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传奇·桃花策》 一、初遇 西风下、古道旁,一个少女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衣,从漫天晚霞中款款走来。四野荒芜,天地晦暗,她却生机勃勃,犹如悬崖顶端迎风怒放的野花。 蚩尤心底春意盎然,神情却依旧像脚下的大地一般冷漠荒芜,视线从青衣女子脸上一扫而过,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准备赶回神农山。两百年来,他从一只野兽学着做人,最先懂得的就是狰狞原来常常隐藏在笑容下,最先学会的就是用笑容掩藏狰狞,他不想去探究她笑容下的狰狞。 青衣女子却快步追向他,未语先笑,“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 他停住了步子,迟迟不说话,没有回身,却也没有离去,只是定定地望着天际的红霞,神情冷肃,眼中却透出一点挣扎。 少女困惑不解,轻拽住蚩尤的衣袖一角,“公子?你不舒服吗?”却不知道自己挽留也许是一场杀身大祸。 也好,就看看她的真面目吧!在转头的一瞬,蚩尤改变了心意,也改变了神情,笑嘻嘻地道:“我正好就是博父国人,姑娘……哦、小姐若不嫌弃,可以同行。” “太好了,我叫西陵珩,山野粗人,不必多礼,叫我阿珩就好了。” 蚩尤盯着西陵珩,一瞬后,才慢慢说道:“我叫蚩尤。” 阿珩和蚩尤一路同行,第二日到达博父城,寻了家客栈落脚。 西陵珩叫了伙计过来,“我听说博父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几十年前的博父国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博父山开始冒火,天气越来越干旱,水越来越少,人们为了争夺水天天打架,在这里水比人命贵!”伙计望了眼天际的火焰,叹着气说:“老人们说博父山上的火焰是天神为了惩罚我们才点燃的,可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一个山羊胡、六十来岁的老头背着三弦走进客栈,面色紫红,额头全是汗珠,颤颤巍巍地对伙计说:“求小哥给口水喝。” 伙计早已见惯这样的场景,不为所动地板着脸。老头佝偻着腰,对店里零星的几个客人哀求:“哪位客官赏口水?” 众人都扭过了头。 “您过这边来坐吧!” 老头儿忙挨到了桌边,西陵珩要给老头斟水,蚩尤紧拽着水壶,不停地给西陵珩打眼色,暗示她已经没钱。西陵珩拽过来,他拉回去,只看水壶一会往左,一会往右,老头的眼珠子也一会左、一会右。 左右、左右…… 几圈下来,老头眼前金星乱冒,差点晕厥过去。 西陵珩用力打了蚩尤一下,他才不情愿地松了手,老头儿也舒了口气,软软地坐下。 老头一杯水下肚,脸色渐渐好转,对西陵珩道谢,“多谢小姐活命之恩,小老儿身无长物,给小姐弹首三弦,讲段异闻,聊尽谢意。”他调了调琴弦,清了清嗓子,“正好刚才听到小姐询问博父山的火,小老儿就冒死说出真话。其实,博父山火不是惩罚凡人的天火,而是火神祝融点燃的无名之火。因为博父山与地火相通,火灵充沛,祝融为了淬炼自己的火灵,引地火而上,将整座山峰变作他的练功炉,附近的村子本来和睦相处,如今为了抢夺水,频频打架,壮年男子要么死于刀斧,要么腿断手残,稍有些门路的人都逃去他乡,剩下的都是些孤儿寡妇,还有那花草树木,无手无脚,逃也逃不了……” 西陵珩遥望着“火焰山”,默默沉思。火好灭,祝融却难对付!祝融是神族中排名前十的高手,传闻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若灭了他的练功炉,只怕真要用命偿还。 趁着蚩尤休息,西陵珩偷偷甩掉了他,赶往博父山。 因为地热,博父山四周都充满了危险,土地的裂缝中时不时喷出滚烫的热气,有些土地看似坚固,底下也许早已经全部融化。 西陵珩小心地绕开喷出的热气柱,艰难地走向博父山。右脚抬起,正要踩下,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急忙回头,看到蚩尤被气柱烫到,摔倒在地上,她赶忙回去,把他扶起来,“你怎么来了?” 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滚烫的热气席卷而来,西陵珩立即用身体护住蚩尤,抱着他滚开。 刚才她要一脚踩下去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滚滚蒸汽像一条白色的巨龙冲天而上,连坚硬的岩石都被击成了粉末。 西陵珩惊出一身冷汗,根本不敢去想如果她刚才一脚踏下去会怎么样。 蚩尤搂着西陵珩,扭扭捏捏地说:“西陵姑娘,我还没成婚,你若想做我媳妇,我得先回去问一下我娘。” “啊?”西陵珩心神不宁,没明白蚩尤的意思,可看看自己压在蚩尤身上,双手又紧抱着他,她立即红着脸站了起来,“我不是……我是为了救你。对了,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蚩尤反问。 “我想灭……”西陵珩气结,“我在问你!” “我也在问你啊!你先说,我再说!” 西陵珩早已经领略过了蚩尤的无赖,转身就走,“你也看到了,这里很危险,赶紧回去吧。” 小心翼翼地行了一段路,看到一片坑坑洼洼的泥地,试探一下没什么危险,西陵珩正要跨入,又听到身后传来惨叫。 蚩尤抱着被熔浆烫到的脚,一边痛苦地跳着,一边龇牙咧嘴地向她挥手。 “你怎么还跟着?不怕死吗?” “见者有份,我也不多要,只要四成就够了!” “见到什么,要分你什么?” “宝贝啊!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难道不是去挖宝?” “我不是去挖宝!” 蚩尤摇头晃脑地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你可别想骗我,我精明着呢!” 到了这里,再回头也很困难,西陵珩无奈,只能走过去,“跟着我,别乱跑。” 蚩尤连连点头,紧紧抓着西陵珩的袖子,一脸紧张。 因为蚩尤的畏缩磨蹭,费了一会工夫,西陵珩才回到刚才的泥地。看到一个黄色气泡接一个黄色气泡从泥土中冒出,蚩尤兴高采烈地要冲过去,“真好看!” 西陵珩一把抓住他,“这是地底的毒气,剧毒!”她暗暗庆幸,若不是被这个泼皮耽误,她已经走了进去。 西陵珩带着蚩尤绕道而行。走了整整一天,终于有惊无险地到了博父山山脚。 热浪滚滚袭来,炙烤得身体已经快熟了,蚩尤不停地惨呼,阿珩只能紧抓住他的手,尽量用灵力罩住他的身体,她自己越发不好受,幸亏身上的衣服是母亲夹杂了冰蚕丝纺织,能克制地火。 又走了一截,蚩尤脸色发红,喘气困难,“我、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别管我,自己上山挖宝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给你说了不是挖宝!”把蚩尤留在这里,只怕不要盏茶工夫,他就会被火灵侵蚀到烟消云散。西陵珩想了一想,把外衫脱下。 蚩尤还不愿意披女子衣裳,西陵珩强披到他身上,蚩尤顿觉身子一凉,“这是什么?” “你好好披着吧!”西陵珩勉强地笑了笑,她的灵力本就不高,如今没了衣衫,还要照顾蚩尤,十分费力。 蚩尤一边走,一边看西陵珩。她脸色发红,显然把衣服给了他后,很不好受。 蚩尤走着走着,忽而嘴边掠起一丝诡笑,笑意刚起,竟然一脚踏空,摔到地上,西陵珩想扶他起来,他却一用劲就惨呼。 西陵珩摸着他的腿骨,问他哪里疼,蚩尤哼哼唧唧,面色发白,显然是走不了路。 “我背你吧!”西陵珩蹲下身子。 蚩尤完全不客气,嬉皮笑脸地趴到西陵珩身上,“有劳,有劳!” 西陵珩吭哧吭哧地爬着山,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灵力消耗过大,只觉得背上的蚩尤越来越重,到后来,感觉她背的压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小山,压得她要垮掉。 “你怎么这么重?” 蚩尤的整个背脊都已石化,引得周围山石的重量聚拢,压在西陵珩身上,嘴里却不高兴地说:“你什么意思?你要是不愿意背,就放我下来!我舍命陪你上山挖宝,你居然因为我受伤了就想抛弃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好重……” “你觉得我很重?是不是我压根不该让你背我?我受伤了,可我是为了你才受伤!你觉得我是个拖累,你巴不得我赶紧死了!那你就扔下我吧,让我死在这里好了!可怜我八十岁的老母亲还在等我回家……”蚩尤声音颤抖地悲声泣说。 “算了,算我的错!” “什么叫算你的错?”蚩尤不依不饶,挣扎着要下地。 西陵珩为了息事宁人,只能忍气吞声地说:“就是我的错。” 西陵珩仰头看着冲天的巨焰,感叹祝融不愧是火神,只是一个练功炉就威力这么大。她若灭了火,只怕很难逃过祝融的追杀,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西陵珩拿出一个“玉匣”,看着像是白玉,实际是万年玄冰,两只白得近乎透明的冰蚕王从玄冰中钻出,身体上还有薄如冰绡的透明翅膀。 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蚩尤抱着胳膊直打哆嗦。西陵珩把“玉匣”交给蚩尤,“站到我身后。” 她运起灵力,驱策两只冰蚕王飞起,绕着火焰开始密密地吐丝织网,随着网越结越密,西陵珩的脸色越来越红,额头的汗珠一颗颗滚落。 终于,巨大的冰蚕网结成,西陵珩催动灵力,把网向下压,火焰开始一点点消退,已经收进山口中时,地火一炙,又猛地暴涨,想要冲破冰蚕网,西陵珩被震得连退三步,差点掉下悬崖,幸亏蚩尤一把抓住了她。 西陵珩顾不上说话,点点头表示谢意,强提着一口气,逼着冰蚕网继续收拢,火焰依旧没有被压下去,反而越长越高,西陵珩的脸色由红转白,越来越白,身子摇摇晃晃。 她喉头一股腥甜,鲜血喷出,溅到冰蚕丝上,轰然一声巨响,冰蚕丝爆出刺眼的白光,红光却也暴涨,吞没了白光。火焰冲破冰蚕网,扑向西陵珩,西陵珩被热浪一袭,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此时,街道上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的博父山。 本来灿若朝霞的漫天红光被白网状的光芒压迫着一点点缩小,整个天际都变得黯淡起来,眼看着火光就要完全熄灭,可忽然间又开始暴涨,白网消失,火焰映红了半个天空。 就在火焰肆虐疯舞时,忽地腾起一道刺眼的白光,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扭转头、闭起了眼睛。 等众人睁开眼睛时,发现白光和红光都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变得难以适应的黑暗。 天空是暗沉沉的墨蓝,如世间最纯净的墨水晶,无数星星闪耀其间,袭面的微风带着夜晚的清爽凉意。 这是天地间最普通的夜晚,可在博父国已经几十年未曾出现过。 所有人都傻傻地站着,仰头盯着天空,好似整个博父国都被施了定身咒。 过了很久,地上干裂的缝隙中涌出了水柱,有的高,有的低,形成了美丽的水花,一朵又一朵盛开在夜色中。不耀眼,却是久经干旱的人们眼中最美丽的花朵。 看到水,突然之间,街道上的人开始尖叫狂奔,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互相拥抱,老人们泪流满面,用手去掬水放入口里,孩子们欢笑着奔跑,在水柱间跳来跳去。巨人族的孩子拿起石槽,凡人的孩子拿起木桶,把水向彼此身上泼去,边泼边笑。 西陵珩从昏迷中醒来时,看到了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宁静美丽。 她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她在哪里,“火灭了,火灭了!”她激动地摇着昏迷的蚩尤,蚩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惊异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火了!你灭了山火?” 西陵珩狐疑地盯着蚩尤,“我不知道是谁灭的火,也许是你。”昏迷前的一刻,明明看到冲天火舌席卷向她,她以为不死也要重伤。 蚩尤立即跳起来,豪气干云地拍拍胸口,“就是我!我看到两只胖蚕要被火吞掉,就灌注全身灵力,把手里的盒子扔出去,山火被我的强大灵力灭了!”蚩尤似乎想到待会下山,会受到万民叩谢,一脸陶醉得意。 他抢功般的承认反倒让西陵珩疑心尽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来是误打误撞,这人连冰蚕王都不认得,把地火叫山火,也不知道从哪里偷学了一点乱七八糟的江湖法术,就以为自己灵力高强。 蚩尤不满地说:“你笑什么?” 西陵珩笑吟吟地说:“你忘记这山火是谁的了吗?这可是祝融点的火,火神祝融的脾气可是比他的火更火爆,他只需轻轻弹一下指头……”西陵珩盯着蚩尤,“就可以把你烧成粉末!” 蚩尤打了个寒战,神色惊惧不安,哼哼唧唧地想推卸责任,“其实我当时已经吓糊涂了,看到火突然蹿得老高,扔了盒子就跑,摔了一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西陵珩看到这个无赖也终于有了吃瘪的时候,大笑着推着他往山下冲,边冲边大叫,“灭火英雄来了!” 蚩尤紧紧抓住西陵珩的手,脸色发白,“别,别乱叫,我可没灭火。”西陵珩笑得前仰后合,依旧不停地吼,“灭火英雄在这里!”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跪倒在他们面前。 西陵珩用力把蚩尤推进人群,走到众人面前,气壮山河地说:“是我灭的火。”她朝蚩尤眨了眨眼睛,逗你玩的,胆小鬼! 所有人都朝西陵珩泼水,她一边躲,一边快乐地笑起来,“你们记住了,我叫西陵珩,如果有人来问你们是谁灭掉的火,你们就说是西陵珩。” 沉浸在狂喜中的人们边泼水边笑着叫:“西陵,西陵,是西陵救了我们。” 挤在人群中的蚩尤沉默地看着边躲边笑的西陵珩,眼眸异样黑沉,唇边的懒散笑意带出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温暖。 二、少昊 众人在议论着旱灾。“少昊”两字突然跳入西陵珩耳朵,引得她也专注聆听起来。 今年天下大旱,灾情最为严重的是神农国和高辛国的交界处,走投无路的灾民聚众暴乱,连神族都敢杀害,俊(shun)帝震怒,大王子少昊主动请缨,去镇压暴民。 一千八百年前,少昊就已名动天下。传闻他一袭白衣,一柄长剑,凭一己之力逼退兵临城下的神农国十万大军,绝代风华令天下英雄竞相折腰,可他如暗夜流星,一击成名之后就消失不见,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没有在尘世中出现。 千年以来,少昊已经变成了一个传说。据说少昊喜欢酿酒弹琴,他酿的酒能让活人忘忧、死人微笑;他弹的琴能让大地回春、百花盛开。少昊还喜欢打铁,高辛族是最善于锻造兵器的神族,这世上一大半的兵器都出自高辛族的工匠之手,而高辛族最好的铁匠是少昊,他神力高强,锻造的每把兵器都是绝世神兵,但他不知何故,总是兵器一出炉就销毁,以至于世间无人见过少昊锻造的兵器,可神族仍然坚定不移地相信少昊是最优秀的铸造大师。 说话的男子看衣饰应是高辛人,语气中满是对少昊的敬仰,他说得兴起,竟然忘记了这里毕竟是神农境内,难免很多神农人听得刺耳,讥嘲道:“满嘴假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客栈内的神农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少昊,一会说从未听闻神农派大军攻打过高辛,绝不相信少昊能凭一己之力逼退我们的十万大军,肯定是高辛人吹嘘;一会说少昊压根不如祝融,只怕他见了祝融立即要讨饶。 “高辛人真是可笑!少昊如果真那么厉害,怎么不见他去参加王母的蟠桃宴?除了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战役外,他还赢过大荒内的哪位成名英雄?我们的祝融可是在蟠桃宴上连胜百年,打败了无数高手!” “我看少昊是压根不敢见祝融。说什么英雄,就是个胆小如鼠的狗熊!” “就是,就是!什么最好的铸造师,只怕见了祝融要立即跪地求饶。” 一把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传说也许不尽实,可大荒人还不至于凭空虚赞少昊。” 众人都闻声看向店堂的角落,是一个背着三弦、长相愁苦的山羊胡老头,老头站起,朝西陵珩和蚩尤欠了欠身子。 少年叫道:“老头,到这边来把话说清楚了,若有一分不清楚,休怪我们无礼!” 老头走到店堂中央,不客气地坐下,边弹三弦,边说道:“虽然大荒内有句俗语‘一山、二国、三王族、四世家’,可如今天下三分,神农、高辛、轩辕三国鼎立,好事者排名神族高手,也只提三王族的子弟……” 满堂人都专注聆听,蚩尤却一边吧嗒着嘴啃鸡腿,一边用油手拽拽西陵珩:“什么一二三四,乱七八糟地在说什么?” 众人都瞪他,老头笑道:“这句话说的是神族内的几大力量。三王族众所周知,神农、高辛、轩辕。一山指玉山,二国指华胥国、良渚国,四世家是赤水、西陵、鬼方、涂山。论来历,他们都比三大王族只早不晚,只不过一山遗世独立,二国虚无缥缈,四世家明哲保身,所以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常常忘记了他们。” 蚩尤点点头,还想再问,西陵珩轻按住他手,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这些事情若要讲清楚,只怕要讲几日几夜,先听他说什么。” 蚩尤促狭地捏了捏西陵珩的手,弄得西陵珩满手油腻,西陵珩蹙眉撅嘴,狠狠瞪了蚩尤一眼,忽而抿唇一笑,把油腻的脏手在他衣袖上用力抹着。 蚩尤心中一荡,低声问:“好媳妇,你好像知道的秘闻挺多,你姓西陵,是和西陵世家有什么关系吗?” “算是有点吧,我与他们有血缘关系,不过我可不是西陵世家的正支,所以才被你欺负得乱逃!”阿珩在蚩尤额头上敲了一下,又立即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别闹,听老头说什么。 “……少昊小时痴迷打铁,常常混入民间铁匠铺子,偷学人家的技艺。可这打铁的手艺可不是看出来的,而是千锤百炼敲打出来的,少昊就隐居乡里,开了一家铁匠铺子,为妇人打造厨具,给农人打造农具,因为东西实在是打得好用,七里八乡都喜欢来找他。少昊做了好几年铁匠,那些麻烦他修补农具的乡亲没一个知道他是少昊,直到六世俊帝病重,神农国趁机大兵压境,神族寻访到铁匠铺,乡亲们才惊闻。高辛的神族们喜欢谈论少昊脱下短襦,扔下铁锤,穿起王袍,拿起长剑,孤身一个逼退神农十万大军的故事,可对高辛百姓而言,他们更喜欢讲述少昊打铁的故事。” 山羊胡老头饮了一杯水,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大概因为身份被识破,少昊再没有回去过,可当地却改名叫铁匠铺,一则纪念铁匠少昊,二则因为少昊在时,但凡来求教打铁的人,他都悉心指点,以至当地出了无数技艺非凡的铁匠,铁匠铺子林立,人族的贵族都喜欢去那里求购贴身兵器,以显身份,在座几位小哥随身携带的兵器看着不凡,只怕就有铁匠铺的。” 几个少年神情怔怔,下意识地按向自己引以为傲的佩剑,老头微微一笑,“高辛国重礼,等级森严,贵贱严明,少昊却以王子之尊为百姓打造农具,又悉心指点前去求教的匠人。上千年来,少昊看似避世不出,可高辛国内处处都有他惩恶锄妖、帮贫助弱的传闻。这次镇压旱灾暴民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别的神避之唯恐不及,少昊却主动请缨,可见他绝非胆小怕事之徒。小老儿看几位小哥的装束像是要远游,刚才的话在神农说说没什么,可千万别一时气盛在高辛说,高辛百姓十分敬重少昊,只怕会激起众怒。” 西陵珩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似喜似忧。 蚩尤也神思恍惚,忽而皱了皱眉,起身快步出去,站在旷野中,凝神倾听。 三、玉山蟠桃宴 玉山是上古圣地,灵气特殊,任何神兵利器只要进入玉山就会失去法力,是永无兵戈之争的世外桃源。所有执掌玉山的女子都恪守古训,不入红尘、远离纷争。历次神族争斗中,超然世外的玉山庇护过不少神和妖,就是神农和高辛两个上古神族都曾受过玉山恩惠,因而,玉山在大荒地位尊崇,就是三帝也礼让三分。 执掌玉山的女子被尊称为王母,因玉山在西,世人也常称西王母,王母每三十年举行一次蟠桃宴,邀天下英雄齐聚一堂。 蚩尤一身红袍,大步从瑶池边走过,神情冷漠,目光锐利。 瑶池岸边遍植桃树,花开千年不落,岸上繁花烂漫,岸下碧波荡漾,花映水,水映花,岸上岸下,一团团、一簇簇,交相辉映,缤纷绚烂。桃花林内,两位女子并肩而行,从外貌看上去,年龄差不多,实际却是两个辈分。一位是神农国的大王姬云桑,一位就是玉山王母。 传说玉山之上宝贝无数,云桑好奇地问王母玉山到底收藏了些什么神兵宝器。 王母毫不避讳云桑,详细地一一道来。 云桑问王母,“只听闻盘古大帝有一把劈开了天地的盘古斧,从未听闻过盘古弓,难道这世间竟没有一支箭可配用?既无箭,那要弓何用?” 王母性子严肃,不苟言笑,对云桑却十分和蔼,温和地说:“这把弓并不是用来杀戮,而是用来寻找。太祖师傅的残存手稿上说盘古大帝劈开天地后,因为忙碌于治理这个天地,失去了心爱的女子,盘古大帝为了寻回她,于是打造了这把弓。据说把弓拉满,只要心里念着谁,不管他是神是魔、是生是死,盘古弓都会射中他的心。” “都已经死了,还射什么心?” “不知道。据说当年伏羲大帝仙逝后,女娲大帝因为相思难解,曾上玉山借弓,可是拼尽全部神力,满弓射出后,并没有感应到伏羲大帝。” 云桑虽然稳重,毕竟少女心性,一听立即生了兴趣,感叹道:“原来女娲大帝也像普通女子一般。只是盘古大帝神力无边,无所不知,怎么会找不到自己的心爱的女子呢?他心爱的女子是谁?是失踪了,还是死了?” “不知道。” “盘古大帝铸成弓后找回他心爱的女子了吗?” 王母笑道:“我怎么知道?你这孩子别较真了!太祖师傅只是根据传闻随手记录,究竟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也许压根就是一段穿凿附会的无稽之谈。” 蚩尤听到这里,分开枝桠,走了过去,“我想要这把盘古弓。” 王母心内暗惊,她居然没有察觉到他在近处,语气却依旧温和,“这是玉山收藏的神器之首,不能给你。” 云桑赶在蚩尤开口前,抢着说:“王母,这次蟠桃大会用来做彩头的宝贝是什么?”又对蚩尤说:“你若想要神器,到时候去抢这个宝贝。” “肯定不是盘古弓,不过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器。”王母打算离去,“轩辕王姬第一次来玉山,我还要去见见她,你们随意。” 云桑少时曾跟随轩辕王后嫘祖学过养蚕纺纱,与轩辕王姬轩辕妭(ba)朝夕相伴过十年,感情很好,喜道:“原来妭妹妹也来了,我都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待会就去找她叙旧。” 云桑看王母走远了,对蚩尤半是警告、半是央求地说:“我知道你一向无法无天,任性胡为,不过这里不是神农山,你可千万别乱来,否则出了事,谁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蚩尤笑了笑,打量着桃林的方位布局, 重重花影中,水榭的栏杆上悬空坐着一个青衣女子,女子双手提着裙裾,脚上没有穿鞋,踢打着水玩。串串水花高高飞起,粼粼月光与点点波光一同荡漾在她雪白的足尖。 叫嚷声传过来,打破了瑶池夜晚的宁静,青衣女子笑着闻声回头,蚩尤身子一震,硬生生地停住了步子。溶溶月色下,女子面目清晰,正是他遍寻不着、以为已死的西陵珩。 “蚩尤?你怎么在这里?”西陵珩跳起来,满面惊讶,看似凶巴巴,眼中却是藏也藏不住的惊喜。 蚩尤呆了一瞬,几步飞掠到她身前,一把抓住她,仔仔细细地盯着她,这才敢确认一切是真,“你又怎么在这里?” 西陵珩顾不上回答,指指桃林里的侍卫,“他们是在追你吗?你偷了什么?” 蚩尤耸耸肩,大大咧咧地说:“我从玉山地宫拿了把弓,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用了,待会还给他们算了。” 西陵珩脸色大变,“你、你、你找死!这是圣地玉山,就是黄帝、炎帝、俊帝来了都要遵守玉山的规矩!”西陵珩急得团团转,蚩尤却一点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笑看着西陵珩着急。 眼看着侍卫们越来越近,西陵珩飞脚把蚩尤踢到水里,“快逃!我来挡着追兵!赶快逃下玉山,立即把这破弓扔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永不要承认你进过玉山地宫盗宝,一旦承认必死无疑!” 蚩尤一脸无赖相,脑袋浮在水面,紧张兮兮地说:“好媳妇,你若倒霉了,千万别把我招供出来。” 西陵珩没好气地说:“快滚!” 眼见着侍卫们蜂拥而来,西陵珩偷偷去觑水面,看蚩尤已经消失,才松了口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已被侍卫们团团包围住,顾不上多想,和侍卫胡搅蛮缠地拖延着时间。 蟠桃宴在傍晚开始,座位设在瑶池边,亭台楼阁内安放着案榻,参差错落,看似随意,实际极有讲究。 主席上设了四座,王母坐主位,右手边坐的是高辛族的王子季厘,左手边坐的是神农族的王姬云桑,云桑下方是轩辕族王子昌意。挨着他们的是四世家的席位,再远处才是其余各族来宾。 蚩尤坐在神农席中,一边举杯慢饮,一边用神识搜着西陵珩,没有发现她。想来因为犯错,被禁止参加蟠桃宴了。 王母命侍女将宝匣打开,匣内装着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王母说:“这是玉山灵气孕育出的驻颜花,不但是兵器,还可以不耗费主人一丝灵力就帮主人停驻年轻的容颜,” 所有女子都梦寐以求容颜永驻,不禁低声惊叹。 蚩尤站在一旁,静看着比斗,直到最后一轮决出了胜负,他才掠向试炼台,几招就把胜者逼退,迅雷不及掩耳地夺取了驻颜花,对王母扬扬指间的桃花,“多谢!”旋即跃下试炼台,飘然而去。 举座皆惊! 云桑心内暗骂蚩尤,面上却仍全力维护蚩尤,为他寻着行事如此无礼的借口。 王母倒也没介意,只淡淡宣布了神农族蚩尤获胜。 蟠桃宴后,宾客全部离去,没有了宾客自然也不用傀儡宫女,宫殿内真正的宫女并不多,来来去去,悄无声息,常常一早上都听不到一句说话声。 西陵珩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王母每三十年要开一次蟠桃宴,太寂寞了!即使都是些不相干者,也可以用别人的热闹打发自己的寂寞。 想着自己被罚,禁于玉山一百二十年,几万个日日夜夜,向来乐天的她都开始犯愁。 蚩尤似乎猜到她会觉得孤单,派侍从送来一只瘦弱的獙獙(bibi),它的母亲在守卫地盘时战死,临死前还未生产,为了让孩子活命,拼着最后一口气,用利爪剖开自己的肚子,将未足月的孩子取出,恰好被蚩尤所救,可这样的孩子又如何能活呢? 西陵珩拿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蟠桃和玉髓喂獙獙,她不觉得是浪费,既然活不长,那就要吃喝尽兴。蟠桃和玉髓汇聚天地灵气,可正因为灵气过于充沛,若不能吸纳,反而会致人于死。果然,没多久,小獙獙的毛皮鼓胀起来,越来越大,变得像个皮球,像是马上就要炸裂,因为痛苦,小獙獙双眼通红,暴躁不安。西陵珩着急地安抚着它,它却又抓又咬,西陵珩的手被抓得鲜血直流。小獙獙无意吮吸到她的鲜血,觉得减轻了痛苦,它就紧紧咬着西陵珩的手,用力地吸着她的血。西陵珩倒是不在意,由着它吸,也丝毫不束缚自己的灵力。慢慢地,獙獙的身体恢复了原样,它心满意足地蹭着西陵珩,沉睡过去。 误打误撞,竟然寻得了一线生机,真是傻有傻福! 西陵珩被关在深山,只有阿獙相伴,每日就盼着能收到信。 大哥青阳公务繁忙,不要说写信,连一点慰问的话都没有。四哥昌意倒是很关心她,可主要是送些吃的玩的,并不怎么写信。唯独蚩尤来信频密,常常一月好几封,大到各地风光,小到他听的一个笑话、吃的一道菜,都会写到信里,也不拘长短,长时百字,短时就一句,“案头的昙花开了,白色,很香。” 有时,还会给她惊喜。蚩尤告诉她,汉水出了吃人的大水怪,他主动请命去制伏水怪,受了点轻伤,不过水怪死了,他把水怪的牙齿做成风铃带给她。 西陵珩将风铃挂在屋檐下,每当风吹过,在悦耳的叮当声中,她脑海中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出:巨浪滔天,蚩尤与水怪搏斗,胳膊受伤,鲜血染红了汉水,而他嘴角仍带着满不在乎的狂妄笑意。 西陵珩渐渐依赖上了蚩尤的信,即使只是寥寥一句,也带着外面天地的生机和精彩。她的回信则千篇一律,她和阿獙做了什么,她和阿獙又做了什么。 西陵珩偶尔会想,如果把她的信放到一起看,肯定能把蚩尤闷死,不过她写得很开心,蚩尤也一直没有被她烦到不再给她回信。 蚩尤找了一只很好的鸟做信使:一只五花大绑着的琅鸟。 琅鸟通体白色,双眼碧绿,因为体态美丽,性情温顺,所以神族少女常养在闺房,可这只琅鸟十分倨傲,抬头望天,看都不看西陵珩一眼。 西陵珩给琅鸟喂食,它很温驯,乖乖吃了两条小五色鱼,西陵珩心喜,也不难驯嘛!喂第三条时,琅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啄在西陵珩手上,撕去一片肉。 西陵珩对琅鸟说:“你能和蚩尤斗,可见早已不是凡鸟,我没那心力驯化你,但蚩尤费心捉你送给我,我不能拂逆他的心意,轻易将你放走。你先在玉山暂住,为我传递消息,等我下山之日,随你选择是走是留。你若答应,我现在就松开你,你若不答应,我就捆你一百年。” 一百多天后,西陵珩放完食物要走时,它用嘴叼住了西陵珩的衣服。 西陵珩回首看它,“你答应了?” 它把头一昂,不吭声。 西陵珩对它的臭脾气毫不介意,微笑着说:“你脾气虽暴烈,性子却高傲,自然不屑于有诺不践。”她挥手解开它身上的绳子,“我有事时会找你,平日里你若不想见我,玉山之内,随你翱翔。” 他刚要飞走,西陵珩又说:“你不是琅鸟,也不是凤凰,你就是你,天下间独一无二,我就暂且叫你烈阳,你日后若有机缘修成人形,可以随自己喜好换别的称号。” 烈阳呆呆地站着,似在思索西陵珩的话,西陵珩手拿桃枝,在地上写下“烈阳”两字。 琅鸟盯着地上的“烈阳”看了半晌,展翅而去。 西陵珩轻嘘口气,对阿獙摇头感叹,“它真是太倔犟了,性爱自由的飞禽竟然能坚持一百多天!我差点就撑不下去,打算给蚩尤写信,求他允许我放了它。” 经过几十年的相处,阿獙和烈阳已混熟,阿獙和烈阳戏耍时,西陵珩就一边看守桃林,一边养蚕。 几十年来,她收了蚩尤很多礼物,却没有一件回赠。玉山之上有美玉、有异草、有奇珍,可那都属于王母,不属于她。 她的母亲精通养蚕纺纱,在她还没学会说话时就已经学会了辨别各种蚕种。她琢磨着也许可以借助玉山的灵气,养出一种天下绝无仅有的蚕,为蚩尤做一件天下绝无仅有的衣袍。 十六年养成桃花蚕,五年纺纱,三年织布,一年裁衣,西陵珩总共花费了二十五年为蚩尤准备好了衣袍。衣袍制成时,满屋红光惊动了整个玉山。侍女们以为着火了,四处奔走呼叫,王母匆匆而来,看到一袭简简单单的红色衣袍,可那红色好似活得一般,在狂野得怒放,在呼啸着奔腾,盯着看久了,觉得自己都要被红色吞噬。 就连王母都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红色,愣愣看了好一会,对西陵珩说:“你果然是阿嫘的女儿。” 西陵珩命烈阳把衣袍带给了蚩尤,并没有说衣袍何来,只说回赠给他的礼物,希望他喜欢。 四、我要带你离开 又是一年蟠桃宴。 西陵珩其实一直都醒着,蚩尤刚来,她就察觉了,只是在故意装睡,没有想到往常看似没什么耐心的蚩尤竟然十分有耐心,一直默默地守候着。 蚩尤并不是一个五官英俊出众的男子,可他的眼睛却如野兽般美丽狡黠,冷漠下汹涌着骇人的力量,令他的面容有一股奇异的魔力,使人一见难忘。 蚩尤凝视着娇羞的西陵珩,只觉心动神摇,雄性最原始的欲望在蠢蠢欲动,他忽而凑过身来,快速地亲了西陵珩一下。 西陵珩惊得呆住,瞪着蚩尤。 蚩尤行事冷酷老练,却是第一次亲近女子,又是一个藏在心尖尖上的女子,心动则乱,生死关头都平静如水的心竟然咚咚乱跳,眼中柔情万种。贪恋着刚才那一瞬的甜蜜,忍不住又低头吻住了西陵珩,笨拙地摸索试探着,想要索取更多。 西陵珩终于反应过来,重重咬下。蚩尤嗷得一声后退,瞪着西陵珩,又是羞恼又是困惑,犹如一只气鼓鼓的小野兽。 西陵珩冷声斥道:“滋味如何?下次你若再、再……这样,我就……绝对不客气了!” 晚上,西陵珩恹恹地躺下,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翻了个身,忽觉不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蚩尤侧身躺在榻边,一手支着头,一手提着被她扔掉的风铃,笑眯眯地看着她。 西陵珩一瞬后才反应过来,立即运足十成十的灵力劈向蚩尤,只想劈死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蛋!蚩尤连手都没动就轻松化解,笑着说:“你这丫头怎么杀气这么重?” 说话间,榻上长出几根绿色的藤蔓,紧紧地裹住了西陵珩的四肢。 西陵珩知道她和蚩尤的灵力差距太大,她斗不过蚩尤,立即转变策略,扯着嗓门大叫,“救命,救命……” 蚩尤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笑看着她,似乎等着看西陵珩究竟有多笨,要多晚才能反应过来他既然敢来,自然不怕。 西陵珩明白他下了禁制,声音传不出去,停止了喊叫,寒着脸,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干嘛要深夜闯入我的房间?” “我要带你走。” 西陵珩不解,蚩尤说:“我不是说了我已经不耐烦给你写信了吗?既然不想给你写信,自然就要把你带下玉山。” “可是我还有六十年的刑罚。” “我以为你早就无法忍受了,你难道在玉山住上瘾了?” “当然不是,可是……” “我和阿獙烈阳说好了,让他们先帮你打掩护,等我们下山了,他们会来找我们。”蚩尤抚着阿珩的头发,“阿珩,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都已经决定了,我会敲晕你,把你藏到我的车队里,等和王母告辞后就带你下山。即使日后出了事,也是我蚩尤做的,和你西陵珩没有关系。” 蚩尤轻弹了下手指,绑住西陵珩手腕的植物从翠绿的嫩叶中抽出一个个洁白的花骨朵,开出了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发出幽幽清香,催她入眠。西陵珩在花香中沉睡了过去。 王母和神农族、高辛族、轩辕族一一道别后,众神正要启程,天空中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就好似有人敲门,惊破了玉山的平静。 王母脸上的笑容敛去,已经几千年,没有神、更没有妖敢未经邀请上门了,“是谁擅闯玉山禁地?”王母威严的声音直入云霄,在天空中如春雷般一波又一波的轰鸣出去,震得整个天地都好似在颤动 各族的侍者们不堪忍受,捂着耳朵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家这才真正理解了玉山的可怕。 “晚辈高辛少昊,冒昧求见玉山王母。” “少昊”二字充满了魔力,为了一睹他的风采,连已经在半山腰的车舆都停止了前进,整个玉山都为他而宁静。王母的声音柔和了一点,“玉山不理红尘纷扰,不知你有何事?” “晚辈的未婚妻轩辕妭被幽禁在玉山,晚辈特为她而来。” 西陵珩紧紧地抓着窗子,指节都发白,整个身子趴在车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 天光隐约流离,袭人眼睛,他的面容难以看清,只一袭白衣随风轻动。 王母凝望着少昊,暗暗惊讶。世人常说看山要去北方,赏水要去南方,北山南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可眼前的男子既像那风雪连天的北地山,郁怀苍冷,冷峻奇漠,又像那烟雨迷蒙的江南水,温润细致,儒雅风流,这世间竟有男子能并具山水丰神。 少昊停在王母面前,执晚辈礼节,“晚辈今日来,是想带未婚妻轩辕妭下山。” 王母压下心头的震惊,冷笑起来,“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何幽禁她,你想带她走,六十年后来。” “轩辕妭的确有错,不该冒犯玉山威严,可她也许只是一时贪玩,夜游瑶池,不幸碰上此事。请问王母可曾搜到赃物,证明轩辕妭就是偷宝的贼子?如若不能,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时,玉山竟然幽禁无辜的轩辕妭一百二十年,玉山的威名难免因此而受损!” 少昊未等王母发作,又是恭敬的一礼,“不管怎么说,都是轩辕妭冒犯玉山在前,王母罚她有因。晚辈今日是来向王母请罪,我与轩辕妭虽未成婚,可夫妻同体,她的错就是我的错;我身为男儿,却未尽照顾妻子之责,令她受苦,错加一等。” 王母被他一番言辞说得晕头转向,气极生笑,“哦?那你是要我惩罚你了?” “晚辈有两个提议。” “讲。” “请囚禁晚辈,让我为轩辕妭分担三十年。” “还有个提议呢?” “请王母当即释放轩辕妭,若将来证明宝物确是她所拿,我承诺归还宝物,并且为玉山无条件做一件事情,作为补偿。” 所有听到这番话的神族都暗暗惊讶,不管王母丢失的宝物多么珍贵,高辛少昊的这个承诺都足以,更何况证据不足,已经惩罚了六十年,少昊又如此恳切,如果王母还不肯放轩辕妭的确有些不对了。 王母面上仍寒气笼罩,“如果这两个提议,我都不喜欢呢?” 少昊微微一笑,“那我只能留在玉山上一直陪着轩辕妭,直到她能下山。” 几瞬后,王母心中的计较才定,面上柔和了,笑着说:“你说的话的确有点道理,轩辕妭若只是无心冒犯,六十年的幽禁足以惩戒她了,如果她不是无心冒犯,那么我以后来找你。”王母对身后的侍女吩咐,“去请轩辕妭,告诉她可以离开玉山了,让她带着行李一块过来。” 少昊笑着行礼,“多谢王母。” 西陵珩呆在玉车内,她下意识地看向那袭红衣,不想蚩尤正定定地盯着她,他的目光凶狠冰冷,眼中充满了震惊、质疑、愤怒,甚至带着一点点期盼,似乎在盼着她告诉他,她不是轩辕妭,她只是西陵珩。 她必须赶在侍女回来前出去,她一边用力地想要抽手,一边抬头看向蚩尤。蚩尤脸色苍白,身子僵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西陵珩紧紧地咬着唇,用力地抽着手,藤蔓却是越缠越紧,眼看着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西陵珩一咬牙,挥掌为刀,砍断了藤蔓,跃下玉璧车,走向少昊。少昊看到她,微微而笑,一边快步而来,一边轻声说:“阿珩,我是少昊。” 明明见到这般出众的少昊很欢喜,可是那藤蔓却似乎缠绕进了心里,一呼一吸间,勒得心隐隐作痛。阿珩匆匆对少昊说:“我们下山吧!” “好。”少昊很干脆,向阿珩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他拉着阿珩跳上玄鸟,玄鸟立即腾空而起,少昊站在半空,对王母行礼,“多谢王母成全,晚辈告辞。” 玄鸟展翅远去,阿珩回头望去,桃花树下,落英缤纷,蚩尤一动不动地站着,仰头盯着她,唇角紧抿,眼神冷厉。 五、家人 青阳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桑林,“你觉得少昊如何?” 早上四哥已经问过这个问题,可阿珩没有办法用同样的答案去敷衍大哥,只能认真思索着,却越思索越心乱。 青阳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阿珩的答案,不过,这也是答案的一种。他轻声笑起来,“少昊他非常好,只要他愿意,世间没有女子舍得拒绝他。”阿珩的脸慢慢红了,青阳转身看着妹妹,“可是,你就要是世间那唯一的一个必须拒绝他、不能喜欢他的女子。” 阿珩太过震惊,脱口而出,“为什么?你们不是好友吗?” “青阳和少昊是好友,轩辕青阳和高辛少昊却不见得。你应该知道父王渴望一统中原、甚至天下的雄心,只不准有一天我和少昊要在战场上相见,殚精竭虑置对方于死地。”青阳唇边有淡淡的微笑,好似说着“唉,明天天气恐怕不好”这样无奈的小事。 阿珩脸上的绯红一点点褪去,换成了苍白,“可我还是要嫁给他,因为我是轩辕妭,他是高辛少昊。” “是,你还是要嫁给他,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对他动心。”青阳轻哼一声,眼神蓦然变冷,“我以为少昊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手下稍稍留情,没想到他竟然花费了一整个晚上的心思在你身上。” 阿珩低下了头,低声说:“和他无关,是我想多了解一点他,主动和他亲近,我知道他喜欢酒,刻意用酒挑起了他谈话的兴趣。” 青阳走到阿珩面前,抬起了阿珩的头,盯着她的眼睛,神色凝重,“小妹,千万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他是高辛少昊,是我都害怕的高辛少昊!他不会永远看在我和他的交情上,仁慈地提醒自己不要把你做了他手中的棋子……” 阿珩眼中有了湿漉漉的雾气,却倔犟地咬着唇。 青阳说:“对我和少昊来说,心里有太多东西,家国、天下、责任、权力……女人都不知道排在第几位。为了自己,你还是视他为陌路最好。” 阿珩冷冷讥嘲,“真该谢谢大哥为我考虑如此周详。不知道你究竟是担心少昊拿我做了棋子,还是担心我不能做你和父亲的棋子。” 青阳默不作声,好一会后才说:“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这就是事实,谁叫你的姓氏是轩辕呢?”他拉门而去。 阿珩疲惫地靠着榻上,心头弥漫起悲凉。母亲和四哥总是尽量隔绝着一切阴暗的斗争,希望她永远是自由自在的西陵珩,大哥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是姓轩辕、名妭,是轩辕族的王姬。 因为太累,阿珩靠着榻,衣衫都没脱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时分,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她匆匆拉开门问侍女,“怎么这么吵?” “有贼子深夜潜入朝云殿。”侍女似乎仍然不敢相信,说话的表情和做梦一样。 阿珩也吃了一惊,“这贼子也算倒霉,什么日子不好来?偏偏往大哥的剑口上撞,这不是找死嘛!” 侍女点头,一脸不可思议,“是啊,做贼都做得不敬业,怎么捡这么个日子?真是胆大包天!” 胆大包天?阿珩心头跳了一跳,“贼子长什么样子?” “他脸上带着个木面具,看不清楚长相。” “贼子在哪里?” “在四殿下和大殿下所住的左厢殿。” 阿珩撒腿就跑,侍女忙喊,“王姬,您慢点,殿下吩咐我们保护您。” 地上长满了粗壮的绿色植物,一直蔓延到桑林内。昌意被藤条吊在半空,歪垂着脑袋,全身都是鲜血,四周弥漫着死气,没有一丝生机。 “四哥——”阿珩心神俱裂,惨叫着飞扑上前。 青阳的剑也抖了一抖,只是抖了一下,可隐匿在植物中的蚩尤已经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契机,他全力跃起,手中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刀,嬉皮笑脸地叫,“这就是杀死你弟弟的刀。” 蚩尤在大笑声中,身子一翻,就退入了桑林,迅速被桑林的绿色吞没。 月色十分明亮,青阳举起断剑细看,这把剑在他手中千年,居然断在了今夜。青阳将剑收起,回身看到阿珩软坐在地上,怀中抱着浑身是血、无声无息的昌意。 阿珩眼睛惊恐地瞪着前方,瞳孔却没有任何反应。 青阳走过去,蹲到阿珩身边,“没事了,别害怕,昌意没有真受伤,这是那个贼子为了激怒我设置的谜障。”他的手从昌意身上抚过,昌意身上的血全没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阿珩不停地哭,昌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抱着妹妹,不停地说:“没事,别哭,别哭,没事,乖,乖……” 阿珩哭着哭着,忽然抬头问:“大哥刚才说什么?” 昌意说:“他说要去查看一圈。” 阿珩立即跳起来,提着裙子就跑,昌意在她身后追,“你要干什么?” 阿珩停住了步子,低着头想了想说:“我们回去休息吧。” 昌意喃喃说:“这个闯进朝云殿的贼子能在大哥手下成功逃走,应该不是无名之辈,可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朝云峰上又没有什么宝物。” 回到自己屋子后,阿珩拿下驻颜花,将它变成一枝桃花,插入瓶中。 和衣躺到榻上,接着睡觉。 一会后,窗户咔哒一声轻响,一个人影摸到了榻边,阿珩翻身而起,手中的匕首放在了来者的脖子上。 蚩尤摘掉面具,面具下的脸惨白,却依旧笑得满不在乎。 阿珩十分恨他的这种满不在乎,匕首逼近了几分,刀刃已经入肉,隐隐有血丝涔出,“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来见你啊!” 屋子外面突然响起了说话声,是昌意的声音,“大哥,找到了吗?” 阿珩吓得立即把蚩尤往榻上拽,迅速放下帘帐,用被子盖住蚩尤,自己趴在帘子缝,紧张地盯着门,竖着耳朵偷听。 “没找到。这个贼子要么是在山野中像野兽一般长大,要么就受过野兽般的特殊训练,非常善于隐藏踪迹,不过我总觉得他就在附近,没有逃远,你带侍卫把朝云殿仔细搜一遍,所有屋子都查一下。” 昌意应了声“好”,再没有了说话声音。 阿珩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下,抚着胸口回头,却看蚩尤躺在她的枕头上,拥着她的被子,笑得一脸得意,比黄鼠狼偷到鸡还得意。 阿珩真想一耳光扇过去,把他的笑都扇走,刚想狠狠警告他不要胡来,就听到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昌意大力拍着门:“阿珩,阿珩……” 阿珩立即说:“怎么了?我在啊!” 昌意说:“我感受到你屋子里有异样的灵气,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 昌意却显然不信,猛地一下撞开了门,阿珩立即哧溜一下钻进了被子,顺便把蚩尤的头也狠狠摁进了被子里,蚩尤却借机搂住了她。 阿珩不敢乱动,只能在心里把蚩尤往死里咒骂,她挑起一角帘子,装作睡意正浓地看着昌意,“究竟怎么了?” 昌意闭着眼睛,用灵识仔细探查了一番,困惑地摇头,“看来是我感觉错了。” 阿珩的心刚一松,昌意又盯着阿珩问:“你往日最爱凑热闹,怎么今天反倒一直老老实实?” 阿珩笑着,故作大方地说:“我累了呀!四哥,你要不要坐一会,陪陪我?” 阿珩本以为四哥领了大哥的命令,肯定会急着完成任务,没想到四哥竟然真坐了下来,他朝侍卫挥挥手,让他们退出去。 他默默地盯着阿珩,阿珩渐渐再笑不出来。 昌意轻声问:“你真希望我在这里陪你吗?” 阿珩咬着唇,摇摇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珩想了一下,点点头。 昌意叹了口气,“我搜完朝云殿后,会带着所有侍卫集中搜一次桑林。” 昌意站起来要离开,阿珩叫,“四哥,我只是……他并不坏,也绝没有想伤你……” 昌意回头看着她,“我知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选择帮你,谁叫你是我妹妹呢?”说完话,他走了出去,又把房门紧紧关好。 六、炎帝 一个穿着葛麻短襦,卷着裤脚的老者在地里劳作,听到鹿蹄声,他直起身子,扶着锄头,笑看向蚩尤和阿珩。 眼前的老者乍一看面目平凡,穿着普通,再看却生出高山流水、天地自然之感,阿珩心中一震,明白这就是三帝之首的炎帝了。 炎帝说:“没想到蚩尤还带了客人。” 蚩尤开门见山地说:“解药,两份!”话还没说完,他就成了强弩之末,软坐到田埂上,唇角全是黑血。 炎帝把一颗解药递给蚩尤,“这毒药只有一份,解药也只准备了一份。”又对阿珩说:“小姑娘,让我看看你。” 阿珩把手递给他,炎帝把了一下她的脉,含笑问:“为什么要把毒引入自己体内?” 阿珩瞪了蚩尤一眼,对炎帝说:“不是您想的原因,我是他的债主。” 蚩尤把手里的药丸一分两半,自己吞了一半,剩下一半递给阿珩,炎帝说:“即使你天赋异禀,能撑到现在也到了极致,还是先给自己解毒吧。” 蚩尤没理他,只看着阿珩。 炎帝眼中有了诧异,仔细看着阿珩,“小姑娘的毒暂时没有事,我会立即再给她配置解药。” 蚩尤想了想,把剩下的半颗药丸丢进嘴里。 “你什么时候为阿珩配置解药?”蚩尤站在了他们面前,双目精光内蕴,显然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炎帝转身向竹屋行去,“解药明天才能配好,你们要在这住一天了。” 蚩尤突然说:“我怀疑过祝融,共工,后土,连榆罔和云桑都怀疑过,却一直坚信你什么都不知道。到了神农山才突然发觉,最有可能下毒的人是你,只有尝遍百草、精通药性的神农氏才能配出这么厉害的毒。为什么?师傅!” 炎帝默默地凝视着蚩尤,一室令人窒息的宁静。 水蓦地翻滚起来,打破了宁静,阿珩手忙脚乱地煮茶,匆匆把茶端到案上,“我出去看看阿獙和小鹿在玩什么。”想要回避。 蚩尤把她摁坐到身边,“你有权知道自己为什么中毒。”眼睛却是挑衅地盯着炎帝,“师傅,你既然想杀我又何必要收留我?” 炎帝笑对阿珩说:“你可知道蚩尤如何成了我唯一的徒弟?” 阿珩摇摇头。 炎帝捧着茶盅,视线投向了窗外,“有一块不受教化的蛮荒之地,被大荒人称为九夷。九夷族被列为贱民,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几百年前,有一次朝会,管理西南事务的官员说贱民九夷造反了,竟然杀害了数百名人族和一个神族官员,我当时因为瑶姬的病,心思烦乱,就命榆罔负责此事。一百多年后,祝融上书弹劾榆罔,原来九夷的祸乱起自一只不知来历的妖兽,因为自悟了天道,能号令百兽,九夷族敬称他为兽王,却比虎豹更凶狠残忍。榆罔心怜九夷贱民,不忍对野兽下杀手。可野兽冥顽不灵,已经重伤了十几个大将。为了这事,祝融和榆罔两边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我问清楚野兽所犯的杀孽,斥责了榆罔,同意祝融去诛杀九夷的兽王。” 阿珩已经猜到那只野兽就是蚩尤,虽然事过境迁,仍心惊肉跳,蚩尤竟然被神族高手追杀了上百年,难怪他一旦藏匿起来,连神力高强的大哥都找不到。 炎帝喝了口茶,休息了一下,继续讲述:“我以为此事结束了,可没想到一个深夜,榆罔突然来求见,说九夷族投降了,甘愿世世代代做贱民,唯一的条件就是饶恕他们的兽王。听说,野兽是用自己做饵把急躁自负的祝融诱进了尸毒密布的沼泽,里面的毒虫千奇百怪,几个神将都中了毒,祝融明明可以一把火就把野兽烧死,可他若引火,就会引爆沼泽里积累了几万年的沼气,祝融火灵护体,顶多受点轻伤,其他神将却会死。当时我心里非常震惊,野兽生于山野,懂得利用虫蛇毒瘴没什么,可他选择同归于尽的地点大有学问,沼泽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水土混杂,都克制火灵,却又充满沼气,一点火星就能爆炸,祝融在这里完全无法自如控制一切。这只话都不会说的野兽比许多神族高手都懂得利用天势地力。” 阿珩想到刚才的哀音阵,赞同地点点头。炎帝说:“我看出这只野兽压根不是野兽,只是一个无父无母,被百兽养大的人。我先下令祝融闭嘴,开始和野兽慢慢沟通,他对我充满敌意,一边看似在听我说话,一边却狡诈地用各种毒虫毒兽偷袭我,试探着我的弱点,但他不知道我熟知药性,一般的毒根本伤不到我。我越是观察他,越是惊叹他的天赋,可也越是心惊,这样卓绝的天赋却这样暴戾嗜杀,我一时欣喜于发现了一个天赋异禀者,一时又觉得应该立即杀了他。” 蚩尤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死竟然就在炎帝一念之间,回头盯着炎帝,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朵落花,这只凶蛮狡诈的野猴子抓住落花,左右看看,四周都污秽不堪,他好似生怕把花弄脏了,小心翼翼地把花插到头上。我看着他满头乱毛,顶着一朵野花,模样十分滑稽,两只眼睛却狠狠地瞪着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杀意顿消。下令祝融他们都离开,我和野猴子在沼泽里单独呆了十天十夜,终于赢得了一点他的信任,让他出了沼泽。我用治好他的伤、补好他的脚筋做条件,请他跟我回神农山,被他拒绝了。我渐渐发现他虽然暴虐,可也单纯,和他相处的唯一方法就是坦诚相待,我直接告诉他我觉得他很聪慧,不应该和百兽为伍,想把他变得和我一样,他竟然就同意来神农山了。” 蚩尤凝视着阿珩,目光清澈明亮,就像春夜的如水月光,山涧的烂漫野花,阿珩又是困惑,又是慌乱,逃开蚩尤的目光,“那只小野兽后来就成了您的徒弟,有了一个名字叫‘蚩尤’。” 炎帝苦笑,“到神农山后,我说服他做我的徒弟可没少花心思,先和他反复解释师傅和徒弟的意思,他明白后竟然频频摇头,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我承诺取消九夷的贱籍,赐名九黎。又用一个北冥鲲的卵做交换,告诉他只要把卵孵化了,将来就可以在天上飞,他才勉强答应。” 阿珩很能理解炎帝的苦笑,只怕整个天下的少年都梦想成为炎帝的徒弟,他收蚩尤却还要又哄又诱。 炎帝看着蚩尤,眼中感情复杂,“你的天赋惊人,一日千里的进步,我一面欣喜,一面害怕。自从决定收你为徒,你在我心中就和云桑、榆罔、沐槿一样,是我至亲的人,我高兴于你的每一点进步;可我还是一国之主,作为炎帝,我无法不恐惧你。我生怕有一天,你因为祝融或者其他刺激,狂性大发,把你所学会的一切都用来对付神农百姓,所以我给你下了毒。”祝融再暴躁贪婪,后土再隐忍深沉,也有弱点和牵绊,蚩尤却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性子又狂妄不羁,天不能拘,地不能束。 蚩尤不耐烦地说:“算了,我懒得听你啰嗦,也懒得和你算下毒的账了!你给阿珩配好解药,我就会永远离开。” 炎帝笑看着蚩尤,眉目间有淡淡的温柔,“一百八十前,你狂怒下离开神农山,我以为你绝不会回心转意,榆罔却星夜把你追了回来。那时,我就知道我看错了你,可一瞬的犹豫,终究是没有为你解毒。我本来决定等你从蟠桃宴归来,亲口告诉你此事,再替你把毒解了,可没想到你会受重伤,导致隐藏的毒爆发。我下令祝融他们把守神农山,严禁任何人上山,不是阻挠你,而是因为我自己中毒了,快要死了。”内容太诡异,几乎让人觉得听错了,可炎帝又明明白白地说了一遍,“蚩尤,我中毒了,活不了多久了。” 蚩尤去抓炎帝的手腕,炎帝没有任何防备,任由他扣住命门,“轩辕族有青阳,高辛族有少昊,神农族却没有一个可堪重任的继承者,榆罔心地仁善,可能力平平,祝融过于贪婪残忍,野心大过能力,共工又太古板方正,不懂变通,后土倒是可造之才,但他看似柔和谦逊,却机心深藏,过于隐忍小心,这样一群不争气的小混蛋还一个不服一个,只怕我一死,他们就要忙着斗个不停,榆罔根本镇不住他们。” 炎帝忧心忡忡,“轩辕黄帝已经厉兵秣马、隐忍千年,我的死讯,就是为他吹响了大军东进的号角。高辛和神农已经斗了几万年,当年俊帝继位的关键时期,我父王派十万大军压境,若没有少昊力挽狂澜,只怕俊帝早已成了枯骨,这样的仇岂能不报?大荒几万年的和平安宁就要彻底终结,天下苍生又要陷入连绵不断的战乱中。” 蚩尤默默拿开了手,炎帝凝视着蚩尤,“你能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原谅我这个老头子吗?” 蚩尤冷着脸说,“你还没死呢!”语气虽然仍然不善,却再没提要离开。 炎帝笑道:“我打算在死前封你为督国大将军,不仅神农国的全部军队都归你统领,你还有权驳回炎帝的决策。不过,神农国的军队分为六支,一支是炎帝的亲随,只炎帝能调动,另外五支则……”炎帝叹口气,“实际上你能不能调动所有军队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了。”他站了起来,“我去给阿珩配置解药。” 炎帝一走出去,阿珩立即抓住蚩尤的胳膊,结结巴巴地问:“炎帝,他、他、他说的都是真、真、真的吗?他是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农氏,怎么可能治不好自己?” 蚩尤淡淡说:“他这一生为了治病救人,研习药性,尝试了太多毒物,各种药性在他体内混杂,一直在磨损他的身体,他这两年应该又尝试了不知名的毒草,毒草本身的毒,他已经解了,可毒草引发了几千年来郁积在体内的毒素,现在是万毒齐发,无药可解。” “那也有办法的,对不对?” 蚩尤低头看着阿珩,轻抚了下阿珩的头发,沉默地摇摇头。 阿珩猛地放开蚩尤,跑出屋子,抬头望着蓝天,大口大口地吸气,可仍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三国鼎立,太平无事,就是因为炎帝德高望重,天下民心所向,即使雄才伟略如黄帝也不敢逆天而行,如果炎帝一死……阿珩不敢再想下去。 炎帝找来榆罔、云桑,通知大家说:“我想封蚩尤为督国大将军,你觉得呢?” 榆罔立即说:“听凭父亲安排。” 炎帝指指蚩尤,对榆罔吩咐:“你去给他磕三个头,向他许诺你会终身相信他,永不猜忌他,求他对你许诺会终身辅佐你。” 榆罔跪行到蚩尤面前,一手指天,一手向地,说道:“我的父亲坐在这里,我的母亲安葬在这里,我,神农榆罔,在父亲和母亲的见证下,对天地起誓,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猜忌,不怀疑蚩尤,必将终身信他,若违此诺,父母不容,天地共弃。”说完,砰砰地磕了三个头。 蚩尤淡淡说道:“我答应你,我会尽力帮你。” 蚩尤的誓言简单得不像誓言,炎帝却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真正笑了,他一手拉着榆罔,一手拉着蚩尤,把他俩的手交放在一起,“神农族就托付给你们了。” 蚩尤走到阿珩身边,低声问:“你有什么打算?离开神农山后打算去哪里?” “母亲不许我回轩辕山,趁着天下还太平,我想再四处走走,和以前一样。”阿珩微笑着。 想到往事,蚩尤也唇角含着笑意,“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每年让我见你一面。” “怎么见?随着炎帝的病情加重,神农国的戒严会越来越严密,只怕连出入都困难。” “每年四月,当桃花开满山坡时,是九黎族的跳花节,大家会在桃花树下唱情歌、挑情郎。从明年开始,每年的四月,我都会在九黎的桃花树下等你,我们不见不散。” 想起九黎,那个美丽自由的世外桃源,阿珩心中不禁盈满了温馨,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米朵和金丹月下私会,浓烈醇厚的酒嘎,奔放火辣的情歌……炎帝的话也一直回响在耳边,她是愿意像山野间的燕子一样双双对对共白头,还是要像母亲一样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守着自己的影子日日年年? 阿珩思绪悠悠,半晌都没出声。 “西陵珩,你不愿意吗?”蚩尤紧紧抓着她,神色冰冷,眼中却有炽热的焦灼、蛮横的威胁,阿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口要说,话到嘴边,已经烧得脸颊滚烫。 她手指微微勾着蚩尤的手,脸却扭向了别处,不好意思看蚩尤,细声细气地说:“你若年年都穿着我做的衣袍,我就年年都来看你。” 蚩尤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盯着连耳朵都红透的阿珩,欣喜欲狂,“我穿一辈子,你就来一辈子吗?” 阿珩脸红得好似要滴下血来,声音小得几不可闻,“你若穿,我就来。” 蚩尤哈哈大笑,猛地抱住了阿珩,阿珩低着头,娇羞默默,只听到咚咚地心跳声,慌乱、甜蜜,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七、云桑和诺奈 阿珩轻轻走进屋子,看到云桑神色黯然,呆呆地盯着窗外。 “姐姐。”阿珩拔下驻颜花,坐到云桑身边,“姐姐,你怎么会被少昊所救?” “我去见诺奈了。” “诺奈不是在天牢吗?”阿珩一惊,反应过来,“你闯了高辛的天牢?” “嗯。” “那你见到诺奈了吗?” 云桑点点头。 “你告诉他你是谁了?” 云桑点点头。 “他怎么说?” 云桑珠泪盈盈,泫然欲泣,“他看到我时看似无动于衷,不停地催我赶紧离开,可我能看出来他又是吃惊又是高兴,我鼓起勇气告诉他,我不是轩辕的王姬,轩辕妭,之前一直都是误会,我也没有明确告诉他我是谁,现在我可以告诉他了,我叫云桑,是神农的王姬。他的表情……” 云桑的眼泪潸然而落,“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他的表情,他的表情……从不相信到震惊,从震惊到愤怒,又渐渐地从愤怒变成了悲伤。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种悲伤空洞的眼神,就好像他的心在一点点的死亡。当他愤怒的时候,我十分紧张害怕,可当他那样悲伤地看着我时,我宁可他愤怒,宁可他打我骂我……” 阿珩问:“后来他说什么了?” 云桑哭着摇头,“没有,他一直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天牢的士兵们赶来,渐渐把我包围住,生死关头,我求他说句话,不管是恨我还是怨我,都说句话,他却决然地转过了身子,面朝墙壁,好似入定。我一边和士兵打斗,一边和他说你今天若不说话,我就一直留在这里,后来,后来……他终于说了句话……” 阿珩心下一松,“他说什么?” “滚!他让我滚!” 云桑泣不成声,呜呜咽咽地说:“我当时也疯了,对他吼,你叫我滚,我偏不滚。我虽然有父王的灵药保护,可仍然受伤了,被士兵捉住,这个时候我心里十分害怕,如果被俊帝知道我的身份,肯定是一场轩然大波,但我不后悔!幸亏少昊赶来,他十分精明,下令所有侍卫回避,问我究竟是谁,我一句话不肯说。他说,‘我虽然看不出你的真容,可我能看出你是用了人面蚕的面具,这个天下能把人面蚕的蚕丝纺织成如此精巧面具的神只有轩辕山上的嫘祖,但听闻她也只纺织了四面,分赠给了四个儿女,你的这面既然是女子的,想来应该是轩辕妭转赠送给你。’我越听越紧张,豁出去地想,反正他没有办法摘下这个面具,只要我不承认,他休想知道我是谁。这个时候少昊说了句话,深深打动了我。” 云桑抬头看着阿珩,“他说轩辕妭是我的未婚妻,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既然你不想别人知道你的身份,那也不用告诉我,你只需告诉我哪里安全,我派心腹护送你去。” 阿珩胸膛起伏,云桑轻轻叹了口气,“他这般君子,我岂能再猜忌他?所以我就告诉他,请送我回神农山。他立即明白了我的身份,沉默了一瞬说,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亲自送你回去。一路之上,他没有问过一句我为何夜闯高辛天牢,回到神农山,也只字不提我受伤的真正原因。父亲知道我说的是假话,不过他一向对我很放心,没有多问,若知道我做的事情,父王肯定……” 云桑低头,用手绢擦拭着眼泪。 阿珩默默坐了一会,说道:“姐姐,其实诺奈依旧很在乎你。” 云桑惨笑,“我是自作自受,不用安慰我。” “他骂你,让你滚,其实是变相地在保护你,和刚见到你时,不停地催促你离开的心是一样的。” 云桑在人情世故上远比阿珩精明,可她关心则乱,此时听到阿珩的话,仍旧将信将疑,别的思绪却越来越清楚。夜闯天牢虽然严重,可也不至于惊动少昊,少昊能那么迅速赶来,肯定是因为诺奈,少昊肯定看出她和诺奈关系异样,所以从一开始就很客气有礼。少昊袒护她不仅仅是因为轩辕妭,也许更是因为诺奈和诺奈身后的羲和部。 云桑低着头默不作声,神情却渐渐好转。阿珩凝视着她,心中暗暗难过,云桑还不知道炎帝的病,等知道后还不知道要如何悲痛。 云桑抬头,纳闷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悲伤?” 阿珩站起来,“我出去看看他们,少昊应该要告辞下山了。” 云桑重重握住她手,“替我谢谢少昊。” 阿珩点点头。云桑似乎还想说什么,沉吟了一瞬,轻叹口气,放开了阿珩。 八、婚事 青阳修的是水灵,又有少昊的万年归墟水玉帮助,阿珩被父亲责罚的外伤好得很快。 青阳心痛地看着阿珩,“伤成了这样,还是不愿意嫁给少昊?” 阿珩倔犟地抿着唇,一声不发。 青阳突然暴怒,“是不是神农的蚩尤?你信不信我去杀了那个九黎的小子?” 阿珩瞪着他,透出不怕一切的坚持。 青阳泄了气,他们四兄妹,秉性各异,倔犟却一模一样,必须另想办法。 青阳沉默着,似乎在思索该从何说起,很久后问道:“父王最宠爱的女人是谁?” 阿珩声音嘶哑,想都没想地说:“三妃彤鱼氏。”这是轩辕族所有神皆知的事情。 “你觉得母亲的性子可讨父王欢心?” “当然不!”阿珩莫名其妙,不知道青阳讲这些什么意思。母亲的性子刚强坚硬,又不肯维持姣好的容貌,自从阿珩记事起,父王就从未在朝云殿留宿。 “五百多年前,彤鱼氏曾想搬进朝云殿。” 阿珩想了一想,才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满脸震惊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她想父王废后?” 青阳冷笑着问:“阿珩,你难道真以为我们家父慈子孝,手足友爱吗?你可知道为什么彤鱼氏不再和父王念叨她更喜欢朝云殿的风景了?” “因为大哥?” 青阳带着一丝冷笑摇摇头,“因为我,她只会更想住进朝云殿,这样她的儿子才能成为嫡子,才能更名正言顺地和我争夺王位。” “那是因为……”阿珩实在再想不出原因。 “因为你。” “因为我?”阿珩难以相信,那个时候她还是懵懂幼儿,能帮什么忙? “因为你和少昊定亲了,而少昊很有可能成为俊帝。父王有很多儿子,可只有你一个女儿。高辛注重门第出身,为了让你更顺利地登上高辛的后位,父王不会剥夺你嫡出的尊贵身份。阿珩,母亲已经用全部力量给了你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五百多年,你知道这在王族中有多么宝贵吗?母亲现在是什么样子,你都看到了,你体谅过她为我们所付出的吗?你真就忍心让母亲被那些妃子羞辱?” 阿珩咬着唇不说话,青阳又说:“从小到大,昌意什么都护着你,你想没想过你的所作所为会对他造成伤害?如果你解除了和少昊的婚约,母亲很有可能要搬出朝云殿,昌意只怕也会被父亲贬谪,到时候所有的明枪暗箭都会冒出来,以昌意的性子,应付得过来吗?” 阿珩泫然欲泣,她以为拒绝婚事只是她一人的事情,父亲会惩罚她,她并不害怕,可没想到她的婚事竟然和母亲、哥哥的性命都息息相关。 “你若为了一个男人就要舍弃母亲和昌意,我也拦不住你!但你真以抛弃了母亲和兄长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吗?” 阿珩只是天真,并不是愚笨,心中已经明白一切,眼泪潸然而下,青阳却不肯罢休,步步紧逼,似乎想灭掉她心中所有的残余希望,“你忤逆父王,破坏了轩辕和高辛的联盟,父王也许不会杀你,但肯定想要蚩尤的命!还有,高辛是上古神族,礼仪是所有神族中最森严的,即使少昊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高辛的王室却容不下蚩尤带给他们的耻辱,必定会派兵暗杀蚩尤!据我所知,祝融与蚩尤仇怨很深,他会不会落井下石也要蚩尤的命?阿珩,你想看着蚩尤陷入三大神族的追杀中吗?到时候天下虽大,何处是你们容身之地?” 阿珩脸色煞白,如同身体被抽去了骨头,整个身子都向下瘫软。青阳击碎的不仅仅是她少女的烂漫梦想,还有母亲和昌意几百年来为她构建的一切美好。 青阳说:“知末伯伯守在朝云峰,你被惩罚的事情母亲还一无所知,你想要母亲知道吗?” 阿珩泪如雨下,却坚决地摇摇头。 “那好,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清晨,我们回朝云殿,你亲口告诉母亲和父王,愿意嫁给少昊。” 阿珩伏在枕上,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只泪珠涌个不停。 九、婚礼 神农国宣布七世炎帝仙逝。消息立即传遍天下,五湖四海、八荒六合,举世哀恸。王子榆罔继位,成为八世炎帝,同时宣布了前代炎帝遗诏,任命蚩尤为督国大将军,执掌神农国所有兵马。 高辛族和轩辕族同时宣布择定了婚日,高辛少昊将在近日迎娶轩辕妭,两大神族的正式联盟令整个大荒都开始期待一场千年不见的盛大婚礼。 五月初五,是高辛的五月节,大吉之日,宜婚嫁。高辛少昊和轩辕妭的成婚大典也就在这日举行。 在昌意的搀扶下,轩辕妭下了凤辇,她的衣着已是高辛的服饰,高辛以白色为尊,她一身素白长裙,袅袅婷婷,对岸的少昊锦衣玉冠,濯濯华华。两人隔江而望,一个青丝飞扬,清丽无双,一个衣袂飘拂,风姿卓绝,令两岸观礼的百姓都心花怒放,真心赞美他们是天作佳偶、一对璧人。 嘈杂喧闹的喜乐停了,先是礼官祝祷,然后鸣钟、敲磬。 当钟磬声悠扬地传出去后,高辛族上百名穿着礼服的童男童女开始咏唱迎亲歌。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在盛大的高辛礼乐声中,成千上万只美丽的玄鸟翩翩飞来,在湘水上搭桥,这是高辛族最隆重的迎亲礼节,上万年间,虽有无数高辛王族成婚,可只有俊帝的结发妻子享受过这样的礼仪。 两岸的百姓都没有见过这么奇诡美丽的场面,发出惊喜兴奋的欢呼声。 少昊和轩辕妭按照礼仪教导,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 所有人都激动地凝望着他们,期待着他们在桥上相会、执手的一刻。 突然,一声穿云裂石的怒喝传来,“西陵珩!” 高辛族的迎亲歌有上百人在唱,却完全压盖不住这云霄深处传来的悲愤叫声。轩辕妭充耳不闻,依旧朝少昊走去。 “西陵珩,你忘记了我们的约定吗?”云涛翻涌中,一个红衣如血的男子脚踩黑色大鹏,从天而降,眼中满是惊怒和悲愤。“你忘记你许的诺言了吗?年年与我相会于桃花树下,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蚩尤飞到她身边,愤怒地质问。 阿珩淡淡一笑,说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请你立即离开。” “阿珩,随我走!”蚩尤向轩辕妭伸出了手,神情倔犟坚毅,眼中却藏着隐隐的哀求,“是你父兄逼迫你吗?” 轩辕妭凝视着蚩尤,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他竟然冒天下不讳,公然来抢亲,他此举相当于向整个天下挑衅,到时候即使榆罔想护他都没有办法 “我与少昊自小就有婚约,嫁给他是理所当然,何来逼迫?”说完,她看向了少昊。少昊从始至终一直平静无波,就好似眼前的一切完全和他无关。 轩辕妭把手放在了少昊手里,少昊淡淡一笑,握住了。 蚩尤猛地出手,欲从少昊手里把轩辕妭带走,少昊一只手握住轩辕妭,另一只手架住了蚩尤的雷霆一击。 两人胳膊相抵,蚩尤怒气如火,少昊平静如水。 一个刹那,蚩尤就已经明白自己完全不是少昊的对手,这个已经成名千年的神族第一高手实力深不可测,可是他却不管不顾,连连出手,只想把阿珩从少昊手里抢回来。 少昊一边把蚩尤的招式化解掉,一边五指化作了五条白色水龙,昂着龙头,张着大嘴,扑向蚩尤。蚩尤被五龙攻击,完全抵挡不住,被打下了鹏鸟的背,落入河中,鹏鸟哀鸣一声,急速下降去救主人。 少昊此时一手仍稳稳地握着轩辕妭的手,询问地看向她,轩辕妭点了点头,少昊带着她向前走去。 没走一会,蚩尤竟然又从水中跃起,驱策鹏鸟挡在他们面前,他已经受伤,浑身湿淋淋,狼狈不堪,可眉眼间依旧是毫不畏惧的桀骜不逊,压根不在乎自己不是少昊的对手,两岸还有高辛和轩辕的精锐军队,只要少昊一声令下,他就会被当场绞杀。 蚩尤双掌变成血红色,准备出手,这一次少昊也不敢轻敌,放开了轩辕妭,左手徐徐举起,轩辕妭心中惊怕,一个急步,挡在少昊身前,厉声斥骂蚩尤,“就是那些不懂礼教的野人们抢亲也要先看看自己的份量,少昊身份尊贵,神力高强,仪容卓绝,你哪一点比得上他?难道我会弃珍珠选鱼目?请你自重,不要不自量力!” 蚩尤不敢相信地盯着阿珩,悲愤交加,伤怒攻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不相信这是我认识的西陵珩说出来的话。” “本来就是你一厢情愿地叫着西陵珩,我告诉你,自始至终只有轩辕妭。” 蚩尤的眸子刹那间变得暗淡无光,他点点头,不怒反笑,“原来是我瞎了眼,给错了心!”他边纵声悲笑,边脱衣服,把衣服扔向阿珩。 大鹏鸟载着他向远处飞去,很快连人带鸟就消失在云雾中,鲜红的衣袍飘飘荡荡地落下,掉在轩辕妭脚前。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随着风势,云雾渐渐散去,两岸的百姓又能看清楚江面。他们看到少昊已经站在轩辕妭身边,他们怀着喜悦激动,随着高辛的礼乐队一块高声唱诵着高辛的迎亲歌。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在迎亲的歌声中,在两岸百姓的期待中,少昊和轩辕妭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握住了彼此。 十、盟约 少昊决定把话挑明了说,他坐到榻旁,“你和我都知道我们的婚姻意味着什么,很多事情不是你我能做主。不管我们的父王怎么想,只从我们自己的利益出发,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也需要你的支持,我们谁都离不开谁。不管你之前怎么想,也不管你和别的男子有什么,可你现在已经嫁给我,我希望从今往后,你能做一个真正的大王子妃。” “是王子妃,还是你的妻子?” 少昊一愣,“这有区别吗?” 阿珩说:“妻子就是一生一世的唯一,象炎帝对炎后一样。你能不管荣辱得失、生老病死、兴衰沉浮,都和我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永远信任我,爱护我吗?” 少昊怎么都没想到阿珩会如此质问,意外之余,竟然有心惊的感觉,几次三番张口,却一直无法承诺。高辛和轩辕现在是盟友,可将来呢?他与阿珩之间有两个国家的黎民苍生,两个家族的生死存亡,怎么可能没有猜忌和提防? 半晌后,他问:“那王子妃是什么?” “王子妃就像俊后,她和你父王休戚与共,彼此利用、彼此提防,他们只是利益的盟友,所以俊帝妃嫔众多,俊后不但不伤心,还会亲自甄选能歌善舞的美貌女子,讨俊帝欢心,因为俊后也没把他当成生死相依的丈夫,从来没有全心全意信任过他、爱过他。你说你需要我的支持,你需要的是哪种?帮你登上帝位吗?” 少昊盯着这个陌生的阿珩,似乎不久之前,满天星光下,她还只是个烂漫天真的女孩。 “少昊,既然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帮助你登上帝位的王子妃,那么我们定个盟约吧,我们不做夫妻,做盟友。” 少昊定了定心神,“愿闻其详。” “二王子宴龙谈吐风雅,才貌风流,网罗了众多能人志士,在朝中很得人心,还获得了其他众多兄弟的全力支持。他的母亲是俊后,执掌后宫,你的生母虽是俊帝的结发妻,可生你时就已经去世,你在后宫没有任何势力。你面临的局面是内有后宫层出不穷的阴谋,外有一群虎视眈眈的兄弟,你心里很明白,你的父王能信任你一时,却不可能信任你一世。为了自保,你只能常年游走在民间,寄情山水。几十年前,你想趁天下太平,未雨绸缪,整饬军队,为将来的天下动荡做准备,宴龙却频频阻挠,生怕你借机掌握军队,你本以为能取得俊帝的支持,没想到因为你在大荒内的声望太高,连你的父王也在忌惮你,你只能越发克制隐忍。宴龙他们却不肯罢休,竟然想通过和诺奈的联姻,控制偏向你的羲和部。你虽然暗中帮着诺奈把婚事推掉了,但俊帝因此对诺奈从十分欣赏变作了十分不满,你也算元气大伤。” 少昊问道:“这些是青阳告诉你的吗?” 阿珩说:“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确能帮到你。我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大王子妃,借助轩辕族的力量,让宴龙他们无法再和你争夺王位,你将来可以随意调用高辛的将士来守护这快美丽的土地,守护那些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 阿珩看少昊一直盯着她,以为他不同意,忽地变换了容貌,模仿着少昊的语气,“看天上的星要在地上,看地上的星当然要去天上!请问公子愿意和我一起守护这幅人间天境图吗?” “你是西陵公子?”少昊震惊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珩点点头,“正是在下,我说了我们一定会重逢。” “炎帝仙逝后,大荒内传出谣言,说西陵公子是炎帝的关门弟子,神农本草经在你手中,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天下有多少神和妖在找你?” “我知道,因为这就是我放出去的谣言,云桑已经够苦了,我不想他们再去骚扰云桑。而且,那不是谣言,神农本草经就是在我手里。” 少昊不能相信地感叹,“炎帝怎么会把神农本草经传给你?你可是轩辕黄帝的女儿!”可事实在眼前,他又不得不相信。 “你现在愿意和我结盟吗?” 少昊谨慎地问:“既然是盟友,那就是互利,你的条件是什么?” “第一,我们同榻但不……”阿珩咬唇看着少昊手掌上的伤痕。 少昊苦笑,他又不是急色之徒,立即说:“同意,第二呢?” “有朝一日,你若成为俊帝,请不要封我为后。” 少昊盯着阿珩,“同意!” “第三,你成为俊帝后,请以你帝王的无上权力赐给我一次选择的自由,让我自己决定是去是留。”阿珩眼中隐有泪光,从出生起,她就注定了没有选择的自由,可她想为自己争得一次选择的自由。 少昊第一次有点真正理解了阿珩,因为有些东西他感同身受,他点点头,郑重地许诺,“我答应你!” 阿珩严肃地伸出手掌,“从今往后,我们只是为了各自利益而战的盟友,所以不管猜忌,还是提防利用都没有关系,只需要记住遵守诺言就可!” 少昊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好!做盟友,不做夫妻!” 他与阿珩三击掌,定下了盟约。 十一、开战 新炎帝在紫金顶对神农百官宣布,为收复被轩辕欺骗掠夺去的土地,向轩辕开战。 祝融受封征西将军,率领五百神族、三千妖族、五万人族,向轩辕族讨还失去的土地。 第一战对整个国家的士气相当重要,可以说只许胜、不许败,阿珩以为父亲会派大哥青阳统领三军迎敌,不想统领轩辕军队的大将军是三哥轩辕挥。 她去询问少昊,少昊听到阿珩的问题,一边抚着琴,一边说:“如果神农此时进攻高辛,父王也不会派我迎敌。当儿子只是儿子时,黄帝作为父亲,自然要花费心血培养出最能干的儿子,可当儿子渐渐长大,变成臣子时,他作为帝王,也自然不能令一个臣子独大,黄帝只是做了每一种身份应该做的事情。” 阿珩很能接受俊帝忌惮少昊,却十分难以接受父王在忌惮大哥,看来什么事情都是与己无关时最冷静。 少昊似乎完全理解她的感受,自顾信手抚琴,没有理会怔怔发呆的阿珩。 好半晌后,阿珩难受地说:“你和大哥可真不愧是同命相怜的好朋友,外人把你们当绝代大英雄尊敬,自己家人却把你们当乱臣贼子来提防!” 少昊停住抚琴,想了想阿珩的话,笑起来,“其实,青阳比我更艰难。”他看了眼不解的阿珩,“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 十二、四哥的婚礼 第二年的四月,当鲜花开遍山野时,阿珩和少昊前往轩辕,参加昌意的婚礼。 在她还没成婚之前,阿珩对轩辕族的感觉很淡,在她成婚之后,不管走到哪里,大家看到她时,首先看到的是轩辕族,有神族因为她的姓氏而蔑视她,也有妖族因为她的姓氏而尊敬她,她这才真正开始理解她的姓氏所代表的意义。 她回过无数次家,可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因为回家而激动喜悦。 等看到阿獙进入轩辕的国界,她立即大叫起来,“回家了!” 正午时分,侍者来报送亲队伍已经接近轩辕山,昌意立即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边戴帽子穿衣袍,一边不停地问少昊,“你当日迎娶阿珩时说了什么?”不等少昊回答,他又说:“你们当时一切顺利,如果有什么意外,我该怎么办?” 阿珩和少昊对视一眼,少昊微笑着没有说话,阿珩笑道:“四哥,放心吧,你不会处理,嫂子也会处理!” 两个侍女掀开车帘,一个朱红衣服的女子端坐在车内,女子面容清秀,眉目磊落,喜服收腰窄袖,犹如骑射时的装扮,衬得人英姿飒爽。 喜娘把昌意手里握着的红绸的末端放到新娘子手里,示意新娘子跟着昌意走。只要下了送亲车,随着昌意登上鸾车,就表示她成为了轩辕家的媳妇。 不想新娘子虽握住了红绸,却没有下车,她抬抬手,她身后的送亲队立即停止了奏乐,一群虎豹一般的小伙子昂首挺胸、神情肃穆地站得笔直,朗声说:“我是若水族的濁山昌仆,今日要嫁的是轩辕族的轩辕昌意,谢谢各位远道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就请各位为我们做个见证。” 四方来宾全都看着濁山昌仆,猜不透她想干什么。 昌仆看住昌意,“我们若水儿女一生一世只择偶一次,我是真心愿意一生一世跟随你,与你白头偕老,你可愿意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个妻?” 这是要昌意当着天下的面发誓再不纳妃,青阳立即变色,想走上前说话,阿珩抓住他的胳膊,眼中有恳求,“大哥!” 青阳狠心甩脱了阿珩的手,走到昌仆面前刚要发话,回过神的昌意迅速开口,“我愿意!”没有丝毫犹豫,他似乎还怕众人没有听清,更大声地说:“我愿意!” 四周发出低低的惊呼声,青阳气得脸色发青,瞪着昌意,眼神却很是复杂。 昌仆又问道:“我将来会是若水的族长,我的族人会为了我死战到只剩最后一个人,我也会为了保护他们死战到只剩下最后一滴血,你若娶了我,就要和我一起守护若水的若木年年都开花,你愿意吗?” 昌意微笑着,非常平静地说:“我只知道从今而后我是你的夫君,我会用生命保护你。” 昌仆粲然而笑,因为幸福,所以美丽,容色比漫天璀璨的若木花更动人。她握紧了红绸,跳下车舆,飞跃到昌意面前,笑对她的族人宣布,“从今而后,昌仆与昌意祸福与共,生死相依。” 她身后的若水儿女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轩辕族这边却尴尬地沉默着,大家都看青阳,不知道该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