系。” “我能想到的就还有一个笔记本。”张文华必须这么说,同时又是一身冷汗,他抬起头,注意到袁警官眼中又蒙上狐疑,“对了!我昨晚给裘胜打电话,裘胜说笔记本被贷款公司的人抢走了,会不会是贷款公司想隐瞒什么?” 陷阱!说完,张文华意识到事情正在失去控制,袁警官用提问顺序和“他该有的反应”巧妙地让他说出了自己昨晚就知道笔记本被贷款公司拿走的事情,他们已经查过贷款公司的监控录像了吗?已经开始怀疑他了吗?如果怀疑他,他想要解除嫌疑,唯有不在场证明,可是事后准备不在场证明哪是那么容易的啊! 啊不!不光没有不在场证明,昨天夏杉杉还亲眼看见他拆解一个笔记本电脑! 张文华觉得自己被剥光了,甚至在袁警官眼角捕捉到一丝得意的目光。然而,袁警官换上一个得体的微笑,好像始终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好了,先这样,感谢你的配合。我们通知过王逍遥的父母了,下午他们会过来,你和裘胜如果觉得有必要可以在这等着,如果没必要现在可以回去了。” 说完,他起身,女警合上记录本。张文华不甘地追问:“贷款公司到底有没有问题?你们查了吗?” 袁警官犹豫一下,回答说:“贷款公司的人很可恶,但在王逍遥死亡的时间他们均不在场,他们在裘胜允许的情况下拿走笔记本和其他东西是为了给王逍遥施压,我们已经要求他们归还,不过他们反映笔记本半路途中丢了,经过核查也基本属实,他们的违法行为我们会按规定惩处,这个不需要你操心。” 半路丢了?那个光头没看监控录像?张文华觉得有点奇怪,但眼下这关总算过去了,在没有明显证据的前提下,警察也没能试探出什么,只能考虑王逍遥死于意外,他暗舒一口气,如蒙大赦。 这就是之前讲到的警察的掣肘——所有行动必须建立在证据的基础上,而且,警察办案是有结案率要求的,在没有明显他杀证据的前提下,他们会根据现有的线索和知情人的陈述给案件闭环,做出合理结论。当然,这不是唬弄,如果以后出现新的证据或者某个犯罪嫌疑人跟当初的案件有关系,他们就会立刻重启调查。他们也不想让正义迟到,但毕竟在一座生活着几百万人口的现代化大都市中每天各种案件层出不穷。 张文华决定等待王逍遥的父母,能不能就此盖棺定论,一定程度上还要取决于他们的说法。裘胜想了想,也决定留下。 中午两人简单吃了一口饭,张文华向袁警官询问王逍遥父母乘坐的车次,开车去接站,王逍遥的父母都来了,随行的还有那个笔记本桌面上的眼熟女人。 第10章 结案 吴素琴从出现在张文华眼里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哭,不顾形象地大张着嘴,鼻涕口水到处都是,但是没有泪水,可以想象她的眼泪自从听见这个噩耗之后就没停过,此时已经枯竭,只剩失去独子的悲伤。 那个眼熟的年轻女人张文华也通过被喊作“小霞”想起来,是他们高中隔壁班的同学,叫马小霞,只是不知她何时成了王逍遥的女朋友。马小霞也极度悲伤,面无血色,眼睛红肿,一边紧紧揽着吴素琴的手臂,一边不时用被泪水晕碎的 纸巾擦过眼睛。 她一直在抖,目光空洞迷惘,似在努力克制不去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 王逍遥的父亲王守根坐在副驾驶,一个只有一米六几的瘦小老头儿,如果单看身形,不会有人想到一米九的王逍遥是他儿子。 他有些呆滞又有些拘谨,始终没流眼泪,也没说话,除了见面时对张文华说的那一句,“麻烦你了大侄子。” 张文华把他那边的车窗打开,递上去烟和打火机,他麻木地点燃,一口就抽掉半根。 见到尸体时,马小霞直接晕了,吴素琴跪在地上,发疯似的爬向王逍遥,声嘶力竭地喊:“我的儿啊……你咋就死了呢……让你别在外面打游飞了你不听啊……你让我和你爸怎么办呐……你对得起小霞吗……” 谁也拦不住她,她先是搂着王逍遥,继而捶打王逍遥,最后不停抽自己的嘴巴,一直到两个女警强行把她拉开。 王守根还是一语不发,挺着有些佝偻的背,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一瞬间就衰老得行将就木。 情绪稳定一些之后,袁警官把所有相关人员请到会客室,跟他们详细讲述了案件经过以及调查过程。那时张文华才知道,警察做的工作比他已知的多十倍,他能过关,幸运大于努力。 讲完,袁警官着重问他们在事发之前王逍遥有没有跟他们联系过,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王守根开口,声音苍老缓慢,“我这个儿子啊……要强,打小儿就不愿意靠别人,要强也是好事儿,但他有点不脚踏实地。上大学时候他就借过高利贷,五万块钱,从我们那边儿放债的手里借的,没还上,人家在俺家门口挂标语拉横幅,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最后我把我攒的棺材板儿钱拿出来给还上的。那回我把他打了,打那以后俺们就生分了,逢年过节他还带着礼品回家,看看就走,再也不跟俺们说心里话,平时也不联系。打他的时候我跟他说过,要是再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趁早自己死在外面儿,别回老家丢脸。可能……可能……他是自个儿没脸活着了吧。” 袁警官一怔,看向裘胜,“自杀吗?王逍遥跟你最后一次见面看起来像要轻生的样子吗?” 裘胜道:“看起来不像,但要债的去时明确说出了准备找他老家父母的话,会不会逍遥是怕……” 袁警官琢磨一下,又看向马小霞,“王逍遥出事之前有给你打过比较奇怪的电话吗?比如道别什么的?” 马小霞摇头,胆怯地说:“其实我们也不总联系……每次联系他只是告诉我好好上班,等他赚钱了就把我接到大城市结婚。”说着,泪水无声落在她的衣襟上。吴素琴搂住她嚎,“姑娘你命苦啊……”两人旋即抱头痛哭。 王守根窘迫地站起来,道:“行了警察同志,你们不是没有在他身上找着被打或者被杀的迹象吗?” 袁警官似乎不太甘心,但警察的职业素养没让他说出引导性的话,“尸体和现场我们都进行了全面勘验,的确没有。” 王守根站起来,“那就行了,不管他是故意死的,还是走到那不小心掉下去的,都活不过来了,人就是这么回事啊……一辈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到坎儿了,有时候摔倒了还能站起来,拍拍灰还能继续走,有时候倒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郑重地给袁警官和所有在场的警察鞠了一躬,“这两天麻烦你们了,他一个没对社会做过贡献的人你们还这么尽心尽力,我替他谢谢你们。” 袁警官有些发愣,旋即眼睛里闪出泪光,带领所有警察立正给王守根敬了一个礼——他们应该见过无数正常死亡家属仍觉得警察做得不够的,从没见过这么理解警察的。 案子最终被定性为欠债自杀,王守根在认定书上签了字,袁警官问他还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他犹豫半晌说:“警察同志,你们能帮我联系一下贷款公司吗?” 袁警官道:“您放心,按照法律规定,王逍遥的债务不会转移给你们,只不过他们之间这笔账不在这个案子的范围内,我们不能直接插手,您要是怕贷款公司找麻烦,我们可以帮您向司法部门申请法律援助。” 王守根局促地摇手,“不是这意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儿子光着屁股来,我这当爹的再没能耐也不能让他带着一屁股债走。就是我老了,再拼命短时间也挣不来这么多钱,你们要是方便就帮我联系一下他们,我求他们宽容我点时间。”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动容了,为了这位老农民的朴实和坚强。之后经过一番沟通,开源当铺答应王守根只还剩下的十五万本金,不用还利息,期限是三年,最后袁警官按照王守根的要求把王逍遥火化,把骨灰交给他们带回老家。 王守根本来连夜就要赶回去,但是张文华只买到第二天上午的车票。张文华订了一家酒店,跟裘胜一起把他们送过去,临别之前,王守根拉着张文华的手说:“警察跟我说了,这几天你和这位大侄子忙前忙后,大爷应该请你们吃顿饭的,可是现在……你们别挑我老头子的理,文华,啥时候有时间你带胜子去石头岭,大爷好好招待你们。” 说着,他从袜子里掏出来一千块钱,塞给张文华,“连油钱带住宿也不知道够不够,多少你就收着吧。你跟逍遥一起长大,大爷不把你当外人儿。” 张文华把钱推回去,丢下一句“明早我送你们去车站”,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的直播状态依旧不好,也没回家跟夏杉杉一起住,在工作室里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早晨张文华赶到酒店,发现王守根一家已经走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垃圾桶里的垃圾袋也提走了,桌子上压着那皱巴巴的一千块钱。 空气中还残留着王守根身上常年土里刨食特有的泥土味儿,张文华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下,眼前浮现出王守根领着没见过世面的老伴儿、本该是他儿媳的马小霞和变成骨灰的儿子蹒跚走在火车站人群中的背影。现在想来,这位老人在来时路上就自我回答了一切疑问,压下所有悲伤,努力让活着和死去的家人保住了最后的尊严。 张文华打开窗子,望着在晨曦中复苏的城市,想起王逍遥刚刚转校到四中的一幕: 王守根和吴素琴一起送王逍遥走进校门,吴素琴提着暖壶等生活用品,王守根背着被子卷儿,手里拿着一盒他这辈子可能都没舍得抽过的好烟,不管是看见校领导、老师或者看门大爷都卑微地敬上去一支,拜托他们好好管教他的儿子。到了班级,吴素琴从包里拿出她连夜做的糖酥,挨个分给同学们,拜托同学们帮着王逍遥好好学习。可能他们也曾有一个望子成龙的梦想吧,天下哪个父母又没有呢?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过程比想象的惊险,结局比想象的有利,张文华却一点轻松不起来,但他也并没有受到太多自我谴责,他最大的感觉其实是空虚,心里空荡荡的,仿佛灵魂从躯壳中抽离出去,世界都变得很不真实。 从那一刻起,他总感觉身后跟着什么东西。他开车上路,那东西是车流中尾随的一辆车,可行到偏僻处,从后视镜望去,车后面根本一辆车都没有。他不时停在路边,继续丢弃剩余的笔记本零件,那东西又成了远处清扫大街的清洁工,可清洁工根本没有注意他。他前往大虎山,花了三个多小时走完游览路线,那东西是他身后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可猛然转身,身后只有野草葳蕤的山间小路。他去影棚探班,看夏杉杉拍摄,那东西是闪光灯闪过后门口若有若无的人影。他和夏杉杉一起去吃饭,那东西又成了身后一桌根本不存在的顾客。一直到他们返回工作室,那东西变成房门外的呼吸声…… 夏杉杉发现不对劲,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一下子哭出来,告诉她王逍遥欠了高利贷跳崖自杀了。夏杉杉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把他抱在怀里,任由他哭得像个懦弱的孩子。 七点四十,夏杉杉捧起张文华的脸,说:“老公,粉丝们都等着你直播呢,快去吧。今天我也要当你的观众。” 可能是眼泪发泄掉了心里的难受,坐到电脑前,张文华的状态好些了,门外那该死的呼吸也不见了,他整理情绪,为粉丝送上了几天以来最好的讲述,弹幕纷纷说主播的气质变了,变得更沉稳,对人物心里状态的分析也更深刻。 后半夜,结束直播,夏杉杉兴致高昂地说:“老公,明天东塔区那个游乐园周年活动哎,正好我休息一天,你陪我去 玩好不好?” 第11章 美好一天 张文华醒来的时候夏杉杉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并装好出门的双肩包,她总是这么精力充沛且手脚麻利。 吃过饭,夏杉杉化完妆,又吵着闹着给张文华简单打扮一下,两人开车前往东塔区的游乐场。 张文华已经在这座大城市生活了十年,却一点也不像当代都市男女,不去夜店,不喜欢聚会,不爱好美食,大学期间只在校园范围内活动,毕业后基本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阅读书籍、查阅悬案资料、撰写故事稿,偶尔出一趟门也是一个人去走那些几乎没人关注的幽静地方。 夏杉杉截然相反,她对生活的热爱全部体现在感受新鲜事物上,骄傲地把张文华介绍给自己的姐妹,带他去小巷里寻找传说中的美味早餐,去听音乐会,去参观新落成的展览馆,带他游山玩水,像孩子一样不知疲倦。 夏杉杉总说:“老公你得学着把生活重心放回生活本身,要不然时间久了,你的精神世界里就只剩下死者和杀人犯了。” 跳楼机、过山车、大摆锤、冲浪……每一个项目张文华都吓得脸色苍白,夏杉杉却笑得没心没肺。 张文华总担心这些冰冷的机器某一天会失灵,害死很多人,无法保证不会是自己。夏杉杉却似乎总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即便有什么灾难也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当然张文华也玩得很开心,因为夏杉杉开心他就开心。 第6节 张文华不确定夏杉杉选择这里时是不是就知道刺激性项目的作用,总之经过一系列的惊吓与狂呼,他心头裹着的窒闷没了,他忽然想通自己杀死王逍遥归根结底是为了不让他与夏杉杉的美好生活发生变故,现在目的已经达成,怎么反而不珍惜了呢? 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每天都有人死亡,王逍遥只是其中之一;在注定充满悲欢离合的生命里,喜怒哀乐是常态,即便王逍遥不死,他的家人也不可能没有痛苦。两桩命案都让他逃脱了,不已经证明上天更愿意看着他快乐地生活下去吗? 夏杉杉握着两根冰激凌跑过来,不小心蹭到一个青年的身上,青年带着情绪回头,看见夏杉杉美丽且充满歉意的脸,满眼惊艳,立刻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嘘寒问暖。夏杉杉拿出纸巾,帮其擦去,青年满脸幸福,面皮通红,青年的朋友们大声起哄,索要联系方式,夏杉杉礼貌拒绝,回到张文华身边,青年们的目光追过来,眼中的热切又变成失落,急忙转开。 不管是相貌、气质还是衣着品味,或者是更深层次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该有的物质基础,张文华都优越于大多数人,所有认识他和夏杉杉的人都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张文华还有良好的美术构图功底,摄影无师自通,他们每次外出游玩都像完成一次高质量的旅拍,这次夏杉杉带了自拍杆,拉着他一起拍照,然后毫不掩饰地在社交账号炫耀。 玩了大半天,兴致渐淡,疲倦蔓延,他们买来一些小吃,坐在表演场上边吃边看实景表演。 一场很刺激的海盗大战,双方为了争夺一箱金币献给女王大打出手,一位幸运女观众被请到王座上穿上中世纪欧洲贵族的服饰、戴上王冠扮演女王,经过一番炮战、枪战、攀爬战、械斗和肉搏,一方海盗胜出,唱着古老神秘的海盗歌谣把金币箱抬到女王面前,就在女王站起来准备接受这份馈赠时,表演场上忽然吹来漫天气泡,周围笛音四起,各色彩烟冲上天空,所有补光灯聚焦在金币宝箱上,宝箱盖自动弹开,一个身着爵士服装的男孩在箱子里单膝跪地送上戒指,大声说:“嫁给我吧,小玉。往后余生,你永远都是我的女王。” 一场精心策划的求婚仪式。叫“小玉”的女孩先是一惊,随后捂住嘴巴,飚出幸福眼泪。 海盗演员们跺着脚,举动手中武器,用低沉的嗓音重复道:“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观众的情绪也瞬间被点燃,起立鼓掌,呼哨此起彼伏,跟着喊道:“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有些女孩扑进男朋友的怀里感动落泪。 小玉接过戒指,扶起男孩,紧紧相拥,烟花霎时闪耀每一艘海盗船,海盗们高声欢呼,男孩牵着小玉的手缓缓走下船,坐上一辆中世纪马车,驶出表演场。 张文华也在情不自禁地鼓掌,心想小玉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最幸福的一天,她真的成了女王,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而且能以这种方式求婚,男孩的经济实力也不会差,他们的余生肯定幸福美满。这给了他一点向夏杉杉求婚的灵感,可当他看向夏杉杉时,却发现夏杉杉只是礼貌地跟随着大家的举动,并未有半点羡慕的意思。 离开表演场时,张文华试探道:“这个求婚真是别出心裁呀!太浪漫了。” 夏杉杉抿抿嘴,认真地看过来,“老公,我说实话会破坏你的兴致吗?”张文华愣愣地摇头,她说:“其实我觉得男孩有点过于在意仪式感了,仪式再盛大只是表面,求婚最大的意义不是给予对方某一刻的感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给出一生的承诺,男孩真诚地提出那个问题,女孩真诚地回答,一旦说出口,便是磐石不移的誓言,是同甘共苦的决心,是白头偕老的向往,而能真正做到这样的人,往往能深刻理解平淡生活在婚姻中的意义,也就不会过多在意表面了。”她揽住张文华的手臂,“但是老公,我忽然也好想有个家了。” 张文华知道,夏杉杉绝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她说出来的意思就是真实所想,他庆幸今天得到了这个想法,也庆幸自己提前准备好了戒指。他要求婚,就在今晚。 全市有名的西餐厅,环境优雅,坐在窗边的位置可以看见地标摩天轮上流淌的灯光。两份精致简单的餐,夏杉杉一边吃着一边点评今天玩到的和没玩到的游乐项目,张文华则是寻找着时机掏出兜里的戒指。直到菜肴吃完,服务员端上甜品,张文华忽然想到即便没有复杂的仪式,鲜花总是不可或缺的,随便找个借口下了楼。 一整天,他已悄悄地把最后的笔记本零件散进垃圾桶,只剩下裤兜里那块烧毁的主板,他走到垃圾桶旁,丢掉主板,用手机地图搜索最近的鲜花店位置,奔进一条小巷。 一束山茶花,夏杉杉最喜欢的一种花,缘由是夏杉杉认为《茶花女》中玛格丽特和阿尔芒的爱情才是世间最真挚的爱情,即便那是一个妓女的故事,即便结局凄婉,但高贵的爱情又怎么可以以庸俗的身份贵贱来区分、以结局是否圆满来下结论呢? 花束芳香,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张文华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不知是在期待夏杉杉的回答还是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变故。 走到巷子口,刚刚可以看见餐厅,他身后多了一串脚步声,继而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进耳朵,“王逍遥!” 张文华下意识转身,那人笑嘻嘻地从阴影中走上来,说:“总算把你等到了。” 说着,他拿过张文华手里的花束,放在鼻子前深吸一口气,受刺激一样左右甩动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让人担心他会不会直接把自己的脖子扭断。 夸张的动作,笑容是那独特的咧大嘴笑,音色阴沉沙哑好像含着一口浓痰,这些特征张文华都清晰地记得。 是开源当铺那个光头。 此时借着巷子口的微光近距离观察,可见他除了上述特征外还有一个特点,脑皮上全是地垄沟一样的褶皱,很像沙皮狗,另外,他的右嘴角有一条很深的疤痕直通耳根,解释了他那奇怪笑容的原因。 张文华脑子迅速转动,意识到他刚才喊的不是“张文华”而是“王逍遥”,不满地把花抢回来,说:“你这人有毛病啊,我认识你吗?” 光头眨了眨眼,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晃了晃,“嘿嘿,你不认识我总该认识它吧?” 是刚才被丢掉的笔记本主板,张文华不敢再轻易说话。光头清了清嗓子,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郝天养,一个很地道的流氓,咱们在裘胜家楼下见过面,见面那天我从裘胜家拿走了王逍遥的笔记本电脑,之后你尾随到当铺,把这个笔记本偷走了,前天警察发现了王逍遥的尸体,王逍遥的父母和女朋友来了,你把他们送到酒店,昨天我跟了你半天,发现你在把笔记本‘抛尸’,这很难不让我怀疑你是不是跟王逍遥的死有关系。” 张文华赫然意识到昨天身后的“东西”并不是幻觉,强作镇定,反问道:“你在讲 故事吗?我什么时候偷笔记本电脑了?” 光头露出招牌的笑,眼角闪烁出狡黠的目光,有力的大手又拍拍张文华的肩膀,然后从兜里掏出手机,播放起张文华一瘸一拐从当铺里抱出笔记本的监控画面,“这个人就是你。我告诉警察笔记本是在半路上丢的,救了你一命!” 张文华克制着狂跳的心,装作不满地摊摊手,讥讽道:“实在对不起,我看不出来这瘸子是我,也看不出来这跟王逍遥的死有任何关联,你还是赶紧走吧。” 光头不慌不忙地切换几条视频,每一条都是张文华在不同地点丢弃笔记本零件的录像,最后他收起手机,“我当然没有证据证明王逍遥的死跟你有关,但这些视频和你丢掉的主板警察肯定很想要。”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张文华身体不由一晃,靠住墙壁。的确,如果这些东西交给袁警官,袁警官足以让他戴上手铐走进审讯室。 光头背起手,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提示似的说:“你也能看出来,我不是好人,所以不用紧张,只要满足我,我才懒得帮警察做事呢。” 他的确不是好人,但这才是最难对付的,因为坏人做事可没有警察的掣肘。张文华盯着光头头顶折射的光,大脑一片混乱。 等待一会儿,光头皱眉,挠着脑袋,短粗的手指在“垄沟”间起伏,而后他拿出手机,拨通110,打开外放,接线女警声音干脆,“您好,110指挥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张文华急忙把手拦在光头的嘴和手机之间,声音颤抖地问:“你想要什么?” 光头咧嘴笑,推开张文华的手,淡定对着电话说:“不好意思老妹儿,不小心按到紧急呼叫了。” 挂断电话,他道:“这就对了嘛小兄弟,江湖上的事儿咱们用江湖规矩办。我帮你骗了警察,你给我二十万,我买个心里平衡,不追究你到底做了啥;你得个破财免灾,也甭告诉我任何秘密。咱俩两全其美。” 张文华完全被击垮了,他讲过的案件中有过很多穷凶极恶的歹徒也有被逼到发疯的老实人,就是没有过光头这种混世魔王。“二十万我可以给你,但你不会拿这事儿一直管我要钱吧?” 光头把笔记本主板塞回张文华手里,用力握了握,“我帮你一个小忙,你花二十万答谢我,够朋友!我郝天养不出卖朋友,”他背手走出巷子,“明天上午九点半,我在杨柳村稻田地里那两棵大柳树下面等你。” 张文华在巷子里站了好久才发现花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洁白的花瓣沾满泥土,他愤愤地用脚踩碎,回到餐厅。夏杉杉依旧注意到他反常的情绪,但依旧什么都没问。 第12章 裸照 作为一座多山的城市,周围乡村的主要经济作物是果树,杨柳村那一片广袤稻田是凤毛麟角,已被开发成乡村旅游基地,张文华赶到两棵大柳树下时,光头正戴着墨镜人模人样地眺望碧绿稻田中玩耍的游人,树荫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老款桑塔纳轿车。 张文华停车,光头直接坐上副驾驶,看看方向盘后的大连屏又看看后座,“很有实力嘛小兄弟,三十多岁开大奔!” 这是张文华第一次在光线充足的地方看到光头,发现他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除了样貌丑陋外还显得特别皮糙肉厚,好像用力砍上去一刀都不会出血。他从脚下把手提箱拿出来,放在光头腿上,“二十万,你点点。” 光头打开卡扣,瞄了一眼,“甭点了,我信你。”但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从兜里掏出一盒廉价香烟,点燃一支。 气味辣眼,张文华打开车窗,带有植物馨香的风贯通车厢。“你干高利贷的不至于混得这么差吧?”他厌恶地问。 光头“咔咔”甩脖子,“那买卖要是我的就好了,我就是个要账的,挣不了几个钱,偏偏手指头缝子又粗,攒不下钱。这不,这把还把警察惹去了,老板一生气,我就被扫地出门了。” 张文华实在不想提起之前的事,开口就要撵他下车,还没等话说出口,光头又道:“老弟,我昨天晚上没事儿上网,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 “啥秘密?” “你是个大网红啊!哈哈,几百万的粉丝。我可听说现在挣大钱的人都是干你这行儿的。” “你说的是直播卖货,我只直播讲故事,挣不多。” “挣不多是多少?” “二……一年也就这么一箱子,给了你,一年白干。” “别这么说,要是不给我,可能你前三十年都白干了。” “你想干啥?加价我可没有。” “老爷们儿,吐口唾沫都是钉儿,说不多要就不多要,但我昨天晚上还查到你有个女朋友是模特,长得带劲,是昨天你带着那个老妹儿么,可惜光盯着你了,没能好好欣赏她的芳容。” “你要干啥?”张文华警惕地问。 “别紧张。按照江湖规矩,你出钱答谢我,我晚上得请你吃顿饭还礼,咋样?把你女朋友带着一起呗。” “不用你请吃饭,你要没什么事就走吧。我跟你讲,你最好说到做到,把我逼急了,我可啥事都做得出来。” “那我也跟你讲,”光头的脸瞬间拉下来,“我请你吃饭是把你当成社会朋友,你要不赏脸,就是看不起我这个朋友,如果咱俩不是朋友的话,那我可没有必要给你保守秘密。” 其实在之前的两次接触里,光头一直给张文华一种比较随和的感觉,说话有笑容,不咄咄逼人,也给别人说话的机会,做事还算有条有理,可刚刚这一变脸,瞬间让张文华明白,那些只是表象,他骨子里的狡诈凶狠一点不比别的社会渣滓少。 张文华很气,但不敢反驳,只好认怂,“如果你真是想把我当朋友的话,吃顿饭倒也没什么。不过你得以一个合适的身份出现,我就说你是我直播间的榜一大哥,你适当演一演。” 光头显然没听明白这个术语,表情迷茫。张文华解释:“就是在我直播时给我打赏最多的那类人,很多大哥都会线下跟主播见面。” 光头恍然大悟,猛拍自己脑袋,“明白了,明白了。放心兄弟,以前老板给我一套儿克罗心,我晚上穿着,不能给你掉价儿。那咱们这么着,今晚五点,江南小镇,不见不散。”说着,他推开车门,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桑塔纳。 张文华隔着风挡看着那混不吝的背影,忽然有种猛踩油门的冲动,这个距离谁也躲不开,任凭光头再皮糙肉厚也足以被碾死,但他很快止住了这种冲动,并因为自己动不动就想到杀人而后怕。 回到市区,张文华按照想好的谎言给夏杉杉发语音,许久,夏杉杉回复说:“刚才太忙了老公,这个人很重要吗?” 张文华说比较重要,而且关系不错。夏杉杉回复,“那行吧,晚上四点半你来接我,吃两个小时,你再送我回来,然后你去直播。” 张文华明白,夏杉杉但凡能脱开身语气里都不会有半点犹豫,她这么说已经是很为难了,可是也没办法,光头手里的视频足以毁灭他们的未来。 四点,张文华赶到拍摄地点,影棚里一片忙碌,夏杉杉和一些比她年轻的女孩拿着产品,不停在摄影师的指挥下变换各种造型,夏杉杉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每次脸离开镜头都露出疲惫之色,但面向镜头时又扬起精神百倍的微笑。张文华忽然想,是不是夏杉杉每天晚上回家时那幅笑容的下面也隐藏着深深的疲惫,觉得自己还是不够体贴夏杉杉。 一组拍摄完,夏杉杉跑到饮水机旁接了一大杯水,一饮而尽。她看到张文华,急忙看了看时间,跑过来,说:“还有点时间,等我一会儿哦老公。” 那边有人催促,夏杉杉跑回去,又继续无休无止的站位和动作变化,而且可能她的情绪受到影响,脾气暴躁的总监一直在给她的表情挑毛病。 四点四十,有人送来一大包盒饭,夏杉杉跑到总监身边,小声请求着什么。她的话张文华没有听见,但总监的话他听见了,“昨天就因为你调整了所有人的日程,现在又请假你怎么想的?真以为自己是腕儿了啊?夏杉杉我告诉你,你不年轻了,有的是比你优秀百倍的女孩儿,让你在主位完全是看在咱们的老关系上!今天啥事儿你也给我推掉,十分钟吃完饭,继续拍摄!” 夏杉杉双手合十,连连拜求,总监无动于衷。这大概就是模特的工作生态,任凭你再光芒夺目,在公司眼里,仅仅是个工具。 张文华觉得自己很不是人,女朋友这么低三下四,而他的目的仅仅是让她去陪 一个流氓吃饭。恰好夏杉杉朝这边撇来目光,他招了招手,待夏杉杉失落地走过来,说:“你安心拍摄吧,那边我自己应付。” 夏杉杉眼现惊喜,在张文华脸上吻了一口,“谢谢老公!改天闲下来我陪你一起去拜访那位大哥。”然后活泼地跑去领盒饭。 其实她本可以不这样的,但心里对张文华的爱总是让她更习惯多体谅张文华一点。 五点十分,张文华走进江南小镇餐厅的包间,看见一桌子精致的菜肴和刮净胡子、身穿克罗心的光头,克罗心明显不太合身,把光头勒得像是一只上了套的野猪。 光头满脸堆笑向外迎,张文华解释说:“我女朋友正在拍摄,时间赶不开,咱俩吃吧,算我请。” 笑容消失,光头坐回去,甩甩脖子,“白瞎我点这么多女生喜欢吃的菜了。你喝酒吗?” 张文华说可以少喝一点,光头打开一瓶白酒,给他倒了一杯,之后两个人像刚刚认识的朋友一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慢慢的,张文华又觉得光头随和了,因为自始至终光头都没再提关于笔记本或者王逍遥的事,也没有纠结夏杉杉没来的事,只是一味给张文华讲自己的峥嵘岁月,滑稽地劝说他年轻人要走正路。 将近两个小时,酒局结束,光头结了账,在门外搂住张文华的肩膀,醉醺醺地问:“老弟,你觉得我这人够朋友吗?” “够。”张文华敷衍地回答。 “那咱们以后就是朋友,是兄弟!我比你大,是哥,以后社会上有事儿你言语一声,哥肯定帮场子。你有啥好东西哥也不跟你客气。” “行……”张文华心头竟莫名多了一股暖意,暗暗觉得光头在某些方面跟王逍遥有点像。 光头夸张地做出抱拳的动作,打着酒嗝钻进停在路边的桑塔纳,一脚油门开走了。张文华站了一会儿,叫来代驾把他送回工作室。 夜里十二点半,张文华结束直播,和夏杉杉一起到家。夏杉杉很关心饭局的情况,张文华说自己都摆平了。 夏杉杉亲了亲他,自己去洗澡,他躺在床上,忽听手机提示音。拿起来看,是光头发来的一段语音。 饭局上,他跟光头加了微信。 “老弟,哥睡不着,你把你媳妇裸照给我发一张呗!” 张文华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捂住手机外放,眼睛瞄向浴室。 水声“哗哗”,夏杉杉应该没听见。 你喝多了,大半夜跟我说这种话? 张文华文字回复。 “咱俩不是说好了好东西要互相分享吗?” 滚! 屏幕闪烁,光头发来语音通话的邀请。张文华挂断,光头马上又发了过来。再次挂断,再次发来…… 第7节 水声停止,夏杉杉从浴室中探出头来,“接吧老公,女粉丝也没有关系哦。” 张文华把手机静音,尴尬道:“不用搭理,是今天那个大哥,喝多了,他这人有点磨磨唧唧的。” “哦,那你自己处理吧。”夏杉杉关好门,水声又响。张文华快速打字: 大半夜的,你要干什么? 我说了呀,我要看你媳妇裸照,现在不太方便吗? 张文华把光头发的语音转换成文字,然后火冒三丈地回复: 我他妈管你要你媳妇裸照你方便吗? 哥没有媳妇,有一定给你发,女人这玩意儿就是玩的。 滚吧你,我要关机睡觉了。 你要是敢关机,明天早晨录像和其它电脑零件就会出现在袁警官的办公桌上。 滚刀肉!臭无赖!张文华心中暗骂,手上回复: 说好了不再拿这个说事儿的,你那嘴是嘴吗? 你可能没听清楚,老弟,我说的是不会再拿这事儿管你要钱,没答应你别的啊!再说不讲究也是你不讲究,说好的今天让我跟弟妹见面,结果你自己去的,你也没把大哥当回事儿啊。 夏杉杉已经洗完了,浴室里响起拍爽肤水的声音。张文华急切地回复: 我警告你,别再跟我胡搅蛮缠,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我认识很多比你更狠的社会大哥。 你是找人打我还是杀我都是以后的事儿,现在我就想看模特的裸照,三分钟时间,我看不到就给你发视频当面要,你要是敢关机,就等着警察找你吧! 令人发指,张文华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恰好此时夏杉杉光着身子、敷着面膜从浴室出来,走到镜子前检查自己的胴体,背身对着张文华。张文华颤抖地举起手机,拍下一张照片,闭眼发了过去。 张文华觉得这个动作不是大脑驱使的,是手自己在做,可那一刻他的大脑想的分明是:夏杉杉的拍摄里经常有一些穿着比基尼,从背面上看,比基尼和裸照也没什么区别。 他跟着打字: 点到即止吧,别把好人逼急了。 光头回复: 背影我看不出来是谁,来张正面的。 张文华脑海中出现光头说这句话时猥琐的表情,回复:去你妈的!然后关了手机。他情绪太激动,打字的时候嘴也跟着嘟囔出来了,夏杉杉莫名回头,“老公你在骂人吗?” 张文华赶紧堆起笑脸,“没事,没事。” 夏杉杉说自己有点胖子,应该节食一个月,然后在张文华身边躺下,很快进入了梦乡。 张文华帮她把面膜取掉,渐渐冷静下来,担心光头真的会去报警,重新把手机打开。 安静了,没有光头的任何消息。 张文华感觉自己很恶心,删除了聊天记录和那张照片。 第13章 杀人计划 盛夏时节总是多雨,转天又是阴惨惨的天气。夏杉杉走后,张文华尝试给光头发了一条语音,半个小时,没有回复,他又拨过去语音通话,光头也没接。他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打转,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感觉像是警察在叫门。 九点,真实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张文华石像一样定在客厅里,心跳到嗓子眼。 门开了,夏杉杉走进来。张文华长舒一口气,“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别提了,遇到个变态,拿着玫瑰花,喷一身劣质香水,到片场找我,莫名其妙地说我是他的女人,要求总监让我早点下班陪他去吃饭。我说我不认识他,总监跟他理论,他把总监给揍了,还掰了好几个灯头,拍不成了,我就回来了。” “什么人?”张文华再次紧张起来。 “一个光头,像癞蛤蟆,要多丑有多丑。我发誓他脑子里的褶儿没有脑袋外边的多。” “是粉丝什么的吗?” “可能吧……不清楚。”夏杉杉认真地看着他,“老公,你不会傻到把我的裸照发给陌生人吧?” “怎么会……什……什么意思?”张文华面皮发烫,舌头打结。 “那个变态啊,拿着手机给我看一张裸照,说是你答应跟他一起分享我了,照片那人真像我,背景也跟咱们家差不多,得亏影棚里的都是老同事,要不然大家还以为我是什么人呢!恶心,恶心,恶心死了!” “我不可能——” “对不起哦老公,我不该那么问的,你怎么会做那么变态的事情。”夏杉杉揉了揉张文华的脸,哄孩子似的说。 “你们报警了吗?” “报了,警察也去了,但是那变态跑了,不是什么大事,估计最后不会有结果。” “真他妈的……”张文华恶狠狠地攥着拳头。 “好了老公,别想了,就当多了一天休息,我新认识了几个圈里的小妹妹,下午要一起吃个饭,她们的男朋友都去,你也去呗。” “下午再说吧,我有个点子,得去工作室一趟,你锁好门,好好休息一下。” “注意安全老公。” 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下楼上车,张文华开始一遍一遍地给光头发送语音通话,发到第六个,光头终于接了,竟然满怀歉意,“对不起啊兄弟,我今天好像把弟妹吓着了。” “你要钱我可以再给你点钱,但请不要骚扰杉杉!她跟咱俩的事儿没关系!” “哎呀兄弟,别这么客气,二十万够我花一阵子的,我现在就想干夏杉杉,那小腰儿,那大屁股,一掐一顶,肯定爽死。” “我操你妈!” “别这么生气,女人这玩意儿不就是让人干的么?你能保证你认识她之前她没被别人干过?她跟你在床上有多骚,跟别人在床上肯定也多骚。说到这,我想提前打听打听,他被干的时候是乐意叫爸爸还是乐意叫老公啊?我好有个准备。还有,她有没有痔疮?我有点膈应那玩意儿……”光头油腔滑调,似乎想故意刺激张文华。 忽一声巨响,张文华的车撞上路边石,冲进绿化带,顶到另外一辆汽车的屁股。 电话里光头贼嘻嘻地说:“出事了吧兄弟?得,我不给你添乱了,你要是不想你的秘密被杉杉知道,趁早也别给我添乱。” 车主从路边小店里跑出来,骂骂咧咧。不多时,保险公司和交通警察一起赶过 来,警察制服让张文华想起袁警官,不断安抚自己千万不能再有杀人的想法了,可他不得不承认,在处理事故的短短十几分钟时间里,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已然在脑海中酝酿成形。 那就干吧!王逍遥那么好的朋友都被他害死了,现在反倒要容忍一个人渣侮辱杉杉吗?交警问张文华对认定结果有没有异议时,他正攥紧双拳,两眼猩红,满身都是杀气。 回到工作室,张文华拉上遮光窗帘——有的时候他习惯把自己关在黑暗中找灵感,所以工作室的窗帘跟酒店的窗帘一样,拉严了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屋子如夜晚一样黑暗,他打开灯,调整背景墙上时钟的时间,坐在电脑前面录制好今晚要讲述的内容,确认无误,设置八点钟自动开始直播,然后调回时间,拆掉遮光窗帘,只剩下一层薄薄纱帘,让屋子恢复正常。 接下来,他给夏杉杉打电话,询问下午聚会的具体时间地点,表示让夏杉杉先过去,他忙完之后自己开车去。挂断电话,他从非法网站上下载一些视频,用剪辑软件重新处理,存到手机里。 最后,他给光头打去宣告死亡的电话,承认自己的错误,请求光头千万不要报警,晚上请光头喝酒赔罪。 光头起初有点疑虑,但张文华再次进入跟袁警官对话时那冷静机敏的状态,以良好的演技骗了过去。 时间来到下午,张文华订好饭店,带上粉丝给他邮寄来的一瓶高度洋酒,开到城外一座大桥下,把拆下来的窗帘丢进河里,又开上一条废弃的盘山道,走走停停考察合适地点,最后把车停回工作室旁边的小巷里,打车到饭店跟光头见面。 光头也不讲文明了,直接问张文华是不是想通了,如果他肯帮他睡夏杉杉一夜,他以后绝不纠缠。 张文华欲言又止,闷了一口酒,盯着光头,“其实睡不睡倒是小事儿,关键是这里的问题很复杂,怕你接受不了。” 光头眼前一亮,“是我睡妹子,又不是妹子睡我,我有啥接受不了的?” 张文华咬了咬牙,作出痛下决心状,翻出手机里的视频,递到光头面前。 是一段色情视频,一群男男女女在一个类似ktv包房的屋子里面做着不堪入目的事情。 光头只扫一眼,便递回手机,“片儿我看多了兄弟,等你看到我这个岁数就会有一种感觉,什么样的片儿也不如真枪实弹干一场。” 张文华一字一顿地说:“这不是片儿。” 光头愣一下,急忙把手机拿回到自己面前,渐渐投入进去,额头上渗出豆子一样的汗珠,看完一个,他又扒拉下一个,看一段,吞了口口水,抬头问,“这是你录的?” 张文华点头,“角落里那女孩就是杉杉。” 视频被张文华处理过了,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一个白花花的身体在那扭动,但光头已被带入情景,哈喇子好悬没流出来,“没错没错,就是她,这背影,我记着呢!”他抬头,竟然有些脸红心跳,“兄弟,你们玩的也太野了吧?” 张文华苦笑,摇晃眼前的酒杯,“你以为网红圈子和模特圈子会怎么样?我们从二十多岁玩到三十多岁,说实话都玩不动了,可这是一种交际,你不玩,就没有资源。头几天网上的案子你关注没?顶流明星,全都是一个德行。” 光头热切的目光忽然收回,点燃一支烟,斜乜着张文华,“那你之前还搞的跟什么似的?都这样了,跟我睡一宿还能咋?” 此时他的心态已被张文华牢牢抓住,张文华知道他不过是在试探真假,其实裤裆里早就打鼓了。“私下里再乱,我们也是名义上的男女朋友,总不能你说想睡我女朋友,我说好啊好啊,而且我真正生气的是你直接去找杉杉,还把裸照给她看,表面上大家都是好人,谁能受得了你这么下三滥?” 光头琢磨一下,“那倒也是……那你今天啥意思啊兄弟?是想给我吃个小灶还是想让我吃你们这大锅饭呢?” 张文华左右瞅瞅,凑到光头面前,“杉杉我留着还有用,不想因为你搞僵了关系,所以你要不介意的话,我改天带你去,那种场合就不分谁是谁了。” 光头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目光淫荡,“说真说假?” “我小命就在你手里攥着,敢骗你么哥?但是你得答应我,真把我当朋友处,不能三更半夜跟我谈条件,也不能直接去找杉杉。” “答应答应。你连这秘密都跟我分享了,我再那么做以后就不用在江湖上混了。那……啥时候啊?” “你别着——” 电话忽然响了,显示夏杉杉的名字,张文华立刻示意光头不要出声,小心接起来。 “老公,你什么时候来?我的姐妹和男朋友都到了,就差你了。” “我这边忽然有个应酬,可能过不去了,你们先开始吧。注意身体,别喝多了。” “那……好吧!” 伴随着夏杉杉的声音,电话里还有一群青年男女热火朝天的聊天声。张文华挂断电话,光头的眼睛亮得好像灯泡,盯着屏幕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今晚就有活动啊?” “固定每个月的13号。临时有兴致临时约。” “那咱直接去呀,还等个锤子?”光头起身抓起车钥匙。 “你先别急哥,”张文华拉住他,“我能信得着你,他们谁认识你呀?这玩意儿犯法,万一碰着不靠谱的,不是让警察给我们一锅端了么?你没看那几条视频我都是偷偷拍的。给我点时间,先跟他们渗透渗透,整好了通知你。” “是啊……是啊……干啥得有干啥的规矩,可是……”光头彻底丧失了思维能力,完全在用下半身思考问题,急得好像有一泼稀粪找不到地方拉。 “你真想今天去?”张文华为难地咂摸着。 “想啊,恨不能飞到那。我四十多年也没见过这阵仗啊。” “除非……”张文华捏着下巴思考,“哎哥,你那儿有没有啥新鲜玩意儿,就是助兴那种……” “毒品?” “你小点声儿!” “对,小声儿,小声儿。有咋?” “干这事儿得有药跟着,要不玩不起来,你要是能支援一点新鲜货,今天去就能成。” 第8节 “你别说,哥真有,邮票,在咱们市算稀罕玩意儿了,但我是留着卖的,免费支援有点亏呀。” “啧,不亏!俺们有基金,从你手里买,你适当给便宜点儿就相当于办个会员了。以后你再有货,这群上瘾的也能从你手里买。” “那他妈太好了!兄弟你是买卖人啊!” “东西在车上吗?” “那玩意儿谁能搁车上带着?” “在哪?” “家里。” “这么着,咱俩分头行动,你回家取邮票,我回家换身衣服,你也把你那克罗心换上,咱们是高端派对,你得装成大蛇头,老妹儿们才能迷你,然后出城立交桥那聚齐。” “出城立交桥?” “咱有秘密基地。” “懂了,懂了,蛇头,蛇头。我还用整点暗号啥的不?”光头的心思飞到九霄云外,看起来多多少少像个傻子。 第14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 刀背山废弃兵工厂,一片有上百年历史的建筑群,规模不大,废弃之后民间传说兵工厂的砖头可以镇宅辟邪,短短两年时间地面建筑就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座大烟囱和地下部分。 立交桥下,当张文华坐上光头的车、讲出秘密基地就在山中兵工厂的地下室时,光头的眉头皱了一下,从座位下面掏出一把锯短枪管的双筒猎枪,“兄弟你看这家什怎么样?” 张文华何尝不明白光头是在警示他不要搞花样,却是新奇地摆弄着,说:“这玩意儿太好了哥!我保证他们谁也没见过,这要是高潮时放两枪助助兴,保证你让姑娘干啥姑娘就干啥。” 光头眼神迷离,不再起疑,驶上坑坑洼洼的盘山路。途中他把带来的“邮票”给张文华看,是a4纸大小的硬纸板,被成排的小孔均匀分成几十块,每一块上都是由彩色结晶体粘成的卡通图案,整体看上去有点像小孩儿玩的贴纸。光头说这玩意儿药劲很大,每次撕下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小片压在舌头下就能牛逼一整天。 张文华琢磨一阵,还给光头,说该早点认识他这位好大哥的。光头意气风发,说自己也有点相见恨晚,不过如果他能再谨慎一点,就会发现张文华两只手的指尖都涂抹了502胶水,头顶还戴了一顶帽子,这样可以很好地防止在车上留下信息。 凉风习习,阴云吞没大地,爬到山坡中段时天完全黑了,路上没有路灯,黑色的桑塔纳仿佛跟黑夜融为一体,前方高处可见兵工厂的大烟囱立在夜幕中。 张文华像个猎人一样静待时 机,看到自己踩好的地点到了,忽然打了一个冷颤,说,“哥,停一下车,我得撒个尿。常年这么玩,把我前列腺都弄出问题了,忍不了。” 光头嘲弄地一笑,把车停在路边。 下车之前,张文华又说:“哥你也打扫打扫呗,一会儿进去兴致来了你再上厕所不扫兴么?” 说着,他跑到车尾,解开裤子。 光头一想是这么回事,挂上空挡,拉上手刹,也跟上来解裤子,那短小的命根子硬得像一颗出膛的机关炮弹。 光头尿上,张文华又捂着肚子往驾驶位那边跑,边跑边说:“哥,我拉肚子,有纸没?” 光头遥望着天边模糊的城市灯火,英姿飒爽得好像在干整座城市,笑嘻嘻地回答:“完蛋玩意儿,车里没纸,你先拉,哥给你撸把叶子凑合凑合吧。” 说着,他忽然感觉身边的地面在动,转头之际,桑塔纳撞上他的膝盖,他毫无防备,一个趔趄歪向悬崖边,同时手忙脚乱地抓挠可以借力的东西,抓到的只有车,车还在动,越来越快,他惨叫一声摔下山崖,随后桑塔纳也滑下去,原地只剩下张文华拿着光头的手机。 兵工厂年代久远,道路设施本就不健全,路边没有护栏,废弃之后,路面更是逐年老化,全是大坑,一年一年也没人往这边来,这处路段是坡度最大的,下面是二十层楼高的立崖,虽不及大虎山观景台那么高,摔下去也不是肉体凡胎能够承受的。 上车之后张文华特别注意,没有留下指纹和痕迹,光头又喝了不少酒,裤腰带是解开的状态,将来尸体被发现,警察第一印象就是这孙子醉酒驾驶,半路尿尿,手刹失灵,被车撞下山崖。就算警察怀疑也没关系,车里还有一把枪,一张毒品,调查的方向肯定是非法交易。 另外,八点钟直播自动开始,是不在场证明,饭店门前的监控可以证明张文华和光头吃完饭各走各的,立交桥处没有交通探头可以拍到他们再次聚齐,现在就只剩下这部手机了。 本来张文华觉得计划中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把光头的手机骗到手,以免它跟光头一起摔下去,结果这货命该一绝,高档真丝大短裤兜很小,上车后他直接把手机插在了空调出风口的手机支架上,张文华松掉手刹时,顺便拿了下来。 张文华仔细回忆一番,觉得没什么破绽了,暗想原来杀人也可以积累经验,同时,他也认识到,在整个执行计划的过程中,自己都没有任何紧张,冷静得就像是来刀背山散个步。 凉风继续吹,风中飘洒起蒙蒙细雨。张文华再望一眼耸入夜空的烟囱,暗道一声天助我也,把手机关机,步行下山。走到山下,他用两块石头把手机砸成碎块,沿路丢进排水沟。 结束了,警察没办法再追查手机的下落,手机里的录像和所有令人作呕的通话记录也一并毁灭。往最坏的结果想,或许警察可以在光头家发现一箱子现金,并根据现金的编号查到从哪里取出来的,如果真到那一步,张文华完全可以说自己是想替王逍遥父母的还钱。 结束了,生命中的污点都已被掩盖,找个机会向夏杉杉求婚,开启美好的新生。张文华一边走一边想,暗问自己算不算一个坏人,良久,他觉得不算,王逍遥的死归根结底是因为贪财,光头的死归根结底是因为好色,贪财好色,古往今来所有的故事都在描述这四个字的危害,却仍旧有无数人对财色趋之若鹜,它们本身不会把人害死,但是会给害人的人可乘之机。 结束了,雪糕厂的案子今天也剩下最后一个章节,凶手是死者的亲弟弟,跟嫂子密谋,霸占哥哥的产业。张文华回到工作室,拉掉电闸,然后重新打开电脑设备,坐到镜头前,对大家说:“不好意思各位朋友,刚才突然断电了,现在我们继续……” 故事最后,他说:“贪财好色,古往今来所有的故事都在描述这四个字的危害,却仍旧有人对财色趋之若鹜,犯下弥天大错。各位朋友切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每个故事结束,张文华都会给自己几天休息时间,期间把讲完的故事做成视频,然后为下一个故事做准备,粉丝知道这个规律,纷纷刷礼物道别,张文华打开后台粗略地计算一下,这个故事一共带来两万多的收入。 其实张文华那天问夏杉杉“如果有一天没人再看我直播了怎么办?”并不全是假的,他虽然不觉得这种事会发生,但他真的越来越感觉到疲惫。 最初的时候,他惊奇于每一个案子,享受于在那些被忽略的线索上发散思维,对事情做出独树一帜的判断,得到与众不同的结论,每个故事讲完,他就像刚刚创造出一件艺术品,无比满足,在这件艺术品中的小小瑕疵又变成创作新的艺术品的冲动,然后继续展开空白的画布,迫不及待地把灵感变成染料在上面涂抹。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灵感不再那么思如泉涌,激情消散了,成就感淡了,他觉得自己不再像是创作什么,而是像那些流水线上的组装工,麻木地把螺丝拧到一起,拼装成冰冷的器械,有时候他觉得这样没有灵魂,想停一停改变现状,可粉丝的催促和直播业更新迭代的速度让他无从歇止,只能继续一件接一件地拼装。 事实上,艺术品不一定一下子找到买主,但流水线下来的产品大都会迅速进入市场,所以对创作的追求和市场的反馈就成了每一个虔诚追求艺术又不得不靠才华换来晚餐的创作者心中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最后产生深深的疲倦,乃至痛苦。 他也曾想过尝试其他职业,让讲案子回归到爱好,他从未停止学习,为了让自己的讲述更专业、用词共准确,几年来,他至少涉猎了法学、解剖学、犯罪心理学、经济学、建筑、城市规划、武器枪械等书籍,具备做好很多工作的知识储备,可当他真正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时,又丧失了从零开始的勇气,特别是当他思考和夏杉杉的将来,勇气甚至会变成恐惧。他生怕某一天夏杉杉疲惫地回家,对他说:“老公我不想再这么拼命了。”他没有能力说出那句,“那就什么都不要干了,以后我养你。” 他爱她,努力让自己有能力支持她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也渴望自己有能力纵容她不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想拥有得起她的青春貌美,也呵护得起她的美人迟暮。 每个故事讲完,这种矛盾的思考都最强烈,但是每次他也就放纵自己半个小时,思维便会继续为下一个故事挤压灵感,他也会乖乖地坐到电脑前面搜集资料。这次也是一样,而且因为这个故事期间他花费太多精力在王逍遥和光头事情上,所以直至此刻,他都没有确定下一个故事的素材。 还是得从粉丝的喜恶入手。他打开电子邮箱,一百多件粉丝的新邮件,逐条阅读,打开附件,把有效的信息复制下来,放进单独的文档,以备明天对比筛选。 这次这些邮件的质量很高,门类繁杂,甚至有一些国外的惊悚案件还短暂地激起了他早已淡化的创作激情。 他努力维护这份激情,让大脑兴奋起来,每整理过一封就删除一封,大概三十条之后,他的瞳孔忽然缩紧,目光锁定光标下那封未读邮件的名称: 碎光落满身 。 张文华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疑问和恐惧点开这封邮件的,但他看到了里面的那句话——仅有的一句话: 这个故事讲完了,主播讲讲李萱源的故事吧! 第15章 返乡 高速列车冲破晨曦,穿越重重青山,把繁华都市抛在身后,直奔遥远的北方县城——三道河。 张文华坐在窗边,看着绯红的太阳徐徐升起,脑海中每回想起昨晚的只言片语,都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 碎光说自己不是王逍遥,只不过告诉王逍遥去取钱然后向山顶爬,那样就能发现杀害李萱源的凶手。王逍遥发现了,却死了。 现在碎光要求张文华偷偷给王逍遥的老家送去四十万,其中二十万是帮助王逍遥的父亲还债,另外二十万是王逍遥的偿命钱。 张文华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回头想来,在处理王逍遥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都没有证据表明王逍遥就是碎光。 他经过一阵抓狂和挣扎,决定按照碎光的要求做,同时也产生了新的推断: 碎光似乎很了解他,也很了解王逍遥,甚至很了解王逍遥家里的状况,一定是他们以前都认识的人,而且,第一次聊天时那棵树的照片很符合现在的季节,这个人很可能 就生活在三道河县。 安全起见,也是试探,张文华没有在邮件里答应对方什么,要求对方加微信。对方爽快地加了,名字依旧是: 碎光落满身 ,没有显示地区,没有朋友圈,也没有开启任何功能,像是很久以前注册的那种没有实名制的账号。 对方发来语音,“请不要主动和我联系,事成之后我会把长命锁给你,删除掉所有对你不好的网络记录。” 张文华没回。他震惊于对方竟然是女人的声音,而且音色竟然像极了十七岁的李萱源,可当初他分明看见李萱源的后脑勺磕出一个肉眼可见的大坑,流了不计其数的血,他把她埋葬时,甚至感觉尸体已经在盛夏湿热的空气里开始腐烂了。 会不会是李萱源的鬼魂?他认真想起粉丝的玩笑,想起那些灵异素材里的冤魂索命,最后摇摇头对自己说:“变声器,碎光一定使用了变声器,这更从侧面验证了碎光是我们都认识的人。” 后半夜回到家,张文华告诉夏杉杉眼下的故事讲完了,没有新的灵感,想回老家看看。 夏杉杉喜悦地说:“我觉得你就要实现突破了老公!很多伟大的艺术家都有在瓶颈期回归故土寻找灵感然最终得到升华取得更大成就的过程!返璞归真,是不是这么说?” 张文华微笑着拥抱她,没有回答,他爱的姑娘就是这么单纯,单纯到足以让对她说谎的人良心不安。 夏杉杉帮他订了最早的车票,给他收拾行李,然后跟他做爱直到天亮。扫兴的是,过程中张文华想起了光头的话,想起了夏杉杉曾经坦白自己交过两个男朋友,都发生过关系,以往他并不在意——现今这个年代,这实在不能算作新鲜事,一个人在爱上你之前,没有义务对你负责——但这次,他脑海中总是浮现起光头的那句话“她跟你在床上有多骚,跟别人在床上肯定也多骚”,真是这样吗?这个字眼只有光头那种粗鄙的人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可这并不是字眼的问题。 太阳逐渐升高,天空湛蓝,白云朵朵,张文华从繁杂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望着窗外绿油油的田野,不由得想起了他的母亲。 以前上学时,高铁正在修建,回家得十几个小时,但每个长假短假他都坚持回家。毕业那年高铁建成,时间缩短了一半,可毕业之后这整整六年,他都没再回过一次三道河。 他不是个忘恩的人,但实在找不到办法跟母亲相处,甚至不见面也是为了保存心中对母亲仅有的感恩。 父亲以最令人瞧不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张文华的记忆还比较模糊,甚至不太理解死亡的意义,当他的记忆逐渐清晰,生活中便只有母亲一个人。 母亲很坚强,没有被那场劫难击倒,并且走路腰杆挺得更直,任何人敢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都会毫不客气地给予反击。她一个人承担起一个农村家庭所有的农活、家务、礼尚往来和邻里琐事,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张文华,告诉他必须活出个样子来给全村人看。 张文华理解母亲,心疼母亲,想帮她分担,可每次他尝试做一点什么,母亲都会抢过去,告诉他他的任务就是学习,他说作业已经完成了,可以做一点什么,母亲便说自己一点不辛苦,要求他把学过的东西再学一遍。张文华只能照做,对母亲万分感恩,然而每次张文华的成绩出现下滑,母亲便又大发雷霆,一边哭一边数落他,“我天天这也舍不得让你做那也舍不得让你做,所有的时间都给你学习,你考成这样对得起我吗?” 在读高中之前,张文华什么都不敢做,更没有一次跟同龄的孩子疯玩,因为每每想做一点与学习无关的事,他的心中都会产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母亲的厨艺不错,并且很开明地认识到营养对于青少年的重要性,变着花样给张文华做饭,张文华喜欢吃鱼,她就隔三差五买最大最新鲜的鱼,饭桌上,她看着张文华吃,自己不吃。张文华说鱼这么大,自己吃不完,让她也吃点,她说自己不喜欢吃鱼,然而张文华很多次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偷偷嘬剩下的鱼骨,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在张文华刚好能看到的时候。张文华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一个故事,故事中说有一户人家很困难,好不容易买一条鱼,老母亲把最好的鱼肉给了孩子,自己偷偷吃鱼骨,用来说明母爱的伟大,教育孩子要体谅母亲的辛苦。可张文华觉得这不是故事中的年代,他们的生活没有拮据到连一块鱼肉都舍不得吃,而且事实上,很多剩下的鱼肉最后都馊了丢掉了。 张文华想到可能是老妈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被重视而故意做出这些夸张的举动引起注意——就像足球场上的假摔,于是他找个机会直接跟她说,“妈你是我眼里最伟大的母亲,你不用刻意做什么我也能理解你的付出,你照顾我也得照顾好自己啊。”他妈喜极而泣,逢人便把张文华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学一遍,然后往后的日子里甚至吃白米饭也减量了。 然而,每当生活中张文华有一点不顺她意的地方,哪怕只是青春期的一点点不耐烦,她又伤心欲绝地说他,“我这也舍不得吃,那也舍不得吃,把最好的都给你,你到底还想让我怎样?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慢慢的,张文华吃什么菜都没有滋味了,尤其是母亲不吃的好菜,他也一口不动,每吃一口都会深深地自责。他妈以为他不爱吃那些菜,继续变着花样做,然后时常因为张文华挑食而批评他。 初中时候张文华学习成绩不错,且老实听话,村里的一些人看见母亲时便会夸她教子有方,这些话多数都是场面话,但母亲信以为真并且引以为傲,去别人家串门时总喜欢带着张文华,接受别人夸奖并主动传授教子经验。 有一次,母亲坐在一群农村妇女中间,头头是道地说:“教育是一方面,孩子的营养也得跟得上,得舍得吃,反正俺们家文华鸡鸭鱼肉管够吃,放屁恶臭恶臭的。” 张文华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回家的路上,他认认真真地对母亲说:“妈以后你别这么唠嗑了呗,我都这么大了,拉屎放屁的事儿有啥好说的。”母亲微笑,然后以后在同样的场合还会把上次的话重新说一遍,并在说完之后拍腿大笑,“俺们家文华小小年纪就好脸儿,这种事儿不让说,哈哈哈哈哈。” 高中以前张文华很少打架,有的时候在外面别人因为他父亲的事情嘲笑他,他就忍气吞声,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哭完了默默回家。有几次,他妈看出来,问他怎么了,他如实回答,他妈就说你爸的错也不是你的错,谁再这么说,你就给我还击。有一次张文华真的那么做了,把孩子打得头破血流,学校找家长,母亲去了之后却是一直在说张文华的不是,回家之后狠狠扇了张文华几个嘴巴,张文华说那孩子说他是没爹养的,母亲说:“没爹养的人就你一个吗?为什么他们不去说别人?苍蝇不叮无缝蛋,还是你没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竟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 那件事最终以赔偿受害者一千元钱了结,张文华被母亲罚跪了一个小时的搓衣板,直到他瘫倒,母亲又搂着他哭,“罚你是为了给你长点记性,咱们家穷,比不了别人,招灾惹祸不是你能干的事儿。” 母亲还会在农闲时候去做工,赚些零花钱。张文华心疼,说自己不羡慕条件好的人,让她别这么累,等到他大学毕业就可以挣钱给她花了。母亲说母爱都是无私的,自己养张文华不求回报,而且做工一点都不累,倒是闲着很难受。张文华无话可说,告诉她,“你要是真的觉得做工舒服一点,那就继续做吧,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不希望你这么累。”然后母亲逢人便说张文华孝顺懂事。张文华不喜欢小题大做,也就不再关心,但很快,他发现母亲夜里总是发出疼痛的呓语,张文华问她哪疼,再次表示自己不需要母亲这么辛苦,母亲说哪也不疼,没事儿,然后夜里的呓语更多了。 那次张文华真的忍受不了了,跟母亲说,“妈如果你觉得很辛苦就真的别干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人要面对真实的自己,而不是做给别人看。”他妈以一种不被理解的心酸语气说自己知道了,然后没多久,她的手卷进工厂的机器里,割开了一个伤口,张文华陪她去包扎让她回家休息,她又偷偷跑回工厂。邻居看见张文华都说,“张文华你要是不好好 对你妈真该天打雷劈呀,你妈手伤成那样还坚持干活给你挣钱呢。” 终于上了高中,张文华住校,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他脑子不笨,而且热爱美术,所以即便头两年的时间都荒废了,高考成绩还算不错,他很开心,母亲更开心,每天以泪洗面,不是欣慰的泪水,而是逢人便哭,尤其喜欢在那些考得不好的孩子家长面前哭,等待别人说一句“孩子考的那么好怎么还哭了”,她就说,“大姐,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不容易呀……”好像一瞬间压力全都释放了,但其实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她炫耀,并且将这种反感迁怒到张文华身上。 母亲打张文华打得最狠的一次就是得知长命锁丢了那次,张文华嘴肿得好几天都嚼不了饭,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长命锁才是母亲的孩子,而他是花钱就可以买到的饰物。 张文华就带着这种痛苦的记忆渡过了童年和少年,然后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奔赴陌生的城市,开启大学生活。 他很努力,勤工俭学,基本上能满足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能节省下来一部分钱打给母亲,证明自己长大了,可以回报母亲,不用母亲辛苦操劳,可每次回家,之前所有的琐事又一再重演。 有一次放假回三道河,张文华拉着母亲进城,给母亲买了一身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对她说,“妈你得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了,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美好生活了。”母亲感动得痛哭流涕,回家之后却是把新衣服藏在柜子里,藏就藏吧,她却把更破更旧的衣服翻出来每天穿在身上。 张文华始终坚定地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但是理解不了为什么母亲总喜欢把这种本该朴实无华的伟大弄得人尽皆知,好像自己是个演员,甚至连他这个至亲至爱之人也要当观众,也要按照她的要求无时无刻把感恩写在脸上,挂在嘴边。 但倘若只有这些,张文华就坚决地疏远母亲,大抵是他这个儿子的过错,真正让张文华绝望的是在他恋爱的事情上。 高中期间,张文华很喜欢自己的同学李玉竹,母亲也因为怀疑他早恋打过他,毕业那年,李玉竹成为他的女朋友,两人开启了长达四年的异地恋。张文华大学四年,李玉竹三年。已经成年了,也是大学生了,恋爱决不能再算作早恋,可每次回家张文华尝试跟母亲说说自己的女朋友,母亲都会怒不可遏地指责他不好好学习,辜负了她的培养。张文华坚持着,一直等到大学毕业那年,那时候李玉竹已经毕业回到三道河,在电视台找了一份稳定工作。张文华觉得时机到了,带着李玉竹回家,母亲很不开心,对李玉竹说自己儿子还小,啥也不懂,谈恋爱就是玩,将来肯定找个大城市姑娘,不可能在山沟子里找,搞得李玉竹悻悻回家。张文华尝试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没想到母亲一怒之下去李玉竹家大闹一场,说李玉竹的家长是看她儿子有出息了想傍住他,表示如果他们管不住自己的孩子她就撞死在他们家。 第9节 人都是要脸面的,李玉竹的家长当着张文华母亲的面让李玉竹保证不再跟张文华来往,不久之后给李玉竹找了一个县里有钱有势的人家订了婚。事实证明,李玉竹跟张文华在一起根本没图什么,母亲却依然理直气壮地对张文华说,“你看,得亏我帮你闹了一场,她这么快就订婚,肯定不是正经人!这要是娶到咱们家当媳妇,那就是你们老祖宗的耻辱。” 那就是张文华最后一次回家,以后的时间里,他每月按时给母亲打一笔钱,逢年过节打个电话。他放弃了,不再奢望母亲理解他的感受,也觉得没有他母亲会活得轻松一点,那时候,孤独便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 第16章 青春往事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老城街道低矮的灰瓦民宅,照耀着盘根错节的老树,照耀着磨盘上慵懒的老猫,照耀着树下乘凉的老人,也照耀着仅有的一条热闹商业街,时光似乎把古代的恬淡悠然全部沉淀在了土地中,即便时代更迭,沧海桑田,也会在每一年盛夏的骄阳里和严冬的大雪中蒸腾出来,抚慰人心。 三道河县城区不大,行政区划分成三个街道,老城街却不在主城区内。它是清朝时期三道河县衙所在地,因此得名老城。 现如今的老城早已看不见古城的痕迹,连断壁残垣都很少,唯有几座夯土堆外的护城河亘古流淌。城中多数人都搬去了十里之隔的县城,剩下的常住居民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张文华就读的第四中学是一所初高中连部的学校,有它的存在才给这几乎被遗弃的街道吸引来学生和陪读的家长,也让那条破破烂烂的商业街始终保持着生机。 商业街距离学校不远,里面大杂烩般塞满了各种小买卖,日用品商店、菜市场、饭店、修车行、旅店、照相馆、网吧、棋牌社、农资店等等,其中新开的店很少,大多数都是张文华上学时期就存在的老店,张文华走在其中,感觉陌生又熟悉。 客常来客栈,店面很新,有点民宿的味道,张文华进去之后发现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小旅店,十五元休息一小时,标间五十元一晚,张文华表示自己要住几天时,老板娘的反应竟然很诧异。后来张文华想到,这个旅店的主要顾客应该是常开小时房的学生情侣,发挥着他上学时录像厅的功能。 屋子临街,还算卫生,张文华简单收拾一下,摆好日常用品,敞开窗子通风,然后前往县城取出四十五万现金,花两万块买了一辆二手汽车和一些提前想好的物品。 小县城里,二手车商基本都有黑背景,态度蛮横,而且一些车的来路说不清楚,不能办理过户手续,张文华装作外行,交上全款把车开走,没有纠结手续的事。老板以为自己赚了,却正合张文华意。 时间来到傍晚,暮色渲染大地,面庞稚嫩的高中生们肩披夕阳的柔光三三两两地散进商业街,或是吃饭,或是娱乐,张文华吃一碗面,带上白天买来的东西,直奔老城水库北山。 他始终认为挖出长命锁对碎光所做的事情没有益处,所以想来确认一下长命锁是不是还在,如果在,他就拿走,也就多一份主动。 老城水库是三道河县的水源地,水域宽广,群山连绵,受水源地保护政策的影响,山中人迹罕至。 张文华把车停在大坝下的停车场,背着钓鱼的箱子进山,箱子里装的是铲子、水鞋、手套、帽子和手电筒。 这个时节水库的水位很高,淹没了所有滩涂,水湾延伸进山与山之间的沟夹,老柞树的位置距离水边并不远。 天黑了,林中阴森,腐臭气息被闷在茂密的树冠下,让人很不舒服,张文华一边寻找埋尸地,不由得想起关于这里的一个鬼怪传说。 相传,在水库周边的深山中生活着一个怪物,有人说是美丽的女鬼,有人说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太太,但大抵是个女性,穿着一身白衣服,头发和指甲都很长,喜欢在夜半时分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夜钓人的身后,呆定定地看着夜钓人,夜钓人逃走,她就生吃钓上来的鱼,有时也出现在附近的公路上,吓得过往车辆车毁人亡。有人报过警,警察没能找到,也有人组团抓过,终究没有收获。 找到了,表皮漆黑的老柞树,比十年前更粗壮茂盛了些,树干上的那只“眼睛”也更大更鼓,向外流着黏液,好像隔着密林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流泪。当初张文华埋葬尸体时并没有故意选择这棵有标记的树,是在埋完李萱源才发现这独特的“眼睛”的,此时他想也许是李萱源冤屈的灵魂决定了今天的一切。 树下落叶腐败,零零星星的野草将其刺穿,抢夺着阳光雨露,就连张文华也辨别不出它曾经埋过东西。 戴上防护装备,清理掉表层烂叶,铁锹便轻松地插进黑色的泥土中,张文华心中忐忑,浑身被冷汗湿透,不断自言自语,“当年并不能全怪我,你死都死了,千万别搞什么鬼名堂。” 某种程度上说,李萱源的死真的不能完全怪罪张文华,毕竟是她主动约张文华前往案发现场的。 高中时期,张文华的班级有两个女孩是公认的美女,一个是李玉竹,一个就是李萱源。李萱源学习成绩不出前三,家庭条件不好,平时不怎么注重穿着打扮,但属于那种天生丽质的女孩,白净的面庞散发着清纯可爱的气息。李玉竹学习不好,但家庭条件比较好,早早地学会了化妆打扮,走到哪里 都会吸引男孩目光。 李玉竹讨厌李萱源,李萱源喜欢张文华,张文华喜欢李玉竹,所以张文华也不待见李萱源,自然也就不知道李萱源喜欢他。 高考前夕,大家即将各奔东西,青春的心难免会产生一些莫名的躁动和伤感,张文华觉得高考之后天各一方,如果再不向李玉竹表白可能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便鼓起勇气给李玉竹写了一封情书放在李玉竹的书桌堂里,这封情书不知怎么被李萱源拿到了。 星期五的晚上,李萱源说自己心情不好,约张文华到水库边上走一走,张文华一开始不想去,可是李萱源说有很重要的事情对他讲。 因为担心被同学看到乱开玩笑,他们分别前往,一直到大坝背面才聚齐。他们沿着水岸边缘走,李萱源含情脉脉,问了很多关于将来打算的问题,张文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烦躁地催促有什么重要事情快点说。 水库边上有一座石头哨楼,遮蔽在树木中,上半部分坍塌,只剩下两层楼的高度,从内部的楼梯可以爬到上面的平台。 李萱源站在平台上的残墙前,望着远方,带着几分憧憬问:“文华哥,你最喜欢哪座城市呀?” 张文华没想过这个问题,随便说了几个。李萱源很认真地说:“那你尽快想好一个吧,一般一个人在哪里上大学通常就会留在哪座城市里生活,所以一定要提前做好选择,未雨绸缪。” 张文华很不高兴,“你这人是不脑子学傻了?大晚上的把我约到这喂蚊子就跟我说这?” 说着,他就要走。李萱源拉住他的小臂,脸突然红了,“我是想跟你说,你选择好了告诉我,因为我想跟你到同一座城市去。” 张文华呆呆地问:“为什么?” 李萱源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许久才再次对上张文华的目光,“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张文华一愣,随即甩开李萱源的手,“开什么玩笑?我喜欢的是李玉竹,不是你,在我心里,你连她半点都不如。” 李萱源倔强地抿起嘴,“她有什么好?不就是会打扮嘛!我打扮起来肯定比她还漂亮,而且我学习比她好,将来肯定找到比她好的工作,到时候我可以照顾你!” 张文华冷笑,“她就是比你好!我看见她就开心,但看见你就烦!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外面的社会真的像老师说的那样学习好就啥啥都行吗?做梦去吧,像你这种书呆子只能给别人打工,像李玉竹那样的女孩才吃得开。” 现在的张文华肯定不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了,但当时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而且像个战士一样维护了心爱的姑娘。 李萱源想过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但没有想过自己在张文华心中这样一文不值,被气得大哭,“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呀?你给我道歉!否则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张文华再次走向楼梯,李萱源固执地拉住他,“你必须给我道歉!你伤害我了。”张文华觉得她不可理喻,咬牙切齿地说:“是你在这自取其辱,道歉没门儿!” 李萱源似乎下定决心挽回自己的自尊心,吼道:“马上给我道歉!要不然我就把你写给李玉竹的情书交给胡阿姨!” 胡阿姨就是张文华的母亲,受老一辈交往的影响,李萱源的母亲和张文华的母亲平时有来往,有时候张文华的母亲会从李萱源那里打听张文华在学校的真实表现。 张文华一下子慌了。他想象得到如果母亲看到这封赤裸裸的告白信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不怕挨打,可他不想听到母亲再说出“这辈子白养你了”“我活着真没意思”之类的话。高中三年,他好不容易在母亲面前表演出完美的样子,绝不想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他觉得情书应该在李萱源身上,便去抢,李萱源躲闪,平台在他们脚下“吱吱”发声,某一个瞬间,张文华抓住李萱源的领子,把她的上半身推到平台外,威胁道:“快点给我!要不然我就松手!” 李萱源很害怕,但那一刻,她忽然很想赌一下自己喜欢的男孩是不是真的一点不在乎自己,便没答应。 随后她跌了下去,高度大概只有五米左右,本不足以致命,但下方都是塔楼塌落的青砖,她的后脑勺刚好磕在一块青砖的尖角上,血色瞬间把她吞没。 张文华并不是故意松手的,那天李萱源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再傻里傻气,特别在校服里面穿了一件白色衬衫,领子部分是蕾丝的,坚硬光滑的料子从张文华指间滑脱了。 张文华懵了几秒,跑到楼下查看,看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血,李萱源已经没了呼吸。他无助地盯着李萱源的脸,脑海中首先出现的是如果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会多么失望,他落荒而逃,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水库中。 冰冷的水让他清醒,他想到情书还在李萱源身上,挣扎着爬出来回去寻找。那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女孩的身体,软软的,暖暖的。找到情书,他已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想到任由李萱源的尸体放在这里迟早会被人发现,索性拖着她的尸体爬到山坡上的密林中,在老柞树下挖了一个坑,将其掩埋,然后回到塔楼下,用水把石头清洗干净,偷偷返回学校。 后来他幸运地躲过了调查,第二年那座塔楼也因为存在安全隐患被水库管理部门拆除。 第17章 故人重逢 晚风轻拂,水浪缓慢涌上岸边,虫鸣蛙叫不绝于耳,不时还有“咕咚”的声响,不知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这种荒山野水,大自然似乎还保留了一份人类感知能力范围之外的灵力。 月亮不知何时升了起来,水面一片亮白,猫头鹰的叫声放大了张文华心中的恐慌——坑已经挖了一米深,一米长,下面却没有李萱源的尸骨。 他紧张地四下张望,暗想可能是自己当时太紧张,记错了具体位置,然后沿着现在这个坑的边缘围着树继续挖。 一个多小时,树下一片狼藉,石块和树根撅得到处都是,依然不见尸骨,也看不见残存的衣物。 这是怎么回事?被野猫野狗拖出去了吗?他记得因为当时没有工具,所以那个坑挖得并不深,他害怕被发现,又在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这山里的流浪猫狗多得是,还总有野猪出没。 或者是碎光先一步……不可能,碎光如果动了尸骨,将来在警察面前就说不清楚了,她绝不会这么干! 犹疑之际,一阵异常的水声传进耳朵,不是波浪拍击水岸,而像是搅动水面,寻声望去,树叶招摇,把亮白的水面切碎。 声音持续传来,很有规律,张文华确定那边有个东西,急忙把地面复原,把工具收进钓鱼箱,朝水边摸去。 大概十几米,地势落差变大,他的目光掠过树顶,在浅水里看见月色下一个白惨惨的东西,长长的黑发,落寞的身影,双脚吃力地挪动,向水库深处走,隐隐还伴随着抽泣声。 那个女鬼!?张文华汗毛倒竖,几乎瘫坐在地上,但转瞬,他又觉得这个背影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小心从一面陡坡爬下去,出现在岸边的最后一棵树后。 水面已没到“女鬼”胸部,长发飘在身后的水面上,视野更好,抽泣声更清晰,张文华确定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 这个时间,她从哪里冒出来的,要自杀吗?一系列问题在脑海中闪过,沉重的钓鱼箱落在地上,声响惊得女人回头。 那一刻,似曾相识的感觉变成了真实的感受,即便张文华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但他还是认出,这个女人竟是李玉竹。 他从树后跳出来,喊道:“是李玉竹吗?” 女人身体一抖,加速朝深水处走,可能是情急之下脚下踩空,整个人在水面上“扑腾”起来。 张文华冲进水里,朝女人游去。 他是跟王逍遥学的游泳——为了讲故事时更好地描述溺水者在水中挣扎的感觉,结果王逍遥说他是天生的游泳健将。 狼狈地回到岸上,张文华大口喘息,女人呕吐不止,待她消停下来,张文华愤怒地扳过她的脸,“你搞什么?自杀?” 那时李玉竹才发现救了自己的是曾经的恋人,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等她缓过神,扑到张文华身上哭得悲痛欲绝。 出山的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到大坝外面的停车场,张文华才问:“你怎么来的?” 李玉竹回答说:“开车来的,你走吧,不用管我,我在这待一会儿。”说着,她便随意坐在路边。 张文华拉她起来,她执拗着不肯。张文华怒道:“老天开眼让我遇见了你,要不然你就死了!走,我送你回家。” 李玉竹发疯一 样打开他的手,“你凭什么管我?我他妈没有家!让我自生自灭!” 她浑身酒气,声音沙哑,但音色跟六年前一样特别,带着一股我行我素的淡淡冷漠。 张文华强行翻出她兜里的车钥匙,找到停车场里一辆白色的宝马轿车,把她推上车,开车上路。 路上依旧没有对话,李玉竹抱着膝盖蜷缩在副驾驶,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时而麻木地看着前方,时而埋头哭泣。 进入城区,霓虹闪烁,张文华减慢车速,问:“进城了,你家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李玉竹下巴枕在膝盖上,醉醺醺地摆摆手,“随便吧,你随便把我丢在哪都可以。” 张文华猜得出,这个年少时就很有主见的女孩大抵是跟家里人吵架了,而她这种情绪的确不适合回家,索性调转方向,把车开回到老城,回了客常来客栈。老板娘看见他们这幅模样,反应再次很诧异。 市场里一些小摊位还开着,张文华买了一些食物,端回楼上,没想到李玉竹刚一看见食物又吐了,呕吐物里没有食物残渣,只有酒。 吐完,李玉竹平静了一些,蜷膝歪在椅子上,闭着眼,湿乱的长发遮着带着残妆的脸,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楚楚可怜的模样像极了一朵刚刚遭遇一场狂风骤雨的蔷薇。她的白色连衣裙被水打湿后很透,可以隐隐看见绿色的内衣裤。 张文华转开目光,去拿抹布清理地面,清理完,李玉竹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似乎睡了。张文华把自己带的衣服找出来,轻轻推了推她,“洗个澡换上衣服再睡吧,这样会生病。那个……我是说你要是今天不想回家就睡在这,我再开一个房间。” 李玉竹动了动,红润的嘴唇张开,“文华,你是真实的吗?我怎么不敢相信会遇见你。” “是很巧啊……”张文华干巴巴地回应。 “你什么时候回三道河的?老婆孩子一起来了吗?” “今天刚到。我……还没结婚,女朋友没跟我一起来。” “那你陪陪我吧。”她摸过烟盒,又点起一支细长的烟。 “少抽点儿吧。”张文华把烟抢过来掐灭,在床边坐下,沉默一会儿说:“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不至于非得用死解决吧?大学的时候你不总跟我说人只要再坚强一点就能度过任何难关吗?” “你恨我吗?” “恨?” “我连招呼都没打就嫁给了别人,再也没回过你的消息。” “最开始有点儿,但后来想通了,不怪你,怪我妈。不提这些过去的事儿了,我们都有新生活了不是嘛。” “呵呵,新生活?”李玉竹冷笑,随即扒开头发提起裙摆,把脸和腿露出来,她的嘴角和眼角都带着淤伤,腿上一道道新旧交错的伤痕触目惊心。 张文华看得出这些伤是怎么弄的,一时语塞。 李玉竹问:“我嫁给谁了你应该知道吧?” 第10节 张文华点头。 李玉竹继续说:“白勇就他妈是一变态,结婚没多久我怀孕了,他非说孩子不是他的,逼着我把孩子的亲爹供出来,我说那等生出来做亲子鉴定,他就打我,把我打到流产。我忍了,想着可能两个没有感情基础的人需要磨合,也不想让别人看出来我不幸福,可他还是每天怀疑我在外面有男人,动不动就对我拳脚相加,后来我忍不了了就跟他干,可我打不过他,每次都挨更重的打。这几年他垄断三道河的二手车生意发了财,又变本加厉,跟踪我,派人监视我,我认识的男的不管是同事、同学还是朋友,要么被他恐吓,要么被他砍,他自己却他妈的在外面找小姐,养女人!今天早晨他要去外地收车,得出去几天,临走时告诉我把腿夹紧点儿,别看见个男的就劈开,我真是气死了,就让他把裤腰带也系紧点儿,结果他把我扒光了用皮带抽我。”李玉竹咬着嘴唇望向窗口,绝望的泪水划过脸颊,一滴滴落下。 她抹了一把,“呵呵,我真是活不下去了,文华,很多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坚决地跟你在一起就好了,虽然胡阿姨不太讲道理,但至少你对我好。”泪水成瀑,她埋头抽泣起来。 白勇这个人张文华知道,也是四中的学生,比他们大一届,家里开养猪场,财大气粗,胡作非为,是王逍遥的死对头,张文华还参与过两次两个“团伙”的“决战”。他的确有暴力倾向,打架不见血不收手,没想到长大后还是这样。 张文华很生气,但并不是出于对李玉竹的旧情,而完全是因为世界上竟然有男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人。 他压制着怒火,说:“那你也没有必要跟自己较劲,家暴犯法,你可以起诉离婚。三十几岁,还这么年轻,可以重新开始。” 李玉竹挤出一丝冷冷的微笑,“你以为我没有吗?我跟他说过很多次离婚了,有时候是跟他吵,有时候冷静地跟他谈,有时候拿犯法威胁他,每次只有一种结局,就是他先打我,然后指派人去我家恐吓我妈我爸,把我家砸得稀烂。他说我要是敢离婚,我爸我妈这辈子都别想安生。文华,我爸妈都五十多岁了,经不起流氓恶霸的折腾,我不想用他们的晚年换我自己的幸福。或者说,那样我就会幸福吗?我不知道。我嫁给白勇的时候很多人都眼红,如果以这种方式收场,我可能后半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你不该救我的。” 张文华不知再怎么劝,毕竟他没有理由干涉别人家的事,也没有办法救李玉竹脱离水火。 良久,李玉竹凄然一笑,“算了算了,这些跟你没关系。”她双脚落地,开始吃渐冷的食物,“临死之前能遇到你,也算是老天对我不薄,谢谢你的晚饭,吃完我就走,不给你添麻烦。” 张文华看着她安静吃饭的样子,忽然无比心疼。他看得出,在过去六年的家庭生活中,对于李玉竹而言,可能像别的妻子那样安安稳稳吃顿晚饭都是奢侈的。 吃完,张文华收拾过去,停在屋子中央说:“不行这样吧,你去做做你爸妈的工作,一起搬到我生活的那座城市去,我可以帮你们先安顿下来,你慢慢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工作,这样白勇找不到你们,过几年你再提离婚,可能他就没有那么抗拒了,或者以后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不管怎样,你先答应我好好活着,行吗?” 李玉竹惊愕地抬起脸,眼中慢慢积起感激的泪水,旋即,她赤脚踩着地板跑过来,扑进张文华怀里,“这样不现实,文华,但我谢谢你没有看我笑话。你再抱抱我行吗?” 她越搂越紧,身上的水晕透张文华的衣服,丰腴的胸紧紧贴着他的胸口,灼热的呼吸炙烤着他的脖子,仿佛要把自己融进曾经无数次给过她关怀的男人体内,与他形影不离。 “我好想你呀文华,我该早点把自己给你的,这么多年,那个恶心的男人在我身上时,我都把他想成你。”她自顾自地说着,泪水滂沱而下。 张文华石像一般站着,相处四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见面时最多只是亲吻和拥抱,张文华也想得到她,她却总是拒绝,如今再次拥抱,她变得这么主动,却已是别人的妻子,她的身体不再有二十岁时的纯洁灵气,却多了一种成熟妇人的风韵。 他在脑海中激烈挣扎,想着夏杉杉,却于事无补,当李玉竹抬头吻上他的嘴,把他的手引导进她的裙子,他彻底失去了自制力…… 第18章 石头岭村 出轨行为和犯罪行为一样,是永远无法消除的,追求肉体上的欢愉是人作为动物的本能,是伊甸园的原罪,尤其是男人,面对女人的诱惑,不产生冲动只是个体面的谎言,只不过正派的男人懂得克制罢了,所谓“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但总有一些情境和心情会让欲望压倒理智,让人沉沦。 李玉竹给了张文华一种与夏杉杉一起时截然不同的体验,她似乎可以一点不留地赶走刻在人类基因中的廉耻,将人在异性面前的矜持与教养全部放下,赤裸裸地屈从于身体感官反馈给大脑的愉悦,屈服于被世俗压抑的邪恶与堕落,无所顾忌地叫着,拼命地扭动着,高潮时她咬着张文华的耳朵,迷醉地喊着,“文华,搞死我吧,这样我就不用再苦苦寻死了。”让张文华欲仙欲死。 结束了,李玉竹点燃两支烟,塞一支在张文华嘴里,张文华静静地吸着,再次想起光头的那句话,这次他深刻理解到了那个字眼儿的含义,同时也意识到,那句话中更深层次的道理:感情和欲 望本质上是两种东西,男人女人都一样。 手机响了,是夏杉杉发来的视频通话,张文华脸色一白,李玉竹未卜先知地用被子蒙住头。 夏杉杉走在路上,妆容精致,互相问候几句,她切换镜头照向路灯下的小路,说:“老公,我忽然想起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你每次接我回家我们都手牵手走过这条小路。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走一走好不好?” 李玉竹一边在被子里玩弄着张文华的下身,一边“咯咯”笑,张文华心猿意马地回答“我也想你了”,提醒夏杉杉注意安全,然后说自己很累,想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掀开被子,李玉竹像个搞破坏被人抓住的顽皮孩子一样吐出嘴里的东西,憨憨一笑。“你女朋友真好,都不说检查一下屋子里有没有女人的衣服。” 张文华表情苦涩。她爬上来,趴在他胸口,噘着嘴说:“你本来就是我的,你的什么东西都是我的,是我不小心弄丢才被她给捡去了。”张文华欲言又止,她又用那种淡淡的凄凉语气说:“放心吧……我不会破坏你的感情,只要你不傻到跟她坦白。” 为了缓解心头笼罩的罪恶感,张文华穿好衣服,岔开话题,询问起以前的同学都有谁留在了三道河发展。 李玉竹说大概有二十几个,一部分考了稳定工作,一部分做些小买卖,张文华循着姓名仔细回忆曾经与每一个人的交集,感觉都不符合他对碎光的想象。后来李玉竹说听说王逍遥死了,张文华表示自己知道,而且还参与了警方的调查,警察认定是欠债自杀。 李玉竹感叹,“人生真是无常,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本以为死了的人竟然还活着。” 张文华问她谁死了却还活着,她说:“就是咱们班的李萱源,高考那年她不是失踪了嘛,今年春节后竟然被人发现在三道河的垃圾桶里找吃的。” 张文华险些从床上跳起来。李玉竹补充,“很意外是吧?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后来有人亲眼看过,说她得了精神病,疯疯癫癫,谁也不认识了,感觉应该是真的。” 那晚他们几乎没睡,天还没亮李玉竹就走了,张文华紧张地问她干什么去。她说回家换衣服然后去上班。张文华说很欣慰看见她振作起来。她说至少在张文华离开三道河之前她都不会再轻生了,他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她要珍惜,哪怕只有几天。 说完她莞尔一笑,面如桃花——李萱源至少有一点说错了,李玉竹即便不化妆也美丽动人。 太阳驱散朝霞,老城迎来新的一天,张文华洗脸下楼,在一家新开的早餐店吃了早餐,买来一个口罩和一副太阳镜,前往水库大坝把车取回来,驶向烽火台镇石头岭村。 李萱源还活着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但张文华依旧觉得这是个不真实的消息,他要亲眼看一看,确定是不是李萱源在勒索他。 三道河县除了三个街道外还有二十一个乡镇,西面是平原,东面是山区,李萱源家跟王逍遥家同在东部山区的石头岭村,是距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山区村落,处处都是荒蛮的石山,受地形影响,村里又分了很多自然屯,两家并不在一个自然屯。 两个小时后,车子开进一个叫核桃沟的地方,一条水泥路直直地插进两山中间,路两旁各有一排房屋,村子里没有什么人,只有鹅群在路上游荡,偶尔几声狗吠。张文华低速前进,不时朝路两边的院子里张望,希望能看到个人问问路。 走到大概村子中部,他远远看到一个身穿校服的小孩坐在一座低矮的土墙前,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车,心想正好小孩没有戒备心,停到近前就要开窗问路,可按下窗前的刹那,他忽然看出来那好像并不是一个小孩。 那人规规矩矩地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涣散,面无表情,安静得好像跟石墩融为一体,一尺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支棱着,褶皱塌垂的脸上满是污垢,脖子和手等裸露的皮肤也因为常年不洗覆盖着一层黑皴,身上的红色校服洗得发白,有些地方还有破洞,这么热的天穿这种秋季校服很不合适。 另外,这人脚上没有穿鞋,两只脚的大脚趾都没了,左脚踝套着一个铁箍,后面连着一条长长的铁链,穿过脏乱不堪的院子,最终锁在院中一座黄泥草房的窗框上。整体上看,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精神病,被锁在家里。 精神病?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瞬间占据张文华的整个思维。他摘掉太阳镜,贴着风挡细看,全身的血霎时流向脚底。 是李萱源,虽然她跟十七岁相比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变化,但张文华还是透过她的眉眼和嘴唇看出了李萱源的影子。 这种变化是一种强烈的冲击,好像有一颗子弹打在张文华心脏上。李萱源今年也是三十出头,本该跟李玉竹一样成熟大方,像夏杉杉一样事业有成,可如今她竟成了一个痴傻的村妇!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注视,好像隔着时光,隔着生死,让人怀疑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什么事是能百分之百确信的。 呼吸,剧烈的呼吸,赶走一下更甚一下的眼震。有那么几分钟时间,张文华隔着玻璃一动不动地看着李萱源,李萱源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车。他确信李萱源能看见他,但是脸上毫无波澜,于是奓着胆子摇下车窗把头探出去继续看她。 李萱源眼珠迟滞地转动,有点对眼,目光落在张文华脸上,还是一副呆傻的神情。张文华摘掉帽子,她无动于衷,摘掉眼镜,仍无动于衷,摘掉口罩将脸完全暴露,依旧无动于衷。 她真的傻掉了,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张文华做出判断,开门下车走了过去。 据张文华以前了解,李萱源的父母年纪很大,父亲体弱多病,生活一直很贫困,如今看来,李萱源的家境不仅没有改善,反而雪上加霜——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院套瓦房,地基很高,水泥地面的院子里停着农机具,她们家却还是很古老的草房,房顶的稻草腐败发黑,一些地方还陷了下去,院子中间低洼,积着污水,散落着很多垃圾,鸡群在野草里穿梭,粪便拉得到处都是。 李萱源的身上很臭,间隔一米就能闻到,她随着张文华走近缓缓抬起头,眼睛里看不见任何思绪。 张文华问:“你是李萱源吗?” 她不回答。 张文华又问:“你认识我吗?” 她还是不回答。 张文华想到什么,回到车上拿下来一些零食,放在李萱源脚边,李萱源立刻将其搂在怀里,随便挑了一个蛋黄派,用嘴撕开,整个塞进嘴里,快速咀嚼,食物残渣和哈喇子从嘴角流出来。 她低头吃,张文华看到她的后脑勺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坑,整个凹陷进去,坑中有一个“v”形疤痕,不是缝合的疤痕,是自然愈合的疤痕,周边堆着很厚的增生,光溜溜,没有头发。 她真的还活着。 却比死了更痛苦。 张文华心里产生一种比当初杀死李萱源更痛苦的罪恶感,急忙回到车上向上开走,寻找可以掉头的地方。 他的车刚动,村口方向又开来一辆车。他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掉头回来,发现那辆车就停在李萱源家门口,李萱源不见了,草房的门开着,铁链通往屋内。 回去的路上,张文华想:李萱源这个样子,是绝对不可能勒索我的,碎光另有其人,可是碎光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是李萱源偶尔有清醒的时候告诉她的吗? 同时,让张文华懊恼的是,如果李萱源以这个样子活着,碎光最初的勒索其实是不成立的,首先,李萱源没死案件性质就不一样,其次,李萱源是个神志不清的人,她的话是无法作为呈堂证供的,那么不管碎光是否真的拿着长命锁,只要他打死不承认,警察都没办法证明他把李萱源推下塔楼。可是现在,虽然李萱源活着,他却成了杀死王逍遥和光头的凶手。 他妈的!我竟然因为一件莫须有的事情杀了两个人!这个碎光到底是谁?杀人诛心吗? 第19章 烤肉店约会 那天下午四点多,李玉竹给张文华打来电话,想下班后请他吃晚饭。张文华有些抗拒再跟她见面,却听她心有灵犀地说:“放心吧,只是为了谢谢你救我,怕你瞎想,所以我邀请了一个好朋友,这样没问题吧?” 北方小县城的饭店大概有三类,火锅、烤肉和烧烤,李玉竹选定的饭店是一家新开的烤肉店,她今天穿了一件绿色的连体裤,头发熨成了大波浪,戴着一副大框平面眼镜,朱唇杏目,落落大方。张文华看到她时不由 自主地想起昨晚的销魂时刻,实在难以把这知性得体的职场姑娘跟床上那个风流放荡的少妇联系到一起,而更让他觉得违和的是李玉竹邀请的好朋友竟然是王逍遥的女朋友马小霞。 环境温馨,食客爆满,肉香四溢,坐下后,李玉竹介绍道:“文华,这是咱们高中隔壁班的同学,叫马小霞,也在电视台工作。”说着,她似乎从两人的眼神中看出什么,“你们以前就很熟悉吗?” 张文华说:“头几天见过面,逍遥——”他忽然意识到这对马小霞是一种伤害,急忙住嘴。 马小霞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我来说吧,逍遥死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玉竹可能还不知道,我跟逍遥订了婚的。”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笑容保持住,但眼角的泪光还是把她的悲伤出卖。事实上,她的脸上始终带有认尸那天的苍白憔悴。 李玉竹果然很惊讶,马小霞补充道:“媒人介绍的,他迟迟不肯回来结婚,所以我谁也没告诉。” 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来,把肥美的肉一盘盘摆上桌,李玉竹抄起烤肉夹,道:“开饭喽!今天吃饱,明天减肥!” 说着,她夹起肥厚的肉片铺满烤肉炉,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欢脱愉快的模样跟昨天判若两人,张文华觉得如果这是自己起到的作用,那实在有点超乎想象了。 随着话题深入,李玉竹打听起张文华最近几年的状况,当得知张文华是一位网络主播,且收入不菲时,她满眼歆羡地夸赞他是所有同学中最有出息的,然后她又说:“哎我才想到,小霞是电台的女主播,你们两个算是同行诶,大网红有没有什么经验传授给小霞,把我们的电台收听率也提几个点?” 张文华说:“不太一样,网络比较随性,只要不违法可以怎么吸引人怎么来,电台必须得正能量吧?” 李玉竹翻翻眼睛,又聊起别的话题。这一点她跟上学时一样,最喜欢跟同桌唠嗑,上课唠下课唠,老师给她换了无数个同桌,都没能改掉她这个毛病,倒是同桌都被她带得不说话就浑身难受。 马小霞跟李玉竹截然相反,至少在今天的饭桌上是这样,安静地吃着,听着两人的对话,不问到专门提问她的问题,她都不插嘴。 渐渐的,李玉竹和张文华就只在吃肉说话,全都是马小霞一个人在烤。张文华有几次想拿过夹子和剪刀,马小霞腼腆地拒绝,“你们聊你们的,我烤得过来。” 她似乎是个有些木讷的人,模样平平,在跟李玉竹的友谊里,大概算是陪衬型的闺蜜,但慢慢地,张文华发现她这份木讷下似乎隐藏了一份心不在焉。 她总是在看着张文华,身体每有什么动作,目光都有意无意地从张文华脸上掠过,等张文华专心地听李玉竹讲话时,那目光就会长时间停留,直到张文华注意到,她又慌忙躲开,但那并不是一种异性之间有好感的观察,更像是在通过观察判断什么、酝酿什么,其专注程度甚至有时候李玉竹问她问题她不知道问的什么。 张文华搞不清楚她想干什么,心里不太舒服,便找机会说:“小霞好像对我们的话题不太感兴趣,要不然聊聊电台的工作吧,或许我能学到点经验。” 马小霞的脸一红,低下头,“我哪里有经验,无非就是念念审核过的稿子,你们说你们的,不用管我。” 张文华又尝试请教几个问题,马小霞很教条地回答,全都没办法聊下去,张文华只好作罢,但他重新跟李玉竹聊起来时,马小霞依旧像刚才那样偷偷琢磨。 转眼吃饱喝足,李玉竹意犹未尽,又去冰箱里给每个人挖了几勺冰激凌,然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尝了一下自己的之后,立刻瞪大眼睛把自己嘬过的勺子和冰激凌碗送到张文华面前,像个刚刚谈恋爱的女学生一样,说:“我这个好吃诶,你尝尝!” 马小霞低头吃冰激凌,假装没看见。张文华觉得不太合适,但又不想让李玉竹觉得自己被嫌弃,只好挖了一小口,说的确很好吃。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骚乱,他们转头看去,见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在向吧台要东西,男性服务员正嫌恶地向门外驱赶,乞丐明显精神有问题,惊恐地大呼小叫。 回过头,李玉竹感慨:“唉……你们说李萱源失踪的这么多年一直都生活在三道河吗?离家出走怎么可能搞成精神病呢?大不了回家就完了嘛,还是她被人伤害过?” 话虽这么说,但这语气里明显有幸灾乐祸的成分。这是李玉竹从小到大最大的缺点,缺乏同情心。 张文华一惊,冰激凌勺子落在地上,当他附身捡起来时,发现马小霞一改之前漠不关心的状态,目光明亮地看着他,好像在期待着他说出点什么。 他假装擦勺子,拖延时间,李玉竹又大咧咧地追问:“文华你不是专搞疑难案件的吗?给分析分析呗!让我们姐妹开开眼。” 张文华开口,“我那不算破案,最多算是文学创作,但要说为什么很多流浪汉都有精神问题这种社会现象的话,我倒是可以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讲一讲。首先,有些流浪汉其实是先有的精神问题,因为家属没有监护好,所以成了流浪汉,这种没什么说的。其次,一般离家出走并不是偶然性的,是在家庭矛盾积攒到一定程度无法调和,突然爆发的结果,也就是说流浪汉离家出走时基本都背负着巨大的心里负担,如果流浪汉能很快自我调节,大多数会选择回家,也就不是流浪汉了,那些真正成为流浪汉的人就是无法释怀的,久而久之就会影响精神,如果这个过程中再受到外部环境的刺激或者伤害,很容易形成更严重的精神类疾病。不过换个角度想,其实患有精神疾病的流浪汉骨子里都是善良的,比正常人善良。” 李玉竹刚想鼓掌,却又被这个关子吸引。张文华喝口水,继续说道:“为什么这么说呢?你想,离家出走本身就是一种逃避,在跟家里发生矛盾时,他们没有跟家人争个你死我活,而是放任家人留在家里,自己离开,这本身就是对家人的善良。另外,一个连家人都可以放弃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无所顾忌的,外部世界对他们的任何不公他们都可以给予反击,这样的人可能很残暴,但绝不会被压抑出精神问题,出问题意味着他不忍心伤害别人,把所有的委屈吞进肚子里默默承受,强迫自己,扭曲自己,最后超越极限,精神崩溃。不光流浪汉,世界上所有的精神病患者大都如此,所以我们正常人应该多给他们一些关爱,也应该给善良但不善言辞的人更多关爱。” 李玉竹激动地说:“怪不得有那么多粉丝喜欢你,这说得也太好了吧?我都想给刚刚那人送点钱了。” 她急忙掏手机,“不行,我路转粉了,我要加你粉丝团,搜索什么?‘张探长’对吧?” 张文华谦虚地笑,余光注意着马小霞,她什么也没说,唯有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 聊天有时候很奇怪,一旦话题被拉到一定深度,就很难再用大众的话题继续下去了,刚好冰激凌吃完,李玉竹拍拍肚皮,说:“我吃饱了,你们俩怎么样?” 得到肯定答案,李玉竹张罗回家。站在门口,李玉竹看着张文华说:“我今天没开车,你们俩谁送我一趟呗!” 第11节 张文华急忙接话,“我有点事情要处理一下,小霞方便的话就让她送你吧。” 李玉竹不太高兴地撇撇嘴,“还不稀罕你送呢!走,小霞,去姐姐家喝杯咖啡。” 为了表示礼貌,张文华把她们送到汽车旁,又目送她们开走,然而刹那间,他从车牌号认出马小霞的车竟然就是白天停在李萱源家门口的那辆车。 怎么会是她呢?回到旅店,躺在床上,张文华满脑子还都是这个问题。 晚些时候,微信响起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张文华以为是夏杉杉,拿起来一看,却是李玉竹。 她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靠坐在一张美式大床的床头,屋子昏暗,电视机的荧光涂在她脸上。她的情绪似乎不高,吸着烟,看着镜头问:“大侦探今天是不是不太开心呀?” 张文华说没有。她问那为什么不肯送她回家。张文华说觉得马小霞送她更合适。她忽然笑起来,“小霞好像很喜欢你呢,回来的一路上都在打听你,我把你的微信给她了。” 张文华急忙制止,“别乱开玩笑,逍遥刚去世,她肯定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呢。” 李玉竹针锋相对,“刚去世也是去世了,她总会喜欢别人,你女朋友还活着,你昨 晚不也挺爽的,装什么装?” 张文华一阵羞臊,岔开话题,“别说没用的了,我觉得你今天的状态挺好的,希望你以后每天都能这么乐观阳光,积极地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需要我做什么,我肯定全力以赴。” 李玉竹忽然咬紧牙齿,“要开始甩我了是吗,张文华?” 张文华无语,他不想用这个词,但的确有保持距离的意思。 李玉竹忽又笑,“开玩笑的,说过不缠你就不缠你,但是你说错了,我以前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也都是这么乐观阳光,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我是个幸福的女人,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我笑话,只能戴上快乐的面具,把所有苦水往肚子里咽。” 她越说越急,“你不是说这种人都是善良的人吗?我他妈的就是这么善良!我以为这世界上只有你懂我,可你也跟他们一样。” 屏幕黑了,通话结束。张文华想了想,拨了回去,再接通,屏幕依旧黑着,只有李玉竹“呜呜”的哭声。 许久,李玉竹才梨花带雨地出现。张文华机械地道歉。李玉竹破涕为笑,朝着屏幕猛亲了一口,“就知道你还在乎我。” 接着他们聊了一个小时,最后张文华巧妙地把话题引到马小霞和李萱源身上,李玉竹说:“你不提我都忘了,小霞跟我说过,她跟李萱源其实是亲姐妹,小时候因为不让多生孩子,而小霞的父母又很想要男孩,所以李萱源一出生就被送到一对不孕不育的老夫妻家里,这个秘密一直到今年春天李萱源被人发现送回老夫妻那她才知道,因为那对老夫妻没有能力养一个精神病人,所以想把李萱源送回亲生父母那,亲生父母也不想要,最后他们打官司,法院判决老夫妻监护李萱源。小霞挺认亲的,时常去看看李萱源,她还和王逍遥带着李萱源去你们那儿看过病,结果大夫好像说治不了。原来那时候小霞就跟王逍遥在一起了,我竟然一点没察觉!” 李玉竹终于困得不行了,友好提示张文华要养成聊完天删除聊天记录的好习惯,然后挂断了电话。 张文华狐疑地分析着最后这些话,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习惯性地呼吸新鲜空气欣赏夜景,却见一辆车从楼下老街边急速启动,迅速窜走,车牌号显示依旧是马小霞的车。 第20章 试探 一直以来被忽略却又十分重要的事情是,两次勒索的受益人都没有离开王逍遥。那么真相会不会是马小霞就是碎光? 她在照顾李萱源的过程中发现了蛛丝马迹,恰好王逍遥欠了二十万外债,于是她背着王逍遥进行勒索,让王逍遥去取钱,却不料王逍遥也死了,她最终选择不举报然后又替王逍遥的父亲勒索四十万? 张文华越想越觉得这是最合情理的可能,同时也能解释马小霞在饭桌上反常的反应,但回想电子邮件里的对话,他又无法把这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和精明的碎光重合在一起。 那就试探一下吧,如果碎光是马小霞的伪装,这件事情处理起来可能会简单一些。张文华做出决定。恰好微信提示马小霞加他好友,他立即通过。 这个微信的名字是: 坠落的星辰 ,个性签名: 我一直在等你 ,朋友圈半年可见,里面都是转发的电视台的官方新闻,没有个人活动。 当晚两人谁也没主动说话,第二天是星期六,张文华给马小霞发微信: 你好小霞,我是张文华,今天有空吗?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 什么事? 不久,马小霞回复。 见面说吧,方便吗? 我今天上午有个栏目,十一点结束。 到时候我去电视台接你。 好。 十点,张文华离开老城,开车前往电视台,途中他把车载收音机调试到本地频道,正是马小霞的栏目。 是一档农业访谈,一位农资商场老板和本地最大一家玉米种植合作社的理事长接受采访,交流未来几年三道河的农业发展方向,并给广大农民朋友提建议。 节目中的马小霞一反呆板的性格,侃侃而谈,提出的问题很有针对性,场面控制得也很好,时不时还风趣地表达目前全市农业发展存在的困难,使得采访始终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进行。她的声音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干练清脆,不再拖泥带水。 张文华觉得这才符合对碎光的想象,同时也开始担忧,如果马小霞是碎光的伪装,那么事情会很难办。 十一点,马小霞走出广电大厦,坐上张文华的车,再次回到那种眼神迟钝、沉默寡言的状态。 她拘束地问张文华有什么事。 张文华回答说:“也没什么大事,我这次回来有一个目的是去探望一下逍遥哥的父母,我只知道在石头岭,具体哪一家不知道,所以想如果你方便的话就带我去一趟。” 这是开门见山的刺探,如果马小霞就是碎光,一定会反应出一些异样的情绪。 马小霞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沉思覆盖。张文华追问:“有什么难处吗?” 马小霞抬起脸,昨天吃饭时那种琢磨和猜测达到最大,“现在应该……不太合适……你在三道河待几天?” 张文华想了想说:“还没定准,但眼下没有走的计划。这事儿不着急,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陪我去一趟就行,今天主要是想让你陪我在市里逛逛拿拿主意,给逍遥的爸妈买点用得上的东西。” 马小霞答应,两人前往县城里最大的商场。途中张文华反复琢磨刚刚马小霞的惊讶算不算异样反应,说不算呢,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理由,但要说算,这惊讶里又没有警惕的成分。 或者这是城府?张文华眼前出现想象中的碎光,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县城的发展跟十年前倒是天差地别,盖了很多高层,出现很多大型商超,路上的机动车也明显多了很多。他们辗转几个地方,精挑细选,买了一些农村家庭实实在在用得着的东西,又买了些老年人需要的滋补品,最后给王逍遥的父母每人挑选了一套衣服。过程中张文华不断用李萱源的话题试探,马小霞的反应都是心事重重,但又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证明她就是碎光,这种感觉很让张文华抓狂——他明明知道有些东西肯定会不对劲,可出现的不对劲又不是他想要的。 下午两点,采买完毕,各种东西堆满了后备箱和后座,张文华提出请马小霞吃火锅,马小霞说:“我下午要赶个稿子,要不然晚上我请你吧,玉竹带我去过一家烧烤挺好吃的。要叫玉竹一起吗?” 张文华说李玉竹太聒噪了,只想跟马小霞单独待一会儿,后者听完有片刻诧异。 他是故意说得有些暧昧的,因为有时候异性之间的“撩”会让沟通变得更有效。 张文华把马小霞送回广电大厦,因为无事可做便停在路边吸支烟,继续琢磨晚上该使用什么话术突破马小霞的防线,这边还没有明确思路,那边马小霞的车却从后院开出来,匆匆离开了。 前后五分钟不到,肯定不是工作上的变化。张文华觉得马小霞刚刚说的“赶稿子”是个谎言,偷偷跟上。 结果马小霞出了城,直奔烽火台镇方向,最后拐进石头岭村王逍遥家所在的那个自然屯。 至此,张文华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马小霞撒谎的目的是想去王逍遥家看一看那四十万有没有到位,然后决定晚上要不要跟他摊牌——勒索是她一个人干的,没办法打电话问王逍遥的父母有没有收到钱,只能亲眼去看一看。 如此看来,木讷的性格才是马小霞的本性,碎光的精明不过是她为了做好这件事给自己打造的面具,就像她进行采访时,只有把自己调整到精干的状态,才能做出想要的节目效果。 这世界啊,人人都是伪装的高手。张文华感叹着,提前一步返回三道河,等待马小霞的电话。 六点钟,两人在一家店面不大但是顾客很多的烧烤店见面,马小霞换了一身更女性的衣服,化了淡妆——之前几次见面她基本都是素颜,衣着也规规矩矩,但说实话,她即便认真打扮也算不上美女。 眼下这件衣服领子很大,露出锁骨,张文华刚一坐下就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银链,下面坠着的东西掩进衣领。张文华觉得那很像他的长命锁,猜想这是马小霞在王逍遥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故意露出来提醒他的。 这样距离打开窗户说亮话就只剩下一层窗户纸了。张文华明知故问稿子写得怎么样,马小霞也糊涂地回答:“公文稿子千篇一律,就是排列组合,永远都是那样。” 张文华打开一瓶饮料,给马小霞倒了一杯,说:“你也好像不 太喜欢喝酒,咱们就以水代酒吧,你和我都是玉竹跟逍遥的好朋友,所以我们应该也算得上好朋友,我觉得好朋友之间就应该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你觉得呢?” 一边说着,张文华一边直视着马小霞的眼睛,主动把自己的心思暴露给她,期待她能承认自己就是碎光。 他能理解马小霞得知李萱源的遭遇以及王逍遥的死讯时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很同情她,希望自己能用钱帮助到她,哪怕是长期的都没问题,只要她明确表示愿意永远守住这个秘密,并且把所有物证交给他。 然而,马小霞似乎读懂了这眼神里的意思,又似乎没读懂,只是撞了一下杯,回答说:“我觉得也是。”然后喝下饮料,久久没再看张文华一眼。 这他妈什么人啊?张文华挠挠脑袋,扫了一眼马小霞的领口,马小霞下意识把衣领整理了一下。 那天那顿烧烤是张文华吃得最憋屈的一顿饭,他仿佛化身李玉竹,不断东拉西扯,在各种话题中暗示马小霞自己非常想开诚布公地谈判,马小霞却依旧用琢磨的眼神看着他,一会儿像肯定了自己的某种想法,一会儿又自我怀疑。 两个小时,张文华黔驴技穷,对马小霞说:“我吃饱了,如果你没什么事想说的话,我就送你回家。”马小霞点点头,抢在张文华前头去付账。 上车之前,张文华有些侥幸地想可能马小霞比较谨慎,刚刚烧烤摊人太多,怕走漏风声,所以故意把车开得很慢,等待马小霞在这私密的空间里开口。 马小霞依旧没有敞开心扉的意思,只是问了一句,“你开车一直都是这么谨慎吗?” 张文华道:“想多跟你待一会儿,万一你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跟我说呢……” 马小霞租住在县城边缘一个新开发的小区,路途不算短,但漫长的时间只换来马小霞的慌张不安,并未换来坦白,张文华有种一套套组合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车停在小区门口,马小霞附身道别,转身离开,一闪而过间,张文华从她的领口看到那个吊坠的确是长命锁。他终于失去耐心,摇下车窗问:“小霞,我能上去坐一会儿吗?” 马小霞警惕地皱了一下眉,但似乎马上做出什么重大决定,“如果你想来就上来吧。” 出租屋在一座高层住宅的六楼,大概有四十个平方,长条形的空间,南向一个阳台,跟着是一张榻榻米,一扇推拉门,门外是短小的客厅,之后一条走廊通向北面的厨房,走廊旁是卫生间。 屋子干净整洁,散发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没有任何杂物。客厅里只有一个单人沙发,更多空间被一张书桌占据,桌面最里边是一个三层书架,放着很多广播电视新闻学的书籍,其余部分摆着一盏长颈台灯、一套声卡、一个降噪麦克风,有点像网络主播的工作台,但是缺少台式电脑,只斜支着一个平板电脑,摆着无线键盘和鼠标。 张文华的目光在声卡上停留一下,在单人沙发上坐下。马小霞像初次招待客人一样去厨房烧水,回来时端着一个杯,杯里放着一袋菊花代茶,“我这没怎么来过人,没有茶叶,就喝这个吧。” 张文华接过茶杯,把她拉到书桌前坐下,郑重地说:“小霞,我说了,我跟逍遥是好朋友,虽然发生过一些不愉快,但他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好的哥们儿,所以你需要钱完全可以直接跟我说,不用搞这些阴谋算计,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也好,算是弥补我的过错也好,总之没必要再这么试探下去了。” 马小霞傻在原地,随后望向窗外,许久,她的肩膀塌了下去,“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我还在这藏着掖着,真是对不起你。” 她笑了一下,带有皱纹的眼角闪出泪光,“这都因为玉竹以前跟我说你表面上看像模像样实际有点小肚鸡肠,所以我想了好久都没敢直接跟你说,才变成现在这个局面。现在看,你并不是一个……” 第21章 枪声 水开了,发出翻滚的水声,马小霞跑去取回来,倒在张文华的茶杯里,干枯的菊花瓣立刻舒展开。 张文华吹了一口气,“你看这样不就简单多了,四十万我早就准备好了,就在我住的旅店房间里,随时可以交给你,十五万就够还王逍遥的债,剩下的你是愿意分给李萱源一点还是都给王逍遥家我就不管了。但是你应该懂吧……你要为我保守秘密。” 马小霞惊讶得站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唰唰”落下,最后捂住嘴跑到窗口。 她的这个反应出乎张文华的预料,不过转念他想:对于这样一个本分的姑娘,也许勒索本身就在承受巨大的心里压力,以和解的方式解决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一时喜极而泣也很正常。 茶水渐温,张文华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马小霞终于控制住情绪,红着眼睛走回来,有些胆怯地问:“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张文华抬头,目光锁定她的领口,手慢慢探过去,“我想要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吧……” 马小霞下意识向后一闪,脸色涨红,说:“等一下。”然后走进卫生间关上门,不多时响起水流的声音。 张文华以为她在清洗长命锁,随手拿起桌面的平板电脑摆弄起来,预备着等她回来就向她要碎光那个邮箱和微信的账号密码,回去后注销,虽然这样也难以保证彻底消除,但他愿意相信马小霞——通过这两天的接触,她应该是一个真诚的人。 或者退一步说,如果真想做到完全销毁证据只有杀了她,他不想因为这件事再害人了。 水声持续不断,越来越大,超出了清洗一件东西的时间,张文华觉得有些不对劲,放下平板电脑,悄悄靠过去。 推拉门的毛玻璃上布满水珠,映着一个模糊的人形,看样子马小霞是在使用花洒。 张文华更加困惑,但马上他听见马小霞借着水声的掩盖压着嗓子说:“……钱他都准备好……就在旅店的房间……他人现在就在我这儿,你们……过来……” 第12节 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张文华不由得狐疑起来,猜想她鬼鬼祟祟地打给谁。这时,张文华自己的手机响了,吓了他一跳。 马小霞似乎也吓了一跳,急忙挂断电话,对着门说:“你别急,先坐一会儿吧。” 张文华退回书桌前,拿出手机,上面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接通后,里面的声音有些急,“别说话,听我说,如果你现在是在别的女人家里,马上走,好几个人上楼了,好像要堵你。” 情况突然变得复杂,张文华来不及辨别,开门进入走廊,看见电梯正从一楼向上升,他急忙走进消防通道,又听楼梯下方至少两个人的脚步声快速向上跑,他赶紧回撤,压低脚步声,向上爬到七楼的消防铁门前站稳。 电梯和楼梯里的人同时到达六楼,感觉上是四个人,其中一个一边大声敲门一边喊:“马小霞,是我,把门打开!” 片刻后门开了,四个人声蜂拥而入,房门重重关闭。 张文华趁机沿着消防通道跑向楼下,路过六楼门口时,闻到残留在空气中的酒气和烟味。 他觉得自己中了马小霞的圈套,但猜不透马小霞的目的,只想快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穿过小区,回到车上,那该死的二手车竟在关键时刻打火失灵,好不容易打着,刚刚挂上档,副驾驶和后座的三个门突然被拉开,三个人气势汹汹地坐进去,一把尖刀顶住张文华右肋,一个凶狠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往前开,按我的指示走,耍花样我捅死你!” 刀尖锋利,穿透衣物,划破皮肤,此时反抗显然不明智,张文华只好向前开。 余光可见,坐在副驾驶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留着老式的三七分头,刀条脸,小眼睛,薄嘴唇,目光像他手里的刀一样冰冷,从其冷静的态度不难推测,这种事儿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从后视镜里可以看见,后座的两个人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留着寸头,胳膊上纹着复杂的图案,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把刀,用凶残的目光回应着后视镜里张文华的打量。再看车后,一辆没有牌照的车紧紧跟随。 开出小区范围,三七头开口指挥,让张文华拐上出城的方向,视野里的灯火霎时少了很多。张文华尝试询问,刚有动作,三七头就顶了顶手里的刀子。 不行,一旦远离城区,就算被杀死也没人知道。张文华不断暗示自己镇定下来,迅速思考逃脱计划。 继续前进,车子驶进一片漆黑的平房区,路两旁的墙上多数都写着大大的“拆”字,只有少数几个亮着 灯。 这片区域张文华有印象,他上高中时这里连刚刚的那个小区都是城边村,他的很多同学的家就在这里,后来一部分动迁,那些同学一下子就成了暴发户。他来过一次,里面小巷纵横,像是迷宫。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张文华打定主意,适当加速,然后猛打方向盘,把车贴着一面墙停住,使驾驶位的门正对上一条一人宽的巷子口,他推门奔进小巷,后面的人叫骂着从另外一个方向下车,又从车顶爬过,追上来。 最初小巷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张文华跌跌撞撞地跑着,不时摔倒,在寂静的废墟中发出清晰的响声,引得身后人不停叫嚣,后来眼睛渐渐习惯环境,依稀可辨巷子的走向和堆积的杂物,情况稍微好了一些,但另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是,这里的地形他也不熟悉,好几次奔着明亮的地方跑,都跑进了死胡同。 转眼半个小时过去,张文华还在村子里打转,体力消耗殆尽,追踪的人渐渐散开,包围到他附近。 焦急之际,他走出一个巷口,进入一条一车宽的泥泞道路,路上有车辙,他看到希望,使出最后的力气沿着车辙疾走。 转过几个弯,路越来越规整,路旁的民宅里开始有灯光,前方路灯照亮一个路口,路口外车辆穿梭,看得出是村外,他一鼓作气,向前狂奔。 即将抵达,一个人影从路灯下转过来,一手提着杀猪刀,手臂上的花绣十分明显,张文华闪到路边一道矮墙后,祈祷对方没看到他。 对方慢慢走过来,一边用刀子敲打沿路的墙面,一边说:“奸夫快点给我出来,要是让我逮着,我先挑了你脚筋!” 虚张声势,这点小伎俩张文华还是识得破的,他向后退了退,让自己完全融进黑影,想等对方从面前走过去再行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张文华的心跳到嗓子眼儿,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血正顺着右肋的伤口向外渗,湿了大半边衣服。他很恐惧,因为无法预料对方到底要怎么对待他。 更近了,近到可以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橡胶鞋底碾过沙土的细碎声响。猝不及防地,微信响了,花臂青年猛地转头,目光锁定墙角阴影,挥舞刀子冲了上来,然后却迅速跌倒,张文华狠狠一砖头拍在他脑袋上,夺路狂奔。 刚那一刹那,属实侥幸,因为墙头形状的关系,花臂青年误以为张文华是站在那,实际上张文华却在被发现的一刻蹲下了,花臂青年的注意力全在上部,没有料到张文华从下面出脚把他绊倒。 至于补上的那一砖头,还是王逍遥传授给张文华的经验。王逍遥说:“被围堵时千万不能把自己想象成武打片里那种功夫高手,没有什么你来我往,就是身边有什么用什么,直奔对方要害招呼,打完马上就跑。” 张文华只跑几步便停了下来,因为三七头正从路口跑过来,他急忙转身往回跑,被砸的花臂青年又站起来,捂着脑袋怒不可遏地扑向他。两面夹击。电光石火间,张文华被按在地上,花臂青年手里的刀架住他的脖子。他拼命挣扎,于事无补。 三七头面目狰狞,按住他的脸,慢慢把刀插进他嘴里,“本来只想切你根手指头给你长长记性,不想你他妈这么不识相,下半辈子别想说话了!” 咣——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继而是一个人声嘶力竭的惨叫,惨叫中有人叱咤,跟着又是一声巨响。 是枪声!张文华做出判断,同时看到三七头和花臂青年的注意力被枪声吸引了过去,他立刻抓起一把沙泥扬进三七头的眼睛,推开他们朝路口跑去。 三七头犹豫一下,最终选择放弃张文华,跑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有人在帮我?还是碰巧遇见了三七头的仇家?张文华想不通,从前方的路口跑到村外的主路上。 出去后他才发现,这个地点距离刚刚进入村子的地点并不远,这条主路就是马小霞小区门前的那条路。他看四周安全,跑回自己的车上,开回老城。 为了不引起旅店老板娘的怀疑,中途他找了一家诊所,让医生帮忙处理伤口,然后丢掉带血的衣裤,换上白天给王逍遥父亲买的年龄偏大的新衣服。 在车上,他给夏杉杉回了视频——刚刚那几乎要了他命的声响是夏杉杉发来的视频通话,互相问候几句,夏杉杉担心他开车分神,便挂断了。 夜深了,商业街的店铺都已关门,张文华刚把车停好,前面一辆车却是亮起尾灯刚要开走,他下车,那车又停下熄了火,李玉竹从车上下来,喜出望外地跑到他面前。 稍一打量,李玉竹大笑不止,“大半夜的你穿成这样干嘛去了?化装舞会吗?” 张文华惊魂未定,没时间怜香惜玉,一边匆匆走进旅店,一边问道:“你在这干什么?” 李玉竹小女孩一样蹦蹦跳跳地跟上他,把他的手臂揽在怀里,美滋滋地说:“因为控制不住想你,又觉得打电话约你不合适,所以跟自己打了个赌,直接过来,如果你的灯还亮着,我就上去坐坐,如果你睡了,就证明老天觉得我们不该见面,我就走。结果刚要走你就回来了。” 说着,她似乎终于意识到张文华状况不对,“文华,你怎么浑身潮乎乎?发生什么了吗?” 第22章 最毒妇人心 用钥匙打开门,一阵风扑面而来,张文华捕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却又说不清楚,便让李玉竹随便坐,自己走进洗手间,放出冷水,一把把扑到脸上,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今晚李玉竹穿了一条高腰牛仔裤,双腿修长笔直,一件修身的白色中袖泡泡衫,扎着马尾,脸上的妆很淡,带有少女初长成的清纯,看起来青春靓丽,像十年前上大学时一样。 她没坐,而是倚着门框看着张文华的侧影,点着一支烟,刚刚脸上那股小女孩般的兴奋劲儿一扫而空,又变回那忧郁凄然的样子,“文华,我是不是不该来见你?” 张文华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思维不在这上面。李玉竹冷笑,“亏我还猜你会喜欢我们在一起时的样子,特别打扮一下才来见你,你却连个好脸都没有。” “没有,看见你挺开心的。” “骗人。” “没有。” “你今天一天都跟马小霞泡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 “在商场撞见的,跟了你们好久,看见你们有说有笑,一起挑选东西,像一对情侣。”李玉竹的声音酸酸的,好像在说撞见自己的男朋友跟别的女孩在一起。 “你误会了,我让她帮我给王逍遥的父母挑点东西。” “可是这衣服穿在你身上。真他妈的丑,她一点眼光都没有。” “我……”张文华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捂住脸,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好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邀请你回家了吗?”李玉竹不依不饶。 “不是——” “她还是处女吧?” “你——” “你什么你?”李玉竹紧咬着牙齿,“她除了是个老处女,还有哪一点比我好?你还能在这待几天?却把其中宝贵的一整天给了那个丑女人!我嫉妒死了!” “咱俩现在只是朋友!”张文华慌中生怒,“我想跟谁逛街就跟谁逛街,想见谁就见谁,再说,我不是一个看上去像模像样实际很小肚鸡肠的人吗?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李玉竹怔了一下,旋即怒气匆匆地走向门外。 张文华喊:“你干什么去?” 她回答:“看我不把她嘴撕烂!” 张文华追上去,把她拉回屋子,深吸一口气,调节情绪,“你成熟点儿吧玉竹……我们没有可能了,我特别希望你能幸福,但这幸福不是我能给你的。” 李玉竹搂住张文华,把脸埋进他怀里,哭着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你在这儿的时候多陪陪我。你可以认为我是个表面光鲜靓丽骨子里却烂到家的女人,也可以觉得我被家暴很丢脸,这些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偷偷对你好,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给你,这就是我还能感受到的唯一的幸福,你什么时候决定走了,幸福就结束了,我能继续坚持活一天就活一天,活不下去就一死了之,这样你没有损失不是吗?” 张文华的怜悯心被深深触动,轻轻把手搭在李玉竹肩上。李玉竹不小心触碰到他的伤口,他疼得缩成一团。 李玉竹吓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最后注意到他衣服下鼓起的纱布,颤抖着掀开衣摆。 “怎么弄的?医生怎么说?有没有伤到别的地方?”她惊慌得像一只被罗网罩住的小麻雀。 “没事,路上碰到点麻烦,但是我觉得现在这里不太安全,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 回去,我收拾收拾,找个别的地方落脚。” “说什么混蛋话,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到底怎么弄的,你今天一天都跟马小霞在一起,跟她有没有关系?” “不是她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你要是想帮我,就帮我想一想有没有合适的民宅租一个,公共住所不安全了。” “去我家!” “滚蛋。” “不是,我和白勇名下有好几处房子,都在出租,头几天刚好有个房客日期到了,你就去那里,谁问起来你就说租的。” 张文华想了想,这个节骨眼儿上,似乎并没有别的选择。“那……行吧。”。 只有一个双肩包和一个登机箱,很快便收拾完了,李玉竹提着就要向外走,张文华忽然说:“咱俩一起走不合适,你告诉我地址,先去那等我,我随后就到。” 李玉竹反复确认张文华自己可以开车,说了地址,先行离开。张文华从窗口目送她的车开走,吃力地趴在床下,伸手够装钱的箱子。 那么大一笔钱,放在哪里都足以惹人注目,所以取钱回来时张文华把它藏在床底下了。 可是眼下,在预计的位置,却什么都没碰到。 张文华调整姿势,继续摸索,附近范围内都没有,又取来手机照明,心脏几乎停跳。 光线穿过床底,除了天长日久积累的灰尘和杂物外,床下空无一物。他不甘心,爬起来,把床推到一侧,让床底整个露出来,确认箱子并不在下面,但是灰尘上留有箱子压过的痕迹。 虽然并不可能,张文华还是把屋子里的每一个空间都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四十万被偷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呆定定地站着,大脑一片空白,之后今天发生的很多事从这空白中汇聚起来,让他理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咒骂道:“果然最毒妇人心!” 敲诈勒索也是重罪,四十万属于数额特别巨大,刑期一般在十年以上,所以一旦碎光接收了这四十万,其实也就有把柄攥在张文华手里了,假如张文华想要跟她拼个鱼死网破,她是绝无法脱身的。那么怎样做既能拿到钱又能事了拂衣去呢?答案就是偷。 今天以来,张文华一直觉得自己是在主动试探,实际上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被马小霞暗中掌握,晚上,这个女人知道了钱就在旅店的房间里,马上跟外人联系来偷,然后另一伙儿人去捉奸——打电话时马小霞竟然在莫名其妙地洗澡、胡同里花臂青年称呼他为“奸夫”都说明这个问题,这样做一方面可以拖住他,争取找钱的时间,另一方面也能把他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现在钱不见了,他成了一个从偷情现场逃走被人追打的奸夫,而马小霞只要咬定他对她图谋不轨就永远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好阴险啊!张文华暗恨自己疏忽大意,竟然随随便便就透露了钱的位置,但马上,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现在,既然马小霞的目的已经达成,并且巧妙地把自己摘了干净,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把所有证据和证词提供给警方,为李萱源和王逍遥报仇了? 开车上路,张文华焦躁地尝试跟碎光通话,三遍,碎光未作理会。他又尝试接通马小霞的微信,马小霞也音讯全无。张文华只好自我安慰,“报警至少也得在钱安全藏起来之后,还有时间干掉马小霞。” 是的,被欺骗的屈辱感和即将暴露的危机感让他杀心大起,他甚至无法理解之前为什么自己会选择去相信一个敲诈犯。 李玉竹所说的出租屋在县城里一个高档小区的一楼,南面有一个大花园,园子里各种花草长势正旺,看得出之前的租客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张文华赶到时李玉竹已经换好了床单,正拿拖把清理一间卧室的地面,看她笨拙的样子好像从未干过此类家务。 走进卧室,张文华闻到一股长时间不通风的霉味儿,扫视一圈又看见墙上挂着李玉竹和白勇的婚纱照,一时有些惶惑。 李玉竹解释说:“我和白勇结婚的时候住在这,后来买了别墅才搬走,租户是一个陪孩子读小学的单身母亲,只需要两个卧室,便跟我们商量能不能便宜一点当插间租,我看她人挺好的,正好很多东西不想搬走干脆把这间卧室锁了起来,其余部分算作插间租给她,今年夏天孩子毕业,她就搬走了。” “要不我还是住别的卧室吧……”张文华看着婚纱照上李玉竹笑容甜美地依偎着白勇。 “这个是主卧,住起来舒服一点,照片一会儿我摘下来丢掉。” “别了,我待不了几天。” 第13节 “就算你只待一天,我也要把最好的给你。”李玉竹说着,继续低头干活,又强调似的补充道,“只能是我给你。” “谢谢。我自己来吧,这么晚了,你早点回家。” “我他妈又不是母老虎,你能不能不总往外赶我?” “我没有。” “那就老老实实待着!” 张文华坐下,气氛沉默,李玉竹又说:“刚才我给马小霞打电话了,让她马上搬走,敢跟我抢你,我让她无家可归!” “她租的房子也是你的吗?” “租个屁,我一年只收她一半的房租,简直就是白给她住。不光是房子,她买的车也是白勇低价卖给她的。要不是我,她那点临时工工资都养活不了自己。” “你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在哪?” “想她了?要让她来陪你吗?” “别这么无聊。” “她还在那,她说给她一天时间,明天白天要回石头岭,下午回来就搬走。” 张文华“哦”了一声,猜想马小霞明天的行程大概是把钱送回农村,那么那条通往山里的路就是最好的下手地点。 他陷入沉思,在脑海中模拟各种杀人方式,丝毫没有注意到李玉竹什么时候干完活离开了房间,等他意识到门口多了一个苍白的东西时,吓得浑身一抖。 李玉竹穿着婚纱站在门口,头发也挽在了头顶,虽不及新娘子那样庄严,但也无限端庄。 她提着裙子前摆,赤脚走向张文华,“刚刚我想起来,我结婚时的婚纱就放在这个房子里,想穿上给你看,漂亮吗?” 张文华有些傻了,因为他妈大闹之前,他无数次想象过李玉竹穿婚纱的样子,现在他看到了,比想象中的更美。 “漂亮。”他由衷地回答,脸却偏向别处。 “那我今晚就穿着它陪你,本来就应该是你不是吗?”李玉竹面色温红,更加动人。 第23章 不速之客 夜色寂寥,蠢蠢欲动,李玉竹扑倒张文华时虽然张文华说了一句别这样你的婚纱照还在呢,身体却诚实地有了反应。李玉竹道:“我就是要让他看着,我要报复他!” 那晚的李玉竹更加疯狂,叫张文华“老公”,不停说着淫话侮辱自己,好像那是一把把钢刀正在把那个她曾经选择却未能给她幸福的男人凌迟,好像把自己贬低得人人唾弃就能解释她六年婚姻中所受的屈辱,末了她蜷缩在雪白的婚纱里,大哭不止。 等她哭够了,擦干眼泪就要走。张文华问:“马小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吗?” 李玉竹瞪大眼睛,“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怎么一直在问她的事,刚才你也在想着她吗?” 张文华不语。的确,他开口的时机很不合适,但是为了让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他必须尽可能多地掌握马小霞的消息。 李玉竹最后自己消化了这个问题,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怎么说呢……她这个人看上去人畜无害老老实实,其实心里挺阴的,她本来在台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硬是靠着打小报告挤兑走了原来的电台主播,又靠巴结领导自己占了那个位置。你要小心,一个人并不是看上去什么样本质上也什么样。” 张文华点点头。 李玉竹问:“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张文华又摇摇头。 李玉竹轻轻叹息一声,一边向下脱裙子一边说:“没有问题我就走了,钥匙放在茶几上,记住,这个房子三千一个月,你只租了一个月,走的时候钥匙还放在原位就行。” 张文华反应过来,忽有些心慌,“你以后都不来了吗?” 李玉竹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迎上窗外的微光,“我想通了,人得知足。你虽然是我的解药,但同时也是让人上瘾的毒药,时间久了我怕自己戒不掉,所以,不见就不见了吧。” 张文华遏制着自己的不舍,“你以后会好好生活吗?” 李玉竹停顿良久,又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那就不用你管了。” 她换好衣服,把婚纱和墙上的婚纱照一并收进衣柜里,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道别,也没有关门声 ,更没有回头张望,就好像夏夜里撞入怀中的一缕轻风,去留无意,缱绻人心。 三道河县自然生态良好,野猪泛滥成灾,经常毁坏庄稼,偶尔还会伤人,可偏偏它们是保护动物,所以村民们会在自己农田周围设置陷阱偷偷控制野猪的数量。 这种陷阱很简单,野猪有成群结队在泥坑中洗澡的习性,村民们就在泥坑中洒下一些铁蒺藜,并丢进一两瓶专门对付野猪的烈性迷药,野猪进入泥坑,踩到铁蒺藜会疯狂乱动,进而踩碎装有迷药的瓶子,迷药混进泥水,一些小野猪会被迷晕,溺死在泥坑中,成年野猪也会被铁蒺藜割伤,影响觅食,被自然淘汰。 每年夏天都是野猪活动猖獗的时候,猪群中的幼崽也最多,三道河的一些农资农药店便会私下出售铁蒺藜和迷药。 早晨,张文华向老城街农资店老板打听这两样东西时,满脸麻子的老板比较警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问:“瞅你不像种地的呀。” 张文华笑了笑说:“当儿子的不种地,父母也得种地,你就说有没有就完了。” 老板想了想,吐出嘴里的牙签,让张文华等会儿,自己穿过门市走进后院,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张文华打开看一眼,确认是自己想要的东西。老板叮嘱他注意事项,而后开了一张同等价位的农用工具的小票儿,若有所指地说:“今年查得挺严,别整漏兜了。” 张文华接过小票离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停在商业街一头儿的车。晨光刺眼,在车顶折射出一片光亮,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不真实。 他把东西在后座那堆滋补品下面藏好,刚刚关上车门,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意外地看见夏杉杉灿烂的笑脸。 “你……怎么来了?” “公司给了我三天假期,想你就来了。惊喜不惊喜?” “惊……惊喜,你怎么知道我在老城的?” “你在视频里跟我说的呀!我去那个旅店转了一圈,老板娘说的确有你这么个人,但是好像出去了,我就自己在这里转转。这里很有市井的味道,超喜欢。” “喜欢就好……”张文华敷衍地回答,猜想老板娘应该不会跟一个陌生女人瞎说,但他很担心自己今天无法脱身。 “还是没找到灵感吗?”夏杉杉琢磨着张文华的表情。 “差不多吧……差不多了。” “那大侦探今天带我干点什么?” “先回我住的地方吧。那个……我不在客常来住了,在县里租了一个民宅,打算多待几天。” 昨晚走得匆忙,张文华没有退房,正好这会儿带着夏杉杉回去退了押金,老板娘看着夏杉杉揽着张文华的手臂,面目阴冷。 前往县城的路上,夏杉杉别有心意地欣赏着心爱之人故乡的景色,问一些像“这里为什么叫三道河”“老城区为什么离主城区这么远”之类的问题,张文华尽量调整状态,一一回答,然后故意问那个变态这几天有没有骚扰夏杉杉,夏杉杉说没再出现。 进入李玉竹的房子,夏杉杉一边感叹房子真大,一边归置背包里的东西,最后搂着一堆化妆品走向卫生间,说:“老公我先洗个热水澡,昨天比较赶,只买到普快的卧铺,脏死了。” 张文华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回到卧室躺下,心里想着这个时间马小霞是不是已经去石头岭了,如果在她回来的路上不能搞死她,她是不是就会去报案?找个什么理由能稳住夏杉杉单独出去呢? 越想越烦乱,越乱越气,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夏杉杉是个累赘。恍惚间,余光里再次出现一个白色的影像,吓了他一跳。 转头看,是裹着浴巾的夏杉杉站在门口,头发还没湿,显然并没有洗完澡。 他的心头莫名笼罩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机械地问:“怎么了杉杉?” 夏杉杉没回答,而是仔细打量着这间卧室,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最后,她慢慢地走过来,在张文华身边坐下。 “老公。”刚一张嘴,泪珠便不听话地掉了下来。 张文华起身抱住她,轻柔地问:“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他感受到夏杉杉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冰冷冰冷的。 “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我……”预感应验,张文华仿佛五雷轰顶,“怎么会呢?我那么爱你,怎么会有别的女人。”他迅速思考是什么暴露了,“如果你在卫生间里看见了什么,可能是上一个租客留下的,我来得很急,没来得及收拾。” 夏杉杉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失得体,“我们在一起三年了老公,你说过我是你遇见过的最懂你的人。” “现在也是。” “那你应该知道你的任何变化都逃不过我的感知。从第一天晚上跟你视频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的眼神一直在躲闪,好像身边不远就藏着不想让我发现的东西,之后我们所有的通话都那么潦草,你总像赶着去做什么事,却不肯跟我说理由,这在之前从没有过。我相信你,觉得可能是自己年纪大了,开始患得患失了。我一开始在客常来等你,跟老板娘聊了一会儿,当老板娘知道我是你女朋友特别从外地赶过来看你的时候,脸色突然变了,告诉我交朋友要谨慎,女人选错了人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听得懂,老公,但我不想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推翻三年来对你建立起的信任。直到你带我来这儿,文华,这个屋子里到处都是女人的味道,我闻得出她昨天晚上就在这,就在你躺的这张床上,甚至不是你临时找来的妓女。我马上三十岁了,文华,不是那种喜欢小题大做的小女孩,不想靠大吵大闹得到真相,我可以处理好我的情绪,可以坦然接受生活中的任何变故,只希望你真诚地面对我们的感情。我知道,以你的能力随便就能解释好一切,但我想让你明白,不真诚的婚姻没有意义,隐瞒于我于你都是伤害。” “我没有……”张文华只吐出这三个字。他可以在警察面前完美掩饰自己的慌张,也可以靠巧妙的谎言把光头引入死亡陷阱,但面对夏杉杉这真诚的眼神,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唯一能找到的原因就是他爱她,可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爱她吗?如果爱,为什么轻易就做出了背叛她的事呢?在跟李玉竹快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过这么多年夏杉杉对他的付出呢? “这就是你全部的回答吗?” “我没有……”张文华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小,头埋得越来越低。 “好吧,”夏杉杉抹掉眼泪,站起来,“现在我们的情绪不适合处理这么严肃的问题,我去市里找个落脚的地方,彼此冷静冷静,然后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到时候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她也可以来。” 张文华听见轻轻的关门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被愧疚的潮水吞没,迫使他拦住夏杉杉把所有的罪行讲出来。 他转头面向窗子里照进来的阳光,看见灰尘在光芒中起舞,再次感觉这世界很不真实。 第24章 又一条人命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憎恨归咎到马小霞身上,如果不是她重新提起李萱源的事情,他说不定已经向夏杉杉求婚,两个人开始筹备婚礼了,夏杉杉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必须杀了她,这个两面三刀的女人!愤怒填满张文华的心脏,他走进书房,拉上窗帘打开台灯,拍了一张躺在沙发上看书的自拍,录入微信朋友圈,写上文案: 失去你就像失去整个世界 ,定位到这个小区的地址,然后取消发布,选择保留本次编辑。 做好后,他马不停蹄地开车前往马小霞那个小区的门口,看到马小霞的车停在路旁的停车位上,确定她还没走,在附近潜伏下来。 大概中午,马小霞出现在小区门口,一同出现的还有王逍遥的父母,他们把一个大号旅行箱和几个兜子放进后备箱,驱车离开。张文华尾随上去,再次进入通往石头岭的山间公路。 王守根和吴素琴的出现让张文华感到意外,但他确定王守根那种人如果知情绝不会放任马小霞违法犯罪,也就没再想下去。 杏花屯,王逍遥家那个自然屯的名字,地形跟李萱源家的小山沟差不多。马小霞开了进去,很久都没有出来,张文华把车开进村口玉米地的田间作业道,静静听着村里的动静——村里的牲口有一种习性,但凡有机动车经过,就会叫。 常年编撰整理一些凶案让张文华形成了一种职业病,不管是看见危险的物品还是危险的环境都会不觉在脑中模拟有一位凶手利用这些东西杀人。 上次他来,发 现路上一处转弯特别适合制造交通事故,昨晚已将杀人计划酝酿成型,今天路过,他又粗略观察了一下,确认可以万无一失,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掌握好马小霞离开的时机了。 马小霞在王守根家待的时间超过了张文华的预计,期间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不时就会发动车子到周围转转,最后一次回到村口,天刚擦黑,驴子嚎叫,两束车灯从村路上照过来,张文华暗道一声时机刚好,从村口开过,保持车子在马小霞的前方且不被她注意到。 一个小时后,远近都已不见村落,暗夜中长满核桃树的山脚左右横伸,像是一头头竖起鬃毛的野猪,不断改变着路的走向。 那个转弯就在眼前,张文华慢下来,等到马小霞的车灯从后方跟上来时,他开窗在弯道路面撒下几枚铁蒺藜,迅速通过。 开出去没多远,身后传来爆胎的巨响,继而是急刹车和撞击的声音,张文华把车停进路下小道,迅速回到现场捡起剩余的铁蒺藜,沿着冲撞痕迹走进路旁的乱树丛。 如他期待的那样,马小霞的车子失去控制后冲下路旁的斜坡,翻在茂密的乱树丛里,气囊全部爆开,人也因为惊慌失措而呆滞。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拉开车门,唤了一声“碎光”,待马小霞转过头,再用沾满迷药的毛巾堵住其口鼻,短短几秒钟马小霞就晕了。 目前为止,这是一宗因为村民不小心掉落铁蒺藜而引发的交通事故,但张文华不能在这里杀死马小霞,再高明的杀人手法也瞒不过法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马小霞永远消失,让车祸的当事人不知去向。 车子变形不是很严重,他打开后备箱,看到大行李箱和兜子都还在,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翻找一下,顺利找到马小霞的平板电脑——看到王守根帮马小霞搬东西时他就想到马小霞应该是提前收拾好了出租屋里的东西,这样省去了他再回去处理物证的麻烦——他觉得这几次杀人老天都很帮忙。 他把电脑关机,又把马小霞的手机关机,趿拉马小霞的鞋子背着马小霞走出乱树丛进入玉米地,然后穿过玉米地,走到停车的那条小道,将马小霞放在车后座,用给王逍遥父母买的东西盖住。期间有一辆车从路上经过,天太黑,并未注意到路边的异常。 乱树丛的地面和小道的地面都很硬,无法留下脚印,马小霞的鞋印留在了松软的玉米地中,这样事后警察调查会怀疑马小霞是在车祸后极度慌张的情况下求助去,然后下落不明。 张文华知道,其实世界上并没有多少天衣无缝的杀人手段,但有沉着冷静的杀手心态,只要凶手有足够的胆量做好预谋并在事后耐心处理痕迹,不让警察拼凑出完整的犯罪过程,破案就会很困难。 大山里空气纯净,璀璨星河横贯夜空,连绵不绝的山峰在天边凸显出来,苍凉而壮丽。 第14节 张文华点燃一支烟,回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会在被母亲责骂之后坐在窗前呆呆地仰望星空,迫切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找到一条通往世界尽头的路,现在他长大了,可是年少时的错误却将他逼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就像此时,路从车灯前方的黑暗中一点点显现出来,他只能继续走下去,别无选择。 等到合适的时间,张文华给自己的手机开机,发布出之前保留的那条朋友圈。这样一来,这条朋友圈会显示之前的定位,但是时间显示的是现在的时间。 车子最终停在距离车祸现场七十多公里的老城水库边上,那里有一条被荒废的小路,通往水库深处的深水区。张文华隐藏好汽车,背着马小霞穿过树林,抵达水边。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马小霞身上绑些石头沉进水底,让她溺死,但走到此处,他看到岸边的野草中有一条生锈破底的铁皮船,于是又改变主意,把船推下水,把马小霞放在船上,用绳子将其四肢固定在船边的把手上,缓缓划向水更深的地方。 张文华曾在网上看到一条很有意思的言论,说几乎每一座城市的每一个水库下面都有来路不明的尸骨,每一具尸骨都牵扯到一桩不为人知的罪恶,只要把水库的水放干,就能找到尸骨,但没有人会为那些尸骨劳神费力,所以正义并不是人的终极追求。 船底一直在漏水,慢慢向下沉,距离岸边差不多三十米后,张文华相继把马小霞的平板电脑和手机丢进水里,见水深差不多了,便决定把船弄翻,自己游回去。 他抓住长命锁的链子,喃喃道:“你这样的人不配长命百岁,跟王逍遥到下面团聚吧!” 说完,他用力一拽,把链子拽断,丢失多年的长命锁终于回到了主人身边,可是刹那间,他感觉手感不对,摊手一看,那并不是长命锁,而是一块跟长命锁大小差不多的祥云形银坠。 错愕间,马小霞微微睁开眼,吃力地问:“是文华吗……我这是在哪……我是不是撞车了……” “长命锁在哪?”张文华暴怒。 “什么长命锁……”马小霞的大脑还处于麻醉状态,口齿不清,双眼失焦。 “装他妈什么糊涂!我的长命锁,在李萱源身上,你拿到了,一直在勒索我!” “我听不懂……” “不说我就掐死你!”张文华掐住马小霞的脖子。 “别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马小霞尝试挣脱束缚坐起来,可动了一下便放弃了。她浑身的每一寸肌肉都绵软无力。 “那我提醒你一下,”张文华的五官挤在一起,“碎光落满身是你吧?把我骗到楼上让人偷走我的钱又找人来捉奸的是你吧?” “碎……我没偷钱……我想向你借钱帮王大伯还债最后为他们做点事……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最后被你看出来了……” “在我面前编故事你太嫩了。我问你,你为什么打电话让那几个流氓上去?” “流……不是我……他们是白勇的朋友……是李玉竹骗他们说自己在我那……他们才去的……玉竹她总是……” “还他妈骗人!你打的电话我都听见了,是你让他们上去的,而且好端端的你洗澡干什么?” “我没有……”马小霞的眼中流出泪光,不是害怕,而是解释不清的委屈,这委屈也激发出更多力量,“我是打给逍遥的父母……我本来只想少借一点……但你准备了那么多……我又拿不准主意……所以想让他们当面跟你说……昨天下午我把他们接到市里的一个亲戚家去借钱……人家没借……他们很难过……我知道你是好人……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在帮他们……可如果他们不知道钱的来源……肯定不会收的……而且……而且……说了你别生气……你一直盯着我胸口看……我以为……我害怕自己不敢拒绝你……所以……想偷偷打给他们让他们过去……” “那你今天回杏花屯干什么去了?” “送他们回家……昨晚发生那样的事……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先送他们回来……我再想办法找你……文华……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张文华的手慢慢松了,他再看看手里的“长命锁”,怅然瘫坐在船底。 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走完旅途,却发现从根儿上就走错了方向。 他看得出,马小霞没有说谎,按照马小霞的说法把所有事情串在一起也没有破绽。 这才是事实,马小霞之前所有的心事重重、所有的琢磨与躲闪、所有的欲言又止,不过是一个木讷呆板的人在向一个不很熟悉的人开口借钱时自尊心的犹豫挣扎。 船底的水更深了,渐渐淹过马小霞的耳朵,她虚弱地移动手指触碰张文华,“文华……我头疼……感觉身边好多水……帮忙把我送去医院可以吗…… 她该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啊!默默地在小县城里工作,照顾着王逍遥的父母,等待王逍遥那个浪子回来娶她,王逍遥死了,她没有抽身而去,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帮王逍遥承担那笔债务。她把从来没有亲情基础的李萱源当成亲妹妹,看望她,陪伴她,并尝试给她治病,丝毫不在意李萱源是个神经病,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报她。她把李玉竹当成好朋友,陪衬着她,即便李玉竹把她扫地出门,她刚刚提到李玉竹时语气里依旧是理解和包容…… 可是,能放了她吗?她清醒后一定会轻而易举地发现这件事是他的预谋,也很容易就能从刚才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李萱源和王逍遥的事都跟他有关系,她若是活着,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水淹没马小霞的嘴和鼻孔,她不住吐出气泡,最后的求生欲迫使她勾起 四肢奋力抗争,船左摇右晃。 张文华跪在水里,再次用手扼住她的喉咙,把她的脸按到水下,看着她的表情由扭曲到茫然再到静止,看着她的眼神从慌乱到不解再到绝望。 他猜想,可能她意识消失的那一刻都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误会让一个她认为那么好心的人狠心杀了她。 船沉了,沉重的铁皮拖着马小霞消失在水底,张文华如一具行尸走肉向岸边游去。 这次杀人跟以往每一次都不同,他亲眼看见一个人从活着到死亡的过程,看见一个与世无争的无辜生命终结在自己手里,这让他清晰认识到自己到底是个多么残忍的人,或者已不配称为人,这种自我认知深深地震撼着他。 水越发沉重,好像水下有无数只手在撕扯他,他拼命摆动四肢推开水面,大脑却也开始昏沉,他想也许是迷药不小心影响了他,使出最后一口力气游到岸边。 朦胧的视线里,眼前是一道一米多高的石壁,好像凭空出现的一堵灰白的墙,他疑惑地朝墙左右望望,发现慌乱中自己游错了方向,这里距离下水地点偏了二十多米。 他没有体力了,双脚开始抽筋,最后四肢完全不受控制,身体自发扑腾出水花。 要死了吗?遭到报应了吗?再也见不到杉杉了吗?绝望之际,一条树藤从石壁上方的树丛里抛下来,他抓住,将其缠在胳膊上,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第25章 天养之人 车上,光头面带笑意地告诉张文华最开始父母给他取名的时候不叫郝天养,叫郝大光。他小时候特别喜欢逞能,别人不敢干的事儿他全敢干,有一次,他和几个小孩用鞭炮炸别人家的牛屁眼,没想到把牛炸毛了,冲破牛圈,满大街追他们。 他们一边跑,一个小孩就跟他说:“你不是一直说自己胆儿最大吗?现在怎么跟我们一样跑呢?” 他一想的确是这样,突然回头面对疯牛站住,疯牛蒙了片刻,冲上来甩头一拱就把他高高挑起,摔在柴火垛上。他在空中时感觉牛角把他刺穿了,心想这下玩大了,捂着肚子等死。 半个多小时,孩子们领回来一群大人把他围住,他老爸把他从柴火垛上提溜下来发现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有肚子上有一个很小的红印子。他原地蹦了蹦,又跑了跑,感觉好极了。他爸放心不下,连夜找一辆马车把他送到县里的医院瞧大夫,大夫给拍了透视片儿,琢磨半晌说别的毛病没有,就是胆比正常尺寸大。 后来长大一点,他看上了隔壁村的二丫,那时候收音机里流行一首歌:太阳出来爬山坡,爬到山坡想唱歌,歌声唱给我妹妹听,听得妹妹乐呵呵…… 二丫看到谁都乐呵呵,就看到他不乐呵呵,他想可能是自己没唱歌的原因,就在一天早晨起早爬上二丫上学路上必经的山坡,待二丫推着自行车出现在山脚下,他立刻气沉丹田开始唱,但那一刻太阳真的出来了,刺得他眼睛痛,他转变方向避开阳光,脚下踩空,顺着山坡滚了下来。 那座山是一座石头山,由带气孔的那种石头包着很多大小不一的圆石头构成,山上长不了草也长不了大树,只在石头缝里生出一些带刺的小山杏树,他着陆时浑身像血葫芦一样,人也晕了过去。 二丫听见动静,还以为是野猪下山了,蹬着车就跑。那一整天下来,很多人和马车从路边过,都没有发现他,最后还是二丫放学回家想起早晨的动静,到沟里看到了“野猪”的真面目。 又是马车给他送到县医院,又是上次那个大夫,给拔净了身上的刺,一通化验照相,屁事儿没有,大夫数落他爸:“你看我上回就告诉你这孩子胆儿肥,你平时咋不多看着点儿呢?” 在那以后不久,村里去了一个打板算命的,他爸觉得他三天两头遇到危险可能是犯什么忌讳,把算命的请到家里给他算。算命的看了他的生辰八字,又看了面相,告诉他爸这是老天爷养的人,谁也拦不住他作祸,但凡事都能遇难成祥,唯有一个缺点是这个名字取得不太吉利,长大了攒不住钱。按照常规来讲,他爸应该请算命的赐个吉利的名字,这也是算命的赚钱之处,可他爸老奸巨猾,硬是没问,在饭点儿之前把算命的给请走了。之后他爸在屋里憋了三天,再出来他的名字就变成了郝天养。 光头说:“你就说算命这玩意儿准不准吧,那天你给我弄下去那悬崖,少说有五六十米高,铅球掉下去都得摔变形,可老子的衣服挂在树枝上缓了一下,树下边还是个大泥坑子,老子愣是没事儿。” 听到这,张文华终于确定身边这玩意儿不是鬼,但是产生了一种比见鬼更深的恐惧,尤其是他注意到,光头右边脑壳上多了一个铜钱儿大小的凹坑,每次说话都会随着脉搏一起上下鼓动。 光头甩了甩脖子说:“没事儿,我拍片儿了,大夫说那地方脑瓜骨摔掉茬儿了,我没啥感觉就没治。” 张文华又看了看光头外套里怀里揣着的枪,哆哆嗦嗦地问:“你要带我上哪去?” 光头道:“这话问的真不够哥们儿,哥哥我大难不死,你当兄弟的不请我喝点儿酒吃个喜儿吗?” 张文华接受不了一个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不死,也接受不了一个头骨出现破损的人在自己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话,这种诡异力量让他丧失了再跟光头斗的勇气,只能乖乖跟着。 光头没用指路便把车开到了李玉竹家那个小区外,他们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些酒和现成的下酒菜回到屋里。 光头不把自己当外人,穿鞋进屋,随地吐痰,搬动桌子寻找碗筷,短短十分钟,客厅里便一片狼藉。 张文华全无胃口,愣愣地看着光头大快朵颐,担心光头随时会站起来把他掐死。 光头放下手里的半张猪脸,用满是油的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兄弟,报仇是小孩儿干的事儿,咱们江湖人得以德报怨,吃点儿补补,杀人多累挺。” 随后,张文华了解到,光头从悬崖下爬出去之后第一时间不是去医院,而是去兵工厂的地下室转了一圈,确认那里没有秘密基地才回到市里就医,从医院出来,他就开始跟踪夏杉杉,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倒是从她跟张文华视频时了解到张文华到了一个叫三道河老城的地方——那天夏杉杉说“你每次接我回家我们都手牵手走过这条小路”时,光头就在夏杉杉身后,他一想朋友不在家,如果偷偷搞了朋友的女人不太仗义,就来到三道河。他暗中跟踪张文华想看他搞什么名堂,昨天晚上的陌生电话是他打的,巷子里那两枪也是他放的。 说完,他把自己的枪拍在饭桌上,“我够朋友吧兄弟?这地方咱人生地不熟,要不然我昨天那两枪就不照腿上打了。” 张文华越听越感觉光头像个恶鬼,心底一阵阵发寒,“谢谢你救了我……救了我两次,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光头从嗓子里卡出一块骨头吐到远处,“你这人是他妈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我为你做这么多事就不能是因为感情?张口闭口想得到什么,再仗义的人跟你也他妈处不了。” 张文华不语。从所作所为来讲,光头的确够仗义,可他不相信光头是为了仗义而仗义。 光头掫了一口酒,翘起二郎腿,点着一支烟,继续说:“不过话说回来,兄弟你是个天生的杀手,杀我那次和今晚这次都够绝,我夸的可不单单是你杀人的手法,还有你善后的冷静,这么跟你说吧,我在道儿上不是没见过手里有人命的,他们杀人之后多少都慌,谁也做不到像你这么……哎有个成语叫啥来着……对了,从容不‘百’。但是兄弟,你杀我这人渣我能理解,为啥对那如花似玉的姑娘下手啊?” 张文华忽然明白光头是在探他的底,决定打死都不承认,然而光头却自顾自地说:“你跟那女的的对话我听个大概齐,我猜一下,你看对不对?你应该是有啥把柄被人攥住了,人家拿把柄跟你说事,你一开始以为那人是王逍遥,把王逍遥杀了,那个笔记本里有你跟王逍遥说话的内容,所以你去偷了笔记本,但杀了王逍遥之后发现王逍遥不是,你又回到三道河来找那人,误以为是这个女的,又把这个女的杀了,但是临死之前她又证明她不是,所以你现在不光是怕我,也是在琢磨到底是谁攥着你的把柄、下一步该怎么办。对吧?” 光头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又继续吃菜,“你们还说了一个叫什么轩辕的人,还有啥长命锁 ,这应该就是你的把柄,不过我还没完全想明白这里边儿是啥事。兄弟,你脑子虽然比我好使,但是江湖经验没有我丰富,你知道这种事儿用江湖手段其实很好解决吗?” 张文华本能地追问:“你有什么办法?”光头露出招牌的咧大嘴笑,“看来我是猜对了,说了吧,看哥能不能帮你出点儿力。” 语言陷阱!张文华回过味来,脑袋中瞬间蹦出抢过光头的枪崩死他的念头儿,但马上又放弃了,在这种地方杀死一个人没办法掩盖。 无形的压力就像一座火山,即将喷涌出炽热的岩浆,他身体瘫成一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全都说给了光头听。 他想,既然对付不了眼前这个人,不如相信他真有高明主意,一旦他参与进来,也就成了帮凶。换句话说,像他这样的人渣现在跟光头这种败类不是门当户对么? 光头听完“哈哈”大笑,颇为同情地按住张文华的肩膀,“心里装这么多事儿真是难为兄弟你了,但你想没想过,碎光既然能准确掌握你的行踪偷走你藏起来的钱,肯定经常在暗中跟着你,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糊涂,告诉她你明天晚上会把钱送到王守根家,要求她把证据给你放在村子里一个隐蔽的地方,不管她是不是真打算把证据给你,都百分之百跟踪你去确认是不是又有四十万进账,她捕你这只蝉,我捕她那只螳螂,咱俩前后夹击,就不信揪不出来她!” 很简单的分析,却十分可行,或许根本原因就在于张文华以前都是单打独斗,现在多了一个帮手。 多个朋友多条路?他自嘲般地兴奋了一会儿,又犯了难,“可是我的钱被偷了,已经没钱了。” 光头好悬咬了舌头,“你榆木脑袋啊?真当这是什么正经买卖呢?上次你给我的钱我都输了,箱子带来了,你就把空箱子往王守根家窗户底下一放,只要碎光现身就是咱们说了算了。你快点儿吧,别等人家已经报警了,咱还研究个屁!” 张文华忐忑地拿出手机,打开碎光的微信,准备输入文字。光头一把按住,道:“说话,打字显得心虚,黑道交易讲究气势,气势要是输了人家就总想着拿捏你。” 张文华鼓起勇气,直接申请语音通话。接通了,他说:“明天晚上我会把一个装着四十万现金的箱子放在王守根家窗台下面,到时候你把长命锁给我并且当着我的面把咱俩所有的聊天记录都删除,账号注销,要是怕我认出来,你就做点儿伪装。希望你明白,咱俩都是犯罪的人,你要是不讲信用,你勒索的罪行也够判十年八年的了。” 他以为碎光会拒绝见面,但碎光一点迟疑都没有就回答说:“好,我等你。” 电话挂断,光头竖起大拇指,向后挪了挪凳子,说:“你杀我我不怪你,还帮你出主意,成了你的帮凶,你答谢我五十万,外加跟夏杉杉睡一觉,不过分吧?” 张文华触电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拿枪指住光头的头,“钱我还有四十万,可以都给你,杉杉的事儿你想都别想!” 光头用两根手指拨开枪管,拿出手机,播放出他刚刚录到的张文华背着马小霞以及在水库中掐死马小霞的画面,“四十万也行,事成之后把你的大奔给我凑数,但杉杉的事儿没得商量!” 张文华连续扣动扳机,枪里传来撞针空击的声音。光头把枪夺过去,从中间扳开,填进两颗子弹,“你以为我还会像上次那么信任你吗?现在,我去帮你把你的车开回来,去自助洗车场洗干净,停到小区门口的停车位,明天中午十一点我再进入这个屋子,要看见四十万现金还有夏杉杉,你是说服她还是用麻药把她迷晕我就不计较了。” 他揣好枪,满目凶光地走到门口,忽又回头笑,“别这么紧张嘛兄弟,我要没猜错的话你干别的女人的事儿她应该知道了,正跟你闹情绪呢,明天我干完她你俩就扯平了,说不定能帮你重归于好了呢。” 第26章 时光易逝 张文华呆立在空荡荡的客厅内,浑身被冷汗湿透,他很后怕,怕的是刚才自己太冲动了,如果光头的枪里真有子弹,那么现在地上会躺着一具尸体且到处都是光头的脑浆和子弹擦出的破损,他再也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 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便拿来笤帚和拖布,装作一切正常把屋子收拾干净,所有剩余食物都打包丢进垃圾桶,最后洗了个澡在床上安静躺下。 他的余光里总是错觉有个白花花的东西站在门口,但看不清楚那是身穿婚纱的李玉竹还是缠着浴巾的夏杉杉。 我还是爱杉杉的吧?要不然怎么刚才光头只那么一说我就扣动了扳机呢?张文华思考着这个问题,头痛欲裂。 怎么办?怎么办?如果不满足光头的条件,这家伙就会把录像提供给警察,那不同于聊天记录还需要调查审讯,那是实打实的杀人铁证,直接就可定罪。可是真的要把杉杉送给这个猥琐的流氓吗?那对杉杉会是怎样的伤害? 卧室里的东西好像都活了起来,拉伸扭曲,变成一个灰色的漩涡把他吞没,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那时候他刚刚和王逍遥散伙儿不久,正是各项直播数据蒸蒸日上的时候,几天前一个自称是同市一家剧本杀店老板的粉丝给他发去电子邮件,恳请他去测评一个新剧本。 他之前就在直播中听粉丝聊过剧本杀如何如何上瘾,一直没有尝试过,便应了下来,并在那个下午走进店面。 剧本是老板亲手创作的,一共有十个角色,五男五女,玩家都是老板通过各种渠道邀请来的年轻人,有的两两相识,但大多数彼此都不认识,夏杉杉就在其中,因为夏杉杉曾给这家店拍过海报。 故事内容大概是一个民国世家的子女们争夺一笔神秘遗产的故事,悬疑元素包罗万象,有凶杀、奸情、乱伦、陷害、血缘关系真假等等,每一个玩家都要全力隐瞒自己犯过的错误,尽量挖掘别人无权继承遗产的证据,使自己成为最大的受益人,并在期间找到真正的遗产是什么。 第15节 基本上是一个脱离实际的架空故事,张文华并不喜欢,也没办法进入角色,只按照游戏提示一板一眼地展开步骤,像是在看一场业余演员们的彩排表演。 在所有玩家中,有一对小情侣最为活跃,男孩自称是玩过一千个剧本以上的“千本玩家”,女孩没什么经验,但是矫情做作,颇有一股我老公比你们强千百倍的自豪感。他们俩应该家庭条件很好,浑身上下都是名牌。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鏖战,游戏进入白热化,当时张文华已经通过逻辑分析和洞察心思的能力对所有人的故事线有了掌握,真相也已了然于胸,不过为了游戏效果,他表现得很平淡。 最后一轮,所有玩家需要通过自己搜集来的证据揭发对手,女孩瞄准的就是夏杉杉。她沉浸在剧本中,俨然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大户人家飞扬跋扈的大小姐,把夏杉杉当成了故事中出身寒微的小丫鬟,咄咄逼人地责骂她,言语激烈程度超出了游戏需要,揭发变成了人身攻击,然而她的逻辑漏洞百出,夏杉杉只用最简短的回答便把她的推论全部推翻,她气得“哇哇”大哭,最后竟然跳脱游戏之外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呀?别人都是老板邀请来的,只有你是为了赚钱来的,你这个穷鬼,跟那个搞破鞋的贱丫鬟一模一样!” 游戏停滞,所有人都傻了。如果说喝酒有酒品,赌博有赌品,那么玩游戏也需要一定的人品。 夏杉杉懒得争吵,放下剧本就要走,但不知男孩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还是人品也不怎么样,又从专业玩家的高度批评说夏杉杉中途退出的行为很业余,品论她在游戏中的表现完全是弱智级别,竭尽全力维护自己的女朋友。 夏杉杉气得发抖,但年龄和教养又要求她克制,就在这时,张文华在私底下拉她坐下,和颜悦色地面对众人,说:“好了,好了,我们还是回归游戏本身吧。你们对小丫鬟的揭发还有什么补充的吗?如果没有,按照顺序,应该轮到我发言了。” 因为张文华整个过程中表现得也不出彩,所以小情侣根本没把他当回事,趾高气昂地让他说下去。 张文华合上剧本,喝了口水,坐直身子,面带微笑,一口气讲了一个小时。 前二十分钟,他从头到尾把每一个玩家隐藏的身世纠葛、过往罪行、恶毒计划分析一遍,以上帝视角揭示出完整的故事情节。 中间二十分钟他分析了 小情侣在每一次发言时逻辑上的错误,以及产生这种错误映射出来的心里缺陷,每一句话都不带脏字但是每一句话都是在骂人。 最后二十分钟,他分析了作者在设计每一个环节时的用意,哪些桥段是按照故事大纲走的,哪些桥段是临时的灵感,哪些是实在找不到好的处理方法牵强拼凑的。 等他讲完,屋子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瞠目结舌。这种感觉就好像一群天文学家正在开会讨论火星上到底有没有生命迹象,一个参会者站起来告诉他们“老子就是火星人”。 张文华站起来,双手重重地拄在剧本上,盯着小情侣说:“作者创作这个剧本就是想向玩家揭示一个道理,想要获得美好的生活必须靠自己努力,每天渴望着天上掉馅饼嘲笑着他人的劳动最后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罢,他把答案本翻开,拍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带着夏杉杉离开房间,其余玩家去看答案上的遗产,发现只是四个字:自食其力。 他们离开店铺时已是傍晚,绯红的落日沉在远方的工厂后,金灿灿的光芒涂满整条街道,他们走了好远都没说话,最后夏杉杉停在一处公交站牌前,问:“你为什么帮我说话?” 张文华本想说可能就是一点点正义感,可是抬头的刹那,柔光在夏杉杉的睫毛上跳跃,美得动人心魄,他笑了笑回答说:“可能就是想此刻你会站在夕阳下这么看着我吧。” 夏杉杉也笑了,伸出白皙纤瘦的手,语气调皮地说:“那就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夏杉杉,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平面模特。” 后来夏杉杉上了公交车走了,张文华一个人迎着夕阳步行到工厂门口,直到晚霞散去才回家,走在地铁站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另一颗心脏在这座城市里跳动。 天亮了,张文华失魂落魄地走出小区,看到自己的车真的停在路边,洗刷一新。 他开门坐上去,发现车子内也擦了干净,后座的东西都没动过,剩下的迷药放在脚垫上,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之前他给光头的那个钱箱子。他觉得一定程度上光头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如果不按照光头说的做一切就都完蛋了吧……他会因为故意杀人罪而被判处死刑,情节恶劣,手段残忍,没有缓刑的可能,他无数次想象过的跟夏杉杉的美好明天也将不复存在,夏杉杉很快便会从这段感情中走出去,爱上新的人,这就是爱情的真相,爱的时候海誓山盟生死相依,一旦没了长相厮守的可能,便会自发枯萎,何况谁愿意为一个残忍杀害多条人命的人保留爱慕呢? 那如果按光头说的做呢?可以把光头拖下水,光头会帮他处理好后面的事,帮他隐瞒真相,夏杉杉虽然会受到伤害,但这种伤害会让她迫切地需要一份安慰、一种依靠,也就没有心思再纠结他跟李玉竹的事情了,他还是会继续爱她,更加疼她,等她从伤痛中走出来,他们就可以抛开既往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换个角度想,如果光头不是这么仗义,之前跟踪夏杉杉的时候就对她下手,她不也早就受到了这份伤害了吗?这就是命吧?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张文华开车前往银行,无论走哪个方向都感觉太阳晃得睁不开眼睛,他觉得可能自己正在变成一只鬼,光明正在尝试把他从这个世界上蒸发。 也许从根儿上就是奔向了地狱吧,当年如果及时找人帮忙把李萱源送去就医,十年后的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人啊人!什么时候能真正做到放下侥幸心理,不管犯下什么错误都坦然面对现实接受应有的惩罚呢? 经过跟银行的沟通,张文华取出了最后的四十万,这么多年的积蓄仅剩下一些零钱。 回到小区再下车时,他无意间发现脚垫上落着一张名片,想了想,他觉得可能是光头不小心落下的。 上午十一点,他带着钱箱子和迷药瓶走进住所,拿出之前冰箱里的果汁倒了一杯,坐下来翻出夏杉杉的电话号码,他的手抖得厉害,迟迟不敢把电话拨出去,也不敢把迷药掺进果汁杯中。 恰在此时,敲门声响,他去开门,看见夏杉杉站在门口,温柔的阳光落满她瘦弱的肩头。 那一刻他无法控制地把夏杉杉搂在怀中,夏杉杉没有拒绝,却也没有迎合。 第27章 迷药 夏杉杉在沙发上坐下,苍白憔悴的脸如同平静的湖面。“昨天我一夜没睡,想起了我们玩剧本杀那次,我忽然想到那次如果不是我而换作另外一个女孩有同样的遭遇,你也一定会替她出头。对吧?” 张文华点点头,无言以对。 夏杉杉继续说:“我也想了如果不是你而换作另外一个人对我做了同样的事,我是不是也愿意跟他成为朋友。答案是肯定的,陌生人的帮助本身就温暖人心。但我觉得如果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换成了另外的人可能都会止步于友谊,因为爱情里不应该掺杂着感激。我还想了很多,想我为什么爱你,想你为什么爱我,想爱情到底是什么。我得不到答案,很痛苦,不过你知道我一直都是个理智的人,所以我开始想办法假设。第一个假设是假如就此离开你我会不会就很开心,答案是不会,三年来,你一直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当我在工作中受了委屈,我会想还有最欣赏我的你在等我回家,当我累到想放弃,我会想你也一直在默默努力,虽然你没告诉过我,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为了我才让爱好沦为赚钱的工具的,如果没了你,我不知道当我结束每一天的工作时会不会因为孤独而沉沦。第二个假设是,如果我就此离开,你会不会很开心地投入她人怀抱。” 张文华慌忙说道:“不会,杉杉,我不想失去你,我想给你我的全部。” 夏杉杉深吸一口气,止住眼圈里的眼泪,“谢谢你,看来我假设的结果也是对的。那么就剩下最后一个假设了,假如我们不再谈论此事,带着这个朦胧的裂痕继续生活下去,走进婚姻,它会不会永远像一片乌云罩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中,每当我们因为生活琐事产生新的矛盾,它就会出来作祟,让你受煎熬,让我受折磨?” 她顿了一下,张文华心慌意乱地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对不起,会是这样。”她说,“虽然我们还没有结婚,但结婚不过是一种世俗的仪式,我们都已把彼此当成了余生的另一半,所以这不仅仅是一个错误,文华,这是一次背叛,我爱你,可以接受你一无所有,接受你性格中不好的一面,可我接受不了你的背叛,因为在我对你的认知里,你是个真诚善良的人,我想带着这种认知跟你白头偕老,不想以后每一次我们有矛盾,都有个声音在我耳边提醒我你曾经背叛过我。” 她朝别处看了看,吐了口气平复情绪,又移回目光,诚恳地看着张文华,“所以,唯一的办法是我们一起让这个裂痕完全展露在我们面前,尝试修补它,不给它再次伤害我们的机会。所以,跟我说说那个女孩吧,她对你的感情,你对她的感情,你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跟我说说,给你一个坦诚面对自己的机会,也给我一个了解另外一个你的机会,看看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张文华不知道昨天夜里夏杉杉经历了怎样的苦痛挣扎今天才有勇气坐在他面前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他想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赌咒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背叛她,可他又知道,夏杉杉既然说了这些话,就不会接受任何虚无的誓言,她已经做好准备接受真相将带给她的伤害,她就是这么真挚,这么勇敢,就是这么爱他。可是真的要讲起他跟李玉竹那些不知廉耻的事吗? 他迟迟不语,夏杉杉静静等着,一夜的煎熬让她无比疲累,她端起茶几上的果汁喝了一口。 片刻后,她似乎感觉不太对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一头栽在沙发上。 卧室门口传来鼓掌声,满脸淫笑的光头走了出来,边走边说:“真他妈是个好姑娘啊……人美心善,我都等不及了。” 张文华站起来,愤愤地指责光头。光头说:“哥这不都是为了你好嘛,我提前进来,用针头在果汁盒子里注射了麻药,这样我就是个实打实的强奸犯,免得你再受良心的煎熬。哈哈。煎熬。”他学着夏杉杉的语气重复这个词,让人作呕。 张文华拦在夏杉杉身前,盯着光头,道:“我后悔了,我不会让你动她一根手指头,就算你拿枪崩了我。” 光头的脸沉了下来,脑壳上的破洞因为血压升高 而向外鼓起一个肉眼可见的包,他停下来,紧贴着张文华的脸,说:“我这个人从来不强人所难,如果你决定了,我现在就可以走,但是我想让你给我想清楚,你是愿意让我通知警察把你带走然后我以自己的方式得到这个姑娘,还是满足我这一次,我帮你解决所有麻烦,你们开始新生活?” 张文华忽又迟疑了,他今天如果拒绝,明天就会入狱,直到死亡都不可能再出来,那样光头还是会找机会侵害夏杉杉,对于夏杉杉而言这没什么差别,但于他而言,这是生存与毁灭、天堂和地狱。 光头冷笑,一把把张文华推开,“面对现实吧兄弟,你要真愿意为她去死现在这屋子里就不是这场面了。” 他把夏杉杉轻轻抱起,走向卧室,途中回头问:“还不走是想一起吗?我倒是不介意。” 张文华丢下一句“你把自己弄干净点,钱等晚上事成之后我再给你”,走出了屋子。 站在明亮的院子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浊冰融化在晌午的骄阳下,水汽蒸发,只留下漆黑的杂质。 光头十几岁出来混社会,并不缺少女人,吸毒的冰女、放荡的少妇、给钱就行的妓女,一开始他觉得男女之事都是这样,但慢慢的就觉得这类没有灵魂的女人跟猪肉打个洞没什么区别,肉体对于这类人而言不过是交易的筹码,从他这换走毒品、暴力或者利益,在她们眼里,两腿之间跟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一样,张开双腿引诱男人就像用手拿筷子吃饭那么自然。他厌倦了,觉得她们非常恶心。他尝试用正常方式追求一些正常的女人,可是正常人谁正眼看他呢? 夏杉杉是他亲手触碰到的第一个正经人,而且超出了正经人的范畴,他甚至理解不了为什么同样生活在一个社会里,有的女人堕落成那副肮脏的模样,而像夏杉杉这样的女人却可以这么高贵。他知道“高贵”这两个字不足以形容夏杉杉,但他脑子里实在没有其他夸奖女人的词汇了。 他小心把夏杉杉放在松软的大床上,看着她的脚、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她的嘴唇、她的眉眼,哪怕是昏睡,那眉间的愁绪也没有减弱半分。她穿着一件茶色连衣裙,美得不可方物,而他即将开始享受她的每一个部分。 他的手竟有些颤抖,粗糙的手指轻轻刮去夏杉杉尚未干涸的泪痕,在白净的皮肤上留下一片红晕,然后俯下身,用满是烟油的臭嘴凑了上去。 心脏狂跳,脑壳上似乎有一只活蹦乱跳的生物向外拱,每拱一下都让他眩晕。 不行,这可能是我这辈子享受的最优秀的女人了,必须得有点仪式感。光头这么想着,直起身子,回到客厅,把迷药涂满毛巾,回来放在夏杉杉的鼻子附近,然后自己走进卫生间,脱了个精光,打开花洒洗澡。 二十分钟后,他赤裸着身子走进卧室,太阳偏移,午后慵懒的阳光晒得他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在舒张,无比舒适,他再也抑制不住喷张的热血,由下向上掀开夏杉杉的裙摆…… 突然,房门被打开,杂乱的脚步声冲进卧室,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上半身就被死死按在床边,一把尖刀对准他的太阳穴。 他要说话,被人一巴掌扇在嘴上,打松一颗门牙。 一共有四个人,一胖一瘦两个二十出头的牤蛋子正控制着他,瘦的脑袋包着纱布手臂上都是纹身,胖的三角眼满脸横肉刚才扇巴掌的就是他;拿刀的人年纪稍大,四十多岁,梳着老式的三七分头,光头记起自己刚到三道河那天在二手车店卖车的就是他;还有一个人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最后进屋的,穿着一身白衣服,脸上棱角分明,五官轮廓清晰,英气逼人,但眼角眉头又隐隐散发着一股暴戾之气。 白衣男动作利落,进屋后看都没看光头一眼,直奔床上的夏杉杉而去,扔掉毛巾就要扇巴掌,可他的巴掌没扇下去,而是捏住夏杉杉的下巴把她的脸扭过来看了看,这才看向光头,琢磨一下,问:“你他妈也不是张文华呀。李玉竹呢?” 光头瞬间明白,这是捉奸的,但是抓错了对象,同时他也依靠多年混社会的经验看出眼前这白衣小子绝对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这不是在提问,而是在宣战。 光头也不是吃素的,咧嘴笑了笑说:“兄弟,你走错地方了吧?打扰了我和我女朋友的好事儿合适吗?” 白衣男一脚蹬在他胯骨上,“我操你妈,这是我家!快说李玉竹和张文华在哪,要不然我把你肠子掏出来!” 光头不动声色,白衣男片刻都没等,抢过三七头手里的刀直奔光头的下腹划去,光头撅起屁股一躲,刀子在他肚子上留下一条血口。 这个动作深深刺激了光头。现在世道变了,黑社会都在阳奉阴违地搞钱,他很多年都没见过白衣男这种好勇斗狠的人了,一时间很想跟白衣男斗一斗。 他梗着脖子,保持笑意,说:“这儿没什么张文华,我也不知道李玉竹是谁,这要真是你家的话,你还不知道哪能藏人吗?” 白衣男想了想,给三七头使眼色,三七头带着花臂小伙粗暴地拉开衣柜检查,然后又走出卧室,去搜查其他的地方。 这一期间,白衣男端起床头柜上的半杯水浇在夏杉杉脸上,夏杉杉的手指动了动。 光头认真听着卧室外的动静进入最远的一个屋子,忽然翻眼看向横肉壮汉,“孙子,以前光仗势欺人了,没怎么打过架吧?” 说着,他左手掏向横肉壮汉的裤裆,狠狠扭了一把,横肉壮汉本能地松手护住裆部,他旋即起身,用刚刚偷偷缠住迷药毛巾的右手连续三拳击中壮汉的口鼻。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壮汉鼻口穿血一时有些发蒙,白衣男挥刀便捅,光头不躲反进,右臂准准夹住白衣男的胳膊,稍一用力便将刀子掰掉,而后如法炮制,三拳打烂了白衣男的嘴唇。 外屋三七头听见动静马上往回返,光头朝白衣男眨眼一笑,捡起刀子跑到门口,直接一刀攮进迎面而来的花臂小伙腿上,三七头手无寸铁,转而去搬凳子,转身之际,光头将刀飞出,刺中他的肩膀,而后推开门狂奔而去。 胜利了!在黑社会的圈子里不是把对手打得多惨才算胜利,在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情况下能毫不吃亏地全身而退也是一种胜利——日子还长呢,今天我跑了,明天落进陷阱的人就是你。 美中不足的是,这次胜利太匆忙,光头没来得及穿衣服,只能从小区垃圾桶里捡来一张废纸板挡住下身。 第28章 通风报信 张文华在脚垫上捡到的那张名片是白勇的,工作内容是收购、出售二手车,刚刚离开房子,他给上面的电话拨了过去,告诉白勇他们一直找的奸夫就在白勇和李玉竹结婚时候的老房子里。 他觉得这样有点对不起李玉竹,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偷偷破坏光头“好事”的主意。他甚至抱有一种幻想:光头开门时直接被白勇的人砍死。 他躲在车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敢想象白勇几时能到,也不敢想象光头会不会急不可耐地直接发泄兽欲。就看杉杉的命了吧?她那么善良的姑娘没有道理不逢凶化吉的。 电话响了,是李玉竹,他没接。片刻后又响,还是李玉竹。他把电话调成静音,第三遍又来。他接起来,不耐烦地问道:“不是说好了不联系了吗?” 李玉竹焦急地说:“白勇好像带着人去你那了,你在家吗?在家就赶紧逃出来!好汉不吃眼前亏。” 还不待张文华回答,李玉竹的车停在了他的车旁,李玉竹拿着电话慌慌张张下车跑向小区门口,刹那间又转回头看一眼他的车牌号,继而透过风挡看见他。 李玉竹跑过来,六神无主地四处观望,疯狂敲窗,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悲伤还是喜悦。张文华打开车锁,她开门就要上车,旋即看见副驾驶位置上放着两个钱箱子,将其丢在后座,坐了上来。“快走!到没人的地方我跟你说。” 张文华发动车子,直接开到工业园区一处废弃厂房旁边。那里的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附近工厂发出的噪音。 他转脸看向李玉竹,发现她的嘴角又添了新伤,左边的脸肿了起来,额前的头发缺了一块,即便她已用化妆品努力掩盖,还是可以想象当时的惨烈。 “他又打你了?”张文华问。 李玉竹刚刚安定一些的神情又多了一丝烦乱,“是,昨晚白勇回来了,这几天他一直派人监视我,有人跟他说我在外面偷人,他就打我。”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 文华,我对不起你……” 张文华伸手刮掉挂在她睫毛上的泪珠,强迫自己安慰她,“我又没事,有什么对不起的。” 李玉竹道:“昨天他往死了折磨我,嘲笑我这种烂人离开他扔在大街上都没人要,我当时气不过就跟他说你愿意要我……” 张文华身体弹起一下,随即又想事到如今这也没什么了,便靠回去,淡淡地问:“你还跟他说什么了?” 李玉竹回答:“我跟他说了你的名字,还给他看了你的照片,我想让他知道你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但我发誓我没告诉他你住在我们的老房子里,刚刚店里的一个女员工偷偷给我打电话说铁老八叫了几个人要去老房子找你,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文华,你快点离开三道河吧,离开这儿他们就不敢无法无天了。” 张文华心里“咯噔”一下,因为如果白勇看过他的照片,一下子就能认出来光头不是他,那么屋子里会发生什么就是未知数了。 第16节 然而,补救不了什么了,还是只能祈祷老天保佑。“如果事情顺利,明天我就走。另外我也得告诉你,我女朋友也来了,并且发现了我们的事,我还欠她一个交代,以后我们真的不能联系了。” 李玉竹的眼泪重新落了下来,委屈地盯着张文华的眼睛,“那你答应我的事呢?昨晚白勇差点把我打死,今天我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家了,我跟我爸爸妈妈商量完了,他们愿意跟我到你那去躲着。” 张文华语塞,放在一切发生之前,他无比确定夏杉杉会赞同他的这个主意,哪怕知道李玉竹是他的前女友,也能像帮助好朋友一样帮助他们,可是现在万万不行了。 李玉竹轻轻握住张文华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前,“文华……我觉得她不一定能原谅你了,要不然你带我远走高飞吧,我的伤早晚会好起来的,头发还能长出来,还会和以前一样漂亮,我们有四年的感情基础,应该比你们的还长,以后我就在家照顾你,听你的话,我们在一起才会最幸福吧?” 张文华心中莫名升起一阵厌恶,甚至觉得这个女人是不是处心积虑就在等着机会说这些。 他冷冷地抽回手,说:“我一直很奇怪一个问题,为什么杉杉好端端的洗个澡就无比确定我出轨了。” 李玉竹感受到他的厌烦,热血霎时凉了,“那是我们女人才懂的秘密,你们男人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但只要是个女人就会轻易发现。” 张文华咬紧牙齿,“真是你做了手脚!?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陷我于不仁不义?夏杉杉是我的全部!” 李玉竹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我他妈看不了别人浓情蜜意,看不了别人把这么好的你据为己有行了吧?我他妈知道她要来所以搞破坏行了吧?” 张文华愣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夏杉杉会来找他,李玉竹也绝无可能知道,不可能提前搞什么小动作。“对不起……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但是现在我真的无能为力了,她再善良也不可能接受我帮助出轨对象,你要是想摆脱白勇的话,可以自己带父母出去,现在这个时代,只要肯努力,在哪都可以重新扎根。” 李玉竹冷笑一声,看向窗外,“男人说话都他妈像放屁一样,前天晚上铁老八应该把你的心剜出来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她打开车窗,点起一支烟,把烟雾吹进窗外的风。 这句话提示了张文华。“还有一件事我没搞懂,我在马小霞家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告诉白勇的人你在那?” 说完,他意识到说走了嘴,急忙收住声音。果然,李玉竹转头看过来,若有所指地说:“很难懂吗?我嫉妒她可以把你带回家,所以引人过去破坏你们的好事,问题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找的人呢?” 是马小霞告诉他的,可是马小霞告诉他时他不应该跟马小霞在一起。他随口搪塞道:“那几个人堵住我时我听出来的,算了,我相信你的理由,都过去了。”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诡异,李玉竹弹弹烟灰,“早晨警察莫名其妙给我打电话,说马小霞失踪了,她在去杏花岭的路上出了车祸,但是人不见了,问我知不知道她的去向,我说不知道。” 她没有说下去,吸净最后一口烟,把烟头丢掉,再次面向张文华,问:“你真的决定丢下我不管了是吗?不管我是自己去死还是某一天被白勇打死。” 张文华不敢看她,“不是不管,是管不了,至少眼下我管不了,你可以先和你父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那就还是不管了。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带来几天的希望,现在把我送回去吧,从今以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了。” “玉竹……” “走吧,我不怪你!我就是想赌一赌自己的魅力,愿赌服输。” “玉竹……” “走吧,真不怪你。”李玉竹似乎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真诚,搬过张文华的脸亲了一口,但那嘴唇坚硬冰冷。 这时,光头给张文华打来了电话,张文华没接,任电话的屏幕一阵接一阵地闪烁,直到他把李玉竹送到小区附近,看着她下车走远才给光头拨回去。那一刻,他的心情就像在法庭上等待宣判。 “兄弟你跑哪去了,打电话也不接!”光头略带责怪。 “我……” “哎呀别磨叽了,我在长征门诊边儿上,你想办法弄条裤子给我送过来。” “什么情况?” “玩砸了呗!我刚掫开裙子要进去,屋里去人了,幸好你哥我身手了得才逃出来,赶紧着,见面说!” 挂断电话,张文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去路边摊买了一条短裤,赶往长征门诊。 在光头的车里,光头穿上大裤衩,又向张文华要上衣。张文华说他只说要裤子了没说要上衣。光头骂他是一根筋。 光头的肚皮上伤口向外翻着,厚厚的脂肪向外渗血,张文华说不行就这么进去吧。光头说:“这不体面呐,人家还以为我自己剖腹产剖到一半继续不下去了呢。” 没办法,张文华只好把车里给王逍遥老妈买的粉色宽松汗衫给他穿上,陪他走进门诊。 护士给光头消毒,缝合伤口,又打了一针破伤风,最后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报案。他两眼贼溜溜地盯着年轻护士,“我看得报案,我跟市场买一块玻璃,抱着回车上,刚一卸货,肚子‘呲儿’一下开了,那个玻璃店老板明显没安好心呐。” 护士狠狠瞪他一眼,把他撵走了。再回到车上,张文华把钱箱子交给光头,“钱先给你,但你这次没成功不能怨我,杉杉的事儿就到此为止吧。” 光头没马上回答,而是摸自己的兜,摸完兜又翻储物格,边找什么东西边回答说:“这话还用你告诉我吗?哥这人信命,这么看来我命中注定没有杉杉,拉倒就拉倒吧。哎?我烟放哪去了呢……” 忽地,他伸手摸向张文华的裤兜,张文华一边躲一边说:“烟在我车上,你想抽我给你取去。” 光头的手拿出来了,但不是空着,指缝里夹着白勇的名片。他咧嘴笑,另一只手重重地摸着头顶的“垄沟”,“我就他妈觉着奇怪,怎么你前脚刚走那几个卖二手车的小子就进去找你了呢?这么着吧兄弟,你也甭解释了,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碎光的事儿晚上我还帮你办,办完你再给我钱,但是回过头来我再干夏杉杉你必须在旁边给我看着!公平吧?” 第29章 前后夹击 这个节骨眼儿上,来不及争竞什么了,张文华只能先顺着光头的意思来,请他在面馆吃了碗面,然后一前一后驱车前往石头岭,路上张文华给碎光发了一段语音,明确自己到达王逍遥家的时间,一段时间后碎光回复“知道了”。 路上他们开得很慢,走一段路就停一段时间,等待天黑,也等待碎光跟上来。 张文华的心难以平静,在遮阳板后面翻出一张老cd,插进车载碟片机里。是欧美的摇滚音乐合辑,有些聒噪,但好歹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 走到制造车祸的那个转弯处,张文华留意到马小霞的车已经被拖走了,乱树丛中几乎看不见什么痕迹,路边多了一段护栏,还加装了凸面镜和反光条。 傍晚,光头发来一条信息,让张文华留意一辆黑色的没挂牌照的轿车,如果它十分钟之内没超过张文华,那么百分之八十就是碎光。 一直到石头岭杏花屯,黑车果真都没有跟上来,张文华把车停在上次那条田间作业道上,提着空钱箱子步行走进村落。 山里天黑得早,山村中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八点左右家家户户就关灯睡觉了,宁静的村庄中只能听到一声声狗吠。 高中毕业那年王逍遥家办升学宴,张文华来过一次,如今再看这户人家,房瓦依旧干净,院子依旧整洁,农用工具摆放有序,处处体现着王守根和吴素琴的勤俭持家,但可能是心理原因,张文华觉得这栋房子比上次来矮小了很多。 他翻过低矮的墙头,悄悄把箱子放在窗台上,忽听窗子里传来老两口儿的对话。 “他爹,你说小霞能上哪去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 “咱俩要是不让她送就好了。” “我就说不让送,你非得说正好帮孩子把东西都搬到车上去。” “我不也是觉着孩子心里苦,不往外说,寻思让她开车出来散散心嘛。这阵儿你怪上我了。” “这孩子命苦啊……碰着咱家逍遥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要不然她那么勤恳贤惠,日子肯定过得错不了。” “我想好了他爹,等小霞回来我就认她当干闺女,让她搬来咱家一块儿住,虽然破,好歹也是个家。”吴素琴声音哽咽,“爸妈重男轻女不待见她,这还被好朋友赶出来,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弄得无家可归了呢。” “你可别异想天开了,小霞那孩子心思重,你对她一点好她都想一百个法儿报答你,你要认了人家当闺女,人家就得想着给你养老送终,那是给人家添累赘!”屋子里传来打火机的声音,“不过咱们真是欠小霞的,再等等吧……等苗圃这点树栽完我就去城里打工,拼了老命也把咱们欠的债欠的情都还上。我就不信这世道好人都没好命。” 张文华给箱子拍了一张照片,顺原路回到院子外,他决定解决碎光的事情后再赚钱就先帮王守根把债还上。 在门口柳树的阴影下,他把照片发给碎光,问碎光在哪见面,碎光回复说出村往北走,差不多半个小时后会看见一条新铺的土路通往山上一个溶洞,让他在那等她。 张文华回复知道了,信息刚刚发送出去,他注意到村口方向的黑暗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甩头望去,一个身影匆匆跑向村口,他急忙去追,等到了村口,一辆没开灯的黑色轿车朝南开去。 他坐上自己的车,把情况告诉光头,光头说:“对方是想跟在你后面确认是不是安全,你按她说的做,我跟在她后面。” 北边就是来的方向,来路上张文华注意过那条土路,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沙土垫的,攉开玉米地,通往路边不远的一座山,看起来像是山里开展了什么工程临时铺设的作业道。 明明两人近在咫尺,为什么非要选择那呢?张文华满心狐疑,却来不及多想,只得慢慢往那边开。 路上光头又汇报说那辆黑车果真掉头往北了,就在他们中间,让张文华到达之后把车停在土路口,不要熄火,不要直接开到洞口,钻进苞米地慢慢往山洞那边走,越慢越好,走到洞口也先不要进去,躲一会儿,等碎光进去再跟进去。 张文华问为什么,光头骂道:“你他妈没脑子,直接进去万一有埋伏就跑不掉了!记住,一旦察觉不对,不要去取车,直接往苞米地里钻,往山里跑。” 张文华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几十个警察蹲守嫌疑犯的场景,万般胆怯,可事情已经到了收口的时候,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进,暗暗赞叹还是光头经验丰富。 时间在暗夜中无声流逝,土路很快到了,张文华开下土路,转了个弯,让车头对准公路,而后下车走进苞米地,猫腰沿着地垄沟向大山的方向走。 这个时节正是庄稼疯长的时候,郁郁葱葱的玉米苗刚好遮住张文华的身影,走了大概五六十米,地势上升,形成一道矮岭,翻过这个矮岭,玉米地到了尽头,一座陡峭的大山立在身前,形成一股难以抗拒的威压感。山的这一侧、路的尽头,开着一个巨大的三角形洞口。 这时,张文华记起来了,这条洞他也在参加王逍遥升学宴时跟很多村里孩子一起钻过,村里人管它叫阎王洞,是一条很典型的石灰岩溶洞,曲折回转,百孔千窟,宽的地方不亚于穿山隧道,窄的地方只能爬过去,洞里有很多酷似地狱场景的天然石像,因此得名。那时候王逍遥就跟同学们说过,将来他发达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洞开发成旅游景点,带着全村老少爷们儿致富。 张文华记不清以前洞口外是什么地形,只能看到如今已被填平压实成一块空地,大小至少可以停下一百辆车,空地上苫布苫着成堆的物资,黑漆漆的电线捆成几绺伸进洞中,想来是有资本发现了这处自然风光,正在干王逍遥以前想干的事。 晚风掠过玉米地,绿叶摩擦发出“莎莎”的响声,张文华挪动到一处野蒿密集的地方蹲下,静静等待。 无意间,他注意到自己在松软的黑土地上留下了大量脚印,不由得浑身汗毛倒竖。 脚印是警方查案的主要痕迹之一,现在想要清除它们显然很不现实,这该怎么办? 怔了一会儿,恐惧更加深邃,恐惧的是他的计划一直都是揪出真正的碎光好好谈一谈,怎么刚刚好像在为杀死碎光做准备呢? 不行!决不能再害人命了,他折了一根蒿杆塞进嘴里咀嚼,让苦涩的味道提醒自己保持理智。 时间不知不觉又变得缓慢了,慢如止水,风也没再吹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从汗毛孔里逼出一层又一层的汗,湿透头发也湿透前心后背,使肋部的伤口隐隐作痛。 张文华抹一把眼前的汗水,赶走耳边的蚊虫,抬头仰望,见乌云正在山顶闭合,遮住一弯新月。 应该要下一场疾雨。碎光怎么还不跟上来呢?她到底是谁?会是一个认识的人吗? 张文华烦乱地想着,忽听一阵鞋底摩擦沙土的声音清晰传来。他屏息静听,听出是有人正在土路上蹑手蹑脚地前进,下意识压了压自己的身子,目光隔着几垄玉米锁定声源。 近了,更近了,走得小心翼翼,每走一步都停顿一下,似乎在判断什么。 最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苍白的手,扶着最外面的一根玉米杆,而后顺着这只手可以分辨出一条黑色袖子的胳膊,继而是一个身穿黑衣朝洞口方向张望的女人。 那一刻,他几乎站了起来,因为这个女人分明是下午还跟他见过面的李玉竹! 他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李玉竹猛地收回手,朝这边看来,仔细分辨玉米地中的阴影。 毫无预兆地,一片白光从李玉竹脑后晃过,李玉竹在一声闷响中倒地,光头像一只幽灵出现在李玉竹原本站着的位置,手里提着装钱的箱子。 光头左右看看,噘嘴吹了一声口哨,张文华站起身走到近前,麻木地看着昏厥的李玉竹,确认的确是她。 光头洋洋得意,“兄弟!我就说这招儿好使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刀一个准儿!” 张文华迟疑地摇了摇头,“你确定她是开着黑车跟踪我的人吗?碎光怎么可能是她……” 光头晃了晃手中的钱箱,“嘿嘿,眼熟吗?她下车后我从她后备箱里翻出来的,你看是不是你丢的四十万?” 张文华拿过来检查,看到钱箱的一面有一道划痕,那是他往床底下藏时在床脚的钉子上刮出来的。 的确是之前丢的四十万,他的大脑在惊讶中运转,回想起他们的重逢是那么巧合,就在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在他挖掘李萱源尸体的那棵树附近,如果不是提前有所准备,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再往后面想,李萱源没死的事儿是从她嘴里知道的,马小霞也是通过她认识的,他在马小霞家里时白勇的人是她引去的,而发现钱丢了的时候她也恰好在旅店门外刚要走……所有事情发生时她都像幽灵一样潜伏在附近,她的所作所为都符合对碎光的推测。 可是……她跟王逍遥家一点关系没有,当初为什么要让王逍遥去取钱呢?就算那是一次试探,王逍遥不死她也会再威胁他带着四十万到三道河伺机偷走,那今晚的四十万呢?她已经拿到了钱,没有道理还装糊涂帮王守根敲诈一笔巨款。再说,她拿到钱后跟他接触了那么多次,如果想当面把证据交给他有很多更合适的场合,为什么非要等到这会儿现身? 张文华犹疑不定,光头催促道:“你要是想弄死她就趁现在快点下手,不然就把她拽到洞里去弄醒再好好问。我看了,她走过来都没通风报信,洞里应该没有埋伏。” 那就只能亲口问问她了,张文华抱起李玉竹走向漆黑的洞口,殊不知这个鬼怪洞府就是审判他半生罪恶的地狱。 第30章 穷途末路 从外面看溶洞内漆黑无比,一旦跨过洞口,外面的微弱光亮 倒是把洞口部分照亮了。 那是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宽敞区域,平均高度在六米左右,一台小型挖掘机停在洞口前,附近堆着一些物资和几个碎石堆。空间四壁挂满层层叠叠的石幔,光滑的钙质层折射着光泽,宛如寒冰,静穆中透着神圣。洞口正对应的岩壁上石幔凸出,堆叠成一个惟妙惟肖的高大人形,酷似阎罗王临殿,“阎罗王”左右排开造型各异的石笋,宛如判官、无常等鬼官。空间两端均有洞穴通向大山深处,千奇百怪的石花、石柱、石瀑、钟乳石掩映出层次丰富的空间,而且可能是人为掏空了间隙,它们的形象更加逼真,像极了鬼差在施展各种酷刑。 看见挖掘机,光头意识到什么,急忙拉住张文华,道:“他妈的我疏忽了,这地方存着这么多物资,肯定有人看守!” 第17节 话音未落,身后亮起一方暖光,他们回头看去,见是物资堆中有一座绿帆布帐篷,窗口亮着灯,一个老头儿正在灯影里起身,透过窗子朝这边张望。 再出去就得走个顶头碰,光头暗使眼色,推着张文华向洞穴深处转移,大概十几米,眼前出现一个像冒油的油缸一样的象形石,有三米多高,一侧横在路上,一侧紧挨着石壁。 老头儿在洞外咳嗽了一声,而后铁锹的锹头刮过地面。光头朝上面指了指,先托着张文华爬到“油缸”顶部,接着配合张文华把李玉竹拉上去,张文华回手再拉他,他踩着的那个借力点忽然断了,他身体一滑,摔倒在“油缸”下面。 铁锹声到了洞口,来不及再做其他动作,光头让张文华趴下,自己捡起被踩断的石刺躲进阴影。 一秒、两秒……十秒,老头儿并未进来,也并未远离。张文华悄悄抬起头,看见老头儿拿着铁锹站在洞口,面向洞外的方向,身体被一束白光照亮。 片刻后,有车声急速靠近,老头儿遮着眼睛向外走了几步,继而是开关车门的声音,脚步声多了,人语也多了。 一个人毫不客气地问:“老头儿,你是干啥的?” 张文华不愿意相信,但还是听出那是白勇阴鸷的嗓音。 他们居然找到这来了! 老头儿丝毫不让,“我是看工地的,你们是干啥的?” 白勇回答:“听好了老头儿,我们来找人,问你啥你就说啥,我保证不伤你。”老头儿咕哝一句什么。白勇问:“刚才看没看着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往这边来了?” 老头儿回答:“我刚才睡着了,啥也没看着,正听见洞里有动静,寻思进去看看,你们就来了,不知道里边儿有人没。” 白勇没再说话,推开他,直接走进洞口,后面跟着三七头还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和一个小伙儿,但据声音判断,洞外还留着几个人。 铁锹落地“叮当”作响,有人跑,有人呵斥追赶,片刻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另外两人钳着肩膀把老头扭进洞口,白勇暴怒,回手一刀柄砸在老头儿头上,老头儿当场瘫倒。 张文华吓出一身冷汗,慢慢爬回来向光头征求注意,可当他的目光从“油缸”边沿探下来,发现光头早就不见了踪影。 好像突然失去了主心骨,恐慌和无助把他笼罩,他又爬回“油缸”中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继续观察洞口。 白勇目光阴冷,手持杀猪刀站在洞口的微光里仰望着阎罗王石像,活像前来索要生死簿的孙猴子。三七头等人分成两组,提着砍刀棍棒沿着两端的洞穴搜索,不时在石柱遮掩的阴影中敲打。 洞内凉爽,缓解了大雨来临前空气的闷热,却缓解不掉张文华心头的窒息。 不多时,三七头来到“油缸”下,敲敲打打。张文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所幸三七头并没有往上爬,只向上看了一眼便带着那个小流氓继续往前搜。 然而,下一秒,白勇目光锁定“油缸”的位置,狞笑着说:“张文华,我知道你和李玉竹在里边儿,还有你那光头朋友都在,是个爷们儿就都出来跟我算算账,别他妈当缩头王八!” 声音沿着洞穴回荡,隆隆发响,李玉竹忽然睁开眼睛,张文华急忙堵住她的嘴。 白勇继续骂:“李玉竹,你他妈狗改不了吃屎,开始跟两个爷们儿一起玩了是吗?昨晚你不是跟我说张文华好吗,你们一起出来,让我见识见识他到底哪好!” 另外一边的人不知因何回来了,站在白勇身旁,一个小流氓发动角落里的燃油发电机,“嗡嗡”的响声中,洞顶亮起一串灯泡,整个溶洞暴露在光明中,奇形怪状的阴影加剧了阴森的氛围。 李玉竹也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凑到张文华耳边,小声说:“咱俩跟他们拼了吧!我先上。” 张文华咬牙切齿,“拿什么拼?你就应该早点跟我摊牌,也不至于把他们引过来!” 李玉竹怒不可遏,“现在怪我了?睡我的时候你说过一个‘不’字吗?你他妈真是缩头王八!” 她依旧压低了嗓音,但激动的情绪之下,声音还是很大,张文华确定白勇即便听不清内容也听得见响动,再也顾不上什么,拉着李玉竹站起来,跳下油缸就往洞穴深处跑。 刚跑两步,他们急忙停下,因为三七头和小流氓并未远去,而是正站在“油缸”后面不远处的窄口前等着他们,三七头的手里掂着刚刚光头握着的那根石刺。 三七头把石刺丢在张文华脸上,闪身过来将其放倒,膝盖紧紧顶着他的后颈,把他完全压在地面上。 这是赤裸裸的暴力,不同于阴谋算计,张文华一时魂不附体,连反抗都忘了。 小流氓走向李玉竹,李玉竹却是转头向白勇跑去,边跑边喊:“老公你快救救我,这个王八蛋要对我图谋不轨,我害怕死了!” 他跑到白勇面前,白勇一巴掌把她扇倒,蹲下来,揪着她的头发抬起她的脸问:“不是他最好吗?怎么又强迫你了?” 李玉竹声泪俱下,楚楚可怜,“昨天我是被你气得不行才故意那么说的,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这次回来专门来找我,趁你不在家纠缠我很多次了,我怕你惹祸,不敢告诉你,就想快点把她撵走,不料他今天跟一个光头合伙儿把我打晕,把我带到这来。幸好你来了!要不然我就洁身不保了。” 白勇又一巴掌,“你他妈还洁身?我今天就是来算总账的,所有事儿今天弄清楚今天了结,你快点跟我说实话吧。” 李玉竹嘴角流血,却笑靥如花,撒娇一样往白勇的身上依偎,同时竖起三根手指头,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说:“老公,我发誓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要不然天打五雷轰。” 白勇暴怒,狠狠把李玉竹的头按向地面,而后站起来猛踢她的肚子,每一下都像踢在仇人身上似的。李玉竹一开始躲闪遮挡,后来身体佝偻成一团不停抽搐,像一条误食毒药的流浪狗,但不管怎样,她始终用乖巧的嗓音重复着:“老公我发誓,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做对不起你的事呢?” 这一期间,三七头和小流氓把张文华拖到近前,张文华甚至不敢睁眼看李玉竹的惨状。 白勇打累了,最后蹬着李玉竹的肩膀把她蹬开,又走到张文华跟前蹲下,“来,你说。说之前你想好,要真是你强迫她,你今天就死定了,但要是她倒贴,我敬你有本事,不杀你,咋样?” 此时的白勇凶相毕露,眼中满是冷血动物的冷漠目光,比张文华讲过的最凶恶的歹徒还可怕一百倍。 张文华声音微弱地说:“我们俩啥事都没有,你放了她吧,想对我怎样都行。” 最后这几个字含混不清,因为他怕被杀死,可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窝囊。 白勇一膝撞在他脑袋上,“去你妈的吧,一点底气都没有,三岁小孩都比你会撒谎!” 李玉竹缓上一口气,“就是他强迫我的,那天把我骗到旅店,我好不容易才逃走,后来又要住咱们家的房子,我说不行,他就威胁我说那就永远都缠着我,让我过不好日子。老公,我怕你误会,所以才把老房子的钥匙给了他。” 白勇让人把她的嘴堵上,又对张文华拳打脚踢,一边泄愤一边发疯地喊着:“不反驳吗?她说的是真的我就打死你!” 短短两分钟,张文华便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他的头变得有千钧之重,抬不起来,五脏六腑像是被揉成一团,剧痛无比,嘴巴开合溅出血沫,微弱的声音一直重复着刚才那句话。 白勇大笑,越笑越烈,看一眼李玉竹又看一眼张文华,看一眼张文华又看一眼李玉竹,“还真有点患难见真情的味道了。这么着吧兄弟,我带来一个人 ,你在她面前说说。” 他招了招手,洞口外一个小流氓推搡进来一个被捆住手、塞住嘴的女人。正是夏杉杉。张文华先是一惊,随即暴起,“你们对杉杉做什么了?” 三七头重新把他按住,狞笑着扯掉他肋部的纱布,手指顺着缝合缝隙扣进伤口,痛得他浑身痉挛。 夏杉杉大叫着朝这边跑来,被白勇拦住,接着白勇掀掉一张木桌上的东西,把她仰面按在桌面上,看着张文华说:“放心,我不像你们这种人渣,见着女的就想上,大美女目前为止一点事儿都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不大美女?是就点头。” 夏杉杉麻木地点点头。白勇欣赏地眨眨眼,猛地一刀刺向她的肚子,待血流出来之后对张文华说:“上学时你应该听说过我,我家是杀猪的,我从七岁就开始给我爸递刀,手法有准儿,现在这刀还是皮外伤,缝缝就行,但只要再往里面推三寸就能扎到她胃,那就生死难料了。现在跟我说实话吧。” 张文华傻了,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都是为了跟夏杉杉有平静的生活,怎能允许她有生命危险呢? 鼻涕眼泪一同流下,他浑身紧绷,低下头,祈求道:“我说,我说,我全都说,求你不要伤害她……不要……” 第31章 审判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张文华把这几天跟李玉竹做过的事一件一件讲了出来,并在白勇的胁迫下说出每一个细节,包括李玉竹在床上的每一句话。讲到一半时,李玉竹曾试图逃跑,被抓回来后破口大骂否定张文华的话。 夏杉杉躺在桌子上,泪流不止。刚才进洞看见张文华时她眼中还满是担忧,现在只剩下深深的迷惘。 张文华意识到自己虽没让夏杉杉的生命受到威胁,却深深地杀死了她的心。 他已崩溃,头一下一下撞向地面,哭求道:“放了杉杉……求求你们放了她……她跟这件事没关系……” 白勇抽出刀,把夏杉杉嘴里的毛巾拽出来,放在她的手里,让她自己按住伤口,然后走到李玉竹面前,“臭婊子,咱俩过六年了,我问过你那么多次你都不承认,打你一次你就说有种抓住你现行,现在人家讲的那么详细,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气得青筋暴起,本就苍白的面皮上看不到一点血色,拿着刀的手不住颤抖。 张文华忽然明白,其实白勇对李玉竹也是有感情的,要不然怎么可能让这段婚姻坚持六年? 李玉竹辩解道:“老公你不要信他的,这些事儿都是他编的,他的工作就是讲故事,编出点细节太正常了,而且老公你不知道,他是个大坏蛋,他六年都没回三道河了,这次回来半夜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水库山上,还带了好几十万现金,他莫名其妙地约会马小霞,结果马小霞就出车祸失踪了,他肯定干了一件大坏事!” 白勇猛一巴掌扇过去,刀子抵住她嘴唇,“你就是死鸭子嘴硬啊……他跟别人干什么跟我没关系,我让你承认你都做了什么!” 他越说越气,最后猛一刀刺向李玉竹的手背,刀尖贯穿那轻薄的皮肉,接触岩石地面。 李玉竹嚎啕大哭,另一只手握住白勇握刀的手,尝试把刀子拔出来,嘴上说:“老公,你打死我我也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今天我偷偷跟着他,看见他把一个钱箱子放在了王逍遥的家里,跟着又偷偷摸摸跑到这里来,他还有一个同伙儿,现在跑了,他们肯定密谋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他是个坏人,坏人的话你可不能信。” 白勇当然不关心这些,满心只是对李玉竹出轨的执念,“你他妈不是说他们俩把你绑过来的吗,现在怎么又成你跟踪了?你痛痛快快承认吧,别浪费老子时间!” 一阵强风灌进山洞,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下了起来,洞外雨声排山倒海,洞内灯泡摇摆,光影在一尊尊石像上掠过,好似整个阎罗殿都活了起来。 张文华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李玉竹。他听见了刚才的话,感觉李玉竹不像撒谎,而如果她没撒谎,那碎光就不是她。 白勇领会错了张文华的意思,看着他说:“你不用心疼她,她肯定跟你说过我经常家暴她,可你看,我他妈这么打她都一句真话得不着。你也不用觉着对不起这个烂货,他跟你做过的跟别人都做过,这六年我一直在等着抓她现行跟她算账,今天你摊上了,算你倒霉,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还管你要钱了吧?她赌博,”他的视线稍微放宽了一点,好像在向所有人揭开一个秘密,“结婚一年就欠了一屁股赌债,一开始我给她还,告诉她以后千万别赌了,她不听,十万十万的输,我把她打了,她就对我怀恨在心,在外面偷人,管他们要钱继续赌,据我所知现在她外面还欠着五十万的赌债呢。” 夏杉杉忽然说话了。她一直蜷在桌子上,由一个小流氓盯着。她说:“你别伤害她了……暴力本来就解决不了问题……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更不能解决问题……放她走吧……为一个对你没有感情的人丧失理智根本不值得……”她从濒临失控的情绪中走了出来,正在尝试帮所有人挽回局面。 白勇转头面向她,咆哮道:“我他妈只会暴力!她不是逼我抓住现行吗?晚点儿,但是我抓住了,现在我要让她亲口把没说完的话都说完,亲口告诉我抓住现行怎么办!” 李玉竹抿着嘴,混合着血和泪的嘴角依然保持微笑,声音甜美地说:“老公我真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张文华胆子小,你这么吓他他肯定按照你的意思说,我说了,他是编故事的,你现在要是逼他编一个她老婆的故事他也能编出来。不信你就试试。” 张文华的思绪还停留在白勇说李玉竹欠了赌债的事儿上,所以他确定了碎光真的不是李玉竹,在旅店那晚,他们因为太激情曾滚到地上,也许那时候李玉竹发现了床下的钱箱子,打起了它的主意,所以第二天晚上用了点小计谋去偷钱,但那些钱不够她还债,她就想一步一步引诱他拿更多的钱,他拒绝了她,而今天中午她偏巧又挪动过放在副驾驶上的那两个箱子,一个轻一个重,很容易就可以确定那里还有钱,所以她偷偷跟来,想看他到底干什么,或是想用偷的手段或是想抓住他的把柄,以便把那笔钱也拿到手。 他曾一度觉得李玉竹真的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所以对旧情念念不忘,现在看来她谎话连篇,贪得无厌!也正是她,让他和夏杉杉产生了矛盾,正是她让今天本来该顺利解决的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 恨意翻涌,他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白勇,她没管我要钱,但是从我这偷走了一笔钱,我一直以为是你对不起她,现在看来她都是自找的!该说的我都说了,那钱我不要了,算给你的赔偿,你放我和杉杉走吧。” 此话一出,气氛忽然紧张起来,按着张文华的三七头和小流氓都下意识撤了一步,在他们干巴巴的目光中,白勇大步走过来,“睡我媳妇给我钱,你他妈真是没瞧得起我呀!想走是吗?我把你鸡巴割下来,你要能做到不吭声,我就放你走!” 这不是恐吓,也不是威胁,张文华感受到白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包裹着不计后果的疯癫。 自我保护的本能激起身体深处的潜能,他突然从三七头手下挣脱开,朝洞穴深处跑去,然而可能因为太慌张,没跑几步就绊上一块石头摔倒了,他不敢回头,疯狂向前爬。 白勇放下李玉竹,带着一股凛冽的风追到近前,踩住他的后背,三七头带人追上来,把他仰面朝天翻过来,按住四肢,白勇的刀贴住他的腿一点点滑到裆部。 夏杉杉尝试跑过来,被看着她的小流氓牢牢按住,她声嘶力竭地喊道:“白勇你冷静冷静,想想后果!” 洞外的天气更加恶劣,电闪雷鸣,风吹着雨水灌进洞口,在阎罗王石像表面涂上一层水珠,潮湿的空气似乎也影响了发电机,灯泡忽明忽暗。 白勇没再理会夏杉杉,虽然在短暂的接触过程中他对夏杉杉的冷静克制有了钦佩之意,但别人再好都跟他没关系。他满眼都是残暴的光,耐心地用刀锋挑开轻薄湿热的裤料,享受着张文华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恐惧,好像一只老猫玩弄着被自己驯服的老鼠。 忽然,灯完全灭了,漆黑中一串脚步奔向洞口,但只有几秒,灯又亮了,李玉竹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洞口。 门口处的一个小流氓赶忙上去拦住她,她一口咬住他的胳膊,撕扯挣扎,小流氓疼痛难忍,本能地薅住她的头发往下拽, 两人纠缠在一起,踉跄着撞翻洞壁下放着的一堆东西。 片刻后,所有人看清楚,那是为发电机准备的备用燃油桶,此时倒了一桶,清亮的液体汩汩流出,李玉竹赶忙爬起来,吐出嘴里的肉块,小流氓也想起来,被她推回到油液中。 正是这一刹那,发电机蹦出一颗火星刚好落在小流氓身下,小流氓瞬间被火焰吞没。 骤然一声恐怖哀嚎,震慑着所有人的神经,白勇不得不丢下张文华带着所有手下跑过去。 他们一部分抓住李玉竹,一部分滚走油桶,剩下更多的人尝试帮小流氓灭火,可是小流氓已变成“火人”,无从下手,又四处乱撞无法靠近,末了有人提醒他到外面去,他便惨叫着跑进大雨里。 此时洞内只剩下两个小流氓了,一个控制着李玉竹,一个刚才在移动油桶时手被烧伤正用袖子缠裹伤口,两人的注意力都随着人群转移到了洞外。 张文华悄无声息地走到夏杉杉身边,解开她的双手,捡起一块尖石头,靠近到按着李玉竹那个小流氓身后,狠狠一石头砸在他的后脑上,小流氓晕厥倒地,夏杉杉拽起李玉竹跑到洞外,另一个小流氓刚要喊,张文华又一石头楔在他嘴上,而后猛击他的太阳穴。 雷声、雨声、发电机引擎声和“火人”的惨叫声很好地掩盖了他们的行动,他们跑到洞外,苍凉的山雨重新笼罩他们,释放出解脱的味道,然而,他们刚刚跑到物资堆里,准备借着掩护逃进玉米地,一个漆黑的躯体横穿过来倒在他们面前。 燃油烧完了,皮肤炭黑冒着白烟,五官融化在一起,整个人已看不出人的样子,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活过。 错愕的片刻,白勇带人围上来堵住了所有通道,他们尝试反抗一阵,又全都被控制住。 第32章 错误的抉择 再回到洞内,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动,只有那具焦黑的尸体在众人呆定定的目光中不停抽搐,泵出一股股鲜血。 白勇目不转睛地盯着尸体,身上的杀气传染到每一个手下身上,继而填满阎王洞。 第18节 李玉竹似乎知道大势已去,忽然大笑起来,怒目盯着白勇,把自己这么多年被反复拷打都没承认的荒唐事声情并茂地讲了出来,边讲边笑,笑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她告诉白勇,“你这辈子都没赢过我,我活着让你当了六年王八,死了让你变成杀人犯。说不定我这种淫妇死后能变成厉鬼,继续缠着你!哈哈哈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对你吗?我告诉你,因为我一直没原谅你当年校友会趁我喝醉强奸了我!” 白勇阴郁地把目光转向她,走过去又是一顿拳脚相加,直打得自己累倒,李玉竹依旧在发狂大笑。他爬起来,扫视三人,说:“就这样吧,把他们仨给我烧了。” 手下无声行动,有人叫醒之前被张文华砸晕的小弟,有人从洞外的帐篷里找来绳子,三七头把三人捆了个结实,其余的人又滚回来一个油桶,打开盖子,抬起来。 白勇掏出一支烟,一个小流氓帮他点燃,他深吸一口,盯着李玉竹,好像在对往事道别。 燃油味道在洞窟中弥漫开来,夏杉杉急促道:“我们才刚认识不久白勇,我不了解你是个什么人,但我想一个人有这么多追随者,且能在一段失败的婚姻中坚持六年,你并不是看上去这么冷酷无情,你的这些兄弟里有很多看起来还是孩子呢,你今天要这么做了,他们的一辈子都毁了!” 白勇冷笑,“他们这辈子早就毁了,只有跟着我能活个人样。人嘛,最后的结果都是死,想得太远多累。要说可惜,今天只有大美女你最可惜,我本来想放你活着的,你刚才万不该跟他们俩逃跑。” 三个手下抬着油桶首先把夏杉杉的头淋湿,用行动诠释对白勇的忠诚,然后一个接一个细致地把燃油洒在三人身上,浇湿他们的头发和衣服,油液渐渐在他们身下的凹坑里汇成油泊。 张文华想拉一拉夏杉杉的手,可羞愧却让他看都不敢看一眼夏杉杉。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期待,期待一会儿承受住那片刻的痛苦,所有的事情就都烟消云散了,他不用再跟夏杉杉解释什么,不用再去隐瞒累累罪行,更不必像个奴隶一样为了赚钱而讲那些案子,人和世界都不是永恒的,人死了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 最后的燃油倒进李玉竹嘴里,止住她凄厉的笑,她弯过腰,咳嗽几声,看一眼张文华,安然闭上眼睛。 烟也吸到最后一口,干完工作的手下们都聚到白勇身后,接下来只需一个弹指,六年的婚姻就结束了,相应的他也只能亡命天涯,他不知道这一切值不值得,但他觉得这就是命,他花了六年时间想尽办法都没能让李玉竹爱上他,却拥有了一群肝胆相照的生死兄弟。 可能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不管是多情的无情的、热心的冷漠的、善良的残忍的、开朗的内向的都免不了被情所困,万中有一没有感情的人会被正常人称为牲畜,偏巧此时就有一个牲畜在这里,他刚刚趁着灯光明灭跑进了洞里,坐进挖掘机,又趁着李玉竹引起的混乱打着挖掘机,让抓钩高高悬起,静待时机。 他是老天爷养的人,挖掘机的轰鸣声混合在洞穴的各种杂音中并未引起白勇等人的注意。 白勇把烟头拈在指尖,后退一步,赶在手指发力之前,光头等待的机会终于到了——此时人员集中,抓钩上下前后左右摆动一圈,白勇的手下便有一半骨断筋折失去战斗力,光头从驾驶室跳下来,朝还未搞清楚状况的人群逼近,连开两枪,放倒两人,然后一边填装子弹一边咧嘴笑着说:“文华老弟,你是不是以为我拿钱跑了呢?嘿嘿,没把哥看扁吧?但说真的,要不是我发现杉杉被他们带来了,我还真就不回来了。你们好好看着,看哥是怎么英雄救美的。” 他下身穿着那条大裤衩,上身穿着粉色女款汗衫,头皮光亮,面皮黝黑,嘴角挂着笑,手上提着枪,看上去滑稽又凶狠。他的节奏和距离掌握得刚刚好,白勇的人稳住阵脚刚要上前,子弹更换完毕,枪口又逼退了他们。 白勇道:“都是道上混的,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啥非他妈跟我作对?” 光头的枪朝那边喷去,但白勇提前预判到了,迅速躲开,只被两颗钢珠擦破小腿。 光头道:“第一,你们坏了我和杉杉的好事儿。第二,哥我就想在三道河拔拔你们的份儿!” 说着,他又一枪喷过去,白勇躲到一根石柱后面。节奏还是由光头掌握着,他步步紧逼,换弹,瞄准,一个花臂小伙儿举着砍刀扑上来,他一枪便将其双腿截断。至此,白勇的团伙里只剩下三七头和横肉壮汉两个人。 不过正是这一瞬间,很久之前被打晕的老头儿突然在光头身后苏醒,举起铁锹拍在光头的脑袋上。光头身体一晃,回身一枪管抡在老头脸上,骂了一句,“滚蛋!” 老头儿被打倒,光头再回头,壮汉已冲到面前,他要开枪,壮汉抓住枪管朝上一举着,子弹喷向洞顶,光头一脚撩进壮汉裤裆,壮汉再次捂裆乱蹦,三七头跟上来招呼光头,没让光头填装子弹…… 这边混战,张文华蠕动身体,把头转移到夏杉杉的背后,用嘴咬她双手上的绳子,但三七头捆绳的手法很专业,进展非常缓慢。 李玉竹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又看见远处的老头儿站了起来,固执地捡起铁锹再次走向光头,这一刻她认出他竟是李萱源的养父——她在马小霞的手机上看见过他跟李萱源的照片,喊道:“李大伯,我是萱源的好朋友,他们都是坏人,快来救我!” 这一声喊唤回了老头儿的心魂,他稍微辨别一下形势,跑回来把李玉竹从燃油中拖出来,开始解她手上的绳子,但还是那个问题,绳子绑得很巧妙,思路不对很是费力。 好不容易解开手腕上的疙瘩,李玉竹刚刚坐起来就见白勇一瘸一拐地跑了上来,她提醒老头儿,老头儿直接捡起铁锹朝后面一抡,白勇被抡翻在地。 老头儿的血性也被激发,像那些竭力保护孩子不受欺负的老年人一样,一边大声呵斥一边起身用锹头拍白勇的脑袋。 白勇翻滚躲避,三滚两滚滚到老头儿脚下,一刀刺穿他的小腿肚子,而后顺势把他拉倒,再扑上去,刀尖刺入老头儿胸口。鲜血喷溅,老头儿举到半空的锹“当啷”落地。 白勇拔出刀,爬向李玉竹,李玉竹一边向后退一边抖落身上的绳索,期间不停躲闪,幸运地避过白勇疯狂的捅刺 ,待缠住双腿的绳子完全解开,她后背顶到挖掘机的链轨,刀子再来,她本能地抱头歪向一旁,刀子擦身而过,刚好卡在链轨的缝隙中。 她瞅准时机,连续几脚踹在白勇脸上,直踹得白勇的手从刀柄上脱离,她终于得到一丝喘息机会。 这也是她最好的逃生机会——三七头和壮汉正跟光头周旋,无暇顾及她,张文华和夏杉杉不会阻止他,白勇瘸了追不上她——可是面对这个机会,她忽然不想逃了。 有一个秘密她一直想跟张文华说,却一直不知怎么开口,现在看来,她觉得没说是对的。 六年前,在张文华他妈去她家闹过之后不久,她爸便逼着她去相了一份亲,相亲的对象正是白勇,她当时也很生张文华一家的气,很想也给张文华一点气受,便答应先跟白勇接触看看,想着不过是处朋友,以后想断随时可以断。 正赶上那阵有一个在外面做大买卖的校友回乡祭祖,召集年纪相仿的留在三道河的四中校友到三道河最豪华的酒店聚餐,白勇和李玉竹都在邀请之列。 白勇是上学时威震几届的名人,白家在三道河又很有势力,所以不管是名不经传的校友还是那位富商都主动结交他,期间他很自豪地向大家介绍李玉竹是他的女朋友。 当时那种场合,李玉竹触景生情,很想念张文华,喝得烂醉如泥,所以当大家亲切地称呼她“嫂子”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时,她说她跟白勇还只是朋友,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白勇颜面扫地,然而这位行事乖张的混子没有接受这份尴尬,马上解释说李玉竹喝多了,开了一间房,扶着她去休息。当时所有人都懂白勇的意思,笑而不语,只有李玉竹真的觉得白勇是想让她休息,便跟着去了。 就在酒店的高级套房里,李玉竹被夺去了贞操,酒醒后白勇信誓旦旦地跟她说他是真的爱她,只要她愿意,马上就可以结婚,结婚后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段时间是李玉竹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她觉得自己很脏,怎么洗澡都洗不掉那份屈辱,不久她又无意间听见有人在背地里议论校友会上她的“趣事”,让她万分惶恐,她去问马小霞是不是所有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耿直的马小霞告诉她听很多人讲过,那一刻她的整个世界都塌了。 当时她面对的选择一个是报警,可报警之后这件“趣事”会被进一步坐实成强奸,会被更多人知道,她一辈子都别想再抬起头来,张文华一定也会听说,谁会心甘情愿娶一个被强奸的女人为妻呢?这强奸还是她自找的。 第二个选择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跟白勇一刀两断,然后再去找张文华,可她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以前她很多次拒绝过张文华,说想干干净净地嫁给他,现在成了一个不干净的女孩,却反过来要跟他结婚?再说,纸是包不住火的,张文华迟早要知道,那时她怎么面对他? 最后一个选择就是答应嫁给白勇,那样那件“趣事”就真的是一件趣事,不算耻辱,没人再敢嚼舌头根子,另外她和白勇本来就算传统意义上的谈恋爱,两家已经开始频繁走动了,白家家境很好,白勇也还在猛烈地追求她。 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抉择,李玉竹发现自己怀孕了,所以她选择了第三个,她不爱白勇,但嫁给他至少自己的人生不会有污点。她删除张文华所有的联系方式,强行忘记张文华带给她的美好记忆,跟白勇举行了三道河最盛大的婚礼。 结婚那天,各种豪车排成长龙招摇过市,所有主路上都支起彩虹门写着对他们的新婚祝福,无数鞭炮染红了酒店门前整条大街。 穿着婚纱站在礼堂里的那一刻是李玉竹一生中最光芒万丈的时刻,旋即,光芒殒灭,她的人生只剩下堕落。 她虽然从理智上接受了白勇,可是身体并没有,每一个晚上白勇触碰她,她就像回到校友会那天的酒店,屈辱像是毒虫一样爬满她的身体内外,让她痛不欲生。 最开始,她躲闪,找借口推脱,时常不敢回家,慢慢的,白勇不再接受借口,开始怀疑她在外面有人,逼问她,打她,强迫她,她在很多个夜里一遍一遍地重新体会被强奸的滋味。 她提出离婚,白勇问她理由,她说接受不了白勇,白勇不信,更加怀疑她跟别人有事。她跑回娘家,爸妈问她怎么了,她不敢说出实情,给不出有说服力的理由。白勇追到她家,告诉她爸妈她跟别人鬼混,爸妈也批评她,当她看见白勇把她家砸得稀巴烂,看见白勇把刀子架在她爸妈的脖子上,她爸妈只是无助地抹眼泪,她又只好说服自己跟白勇回家,然后周而复始。 她尝试过逃跑,可当她得知白勇把她家的房子点着,差一点烧死她爸妈,她又只能回去。世界那么大,她却无处可逃,世间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能让她倾吐心事,她悔不该当初,可有些真相,掩盖过一次就变成了谎言,有些谎言,过去后就变成了事实。 直到白勇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她终于对白勇产生了不可化解的恨意,她想起那天酒醒后白勇跟她说:“结婚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想尽办法报复他,吸毒,酗酒,赌博,挥霍家产。 后来一次,她偶然发现白勇店里的一个小店员总是偷看她,便把他勾引上床。让她震惊的是,她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了难以名状的快感,这快感包含着正常的生理满足,也包含着一种变态的复仇快意,那时起,她找到了获取心理平衡的方式,一发不可收拾,更可笑的是,即便跟她搞的所有男人听说白勇的名字时都面有畏色,但只要她撩起裙子他们马上就变得胆大包天…… 转眼多年过去,她早已忘记曾经的自己,活一天算一天,不去想下一个天亮后的事,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天亮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复仇的女战士,夜深人静又觉得自己像个卑微的奴隶,她很多次想到自杀,可当刀子真的抵住脖子、当成堆的安眠药摆在面前,体内又有一股力量在抗拒,她嘲笑自己的懦弱,咒骂自己罪有应得。 那天晚上,她终于决心去死,却在最不可能的时间、最不可能的地点重逢了张文华,她豁然发现自己心中竟然还对这个她几年都没再想起的人保留了一份爱恋,当她赤裸裸地依偎在他身边,仿佛回到了纯真的学生时代,肮脏的灵魂里被注入了一丝纯净的活水。 旧情唤醒了她的希望,却也撕开了她的铠甲,她想把张文华据为己有跟他远走高飞,却又觉得自己已配不上他,她想像当初那样痛下决心老死不相往来,可又控制不了想见他的冲动,希望与现实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她却越发在这折磨中无法自拔。 钱,她意外地发现了那个钱箱子,觉得只要偷走张文华的钱一定能够说服自己再也不见他。 有一点作用,但是不够。 今天下午她再次找到张文华,想让张文华帮她决断,张文华拒绝了,但这拒绝又带有关心和无奈。她觉得张文华心里还有她。 她怀疑张文华在进行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最终决定悄悄跟踪他,如果发现他真是杀人凶手,正好跟她这个荡妇门当户对,她就帮他隐瞒,直到罪恶被揭发,她们一起伏法,也是一种长相厮守。 然而,就在这宛如地狱熔炉般的空间里,在这性命攸关的危急关头,张文华却为了另一个女人轻易把她扒得体无完肤,完全不在意她的死活,她终于认清从没有人爱过她,从没有人真的想解救她,在所有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工具,需要时把她捧在手心,不需要时弃之角落,不过是一个拥有美丽和丑恶的双面符号,无人时面对美丽的那一面赞美她,有人时翻过丑恶那面唾弃她,谁也没曾花一点点心思想过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没人在意她也曾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吞咽着苦果挣扎着活下去,在漫长的岁月里,她靠自己才撑到了现在,永远也只能靠自己。 她的生命中只有两个男人说过爱她,所以当她看着张文华卖力地撕扯夏杉杉的绳子,看着白勇像仇人一样一刀一刀捅向她的要害,她的心碎成了齑粉。 她不想逃了。她生命中本该最宝贵的年华都因为被强奸而接受惩罚,可那不是她的错! 不错,她是个烂女人,可他们又都是好男人吗?他们凭什么好像圣人一样审判她? 第33章 守约的人 所有人都该死!所有思绪像齿轮一样猛烈地咬合着,搅碎李玉 竹的精神,灵魂寂灭,黑暗滋生,她拔出刀子,朝白勇刺去,白勇挨了一刀,开始争夺,两个人的眼中都是毫不掩盖的仇恨。 白勇的伤比预想中严重很多,白色的衣裤都已被血染红,还有大量的血顺着裤腿向外流——可能是刚才一颗弹丸刚好撕开了他的腿动脉。 他越发虚弱,却丝毫不让,又挨一刀,终于把刀子夺过去,踉跄爬起来,再次朝李玉竹逼近。他不仅要夺走她的命,还要让她承认她是罪有应得。 他的大脑已因失血过多产生眩晕,眼前一阵阵空白,当一次空白后景物模糊呈现,他忽然发现李玉竹从眼前消失了,同一时间,余光里一个影像在前方高处晃动,他抬起头,隔着挖掘机的风挡玻璃看见李玉竹邪魅的笑脸。 下一秒,庞大的机器喷出一股浓烟朝他驶来,他被撞倒,坚硬的链轨从腿部向上覆盖他的视线,他还来不及感受死亡的恐惧就只剩双臂还能看出模样。 血溅到一旁的张文华和夏杉杉身上,此时夏杉杉手上的绳子终于解开了,她等不及完全挣脱束缚,一边蹬动双腿摆脱绳索一边帮张文华解绳子,她虚弱得要命,绳子在她指尖不肯移动一寸,她看到白勇残肢上的刀,爬过去捡回来,割开张文华手上的绳套。 挖掘机再次发出轰鸣,抓臂抖动,车身旋转,挖斗从他们头顶上方划过。 一晃而过间,张文华看见李玉竹癫狂的表情,忽然明白她是在尝试让这无情的机器开过来碾压他们。 她一定是疯了。张文华想着,让夏杉杉向远处爬,他自己挣开绳子跑向挖掘机,他们刚一动,挖掘机便从他们停留的地方冲过,一直撞到阎罗王石像才停下。 山洞猛烈摇晃了一下,狂风骤雨也达到最盛,世界仿佛在这一刻上下颠倒,张文华连滚带爬地跑上去,抓住挖掘机的车门,在链轨重新移动起来的前一刻跳上驾驶室,拉扯住李玉竹,“玉竹你醒醒,我们得救了!” 李玉竹不管不顾,继续毫无章法地扭动各种操纵杆,猛踩脚下的踏板,挖掘机像是一头发疯的野兽在洞窟内横冲直撞。张文华尝试把李玉竹从座位上撞开,可随着机械臂张牙舞爪,车身左摇右晃,他好几次都险些被甩到车外,根本做不出任何动作。 往返几次,周围的石柱、石瀑被摧毁殆尽,地上更多的尸体变成一滩滩肉泥,最终挖掘机一边的链轨压上一个乱石堆,机械臂坠着车身侧翻,风挡破碎,两人被罩在驾驶室内,李玉竹压在张文华身上。 车终于停了,张文华盯着李玉竹失神的双眼,抓住她的肩膀狠狠摇晃,“白勇死了,都结束了,你醒醒吧!” 说话间,一点刺痛从后颈传来,张文华意识到是李玉竹的手在背后用什么东西刺他,急忙调整姿势在狭小的空间里挤住李玉竹的胳膊。李玉竹无法发力,奋力抽出手,手里攥着一片长条形碎玻璃,毫无顾忌地刺向张文华的喉咙。 张文华本能地攥住玻璃尖头跟李玉竹角力,同时喊道:“我是张文华啊玉竹——你要杀我吗?” 李玉竹依旧没有反应,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玻璃上,那股力气奇大,好像正有邪恶的东西操纵这残破的躯壳。 张文华的双腿和头都卡住了,上身的姿势很别扭,使不上力气,眼睁睁看着鲜血一滴一滴落进他的脖子上,玻璃尖一点点划开他的手掌从小指下露出来,接触他的脖子,他尝试偏头,玻璃尖却抵住他的颈动脉。 突然,伴随着“咔”的一声脆响,李玉竹的上身随着自己的力量扎下来,额头撞上张文华的鼻子,张文华的手臂也随着惯性无意识向上抬起,撞上李玉竹的喉咙。 时空凝滞,笼罩在李玉竹身上的那股邪力戛然消失,她安安静静地趴在张文华身上,就像以往每次的温存。 片刻后,温热的血如泉眼一样顺着张文华的双手流向两臂,绵绵不止,张文华慌忙松手,发现碎玻璃没有掉下来。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急忙想抬起李玉竹的头看看,李玉竹却紧紧搂住他,“别动,再抱我一会儿,抱我一会儿……你女朋友不会生气的……” 这声音中更多的是气流声,张文华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李玉竹却突然抬起头,抹了抹脸上的血和泪,慌慌张张地说:“对不起……我不能把你弄脏……不能把你弄脏……” 她吃力地蜷缩起身子,在张文华的身上坐起来,半截碎玻璃从她的喉咙里滑落,鲜血如瀑。 她继续涂抹身上的血,整理衣服,好像在外面淘气不想被家长发现的孩子一样,然后踩着座位,从破碎的风挡爬出去,落到地上,歪歪斜斜地走向风雨飘摇的山洞口,边走边咳嗽,纤弱的后背佝偻成一团,最终栽倒在闪电的蓝色光芒里,再也不动了。 山洞深处,遍体鳞伤的光头最终倒下。三七头已死,枪也打光了子弹,壮汉高举一块大石头向前逼近,光头向后退,虚弱地朝壮汉丢石块却止不住他前进的脚步。 雷电越发密集,很近很近,好像就落在山上,每一个响动都仿佛山崩地裂,好像老天都在为帮不上光头而着急。然而,随着一道电光击中洞口外的物资堆,惊雷灌满山洞,洞顶的一块钟乳石被震断,倏然落下,不偏不倚刚好刺进壮汉的天灵盖,壮汉丢下石头摸摸头顶,轰然倒地。 夏杉杉从挖掘机里把张文华拉出去时,光头也赶到了,他身上的汗衫只剩下领口部分,浑身上下都是血,头顶的破洞鼓胀,像长出一个犄角,可是他的呼吸却依旧鲜活,表情轻松自在,仅仅像是一个运动员刚刚结束一次日常训练。 他扫一眼铺满破碎肢体的山洞,摸出两支烟点着,递给张文华一支,说:“这个局面挽回不了了兄弟,我有个朋友在缅甸种甘蔗,我带你去投奔他。杉杉一起吧?” 夏杉杉认出这家伙竟然是在片场骚扰她的变态,防备性的推开他,拉起张文华,“没人跟你种甘蔗,我们会去跟警察把事情讲清楚。” 光头大笑,“他要是愿意跟警察说自己做过的事,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要不然你让他说说愿不愿意跟我去?” 是啊!死了这么多人,除了逃亡再也没有办法逃脱法律了。事实上,当光头说出这个主意时,张文华的心头是亮的。 他侧过脸,避开夏杉杉的目光,“杉杉,我爱你,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吧。” 夏杉杉一阵错愕,“我们为什么要去别的地方?我们在这做的一切都属于正当防卫,警察会调查清楚的。” 张文华期待地问:“所以你还是愿意跟我在一起的对吗?”夏杉杉疲累地皱紧眉头,靠住机器一角,“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现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还是等警察处理完再说吧。” 光头打断他们,挤眉弄眼地对张文华说:“我带你去缅甸就又帮了你一个忙,所以你答应我的事儿也得兑现吧?” 张文华没想到这种时候光头还能想那种事,一时发愣。光头突然抓住夏杉杉的手腕,强行把她拖到地面上按住双臂,身体死死地压住她,夏杉杉拼死抵抗,让他不得下手,他喊道:“你还愣着干啥,快点帮我按住她!” 第19节 张文华跑过去,把光头撞出去老远,怒吼道:“所有的钱都给你,以后赚钱也都给你,你放过杉杉吧!” 光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从地上爬起来,甩甩脖子走过来,“老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兄弟,你杀我我原谅你了,你诓我我也原谅你了,我他妈刚才又救了你们一命,你就这么对我吗?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帮我按住她,要么我就先把你的事说给她听。” 张文华不知该再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他已枯竭的思绪做不出一点反应。他知道,如果杉杉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光头又去抓夏杉杉,张文华又本能地阻止光头,光头彻底被激怒,反手把他放倒,膝盖压住他的后颈。 此时此刻光头的表情让张文华知道,这个家伙之前真的一直在对他网开一面,因为光头这会儿的模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怕。 夏杉杉悄悄移动向一个石块,光头余光瞥着她,笑道:“妹子你把石头拿起来,走到我这,瞄准我脑袋上那个包,你劲儿小,除非把那个包砸破能整死我,砸别的地方不管用,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先听我跟你说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听完你要是再想打我,我一动不动让你打死。” 张文华努力挺起身子,尝试摆脱光头的束缚,吼道:“你他妈别说!”光头嘲讽道:“那你 现在帮我按住她呀?”张文华又说不出来话,只胀红面皮,咬紧牙齿,喘着粗气。 夏杉杉哆哆嗦嗦地握着石头走了过来,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尝试过伤害别人,更不曾见过一个人会把自己最大的弱点暴露给正要伤害他的人。 光头讲述道:“张文华上高中的时候失手杀了一个叫李萱源的同学,没被发现,他把李萱源埋了起来,几天前一个叫‘碎光’的人拿这件事情勒索他二十万,他去交易时看见是王逍遥去取钱,又把王逍遥从大虎山推下去——” 张文华再次反抗,光头索性把他的脸整个按进地面的水坑,让他发出的声音都变成气泡声。夏杉杉定住了,她无法说服自己不听下去。 光头接着说:“王逍遥摔死了,张文华为了掩盖真相,去我那偷走笔记本电脑,被我发现,所以我们做了一笔交易,他给我二十万现金让你陪我睡一宿,我帮他保守秘密,你的裸照就是那时候他给我发的,后来他可能是反悔了,把我引到老兵工厂那座山的盘山路上,制造车祸让我的车把我自己撞下山崖,在这方面,他真挺有才华,不过我命硬,活了下来,就跟着他到了三道河。对了我还跟踪过你,是在你们视频时知道他在三道河的。他来三道河是因为‘碎光’又跟他说话了,‘碎光’根本不是王逍遥,他进一步调查,猜测‘碎光’是王逍遥的女朋友马小霞,前天晚上又把马小霞掐死沉进水库里了。那一幕正好被我录下来,所以他又答应给我四十万,然后把你迷晕,让我得到你,这就是今天上午你遭遇的事儿,但他诡计多端,出门后给白勇打电话,让白勇去打断咱俩,下午我找到他,识破了他的计谋,他答应我下次看着我干你。今天晚上我们的计划是按照‘碎光’的要求把钱送到王逍遥老家,引诱‘碎光’现身,在这搞定她,误打误撞地抓住了李玉竹,引来白勇,现在我觉得李玉竹不像是‘碎光’,但我也不是太确定。这就是基本情况,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拿我的手机看看,他丢笔记本零件和杀人的画面都有。” 第34章 嫁给我吧 石头落地,夏杉杉也怆然跌倒,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张文华一直在跟她隐瞒什么,可她那么善良,又怎能想象得出张文华隐瞒的是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她不受控制地接过光头递过来的手机,在光头的指引下解锁屏幕,翻出那几段视频。 星夜里,黑暗的公路,张文华背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女人上车,开走,无比冷静。下一段,张文华把车停在废弃小路上,再次把那个女人背下车走进密林,还不时四下张望,一点都不慌张。最后一段,水面上的小船里,张文华死死掐着那个女人的脖子按进水面,旷野里都是绝望的哀求…… 夏杉杉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剧烈的精神冲击演变成真实的伤害,让她五脏六腑扭成一团,她附身干呕不止。 光头道:“所以他想跟我去缅甸,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谁也救不了他。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渣,根本配不上你,所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弄死他,你跟我远走高飞,我虽然也配不上你,但至少能保护你,不会因为别人威胁就把你卖了,那样今天我也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以后你不想做我也不让你做,等你玩够了依然对我没感觉,我就让你回来,咋样?” 夏杉杉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张文华也一动不动,光头一边等待夏杉杉回答,一边扳过张文华的脸,问:“还是你活着,咱俩去缅甸之前你帮我得到她呢?呵呵。” 这就是所谓的杀人诛心吧,至少张文华觉得自己身心俱死。光头又认认真真地说:“杉杉,我的首选当然是带你走,我数三个数,如果你再不答应,我就当你默认了,你也别想着敷衍我,张文华知道没人能在我面前说话不算数。” 他清清嗓子,“一……二……” 张文华动了动,嘴角咧开笑意,“杉杉你别答应他,他想对你做什么你就让他做,我不嫌弃你,痛苦早晚都能忘记,等我们渡过了这一关还能一起经营余生。” 夏杉杉终于从强烈的精神刺激中回过神来,尖叫一声,丢下手机跑向洞口。 光头追过去,从后面抱住她,“跑可解决不了问题妹子!看来你是不想答应我,那我就只能委屈你了。” 他再次把夏杉杉按在地上,张文华如同一具被灵魂抛弃的躯壳走上前来按住夏杉杉的上身,光头骑着她的双腿,去解自己的裤子,边解边说:“兄弟,你他妈倒是个干大事儿的——” 话音未落,他一直发胀的脑壳忽然松快了一下,他的目光从裤绳上移开,看见张文华手里攥着一根断掉的石刺,锋利的断茬沾着粘稠的血,他伸手摸向那个松快的地方,原本的包变成一个洞。 他朝洞里抠了抠,鲜血喷出去几米远,他急忙收回手,继续解自己的裤子,然而视线迅速变得模糊,双手在他眼皮子下扭曲成一片朦胧的影子,头皮下像有无数根针在刺,浑身不断变得沉重,他道:“张文华,你不讲——” 还没等说完,他那顽石一样的身体便栽倒了,他吃力抬起粗壮的胳膊,指着张文华,瞪着眼,含混地接着说:“信用……” 脑袋重重摔在地上,胳膊绵软垂落,郝天养终于被老天爷抛弃了,这两个字成为他最后的遗言。 张文华丢下石刺,心疼地抱住夏杉杉,“没事了杉杉,一切都结束了,钱还在车里,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躲起来,只要你能原谅我,谁也抓不住我。” 夏杉杉大叫,从张文华怀里挣脱出去,连连后退,目光比刚刚经历所有生死关头时更加惊恐。 张文华追过去,跌倒,爬着追赶,一直到夏杉杉退进死角双腿疯狂地蹬踹他,他按住那双伤痕累累的腿,“杉杉,是我呀,我是文华,是你唯一爱的人,我爱你,早就准备好了求婚戒指,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碎光’纠缠我,我早就跟你求婚了。我知道,我不应该答应光头出卖你,可那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实际上没能伤害你不是吗?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夏杉杉踢打他抓挠他,他强行拉过她的左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枚带血的钻戒,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大小刚合适,款式也特别适合你,我专心为你挑的呢。嫁给我吧好吗?你不是说求婚只是表面的仪式,重要的是真诚吗?我发誓,我一辈子只爱你,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背叛你。” 夏杉杉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拼命把他向外推,闭着眼睛喊:“你醒醒吧!你杀了那么多人,应该去自首!” 张文华声泪俱下,“我不能自首杉杉,自首就没有将来了,跟我走吧好吗?我求你了!求你了……” 他的身体抖成一团,跪在夏杉杉面前,一下下用脑袋撞击着坚硬的地面,鼻涕和眼泪堆满脸颊,“求求你……求求你……你是我的全部……杉杉……” 看着张文华无助的样子,夏杉杉心中的柔软又被唤醒了,她怔怔地注视着这个她曾经以为会携手一生的人,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浮现。 她想起玩完剧本杀的那天晚上,他们用微信聊到深夜,聊兴趣爱好,聊过往趣事,聊将来打算,那时她开始觉得张文华跟她认识过的、相处过的、追求她的所有男孩子都不一样,那些男孩子总喜欢有意无意地表现自己,家境好的喜欢聊物质聊权势,创业的喜欢聊成功人士聊宏伟蓝图,上班族喜欢聊八卦聊鸡零狗碎,她并不是讨厌他们,也完全能够理解男孩子在女孩子面前表现的欲望,能跟他们聊得上,但就是没人能聊到她心里。 张文华也在创业,但他说起自己的事业时只是说:“我也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样子才算成功,大概每一天比昨天的自己好一点就可以了吧。”张文华也在努力赚钱,并且有一定的物质基础,但他从来没有物质追求,谈到钱这个话题时,他说:“因为这是一个商业社会,所以钱成了衡量价值的最简单直接的标准,但价值是本质,钱只是一种表现价值的形式,比如那些一幅画可以卖上千万的画家,他动笔画画时追求的一定是艺术价值,那些掌管着商业帝国的企业家,他们创业之初追求的一定是通过商业来实现人生价值,一位出场费上百万的歌手,表面上看是因为名气赋予了他价值,但恰恰相反,本质上是他在音乐方面的价值赋予了他名气,如果非要用赚钱来衡量人生的话,那 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把自己追求的本质价值做到极致,商业社会就会自动把他创造出来的价值转化成钱。” 所有这些观点,都让夏杉杉耳目一新。那时她正处于人生中最迷茫的阶段,她的很多同行小姐妹都在做外围,告诉她谁也不可能成为世界名模,一定要趁着年轻多赚钱,不要等到老了两手空空,还有很多掌握着资源的老板向她伸来潜规则的手,告诉她行业就是这样,既然她有这份事业心,就要为事业做出牺牲,她抗拒所有这些行为,可随之而来的就是被孤立,被嘲笑,没有资源,没有地位。 一方面是自己钟爱的事业,一方面是不可撼动的尊严,她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想要两者兼顾竟然那么困难。她焦虑,惶恐,抑郁,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听了张文华的话,她豁然开朗,振作起来认真对待每一次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把自己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没有工作时,她就努力训练学习,让每一天的自己都比昨天更优秀一点,忽然某一天,她发现不知何时开始找她拍摄的人又多了起来,雇主们可能严苛,可能暴躁,可能抠门,可能挑三拣四,但所有人至少很尊重她,尊重她的职业,也是那时她发现,这世界不是只有污浊,还有很多人在角落里坚守着初心。 那时起她爱上了张文华,她觉得这个平平淡淡的男孩子就像上天派下来的天使,陪伴她成长,为她点亮一盏灯塔,于是当张文华腼腆地问她可不可以在一起时,她飞一样扑进他怀里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觉得人生漫漫,能够得偿所愿的只是少数人,但如果有个懂你爱你的人陪你一起见证奋勇向前的过程,即便结果不尽如人意,也没有遗憾好言。 顺其自然,他们住到了一起。她是个坦诚的人,告诉张文华自己的恋爱史,张文华说:“我爱你并不是爱好看的皮囊,而是皮囊和灵魂的结合,让你的灵魂变得可爱的正是你过往所有的经历,所以如果以前的事给你带来的是快乐,我就一样喜欢,如果带来的是痛苦,那我希望我能帮你弥补。” 他爱她,即便此时此刻,她也知道他爱她,他曾在落雪的影棚外站了两个小时只为给她一个生日惊喜;有一次她生病,他在病床边两天两夜没合眼;她只是无心地说隔壁市的一家水果捞独具特色,他便开了五个小时的车去给她买,而他自己的事,哪怕是去看医生,都一拖再拖不想浪费创作时间;他曾因为没有灵感把自己锁在家里砸碎了很多东西,挫败地大哭,但最终自己收拾了残骸,等她回家时笑着告诉她一切都很顺利。 回想这短短的三年时光,他从来没让她分担过什么,只把最开心的事分享给她,痛苦的事都自己咽下去。聚会上,小姐妹们笑话她的包太老气,他就偷偷给她买最好最贵的包,不让她丢脸,而他自己喜欢的手表,他从来只是在专柜里看一看,她攒钱买给他,他感动得泪眼汪汪,晚上都要戴着睡觉。 那时她才豁然想到,他的思想里虽然有一部分超越年纪的成熟深邃,另一部分却幼稚得像一个小孩,他一定是尝尽了没有关怀和爱的苦,才把自己渴望得到的关怀与爱毫无保留地给予她,他习惯了不索取,只用向爱的人付出体会幸福的甜。 回想着过往的种种美好,再看此刻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夏杉杉的心碎了,她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对她,对张文华,都不公平,可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挽回的办法了吧? 她扶起张文华,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听我说,文华,逃是逃不掉的,面对它吧,以前所有的困难都没把我们击倒不是吗?跟我回去吧,不管怎样我都陪着你。” 张文华抬起脸,满眼开心,“所以你答应嫁给我了是吗?快点说你答应我了,我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安静下来向你求婚。” 夏杉杉紧咬着嘴唇,痛苦地摇头,“没有意义了,文华,我不想敷衍你,答不答应你都没有意义了,我们先去自首,好吗?” 张文华的双眼突然布满血丝,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你给我清醒一点!自首我就得死,你想让我去死吗?我杀死他们都是为了跟你过上平静的生活,给你一个家,到头来你就这么辜负我?” 夏杉杉喘不过气,本能地去掰张文华的手,可那双手就像骷髅的骨架,惨白,坚硬,无情,几乎捏碎她的喉咙,纹丝不动。 泪水滂沱而下,看着那陌生的眼神,她绝望地摇着头,“文华,我喘不过气,你要连我也一起杀死吗?” 张文华目眦欲裂,手上的力气更重,一字一顿地吼道:“我让你答应嫁给我,现在,马上,答应嫁给我!” 夏杉杉看不到希望了,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张文华,而是一个魔鬼,她闭上眼睛,“我不会……嫁给你……你不是我认识的张文华……” 第35章 暴雨后的清晨 发电机不知何时耗尽了燃料,自发熄灭,洞内的灯也灭了,洞外风雨业已远去,夜空洒下微光,凉爽的风吹过玉米地,如潮水一样“唰唰”作响,雨滴斜斜地从洞檐飞进洞内,落在张文华脑门上。 张文华恢复神智,发现自己蜷缩在石壁下,夏杉杉不见了,戒指掉在旁边的岩石上,他将其捡起,用袖子擦净,站起来茫然四顾,满眼只有泡在血水中的破碎躯体。 天快亮了,他呆定定地坐了一会儿,好像方才想起发生什么,发疯一样跑出洞口,呼喊夏杉杉的名字。 片刻后,他又失魂落魄地走回洞中。 他明白,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拼尽全力在她面前表演出完美的样子,到头来,却让她看到一个恶魔,她一定失望透了。 他殚精竭虑想跟她拥有美好生活,现在却永远失去了她,他真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一切那么安静,那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他分不清是心脏在他体内跳动还是他正身处于一个破碎的心脏中。 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在洞中游荡,把所有尸体拖到挖掘机下面摆成一堆,浇上燃油,又从一具尸体的兜里翻出打火机丢在上面,大火瞬间照亮阎王洞,残缺的石像在“阎罗王”的俯视下疯狂舞蹈。 他麻木地看过白勇的脸,看过光头的脸,看过李玉竹的脸,也看过那些他不认识的人的脸,看着他们的面孔在烈焰中融化扭曲。 他的心和这个山洞一样空空荡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连一点心痛或者恐惧都没有了,更不知道烧完他们要去干什么,他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醒来后自己还在床上,身边留着夏杉杉的余温。 可是怎么醒来呢?他喃喃自语,脚踩到什么,低头看,是他的手机,他想起还有跟碎光的约定,捡起手机,发了一条语音,“我都到很久了,你怎么还不来?” 提示音在洞口外响起,他甩头望去,看见一个身影仓惶跑进物资堆,钻进玉米地,他急忙追上去,随着前方的呼吸声穿过玉米地又跑上山间的小路,直到天边泛起晨曦,他已身处大山深处。 微光透过树隙,照耀到地面上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他捡起来,发现竟然是自己的长命锁——正面写着“长命百岁”,背面写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他疲累地跪在地上,朝四周癫狂嚎叫,但反馈给他的只有大山空寂的回响。 一夜惊魂耗尽他的精力,他在呼喊中晕倒,昏厥中听见一个缥缈的声音在他耳边讲述起李萱源的故事: 李萱源的尸体被一条流浪狗从土里刨了出去,流浪狗刚要张嘴撕咬,被一块石头砸中,悻悻地走了,一个身穿肮脏白衣的老太婆怯生生地走过来,把手探向她的鼻子,发现她还有一口气,便把她背到了一个隐蔽的洞穴内。 她不知道自己都经历了什么,但突然有一天就再次看见了眼前的世界,一个脏乱狭窄的石洞,到处都是垃圾拼凑的生活用品,床、桌子、炉灶等等,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但求生的本能让她坐起来,去喝一口锅里的白粥。 喝到一半,老太婆背着一捆绿叶回来了,高兴得手舞足蹈。老太婆不会说话,空荡荡的嘴里只发出“啊啊”的叫声。 老太婆看着她把粥喝完,从兜里掏出一个亮白的东西套在她脖子上,鼓掌大笑,那意思好像这个东西是她的。 她跟老太婆在山里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脑袋后面一直特别特别疼,等到这疼不那么剧烈了,她就每天跟老太婆去捡垃圾,回来后废物利用,实在用不上 的就挂起来当装饰,有时候路上会遇见人,有人给他们吃的,有人取笑她们。 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跟老太婆一起悄悄靠近钓鱼人的身后,把他们吓跑,捡他们的渔具和鱼获。她喜欢吃鱼,但不是很喜欢鱼鳞在牙齿间的坚硬和腥味。 后来一次出去,老太婆忽然倒在路上不动了,她背着老太婆回家却迷了路,只能继续走,一直到老太婆发臭,她挖了一个坑把老太婆埋起来,接着走。 她路过很多个村庄,好心人给她吃的让她住在房檐下,孩子们更喜欢拿棍打她,有些坏孩子还扒她衣服。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世界有时是白色的,有时是绿色的,有时是黄色的,白色的世界很冷,冻掉了她的脚趾,绿色的世界很热,让她浑身黏腻,她最喜欢黄色的世界,不冷不热,还能找到很多甜甜的果子。 忽然一天,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人很多的地方,到处都亮着灯,房子一个一个摞在一起,很高很高,路上都是车,路边有很多绿色的桶,桶里藏着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有几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人把她带走,问她问题,她很想跟他们说话,可却听不懂他们问的都是什么,再后来他们给她吃了饭,一个很漂亮的穿着蓝衣服的女孩帮她洗澡,给她剪掉了重重的头发,她觉得自己一定很难看,因为女孩一边看她一边哭。 收拾好了以后,女孩带着她坐上一辆车,一个男的开着车带她走了很远的路,路边的景色让她觉得很熟悉,可是想不起来,一想头就疼得要命,一想就忍不住“哇哇”乱叫。 把她送到一个很矮的房子里,蓝衣服的人走了,她看见了另外一个老太婆和一个个子很矮的老头子,他们也哭,不过是抱着她哭,管她叫“女儿”,那时候她意识到,她好像原本就是这里的,这是一个叫家的地方。 在这个家里,又有很多人来看她,大家都哭,哭完就吵架,她觉得大家吵架是因为她,她不想让别人吵架,所以趁着人不在家走了几次,每一次都有住在旁边的人又怕又关心地跟着她,像赶猪一样把她赶回家,有一次老头子因为她走而生气,用小藤条打她,她“哇哩哇啦”地说她错了,却喊出了一声“爸爸”“妈妈”,她好像忽然知道了老头子是她的爸爸,老太婆是她的妈妈,老头子愣了,老太婆也愣了,之后他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以后老头子再也没打过她,只是她的脚上多了一条铁链。 她很轻易就能扭开那铁链,但是没那么做,因为她觉得这是爸爸妈妈希望她做的事情,只要她做好就没有人哭了。 很快,一个不太漂亮的老实女孩来找她,她听懂那个女孩想要带她去一个地方,爸爸妈妈也同意了,然后他们坐了很久的车,在一个房子摞得更高、车子更多的地方看见一个又高又帅的男的,他们仨去了一个白色的地方,看见很多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把她塞进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里,他们管那叫检查,检查之后,一个穿白衣服的老头说了很多话,对着她摇头,最后给他们很多装着小丸子的纸盒子。 她被带到一个摞着的房子里,开始吃那些纸盒的小丸子,不好吃。之后男的和女孩又带她去过其他几个白色的地方,看见更多穿白色衣服的人,被放进更多奇怪的机器里,从机器里出来,那些穿白色衣服的人都对着她摇头。 最后一天,男的和女孩带她出去,给她买了漂亮的裙子和踩上去很软的鞋,领着她爬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一直到天黑才又回到摞着的房子里。 第二天,他们把她送回家,男的走了,再也没去过,老实的女孩则是三天两头来看她,给她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和各种各样的玩具,管她叫“我的小妹”。 在所有玩具中,她最喜欢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玩意儿,里面有很多小图案,点进去就能看见不同的东西,有一个图案里面藏着很多很多的人,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有时候她能看懂,他们都在努力地让她笑,她就配合着大笑。 不久之前的一天,她在那个小图案里看见一个讲故事的大男孩特别特别熟悉,她跟他说话,他却好像听不见,然后好像有很多东西装进她的脑袋,让她的头疼得要命,她拼命撞墙,大声嘶喊,一直到她爸爸妈妈匆匆忙忙跑回家才让她平静下来。 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一座石头楼上掉下去,石头楼一点都不高,但她很久很久都没落地,她穿过了云朵,穿过了大雨,穿过烈日骄阳,穿过满天繁星,地面上冰雪融化,嫩绿的草从土壤中钻出来,迅速长高又迅速变黄,大地变得五颜六色,然后天气变冷了,大雪重新把土地覆盖,如此周而复始……最后,在那些绿草重新染绿大地时,她重重撞在地面上,疼醒了。 天亮了,她茫然地坐起来看着窗外洒满阳光的破败院子,忽然记起了一切。她翻了翻挂在墙上的日历,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看见她不再认识的李萱源。 第20节 她坐在窗边静静等着,希望爸爸妈妈回来时就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可那天晚上他们回来,她忽然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慢慢的,她发现自己只是偶尔才是李萱源,清醒一阵脑子就会越来越乱,最后乱成一团浆糊,然后某个瞬间再次清醒…… 马小霞还会经常来看她,给她买东西,给她爸爸妈妈钱,给她洗脸梳头换衣服,但她不喜欢变得干净,觉得变干净没有安全感,总是在马小霞走后把自己恢复原样。马小霞不厌其烦地教她使用各种东西,给她讲村子外面的事,有时家里没人也讲自己的事,马小霞总是讲着讲着就哭了,她明白这个善良的女孩其实也不快乐,也想有个人能帮帮她,她觉得自己应该报答她…… 第36章 尾声&后记 尾声 张文华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一棵大柞树下时天完全亮了,经过昨晚的雷雨,天地间焕然一新,巴掌大的柞树叶揉碎烈日,碎光落满他的身体。 呵呵,李萱源一开始就把答案告诉他了不是吗?碎光落满身,也许当初李萱源被野狗从土里刨出来的那个夜晚,被揉碎的月光也曾落满她的身体。 张文华怔了一会儿,回味脑海中的故事,眯眼望向湛蓝的天空,久久不忍收回目光…… 他在一处山泉里洗净自己,回到溶洞处,避开围着洞口惊恐万状地议论着什么的工人们,沿着玉米地回到车旁,从光头的车里取出两箱子钱,开车上路。 他先去了一趟杏花屯,把一箱钱放在王守根家门口,带着另外一箱回了老家。 家里和整个村子一样,静悄悄的,他踩着儿时无比熟悉的沙土地面,绕过房山,来到房子南面,看见母亲正在园子里侍弄着蔬菜。阳光亮丽,菜叶鲜绿。 他静静看着,发现母亲还穿着那身破衣裳,但人瘦了很多,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头发间多了几缕青丝——独居的时光里,她已苍老得有些陌生。 母亲似乎感应到什么,身体忽然一抖,缓缓抬起头。那一刻笑容绽放在母亲脸上,泪水却也夺眶而出。母亲丢下锄头,捂着嘴小跑过来,边跑边说:“我儿子回来了,我儿子回来了……” 张文华扑进她怀里,紧紧搂着她,闭上眼仔细呼吸着那阔别多年的味道,“妈,我饿了,我想吃你炖的鱼……” 母亲扶起他,一边摸过他的脸、他的胳膊,一边细细打量他,一边说:“等一会儿,妈这就给你买鱼去,一会儿就好。” 之后母亲急切的身影出现在村间小路上,如以往一样,她要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火烧眉毛的急事,她笨拙地跑着,边跑边有意无意地大声说:“我儿子回来了……我们家文华回来了……” 鱼端上桌子,张文华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则一如既往静静地看着他,用筷子给他的面前堆满最好的肉。 他脸上有伤,衣服也邋里邋遢,可是母亲什么都没问,只是不断给他夹菜,却自相矛盾地告诉他慢点吃。 吃完饭,他站起身,母亲预感到什么,也紧张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儿啊,这次回来能待几天吗?” 张文华笑了笑说:“不待了妈,我这就回去,晚上还得按时直播呢。”然后走向屋外。 母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她依旧笑着,紧紧跟在张文华身后,“那你多注意身体吧,妈挺好的,不用惦记,以后要是馋了就提前给妈来电话,妈保证你进屋就吃上热乎饭。” 张文华把钱箱子交给她,“妈,你儿子出息了,挣了很多钱 ,这些给你,你别舍不得花。” 他又从怀里掏出长命锁,“还有,我的长命锁找到了,你把它留起来吧。” 母亲怔怔地提着箱子,一步不离地跟着他走到车旁,另一只手摩挲着长命锁,眼泪“簌簌”落下,自言自语,“你小时候没足月就出生了,瘦的跟个猫崽子似的,别人都说你活不长,劝你爸趁早把你扔了,免得再养出来感情,妈就没信那个邪,用你姥给我的银镯子给你打了这个长命锁,现在再让他们看看,他们觉着活不了的娃都这么出息了。哎呀不说这些了,”她抹掉眼泪,“妈没啥用钱的地方,你在外面——” 张文华没让她说下去,把她抱在怀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高大到可以把母亲抱在怀里的,“妈,对不起,我该早点回来看看你的。” 他在眼泪落下之前开门上车,开向村口,母亲跟在后面疾走,车子快了,母亲就跟着跑,一直到车子消失在盛夏的田野间,母亲才停下,踮着脚尖茫然地向远方眺望,就像小时候他每次天不亮蹬着自行车去上学一样。 道路颠簸,车载碟片机自动运作,刚好播放到皇后乐队在1985年“拯救生命”演唱会上唱的那首《bohemian rhapsody》,随着纯净的钢琴旋律,主唱弗雷迪用沧桑而高亢的嗓音唱道: mama, just killed a man; put a gun against his head; pulled my trigger now he''s dead; mama, life had just begun; but now i''ve gone and thrown it all away; mama ,didn''t mean to make you cry; if i''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 carry on,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 mama ,i don''t want to die; i sometimes wish i''d never been born at all…… 这首歌的中文译名叫《波西米亚狂想曲》,张文华看过那场演唱会的纪录片,歌词字幕在他眼前跳动: 妈妈啊,我刚刚杀了个人; 我拿枪指着他的头,扣下扳机,现在他死了; 妈妈啊,生活才刚刚开始啊; 如今我却亲手毁了它; 妈妈,我并不是故意让你流泪; 要是我在明天这个时候未能归来; 让生活继续吧,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妈妈,我不想死去;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没有出生到这世上…… 晚上八点,张文华推开工作室的门,坐在桌子前,打开电脑,电子邮箱弹出“碎光落满身”的来信: 主播讲讲李萱源的故事吧。 他回复: 好。 碎光回复: 谢谢你。 凌晨两点,当这个漫长的故事讲完,房门被敲响,张文华最后望一眼阑珊的城市灯火,打开门,朝站在门外的袁警官伸出手腕。 (正文完) 后记 在豆阅写了长长短短十几个故事,没有一次出纸书,始终不太甘心,所以写这个故事时在行文节奏、技巧运用、悬念设计上进行了很大调整,创作过程中作者比较满意,写完却又有些后怕——这样的主人公是不是会触碰到某种出版忌讳? 不过既然故事已经写完,也无所谓了,就像责编跟我说,“创作者还是要写内心最想写的故事,因为一定有一个声音在召唤你。” 写一个自己喜欢的故事,有平台可以发出来跟读者分享,有人追读,或许才应该是一个创作者最大的追求。 连载过程中,得到了很多读者朋友的反馈,生活中的朋友也在认认真真地看,私下里跟我探讨,那些认识了十几年、早已不再看小说的读者重新开始看书,并且想尽办法帮我拉票……这些都是对这个故事最大的肯定。 在所有评论中,争论最多的就是张文华这个人物,所以写这篇《后记》简单聊一聊,绝非洗白,绝非解释,只是谈谈创作感受。 张文华的罪恶是从十年前掩埋李萱源的“尸体”开始的,短短几分钟做出的决定,成了他一生的梦魇,也成为最终给他行刑的绞绳。 他当时其实有更好的选择,赶紧求救,事后证明李萱源在被掩埋的情况下依然没死,如果他去求救,会有很大几率平安无事,这件事仅仅是一次意外,他虽有过失,却不算犯罪。 但当时张文华选择了把李萱源埋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做出错误选择是因为恐惧,恐惧的仅仅是辜负母亲的爱。 他能明显感受到母亲爱他,母亲把自己对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把他当成自己生命的延续,去弥补自己人生的不如意,他也爱母亲,体谅母亲的含辛茹苦,不想让母亲的生命再有任何遗憾,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成为自己才是本能,因此两种爱成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如一把枷锁的两边,扣在张文华脖子上,让张文华窒息,让他迟迟找不到和解的办法,让他始终带有负罪感活在深深的矛盾中。 这种情况下,母亲越是展现出对张文华的爱,张文华的负罪感便越加沉重,面对害死一个人的弥天大错时,他觉得一旦公之于众母亲一生的骄傲就毁了,他不害怕母亲的责怪或者打骂,也没去想要承担怎样的法律后果,但母亲只是一个失望的眼神他可能就会被负罪感杀死,所以出于求生的潜意识,他最终选择掩盖这个错误。 他的第二次自救机会是在接到碎光的电子邮件之后,如果他足够成熟,主动自首,坦白罪行,也不至于受到太严厉的惩罚,何况李萱源没死,但他还是选择了继续隐瞒,因为他不想失去夏杉杉。 很多评论觉得夏杉杉的性格太完美,有点想当然,其实不然,现实生活中不是没有这样美好的女孩,这样的女孩出现在任何一个男孩的生命里,都是命运的馈赠。 张文华明白这是一种馈赠,不光是爱情,还是一直以来缺失的被肯定与理解,跟夏杉杉在一起是他第一次品尝到真正被爱的感觉,然而,这被爱的感觉越是美好,张文华就越患得患失,越想隐瞒不堪的过往让自己配得上她,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就像张文华在考虑向夏杉杉求婚时,从未权衡夏杉杉能给他带来什么,全都是自己能给予夏杉杉什么。 他爱杉杉,杉杉是他的全部,可惜就在这爱情即将以婚姻的形式变成永恒时,碎光出现了,他忐忑不安,无比狼狈,越是这样,他孤独的灵魂就越渴望与夏杉杉相拥,所以只好选择继续隐瞒,一错再错。 其实张文华还是不够理解夏杉杉的爱,如果他跟夏杉杉说了真实情况,以夏杉杉的理智,一定会说服他去自首,说不定也会等他接受惩罚,可张文华不敢赌,在他的世界观里,母爱都是有条件的,有代价的,何况是男女之爱呢? 错过两次救赎机会,张文华就再也无法回头了,王逍遥、马小霞这种好人的死和光头这种恶人的“死而复生”,让他越发迷失,越发疯狂,当最后他的罪行赤裸裸地呈现在夏杉杉面前,当夏杉杉说出那句“我不会嫁给你”,他知道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他费劲思量表演出的成功人生彻底毁灭,巨大的挫败感让他丧失理智。 他并没有主动放过杉杉,但也许是善良的人自有幸运,当他醒来时,杉杉逃脱了他的魔掌。 所以,其实母亲带给张文华更深层次的伤害是扭曲了他对“爱”的认知,对于爱自己的人,他只知道拼命报答,筋疲力竭,对于自己爱的人,他只渴望牢牢抓住,如履薄冰。 真正的爱或许应该是不占有,不支配,不强行施加自己责任,不过度渴望对方回馈,发自内心地想跟对方一起体验人间美好,如果你某天离我而去,我会为你祝福,如果某天你不值得我爱,我也不会留恋。爱从来不该是死去活来,而该是自由自在。 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在走向死亡,如果爱也让人痛苦,那活着的意义在哪呢? 不过当然,这个故事并不是想责怪某位母亲,也并不想责怪任何一个主人公。 这是一幕彻头彻尾的悲剧,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有对爱的偏执,都在光怪陆离的人世间为了得到和失去苦苦挣扎,现实中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虽然现实不会像故事一样极端,但我相信每个人成长的过程中都至少有一段时光因为“爱”而陷入灰暗,这“爱” 包括对亲人、朋友、爱人和自己的爱,也包括对理想、事业甚至物质的爱。 在那棵树下,张文华终于醒悟自己亲手葬送了他拼尽全力才有用的一切,财富、事业、爱情、友情、尊严,那一刻,他唯一能想到的还拥有的东西就是母亲的爱。 母爱是什么?那是一个人唯一从出生时就无偿拥有的东西,不会因为贫穷富贵、疾病健康、善恶对错而增减,只要母亲活着,母爱就存在,只要你愿意奔赴,母亲就会为你张开怀抱。 诚然,母爱有时可能偏执,可能束缚,可能强势,可能带有一点自私,但既然人都是不完美的,凭什么要求母亲完美呢?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要适应那么多事,为什么不能给母亲多一点包容呢? 张文华回到母亲身边是与自己一生的和解,他想通了,知道错的是自己,犯了错误总要受到惩罚的,像他这种人如果能得偿所愿,世界根本没有美好可言,那不是他认识的世界。 他面对镜头讲述出这个故事,是和解之后的救赎,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已弥补不了什么,只想让自己的故事告诉所有人,不要像他一样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以往讲述的所有故事也都是如此,只不过这次他成了故事中的人。 如果时光倒流,相信张文华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如果有来生,相信他会以不同的方式去爱他母亲、爱夏杉杉、爱所有爱他的人;如果生命轮回,相信他会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故事虽然是人创作的,但一个好故事从第一次落笔的刹那,故事中的人物便有了灵魂,便开始演绎他们自己的人生,创作者不过是借用自己的笔把他们的故事呈现出来罢了。 就像构思故事之初,作者只是想展示这样一个主题: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过错。 尘世俗人,谁都不可能不犯错误,不管错误大小,第一时间去面对,去补救,才能及时止损,接受最坏的结果,让过错尘埃落定,彻底放下包袱,方才有从头再来的机会,虽然过去的每一天都不可能再回去,但以后的每一个新一天,都可以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如今回头看,作者自己也在主人公的相爱相杀中体会到了更多更深刻的东西,它们是人与生俱来的纷乱情愫、复杂本性、宿命纠葛……正因为有这些,人间才不苍白。 写罢收笔,五味杂陈,久久意难平。再次感谢各位朋友能耐心把故事读完,如果能在这个压抑残忍的故事中体会到一点阳光的东西,半天儿了无遗憾。 第37章 书中的女人1 2000年,普京当选俄罗斯总统,朝韩首脑首次会晤,巴以冲突持续升级,世界石油价格暴涨,郝天养离开家乡,正式步入社会。 那会儿郝天养即将二十岁,正是人生好时节,就他这个出身,一般来讲,要么应该在外地求学,要么出去干点事业,最次也应该成为庄稼院里的主要劳动力,可惜郝天养什么也不爱干,整天就是在街面上瞎溜达。 郝天养的老爹郝仁心想不爱干事早点成个家传宗接代总行吧?就委托村里的媒婆给郝天养说媒。 第21节 那时候孩子多,好姑娘一抓一大把,可这些姑娘看见郝天养不是皱眉头就是撇嘴,猴眼儿看不上他。 当然,这不怪姑娘们,郝天养天生又矮又挫又老,黑皮子,大嘴像犁杖犁出来的似的,脑袋顶上都是地垄沟,实在不招人爱看,一个月不刷一次牙,一张嘴像化粪池泄露,而且,常人相亲基本上首先都是看脸,郝天养不的,专门看人家姑娘身材,有一次,可算一个姑娘给他好脸儿了,他竟要求人家姑娘站起来转一圈,姑娘单纯,配合着转了一圈,再坐下时,发现郝天养眼神迷离,嘴丫子流哈喇子,左右开弓扇了他两个大嘴巴。 前前后后相了十几回亲,媒婆名声都臭了,赖在郝天养家不走让他们家陪精神损失费。 郝仁好说歹说,让媒婆又给说了最后一个。这次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山里姑娘,家里养猪的,模样身材都一般,没怎么上过学,也没怎么出过门,但她不爱养猪,一心想着赶紧找个人家嫁了,离开那个臭气熏天的猪圈,郝仁心说这次应该八九不离十,从小看着猪长大的还看不上郝天养吗?他儿子怎么不比猪强? 万万没想到,郝仁低估了猪的实力,姑娘看完什么都没说,重新建立起了对养猪事业的热爱。 那次是在镇子里相的亲,媒婆气得直接丢下郝天养走了。郝天养倒是不太上心,在镇子里游逛起来。 三逛两逛,他走到镇里的洗澡堂子,本来他想洗个澡好好享受享受,可进门之前看着几个女人拎着洗澡筐有说有笑地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大腿白嫩嫩,他便从前门绕到后院,正好后院有一把梯子,他搬过来爬上了还在向外冒热气的小窗户。 窗户贴着窗户纸,只开一条小缝隙,他单眼吊线,正要往里面送去目光,梯子下面出现几个警察。 原来澡堂子后院是镇派出所的宿舍。偷看女澡堂子,不算什么大罪过,警察一顿批评教育就把他放了,但要求村委会过来接人。 村委会一知道,郝仁就知道了,回家以后,郝仁一腿绊把郝天养放倒在地,拽出皮带就是一顿猛抽。 郝天养在地上滚,这个后悔,后悔当时怎么没想明白,动作再快一点至少能瞜上一眼。 打了半个小时,郝仁累了,郝天养拍拍屁股回屋准备吃饭,她妈没让他上桌,他就回屋歇着去了。 睡得早,醒的就早,醒的时候是半夜,他迷迷糊糊地感觉他爸走进他的屋子,悄悄掀开他的后背,叹了一口气。 当时他比较感动,心说虎毒不食子,他爸还是心疼他,结果不等他转身,他爸又抽出皮带狠狠抽上去,边抽边骂:“王八羔子,我他妈打那么半天怎么就这点伤?” 天亮后,郝天养背着行囊坐上了前往县城的小客车。他先在同学的介绍下去一家位于国道边上的修车店,店面很大,生意很好,老板人也不错,收了他当徒工。 一个月后,郝天养被撵了出来,理由是一个月时间他只学会了拆卸轮胎,甚至连把车胎从轮毂上拆下来都不会,最让老板无法容忍的是,这货总是拿眼睛偷瞄老板娘。 这会儿郝仁的气也消了,心说保不齐这是一个让儿子接受社会教育的机会,听说学修车不成,就托人联系上郝天养的一个表姐夫,招郝天养去那边上班。 并不是什么体面工作,只是一个高档别墅区的保安,但好歹不用吃苦挨累,还能多见识见识有钱人的生活,万一羡慕了心里发狠,说不定就能悟出赚钱的正道。 那个年代,保安还不仅仅是门面,有时候真要跟小偷小摸儿的打交道,所以郝天养那丑陋面貌和健壮身材派上了用场,加上他表姐夫是保安队队长,他很顺利地入了职,穿上保安服。 算上郝天养,保安队一共八个人,工作比较单调乏味,给出入的车辆抬杆放杆,晚上值班巡逻,偶尔帮有需要的业主调调监控,再有就是一些零碎的体力工作了。 按照郝仁预想的,郝天养第一天就很羡慕了,小区里几十栋独立的别墅,全都是三层小楼,出来进去都是奔驰宝马,院子里日常基本看不见业主,只能看见家家户户的保姆,要么遛孩子要么遛狗,郝天养心想他要是能住上这么一座房子,要多少娘们儿有多少娘们儿。 一开始郝天养很仗义,觉得自己的表姐夫是队长,自己在保安队里就算皇亲国戚,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表姐夫分配给他的工作,他随口就分配给别人。 一次两次可以,多了人家肯定不干,就告他的状。表姐夫是个正直的人,当面批评郝天养不能干就滚。郝天养还不想滚,只好委曲求全表示自己一定改正。 这样一来郝天养就成了搅屎棍子,大家都不待见他,能不跟他说话就不跟他说话,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叫大力,跟郝天养年纪相当,臭味相投。 大力跟郝天养一组,一起值夜班,晚上没事,就借给郝天养一本有很多省略号的书,郝天养刚一翻开,立即爱不释手,没日没夜地刻苦钻研,碰到描写出彩的地方还背诵自然段。 大力告诉郝天养自己在这干有一段时间了,发现一件事,院子里住的基本都不是什么正路子,比如有一个秃顶老头儿,是个官儿,一个月三四千块钱工资,卖肾都不够买这别墅,人家不光买了,别墅里的女人还时常换,还有一些女人虽然住着大房子,但其实男人半年半年都不回家,寂寞得很,跟书上写的差不多。 那会儿郝天养年轻 ,做事还没有那么直接,并没有往深处想,只是在平日里给车辆放行时多往车里瞅两眼,他还真就发现,两口子成双入对的非常少,要么就是岁数大的男的领一个年轻女的,要么就是年轻女的领一条狗,从那以后,晚上巡逻时他总是会往那些亮灯的窗户里瞅,脑海中浮现出书中的场景。 偶然一次机会,郝天养认识了一个叫小白的女业主。那是八月的一天中午,天气非常热,没有风,小区里的树都发蔫儿,人也打不起来精神,郝天养正在岗亭里站岗,忽见一辆奔驰车驶来。 车牌号他认识,是这个小区的,直接抬杆放行,可是车子走到门口不知道轧上了什么,车胎忽然爆了。 巨响惊飞几只鸟,车门打开,小白慌慌张张地从驾驶位跑下来查看情况。 郝天养之前也观察过这辆车,可是车膜贴得太好,始终看不清车里的状况,这会儿他看见车里的人,眼睛当时就直了。 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穿着很流行的牛仔短裤和一件领口比较大的短袖衬衫,戴着大墨镜,长长的头发烫着波浪,胸大屁股圆,不管是长相还是身材都是一等一的好。 车胎瘪了,小白踢了两脚,又叉着腰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似准备拨打救援电话。 赶在电话拨出去之前,郝天养咧着大嘴走过去,问:“小姐,你这换个备胎就行,啥时候出去再去修车厂修呗,找人来也是这么处理还多花钱。” 小白耸了耸肩膀,“我知道,可是我不会呀!”说着,她转头看向郝天养,大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那一瞬间,郝天养感觉自己恋爱了,当即喊道:“我会呀!我学了一个多月呢!” 小白眼现惊讶,好像他们说的不是修车,而是造原子弹。“那太好了,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回家取点东西,马上还要走呢。” 郝天养甩开膀子,从车里取出修车工具,又去拿备胎。他拿着备胎回来,发现小白正双手在车下面比划,好像在找借力点。他问小白这是什么意思,小白琢磨着说:“我在想怎么能帮你抬着点儿。” 郝天养“噗嗤”一下乐出声来,心想这姑娘不仅好看还可爱,“你多大劲能抬动它呀?这有千斤顶。” 小白也笑,笑得很开心。不多时,车胎换上,郝天养恋恋不舍地问:“你方便吗?要是不方便晚上下班我把车胎弄出去给你补上,要是方便,我就放你后备箱里。” 小白感恩戴德,说放后备箱就行,然后帮郝天养一起抬,因为车胎很重,放进后备箱时两个人的身体不小心蹭了一下。 郝天养满头大汗,小白赶紧在后备箱里找水,可惜没有,然后又要给郝天养钱。郝天养义正言辞地说:“为业主服务是俺们保安的责任,不要钱,你快忙你的去吧。” 小白满脸歉意,一边坐进驾驶位一边说:“你叫什么?回头我再来感谢你。” 郝天养报上自己的姓名,挥手道别,一直到车子消失在别墅区内的拐角处,他忽然想到刚刚那不小心的一次磨蹭,自己的手蹭到的好像是小白白白的大腿,从那一刻起,他那只手好像有了魔力,有事没事总下意识地模仿刚才的动作。 晚上下班,不是郝天养的夜班,他正准备回宿舍,小白出现在保安室里,手里提着很多好吃好喝的,再次向郝天养表示感谢。 表姐夫也在,说了跟白天郝天养说的差不多的说辞,小白白了他一眼说:“又不是给你的,是给他的,放在桌子上啦!” 说着,她转身便走,郝天养下意识追出去,“你都给我整不好意思了,出那点力,给我买这么多东西?” 小白眨了眨眼睛,“对于你来说是一点小力气,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大麻烦,可不是哪个男人都会在最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回见!” 第38章 书中的女人2 当天晚上,郝天养跟大力在宿舍里吃喝小白送来的酒食,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幸福过。 小白真是太与众不同了。首先是跟相亲的那些女的不同,虽然相亲那些女孩里也有长得好看的,但那些女孩只是单纯的好看,就好像是一幅画或者风景,美是美,但很死板,一眼就能看到全部,小白就比她们灵动很多,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不断地释放出美,你以为已经特别美了,但仔细看,还能看到更美的东西。郝天养觉得这就是书里说的“风情万种”那个词。 其次是跟小区里的其他业主不同。郝天养也帮别人干过活,有男业主,也有女业主,还有保姆,他们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保安就该帮他们干活,摆着个臭脸,抱着个膀,耷拉着眼睛,生怕别人抢他们东西似的,有一次他不小心弄坏一个茶杯,还被那个女的说这辈子都赔不起,相比之下,小白真是太体贴了,善解人意,知恩图报,最有意思的是竟然还要用手抬车,哈哈哈哈。 如此一想,小白好像跟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别的女人要是不小心被他蹭了一下腿,不骂他流氓才怪,最次也得瞪他一眼,小白竟然根本没留意,这足以证明她的心才是真正的纯洁,那些骨子里想着龌龊事的女人才看一眼就针扎火燎好像被占便宜了呢。 大力打断郝天养的遐想,不解地看着他,问:“哥你想啥呢?吃塑料袋干鸡毛啊?” 郝天养赶紧把咽到嗓子眼儿里的包装袋拽出来,神秘兮兮地打听起小白这个人来。 这会儿,他才知道她叫小白,大名是啥不知道。大力说小白在这住两年多了,她老公比她大很多,不是原配,据说小白原来是第三者插足,让她老公跟原配离了婚,前两年两人浓情蜜意的,今年从春天开始她老公就不回来了,一直都是小白自己进进出出,估计是那个老男人在外面又有新女人了。 又他妈是书里的情节,郝天养忍不住心猿意马,可转念,他狐疑地盯着大力,问:“你咋知道的这么详细?” 大力的脸突然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你想啥呢哥?我就是没事儿在小区里转悠,听那些保洁唠的。你要是对她有想法,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这种情况女的都寂寞。” 吃喝完毕,郝天养躺在床上继续看书,书中的女主角全都变成了小白的样子。 之后的日子里,郝天养好像变了一个人,抢着在大门口站岗,只要有保安请假,他马上就顶上巡逻的岗位,站在门口,他是为了多瞅小白一眼,小白经常出门,每次看见是他在站岗都会按下车窗跟他打招呼,他看到小白几乎每天都穿不一样的衣服,每一样都好看,多去巡逻是为了在小区里偶遇小白,巴望着请他进屋坐坐,另外他还不知道小白是哪栋别墅的,期盼着能在窗户里看见她。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一次巡逻时,楼上忽然传来喊声,他抬起头,看见小白坐在三楼的露台上朝他笑,明媚的阳光下,雪白的胳膊搭在栏杆上,湿漉漉的头发有点乱,半遮着秀气的脸,一件肉色的丝绸睡衣,乍一看好像什么都没穿。 郝天养意乱神迷,脱口而出,“小姐,我渴了,你家有水没?我想进屋喝口水。” 说完,他回过神来,恨不得猛抽自己两个嘴巴子:这他妈叫什么问题呀?谁家没水呀?还不如直接说想进屋看她呢! 小白大笑不止,朱红色的嘴唇里露出洁白的牙齿,好像听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郝天养差点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却听小白说:“今天不太方便,我刚洗完澡,有很多东西要收拾。” 说完,她风一样进屋了,留下郝天养原地发愣:今天不太方便?那是不是以后有方便的时候?这是没拒绝我是吧? 他的嘴咧得老大,魂不守舍地加大电动车油门离开,一头撞在了路边的树上。 从那以后三天,郝天养都没再看见小白,没在院子里看过,也没在大门口看过,直到三天以后,小白的车停在大门口,探头探脑地走进保安室,问郝天养在不在,当时郝天养在里屋歇着,被大力喊出来。 小白穿了一身绿色连衣裙,上面是吊带,很贴身的那种,露着挺拔的锁骨。 她不太好意思地问郝天养有没有时间,她刚刚买了一个东西很重,自己没有办法搬到楼上去。郝天养脖子一伸,说,“不可能没有。” 郝天养本来要骑电动车去,小白把他拉上副驾驶,说:“费那个劲干嘛,咱有车。” 这是郝天养第一次坐奔驰车,迷人的馨香、豪华的内饰和开车的美人让他血压升高,人显得有点拘谨。 小白依旧爽朗地笑着,大大咧咧地问郝天养年龄、家庭、个人喜好什么的,郝天养如实 回答,但注意力全都在小白的侧脸上,他觉得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要是能在那无暇的脸庞上亲一口,死也值了。 也是这时,郝天养发现小白的嗓音有些沙哑,微笑时嘴微微抿向一边,带着淡淡的伤感。 这种特质书中也写过,再坚强的女人也渴望关爱,得不到关爱时只能假装不在乎,实际上内心非常孤独,时间一久,她们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魅力了,会变得不自信,会希望得到肯定。 本着这个原则,郝天养搜肠刮肚地寻找成语夸奖小白,因为没什么文化,他觉得很多词说得不对,比如“水性杨花”,比如“波涛汹涌”,比如“红杏出墙”。 小白并无反感,也没有纠正,只是淡淡地笑着,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如果真那么好,老公怎么会半年都不回家一次?” 18栋别墅到了,小白直接把车开进车库,然后下车,打开后备箱,展示出后备箱里一个巨大的纸盒箱,密封很严,看不出是什么。 小白捏着下巴思考,半晌,说:“拆开来不太方便,这么着,你在前面背着,我在后面帮你抬着,每一层楼梯歇一次,咱们歇三次就能搬到三楼。” 郝天养没应声儿,直接搬住纸盒箱的两角,使出全身力气将其抬起来抗在肩上。 说实话,他低估了这东西的重量,抬起来眼前有点冒金星,膝盖也有点发软,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强撑着。 小白见状赶忙去开门,然后引着他往楼上走。楼梯比较窄,两人离得很近,郝天养眼前就是小白明晃晃的腰身,因为是背对着他,他无所顾忌地大饱眼福。 腰很细,一点赘肉都没有,两侧弧线完美地过度到臀部,因为裙子材料的关系,几乎贴着皮肤,将臀部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又圆又大又结实,不过郝天养没有看到内裤的边缘,暗想这家伙的裙子里是不是什么都没穿,他忽然感觉自己有了透视的能力,血液沸腾。 一口气搬到三楼,放在指定位置,郝天养累得大汗淋漓,小白随手拿出纸巾擦他额头顶的汗,动作间饱满的胸脯在他眼前乱晃。 下楼的途中,郝天养才发现这栋别墅的豪华程度比他想象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像电视剧里的皇宫。 来到一楼宽敞的客厅,郝天养不想走,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傻傻地站着,小白把他拉到沙发上,让他坐下,“别这么拘谨嘛弟弟,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她给郝天养拿了一罐冰镇可乐,打开后放在他面前,自己在旁边坐下,一边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熟练地点起一支烟。 郝天养吃惊地看着她,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怎么,女人抽烟很奇怪吗?” 不奇怪,不奇怪,寂寞的女人都抽烟,书里是这么写的。郝天养咧着大嘴,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小白忽然想起什么,问郝天养抽不抽烟,郝天养点点头,她便把自己那支烟递给郝天养,重新点了一支。 过滤嘴上还有口红的痕迹,郝天养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抖,抖了好一会儿,才小心把烟放进嘴里,那是他这辈子抽过最香的烟。 这就是在暗示我了吧?他一边抽一边琢磨,自己是应该继续等着还是应该主动一点。 他想主动,但不知道怎么主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一下子把小白扑倒,可扑倒之后呢?难不成真要…… 迟疑着很尴尬,而且他确定自己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为了掩盖这份心思,他找个话题,问小白多大。小白说二十八,吓了他一跳,他一直以为小白跟他差不多。 这个话题聊不下去,他又夸奖起这个房子,感慨真阔,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住不上。 小白笑嘻嘻地说:“这有什么呀?想住随时过来呗,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郝天养好悬咬了舌头,吸力过猛,把占满口水的湿滑烟蒂整个抽进自己嘴里,旋即又狼狈地大吐。 第22节 小白笑得前仰后合,拍打他的后背,“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我有时候会出去玩,少则几天多则一个月,到时候你可以过来住,顺便帮我看看家什么的。” 郝天养又开始狐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因为他的狼狈模样已经足够暗示自己有这份心了,如果小白真有这方面意思应该顺杆往上爬。 小白又说:“不过你住的时候可得小心,这个房子好像很久以前死过人,总闹鬼。” 郝天养摇手表示自己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小白忽然像小孩子争论什么似的,煞有其事地说:“我不骗人,我都看见过很多次了,都是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楼下有动静,像个老头子在客厅溜达,拄着一根拐杖,有时候还咳嗽两声,我也下来看过很多次,每次走到楼梯拐角的地方就看见一个白影子一闪而过,闪到地下室那边就不见了,然后我回到楼上,它又开始瞎溜达。不过好在,它从来不上楼。” 郝天养还是不信,说一定是小白胆子小,自己吓唬自己。小白有些急,“我敢跟你打赌!不信我给你一把钥匙,你晚上十点钟自己过来,肯定能看见它!要是没有,怎么的都行。” 第39章 书中的女人3 从小白家回去,郝天养看着手里明晃晃的别墅钥匙,感觉世界都很不真实。原本只想循序渐进,这一不小心就一步到位了吗? 他有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的不是小白的暗示,而是自己怎么就突然走了这么一步桃花运?这么好的姑娘,这么好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小伙儿找不着,怎么就偏偏是他呢? 他在保安队的淋浴室里冲了个澡,站在镜子面前,认认真真地盯着自己看了一个钟头,觉得小白看中的一定不是他的外在,那么会是内在吗?像小白这种见过世面的姑娘,倒是不会很肤浅。 可问题是,她怎么看到的他的内在呢?他内在有什么?回头仔细想想,长这么大,他看进去的书只有床头上那本满是省略号的书,还他妈不如外在呢。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当晚不是郝天养的夜班,他跟大力一起早早睡下,九点半准时醒来,走进卫生间又冲了一遍澡,又刮了一遍胡子。下午那会儿他弄过一遍了,但这会儿还是想再干净点儿,他觉得就算小白不在乎外在,他也必须体面。 从淋浴室出来,大力醒了,坐在床头抽烟,问他大半夜的这么折腾是要干什么去,他很想显摆显摆,可如此啃劲儿的时候,他又怕提前说出来不灵了,就神神秘秘地说自己出去干一件大事,然后换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拿上钥匙出了门。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没有骑车,而是走去的,随着距离不断拉近,他心里的怀疑也更重。 他还是觉得小白于情于理都不可能看上他,哪怕是心理变态,哪怕是自虐狂。 会不会小白其实就喜欢这么开玩笑?其实心里没当真?如果是这样,他真不知天高地厚地跑过去,会不会影响在小白心中的形象? 可是也不应该呀!货真价实的钥匙就在手里握着呢,当年菩提老祖在孙猴子头上敲三下都没说给它钥匙,孙猴子摸过去,还学会了七十二变呢,这都给了钥匙,还能是开玩笑? 或者说小白真的觉得是别墅闹鬼?他虽然不相信鬼,但从小到大鬼故事也没少听。 如此一想,他悲伤地意识到原因可能找到了,如果说一个女人想找一个东西吓唬鬼的话,倒是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再或者小白是在试探他?她心里对他其实有好感,但不确定他是不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所以设下这个局考验他? 回想小白那永远看不透的眼睛,他觉得也有这种可能,如果是这样,他今天来就是自断前程。 影影幢幢的建筑、郁郁葱葱的植物、昏昏暗暗的路灯、斑斑驳驳的路面,仓仓惶惶的脚步,转眼18栋到了。 郝天养站在门口,抬头看着三七开的大门,脑袋告诉他回去,裤裆却告诉他进去,犹豫好一会儿,他告诉自己来都来了,至少也应该进去看一看,就假装真是抓鬼来的呗,不至于闹出什么笑话。 走上台阶,他猛地又想:不可能真他妈是有鬼吧?万一推门真看见一个老头儿可咋整? 他鬼鬼祟祟地左右看看,确认无人,插入钥匙,扭动锁芯,推门进屋,那一刻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了,因为小白就站在楼梯口,含着眼泪热切地望着他。 小白穿着那件丝绸睡衣,露出香肩,下面裙摆很短,大概遮住了内裤,露出修长笔直的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孤独少妇的韵味。 客厅里没开灯,只有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布满泪痕的脸庞,像极了豆蔻少女含情等待情郎的 心急模样,等而不得,左右徘徊,等而来之,泣涕涟涟。 郝天养关上身后的门,呆呆地站在原地,裤衩有点发紧,他想打个招呼,嗓子粘在了一起。 小白破涕为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郝天养要迈步往前走,她急忙又说:“我们玩点野路子怎么样?” 郝天养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茶几上的果盘里放着一把水果刀。“都听你的,野路子是啥?” 小白说:“我征服过很多男人,有钱的、帅的、能说会道的,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没意思,我以为你是不会被轻易征服的,但你来了证明你还是服了,可我今天想体会一点不一样的,被你征服。我跑,你追,暴力一点怎么样?” 渴望被征服!一切都跟书中对得上!郝天养没想到自己人生中这么重要的第一次竟然就这么狂野,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慢慢朝小白走了过去。 小白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这神态太逼真,郝天养马上停步,问:“你是这个意思是吧?” 小白急切地说道:“是是是,你别跳戏呀!接着往下说。你要干什么?” 郝天养咧嘴傻笑,哈喇子流出嘴角,“我想跟你睡觉。” 小白道:“你他妈的在演大傻逼吗?说得这么委婉干什么。” 她提高声调,“你要干什么?” 郝天养终于领会角色要领,目露凶光,“我想干你,你最好不要大喊大叫。” 小白尖叫一声,转身往楼上跑,边跑边喊:“老公,有坏人,你快点出来呀!” 郝天养在后面追,越追感觉越过瘾,本性爆发,挥舞着刀,“你老公不在家,你寂寞难耐吧?今天你是我的了!” 小白跑到二楼,跌倒在柔软的地毯上,爬起来继续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散乱,无比狼狈,边跑边重复刚才那句话。 郝天养继续追,不断喊着粗话,心想要是这么能拿下你,我之前就不想那么多文词了,这种话我张嘴就来。 小白跑到走廊尽头,钻进一个卧室,用力关门,郝天养先一步把胳膊垫进门缝儿,而后厚重的肩膀撞在门上,将门后的小白撞倒在地。 小白惊恐地后退,两条大白腿在郝天养眼前乱动,无比诱人,那一刻他有点忘了自己是在演戏,而真是在图谋不轨。 他步步紧逼,一直把小白逼到床脚,把刀子丢在一旁,抓住小白的胳膊把她提起来丢在床上,猛地扑上去撕扯她的睡裙。 小白一边疯狂挣扎一边说:“这样还不够,把我绑起来,我从里到外都是你的了。” 郝天养刚想说这黑灯瞎火的去哪找绳子,忽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捆麻绳,是捆在他白天搬的那个箱子外面那条,原来小白自己准备好了道具。 他兽性大发,抓起绳子把小白的双手捆住,固定在床头上,又把她双脚分开绑在床尾两根柱子上。 他问小白这样可以了吗?小白不吱声,只是一阵阵娇喘。郝天养一把撕开那华贵的睡裙,梦寐以求的完美胴体呈现在他眼前——里面竟然真的什么都没穿。 第一次,很快,小白还没进入状态就完事了,只好继续说话刺激他,他很快就第二次坚挺起来。 这次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他疲累地躺在小白身边,人也渐渐冷静下来,看见小白手腕通红,急忙要给她解开。 小白说:“夜还长着呢,就当把我囚禁了吧,想什么时候要我就什么时候要,岂不是更爽?” 郝天养暗骂真是变态,比书里的人还变态,原来女人骨子里竟然会有这种想法。但他喜欢这种想法。 身体虽然不行了,但心还行,他继续拿出凶恶的样子,用粗糙的大手抚摸小白的全身,小白一开始还在表演,但后半夜睡着了,光头又来了一回,自己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阳光明媚,郝天养睁开眼睛,发现小白不在身边,床上只有还结成套的麻绳和小白被撕烂的睡衣,清晨精力充沛,他着急再来一次,便光着腚在楼里找,一边找一边想在哪找到就在哪来,如果是在厨房里就跟书上完全对上了,结果从三楼找到一楼,都不见踪影。 他捡起客厅里茶几上的香烟,刚刚点着一支,低头打量自己的兄弟,夸奖它昨晚没给他丢脸,房门突然被打开,四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冲进来,不由分说,当场把他拿下。 他很蒙,被铐上手铐,责令蹲在墙角,而更让他发蒙的是,两个警察走上楼,大概半个小时后抬下来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他的心猛然一揪,心想该不是昨晚玩得太猛把小白给弄死了吧?可他努力回忆了很久,并不记得自己睡着后做过过火的事。 他想发问,警察让他闭嘴,直到一个多小时以后,警察进进出出好几趟,看着他的那个警察才问他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感觉应该不是我弄的,我挺喜欢她的,能再看她一眼吗?” 警察凶恶地盯着他,道:“不老实是吧?那就跟我回去说吧,记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事实摆在这,拒不承认对你没好处。” 随后,警察粗暴地把他塞进警车里,载着他穿过小区。大力在路旁看见他,目瞪口呆,“我操,哥,你他妈干了多大的事儿啊?” 第40章 书中的女人4 审讯室里,郝天养按照警察的要求自报姓名、年龄以及其他个人基本信息,然后被问起跟白净的事。 这会儿郝天养知道,小白大名叫白净。他心里没鬼,感觉睡女人也没啥丢人的,索性就从自己进入保安队讲起,讲到自己看的那本书,讲到第一次帮白净修车胎,之后在小区里偶遇,坦言自己很喜欢这个寂寞的女人,还说白净可能也喜欢他,最后讲到昨天帮白净搬东西,白净暗示他晚上十点过去约会,他约了,俩人玩的野路子,今天早晨醒来白净不见了,他下楼找,被警察按住。 面对审讯室里庄严的标语,他有点怕了,再次强调,“白净肯定不是我弄死的,我没做啥过火的事。她死在哪了?会不会是别人趁我睡着进去弄的?” 警察鼻子都要气歪了,“你在这给我讲故事呢吗?白净怎么可能是你杀的,快点给我老实交代。” 郝天养不知道啥意思,既然确定白净不是他杀的,还关着他不放干啥?他问出疑惑,警察吼道:“白净她就没死!” 警察把郝天养留在审讯室里,让他反省,他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开始回忆昨晚的一幕幕,裤衩子再次发紧。 关了一天,眼瞅着黑天了,郝天养还是着急,嚷嚷着要出去,这时,早晨出现场的两个警察再次出现在审讯室,让他重复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不耐烦地又重复一遍。 警察拍桌大吼,告诉他死的人不是白净,是白净的富豪老公,种种迹象显示郝天养是凶手。 郝天养彻底傻眼了,白净的老公是谁?他压根儿没见过呀!随后警察陈述了白净供述的事情。 那栋别墅是白净老公的,两年前,白净老公跟原配离婚,跟白净结了婚,买下那栋别墅,跟白净一起居住,两人相亲相爱,但她老公特别忙,经常是白净一个人住在那,今年她老公在南方沿海城市新成立一家公司,半年来一直都在那边处理公司事务,别墅里只剩下白净。 几天前,白净的车坏在小区门口,保安郝天养主动帮她修车,她觉得这不是保安分内的事,所以对郝天养特别感激,晚上买了些好吃好喝的答谢他。当时她没想到郝天养人面兽心,感觉这个人虽然丑了一点,但能看得出刚进大城市的孩子的老实本分,心想也许以后还有求他帮忙的时候,便在出入小区时经常跟他打招呼,拉近关系。 有一次,她正在露台上晒太阳,郝天养从楼下路过,她还喊了他跟他聊天,那会儿她才感觉这小子似乎对她有意思,但又觉得二十左右岁还是孩子,有点想法也正常,没往深里想。 直到昨天,她买了一个重物,自己没办法搬到楼上,思来想去便让郝天养帮一下忙。郝天养那时原形毕露了,在客厅里说了很多很露骨的话,话里话外问他寂寞不寂寞,还说想跟她一起住,说话时眼睛总是往她的领口瞟,她有点害怕,敷衍了几句就把郝天养赶走了。 本来她觉得没什么事,可郝天养走后不久,她发现自己家的房门钥匙丢了。她首先想到报警,可又不确定钥匙是不是郝天养拿的,怕闹出误会。然后她又想换一把锁,可换锁也不太方便,她就想要不然晚上出去住得了,正好这时,她老公给她打电话,说晚上到家,给了她一个惊喜,她自然就不怕了。 老公回家以后,她马上跟老公说了郝 天养的事,她老公年纪比较大,是个善良的人,觉得这么怀疑一个二十多岁的孩子不地道,就劝她安安心心地睡觉,明天他就找这个郝天养谈一谈。 结果就在当晚,大概是十点左右,她口渴,下楼喝水,刚走到一楼客厅,郝天养就开门进来了,要强迫她。她赶紧制止,劝郝天养年纪轻轻不要学坏,如果需要钱她可以给他拿点钱,郝天养不听,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就冲了上来,她只好往楼上跑,一边跑一边喊她老公。 她本来不想让她老公跟郝天养见面的,因为她老公年纪大,硬来肯定打不过郝天养,但没办法,她只能跑回卧室 她推开门,本想把门靠住,结果郝天养用胳膊挡住,直接撞门冲了进去。 当时她老公刚好起来上厕所,这会儿急忙从卫生间里出来,被郝天养堵在卫生间门口,郝天养应该是早就瞄好了家里没男人,所以对她老公的出现感觉很意外,一时红了眼,一刀扎在她老公胸口,她老公倒进卫生间就没能再起来。 她一下子吓傻了,摔倒在地上,等她反应过来时,郝天养把她绑在了床上。绳子是白天捆箱子用的,她拿到楼下带进卧室,忘记了丢掉。之后郝天养就在她身上发泄兽欲,一夜弄了好几次。她慢慢地冷静下来,知道硬来肯定没有好结果,就假装顺从,慢慢让郝天养放松警惕,最后睡着了。 郝天养睡着以后,她就想办法解绳子,一直到天快亮了,她才挣脱开,先是双手,再用手解开脚上的绳子。她首先想救她老公,悄悄走到卫生间想把老公背出去,可她背不动,弄了好一会儿,她不得不接受她老公已经被害的事实,又想一旦郝天养醒了她也性命不保,急忙跑到外面去报警,之后就有了警察冲进别墅的事。 听完这些,郝天养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白净的阴谋,主动接触他,迷惑他,勾引他,然后又让他主动表演一出强奸的戏码,她很佩服白净的脑子,因为白净形容的细节跟他讲的经过差不多,比如在客厅里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他在知道实情之前就交代了。肯定是白净杀了她老公,目的很好猜测,继承他的遗产。 郝天养据理力争,指责白净,但警察随后列举了证据:法医检测白净老公的死亡时间跟小区监控显示郝天养闯入别墅的时间吻合,致死原因是心脏受损失血过多,凶器是水果刀,留在现场,刀柄上有且只有郝天养的指纹,别墅二楼走廊里有监控,录到郝天养拿着水果刀追着白净的画面,虽然没有声音,但从口型可以清晰判断出白净是在向她老公求救,而郝天养一直在污言秽语,闯进门的细节跟白净和郝天养交代的一模一样,此时郝天养胳膊上的伤痕还在,另外白净的体内留有精液,跟郝天养的dna匹配,郝天养遗留在现场的衣物上有血迹,跟死者的血迹吻合。 他妈的,竟然天衣无缝!郝天养明白白净是在他进屋之前杀死了她老公,然后下楼去等他,早晨醒来又进一步伪装,然后去报警,这样其实卫生间里留下了白净的痕迹也无关紧要,白净已经解释自己首先想要救人,没办法才先逃出去。 这女人是什么学历?怎么这么聪明?郝天养又试着解释一遍,警察告诉他,“人证物证都在,就算你不承认警方也能定罪,要不要交代你自己想清楚。” 郝天养脑袋“嗡嗡”作响,心里明白如果拿不出实实在在的证据解释再多警察也会认为他是在狡辩,可他反复琢磨好几遍,没有想到任何对自己有利的证据,最后,他提出一个要求,跟白净见面,见过面之后他就如实交代。 不多时,白净被带到审讯室,还是那么美,而且多了一股被伤害之后的憔悴之美,脸色苍白,目光暗淡,走路一瘸一拐,一看就是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伤害。 打开门,她先是趴在旁边女警的肩膀上哭,很委屈,很伤心,隐隐中又透着一股屈辱。 郝天养看着她,心说如果昨天证明她是个老戏骨的话,这会儿的表演足以拿影帝。 警察安慰白净几句,白净忽然又像一头发怒的母豹子,要抢警察的配枪,没抢到她就冲向郝天养狠狠挠他,边挠边哭,不顾形象,往她脸上吐唾沫,鼻涕眼泪甩得到处都是。 太完美了,郝天养越发敬仰她,而且他想到,这女人为了嫁祸于他牺牲了自己,昨天晚上给了他无尽的美妙,这也算是有偿服务。 警察拉开白净,他淡淡地问了一句,“小白,就一个问题,你为啥选中我,是不是对我多少还是有点意思?” 在警察看来,这是二次伤害,一边警告郝天养一边要把白净拉到外面去,白净没回答,但无意间瞥去的一眼让郝天养明白,她至少并不讨厌他。 第23节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赶在白净出门之前,说:“好,我都承认了,就是我干的,过程就是白净说的那样。” 说完,他挺直腰杆,目光炯炯地盯着白净,好像是在说,“老子就是这么仗义,你自己好好琢磨去吧!” 案子告结,郝天养被转移到看守所,单独羁押。这会儿他发现自己并不怎么在乎命,早死一天晚死一天没啥区别,他只想死得光明磊落,是抗这事儿死的。或者换个角度想,如果不是他命好,这二十年时光中估计都得投胎五六次了。 他躺在看守所的小床上,回味着昨夜的销魂时刻,回味着白净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心里美滋滋,暗暗道:“白净,你一辈子都会记住我,记住我在你身上为所欲为。我是你的英雄。”然而,第二天天亮后,警察过来把他放了。 第41章 书中的女人5 白净是名校毕业,财经类高材生,在她毕业那会儿,这绝对是就业的金字招牌。 跟别的小三儿不一样,要经过一些生活上的波折或者情感上的伤害才选择不正常的爱情,她从踏出校门那一刻起就明确了目标,这辈子绝不自己努力,必须坐享其成。 一开始她成功到一家国企任职,寻思物色一个领导,可一年半时间下来,她发现这些领导都很聪明,只占便宜不谈感情,出门也躲躲闪闪像做贼似的,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后来偶然一次机会,她所在的企业跟一家私企合作,她在结算往来账目时认识了胡祥云,也就是后来被她杀死的老公。 胡祥云那时五十多岁,不算太老,但辛苦创业日理万机,显得很老,头发花白,脸上都是皱纹。 他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人很瘦,目光和善,语气友好,穿着很普通的行政夹克,夹着公文包,怎么说呢?看上去像是一个很有知识涵养的大学教授,绝看不出来是身价几千万的大老板。 白净花了一点小心思,在工作中弄出一点不起眼的小错误,然后大晚上的跑到胡祥云的公司非要亲自见一下胡祥云,胡祥云一听说是刚刚合作过的国企,便跟她见了面。 她主动指出错误,给胡祥云道歉,说自己刚刚入职不久,拜托胡祥云千万不要跟她领导说。 胡祥云看懂那个错误,笑了笑道:“这没什么嘛!几百块钱而已,不值得你这么晚跑一趟,打个电话来就好了。” 白净道:“不是这样的胡总,任何工作都可以马虎,会计工作绝对不能马虎,这是职业操守。您可以不在乎,但您知道后原谅我是另外一码事,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希望一路走过没有任何污点。” 胡祥云立即对这个美丽而较真儿的姑娘刮目相看,就多花了半个小时跟她聊了聊,越聊他越欣赏她的职业态度,便问她对未来有没有规划。 白净说:“时代进步飞快,我觉得留在国企太安逸,想去像您这样的大企业打拼出一番事业,不过不着急,我还缺少工作经验,等以后我再慢慢研究吧。” 胡祥云产生爱才之意,向白净抛去橄榄枝,白净半推半就,没多久就从国企跳槽到了胡祥云的私企。 她从一个小会计干起,工作很努力,并且与时俱进地学习更多财经知识,等待拨云见日那一天。 机会很快来了,就在胡祥云在为一笔互联网方面的投资犹疑不定时,她直接冲进他办公室,从国内国际形式讲起,说这笔投资三年后一定会得到丰厚的回报,其远见卓识甚至比胡祥云的顾问更强。 胡祥云被说服了,决定把钱投下去,之后也就半年,这笔钱取得了收益,并且前景更加可期。胡祥云很高兴,直接把白净调整成了秘书,日常为他服务,给他这个老头子讲新鲜事。 这下就方便多了,白净尽心尽责,不光服务工作还服务生活,白天里他们是公司的老板和员工,下班后简直像是父女,偶尔一起吃吃饭喝喝茶,白净还带着他去蹦迪。 在迪厅里吵杂的音乐中,白净对胡祥云说:“老大你要多跟年轻人接触,今天你看不上的东西明天就有可能成为社会的主流,要是不信你就想想你当初创业的时候,是不是身边的人都反对你?” 这句话说到了胡祥云的心里,当时他林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林场当一个小领导,日子安稳,撑不着饿不死,但他很厌倦,他觉得一眼看到头的生活不是自己追求的,后来改革开放,他看到机会,决定下海创业。为此,他爸他妈跟他绝交,他对象也跟他分了手。 他想,也许他看现在的年轻人就像当初他爸他妈看他一样,他爸他妈当初觉得他大错特错,但事实证明,他对了,所以如果想让企业做大做强,绝对不能犯他爸他妈同样的错误。 更让他欣慰的是,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走进他的心里,体会到他的心酸,包括那个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依旧选择跟他结婚的女人。她很支持他,但从来不够理解他,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是他自己扛下来的。 白净很懂得分寸,晚上玩得再没大没小,白天在公司里依旧像一只小白兔,处处谨小慎微,与此同时,一个阴谋在她心中酝酿。 没多久,公司里传出来风言风语,说胡总跟白净关系不一般,在那个年代,老板搞女下属不是新鲜事,公司员工只是作为谈资,搞不出什么大动静,还有人对白净刮目相看,直到某一天,胡祥云的原配老婆杀到会场,跟胡祥云大闹了一场,还扇了白净一个嘴巴。 看见原配,白净心里有底了,这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女人,也没什么心机,她可能很善良,但不懂社会。 老板是公司的皇帝,绝对不可能容忍有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凌驾于自己头上,所以他当场也扇了原配一个耳光。换个角度讲,当时他和白净真的没事。 晚上,白净收拾好东西,去跟胡祥云辞职。胡祥云很惊讶,说这跟她没关系,让她不用担心,他会处理好。 白净道:“怪我,是我没有分寸,您千万别怪她,她是陪你从最艰苦的时光中走出来的女人,您千万不能辜负她,我还年轻,走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谢谢您胡总,给了我这次成长的机会。” 胡祥云再三挽留,白净含着眼泪离开,走得很决绝。如此过了三天,她来到以前经常跟胡祥云一起喝酒的那家安静酒吧,看见胡祥云正一个人坐在那合着闷酒发呆。 她并未假装偶遇,而是点了一杯之前经常喝的鸡尾酒,在胡祥云面前坐下。她告诉胡祥云自己就是来找他的,找到就算,找不到他喝一杯就回去。 胡祥云说有事为什么不打电话,她眼含热泪说:“因为,我发现我对你的感情不只是下属对老板的感情,还有其他的,这样给你打电话算怎么回事?不是给你添乱吗?” 看着白净忧郁的眼神,胡祥云颇为动容。当晚,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一起步行在人来人往的城市街头,白净不停给胡祥云道歉,说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来找他,这样就说不清楚了,但一会儿又说,“我喜欢你对你不是伤害,对不对?所以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你,只要我不从你那得到什么,我就清清白白。” 说完,她就呕吐,吐得很狼狈,最后晕倒在街头。胡祥云吃力地把她背起来,寻思安顿到一家酒店里,可开好房间他刚要走,白净忽然扯住他,深深地吻了上去。 胡祥云只有两段感情,第一段是被分手那次,第二段是原配,原配虽然默默陪着他创业,但从来没给过他帮助,只是做一个妻子该做的事情,更没给过他热烈的爱,所以今晚,他动心了…… 天亮后,酒醒,白净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就要走,这次轮到胡祥云挽留她了,她先是吵闹,最后又哭得梨花带雨,含着泪吼道:“我不走能怎么办?你能一直跟我待在这个酒店的房间里吗?你以为我看见你走的背影会是怎样的心情?” 胡祥云觉得对不起白净,告诉她他会一辈子对她好,她想要什么都可以给她。 白净抽了胡祥云一个嘴巴,恶狠狠地质问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妓女吗?完事给钱? 话虽这么说,但白净还是成了胡祥云的情妇,胡祥云在市区给她买了一套房子,时常去看望她。 她继续使用苦肉计,刺激胡祥云的原配带着家属来找她,胡祥云终于藏不住了,一怒之下跟原配离了婚,财产被分走一半。 之后白净就住进了那栋别墅,成为胡祥云的合法妻子,很是浓情蜜意了一阵,但其实胡祥云不知道,白净在他之外有一个男朋友,一个无所事事的男朋友,两人打得火热,拿下胡祥云的很多主意其实都是男朋友出的。 一起生活了差不多两年时间,时机成熟,白净一改之前温柔体贴的模样,处处跟胡祥云作对,动不动就扬言离婚。胡祥云已经品味出白净行为不端,目的不纯,绝对不允许白净得逞。 他雇佣了小区里一个叫大力的保安,派他监视白净的一举一动,让他拍摄白净出轨的证据,事成之后给十万块钱,因为一旦白净跟别人乱搞,他就可以起诉离婚,白净什么都得不到。 另一边,眼见着阴谋被人识破,白净就跟男朋友说不行这样就算了,反正这几年她已经有了几百万,差不多够下半生花的,男朋友不同意,还打她,骂她没出息,她为了报复男朋友,给男朋友的水里下了安眠药,不巧她男朋友有心脏病,喝下去就没醒过来。 她藏起男朋友的尸体,但担心早晚一天事情会败露,想要逃到国外去隐姓埋名,逃到国外几百万就不够了,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执行男朋友的计划。 一开始她物色的是大力,试探一次,大力有色没胆,被排除,大力却趁机在她的卧室里装下了很先进的微型摄像头,所以昨天晚上她在卫生间里用刀捅死胡祥云的画面被录了个正着,她在床上跟郝天养说的话也录得一清二楚。 起初大力不知道是这么严重的事,当他得知郝天养杀人,急忙跟警方汇报了摄像头的存在,录像证明白净跟郝天养属于自愿,郝天养根本没杀人。 就这样,郝天养被放了。郝天养很不开心,感觉没当成英雄。他去看守所看望白净,只问她一个问题,“你为啥选中我,是不是对我多少还是有点意思?” 白净冷冷地看着他,“因为你他妈的一看就像是个变态强奸杀人犯!快点滚吧!” 两天以后,郝天养辞职离开了保安队,据说偷走了18栋别墅里不少财物,但胡祥云死了,白净懒得关心丢了什么东西,没有失主报案,警方也管不了。倒是大力反应自己的书丢了,警察打听一下,对他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 所有人都不知道,郝天养离开小区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暗暗发誓这辈子要是再相信女人就他妈是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