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节 《不渡》作者:扶桑知我 【文案】 谢翾活着是个坏种,死了也是恶鬼,她没资格入轮回,被放逐在冥界血海里沉沦。 在灵魂消散的前一刻,她被酆都鬼王凤洵救起。 凤洵是上界来的小神仙,天生尊贵,却来到幽冥这污秽之地,愿渡尽万千地狱恶鬼。 他为谢翾穿上第一件人类衣裳,教她认得伦理纲常, 他教谢翾识字,她学会的第一个词语就是“凤洵”。 他天真又善良,总觉得能渡化谢翾。 凤洵陪着她读了那么多书,懂了如此多道理,却只让她学会了伪装。 第1章 第一刀 “三千六百刀!我割到最后那会儿,那娘们儿居然还能动。” “我那时还捏着刀呢——咱是京城里数第一的刽子手,这凌迟之刑可不能出一点差池,最后几刀犯人最容易撑不住死了,也都怪我这一点怜惜,那臭娘们扭头就咬我手指头上了。” “哎哟喂,那可疼得我啊,可上边儿的大人看着呢,我使了劲才把手指从那娘们嘴里扯出来,冒血了都,死牢里的罪犯脏,许是那时候我就落下病了,哎!” 客栈外,鬼火森森,提灯的小鬼谄笑着将往来幽魂迎进门。 大堂里的群鬼聚集,兴致勃勃地听这位新来的刽子手鬼魂讲述他在人间的故事。 “后来呢?那受凌迟的女犯人怎么样了,她要是为了咬你那会儿就咽气了,大人你是不是要受罚啊?” “那娘们儿——”秦牧朝地上啐了一口,“抬起身子的时候肚子上那层留下来包住内脏的薄肉就破了,肚啊肠啊肝啊什么的全兜不住了,温热热地把我脚给盖住,行刑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恶心玩意,好在就剩几刀,我赶紧在她心窝前旋了几下,才算完成这三千多刀。” “出了这样的差池,那可真是晦气,我也来不及收拾,直接踩着她的心肝脾肺肠就跪下来向上边的大人复命,好在上边的大人看得舒心,没罚我。” 经秦牧这么绘声绘色的转述,许多没见过世面的鬼魂都侧过身干呕了好几声,他们已不是活人,再呕也呕不出什么东西。 “哎哟,就听这些就遭不住了?我看你们这冥界也不是那么恐怖啊。”秦牧活着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也嚣张,他的气势能镇得住大部分普通鬼魂。 “你——过来给我继续听,听我说那娘们的身子肉是怎么被城里的野狗一片一片叼走吃的。”秦牧揪住一位脸色煞白的小鬼哈哈大笑,他以带走他人生命为乐,喜欢看别人被他的事迹吓得瑟瑟发抖。 早夭的年轻小鬼惊得连连摆手,身子筛糠似地抖,连魂体都要散了。 此时,客栈角落飞来一枚银灿灿的小玩意,它径直落在秦牧身前的桌上,轻飘飘滚了几圈,停下时大家才看清这是一枚纸作的银钱。 “继续讲十两冥钱的,我爱听。”没有血色的纤细手指轻敲颊侧,盈盈如蜜糖的笑意荡漾在唇边,提灯小鬼举起幽幽冥火照亮她的脸。 谢翾有一张苍白美丽的脸,却因周身散发的森森鬼气称不上绝色,她的眼瞳黑亮,缥缈望着秦牧,没有焦距。 她身着普通的宫装绸裙,鬓边缀着几朵曼陀罗,清浅的笑,温良的脸,配上非人的眼,让她显得诡异万分。 识得她的冥界鬼魂纷纷跪下行礼,谁都知道这位谢小姐与酆都鬼王的关系。 秦牧只瞥了谢翾一眼,瞬间宽大裤管下的腿抖了起来,这张美丽的脸曾在他的刀下沾满血污,被薄如蝉翼的刀刃肢解成片片碎肉,割舌拔齿,只剩下牙床的嘴嗬嗬喘气,滚动的喉间咕噜咕噜地发出不明意义的音节——或许是咒骂。 “说呀。”谢翾的声音极温柔,如梦境里的丝绸般朝秦牧飘了过来,“说说我的身子肉是怎么被京城里野狗一片片叼走的。” —— 酆都大雪,是人间死的人多了,思念亡者的亲朋焚烧纸钱衣物所化的飞灰落到了冥界。 走过奈何桥的鬼魂肩上皆有落雪,唯有一人垂着伶仃的肩,肩上空荡荡,她挤在人群里,双目空洞,望向前方。 死前持续不断的疼痛与绝望令她现在还未缓过神,她苍白的薄唇颤着,迷茫视线落在奈何桥下,潺潺水波上氤氲奶白色的雾气,在这如仙境的迷雾下翻涌着血色,这是冥界的三途川,这条河的尽头是能绞碎魂魄的血海极域。 刽子手行刑的刀刃泛着极臭的血腥气,谢翾知道那是自己的血受烈阳长时间暴晒后散出的腥味,她死前所住的死牢里也弥漫着这样的味道。 粘腻、腥臭、陈腐……死牢的环境令人作呕,但在这污秽之地里有人提着曳地的白裙缓缓走过。 她隔着粗壮的铁栏看谢翾,如极明星月的眼眸泛着清纯无辜的光。 “我不喜欢她,系统,你把她抹杀了……这个世界是不是有冥界?她再入轮回怎么办?” “没关系的宿主,从你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冥界的生死簿上就没有她的名字了,根据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她的灵魂到了冥界就会被直接投放到血海销毁。” “销毁,就是彻底死了?” “是。” 轻轻的笑声传来。 谢翾静静聆听着这段发生在意识里的对话,指尖微颤,带来钻心的疼痛,不久之前她受了刑,十指都肿着,只能僵硬地垂在身侧。 “好了,你替我把这个食盒给她吧,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受了谁的蛊惑要杀我,唉……真可怜,但这样的人可不能放到外边去危害京城的百姓,就让她上路前吃些东西吧。”女子将食盒递了出去。 “谢小姐真是善良,让小的送您出去吧,这死牢又脏又冷,可别污了小姐的身子。”狱卒躬身将人迎了出去,“这狂徒敢刺杀未来的太子妃,不日就将她处以极刑。” “啪——”片刻后狱卒将食盒丢在谢翾面前。 死牢黑暗的角落里,谢翾的指尖艰难掀开食盒盖子,嘶嘶声音传来,幽蓝毒蛇吐着信子钻出,沿着指关节青紫的痕迹蜿蜒爬上。 一阵窸窣响动后,极轻微的“咔咔”声音传来,蓬乱黑发下谢翾的双眼极亮,更像是野兽,弯曲的指关节牢牢夹着毒蛇的七寸举起。 齿端撕咬鳞片,微凉的蛇血被缓缓咽下肚,谢翾慢慢咀嚼蛇肉的纤维,她饿极了,连这赤|裸裸的恶意也能嚼碎。 拦在脚边的巨斧贴在小腿上,打断谢翾的思绪,奈何桥边,她的脖颈机械性地抬起,仰头看守在酆都前的铜甲将军。 他是一位很高大的怪物,足足有三层楼高,锈蚀泛绿的铜甲下是一团黑雾,雾气深处似点着一盏魂灯,这让他全身散发着威严的光,能震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 谢翾踮起脚,将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红绳玉佩举起,斑驳的劣质玉石上歪歪扭扭刻了“谢翾”二字。 她不识字,不知这两个字如何念,她只能听懂铜甲将军说的话,但原始的语言系统让她说不出人类的语言。 “没有没有——”铜甲将军推着巨斧将谢翾往三途川下推,这动作像在推一件无用的垃圾。 谢翾只是静静注视着他,任由那冰冷的巨斧将自己没有实体的魂灵切割,而后这团邪恶的雾气重新凝聚。 她的攻击全凭本能,动作笨拙却精准,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怜惜对方的生命,她用尽全力跳了起来,只能够到铜甲将军金属的关节,一低头,咬上了他关节间的缝隙,她的手脚绵软柔弱,全身上下只有一张口是攻击的手段。 “小野鬼还长上刺了。”铜甲将军哈哈大笑,拎着谢翾的后脖颈将她提了起来,这位看起来脆弱苍白的小姑娘扑腾着四肢,像一只被抓起的野兽。 她即使有一张人类的皮囊,但内里装了一个可怕的怪物,这使她的动作看起来怪异至极。 谢翾还想攻击他,但铜甲将军已经将她丢进忘川河里,缥缈的魂体撞开河面浓雾,她跌入一片致命的血水之中。 蚀骨疼痛传遍魂体,她却习惯了,拍打着水面想要跃上岸,铜甲将军隔着一层雾看不清她的眼睛,却总觉得有一根锐利淬毒的针在向他刺来。 待他回过神的时候,方才被谢翾咬上的地方已染上一层诡异泛蓝的色泽,有一条极小的毒蛇灵体窜进他坚不可摧的身体,直直向魂灯捣去。 方才谢翾一直不开口,不仅因为她不会说话,还因为她嘴里一直含着一条毒蛇的灵魂,在死牢里她将这条本是对她不利的毒蛇吃了,那蛇的灵魂竟一直被她困在口中,那蛇被困了许久,怨极,得了自由便开始攻击周围的所有“生物”。 谢翾挣扎到筋疲力竭,她一边被水流冲着往忘川尽头流去,一边看着铜甲将军被毒蛇攻击了维持生命的魂灯,不住挣扎,巨大的身躯跪倒在地上。 她不会笑,只因为快意带来的生理反应眯起眼,最后那垂下的眼睫却逐渐抬不起来了,她即将被身下的血海带走性命。 此时酆都城外落雪渐消,活人畏鬼,大多只在白日烧纸钱,到了晚上,冥界的雪便小了。 有人自雾蒙蒙的风雪尽头纵骑而来,骄傲的冥兽伏低龙首,黑利兽爪扑开积雪,一人身着玄色铠甲,面戴狰狞鬼首面具,骑于冥兽之上。 他的身躯挺拔高大,宽阔的肩背上落了雪,腰间佩着一把与这死寂冥界格格不入的青竹剑。 这青年遥遥望了跪在地上、身体里冥灯几近熄灭的铜甲将军一眼,飞身而下,青竹剑荡开胸甲,将死死咬着魂灯的幽蓝小蛇挑了出来。 他侧身回首,再看了一眼随着忘川河没入极冥血海的身影,直直朝那血海扑了下去。 “尊主,那鬼魂无名,不可入轮回!”铜甲将军刚苏醒过来,便扯着微弱的嗓子提醒这青年,“方才就是她拿这毒蛇伤了我,您……您小心!” 青年那鬼首面具下的俊眉微微蹙起,眼底已含着薄怒——他第一次知道酆都会将孤魂野鬼丢进血海。 “你忘了,我来酆都是为了什么吗?你不也是在鬼域之外被我救回的?”他足尖点在血海上,不沾丝毫血污。 他俯身,把即将沉入血海的谢翾捞了起来。 她已力竭,残存的魂体软软垂了下来,也听不到耳边的声音,但在感觉到身边生命气息的那一瞬间,她又有了力气。 谢翾对周遭的一切有很强的攻击欲望,就算这青年把她救了起来也不例外,她在青年的怀里用力撑起身子。 她的牙齐齐整整地落在了他的脖颈上,未能伤到血肉,只留下一对浅浅的齿痕。 青年感觉到冰冷的痛意,他侧过头去,脖颈微动,却没将这条小小“毒蛇”给拽下来。 “尊主,我就说她——”铜甲将军提着巨斧跑过来想要保护他。 青年摆摆手,鬼首面具闪烁幽幽冷光,铜甲将军一愣,退了下去。 整个酆都皆知这位身份尊贵的小神仙来这冰冷冥界是要做什么,他的愿望是渡尽冥界万千恶鬼,这女鬼没有名姓,是极恶之鬼,想来……也是这位小神仙的渡化对象。 第2章 第二刀 酆都,秦广王在睡梦中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醒。 “什么?尊主从血海里捞了个生死簿上没有名字的女鬼上来?”秦广王翻身坐起,手掌在身侧一旋,一本古朴卷轴便出现在他掌心之上。 用口水润润指头,秦广王飞速翻动生死簿,企图从内里找到那女鬼的名字——要知道,这位名唤凤洵的酆都新任鬼王在不久之前救回域外古战场上的军魂的时候可是发现他还有一截生死簿遗失了。 凤洵没罚他,但秦广王自己也很内疚,他猜是自己与哪家小神喝酒忘了事,生死簿落了一页也没注意。 但这回,他确认生死簿上记载没有问题,那么这女鬼就是逆反天地规则产生的生命,人间有许多邪修就擅长制造这样的怨魂,不是由天地能量孕育而来的生命都有一个共性——它们冰冷得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凭本能驱使的生物,而驱使他们行动的情绪往往是仇恨。 冥界从来不收这样的鬼魂,那些恶鬼比生前的罪大恶极之人死了的恶魂更可怕,它们没有渡化的可能。就算将他们的皮剥了千百层,割舌拔齿过油,走刀山渡火海……万般刑罚也不能让它们对自己的罪行有所忏悔。 冥界千百年来也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恶鬼,这样的东西,就该丢去血海彻底销毁。 —— 凤洵抱着还没松嘴的谢翾走进酆都的时候,秦广王已身着深红冕服、手里拿着玉笏等候在此。 “尊主。”秦广王行了一礼,他温和慈祥的视线落在谢翾身上,骤然变得凝滞冰冷,“您也知道无名之鬼在人间都是怎样的存在。” “嗯。”凤洵微微颔首,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没有名姓的鬼魂,确实如秦广王所指的那样,他们并不温良。 现在这条小小“毒蛇”还在咬着他的脖颈,在昏迷中她的力道越来越大,若是他是普通的魂体,定要被她这张口撕扯下一道残魂。 第2节 “如此之物,不应留于人间。”秦广王肃容道。 “这里不是冥府么?”凤洵反问,他一直抿着的唇角终于含了一丝浅笑,似乎被秦广王自己说的话逗笑了。 秦广王连连叹气,叹这位上界来的小神仙太年轻天真,想来也只有神界那般出尘无瑕之地才能生出这么一位不知人间险恶的小神仙。 凤洵来冥界还没有很久,酆都之前也并未有鬼王,十殿阎王各司其职管理冥界,他突如其来的降临并未使十位阎王感到不满,因为凤洵的能力很强,如他的父亲一样,他是天生的领导者。 年轻的鬼王抱着从血海里捞出的恶鬼走远了,他没有让他人来照顾她,因为他知道她极度危险。守在酆都外的铜甲将军是万年之前的护国大将军,死后被困在鬼域外的古战场,因生死簿遗失,万年不得渡化,含怨成魔,为害冥界,曾也是名震四方的大魔,没想到这么强大的一位妖魔也被她伤得险些碎了魂灯。 —— 谢翾从来不会做梦,她陷入昏迷时脑海里回荡的画面是模糊扭曲的光影,囚笼外绽放的花,稀薄日光下翩飞的白裙是那黑暗底色里唯一的光芒,她厌恶这种光,伸出手去想要捣碎光芒,却被日光灼得十指腐烂。 “好痛……我好羡慕他们,我……我也想出去看看……”黑暗里的絮语使她振奋了力量,继续朝光芒走去,瘦削的身躯却被耀目的光融化,身体里哭喊痛苦的声音越来越大,谢翾将这声音压下去,自己感受着这道从天灵盖直灌而下的痛楚。 她死死咬着牙,却感觉自己的齿端似乎含着什么柔韧的东西,她下了死劲要嚼烂它——就像咬碎那条毒蛇的鳞片一样,但她感觉到了一股浩瀚如无垠海洋的力量在温柔地抵挡她的伤害。 凭什么咬不坏,凭什么他可以拥有这样强大的躯体,凭什么自己一见了日光就虚弱不堪? 谢翾按在凤洵肩头的手指用力攥紧,却还是无法伤害他,她气得喉间发出呜呜的声音。 未落雪的酆都总算有了些光,稀疏阳光洒在高阁里,微垂的鬼面下露出一点无奈的光,凤洵将谢翾按在自己肩头的手轻轻摘了下来,强大的神力灌注入她的魂体,将方才血海损伤的部分修复。 谢翾从梦魇里被惊醒,她睁眼便看到凤洵的脖颈,完美如雕塑,微凸的喉头侧边有浅浅的齿痕,她感觉到有一种沉郁如山海的力量在压制着她。 这种力量令人畏惧,天生就能让人臣服,而她偏偏就在这神力的压制下抬起头来,恶狠狠地与凤洵对视。 眼前的人戴着一副鬼首面具,自鬼首冷锐的光下露出的半张脸优雅疏朗,沿着下颌的线条往上延伸,可以构想出一张完美俊朗的脸。 她讨厌完美,这面具下一定藏着更狰狞的鬼面,就像她一样,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无瑕的人? 谢翾干脆利落伸出手去,想要直接将鬼首面具摘下,凤洵微惊,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指尖悬于眼前微颤,苍白得几近透明,手腕垂着的陈旧红绳下,一枚老旧玉石伶仃摇晃。 “谢翾?”他松开她,放到床边,侧身移开视线,血海里翻过几遭,她几乎衣不蔽体。 谢翾记得自己名字的读音,她被他拽着手,动弹不能,只能愤愤点头。 等着吧,等她找到嘴里含着的那条小蛇,也让他尝尝厉害!她如此想着,舌尖在嘴里扫了一下,却没寻到和自己一起来冥界的小伙伴。 她的舌头抵着颊内软肉,将面颊顶得鼓了起来,恶毒的目的昭然若揭。 “那条梦蛇?”凤洵开了口,薄唇间含着浅浅笑意,“鸟兽虫鱼之灵,自会有人送它去轮回。” 就连那条蛇在生死簿上都有记录,谢翾却没有。 “它是我抓的——”谢翾想要这么表达,但还没学会人类语言的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它是你的?”凤洵竟然能从高低不平的含糊语调里听懂她的意思。 当然是她的!她自己咬的!她用它暗算了行刑的刽子手,还有那黑压压城池外守城的大家伙。 “它恨你。”凤洵将手收回来,将自己的鬼首面具扶正。 我也恨它——谢翾继续发出呜呜的声音。 狰狞鬼首下,凤洵柔和坚定的视线落在谢翾身上,他的注视带着神性的悲悯,视线略过她裸|露的身体曲线也没有丝毫狎昵之意。 他只是单纯在观察这位冥界千百年才见了一遭的稀罕恶鬼,顺道给她缝制一件合身的衣服。 “哗——”厚重衣裳落下时发出清晰声响,谢翾身前垂落一件素白衣裙,它的样式古朴简单,但在裙摆的末尾有七彩流光闪过——即便凤洵努力掩饰了,这件用他尾羽制作的衣裙还是泄露了一点他本体种族的秘密。 好在谢翾没什么见识,她看不出来。 她扯过衣裙,想要将这属于人类的裙裳扯烂,但不论她如何咬牙切齿用尽全力,这白裙子却还是不损分毫。 烦,她讨厌白裙子。 “既然扯不坏,就把它穿上。”凤洵此时已退至屏风之外,他温润低沉的声音传来,但又忽然羞赧地卡壳,“姑娘……” 他思考了片刻,最终说了句废话:“姑娘,你是一位姑娘。” 在他漫长的岁月里,他甚少与外人接触,与异性相处的时候更是……几乎没有,所以此时才显得有些笨拙。 谢翾将白裙丢到屏风外,愤恨盯着青纱屏风后他高大的剪影,想说话但又不知如何调动自己的声带与舌头使之发出有逻辑的音节。 于是,她又只能呜啦呜啦叫了几声。 凤洵还真听懂了。 “不喜欢白色?”他恍然大悟,他在上界时候那些神女都喜欢这个颜色的衣裳,所以他才挑了这颜色。 他又给她换了个与白色截然相反的颜色,这也是冥界的底色。 纯黑的衣裙被折叠好,再次放在她面前,谢翾小心翼翼掀开裙裳的衣角,她总觉得这里会钻出一些危险的东西。 但是没有,这件裙裳散发着一种温暖的气息,就像是午后的阳光,松软温和,裙摆处摇曳的七彩流光圣洁安定,似乎在安抚着她的魂灵。 谢翾闷头把自己的脑袋塞进衣服里,她在思考姑娘的意思,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还有,外面守着的那个人很强大,她不能从他手下逃出,他又要她……做什么呢? 谢翾盘腿坐在床边,盯着凤洵的身影看,直到许久之后,他问她:“穿好了吗?” 谢翾沉默,她不想回应他。 凤洵等了许久,才从屏风后绕了过来,他与谢翾那双漠然空洞的眼眸对视了一瞬,而后那视线下移,多了一丝无奈。 “连衣服也不会穿?”他问。 谢翾胡乱顶着身上的黑裙子,乱蓬蓬的脑袋下是一团糟的衣裙——凤洵想起自己还未化形之前每日早晨都要精心梳理自己的尾羽,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他的羽毛变得这般杂乱。 她不再与他交流,但凤洵极有耐心,他有漫长的生命,并不介意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她这一位小小恶鬼身上。 覆面的黑纱落在鬼首面具前,他遮住自己可能会产生冒犯视线,俯身解开了裙裳前的绸带,用正确的步骤替她穿上了这件属于人类的衣服。 谢翾愣了一下,在他强大的气场下动弹不能,她紧攥着手,喉咙再次发出含混声音。 在他抬起她手臂为她披上外袍的时候,她这么呜呜说了一句—— “我不是人。” 第3章 第三刀 凤洵的视线微垂,他只能看见眼前一片雾蒙蒙的黑纱,但他记得她毛茸茸的发顶,她的头发很久没有梳理过了,更像是一只刚被抓回的野兽。 压低的声线仿佛在倾诉秘密:“当然,我知道你不是人。” 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谢翾罕见地愣了一下,她看着他身上闪烁的黑色肩甲,又低低发出了嘲讽的声音。 她濒临死亡的躁动终于被安抚下来,这让她的攻击欲望减少许多,在确认凤洵不会对她动手之后,她变得安静起来。 “不会说话,不识字,生死簿上没有名字。”替她穿好衣服之后,凤洵将蒙眼的黑纱取下,弯了身子看她,与她视线平齐。 他的语气似有苦恼:“我该如何处理你?” 谢翾黑得发亮的眼瞳注视着他,许久才缓慢眨了眨眼,她有想做的事情,被关在囚笼里的恨意如蛛网弥漫所有思绪。 杀了她,摧毁那个叫系统的东西,把所有的帮凶,皇脉皇族皇城……她要它们彻底在世上消失。 骨节分明的大掌落下,盖在谢翾眼前,将她的视线遮挡,她眼里的恶毒恨意不加掩饰,如淬毒的刀锋,灼得人双目刺痛。凤洵虽不常与人交流,却极通世故,他仅仅通过一个眼神便看出谢翾想要做什么。 “死了,只能通过轮回再临人间,你不可入轮回。”凤洵向谢翾解释,“你很危险,我不能放了你,所以留在我身边可好?” 当初,他渡化那古战场上的铜甲将军时也是这么收服他的,悲怨的灵魂受了本不该受的苦,他应该为他们补偿回来——他知道无法渡化这世间所有灵魂,但对于眼前的魂体来说,这意义重大。 他有着理想主义的仁慈,虽有强大的修为与尊崇的地位,却仿佛初入世间的稚童。 “等冥界事了,我会回神界,到时候你应当修炼至神魂境,你与我一道,也能封得神位。”民间许多神话传说描写天上神仙收服什么邪恶妖王到座下侍奉并非空穴来风,确实有许多神界仙人会如此做。 三言两语,踏破天障,平步青云,这源于这位善良的小神仙对这萍水相逢小小恶鬼的恩赐。 谢翾看着他认真坚定的眼睛,最终一低头,又咬上了他的手指。 什么东西啊?把她关在这里还不够,还想着把她关到神界去,那是什么地方,是更大的囚笼吗? 凤洵还是没恼,他面上那可怖鬼首面具下还是闪烁着神性、悲悯的光,像是凡人虔诚供奉的神佛眼眸。 —— “你叫谢翾。”酆都一处普通小院里,凤洵提笔在谢翾面前的纸张上写下她的名字。 谢翾现在能说一些简单的音节了,本来好心的秦广王担心凤洵累,给谢翾找了一位死了没多久的教书先生,让她替凤洵教谢翾识字,但那教书先生刚见谢翾没两眼,就被她那非人的眼神吓得连滚带爬跑了出来。有了这事,凤洵便亲自教谢翾识字。 “谢翾。”谢翾在凤洵面前倒也乖顺,因为她发现自己不论怎么反抗攻击都伤不了他分毫,她的行动甚至无法引起他情绪的变化,他微微翘着的唇角永远含着一抹耐心的浅淡笑意。 他是切不断的水,是越不过的海,是拨不开的雾,谢翾对他无可奈何。 她抓着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划拉了几笔,拼凑出一个最简单的偏旁。 凤洵指尖一点,一道无形气流缠住谢翾的手指,缓缓引导着她写下正确的笔画。 谢翾不喜欢这样的控制,咬着牙,拽着墨笔往前划拉了一大道不和谐的痕迹。 “难。”她挣脱气流,将墨笔甩开,说出的话也是简短的单字。 “这是你自己的名字。”凤洵耐心解释,“人间学生给夫子交作业的时候,每一张都要写自己的名字。” 谢翾根本没听他的解释,猛地扭过头,漠然的眼眸与凤洵无奈的眼神撞上:“你叫什么?” 她认识到现在凤洵的角色应该就是那个夫……夫什么? 她根本没认真听他说的话。 “你叫什么?夫……”她又重复了一遍,开始搜索自己为数不多的词库,最后她想起不久之前来教自己的那位女子,她被她吓得直接跑了,嘴里还说着什么夫君救我。 相似的角色,说出的词语应当也是一个意思。 “夫君。”谢翾斩钉截铁说道。 凤洵:“!!!”我可没教你这玩意。 他侧过头去,咳了好几声,他这几日留在酆都,都穿着玄色的简单衣裳,侧坐于廊下,也有了些翩翩君子的风雅,此时那鬼首面具下倒是红了起来。 “不想说?”谢翾眸光一凛,她想,她就知道这些鬼祟的小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要藏着掖着。 她根本没在意凤洵的反应,只是自顾自扭过头去,继续把玩那支被自己丢了的墨笔,与自己的名字战斗去了。 待凤洵缓过神来的时候,他便看到谢翾抓着笔在纸上乱画,她很瘦,此时便有了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不与她说话的时候,她的世界仿佛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第3节 凤洵倾身,因为自己方才的羞赧而忽略她感到有些内疚,或许是他有些慌,也或许是他察觉方才谢翾对法术气流的抗拒,这一回,他握住了谢翾抓着墨笔的手。 “凤洵。”他和缓低沉的声音响在耳侧,握着她的手却坚定有力。 笔锋勾勒出遒劲的笔画,每一处弯折都沉郁凝实,唯独在写到那“凤”字的末端时候,笔端上移,带出潇洒俊逸之姿,如凤翔九天,睥睨无双。 谢翾的手很冷,他的手带着灼灼暖意,这让她感觉极不适应,但他笼着她,她无法挣脱。 她只能看着自己的手被他牵引着写出了这般坦荡优美的字, 沉思片刻,她的脑海里只总结出了这么一个信息—— “你的名字简单。”谢翾开始恨自己玉佩上的那个名字为何那么复杂。 “我要先学你的名字。”谢翾宣布,她还不忘带上凤洵此时这个角色的代称,以此来卖弄她刚学会的词语,“夫君。” 凤洵断定她方才没有认真听自己说话,他压下因这直白调戏而变得有些快的心跳,纠正她:“是夫子。” 谢翾:“哦,夫子。” 她没再纠结自己的错误,只是去练习新学会的名字了,她并不抗拒学习,因为她知道这会让她变得更强大。 凤洵陪着她,从午后直到日落,当金红色的夕阳落在纸面上的时候,她终于学会了他的名字。 “凤洵。”谢翾重复着他名字的发音,问,“为什么要救我?” 在了解这个世界、了解酆都之后,她开始知晓为什么最开始那铜甲大怪物要将自己丢了,同时她也知道了这位戴着鬼首面具的酆都鬼王是神界来的小神仙。 所以,他为什么不遵守酆都的规则,要把她救起? “看到便救了。”凤洵将桌上写满了密密麻麻“凤洵”二字的纸张收起,“我知世间还有很多生命等着我去救,但我只能救我眼前所见到的。” “虚——”谢翾想表达“虚伪”,但找不到这个词的发音,于是道,“虚弱。” 可能也只有凤洵能从她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简单词语中领会到她的意思了。 “虚伪。”他的话语含着笑意。 谢翾的长睫颤了颤,她冲着他说:“虚伪。” 凤洵想起自己还未化形时遇见的同族鹦鹉,他微笑着对谢翾点头,似乎认同了她的说法。 他这般好脾气,谢翾今日的招数使遍了也没让他生气,她气鼓鼓地提起裙子往门里走去。 此时夕阳已落尽,她灵光一闪想要回身看看他是不是偷偷在背后因为她说的话生气。 于是她在门前的黑暗处扭了头,在廊下已入夜的昏暗光影下,凤洵孤单坐着,狰狞鬼面下他的目光悠远缥缈,含着笑意的唇角淡淡抿下。 虚伪。虚伪!虚伪—— 夜晚,是人间的白日,思念亡者的亲朋又开始烧纸钱了,大雪又落。 —— “你说说你,真的是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分——不对,你没有上辈子,唉你的运气真是好啊,一个无名无姓的恶鬼也能得到尊主青睐。”秦广王仔细打量着谢翾,企图从这女鬼的身上找到一点不平凡之处。 但她的脸美丽得很普通,眼中闪烁的冰冷光芒也如其他怨魂一般恶毒冰冷,她看起来就是冥界书籍里记载的——教科书般的恶鬼。 谢翾的长睫掀起,她淡淡瞧了一眼秦广王,言简意赅说出双方交流的目的:“秦广王,凤洵让你给我找鬼魂修炼的功法。” “哎哟哎哟,你敢直呼尊主的名字,你知道他是谁吗?”秦广王感觉自己听了凤洵的名字对他来说都是冒犯。 谢翾不回答没有意义的问题,她自顾自在眼前的功法典籍上翻阅,她冷得像块石头。 秦广王想让她知道一些天高地厚:“上界那掌管世间万物的神王大人就是他的父亲。” “哦。”谢翾漫不经心应了声。 “你知道那是怎样伟大终极的存在吗?”秦广王又道。 “不。”谢翾再应。 “你你你你——也就是你这样没见识的小鬼了。”秦广王气得吹胡子瞪眼。 就在他生气的时候,一坛好酒已摆在他面前,馥郁酒香传来,秦广王猛地吸了吸鼻子。 谢翾的贿赂直白干脆,没有任何迂回,她在凤洵身边学习了一段时日,自己也能阅读书籍了,所以也第一时间学会了讨好人的手段。 “秦广王——”谢翾以为这就是这老头子的名字,“我想问问你,你知道‘系统’吗?” 第4章 第四刀 秦广王乍然听见这问题,愣了一下,他只道这小恶鬼没什么见识,连这么简单的一个词语都不理解。 “尊主没告诉你它的意思吗?”他给自己斟了一碗好酒,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 谢翾没问过凤洵这个问题,凤洵太强大也太聪明,不如眼前的秦广王会被一杯酒迷了眼,她还是忌惮他。 秦广王舔了一口酒,沉声道:“咱们这整个冥界酆都就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十殿阎王各司其职处理从奈何桥过来的众生灵魂,维持六道轮回的公平与稳定……再往小了说,酿成这一坛好酒的各项步骤也组成系统,酿酒师傅的妙手,封存于酒窖的长久岁月,还有藏在酒液里的——看不见的小小生命……他们共同努力才成就这么一碗醇香的美酒。” 谢翾:“?”我问的是这个系统吗?我问的是会说话会交流的那种系统! “你这酒真是香啊,话说你在哪家酒家买的?改天我也去尝尝。”秦广王眯起眼问道,“酿酒的师傅好手艺啊。” 谢翾:“凤洵家里偷的。” 秦广王吓得没从功法典籍堆里弹起来:“我怎么敢喝尊主的东西?” “没有会说话的系统吗?”谢翾没管他的惊慌,兀自问道,她本来就是初生的恶鬼,还未形成完整的行事逻辑与性格,与凤洵相处久了,她的性子也勉强沉静下来。 这样的形态可以大大加快沟通效率,能更好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谢翾此时也显得十分冷静。 “系统不是人。”秦广王朝谢翾摆摆手指头,还是忍不住喝起了酒——不愧是尊主亲手酿的酒,就是好喝,“系统是一类事物组成的整体。” 书上是这么写,秦广王也这么解释,谢翾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还我。”谢翾将酒坛子抱了回来,她不达目的,有些恼怒,也露出了一些自私恶毒的真面目。 秦广王擦擦嘴,他捻着胡须仔细观察这女鬼,不得不说她现在确实是有了些人样了,只是那眼神里透出的冰冷还是让人忍不住打怵。 这样的恶鬼放到孽镜台去,一定会审判她下十八层地狱遭受万般刑罚吧? 秦广王忽然有些好奇谢翾被孽镜台照了会有怎样的结果,说起来,这还是他千百年来第一次见到恶鬼。 “小姑娘,想看本王的法宝吗?”秦广王兴致勃勃问道。 “不。”谢翾继续低头研究手里的鬼修功法。 “想知道人间的灵魂到了冥界要如何进入六道轮回吗?想知道为什么有的灵魂此生是人类,下辈子却要成为草木吗?”秦广王想起凤洵也交代自己让谢翾熟悉一下酆都,便借此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不。”谢翾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感兴趣——此时她还不知道冥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她也不知道秦广王手里的生死簿里记载着众生的秘密。 “小小恶鬼,你不看也要起来看,这是尊主的命令。”秦广王状似生气,叉腰吓唬道,除却十殿阎王的身份,他本人其实是位可爱的小老头。 谢翾皱眉,她想,又是凤洵那个烦人鬼——反正他住在冥界,那叫他鬼也不过分。 她坐在原地,不愿意动,直到秦广王的碎碎念涉及了一些关键的信息:“孽镜台可以看到一点人间的景象,你可以看到你的父母亲人朋友……不对,小恶鬼你应该没有父母吧?” 谢翾猛地站起身来,一说到人间,那弥漫的恨意便压制不住。 秦广王连连摆手:“好好好,是我错了,我忘了恶鬼不由天地正常规则孕育而生,你……哎你别生气,没有父母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不是还有尊主护着你吗?” “我去看。”谢翾往书阁外走去,她做梦都想回到人间,去将她——他们全都毁了,这是她唯一的目的,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会朝这个目的不断前进。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她都不愿意放过。 他们出门的时候正是夜晚,天上有落雪,冥界与人间日月颠倒,此时的人间正是朗朗白日。 谢翾习惯行走在黑暗里,她的脚在雪面上踩出一串长长的脚印,酆都有许多在此生活的鬼魂。他们有的是人间功德圆满之辈,来了冥界吸收鬼气能够修炼魂体便留在酆都修炼,以期飞升,还有的鬼魂是冥界一些等待轮回的滞留者,可能六道众生中某一种族在人间太过兴旺,为了调节人间种族间的平衡,那些本该投胎到此的灵魂也会暂留酆都,滞留的时间不等。 总之,酆都很广阔也很热闹,与他人所构想的冥界并不一样。 孽镜台在酆都外城,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是酆都内城,酆都外城接纳所有从奈何桥过来的新鬼,孽镜台便坐落于外城入口,所有经过这里的灵魂都要被这面铁面无私的镜子照上一遭,以此来审判他究竟该入哪一道轮回,或是到冥界哪一殿接受刑罚。 当然,只有生死簿上的鬼魂才会被接引到其余几重地狱受罚,谢翾这样的恶鬼……秦广王自己也不知道孽镜台会给她怎样的审判结果。 今日凤洵去域外寻找遗落的孤魂了,所以谢翾才孤身一人留在酆都。 孽镜台有无数个入口,只要踏入内部,所有灵魂会感觉自己步入一个悬浮的空间,而后会有一股强大玄妙的能量掠过魂体——由于尚未步入酆都的魂体尚未有实体,所以这股能量实际上是从魂体内部直接穿过,在孽镜台能量与魂体接触的这一刹那,死前一生的所有光影会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孽镜台同时也会亮起光芒,若是纯洁无瑕的白色,说明这个魂体生前并无罪过,若是血色则代表这魂体罪恶滔天,该去十八层地狱走一遭。 会是血色吗?又或者是孽镜台鲜少才会出现的——代表灵魂罪无可恕的黑色?秦广王来到孽镜台的时候,原本那慈祥和蔼的神色已退去,此时的他已是一位无情威严的冥界阎王,他立于黑暗的虚空之上,在他的身后,无数如镜面般的光芒闪耀,仿佛满天星辰——它们是这一瞬间正在接受审判的所有灵魂。 正如秦广王所说,冥界的酆都就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它有条不紊地承载、处理着每一刹那数以兆亿计来往的灵魂,天道赏罚,从不出错。 谢翾并未对这伟大古老的法宝有所敬畏,她只想着借此机会再看看人间——或许,从中找到重回人间的办法,只要她不死她便不休。 所当孽镜台那巨大能量冲过她身体的时候,她并未感到异样,而孽镜台所展示的生平也意外的模糊不堪——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草木野兽的记忆中,因为这些生物没有清醒的灵识,所以它们的一生也如它们眼中所见一般浑浊不堪。 谢翾倒映在孽镜台上的一生更加奇特,它们是被扭曲、撕扯、拼凑之后的怪诞图景,光怪陆离,诡异邪恶,像是被诅咒的孩童在纸上胡乱涂抹的无端绘画。纵然是秦广王这般古老的神明见了这样的画面也觉得心悸,感觉自己的神识似乎被什么古怪的东西污染了。 再看那画面一眼,秦广王都觉得自己会神魂受损,他强行收回心神,只去关注孽镜台给出的反馈,她会受到怎样的审判呢。 然而,耀眼纯洁的白色光芒险些将他击退几步。怎……怎么可能?孽镜台对这恶鬼的审判是——她完全无罪?! 她……不是恶鬼吗? 秦广王扑在孽镜台前,额上有冷汗落下,此时的孽镜台已开始反射人间的画面——这是冥界对那些鬼魂最后的仁慈,他们可以在这里再见生前所记挂的人间事物最后一眼。 这种记挂,可以是恨,也可以是爱……总归它们由一股极强的执念指引。 骤然间,人间白日洒落,行走在山川间的绝色女子一袭青色衣裙,她脚下蜿蜒的山峦从高空望去,呈卧龙之形,那卧龙的龙头处便是人间皇脉的中心,每一位皇家子嗣都要前去祭拜。 在这一瞬间,青色衣裙的女子感觉到虚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她,那冰冷仇恨目光仿佛毒蛇的獠牙,白日里惊出一身冷汗。 “系统——”她呼唤自己贴身的伙伴,汗水已浸透衣裳。 她不知道,仅仅是窥视人间的这一眼对谢翾来说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人间的日光是真正的阳光,而非酆都白日里那雾蒙蒙的光亮。 这日光落在她身上,竟将她的魂体灼烧出一个个斑驳的大洞,蚀骨穿心的灼痛传遍全身,谢翾疼得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她知道自己会这样,但她一定要看那一眼! 谢翾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痛苦中不断坠落,仿佛掉进无底的深渊,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绝望,只是任由自己往下坠,并未抱丝毫有人将她拽上岸的希望。 “蒋子文——”谢翾意识恍惚间,带着薄怒的声音响彻孽镜台上的虚空,如神罚降临,浩大辽阔,整个酆都,也只有他才敢直呼秦广王的真名。 一道疏朗的青色光芒一闪而过,凤洵执剑飞身而下,将在虚空里下坠的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第5章 第五刀 第4节 谢翾的意识已经被那一眼带来的日光灼烧侵蚀得几乎崩溃,就像她还活着的时候……每每她步入阳光都要被那明媚的光亮伤害。 她感觉有人在抱着自己,横在腰间的手臂有力坚定,但这在她模糊的意识里被异化成绑缚她的锁链。 不要……不要!就算死在阳光下,她也不要再被抓回去囚禁在黑暗里! 谢翾用力抓着凤洵的手臂,将之死死往下拉,她的小臂与手背上都是被阳光灼烧的痕迹,只有穿着凤洵赠给她衣裳的部分魂体还是完好的,但人间日光的的侵蚀像是病毒,不断从伤处往更深处延伸着。 凤洵感受到了她反抗的力道,他的薄唇紧抿,视线从孽镜台上闪烁的白光掠过,一丝惊讶从眼里一闪而过。 他这才发现谢翾的灵魂竟然在孽镜台的审判下保持了无罪,最开始他的想法也与秦广王一样,认为谢翾生前可能做了许多恶事——或许她不是自愿的,但她应当是做了。 但孽镜台告诉她,谢翾的灵魂是无罪的。 谢翾的反抗让他没能再继续思考下去,他不能松开她,谢翾此时的魂体正因为自己意识层面的坠落而溃散,他若松开她,现在她的魂体会直接崩散——她不是被什么真正的东西击碎了,而是她自己的意识开始毁灭。 脱离了□□的灵魂就是如此脆弱,心念一动就会让魂体受损,面对这样的情况,凤洵也只能尽量放松自己护身的屏障,让自己更加平等地去接近谢翾,这样代表着他不像之前一般强大坚不可摧。 谢翾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扯开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微垂的眼睫下戾气陡升,她侧过头,还是用了最原始的攻击方式,咬上了他的大臂。 这一会,她嗅到了浓浓的血腥气,齿端隔着衣物咬开血肉,温暖的血液流淌在舌尖,与她咬死的那条蛇不一样,他的血液是热的。 她确实不熟悉血的味道,霎时间,反胃的感觉涌上喉头,谢翾攀着他的手臂剧烈咳嗽,此时此刻,在她的意识松懈下,属于神族的血液与她的身体接触,竟然开始不由分说地治疗她的魂体,所有被烈日灼伤的痕迹都开始慢慢愈合。 凤洵的眉头被疼得微蹙,他感觉到谢翾意识的坠落终于开始停止,与此同时,他大臂上被咬得鲜血淋漓的伤口开始消失,他方才虽然卸下防御,真被她伤到了,但也可以马上恢复。恢复之后,他低眸观察着软倒在他怀里的谢翾,慈悲的视线掠过她面上的每一道伤痕。 他想,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谢翾意识再次清醒,睁开眼之后便撞见凤洵低着眸的柔和视线,她眯起眼,昏迷前的记忆已经模糊,她想不起来孽镜台被人间阳光照到之后发生的事情了。她的记性一贯很差,有的时候,她不需要有太好的记忆力,才能把曾经受过的痛苦忘记。 凤洵没说自己被她咬伤的事情,他只是将桌上的热水递给她,说话的声线轻缓有力:“是病?” 这两个字仿佛触及什么禁忌,谢翾死死盯着他,沉默如寂寂深潭,如刀的视线似乎想要剖开他的头颅去窥探他的意识。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谢翾扭过头去,一言不发,她没接这杯热水。 “生前不能接触阳光,所以死后你也觉得自己应该害怕阳光,人间的光只是幻影,它却可以攻击你的意识,因为你觉得它是危险的,它会伤害你。”凤洵三言两语便道出了谢翾的秘密。 “所以,是病吗?”他倾身,又问谢翾,关切的眼神与他面上的狰狞鬼首面具形成怪异的对比。 “我怎么知道?”为了将他那执着黏着自己的视线甩开,谢翾提高了声喊道,“我死了,我是鬼,我害怕阳光不是正常的吗?” 她在嘴硬否认自己的过去,但凤洵已抬手触了触她的衣角,动作轻柔:“你忘了你穿着什么了?” “衣服啊。”谢翾自忖她已经不是那个刚被捞上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恶鬼了。 凤洵:“……”这是我的尾巴毛! 罢了,他无奈叹气:“它可以护着你不受外界侵害,就算你现在去人间走一遭,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在它的保护下伤害到你。” 谢翾不得不承认,方才自己所受到的伤害都是因为心理作用,痛苦的记忆太深刻,几乎到了能跨越时光再次击碎她魂体的地步。 她不愿意承认凤洵找到了真相,又别扭起来:“我会受伤,可能就是因为这衣裳不够好,你若怨我伤到了——有损你酆都鬼王的英明形象,我就把它脱了。” 语毕,她直接一扯缠在胸前的绸带,软软的外袍顺着肩膀滑落,凤洵视线从她的白皙肩上掠过,很快别开了脸,面上泛起绯色。 “不要如此——”他是真的有些惊到了,说出的话虽有些慌乱无奈,却还是慢条斯理。 “就要如此。”谢翾怨他将自己囚在酆都,也时常不听他的话。 她扯着自己身上碍事的衣裳,却在外袍轻软的布料上触到了一点濡湿痕迹,用手指一捻,粘腻湿润的触感传来。 谢翾嗅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血气,这是不久之前凤洵被她咬伤的时候滴落在她身上的血,她的衣裳是黑色的,殷红血液滴落几乎没有痕迹,所以凤洵也没有发现。 她呆了一下,开始认真观察这血迹究竟从何而来。 凤洵一直侧着脸没有看她,不久之后,他听到谢翾不再吵闹,安静下来——这种安静发生在她身上无比奇特。 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视线移了回来,在看到谢翾指尖沾上的一点殷红血迹之后,他罕见地慌了神,他并不想让谢翾知道他方才为了救她还被她咬伤了。 “脏。”他胡乱找了个借口,从袖间扯出一块白帕,在谢翾手指上抹了好几下。 谢翾从未想过这血是他的,她只是在动脑筋思考自己成了鬼也会流血吗?这伤是不是方才在孽镜台受的?这边凤洵靠过来,嘴里还说着“脏”,她的眼神很快就暗了下去。 是的没错,他也只是虚伪的、冠冕堂皇的“好人”。 谢翾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指擦干净了,凤洵有些紧张,正如秦广王对他的评价一样,他只是一位很年轻的小神仙,在某些事情上,他未经世事的年轻男子无异。 他拿着沾血的白帕,看了谢翾一眼,替她将外袍拉了上来。 “衣服上也有我的血,你一起丢了。”谢翾的脾气来得莫名,她现在觉得凤洵给她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难受。 “不——”凤洵只匆忙吐出了这么一个字,他本想说“这不是她的血”,但又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不,不什么?他不让自己丢衣服吗?他凭什么这么管着她? 谢翾最擅长与他对着干,她也知道凤洵不想看自己把衣服脱了——她还不知什么是伦理纲常,也不知何为男女之防,她只知道她要做凤洵不让她做的事。 于是她又扯了一下碍事的衣服,这一回,她的外袍已完全褪了下来,落在身侧,她的动作更像是某些虫类在蜕皮——对于行走在荒原的野兽来说,这些衣物才是累赘。 她确实……不以人类的思维来行事。 凤洵被她的动作惊得一愣,又怕她继续脱——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从血海里捞了这么一位什么也不知道的小恶鬼来折磨自己。 两人如此近的相处距离,让他紧张得连每一位神明生来就会的万般法术都忘了。他也不会粗暴地对待她,手足无措之下,他只能展开双臂,伸出手去,宽大的黑底暗金外袍展开,严严实实把谢翾裹在了怀里。 第一次被人这么抱着,她愣在原地。 纤密的长睫轻颤,原本愤怒狂躁的情绪瞬间被压了下来,她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被施展了什么定身法术,竟然没有再动。 她听到了他急促的心跳声,还有响在自己耳侧紧张的呼吸声。 第6章 第六刀 凤洵将谢翾抱住之后,自己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无措之下做出了这样事……这可如何是好。 而且他意外地发现被他圈在怀里的谢翾竟然不动了。 这对于谢翾来说确实是一个全新的体验,之前在她意识混乱的时候凤洵抱住她,防止她在意识的深渊里下坠,这对于她来说是禁锢,但现在他圈着她,是切切实实的拥抱。 这个拥抱比任何法术都好用。 凤洵没再动,谢翾也安静了下来,两人就如此僵持了许久。 直到凤洵的气息平复,从紧张害羞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抱着一位姑娘如此久。 “抱歉。”他很快松开了谢翾。 谢翾一脱离他的怀抱,眼神就变得冰冷,她将自己方才的紧张僵硬归咎于凤洵的法术,一定是他给自己施展了什么神仙术法,她才会一动不动。 “凤洵,你这是什么法术?”谢翾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已经忘了方才的争吵,直接问道。 凤洵正替她穿着衣裳,他听到她的疑问,指尖顿了一下——她竟然觉得这是法术,这样也……有些可爱。 他是个好人,平常也不说谎,现在起了些逗她的心思。 他坚定点头,问:“是,你要学吗?” 谢翾思忖着,她若能在凤洵这里学个一招半式,到时回人间也多了些复仇的手段。 于是她傻傻地点头。 凤洵的手指屈起,在她额上轻轻敲了一下。瞬间,他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不应该如此逗她。于是他收敛神色,面上又含着淡淡的、慈悲的微笑了,这让他看起来又像不久之前那悲悯的小神仙了——而非是拥着谢翾时那位紧张又无措的少年。 “骗你的,这不是法术,是人类用来表达善意的拥抱。”他认真对谢翾解释。 这回谢翾没信他,她当他在骗鬼,便兀自低下头思考了许久,她在回忆方才凤洵抱她的所有细节,他不告诉她,她自己难道不会学吗? 此时的凤洵已回过身,他将手里那条沾血的白帕折好,收了起来,桌上的热水已经温了,谢翾还没喝它,好在她现在看起来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在思考着自己的事情,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也未在意,他只想着等会儿还要去找秦广王一遭,让他以后要少让谢翾看些人间的东西。 这个时候谢翾已经从床榻上弹了起来,她摆出的姿态像是捕猎,她是真的打算用这法术来“攻击”凤洵。 于是,她展开双臂,直接从身后扑到了凤洵身上,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将他圈了起来。 这个拥抱对于双方来说都像是魔咒,凤洵端着茶杯的双手僵住了,他也如不久之前的谢翾一样停住了所有动作。 她很轻,就这么落在她身后,像是飞鸟栖息。 谢翾很是得意,眼见凤洵的反应,她自以为她学会的“法术”有了效果。 “凤洵,你不教我,我自己会学。”她倒是有些开心了,唇边翘起淡淡的弧度——她不知道这就是笑,只是这种情绪牵动着她的面部开始做出表情。 凤洵第一次见如此傻的灵魂,他低眸看着谢翾绕在他身前的手,轻轻叹气。 罢了,还是顺着她,越是否认她越当真,她从来就不听他的话。 “学得不错。”他挺直着脊背轻声说。 黑色的鬼首面具下已经泛起绯色,这点朦胧的淡红蔓延到耳尖,他说话的语调还是和缓沉静。 “这法术很危险,以后莫要到外边去用。”他习惯性地教谢翾道理,却忘了她从来不听他的话。 谢翾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指不安分地挠了挠他的下颌,轻柔又狡黠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凤洵,你等着吧,我要在酆都大开杀戒。”她心里是这么说的,嘴上却轻声道,“好。” 凤洵的喉头微微动了动,他竟然没有撇开谢翾乱动的手。 许久,谢翾自认为她已经禁锢凤洵足够久了,她才松开他,后者离开房间的时候,脚步有些慌乱。 —— 秦广王在府里叹了好几声气,上次他带谢翾去孽镜台,害得她险些魂体溃散,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小了说,谢翾是生死簿上没有名字的恶鬼,她魂体溃散也死不足惜;但往大了说,这人是酆都鬼王要渡化的灵魂,就这么害她险些魂飞魄散,他真是罪大恶极。 秦广王拿手掌盖在面上,摩挲了一下,凤洵没来罚他,说明此事就此揭过——毕竟,人间的那一眼是谢翾自己执意要看,怪不到秦广王头上,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当初带谢翾去孽镜台绝不是要圆她的心愿,而是出于自己自私的好奇心。 人间太大,万千生灵何其多,秦广王掌管冥界太久,时间长了,对于其中具体的某一个灵魂也不再有慈悲之心。 经过谢翾上次意外后,他倒是心血来潮去奈何桥看了看。 秦广王脱下冕服,换上普通老者都会穿的麻布衣裳,腰间挂着一壶酒,走进了酆都的大雪中。 奈何桥,忘川河水流淌,对岸是一望无际的酆都,守着冥界的铜甲将军站姿威严,手里的巨斧散发摄人寒光。 生死之间,最多离合悲欢,一日之中,秦广王看到年迈的老者送走年轻的孩子;看见立誓相守一生的情人阴阳两隔;看见执意为民请命的地方小官跋涉千里入京,却被构陷冤枉落入牢狱,最终一颗头颅合着热血滚落刑场;看到恶人得诛,万人称快……他也看到海上逆着洋流跋涉千里溯回的鱼在初生之地交尾产卵,死在春日,看到生在洞穴里的草木追逐阳光,疯长的藤蔓在接触天光的前一瞬间枯萎死去。 秦广王坐在奈何桥边唉声叹气,他不是天生的神明,在很多年以前,他似乎也这么行走在人间,喝着腰间挂着的自酿好酒。他似乎想起了自己长久居于虚空之上,不再看人间的原因了,生死最苦,对于他这样的神来说,过多的情绪会影响冥界的公平。 或许,他应该像孽镜台一样,成为一件冰冷的器物,只是机械公平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秦广王想。 第5节 他摸了摸腰间的酒壶,还想再饮酒,却发现自己捞起来的酒壶空荡荡,他已经将这陈酿喝光了。 恍惚间,他又想起之前谢翾给他送的好酒,那坛酒出自凤洵之手,当真是馥郁芬芳,令人沉醉。 没了酒,秦广王孤零零地坐在奈何桥前,年老佝偻的身子显得有些落寞。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谢翾站在酆都城外,踮起脚掂量了一下守城的铜甲将军体型。不行,这玩意太大了,不好抱,谢翾决定先放过她的第一个目标。 铜甲将军看到谢翾,怒得身体里的魂灯都亮了好几分,上次就是她将梦蛇放进他的身体里,害得他的魂灯险些破碎,没想到英明的尊主竟然把她救了上来。 他只怒目看着谢翾远去,还是守在原地坚守自己的职责。 谢翾在酆都城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秦广王,姓秦名广王的老头子。 就这个讨厌老头吧,她想。 谢翾轻轻走到秦广王身边——她在努力蹑手蹑脚不引起猎物的注意。秦广王还在兀自神伤着,抬起头看到是谢翾也没什么反应——这是凤洵要救的恶鬼,冥界之中,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管她做什么? “小恶鬼,是你啊……”秦广王叹着气絮絮叨叨问,像一位寻常的老人,“之前魂体溃散恢复了吗?下次知道人间危险就不要再去看了,尊主不会放你出去作恶的……” 谢翾听他的话听得心烦,准备直接出手,只弯了身子,坐在他身边,伸臂一揽,就把这伤心的老者抱在了自己的臂弯间。 蓦然间,她感到有些奇怪,抱着一位伤心的、脸上带着不知名水珠的老人与抱凤洵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秦广王当高高在上的冥界阎王久了,这是万年以来第一次有人会这样安慰他,要知道,以前他伤心的时候都是抱着生死簿哭的。 “小恶鬼,你——”秦广王愣了一下。 谢翾还以为自己的学到的法术不起效果,于是她强硬地把秦广王的脑袋按到了肩膀上。 “唉——”秦广王脸上叹气,又想起自己看见的人间一幕幕,此时的谢翾的拥抱足以治愈许多悲伤的情绪——你看,连一位恶鬼都来安慰你了。 悲伤的他索性扯着谢翾的袖子,用力抹了一把眼泪,心里想着自己这个时候要是有个孙女,一定也像她一般大。 第7章 第七刀 谢翾在秦广王用她袖子擦眼泪的时候使劲皱了眉头。 为什么这老头还能动?是凤洵的法术不起作用,还是秦广王太强?思来想去,谢翾只认为是秦广王的法力太高强,若是凤洵自己来,一定能让他定身。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谢翾的猜测没有错,如果这时候凤洵抱一下这老人,秦广王也会被吓得一动不动。 谢翾觉得自己现在迫切地需要变强,之前秦广王和她说过在他家的书阁里有什么功法秘籍来着,她应该去看一看。 她惯常沉默不语,将所有谋划都藏在心里,此时恰恰是这份安静让内心被悲伤搅得汹涌的秦广王感觉到莫大的安慰,他靠在谢翾肩头,许久才将脸上的泪水抹干净。 情绪恢复过来之后,他的面上又恢复了那种神性的威严表情。 “小恶鬼。”秦广王直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袍,正色道,“此事不要说出去。” ——他可不想自己被那几位同僚嘲笑。 谢翾愣了好一会儿,她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但她已经在心里把秦广王的这句话自动翻译成了——“秦广王坐在奈何桥边哭这件事一定要到外面去乱说。” 此时,酆都远处渐小的风雪里传来一道低沉的笑声,谢翾与秦广王一起抬头,循声看去。 来人身着一袭玄黑衣裳,腰间垂着枚金色令牌,古朴威严。即便他有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庞,但所有人只要这么看着他的眼睛,都会觉得此人经历过千万年的沧桑岁月。 秦广王像是从凡尘中脱胎来的稚子,世故老练却还有一颗赤诚之心,而此人却像是踏于红尘之上、冷眼俯视的旁观者——又或者是,执掌者。 “厉温,你——”秦广王“霍”地站起身来,理了理乱了的衣物,他面上的胡子不安地抖了抖,仿佛自己天大的秘密被熟人发现。 “小姑娘,秦广王大人每隔百年——或者是千年,总之,他什么时候想起去看看人间就会这样,见笑了。”当厉温面上出现微笑的时候,他身上那种冷峻威严的感觉顿时消融,如雪山倾塌。 谢翾收回有些僵硬的手臂,定睛看向这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她的视线触到他纯净无情的眼睛,意识到他现在和善的表情只是拉进与他人距离的伪装。 她知道,实际上这黑衣人并不想做出这样的表情,翘起嘴角眯起眼睛只是一种礼节性的伪装,谢翾之所以对他的眼神如此了解,是因为她感觉找到了自己的同类。 她就这么直直看着厉温,眼眸眯起如野兽,她警惕他,也想寻个机会攻击他、战胜他。 秦广王没发现身后的谢翾仿佛看见闯进领地同类一般的表情,他的小秘密被同僚发现让他很是紧张,于是他只能发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连声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厉温抬眼瞥了一眼秦广王,点了点头致意,只径直朝谢翾走去。 在他靠近的时候,谢翾感觉自己被一股极强大的力量攫住了,掐得她喘不过气。秦广王与凤洵的修为实力都不在此人之下,但他们会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以免伤害到谢翾,但厉温没有,他一来便无所顾忌地展示了自己的强大。 似乎是——他要用这股力量强硬地压下谢翾,让她臣服,让她俯首,让她跪地求饶——一如过去千万年来入他所执掌的寒冰地狱那些罪魂。 瞬间,谢翾感觉自己如坠冰窟,她的腰背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好像有一块如山强大的令牌朝她压了下来,她的双臂撑在身侧,拼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跌跪在地上。 “厉温!”秦广王发现端倪,沉声阻止道,厉温抬起手掌,朝他的方向,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噤声。 “孽镜台上,她被审判无罪,就算她是恶鬼,现在也不到是你履行职责的时候。”性子一向软和的秦广王此时也变得强硬起来,他不能白白看着谢翾被这位性情冷漠的楚江王带回十八层地狱去。 “给一个小小灵魂施加刑罚,还轮不到我亲自出手。”楚江王气定神闲地揉了揉手腕,“尊主说她很想学些鬼修的法术,委托我们来教教她。”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胆敢要成为我们的弟子——”楚江王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已冷硬如冰。 此时的谢翾已跌入一个仿佛地狱的幻境中——不,它就是真正的地狱,霎时间,刺骨冰冷蔓上脚踝,这股寒意窜遍四肢百骸,似要将她的灵魂冻住,但她始终能保持一线灵识,只艰难地抬起自己的指尖,往前挪去。 她并未追究对方为何突然要下此杀手,在她的认知里,这才是正常的世界,如凤洵、秦广王那样的存在才像是虚假的。 在这片寒狱中,她努力往前奔去,她经历过比这还要更可怕千百倍的刑罚,所以此时她竟然挣扎着从这一层地狱中脱离,又跌入一片刀锋组成的森林中。她之前所居住的酆都只是狭义上的冥界鬼城,实际上,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冥府地界之下,还藏着更恐怖险恶的——审判万千灵魂的十八层地狱。 无数利刃刺入魂体,这直击灵魂的伤害足以让许多生前罪大恶极的灵魂跪地哀嚎,然而谢翾紧咬牙关,她明白自己不能在此处失去意识,她努力低下头去,认真研究刺入身体的刀锋构造,而后以损失最小的方式让自己从利刃之下脱身,身后的金属利刃险些将她的魂体撕碎,但又硬生生保持了一丝完好,让她能够站直自己的身子。 这就是冥界的地狱吗?谢翾抬眸,遥遥望向天际,在脱离这处小地狱之后,她的魂体又跌入一片烈阳之下,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阳光,却又比人间最炎热的沙炎还要灼烫千百倍,谢翾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开始被晒得皱缩起来,她的呼吸正在被高温剥夺。她沉沦在痛苦之中,恍惚间,又有快意涌心头——原来红尘里的人死了,可能会到这地狱里走一遭,她如果杀了他们,到时候,他们也会尝到这般苦痛! 所以,不够,还不够,她要品尝更多的痛苦,贪婪的情绪占据感官,她在烈阳下大口呼吸着灼热的空气。 楚江王双手拢着袖子,冷眼看着谢翾在地狱里沉沦,他惊讶于她到现在都能保持意识——不久之前,酆都的传闻说这恶鬼脆弱不堪,被人间的太阳一照就要融化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在谢翾内心升起快意的时候,他也感知到了她的情绪,霎时间,楚江王的瞳孔骤缩。 秦广王虽看不见,但他能想象到都发生了什么,他忧心忡忡道:“尊主让你把她丢进去了吗?” “哦,尊主让我好生待她。”楚江王笑眯眯说道。 “天杀的,那你怎么敢。”秦广王跳起来捶了好几下楚江王的肩膀,力道很大。 “我原也想好生待她的,就像一位人间的和蔼老师。”楚江王面上露出与谢翾初见时的微笑,此时的他显得格外和蔼可亲,“但她——似乎就想看看真实的我。” “她要看,就让她看看,放心吧,这小丫头不会告诉尊主这件事的。”楚江王语气笃定——他一开始确实没打算真将谢翾收为弟子,到时候履行凤洵的吩咐,随便教她些皮毛就好了。 但在看到谢翾之后,他心底的兴奋骤然升起,她是——与他们很像的生物。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翾赤着足从被火烧得通红的铜柱上走过,在尽头她见到了一只睁开的巨大眼眸,微弱的坚韧意识支撑着她走到这里,但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她猛然间晕了过去。 楚江王单手拎着被折磨得汗水浸透全身的她,走回了酆都。 “下个月初八,来寒冰地狱。”他冰冷的声音响在谢翾的意识里,这意味着她通过了这位十殿阎王之一的考验。 ——不是为了应付上级的任务,而是他真的打算将她收作弟子。 与此同时,谢翾被他丢进了守城的铜甲将军怀里,铜甲将军猛然间接到这条小小“毒蛇”,感觉自己被塞了一块烫手山芋。 “大人!这……她不是我弄昏迷的啊,尊主在上,我什么都没做啊!”铜甲将军无奈喊道。 即便并不喜欢谢翾,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谢翾抱到一侧,安静地守着她醒来。 谢翾睁开眼的时候,只感觉已经凉透的冰冷汗水贴着自己的身体,远处,有一道底色为黑却闪烁着七彩色泽的光影闪过。 是凤洵要回来了,她远远地便能将他认出。 如楚江王所预测的一样,谢翾迅速抖了抖自己的衣裳,再舔了一下苍白干涩的嘴唇,她力求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受过什么地狱的折磨。 第8章 第八刀 “如何?”凤洵落在谢翾身前的时候,便这么问了一句。 谢翾眉头微蹙,思考着他说的是哪个如何,那边凤洵已收了剑沉声道:“我请寒冰地狱的楚江王过去教你些法术。” “楚江王?”谢翾还未回过神来,楚江王是谁? “厉温,我方才感应到他来酆都了,你应当已经见过他了。”凤洵侧过身去,他的视线落在谢翾身上,看到了她苍白的唇与被汗水浸透的衣襟。 谢翾愣了一下,心道果然是凤洵让那厉温过来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他以为这样自己就会乖乖听话吗? 她抿唇不言,并未对凤洵说出真相,只将所有责任都归到他身上。 “见过了。”谢翾转过身去,她径直从酆都的高高城墙上走了下去。 “衣裳怎么如此湿?”凤洵察觉了一些端倪,问,“是楚江王他让你感觉很紧张吗?” “不是。”谢翾否认,并且很快拉了个背锅的,顺带把秦广王的糗事宣扬出去,“是秦广王哭了。” “我听说过这件事,听说秦广王每隔一段时间就忍不住去看人间然后暗自神伤。”凤洵追上了谢翾的步子,整个酆都也只有谢翾会用这样爱答不理的态度对他,偏偏他还喜欢陪在她身边。 归根结底,他看起来似乎也只是一位不到二十的少年,他倒更愿意旁人以同龄人的姿态与他相处。 “他拿我的衣服抹眼泪。”谢翾气鼓鼓,“凤洵,你教我的法术没用。” 凤洵忘了上次谢翾将他的拥抱误认为法术了,他的语气略带疑惑:“我没教你法术。” 不是他不想亲自教谢翾法术,而是他所掌握的术法要以神躯为基础,大多属性光明纯正,对妖邪鬼体克制作用极强,谢翾是恶鬼,修行他的法术无异于引火自焚。 “我偷学的。”谢翾得意。 她的步子顿了下来,回身用一种偷袭的姿态飞速扑进了凤洵的怀里,她的速度很快,凤洵躲闪不及——又或者,他并不想躲开。 走到一半的城门旁,酆都黑沉沉的城墙砖上映着他们相贴的身影,谢翾扑上去的时候感觉到了凤洵促然加快的心跳声。 凤洵果然是愣住没动了,谢翾却疑惑起来,所以……为什么只对他有用? “为什么……只有你?”她喃喃自语,抬起头来仔细观察凤洵,即便用鬼首面具挡着,依旧能看得出他有一张俊朗得超脱凡俗的脸,他能以自己的皮相吸引世界上大部分人,但不包括谢翾。 在谢翾眼里,他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再加上一张面具,仅此而已。 她冷漠得有些冰冷的眼睛里盛着直白的疑惑,这般纯粹的情绪表达让凤洵再次害羞起来,你看,她明明什么也没想,自己却乱了心神。 凤洵想,她看起来这样傻,却有些可爱。 他一手执剑,一手微微抬起些许,指尖触了一下谢翾的发尾。 “谢翾,我说的话你是一个字也不听,这拥抱不是法术。”凤洵竟然没有推开她,只是挺直着脊背认真回答。 谢翾没信,自己方才就是偷袭得手了,他没动,这怎么不能算是神奇的法术? 她更加紧地抱住他,像是紧紧咬住自己的猎物,抬起头去,死死盯着凤洵追根问底:“凤洵,这不是法术的话,为什么你突然不动了?” 第6节 凤洵的薄唇紧抿着,他侧过头去,喉头动了动,在他动作的时候,墨发遮挡着的耳尖也露了出来,泛着明显的绯色。 谢翾见他如此,又追着问:“凤洵,你说啊。” 凤洵没好意思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她抱一下自己就这般紧张——或许是除了她之外,他从小到大几乎没与其他异性接触过? “不知。”他僵直着身子说。 谢翾猜这可能是他这个种族的命门:“如此说来,你这是被我抓到把柄了?” 凤洵想着就这么胡乱承认也不会如何,便点了点头。 谢翾马上把他松开,她很快学会用凤洵的把柄来威胁他了:“那好,你给我些银钱,我明日要吃酆都城里的素菜面。” 凤洵没想到这姑娘抓住了自己天大的把柄竟然只是提出了这个要求,他点了点头道:“我领你去吃,你没有阳间烧过来的银钱吗?” 谢翾的细眉挑了挑,她问:“什么是阳间的烧过来的银钱?” 凤洵这才想起,酆都的大雪从未落到她身上,她形单影只来到冥界,无人思念她。 “阳间的生者思念亡者,便烧些纸钱,那些飞灰落到冥界,也会将他们捎来的银钱等物带到冥界来。”他一边解释着,一边走上了回府的路。 谢翾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她心念一动,又猛然跳上了他的脊背,她又开始偷袭他。 “明日请你吃了素菜面,就不要这样做了。”凤洵提醒她,却还是下意识地将她背了起来。 谢翾没想到自己偷袭不成,还被他控制住了行动,她只能趴在他的背上气急败坏。 “阳间不会有人给我烧东西!”她大声说,“我把她‘吃’了,占据她的身体没多久就死了,可能还有那么一两个人记得她,但不会有人记得我。” 凤洵知道她的身份,在她自己道出的时候,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愣了一下。 谢翾得意问道:“你怕我?凤洵……酆都鬼王,你不是一开始就说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吗?” “你是她的心魔,是她藏在黑暗里的第二个人格,谢翾。”凤洵顿了顿说道,心魔自然不是人,所以她才懵懂无知,像是初生的孩童。 谢翾趴在他背上冷笑,吐出的字冰冷嘲讽:“她懦弱爱哭,如果不是我,她会死得比我更早。” “是。”凤洵耐心地附和她。 “你怎么不怕我?”谢翾抓着他的耳朵问。 凤洵又抬眸轻轻地笑,他为什么要怕一个小小的恶鬼,何况……她看起来有些可爱。 下一刻,谢翾打破他的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她想一出是一处,低头便咬上了他的肩膀。 这样倒也不疼,只是凤洵担心她又拿这招去对付其他人。 他侧过头去,单手架着她,另一只手朝后伸去抬起了她的下巴。 凤洵正色道:“等楚江王教你正统的鬼修法术,我就不许你如此了。” 他这么一说,谢翾才想起来就是凤洵找来的厉温,她眸里恨意一闪,便死死把他手指咬住。 “谢翾,松嘴。”凤洵很有耐心地对她缓声说道。 “呜呜——”谢翾表示反对,她在思考凤洵为什么如此皮糙肉厚,她竟然一点咬不破他的血肉。 凤洵只能一点一点地将手指从她的嘴巴里抽出来,她的舌尖还不依不饶地缠绕着他的指关节,细细密密的痒意从指尖开始流窜至心底。 他这才发现他们现在的所做的事情有多暧昧,热气涌上面颊,连冰冷的鬼首面具都盖不住他绯红的面颊了。 “谢翾!”他急了,手上使了点劲,才将她从自己身上拉了下来。 “以后不许——”他道。 谢翾倒没觉得有什么,她拿袖子抹了抹嘴巴想,以后要多多如此。 她眼珠子一转,凤洵就知道她在打什么坏主意——她总是与他反着来,但他又说不出以后欢迎她多做此事这样的话。 于是,他只能转过身去,按着挂在自己腰间的剑快步往前走。 谢翾还想再折磨他一下,她把这当成一种狩猎游戏,但在她靠近他的时候,她被他身上一股无形的气流弹开了。 这一回,她沉默着往后退了许多,在凤洵有意防备她的时候,她又该如何找到他的破绽呢? 谢翾一旦陷入思考就变得异常安静,此时天上雪渐落了下来,正要入夜。 凤洵听见谢翾久久没有再动,便在府邸的小院里回头朝她看去,只见谢翾孤零零地站在一侧,底下的眸子显得有些落寞孤独。 即便明知谢翾这个恶鬼并不会因为他的拒绝疏远而感到悲伤,凤洵还是顿住了身形。 “过来。”他看着她,轻声唤了句。 第9章 第九刀 夜色的黑暗里,谢翾因凤洵的呼唤抬起头来,她盯着他看了片刻,果然贯彻了自己要和他对着干的原则,身形一转,缩进了黑暗里去。 凤洵单手按在悬于腰间的剑鞘上,他看着谢翾消失在眼前,心道,果然是她。 夜里的酆都一直在落雪,不知是不是酆都鬼修的错觉,他们觉得今日的雪有些大了,那些从凡间飞到冥界的飞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灼烫之意,就像是焚烧这些冥物的火焰极为灼热。 与此同时,谢翾的床边凭空多出了许多凡间才有的东西,女子的衣裳珠钗,人间的装饰器物,还有谢翾所需要的银钱,由于凡间的亲人烧来的纸钱往往面额过大,所以酆都的物价很高,但这一回烧给谢翾的银钱是真正的、可以流通的金属货币,看得出来烧钱的人花了大功夫才将那些银子烧成了飞灰——寻常的凡间火都做不到这般地步。 在人间里,凤洵将要送给谢翾的东西都堆在了一起,在他的面前燃烧着足以焚毁世间的纯粹之火,这般大费周章,只是他想要给谢翾送一些礼物。凤洵想,这样谢翾就知道凡间还有人念着她了。 谢翾是被身边的金银硌醒的,她一翻身便感觉有什么硬质的东西被抛到了自己的床上,她警觉睁开眼,只看到床上一大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金银,其间夹杂着一些有趣的人间器物,有女子用的香囊锦盒,还有逗小孩子玩的风筝泥人。 凤洵是什么都给她买了,他不知道谢翾喜欢什么,便一股脑买了些自己感兴趣的人间物品。 谢翾知道,这是有人在人间给自己烧了东西,她不信有人会送她东西。 于是,她只当这是突如其来的危险,很快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然而在见到床上那些物品统一颜色的时候,她愣了一下。 凤洵念着她不喜欢白色,所以给她买的东西全都避开了她不喜欢的颜色,以深色系为主,而且他买的衣裳样式也十分单一——分明就是他自己只认得那些款式,便也只买了那些,还有一些莫名其妙堆在里边的拨浪鼓一定也是他自己感兴趣才买的。 谢翾看了一眼,便察觉出这是凤洵的手笔,她猛然间意识到冥界与人间的界限似乎并不遥远,比如凤洵就能随意穿梭人间。 她将地上滚落的拨浪鼓捡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她没有玩过这玩具,在“咚咚”声音响起的时候,她被它吓了一跳。 在不久之前的凡间里,凤洵也曾拿着这小玩具研究,在拨浪鼓响起声音的时候,他的俊眉也略带讶异地挑了挑,他幼时也没有玩过这样的小东西。 谢翾盘腿坐在床上,开始研究起这些有趣的小玩意,她对金钱没有概念,所以那些银钱都被她拨到一边去。 她在床边拨弄了很久的竹蜻蜓,最终这小玩意从她手上弹了出去,旋转着竹编的叶子,往窗外飞去。 谢翾来了兴趣,她追着竹蜻蜓扑到窗边,竹蜻蜓飞到窗外便没了动力,直直往下落,砸到了一个人的脑袋上。 凤洵的鬼首面具被砸歪了,露出些光洁的额头与俊逸的眉,他戴面具果然只是为了遮挡面容,而不是因为他丑得无法示人。 谢翾趴在窗边,安静看着他,她觉得自己对凤洵送的东西感兴趣会显得有些丢脸,她打算悄无声息地往后缩,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 但凤洵已经先一步将鬼首面具扶正了,他捡起地上的竹蜻蜓朝上看去,正与谢翾冷冷的视线撞上。 温柔慈悲的浅浅笑意荡漾在唇边,凤洵问:“喜欢吗?” 谢翾的眉头蹙着问他:“凤洵,喜欢是什么?” “就是……”凤洵组织着措辞,最终,他平静说道,“就是你想要这件东西,或者……这个人留在你身边。” 他抬起的眼眸闪烁着某种像烈火滚滚燃烧的东西,谢翾移开了视线。 “不喜欢。”她说着,将脑袋缩回了房间里。 她也曾听过有人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那是属于完整正常人类的东西,她怎么会有? 谢翾将床上与房间里散落的东西都整理好了,虽然她被凤洵捞起来的时候蓬头垢面,连一件完整的衣裳都没有,但她自己生活的时候,会将身边所有东西都整理好,严谨到有些病态的地步。 有的时候,她只是机械性地在做一些事情,驱使她行动的并不是情感。 次日,她没叫上凤洵,自己去吃了酆都城里的素面。这种清淡的食物在冥界并不吃香,鬼体的感官很淡,他们往往需要丰盛的食物才能让自己觉得在进食。会来吃素面的,很多都是虔诚的、不沾荤腥的信徒,他们到死了还遵守生前的习惯。 所以,与谢翾一起走进面馆的鬼魂都是慈眉善目的信佛之鬼,他们周身散发着柔和宁静的光,混在其中的谢翾也没那么令人生畏了。 她坐在面馆的角落,安静地吃着没有味道的青菜面,这是她生前唯一有记忆的食物,那个时候她应当还小,四五岁的样子,每天吃着这样的食物,生得很是孱弱…… 不对——不对!她分明是后来才有的灵智,在此之前都是那个懦弱的本体在占据着生前的意识,她……为什么会有那时候的记忆? 她是她吗?她不可能是她,她不是那样懦弱胆小、只会逃避的废物! 但是她为什么会有她的记忆? 矛盾的问题不断交错着在谢翾的脑海里升起,占据了她所有思绪,嘴里的青菜面再也咽不下去,她侧过头呕了好几下,只觉得头痛欲裂。 在这样混乱意识的影响下,她的魂体再次出现溃散的迹象,好在这时周围前来享用斋饭的僧鬼都围了上来。 他们慈悲善良,见到谢翾状态不好,也想着上前帮忙。 所以,在谢翾缓过神抬头的时候,她便看到了许多双关切的眼睛——能在酆都里留下的鬼修皆是身无业果之魂,若是恶魂,也早被丢到地狱里了。 “姑娘。”一位僧人想要上前去将谢翾扶起,后者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准备摆出攻击的姿态。 但是,谢翾闭目,压抑了许久的躁动之意,她强行压下了这股对他人的排斥感,任由对方将自己扶了起来。 她侧过头,接过旁人递来的水,浅浅抿了一口。 谢翾想,她只是不想——不想凤洵觉得她危险,从而加大对她的限制,所以她现在要努力表现地更像一位正常的……鬼,又或者说是人? 在那日察觉凤洵可以自由进入人间之后,谢翾便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回到人间去,凤洵教了她这么久属于人类的规则常识,她也开始学会了伪装。 就这么掩饰一下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比厉温所创造的地狱幻境,又或者是人间里的某些东西和善上千百倍。 于是,谢翾捧着手里的杯子,对身边的僧鬼轻声道了句:“谢谢。” 僧鬼对她点了点头,确认她并无大碍后,便安静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谢翾猛然间觉得这酆都虚幻得有些不真实,她看过凡间的书籍记载冥界的地狱,险恶阴冷,在她眼里,所谓人间似乎也是如此,倒是这酆都却如世外桃源,美好得如同幻景。 这些自然是凤洵来到冥界之后才有的改变,曾经的冥界也是妖鬼横行,魔物占据四方为王,与人间所想的阴间地狱别无二致。 当然,谢翾自然不知道这些细节,她只觉得陪在自己身边的凤洵有种善良的愚蠢。 于是,在某个凤洵教他熟读书籍的晚上,她偷偷在纸上胡乱写了几个字。 “凤洵——傻子。”她如此评价他。 第10章 第十刀 谢翾偷偷写下的字在凤洵收拾书籍的时候发现了。 第7节 他低头看着摊开的书页,看着纸面上那已经有些清秀的字迹,傻子凤洵,第一次有旁人这样评价他。 凤洵摇头微微笑着,将书合上,放到了自己怀里。 下个月初八,谢翾去赴楚江王的约,秦广王忧心忡忡地送她出了酆都。 “此事你们都不愿意和尊主说,但厉温那小子可没尊主那么良善,下手也没轻没重,你……”秦广王挠了挠头说,“你若是死在他那里,我要怎么和尊主交代?” “我已经死了。”谢翾冷着脸道出这一事实,她也知道鬼魂也会死去成为魙,再往后魂体会渐渐消散,到那时候便是真正的消失。 “人间万般刑罚,也不比地狱来得更温柔。”谢翾抬眸静静注视着这位老人,语气嘲讽,“秦广王,当神仙太久了,连人间什么样都不知道了吗?” “对于我们这样的存在,越是远离人间,对那片土地上的凡人来说才是慈悲。”秦广王回过神来,笑着对谢翾说。 酆都城外,谢翾爬上冥兽的脊背,她伏低身子,踏入冥界的无边浓雾里。 秦广王身后,凤洵缓步走了上来,他看了一眼谢翾离开的方向,并未言语,这样安静的模样把秦广王吓了一跳。 “尊主……”他有些心虚地唤了一声。 “楚江王是何人,我还不知道?”凤洵眼见着他额上冒出的冷汗,沉声说道,“她既不愿与我说,我出这个头做什么?” “她愿意如此,就如此。”凤洵的声音变得很轻。 “我的小尊主啊,您要宠着她到什么时候?”秦广王有些无奈,与凤洵救回来的其他魂体不同,这个谢翾确实是有些不识好歹了。凤洵三言两语就说要带她去上界,这是多少小神梦寐以求的福分。 为什么就只是谢翾呢,这个世界上的可怜人那么多——当然,她确实是最倒霉的那一个,但她看起来也并不是良善之辈。 “我希望她能变得好一些。”最终,凤洵吐出这么一句令自己也困惑的话,“又或者说,我有些佩服她能活到现在。” “像是可悲的奇迹。”此时,他已经从那个少年的身份中抽离出来,而更像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了。 —— 寒冰地狱,连冥兽也哆嗦着脑袋不敢靠近,谢翾从它身上下来,拍了一下它的脊背,这黑沉沉的巨兽便逃进了迷雾深处。 在她身边来往着无数没有意识的混沌灵魂,它们浑浑噩噩,与草木的灵魂无异,偏偏还保持着人形,诡异至极。 谢翾又低头看了看,在自己的脚底也漂浮着无数没有具体形状的游魂,它们抓着自己的脚踝,像要往上攀爬,逃出这片寒冰地狱,又像是想要把她也扯进这绝境中。 在她的脚下,一片没有边际的素白冰面蔓延开,冰面之下,是正在受刑的亡魂,它们挣扎咆哮,却无法逃出这命定的审判。 谢翾脑海里升起这样的念头——如果他们死了也会来这里吗?这样的刑罚是否太轻了些?不够,远远不够!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她的身后已覆上一道高大的阴影,厉温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后。 “怎么,守着你的小尊主没有一起来?”厉温语带嘲讽,似乎是为了嘲笑谢翾全靠凤洵的庇护才活到现在。 若不是孽镜台那边传来的讯息告诉他,这恶鬼身无罪果,他定要将这般异端的存在狠狠踩进寒冰地狱里,将她的魂体削弱到没有意识的状态再丢进忘川河的极境血海里! 在自己的地界上,厉温心底涌起疯狂的念头,然而谢翾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冰天雪地里,寒冷刺骨,谢翾冷静的声音传来:“楚江王,还不够。” “不够残忍,不够绝望,不够震慑人心——”谢翾吐出的字眼仿佛淬毒的针,“这样的地狱,还不够惩罚那些人。” 厉温笑了:“小恶鬼,别以为我没见过你在那幻境里挣扎的样子。” “那是我还没开始修炼,魂体太弱。”谢翾此时已经通晓世间大多数常识,“人类还是太善良,穷尽自己所有的想象力,也只想出这样的刑罚。” 酆都对鬼魂的审判是与六道轮回一起运作的,所谓地狱刑罚只是一种形式,这样的酷刑是用来削弱罪魂的能量。人类死去产生的魂魄能量最强,他们犯下的罪业也最多,孽镜台审判之后让罪魂到十八层地狱走一遭,将他们的魂体能量削弱到入畜生道、草木道的地步,在这个削弱魂体能量的过程里,罪魂散逸出的纯粹精神能量会成为弥漫整个酆都的迷雾鬼气,福泽深厚的非人魂体便留在酆都吸收这些能量,期待着来生转世为人。 这就是六道轮回与酆都的基础运转规则,在漫长到无尽的年岁里保持着亘久的平衡,地狱里的刑罚手段看似冷酷,实际还是为了维护此界公平,若是恶人始终不得惩罚,这世界不就乱了套?遭受不公对待的那些群体迟早会将人间、酆都——甚至是上界掀翻。 听闻谢翾此语,厉温倒是来了兴趣,他微笑着问:“小恶鬼,你有何高见?” 谢翾抬头直视着他冰冷邪异的眼睛,伸出一指,竟然敞开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邀请厉温进入。 厉温对夺取一只小恶鬼的魂灵不感兴趣,他仿佛一位礼貌的访客去探寻谢翾的精神世界,在触及她心底掩藏那些画面的一刹那,即便是性情最冷酷的十殿阎王都被惊得险些跌出她的精神世界。 那是难以用人类语言来描述的光景,在光怪陆离的幻境里每一瞬间都在接触绝望,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精神世界的污染,血影刀光与断肢横陈交织在一处只是最直观的视觉展现,眼里接触的每一刹那都在上演世间最可怕的悲剧,足以让多愁善感的秦广王悲痛得神体破碎。 厉温只接触了谢翾精神世界短短一瞬,他很快撤了出来,就连他也无法接受这画面的折磨——更何况是去亲身经历,它确实超出了人类的幻想边界。 “你——”猛然间,他掐住谢翾的脖颈,瞬间窒息感缠绕住她的每一寸神经。 厉温惊觉这样的折磨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多可怕的事,但因为对方才那画面的恐惧,他还是死死弯了手指。 谢翾果然对这样的痛楚没什么反应,她以一种要将自己脖颈折断力道侧过头,想要咬住厉温的手背去反抗,这是她唯一学会的、最原始的攻击手段。 厉温收住惊惧的心神,松开钳制谢翾的手,嘲讽之语吐出:“这样低劣的攻击手段,你能偷袭到谁?” 谢翾:“……”凤洵? 她没言语,只是默默站起身来,挺直着脊背看厉温。 厉温瞥了她一眼,此时,他终于显出些许属于神明的慈悲来:“小恶鬼,这样的刑罚——即便只是看到这画面一刹那,对罪魂来说也太残忍。” “他们生前,有邪恶者屠城,将尸体烹食,也有叛家叛国之人……但他们,罪不至此。”厉温说。 谢翾注视着厉温,眨了眨眼,这让这位高高在上的楚江王猛然想起孽镜台对她的审判,孽镜台不可能出错。 “你……”厉温的语气骤然间软了下来。 谢翾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只是真诚建议你在地狱里设置这样的刑罚,不然等以后我将我的仇人送进来——你这地狱,难消我恨。” “人间的事会有人去管,至于你……以后就乖乖跟着尊主去上界吧。”厉温忽地笑出声,似乎在嘲笑谢翾此生不得报仇。 谢翾仰着头,面上皆是坚定之意,她从未答应凤洵与他一道去上界。 她还没学会掩藏情绪,眸子里不甘、仇恨、怨毒昭然若揭,楚江王伸出手去,掐住她的下巴,食指抬起,强行将她的嘴角往上拨了几分, “笑。”他冷声说。 谢翾知道“笑容”是表达快乐的一种表情,她从未感觉到快乐,所以她不能笑。 “你觉得你不开心所以不笑?”厉温凑近她,低声问道,语气仿佛蛊惑人心的魔鬼,“姑娘,你太诚实了。” “诚实是很美好的品格,你也想要拥有吗?”他笑了起来,笑容慈祥如神庙里无数人朝拜的神明。 在这一瞬间,谢翾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想,人类果然是狡猾的,他们大多数人连诚实都不会。 她扯起嘴角,对厉温露出一个蹩脚的笑容,厉温松开手去,冷冷注视着他:“凤洵要你当我的弟子,以后你就跟着我。” “你想去人间就要靠自己的努力骗过他。”厉温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酆都从不过问人间事,不然我也想看看你的仇人是什么模样。” 与秦广王不同,他从不看人间,秦广王看着人间事只会悲伤,但更高层的神格让他能够克制自己想要去阻止人间生离死别的欲望。 但楚江王没有克制自己欲望的高尚神格,换种角度说,他比秦广王更容易被人间事触动。 最冷心最无情的十殿阎王,究竟是厉温还是秦广王?谢翾脑海里升起这样的念头,也是,若不是对人间弱势生灵心怀庇护之意,楚江王也不会创造这寒冰地狱了。 “魂体修炼之法,我只说一次。”楚江王开始传授谢翾鬼修之术。 她遵循他的教导,盘腿坐在寒冰之上,开始努力吸收身边的鬼气,与此同时,在他们的身边还有无数罪魂涌入,他们还未接受地狱的刑法,这些人间极恶之人还在朝天抗议,试图辩驳逃脱自己的罪行。 人间的丑态赤|裸展现在谢翾面前,这样混乱的干扰一直在打断她的修炼,每一次她都要强行压下心神的躁动继续吸收鬼气,这也是厉温的目的,这样谢翾在增强魂体的同时也能增加自己的神识强度。 他对谢翾所经历的可怕画面有些感兴趣,但最后他还是止住了无谓的好奇心,万物运行,皆有定数,他们这些主管酆都的神明,还是不要过多窥探为妙。 第11章 第十一刀 谢翾在冰面之上修炼了不知多久,她是被身边湿漉漉、热乎乎的东西拱醒的。 她睁眼,下意识想要扑过去攻击前来骚扰自己的东西,但在修炼之前厉温的嘲讽还响在耳边。 “如此低劣的攻击手段,你能偷袭到谁?” 低劣蹩脚,愚蠢可笑,这就是不久之前的自己,也就凤洵那个傻子会上当了。 谢翾止住了身形,一双手悬在身侧冥兽的头顶上,这大家伙跑到这里来已经很害怕了,现在谢翾还想要攻击它,这让它吓得伏低了身子,四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谢翾发现方才将自己拱醒的就是这只冥兽,它奉了凤洵的命令来提醒她现在是时候该回酆都了,寒冰地狱怨气太重,对谢翾的修炼不利。 “烦。”谢翾抱着冥兽毛茸茸的脖颈,爬上了他的背,她拍了拍它的脑袋。 冥兽转了转脑袋,竟然侧过头舔了一下谢翾的掌心,它是凤洵的坐骑,或许是受了它主人的影响,对谢翾也十分有好感。 谢翾翻过手掌,将冥兽的口水全部擦在它的毛上,她抱住了它。 冥兽载着她,越过恶魂无数寒冰地狱,走入冥界无边无际的浓雾之中。 在扑面而来的湿冷气息里,谢翾努力扯起了嘴角,她恍然想去厉温的话,她的诚实是美好的品格。 ——她不需要这样的东西,伪装成一个善良礼貌的人,可以让她更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笑着的感觉让她感到不适,所以谢翾在勾起嘴角的时候又使劲皱了皱眉,这让她看起来表情扭曲。 谢翾尝试着舒展自己的眉头,在她的眼前是一片看不清的浓雾,许久,在穿过这片浓雾之后她面上的笑容总算不再奇怪了。 她生得好看,若是笑一笑,能让她的荣光艳色放大好几分,当然在不久之前,她的种种表情与举动会让大多数人类觉得她并不是同类,更遑论生出爱慕之意。 远处,隐隐出现一道鬼影,谢翾没有驭使冥兽避开迎面而来的魂体,能接近寒冰地狱的鬼魂皆是罪大恶极之辈,被冥兽迎面撞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前方的鬼影身着淡粉色轻纱凄凄惶惶奔跑着,她的腰间挂着的一枚银色令牌在暗夜里散发着耀眼的光,谢翾的视线触到这枚令牌,瞳孔骤缩,飞速抓住了冥兽的身子,示意停下来。 每一刹那来往酆都的灵魂何其多,谢翾从未想过自己有这般运气能遇见皇族的人。 她记得,她亲眼看过那位谢家小姐在接到皇家婚约的时候收到了一模一样的凤形令牌,这或许就是……皇族的标志。 强自压下想要将眼前魂体撕裂的冲动,谢翾从停着的冥兽身上跳了下来,眼里仇恨的光被瞬间压下,她侧着的面庞上演着无数种扭曲怨毒的表情,最后它们一齐化作甜蜜的微笑。 这般压抑天性就像是给全身上了枷锁,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痛苦,但谢翾的脚还是点在雪地上,朝那姑娘一步步走了过去。 楚逢雪已被迎面冲来的黑色巨兽吓得瑟瑟发抖,她不知自己为何来到这般漆黑幽暗的地方,擦肩而过的都是没有实体的幽魂,她没有方向,只能不断往外奔跑,期望着能遇到一个活人,没成想,她遇到了一只面目狰狞的巨兽。 谢翾伏在冥兽身上,身形小小,她没发现,只被冥兽吓得发出尖叫,卧倒在地上捂着眼睛不敢看。 但冥兽被谢翾叫着停了下来,它呼哧呼哧喘着热气,这气息喷洒在楚逢雪身上,更将她吓得瑟瑟发抖。 就在楚逢雪惊恐之时,谢翾已朝她伸出了手,她苍白的手形状优美,指甲也被修剪得极好看——这是不久之前凤洵抓着她剪的,她挠了他好几下。 她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小姑娘,你没事吧?” 楚逢雪听到人声,感动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她撤开捂着眼睛的手,朝谢翾扑了过来。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我我我就是睡了一觉,醒过来怎么到了这里?你是谁?”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来。 在寒冰地狱的时候,厉温已经将冥界鬼魂的许多知识讲给谢翾听了,在楚逢雪扑上来的时候,她已发现这皇族的姑娘并不是真正的鬼魂,她身上阳气还足,竟然是生魂,应当是她在人间遭遇了重创造成昏迷,由于身体遭受了太大的伤害导致魂魄与身体分离,阴错阳之下才来到冥界。 冥界也遇到过不少这种情况,会有专门的鬼差负责将这些迷失的生魂渡回人间,那些鬼差会在冥界巡逻寻找失落的魂魄。 谢翾抬眸,看到远处有黑白身影出现,细眉一挑,已决定将这皇族姑娘的生魂先藏起来。 第8节 “嘘——”她摆出一副和善模样,一根纤指按在楚逢雪的唇上,“他们很危险,你躲在冥兽背后。” 她的模样好看,说话柔声细语,态度也和善,楚逢雪呆呆点头,只将谢翾当成了好人,听着她的话躲进了冥兽身后,靠了过来她才发觉这冥兽有多暖和,这让她对谢翾的信任多了好几分。 前方,鬼差已穿过浓雾来到谢翾身前,他们不认得谢翾,却认得凤洵的那匹冥兽。 “姑娘,你可曾见到有鬼影过去了?”走在前方的鬼差对谢翾报出自己所属的阎罗殿,她现在是鬼修,身上的气息凝实强大,地位在普通鬼差之上。 “没有,酆都雾大,你们看错了。”谢翾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身边冥兽的毛,特意将鬼差的视线往这里引,她知道鬼差发现不了楚逢雪,她只是想恶意地吓一吓这姑娘。 没想到鬼差并不敢正眼看冥兽,只行了一礼便离开了,他们也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待鬼差走远,谢翾将躲在冥兽身后的楚逢雪拉了起来。 “谢谢……”楚逢雪吓得眼泪都落下来了,只拉着谢翾的手不断感谢。 “这里是酆都,你一个生魂是怎么过来的?”谢翾将她拉到冥兽背上,让她环着自己的腰,朝前走去,一边问道。 她需要了解一下人间的情况。 “我我我不知道——”楚逢雪抱紧了谢翾,周围的幻境太阴暗,只有眼前这个看起来面目和善的姑娘能给她安全感,“我……我在宫里的迎春宴上喝了点酒,感觉晕乎乎的,让侍女扶着我回去歇着,等醒过来之后就在这里了。” 谢翾低眸一看,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腕上垂着珍贵的饰品,想来这姑娘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两人正交谈间已来到酆都城外,谢翾还打算拘着她再了解一些人间的细节,她抖开自己挡风的大氅,盖在了楚逢雪的身上,将她身上的阳气全部遮盖,冥兽身形高大,她们两人躲在上边并不引人注意。 入城之时,铜甲将军将巨斧横了下来,身体里的魂灯灼灼燃烧,露出警惕之意。 “你身后的鬼魂是谁?”铜甲将军厉声问道。 “酆都城外捡到的失落灵魂,路上的鬼差让我顺带将她带回。”谢翾顿了顿说道。 “鬼差是哪一殿的?”铜甲将军问。 “第一殿的鬼差。”谢翾精准报出自己遇到鬼差的名号,铜甲将军核对无误之后,将两人放了进去。 酆都城已来到白日,天上也不落雪了,显出些热闹的气息,楚逢雪跟着谢翾坐在冥兽上都看呆了。 “这里就是人死了之后才会来的冥界,我……我现在算是死了吗?”楚逢雪喃喃问道。 “或许是。”谢翾思忖着应当是有人要对她不利,在酒里下了毒,她命大还存了些气息没死透,这才保留了生魂来到冥界。 她知道自己藏了个人瞒不住凤洵,但在他发现之前,她要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都问出来。 谢翾寻了个客栈将楚逢雪安置好,后者感激得握住她的手道:“没想到我来了此等险恶的地方也可能遇到你这样的好人……不……好鬼?” “大哥的未婚妻谢家小姐也是这般善良。”楚逢雪抹着感激的泪水说道。 谢翾眸光一闪,将她握着自己的手甩开了,她在思考要不要偷偷把这个生魂丢到寒冰地狱去。 此时,她看到停在客栈外的冥兽已朝街道的另一头跑了过去,似乎在迎接它真正的主人。 在楚逢雪的房间里下了禁制,谢翾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刚混入街道里的人群,她便看到远处凤洵将冥兽牵着,朝自己走了过来。 第12章 第十二刀 谢翾盯着凤洵看了片刻,看他手里牵着的冥兽缰绳与这高大的小家伙一起消失,看他朝自己一步步走了过来。 她不因为自己偷偷藏了个生魂感到心虚,只是默默看着凤洵等他自己开口说话。 只是不知为何,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本还想守着厉温的教导,露出一个甜蜜笑容骗一骗他,但不论她扯了几下嘴角,却还是没办法在他面前做出虚伪的表情。 凤洵低眸,仔细端详了一下她脸上奇怪的表情,只视线相触的一刹那,他就知道谢翾又学会了新的东西——那些他不可能会教她,却极为实用的东西。 “倒也不必用在我身上。”他低着头,对她轻声笑,这笑容是真实赤诚的,他看起来像是一位还不谙世事的少年。 谢翾眉头紧锁,她猜一定是凤洵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法术保护,破除了自己虚伪的样子。 等着吧,她一定会找到能真正破除他防御的东西,所谓的酆都鬼王也不过是一位比较强大的神明。 她跟在凤洵身后,思考着自己与楚逢雪戛然而止的对话,那位该死的皇族的小姑娘很吵,一路上把自己的家底都交代光了,她说自己是皇族最小的一位公主,姓楚名逢雪,谢翾对所谓的皇族没有太大了解,一些零星的信息也都是从那位“谢小姐”身上获取的。 之前她的灵识混沌,不通世事,所以获取信息之后没办法将它们拼凑成有逻辑的片段,现在她终于能听懂人话了,所以很快把自己身死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谢小姐与当世太子有婚约,身份尊贵,而她自己在吞噬了身体里原来的那个懦弱少女后,又痴心妄想刺杀她,没有高强的法术也没有周详的计划,她的刺杀行动——又或者说,一场愚蠢的报复行为宣告失败,她被皇族惩罚,关进死牢,最后身上被剐了足足三千六百刀才死。 谢翾撇了撇自己的嘴角,她恨自己为何在被凤洵救起之后才被他教会世间道理,若是再早一些,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一定会寻到更好的机会去复仇。 凤洵走在她身前,却仿佛能捕捉她表情的变化,谢翾在他面前确实无所遁形,她思考时连带着周遭的气息都会产生细微的变化,他猜她又在想一些负面的事情了。 “去客栈做什么?”他问。 “我没去。”她虽在说谎,但生硬的语气摆明了她在说假话。 “我看见你从客栈窗子上跳下来了。”凤洵轻笑着揭穿她。 “去——”被他揭发,谢翾下意识要说出真相,最后却细眉一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前些日子听说你在面馆里有些不舒服,回来怎么没有与我说?”此事揭过,凤洵絮絮叨叨问道。 谢翾没想到这件事都没能瞒过他,她有些生气了,眸底又出现些许戾气:“凤洵,你既然把我留在酆都,想来我与酆都里其他鬼修都差不多,你晚上也钻进别的鬼修屋子里看他们在做什么吗?” 她现在连暗讽的话都能顺畅说出了。 “不是——”凤洵愣了一下,马上解释,“是前几日我去酆都城墙例行巡视的时候,遇到了引渡回来的几位僧鬼,他们正好与我说起你。” “你骗鬼呢!”谢翾认定了凤洵在骗她。 凤洵顿了步子,侧过身来仔细端详她半天,一本正经道:“倒也没有骗鬼。” 谢翾这才想起来自己就是鬼,她早就死了。 她气得大步往前走,没有理睬他,凤洵第一次被她误会,便追着解释,连那天的对话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那僧鬼说——‘您家的那位恶鬼姑娘心有邪障,前些日子在面馆里被心障所迷,险些晕了过去,尊主您若是有空便多关心关心她。’” 谢翾听着他解释,倒真像那么回事,便放慢了步子,回身冷冷道:“好。” 但凤洵说着这话,现在才想起你僧鬼无心的措辞有些暧昧,什么叫“您家的那位恶鬼姑娘?” 如此想着,他自己侧过头去,轻咳一声,有些羞赧的样子。 从他见到谢翾开始,他就表现得像一位对情爱尚且懵懂的少年了。 谢翾却不懂,她踮起脚去研究他微红的面颊,闲不下来的手又摸了一下他的脸——嘶,是热的,或许是在寒冰地狱久了,她这才发现这位酆都鬼王的身体温度热得很。 他像是烈火,赤诚无私地、灼灼耀目地燃烧着 凤洵没阻止她逾矩的行为,他低眸看着她,视线柔和沉凝。 “脸红红的。”谢翾思忖着脸红的意思——这种男女间的相处反应,凤洵是没教过她的,厉温更不可能,所以她对这一块的知识储备还是空白的。 “嗯。”凤洵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下来,他的喉头动了动,似乎在压制着什么情绪。 “是受了什么伤?” “不。” “那为什么红?” “不知。” 凤洵这确实不是假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偏偏碰见谢翾这样就会脸红。 “你瞒着我——这是什么禁忌的功法吗?”谢翾满脑子想着和力量有关的事。 凤洵:“……” 他捉着谢翾的手没松开,索性就这么牵着她往前走去,只将自己的背影留给她,省得她每天问些奇怪的问题。 谢翾是个最擅长与他对着干的人,她伸出没被他牵着手,戳了戳他的后背:“凤洵,你又不说话了,想瞒着我就直说,我会想办法去问别人的。” 为了防止谢翾将“酆都鬼王在她面前脸红了”这种事放到外面去到处乱说,他很快扯了个理由:“情绪变化就会脸红。” “你为什么情绪变化?”谢翾开始追根问底,“人类……有什么情绪吗?” 到目前为止,她能感知到的情绪似乎只有仇恨一种,顺带着还有某些事成功之后产生的快意——那是所谓的快乐吗?她想她不曾拥有那样的东西。 “情绪要你自己去体会。”凤洵成功将话题转移了,他还是牵着谢翾的手闷头往前走,以防止她又开始东碰西碰。 “如果是仇恨的话,我想我每时每刻都在体会。”谢翾想了想,认真说道。 此时夕阳已经落幕,天上又开始飘雪,凤洵因为她的这句话顿住了步伐,他回身看她:“谢翾,如果是仇恨,我希望你有一天能了结它。” “虚伪!”谢翾知道就是他把自己关在酆都,不然她早就回凡间了! 凤洵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他看着她眸子里怒意与怨气,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顺带将她头顶的落雪拂开。 “拘着你,是我的责任;救起你,是我的私心。”他认真看着她,微笑着说道。 此时飞雪袭来,落在他的面颊上,一粒雪花扑进他面颊的浅浅酒窝上,谢翾直到现在才发现凤洵笑着的时候脸上会有这般可爱的酒窝。 他似乎经常笑,又似乎从未笑过,又或者他的许多笑容并不是真实的?就如厉温所言,那只是一种礼貌性的伪装? 眼见着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谢翾呆呆地、下意识伸出手去,碰了一下面上因为笑容带出的酒窝,好奇地轻轻戳了戳。 第13章 十三刀 她冰冷的指尖触到他的酒窝,将天上落下的雪花也按住了,她的体温与冰雪无异,但凤洵的身体温度将这雪花融化了,连带着让谢翾也感觉到了些许暖意。 “我发现了。”谢翾凑近僵硬着身子的凤洵,仔细盯着他那双有着摄人心魄美丽的桃花眸,“凤洵,你平时笑的时候,脸颊上没有这个窝。” 凤洵:“……”我假笑都被你看出来了。 他浅笑着点头,面上的浅浅酒窝还未消失。 “这是真实的象征吗?”谢翾问。 “或许是?”他很有耐心地回答她滑稽的问题。 “虚伪。”谢翾冷冷哼了一声,将手收了回来。 凤洵唇边噙着的笑意有些无奈:“谢翾,你会对我笑一笑吗?” 谢翾撇了撇嘴说:“我不会笑。” 在不久之前,她才刚对一个自己痛恨家族里的子嗣露出甜美善良的微笑,可她偏偏就在他面前,没了虚伪模样,仿佛被真实烈火燃烧之后的——赤|裸的人。 凤洵抱着怀里的竹剑,看着谢翾走进屋子里,他独自一人在落雪的小院里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翾在二层的屋子里,将窗户打开了,她探出大半个身子,想着自己或许该多了解他一些,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第9节 于是她问:“凤洵,你多大了?” 凤洵的手指按在竹剑上,轻轻缓缓的声音传来:“十九。” “你骗我,你肯定是上界的老神仙。”谢翾不信有人十九便能有这般强大的力量,就算他血脉尊贵也不可能。 凤洵有些无奈地歪头看他,他面上带着的鬼首面具散发着冷异的光,这冲淡了他身上那种柔和如青松的少年感。 “面具……可以摘下来吗?”谢翾托着腮问。 “不能。”他温柔地拒绝她的要求。 “你长得很丑?”谢翾嘲道。 “倒也不丑。”凤洵从容回答。 “鬼鬼祟祟!”谢翾高声说。 凤洵只是如此微笑地、平静地看着她,并不因为她的嘲讽之语有所动容。 谢翾有些不开心,扁着嘴看了他许久,她并不讨厌他,在明知自己无法挣脱他的束缚之后,她只是想惹他生气,看看他能不能展露出除了微笑之外的表情。 但她的计划失败,现在反倒惹得自己气急败坏起来。 眼见谢翾带着怨气的目光,凤洵无奈问道:“谢翾,又怎么了?除了这个不能答应你,别的要求你只管提便是。” 谢翾还是死死盯着他。 凤洵投降:“等你魂体修炼到魂茧境,我便摘下来,可以吗?” 谢翾掰着指头算厉温教她的鬼修境界,魂凝境、魂核境、魂茧境……似乎也不太远,于是她点了点头。 站在院里的少年飞身而上,轻巧落在她的窗台前,就像一只轻盈的鸟儿落了下来。 凤洵半蹲着朝她伸出一手:“拉钩。” 谢翾的手指别扭地摆弄了很久也没能摆出拉钩的手势,反倒是自己的几根手指扭曲绕在了一起,一时竟然抽不开了。 凤洵将她的两只手抓了起来,按顺序将她卡着的手指放了下来:“看来,我要教你的东西还有很多。” “我知道的——”谢翾忽地轻声说,她是记得拉钩的手势的,在神识清明之后她总算将记忆里那些混乱的画面开始慢慢拼凑完整了。 “是小拇指,还是大拇指,这么贴在一起……”她喃喃自语。 凤洵的尾指缠上了她的小拇指:“是小拇指。” “小拇指勾着,大拇指贴在一起,拉钩。”他耐心说。 猛然间谢翾瞪大眼,她抬起头怔然看着他,记忆里相似的话语重叠在一起,她感觉到凤洵掌心的灼热温度。 凤洵的话勾起破碎的记忆,她记得那个声音的主人已经死了,她倒在一片血泊里,有人摇着她失去生机的肩膀,将沾满了鲜血的……什么东西,可能是逗小孩子玩的趣物。 “为什么送给她?”身量小小的女孩不依不饶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暗卫,你是我的东西,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凭什么送给她东西?”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指甲没入血肉,她刚成形不久的魂体掌心里开始滴滴答答落下血。 原始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欲望再次涌上心头,谢翾颤抖着指尖,她想撕碎她,杀死她——不计一切代价。 “谢翾!”凤洵一把接住了她无力倒下的躯体,手里落下的血在黑色衣物上洇开,他一碰便感觉到满手的粘腻,低头仔细一看,殷红色泽糊满指缝。 陷在混沌意识里的谢翾死死抱着他温暖的躯体,她似乎将凤洵当成了记忆里死去的那个人,细碎的呼唤从口中吐出。 “堇娘……”她轻声呼唤。 凤洵没听清楚,只听到一个“娘”字,便也耐心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说出些不知所谓的、自以为能让她开心的话:“无事,我也没有娘,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谢翾没听到他无措之下的胡言乱语,她只是靠在他的肩头,真将他当成了记忆里的那个人。 “我恨你,讨厌你——”她记忆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凤洵,只是咬着牙,对她口中所谓的“堇娘”说。 凤洵的眼睫垂落,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黯然之色,他不知谢翾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将最后一句话当成是对自己说的。 她讨厌他……这也无可厚非吧? 只是为何,他罕见地感到了一丝失落? 凤洵没有松开谢翾,只是如此安静抱着她,直到她自己睡了过去。 他将她放在床上,一点一点掰开她攥得死紧的手,用白帕将血迹擦净,而后大量澎湃的能量涌入她的身体,修复着她魂体上受伤的部分。 夜里风雪正盛,屋里一盏灯幽幽亮着光,声称自己只有十九岁的少年低沉的、自嘲的声音响起,他在自言自语。 “恨我,讨厌我?”他说话的尾音拖着长长的叹息。 —— 燃了一夜的灯终于灭了,谢翾醒来之时已经忘了她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她确实能防御性地忘记令自己痛苦的事情。 她想起自己还藏了一个生魂在客栈里,四下寻找发现凤洵不在宅子里,便自己跑了过去。 楚逢雪在房间焦急地走来走去,谢翾不在,她也不敢离开房间去面对整个酆都的陌生鬼魂,她现在将谢翾当成了救命稻草。 谢翾一闪身,出现在楚逢雪的房间里,将她惊得尖叫出声。 她捂住楚逢雪的嘴巴,示意她动静小点,她今日还要继续获取人间的情报,等到把楚逢雪身上的价值榨干,她就把她丢到寒冰地狱里…… 谢翾如此盘算着,便拉着楚逢雪到了酆都的街上,一路上她都在询问人间的消息,并且将之悄悄记在了心里。 她以为凤洵今日不在,但在不久之后,出现了一些意外。 那时候她还在哄骗傻乎乎的楚逢雪告诉她人间皇族究竟有多少人——楚逢雪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只是算了算自己有几位哥哥姐姐,还有些眼熟的皇亲国戚,她告诉谢翾如果想要知道皇族有多少人可以去看看皇谱。 谢翾暗暗记了下来,为了让楚逢雪说出更多的信息,她拿凤洵烧给她的银钱在街边的摊位上买了一个小糖人,递给了楚逢雪。 楚逢雪被逗得开心,捂着嘴噗嗤一笑说道:“翾姑娘,我十岁起就觉得这东西幼稚啦。” 谢翾不知道这些,她浅浅笑了一下以示回应,她这笑容倒是温柔,在酆都带着浓雾的白日里显得朦胧美好。 此时,在浓雾彼端,前来寻她的凤洵单手按在了腰间的青竹剑上,安静注视着她。 昨日谢翾的话似乎还响在耳畔。 “我不会笑。” 第14章 十四刀 凤洵并未走上前去,酆都的雾又浓了好几分,他的身形隐没在雾里。 此时的楚逢雪倒是舔了一口甜滋滋的糖人,问谢翾道:“翾姑娘,你看起来对人间很感兴趣,说我那些兄姐没有意思,我与你说说我未来的皇长嫂吧?” 谢翾自然知道楚逢雪指的皇长嫂是谁,她背在身后的手指绞在一起,面上云淡风轻的伪装笑容险些要破碎,她当然知道在旁人眼中,她是一位极好的人。 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只有她能听见她与系统的所有对话,所有人只是她的棋子而已。 “皇长嫂很博学也很温柔。”楚逢雪说。 “这样吗?”谢翾轻声说,“我倒有个一直以来都搞不懂的问题,你若有机会再回到人间,就帮我问问她这个问题,好吗?” “冥界里德高望重的人也没办法解决你的疑问吗?”楚逢雪有些惊讶,她觉得那日进入酆都城的时候守在城外的铜甲将军就很高大威猛,想来一定是很厉害的人物。 “不能,我一直在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刚好说起有这么一个博学的人我才想起这个问题来。”谢翾想起了秦广王的标准回答。 “好啊,那我如果得到了答案要怎么告诉你呢?”楚逢雪好奇问道,“阿娘说我能长命百岁,等再过几十年我才会再来冥界。” “我会一直在这里的。”谢翾面不改色地说出谎言。 她改主意了,她不打算把楚逢雪骗到寒冰地狱去将她的灵魂毁了,她打算将她放回去,去亲口问问谢小姐那个问题的答案。 “翾姑娘,是什么问题一直在困扰你呢?” “系统——是什么?”她一字一顿地开口。 楚逢雪一拍掌心:“翾姑娘,这是常识啊。” “不同的人或许会有不同的答案,我要的不是常识的这个答案,你且问问她。”谢翾的声线平静。 “好了,我该送你出酆都了。”强留她两日,这生魂再留在酆都被阴气浸染,她便回不到阳间了。 “酆都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百年之后,我还会到这里来,对吗?”楚逢雪天真地问。 “是,冥界之行涉及阴阳两界的禁忌,你若到回了凡间,只准说自己昏迷刚醒,切莫说自己去冥界走了一遭,会有人把你当疯子的。”谢翾警告她。 三途川的源头是分隔冥界与人间的界河,她没有进入凡间的资格,便只能在界河前停住步伐。 界河之畔,来往许多引渡亡魂新魂的鬼差,逆界河往人间而去,这条河会洗刷所有鬼魂在冥界的记忆,谢翾还要楚逢雪给自己传话,便凝聚了自己鬼气,在她眉心一点,这隐秘的小动作没有引起一旁鬼差的注意。 有性格外向的马面鬼差还远远地唤了谢翾一声:“尊主家的那位小恶鬼,你还怪好心的,替我们将失落的生魂送回来了!” 此时的楚逢雪已经乖乖走到了界河中央,她没有听清楚那个怪物鬼差叫了谢翾什么,她也不知道陪伴自己两日的善良姑娘似乎冥界里人人惧怕或是厌恶的恶鬼。 冥界之旅,仿佛沉入黑甜梦境里的奇遇,楚逢雪却记得“救”了自己的谢翾委托给她的问题。 她与未来皇长嫂的关系那么好,她一定会替自己解答的!楚逢雪如此想着,意识已经完全涣散,一条生魂逆界河回到了人间。 “系统,十二个时辰早就过去了。”气氛紧张的明雪殿内,在一旁侍女的帮助下,谢如扇用拧干的帕子轻轻拭去楚逢雪面上渗出的汗水,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实际上是在与系统对话。 “你提供的这个毒药,不是说在十二时辰之后就起效果吗,她怎么……还有呼吸?”谢如扇的指尖划过楚逢雪的面颊,继续询问系统。 “这不算是毒药,我怎么可能提供给亲爱的宿主您那么恶毒的东西呢?驱魂丸只是会将人身上的魂魄强行驱离身体,楚逢雪的灵魂到冥界走一遭,很快就会被冥界的鬼差发现,遣返回人间,驱魂丸的生效时间是十二个时辰,她若是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回来,魂魄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自然会消散,就算宫里所有的太医都过来看,也都无法看出她的死因,她就像是……自己不想活了,所以便自然地死去。”系统语速飞快地给谢如扇解释来龙去脉。 “据我所知,这个世界的冥界管理得很不错,不可能会让生魂在冥界游荡那么久,现在时间过了十二个时辰,她的魂魄若是回来,定然是要醒来的……” “当然,也可能她彻底失落在冥界了,没有鬼差找到她,到时候她的魂魄被冥界阴气侵蚀也回不来,照目前的情况,是第二种?” “也就这三五日,她若回不来,用价值连城的药材吊命,这身体也会因为失去魂魄而慢慢腐烂。”系统对谢如扇说了第二种可能的情况。 就在谢如扇与系统交流的时候,一旁的宫女扶正了她因为心不在焉而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 “谢小姐,我知道您关心小公主,可您守着她都两日没合眼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奴婢扶您下去歇息吧。”宫女赶忙道。 谢如扇扶额摇头,还是将视线放在楚逢雪身上,她虚弱回道:“我还是守着她吧……” 在殿内忙碌着照顾楚逢雪的宫女与太医看到谢如扇的模样,心中纷纷赞叹这位谢小姐善良又看重亲情。 此时,在冥界走了一遭的楚逢雪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由于谢翾阴错阳差的强留,她避开了驱魂丹的生效时间,所以她的魂魄顺利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骤然间,她睁开眼与谢如扇对视,在见到自己一直以来十分敬重的皇长嫂正守着自己,这单纯的小姑娘眼睛里流露出惊喜之意。 “皇嫂!”楚逢雪扑进了谢如扇怀里。 谢如扇微怔,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要做的事有系统的配合,从来没失败过,可现在楚逢雪怎么……活过来了? 此时楚逢雪也想起了谢翾委托她问的问题,于是天真的她很快问出口:“对了皇嫂,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第10节 “什么?”在众人面前守着楚逢雪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的谢如扇问道,她的声线很是虚弱,还不肯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实。 “皇嫂,系统是什么?”楚逢雪脆声问道。 这问题仿佛来自地狱的呓语,用楚逢雪天真无知的语调说出,更添一种诡异感。在这个瞬间,谢如扇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一软,颓然倒了下去。 “谢小姐!” “宿主!” “皇嫂!” 在三道不同的呼唤声中,她被惊得昏迷过去,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知道系统的存在?! —— “她将那个生魂送回界河了?”凤洵将鬼差呈上来界河进出记录翻了翻,问道。 “尊主,是的。”被问话的第一殿白无常鬼差有些紧张地回道,他没想到那日真的是谢翾将失落的生魂私藏了下来,甚至于她在带那位生魂去酆都城的时候,还借机冒用了他们的身份。 若是那位倒霉的生魂没能在三日之内回到人间,她的魂魄也会被阴气侵蚀,生死簿上又会多一个冤魂,此事说到底还是他们的失职,轻易地就相信了那位恶鬼姑娘的话。 恶鬼就是恶鬼,就算笑得再甜美,心中也盘算着恶毒的谋划。 “此事是我之失。”凤洵知道下边跪着的鬼差是看他的面子才对谢翾颇为信任。 他从未在冥界责罚过下边的鬼差与鬼修,只是简略交代了些事情,便放白无常离开了,召人前来也不过是确认被谢翾带走的生魂安全无虞。 与谢翾相处这么久,凤洵多少也了解了一些她的行事逻辑,她对冥界的所有鬼魂都持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若非遇上矛盾,她并不会主动伤害与她无关的鬼魂,想来那生魂与她生前的经历有关。 要去看她的一生吗?去了解所有与她有关的人与事?这样的念头瞬间在凤洵脑海里升起,以他的能力,遍寻谢翾的一生不过在一念之间,但他生生止住了这般算得上是人之常情的念头。 神明要离人间越远越好,尤其是他,更何况,谢翾应当并不想他窥探她的生活。 凤洵在鬼殿内漫无目的地拨弄了一下桌上的书册典籍,脑海里又浮现了谢翾的笑容。 待谢翾从界河回来后,他没有主动提起此事——谢翾并未闯出什么祸事,他也就不再絮叨她不喜欢听的话。 倒是谢翾自己藏了生魂两日,在凤洵面前总有些心虚,所以在某一个看书的夜晚,她将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了此事。 此时的凤洵正在处理酆都的公务,谢翾抬头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或许还生着谢翾不对他笑的闷气,他也就假装没注意到谢翾的欲言又止。 “凤洵。”谢翾把玩着手里的笔,托着腮唤他。 她出了声,凤洵只能抬起头来,静静与她对视着。 “你没注意前几日我去客栈有些不对劲吗?”谢翾手指点着自己的脸颊说道。 “酆都之内,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凤洵语毕,又低头查看卷宗去了,他指的酆都,指的是狭义上的酆都,即整个冥界。 谢翾心道凤洵不至于这么傻,没有发现自己的小动作,于是便开口道:“我在酆都里藏了两日的生魂,你没有发现。” 凤洵批注卷宗的手一顿,谢翾那日在雾里笑容再次浮现。 她笑起来,倒是十分好看。 少年心气上来,他也说了句幼稚的话:“谢翾,不是说不会笑吗?” 第15章 十五刀 谢翾捧着书的手轻轻颤了颤,她想,凤洵怎么问了这么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她就是不会在他面前笑啊。 于是她坦然点头:“是啊。” 凤洵想过谢翾会狡辩,会怨他又偷偷窥探她自己的生活,又或者是为了与他较真,勉强扯起一点嘴角。 但她的回答看起来天真又坦荡,似乎她真的不会笑一样。 “你与人间来的生魂一起的时候就笑了。”凤洵终究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谢翾抿着的嘴角僵住了,她想不愧是凤洵,这些事还是瞒不住他,他果然偷偷看她做的事了。 “一边说酆都每一处我都能去——凤洵,你整日盯着我是什么意思?”谢翾将书页朝下,抬起头看着凤洵高声说道。 凤洵还揪着原来的问题,竟显得有些幼稚了:“谢翾,你骗我。” “我是恶鬼,我骗你怎么了?”谢翾用手指翻了翻面前的书页,“凤洵,你怎么连恶鬼的话也信?”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谢翾只有在凤洵面前才撑不起那层迷惑人心的伪装。 凤洵凝眸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他想,他应当是不讨谢翾喜欢的。 谢翾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灼灼视线,她就是不想承认自己在凤洵面前无所遁形,她现在分明已经厉害许多了,与他人交流也如鱼得水,但为何偏偏遇到凤洵还是最开始的蹩脚样子? 凤洵太赤诚善良,就连她这样的恶鬼,在他面前也被照得原形毕露,偏偏他还意识不到自己这种与生俱来的明烈天真。 他果真——不过十九岁。 谢翾低着眸,思考片刻之后,想着还是哄哄他吧,把自己伪装得善良些,以后也多些机会溜走。 于是她屈起手指,将自己的嘴角撇了上去,直到面颊僵硬只能保持这个表情,而后才缓缓抬起了头。 “这样可以了吗?”谢翾盯着凤洵侧过脸的鬼首面具说。 凤洵循着她的声音扭过头来,在两人视线相触的那一瞬间,谢翾在他慈悲纯净的目光下,精心构筑的伪装城墙再次崩塌。 她瞪大眼,又恢复了那迷茫漠然的表情,垂下的嘴角再也笑不起来了。 在凤洵的眼中,似乎蕴藏着无数道呼唤,他说不要掩藏自己,不要掩饰自己的痛苦,不要拒绝他,他会帮助她,拉她脱离那苦难的深渊。 谢翾明知自己在无底深渊里不断坠落,她却还不愿去抓住凤洵伸出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她颤抖着唇,轻声对凤洵说:“凤洵,你救我一个恶鬼的时间,能去拯救多少陷于水火中的人?” “我救不了所有人。”凤洵藏在鬼首面具后的瞳孔骤缩,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什么。 谢翾的眼睫垂下,她避开了凤洵的视线,她还是拒绝了他的救赎与帮助。 凤洵低眸,紧紧握住手里的墨笔,原本正在批阅的卷宗骤然消失,转而出现了谢翾初识字不久后写的一些话。 她总是在纸上偷偷写些骂他的话,虚伪——傻子—— 安静的沉默之后,两人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直到回宅子的时候,在黑夜的落雪里,凤洵才开了口说话。 “你不愿骗我,才不对我笑,对吗?” “不对。”谢翾没承认,她自己也无法确定究竟是自己不愿,还是凤洵本身的强大的力量影响让她在他面前变得如此诚实。 她一闪身,又冒犯地跳上了他的背,凤洵也就这么顺手将她背着了。谢翾的双手将他的脖颈环绕着,素手贴在他的脖颈上,感受着他灼热的脉搏,她想起地狱里的刑罚一般都不会伤害鬼魂的致命处,若是失去意识便感觉不到刑罚的痛苦了。 这也是将她凌迟而死的那个刽子手最后才将刀刃刺进她心脏的原因吗? 凤洵身上很热,那些雪落到他身上都化了,有小小的水珠顺着下颌骨滑落,谢翾的视线好奇地研究着这些线条,她现在也有了点审美,能欣赏一些优雅的艺术品了。 例如凤洵,就是一件很完美的物件,高贵无瑕,完美出尘。 “你有张很好看的脸。”谢翾评价,她夸人的时候也是自然坦荡的。 “面具挡着,你能看到什么?”凤洵轻声笑,被谢翾夸了,他的脸上露出对浅浅的酒窝。 “我能想象。”谢翾开始炫耀自己的联想能力,“顺着下颌的线条往上,能看到你的眼尾,有点上挑,他们会说这叫……桃花眼,很招女孩子喜欢,凤洵你还没有跟我说喜欢是什么意思……” 凤洵的脸微微红了,谢翾还在自顾自想象:“眼睛上边是你的眉毛,面具挡了个干净,但你的眉毛一定不是那么眉发完美,每一根眉发都顺着尾处长,在靠近眉峰的地方,有些乱的眉发会往逆处生长,等你再大些年龄,会偷偷用法术把这点小瑕疵修饰干净,但现在它还有些桀骜不驯的样子,是吗?” 谢翾有的时候愚蠢得像原始动物,但有些时候,她又聪明得像看尽了世间事的智者,这得益于凤洵的教导,让她有条理与知识去梳理自己曾经所经历过的所有画面。 “这样能显得你年轻些。”谢翾的手隔着鬼首面具去触碰凤洵眉骨的位置。 “是——”凤洵好脾气地回答她,顺带还开了个玩笑,“我就是因为眉毛不太完美所以戴了面具,小恶鬼,这么说你开心了吗?” 纵然是谢翾,也因为这奇怪的玩笑话内心升起了一种奇妙的感受,熨帖舒适,让人忍不住想要翘起嘴角,这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情感体验。 他的身上很热,在这风雪雾的夜里,是唯一的光热来源,她却不会被这温度灼伤。 或许,她该耽溺在这一瞬间的美好里——而我们的这个故事也将止步于此,但是谢翾覆在凤洵眼前的手垂了下来,仿佛天上雪落下。 纵然酆都的大雪再洁白美好,在另一个世界里,它是焚烧给亡者的纸钱冥器,是人间的飞灰,每一片都与死去的灵魂有关。 “不——”谢翾诚实地轻声在他耳边说,冰凉的吐息钻进他灼热的身体。 凤洵听见她的回答,还是轻声笑,他身后的大氅展开,将谢翾裹在温暖的衣物之下。 “我算是知道你为何能活到现在了。”谢翾没有一刻妥协,不然在过去的无数个瞬间,她都该消散于天地间。 她是可悲的奇迹,只有这灵光一瞬、万中无一的奇迹才能令他倾心动容。 第16章 十六刀 谢翾的双手搭在凤洵的肩膀上,在寒冷孤独的夜里,她低下头仿佛归巢的小兽般蹭了蹭他的脖颈。 “谢翾早就死了,我吃了她。”谢翾知道自己是为何活下来的,当她一次次占据那个病躯的主导权,属于原本谢翾的意识也在逐渐消散。 “她该死。”骤然间,谢翾的语气又咬牙切齿起来。 凤洵双目看向前方,看着被风雪雾掩盖无迹的远方,他沉默地背着谢翾走进了酆都。 夜里谢翾熟睡时,多少感受到了一丝寒凉,与凤洵相处久了,或许是他身上的温度太炽烈,他不在身边时,总觉得周身有些冷。 若是人,或许会贪恋这温暖,但谢翾不同,她赤足走进落满雪的夜里,感受这从人间传来的彻骨寒意,这种极端感知带来某种不可名状的快意,周遭越冷,身体冻得越僵,她的内心便越被这股寒夜带来的宁静填满, 冰天雪地之下,酆都的无数雾气朝她席卷而来,涌进她的身体,将她原本单薄的魂体锤炼得更加凝实,待谢翾思绪回笼时,天光已大亮,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掌心。 现在她感觉自己的魂体已经变得凝实强韧了,于丹田之中隐隐有一枚小小的核心正在凝聚,根据厉温的教导,她现在这是达到魂凝境了。 魂体修行,颇为不易,因为大多数从人间诞生的鬼魂都很难适应酆都冰冷阴郁的鬼气,他们从人间来,见过温暖的太阳,感受过炽烈的情感,又怎么能在酆都这悲伤寒冷的环境里如鱼得水呢? 只要是生前有功德的无罪之魂都可以留在酆都修炼,但很多灵魂都拒绝了留在酆都——即便在冥界他们修行的可能性比在人间大得多。 谢翾不同,她一生未曾得见天光,唯一一次直面太阳还是自己死的那一日。 谢如扇知道她的病症,便向系统求来了灵药,让她在受刑的那一日能在白日的万人的围观里被一片片剐下血肉。 恶吗?坏吗?谢如扇或许在他人眼中不算多坏的人,只是一生过得太顺遂,任务完成得太简单,太容易得到所有人的信任与爱,所以一旦遇上胆敢忤逆她的人,这恨意才来得真切浓烈,何况,谢翾试图杀谢如扇,是要刺杀皇族之人,按凡间的律法来算,她确实罪大恶极。 谢翾不知道为何在孽镜台上,那万古如一的神器宣布自己无罪,即便她未曾谋害他人性命,但在谢翾这个身体里,她杀了一个完全无辜的魂灵。 她举起缠在自己腕间的玉佩,轻声念出自己都嫌复杂的名字:“谢翾。” 第11节 翾者,形容天上鸟在轻灵飞翔,她想,她与原来的谢翾不同,她做事总要让自己开心。 —— “修炼的进展不错。”寒冰地狱里,厉温感受了一下谢翾的魂体修炼进度,罕见称赞了一声。 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带着伪装的面具出现,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位德高望重的十殿阎王。 谢翾抬起眼睫,对他点了点头,这对师徒以虚假的面目相对,竟显得和睦起来。 “看来,我要教你一些新的东西了。”厉温将自己腕上的袖子卷起些许。 “你知道有些话不能对尊主说,对吗?”他微笑着道。 “你瞒着凤洵,是要背叛他?”谢翾眸光一闪,问。 “尊主觉得你能被他牵着走过那条罪恶的、自缚的河,他要渡你至彼岸,但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选择走进属于他的彼岸,对吗?”厉温弯了身子,双目直视着谢翾说道。 谢翾点头,承认了他的判断。 此时厉温一指已经点在了她的眉心:“包括寒冰地狱在内的十八层地狱,皆由我主管,其余几殿阎王早已不管冥狱事务,去做闲散神仙了,所以十八层地狱的审判之力皆掌握在我的手上,罪魂太恶,几乎没有人能忍受去面对这人间的罪恶,你想要这力量吗?” 之所以选中谢翾,是因为她几乎不受罪魂所产生的负面情绪影响,那些罪魂生前固然罪大恶极,但身为行刑之人,若带着打抱不平的愤怒之意去执掌刑罚,久而久之便会失去公平,十八层地狱是维持公平与规则的有序系统,掌管审判之力的人必须成为无情冰冷、绝对公正的刑罚机器。 这也是几乎无人能掌管地狱,最后只剩下一个楚江王的原因。 现在,厉温竟然要将这审判之力传给谢翾? “你不怕我作恶?”谢翾抬眸问。 “不公平地对待那些罪魂,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厉温笑。 “谢翾,你不会做对自己没有益处的事,你只会选择去做让你感到快意的事,一切凭本能行动。在施刑时,你产生的这种快意比‘对受害者的怜悯’或是‘对罪魂的痛恨’来得更加公正无害。” “审判之力是属于酆都的至强之力,它是剑柄上长满棘刺的剑,你若是握住它便等于掌握了——” 蓦然间,厉温凑近谢翾,他们周身展开无数寒冰,如茧般把二人包裹,这一瞬间他们的对话足以躲开天地的窥探。 “掌握足以与上界抗衡的力量。”他在谢翾耳边轻声说。 谢翾想,她要杀几个凡人而已,或许并不需要那么强的力量,但是——还有那诡异的系统,它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让酆都的十殿阎王都不知晓,与上界——凤洵的家乡有关吗? 她正待答应厉温的传承,但口中先蹦出的问题是:“你觉得凤洵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是一个极好的人。”此时,就连冰冷无情的厉温眼中也出现了一丝莫名的怆然,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下来。 他是上界最尊贵的小神仙,也是冥界里最善良的酆都鬼王。 “好。”谢翾对厉温点点头。 下一瞬间,谢翾与厉温齐齐坠入寒冰地狱中,在他们身侧无数地狱景象如走马灯般轮转而过,生者的哀嚎,罪者的咆哮,不甘的、怨恨的、邪恶的嘶吼不断在耳畔响起。 与此同时,来自于厉温传承的审判之力也在不断传入谢翾的身体,它们仿佛电流般浸染过谢翾的身体,根植于她的每一寸魂体之中。 谢翾的脚踏上实地的时候,厉温已将地狱鬼气凝聚而成的一柄六寸匕首塞进了她的掌心。 在她面前,一名罪魂被锁链绑缚,跪倒在她面前,此时这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匍匐在地,显出些乖顺模样。 谢翾抬手的时候,初级的审判之力已开始运行,她开始去遍览这罪魂的一生,去寻找他的罪业。 第17章 十七刀 厉温已将审判之力传入她的魂体,所以当谢翾的视线触及这个罪魂,她的意识便仿佛被拽入了一层虚空。 这种感觉很熟悉,与她曾面见那厉温都感到恐惧的终极恐怖时意识抽离的情况一模一样,瞬间,谢翾的额上渗出冷汗,她也有惧怕的东西——那景象带来的感受无比痛苦。 但执行审判之力只将她带入了一片罪魂的记忆里,谢翾双脚落于实地,正回过神来时,便看到一位身着灰麻衣服的瘦弱男子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朝自己砍了过来。 她下意识侧身躲过,柴刀落在身后的檀木桌上,发出噗嗤的沉闷声响——不对,这把刀更像是砍进了人的身体里!谢翾回头看,只看到这穿着麻衣的男子朝伏倒在桌案上的尸体连砍数刀,这刀钝了,所以砍出的伤口也血肉模糊,骨头碴子陷入淡黄色的脂肪层里,汩汩鲜血还在不断喷溅而出。 与此同时谢翾脑海里升出一条审判之力的规则——伤人性命者,入刀山地狱,身边的男子还在不断挥舞着自己手里的柴刀,他的姿势与劈柴无异,只是手里抓着的是已经破裂的头颅。 此时正是夜晚,书房外火光朝这里簇拥了起来,有人执着火把将房门踹开,一位肤色黝黑的、同样穿着麻布衣裳的精壮男子冲了进来。 “你你你——啊!你怎么把老爷杀了?”精壮男子领着家丁,面露惊恐之色。 “莫怕莫怕。”粗粝大掌将桌面上的老爷头颅揪了起来,“他买通官府,占了我们的田地,老周就连你婆娘都被这头猪占了去,你不是总说迟早要杀了这个狗贼吗,今天我喝了酒壮胆,也算兄弟我给你报仇了!” “走!我们一把火烧了这庄子,找别地寻别的营生去!”瘦弱男子砍累了,将柴刀收回来别在腰间,高声道。 老周大惊失色,只连声唤道:“你疯了,这么大的庄子里边有多少金银珠宝你要烧了——” 话说到这里,他自知失言,很快便往外奔去,口中不断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报官!” 瘦弱男子呆呆立在原地,眼中不甘的怒气顿生,已摸向腰间的柴刀,却早已被一旁的家丁制住。 半月后,镇上刑场热闹,百姓们看到一颗头从一位罪大恶极的死刑犯上落了下来。在与城镇有五里距离的庄子里,老周披麻戴孝如寻常的子孙一般跪在灵堂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烧纸钱,因庄子老爷的全家都被那瘦弱男子杀了,他当时第一个报官,几番操作下来,他竟成了老爷的干儿子,将庄子继承下来。 庄子里老爷家的老幼妇孺都被杀死,瘦弱男子的罪行滔天,谢翾立在刑场上,毫不留情地将男子的魂体拽了过来,正待脱离这记忆,那男子朝他看过来,眼中露出求饶之意,谢翾又被扯进他儿时的记忆,村子里的两位少年一起去服徭役,上边发的食物不仅少还发霉,少时的瘦弱男子将自己那个发霉的馒头掰开,自己留下腐坏的那一半,笑着拍胸脯对朋友道:“你是我兄弟,我罩着你!” 意识撤回,被锁链绑着的瘦弱男子已跪倒在地上,朝谢翾不住磕头,想要求饶。 谢翾歪着头低眸看他,单手揪着他的头发,此时他们周遭的场景已变幻为满是刀锋的刀山地狱之中,男子在谢翾的压制下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她半蹲下来,探出冰冷的黑刃来到他的脖颈上,而后——轻轻挑破他干枯的皮肤。 “啊——”惨叫声响彻森冷地狱。 男子视线触及谢翾冰冷无情的眼睛,口中大叫道:“你——你不是人!你没有人性!” 谢翾思忖着,她只是按冥界的规则办事而已,她未曾想过来龙去脉,也不会因为当初两个少年的约定有所动容。 人已被挑在刀山之上,谢翾心念一动,自虚空里探出数条如蛇般的锁链,将一个焦黑的魂体拽了下来。 被挑在刀山上的瘦弱男子仿佛虫子般挥舞着自己细细的手臂,他认出跌下来的魂体是谁,不正是他杀了的那个富商吗! 谢翾的脚尖一点,那焦黑的富商罪魂如同皮球一样朝刀山地狱冲去,在刀锋上滚了好几圈,最终才挂在了瘦弱男子魂体身边,这男子发出快意的笑,笑自己痛恨的仇人受到的惩罚比他还凄惨。 “你看得太多了,执掌地狱审判罪魂,只需要知道结果。”厉温冰冷的声音在谢翾身后响起,他一抬手,无数地狱景象在他掌心下集合皱缩成一个光怪陆离的光球。 厉温把玩着这个光球,举手投足便掌控着十八层地狱的万般变化,神明在一瞬间能够接收的信息是无穷无尽的,并未无暇去关心这些罪果背后的故事——他们只是不听不看不悟。 “我看了,楚江王也要审判我吗?”谢翾蹲在刀锋之上,抬手将富商被油锅炸得焦黑的舌头扯出来把玩,她说话的语气中含着浅浅的笑意。 “我见你下手并没有留情,你看见这些悲苦的画面不为所动,我和你说过,冥界只认结果,我只要你审判时不带任何感情。”厉温将光球收起,并未指责谢翾的逾矩行为,她看得多了,以后自己会厌烦的。 谢翾顺势坐在刀锋上,两条腿自由晃荡着,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她知道再过不到百年那位“老周”也会落入地狱中,到时他的舌头应当会被拔出来吧?又或者是被贴在烧红的烙铁上不得挣扎……当将时间的跨度被拉扯到无穷大,有些罪业确实只需要知道结果,人生百年的悲欢离合、爱恨恚怨、背叛别离落在漫长的时间上,只会变成一个没有长度的小点,这个点便是冥界所见的罪果。 谢翾抬手,拨弄着只存在于自己想象中的世间琴弦,她比厉温更快领悟到了审判的真谛,模样仿佛高明的琴师。 但是,一个小小的黑点也能折射出属于真切的故事与她现在无法理解的情感。这就是审判的终极吗?谢翾闭目,感受着自己刚接收到的无穷力量,又想起自己与凤洵的对话。 “你救不了那么多人。” “但我能救你。” 指腹捻在自己臆想出的“琴弦”上,谢翾的双手轻颤,她这个琴师弹奏出的乐曲还未震颤出尾音,一曲无终,她觉得审判的真谛之后还藏着她需要慢慢理解的真相。 厉温拢着袖子,抬眸看着谢翾坐在刀锋上双手拨弄着虚空,他知道她在触碰自己想象的时间、灵魂与罪果,领悟审判之力需要一个过程,他让谢翾亲自动手不过是想让她先有所感悟,没想到谢翾只是回顾了一位罪魂的一生,她竟然突破了他花费数万年才领悟的真谛。 楚江王啊楚江王,最开始你也只是一个人,而她不是,失落的厉温如此对自己说。 谢翾从刀山上跳了下来,在她领悟时,时间不知过了几何,连最开始挂在刀锋上的男子与富商都已被送入了轮回。 厉温站在地狱前,将冥界里无处不在的雾气扯在手里,化作黑色的草料喂着身边的冥兽,这大家伙不知道等了谢翾多久。 谢翾知道自己该回酆都了,临走前,楚江王的手指按在唇上,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知道要瞒着谁。 谢翾骑上冥兽,抚摸了一下它厚实的毛皮,在这一瞬间,她能看到冥兽的一生,小时候的它蜷缩在被魔头占据的战场一隅,被刀光剑影吓得在草地上滚成一个小小的球。 有人将它抱了起来,用新鲜的草叶哄着它将灵药吃下去治愈身上的伤,他的大掌温和有力,拿着梳子耐心地将它身上打了结的部分梳开,最后冥兽伏低自己高傲的脑袋主动成为他的坐骑,他还轻笑着问:“我会很重吗?” 冥兽的视觉与人类不一样,谢翾在他意识里看到的画面是混沌的,但听到这个声音她还是认出了冥兽记忆里的那个人就是凤洵。 她意识到自己的审判之力不受控制,看一个单纯的冥兽还好,若是看了凤洵定然会被他发现,于是她在路上花了点时间控制住了这股力量。 在进酆都城之前,她低着头轻轻拨弄了一下冥兽顺滑的长毛,颇有些困惑地自己唤出了凤洵的名字。 “凤洵——”或许……有朝一日她也能看到他不过十九年的一生。 正在她愣神间,有人已听到她的呼唤,凤洵站在酆都城外,也不知等了多久,鬼首面具下露出浅浅笑意与酒窝。 “谢翾,在唤我?”他有些开心,含着笑问道。 第18章 十八刀 谢翾没想到自言自语念了凤洵的名字能被他听见,于是她抬起脑袋看向凤洵,点了点头。 每月前二十日,她去厉温那里修炼,后十日留在酆都里,有的时候厉温与凤洵也会将酆都的事务交予她来办事。 但这次谢翾去厉温那里修炼的时间格外久,她沉浸在领悟审判之力的世界里,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久到连来接她的冥兽都饿了。 所以,凤洵看着谢翾问:“这次怎么去了那么久,可是修炼遇到了瓶颈?” 他记得,谢翾这次去寒冰地狱之前已经修炼到魂凝境了,距离两人约定的目标还差两个大境界。 谢翾摇头,她挪了挪身子,正打算从冥兽身上跳下来,凤洵已止住了她的动作。 “我与你一道进城。”他也骑上了冥兽,就这么坐在了谢翾的身后。 凤洵从后拥着她,抓住了冥兽的缰绳,这大家伙开始慢悠悠往前走。 凤洵几乎每日都会抽出时间去寻找冥界里尚未归化的孤魂野鬼,谢翾不知道的是,在她留在寒冰地狱的那段时间里,他每日都会在这里等她,等到天色渐暗,大雪四起。 入酆都城时,已入夜,守在城门处的铜甲将军身体里的魂灯格外明亮,谢翾远远地看到在风雪里那个高大巨人缓缓朝凤洵单膝跪下,迎接他的归来。 谢翾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到这般强大的怪物朝自己屈膝,冰冷的雪粒拂上面颊,她的声线轻盈且冷漠:“是谁让他的膝盖如此脆弱,凤洵,是你吗?” “他生来就要效忠某个人,为那人征战四野挥洒热血攻城略地——至死方休,直到死了也要在自己创造的战场里不断战斗,但他孤独战斗了那么多年,他曾经的国君早就死了,国家城池也早已并入别的王朝。”凤洵低柔和缓的声音带着他唇角呼出的热气落在谢翾耳边,将她周身的寒冷驱散。 “但他不知,忠诚、战斗、守护是他家族诞生的意义,从小他就接受着这样的文化教育影响,他的国君死了,总要有人当这面旗帜,不然他只会是徘徊在战场上的迷茫幽魂。”凤洵说,“我不是他的国君,但他需要信仰,所以我只能充当这个角色。” “这样的感觉很快乐吗?万人臣服景仰,每一瞬间都有人对你虔诚跪拜。”谢翾对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情绪反馈,她觉得那高大铜甲将军十分愚蠢。 “不。”许久,凤洵坚定的一个字落了下来。 “可你是这样的人,真可怜。”谢翾说。 凤洵的身子渐渐垂了下来,身体灼热的他有的时候也需要谢翾身上那如寒冰般的温度来冷静,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鬼首面具下的双眸流露出无尽的怅然。 第12节 “好了好了,莫说了。”他第一次制止谢翾对他的“嘲讽”。 一双无情的眼睛更能看清事物的本质,感情如迷雾将真相掩藏,谢翾却能无视那些朦胧缠绵的雾,去看清凤洵真正的内心世界。 冥兽越过铜甲将军高大的身躯,他的影子仿佛黑沉沉的山岳,谢翾第一次听话地闭上了嘴。 在城墙隐下的阴暗处,她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这动作更像是本能,谢翾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做。 她拍了一下他温暖的手背,在这一瞬间,窥探他一生的欲望高涨,但谢翾止住了自己的念头。 夜晚的屋子里,凤洵将灯点上,他有一抬手便将整个酆都照亮的能力,日常生活时却遵循普通人的习惯。 谢翾看到他纤长好看的手指拢着灯,托腮观察着这位从上界来的小神仙,她接受厉温审判之力前,问厉温的最后一个问题就与凤洵有关,这让她确定对方传授自己审判之力并无背叛凤洵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几乎是废话,不论答案为何她都会选择接受厉温传承给她的力量。 灯下,谢翾纤密的长睫眨了眨,映出的影子如飞鸟起落,它映在凤洵的玄衣上,刻出一道更浓黑的阴影。 她去看凤洵了,手里拿的书便看得心不在焉,凤洵垂首执笔批阅卷宗,竟然也能发现她的走神。 “谢翾,专心。”他沉声提醒她。 “凤洵,看看你怎么了?”谢翾被凤洵当场发现走神,竟还理直气壮起来。 “你若愿看我,把那本书看完再慢慢看也不迟。”凤洵提醒谢翾不要忘了自己的课业,厉温不会教谢翾一些正派的道理,倒是凤洵自己执拗地试图教会谢翾。 当然,他下一句话将自己隐藏的、连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小心思暴露出来:“你在楚江王那里留得太久了,欠了三个月的书还没看。” 谢翾这才知道自己在厉温那里冥想了那么长时间,她低头去看书籍上的晦涩文字,碎碎念道:“凤洵,你既然让我到厉温那里去修炼,我干脆就不回来了,快些提升实力不好吗?” “你那么喜欢在他的寒冰地狱?”凤洵确实不知谢翾在楚江王那里学了什么,只当她是在寒冰地狱修炼久了,“地狱里的罪魂多,他们的情绪会让你——” “会让我如鱼得水。”谢翾卖弄自己所掌握的成语,她又问,“凤洵,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喜欢是什么意思。” 她记得自己问他这个问题好几次了,他都不回答。 凤洵确实没有教她这方面的知识,因为他知道谢翾不可能理解那些人类的情感,他也知道——厉温与谢翾才是同一类人。 他抿唇不言。 谢翾得不到答案就更好奇,她盘算着等下个月去问厉温,又或者是碰巧遇见秦广王就问他一下,实在不行没准那个守城的大家伙也知道。 她眼珠子一转,凤洵就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于是他沉声道:“不许问。” “凤洵,你又用什么法术读我的心!”谢翾抗议。 “喜欢是一种感觉,是内心的体验,当你去做一件事或者与某种事物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感觉到愉悦,从心底升起一种熨帖、快乐的感觉。”凤洵板着脸,一字一顿对谢翾念出标准答案,在说出前半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还带着一种教条主义的刻板,但当在描述喜欢具体感受的时候,他的语速慢了下来。 愉悦,快乐,欣喜……这些字眼在看到谢翾就坐在自己不远处的时候,于凤洵的内心具象化成为涨满心胸的情感体验,就像是他初生之时,啄开透着光的蛋壳,暖烘烘的阳光照遍四野,慢慢地将他湿哒哒的羽毛烘干,他往下一跳,便振翅飞了起来,与那金色的光芒融为一体。 谢翾瞪大眼,直视着凤洵的目光,她能感知到他说出的后半句话语气缱绻难明,但这暧昧的、使人愉悦的情感如蜜糖落在她面前,她却尝不到一丝甜味。 熨帖,快乐?那是什么?是那天晚上她趴在凤洵的背上,将脑袋埋在他温暖的脖颈间,在两人身体三寸之外风雪呼啸吗? 那是温暖,是寒冷,会是快乐吗?谢翾的眼睛里露出些许困惑,她在凤洵的眼睛里看到了许多自己看不懂的情绪,一屋两人,泾渭分明。 “我知道了。”谢翾轻轻的声音传来,她清冷的嗓音将凤洵的思绪拉回。 “你的脸又红了。”她直视着他,评价。 谢翾拍拍自己的脸颊,疑惑地自言自语:“为什么我不会?” “是因为你身体很热吗?”谢翾想一出是一出,她的身形轻巧一跃就跳过面前的桌子,窜到了凤洵面前。 她的身量瘦小,踮脚抬头才能让自己更近地看清凤洵的脸。 谢翾也是聪明,看出凤洵自己现在就在经历他方才描述的那种情感体验,她抬起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颊,去研究、探寻这种感情的表现。 当冰冷指尖触到他滚烫面颊的时候,谢翾“呀”了一声,有些惊慌。 因为凤洵抬手捉住了她乱动的手腕,他的掌心灼热。 第19章 十九刀 谢翾的手很凉,但在一瞬间的触碰中,她感觉热意窜遍全身,将透入骨髓的寒意驱散。 她看到凤洵靠了过来,他的薄唇上噙着浅浅的笑意,还有那对看起来很可爱的酒窝。 等待猎物良久的猎手最终会咬上猎物的脖颈,生死之际的那一刻,两者的距离也是这般近吧?谢翾瞪大眼想着,他想要攻击自己吗?想要将牙齿刺进自己的肌肤吗?想要将她本就经历过生死的孱弱生命夺走吗? ——这多危险! 可她依旧没动,只抬眼感受着凤洵带有浅淡好闻味道的气息,如被捕的猎物般引颈就戮,是法术吗?就像他的那个拥抱,如细密温柔的水网将她笼罩……谢翾胡思乱想着,却等到一点温暖微湿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耳朵。 鬼首面具的金属棱角触上她的脸颊,一个几乎不算吻的亲吻落在她的耳尖,仅仅一触便分离,随之而来的是他低低的叹息。 “木头,这样不躲吗?”凤洵还是抓着她的手,唇离她的耳朵极近,说话吐息时热气落下。 他知道,自己这样对于谢翾来说更像是攻击。 谢翾被他抓着那只手的手指屈了屈,她感觉到有一股热意从耳尖攀上了脸颊,她的手腕一动,竟然轻易挣脱了他的掌心。 凤洵对她的“钳制”竟然如此容易挣开,所以,方才她为什么不躲? 谢翾脑海里也升起同样的疑问,她扭过头,红了的脸对上凤洵的视线,她问:“法术?” 她知道自己并不了解凤洵所掌握的法术,所以她再次将一切归咎于她不熟悉但在认知内的东西。 “不是法术。”凤洵认真对她说。 “骗我。”谢翾坚定地支持自己的判断。 她猛地转过身去,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将桌上书抓了起来,与其与凤洵这样相处,她……她还不如读书! “这就是喜欢。”凤洵说,“想要靠近你,碰一碰你,或者是……看着你。” “天上的神仙看见一个恶鬼也会感到快乐吗?”谢翾很快理解了喜欢的字面意思,“冥界出现这样的邪恶之物,掌管冥界的你不感觉羞耻,不感觉自己的失职吗?” 凤洵知道她总这样,一转身,拍拍脸,连面颊都没那么红了。 “牙尖嘴利。”凤洵拂袖坐了下来,恶鬼的产生与冥界无关,那是……生者的世界,阳间那片更辽阔的土地由上界掌管规则。 谢翾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还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热,想着或许是凤洵的法术还未失效,便抬手用鬼气凝聚了一面银色的小镜子。 即便并不明显,她还是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脸颊红红,与不久之前的凤洵一模一样。 “我的脸怎么红了?”谢翾歪头研究着镜子里的自己又问。 凤洵笑:“你自己红的,为何要问我。” “你方才咬了我一口。”谢翾揉了揉自己的耳尖。 “我可没伸牙齿。”凤洵没好意思对她解释“啃咬”与“亲吻”的区别。 “不咬人,张嘴做什么?”谢翾挥散幻化出的小镜子,她瞪着凤洵,却迎上他柔和清澈的目光。 他们就这么对视到谢翾自己都没了脾气,她扭过头不去看凤洵,兀自将手里的那本书全部读完了。 —— 谢翾觉得凤洵还是没对她说实话,什么快乐啊愉悦啊这些词语她全都不理解。 某日在酆都闲逛的时候,她看到在馆子里喝酒的秦广王,便想着过去问问这个老头。 “哟,小恶鬼有段时日不见,你这魂体的修炼进展很快啊。”秦广王一眼就看出谢翾目前的修为,楚江王赐予她的审判之力是另一种力量,所以秦广王没有看出来。 谢翾一手托着腮,一手为秦广王倒了一杯酒,几个呼吸间,酒壶便冒出了不一样的馥郁香气,仔细一闻,这酒香明显出自凤洵之手。 “啧啧啧。”秦广王咂咂嘴,知道谢翾又有事要问自己了。 “要问什么问题?”他摆出一副智者的姿态。 “喜欢是什么?”谢翾将自己的问题抛出,若是秦广王能回答,她还有别的问题还要问。 “噗——”秦广王差点被嘴里的酒呛到,“你一个恶鬼,不可能理解这些,问这个做什么,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感兴趣的。” 他摆摆手,还是对谢翾说了答案,措辞与凤洵如出一辙。 “我还是没理解。”谢翾皱眉思考,看来凤洵没骗自己。 “我一个单身老头子,能知道这么多吗?算了,既然你请我喝酒了,最近酆都来了位鬼修对这方面有些精通,你去问问她吧。”秦广王给谢翾推荐了另一位可以解答她疑问的“老师”。 谢翾从秦广王那边得到了情报,很快便来到一位生前是狐妖的鬼修处。 沈青的纤指挠挠自己蓬松的尾巴,朝谢翾伸出一手:“什么,你说要找我问问题,先付些咨询费。” 谢翾将荷包里的一枚金子取了出来,沈青啃啃,惊诧道:“是真的,这在酆都抵得上几万两冥钱。” 谢翾算是明白自己带着这些金银去酆都里消费为何总是花不出去钱,她微笑着对沈青点点头:“钱给了,你知无不言就行。” 拿鬼钱财,沈青也认真起来,坐直了身子,将自己的狐狸尾巴拨到后边去,严肃问道:“谢姑娘,你有什么问题就说吧。” “喜欢是什么?”谢翾也挺直了脊背,摆出一副认真的姿态。 沈青:“???”这种问题不是常识吗? “你不知道?”狐妖尖叫。 “我不知道。”谢翾诚实应答。 “听说酆都城里有位恶鬼,不遵循天地规则而生,天生就不懂情感,不会是你吧?”沈青问。 谢翾颔首点头。 沈青一拍额头,摸了摸怀里的真金,还是对谢翾说了:“就是你看到某个人啊或者去做某件事,会感觉很开心。” “钱还我。”谢翾得到了第三个一样的答案,感觉自己被这狐妖骗了。 “别别别,还有!”沈青捂住自己的钱包,“就是你看到某个人脸会红红的。” “你看,就这样。”漂亮昳丽的狐妖用手指点点自己魅惑众生的脸蛋,在她指尖落下的时候,红晕如波纹散开。 谢翾:“?”这就是凤洵经常脸红的原因吗? “好。”她觉得自己这钱给得不冤。 “那,嘴巴张开不是为了咬人,是要做什么?”谢翾又问。 “当然是为了亲你。”沈青倾身侧头,红唇落在谢翾面颊上方,却未落下,“喏,就像这样。” “耳朵呢?”谢翾问。 “哪里都可以亲啊。”沈青回答,“嘴巴最亲密,脸颊最清纯,耳朵最暧昧,若是衣服遮着的地方……哎呀你还要听吗?这是另外的付费项目了!” 第13节 “不要了。”谢翾想着省点钱。 “你一个小恶鬼,我怎么说你也听不懂的。”沈青托腮,笑眯眯地看着谢翾说道,“人间情爱,最是难懂,这些只是最基础的表现而已,实际上当感情流露时,有些人的心中早已扬起惊涛骇浪,连一生的过去与未来都走马观花看了一遍了。” “你钱也给我了,我这么拿着也不太好意思,不如我再教你些别的,让他人死心塌地对你、甘愿为你献上一切的手段吧。”冥界里的真金银很是稀有,沈青收了钱还是打算为谢翾办点事的。 “怎么有人会愿意这么做,他傻吗?”谢翾问。 “这就是感情的神奇之处了。”沈青的手指挑起谢翾的下巴,“我瞧着你也有几分姿色。” 谢翾的长睫颤了颤,她心动了,若能骗得凤洵对她唯命是从,她离开酆都重返人间岂不是更加容易? 于是她点了点头,想着学一学也没有什么坏处,留在酆都里的鬼魂除她之外,似乎都没什么坏心。 第20章 二十刀 “献上你的美貌你的爱,换取他身上的一些东西,财富、地位、性命……你想要什么便向他索取。”沈青的一根纤指按在谢翾的唇上,压低了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谢翾在胡思乱想,她感觉到这狐妖的吐息也是热的,带着犬类动物特有的暖呼呼、湿润的气息,但是她只是感到一阵略有些热的风吹拂过去,这并没有使自己的耳尖乃至脸颊发烫。 为什么凤洵就可以呢? 谢翾回过神来,这才细细去想狐妖的话,她笑了笑,吐出的字冰冷锐利:“前半句话并不是武器,这是卑劣的交易。” “那什么是武器呢?”沈青笑。 谢翾的手搭在了她的脖颈上,寒意彻骨的鬼气瞬间缠绕她的身体,她的语气平静:“这是武器。” “好了好了,小恶鬼,我知道你不介意卑劣,但这种方法明显更加有效。”沈青的身子惊恐地颤了颤说。 “不,卑劣的是对方,当拥有后者那些东西,前者只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所谓交易只是前者的自我安慰。”谢翾浅笑着拍了拍狐妖的脸。 沈青惊恐地朝谢翾龇起了牙,脑袋上也哆出了一对白耳朵,显然谢翾再次说出了真相,在这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不断亮起生前的画面,是的,到最后她在人间修炼到极致,不得寸进,活得累,这才想死了。她向自己一直以来攀附的伴侣说出自己其实是玩弄他真心的真相,撕下自己伪装的面具,不出所料对方杀了她后自尽,现在还在十八层地狱里受苦。 狐狸尾巴不住颤抖,沈青在想,如果……如果他见到自己那般狡诈卑微丑陋的模样,还愿意与她在一起,她是不是还活着呢?不对不对,如果她足够强大就不会被他杀了!她现在悲伤的原因是他竟然杀了他,还是她到最后也没能拥有像他那样强大的力量?她不知道答案。 “真可怜。”谢翾伸出双臂抱住了她,拍了拍她的脊背,状似安慰。 她的怀抱即便冰冷,但也是柔软的,沈青落在她怀里,狐狸耳朵耷拉了下来,在这一瞬间,她的信任被谢翾俘虏,她是比她更高明的猎手。 “好了,教我吧。”谢翾轻轻擦去沈青脸上的眼泪。 “你不是说卑劣吗?” “寻他开心,看看他是不是那样卑劣的人。”谢翾知道沈青口中的“交易”与那日凤洵流露的情愫并不是一样的东西,但她觉得有趣,总要试试。 —— “你要打扮好看些。”沈青在店里旋了身子,曼妙的裙摆扬起,将一枚珠钗放到了谢翾的头上。 谢翾盯着镜里的自己看了片刻,碰了碰珠钗上的流苏,她点了点头,沈青喜欢这些小玩意,给谢翾买了许多,她只觉得谢翾挑着戴——能说出那样话语的人,应该不至于连这点生活常识也没有吧。 “这是什么,香香的。”谢翾低头嗅了嗅胭脂的香盒。 她张嘴,要啃一口,却被沈青按住了手。 “抹在唇上的。”沈青沾了一点,按在自己唇上,瞬间那艳色晕染开,她的手法高明,很快便唇如点朱,惹人撷芳。 谢翾确实没看懂沈青是怎么涂胭脂的,她想着随便乱涂一通便是了,于是点点头将胭脂也买了下来。 把它们全部用在凤洵身上,她恶劣地想,到时候他也会展现那样卑劣的模样吗——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将一切都甘愿奉上。 “你会对他笑吗?谢翾,你笑起来很好看。”沈青将胭脂放进谢翾怀里。 谢翾的唇角挑起一抹完美的弧度:“不会。” “嘻嘻,你就不要欺骗我这个可怜的小狐妖了,我看出来了你不久之前把我说哭又安慰我,就是要让我对你感激对你死心塌地。”沈青身后的狐狸尾巴摇了摇,“你比我聪明许多。” “但是,你给我的拥抱是真实的,那一瞬间给我的藉慰也是真实的。”沈青抬手抚摸了一下谢翾的脸颊,“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我教你?” “我真的不会。”谢翾困惑地皱起眉头,“亲吻的意义是什么?” “有的时候亲吻时张开嘴,与进食的目的是一样的,进食索取能量,亲吻获取欲望与美色——又或者只是因为喜欢而已,你开心的时候,会想要啃一啃身边的东西吗?”沈青问。 “我不开心。”谢翾回答,她没有这样的时刻。 “我还是幼崽时,太阳暖洋洋的,我在窝里会抱着一根树枝啃,用四只爪子使劲蹬树枝,那时候我就是因为开心快乐才想要这么做。”沈青认真对谢翾解释这些。 “咬人是最基础的攻击手段。”谢翾拨弄着怀里的胭脂盖子。 “不愧是恶鬼呢。”沈青有些挫败地看着谢翾。 “总之,板着脸是不行的,对他笑一笑,或者用你的方法‘攻击’他,咬他一口但不要亮出牙齿,请你伸出你柔软的舌头好吗?”沈青将那些诱惑人类的办法解构成最基础的动作教给谢翾。 “拥抱他——” “我会。”现在的谢翾早已明白拥抱的意义。 “呼唤他最亲密的称呼。”沈青继续教。 “我会问。”谢翾表示她能解决摆在面前的所有困难。 “好了好了,那你差不多学会了最基础的魅惑之术,现在去用吧!”沈青看谢翾对自己的模样,思忖着有这么聪明的恶鬼,骗酆都里随便一个强大鬼修都是信手拈来。 “记得佩好看的首饰和胭脂,打扮打扮自己哦。”她提醒谢翾。 谢翾郑重点头。 她想着事前要做一些准备工作,比如——她不知道别人对凤洵最亲密的称呼是什么。 于是她提前去问了凤洵:“凤洵,你有没有别的称呼?” “嗯?要唤我尊主吗?”凤洵笑着问她。 “除了尊主之外。”谢翾觉得他在敷衍自己。 “凤洵。” “你最希望别人怎么叫你?” “凤洵。” “你最亲密的人喊你什么?” “凤洵。” “怎么会有最亲密的人用这种称呼叫你?”谢翾疑惑。 “你不问问自己吗?”凤洵又被她逗笑了,他鬼首面具下的桃花眼弯了起来。 “问我做什么?凤洵?”谢翾眼中持续露出困惑的光。 “又去找谁了?”凤洵捧着手里舒展的书卷,问谢翾,“秦广王对我汇报你行踪的时候,我可是暂时封闭视听了。” “我不告诉你。”谢翾提起裙子,飞快地从凤洵面前跑过,好吧好吧,她现在算是拿到他“最亲密的称呼”了,现在该进行下一步了。 在房间的镜子前,她将自己今天买的首饰一股脑倒了出来,谢翾的头发扎成最简单的发髻,她从小到大几乎都是这个发型,她也只会梳这样的发型。 简单的发髻承受不住沉重的珠钗,那些漂亮饰品有些摇摇欲坠,谢翾发挥自己全身的平衡能力才让它们勉强维持在自己的脑袋上。 处理好头顶的违章建筑,她又将胭脂按在了自己的唇上,蹩脚学着沈青的手法,指腹在唇上旋了一圈——她没抹均匀。 谢翾并没觉得镜子里自己变得有多好看,反而变得滑稽了一些,凤洵会被这玩意骗吗? 总归还是试试,顶多被他嘲笑,谢翾并不介意自己在凤洵面前会显得有多笨拙无知。 于是她稳住自己头上的首饰,唇上涂着不均匀的胭脂,又去找了凤洵。 第21章 二十一刀 近日来凤洵似乎没什么事,谢翾跑去找他的时候,他还捧着手里的书在安静地看。 院里有落叶,谢翾踩上,发出沙沙声响,她晃了一下脑袋,缀在鬓边的珠花掉了下来,凤洵抬眸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他一惊,书卷从手里滑落,谢翾没捡地上的珠花,因为她知道自己一低脑袋,自己发髻上的那些东西就会丁零当啷往下落,她只能径直向前走去。 凤洵送她的衣裙可以随着她的心意变化款式与颜色,沈青看到的时候还惊呼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奇的法宝,谢翾依照她的意见改了一下自己衣裙的样式,这是她全身上下看起来唯一和谐的地方了。 淡青色的裙摆覆在脚面上,随着她的步子如水波般轻轻摇曳,即便是世上最罕见的布料,凤洵的尾羽也能变幻出来。在凤洵的眼里,谢翾就这么顶着一副笨拙不谙世事的模样朝他走了过来。 他恍然间想起不久之前谢翾问自己的问题。 “你最亲密的人唤你什么?” “凤洵。” 除她之外,他没什么亲密的人,所有人都离他太远太孤独,即便是他从小带回来的冥兽远远地看到他,也会不由自主伏下自己的脑袋。 只有谢翾愿意——或者说胆敢靠近他,她会将拥抱当做攻击的手段,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袭他,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人类的躯体,她的身体冰冷却柔软,吐息也极轻,说话的时候双手会抚摸他的面颊,一寸一寸细细描摹。 谢翾确实是凤洵——最亲密的人。 凤洵凝眸注视着她,面上不由自主含着笑意,他在想她又在玩什么把戏。 不是他不够洞察谢翾的心思才没看出她的目的,而是因为谢翾实在不懂情爱,也不知该用怎样的模样才能让对方产生属于男女间的爱慕之意。 谢翾觉得自己在用技巧撩拨他的心弦,实际上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里,凤洵就会想啊她真可爱。 “凤洵。”谢翾站定在屋前的廊下,唤了凤洵一声。 她没有再动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快撑不住脑袋上的那堆违章建筑了,但她不能让自己针对凤洵的“谋划”在此毁于一旦,于是只能僵硬站在原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翾瞪大眼看着凤洵,她的眼睛大但是无神,因为其中没有情感的荡漾,现在也是如此,这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里闪烁的是对他刻意露骨的算计与某种勉强能算上是“诱惑”的东西。 凤洵在注意到她眼神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她在干什么。 勾引他?诱惑他?算计他?确实像是她会做的事。凤洵明知自己是她要算计的对象,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面上的酒窝更深。 “就这样吗?”他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罢了罢了,既然她想要这样,那就遂了她的愿吧。 “我上钩了。”凤洵不动声色地将谢翾脑袋上快要掉下来的珠钗扶正,而后揽住她的双肩,低下头—— 凤洵面上鬼首面具的金属寒意靠近,然而他身上的热意似乎能将这黑色金属暖化,谢翾感觉到有一个吻落了下来,是的她知道这叫吻,张开嘴却不是为了享用食物,而是表达喜爱愉悦。 谢翾没有躲,她感受着他柔软温暖的唇按在自己的额头上,熟悉的、酥麻的、令人身体发烫的奇妙感觉再次由此开始,流窜于全身。 她在思考上钩的意思,是她成功了吗,现在他就会对她言听计从了吗?不对啊,沈青指导的理论是她先吻他一下的,但是他自己怎么先动嘴了? 第14节 计划被打乱,呆住的谢翾很快回到自己设计好的路线,凤洵低头吻她时,从她的视角可以看到他的脖颈,凸起的喉结在微微滚动,一旁的如玉肌肤下是搏动着的血管,他的血是热的——她怎么会记得他血液的温度,他受伤过吗? 谢翾又想,她咬过他的脖颈,没能让他受伤,只留下浅浅的牙印,亲吻和啃咬的区别就是不要用牙吗? 如此思忖着,谢翾按照自己设计好的步骤,一抬头吻上了他的喉结,认真遵循沈青的提示,伸出柔软的舌头轻轻舔了舔他。 舌尖感受到的是他灼烫的体温,她像是舔了一口烈火,她能感知到鲜活强大的生命就在自己的唇下、齿端与舌尖不断奔涌,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她才没有选择咬一口。 恍惚间谢翾又想起来沈青说自己还是小兽的时候会抱着自己喜欢的树枝啃咬,她发现自己想咬凤洵,竟然不是因为想要取走他的性命,或许只是很想……尝一尝。 这些思绪如电光一闪而过,随后谢翾清晰听到了一道从凤洵喉间传来的闷哼声,随着他声带的震动从舌尖流窜至自己的脊背,扯着某种不可知的悸动。 头顶珠钗纷纷落下,断线的珍珠在木质地面上弹起,骨碌骨碌滚远,凤洵揽着她肩的手掌下移,按住了她的腰,在她吻上来的那一瞬间,将她抱进自己怀里。 谢翾踮起脚才能将自己的下巴搭在他的肩头,而他抱着她的腰,单手将她抱离了地面。 她听到他清晰的喘息声,如起伏的浪潮,她的余光瞥到他的耳尖,那里已经红透了。 “又去哪里学了些不该学的?”凤洵紧紧抱着她——这也是在防止她乱动,他低声问,话语间还含着未定的喘息。 “我不告诉你。”谢翾还是一样倔强。 他侧过头,细细嗅了一下她的肩头,这里不仅有她身上清浅的气息,还有甜蜜的胭脂味道,另外……有其他鬼修的气息——昨日沈青刚趴在这里哭,哆着狐耳的脑袋蹭来蹭去。 “狐狸?”凤洵问。 “你又管我?”谢翾抗议。 “我闻得出来。”只要凤洵想,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靠她如此近,她身上每一寸气息他都洞察入微,如此亲密无间,如此令人贪恋。 她哪里需要去向什么狐妖学习如何诱惑他呢?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够了。 又一个灼烫的吻落在谢翾的肩头,她也曾这么咬上他的肩膀,谢翾停在他怀里,还在思考凤洵说的“上钩”是个什么意思。 如果他说上钩代表自己的计划成功,那么他现在是不是应该对她有求必应,甘愿把性命奉上? 而且,既然在凤洵身上成功了,她就该去外边对别人用了…… 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凤洵按住了她的脑袋:“莫要到外边对别人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谢翾询问的声音在他怀里被闷得瓮声瓮气的。 “因为只能骗到我。”凤洵说。 谢翾微微皱眉:“我没骗你。” 她诱惑他算计他都是堂堂正正的。 “这般模样到外边可骗不到别人。”凤洵的视线低过谢翾的肩头,注视着地上散落的首饰。 还有她的唇,方才贴在自己脖颈喉结上的唇冰冷柔软,其上抹着没晕开的胭脂,揽在她腰间的手指颤了颤,凤洵开始回忆不久之前谢翾那个大胆的举动。 与她以前常用的“攻击”不同,方才她的举动是赤|裸直白的勾引。 “丑?”谢翾就觉得这样不太和谐。 “好看。”凤洵答。 “那不就得了。”谢翾觉得可以推广。 “只有我觉得好看。”他又放低了声线说,这句话又显得有点幼稚了,或许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刻意用只有谢翾才能听到的音量说。 “为什么只有你觉得好看?怎么让别人也觉得好看?”谢翾问。 “来,坐下。”凤洵语含无奈,他也不愿谢翾到外面也这样丢脸,他不想让别人嘲笑她。 谢翾与他并肩坐在廊下,凤洵耐心地将她头上还残留的首饰摘下。 “戴在这里。”凤洵将一枚青色的琉璃耳环佩在了她的耳朵上。 “不在头上?”谢翾看着他还微红的脸颊问。 “不在。”凤洵又将一支步摇插入她的发间,“这才是戴在头上的。” 凤洵慢慢打扮着她,动作虽然生涩,但搭配上至少没有出错。谢翾也没动,任由他在自己头上摆弄,耐心学习着。 许久,院里落叶被风吹起,簌簌作响。 “好了。”凤洵将谢翾的面颊捧起,朝她笑了笑,“谢翾,这样才是大众所认为的‘美丽’。” “好。”谢翾扶了一下发钗,盯着凤洵应了声。 “还有这里……”他又倾身,靠近了谢翾,视线落在她唇瓣斑驳的胭脂痕迹上。 “不抹开吗?” “我不会。” 凤洵的手下意识抬起,却手足无措停在半空,他意识到这样有些过分亲密了——虽然不久之前他才吻了她一下。 “你来。”谢翾倒不介意,仰起自己的脑袋,对学习新事物很是热衷。 “到外边去,不许……”也对他人这样。凤洵还啰嗦了一句。 “好。”谢翾应了声,等她学会了就不需要别人了。 而后,他温热的指腹贴上了她的唇,他的指尖温度像能把凝固的胭脂融化,谢翾的长睫不由自主轻颤。 指腹在她唇上微微下按,在角度旋转间,已将淡色的胭脂抹开,晕出一道昳丽的颜色,仿佛是有一朵花在她的唇上绽放。 谢翾的唇瓣微颤,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张唇咬住了他的指尖,她很想咬他。 凤洵的眉尖一挑,漂亮黑眸里露出些许深邃难明的神色。 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谢翾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他的指尖,管他的,就当又是一个吻好了。 第22章 二十二刀 蓦然间,凤洵的瞳孔骤缩起,他意识到这与谢翾之前自以为的“攻击”不一样。 她在吻他的指尖,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手指在她的齿端动了动,与她柔软的唇舌纠缠——仅仅一瞬,他又猛地回过神来,手指僵住。 “谢翾。”他低哑的声音传来,眼底藏着莫名的情绪,“以后不要找那狐妖学那怪东西。”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没抽离自己的指尖,还是谢翾自己松开了嘴,因为她要讲话。 “她说这样对男人很有用。”谢翾靠近凤洵,“她还和我说脸红就是害羞的表现,因为你喜欢我这样,凤洵,你的脸很红。” 她有些得意,因为现在的凤洵似乎真的有些狼狈。 凤洵将面上的鬼首面具往下扯了扯,试图遮挡他有些红的面色,却在不注意时露出额上眉间的一枚浅金色印记。 “脸上的是什么?疤痕吗?”谢翾一直在打量着他,很快问道。 按在纯黑面具上的白皙指尖颤了颤。凤洵低低的声音传来:“是神纹。” “它看起来像伤痕。”谢翾抬手想要触碰那道神纹。 凤洵将她跃跃欲试的手抓住了,她现在还想着靠过来,她到底有没有意识到现在两人的距离有些过分暧昧了? 谢翾脑海里根本没有“暧昧”这个词汇,她的双手被凤洵抓着,身子却还是靠了过去。 如寒冰般的气息靠近,轻软发丝落在凤洵面颊,又是一个仿佛偷袭的吻按在他眉心不小心露出的神纹上,谢翾恶劣地想这玩意藏得那么严实,她碰一碰一定会惹得凤洵生气吧。 凤洵攥着她手腕的指腹按下,感受着面前这姑娘平稳得几乎没有起伏的脉搏,分明是这般冰冷的一个吻,却在他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神纹是最尊贵强大的象征,在她眼中却成了伤痕,如今她的唇瓣触上这裂痕,带给他一种奇妙的慰藉。 凤洵的手臂不遵循他守礼内心的支配,凭借本能往下一揽,将谢翾按进了自己怀里。 谢翾看着他藏在鬼首面具后的眼睛,他的眼眸依旧温润柔和、强大坚定,但在这如海波般浩瀚无垠的视线之下,似乎又掩藏着危险的暗涌,就像是某件按照既定程序行动的死物脱离了轨道。 “生气吗?”谢翾询问他的心情。 “不。”凤洵盯着她漠然又天真的眼睛说。 “那是什么?你眼睛里藏着的情绪……”谢翾问。 凤洵启唇,一时间无法形容自己的情绪,他总不能将心底升起的那股不可言说的欲望一五一十都告诉谢翾吧? 于是,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两个字,他捧着谢翾的脸颊说:“喜欢。” “你骗我,没有人会喜欢恶鬼。”谢翾纤密的长睫颤了颤。 “喜欢。”凤洵又念了一声,他在强调自己的情绪。 在这个落叶簌簌的小院里,他所感知到的喜悦情绪远胜于初生那日见到洒落四野阳光时的欣然。 或许是他眼中所表达的情绪太过真诚,谢翾歪着头困惑地注视了他许久。 “傻子。”她又嘲笑他。 不过谢翾乐意看到凤洵这般失控的样子,于是她一抬头,又吻上他的下巴。 凤洵感觉自己怀里抱了一块黏人的有毒软糖,也像是蛇,嘶嘶缠上来,姿态缠绵却满含恶意,偏偏他却甘之如饴。 这般危险天真的毒蛇,或许只有他才不畏惧被她伤害,他是神,即便她对他施展出最强大恶毒的法术他也能镇定自若将她抱进怀里。 凤洵略微仰着头,喉结上下滚动,这一回他没有推开她——罢了,她既然喜欢这样,那就由着她。 谢翾的唇往上移,碰了一下他的耳尖,低声说:“凤洵,我要回人间。” “谢翾,你已经死了。”凤洵碰了一下她胡乱洒落在自己身上的发丝,提醒她。 “你说喜欢我果然是骗我的。”谢翾生气,“那只狐狸说你会被我迷得神魂颠倒,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谢翾,只有这样不行。”凤洵耐心地理顺她的长发,仿佛在安慰一只炸毛的猫咪。 “亡者不可回人间,这是天地间的规则,绝不可打破。”他解释,“我、十殿阎王还有酆都的鬼差们都是这规则的维护者。” 谢翾没仔细听他的解释,自言自语道:“狐狸说还有些付费内容没教给我,一定是我学得还不够,明日我再去找她。” 凤洵:“!!!”你还想学什么?! “不许。”他道。 “三句话前你还说‘只有这样不行。’”谢翾撇撇嘴,“凤洵你果然是个骗子。” “谢翾。”凤洵把她的面颊扳正,认真看着她说道,“你不识情爱却对我做这些事,对你不公平,就到此为止,好吗?” 谢翾困惑地看着他:“不好。” 第15节 在凤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翾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凤洵似乎没将他们方才的相处当成一场交易,他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喜欢”而已,从始至终他都不是那般卑劣的人。 即便得不到什么回报,她也愿意看到他方才那般带着莫名情绪的表情,还有偷偷在她身上失控游走的指尖,欣赏一尊神像破碎失控,似乎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是的,她就是在骗他感情,她心知肚明。 凤洵按着她的双肩,将她推开些许。 谢翾对他说:“凤洵,你方才只吻了我一下,这样你还欠我三次。” 凤洵:“???”你到底在算什么? 但他还是答应了,还有些欣喜的样子。 凤洵捧起她的手,低头吻了她的指尖,克制又温柔,而后抬起头,双唇触在她的下巴上,蜻蜓点水般的下一个吻又落在她的耳尖。 轻柔酥麻的触感从亲吻处传来,引发一种本能的、原始的欲望,谢翾舒服得眯起眼,藏在鞋子里的脚趾蜷缩起来。 凤洵将每一个吻都认真还回去了,最后还面颊绯红地低声问:“这样行了吗?” 谢翾的耳尖被他吻得有些红,她满意点头,并且盘算着明日再去找沈青。 从她眯起的眼睛里凤洵看出她的念头:“不许去找那狐妖。” “我要去。”谢翾并不会听她的话。 “找就找了。”凤洵妥协后又抓住她的手腕,显出些他在感情上的天真笨拙,问了个幼稚的问题,“你以后会将这手段用在别人身上吗?” 第23章 二十三刀 谢翾看着凤洵赤诚的眼眸,她无法在他面前说谎。 “凤洵,你有了一把剑,只会杀一个人吗?”她问。 “我不——”后面的话被凤洵硬生生压了回去,他盯着谢翾,没再言语,只是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谢翾在思考他原想说的是“我不杀人”吗?但他为什么不说完?说来也是,像他这般强大的神明,即便是心念一动也能引得人间动荡。 她静默地等待他许久,也没有等到他松开手。 “凤洵——”谢翾使了些力气,也没能把自己的手拽回来。 “我不希望……”凤洵似乎还在与她赌气。 “我这般引诱你,以后还会去找别人,只要对我有利我不介意如此。”谢翾在他面前坦诚得可怕,她平静的语调之下掩藏的是她对感情的漫不经心与一窍不通,他人的情感与她而言只是一件武器,是随时可以出鞘的利剑,一如她对楚逢雪与沈青的拥抱。 “你不会骗我吗?”凤洵问,哪怕现在谢翾哄一哄他,他也相信了。 谢翾踮起脚来,飞快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柔软冰冷的唇瓣贴着他的唇角,喃喃细语道:“凤洵,我不会。” 因为谢翾的这个吻,凤洵恍惚间松开了她的手,他想要抱住她,却被她寻了个空逃出去。 谢翾飞快地跑开了,她蹲在远处的院墙上,仿佛一只灵敏的猫。 “我早就说了,你没必要救我一个恶鬼,没有人会喜欢我,喜欢我的人都死了。”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又跑远了。 即将入夜,落雪代替落叶,飘飘摇摇落下,小神仙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院墙。 —— 谢翾没去找沈青,是因为她觉得这样的手段就足够了——绝对不是因为凤洵不许她去。 但沈青主动过来找了她,还嘻嘻笑着问她讲那些手段用在了谁身上。 她拨弄着谢翾鬓边的珠花,笑道:“谢姑娘果然聪明,这么一打扮果然好看许多。” 这当然不是谢翾自己打扮的,谢翾又想起在廊下凤洵认真将她的碎发挽起,把璀璨的发钗小心翼翼放入她的发间。 “不是我。”谢翾说。 “那是酆都城里哪位鬼修?”沈青问,她从未想过谢翾与凤洵会是这样的关系,那位小神仙对谁都很好,即便是她也曾受过他一两次指点,那样的人是具体的神像,似乎根本没有坠入红尘的可能。 谢翾托腮敲着自己的脸颊说:“凤洵。” “噗嗤。”沈青还是笑,“尊主可真是个好人,这般陪着你胡来。” “这么说他也并不是真的喜欢我?”谢翾回过神来,又问,她只能通过表现去捕捉内心,然而她看不懂真正的情感。 “当然了,你没听说过吗?神都是不会死的,他们唯一的死亡方式是被真正所爱的人杀死,然而神是不可能当真爱上一个人,所以他们永恒不灭。”沈青对谢翾说起那些流传于世间的古老传闻。 “流言都不可信。” “真相往往藏在离谱的传闻里。”沈青还是坚信那个传闻是真的。 —— “神祇会被他所爱之人杀死,这是真的吗?”在寒冰地狱修炼的时候,谢翾抬头看守在她身边的厉温。 厉温微笑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可见他感觉谢翾的这个问题十分滑稽。 “我又未曾见过有哪一位神明会爱上什么人,所以这传闻未曾被证实过。”厉温收起自己无语的表情,微笑着说道。 “神不应有感情,我们是无情的规则、是某种既定的规则。这或许是神明拥有感情的惩罚,如果神有了私心,这天地不就乱套了?”厉温平静地对谢翾说。 “你呢,你也没有感情吗?”谢翾问。 厉温的眸光一闪,手掌在谢翾肩头一按:“我又不是你,存乎天地间的生命,何来无情一说?” “拥有至高的力量,却被规则束缚在神位上,没有尽头的生命是永生永世的监禁吗?”谢翾又问。 “这话你对尊主说说还行,再说的话我会生气。”厉温警告谢翾,“我没有他那样仁慈。” 谢翾闭目,再次修炼起来,她已经找到了答案,那无稽的传闻可能是一个未被证实的真相。 在她身下,盘桓无数地狱景象,如今审判之力已完全融入她的躯体,她开始学着和厉温一样操控地狱的运转,如今她能掌控的罪魂数量正在飞速增长。 谢翾眼中所见的灵魂宛如宇宙中的无数光点,仿佛萤火虫一般聚集于地狱,而后又四散飞开,他们受刑之后散逸的能量呈雾状蓬开,融入酆都的无尽浓雾。 她看到自己审判的第一个灵魂离开了刀山地狱,他所受惩戒不多,被削弱之后的魂体进入六道轮回后还能成为高级一点的动物。 这就是万物运转的规则,若她此时对那罪魂生出恻隐之心便会搅乱这平稳的酆都运转,而后,这个有序的系统会因为小小的错误慢慢崩塌毁灭。 谢翾端坐在原地没动,如厉温所言,她确实不会做对自己没有益处的事情,毁了酆都对她没有好处。 而她不知道是,在这片飘荡无数罪魂的宇宙之上悬着一把锋锐的黑剑,厉温还是在忌惮她,若谢翾起了半分的忤逆之意,这足以令她神魂俱灭的黑剑便会落下。 在这片灵魂宇宙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一,谢翾感觉自己修炼了漫长的时光,在外界却只过了十余日。 谢翾从修炼中苏醒,她瞥了一眼厉温空无一物的腰间,冷声道:“是一把好剑。” 厉温抚摸自己腰际那把虚无的黑剑,笑着问:“何时发现的?” “它出现在我头顶的时候。”谢翾从厉温身边走过,“在黑剑下落之前,我可以影响灵魂运行的轨迹从而将整个酆都毁了,楚江王,这个举动没有意义。” “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谢翾说的事情当然是复仇。 “之后呢?”厉温笑问。 “不知道。”谢翾的声音轻轻。 之后呢?然后呢?最后呢?她从没想过未来,她因仇恨而生,若失去了支撑自己诞生的目标,她又会变成什么? —— 骑上冥兽,谢翾没有再思考这个问题,她揉着冥兽毛茸茸的脑袋,奇妙的窥探欲望油然升起。 她不在酆都的时候,凤洵又会做什么呢? 心念一动,她很快开始运用自己掌握的审判之力去观察冥兽灵魂所经历的一切,冥兽对她极信任,所以也展现了完整的画面。 凤洵的生活很简单,他来到冥界的最远方去寻找失落的魂魄,引导迷途的灵魂,回到酆都之后他就处理酆都的事务,当然有的时候他也有些“闲情雅致”。 他会捡起冥界罕见的落花,藏在自己的袖中,他会踩着他那柄简单的青竹剑在夜色下的雪地上贴地飞行,任凭身侧寒风呼啸,只留下身后的冥兽狂奔着卷起风雪,只为了追上他的步伐。 远行时有些累了,他能在山穷水尽之处找到一处无人的温泉,冥兽蜷缩着泡在远处的泉水里,享受着片刻的宁静,而凤洵则在泉水旁褪下自己的衣裳。 冥兽呈现的黑白画面极其简单,谢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转过身去,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背。 不知为何,她觉得在他无瑕的脊背上应当有一道道伤痕,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但当凤洵转身之后,她只看到他的脊背如完美的艺术品,白皙无瑕,带着无尽的力量与美感。 不对,她到底在看些什么!谢翾猛然收回自己的思绪,一抬头她已快来到酆都,雾气深处描摹出凤洵模糊的轮廓。 黑白的画面还回荡在谢翾脑海里,她还是觉得他的背上应该有伤痕,这种无端的念头占据她的思绪。 谢翾想,她应该想个办法亲自去看一看。 第24章 二十四刀 冥兽在凤洵面前低下脑袋,它在邀请凤洵骑上它的脊背。 谢翾松开抓着冥兽缰绳的手,身子一滑落,打算跳下,将位置让给凤洵。 但他走上前来,将谢翾的手按住了,很自然地与谢翾共乘一骑,他按下的掌心温暖,驱散着周围的雾气。 谢翾低下头去,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为何又想起他用这只手轻轻解开紧束的衣襟,在他身后不远处风雪呼啸。 这是一种无关感情的、原始的欲望,是对某种昳丽事物的追逐,就如同所有人见到闪闪发光的珍宝都会双眼发亮,于是谢翾愣了一下,凤洵察觉她的走神,低声问:“怎么?” 谢翾被他按着的手指微微抬起,勾住了他的无名指:“很好看的一双手。” “这就是你之前咬我的原因吗?”凤洵笑,他感到有些开心了。 谢翾没再言语,她在思考如何进行计划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凤洵背上有伤痕”这个念头来得无端,但它就这么生在自己的脑海里,仿佛扎了根。 她虽不会在他面前说谎,却学会了迂回,只平静问道:“凤洵,你不热吗?” “我天生就感觉不到炎热。”凤洵带着她走进酆都,耐心回答,还不忘记关心谢翾,“我与你这般近,你感觉不舒服了?” 谢翾是恶鬼,体温本来就很低,或许她适应不了过高的温度也说不定,于是凤洵稍稍运转法术,控制住了自己周身散发的热意。 “衣服不重吗?”谢翾又问。 “我的衣服就是我的——”凤洵将后面的“羽毛”二字压了下去,他想起现在谢翾穿的衣服也是他的尾羽,所以如此说来,如此靠近的两人是不是也相当于披着同一件衣服? 这关系如此亲近又暧昧。如此思忖着,凤洵的耳朵又红了起来。 “你的什么?”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谢翾急了。 第16节 凤洵轻轻地笑,只是拥着她继续往前行,用沉默来回答她的问题。 思索片刻可能会需要换衣服的场景后,谢翾又拐了个弯:“凤洵,你吃素菜面吗?” 这似乎是谢翾唯一热衷的食物,这般清淡的口味与她恶鬼的身份大相径庭。 “吃。”凤洵只当谢翾在邀请她。 面馆角落里,谢翾低头吃着面,这极度清淡的食物进入口中没有带来任何味觉的享受,如今的她已可以轻易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突然崩溃了。 凤洵想起她上次在面馆里遭遇的意外,选择缄口不言,只是默默陪着谢翾吃面。 直到谢翾拿起桌上的酱油罐子状似不经意地将它翻倒,酱油流淌在桌上,也滴落在凤洵的袖口上。 她的动作太过明显,带着“我就是要把你衣服弄脏”的蹩脚,以至于凤洵很难陪着她继续表演下去。 他的袖口不沾任何脏污,只轻轻拂袖桌上的狼藉便恢复原样。 “谢翾,你对我的衣服很感兴趣?”凤洵认真问她。 “嗯。”谢翾点头,她想按照凤洵好脾气的性子,一会儿应当会把衣服脱下来给她研究吧?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偷偷看一下他的后背了。 “你身上那件与我的衣裳是同一个材质。”凤洵看她眼珠转了几下,分明是在谋划着什么,但聪明如他也想不到现在谢翾只想把他的衣服脱了。 “若感兴趣,看你那件就好了。”他笑着说。 谢翾:“……”狡猾的神仙! 她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走,说起来这衣裳若是不沾脏污尘泥,那么之前孽镜台她被人间太阳照伤失控昏迷醒来之后还能在衣服上摸到血迹? 凤洵的尾羽唯一不能屏蔽的就是来自它真正主人的血液。 谢翾想一出是一出,这个问题她也要得到答案,于是状似不经意地侧过头去,将手指放在唇边用力一咬,鲜血渗出,沿着手腕蜿蜒淌下。 “谢翾!”她的举动令凤洵站起身来,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受伤的手指拢在掌心,瞬间灵力传递而出,治愈着她的伤痕。 谢翾歪着头盯着他瞧,她的余光瞥见那殷红的血迹渗入衣袖间,那抹鲜红很快被这神奇的衣裳吸收,不留丝毫血液痕迹。 “怎么了?”凤洵靠了过来,低声问谢翾。 谢翾怔了怔,问:“是你的吗?” “什么?”凤洵确认谢翾的魂体十分稳定,没有发生暴动,这才恢复了慢条斯理的模样,温柔地回应她的问题。 “你的血。”谢翾的记忆力有的时候好得惊人。 凤洵受伤的次数不多,每一次血液的流淌都足以刻入记忆,他当然知道谢翾指的是哪一次。 他抓紧谢翾方才被她自己咬破的手指,俊逸的眉低下,露出些许无奈模样:“是我的。” “你若有疑问直接问我便是,以后莫要如此,不疼吗?”凤洵单手牵着谢翾走出面馆,絮絮叨叨说道。 疼,倒是疼的,不过这种痛楚并不强烈,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谢翾摇头。 她努力寻找失落的记忆——那段被凡间的太阳灼烧之后的记忆,她并不是完全忘记了,只是意识的自我防御机制将痛苦的记忆封存,这也是她有的时候记性不太好的原因,实际上她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都完整留存在她的脑海里,只等着她去慢慢发掘。 “骗我?”在行人稀疏的小巷旁,凤洵将谢翾的手指抓了起来,轻轻吻了一下,似乎有些心疼。 “没有。”谢翾坦诚回答,“这种疼痛我可以当不存在。” 对于她而言要证实自己的疑问,自己行动比去询问凤洵更加效率。 凤洵沉默地拉着她往前走,在两人居住的小院前,他似乎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开口道:“那也是会痛,对吗?” “对。”谢翾的手腕动了动,想要脱离他紧握的手。 “你若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便是。”他低下了身子,认真看着谢翾说,“我知你自己并不在意,但我……我不愿你如此。” “可以直接问你?”谢翾的注意力果然异于常人,解决了自己突然产生的疑问,她的行动又回到“主线任务”的轨迹上。 “嗯。”凤洵应了声。 谢翾: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于是,谢翾盯着他漂亮的黑眸,认真且吐字清晰地问:“凤洵,你能把你的衣服脱了吗?” 第25章 二十五刀 他们还在府邸的院门前,听闻谢翾此言,凤洵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门里去,似乎是又害羞了。 凤洵想,谢翾一定是……是又去找了那狐妖,学了些更加不该学的。 谢翾看到他的耳根慢慢红了起来,她想,她都没有吻他,他又为何害羞? “我又没有要吻你。”谢翾盯着他绯红的面颊,轻声问,她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但凤洵提醒了她。 “作为交换,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再吻你一下。”她踮起脚说。 “不。”凤洵可不许她学了些奇怪的东西便用在他身上,她什么都不懂。 “你也太小气了。”谢翾拽住了他的衣袖,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在她脑海里轮番播放,“你都见我脱过,我为何就不能看。” 凤洵:“!”那是你自己要脱的。 谢翾的目光灼灼,带着某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凤洵只能伸出手去覆住她的眼睛,重复着自己说过的话:“不许。” 谢翾眨了眨眼,她的长睫扇了扇他的掌心,凤洵越不想她看,她就偏要看。 凤洵收回手往前走去,谢翾从后偷袭,真奇怪,他分明有千百种手段可以不让她近身,却还是猝不及防被她抱住了。 “你要如何才肯脱衣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谢翾继续接近他,她在想凤洵都愿意在冥兽面前脱衣服洗个澡,怎么到她这里就怎么样都不愿意了呢? 她从后抱着他,伸出手撩开他的衣襟,柔软的布料在她的手背上拂过——这是他的羽毛,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凤洵轻叹,颤抖的手捉住了她乱动的手指,低声道:“谢翾,我都说了,你是一位姑娘。” “姑娘怎么了?”谢翾问。 “我是男子,若是姑娘的话,也只有我的妻子才能看。”他耐心对谢翾解释,声线带着些许无奈。 妻子……谢翾的长睫眨了眨,她是知道这个词语的字面意思的。 这是她回凡间复仇计划的一部分,所以她慢慢松开了抱着他的手,对凤洵道:“凤洵,这个不行,我要嫁给其他人的。” 凤洵感觉到她的手从自己的掌心里抽离,谢翾的这句话仿佛巨锤般砸在他的心口。 “其他人?”他问。 “若我能回人间。”谢翾漫不经心地摆弄自己的手指。 “是谁?”此时他又有了些年轻的稚拙,不依不饶问。 “不知道。”谢翾自己确实不知是谁,是谁都可以,只要是皇族的人就行,她要毁了那皇族就必须要先成为他们的一员,而后才有资格去接近那庇佑他们延续的龙脉。 凤洵回身看她,只看到谢翾低垂着眼眸看她自己的指尖,她的手指焦躁地绞来绞去。 他拢住了她的手,不安的奇妙情绪涌上心头,这是凡人常说的吃吃醋吗?这算负面的情绪吗?他竟然也会因为她这样吗? 凤洵想,他对她的喜爱,原来是这般自私的吗? “你回不去人间。”他对她说。 “凤洵,我会偷偷的。”谢翾感受着他掌心的滚烫热意,“你脱衣服我也会偷偷看的。” 凤洵拉着她往前走:“你这样要我以后的妻子怎么想?” “我没听说过哪一位神明会娶妻。”谢翾跟着他,问,“凤洵,你怎么会想到这等事?” 凤洵抓着她的手颤了颤,他说:“你当我喜欢你是玩笑话?” “我知道你是一位很善良的神,你会爱世间所有人,包括我。”谢翾平静地说,又绕回自己的话题,“所以给我看一看也无妨。” 凤洵被她弄得哭笑不得,用了些许力气将她拽进怀里:“等你知道这样……就是脱衣服是要做什么的时候再来找我。” “哦。”谢翾应,她下意识抱住他的身体,无知无情的眼眸轻轻眨动。 —— “要怎么让男人脱衣服。”谢翾从怀里又掏出一枚金子,递给沈青。 沈青接过,把玩着这枚金灿灿的小玩意,笑道:“这等事不是很简单吗?” “他不肯!”谢翾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沈青吓得坐直身子:“不是,你要和咱们酆都鬼王做这等事吗?” “什么事,洗个澡?”谢翾想起冥兽与凤洵的相处,兀自问道。 “你——”沈青一时语塞,她想谢翾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若来问我,我只能告诉你所谓脱衣服再之后要做的事就是男女交|合。”她抿着唇笑。 “繁衍后代的一种手段?”谢翾的眉头轻轻皱起。 “哎呀你不要如此不解风情。”沈青嘻嘻笑着拍了拍谢翾的手背,“这是抵达爱与欲望巅峰的一种行为。” 谢翾:“?” “好麻烦,可以只脱衣服吗?”谢翾问。 看个背麻烦得要死,她不如去当冥兽算了。 不对——好像只要她看起来不是一位姑娘就可以了!谢翾恍然大悟。 那边沈青在自己的私藏里翻找一些艳事书籍打算给谢翾科普“脱衣服关了灯之后应该做的事”,这边谢翾就唤了她:“狐狸姑娘,不用那么麻烦,听说你们狐妖擅长变幻,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变成别的东西。” “有啊。”沈青把书架上的一堆书籍放下,谢翾给了钱,她有求必应。 “你是外族,若要使用我族的变幻之法只能借助元丹,这元丹是某个修士或妖族死后留下的能量集合,当然我们妖族的妖丹是可以拿出来的,你要用我的吗?要我的妖丹借给你可是要多加钱的。”沈青摇了摇自己的尾巴说道。 “不要你的,要公的。”谢翾担心凤洵连雌性都不愿碰。 “哎呀你可真是麻烦。”沈青的口袋仿佛百宝囊,什么东西都能拿出来,“喏——我这里有一枚猫妖的妖丹,你且拿着用吧。” “是公的吗?”谢翾接过妖丹,向沈青确认。 “当然是!是有‘小铃铛’的猫妖。”沈青托腮看着谢翾,笑了起来,“不过你只是拥有了猫妖的皮囊,内里完全是你自己。” 语毕,她捏紧猫妖的妖丹,运转法术,转瞬间一只咪咪叫着的狸花猫就出现在了谢翾面前,她竖起尾巴朝谢翾靠了过来,在她的手背上咪呜咪呜蹭过,借势倒了下来,翻出白花花的肚皮,露出尾巴根下那对猫铃铛。 谢翾满意点头,沈青又变了回来,抓住了她的手笑眯眯地说:“我传授你化形之法,你以后若是发现了什么死了的生物,你杀的或者自己死的都行,只要他们身上的能量还没消散干净就能提取元丹。” 这法术不算难,谢翾学了一下午就都会了,她将猫妖的妖丹收入囊中,沈青还想给她推销脱了衣服之后的课程,可谢翾觉得爱啊欲望什么的太麻烦,她听不太懂,所以拒绝了。 第17节 离开沈青家,谢翾捏着猫妖的妖丹,心念一动便化作一只灵巧的狸花猫,她很喜欢这样灵动轻盈的外形,跳上屋檐扬起尾巴往凤洵的必经之地跑去。 她知道凤洵对动物也是很好的,他还会给冥兽梳毛,会拍拍那个大家伙的脑袋。 谢翾蹲在酆都城门附近,收起尾巴蜷住自己并拢的两只前脚,她在等着自己的“猎物”出现。 冥兽载着凤洵一进酆都城便感觉到了谢翾的气息,他扬了扬自己的大尾巴朝谢翾的方向看去,疑惑于自己为何没看到谢翾,只看到了一只猫。 凤洵看着蹲在院墙上的谢翾,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她当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来? 谢翾是当他看不出来的,她从院墙上轻盈一跃,而后刻意摔倒在冥兽面前,善良的冥兽低头用鼻子拱了拱她的背。 凤洵装作没看出来的样子从冥兽身上跳了下来,谢翾见他靠近便借着冥兽拱她的力道翻过了身子,四肢朝上露出雪白的肚皮,特意亮出那两颗明晃晃的猫铃铛。 好了你看清楚了吧!我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公猫,总不是一位姑娘了吧?谢翾发出冰冷机械的“喵呜”一声,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只公猫。 凤洵面上又出现那对含着纯粹笑意的酒窝了,谢翾当真是越来越可爱了,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陪她演戏。 “可怜的小猫,嗯?”他摸了摸谢翾的脑袋,缱绻含笑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在逗一位姑娘。 谢翾抬起自己的前爪——理论上她的计划是要假装自己的前爪是摔断了的,没想到凤洵低头亲了一下她抬起的爪子,那动作和前几日他吻她指尖的模样差不多,猫爪上的肉垫很快拍了一下他的脸颊以示抗议。 他怎么会亲外面随便捡到的小野猫?谢翾有些生气地想,但为了继续自己的计划,她只能往他怀里钻去,毛茸茸的爪子试图掀开他的衣襟。 凤洵把谢翾小猫抱紧了,顺带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襟拢好,他想,她果然还想做这种事。 谢翾在他怀里被闷得喘不过气,毛茸茸的脑袋胡乱拱着他的颈窝,凤洵被她逗得发出低低的笑声。 回家之后,凤洵装作在寻找谢翾,并且对谢翾小猫说:“家里本来还有一个人的。” 谢翾的猫爪拍在他的肩头,让他不要找自己,现在赶紧带着猫去洗澡才是要事。 没想到凤洵抱着她在院子里坐了起来,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脊背,一阵酥麻的感觉窜遍全身,猫尾巴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看来,谢翾就算变成了小猫也不会掩饰自己。凤洵挠着她的下巴,如此想到。 谢翾侧过头去咬住他的手指,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再摸了,然后又往他浴室的方向跳了一下,示意他现在立刻马上去洗澡。 “你要洗澡吗?”凤洵耐心问她。 谢翾急得“咪”了一声,是你!是你该去脱衣服洗澡了! 凤洵就当她这声是同意了,便抱着她往浴室走去,把她放进了水里。 谢翾在水里胡乱扑腾,打算将水溅在凤洵身上,但他的双袖沾不到任何水渍,凤洵的大掌只是按着她的身子,然后将充满花香的皂角在她身上揉了一下。 即便谢翾现在是一只猫,他的手还是很有礼貌地避开了一些不该碰的地方,谢翾被他洗得香喷喷,又被他用温暖的法术烘干了,在皮毛变干的这一瞬间谢翾感到极度熨帖,她抖着脑袋钻进凤洵的衣服,爪子又开始乱扒拉。 凤洵难得起了逗她的心思,将她放在了冥兽身边,便自己走进了浴室,洗完她,他该洗自己了。 浴室门关上,谢翾在门框上挠了半天没能找到一丝看进去的缝隙,冥兽在院子里悠闲吃着鬼气化作的草料,朝谢翾扬了扬尾巴——它不知道这两位主人又在玩些什么奇怪的游戏。 谢翾等了一个晚上都没能等到一丝机会,最后她被凤洵抱着往他的房间走去。 “你不会还想与我一起睡觉吧?”凤洵拍了一下谢翾的脑袋,低声询问。 第26章 二十六刀 谢翾其实没有与他人一起睡觉的习惯, 当入睡时她的警惕性会降低,这样很危险。 但越发无法发现凤洵背后的秘密,她的好奇心就越发强烈,以至于她愿意与凤洵同床共枕一晚上。 于是谢翾小猫卧在凤洵怀里, 尾巴焦躁不安地甩了甩, 还是“咪呜”了一声就当做是答应了。 凤洵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去, 谢翾小猫实在太过可爱, 他无法拒绝她。 凤洵睡前会看些书, 谢翾觉得无聊,就把猫脑袋凑过去看, 却看到他在看一些简单的话本子,用一些简单的插图与文字组成故事, 并未是什么高深的内容。 他果然是如此幼稚,谢翾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又将脑袋钻进他宽大的衣袖里想要寻得些缝隙钻进他的衣服里。 凤洵及时把她抓住了, 拎着她的后脖颈将她拽了出来, 谢翾倒在画册上四脚朝天,露出雪白的、毛茸茸的肚皮。 她气急败坏地挠了一下凤洵的手背,却只有软软的肉垫拍了上去。 “不可以。”凤洵的大掌盖下, 罩住谢翾的猫脑袋。 为什么?谢翾疑惑, 她现在分明已经是只猫了, 还是公的,怎么现在也不许。 她身后的尾巴甩了甩, 故意把凤洵放在桌上的零碎物件扫了下去, 变化为动物的躯体,谢翾的某些思考方式也开始朝着这种动物靠近。 凤洵将地上的东西捡起, 重新摆好,在谢翾还想搞破坏的时候将她抓进了自己的怀里。 “别闹了,睡觉。”他低声对谢翾说。 终于!他的手是伸向了自己的衣服,脱下紧实厚重的外衣与大氅,他脱得只剩下一件素白色的里衣,这轻薄的布料勾勒出他完美的身形与线条优美的肌肉——他的身体也是一尊无瑕的艺术品。 然而谢翾并不懂欣赏这美丽的身体,在看到凤洵脱到最后一件的时候她灼灼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继续脱,就剩一件了,她一定要看到答案。 但是凤洵的手悬停在规矩拢好的白色衣襟前,他回身,将贴身携带的竹剑摆在剑架上。 谢翾发现他的这把竹剑确实是一把如假包换的真竹剑,因为那剑身末端已发黄,而院子里栽种的青竹有些已经被削了下来,等他现在用着的这把竹剑老化干枯,他就会换一把新的。 他是这么厉害的神仙,为什么没有一把绝世好剑傍身?谢翾愈发对他好奇起来。 前爪在桌上不安地抓了抓,谢翾正在思考的时候猝不及防被凤洵拦腰抱了起来。 他吹熄桌上的灯,竟然就这么抱着谢翾靠在了床上,谢翾卧在他的胸口上,冰冷又柔软的肉垫与他的胸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 猫类在夜间的视力很好,所以谢翾抬起脑袋能清晰地看到凤洵面上那鬼首面具泛着的冷光,还有他那双温润如海洋的漂亮眼眸。 他在静静看着她,眼睛里蕴含着某种缱绻的情愫,仿佛只是这么抱着她就能让他感到快乐。 谢翾飞速低下脑袋去,她的猫爪子锲而不舍地撩开了他的衣襟,凤洵手疾眼快将她的爪子抓住了,但那毛茸茸的绒毛还是触到了他的心口,轻轻挠着,很痒。 他的喉头动了动,声线有些沙哑:“谢翾,乖乖睡觉。” 谢翾甚至没马上听出来他已经认出了她,他唤她“谢翾”如此顺理成章,以至于她并没感觉到这声呼唤有都么不合时宜。 她继续装猫,用脑袋往他胸口拱。 “你最好今晚都不要变回去。”凤洵的手指抬起,挠了一下谢翾的下巴,这一回他的眼睛里泛起了某种陌生幽深的光。 变回去?谢翾的猫脑袋猛地抬起,她警惕地看着凤洵,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打算如此问凤洵,却无法发出人言,只喵喵叫了几声。 偏偏凤洵还能听懂她的猫言猫语,他倒是个老实人,很快对谢翾说出了真相:“刚进城门你跳下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小明也知道。” 小明就是那只冥兽的名字,那么高大威猛的一只巨兽被他取了个那么幼稚的名字。 谢翾感觉自己可能是被凤洵耍了,她一怒之下收回了自己化形的法术。 很快,凤洵感觉自己身上一沉,这么大一个谢翾完完全全趴在了他的身上。 她身上还带着方才沐浴时的清香,啊……这味道还是他给她搓上去的,凤洵脑海里冒出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连带着他的脸也红了起来。 细软发丝拂过凤洵颈窝,谢翾的身体还带着身为猫时的惯性,她顺理成章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她感觉到他的胸膛正在以一种更快的节奏起伏,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谢翾好奇地按住他的胸口,感受着此处勃发的热意,真奇怪,他呼吸这么快做什么? “谢翾。”凤洵抓着她的手腕,他的掌心灼烫。 “热。”谢翾侧过头对凤洵抱怨。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没有被他抓住的手已撩开他的衣襟,仿佛是冰冷的蛇攀上躯体。 呀,他的呼吸更快了……谢翾的指尖在他的锁骨处打了个充满疑惑的转。 凤洵一惊,稍稍使了些力气,把她更紧地抱在怀里,一时间谢翾没法再动了。 她只能抬眸去看他的神色,他的墨发在身后铺陈开,仿佛上好的缎子,原本严谨戴好的鬼首面具也歪了些许,正好露出他眉心那抹神圣、不容侵犯的神纹来。 但他的脸依旧是红的,幽深的眸底闪烁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分明是神的身躯,却有这般鲜活的情感。 蓦然间,谢翾忽然有些羡慕他,羡慕他可以展露这些情感,而她只有一颗冰冷的、平稳跳动的心。 心念一动,她的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双唇又贴上了他眉心的神纹,仿佛在亵渎着些什么。 谢翾如此吻着凤洵的眉心,他一低头便能看到她线条柔和的肩颈与胸前浮凸的线条,她的身体在黑暗中显得朦胧又美好 黑暗里,扣在谢翾腰间的大掌仿佛缓慢燃烧的火焰般轻轻上移,不由自主、下意识地抚摸着她的躯体,谢翾感觉痒,便扭了扭身子,却惹得他的动作更加肆意。 凤洵原本充满神性的眼眸微垂,他已经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了,他只知道将谢翾还在努力把他衣服脱下的手按住。 谢翾有些恼,因为他的手都往里边伸去了,他却不让自己也做同样的事。 她像复仇似地一低头,吻上了他的唇,他们的上一个吻只是唇瓣相贴,但这一次,在她的气息靠过来的时候,凤洵便已按住了她的后脑。 凤洵想,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亲吻,就这么把唇瓣凑过来便叫亲吻了吗?他的大掌在她的发丝间游移,舌尖探入她的口中,与她的唇舌交缠,属于他身上的气息霸道地占据她的呼吸,如烈火般炽烈。 谢翾鼻间发出一道闷闷的哼声,像小猫叫,凤洵咬了一下她的唇瓣,沙哑的、低沉的声音传来:“谢翾,我都与你说了,你今晚最好不要变回来。” 谢翾在恍惚间感觉自己的脸颊热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凤洵传的,但是她清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正在加快,像凤洵一样。 她的唇瓣迷茫微张,却又被他再次叼住了,又是一记深吻落了下来,谢翾连呼吸都带着他的味道,他的唇舌生涩地碾过她口中每一寸角落,这才是吻,谢翾在沈青那里没仔细听的课在这里全部学会了。 谢翾被他按着逼到了墙角,他高大的身形覆上来,困着她让她无路可逃,谢翾拽着他肩头的衣裳喘了口气问:“所以可以脱了吗?” 凤洵:“!”一定要这么直白吗? 他捧起她的下巴,认真问:“你去找过那狐妖了?” 谢翾点头,找确实是找了。 “那些事都学会了?”他震惊。 什么事?若是化形之术她肯定是都学会了。 于是她继续点头。 “知道了还要找我?”他再次确认谢翾没被带歪。 她学了化形法术自然是要先过来骗他,所以谢翾还是点头。 “你——”黑暗中的凤洵盯着谢翾看了许久,或许是这里不够亮,所以他的目光大胆了许多,他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情感。 ——就是喜欢她,就是会被她调动情绪,就是会被她挑起那些不可控却甜蜜异常的……欲望。 “好吧。”他在她唇角印上一吻,终于是答应了谢翾的“过分请求”。 第18节 既然她执意如此,那就……就依着她好了。 谢翾伸出手去,撩开他的衣襟,掠过他的胸膛,而后冰冷纤细的手绕到他的身后。 床边,纯白的里衣滑落,线条优美的肌肉牵引着凤洵的行动,他扣住谢翾的纤腰,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 这个紧密的拥抱让两人的躯体相贴,谢翾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下有些不对劲——不行,她还是快些做自己的事。 冰冷的手指攀上凤洵的脊背,谢翾在他的背上胡乱扒拉了半天,没能触摸到任何伤痕带来的斑驳痕迹。 怎么会没有伤痕呢?她决定这里应该有,那就应当会有呀……谢翾的脑海里重复了一遍没有任何意义的疑问。 她使了劲抬起头越过他的肩头往他后背看,却只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了一片完美无瑕的脊背,他的背上确实没有任何伤痕。 “怎么会呢……”谢翾有些气馁,她喃喃自语。 凤洵拥着她,一个灼热的吻落在她的心口,他问:“怎么?” “你的背上……受过伤吗?”谢翾轻声问。 在她胸前流连的吻霎时间顿住了,凤洵低下的长睫颤了颤。 “没有。”他说。 而后他只是抱着她,没有再动了,寂静的夜里,暧昧告退,只余下更漫长的沉默。 “我想应该有的。”谢翾说。 “你就是为了看这个?”凤洵这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他面上的绯色尚未褪去。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我决定应该有,我想我应该证实一下。”谢翾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失望说道。 “谢翾!”凤洵把她按在床上,那双温和的、还染着欲望的漂亮桃花眼盯着她,“你要探寻一个人的秘密,就是用这样的方法?” “嗯。”谢翾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应道,她抬手抚摸他身上某处异样的地方,认真询问,“凤洵,你有意见吗?还是要教我别的办法?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凤洵:“!”你还问我怎么回事? 他单手撑着让自己离谢翾远了一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你不是说都学会了吗?” “化形法术都学会了。”谢翾有些得意,“我变得像吗?” “谢翾!”他又一字一顿唤她名字。 “嗯。”谢翾的长睫忽闪,她抬起脑袋在他唇上碰了一下,问,“方才你是怎么亲进来的?你张口呀。” 凤洵将她的嘴巴捂住了,也没赶她下去,就自己转过身去,顺带将落下的里衣捡了起来。 谢翾不死心地盯着他后背看了许久,确认其上当真没有一丝疤痕,她觉得凤洵是有些不开心,但她不知他为何如此。 就算是她这样的恶鬼也不想莫名其妙伤害一位这样善良的人,于是谢翾盯着他的脊背轻声问:“凤洵,怎么了?” “没。”他闷声回答。 谢翾从后抱着他,却被拦开了。 她恼,唤了声:“有些冷。” 凤洵将自己的大半边被子堆到她的身上。 “还是有些冷。”谢翾倒也不是说谎,现在凤洵转过身去离她远了,她周身的温度也没有方才那样热了,方才那种热烘烘还有些湿漉漉的感觉有种莫名的熨帖。。 凤洵很快转过身来,伸臂一揽将她抱进了怀里:“这样行了吗?” “行。”谢翾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她感受到了从出生起就从未感受到的……愉悦与安心,这就是快乐吗?感觉心口被什么温暖的、甜蜜的东西涨满了,这样的感觉会是毒药吗? 谢翾脑海里升起这样的疑问,却还是在凤洵的怀里睡了过去,她却不知在她闭上双眼许久之后,凤洵还是低下头去吻了她好几下。 凤洵想,他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姑娘。 —— 谢翾许久都没有来寻沈青,这让沈青感到很是疑惑,沈青想按照谢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她若是没能成功一定会来找自己。 但谢翾没来找她,这说明她成功了? ——成功把那位看似很亲切实际上高不可攀的酆都鬼王的衣服给脱了? 然后他们还要再做些别的事吗?思及至此,沈青打了个哆嗦,这等事她想象一下都感觉是冒犯。 其实第二日凤洵有询问过谢翾为何会觉得他背上有伤痕,谢翾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努力思考之后给了凤洵一个“不知道”的答案。 凤洵同时也问了谢翾一个幼稚的问题:“你觉得我的身上没有伤痕,会不够成熟吗?你更加喜欢……有伤痕的我,所以才这般想象?” 谢翾看着他摇头:“都不喜欢。” “若非要选。”凤洵还是让谢翾回答。 “没有伤痕好些。”谢翾内心有自己的偏向,于是很快给出答案。 “为何?”她的答案令凤洵有些开心,于是他轻笑着问道。 “你不该受伤,你是一个——愚蠢的、幼稚的好人,我不希望你受伤。”谢翾平静地回答。 那天酆都的太阳罕见地盛烈,晃得谢翾眯起了眼睛,如洒金般迷离的光线将她冰冷的视线切割得朦胧恍惚,原本无情的眼眸都显得有些温柔。 凤洵看着她,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谢翾,我不会受伤。” 他是最强大的神明,这世间没有人能杀死他,就连唯一有这个可能性的谢翾也不希望他受伤。 —— “我的记忆里总是会冒出一些古怪的念头,它们仿佛某种谶言——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谢翾盘腿坐在寒冰地狱上的宇宙幻境里修炼,得了个空便抬头询问厉温。 厉温负手立于地狱之上:“或许与你展示给我的‘酷刑’有关,你曾遭受过连我都无法想象的刑罚,这刑罚的核心是对精神的折磨,是无数人间惨剧的体验集合,你直面这酷刑一刹那便是在这一刹那里体会了万万千的悲剧、惨剧、闹剧,并未冷眼旁观,而是亲身经历。” 厉温能够更加清晰地描述出谢翾曾经遭遇的那种可悲可怕可怖的景象。 “可它还没发生……”谢翾抬眸说道,她知道凤洵身上还没有伤,那她所看到的悲剧就是他要受到这样的伤吗? “或许它只是一种悲剧的演绎。”厉温垂眸问谢翾,“你看到了什么?让你笃定你所冒出的古怪念头还未真实发生。” 谢翾缄口不言,她自己也无法清晰描述出那些念头了,或许它只是一种尚未发生的可能性。 “我倒好奇究竟是谁让你去直面那些东西。”厉温在虚空之上踱步。 “你走来走去做什么?”谢翾问。 “我在压制我想要去看你一生的好奇心。”厉温坦言,好奇心是神明最忌讳的东西。 谢翾坐在虚空上,平静地说:“等我从人间回来,我慢慢与你说。” “呵。”厉温无情嘲笑,“你居然还想着回来。” “我不知道我复仇成功之后应该往何处去……”谢翾并拢起自己的双膝,说出令自己也感到困惑的话,“既然这里有人在等我,那我就回来好了。” “好了,近日你也快突破魂核境了,就这么修炼也有些枯燥,你要回地狱看看吗?”厉温打断谢翾的思绪,打算教她一些新的东西了。 “有的时候你若想寻开心,可以亲自行刑。”厉温领着谢翾走过无数鬼差把守的刀山地狱来到尽头,在血色的大殿中央跪着一位模样颇为英俊的罪魂。 “我不开心。”谢翾答。 “我做着开心就行了。”厉温这分明是在操控地狱的幻境里感觉无聊了,所以带着谢翾出来寻些“乐子”。 谢翾一低头,厉温凝聚鬼气赠给她的那枚黑色匕首正躺在自己掌心,她走上前去,运用审判之力去浏览着罪魂的一生。 他犯下的罪业稀松平常却可恶至极,在人间的各处角落可能随时都在上演,大概就是此人飞黄腾达之后抛弃自己原本的妻子,最后为了迎娶新的美娇娘残忍毒害自己的原配妻子。 “罪当——凌迟。”谢翾的吐字冰冷,她冷然得不似活人的无情语气令跪在地上的罪魂吓软了腿。 但厉温听出谢翾说出这四字的时候声线带着无法忽视的颤抖。 “你的情绪……”厉温地皱起眉头。 “我不会。”谢翾平静应道,她没对厉温说有关自己的事。 “学。”厉温在身前幻化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按标准是三千六百刀,在戳下最后一刀之前,他的意识还要保持清醒,这样才能让他最大程度地感受到痛苦。” 谢翾抓住了属于自己的那柄行刑之刃,现如今她也成了执掌刑罚的人。 “这里是冥界,对手法要求没有人间那么高,你注意不要挑断他的魂灯就行,不然接上很麻烦——”厉温如此交代谢翾。 他话还没说完,下手没轻没重的谢翾就直接挑断了罪魂的魂灯,那罪魂两眼一翻就这么昏死过去。 守在两旁的黑白鬼差沉默地走上前来,手忙脚乱把罪魂的魂灯再接上。 “第一刀先从胸口开始,这里的肉更厚,够旋上好几刀。”厉温扯着锁链将罪魂拽到谢翾面前。 谢翾的眉头微蹙,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死前的景象。 这个时候,厉温已沉浸在刑罚的艺术之中,并未察觉谢翾的异样。 谢翾紧紧抓住手里的利刃,直接将面前罪魂胸口的一片肉割了下来,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心口传来钻心的疼痛,这痛楚如此刻骨铭心——正是她死前接受的凌迟之刑。 她每回忆起一分,这魂体所承受的痛楚就多一分,但厉温的教导不停,她的职责也还未完成。 “片到距离五脏六腑还有一纸厚的距离就行了,免得内脏流出来毁坏魂灯。”厉温在血色大殿里慢慢踱步——他还未消去对谢翾经历的好奇心,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压制这股本不该有的窥探欲。 他闭着眼与自己内心名为“好奇心”的巨兽搏斗着,继续指导谢翾:“到腿部时,要——” “要避开腿部的大动脉,失血过多也会让受刑者失去意识。”他还没说完,谢翾就替他说了下去。 “嗯。”厉温满意点头。 殿内两旁的鬼差都在有条不紊做着自己的事情,无人注意到谢翾这里的情况,此时的她已经割完罪魂的上半身。 她每给罪魂割一刀,她自己身上便也同样掉下一片薄薄的肉,三千六百刀,一刀一刀回忆那蚀骨的痛楚,她的魂体自然因为意识的影响而产生变化。 谢翾身上穿的衣裳是凤洵的尾羽所制,不沾任何脏污,谢翾自己的血也染不上去,所以只见干燥的衣裙空落落地垂下,在谢翾的裙摆之下流淌着鲜血,殷红鲜血上堆积着一片片自己身上掉下的碎肉。 割到——上半身只剩下支撑身体的骨架与鼓鼓囊囊堆积在肉膜里的内脏,这可怖的情状全被凤洵那件神奇的衣裳掩盖支撑,纯黑的裙摆上泛着七彩的暗芒,漂浮在粘腻的鲜血之上,这画面诡异又美丽。 被锁链束缚在谢翾面前受刑的罪魂一边承受着凌迟的痛楚,一边看着谢翾这般诡异的模样,却因为魂灯未灭保持清醒,只能放声惊叫。 “你你你——你不是人!你好可怕!你是魔鬼!你是比魔鬼更可怕的怪物,啊啊啊!好疼——呜呜呜。” 罪魂的哀嚎被谢翾无情的黑刃堵住,锋利的刀锋割去他的双唇,与此同时谢翾自己苍白面上的唇瓣也仿佛被一把无形刀刃割了下来。 罪魂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谢翾朝他张嘴,鲜血淋漓落下,她拉住了他的舌头,利落一割。 血色殿内寂静无声,厉温赞赏声音传来:“好,这个时候就是要割去嘴巴和舌头,免得罪魂聒噪。” 谢翾低垂着眸子,将罪魂的耳朵削去,而后往他曾经最引以为傲——能轻易俘获女子放心的面颊割去,罪魂已经无法发出哀嚎,谢翾脸上的肉片也如年久的壁画油彩剥落一般纷纷往下落。 这一幕诡异至极,罪魂受到了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打击,两眼一翻,竟然被吓得魂灯熄灭了。 “割完了?行刑完毕就回去吧。”厉温还是没有看谢翾,他还在抑制自己对谢翾的好奇心,这种窥探欲太过可怕,他必须将之完全消灭。 第19节 殿内传来谢翾轻飘飘、虚浮的脚步声——她现在能走全靠凤洵尾羽制成的衣裳支撑。 厉温只当她是走了,谢翾拖着骨架与摇摇欲坠的内脏竟然还能行动,她忍着麻木的痛楚登上了冥兽的脊背。 再次完整地回忆起自己受刑的过程,谢翾感觉自己的魂体正在因此溃散,她不知这是怎么了,但从身上自己掉下的那些碎肉却再无法组合起来。 她将衣服上的兜帽扯紧,盖住自己几乎只剩骷髅的面颊,企图用这样蹩脚的掩饰去遮挡凤洵的视线,她还要见他。 冥兽早就看到她可怖的模样,但它是冥界魔兽,见到骷髅也不会感到害怕,真正令它担忧的是——这具骷髅竟然是谢翾。 冰冷的血落在冥兽厚密的皮毛上,一路往下落,冥兽的身形破开迷雾往酆都城的方向狂奔,速度快得要飞起来。 谢翾拢紧自己的兜帽,在每时每刻持续不断的痛楚里,她心里想着冥兽的速度这么快,都快把她的骨头架子摇散架了。 凤洵照例等在酆都城外,直到他看到了远处冥兽狂奔而来的身形,他还在想着今日怎么比往常早了一些。 此时的谢翾已经伏下身子,完全趴在了冥兽身上,她若是再不躲着点,自己身上哪块骨头指不定就要飞出去了。 凤洵先是嗅到了浓厚的血腥味,而后他看清趴在冥兽身上——薄薄一片的谢翾,他某种平静的海洋仿佛瞬间往一个无底黑洞崩塌而去,瞬间变得空洞。 “谢翾!”他失神唤了她一声。 谢翾听到他的呼唤,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出声音,她失去双唇与美好五官的面颊可怖又诡异,他却将她小心翼翼抱了起来。 撩开谢翾的兜帽,凤洵看到她几乎只剩下颅骨的面颊,心上仿佛被细细密密的刺穿透。 她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抱着她,重量极轻,因为她几乎只剩下一片骨头架子,如今还能保持人形是因为她还穿着他的衣服。 谢翾还保留的眼珠在血淋淋的眼眶里转了转,她的眼神还是那般空洞冰冷,此时显出些天真的懵然来。 她在疑惑,为何凤洵的声音沙哑怆然,眼眸深处如山海倾塌,似有泪要落下。 又不是他这样,疼的是她痛苦的也是她,他又为何要如此? 她的意识有些混沌了,只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凤洵抱着她回到了刀山地狱,如今厉温已离开那行刑的血色大殿,有条不紊进行着自己任务的鬼差也无人注意到原本就血腥的大殿上多出的鲜血与碎肉。 凤洵将谢翾妥善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他慌乱往殿内属于谢翾的那堆碎肉奔过去。 谢翾看到他无瑕的衣袍在鲜血上拖曳而过,看到他跪下双膝在地上胡乱摸索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从耳朵再到舌头这些好辨认的他都先拾了起来。 寻到一部分,他便跑过来,小心翼翼将它们放在谢翾身体原本的位置上,谢翾歪头看着他,呼吸自然且平稳。 “疼吗?”凤洵问。 谢翾刚接上的舌头还麻木着,她没说话,凤洵也没空等她回答。 他慌乱地在布满血污的殿内寻找她失落的身体,这般高高在上的神明此时也如在尸骨堆里觅食的狗一般狼狈。 但就是这样的凤洵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修补好,到了后来因为最后一块找不到的碎肉而惊慌自言自语:“是刀山地狱里的鬼差带走了吗,你等我……我去找找。” 谢翾抬起无力的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她摊开自己尚未完全恢复好的掌心。 她的掌心里攥着自己身体上的最后一块碎肉。 混乱的意识让她说出没有意义的呓语:“京城里的野狗会吃了从我身上割下来的肉,你也要……尝一尝吗?” 第27章 二十七刀 寂静的血殿之内, 凤洵将谢翾胡乱攥着的碎肉小心翼翼地从她的掌心里取了出来。 “谢翾,我又不是京城里的野狗。”他哑着声对她说。 谢翾看到他澄澈温柔的眼眸里闪烁着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光——是她破碎的身体映照的吗? 凤洵将最后一片碎肉放在了她的颊侧,指腹按下,他终于将她的身体拼凑完整。 在身体最后一部分弥合回来的时候, 谢翾身上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开始慢慢恢复, 她现在的模样依旧可怖,斑驳的血痕蜿蜒着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曼妙的皮囊美丽的面孔, 凤洵还是抱紧了谢翾, 一个极轻的吻落在她的脸颊边, 谢翾的沾满血的长睫无力抬起,她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凤洵反问, 他的手指将她沾血板结的发丝轻轻揉开。 “为什么那么着急,我回去修炼几日就好了。”谢翾的语调依旧很平静, 但此时此刻她还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肉|体再生时的疼痛不亚于凌迟之刑。 凤洵知道她这样的情况是又一次魂体暴动了, 上一次是在酆都城里, 她与他拉钩的手势引起她的回忆;再上一次是在孽镜台里她看到凡间的阳光, 潜意识便觉得那阳光会伤害她,所以相应的她的魂体就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这一次也是,她再次回忆起自己在凡间经历的一切所以魂体再次复刻她所受的刑罚——她为何会受凌迟之刑?连孽镜台都宣判她无罪! 他足足找到了三千六百块她残破的躯体, 这一次是她修炼已久, 修为已临近魂核境这才还能保持魂灯不灭, 若再晚一些等她的魂体碎片的能量散逸干净,这点损失的修为就不是几日能修炼回来的。 凤洵盯着谢翾, 将她还有淡淡红痕的手腕抓了起来:“谢翾, 你就拖个骨头架子回来,问我为何不着急?” 谢翾的长睫垂下, 避开了凤洵的目光,他的眼神太过赤诚明亮,她无法与他对视,为什么要如此担忧她?为什么要为了她这般慌乱?他这样还像个神吗? 她拢住自己的衣袖,运转鬼气,开始认真修补自己的魂体——寻找身体碎片这等事她自己做不来,方才她根本没办法进行大幅度动作,更遑论在一地血污里找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并且把它们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但这个复杂又恶心事情凤洵做完了,他现在看起来那样狼狈,面上还有暗红色的血污。 谢翾抬起自己终于有力气的手,替他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迹,凤洵抓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去。 谢翾清晰地感觉到有一滴热烫的东西落在自己指尖上,瞬间一股强大又柔和的能量窜遍她的全身,她的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并且还在不断增长着能量,这股勃发的力量来自于滴落在自己指尖上的那点东西。 是泪水吗?谢翾想抬起他的脸看一看,可她实在没什么力气,或许只是法术吧,神明怎么会哭呢?谢翾如此想着,手便无力垂了下去。 凤洵替她拢好兜帽,他只当是血殿里的酷刑刺激了谢翾——实际上他的猜测也没错,谢翾亲手行刑这才勾起回忆,若她随时停下,那痛苦的回忆也就到此为止,但她坚定地手执利刃,将全部的刑罚完成,没有人逼着她如此做,是她自己要这样做,这也是完全掌握审判之力的一部分。 她绝不可能在那里止步,就算魂体破碎也无所谓。 “以后我让楚江王去酆都城可好?”凤洵抱着谢翾对她说。 “楚江王不喜欢酆都城。”谢翾的声音轻轻。 “你连这等事都知道了?”他抱着她的手紧了半分。 谢翾什么都知道,她最了解同类,她甚至知道不久之前厉温对她刻意的回避是在压制自己的好奇心。 她就与他不一样,她若是对某个问题产生了好奇心,定要一探究竟,直到得到答案。 “谢翾。”凤洵抱着谢翾骑上冥兽,低低的声音环绕在她的耳侧,“以后莫要如此,好吗?” “‘如此’是什么?”谢翾问。 凤洵愣住了,被凌迟而死非她所愿,又因为某些突发情况勾起临死前的痛苦记忆,这也是她能控制的吗? “对不起。”凤洵抱着她说,“是我失言。” “我的身体里被我吃了的另一个灵魂告诉我,她也想走在阳光下,也想拥有很多朋友——甚至是亲密的爱人,也想要有家人的陪伴,也想要一生无病无灾平安顺遂。”谢翾看向眼前无边无际的浓雾,“凤洵,有些事是‘我想’便可以马上实现的吗?” 凤洵抱在她腰间的手掌颤抖:“你想要如何,与我说便是。” “你也有不让我做的事情,若有一日你不再怜悯我——又或者是不再喜欢我,那时候还是‘我想’便能成真吗?”谢翾问。 凤洵抓住了谢翾的手,他许久没有说话,在这般安静的气氛里,虚弱的她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从始至终,凤洵的心跳都是躁动的,仿佛危险的擂鼓,他在想如果不是自己这般抱着她,她是不是就彻底在血殿里昏死过去,成为那堆碎肉的一部分?又或者如果没有他,她就死在三途川尽头的血海里……但是,凤洵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即便他不存在谢翾也可以从那片血海里爬出来,她向来是一个奇迹——她早该死过千千万万遍。 凤洵将谢翾抱回了她的房间里,而后去院子里亲手削了一柄青竹剑。 他提着剑,没有叫上冥兽,就这么孤身一人往酆都的尽头走去。 凤洵不是原属于酆都的任何一位神,他不需要遵守任何神明的规矩。 现在他想要看谢翾的一生就看,想要为她破开通往凡间的路就可以斩下一剑,谢翾想要如何他都可以为她做到。 他想要她——所愿所想即为真实。 凤洵心念一动,他手中的青竹剑便轻易挑开孽镜台的禁制,仿佛挑破一层青纱,就在谢翾的一生即将映入他眼帘的时候,一道炽烈的光芒呈羽翅状从虚空里拂来,将他的青竹剑荡开。 很快,凤洵的身形往后疾退,一跃便是数万里,酆都的无边浓雾被他周身炽热如烈火的气息压制,那柄最最普通的青竹剑再次斩向界河,同样是羽翅再次出现,架住了他的剑。 “胡闹。”虚空里,高大如烈阳的身形逐渐显出轮廓,他的身量分明与凤洵一般高,不差分毫,但他自彼端而来,降临时绽放的光芒硬生生压制住了凤洵的气势。 他的语调沉稳、冰冷、神圣——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神明”二字有了最具象化的体现,这沉沉的二字仿佛无边山岳朝凤洵砸了过来。 凤洵提剑阻挡,但那清脆鲜嫩的竹柄片片裂开,瞬间被强大的力量压成碎末,他手腕翻转凝聚力量再次将那碎末拼成竹剑,执着地朝界河砍去,他只需要破开只供一人通过的道路就行。 她想去就让她去,反正……反正她还会来找他的,对吗? “界河破碎会导致多少往生的魂魄失去方向?凤洵,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虚空中出现的金红色人影再次开口,他说话的语速保持着一种亘久的平衡。 凤洵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要破开的界河通道很小,只容谢翾一人通过,不会影响到其他的鬼魂。 “幼稚,虚伪,傻子。”三个词语再次重重朝他砸了过来,正是谢翾时常调侃凤洵会说的话。 听到这三个熟悉的词汇,凤洵骤然收回了剑,那积蓄起不知从何处去的剑势竟然直直朝着虚空中出现的那个人影飞去。 凤洵戴着鬼首面具的纯黑身影没入巨大的金红色光芒里,宛如一颗湮灭光明的炸弹荡开无数能量,这柄最普通的青竹剑送入金红色人影的胸膛。 在接触到人影血液的那一刹那,竹剑被燃烧成虚无,虚空里,与凤洵一模一样的脸慢慢抬起,而后又隐没入彼岸。 现在的凤洵已经冷静下来,他不会再做那样疯狂的事情了,而虚空里出现的人影也不必在酆都久留。 凤洵空着手从界河上方落了下来,身形孤独,即便硬生生刺了那人影一剑,他还是没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方才那人降临的光芒太耀眼,冥界的所有鬼魂与鬼差都无法忽视,在凤洵颓然落下之后,有好奇的鬼差充满敬畏地凑上来小声问道:“尊上,方才来酆都的那团光芒是您的父亲?上界的神王大人果然和传说里的一样,那样神圣,那样高不可攀让人仰望。” 凤洵第一次没有礼貌地径直走开,没有回答鬼差的问题。 他一路飞回住处,由于赶路的速度太快,他身后隐隐出现两道展开的双翼光芒。 他想起来这个时候谢翾应该醒了,他出来这么一趟什么事都没做成,这世上果然如她所说的一样。 “我想——”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真,就算是他也一样。 而这个时候的谢翾也终于从漫长的昏迷中恢复清醒,活着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自己睁开眼能看到些什么耀眼的东西,她永远身处于黑暗之中。 但这一回,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道耀眼的光,凤洵堪堪赶上她苏醒的时机,直接从窗户跳了进来,他黑色身影后那金红色尾翼还未收起,落在谢翾眼中,仿佛这个世间最灿烂的宝藏。 第28章 二十八刀 谢翾抬眼, 与凤洵对视一瞬,她抬手,掌心之上凝聚一枚淡黑色的光点,这是鬼修进入魂核境之后魂灯凝聚而成的核心, 她的魂体碎裂后重塑, 可能是凤洵的那滴眼泪给了她许多能量,苏醒后竟然突破了魂核境。 “你……”凤洵将谢翾展开的手掌合上, 魂核实际上就是普通魂体都有的魂灯, 暴露在外很是危险。 谢翾坐起身, 歪头抚上他鬼首面具,轻声道:“快了。” “什么快了?” 第20节 “魂茧。”谢翾还记得凤洵与自己的约定, 他说等她修炼到魂茧境就摘下面具让她看的。 谢翾只是如此说一下,提醒凤洵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却让他原本有些晦暗的眼眸骤然睁大。 他想,她想看, 就是现在也无妨。 于是凤洵抬手想要将自己的鬼首面具摘下, 但谢翾按住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这是约定。” 早了晚了,都算失约。 “方才外面很亮。”谢翾绕过他的身子去看窗外,问凤洵, “是什么东西来了冥界?” 她的视线还落在凤洵身后将将熄灭的光翅上, 外面的光芒与他身上的能量很是相似。 “是我——”凤洵后面还想说些什么, 但又再组织不出话语了。 “是你。”谢翾重复他的话。 她来到窗边,感受着周围的鬼气, 酆都终年不散的大雾在方才的动荡中散去不少。 真正强大的神明在日常的一举一动中都要收敛自己的力量, 他们即便只有最小的异动也会影响周遭的环境。 “我好了。”谢翾不想让凤洵去追查楚江王,也不想他发现楚江王传授自己审判之力的秘密, 便平静说道。 谢翾自己经常用拥抱去“偷袭”凤洵,没成想自己这一回被他从后抱住了。 这在她的预料之外,他的拥抱温暖热烈,起伏的胸膛抵在她的脊背上,连呼吸也清晰。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说。 现在谢翾有最想做的事他却无法帮助她,他不可能颠覆冥界去助她回到人间,就算他一意孤行也会有人来阻止他。 他是他永远无法翻过的高山。 “你向我对不起做什么?帮助我又不是你的义务。凤洵,道德与责任的高山把你压傻了吗?”谢翾口中的吐出的话语依旧冰冷锐利。 凤洵低下脑袋,将面颊压进她的颈窝,吐息依旧急促,他的情绪并不算稳定,这是谢翾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般模样。 “你要我如何才好呢?我与你说我变成那样没有关系,你说不行,我说我因此突破了修炼境界,你还要说抱歉,凤洵,你为什么不能像之前一样笑一笑呢?我喜欢你那样。” 在谢翾的碎碎念里,她不经意说出了一个词语,“喜欢”,这是她认为自己不会拥有的情绪。 “喜欢?”凤洵果然笑了起来,他绕到谢翾身前,安静看着她,面颊上出现熟悉的酒窝。 谢翾看着他微微弯起的、漂亮的桃花眼,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似乎将这点光吹熄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于是她侧过头去,竟然没有否认, 凤洵俯首,吻上她不断颤动的长睫,谢翾没有躲开,她不想看到这样好的一位小神仙感到悲伤。 —— “前段时日尊主的父亲来冥界了,尊主做了什么引起这么大阵仗?”厉温的黑袖挽起些许,他认真擦拭着手上染血的黑刀,问谢翾道。 “我不知。”谢翾想着自己那时候都昏过去了,她怎么知道发生什么了。 “与你有关?”厉温盯着谢翾问。 “和我有什么关系?”谢翾皱眉。 她问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楚江王,你说神不会爱上任何人,为什么凤洵有父亲?” 厉温:“?”什么?! “他娘是谁?” 厉温:“?”你这就问倒我了。 “上界神王的事情,我们冥界的人如何知晓?”厉温让谢翾不要想七想八 谢翾托腮,第一次修炼时发了呆,脑海里的思绪混沌。 “修炼到魂核境就这么懈怠?”厉温拿黑刀柄在谢翾脑袋上敲了一下,让她不要走神。 谢翾坐直了,她继续着自己的修炼,那日在行刑殿内发生的事情她没有告诉厉温,自己是如何死的,只有凤洵知道。 直到两年后她看到那位熟悉的行刑之人,她才想起那久远的记忆来。 —— “三千六百刀——仔细说说我的身子肉是怎么被京城里野狗一片片叼走的。”酆都城外的酒馆里,谢翾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看向秦牧。 “你——”秦牧吓得跪倒在地上,生前他是京城最出名的刽子手,生平杀死的人无数,唯独这位犯下亵渎皇族之罪的谢家外族姑娘令他印象最为深刻。 她被凌迟得几乎只剩下骨架了,却还是撑起全身的力量咬了他一口,至此,被她咬过的那只手日夜都会传来刻骨疼痛,让他拿不起行刑的手,并且在两年后因病死去。 没成想来了冥界,秦牧竟然还能遇到那谢家姑娘——她那般可怕,死后应该被投入十八层地狱吧。 但谢翾就是如此精致端庄地出现在了他眼前,眼睛里原本闪烁着的无序疯狂也被压制在看似平静的伪装之下,她可能还是那般坏,但如今她已经学会压制自己非人的内心,让自己看起来是一位普通人。 “你……你怎么没入十八层地狱?”秦牧指着谢翾,语气惊恐。 “不过是刺杀未来太子妃未遂,她死了吗?惊吓到皇族之人脆弱的内心也算罪过吗?”谢翾蹲在秦牧面前,垂眸注视着这位朝廷养的疯犬,语气嘲讽至极。 侍立在谢翾身后的鬼差将秦牧吓得发软的身体拽了起来,谢翾去看了近日来死后前往冥界的鬼魂名册,早已注意到这位当初为自己行刑的刽子手,他病死了。 生前的仇人来了,她自然是要去迎接的,所以在等在了这处小酒馆里,有些即将前往孽镜台的鬼魂会在此停留。 在与秦牧对视的一瞬间她已看遍了他的一生,他所犯之罪,足以被丢进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 “凤洵呢?”谢翾如当年的厉温一样挽起自己的袖口,问跟在自己身边的小鬼修。 “尊主去域外了。”鬼修很快答道。 “把他送到孽镜台去。”谢翾朝不远处的秦牧扬起漂亮的下巴,“我要亲自行刑。” 秦牧死死盯着谢翾,大声对身边沉默的鬼差吼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根本就不像人!我对她行刑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怕?你们冥界就如此不公平,连这样的恶种都能留下来?” “按冥界以前的规矩,像谢姑娘这样的——不应天地而生的存在死后被称为恶鬼,恶鬼应当被投入三途川尽头的血海里销毁,但有人将她带了上来。” “他是酆都的鬼王,他说的话就是酆都的规矩。” 站立在酆都内城外的铜甲将军手持巨斧,沉重的声音响起,他身体里的魂灯从眼眶里发出摄人的光芒。 生前在京城背靠朝廷嚣张跋扈惯了的秦牧在他面前也只能被吓得低下头去,他被鬼差拖拽着一路往孽镜台去。 谢翾走入寒冰地狱的时候,已将佩在腰间的那柄黑色匕首取了下来,当初厉温凝聚鬼气铸造它,现在谢翾手下已审判过无数罪魂,这把鬼刃的气息更加凝实。 她在冥界的生活平静得不可思议,自突破魂核境魂体暴动之后,她此后的修炼再没有出现过意外。 谢翾还是如此与凤洵相处着,直到两年后她终于迎来自己的第一位仇人,很可惜,不是她亲手把他杀了。 行刑殿内,锁链被拖拽的声音传来,秦牧经历过孽镜台的审判之后,果然被带到了谢翾面前。 谢翾立于行刑殿中央,代替厉温坐在十殿阎王的位置上,现在她代厉温行使楚江王的职责,她的姿态俨然是这里的主人。 “你——”秦牧指着谢翾,想起两年前这姑娘只能蜷缩在死牢的一角,仿佛谁都可以去踹一脚——也只有与她同族的谢小姐心善,还愿意在她死之前不计前嫌去看望她。 这冥界真是不辨是非,连这样的坏种死了也能在亡者的世界里活出个人样。 或许是见到了自己生前亲自行刑杀死的人,秦牧到现在还没展现出对冥界的敬畏来。 “我?我如何?”谢翾抬手,将自己腕上的玉镯慢悠悠取了下来。 “你该去十八层地狱的!”秦牧朝地上啐了一口。 “冒犯皇族就要去十八层地狱?谁定的规矩,人皇吗?”谢翾再将自己尾指上的一枚暗金色戒指摘下。 “冥界也应当有公平,你——你就是个怪物!” 谢翾的细眉微微挑起,她空洞无情的视线望向秦牧,这一瞬间她的眼前出现秦牧将流浪在京城里的无家可归者带回死牢的画面。 他用丰盛的饭菜、温暖的衣物还有看似和善的话语,将那些连家都没有的流离失所之人骗到自己的行刑台上。 秦牧为何能在施行凌迟之刑的时候割了三千六百刀到最后连手都不抖,是他天赋异禀吗?不,是他早已在流民的身上试验、练习了无数次。 他是全京城最负有盛名的刽子手,也是出资修建善堂的大善人,京城里许多下层权贵笑着称他为蛇面佛心,说的就是他干着行刑的活儿,却拿着自己当刽子手的钱财去帮助那些流浪之人。 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者说假装不知道那善堂的背后连接着死牢,户籍上无名之人的惨叫被掩盖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之下,直到这游荡在京城的魔鬼死后,真相才被揭开。 冥界的规则会拨开无数被光鲜权力掩盖的迷雾。 “该去十八层地狱走一遭的是你。”谢翾盯着秦牧说道。 此时,她已经将佩在手上的的首饰全部摘了下来,纤细的手指勾起,将宽大的袖摆卷起。 “不在户籍上的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人。” 谢翾轻笑,已拿起手里的刀刃,冰冷黑刃贴上秦牧的脸颊:“先从哪里开始?” “滥杀者,先入剥皮地狱。”谢翾笑,“你放心,我的手法很好,我不需要在千百人的身上下刀去压制自己原本善良、不忍杀生的人性。” “你说得不错,因为我——” “一开始就不是人。” 谢翾抓着秦牧头发的手臂肌肉绷紧,拉出一道无情的线条,黑刃已从他的眉心斩下,而后利落地往两旁一划。 瞬间,秦牧的脸皮被撕扯下来,偏偏谢翾的手稳得不可思议,这一撕能掀起巨大的痛苦却伤不到秦牧的魂灯。 罪魂的鲜血溅在谢翾面上,黑刃持续下划,将秦牧的声带割断,这一会他只能急促喘息着发出血液涌动的“嗬嗬”声音,再无法惨叫。 鲜血不断从刀下涌出,谢翾单手提着罪魂,将他全身的皮剥了下来,连手指上的皮肤也不放过。 一具血淋淋、红艳艳的罪魂躯体仿佛肉块一样在行刑殿内扭动,两旁沉默的鬼差渐次走了上来,将地上的血污打扫干净——这规矩是两年前凤洵交代的,他说要把十八层地狱的行刑殿搞干净点,不要总是沾血,显得冥界的十八层地狱太过可怕。 谢翾怀疑是他那天找自己身上掉下来的碎肉找太久了,才下达了这么一条命令。为此厉温还在她面前小小抗议了一下,解释说他只是不在意这些——他又不在这里睡觉,他根本就不是不爱干净。 总之,现在的行刑殿光鲜亮堂得很,看不出一点地狱的景象,唯有现在地上流淌的一滩鲜血昭示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谢翾把秦牧的人皮踩了回来,没让鬼差收走。 她将割下的人皮蒙在秦牧的身体上,因为他现在是鬼魂的状态,所以这张皮很快生长回他的身体,皮肉弥合生长的痛楚让他不住翻滚,抬手想要把自己好不容易还回来的人皮再从自己的身体表面扯下,但一旁的锁链牢牢束缚了他。 谢翾歪着头,安静注视着他的魂体在经历漫长的痛苦后恢复原样。 这……这就是十八层地狱吗?秦牧倒在地上急促喘息,他浑身的汗水与血水浸透衣裳——他以为这就是结束了,遭了这么多罪,应该够了吧? 仿佛臣服般,他在谢翾面前跪下,企图让她放过自己。 但锁链还是拽着他,让他接近不了谢翾。 “还有呢?练习了那么久的行刑手法,害了那么多人命……你现在就受不住了?”谢翾再次单手将秦牧提了起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谢翾修炼都是在厉温创造的地狱幻境里,那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一样,所以她在幻境里修炼几日就抵得上外面百年,她的修炼速度比寻常鬼修快上许多。 其实这种幻境是很多鬼修在修炼至极致灵光一悟才会出现的修炼境界,他们的灵识仅仅能在这纯净的修炼空间里停留一小会儿,而后便会被自己被外物影响的内心拉出这奇妙的修炼空间,然而谢翾不同,她每时每刻都能进入这可遇不可求的修炼境界,厉温也就顺势帮助她创造了这么一个修炼场所。 自两年前谢翾突破魂核境之后,她一直在朝着魂茧境接近,这段时日一直徘徊在魂茧境之外,不得突破。 第21节 谢翾对自己的修炼并不算很着急,她想着自己若是回到人间也会失去身为鬼修时的力量。 她倒是对眼前的事情更感兴趣,黑刃再次来到秦牧胸前,一片小小的肉从他身上飞了下来,这一次谢翾的意识坚定,不会再被将自己杀死的刑罚感到恐惧。 谢翾以更精妙的手法切割着秦牧的躯体,也让他尝了一遭凌迟之刑的滋味。 几乎只剩下骨架的秦牧倒在从自己身体割下的碎肉上,谢翾站定在他面前,全身衣物不沾丝毫血腥。 她慢条斯理朝前一指运转鬼气,那堆碎肉又飞回秦牧的身体,他又恢复原状。 “你……你……”秦牧无力地趴在地上,朝谢翾爬了过来,魂体的虚弱已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 “我如何?”谢翾笑着问。 “你这哪是在行刑,你这是在泄愤,你恨我杀了你!” “对啊。”谢翾坦然承认自己的行径,“我很久没有亲自行刑了,这是你的殊荣,把你直接丢进地狱可没这么漂亮的一位姑娘和你说话。” 然而,就是她这样光鲜明艳的模样更加刺痛秦牧的心,她这样的存在就应该被丢进黑暗里,随便路过的人都能朝她吐一口口水,被唾弃被嫌弃被抛弃才是她的宿命。 而他——认罪,随便哪一位鬼差来施刑都不能是她,曾经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如今身份对调,这样才够诛心。 秦牧罕见地有了些血性,在谢翾再次剥下他皮囊的时候,他以巧妙的手法挣脱锁链,朝她攻了过来,这一击里蕴藏的手法与心境是他对自己四十余年行刑生涯的总结。 但他的攻击在谢翾面前显得有些滑稽,她没有用自己强悍的魂体来硬生生承受下他的攻击,而是用精妙的步法躲开去,以此来嘲笑秦牧引以为傲的“毕生总结”有多么可笑。 “杀了那么多流离失所之人,就学会这些吗?是他们太过孱弱才让你觉得自己强大吗?在真正强大的人面前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谢翾将秦牧手指上的皮肤撕扯而下,口中说的还是诛心的话。 秦牧无法发声,只能死死瞪着谢翾,直到将自己的眼珠都从眼眶里瞪出来。 谢翾小心翼翼地替他安回去,拍拍他的脸颊柔声说道:“挖眼的刑罚在后面,不是现在,现在掉了不算的哦。” 此时,行刑殿外有“哒哒哒”的声音传来。 谢翾抬眸看到熟悉的冥兽,将剥了一半皮的秦牧往地上一丢,想来是凤洵回来了。 她没在行刑殿内久留,随手召来水流将自己面上手上沾染的鲜血清洗干净,重新将首饰戴上。 谢翾将黑刃重新放回自己腰间,往殿外走去,高大的冥兽朝她甩了甩尾巴。 秦牧虚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看来你也有怕的人。” “是怕吗?”谢翾将大氅披在身上,语气平静且冷静,“是不想他怕。” 有些事,还是不要给凤洵知道为妙,谢翾如此想着便爬上冥兽的脊背。 这沉默的大家伙什么事都不会对凤洵说,却乐于对谢翾分享凤洵的生活,谢翾只要轻轻一触他的皮毛便能从他的视角里看到凤洵此次出行都经历了什么。 他似乎不介意将自己的行动展现给冥兽看——又或者,他可能知道谢翾在看。 因为谢翾看到他在雪地里捡到了珍贵花儿放在了冥兽的面前,冥界的大雪落不到他身上,皆被他身上的热气融化。 凤洵的模样与行刑殿内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看到他所身处的雪原荒漠似乎已来到冥界的尽头,透过朦胧的天幕似乎还能看到人间的景象。 她似乎看到从人间一瞬间飞来了好几个魂魄,其中有一位魂魄的身上闪烁着在冥界也明亮的光芒——亮到这种程度的光,谢翾只在凤洵与两年前那位他的“父亲”身上感受过。 那些魂魄在凤洵的身后,只落入冥兽的眼中,凤洵自己没看到。 谢翾眯起眼,抓紧了冥兽的毛皮,她想自己应该再去奈何桥那边看看了。 待她思绪回笼时,她已被冥兽带到了酆都城外,凤洵还是如以往一般等在这里。 他坐在她身后,照例拥着她往前走去。 凤洵低眸,视线落在谢翾手指上还沾染着的血迹上,他假装抓住了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将这点血迹抹去。 谢翾没发现自己露出的这点小破绽,她也没发现凤洵自己帮她掩饰了这点破绽,她在想着从人间飞来的魂魄,有些走神。 “在想什么?”凤洵没看着她的脸,猜不出她在思考什么,便直接问。 “在想人间的灵魂。”谢翾答。 “我说了,人间死了的魂魄都会到冥界来,无一例外。”凤洵低声对她说,“你会等到你想等的人。” 谢翾摇摇头,她更想亲自送他们死亡,她眯起眼,继续陷入思考。 这边的凤洵手腕一翻,一点鲜亮的颜色出现,他的掌心里绽放了一朵在冥界也罕见的花。 这朵花正是凤洵在雪地里捡到的残瓣,他还给冥兽展示了一下,那时候这朵花还是残缺的,但它在凤洵身上放了一会儿便恢复了自己刚绽放时候的样子。 “失魂花?”谢翾问,与她鬓边佩戴的能够接引亡者的彼岸花不同,这花会迷惑魂魄往冥界的边缘走。 “虽不祥,但也好看。”凤洵将这朵花佩在了谢翾的鬓边,笑着说道。 第29章 二十九刀 谢翾鬓边原本戴着那朵彼岸花被他的手指抖落, 新鲜的芬芳花朵取代它们原本的位置,落下的殷红花瓣上还沾着点隐秘的鲜血。 酆都里的所有鬼修都很难想象,像凤洵这样善良的小神仙竟然会心甘情愿庇护着这么一位冰冷无情的恶鬼。 他们以为是谢翾伪装得太好,但谢翾独独在凤洵面前戴不上自己伪装的面具, 她今日滥用十八层地狱的职责报了自己的私仇, 也不知凤洵有没有被蒙在鼓里。 酆都城外,浓雾笼罩, 冥兽破开朦胧的雾气, 凤洵的下巴抵在了谢翾的头顶, 他没有提起任何与地狱有关的话题,只是问起了谢翾的修行。 “还没突破魂茧境?”他低声问她。 谢翾点了点头:“上一次突破境界的时候太早了, 这一次没有那么顺利了。” “顺利?”凤洵反问谢翾,她上次那般模样也能叫顺利吗? “若不是你落了一滴泪过来……”谢翾回忆那时候的场景, 最后是凤洵落下的一滴泪给她提供了突破境界的能量。 覆在谢翾手背上的手掌收紧些许:“我可没哭。” “为什么要否认自己的情绪?”谢翾微微皱眉,她问, “凤洵……为什么会哭?” “疼的是我, 经历那一切的是我, 为什么你只是如此看着也要落泪,你不知道你的眼泪很珍贵吗?”谢翾面对自己未知的领域,会抛出无数个问题让凤洵解答, 这一连串疑问砸出去, 令凤洵面上出现无奈的微笑。 “我不该如此脆弱。”他轻声道, 许久,浓雾里传来悠悠的叹息, “可是那时候你都那样了, 却还是伸出手替我擦去了脸上沾着的血。” 就是这个小小的举动击破他坚定强大的心防。 “为什么要这么做?”凤洵反问谢翾。 这一回轮到谢翾沉默了,她侧过头去看着酆都的无边雾气, 一言不发。 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都如此虚弱了,怎么还会舍得分出力气给他擦一擦脸? 她鬼迷心窍了。 见谢翾陷入长久的沉默,凤洵倒显得开心起来,只连声哄她道:“你若不想提起此事,以后便不说了。” “什么时候能再哭一下?”谢翾小声自言自语,她还想吸收那样庞大的能量,抵得上她在地狱幻境里漫长时日的修炼。 凤洵轻声笑着拥紧她:“我不愿你再出现那般模样。” 谢翾想,上次魂体暴动她几乎克服了最后一道意识上的障碍,当将以往的一切都坦然面对,她也不会再被那些旧事影响。 那是最后一次了。 于是她摇头:“不会了。” 两人进入酆都城的时候,城内鬼魂悠悠来往,在经过某一处街道的时候谢翾感觉自己手腕上佩着的那枚玉佩有些发热。 她的手指警觉勾起,却先引起了凤洵的注意,为了掩饰她只能翻过掌心假装把玩他的手掌。 谢翾本想着到时候去奈何桥看看,没想到她的目标已经先出现在了酆都城。 “怎么?”凤洵问她。 “手很好看。”谢翾也道出个事实,夸赞他的双手。 凤洵侧过头顺着谢翾警觉的方向望去,在视线的尽头有一位迷茫无助的魂魄藏在小巷子里,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他的俊眉挑了挑,只当做没看到,云淡风轻的目光收回。 回到宅子里,谢翾借口去修炼便消失在凤洵的视线里,她现在处于进阶魂茧境的边缘,任何一个小小的契机都会影响她的突破,在这个关键时机她却孤身一人来到酆都城里。 越接近方才酆都城里出现的游魂,谢翾手腕上的玉佩便越是发热,顺着这个指引她很快找到了迷失在巷子一角的鬼魂。 躲在小巷一角的鬼魂明显是已经死了,她通过孽镜台的审判得到进入酆都城的资格,再之后她的魂魄便要入轮回了,但她身上分明还有生命的气息。 一道隐隐的、金红色的光芒笼罩她的魂体,这点光竟然在保护着她留在人间的肉身尚存一息,这般逆转生死的力量她只在凤洵身上见到过。 “你——与凤洵是什么关系?你叫什么名字?”在将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游魂从地上拉起的时候,谢翾接连抛出了两个问题,第一个竟然是先询问与凤洵有关的事情。 “我?我不知道……凤洵是谁,你又是谁,为什么你靠近的时候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会发热?”独孤宣举起自己的手腕,疑惑看向谢翾。 来人从小巷外走来,鬓边佩着一朵似乎能惑乱人心纯白花儿,苍白美丽的面庞上挂着一贯温柔的微笑,这让她看起来无害极了。 “遗物?”谢翾抬起独孤宣的手腕,只见她腕上佩戴的玉佩正是与她那枚一样的谢家族徽,这族徽在感应到同族的时候才会发热,没想到在酆都也能发挥作用。 谢翾拿出自己那枚玉佩比对的时候,独孤宣注意到她的族徽,惊喜道:“你与我母后是同族人。” 谢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她到现在之所以还留着这徽记是因为以前的她怕忘记自己的名字,她没有家族可言。 “你死了,但你的肉身还活着……但你的命格确实到此为止,庇佑你的是他的力量。”谢翾捕捉到独孤宣身上还未消散的金红色光芒,“你……” “姑娘,我……我只是从禹国去京城和亲的,在路上我与另一队也是回京的车队撞上,我们正好同道而行……车队的主人是一个傻子,好像身份挺尊贵的,生得好看却不通晓人事,看着怪可怜的。” “后来……后来就是突然有人袭击了我们的车队,我在混乱中拉着那傻子的手一起跑,最后我们被逼到山崖下,好像有黑压压的东西要砸下来,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醒来我就跟着其他灵魂走过奈何桥被送到了这里。”独孤宣没有对谢翾隐瞒太多,一五一十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在这等冰冷的冥界能遇到同族,对独孤宣来说就是莫大的慰藉了。 谢翾抬手按在她的眉心,运转自己的审判之力摄取独孤宣的记忆,除却许多她省略的细节,事情确实如她所说的一模一样。 所以,她这是遭受了追杀死了,但为什么现在她的肉身还活着? 不对!这代表着她终于等到了一个重返人间的机会,谢翾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你的肉身虽然还有呼吸,但你的魂魄必须入轮回。”谢翾领着独孤宣往前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这机会来得太凑巧,她原想突破魂茧境之后再离开冥界。 “嗯,我知道我是该死了,我拉着一起逃跑的那个傻子似乎还把我护住,他真傻,他能护住我吗?”独孤宣对谢翾迷茫地点点头。 “你恨京城的那些人?”谢翾猛地扭过头来,锐利冰冷的目光落在独孤宣身上。 或许是将自己的真实内心隐藏得太久,独孤宣的第一反应是连连摇头,最终又在谢翾平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谢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独孤宣低头,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避开谢翾的视线,“他们入侵我的国家,占领我们的土地,带走父王庇佑的子民,就连我也要成为战败的贡品被送去京城,与一位我从没见过的——可能地位也不算高的皇族成亲,我……我不能有忤逆之心,不然我的国家就会陷入危险,一路上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谢姑娘……我……” 独孤宣软倒在谢翾面前,微微的泣音从指缝间传来:“我是真的恨他们,可是我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现在我死了,他们还会带走比我小了十岁的妹妹吗?她还那么小,父王母后身边也只有她了……” 谢翾及时拽住了独孤宣,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这位年轻姑娘的泪水不断落下。 第22节 “你将你母后的族徽给我。”谢家的族徽跟随灵魂,此时独孤宣身上的族徽与自己肉身形成了一种玄妙的纽带,谢翾知道,自己只要拿着独孤宣手里那枚族徽就能越过界河的限制,回到她还活着的肉身上。 独孤宣自己是回不去了,因为她的名字在生死簿上,在她性命了结的那一瞬间,她就必须投身六道轮回。 只有谢翾能回到那具神奇的、还没死的肉身上。 “啊?”独孤宣攥紧自己母亲的遗物,她怔然看向谢翾,还有些不敢交出这样重要的东西。 “正好,我想回人间,京城的那些皇族我会替你杀了。”谢翾把玩着自己手里的族徽。 “你是谁?”独孤宣问。 “不必问我从何而来,也不必问我打算怎么假扮你才能骗过所有人,更不必问我要怎么杀了那些皇族,这是我该考虑的事情。” “我能给你的承诺是,在你生命走到的尽头的那段时日里,我会护你国家无虞。” 谢翾知道自己可以直接抢夺族徽,但她却给了独孤宣一个让她放心的承诺,保护她的国家安全并不算什么难事——至少比出手抢夺更体面简单些。 “你……”独孤宣看着谢翾——分明她刚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她却觉得她可以信任。独孤宣知道谢翾完全有能力夺走她手里的所有东西,她偏偏给了她一个承诺。 独孤宣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答应谢翾。 “好。”她坚定地点点头,将自己母亲的族徽交到了谢翾的手上。 在自己回到人间心愿得偿的那一瞬间,谢翾感觉自己的魂体丰盈到了极致,这种感觉更像是——她要突破魂茧境了。 谢翾往后靠了靠,这一会是独孤宣将她扶住了,突破的进程不可倒退,看来只能先突破再去人间了……谢翾如此想道。 她让独孤宣将自己送回宅子,凤洵还在院子里练剑,见谢翾被人扶了进来,他往前走了三两步,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接住了。 独孤宣低着头,不敢直视凤洵,他是那种一眼望去便知高不可攀的人物。 凤洵的视线从她身上笼罩的金红色光芒掠过,他的眸光沉凝复杂,最后只化为平静的一句话:“有人很关心你。” “啊……”独孤宣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却看到凤洵抱着谢翾已消失在了浓雾里。 凤洵低着眸,看到谢翾手里紧攥的两枚族徽,他低头,将额头抵在她的眉心处,低声问:“还会回来吗?” 谢翾此时意识混沌,她所有的心神都在专心于将自己的魂核凝聚为拥有无限可能的魂茧,面对凤洵的疑问,她竟然能喃喃出声。 “不过百年。”所谓凡人波澜壮阔的一生,只是她所见的琴弦上凝结的小小水滴而已。 “我在冥界也有上千年,再等百年也无妨。”凤洵轻轻将她额前的碎发拂开。 “骗……我?”谢翾在迷茫时候轻声说道。 凤洵一时之间没明白谢翾说的“骗她”是什么意思,他只能低声重复:“没有骗你。” “走之前……看我一眼好了。”他抱紧了谢翾说道。 这一回,谢翾再没有回应,她的意识已来到一个玄妙的境界,她感应到自己魂核正在与自己的身体相融,之前积蓄的力量正在丝丝缕缕缠绕在魂核上,形成一个具象化的茧”,她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注入自己的躯体,真可惜,这股力量没办法带到人间去。 她沉入修炼的世界里,凤洵退开些许,再没有靠近她,他的力量太强,这个时候会影响他的突破。 这次的突破尤为顺利——或许与引发突破的契机是夙愿得偿有关,待谢翾苏醒过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房间里。 应当是独孤宣带着她找了凤洵,然后凤洵将她带了回来,谢翾翻身坐起,没有多想,只是随意收拾了一些东西。 她明知这些东西没办法带到人间去,却还是执意将它们装进自己的包袱里,内里也没有装些珍贵的物品,无非是之前凤洵烧给她的一些人间趣物。 背上包袱,谢翾从房间的窗户一跃而下,她运转气息,魂体便如飞鸟般飘上高空,似乘风而行。 凤洵在院子里练剑,他看到谢翾如自由的鸟般飞向蓝天,对着她的方向,他收剑抬手,慢慢将自己面上的鬼首面具取了下来。 谢翾匆忙间只听到一声竹剑破空之声便回首望去,她看到在酆都的风雪雾之后有人摘下了自己掩面的鬼首面具。 可惜——可惜那日风雪太大,人间的亡者太多,隔着漫天飞雪与浓雾,她还是没能看清他的模样。 —— 凤洵怅然的手在鬼首面具上一顿,他的面容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更加年轻,无瑕、俊美、清澈、出尘,像是一尊未沾凡俗的神像。 他看着谢翾离开的方向愣了许久,直到回过神的时候他才将鬼首面具重新戴上。 他说好只给她看的。 漫长的寂静过去,直到凤洵的肩上都落满了雪,他身上的热意似乎都在消退。 有两串脚印出现在酆都夜晚无人的大街上,秦广王领着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子往凤洵的宅邸而来。 秦广王面上的表情颇为无奈,因为身后的男子虽然有着成年人的模样,心智却如小孩一般,来的路上他还缠着秦广王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 这男子的手紧紧攥着一枚什么东西,有强大的能量溢出,正是这枚小东西让十殿阎王都给他带路。 凤洵开门时,看到了这位男子,这男子脸上的表情表明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傻子。 “尊主……”秦广王竟然在凤洵面前跪了下来,他说话的声线颤抖,“我……我将人带到这里,便先告退了。” 凤洵敛眸颔首,让秦广王先退下,这冰天雪地里只剩下他与那名疯傻的男子。 “宣……宣姐姐。”傻子手舞足蹈,兀自找寻着自己死前也要护着的人。 “她要入轮回。” “轮?什么轮回?小寻只知道车上的轮子。” 凤洵抱剑立于萧索小院之内,伸出手指一点,沛然神力瞬间修复景寻那混乱的意识,他是天生的傻子,因为他的思维自诞生起就陷于一团混沌中,就像打了死结的毛线团,现在凤洵用神力将之理顺,仅仅是一抬指头的功夫,景寻的双眸瞬间恢复了清明。 “您——”他瞪大眼,惊讶看着凤洵。 景寻行了一礼:“谢过大人。” “你——”凤洵的视线落在景寻紧攥的手掌上。 “大人,我知我已来到冥界,不能再往生,只能入轮回,此番前来只是求您实现我一个愿望。”景寻整理了一下自己混沌的思绪,很快将自己目的说了出来。 “人人都向神明许愿,可最后达成愿望的还是他们自己的努力。”凤洵垂眸,平静说道,这句话已经是对景寻的拒绝了。 “小时候我母亲嫌我吵闹,便拿这个东西哄我,说拿着它去找神仙,那位无所不能的神仙大人就会实现我的愿望,大人,她这句话是骗傻子的吗?” “一般来说,都是。”凤洵的薄唇微微颤动,视线又落在他手里攥着的那一点炽烈光芒上。 不久之前独孤宣身上的金红色护身光芒就来自于此,哄骗傻子的玩笑话只有傻子会当真,景寻临死之前还拿着自己的“宝物”想要保护独孤宣。 ——因为独孤宣在危险之时拉着他一起逃跑,在两人车队同行时,也只有她不嫌弃他痴傻愚蠢。 景寻如捧着圣洁宝物一般举起双手,摊开手掌,在他的掌心之上,一枚绚烂的凤凰羽粲然绽放。 这枚凤凰羽与凤洵身上正常脱离的羽毛不同,它蕴含着凤凰身上最本源的力量,在它的根部金光掩藏之下还染上了一丝血色。 就好像——这枚凤凰羽是从凤凰身上硬生生拔下来的一般。 但捧着它的人偏偏如此虔诚赤诚忠诚,景寻跪立在地,对凤洵卑微祈求:“我不求您能助我恢复神志清明,也不求您助我往生,更不求您为我安排来世圆满美好,我不求富贵不求平安,只希望您……能帮助我去实现她的愿望。” “她?”凤洵的视线还是死死落在凤凰羽上。 “独孤宣。” “她已不是她。” “那现在的她一定也在执行她的愿望,对吗?” “对。” “求您——”景寻朝前一拜,额头磕在地上渗出殷红血迹,坚定疯狂。 手持凤凰羽对神明许下愿望就能美梦成真——这并不是哄傻子的传说,只是那件事发生的年代太过遥远,遥远到连这般珍贵的宝物也被弃若敝履,失落到一位傻子身上。 “她并不知你爱她,她有自己的家国,也有完全与你无关的愿望。” “她只与你相处了几日,甚至她只是将你当成普通人相处,并未对你产生什么情愫。” “如此,还要一意孤行?你拿着凤凰羽,往上飞,飞到那九天之上,就算提出颠覆山海、日月倒转的愿望,也会有人替你实现。” “大人,我是傻子。” 傻子只知道喜欢唯一会将他当普通人相处的姑娘,傻子愿意为这短暂萌生的爱情付出幼时最珍贵的宝物,傻子也不在意那姑娘爱不爱他。 这就是傻子的爱,为什么要讲那么多道理? 傻子最傻了。 霎时间,凤洵面上的鬼首面具碎裂,他接过景寻手里捧着的凤凰羽,这片羽毛就以这么滑稽的方式回到了他的身上。 “好。”他的回答掷地有声,身形也如飞鸟撞向蓝天。 他本就是飞鸟,凤鸣九天,荡开冥界无尽迷雾,畅然越过界河,再无人来阻拦他。 现在,他要去当那个傻子了。 第30章 三十刀 谢翾苏醒时, 只感觉自己胸口处传来剧痛,抬手抚摸伤处,只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濡湿之意传来。 冰冷代表这具躯体里的灵魂已经真正死去,濡湿的血液还在流动, 说明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护住了这个身体。 谢翾低头, 看到自己沾血的指尖之上,最后一点熟悉的金红色光芒消失不见, 她不能确定这股力量是否与凤洵有关, 总之, 它只在自己眼前出现了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独孤宣的身体上有多处伤痕,谢翾还感觉到有汩汩的鲜血从自己头上流下, 想来是突如其来的山石将人砸晕,再之后赶来的追兵将所有人都杀死, 连倒在地上的昏迷者都没有放过,一一补刀。 金红色光芒消失之后, 身体的疼痛愈发剧烈, 若不马上疗伤她还是会死, 谢翾心念一动,只感觉到充斥周遭的一股能量开始向她的身体汇聚,那些能量与冥界的鬼雾类似, 都能被她吸收。 这些汇聚过来的能量竟然都被她身体里的某一个东西吸收——正是她来人间之前才刚突破而拥有的魂茧, 对于鬼修来说, 拥有魂体相当于在世上塑造了一个真正的“实体”,没有肉身凭依的魂体到了人间只会迎来消散的命运, 只有在冥界才能存活。 冥界的幻境与人间大有不同, 界河形成冥界与人间的天堑鸿沟不仅是为了保证三界运转的平衡,也是在保护那些游荡在冥界的灵魂们, 冥界更像是一个意识空间,存在于此的魂体只是肉身逝去后留下的精神能量集合。 若修炼出魂茧,相当于这些鬼修拥有了一个可以寄生的实体,这何尝不是一种逆转生死的过程呢?也难怪凤洵一开始给谢翾定下的目标就是让她先修炼至魂茧境。在谢翾之前根本没有任何一位鬼修能脱离冥界,所以谁也想不到她的魂茧竟然能带到人间。 总之,谢翾通过这枚魂茧竟然还能吸收人间的灵气继续修炼,只可惜冥界与人间的能量完全不同,她魂茧内原本积蓄的鬼雾能量空空,刚吸收的一点灵气也全疗伤去了,她现在等于只有魂茧境的内府框架,并无丰沛的修为储存,若要填满魂茧内部浩瀚的空间,可能还要修炼上几十年上百年。 不过这点吸收的灵气已足够谢翾疗伤了,凡人的躯体构造简单,所需要的修复能量也不多,她在原地打坐入定,只片刻时间身上的伤就已尽数愈合。 而且她还发现自己离开冥界之前携带的一些东西因为储存在魂茧内的缘故,也都被带到了人间,不过是一些原本就属于凡间的小玩意——凤洵烧给她的,还有那件凤洵赠给她的衣裳。 谢翾先从自己的魂茧内取出一枚小小的胭脂盒,这件已经在凡间被烧作飞灰的东西在离开魂茧的一瞬间就马上消散,谢翾一愣,只思忖着凤洵送给她的东西应该不会这样,她现在身上的衣服太破,有些影响行动了。 于是她将凤洵尾羽化作的衣裳取了出来,那黑色的、泛着淡淡七彩流光的裙摆脱离魂茧的时候竟然开始慢慢溃散,破碎绚烂的光在谢翾掌上绽放。 她很快将手掌合拢把凤洵的衣服收回魂茧,动作竟显得有些慌,谢翾顺带努力吸收周围灵气来修补消散的部分,但裙摆处还是有了破损,像被烈火燃烧过。 看来,冥界的东西都带不回凡间,只有自己再次给予这些东西能量它们才能化作实体,谢翾将自己身上破烂的衣裳拽了拽。 她苏醒的时候还是夜晚,此时已快到黎明,天际泛起淡淡金光,谢翾从自己栖身的山洞走出,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已经僵硬的尸体,这些尸体穿着的衣裳明显来自两股不同的势力,衣饰更有东南特色的尸体是护送独孤宣入京的侍从,而另一批尸体穿着灰色描暗金的统一制式衣裳,他们应该是护送正巧与独孤宣同行的那个……傻子? 第23节 想来傻子身份尊贵,谢翾只四下查看了一下周围便知晓了自己的处境。 她回到自己苏醒的地方,在她的身边还头朝下躺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谢翾对尸体不感兴趣,醒来之后也从没注意过它。 谢翾想要确认傻子的身份,便回来将他的身子翻了过来,这傻子的面庞□□涸发黑的血与泥污糊着,看不清模样,但谢翾发现他的身体是柔软的,看起来与自己原本肉身将死未死的情况一样。 这个身体也受了金红色光芒的庇护?谢翾上下摸索了一下尸体的全身,没能发现尚未消散的金红光芒,却找出一些能证明这傻子身份的证据。 首先,他身上有一枚与楚逢雪那枚一模一样的凤形令牌,这是皇族身份的象征,其次,他身上还藏着一个锦盒,内里装了一枚只有小姑娘才会戴的蝴蝶簪,这蝴蝶簪给大姑娘戴太幼稚,想来是这傻子心智还不成熟,只将自己送礼的对象当成了小姑娘,才小心翼翼藏着这么一枚蝴蝶簪。 谢翾将令牌按在傻子的心口——这里还有心跳,她不确定这傻子会不会像楚逢雪一样只是去冥界走了一遭。 她感觉有些渴,便感应着水源的方向来到河边,捧着清澈的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借着即将破晓的淡淡光芒,她看到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脸——她用独孤宣的肉身来到人间,她应该是独孤宣的模样才对,但由于她的魂茧与身体融合,她显出了自己原本的——属于谢翾的脸。 肉身样貌发生的变化已不可逆转,谢翾想她跟着独孤宣的所有侍从都死了,到时候去了京城,也无人知晓一位异国公主的模样,她安心接受了现状,直接靠在河边的树荫下休息,她在等待日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凡间的日出。 —— 凤洵醒来的时候,他确信自己全身上下已被人摸过一遍了,一个锦盒被塞回他的怀里,而他的心口处放着一枚凤形令牌。 他将之拎了起来,淡淡的视线扫过这枚令牌,而后才将它拢在掌心收回了怀里。 原本糊在他面上的血污已干涸,现在有些干透变得坚硬的碎块落下——因为他的面庞正在发生着变化,他的本体能量太强,一来到人间就开始影响这个肉身。 凤洵起身,他抬手在自己面前召唤了一枚水镜,又有凭空出现的水流将他的面庞清洗干净,在镜子里出现一张与他冥界摘下面具后一模一样的脸。 他安静看着镜中的自己,却听见从远处而来的脚步声。 此时天光破晓不久,谢翾看到金色的光芒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她在树荫下试探性地伸出手,这一回她真真切切触摸到了阳光却没被它伤害。 她怅然起身,打算回到原来的地方等待过来搜查的救兵。 不久,她来到自己醒来的山洞不远处,离了密林,周围光芒更盛,她藏在阴影里,有些踌躇没有迈出脚步。 恍然间抬头时,她看到山洞前站起了一个身影,在清晨的熹微阳光下,她看到高大的身影与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 “凤洵……”谢翾朝着那方向唤了一声,心道怎么他也追到凡间来了? 即便如此抱怨着他的穷追不舍,谢翾还是快步朝他的方向走了过去,但今日的阳光太盛,她被那耀目的光恍了神。 凤洵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很快随着自己心意的变化开始伪装改变——谢翾已经看到了他大体的模样了,他不能变太多。谢翾熟悉的桃花眼转变轮廓,变为线条优美的凤眼,她抚摸过的笔挺鼻梁也变化些许,而她曾经亲吻过的薄唇也变厚些许……总之,谢翾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改变,虽然变化不大,但足以令她认不出来。 所以,但谢翾眯起眼适应阳光后,她只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站在了山洞前,仿佛她方才看到的凤洵只是她的错觉,她歪头仔细打量他——她只见过凤洵的下半张脸,此人的下半张脸轮廓与凤洵有些相似,所以认错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谢翾想,是那个昏迷的傻子醒过来了,他方才的脸那么脏,没想到在那血污之下藏着这样的一张脸。 她还在想着护着两人身体的金红色光芒,便走上前来盯着刚苏醒过来的傻子。 “你——”她的嘴角扯起一抹灿烂的笑容,这是她伪装的象征,她问,“你也是被那道光芒护着才没死的吗?” 谢翾想起自己用审判之力看过独孤宣的一生,虽然画面模糊,但她也知道独孤宣对这位被他人嫌弃的傻子还算不错,所以很快进入了角色。 凤洵盯着她点头,他倒不擅长伪装。 谢翾觉得他的眼神很是熟悉,是藏在眼睛里的光很像凤洵,但那双眸的形状却与他完全不一样。 她眯起眼继续打量他:“光是从哪里来的?” “家族传下来的宝物。”凤洵抬起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这掌心里曾经躺着一枚璀璨的凤凰羽毛。 “宝物?”谢翾疑惑,“什么样的宝物?” 她觉得傻子好哄,便直接问了问题。 “羽毛。”凤洵答,他没和谢翾多说话,怕被她看出来自己的真实身份。 谢翾发现他逻辑清晰,眼神也清澈,不太像傻子,于是她问:“你不傻吗?” 凤洵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曾经被山石重重砸下,血流了满脸,这也是他的致命伤。 傻子被砸了一下脑袋就不傻了,这也不是没有先例,谢翾没想到对方还能活,只想着自己到时候要杀的皇族中人又要多一个。 她将自己腰间挂着的水壶取了下来,递给他,在独孤宣的记忆里寻找傻子的名字。 就像是某种刻意制造的巧合,他的名字念起来与凤洵也只差了一个字。 “景寻。”谢翾一字一顿念出他的名字。 “独孤姑娘以前唤我小寻的。”凤洵很快道,他板着脸在装一位刚恢复清明不久的傻子,眼中那迷茫的情态与不久之前在他面前跪下的景寻一模一样——他学得倒是很快。 不过什么小寻不小寻这句话是他编的,他只是不想让谢翾对着他唤不属于他的名字,小寻,就这么唤他,听起来也像在叫他真正的名字。 若是可以,他倒是挺愿意谢翾叫他小洵的。 谢翾愣了一下,审判之力浏览的独孤宣记忆只提取了关键信息,称呼这种细节她根本没有印象。 不过他说是就是吧,免得露馅了。 于是她的眼眸弯起,对凤洵露出了第一个他眼中所见的、完完全全是对着他的微笑。 “小寻,这样可以吗?”她的声音轻柔,语气含着甜蜜的笑意。 第31章 三十一刀 凤洵看着她, 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去装作在找什么,实际上是不想被谢翾看到他在笑。 刚恢复正常不久的傻子应该不会这么笑,凤洵如此想着, 才把自己翘起的嘴角压下些许。 谢翾问他:“你在找什么?” “找一个盒子, 里边装着我送你的东西,我记得我之前把它放袖子里了。”凤洵随便扯了个理由, 假装自己没发现谢翾搜过他身。 谢翾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有些心虚, 不是,她记得那个锦盒不是塞在怀里的吗? 凤洵把锦盒放在她手上:“送你的。” 谢翾知道锦盒里装了什么, 只是接了过来并未打开,她笑了笑说道:“小寻, 现在不是送礼物的好时机,有人在追杀我们。” 从独孤宣的视角看, 她不知道那突如其来的刺客究竟是针对她还是针对景寻, 谢翾仅凭现在的信息也推断不出此次意外究竟是谁指使。 凤洵对她点了点头, 他低眸整理了一下自己脏乱的衣袍,这是他第一次显得如此狼狈,同时他也注意到谢翾的衣裳比他更破, 她胸前被刺了一剑, 伤口愈合后只剩下残破的衣裳了。 于是凤洵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谢翾身上。 谢翾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 她没有排斥对方的衣物,只是很顺手地将之裹在了自己身上。 远处传来马蹄声, 谢翾警觉地仰面一倒, 因为不确定来人是否是来救他们的人,他们现在最好继续装死。她正准备把景寻也拽下来, 却发现对方也躺了下来,正好躺在了他身边。 哦……她好像忘了,这个傻子被山石砸了一下已经变聪明了。 谢翾侧过头盯着他看,她在想如果凤洵把鬼首面具摘了,那张脸是否也如眼前的景寻一般好看呢? 凤洵应该会比他更加俊美吧,她摸过他的眉骨,高挺优美,她指尖划过,线条无比流畅。 凤洵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只转过头去,看向另一边,谢翾看到他的后脑勺与红红的耳尖。 她想起之前景寻藏在怀里的锦盒,推测这傻子之前就喜欢独孤宣了。 他会脸红,倒也不奇怪,她心里在笑以前的凤洵有些时候的反应和傻子似的。 马蹄声渐近,在山洞外停了下来,有数十人翻身下马,为首的高大男子身着黑色劲装,以手中横刀拨开乱石,朝这里走了过来,其间夹杂着他与部下说话的声音。 “京城附近出了这样大的事你们到现在才发现?若不是禹国公主未按约定抵达京城,尹州太守又说她已往京城去了,这事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指挥使大人,此事发生得隐秘迅速,刺杀的人下手干脆,一个活口没留,尸体又在荒郊野外,我们如何能得知啊!” “禹国过来车队里的贡品和金银都还在?” “在,连带景王爷从山外别苑带过来的东西也都在。” “别管那傻子,此次召他回京不过是圣上召他有事罢了,他的性命无所谓,这种皇族的耻辱一辈子不要让他入京才好。” “倒是那禹国的公主若死了,就要让禹国那边将他们的小公主送过来了,等小公主长到能成亲的年纪太久,我看皇家里有几位老家伙——呸,太恶心了,他们就好小姑娘那口。” “金银财宝都在,只死了人,看来是有人针对禹国公主和景家了,只是他们车队刚好同行,为免走漏风声所以一并都杀了。京城里有能力养这么大一批刺客的家族势力不多,等我回京好好查。” 指挥使交代下属处理现场尸体,谢翾躺在地上闭眼仔细听着,直到那处理尸体的部下将她拽起来,她才假装刚苏醒的样子睁开眼睛。 “你——你不要杀我,钱财在后边的车里,你们究竟是谁?”谢翾惊恐说道。 那部下以为谢翾已经死了,被她这么一叫,惊得连忙把她放下,谢翾站稳了身子,便看到身旁的景寻也顺势站了起来,两人亮出自己身份。 车队里最核心的两人都还活着,这简直匪夷所思,那群刺客是干什么吃的?杀人都不补刀吗?几位兵马司的下属内心犯嘀咕,只觉事情诡异,却还是将留在山洞外的指挥使祝寒叫了进来。 祝寒进来时候,凤洵站在一旁,“不经意”亮出腰间挂着的凤形令牌。 即便鄙夷对方是个傻子,但对方身份明面上还是尊贵的,祝寒只能不情不愿在两人面前跪下行礼——对禹国公主他不必如此恭敬,但对一位正经的皇族王爷,他不得不保持尊敬。 “臣京城兵马司指挥使祝寒,见过景王爷,王爷进京路中遇袭,是臣失职。” 祝寒跪在地上,礼节性问道:“王爷可有大碍?” “先看看她。”凤洵看了眼谢翾。 祝寒一愣,他以为会听到傻子的疯言疯语,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傻子王爷逻辑清晰,不太像傻子。 祝寒慌忙命人过来查看谢翾伤势,谢翾摆了摆手,颔首道:“指挥使大人,我并无大碍,多亏小寻有族中宝物相救我们才活了下来——他原来是你们朝中王爷吗?” “族中宝物?”祝寒一愣,这景寻空有皇族的身份,却一向被视为族中耻辱,他怎么会有皇家的宝物? 这一切太过离奇,他只能命人将谢翾与凤洵妥善安置好,其余事务等回京城再慢慢调查。 此去京城尚有百里,他们夜晚歇在临近京城的官驿中,正好安顿整理一番,免得带着一身遇袭的狼狈入京。 独孤宣与景寻那边带来的人都死光了,即便他们变了模样也无人发现,独孤宣是因为从遥远的禹国而来,京城无人识得她的样貌,景寻则是因为从小痴傻被送到山外别苑居住,这段时日是他第一次长大后回京,谁也不知一位小孩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模样。 夜晚,谢翾在房间里小憩,脑海里回放着今日祝寒说的那些话,总结了一些情报记在心里,此时房间外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 她开门,只看到房间外站着一位清秀的小姑娘,她对谢翾行了一礼说道:“独孤公主,听说您带过来的贴身侍女和侍卫都遇袭而死,您请节哀,我是太常寺那边派过来照顾您的,您以后唤我小池变好。” 谢翾越过小池的肩头往外看,看到自己住着的院子已陆续来了些侍从,想来这位小池是带了一批下人过来,京城那边对禹国公主还算尊重——也可能是跟着她一起来的珍贵贡品尚未交付。 “小池,你带来的那些人随便收拾一下便去休息吧,我方才自己沐浴过了,不用再忙前忙后。”谢翾微笑地眨了眨眼,她的模样好看,这么一笑令小池松了一口气——她怕禹国公主来京和亲带着怨气不好相处,没想到这位独孤公主脾气竟然这么好。 “多谢公主!”小池又行了一礼,但她还没离开。 谢翾猜她是带着任务来的,祝寒也不是傻子,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未曾谋面的公主王爷被掉包的可能性,所以连夜从京中带了人过来,一来彰显京城待客的礼仪,二来是要确保谢翾身份无误。 其实当小池看到谢翾第一眼,她就笃定眼前的“独孤宣”一定是禹国的独孤公主,因为她的模样与未来太子妃谢如扇有一点相似,她们都有谢家姑娘标志性的、微微上挑的鼻尖,如今的禹国王后是谢家人,这位独孤公主与未来太子妃还可能是表姐妹的关系呢。 谢翾没打发小池离开,有人怀疑她身份,她自然要打消他们的疑虑。 第24节 “我沐浴了,头发还没梳,你过来帮我梳梳头吧。”谢翾侧了侧身子,让小池进来。 她在镜前青丝披散,小池小心翼翼地为她梳头,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上一次有人碰她的头发还是凤洵在廊下为她戴发饰。 小池假装好奇,问了些禹国的风土人情,谢翾依照独孤宣的记忆都一一答上。 而后,小池又问:“公主遇袭时是什么东西保住了你们性命?” “是你们那位景王爷,他用他族中传下的什么宝物……他说是一片羽毛,就是那片羽毛保住了我们性命。”谢翾柔声说道,“我不太清楚他们族中的传说,但景王爷救了我,我很感激他。” “景王爷以前还……不太聪明呢!”小池低下头,小声对谢翾说起景寻的情况。 “我与他行了半程,当然知道他不聪明。”谢翾用手指勾起垂在胸前的发丝,笑了笑说道,“但他在逃跑时不慎被砸了脑袋,因祸得福,苏醒后竟然不傻了。” “姑娘带过来的禹国人在这场刺杀中都死了,这都是我们的失职……”说起这场祸事,小池也很愧疚,只低头行礼道。 “此事……就不用宣扬了,我来京城是要和亲,既然嫁到这里我就不再是禹国人了。”谢翾不想禹国那边再派人过来暴露独孤宣已死的秘密,便从容说道。 “为何不告诉禹国那边呢?”小池低下的眉眼已亮起怀疑的光芒,但下一瞬间谢翾的话语瞬间把她的心软化。 “我不想让我的父王母后担心……我离开禹国他们已经很悲伤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京城外遇到了这样的祸事,我希望他们以为我过得很好。”谢翾的伪装十分完美,低头时眼角垂下的泪水也惹人怜惜。 小池瞪大眼看着谢翾,这才想起这位异国的公主已离家千万里,与她一道前来的族亲全死了,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即将要与哪一位皇族和亲,而她也只是一位柔弱仁孝的年轻姑娘。 “公主,是我失言。”小池慌忙跪下请罪,却被谢翾一把拉住了手臂,她微笑说道,“在我们禹国没有下跪的规矩。” 小池对谢翾点了点头,又拿起梳子替谢翾认真梳起头来。 这边表面上一派和谐,那边凤洵房间里,祝寒冷汗已经落了下来。 “祝指挥使,先前你们来时我们担心是刺客返回,便佯装已死,你在山洞外谈论的那些话,我倒是听清楚了。” “什么——”祝寒跪在凤洵面前,一抬头便对上他冷峻的表情——这位京中人人嫌弃的傻子王爷恢复后竟显得如此有上位者的威严! “指挥使议论我的字眼倒没什么,只是不知那几位‘恶心的老家伙’介不介意。”凤洵的手指敲着桌面,唇边露出一抹极浅淡的微笑。 “王爷——是我妄言!”祝寒吓得伏低了身子。 “我可以假装没听见,只是我要确保我们进京路上安全无虞。”凤洵挑了挑眉,淡淡看向祝寒,“护好禹国公主,进京之前是这样,进京之后也是如此。” “您呢?”祝寒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凤洵一眼,一抹杀意在心底升起,反正圣上要的只是景王身上的血脉,他就算现在杀了他封了他的口也没什么事。 “我?我之前是傻子做不了其他事,又有皇族血脉,在别苑没事做也就随便修炼了几年。”凤洵从祝寒身边泰然走过,他早已看出他的杀意。 霎时间,强大的气息在房间内荡开,将祝寒压得动弹不得,他目露震惊,这位景王的修为实力竟然已到了这般境界。 凤洵坐了下来,示意祝寒起身,他唇边带着一抹平静的微笑,吩咐下去:“入京之后,将禹国公主安排在我王府附近。” 祝寒眼珠子一转,心道不会在进京途中这位景王爷对禹国公主暗生情愫了吧? 这个想法不论是对以前的景寻还是对现在的凤洵来说,都不算错。 他领命退下,倒真尽职尽责开始保护起了谢翾。 谢翾自然察觉到了兵马司那边对自己的重视,光凭她自己禹国公主的身份绝对得不到这样的保护,这幕后护着她的人定然就是景寻。 可惜景寻喜欢的是以前的独孤宣,谢翾如此思忖,她想起凤洵不希望自己将利用男女感情的手段用在别人身上。 她虽然没有答应他一定不用,但尽量不用也是可以的。 于是她想着在进京之前找个日子去找景寻,旁敲侧击让他不要把对独孤宣的感情放在现在的自己身上。 第32章 三十二刀 “嗯?”凤洵坐在院中石桌旁, 将侍女奉上的茶推到谢翾面前,柔声问她,“独孤姑娘来寻我,可有什么事?” 谢翾从怀里掏出他上次给自己的锦盒放在桌上, 面上带着习惯性的微笑:“我来是要把这东西还给景王爷。” 她没有呼唤原本独孤宣对景寻的称呼, 而是用更加尊敬也更疏离的“景王爷”称之。 凤洵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眸光微凛, 他的眼睫沉下:“我送给你了便是你的, 哪有送回来的道理。” 谢翾骗人时, 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景王爷的礼物是你还未恢复之前准备的,现在你不觉得这蝴蝶簪花不适合大姑娘了吗?” “若是以前的景王爷送我, 这礼物我会收下。”谢翾的视线落在锦盒之上,这是景寻给独孤宣的东西, 不是赠给她的礼物。 如非必要,她不想拿走原本就属于别人的东西。 “以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不都是同一个人?”凤洵虽然嘴上如此说, 却还是将锦盒收了回来, 他知道谢翾在拒绝什么。 景寻给独孤宣的礼物不可能送到她手上了, 那个傻子用最珍贵的凤凰羽换了一个缥缈无依的愿望。 “景王爷可能因为我之前那般对你——我没有将你当成傻子,所以你对我有好感,对吗?”谢翾理智说道。 “你现在不是傻子啦, 所以也不用再抱着以前朦胧的感情不放。”她盯着凤洵的眼睛说。 “我自然没有带着以前的感情。”凤洵笑, “独孤姑娘不必担心。” 谢翾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她挑了挑眉,她只是告知景寻一声, 既然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也没必要多说了。 于是她起身,准备离开。 凤洵叫住了她:“独孤姑娘不留下坐一坐吗?” 谢翾摇头。 景寻不是她的目标, 他目前在谢翾的心里只是“未来要顺手杀了的皇族一员”,她没有存着任何要利用他的心思。 可能是因为他长得与凤洵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所以让谢翾下意识将他从自己的目标列表排除出去。 “独孤姑娘要去做什么?”凤洵问。 “景王爷,我来京城是要和亲的,我需要想想……哪一位才是我的良婿。”谢翾心里感叹独孤宣的这个身份真的太合适了,她是外族人,若得到进入皇脉的资格就必须通过婚姻获得皇族的认可。 而她现在就是来京城成亲的。 凤洵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当晚,他将祝寒呈上来的京中皇子名册摊开,视线从那一串串名字上掠过,名册里的皇子都是圣上精挑细选之后留下来的。 掌握有实权的皇子他不会留给谢翾,只余下一些游手好闲没什么能力的闲散皇子与不靠近权力中心的、空有皇子头衔的旁系后代。 “和圣上说,将我加上吧。”凤洵将书册合上,微笑说道。 “景王爷您……”祝寒惊讶,要知道眼前这位景王爷实际上是圣上正儿八经的儿子之一,只是因为他幼时痴傻,圣上觉得他的存在侮辱了皇族,这才将他送出京城,还没给他赐予皇族姓氏,长久以来他的名字只是“景寻”,实际上在这名字之前还要再加上一个“楚”字。 但是现在景寻不傻了,经过昨晚的交锋祝寒也能感觉到凤洵这身修为在同辈中也是佼佼者,他可不能与名册上的那些废物相提并论。 “怎么?我不是他的孩子吗?”凤洵温润的目光落在祝寒身上。 “您若是与禹国公主结合,那您以后更进一步的机会可就没有了。”祝寒提醒凤洵京中的权力规则。 “我不需要机会。”凤洵漫不经心地将一旁的书捧了过来,随意翻看。 “哎呀!也不知道那独孤公主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了!”祝寒还是没敢忤逆凤洵的意思,毕竟自己还有把柄在他手上。 说来也奇怪,祝寒被凤洵抓住把柄,但他自己偏偏对凤洵生不出仇恨之意,反而从骨子里想要对他臣服,下意识就要遵守他的命令。 祝寒疑惑地看了眼凤洵,后者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抬眼与他对视一瞬,眼眸里闪烁着的是神性悲悯的光。 他像神!祝寒心底莫名升起这样的想法。 —— 谢翾的视线从京城送过来的皇子名册上掠过,皇帝那边倒是大度,说可以等她入京后多多相处接触再做选择,他们不会逼迫禹国来的、代表和平的、尊贵的公主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她知道名册上不会有什么优秀的人——但那又如何?就算她未来的配偶是头猪,她也要把他抬上太子之位。 只有太子妃才能被视作真正的皇族众人,得到进入皇脉的资格,谢翾从未想过把那位自己连面都没见过的太子殿下从谢如扇那里抢过来。 ——那太麻烦了,不如抬个新的人上去,反正太子之位就在那里,那老皇帝死之前,谁都有机会坐上去。 谢翾选人的方式也很简单,她在第一页上随便找了个顺眼的名字写在纸上递给小池:“小池,就他吧,回京之后我先去见见他。” “公主,我在京中听说他京城出入烟花巷陌之地。” “那说明他身体好啊。” 小池:“?” “公主,这可是您的终身大事!”小池连忙行礼提醒谢翾,“您是位好姑娘,我不希望您的丈夫是这样的人。” “那换个吧。”谢翾又随便圈了个名字。 “这位皇子殿下,他……他可能有龙阳之好。” “这位据说不举。” “这位沉迷豢养猛兽,前些日子被异兽咬了一条手臂下来,已经成残废了。” 谢翾:“……”等我把你们都杀了! “随便吧。”她懒懒抬眼,“名册上最后一个名字是谁就是谁吧,我懒得看了,总归都是些歪瓜裂枣。” 小池有些同情地对谢翾行了一礼,只能抱着名册走了出去,谢翾根本没将这册子看完就胡乱定下了目标。 “最后一位是谁呢……”小池将名册好奇打开,注意到了最末尾今晨刚加上去的那个名字。 “楚景寻。” —— 在京城的官驿安顿了几日,与谢翾一起来的禹国贡品被一批新的人接管,她也有了新的侍从照顾。这位禹国公主还是风风光光入了京城。 京中该有的迎接礼仪都准备齐全,朝中百官聚集在皇城之下,为首的是当今太子殿下与他的未婚妻谢如扇,两人相偕而立,谁看了都要赞叹好一对璧人。 太子殿下楚逢星姿容俊秀,周身气势阴冷沉郁不怒自威——谢翾偷听过谢如扇和系统的对话,那个叫系统的怪家伙叫太子殿下为攻略对象,称呼他为什么病娇暴戾太子。 谢如扇陪伴在楚逢星身边,她身后有些贵女小声对她说话,语气恭敬又谄媚:“谢小姐,听说从禹国来的这位公主与您是表亲关系,说起来还是您命好,都是同一个家族出来的,一个是被迫和亲的公主,一个却是未来的皇后。” “她也算是我表妹,既然来了京城也算我们的缘分,我自然要好好照顾她。”谢如扇拍了拍身后贵女的手背。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因为她又开始与系统说话了。 “系统,你不是根据你情报,这禹国的公主会死于一场刺杀吗?她怎么好端端来了京城?” “不知,这个位面的世界线出现问题了吗……我的预测不可能有错啊。” “你去调查她了吗?” “独孤宣在我预知的世界线上是已经死了,所以抱歉宿主,我无法获得有关于她的情报。” “那个楚景寻也一样,这两个配角不是都该死了吗?系统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还是谢如扇第一次任务出错,面对完全在自己预料之外的剧情展开,她站在皇城下,罕见地有些慌乱。 第25节 好在一旁的楚逢星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你在紧张什么?一切都有孤在。” 就在京城里的人议论纷纷之时,谢翾的车队也停在了皇城下,她靠在马车里睁开小憩的眼睛。 谢翾知道,自己该在这里再见到谢如扇了,马车阴影里,她的长睫颤了颤。 马车停了下来,小池掀开帘子,朝她伸出手去。 京城显贵只看到一只苍白美丽的手搭在侍女的手背上,而后轻纱袖摆摇曳,裙摆如水波荡开,一位面上含着盈盈笑意的美丽姑娘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独孤宣的脸有着谢家姑娘标志性的鼻尖,这让一些贵女开始打趣谢如扇:“谢小姐,看来她确实是你的同族表亲……” 但是此时的谢如扇看着谢翾已经完全呆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在阳光下看到她完整的脸——谢翾苍白的、脆弱的肌肤没有因为阳光腐烂,她站立在皇城的阳光下,如此灿烂美丽。 可谢翾在谢如扇眼中仿佛地狱来客,霎时间她的腿软了下来,还有有身边的楚逢星将她紧紧扶着,这才没有完全瘫软在地。 “系统,这是怎么回事!”谢如扇疯狂呼叫系统,那边系统却只传来嘟嘟的故障音。 楚逢星察觉到自己未婚妻的异样是眼前这位禹国公主造成的,他薄唇一抿,沉声道:“什么妖孽。” 他行事想来恣意无拘,也就是这些年谢如扇陪着他才好了许多,现在谢如扇险些昏迷过去,让他戾气横生。 强大的气息瞬间震荡开去,将护在谢翾面前的小池击退,而谢翾身后的马车也被震得四下分裂,发出咔咔脆响。 谢翾只感觉面前有一股劲风吹拂而来,以她魂茧的强度也只能堪堪抵挡,她站定身形,将一旁差点摔倒的小池拽起,拉至身后。 “京城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的吗?”谢翾在楚逢星强大的气势压迫下竟然还是站直了身子,朝前走了一步。 “放肆,见到孤还不行礼。”楚逢星虽然不知道谢如扇身上发生了什么,却还是打定主意要为她出这口气。 “禹国没有下跪的规矩。”谢翾只是随意弯了弯身子,她半掀眼睫,孤独站在京中权贵的中央,身边几乎没有任何一位盟友。 “入了京你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楚逢星索性也不再收敛自己的气息,强横无匹的力量化作无形的巨山,朝谢翾压了过来,他这回是一定要谢翾先跪下来。 沉凝气息压下,谢翾的双腿微微颤抖,以她现在没有填充满的魂茧确实无法与楚逢星抗衡,但她怎么可能在他面前跪下? 她死的那天,弯下的双膝是秦牧用木棍打折的,现在也一样,除非她的腿断了,不然她绝不可能屈服。 那系统说这位太子殿下是个暴戾的疯子,但谢翾才是更可怕的存在,面对那直直朝着她而来的强大气息,她仰头,无情的眼眸里暗金色光芒一闪,竟然直接调用了审判之力。 楚江王将这力量传授给她,她也从未承诺过不会滥用这属于神明的力量,所以此时谢翾毫不犹豫将审判之力释放出去。 楚逢星的神识防御十分坚固,谢翾也只能窥探到他灵魂记忆的一小部分——他的母妃死在了冷宫里。 瞬间,谢翾将这段记忆回敬给楚逢星,幼时的记忆仿佛钉子般刺入他的脑海,楚逢星不知道为何自己的脑海里再次闪回这令他无尽痛苦的画面,他瞪大眼,积蓄起的力量瓦解。 谢翾站直了身子,两人交锋只在电光石火间,见太子殿下有一瞬间的失神,一旁的侍卫纷纷围了上来,有机灵的官员已高声道:“禹国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先送公主回府邸休息,今天日光太烈,太子殿下和谢小姐可能身体不适,快请太医来瞧瞧。” 谢翾拽着小池的袖子,又坐上了新的马车,小池在马车里僵硬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她指着谢翾大口喘气:“公主您……那可是太子殿下,你知道以前他的府上死了多少人吗?” “死的都是下人,对吗?我又不是下人。”谢翾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有些乱的裙摆。 小池还是惊恐地看着她,但谢翾一笑便将她的恐惧瓦解,她抬起小池的手柔声问道:“方才碎石砸过来,你可受伤了?” 小池连连摇头,她问谢翾:“公主,方才真的好危险!太子殿下为何收手?他应当不会忌惮你的身份,就算他把禹国公主当街杀了,也不过是再找禹国要一位公主过来。” “我如何知道呢?”谢翾把玩着自己桌上的茶杯,声音轻轻,“我就站在那里等他滥用自己的力量把我杀了,谁知道他会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呢?” “公主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禹国的规矩在京城不适用……”小池这回是真担心谢翾的安危了。 谢翾敛眸,不再说话,她可不会对着未来的几百具尸体下跪,这等事传到冥界去,她是会被厉温嘲笑三百年的。 即便与太子殿下在皇城外起了冲突,但她人还活着,所以京城那边也还是给了谢翾该有的尊重,他们将谢翾送回安排好的府邸,姿态恭敬。 谢翾注意到一路护送自己的人穿着兵马司的衣服,好奇问了句:“你们护送我回京城应该已完成任务了吧,怎么到现在还跟着我?” 这背后自然是凤洵吩咐的,他那边唯一能调动的力量就是祝寒的兵马司,也就顺理成章让兵马司来护着谢翾了。 “是指挥使吩咐的。”兵马司部下行礼说道。 谢翾瞧了瞧自己的宅邸,再移开视线看了眼隔壁写着明晃晃“景王府”三个大字的豪宅,抿唇不言。 “我想我应该选了夫婿,我与景王爷住得这般近,会让我未来的夫君介意,不太好。”现在的谢翾又开始讲礼数了,她对小池说道,“让他们给我换个宅子吧。” “嗯?公主您不知道吗?”小池惊讶,“我以为是您和景王爷路上相遇的情分又再续上了!” “什么?”谢翾一惊。 “您不是选了名册上的最后一个名字么!我后来才知道前一日景王爷已经将自己的名字加上去了。” 谢翾:“?” “生死之交,患难与共,真是令人感动。”小池因为两人的“绝美爱情”动容。 谢翾愣了一会儿,也没太纠结,便直接走进了宅子里,她不太想在这里“偶遇”景寻。 小池在身后追着她说:“公主您明日还要与景王爷见面呢!” “我现在回去找那个不举的皇子也不是不行。”谢翾提着裙子,有些愤然说道。 与此同时,刚走出王府大门的凤洵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守在大门附近的兵马司部下同情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很行。”凤洵对着空气微笑说道,制造偶遇失败的他又走回了王府里。 第33章 三十三刀 谢翾走进宅子里, 小池带来的侍从已入住这里,将府邸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看小池的谈吐举止,谢翾也知道她不是普通的侍女,她坐在院里随意观察了片刻便直接问小池道:“你是从宫里来的?” 小池正给谢翾端着茶, 听到如此问题, 手里的茶险些洒了出来。 “公主,我从哪里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小池愣了会儿, 很快将茶杯放在谢翾面前, 她看着谢翾的眼睛, 真诚说道,“既然我们被派来伺候您, 我们对您自然是忠心的。” “你们在宫中并不受重用。”谢翾接过茶杯,低眸抿了一口, 声音轻轻,“皇帝不会把最好的人或者东西留给我一个从禹国来的公主, 但他也绝不会派自己完全不信任的人过来。” “既然是来监视我, 就如实上报吧。”谢翾的目光将小池的紧张情绪软化, 现在的她丝毫没有今日在宫外与太子对峙时那般凌厉模样。 “公主对不起,每一位入宫的宫人都要……”小池在谢翾面前跪了下来,有些愧疚, 但后面的话她自知失言, 于是很快噤声。 谢翾低眸望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手, 在袖摆遮掩下隐隐有一枚淡黑色的印记。 “皇族信奉凤凰?”谢翾的手指卷了卷自己鬓边的碎发。 “是的,传说在皇脉的深处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 在千万年之前代表神族的凤凰栖息其上。”这种事不是什么秘密, 皇族上下各处都能看到对凤凰崇拜的象征,就连皇家的徽记都是凤形令牌。 “陪我去沐浴吧。”谢翾站起身来。 浴室内, 水汽氤氲,满室芳香,谢翾让小池到浴池里伺候她,她脱下自己的外衣,只余下一件白色里衣便下了水。 小池将花瓣洒在水面上,小心翼翼地将水流拨起,浇在谢翾肩头,晶莹水珠滚落。 沐浴时确实能暴露很多秘密,谢翾想起自己在两年前曾想去浴室里偷看凤洵的背,他的脊背上没有她所认定会有的伤痕,令她疑惑了很长时间。 即便那念头来得无端,但谢翾还是疑惑那时候凤洵的背上为何会没有伤痕,潜意识告诉她,她觉得有,那应当就是有。 现在谢翾已完全通晓世间规则与知识,但她还是无法完全理顺属于她的过去,藏在她意识深处的、连厉温也感到害怕的可怕刑罚依旧没有清晰的模样。 那刑罚的来源其实也不算神秘,无非是以前的谢如扇完成系统任务有的时候会失败,然后她就要接受系统的惩罚,那惩罚没有落在谢如扇身上,反而落在了她身上。 谢翾不知道自己的灵魂为何会与谢如扇有所联系,总之后来都是她代替谢如扇去接受来自系统的惩罚,那个惩罚的内容就是厉温称之为“太残忍”的精神摧残。谢翾接受惩罚的每一刹那都会切身去经历世上最惨痛的悲剧——她要在一刹那里同时经历、体会数以亿万计算的悲剧,所以厉温在她意识里看到的画面是被压缩过的光怪陆离景象,那是时间与空间被压缩到极致的展现,以寻常人的经历根本无法想象出那是怎样的画面。 当然,不寻常之人也想象不出来,厉温不能,谢翾自己也无法再复盘,以她目前的思维神识强度无法将那团皱缩到极致的“悲剧集合”展开,只能慢慢解译其中的沧海一粟。 谢翾思考的时候看着氤氲的水汽发呆,直到身后的小池将她黏在胸口的长发轻轻撩起,她在将上好的花露洒在谢翾的长发上。 小池穿着的白色里衣袖口盖到了手背上,但她的衣服沾了水,那白色的布料也变得透明起来。 谢翾曾经注意到她手腕上的印记,此时这印记也显出了清晰的轮廓,那是两条纠缠的黑蛇,它们的蛇尾交缠,像在交|媾又像是一体双尾。 “我自己来。”谢翾按住了小池的手,她其实根本不喜欢有人守着伺候她。 “是。”小池连忙起身。 “换件干爽的衣服,莫要染了风寒。”谢翾轻柔的声音响起。 第一次有人这样关心她,小池重重点头,道了声“好。” —— 次日,谢翾不得不与自己未来的成亲对象景寻相会,场景是京城的梅园诗会,正是早春时分,流觞曲水,贵女公子们咏诗奏曲,好不风雅。 身为禹国公主,谢翾本应是这场贵族集会的的主角,但此时她却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捧着手里的精致糕点正准备吃。 梅园诗会的主持者原是未来太子妃谢如扇,但她身体抱恙便没有出席,园中有人议论是禹国来的公主不详,冲撞到了太子妃。 京城里的人几张嘴随便一传,便将那天在皇城外发生的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就差没给谢翾安上三头六臂了。 “禹国公主还没入京就遇刺,还连累了同样回京的傻子王爷,想想就不太吉利。” “嘘——现在还哪敢说景王爷是傻子啊,我见兵马司的指挥使对他恭敬有加,我府上修为深厚门客碰巧有见过景王爷一眼,门客大人说景王爷的修为深不可测,现在他又恢复清明了,未来指不定在京城掀起什么大浪呢!” “是我多嘴了!”身着华贵宫装的贵女装作低头去写诗,又说道,“禹国公主把太子妃吓晕倒了,太子殿下大怒,你们猜她能活几日。” “太子殿下顾全大局,没在众目睽睽下把禹国公主杀了,但后面嘛……啧啧啧,希望她能留个全尸吧,谁让她惹了殿下心尖尖上的人。” 谢翾坐在廊下,将自己耳侧的乱发别到耳后,她能听清楚梅园里的窃窃细语。 京城里的谣言传得邪乎,连她不详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谢翾低眸看了眼精准送到自己手里的糕点,它是晶莹可爱的淡绿色,看起来十分诱人。 这糕点里藏着的毒,可会让人全身溃烂,支撑身体的骨骼也会软化,关键这毒药还无色无味,是极珍贵的暗杀毒药。 谢翾低头,“啊呜”一口把糕点吃了下去。 坐在她身边的凤洵手指抬了抬,竟然没有阻止她的动作,以谢翾魂茧境的修为自然能够抵挡这剧毒。 反倒是他要吃糕点的时候,谢翾将他的手按住了。 谢翾其实不喜欢太亲近别人,她唯一愿意主动靠近的人就是凤洵,但出手按住景寻的手腕——这动作谢翾做起来却无比顺手。 “我见你吃着好吃,也想尝尝。”凤洵笑着看谢翾,他没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就这么让谢翾按着。 “有毒。”谢翾不想让在暗处观察的人注意到她已发现了异样,所以她靠了过来,在凤洵耳边如此低声说道。 谢翾的气息还是熟悉的冰冷,还多了一丝凤洵以前从未感受过的疏离,啊,原来她对其他人是这样的,凤洵也不知现在是否应该开心。 他还是浅浅笑了起来,手里捏着的糕点也被谢翾拿了过去,再次被她塞进嘴巴里。 好好好,不愧是刚来冥界就敢把剧毒梦蛇藏在嘴巴里的小恶鬼,吞下这些噬骨毒药,她倒是习以为常。 两人相处,看起来像是互有好感的年轻男女寻常嬉戏,外人看不出一丝异样。 凤洵用白帕将自己手里的糕点残渣擦净,笑着问:“独孤姑娘先前不是拒绝我了么,现在怎么还关心起我的生死了?” 第26节 谢翾没想那么多,她行事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她看着眼前“景寻”那陌生又熟悉的眼睛说:“我告诉过你,也给你考虑的时间了。” “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勉强。”谢翾承认,她还是更想利用自己不讨厌的人。 虽然她不会真的跟皇族的人成亲,但在复仇完成之前,她还是要与未来的夫君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至少她看景寻顺眼些,之前拒绝他无非是因为他喜欢的是以前的独孤姑娘。 谢翾想,她已经提醒过景寻了,现在就不要怪她不厚道了。 她撇了撇嘴角,当然,选择景寻也有属于自己的一份私心,她之前与凤洵亲密相处太久了,久到她都有些习惯他了。 景寻很像凤洵——即便他们的外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你勉强我什么,勉强我离开你吗?”凤洵接上她的话,问道。 “当然,你若离我远些,我就可以去找那个不举的,总比出入烟柳之地的花花公子或是断袖之人好些。”谢翾将自己靠向他的身子歪了回来。 “我不如不举的?”凤洵的笑容僵在唇角。 “举不举的,我不在意。”谢翾又拿起一枚糕点送入口中,“我不太想是你与我成亲,但若你非要……我也不介意。” “毕竟,我还蛮……”谢翾从沈青那里学来的话张口就来,她本想说“蛮喜欢你的”,沈青说这样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表白之语更加动人心弦。 但她的视线触到眼前“景寻”那清澈与深邃并存的眼眸时候,精心设计的话语卡在嘴边。 “蛮?”凤洵耐心听着她说。 “蛮不讨厌你的。”谢翾身上那层活泼少女的伪装险些掉了,现在她看向凤洵的视线已经变得原始又冰冷,她果然把他视作猎物,她现在分明就是在狩猎。 “好。”凤洵在想“景寻”这个身份短短几日就完成了他几年才做到的事——让谢翾不是那么讨厌。 在他嫉妒现在自己这个身份远比真正凤洵更加幸运的时候,谢翾却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在想凤洵。 反正这个皇族中人最后也是要被她杀的,干脆就把他当凤洵吧,谢翾心里想,她还是习惯脑袋往侧边靠的时候,能碰到某个人的肩膀。 于是她头一歪,如之前与凤洵相处的一样,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了身边“景寻”的肩头。 凤洵自然是极其熟练地将她接住了,内心有些复杂,为了驱逐这些夹杂着对自己目前身份的嫉妒之意,凤洵扯了件别的事。 “吃了毒药,还不晕过去?”凤洵提醒她,“不装一下,幕后之人可不会现身。” 谢翾脑袋一滑,直接靠进了他的怀里,就这么装死起来。 第34章 三十四刀 谢翾本想让自己的身体模拟出中毒的状态, 但当她闭上眼后,她突然想起自己两年前曾在凤洵面前展现过自己死前的模样。 她觉得凤洵那时候看向她的眼神像是什么极美好的东西破碎了,如今,靠在“景寻”的怀里, 她没让自己变得那样狼狈。 凤洵抱着谢翾, 还未起身,侧旁已有下人围了上来。 “独孤公主怎么了?”一位侍女冲了过来, 想要查看谢翾的情况。 凤洵轻巧一旋身, 用自己的身子将侍女挡了下来, 他微笑道:“应当是方才的糕点有问题,她吃了便昏迷过去。” “快去请大夫!”此时守在院外的小池也奔了进来, 她一抬眼便撞上凤洵微笑的眼眸。 “景王爷,您……您不担心公主吗?”小池有些惊讶地问道。 凤洵抱着谢翾, 低声对小池道:“我想我不应该在外面表现得我有多在意她。” 感情也是可以被利用的,他现在就应当展现出对谢翾毫不在意的模样。 “快送独孤公主去床上歇着, 大夫快过来了。”最先冲过来的侍女还想将谢翾带过去。 但凤洵只是抱着她径直往前走去, 宽大的袖袍将谢翾裹得严严实实, 没让外人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谢翾埋在他怀里的长睫轻颤,垂在身侧的手在凤洵经过那侍女的时候轻轻抬了抬,她竟然大胆到在人间随意使用来自冥界的审判之力。 那一点隐秘的金光从侍女身上掠过, 几道模糊的光影撞入谢翾脑海, 似乎是这位侍女匍匐在地, 跪地磕头的姿态很是卑微,从侍女的视角看去, 只能看到一双灰色麂皮的短靴, 其上有精致华贵的暗纹。 谢翾对周围环境的捕捉是极度敏锐的,她记得这是那位太子殿下的靴子, 意料之内的结果让谢翾觉得很是无趣。 在她释放审判之力的时候,凤洵的眉尾微微一挑,这诧异的神情只出现一瞬,而后他很快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 禹国公主疑似中毒,吓得梅园里的公子小姐们再也不敢碰园子里的食物,他们猜出可能是太子殿下动手,但他们不敢赌那个疯子会不会连累到这里的所有人。 匆匆赶来的大夫隔着纱帘给谢翾把脉,她伸出那只没有丝毫伤痕的手,大夫脸色微变,但谢翾的身边还守着凤洵与小池,门外兵马司的护卫已经赶到,大夫也不敢展露太多情绪。 “公主似乎没什么大碍……”大夫小心翼翼地将谢翾的手放了回去。 在他的袖底已藏了新的毒药——太子一定要谢翾死,她今日接触的所有事物都暗藏杀机。 大夫没能顺利将谢翾的手给放回去,因为此时她纤细的手腕抬起,死死抓住了大夫的手,审判之力再次释放,很不巧,大夫眼里见到幕后之人还是太子殿下。 “楚逢星自己来,我还高看他一眼。”谢翾从床榻上坐起,将纱帘掀开,对大夫轻蔑笑道。 “公主您这是什么意思,此事与太子殿下有何关系?”大夫吓得连忙跪在地上。 谢翾的长睫垂落,她俯身在大夫耳边轻声说道:“你的女儿还在太子府的私牢里吧?若不完成任务,你的家人都要死。” 此时的大夫已捏紧自己手里藏着的毒药,打算趁谢翾不注意就直接冲上去,但谢翾凉凉的话语仿佛当头给他浇了一盆凉水,让他从脚底冷到了心口。 这禹国公主是如何知道此事缘由的?领他去太子府的人都是东宫的亲信,难道有人背叛了太子殿下,泄露机密了? 但大夫终究不敢暴露太子,他慌忙摇头道:“独孤公主您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杀不了我。”谢翾牢牢抓着大夫的手——这纤细女子的力气大得惊人。 她随手一扯,便将大夫手里藏着的毒药抓了下来,仰脖直接丢进了自己嘴里。 “好了,我吃了,你回去复命。”谢翾还以为此次下毒的是其他势力,没想到太子那么沉不住气。 大夫被送了下去,小池守在外间,不知内里发生了什么,片刻后只看到谢翾泰然走了出来。 谢翾先看向了等在一旁的凤洵,她有些失望地撇撇嘴:“还是太子。” 她到现在还没找出究竟是谁刺杀的独孤宣与景寻,还以为这次会有线索。 凤洵看了一眼绝望离去的大夫,对着谢翾点了点头,他是了解人类的,在京城这般诡谲多变的地方,时刻都会发生意外。 谢翾找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幕后指使者,也没再装下去,就这么与凤洵一道走出了后院,梅园里还有人在议论着她的生死。 “若禹国公主真死了,你说圣上会不会去禹国再请一位公主过来?” “那下一位禹国公主可真要好好保护起来了,若真惹怒了禹国,我可不想边关再发生战事了,不然我到时候去哪里买禹国的绣品?” “说起来那禹国公主真是不识好歹,咱们京城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去迎接她,她连跪一下都不愿意,也就圣上近日来身体抱恙没空见她,不然她高低要被判个亵渎皇族的罪。” 这罪谢翾还真犯过,她领着人若无其事地穿过这群闲谈的贵族。 见到桌上摆放的糕点茶水分毫未动,谢翾临走前还柔声道:“吃吧,没有毒。” 梅园内,议论声戛然而止,复杂的目光落在谢翾身后。 出了梅园,凤洵与谢翾共乘一辆马车,但上了马车后他便暂时辞别。 见凤洵离开,小池好奇问道:“景王爷这是要去做什么?” “他的事,我如何得知?”谢翾的回答很是漫不经心。 “公主不对景王爷的去向感到好奇吗?您不是决定要嫁给他了吗?”小池问。 “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谢翾反问小池。 她能猜出“景寻”要去做什么,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马车改道吧,我想去京城的花铺看看。”谢翾指了指西南方向。 —— “太子府的私牢在何处?”大夫颓然的背影后出现一道温润的人声。 没有完成任务的大夫还在想着该如何回去复命,若谢翾没死,他的家人是不是就要那样死在暗无天日的私牢里……他想,他也会一起与他们在黄泉相聚吧? 此时凤洵的声音响,惊得他哆嗦着身子回头看。 “您是……景王爷?”景寻刚回京,许多人还认不出他。 “私牢。”凤洵微笑着强调自己的目标。 “入了太子府,我的眼睛就被蒙了起来,景王爷您请饶命,我当真不知太子府私牢在何处。”大夫惊得连行礼都忘了,以为自己又惹了大人物。 凤洵耐心回答:“告诉我太子府的位置就行。” “在……在西南方向,景王爷您要做什么?” “妻子女儿——包括自己都要死了,你还问我做什么?”凤洵的笑容和煦如破晓的暖阳,他的大掌将大夫的衣领抓着,领着他腾空一跃,“为我指路,左右不会有比这更差的下场了,对吗?” 大夫晕晕乎乎地沉浸在这微笑里,为凤洵指了指太子府的方向。 “妻子女儿是什么模样?” “我夫人有些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在死牢里她不会笑。” “女儿呢,大概到我腰那么高,她的头发是我给她梳的,有点歪。” “好。” “景王爷您……” 夕阳下,大夫沉默不语,这是他第一次在京城看到这般善良的主子——不过,这刚回京的不那么傻的傻子王爷真的能帮他救出人吗? 片刻之后,被凤洵拎着大摇大摆潜入太子府的大夫打消了自己的顾虑,凤洵出入戒备森严的太子府如步入自家的后院。 他不仅把死牢里大夫的妻女救了出来,还顺带把其他人也一并放了,离开的时候,一道烈金色的火焰扬起。 好好好,他把私牢都给烧了。 太子府失火,总算有人捕捉到凤洵的些许踪迹,凤洵正待甩开这些追踪,却看到自街道上一辆熟悉的马车开了过来。 “那里的花好看。”谢翾趴在马车窗子上,看了路边摊子上绽放的芍药花一眼。 “我去取来给公主看。”小池掀开马车帘子准备往外走。 此时似乎有一道风掠过,将打盹的鲜花摊子老板都惊醒了,一道人影仿佛凭空出现在了花摊前——他从容自若的模样仿佛他已经在这里挑选了很久的花。 “喜欢什么颜色的芍药?”凤洵随手挑了一朵淡红色的芍药。 在不远处太子府追兵即将抵达的时候,他正抬手将芍药花放在谢翾鬓边,谢翾斜眸看了他一眼。 第27节 “就红色的。”谢翾想,这花都已经戴在她脑袋上了,他还问什么问? “你去了?”她低头与凤洵说话,姿态仿佛情人私语。 “独孤姑娘猜到了?” “有一个人会做与你很像的事。” 凤洵的俊眉一挑,他没想到谢翾还能记得自己,记得凤洵。 “不过他比你厉害多了。”谢翾想,若是凤洵见到了这样的人间,一定会像整顿酆都一样,彻底改变这京城。 凤洵的修为受限于这个人类躯体的力量上限,此时的他确实只是“很强大的人类。” “嗯。”凤洵听了谢翾这话,有些开心起来,他笑的时候面上出现一对熟悉的酒窝——在人间再次见到谢翾的时候,他没有笑,所以也忘记将这对酒窝也藏起来了。 又或者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凤洵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竟然还会有酒窝。 很久之前,当谢翾戳上他面颊酒窝的时候,他在想——他原来有……这般快乐的东西。 谢翾鬓边戴着的淡红色芍药花颤了颤,她抬手碰了碰他的脸,此时太子府护卫已追了过来。 “见过景王爷、独孤公主。”这些护卫面上还是保持了该有的礼节,为首的护卫长贺传抱拳行礼道,“有贼人潜入太子府纵火而去,我们一路追踪至此,敢问您们是否有见到贼人踪迹。” “不知。”谢翾对贺传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扶了一下自己鬓边的芍药,“景王爷在给我买花呢,你看好看么?” 毒害谢翾一事,贺传也有参与,见到吃了两种剧毒还巧笑倩兮的谢翾,他心里只觉得惊悚,仿佛眼前带着明媚笑容的女子是来自地狱的幽魂。 贺传的手按在腰间长刀上,沉声道:“独孤公主请如实相告。” “你们的人在后边跟了一路,你让我如实相告?”谢翾看似天真的眼眸眯起,“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太子殿下光明磊落,众民爱戴,怎会派人跟踪你?”贺传没承认他们都做了什么。 他没有怀疑到正在为谢翾戴花的凤洵身上——那禹国公主一看就坏,倒是这刚回京的傻子王爷,总是让人生不出对他的厌恶之意。 “太子府失火,没死人吧?”凤洵笑着问道,此时他的面上没有出现谢翾很感兴趣的那对酒窝。 “那火放得巧妙,似乎有人在暗中操纵,只烧毁建筑,包括牢里的重犯没有一人手上。”贺传诚实对凤洵说道。 “嗯,你们执行任务去吧。”凤洵顺理成章吩咐道。 贺传与他身后的护卫就这么被凤洵指挥着晕晕乎乎离开。 凤洵重新坐上谢翾马车的时候,对上小池惊异的神情,他继续笑:“你知道什么不该说,对吗?” 小池也迷迷糊糊点头,莫名地对他生出臣服之意。 只要凤洵想,他可以让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对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帖耳,除了谢翾。 谢翾只会歪着头上下打量他,还问些只有他会觉得很可爱的问题:“你怎么比狐狸还会迷惑人?” 凤洵笑着明知故问:“独孤姑娘,你见过狐狸?” “家乡有。”谢翾信口胡诌。 “狐狸在的地方是你的家乡?”凤洵问。 谢翾点头,她想让对方误会自己的家乡就是禹国,心里想的却是冥界。 凤洵坐在谢翾身侧,又点了点头,他想这话就等于谢翾说冥界就是她的家乡了。 他又开心起来,面颊上很容易吸引谢翾的酒窝再次出现。 果然这一次谢翾没有按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她抬手戳了戳他的酒窝,手感熨帖又熟悉。 景寻不是凤洵,谢翾如此告诉自己,景寻是她未来的夫君,按凤洵的话说——景寻就是可以理所应当和她做很多亲密事情的人。 于是她的手指大胆了一些,指尖直接触上了他的唇瓣,凤洵眸光微闪,他侧头去看谢翾,只看到她鬓边芍药的花瓣轻颤,似无声的引诱。 第35章 三十五刀 凤洵想起, 以前谢翾吻他的时候,她未曾承诺这种引诱的手段只会用在他身上。 如果现在坐在她面前的是原来的景寻,又或者是京城里的其他皇族后裔,她也会如此吗? 他凝眸注视着谢翾, 顿了片刻, 她按在他唇瓣上的指腹极凉。 谢翾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她没有做别的事情, 她其实并不是很习惯与他人靠得太近, 何况, 她其实还没完全学会沈青教给她的东西。 现在她要吻他吗?双手环在他的脖颈后,唇瓣贴在他的面颊上轻轻碰一下, 这一系列的动作如此简单,但她还是没有抬手。 谢翾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行动, 分明这是哄骗男人的最好方式。 就仿佛是——在她面前的不是那张戴着鬼首面具的那张脸,她就不想去亲近。 谢翾按在凤洵唇瓣上的手指僵硬了一瞬间, 而后她的指关节屈起, 想要将手收回来。 凤洵没动, 是他在等待着以往谢翾僭越大胆的举动,她的手按在他的唇上了,接下来按照她的习惯是不是就要在他的脸上亲一口了? 但是她没有, 她居然想要把手收回去! 凤洵垂在身侧的、惯常守礼的手抬起, 直接抓住了谢翾的手腕, 他想,谢翾之前可说过她会将这手段用在其他人身上的, 现在“其他人”就坐在她面前了, 她怎么还退缩了? 是他的模样不够好看,还是他如今的身份还入不了她的眼, 又或者是她嫌弃他之前是个傻子。 他就在她面前了,为什么她还是不打算利用他? 凤洵掌心的温度依旧很烫,这是谢翾熟悉的触感,她想,她遇到的两个男人身体都有着这样的温度,想来这世上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的。 她注视着他面庞上自己熟悉的眼眸,如海洋般深沉浩瀚,温柔地包容周遭所有的事物,连她自己这样的恶鬼也能成为他眼中妥善珍藏的宝物。 谢翾的长睫轻颤,她没动,只等着凤洵凑过来。 她以为他会吻她,毕竟沈青说很多男人都贪慕美色,而她正好有一张不算难看的脸。 但如同在两年多前的灯下一般,凤洵抓着谢翾的手腕,唇凑到了她的耳尖,叼住了她鬓边的花,原本摇摇颤着的花瓣被他含在唇上,轻轻一侧头便落了下来。 这般近的距离,让谢翾恍惚间忘记了眼前的人并不是凤洵,他们的气息如此相似——或许男人大抵都是如此。 总之,她的一个吻“吧唧”落在他的脸颊上。 “我记得若是成亲的话,不止要做这些事吧?”谢翾没离他太远,她保持着与凤洵极近的距离。 将视线拉近,她就可以专注看他的眼睛,看他微红的耳尖,看他面颊上出现的浅浅酒窝,这些碎片组成谢翾记忆里熟悉的凤洵。 谢翾不知思念为何意,但她想,她已经习惯凤洵在身边了,她还是很乐意见到他的。 “成亲了还要做何事,嗯?教教我。”凤洵面上的酒窝加深,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没动,视线下移,越过谢翾肩头去看那朵被他吻落的芍药花。 谢翾:“?”我乱讲的我怎么知道? 她打起精神回忆凤洵曾经教她的那些话。 “嗯……脱衣服吧。”谢翾道,因为之前她要凤洵脱衣服给她看后背的时候,凤洵就说这等事只有夫妻才会做。 当然他后来还是脱了,真是一位十分轻浮的酆都鬼王。 十分轻浮的酆都鬼王在她面前有些恼了,他想,谢翾怎么之前让他脱,现在还要这刚认识没多久的小王爷脱? 他误会谢翾了,实际上谢翾只了解他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不。”凤洵红着脸,把谢翾蠢蠢欲动的手抓紧,他侧过头去,情绪有些复杂。 谢翾想,他跟他一样小气,当真是像。 她的手被他抓着,有些挣脱不开,于是她的指尖只能挠了挠他的掌心。 凤洵以为谢翾在催促他,他想着干脆依着她好了。 于是他的手指抚上胸口,将领扣解了下来,凤洵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严严实实裹在了谢翾身上。 “这样可好?”他看着谢翾从他宽大衣领里探出的脑袋问,脱一件也算是脱,他还是想哄她开心的。 结果谢翾看着他仿佛闪着光的眼睛,仿佛在嫌弃他的吝啬般困惑说道:“景王爷,当然要脱光了才算。” 凤洵的脸又红了起来,他的手盖住谢翾的眼睛:“独孤姑娘,禹国的习俗就是如此大胆的吗?” 谢翾哪里知道什么禹国的风俗,关于男女之事,她的一半知识来自于沈青,一半来自于凤洵。 “不是景王爷让我教你的?”谢翾理直气壮,她自忖在这些方面自己比一个曾经是傻子的人懂得多。 “你也对其他人这样吗?”凤洵将裹着她的外袍拉紧了些许,又问。 “当然不。”面对他那似曾相识的眼神,谢翾罕见地结巴了一下,但还是说了谎。 她当然不止对面前的“景寻”这样,还对远在冥界的一位酆都鬼王这样。 凤洵在谢翾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她终于骗他了。 “你是我未来的夫君,我自然只对你这样。”谢翾低头去看落在自己身边的芍药花,如此说道。 最终,他们什么也没做,在马车的颠簸里,谢翾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了“景寻”的肩膀上,和她以前在酆都与凤洵的相处一模一样。 她这样熟稔的动作,总让凤洵觉得她会对每一个她需要亲近的人也这么做。但是……凤洵想,他又能如何呢? ——谢翾本来就是没有心的恶鬼,她有千百种伪装,却无一张面具名为真心。 谢翾裹着凤洵的袍子下了马车,这让守在侧边的小池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在宫中见过许多风流艳事,难免误会了些许。 凤洵注意到小池的目光,竟也没解释,只是将谢翾送到了宅邸门口,而后便直接离开,没要回自己的衣服。 谢翾根本不了解这些事,她只当自己多穿了一件衣服,还感觉有些热。 “公主,你们真的……?”屋内,小池接过谢翾递过来的外袍,有些惊讶地问道。 “什么?”谢翾一头雾水。 “就是……男女之事。”小池欲言又止。 “夫妻才做的事吗?”谢翾坦然承认,“做了呀。”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衣服理论上也脱了,这不算做了,什么才算做了? 谢翾脑袋里对这方面根本没有丰富的知识储备,因为凤洵就没教给她这些事,沈青以为她懂,实际上她什么也不懂。 小池听完,呆立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这这这,这要她如何向上面复命? —— 入夜,太子府内,楚逢星眉头紧锁,暴怒的情绪压抑在眼底。 第28节 “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他的修为至少在化气七阶往上,除了宫中的那几位与殿下您手底下的人之外,京城内有此修为的只有六人,其中三位在大皇子手下,剩余三位所属势力不明。”贺传将搜集到的情报递到楚逢星面前。 “太子哥哥,白日闯入太子府的人找到了?”此时殿外传来清脆天真的呼唤。 曾去冥界走过一遭的楚逢雪提着裙子快步走了过来,太子府内有私牢一事隐秘,他们对外只是宣称有人擅闯太子府,并未说府中那重要的私牢被人烧了去。 “你来做什么?”对自己嫡亲的小妹,楚逢星面上的冷厉之色依旧没有退去。 “我来看看皇嫂,我才刚回京呢,就听说禹国来的公主不详,把嫂嫂冲撞得昏迷过去。”楚逢雪将自己避风的丝绒大氅脱了下来,准备去看望谢如扇。 “如扇身体不适,你太吵。” “我中了毒去鬼门关走一遭的时候,也是嫂嫂陪着我呢!”楚逢雪担心谢如扇,执意要过去。 楚逢星不耐地让侍女领着她去看自己的未婚妻,他想着让谢如扇见见外人,或许她的情绪能好一些。 此时的谢如扇靠在床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苏醒过来的她还在与系统交流。 “系统,你不是说谢翾的灵魂会被冥界抹杀吗?现在这个禹国公主怎么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或许只是凑巧,这个位面冥界的规矩森严,绝对不会有人敢破坏规则。” “系统,你当真不会出错?之前逢星妹妹也没有死,她醒过来之后还问我系统是什么,你当真没有暴露?” “楚逢雪的问题很奇怪,但从你后来对她的解释来看,她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宿主,请你放心,我们在那么多个位面都合作过了,有哪一次出了岔子?” “就算当真有什么神奇的人物发现了我们,我也会申请权限解决此事的,现在禹国公主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一个异国公主,本不该在京城掀起这么大风浪的,可是现在各方都在谈论她和那个突然就不痴傻的景王爷。” “宿主,你该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了。”系统提醒谢如扇。 就在两人对话间,有人轻轻敲响房门。 “皇嫂,是我——”楚逢雪在门外小心翼翼唤道。 谢如扇本就不喜楚逢雪,再加上之前楚逢雪问了她那么禁忌的问题,她现在对这位皇族的小公主可谓避之不及,可楚逢雪偏偏很是喜欢她,经常来拜访她。 无奈,谢如扇只能起身去应付楚逢雪的关心。 “皇嫂,你好些了吗?”楚逢雪给谢如扇倒了一杯热茶,身后侍女将一些补身子的珍贵药材放在桌上,这位天真的小公主出手可谓阔绰。 “好多了,可能那日我正好身子不舒服,禹国公主没有因此受罚吧?”楚逢雪此时还不忘关心一下谢翾。 “哼,皇嫂你还记得关心她,她就是个从异国来的不懂规矩的乡下人!”楚逢雪没见过谢翾,自然而然地站在了谢如扇这边。 谢如扇听到楚逢雪的话,眸光一亮,这不是正好借楚逢雪的手去除掉禹国公主么,要知道在圣上的几位儿女中,就数这位小公主最受宠爱。 “逢星为了我与她发生冲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谢如扇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打算挑起楚逢雪对“独孤宣”的敌意。 “我听宫里人说,太子哥哥要她给您赔罪,结果她非要守着禹国的臭规矩,连下跪都不肯。”楚逢雪越说越气,她从旁人的流言出发,先入为主地将“独孤宣”摆到了敌人的位置上。 这就是谢如扇想要看到的,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逢雪,我还没有好完全,我先去休息了,你刚回京舟车劳顿,快回宫里休息吧。” 这边侍女扶着谢如扇又回去休息了,在她的脑海里系统声音响起:“宿主,没有我的指引你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楚逢雪天真愚蠢,心直口快,用她去对付禹国公主是最好的,你还有任务积分吗,可以找我兑换物品来解决禹国公主,如果你积分不足,我就想办法再申请一下权限,毕竟位面的世界线出现误差,我也有责任。” “当初她没死,我还觉得有些可惜,没想到这时候她还能派上些用场。”谢如扇在窗边看着楚逢雪离开的背影,在脑海里说道,“系统你先别上报,没了谢翾我们不好接受上面的惩罚,先让楚逢雪去探探路。” 这个时候楚逢雪正好回头,谢如扇连忙摆出一副笑脸,楚逢雪还拍了拍胸口兀自说道:“皇嫂真是关心我,还望着我离开呢。” 出了太子府,她坐上轿子,对陪在身边的宫女命令道:“明日给我备好车马,我要去见见那位禹国公主,哼……敢害得皇嫂身体不适,我等有空了就去找父皇,把她赶回禹国去!” 京城内灯火通明,护送楚逢雪的长长车队入了宫中,谢翾在阁楼里朝外望着,看到迤逦的车队长龙,问小池道:“是谁这么大阵仗。” “是最受圣上宠爱的小公主,姓楚,名为逢雪。”小池在她身后解释道。 乍然听到熟悉的名字,谢翾的细眉一挑,没想到那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小公主竟然还有如此尊贵的身份。 她还想等到这位公主百年之后来到冥界,亲口告诉她向谢如扇问出问题得到的答案,没想到这么快又要见面了。 “我要去见她。”谢翾宣布。 小池紧张抬头:“小公主身份尊贵,不一定会见您。” “她会。”谢翾这话音刚落,外边就已有宫女送来了拜帖,正是楚逢雪邀请谢翾明日与她相见。 第36章 三十六刀 谢翾接过拜帖, 抬眸却看到那来送信的宫女偷偷打量她,表情似有不屑。 “让小公主来我府上。”谢翾将拜帖轻飘飘往地上一丢。 “公主是‘请’您到她府上。”宫女强调。 “你的表情不像是在欢迎客人。”谢翾坐在桌上托腮说道,“我在太子妃的梅园里中了毒,虽无大碍, 但现下还害怕得紧, 小公主派出你这么一位凶神恶煞的宫女来请我,我哪里敢过去。” 谢翾话虽这么说, 但面上依旧含着淡淡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看不出丝毫的害怕。 “你知道小公主是谁吗?” “楚逢雪, 圣上最小最受宠的女儿,对吗?”谢翾的眉尾挑起, 好整以暇地回答了宫女的问题。 “那你还敢?” “你不问问太子殿下有多想杀了我?”谢翾看着宫女笑,“我是从禹国来, 你们京中的太子公主我可不认。” “你们国家都要被我们——” “被你们打到都城去了?”谢翾对小池使了个眼色,让她直接将人赶出去, “小姑娘, 上阵杀敌的不是你, 战死沙场的也不是你,浴血得胜的更不是你,你在自傲什么?” —— “公主殿下, 就是这样, 她把您送的拜帖丢了, 还……还嘲讽我们京城里的这些女眷不上阵杀敌,她的禹国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了, 她竟然还敢说我们。”宫女在楚逢雪面前抹了一把眼泪, 将她见到谢翾之后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那禹国的公主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她自己就是战败的耻辱战利品, 来了京城竟然还敢站着说话。 宫女本想让楚逢雪帮她出头,没想到楚逢雪的秀眉一拧,忍着厌恶说道:“她说得没错。” “沈怀,明天把她遣送出宫吧,做事也做不明白。”楚逢雪皱眉。 一直沉默在楚逢雪身边的年长女子将满脸惊愕的宫女带了下去,她举手投足时带起一股强大的气息,想来修为深厚。 楚逢雪是皇家中少有的不擅修炼者,圣上爱护她,便派出了这样的高手守护在她身边。 “太子哥哥那边正在调查化气七阶以上的修炼者,沈怀,你要不要也去太子哥哥那边一趟?”楚逢雪还真打算出发去见谢翾,她在轿子上掀开帘子问纵马陪在她身边的沈怀道。 “小公主,我那时候正陪着您呢,怎么会在太子府?”沈怀笑,别开的视线却闪过一丝凌厉之色,京城地位高些的人都知道太子府里藏了些什么东西。 护送楚逢雪的车队浩浩荡荡经过谢翾宅邸旁的景王府,楚逢雪凑巧往外看去,她对名为景寻的这位同胞哥哥并不熟悉,景寻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出宫去,那时候她也在襁褓之中。 “听说景寻哥哥不傻了。”楚逢雪将下巴搭在轿子窗上,问沈怀道。 “傻子大了可能意识更清明些,但他不傻应当不太可能。”沈怀不相信景寻能变正常。 此时,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有人敲响了景王府的侧门。 —— “既然逃出来了,就该远走高飞,怎么还过来找我了?”凤洵捧着手里的热茶喝了一口,问不安坐在他对侧的大夫。 “王爷,我将妻女带回了老家,此番入京是来报答您的,我尚有几分医术,虽说不上妙手回春,但治些小伤小病还是可以的。”名为蒋通的大夫又对凤洵行了一礼。 他在被安排刺杀谢翾之前,是太子府里养着的大夫,能被楚逢星看中,他的医术本就登峰造极,他本极有傲气,连皇宫都不愿去,奈何家眷被太子软禁于府中,所以不得不投在太子麾下。 “我不会有小伤小病。”凤洵笑。 “你若愿意,就去她哪里吧。”凤洵没有拒绝蒋通的好意。 蒋通知道凤洵指的“她”是谁,那日他给谢翾看病时,这位景王爷虽然守在一旁不动声色,但他看向那禹国公主的缱绻眼神不似作假。 他想起谢翾面不改色将毒药全部吞下的场景,打了个寒战,虽然那日谢翾没对前来刺杀的他动手,甚至还帮他将毒药服下好让他回去复命,但他感觉不到那禹国公主身上散发的任何善意。 真奇怪,为何这般善良仁厚的景王爷会独独倾心于她? “王爷,禹国公主或许并不欢迎我。”蒋通有些犹豫。 “你且在我府上歇着,等她需要你时你再过去。”凤洵交代道。 他派人把蒋通安排好,便想着找个由头去寻谢翾。 ——其实并无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见她了而已。 —— 在小池迎接楚逢雪的时候,这位小公主挑了挑眉。 “父皇把你派过来了?”楚逢雪记得这位名唤小池的宫女很有能力,当初小池差点成为她这里的人。 小池很有眼力见地低眉说道:“我现在服侍禹国公主。” 楚逢雪还想说什么,却被沈怀按着肩膀往前走:“好了小公主,你不是来见禹国公主的吗?” 此时的谢翾正靠在小亭下看着院子里的鲜花与流水,她并不在意现在的楚逢雪见到她会怎样惊讶,她只想知道楚逢雪问了谢如扇之后得到的答案。 楚逢雪在沈怀的护送下穿过道道门廊,来到宅院中央的静水池旁,视线越过平静的池面与早春的鲜花,她只看到在扶疏的花影下坐着一位纤细的美人。 谢翾的身形熟悉,毕竟楚逢雪在那般冰冷可怕的冥界中只遇到了谢翾这么一位“好人”。 楚逢雪皱眉,脑海里又出现谢如扇虚弱的脸色,心中对谢翾的厌恶重新燃起。 “就是你把我送的拜帖丢了?”楚逢雪往前走去,身后的沈怀周身已荡起强大的气场——她知道太子在谢翾这里吃了苦头,所以格外小心地保护着楚逢雪,也是在给这小公主撑腰。 “是,怎么了?”谢翾淡淡的声音响起。 她看似温柔的视线与楚逢雪气势汹汹的眼神撞上,那一瞬间,楚逢雪眼中的盛气凌人化作惊讶。 “是你——”楚逢雪瞪大眼,再次见到谢翾,她的语气含着惊喜。 谢翾的手指按在唇上,示意楚逢雪噤声,这姑娘果然乖乖不做声了。 守在楚逢雪身后的沈怀眯起眼仔细打量谢翾,要知道,在谢翾之前楚逢雪只在两个人面前露出过这般乖顺的模样,这小公主连圣上的面子都不给。 屏退周围侍从后,楚逢雪坐在谢翾对侧,直起身子好奇问道:“翾姑娘,你不是在冥界吗?怎么活过来了?” 谢翾有千百种话术来骗楚逢雪,她轻叹一口气,很快编了一个故事:“我的情况与你类似,遭逢意外昏迷后就来到了冥界,我以为我死了,实际上我父王保着我的肉身不腐,后来我找到机会越过界河便回到了人间。” “没想到是你!”楚逢雪凑近了谢翾说,“你来京城都不与我说!” “忘了。”谢翾也是听别人说才想起楚逢雪,她想起自己交给楚逢雪的任务,“所以,你替我问了那个问题了吗?” “问了!”楚逢雪眼中出现些许困惑,“只是问完之后皇嫂就因为照顾我太久疲劳过度晕了过去,她苏醒之后说的答案与别人并无不同,她还问我是谁让我问的,我也就说突然好奇才问,搪塞过去。宣姑娘,你想要怎样的答案?” 谢如扇被吓得晕过去,就是谢翾要的答案,那个存在在她意识里的名为系统的东西看来是她最大的秘密。 “无事,既然她也这么答,看来答案就是这个了。”谢翾给楚逢雪沏了杯茶,她的面上依旧含着浅淡的、虚假的笑意。 第29节 她抬眸注视等候在远处的侍从们:“来送拜帖的宫女呢?” “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把她赶走了。”楚逢雪撇撇嘴,她看到谢翾,感觉对她有说不完的话,“话说皇嫂究竟是怎么了?我现在可不信京城中那些人说你不详冲撞了她这种话。” “我如何知道她怎么了?”谢翾唇边挑着凉凉的笑意,“她身子弱才晕过去吧。” “皇嫂的骑射功夫好得很,她的身体一向健康,此事实在奇怪。” “她只是见到我,凑巧就在那时候昏迷,小公主你来问我这个我如何能说出答案?”谢翾眯起眼道。 “也是。”楚逢雪索性不去想这些事了,只是挽着谢翾的手道,“宣姑娘,说起来你来京城,真的要嫁给景寻哥哥那个傻子啊?” “我听说父皇给你选的联姻对象都不怎么样,哼,我也觉得我的那几位兄长都奇奇怪怪,不过还有几位兄长尚未婚配,你喜欢哪一位,我去对父皇说。”楚逢雪开始操心起谢翾的婚事了,她不想谢翾这么好的一位姑娘就嫁给一个傻子。 “他不傻。”谢翾微笑。 “沈怀说傻子看起来不傻,只是因为他长大了脑子清明些许,对比起以前没有那个愚蠢,实际上还是呆傻的。”楚逢雪朝沈怀招招手,笑眯眯地问,“沈怀,是这样的对吧?” “小公主,是如此。”沈怀浅淡的目光掠过谢翾,她不知道这位异国公主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将任性的小公主治理得服服帖帖。 “独孤公主,若小公主愿意帮助你,你大可以取消与景王爷的婚约,一个傻子在京城没有未来。”沈怀也劝告谢翾。 谢翾的细眉一挑,她懒得再替“景寻”解释什么,有些时候,他确实和凤洵一模一样,怪傻的。 此时小池却跑了过来通知道:“公主,景王爷说来要见您呢!” 第37章 三十七刀 楚逢雪闻言, 托腮笑道:“我小时候就没见过这位同胞哥哥,如今也不知道什么模样了。” “真可惜,他是个傻子。”楚逢雪语气带着一丝失望,她倒是希望自己的家人都好好的。 谢翾对小池点了点头, 让她去领着景寻过来, 她懒得向楚逢雪解释那么多,对于她来说未来的夫君是不是傻子并不重要。 凤洵走进谢翾宅邸的时候就看到了守在宅子里密密麻麻的护卫, 京城最受宠的小公主排场不小, 他不知道自己当初在酆都看到与谢翾在一起的小姑娘正是皇家的公主, 他只当对方又心怀不轨、 所以,当走进谢翾与楚逢雪栖身的小院时, 他周身的气息变得凛然冰冷,虽然身边没有一位侍从跟着, 但也足够令见到他的每一个人生出敬畏之心。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沈怀,身为京城内绝顶的强者, 她敏锐地注意到了凤洵的不俗气息, 警惕地回头看去。 沈怀回眸, 撞上了一双深沉如汪洋的眼眸,凤洵的视线一直是柔和的,似乎在无私包容着世间所有事物。 但这美丽深邃的眼睛绝对不可能属于一个傻子!沈怀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长鞭上, 但很奇怪, 她竟然对他生不出任何攻击的欲望。 此时的楚逢雪还在对谢翾说她那几位更加优秀的哥哥:“我三哥其实还不错, 至今尚未婚配,他看不上京城的贵女, 若是宣姑娘你, 他一定拒绝不了。” 谢翾半靠在椅子上,单手托着腮听楚逢雪说话, 她的余光瞥见凤洵的身影,长睫眨动,安静摇了摇头。 “不喜欢我三哥吗,他生得可好看了!”楚逢雪拉住谢翾的手说道,“改日你来宫里,我带你去见见。” “三哥?”凤洵凉凉的声音在楚逢雪身后响起,将这位小公主吓了一跳。 楚逢雪连忙回头去看凤洵,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瞪大了双眼,身为京城最尊贵的公主,她见过无数俊美的男子,但她的视线还是黏在凤洵身上别不开,即便凤洵微微调整了自己的样貌,但他这皮相依旧举世无二,能够轻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尤其是他的眼睛,深邃柔和,像是渺远的海洋,蕴藏着无尽的神性与悲悯。 这是……一个傻子吗? “什么三哥?”见楚逢雪呆住,凤洵还微笑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而后,凤洵的视线落在谢翾身上,他眸中的那股无私的神性消失,转而染上些许缱绻之意。 “小公主与你说了什么?”他明知故问。 “说些联姻的事情。”谢翾没马上反应过来他吃醋的情绪,如实回答道。 “不是与我有婚约了吗?”凤洵来到谢翾面前,顺理成章地坐在了她身侧。 此时这个话题的发起者楚逢雪将两手乖乖搭在腿上,坐得极端正,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这,这还说什么呀?她这位景寻哥哥生得这般模样,就算是她的三哥也望尘莫及,就算他还是个傻子,就这么每日回宅子里看着他也是快乐美好的。 “是呀。”谢翾没明白流淌在这里的诡异气息,还是气定神闲回答。 楚逢雪抓住自己的裙子嗫嚅着说:“景寻哥哥,我和宣姑娘开玩笑的。” 凤洵这才将注意力放了些许在楚逢雪身上,他发现这位小姑娘正是当年失落到酆都的游魂,两年过去,她长大些许,面上的稚气褪去。 “孤独姑娘既然与我有了婚约,再找别人总归不妥。”凤洵微微倾身,不动神色朝谢翾的方向靠了些许。 谢翾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个理由不去见那什么三皇子,于是附和着点头。 凤洵轻声笑,面上出现那对浅浅的酒窝,楚逢雪呆呆地瞧着她,以前她只觉得自己的太子哥哥有世间最好看的模样,脾气臭点就罢了。 但这位刚回京城不久的哥哥,不仅生得更好看,脾气还如此好,到底是谁说他是傻子的! 楚逢雪有些心虚,随意攀谈了几句便让沈怀带她离开了。 “沈怀,你不是说景寻哥哥不可能恢复吗,但他这……”楚逢雪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好奇问沈怀。 沈怀淡漠的眼眸眯起,心下闪过无尽的疑惑,她在京城久,知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当初这位景王爷根本不是天生的傻子,他出生之后便被护国法师发现他有极强的修炼天赋,偏偏他母亲氏族的势力不强,其余几脉自然容不得这样有天赋的孩子安生长大,他长大了只会更加优秀,直到威胁其他的皇子的地位。 于是有人毒害景寻,让他的心智永远无法成长,这种毒害根本不可能恢复! 当初毒害景寻的势力庞大,就连当初身为沈怀师父的护国法师都选择缄口不言,所以沈怀也将这个秘密埋藏在了心底。 如今景王爷不再是傻子,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奇遇,但他就如此回京城,恐怕又要掀起波澜了。 楚逢雪看到了沈怀露出了少有的深沉神色,她没再问,只是躲进了自己的轿子里。 —— 凤洵在与沈怀对视一瞬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震惊,从这点神色中他已然猜出发生在景寻身上的大致故事。 有人忌惮这孩子绝顶的天赋,早早地就将这份天赋扼杀了。 他的思考在楚逢雪离开之后停止,因为坐在他身边的谢翾已抬手戳了戳他的酒窝。 “楚逢雪被你吓走了。”谢翾盯着凤洵的眼睛说,她感觉奇怪,分明眼前的“景寻”一点也不凶。 “她心虚。”凤洵还记得楚逢雪口中一直念叨着的“三哥。” “心虚什么?”谢翾问。 “她要你去见别的男子。”凤洵耐心回答。 “我又懒得见。”谢翾将自己的手指收了回来,“景寻,你是不是凶她了?” “你因为这等事凶自己的亲妹妹?”谢翾疑惑。 “她胆小。”凤洵有些无奈。 “以为我要去见别的男人,你不开心?”谢翾又问。 霎时间,凤洵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因为谢翾说中了事实。 他恍然发现自己也拥有着这样自私的感情,想要独占她,想要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想要她……当真成为自己的妻子。 凤洵侧过头去,没对上谢翾好奇又冷漠的眼神。 “这算什么?”谢翾又疑惑起来,这种事触及她的知识盲区了。 “你不知道?”凤洵问。 “不知道。”谢翾答。 凤洵以为沈青什么都告诉谢翾了,没想到最后还是他亲自教她。 “就是……是……”凤洵的话音顿了顿,“是吃醋。” 他果然不好意思了,一手捂住了谢翾的眼睛,让她不要看自己明显变烫的面庞。 “酸的。”谢翾还以为这是一种味道,她好奇地伸出舌尖。 此时凤洵的手掌正按在她的眼睛上,她的舌尖微微探出便轻而易举地舔上了他的腕心。 谢翾想,他身上的温度还是那般热,她像是舔到了烈火。 她确实像是什么野兽,遇到什么第一反应都是用嘴巴去尝一尝,凤洵感到手腕传来冰凉的滑腻触感,他的手指往下按了按,却正好触到谢翾垂落在额上的轻软发丝。 谢翾还好奇地转了转眼睛,她闭着眼,眼球的转动触感透过眼睑传递到他的掌心,长睫还随意扫了扫。 像是触电般,凤洵猛地把手收了回来。 谢翾凑近他,她的语气懵懂,眼神也无知:“不酸呀。” “景寻,有些烫。”谢翾一字一顿描述自己舌尖舔到他腕心的感受。 她靠得这般近,模样又这般可爱,凤洵看着她没有什么表情的冰冷面庞,如鬼使神差般抬起了脸。 他红着脸,咬了一下她的鼻尖,灼热的双唇悬在她的唇峰之上,说话时的低沉震动隔着空气传递到谢翾的唇上。 “都说了,叫我小洵。”凤洵还是不愿意从谢翾的口中唤出别人的名字。 “小寻?”谢翾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景寻”,从他熟悉的眼眸里她又看到了另一人的影子。 “小洵。”她重复。 谢翾冰冷的手指攀上凤洵的面颊,将他面庞的上半部分遮住,这样就像他也戴上了一张鬼首面具。 虽然不太像,但又十分像,矛盾的念头在谢翾的脑海里升起。 管他的,就当是他吧。 谢翾的脑袋往下低了些许,吻上了凤洵的唇,其实她会的也只是双唇这么碰一碰而已。 但凤洵不一样,他知道得更多,在她的唇瓣落下的那一瞬间,他灼热的大掌已按住了她的后脑。 谢翾感觉自己的呼吸一滞,原来她的嘴巴被他堵住了,由他渡过来的气息都带着他身上那股奇妙的好闻味道。 于是她好奇地张开口想要去尝尝他的味道,却被凤洵寻了个空,将自己的唇舌挤了进来,他就是如此温柔地、不露声色地一点点入侵她的每一寸领地。 “唔——”谢翾想要大口喘气,但换来的是他舌尖更加深入的探索,她按在他眼睛上的手软了下来,双颊也被吻得绯红。 她本就是无心无情的恶鬼,到现在却显出些动情模样,这张脸落入凤洵眼中,更引得他情迷意乱。 更加紧地拥抱她,更加亲密地亲吻她,又或者是与她做那些事……是否能让她露出更多的动情模样?或许有一日她也能拥有本不会有的感情…… 凤洵死死抱着谢翾,灼烫的吻从她的唇瓣游移到下巴上,谢翾这才得以喘息,她两手攀在他的肩头大口呼吸,又因为他的吻鼻间溢出淡淡的、细微的轻吟声。 对于谢翾来说,这是一种无关情感的,更接近于本能欲望的感觉。 她不讨厌,甚至想要追逐它,所以她搭在他肩头的手缓缓往下移去,直到落在凤洵的窄腰上。 第30节 第38章 三十八刀 凤洵的吻落在谢翾的下颌上, 顿了顿,他感觉到她的手放了下来。 在这短暂的停顿中,谢翾清晰地听到他喉间发出低沉的喘息声,就好像她这个轻轻的触摸碰到了些不该碰的地方。 只是腰而已, 难道这里藏着什么秘密吗? 谢翾的手指不安分地在凤洵的腰带上勾了勾, 她想要将这碍事的东西扯下来,去看看他的衣服底下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凤洵及时按住了她的手, 他的声线低哑:“莫动。” “这里藏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谢翾的手指在他的腰上打了个旋, 这里本就是极敏感的地方, 被她这么一碰,凤洵揽着她的手臂圈紧了好几分。 这样亲密的距离, 他们的肌肤只隔着衣物,就连呼吸起伏都能相互感应——包括对方身上细微的变化。 凤洵感觉到靠在自己怀里的谢翾呼吸加快了好几分, 偏偏她自己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有些热。”谢翾还在试图扯他的腰带,“小寻, 给我看一看。” “还没嫁给我就要看吗?”凤洵将她动来动去的手按着。 “不行吗?”谢翾的话语间还带着细细的喘息,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但绝对与面前的“景寻”有关。 “好奇怪,有些呼吸不上来,你松开些。”谢翾的细眉微微蹙起。 凤洵想, 她果然还是不懂, 他总不能哄骗着她去做这等事吧。 但他没舍得松开她, 只是紧紧拥抱着她,将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或许是我身上太热了。”凤洵说。 “男人都如此热吗?”到目前为止, 谢翾只如此亲密地接触过凤洵与景寻, 通过这两个她所了解的男人,她推断所有男性都是如此。 但其实只有凤洵身上是这般热。 “没有。”凤洵捏住了她冰冰凉的耳垂, “所有姑娘都像你这样冷吗?” 凤洵这句调侃她的话说出,倒让谢翾紧张起来,她是恶鬼,死了之后身体就冷冰冰,她还以为是面前的景寻发现了她身上一些不寻常的地方。 不过,他之前是傻子,想来也不知道其他姑娘身上温不温暖,所以谢翾点头:“是。” 凤洵低声笑,他的指腹捏着谢翾的耳垂轻轻地揉,像是要将她的身体搓热,这样让谢翾更加痒了,她在他怀里随意挣扎了一下,她并不是很想从他怀里退出去。 靠在他的怀抱里感觉很舒服,比谢翾这辈子盖过的任何一床被子都更熨帖,她不会拒绝让自己感到舒服的事。 她这样倒是令凤洵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低声问她,说话的声线带着胸腔的震动传递到谢翾身上,将她激得打了个哆嗦。 “不喜欢这样?”他侧过头咬着谢翾的耳朵问。 谢翾本想说她并没有什么喜不喜欢的情绪,但她现在是禹国的公主并不是什么恶鬼,她应该有七情六欲才是。 片刻后,她闷闷的声音传来:“喜欢。” 不讨厌就算是喜欢吧,反正她讨厌的东西多了去了,包括面前抱着她的这位皇家王爷身上的血脉,她也讨厌。 她的仇恨与厌恶是对皇族这个整体,并不会落在具体的某个人身上,反正他们在谢翾眼里都是冰冷的尸体。 当谢翾口中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凤洵漂亮的长睫颤了颤,在冥界时她可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什么东西,她是在骗他,还是真心如此。 她大抵是骗他的,但他的嘴角还是翘了起来,因为这虚假的、甜蜜的谎言而感到开心。 他的唇掠过她冰冷的脸颊,落在她的唇上,又问:“这样呢?” 谢翾的黑瞳掩在长睫下,她点头,喜欢就喜欢吧,总之她就是来骗他,这可是他自找的,在入京城之前她就和他解释清楚了。 凤洵低了头,那吻落在她的颈侧,他慢慢试探:“这里?” “痒。”谢翾抬起了自己的下颌,倒像是在给他的脑袋腾了个位置,欢迎他继续如此。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又热了起来,该死的男人身上为何会有这样的温度? 凤洵的唇瓣撤离她的身体些许,他低声笑的时候灼热的气息落在谢翾的颈侧,将她的脖颈蒸得红了起来。 这样更痒,也更热,谢翾一把按住了凤洵的脑袋,他的墨色发丝极顺滑,如流水般从她的指缝间穿过。 “我的心跳得好快,你把我弄得很害羞。”谢翾将自己从凤洵那里学来的知识说了出去,凤洵说了脸红、心跳加速就是害羞,她就当是吧。 这一回,凤洵面上的笑容止不住了,他想,他怀里的这个小恶鬼当真是可爱。 他把她按进了自己的怀里,谢翾的脑门抵在他的心口,她清晰听到了这个男人怦怦的过快心跳声。 凤洵启唇,想要唤谢翾一声,却不想呼唤她现在的姓氏。 “翾。”他低声唤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名字,“我该如何唤你。” “独孤宣。”谢翾说。 凤洵耐心包容着她的不解风情:“更亲密些的。” “你最亲密的人唤你什么?”他明知故问。 “最亲密……是相处时间最长关系最近的那一个人吗?”谢翾问。 “嗯。”凤洵想,他应当就是她最亲密的那个人吧,她又会编出什么样的谎言来欺骗他呢? 但谢翾抬起了脑袋,盯着凤洵深沉温柔的眼眸说:“阿翾。” 凤洵能轻易看出谢翾是否在说说谎,此时她的眼神淡漠,并无流转的狡猾之意,她说的是实话。 他唤她“谢翾”,从未唤过“阿翾”二字,所以他不是她眼中最亲密的人。 她指的是她吞噬了的那个人格吗?凤洵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想要成为谢翾眼中最亲密的那一个人。 他追根问底:“除了你自己之外。” 谢翾没注意到他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因为她的答案始终只有一个:“就是阿翾。” 排除所有的可能性,凤洵意识到自己在谢翾的一生中或许并不算什么重要的角色。 他盯着她的眼眸呼唤:“阿翾。” 凤洵的眼睛里荡漾着专注的温柔,赋予了这两个字最初给谢翾的感受,恍惚间,她瞪大了眼,似乎要落下泪来,但是干涸的、永不再涌动的情感河流无法再让她的眼睛有任何的触动。 “谢翾,谢翾——你和竟然和我一个姓氏,我也姓谢,我叫你阿翾可好?” 在久远的记忆里,有人破开黑暗的门,稚嫩善良的声音响在蜷缩于角落的谢翾耳畔。 —— “我当初就不应该救她,就该让她永远躲在那个黑暗的囚笼里等着主家派来的人把她杀了。”太子府内,谢如扇气定神闲地喝了一杯茶,她的眉头轻皱,对系统抱怨道。 “宿主,禹国公主不一定就是谢翾。”系统笃定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会出错,“或许她们只是长得很像,冥界不会放任一个生死簿上无名无姓的恶鬼活着。” “逢星派人给她下毒,她吃了毒药却没事。”谢如扇将自己手里的茶杯攥紧,“府中的私牢也被烧了,也不知道与她有没有关系。” “现在这个位面的世界线还照常吗?”谢如扇问。 “宿主,我已经没办法正确定位这个世界的前进方向了,按照后来的剧情有一位重要人物会陷在太子殿下的私牢中,你会‘善良’地将他救起来,从而获得他的帮助。”系统对谢如扇说。 “现在逢星的私牢也没有了,不对啊系统,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意外,你不是很快就能预测了吗?” “烧在太子府里的那把火,似乎把有关那个地方的未来都烧了,只要是那火触到的东西,我都不能够再观测。”就连系统的声音都困惑起来。 “宿主,这个世界是有神的。”系统冰冷机械的声音响起。 “神也是人——更强大的人,如果他们是神,系统你所代表的东西和身为穿越者我又算是什么呢?”谢如扇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请注意,宿主您的问题已超越您目前的权限。” “说人话。” “请不要涉及禁忌的话题。” 从见到谢翾的震惊情绪中缓过神来的谢如扇还是决定去面对现实。 “问一问禹国公主何时有空,请她来太子府上一见。”谢如扇唤来侍女吩咐道。 —— 那日谢翾与凤洵没再发生什么,凤洵见到她瞪大眼,似乎有些恍惚,他的手指碰上她的眼尾,却没触碰到一点泪意。 果然是恶鬼,分明是要哭了,却没有任何情绪的表达。 “阿翾。”他没问谢翾为何如此,他目睹过谢翾多次魂体暴动,暴动的来源就是有关过去的痛苦记忆。 他以为谢翾又因为这个称呼想起不好的事情了,但他想错了,这是谢翾还活着的一生中经历的寥寥可数的美好记忆。 凤洵只是抱着谢翾,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这让谢翾又想起凤洵来了,他总是喜欢这样安慰她。 谢翾以为所有的男子都是这样,身体的温度、肢体的小动作、说话的语气……大抵都和凤洵差不多。 她的无知来自于她并没有接触过什么男性,当然在不久之后,她倒是认识了一位新的男子。 “司狱司把京城里所有化气七阶以上的强者都叫过去审讯了?就为了找出在太子府纵火的犯人?”谢翾听着小池说的新消息,细眉微微挑起。 她记得之前给她行凌迟之刑的秦牧就来自司狱司,她之前所处的黑牢也是司狱司的地盘。 “化气七阶,司狱司也敢拿人?”谢翾知道到底是谁烧了太子府,她倒不担心“景寻”被抓过去,因为现在几乎没人相信一个傻子会有如此高深的修为。 “司狱司的指挥使自己就是化气八阶巅峰的绝顶高手。”小池说起那指挥使的时候,吓得自己打了个寒战。 光是想到那个人,就让小池战战兢兢了,由此可见那位司狱司指挥使的凶名。 谢翾问:“指挥使叫什么名字。” “小池……小池不敢说!”小池吓得语无伦次了,仿佛背后说那个魔鬼的名字都会被他找上门来。 “有如此可怕?”谢翾轻笑一声。 谢翾略一思忖,正待交代小池送自己出门,院外的侍从就已捧着一张新的拜帖奔了过来。 “公主——太子妃邀您去太子府上见面呢。”侍从将拜帖递了上来,恭敬说道。 “不去。”谢翾根本没把谢如扇当回事,她只对小池点头示意,“备车马,送我去司狱司,我要去见见那位指挥使。” 第39章 三十九刀 听见谢翾此言, 小池一惊,她虽然害怕但还是命人去给谢翾准备了。 第31节 离开宅邸的时候,小池跟上谢翾,还是忍不住劝道:“公主, 您当真要去吗?那位指挥使脾气不太好。” 这京城里若说那位太子殿下恣睢暴戾, 但太子好歹顾及了些表面上的体面,但那位司狱就不一样, 若惹得他不悦, 人他是真杀。据说前些年有位高权重的官员冒犯了他的师父, 当晚那官员就被抓到黑牢去,后来被送出来的时候连人形都没有了。 圣上听闻此事震怒, 但此人修为实在太高,朝廷也离不开他, 所以只是降了半职作为惩罚,过了大半年他又恢复职位了。 身后有当朝皇帝做靠山, 那位司狱行事肆意, 寻常人都不敢惹他。 小池是知道谢翾脾气的, 她怕谢翾一时失言招来杀身之祸,太子要杀她不过下毒而已,若那指挥使真冲到公主府来, 还有谁能拦得住?他可是化气八阶的绝顶高手啊! “公主, 他行事几乎不顾后果……”小池提醒谢翾。 谢翾登上马车, 她对小池笑:“左右不过一个‘死’字对吗?” “落入司狱手中被那些刑罚伺候,那可比死还可怕!”小池想, 这位禹国来的公主还是有些天真。 谢翾哪里是天真, 她只是不惧死亡,亦不惧那所谓的酷刑, 这些她都见识过了,不过如此,她不是还活过来了么? “无事,到时候他真来了公主府,我先命人掩护你离开好吗?”谢翾继续笑。 她将马车帘子放下来了,只余下门边上的两串珠帘摇摇晃晃。 小池哆哆嗦嗦地坐了下来,听到谢翾说要先让她跑,她还有些感动,但面对那位指挥使,她真的能跑吗? —— 苍白的手指在只漏下一线天光的牢狱里抬起,指尖拈着一道细细的黑线,此时暗芒一闪烁,他指尖用了力,将黑线扯紧。 瞬间压抑痛苦到极致的闷哼声响起,黑暗处响起滴滴答答的水声,也不知是那受刑之人的汗水还是血水。 被绑缚着锁链的囚犯皮肤下隐隐有黑线的痕迹蜿蜒而过,这神秘的刑具竟然能在没入皮肤之后与血肉融合在一处。 黑线从受刑人的指尖探出,在黑暗中绷紧,随着那苍白手指的用力,受刑人的手臂竟像被牵动的偶人似地抬了起来。 黑线连接着一枚散发着寒芒的钉子被击飞到牢狱一角,活生生将受刑人吊了起来。 做完这些,秦焕才满意地收回手,他在黑暗中依旧能清晰视物,只低头去摊开卷宗,笔锋晕开浓墨,悬于纯白纸张上。 “说吧,你是如何毒害禹国公主的。”冰凉低沉的声音响在黑牢里。 谢翾中毒,明眼人都能猜到背后是太子动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罪责推到太子身上,所以这时候朝廷就需要一位替罪羔羊,这替罪之人又可以成为除去政敌的手段,所以即便此时被黑线吊着受刑的对谢翾中毒一事一无所知,却要被逼迫着承认这罪行。 在秦焕眼里,这是少有的能在他面前撑过三天三夜的犯人,不过无所谓,不论他的骨头再硬,他也有办法撬开对方的嘴。 吊在牢狱里的黑线逐渐收紧,直到将那犯人的手臂肌肉都绞得皱缩起来,痛苦的哀嚎声终于是不受控制地响起。 墨笔已停在卷宗上许久,浓黑墨水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团墨点,秦焕的手还是纹丝不动。 就在那哀嚎声濒临崩溃的时候,守在黑牢外的狱卒战战兢兢地跑了过来。 “大人,有人求见。” “谁?” “禹国公主。” “不见。” “禹国公主已经……已经进来了!” 此时黑牢外轻快的脚步声响起,谢翾的脚步轻盈优雅,像是高居于蓝天的飞鸟在窗台上闲庭信步,这是黑牢里少有的声音,那些囚犯的步伐沉重,还伴随着锁链的拖拽声。 “公主,前方就是黑牢重地,请您留步。” “公主,停下。” “公主,难道你也想进到牢里去吗?” 狱卒的劝阻声不断响起,谢翾充耳不闻,跟在她身边的侍女早在司狱司外就不敢进来了,这里的部下也拦着她。 但她想要见谁,没有人能拦得住,身后的狱卒想要将她抓出去,却追不上她轻盈的步伐。 黑牢构造错综复杂,为了防止犯人逃跑,这里几乎是一个迷宫了,但谢翾竟然能在其中穿梭自如,找出通往深处的正确道路。 所以,待秦焕转过头的时候,便与谢翾冷漠美丽的眼睛对上了。 被打扰审讯的不耐在秦焕眸底一闪而过,他可不管面前的这位姑娘是哪国的公主。 苍白手指勾着黑线猛地一扯,竟然将黑线从受刑人的身体里直接抽了出来,伴随着飞溅出的血珠,受刑人颓然倒地,仿佛散架的木偶,而后那黑线毫不留情地朝谢翾飞了过来。 这禹国公主既然执意要进来,干脆就让她留在这里好了,秦焕淡淡瞥了一眼谢翾,便直接出手了。 谢翾才懒得将自己为数不多的法力浪费在抵挡这一招身上,她只站定在原地,盯着秦焕,等到那击出的黑线带着不可抵挡气势朝她飞来的时候,她终于舍得开口了。 她只是平静地说出了两个字——那个在冥界被她亲手行刑审判的、在人间里以凌迟之刑送她死亡的刽子手。 “秦牧。” 在谢翾说出秦牧名字的时候,秦焕手背上青筋暴起,小臂上肌肉绷出坚定的线条,他竟然硬生生将击出的黑线扯了回来,但这刑具似乎有自己的生命,它一定要击中什么东西才肯罢休。 在秦焕与谢翾平静的呼吸间,黑线被秦焕控制着缠上自己的手臂,刹那间鲜血飞溅,染上秦焕的绛色衣裳,融为一体。 谢翾就是故意的,她分明可以在刚见到秦焕的时候就说出他师父秦牧的名字引起他的注意,但她偏偏要等到秦焕出手,她笃定秦焕在听到自己如此说之后不会伤害她,所以这黑线只能击回他自己身上。 可她此时却装出一副被秦焕吓得到现在才说出话的模样。 “哎呀,你受伤了!”谢翾挑眉,朝秦焕靠近,故作关切地说道。 秦焕没管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只回身一把掐住了谢翾的脖颈,他只打算留谢翾一条命,可没打算怜香惜玉。 谢翾的细眉蹙起,她眨了眨眼,柔声说道:“秦焕,我见过你师父。” 因为脖颈被秦焕掐着,她的声线破碎嘶哑。 “他死了。”或许是想让谢翾说更多话,秦焕将手松开些许。 “禹国公主在京城外遇袭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吧。”谢翾的眼睫微垂,流畅的谎言脱口而出,“我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身受重伤之时灵魂去了冥界。” “这世上有幽冥之地?”秦焕冷冷的声音响起,他从未信过鬼神之事。 “你师父是在京城外的废桥下把你捡回去的,他给你买的第一件衣裳是天蓝色的,买大了,那时候他还没什么钱,带着你去找店老板换一件,吵了很久的架。”进入地狱的罪魂在审判者面前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只要谢翾想,她就能看清秦牧一生所有的细节。 秦焕抵在谢翾脖颈上的手指颤抖着收紧,而后又缓缓松开,黑牢里昏暗光线下他的眉眼深邃,看不清他的神色。 谢翾听到他冷声道:“闭嘴。” “你师父还说,他死前还领悟了一招半式,没来得及教给你。” ——这招倒是用在她身上了,谢翾掩下的黑瞳里闪过一丝嘲讽之意。 所有隐秘的记忆都与谢翾说的话一一对上,这一切都昭示着谢翾说的是事实。 “你师父将那招传给我了,说让我教给你,这是他死前唯一的愿望了。” 谢翾三言两语便把事实篡改,秦牧确实将自己还没教给秦焕的招式教给他没错,但他可没拜托谢翾这个恶鬼帮助她。 真相夹杂着谎言,在这黑暗的地牢里却显得格外动人,秦焕将谢翾推开些许,他相信了谢翾。 谢翾却未曾像别人一样害怕地远离他,她关心地靠了过去,拿出自己怀中的白帕按在秦焕受伤的左手上。 “对不起,你受伤了。”谢翾惊恐又脆弱的声音响起,“秦指挥使,你应该让她打在我身上的。” 愚蠢、天真、娇弱——秦焕脑海里闪过这么几个词语,死寂冰冷的声音从他口中吐出:“你会死。” “秦指挥使一见面就要把我杀了吗?”谢翾被吓得手抖了起来,手里白帕却还是努力按着秦焕的伤口。 “走开。”秦焕说。 “流这么多血,你会死吗?”谢翾没走开。 “不会。”秦焕有些不耐烦了,“滚。” 谢翾的手还是没收回去:“秦指挥使,你先去疗伤好吗。” 秦焕攥在身侧的手抬起又落下,他想现在就杀了谢翾,奈何她身上还带着他师父的遗言。 “我会杀了你。”秦焕冷声道。 “那先起来,出去请大夫过来看看好吗?”谢翾柔声问。 她一开始就存着让秦焕自作自受的心思,此时却显得无比善良温柔。 在扶着秦焕站起来的时候,谢翾的视线与黑暗里那对亮得惊人的眼睛对上,这是秦焕正在审讯的对象。 “秦指挥使,走吧,去我府上,我和你说说你师父的事,顺带我给你请大夫,可以吗?”谢翾自然不会让秦焕再留在这里,万一黑牢里的人真被他审死了怎么办? 她猜出秦焕现在在审讯些什么,毕竟京城里最近就发生了这么一两件大事,太子府的人司狱司不会抓,现在他们一定借此发挥将政敌抓了过来。 太子的敌人她自然是要保下的,所以谢翾才非要带着秦焕离开保下犯人性命。 —— “公主,公主不会死在里面了吧?”司狱司外,小池急得在原地走了好几圈,她有好几次都想要闯进去将谢翾带回来,但面对秦焕的凶名,她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最后实在没有谢翾的消息,小池又想起谢翾说的让她先跑之类的话,终于积蓄了勇气。 “领我去见公主,她真死了禹国那边不好交代!”小池冲到司狱司门外,对这里的狱卒严肃说道。 此时,两道脚步声响起,谢翾走在前,身后的秦焕身材高大,他身着绛色官服,苍白的面庞出乎意料的俊美。 最让人心惊胆战的是,此时受伤的竟然是秦焕本人,他操纵的黑线极强,他自己受了一击,手臂上鲜血一直往下落,谢翾按上去的白帕还没被他丢了,只是被揉皱了,被殷红鲜血浸透。 “公……公主!”小池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回府。”谢翾被侍女牵着登上马车,柔柔笑道,“秦指挥使受伤了,请大夫到我府上吧。” 秦焕也被送上同一辆马车,他只坐在外边,没进去。 小池都快晕过去了,好在身侧侍从还扶着她,这要她如何敢上马车伺候谢翾? “秦指挥使,进来吧,我侍女怕你呢。”谢翾掀开马车帘子,对秦焕说道。 秦焕死死盯着她,片刻后,他竟然真钻进了谢翾的马车。 小池内心在尖叫,她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那位司狱司的杀神竟然在听他们公主的话。 谢翾进去的短短一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池都不敢想象。 她哆哆嗦嗦登上马车,还不忘交代人去找大夫。 马车醒过景王府,停在了谢翾家面前,谢翾与秦焕走进公主府,府邸内有小厮奔了出来,打算去医馆寻找大夫。 此时的景王府内,凤洵看似在院子里看书,又好像洞察了王府外发生的一切,他将之前救下的大夫蒋通唤了过来。 “去禹国公主那里吧,她需要你。”凤洵对蒋通交代道。 “禹国公主受伤了吗?”蒋通不敢相信生吞剧毒的人能受伤。 第32节 “她捡了点东西回来。”凤洵笑。 “你若有什么问题,只管唤我过去便是。”在蒋通离开前,他又补了一句。 第40章 四十刀 蒋通被人领着到谢翾那里的时候, 心里还在犯嘀咕,虽然那位禹国公主不惧剧毒,但人看起来也不算坏,去她的公主府能有什么问题。 “啊, 太好了, 你是景王爷派过来的!”小池看了蒋通一眼,感觉这大夫有些面熟。 他似乎是那位被派来刺杀独孤公主的大夫?小池忽然回过神来, 她指着蒋通你你我我了半天, 即便惊讶, 她还是没有把火烧太子府的人与景王爷联系起来。 “你不是要对我们公主不利吗?”小池有些犹豫,但对方是景王爷派来的, 想来应当不会有问题。 “都是误会。”蒋通礼貌行了一礼,“景王爷机缘巧合对我有恩, 所以我便来到他府上。” 小池还是信任景寻,思忖片刻后便把蒋通带了进去。 蒋通先见到的是在院子里喝茶的谢翾, 他依旧是不卑不亢行了一礼, 说明自己的来意。 “小寻派你来的?”谢翾当然记得蒋通, 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是“景寻”去将太子府烧了、把蒋通家人救出来的人。 “是。”蒋通苦笑,“之前对公主不利,我是迫不得已。” “好, 你进去看看他的伤吧。”谢翾起了身, 领着蒋通往堂屋走去。 此时的秦焕正将谢翾给的白帕按在伤口上, 那鲜血还是不断渗出,他故意没消耗法力来疗伤, 目的就是要看看谢翾究竟要做什么。 即便蒋通并不认识秦焕, 但当他走进屋内的时候他就察觉了不对劲,这周遭的环境似乎骤然间冷了下来。 蒋通再一抬头, 便与秦焕冰冷无情到极点的视线对上,瞬间他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这……这究竟是谁?分明生得这么一张好皮囊,却给人地狱修罗一般的感觉,似乎只要看他一眼,他就堕入了十八层地狱。 “司狱司,秦焕。”谢翾来到秦焕身边,低头去看他的伤口。 “秦……”蒋通的舌头似乎被冻得打了结,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将这个名字与司狱司的那个魔鬼联系上。 这就是景王爷说的禹国公主捡回来的人吗? 这……这也是能带回家的吗? 蒋通吓得几乎要跌坐在地,好在一旁的小池将他扶住了:“蒋大夫,您去看看吧。” 秦焕搭在桌上的手动了动,蒋通鼓起勇气慢悠悠走了过去。 “秦司狱,请您把……把手先移开……”蒋通把药箱放下,结结巴巴说道。 秦焕捂着伤口的手移开了。 蒋通取出一把精致的银剪,将他破损的袖子剪开,秦焕自己黑线造成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横流,好不狼狈。 “是何物所伤?如此歹毒!”蒋通身为医者,自然不忍心看到这样的画面,下意识说道。 谢翾挑了挑眉,她的视线下移,落在秦焕身上。 “我的。”秦焕冷冷的声音响起。 蒋通手一抖,银剪掉在桌上。 他没敢再说话,只是运起体内为数不多的法力,凝聚出一把灵气构成的薄薄刀刃,这刀刃仔细清理着秦焕伤处的死肉和污血。 身为高明的医者,蒋通的手本该十分稳定,不论如何都不会颤抖,但在他面前的是京城里臭名昭著的修罗魔鬼,蒋通在心绪波动之下,指尖还是抖了抖。 他操纵的灵气刀刃又在秦焕手臂上划出一道伤痕,秦焕面上丝毫表情也无。 只是嘲讽的语句从他口中说出:“禹国公主就给我找了这么一位大夫?” 说实话,蒋通也算是秦焕见过所有大夫中表现最好的,更普通些的大夫在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就该晕过去了。 “不行……”蒋通还是无法定下心神,他现在无比想念景王爷,那位刚回京的王爷是多么的和煦温和,在他那双善良眼眸的注视下,蒋通感觉自己生不出任何的负面情绪。 “能请景王爷过来吗?”蒋通无奈说道,他想,有景王爷在他应该能好些。 “楚景寻,傻子?”秦焕自然早就听说了与景寻有关的所有事。 奈何他身后这位来和亲的禹国公主风头更盛,所以很多人都还没把这位曾经是傻子的景王爷放在眼里。 “去请他过来吧。”谢翾对小池点了点头。 可能是秦焕给人的感觉更像魔鬼,小池丝毫没意识到谢翾这是带了个年轻男人回府。 蒋通抬起头,额上渗出汗水,一旁的侍女靠过来替他擦了汗,他小声道:“景王爷现在不傻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那被皇族视作耻辱的景王爷竟然能领着他潜入太子府,如入无人之境,离开前还把太子府中最为隐秘的私牢给烧了。 秦焕没再说话,他也不相信景寻能恢复正常,他手上掌握的资料比京城中的流言更加深入,他知道那位景王爷幼时就被暗害,变得痴傻,没有恢复的可能。 不过,他身后这位禹国公主怎么会选择要与这傻子和亲?楚景寻傻了,难道她也傻了吗? 秦焕如此想着,视线难免向后方移了些许,谢翾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她笑了起来:“我选了一个傻子让指挥使很惊讶吗?” “朝廷难道希望我嫁给一位有权有势的皇子吗?”谢翾坐了下来,她慵懒托着腮说。 秦焕当没听见她说话,抿嘴沉默着,他不喜欢太聒噪的人。 奈何谢翾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你师父死前做了一件事,你不知道吧?” “什么?”秦焕果然开口。 “不告诉你。”谢翾的手指恶劣地敲了敲自己的面颊。 秦焕面上青筋隐隐凸起,他想杀了谢翾,但无法动手。 谢翾打定主意要利用他,所以她故意憋着这些信息没告诉秦焕。 或许这位指挥使不记得,她之前被关进黑牢的时候遭了许多酷刑,都是他命令下去的,像她这样的小人物不值得秦焕亲自行刑,但她记得他。 上一位朝廷的鹰犬被她亲手送进十八层地狱,这一位么……恐怕去了冥界,她也要和他好好探讨一下十八层地狱的刑罚究竟合不合他的心意了。 “禹国公主,我会把你杀了。” “那我就更不该开口了,你都知道了,岂不是马上就要动手了?” 谢翾平静说话的时候,一旁的蒋通面上不住往下淌汗,秦焕含怒时候周身散发的戾气实在太过恐怖,他留在堂屋里,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 这屋子里唯一如鱼得水的似乎只有这位禹国公主了,她不知掌握了什么秘密——秦焕的师父?那是何人?她手里捏着秦焕的把柄,将他压制得死死的。 “秦指挥使,你方才在审问何人?” 秦焕沉默。 “秦指挥使,你师父死之前没有躺在宅子里的床上,那时候他已经得了重病,他怎么没有卧床呢?” 秦焕咬了咬牙:“朝廷重犯。” “从太子府里跑出来的吗?”谢翾知晓这是秘密,侧边又有诸多侍从,也不好大声说出。 所以她站了起来,靠近秦焕些许,倾身在他耳边问了这个问题。 她的音量放得很轻,语气也轻柔,吐息落在秦焕耳侧,似乎能将寒冰融化。 ——这几乎是秦焕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触异性。 此时的气氛本该暧昧,但此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小池已领着凤洵朝这里走了过来。 好巧不巧,谢翾的唇就停在秦焕冰冷的耳边,她倾身低语,两人姿态竟有些亲密。 落入凤洵眼中的就是这样的画面,谢翾听到他过来,抬眼看了他,不知为何,她罕见地愣了一下。 “公……公主……”小池也被惊得结结巴巴道,“景王爷过来了。” 啊啊啊该死,小池在内心尖叫,为何这画面令人如此尴尬,那司狱司里的魔鬼还能算作是个人——是个男人吗。 “阿翾。”凤洵低沉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谢翾猛地直起身来,她从容说道:“你来啦?蒋通被吓得不轻。” 蒋通现在只想逃离这个屋子,来这么一趟听到不少不该听的话也就罢了,他还撞上这等令人尴尬的场景。 凤洵柔和深沉的目光在秦焕身上掠过,他的唇边罕见地没有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 “好了,给他治伤吧,想来指挥使大人修炼不易,没舍得用法力给自己疗伤。”凤洵一眼就看出秦焕是故意没有给自己疗伤的。 他甚少如此暗讽他人,今日倒是破了例,一贯温柔善良的他此时竟露出了些许棱角。 秦焕与凤洵的视线相触,这司狱司指挥使的目光本该无比冰冷锐利,可以破开眼前的所有障碍,但当他与凤洵对视时,他感觉自己身上所有的戾气与锋芒都被凤洵那温柔深邃如汪洋大海的气场挡住了。 这是傻子?秦焕冰冷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他的眉头皱了皱。 此时凤洵已经走到了他身边——秦焕身侧的那个椅子本来是谢翾坐着的,但方才谢翾站了起来,还未走下。 所以凤洵不动声色地挤到了秦焕与谢翾中间,坐到了谢翾原本的位置上,硬生生把两个人隔开了。 谢翾没察觉那里不对,只略微挪了挪,坐到了凤洵身边,离秦焕更远了些。 “治伤吧。”凤洵道。 蒋通总算找到事情做了,赶紧认真施法给秦焕缝合伤口去了,谢翾兀自坐在一旁,想起自己方才问秦焕的问题还没得到答案。 她越过凤洵与秦焕搭话:“秦指挥使,如何?” 什么如何?秦焕审问的犯人是谁,他怎么可能会和她说? 秦焕抿唇不言,凤洵倒来了劲,他侧过身问道:“阿翾,什么如何?” 第41章 四十一刀 谢翾与凤洵对视一眼, 她想这个“景寻”怎么还敢问她什么如何,这位王爷去太子府放火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自己放出了一些不该放走的人吗? 所以谢翾笑道:“不告诉你。” 她自然不会让秦焕知道面前的景寻就是放火烧了太子府私牢的人,其实她不是很在意景寻是否身陷危局,但眼下她已与他订婚, 到时候再找位新的未婚夫有些太麻烦。 谢翾是仔细看过的, 这京城里其他的贵族少爷可没有一位生得比景寻好看,留着他也够赏心悦目。 此时蒋通已经差不多给秦焕处理好伤口了, 秦焕瞥了一眼谢翾道:“禹国公主若感兴趣, 明日来司狱司一见不就知道了?” 秦焕知道, 要从谢翾这里得到他师父的遗言就必须要给她些想要的东西,只是不知她是否对那被审问的犯人是否感兴趣, 若她愿意交换,他把那朝廷重犯放了也不是不行。 第33节 谢翾当然明白秦焕的意思, 但她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不要那个。” “你想如何?”秦焕问。 谢翾自然不可能只让秦焕给自己做一件事,她要整个司狱司都为她所用。 奈何周围人太多, 她也不好如此直接说出来, 便想着靠过去小声与秦焕说。 于是谢翾站了起来, 凤洵一眼就看出她的目的,伸手在她腰上一横,又将她按了回去。 “阿翾有什么想对秦指挥使说的, 我代为转达便是。”凤洵微笑着说道。 谢翾眨了眨眼, 想着反正这“景寻”在自己这里也有秘密, 她告诉他也无妨。 于是她对凤洵碎碎念道:“你对他说,我要他。” 凤洵:“???”你在说什么?!!你有我还不够吗? 周围的侍从眼见着一贯温和的凤洵在谢翾的耳语之下眉尾肉眼可见地跳了跳, 似乎被谢翾的话气到了。 凤洵抓着谢翾的脸颊扳了回去, 语气生硬道:“好。” 他身负一定修为,眼下已施展了传音法术, 用只有他与秦焕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禹国公主要司狱司帮她做事。” 凤洵是了解谢翾的,帮她传话的时候还能帮她翻译一下她的意思。 “痴心妄想。”秦焕道。 他又看了谢翾一眼,内心闪过一丝犹豫,看谢翾第一眼他就知道不管他用什么酷刑都无法从她口中撬出任何信息。 只有完成她的条件,她才愿意告诉他想知道的信息,这是唯一的交换条件。 “明日司狱司再说。”秦焕拂袖起身,惊退一众侍从,往屋外走去。 谢翾盯着他的背影,挑了挑眉,在冥界时她分明是亲自给秦牧行刑的人,但现在她却能面不改色去利用秦牧与秦焕心中唯一柔软的感情。 那本该是个带进坟墓里的秘密,却被谢翾的审判之力洞察。 秦牧当然不是看秦焕可怜才将他从废桥下带回,那时候他就已经存着用活人练手的心思了,秦焕是他的第一个目标,只是他那时候还良心未泯,将秦焕带回去之后没忍心下手,干脆就顺势收他为徒弟,待若亲生孩子,像秦牧这样的刽子手一辈子都没有娶妻的可能,秦焕就是他唯一的孩子。 在秦焕这位魔鬼的心中,也只挂念着自己这位像父亲一样的师父,没有人知道堂堂司狱司指挥使尊敬如父的师父竟然就是京城里臭名昭著的刽子手。 周围侍从已退下,凤洵抓住了谢翾的手往里间走去,谢翾也没反抗,就这么软着力道让他牵,她不讨厌他,自然不会抗拒他的靠近。 “阿翾。”凤洵盯着谢翾,一字一顿唤她。 “嗯?”谢翾对他眨了眨眼,她对凤洵现在复杂的情绪没有太敏锐的感知,她只是知道凤洵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开心,但不知他为何不悦。 在谢翾微微的愣神间,凤洵深沉的气息已压了过来,谢翾恍惚间回过神来,原来面前的这个男子确实是个强大的人类。 他平时的气息太温和,像无处不在的水流,从不会刻意彰显自己的强大。 但眼下他似是含着薄怒,一低头便谢翾压在了里间的门上。 “怎么啦?”谢翾还是什么也不懂,只是懵懂问道。 按照通俗话本子里的剧情,这个时候吃醋的凤洵就要低头狠狠地吻住谢翾的嘴唇,将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事实上凤洵也是在心里如此演练的。 但是他的目光触及了谢翾无知且好奇的眼神,她即便是这样也显得可爱。 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呢!凤洵如此想。 所以在他的唇靠过来的时候,只是在谢翾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只是吻她一下,气就消了,凤洵轻柔的气息拂过她的唇瓣:“没什么事。” “咦,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气得狠狠地吻我吗?亲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亲得我找不到北,亲得我眼睛里只能看见你。”谢翾没遇到想象中的画面,好奇问道。 凤洵捏住了她的下巴,他被谢翾戳破小心思,耳尖微微红了起来,只能将谢翾的视线往其他地方引。 “从哪里知道的歪理邪说?”凤洵问。 “小池看的话本子上是这么写。”谢翾对信息的捕捉能力很强,很快她就念出了小池看的话本子原文,“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强大的气息覆压而下,一个深吻落了下来,将她要说的话全部堵了回去,她被他按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凤洵:“!!!” 他盯着谢翾的眼睛,把她的嘴巴捂住了。 “他把她吻得找不着——唔……找不着北了,似乎她眼里从此以后就只能容得下他一个人……”谢翾还是坚持念完,她对这个情节很是好奇。 “这是喜欢吗?”谢翾问。 喜欢自然是掺杂着自私的,想要她只看得见他,想要她也只喜欢他,想要……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是。”凤洵看着她点头,他自然是……很喜欢她的。 “那你为什么不那样做?”谢翾的两手环绕在他的颈后,追根问底,“小寻,你怎么和话本子上写的不一样?” 凤洵耐心教她:“人与人表达情绪的方式自然是不一样的。” “你就只亲我一下,是不是代表你的喜欢没有话本上男主角对女主角的多……唔——”这一回谢翾说不出来话了,因为凤洵为了表达自己是更喜欢她的,如她所所愿,很用力地吻了她。 谢翾感觉自己喘不过气,她所有的呼吸都染上了凤洵的气息,像是某种灼烫的烈火,她想,他是很奇怪的一个人,分明身怀如此热烈的力量,但他的气质却温柔如水。 火与水两种极端的属性在他身上糅合成一种奇妙的力量,令人忍不住想要追逐。 真可惜,他若不是皇族中人就好了,谢翾的手指在凤洵的脊背上点了点,如此想道。 “以后……莫要如此。”凤洵的吻缠绵到谢翾的耳边,他低声说道。 “什么?”谢翾问。 “你与那司狱司的秦指挥使……”凤洵当然知道谢翾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她对他是这样,对那秦焕也是这样。 她也不太会表达,什么叫“她要他”?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有多暧昧,她只是用最简单的语句来表达自己的目的。 ——谢翾的所有心思,凤洵都知晓,可他就是鬼使神差般的感觉有什么东西闷在了自己心头。 “嗯?他如何?”谢翾疑惑,“我只是问他今日在审问的犯人是谁,是不是从太子府私牢里跑出来的。” “你烧的私牢,你不知道跑了谁吗?”谢翾问。 凤洵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抬手便将一本册子拍在了谢翾手上:“私牢里所有犯人都有记录,我救人之前已经现将卷宗拿起来了。” “这等事,不问我,去问他?”凤洵俯身,盯着谢翾的眼睛问。 “他掌管的是司狱司呀……”谢翾也没推辞,直接将卷宗收好。 在她眼里,凤洵与秦焕是不一样的,主要是作用上的不一样,有些事凤洵不会做,但秦焕可以。 她还是决定哄他,便说道:“明日从司狱司回来,我去你府上可好?” 谢翾的言下之意是她可以去他那里陪陪他,但这个信息从她口中说出来就仿佛变了味,倒像是——她要来凤洵府上与他同床共枕似的。 凤洵盯着她看了许久,竟然答应了:“好,我明日去接你。” 谢翾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她走到一旁摊开了凤洵给她的卷宗,太子府私牢内最重要的一位犯人就藏在这卷宗的末页。 凤洵已看了卷宗的最后一页,他能猜出谢翾今日去司狱司看到了哪位犯人。 “果然是从私牢里逃出来的,真可惜,还没跑多远就被太子用‘刺杀禹国公主未遂’的罪名再次追捕,将案件移交给司狱司,让那边把人给抓回去了。”谢翾指着最后一页上犯人的有关信息说道。 “他是朝廷的护国法师,已是化气九阶的强者,已在太子的私牢里被关押五六年了,不知为何沦落至此。”凤洵沉声道。 护国法师是皇族与上界神明沟通的桥梁,在朝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样的大人物竟被囚于不见天日的私牢里无人关心,当真诡异。 “明日去看看。”谢翾起身道。 次日,她如约来到司狱司,今日小池说还是不敢进司狱司,守在了外边。 谢翾在司狱司部下的引导下往黑牢走去,心血来潮又往司狱司大门外看去,并未看到小池身影。 她一早就知道小池被派到她身边的目的,这几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小池也该将自己的行踪往上汇报了。 谢翾只看了一眼,便径直走进了黑牢里。 待见到秦焕时,对方开口便冷冷说了句:“禹国公主第一次入京,对我这黑牢倒是很熟悉。” 第42章 四十二刀 谢翾为什么对黑牢这么熟悉, 当然是因为她曾经是这里的犯人,她虽然对痛苦的记忆印象极淡,但对这种具象化的信息记性极佳。 就算她堕入九幽地狱,她也会记得这个曾经囚禁她的监牢。 面对秦焕的问题, 谢翾微微一笑:“这不是秦指挥使应该知道的事。” “关于我们之间的交易, 秦指挥使想得如何了?”谢翾在黑牢里血迹斑斑的刑具前坐了下来。 秦焕死死盯着谢翾,冰冷的神色似乎要将她千刀万剐, 但谢翾承受过凌迟更可怕的刑罚, 所以他这眼神并不能让她感到惧怕。 “钥匙。”谢翾朝秦焕伸出手, “哪个监牢里的是死囚?” 秦焕知道谢翾要做些什么,她要证明自己真的与秦牧的灵魂见过面, 他随意取出了一把钥匙,这黑牢之中有一半都是真正的死囚。 谢翾将那枚冰冷的死牢钥匙接了过来, 刹那间,她的之间与秦焕的手指相触, 两人的身体温度都极凉, 谢翾秀气的细眉微微挑起, 她忽然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男子身上都有像凤洵那样的温度,比如她面前的这位秦指挥使,他的指尖就凉得像死人。 想起凤洵时, 因为疑惑, 她的鼻子也皱了皱, 显出些小姑娘的娇俏情态,秦焕注视着谢翾面上一闪而过的羞赧情态, 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勾了勾, 这样看来,倒像是谢翾因为靠近他而感到害羞了。 谢翾不知道秦焕在想些什么, 就像她不知道凤洵对她的喜欢究竟是什么一样,她径直打开了死牢的门。 清脆的开锁声将牢房里的死囚惊醒,那躺倒在地上的死囚已经没力气再站起来,谢翾走上前去,单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此时,审判之力流窜过这死囚的灵魂,他在京城里售卖高价药材,将许多等着救命的患者拒之门外,为了防止那些患者找到药材的来源,他派出一队镖师秘密护送药材入京,一发现有窥视的可疑人士就暗中杀死,后来因朝廷政斗,庇护这药商的高官被弹劾,药商这才被抓到了死牢里。 谢翾的眼眸微微眯起,秦焕手持卷宗对谢翾说道:“禹国公主这力气可不像贵族小姐。” 药商赚得盆满钵满,吃得是脑满肠肥,即便在死牢里被折磨了一段时日,他这体重也不是一位弱女子能单手拎起来的。 谢翾将药商拖到牢房外,又轻声笑了:“我是禹国王室中人,有修炼过应当不奇怪吧。” 她此言不假,在人间能修炼的人大多都集中在贵族世家,就算偶然有像秦焕这样有修炼天赋的平民也是万中无一,若有人知晓秦焕身世,往上追溯几代,多少都有些贵族血统。 谢翾觉得奇怪,因为可供修炼的灵气分明流淌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为何偏偏是血脉决定了修炼的天赋? 将药商绑在刑架上后,谢翾在这昏暗的牢房里感觉自己回到了还在冥界的时候,那时候她手下掌管的是十八层地狱,是六道轮回的一部分。 收回审判之力,她缓缓闭眼又猛地睁开,此时此刻秦焕盯着谢翾,一丝震惊在眼底闪过,因为他眼前的谢翾此时已染上了些许神性,她公平却不慈悲,只是机械冷硬地维持着世间的规则。 谢翾朝秦焕伸手:“刀。” 她冰冷的声音比秦焕还更可怕,被绑在刑架上的药商不断挣扎,他想要逃离这里,因为接下来他将接受比死亡更可怕的刑罚。 秦焕竟然乖乖听了谢翾的话,他知道谢翾用多少大小的刀最趁手,于是一柄不过手掌长的小小刀刃落入了谢翾手里,与谢翾在冥界时候行刑的那把刀差不多大小。 第34节 “好刀。”谢翾笑。 笑语间,她手里的锋刃已绽开了朵朵冰花,刺骨刀刃贴着药商的琵琶骨刺下,贫瘠的淡黄色脂肪顺着刀刃浇遍谢翾的手,而后才是不断涌动的、粘腻的鲜血,可惜它们没能流淌太久,因为刀刃上的寒意已顺着药商背后的伤口开始入侵他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伴随着一朵朵血红色冰花在药商的血液里炸开,秦焕入神盯着谢翾的每一个动作,心中感叹她的手法优雅精准又无情。 她才像是掌管生死刑罚的地狱冥王,她不因为药商犯下的罪过愤怒,也不为那些得不到治疗患者的家破人亡而感动悲悯,她只是在执行定下的律法,像是某种规则的化身。 开遍药商全身的血色冰花在他心口处停了下来,因寒冰封住伤口,这药商竟没有失血过多,还留着一口气,蚀骨的寒意每时每刻都在刺激他惊恐的神经,让他一直清醒地去体会这刑罚的痛楚。 “到了冥界,你可以告诉楚江王让他给你少一道寒冰地狱的惩罚。”谢翾在药商不断颤抖的脑袋旁低声说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含着温柔清浅的笑意,顾盼流光的眼眸注视着秦焕,他听不到谢翾在说什么,因为他的全部心神已投注到谢翾的每一个行刑动作里去了。 看了谢翾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刑罚是有多么粗糙血腥,药商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没有白流,他所流逝的每一点生命力都化作加诸身体乃至灵魂的痛楚,再多一分都会让这脆弱的人类死去,可谢翾的刀锋在死亡上起舞,不断挑逗着死神的底线,偏偏没有越过生与死的界限。 “就是这个。”谢翾将小小刀刃放回桌上,随意拿起桌上的一面抹布按在了药商背部最严重的伤口上替他止血——这人还要被斩首示众,可不能死在这里。 她笑意盈盈,眼中流淌的是赤|裸裸的诱惑——她知道秦焕无法拒绝这般优雅的行刑艺术,而秦牧领悟一生的行刑手法远远没有她所掌握的高妙。 谢翾提出的条件苛刻,她知晓自己要给秦焕抛出足够的诱惑,反正秦焕也不知道秦牧究竟留了那一招,总之她就说是秦牧留下的,才能将两种秦焕两种无法拒绝的诱惑叠加在一起。 果然秦焕还是起疑了,他知道自己的师父有几斤几两:“师父他……有如此厉害?” “再痴傻的人去十八层地狱走一遭也会有新的领悟。”谢翾笑,“何况是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刽子手呢?” 秦焕盯着谢翾,永远冰冷的表情总算有了些许松动,他甚至能猜出谢翾在骗他,他的师父不可能掌握这样高妙的技法,但他就是不由自主被这行刑的艺术吸引。 “你要如何?” “我要你。” “司狱司?” “太子府可以让你做事,我难道不行吗?”谢翾的手在狱卒递上的清水里搓了搓,将满手血污洗净。 “太子府只是将案件移交给我。” “我也可以将案件移交给你,被下毒的是我,太子府为我出头不是很奇怪吗?我见他府上的侍卫长贺传倒是很可疑。” “你敢动太子府?”秦焕冷笑。 “你只是喜欢行刑,你喜欢手中的利刃斧凿或是黑线钉锥——所有可以对生命造成伤害的东西将皮肉划开的感觉,你只是喜欢那些脆弱的灵魂在你手下颤抖,你只是喜欢这里的黑暗与血腥……恰好圣上给了你这样的权力与舞台,对吗?” “跟着我,我给你丢到死牢里喂饱你的猎物不会少。”谢翾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齿端。 “禹国的公主——”秦焕轻嗤一声。 “翾。”谢翾道。 “宣?”他问。 谢翾仰起头点了点。 一枚冷冰冰的东西丢进谢翾面前被血染红的水盆里,谢翾低头看去,在朦胧的血雾下躺着一枚象征着司狱司最高权力的印鉴。 谢翾将印鉴捞了起来,与秦焕对视一瞬:“我带一个人走。” “还两个。”秦焕道。 “好。”谢翾本想对他有所承诺,便学着以前凤洵的样子伸出手要与他拉钩,但她的尾指伸出去却又颤抖着拢了回来。 谢翾想起,在两年多前的月夜下她看到那戴着鬼首面具的少年从窗外如自由的飞鸟般跳了进来。 他说拉钩,等她修炼到魂茧境就让她看一看他摘下面具的模样。 后来她没看。 “拉钩,幼稚。”秦焕竟然看出她想干什么了。 谢翾将握成拳的手收了回来:“只有傻子才会做这样的事。” 这世上的承诺,哪能是拉钩就能立下海誓山盟的呢?当初堇娘也是这样与她拉钩的,她说等任务回来之后会送她只有外面才有的有趣东西,但是她没回来,就这么躺在血泊里,身为暗卫的她为了保护尊贵的谢家小姐谢如扇死去。 狱卒帮着谢翾将那日受刑的囚犯抬了出去,正是凤洵之前在太子私牢里放走的那位前护国法师。 “你最好确认你那里的人都靠得住。”秦焕提醒谢翾 “嗯。”谢翾点头。 她来司狱司之前就对小池说到时候是景寻来接她回去了,所以小池才回趁这个机会回皇宫去复命。 景寻那里的人她可以相信,毕竟火烧太子府私牢这件事他才是主犯。 司狱司外,几位身着黑甲的护卫守在凤洵的马车旁,仔细看装束,这几位护卫应当来自兵马司。 “兵马司的人。”秦焕负手而立,远远瞧了一眼。 “怎么?”谢翾问。 “一群酒囊饭袋。”秦焕嘴上如此说,却还是对景寻的能力有些惊讶,这京城里能调动兵马司人员的长官并不多,更何况这位景王爷目前并无职位在身。 凤洵见到谢翾出来,便命人将那昏迷的囚犯安顿在另一辆马车上。 谢翾跳进他的马车,拿白帕擦了擦面上的汗:“以后这人就留你府上?” “为何?”虽然很喜欢谢翾这样的做法,凤洵还是笑着这么问了一句,他想要听些谢翾的花言巧语,就算是骗他的也无所谓。 “他是你放出来的呀。”谢翾果然不解风情。 她的手放在身侧,凤洵低眸,看到了她手腕上遗留的一点血迹。 如在冥界一般,凤洵不动声色覆上了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替她将这一点血迹擦干净了。 谢翾被他牵着手,忽然愣了一下,虽然场景、座驾、身边的人都与冥界不一样,但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那日月颠倒长年飘雪雾气笼罩的冥界。 像,太像了,从那般冰冷之地回来的她总是能等到一双温暖的手牵住她。 “凤……”谢翾猛地侧过头去,却只能看到一张不熟悉的脸。 凤洵安静看着她,他唇边含着一抹浅笑,并未说话。 倒是谢翾自己慌了神。 “凤?” “风很大。”谢翾对着平静毫无波澜的空气,扯了个谎。 凤洵指尖微微一动,京城里平地卷起了狂风,风浪将马车帘子吹得不断舞动。 “是啊,风很大。”凤洵笑。 第43章 四十三刀 谢翾看着凤洵, 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她的长睫颤了颤。 凤洵温暖的手掌覆着她的手背,是谢翾极为熟悉的温度。 是所有男子都像他一般热吗?谢翾想,可能是秦焕比较特殊吧。 回了景王府, 兵马司的人将谢翾带回的囚犯抬了进去, 谢翾随口问了句:“你是怎么把兵马司那边的人弄过来的?” “嗯……我知道了一些祝指挥使的小秘密。”凤洵微笑说道。 语毕,他对前来复命的兵马司部下点了点头, 后者才恭敬离去。 “这……这是谁伤的?当真残忍!”蒋通看着昏迷在床上的男子, 眉头紧锁。 “他身上这几处被黑线贯穿的伤痕也就罢了, 主要是身上经年累月的受刑伤痕将他身体的根基拖垮了。”蒋通一边皱着眉给这昏迷的囚犯清理伤口,一边说道。 “他是化气九阶的强者, 我以为他自己可以逃走。”眼见如此惨状,凤洵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太子府私牢里的卷宗为何会如此记录, 护国法师不是已经在任三十多年了吗?”谢翾在看完卷宗之后特意去调查了一下鼎鼎有名的护国法师。 要知道,护国法师是沟通上界神明的桥梁, 对整个王朝来说都极其重要, 这样重要的人失踪了怎么会无人在意? 除非是现在真正的护国法师已经被掉包了, 但是护国法师身负上界神明赐予的圣印,若无这个凭证,根本无法突破与神明沟通的屏障。 看护国法师的情况, 他已被囚禁在太子府有几年了, 这个皇朝风调雨顺了这么多年, 每一年他们去皇脉祭祀时沟通的又是哪一位神明? 谢翾低眸去看床上那被血污遮住面容的护国法师,唇角微微翘起, 她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却并未注意站在她身后的凤洵眸光骤然变得深沉。 待蒋通处理好护国法师伤口之后,谢翾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国师有一张很年轻俊秀的脸,完全看不出他是年近百岁的老东西。 在人间,有很多贵族都可以修炼,但不论他们的修为有多高,他们的寿命都有上限,活最长的人类也不过两百岁,在人类有限的的寿命里就算他们的天赋再高,也无法突破修为的桎梏。 人类,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人类而已。 护国法师已近百岁,面容却如此年轻……谢翾探查了一下他身上灵气的汇聚处,现下他身上依旧奔涌着澎湃生命力的地方是——手腕。 床前,谢翾一把托起国师的手腕,在他的腕心处有一枚清晰的凤形印记,与皇族的徽记一模一样。 这是人间亿万生灵,也是至高无上的皇族千百年来虔诚供奉着的上界神明——栖息在巨大梧桐树上的……凤凰。 谢翾的手指覆在凤形徽记上,感受到这里传来的热意,热烈温暖,像是永夜里的火。 就算她再傻,也感受到了这些能量的相似之处,在冥界凤洵身上的力量、她魂体暴动后昏迷时感受到天上的盛烈光芒还有眼下庇护国师长生的凤形徽记,这一切串联成线。 凤洵是上界神王的孩子,他是一只小凤凰,上界还有一只大凤凰,那位大凤凰就是人间皇族虔诚信仰的图腾,皇脉能量汇集的中心就是凤凰最初的诞生地——梧桐树。 谢翾的眸底闪烁着暗色,她不动声色地将国师的手放了下来。 “他何时会醒来?”谢翾问蒋通。 “他应当昏迷了有几年了,只有外界强烈的刺激——例如痛苦能让他有所反应,就算是化气九阶的强者他受到这样的重创也早该死了,但就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保住了他的性命。”蒋通自己也说不出答案,在他这大夫的眼中,这位国师早该死上几个来回了。 守在她身边的凤洵一直缄口不言,他的视线落在护国法师的身上,流淌着某种悲哀的光。 国师身后隐藏的秘密太多,谢翾一时理不出头绪,凤洵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先去休息。 “今晚我陪你守着他可好?”凤洵柔声劝谢翾。 谢翾感觉自己好奇的真相即将在国师身上找到答案,她揉了揉眼睛,还是摇头。 她要盯着这国师等到他苏醒为止。 凤洵看着她,没再说话,只是在谢翾走神时轻轻放了一道小法术。 谢翾突然感觉自己脑袋有些昏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凤洵走上前去,将她抱到外间的榻上。 夜色如水,月光落在谢翾紧闭的双眸上,凤洵的手指轻轻去碰她的长睫,他未曾看过谢翾的一生,直到他陪着她到了人间,他才知道她一直恨的是人间的皇族。 人类的力量是神明赐予的,皇族信仰的凤凰也是他们最大的力量源泉。 第35节 他才是她最恨的人,不是吗? 凤洵俯身,在谢翾唇畔落下一吻,骤然间听到了内间国师睡梦中的呢喃。 “太阳熄灭了,梧桐枯萎了,吾神还会回应我的呼唤吗?”他是一位很虔诚的信徒,就连呓语也带着无尽的敬畏。 凤洵放下谢翾,走到国师的床前,他的手指按在国师手腕的凤形徽记上,一股熟悉的力量如圣光浸透国师的身体,这是他暌违已久的神明的回应。 他在做梦吗?在太阳熄灭的永夜,在梧桐树枯萎倒下的绝境,他还能听到神明对他的回应吗? “我在。”凤洵低声说。 在混沌的梦境里,国师的眼角落下泪,他翻过身拽住凤洵的袖子,不住有泪水落下。 “是我们的罪过吗?让您不再想与我们沟通,是人类的罪吗?”国师呢喃着问。 “不是。”凤洵的眉头蹙了起来。 他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已开始颤抖,强大的、足以倾覆世间的力量似乎要突破他所栖身的人类躯体将周遭的一切烧毁,神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这人间还未覆灭,只是因为神明足够慈悲克制。 是人类的罪过吗?可躺在他身前在梦中哭泣得像孩童的国师也是人类,他成为国师后即便得不到神明的回应,却还是努力用自己掌握的法术为四方带来福泽,他被囚禁被折磨却还是坚持自己的信仰。 那该是谁的错呢? 凤洵的眼眸紧闭,他已经快压制不住自己的力量了。 在这般寂静的夜里,忽然想起了轻轻的推门声,有人走了进来。 透过半透明的屏风,凤洵看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此处力量紊乱,谢翾似乎也受到了影响。 她在沉睡里似乎感应到了凤洵的力量,那般温暖热烈,这一觉似乎让她梦见了冥界。 “凤洵。”她在梦中唤出他的名字,下意识朝那熟悉力量最盛处伸出手。 谢翾的手指抓住了柔软如月光的白色袖口,凤洵愤怒的火焰将那遮挡视线的屏风烧毁,在落下的飞灰里,身着一袭白衫的凤洵与他对视。 谢翾抓着的是这个白色的凤洵,她一贯坚定,这手紧紧抓着便没有再松开了。 白色的凤洵面露无奈之色,却并未将谢翾的手松开,他只是静静地看向守在床边的凤洵,这时候的凤洵还栖身在人类楚景寻的身体里,他的面容并不是他原来的模样。 “又要这样幼稚吗?”他低声问他。 凤洵的薄唇紧抿着,他说:“松开。” 白色凤洵将自己的袖子从谢翾手里抽了出来,他的目光并未在谢翾身上停留一瞬。 “我希望你冷静一点,你十九岁了,也不是小孩子了。”凤洵来到国师的床前,冷静的目光落在他脸颊纵横的泪水上。 他抬手就想将国师抓起:“神明不会辜负虔诚的信徒,作为补偿,我会带他回上界。” “他要留在人间。” “人间苦痛,有谁想留在人间?” “他还有自己的徒弟亲人,也有他要担负的责任。” “你要自私地、幼稚地切断这位国师去往上界的飞升之路吗?” “是。” 凤洵将白色凤洵的手拂开,这么轻轻一拨,他的身形如流光溃散,只余点点金红色的光芒还在原地起舞。 这些光点将凤洵怒时焚烧的屏风修复,散落的飞灰汇聚回原地,仿佛时光倒流,屏风恢复原状。 屋内陷入长久的静默,直到谢翾在沉睡中苏醒,她感觉自己做梦了,梦见了凤洵。 这是她本就稀少的梦境中唯一不痛苦的幻梦,她感觉自己伸出手去抓着他,他却自己挣脱了她。 谢翾知道自己的梦是谶言,她坐起身,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她赤着足绕过屏风,静静去看守在国师床前的凤洵。 “我做梦了。”谢翾轻声说。 凤洵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依旧是温暖的:“阿翾,梦见什么了?” “我没有说梦话吗?”谢翾以为自己胡乱喊了凤洵,这算不上什么秘密,到时候只要向这景王爷搪塞所谓的凤洵是她在禹国的青梅竹马之类的人物就好了。 “没有。”凤洵的视线移开。 “哦。”谢翾坐在桌前,给自己的倒了杯水,她无情、安定、沉默,似乎永远不会被外物影响。 谢翾喝了一口有些凉的水,她还在思考自己的事,她要如何揭露这桩护国法师被掉包的谎言呢? 但是,从她的身后有一个温暖的拥抱落了下来,就像是以前她用拥抱偷袭了凤洵,这个时候,也有人这样“偷袭”了她。 凤洵从后拥着她,低下头,将面颊埋在她的脖颈间,他灼烫的气息不断落在她的颈侧。 “小寻,怎么了?”谢翾忽然笑了起来——就连她这个时候也分不清自己的笑容究竟是否是伪装。 “无事,就是想抱抱你。”凤洵什么也没说,只是吻上了她的耳尖。 第44章 四十四刀 谢翾低眸看着凤洵揽在自己腰间的手, 她第一次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平静如海洋的气息出现了波澜。 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这个人心绪不宁,谢翾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他出现了这样的变化。 是她在睡梦中呼唤了别人的名字被他听到了吗? 谢翾眯起了眼睛,她的声线轻轻:“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没事。”凤洵什么也没和谢翾说。 “国师醒了吗?” “没有。”这话倒没有骗谢翾,从始至终那位倒霉的国师大人也只是说梦话而已。 谢翾没再说话, 只是安静地躺在凤洵的怀中, 直到他紊乱的气息逐渐平静。 凤洵一直抱着她,到了最后, 似乎她冰冷的身躯也暖了起来, 他心念一动, 又是一个吻落在谢翾的颈侧。 他的唇瓣微颤,谢翾的手抚上他的头顶, 墨色发丝在她指间倾泻而下。 这是谢翾第一次想要安慰一个人:“若有什么不快,可以和我说。” “没有。”凤洵低声道。 谢翾觉得他像在撒娇:“是我今日去见了秦焕让你不开心了?” “自然与这无关。”凤洵被她逗笑了, 他不可能一直吃一位小小凡人的醋。 谢翾没再说话,因为现在凤洵的心情已经因为她不经意的关心而好了起来, 他的笑声闷在她的颈窝间。 凤洵这辈子也想不到, 他一生中所收到第一份真心实意的、与他身份无关的关心是来自于一位没有感情的恶鬼, 这一瞬的感觉像他置身于辽阔的旷野里,他一直追逐光明寻找天亮的那一抹日光,但照亮他前路的却是悬于头顶的一轮明月。 最后, 谢翾还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近日来她思考的事情有些多, 思绪有些疲倦。 几日后,在蒋通精心照料下, 国师苏醒过来。 谢翾第一时间去看了他, 国师有一张很年轻的脸,但当他睁眼时的眼眸里还是流露出岁月的沧桑。 “你……”国师看着床前陌生的谢翾, 愣了一下,在昏迷时的几年里他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痛苦幻梦,在他混沌的思绪里,天光不再明亮,星辰停止流转,屹立于世间的巨大梧桐树枯萎倾覆。 他没想过自己还能再睁开眼回到人世,但现在他眼中真切见到了世间人。 “你醒啦?”谢翾笑着问。 “你是何人?”国师的目光在谢翾与她身后的凤洵身上掠过,他还带着一丝大梦初醒的迷茫。 “他是楚景寻,圣上最小的儿子,我是他的未婚妻——禹国公主。”谢翾先从国师熟悉的人介绍起。 “楚景寻,你不是那个——”国师瞪大眼惊讶地看着凤洵,他知道当年究竟是谁毒害了楚景寻,让这个惊才绝艳的皇族后代变成傻子。 傻子会有这样清明深邃的眼神吗?他的目光看起来比世间许多人都要沉稳智慧许多,看着他的眼睛还能寻见一抹悯然的神性。 “我如何?”凤洵柔声问。 “没……没有。”国师支吾了一声,他没说出当年的事情。 “纪亭煜。”凤洵唤出他的名字,“您是护国法师,对吗?” “对。”纪亭煜坐起了身,他从恍惚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很快便肃容,显出些清冷疏离的气质来。 “多谢相救。”他才想起来道谢。 “是谁把你抓起来的,你知道现在的护国法师是谁吗?”谢翾问。 “若我离开这个位置,应当是我的大弟子成为新的护国法师。”纪亭煜想了想说道。 —— “我师兄死在对禹国的战争里,我们与禹国的这场战斗,不是你们闲时调侃的谈资。”沈怀骑着马,对不住哀求她的宫女说道。 前些日子,这位宫女因为在给谢翾传信时说错了话被楚逢雪逐出宫去,今日她寻了个机会撞见沈怀,便开始哀求她想要回到宫里。 “我……我只是见那禹国公主气焰嚣张,不将小公主放在眼里……” “所以边关战士死去的性命就成了你狐假虎威的后盾了吗?”沈怀的手按在腰间的长鞭上。 她面露不耐:“退下。” 白马绝尘而去,目的地是国师府。 “沈小姐。”守在国师府外的侍从对沈怀行礼,自她师兄死在战争中后,这位沈小姐已隐隐成了国师的未来继承人,只是她到现在都还没被赐予神明印记。 “师父呢?”沈怀翻身下马,径直问道,“他又闭关三个月了,连我这个弟子都不瞧了是吗?” 说这话时,沈怀面上出现些女儿家的嗔意,看起来她并不是真的怨她师父一直闭关。 “国师请您进去呢。”侍从也不好再搪塞,只领着沈怀往府里走去。 “怀儿,多大的人了,还如此不稳重?”重重帘幕后勾勒出国师神秘的身影,沈怀闻言,连忙单膝跪地行礼。 “师父,再过几日,师兄就已逝世三年了,您何时给我赐印?”沈怀问,她并未存着别的心思,只是担忧无人可以担起国师的责任。 “一月之后便是祭天的日子,届时我再给你赐印,只是你在小公主那边的差使不能再做了,未来国师成日绕着一位没有实权的小公主转,成何体统?”国师沉声道。 “师父你也太严肃了。”沈怀笑了起来,“当年不是你说去小公主那里活儿轻松些,没那么多勾心斗角吗?” “也是,现在师兄死了,他身上的担子都要落到我身上。”沈怀想起了什么,显出些失落模样。 她想起自己也有好几年没有与师父见面了,便起身越过那朦胧的帘幕,朝国师靠近:“师父,我去织造司请人给你做了一套新的祭袍,您穿着试试?” 第36节 在沈怀即将走近时,一股强横无匹的力量将她推开,纵然沈怀自己是化气七阶的强者却还是往后倒飞而去。 她精心准备的祭袍也掉落在地,那纯白的衣袍上绣着振翅欲飞的金色凤凰。 “自师兄死后,师父你就性情大变。”沈怀站稳了身子,她碎碎念着将地上的祭袍捡起,仔细叠好。 她没再久留,只是一人离开了国师府。 —— “护国法师的大弟子已经在与禹国的战争中死了。”凤洵对京中情况也有所了解。 “你是说……文柏?”纪亭煜霎时脸色大变,面上出现一丝慌乱。 “嗯。”凤洵的视线在谢翾身上停留片刻。 “当初我就对圣上说对禹国的这一战不能开打,我们和禹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也不至于——”纪亭煜也看向了谢翾,现在他知道这位禹国公主来京城的目的了。 她也是战争的牺牲品,被送到这里与一位傻子王爷成亲。 “文柏的墓在何处,我……我还有一位弟子,名唤沈怀,现下应当在小公主那里任职。”纪亭煜很快从这意外的消息中缓过来。 他昏迷这么多年,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我见过她。”谢翾记得楚逢雪的那位女护卫,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身份。 “领我去见她吧。”纪亭煜急着起身。 “国师大人恐怕还不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吧?”谢翾把他按了回去,冷声说道,“现在还有一位‘纪亭煜’坐在国师的位置上。” “这些年与上界神明沟通的国师都是谁?除了我只有我的大弟子有神明印记,没有这印记他们要如何主持祭天大典?”纪亭煜瞪大了眼。 “谁知道呢?”谢翾冷冷笑了起来,笑声带着嘲讽之意。 坐在她身侧的凤洵却误会她是在嘲讽上界的神明,他的眸色一暗,只温柔按住了纪亭煜的肩膀。 “再过一月便是祭天大典,届时所有皇族中人都要出席,到那时候再看看情况。”凤洵沉声道。 “至于你的另一位弟子……她可以完全信任吗?”凤洵问。 “她自然是可以的。”纪亭煜对沈怀极为了解。 “我找个机会让你们见面吧。”谢翾已有了些谋划。 护国法师失踪一事背后也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谢翾猜测此事可能与谢如扇有关。 干脆去见见她好了,这几日应当把她憋得有些急了。 谢翾离开景王府的时候,天上下了雨,她熟悉这样的天气,以前也只有在下雨时她才敢把自己的手伸出窗外,去感受那一点白日的光。 她迈步,正打算走进雨中,但身后已撑起了一把伞。 “小池,不用——”谢翾轻声说了句。 一回头,她却看到凤洵撑着伞静默地站在她身后。 “小寻,是你呀。”谢翾笑了笑。 “你忘了,你没让小池跟过来。”凤洵护着她往外走去。 “嗯。”谢翾点了点头,她与凤洵并肩而行。 “不怕雨吗?”凤洵慢悠悠地走,景王府的大门与公主府只有短短的一段距离。 严格上来说,谢翾没有淋过雨,她只感受过掌心与手背被雨水打湿的感觉,再多一点,她的手就伸不出那么长了。 等她死了,到了冥界,那里只会下雪。 “想试试雨打在身上的感觉。”谢翾伸出手去接冰冷的雨水,还是笑,“我是公主,公主以前可没有淋过雨。” 凤洵的视线落在谢翾翘起的嘴角上,他知道她以前哪里是被人保护着没有淋过雨,在她以前还活着的时候,恐怕就一直被关着了。 “啪。”是纸伞落地的声音,溅起的水花落在谢翾的脚背,她猛然一惊。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她冰冷的身体上,并未激起寒冷的感觉。 冰冷的雨衬得凤洵的怀抱格外灼热。 待谢翾回过神的时候,凤洵竟然已经抱着她飞到了天上,他的身后展开一对无形的翅膀——他特意隐去了自己所有法术的气息,但周围化作水汽的雨滴骗不了人,他身体的温度是如此的热烈。 在白雾氤氲间,谢翾被凤洵抱着闯入了雨幕中,他带着她去感受雨水落遍全身的感觉,大雨滂沱,本该是寒冷孤寂的,但谢翾抓着凤洵的手腕,却感到了一种特殊的熨帖,他的身体如此热,让她忍不住想靠近。 “这样就是淋雨的感觉了,公主知道了吗?”凤洵在她耳边笑。 谢翾自己也能用法术飞,但她不会舍得将法力花在这种无用的、只是为了消遣的事情上,她干脆完全依靠着凤洵的力量在雨中穿梭,他们的身体紧贴,他能察觉她身体的每一处细微变化,谢翾想要往哪个方向飞,凤洵很快就能得知。 他们亲密得像是一体的,她太不会掩饰,而他也太了解她。 “公主知道了。”谢翾对着朦胧的、看不见的远方轻轻笑了起来,她想,这雨太大,他应当看不出她真的笑了。 第45章 四十五刀 凤洵拥着谢翾往前飞翔, 若他想,天地皆是他的双眼,他当然注意到了谢翾面上露出的笑容。 他想,她现在并没有面对着什么人, 这个笑容起不到伪装的作用, 所以她这么笑,只是因为她想要笑而已。 纵然凤洵生来便是飞鸟, 但他这一次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 只是为了飞翔而飞翔,这是一种极致的自由。 “翾。”他轻轻的叹息声没入风中。 谢翾只听到他低沉的叹息声, 她低眸去看向自己脚下的王城,此时人间最繁盛的都城在她眼中缩小为可以随意把玩的模型, 或许这天地在神明眼中也是如此吧,心念一动便能移山填海, 眼眸的开闭便是千万年过去。 在这样广阔的天地间上演的一幕幕悲喜剧情对于神明来说又是怎样的存在呢?它们也像脚下京城里的行人一样变成一个个几乎要看不清的小点吗?不……若是再高远些, 它们是看不见的尘埃。 神也会在意这样的尘埃吗?谢翾的视线落在京城正中缓缓行过的一列车队上, 那车队中心飘扬的旗帜炽烈如火,耀眼夺目, 或许……要明亮到这种程度才能引起神明的注意吧?在高空的飞旋中, 谢翾的思绪飘向更广袤的宇宙, 人间一粟, 时光轮转皆在她眼底飘然而过。 凤洵注意到了谢翾神识的变化,她以魂体修炼, 有的时候一瞬间的明悟就能抵得上千百年修炼时光, 而谢翾明悟的时候明显多了,她第一次进入这样的状态是在楚江王的寒冰地狱中, 第二次则是在穿梭于天地的翱翔中。 凤洵没停下自己的飞翔,带着谢翾盘桓于天际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飞翔才是他的本能。 那只栖息于梧桐树上的、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凤凰尊贵沉稳到所有人都忘了他原本就是一只飞鸟,脱下满身绚丽的羽毛,他生出双翼,本就该乘风而行。 天空中,无形的凤凰羽翼展开,在那羽翼遮蔽着的京城百姓只顾着躲雨,没有人能感应到他们虔诚供奉的的神明已经降临。 唯有谢翾方才注意到的车队中心的一人惊讶地抬起了头,他有一张与京城人截然不同的面庞,不精致秀丽,但足够沉稳英俊,他麦色的肌肤被雨水打湿,滴落的水珠缓缓淌过眉尾处的伤疤。 此人单手抓着一只黑色独角异兽的缰绳,这只抓着缰绳的右手竟然是金属打造,活动时隐隐有机括声响起,而他的另一只手执一杆八尺银枪,这姿态俨然是一位凯旋归来的大将军。 皇城外,皇宫里最尊贵的小公主将手中伞抛落,楚逢雪提着裙子朝那男人奔去,在她的粉纱白裙下溅起一串水花,沈怀在她身后不远处站定,微笑地看着这兄妹相聚的一幕。 “皇兄!”楚逢雪跑得急,被裙摆绊了一下,楚逢川连忙一振缰绳朝前一扑,正正好将楚逢雪接在了怀中。 “逢雪,都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小心?”楚逢川将楚逢雪拥在坐骑上,笑道。 “皇兄,你都多久没回京了,上一封发来的信件还说你的手被敌军砍断了,啊……让我看看!”楚逢雪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上楚逢川的金属义肢,眼中果然落下泪来。 “好了,莫哭莫哭,这不是祭天大典快到了,我也有几年没回京,这一回我想亲自参加祭天大典。”楚逢川的大掌去擦拭楚逢雪面上的眼泪,粗糙的指关节却将她的脸刮红了些许。 楚逢雪也不怨,只是抽噎着不知说什么好。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楚逢川指了指天空道:“逢雪,你看天。” “天在下雨,怎么了嘛?”楚逢雪嘟哝着说道。 楚逢川望向天,无端地他总觉得在高空之上盘桓着一只巨大的凤凰,这是虔诚信徒对信仰神明的特殊感应。 此时他身后的军旗被狂风吹得扬起,猎猎飞舞的旗帜上是象征皇族的徽记,其上一只骄傲的凤凰振翅欲飞,在这风雨中似乎真的飞翔起来。 整个京城,竟无一人有像楚逢川这样的感应,或许只有他还傻傻信奉着凤凰。 “京城的天……”楚逢川将楚逢雪送回了沈怀身边,还想找这位当朝国师的二弟子寻找一丝共鸣。 沈怀撑着伞说:“大殿下,天在下雨。” 楚逢川的金属大掌攥紧,这一瞬间,他并未觉得自己回到了家,他在战场上为了国家,为了军旗上神圣的徽记战斗,纵然在险恶的战场上,他也要护着那旗帜迎风而飞,但如今,无一人感应到那凤凰的气息。 或许……真是他的错觉。 楚逢川回身,向天际遥遥一拜,转身便护着楚逢雪回了宫。 此时此刻,从漫长明悟中苏醒过来的谢翾注意到了皇城外楚逢川对天而拜的一幕,她眯起眼说道:“小寻,他在做什么?” 凤洵看着那高大将军远去的背影,还有他身后不远处飘扬的旗帜,他笑了笑道:“他是皇族,自然在拜他的神,神在天上。” “可怜的凤凰。”谢翾被雨水淋湿的长睫耷拉下来。 凤洵将她垂下的下巴托了起来,问:“如何可怜?” “没有什么人信仰凤凰了。”谢翾的声音轻轻,她抓住了凤洵的手腕,掌心冰冷的温度刺骨,“小寻,你是也是皇族,你信仰凤凰吗?” 过了许久,久到云收雨霁,天幕初晴,凤洵的声音才低低传来:“不信。” “以前你是信的,你忘了吗?你捧着凤凰羽毛傻傻地相信它能给予你庇护,不然我们都死了。怎么,现在变聪明了,连凤凰也不信了?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凤凰的存在吗?”谢翾有些冷的声音传来。 “是,只有傻子才会相信真的有凤凰,阿翾,你信吗?”凤洵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谢翾的目光望向虚空,这一眼仿佛能越过人间抵达那思想与灵识的冥界。 “我信。”她说。 凤洵拥紧了她,没再说话,谢翾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道:“和我说你信仰凤凰,不丢人的。” “毕竟那个傻子,真的很好。”这句话藏在了谢翾的心里。 —— 纪亭煜在凤洵府中歇了下来,凤洵本想让他就这么闲着,但纪亭煜主动提出要与凤洵一同出行。 “我可以伪装成你的侍从。”堂堂国师大人竟然不觉得成为凤洵的侍从有什么不妥,纪亭煜自己也感到很奇怪,面对凤洵他竟然隐隐有着臣服之心。 他以前是尊贵的护国法师,在皇帝面前他都不用屈膝,这位国师大人却没什么高傲的架子。 “国师您愿意吗?”凤洵礼貌询问。 “可以。”纪亭煜再次表明自己的决心,现下京城局势混乱,他也要随着凤洵去外面了解一下。 “好。”凤洵的指尖一转,施展了一个小小的易容法术,让纪亭煜换了个样貌。 在他的易容法术落在自己面上的时候,纪亭煜有些惊讶地瞪大眼,即便现在他的内府虚弱,但他的根基依旧是化气九阶的人类强者,这景王爷的怎么能直接穿过他护身的屏障直接将法术施展在他的脸上? 这一次是毫无攻击性的易容法术,但若是什么夺人性命的攻击法术呢?纪亭煜心下涌起一阵后怕。 第37节 “我一般不伤人。”凤洵笑,他如对待自己虔诚子民一般轻轻拍了一下纪亭煜的肩膀安慰他。 若纪亭煜知道他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他虔诚信仰着的神明,也不知作何感想。 “嗯。”纪亭煜点了点头。 —— “你的新侍从?”谢翾打量了一下纪亭煜,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 小池已经跟在她身边了,她好奇问道:“景王爷,这是兵马司那边派来的人吗?” 凤洵微笑不语,倒是纪亭煜开了口:“姑娘,在下名唤丁煜,景王爷在山外别苑隐居时与我是旧识。” 他了解凤洵的情况之后,很快便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身份。 “哦,山外别苑。”小池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这山外别苑是远离京城的一处陈旧别苑,也没几个人守着,因为楚景寻自小痴傻便被丢到那里去了,直到大了才被接回京城。 皇族的祭天大典需要开启皇脉,打开皇脉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收集齐所有的皇族血脉——如果有哪位皇族死了便自动从这名单中剔除,所以皇帝不在意楚景寻的死活,但他若活着,就一定要回京。 前些年的祭天大典也不过是到皇脉附近做做样子而已,毕竟真正开启一次皇脉大费周章,这传统久远流传下来已经没多少皇族后代愿意遵守了。 只是今天这次,不知为何要这般特殊。 “好了,小池你随我去太子府吧。”谢翾扬起手中的拜帖,她早早便将拜帖送到了谢如扇那里。 前些日子她忙着应付秦焕还没空搭理她,现下她需要去谢如扇那里去获取一些有关国师纪亭煜的信息了。 “景王爷也一道去吗?”小池又好奇问道。 “他是我的未婚夫,自然也要去的。”谢翾笑了起来。 她与凤洵一道登上了马车,纪亭煜对小池点了点头便坐上一旁的白马,小池没有再多问,这次她回皇宫回来之后,问题实在是多了些,纵然谢翾不说,她自己也觉得不妥了。 “她从皇宫回来之后就这样了。”谢翾捧起茶杯浅抿一口。 “她有任务在身,若不喜欢,我再挑几位侍从给你?”凤洵问道。 “不用,就她了,她想说就说。”谢翾一早就知道小池留在自己身边的目的。 “说起来,那位谢家小姐也算是你的表亲?”凤洵对谢翾与谢如扇的关系有些好奇。 他分明可以自己查探,却还是想要从谢翾口中知道真相。 “是,也算是……‘亲密的’姐妹。”谢翾的手指在茶杯上敲了敲,面上出现一点森冷的微笑,指尖的寒意险些将茶水都冻上。 第46章 四十六刀 “我送给她的拜帖她就能随意丢了, 现如今她要来太子府,难道我还要笑脸相迎吗?”谢如扇皱着细眉对楚逢星说道。 “太子府里丢了位重要囚犯,之后被司狱司抓了去,孤原先去找了司狱司的指挥使, 那死人说要等他提审之后才交还给我, 后来我再去找他要人,他搪塞着不肯交人。”楚逢星语气含着怒气, 这一系列事件的源头都是他命人给谢翾下了毒。 “其间禹国公主和秦指挥使见过面, 孤不能保证他们私底下有什么交易。”楚逢星捏了捏眉心对谢如扇说道, “你且去探探口风。” “秦指挥使?”谢如扇语带好奇,她当然知道恶名满京城的秦焕是谁, 这个人可连系统都评价过他根本无法攻略。 “她能和秦焕说上话?” “线人说是她直接闯进了黑牢,司狱司的人都以为她要被秦焕杀了, 没想到最后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还将秦焕带到了她府上。” “独孤宣和楚景寻有婚约, 就算秦焕不算人, 但如此带着一位陌生男子回府, 成何体统?”谢如扇有些震惊,若是她敢与什么陌生男子接触,她对这太子殿下的攻略计划可会泡了汤。 “楚景寻是个傻子, 孤怎么会有这样的族弟?”楚逢星拧眉说道。 傻子?谢如扇倒没想到此事, 原来那独孤宣选择楚景寻缔结婚约是因为傻子更好控制吗? 她究竟想做什么? 正思忖间, 下人已前来通报说禹国公主与景王爷一道到了。 “自己来害怕,还要带上一个傻子壮胆吗?”谢如扇忍不住轻笑出声。 “孤不方便与他们相见。”楚逢星站起身来, 竟然拂袖离开。 谢如扇还以为是自己的未婚夫不愿纡尊降贵去与那两人相见, 但实际上是楚逢星在皇城外被谢翾用审判之力攻击后,不太敢与谢翾见面了。 那审判之力攻击的画面仿佛梦魇般在他的睡梦中一遍遍上演, 让他好几日都无法入眠。 谢如扇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系统的声音提醒她:“宿主,禹国公主和景王爷来了。” 很快谢如扇直起身子,看向殿外并肩走来的两人,谢翾的脸她是不想再看一眼,她的视线落在京城里的那位傻子王爷身上。 京城里近日来的流言她多少也听过些,有人说这王爷不傻了,但谢如扇不太相信,毕竟她多少也能得知楚景寻当初变傻的一些真相。 但是,为何那楚景寻的眼神如此沉稳深邃?只要看着他的眼睛,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会被他眼睛里荡漾着的柔和光芒折服。 他还当真不是傻子! 谢如扇的眉头再次皱起,她甚至不敢去看凤洵的眼睛,似乎再多看他的眼睛几眼,她的所有秘密都会被猜透。 “不敢看我吗?”谢翾坐了下来,她随手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盅,低头轻轻吹了口气。 谢如扇眼见楚景寻并不是傻子,便想着在这里试探一下谢翾的身份,最好能让这景王爷猜出来现在的独孤宣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独孤公主与我是旧识?”谢如扇面上保持着微笑问道。 “太子妃自己不知道吗?我远在禹国,如何与你是旧相识?”谢翾对谢如扇眨了眨眼。 “你分明是我谢家败类与外人苟合生出的孽种,你还不承认?”谢如扇索性也不装了,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道出谢翾原来的身份。 “你在说我的母后是谢家败类,我的父王是……孽种的父亲?”谢翾拿着瓷盖的手颤了颤。 “禹国虽然战败,但这等侮辱之语传出去恐怕有辱太子妃您一贯的好名声。”谢翾气定神闲将茶盏放了下来。 “你在装什么傻?”谢如扇盯着谢翾,一字一顿道,“当初若不是我将你救了回来,你恐怕早就死在那个小小囚笼里了,阿翾。” 谢翾另一只藏在袖下的手颤了颤,此时一只温厚大掌覆了上来:“我寻个机会去见见太子殿下。” 凤洵起身,竟然主动要求离开,在他走出大殿之后,谢翾也没打算继续装了。 “要我说,当初不是死了更好吗?”谢翾继续喝茶。 “你终于肯承认了?” “我来就是杀你的,我为什么要对死人说谎?”谢翾笑。 “你想杀我也不是第一次了吧,当初的阿翾多么乖顺,也不知是什么将你变成了这样?”谢如扇盯着谢翾,语气罕见地软了下来。 两人记忆闪回初见的那个黑暗的小小房屋里。 谢翾蜷缩在寺庙柴房的一角,今日阳光盛烈,明亮光线透过窗棂洒落,她的活动空间压缩了不少,只能缩着手脚躲在黑暗处。 “咦,这里怎么黑?”当年不过七岁的谢如扇推开了房门。 灿烂阳光落了进来,这让谢翾避无可避,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躲不回来的脚踝被阳光灼烧。 “呀!”谢如扇赶忙将门关上了,这屋子再次恢复黑暗,谢翾只感觉自己的脚踝上不断传来痛楚。 谢翾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的谢如扇就已经和系统开始交流了。 “主家说要杀了个不明血脉的孽种,她母亲是谢家的庶出小姐,本没什么人在意她,但她与下人苟合怀了孩子,后来那下人逃走,被主家抓到杀了,喂了山里的狼,那庶出的小姐也被关到这处寺庙里,临生产时她无法接受便上吊自尽,那孩子在死人肚子里那么久,本该死了,没想到活了下来,寺庙里的好心僧人将她喂大,后来被主家发现,将那几位好心僧人赶了出去,她也就被关在这里长大了。” “这段时日不是宿主您父亲当上家主了吗,追溯起当年这桩丑闻,便派人要将这孽种杀了,肃清谢家血脉。好了宿主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了,你快些离开吧,在这等污秽之地留着,怕脏了你的身子。” “可是她好可怜。”或许是受了这个孩童身体的影响,谢如扇身体里的穿越者升起了怜悯之心。 “我把她带回去,父亲不会介意吧?”谢如扇朝谢翾一步步走来,自言自语说道。 “您父亲将您视作珍宝,自然会纵容你所有的行为,只是宿主……她不是你的任务目标,随意接触世界线之外的人会违反穿越行为准则,您会受到惩罚。” “什么惩罚?我穿越做任务这么久,还没见识过。”谢如扇俯身将谢翾抱了起来,她如此对系统问道。 “宿主你……唉!”系统忍不住叹气。 —— 谢翾凝眸看着谢如扇,她没有言语。 谢如扇似乎发现什么秘密似地说道:“你难道不是原来的谢翾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谢翾舔了舔唇说道:“我吃掉了那个懦弱善良的小女孩。” “你——”谢如扇没听懂谢翾的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我吞噬了她的灵魂。”谢翾对谢如扇微微挑起了嘴角,“谢如扇,她被你救起来,当然狠不下心要杀你。” “可是……当初你是那样好。”谢如扇忽然开口,她面上出现一丝柔软的凄惶表情。 这张美人面本该惹人无尽怜惜,但谢翾见了,只觉得想吐。 所有人都对她好,包括她自己,毕竟她蒙着一张善良的皮。 —— 系统惩罚来临的那个晚上,谢翾刚从谢如扇手上接过她给自己的新衣裳,但这衣裳还没放到她手上,谢如扇的手就软了下去。 闷哼声响起,谢如扇无形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跌坐到房间角落,这系统的惩罚就是之前楚江王都感慨残忍的刑罚。 在这一瞬间,谢如扇接受到了仿佛深渊的痛苦,那混沌般的、压缩到极致的悲剧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将她的意志摧毁,仅仅是接受了一刹那的惩罚,但也让谢如扇这辈子都生不出敢违背系统命令的念头了。 小小的身躯承受着巨大的痛楚,谢如扇的汗水浸湿衣裳,谢翾连自己的新衣服都抱不住了,她跑了过去关切地将谢如扇抱紧。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她说话的发音蹩脚,因为自小没人教她识字,她现在会说的话都是听别人交流自学的。 “你——你滚开!”谢如扇的意志早就被摧毁,现在她无比后悔自己救下了谢翾,就是这个小怪物害得她现在生不如死! 她确实应该就这么缩在那个小小的囚笼里去死! “我恨你,都是你害的……”谢如扇勉强凑出这么一句话。 “小姐,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谢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紧紧抱着谢如扇不住安慰她。 “小姐是怎么了,我可以代您承受……”谢翾语无伦次说道。 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后,仿佛达成了某种约定,冥冥之中的惩罚竟然直接落在了谢翾身上,霎时间她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这无尽的痛苦。 “我……”谢如扇许久才从这那可怕的惩罚中恢复过来,她看到谢翾缩在角落不住颤抖,竟然没有上前安慰她,此时她已经开始怨恨是谢翾将自己害得这样,当然,她也是害怕靠近谢翾,又是自己去接受惩罚了。 一点让自己显得更光明磊落的善意播撒出去,当它带来的后果无法承受时,当初被救下的人也就成了仇敌。 “这是怎么回事?”谢如扇赶紧问系统。 “宿主,是上面的惩罚没办法分清你们两个的灵魂,所以……”系统赶紧去调查来龙去脉。 第38节 “为什么会分不清我们的灵魂?!”谢如扇就差在内心尖叫了。 “宿主,因为你的到来,你这个身体原本的灵魂就……就被挤了出去,没有肉身凭依的游魂无法去冥界,原本该消散在天地间,但是它……” 系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迹:“宿主你降生时,同一时刻也有一个孩子出生,那个庶出小姐的肚子里怀的是个死胎,那孩子的命格一开始就是空白的,因为她出生时就死了,所以那个死胎肉身里是没有灵魂的……” “宿主你身体里原本的这个游魂,竟然强撑着没有死去,反而飘到那个没有灵魂的死胎上活了过来,这也是那庶出小姐分明自杀了,她的孩子却活着的原因,本该死去的肉身与还鲜活的灵魂相斥,所以这孩子生来就带病,无法见到日光。” “把她杀了!”谢如扇盯着谢翾尖叫。 “系统的惩罚寻常人承受不住,她的灵魂应当要被这惩罚摧毁了。” 但在许久之后,谢如扇看着逐渐归于平静的谢翾,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留着她。”谢如扇将自己给谢翾的新衣服收了起来,走出门外。 “为何?”系统问。 “她还活着就有用,反正她不是说了她要帮我承受系统惩罚吗?她这是在报恩,” “那就让她受着吧,以后我做任务也不用束手束脚了。” —— 谢翾为什么能知道自己一直在受系统惩罚的真相,这与她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觉醒之后开始说起,最开始那个自己混沌不明,还没有完整的意识,作为保护自己的人格,她自己总是出现在谢翾受苦的时候,所以那系统惩罚都是她承受的,奇迹般的是,她竟然能在那么多轮的惩罚下活了过来。 她的另一个自己诞生于意识,与系统和谢如扇的交流空间属于同一个频道,再加上谢如扇身体里原本的灵魂就是她,所以在谢翾另一个自己完全独立出来有自己意识后,她听清了谢如扇与系统的交流,摸清楚了当年的真相。 再之后,便是谢翾的另一个自己吃了原本的她,占据了身体的主导权,更像是野兽的另一个谢翾凭借本能行事,有了身体的主导权后便想杀了谢如扇,但没成功,被丢进了黑牢。 现下,谢翾看着谢如扇,聆听着还不明真相的她还在与系统密谋着如何将自己除去。 她只是强硬地绕回了自己过来的目的,她不是来找谢如扇缅怀过去的,和死人讨论这个没有意义。 “第一次给我送拜帖你应当鼓起了很大勇气,这次我主动来,你不想见我。”谢翾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轻笑着问,“谢如扇,太子要你见我是探什么口风?” “不会是我与秦焕见面的事被他知道了吧?”谢翾捂嘴说道。 “你以前连人话都不会说几句!”谢如扇猛地反应过来,眼前的谢翾行为举止优雅合度,谈吐也逻辑缜密——她根本没教她那么多,她只是将她视作逃避系统惩罚的工具,工具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知识。 “谁教你的?”谢如扇问。 “这是你该知道的事吗?”谢翾站起身来,她有些无奈,因为谢如扇还沉浸在过去的那些事情里。 她现在不该想想,她现在要倒霉了吗? 第47章 四十七刀 “到了冥界, 你不应该被销毁吗?谢翾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你的名字在生死簿上没有记录。”谢如扇盯着谢翾问道。 “太子妃,你的问题太多了。”谢翾吹了一口手中的热茶。“问了我这么多,你是否也要和我交换一下信息呢?” “你……” 谢翾轻声笑, 她知道谢如扇马上就要求助她那个万能的系统了, 虽然她到现在还不知道系统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但她知道谢如扇会将很多秘密告知系统, 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在靠近时听见系统的交流。 果然, 在意识层面响起的声音传入谢翾的耳朵。 “系统, 真的是她,这究竟是怎么会回事?她要杀了我, 我死了谁来完成这个位面的任务?” “宿主,你先冷静下来, 她还活着是意外,有权力在冥界护下这么一个恶鬼的神有不少, 但他们本不应该对她这个无主的幽魂心生怜悯——他们凭什么会去注意一位微小得像尘埃的小小灵魂呢。此事特殊, 我会想办法上报, 到时候就有解决的办法了。” “能杀了她吗?” “杀死她只是最基本的目的,到时候所有混乱的世界线都要恢复,禹国公主还有外面那位本该死了的景王爷都要按照原定的剧情死去。” “上面不会允许这样的意外发生, 现在谢翾对你的挑衅只是无知者的狂妄, 她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好。”很快谢如扇冷静下来, 她凝眸看向谢翾,很难想象当初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可怜小姑娘也能站在阳光下。 谢翾惹人怜悯是因为她那时候不见天日, 比贵为谢家大小姐的她要卑微渺小许多, 但当谢翾不再悲惨,那份同情也就化为仇恨了, 这样的人就应该在黑暗里死去,无人知晓,谢翾又凭什么能顶着尊贵的和亲公主名头站在她面前与她平等对话呢? 谢如扇想,以前谢翾可都是恭敬地、小心翼翼地唤她“小姐。” 她确实不是原来的谢翾了。 而此时的谢翾安静聆听着谢如扇与系统的对话,在系统嘲笑她无知的时候,她轻轻笑出了声。 看来,那系统和它那所谓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管理者也不是能洞察万物呀。 谢翾起身,打算离开此处,一抬眼却看到“景寻”从殿外走来,他安静看着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但凤洵什么都知道了,谢翾与谢如扇交流的所有话只要他想听,他就可以都听见,他也知道谢翾避着他只是还当他是京城里的景王爷,多少要掩饰自己并不是禹国公主的事实。 凤洵从两人的对话中将谢翾的来历猜了个七七八八,虽然他不知道有系统的存在,但他也知道了谢翾是从小被谢如扇捡回来后来又备受欺辱的小倒霉蛋。 “景王爷,你知道要与你成亲的人不是禹国公主吗?”谢如扇还是打算揭发谢翾的身份。 “她如何不是公主呢?”凤洵笑着回答。 “你被她骗了,你没发现这位公主苏醒之后模样性情都变了吗?” “我也受了重创,之前的记忆差不多忘了,她有什么变化吗?”凤洵并没有看谢如扇,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傲然、漫不经心地态度去对一个人。 “她不是原来的禹国公主,原来的禹国公主已经死了,一个可怕的恶鬼占据了公主原来的身体。” “如扇,闭嘴。”此时凤洵身后想起楚逢星的声音,这般疯言疯语连他也听不下去了。 楚逢星刚从楚逢川那里知晓了前线的情况,原先他也和京城里的许多贵族一样没把这位禹国公主当回事,但了解前线情况后,他知道现在禹国公主安然无恙活着比死了更好,现下两方交战,他们虽然是胜利的一方,但也不想再开战,若禹国公主死了,禹国那边妥协的几率不大,到时候举全国之力再度开战,恐怕他们接不下来了。 现在朝廷已经将重心放在了不久之后的祭天大典上,在此之前不容有失,这祭天大典也是楚逢星和谢如扇正式成婚的日子,皇族继承人的婚姻必须经过神明的认可——当然,神明也没不认可过,但这仪式一定要走。 所以,不管现在的谢翾究竟是不是禹国公主,她也应该是禹国公主,至于不久之后这禹国公主会不会再换一个人就是他们朝廷的事了。 谢翾注意到了楚逢星眼中的杀意,她的面上还是挂着浅淡的笑容。 “走吧。”谢翾主动走上前去,将凤洵的手牵了起来。 凤洵反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很烫,谢翾离开太子府的时候小声说两句:“你的手怎么比平时更热?” “情绪有些变化。”凤洵低头去看谢翾的手,他曾见过这双无瑕的手剥落成一片片的碎肉,在此之前,她甚至遭受过比凌迟更可怕的酷刑。 为何没有早些遇见她呢?为何他遇见她的时候她就挣扎在血海中央了呢?凤洵攥紧了谢翾的手,他希望她能好一些。 “你听见什么?”谢翾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之色,她自然不希望面前的“景寻”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都是假的,我骗她的。”谢翾笑。 她抬手抚上凤洵有些灼烫的面颊,用很轻的声音说出温柔的谎言,语气像是在哄人:“我从小就是禹国的公主,父王和母后都对我很好,离开禹国的时候母后还将他们家族的族徽交给了我,因为她以为远在京城的这位同族表姐会顾念同族之情照顾我。” “很小的时候我就有很多侍女了,我沐浴的池子一眼望不到头,玩耍的花园里藏着数不清的奇珍异兽,我有很多位愿意为我付出生命的死士暗卫,他们眼里只能是我,愿意为我付出鲜血和生命……”谢翾自然是没当过什么公主的,她也没见过公主的生活,但她见过谢如扇从小身处的环境,所以编起这样的贵族生活来也是头头是道。 “你看我前些日子还能与你讨论古籍上的引经据典,是因为小时候有一百位夫子来教过我,小池之前给我更衣的时候还说我不会穿衣裳,一看就是从小被伺候到到大,很多事我都不会,是因为都有人替我做了。”没有真相支撑的谎言虚浮又梦幻。 凤洵想,若他不是见过她不会穿衣服的笨拙模样,若不是他见过她连发钗都不会戴的模样,若不是他亲自教了她每一个文字的发音——他就要信了她的鬼话。 谢翾不是尊贵到不需要去做这些事,而是……她连做这些事的资格都没有。 “好了。”凤洵转过身去,没有再听谢翾说谎哄他。 谢翾唇边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她没明白眼前“景寻”背过身去的意思,她只是在想他究竟相信了没有,她的谎言到底还有没有纰漏? 但下一刻,凤洵又很快转过身来,他捧起谢翾的脸颊,就这么在众多侍从的注视下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唇瓣热烈,谢翾有些招架不住,她从没想过他会在这里吻她。 她的手攀着他的肩膀,也不觉旁人的注视有多令人害羞,只是安静地感受着他的唇舌探入她的口腔,这是一种令人有些愉悦的体验。 和别人如此亲吻会有这样的感觉吗?他的吻为何与凤洵的吻一样,让她感到舒服呢? 谢翾眯起了眼,凤洵的额头抵着她的脑袋,低沉的声音传来:“阿翾,你想要什么?” 温柔的手抚上他的脊背,谢翾的笑容浅浅,她想要什么,她想要这京城毁了,要皇脉断绝,也要所有皇族中人的性命,包括他。 傻子就是傻子,还问她这种问题。 “你当太子吧。”在太子府前,谢翾柔声说道,“我想当太子妃。” 外族想要进入皇脉的唯一途径就是成为皇族正式继承人的配偶,也只有在祭天大典里被神明同意的婚姻才能被所有人认可。 祭天大典在即,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要一位刚回京的皇子当上太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好。”凤洵的鼻尖碰了一下谢翾的面颊,像是在撒娇。 “我会帮你的。”谢翾登上马车的时候,对凤洵如此说道。 当晚,司狱司的人在京城外抓到三位通敌的细作。 “秦指挥使,我说了会还你两个人。”谢翾将黑牢里的三位囚犯的衣领依次提了起来,“一个化气五阶,两个化气四阶,在京城也算是不错的高手了,加起来也比我带走的那位犯人修为高。” 秦焕的嘴角抽了抽,这修为是这么算的? “是太子府的人,他们手里都有去边关的文书,那里与禹国接壤,”秦焕将搜身拿来的所有物件在谢翾面前摊开。 “是去禹国的,可不关我的事。”谢翾抿嘴笑。 此时一位囚犯认出了谢翾的身份,忍不住说道:“我们就是去揭发你这个假公主的!” 谢翾知道谢如扇果然背着太子派人去禹国传递原来禹国公主身死的消息了。 “什么,你们可是去通敌的。”谢翾提着笔的手在空白的卷宗上顿了顿,对秦焕点了点头,有些话,这三个人自然会说。 交到司狱司的案子就没有不结案的,至于这究竟是如何“结案”就要看秦焕的心思了。 “哎呀,真是好大的罪,太子殿下居然做了这些事?”谢翾一面听着三位不堪折磨的太子亲信将他们听从太子命令做的恶事全部说了出来。 “他心情不好便鞭杀了几位侍女,你们为了那几位侍女的家人不找上门来,就找了个理由把她们的全族都灭了?”谢翾笑眯眯地说。 但下一刻,她甜蜜的笑容霎时间变得冰冷刺骨:“滥杀平民可不能给太子殿下定罪,说些好听的吧,说说你们是如何听从太子殿下的命令去通敌的。” 第48章 四十八刀 “太子殿下绝不会做通敌叛国之事。”毕竟是楚逢星忠心的手下, 这三人就算知道黑牢的可怕,但还是不会轻易出卖楚逢星。 更何况,他们去禹国不就是要揭发他们面前的这位假公主吗! “倒是你更像是禹国派来的细作,战场上流了那么多将士的血, 最后只换来和解, 我真是替朝廷不值。”其中修为最高那人竟然还反客为主,回过头质问起谢翾来。 但谢翾不知何时已经抄起了放在桌上的一把黑色匕首, 她拂袖一甩, 在轻软的宫装薄纱下一道寒冷光芒闪过, 毫不留情地刺入刑架上的那聒噪部下的手腕。 第39节 匕首穿透手腕,将此人的整只手都牢牢钉在了刑架上, 这位太子亲卫只能发出不断哀嚎声。 “说这话的你是否上过战场?用边关战斗将士们获得的成果当做攻击我的武器,战是你打的, 血是你流的?”谢翾提笔凝神说道。 以前她在冥界时,那守着酆都城的铜甲将军曾经就是统率军队的大将军, 他也曾对君王效忠, 无聊的时候谢翾也会听那铜甲将军啰啰嗦嗦地说一些过去的事情, 王城里的贵族用他们打了胜仗的战利品享乐,军饷克扣下来,他军队里的那些士兵有些时候都吃不上一顿饱饭。 就算她站在代表的身份是战败王国的公主, 但三番五次在京城听到这样的言论, 谢翾还是想吐。 “你不过是个敌国的俘虏!”被谢翾钉在刑架上的太子亲卫还是嘲讽。 谢翾鼻间哼出一道轻笑, 那边秦焕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我会让他开口。” “不是说要把你师父会的教给你吗?”谢翾微垂着眼,优雅地摘下了手腕上坠着的手镯。 尾指上璀璨生辉的戒指也被取下, 谢翾将自己手上的饰品摘了个一干二净。 她只将秦焕的那柄黑色匕首抛了回去, 那匕首在接触秦焕手指的一瞬间幻化为一条细细的黑色丝线,这都是他自己的法力所化。 谢翾手掌一翻, 鬼气凝聚成一柄小小的黑色刀刃,这才是她最趁手的行刑工具。 抬手随意将身后披散的长发挽起,也把宽大的袖袍卷了起来,谢翾干净利落地站在了这三名太子亲卫面前。 审判之力灌注在这三人身体上,短短一瞬谢翾便掌握了他们一生中所犯下的罪行,对于冥界而言,他们草菅人命欺辱弱小,在十八层地狱死上几万个来回都不够,但在凡间,因为太子殿下尊贵的身份,他们的这些行径是家常便饭,是被所有人默许的、展现太子威严的手段之一。 谢翾要从他们口中说出真正可以给太子定罪的信息,于是她的黑刃抵在了中间那人的下巴上。 秦焕在一旁看着谢翾的动作,从她开始卸下身上饰品时,他就知道自己又要看一场优雅的刑罚盛宴了。 但谢翾扭过头来看着他,她的吐字冰冷——此时的她几乎卸下了身上所有的伪装,变回了那个冥界的恶鬼。 “秦指挥使,愣着干嘛?拿起你的刀你的刑具,跟着我一起做。”谢翾咧嘴笑了,这笑容森万分。 而后黑刃下压,生生将这位太子亲卫脖颈上的人皮剥了下来,这伤对于冥界的罪魂来说不至于让他们魂飞魄散,但对于人间脆弱的肉身来说,若不马上止血,他们会死。 谢翾在一旁的陶罐里捏了一把白色的药粉出来,直接糊在他的伤口上,这司狱司特制的上药不仅能快速止血,还加入了一些神经药物,能够刺激囚犯保持清醒。 “国师被掉包一事,太子殿下参与了多少?” “你……你在说什么?” “你们去禹国,是要传递机密情报,对吗?” “太子殿下绝不会这等事——啊——” “不会吗?”谢翾微笑着,刀尖在此人心口出旋了好几圈,每一圈的切割幅度都很小,只渗出了薄薄一层鲜血,但当她旋转的圈子越来越多,在这位太子亲卫的胸口处竟然被谢翾雕出一朵血肉之花,这自然也是只有刀山地狱里才会出现的杰作,谢翾还是遵守审判之力的规矩,她一面操控着黑刃挑战受刑者的极限,一面轻声细语说道,“听着,等你死了到地狱里去,就少受一次罪,我都给你记上。” 谢翾这话似乎提醒了他们什么,受刑者眼见自己的意志就要被谢翾残酷的刑罚摧毁,在嚎叫时他的舌头伸进自己最深的牙齿根处——他们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到太子来救人,但现在这情况只能自尽,他们快……撑不下去了。 黑刃搅进口腔,与牙齿碰撞发出清脆声响,谢翾的刀锋挑着毒药包探处的时候,并未让一丝自尽的毒药泄露出去。 “是要传什么绝世秘毒去禹国呀……”谢翾捂嘴,故作惊讶。 “证物。”她将毒药放在桌上,轻笑着说道。 秦焕那边亦是冷着脸将另外两人口中自尽的毒药取了出来,这种伎俩他在司狱司见过无数次了,只是以往若是要将那些重要囚犯逼到这一步,他得花上两三日的时间,没想到这禹国公主这么快就。 他依着谢翾手法,学习她施刑罚时的精妙细节,心中惊叹不已,这样娴熟优雅的手法,她像是施展过千次万次的酷刑。 实际上,秦焕的预估还是保守了,在十八层地狱跟着厉温时,谢翾在每一刹那都要对数以万计的罪魂施加惩罚。 最后,带着血的手指在谢翾自己写好的卷宗上画押,其上谢翾为太子编造了数条不存在的罪证。 没什么东西能用人间的律法来审判一位地位崇高的太子殿下,唯有叛国通敌、抛弃信仰之类的罪名能够对他造成一定影响。 “放回去会影响他们夫妻感情。”谢翾坐在黑牢里擦拭自己黑刃上的鲜血,对秦焕说道,“你要留着吗?” “这等渣滓……寻个由头斩了。”秦焕冷声开口。 “我倒想看看楚逢星知道谢如扇不听他命令私自派人去禹国揭发我的样子。”谢翾笑着说道,“但我更想看到他们夫妻到了绝境时互相抛弃的样子。” 秦焕淡淡瞥了一眼谢翾,他自然不理睬谢翾的那些复仇计划,他只知道今日这场施刑酣畅淋漓。 他说话也是直接:“以后常来司狱司。” “秦指挥使一人不是够了吗?”谢翾拍了拍自己的裙摆,站起身来说道,“今日主要是他们说了我讨厌的话。” “你很敬佩楚逢川?”秦焕还以为谢翾对边关军队的维护来自于楚逢川。 “那是谁?”谢翾愣了一下。“是皇族的哪一位哥哥。” “我见你与小公主关系不错,楚逢川就是她视作亲父的大哥,他自小便去守卫边境了,很少回京城,前些日子在与你们禹国的战争里,楚逢川断了一只手。”秦焕对谢翾的动向了如指掌,他没想到谢翾居然不知道楚逢川。 “这样。”谢翾眯起眼,她拿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打算告辞离开。 谢翾知道自己手里这份严刑逼供的卷宗并不能真正为楚逢星定罪,但——她只需要一些风言风语便好,她相信京城里有的是楚逢星的政敌想要借题发挥。 几日后,楚逢星私通敌国的消息不胫而走,当朝丞相呈上的卷宗里甚至还有楚逢星亲信用鲜血画押的证据。 “这是无理的构陷!”或许是修炼的缘故,皇帝看起来不太苍老,他将刘丞相献上的卷宗丢了下去。 “皇上,但京中已有流言!”刘丞相在朝中一贯是中立,所以皇帝也较为信任他的谏言,“大皇子刚刚回京,京城里所有的百姓都看到他为了抵抗禹国断了一只手,他在京中的威望自然不必言说。” “更何况,这罪证还是来和亲的禹国公主自己挖出来的,她说禹国那边不屑于做这种私通敌国的事,虽然此事并未成功,但太子殿下卑鄙的计划必须揭露出来!” “敢说朕的儿子卑鄙?”这皇帝的关注点果然不一般。 “皇上,那禹国公主近日来在京城的所作所为您应当也有所耳闻……” “雪儿有对我说起过她,她竟然还能维护我朝的边关将士,倒不像是小家子气的公主。” “皇上,依臣看,君州的妖兽之乱就不能再派太子殿下过去了,那妖兽困扰民间多年,去斩杀这妖兽本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此前太子殿下不是一直以要陪谢家小姐的理由推辞吗?皇上您为了巩固他的位置,也一直没派别人去,现在妖兽将百姓害得怨声载道,已经有几年了,再不派人去恐怕会引起民心逆反。” “不如……派其他皇子去吧。”刘丞相深深一拜道。 “谁?”皇帝也觉得就这么放任下去不是办法。 “刚回京的那位最小的皇子,也是禹国公主和亲的对象楚景寻。” “且不说他是个傻子,光他要与禹国公主成亲这条就不能让他去做这件事!” “景王爷也是个很好的人,至于禹国公主,到时候让她在与妖兽搏斗时候‘不慎被杀’就好了,禹国那边呢,我们自然可以让一位假公主顶上,只要禹国公主名义上还没死就行。”刘丞相又出了主意。 “如此,倒也可以,景寻他痴傻也不会对星儿有什么威胁,就如此吧。”皇帝满意点了点头。 —— “你去见了刘丞相?”景王府里,谢翾抬起头,看了凤洵一眼。 凤洵微笑着点头。 “这般大的官,在朝中坚持中立数十年,你是如何劝动他将楚逢星通敌的卷宗呈上去的?”谢翾问。 凤洵笑:“就先这样,再那样……” 他其实不会哄骗他人,但只要他想,可以轻易让他人臣服,比如之前兵马司的祝寒,其实凤洵拿捏住的那个小秘密时间久了造不成太大影响,但祝寒就是以他马首是瞻,再比如这位勤勤恳恳为了朝廷的刘丞相。 “哪样?”谢翾歪着头问。 凤洵轻咳一声道:“他们很喜欢我。” 谢翾眯起眼疑惑,这“景寻”有这么讨人喜欢吗? “我不——”喜欢你,谢翾正待说话,又想起自己是要骗这位景王爷的,便话锋一转道,“我也喜欢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板着脸,冷冰冰的,语气也生硬。 凤洵知道她在骗他,偏偏还信了。 “嗯。”他俯身,在谢翾唇上落下一吻。 凤洵对所有事都无欲无求,但有些东西,只要谢翾想要,他无论如何都要送到她手上。 这不仅是当初那个捧着凤凰羽傻子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有了那片灼然燃烧的凤羽,就连上界的那位神王也无法阻拦他。 毕竟那片羽毛当初是硬生生从他身上拔下,而后小心翼翼存放在宝匣里去献给这支皇族的先人的。 第49章 四十九刀 忙了这么些日子, 谢翾才想起要联系一下楚逢雪,毕竟他们救回的国师纪亭煜还想见一见自己的徒弟。 所以谢翾寻了个机会给楚逢雪送了拜帖,邀请她过来的理由大概就是她不日就要陪着楚景寻去君州了,所以在离开之前与她小聚一下。 楚逢雪这几日在宫里闷得慌, 见了谢翾的拜帖, 很快领着沈怀上了门。 “自从皇嫂昏迷醒来之后,她都不怎么见我了。”楚逢雪一手托腮, 颇为苦恼地对谢翾说道。 “你皇嫂不喜欢我。”谢翾微笑, “你与我走得近了, 你皇嫂自然是介意的。” “可是!若不是你我到了冥界就回不来了!”楚逢雪现在还当谢翾是她的救命恩人,虽然那时候谢翾根本没想着救她, 但从结果上来说,谢翾确实做了一件好事。 “你的魂魄来到冥界, 有些蹊跷,你到现在都还没找出凶手吗?”谢翾问。 “没有。”楚逢雪扁了扁嘴。 楚逢雪在京城中的人缘很好, 毕竟她是一位没有权势的小公主, 在圣上面前又受宠, 她心思单纯,随意讨好一下便对人倍加信任,对她不利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醒来后父皇查遍了整个京城也没找到与我有过节的人。”楚逢雪挠了挠头, “我身体也没什么中毒的迹象, 可能是我自己身子不好呢。” 如此说来, 谢翾倒有了答案,有能力随手将眼前绊脚石踢开的人只有谢如扇, 或许楚逢雪的存在挡了她的道, 又或者是她单纯不喜欢楚逢雪,总之, 只有谢如扇才会毫无缘由地对楚逢雪出手。 “可能是你碍了某些人的事吧。”谢翾有意无意地提醒了一下楚逢雪。 “怎么会呢,以后我的哪一位哥哥当了皇帝,他们都会对我很好的。”整个皇宫里,只有楚逢雪与楚逢川的身份最特殊,他们两人都是已经逝去的皇后所生的嫡子嫡女,只是楚逢川自幼便从军,无心政事,再后来有了楚逢雪又无继承的资格,可惜前皇后没有再留下一个孩子便病死了,而后才有楚逢星成为太子的事。 这么两位对皇权没有丝毫兴趣的兄妹,按道理不会招来任何一方的嫉恨。 谢翾只是看着她温柔地笑,这姑娘以后也会死,她眼中的这位善良的“宣姑娘”也对她存着满满的恶意呢。 “对了,我在朝堂上听到了一些消息,他们可盼着你这位从禹国过来的公主死呢。”楚逢雪在荷包里掏了掏,摸出一张朱红色的护符。 “给你——关键时刻能救你一命呢!”楚逢雪将这枚护符交到谢翾手上。 谢翾展开,在那护符上看到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神鸟,她愣了一下,她以为这整个京城都没什么人信奉凤凰了。 “是皇兄给我的,亲的那位。”楚逢雪笑眯眯地看着谢翾说道,“他还信着凤凰,可是这些年神明降下的神力已经稀薄,我们人类不是都靠自己的修炼吗?” “但是皇兄信什么,我就信什么。”楚逢雪将自己随身带着的凤凰徽记举起来,“我不信神,皇兄才是我的信仰。” 谢翾攥紧手中的护符,她低眸仔细观察着其上的凤凰,透过这繁复的线条,她似乎能看到远在冥界的另一个人。 真是个傻子,都没多少人把他当神了。 “谢谢。”谢翾将之妥善保存好,对楚逢雪微微一笑。 第40节 她想了想,还是对楚逢雪说道:“你皇兄回京,要小心。” “全京城没人敢动皇兄,没有了他,谁来守卫边境呢,京城里的这些酒囊饭袋可都要靠着他保护。”楚逢雪看似单纯,对京城里的局势倒是看得透彻。 “与战争、国家无关,与信仰有关。”谢翾拍了一下楚逢雪的脑袋。 “信仰……我们的信仰还是凤凰呀……”楚逢雪呆呆说了一句。 “小公主,要回去了吗?”沈怀从院外走了进来,见时候差不多便问楚逢雪道。 “沈姑娘,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个人想要见你。”谢翾也不瞒着楚逢雪,在她面前对沈怀说了自己此次会面的关键目的。 “我与公主你素不相识,你那边有什么人与我熟识?”沈怀问。 “纪先生,过来吧。”谢翾环顾四周,见这里都是楚逢雪的人,才唤了凤洵与纪亭煜过来。 凤洵走在前,对沈怀与楚逢雪点了点头。 楚逢雪还很礼貌地唤了一声:“景哥哥!” 凤洵对她笑了笑,便坐在了谢翾身侧,在他身后缓缓走来的是纪亭煜。 “是谁?”纪亭煜身上还有凤洵的易容术法,沈怀只觉面前的人身形熟悉,但面容又陌生。 凤洵指尖出现一道小小光点,它落在纪亭煜身上,将他的易容法术消去。 在这一瞬间,沈怀瞪大眼,只呆呆唤了声:“师——师父!” 纪亭煜看似年轻,年岁实际比沈怀大上许多,他的两位徒弟都视之如父,沈怀一激动,直接扑进了纪亭煜怀里。 “好了好了,都这么大姑娘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纪亭煜拍了拍沈怀的背,说话的语气都与以前一样熟悉。 “国师大人怎么到了你们府上,这些日子他不是在准备祭天大典吗?”楚逢雪捂嘴惊讶说道。 “他不是现在的那位国师大人。”凤洵温厚的声音传来。 “景哥哥,你的意思是?”楚逢雪瞪大了眼。 “小公主,早几年我就被暗害,被关进太子府的私牢里。”纪亭煜无奈地微笑,“后来太子府的私牢被不明人士毁去,我又流落到司狱司的黑牢去,是独孤公主将我救了出来。” “这……”沈怀这才知道现在国师府里的那位一直不肯与自己见面的国师大人是个假货。 她是纪亭煜的徒弟,若不是隔着重重帘幕,她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师父呢! “师父,究竟是谁?”沈怀怒声道,“敢对当朝国师做出这种事,太子罪大恶极……不对——是太子?” “是。”纪亭煜皱起眉,“他这样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离了我,祭天大典如何举行。” “祭天大典每年都照常由那位国师举行。” “他们祭祀的是什么神?”纪亭煜冷冷的声音传来,身为与上界神明沟通的神使,他重复做过无数次噩梦,皆是那株护佑四方的梧桐树坍塌,凤凰陨落的末日景象。 即便他在任的几年间神明已经没有与他沟通,但他还能够通过手上的神明印记调用神力去帮助百姓,但目前这整个京城里拥有神明印记的只有他一人,现在的国师又是如何行使神明力量的呢? “凤……凤凰。”楚逢雪讷讷说道,“每一年祭天大典他们都去梧桐树那里,虽然没有开启皇脉,但总归能聆听一些神明的语言吧。” “皇脉未开,又没有神明印记,他们如何与上界沟通?”纪亭煜的语气变得冰冷,“我不允许他们如此亵渎我们的信仰,皇族的力量皆来自于凤凰,若有朝一日连信仰也变了,我们还能修炼吗?” “糊涂……糊涂啊……”纪亭煜摇头轻叹。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凤洵安静坐在一旁聆听着这位国师哀痛的话语,他半垂的眼眸含着无尽的悲悯与无奈。 是,这世间有那般恶的人,也有这般纯粹善良的人,他们是纠缠在一起永远无法分离的一团混沌,他们对于天地而言,是一体的。 光明所照之处,皆有黑暗,又如何能独独将黑暗斩去吗? “现在……现在怎么办呢?”楚逢雪捂住自己的脑袋,感觉要炸了,“这种事只有皇兄来才能解决吧!” “大皇子?”纪亭煜问。 “嗯。”楚逢雪点点头。 沈怀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住点头。 “大皇子……是可以信任的。”凤洵忽然开了口,竟然同意将此事透露给楚逢川,“只是纪先生,你愿意过去他那里吗,你也正好可以与你的徒弟相聚。” 沈怀殷切看着纪亭煜,却见他摇了摇头:“景王爷,我还是跟着你吧。” “此去君州,我预感不妙,还请景王爷相信我这位神使的预感。”纪亭煜竟然选择与凤洵、谢翾一起去君州,“此事与大皇子殿下说,他会筹谋好一切,等我们回来再议。” “师父,我与你一起去!”沈怀不愿与纪亭煜分开。 “你还留下保护小公主,听你们所言,我看小公主两年前被暗害也有些蹊跷。”纪亭煜没让沈怀跟着。 此事暂时解决,沈怀领着楚逢雪与纪亭煜移步景王府去重叙旧事,倒是身为景王府主人的凤洵留在了谢翾这里。 “你不一块回去吗?”谢翾将一杯茶推到凤洵面前,问。 “他们师徒见面,我不好搅扰。”凤洵看了看谢翾的左手,这里不久之前还攥着一张凤凰护符。 “小公主给你东西了?”凤洵问。 “一枚护符,给你吧,我我不需要它。”谢翾将袖中藏着的凤凰护符取了出来。 “我不信,你信,这不是只有你拿着才有用吗?”凤洵看了一眼护符上那只欲飞的凤凰,轻笑着说道,“禹国公主信仰凤凰,真是奇事。” 他笑得有些开心,连面颊上都出现酒窝了。 谢翾想,她说出这等话被凤洵听到了,他该有多得意,她只希望面前这位“景寻”到时候死了去冥界不要乱说话。 “小点声。”谢翾让他不要声张,“这是我……” 她意外地红了脸:“我只对你说的秘密,以后不许对别人说这件事。” “阿翾只对我说?”凤洵笑眯眯地看着她,眸中热烈的柔情仿佛满溢的美酒。 “只……只对你说吧。”谢翾只是不希望凤洵知道而已,她没有直视他灼热的眼神,只是侧过脸去,又结巴了一句。 凤洵起身,又在谢翾颊侧飞快落下一吻:“好,我知道了。” 他这个“我知道了”也不知指的是“我知道要保守秘密”,还是“我知道你信仰凤凰了。” 谢翾的长睫颤了颤,似乎有无形的波纹在她白皙的面颊上荡开,在凤洵所亲吻之处,淡淡的绯色飞速晕染开。 “你还真是傻子,亲人也这么幼稚。”谢翾抿了抿嘴,很快捂住自己红了的半边脸,喃喃说道。 她不看他时,这吻热烫得就像她记忆里的凤洵,所以这话也不知是对“景寻”说的,还是对凤洵说。 “要如何才不算幼稚?”凤洵倒来了兴趣,他伸手一揽便将谢翾抱在了怀里,一个个吻落了下来。 从面颊到唇畔,再到耳后颈侧:“那里,还是这里?” 第50章 五十刀 谢翾眨了眨眼, 她想起很久之前她问沈青关于吻的意思,那只狐妖说嘴巴最亲密,脸颊最清纯,耳朵最暧昧。 若是衣服遮着的地方……沈青就没说了, 她说还要再给钱。 现在谢翾面前正好有一个不需要给钱的对象, 于是她抬手抚上了凤洵的墨发,柔声说道:“亲嘴巴很亲密, 亲脸最清纯, 现在你在亲我的耳朵, 最是暧昧。” 谢翾的手缓缓攥紧,握着凤洵的发丝仿佛在握着黑色的流沙:“小寻, 若是再往下呢,那应该就不幼稚了。” 一个灼热的吻落在谢翾的锁骨处, 凤洵闷闷的声音传来:“谁教你的。” “人不是都知道吗?”谢翾淡淡的声音拆传来,“男女之情不是天生就有的吗?” 她试图伪装成一个普通的人类, 但语气中的淡漠与审视令她显得更像是一种没有生命的存在。 “自然不是, 只有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感情。”凤洵也不敢相信, 自己竟然会对一位恶鬼倾心。 “再往下是什么,你教我。”谢翾抬手,掩住了凤洵的两只眼。 凤洵握着她的手腕, 想要把她的手摘下, 他问:“害羞?” 谢翾一声轻轻的“不”字传来, 她低眸去看将自己紧紧拥抱着的男子,将他的上半张面颊遮着, 只看他的下半张脸, 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线条中依稀能看出另一人的影子。 除了想杀他的时候,她确实是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凤洵了, 谢翾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何不妥,对于她而言,只要面前这个人像是凤洵,她就能勉强相处。 凤洵的长睫在谢翾的掌心处扇了扇,他没读懂谢翾掩着他眼睛的意思,他以为她早就把他忘了,来人间短短一段时日,她就能与另一位男子这般亲密地相处。 但是……那又如何,忘了他就忘了他,他也知道她是这般性子,只要能陪着她就再好不过了。 随着凤洵的吻不断往下,白日里谢翾肩头的外衫已垂了下来,薄唇掠过肩头,让谢翾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急促的呼吸间,谢翾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凤洵拥着她问她真的从沈青那里都学会了吗? 她胡乱点了头,他的吻也是这般流连往下,手还在她身上乱摸。 “情之所至,自然如此。”凤洵知道她不懂,便捧起了她的脸颊,一字一顿说道。 谢翾歪头,好奇问:“若没有情呢?” “它也是身体的一种本能,若没有情,也是可以的……”凤洵的眼前一片漆黑,谢翾捂着他的眼,她也看不懂他的眼神。 所以她也看不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颓然,因为她不爱她。 “哦。”谢翾在他怀里蹭了蹭身子,她的舌尖舔了舔唇,不知为何,她就是突然很想咬他。 在他的耳后或是肩头咬一口,力道不要太重,但要留下牙印,这是他属于她的证明。 她如此想,也就如此做了,啊呜一下咬住了凤洵的肩膀。 骤然间,凤洵抱紧了她,她的手滑落下来,他这才看到谢翾的衣衫半褪,被他吻得似乎有些狼狈。 她的面颊微红,白皙的胸口上还有他留下的痕迹,而她丝毫不觉自己这样有多令人移不开视线。 凤洵飞速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越界了,他脱下外袍又将谢翾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谢翾几乎要被他裹成一个粽子了,她只露出一个脑袋呆呆地看着凤洵,问:“把我衣服脱了,又拿你的衣服给我裹起来是什么意思?” 她没理解凤洵情绪的千转百回,只觉得他的举动莫名其妙。 “有些事情,成亲了才能做。”他轻咳一声道。 谢翾笑:“现在也可以。” 她没打算真的跟他成亲,在他们成亲之前,他就要死了。 “现在……”凤洵扯过衣服,把谢翾的面颊盖住了,“你又不知道要做什么。” “阴阳交|合、房中之事,共赴云雨……”谢翾懂得还挺多。 她倒不觉得说出这些词语有多令人害羞,倒是凤洵红了脸:“又是从哪里学的?” 第41节 “小池看的……”谢翾闷声说道,有些书上将那些事描写得十分详细,连哪条腿该放哪里都画出来了。 凤洵把谢翾松开了,谢翾说的话堪称露骨,他被她弄得面红耳赤。 “不想就不想。”谢翾抬手揽住了他的肩头,“我见你倒是挺想的,所以勉为其难答应你,毕竟你是我的未婚夫。” “有人和我说过了,只有夫妻才能这样。”谢翾随口将凤洵说成“有人”了。 凤洵当然记得自己和谢翾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抬起了谢翾的下巴问:“谁和你说的?” 谢翾的细眉挑了挑,她聪明地往上一指:“神仙和我说的。” 凤洵的内心交替出现“亏你还记得我”“记得我还要与什么景王爷”这样的两个念头,最终他只是低头又亲了一口谢翾说:“等我们成亲了,你想如何就如何。” 谢翾看着他笑,没点头也没拒绝。 —— 出发前往君州的车队装备精良,就连久不见面的兵马司指挥使祝寒都出现了,他率领兵马司的精兵良将和凤洵一起去君州对付妖兽。 那边太子府里,楚逢星知道自己被人构陷私通禹国,原本去君州剿灭妖兽的机会都拱手让人,正在大发雷霆,好几位前去伺候的侍从都被横着抬了下来。 贺传跪在楚逢星面前,声音颤抖:“属下也不知为何府中亲卫少了三位。” 谢如扇与楚逢星在一起如此久,就连他府中的太子亲卫都全都以谢如扇的命令为首,那边是谢如扇派三位亲卫去了禹国,但如今弄巧成拙,谢如扇也不再开口了。 楚逢星怒骂一通贺传之后,只当是谢翾那边联合秦焕将他府上三人直接带走了,他这段时日本都准备好去君州了,没成想临出发时这机会却给了刚回京城的那个傻子! 现在傻子不傻了,对他的威胁倒是大了起来,即便楚逢星那日在太子府只见了凤洵寥寥几面,却还是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忌惮。 “父皇怎么会将这立功的机会让给他!”楚逢星眉头紧锁说道。 “可能皇上是想保护你。”谢如扇轻柔的声音传来,她坐在楚逢星身边,安慰地握住了他的手,“君州那只可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妖兽,这些年都没人去剿灭,它吸收了那么多百姓精魄,如今的实力不容小觑。” “就算那妖兽强大,孤难道还对付不了吗?孤对付不了的东西,难道楚景寻就可以?”楚逢星看着谢如扇,有些不敢置信,“你也觉得孤不行吗?” “逢星,你要知道,没人想禹国公主死,所以他们入京之前的那一场刺杀是针对景王爷的,这京城里一直有人想要那个傻子死。”谢如扇抚上了楚逢星的脸颊,声音温柔,“他会被妖兽杀了的。” 楚逢星凝眸,没再说话。 “逢星你只管等着去收拾他们剿灭妖兽不成被反杀的烂摊子就好。”此时谢如扇的脑海里已经不再响起系统的声音,它在专注地与另一个声音交流。 —— 踏入君州地界,谢翾第一次见到了比冥界还要荒芜的地方,方圆百里之内寸草不生,只余下黄沙滚滚,与京城只有数百里距离的地方竟然是这样的荒凉景象。 “君州离京城不远。”谢翾从马车外探出头去,看着这荒原,疑惑说道。 “皇上在京城外修建了一条护城河,又几里宽,浓雾时远远看去就像大海,就算外面怎么混乱也威胁不到京城。”小池将一件袍子披在谢翾身上,解释道。 谢翾这才知道围绕京城的那条长河是人工修建的。 “妖兽肆虐几年了,也没人管吗?”谢翾问。 “君州本就贫瘠,妖兽横竖也过不来京城,但斩杀妖兽是个好差使,底下的人越被妖兽困扰,到时候有人来杀了妖兽就越崇拜杀妖的英雄,本来皇上是要让太子殿下来的,但前些日子太子不是陷入私通禹国的风波中去了,便不好再让他接下这任务了。” “为何太子之前不去?” “太子要陪着谢家小姐呢,公主,耗上几年对他来说无所谓的。” “妖兽一日食人数百,他几年不去,多死了多少人。” “那可没什么办法,这活儿只能给太子殿下,他不去就只能拖着。” 小池说到这里的时候,右手忽然抽了一下,谢翾回头去看她的右手,她记得在她的右手手腕上有一个特殊的印记。 “小池,可要慎言。”谢翾牵起了她的手说道。 “公主……我……我并没有怪罪太子殿下的意思。”小池慌忙解释。 “在我面前说自然不会有什么事。”谢翾直接圈住了小池的右手,在她手指贴着的地方,从那印记上传递来的刺骨能量正在慢慢消退,小池松了一口气。 小池攥着自己的袖口,小声对谢翾说了声:“谢谢公主。” “可怜的姑娘。”谢翾抬手抚上小池脑袋的时候,心里闪过怎么一句话,但她没说出口。 君州城门就在不远的前方,凤洵纵马在前,率领着车队在那高大巍峨的城门前停了下来。 黛色城墙下,已有几位身着暗红色官服的君州官员等在此处,他们迎上前来,对迟来的京城救兵行礼。 “是——太子殿下?”君州的官员十几年都没去京城了,他们见凤洵器宇轩昂便将他认作了太子。 “是景王爷。”祝寒骑着一匹黑骏赶了过来。 “见过景王爷。”虽对这傻子王爷有所疑惑,但君州太守还是很快躬身行礼。 “许谨?”凤洵唇边含着一抹浅笑问道。 “是。”君州太守许谨很快应道。 “城墙修得这么高?”凤洵抬眸去看那加高不少的君州城墙。 “有妖兽在外肆虐,若不如此,他们早就闯进城了。”许谨苦笑说道。 “是我们来迟,进城吧。”凤洵一抬缰绳,领着众人进入了君州城。 第51章 五十一刀 来到君州城内, 谢翾从马车里探出头去看城墙上驻扎的士兵,这些驻守城墙的士兵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一位都有修为在身,就算是他们今日带着的兵马司护卫也没不是全都由修炼者组成。 “这些士兵都修炼过吗?”谢翾问君州太守许谨。 许谨唇边露出一抹苦笑:“公主, 你有所不知, 妖兽肆虐于君州地界,没修为的将士们都死光了, 我们只能退守一隅。” 他们的车队自君州城中央的大道上缓缓驶过, 这占地宽广的城池内部布置倒是井然有序, 西侧的房屋已被拆除,转而建设为农田与牧圈, 这样城内能实现基本的自给自足,百姓们不用再离开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如此景象, 想来君州百姓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他们见有外人来, 也没欢欣着出门迎接, 只是躲在自己的房屋里朝外偷偷观察。 在一处又一处的阴影中, 无数双来自平民的目光落了过来,仿佛暗处的冷箭。 凤洵单手握着所骑白马的缰绳,他的视线与一位藏在窗子后只从窗户缝里看他的百姓目光相撞。 他唇边没有蕴着那永远温和的笑容, 只是眨了眨眼, 如海洋般的眼眸里露出些许波澜。 “这妖兽当真可恶。”纪亭煜也纵马跟在凤洵身后, 咬牙说道,“把百姓都逼成这样, 若我还在, 定要主动请缨过来。” “丁先生,这种活也该让我们兵马司来做。”祝寒跟了上来, 他的眉头紧锁,只恨自己没有早些来到君州。 京城里所有人将斩杀妖兽、保护君州这件事视作一桩荣誉,这等荣耀,只能由太子殿下亲自摘下,无人敢关注这件事,但当他们真正来到君州,他们才发现这里的百姓是真切地生存在妖兽造成的痛苦与绝望里。 谢翾歪着头靠在马车上,她自然注意到了纪亭煜与祝寒两人的对话,在他们的眼中,这座君州城也只是皇朝版图上一片小小的地方,是可以随意处置摆放的积木,与她那日在京城上空领悟的一样,掌权者俯瞰天下,正如神明无情地纵览天地,那么神明与人间的君王又有什么区别? 神该是如何的?像厉温,虽对众生无情,但不论万千罪魂变成怎样渺小的存在,变成星空里的尘埃,他的审判之力沐浴过每一位罪魂的身体,也能将每一粒尘埃的生灭看尽。众生再小,神明悲悯的眼也不会忽视每一粒尘埃的华光,这是京城里的那位皇帝与神明的区别。 但若神明当真怜悯众生,又怎会让皇族延续,甚至还以神力庇佑这个家族呢?谢翾搭在大腿上的指尖颤了颤,她在想,远在冥界的那位凤洵为何从不去人间看一看,那青天与白日下酝酿的万千悲剧,比冰冷荒芜的冥界更残酷,人间比炼狱更可怕。 突然之间,谢翾也不是那么想念他了。 纵然君州城已经落魄至此,但按照理解,许谨还是给他们安排了接风洗尘的宴席。 祝寒吃惯了京城里的玉馔珍馐,乍然吃到这般简陋的饭菜,还有些不习惯,他不知道,摆在他面前的肉肘子与各色荤食已经是君州城能拿出最美味的食物了。 招呼完凤洵与谢翾之后,许谨下来向祝寒敬酒:“祝指挥使,快,吃些菜喝些酒,今日之后我们就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了!” 祝寒轻咳一声,嫌食物粗糙,没动筷子,只是与许谨碰了碰杯。 谢翾倒不嫌弃食物寒酸,她拿了筷子正打算象征性吃些东西,但她的手腕很快被凤洵握住了。 “阿翾。”凤洵短促地唤了她一声。 “嗯?”谢翾放下筷子看向他。 凤洵微笑说道:“许太守说君州城里房屋紧张,你可能要与我住一道了,院里有三间房,东西厢房分别给亭煜与小池,就只剩下中间的主屋了。” 谢翾呆了一下,正待说自己可以与小池挤一挤,但凤洵的话很快打断了她:“你我反正是要成亲了,这几日你就与……与我住一道如何?” 原来他支支吾吾就是为了说这事啊,谢翾抿了抿嘴,倒是笑了起来:“好呀。” 凤洵对她点了点头,手放了下来,将谢翾原本拿着筷子的手牵住了,此举引来许谨的调侃:“早就听闻禹国公主不选京城的那几位年轻才俊,最后选了著名的傻子王爷,今日得见,你们果然情感深厚。” 听闻此语,凤洵只是略微颔首,宴席散后,他们各自安顿,祝寒率领兵马司的护卫驻扎在城内的高处空地上,谢翾则与凤洵入住简陋的官驿。 纪亭煜刚被救出来没多久,赶着修炼恢复修为,很快便自己回房修炼了,小池犹豫着今晚要不要过去伺候谢翾,但谢翾屋里多了位景王爷,他们还未成亲便如此,合乎礼法吗? 凤洵微笑地看着小池道:“城中情况特殊,这也是不得已,今晚我陪着阿翾,你不用担心。” 小池领命,也退下歇息去了。 谢翾绕过主屋的屏风,靠在榻上歇了歇,她这才发现这里只剩下她与凤洵两个人了。 凤洵走上前来,按住她的肩膀,抬手熟稔地摘下她束发的发簪,满头青丝倾泻而下。 “阿翾,要歇了?”他低声问她,大有一种要把她哄睡着的意思。 但谢翾顺滑的发丝顺着他的指缝溜走,转瞬间靠在榻上的美人已化作一只小小的狸花猫,谢翾的猫尾巴高高翘起,对凤洵“咪呜”了一声。 狐妖沈青给她的猫妖元丹只是一股元神气息凝结,可以带到人间来,隔了这么久,谢翾在她那里学到的幻形法术也没有忘记。 凤洵见她如此,没有惊讶,只是随手将阿翾小猫抱在了膝上,谢翾翻过肚皮露出藏在尾巴下的猫铃铛,告诉他现在自己可是一只公猫。 “阿翾从哪里学的化形法术?”凤洵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低声问。 “你要把我哄睡着,自己偷偷溜出去查看君州城的情况,是吗?”谢翾现在是猫,想要说话也只能发出咪咪喵喵的声音,意外的是凤洵还听懂了。 “阿翾真是聪明。” “我也要去。” “君州城可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安全。” “我还嫌弃你不会化形暴露我呢!”谢翾的猫爪子拍在凤洵的手背上,冰凉柔软的肉垫贴了上来。 “阿翾,我也是修炼者,我如何不会呢?”凤洵笑。 他唇边笑容扬起,面颊上出现笑容,但这一抹愉快的笑颜很快消失,一直有着长长尾羽的小鸟跳到了谢翾的脑袋上。 “叽喳叽喳(出发。)”凤洵说。 “咪呜咪呜(好。)”谢翾一边应着一边跳到了窗台上。 很快她身边的凤洵小鸟就绕着她盘旋往上飞,谢翾的后脚在窗子上蓄力一踏便轻盈跃起,跳到了屋檐上。 月色下,一猫一鸟沿着屋顶前进,无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第42节 猫言鸟语开始交流。 “宴席上你不让我吃桌子上的菜,有什么问题吗?” “自然有问题。”凤洵小鸟愤怒地拍了拍翅膀。 他倒不惧带着谢翾去看那样恶心的画面。 深夜寂静,太守府内却亮着几豆烛火,君州城内资源匮乏,堂堂太守大人晚上也只舍得点几盏灯。 “京城里来的尊贵大人还真是不领情,白瞎我们准备了那么好的东西,按平时,这些吃食哪里轮得到我们呐!”屋瓦下传来许谨与侍从的声音。 谢翾的猫爪不动声色地轻轻拨开屋瓦,在渗出的一点夜色烛火里,她看到桌上摆着几盘方才席上的“美味佳肴”,而君州太守许谨正捧着方才席上的一个大肉肘子大快朵颐。 凤洵轻盈落在谢翾身边,翅膀一扇,一点流光划过谢翾的眼睛,瞬间仿佛有一股神奇的能量将污浊迷雾洗净。 谢翾的猫类瞳孔在亮光的照射下缓缓变大,这使她看起来有些震惊,但实际上,她的内心波澜不惊。 谢翾想,这就是人间,比十八层地狱还要更可怕的人间。 桌上旧贵族曾使用过的青花瓷盘上摆放着向上做出挣扎动作的人类手掌,被君州太守捧在手里啃的是一根人类的大臂,他的侍从在一旁嘬着一个人头,他贪婪地咬下那人头上相对柔嫩的嘴唇,发出血肉的撕扯声。 屋顶上,凤洵展开的翅膀上落下一点隐没的火光,它们悄无声息地落在许谨与侍从的肩膀上,而后,那无名的火窜遍他们的全身,瞬息间便将他们化作飞灰。 “去西城。”凤洵直接将许谨杀了,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但谢翾敏锐的猫眼却能注意到他扬起的翅膀有些颤抖,让他飞得不稳,他并不是受到了什么外部的影响,而是因为内心的震撼,他在生气。这样可怕的人间罪果,在几年前本可以阻止,而这一切被放任的原因只是为了太子殿下的荣耀。 君州西城,他们白日所见的牧圈里密密麻麻挤满了动物——站立着的动物,那些城里的百姓们白天被关在房屋里,晚上便被集体赶出来在牧圈里放风,这里挤满的人类百姓都是老弱妇孺,而另一侧的农田上则是壮年男子在劳作,这里像一个大型牧场,井然有序——如果被放牧的对象不是人类的话。 谢翾蹲在一处树枝上,凤洵栖息在她的脑袋顶上,两人视线一起往君州城墙方向望了过去,那里守卫着的士兵眼睛仿佛黑夜里的狼,他们密不透风地守护着城墙,不是为了抵御外面的妖兽,而是为了看管这城墙里的人类,加高的城墙,也是要这圈养笼子更加牢固。 此次此刻,在暗夜之下,一只金黄色的硕大眼眸在天尽处睁开,布满黑色鳞片的手攀上城墙,它巨大得不可思议,整个君州城也像它装着菜肴的盘子。 “饿。”巨大的妖兽似乎是咧嘴笑了,朝君州城长大了嘴巴。 第52章 五十二刀 见到妖兽张大嘴巴, 谢翾瞬间拱起了背,栖息在她头顶的凤洵已经飞上半空。 城墙上,有数十位百姓低着头被赶着缓缓往上行,城墙上守着的修炼者将为首的一位直接往妖兽长大的嘴巴里扔去。 夜空上方, 传来一道不可能传进城池里的惨叫声, 那百姓竟然并不瘦弱,他的身材甚至称得上肥硕, 因为他们是这妖兽豢养着的食物, 食材若干瘦一些, 便不美味了。 妖兽沐浴着夜色,正准备享受这月色下的盛宴, 但自夜空上方忽然传来一道火光,巨大的凤凰羽翼展开, 凤洵重新化作人身,他一跃便从半空中将那位百姓护在了怀里, 妖兽被火焰灼烧, 发出怒吼声, 谢翾站在君州城内,竟然听不到城外发出的声响,就连他们打斗时亮起的光影都被城池上方的巨大阵法掩盖了, 真是好一座囚笼。 来到人间之后, 她不断吸收灵气, 虽然还没将自己魂茧境的内府填满,但时至今日她积攒的法力也足够使用, 收回化形法术, 她无声地飞到天际,亦来到了凤洵身后, 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位景王爷的修为几何,好不容易将他推到现在的位子上,他可不能现在就死了。 一道森冷鬼气扬起,谢翾跃至月色下,与凤洵一道发起了进攻,此时凤洵一怒之下攻击时显出的凤凰羽翼已经消失,她并未看出他的真实身份。 谢翾不吝于使用自己特殊的力量,对着那妖兽,审判之力瞬间放出,如高山般巨大的妖兽被压得趴在地上,夜空里一道金红色的耀芒闪过,凤洵暴烈到极致的光柱攻击已落了下来,受限于他现在的人类身体,他只能施展出普通的法术,修为上限也无法突破人类百多年寿命之内能达到的最高等级。 这道攻击只能让妖兽痛苦地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却无法完全将它杀死,凤洵正待再攻击,城墙之上已射来了数十道闪烁着光芒的羽箭,守卫在城墙上的修炼者竟然保护着妖兽,朝他发起了攻击。 被他护在怀里的人类已经死死抓住了他抬起准备攻击的手,力道大得似乎要将他的手臂折断,凤洵一时之间竟被牵制住了攻击的步调。 而此时的谢翾也皱起了眉头,在审判之力穿透过妖兽身体的一瞬间,她没能看到这妖兽的一生,只感觉自己的神识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混沌的尽头是熟悉的、光怪陆离的末世奇景,与她在代替谢如扇受系统折磨时经历的惩罚一模一样。 这是,来自那个古怪系统的力量,而她所掌握的可以看尽此界众生的审判之力竟然无法审判这样的存在。 夜色里璀璨的星芒瞬间收回,谢翾再经历那恐怖到极致的惩罚,竟然受了反噬,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凤洵刚将他救下的人类放回城墙上,朝前一飞便将落下的谢翾接住了,被审判之力暂时压制着的妖兽又抬起了头,它仓皇朝荒原尽头逃去,而此时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夹杂着怒火将它的脚步牵住,凤洵抱着谢翾,朝它眯起了眼睛,在他身后缓缓出现一把虚影化作的长剑,谢翾抬眼与凤洵对视一瞬。 “它不是此界生灵。”谢翾的声音淡淡,在看到凤洵有能力应付这一切之后,她选择积蓄灵气,没再出手。 妖兽被凤洵拖住,巨大的、诡异的头颅朝后转了过来,他的身体只有脑袋的十分之一大小,十分诡异,它又咧嘴笑了,一只爪子陷入虚空之中,另一端不知消失在何处。 凤洵回头看去,此时城墙上又一阵箭雨袭了过来,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修炼者还打算对凤洵发起一轮新的进攻,而在君州城的上方,一只大掌威胁似地落了下来,在凤洵杀死妖兽之前,整座君州城也要陷落,被夷为平地,不仅是原本的君州居民,还有驻扎在君州城内的京城来客。 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凤洵的瞳孔骤缩,瞬间收回了自己的力量,他甚至忘记了护住自己的后背。 凤洵静默地看着那些来自人类的攻击朝他飞了过来,只将谢翾护在了身后,眼见那数百枚羽箭即将落入他的胸膛,谢翾搭在他肩上的纤指抬起。 “渣滓,废物,卑鄙。”她咬着牙,恶毒的咒骂仿佛蕴着淡淡的怒气,鬼气朝外缠绕而出,如镜面般展开,将那些羽箭全部弹了回去。 羽箭簌簌落回,凤洵竟然没有出手阻止,它们有几枚正中城墙上修炼者的胸膛,谢翾推开凤洵,落在城墙上,一脚将匍匐着爬过来想要拖住她脚步的、本该被当做食物的人类踢开,手中已出现那柄手掌长的黑刃。 在凤洵的目光下,她扯起其中一位还没死透的修炼者,审判之力看出他帮妖兽做事,镇压暴动的城中百姓,将人类喂给那样的怪物。 上刀山下火海,剥皮割舌千刀万剐都不够!谢翾当着凤洵的面,手法熟练地将一张人皮割了下来,悬于城墙之上,瞬间那些修炼者惊得丢下了手中的兵刃,跪在地上祈求原谅。 沐浴在布满腥气的血泊里,谢翾仰起头看凤洵,她在想,这个傻子分明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又怎么会这样……被悲悯拖住前进的步伐呢。 他很像他,她本以为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那般好的人了,也只有这样善良到极致的人才会连她这样的恶鬼都想要救吧。 凤洵安静地看着她,终于是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他踩在粘腻的血泊上,仿佛一只大鸟落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将谢翾面上沾着的血迹慢慢抹净。 谢翾泄愤似地扭过头去,直接将他的手指咬住了。 “傻子。”她恨恨说道。 “是。”凤洵把她牵了起来。 谢翾冷冷看着城墙上跪着的修炼者,她往前走的时候,腕上的黑刃尚未收起,夜空里,一朵朵血色的花绽开,她毫不留情地收割着这些看似守城、实际上是在看守同族修炼者的生命,凤洵跟在她身后,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倒下,却并没有阻止谢翾,他被妖兽威胁,只是为了保护城中无辜的人类。 “多好的机会,你就这么放走了,它下次再来一定不会这么大意了。”谢翾咬着牙说。 “嗯。”凤洵淡淡应了声。 “你怎么会……这样呢?”谢翾冷冷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讨厌我吗?”他问。 谢翾听到他这句话,猛地转过身来,她歪头死死盯着凤洵,染血的手抬起将他俊美的面庞捧住了。 她注视着他,摇了摇头,谢翾将满手的血糊在他的脸上。 “你一辈子都没闻过血的味道吧?” 凤洵笑着摇头,他杀人不必见血。 他耐心地将谢翾抹在他脸上的血污擦净,领着谢翾回了君州太守的府邸,太守许谨与贴身侍卫已经被焚作飞灰,宅子的书房里还有很多有关君州的信息没有找出。 凤洵将书架上的几本卷宗取了下来,分给谢翾,他们一人各自看一半,谢翾翻开其中一页,发现自己竟然看到了太守的日记。 “曜日历九万三千四百二十五年三月五日,晴,城中无事,君州卫队说在郊外发现妖兽踪迹,他们无法应付逃了回来,真是万幸,此事已经上书朝廷,京城那边一定会很快派人来斩杀妖兽吧,听说城中那位新立的太子殿下勇猛无双,修为更是傲视同辈,还有兵马司的指挥使也是人中豪杰,有他们在,君州会没事的。回府的时候夫人亲自下厨做了我和宇儿喜欢的糖醋鱼,宇儿吃了大半,这小子到了上学堂的年纪,是越来越能吃了。” “……” “二十五年四月一日,雨,朝廷回信说妖兽不好处理,要等时间筹集人手,有外出劳作的城中百姓被妖兽吃了,只余下衣物,我只能派出君州卫队四处巡逻,保护居民,今日夫人没有下厨,君州这样,她担心坏了,都是我没用,没有训练出更强大的卫队来保护君州。” “二十五年四月二日,雨,派出的卫队死了三人,他们的铠甲挂在树上,像在示威,夫人说我无能,没能向朝廷搬来救兵。” “二十五年四月十日,晴,我决定亲自去京城请人来拯救君州,从小与我一道长大的侍从薛海与我一道出发,这一路没碰上妖兽,真是万幸,夫人果然还是在意我的,送我离开的时候哭了,她怕我路上被妖兽抓走吃了,宇儿抓着我的衣角问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希望我一路平安。”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晴,到京城了,在城中官驿住下,与京城几位当年一起参加科举的同僚相见,饮了些酒,京城的食物很美味,但我没有心情吃,圣上宣我七日后进宫觐见,因为这七日太子殿下要举行订婚典礼。”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晴,京城张灯结彩,红妆十里,太子殿下与谢家小姐订婚,京城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与君州相去甚远,我想到我萧条的故乡,圣上仁慈,给我也赐了些礼物,是京城里的珍奇玩意儿,回君州后送给夫人。”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七日,雨,进宫面见圣上,说到君州情况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朝中有人在笑,皇上没说,只告诉我等太子殿下订婚结束之后他会出手亲自解决妖兽,我心想真是太好了,太子殿下是举世闻名的修炼高手。” “二十五年五月五日,雨,归家,夫人在城外候着给我送伞,鬓边戴了白花,岳父大人是化气五阶的修炼者,前段日子为了保护君州卫队里的一位年轻人死了。‘圣上怎么说?’她问我,我说等太子殿下订婚结束之后就会领兵过来,我将圣上送的礼物给她,她丢了,订婚的太子妃精心挑给大家的礼物妆奁落在地上,把雨水溅起落在脚上,我其实没太感觉到,一路赶回君州,鞋早破了。” “二十五年五月七日,雨,朝廷那边没消息,夫人在给我补鞋,城中物资短缺,连我也买不上新鞋了。” “二十五年五月十日,晴,再次上书朝廷,说明君州死亡人数。” “二十五年十一月六日,雪,朝廷回信,圣上称我晦气,不让新婚夫妻一道过个新年。” “二十七年一月一日,晴,朝廷没有回信。” “二十七年二月一日,晴,城外的妖兽已吃得像小山一样大了,几乎有城墙高,我没让宇儿再上学堂。” “二十七年三月一日,晴,妖兽趴在城墙上将君州卫队舔走几个,我抄起久久没使用的剑冲上城墙,与他搏命,迟早这个君州城都要被它吃了,妖兽开口了,他说每日给它供奉十人它就放过君州城,它嘻嘻笑着说我们不会亏,因为偌大一个城池,每日诞生的新生儿都比十个多,我拒绝了。” “二十七年三月六日,阴,妖兽冲进城里,吃了上百人,我拦到它面前,它没动我,还是问我答不答应,我为了保护大家,只能应下,但我不能躲在百姓身后,于是我决定走在前面,回来后夫人知道了这件事,要带上宇儿与我一起去,我也答应了,我们受着君州百姓这么多年的爱戴,总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二十七年三月七日,阴,我带着连我在内的府中十人来到妖兽面前,妻子孩子与家人在我面前被吃光了,妖兽还是没有吃我,它说要留一位君州的领导者安排每日供奉上来的人类,但他很馋,还是咬去了我一只胳膊。” “二十七年四月五日,晴,妖兽丢给我一坨黑泥巴,让我把手接上,按照它的吩咐,我开始改造君州城,加高城墙,将百姓镇压在西城为他豢养着,我偷偷命人修建了通往外界的密道,安排百姓逃出。” “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晴,被送走逃出的百姓哭叫着跑回来,说密道的尽头是一张嘴,他哭着打我问我这是不是我与妖兽的又一个计谋,我感受到了绝望。” “二十七年五月廿一日,阴,我跪在妖兽脚下叫它主人,在它身上我感到强大的力量,它与京城里的皇上没有什么不同,它看起来更可怕只是因为要食人,若京城里的那位圣上与太子殿下想要尝尝人类的味道,一定也会有百姓排着队被送进京城吧,从今日起,它就是我新的主人,我的圣上。” “二十七年六月廿九日,雨,城中资源匮乏,我有些饿,但城中没有蓄养其他动物,唯一的肉类只有人,我的主人每日都食用人类,人的味道究竟是怎么样的?” “二十七年七月一日,雨,我偷跑到西城,让薛海给我杀了一个人,我尝了一下他的味道,是久违的肉类味道,在以前或许算不上好吃,但现在它简直是珍馐——美味——” “二十七年七月二十日,阴,主人……我唯一的主人……今日的食物它不满意,全赐我吃了,感谢主人!。” “二十七年八月十二日,雨,我信任我的主人,我要忠诚地为主人献上一切,人类果然是至高的美食” 君州太守许谨的日记到后面的笔记逐渐胡乱,组不成完整的句子,在这之后的日记本上已经布满了扭曲的文字,他已经彻底被折磨疯了。 谢翾“啪”地合上书页,她想起妖兽赐给许谨一只手,方才凤洵烧死他时候或许没有把那只手给烧干净。 在狼藉的室内,谢翾与凤洵听到动静,一起扭过头去,他们在许谨与薛海死去的地面上看到了扭曲着挪动的一团黑泥,正朝他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挪过来。 第53章 五十三刀 在凤洵有所动作之前, 谢翾已经一脚踩上了这团蠕动的黑泥,在她的身体与黑泥接触的一瞬间,那股能将人意志摧毁的精神污染又窜进了谢翾的思绪。 眉心传来钻心痛楚,谢翾却死死拽着这团黑泥, 没有松开, 她再度进入了以前接受惩罚时候进入的玄妙空间,那里的所有信息被压缩到极致, 一眼就可以看尽千百年, 而有些她想要探寻的真相就藏在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里。 在那样漫长的痛苦中, 谢翾究竟是如何保持自己神智,没有被轮番上演的悲剧摧毁的呢?谢翾不顾这团黑泥对自己神魂的伤害, 展开双臂死死抱紧了它,她今日一定要一窥那混沌画面自己偶然一见的暗夜灵光。 “阿翾!”凤洵一把将她倒下的身体接住了, 他的手抓住那团黑泥的时候没有感应到任何信息,他本想将黑泥从谢翾的怀里扯出来。 但谢翾的手下意识将他拦开了, 在意识混沌间, 她呢喃出生:“不。” 凤洵这才发觉是谢翾自己控制着黑泥不让它远离, 她似乎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也要在其中探寻着什么秘密。 他低眸去看被谢翾抱在怀里的这团极致的黑暗,永远热烈温柔的眼眸变得冰冷,又有些无可奈何。 “他为何还没杀了你。”他对黑泥平静问道。 第43节 无人应答, 他的话无足轻重, 没人会将他当回事, 他现在只是皇族里一位原本受尽冷眼的傻子王爷,他的身份, 仅此而已。 而此时的谢翾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 在寸步难行的思维空间里,她逆着每一道都能将她粉身碎骨的狂风前行, 这阵“狂风”中有咆哮不甘的灵魂,也有沉沦入黑暗的恶魔,无数道幽怨、愤怒、焦躁的声音在谢翾耳边徘徊,每一个音节都在述说世上最可怕的悲剧。 因为后来有修炼的缘故,谢翾的灵识能够在这惩罚的空间里保持清醒了,她冷眼看着眼前快速上演的万千悲剧,聆听重重悲惨者的絮语,每一个画面每一道声音都想要渗透进她的灵魂,从内部将她的意志瓦解,但谢翾硬生生承受住了这样的痛苦。 她看到那些悲剧中心的人物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裳,有的衣饰风格她从来没有见过,似乎来自异域,又或者——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交流时说的语言谢翾几乎听不懂,这个所谓系统的惩罚是将来自不同世界所产生的悲剧糅合到一处,形成一团可怕的混沌,谢翾就被投入这片混沌之中,亲自去感受那些人间里比地狱刑罚更可怕的悲惨遭遇。 谢翾这一回看懂了她接受惩罚时候的折磨她的一团混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这团混沌是一处极度扭曲的空间,信息被压缩到极点,繁密且嘈杂,所有人都在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而她分明记得,在这团混沌的中央有一片安静的地方,那个站立在中央的人没有说话,虚空中一道道雷鞭落下,他抵着手中剑,一声不吭,这只是她在接受惩罚时候灵光一闪看到的画面,恍神之后便被亿万刷新的信息掩盖过去了。 但她记得他的眼睛,还有他背上的伤痕,像是暗夜里的光芒,也像是寂寂海洋中心的岛屿,或许它不存在,或许它只是虚幻,但当它出现便能指引方向,它在谢翾意识即将沉沦的时候形成一道坚定的锚,将她拖了回来,在混沌的空间里留下的只是某种存在观测到的影像,谢翾见过他,他或许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存在。 谢翾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他的目的是什么,她依稀记得在冥界的某个夜晚,她也是这样抱着他,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脊背,却碰到了一片无瑕的光裸。 他不是凤洵,那他究竟是何模样。 谢翾强大的神识开始逐渐占领这团混沌空间,她靠在凤洵怀里,那团留下的黑泥竟然在慢慢缩小,缩小到几乎看不到的地步,但谢翾不知道,她只是拢紧双臂,抱着怀里能碰到的东西。 她就这么以越来越重的力道抱着凤洵,仿佛在抓着什么绝世珍宝,她的神识拨开所有她看不懂的迷雾与干扰,终于——终于来到了她曾经远远看到过的,海洋中心的岛屿,遍布黑云的云端之上,一人抱剑而立,这个人的神识一定十分强大,因为他所经历的悲剧竟然没有被那个系统压缩,反而保持了完整,说明他一定有着最坚韧的灵魂。 同样的道道雷鞭落下,这段被系统观测记录的影像不断上演悲剧发生的那一刻,她看到他脊背上伤口展开,黑云之下是看不清的世界,像是山河,又像是众生。 “这是此界规则,一旦打破,山河倾覆,众生涂炭,你——可知罪?”暗夜里,他一声不吭,只是死死抵着手中剑,没有让自己倒在雷劫之下。 谢翾仔细看着他的手中剑,与凤洵的那把竹剑并不一样,它明光熠熠,一看就是一把尊贵之人的配剑,她的灵识朝前飞去,那审判之语已经响过好几遍,吵得她思绪混乱。 终于,谢翾绕到了那人的面前,自虚空之上低眸看着他的面容,他有一张世上最完美的脸,半睁的眼眸里似藏着海洋与星河,这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脸,他耳后垂落的发丝将他下半张脸的轮廓挡住了,谢翾想要靠近,拨开他的发丝好好地去看他的脸,却在靠近他的那一瞬间,眼见着他的身躯慢慢溶解,这团黑泥制造的混沌已经被谢翾完全吸收,她所处的思维空间也在坍塌。 谢翾猛然间醒了过来,她额上汗水不断滴落,一睁眼只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眸,安静熨帖,平静如海洋,似乎能抚慰世上所有的灵魂。 她这才发觉自己怀里的黑泥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现在死死抱着的是眼前的“景寻。” 还未回过神来的谢翾恍惚间睁大双眼,与凤洵对视着,她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悲哀的情绪,在亿万悲剧中她找到了自己能读懂的那一个,却因那一幕而感到世道不公。 杀,更要杀了这个皇族,斩断皇脉,把谢如扇和她的系统一起杀了,他们罪有应得!她从厉温那里学习审判之力不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谢翾死死盯着凤洵,她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情绪是厌恶与仇恨,连带着她也讨厌起了眼前的这位皇族中人,她侧过脸去,冷声对他说:“松开。” 凤洵抬手抚上她的面颊,问:“怎么了。” 他第一次在谢翾的眼中看清楚她带有情感的情绪,却只看到她眼底的一丝厌恶,在昏迷的这段时间,她又参悟什么了?又发现了什么秘密? 谢翾将他的手拂开,没去看凤洵温和的眼,她只要看他的眼睛,那点对皇族的仇恨便落不到他的身上。 谢翾摇头,她愣神间发现自己的神识力量竟然增长了一大截,差不多能将自己原来魂茧境的内府填满了,那团黑泥是精神能量被压缩到极致所以产生了实体,方才她为了去重现自己当年接受惩罚时看到的场景,竟然阴错阳差将这团精神能量给吸收了。 她将桌上许谨的日记递给凤洵,呈给朝廷的公文远远没有这本日记来得真实,每一字每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 “皇族是这样的。”谢翾看着凤洵的肩头说,“等你变成太子殿下的时候,也会这样吗?” 凤洵望着根本没有看他的谢翾笑:“不会。” 谢翾似乎是想起自己方才态度不对,于是踮起脚轻轻吻了他一下以示安慰,她并不是很想吻他,却还是勉强这么做了。 冰冷的吻落在凤洵并没有出现酒窝的面颊上,他还是看着她,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早就知道她应该讨厌他的了。 回到房中,谢翾唤来小池给自己沐浴,小池看着黑夜里她身上沾着的血惊讶地张大嘴巴。 到了这地步,谢翾都懒得伪装了,她一把抓住小池的手腕,指腹抵在她手腕的蛇形印记上,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你回京之后又要去宫里说这些事了,有些话,还是不要说为妙。” “公主……我……”小池凄然唤道。 谢翾冷笑:“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不是吗?” “以后别做就行,不然我就杀了你。”她转身走进房里。 小池吓得马上就要跪下去,谢翾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冷冷声音再次传来:“别跪,我犯恶心。” 凤洵缓了片刻才跟上谢翾的步伐,他过来的时候小池还呆立在原地,与谢翾不同,他身上几乎没有沾什么血。 “景王爷,公主怎么了?”小池见了温和的凤洵仿佛见了救兵,慌忙问道。 “你打水上来,我给她收拾便是。”凤洵安慰了一下小池。 片刻之后,屋里白雾似的热气氤氲,谢翾在屏风后脱下衣裳,染血的衣裙被搭在桁架上,她泡进热水里,呆呆看着屋子里昏暗的光线。 凤洵本该在外侧等着,但夜里传来脚步声,他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小池呢?”谢翾背着身问他。 “被你吓走了。”凤洵撩起她身后沾湿的长发,随手将热水轻轻泼洒在她的肩头,这浴桶里的水清澈,水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谢翾没在意,她本来就是赤条条的一只野兽,野兽不会再在自己身上披毛皮。 “方才那黑泥为何消失了?”凤洵随口问。 “被我吸收了。”谢翾直言不讳。 凤洵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但在片刻寂静后,谢翾猛地扭过头来盯着他问道:“怕我?” 第54章 五十四刀 凤洵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 微笑着挑起她耳边的一抹发丝:“分明是阿翾不想我看你,怎是我怕你?” 谢翾轻轻哼了一声,她将凤洵的手推开了,分明现在这位“景寻”一句话都不要对她说才好, 可她为什么偏偏要去主动挑起这个话头。 莫名的, 她有些烦躁,于是便想着早些去睡觉, 也没想太多, 便直接站起身来。 凤洵正对着她, 也没想到谢翾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很快把头偏了过去。 谢翾站在浴桶里, 朝凤洵伸手:“衣服。” 她本可以自己做,偏偏要让凤洵给她递衣服, 凤洵无奈地笑了笑,从侧旁桁架上取来白巾, 裹在了她身上:“快些出来, 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我都修炼这么久了, 怎么会有风寒?”谢翾的脑袋在白巾上蹭了蹭,将自己的长发擦干些许。 凤洵打开了谢翾放衣服的柜子,她带来的箱笼开着, 放在最上方的是一件他很熟悉的衣服。 是他在冥界时送给谢翾的衣服, 是他的尾羽所化, 他熟悉冥界的规则,冥界完全是一个精神世界, 若要将那里的东西带到人间, 要耗费灵气为之塑造实体,这只是一件衣服, 到了人间就失去它所有的妙用了,但谢翾要为这样大的东西塑造出实体,要耗费不少法力。 方才她独自一人时,就用自己刚吸收不久的法力来幻化了这件衣裳了。 凤洵罕见地呆了一会儿,直到谢翾催他:“小寻,就是放在最上边那件。” 凤洵将谢翾的这件衣服取了下来,此时的谢翾已擦净了身子,披着白巾就如此安静看着他。 他轻车熟路为她穿起了衣服,明知故问:“我之前没见你有过这件衣裳。” “你如何能看得完女子的衣柜?”谢翾反问,当凤洵送给她的那件衣服披上来的时候,她极轻地叹了口气。 玄色的衣裳更衬得她的容貌冰冷似雪,谢翾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要耗费珍贵的法力把凤洵的衣裳带到人间,她莫名的就是有些思念——即便她知道自己终归会回到冥界。 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在酆都城外的铜甲将军身边等她吗,屡屡她穿过无边无际的迷雾,在尽头总是能看到他的身影。 可能那就是终点,是彼岸,是人类一生追求的、某种一定要触碰的东西。 谢翾歪着脑袋看着面前的“景寻”,此时他低眸为她将脖颈旁的衣襟理好,谢翾想起自己在很久之前还不会自己穿衣裳,凤洵给她穿的时候,其实动作还有些笨拙,后来他不会了。 所以,这个“景寻”的动作为何会这么熟练? 谢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问:“以前你也给其他女子这般穿衣服?” 凤洵的手停在谢翾的肩头,他低头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只有你。” 谢翾轻声笑,没信她,只当他在哄女人。 将外间蜡烛吹灭,谢翾靠在了床榻里侧,没想到凤洵默默朝外走去,外间会客的短榻又窄又小。 “陪我睡觉。”谢翾盘腿坐了起来,朝他唤。 凤洵将外袍脱下,搭在桌上:“我们还未成亲。” “我又不对你做什么。”谢翾冷声说道。 凤洵心道这不是你会对我做什么的事,而是我会对你做什么。 他还是转过身来到了谢翾身侧,问:“这样行了吗?” 谢翾看出些许他对自己的抗拒来,她还没讨厌上他呢,他就先如此了。 她一把揽住了他的窄腰,轻声说:“当初可是你赖着要找我。” 凤洵将大掌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回过身睡在她的身侧:“是。” 黑暗中,谢翾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的脖颈上,现在她的鬼气无比充盈,充盈到她有自信将自己这个枕边人轻松杀死。 他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反正到时候回京城,就说他被妖兽杀了。 凤洵侧过头去看谢翾在黑暗里闪着光的眼眸,她的所有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连杀意也是。 “阿翾。”他低声唤她。 “嗯?”谢翾懒懒抬眸,眼神像是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没有躲,只是如此平静地看着她,直到谢翾缓缓松开了手指,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行动,她尴尬地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颈上。 凤洵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没觉得有多疼,她永远咬不疼他。 谢翾觉得自己很奇怪,想杀他,但看着他的眼睛,又不想杀他,他的眼睛里住着一个蛊惑人心的鬼。 “想如何做就如何做。”黑暗里,凤洵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永远支持你。” 谢翾的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间冷笑,她若知道她想杀了他,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倒在他怀里睡了过去,凤洵的手还是停在她的脑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蓦然间,他有些舍不得她。 次日,挂在城墙上的人皮与死去的城墙守卫被发现,大惊失色的君州卫队长想要向许谨报告,却发现他们的太守大人不翼而飞。 祝寒带来的兵马司护卫的驻地被包围起来,外边君州卫队擒住了几个人质。 谢翾被小池的敲门声惊醒,她睁眼发现自己还被凤洵抱在怀里,回过神后,她坐起身来。 “公主,官驿外边被君州的守卫围起来了,怎么办,他们都是修炼者?”小池在外边慌忙呼唤谢翾。 谢翾刚将外袍披上,凤洵已开了门:“丁先生呢?” “丁先生昨夜修炼便一直没出来,想来是入定了,我叫不醒他。”小池回答。 “君州怎么会这样,我们分明是来帮他们的啊!”小池很是疑惑。 谢翾慢悠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对凤洵点点头:“你去兵马司驻地那边,这里我来吧。” 第44节 小池见两人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才放心了,凤洵的身形很快消失在原地,谢翾感应了一下纪亭煜的气息,他正在入定,一时半会儿不能被打扰,不然有损修为。 见凤洵彻底离开了,谢翾才去打开官驿的门,她注视着门外气势汹汹的君州卫队长,问:“何事?” “昨夜城墙上守城的士兵死了十余位,还有一位的人皮被挂在城墙上,公主可知道此事?” 小池在身后一听,吓得险些晕过去,她在京城久了,哪里听说过这般可怕的事情。 “君州城外有妖兽,你们不去找妖兽,问我做什么?”谢翾疑惑。 “若是妖兽,还能留下人皮?”君州卫队长显然对妖兽的习性十分熟悉。 谢翾笑:“你们对妖兽这么了解,昨日我们来时怎么不跟我们分享情报,问及妖兽情况便支支吾吾?” “太守大人呢?”谢翾明知故问。 “太守府邸内无人。” “想来是被妖兽叼走吃了。”谢翾抿嘴笑,“这回他可没留下什么人皮手臂之类的东西吧?” “你!你是如何知道太守情况的?!”被谢翾戏耍的君州卫队长这才反应过来。 “是我杀的,我当然知道了。”谢翾一把掐住了卫队长的脖颈,一旁的其他守卫拔刀上前,却被谢翾周身的气场荡开。 小池吓得躲回了官驿里,谢翾自然不会对君州城里剩下的这些人手软,昨夜他们放的冷箭她都还记着呢。 “你……你……”卫队长一口气没喘上来。 “兵马司驻地那边,你们今日抓走了几个?”谢翾冷声问。 “十余位。” “要孝敬你们的主人吗?” “你知道了?”卫队长大惊失色,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道,“你们既然进了这君州城,迟早也是要被他吃了的,现在自相残杀有什么用?你们京城迟迟不派出救兵这才让我们君州凄惨至此,等着吧,待会儿我们第一个给主人送的就是你们这王爷和公主!” “现将自己的同族献出,你们可真伟大。” 卫队长的声音被谢翾掐得逐渐微弱:“逃不走,打不过,我们只能被它吃,我们又能……又能如何呢?” 无人在意他们君州,他们只能困在这座绝境之城里,等着那个怪物慢慢地将他们的灵魂与躯体全部蚕食。 谢翾手一松,将卫队长掼到了地上,后者一抬手指挥身后的人要将谢翾抓起来。 此时谢翾身后一道强大的气浪掀起,将那几位君州守卫推开。 纪亭煜总算修炼结束,如今他已恢复了大半修为,轻松便能对付君州城里的这些修炼者。 “你们说要把我送给你的主人,这倒是个好主意。”见纪亭煜醒来,谢翾心中已有了计划。 “把我抓去吧。”谢翾对那卫队长说。 “公主,你这是?”纪亭煜有些惊讶。 谢翾回头对纪亭煜点了点头道:“丁先生,你领着小池去兵马司驻地,景王爷会和你说清楚。” “你不自量力想去独自对付主人?”卫队长看出了谢翾的用意。 “不然呢?”谢翾也大大方方承认了。 “你不自量力,你这是在送死!”卫队长显然还不知道昨晚谢翾与凤洵合力将那妖兽打得节节败退。 “知道我是去送死,还不赶紧把我抓到它面前去。”见纪亭煜带着小池先行离开,谢翾又露出恶相,把狼狈的卫队长从地上拽了起来。 卫队长只当谢翾不知天高地厚,想自己偷偷对付妖兽独揽战功,内心嗤之以鼻,心道京城来的贵族就是自大,他想让谢翾去见见他们主人的厉害。 “有我做人质就够了,把兵马司的护卫放了。”谢翾来到西城君州护卫队的驻地,对远处那几位俘虏抬了抬下巴。 “就你一人,我们主人如何够吃?” “从你们的人圈里挑些人出来啊。”谢翾朝西城的房屋笑了笑。 “那是我们的人!” “把百姓送出去的时候,你们可没想着这是你们的同乡人。” 谢翾是自愿来的,她大摇大摆地坐在帐篷里,丝毫没有交涉的意思。 若不是还顾着那位景王爷的心情,她就把这里所有人都杀了,那几个人质根本威胁不到她。 “你——” “再不答应我就动手了,昨夜城墙上的守卫也是我杀的,我是禹国人,可不管京城人的死活。”谢翾眯起了眼睛。 卫队长看着谢翾,竟觉得眼前的人比城外徘徊的妖兽还更可怕,毕竟那妖兽杀人是为了吃,那么她昨晚杀的城墙守卫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吗? “去,把京城那几个护卫放走,再挑几个人过来,和这位公主一起送给主人,对驻地那边的包围不能停,等我们将此事告诉主人,它会来把他们都杀了的!”卫队长吩咐了下去。 谢翾被绑着经过这位卫队长的时候,她歪头问这位中年人:“人类的味道好吗?” 这位卫队长的情绪彻底崩溃:“城里出了人类就没有别的肉食了!你要我们如何做?不被我们吃,他们也会被主人吃了!被同族食用总归没有那么屈辱!” “若不是你们京城迟迟不派救命,君州会沦落至此?那妖兽最开始也没那么厉害,现在你们还高高在上审判起我们了?” “我们是和妖兽合作的魔鬼,你们又是什么?那个京城难道不也是匍匐在荒原上的、可怕的怪物吗?” “第一批送给妖兽的人类就是我的家人,我看着他们被妖兽嚼碎咽下肚子,我听不到他们惨叫的声音,只能听到他们的骨骼被咔嚓咔嚓咬断的声响,你凭什么——凭什么看不起我们,凭什么仇视我们,凭什么把我们也看成怪物?”卫队长因为谢翾的问题崩溃了。 谢翾只是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卫队长,我不是京城人,发癫请不要对着我。” “世道不公!” “世道只是对你们不公。” “那又凭什么呢?” “凭他们掌握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凭他们能修炼——就连你们上古时候也流着和他们同族的血液,不然你们如何能修炼呢?” “长长一条没有边际的皇脉,垄断了这个世间所有的灵气,他们可以凌驾于你们身上,他们可以制定规则,制定天地间不容违背的法理,而你们只能企盼下一世转生到贵族之家,但——去六道轮回走了一遭,你们还是原来的灵魂吗?” 谢翾微笑地看着君州的卫队长,启唇平静道:“你死了要进地狱,魂体会被削弱到来世只能投身草木,又要经历几世轮回你这团可怜的、卑微的魂魄才能重回人身呢?” “我们又能……如何呢?”卫队长眼中落下泪。 “不能如何。”谢翾被送出城的时候,唇角还挂着笑意,“人间就是如此。” 她的身体与其他几位被献祭的百姓消失在荒原之上。 如山般巨大的妖兽卧在荒原上,侧身试图舔舐自己昨晚的伤口,却因过度庞大的脑袋转不过身子,当谢翾出现在它视线里的时候,它发出暴怒的咆哮声。 谢翾回头望,妖兽幻化出的巨爪已出现在远处的君州城上方。 “砸啊。”谢翾将手上的绳子扯断,将身边一位位被献祭的人类踢到妖兽面前,“吃啊。” “昨夜要不是有他,你早该死了。”谢翾看着妖兽贪婪地将地上已经完全变成傀儡的人类舔进自己的嘴巴,鲜血溅落在黄沙地上。 妖兽死死盯着谢翾,竟然开了口:“你也不是人,怎么想着帮人类了?” “少装糊涂了,你不认识我?”谢翾的身形往前疾飞而去,仿佛一柄利刃出鞘,这一回她放出的审判之力没有去试图窥探妖兽的内心,而是用它与生俱来的威压去控制妖兽的行动。 “你是……那个受罚的灵魂,你不是我派出的人吗,你……不对,你是那个身体原本的魂魄!”妖兽身后的系统所代表的力量总算认出了谢翾的身份。 “你才知道啊。”谢翾手中黑刃闪现,竟然将妖兽庞大的躯体切割开,它硕大的脑袋里出现一条双尾的黑蛇,它们在荒原上挣扎着,君州城上方的利爪已经暴怒地拍了下去,它特意选择了兵马司驻地之外的区域,一掌落下,上百平民死去,硬生生被压成肉饼,血液溅出十米开外,场面血腥凄惨。 “这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伤我,我也不会对君州下手!”妖兽咆哮着说道。 “你好生奇怪。”谢翾抿嘴笑,“他们的性命与我何干,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受你胁迫。” “满城都是你的傀儡。”谢翾一把将蛇尾的末端抓住,竟然硬生生将这一座山一般大的妖兽给甩飞出去,“他们可怜可悲,但你不要想着我会在意他们的生命。” “你想要城里的那个人伤心吗?”妖兽问。 谢翾的手顿了顿,又笑:“他也要死,他的喜怒,与我何干。” 君州城内,凤洵撑起巨大的守护阵法,将兵马司驻地内的所有人护在其中,阵法外,君州百姓陷于妖兽的残害之中,祝寒等人知晓情况,并没言语,但兵马司有位部下大胆开了口:“景王爷,我们的驻地还能容纳一些人,为何不把那些百姓接进来,就算君州那些修炼者有错,但他们只是等待着被妖兽食用的可怜人啊!” “可怜人?”凤洵并不是愚昧之人,昨夜他收手,一是因为不了解君州情况,二是因为城中还有兵马司的人,如今他知道整座君州城里的百姓灵魂都已经完全被那只妖兽污染了。 他们不能再挽救,妖兽死去,他们也要死。 “景王爷,是我们京城的人害得君州如此,你现今又放弃他们,何其残忍!”兵马司的那位部下大声说道。 “住嘴,你没看到君州城的人都疯了吗?”祝寒斥责 “那也是我们害的,现在我们还要袖手旁观,禹国公主下手怎么如此歹毒,将妖兽逼到这样的境界,她……她不会缓一缓,少造些杀业吗?” 随着这位部下慷慨激昂的发言,人群也躁动起来,这一瞬间,他们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凤洵身上,似乎拖着迟迟不来君州城的是他。 凤洵很少亲自与人类接触,他看着驻地里嘈杂响起的声音,抿唇不言,祝寒已冷了脸,朝外一指:“好,你去救一个进来,你去看着他!” “景王爷修为最高,为何不是景王爷看着他?” “他是景王爷!” “君州城不就是被这些王爷太子害的吗?” “你——”祝寒拔刀而出,抵在了自己这位部下的脖颈处。 “是我的错。”凤洵看着坍塌的君州城,忽然开了口。 “王爷,你都没在京城待上几个月,这如何是你的错?”祝寒慌忙说道。 “是我。”凤洵还是牢牢护着这片驻地,他看着阵法外的无数百姓死在妖兽之手,他们死前面上还泛着愉悦的微笑——似乎被妖兽杀死是他们的荣幸。 君州城早就死了,很多人早就死了,余下的只是行尸走肉。 城外,谢翾的黑刃已抵在妖兽的七寸之上,她掐着黑蛇的脑袋,低头问:“京城里面有多少你的人?” “你——小小虫豸也敢问我这样的问题?” “哎呀,你被虫豸压在地上,喘不过气来了诶,回去是不是又要找你的谢如扇宿主哭诉了,还是要骂她无能连我也看不住?”谢翾的手缓缓拂过黑蛇冰冷的鳞片,黑刃已没入它的七寸。 妖兽倒下,谢翾已不再它这个单纯由精神能量构成的身体,反而去吸收着妖兽的身体,这一回,她接收到的信息更加清晰。 在构成妖兽身体的这团混沌中,谢翾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主人,我们这个位面的穿越者遇到了麻烦,穿越者寄生身体里的灵魂没有死,她似乎掌握了那个位面的至高力量,又回来找我的宿主复仇了。” “位面本身的力量——是那个位面本来的神明吗?” “只有神明的干扰才能阻拦我们对信息的攫取,我们终究只是……外来者。” “我早有布置,他们会死的。” “死?”虚空里传来谢翾的声音,她借着妖兽死躯作为中转站,竟然搭上了他们的对话,她直视着位面之上虚空里的那团混沌,跨越了时空与祂交流。 “你倒要担心一下自己的性命。”谢翾把玩着手中的黑刃,调笑道。 第45节 “你——可知我是怎样的存在?” “你是所有世界之外的生物——可能勉强能算作是生物,你派出所谓的任务者去各个位面做任务,先是掠夺本土人的身体,再然后是掠夺那个世界——毕竟若不是我,谢如扇的一生应该顺风顺水吧,她和太子的后代会登上皇帝的宝座,数百年之后,她和你的势力就和繁殖的寄生虫一样占领了这个世界,任务者是每个世界的天命之子,你的系统利用无与伦比的观测能力成为他们行动的金手指,帮助他们登上那个世界的顶峰,他们成为世界之王,你也成了那个世界的主人,对吗?” “但是,这个世界让你感到很棘手——”谢翾迅速浏览着妖兽身体里留下的精神信息,飞速解译那些晦涩的画面,“与其他类似的世界不同,这个世界的修炼者竟然有寿命的上限,很多位面世界……唔……他们修炼竟然能强化自己的身体获得长生,但是我这里不一样,一位人类最多就只能活百多年,所以你只能通过延续不断的血脉去占领此界。” “而且,你不得不依附于这个世界原本的皇族,他们的地位太稳固了,因为他们的力量来自于这个世界的本土神,他强大得可怕。”谢翾嘲笑虚空里的混沌。 “他们依附我?当年不是他们虔诚祈求我降临的吗?”混沌沉沉的声音在虚空中传来。 谢翾还是笑,她的身形从这片虚空中抽离,认清了系统背后所代表的东西,一切就简单了。 她恨皇族,是因为皇族召唤了这团虚空里的可怕混沌,就是这个东西让人占领了她的身体,也是这个东西用所谓的惩罚折磨了她十几年。 罪该万死,就算它是类似的神的存在,它也一样该死——谢翾心中的恨意滔天。 她在君州城外吸收着妖兽的身体,这样一来,她的修为竟然突破了魂身境,她的修为早已突破了一个人类躯体所能达到的极限,但她的身体没有被这强大的修为撑爆,这说明人类理论上还是能继续修炼的。 到底是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人都不能得长生呢? 谢翾困惑地看向完全坍塌的君州城,在那里的所有百姓已经随着妖兽的死去一并倒下,妖兽果然早就蚕食了他们的灵魂,那团虚空里的混沌最擅长的就是他人的灵识。 谢翾步入君州城内,一位兵马司护卫竟然朝她冲了过来:“就是你害死了君州的百姓!” 凤洵眯起眼,正打算上前将人押下,谢翾已经拽住了他的右手手腕,透过这护卫的厚重护肘,她似乎能看见他手腕上印刻的蛇形印记。 “这么义愤填膺,和他们陪葬去好了。”黑刃抹过这位兵马司护卫的脖颈,谢翾竟然随手就把他杀了,步伐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往里走去。 凤洵看着她轻轻叹气,并没有阻止她的行动。 倒是小池吓得又惊叫出声:“公主!他是兵马司的人!” “冲撞皇族,罪可至死,不是还有人犯了这罪被拉到刑场上被凌迟了吗?”谢翾唇角挑着凉薄的笑,“我让他死得痛快点,也算慈悲了吧。” 身为他们的长官,祝寒没有说话,方才这守卫说的话在战时甚至能影响军心了,确实——罪该至死。 “君州陷落,与我们无关,错的是耽误实际,沉溺在美人乡的太子殿下。”谢翾登上马车,对祝寒说道,“可以回去复命了。” 凤洵没有骑马,而是登上了谢翾的马车,他看着她,一言不发。 “君州死了这么多人,心疼了?”谢翾一边擦刀一边问道。 “不。”凤洵许久才开了口。 他只是在思考自己之前的选择是否有错。 “无知并不是错。”谢翾忽然开了口,“毕竟你之前只是一个傻子,对吗?” 谢翾还以为他现在因为自己的皇族身份感到耻辱,所以如此出言安慰他,但这句话又像是对着真正的凤洵说的。 “善良不是错。”谢翾用染着血的手碰上他的面颊,“错的是欺骗你、利用你的人,但你还是怜悯他们,这就是可悲之处。” “傻子。”谢翾又轻声说。 凤洵俯身,将他抱紧了,在他降临此世的千万年里,第一次有人如此说他。 谢翾听着他怦怦的心跳声,抬起的手还是落在了他的背上,她有些累,便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凤洵拥着她,低眸看着她,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她的模样记在他的心里去。 —— 君州之变,朝野震惊,对太子的弹劾接连不断,谢如扇那边已经彻底和系统失去了联系,似乎那个系统已经完全放弃她了,面对楚逢星的求助,她也无可奈何。 小池回宫之后,没将谢翾的事情说出去,自从她上次的手被谢翾握过之后,手腕上的那个印记似乎屏蔽了所有可以传过来的神识。 入夜,谢翾在屋里休息,京城里的事情凤洵会处理,很快他就可以获得各方支持坐上太子的位置了,这些天她就在府中歇下。 小池小心翼翼敲响了她的房门。 “进来。”谢翾抱着小池的话本子,在床上翻了个身。 小池看着躺在床上看书的谢翾,一弯膝盖就要跪下来。 “我说了,我不喜欢看到你跪我。”谢翾放下书,困惑地看着小池,“你不会以为我说恶心是在开玩笑吧?” “公主,你……你是如何让我手上这个印记失去效果的,我……与我一起入宫的还有几位好友,她们也……”小池支支吾吾说道。 “那是我的法术。”谢翾指尖亮起审判之力的暗金光芒,“让你闭嘴我才用的,你的姐妹关我什么事?” “公主,她们也并不想如此,但是我们幼时一入宫就被刻下这印记了,就是这个印记让我们永远不能背叛皇族。”小池慌忙解释。 谢翾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又看了看泪眼婆娑的小池,她的眼睫懒懒抬起:“好,就看在你把话本子借我看的份上——” “我帮你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你要帮助你的朋友,要靠自己的力量。”谢翾放下书,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我出自平民之身,并不能修炼。”小池低下头说道。 “我说你可以就可以。”谢翾回忆着自己用魂体修炼的法术,若是把用人类身体来修炼它,就要修改这些地方…… 她闭目思考了一会儿,很快将自己曾经用鬼气修炼的办法给改良好了,得益于自己之前受系统漫长的折磨,她有幸看过许多个不同位面世界增强自己实力的情况,没有上古贵族的血脉同样可以修炼,只是吸收灵气的渠道不同——这就是人类身体的奇妙之处。 皇脉的作用是将灵气聚拢起来,让只有皇族血脉的人能够修炼,因为皇族血脉里有一部分灵气入口是与能量匹配的,如果不能匹配就无法吸收灵气。若要在一个完全的普通人身上打开这个匹配的关窍,便要引动神明的力量。 正巧,谢翾就掌握了冥界神明的力量。 谢翾掏出自己手里的黑刃,隐隐有金色光芒缠绕其上,此界所有除了贵族之外的所有人灵窍都被锁住,若要打开所有人的灵窍就要皇脉斩断,但若只打开一人的,她也游刃有余。 小池看着落在自己眉心的黑刃,想起它曾经夺走许多人性命的可怕,坐在原地颤抖起来。 谢翾按住她的肩膀:“抖什么抖,又不是要杀了你。” 黑刃上的金光一点,殷红血液自小池眉心落下,一道红色伤口一闪而过,小池眨了眨眼,灵窍忽开。 她惊喜地瞪大眼:“公主,这是怎么回事,我……我好像可以感受到灵气了!” “所有人类的身体本来就可以吸收灵气。”谢翾传授给小池简单的修炼功法,“只是有些东西,将这种能力垄断了。” “学会了,就能帮你的朋友抵挡那个黑蛇印记的影响了,我知道你嘴很严,别到处乱说。”谢翾又拿起自己的话本子。 “公主,你到底是谁?”小池现在也不相信谢翾只是一位普通的禹国公主了。 谢翾笑:“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多……多谢公主!”小池躲回了自己房间,偷偷修炼起来。 谢翾见她离开之后,才放下自己手里的话本,她感觉有些无聊,便想着出去找“景寻”。 —— “这几日就要将纪先生送回国师府吗?”谢翾问凤洵。 “纪先生说他想回去把那个冒牌货赶走,反正太子大势已去,已无力阻止了。”凤洵尊重纪亭煜的意见。 “等祭天大典吧。”谢翾托腮说道,“看看现在那位国师大人拜的是什么神。” “他拜的是什么神,阿翾应当已经知道了吧。”凤洵微笑地看着谢翾。 谢翾对他眨了眨眼:“你是如何猜到的?” “我如何不知道?”凤洵回到人间之后就隐隐察觉了这件事。 “那就祭天大典。”凤洵依着他。 “到时候你我要去皇脉中心缔结婚约,要请个稳妥的人保护纪先生。”谢翾思考着人选。 但不久之后,纪亭煜过来的时候已经说他找好了保护自己的人选:“大皇子殿下愿意掩护我进祭坛,我要看看到底谁敢篡夺我的位置。” 这个计划,倒也不赖,纪亭煜便暂时去了楚逢雪的宫中。 谢翾是被小池叫回去的,她修炼一段时间后就找到了景王府来。 “公主,我还有些问题……”小池对谢翾行了一礼说道。 谢翾起身,向凤洵告辞,凤洵忽地开了口:“瘀结的灵气要先往上渡,不要一股脑往丹田吸收。” “你——”谢翾猛地扭过头,她偷偷教小池修炼的事情竟然被这个“景寻”一眼看出来了! “小池突然觉醒了自己以前继承的血脉吗?”凤洵还给谢翾找台阶下。 小池猛点头:“是……是,我到现在才发现了。” “嗯,你且回去继续修炼,今晚公主就不回去打扰你了,在我这里歇下就行。”凤洵点点头。 谢翾:“?”搞了半天你是要我留在这里? 她坐了回来,盯着凤洵瞧,有些没搞懂他的目的。 “现在京城都在说太子殿下耽溺美色,你要是当了太子,我可不想被别人这么说。”谢翾调侃了一句,她发现自从回京之后,这位景王爷变得黏人了许多。 “嗯。”凤洵随手将她抱住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他们不会说的,要等几日太子才会让位。” “若按神明的指示,祭天大典之后你我就算真正的夫妻了。”凤洵忽然低声说道。 第55章 五十五刀 谢翾靠在他怀里问:“神明是谁?” “是凤凰。”凤洵答。 谢翾笑了起来, 她想起凤洵应当也是凤凰,在凤凰的见证下和另一个人缔结婚约,也不知道他会如何想。 她思考的时候,长睫轻轻颤, 只有谢翾在想凤洵的时候, 凤洵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他对所有事情都看得透彻, 唯独与自己有关的所有事, 都如迷瘴。 谢翾今夜当真歇在了景王府中, 凤洵对她说,他现在住的这件屋子便是婚房, 若她喜欢别的院子,也可以再去挑。 “不用。”谢翾摇头, 他们又不会真的成亲,所以婚房在何处她都无所谓, “小寻, 你安排便是。” 夜里灯影摇晃, 凤洵看了她许久,又朝外间走去,但谢翾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 凤洵与她合衣躺下, 谢翾侧身撑着自己的脑袋仔细打量他, 她抬手轻轻抚过他面庞上漂亮的线条, 轻声说:“你很像一个人。” “我不是他。”凤洵知道谢翾指的是谁,但他还是没有对谢翾说出自己的身份。 是原本楚景寻的愿望阻拦了他, 还是别的原因?凤洵浓密长睫下的眼神看不清楚, 谢翾靠在了他的胸膛上,这个“景寻”也是她少有的不讨厌的人, 若非必要,她确实不会对他下手。 可他偏偏是货真价实的皇族中人,当真该死,或许他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的,谢翾冰冷的手掌按在他的胸膛上,杀意隐现,却又很快平息,她的指尖挑开了他的衣襟,这是一具很诱人的人类躯体,在他死之前,她倒想品尝一下。 果然,矜持的凤洵还是抓住了谢翾的手:“阿翾,莫动。” “马上就是夫妻了,如何不行?”谢翾疑惑地问。 “你……你不懂。”凤洵结巴了一下。 第46节 浅浅的吻落在他的唇上:“小洵,我如何不懂?” 黑夜里,她的眼眸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光芒,呈现着赤|裸的欲望,这是与感情无关的、单纯的、原始的欲望,对于谢翾来说,与这样美丽的一张人类躯体发生关系,是一件能令她身体感到愉悦的事情,很奇怪,他就是这般吸引着她,是因为他有与他相似的眼睛吗? 凤洵的呼吸一滞,他捏着谢翾的手腕,感受着她身体里脉搏的起伏,她的眼神如此冷然,身体却兴奋得仿佛有热血在奔涌。 随着一道轻轻的叹息,他的身体覆了上去,等谢翾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被他困在双臂之间了,她盯着他的下巴,抬头吻了上去,这个楚景寻不错,不像凤洵,他有的时候总是会将她推开,可他分明喜欢她。 随着两人的吻逐渐深入,谢翾的手攀在凤洵的肩膀上,低着眼看着他俯下的脑袋在自己胸前乱拱,她警觉地察觉到一个事实,不会这位景王爷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会吧,他给女人穿衣服那么熟练,怎么连这个也……也不会…… 于是,在漫长的缠绵之后,床榻之上,传来凤洵低沉压抑的声音:“哪里?” 谢翾:“……”我怎么知道?! 凤洵以为她在狐妖那里都学会了,于是安静等待着她的答案,但谢翾的手只是平静地搭在他的腰间绕了个圈,她索性将脑袋埋在了他的胸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许久之后。 “说自己什么都懂,问你又不说。”凤洵有心情调侃她。 谢翾感觉自己的脸烫了起来,她眨眨眼,不说话。 “阿翾,说话。”他微笑地挑起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 谢翾的眼眸泛着水雾般的光,这将她眼底的冰霜淡化不少,显出些惹人怜的波光来,她盯着凤洵的酒窝,猜他现在一定笑得很开心,他在开心什么,不是她自己要寻开心的吗? 凤洵的吻落在她的眼上,不住问:“疼?” 谢翾许久才懒懒开口:“累。” “明日我不叫你,可好?”他现在倒是很有耐心。 “明日不回去,小池就发现了。”其实发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谢翾觉得此事甚是丢脸。 “我扶你回去?” 谢翾气得捂住他的嘴。 “不好吗?背也行。” “不好。”谢翾愤愤说道。 “抱着可以吗?”凤洵温柔地将她按在自己嘴巴上的手摘下来。 谢翾拍了一下他赤着的肩膀,凤洵噤声,只是将她紧紧按在了怀里。 “那就不回去了,明日也在这里歇着。” 许久,谢翾轻轻的声音传来:“行。” —— 事情如谢翾所预测的一样,因为君州之事,楚逢星果然被拉下了太子之位,他自己虽有几分能力,但只有谢如扇帮着他才能施展一些政治才能,君州本来就是为了他准备的礼物,若是楚逢星去,那妖兽便会在吃了全君州的百姓之后乖乖俯首。 对于将楚景寻立为太子一事,皇帝倒是考虑了几日,凤洵与谢翾从纪亭煜口中得知了原因,当初让楚景寻变成傻子的毒就是皇帝下的,因为这个孩子的修为天赋令他也感觉害怕,不过楚景寻回京城路上被刺杀一事就是其余势力做的,与皇帝无关。如今朝廷上下都支持立楚景寻为太子,皇帝自己又不可能亲口承认他给亲儿子下毒这种丑事,所以在舆论裹挟之下,他只能勉强顺应了民意。 纪亭煜身为国师却被调包一事也扑朔迷离,在楚逢星搬离太子府之后,谢翾又寻了个由头把他原来的护卫长贺传抓到了司狱司,百般逼问下,贺传把楚逢星做过的所有事都交代了,却对纪亭煜是如何到太子府的缘由一无所知。 “私牢里关进来的人都是太子带来的,此事并没有经过我的手,我只知道私牢里有位大人物,但具体是谁,我也无从得知。”贺传老实承认了。 楚逢星也没什么动机去将国师大人调包,看谢如扇的样子也不知道此事,那么只有一个人可以命令楚逢星将纪亭煜关在自己的私人领域了。 随着祭天大典的日子即将来临,谢翾也作为楚景寻的未婚妻入宫去见了皇帝。 “你是敌国公主,本来不能嫁给太子,但景寻喜欢你,也只能如此了,只是几日后的祭天大典你要进入皇脉中央,立誓信仰我们的神明。”皇帝垂眸看着谢翾,冷声说道。 “凤凰?”谢翾问。 “你怎敢直呼上界神王的种族?”皇帝斥责谢翾。 “是。”谢翾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国师大人会主持祭天大典,是吗?”谢翾问。 “是,到时你与景寻都要出席。”皇帝强调。 谢翾点了点头,顺从退下。 除了太子府上门来要过纪亭煜之外,秦焕并没有将司狱司里放走一个囚犯的事情说出去,但皇帝也不可能什么也没察觉,在明知她和“楚景寻”都有问题的前提下,他还让他们进入皇脉,这说明他对那场所谓的祭天大典极为自信。 谢翾甚至能猜出祭天大典上要召唤出什么样的“神明”了,也好,就趁着这个机会,把那条恶心的蛇杀了。 马车悠悠往前行,回府之后,谢翾要试穿小池送过来的本朝礼服,这对于她这个敌国公主来说是一种示威,他们要让她抛弃原来家国的习惯,彻底为他们效忠。 不过是一件衣裳而已,谢翾——还是没穿,她抖了抖自己身上那件凤洵送的衣服,转瞬间这件衣裳就变幻成为那礼服的模样,裙摆处的璨然华光浑然天成,仿佛这件衣服本来就该闪烁着这样美丽的光。 小池兴奋地告诉谢翾,她已经掌握了修炼之法,昨日就帮助她的朋友也解决了那个可怕的印记。 她的脸上带着真心的笑容,掌握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她也开始能支配自己的人生了。 但下一刻,有一队卫兵闯进了谢翾的公主府。 “阮池,有人举报你身无血脉却私自修炼邪术,去,把她给我抓起来!”那卫兵经过谢翾的时候,还恭敬行了礼,“独孤公主,此事与你无关,是你的侍女心术不正,自己偷偷修炼邪法。” “邪法?”谢翾往前一走,拦在小池身前,直接问道。 “她没有丝毫贵族血脉,却能修炼,不是邪法是什么?”也就是现在谢翾的身份尊贵,这卫兵还会耐心对她解释。 “被人举报?”谢翾饶有兴味地问。 小池躲在谢翾身后,思忖片刻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唯唯诺诺站了出去,小声说道:“是……是我的错,把我带走了吧,与独孤公主无关。” 这些天来,只有那几位她视作亲人的朋友知晓她开始修炼这件事,是……她的朋友揭发了这件事。 谢翾的细眉微挑,替小池打开灵窍时她并没有想这么多,但当此事真正发生时,她又并不觉得稀奇,她们曾经一样都是普通人,所以能互帮互助亲如姐妹,但当与自己一样的人获得了更幸运的际遇,嫉恨在所难免,她给小池开了灵窍,对于其他普通人来说,是否也是不公平呢?谢翾在冥界学习的是审判之力,奉行公平之道,小池的事情让她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直到凤洵察觉了这里的动静,赶了过来,这个时候谢翾还愣着护在小池身前,他看了眼小池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留着。”凤洵对前来拿人的卫队长说道。 “太子殿下,窃取皇脉可是重罪,她无端可以修炼,定是修炼了什么邪术。”卫队长竟然没有马上听凤洵的话,可见此事重大。 “皇脉?”凤洵笑,“皇脉是谁给的。” 卫队长愣了愣说:“皇……皇上?” 凤洵继续笑,那卫队长愣了许久才道:“太子殿下,是我失言,但只有国师大人才能与上界神王沟通,这个人……还是交给小的们解决吧,想来天上的那位神明大人并不会理睬这样的小事。” 凤洵的语气罕见的冷硬了几分:“人留下。” 看到凤洵眼中的坚定神色,那几位前来捉拿小池的人才告退,恐怕过不久还会有新的人过来,一个普通人灵窍忽开,这对于皇族来说可是大事。 谢翾站在侧旁,看了眼凤洵,瞬息之间,她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力量是混乱的开端。” 人性是如此,若要让所有人都生了灵窍,这个世界会陷入彻底的混乱之中,而她也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将皇脉斩断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但很凑巧,她就是一个不怕混乱,不怕背下这等恶名的人。 凤洵凝眸看着谢翾,点了点头,此时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显出些怅然,这样的神色,谢翾只在一人身上见过,有时她深夜醒来,往窗外看去,会看到凤洵独自在院中练剑,那时候风雪落在他的鬼首面具上,他藏在面具下的眼眸里就闪烁着这样的光芒,惆怅,茫然,无奈,又有着巨大的悲伤。 可惜这神情一转而逝,谢翾只觉得自己总是将他视作凤洵的替代品,这才看花了眼,凤洵笑着对谢翾说:“这不是你的错。” “错的是小池的朋友吗?”谢翾抓住小池的手腕问道。 “人就是如此。”凤洵的长睫垂落,没再说话,只有小池小心翼翼扯了扯谢翾的袖子。 “公主,是我的错,我应该更警惕些。” “帮助他人也不是你的错。”谢翾揉了揉眉心,虽然她不太喜欢帮助他人,但她知道这个世间的是非对错。 她坚定了心神,没再受此事干扰,很快便来到了祭天大典那日。 谢翾与凤洵共乘一辆马车,到了皇脉所处的深山前,就算他们身份尊贵,也要下来行走,越接近皇脉便越难使用法术,这或许是皇族用来保护皇脉的手段,不然人人都可以窃取其中垄断的灵气了。 进入这座山林,他们所有人都要变成普通人,当然,除了谢翾。 除了自己用鬼气修炼而来的法力之外,谢翾还掌握了审判之力,这神力不属于普通的法术,并不受保护皇脉的阵法影响,谢翾自然不会暴露自己能够使用法术,她跟在凤洵身后一步一步往前行。 在他们身前是皇帝,身后则是所有的皇族子嗣,楚逢川与楚逢雪自然也在其中,皇脉有多个入口,每一处入口都需要皇族的鲜血开启,这也是皇帝之前千里迢迢将送走的楚景寻叫回来的原因,只有楚景寻死了,皇族与皇脉之间的联系才会断开,所以,楚景寻不然就死在外边,不然就要活着回到京城。 至于皇帝为何要打开多年未曾开启的皇脉么,这个缘由谢翾已知晓大概,眼见着前方出现巨大梧桐树的轮廓,她和凤洵与其他人分别,带着侍从走向了属于自己的入口。 在入口同时开启后,他们才能够来到那颗巨大的梧桐树中央,正式举行祭天大典与神明沟通。 第56章 五十六刀 处于皇脉尽头的那株梧桐树已经高大得看不到顶端了, 谢翾往前望去,也只能看到沧桑的树干如一堵高大城墙般遮挡住自己的视线。 这棵树已经很老了,老到它的树皮干枯,落叶簌簌, 往前每走一步都要踩碎许多枯叶, 谢翾感觉自己行走在一片金色的雪中。 这就是曾经凤凰的居所吗?难以想象去栖息在这样一株巨树之上的凤凰究竟是怎样辉煌高大的形象,谢翾又想起了凤洵的模样, 他的其实并没有眼前梧桐树那般凌人。 他们身后已没有人能跟上来了, 除了皇族中人, 再没有人能靠近这里。 看着面前金色的阵法光芒,凤洵伸出手去, 他手里拿着一柄匕首在指尖处轻轻一划,便有几滴鲜血落下, 这是这具皇族后裔的血脉。 鲜血滴落之后,他们眼前的金色阵法骤然亮起, 谢翾迈步往前走, 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拦在外。 凤洵扣住了她的手腕:“还没开。” 谢翾问:“你不是已经献上鲜血了吗?” “要等到所有皇族后裔都献出自己一点血脉, 皇脉才会彻底打开。”凤洵知道可能有人还没抵达入口。 谢翾眯起了眼睛,问:“能看出来是谁吗?” 理论上并没有人能从阵法的光芒亮度去推测到底是哪一位皇族还没有献上鲜血,但既然谢翾想看, 凤洵也可以将他知道的告诉她, 他的手贴在阵法上方, 略微感应片刻便道:“大皇子和小公主都还没有献出鲜血。” “他们?”谢翾挑眉,有些疑惑, “他们守着纪先生, 不会出事了吧?” 她敏锐得吓人,但当她与凤洵刚往外走的时候, 自脚下土地里突然窜出几道黑色雾气,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黑雾的气息熟悉,谢翾知道它来自于系统背后的混沌主人,在梧桐树这般神力充盈的地方,这怪物的力量竟然又成倍增长,它强大到谢翾与凤洵合力都无法马上突破的地步。 “它怎么会这么强?”谢翾的手中幻化出黑刃,扭头对凤洵问道。 凤洵低眸看着那团不断翻涌的黑雾,温和的眉眼出现一丝凌厉,但过了片刻,他也只道:“我不知。” 他确实不知这样的怪物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难道天上的那家伙就放任这样恶心的东西鸠占鹊巢吗? 谢翾与凤洵最终还是突破了黑雾,但在黑雾消失的那一瞬间,他们也同时看到守护皇脉的金色阵法开始散发出更加耀眼的金红色光芒,这意味着皇脉已经打开了。 阵法洞开时的金色光芒落在凤洵眉眼上,他的瞳孔骤缩,面上闪过一丝讶色:“他们——” 第47节 “怎么?”谢翾问。 “他们不是献上了鲜血,而是……死了。”凤洵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转身想往楚逢星与楚逢雪的方向走去,但他也只迈了一步,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 这股阻拦他的力量,显然又来自另一方势力,这道无形的屏障没有黑雾那般富有攻击性,它更像是横亘在此处的规则,让凤洵不得不往后退。 谢翾看到凤洵皱起了眉头,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如此强烈的怒意。 “走吧。”谢翾拽住了他的袖子,“黑雾只是阻拦我们,并没有发起攻击,它在邀请我们进去。” 她猜,那团恶心的混沌要之所以现在没有动手,是因为它要把它们引到它力量更强的地方,以保证它一定能把他们杀了。 而那位面之外、窥伺此处的混沌力量之处竟然在梧桐树的中央。 “凤凰是它……”谢翾自言自语,似乎有些疑惑,不然如何解释梧桐树的中心是那混沌的巢穴呢? 但凤洵的声音马上响起:“不是。” 他似乎在解释着什么,谢翾愣了愣,她平静答道:“你又不是凤凰。” 楚逢川与楚逢雪一道死去,令谢翾惊讶,但并未引起她情绪的波澜,见凤洵似有怒意,她决定还是勉为其难安慰他一下。 “走吧,进去了才能给他报仇。”谢翾说。 凤洵的眉头微皱着,他的灵魂被困在这具人类的躯体里,不得而出,而他方才连那道黑雾都破不开,这就是孱弱的凡人。 “还不开心?”谢翾问。 凤洵静默着没有说话。 “百年之后,他们还是要死去。”谢翾说,“我们都有寿命的上限。” 她想,果然在她面前的是个人,若是冥界的神明一定不会纠结于一两个人的生命,因为他们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太过广大,人类的渺小生命就像尘埃。 他们举步走入梧桐树的中心,看着这巨树内部廊道上刻画着的古老壁画,谢翾问凤洵:“这是当初凤凰留下的印记吗?” “不是。”凤洵摇头,他从未在树里留下什么东西,他当初的神茧当初只是凑巧落在了梧桐树上,这里只是他降临此界的地方,并没什么特殊的意义,他是神,对于家也没有概念,天地都是他的居所。 “这里的壁画都是皇族留下的?”谢翾问。 “也有其他人。”凤洵的视线掠过梧桐树深处的模糊图案,在那里还画着一些人。 谢翾凑上去看,图腾的角落处画着一群人围绕着一个圆形物体跪拜。 “他们在祭拜太阳吗?” 凤洵摇头。 “那么圆,是月亮?” 凤洵继续摇头。 他顿了顿说道:“是蛋——孕育凤凰的神茧。” “人类诞生于神明之前?”谢翾惊讶,她很快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凤洵点头,在他降生以来,人类祭拜的神茧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力量源泉,他在持续不断散发着神力,直到它流淌到人间,化作可造万千奇迹的灵力。 “那片空白的是什么?”谢翾看到壁画延续到一定距离就变成空白的了,再往后才是歌颂皇族统领世间的画面,从凤凰降生前到皇族延续,中间空了很大一块信息。 “被抹去了。”凤洵的手指抚过那些完全淹没于岁月中的印记,语气低沉又惆怅。 谢翾眨了眨眼,她对人类的历史并不感兴趣,便没再问,只是更往深处走去。 等到他们抵达梧桐树中央的时候,只见中心处高大祭坛上方站着一位高大男子,他举起的手腕上纹饰着双尾的黑蛇。 其余皇族中人——包括皇帝也匍匐跪在地上,对祭坛中央逐渐出现的黑雾虔诚祭拜,谢翾到最角落处把楚逢星的脸抬起来,只见这位前太子殿下双眸失神,似乎被什么东西攫取了心神。 在这里的还保有理智的不会只有她和凤洵吧?谢翾与凤洵对视一眼,他们的视线转向祭坛中央,只见那位假国师旁若无人地将跪在他面前的沈怀抓了起来,此时的沈怀也浑浑噩噩,眯缝着眼睛无力反抗,假国师抓起她的手腕,黑雾缠绕在她的身体上,隐隐有一枚双尾黑蛇印记即将落在她的手腕。 此时另一个入口处传来了踉跄的跑步声,谢翾很快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她与凤洵齐齐扭头看去,只见纪亭煜浴血奔了过来,他身上竟然隐隐闪烁着金色的光。 “大皇子殿下……小公主……”他的语气有些绝望茫然,更含着滔天的恨意与坚定的信念。 “怎么了?”凤洵马上问道。 “我看到奇怪的黑雾出现,我与大皇子殿下合力才能堪堪抵挡,这里太靠近皇脉中心了,我们的法术都被削弱到极致了……大皇子殿下说不能让假国师主持阵法,不然召唤来的一定不是神王大人,其实他还可以抵挡黑雾片刻,但他选择自戕,把所有的力量凝在血里,他的信仰太纯粹了,身上竟然有些许神力,这神力与我身上的赐印相共鸣,帮我挡住了那团黑雾……” “怀儿——”纪亭煜看到祭坛中央还在继续着与那所谓神明的交流,他手中一道光芒打出,竟然激起了谢翾熟悉的金红光芒。 那蕴含着些许神力的攻击一下便将假国师击倒在地,与此同时,从祭坛下涌出大量更加强大的黑雾,纪亭煜只来得及奔过去将沈怀护在身后,很快那黑雾便涌了上来,似乎要把他吞噬。 谢翾与凤洵两人同时闪到他身前,堪堪将黑雾挡住,这一回界外混沌的力量强大许多,就算是谢翾也不得不施展出审判之力才能抵挡,凤洵所栖息的人类躯体受皇脉影响,他施展法术也弱上许多,这让他轻轻皱起了眉。 凤洵见那祭坛上的假国师即使被纪亭煜击倒,还是坚持伸出双手继续着对“神”的召唤,他扭头沉声对纪亭煜说:“还能和神明沟通吗?” “神王大人他……不曾回应过我,我能感应到他在慷慨渡给人间神力,但他不愿意与我交流。”纪亭煜颓然说道,他所信仰的神明更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符号。 “继续召唤,他会来的。”凤洵垂眼说道,眼下能解决这界外混沌的只有他了。 谢翾用尽全身力量抵挡着黑雾,她虽没有说话,却无声地支持凤洵的决定,她看得清自己的敌人,她的敌人不是凤凰。 她要灭的是皇室,要杀的也只是谢如扇和她背后的界外混沌。 听见凤洵如此说,纪亭煜也继续召唤着上界神王,谢翾感觉到身前的压力越来越沉,凤洵温暖的大掌覆上了她的手。 “阿翾。”凤洵用自己的身体挡着黑雾,减轻着谢翾的压力,因为他这具人类躯体的限制,他肩膀与脊背被那黑雾撕扯得渗出鲜血,受伤的位置与他记忆中的那个惩罚一模一样,凤洵的眼眸微黯淡,但谢翾返身过来抱住他,触到了满手的血。 “傻子,你在干嘛?”谢翾提高了声唤他,“楚景寻?!” 听到谢翾用这个陌生的名字呼唤他,凤洵并没有回应她——他又不是楚景寻。 “我至少还能抵挡一炷香的时间,你受皇脉影响,逞这个能做什么?”谢翾使劲推凤洵,却发现自己推不开他。 “心疼我?”凤洵竟然微微笑了起来,他当然知道谢翾有能力对付黑雾,但他只是不想她受伤而已。 谢翾瞪着他苍白的脸颊,大口喘着气,她哪里是心疼他,她才不会心疼他,她只是怕他死了。 他的生命她早就预定好了,要死也只能死在她手上。 最后,在凤洵颓然倒下的一瞬间,谢翾将他高大沉重的身躯接住了,与此同时在一旁虔诚与神明沟通的纪亭煜也终于见到了他未曾谋面的神王大人。 第57章 五十七刀 当那耀目金红色光芒出现在眼前的时候, 谢翾被刺得闭上了眼睛,先前环绕在他们身边的黑雾骤然消失,她仿佛失去了力气般往后跌去,却被一只大掌扶住了后背。 谢翾以为是自己身边的那位“楚景寻”将她扶住了, 回头却看到终于降临的神王大人身上华服散发的金光。 而先前挡下大部分黑雾的凤洵却跪倒在地上, 手执长剑堪堪稳住自己的身形,他低着头, 唇边渗着鲜血, 堪堪抬头时却看到了谢翾落在了神王的怀里。 骤然积蓄起仅剩不多的力气, 凤洵想要冲上前去将谢翾从他的怀里拽出来,但此时的谢翾已经将视线移开了。 谢翾没再看凤洵,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这位神王大人侧脸的轮廓上,他下颌的线条太过熟悉, 震惊得她张了唇却没能发出声音。 是父子的缘故吗?他与凤洵似乎有着一模一样的下半张脸,谢翾没空再去管负伤的“楚景寻”, 只是朝神王大人伸出手去。 但他始终背对着她, 对于这样的上界神明来说, 所有的人类都如尘埃。 谢翾看着他轻描淡写地将那界外混沌所产生的所有黑雾斩断,这处祭坛终于显出它原本皎洁无尘的模样,他高大的身影借着梧桐树上漏下的日光投下影子, 高大又沉默。 他分明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却不肯分一分神, 去将那胆敢窥伺这个世界的界外邪灵杀死,这就是无情的、将人间视作尘土的神明吗? “你——”谢翾往前走了一步, “凤——” 凤洵是你什么人, 你认识凤洵吗?你就是凤洵的父亲吗?谢翾脑海里冒出诸多问题,她的所有心神都落在眼前这个金光耀眼的神明身上, 却没看到身后凤洵攥紧剑柄颤抖的手。 神王大人没有搭理她,只是朝后一拂手,想要将她击退。 谢翾自然不会就这么被他推开,她一定要见到这位神王大人的脸,所以在神王释放神力的时候,她也使出了自己的审判之力对抗,当然她现在所掌握的力量与真正的神明相比就如萤火面对皓月,谢翾一点微薄的神力瞬间被击散,她往后跌去,直直落在了凤洵身边。 还是他把她接住了,凤洵单手握住剑柄,长剑没入祭坛下的树身之中,在神力汹涌之下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纵然谢翾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他还是紧紧把她抱住了。 “他是神。”凤洵看着神王,对谢翾说道。 “就算是神,我也要看看他的脸。”谢翾挣脱了凤洵的怀抱,逆着刺目的光冲了上去,她始终没找到自己沉沦于无尽痛苦时所见的那一点光芒究竟来自于何人。 她觉得是凤洵,但她亲手、亲眼验证过,并不是他。 那会是与他有着相似脸庞的、他的父亲吗?谢翾不知道答案,但她一定要追出个结果来。 审判之力再次展开,谢翾没有回头,义无反顾地朝着那束光芒奔了过去,神力荡开的气浪再次席卷上凤洵所栖身的这个凡人躯体,他也会受伤,亦有生命的尽头,这就是人类。 凤洵看着谢翾的背影,他越过她垂落发丝的肩头,看到金光尽头的神王终于转过了身子。 他有一张与凤洵一模一样的脸庞,每一根线条、每一处细节都没有区别,唯独他的那双眼睛带着神性的漠然无情,而无凤洵的悲悯善良,究竟慈悲是神,或是无情才是神呢?谢翾看着他那张与自己在混沌中所见一模一样的脸,愣了许久,这是凤洵,又或者是别的人呢? 神王大人没有看谢翾,他只是在与谢翾身后的凤洵对视,最终,他那双如海洋般浩瀚的眼眸微微闭上,更加强大、无法抵御的神力荡开,在解决此处混乱之后,他将梧桐神树里的所有人驱逐出去,只有谢如扇被留在了神树里,随着那界外混沌与此界的联系被切断,她也彻底没有了呼吸。 真正的神明就是这般强大,只需要一抬手便能将为祸人间的界外邪灵消灭,他分明有这样的能力却不动手,究其原因只是因为他并不在意这人间与芸芸众生,冷酷、无情,这才是神明。 谢翾失去了意识,只记得在不断朝后涌着的气浪里,有人一直紧紧抱着她,怀抱温暖且坚实。 这样的神明,怎么会有凤洵这样的孩子呢?谢翾不理解,她的额头抵在凤洵的肩头,低声唤:“凤洵。” 或许是知道她此时意识混沌,凤洵像是承认了自己身份似的,低低应了声:“我在。” 他的大掌搭在她的脑袋上,望着梧桐树上出现的凤凰虚影,喃喃道:“不喜欢他吗?但是……我们的脸明明一模一样。” 谢翾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是彻底昏迷过去,待醒来时,他们所有人都被逐出了皇脉——谢翾甚至还没来得及实施自己斩断皇脉的计划。 大皇子与小公主一起被黑雾杀死,此事皇帝心知肚明是谁做的,只是望着死去的楚逢雪的尸骨,他似乎有些失神,他试图再次入内呼唤那界外的混沌,却再没听见回应,无奈,皇帝只能将此事宣称为针对皇族的刺杀,回京之后正常举行谢翾与凤洵的婚礼。 凤洵在梧桐神树里受了重伤,要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好,谢翾被那位神王大人的真容扰得心神不宁,只想快些回冥界问问凤洵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在婚礼举行之前,她已分次暗中离开京城,将分封各地的皇族子嗣先行解决,多处皇族属地都出现混乱,地方无人镇压,战争四起,为了稳定局势,皇帝只能将谢翾与凤洵的婚事提前,用一场喜事来转移注意力。 谢翾捧着一碗汤药,递到了凤洵面前,小声问:“好些了吗?” 凡人之躯孱弱,更何况那日是凤洵为谢翾挡下了大部分的黑雾侵袭,他的伤倒是重,不过修养了这么多日,也差不多好了。 凤洵望着她点了点头,他从谢翾手中接过汤药,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蔓延在舌尖。 谢翾甜甜笑了笑,或许是知道他不久之后就要死了,所以对他格外温柔,她塞了一颗糖放在他的嘴里。 “这是我去外面——”杀皇族后裔的时候顺道买的,谢翾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生硬道,“去外面买的。” “嗯。”凤洵长睫轻颤,颔首应道。 他凝眸望着她,许久没再说话,倒是谢翾钻上了他的床榻。 “新婚之前照规矩双方不能见面。”凤洵提醒她。 第48节 谢翾将食指抵在自己的唇边:“你别说,我偷跑过来的,小池还以为我在房间里呢。” “成亲了自然会有很多时间在一起。”凤洵说。 谢翾抬手抚上他的面颊,将他的脸转了过来,仿佛是要多看他几眼:“我现在就想看看。” 毕竟等不到他们真的成亲,她就要把他杀了,她能给他最大的慈悲就是,她可以最后一个杀他。 没能在祭天大典那日将皇脉斩断,谢翾十分遗憾,这意味着她从梧桐神树出来之后就要先将所有的皇族后裔都解决,才能让自己成为最后一个有资格开启皇脉的人,从而再次进入皇脉,将这垄断此界灵气的巨大阵法彻底破坏。 所以,楚景寻她是必须要杀,一刻都拖不得。 凤洵看着她点了点头,他的深邃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从他接过原本楚景寻手里捧着的那枚凤凰羽决定来到人间的时候,他就知道谢翾想要做什么了,他也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是什么。 他有能力反抗,但他并没有阻止谢翾,因为这不仅是凤凰羽所托的承诺,也是谢翾想要做的事。 恍惚间,凤洵想起两年多前谢翾在冥界问他的那个问题:“神是不是只会被祂所爱的人杀死。” 这是一个无法被证明的问题,因为神从来没有真正死过,若要证明它的正确,需要一位神明真的死去。 会吗?会吧。 凤洵侧身吻上了谢翾的唇,他的口中流淌着草药的苦香与糖果的甜蜜,谢翾张开了口细细品尝这矛盾的味道,她觉得有趣,只尝到了甜蜜,却忽略了那掩藏的苦涩味道。 大婚当日,吹打的仪仗队领着谢翾往凤洵的府邸而去,无人发现现在新娘的轿子已经空空如也,在接亲的这段旅程中,谢翾已经悄悄离开喜轿,潜入皇宫之中,得益于她与凤洵的婚事,大部分皇族都聚集在皇宫中,所以谢翾下手也格外便利,自从吸收混沌产生精神能量之后,她的修为已远远高于凡间人类,杀死这些罪恶的皇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她将皇帝的尸体塞进龙袍里摆正,待会儿她和“楚景寻”还要对着这位父亲大人行礼,满殿的尸体就这么被谢翾摆成滑稽的姿势,在她法术的掩盖下,无人发现异样。 短短一途接亲的路,喜堂便成了灵堂,谢翾的手搭上了最后一位皇族血脉的手——她留到最后的“楚景寻”,可能是他生得与凤洵有些相似,谢翾倒是舍不得杀他,但终究要动手,她也不会犹豫。 在礼官的带领下,她与凤洵一道步入宫殿之中,在这里静默坐着的所有皇族中人已经没了气息,却还保持着诡异的姿势坐直身子,无人发现谢翾法术掩盖着的真相,但凤洵只朝那殿中看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唇边翘起微笑——无人可以阻止谢翾,这世上唯一有能力阻止谢翾杀死皇族斩断皇脉的人已被凤凰羽所代表的承诺限制住了,她终究得到了她想要的结局。 在殿内,凤洵与谢翾拜过天地,步入洞房。 满京城的庆贺声中,谢翾恶趣味地扯去了皇宫里掩藏死人的法术,瞬间,满朝官员看到皇帝的头颅骨碌碌地从铺满红绸的殿堂上滚落下来,那血没入喜庆的红布里,看不出痕迹。 整个京城陷入混乱之中,谢翾却安静坐着,等着她的新郎来揭开她的红盖头。 片刻静默后,有人挑开了她的盖头,隔着遮面的金色流苏,谢翾看到凤洵的眼睛,攥紧了手中鬼气化作的黑色匕首。 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这柄匕首送进了凤洵的胸膛,这是最后一位皇族,只要他死了,她就是唯一有资格开启皇脉的人了,他必须死。 谢翾知道凤洵修为高,所以这一刀带上了审判之力,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楚景寻”胸膛中刀,颓然倒在自己身前。 第58章 五十八刀 在凤洵倒下的那一刹那, 谢翾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力量汇集到自己身上,祭天大典上她获得了皇族身份,现在最后一位身负皇族血脉的人倒下,她就成了最后一位有资格开启皇脉的人。 她手中的黑刃没入眼前身着大红喜服的男子胸膛, 鲜血洇开时的痕迹不甚明显, 谢翾只能看到有蜿蜒的血线顺着自己虎口处的凹陷缓缓淌下,她想, 他应该恨自己的, 死前的这一刻, 他应该死死瞪着她,诅咒她堕入十八层地狱。 但他偏偏侧过了脸, 大半张与凤洵相似的脸庞没入红烛摇晃的阴影里。 “意外吗?恨我吗?”谢翾使了些劲,将黑刃从他的胸膛处抽了出来, 俯身托住了他的身体,她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体里还保存着些许生命力, 此时的他, 应该还能说上一两句话的。 但他将全身的力气都用来躲避她的目光了, 所以,谢翾只能在黑暗处看到他的侧脸动了动。 她眨了眨眼,困惑地伸出手去, 想要将他的面颊扳正, 她不畏惧他死前仇恨的目光, 从杀死他开始,她的情绪几乎没有任何波动。 对于谢翾而言, 从始至终她对他的特殊, 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很像那位还在冥界的小神仙。 谢翾的手触上他冰冷的面颊,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温度, 她的指尖颤了颤,但还是将他死前特意侧过的脸扳正过来。 他不让她看,她就偏要看。 黑暗中,他那张早已没有了生息的脸缓缓映入谢翾的视线,这位回到人间的恶鬼细细眉毛挑了挑,她抬起自己的肩膀与手臂,将眼睛揉了揉。 怎么会呢,眼前怎么会是他的脸呢?是她的魂体出现怎么问题,导致出现幻觉了吗?谢翾手中的黑刃滑落,她捧起了他的面颊,仔细端详。 他有一张与那位上界神王一模一样的脸,而谢翾也知道,这张脸属于凤洵,他不是还留在冥界吗?身为酆都鬼王,他怎么会擅离职守,他又怎么会变成楚景寻? 谢翾低眸,死死地盯着他的面庞,轻轻唤出声:“凤洵。” 他没有应答,谢翾咬着牙,使了些力气继续唤:“凤洵。” 凤洵还留着死前之前唇边蕴着的淡淡微笑,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这张脸上才够合适妥帖,谢翾的手指抚上他的唇角,她皱着眉,不住呼唤:“凤洵,凤洵。” 在冥界时,她如此呼唤他,他总是会有回应,他还说过这个称呼就就是旁人对他最亲密的称呼,但是不论现在她呼唤了多少声,他都没能再张口回应她的呼唤。 谢翾感觉到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涌上自己的心头,她死死盯着凤洵的脸,乌黑的眼瞳里只流淌出困惑,为什么是他,怎么会是他,若是他为何不对自己说出他的身份? ——这样,她一定能保证自己下手的时候温柔一些。 谢翾低头,伸舌舔去他唇边的鲜血,它已经凉了,舔到舌尖的时候有种古怪的味道,蓦然间,谢翾想起之前冥界之人对她说的,有关于神明的无稽传闻,神明只会被祂所爱的人杀死。 怎么会呢?他们都未曾见过神明死去,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呢?现在凤洵的魂魄应该回到冥界了吧,他一定会在那黑沉沉的酆都城外等着她吧…… 谢翾放下他的身体,起了身,将他身侧掉落的黑刃捡起,她在他的尸体面前脱下了婚服,将他最初赠给自己衣裳穿上。 她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然后也该回到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回到那浓雾弥漫的酆都去。 谢翾再次来到那梧桐神树下,踏入皇脉中央,她能感觉到自己脚下这巨大阵法的震颤,来到那日发生意外的祭坛中央,曾经被界外混沌腐蚀的梧桐神树内部已经破烂不堪,这或许就是纪亭煜许久未曾听到神明回应的原因,皇族早已不再信仰凤凰了。 皇族为什么不信仰凤凰?是他的力量衰减了吗?可那一日神王降临梧桐神树,他的力量还是那般浩瀚如山海,就连他们试图取代信仰的界外混沌都被他轻轻一抬指消灭,所以,究竟是什么让皇族主动想要抛弃这位神明?他们多么不识好歹。 走过那一条古老的壁画廊道,谢翾想起自己与凤洵上一次来的时候,他曾经为她解答过关于壁画的疑问,他说人类诞生于神明之前,当神明只是一个神茧的时候,他只是一尊不断流淌着世间至强之力的……物品。 物品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他像是一汪泉眼,只需要不断提供这样强大的力量就好,在他千万年的沉睡时间里,人类只是将孕育着他的神茧当成一处可以不断挖掘的、永不会干涸的矿藏,没有人希望他有朝一日会苏醒,成为一个鲜活的神明。 谢翾目光掠过壁画上那枚被众人膜拜的神茧,抬手贴上冰冷的岩壁去感受脚下皇脉的气息,她的掌心处再次凝聚一柄黑刃,得益于她吸收了界外混沌提供的精神能量,现在她有能力将脚下的皇脉彻底斩断了。 她的动作明显有些急,因为做完这一切,她想要快些回到冥界,凤洵是神,他不可能真的死了,她要回去见他,去问问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分明是她自己一个人要来人间,为什么他也跟着一道来了? 谢翾的精神力掠过皇脉的每一处细节,这不是神的造物,而是人类研究出的阵法,它以凤凰的栖息地梧桐神树为核心,向四野延伸而去,皇脉的用处是收拢着这世间无处不在的灵气,将它只供给给皇族,以此来形成皇族对这个世界力量的绝对垄断。 为什么神明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又或许,这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神明只是恰巧栖息在这个世界里,对于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生灵并不关心,所以,不论他们拿他的力量去做什么事,他都不在意,没有人会在意自己脚边掉落的渣滓被蚂蚁搬走。 谢翾想起自己给小池开了灵窍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人类掌握了这样强大的力量,或许也不是好事,它会引起更多、更可怕的混乱,而她不在意这样的混乱,也不在意担下这罪名,人间生死与她无关,她只是要报仇而已。 她的精神力定位到了皇脉的最薄弱处,虚空里,一柄黑刃缓缓落下,谢翾的面颊紧紧贴在梧桐神树上,感受着这株古老巨树的脉搏,黑刃缓缓斩断组成皇脉的无数阵法,与此同时,她也终于拨开重重迷雾,见到了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皇脉在这处的脆弱。 一道暴烈的剑痕落在皇脉正中心,它古老陈旧,来自于千年万年前,曾经有人堪堪要将这皇脉斩断,最后却不知为何,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行动。 谢翾的精神力不断从那处剑痕上掠过,她喃喃自语问:“为什么呢?” 是谁要斩断这皇脉呢?是上界的神王大人吗?他分明可以直接斩断的,但又为什么止住了自己行动?他都是神明了,为何不事事由心? 谢翾不会犹豫,她不在意自己放开了这座力量的囚笼会带来这样后果,也不在意此后造成的混乱会让人间增添多少死去的魂魄。 她要彻底斩断皇族延续的根基!于是,黑刃一斩而下,将这巨大的皇脉彻底摧毁,在万千阵法崩散的一刹那,被禁锢已久的灵气席卷过这个世界的每一处,瞬息之间,这世上所有生灵都获得了所谓的灵窍,而她自己也从梧桐神树的中央一坠而下。 一把黑刃直直没入她自己的心口,她的人间之行已经结束,现在她该回去冥界了。 谢翾闭目,任凭自己的魂魄从这具禹国公主的身体里飘了出来,她的魂体已经修炼得凝实强大,可以脱离这具肉身单独存在了。 感受着冥界的位置,她的魂魄自如地跨过界河,来到了这个充斥着迷雾的世界,在她身侧有无数灵魂与她擦肩而过,在皇脉释放灵气不久之后,很快就有本不该死去的灵魂死在那骤然发生的混乱了。谢翾并未去搭理自己身边的无数灵魂,只是往冥界深处不断飞去。 冥界酆都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巨大黑沉的城墙下伫立着高大的铜甲将军,在铜甲将军的身边往往会有一匹冥兽的身影,还有等候在此的凤洵。 谢翾越过那迷雾,依稀能看到熟悉的冥兽轮廓,它跺了跺脚,在冥兽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 她朝那里疾飞而去,拨开重重迷雾,她只看到凤洵的冥兽身边站着一位故人。 不是凤洵,而是厉温,这位阎王盯着她,冰冷淡漠的眼瞳里闪烁着意味莫名的光。 谢翾盯着他,片刻后问:“凤洵呢?” “回上界了。”厉温唇边扯出一点不带丝毫感情的微笑。 谢翾死死盯着他:“他死了,魂魄应该回到冥界。” “小恶鬼,你凭什么觉得他会被你杀了?”厉温抬手抚摸了一下身边冥兽的脑袋,如此问道。 “上界?上界在何处?我去寻他。”谢翾平静地说。 从始至终,她都冷静得不像话,因为她从未相信凤洵是真的死了,你看,现在厉温也只是说他暂时离开了。 “阴阳有隔,上界岂是你这样的恶鬼可以去的?”厉温嘲讽地笑。 谢翾没了耐心,大踏步走到厉温面前,却见这位平素冷漠无情的阎王大人侧着脸,眸中流淌着一丝悲伤情绪。 她瞪大眼,似乎有些慌了,颤抖着声问:“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厉温扯谎:“人间死了很多人,谢翾,这都是你干的?” “是我。”谢翾淡漠的眉挑了挑,她没有否认自己的罪行,“你带我走,去十八层地狱,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接受。” 厉温又笑了出来:“你是我选中的继任者,身为冥界神明的你,做什么事都不会被审判,规则与罪过,只是对人间众生而言。” 谢翾一把拽住了厉温的袖子,她扯着他,身形变幻,转瞬间便来到了地狱中央,她冲着他大声道:“我屠杀皇族无罪,我斩断皇脉无罪,但我杀了一个完全无辜的灵魂,我把他杀了……” “你不审判我?你不惩罚我?你不将我关进十八层地狱?”谢翾一句句逼问厉温,她现在想去那刀山火海的中央冷静一下。 但厉温只是不断摇头,他盯着谢翾,在一步步的后退中,两人来到了地狱上方的混沌虚空。 谢翾就差揪着厉温的衣领质问了,但他一直保持着原来的表情,只是用一种探究的神情看着她。 “你去过梧桐神树了?”来到虚空的最角落,厉温问道。 谢翾的长睫颤了颤,她点头。 “神树上的壁画,你都看完了?” “有一部分缺失,被抹去了。”谢翾回答。 厉温唇角翘起一点冷酷的笑容:“我说你无罪,便是无罪,皇族窃取灵气被灭,罪有应得,皇脉本就该被斩除,你又犯了什么罪过呢?” 谢翾咬着牙说:“凤洵。” “你没杀什么人。”厉温拢着袖子道。“他是神,怎么会死?” “那他……为何不在这里?”谢翾盯着厉温道。 “他本就不是酆都的神,只是善良的小神仙闲来无事来这贫瘠的地方看看罢了。”厉温回答。 他抬手一挥,谢翾脚下的虚空出现一些画面,正是壁画上被抹去的内容,早些年神茧还未孕育出神明的时候,人类发现了这处梧桐神树中央的神茧能够流淌出强大的力量,于是人们开始崇拜神茧所代表的凤凰,感激它赐予的力量,其中一批最早的人类垄断了这股从神茧中流淌出的灵气,他们布下阵法将本该无私充斥着这个世界的灵气据为己有,只有他们掌握着运用这股神奇力量的能力,而他们也能用凌驾于其他凡人之上的实力去统治这个世界。 最开始,他们的寿命随着不断修炼也会增长,若是修炼到极致,人类也能获得永生,这是谢翾在界外混沌那里看到的其他世界也会产生的现象,但她身处的这个世界没有,这里有灵魂死去栖息的冥界,有掌握众生流转的六道轮回。 冥界也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当初生活在梧桐神树附近的、最初的人类,除了垄断灵气的皇族之外,还有一批更崇尚正义自由的人,他们看不惯皇族如此占据着灵气资源,更不愿意从此之后就是这么一小批人拥有修炼长生的力量,他们最初就受神茧的神力影响,实力与皇族相当,所以他们展开了一场旷世的战役,这场战役皇族惨胜,他们保住了皇脉,但也失去了永生。 第49节 战败的另一批先人利用神力创造了冥界,定义了人类寿命的上限,这样皇族中人不能永生永世如此修炼下去,他们的灵魂也不能永远留在尊贵的皇位之上,这是双方的妥协,也是冥界才保证了这个世界相对的公平,所以,现在的十殿阎王,不过是当年为了捍卫公平战败死去的人类,他们因为最初受到神力沐泽,所以有着接近神明的力量,千万年的见证生死,也让他们有了与神明类似的无情与冷漠。 这就是梧桐神树上被抹去的那段记录,因为皇族虽然胜利,但也做出了不少让步,这对于皇族来说是耻辱的。 厉温拢着袖子看谢翾:“皇脉本不该存在,你斩断它是正确的选择。” 他们这些冥界的神明,终其一生也只能徘徊在这精神的空间里,去守护着最后那一点天地间的公平与正义。 在那场战役里,他们早就死了,没有肉身依托的灵魂若是回到人间,只会烟消云散。 谢翾低眸观看着这段历史,又问:“所以呢?他又去哪里了呢?” “他回上界了。”厉温微笑,“你要寻他,只能去那神明所在的上界里去找了。” 第59章 五十九刀 谢翾盯着微笑的厉温, 许久没有言语。 厉温拢着袖子,面上出现一丝无奈神情:“小恶鬼,我将我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为什么对我知无不言?”谢翾想起厉温以前可不是一个这般好说话的冥界阎王。 “尊主离开之前说过,若他离开了冥界, 他原来的位置便是你的。”厉温冰冷的目光落在谢翾身上, 他问,“尊主没有告诉你吗?” 谢翾又咬了咬牙, 凤洵什么都没和她说, 在人间他们相处了那么久, 他还是隐瞒着他的身份。 可恶的凤凰……若她找到他了,她定要……定要如何他呢?她不论在他面前做什么, 他永远都是笑着的,丝毫不会怨他。 谢翾从来就没惹凤洵生气过, 似乎她的举动影响不了他,所以这就是神吗? “他什么都没说, 冥界鬼王的责任太重, 我不会像他一样去冥界的角落寻找卑微渺小的魂魄。”谢翾拂袖离开地狱之上的虚空幻境。 “冥界不需要你来承担责任, 万物有其既定的运转规律,他只是将调用我们的权力交到了你手上。”厉温叫住了谢翾。 谢翾想,她又不需要这些, 她不觊觎冥界的力量, 她只是想报仇, 报完仇之后她就……她该做什么呢?她回到冥界,又是在找寻什么?她也有想要追求的东西吗? 她瞪大眼, 眸中再次出现困惑的情绪, 恍惚间又想起凤洵死之前使劲偏过的脸,他不希望她发现是他, 她又不会因为他伤心,他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她不是……恶鬼吗?当初吞噬自己主人格的时候,她不是把所有柔软的情感都抛弃了吗? 但为什么,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空了一块? 谢翾双目无神望着前方,直到厉温倾身上前,将她面颊上的一滴无意识落下的泪水轻轻拭去:“恶鬼也会哭吗?” 谢翾的长睫沾了泪,她猛力眨眼,将濡湿的眼睫挤干,她皱眉问:“我为什么会哭?” 厉温低眸看着她,这位千万年前也曾是人类的神明眸中终于露出悲悯的光,掌管生死轮回的神明最开始——也曾是为了众生孤注一掷燃烧生命的牺牲者,他们付出的生命的代价换来天地间最后一隅公平的绝境,这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千万年的生死在他们眼前掠过,再善良的一颗心也会被磨成没有感情的顽石,他们逐渐与轮回的规则融为一体,成为整个冥界运转系统的一部分,鲜活的血肉化作冰冷的律法,这就是,冥界诸神。 如今,看着眼前流下泪的恶鬼,连神也觉得无奈了。 “要去找他吗?” “要去。”谢翾将黑刃轻轻擦拭着,她在思考自己要经历怎样的战斗才能闯入上界。 “上界有比我们更强大的神明把守,当初诞生在梧桐神树附近的人类除了我们与皇族之外,还有一批专心信仰凤凰的人类,他们不问世事,不参与所有纷争,是绝对的中立派,他们心中只有至高无上的神王凤凰,为了保护凤凰不受凡间污浊侵染,在我们与皇族一战中,他们侍奉着神茧在梧桐神树上方开辟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他们将神茧接引到上界中,在那里等待着神王的降临。” “除了凤凰这位真正的神明之外,他们受神力沐泽最深,是更次一级的神明,当初尊主要带你回上界,就是要许给你这样的地位。” “在神之下,俯视众生——小恶鬼,为何你不知好歹拒绝了?”厉温问。 谢翾撇了撇嘴道:“我为何要在他之下?” 她收起黑刃,直起了身子,打定了主意:“厉温,我还要修炼多久才能打败那些守护上界的次神?” 厉温一指点在谢翾眉心,笑道:“先胜过我。” 下一瞬,谢翾掌心下藏着的黑刃已探了出来,堪堪擦着他俊朗瘦削的面庞而过,厉温的身形化作虚空里的黑洞,消失在谢翾眼前,一股古老浩渺的气息席卷上来,谢翾这才察觉到厉温的内息是何等的磅礴无垠,他几乎已经是一位神了! 谢翾足尖轻点,脚下闪烁起星辰的光辉,驭光而行,她速度极快,就像一柄切开水流的利剑,而她所驾驭的星光竟被厉温所化的黑洞缓缓吸去,她的身形不受控制地扭曲摇摆,似乎要被虚空撕裂,这样的绝境谢翾已经历过无数次,在界外混沌创造的惩罚里,她的神识就处于无数压缩到极致的悲剧之中,即便她的灵识碎成千百万块,她依旧没有让自己意识湮灭,沉没入无尽虚空。 这一回面对厉温也一样,她的魂体被击碎成无数扭曲的碎块,但在厉温所化黑洞要将她全部吞噬的那一刹那,谢翾所有分离的魂体发起了共振,她所有的灵魂仿佛受到了某种同频的感召,不住震颤着,霎时间,星辰碎片被她魂体碎片振动时产生的能量吸引,谢翾的魂体竟然以虚空中的星辰为连接,创造了一个更加浩瀚无边的自己。 谢翾盯着黑洞中央的眼睛,那是厉温的眼睛,她的指端再次凝聚出黑刃,成千上百倍放大的黑刃再次朝他的眼睛击山,虚空里传来沉沉的一道笑声,黑刃落下,黑洞崩散,厉温的身形却出现在另一颗星球之上,谢翾回眸望他,只见他毫发无伤,她没有伤到他一丝衣角。 “只是魂体本身的力量还不够。”厉温的指端出现无数闪烁着的金光。 谢翾猛地朝他撞了过去,她的进攻方式堪称原始,但她的身体已经被无数审判之力包裹着了。 这一回,厉温不再能从容挡下她的攻击,谢翾对审判之力的运用来到一种可怕的境地,她天生无情,似乎与这审判的力量无比契合。 谢翾的脑袋撞上厉温的心口,在这肢体相触间,她恍惚间看到千万年前的先古时代,厉温立于朝堂之上,手执卷宗,似乎正在制定律法,最初他就是审判之人,然而手握律法之人却不能主持人间的正义,何其悲哀。 在厉温的记忆中,她夺过厉温手中的象征权力的金印,反手一砸,落在了他的眉心,恍然间,他迎着日光,高大的身子摇摇欲坠。 幻境化作现实,谢翾手中紧握的黑刃落在厉温眉心,她现在只是找到了他的破绽,却还没有能够伤害到他的力量,她还需要更多的修炼,上万年的时光不是朝夕可以弥补的。 谢翾收了手,厉温还是安静看着她,似乎他并不在意谢翾窥见了他的秘密。 他问:“可笑吗?” “可怜。”谢翾说,“皇族掌握了更强的力量,又或者说,你们只是少数派,没有什么人能抵得住将这个世界踩在脚下的诱惑,坚持公平的你们才是异类。” 厉温将自己面上被谢翾强大的气浪吹乱的发丝理好:“但皇脉还是断了,不是吗?” “它顽固得可怕,几乎每一代的皇帝都会命人加固这个垄断灵气阵法,他们是最害怕皇脉破裂的人,若不是那道已经有的剑痕,我也……” 厉温眯起了眼,他没有再言语,有些事情他受凤洵的嘱托,并没有告诉谢翾。 他希望她以后……都能开心些,虽然那时候的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死亡会对谢翾有所触动。 但厉温依旧记得,这位善良的小神仙抱着剑对他微笑,脸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我是说,万一呢……万一她有些在意我,这种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妙,她若要找寻我,还是会找到我的,她会得到她想要的……凤洵。” “就这样吧。”厉温记忆里的凤洵从地狱里的寒冰上跳了下来,他扶正了脸上的鬼首面具。 “有人试图砍断皇脉。”谢翾喃喃自语,“厉温,你知道是谁吗?” “冥界是一处与人间隔绝的精神世界,我如何能得知是谁?古往今来想要反叛皇族的势力也不少,约莫是以前的人做的吧。”厉温答。 谢翾沉默地骑上了等候在寒冰地狱外的冥兽,她从厉温身上挖出了她所有想要知道的信息,同时也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了,她准备离开,回酆都城休息。 从地狱到酆都的这条路冥兽不知走过多少遍,谢翾趴在它的身上,不需要指挥,冥兽就驮着她往迷雾深处走,谢翾回忆着它的名字,凤洵给它起的名字。 “小明?”谢翾的手指轻轻抚过冥兽脑袋上的柔软皮毛,唤了一声,这冥兽在她离开的日子里长大了不少。 冥兽甩了甩尾巴,它侧过头,温驯地舔了舔谢翾的掌心,以往它都是驮着两个人的,现在只剩下瘦瘦小小的谢翾,它还有些不习惯——白瞎它这些日子拼命吃的草料了! “他真的回上界了?”谢翾问,“他那么好,怎么不把你带上?” 谢翾的话有些扎心,于是冥兽气鼓鼓地轻轻咬了一下谢翾的指尖。 “他也没有带走我,他之前说要带我回上界的,现在他自己先回去了,他这个……骗子。” 谢翾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带着一丝颤抖,似乎在咬着自己的舌尖,清晰的痛楚自舌尖传来,她才冷静几分。 她总是想起是自己亲手杀了他,如果是他……她还能下手吗? 会吗?会吧,但她的动作一定会温柔些,总归他是那么厉害的神明,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凤凰,他总不可能真的死了。 谢翾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在了冥兽的皮毛里,呼吸着这只巨兽身上自然的气息。 已近酆都城,谢翾在浓雾尽头看到铜甲将军身体里稀疏的魂灯飘摇地亮着,她想,这大块头一定会像以前一样调侃自己,和她说些战场上的陈年旧事。 但是,她看到铜甲将军在看到冥兽与她的那一刹那,高大的身躯就已经弯了下来,他跪在地上,朝谢翾行礼。 谢翾想起凤洵曾经说过,像他们这样的军魂是需要旗帜的,他们需要一个中心的信仰,需要一个效忠的对象,不然他们的存在就没有意义,若没有了需要追寻的旗帜,他身体里的魂灯也就熄灭。 以前铜甲将军的旗帜是凤洵,现在……难道是她?他将冥界里的所有都托付给她了。 谢翾看着沉默跪下的铜甲将军,没有说话,许久才缓缓从他身边走过,谁又能想到在很久以前,她还被他拎着衣服要丢进血海里呢? 她本就是该死的恶鬼,恶毒卑贱无人在意,却被他那样小心翼翼抱了上来,她没有任何值得他图谋的地方,他救她,只是因为她是她,是天地间存活着的——有自己意识的生命。 他对蝼蚁也悲悯。 谢翾回首看着铜甲将军身体里燃烧的幽幽魂灯,说:“我会去找他。” “愿追随左右。”铜甲将军说。 可他已经死了,离开冥界只会魂飞魄散,谢翾当然不会带着他离开冥界。 他走入酆都城中,入城之后,除厉温之外、以秦广王为首的其余十殿阎王对她齐齐行礼,能凑齐这几个人不容易,毕竟有好几位已经脱离了自己原来的岗位遁入虚空去了,这一切都是对酆都鬼王的尊重。 ——他们对谢翾如此,不仅是因为当初凤洵的托付,也是因为谢翾亲手斩断了他们也曾想毁灭的皇脉,当初为了阻止皇族垄断灵气,他们拼死才换来凡人皆有寿命上限的结果,这样皇族中才不会有人修炼到令人无法抗衡的地步,若没有寿命的限制,之前的谢翾去了人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作为代价,他们也死了,终生徘徊在这精神世界中,无法逃离。 谢翾看着慈祥的秦广王,从冥兽身上跳了下来,她单手骑着冥兽的缰绳,对他点了点头。 “楚江王都告诉我了。”谢翾平静道。 “嗯。”秦广王拿着手帕抹眼泪,“小恶鬼,我偷偷去看了人间。” “好看吗?”谢翾问。 “爽极了,是我接引那些皇族的,他们一家老小在一天之内都到了我冥界,可惜啊,他们的后代可认不得我这个老头子了。”秦广王絮絮叨叨说道,“皇族中倒是有一两位不需要入地狱的,他们留在了酆都城,小恶鬼,其中有一位很想见你。” “我杀了他们的父亲、兄弟姐妹——所有的亲人,他们见我恐怕不太好吧。”谢翾的薄唇扯了扯,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那两兄妹不是死在你的手上。”秦广王挠了挠头说道。 “好,去见吧。”谢翾在凤洵与她之前的宅邸停下了步伐,面对这黑沉沉的大门,她似乎没有勇气跨进去,曾经她迫切地想要从这里离开,如今……她竟然不敢推开这扇门。 她要找些别的事情做,所以便答应了秦广王的邀约。 谢翾拍拍冥兽的脑袋,这大家伙很聪明地拱开宅邸的侧门,自己寻了个空回去了。 秦广王无奈道:“这些日子它总是要自己回去,出来遛遛弯,回去时就走这道小门。” 谢翾点头,看来凤洵果然是跟着她一起从冥界离开了,但是他为什么要追上去呢,她不是会回来的吗?他又为什么要来到那个傻子王爷的身体里呢?、 他又为什么……要她把他杀了呢? 谢翾扭过头看向秦广王,问:“凤洵为什么跟着我走?” 秦广王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名叫楚景寻的少年手里虔诚捧着的凤凰羽,人间皇族已经不信仰凤凰很多年了,久到连当初那枚可以让凤凰无条件为持有者做一件事的凤凰羽也流转成哄骗傻子的小玩意。 因为不信仰敬畏凤凰,所以代表凤凰的信物才会在皇族中被弃若敝履,直到后来落到一个傻子手上,也只有傻子……还相信凤凰了。 这一切都如滑稽的预言,凑成了一个巨大的巧合,秦广王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他能猜出当初是楚景寻拿着凤凰羽让凤洵去做了一件事,这件事让凤洵不得不前往人间。 “那孩子手里捧着凤凰羽。”秦广王说,“持有凤凰羽的人可以对神明许愿,神明无法拒绝,就算移山填海,神明也会为他做到。” “他是个傻子,也不知对尊主说了什么疯言疯语,总之,我领着那个捧着凤凰羽的孩子见了尊主之后,尊主就离开了。”秦广王道。 第50节 谢翾能猜到捧着凤凰羽去求见凤洵的傻子就是原来的楚景寻,是楚景寻要凤洵回到人间做一些事情,一个傻子能有怎样的嘱托? 谢翾想不明白,她不理解那个傻子对只有几面之缘的禹国公主的爱意。 这个问题只有凤洵才能回答她,谢翾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袍。 “说起来小恶鬼你身上衣服,也是凤凰的尾羽呢。”秦广王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的衣服?”谢翾这才发现自己还习惯性穿着凤洵送给她的那件衣裳,这衣服不沾脏污,也可以随时变幻款式,方便得很,她几乎没有换下来过。 这衣服原来是……凤洵的尾羽? “上次忘川河畔,我不是用你的衣服袖子擦眼泪来着吗?那天我晚上回去细细想了想,才发现你的衣服材质不一般……”秦广王叹气。 “我也有凤凰羽,楚景寻那傻子也有凤凰羽。”谢翾问,“不都是凤凰羽,为何之前我说话凤洵一个字也不听?” “那傻孩子手里的凤凰羽特殊。”秦广王负手说道,“你身上是小尊主梳理羽毛时候自然脱落的尾羽化作的,但那一枚——” 到这里,秦广王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言语,他太啰嗦以至于一不小心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那一枚?”谢翾眯起了眼睛问。 “总归……你去了上界自己问问小尊主吧。”秦广王挠了挠头道。 谢翾抬起下巴道:“我现在不是酆都鬼王吗,你还敢有事情瞒着我?” 她学得倒是快,现在都学会用自己的身份压人了。 秦广王汗流浃背,他不住擦着脸上的汗道:“那一枚自然更加珍贵,被凤凰赋予了更重大的意义。” 谢翾没再追问,她知道在秦广王这里问不出结果了。 她径直来到阎罗殿前,准备去见人间的故人,她知道是哪一位皇族最想见她。 缓步走入殿内,谢翾看到身材高大的楚逢川紧紧护着身后的楚逢雪,见她走进,楚逢川的眸中很快出现恨意与警惕,下意识将楚逢雪更紧地保护了起来。 “躲得那么严实怎么是要见我的模样?”谢翾倒是笑了,她无视楚逢川,直接看向他身后躲着的楚逢雪。 楚逢川手执银枪,朝谢翾走出几步,竟摆出了攻击的姿态,他们知道后来是谢翾将皇族屠杀殆尽,虽然他们不是死于谢翾之手,但……若他们没有在祭天大典那一日死在不明黑雾的手中,他们也一定会被谢翾杀了吧。 这般恶毒凶残的人,为什么到了冥界还备受尊敬?楚逢川怒目瞪着谢翾,却被秦广王先行出手,将他击退几步。 “阎罗殿内不见兵戈,楚逢川,把你的武器放下。”秦广王提醒楚逢川。 此时,楚逢雪终于从楚逢川身后站了出来,她盯着谢翾问:“翾姑娘,先前你一直在骗我?之前我流落到冥界也是你把我藏了起来,若是我再晚几日离开冥界我的肉身就死了,对不对?” “你放我离开冥界,不是因为可怜我,而是因为你要我帮你对谢如扇传话?”楚逢雪一步步朝谢翾走了过来,每走一步便抛出一个问题。 谢翾微笑地点头,她没有否认自己做过的所有事。 “你杀了我的父亲,我的父皇,我的皇兄皇姐——你——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楚逢雪终于朝谢翾喊了出来,她无法接受自己信任的人做出这样的事。 “是亲人,也是罪人。”谢翾歪头微笑地看着楚逢雪,她并未因对方的愤怒而感到歉疚,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她绕过楚逢川,来到楚逢雪面前,将她的手腕举了起来,这位小公主还穿着死前的衣饰:“我的小公主,看看你手上的金镯子,看看你满身的珠宝,它是你的父皇赐给你的礼物,每一件精致无双的饰品背后是工匠呕心沥血的打造,他们为了赶上小公主你的生辰,没日没夜地在昏暗的灯下琢刻——有的工匠眼睛都瞎了,老的时候还腰弯得都直不起来,明明是那么高的个子,佝偻着背的时候比你还矮。” “为什么不能杀他们呢?”谢翾俯身,端详着自己面前这位无罪无罪天真的小公主,“他们现在还在十八层地狱接受审判呢?人间的律法无法审判他们,到了冥界,自然会有公平。” “你……”楚逢雪瞪大眼与谢翾对视,有些不敢相信谢翾口中说出的话,这是她一辈子也见不到的画面,真的是那样吗?她手中那些精美的首饰后是瞎眼残疾的工匠吗? 她哭着想要将手上的金镯子褪下,但在她死亡时,她的模样就定格了,所以她无法将这金镯子扯下,反倒是险些将自己的魂体拽伤了,手腕处扯出一道道红痕。 楚逢川一把抓住了楚逢雪的手,让她冷静下来,他只是低眸冷静地看着谢翾,他恨她杀了自己的家人,但他不觉得谢翾做错了,他深知自己出身于一个怎样罪恶的皇族,但他不得不为了自己国家百姓去守卫边疆,这是他的国家,他的信仰,一如他的军队中心飘扬着的凤凰图腾。 现在,楚逢川只关心一件事。 “皇族不再信仰凤凰了,是吗?” “大皇子殿下,你是唯一一位信仰凤凰的皇族。” “他们相信了什么样的神明。” “将你们杀了的神明。”谢翾笑。 “我愿入十八层地狱。”楚逢川咬着牙说,“我——不曾保护好我的信仰。” “你无罪。”谢翾指尖出现审判之力的金光,在楚逢川的眉心点了点,“丢失了自己的信仰不是罪,人这是人而已,不是谁的信徒。” 谢翾安静地看着这对兄妹双双步入轮回,他们会忘却所有记忆,来世变为普通人或是别的草木精怪,万物自有定数,谁也无法预测,存在于天地间的所有生灵都是自由的,人是如此,神也是如此。 送走这两位并不是死于自己之手的皇族兄妹,谢翾留在阎罗殿里处理了一些冥界的卷宗,凤洵将这个酆都鬼王的位置留给了她,她竟然也真担负起了责任。 她批阅了许久,直到天色微暗,秦广王早已无声地离开。 谢翾放下笔墨,走出阎罗殿,殿外已有一只高大的冥兽在等着她,它似乎能感应到谢翾何时想要归去。 谢翾想,现在是时候回到她和凤洵曾经住着的地方了。 于是她直接坐上了冥兽的脊背,摸摸它的脑袋,仰头面对着冥界夜晚的落雪。 “走,回家。”她如此对冥兽说道。 第60章 六十刀 入夜, 天上的雪比往日更大,因为凡间死去的人变多了,谢翾斩断皇脉解放了所有人类的灵窍,他们也能拥有那神奇的灵气, 拥有力量的人类擅长制造混乱。 谢翾伸出手去, 托住落下的雪,或许是凡间的死去的人太多, 连这洁白无瑕的雪花都染上了一丝殷红色, 她想, 若是凤洵还在冥界,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只一呼吸的时间,人间就死去千万人, 她应当是罪恶的,但是斩断一处本不该存在的皇脉又如何有罪?混乱、杀戮、掠夺与抗争, 这本就是人类面对一种新力量时本该经历的阶段。 她狠得下心去斩断皇脉, 是因为她本就没有感情, 但若她真的没有感情,不久之前在地狱里落下的泪又是怎么回事呢? 谢翾慢慢看着掌心带着血色的雪花融化,冥兽带着她飞奔过寂寂的酆都城, 这里的所有鬼修几乎都离开了冥界, 他们去往人间去争夺那刚刚释放出来的灵气, 冥界不过是一座灵魂的囚笼。 冥兽在谢翾与凤洵曾经住着的宅邸前甩了甩尾巴,谢翾从它的背上跳了下来, 她缓步走上前去, 在门前阶下走出一串浅浅的脚印,她冰冷的手覆上红棕色的木门, 往内里使了使劲,推开了这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院内栽着梧桐树,谢翾记得凤洵总是在这树下练剑,他的剑术似乎总是那样生涩,堂堂上界的小神仙难道没有一把像样的配剑吗?但谢翾也记得竹剑的剑锋划过冥界的雪与雾,发出飒飒响声,比落叶被踩碎的声音更温柔绵长。 她还记得,自己离开冥界的时候,凤洵就站在这株梧桐树下,一只手覆在鬼首面具上,面对这她离开的方向缓缓摘下自己遮颜的屏障,他即将对她展示真正、完整的他,而她离开了。 冥兽奔向院内一角小小的园圃里,屈起了脚,兀自嚼着身边堆好的草料。 它是这个房子里唯一的还鲜活的东西了,谢翾朝它走了过去,却看到冥兽在地上胡乱划拉着自己的蹄子。 谢翾拨开遮着地面的草料,只看到懵懂无知的冥兽在地上胡乱画了两个几乎要看不出形状的小人,一对小人可能是在牵手,也可能是并肩坐在廊下,或许是相拥着与冥兽行过迷雾,总之,谢翾看不出这两个小人的动作,但她知道,在冥兽的眼中,这对小人是一直在一起的。 在那样单纯的兽类眼中,他们就应该在一起,而她与凤洵离开之后,这只冥兽也不知道有多孤独,孤独到在地上划出一些蹩脚的画面。 又不是她把它捡回来的—— 又不是她给它亲手梳的毛—— 又不是她给它取的名字—— 谢翾一只手使劲揉了揉冥兽的脑袋,指关节屈起,将它有些打结的毛皮梳顺。 “小明。”她叫出这个简单至极没有任何创意的名字。 冥兽马上抬起脑袋看她,乌黑的眼睛亮晶晶,它温驯地舔谢翾的掌心,它不会怨谢翾离开了多久,它只会因为她的归来感到欣喜。 “你怎么和他一样傻?”谢翾低头问。 冥兽歪着脑袋看谢翾,它没听懂谢翾的话。 谢翾摸了冥兽的脑袋许久,她的大半个身子都在冥兽栖身的棚窝外,起身的时候,背上落满了雪,不冷,但重,雪块簌簌落下,谢翾这才想起,有凤洵在的时候,冰冷的雪从不会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他是热烈的凤凰,似乎能融化世上一切寒冰。 谢翾站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她回身去看那熟悉的门廊,以前凤洵就在那廊下教她看书习字或是做些别的事。 夜晚谢翾睡不着,会从二楼的房间窗户往外望,有的时候她看到凤洵在练剑,又有的时候他就靠坐在廊下抱着剑看落雪发呆。 谢翾觉得奇怪,她会忘记很多无关紧要的信息,但与凤洵有关的一切都历历在目,鲜活得像在昨日,他有什么重要的呢?他不是她的仇人,也与她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她不该把他记得那么深刻。 困惑,谢翾只能将自己目前心底涌起的念头归结于这个字眼,她想,她只是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 去人间的时候凤洵也不在,她也没有多思念他,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位楚景寻是凤洵,她不也和“楚景寻”相处得很好吗? 或许,她只是需要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就像她睡觉时候会下意识紧紧抱住的被子,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了,就是会不适应。 去上界找他吧,找他那所谓父亲又或者是别的与他相似的人,与他有一样的面孔一样的气息,她一定能习惯。 谢翾在片刻的思考里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旦眼前不是迷雾,她便不会再困惑。 于是,她坚定地朝自己房间走了过去,但在走到一层凤洵房间门口的时候,她还是生生止住了步伐。 她只来过凤洵的房间一次,进去的时候还是变成了猫被他抱在怀里,那时候她只关心他背后是否有伤疤,却从未注意他生活的环境。 谢翾还是推开了门——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对他如此好奇,分明不久之前他们才刚拜过天地。 不出谢翾所料,她看到一个极其简单的房间,屋内所有陈设都没什么特别之处,称得上朴素,凤洵似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爱好,他不收藏珍贵器物,房间里连放剑的剑架都没有,只在桌上有一处长年搁放竹剑的痕迹。 撩开门帘,绕过屏风,谢翾看到凤洵的床,床帘整齐拉起,床上的枕头与被子都方正规矩地铺在正中心,没有一丝偏倚,唯独床边的书架上摆了些书页。 谢翾坐在他的床边,随手抓起一本书,这书名她熟悉,是她读过的,她似乎还在这本书上写过一些与凤洵有关的话。 “傻子”在谢翾这里几乎不能算作是骂人的话,但她翻开这页书,一抖纸张便停在了她曾经涂鸦过的那一页上——因为这一页凤洵翻开过太多次,所以书页磨损,很轻易便能翻到这里。 谢翾看到自己以前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的“凤洵,傻子”这几句话,她“啪”地一下把书页合上,原来凤洵睡前就看这些东西,其他书里的内容也一样,藏着的书页上都有她的涂鸦,凤洵还教过她绘画,她在书上涂了个凤洵的简单模样,这他也留了下来。 凤洵无趣无聊到了极致,似乎他的兴趣就是谢翾,她是他永远波澜无惊的海洋上掀起的唯一波澜。 他说,他最亲密的人叫他凤洵,这不是在哄她,是因为他最亲密的人确实——只有她。 这是怎样孤独的一个小神仙?谢翾靠在他的床榻边,慢慢翻动着这些早已熟读的书,最后看到无聊,自己睡了过去。 摊开的书落在她的胸前,一夜寂静,落雪无声,再不会有另一人的声音响起。 醒来后的谢翾干脆没有多休息,很快便又去寒冰地狱那里修炼了,她对于天地规则的领悟比寻常人类更加透彻,所以她的修炼速度突飞猛进,让厉温都感到诧异。 也不知是多少年岁过去,厉温问她:“想要去上界的心就如此迫切吗?” 谢翾歪头看着他,困惑道:“我似乎只剩下这一个目标了,我是恶鬼,没有感情,不会享受人生,也不会品尝所谓的情感,更不能从外物的享受中感到愉悦,如果没有目标,我又是什么呢?” “真可怜啊。”厉温低眸看谢翾,“你与神无异。” “神也如此悲哀?” “或许?”厉温将问题抛回给谢翾。 下一刻谢翾已出招,这一回她带着战胜厉温的信心,她要以冥界鬼王的身份回人间去上界,去见那个——与凤洵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就像是她睡觉时总会抱着的被子,他离开了,她不习惯。 又或者说,她想念他。 第51节 她要去到他身边,若他不愿,就把他绑过来——反正,她一定会想办法拥有能把他强行带回冥界的力量。 谢翾不知这种念头是否与情感有关,它更像是执念,又或者是占有欲,她需要他,就像鱼需要水,若他不在,她便委顿成没有生长方向的枯木,这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生灵的悲哀。 她的一生在被仇恨驱动,这一次,又是被什么吸引着向前呢? 虚空宇宙中,谢翾双手抓着巨大的黑刃,这一回,如山河倾覆的力量摧枯拉朽地击破厉温周身所有防御——他已有接近神明的实力,却在谢翾无匹的力量下毫无抵挡之力,谢翾更像是某种纯粹的修炼机器,只要给她一个目标,一个终点,她就会坚定地朝那里前行,无可阻挡。 黑刃在厉温眉心处停下,谢翾立于星辰之上,垂眸看着自己曾经的——或许称得上是师父的人,她的周身金光环绕,审判之力已凝实到她的举手投足都能改变周遭灵魂的命运轨迹。 “这样……够了吗?”她轻声问。 “打败上界的次神已经足够,但他还不够。”厉温与谢翾对视,“但你不需要打败他,你只是想要去见他。” “只是见一面,这样已经足够,我们随你出发,整个冥界都听候您的差遣,您是鬼王,您的意志便是我们前进的目标。” 谢翾翻手收起黑刃,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身形一奔便往地狱之外冲去,她落在巨大冥兽的脊背上,直接往上界的方向前进。 现在她几乎与冥界这个精神空间融为一体,她往哪个方向走,这个独立的空间便往哪个方向飞遁,所以,当冥界与上界两个界外空间相触碰的时候,就像是两个透明泡泡相遇了,有二者主人的强大力量支撑,泡泡不会破碎,它们只会——融为一体。 那一日,梧桐神树上的神之境第一次迎来的黑夜、迷雾与飞雪。 第61章 六十一刀 上界从未有过黑夜, 那些曾经虔诚信仰神茧的人类曾见凤凰诞生时天地骤明的奇景,所以他们认为神明的居所不该有任何阴霾。 当浓雾染上他们神袍上庄严花纹时,终于有一位次神察觉不对了,他伸出手去, 接住天上的落雪, 千万年未曾得见的冰冷融化在他的指尖,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幽影。 谢翾出手没有任何犹豫, 黑刃一闪, 次神伸出的手被砍断, 过了一瞬才有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和着雪一起落下。 “说到底, 也不过是人。”谢翾舔去唇边的鲜血,呢喃着说道。 “你——”次神猛然抬头看向谢翾, 往后疾退着躲避,他看到在谢翾身后出现的虚影, 是冥界的十殿阎王——那些曾经被杀死、驱赶到亡者之地的失败者。 他们不是一步也不能踏出冥界吗?这里是上界, 他们来此不会魂飞魄散吗? 又或者是——这上界已经被冥界污染了? 可他们从何处来的这般强的力量? 次神无悲无喜的眼眸看向谢翾, 他捂住自己受伤的手问:“你就是斩断皇脉之人?” 谢翾低眸慢条斯理地擦着黑刃上的血迹,轻飘飘的笑意落在脸上:“是鬼。” 她倒也没准备出手,只道:“凤洵在何处?” “那是谁?”次神问。 “你们的主人, 神王。”谢翾换了个说法。 “神王大人也是你这从冥界来的孤魂野鬼可以见的?”次神站直了身子, 金光环绕在他手臂上的伤处, 瞬息之间他掉落的手已经接上。 谢翾轻笑,自言自语道:“躲着我?” “他觉得你们能拦住我?”谢翾的身形如鬼魅般飘远, 那站在金殿之下的次神瞪大的眼睛变得无神, 谢翾冲至前方,衣袂安静落下, 抬起的指尖勾着从他身体里扯出来的魂魄,揉捏把玩着,因灵魂遭到了重创,次神留在原地的身体痛苦地扭曲倒下。 厉温在她身后看着自己这位旧识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留在上界的这些次神是最初诞生在梧桐神树附近的最后一批人类了,皇族死于有限的寿命,他们反抗失败早已入冥界,只剩下这些看似中立只忠心于神明的次神还活着了。 “这就是忠诚吗?”谢翾歪着头用审判之力体会着这位次神的一生,他们见到凤凰从神茧中诞生,跪地叩拜,他们为凤凰准备世界上最华美的宫殿,为他创造最超脱凡间的无尘之地,为他冠以神王之名,请来最好的老师教他人间的道理。 神也需要学习人间的道理?未免有些滑稽可笑,他们告诉凤凰,这个世界上有一条已经不知存在多少年的皇脉,它或许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它保存着足以颠覆人间的可怕力量,亦在保护着那些弱小的人类,而人间的规则,就是世界的规则。 人诞生于神明之前,所以他们可以凭借自己想象肆意将所谓神明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要他高坐庙堂不问世间事,要他的眼睛永不看向污浊人间,要他超脱于三界五行之外,一如悬挂于天际的日月,人间是人的人间,而不是神的人间。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人会盼望着那枚神茧中当真孕育出生命来。 谢翾在次神的记忆中看到了幼时的凤洵,那些次神匍匐在他脚下,尊称他为神王大人,他那时还未化形,华贵的尾羽上还带着一丝茸毛,低下的眼眸怜悯地看着跪地的人类,他不解人类的行为,却又不忍心伤害这些脆弱的生灵。 即便次神记忆中的小凤凰只是一只还未化形的雏鸟,但谢翾依旧能看出他的眼睛与凤洵一模一样,温润善良,无私悲悯。 是他啊,就是他。 谢翾的神识再往后探索,想要在次神的记忆里再搜寻一些有关凤洵的画面,但时间线戛然而止在他十九岁生辰那一年,那段记忆似乎被浓雾遮蔽,就连运用审判之力的谢翾也无法看清之后发生的事情。 她的手一挥,次神的魂魄跌坐在地上,他踉跄奔向自己的肉身,却被厉温冷着脸拦了下来。 “他为什么不见我?”谢翾低头,居高临下问次神。 “神王大人若想见你,需要你亲自来到上界吗?”次神死死盯着谢翾说道。 “之后的记忆呢?” “时间太长,忘记了。” 谢翾将次神的魂魄投入地狱中,她不知道这个高贵的魂魄该当何罪,但她说他有罪,他便不可饶恕,现在她才是规则的书写者。 她的心情有些不好,行事也恣意无端,抿着的薄唇像是在与凤洵赌气。 对,他说得对,凤洵为什么不来见她,他是天地间最厉害的神王大人,他若想,为何不到冥界去寻找她?他为什么要死在她面前,他分明不会被那时候但她杀死,逗着她玩就如此有趣吗? 谢翾有些恼,所以在登上神殿的时候,她下手也没有丝毫留情,一具具身着高洁神袍的次神倒在洁白的阶梯上,他们的身体组成谢翾往上攀登的阶梯,鲜血蜿蜒着留下,汇成河流。 有次神想要向神王求救,朝那紧闭的神殿大门无助地伸出手去,然而他们颤抖的手不管抬起多久,也没等到他们神明的回应,次神们比谁都清楚,藏在神殿里的那双眼睛可以看清世界上的每一处细节,他不可能对上界发生的惨案一无所知,一场杀戮就发生在一门之外,他却不肯伸出手来救一救他亲爱的、怜爱的信徒。 可他……分明不是这样的呀?次神们还记得他们小心翼翼抱上神殿的小凤凰,那时候的小凤凰还会侧过头轻轻啄了一下他的掌心,他的眼睛就是真正的无私神明,善良无瑕到令人嫉妒的地步。 为什么这样了呢? 谢翾的脚踩上最后一位次神抬起朝神王求救的手,她浴血而来,不惜犯下这样的杀业也要来找凤洵。 思念他,如此思念他……谢翾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她本就是执念极深的恶鬼,以前的执念是复仇,那么现在是什么呢? 她的手搭在神殿的大门上,身后的天上神界已经彻底与冥界融为一体,她即将把这整个单独的界外空间吞陷,而端坐在神殿内的神王大人无动于衷。 剩下最后一隅属于神王的居所她无法再入侵,所以她只能推开这扇门,亲自走过去见他。 金光落入昏暗的神殿,骤然将端坐于中央的神王大人照亮,那张谢翾曾在混沌空间里见过的脸,那张藏在凤洵鬼首面具下的脸落入谢翾的视线。 是他,确实是他,冥界的人说他是凤洵的父亲,他有一张与凤洵一模一样的脸。 谢翾刚刚经历好几场惨烈的战斗,她身上还披着凤洵送给她的、凤凰尾羽制成的衣裳,漉漉鲜血顺着裙摆滴落,她显得那样狼狈,他却从容安定。 “凤洵。”谢翾对着这张脸呼唤。 神殿中央的人无动于衷。 “神王。”谢翾又唤。 神殿中央的人终于抬起眼来,与谢翾对视。 谢翾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他面前,她身后的神殿大门缓缓关闭,她彻底走进了属于他的单独空间。 “你——”谢翾仰头,死死盯着他那熟悉的下巴与薄唇。 她抬起手,将他的上半张脸遮住了,这样她才能找到一丝熟悉感觉。 “凤洵呢?” “我不是他。”神王大人缓缓启唇。 “他在哪里?”谢翾问。 “他死了。”神王大人平静说道。 谢翾捂着他眼睛的手紧了紧,指尖按住他冰冷的太阳穴,最后却又收回了手。 她盯着他瞧,有些气急败坏,她低头揪住了他衣服,神王大人身上的衣服分明与她这件裙裳的气息相同。 “你是谁?”她问。 “谢翾,你的问题很奇怪,我是神王,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神王低眸注视着谢翾揪住他袖子的手,她满手都沾着次神的鲜血。 神王不知从何处扯出一块白帕,将她的手擦净,便又端详着她:“我见过你——在梧桐神树里。” 谢翾那时候追着他,想要看看他的脸,却从未注意过自己身后的凤洵。 她眯起眼,不想去回忆梧桐神树里发生的事,她不能去回想那时她回过身看到倒在地上、被她忽视的凤洵。 那时候他看着她,眼神是那样的爱意满盈,而她却追逐着另一人的背影。 “更早的时候,我也见过你,你在梦里扯了我的袖子,像现在一样。”神王端坐于神殿之内的时,身上那强大的气息收敛,他似乎在照顾着谢翾的脾气,放任她肆意妄为。 “凤洵,我问你凤洵呢!”谢翾用了力气扯了他的袖子,迫使这位神王大人低下头来,她抬头,面颊凑得很近,逼问道。 “谢翾,他死了。”神王对谢翾的问题有些困惑,“死了就是死了,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不会突然有一天再出现在你面前,也不会有什么特殊的身份可以假装死了,他确实是死了。”神王对谢翾陈述冰冷的事实,“我也不是他。” 谢翾大口喘息,她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上来:“他是凤凰,是神,有什么可以杀了他?” “他爱的人。”神王抬手抚上谢翾的脸,“神所深深爱着的——人。” 谢翾怒得扭头咬住他的手,力道很大,直将他的手指都咬住两道清晰齿痕:“那你呢,你又是什么?” “谢翾,我是神王。” “你和凤洵是什么关系?” “外面如何说我们的?” “你是他的父亲。” “那便是。”神王面上露出一点罕见的微笑。 谢翾扯过他衣襟,她显得有些蛮横不讲理:“你说清楚,那他的母亲是谁?” 神王面上出现一种无所谓的表情——他无所谓自己的谎言有漏洞:“没编好。” “如果你只是想要凤洵,想要这么一只凤凰陪在你身边,你可以来寻我。”神王将自己被谢翾咬着的手指抽了回来,他对她倒是很宽容。 “凤洵——”谢翾自然不要什么神王,她要找的就只有凤洵。 “死了。”神王轻描淡写说道。 谢翾手中黑刃再次出现,她想杀了神王,但在看到这张与凤洵一模一样的脸时,她还是收住了手。 她不会再……杀他第二次,她不想看到这样一个人再次倒在血泊里,倒在她的怀里。 神王扭头走向神殿中央,他又坐回属于自己的神位了,然而他只是双眸空洞地看着前方,并没有做自己的事情。 谢翾以为他在看人间,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去感应外界,他只是坐在那里发呆,若不是还有生命与呼吸,他与真正的神像无异。 “过来。”谢翾开口。 第52节 神王倒是好脾气,他应了声“好”便朝谢翾缓步走来。 “要如何?”他耐心问他。 “你有面具吗,戴上。”谢翾别扭说道。 “没有。”神王说。 谢翾扯过他洁白的袖子,她不想看到这样一双空洞无情的眼睛出现在他的脸上,所以她将他的袖子扯了一段下来。 她踮起脚,将白布蒙在了他的眼睛上,不看他那无情冰冷的眼眸,他似乎更像凤洵一些,这位神王大人与凤洵的唯一区别似乎只有眼睛——能展露灵魂的眼睛。 “就这样。”谢翾恶狠狠地说道。 她有些不知所措,手抖着,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确实想他,却不愿意相信这神王口中的话,凤洵怎么能真的死了呢? 谢翾的手往侧旁一动,搭上神王的脖颈,她闭上眼,手指拂过熟悉的面颊线条。 一个吻落在他的唇边,当身体相贴,这样近的距离也就能忘记灵魂的不同,是的,他有着与他一样的身体温度,就连唇瓣也一样热烈。 他如何不是他?他就是他! 谢翾听到自己耳边传来一道薄薄的叹息声,旋即他按住了她的腰,堪堪将她抱了起来,这样使得她不必踮起脚吻他。 被蒙上双眼的神王大人被谢翾死死吻着,他将她拥在怀中,两人如真正的情人。 直到不信邪的谢翾在密不透风的吻中回过神来,她喘着气抬手将蒙在神王面上的白布扯了下来。 依旧是一双无情的眼睛看着她,与他方才的动作格格不入。 “不喜欢这样?”神王困惑地问谢翾,“吻不就是这样吗?” 谢翾侧过头去,又将他的眼睛遮上了,她不喜欢这样一双眼睛,她想要看到片眼睛里浩瀚温柔的海洋。 “凤洵,我叫你凤洵,你应下便是。”谢翾牵着他手说。 后者“嗯”了一声。 “凤洵。” “嗯?” 他上挑的尾音太过温柔,以至于谢翾又将白布扯了下来,还是神王的眼睛。 “谢翾,又哪里不满意了?”神王大人由着谢翾做各种奇怪的事情。 谢翾没应他的问题,终于接受眼前之人并不是凤洵的事实。 只能将就——将就把他当成他。 谢翾走出神殿,再往外走一步便是彻底和上界融合的冥界,酆都还在,那是他们的家。 “走吧。”她执拗地牵住了他的手。 她不去看他时候,他便没有蒙着眼。 “家里有只冥兽叫小明,是他养的,你见到它不要装作不认识。” 神王大人落在谢翾身后,他听见谢翾的话,唇边出现一点冰冷的、嘲讽的笑意,他想说幼稚,但没有开口。 “你的房间里有我写过书,你不要看——算了,你看吧,捧起来装装样子。” “好。”神王好脾气地应。 “他说过要娶我,到时候还要寻个日子成亲。” “嗯……”神王应。 他还记得提醒谢翾:“现在我不是凤洵么?你不用说‘他’。” “你——”谢翾猛地回过身,对上神王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 “怎么?”神王问。 “把眼睛蒙上。”谢翾命令。 神王将白布蒙在了眼睛上,酆都宅邸外,冥兽拱开了门,朝谢翾跑了过来。 他好奇地围绕着神王嗅了一圈,最终兴奋地朝他扑了过去,蒙眼的神王堪堪把冥兽的爪子接住了。 “小明?”他低声道。 冥兽兴奋地甩着尾巴,舌头热情地舔他的手心,神王的手指勾着,挠了一下他的耳朵。 谢翾在一旁看着他们互动,低下头去,她孤独坐在一旁,显出些落寞模样。 他不在了。 夜里,她抱着被子来到凤洵房间,没有敲门便闯了进去,神王靠在凤洵的床上,拿着凤洵曾经看过的书,由于蒙着眼看不见事物,他的手指便抚过纸上被翻动过无数遍的陈旧痕迹。 谢翾盯着他落在书页上的手,将凤洵的书抢了回来。 “傻子,你又看不见。”谢翾蛮横地说道。 “嗯。”神王应,“所以拖着被子过来是要做什么?” “你能看见?”谢翾在床边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问道。 “天地都是我的眼睛。”神王倒也没隐瞒谢翾。 “哦,那我和他做那事的时候你也看了?”谢翾问。 神王侧过头去说:“没有。” “不是哪里都是你的眼睛吗?” “懒。”神王倚在了榻上,他对所有事都无所谓,就如他端坐在神殿中央,可以千万年都保持一个姿势。 这才是永生永世的孤独。 谢翾靠在了他的怀里,神王的手平静地搭在身侧,丝毫没有要抱住她的意思。 “抱我。”谢翾咬牙切齿说。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教凤洵做事,以前都是凤洵教她的。 神王果然听话地把手乖乖放在了她的身上。 “不是这里。”谢翾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看不见。”神王的手缓缓往上攀,揽住了谢翾的脖颈,他低头,精准无误地吻上了谢翾的唇。 谢翾被他骗得有些恼,她的手抓住他蒙眼的白布,却又不舍得离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吻。 一样的温度一样的触感,就连那动作都一样莽撞热情,他的身体与他确实没有丝毫差别。 “凤洵。”她呢喃着呼唤他。 神王应:“好。” “你在的话,不要骗我。”谢翾轻声开口。 神王落在她面颊上的唇尝到了一点淡淡的咸味,是她的眼泪,这样的恶鬼也会哭泣。 “不是恶鬼吗?”神王的吻落在她的眼泪上,将这一点罕见的泪水吻去。 “恶鬼……也会哭吗?” “我不知道。”谢翾的声音淡淡,透露着无尽的迷茫,“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死了,就好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消失了。” “我不就是凤洵?”神王果然听她的话,无比深入地进入了角色。 谢翾抱着他,就像在抱着一个没有生命的偶人,得益于在混沌空间里神识的锤打,现在她的意识无比冷静,冷静到她知道身边的人根本不是凤洵。 “愚蠢无知有的时候也是好事。”谢翾的眉头微微皱起。 “你太聪明。”神王抱着谢翾,语气竟染上了一丝爱怜,他知道这小小的恶鬼一生中未曾感受到太多的温暖,为数不多的善意全都来自于凤洵。 可是,不论是善或恶,仇恨或是爱情……这些都无法影响她吧? 但她为何会哭呢? “我说了,你可以当我是他。”神王说,“我可以装得很像他,你要我的眼睛里有与他一样的海洋,你要我如他一样每日陪着你——都可以。” “无端的,为何要满足我的无理愿望?”谢翾问。 “上界都被你杀完了,我现在是被你俘虏的神。”神王说。 谢翾的手按在他有着怦怦心跳的胸口上,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能力还不足以威胁到这位神王大人,他是此界力量的巅峰,无人可以超越他,毕竟他们现在用以增强实力的所有力量都来自于他。 他就是极致的力量本身,而这样究极强大的存在又怎会被她俘虏? 谢翾轻轻叹气。 神王又吻住了她,让她不要叹息,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与他太像,让谢翾目眩神迷。 谢翾知道,凤洵身上还藏着许多秘密,他当年究竟为何承受雷劫,若受雷劫的是神王,那又是谁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能够对他造成伤害? 在辗转间,谢翾的手下意识抚上了神王的脊背,在他背上有一道道陈旧的、熟悉的伤痕——这个身体果然有伤,她的记忆一点也无错。 谢翾的手指抚过伤疤的每一处起伏,直到神王反手将她的手腕握住了:“谢翾,不要碰。” “为何?”谢翾问。 神王回答不上来,所以便松开手:“你喜欢如何那便如何。” “凤洵身上没有这个伤,你想办法去了。”谢翾命令。 “去不了。”神王回答。 谢翾环抱住他的身体,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泛着水光的眼中尽是困惑。 或许——她该像神王所说的一样,把他当成凤洵就好了,如此便是最好的结局,杀了来人间渡劫的神王分|身的她最终找到了在上界的神王,最后与他的本体幸福快乐地在一起,迎来属于她故事的完美结局。 一切都如此美好,就如话本故事的终局。 但是——谢翾终究无法忽视真正死去的人,她所在意的那个小神仙。 他没有神王那样强大的身份与力量,他善良到有些惹人生厌的地步,他傻,只会对着酆都的落雪发呆,他身上也没有神王身边那把璀璨的神剑,只有一柄竹剑相伴。 他才是谢翾最想要找的人。 她真心实意考虑过想要嫁的,也只有他。 第53节 栽种着梧桐树的院内,谢翾坐在门前廊下,回首去看厅堂里安静喝茶的神王,他还蒙着眼,姿态与凤洵一模一样。 谢翾看他去接待来访的宾客,与他们商量他与她的婚期,询问她吉日要定在何日,一切都顺着她的喜好。 神王在书房里写着喜帖,谢翾推门走了进来,就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里,谢翾如此问他。 “神王,这就是结局了吗?” “是,这就是应该的结局,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神王放下了笔,他蒙着眼也能写出一手优美的字迹。 “我不要这样的结局。” “那样结局可能不够完美,或许——是个悲剧。”神王也没再伪装凤洵,他的话语回到最初的冰冷无情。 “我可以扮演他一辈子,永生永世,没有尽头,你可以把我完全当做是他。即便如此,你也不愿吗?”神王问。 “不要。”谢翾盯着他,坚定摇头。 她的眼眸寂寂,只看着眼前蒙眼的神王大人说道:“利用我斩断你最恨的皇脉,除去曾经拔下你凤凰羽的皇族,还顺带将入侵属于你世界的外神借我之手杀死,最后围绕着你的、讨厌的、惹人嫌的次神也是我杀的,你不想杀人,便只能用我的手做事。” “神王大人,真是完美的一局棋,最后,你还能和我在一起,总归我是一个不那么让你讨厌的人。” 神王唇边露出一抹冰冷的微笑:“顺带,你还帮我做了最后一件事。” “是,我帮你除去了——从十九岁起就困扰着你、让你心神不定的心魔。” 第62章 六十二刀 神王顿住书写喜帖的手, 他抬起头,似乎在看谢翾,却又蒙着眼,看不清他究竟在看向何处。 “心魔。”他微笑, “你就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吗?” 谢翾想起很久之前, 凤洵将她从冥界的血海里捞了出来,救上一个灵魂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凤洵救过酆都城外的铜甲将军, 也救过奄奄一息的冥兽, 还有无数失落的魂魄,但他只将谢翾带在了身边。 他对她展现了从所未有的耐心, 是因为她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恶鬼吗? 不是。 因为,他和她是几乎一样的存在, 从同一个灵魂之中脱胎而出的——不被本体认同的第二个人格,又或者说是心魔。 神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竹蜻蜓, 谢翾记得这个人类小孩才会玩的小玩意, 很久之前凤洵给她烧过, 她拿到了这样的新奇东西,在窗边把竹蜻蜓放了出去,却被凤洵捡到了。 凤洵的房间里也藏着这么一枚竹蜻蜓。 谢翾张口道:“放回去。” “是另一只。”神王将竹蜻蜓旋了旋, 它飘飘摇摇朝谢翾飞了过来, 在她面前跌落, 砸在她的脚面上。 “是我烧给你的。”神王说,“这是他用尽全力夺得我身体主动权做的唯一一件事。” “死了的灵魂只能活在冥界, 他去不了人间。”谢翾的声音轻轻。 “我早已说了, 你若愿意,只管把我当成凤洵, 毕竟很久之前,我确实叫这个名字——我给我自己取的名字。” “没有人会关心神明的名字,他们唤你神王唤你凤凰唤你为天地间唯一的神明,是绝对的信仰,是无穷的力量,但他们不知道你叫……凤洵。” 神王全身上下环绕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他不在意谢翾发现了真相,也不在意自己的真名究竟是什么,他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冰冷无情,无情到忽略自己的仇恨,他无所谓什么时候斩断皇脉去报仇,时间对他而言,只是呼吸一瞬的事。 “十九岁那年,他就死了,对吗?”谢翾问,“真正的你自己在那场雷劫里已经被杀了。” “他们要你当神王,要你成为高高在上的神明,要将你这只凤凰剥制成没有生命的、华贵的标本。”谢翾冷静得不可思议,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但她的尾音已经带上些许颤抖,她恍惚间意识到,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位小神仙永生永世都被困在十九的年岁里。 她问他多大,他抱着剑在树下对她说他今年不过十九岁。 后来听厉温他们说凤洵已经在冥界有成千上万年了,谢翾才会觉得他是骗子,他骗自己只有十九岁。 但他哪里有骗她呢?他十九岁就死了呀,飘荡在冥界的幽魂年岁始终定格在那个数字,他年轻稚嫩,善良天真,如未谙世事的少年,这就是完整的他啊。 谢翾盯着眼前的神王,她伸出手去,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去将他蒙眼的白布扯下,她知道面前的凤洵已经不是凤洵,他和他是同一个灵魂中分裂出的完全不同的人格。 “神不会被杀死。”神王从容对谢翾说道,“我自然记得当年的仇,你看,这不是已经复仇了个干净。” “皇脉已断,窃取灵气的渣滓身死,以祭拜之名妄想把我囚在上界的次神也都死光了,像虫豸般恶心的界外混沌也终于露出了踪迹,被我彻底杀死,最后——有可能篡夺我身体的心魔也被你解决了。” 神王把玩着从自己面上垂下的白布,他从容不迫,波澜不惊,口中吐出的却是冰冷的话语,他从不在意复仇的时间跨度有多长,这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只会选择最简单快捷、最不让自己双手沾染鲜血的方式。 光一个谢翾,便将他要报的仇全部报了,而她偏偏还要执拗地寻找他,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 这是一桩极其完美的谋划,他只需要端坐在神界之上,便能安静地看着命运的轨迹朝他预想的那样前进。 这才是强大无匹的神啊,被囚在上界只是他对人类的谎言,他静静地看着人类,就像在看愚蠢的虫豸挥舞自己孱弱的前肢。 而这漫长岁月里,唯一能让他正眼相看的,只有谢翾,所以最后,谢翾也朝他而来。 这就是他为她准备的——完美结局,他或许不爱她,正好,她也没有感情,但她一定能排解他千万年来的孤寂。 谢翾皱眉,她朝神王举了手中的黑刃,飒飒破空之声想起,她看到白布从神王古井无波的眼睛上滑落。 “还要像人间那样,让我死在你的刀下、怀里吗?”他微笑着说,断定了谢翾不舍得杀他。 “十九岁的时候,发生什么了?”谢翾果然收起了黑刃,她坐在了他身边,如熟悉的情人般将他鬓边垂落的发丝挑起,平静问道。 “只不过是一些少年人的冲动无知吧。”神王说,“我去人间追查一位邪修,那时候的我发誓要主持人间的正义,这就是我身为神明的意义,我要保护这天地间所有的生灵。” 谢翾点头,这确实像是凤洵会做的事。 “我抓住了邪修,却发现他的身上千疮百孔,原来这邪修只是被皇族控制的实验品,他们在他身上研究长生之术——而剥夺他们长生权利的,似乎也只是他们自己。” “邪修是要复仇,所以在人间夺走无数皇族的性命,皇族不堪其扰,便请了我来人间解决此事。” “真奇怪,他们觉得我一定会帮助他们,只因为他们说我是他们唯一的神明。” 神王淡漠的眼眸看向谢翾,他与十九岁的凤洵截然不同,他更像是所有人类所想象的神明形象。 “十九岁那年,我举剑,杀了第一个人类,是当时皇族的皇帝,我将涉及此事的皇族全部处死,我也发现了皇脉正在垄断此界的灵气——我从未想过从我身上散发的灵气会被这样卑劣地收集起来,仅供一小批人修炼。” “我要将皇脉斩断。” 谢翾记得皇脉上的那处深刻的剑痕,原来——这就是凤洵试图斩断皇脉留下的痕迹,但尽管那时候他只有十九岁,应当也能直接斩断皇脉,为何那皇脉最终没有被毁去呢。 当然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善良的小神仙。 善良的人最容易被胁迫,更何况是那样高尚的生命。 皇脉斩断,骤然间无数灵气涌入人间会引起巨大的混乱,那时便会有更多的人在凤洵眼前死去。 皇族与上界的次神以此界所有生灵的性命要挟凤洵,让他停止斩断皇脉,不然更是生灵涂炭,他如此善良,不愿意自己的举动带来更大的杀戮。 “他们在骗你。”谢翾当然知道人是怎样的人。 “混乱与斗争是掌握力量之后的人间必须要经历的阵痛,如果没有皇脉,它会发生在灵气散到人间的最初,或许它最开始没有那么暴烈,但总归会有这么一个过程。” “皇脉把所有矛盾集中在了一处,凤洵……不忍心伤害更多的人间生灵,他果然幼稚。” 但——但那又如何呢? 他只有十九岁呀,他诞生于人类之后,还被人类养大,所有的规则与道理都是人类教给他的,而他还没有那么漫长的时光来适应自己是一位神的事实。 又或者,他根本不可能长大,就像是离岸的鱼活不了,降临人间的神也终究会死去。 他是死了,被他爱着的人类杀死了。 “我受罚了,次神创造的雷劫落在我的身上,我有能力抵挡,却还是让它们落在了我身上。” “无数个声音告诉我错了,皇脉是本应存在的事物,它保持了此界的平衡,控制了人类的混乱,我试图斩断皇脉是要破坏既定的规则,是要给人间带来更大灾祸。” “他们想要把我塑造成他们想象的神明,那我就变成那样吧。”神王微微笑着。 “我以为十九岁我的早就死了,直到许久之后,我看到他的意识出现在我的灵魂里,像是心魔。” 那时候,他心里还住着一位善良的小神仙。 但是,他把他驱逐出去了,赶到了冥界,让那个十九岁的凤洵囚在这处亡者的精神世界里,他不知如何杀死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共存着。 谢翾从支离破碎的线索中找到了真相,他就是凤洵,但又不是他。 一直陪伴着她的,是早已经死了的十九岁的他,属于这个小神仙的时间被永远定格,他终其一生也只能徘徊在亡者的世界里。 直到——有一个傻子捧着凤凰羽来到了他面前。 “作为我杀死皇帝的惩罚,他们拔下了我身上的一枚羽毛,这象征着我的承诺,我要为皇族无条件做一件事。” “最开始,皇族将之奉若至宝,一直不舍得使用这枚凤凰羽。” “但我对皇族的突然发难也让皇族意识到一件事,他们不应该将所有的力量来源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所以从那之后他们开始偷偷想更广阔的宇宙祈祷,打算供奉一位新的神明。” 神王笑:“多么愚蠢的人类。” “界外混沌盯上了他们,他们持续不断地派出任务者来蚕食这个世界。” “你都知道?”谢翾挑眉问。 “我有什么不知道?”神王慢条斯理道。 他只是懒得马上除去那些烦人的虫豸,又或者说,他更喜欢看到皇族自食恶果的样子。 “因为当年的事,皇族内部不再信仰凤凰,给了界外混沌可乘之机,而那枚天地间最珍贵的凤凰羽也逐渐辗转流落,最后成为哄骗傻子的东西。” “只有傻子才信凤凰,所以楚景寻才会捧着它找到凤洵面前。” 神王微笑道:“当年的我杀了皇族,最后也是皇族中人让十九岁的我走上了赴死之途,这是否也算——命运的轮回呢?” 谢翾闭上眼去,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没有做错,凤洵也没有做错,无知的傻子更没有错,但凤洵还是死了。 她杀死了凤洵来到人间栖身的楚景寻肉身,所以,早就死了、无法再独立存在于人间的他就此消散。 用话本的说法就是,神王大人历劫之后终于除去了自己的心魔,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结局。 美好吗?谢翾抬手抚上神王那张熟悉的脸,眯起的眼睛却泛起了水光,她有些不知所措。 在询问神王的话时候,她几乎已经将真相彻底猜了出来,但当它揭开残酷面纱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 悲伤吗? 她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吗? 可悲伤不是属于原来谢翾的吗? 是原来的她还在吗? 第54节 此时谢翾竟不讨厌原来的自己了,如果以前的谢翾还在,那说明凤洵还留在神王的身体里。 或许他还藏在他心底最深处呢? 谢翾的细眉微蹙,神王低眸,表情依旧无悲无喜,他唯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伤害她,他分明有能力杀了这个窥探到他目的的恶鬼,他也可以从一开始就骗她,告诉他就是凤洵。 但他没有,他诚实地告诉谢翾,他不是他。 这是——在他灵魂深处彻底死去的凤洵唯一能留下的东西了。 他所有的灵识都消散了,却还是想要保护她。 谢翾微垂着头,没有与神王对视,直到他温暖的手指将她的面颊挑了起来。 “我可以学一下,更像他。”神王说,“我可以找回我的名字,这样你能开心一些吗?” “是怜悯吗?” “我没有这种情绪。” “那又为何?” “是他想要你开心一些,他所有残存的意识都融入我的灵魂了,就如同你当年吞噬原来的谢翾一样,我也把他吃了。” 谢翾瞪大眼,又有泪水从她眼中落了下来,她几近声嘶力竭地吼道:“她还在!” “我会哭,我会因为他悲伤,我想念他,我……我……我喜欢他,爱着他,我还有感情,所以她还在——” “所以你也在对吗?”谢翾攀着凤洵的肩膀,与他的双眸对视,企图从他无尽冰冷的眼眸深处找到一丝温暖的源泉。 “他自然是顽固的,他栖息在我的灵魂里已经有不知道多久了,千年?万年?或者更久?看,他要消失要花那么久远的时光。” “你也是顽固的,但终有一日,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会消失。” “从来没有什么真实的自己,最后活下来,就是真实,如你所见,我战胜他了。” 谢翾歪头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冷静的凤洵,他像是某种被精心制作的标本。 “翾。”她念出自己的名字。 “自由的翱翔。”凤洵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我诞生的那一日,我想着的是飞翔,而看到我的人类只觉得看到了一件华贵的装饰品,而并没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正在飞翔的鸟。” “凤凰也是有双翅的飞鸟,不是吗?” “你是我所向往的,我应该爱慕的,我追求的——”凤洵将她拥入怀中,怀抱与之前一样温暖。 然而谢翾抬高了自己的下巴,她仿佛一尊断了线的木偶,只是在这拥抱中机械性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一枚黑刃在她掌心之下凝聚,这一回,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之刺入凤洵的后心。 “这样的结局,我不要——” 谢翾一字一顿坚定说道,咬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淬着血:“凤洵,我不要现在的你,人类杀了你,你也杀了你自己。” “若你当年再坚定一点,他就不会死了。”谢翾抱住凤洵颓然倒下的身躯,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设防,也没有丝毫反抗。 他的血再次滴落在谢翾身上,谢翾与凤洵的眼眸对视着。 这一回,她似乎看到了属于凤洵的那双温润眼眸,他启唇对她道:“还要像人间那样杀了我吗?” 谢翾知道他在伪装凤洵的样子,她的手紧握黑刃,再往内里压了一寸:“骗我。” “骗我,骗子,你根本不是他——”谢翾眼中不住有泪水落下。 直到倒在她怀里的凤洵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了手,将她落下的泪水拭去,她才恍然睁大双眼。 一只凤凰委顿倒在她怀中,漂亮尾羽将她的身体覆盖,无数灵气从这死去的神明身上散逸而出,这属于世界本源的无穷力量顷刻而出,形成漩涡,将周遭的一切都卷入其中,这股神奇的力量足以将周遭的时间、空间全部撕裂。 世界在谢翾的弑神一刀中崩散,无数时空破碎又重新拼合,唯有谢翾死死抱住了凤凰的身体,她与凤洵是这破碎无数块的世界中唯一完整的灵魂。 就算把世界毁了,把时空打散了,就算周遭的一切都崩塌,她都要他回来。 这才是疯狂的恶鬼。 在纷乱的时空漩涡中,谢翾与凤洵那双温柔的眼眸对视。 第63章 六十三章 神躯溃散, 这一瞬间爆开的能量将整个天地的时间冻结。 为整个世界供给能量的神明死去,这是从未有过的奇迹,居然有神明会心甘情愿被人类杀死。 谢翾在将黑刃刺入凤洵胸膛的那一刹那,已经成为了曾经是人类的自己并未死去, 脆弱的、柔软的、富有感情的——真正的人类。 她想, 她还活着,为什么凤洵就不能活着呢?十九岁的他, 戴着面具抱着剑的他, 就这样死在这个神明的心底了吗? 最终, 她在身躯溃散时扭曲的时空里看到了以前的凤洵,杀死神明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 在这一瞬的时光回溯中,她可以看见他。 只是见他一刹那, 她也要去做这疯狂的举动。 再之后, 便是漫长的死寂, 在无尽的黑暗中,破碎的世界碎片仿佛劫灰,也像是冥界纷飞的雪, 它们安静落下, 无声堆积。 直到又一阵风将它们吹起, 破碎的世界与纷乱的时空开始重新拼合。 这是,打碎后重生的世界。 巨大的梧桐神树旁, 被斩断的神脉失去灵气, 只余下干涸的沟壑,神树已不知枯萎多久, 就连天上也没有太阳。 蓦然间,那枯枝上出现一点绿芽,此时黑暗的山洞里也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她的手腕苍白枯瘦,似乎在惧怕着阳光。 在感受到山洞外的世界也是一片黑暗之后,她才大着胆子朝山洞外爬去,想要看一看这个世界。 但梧桐神树上的新芽开始疯长,树冠中心处的一点金红色光芒也骤然亮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这个茧中飞出。 当这只凤凰从神茧里破壳而出的时候,天际的太阳正好升起,正如许多年前凤洵曾经对谢翾描述什么是喜欢那样,他湿漉漉的羽毛被温暖的阳光烘干,他看着周围的阳光照遍四野,周遭的一切明亮美好,在那一瞬间就会有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 新生的一幕再度重演,灿烂的阳光将山洞里偷偷探出的人影吓得缩了回去。 这只凤凰有着洞察世间一切的眼睛,他注意到了躲回山洞里的她,瞬息间,他展翅朝那里飞了过去。 小小的漂亮凤凰歪着头看躲在山洞里的小女孩,他的脑袋上还顶着一撮毛茸茸的绒毛,似乎是注意到她在惧怕阳光,他展开自己的双翼将女孩罩在了自己的影子里。 女孩仰头看着落在自己身前的这只鸟儿,困惑地伸出手去,触了一下他的羽毛。 她一张口,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也能组织出有逻辑的语句。 可是……她的记忆一片空白呀,就像是她从小就在这黑暗的空间里长大一样。 “鸟,会飞的鸟。”她指着他说。 凤凰低头,轻轻啄了一下女孩的脑袋,他想,她说得没错,他确实就是一只会飞翔的鸟儿。 这一回,他身边没有跟着匍匐在他脚边跪拜的人类了,他仔细观察着躲在他身下影子里好奇看着山洞外天地的小女孩。 “你住在这里?”他问。 “我应该生来就在那里。”女孩指了指黑暗的山洞,真奇怪,她仿佛是刚刚降生的婴孩,没有任何睁眼之前的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凤凰又问。 “翾。”她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 “飞翔?”凤凰的鸟足在地上踩了踩。 “是这个意思吗?”谢翾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与凤凰那双温润如海洋的眼眸对视。 “是。”凤凰低下头去,将她从山洞里完全叼了出来。 谢翾下意识地还想躲开阳光,但奇怪的是,洒落在她身上的光芒并不会伤害她,她早已过了会被阳光伤害的时候了。 “你呢?”谢翾大着胆子,摸了一下凤凰身后垂下的尾羽,“你叫什么?会飞的鸟?” “凤凰,我叫凤洵。”从始至终,凤洵都是有名字的,他摆了摆自己的翅膀,继续盯着谢翾瞧,“你怕阳光吗?” “我想我应该怕。”谢翾困惑地揉了揉眼睛,阳光落在她身上,将她苍白的肌肤照得发凉,但她毫发无伤。 “那里太黑了。”凤洵对谢翾说,他把她放在了自己的背上,“你要去看看我的家吗?” “你的家?” “梧桐树。” 谢翾看到了伫立在眼前的巨大神树,还有从梧桐神树上延伸而出的干涸皇脉。 “似乎有条河断了。”谢翾伸出手指断裂皇脉的时候,指尖却自己出现一股莫名的力量凝聚为一柄黑刃。 这把刀,锋利冷然,就像是它曾经刺入某个人温热的胸口。 凤洵也看到了这把刀,他柔软的目光落在这把锐利的刀刃上,平静又包容。 “一把很好的刀。”他对谢翾说。 “它会伤人吗?”谢翾问。 “不,它只会斩断应该斩断的东西。”凤洵领着谢翾落在了自己刚在梧桐神树上扒拉出的鸟巢上。 对于他来说,他只是捡回了一个奇怪的、可爱的人类,他确实从小就有乱捡东西的习惯。 即便这只是幼年凤凰的巢穴,但它对谢翾来说也过于巨大了,她坐在神茧碎片幻化出的房屋前,看着凤洵将梧桐树上的嫩叶叼下来放在自己的家里。 这梧桐叶落在巢穴上,就化作谢翾所在房子的屋顶,瞬间阴影笼罩下来,谢翾看着凤洵忙前忙后筑造着这个梧桐树上的鸟巢,感觉有些疑惑。 她从房屋的窗子里探出头去,提高了声说道:“你是鸟,也要住人类的屋子吗?” 凤洵收起飞翔的双翅,他歪头看谢翾,坦然说道:“这是给你住的。” 谢翾困惑:“我住在远处的山洞里,那里才是我的家。” “可是它太黑了。”凤洵回答。 谢翾没再拒绝,只是将两手支着脑袋,托腮看着凤洵将周遭所有他能找到的小玩意都搬到了这里来。 最后,他低着头想要挤进谢翾所在的屋子里,是的,他筑造的房子都是按谢翾这个人类身体大小来建造的,所以现在他自己的凤凰身子进门都有些艰难。 “这是你的家,为什么要做得像是个人类的家呢?”谢翾疑惑,但还是帮着凤洵将门拉开了一些,方便他挤进来。 “我还没学会化形。”凤洵在谢翾面前蹲了下来,将自己的翅膀收起,他看着谢翾小小的身子,侧过头去,从自己的尾部啄下一片漂亮的尾羽。 这片凤凰尾羽落在谢翾身上,便化作一件合身的衣裳,现在的谢翾还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原本还有些灰头土脸的她换了衣服,也显出些小女孩的稚嫩可爱来。 是呀,像她这样小的孩子,最开始本就是善良可爱的,不然在以前她也不会冲上前去抱住正在被系统惩罚的谢如扇。 第55节 “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化形?”谢翾扒拉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只觉得这片凤凰的羽毛很是神奇。 “等你——这么高的时候。”凤洵抬起翅膀,在谢翾的脑袋上方比了一下,正是少女该有的身高。 “羽毛就这么拔下来,不疼吗?”谢翾又问。 “它是自己落下来的。”凤洵侧过头,在屋子里将喝水的茶壶拨弄到谢翾面前,让她喝水,俨然是一副招待的姿态。 梧桐神树上的那枚神茧终于破壳,从里面诞生了一只凤凰,小凤凰在降生的那一天捡了一个人类的小女孩回去养着,这个神奇的消息在住在梧桐神树附近的人类城市中传开了,但他们都很聪明地没有选择去打扰那只凤凰。 “为什么呢?”学堂里正在读书的小女孩举起了自己的手,好奇地问教书先生。 “许多年前,有人斩断了皇脉,将封锁的灵气释放于天地间,这样我们所有人才拥有了修炼的机会,没有人知道那位英雄的名字,因为她对人类而言,不仅是英雄,也是魔鬼。” “她也将天地间唯一的神明杀了。” “神明是谁?” 教书先生翻过书中陈旧的历史,从容说道:“是凤凰。” “在很多年后,他终究会在灰烬里重生,但神祇是神,我们不必仰望他,也不必企盼他会帮助人类实现愿望,因为它的存在本身,对天地来说就是恩赐。” “人,只是人?”小女孩想起先生曾在课堂上教过的道理。 “自然。”先生微笑,“他或许也只是想成为与我们平等的存在。” 若干年后,谢翾在梧桐神树上的凤巢里提了提自己有点短的裙子,问凤洵:“它能再长一些吗?” “你穿我给你的。”凤洵将自己尾羽化作的衣裳朝谢翾的方向推了推,“人类的衣裳不会自己长大。” “人类的衣服更有创意些。”谢翾看了凤洵给的衣服一眼。“我要亲自去看看才能想象出它的模样。” “你要去人类的城市?”凤洵问。 谢翾点头。 “我随你去。”他收了翅膀跟在十七岁的谢翾身后。 “凤洵,你是凤凰,又那么大,会吓到人类的。”谢翾扭过头来看着这只不过长了七年的神鸟。 “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化形?”她踮起脚在自己的脑袋顶上比了一下,“我长得有那么高了吗?” “其实昨天就……”凤洵的翅膀颤了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昨日夜里他就能发现自己能化形了,变为人身的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了谢翾的房间里,又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反应过来自己这么进一个女孩子的房间似乎有些不好,于是又跑了出去变回自己的凤凰原身。 “你长什么模样?”谢翾好奇地看着他。 “两个眼睛一张嘴,比你高上一些。”凤洵答道。 他身边金红色的光芒一闪,很快,一张熟悉的脸落入谢翾的视线,他的眼眸还是那般清润无瑕,只是以前在冥界时常穿的黑衣变为了白衣。 谢翾只觉得眼前之人无比熟悉,她凝眸注视着他,抬起手去碰了一下他鬓边落下的发。 “是……你不喜欢的样子吗?”凤洵问。 “倒也……不讨厌。”谢翾盯着他的眼睛说,“这样就挺好。” 她主动将他的手牵着了:“那明日去城里,这般模样就不会吓到人了。” “好。”凤洵反手将她紧紧牵住了。 他们一起在梧桐神树下踱步。 “前些日子我看了人类记载的历史,他们说曾经有个人毁了垄断灵气的皇脉,也杀了天地间唯一的凤凰。” “你也是凤凰,他是你的先祖吗?” “或许是?”凤洵微笑。 “死了的凤凰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名字。” “如果有人要杀你,我想……我会保护你。”谢翾想了想说道。 “好。”凤洵领着她,在梧桐神树上一跃而下,身后展开了巨大的双翼。 在劫灰燃尽之后,他们终究是以最初的模样再次相遇了。 【全文完/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