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我多么不舍得》 第一回 他谁都不爱,我爱谁都可以 白薯在msn上发来消息:海棠动漫社签约画家白薯方面发来贺信,恭祝家编小狼宝贝旧情复燃快乐。 多晴瞄了一眼,立刻把消息关了。 不多久手机响起来,她瞄一眼,这次是白薯方面亲自发贺电来了。她接起来,没等那边那个小子装哭就好笑地骂:“白薯同学,请问你是姓三名八吗?” 果其不然,白薯这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家伙绝招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如果是个女的,肯定是泼皮一只,还在另一头装可怜:“小狼宝贝,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人家。要不是人家消息灵通,都不知道你旧情人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人生要跟我彻底划清界限了吗?” 那边自顾自地说着,多晴已经在这边愣住了。 原来以为白薯是赶画稿赶得发神经,随便来扯皮的。她的消息确实没有他灵通,他们那个漫画家圈子彼此都熟悉,所以一点风吹草动就知道得很清楚。没想到那个人回来。他去日本进修,好几年了,久到让她好像快忘掉他了。 当然也仅仅是好像。他的漫画在杂志上每期都有连载,实体书也一本接一本的出。她家里的书柜的整整一个格子里都摆着他的书。人走了,可是还是无处不在的,忘记也没那么简单。 白薯说了半天,见电话那边没反应,停下来喊:“喂!宝贝你还在吗?” “嗯。”多晴挠了挠头,“他回来了吗,其实我不清楚的说。” “啊?”白薯被噎了一下,他果然很三八。 “白薯,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你不要这么草木皆兵好不好?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忘性大。这旧情,要是有才能复燃。连情都没有,还复燃个鬼。你有心思管这些,还不如快点赶稿,若再向上期那样莫名其妙画死个高人气男配,我就封杀你!” “好啦,你已经骂了一个月啦,人家在考虑怎么让他复活嘛。” “真的好想杀了你,总编室里的那个王八蛋已经用眼神暗示我这个月的奖金要泡汤了,这么下去我会短命的。” 跟白薯的一大爱好是凑一起说总编的坏话。刚说到“那个王八蛋今天穿了条皮裤耶,屁股绷得紧紧的,简直gay得要死的”时,那王八蛋正好从总编室走出来。她连忙说了两句挂了电话。林嘉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她的办公桌上。 怎么看这个多晴口中的王八蛋都是个长得不错的男人,眉眼清朗,跟她嘴上的奶油小白脸沾不上什么关系。 “多晴,今晚去我家。”为什么此人能将普通的一句话说得那么香艳暧昧呢? “请问你在进行办公室性骚扰吗?”多晴斜了他一眼,“托你的好友付云倾的福,因为他每期都是拖到他的责编在电话这边跪下来大哭才交稿,我们编辑部又要加班出片,你不能让他准时一点吗?” “出片让其他人盯着吧,今晚我家有个聚会,真是托你的前男友付云倾的福,我家又要被那群人搞得鸡飞狗跳。”林嘉边说着边挑眉,似笑非笑的,“多晴,你不会不敢来了吧?” 没有什么不敢的。 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即使长得高大,也不是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不会咬她,也不会打她。以那个人的脾气,应该也把她忘得差不多了。他怎么形容她来着,对,污点。他四年前对她说,你是我人生最大的污点。 把污点擦掉,干干净净往前走,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宽容忍让的情人。 不过在林嘉城郊半山腰的联排别墅里看见他的时候,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冲击性的。那个人拿着高脚杯,深红的液体摇曳,推杯换盏间,他眼角微微下垂,带着看似非常好脾气的笑容。他还是老样子,又俊美又讨人喜欢,眼镜在他脸上就是完美的伪装,更添几分文雅亲和之气。 他转过头,看见她正在用坦然正直的目光盯着自己。 多晴走过去,旧情人相遇的场面总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尤其是这些以窥视□为乐的无良漫画家。她露齿一笑,一对稍尖的虎牙很是可爱:“付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几天,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要是你按时交稿就更好了,我们编室每个月出片就像打仗一样,这种行为真的好讨厌啊。” 付云倾简直被她那种没心没肺的坦然给震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连笑都忘了。原来以为她这几年会有点长进的,可惜还是半点神经都没有。眼看着躲在沙发后面偷听的俩人已经笑抽过去了,他咬牙切齿:“既然纪主编做得这么不开心,我会考虑跟贵社解约的。” “不要啊,林嘉那王八蛋会废了我的。” 付云倾似笑非笑:“那跟我什么关系?” 说完端起酒杯就去了花园,外面正支了架子烤肉。是啊,那跟他什么关系。已经是擦去的污点了,难道还要重新回去蹭自己一身泥巴吗? 这个污点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电视,白薯到得比较晚,因为他开车迷路了。只有他见了污点会飞扑上来,搂着脖子凑过来亲了两口,然后两个人拿了一堆烤肉钻进林嘉的视听室看《网球王子》。 晚上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那天晚上多晴辗转反侧,失眠了。 那个人回来了,脚踩在同一片土地上,抬头能看见窗外相同的月亮,她真的能够当做视而不见吗? 周末多晴接到婚纱店的电话,她订做的婚纱和礼服都已经做好。此时纪多澜在海南出差,北方还下着冷飕飕的雨,他却在那边穿着沙滩短裤晒太阳,看穿着比基尼的美女吹口哨。 纪多澜接到她的电话时,会议刚进行到一半,他去茶水间冲咖啡。 “哥,海很漂亮吧,沙滩上的漂亮比基尼美眉多吧,一夜情要注意安全的说。” “你以为我是来泡妞的吗?” “不不,你是公务缠身顺便泡妞,我听白薯说什么挂着粉红色帘子粉红色灯光的屋子里,有穿着清凉的泰国妹妹做椰奶浴……” “纪多晴!” “有!” 她总有办法把他惹毛,纪多澜捏着咖啡杯:“别忘了你七月份就要跟我结婚了。” 现在才十二月,不急,婚纱倒是做得挺快,因为要等纪多澜抽空去国外度假时拍婚纱照,就当提前蜜月。 她说:“报告领导!不敢忘!” “少贫,我要去开会了,你快去试婚纱吧,找人陪你去。” “遵命,我携伴娘同去,等我胜利归来的好消息吧!” 多晴嘻嘻哈哈地把电话挂了,收拾好东西刚出楼道口,就看见李默然开车从车库里出来。李默然是她的手帕交,俩人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就在前栋楼。小时候俩人不对盘,后来又好得像连体婴儿,女生之间的友情总是那么莫名其妙。 李默然现在不跟父母住,北京这样的城市上班跑两个小时是很平常的事情,她住在同学家里,离单位很近。今天特意跑回来陪多晴去试婚纱,用她的话说,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还不赶紧巴结着伺候,顺便婚礼上抢一下风头,要不会后悔一辈子的。 以前多晴不懂,因为太年轻,脑子里除了吃和睡,都是担心挂科,哪里懂得感情。 现在懂了,才知道不懂的好处,听着李默然的话忍不住心酸。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傻子总是笑呵呵的,因为傻,什么都不懂,所以才快乐。 婚纱是很简洁的款式,她身材娇小,下摆像绽放的层层叠叠的百合花,腰间的红缎带在腰后打个蝴蝶结,就像一份包装好的美丽的礼物。 伴娘的礼服是米白色的小鱼尾裙,□,俩人站一起,都漂亮得很。 “小狼崽子啊,人家一换上婚纱,那整个都是一个□样儿。你瞧瞧你,跟要被圈养的宠物似的。” “臭乌鸦!变着法的骂我不是?” “姐姐是在赞美你,瞧瞧姐姐比你大三岁,现在男人都没一个,沧桑得不行。” “上次你妈的同事给你介绍的那个呢?我觉得挺好,人家是清华研究生呢,也挺老实本分的。” “得了吧,长得也太磕碜了,晚上醒来不吓出毛病来。请我吃了三顿饭,第一顿在海底捞花了一百五。第二顿吃的自助火锅,花了五十。第三顿直接就街头麻辣烫了,你说跟他有好日子过?而且我最讨厌人家吃饭吧唧嘴,说不定睡觉还打呼噜。”李默然每次说起她那些相亲对象都滔滔不绝,满脸都是想起屎壳郎滚粪球的厌恶表情。她说了半晌,见多晴张着漆黑漆黑的大眼在默默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都没了,有点为难似的。 “乌鸦,说实话,你是不是恨我?” “对,恨你,恨你让任何人幸福,就是不让自己幸福。”李默然瞧着这双无辜的眼睛,就觉得心里发酸,“如果你很爱多澜就算了,可是你不爱他。我都知道。如果我的神经像大马路那么粗,你就是没神经。你从小就一直把他当哥哥,这样能幸福吗?” 多晴摇摇头,对着镜子整理裙摆。镜子里的女孩脸上都是明亮的笑容,眼睛里都是小动物一样率真不带丝毫隐瞒的快乐。 “不是的,乌鸦,你不懂,我觉得很幸福。”她慢慢地说,“我谁都可以喜欢,所以我跟谁在一起都没关系。” 李默然说不出话了,多晴跟自己不一样,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很清醒自制。像她这样的孩子,小时候吃过苦,绝望过,也得到过幸福,所以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到手的幸福。就像一个小小的守财奴,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都抓得牢牢的,谁都抢不走。 而那些她觉得不属于她的东西,也从来都不去看。 默然周末还有活动,她的好朋友跟丈夫带着两岁的儿子从国外回来,她跟同学要去接机。多晴周末要加班,所以试完礼服,她开着她爸的那辆老爷车把多晴送到社里,才去她同学的店里。 多晴坐在办公室忙到很晚,等抬头看见时钟的指针已经是七点。出门发现前台的值班编辑已经下班了,她锁好门,走到楼层保安处照例请保安送她下楼。她有幽闭恐惧症,不能一个人乘电梯,幸好写字楼里的保安素质很高,服务很到位。 “纪小姐,又工作那么晚啊。” “是啊,拿一分钱就要卖一份命的说。” “你们总不像我们赚的卖白菜的钱,操的卖白粉的心。” 多晴哈哈大笑,觉得这小保安真有意思。她何况不是赚的卖废铁的钱,操的卖航空母舰的心。小保安也跟着笑,嘴上抱怨着,看起来对这份工作不无满意。 “纪小姐,要不要帮您叫计程车?” 多晴刚要道谢,不经意地抬头,却见一辆越野车泊在路边。车门上倚了一个人,抱着肩面上丝毫没不耐烦的样子。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多晴出来的方向。她往周围看了看,只有自己一个人,不由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付云倾见她傻里傻气的样子,丝毫不怀疑假如自己不说话,她一定会挠挠头走掉。那天在林嘉的家里已经充分见识到了她的没神经,他也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有营养的话。只是她怎么可以在他面前跟那个痞里痞气的小子又搂又抱,还一起钻进视听室里关上门,不知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简直是不知廉耻。 毕竟他也是前男友吧。 其实他也知道前男友什么都不是,她以前就不在乎他,现在更是不在乎,否则就不会那样坦然的对自己笑。 所以他也不在乎她,就算是四年前,也是他提出的分手,他甩掉她。从头到尾,他都是占上风的那一个。可惜她并没有多少被抛弃的觉悟。 “付老师,真巧啊。”多晴跑过去笑嘻嘻的,“你在等人吗?” “不巧。”付云倾从容不迫地弯起嘴角,眼角微微皱起好看的笑纹,“等的就是你,上车。” “我可以自己叫计程车。” “四年没见了,不赏脸请我吃个饭吗?” 多晴抿住嘴唇,他已经打开车门。前五分钟都是沉默的,幸好收音机的交通频道一直在播开心时刻,那些俗套的段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不至于冷场。不过车内气氛压抑得像多晴这么没神经的人都笑不出来,看了一会儿窗外,又打量他的车,最后从反光镜里偷偷看他。 他一点都没变,好像还是四年前的那个人。而他们现在也像从前那样,他开着车,她在旁边做鬼脸捣乱百无禁忌。 吃饭的地方也是他们以前最喜欢光顾的火锅城,连包厢都是最熟悉的包厢。多晴有点不明白付云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或许她四年前送他上飞机时,那句,我们以后见面还是朋友,不是骗她的。 借着缭绕的雾气,对方的脸都是有点模糊不清的。 “你年前最新开的那个连载很好看,不过你要是能按时交稿就更好了。”还是多晴先打破沉默。 付云倾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谢谢,纪主编还真是负责,竟然两次的开口头一句话都是说的同样的话题。” 虽然是用调侃的语调,可是口气里的促狭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多晴把肉和菜捞出来放在碗里,沾着酱料,等它们凉透。好像有什么温度也跟着流失。她用力吸口气抬起头:“付老师,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对我。” “怎么说?” “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我们见面并不开心,而且你也不想见到我,这对我们都没好处。”多晴有点困惑似的,“为什么要互相折磨呢?” 互相折磨?她竟也知道什么是折磨? 付云倾脸上僵住,却还是似笑非笑的:“跟我见面有那么难受?” 多晴摇摇头,目光清澈:“我不想做没意义的事情。” 她还是老样子,那么清醒现实得令人讨厌。付云倾隔着水雾慢慢笑了,温润的牙齿衬着粉唇,一字一字地说:“纪多晴,既然是这样,那就让我们来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 一般他连名带姓的叫她,都是他生气或者做某种决定的时候。 多晴猛然闭上嘴巴,内心里有什么涌上来。如潮水。是悲哀,是回忆。从单方面的折磨到互相折磨。总以为没有什么分量的,她绝对不会记得的东西。 那是阳光很好的一个冬日正午,她靠在他身边看着宫崎骏的动画片剥瓜子。瓜子肉堆在茶几上,像个小坟头。付云倾接了一个电话沉默了半晌,然后走过来揽住她的肩,凑过来亲了一下她的脸,多晴痒得咯咯笑。 “纪多晴,我要去日本进修了,下周就走。”那口气就像平常在讨论晚饭吃什么,没什么区别。 她手停了一下,又继续剥,动画片演到千寻找回自己的名字那一段,她看得入神:“哦,要进修多久啊。” “目前确定的是三年。” “好久啊,你是准备定居了吧。” “会有这个打算,纪多晴,我们还是分开吧,我也不耽误你。” 过了半晌,她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还沉浸在动画片的情节里。付云倾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剥的瓜子肉全吃光。他走的那天,多晴和林嘉去送机。付云倾走的那天穿着灰色的双排扣大衣,围着很长的格子围巾,他抱了她一下:“纪多晴,以后我们见面还是朋友。” 她笑着使劲点头,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口,她还在扯着嘴角。 这些无意义的东西多晴很少记得,只有那天记得清楚。大概是因为隔了那么久,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那些遥远的记忆就如同春风般迎面扑来。 多晴瞪大眼睛看着他,那张美丽的时刻在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脸。 那张脸越来越近,在她的面前停下,微微俯视着,眼睑将她覆盖,款款一笑:“多晴,这几年我一直想着你,其实你也没忘了我吧?” 多晴不躲不闪地迎着他的目光。 “现在我回来了,我在这里,我不走了。”付云倾将头压得更低,气息喷涌在她的唇边,“我们重新开始吧,这样难道还不够有意义吗?” 我们重现开始吧。 多晴一时间内心无限的感慨,曾经她就是这样俯在他脸上,用盯着猎物的眼神望着他说:付云倾,我们谈恋爱吧。如今的情景那么不同,却也那么相似。那时候付云倾稍犹豫了一下,就拉下她的脖子吻住她的嘴唇。 而那时候,她也太年轻了,无所畏惧。 “对不起。”多晴把手抵在他胸口上,推开他,“付老师,对不起。” 付云倾皱了一下眉,握住那只手。 “不愿意?”他说。 “我快结婚了。”多晴抽出手,“对不起。” 从国外刚回来,需要见的人极多,让付云倾不自觉后悔自己的莽撞。他那么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每日都酒气冲天,林嘉不放心他把车开得像腾云驾雾,再得个胃穿孔,索性就让他来自己家住。 半山腰的空气好,高耸的云杉扶摇而上,花园里保加利亚玫瑰只剩下张牙舞爪的干枯枝桠。 因为太安静,他仿佛听见有“唧——唧——”的虫鸣散落在草丛的角落里,头顶是密密麻麻的繁星。那个傻里傻气的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形容,说就像无数个小虫虫在黑布上咬了无数个小洞洞。 林嘉从屋子拿啤酒出来,看见付云倾躺在摇椅上,圆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去了日本四年,回来变酒鬼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付少爷在那边生活不如意借酒浇愁呢。”林嘉拉了拉外套,“别在外面坐着了,感觉快下雪了。” 付云倾斜了他一眼,把啤酒接过来:“她要结婚了。” “谁?” “还能有谁?”付云倾有点冷笑了。 “谁知道你说的谁,这人到了年龄可不是都要结婚嘛。我可不结婚。女人啊,离了就想,靠太近就烦,每天都问,你爱不爱我啊。你说爱吧,她不信。你说不爱吧,那肯定就一哭二闹三上吊,闹个鸡飞狗跳。”林嘉装傻地自顾自地说着,“小云,咱可不能犯傻,这男人跟女人一样盖上那个戳,一样也贬值。” 他怎么就没遇上这么一个女人。正确的是说,她不是那样的女人。 四年前是他提出的分手没有,在外人看来也是他潇洒的抛弃她,甚至连那个笨蛋都那么认为吧。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只要她露出一点点软弱的眼神,他们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形同陌路。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转过头去看那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林嘉。 “好歹多晴她跟我也是朋友,她要结婚我还是要送礼的,你总该告诉我一声。” “有必要吗?”林嘉微微皱眉,“你从没问起过她,我怎么知道你还那么情深意重。而且她也从没提过你,你觉得还有必要吗?小云,听我一句,不要招惹纪多晴。你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你。你们从未真正的信任对方,那没有信任的感情经不起任何考验。”与平时那个有点轻浮的纨绔公子不同,这一席话他说得格外严肃认真。 “没有信任的感情经不起考验?你是在说那个一声不吭丢下你去跟别人结婚生孩子的女人?”他的声音带着恶质的嘲讽,“想在我面前说教就先把自己的烂摊子处理好。” 林嘉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巴掌,面色都是铁青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用林嘉最痛的地方伤他,可是他何尝戳的不是自己的痛处,即使好友他也丝毫不肯相让半步。付云倾闭住嘴巴,仰头灌了几口酒,将易拉罐狠狠地扔到角落里。铁罐在深夜里的空洞得回响,虫受了惊吓,连夜都变得安静起来。 半晌,林嘉站起来:“早些睡吧,别喝太多,你胃不好。” 在他走到门口时,付云倾突然说:“林嘉,你别怪我。” 他以为付云倾是为刚才的事道歉,便头也不回的进屋。第二天醒来付云倾已经不在,保姆说付先生一大早就走了,行李也收拾干净,看样子是不打算回来。 他们昨晚闹得不太愉快,付云倾也有自己的房子,回去也不奇怪。 直到下午律师事务所的李姓律师打电话过来,要求明日来贵社代付先生处理解约事宜,他才知道昨晚那句“你别怪我”的真正含义。平心而论,付云倾签给海棠动漫完全是因为林嘉的关系,有两家可以与海棠齐名的动漫社花重金挖人都无功而返。 他想留,没有人能挖走他。同样他若想走,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纪多晴下午便感觉到总编室内散发出来的诡异的低气压。有编辑进去拿选题去签字,出来时都战战兢兢的。最近市场不景气,各社之间明争暗斗甚至搞些不上道的小动作,上个月出来的数据,几本漫画的销售都不理想,所以林嘉的压力也很大。 多晴敲门进了他的办公室,屋子里都是呛人的烟气,平常不怎么用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她怔了一下,瞧这架势比书卖不出去堆积成山还糟糕。难道是失恋了,可是也没见她跟什么女人走在一起。 如果这些都不是,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她咬了咬嘴唇,走到办公桌前,目光坚定:“总编,说实话吧,你是不是——”林嘉知道这个小狼崽子非人类的思维也靠谱不了哪里去,果然听见她吭吭哧哧地说,“你平常就爱泡吧,生活习惯也混乱……你……是不是得癌症了?” 她是韩剧看多了吧?!癌症?还失忆呢! 被她这么一搅和,郁卒的心情反而好了一些,林嘉差点拿烟灰缸砸她脑袋上:“小狼崽子,以前就诅咒我下面某个部位烂掉,现在就盼着我早死,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他把一叠子文件扔在桌子上说,“你看看吧,这是刚刚录师事务所传真过来的文件。” 多晴拿起文件奇怪地看了一眼。 接着所有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冻结:付云倾先生,解约,赔偿。几个关键词已经让她彻底傻住了,脑子乱哄哄的失去了方寸。 “付云倾要解约?!”多晴说出来,才知道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他为什么要解约?他去年刚开了一个新连载,而且我们社里给的待遇绝对是最好的,为什么忽然要解约?” 好像面具裂开个缝隙,再也无法合拢。 她太冷静自制了,上一次看见她失态是四年前送付云倾上了飞机后回去的路上。本来在副驾驶座笑着跟他说工作上的事的纪多晴,在听他无意间提起付云倾的名字时,突然面色苍白。他靠着路边停车,她冲下车狂吐。直到连胆汁都吐出来,脸上都是乱七八糟的泪水,狼狈得厉害。接着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捂着脸,小小的身子在寒风里缩成一团,肩膀耸动着,却始终没发出声音。 纪多晴的编辑名叫小狼,那期杂志的编辑手记,小狼在致读者的年终发言里写着:我谁都不爱,所以谁也不要爱我。我想要的谁也给不了,所以谁也不要招惹我。新的一年,我还是不会回头看,我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狼崽子,你们还会爱我吗? 后来有同事聚在一起聊天故意问她为什么跟付云倾分手。问题摆明是故意给她难堪的恶劣。那个孩子却不恼,露着阳光灿烂的小虎牙,坐在桌子上双腿荡来荡去笑嘻嘻地说:他谁都不爱,我爱谁都可以,所以他走了,我留下了,我哪里都不去。 她的心哪里都不去,就留在她的身体里,谁都带不走。可是纪多晴,你现在看看,你的心真的还在那里吗? 多晴下班后还是魂不守舍,等地铁时差点被打闹的中学生撞下去卧轨,在车上发呆时又坐过了站。她懒懒的不想动,一直坐到了终点站。在地铁的通道里遇见唱情歌的流浪歌手,她丢了一百块钱到他的牛仔帽里。 她不想回家,可是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恍然间好像回到很小的时候,喜欢沿着路走,去哪里都没关系。等多晴再抬起头时,已经到了一栋住宅楼下,竟是到了付云倾住的地方。 她在楼下站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走进电梯。 电梯里的数字慢慢上升,她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因为他解约吗?可是他解约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林嘉那句,不管你信不信,他解约是因为你,你跟他到底说了什么? 她只是说,她要结婚了,她要嫁的是她从小就想给予幸福的男人。 林嘉平静地说:他这次走了,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她跟付云倾之间在四年前就已经结束,那么她见了他要说些什么呢。 电梯门打开,门口站了两个穿灰色工作服的男人,衣服上印着安心搬家公司的标志。多晴一眼就认出他们弯腰要搬的东西是付云倾客厅里的沙发。无数次她趴在沙发上打瞌睡,还会流口水,印子留在上洗不掉,他也不嫌弃,总拿来嘲笑她。 多晴像炸起了毛的狼崽子,拦在电梯门口:“你们要把东西搬到哪里?” 两个工人面面相觑:“这都是付老板要丢掉的东西,他这栋房子要骂了,房子里能丢的东西全都丢了。” “不许丢,搬回去。”多晴快要疯了,“马上搬回去,不准动!” “可是付老板刚刚已经去机场了,走时让我们随便处理这些旧家具。” “我给你们钱,马上搬回去!” 瞧多晴这架势,工人都把她当做了房子的女主人,应该是夫妻二人离婚分家产在意见产生分歧,一个要卖房一个不要卖。瞧这女主人像是随时要咬人的架势,两个人对了个眼色默默把东西往回搬。等工人把东西放回原位,她火急火燎地打车往机场赶。 他去机场了,他又要走了。 他明明跟他说,我回来了,我不走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那表情就像是人贩子拿着美味的糖果在诱惑稚嫩的孩子,她也知道他只要再温柔一点,自己就会神差鬼使的跟他走了,就像被他下了咒一样。 当年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来。既然回来找她,为什么半途而废? 多晴在机场茫茫的人群里穿梭着,各色的皮肤和头发,各种各样的表情,没有一个是付云倾。机场广播里提醒去往东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她心如死灰,在安检口慢慢地蹲下身,像个小孩子一样捂着头,抵抗伤害的姿势。 付云倾,我开始恨你了。 可是为什么当年初遇的那天,却永远牢牢的记在我的脑海里,好似阳光下苏醒的玫瑰,如此晴朗。你打开你世界的门对我做出邀请:请进。 请进到我的世界里来。 于是二十岁的我一直到现在还在你的世界里,从未离开。 第二回 夏日夜空里倾盆而下的月光 1 四年前骄阳似火的盛夏,多晴刚满二十岁,玫瑰花开的年纪。 那时候的多晴烦恼不少,其中的一个是总觉得她的名字取得不大好。 可是纪妈妈很喜欢,她说她看见多晴的那天是晴天,孩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睡得很乖巧。窗外的阳光落在多晴的脸颊上,像一只长了细细绒毛的小桃子——上帝给了她一个像精灵一样的孩子。 好吧,纪多晴承认除了损友洛洛在大街上扯着嗓子叫她的名字时,那些百分之两百的回头率,会让她郁闷到想一脚踹死他以外,这个名字的确是阳光又美丽的。 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像个小白脸一样的总编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其实在多晴眼里这个有点脂粉味的小白脸叫林嘉,是海棠动漫社的总编,算是业内低调的青年才俊。 林嘉拿着简历快速看了一遍,又站起身绕着她走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多晴觉得那脸上的表情很是轻佻暧昧。说实话他算是长得不错,可是家里有个蛇蝎美男的哥哥,眼前看见的便都是他们现出原形后露出毒牙的惊悚模样。 多晴抿着嘴唇,挺淡定地看着他,眉头越皱越紧,脸也缩成一只鲜嫩的小包子。 “名字真好听,自古多情空余恨,挺有韵味的。” “我妈说,她希望我的人生多数是晴天。” “为什么不是全部?”他很奇怪。 “人生就像天气一样,有晴天,也会有风霜雨雪,谁的人生能那么完美啊?” “你妈妈是哲学家吗?” “她是法官。” “神圣的职业啊。”他笑了,这次却少了那种暧昧,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她的简历。女孩规规矩矩地坐在他面前,眼睛直视着他,充满着纯真的侵略性,毫不畏惧。像什么呢。林嘉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仔细看了遍简历才开口,“其实我们不需要实习生,虽然是美院的,不过你才念大三,我们需要的是能独立完成作业的坐班编辑。” 纪多晴点点头,抬头看了看挂钟上的时间。这个时候回去,她还能赶得及下午场的排练。 “不过……我有个兼职工作可以派给你,不仅有工资,而且对你这种学生来说,是个绝佳的学习机会。”他似笑非笑的,看得人发毛,“可是,你也要有本事过得了他的眼才行。” 动漫社的总编林嘉先生像皮条客一样的口气,让人觉得他不是在招员工,而是像个妈妈桑在诱惑纯真少女堕入风尘。 纪多晴愣了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内心腾地热起来,眼睛张得更大,黑漆漆地灼灼发光,嘴唇也翘起来,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下倒是林嘉愣住了,他突然想起来,这表情,分明像是一只盯住了猎物的小狼崽子。他不知道把这个孩子留下是不是正确的,或许对于那个人来说,他身边应该有个这样的孩子,让他放下心防。 “我聘你做本社的实习编辑,但是你的主要的工作是做一个漫画家的助理,听他差遣。现在就过去他那边,有问题吗?” 非常的有问题,下午还有乐队的排练,如果她不过去,何夕学长会拆了她的骨头。 多晴犹豫了半秒钟,立刻点头:“给我地址,我马上过去。” 于是五个小时后,她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公交车上的移动电视播出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北京入夏以来的最高气温。热辣辣的太阳将柏油马路晒得泛着白光,多晴头昏脑胀地走进五环外的一个大型住宅区,敲开了某栋高级公寓顶楼的房门。 在来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一个名字,有点心潮澎湃。 付云倾,笔名叫云色倾城,海棠动漫社的签约漫画家,业内很有名气。大二时的校庆,他的两张手稿被拍卖,最后的成交价很惊人。因为他的粉丝是很多的,尤其是女生,追星是很疯狂的。睡在多晴上铺的祝平安同学已经把他出的单行本摆满了书架,可是她从来没看过。 祝平安总是说,你这个土包子,别丢我们美院的脸了,连付云倾这种漫画家的天王巨星都不知道。 她的生活里除了家人,乐队,画画,就什么都不剩了,在别人眼中却是枯燥乏味。 看见付云倾的那一瞬间,她怔了一下,在她的想象里他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中年人。可是面前的男人非常年轻,二十六七岁的光景,镜片下有双比黑曜石还沉静的美眸,眼神很内敛,像夏日夜空里倾盆而下的月光。 “请问你是付老师吗?” 他点了一下头,上下打量她。 那种探寻的目光让多晴觉得自己是不是扣错了扣子,或者牙齿上沾了一根韭菜。她不自然地拨了拨开额前被汗湿的头发,露出眼睛回望他:“我叫纪多晴,是动漫社的总编派我过来做你的助手的。” 他又看了半晌,不动声色,跟那个林嘉一样阴阳怪气,臭味相投。在多晴以为快要丢人的热晕过去时,他微微一笑,眼角带着邪气,发梢不知被哪里来的风吹起来:“请进。” 这两个字重重地砸进她的心里。 对于别人来说这两个字只是一种礼貌或者善意,可是多晴却抑制不住的对每一个对她说这两个字的人抱有好感。 她道了谢,脱了鞋子,赤脚走在温柔的木地板上。 这是一栋顶层的复式楼,屋子的采光很好,异常的明朗。客厅的背景墙是深红的底色,手绘着一颗梧桐树。靠着墙订做了一整圈的少数民族风格的沙发,原木的茶几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和手写板,还有打印出来的零零散散的画稿。 他在身后喊:“喝点茶好吗?看样子你快中暑了。” “对不起,可以给我加奶吗?” “嗯。” 多晴在沙发上坐下,目光在他的房子里溜了一圈,又重新落在他身上。他走到吧台里,从头顶的橱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子,是绿茶,用泡出的茶汤加上鲜奶。他的动作很熟练,挺复杂的一套动作却是优雅娴熟一气呵成。 “你原来的助理呢?” “走了。” “为什么?”问完以后多晴才发觉自己多嘴了,吐了下舌头。 他只是挑了下眉毛,颇风情地斜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多晴接着他递过来的茶杯,杯身上烧制着映日荷花,有些受宠若惊。如果祝平安同学知道他的偶像亲手泡茶给她喝,不知道会不会想要把她的胃给掏出来,供在香案上。初一十五还会拜一拜。 “你的助理要做什么?我没有类似的经验,不过我保证我学得很快。” 付云倾又笑了,不可否认他笑起来真好看,又长又黑的睫毛微微翘着,显得很温柔。也仅仅是显得,因为那双时刻保持警醒的眼睛不会骗人,他并不是一个热情好客的新世纪模范先生。 “你会做饭吗?” “啊?”多晴有点懵,“会……会一点……” “那就好,我赶稿期间不出门,你就负责帮我买东西,还有做饭。” “其实我不是很会做,我只能把菜弄熟,还会煮泡面……”可是它的味道她不能保证。 “没关系,我不挑食,离交稿日期还有不到十天,这期间就麻烦你了。” 他郑重其事,丝毫没有开玩笑。这下多晴真有点头大了,她是来做助理的,最后怎么变成老妈子了。如果是祝平安一定会兴奋地蹦起来,说不定会买套女仆装过来演一下某精彩动作片里的情节。 只是,多晴现在无比的烦恼,除了担心自己做的食物会吃死人,更害怕的是晚上去酒吧面对何夕学长那张台风过境的脸。 2 付云倾做事都是亲力亲为,并不需要旁人帮忙。与其说是助理,倒不如说是笨手笨脚的兼职女仆。整个下午她替他泡了两杯茶,有一杯他喝了一口皱了下眉,她把茶叶放太多了。而后她就霸占着他的沙发看漫画书,中间还睡了个午觉,不知道睡相糟不糟糕。 多晴下午傍晚五点半准时离开他家,刚赶到酒吧门口,就见洛洛靠着墙左顾右盼。多晴跑了一身汗,见他这副蔫不啦叽的模样,知道下午她无故缺席还关机,何夕学长那个不定时炸弹肯定已经爆发过了。而且威力还不小。 乐团是一年多前建成的,叫潮汐。 原本多晴不在他们之列。何夕是主唱,洛洛是贝斯手,老兵是键盘手,还有个鼓手。不过那个鼓手跟老兵合不来,俩人三天两头的吵,那个鼓手吵不过毒舌的老兵,于是自动退出。 多晴是在一次系晚会上打架子鼓被何夕发现的。 她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样,那些女生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谈论的都是化妆品和漂亮衣服,要么就是男朋友。她留着碎碎的短发,额前经常有一小撮不听话的头发骄傲地翘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看人时从不知躲闪,愣愣的,永远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幼兽一般无畏纯真。 多晴永远都记得,何夕学长站在女生宿舍楼下跟她说:“纪多晴,我们乐队缺个鼓手,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她不知道她行不行,可是她愿意。因为学长的声音很柔软。记忆里的棉花糖的味道。也像那天梧桐树下吹过的微风。那是春天的风,令人心驰神往。 “我愿意啊。”她说。 那一瞬间多晴想起电视里播出的婚礼场面,在牧师面前,流着幸福的眼泪,许诺着一生的誓言。她那么想着,伸出右手。这是个意义不明的动作,等多晴回过神,何夕已经握住她那只手,露出唇边尖尖的虎牙。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她念大二,何夕念大三。 她知道自己喜欢上何夕了,如此简单,只因为他的声音很温柔,简单得令她绝望。或许她果真是多情的,甚至轻浮,否则为何那么容易就一见钟情。她原本觉得爱情小说里的情节不过是作家们一厢情愿的杜撰。 “多晴!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现在何夕学长正变身为狮子怪兽,可别影响了夜场的演出质量啊,我正等着钱给我女朋友买生日礼物呢。”洛洛双手合十,“拜托了,多晴,看在我下午替你挨骂的份儿上。” 多晴皮糙肉厚,何夕只会凶巴巴地一顿吼,像关在铁笼里的狮子,看着吓人,倒也没什么杀伤力。 她进了酒吧后面的小化妆间,何夕正在画烟熏眼妆,老兵在一旁跟朋友煲电话粥。看见多晴进来,挠着脑袋很苦恼的样子,他忙走出化妆间,把战场留给他们。 多晴觉得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他还在认真化妆,不露声色地从镜子里看她:“下午去干什么了?” “……我去找了个实习工作,在海棠动漫社,进去很不容易的。” “嗯,那你什么时候退出?” 多晴直直看着他:“学长你真的想让我退出吗?” 何夕没说话,慢慢画着妆。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练习和演出无故缺席,这是乐队成员必须要遵守的规定。多晴的心一寸寸凉下去,这样闷热的暑气里,连手指都是凉的。那眼神看得何夕终于装不下去,把眼影刷狠狠一摔,拳头砸在化妆桌上,格外吓人。 “他妈的,你要是再敢无故缺席,就给我滚,小庙里养不起你这尊菩萨!” 说完他就拿起外套出门,走到门口还狠踹了一下门框。 多晴走过去捡起眼影刷,默默把自己收拾好,戴上银色的假发。镜子里的她像个清秀的分不出性别的少年。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后,替他捡东西,为了看他一个笑容而通宵练习,替他哄女朋友,听着那女孩一脸幸福的说他如何体贴绅士——然后,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可是能这样默默在他身边,看他的喜怒哀乐,也是一种幸福。 这天晚上的客人很慷慨,当然是女客,买了很多的酒,他们乐队拿了不少提成。可是何夕的状态很不好,后来她才知道,何夕在跟他的女朋友的冷战。原因是何夕把约会的时间拿来排练,可是那个下午多晴并没有去。 她觉得非常抱歉。 反正多晴当和事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打电话给何夕的女朋友,连打几次都是急促的忙音。保姆阿姨已经做好了饭,纪妈妈也跟着里里外外张罗着。多晴泄气地往沙发上一倒,听母亲问:“哟,这表情,失恋啦?” 多晴嘟起嘴,苦恼地挠着漆黑的短发:“妈,我做错事了,今天下午我没去排练,学长也没约成会,那个系花跟他闹分手呢。估计她把我的电话设置成拒接了,惆怅死了。” “人家吵架你瞎操心什么劲儿,快去楼上叫你哥下来吃饭。”纪妈妈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心眼有点直,也跟着在旁边瞎出主意,“唉,要么趁这个机会,你把那个学长抢回来得了。” 多晴撇撇嘴,心想着人民法官怎么能有那么恶毒的心思啊。 “小坏蛋,别在心里骂你老娘。”纪妈妈一个带着杀气眼神扫过来。 多晴吐了吐舌头甩腿上楼上书房跑。听母亲说哥哥的装修公司新接了个大项目,一个小区的住宅楼精装修,他们分了一杯羹,接了两栋房子,肥得流油。因为这个项目,哥哥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多晴在门缝里看见穿着简单的蓝衬衣画图的男人,似乎瘦了一些,脸色在日光灯下透出不太健康的苍白色。 纪多澜遗传了父亲的性格,从来都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吃的用的都很讲究,又懂得养生,很少把自己搞成这副龙体欠安的惨德行。多晴心疼得不行,倚着门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纪多晴,你又在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纪多澜手中停了一下,又继续动起来,“说过多少次了,我工作的时候,你必须在我十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来。” 多晴呲呲牙,眨眨眼睛:“哥,你好厉害,你又闻到我身上那股狼窝里跑出来的危险的气息了吗?” “哼!”就她那哼哧哼哧的喘气声,聋子才听不见。 “哥,该吃饭了,你要是病死了,我妈就没儿子了。” 说完她没种地抱着头往楼下跑,一只抱枕承载着怒气从楼梯上滚下来,多晴捡起来拍了拍,咧嘴大笑。纪妈妈从小见他们打打闹闹早就习惯了,满心的只有叹息,哥哥没有做哥哥的样子,妹妹也没有做妹妹的姿态,让她操碎心的俩孩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 3 半夜里多晴起夜,看见母亲抱着暖水袋坐在沙发上,多澜正在翻药箱。 纪妈妈有老胃病,她工作量大吃饭总是没规律,以前还能仗着年轻死扛着,上了年纪就扛不住了。母亲最近的口头禅从“出门注意看红绿灯,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变成“要按时吃饭,否则你妈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颇有革命先驱为后辈子孙英勇捐躯的姿态。 母亲的恐吓对多晴来说,还是有威慑力的。 她那个金枝玉叶的主顾,如果被她养出个胃出血来,怕真的要以死谢天下。可是付云倾好像并没有很在意嘴巴里吃的是什么,连着吃了两天的方便面后,连眉毛都没皱过一下。让多晴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根本没有味觉。 多晴洗好碗,胆战心惊地坐在沙发上瞅着那个坐在工作台前垂首画画的男人。 他的头发长得有点长了,用皮筋随意松散地扎来脑后,几缕头发散在耳边,银边的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帅得很邪气。再仔细看半晌,发现那男人在思考时会习惯性用食指摩挲着嘴唇。指节修长分明,衬着粉唇,分外性感。 等多晴回过神来,发现男人也在盯着自己,微微眯着眼,不声不响地打量。 她又吐了吐舌头,挠了挠头,带着傻傻的孩子气。 “看什么?” “太无聊了。”多晴伸个懒腰,大着胆子,“能不能给我点事做,嗯,打扫屋子也行。” 钟点工阿姨每天上午准时来敲门,绝对是专业素养,一丝不苟,连卫生间的马桶的水都能用来煮咖啡了。女孩的手细嫩洁白,指甲泛着健康的嫩粉,怕是在家里连碗都没洗过。现在的女孩子都娇生惯养,你能指望她们做什么呢。 付云倾兴味盎然地笑:“你觉得这个屋子哪里还需要打扫?” “要不我帮你上色吧,或者有什么指定的部分,我应该可以做。” 不知道是不是付云倾的错觉,盘腿坐在沙发上的女孩子漆黑的眼突然闪闪发亮。本来想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换成:“那好,不要给我添乱就好。” 这句话在两个小时以后彻底推翻,纪多晴不是多高的个子,看起来不安分,也不是多靠谱,做起事情来却是很泼辣,色彩拿捏得刚好,不焦不躁的性子倒是出乎他的意料。细算起来他们也相处了一周多,可是说过的话却不超过五十句,机灵和安静两种迥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出奇的融洽。 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随时差遣,存在感弱却又无处不在的人。 所以付云倾觉得很舒服。 付云倾抓着画稿的沉默让多晴很是紧张:“啊,不行吗……我可以重新来……可是我觉得不错啊……” 纪多晴脑子里正想着糟蹋大师的画稿会不会被祝平安掐死之类,没想到那男人不阴不阳的表情却骤然阳光普照,从未见过的整齐细碎的牙齿露出来:“挺能干的嘛。” 她眩晕了一下,觉得那张脸的周围像动漫里美貌的贵公子那样开满了玫瑰花。 很久以后,多晴总是想,如果自己没有听到他的赞美,如果继续做他的保姆而不是助理,如果与付云倾这条平行线没有向她倾斜,那会是怎样的人生。 与他擦肩而过的,在彼此的生命中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痕迹的人生,会不会让她幸福。 那天多晴回家以后,吃过晚饭,心情还在雀跃着。连面对哥哥不太善意的瞪眼,她都好脾气地笑回去。记得念小学的时候上美术课,她仿着美术课本上的图临摹了一副画,被美术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为好有天分,将来一定是画家。于是她便开始学画画。 小时候剪了个短发,被邻居家的姐姐说,多晴的小尖下巴配短发真的好可爱。于是便留了十几年的短发。 用母亲的话说,她就是个爱听好话,不经夸的人,要是在古代做皇帝,绝对是个昏君。 反正纪妈妈的说话风格她已经从小习惯了,石破天惊的层出不穷,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时宜。 第二天多晴一大早就出门,穿过大半个城市,去了付云倾的家。 她已经无法享受到趴在沙发上看漫画那么清闲的差使了。多晴整整跟他忙了大半天,等到忙完后喘口气的时间,她一抬头,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 这期的连载画稿已经准备完毕,因为有纪多晴的帮忙,他还多画了一些。这次林嘉总算做了点靠谱的事,没有塞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或者男人给她。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多大?” “二十一。” “谈过几次恋爱?” 多晴莫名其妙:“暗恋算不算?” 他挑眉:“怎么说?” “如果暗恋也算的话,那就是两次,一次十一年,一次两年。如果不算暗恋,那就是没有。” 真是石破天惊的答案,他忍不住发笑,眼角微微垂着,看起来很好脾气。看着那张有点皱皱的沮丧的脸,他的心情好得一塌糊涂。而那暗恋之王却不在意,掳起袖子就往厨房里走。他拉住她:“干吗?我不要吃方便面了,你真以为我没有味觉啊?” 她理直气壮:“可是我不会做别的。” 也不指望她会做别的,付云倾甩了甩手上的车钥匙:“出去吃。” 4 中国人的感情是饭桌上建立起来的。这话一点都不假。尤其是隔着一锅热腾腾的火锅,好像连人心都变得热腾腾,亲密无间。席间有人打电话过来,两人面对面,他也丝毫没回避地接起来。 是林嘉的号码打来的,那边的音乐非常混乱,一听就是在酒吧之类的地方,寻欢作乐。打电话的却是个女人,有点略嘶哑的声音,很有特点,是海棠社的首席编辑萧漫。 “付老师,总编喝醉了,麻烦你来接他一下好吗?” 整个动漫社是个人都知道总编和漫画家云色倾城关系匪浅,他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后来林嘉来动漫社做总编就把云色倾城签了下来。反正总编喜欢请喝酒,而且每喝必醉。也只有总编喝醉了,编辑部的女编辑们才能见到传说中的付云倾。 这次付云倾来了,出乎意料的带了一条小尾巴。 多晴进了酒吧就看见那个小白脸总编正抱着一个男服务生嘟着嘴巴要亲,那服务生吓得脸色都僵了,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看起来挺可怜。旁边围着的那群男女却是摆着看热闹的姿态,想笑又不敢笑,表情也挺滑稽。 付云倾走过去,有个长发的女人站起来热切地打招呼:“付老师,这边坐。” 有些人多晴见过,面试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只是一面之缘,她却记住了这女人的脸。她叫萧漫,是社里资深编辑,也是付云倾的责编。 “不用了,我这就送林嘉回去。” 萧漫眼中有失望一闪而过,然后就看见付云倾身后探头探脑的女孩子,个子娇小,黑漆漆的眉眼,像个高中生。 “这位是……” 多晴还没开口,付云倾已经漫不经心地开口:“我现在的助理,纪多晴。” 助理?萧漫面色一僵,她曾经被派去做付云倾的助理,可是做了几天就被赶回社里。更不要说让他亲口承认。即使现在是他的责编,她跟他的交流,也仅仅限于他把东西交给她时公式化的交接,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你好。”多晴说。 “你好,我是萧漫。”她马上就笑了,很是亲热地把手伸过去,带着点开玩笑的口气,“看来付老师对你评价很高哦,你是用什么方式打动他的铁石心肠的?” 多晴认真想了想说:“大概我的方便面煮的好吃吧。” 她的花样很多的,放青菜,放香菇,放香肠,偶尔还会从厨房里翻出些奇怪的食材加进去,营养满分,每天都是惊喜。 萧漫怔了一下,笑起来:“你说话真有意思。” 什么叫有意思,她以为是在开玩笑吗,是真的好不好? 直到付云倾和他的小尾巴扶着总编出了酒吧,萧漫才猛然想起,她就是那天应聘的女孩子其中的一个。她的简历本来不合格,大学在读,也没工作经验。也就是因为她笃定她不合格,所以她才把她的简历送上去的。 她不想任何人接近付云倾,她爱他,已经很多年了,用什么办法也好,她也只想他看见自己而已。 关于萧漫的心思,付云倾也是知道的。 那双眼睛遇见他时的神采飞扬,msn上试探又谨慎的询问,偶尔一个公式化里压抑着热情的电话。女人费尽心机的靠近,他看得清清楚楚,却冷眼旁观。就连她看多晴的眼神,他都感觉到了那和善之下汹涌的嫉妒。 出了酒吧,把林嘉放在后座扣好安全带,付云倾打开广播,正放着周杰伦的中国风的《发如雪》。多晴听见林嘉在后面嘟嘟囔囔地跟着唱,声音清冽发音标准,完全不像个醉鬼。根本就是为情所困的德行。 多晴在某些方面简直敏感得要命:“总编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他这是失恋了吗?” 付云倾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你真聪明,他要是在这方面有你一半聪明,就不至于这个德行。” “其实我也不是很聪明的,要是聪明我就不至于是万年暗恋君。” 付云倾俊美的眼角又挑起来,带点哄骗的口气:“哎,那你怎么不表白?” 为什么不表白? 多晴被这个问题梗住了。若不是他问,她一定不敢去想找个问题。在她成长的岁月里,她喜欢过两个男人。一个不可能喜欢她,另一个喜欢着别人。可是这并不是她不表白的理由,她也不是没有去争取的勇气。 而是—— 多晴用黑眼睛盯着他,不知为什么看着就挺伤心的:“我觉得我太容易爱上别人了,只要对我稍微好一点的人,我大概都会喜欢上的吧。所以我没关系,我挑老公的标准只有两个,第一,我妈喜欢,第二,活的。” 二十一世纪的女性哪个还有这么三从四德的择偶标准? 付云倾最讨厌朝三暮四的女人,可以说深痛恶绝。可是这种坦率又让他讨厌不起来,只是心里发闷,觉得她的话里很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怪。或者说这个女孩本身就很怪,整天张着眼睛,像只贪食又纯真的幼兽,内心却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女生该有的风花雪月。 她很清醒,知道自己的缺点,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再过几年她长大些,在社会上经历些风浪,就是变成付云倾最讨厌的类型。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对这没长大的小崽子嗤之以鼻。 其实多晴说完就后悔了,付云倾的口气真的太善良温柔了,她完全被牵扯鼻子走。而且他听了以后,面上淡淡的嫌恶丝毫没有掩饰。这也很正常,知道后不讨厌的人品才有问题吧。 她忙闭上嘴巴,转头去看风景。 5 多晴开学后并没有很忙碌,大三的时光还是很清闲的。眼看着刚入学的新鲜萝卜头们穿着迷彩服在操场上跑,在食堂里挤来挤去,还会恭恭敬敬地叫学姐,就想起自己大一刚入校时的情景。 那天的天气不是很好,下着小雨,门口却不冷清,飘着一朵朵的伞。 纪多澜把车开到校门口,因为她申请了宿舍,所以哥哥来帮她搬东西。他已经从这所学校毕业的三年,报道和找宿舍都是轻车熟路。纪多澜拎着行李在前面大步走,她在后面吃力地跟着。 只有一把伞,哥哥撑着,丝毫没有顾及她。多晴淋得潮乎乎的,觉得很难受。多澜一直讨厌这个妹妹,私下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态度更是冷淡恶劣。早上是纪妈妈骂着“你这个混蛋小子,不去送你妹妹,你就给我滚出家门”,所以他摆出这种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姿态,她也一点都不意外。 “其实你上大学是件挺值得高兴的事。”他说。 多晴惊讶地瞅着他,心里雀跃了一下,却又觉得让纪多澜说出这种除非他鬼上身。 不出所料,他笑得像朵花:“起码我不用每天对着你这张讨厌的脸了,可喜可贺。” 哎,她就知道,内心翻了个大白眼。 现在想起来自己那时候是松了一口气的,如果那时候纪多澜突然跟她打温情牌,估计她会做坏事的。是的,多晴知道自己一定会经受不住诱惑做坏事的。她翻了个身,床吱嘎吱嘎两声。下铺的祝平安一脚踹上来:“喂,宝贝你思什么春,翻来覆去的我都被你连累的睡不成觉了!” 祝平安的高分贝让宿舍的其他人同时哀嚎一声捂住脑袋。对面飞过来一个枕头,气急败坏:“祝你平安,闭上你的嘴快点睡觉,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 “那你让纪多晴快点睡觉!” 多晴的声音在黑暗里很无辜:“我不困啊。” 众人又是一声哀嚎。多晴差点笑岔气。要知道大一入学时,因为祝平安打呼噜,几个人闹着要换宿舍,曾经一度闹得很僵。其他宿舍的人自然也不愿意换,那时候高大壮硕的祝平安还几次哭倒在多晴怀里,差点没把她压死。 而现在,宿舍大部分人听不到祝平安的呼噜,就睡不好觉。最严重的一个暑假回家睡不着觉,竟然半夜趴她爸妈门口听一会儿呼噜再回去睡。把宿舍的一干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跪下齐喊,您赢了。 “不如我们去网吧玩通宵吧。”祝平安提议,“网吧里有很多可爱的小网站可以看无码日本动作片噢。” “靠,祝你平安,你太猥琐了,出去千万别说你跟我一个宿舍!” “就是就是,太丢人了!”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开始跳起来穿衣服。她们住在一楼,最南头的窗户的锁是坏的,大家心照不宣的深夜出入,竟没被管理员阿姨发现。这说明如今未来的栋梁们简直太团结了,以后不国富民强都难。 而学校附近的网吧从来都是人满为患,小包厢的机器不够,像多晴这种对动作片无感的纯洁宝宝就沦落成去便利店买零食的跑腿小工。时值夏末秋初,深夜微熏的风吹进来,带着点泡桐树叶干枯的香味。 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商店,多晴按照列好的单子找零食,本来挺安静的店子突然听见店员突兀的声音:“不好意思先生,你这张钱缺角不能用,麻烦你换一张。” …… “不好意思啊,你这张钱也缺角。” “怎么会缺角?”很熟悉的那种带着温柔哄骗味道的声音,“好像真的缺了一点呢。” 多晴提着篮子走过去,柔韧偏瘦的身形,略长的发,眼镜下的眼睛总是带着点危险的笑,好像要引诱别人做坏事似的。是付云倾。他正拿从钱包里拿出粉红色大钞递给那个男店员。男店员接过以后在收银台看了一眼说:“唉,怎么找不开呢,看来只好用缺角的了,还要去银行兑换的。” 男店员口气很是无奈困扰的样子,却是很能博得人的同情。就在付云倾皱了下眉要将递回来的钞票塞钱包里时,纪多晴抓住了他的手。 “……纪多晴?” “付老师,这张钱是假的。你是给我们换回来,还是要我们现在就报警?” 这是学校附近的小便利店惯用的伎俩,店员拿到小面额钞票时迅速扯掉一点角,直到顾客换成大面额钞票,他们便迅速换成假钞对顾客说找不开,还是用那张缺角的小面额钞票。这种猫腻多晴遇见过好几次根本不在话下。眼看男店员变得手足无措,面色青了又白,一言不发的把钞票换了回来,付云倾刚要说什么,已经被纪多晴扯着走出便利店。 “就那么饶过他了?” “他大概是我们学校出来打工的学生,日子不好过,帮老板做这种事赚点外快啦。如果报警的话,他很可能被退学好不好?” 付云倾耸了耸眉:“那别人就活该当倒霉蛋?” 多晴瞥了他一眼,满身低调却金光闪闪的名牌,从气质看也是个宰一两百也是毛毛雨的大肥羊。她露齿一笑,好像自己是犯罪同伙似的:“他们不会拿我们这些穷学生开刀的,他们骗的都是财大气粗的有钱人。” 好像有钱人的钱就该救济贫困一样,付云倾朝她的脑袋上狠敲了一记。 “好痛!”多晴揉揉脑袋,龇牙咧嘴,“早知道就让你被骗好了。” 付云倾作势又要敲,她捂着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手势落在头顶的时候换了个姿势覆上去揉了揉。女孩立刻放松地眯起眼,像放下防备的小动物一样,可爱得紧。 “这么晚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天是我老师的生日,她家的啤酒不够了,我出来买的。”付云倾转念间,想起她刚才满篮子的零食,“你们宿舍该熄灯了吧?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哦,今晚是我们宿舍的网吧通宵之夜。” “别回去了,跟我去买啤酒,然后去吃宵夜好了。”付云倾说,“啤酒很重,我搬不动。” 多晴知道啤酒很重,所以根本没想过他一个大男人搬上一箱子啤酒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想就没想就点头,乐于助人的好青年的模样。付云倾是她高了好几届的学长,他的老师必定是学校里的教授。被付云倾称作许老师的女教授胖胖的,皮肤很白。她好像在学校里撞见过,这也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在许老师的家里,会撞见另一个人。 纪多澜正好几个打扮时髦的男女凑在一起划拳,看见纪多晴明显的怔住。 多晴挠了挠头:“哥,好巧啊。” 巧个屁,被抓包了。 纪多澜点点了头,接着就转过头去继续喝酒。 今天在这里的大多都是许教授的得意门生,付云倾不怎么参加这种聚会,所以跟他们不熟也聊不来。出去买东西抓了个好玩的东西回来,还遇见了那东西的哥哥。可是那男人未免太冷淡了些,一般自己的妹妹大半夜跟男人乱跑,他应该跳起来大骂一顿才怪吧? “你哥哥?” “嗯。” 付云倾笑了:“不像亲的。” 多晴斜了他一眼:“本来就不是亲的。” 多晴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哥哥时的情景。那时她还不叫纪多晴,是另外的名字。那是个周末,因为哥哥在家做功课。她第一次来到那个家时的样子,都记得很清楚。 她从前就觉得漂亮的大院里漂亮的红砖楼房里,地板上一定是铺满了充沛的温暖的阳光。阳台上都簇着大蓬大蓬的牛牛花,深深浅浅的粉和紫,伸出来的竹竿上飘着洗得褪色的花床单。有个面容安静慈祥的女人在晾衣服,唱着黄梅戏,小女孩的碎花裙子滴着水。 当这一切都实现,她仿佛瞬间就陷入一个自己编织的梦境里,觉得不真实。 她坐在沙发上,保姆阿姨洗好各种水果放在透明果盘里,电视机里放着猫和老鼠的动画片。她有点不知所措,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吃那些看起来很漂亮的水果,那个在她生命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少年就走了出来。 他长得很高,站在瘦小的她面前,就像一片迎风而来的乌云。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狠狠瞪她一眼又回到房间,晚饭都没有出来吃。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保持那副厌恶碍眼的模样。其实多晴知道他讨厌自己也是应该的,所以并没有什么怨恨。 相反,她希望他能比任何人都幸福,只要他想要的,她能给与,便在所不惜。 付云倾有点意外,仔细打量了一下坐在日光灯下面孔含着隐约媚气的男人,又看了看眨巴着黑漆漆的大眼少根筋的家伙,确实没发现任何相似之处。 “不过……”多晴仰起脸,龇牙咧嘴,“他以为不是亲的,他就能逃脱给我纠缠的命运了吗?” 这是哪里跑出来的顽固不化的野蛮人?! 那一瞬间,付云倾却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家伙在身边,又野蛮又直接,妙趣横生。 放着唠嗑解闷也不错啊。 第三回 她很温暖,像一头皮毛柔软的幼狼 1 其实这个世界上所有事情的存在不过都是一场偶然。 付云倾是这么认为的。 什么求神拜佛的东西,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到神的身上,真的是太可笑了。就算举头三尺有神明,那么多人的心愿神明也忙不过来的吧。 父亲打来电话说,今天是十五,让他去帮忙去寺庙里上香。连拜神这种事都要儿子去代劳,连普通的诚心都没有,会灵验才怪。虽然内心嗤之以鼻,但是他还是要去的,因为那个完美孝顺的好儿子形象还是很重要的。 幸好周六天气不错,付云倾驱车刚走到半路就接到林嘉的电话。是他的单行本都送审了,才发现还没有签约,心急火燎地唤他去社里。值班的女编辑在打盹,听见大门前的风铃响,一抬头看见他,惊呼一声低头用镜子检查妆容。 付云倾对这种事见怪不怪,敛着睫毛抿着唇,怎么看都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走进办公室不经意地扫了一圈,都是陌生模糊的脸孔。扫视到最角落里堆着小山一样的读者来信的位置。黑色柔软的短发,青灰色的衬衣,露出后颈大片白色的皮肤,蹲在椅子上耳朵里塞着耳机,一点陶醉地随着音乐的节拍点头,一边看信件,一边喉咙里不时冒出类似的小兽“嘶嘶……”的诡异笑声。 光看背影就知道是他的助理小姐,面上维持的温和立刻有了裂痕。 付云倾走过去,拽下她的耳机。 “林嘉那混蛋让你来这里帮忙看信?” “反正也没事做啊。”多晴看见他有点意外,顿时兴高采烈,“你怎么来了?” 付云倾觉得自己很不喜欢在这里看见她,他明明承认她是他的助理,为什么会在这里干些打杂的工作。他说了句,你在这里等我,没等多晴回神,已经大步走到林嘉的办公室里。她有点奇怪他为什么突然变了脸,困扰地挠头。 一直想插话却没找到机会的萧漫,有点不悦地走过来问:“你跟付老师说什么了?” 多晴摇摇头,觉得这女人的脸看多了还真是有点不好消化,于是立刻回过头去看信。其实看读者来信很有意思,都是些充满了爱和鼓励的句子,或者生活趣事,甚至是很小很小的不为人知的烦恼。她并不觉得无聊。 “别跟付老师胡说八道。”萧漫接着说。 多晴扭过头冲她吐了吐舌头,萧漫一口气憋在胸口,总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怎么都是软绵绵的,情绪根本找不到发泄口。没几分钟付云倾就从林嘉的办公室里出来,后者一副被骂得精神萎靡的狼狈相。 刚戴上的耳机又被拽下来:“多晴,跟我走,晚上要加班。” “啊?这么突然?”她晚上还有演出呢。 “还有,以后不是林嘉那混蛋安排给你做的事,都不许做,知道了吗?”付云倾说着,若有似无地瞟了一下萧漫,“其他人没权利指使你做事,尤其是拆信这种事。” 萧漫愣了一下:“付老师,不是这样的,只是最近编辑部挺忙,其他人都抽不出时间来,纪多晴是我们社里的实习编辑,所以我打电话让她过来做力所能及的事……” “她是我的助理,没必要做这种事。”付云倾弯起唇角,声音却没多善良,“而且,萧编辑好像每次都很照顾林总编给我找的助理,费心了。” 三个字轻轻地说出来,好似没什么分量,却噎得萧漫顿时哑口无言。 原来是吃醋挤兑的把戏,多晴真想搬着小板凳抓把葵花籽乖乖坐一边看戏。还没往后退两步就被付云倾抓住拉住胳膊,略低沉的音质不容拒绝:“走,我没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 萧漫本来想解释什么,见到这个场面却只能咬紧牙关止住翻涌而上的泪水。因为爱上一个人,想要得到那个人有什么错呢? 是没什么错。 错的只是因为这种感情而刻意去伤害其他人,用手段逼走一个人又一个的同样喜欢付云倾,也有机会接触他的女孩子,让自己变成一个在沼泽里越陷越深的失足者。 这样的女人就像手机游戏里的贪吃蛇,妄想吃掉一切。 萧漫也是,那个女人也是。 他皱眉,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了一根。 抽了半晌,才想起猫在副驾驶座上把下巴磕在膝盖上的女孩子,扭过头来,眼中带了点抱歉。 多晴看出他的疑虑:“你抽吧,我哥也抽烟的。” 付云倾笑了一下,在弥漫的薄雾中看她灼灼有神的眼,时刻都处在捕猎状态的神情。 “我哥很烦心的时候就会抽烟,他抽地很凶,而且品味很差,什么都抽。我现在必须要攒钱才行。” “为什么要攒钱?” “他得了肺癌怎么办?总得有钱治吧?”这话说得一本正经,脸上揉着无奈和苦恼的表情证明她不是在开玩笑。不过这句话的本质比笑话好笑多了。他弯起嘴角,心情顿时像被一朵嗡嗡乱飞的蜜蜂吻开的花朵。 可是纪多晴下一句话让他立刻想拍死这只烦死人的笨蛋蜜蜂。 “晚上真的要加班吗?这是无理的要求,太突然了,我晚上还要排练的。” 他还是笑了,愈加的温柔,眼中的冰层却裂开了。 上次纪多晴去阳台上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开始烦躁不安,眼神飘来飘去。他趁她上厕所的时候偷看了她的手机来电显示,她存的人物名字是何夕学长。这种偷看的行为是不怎么道德,不过他的字典里好像也没有这两个字。 他不经意地问起何夕是谁,纪多晴磨蹭了半天才说,是我现在喜欢的人。 因为他真的很忙,而且对于她喜欢谁,他也真的没兴趣,所以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印象里虽然她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可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静默的消沉。那天很奇怪,他并不是个多么体贴的人,却神差鬼使的在她蹦蹦跳跳出门后看她乘电梯。 她站在电梯门低着头,数字从一楼慢慢往上攀升,她面对着墙壁用额头一下一下地磕着墙壁。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副单薄的小小的肩膀就觉得很伤心。 如果她真的是一头小狼,被人从小养大,估计也会比狗还乖,蜷缩在脚边,甜蜜地磨蹭你的腿,温柔地舔着你的手指,那种冷漠凶狠是对着你以外的人。他就是这么笃定,这么想着,便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喜欢她了。 生活在这么一个现实的世界里的孩子,像她这样现实目标明确才是对的吧。 他妥协了,为了这个孩子而在慢慢对他的原则妥协。 见他不说话,微侧着头看窗外,漂亮的食指咬在唇边,好像很困扰的样子。有几缕长发贴着修长的颈子,好像说什么拒绝的话,都能伤害到他似的。 多晴几乎一下子就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愧起来。 多晴突然哈哈大笑,推他一下:“哈哈,骗你的啦,当然是画稿比较重要。我跟学长说一下排练延后,他可以理解的。”说完又像说服自己一样,“他人真的很好。” 付云倾从反光镜里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车子开到寺庙,他像往常一样去写功德簿,送香火钱,当然名字写的是他的父亲。他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会去跪那眉眼微磕泥身塑像。可是一转头却见纪多晴在那里跪着,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出来以后,他燃了一根烟笑着问:“你信那个?” “信。”她说,“我还信上帝,圣母玛利亚,安拉,为什么不信?” “因为神不存在啊。” “你怎么知道不存在?” “那你怎么认定神存在?” “我也不知道。”多晴说,“不过,如果有的话,他就在那里看着,什么都能看得见。” 2 多晴早就在编辑部听说付云倾下个月要去东京参加一个交流会。除了他,还有两三个名头不小的动漫画家和有潜力的新人。社里陪同人员的名单里除了林嘉和萧漫,其他的人员都是待定状态。 虽然说是出差,但是行程安排得很松散。甚至社里为了犒劳这些财神爷们还安排了丰富的旅行活动。秋天京都寺院里的枫叶已经红得好似烟霞,在红叶下泡温泉,吃寿司刺身。而且有美男在侧,编辑部里的女编辑们早就已经是半疯魔状态。 多晴这么个对外界完全不感兴趣的人,想不知道都难。 付云倾是标准的工作狂,工作起来就忘记时间,多晴也忘记了,她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等预计的部分忙完,多晴抬头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为了防止有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工作,她把手机设置成了静音,十几条来电显示也是意料之中。 以何夕学长那随时被狮子灵魂附体的脾气,十几通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她看了一眼还在收尾的付云倾,轻手轻脚地跑去卫生间打电话。这个时间何夕绝对不会睡觉,她打过去响了一下就被挂断,她打了几次,那边终于不胜困扰地关了机。每次做错事情才想要祈求原谅的小孩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在卫生间里抓了半天头发,刚出门就看见门神一样的付云倾倚在门框上,眼神漠漠地散着看她。 “你那个学长不接你电话吗?” 她摇了摇头:“才不是给他打电话。” “你这样是不行的,男人都是这样,你越贴着他,哄着他,他越不在乎你。” “我又不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他在乎不在乎有什么关系?” “就这样单恋一辈子?” 她又摇摇头:“不会很久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会很久的,自己还会喜欢上别人,因为她经受不住别人给予的任何一点温暖。只要她得到了,她就想要还。她欠得已经够多了,已经快还不上了。多晴心里微微唏嘘了一下,忙集中极力做事。 可是付云倾明显感受到她的魂不守舍,虽然做事还是滴水不漏,可是用文艺点的话说就是,他感觉不到她在这里。一点都不。他也知道为了什么,所以不自觉心下微微地皱起来。这孩子总有种晴雨表的气场,不知不觉地影响着身边的人。 纪多晴离开时已经是凌晨,他体贴地问:“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虽然这么说着,却是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一点也没有行动的意思。 “不用的,地铁站很近。” 她在门口穿上鞋,像小孩子那样用鞋尖磕了磕地。 “嗯,你这个样子晚上还要去酒吧演出吗?” “是啊,今晚是酒吧每周一次的狂欢夜,我们要靠这个机会多卖点啤酒啊。” “好啊,假如我晚上有空的话就去捧场。” 十五个小时后,在迷离幻彩的酒吧灯光中,多晴在一片欢呼声中看见那个穿着浅色上衣的男人,才知道那句“有空晚上去捧场”说的不是场面话。他不仅是自己来,还带了朋友,有男有女。他朝她的方向举了举酒杯,桌子上赫然码着整齐的一片啤酒瓶。 或许因为今晚的客人特别的慷慨,所以何夕并没有朝她发火,只是不理她而已。她也不想自讨没趣。等他们乐队表演完,换上另外两个抒情女歌手。她来不及卸妆就飞扑下台,三两步蹦到付云倾面前,还差点被台阶绊倒。 这种冒冒失失的模样令他顿时哭笑不得,那满脸的惊喜却是很受用。 “付老师,谢谢你来捧场,还买了那么多的酒!” “都是他们喝掉的。”付云倾看了看旁边正在划拳的朋友,“你要谢他们。” 用酒瓶子的数量来衡量,这群男女,绝对是一群酒鬼。那个穿玫红色连衣裙,口红脱色的美女突然拽过她,用朦胧的醉眼看着她妩媚一笑,揪了揪多晴的银白色假发说:“来,小帅哥,你刚才唱的太好了,姐姐给个奖励。” 还没等付云倾回过神,烈焰红唇已经捧着纪多晴的脸狠狠地亲到她的嘴上。 …… 这下桌上一半的人都傻了,从换衣间出来的洛洛和何夕也傻了,连多晴都傻了。 付云倾一把拽过她使劲用袖子擦她的嘴,多晴被擦得嘴唇生疼,却也不敢说话。那肇事女子却带着奸计得逞的表情狂笑两声,一头扎到桌子上没了声响。 洛洛冲过来“你你我我”了半天,惊慌失措地比划着,对一个女人还是一个醉鬼竟然连火都发不出来。何夕翻了个白眼,把衣服往肩上一甩,走了。多晴推了洛洛两下,他这才带着卖儿卖女的表情一步三回头的去追何夕。 “刚才主唱的那个小子是你那个学长?” “嗯。” “他对你真不怎么样。” “我又不指望他对我怎么样。”多晴后知后觉地用手背抹嘴唇,“我喜欢他,又不关他的事。” 付云倾借着灯光看见她的嘴角还沾着残留的口红,又扳正她的脸,小心地用指腹去擦。这个动作在周围的人眼中看来不亚于看见绝种的史前动物在大跳草裙舞。又长又密的睫毛,黑曜石般的眼眸,好不容易离这么近看,似乎能看清楚一些。 多晴有点惊奇:“啊,你眼睛里长了个痣!“ “是啊。” 她在仔细观察他,付云倾觉得很受用。 “人家说眼睛里有痣的人,一生桃花不断而且情路坎坷。” “是吗?”他微微歪头,看起来纯真又可爱,“可是我从没谈过恋爱,这个不算数。” 她瞪大眼睛,他笑了一下低头点烟,反正也没有人信,他也不在意这个。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没谈过啊。” …… 他呛了一下,隔着薄薄的烟雾看她露出的两只小虎牙,心里莫名一热。好吧。原本他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正常逻辑的话来。 “你真的很……”他垂下眼,心情愉悦的笑了,“很可爱。” 3 多晴是半个月后得到社里的通知,这次出行交流会她要以付云倾助手的角色陪同。从日本回来以后,她就成为社里的带薪实习编辑,毕业后立刻转正。她知道付云倾在这里面肯定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忙第一时间打电话道谢。 他口气淡淡的,只说,你做好你自己的本分工作就可以了,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而已,你不要多想。 任是她再愚蠢也知道“多想”是什么意思,她才没有多想。 这件事在家庭餐桌上一提,纪妈妈立刻用大得不得了的力气拍着女儿的肩膀说:“不愧是我家女儿啊,真有出息。” 多晴被拍得呛个不停,转头朝哥哥看,他目不斜视只管夹菜。 “哥,你要按时吃饭,不要为了工作犯了胃病,再让妈为你担心。” “闭嘴,吃你的饭。” 她“哦”了一声,一边低头扒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跟母亲讨论东京的美食。只是现在去的时间不对,若是春天就能看见遍地都是樱花的壮观景色。三个女人一台戏。纪妈妈,多晴还有保姆阿姨不时发出“哟”“吼吼”“啊啦”之类的恐怖的魔音。纪多澜觉得每次吃饭都像在打仗一样,不自觉地心情烦躁,吃完就起身拿车钥匙。 “刚吃过饭你去哪?”纪妈妈问。 “去爸那边.,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去吧,注意安全。” 若不是纪多澜每星期都要抽空往父亲那边跑,多晴差点都忘记了自己的养母,不是丧偶而是离婚。而且听说那是个相当幸福的家庭,还有个十三岁的小女儿。纪多澜把这个小妹妹当做掌上明珠一样的宠着,当然,跟对她是有天壤之别的。 不过也可以理解,一个是血浓于水的,一个是八竿子打不到的捡来的。 血缘这东西真是奇怪,明明在一起相处了那么多年,她也努力想要做最好的妹妹,可是他还是觉得不行。到底什么时候行呢,多晴偶尔也会很苦恼。 不过这种苦恼放在祝平安的眼中就是一种晴天霹雳。 “天啊,你竟然都有苦恼,看来2012真的要来了,大家一起去见上帝吧。” “是个人都有苦恼好不好?” 祝平安严肃地看着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纪多晴同学,这世界上有两种人是没有苦恼的,第一种是脑子坏掉,第二种是天生没有脑子,而你,就明显属于第二种。” 她咬着包子抗议:“我很聪明,上学期还拿了奖学金!” “nono,天才和白痴只有一步之遥,纪多晴同学,你就在这一步中间走来走去不消停。而且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坚定不移地站在白痴的那个行列里了。”祝平安特苦恼地挠挠头,“所以你快点选一个差不多的人来喜欢,何夕那喷火暴龙不适合你,而且你等多久也不会喜欢你的。” 每次遇到关于恋爱的问题,祝平安都像个恋爱专家。 不过对于她这种联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经验丰富却革命尚未成功的猛女,指导一个隔岸观火,火上浇油的反战分子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我没有等他喜欢我,我也在努力喜欢别人啊。” “我信你我就跟你姓。” “你休想跟我姓纪啊。”多晴哈哈大笑,“我是说真的。” “啊,真的啊,这次是哪个倒霉蛋?” 多晴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捉弄这个没口德的家伙:“……这个人其实你也认识的。” “你别说是那个尾巴朝天走路的校草,他每天都在学校里被各种各样的东西砸中,笑死我了,就差被丢砖头了。这年头长得好看也不容易啊。” “是啊,这世界上像你这样长得平安又安全的女人已经不多了啊。” “……纪多晴,你找死。”祝平安发火是很恐怖的,壮硕的身体砸死她两个都没问题,凶神恶煞地掐住她的脖子,“到底是谁,要是打我男人的主意就把你从窗口丢出去。” “啊啊,小心把我丢出去正好砸中你的校草哥哥!” “没良心的狼崽子,快点说!” 多晴的脑海里一下子闪过付云倾的脸。那时刻像在微笑的眼睛,比黑曜石还深的瞳色,随时都像荡漾着一汪春水。工作的时候戴着眼镜微微绷着唇,认真的侧脸线条令人印象深刻。大概是因为最近常常见到他的缘故,所以很自然就想起他。 她的朋友圈很单纯,交好的男性全部加起来也用一只手可以数得清。唯一走得很近的洛洛太熟悉,如果说要喜欢他,别说祝平安,就连她自己都要笑喷出来。 “是付云倾。” 祝平安一愣放下手,半天才被踩了尾巴似的又跳起来:“好啊,你敢耍我!” 多晴揉着被没轻没重掐红的脖子说:“是真的,我应聘上了海棠社的实习编辑,现在是付云倾的助理,半个月后的交流会我也要跟他一起过去。” 祝平安呆若木鸡地看着她,虽然多晴这个家伙平时有点恶劣,甚至有点没良心,可是不会撒谎。 “你今天没发烧?” “体温三十五度半。” “你很正常。” “对。” 祝平安又傻了一会儿才倒在床上翻滚起来:“你不要喜欢他,他是痴心妄想的级别,我把校草哥哥让给你,让我来痴心妄想吧,多晴,我是为了你好!” 付云倾的确是痴心妄想的级别。 若不是这次跟祝平安开玩笑,她也压根没想过。 相处了那么久,一个骨子里没有任何崇拜主意的人慢慢的被他的认真和严谨吸引,因为他的工作态度而钦佩不已。若不是私下的他总是带着柔情似水的伪善面具,说不定,在她二十年的生命里,他会成为她第一个提起来就肃然起敬的人。 或许对于付云倾来说,只有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让他头发花白,面容的慈祥的时候。他的粉丝才真正的把那一丝不经意的贪恋心思收起,只剩下敬重。 晚上在酒吧,何夕还是没有理她,不过面色已经舒缓很多。 洛洛这个和事佬很高兴地忙来忙去,还很狗腿地帮何夕化了眼妆,不停地说起多晴多厉害,过了日子就要跟大漫画家去东京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交流会。 何夕听到这里才回过头说:“确实很厉害啊,要去多久。” 多晴咧开嘴:“半个多月的样子。” 他点点头又转回头去忙自己的事情。 因为是阴雨天,酒吧生意不好,他们的收益也不好。洛洛抱怨着今天连打车的钱都赚不到,被何夕狠拧了一下胳膊。多晴对着镜子擦脸上的粉,却从镜子里看见有辆车从开过来,车牌挺熟悉。 付云倾按了按喇叭,探出头来。 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够长了,可是很柔顺微微卷曲,一点都不显得邋遢,偎着颈子垂下来,非常的好看。多晴虽然信奉“美男都是毒蛇猛兽”的真理,还是心下忍不住为这个祸水的美貌赞叹了一把。 “来得刚好,还怕你走了。”付云倾把脸转向其他两个人,好脾气地打了个招呼,“你们好,看来雨没那么容易停了,要不要送你们回去?” 那笑容下似乎也没有多少诚恳。 何夕与他静静对视两秒:“不用了,谢谢。” 4 深夜下雨总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或许因为落雨的声音掩盖了世界的喧嚣。也只有这个时候世界才是最安静的——静得可以听见对方心里的声音。 车子在雨夜中静静前行,不是去付云倾家里的方向,也不是去多晴学校的方向。 “你不问我来找你什么事?” “你找我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啊。” 真是典型的纪多晴式的答案,他稍稍高兴了一些:“那你不问我带你去哪里?” “你肯定有要去的地方啊。” “你很容易信任别人。”他沉默了一下,“这样很不好。” 纪多晴笑起来:“你又不是别人,你是付云倾啊。” 付云倾不是别人,这是什么逻辑。这种毫无理由的信任让他的心升起异样的暖意。几个小时之前,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那么多年过去了每次看见她的脸还是想要逃走,会觉得窒息。 每次都是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走,好像要寻找什么似的。当车开到酒吧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强烈的感觉到纪多晴是在那里的。以往的时候,他不允许任何人看见他这副沮丧的模样。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她在那里,为什么会想要见到她。 大概是因为他心中隐约有种感觉,她一定有办法让他高兴起来。起码心里的暗影会因为她那双干净的眼睛稍微稀释一些。 其实他也没有想去的地方,每次都是漫无目的。 “你想去哪里?” “我吗?”多晴想了想说,“想去山顶看星星,点小烟花,吃烤玉米。” 付云倾望了望窗外越来越大的雨,连路灯的光都被雨雾簇拥成一捧朦胧的光源。什么都看不清,所有的车都放慢了脚步,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山顶的雨只会更大。”他笑了,原来她脑袋里也会装这些浪漫到不行的桥段。 “下雨也可以看星星的。”她说,“只要你想看,就一定能看得见的。” 她的眼睛灼灼发亮都是雀跃,剥掉那层被现实的外衣,她不过也是个小孩子。小孩子都是任性的,他讨厌任性的女生,可是小孩子任性是天经地义的。被她这么无厘头的一闹,仿佛他也变成十五六岁为了给心爱的女朋友捉萤火虫捡贝壳而上山下海的稚嫩少年。 实际上他并没有经历过。 因为他没有交过女朋友,那些女孩子写的情书他一封都没看过,跟女生怎么能认真。她们的偶像天天换,每天都是至死不渝。所以他谁都不相信。林嘉信了,也认真了,所以他才那么惨。 车子开到半山腰,于是越来越大,已经有了暴雨的趋势。付云倾不得不把车子泊到路边,静静地等着雨势缓一些。 “我刚才以为你要把车子强行开上去的。”多晴突然说。 “什么意思?” “我经常看见报道暴雨天路滑,盘山公路又窄,很多车会冲到山下去,车毁人亡,有些连尸体都找不到。”她说得很认真,漠漠地看着摇来摇去的雨刷,“你不知道吧,这一路上你的表情都有种要去赴死亡约会的感觉。” 他的表情有那么难看吗? 不过他奇怪的是:“你不怕吗?” “我不怕,假如你真的要死,我陪着你也可以的,一个人难过真的太可怜了。” 付云倾眼前一热。 他慢慢爬在方向盘上,疲倦地喘气,许久没有说话。 被看穿了。 他小心翼翼伪装了那么多年的最深的念头一下子就被看穿了。这个孩子绝对是个恐怖分子。他一定要离得她远远的才好。 多晴看着那柔软的头发,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把手覆盖在他的头上。她每次难过,母亲都是这样安慰她的。母亲还会拥抱她。没有感觉到他的拒绝,多晴大着胆子蹭过去,双臂环过他的身体。 她很温暖,像一头皮毛柔软的幼狼。 “我妈今天来过了……呵……我妈……”他的声音模糊地传出来,“他现在找我只是为了钱,拿着我赚的钱去养野男人,去养她和野男人生的杂种……妈……呵……那种女人怎么有资格当人家的母亲……” 多晴将他抱得更紧些,他皮肤透着滑腻的凉,像条蛇。 “不要恨她,她也不想那样的吧。” 任何人听了这种故事,都会是这种千篇一律的安慰,他都知道,所以他不跟任何人提起,即使最好的朋友面前,他也不会暴漏出这种软弱。 “不过,如果恨他能让你快乐,你就恨吧。”多晴下巴磕在他的手臂上,抬头笑,“可是付老师,你恨他会让自己更难过,所以,你就把她当个屁,放了她吧。” …… 付云倾看着她的脸,顿时五味杂陈。 她松开他,顿时笑起来:“怎么样,现在好一些了吧。以前我想哭的时候,我妈就是这么安慰我的。” “摸摸你的头,抱抱你。” “对啊。” 被她当成小孩子,他还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她真的很温暖,而且她也有个温柔耐心的好母亲。 “你说的是你的养母吧,你是亲生母亲是怎么样的人?” 亲生母亲,如果不是这么问起,她根本忘记现在的母亲是养母的事实。多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茫然地摇摇头。 “忘记了?” “没有。”多晴挠了挠头,“只是……有点想不太起来了。” 忘记和想不起来有什么区别? 这时雨势稍微缓了一些,付云倾重新启动车子往山顶上走。等走到山顶雨已经差不多快停了,车子里格外的安静,原来多晴已经睡着了,微微仰着头露出一点点尖尖虎牙。他把车座放平,又拿了毯子将她盖好,这才打开车门走出去。 深蓝的天际慢慢泛滥开浅白,雨后的山顶泛滥着生机勃勃的泥土和青草混合的香味,五脏六腑都像被清泉洗过一遍。接着耳边的鸟鸣声越来越多,像在举行大型的森林演唱会。当太阳从天边慢慢跃起,一丝丝的金色像温柔的天使的小手透过眼睛抚摸着心脏。 好像一切不好的东西都因为这一场大雨而洗得干干净净。 什么都是新的,完全好起来了。 而纪多晴什么都没看到,她睡得很香,还流了几滴口水。朦胧中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谢谢,热乎乎的气息喷涌在耳边,让她忍不住地躲。 等她醒来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放大的脸。 眼角微微下垂,温柔又礼貌的好青年低声说:“午安,小朋友。” 5 自那天之后付云倾都没有过见过纪多晴。 要出门之前琐碎的事情总是很多,父亲朋友的女儿来北京工作,于是打电话要他照顾。他只记得那女孩小时候无法无天的在他家里吃完喝完,走的时候还要拿着的彪悍摸样。不过已经隔了十几年,他也不是那个会恶劣地将盐巴撒到她蛋糕上的小鬼。 女孩叫安静,比他小两岁,名字取得跟她本人一比就是个莫大的讽刺。在机场一见,他就被她黑色的指甲油和烟熏妆镇住。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把她送到酒店,又带她去吃饭。听说付云倾要去动漫社就要死要活地跟着,完全就是把“厚脸皮”三个字的含义发挥到了一种极致。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安静小时候走到哪里都抱着她喜欢的《美少女战士》。进了动漫社看见满书架的动漫书,安静立刻忘记了付云倾的存在。在办公室里大呼小叫上串下跳,把所有的编辑都镇住了,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林嘉很头痛:“你怎么带了只猴子来,你如果说她是你女朋友,我立刻去死。” 他挑眉:“你这是在向我表达吃醋的意思?” 林嘉故作惊慌地掩住嘴:“天啊,被发现了吗?那你也知道我每次去你家都会偷你的内裤那件事吗?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付云倾心里猛叹气,这么爱演为什么不去做演员? 接着他们就发现门口站着个呆若木鸡的家伙。纪多晴抱歉地挠挠头,转身正要走,被林嘉捂着嘴拖进门。编辑部的人只看见纪多晴挣扎着被一脸凶神恶煞的总编拖进办公室,又是一阵胆战心惊,纷纷跑到门口的财神爷面前烧了三炷香拜拜。 “把你刚才看见的都忘掉,那不是真的。” “嗯,我不会乱说的。” “……” 多晴神秘一笑:“总编你说不是真的,我就当不是真的。” 林嘉简直要被她打败了,可是看付云倾倒是挺得意的,看着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让他隐隐约约有种奇妙的预感。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毕竟付云倾是个不恋主义。这么固执的一个人想要改变也是很难的。 尤其是听说前些日子他听说付云倾的母亲来过。 每次他见到他母亲都像在提醒着他,关于以前那段愚蠢的过去,和他愚蠢的存在。 以往每次见过他母亲,付云倾都很阴沉,关掉电话也不在家,他根本就找不到他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能不停地拨他的电话。可是那天他打电话去,付云倾压低声音说:等等,我去客厅里说。 他觉得奇怪,开玩笑似的追问:你卧室里藏了一个女人吗? 付云倾笑了一下说:是养了只危险的宠物呢,在睡觉。 林嘉才知道那天付云倾是跟纪多晴在一起的,他唯一知道付云倾在哪里,跟谁在一起的一次。或许他的预感是对的,纪多晴这样的女孩在他身边,不足够改变他,却在一点点的影响着他,渗透着他,不知不觉地吞噬着他。 “我真的不会说的,你不要用看肉骨头的眼神看着我啊。” 林嘉挫败地摇摇手,这种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的沟通方式真让他差点要给纪多晴跪下。付云倾却觉得很有趣,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很怕林嘉,毕竟他是上司,可是纪多晴就完全免疫。真不知道她是少根筋还是什么,会把老虎当猫看。 “过两天就出发了,你准备好了吗?” “是啊。” 她打量了一下他,又是那副风和日丽的模样,知道他也不错便不再询问其他。她是来送资料的,送完资料就赶着回家尝母亲最新学的香草烤鸡。付云倾本想问她晚上去不去酒吧,被安静拽出去跟编辑讨了书,回来她已经不在。 晚上他跟林嘉带文静去吃了全聚德烤鸭,见识完能把烤鸭吃得像烤全羊的人,也算是让他们大开眼界。吃过饭文静不想回酒店,付云倾稍稍犹豫便把他们带去纪多晴演出的酒吧。 刚到酒吧门口就看见小黑板上写着“潮汐乐队”的演出招牌。 “小云,你什么开始喜欢乐队的,我怎么不知道。”林嘉目光幽怨,“唉,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有不可跨越的沟壑了吗?” 付云倾翻了个白眼,岂止是沟壑,他们之间从爱好到兴趣再到性格完全是隔着一条科罗拉多大峡谷。 安静拍桌子抗议:“喜欢乐队有什么不正常的,像你这种整天坐办公室里对着少年漫画流眼泪的小白脸才不正常吧!” “喂,少侮辱人,快奔三的女人看见少女漫画还会转圈圈的才是变态吧。” “变态?一个偷小云内裤的家伙有资格说我变态?” “……” 两个人的脸上根本就是印着“八字不合”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不过等乐队出场时,也没有人再有功夫嫌他们这桌太吵。付云倾本来准备等着看林嘉瞅见多晴时被雷劈到的表情,可是一行人走出来。林夕还是林夕,洛洛也还是洛洛,鼓手的位置却换了个年轻的男孩。也是戴着纪多晴经常带着的那头银白色短发,却不是纪多晴。 鼓声响起来时,安静站在椅子上欢呼起来。 何夕很少见这么疯狂的女客人,眼神扫过来却看见付云倾稍显淡漠的脸。 几乎一瞬间他就明白了,那头小狼崽子被彻底踢出局了。 他扯住林嘉:“我们换一家。” 第四回 他在等—个证明绝对不会这四个字存在的人 1 纪多晴在飞机上一直闭着眼睛睡觉,不过空姐的送餐车推过来时,她闭着眼睛伸手去接,倒是把那妆容精致的美女吓了一跳。不同于编辑部的其他兴高采烈的女人,她的情绪有点低落。她也有心情低落的时候,付云倾借着笔记本上的反光的保护膜看她闭着眼睛把飞机餐装进包里。 林嘉也很奇怪:“纪多晴病了吗?” 他说:“大概是累了吧。” 原来她也是会累的。 多晴是觉得很累,当她去排练看见她的位置上坐着别的人时,她突然就觉得很累。也觉得很难堪。洛洛愧疚地低着头,何夕则坦然地把她请出排练室。何夕学长还是那个跟她一脸诚挚地说邀请的何夕学长,她知道,他一直没变。 可是到底是什么变了? 唯一变的就是被邀请时,她不喜欢他,而现在她喜欢他。 “纪多晴,是我错了,你根本不适合这个乐队。” 她把手放在口袋里,微微笑:“如果是因为我耽误乐队演出的原因……” 他摇了摇头。 多晴闭上嘴巴,专心看他胸前的铆钉纽扣。 “我听洛洛说,你当初学鼓是因为你妈妈看见电视上女孩子打鼓很帅,所以觉得女儿会打鼓的话也会很帅,你才去学的。我真怀疑你这么孝顺乖巧,你的妈妈真不是真的会开心。你并不是真正的喜欢音乐,不是喜欢乐队。可是你做得很好,简直太好了,你很聪明。你聪明到连喜欢一个人保持怎么样的距离都刚刚好。你不觉得这样很可怕吗,完全把自己的本性抹杀那么清醒的活着,不像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而是一个活了几百年的吸血鬼。” 多晴干脆数他皮衣上的铆钉,一个,两个,三个……好多的铆钉。 “多晴,我是喜欢过你的。”何夕低下头,把右手覆盖在她的头顶,“可是我没办法继续喜欢你,因为我有种感觉,即使某天我变得非常喜欢你,你也非常喜欢我,只要你在意的人让你离开我,你就会毫不犹豫的笑着离开的。而且离开我,你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可以很容易的喜欢上别的人。” 她知道他说得很对,就像在复制她内心的独白那样,原来何夕一直都是在悄悄看着她的。并不是像他以为的毫无察觉无动于衷。 “所以你离开,对我们乐队也是好的,对你也是好的。” 她摇摇头,她只知道她出局了,被抛弃了,有什么好呢? 为什么人抛弃别人的理由都是如出一辙? “纪多晴,你需要好好谈一场恋爱,遇见一个让你头脑发昏不顾一切的人,不过,就怕你遇见了看不到。” 她的视力是不好,不过她有带眼镜。 不是她找不到,只是她不想找而已,而且,跟他很容易喜欢上别人,所以找一个母亲喜欢的有什么不好呢? 简直是最完美的结果。 多晴揉了揉太阳穴,有只手探到她的额头上。 她睁开眼看见付云倾收回手:“没发烧,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是有点困。” 他也不点破她:“到了酒店再睡。” 虽然付云倾在东京有房产,林嘉还有很多私交很好的朋友。他拒绝朋友的邀请集体住酒店。分配房间时,其他两个女编辑,年长些的叫阿瓷,工龄只有一年的冯西。她们俩私下很能聊得来便自动组合开房。包括付云倾在内的三个漫画家都是每人一间,剩下的也只能是纪多晴和萧漫拼屋。 多晴也真是累了,反正她和那俩女编辑都不熟,跟谁在一起也都没差别。 在东京落脚的首顿晚饭,阿瓷提议去居酒屋吃点不同与国内的精致日式料理店。阿瓷算是个美食家,年纪轻轻就结了婚,还有个两岁的女儿。每年都要抽出半个月时间喝老公去旅行吃美食,还出了一本关于各国美食的书,听说卖的不错,还上过畅销榜。 经过当地人的介绍,他们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找到挂着红灯笼的梅泽家。 多晴对于美食没研究,烤鸡,炸天妇罗她都一口没动,只吃了些放在她面前的寿司。桌上的都是社里相处了很久的熟人,只有她是新人。萧漫不停地说着场面话,然后不停地敬酒。她做人八面玲珑,连多晴都不落下。 “多晴,以后大家一起共事,以前有得罪的地方你多担待,以前社里的实习生都要做那些事,我可没有针对你哟。以后云倾你就多费心,有你这么好的助理,我的工作也好做。这杯算我谢你的。” 这番话说得体面,既夸赞了多晴能干,又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无比大度。多晴也没多废话举杯就喝。酒喝下去,好像感情也升温了,萧漫立刻嘻嘻哈哈地说:“多晴真痛快啊,刚才看你只吃寿司,难道是这寿司做得格外好吃?” 多晴摇摇头:“还好,没味道。” 阿瓷颇不赞同:“不会啊,味道很不错啊,你多沾点芥末和酱油嘛。” 多晴挠了挠,放下筷子听他们说一些行业里的八卦,听得津津有味。林嘉说到另一个社那个不择手段的总编时,拍着大腿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店里的客人若不是看见其他人都在笑得花枝乱颤,怕是早以为那几个中国人一言不合快要打起来。 2 关于什么国际交流其实很是非常轻松愉快的事情,真正手忙脚乱的,也只有主办方而已。 接下来的行程很松散,多晴本以为跟着过来会有很多工作做,却发现她完全插不上手。看来这一趟出行的确是社里的编辑们都想争取的福利,她跟着拍拍照,吃吃美食,时间过得很快。 多晴不跟萧漫他们一样喜欢买东西,最近天气不好,她便憋在酒店里睡觉。这天睡得迷糊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吵闹声,门虚掩着,好像是萧漫在哭。 外面天已经黑透,她怕萧漫是不是遇见半夜喝醉酒的醉鬼,在桌上随手抱住一本大辞典蹑手蹑脚地出门。猛然看见的一幕让她吃惊不少,萧漫正踮着脚搂着一个男人的脖子接吻。那个男人被她压在墙上,拉下脖子,两条手臂却是闲闲地垂在两边看好戏似的。 噢,看这个会长针眼,她正要悄悄回屋睡觉,狗血剧的男主角已经看见了她。她被瞪得一怔,手中的辞典“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萧漫满脸泪痕地转过头来。 “对不起,你们继续。”她挠挠头。 萧漫却是被撞破羞得不行,转身飞奔回屋,把狗血言情剧女主角的戏码演了个十足。多晴的脑子有点转不太过来,萧漫进门时受辱般地把门给甩上,此刻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站在门外的纪多晴真有种学漫画里被父母赶出大门的小孩那样拍门大哭的冲动。 刚刚热吻过的男人还靠在墙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淡淡打量着她。 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不是一次两次,也许是因为深夜,她穿着单薄的睡衣,走廊里有点冷。他的眼神又过朦胧,朦胧到温柔,温柔到放肆,放肆到撩人。就那么不说话地看着她,带着若有似无轻佻地笑意斜睨着她。 多晴被看得发毛,觉得像被猎人的枪瞄准,只能束手就擒的份儿。 终究是兽类的习性,嗅到异样的气息也是会怕的。 她决定投降,向他走两步才闻到酒气,越近越强烈。她这才猛然猜测出他异样的原因。那么刚才也是被萧漫强吻,怪不得她羞愤而跑。吓,现在的女人地位果然不同往日,别说半边天,乌云盖顶的事都能干得出来。 “付老师?” “嗯。” “我送你回房间。” 他又嗯了一声,拥有清醒无比的外表和烂醉如泥的大脑。多晴扶住他,就感觉到他半边的身子的重量都落在她的肩上。多晴一瞬间觉得自己在拖着被自己灌醉的狗熊在前行,像个女超人。 她把他拖到楼上的房间,跪在地上任劳任怨地帮他脱鞋子,又挽起袖子帮他脱外套。她累得出了一身汗,付云倾额头不知为什么也是汗津津的,她伸手去擦,他本来朦胧的眼神却有了焦距,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腕。 “别碰我……” 她被吓得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跌下床,脑袋磕在床脚,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傻傻地望着前方,眼神却是茫然的。付云倾这才意识到自己吓到她,顿时心里猫挠似的抽了一下,把她扯起来检查有没有撞坏。 她看着他,有点回不过神。 “多晴,多晴……” 现在是付云倾,不是别人。她一下颓下来,那一瞬间,她以为他是纪多澜,那种声色俱厉的拒绝,像看最恨的人一样的拒绝。在这陌生的时间和国度,怎么会有纪多澜,她怎么会在刹那间将这个气质迥然不同的男人当成哥哥? “多晴,跟我说话,哪里难受?” 多晴突然扑到他身上,付云倾躲闪不及,又怕她再撞倒,抱着她仰面倒在地毯上。他再叫她,她也是紧闭着嘴巴,只是死死地抱着他。付云倾从未被这种手脚并用攀着过的经历,不知道她发什么狠。 她很不安,强烈的不安,想怕被抛弃似的。 付云倾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慢慢抱住她,想到刚才拒绝的原因不自觉地自嘲地笑了。他抗拒有任何人接近她,尤其是女人摸他的额头。因为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母亲总是习惯性的摸他的额头。 也许是因为晚上真的喝了太多,他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纪多晴还在他的怀里。 两个人竟在地板上躺了一夜。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他把她叫起来,她坐在床边发了半天的愣,付云倾拧了湿毛巾帮她擦了脸。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无比的暧昧又默契。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发觉。 3 纪多晴某天一大早披着付云倾的衣服穿过走廊被出门吃早饭的冯西撞见,而且室友萧漫证实她彻夜未归后,不到两个小时,整个隔着一片海洋海棠社摔桌子砸板凳地沸腾了。 而知道部分真相的始作俑者萧漫,却未对此事发表任何澄清。昨晚确实是她借酒行凶败露后逃匿,她才没胆子讲出来,因为付云倾跟她说,别白费力气了。 这是留在东京的最后一天的购物时间,第二天一大早就要驱车去京都。 多晴只听得懂日语里简单的问候,想着给母亲和哥哥带点礼物,还有同学拜托带的药妆,便亦步亦趋地跟着萧漫她们。付云倾和林嘉他们被当地的朋友扯着去喝酒,一直喝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到酒店。 没想到女人买起东西来那么恐怖,竟然买了一整天,大包小包抗在肩膀,比他们回来得还晚。几个女人唧唧喳喳地讨论着战利品,林嘉在人群里找了一圈问:“狼崽子呢?” 萧漫有点吃惊:“啊,我们在商场走散了,她还没回来吗?” 林嘉也觉得事情严重起来:“快点打她的电话。” 萧漫结结巴巴的:“……我的手机欠费,拿她的手机打电话后忘记还给她。”说完声音又大了一些,“她那么大个人了,连酒店的名字总知道吧,打车就可以回来啊,难道真能丢了?” 付云倾还没听完,转身就往门外走。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快点找到她。 而且,他有种强烈的感觉知道她在哪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确定,大概是因为她虽然聪明却是个死心眼。她在这方面的单纯执拗就像那些被主人丢在街边的流浪狗没什么两样。所以毫无意外的,他看见商场门口的蛋糕店橱窗门口找到她。她像是站累了蹲那里躲雨。蹲累了就再站一会儿,没有左顾右盼,只是很认真地站着,连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 付云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走到她面前,等她慢慢抬起头一寸寸地把目光寻到他的脸上。她冻透了,身体微微瑟缩着,却立刻兴高采烈起来。 就像流浪狗等到主人良心发现回来找它,它还是摇着尾巴迎上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富有的狗。 当然这个比喻很不合适。 回到酒店里萧漫百般道歉,低眉顺眼的愧疚让人无法责备。不过纪多晴心里很清楚,她是故意的,她明明是去了个厕所,回来她就不见了,还带走了她的行动电话。没有这样的巧合的,她知道,付云倾也知道。 “是你连累的我,萧漫喜欢你,所以这么对我。” “你要把她做的脏事扣在我头上?”付云倾挑眉,“别忘了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哈哈,是啊,我就知道你能找到我的。”她很得意,“我就是知道。” 付云倾拉长了调子,懒洋洋的:“哦?” “因为……”多晴歪头看着她,笑盈盈的眼,粉嘟嘟的唇,“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最擅长的就是,等。” 等,他一震,心里像是被热油泼开,沸腾起来。 他等的是什么。 而她又是在等什么? 他在等一个证明“绝对不会”这四个字存在的人。 而她也在等一个证明“绝对不会”这四个字存在的人。 纪多晴望进他的眼睛,去掉了伪装的温柔,只剩下荡漾着波光的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他真美,橘色的灯光将他的侧脸都修成油画里美丽的剪影。他荡漾地望着她,像在引诱她做些什么惊世骇俗的坏事似的。 多晴下意识地收回目光,这个人果然是太危险了,要离他远一点才好。 幸好接下来的几天都十分的顺利愉快。 林嘉经朋友的邀请去了他们在京都开的民宿,是传统的日式庭院,架着花藤,又是红枫正艳的季节,倒是非常的舒适。 经过上次的走失事件,付云倾一天到晚地把纪多晴栓在身边。这种形影不离隔着网线传到编辑部那边又被传得面目全非。不过两位当事人丝毫不在意这件事情,他跟林嘉在娱乐区打乒乓球,她就套着浴衣坐一边打盹。 连林嘉都觉得付云倾对这孩子好过头了,开玩笑似的嚷着:“不知道的以为你们真的是在热恋呢。”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讨厌发生不好的事情而已。” 林嘉感叹:“你总能将善良和邪恶发挥到两个极致。” 有吗,付云倾觉得林嘉把他想得太高尚了,他也只是比较随性而已,心里想的什么就怎么做。两个人打了几圈乒乓球,发现原本坐在窗口椅子上的多晴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起身去找,在院子里的花棚下看见她正和二楼的住客一个从台湾来的女孩喝茶聊天。 对纪多晴来说,跟这种一辈子可能只能遇见一次的人聊天反而更容易一些。女孩对老北京文化很感兴趣,两个人胡天胡地扯了半晌,说得口干舌燥,茶壶都喝干了,女孩起身去厨房添水。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多晴仰头从嫩嫩的藤隙间望着浅蓝浅蓝的天,耳边还有潺潺的流水声,风擦过枫叶时细小的沙沙声,心里也有了空隙,又想起何夕说的话。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学长说的话,每一次都细细的琢磨,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她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上的父母谁不盼望有个这么乖巧省心的孩子,四平八稳地过着到了头发花白时回头看看,觉得虽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却也算得上平淡的幸福。 人最应该做的就是珍惜拥有的东西,而不是去奢望那些即使辛辛苦苦争取到,也会随时没有的东西,不是吗?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那种鬼话能骗得了谁呢。 这世界真的有明明知道是错还非做不可的事情么? “在想什么?” 她睁开眼,对面的藤椅上坐的人换成了付云倾。 “没有,只是有点困。” “你最近很容易困,也很容易累,有什么费神的事情吗?” 她摇摇头。 “是在担心耽误了乐队演出,你回去后你那个宝贝学长不给你好脸色看吗?对了,你买了什么礼物给他?” 多晴沉默了一下,弯起腿抱在胸前,皱着鼻子看起来很无奈。她不善意说谎和隐瞒,可是跟付云倾说这种事好像很奇怪。毕竟两个人关系不错,也仅仅限于,她是他的助理。只是,她悲哀地发现,这件事好像付云倾是最好的听众。 “我被赶出乐队了。” “哦?”他淡淡地抬眉,并没多少的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来之前。”多晴挫败地叹口气,“ 他是知道的,只是想听她自己说出来而已。 “何夕学长说我不适合乐队,因为我不喜欢音乐。” “那你喜欢吗?” 她从没考虑过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因为她的概念里没有喜欢不喜欢,只有做到和做不到。她说:“我打鼓打得很好,而且我以后会打的更好。” 付云倾摇摇头:“我是问你喜欢吗?” 她没说话,只是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喜欢不喜欢对别人来说有什么差别。 “那就是不喜欢了。”付云倾接着问,“那你喜欢做什么?画画吗?想成为画家吗?” “……没想过要成为画家那回事。” “那你为什么学画画,为什么进美院?” 多晴又沉默下来,记忆里开始学画是高中二年级时的事情,那时很多成绩不好的同学开始学画画或者音乐,以特长生的身份考大学。以纪多晴的成绩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只是那时哥哥已经是美院的学生,母亲把他画的画装裱好挂在客厅里。多晴总觉得哥哥的那副踏春图的旁边再挂一副赏雪图才般配,而且那幅画最好是她画的。所以她开始学画,后来轻松地走过那个把别人跌得粉身碎骨的独木桥,走进那所很多学画的孩子梦想中的学校。 她的经历都太顺利,甚至连进海棠社成为付云倾的助理这种事,对于她来说都是太容易的事情。在别人看来她根本就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天之骄女,家境好,模样又老少咸宜的讨喜,脑子聪明又乖巧,运气也很好。 这一切都看起来很美,被幸运之神眷顾得滴水不漏。 为什么学画画,为什么进美院,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她想离哥哥更近一点,即使一点点,她也想在他看见的地方。 “付老师,我能不回答吗?”她轻笑了一下,“如果我说了,你会讨厌我的。” “我本来就不喜欢你这种人。”他说。 她沮丧地瞪了他一眼,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不用说得这么露骨好吧。 “你的性格和处事确实是我讨厌的女人类型,这是绝对的……”付云倾也仰起头,看着悠闲的天空,声音软软的很好听,“但是,我却很喜欢你。”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就是那种让我即使讨厌也忍不住去喜欢的小鬼,所以,有这种魔力的你不用刻意去讨好别人。即使是你那个铁石心肠的哥哥,总有一天也会喜欢你的,所以,做你自己就好了。你已经够好了,与其花那么多心思讨家人喜欢,倒不如试着讨好一下自己。” 她讨好自己的方式就是让母亲和哥哥幸福,那么这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奖励。 “我只要母亲和哥哥幸福就够了。” “那你呢?” “他们幸福我就幸福啊。” 付云倾看着她,她的眼睛又大又黑,像丰厚到深不见底的宝藏。她本身就是个宝藏,可是宝藏又能挖掘多久呢,总有挖空的一天吧。哪天她的母亲不在了,哥哥娶了妻另组家庭,精神支柱消失后,那宝藏还在那里吗? 她会空掉的,他知道宝藏掏空的可怕,而她还不知道。 付云倾闭上嘴,为她的固执和自己变身知心姐姐而恼火。他抬头看着这蓝得悠闲的天空,太悠闲了,或许是这片天空悠闲得让人火大吧。 4 纪多晴明显的感觉到付云倾不太愿意理自己。 那天两个人在花木扶疏的庭院里看着干净的天空聊完天,他就没再跟她主动说过一句话。她也明白,他多半是讨厌自己这种油光水滑的性格。再过些年,多半她会变成萧漫那种八面玲珑的女人。他讨厌萧漫,所以讨厌个纪多晴版萧漫也是情理之中的。 所有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无论是好的坏的,她都能预料到并坦然处之。 即使这样,她看见他锋利的背影还是有点隐隐约约的伤心。 这件事在回到家后见到母亲就抛在脑后。大部分的礼物都是给母亲和哥哥买的。母亲对那些护肤品和衣服很喜欢,尤其是那件做工考究的羊毛大衣。北京的确很冷了,她有老风湿,也正到了穿的季节。 纪多澜收到礼物难得那么客气,还说了谢谢,只是脸上并没有喜欢的神色。多晴宁愿他 毒舌地批评她的眼光有么差,而不是说谢谢。想起付云倾说的,总有一天会喜欢。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能不能快一点。 去楼下倒垃圾的时候遇见隔壁楼道里李默然。 她旁边跟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还帮她拎包,看起来挺殷勤的模样。看见多晴,她兴奋地招了招手,又匆忙跟那男人说了两句送他离开。多晴等她跑过来,被她抱起来甩了一圈,有点惊悚她堪比男人的力气。 “小狼崽,什么时候回来的,给我带礼物了没有?” “带了,跟我回家去拿。” “好,你哥在家吗?” “在。” “……那我不上去了。”她摸了摸鼻子,“我在楼下等你。” 整个大院里的人都知道李默然喜欢纪多澜,双方的父母也是乐见其成,其实纪多澜却偏偏不喜欢她。这世上的事情少有完美,上帝从不缔造完美。多晴拉住她:“没关系,素素来了,我哥没时间理你,而且我妈还指望你教她那个毛衣花样呢。” 李默然听见纪多澜的宝贝疙瘩妹妹纪素素在这里,便猜着他肯定带着那爱玩游戏的孩子在房间里打电动,不可能给她尴尬的时间。 “刚才那个男的在追你?” “嗯,要不是因为我大学同宿舍的好姐妹结婚,我不想单独赴宴,我才懒得理他,粘人粘得跟个驴打滚儿一样,真是烦人。” “臭乌鸦,那是因为你不喜欢,要是我哥粘你,我保证你粘成糖稀!” 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李默然叹口气说:“别光教训我,虽然我喜欢多澜,可是我可没在他一棵树上吊死,姐还是在寻觅合适的恋爱对象的。虽然初恋我不是很喜欢,不过也不讨厌,还是留下了不少美丽的回忆的。你都二十多岁了,都不知道你是没断奶还是天生冷情。” “臭乌鸦,我有喜欢的人啊。” 李默然立刻跳起来拧住她的脸大叫:“不要侮辱‘喜欢’两个字,喜欢才不是你这个样子。真正的喜欢就像喷嚏一样是忍不住的,像你这个懒散的可有可无的样子哪叫什么喜欢,你给我像动漫里的废柴女主那样燃烧一把好不好啊?” ……果真漫画看多了的人,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疯疯癫癫随时都要变身圣斗士般不正常。 几天后李默然好姐妹的婚礼,还是纪多晴临时陪同出息的。 新娘叫幸月萱,新郎何落凡的身份是她的大学老师,竟是时髦的师生恋。婚礼请的人不多,是在李默然另一个好友蓝冰的动漫主题餐厅里举行的。多晴坐在角落里看着俊美不凡的混血新郎官穿着猫男装出现一脸不屑地站在那里,周围的女人们都在狼化似的尖叫。美丽的新娘的任务则是拿着鞭子驯化这只不听话的猫……呃……漫画看多了的女人们为难新人的方式果然变态…… “他们走到一起很不容易,尤其是阿萱。”李默然说,“狼崽子,你看清楚了,那个笑得一脸幸福的新娘,她要死要活地爱着两个那人,其中一个去世了,可是她还可以幸福。我也可以的。即使我觉得我这辈子只可能喜欢你哥一个,可是阿萱还能爱上别人,那么我也可以的。” 不知怎的,多晴觉得这席话本身就很悲伤。 “阿萱,快点恋爱吧,不管跟谁也好,快点恋爱吧。” 李默然喝醉了,后来一直在哭,呜呜咽咽,破破碎碎的,缝补不起来。 一点都不像她。 她说过,陷入爱情的女人都会不像自己的。 那时候多晴真的仔细想着自己十一年的暗恋和刚刚结束的两年的暗恋,她冷血自持,一边想着喜欢,一边在旁边悠闲地舔着爪子。 可是,多晴犹豫不决,因为那为爱而疼的哭声让她觉得疲惫。 5 纪多晴回来以后几乎每天都去社里工作,她的功课很优秀,教授知道她在海棠社,赞赏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开了一路的绿灯。林嘉说她上手很快,资深编辑们转给她两个资深编辑,杂志上难写的栏目也转给了她。每个人刚到一个新的工作环境总要吃点亏的。 也许跟一个人相处久了,连惦记也成了一种习惯。 付云倾觉得这是种很糟糕的习惯。 海棠社还是一贯井然有序的忙碌,林嘉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对他做了个手势。付云倾拨开百叶帘看见纪多晴扶着腰站在打印机忙,耳朵上挂着绿色的耳机,套着浅粉毛绒大外套的身体随着音乐轻轻摆动着。 她旁边坐着个跟她穿着同样浅粉外套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埋头在一堆漫画书里。她倒是没听说过她有妹妹什么的。 林嘉打完电话走过来跟着一起偷窥,完全都是色大叔的口气:“哎哟,狼崽子今天真嫩哟,真嫩哟,像没成年的小女生真嫩哟。”付云倾一巴掌捂在他的后脑勺上,林嘉捂着脑袋迅速蹿到一边委屈兮兮地咬嘴唇。 不过这个办公室还有比林嘉更纠结的人存在。 祝平安从厕所冲出来,一把扯住纪素素的帽子:“丫头丫头,这是姐的位置,姐的漫画,姐的云色倾城,你去你姐姐的位置上坐着去。”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互相推搡着,纪素素小朋友寸土必争,无奈不是我方太弱是敌方太强,眼看着祝平安一屁股占领要地,她回头怒目而视:“纪多晴,看你好朋友干的好事,她欺负小孩!” 祝平安翻了个白眼:“你哪里像个小孩,完全是被你那个大混蛋宠成一个小混蛋。因为你非要跟着她来上班,害得她被上司骂,你都不脸红吗,还嚷嚷什么?” 多晴无语,她有资格这样说别人吗? 她双手合十压低声音:“拜托两位祖宗,小声点儿好吗?祝平安你把位置让给素素,否则你的付云倾亲笔签名书就作废了。” 祝平安咬了咬牙,尊臀愤愤地挪开。 纪素素小朋友兵不血刃,无比嚣张地冲着祝平安同学竖起中指。要不是多晴勒住她的脖子念咒一般地说着“签名书签名书”,祝平安早就化身暴走后的狮王。 纪素素小朋友得意洋洋地翻开漫画书,看着作者介绍栏,“咦”了一声指着照片上背着光微笑的脸说:“刚才这个人来了。” 祝平安跳起来:“在哪里?在哪里?” “去那个总编办公室里了。” 祝平安呆了一呆迅速奔回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纪姓的两位小姐被那销魂的两抹腮红镇得一愣一愣的。 今天是社里的元老杂志《海棠动漫周刊》出片的时间,她一边忙着做事,一边还要防着这两个躁动狂惹事。所以别说是付云倾,就算是面前走过一排裸体美男她也是看不见的。不多会儿果然看见付云倾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祝平安同学这几步跑去的速度绝对破了某项记录,站在付云倾面前结结巴巴,那抹销魂的腮红更红了,在多晴看来根本就是弄巧成拙惨不忍睹。这要是走在路上,绝对会有眼神不好司机紧急刹车。 “……你你你……我叫……我是……我非常……我……” 纪素素扶着额头惨叫:“纪多晴,你怎么有这样的同学,真丢人。” 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在忍着笑,最辛苦的那个已经忍成了猪肝色,不禁让人担心她的血流畅通问题。多晴只能垂头丧气地走过去介绍:“付老师,这是我的室友祝平安,我跟你说过她的,她非常喜欢你的漫画,你出的每本书她都有买,你连载的杂志她也每期不落,是忠实粉丝。” 祝平安在旁边做小鸡啄米状。 “你好,我听多晴提起过你,谢谢支持。” 果然是金光闪闪的优质偶像,美貌又温和,简直就是英俊得天地失色。 走出海棠社祝平安还在抱着右手,眼睛都寻不到焦距,还深陷进幸福无法自拔。纪素素摆着跟她哥哥如出一辙的嚣张表情走在前面。三个人去附近的商场里吃羊肉烩面,三大碗面上到桌上,纪素素握着拳头张牙舞爪:“纪多晴,我不要吃面,我说了我要吃肯德基!” “我答应哥不带你吃肯德基,也不吃甜品,除非你肯去拔牙。” “那我要吃鱼翅!” “回家让你妈去菜市场里捡,人家都不要的。” “我要跟哥说你虐待我,你为了讨好哥在他面前装作对我很好,一出门就虐待我!” “whocare!”多晴把筷子往桌子上一倒,“祝平安,吃饭。” 祝平安摇摇头:“我不饿,我已经被幸福填满了,我已经坠入爱河了。” 多晴耸肩:“祝你淹死。” 纪素素又闹了半晌后化悲愤为食量,大口大口地咬着面条。多晴心里哭笑不得。其实纪素素非常的聪明,遗传了与哥哥同样优秀的基因。只是小小年纪就三面三刀,知道如何控制人心。在哥哥面前乖巧温顺地叫着多晴姐姐,人见人爱的小可爱,转眼就像个嚣张的小怪兽指着她的鼻子喊纪多晴。 的确是个讨嫌的小鬼。 吃过饭她摸着肚皮,继续下令:“纪多晴,带我去酒吧,你不是乐队里的人吗?有你这样的鼓手,你们乐队很弱吧。” “你个小鬼懂个屁。”祝平安回过神来,“爆发力知道吗,狼崽子爆发起来很惊人的。上次我们宿舍的女生跟隔壁宿舍的女生隔着窗子骂架,我们叉着腰骂得口干舌燥,你猜狼崽子干了件什么事?” 纪素素睁大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有了观众,祝平安很是带劲:“多晴二话不说,突然用脑门装在玻璃上,那一瞬间玻璃四溅,她深不见底的眼睛和赛雪的肌肤衬托着额头缓缓流下来的血,简直像从地狱走来的阴森的魔王。对面宿舍的女生都被镇住了,从那以后甭提多和平,连我们宿舍门前的卫生都帮着打扫了。” 原来是那回事啊,那件事多晴记得,她在阳台上一探头,不知道谁在后面推了她一把。 她都吓傻了,后来发生什么事都不太记得。 传说与事实根本就是光鲜美丽的红苹果看不见背面却是被咬掉一口。 在地铁站台前,纪素素突然说:“你那么厉害,就不要跟我抢哥哥了啊。” 纪多晴看看她,看这女孩到底想说什么。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什么都知道。”纪素素的小脸都是气愤,“要不是因为你,我爸跟阿姨不会离婚,我哥的幸福三口之家也不会被破坏。可是你现在还能这么坦然地跟我抢哥哥,为了讨我哥欢心装作喜欢我,你的脸皮怎么那么厚?”说完想了想,不解恨地瞪着她补上一句,“会用头撞玻璃的不择手段的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不过我可不怕你!” 多晴觉得自己被打败了:“我没跟你抢,他是你哥也是我哥啊。不过我带你出来玩的确是为了讨哥的欢心没错。” “你不用白费心思了,不是亲的是没有用的。” …… “怎么了?被我说中了吧?” 有风从地铁口吹来,一下子吹乱多晴额头的发。她伸手揉了揉女孩的脑袋,被她厌恶地甩开。她也不在意,露出两个小虎牙:“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你应该感谢我吧。假如我妈不收养我,纪叔叔就不会跟她离婚,那么就不会跟你妈妈结婚也不会有你。你看这世界多奇妙,说不定发生的一切不幸,只是为了以后的人生做铺垫。假如哥哥不经历那些痛苦,他也就不会拥有你这么可爱的妹妹。那么他就少了很多欢乐,你也看不见这个世界。这些怎么能算坏事呢?” 纪素素愣了一会儿,突然暴跳如雷:“你是说我的存在就是错误的延续吗?我听爸说,原本法院是判哥跟着爸的。可是哥非要跟着阿姨,是因为他恨你,他不愿意阿姨被你一个人抢走,他不想让你如愿以偿地破坏了他的家庭。你就这么一厢情愿的想着什么遇见,什么因为你毁掉了哥哥的家,所以这个世界才会有我。虽然说出这么多道貌岸然的话,其实你也不止一次的想过,假如你从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好了吧?” 是的,她是想过,不止一次。 可是她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受到了那么多的眷顾,背负着让其他人痛苦的代价,还有什么资格去消沉自责,去不幸福? 纪多晴刚想说什么,纪素素气愤地转头就跑。 “喂,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不用你管!” 多晴扯住她的袖子:“我答应你哥把你安全的送回去。” “你是我什么人?你不过是个外人,对我哥来说是,对我来说更是!”纪素素使劲一挣,“放手!” 纪多晴像被蛰了一下,下意识地放手。可是她们都忘记了此时他们站在铁轨边。纪素素挣扎太过用力,纪多晴突然松手,她整个人突然向后跌过去。在众人的尖叫声,素素摔到铁轨上,远处隐约传来地铁吻着铁轨的声音。 “素素!” 多晴跳下去,抱住已经摔懵的孩子,耳边传来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地铁进站了!” 多晴抱起素素大叫:“谁来帮一个忙,快把孩子抱上去!” 几个男青年齐齐伸手,多晴怀里一轻如释重负,整个人也突然颓下去。 女人们尖叫地捂住眼睛,一个庞然大物飞驰而来。 6 纪多澜接到医院电话马上开车赶到医院。 纪素素跌到铁轨上,若不是当时人多把她拉上来,飞驰而来的地铁根本就会要了她的命。他就知道他不该让素素跟纪多晴出去,一路上胆战心惊,把车开得飞快。在急诊室门口,他一眼就看见坐在休息椅上腿上包着纱布,还透出刺目的红。 医院的走廊里挂着个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字:素净。 “你是怎么看孩子的,怎么就能让她跌倒铁轨上!”他怒吼着,“纪多晴,你最好跟我说清楚!” 哥哥的火气助长了纪素素的气焰,多晴刚要张嘴解释,却听见纪素素高分贝的声音:“哥,是她推我!” 多晴目瞪口呆,这也太离谱了,除非是果蝇的脑袋,否则谁会信? “你推她?你竟然推她?!”纪多澜咬牙切齿,“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否则小心我告你人身伤害!” 好吧,还真有人是果蝇的脑袋。 纪多晴静静地看着他,即使告诉自己,哥哥只是气坏了,依然还是会有伤心的感觉。即使再生气,谁会跟自己的妹妹说出,我要告你这样的话。就算是死刑犯也有申诉的权利吧,他怎能充耳不闻? 纪多澜带着他的妹妹走了。 她在医院的椅子上坐了很久,有护士出来说:“你的家人来了没有,脚脱臼了,需要去拍个片子。” 那一瞬间,若没有那双拖住她,硬把她拉上来的手。 那么她在哪里呢。 7 有个研究恐龙化石的朋友的口头禅是,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无论是昨天说了今天就拆穿的谎言,还是两亿六千万年前被埋在地底的恐龙蛋。 事情是在半个月后有了转机。 那已经是十二月中旬,受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影响,我国北方地区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冬天是装修淡季,纪多澜也算清闲,守着电脑看新闻。就是这时,他在天涯社区看见了那个回复了几万次的帖子:十一月二十六日,北京地铁站惊魂一幕。 是好事者用手机拍下来的一段视频。 那路人本来是在拍跟同学玩闹的视频,却不小心拍到两个穿浅粉色大外套的女孩在拉扯,小女孩挣扎中跌下铁轨,大女孩跳下去将小女孩抱起来被人救下。视频很不清晰,但是大女孩在小女孩被抱走后,突然颓废地跪下去,地铁车开过来,现场尖叫成一团,视频也模糊成一片。 虽然视频很不清晰,但是绝对不是像素素说的,她被推下去。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眼睛慢慢地泛起酸气。 不知为什么,原本很讨厌的人,在看见那个像是放弃求生欲望的动作,连心都像被烧焦一样的难受。纪多晴在跪下去的一瞬间想的是什么,那一瞬间是谁救了她,在他大声地指责她,把他丢在医院带着素素回家以后,她做了什么? 纪多澜在屋子里坐了两个小时,然后拿起手机拨出那个生疏的号码。在电话那端传来她“喂”的声音,他却突然后悔自己的鲁莽,连忙挂断,她再打过来他也没接,就让铃声响着。 纪多晴莫名其妙,难道是打错了? “难道是东南亚办证集团的贾总找你?”祝平安打趣。 “大概是我哥打错了。” “唉,一年打一次电话还是打错的,可怜的多晴。” “闭嘴,待会儿把我送到付老师家你就走,不要像前两天那样赖着不走,他不喜欢家里有访客。” “哟哟,说得这口气好像自己是户主媳妇似的。”祝平安气势汹汹,“你休想过河拆桥!” 哎,她那样的桥,她怎么能拆得动啊。若不是脚脱臼走路不方便,她也不用坐着祝平安的小机车北风吹雪花飘地从三环赶到五环。最风雨无阻心甘情愿的反而是祝平安吧。虽然现在已经不会丢人地结巴,但是还是会紧张得呼吸困难,所以要见几次多加练习。 “祝平安,麻烦你送多晴过来,要不要进来喝杯奶茶再走?” 嘴里那么说,那修长的身子却将门挡得严严实实的。 祝平安很幸福,邀请的诱惑也很大,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退后一步:“谢谢付老师,我还得去街头卖艺呢,下次见。” 他笑得更温柔了:“那可真遗憾,不过也只能这样了。” 祝平安晕乎乎的走了。 多晴心里想着男人到底可以多虚伪啊,进屋看见工作区干干净净的。客厅里的茶几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奶茶还有块十二寸的芝士蛋糕。 “今天不工作,陪我看动画片吧。” “哦。”多晴单脚跳过去翻着碟片,“看什么呢?啊,好复古,有《葫芦小兄弟》还有《黑猫警长》,你不会要看吧。我比较想看宫崎骏啊。” 最后看的是新海诚的《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 画面很精致美丽,似乎能吹到草原上吹来的空旷的风,带着青草的香味拂过刘海。多晴裹着毯子吃蛋糕,拉着厚厚帘子的房子里只有两个人,很温暖,她感觉很舒服。 “我在网上看了段视频。” “什么视频?” “十一月二十六日,北京地铁站惊魂一幕。” 是那天,她记得很清楚。 她有点发怔:“被拍下来了吗?完蛋了,被我妈看见就完蛋了。” 付云倾捏过她的下巴,目色如水,看不出喜怒:“别打岔,脚就是那天脱臼的吧,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因为不重要,而且很吓人。” 他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林嘉给他看那段视频时,他的头皮都快炸开了,心怦怦跳。想起那天晚上她打电话给他,问他做什么。当时他正跟朋友聚在一起喝酒,以为她在问工作的事情,就说,明天工作。次日她拖着肿得像粽子一样的脚过来,只是说崴了。 那天应该是向他求助的吧,可是终究没说出来。 他觉得难受。 尤其是被这种黑色的干净的眼睛笑着望着,他觉得难受。 如果她能适当的学会软弱一点就好了。 “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你可以依赖我一点。” 多晴很温顺,笑眯眯的:“好。” 这个字的含金量有多少,他很怀疑。多晴把盘子里的蛋糕全吃光了,又听付云倾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她傻了,盯着吃掉大半的蛋糕:“我我我我都吃了,还要点蜡烛吗?” 他被逗得发笑:“不用了,反正都是形式,蛋糕甜吗?” “很甜很好吃。” 他一怔,然后苦笑:“那多吃点。” 多晴放下蛋糕,脸上兴高采烈的表情有了裂痕。跟付云倾在一起她很高兴,所以她也很想让他高兴。今天他应该是想同她庆祝生日的吧,可是她少根筋地把生日蛋糕吃掉。祝平安说的没错,她已经从天才的阵营里气定神闲地走到白痴的地盘威风地占领了高地。 屋子里因为影片的播放完毕而瞬间暗下来。 眼睛在微微的光影里搜寻着付云倾的脸,他也在看着她,眼睛里荡漾着点伤痛似的,很迷人。好像被看着的脸被点燃了火苗,烧得她头脑发昏。所以在她清醒过来之前,她已经爬过去捧着他的脸说:“付老师,商量个事,要不,我们谈恋爱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反正……我也喜欢上你了……” 已经喜欢上他了。 她知道这是很容易的事情。 付云倾任她看了半晌,不动声色,她却是等不到答案绝不放手的执拗。 这样的生日,生日蛋糕被吃掉,没有祝福,只有一个傻孩子和她笨拙又可爱的表白方式。 付云倾微微一笑,拉下她的脖子吻上那粉嘟嘟的嘴。 记忆中那是意义重大的一天,真正意义上的初恋,真正意义上的初吻,还有自然而然情动之后的初夜。 在豪华的大沙发上,付云倾撑着身体把她纳入怀中,动作由开始的笨拙到最后的熟练,完全不像个新手。多晴丝毫没有抗拒亲热,她一直睁着眼睛,他的汗水落在她的唇边,眼神有点烫,双手热情地游走。 “不怕吗?” 她搂住他的脖子:“不怕,不怕你。” “勇敢的孩子。”他奖励地吻着她的鼻尖,内心被她的信任能暖热,升起一炉子火,“好乖,那就变成我的吧,变成我的……”这么说着,他占有了她。多晴抱紧他,像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无所畏惧地攀住最后的浪尖。 上帝是睿智的,他让人在幸福的时候伴随着疼痛,提醒你珍惜这份幸福。 后来每次多晴想到这天都会想到那最初的幸福。 还有最初给她带来幸福疼痛的男人。 是她无论花多少年都无法忘怀的最珍贵的东西。 第五回 黑色里裹着银白,温柔地侵略着世界的角落 1 若撇去结尾不提,多晴觉得自己跟付云倾根本就是恋爱的范本。就像断臂的维纳斯,带着残缺的完美,与结尾以分手结束的初恋一样的唏嘘美丽。 在机场能找到拎着行李出国的情人也只能是电影里的桥段。 真实的世界是你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与他擦肩而过,甚至看着他进安检口冲过去大喊的几率,是毫无悬念的零。 她心灰意冷地来,又心灰意冷地回去。 那套沙发反正付云倾也不要了,也是要丢的东西。小区楼下贴着搬家公司的电话,还是那群人,领头的人都没换。工头看见瘦瘦小小的姑娘站在楼道里瞪着大眼睛,跟人有血海深仇似的,总觉得慎得慌,不确定的问:“这些东西都搬?” “搬!” 海棠社附近新楼盘开发的时候,多晴贷款买了一套四十平方米的小公寓。小公寓里是带精装修的,因为决定结婚,所以交房后她并没有来得及买家具。付云倾要丢的家具顿时将小公寓塞得满满的,晚上她睡在民族大花沙发上,觉得非常的舒坦。 好像很久没睡那么好的觉,次日精神饱满地去上班。 林嘉一大早就在门口做门神状,多晴看了他一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也跟进去,像《喜剧之王》里的张柏芝那样羞答答地变成一只鹌鹑。 多晴吓了一跳,结结巴巴:“林总编,我知道您受过情伤,可是天下女人多得海了去了,您绝对不能放弃做男人的权利啊。即使做gay,您也要做一个强攻啊。” 林嘉傻了半晌,开始拍桌子:“纪多晴,你没看出来我在温柔地担心你吗?” “别!”多晴很头疼,“我很怕外面那些可爱的同事怀疑我跟您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男女关系。” “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不就是睡过同一张床盖过同一条被子!” …… 是啊,他们俩都睡过付云倾的床,盖过付云倾的被子。不过她可没兴趣跟前男友的好朋友牵扯到和再次抛弃她而去的前男友的混乱情感关系。 “林总编,你是企图破坏可爱的下属的婚姻吗?” 林嘉认真地看着她:“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愿意试试。” 多晴觉得自己慢慢长大,可是林嘉却还在原地踏步。不过她很喜欢这样的林嘉。会因为被伤害而改变自己,让放肆让自己的心变得苍老的人,才是不值得同情的。 “林嘉,你知道的,我跟付老师不合适。” “可是在昨天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把他放下了。” “那又能怎样?”她说,“我放下不下他跟我要结婚是两码事啊。这辈子总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吧,都去耿耿于怀累不累。也许少了他生活会空洞一些,但是总有东西可以将这个空洞填满的。而且某位看透红尘的同志不是教育过我,要看得开,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这位看透红尘的同志此刻内心十分震惊,他喝醉了酒就喜欢跟美女装忧郁装深沉。那天没戴眼镜,在酒吧里抓错了手,哪知道她能记得那么清楚。 “我的意思是说在工作方面!” “林大领导教诲我们要学会举一反三,否则又要被扣奖金了。” 林嘉说不过她,这么看起来,他是来安慰人的,被安慰的对象反正比他更想得开。林大领导心灵空虚连累肚子也空虚。 “领导有没有教育过你,抓住领导的心,要抓住领导的胃。” “好,谨遵领导教诲,领导的胃是我的,我请领导吃早餐。”纪多晴气势恢宏,“走,楼上大众餐厅。” 那顿饭两个人拼死吃了十二块钱的早餐,吃完以后纪多晴才发现身上只剩下三块四,抓过端盘子的大妈要刷卡。大妈的脸立刻就绿了,林嘉的脸也跟着绿了,忒丢人,忙扔了二十块钱拽她走人。 晚上多晴刚回到家就看见客厅里的很壮观的一堆海南春光椰子片,椰子糖,椰丝。纪多澜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她走过去乖乖坐在大腿上,讨好地亲了亲他的脸:“哥,你要开批发部吗?” “给你吃的。” ……她又不是大象。 “唔,好像瘦了。”他衡量着腿上的重量,“没有好好吃饭吗?” “工作忙自然就会瘦啦。” “不许再瘦了。”纪多澜眼角的媚气渐浓,“我喜欢你肉多一点。” ……马上快到年关了,长肥了拉去屠宰场吗? 她乖乖点头:“好。” 纪多澜这才满意了,又搂紧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好乖,喜欢我吗?” “喜欢啊。”多晴回头问,“你呢?” 他半天没说话,只是笑了,后来拧了拧她的耳朵:“你说呢?” 如果要她说,那就肯定是有的。 他喜欢她到一个极致,愿意付出一生来陪伴她,怎么能说不喜欢。 只是不是爱情,那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他要跟她结婚的原因无非是,他到了适婚的年龄,而且他没有想娶的人,多晴也没有想嫁的人。而且他们都觉得跟彼此结婚是一件不错的主意。而且建议是多晴提出来的,后来得到了纪多澜不太积极的响应。 多晴很想生个小孩,留着混合着两个人的骨血,密不可分,无法取代的亲人。 幸好跟过去相处的十几年明争暗斗比起来,未来孩子他爸目前把她捧手心里宠着,再也不是她纪素素小朋友只手遮天的时代了! 2 付云倾与海棠社解约的消息不胫而走,没半个月便传来辉月社不负重望杀出重围,签约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只是有一些零碎的细节需要商议而已。 对手的手脚太快,林嘉在办公室里不淡定地砸马克杯。可是社里也不富裕,下午的时候女秘书端着不锈钢杯子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进办公室,端庄优雅的风采令人折服。 萧漫去总社那里开会回来,可以想到的愁云惨雾。老头子下达了一号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力挽狂澜。 若是其他社也就算了,偏偏是辉月社。 辉月社是海棠社的劲敌,从创社开始就没少明争暗斗。不过辉月社有个总监是个做事手段都不太光彩的人物,明着是友社,暗地里却让海棠吃了不少暗亏。这次的付云倾之争,一个是争取利益,更重要的就是社里的名誉。 上头的人端着茶水谈笑风生,下头的人就拼死拼活刀光剑影。 林嘉是总编的职责当然是指使人的,用老头子的话来说就是,屁大的事都要总编出马,养你们这些饭桶是干什么吃的。于是下头两个主编,多晴管旗下杂志部,萧漫管理图书部。即使是两个人要管事,还有个先下手为强。 上头通知去总社开会,萧漫特体贴地来从楼上下来说:多晴,片还没出吧,反正我闲着,开会的事我去,你安心做事吧。这种心知肚明的小聪明,多晴也不拦着。不过回来这差事就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 “老头子说让我专心带我图书部,签约漫画家在没分部之前就是归杂志这边管的,老头子的意思是,这件事还是杂志部解决,让我不要管。”萧漫把手搭她肩膀上,“多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多晴的办公室门大敞着,这席话说得体贴又厚道,外面新来的坐在门口的小实习生都感染到了萧主编的善良友爱,热泪盈眶地想着,这是个多么温暖友好的大家庭啊。多年以后,小实习生暮然回首不禁唏嘘,拍着大腿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萧漫这种事干了不是一回两回,所以得心应手,多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随她折腾。 毕竟他曾跟她抢过男人,而且还完胜。从女人的自尊这一点出发,萧漫若不像小说里的二流女配角那样处处想办法为难她,那才是脑子缺根筋。 一个烫手山芋,丢来丢去,终于丢到多晴怀里。 “付云倾那个混蛋,我要跟他绝交,他不至于连个手机号都换了吧。”林嘉把不锈钢杯子当足球踢,“真是个混蛋,老子去哪里找他?” 多晴稍稍沉默一下:“我觉得这个事情有转机。” “怎么说?” “以付老师在业内的身份,他没有必要去跟其他社签长约。就算他愿意放下身段签长约,算在跟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也不会选择辉月社。这么多年的积怨下来,上头争个面子必然要为难你。”多晴叹口气,“而且签约的事情慎重是必然的,可是什么样的细节可以让他谈那么久还迟迟不签,他不是做事拖泥带水的人啊。” 林嘉也是愁糊涂了,被多晴这么一说,顿时盯着她的脸诡异地沉默着。 “真不知道付老师折腾什么。” “我知道了。” 多晴很惊奇:“你刚才不是还不知道,怎么突然又知道了。” “你抽丝剥茧分析得那么透彻,为什么就是笨得看不清最后一点?”林嘉推了推眼镜,无端轻松起来,“真相只有一个!” 喂,不要抢江户川柯南小朋友的经典台词好不好! 多晴灵光一闪顿悟:“难道……他……” 林嘉用慈爱的眼神鼓励着她。 “难道付老师想提版税!” …… 林嘉真想给她跪下,在这方面,她已经迟钝地没有再教育的必要了。 找不到付云倾的联络方式,林嘉只有他在东京的住址,所以,秘书订了两天后飞往东京的机票。多晴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为了社里的利益,这才回家收拾行李。 回家对纪多澜说去东京出差,他以为是什么交流会之类,只担心她在那边照顾不好自己。人在飞机上的时候,多晴靠在床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越是靠近天空的地方,越是看不见的星星的。 就像她,越离那个人近,就越看不清自己。 这就在身在局中。 设局的人是她自己。 纪多晴按照林嘉给的地址敲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女人年轻靓丽的脸。即使是想过付云倾会有女朋友,这样的相遇还是令人尴尬到郁卒。 漂亮小姐不懂中文,她不懂日语,比划了半天,漂亮小姐依旧是困惑地看着她。 多晴急得狠了,她可没有流落街头在异国流落街头的勇气,拖着行李就往屋里闯。 漂亮小姐受了惊吓,拼命拦着她,多晴没她力气大,被逼得绝望了,大声地朝屋里喊着:“付云倾!付云倾你出来!付云倾!”漂亮小姐发了狠,大概觉得自己遇见个神经病,突发蛮力推了她一把,多晴没防备跌在地上,眼看着面前的门关上。 只是这点小小的困难怎么能难住她纪大主编,锲而不舍是她的强项啊,于是爬上去手脚并用地挠门,有一只手却拖住了她的胳膊。 她回过头,看见付云倾微怒的脸:“纪多晴,你闹什么!” 3 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东京寸金寸土,他的房子不算小,上下层加起来不过一百五十坪。深夜的城市的灯光连成一片璀璨耀眼的流光。 今天气温很低,天气预报里后天有雪。 纪多晴捧着一杯奶茶靠着窗边,身体慢慢回温,她也慢慢平静下来。 就在十几分钟前,付云倾在厨房里烤蛋糕,浓巧克力蛋糕,刚将蛋糕放进烤箱就听见外面隐约的争执声。并不是房子的隔音不好,而是对面住了位唱歌的大嗓门小姐。他透过猫眼,看见浅灰色的大外套正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趴在门上十指完成爪状挠门。 一个不懂日文,一个不懂中文,语言不通,大嗓门小姐吓坏了回屋报警。 付云倾过去好脾气地去赔礼道歉,回来连掐死她的心都有。 “你有没有脑子,看见不是我,不会怀疑地址错误吗?” 她很老实:“我以为是你女朋友。” 付云倾瞪了她一眼,肇事者立刻乖乖低头喝奶茶。屋子里很安静,他不说话,她就不敢说话。谁的地盘谁做主的觉悟纪多晴同学还是有的。半晌,她的一辈子奶茶见底了,付云倾突然“扑哧”一声笑了:“你就那么希望我有女朋友?” 这件事也不需要问她的意见,所以她希望不希望有什么关系? 而且,他笑起来准没好事。纪多晴咬着唇不敢出声,她太了解他了,完美的笑脸却不带什么真诚,若不是生气就是即将生气。 她此次前来是肩负重任,必须不择手段低声下气。 “算了。”他收起笑容,漠漠地看着她,“是林嘉给你的地址吧,你来做什么?” “为什么突然要解约?” “纪主编是在用什么身份质问我?” “你说过再见还是朋友。” “我说过吗?”付云倾像是专心想了想,又笑了,“我怎么不记得。” 他这样笑,多晴就想哆嗦,都快奔三的人还不注意保养,这样长出皱纹多不好看。她认真地说:“你说过的,付老师,是你记性不好。” 他记性是不太好,如果他聪明点就会记得她没心没肺,也就不会自不量力地去吃回头草。 “如果是签约的事,你就不要浪费口水了,快点订票回去吧。” 如果他让她回去她就回去,那么她肯定就不会来了。 付云倾进厨房帮她加奶茶,回来时她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体缩成一团,脸上带着点小孩子的倔强。 上次她在他面前睡觉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他慢慢蹲下身,凑过去靠近她的呼吸,浅浅的,像透明的蝴蝶翅膀迎面而来,带着微涩的海水的气息。让他想起她的吻,嘴唇柔软温顺,敲开牙齿寻找到瑟缩的舌尖,卷住深深吮吻。而现在她在这里,不再是空洞的记忆。 付云倾摸摸她的头发:“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没那么容易的,我不愿意gameover,你只能陪我玩,除非我厌倦了。” “多晴,我不好过,咱俩谁都别想好过。” 他转头看见窗外开始落雪。 整个城市上空的黑色里裹着银白,不知不觉地渗透着夜,温柔的侵略着世界的角落。 4 次日大清早在沙发上醒来,身体像被火车碾过般酸痛。也难怪。昨天舟车劳顿,又在沙发上睡,不痛苦才怪。 客厅里没有人,多晴又实在不好去卧室敲门,肚子饿极了只能擅自翻冰箱。付云倾从外面跑步回来时,她正跪在地板上调台,满脸苦恼的模样。 纪多晴看见他在玄关换鞋,才想起他是有晨练的习惯的。 “没有找到一个中文台,不是台湾离这边很近的吗,我还以为能看《康熙来了》,真是的。”她絮絮叨叨,挺烦人的,“付老师,我刚才吃了你一个苹果还有半罐牛奶……” 他怎么没想到,她昨天估计也没吃什么东西,肯定饿坏了。 “家里只有面条,吃不吃?” “吃!” 他又抛去冷眼,一个连续啃整个月方便面都不会吐的人,吃什么不是吃。一锅西红柿炝锅面,纪多晴最后连汤汁都喝光了,嘴巴上沾了一圈红色。 “好吃吗?” “好吃。” 那捧着肚子的模样他又想冷笑,一个连续啃整个月方便面都不会吐的人,吃什么不好吃。可是明知道这样还下意识地询问的他,岂不是更白痴一些? 他无比烦躁:“吃饱了就快去订票回北京。” 多晴放下碗:“付老师,签约的事你不能再考虑一下吗?” 付云倾起身洗碗,水槽里的水哗啦啦的,烫手山芋就是烫手山芋,她争分夺秒地想对策。等碗洗完了,付云倾倚着门框慢慢地擦手:“……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多晴立刻点头如捣蒜:“付老师你尽管提,版税啊,还是宣传啊,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尽管提啊,我们社能满足的一定满足,全力满足。” 他要这些做什么,他又什么都不缺。 “什么都可以要求?” “是的,只要我们社出得起的。” 多晴只想着完成任务给辉月社一个大嘴巴,老头子在业内耀武扬威,林嘉不再犯愁,她也能在萧漫面前翘着尾巴走。 付云倾看着她,不太善良地笑了:“那我要你呢?”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半晌才醒悟过来用力摇头,“不行不行,这个不能商量。” “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纪多晴脑子晕乎乎的,“因为……” 因为要结婚了吗? 他刚刚被这个理由拒绝过一次的。 “不行就算了。”他收敛了笑容,别开眼带着点讽刺似的,“你还是走吧,这是已经决定的事,改不了了。” 他说完就走近书房打电话,是在订机票。 多晴明显感觉到低气压,他又在生气。她也知道,追到这里被拒绝的事情,八成也是他铁了心。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直觉说不定都是错误的。他根本就是想脱离海棠社。连林嘉都不顾了,明摆着要恩断情绝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明明当初说分手的是他,现在回来说要在一起的也是他。她只不过拒绝,他就摆出受害者的姿态。而她自己竟也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在沙发上垂头丧气了半天,书房的门虚掩着,她翻了一遍电视,都是叽里呱啦的鬼子语。 这么想着,还是回去吧。 窗外一直在下雪,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为了不碍他的眼,她干脆连电视也不开了,趴在沙发上安静地看漫画。她在看的是他的漫画连载,虽然看了很多遍,倒也不会觉得腻。 因为那套没完没了的热血连载漫画,有一只狼族的少女晴纪是以她为原型的。 他曾威胁她,假如哪天你惹我讨厌,我就把你画死。 可是这个连载他画了四年,晴纪一直没有死,她只是被关进了牢里,关了暗无天日的四年。不知道这可怜的娃还有没有刑满释放的一天。 5 次日原本的大雪转为暴雪,航空公司打电话来说机场关闭。 多晴实在无聊,干脆就拿着食谱学习烤蛋糕。付云倾在书房里不时能听见厨房里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他被吵得心思不宁,摘下眼镜揉着睛明穴。一瞬间好像又回到几年前,她信誓旦旦地要做蛋糕给他吃,将厨房搞得像战场一样惨不忍睹。 她为他做的第一个蛋糕很不成样子,按照食谱每种配料都精确到克,火候也是他在旁边指导着,做出来的蛋糕却难看得让人发笑。她一边裱花一边认真地说:你可别笑,一会儿吃得你抱着我的腿哭呢。 然后他真想抱着她的腿哭,挖了一大块放她嘴边笑得甜蜜又动人:你是天才,味道真的好极了。 她吞下去面带笑容说了两个字:好吃。他又怔了一下:那你多吃点啊。她立刻兴高采烈像个小将军般捧着蛋糕往嘴里塞,他愣在那里许久没回过神。 付云倾走到厨房门口一看,还是如出一辙的惨不忍睹,没有什么长进。可是这种画面他却在可悲地怀念着。 “盐和糖能分得清吗?” 多晴说:“罐子上都有标明的。” 小罐子上用透明胶带沾着盐,砂糖,糖粉,碱面,淀粉。即使她不在身边,他也养成了把厨房里白色粉末归类的习惯。 因为她尝不出味道。 那次做的蛋糕她将碱面当做糖粉筛在蛋糕上,他才知道的。 “现在……还是吃不出味道吗?” “我可以吃出咸味啊。”她头也不抬地指挥他,“把黄油给我拿过来。” “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吗?” “说什么?签约的事你已经决定了啊,你决定的事情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纪多晴,你以前可没这么听话的。” “那是以前。” 他眯起眼:“现在呢?你不是一直那样的吗,劝我不跟辉月社签约的事情既然接下来了,就不择手段也要做到。以前的你一定是拼命也要做到的,不是吗?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亲密的朋友在聊天,可是多晴感觉到他平息的怒气又暗涌起来。记忆中付云倾是个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的男人,即使是假的,也是温情脉脉的。现在他已经连伪装的温柔也不愿意给她了。 多晴说:“我没变,一点也没有。我还是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最好。不同的是,我现在明白这世界上总有我做不到的事情。你要我做什么呢?或许你真的对我还有感觉,想要跟我试试,看看有没有结果,看看你自己能不能承受婚姻。”她愣了一会儿,想起从前相处的点滴,恩爱得让她有种可以将他的心灵完全拯救的错觉,“我没有关系,被抛弃几次都可以承受的。可是假如再被抛弃,跟在你后面把我捡走的人就太可怜了。” 他瞪着她,用力瞪着她:“你要结婚了,所以才说出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纪多晴你给我认真想清楚,总是做好被抛弃准备的你难道就没有责任吗?因为觉得会被抛弃,然后自己心藏得好好的谁都不给。没有全心全意的爱过我,我为什么会认为你会对我死心塌地?” 付云倾觉得有些话控制不住,像豆子一样倒出来。 这四年他不是没有为当初的离开而后悔过,为了害怕没心没肺的纪多晴会离开自己而选择抛弃她的自己,在深夜醒来会后悔得心痛。 如果说刚开始还怀疑自己也没有很爱她,到了最后,就算他对全世界的人说出违心的话,也不可能对自己说谎。 他爱她,非常非常的爱她。 他想跟她在一起,跟她厮守终生,把她纵容成个无法无天的傻瓜。 可是他用四年时间来证明自己无法停止爱她的念头。 他的拳头握得越来越紧,四年的时间是很长,怯懦的他是没有资格要求她守身如玉地痴痴等他。可是他还是无法坦然地听她说要结婚的消息,然后像所有温柔的旧情人那样温柔地祝福她。 他现在不得不相信这世界有明明知道是错还要去做的事情。 两个人之间沉默着,纪多晴等着他说下去,可是付云倾只是望着她出神,望着她,却不是在看她,而是想穿透她看看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你说话啊,你说啊。” 他回过神,微微疲惫:“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还指望我说什么?” 关于她从小到大发生的事情,他相信那一定是很长很长的故事,噩梦和美梦交替的小半生,可是她从来都不说。 所以他也不想跟她说。 两个人只靠单纯的爱情来维持的关系,到底能撑多久? 他走回客厅,因为下雪的关系,天气又灰又沉,屋子里灰得让人心里空荡荡的。他缩在沙发里面,感觉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她不在这里。 多晴看见面前横亘的是万丈深渊。 她跌进去就是粉身碎骨,站在原地不动就是引火自焚。 反正都是疼。 她走过去,跪在沙发前,双臂穿过他的腋下抱紧他,脸贴在他的胸口。是熟悉的怀抱,非常非常的温暖,让她怀念到心里软软的,像漂浮不定的云。 “不是不想告诉你,是不能告诉你。如果你喜欢我,你听了肯定会难过。如果你不喜欢我,听了以后会可怜我。”多晴羞愧地不行,“我不想要你难过,更不想让你可怜我。” “你……” “云倾,我喜欢你啊,所以我不想你知道。” 她真的很瘦,不,应该说她从来没胖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他怀里轻轻发抖,他眼一酸,慢慢收紧手臂。她就是有这个能力,让他在做出决定的下一秒心软。 多晴,那么我们是不是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呢? 然后他听见她说:“云倾,你不要跟辉月社签约好不好?” 6 她搞砸了。 回到北京的当天下午回社里,一窝蜂的人在等着,不过大多数是看热闹的。比起付云倾与其他社签约的事,他们更想知道旧情人的细节,一个个都兴高采烈。 “我尽力了,他已经决定要签辉月社了,就这样。” 林嘉一脸苦闷相:“我们的日子要不好过了,小云疯了。” 多晴笑了笑,她很累,也觉得自己臭烘烘的,交代完了就回家洗澡。家里没有人。她躺在屋子里睡得很不安稳,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全身像泡在水深火热的深渊里。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哭,声音像是她自己的。 她觉得很有趣,想听清楚一点,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多晴,多晴。 多晴一时想不出是谁,只想屏息听清楚一些,却听见那个哭声越来越大,像个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声嘶力竭。 啧啧,这是什么德行。 “多晴,多晴……” 她张开眼睛,大脑里全都是浆糊,却知道贴着她的面额的是纪多澜。 “哥……”她声音嘶哑,喉咙里像着了火,“我……发烧了……” “嗯,你发烧了,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她没有异议,纪多澜在柜子里拿出毛毯又给谁打了个电话。她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自己被柔软的毯子包住整个被纪多澜抱在怀里抱下楼。楼下停了辆老爷车,李默然打开车门招呼:“快快,小心点,别碰了她的驴脑袋。” ……明明是狼脑袋的。 她迷迷糊糊睡着,朦胧中只听见俩人在说话,后来有很多人说话,没有一个声音是她想听的。她觉得很寂寞,醒来时整条手臂都是又麻又疼的,葡萄糖液体正流入她的身体里。护士正在换药,不小心扯动了针头,她皱了皱眉。 “护士小姐,请小心点,我妹妹很怕疼。”纪多澜用湿毛巾给她擦脸,“烧已经退了,等输完这瓶就可以回家了。” 外面天是黑的,她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你们社里的林嘉来过,还有白薯和祝平安也来过。我刚刚让李默然回去。” 在记忆中哥哥很少这么耐心,保温杯里的肉粥还是热的,他不慌不忙地喂,还连带擦嘴服务。不知不觉他那种锋利的英俊已经慢慢消磨,变得棱角圆滑。 “看什么?”他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真是驴头,发烧都不知道打电话给我。” “……我怕你工作忙。” “你就不怕你病死了,我还得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吊丧?” “发烧又不会死人的。” 他又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纪多晴,以前就讨厌,现在一样讨厌,没长进。驴脑袋。”多晴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驴头,以为这个阴晴不定的人又怒了。可是他出门没几分钟就回来了,手里端着热水说,“驴,又在瞎想什么,把药吃了。” 其实她并没有瞎想,她只是害怕他对她细心温柔只是烧坏了脑子做的梦,一觉醒来他又在冷冷地看着她,像对阶级敌人那样。 这么想着,她嘴一撇,做出要哭的表情,其实眼神也是想哭的,只是没有眼泪。她就是跟其他女人不一样,连哭都不会,学不会脆弱,连生病都像蛰伏的狼,无法惹人怜爱。 他又气又好笑地揉了揉她的驴头。 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经常生病。以前不是这样的样子的,生龙活虎,闹腾得厉害。 而且以前他也不是这么在意她的,用她的话说就是阶级敌人。他恨了她小半生。他无法忘记最初母亲和父亲在书房里吵架,隔着紧闭的门,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非要这样,我们就分开吧,反正你从来都不在乎我怎么想,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听我好好说话。母亲久久没有说话。 他知道父亲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可是她工作太忙了,大法官,放在古代就是青天大老爷的角色。母亲要收养的女孩子是一起虐待儿童案的受害儿童,父母都是进城务工人员,父亲在建筑队,母亲做保姆。那女孩子的父亲脾气不好,在大城市打拼的压力很大。男人纾解压力的办法,无非就是喝酒抽烟,他喝醉了酒还打孩子玩儿。 母亲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喜欢到跟父亲离婚也要收养那个孩子。 从头到尾他都是个冷静的旁观者,而从小到大他也是他们婚姻的冷静的旁观者。在外人看来,他们拥有的是最完美的婚姻。父母都是高干子弟,从小在军区大院长大,虽不是青梅竹马,却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一对。结婚的第三年他们生了俊秀聪明的儿子。他们的大半生都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度过,直到他们婚姻的结束。 年幼时对多晴还是恨,那种感情多半是迁怒,那么后来便是习惯性的厌恶。 说不上来的。 大概是讨厌自己无论怎么给她脸色看,讽刺她,奚落她,把她当成一个外人般排挤,她还是用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他笑,那神情就像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男孩,而她不跟他计较。 其实他没有忘记多晴刚到家里来时,他推开浴室门不小心看见她赤裸着身体站在花洒下。他所见过的七八岁的女孩子都是白白净净的,夏天露在外面的皮肤像一截白嫩的小萝卜,而她身上却是可怖的疤痕,新的旧的交替在一起,让十四岁的少年头皮发麻,一时竟愣在当场。 可惜他不是善良的人,也没有因此而心疼她一点。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刻意的讨好和圆滑的乖巧在他眼里渐渐变得悲哀起来。 他敛下眼:“多晴,赶快好起来。” 她不明就里,嗓子里模糊地答应着又睡过去。 下午李默然来接她,好歹烧退了,去李家喝了李家妈妈拿手的鲫鱼汤。在饭桌上看着一家人吵吵闹闹,李家妈妈喋喋不休地说着某个刚归国的留学博士。李默然穿着浅蓝色的工商局制服撇着嘴,摆出大龄女青年的厚脸皮德行。 吃过饭多晴跟李默然头挨着头凑一起聊天。 反正都是东拉西扯,什么都说。说到社里最近连载的漫画,李默然掐着大腿骂作者脑残。多晴也觉得挺脑残的,毕竟白薯的脑子缺根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下次我把白薯那小子揪过来让他给你跪下。” 李默然义愤填膺:“要跪电脑主板!” “嗯,跪榴莲!” “跪刺猬!” “跪玻璃渣!” 两个人说得没谱,挺开心地大笑起来,多晴乐得滚来滚去。 李默然突然说:“狼崽子,你发烧的时候把你哥当成付云倾了。” 多晴看着天花板,懵了。 “你揪着多澜的领子说,付云倾,你死越远越好,别再让我遇见你。”李默然转过头幽幽看着他,“狼崽子啊,要是再让你遇见呢?” 多晴就像动物园里关在铁笼子的里的狼阴森森地瞪着将她送入笼子的驯兽员,丫的,别让老子出来,老子出来第一个咬死你。 可是如何才能再次遇见。 ——也许只能在发烧的梦里。 7 年底的忙碌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动漫社的杂志部,每天都加班加点,愣是在年前赶出两期杂志。编辑都累得脾胃虚弱,漫画家们也好不了哪里去,都是元气大伤。好在完成任务以后,杂志部腊月二十六放假,她便跟白薯约好一起去购物。 白薯是孝顺的好孩子,买了一堆的东西都是给父母买的,自己倒是没什么。多晴更干净,路过施华洛世奇,看见一对水滴型的耳钉晶莹剔透,透明的,像天使的一滴眼泪,却能折射出七彩的光华。她拖着白薯去店子里打了个耳洞,右耳,戴上一只,像碎月光一样能闪着眼睛。 除夕夜纪多澜去父亲家,她坚持留在家,她说:“我要用什么身份去呢?” 纪多澜说:“我的未婚妻的身份还不够吗?” 多晴说:“不够的,我要留在家陪妈妈。” 他想了一下,没再坚持。等他离开了,多晴披上刚买的棉绒大外,去了自己的小公寓。四十平方米,简单干净,墙漆是嫩黄色,英格兰玫瑰的窗帘,地上铺着大块的土耳其羊毛地毯。她打开所有的灯,点燃了一支小烟火从窗户里伸出去。 远处有起伏的鞭炮声,高楼连着高楼,灯光也吻着灯光连成光点的海洋。 她想起那年除夕夜,她跟母亲和阿姨在家里包饺子,林嘉打电话给她,声音很急:“多晴,你有没有跟小云在一起?” “他没有回家过年吗?”她只知道付云倾家是外市的,她以为他已经回去了。 “他每年都是自己过,我打他电话打不通的,我现在不在北京,你能帮我去他家一趟吗?” “没问题。” 她把中午包好的冷冻在冰箱里的饺子装在饭盒了,出门去付云倾的家。他看见她很意外,意外到忘记请她进来,干巴巴地问:“你怎么来了?” “林嘉说找不到你,所以我来看看,不回家也应该跟我讲一下嘛。” 他笑得温柔,她却觉得那里面没有什么真心。 他说:“进来吧,冷坏了吧。” 多晴的确冻坏了,屋子里的暖气侵蚀神经,她头脑昏昏沉沉的,半晌才想起带来的饺子。他笑了一下,揪揪她的耳朵:“你歇着,我去下饺子。” 她哪里闲得住,跟在他身后上蹿下跳。而且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沉默。不是刻意的不开心,只是沉默。她看见他的背影,清秀颀长,微长的发拢在耳后,细细的眼镜腿勾着浅粉的耳朵,竟觉得香艳异常。 “你为什么不回家?就算是不喜欢,一年之中就这么两天在家里也可以忍受的吧?” 他没回头:“你看见了,我很忙,年后要交稿。” “我很清楚你的进度,你只是不想回家。” 付云倾猛得回过头,多晴没防备,冷不丁地抬头看见他半张脸陷入暗影里,眼神里堆积着深沉的阴翳。他说:“你要我去哪里?我爸的家?还是我妈的家?你要我去哪里?哪里又容得下我?” 他的目色越来越冷,流动的水仿佛结成一层冰,带着遥远的疏离,站在高处看着她。多晴觉得面前这个人突然离自己很远,却又前所未有的真实。其实他一直远远的,在谁也触摸不到的地方,把自己缠成一个大茧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问她,又像在问自己:“你到底让我去哪里呢?” 多晴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子,紧紧攥着。 锅里的饺子翻滚着,羊肉的香味飘散开,雾气烟溢着面孔。他不留痕迹地拨开她的手,转头关火盛饺子。两个骨瓷盘子,两人靠在沙发看春节联欢晚会。相声演员将观众逗得前仰后合,他们却像在看一场悲剧的演出。 饺子吃完,多晴觉得胃里有点堵,回头见他拿出烟点燃。 付云倾不喜欢很明亮的光线,只留下昏暗的橘色的壁灯,好像什么都看得见,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烟好抽吗?” “不好抽。”他的双唇吻着香烟,露出享受的表情,“唉,你干嘛?” 多晴凑过去在他唇上盯了半天,突然扑上去堵住,抢过他嘴巴里的烟气,用力一吸,被呛到,捂着胸口咳到眼泪汪汪的。 “真的很难抽,你没骗我。” “我从不骗你。” “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心里想什么?” 付云倾身体明显地一僵,沉默地抽了一会儿烟。多晴趴在他怀里,保持着警惕的姿态。她身上总是保持这种天真的固执。可是以前的事情,他真的不想提,甚至不愿意去想。可是被她这么抱着,好像那些可怕的东西也变得无所谓起来。 “我小时候被绑架过,就是这个时候,过年。我的父母都在外地度假,我跟着祖父和祖母在家里过。那人将我装进麻袋里,扔在一个地下室里。地下室里很黑。我听见外面放鞭炮的声音,还有羊肉饺子的香味。”付云倾讽刺似地笑了,“你看,有钱也不一定是好事。” “你害怕过年?” 他犹豫了一下说:“大概吧。” 多晴重新凑过去抱着他,她很柔软很温暖,嘴唇热乎乎地在他的脸上移动。她总觉得这种笨拙的亲热是安慰他最好的方式。事实上也是这样的,他把她压在沙发上,身下的身子柔若无骨,他非常想吃掉她。 他的手从毛衣下摆伸进去,揉搓着她稚嫩的身子,指头下的皮肤像涂了奶油。她手脚并用攀着他,笨拙地点燃他,热烈地回应着他的吻和眼神。 最后他在她的唇上喘息:“我的小狼崽子,晚上不用回去了吗?” 多晴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她闭上眼喃喃地说:“云倾,我已经在这里了,你让我去哪里呢?” 你还想让我去哪里呢? 无数的烟花在窗外炸开,瞬间就冷掉,小孩子在小区的广场上那么清晰,线香的温暖也不过只有一分钟。 多晴把脸贴在沙发上,她把记忆捡回来了。 可是记忆也只是记忆而已。 这时,她听见门铃响了,大概是邻居互相拜年。 她打开门,顿时怔住。 面前的人穿着深灰色大衣,眉毛上结了一层霜,头发上沾着乱七八糟的雪。他的手里还拖着行李,风尘仆仆,像无数次出差晚归那样自然。 是付云倾。 他眉眼轻敛:“我可以进去吗?” 第六回 当你想到一个人会饿,怎么都吃不饱,那就是爱情了 1 有时候生活跟梦境交替,倒不知道哪一样是真的。 刚刚还想着的人,突然就在眼前,她有点措手不及,傻傻地挡在门口。 他笑了:“不方便吗?” 他知道自己的微笑多迷人,没有人能够真正拒绝这样他。 多晴闪开让他进来,而后机械地关门,看他把行李放在门口,从里面拿出白色的家居服。他当着她的面脱衣服,外套,毛衣,接着是内衣,他几近赤裸地在她面前,然后坦然到无耻地拿着家居服进了浴室。 而至始至终他表现得像个尊贵的主人,反而让她拘谨地退到一边。 等多晴回过神,他已经洗好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出来,头发上滴着水,新鲜又精神。 他一边擦头发一边问:“吃过晚饭了吗?唔,看起来还没吃……冰箱里应该有速冻水饺吧?” 说完不等她说话打开冰箱,从下层取出一袋水饺,在玄关后面的简易厨房里烧水,下饺子,完全不像第一次光临。这种熟练倒让多晴发憷,分辨不出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整个屋子都是他的家具,民族风的红色大沙发,书柜,甚至连阳台上脱了色的藤椅都是从他家里搬过来的。 不对,应该说都是她捡回来的,整个屋子里都是他不要的东西。 连同她都是。 “给你盛了十二个。” 他把盘子放在茶几上,盘腿坐在地板上,拿起遥控调到中央一台,正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还是那些熟悉的主持人,熟悉的演员,换汤不换药的节目,如出一辙的笑料,还有坐在电视机前相同的两个人。 多晴乖乖把饺子吃了,十二个果然是她的极限,他也是记得的。 他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把盘子收到厨房,待会儿我去洗。” 她没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了飞机就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家具都在这里,我家都是空的,你让我去哪里?” “这些都是你不要的。” “现在我又想要了。”他淡淡看着她,“不行吗,我后悔了不行吗?” 因为他想要了,后悔了,所以又回来了。 “行啊。”然后她用力抱住沙发角,认真又凶狠地说,“不过,你以为你后悔了就可以要回去吗?休想!我的东西我不愿意给谁都别想拿回去!” “你要这些干什么呢?” “我……我省钱!” “那我给你买一套好不好?” “我干嘛要你给我买东西,你是我什么人。”多晴把他当阶级敌人,“有那些钱你给自己买一套多好?” 付云倾幽幽看了她半晌,手指在沙发上摩挲:“不一样的,我的第一次可是在这个沙发上失去的。” 多晴恨恨的:“我也是啊。” 他的笑意越来越深,眼睛里的水都要溢出来似的。传说中的勾魂艳鬼也无非是他这种样子。可是越是这样多晴的脑袋越清醒,知道再这样下去,又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她用抱枕丢他:“你明天就走。” 他接住枕头抱在怀里:“我以为你现在就要赶我。” 多晴抱着膝盖,屋子里只有京戏的唱腔回荡。 半晌,他听见她说:“只有今天不会赶你,因为你没地方去。” 无论过了多久,她的心里还是有的他的,关于他的一切,她也都是记得的。他记得那天自己找了搬家公司,在飞机上就后悔了。等下了飞机,他心急火燎地给那个工头打电话,却听那个工头说,东西都被一位姓纪的小姐搬走了。 然后在东京的家门口看见纪多晴,他的心情无比复杂,只是一时间,他看不清浑浊的水面下的雀跃的欣喜。她是为了签约的事情来的,至始至终都不是因为想念他,或者想见她一面。他真的气得发昏,因为她的没心没肺。 她没有他也是可以的,还是可以过得很好,可以幸福。 而他宁愿她痛苦,也不愿她看见自己还能带着惊喜的笑容上来打招呼。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他回来,像个强盗一样闯进她的小公寓,惹得她炸毛,只为了确认他在她心里还有个位置。而如今她坐在他旁边噼里啪啦地磕瓜子,就算是无聊的歌舞也能看得很认真,会因为俗套的笑料而笑个不行。 他觉得一切尘埃落定,一眨眼就是一生也不错。 “我以为你会在家的。” “……我哥去他爸家了。” “那你妈呢?” 多晴噼里啪啦地磕了半晌瓜子,伸手指着墙上:“我妈在那里啊。” 他愣住了,相框里是很年轻美貌的女子,是纪妈妈年轻时候的模样,但是相片是黑白的,她笑得端庄优雅。 是遗像。 “什么时候……” 多晴犹豫了一下:“四年前,是胃癌,去得很快,也没什么痛苦。” 他离开前不久,还去她家里吃过一次饭,是纪妈妈邀请的。他记得纪妈妈很爱笑,跟保姆阿姨一起把他围在中间问东问西,碎碎叨叨,多晴则在一边悄悄翻白眼。现在想起来,他也只见过纪妈妈一次而已,三个小时,大多数是在讲多晴小时候的事。 那就是他们分手不久后的事情。 他讪讪地不知怎么开口,最后说:“对不起。” “没关系。”多晴说,“人总是要死的。” 2 林嘉一大早就听见门铃响,开门看见是付云倾正要劈头大骂。却见他满脸的阴翳,像是刚杀完人似的,气都消了,摔摔打打地让他进门。 “你怎么回事,不是签到其他社里了,怎么都找不到人,现在又来干什么?” 付云倾燃了一根烟:“我找你问点事。” “也要看大爷我有没有心情说。” “关于多晴的。” 林嘉瞪着他,忍无可忍:“付云倾,我这么多年都白认识你了,她得罪你了,你有完没完?” “她妈妈去世,什么时候的事?” “你刚走不久。”林嘉冷笑,“你准备出去进修时,她妈妈就查出癌症,这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付云倾沉默了一下,又点燃一支烟。 原来是那段时间,可是每次见她,她都像往常那样没心没肺地笑。连同他的书房都是她整理好的。她笑着说,对你好些,让你留点念想,会想着早些回来。他记得自己当时跟她干巴巴地说谢谢,心里为她的大度而气闷。 见他沉默,林嘉不解气,也口无遮拦起来:“那时候你走得多轻松,倒真把她当成铁打的人,丢下就走了。你走后她倒也没什么,照样上班下班,看起来也没什么两样。甚至她母亲去世,她也只请了一天假去墓园。我准她假休息,她反而来安慰我说,你别想太多,我妈临走时说,少了谁也要过日子,难过和开心都是一天,要不然怎么样,还不是得好好活着。那样坚韧的用力去过生活的孩子,怎么都会幸福的,你现在又来问这些做什么?” 林嘉从小就有正义感,人虽然看起来随便,对感情倒是比谁都认真。 当时他爱的女人离开他嫁给其他人,付云倾没少对他冷嘲热讽,女人都是朝三暮四的,靠不住。 其实现在看起来靠不住的是他。 因为怕被抛弃而抛弃别人的他,不管初衷如何,都是林嘉最讨厌的男人类型。现在回头的他,本来气势汹汹的以为当时没有留住自己的她也是有错的。现在看来,因为害怕受伤害,而没有给她一点信心的自己才是最恶劣的。 那时他没有雪中送炭,而选择了雪上加霜。 所以现在的他已经没有颜面去重新打扰她的生活。 他说:“我昨天晚上跟她在一起。” 林嘉的眼睛越瞪越大。 付云倾笑了:“你别急,我以后不会再找她了。” 林嘉愣了一下:“这又是什么意思?” “那么坚韧的用力去生活的孩子,不跟我这种人在一起,反而会更幸福吧。”付云倾摊开手,“如果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是这样恶劣的人,什么都是一厢情愿的,哪能有脸再跟她谈感情。” 他顿了顿,又笑了,“这样的结局也好,等她结婚你帮我捎个红包给她吧。” 林嘉认识他这么久,少见他如此温顺服软,一席话说得稳妥,仔细听来却像在诀别似的。他不知怎的有点心慌意乱,见他站起来,忙挡在面前:“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家的家具都丢了,不赶快去买一套没办法住。” “你不回东京了?” “上次回东京是去处理点事情的,原本也是不回去了。” 再跟林嘉纠缠下去又是没完没了,他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兴致,借了他的车直奔家具商城。付云倾对牌子没什么讲究,偏好又大又软的沙发。在门店逛了一圈,买下了人家做样品的一套布艺沙发,质地很好的深蓝色,摆在客厅里沉静又大方,像淹没了一半的海洋。 晚上躺在沙发上睡,身体陷入软绵绵的沙发里,用影碟机放着《千与千寻》。 记得跟纪多晴看的最后一部片子,只是那天他睁着眼睛什么都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想着怎么开口跟她说进修的事情。 如今是他一个人看,身边少了一个特别的存在。 也许少一个人也没什么的,毕竟纪多晴可以一个人活得那么漂亮,而他四年来也是一个人。他突然想到纪多晴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每个人都是一条直线,在这条直线延伸的时候,总要跟不同的直接交集,但是交集后总要奔赴各自的人生。 她说,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完全平行的两条线的。 因为总有一个人会比另一人早死一点,然后两条线交叉,一个人再往前走。 她还说,云倾,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跟你妈妈一样,起码我不是,你相信吗?她说,你不相信就算了。 他不相信,所以她就算了。 原来这句话就是他们故事的全部。 3 过了年很快就是三月,一年一度的书会在青岛举行。 对于这次书会社里很重视,因为去年付云倾被辉月社挖走后,先后又有两个漫画家被辉月社挖走。海棠社作为行业的龙头,在业内的口碑顿时弱下去。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辉月社如今的确有势不可挡的趋势。 年后社里开总会,萧漫倒是推得干净,但总要有人担着,纪多晴被上头骂的很惨,要不是林嘉顶着,基本上闹个引咎辞职也是有可能的。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取消原本四月份的休假还有年终奖金。 书会前辉月社将付云倾到现场签售的新闻铺得人尽皆知。因为海棠社与付云倾的连载合约还有效,所以他也会去海棠社的展位上助阵。到时应该不少人趁这个机会来看海棠社的笑话,多晴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书会的前两天海棠社的发行总监,两个主编带了几个漫画家还有助理,浩浩荡荡地去布置展厅。每次书会都要安排一两场签售,今年也不例外,安排的是白薯,其他人友情助阵。 白薯是近几年迅速蹿红的新人,画风唯美活泼,颇受高中生的喜欢。四年前多晴遇见他时,他还是个杂志的插画师。因为喜欢一部古风的作品,一边画一边在网上连载,被多晴看上在杂志连载,接着出单行本,事业发展得顺风顺水。 这是他的第一场签售会,签售当天,他在卫生间一个人关了半晌,多晴担心他死在里面,正要敲门,却见他冲出来,脸儿白生生的,都不用扑粉。 他一把抱住多晴,死死地抱了一会儿:“狼编,我昨天晚上做噩梦,我自己坐在签售台上,一大群人围着我看笑话,没有一个人找我来签名。” 多晴拍拍他的背:“你放心,我花钱找了一堆人伪装粉丝来装门面,就算一个粉丝也没有,那气势也能吓死人。” 白薯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小狼宝贝,还是你对我好。” 多晴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子,拍拍脸,笑嘻嘻的:“乖,放心啦,我们家白薯这么帅,往那里一站女生们都爱死你。” “你也爱死我了。” “那当然,我是疯狂的迷恋着你呢。” “那你别结婚了。” “成,咱俩过日子。” 白薯被这么一哄,连害怕也忘了,立马高高兴兴地搂着多晴的脖子腻歪。到底是二十四岁的大男生,比多晴小一岁,长的清爽可爱,性格也活泼。俩人手挽手去了展厅,都是可爱系的,画面也很和谐。 今年主办方很给面子的安排了很好的签售场地,多晴去场地做最后的布置时,看见昨天对面还空着的场地已经支起了条幅,还有精美的大海报贴得到处都是。 多晴立刻找到负责人,说话都不稳当了:“付云倾的签售不是在上午吗,而且不是在二楼的展厅吗?” 负责人也很无奈:“原本是这样的,是昨晚辉月社那边临时有变,说要推到下午。可是下午二楼的场地有个新书发布会,只能安排到一楼。这件事我们也是没办法,真是不好意思。” 多晴听得心里愤怒,却也不好说什么难听的话。 白薯一听下午要跟付云倾对擂,脸儿又白了一层,中午吃过饭抱着桌子腿不肯出门。 因为其他社的工作人员也是住在这个酒店里,还是同一层,免不了互相串门刺探情报。于是一进门就看见两个人坐桌子底下一本正经的讲条件,像两只愤怒的小动物,又可笑又可爱,都被萌得不行,纷纷跑来拍照留念。 付云倾下午到酒店做签售准备,看见社里安排的助理和编辑正对着笔记本屏幕笑个不停。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愣了一下,凑过去看。这么一看,也忍不住笑了。纪多晴蹲在桌子底下,下巴磕在膝盖上,表情认真,看起来就很有趣。 “付老师,这真的是海棠社的主编吗,没想这么可爱,看起来好小。” 付云倾又笑了,她是很可爱,他早就知道的。 等到了签售会场,他一眼就看见纪多晴正站在对面的签售台上,面色立刻冷下来,转头对身边主编说:“为什么海棠社也在做签售,这是谁安排的?”主编正要解释,有守株待兔的粉丝已经看见了他,大叫着“云色倾城”,然后现场被混乱的尖叫充斥着。 纪多晴闻声望过去,付云倾穿着灰色的风衣,头发更长了,隔着镜片也在看着她。 她这才发觉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了。 除夕后他离开就再也没回来,电话也没打过,彻底断了联系。 他真是个反反复复的人,那些什么后悔,什么想要重新开始的话,根本就是随口说说的。 他收回目光上了签售台,换上完美的笑意,多一分嫌浓,少一分嫌淡,恰到好处。 白薯的签售特意跟付云倾的错开了半个小时,只是连多晴都没想到白薯的人气那么旺,会场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胸前挂着白薯后援会的徽章。仔细一询问,竟不少是从外省跑过来的。 虽然粉丝人数跟付云倾那边没办法比,可是对新秀来说,已经很令人惊喜。 白薯趁签售空档,搂住多晴的脖子兴高采烈地说:“宝贝啊,这些都是你找来的吧,真厉害哦,真把我吓住了。” 多晴顿时笑了,揉了揉他的黄毛:“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没请什么粉丝,社里都快要给我停职了,我哪敢乱花钱啊。” 白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事情终究比预想的要漂亮。 他们离开时付云倾的签售台上还热火朝天。萧漫没跟他们一起回酒店,借着打探虚实的幌子跑过花痴。白薯今天精神紧张,一进酒店扑到床上就睡。多晴等他睡了,看了一会儿电视,什么都没看进去,半晌,想了想还是出了门。 4 多晴打车到了栈桥,天已经擦黑,正是游人退却的时候。 她对着海站了半天,然后慢慢沿着马路走。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树,像挂了满枝翡翠。街边都是卖贝壳制品的小店,门口挂着贝壳风铃,被风一吹,不是清脆悦耳,而是破破碎碎的,像砸在瓦片上的雨点。 海风的味道是腥的带着点涩味,沿着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经不见了海,鼻子却知道离海是不远的。 她心里层层叠叠地堆满了思绪,不知不觉走了很久,天都黑了,路灯瞬间亮起来。光影挂在叶子上,投在她的肩上,再落到马路上。这座城的地势高低不平,遇见一个陡坡,她慢慢走上去,两边是用大块的青石堆起来的高墙,满墙都是绿色的垂挂下来的迎春花藤,还有一串串黄色的星星点点的迎春花。 时常能遇见楼梯通往建在高处的红墙铁门的房子,像童话里的草莓酱小屋,让她忍不住想看看那透出灯光的屋里是不是住着公主。 她就这么漫无目的走了半天,等走累了,才坐在路边拿出手机看时间。 等拿出手机才吓了一跳,二十几个电话,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打得手机只剩下一格电。下午在会场她怕打扰设置了静音,一直忘记调回来。 “哪位?” 那边静了几秒钟,传来付云倾的声音:“……你在哪里?” 多晴看了看四周,挫败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最终是往前走了两步,知道自己是在黄台路。听见这个地名,她愣了一会儿才报出去。半个小时后付云倾看见她时,就是她坐在路边,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写着什么。 “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事,随便走走。”多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签售会顺利吗?” “嗯。”付云倾犹豫了一下说,关于签售完毕后因为此事跟辉月社总编撕破脸的事绝口不提,“对不起,我也不知道社里会这么安排。” “我知道。”多晴抬起头来,漆黑的大眼睛带着笑意,“我相信你。” “为什么?” 她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在问一句傻话:“因为你是付云倾啊。” 他一震,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三月的天气不算暖和,又是夜里,她的手像两块绵软的冰。多晴慢慢把手挣脱出来揣进口袋里,有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也没去理,就让它乱着。 两个人默默对站了半晌,多晴突然说:“我记得这条路上有一个很长的阶梯,往上走到一个很高的平坡上可以看见一片院子,每家门口都种着桑葚和月季花。” 付云倾笑得很好看:“那我们找找?” 原本沿着路走的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多晴觉得空荡荡的心里又被填满了,觉得这样走下去,一直能走到海边,如果再一直走下去,能走到什么地方? 多晴想着,就这么一直往前走,不停歇地往前走。 遇见她形容的台阶就往上走,深夜街上没什么人,安静又美丽,两个人不多不少,刚好。走上那个长长的台阶,多晴的腿开始发颤,因为坡太陡太长,她中途歇了两次。坡上豁然开朗的空旷,接着她看见了已经发芽的月季花藤还有枝繁叶茂的桑葚树。 只是这片房子已经没有人住,破破落落的,斑驳的墙砖上写着大大的“拆”字。 这片住着十几家,多晴紧着往前走了几步,借着银色的月光,她走到一个门前停下。绿色的漆都已经爆皮,落了的锁已经锈迹斑斑不成样子,门前的台阶上都是碎玻璃,隐约能看见里面的墙上有红色粉笔写着“米三十二斤”“面五十斤”的字样。门前有棵桑葚树,上面已经长了青色的小果子,还没有转红。她摘了一个放到嘴巴里,像硬硬的小枣子,记忆里是涩得让人嘴巴发麻的味道。 多晴捂住嘴,苦着脸,吐了。 付云倾少见多晴的苦脸,记忆里她总是笑,好像天大的烦恼的事情都惹不住她。 只是在来书会之前,他接到林嘉的电话,那个打着跟他绝交旗号的家伙叮嘱他,到了青岛拜托你留心她一些,听说狼崽子的家就是那边的。关于多晴的身世他断断续续从林嘉那里一些,细枝末节却是谁也不清楚的。 而如今触摸到这些细腻的部分,多晴出生的地方,他笃定这就是她出生的地方。 他也摘了个青桑葚嚼了嚼,也苦起脸:“好涩。” 她立刻就笑了:“我以为我是错觉呢,原来是真是涩的。” “你能尝出味道?” 她舔舔嘴巴回味了半晌,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饿了。” “想吃什么?” “荠菜包子。” 付云倾眯了眯眼,她马上改口:“蛤蜊疙瘩汤。” 5 他们很快在路边的街角找到一个很小的私家菜馆,桌角都磨成了圆的,绑着一次性的桌布。付云倾随意点了几个小菜,包括蛤蜊疙瘩汤。其实吃半个月方便面都不会吐的她,吃什么不是吃。旁边桌子上有年轻人在用青岛话大声的聊天,说到欢乐处,也顾不得场合地闹成一团。多晴侧耳听着,偶尔跟着他们笑。 付云倾拿过勺子尝了一口她碗里的汤说:“完全凉了,吃吧。” “你用我的勺子?” 付云倾挑眉。 “……想用就用吧。” 多晴又挫败下来,关于他的那种坦荡,她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跟他认识那么久,也知道他是个外表柔软内心坚硬的人,性格里有种近乎独裁的霸道。这是缺陷。林嘉说,那是因为他想要温柔的时候没人愿意给他,当有人愿意给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想要了。 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就这么过,不好也不坏的。 “你不要多想,我本来也没有多耐心。”付云倾说,“我说过,再见还是朋友。我的朋友是不多,可是我对朋友也不差的。” 多晴笑了:“我知道,付老师你是好人。” 他跟好人什么时候沾上边了,这他倒不知道。 “刚才去的那个地方是你以前的家?” 多晴把头转到窗外,在喧闹的餐厅里声音有些模糊:“我从小记性就很好,背书也很容易,所以考试总是得高分。可是没想到好到这种程度,只是试着找找,没想到就找到了。跟记忆里一个样子,只是已经没有人了。” “我宁愿你记性差一点。” “我也是。”多晴看着他,“付老师,你干脆失忆好了,你这么好,要是不这么变态肯定是个完美的人,对谁都很好,可以很好地爱别人。” 这话听在人耳朵里,本是惹人生气的,他却忍不住笑了:“你夸人的时候总是那么与众不同,我竟然也习惯了。我的脾气一向不大好的,却忍你了那么久,看来真的是变态了。” “有些话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能说,怕伤到你。” “现在就不怕伤到我了,因为分开了……唉……我就知道女人不可靠,没心没肺。” “大概我们比较适合做朋友吧。”多晴捧着汤,顿了一会儿又说,“你总想知道我为什么常不出味道,其实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情。很小的时候,我偷吃蜂蜜,我爸就用热水帮我洗嘴巴。那时候真是小,记吃不记打的。等舌头好了,又想吃,就再去偷吃。我爸也是个有耐心的人,一遍一遍地给我洗嘴巴。直到有一天,我偷吃蜂蜜的时候,发现一点甜味都没有,那水真的太热了,能烫出泡来呢。” 他看着她,目色明净。他想过这是因为被虐待落下的毛病,听见是这样的结果,本没太多的惊讶。可是听她这么认真的说,才发现知道和亲耳听说是两码事,只觉得手心里握出一层汗,连背上都发潮。 “那时候因为我不乖,所以总挨打。他们去北京打工也带我去,因为想让我上更好的学校,长大有出息。我们在北京住的地方很小,是工地附近的一个工棚,我跟爸妈睡的床只拉上一条床单。半夜里,我总听见我爸妈在算账,吃喝用度,我的学费,还要存钱往家里寄。他们经常吵架,我妈老是哭,因为有时候我爸的工钱要不回来。他们那么辛苦,我却连做个饭都不会做,洗个衣服都能把我爸攒了好几天买酒的几块钱洗烂。所以挨打也是应该的。” 多晴沉默了一下,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桌面。 “对了,我原本应该有个弟弟的。” 付云倾心里一颤。 “也许是个妹妹,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妈很高兴说李家有后了。我爸那段时间对我也特别好,还会买麦芽糖给我吃。那真是我的好日子,我很馋嘴的,很喜欢吃甜食。那时候我应该是觉得偷隔壁工棚大婶家门外晒的地瓜干也不会被打,所以去偷了。”多晴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笑了,“可是我真的太贪心,偷了一次不够,又去偷第二次。那真的是很少的地瓜干,隔壁大婶留给她儿子吃的。后来她站在我家门口骂,我妈心高气傲气得哆嗦,那个孩子就没了。我爸从那以后脾气越来越差,没事就打我。笤帚疙瘩啊,棍子啊,柳条啊。其实柳条看起来没杀伤力,抽起来最疼了。我还是喜欢我爸用棍子,打一下就懵了,再打也不觉得疼。” 桌子上的菜都已经放凉了,谁都没去动。 付云倾看着那双兽类的眼睛,野心勃勃,怎么都不会害怕似的。 “以前……你都不肯说。” “以前我妈问过……嗯……我是说养母……我就说了,她伤心地吃不下饭。前些年在一起时你还是……喜欢我的,我说了,你肯定会难过,我才不要你难过。在我妈把我捡回家以后,我就决定做最乖最好的孩子。这么多年,我发现,只要我努力想做到的事情,都可以做到,并不是一个只会给人带来不幸的人。 多晴看着他,脸稍稍红了:“那时候你爱我,所以我发誓做个最好最乖的女朋友,我做到了吗?” 他需要她的时候,她都在。 他不需要的她的时候,她就笑着看他离开。 付云倾迎着她的眼睛,慢慢摇了摇头,心里不是滋味:“……不够,还差得远。” 她有些失望,搓了搓鼻子,重新端起汤。 他说:“你要是再贪心一点就好了。” 多晴不懂,可是他已经低头吃菜,不愿意多说,她也就不问。 吃过饭他们又沿着街漫无目的地走,这座城市很干净,到处都是绿色。同样是繁华的大都市,如果说首都是美人端庄挺秀的鼻子,上海是美人娇艳欲滴的嘴唇,那么青岛就是美人不染尘埃的眼睛。 等回到酒店已经是深夜,怕落人口实,也只能一前一后地进酒店。 半夜多晴睡不着,翻来覆去间收到付云倾的短信:我把我的贪心给你一些,这样就好了。 多晴回了两个字:晚安。 回完以后心里空落落的,怅然若失,身体里四处游走着风,怎么都填不满。 她想,当你想到一个人会饿,怎么都吃不饱,那就是爱情了。 6 回到北京又是周而复始的忙碌。 关于跟付云倾那晚漫无目的地流浪,在林嘉小心地询问下,她也只是笑着说,没什么,那天我迷了路又饿,一起去吃了顿晚饭而已。 只是怎么都吃不饱,平时连饮料都少喝的人,在办公室里堆满了零食。 四月份的休假被老头子取消,原本计划的去希腊度假拍婚纱照的计划也落空,纪多澜好容易抽出时间来,不免有些遗憾,在饭桌上说:“干脆你辞职算了,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你要是无聊就来公司上班,专业也算对口。” “我喜欢这个工作,没有换的意思,婚纱照以后补拍就好了。” “还有三个月,我已经已经在清点宾客人数了,你有什么朋友也赶快确认一下,还有酒店也需要确定。” 周末多晴正在网上跟白薯交流故事的最新进展情节,李默然又开着他爹的老爷车停在楼下喊她的名字。每次李默然扯着嗓门喊她,她都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于是纪朱丽叶蓬头垢面地把脑袋伸出去喊:“罗密欧同志,党考验你的时刻到了,给奴家十分钟思考要不要跟你私奔。” 其实哪用十分钟,这些年李默然出门还要扑个粉底遮黑眼圈,偏偏纪多晴嫩得像小水葱,整齐的齐眉短bobo头用手扒两下就光滑亮泽。出门随便往白t恤上套个卫衣外套,幼齿又清秀的少年一枚,去个酒吧都要被查身份证的。 李默然的好朋友今天在家里煮火锅,非要拎着她,说是路上说话解闷。其实多晴知道,李默然怕她在家里闷坏了,恨不得走哪里都把她栓裤腰带上。 千算万算没想到李默然他爹的老爷车半路抛锚,气喘吁吁地吐着烟。 李默然抱着车头,无比深情:“老爷,您辛苦了,请您安心地去吧。” “当年这部车还是你妈拖着我妈去买的。”多晴笑着说,“我妈都不在了,它也要报废了。” 这么多年,只见她笑,从没见她有什么不开心。 别人都觉得纪多晴坚强积极,却没有人想过,有哭有笑才是真正的人生。当年纪妈妈临走前,她在病床前哭得不能自已,多澜红着眼睛说不出话。多晴握着母亲的手,微微翘着嘴角。明明是二十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却是比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还稳定,她说,妈妈,你放心去吧,什么都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哥的,也会照顾好自己,跟你在的时候一样。 纪妈妈一辈子都顺当,又生性乐观,见人三分笑,当年深爱的丈夫跟她离婚,她也没落泪,只当走不下缘分不深。 见多晴这么懂事,却哭着拉着她的手说,多晴,妈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收养了你,你长这么大从没让我操过心。当年笑话我为了个孩子离婚的邻居后来都羡慕我,说你懂事又孝顺。可是妈妈宁愿你皮一点,会哭会闹,偶尔也像你哥那样惹我生气,或许早恋打架什么的都好。但是你这么乖这么好,什么都要做给妈妈看,做什么都要让妈妈高兴,妈妈走了你怎么办? 多晴低头摩挲着妈妈的手,那干枯的手却越来越湿。 这样的情敌,真是让人恨都恨不起来。 李默然叹口气:“慢慢都会不在的,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多晴没听清她嘟囔什么,趁李默然等拖车,她去对面的便利店买水和零食。回来看见李默然愣愣地站在车前,脸白一阵青一阵。正好路口有红灯,多晴看见一辆熟悉的车,车牌号也是熟悉的。 “乌鸦,那是我哥的车。”多晴叹口气,“看见你这样,我真觉得我罪大恶极。” 李默然的脸还是白的,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中午在李默然那个绿眼睛的混血美男老师家里吃的火锅,几年前多晴还参加过他们的婚礼,尤记得大红色的条幅,新郎何落凡,新娘幸月萱。他们男才女貌站在一起那么登对,李默然喝得伶仃大醉。可是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他们的儿子都已经两岁多。小孩子根本就是他爹的翻版,一头大狐狸加一头小狐狸。 可是小狐狸人小鬼大,气定神闲地在女人圈里转了一遭,趴在多晴的怀里就不动了。小手搂着多晴的脖子,小嘴也在她脸上热情地“啾啾”献吻。那个叫蓝冰的假小子指着小狐狸的鼻子无比嫉妒:“何明若,你有异性没人性!再也不给你带巧克力蛋糕了!” 何明若小狐狸却无比淡定地嘟囔着:“漂亮哥哥,我要漂亮哥哥。” 原来何明若小狐狸最粘的是蓝冰还有他的舅舅林莜,如今见色忘义,又移情别恋上了纪多晴。蓝冰勾着幸月萱的脖子装哭:“阿萱,完蛋了,我已经知道你儿子带朋友回家吃饭你最害怕听见什么话了。” 孩子的爹俊美不凡稳若泰山,孩子的娘非常不感兴趣还是装作很感兴趣地问:“什么?” 蓝冰无比沉痛:“阿姨你好,我是你儿子的男朋友!” 孩子的爹娘都对她的白痴习以为常。可是他们谁都没料到,在白痴这方面,强中更有强中手,多晴奇怪地问:“那还会不会留他吃饭?” ……这不是重点好吧?! 李默然至始至终都没发一言,聒噪的她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回去的路上她突然问:“你对同性之恋怎么看?” 多晴说:“只要是真心相爱就值得尊重。” 李默然笑了一下,有些狼狈。在今天之前,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这一瞬间她混乱了,心乱如麻,感觉自己瞬间就老得不成样子,再一个一瞬间就腐朽成灰。 7 纪多澜晚上接到李默然的电话,说是要好好谈谈,约在家里见面,强调是多晴不在的时候。他基本上也知道她要说什么,上午在路口遇见红灯,她一定是看见他了。这种事对她来说冲击肯定不小。 果真李默然的状况不是很好,不止不好,还满面的憔悴。他让她在客厅里坐下,给她倒了杯水。李默然本来笃定要问的,看见他那张漂亮的脸,突然有种转身逃走的欲望。只是脚挪不动,从小就喜欢他,已经那么多年,或许已经喜欢也能成为一种无法控制的惯性,怎么都无法停止。 “今天上午,我看见你在车里跟别人亲热……也许……也许是我看错了。” 李默然看着他,心里哭着叫嚣,快点否认啊,告诉我是我看错了,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她只是输给了时间,因为多晴的陪伴比较久,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爱她。 纪多澜没否认,只是看着她,半晌把水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水吧。” “多澜,我是不是……” 纪多澜摇摇头,有些疲惫似的揉了揉眉心。 有种天翻地覆的绝望掩埋了她,好像天与地之间调换,什么都变了,这些年的期许也都变成假的。而小狼崽子试婚纱时笑着说很幸福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她跳起来:“纪多澜,你马上就要跟多晴结婚了,还跟别人纠缠不清,而且还是个……男人!你竟然跟男人!” 她目呲欲裂,不得不承认,纪多澜长得一张男女通吃的脸,只是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从起跑点上就输了。她曾庆幸自己是他的异性,如今为了这种优越感而悲哀可笑起来。 纪多澜拿出一根烟:“我们在一起很久了。从高中就认识,后来总在一起,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昏了头了,我们都没想过会变成这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鬼打墙一样……” “那……那多晴……你让多晴怎么办?”李默然觉得他很可怕,“你就这样随随便便就毁了她的一生吗?” 纪多澜愣了一下,形状姣好的唇噙着若有似无的雾。 “多晴什么都知道。” 李默然这才彻底傻了,跌坐在沙发上。 “多晴有爱的人,可是那个人不爱她,所以她也不爱他了。她说她大概不会结婚了,可是一个单身女人在社会上生活会很艰难的。而且我跟那个笨蛋大概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改不了了。你也知道这种关系会很辛苦,起码,我们不可能有孩子。而多晴一直很想要个孩子,所以我们结婚是最好的选择。” 他从小到大从没拿正眼看过这个妹妹。 一直到几年前他看见别人拍下来的地铁站的视频。他才知道,即使恨也好,讨厌也好,时间长了,也是一种震撼人心的情感。他看见她差点没命,觉得魂飞魄散。那时他才发觉,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多晴都是他生命里最亲密的人之一。 犹如一块强制移植到他身体表面的皮肉。 从那以后他开始关注她,学着慢慢爱她,看她受宠若惊,看她因为高兴而涨红着脸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看她收到他的礼物就像个小孩子般整夜睡不着觉一趟趟跑厕所。看她某天晚上躲在卫生间里赤红着眼睛,他觉得她很痛,在流血,可是他无法阻止那个伤口。 她笑着对他说,哥,我以前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那是因为我把喜欢一点一点地拿出来,所以失去也在乎,因为我还有很多喜欢可以挥霍。可是这次我把喜欢一点一点地拿出来,拿得太多了,都拿光了。可是他却走了,你说我是不是很笨? 他说,如果你看见他还能很理智的把喜欢一点一点拿出来,那就不是爱情了,那只不过是好感。 他说,多晴,原来你也是会哭的啊。 第七回 我相信你和要跟你在一起是两码事 1 老人们都说今年诡异,年景不好,百年难遇。以往四月份都是春暖花开,和风习习。本来白薯这块狗屁膏药缠着多晴去玉渊潭公园看樱花的。只是没想到一夜之间,北冰洋来的冷空气在西伯利亚转了一遭后成功变身,我国北方地区立刻天有异象,大雪纷飞。 多晴回家去拿外套,在大院门口碰见捂得像头熊的李默然的老娘。她正跟看门的大爷聊天,偶尔听见她喜滋滋的声音:“那是我家丫头片子的男朋友,是个洋博士,长得也端正,刚刚来接他去山顶看雪景,现在的年轻人讲究罗曼蒂克。哪像我们以前谈恋爱就是写信,开头就是某某同志你好,跟特务接头似的。” 她只当听听,反正李老娘最不缺的就是话,可是也没几句是真的。 后来多晴和林嘉去总社开会,老头子是风雅之人,开完会带着几个人去茶馆里坐坐谈心。 多晴跟老头子接触不多,听说他年轻时就儒雅,年纪大了又多了点看透世俗的气质,往那里一坐,磕着眼,手持青竹茶杯小口抿着,随时都会驾鹤西去的似的。 茶喝了一肚子,多晴起身去卫生间。 刚走到卫生间门口就看见李默然正对着镜子哼着歌补唇彩。看见多晴立刻扶住额头:“唉,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又遇见妖孽了。” 多晴也满面黑线:“这地方真祥瑞,竟然引来乌鸦,你干什么来的?”“我啊,约会,最近交了个男朋友,是个留洋归来的博士。唉,我去相亲十个人,八个是博士,这年头的有学问的人都是上学上傻了,看来我这辈子注定要栽博士手里了。”李默然手里不闲着,又去补腮红,“走,去给你介绍一下。” 多晴没动,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看我干嘛,要想吃人啊。” “……我只是觉得你很奇怪。”多晴看着她,“这次你太投入了,不正常。” “真是个笨蛋东西,有什么奇怪的。我都奔三的人了,现在不挑男人,以后就是男人挑我了。我已经过了那种为了爱情冲昏头的年纪了,也该收心找个不错的男人谈婚论嫁。郑峰同志对我不错,而且他没脚臭口臭,好像也不打呼噜,也爱整洁,也挺浪漫的。”李默然笑了,颇有深意地拍了拍她的额头,“我不强求了,跟你一样。” 那个洋博士叫郑峰,个头不高,却彬彬有礼很有耐心,长得也不错。多晴本应该替她高兴的,却不知为什么心里沉甸甸的。 茶馆里的热气让人头脑发昏,她干脆蹲在门口捧着下巴吹冷风。 然后她看见一双帆布鞋停在她面前,鞋面是手绘的漫画人物,鞋号是四十二码。顺着鞋往上看,牛仔裤是挂在衣柜里他最喜欢的某个她总也记不住牌子的纪念版。只看脚就知道是他,因为那年她在东京走失,也是这样看着他的脚,怕是这辈子都记得他的形状。 那双脚的旁边还有一双高跟皮靴,多晴站起来扒扒头发。他的外套帽子上圈着毛茸茸的大兔毛领,付云倾水润的眼睛里都挤满了笑:“老头子又带你们来喝茶了啊?” “嗯,我出来透气,你呢?” “几个朋友来老地方聚会,都是跟老头子学的毛病。”付云倾笑继续笑着看她,姿态从容不迫,“你不进去吗?” 多晴对他不感兴趣,转头看他旁边的女人,嗯,是个身材火辣的女人。脸上是烟熏妆加烈焰红唇。那个女人伸出手来,尖利的涂上了黑色的指甲油,像黑山老妖,“小云的朋友啊,你好,我叫安静。” 她下意识地把手藏在后面,还后退了一步,严肃地绷着脸。 安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过她不傻,贼笑两声:“哎哟,别误会,我跟小云可是纯洁的朋友关系。他喜欢的类型是介于萝莉与正太之间雌雄不分的长相,最好豆芽菜身材,可不像姐姐这么风生水起的,他有恋童癖的。其实你就挺合适,不信你就去看看他的前女友,在海棠社工作叫纪多晴。不过能讨小云喜欢的,多半也是个变态。” …… 纪多晴嘴角抽了抽:“我很变态?” 安静摇手指:“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那个纪多晴变态。” 这时从茶馆内传来林嘉的声音:“纪多晴,找你半天了,哥哥给你留了炸天妇罗,再不来吃就凉了……啊……小云和安静怎么也在……” 耳边仿佛传来民国电视剧的某个桥段,身段婀娜的姨太太甩着手绢,媚眼如丝,懒洋洋地笑,哎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我当是唱得哪一出呐。 安静傻了半晌,终究是脸皮厚,拉着带着从一开始就看戏的付大公子淡定地往茶馆里走。 本以为这出戏唱了个终场,没想到锣鼓点子打得紧,戏码一出接一出,让人有点应接不暇。 李默然刚唱完主角就换了付云倾,接下来出场的更是惊艳全场。 所有的人在这一天都聚集在茶馆,说狭路相逢也好,狗血缘分也罢,都是命运的棋子,由不得人。 林嘉说:“那个安静啊,你不记得了吗,小云他爸好朋友的女儿,野惯了,说话也疯疯癫癫口无遮拦。没事没事,多晴才不变态呢,哥哥爱你。”最近林嘉在恶补《红楼梦》,满脑子都是宝哥哥林妹妹的戏码。 多晴搂住他的胳膊,眼巴巴地:“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去吃天妇罗啊,我饿了。” 林嘉大笑着搂着狼崽子的脖子,揉乱她的短发。只是一抬头,愣住了。多晴觉得他的胳膊越收越紧,抬头见走廊灯光重影中站着个女人,她像是刚从卫生间出来,正在发愣。 跟多晴在林嘉家里翻出来的照片有些不同,以前她要丰腴些,像熟透的水蜜桃。而现在她很瘦,不知道是不是像现在的女人那样热衷于减肥,倒少了那种神采。这是让林嘉伤透心的女人。 多晴感觉到林嘉的身子僵得不能动,女人脸上慢慢浮起怜悯。 林嘉不是那种会掩饰的人,也不是能把感情藏住的人,他只会付出,不懂得收回,所以注定会受伤的。多晴的心里慢慢有了怒气,她不要,抛弃掉也就算了,再来露出假兮兮的怜悯,让人恶心。 女人带着满足慢慢地笑了,那是比冷漠更恶毒的表情。 多晴慢慢拉下林嘉的脖子,男人眉目清朗,是个帅哥就该风流倜傥,为了个不值当的女人失魂落魄给谁看。接着她吻住了林嘉的嘴唇,野蛮地咬着,手脚并用地扒在他身上。等分开时,林嘉满脸通红。 女人已经走了,失魂落魄的。 即使你不爱一个人了,也希望他永远的爱着你,看见你会失神,除却巫山不是云。多晴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真是贱人,还指望我们林大领导为她孤老终生呢,呸,也配!” 林嘉还是满脸通红,心中那点与旧情人偶遇的震撼完全消失殆尽,只觉得热气往上蒸腾,整个人都要熟透似的。 多晴说:“哥哥,去吃天妇罗。” 他不敢抬头:“哦。” 回廊尽头的人看着他们并肩离开,慢慢燃上一支烟。 果真是好戏连台。他慢悠悠地吞云吐雾,他是不是也该唱一出《移情记》了,算了,也够久了,也该死心了。 2 付云倾最近睡得很浅,可能是天气不正常,四月刚下了雪,楼下园子里的樱花全都冻死了。眼看着漫漫严寒,进了五月门槛却突然热起来,措手不及的,脱层皮都不够。他半夜开空调着了凉,热一阵冷一阵,身体好似在水中沉浮着。 客厅里的电话一响,他就醒了,起身接电话。 已经是中午,厚厚的窗帘将屋子隔绝得如同暗夜,父亲在那边问:“在睡觉?” “爸爸,有事吗?” “没事啊,没事就不能给儿子打电话了吗?” 付云倾笑了:“瞧您说的,爸,最近好吗?” 现在父亲开始没事就给他打个电话,说的都是不咸不淡的天气饮食。大概是两年前父亲与儿子之间说不出什么细腻煽情的叮嘱。只是他的话明显的多了,不像从前那样几个月不联系,见了面也是冷冷清清的。一个扮演着威严的父亲,一个扮演孝顺的儿子。都是深藏不漏的演技派,嘴上说的再妥帖,心里也是冷清的,看谁高明。 而现在父亲老了,不像前些年还跟年轻女人纠缠不清。他现在清楚那些温情是用钱买来的,不像他的儿子会无条件的给他养老送终。 父亲叹口气:“还好,最近天气变得厉害老是腰疼,你也知道这南方的湿气不养人。你在北方也多注意,要是闲了就回来住些日子,让周姨给你炖点汤补补。” “嗯,有空我就回去。” “好,再回来就带个老婆回来,老打光棍也不是那么回事。男人终究还是要成家立业的。”父亲顿了顿,付云倾也沉默着,半晌又听见父亲的叹息,“以前是爸不好,跟你说些乱七八糟的。让你恨你妈,让你不要相信女人,现在想起来……你变成这样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老人的话音里哽咽起来,“……云倾,孩子,你快点好起来吧。” 付云倾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知是冷还是热,耳边全都是父亲刻意压抑的抽泣声。那个一生都没有低头的父亲,在遭遇背叛也冷静地坐在那里跟母亲谈条件的男人,现在老得已经承受不住失去了。 他又笑了,空落落的:“爸,其实我正要跟你说,我有女朋友,本来准备下去带回家给你的惊喜的。” 那边立刻收了声音露出欢天喜地的姿态来:“真的吗?那就好,那就好!”他觉得挺心酸,父亲硬气了一辈子,最后却也变成个哭哭啼啼的老头子了。幼时的他总觉得父亲就像一座山,是他会崇拜一辈子的英雄和偶像。记得小学的作文题目《我的爸爸》里,他在结尾写,爸爸很帅,我一辈子永远都爱爸爸。 一辈子和永远,也只是小孩子才相信的东西。 下午他又睡着了,晚上实在难受只好打了安静的电话。十点钟门铃响,他打开门却是提着保温瓶的林嘉。 “还没病死啊,我以为能赶得及给你收尸呢。” “还是饿死比较快。”他笑,“带了什么好吃的?” 保温杯里是熬的很厚的牛奶粥,香甜扑鼻,吃在病人的嘴里却跟浆糊差不多。他吃了粥,林嘉叫了他的家庭医生。只是吹空调感冒引起的发烧,吊上点滴温度就降了下来。林嘉看他好些,才在他耳边抱怨:“现在你跟安静倒是好得穿一条裤子了,也不想着她是个女的,要是你死了,她搬都搬不动你。可是她没良心,着急去约会,就把我叫过来,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付云倾闭着眼呼吸均匀。 “你少给我装睡,最近为什么不理我,连喝酒都没时间。” 他依旧没睁眼:“只是忙。” 林嘉默默得看他半晌,突然哼一声:“其实那天你都看见了吧,那天以后你就对我不理不睬的。她跟你没半毛钱的关系,而且再过一个多月他就要结婚了,应该快发请柬了吧,不知道会不会写给你。反正又不是你的女人,给我亲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付云倾终于睁开眼,冷冷地盯着他:“林嘉。” 他那席话也是负气,咬牙切齿的。 “你真该去照照镜子,说起她要结婚,你现在满脸的嫉妒。”付云倾嗤笑一声,“为什么每次你都是晚了一步。” 林嘉像见鬼一样看了他半晌:“你疯了,你胡说什么!” 付云倾又闭上眼睛,他真的很累。其实说完他就后悔了,林嘉嫉妒又怎样,他什么都写在脸上,而自己心里嫉妒得发狂,也只是咬牙硬撑着而已。 次日林嘉到了社里,纪多晴咬着油条眨巴着眼睛凑上来:“付老师没事吧?” 他退了一步,不知怎么全身的不自在,脑子里总能想起她乎乎的嘴唇,顿时看都不敢看她:“没事了……哎,你怎么知道?” 多晴瞄着天花板,又去瞄打印机,再去瞄地上的蟑螂兄,嘴里的油条炸得像棉花。辉月社那边的编辑说付云倾病了要拖稿。萧漫今天早上来了又走了,打扮得花枝招展,说是去探病。 她说:“大家都知道,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林嘉想起那男人昨晚的恶毒,冷笑一声:“其实等他火化了你再知道也不迟,他怎么还不死。”说完就用力甩上办公室的门,一个上午没出来。 几天后整个海棠社都在疯传付云倾每天开车来接萧漫下班的事。 听说是因为付云倾生病没人照顾,萧漫每天都去照顾他,又温柔又体贴,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过纪多晴有自己的办公室,无法打入人民群众内部,自然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下班时她等电梯看见萧漫跟图书部的同事一起乘电梯下来。萧漫穿了一条宝蓝色的连衣裙,多晴隐约听见她说,是啊,我也觉得太贵了,可是他非要给我买啦。 在社外看见付云倾,他的头发剪短了,露出线条优美的径自,双目微垂倚在车边。 多晴愣了愣,觉得他随时都会向她招手,似笑非笑地说,狼崽子,你傻愣着干什么? 这么想着,她的脚步也没停下,至少去跟他打个招呼。 反正……再见还是朋友。 有宝蓝色的身影疾步走过去,笑声明媚:“云倾。” “嗯,上车。”他打开车门,绅士地微微躬身,微笑,“安全带系好了吗?” 她猛的顿住脚步。 那一瞬间,天地之间变成黑白的。 有什么东西从血肉中硬生生的剥离,多晴觉得自己身体某个地方在慢慢流血。 3 “……六栋的张检,刘律师……七栋的……哎,多晴,七栋的廖姨还请吗?”纪多澜清点着请柬,没听见回应,抬头见多晴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黑色的脑袋像只香菇,他叹气,“这丫头最近怎么越来越贪睡啊。” 坐在旁边用笔记本玩扫雷的斯文男人也叹口气:“不光越来越嗜睡,还越来越瘦,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僵尸新娘。” 纪多澜瞪他一眼,把多晴抱到房间里,她一沾到被褥就拼命往里面钻,像条蚯蚓样不安分。他调好了空调的温度,走出去看见那个笨男人又一次引爆了雷管,正对着纪多澜的扫雷记录长吁短叹。 “景信……” “又要说什么混话?” “我这么纵容多晴对吗?那孩子从小就想补偿我,因为我总跟她说,要不是他,爸妈就不会离婚。”他苦笑一声,“其实多晴哪里知道,就算没有她,我爸也是要找机会跟我妈离婚的,他早就出轨了,也是正好借个机会脱身而已。他刚离婚就娶了阿姨,有了素素。其实我心里都清楚,只是我非赖到多晴身上。所以……不是她亏欠我……是我欠了她的。” 景信转过头来,普普通通的眉眼,因为一个笑容而生动起来。 “果然是混话。既然那孩子不知道,就不要告诉她好了。就好比你坐牢坐了二十年,释放的那天突然被翻案说你是冤枉的,那才真是想死。我知道多晴不是那样的孩子。可是,她想跟你结婚,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她自己,她也需要一个已婚的名分吧。毕竟谁也不爱也不跟结婚在这个社会上是无法承受大众检验的眼光的。我没关系。反正我就一个人,连个家人都没有,连个叨念的人都没有。你就不一样了,你的家庭是所有人都盯着的,也需要这样一个名分的。” 景信说的这些他也知道,只是偶尔会因为自己少年时的幼稚冷酷而后悔而已。 他翘起眼角,漂亮得不像话:“你又是说的哪门子混话?谁说你没家人?我不是你哥哥?多晴不是你妹妹?” 景信脸上的笑容出现裂痕:“闭嘴,为什么我觉得一家子都在乱伦?” 纪多澜恨不得掐死他,明明他少有这么温情的时候。 吃过晚饭多晴就回了她的小公寓,母亲去世后,保姆阿姨也回了老家,以往总有女人叽叽喳喳的,突然静下来,她很不习惯。她的小公寓是纪多澜设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个区域都隔开,泾渭分明。房子小了,能她紧紧地包围起来,充斥着的气息都是温柔的。 再过了两天,多晴在编辑部把请帖和喜糖发了下去。 同事关系她不会打点,去跟林嘉求助,林嘉揪着她的耳朵训:“笨,杂志部的全都发,你不发他们才会觉得你看不起他们呢。” 多晴瞪他:“真凶,以后看谁嫁给你。” “想嫁给我的女人海了去了,是我看不上她们。” ……这,这倒是真的。冤孽啊。 “那你能看上什么样的?还喜欢那个?”多晴叹气,“领导,做人不能窝囊到这种地步。” 林嘉想起她软绵绵的身子和肉乎乎的嘴唇,别过脸默默流泪,的确很窝囊。冤孽啊。跟小狼崽子相处了五六年,却在她结婚之前动情,这世上还有比他的命运更悲催的男人吗? 他不过是从虎穴一头扎进了狼窝,都是血肉不剩的。 “林嘉。” “嗯。” “你是不是喜欢我?” 林嘉转过头,多晴正咬着吸管在书架旁找资料,模样很轻松,本来想否认,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晚了吗?” “嗯,晚了。” ……有必要那么直接吗? 林嘉刚要习惯性装哭,多晴突然转过头笑了:“谢谢,我很高兴。从小到大都是我喜欢别人,很少有人喜欢我。不过你喜欢我一下就好了,我不贪心的。”说完继续咬着吸管找资料,清爽乖巧的模样,让人觉得很舒服。 “多晴,你知道小云和萧漫……”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发萧漫的请帖。” “太嚣张了!” “多谢老爷夸奖啊。” 下班后在楼下又看见付云倾靠在车门上吸烟,今天穿了简单的白色polo衫,半磕着眼懒洋洋的。他最讨厌夏天的黄昏出门,街上车水马龙,汗水和灰尘黏黏糊糊地沾在皮肤上。以前跟他在一起时,他也少有这种体贴。 多晴装作没看见,径自要走过去,他却抬头叫住她:“……喂。” 她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胳膊被拉住。多晴皱眉,冷淡地看着他:“放手。” 付云倾没放,手指捏得更紧。多晴吃痛眉皱得更紧,却一声不吭。她对谁都笑脸相迎,圆滑世故,能屈能伸,对谁都游刃有余。他总以为她会笑着说‘付老师,我没看见你,你在等人啊’,多虚伪也……多温柔。他猜错了。他也不知道拉住她要跟她说些什么。 多晴看着他,也许因为忍着疼的缘故,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是要裂开。 他手一软,更冷清地问:“为什么不请萧漫参加你的婚礼?” 多晴低下头看斜着的影子,两个人交叠在一起,身边有人来来去去,不停地融合又散开。 “为什么……也不请我参加?” “因为,我不想参加萧漫的婚礼,也不想参加你的。” ……更不想参加你们的婚礼。 眼看着萧漫从楼梯口走出来,多晴转身走了。她才没兴趣看别人在她面前大秀恩爱。她根本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 付云倾觉得她在坚定的往前走,他在原地看着她,再也追不上了。 萧漫今天涂了玫瑰香水,整个车里都充斥着甜腻的花香。原本多晴也是擦过玫瑰香的,是他们逛夜市时,她在路边摊花了十五块钱买了一小瓶埃及香精。她涂在脖子里,迎面而来,好像雨后捧着一把清新的白玫瑰。他觉得饿,一寸一寸的研究着从哪里开始吃掉她。 “云倾。”萧漫叫他。 他回过神:“怎么了?“ “你难受?”萧漫有点犹豫,“你不是四年前就不爱她了?” “嗯,早就分手了,没什么可难受的。” 萧漫听出他的答非所问,爱和分手,并不是天生就该划等号的。只是她更清楚的是,现在跟付云倾在一起的是她,就算他心里还模糊着有其他的念想,但是总有一天会好的。那些爱情小说里面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例子很多,就像他和付云倾。 “我曾发过一个誓。”萧漫突然说,“也算是一个愿望吧。” “哦?你也信那个?”付云倾想起纪多晴每年要去庙里拜拜,那次去日本还特意去了神社,一板一眼的洗手,在神明前用力拍三下手,许愿。她认真地许完愿后,又回头问他,对了,这边的神灵听得懂中国话吧? 他忍不住笑了,萧漫看见他笑,也跟着笑。 “我跟菩萨说,付云倾一日不娶,我萧漫一日不嫁。“ “真傻。“ “是啊,云倾,我家里人在催我带男朋友回去呢。” 萧漫温柔地望着他,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付云倾却笑了:“堵车好厉害,我知道这附近有个面馆,晚饭就去那里吃吧。” 4 多晴眼睁睁地看着付云倾的香车带着美女呼啸而过。公车上的人不少,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拥挤,炎热的天气,胳膊贴着胳膊,背贴着背,刹车时不难听见惊呼和叫骂声。因为在被收养之前也是个苦人家的孩子,所以她也是可以习惯的。 无论吃多少年海鲜鲍鱼,那些咸菜窝头的记忆也是流进骨血里的。 她跟祝平安约在动漫主题餐厅见,是李默然的好朋友蓝冰开的,他们已经是常客。餐厅最近在搞活动,用一本动漫书可以换一杯咖啡。多晴把从社里随手拿的新出的单行本扔柜台上,对店员说:“作者签名版的,值两杯草莓奶茶吧。” 店员立刻捧着书,跟捧着圣旨似的放到店中带锁的玻璃书柜里。 祝平安靠在窗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圆滚滚的脸蛋都瘦出了颧骨。多晴觉得她在看着自己愣神,走近看见她在嘿嘿笑。毕业后她的工作一直不稳定,先是响应党的号召去做村官。乡下的条件各个方面都跟不上,不到三个月就哭着喊着跑回来。而后去了中学做美术老师,被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气得上窜下跳,干脆辞职自己办了个小学美术培训班。 只是创业没那么容易,在大城市巧立名目的各种培训班多了,什么某学院的教授,某著名插画师亲自授课,她这个培训班在众多光环的照耀下,更显得渺小不堪。毕业三年多,祝平安完成了从量到质的跨越,在最低迷时遇见了她的命中注定。 当时培训班只有三个孩子,还有家长不满意说了不少难听的话。祝平安虽然不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倒也是丰衣足食,从小也没看过什么脸色,受过什么窝囊气。那时她心灰意冷考虑着结束培训班,干脆回老家山东潍坊去跟父亲卖风筝去。她正准备跟家长们说培训班解散,要退还费用。 那个男人却在接孩子下课时站在她面前,三十多岁上了点年纪的男人,阅历丰富又成熟,诚恳起来让人难以拒绝:“祝老师你教的真好,孩子性格顽劣,学校里的老师都很头痛,可是他很听你的话,也很用功,还跟我说,将来要跟老师一样上美术学院呢。” 连祝平安都很惊奇,那孩子平时老跟她作对跟其他孩子不合,目无尊长的拽样儿,她也只是勉强忍受那个讨厌的小鬼而已。只是那孩子别别扭扭地鼓着脸藏在父亲身后,脸上的红晕泄露了他的不好意思。 当时多晴知道了只有一句话,就算只有一个学生,你也要教下去,没钱了我养你啊。 祝平安当时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就咬牙坚持下去,对那个难搞的小鬼也多了层心思。那个叫彭均的男人每天都来接孩子上下学,职业是个注册会计师,有车有房有爱心。孩子喜欢她,孩子也缺个妈,彭会计也缺个老婆,后来就在一起了。 可以预想到的,离婚已经让祝家二老血压升高了一阵子,又听说带了个八九岁的儿子,恨不得拿着棒槌打断这丫头片子的腿,养她一辈子算了。当时多晴被她吵得不堪其扰,家里的电话也被祝平安当成知心姐姐热线来打,差点也跟着抑郁。 后来的结果也是出乎意料的,没等着祝家二老跑来首都把她押回去,彭会计就带着儿子瞒着祝平安去登门拜访。等祝平安知道彭会计去了潍坊,真怕他爸发飙把他当风筝放了,匆匆赶回去,一进家门就看见天伦之乐的画面。 她爹在客厅里教彭大会计做风筝,她娘则搂着姓彭的小鬼宝啊贝啊地哄着,小鬼也甜甜地姥姥姥爷叫着,差点把祝平安看得神经失常。于是在两家老人的祝福里,祝平安很快结婚,而且白捡了个十岁的儿子。 那些在少女时期构造的爱情蓝图全部落空,这样平淡的世俗却独一无二的幸福。 对付老师的那点旖旎的念想,对多晴压在心底的小嫉妒,全部都被岁月冲淡。如今看看即将踏入婚姻殿堂的多晴,好像时间只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对她来说是静止不动的,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只是祝平安觉得她如今站在自己面前,还是带着兽气的永不熄灭的大眼睛,身体却像是被刺伤了,在流血。 多晴在她面前摇摇手:“你傻了,想什么?” 她叹气:“想你。” “我在这里你还想我?”多晴眼睛忽闪两下,出口惊人,“……你跟彭大会计感情危机啦?” 祝平安额前的青筋抽了抽,心里默念着,坐在你面前的人是狼变的,你跟畜生计较什么。多晴也知道她心里叨念什么,只管笑,咬着吸管吃珍珠。不在同一个生活圈子里的人,共同语言也不多,平时在一起也只是吃个饭,互相问问生活状况。 在餐厅里吃了饭,正要遇见蓝冰来结账,一身的淅沥哗啦的装饰,女生男相,整个一个朋克男青年。这顿饭自然是免了单,正在那里搂着脖子叙旧,祝平安接到电话,脸色立刻就变了。 “我儿子打架被留在学校了,听说把人家孩子的脑瓜子给开瓢了,给留在学校里,那孩子在医院,现在怎么办?” 多晴吓了一跳:“……给人砸死了?” 祝平安立刻被吓住了,脸儿煞白煞白的。 蓝冰怕她再说出什么不了的的话,立刻捂住她的嘴:“呸呸,砸死了直接让你去警察局,没脑子的。现在当务之急,祝你平安去学校接孩子,我跟多晴去医院看那倒霉小孩。见机行事,分头行动!” 5 两人到了医院找到那被开瓢的孩子,看见脑袋包得跟粽子似的,正趴他妈怀里鬼哭狼嚎。多晴跟蓝冰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让那倒霉的孩子的妈指着鼻子骂,陪着笑脸,陪着不是一声不吭。 蓝冰扛不住骂,找了个空去办住院手续。多晴在旁边乖乖站着,孩子他妈骂累了,她还狗腿地递水。好容易怒气平息点,祝平安带着他们家混世魔王现身,孩子他妈刚消下去的火又“噌”地蹿上来,随手一抓就扔过来。 那是刚刚护士换下来的盐水瓶子,眼疾手快地抱住孩子。你让她故意丢都丢不了那么准,瓶子正中脑袋,瓶子摔在地上,玻璃溅得到处都是。 这下全部的人都傻了,那倒霉孩子的妈也傻了,看着血顺着脑门流下来。 蓝冰进门愣了一下,把手中的水果袋子一摔:“操!你个泼妇!你他妈的还没完了!看老子不扇死你!”闻声赶来的医生连忙把张牙舞爪的蓝冰架出去,多晴本来也不是好脾气的人,却还是维持着笑容走到孩子他妈面前,无比诚恳地说,“我们家孩子打了你们家孩子,你知道,小孩子闹矛盾,也说不上谁对谁错,这种程度上头也管不着。你非要闹,大不了我们孩子转个学校。你砸我,这叫故意伤害,懂不?我家住的那个院子,别的没有,法官,检察官,律师,局长什么的倒是一堆,你刚才骂的我妈不巧也在法院当差,你觉得是我起诉你,还是您纡尊降贵跟我们私了算了?” 这世道都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多晴那副样子的确也很吓人,眼看着把那女人吓得差不多了,这才把事情交给祝平安跟着护士去包扎。 她的血流得极其浩荡,伤口却没多严重,连麻药都没打缝了两针。 只是身上白色的t恤上滴上了大块的血渍,已经干涸,被汗水一浸,透着难忍的腥气。摆着这副狼狈的样子,蓝冰骂骂咧咧地送她回了公寓,又劝她好好休息,这才离开。 谁都不像她那么有种,第二天像重症病号一样去上班。 林嘉看见她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萧漫下楼来拿东西,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脸都扭曲了。这点插曲半点都没影响她的工作,整天下来都顺风顺水,大家也渐渐忘记她头上那个搞笑的白布圈。 付云倾刚进编辑部,就看见她像只小茶壶一样指使编辑去打样。 她也看见他,连眼睛都没眨,转头继续做事。 下班时,看见他的车又停在路口,靠着车门前等人。 多晴经过时,他突然扯住她的胳膊:“上车。” 她挣扎两下,耐不住他力气大被塞进车里,一踩油门飞出好几米远。多晴不敢出声了,乖乖坐着,还自己系好安全带。车子驶去的方向是付云倾的家,这条路她以前是最熟的,连沿路开了几家便利超市的连锁店都清清楚楚。 若不是脑袋一下一下地抽痛,让她不至于完全沦陷为回忆的奴隶,她怕是觉得两个人还是以前,他手里牵着的人还是她的时候。 可是萧漫每天颜色不同的连衣裙在眼前晃来晃去,她越来越像个不懂得人情世故的未成年人,连表面的“再见还是朋友”的谎言都不愿意维持。已经分手的情人天生就该老死不相往来,否则大家都尴尬,这是祝平安同学的原话。 付云倾家倒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添置了一些新家具,原本红色的大民族沙发换成了深蓝色的意大利沙发。她站在玄关处慢吞吞地换鞋,走到餐厅坐在椅子上。流苏的水晶灯影照在脸上,像落了碎掉的星光。 他倒了杯柠檬水给她:“怎么受伤了?” “被砸的。” “疼吗?” 多晴看他一眼,带着警惕:“我疼,你还要问什么?” 付云倾面上没多少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点懒懒的,眼神却是阴沉沉的有点怕人。他在她对面坐下,像在跟不听话的犯人谈判:“纪多晴,我们必须谈谈。” 她歪了歪头:“如果是合约的话,我很乐意。” 他水润的眼睛盛点愤怒:“你知道不是!” 她把双脚抬上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冷冷地看着他。 6 “多晴,别这样看着我。”他又重复了一遍,接着疲惫地垂下眼,“我们必须谈谈。” 她不急不缓:“你和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他看着她,目色如水:“你不能跟你那个哥哥结婚?” “我是被收养的,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你可以把我当做是他的童养媳。”她歪着头,虚心求教,“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结婚?” 她一直都是个好学生,在学习这方面她是佼佼者。他教了她很多,从工作到生活。甚至他教她成为了女人,学会怎么什么叫深情。他是一所好学校,她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他没有再留她继续深造,所以她在外面胡作非为。 付云倾隔着桌面探过身子,像是隔着一方山水,闯入她的世界。 “多晴,你可以结婚,但是要跟我。” 她身子往后撤:“不可能。” “你随时可以抛弃我,但是我绝不会再抛弃你,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做财产公证,要是离开你,就惩罚我一无所有。” 多晴摇摇头:“我不要你的钱,我什么都不要。” “你要什么,多晴你要什么?” 多晴只是摇头,好像除了摇头她什么都不会了。 付云倾把身子撤回去,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纪多晴好久没这么认真打量他,还是让他喜欢的优雅美貌的模样,即使坐得再近,她依旧感受不到他。他的呼吸刚刚就喷在她的脸上,声音软软的做着保证,她知道这一瞬间他是认真的,只是她知道誓言这东西是镜花水月。 当他爱的时候是真的爱你,可以对你掏心掏肺,生死相依。可是当他不爱你的时候也是真的不爱你,从前的说的那些通通都失效,七零八落地散在风里。 “现在你觉得你爱我,可是当你发现你感觉错误,我怎么办呢?那时候你又要抛弃我了。我不是被抛弃就活不下去的人,也不是被抛弃就不敢去爱了。我只是讨厌被抛弃而已。还是可以幸福的,虽然这幸福不是你给我的。”多晴的声音有了异样,“可是你又来找我做什么,三番四次的,现在还有个其他的女朋友,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你丢掉的沙发,你想捡回去就可以捡回去的!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呢?你说你爱我,我相信你。可是我相信你和要跟你在一起,这是两码事,你明白吗?” 多晴突然把杯子里的柠檬水泼在地上,高高在上的,“去啊,把它收回来,一模一样的收回来,我就跟你在一起,以后是死是活怎样我都认了!” 她就像只发怒的小狼崽子,露出锋利的牙齿和爪子,紧紧地按在他的胸口。 付云倾还记得她美丽的皮毛,和温顺时抚慰人心的拥抱。 “多晴,你不要这样,你受伤了。” 她的怒火却上来,无法发泄似的,用力地攥着拳头,眼圈也染红了。记忆里,她从没哭过。他总觉得她天生就不会哭的,只会往前闯,不管不顾的。他怔住了,无论如何也无法伸出手,只能看她凶巴巴地瞪着他,越来越委屈,眼圈红透也,鼻间也红了。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眸中泛起了水雾,却忍着那渐渐聚集的一小汪泉水。 他久久看着她,或者她活过来了。 对峙中,多晴的嘴唇慢慢瘪下去,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喉咙里模糊不清地抽泣着,接着是眼泪。她用力地忍着。无数次做出哭泣的表情她都是没有眼泪的,唯独这一次,她忍不下开始哭。非常的丢脸。她四年前就该这么对他,对他哭,对他摔东西,对着他大吼大叫。或者哭着求他留下来,说她爱他,不能离开他。再或者求他带走她,即使不爱也没关系。 她什么都没做,她对他笑,纵容他的任性。 他害怕她抛弃,所以先抛弃她,这算什么理由?这不是借口,这不是爱,这不是狗屁,这也什么都不是! 多晴开始大声哭,看着他,把委屈都哭给他看,肩膀耸动着,像个小孩子一样无助地看着他哭。而付云倾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她,等她哭到哭不出眼泪,还在那里绝望的干嚎。 他这才走过去拥住她。 她那么小,那么温暖,那么让人怀念。 最重要的是,她是活生生的,为自己而快乐悲伤的活生生的人类。 第八回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我爱你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已经非常爱她,爱到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在一起的地步呢? 付云倾记得儿时父母很是恩爱,谁见了他都说,真是太会生了,孩子竟然长得这么好。他重来就是父母的骄傲。父亲在政府机关上班,母亲是小学教师,他性格好功课优秀,没有人喜欢他。 后来父亲辞职跟好友安林山下海从商,他就难得见到父亲。刚开始家里住在政府家属院里,红色的砖墙上总是爬满了绿色的藤萝。南方一年四季树木常青,尤其是春天遍地都能铜陵到玉兰花。不少心灵手巧的老婆婆把花丛刺铁丝穿成手环或者胸花兜售,一整天身上都香喷喷的。 母亲也是爱花的,家里阳台上堆着杜鹃、多刺月季还有风信子,到了夏天开得泼泼洒洒。母亲则在阳台上带着他一起晒干豆角、茄干,可以存在冬天过年时父亲回来吃。那时候开始流行跳舞,最开始是年轻的男女带着录音机在空旷的小广场上跳。后来结过婚的也去跳,母亲也被邻居家的老师拉着去跳。刚开始她跟女人跳,后来又跟男人跳。晚饭后,热闹的白炽灯下,跳热了一对又一对男女,跳散了一个又一个家庭。 只是没等母亲跟别人跳出感情来,父亲就带着他的生意回来了,搬了家,换了大点的房子。等生意再做大一些,又换了更大点的房子。孩子是不懂得什么叫做财富的,只知道母亲辞了工作家里索性住到了城市的最边上。他上学有司机接送,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茄羹,她请了两个保姆,一个做饭,一个养狗。 后来父亲的重新越做越大,母亲也有钱把自己打扮得越来越漂亮。她甚至还去韩国做了双眼皮和隆鼻,请了专门设计师来做裙子,跟一些同样有钱有闲的太太在一起打牌遛狗开舞会。 父亲曾幸福地对他说:“云倾,以前我跟你妈妈结婚那会儿,连桌像样的酒席都没有,可是什么都有了。” 什么都有了,唯独没有感情。 说起来也是俗气得要命,母亲爱上了别人——是一个发型店的发型师,一来二往就看对了眼。父亲当时什么都没说,离了婚,分了她一笔钱,消沉了阵子,家里开始有年轻的漂亮女人出入。 这就是付云倾看见的爱情。 多晴在屋子里睡得很沉,他躺在旁边看书上,书上说,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也好,我只想你在我身边半梦半醒地看书。他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她的头,上面绑着的纱布真是刺眼。空调的温度有点凉,她往他身边跳蹭了蹭。碰到作品就皱了眉哼两声。他轻拍她两下,她又安稳地睡过去。 他一晚上没睡,她一向准时,次日早上七点不用闹钟她就睁开眼。 看见身边躺着的付云倾,她有点蒙,而后清醒过来不知道摆什么表情似的。昨天哭得那么难看,像被付身似的,竟然哭睡过去。 “我做了早餐,吃完带你去换药。” “嗯,”她挠了挠头,“谢谢。” “你一定要跟我这么客气?” 她龇了龇牙,跑去卫生间洗漱。 早餐是麦片粥和面包鸡蛋,多晴吃得很干净,然后跟他出门。多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干脆装傻,也是她的拿手好戏。只是她坚持不肯坐副驾驶位,自己一个人摊在后面,像早上吃掉的那个嫩嫩的煎蛋。 “昨天我说的你不考虑吗?” 多晴立刻摇头。 付云倾微微扬起嘴角,嘴里都是莫名的苦味。他不知道该说她固执好,还是说她决绝好。对他来说都不是好词。他已经决定要尊重她的决定。可是想到自己是那条与她交差而过的直线,心里就难过得不行。 “萧漫她比你好,比你温柔漂亮有女人味,喜欢我那么多年,一直喜欢我。”付云倾顿了顿,声音又低下去,像梦里侯鸟的呢喃:“……可是不行,她再对我好,我也只是觉得她是个适合交往的女人,也只是适合……”车里安静了一会儿,他接着笑了,“有什么用,她又不是你,可是现在说这些你也不理我了,现在我真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子……本来都已经决定要放开你了,无法挽回了,你的婚纱都做好了,婚宴也订好了,还有半个月……呵呵……我,我还在想什么呢……” 从付云倾嘴里听见这席话,多晴始料未及。那么骄傲的男人,剥下层层伪装的外衣,只剩下那双美丽哀伤的眼睛和梦呓般的表白。 护士上药没轻没重的,她竟也不觉得痛了,脑子里反复想着他的话,越想越难受。 他简直太过分了,他以为只有他自己难受么? 她也撑得很辛苦。 全世界的人离开她都没关系,反正她没心没肺惯了,只是他若再次离开,她怕是真的会不知所措了吧。 因为她也中了爱情的毒,无药可解啊。 可恶,他凭什么那么任性,那么随随便便地就来左右她的人生。 多晴站在诊室的门口,付云倾正坐在走廊门口的休息椅上等着。早上他穿了深色的西装裤,简单的灰色衬衫。此刻右手正夹着一支烟,手指似玉雕般精致修长,低着头,头发又长长了,柔顺地贴着月白的耳畔,长睫毛也沾上了烟雾,不安地颤动着。 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一直等到烟燃完了,他也没动。 她像是以脏病一样地抽搐着,就这么看着他,觉得看一个世纪,看成一块望夫石也不觉得厌倦。 很久很久之后,他抬头望过米,看见她站在那里。 他冲她笑了,笑容里像掺了罂粟,“今天的这位护士小姐手艺不借啊。”而后他送她去社里,半路上都是漫漫的沉默,一直到目的地停下车。多晴没有立刻开车门,他也没催她,只是沉默着。 最后多晴深吸一口气,转头来认真看着他,“你得跟萧漫分手。” 她用的不是询问,也不是商量,只是在平白地交代他做这件事。他愣了一下,微微垂首,笑起来,“好。” “你要是再走,就永远也别回来了。” “不敢。” “……好,好么我还是要结婚的,”多晴看着他,“那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付云倾看着她,目光渐渐升腾起怒气。 他咬着牙一言不发,纪多晴你有种,还没结婚就要出轨,倒是小看你了!我付云倾何德何能可以成为你出轨的对象?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他怒到极致,反而笑了。 “下车!”他说,“给我滚!” 2 什么都没有改变,付云倾要是不让她滚,他才是有病。婚礼还是照常举行了。 纪多晴只觉得累,从一大早就被折腾起来化妆,李默然的老娘来喂她吃什么“百子千孙面”时,她差点把妆容精致的脸埋到碗里。脑袋上的伤还没有长很好,但是这种大喜的日子也只能凑合。祝平安以每分钟一次的频率检查她的伤口会不会裂开,吓坏别人。 在家里坐着无聊地等花车时,她跟祝平安说起前些日子被付云倾绑架的事。 “纪多晴,你真英俊,付老师没当场把你推大马路蹭撞车是他有风度。” “他叫我滚了啊。” “如果是我,我直接让你去死。” “他舍不得。” “操!你也得要点脸!” “淡定淡定,你儿子还在这里呢,教坏小孩子,”多晴打了个哈欠,“乌鸦乌鸦,别再化了,你这伴娘都比我好看了。” 李默然转过头来,“老娘就是不化妆也比你这把骨头架子好看。” “今天你最爱的男人结婚,我不惹你。” “靠,纪多睛,我真想弄死你!” 纪多晴不知死活地哈哈大笑,接着楼下放礼炮,婚车来了。伴娘在门口恶狠狠地要红包,逼着新郎说什么爱情宣言。纪多澜说得一板一眼滴水不漏,永远照顾她、爱刀子。这确实也说得没错。在众人的欢呼中开了门,新郎和伴郎一起欢乐地冲进来。 婚鞋自然被姐妹们了藏来,新郎抱新娘进婚车,这是风俗。 只是新娘不是普通的新娘,冲伴郎伸出胳膊,“景信,抱。” 都没见过这么胡作非为的孩子,纪素素的妈妈立刻冲出来说:“哪有让伴娘抱下去的”,其他人也附和。只有纪多澜笑着说:“今天她最大,听她的。”李默然也微微变了脸色,最后终于释然地笑了,都已经胡闹到这种程度了,就由着她吧。 景信从不觉得纪多晴喜欢自己,她怕是也不能接受,只是因为很爱哥哥,所以慢慢接受。可是在这个时候,她却朝他张开手,他心里被暖得热乎乎的,一向处事不惊的眼睛里慢慢渗出水光。他叹口气,“你真轻,以后要多澜多喂你点行啊。” 多晴也叹口气,“景信,以后你别欺负我啊。” 而后到了酒店,父母的朋友,新人双方的朋友和同事,礼炮震得人耳鸣,真是体面热闹的婚礼。让所有的人都觉得无比美满。司仪在台上深情并茂地讲新郎和新嫁娘小时候的故事,什么上天的安排,宿命的相遇。连大屏幕上放的照片都是以前不得不遵从的家庭合照。 照片就像走马灯一样,回忆着多晴的小半个人生,从在家里过的第一个生日,那时妈妈很年轻漂亮,她脸上被多澜抹得乱七八糟,多半是报复。后来母亲带两个孩子去旅行,那是在春天的东京,多晴站在樱花树下笑,纪多澜跟母亲坐在树下摆弄吃食。再后来多晴初中的毕业典礼,她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讲话,白色的蕾丝领衬衣和校服裤子。她念书一直很拿手的。再后来是高中校庆,她穿着像个帅气的小男生打鼓。那天很热,她也很酷,多澜是被母亲拖着去的,所以又是闷闷不乐。很多张都是纪多澜的脸都像世界末日一样,多晴则摆着剪刀手笑得得意又夸张,让大家忍俊不禁。 纪多澜也忍不住笑了,原来那个时候他那么讨厌她的,也那么幼稚。然后不用司仪像跳梁小丑一样的要求,多澜主动凑过去吻她的脸颊。 他在她耳边说:“谢谢,我爱你。”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我爱你。 酒过三巡,多晴听见有人说要闹洞房,于是趁换衣服的空当从酒店后门跑了。回到她的小公寓累得倒头就睡,这结婚真不是人干的事。 3 每个有的工作量不算小,也没有时间去想起来别的事情。 付去倾再次醒来是晚上,最近黑白颠倒得厉害,助手是个笨手笨脚的美院大四男生,因为是恩师推荐的,他也不好拒绝,凑合着用。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还有几条信息,都是萧漫发来的。他看都没看,直接删掉。翻身正想继续睡过去,眼角瞥到日历,画了红圈,顿时清醒。 今天是纪多晴结婚的日子,他昨晚累极了,根本没想起来。 时间是凌晨,洞房花烛夜已经过去。 他起床洗脸刷牙,然后开车出门。到了海棠社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啤酒、花生米,又在烧烤摊上买了肉串。他决定用整个晚上跟那段过去做个先别,就像得了强迫症一样。过年时来她的公寓,拿了她抽屉里的备用钥匙。 那时偷藏钥匙时,原来没想过是做这种用途的。 他刚开门就发现屋子里是开着壁灯的,整个屋子弥漫着暑气。 还有淡淡的香。客厅里红色的大沙发上堆着漫画,小说,还有个小竹筐,里面有完成了一半的烟雨新荷。他早知道她有耐心,只是不知道她竟然还会刺绣。 当然,他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也不差这一两件。 他将吃食放在茶几上,正在收拾沙发,隔着白色的大纱帘,他看见塌塌米的大床垫上,有团模糊又熟悉的曲线翻了个身,喉咙里扫地清地发出梦呓般的低吟……付云倾一时间动弹不得,她在这里! 有谁会在新婚之夜一个人躲在单身公寓里? 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日子了,撩起纱帘,看见她身上穿着红色的乡着比翼鸟的旗袍,细长洁白的腿全露在外面。她应该是喝了不少酒,酒气弥漫不散。可是她喝酒是会起疹子的。 “喂!”他喊。 她睡得极其不安稳,听见耳边有声音就半睁开眼,看似清明,其实是烂醉如泥的。她身上都是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不舒服地皱起眉,“痒。”他心里狠狠骂活该,恨意慢慢地攀爬上来,他真该转身就走,可是她难受地带着哭腔:“痒……” 现在倒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了,他竟然无法狠下心,“背上吗?” 从领子到大腿开叉处,一排繁复华丽的鸳鸯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帮她解了。她张着眼睛看着他,微微仰起下巴,让他顺利一些。就像旧时候成新的洞房花烛,这么想着,他的脑子里像着了一团火,一直烧到心里,辣辣地疼。 他觉得手上都是汗,手摸到她的背,整个人都被蒸红似的。 “往上面一点,靠肩膀的地方。”她指挥着。 要醉到什么程度才能这么冷静地让丈夫以外的男人宽衣解带,吆五喝北京六的。付云倾一边抓一边叹气,半晌听见她说:“好了,好了……云倾。” 他一怔,她的眼睛干净明亮,没有一丝醉意。 “你……” “我没醉,只是身上痒得难受。” “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啊。”多晴撑起身子,目光咄咄逼人的,“介理,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他也在考虑这个问题,靠着墙,低头找烟。 “你以为这里没有人,所以你来看看你的沙发?可惜你犯错了。你以为什么都在你的计算之内,其实你都犯错了。”多晴躺下去,闭上眼,“只要遇见我,你做的决定都是错的。你一定在想,这本身就是个错误。” 他的脸也冷了,耐着性子,“这倒是合了你的意,你这样就是对了?说法是幸福了?我是不是恭喜你?” 多晴把脸埋在枕头里,“只要哥哥幸福,我就幸福。我觉得好像完成了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妈妈在天之灵一定会高兴的……这个结果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 付云倾想问,那我呢? 可是他问不出来,他最后仅存的自尊都快要被她剥下了。 他本来是来告别的,可是遇见她,看见她的脸只觉得自己快要干涸。 付云倾波光荡漾地望着她,他那瞬间,真的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他靠着墙微微笑了,无比俊美温柔,是真实的,浮华退去后的干净纯粹。没有女人能在此刻拒绝他的温柔。只是那温柔已经低到了尘埃里。 他的脸埋在暗影里,好像打算永远沉睡于此。 已经没有办法了。 “多晴,上次你说的……说的做情人……还算不算数……” 多晴也跟着沉默。在付云倾觉得等待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羞愤地离开时,她轻轻地说:“算了……你让我滚,我还是在等……一直都算的……” 罢了,什么都不管了,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怎样? 他叹了口气:“过来。” 多晴缠上来,像只野蛮的小兽,贪婪地没轻没重地亲他,像撕咬。他的脑子只清明了一下子就轰然沦陷。好吧,就算是疯了,我们也一起疯吧。就算明天就会死付出,我们也在一起吧。就算你是别人的,至少现在属于我吧。 反正,我完全被你蛊惑了,你必须,对我负责。 屋子里的暑气更盛,风从窗外吹进来荡漾着白色的纱帘。好比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那样纠缠着彼此,体温彼此交融,一直烫到骨子里。 多晴感觉有水落在唇边,是咸的,她睁大眼,他的手掌却覆上来。 天地之间只剩下他的喘息声,还有不停地落在脸上的水,沉甸甸地,像是他心里的水全都疾风骤雨般落在她的身体上,砸得她战栗不已。一直到天亮,他们才在极度疲倦中相拥睡去,付云倾睡梦中惊醒,多晴还在他怀里,便苦笑着把她搂紧些。 4 那天与付云倾分开,纪多晴好几天都没办法再见到他。 她的婚假也只有一周,全都跟着哥哥耗在他父亲家。纪素素年前送到国外去留学,没赶上这茬事,耳根子也清静不少。如今两人的父亲也是同一个人,多晴却觉得苦涩。因为母亲已经不在了,面前这个女人没母亲漂亮,也没母亲修养好,甚至连性子都不如母亲。 爱情果真是难以捉摸的东西。 多晴有时觉得自己对那个微笑着招呼她的女人充满了恨意,可是话到嘴边,却只是干巴巴地称呼,阿姨。有次她偶尔听见阿姨在厨房里跟纪爸爸抱怨说,多晴这孩子总觉得阴森森的,跟想咬人一样。纪爸爸却笑了,我倒觉得这孩子不错,孝顺又乖巧的,多澜喜欢的总是没错的。然后她也跟着笑,说,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孩子对我也不错,起码挺尊敬长辈的。 她才猛然惊觉,母亲已经不在了,她还在这里抱着莫名的敌意,为什么? 过了一周去上班,周围的同事纷纷祝她新婚快乐。 林嘉甚至跑上来邀功说:“那天婚礼我已经录下来了,还给小云看过了,不枉他给你卦了那么大的红包啊。” 她惊了一会儿,骂了句:“多事。” 回办公室打付云倾的手机没人接,她正准备下班后去他家里找人,没想到萧漫下午过来说:“多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 她跟萧漫做了几年的同事,在一起吃饭都是因为聚餐,可以用双手双脚数得过来的。这姐姐无赖不登三宝殿,她点点头应下来。 萧漫带她去公司附近的番茄火锅店,装潢很普通,店面也不大,甚至没多少人。火锅这种东西,什么都丢进涮,大家的筷子在里面捞来捞去,总觉得是亲密的人才会吃的饭。多晴觉得跟萧漫之间,这样的关系是有点多了。 她索性单刀直入,“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闲聊呗,”萧漫温柔地问她,“你要酱料吗?” 多晴知道自然没有闲聊这么简单,菜端上来,汤也滚了,雾气,好像话都能热起来。先是不咸不淡地扯了点在社里的人事调动,而后萧漫询问多晴的婚礼细节。多晴没有请她,她也是知道原因的,想到这里,她笑起来,“你刚办完婚礼,我跟云倾就分手了,你倒是应该请我的,可惜没有未卜先知。” 她要了啤酒,不管不顾地满了怀,多晴犹豫了一下,还是陪着她喝了。她心情不好,东西没吃两口,一瓶啤酒就见底。没等多晴拦住,她又叫了两瓶。 “我知道付老师不喜欢我,那么多年了,该喜欢早就喜欢了。我跟他说,试试吧,说不定就喜欢了。本来没指望的,可是……他竟然答应了……当时我就想,是不是我也像少女漫画里那样,喜欢了那么久,也会有有结果了?我真的很高兴。只要他愿意跟我在一起,他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就行了,我真的好喜欢他,没办法啊。” “其实我知道他每天来接我,不是为了我,他都是给你看的……他,也只是为了多看你两眼,我都知道的……可是他也很可怜,做这些有什么用,你都结婚了,真是好笑啊。我栽在他手里,他竟然栽在你手里……” “我真的不懂,上帝真是调皮啊,有些人拼了命都想得到的有些人却偏偏不要……就像这火锅里的菜一样,你爱吃羊肉,我爱吃白菜,他爱吃鱼丸……真是有意思……” “多晴,我真的爱他啊,我是真的……” 她趴在桌子上抽泣着哭起来。 多晴知道她没醉,她的酒量没那么浅,可是有些话大概装醉才能说出来的。 “萧漫,你醉了,不要再喝了。” 她也只能笑着说:“我知道啊,其实我也讨厌你。” 本来趴在桌上哭的人忍不住破涕为笑,她说:“纪多晴,你真是讨厌,不过,我开始喜欢你了。” 这顿饭还吃得愉快,萧漫喝得不少,,她把萧漫送回家才转去付云倾的家。他家的钥匙还是放在门口的报箱上面。屋子里灯光很耀眼,他躺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她进门,微微一笑,“多晴,过来。” “怎么打电话不接?” “怎么?”付云倾挑了挑眉,似真似假地问,“怕我后悔了,然后跑上了?” 多晴被说中心事,挠了挠头。 “我只是想看看,我不去找你,你会不会来找我。” 她走过去,温顺地靠在他怀里,鼻翼间都是他身上微苦的青草味。他耐心地看着报纸,多晴四平八稳地躺在他的胸口,觉得一辈子这么过,也是很不错的。他现在愿意放下一切身段跟她在一起,即使她是个有夫之妇也没关系。在外人看来,这种关系吃亏的一定是女人,没有会很好沾沾自喜的。但是付云倾不是那样的男人,因为他是付云倾,对感情是不认真的也是最认真的男人。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已经非常爱她了,爱到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在一起的地步呢?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蚵以托付一切的,全心全意可以相信的男人……呢? 那么它是不是可以认为,她可以把一切告诉他呢? “多晴……睡了?” “嗯?”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们这样是最好的,”头顶上的声音轻笑起来,“反正我也不想结婚,冲动起来觉得什么都没问题,后来细细想起来,我果然还是不行……这样也好……” 她宁愿他抱怨愤怒还是什么的,或者干脆跳起来骂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多晴默默听着,也只能默默听着。 是啊,这样也好。 他继续看报纸,报纸抖得哗啦啦响,有什么东西也流出来,哗啦啦响。 5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关系,多晴嗜睡得越来越厉害,冬天养在身上的肉也慢慢消瘦下去。坐地铁直接坐到终点这种事发生了几次以后,祝平安感叹:“幸亏你哥没给你买车,背上一两条人命案子也就算了,保不准你小命都搭进去。对了,你老往我家跑,付老师没意见吧?” “他很忙。” “对了,你假结婚那件事跟他说了没有?你别扭个什么劲儿!” 多晴一下一下地抛着球,淡淡地说:“他不爱我。” “啊?” “嘴是说的都没用。今天说的明天就变了。他老是这样。他骨子里还是防备所有的女人,改不了了。所以我也不爱他,”多晴咧嘴一笑,“他想再抛弃我,没门儿。” “那你们现在算什么?我不觉得付老师是个会玩弄感情的人,最多他是不敢想住别人罢了,”祝平安有些吃惊,“纪多晴你到底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还跟以前那样,他不要我了就走,我不拦他。” 祝平安觉得他们不能分开,如果这次付云倾再离开她,她不知道会怎样。可是她咬着牙不且说假结婚的事情。爱情并不能这么考验的,她太傻了。可是刀子无能为力,谁叫她是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非要把墙撞个窟窿的犟驴。 多晴指导球往地下一下一下地拍,低着眼什么都不说。 最近她是祝平安家的常客,因为她被祝平安的儿子缠上了。她在小鬼的以上中一战成名,地位直接超越小鬼最喜欢的球星小罗纳尔多。她反正下了班也没事,不愿去亲亲老公那里做强力日光灯,在自己的小公寓里也是玩刺绣看电视,索性来她家陪着彭小鬼在小区的篮球架前打篮球。 她个子不高,穿着简单的体恤牛仔裤,百年不变的碎短发,倒像个半大的男孩子。以前上高中时跟班上玩得不错的男孩子学过打球,跟一个十岁的小鬼打起来根本就绰绰有余。小鬼打不过她,一身的臭汗往地上一坐,恶狠狠地发话:“再过几年打得你落花流水!” “这个成语用得很对,意境也很美,可是跟对手说话未免太斯文了。你要跟他这么说……”多晴上去揪住小鬼的领子,右脚踏在旁边的凳子上,做出大爷的姿态,“你给爷等着,过几年爷得势,不打得你桃花朵朵开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一幕恰好被吃晚饭出门遛弯儿消食的老太太看见,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喂,这谁家的孩子打架啊,你们大人呢!” 多晴拽着彭小鬼就跑,一大一小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惊得树上的鸟“扑啦啦”地飞。 祝平安突然想到一个词“透支”,让她觉得心惊胆战。 也许是因为纪多晴表现得太正常了,太快乐,所以才不正常,让人不安。 有时候多晴会住在祝平安家,大多数她会在地铁停运之前,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她越来越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家,可是也不知道找谁。 她跟付云倾工作都忙,有时他赶画稿漫天盖地通一个电话也有的是。一般都是他有空打电话给她,然后她去他那里。两个人要么什么都不做,要么在深蓝色的沙发上接吻做爱。红色的是火焰,蓝色是忧郁。 她躺在忧郁上品尝他的嘴唇,他在空调房里泛着冰激凌气息的身体,还有他的藏在眼底像野兽般凶猛的欲望。 他一直是个迷人的男人。 从前交往时他是潺潺清泉上初绽的一树不谙世事的樱花。如今是泉色幽深,那树樱花已经盛放到最美的时刻,摇晃着凋落成雨美到极致。 这种关系是她提出的,她却很快开始疲惫。 人心都是贪婪的,要了人还想要他的心,她知道贪心只会让人失去太多。她只能很乖很好,可是母亲临走前哭着说,你这么乖这么好,妈妈走了,你怎么办? 她眼前是茫茫大雾,这么多年来,那些牵着她的手的人,都已经放开她走了或者有了自己的人生。她第一次停下脚步举目四望,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她除了困,还觉得饿。 非常非常地饿,怎么都吃不饱,每天脑子里出现频率最多的是食物。最近她渐渐养成了个习惯,下了班就去公司附近的商场六楼吃碗面。 那里的汤汁是用牛大骨棒加了玉米仔细地熬,熬到汤汁发黏。面条柔韧又嚼劲,配上草菇、玉米料和小油菜、牛腩肉,香喷喷地满满一大碗,分量也足。后来有次遇见萧漫跟社里的同事在这里吃饭,而后下了班,便是萧漫主动来楼下找她一起吃饭。 女人跟女人之间的硝烟战争,大多数的起因是因为男人,就像她和萧漫。 当那个原因被某方一相情愿地认为消失了,两个人便有了惺惺相惜的理由,连信任和好感都建立的莫名其妙。 多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跟萧漫在同事眼里,珠联璧合起来,总之,萧漫开始跟她说起自己的私事。比如她都三十一了,家里都急了,忙着给她介绍对象。多晴身边不乏李默然这种相亲狂人,觉得她能拖这个时候,也算是个奇迹。 若不是这次跟付云倾真的没戏,我妈在门口上吊我都不会回头的。你这种年纪轻轻结婚的怎么懂?“……说好了,明天跟我去参加四人约会,要是社里那些三八们知道不笑死我了,反正这事也只能你帮我,说完就用手指夸张地撑开皱着的眉头嘟囔……差点忘了不能皱眉啊,真是烦死了,这么下来我的假性皱纹要变成真性皱纹了!烦死了!” 总之,萧漫的一切都颠覆了多晴对她的认知。 她只知道她虚伪狡猾,没想到连那温柔绵软的性子都有令人……嗯,耳目一新的一面。戴着面具跳了小半生独舞,多晴都有点钦佩她了。如果不是因为付云倾横亘在那里,说不定他们会做好朋友也说不定。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晴从未参加过四人约会,觉得很时髦。 不过这不像大学的那种联谊,萧漫那个勇猛的爹花了不少钱让她成了一个会所的会员,会所的单身男士都是青年才俊,偶尔还可以根据会员的要求安排这种实力相当的约会,咖啡厅里灯光昏暗,音乐也煽情的恰到好处,对方脸上有几颗黑痣也看不见,与青天白日比起来,有种无法忽略的朦胧美。 对面的两位才俊,一个年纪不轻,粗略看起来不下四十,还挺着个特彪悍的将军肚,另一个本是扔人堆里扒拉不出来的普通人,跟他一比倒是眉清目秀惊为天人的,阿弥陀佛,这就是技巧。 萧漫转头跟那个惊为天人的小刘先生聊天,多晴则跟着将军肚叔叔大眼瞪小眼。 “纪小姐你今年多大了啊?” “二十六。” “我还以为你十六呢。”将军肚叔叔大口嚼着牛肉,一笑起来很狰狞,“我女儿今年十六,你不介意结过婚带孩子的吧?” “不介意不介意。”多晴指着桌子边上的酱料说,“叔叔,麻烦你给我递过来。” 将军肚叔叔呵呵笑,“纪小姐真可爱。” 6 从卫生间回来,她揉了揉眼睛,觉得几天没见想他想疯了。 付云倾站在萧漫桌前,长身玉立宛若天人,刚刚萧漫还跟小刘先生聊的热火朝天,现在正襟危坐恨不得把对面那个一脸尴尬的男人塞马桶里,多晴没事人一样走过去,自以为端庄有礼,“真巧啊,付老师。” 他拎起她的包,“走。” 纪多晴惊讶于他的胆识,在啤酒肚叔叔眼中她是相亲大龄的女青年,在萧漫眼里她是有夫之妇,她真是个千面娇娃,既然付云倾的智商是绝对没问题,那么他就是故意的,她没说什么,还是跟着他走了。 在车上他寒着脸,她装作看窗外的风景。 “四个人约会?跟那个能当你爹的老男人?” “那个叔叔人不错。”多晴说,“反正也闲着,帮萧漫而已。” 付云倾冷笑,“你什么时候跟她那么好了?” “也没有很好,你怎么来了?” “祝平安说的。” 噢,小*****。 “不用在心里骂她,以后不准你跟萧漫来往,你看你最近什么样子,跟不认识的男网友去户外,还跑到男漫画家里去住,现在竟然被萧漫骗着去四人约会!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 多晴差点跳起来,安全带阻碍了她的发展,她气得冒烟,“你凭什么管我,纪多澜都没管我,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我求你忍我了吗?你忍不住可以滚啊。”汽车突然拐弯,他的头一下子装在车窗玻璃上,她痛得叫了一声。 他气极了反而更阴沉了,原本准备送她回公寓,此刻却改了去他家的路线。 多晴使劲砸门,“开门,让我下去!混蛋!让我下去!” “你闹够了没?” 她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这头犟驴,他把车子靠边停下了,她甩上门就走,他甚至没有停留,汽车尾气喷出来,呛得她咳嗽起来,她直接去了祝平安加,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多管闲事,而后沿着马路暴走。 走到肯德基,她要了两个汉堡两队烤翅狼吞虎咽。 第二天萧漫跑进她的办公室,咄咄逼人,“纪多晴,昨天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那些。” “我看见付云倾很生气地带着你走了。” “那又怎样?” “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萧漫死死盯着她,让多晴觉得她手里有把隐形的利刃,“你刚刚结婚怎么跟别的男人扯到一起?” 这个女人不是她的好朋友,也不是她老公的妈,更不是她地下情人的女朋友,却在这里气势汹汹地质问她,多晴吸了口气,保持着体面的微笑,“他不是别的男人,他是付云倾,是我的情人。” 萧漫被她的不要脸儿震惊住,许久说不出话来。 多晴继续说,“萧漫,你放弃吧,好好跟昨天那个小刘先生相处,你昨天还挺喜欢他的啊我说的不对吗?你们很般配啊。” “是你缠着他的对不对?” 多晴茫然的想着到底谁缠着谁的问题。 “你你这么对他!你这么对我!我我不会放过的”萧漫哭着走了,整个编辑部的人都看见萧漫哭着从纪多晴的办公室里出去,社里倾时就沸腾了,曾经的情敌如今愈演愈烈,大家都艰难地探索着内情。 林嘉在办公室门口看见多晴缩在椅子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努力要看清什么又看不清,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好像在兽群里厮杀的遍体鳞伤的狼崽子,为了守护住她想要的东西,而在千疮百孔的流血,奄奄一息。 她看见他,张了张嘴。 林嘉。 她没发出声音,之后突然从椅子上栽下来。 林嘉惊得失声,“多晴!” 第九回 爱情就是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心揉碎的过程 笨蛋,人总是要死的,这道理谁都知道,可是你想想啊,你爱的人,突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再也看不到了,总是很伤心的。 1 她有低血糖的毛病,也就是晕了一下,差点没把林嘉吓出毛病来,他送她回公寓,开门看见付云倾家的沙发有点傻,多晴倒是很坦然,“他不要的垃圾,我捡回来了。” 正在门口换鞋,厨房里的男人探出头来,“怎么下班那么早啊?” 他围着深蓝色的围裙,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微长的发束起一个小辫子,带着深情款款的笑,多晴没想到付云倾会在这里,她昨天真把他气着了,她觉得他起码是天不会离自己,没想到这么快,他也是总是令人出乎意料。 “我头晕,领导送我回来。”多晴拉了拉林嘉的袖子,“惊喜吧?” 林嘉还是没吱声。 “低血糖吧,蛋糕马上开始烤了,你跟林嘉看会儿电视,”他像个主人一样安排着,“林嘉你随便坐,别客气啊。” 多晴从冰箱里取出冰激凌,窝在沙发上看影碟,他们没有跟林嘉解释,他也不问,彼此心照不宣,她这两天折腾的太厉害,吃过冰激凌就靠着沙发睡着,她现在越来越坏,无理取闹,惹人担心。可是他喜欢这样的她,所以他回来了,要是他不在旁边看着,她这么坏,要怎么办。 付云倾跪在地上帮她脱袜子,把她塞进毯子里,把温度调低。 他觉得自己像她的爸爸,从内到外的琐碎,看着姑娘活泼可爱,愈加沉醉其中。 林嘉一直仔细观察者他们,脑子里从“婚外情”到“奸夫淫妇”再到“红心出墙”,需要是因为他们太坦荡自然,付云倾那种少有的真实的温柔让他惊讶,付云倾摩挲着多晴的脸,眼里竟然也是藏不住的有好笑又好气的宠溺。 “林嘉,出去喝一杯怎么样?”付云倾说,“不过不能很久,我得回来给她做晚饭。” 付云倾开车把他带到二人常去的酒吧。 白天人少,基本上都是出来喝下午茶的女士,他们坐在吧台,看女调酒师表演花式调酒,林嘉一直在沉默着,直到女调酒师把酒推到他面前,付云倾说,“喝点酒,放松一下,不要想着怎么教训我。” “我哪里敢教训你,你嘴巴这么坏,不教训我就是谢天谢地了,”林嘉神经一松,叹口气,“你跟多晴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跟她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他拧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样子能维持多久呢?多晴爱你是没错,我比谁都清楚,可是她根本就不相信你,所以跑去结婚,他真是个傻子,现在这样,难道能比以前的状况好么?只能更糟糕,以前若是痛苦还是两个人,现在还连累了第三个。” “她不相信我,就算是跟她结婚的人是我,她也一样不相信我,倒不如这样好了。” 林嘉听他这种不负责的口气,差点跳起来,“你什么时候堕落成这样了?以前到没看出来你还会玩弄感情,你们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有种,你以为这样能持续多久?那个纪多澜又不是傻子,他找人拆了你的骨头也就算了,纪多晴怎么办?” 这副火冒三丈的摸样是意料之中的。 “你未免把多晴想得太笨了,也把纪多澜想得太笨了,我跟那个男人遇见过两次,以前也听多晴经常说起,不是个简单的人,若他真的很爱多晴,才不会让她在新婚之夜在小公寓里过,既然那天晚上他没跟多晴在一起,你说,他跟谁在一起呢?” 他付云倾也不是那么笨的人,平时不是没有怀疑,纪多晴虽然有点没心没肺,但是她用婚姻来承诺的男人,一定是真心希望他幸福的,自然不肯做出让他伤心失望的事情,可是她偏偏对他提出了那种要求,太不像她了。而且又有哪对即将迈入新婚殿堂的新人会这么冷淡,明明有共同的家,却各自住在自己的公寓里,新婚之夜也是如此,他找了私家侦探去调查,拿回来的照片居然是意料之外,两个人男人出双入对,眼里满是温暖,他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 纪多晴演的这出戏太好了,几乎瞒过了所有的人。 只是她宁愿这样跟他在一起,也不愿意跟他说真话,林嘉说过,你们根本不信任彼此,所以在一起只有痛苦,可是信任这个东西,她已经学不会,他只能慢慢等她学会,一年也好,两年也好。 生命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他却愿意跟他去耗,大不了耗完了这辈子,快进棺材的时候,他告诉她,记住他的样子,这辈子不过瘾,下辈子继续。 林嘉又蒙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多晴是把他当哥哥,他也把多晴当妹妹,这样而已。”付云倾觉得林嘉此刻好比生吞的青蛙的表情很可爱,也越加得意,“要么你以为,我真会愿意做她的情人吗?我付云倾还不至于那么贱吧。” 纪多晴醒来听见厨房叮叮当当,厨艺和画画一样,都需要天赋,付云倾单身生活许多年,手艺磨练的很不错,她闻到了玉米香味,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做了玉米浓汤。 多晴洗了把脸,他已经把吃食摆好了,这样宽容忍让的付云倾让她恨不得将脸埋到盘子里,明明是她的不对,他却没半分计较,原来林嘉在还好,两个人相处她只觉得想逃。 纪多晴对这样的自己充满了厌恶感。 “不饿吗?”付云倾笑着看她,“要我喂?” 没等多晴说话,他已经含了一口浓汤,直接堵住她的嘴,舌尖柔软,带着黏滑的汤汁,她甚至在一瞬间尝到了久违的甜,在回味已经不见,他歪头看她,像在看个把主人喜欢的花盆打破的小狗。 “昨天把你丢在路边是我的不对,下次不会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她哽了半天,“我,我也不想跟你吵架。” “那我们和好了,”他温柔的不像话,“多晴,不要考验我,你气不走我的,我不会走的,那么你也要遵守承诺,对我负责,知道吗?” 被看穿了。 她呐呐了半天,内心莫名气恼,却只是低头喝汤,身体缩在沙发上,皱巴巴的,有点可怜,付云倾一下子就心疼了,这种受了委屈没处说理的憋屈样,真的让他很心疼,回到家,他开始画眼睛漆黑温润的q版短发小姑娘,一副傻傻勇往直前的摸样,指着他大骂,你怎么还不走啊,还不走啊,混蛋,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啊。 他回答,我再也不走了,你在这里,你让我去哪里啊? 天下之大,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纪多晴说过,云倾,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女儿呢都跟你妈妈一样,起码我不是,你相信吗? 他相信的,真的相信的。 可是他已经不信了,爱情果真就是一个人吧另一个人的心揉碎的过程。 2 时间没有什么好与不好之分,每天与每天好像没什么不同。 距离结婚已经好几个月,这几个月多晴与付云倾竟然这样相依相偎地走过来了,他没有任何厌倦的意思,即使她每个周末都在例行公事回家吃饭,有时干脆就住在家里,他连眉毛都没皱过。 然而他对她确实好到骨子里的,反而是她的脾气越来越坏,用祝平安的话说,那叫恃宠而骄,她那里娇了,她气得要命,在电话里骂她,她一点都不生气,在另一边讨饶,每隔几天就带着她那个混世魔王的儿子来找她玩,多晴用付云倾烤好的蛋糕来招待他们。 这个周末是冬至,祝平安加的小混蛋要吃芹菜饺子,而且前提是不要超市冷柜里速冻的,彭大会计说是让他奶奶惯坏了,只是他奶奶在东北,祝平安同学现在能把菜炒熟,已经让她爹妈哭着给祖宗烧香了,包饺子这种事干脆赐他一杯鹤酒来得干脆。 正巧阿姨打电话来,问她要吃什么陷的饺子,其实她吃什么都是一样的,多晴犹豫了一下问,“阿姨,我能不能带朋友回去吃饭,我朋友的儿子想吃芹菜陷的饺子。” 阿姨竟叹了口气,“多晴,你别跟阿姨这么客气,想带就带,知会一声就行,我们是一家人,这里是你的家啊。” 多晴笑了笑设么都没说。 那里才不是她的家,家里要有妈妈有哥哥,那个家里全都是别人,她有家人,可是已经没有了家。 冬至那天凌晨下了霜冻,窗户上冻出了一层冰凌花,付云倾夜里赶完画稿,清晨开车去多晴那里,他带了永和豆浆的早餐,当她的闹钟,多晴昨夜跟白薯玩网游玩到凌晨一点,早上恹恹地没精神,付云倾满身的寒气,她把脸蹭上去,冻得她清醒了些。 “喂,我可不是冰箱。,” “冰箱哪里有你冷。”多晴叉腰教训他,“你就不怕你在路上开车撞到人吗?这几天网上整天都能看到过劳死的报道,你也差不多了。” “我还不想早死,我是来睡觉的,你把被窝暖的热乎乎的,多舒服。” “小云先生现在有种高科技的家电叫做电热毯。 “不一样的。” 她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他开始解扣子,看着她又慢又煽情,像要做什么坏事一样,屋子里暖气很足,他脱掉衣服,露出肚子上几块训练有素的小砖头,多晴盯着小砖头研究,他钻进她的被窝里,慢条斯理地抛着睡意盎然的媚眼,“在看要给钱的。” 她挺胸,“我没钱。” 他又往被窝里缩了缩,“那姑娘走好,大爷就不伺候了。” 现在又添了个认床的毛病,昨夜熬了一整夜也扛不住跑过来。这样躺下再也挡不住倦意,朦胧中听见她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在卫生间和卧室之间来回跑,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温柔,半响,他听见她在耳边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下意识地应了两声,接着门“咣”一声关上,她出门去了,他终于可以安静地睡觉了。 多晴带着祝平安一家三口到家,本来还有几分拘谨,可是彭小鬼是个有奶就是娘的主儿,阿姨烤了几个苹果,小鬼立刻谄媚弟弟爷爷奶奶地叫个不停,上午纪多澜也回来了,还带了景信回来,他平时来的多,纪爸爸和阿姨都知道他是孤儿,是多澜的合伙人,为人也细致温和,基恩上也把他当了半个儿子来使。 景信跟她比起来,更像这个家的孩子,本来打算像以往那样斗地主,今天恰好多了彭大会计,所以纪爸爸去邻居家截来的自动麻将桌,女人们包饺子,男人们就入围城杀上了。 小孩子都喜欢凑热闹,彭小鬼里里外外地跑,跟祝平安通风报信。 “妈,我爸输了!” “妈,我爸又输了!” “妈,我爸一直输!” “景叔叔赢了,我看见爷爷和纪叔叔在桌子底下换牌!” 外面传来纪多澜的暴喝,“小鬼你血口喷人!” 满屋子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厨房里祝平安擀面皮,多晴跟阿姨包饺子,多晴把饺子包得像漏掉的船,让阿姨哭笑不得,劝她在旁边看着,彭小鬼跑累了,干脆去客厅看电视,家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大概是人上了年纪就爱热闹,看着小鬼更是打心眼里喜欢,阿姨对着祝平安说,“以后周末你们也过来,反正多澜跟多晴每周都回来,不过是添两双筷子的事,孩子想吃什么就跟我说,热闹点好,先适应适应,以后多晴有了孩子一下子就习惯了,”说完又冲着多晴说,“有个孩子也好,有了孩子就收心了,也想着回家了了。” 多晴笑了一下,干脆咬着苹果去客厅里看他们打麻将。 也许是因为这个家太热闹了,她本身就不是个爱热闹的人,所以突然觉得很寂寞,早上她离家时,他躺在她趟过的被子,枕着她枕过的枕头,谁的迷迷糊糊地应着她,透着浓浓的鼻音,眼睫又长又密,她睡不着就数他的睫毛,数着数着就睡了,所以她从来没数清过。 付云倾从十二岁开始,出了春节,很少跟家人过节,后来他十七岁到北京上大学以后,连春节也没有在家里过过,像冬至这样的节日,他说,“我以为就是个节气。” 她说,“是个节气,可是冬至要吃饺子的,这样冬天就不冻耳朵了。” “我从没在冬至吃过饺子,也没冻过耳朵啊,中国人总是想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吃喝玩乐。” 她顿时笑了,“是啊,这么说也行。” 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每个节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年之内有那么多节日,圣诞节,二月二龙抬头,清明节,端午节,植树节,国庆节,中秋节年纪越大过得越多,也是找些堂而皇之的理由叫儿女回家团聚而已。 可是那个人连自己的生日都很少过。 多晴跑到厨房里,问,“阿姨,今天饺子包的够不够,我能不能再叫个朋友过来?” “够,正好面和菜都弄多了,除了饺子还有下酒菜,足够吃了。” “好,那我打电话给他。” 多晴在楼下等着付云倾,有小孩子再跳皮筋,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六七。 付云倾的车开进来,她摆摆手带他去泊车,他眼底却有明显的暗影,精神确实很好的,一点都不影响他的美貌,他叹口气,“是不是我们的关系bbs.jooyoo暴露了,等我一上楼有人拿着杀牛刀砍掉我的脑袋?” “你是香港警匪片看多了吧,今天是冬至,立刻一定得吃饺子才行。” “我又不喜欢吃饺子,而且,这样把我带到家里好吗?” “你一个人在家里,我在这里坐不住。” “为什么?” “你可怜。” 付云倾本来在后车座拿东西,来别人家拜访总是要拿点礼物,他来时顺便就拐弯买了茅台酒,他顿了顿牛回头来,不动了,他看着她笑,在阴暗的车库里,眼睛闪闪发亮,牙齿也闪闪发亮。 多晴歪头凶他,“看什么看?不是拿东西吗?茅台酒呢?贵不贵?纪叔叔很挑嘴的不许看听见了没!不许看我!” “我就是要看某个坏蛋口是心非” “你乱说什么,神经。” 她的脸已经红透了,被看穿后顿时有点恼怒,扭头要走,付云倾已经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进车里,狭小的空间,他热乎乎的气息喷在脸上,嘴唇也寻着她的耳垂咬下去,慢慢地磨。 多晴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动不敢动。 他兴致盎然地啃了半响,又去舔她的耳朵,温吞吞的声音哄着她,让她使不出力气,“谢谢你啊”谢谢你这么想着我,唉,你说你傻不傻,就这么怕我孤独吗?这是不是代表你已经很爱我了?是不是啊? “你神经” “你说啊,是不是啊?” 问一句,他亲她一下。 她的脸更红了,大声说,“付云倾,你有病啊!” 小狼崽子的声音脆脆的,又急又凶,可爱的想让人把她一口吞下去,他又狠狠亲一下,舔了一下她的鼻尖,“说啊,不说不放开,是不是啊。” “你你” “反正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你得负责。” 他无奈又疲惫的闭上眼睛,多晴慢慢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口。 已经很爱他了,可是这能说吗? 这不能说。 两个人静静拥抱了一会儿,他一直顺着她的后颈,又耐心又疼爱,让多晴忍不住让在靠近他一些,想多再拥有他一些。 等他们回到家,饺子已经包的差不多。 女人本来就容易对英俊美貌的男人产生好感,再加上他温文尔雅,讲话优雅得体,几乎立刻俘虏了阿姨的心,纪多澜微微吃惊,却也没多说什么,祝平安频频超多晴望,她一派坦荡,倒让她觉得自己反应过度。 不过是吃顿饭而已。 席间吃饺子,彭小鬼头喜欢的芹菜牛肉馅,纪爸爸喜欢的香菇鸡肉馅,还有多晴喜欢韭菜虾仁陷,阿姨真不是普通的能干,多晴有点理解为什么纪爸爸会选择离开母亲而跟她在一起了,后来她才知道,他跟母亲结婚掺杂了不少父辈的因素,多少带了点联姻的性质,而这个女人是他自己选择的,这种女人天生是该属于家庭相夫教子的,儿母亲是属于她的工作的。 吃过午饭,多晴去楼下陪彭小鬼打球,男人们索性都出来了,景信还拿了羽毛球拍。 景信和彭大会计站了球场的一角,多晴跟彭小鬼也玩的不亦乐乎,纪多澜和付云倾两个替补远远站在旁边看着,纪多澜点上一根烟,又递给付云倾一根。 “谢谢。” “什么时候回来的?,没听我家多晴提起过。” “一年多了。” “不走了?” “不走了,”付云倾看着球场上蹦蹦跳跳的人,喃喃自语似的,“我能去哪里?” 纪多澜笑了,慢条斯理地说,“看来你们现在相处的不错,真不知道男女分手了还能再做朋友,不过我们结婚你没来,看来多晴没邀请你,不过没关系,以后孩子的满月酒还是会请你来的。” 付云倾也笑了,“孩子,你确定是你的?” 纪多澜皱了皱眉。 “在我面前不用伪装,我什么都知道,不过,多晴不知道我知道,我希望你也不要告诉她这件事,因为,我在等她自己跟我说呢,” 他的眼睛一直追随者球场上娇小的满身孩子气家伙,“有些错误犯过的一次就算了,怎么还能第二次?” 纪多澜对于付云倾和多晴的事情也只是知道一点点,只知道多晴有个很喜欢的人,后来那个人离开了她,这世间的男女情爱无非就是这样,谁离开了谁,太正常不过,所以,对那个人他也说不上什么厌恶。 只是他又回来了。 他允许多晴受伤,可是他不允许多晴在同一个男人面前栽倒两次。 “我不相信你。” “她也不相信我,”付云倾自信满满,“不过,一天两天不行,一年两年也不行,十年二十年他总能信了,我就一直在这里,总有一天她能看见的,她是有点笨,但是不傻,她聪明着呢。” 纪多澜沉默起来,漂亮的脸上阴晴不定。 球场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是小动作,你踩我一脚,我拐你一肘子,纪多晴对于自己欺负小孩的行为并不觉得羞耻,反而撒欢似的欺负,热的小鬼一直跺脚叫嚣,“等爷长大了,不打的你桃花朵朵开,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景信的羽毛球打的不错,可是遇见彭大会计完全是遇见人生的劲敌,打了几圈,漂亮的完败,顿时气急败坏,连出球都凶了几分。 这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很幸福。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尽过一个做兄长的责任,到了最后也是她做出了牺牲,他没有任何理由,阻碍别人有可能给他带来的幸福的机会,如果最后的结果是伤害,他大不了替她教训下这个混蛋男人,然后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纪多澜吐口气,把烟头扔地上,狠狠踩死。 “对多晴好点,她最禁不住别人对她好,笨得很。” 他这是答应了,付云倾垂眼,无比谦逊,“我知道了,谢大哥指教。” 纪多澜狠狠翻了个白眼,他可爱的妹妹,竟然被别人夺走了,真是不爽实在是很不爽,怎么看都是个除了一张皮就肚子坏水的臭男人。 他气不打一处来,跑到球场上,“景信,我来替你报仇。” “滚,碍事!”一向文静干练的男人杀红了眼。 “水品菜的人让开。” “你说谁菜!你说谁!有种你再说一遍!” “” 3 周一去上班,付云倾把多晴送到社里的楼下,他还要赶回去做事,他倾身过来帮她解安全带,而后把嘴唇凑过去,厚着脸皮说,“来,亲一下,感谢我送你上班。” 多晴亲了一下,“我走了。” 他却眉开眼笑地扣住她的腰,“没诚意的家伙,认真亲一下。” 她正考虑怎么叫认真亲,他已经捧着她的脸认真亲了,多晴不得不承认他亲的真的很认真,把她的舌尝了一遍又一遍,连每颗牙齿都仔细舔过,像在检查她有没有少,她脸都涨红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总是黏糊糊的,像块牛皮糖一样贴着她。 “我我得走了” “走吧。”他这才心满意足的放开她。 多晴下车后顿了一下,又回头说,“付老师,你换一辆车吧,今天就换。” “恩?” “我不喜欢这辆!你载过别的女人。” 多晴说完就跑了,没脸确认身后那个男人的态度,她这叫什么?吃醋?撒娇?她凭什么?她最近真是越来越无理取闹了,这都是她害的。他怎么可以去别人的老婆这纵容?他是傻瓜吗?恩,现在看起来傻得差不多了,越来越不正常了,他现在的眼神她都不敢去看了,怕看一眼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又深情又克制,让她无法抗拒。 这么想着她的脸又烧起来了,连她也跟着快坏掉了。 上午她什么毒做不了,中午拖着林嘉去吃午饭,饭钱也是他掏的,因为她忘记带了,下午开例会,提起今年的码洋的完成进度,让人真的很头疼,多晴在开会时提倡的是明哲保身,从来不多话,随大流。 萧漫一改往日虚伪圆滑的态度,直接把矛头指向多晴,夹枪带棍的,笑里藏刀,“今天早上我上班看见付云倾来送纪主编上班,两个人关系好像很不错,应该可以把他从辉月社抢过来吧?我已经跟那边可靠的人打听过了,付云倾签的书约,不是长约,这事看来有门儿。” 老头子那个笑面虎女副手立刻问,“你们这些人真该跟纪主编学学,跟手下的作家和漫画家沟通,不要只靠利益,关系铁了什么事都好办,纪主编,这件事就靠你疏通了。” 多晴差点一脑袋撞到墙上,郁闷坏了,果真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还有句话叫做最毒妇人心,这两样萧漫占全了。 这下好了,要是她把付云倾拉回来,就证实了他送她上班,两个人关系不正常。 可是拉不回来,笑面虎跟老头子念叨念叨,社里怪她不出力,小鞋再穿穿,她就不用做了。 多晴不免有些失落。 她现在名义上是已婚少妇,而付云倾是她见不得光的情人。 她甚至不能要求他不能跟其他的女人说话,他随时都可以离开她,跟其他女人在一起,连一个简单的解释都不用,这真是悲哀的关系,想着那些甜言蜜语会给其他女人,她就嫉妒的发疯。 多晴想了半响,全找楼上的办公室找萧漫。 萧漫在跟印刷厂的负责人打电话,她就在一边儿等着,走到书柜旁,付云倾很早起的作品,甚至画集,还有连载过的杂志,她码的整整齐齐,连出版顺序都列的整整齐齐,多晴拿起一本漫画,还没翻开,就被人不客气地夺走了。 “你来干什么?”没了外人,萧漫也不再装客气。 “我想跟你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出去。” “那以后少在我背后使卑鄙的小动作,我没逼付云倾跟我在一起,他不喜欢你,你可以怪他瞎了眼,关我什么事?大家做同事这么久了,既然以前能保持和气,现在也保持吧,撕破脸对谁都不好。” 萧漫咬碎了牙,“你这是来炫耀吗?我使小动作怎么了?你要是问心无愧你怕什么?纪多晴,原来耍我很好玩吧,看着我傻乎乎地跟你什么都说,还以为你跟我同病相怜来着,你肠子都快笑断了吧,既然你敢玩我,你就要付出代价。” 多晴定定看了她半天,她快气疯了,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撕烂她。 萧漫已经疯狂了,不明是非,不辨黑白,说什么都没用。 她慢慢仰起下巴,像个公主一样骄傲又自信,“好,那我们就走着瞧。” 萧漫的脸慢慢涨成猪肝色。 她刚关上门,背后有本书砸在门板上,隔着门“嘭”的一声。她又把萧漫惹恼了,不过萧漫也把她惹恼了,这有什么关系。 4 付云倾的父亲病重,他买了机票连夜赶回去。 电话里他的姑姑打来的,上了年纪不添好毛病,原本已经闹了几次,脑血管堵塞,不算严重,在医院住了两次,而这次是半夜突然陷入昏迷,人已经没有反应了。 多晴本来想送他去机场,可是被他按住了,已经太晚了,他不放心,她没坚持,他已经够疲惫了,她不能给他多事。 下班前李默然在msn上问,狼崽子,明天我们在蓝冰的店子里给何明若小朋友办生日会,你来不来?多晴回了一个字,来,反正她没心情上班,干脆请了假。 第二天早上过去,蓝冰正在鼓着腮帮子吹气球。 “来来,多晴,咱比比谁肺活量大。” “没有充气筒?” “坏了,乌鸦去买了。” “我不吹,我害怕爆炸。” 话音刚落,蓝冰嘴上“啪”爆了,多晴脸色铁青,她恶作剧得逞得意地笑,接着蓝冰的男朋友来来,听李默然说过,这个男人原本是她的食客,后来因为同样喜欢巴西队,又在一起看球,渐渐地称兄道弟,又渐渐地变成了男女朋友关系。 今天蓝冰见了他就横眉竖眼,挡在他面前恶声恶气的问,“谁让你来的。” “蓝冰——” “滚,你当老子是冤大头吧,老子不会给你钱了,你跟其他女人怎么样都没关系,给我滚。” 那个男人忍着怒气还低声下气,“蓝冰,我真的错了蓝冰” 蓝冰拎起个凳子砸过去,男人抱头鼠传地跑了。 “垃圾,真晦气。” 多晴精神满满的,“你早说啊,我帮你削他。” “行了,让你看见这些还不够丢人的,这世上的好男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遇见就自求多福吧,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我们何老师那样的,也是所有男人都像你的付老师那样的,要我说你哥就不是个玩意,”要是真疼你,能让你帮着干这种蠢事” 那个有双狭长的祖母绿狐狸眼的男人,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关于他如何追求幸月萱的故事,她也从李默然那里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如果他那叫好男人,她宁愿从没遇见过好男人。 “对了,你的付老师怎么没带来?” “他父亲病重,回南方去了。” “情况很不好?” 多晴怔了一下,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 蓝冰翻了个白眼,“如果他没跟你说,那肯定就是不好,现在你的付老师一定很需要他最爱的人在他身边陪着他,都快过年了,又出这样的事,唉,人生真是无常。” 人生是无常。 多晴勉强笑了笑,“没关系,付老师知道的,人总是要死的。” “笨蛋,人总是要死的,这道理谁都知道,可是你想想啊,你爱的人,突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再也看不到了,总会很伤心的,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开的,有些人表面上装作很好,可是心里很不好,要么想爱你在的心理医生怎么会这么抢手。” 两个人正说着,蓝冰口中的何老师带着他的娇妻来了,幸月萱长的很漂亮,那双眼睛长得尤其好看,青山绿水的一个美人,她真的很温柔,纪多晴无法想象这样的女人在大街上把偷摸她的登徒子打到脱臼。 “多晴,你来的这么早,今天不上班?”她问。 多晴咧嘴一笑,“请假了。” “怪不得,真是麻烦你了。” “说什么麻烦,明若这辈子也就过一次三岁生日。” 幸月萱笑了笑,眼神明媚动人,多晴顿时有点恍惚,胆子也大了,“阿宣,有件事我很急怪。” “什么事”? “在我看来何老师总是有点凶巴巴的,在家里他也这样对你吗?” 幸月萱叹了口气,“岂止凶,完全是被他奴役。” 多晴瞪着漆黑的大眼睛,觉得自己突然探听到了别人家庭的隐私,对这个每人多了几分同情,难道和老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让阿宣在家里穿女仆装?眼罩?黑色吊带袜?sm?噗真的很香艳。 幸月萱瞧她这副八卦的要命的摸样,忍不住笑起来,何落凡走过来弹了下她的额头警告她,“不许吓唬小朋友,”眼角上扬带着点凶狠,幸月萱缩了缩脖子,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多晴很八卦,她才不是小朋友。 何老师教训完老婆就去充气球,幸月萱看着他的背影,又微笑了,“其实啊,他对我很好,只是有时候在人前不好意思承认,都说女人口是心非,男人也会口是心非,所以我从不听他嘴里说什么,他只会骗人,我只要把他心里的话听清楚就好了如果一个男人不懂得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女人又不懂得去触碰他的内心,那怎么行呢,总有一个儿女要妥协吧,我这半生也遇见过一些事情,刚开始也会想,为什么我要受到伤害,为什么要被这个男人牵着鼻子走,不甘心,可是内心里面,我从没有后悔遇见过他,没有后悔跟他结婚,有了明若,大概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完美的故事,一定要有残缺才真实,让人有安全感吧。” 多晴低头小声问,“真的所有的伤害都可以被原谅吗?我听说他拆散了你跟你以前一喜欢的男人?这样都行吗?那只是占有欲,怎么能叫做爱呢?” “那你觉得什么才叫爱呢?” 多晴答不上来,爱,她也弄不懂。 “你爱一个人难道不是想得到他,跟他在一起吗?是计较得失重要,把自己保护的滴水不漏,还是破釜沉舟,用力去争取重要?”幸月萱说,“多晴,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但是我,只要我爱一个人,我便无所顾忌,一定要想办法拼了命跟他在一起,我是这样的,落凡也是这样的,多晴,你有这样的人吗?” 多晴一下午都在走神,她有这样的人吗?她是不是从没有想过拼了命也想要跟付云倾在一起?他们都是怕被抛弃,所以先要抛弃对方的人,这样也是爱情的一种麻? 下午李默然来了,没带来那个博士。 多晴随口问了一句,李默然满脸无奈,“吹了。” “啊?” “人家前女友找来了,要死要活的,非君不嫁,郑博士失魂落魄的,真是一对痴男怨女,算了,我李乌鸦成人之美,”虽然这么说着,她却没有一点难过的神色,相反有点解脱的释然,她跟蓝冰这堆难兄难弟抱在一起唱《分手快乐》,真是一对不得了的活宝。 何明若是他的姑姑alina从幼儿园接过来的,都是孩子的长辈,送的礼物很是慷慨。 连多晴都花了五千多买了一块玉送给孩子,让李默然很想死,她这个干妈也就花四百买了个变形金刚的模型,多晴工资算高的,而且也没什么花销,金店里的导购小姐说,玉养人,又护身,明若又是个玉石头雕刻的娃娃,真是可爱得紧,何明若小朋友也很是给面子,搂着她献了个大大的吻,跟孩子在一起,真的觉得自己重新变成了孩子。 晚上回去天阴的很沉,她从地铁站出来,已经开始落雪。 去年在北京,隔着玻璃窗,铺天盖地的洁白,那时,有巧克力蛋糕的香味,有温暖,还有他。 多晴突然想起来,自己从未主动打电话找过他。 而这一瞬间,她非常非常地想念他。 她拨通了他的手机,觉得手都在抖,只能放在口袋里,抬头望着被灯光染成橘色的天空,和不停融化在睫毛尖的雪。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十回 还有什么比两个人在一起更重要 (她很容易想起那年东京的雪,就像雪花迫不及待地跌进城市的怀抱里,她迫不及待地跌进他的世界。) 1 南方小年夜不吃饺子,姑姑在酒店订了一大桌子菜,七大姑八大姨表哥表妹夫地坐了一屋子人。父亲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医生特别准许父亲出院过小年,付云倾接他到了酒店包厢,屋子里很热闹,他的心情很好,精神也不错。 席间说的都是家庭琐事,付云倾附和。他许多年不在家,虽然跟这些亲戚不熟,可是温柔又有礼貌,颇讨长辈欢心。吃过饭他送父亲回医院,而后开车去超市买东西。 在超市里看见多晴喜欢吃的零食,随手也拿了两包。那孩子又迫不及待地跌进脑海里,那习惯性的咧嘴笑,瞅着他思考的温和模样,她温顺的皮毛和气息,还有口是心非时躲闪的眼神。 今天她一定在家里过,不知道她高不高兴,是不是也想念他。 可是,他不愿意这个时候打扰她。 明天有高中同学的聚会,其实每年都有,只是他从没赶上过。当年的班主任老师还在学校做主任,还是他念过的那间教室。因为学生放假,所以班主任邀请他们吃过饭去学校开联欢会。 买完东西他开车回家,开着车窗,阴雨不停地打到脸上,透骨地凉。 路上人很少,已经很晚了,走在两边都是大片绿地的公路上,隔着雨气,是万古长青万古长青的生机勃勃的寂寞。别墅小区在遥远的郊外,那里是被静谧和绿色山水包围的升起。 这时他看见门口蹲着个小小的身体,穿着白色的棉外套,旁边放着红色米老鼠行李箱。 他怔住了,蹲在那里的人听见车声抬起头来看,目光与他相撞,抿唇笑了。 付云倾忙下车,拉住她的手,“你怎么在这里?” “门卫不让我进,你的电话也关机。” 她冻透了,外衣都被淋湿了,整个人都带着冰冷的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心疼坏了,“先回家吧。” 他家里用的是地暖,多晴光脚踩在木地板上,披着毯子慢慢暖过来。付云倾做了碗鸡蛋面,里面还坏心地加进了一根她讨厌的胡萝卜。她反正尝不出味道,大口地吃了,满足地抱着肚子打滚。 他坐在沙发上冷静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她笑着说:“我请假了。” 他当然知道她请假了,可是她一声不吭跑过来算什么。 “多晴,你不够坦诚。” 她挠了挠头,不去看他,“我想洗澡睡觉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带他去他房间的浴室,里面穿来哗啦啦的水声。多晴洗得很快,他的睡衣像一张皮一样松松垮垮地扣在她身上,裤腿和袖子都挽得老高,她看起来更小了。小人爬上床,四脚朝天地趴在他身上,闭上眼睡觉。 他又好气又好笑,今天也折腾了一天,也困了。 第二天醒来多晴还是维持着昨晚的姿势,连动都没动。他做梦自己抱着一只狗皮膏药样的树袋熊。这只熊还睡得正香。保姆一大早就去医院照顾父亲,他起床去做早餐。做好了她也醒了,光脚站在他面前说:“我要吃煎蛋,两面熟的。” “你睡够了吗?” “是啊。” “那跟我说,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背对着她,好像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她的压力也小了一些。以前她不想说,他就不问。多晴觉得今天的他特别执着,有点不太习惯。没听见多晴的回答,他接着问:“年底不是很忙吗?还要赶两期杂志,你怎么有时间来,你一向工作为重的啊!” 是啊,她真的非常忙,他跑去请假,林嘉差点在办公室里跳脚。她还说,你要是不批假,我就辞职。林嘉瞪了她半天,还是准假了,她就吃准了这么多年林嘉的好心肠。 她服软了,“我……我想你不行了吗?” 付云倾忙碌的手顿了一下,又接着忙,多晴看不到他的表情,觉得自己做了蠢事。 他把煎蛋做好,锅里有保姆阿姨熬好的粥,还有她亲手做的外婆菜。他放在餐桌上,而后捏住她的下巴,凑过去,在她嘴唇上亲一口,“我也很想你。” 她的脸立刻就红了,低头吃饭。 现在很容易就觉得害羞,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热烈的缘故。这个男人全身都散发着费洛蒙的气息,让她很容易就乱了方寸,越来越无法抵抗。 “你打算在这边待几天?” “三天。” “嗯,这两天我带你去玩。” “我不是来玩的,现在叔叔病重,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么担心我吗?”他忍不住苦笑,揉着她的后颈,“傻孩子,我没事,我难道连你都不知吗?我很好,你不要担心。你不是说过吗,人总是要死的。” “……可是总会伤心的,像我妈妈去世时,我怕哥哥伤心,我连伤心都不敢。” “那段时间你在想什么?” “睡觉,”多晴停下筷子,眼底有着深深的阴暗,“那段时间很喜欢睡觉,睡着了就什么都不记得。刚醒来那会儿是最高兴的,总觉得妈妈和阿姨在楼下的厨房里做饭呢,她还在,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不在了。可是她还在,那都是噩梦。我的妈妈还活着,我听见她在楼下说话,可是我不敢在看,又怕不是真的。” 他心里隐隐抽痛,握住她同样在发抖的手。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 “你在能怎样,你在的话,我妈妈就不会死了吗?”多晴失落地说,“人总是要死的,也难免要伤心的。我来这里也只是我想你,不是为了安慰你的。” 这个口是心非的坏东西。 不过他已经很高兴了,她又朝他走了一大步,虽然心里有犹豫,脚步却没有迟疑。 2 今天有同学聚会,他吃过饭打电话问了班长能不能带家属,班长是个女人,听着挺新鲜,一口应下来。多晴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可是听说要去付云倾高中时的学校,忙跑去翻衣服。她带的衣服都是牛仔裤和加绒的毛外套,平时也不化妆,一点气势也没有。 付云倾出口调侃她,“等见了我同学,你就说你是我外甥女,今年上高一。” 她露出锋利的小虎牙,“你占有我便宜啊!” 这个同学聚会因为她的同行,而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原本也只是因为他在当地,被神通广大、当年就彪悍无比的女班长知道后,“特意”打电话邀请。他原本是打算吃个饭就走的,现在带上多晴,看来不得不跟着去学校转一圈。 聚会在学校附近的云天酒店举行。 班长包下了一个会议室,工作人员布置得很温馨,还铺了红地毯,还准备了彩带和气球。付云倾一进门就窘迫了,原本那些青涩的同学,瘦的,矮的,土的,全都已经不复当年。男同学中有很多都已经发福,胖得让人不敢辨认。 他一进门女同学们就喊起来:“啊,付美人来了。” 付云倾是货真价实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一声“付美人”把众人的目光都拉过来。有个眉眼细长的女人对着旁边的人说:“哈哈,付美人更美了,刚才谁说付美人一定会残的,罚酒罚酒!”那人痛快地笑着喝了,朗声道:“付美人,还记得我们吗?我是李川,她是周洋美。以前你可是不近女色的啊,这连家属都带来了?” “当然记得。”付云倾的表情真是滴水不漏的虚伪,他记得才怪。他扯过多晴,她已经抢先喊:“舅,我饿。” 纪多晴的外表就具有非常大的欺骗性,进酒吧都要被检查身份证的。 “啧,还真是外甥女,跟叔叔说今年多大了?” 多晴天真烂漫地眨着眼,“十六岁,刚上高一。” “哎哟,这孩子长得真好,付美人家的基因真是好,还有没有没女朋友的堂弟堂哥什么的啊?”周洋美咯咯笑,让多晴觉得给她个窝她就要下蛋了,“对了,孩子你叫什么啊?” “阿姨你好,我叫纪多晴。” “哎,家教也好啊。” 付云倾“噗——”喷了。 多晴不理她,接着问:“周阿姨,你们怎么叫我舅付美人啊?” 周洋美得很得意:“你舅上高中的时候,为我才上小学吧,应该什么都不懂吧。那时候上高中一枝独秀,我们都在背后叫他付美人,不敢让他知道。那时候年纪小,你舅对谁都很好,那些女同学也不敢表白的。对了,多晴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啊?阿姨是过来人?” 多晴瞥了付云倾一眼,很不好意思:、“我怕我舅跟我妈说。” 付云倾“噗——”又喷了。 他只不过随口一说,她还真当外甥女当过瘾了。不过大家似乎对小女孩特别地疼爱,也就不多言。不时捏捏她的脖子让她收敛一点,这样下去,连他高中那点破事全都让她打听去了。一场饭局下来,多晴收获颇丰。最后有人附耳问:“你舅有女朋友了吗?” 她用力点头,“有了,是海棠社的主编,长得非常漂亮,我舅喜欢了五六年的。” 吃过饭众人又穿过马路去对面的中学。 学校已经重新修正过了,楼虽然旧,可是里面的设施已经换了不少,起码桌椅都已经换过,连墙也刷了新漆。付云倾趁同学们都在聊天拉着多晴跑出教室。即使是寒假,学校里的小卖部还是开门的,门口架上炉子,上面一个锅子里煮着玉米,另一个锅子里是茶叶蛋。 最后两个人拿着玉米和鸡蛋在教学楼后面的台阶上坐下。今天没有下雨,可是天气还是阴沉得厉害,云沉甸甸的,随时都要摆出哭脸。南方的湿冷还是很难抵抗,这里好歹是背风的。头顶笼罩着郁郁葱葱的树冠,被冻僵的叶子在风里摇曳着,不时落下来。 “参加这种聚会有意思吗?其实都是些许久不见的人凑在一起攀比而已。过得好的来看过得不好的笑话,真正叙旧的,又有几个?” 多晴摇摇头,“我觉得很好,这样,我就能离你更近一点。” 他坐近一点,把她的脸扳过来,暧昧地问:“我们还不够近吗?负距离接触……” 多晴茫然地看着他,“不够,那么近都不够,还是觉得很远,怎么办?” “你要学着相信我。” “我学了,”多晴低下头,“可是,我害怕。” 他立刻就心疼了,抱住她在风中发抖的身体,不留痕迹地叹气,“多晴,不要害怕,总有一天你睁开眼会发现原来我一直都在,哪里都不去了,就在你旁边。不管多久,就请你这相信吧。” 那是多久。 他已经管不了多久。 这一刻这样抱也,他心里绝望地想着,不是她就不行,即使以后爱上别人,只是不跟她在一起是不行的。 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起来,多晴只听见他问了问:“是吗?”接着就不说话了。他维持着接听的姿势很久,之后才像风化一样慢慢放下手。 多晴有点奇怪:“谁?” 付云倾慢慢抱住她,力气大得将她抱得发疼,喘不过气,似乎要挤干净她体内的水分。她觉得他很痛,她也很痛。 半晌,他冷淡的声音划过耳际,“……我爸没了。” 3 付老先生去得很快,昨晚的小年夜还精神奕奕,还不顾其他人的规劝,硬是喝了两杯酒。今天早上吃了一大碗粥,中午喝了保姆炖的老鸭汤,胃口好得出奇。 下午两点,他问保姆说:“你说昨天晚上家里来了个女孩?” 保姆说:“嗯,早上我看了看客房里没人,是在小云房间里过夜的。” 付老先生很高兴:“我还以为小云又随口哄我呢?我不想死啊,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保姆跟着笑,“这不是什么大病,你身体还硬朗着呢,看见重孙子都没问题。” 付老先生很高兴,笑着笑着突然掉泪,说:“你说小云是不是从此就原谅我了?我跟他妈妈离婚以后,在他面前胡说八道,让他不要相信女人,做了那么多混账事,招惹了不少女人。可是小云是好孩子,我没教他好,可是他却好好长大,长得那么好。现在又带了个女朋友回来,你说是不是他就可以原谅我了。” 保姆叹口气,“爸爸终究是爸爸,儿子终究是儿子,血肉亲情是断不了的,小云是好孩子,他这么孝顺心里都是明白的。付先生你等着,我去给你拧个毛巾。” 等保姆回来,他已经去了。 他去得委安详,没什么痛苦。 多晴没想到第一次见他的父亲也是最后一见,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她拧毛巾将老人的脸仔细地擦干净,又擦了双手。付老先生还不算太老,白发都没多少,眉目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流倜傥。 第二天上午在殡仪馆举行了遗体告别会,多晴跟着付云倾将老人送进焚尸炉,多晴突然握住付云倾的手说:“付叔叔不在这里,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已经去了我妈妈去的地方了。” 付云倾转头对她轻笑,“你别担心,我没事,让你替我担心,我还算个男人吗?” “你可以脆弱,在我面前可以。” “你……”付云倾搂住她,眼睛湿了,“你这个笨蛋。” 他疲惫极了,后事安排得很快,因为已经有所准备。 晚上回去后饭都没吃,他直接睡下了,他需要好好休息。 多晴本来打算的三天假期延伸成了无限期,林嘉本来要疯,听到多晴说付云倾的爸爸不在了,顿了一会儿说,工作你不要担心,我会安排,仍然就好好陪着他吧。 半夜里,多晴缩在他怀里,他一动,她就抱紧他,他便不动了。 她醒过来望了望窗外,昨晚忘记拉窗帘,窗外将明示明,是好看的灰蓝色。自己抱得结结实实的男人已经不在怀里了,她跳起来往外跑。卫生间里没有,客厅里没有,厨房也没有。多晴跑到二楼,几个客户也都空着。她继续往楼上跑,跑到楼台上,熟悉的身影正立在那里。 他站在护栏前,脚下有五六个烟蒂,很好,他还算克制。 听见声音,他回头笑,“怎么醒那么早?” “你醒了多久?” “没多久。”他说。 多晴抱住他怕腰,将脸埋在他怀里,他很冷,从内到外被冻透了。他搓搓她细软的发:“我没事,我很好。” “以前妈妈走时我也跟别人说很好。可是我很不好。我很痛。可是又不知道哪里痛。我不知道怪谁人能怪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恨过你吧。当初那么潇洒,你要走,我就让你走了。那个时候我迁怒于你,特别恨你,觉得只有怨恨你,才能止住痛。所以我恨了你很久,恨到自己都麻木了,也就好了,”多晴喃喃地说,“后来你回来了,本来我都忘记了。可是看见你跟其他人在一起,我又觉得痛,觉得恨。其实我知道那不是恨,我只是嫉妒。我不要你,也不想让别人得到,我真的很坏。” 付云倾低头吻她的额角,“你不坏,你很好。” “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我想的那么好。我一直想要遵从妈妈的愿望,找个法院的男朋友,年龄大一点也没关系,只要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现在的男女真的太浮躁了,妈妈说,她还是希望在那个前提下,我能喜欢。我本来觉得我很容易喜欢别人,可是……爱和喜欢终究是不一样的,”多晴苦笑了一下,“我跟妈妈说,我爱上一个人,我想跟他在一起。说的时候我很害怕,怕妈妈生气,可是,她很高兴。我桠以为妈妈高兴了,我就能幸福了。可是……那个人却不要我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要我,我本以为,他也很爱我,想跟我在一起的……” 付云倾觉得心脏都快裂开了,用力抱紧她。 “我没有说不要你,你就要好好在我身边,这是你欠我的。” “我不会的,我发誓。” 如果他发誓,那就一定是真的。 多晴忍不住唇角上扬。 吹了大半夜冷风,付云倾病来如山倒,咳嗽发热,叫了医生来家里打了点滴,开了药。多晴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一直睡睡醒醒,精神很不好,话也不多。 家里刚办完丧事,这里天付老先生的朋友前来拜访的不少,多晴跟保姆阿姨一起帮着迎来送往。几天后等付云倾的身体好了,她订了机票带他回北京,这边的一切都交给保姆阿姨打理。 回去后付云倾也推了大部分的工作,干脆在她的小公寓里当起了家庭煮夫。 每天早上起来做早餐,送多晴出门上班后,就开始洗衣服,而后去超市里买菜,中午去社里送便当,顺便也会替林嘉捎上一份。下午去健身房,回来做晚饭,等她回家。 天天都是如此,多晴渐渐也习惯了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在社里总是免不了闲言碎语,她就任他们去说。她又不是党员,不用担心作风问题。以前所在意的那点东西,好像也变得不重要起来。 还有什么比两个人在一起更重要? 这样平淡地相互依靠扶持,大概就是真正的生活了。 4 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多晴去专卖店买了蜂王浆和燕窝,准备拿回家当小年礼。抱着东西回了家,纪多澜连衣服都没换,穿着棉睡衣靠在沙发里,正跟景信玩围棋。 “哥,你还不换衣服,我们得回去。” “不用回去了,”纪多澜高深莫测地摆摆手,“多晴,你过来。” 她走过去,被哥哥拉到腿上,抱住。 “干吗?” “有人往我的公司和家里分别寄了匿名信,说你在外面跟男人有染,是a4纸打印的,现在的打印机真好用,一式两份,都省得抄了。” 多晴认真想了一下,能做这种事的,估计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萧漫。可是眼下还是要看怎么把老人糊弄过去。阿姨是个妇道人家还好说,纪爸爸可是个精明得掉根绣花针在地上都要听到响的人。 只是这件事她相信哥哥肯定有了主意,否则不会闲散地在这里下棋。 她龇了龇牙:“我把东西放在这里,你回家的时候给阿姨捎回去,不回家也好,反正她做的菜我也不爱吃。” 景信抬起头,笑盈盈的,“多晴,你有主了?” “没办法,都怪我太优秀。” “就这臭屁劲儿,像多澜的妹妹。” 多晴哈哈大笑,看他们下了一会儿棋,跟着乱七八糟地出主意。反正不用回那个家,她干脆回去陪付云倾。回到公寓他不在,料想是回他自己的家了,于是又倒车赶过去。电梯门刚打开她就听见女人的哭声。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站在电梯门口哭得很伤心。 “阿姨,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妇人不说话,只是哭。 多晴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忙扯住她说:“阿姨,要不你到我家里去坐坐,先别哭了,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吗?” 老妇人还是哭,正要走进电梯,付云倾家的门却开了。那个男人立在门口,冷淡地看着她,“多晴,过来……” 多晴呆立在原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老妇人往前紧走两步:“云倾,你不能听妈妈说两句吗?云倾……妈妈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不是……不是要跟你拿钱……云倾,妈妈不要钱……” 见她在那里傻着,付云倾走过来扯住她的手腕,“多晴,有些人不值得同情,跟我回家。” 她吃惊地看着他,付云倾握得很紧,指甲都掐进皮肉里,让她觉得很疼,却怎么也挣不开,只能被他拖进门。身后是老妇人哀哀的哭声:“云倾……云倾……” 最终那哭声被隔绝在门外。 他放开她,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而后开始抽烟。 多晴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抽了半晌烟,回头找烟灰缸,才遇见她陌生人般的眼神。 “你……今天没回家?”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付云倾也冷下脸,“你怎么这样看我?你觉得我做错了?她没资格做人家母亲,除了钱她还在意什么?” “你妈说她不是来要钱的。” “她哪次来不是要钱的?她说你就信,我说你就不信?” “……不管怎样,她生了你,她就是你的母亲,这是无法改变的,无论你承认不承认。而且……”多晴迎着他的目光,“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你父亲是为了她在外面打拼没错,可是一个女人需要的是个完整的家庭,她的丈夫常年不在家,她喜欢上别人有什么错?” 付云倾冷笑一声,“你是在说我无理取闹?因为她生了我,所以怎么对我都好,我都要好好孝顺她,就因为她生了我?” 多晴站起来,“付云倾,你不要断章取义,她是你的母亲,你这么对她就是不对。” 这就是纪多晴的理论,因为她是个懂得感恩的乖孩子,所以也要求别人都像她那样。他做不到,无法原谅,她的心里就会永远都有一个疙瘩。因为那个女人生了他,所以,他必须要接受这一切,闭上眼睛做一个乖巧的儿子。 付云倾顿时有些绝望,他爱的女孩,竟这样逼他。 “你心里也非常厌恶那个你每个周末都要回的家吧,那个女人抢走你妈妈的幸福,那个男人抛弃了你妈妈。你明明厌恶得要命,可是每周都去做个好媳妇。对不起——”付云倾嘲讽地扯起嘴角,“我没办法像你这么完美,这么虚伪!” 一个抱枕飞过来砸在他的身上。 在他心里她一直是虚伪的,从来没改变过,而她也不可能改变。 纪多晴瞪着大眼睛,狠狠地盯了他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5 从那天起,他们开始冷战。 回去后多晴认真想了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当时头脑一热什么都说。她不相信付云倾是那种因为母亲改嫁就幼稚地不肯原谅的人,毕竟他的父亲这么多年来生活很不检点,他都能当做没看见。她大约也是错了。可是他说她虚伪。她并不在意别人说她虚伪圆滑什么的,只是不知怎的,是他说的,就很在意。 他不来找她,她也不去找他,就这么僵着。 本来在计划了,今年他要回南方过年。他父亲刚去世,保姆阿姨也要回家过年,家里不能没人祭拜打扫。 多晴这个年过得很不安生,年底纪素素从国外回来,她从小就被娇惯坏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她已经是个长得漂亮成熟的大女孩,可是脾气还跟小孩子差不多。多澜即使过年也没有闲下来,基本上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回家。她缠不得哥哥,只能来缠多晴。 反正她在家里也闲,最近吃不下东西,老觉得累,还犯困。 干脆跟着纪素素满街地跑,吃喝玩乐,把小祖宗哄得开开心心的。每天回来筋疲力尽倒头就睡,来不及想那个人。半夜里醒过来,她看着幽幽泛着白光的手机屏幕,没有信息也没有电话。 祝平安说:“他不找你,你不会找他吗,凭什么每次都是付老师来找你,你以为你是仙女下凡吗?” 好吧,总要等到他回来。 这么想着一个年很快过去,初七上班,晚上社里办酒会。大冷的天,女士们里面穿着漂亮合体的礼服,外面套着长到脚的羽绒服。老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刚过了年又下雪,没有人愿意抬头看看雪,因为会破坏她们在美发厅精心打理好的头发。 多晴身上穿的白色斜肩小礼服还是结婚时定做的,从肩到裙摆细碎地绣着白玫瑰暗花。很简单,也很精细,包裹着她玲珑的身形。林嘉邀请她跳舞,一曲接一曲,不知疲倦。 最后是多晴求饶,“我累了。” “以前你都不知道累的,整天蹦蹦跳跳,谁见了你都觉得你青春年少。” 多晴眨眨眼,“又过了一年了,我老了呀。” “你是要气死我这三张多的人吗,真是讨厌的孩子。” “是啊,你太老了,赶快找个合适的安定下来吧。” 林嘉笑嘻嘻的,“要不你踹了小云,咱俩凑合一下?” 多晴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行,不过你得排队,我已经答应白薯了,我要是跟付云倾崩了,就轮到他了。我给你排上,等我跟白薯崩了,我就跟你。” 林嘉立刻面瘫了,这孩子好歹也该认真地拒绝一下,也太容易了。 “对了,小云过两天回来。” 多晴“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杯中的红酒。 “小云那个人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为人确实也冷淡了些。即使他不承认,他跟他父亲的感情非常地深厚,只是父子俩都不是能够坐下来好好沟通的人。这个年应该是他过得非常艰难的一个年吧。” “嗯。” “他冷静一下也好,”林嘉欲言又止,“……算了,大概等他好一些了,他就会来找你了,你也稍微等一下吧。” 以前她也等过,默默地、任劳任怨地等,果真把他等来了。这才半个多月,算得了什么。不过多晴也的确不想等了,没了他,她的确不会怎样,还是会好好地过生活。可是没有他的世界,她也学不会幸福了。 这个月若不是在家里生活,她恐怕也会把自己照顾得乱七八糟吧。 习惯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 多晴笑了,“林嘉你放心,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我去跟他低头,去讨好他,去缠着他。谁叫他先招惹我的。” 林嘉觉得多晴跟以前比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跟以前一样的勇敢聪慧,一样的野蛮精神,可是哪里真的不一样了。他想,大概是她冲破了牢笼。 接着萧漫来邀请林嘉跳舞,他不能拒绝,便牵着她的手滑进舞池。 多晴真的觉得累了,大厅里暖气太足,充满了酒香,令人昏昏欲睡。她披了羽绒服跑进楼道里,坐在台阶上隔着玻璃看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 她很容易想起那年东京的雪,就像雪花迫不及待地跌进城市的怀抱里,她迫不及待地跌进他的世界。 或许更早之前,她一个人在东京大雨的街头等待有人回去找到她,她一抬头,看见他的脸,那是多么养眼的一张脸,泛着水光的眼睛无比地招人。从那以后他的温柔就刻进她的血液里,不可分割。 其实她是个非常简单的人,想要找到她简直太容易,只要按照她走过的路,照着走一遍,走到头,她就肯定在那里。不会拐弯,不会被隔壁街上的杂耍吸引,也不会去走近路,或者绕远路,有种近乎愚蠢的执著。 虽然他就在她经过的地方等着她。 她也擅长等待,可是他比她聪明多了。 多晴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在笑。他也经常是笑的,有时候夹着烟,看着人不明所以地笑,让人有点嫉妒他指间的烟,可以被他亲吻。 突然的冷风吹过来。 楼道里多了个人,萧漫打开窗户,她还穿着薄薄的礼服,也不嫌冷。 “一个人在这里看雪也太可怜了吧。” 多晴想起年前陪着纪素素那个小神棍去庙里烧香,她求了一支签,是中上签:游蜂脱网。她大概也能明白意思,新年新气象,她都脱网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以前的恩怨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她还想好好地过太平日子。 “萧漫,我先回去了,这里有点冷。” 她却不依不饶的,“这么急着走干什么?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看你脸色不好,是过得不顺心吗?在外面找情人还闹得人尽皆知,可别让你老公知道了,那样闹起来就难看了。” “你是说匿名信的事?”多晴回头笑了,“萧漫,你不要寄了,寄了也没用,我挺好的,家里人都很疼我,是我自己的原因。” 萧漫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是我寄的又怎样,你敢做还怕别人说?你抢我男朋友不是事实吗?你明知道我喜欢他那么多年的,你这样还要不要脸?” “我不怕人说,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纠结在这些问题上了,难道我不好过了,你就能好过吗?不是我跟你抢,是我的东西,本来就是我的。你喜欢付老师那么多年,可是我们社里的小黄也喜欢你很多年,难道因为你喜欢他,他就一定要负责吗?那么你是不是也要对小黄负责呢?”多晴看着她,“萧漫,到此为止吧,你该打算下你的未来了。” “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不过纪多晴,你记住,是你毁了我的未来!是你!” “不是我毁了你的未来,即使你因此不幸福,我也不会有负罪感,”多晴觉得现在的萧漫真的很可怜,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摇摇头,“萧漫,你如果愿意的话,就尽量地做吧,按照你最解气的方式,但是你也要记住,没有谁能分开我们,除了死亡。” 是她认定的要给幸福的人,她就会坚持下去。 她已经不想再去浪费什么时间。 6 多晴这天来到编辑部,每个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瞅着她,还带着诡异的笑。她被盯得莫名其妙。中午去楼上的餐厅吃饭,刚进餐厅就被彩带喷条和掌声围绕。 惹得图书部的人还有餐厅其他公司的人频频张望。 林嘉满脸的激动,上来拥抱她,“多晴,恭喜你。” 其他人也纷纷嚷着恭喜。 多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林嘉,是不是我升职当总编了,那你去干吗?” 林嘉放在她脖子上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大伙都当她是开玩笑,都笑了。其实林嘉知道这家伙的脑子又在关键时刻短路,她是无比认真的。女同事们都过来跟她抱了抱,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吃香。 “纪主编真是的,怀孕了都不跟我们说,还跟着我们一起加班熬夜,这怎么行啊?对宝宝很不好的。” 多晴脸上布满了疑问,脑袋猛然大了一圈。 “要不是小李在垃圾篓里看见你乱丢的产检报告,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啊?前三个月不稳定,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这是社里年前刚做了妈妈的编辑部主任,每天都在交流育儿经验,多晴每次跟她说话,都能成功地被她带到尿布的方向。这下可好了,免不了被大伙当成国宝供起来。 林嘉不知道被她们怎么洗了脑,看着她的眼神都小心翼翼的,“你都这样了,怎么能吃员工餐,一点营养都没有。我看还是去请个营养师专门给你做饭好了,工作你不要那么拼,万事有我。” 大家都在笑,“总编,瞧你这副好老公上身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老婆怀孕呢!” 林嘉笑呵呵的,“都一样都一样。” 多晴的脑袋又成功地大了一圈,她就知道会这样,一群神经兮兮的家伙。 她耷拉下脑袋,“我饿了。” 员工餐里是有点儿简陋,这里鸡蛋炸太焦,油太重,汤太稀。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一伙人唧唧喳喳,搞得她胃口全无。下班后是林嘉陪着她去附近的超市买了菜,又送她回家,手艺不好,总能算把菜弄熟。他真是个好男人,多晴觉得他没理由不获得幸福。 能看得出来,林嘉是真的很开心,他说:“照顾你是应该的,你是我儿子的妈呢。” “……你是干爸。” “干爸也是爸!” “行啊,那孩子的学费你得出一半。” “哈哈,都是我儿子了,家产都留给他都行,我还指望他孝顺我呢。” 多晴乐得哈哈大笑。 等林嘉走了,她看了一会儿电视就睡了。最近她更加嗜睡了,常常觉得累。幸好孩子很乖,她不想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以后也应该是个好孩子,比他爸爸还加倍温柔体贴的好孩子。这么想着,她就觉得很幸福。 只是蒙眬间,她听见有人进了屋门。 她想醒过来,可是怎么都睁不开眼。她觉得自己在做梦,又像是真的,空气里怪异的气味越来越浓。是酒味。非常浓重的酒味。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烟味,非常地呛鼻。多晴一下子就醒过来,失火了! 沙发已经烧着了,半个屋子都是火。 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她刚要张口呼救,浓烟立刻窜进鼻腔和喉咙。 不行,这样下去真会被烧死。 多晴从没想过自己会被烧死,也不相信自己会被烧死。不过屋里不大,火烧得很凶,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太多。她顶上棉被一口气冲到门口,门把已经被烧得滚烫,她顾不上烫去拧把手。顿时怔住了,门从外面锁住了! 火已经烧着了被子,火舔着皮肤,她一头扎进卫生间,关上门,水管和喷头,站在喷头下。 多晴拿着毛巾捂住嘴巴,她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些。 她只希望自己能坚持得久一点。 第十一回 爱情最初的模样 [怀里是皮毛温顺柔软的小狼崽子,她还在,懒洋洋地打盹。 真好,幸好她还在。] 1 多晴知道自己会醒过来,就像每天早上睁开眼看见清晨的阳光,噩梦做得再久,也总有醒过来的时候。所以她从不惧怕噩梦。噩梦里都是火。火本来是可爱的东西,可以做饭,可以取暖,可是它也能成为凶器,成为毒蛇猛兽。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撕裂了,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病房里有纪多澜守着。 他眼底有深沉的阴暗,握着她的右手,“多晴,你感觉怎么样?” 她发不出声音,指了指桌上的水杯。 多晴嗓子里冒烟,喝了半杯水才觉得舒服一些,躺在病床上失了一会儿神。哥哥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静静地,生怕惊扰了她似的。多晴昏沉着又睡过去,醒来病房里亮着灯,窗外已经黑透了,祝平安拿着一本书单手撑着脑袋,正靠在桌边上。 看见多晴睁开眼,她很高兴,“你醒了?饿不饿?你阿姨送来的鱼汤还是热的。” 多晴张了张嘴,喉咙还是很痛,发不出声音,只能指了指桌上的水杯。她想喝水。祝平安忙给她喂了水。多晴缓过神来才觉得疼,她身上很疼,火烧火燎的。 “你不要乱动,有小块烧伤,很快就会好的。” 多晴点点头,没有打点滴的手放在小腹上,真好,她好坚强。 “宝宝没事,你真是命大啊,”祝平安想笑,扯了扯嘴角,却哭了,声音也哑了,“……你差点没命了知道吗?就知道逞强,让别人恨你恨得要害死你,你收敛点不行啊。就算是为了宝宝着想……” 多晴眨眨眼,把手覆在祝平安的手背上。 祝平安一边哭一边埋怨她,“要不是付老师去找你,把你救出来,你肯定被烧死了。没想过自己会被烧死吧?——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多晴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轻微烧伤。 她的身体不错,把孩子保护得很好。付云倾烧伤的程度比她严重一些,不过都是看不见的地方,可以通过植皮解决。他一直待在监护室里。多晴去看他,透过玻璃,他面色红润睡容乖巧。她便放了心,其实他丑点也没关系,她也不会嫌弃他。 关于那场火灾,大家都刻意瞒着她。 不过多晴猜也猜个差不多,林嘉给她剥山竹吃,她突然问:“萧漫她现在处境怎么样?” “她自杀了。” 多晴愣住。 “不过又被救出来,在其他医院里,她总会为她的狠毒付出代价的,”林嘉说完,眼神变得恶狠狠一些,“以后不要丢三落四的,什么都随便往办公室里一扔,家里的钥匙被人拿去配了一套都不知道!你有没有脑子!” 她松口气,“没事就好,要是死了太便宜她了。” “看不出来你这么坏啊。” 多晴嘿嘿笑,快快活活地吃着水果。 她不愿意出院,也不嫌无聊。每天没事就跑去监护室,小护士们不放她进去,她站在窗边看他。他也看着她精神奕奕地对他笑。多晴隔着窗户冲他做鬼脸。这样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就觉得很踏实很幸福。 多晴的饭量越来越好,去做产检,医生说宝宝发育得非常好。这娃娃也真是小福星,她能尝得出酸味。景信买来的糖葫芦,她把外面的冰糖咬掉,吃得津津有味。景信干脆给她买大山楂,纪多晴把一只藏着没丢的竹签拿出来串起山楂葫芦,在医院的走廊里得意地晃来晃去。 付云倾已经从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 他很喜欢看着她吃东西,她拿着山楂葫芦去找他,看见有个面容熟悉的老妇人在门口张望。她也只是在门口望了望,然后走到休息椅上坐下。 是付云倾的妈妈。 多晴觉得她的样子很可怜,走过去轻唤了一声:“阿姨。” “是你啊,”付妈妈仔细打量着她,“我听大夫说了,你身体没事了吧?我本来该去看看你的,可是,云倾他不认我,我以什么身份去看你?” 这些话说得合情合理,这老太太倒是个门儿清的人,一点都不糊涂。 “怎么不去看看他?” “我进去,他不想看到我,伤好得更慢,”她叹口气,“唉,我都一把年纪了,再给孩子添这种堵干什么呢?” 上回他们也是因为这个吵架,她已经很后悔了。他讨厌的事情,她又何必帮着别人找他的不舒坦。多晴坐在旁边慢慢咬着糖葫芦,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些日子天气不错,总能看见光线透过墙上的窗户落在走廊的地上,有金色的细小尘埃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多晴伸出手,阳光热烘烘的,她真的好想跟付云倾一起出去依偎着晒晒。 付妈妈打量她半天,惊喜地问:“你……你是不是怀孕了?” “能看得出来吗?” “……是云倾的孩子?” 这不是废话吗?多晴含糊不清地说:“我倒想不出除了他还有谁。” 付妈妈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手足无措了半天,声音都激动不已,“云倾都要有孩子了,我……都要当奶奶了……” “是啊是啊。” 付妈妈又兀自笑了一会儿,真是上了年纪的人,什么都藏不住。 “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跟云倾过日子,不要跟他吵架。他以前性子很好的。小时候就很体贴。他上小学时家里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他放了学就早早地回来帮我洗菜,吃过饭自己去刷碗。那时他爸爸不在家,他就是个男子汉,很懂事,也很孝顺。其实都怪我,要不是我,他能好好地健康快乐地长大。他现在不认我,根本不怪他。现在想起来,我也是很后悔的,只是已经后悔也没什么用,再也回不去那个时候了。” 付妈妈拢了拢白头发,怅然地看着病房的门,一门之隔,她只能坐在这里。 “可是喜欢别人是没有错的,勉强过日子也得不到幸福的。” “你不明白,”付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云倾小时候被绑架过。” “那不是你的错,”多晴说,“你不要把什么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你不明白,你只知道他被绑架过。可是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昏了头,跟那个男人商量好,绑架我的儿子,然后跟我的丈夫要赎金……我总以为男孩子,不过是被关个两天,那个男人说不会打他,也不会饿到他。我当时怎么那么狠心,就同意了。那个男人要做生意需要本钱,我那个时候真是年轻,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结果,赎金是拿到了……可是事情败露了……我的丈夫跟我离了婚,我嫁给了那个男人,生了两个孩子……后来又跟那个男人也离婚了……那样一个唆使我绑架儿子的男人,我怎么就能相信他能真心对我好啊……女人有时候真是傻得可怜,后悔药都没得吃的……所以,云倾恨我都是应该的,那个时候,他满心希望妈妈能去救他,他那么爱我信任我,可是……现在我没办法,我离婚了,跟那个男人生的两个孩子都不管我,我也只能跟云倾要生活费……我知道云倾讨厌看见我,可是我也得生活,我只能靠这个儿子……只有脸皮厚点才能活下去……” 多晴静静地坐在走廊里,连付妈妈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半晌,她走进病房,他正醒着,左手打着点滴,右手拿着一本书,在柔和的光线里,像个落难的天使。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天使,一定是他这样的。 他放下手,朝她伸出手臂,微笑,“这是怎么了?山楂很酸?来给我尝尝。” 她把头靠在他的胳膊上,闭上眼睛,“疼不疼?” “现在不疼了,之前很疼,疼得受不了。” “那还救我?”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什么都没想就冲进去了,把你抱出来才后悔,要是你死了,我再把命搭进去多不划算,”他喉咙里滚出笑意,“还好当时冲进去了。” “是啊,一尸两命呢。” “……真的是我的?” “你不是找私家侦探调查过了吗?” “这都知道?” “哼,阴险狡诈!” “彼此彼此。” 他搂着她,听她迷糊地嘀咕:“云倾,我困了。”而后呼吸渐渐均匀下去。 那天林嘉从多晴家里出来,就打电话给他,让他过去陪她。他刚回来,风尘仆仆地赶过去。刚到楼下习惯性地抬头,看见那窗户里火光滚滚。他觉得呼吸都快停止了,消防队的车正开过来,他一秒钟也等不了,只怕她有意外。他知道她会自救,她一向很聪明。 可是,如果—— 幸好没有如果。怀里是皮毛温顺柔软的小狼崽子,她还在,懒洋洋地打盹。真好,幸好她还在。 2 转眼两个多月就过去,付云倾出院,多晴也开始休产假。 她的产假休得比较早,这全凭医生开的不适宜继续工作的证明,还有孩子他干爸在社里一手遮天的权势。不过前者的作用明显比后者大。生活一下子从忙碌变成无所事事,她也没觉得什么不习惯。用李默然的话说,纪多晴随遇而安的能力比大街上的流浪狗都强,你把她扔原始森林里,下次欧美大片就该拍人猿多晴了。好吧,话粗理不粗,李默然的乌鸦嘴里也唠不出什么她爱听的嗑。 不过好朋友嘴巴再贱,也是可爱的贴心的,没事就来陪着她,抱着母婴大全,天天唠叨着产前忧郁症。不过在祝平安看来,纪多晴得忧郁症,比美国攻打伊拉克是因为萨达姆偷了布什家的高压锅还有喜感。 朋友多了总是有好处的,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家里提着好吃的,带着好玩的段子。有时候撞在一起,还能听他们斗嘴。 多晴觉得最舒适的生活,无非就是这样。 付云倾的植皮手术做得很成功,大腿上外侧大片的皮肤是很嫩的粉红色,明显与其他地方不同。不知道这个状态要持续多长时间,每次他痒得受不了,多晴都会在那块皮肤上慢慢地吹——哎,就当是锻炼肺活量了。 纪多澜也是经常过来的,带着阿姨煲的汤。 不知道他怎么跟那对父母交代的,总之事情非常的顺利,他们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场婚姻的真相。多晴觉得他们后来心里多少也是明白的,只是宁愿相信这个骗局,也不愿意去打破它。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立的,不能被左右的,他们也能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多晴偶尔知道了萧漫的消息,故意纵火罪,危害公共安全,被判了两年。 付云倾没什么同情心,淡淡地说:“太便宜她了,杀人未遂,我可以让她在牢里待一辈子。” “好歹也是你的前女友,因爱生恨。” “不值得原谅。” “真冷酷,”多晴说,“其实我不是可怜她,我只是讨厌她爸妈一把年纪跪在门前哭着不走。她混球也就算了,她爸妈就太可怜了,就那么一个女儿,还指望她孝顺。” 付云倾忍不住笑了,“你的死穴就是父母。” “是家人。” “我算不算家人?” 多晴咬着叉子,认真思考一下,“还不算。” “那我们结婚吧。” “不要,”她立刻拒绝,不顾他瞬间黑下去的脸,接着说,“我刚从婚姻的坟墓里爬出来,不想这么快就入土为安。” 付云倾又笑又气,瞧着她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小嘴脸,恨不得咬她一口。事实上他也那么做了,把她抱到大腿上,在深蓝如海洋的沙发上,啃咬她粉嫩的嘴唇。她刚吃了蛋糕,唇上都能尝到浓郁的香草味,皮肤上像涂了香滑的奶油。 “好甜。”多晴舔了舔嘴唇,自从怀孕以后,她已经能吃出酸味。 “能吃出甜味了?” “一点点。” “哎,我明天去屠宰场买苦胆,卧薪就算了,你就效仿古人尝胆好了。” “付老师,我会听话的,你不要害我了。” 他忍不住大笑,继而深深拥抱她。 有人说,当你真正爱一个人,你便爱上了拥抱。只是单纯地拥抱,什么都不做,就会觉得很满足。除此之外,付云倾还爱上做饭。不止是做蛋糕,还有各种各样美味的佳肴。所以他跑去报名了一个好太太培训班。 好太太培训班里的学员都是即将迈进婚姻殿堂,或者是厨艺不佳想抓住丈夫的胃的主妇。电梯门一打开,头顶就挂着一个很醒目的条幅——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是那首经久不衰的经典情歌《最浪漫的事》里的一句,却是很温馨很隽永。 他带着多晴去上课,清一色的女人们,一个美貌的男人笑盈盈地系着花边围裙拿着锅铲,怎么看都是很养眼的。 课间学员们互相交流成绩,有人问他:“你怎么会来学做饭的?是你太太让你来的吗?” 他挺谦虚,“夫人不让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另一个女孩听了,叹了口气:“你太太命真好,不像我男朋友大男子主义,好像我嫁给他,我们全家都嫁给他一样。” 付云倾谦逊地笑,“不是她命好,是我命好。” 女人们心里都快被爪子挠烂了,人无完人,哪能什么好事都让那个小男孩一样的女人占了。有次来上课,那个女人坐角落里嗑瓜子,付云倾去给她买酸奶。她们一窝蜂地围上来。 “唉,你老公在哪里上班?” “他没上班。” “怪不得,每天悠闲地来上课,他是靠你养的吗?” “他养我。” “……那他一定是富二代?” “他好像很能赚钱,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他没跟我说过。” “那你要小心,外面的诱惑那么多,有钱有闲长得好的男人最招女人,防不胜防。” 没等多晴回答,付云倾已经揽过她的肩,亲昵地凑过来,“我哪里敢,夫人现在还不愿意嫁我呢。我只要夫人,是夫人不要我。” 众女人鸦雀无声,心里感叹这个女人真是走了狗屎运。 过了几天,教学的老师说,班上走了几个准新娘,婚也不结了。听说是因为最后才看清楚准新郎根本就不爱她们,要去寻求真爱。多晴觉得他坏人姻缘罪大恶极,真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到处使坏,真该买根链子把他拴在家里。 不管如何,多晴的产假过得有滋有味。 其他的准妈妈都是又吐又水肿,搞不好还产前忧郁,吃不下东西,嗜睡。平时都挺壮实,怀孕后都娇贵得要命。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身子,却是出乎意料的结实,怀孕八个月还是很轻松轻盈。 祝平安陪着她去做产检,趁着付云倾去取车,开玩笑地说:“我现在觉得李默然说得不错了,根本没必要担心你这种非人类,你自己可以找个草窝把孩子生下来舔干净的。” “然后煮熟了给你吃乳狼肉?” “……你好恶心。” 在挂号处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看样子她是打算走,多晴愣了一下让祝平安等等,而后追上去。付妈妈眼看着多晴走过来,怕她走得快脚下不稳,只能站在原地等她。 “阿姨,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你是来看我的?” 付妈妈拢了拢头发,有点尴尬,“我就看看,没别的意思。” “嗯,生活费每个月都有固定打到账户,都有收到吗?” “有的,”付妈妈受宠若惊,“其实不用那么多的,我也花不了那么多。” “你年纪大了,总要攒点钱应急。” 付妈妈只是笑,两只手无意识地搓着。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错事都可以被时间抚平,也不是所有的错事只要诚心悔改都可以被原谅。多晴自认为不是个善良的人,付云倾也不是,所以他们都无法原谅。在记忆里,她的亲生母亲是个懦弱的女人,她不是不疼爱孩子,只是面对丈夫的*****选择了妥协,孩子打两下也不会坏。 她还隐约记得母亲从药店买紫药水,帮她涂伤口上,一边涂也是一边哭的。那不是鳄鱼的眼泪。只是,人生大概就是一个成长的过程,不管二十岁三十岁,还是七十岁八十岁,都是会做错事的,而后等待时光让你明白那些错误。你可以选择后悔、改正,或者一错再错。无论选择如何,都要去承担这些错误,每个人都是如此。 多晴慢慢地说:“阿姨,我对你好,不是因为我认为你做错的事情可以被原谅,也不是看你可怜,而是,我不想看他以后后悔。我知道,假如你生活潦倒过得很不好,即使他再不原谅你,以后他都会后悔。所以,我先把后悔药帮他买下。” 我会帮他把后悔药先买下,等他后悔的那天,喂他吃下去。 晚上付云倾蒸了她最近喜欢吃的山楂糕。 多晴站在厨房门口,看见他细心地去掉山楂核,剁成水果泥,打黄油面粉鸡蛋,脸上带着近乎虔诚的温柔,感觉心里最后那点冰也融化殆尽。水哗啦啦地流淌,万物复生,大地回春。 “付老师,你能不能娶我?” 他背对着她打鸡蛋,许久没回头,好像时光冻结,再也没有瞬间和永恒之分。 最后,他又动起来,回过头靠着橱子,露出招牌的懒洋洋的笑,“你这是跟我求婚吗?” “没错!” “我可以拒绝吗?” “当然不行!”更加理直气壮。 付云倾眼圈微红,朝她张开双手,“那就过来。” 3 又是一年的春天。 付云倾的小狼四格搞笑漫画在互联网上大火,这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他只是有一天心血来潮,把无聊时画的四格放到网络上。都是两个人相处时点滴的趣事,在网友看来很可爱很温馨。不少商家找到他,要把那个长着狼耳朵狼尾巴的黑眼睛短发女孩印到杯子上,t恤上,床单上。他都全部拒绝了。直到著名的水晶品牌要把那个形象做成几款水晶挂链,他才松口。 多晴在商场的柜台里看见那几串吊坠时,忍不住摇头,“唉,就那么一块石头,竟然卖两千多,怎么不去抢啊。” “我记得我给你买了块一百多万的石头,也没见你抱怨啊。” “等哪天我缺钱了,我可以卖掉啊。” 付云倾嘴角抽了抽,“原来婚戒还有这个用途?” 多晴哈哈大笑,“开玩笑啦,其实我是准备留着给付今言小朋友当嫁妆的。” 付云倾美丽的脸扭曲了一下,“如果我记得没错,付今言小朋友是我的儿子,他要嫁给谁?” 多晴非常沉痛地望着他,“晚了,付老师,何明若小朋友已经把他定下了,我连聘礼都收了。” “聘礼是什么?” “……一块巧克力,”多晴表示异常的悔恨加沉痛,“我吃完以后,何明若小朋友的爹才跟我说,那是他儿子今天特意去挑的聘礼!何狐狸太奸诈了!” 付云倾一点都不同情她,反而露出个不明所以的笑容。 “这个简单,谁吃了谁嫁啊。” “……” “纪多晴你去哪里?” “我去当何狐狸的二姨太!” 还没走两步,已经被抓住衣领往后扯。他们今天出来是买礼物的,这个时间正是樱花的花季,他们打算去日本度假。那边有个朋友痴迷中国的国粹,拜托他们买一套京剧脸谱。买完以后,他们赶去纪家,还买了纪爸爸刚迷恋上不久的……榴莲。 付今言已经一岁多了,几乎一半时间都长在纪家。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热闹,孩子又讨人喜欢。纪家二老就当多了个女儿,多了个外孙。他们老了,只想享受天伦之乐,已经管不了那么多。而且孩子从小就乖巧可爱,嘴巴也甜,姥姥姥爷地叫,叫得严肃惯了的纪爸爸眼角眉梢都是疼爱。 在外人看来孩子根本就是付云倾的缩小版,每个人见了都觉得这孩子跟纪多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连社里那群叽叽喳喳的女人也这么认为,于是从此纪多晴破罐子破摔地见了人就说:其实我儿子是他爸爸生的! 人还没进门,榴莲的味道已经飘进屋。 远远就听见纪多澜无可奈何地吼:“纪多晴,你滚出去,又买这生化武器回来!” “狗鼻子!”纪爸爸迎出来,“你爸就好这口生化武器。” 付今言甩着肉乎乎的小脚跑出来,张开胳膊,甜甜地喊:“爸爸抱。” 付云倾抱起儿子,在纪多晴嫉妒的眼神中走进屋。要说争宠,纪多晴从来都争不过他。今天是周末,祝平安拖家带口习惯性来蹭饭。祝平安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多晴,我听阿姨说,你们要去度假,什么时候走?” “周三走。周二是李乌鸦的订婚宴,我要是不去她会杀了我。” “没关系吧,她去年订了两回,这回又是匆匆忙忙,真悬。” “……她说这个是命中注定的丈夫。” 祝平安露出无语的眼神,“上一个她也这么说的,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男的竟有老婆,还没离成呢,在分家产。她的那些经历,都够写一本二万五千里长征之女人出嫁篇了。狗血啊狗血。” 多晴也跟着感叹:“世事弄人啊弄人。” 感叹完回去找儿子,结果付今言小朋友伸出白嫩嫩的小巴掌,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缩在舅舅怀里,“臭妈妈……”她愤愤然,“臭儿子!”骂完才看见手里拿着的榴莲,大有毒害祖国未来花朵的嫌疑。同道中人的纪爸爸和景信在下象棋,战场上充斥着一股莫名的榴莲臭。多晴一眼就看见景信衬衫里掉出一块水晶吊坠,有耳朵有尾巴分外眼熟。 “景信,你花两千买一块石头?” “你不知道吗?最近宅男最爱的就是这款小狼萌娘水晶,多晴,你很红,”景信懒洋洋地抬头,他以前可是职业宅男,“……将军!” 多晴觉得紧紧团结在自己周围的,都不是正常的人。在纪家吃饭每次都像在解放初期的农民公社大食堂,又吵又闹。吃过饭阿姨跟祝平安收拾。她跟纪爸爸吃榴莲,被大伙同仇敌忾地赶到阳台上。 阳台上都是榴莲的气味,还有午后特别慵懒的阳光,小区里绿化带的树都开花了,洁白的、火红的、淡粉的。 在多晴的下意识里,她有点惧怕一切被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那种威严让她觉得紧张。而现在纪爸爸老了,她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陌生。先前的欺骗什么的,他都宽容,用一个作为父亲的心扉。多晴觉得他才是真正的父亲,慈爱的、严肃的、伟岸的,可以依靠的。但是他一直不是她的父亲。 他是属于纪多澜和纪素素的父亲,她只是个外人,在他们的生命里扮演过不怎么光明的角色。可是这样跟他坐在落地玻璃前,沐浴着暖洋洋的太阳,也觉得很满足。 纪爸爸突然笑了,“跟多澜比起来,你才更像我的孩子,连口味都相同。” 两个人坐在一起吃榴莲,被一起赶出来,确实有点落难父女的味道。多晴也跟着嘿嘿笑,嘴里的榴莲真是甜啊,她最喜欢吃甜食。 “既然出去度假,就多玩些日子,小言很乖,你不用担心他,他现在很黏他舅舅,你阿姨也把他养得壮壮的。过些日子素素也回来了,那丫头跟你这么不对盘,可是却那么喜欢小言,你说这不是缘分吗?记得当时你妈妈要你跟多澜一起姓纪,我还不高兴来着。现在看你天生就该是纪家的人,可能当时也是投错了胎呢!” 多晴眼睛一热,这阳光真是暖得刺眼啊。 纪爸爸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些,或许他们很少有这种单独坐在一起看风景的机会。而他也需要渐渐地看清楚,当年那个全身是伤、一言不发却从不怯懦的孩子,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虽然过了太久,但是幸好还不晚。 “我觉得妈妈也是这么认为吧,我就应该是她的女儿,所以她一定要把我养大。” “是啊,你妈妈当时像着魔一样,现在我懂了。” 只是妈妈已经不在了。多晴叹口气,子欲养而亲不待,轻飘飘的一句,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沉重。 “多晴,有件事你不需要一直有愧疚感。我跟你妈妈分开,其实不是你的原因。你妈妈是个好女人,正直又善良,可是我对她没有感情。那时也只是找一个理由名正言顺地离开她而已,而你就是那个理由,”纪爸爸苦笑,“现在轮到我愧疚了,人在犯错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自己在犯错,错了以后才后悔,人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呢?我常常想,要是能重新过一遍就好了,那样是不是——呵呵,其实即使重来一遍,不犯同样的错误,还是会犯其他的错误的。无法弥补的错误,就让它错下去吧,人哪有不犯错的。对对错错磕磕绊绊的才是人生吧。” 东京上野公园。因为是樱花盛放的季节,到处都是赏樱的人。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公司里来聚餐的穿得一板一眼的白领,全家老小出来游玩。随处能见穿着和服迈着小碎步的女人。偶尔还能看见大张旗鼓来拍宣传片的艺伎。 多晴看着那又高又厚能当凶器的鞋子和脸上资源丰富的白粉,就觉得这个职业的确是天赋异禀。 昨夜付云倾做好了寿司,来给她当点心。多晴对这种类似于野炊的活动有着巨大的热情。早早地就去公园,在稍微幽静的又开得很美的樱花下坐好。 付云倾瞧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只觉得很好笑,“你什么时候买的这衣服,还塞到行李里,蓄谋已久啊,我怎么不知道?” 多晴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汉服,是她逼着白薯按照她喜欢的样子画出图样,而后再去做成衣服。连料子都是她胁迫白薯一起去挑的。付云倾不得不赞叹夫人的审美已经上升到了他的层次。 多晴不能跟他苟同,“我要让他们看看我们中国的传统服装,多好看,还不用背枕头,也不用穿那种累死人的木屐,我们的绣花鞋多好看。” “你不去做国际文化宣传使者浪费了。” “那是那是。”一边说着一边躺在了付云倾的膝盖上。他摸着她已经渐渐留长的头发,微微笑。多晴的头顶是她爱的男人,是比朝霞还绚烂的樱花,还有蓝得好似被大雨洗过的天空。 “我小时候来过这里,跟妈妈还有哥哥,可是我找不到那棵树。” “你要是喜欢我们每年来,我跟你,还有小言。” “……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小言会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来吧?” “是啊,肯定是这样的,我们就是这样的,每个单独的个体都是没心没肺的。” “付老师,到时候我们能去哪里?” “等你老了,走不动了,我们就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我还做饭给你,我伺候你一辈子,你也值了吧?”付云倾掐掐她的脸,带着笑意,“我现在每天都觉得很高兴,很满足,睁开眼就想笑,看见你躺在我身边,就觉得最好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大概是以前放弃过你,那种傻事不能再做第二次了。你那么好那么乖,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多晴握住他温热的手指,有风吹来,花瓣落了一身。 付云倾抬起头说:“你看,樱花最美的时候,并不是绽放得最热烈的时候,而是花瓣逝去的瞬间。它拥有最短暂完美的一生。人生也是很短暂的,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是我一定会比你晚死,你死的时候告诉我,付老师,我马上就要死了,等我死了你就快点死吧,不管用什么方法。” 多晴忍不住大笑,被付云倾按住,低头吻住她。半晌他感觉到脸上湿了,透着淡淡的咸味。 “怎么哭了?” “……我有点困了。” “还以为你要说‘我爱你’呢,你从来都没说过,狡猾的家伙,”他淡淡笑着,摘掉落在她睫毛上的花瓣,“困了就睡一会儿,做噩梦也不用怕,你知道你总会醒过来的,就像你知道我从来不曾走开那样。” 付云倾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站在门口满身大汗,背着光,好似从光影的深处披荆斩棘而来。她是伤痕累累的小兽,撞入了他编织的网里。 他对她说请进,她对他微笑。 你情我愿,那便是爱情最初的模样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