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山庄》 为什么要写《饮马山庄》? 我自幼酷爱武侠。 最早把我带进这个世界的是1995年tvb版的神雕侠侣,那时候我对于这部剧里讲得什么一概不知,只是每天听表姐嘴里念叨:“傻郭靖,爱黄蓉,嘻嘻哈哈老顽童,爱吃鸡肉的洪七公……”我也跟着念,有一次发高烧烧得糊涂了,满脑子都是小龙女那身雪白的衣服,虽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小龙女是谁。60后、70后可能是伴着书本、收音机长大的,80后、90后却是在电视前长大的。我小学毕业前,在电视上看完了《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笑傲江湖》、《天龙八部》、《侠客行》……知道了有金庸那么一个人。我想:要是自己也能写出一个这样精彩的小说该多好啊。于是在作业本上写,至于那个时候写的什么?写的如何?我现在是半点不记得了。要知道:那个时候,我除了电视剧外,连一本起码的武侠小说都没看过。现在想想,真是好笑,如果找得到当年的作业本的话,我恐怕没有信心再进行今天的创作了。 初中。高中。大学毕业。 十年时光倏忽而过,读完了金庸。又读古龙,只看了一部《大旗英雄传》,再看其他作品时,觉得不舒服;又看梁羽生,也不舒服。我干脆读古典武侠小说,《说岳全传》、《七侠五义》、《水浒传》、《太平广记》,被古人那拙朴、简洁的行文深深吸引了。试看《水浒传》中“浪子燕青秋林渡射燕”一回: 那山泉石佳丽,宋江在马上遥看山景,仰观天上,见空中数行雁,不依次序,高低乱飞,都有惊鸣之意。宋江见了,心疑作怪;又听的前军喝采,使人去问缘由,飞马回报,原来是“浪子”燕青,初学弓箭,向空中射,箭箭不空。却须臾之间,射下十数只鸿,因此诸将惊讶不已。宋江有感于心,赞扬雁为仁义智信五德俱备之禽,不该射之,并因此而郁郁不乐,深有所感。 寥寥百余字,将一个很复杂的空间,处理得那么巧妙:遥看山景——仰望天空——定格到雁——听到喝采——派人询问——飞马回报。宋江的沉稳,燕青的跳脱,诸将胜利班师的气氛,秋天肃杀的环境,通过一段射雁全都交融在一起了。不仅如此,这一段,我始终看作《水浒传》全书隐喻性的一段。当年梁山聚义,花荣也射雁,晁盖跟着叫好;此时替朝廷出征凯旋,燕青射雁,宋江却怪他。这一段隐喻,让人看后浮想联翩,到底是晁盖错了,还是宋江错了?燕青为什么最后自己悄然消失了呢?燕青射雁,雁是礼义之禽,燕青自己走了,他可有兄弟之义?我每每读到此段,都觉得心中压抑无比,不能自拔。 所以,我在《饮马山庄》的故事里,给李孤鸿取了个外号“秋林渡浪子”,至于他为什么要如此自称,我没打算写个掌故,也没打算让他自己说出来,恐怕在这里只是用“射雁”作为他的命运的一个小小的隐喻。 《饮马山庄》的故事发生在南宋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这一年其实是不被史家重视的,因为宋金和议,没有仗打。但作为小说作者,却很好在这里开展故事。我设计的一对孪生兄弟苏柳和李孤鸿在此时一齐出场。苏柳、李孤鸿其实是一个人的性格的两个面,两兄弟本来一母同胞,天性是一样的,但由于一个悲剧样的人物制造了一个悲剧,苏柳在农村长大,李孤鸿在金国贵族家中长大。苏柳的童年虽然孤苦,但充满了正义、情谊;李孤鸿的童年虽然富足,但小小年纪就涉入朝局,为着抬高自己的地位,掩藏了会爱的天性。苏柳很淡泊,淡泊到他师父三次要他做峨眉派掌门,他都不肯,师父要死了都不答应;李孤鸿很激进,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结交江湖好友,提高个人身份。有人会说你怎么对李孤鸿这么不公平?可能李孤鸿有些性情是像我本人或者我身边一些人的,我对这种性情很讨厌,一定要让自己扔掉它。所以我说两兄弟是一个人格的两面,有出世的、有入世的,有理想的、有现实的,最终谁战胜谁并不一定,但依着现实看,总得有一方胜出。 整个故事的大体架构,在我脑子里构思了好久,大学四年屡次提笔,写写停停。停后数月搁下了,再看时又不满意,于是又从头写。一直到今天,最多也不过十回,但是架构确乎成熟了: 故事开端在南宋绍兴二十一年,一直持续到绍兴三十一年,故事中插叙的背景,也要上溯到北宋靖康二年,那么前前后后就是近四十年的跨度。主要涉及两代人的恩怨:两位男主人公的生父,为了营救徽钦二帝,邀请众豪杰上华山,结果奸人从中作梗,误导群豪逼死了华山派掌门。华山派掌门的大弟子遂与群豪结仇。到了第二代人,就是苏柳、李孤鸿两兄弟的恩怨,其实两兄弟能结什么怨呢?我们生活中一个普通家庭两兄弟吵得分了家,无外乎为了钱,无外乎为了媳妇的挑拨嘛。苏李本该是很孝顺、很友爱的两兄弟,无非是为了实现各自的目的,受到旁人的挑拨,这才结下了仇。但也和普通家庭的兄弟一样,不管闹得有多大,总有一方、甚至双方一起,要和好。 由于受金庸的影响很大,我习惯性地按照历史背景写故事,甚至不惜改变主人公的出场年龄,和他要结交的人物。所以这个故事里的姓氏、家族、历史事件,我都做了大量的功课,在有典可考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创作的。 至于笔法,有些朋友可能会嫌我老套,甚至有些文白相间的表述方式让大家头疼。但无无法做调整,因为这是我的审美取向,文风平实中见险奇,可能会更有味道。要我学古龙的笔法,我是打死都不会学的(但是他的人物成功,值得学习)。 我在杭州读书期间,一有空闲就到西湖一带散步。西湖的坟文化很有名,栖霞岭(岳坟)、紫云洞(牛皋墓)、仁寿山(张宪墓)、吴山城隍庙(伍子胥祠堂),等等。每次都是无意间经过这些地方都感到时间在静止。去年冬天,我回杭州,和一位老友在龙井吃完午饭,让他开车把我撂到三台山,自己徘徊在山路上。常绿的阔叶林中,袭来阵阵凉风,但在午后艳阳的照射下,一点都不冷。我沿着山路信步游走,无意间撞进了于谦墓,忽然想:“读书时就听说于谦墓在西湖,却一直没有刻意找过,在这时候遇见,是的的确确的缘法了。”我点了三颗烟,插在香炉上,才放好的一刹那,整个墓园瑟瑟风起,枯黄的梧桐叶哗哗作响,如雨飞落。我四下巡望,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山坳里,外界如何浑然不知,此时俨如穿越回大明朝一般。 杭州是一座有魂灵的城市,西湖也是一潭有魂灵的水,我曾试着在不同季节找寻不同名篇佳作中的杭州,比如湖心亭的雪(张岱《湖心亭看雪》)、初夏傍晚的霞(欧阳修《采桑子残霞夕照西湖好》)、净慈寺的晚钟(《南屏晚钟》)、刘庄的荷花(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而所有这些景物里,因为浸润着先人的哲思和情感,才有了魂灵。 有人说杭州屠苏、西湖妩媚,更骂宋高宗“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我丝毫不觉得,我一旦想起这些分布在西湖周遭的先烈坟冢,就觉得整个西湖都荡漾着炙热的血色。于是,我告诉自己,要在自己的小说中,尽可能的让西湖壮烈起来。所以就有了“中秋大闹太平楼”、“大雪夜万舟齐发湖心亭”这些桥段。作者于“存悔书屋” 2015年10月26日 第一回 激扬草莽辩国士,游戏猿猱拒神兵 “立秋有雨样样收,立秋无雨人人忧”。 立秋一场雨后,暑气稍散。虽然仍是艳阳高照,但气温已经大不同于往日,江南西路江州城西门外的乡村集市,农夫、农妇们趁着天气转凉,都纷纷赶来参加一年一度的秋忙会。方圆里许,到处都是露天草市,人流熙熙攘攘。有卖骡子卖马的,有卖粮食的,有卖布匹、卖杂货的。东南西北各处更兼搭起了戏台,上面唱着地方戏,戏台下面则是各式各样的杂耍、把戏。捏糖人的、耍猴子的、卖拳脚的、说话本的......在这些摊位四周聚集的都是城里乡下的孩子。不用说,那些打扮体面,举止安静,身旁又有人相陪的都是城里来瞧热闹的少爷、小姐;而大多数乡下的孩子,都三五成群地拥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瞧着圆心中刷拳脚的卖艺人,手上握着香瓜、西瓜,瓜汁从泥人般的小手中流下来,流到衣衫上也浑然不觉。 嬉闹的人群中,走来少壮两人。那少年骑在壮年的肩上,七八岁年纪,长相清秀,衣衫华贵;那大汉体格精装,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满面虬髯,但五官甚是俊朗。大汉笑意正浓,双臂微擎,小心翼翼地扶着少年双腿,生怕将他掉了下来。那少年也十分文静,在大汉肩上一动不动,只是目视前方,并不像地上的孩子们那样兴高采烈。 大汉兀自在给少年东指西指地介绍,少年唔唔答应着。走了一会儿,少年终于按捺不住,向大汉道:“苏大哥,我们回去吧。” 大汉一怔,问道:“风儿,这里这么热闹,你不多逛一会么?”他自然知道自己家的少爷平日里好静不好动,只爱在家里和先生一起念书学习,对这些乡间的玩意儿全不感兴趣。只是他自己出身农家,在深宅大院里伺候少爷伺候久了,难免拘束。听说今天是秋忙会,就央夫人答允,带小少爷出来游逛。那少年虽然养尊处优,但善解人意:“先生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出来游逛自然不是我所欲,但每天关在大院里读书也不是苏大哥所欲;何况先生说’圣人常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我读圣贤书,却不走出去了解百姓的生活,岂不是成了井底之蛙了?”于是向母亲说明自己的理由。夫人也心疼儿子读书太累,便嘱咐姓苏的汉子,放他二人出来了。怎知这小少爷出来只是东走走、西看看,对凡事都不热心,害得他也不好贪玩,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回去。 那个叫风儿的少年道:“苏大哥,这些东西是好玩儿,只是先生说’以器物为戏弄则丧其志’。我小小年纪,如果就沉迷这些把戏杂耍,那岂不是要玩物丧志了?我看看就好了,可不能玩物丧志。” 苏姓汉子苦笑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还知道你是小小年纪,却每天这么’之乎者也’的。你看看这满地的小孩子,谁不是玩玩闹闹?不是苏大哥吓唬你,你再这么下去,等你长到我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就后悔咯!” 风儿道:“苏大哥小时候也这么玩闹的么?” 苏姓汉子道:“我哪有这个福份?小时候家里穷,妈妈生下我就死了。我那老爹又酗酒好赌,反倒要我赚钱养他。像你这样的好日子,我是半天也没过过。” 风儿道:“苏大哥,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苏姓汉子道:“少爷既然愿意听,我便说给你听,让你知道知道寻常人家的苦处也好,等将来当了大官好好地救我们一救。” 风儿道:“你又来取笑我,快说下去。” 苏姓汉子道:“不是你苏大哥不孝顺,实在是我那爹爹自我妈妈去世后,性情大变,整日价喝酒、赌钱,在外面欠下酒债、赌债,经常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回到家里,他胸中有气就往我身上撒,有力气了就打我,没力气了就骂我。家里面半点口粮都没有,邻居们见我可怜,都给衣穿、给饭吃,就是不给我爹爹。我瞧爹爹饿得可怜,就每次偷偷把饭含在嘴里带回来给他吃。如此三四年,我长大了,也懂事了,才知道并不是邻居不好,实在是我爹爹不争气。我劝他不要喝酒、不要赌钱,他一句不听,反而变本加厉。有一次他真是把我打惨了,我心中竟然生出一种可怕的念头,想、想杀了他。”他说到这里,神色竟十分凄然,那少年自是没有看到。 风儿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爹爹便是有天大的错误,做孩儿的自然不能杀害自己的父亲。” 苏姓汉子道:“你饱读圣贤书,自然要比我明白得多。从你这么大开始,我有力气了,也会跟人说话了,就一面给村里的财主放牛,一面砍柴补贴家用。财主见我一个人不容易,对我也十分照顾。所以说我小时候,都忙着赚钱养家,别的孩子不欺负嘲笑我也就罢了,我更没奢望过有人扛着我出去逛逛热闹。” 风儿道:“你瞧你自己都不想让别人扛,何苦非要扛着我?我坐在你肩上老不自在了,快放我下来。” 苏姓汉子不禁好笑,心想:“风儿毕竟是个孩子,以为我在讥讽他,我的话哪是和他攀比的意思。他却借题发挥,想赶紧从我肩上溜下来。”便道:“你虽然不愿意让我扛,我却也是逼不得已。这里人这么多,把你弄丢了,我回去怎么跟夫人交代?所以你还是乖乖地坐在上面吧。” 风儿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回去吧,我也懒得逛了。” 苏姓汉子急道:“别呀!咱们才出来这么一会,我还没玩痛快呢!”他虽然已届三十,但还未婚娶,仍是小孩子的脾气。 风儿道:“你既然还想再玩,那就放我下来走走。我牵着你的手就是了,绝不乱走。” 苏姓汉子一想也是,少爷这么端庄持重,怎么会乱跑呢。于是将他放下来,紧紧地牵着往前走。 风儿仍没忘了苏姓汉子的故事,继续问道:“后来怎样了?你又怎么学会的这样一身好武艺?” 苏姓汉子道:“有一年春天,爹爹出去了很久,我看他出去快有两个月了,不由得暗暗着急。但我从小没离开过村子一步,也不敢到外面去寻他。突然有一天,爹爹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原来那两人是成都一家大赌坊的伙计,他在赌坊输光了钱不说,还欠下几百两的银子。赌坊把他扣了下来终日毒打,他最后没办法,答应人家把我送到赌坊去抵债。按照他们的约定,爹爹欠下的赌债须得我给赌坊做一辈子工才能还清。我哪里肯干?趁三人不留神就往外跑,还没出屋就被两个伙计提了回来,拎起来就打,我爹爹竟然像没看见一样,转身出去就没有踪影了。”他说起往事越来越激动,不禁眼眶里转出了泪光。 风儿这时才看到他神色有变,不忍再揭他旧日伤疤,忙温言劝道:“苏大哥,以前的事既然让你这么伤心,我不听就是了,你快别再说了。” 苏姓汉子听到风儿这句话,颇感安慰,转悲为喜道:“我只是一时激动,不打紧。那两个伙计打完我就要带我去成都,我一想左右无法,不如跟着他们到成都去见见市面,再想以后怎么逃出赌坊。我们才走出村子,就迎面撞上一个中年剑客。那剑客一眼瞥见我被两人推推搡搡,就知道其中有情由,三下五除二料理了两个伙计,把我解救出来。” 风儿听到这里,也代苏姓汉子松了一口气,道:“看来苏大哥是吉人天相。” 苏姓汉子道:“不错!你道这位剑客是谁?就是我的师父!他不仅将我从赌坊伙计手中救了出来,还收我为徒,将我带回山上抚养。后来我学艺小成,师父要我下山历练,遇到你爹爹,从此就在你府上留到现在啦!”他说起自己的师父,语气飞扬,神色十分恭敬。 风儿忙问道:“那你师父是何方高人?你爹爹后来又怎样了?” 苏姓汉子笑道:“你果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陪了你这么久,你却从不关心我的事情。” 风儿脸上一红,心里忽感羞愧:“苏大哥这些年来不曾离开我半步,我竟然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事情。”其实他年方七岁,自幼养在深宅大院,哪里懂得许多人情世故;加上苏姓汉子从他懂事时就陪在身边,好似自己的兄长一般,他自然不会好奇他的身世。只是觉得爹爹妈妈待苏大哥不似一般下人,礼数极为周到,他猜想多半是由于苏大哥有一身好功夫的缘故。 苏姓汉子见他若有所思,知道这小少爷素来脸薄,只怕自己刚才这句话惹他心里自责,赶忙道:“你既然问了,我也不隐瞒。我师父就是现今的峨眉派掌门——素履剑客陆九宫陆大侠。” 风儿听说,只是随口“哦”了一声,他少不更事,整日与书本为伴,哪里知道峨眉派掌门的名头。苏姓汉子见他并不惊讶,也不以为忤,接着道:“师父令我下山历练时,我曾回家里探望过。原来我走后爹爹便痛改前非,再也不去赌钱喝酒了,只可惜他已经过世多年。我心里愧疚了好久,责备自己怎么不下山去看他一看。乡亲们只是宽慰我,说爹爹是咎由自取。但我心里始终觉得对他不起。” 那风儿见苏姓汉子说到这里又自黯然,忍不住小手将他手指勾了勾,算作安慰。苏姓汉子长舒一口气,拽起少年,道:“走!咱们到那边去看看。” 原来这苏姓汉子单名一个“柳”字,是峨眉派掌门座下的六弟子。那少年叫做方牧风,他爹爹正是天下镖局的总镖头方振威。江湖上有言:“镖走中原分一百,天下镖局三十六”,江南江北的镖局共有一百余家,天下镖局就独占三十六家,可想而之家大业大,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镖局。五年前苏柳奉师命下山历练,受到方振威青睐,便被他请到江州盘桓,苏柳敬仰方振威人品,又觉得走镖也可结交江湖名士,自然应约前往,不久聘为副总镖头。方牧风出生后,方振威有意让苏柳收爱子为徒,传授一身峨眉派的正宗武艺,以便日后执掌天下镖局门户。苏柳欣然答应,送信到峨眉山,求师父答允。岂料方牧风自幼厌武好文,始终不肯拜师,苏柳对这小孩又异常喜爱,久而久之也不愿再回镖局理事,便甘心陪方牧风读书,做他的贴身保镖。峨眉派高徒屈居府上与小儿为伴,方振威自然心下不安;好在苏柳生性恬淡,也不习惯江湖上刀尖饮血的日子,加之他常以仆人自居,殷勤照料方牧风的起居,也便由得他自在。 苏柳见不远处的凉棚,一个老头儿正在闪着蒲扇叫卖自家酿就的美酒,那酒显然不俗,打开坛子香气便远远地送了过来。苏柳想到自己经月未尝酒味,心中一动。便道:“风儿,咱们既然出来了,好歹也要玩个痛快。我去那老头儿棚里尝尝他的酒,你回去可别向夫人告状。” 方牧风道:“你想喝就喝嘛,我在这里听会书。你喝完过来找我就是了。”原来他们身侧正有一群人,紧紧围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当中一个白发老者说话本。那老者满头白发、面有忧色,但身形长大、气质儒雅,他将左手里的梨花木在草案上敲了一下,右手折扇一展,朗声唱道: “豫让酬恩岁已深,高名不朽到如今。 年年桥上行人过,谁有当时国士心。” 一曲唱罢,老者又把梨花木猛敲了几下,娓娓说道:“且说这首七绝出自唐朝一位才子,姓胡名曾,号秋田。一日他经过信德府一座拱桥,得知那桥是当年春秋时一位国士刺杀逆臣的所在,心有所感,遂写下这首诗来。” 那说书老者道:“胡曾这首诗所说的国士,正是春秋时晋国大夫智伯的家臣豫让。列位看官道这智伯是谁?原来春秋末年,晋国内乱,诸大夫争权,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魏氏、赵氏各家大夫都想当晋公的家、做国君的主。于是互相之间,尔虞我诈,你方唱罢我登场。 “那智氏自晋平公以来青黄不接,宗族里的子孙不是年幼、就是软弱,一直到晋出公年间,家族里才出了一位雄心勃勃的接班人,叫做智瑶。那智瑶须髯飘逸,身材高大;擅长弓箭,力能驾车;技能出众,才艺超群;能言善辩,文辞流畅;坚强果断,恒毅勇敢。正是: “家道中落六十载,天生异象转泰来。 五德齐备临朝野,未知是兴还是衰。 “那智瑶成为智伯后,做了晋国的正卿。这智伯在国内压制赵、韩、魏三家的权势,在国外南征北伐重振了晋国霸主的地位,朝野上下望风披靡,好不威风。 “怎奈利字背后一把刀,朝堂之上人心叵测,加上智伯权威日盛,志得意满。他一心想要削弱赵、韩、魏三家的势力,就大刺刺地去人家面前索要土地。那韩康子、魏桓子心想,他智伯日渐骄纵,已成强弩之末,我们若把土地给了他,他一定会放松警惕。到时候联合赵襄子一起反攻,保证智伯兵败如山倒。 “果然智伯在韩康子、魏桓子这里得了便宜,就去找赵襄子索要土地。赵襄子执意不肯,智伯就带着韩康子、魏桓子围攻赵襄子的封地晋阳。眼见事成,那知韩康子、魏桓子突然倒戈,与赵襄子联手攻打智伯。可叹智伯一世英雄,成了赵、韩、魏三家的瓮中之鳖。智伯见诛,满门就戮。那赵襄子竟然把智伯的头颅砍下来,做成了饮酒用的首爵。呜呼!这正是: “龙飞九霄犹存悔,人到巅峰尚有天。 四海豪杰谁咸服?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老者讲到这里,众人都是一阵唏嘘。苏柳却念念不忘不远处的好酒,见四周都是乡下人,料想不会有什么闪失。但总是不敢掉以轻心,他略一沉吟,对方牧风道:“我去打上一壶酒,到这里来喝。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方牧风席地而坐,早已沉浸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头也不转一转,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又听那老者敲击梨花木,婉转说来: “且说智伯虽死,但其恩未绝。那智伯早年间收留的一个家臣,便是胡才子诗中所说的侠客豫让。他听说主公被杀,连头颅都被做成了酒具,义愤填膺,发誓要为智伯报仇。 “于是他更名改姓,伪装成受刑之人,怀揣匕首,混进赵襄子家里修葺厕所。欲待赵襄子如厕的时候,结果了他。谁知当日赵襄子如厕时,察觉他眼神有异,便命将士绑了他来,审问之下,才知道他是智伯的家臣。那赵襄子也是爱才之人,对他说:你为主公报仇,是天底下的贤人,我不忍杀你,你去吧!就释放了豫让。 “谁知豫让仍不死心,为了不被赵襄子认出来,竟在自己身上涂满了漆,使皮肤生疮;又吞食烧红的炭,把嗓子烫哑。他走到大街上,连他的妻子都认他不出。 “多日之后,赵襄子出巡。豫让便埋伏在赵襄子必经的桥下。那赵襄子也是吉人天相,刚走到桥边,马突然大惊。赵襄子说,一定是豫让埋伏在这里,果然手下将士从桥下搜查到了豫让。赵襄子问豫让:’你也曾侍奉过范氏和中行氏的主人,智伯把范氏、中行氏都给剿灭了,你不为范氏、中行氏报仇,却反而做了智伯的家臣。怎么反倒智伯死了,你只为他报仇?’ “那豫让说道:’我侍奉范氏、中行氏,他们把我当作普通人,我自然以普通人的方式报答他们。后来遇到智伯,他以把我当作国士,我自然要以国士的方式报答他。’那赵襄子听罢豫让的话,叹息良久,双眼垂泪道:’好个豫让!你为智伯所做的事,足够让你流芳百世了;我当日赦免你一次,也不至于让后人说我什么不好了。你好自为之吧,我今天不再饶恕你了。’” 那老者忽然停住不说了,手中梨花木急拍,满眼泪水盈盈落下,已是不能自已。众人都听得入了迷,见他不说,只是自己落泪,都赶忙催促他:“老先生,后来怎么样了,快说下去啊?” 老者拭干泪水,续道:“那豫让说:’我听说君子有成人之美,而忠臣有死节之志。前日您已经宽赦过我一次,天下没有人不称赞您的贤明。今天,我自然伏诛。但请您把外衣赐给我,让我刺上一剑,稍尽报仇之意,我虽死无憾。’赵襄子念及豫让的忠义节烈,于是脱下外衣,命人交给豫让。豫让拔剑跳跃三次,一剑劈下,说道:’我算是给九泉之下的智伯报仇了’,说完,就自刎而死了。 “这个故事传遍赵国大街小巷,无人不称赞豫让忠义。后人便把豫让自刎的那座桥称为’豫让桥’,时时祭奠,怀念国士。后人有诗为证: “豫让桥,路千里。桥下滔滔东逝水。 君看世上二心人,遇此多应羞愧死。” 一首诗吟罢,众人早已泪流满面。 却听那老者补充道:“方今鞑虏南下,主上蒙尘。朝中自有一批二心之人偏安江左,不思北伐。小老儿丘田木,路过贵地,演说了这一段《豫让二刺赵襄子》,也叫那些二心的听上一听,出出冷汗。” 众人听了这句话,都齐声喝彩。那老者躬身福了一福:“如此,就请各位自便,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赏小老儿一口饭吃。”于是将案边一个铜盘捧起,众人都从钱袋里摸出碎银、散钱来,放到铜盘里面。 眼见老者把铜盘伸到方牧风面前了,方牧风忽然大声道:“老先生,你故事讲得真精彩,但晚辈觉得豫让不算是国士。” 那老者一怔,见方牧风衣着华贵,旋即微笑道:“小老儿不才,倒要请这位小爷赐教。” 方牧风起身,彬彬还礼,朗声道:“晚辈不敢!但我家先生教我读《战国策》时说过:大凡国士,要想建功立名,就应该竭忠尽智,让自己的主公防患于未然。智伯之前做事情,就已经显露出危机了,豫让是智伯的家臣,为什么不在事前劝劝智伯,却要在智伯被杀之后才刺杀赵襄子呢?《战国策》里还说,他漆身吞炭后,曾对他的朋友们说:’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我想豫让为主公报仇是假,爱护自己的名声才是真。” 一旁的成年人都连连称是,孩子们虽听得一知半解,也都跟着大人不住点头。那老者给方牧风一抢白,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想不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起话来竟然头头是道,登时涨得满脸通红。 方牧风道:“豫让说范氏、中行氏把他当普通人看待,他就以普通方式报答两个人;智伯把他当国士看待,他才用国士的方式报答智伯。可是韩康子手下的段规、魏献子手下的任章,他们的主公都没有把他们当国士,他们不一样在关键时候提醒韩康子、魏献子,让他们割地给智伯,好让智伯轻视他们吗?智伯也没把他手下的郗疵当成国士,但郗疵发现韩魏的企图后,不也一样来劝智伯吗?只是因为智伯不听劝告最后才被杀了。这样说来,豫让岂不是心胸太小了?那还算什么国士?” 众人齐声喝了一声彩,那老者听到此处,脸色由红转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方牧风道:“我家先生还说,周天子那个时候封建诸侯,诸侯再分封给大夫,谁也不侵占谁,这是天道、是礼法。像智伯那样随意吞并别人的土地,僭越名分,和现今的金贼有什么区别?段规、任章这些人,虽然不是国士,但能够帮自己的主人渡过难关,好比咱们当年的韩元帅、岳元帅,还有镇守在大散关的刘将军。像豫让这样跟在智伯身后,认贼作父,倒可以与北面的张邦昌、刘豫相提并论了。”他所说的韩元帅、岳元帅,正是十年前与金兵对抗的韩世忠、岳飞,刘将军便是暂代川陕经略使、镇守大散关的守将刘拂雨;至于张邦昌、刘豫,那都是在江北金人扶持的傀儡皇帝。 众人见这少年借古讽今,把时事分析得鞭辟入里,立时掌声雷动,接着便痛骂豫让,更痛骂张邦昌、刘豫这些汉奸。那老者满眼血丝暴涨,忽然泪如雨下,垂首道:“小老儿所见浅陋,利令智昏。若不是小爷今天一席话,不知还要拿这回故事误导多少中华好男儿。列位父老赏的这些,小老儿说什么都不能要了。”说着把满盘的银钱哗啦一下散了出去,转身向方牧风揖道:“小爷学富五车,见识高远,小老儿佩服得紧。不知小爷能否赏脸,随小老儿到城中略坐一坐,好让我多请教请教?” 方牧风本来是童言无忌,想不到老者竟把所有钱都散了出去,这不是害他白说了半天么?他更万万想不到自己把先生教的信口诌了几句,就让这老者涕泪交加,甚至躬身请教,心上颇为过意不去。因见苏柳还没回来,又觉得这老者着实忠厚,也十分想与他多攀谈攀谈,一来可以听他再说些奇闻逸事,二来也好显露下自己平日里所学的知识。当即还礼道:“老先生何必这样谦逊,晚辈正想和您请教。”说着对旁边一个农夫道:“一会我家哥哥回来找我,相烦相公转告他,说我自己先回城里了。”他平日里与自家先生耳濡目染,说起话来竟似大人一样。 那老者大喜,胡乱将梨花木和折扇一收,铜盘、案板也不顾得,携起方牧风手来便扬长而去。余下众人犹自赞叹这冲龄小儿的气度、学识,交口称道:“大户人家教出来的少爷就是不同凡响!” 不一会儿苏柳回来,只见一个农夫蹲在那里,其余的人早已散光,更不见方牧风的影子,急得四处张望。那农夫见状,走来问道:“这位相公可是刚才那个小少爷的哥哥?” 苏柳道:“正是正是!大哥见到我那弟弟去哪里了?”那农夫道:“你家兄弟让我转告你,他自己先回城里去了。”苏柳奇道:“他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回去了?”那农夫道:“你家兄弟真是好学问,一番长篇大论把那说书先生驳得哑口无言。那说书先生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样,请你家兄弟到城里吃酒去了。”苏柳脑子登时嗡了一下,暗叫:“糟糕!”二话不说,撒腿就往城里跑去。 原来苏柳适才去不远处的凉棚打酒,那卖酒的老丈十分热情:“相公,我酿的酒是祖传手艺,您来尝尝?”说着舀了一碗端给苏柳,苏柳一闻酒香扑鼻,心中开怀,接过来就喝。甫一入口,只觉得酸馊难当,哇的一口吐到地上。老丈见他当众吐酒,勃然变色:“你这相公好没道理,我好心让你尝酒,你却全都吐出来了!”苏柳解释道:“老丈,您这酒本来就是馊的嘛!”那老丈气得哇哇直叫,又抄起一碗酒,端到围观的人前,向一个年轻农夫说道:“小哥,你来尝一尝,看是不是我的酒有问题?”年轻农夫不敢去尝,老丈拿出三文钱来塞到他手里:“你快尝来。”年轻农夫捏着鼻子喝了,忽然“啊”了一声,赞道:“好酒!”把钱塞回老丈手中,道:“再来一碗。” 老丈喜不自胜,又给他舀了一碗,那农夫又是一饮而尽。老丈瞪着苏柳道:“相公还怪我的酒不好么?”苏柳心下奇怪:“难道是我舌头出了问题?”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道:“你再给我盛一碗,若是好喝,这些银子都给你了。”老丈脾气却大,哼了一声,道:“你自己盛来。”苏柳便自己舀了一碗,刚要送到嘴边,老丈大手一盖,道:“我瞧你是从城里来的,自来城里人喜欢作弄我们乡下人,你若是故意装作不好喝来戏弄我怎么办?”苏柳微笑道:“老丈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是个本分人。” 那老丈将信将疑地把手拿开,苏柳举手要喝。突然察觉左耳旁有破风之声,苏柳将酒碗一掷,“哗啦”一声,酒碗迸裂,一支小箭也跌落在地。苏柳捡起小箭,见那小箭铜镞木尾,柏香冲鼻,当下起身向人群中一扫,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闪过,提气便追。那人一身青衣,瞬间没入人丛,苏柳即便身法精妙也只能穿插人群而过。待走出闹市,那人相距已远,便施展师传的轻身功夫“通臂拳”追赶,片刻追到浔阳江边,眼见就要赶上他。那人猛地回身,嗖嗖嗖打出三支小箭,两前一后,分别射向苏柳的“气舍穴”、“气户穴“和“气冲穴”,这是足阳明胃经上的三处**,被点到一处不打紧,若是三穴齐中,则立时窒息;但凡高手怎会一箭也躲不过,可见对方太轻视苏柳。苏柳却朗声一笑:“好个’三关一气’!”左肩微沉,让过上方先到的两箭,右手斜抄,食中双指生生捏住下方那一支箭尾,箭上力道着实不小,苏柳索性顺着力道转身一周,手腕倒转,将那支短箭就势甩了回去,直射向青衣人“天池穴”。青衣人赞道:“好一个’六龙回日’!”却不闪不避,跃身向后,短箭始终与他身体相差寸许。那青衣人已退到江边,竟兀自不停,双足在水上轻点,水花微溅,如履平地,苏柳喝了声彩:“好!想不到’通臂拳’已被你练到了’镜湖飞渡’。”原来那人用的也是“通臂拳”,这功夫练到“镜湖飞渡”一层,可以在水上滑行,恰如李白所说:“一夜飞渡镜湖月”。那青衣人在水上滑开近十丈,短箭已经是强弩之末,眼见要俯冲下水,青衣人右腿飞出,足尖点到箭镞,将那短箭猝然调转,向前数丈后斜窜进水中,青衣人跟上,右腿疾划水面,忽然间数道水箭激射,那短箭在水箭裹挟之下向苏柳射去。 苏柳脸色大变,暗叫:“不好!”正准备转身要逃,忽见短箭与水箭才射上岸,就纷纷跌落在地,原来是那青衣人劲力不足,但以内家功夫而论,能使到这个份上,已属不易。青衣人一个筋斗跃回岸边,朗声长笑。苏柳也笑着迎上前去,和青衣人抱在一处,道:“二哥,想煞小弟了。”青衣人道:“若真是这样,为什么不早早回山?” 两人分开怀抱,苏柳见青衣人美髯飘飘,微笑着注视着自己,正是二师兄郎柏,想到自己已经多年没有回山探望,立时满脸愧色:“都怪兄弟贪恋安逸,师父他老人家和众兄弟都好么?”郎柏道:“兄弟们都好,只是师父想你想得厉害,这才派我下山来叫你回去。”苏柳道:“他老人家若不收回成命,小弟实在不敢回去。”郎柏脸色微变,道:“六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要以大局为重。师父考虑再三,要你回去接掌门户,可是你迟迟不回,你让他老人家情何以堪?”原来苏柳下山多年始终呆在方振威府上,就是不愿去接任峨眉派掌门之位。 苏柳道:“论德行我不如大师哥,论才干我不如黄四哥,论武功我更不及你,你们三位任何人坐镇玄剑宫都比我合适,何必非要我来呢?”郎柏道:“武林盛传’九宫生十木’,下半句是什么?”苏柳道:“那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现在早已经不是那样。就拿你郎二哥来说,’无量剑气’这么高深的功夫你都开始修炼了,十木中哪有人及得上你?”郎柏哼了一声,道:“‘九宫生十木,佼佼姑苏柳’,师父门下十个弟子,论德行、才干、武功,佼佼者便是你苏六弟,这一点咱们师兄弟没有谁不服。实话告诉你,刚才那一手’无量剑气’不过是第一层,我自己就苦练了三年,倘如以六弟你的资质,数月内就已在我之上了。”素履剑客陆九宫先后共收了十个入室弟子,每个人都以一种乔木命名,如华松、郎柏、黄槐、苏柳,冀望弟子能顶天立地,故当年江湖人称“九宫生十木”;十人中苏柳下山历练最早,颇具侠名,故又有“佼佼姑苏柳”之说。 苏柳心知郎柏所言非虚,但他本人生性恬淡,最不爱牵扯门户中的俗务,加上他与师兄弟情义深重,要他跃居几位之上,更非心中所愿。正在踌躇间,郎柏忽道:“六弟,先不谈这个,你近来可有什么仇家来找你麻烦?刚才那老头儿为何要害你?”苏柳奇道:“谁要害我?” 郎柏道:“适才那卖酒的老头儿用手盖住你酒碗的时候,在里面下了药,所以我才用’柏铜锥’逗你抛出酒碗。”苏柳大惊,道:“此事当真?”郎柏道:“那还有假!我刚赶到,就瞧见他把拇指伸到酒里了。”苏柳猛然回过神来,叫道:“不好!方家少爷有危险。二哥,我先走一步。”说着展开“通臂拳”功夫,向来处奔去。郎柏未及阻拦,见苏柳纵身跳跃、奔走如电,不禁赞叹:“想不到六弟的’通臂拳’身法精进若斯,这’惊猿三跃’的境界不知我要练多少时日。” 苏柳回到原地,不见说书的,卖酒老丈也无影无踪,确定是着了对方的道儿。得那农夫指点后,一路赶到城里,问了许多路人,都不曾见过这么一老一少,这下回到方府,有什么颜面见总镖头和夫人?心下盘算道:“那说书的既然不怀好意,断断不会带这孩子回城里来。牧风这孩子极少出门,说书的掳他肯定是想对总镖头不利,我还是先回府上提醒总镖头才好。”又略有懊悔:“干嘛不请二哥过来相助?”但转念一想:“二哥见我走得匆忙,一会必然会跟过来,我先回府再说。” 赶回方府,见黑漆大门敞开,“天下镖局”的杏黄天马旗飞扬在上,两个护院若无其事地在门前游走,显然家里还不知道少爷被绑架的消息。那两个护院见他回来,殷勤地打招呼:“你回来了,苏爷?少爷呢?”苏柳也不回答,只问:“总镖头回来没?”护院摇摇头,苏柳心道:“夫人性子懦弱,只怕承受不住。”因问道:“大小姐在家吗?”话音刚落,一袭黄影倏地闪出,却是一个二十上下的俏丽少女,不等苏柳开口,率先叫道:“接招!” 那少女手中甩出一条长鞭,直扑苏柳面门,正是峨眉派“芙蓉鞭法”中一招“清香入怀”。苏柳向右一让,伸手去抓女子鞭尾。那女子挥腕躲过,回手一招“灵蛇护花”,往苏柳腰上去卷,但苏柳一跃即过,尺寸沾他不着。少女娇哧一声:“再来看这招!”举手上撩,长鞭鸣空,“春潮带雨”垂直劈下。苏柳心中焦虑,再无心应付,猿身暴起,长臂向少女咽喉抓去,少女叫声“妈呀”,挥鞭来救。怎知苏柳这一抓竟是虚招,翻手掠向鞭梢,稍运内力,就将鞭稍捏在手中。那少女内共修为远远不及苏柳,只被他这么一拽,和身向前扑倒。苏柳赶上去以身抵住防她跌倒,左手捏成剑诀送到她喉头,问道:“服了么?”少女气道:“你不过内力强过我,论招数我没输。”苏柳一想她刚才那招“蛱蝶穿丛”端的使得不错,低声道:“先别闹,我有事对你说。”携起她手跑进府里。 两个护院见他们如此亲昵,都会心一笑。那少女正是方振威的长女、方牧风的姐姐方玉娥,苏柳一身武功没有教给方牧风半成,倒整日被方玉娥套出不少;两人情投意合,府上人都盼他们早早订婚,只是方玉娥火样性情,虽然二十多了,也不愿早早成亲。苏柳留恋在方府不去,也多半因为方玉娥之故。 苏柳把方牧风失踪始末对方玉娥说了,方玉娥大惊道:“此事不能告诉我妈妈,只怕她受不住惊吓。”但并没怪罪苏柳,她颇如其父仁义,遇事亦有大将之风,一面命下人去请方振威回来,一面派出四个得力的镖师,骑快马向城东南西北打探消息。苏柳道:“我二师哥到江州来了,我去把他请来帮忙。”说着就要出门。 方玉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风儿一个小孩子家,那些歹人没来由绑他做什么。只怕他们意在对爹爹不利。”因命下人道:“去把副总镖头请来。” 张广平片刻来到,方玉娥问道:“张二叔,我爹爹一早出门去了哪里,你可知道?”张广平支吾不言。 方玉娥于是将方牧风失踪的情况说了一遍,便道:“此事出的蹊跷,我怕歹人要对爹爹不利。” 张广平一听大惊,忙屏退下人,道:“这件事万分机密,原不该告诉大小姐和苏爷。一个月前,大理国向朝廷进献双生雪莲一株,那是千年一遇的至宝。朝廷怕禁军押送太过抢眼,于是派人约请总镖头出马,总镖头令成都分局的人从大理国亲兵手里接的货,为防差池特地走水路。今早这双生雪莲运抵江州码头,总镖头才一早出去,打算亲自把他押到临安。” 苏柳恍然道:“只怕对方要以风儿来要挟我们交出双生雪莲。” 张广平道:“这该如何是好。” 方玉娥沉吟片刻,道:“只怕爹爹还不知讯息,已经赶往临安了。张二叔,你赶快再去码头,说什么也要先拦下爹爹。”张广平道:“即便拦下总镖头,总不能把双生雪莲给这王八蛋送去,那是朝廷的东西。何况丢了镖,让总镖头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苏柳道:“不管如何,这事情不能让夫人知道,只怕她承受不住。我先到码头追上总镖头,再做计较。张二叔,你留守镖局,保护夫人和小姐,千万不能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 他打定主意要独自救出方牧风,不给方家添麻烦,回房劲装结束,背了长剑,收拾些银两便要出府去。 方玉娥却早已在大门等他,一身杏黄短打,腰掖长鞭,更增丰采,身后牵的竟是镖局里千金购得的两匹汗血宝马。苏柳道:“你在家等消息吧。”方玉娥道:“刚才下人回报,爹爹已经择水路去了临安,他必在镇江改运河河道南下。水路慢,咱俩沿江去追,一定要赶在镇江前与爹爹会合。” 苏柳待要说话,方玉娥又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掳走弟弟的人意在双生雪莲,你就是救出他来,他们迟早要打这趟镖的主意。万一他们暗渡陈仓,在江上劫了爹爹,岂不更加糟糕?”苏柳登时醒悟,道:“我关心则乱,到底是你见事分明。” 两人出了江州城,沿江向东疾驰。行到黄昏,江上船只络绎,却始终不见天下镖局的杏黄天马旗。原来江湖中各大镖局走镖都有自己的旗号,天下镖局以“天马”为标记,寓意供人驿使,但马生双翅飞于青天,有别于俗马;杏黄铺底,寓意黄土,那是天马足迹覆盖四方,有无所不至之意。 苏柳二人心中不安,生怕方振威已经着了对方的道。眼见天黑,已到池州境内,临近山区,道路崎岖,再行夜路恐有危险。苏柳道:“不如休息一晚,明天直奔镇江去。”方玉娥心下虽急,但也只能如此。再奔十余里,寻得一家客栈,两人分别睡下了。苏柳放心不下方氏父子的安危,辗转难眠。问小二要来纸笔,给方玉娥留了一信,说他先走一步,要她明日自来镇江相会。到门外等小二牵马时,却见到方玉娥也立在门口了,两人素谙对方性情,深情相顾,也不再解释,上马并辔赶路。 长江流经池州,江北开阔,江南多山。江北时有金兵探子出没,两人为防节外生枝,选择南岸的山道。彼时月上中天,山谷肃然,除了双驹蹄声,再无其他。向山中行了数十里,两人已经偏离江道,但心知只要向东北行进,便能再回江岸。再行十余里,忽然见到前方山谷有火光,两人勒住马头,把马拴在一旁,轻轻走去,生怕冲撞前面的人。 只听谷中一个粗重的声音道:“老夫走镖二十年,自负江湖上没几个人敢拦我的路。对面的好汉是哪条道上的,留下个万儿来!”方玉娥又惊又喜,低声道:“是爹爹!”苏柳便要抢上去相助。方玉娥却一把拽住他,向前方几块大岩石一指,示意先探清对方虚实,两人快速奔去,从石缝中向谷里张去。谷口处是两个精壮汉子背向苏柳二人持刀而立,将方振威的退路阻住;谷中三个人一先两后挡住方振威去路,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瘦削青年,面如金纸、颇有病色,身后站着一个矮胖大汉,火光下满面油光,另一个却是个白须老者,苏柳认出来是日间卖酒的老丈。五人都是黑色劲装,将方振威拦在中间。但方振威长大身材昂然挺立,背影就像一株苍松,威风凛凛。那为首的瘦削青年道:“老爷子误会咱们兄弟的意思了,晚辈丘田木,这厢有礼了。”苏柳轻哼了一声,这人声音正是日间那说书先生,原来他故意装成老头。丘田木继续道:“江湖上谁不敬仰’驮经天马’的名头?虽说咱们兄弟未必会败给你,但决计如何也不敢犯了你的虎威。日后传出去,只怕正道朋友要追咱们兄弟到天涯海角了。”言下之意是我们武功上不怕你,但你的名声太大,朋友又多,我们不想和你结仇。方振威冷笑道:“如此说来,尊驾倒是不把老夫这对拳放在眼里了?”丘田木道:“话虽不错......”方振威“昂”了一声,那人打了个哈哈,又道:“只是咱们兄弟有求于您,不敢伤了和气。” 方振威走镖多年,自然懂得和气生财,听对方口气确是不愿与自己动手,便道:“尊驾意欲何为,明白告诉老夫。”丘田木道:“老爷子,你可知道你身后包裹里的是什么东西?”方振威冷笑道:“你们来劫它,心里最清楚不过,何必要问我?”丘田木道:“老爷子,这双生雪莲产自大理国玉龙雪峰,同株一体,雌雄互生,天下间再也寻不出第二株,他们的花粉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功效。”方振威道:“那还用你说。”丘田木道:“我家少主为歹人所伤,命在旦夕,必须以此花粉救治。若不是事出紧急,咱们兄弟也不可能在这里埋伏,射死老爷子的宝马。” 苏柳、方玉娥都感惊讶,怎么总镖头骑马走了陆路?方玉娥稍一思索,便明白父亲的用意,低声向苏柳道:“原来爹爹怕雪莲有闪失,故意大张旗鼓地从水路出发,却自己一个人走山路。但这帮人狡猾,水陆齐截,才将爹爹拦在了这里。我和苏大哥寻不到局子里的船,多半是已被这帮人的同伴挟持了。” 方振威道:“如此说来,这雪莲不留给你,老夫便过不了这九华山了?”苏柳二人同时向对方望了一眼:“原来是到了九华山了。”丘田木唔了一声:“不仅如此,只怕贵公子也没办法回到您身边了。” 方振威一怔,道:“你说什么?”丘田木道:“为防意外,咱们兄弟先把贵公子请到了临安,以便和您交换双生雪莲。”方振威平素最宠爱自己的幼子,听到此消息如何不怒。喝道:“好卑鄙!先尝尝老夫的拳头再说!”说着便提起拳头,向那丘田木面门击去。 丘田木一动不动,他身畔的矮胖大汉猝然抢上,接过这一拳,与方振威斗在一处。那矮胖大汉重逾二百斤,双掌如扇左右翻飞,一副圆滚滚的大肚子就像肉球一样挂在身前,但和方振威拳掌交错之间,竟能上下跳跃、轻盈自如。方振威凭借三十一路“惊雷拳”纵横江湖三十余年,“臂挥生风,拳到惊雷”,自负少有人匹敌,他出拳既猛且快,招招意在制取敌方要害,但那矮胖大汉却以极轻盈的身法闪避,三五招内才轻飘飘地还上一掌,但每一掌都迫得方振威退开数步。方玉娥不由得担心起父亲,悄声问苏柳道:“苏大哥,你可能看出这家伙的掌法是什么来历?”苏柳双眉紧蹙,摇头道:“这胖大汉的掌法古怪之极,我从没见过。” 眼见方振威出拳一拳快过一拳,不知比开始快了多少倍,依然不能击中对方,心下惊讶:“仅这一个人掌法就如此精妙,若是他们五人齐上,只怕我要吃亏。”但他终究是久经战阵,半晌不能取胜,就要智取,呼呼连进五招,矮胖大汉轻轻闪过,心道:“看你还不还招么?”果然矮胖大汉一掌拍向他左肩,方振威脚下一个趔趄,叫道:“不好!”却是诈跌,左拳变抓,直拿对方右肘,便这么向后一拽,右拳从下面穿出,堪堪击到那矮胖大汉的小腹。他使出全力送拳,却忽然觉得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里,力道尽被消解,深陷对方腹部数寸。方振威一声惊噫:“碧蟾功!”抬头赫然瞧见矮胖大汉一丝憨笑,便觉得他满腹的肥肉瞬间收紧,把自己的拳头锁在肉中。 方振威急中生智,暴喝一声,那矮胖大汉“啊唷”惨叫向后连连倒退,立足不定,一跤坐倒;方振威右臂戟张,五指却捻成鹤嘴状停在半空,兀自呼呼气喘、满头大汗。原来他使劲全力,点到对方“血仑穴”,才迫他退开。 丘田木拊掌道:“方总镖头果然名不虚传,竟能破了胡长老的’碧蟾功’!”方振威收拳立稳,厉声问道:“老夫与丐帮素无瓜葛,胡长老亲自来刁难,是何用意?”丘田木摇摇头:“老爷子误会了,我这位大哥并不是丐帮的演兵长老。” 原来那“碧蟾功”是丐帮长老胡克柔的独门绝技,胡克柔在丐帮中居四大长老第四位,执掌弟子的操练、提调事务,因他身材矮小、一身肥肉,脸上有块老大的碧绿胎记,故江湖人称“绿蛤蟆”。他内功深湛,将一身肥肉练成了缓冲重击的高明武功,号称“碧蟾功”。方振威从没见过胡克柔本人,但“碧蟾功”的名头却早就听说过。他听丘田木这样说,借着火光看那矮胖大汉脸上并无胎记,才相信他不是胡克柔本人。因道:“他虽不是胡克柔本人,但终归是胡克柔的徒弟。丐帮帮规极严,几时开始纵容弟子做了响马了?” 那矮胖大汉已从地上站起,怒道:“不是乞丐!”意思是自己并非丐帮中人,竟自忿忿地回到丘田木身边。白须老者便欲上前与方振威过招,丘田木拦住,缓缓道:“九叔不是方老爷子的对手,还是让小侄领教领教。” 方振威道:“年轻人,有什么手段便使出来吧!”心中却想:“这五人倒算不上奸猾,否则一簇而上,我可没有胜算。” 正要分开马步领教,眼前忽然闪出一人,道:“总镖头稍待片刻,让我领教丘先生高招。”正是苏柳,他恼恨这丘田木骗了自己,一心要和过招。方振威大喜,身旁有人轻声叫了声“爹”,见女儿方玉娥一同前来,更觉轻松。 丘田木微微变色,旋即笑道:“峨眉苏六侠,久仰了!”苏柳道:“丘先生不必假惺惺,快把我家少爷还来。”方振威一听此言,怒火更增,挺身便要与丘田木动手。 苏柳道:“总镖头息怒,少爷既是我丢的,我便逼他送回来。”嗖地拔出长剑,双手合拱,剑尖垂直向下前倾,却是峨眉剑法的起手式“白猿垂首”,意示谦恭,他虽然怒不可遏,也不失名门风范。丘田木微微一笑,颇有嘉许之色,伴着一阵清吟,已将背后长剑拔在手中。众人在火光下看到那柄长剑瘦如竹枝、长过五尺,在月色和月色下竟泛出幽幽碧光,不由得赞道:“好剑!” 丘田木眉梢一扬,掣肘之间,长剑便随腕翻出。苏柳避过强锋,反手直取对方左胁,丘田木仗着剑长,竟不闪避,回剑削向苏柳左颊。苏柳快步游身向右,就这么分毫之差,便使长剑横削丘田木手腕。丘田木心中明白:“峨眉剑法高深莫测,我总得先避开他剑招,先削断他手中的剑再说。”打定主意,收剑后退。苏柳哪知对方心意,仗剑紧追,刷刷又进两招,丘田木仍是且战且退。 苏柳见对方忌惮自己的剑招,心中大喜,加之急于得知方牧风的下落,计算十招之内将对方击败。他这想法倒不是托大,实在是自己在本门剑法上参研日久,自负当世使剑高手中,除了师尊素履剑客,已罕有匹敌。于是连出急招,尽刺丘田木上盘要害,令他毫无还手余地。丘田木剑招远较苏柳迟缓许多,并不频频还招,只是一味腾挪。苏柳连击七剑后,便看到丘田木左肩破绽,暴跳离地三尺,当空一招“奇袭暴虎”,迅疾砍下。 丘田木连连退避,就是为助长对方轻敌的念头,见他换刺为劈,如何不开心,叫声“好”!五尺长剑猝然撞上,“当”的一声将苏柳的剑削为两截。苏柳暗叫:“糟糕!如何这般托大,忘了他手里宝剑。”心念电闪,丘田木已然攻来,饶是苏柳轻功卓越,一个鹞子翻身,向后逃开三尺,向方玉娥叫道:“扔剑来!” 方玉娥恼恨丘田木诡诈,避开苏柳的退路,放手将长剑平掷向丘田木胸前,意在迫他退后,这一招是苏柳亲传的“激流送客”,是峨眉剑法中弃剑火并的杀招,去势迅疾,锐不可当。但她关心则乱,早忘了对方长剑锋利,冒此险招,岂不平白又给对方送去一剑?苏柳心下叫苦:“娥妹鲁莽!”此时他身在半空,距丘田木已远;但如失此剑,能用的兵器就只剩下方振威手中一刀,他素来用不惯刀,那时己方便失去了优势。 仓促之间,苏柳记起手中尚有半截断剑,不待细想,也以“激流送客”把断剑射向丘田木,他腕力远胜方玉娥,断剑自然后发先至,这两柄剑便以犄角之势一先一后射向丘田木。丘田木如削断先来的断剑,后发的长剑便再也闪躲不开,哪敢冒险,只得仰身闪避。 断剑飞过,苏柳早已把长剑勒在手中,急挽几个剑花迫得丘田木无法出剑,便即退后。方玉娥自知犯错,大汗如豆,但见苏柳转头向自己微微一笑,脸上又一片绯红。 丘田木稍定一定神,再次进招。苏柳自知对方的兵刃锋利,并不正撄其锋,虚晃一招“银猢捞月”,反身游走。丘田木深明对方所惧,横削、斜挑、直刺,频下杀招。但苏柳经此过刚才的险情,早有计较,施展开通臂拳身法,脚下步步生风,丘田木半寸都挨他不着。通臂拳身法走的是天罡北斗方位,峨眉派认为猿是万物灵长,上通天意,是以能按照周天星相跳跃林间,使猛兽无法捕捉到它们。那天罡北斗共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方位,苏柳依步法时而守“天玑”位进“天权”位,时而移“开阳”位到“天璇”位,七个星位两两相易,就生出四十九种变化;天枢在斗首、摇光在杓尾,天枢、摇光反相而行,北斗方位便有四时之变化,如此又有一百九十六种变化。那丘田木虽然神兵在手,一时间又怎能领会到玄妙若斯的通臂拳身法。只能固守垓心,静等苏柳出招。 苏柳吃了一次大亏,不再冒然进攻,每进一招,都是蜻蜓点水,不待剑招使老,便即收回。丘田木眼花缭乱,时间一长,就觉得精力不济。那矮胖大汉看出端倪,便欲助拳,白须老者拦住道:“你不是不知他的脾气。再说以’越女剑’之利与人比试,本就坏了江湖规矩,我们再去助拳,他日更难在江湖立足。” 白须老者说话声音极低,但终究逃不过方振威耳力,听到“越女剑”三字,心中一荡:“越女剑是浙南龙泉山庄的镇庄之宝,怎么会在这丘田木手上?”他仔细端详丘田木用剑法度,再看他身形,疑虑更增:“这几个人行事端正,不像普通的响马。丘田木、丘田木......木,木易为杨,难道?丘田木,木田丘,这丘田木应该不是别人,正是龙泉山庄少主杨思岳!”他虽然没亲眼见过杨思岳本人,但近些年两浙间渐渐传言,龙泉山庄少主杨思岳潇洒绝伦、足智多谋,实为武林新一辈翘楚。他见那人面有病色,算不得潇洒绝伦,但论智计却已不俗。 方振威想通此节,朗声道:“龙泉山庄一门豪杰,干嘛来干......干嘛来与方某人为难?”他本想说“干嘛来干响马的勾当”,但觉言辞过激,恐有误会,便马上改口。此言一出,丘田木脸色大变,手上剑招也就迟疑了半分。苏柳瞅准时机,将越女剑斜引开去,径从摇光反踏天枢,欺到丘田木身后,左手拿住他右腕,这么一转,就将越女剑横在丘田木颈前。 白须老者、矮胖大汉齐声惊呼,谷口两个黑衣人也凛然而动。 方振威叫声“且慢”,上前拱手道:“尊驾可是龙泉山庄少主杨思岳?”丘田木向白须老者怒目而视,白须老者自知失言,俯身谢罪,这一举动便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杨思岳正要答话,苏柳忽然叫道:“当心暗箭!”疏地推开杨思岳,将半空射来的暗箭挡在一旁。 霎时间,箭镞如雨般从两侧山上向下激射。众人忙取兵刃,左右挡格;苏柳抢到方玉娥身畔,将她护在身后。只挡了片刻,冷箭骤停。 方振威觉得肩头变轻,回头一看,包袱已不见了,大叫:“不好,双生雪莲不见了!” 刚才在乱箭之中,并不见有一人攻入谷来,那缚在天下镖局总镖头肩中的包袱,如何能在峨眉苏六侠、龙泉山庄少主眼前,无声无息间被人劫走呢? 方振威哼了一声,道:“杨少庄主心思缜密,不过抢个双生雪莲,就派了这么大阵仗消遣老夫。”言下便是认定是杨思岳在山谷设伏。谁知杨思岳等人面色更加忧急,摇头道:“老爷子误会,我们也着了人家的道儿了。” 方振威、苏柳、方玉娥尽皆吃惊,忽听山谷中有人呼道: “秋林渡浪子诚邀苏六侠、方总镖头、杨少庄主,七日后赴临安太平楼一叙。” 高呼三遍,山谷中重又寂静。 第二回 腾剑夺马情初种,醉酒吟诗愤难平 秋林渡浪子是谁? 没有人知道。 既然这秋林渡浪子邀众人到临安太平楼一会,双生雪莲定是被他取走无疑。 方振威顾不得幼子还在杨思岳手上,双生雪莲既关乎大宋、大理两国邦交,又关乎他天下镖局声誉和满门性命,在这两件事情面前,幼子的安危又算什么?何况他杨思岳身后偌大的一个龙泉山庄,还能跑了不成?他日幼子真有不测,他便是家散业败,也要与杨家拼个鱼死网破。当下与苏柳、方玉娥计较一番,也不与杨思岳等人寒暄,径奔临安而去。他来时那乘马折在杨思岳手里,便自乘苏柳的坐骑,令女儿与苏柳共乘一骑。 杨思岳本想这个什么秋林渡浪子横插一杠子,倒好让自己与方振威站在一方,相助一臂之力。正待上前与方振威说两句好话攀攀交情,谁知这老爷子不管不顾,径自去了,心中不禁赞叹其为人果决。但他比方振威还要焦急,叫上手下四人,在后面紧紧跟着。 杨思岳心想:“此番与天下镖局结下这么大梁子,只怕事情一了,这老家伙便会闹到山庄去,我杨家脸上可挂不住。”但转念想到病重的那人,也顾不得这些。 方振威、杨思岳前后两队人马,一直奔驰到天明,才出了九华山界。到了宣城境内,众人折腾了一宿,已经是人困马乏,方振威携苏柳、方玉娥到一处酒楼打尖,杨思岳他们也跟进去,拣邻桌坐了。方振威怒气未消,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苏柳欲上去问个明白,被方振威一把抓住,见他蘸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试探来意。”苏柳恍然大悟,与方玉娥对视一眼,心下都明白:“他五人跟在后面又不上来搭话,显然是自觉理亏。既然自觉理亏,说明他们并非有歹意,只是一心想要那双生雪莲救急。他龙泉山庄再赫赫有名,也决计不敢和天下镖局用强,牧风在他们手上自是没有危险。” 酒食上齐,方振威示意二人快吃,三人囫囵吃完,迅速出门便又赶路。方振威进店前早给了不少银子,吩咐小二另备四匹好马、包好大包干粮。三人各乘一匹,预备一匹,显然要马不停蹄地赶到临安。杨思岳五人饭菜才上,却顾不得吃上一口,只好仓皇跟了出去。 直追出半日,又是连绵山路,坐骑早已支持不住,再不肯向前。片刻间,就不见了三人的影子。杨思岳见四下荒无人烟,哪里去另购马匹?五人仓促间也没备上干粮,心中叫苦不已,只能缓缓而行。 走了一里,见方振威三人竟把马拴在一边,悠悠地坐在路边吃饭。方振威斜眼看他们走近,故意提高嗓门道:“苏兄弟,我瞧这龙泉山庄的少庄主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少爷胚子,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否则,怎么不晓得’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的道理。哈哈哈哈!”苏柳、方玉娥二人跟着哈哈大笑。 杨思岳听得清楚,只想破口大骂:“老东西,你算什么鸟,也来教训我。”但念及此行大事,强忍心中怒气:“老儿如此奸猾,若不是人命关天,我敢不和你拼命?”但他向来心高气傲,已自狂悖在先,现下又如何先松口求饶呢? 那白须老者深知杨思岳心意,走上前,打了个哈哈道:“方总镖头请了,老朽公羊九给您请安。” 方振威不禁一愕,向那老者忘了一眼,心下明白,旋即冷哼了一声,道:“‘白头鹦鹉’公羊九,你不好好在天目山呆着,怎么跟龙泉山庄搅在一起了?“ 那白须老者正是天目山隐士“白头鹦鹉”公羊九,他二十年前突然金盆洗手,之后从未在江湖走动,是以方振威认他不出。公羊九道:“我猜想方总镖头一定在想,这酸秀才二十年不问江湖事,怎的突然来趟这趟浑水,是不是?” 方振威哼了一声,算作默认。公羊九二十年前也没多大本事,方振威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只不过他腐儒出身,生平爱做和事佬,所以江湖上路数颇多。 公羊九道:“总镖头息怒,我给你介绍几位好朋友。这位杨贤侄你已经认过了,我且给你引见引见其他三位。这位好汉是’黑蟾蜍’樊克刚,他的碧蟾功昨晚你是领教过的。”手指向矮胖大汉,见他眉角果然有块乌黑的胎记。 方振威十分惊讶:“我听说胡克柔有一同门师弟,十多年前阵亡于北伐途中。难道,难道?” 公羊九道:“总镖头所言不错,那正是说的樊老弟。樊老弟当年的确在小商桥之战中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哎,说起这一战,杨再兴等一百多位将领全部殉国,樊老弟当时也无苟活之意。但多蒙岳元帅父子多方安置,才保住了他这条性命。痊愈后,樊老弟的功夫已不如当年,否则总镖头何以昨夜一招便破了他的碧蟾功?” 公羊九所言不虚,方振威虽然心下不快,也无抢白之理。 公羊九指着另外两名大汉道:“这两位,我一说名字,总镖头便即明白了。”指着左首那黑壮青年,道:“这位叫牛犇。”指着右首那俊朗青年道:“这位叫张敌万。” 方振威、苏柳同时“啊”了一声,肃然站起。见那两个青年并肩而立,神色庄重,虽然相貌不同,但都有一番干云豪气,令人瞩目。方振威颤声道:“这二位,莫不是,莫不是牛将军和张将军的遗孤?”公羊九愀然点头。 方振威所说的牛将军和张将军正是抗金名将岳飞帐下的牛皋和张宪,张宪于绍兴十二年,与岳氏父子一同被秦桧等人冤杀于临安闹市;牛皋于绍兴十七年,被秦桧以毒酒暗害。世人只道两人满门尽受株连,没想到两位忠烈竟有骨血存世,方振威、苏柳闻听,悲喜交集。当即长身向牛、张两人揖倒:“忠烈有后,请受我等一拜。” 牛犇、张敌万哪能受此一拜,先自屈膝跪了下去。那牛犇看面相虽是粗汉,但此刻竟泪水涟涟,道:“方老前辈钧鉴,我与张兄弟实在走投无路,这才请九叔他们出山。冒犯了您的虎威,还请见谅。”说着便往要叩头。 方振威抢上扶起,道:“方某虽是江湖草莽,但也知道忠孝仁义大节。两位少将军究竟有什么难处,何不说个明白,还要这般大动干戈,搞的大家生出许多误会?” 牛犇向公羊九等一望,杨思岳、公羊九都默然点头,公羊九上前道:“还是由老夫来说吧。” “一个月前,老夫接到樊老弟飞鸽传书,获悉牛将军、张将军尚有后人在世,当时是惊喜交集。原来当年樊老弟重伤后,自知无力冲锋陷阵,便辞别岳元帅隐居在西湖满觉陇一带。绍兴十一年,正当岳元帅率领岳家军北伐抗金、连战连捷,快要直捣黄龙的时候,朝廷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岳元帅。樊兄弟闻讯,便到临安城打探消息,探听到秦桧一干奸臣欲构陷岳元帅,置他父子与张将军于死地。樊兄弟一路奔驰北上,想阻拦岳元帅进京,哪知道岳元帅星夜驰回,樊老弟还未出城,就眼看着岳元帅父子和张将军被押解到大理寺。 “那奸相秦桧与张俊为达目的,逼迫张将军撰写给岳元帅的书信,来诬告他父子二人谋反。张将军在狱中受尽酷刑折磨,体无完肤,却始终不肯屈服。” 众人想到张宪在狱中深受极刑,自是穿心之痛、无可比拟,都扼腕叹息;张敌万想到父亲生前所受苦楚,忍不住流下眼泪。 公羊九安慰张敌万片刻,续道:“秦桧与张俊眼见张将军不肯就范,便令万俟卨和罗汝伪造张将军的手书。恰巧樊老弟此时化身洁妇,潜入大理寺牢中,他见到张将军,想把张将军搭救出去。张将军料知这帮奸臣逼供不成,必有后招,不肯就走,便托樊老弟到大理寺刺探,果然搜到了万俟卨伪造的手书,遂将其销毁。” 方振威等把目光瞧向樊克刚,见他虎目低垂,神色庄重,均想:“这样一个热血汉子,为了搭救旧主,甘愿易容成妇人,实属不易。”不由得肃然起敬。方玉娥问道:“后来怎样?”杨思岳忽道:“就你心急么?”语气十分不客气,方玉娥不知他为何对自己发这么大脾气,正待抢白,公羊九道: “樊老弟销毁手书之后,再次潜回牢狱,他经历重伤,功夫是重新练起,要避开狱中森严的戒备着实不易。待再见到张将军时,张将军刚刚受过极刑,断难支撑。张将军怕自己连累了他,只求他速速赶到自己的府邸报信,保住他一点骨血,徐图日后为岳家军伸冤昭雪便了,再不指望自己能存活了。” 樊克刚突然道:“张将军原话并非这样。” 众人一惊,齐向公羊九看去,公羊九脸上一红:“老朽一说到激愤之处,很多细节也说不清楚,诸位恕罪则个。”众人均想:“他这番故事多半也是听樊克刚转述,樊克刚不善言辞,自然不会说太清楚,他鹦鹉学舌,擅自添油加醋原属合理。”当下也不再计较,静听樊克刚说道:“当时张将军托我去搭救元帅父子,他这是杞、杞人……”他说了半天也不想不出这成语怎么说,方玉娥提醒道:“杞人忧天。”樊克刚道:“对对!杞人优先。”他不通文墨,虽经方玉娥提点,依然把这个成语说错了,众人在悲切也不禁莞尔,只听他道:“我混进天牢,原是先去打探元帅和少帅的消息的......我找了许久......”说到此处,他竟然嚎啕大哭,“可、可我找不到,我到最终都没见上元帅最后一面。” 这样一哭,众人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苏柳向杨思岳窥探了一眼,见他神情尤为凝重,才想到他为何在江州城说那一出《豫让二刺赵襄子》,恰瞧杨思岳与他目光相遇,两人都微微点头示意。 樊克刚过了许久才止住哭声,道:“我寻不到元帅,但找到了张将军,也欢喜得紧。”便不再说了。 张敌万道:“我来替樊叔叔说吧。樊叔叔当夜出了大理寺,就立即赶到我家里来,要带我母亲和我兄弟四人出城。家母是刚烈之人,说什么也不肯丢下父亲,她说我父亲有四个儿子,世人皆知,哪可能说走就走。她思虑半晌,说、说……”他说到这里紧咬嘴唇,脸色绛紫,显是接下来的内容让他心痛如绞,“她思虑半晌说:’我家将军常年为国征战,他四个儿子未曾一日在膝下尽孝,妾身也不能常侍左右。将军既去,妾身与诸子,必与他共赴黄泉才能全夫妻之义、父子之情。但忠烈蒙冤,不能没有后人为他雪耻,这四个孩子中,只有......只有老大成年,最肖其父。我便求樊将军把他带走,让其余三个孩子和妾身一起随夫君去吧!”先慈当晚那一席话,张敌万字字句句记在心头,常自煎熬,此时说出已泣不成声,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落满衣襟。 公羊九道:“张将军府中一个下人甘愿顶替长子之名,就这样,樊老弟把张少将军带出了临安,隐藏在满觉陇的禅院之中。至于牛少将军,却是牛将军料事在先,将他偷偷送来交给樊老弟一并看护的。” 方振威静听了往事始末,大悲之余,稍感欣慰,深深向樊克刚鞠了一躬,因问道:“不知道诸位要那双生雪莲什么用处?” 公羊九道:“总镖头,我等今日在这绝无人迹的山道当中,把这诛九族的机密都告诉了你,一来是实出无奈,二来也是敬重你高义,不想令你为难。” 方振威岂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哼了一声道:“我’驮经天马’的骨头不见得比你这只’白头鹦鹉’的软,事到如今,你还是信不过老夫。” 公羊九拱手道:“不敢!”他把眼光扫向苏柳、方玉娥,方振威已明其意,道:“小女自幼在我膝下,性情与我不差分毫,你不必担心。至于这位苏六侠,你们该当听过’九宫生十木,佼佼姑苏柳’的名头,何必多疑?” 苏柳正色道:“苏柳如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有如此剑。”拔出长剑,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将剑身“登”地从中折断,这等指力,众人俱各惊呼,杨思岳脊背上不禁一寒,心想:“他功夫高深若此,若非昨夜手下留情,我等恐怕……” 公羊九连连道:“苏六侠声名卓著,原是老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个月前樊老弟飞鸽传书邀我下山,是因为在满觉禅院中尚有一位忠烈遗孤,伤情加重,急需双生雪莲吊命。他和牛、张二位少将军孤立无援,才想到叫我这个老友前来助阵。” 方振威奇道:“还有一位遗孤?”声音中满是惊喜之意。 公羊九顿首道:“这位遗孤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岳家军少帅,岳云岳将军!” 最后五个字,公羊九掷地有声,山中飞鸟尽皆惊起。方振威等三人今日获悉牛犇、张敌万在世已是意外之极,又听闻岳云尚在人间,更是瞠目结舌,片刻说不出话来。 公羊九道:“当年岳元帅父子深陷囹圄,被一干奸佞连施重刑,命在顷刻。哪知行刑前夕,一个狱卒冒死将少帅背了出来,送到满觉禅院。但少帅周身几处大的经脉都被挑断,又身受极重的内伤。樊老弟怕声张出去,大家性命不保,不好大张旗鼓地求医问药。只能以微弱的碧蟾功真气为少帅续命,加上十年来樊老弟四处搜罗珍奇药材,什么长白山的人参、东海的珍珠、云南的蟾蜍、藏边的灵芝……吃了不知有多少,可这些宝贝,用到少帅身上就如泥牛入海,仅够存命。这些日子,少帅的病情越来越不稳定,樊老弟探听到大理国采到双生雪莲,想到那雪莲花蕊可以起死回生,这才决定冒险来劫你们天下镖局的镖。” 方振威心下恻然,道:“你若托人送封信来说明缘由,老夫就是拼了身家性命不要,自当会把双生雪莲奉上。何苦来昨夜这一番抢夺,叫什么秋林渡浪子夺了去。” 杨思岳森然道:“方老爷子说得容易,自来江湖险恶,这事情一旦声张出去,就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罪名。家父也算作岳元帅当年的挚交了,饶是如此,樊大叔当时还不肯明白告诉我们呢。”言下之意,略有责怪。 方振威心想:“早听说龙泉山庄杨老庄主与岳元帅是莫逆之交,看来这姓樊的确是谨慎。”因又奇道:“杨老庄主没有来么?” 杨思岳道:“家父行踪飘忽不定,早已多年不在山庄。若是他老人家在,我们何至于费尽心思地将贵公子请来,借以引开苏六侠呢?” 苏柳道:“少庄主把我与老庄主相提并论,真是承蒙抬爱了。” 杨思岳冷冷地道:“并非抬爱你,是嫌你碍事。” 苏柳也不生气,道:“事以至此,还是先找回雪莲要紧。否则岳少帅的性命……”说到却不好再说,望向方振威。方振威知他所虑,道:“就是拼了天下镖局这块招牌,老夫也要把雪莲找来送到岳少帅床前。”因向众人道:“事不宜迟,咱们即刻便向临安进发吧。” 八人胡乱吃了些干粮,向临安连翩驰去。一路上,众人又问起樊克刚救岳云出狱的狱卒是谁,当日行刑替岳云死的又是谁,樊克刚茫然摇头,众人也只有等就行岳云再行询问了。 行到傍晚,到得湖州,方振威写了一封书信雇人送到江州,报知夫人牧风平安。苏柳见众人的坐骑脚力远不及他和方玉娥所乘的汗血马。这两匹马是数年前方振威为了给镖局马匹配种,以一千两黄金购得的西域**:苏柳所乘的通身银白,杂以青花,号称“青霜电”;方玉娥所乘的通身枣红,光滑可鉴,号称“凝夜紫”。这两匹马虽在皇帝的禁宫之中也不可得,若非报讯心切,方玉娥绝不舍得牵它俩出来。 苏柳道:“距离七日之期还有些日子,各位昼夜未歇,不如在湖州城里休息一晚。我和娥妹先期赶到临安打探消息可好?” 杨思岳道:“苏六侠是嫌我们脚力慢了,欺负龙泉山庄没有宝马么?” 苏柳一路上被这位少庄主连连抢白,知道他大少爷性格,也不与他计较。但此时他长途劳顿,早已疲惫不堪,加之又急着早日寻到雪莲下落,一来解岳少帅性命之危,二来把小牧风接回江州,没料到杨思岳又来酸里酸气地抢白,登时耐不住性子,硬生生地道:“你龙泉山庄岂只是没有宝马,只怕剑法也未必怎么高明。” 杨思岳气往上冲,道:“峨眉派有什么了不起,杨家怕了你们不成?拔剑来,今天倒要分个高下。”说着便拔出越女剑来。 苏柳手中没了长剑,向张敌万道:“少将军,借你宝剑一用。” 张敌万哪肯让二人再斗,按住长剑只是摇头。方振威朗声道:“你们两位都稍安勿躁!大家都累了,先到湖州落脚再说。” 苏柳不敢忤逆方振威的话,闷声纵马前行。杨思岳却不领情,策马奔到张敌万身侧,出手如电,抢过他手中长剑,喝道“接住”,一把向苏柳抛去。苏柳听到风声,在马背仰倒,举手抓住剑柄。彼时杨思岳已经抢到,当空劈下一剑。他再难忍让,一声呼哧,飞身还了一剑,趁杨思岳招架之时,抓住衣领将他拉下马来。 两人滚落在地,翻身又厮斗在一起。众人慌忙下马,连连呼喊停手,二人哪里肯听。也是合当苏柳心焦,否则以他耐性,总能忍上杨思岳一时半刻。 杨思岳最怕苏柳使出通臂拳身法,于是连进快招,想先赶他一个措手不及,是以比前一晚的招数快了几分之多。苏柳赞道:“想不到龙泉山庄还有些像样的剑法。”他曾听师父说过,龙泉山庄的“好妇剑法”威震两浙,岂不知对方家学深厚,不可小视?但这句话说出来意在激怒杨思岳,教他乱了分寸。杨思岳对家门一向自恃,对方如此说,显是大大地瞧不起自己,如何不怒,喝道:“少罗嗦!看剑!”堪堪送出一式“西风挽妙林”,这一剑当真如风穿竹林,瞬息万变,去势之中就暗含着四五种变化。 苏柳笑道:“我看你这剑法花哨得很,杨老庄主平时只教你说书了么?”手中却不敢怠慢,剑尖上下圆转,堤防他这一式的各种变化。杨思岳一剑未老,叠出险招,招招都是拼命的打法。苏柳心中叫苦:“这位少庄主性情高傲,我若不输给他,他心里是痛快不了的。”眼见自己已被逼到“凝夜紫”旁边,杨思岳的剑招竟突然慢了下来。苏柳心中豁然:“是了,他剑招慢下来,自是爱惜这匹宝马。”谁知他打错了算盘,杨思岳眼睛一亮,翻手就向马头刺去。那“凝夜紫”受剑气冲击,奋起前蹄,连声惊嘶。就这么一抬之间,越女剑剑尖已及“凝夜紫”胸前半寸,苏柳惊乱之下,平剑挡在“凝夜紫”胸前,强把对方剑尖阻住。但杨思岳这一招终究用力太猛,仍有三成力道透过剑身,传到马身上,“凝夜紫”惊得冲开双剑,发蹄狂奔。 苏柳口中骂道:“好卑鄙!”荡开越女剑,飞步向“凝夜紫”追去。 杨思岳叫道:“哪儿跑!”翻身跃上“青霜电”,猛夹马肚,扬尘赶上。众人见状,纷纷上马去追。 杨思岳一面策马追赶,一面接近苏柳。但见他奔走如电,轻身功夫果真是天下罕有匹敌之人,心中暗暗叹服。但“凝夜紫”终究是日行千里的良驹,苏柳虽使出浑身气力,始终与它相差数丈,渐渐地距离越来越大。杨思岳轻笑了一声,叫道:“苏六侠脚力这么好,你与宝马一起,早驮我们去临安岂不是好?” 苏柳气恼:“你这没道理的公子哥儿,我一会要你知道厉害。”脚下仍不停步。 杨思岳不理他,对“青霜电”道:“好马儿,快追上你那兄弟。”倒转越女剑,往“青霜电”臀上轻轻一刺,“青霜电”便发起疯似地向前奔驰,片刻便到了苏柳身畔。苏柳正要提防他再出剑挑衅,却见杨思岳将手向自己一伸,叫道:“上来!” 苏柳一怔,杨思岳已俯身抓住他左肩,力贯长臂,将他拽上马背。笑道:“瞧仔细了,我杨家轻功不比你峨眉派差。”再驰片刻,“青霜电”与“凝夜紫”相差不过丈许,还剑入鞘,右手在马颈上这么一撑,身子已借力飞离马背,当空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坐到“凝夜紫”身上,他应变奇速,瞬间抓住马缰,口中呼哧,“吁——”,便将“凝夜紫”勒在当地。 苏柳虽恼恨他无礼,但刚才这兔起鹘落之间,仍为他捏了把汗,此刻稍有余裕,也发觉刚才自己奔行太久,胸中气滞。于是强勒马头,慢慢停住暗调内息。 杨思岳回身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还磨蹭什么?还不来接招么?” 苏柳道:“算是我输了,咱们在这里等一等其他人吧。” 杨思岳回马过来,笑道:“本少爷好不容易把这匹马抢到手,等他们做甚?”苏柳一不留神,他已走到“青霜电”身后,举手往马臀上一拍,那马儿立时又向前跑了起来。杨思岳甫一得手,便即追上。向苏柳叫道:“多亏本少爷足智多谋甩了那些老家伙,你还不赶紧跟上?” 苏柳方始大悟:“原来他假意与我比剑,是为了抢马赶路。这位少庄主行事真是异乎常理。”心中又记挂方玉娥,但想到她与她爹爹在一起,断然不会出岔子,这少庄主行事虽然怪异,但两个男人行事,总要比时时顾及玉娥的安危方便得多。当下再不迟疑,催马上前,与杨思岳并肩疾驰。不到盏茶功夫,就穿过湖州城,向南而去。 方振威他们追不上二人踪影,心想苏柳行事稳重,不必担心,也就带众人在湖州住下了。只有方玉娥暗自悬心。 苏、杨二人星夜南下,片刻不息。见双驹跑得累了,就松了缰绳,叫它们在山路上吃草休整,二人也在马背上吃些干粮。那杨思岳离了众人,忽然变得和善起来,不断向苏柳夸赞峨眉剑法高明,又请他讲解用剑的精义。苏柳见这位少庄主忽然如此谦逊,心下甚喜,便把平素心得一一说给他听,还偶尔说一些自己往年闯荡江湖的奇闻逸事。杨思岳向他讲述两浙风物,时不时夹带几个当地的笑话,引得苏柳哈哈大笑。苏柳又问起铸剑之术,杨思岳便不说话了,他猜想这是人家不传之秘,也便三两句话搪塞过去。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自西北隐隐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苏柳耳力极佳,听出是共有三乘马,奔行奇速,到他二人这里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苏柳忙招呼杨思岳窜进林中,二人屏息观看,只见三匹高头骏马前后一字排开,当先那匹马上的人高声道:“再快些!莫误了’秋林渡浪子’的大事。”在月光下一晃而过。 苏、杨两人看清那马上三人的都是头带斗笠,宽衣大氅,像是川陕一带的装扮,更兼听清当先那一人叫出“秋林渡浪子”的名头,互相一点头,翻身上马。“青霜电”、“凝夜紫”的脚力快过那三骑何止数倍,苏、杨勒紧马头,始终远远地跟在三人后面。 大约驰出五十里左右,只听身后又有马蹄传来。苏柳轻声招呼杨思岳:“藏起来!”两人一齐踊到路边林中,甫刚藏好,便看到两马并辔而至,马上是一男一女,男的头缠白色头布、身形矮小,女的却是苗人装扮、长身玉立。 那男的轻呼一声“停”,两人停在路中。女的问道:“大哥,怎的不走了?”男的“噫”了一声,啐道:“龟儿子,我刚才明明听到那马蹄声离我们很近,怎么一忽儿就走出那么老远?”却是川南口音。苏柳心中好笑:“这家伙耳力不好,听不出个数,把前面三人和我二人搞混了。” 女的道:“深夜赶路,只怕也是道儿上的。”男的点头道:“’秋林渡浪子’着急忙慌地喊我们来,我想他不光找了咱们兄妹,前面的该是兄弟伙儿。”女的道:“要是这样儿,大哥也莫要担心了,咱们赶路吧。”男的仍不放心,四下里望了几望,苏、杨藏得十分隐蔽,他自然瞧不到。女的又道:“大哥,快点走吧,晌午前要赶到。”男的终于扬鞭,两人瞬间便消失在月色中。 苏柳沉吟道:“这两人我认得,是川南一带有名的土匪,男的叫做’独眼牛郎’余不足,女的叫做’金刀织女’钟美锦。这俩人劫富济贫,名声倒不差。’只是他夫妻俩向来高傲,足不出川南,’秋林渡浪子’能把他们叫来,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杨思岳听他语气忧虑,道:“再等上半个时辰,看这’秋林渡浪子’还有什么后援。” 半个时辰之中,果然先后又有三拨儿人经过。第一拨儿是两个白衣秀士;第二拨却只有一个赤脚喇嘛,他膂力甚大,双手各执一个圆盾状的物事,左手先掷出一个,飞身站在上面,紧接着掷出右手中的一个,飞身再上,左手中的竟然自行回到手中,他两只手如此迅捷地交替,每个圆盾都载他飞出十余丈,瞬间便没了踪影,苏、杨二人均感骇异;第三拨儿却是一架马车,马夫衣着华贵,月光下车盖闪着金灿灿的光芒,青缦飞舞,四匹雪白宝马并辔驰骋,车轮在崎岖的山路上如履平地,好似飞起来一般。 等上一会儿,路上再无动静,苏、杨二人各自怀着忐忑的心情,向临安进发。 未过午时,临安城在望。遥见那金盖马车缓缓驶入武林门,苏、杨二人快马赶上。将到城门,却见城门口有重兵盘查,苏柳便将青、紫双驹在郊外放了,以免太过惹眼。门外右侧围了许多行人,走近一看,才知有官差在门前布告。那告示上赫然写着: “钦犯秋林渡浪子,于绍兴二十一年八月乙亥,于武林门阻截禁军,劫夺大理贡品。兹通令全国各路火速缉拿,有知情举报属实者赐银百两,官民凡取钦犯首级者,封保义郎、赐黄金五百两。大宋绍兴二十一年八月丙子。” 只有文字,并无肖像,一旁行人纷纷咋舌议论,苏、杨二人均感惊奇:“那夜’秋林渡浪子’明明在九华山劫走了双生雪莲,怎么在武林门又劫了一遍?”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杨思岳猛地想起金盖马车已经进城多时,忙叫苏柳进城追赶。进城前,少不得要让禁军盘查一番,只是进得城后,哪里还有金盖马车的影子。苏柳问遍路人,尽皆摇头不知,那样一驾华丽的马车,就在这偌大的临安城中凭空消失了。 两人奔驰一日两夜已经饥困交加,无奈之下先进了一家酒楼。在二楼才刚落座,只听左首一桌几个闲汉在那里悄声说话。 其中一人道:“这个什么’秋林渡浪子’当真是熊心豹子胆,大宋朝开国以来,谁敢在天子脚下劫走贡品?”另一人道:“我看人家不是熊心豹子胆,那是艺高人胆大!”先前那人道:“周老弟何出此言?”那姓周的道:“咱们刚从城外回来,你们也见了通缉令了,可发现有什么异常?”众人尽皆摇头。姓周的道:“一帮瞎了眼的,你们何曾见过没有犯人肖像的通缉令?”众人“啊”了一声,姓周的又道:“这只能说明那’秋林渡浪子’连面都没露,就把贡品抢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嗫嚅道:“光天化日,怎么可能连面都不露?难道他是鬼不成!”姓周的却也给不出解释,一桌人也跟着啧啧称奇。 这边话音刚落,右首两个文人样打扮的人便低声计议起来。其中一人向另一人问道:“李兄,这’秋林渡浪子’劫的是什么贡品,你在差上可曾听说了?”那姓李的想必是在哪个官署当差的,沉声道:“听我们大人说,大理国进贡的是一株双生雪莲,那可是千年不遇的仙草啊!”那人一听此言,忍不住叫出声来,被姓李的一把捂住:“悄声些!上面不让声张。”却又兀自嘀咕道:“不过也是邪了门了……”那人忙问:“怎生邪门?”姓李的道:“我听说朝廷就是怕禁军太过惹眼,才暗中委托了天下镖局押送贡品,所以一个月来谁都不知道。你想,那贼人既得了消息,从成都到临安千里迢迢,在道上下手岂不方便?为何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劫夺禁军,你说这不是邪门还是怎的?”那人瞠目结舌,略一思忖,道:“这、这分明是打禁军的脸啊!”姓李的若有所思:“管他是不是有意的,总之那张太尉日子不好过咯。”所说“张太尉”正是清河郡王张俊,他虽然十年前罢枢密使一职,但京师禁军的实际管辖权还在他手里,故国人仍称其为“张太尉”,口气中颇有讥讽之意。 苏柳听了二人这番对答,心中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方振威明明还未到临安,是谁冒充天下镖局把雪莲交到禁军手上的?喜的是雪莲既然从禁军手中劫走,天下镖局满门性命无虞;忧的是那’秋林渡浪子’在禁军手中劫走雪莲,神通若斯,该去哪里探寻他的下落,难不成真要等到太平楼赴约不成?杨思岳看到他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也猜到他的心思 忽然墙角“哗啦”一声,一个酒坛重重摔在地上,酒水四溅,把一旁客人都惊起离座。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书生坐在那里,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腰间系一道白绫,似是从哪里刚刚吊孝回来。不等众人上前理论,那书生便踉跄起身,大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个抢夺贡品的贼寇,也值得你们日夜议论。我大宋痛失柱石,你们、你们又有哪一个关心过?” 众人兀自不解,那书生提起另一坛酒,摇摇晃晃地走入人群,指着众人喝道:“想当年,韩世忠元帅出生入死,北抗金兵,就是为了给你们这帮闲汉保住这块烟花风流地么?啊?!如今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们却在这里嘁嘁喳喳议论一个前朝余孽,是何道理?!”他说话时睚眦欲裂,捶胸愤恨,如一头癫痫的猛虎,四处乱扑,众人避之不及,坛中的酒四处飞溅,洒到众人衣服上。当中一个闲汉提起拳头,欲上前揍他,却被身后一人攥住手腕,动弹不得,扭头一看,是个虬髯汉子,正是苏柳。苏柳道:“不许动手,听他说完。” 那书生道:“韩大帅去世不过三日,前朝梁山余孽就蔑视天威、祸患京师,内忧外患,国将不国矣!”他口中尽是狂妄悖逆之言,众人谁不惊骇;苏柳、杨思岳更惊的是抗金名将韩世忠元帅已于三日前逝世了。朝廷还没有下诏追封,京外之人自然没有闻听,却不知他所说的“前朝梁山余孽”指的又是何人。只听那书生朗声吟道: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他且饮且吟,步履蹒跚,但悲愤交迸,字字千钧,自有一股豪气,围观的众人也都为他感染,忘了上前。那书生吟罢,仰天道:“韩大帅!你壮志未酬,幽愤而逝。可恨主上昏弱,奸佞满朝,山阴后学陆游不能像你一样驱逐匈奴,只有赋诗一首,祭奠你在天之灵啦!”说着举坛过顶,将剩下的多半坛酒悉数浇下,哗啦啦淋了自己一身。 众人正要把他劝住,忽听楼下人声呼喝,脚步杂沓。苏柳向窗外一张,一队禁军正将酒楼团团围住,领头的叫道:“把这酒楼围住,不许放过一个反贼!”苏柳心道:“这书生口出狂言,禁军定是来拿他了。”正要上前扶住书生,便有五名禁军闯进,喝散人群,直奔过来。 两名禁军分别向书生左右肩抓去,苏柳抢上,双掌开弓,两人顿时左右撞开。其余三名禁军见状,挺枪向苏柳刺去,杨思岳在一旁飞起一脚,将三人一并踹倒,与苏柳架住书生,向楼梯急奔。刚到梯口,十余名禁军涌到,一时间长枪乱刺,将三人迫回中央。那书生醉醺醺的,仍自大骂:“狗官!孬军!”杨思岳不禁好笑,叫苏柳扶住书生,拔出越女剑削断了两杆长枪,踢倒两人,其余禁军见他宝剑锋利,尽皆疑惧。杨思岳奋力挥舞,越女剑便成了一道光幕密不透风,把一干禁军逼到墙角,顺手掀起一桌酒菜,悉数泼向禁军,一时间桌椅倾倒、杯盏横飞,整个二楼狼藉满地。 楼上酒客见楼梯让出通道,你推我搡地纷纷抢下楼。 苏柳尾随众人,冲到楼下时,见楼外禁军又增援数队,早已密密压将过来,暗呼糟糕。一手扶住书生,一手拔剑与来人缠斗。那伙禁军极为狡猾,见他剑法绝伦,便不正面对他进攻,而是尽数往书生身上招架。禁军都用长兵,苏柳才挡开一枪,向外突围,又有两枪向书生刺来。若是对付一般歹人,苏柳只须使开通臂拳身法,尽下杀招即可。但面前的都是皇城禁军,若真的大开杀戒,日后朝廷通缉,不仅不能追查“秋林渡浪子”和双生雪莲的下落,只怕也给师门带来麻烦。更兼禁军越聚越多,整个酒楼大厅已经水泄不通,那书生跌跌撞撞,完全瘫在他身上,苏柳的轻功完全无法施展。 正在支绌,忽听门外喊声大作,一柄长剑在人群中左右飞舞,所经之处,禁军纷纷倒开,一条通道显现出来,正是杨思岳。原来他见楼下禁军众多,便从窗中跃下,欲与苏柳来个里外夹击。禁军见他跃下,弓箭齐发,但哪里阻得住,杨思岳荡开乱箭,涌入人群便往门口抢攻,他性格果决,远没有苏柳那么多顾虑,仗着越女剑之利走一路削一路,也不知道削断了多少杆长枪,刺伤了多少禁军,直把道路开到苏柳跟前。 两人才会合,禁军又合围上来,本已掘开的口子瞬间堵得严严实实。杨思岳道:“我开路,你殿后。”手脚齐动,手上削断一杆长枪,脚下就踢开一个。苏柳在后面使开峨眉剑法,一面挽剑花挡格枪尖护住书生,一面兼顾左右,提防有人袭击杨思岳。两人就这么步步为营,一点点地冲到外围。 眼见便可脱身,人群中突然一声暴喝:“都给我让开!”凌空纵出一人,挥刀向苏柳砍到。苏柳忙举剑相应,刀剑相交,火花迸溅,只震苏柳虎口剧痛、半臂发麻,长剑险些脱手,那人却轻轻一翻,稳落在地。苏柳暗暗心惊:“想不到禁军中竟有内力如此强劲的好手!”只见对方身披紫甲,高逾八尺、膀圆腰细,一双虎目杀气腾腾地盯着自己,显是个职位不低的将官。那将官不待苏柳缓过神来,挥刀又上,杨思岳早从一旁抢上,连施三招“好妇剑法”,将对方钢刀来势卸掉,引向一旁。杨思岳叫道:“快走,避开城门!” 苏柳不肯留杨思岳一人拒敌,怔在原地捕捉时机,欲替下杨思岳,让他掩护书生。但杨思岳不住催促,书生已醉得不省人事,片刻也支撑不住,真叫苏柳左右为难。那将官不仅神力惊人,且刀法精妙,招招环扣,迫得杨思岳只有防守的份儿,却并不下杀招,是以杨思岳毫无余地去削他的钢刀,如此片刻间便落了下风。杨思岳见苏柳还不走,面有愠色,心道:“这头蠢牛,若不走何不来帮我!”他当然知道苏柳要扶着书生,心中虽怒,却始终开不了口。 那将官眼见事成,向众禁军叫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去抓人!”众禁军得令,一股脑向苏柳奔来。杨思岳骂道:“蠢牛,要你走你不走!”这么一分神,将官的钢刀已挟雷霆之势向她劈来,这一劈看准了他上一招剑法用老,因剑身较长,挽回便满了一寸,阻挡已自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登”的一声,一计暗器撞到刀身上,似乎力道奇大,只把那沉重的钢刀撞开数寸。杨思岳大喜,趁这瞬间之虞,掣剑斜崩刀刃。那将官应变奇速,平倒刀身相迎,刀身宽大,便消解了越女剑击来的五成阻力,免遭被毁之厄。杨思岳才要变招,那将官竟平推刀身,恶狠狠地撞向杨思岳剑柄。杨思岳欲夺剑后退,岂料那将官巧施内力,将刀身牢牢粘住越女剑,杨思岳进退不能,一旦钢刀推到,右腕只怕要被一刀横断,为保手腕,非得弃剑不成。 那边苏柳忙于应付众禁军,瞥见杨思岳情势危急,正要抢上救援。只见一道青影跃入阵中,挥剑袭击将官的面门,正是峨眉剑法里一招“横江劫渡”,苏柳大喜,那人虽面蒙白巾,但这身形不是别人,正是二师兄郎柏,适才那枚暗器自是他发的“柏桐锥”。 郎柏一剑逼退将官,低声向杨思岳道:“你们先撤,一个时辰后城隍庙见。”大喝一声:“看招!”大踏步赶上前去。 杨思岳砍翻几个禁军,与苏柳合在一处,把郎柏的话转述给他。苏柳见郎柏与将官激动正酣,心想以二师兄的身手,在这阵中出入自不是难事,当下与杨思岳重拾故技,一前一后地杀出重围,消失在弄堂之中。郎柏本拟大显身手,让那将官吃一吃苦头,谁知拆了三十招后,发现对方端的不凡,心道:“要想制服他,少说也要一百招开外。时间一长,只怕他们援军更多,我还是先走为妙。”计较已定,连进数招,趁那将官不备,“哧、哧、哧”三枚柏桐锥射出,笑道:“少陪了!”纵身跃上一旁楼顶,连连猿跳,片刻没了踪影。 这边苏、杨二人扶着书生七转八转找到一家十分偏僻的小客栈。那掌柜的见二人身上有血,又扶着一个书生,心中已明白八九分。杨思岳看他目光迟疑,扬剑把他柜台上的算盘剁为两半,算珠哗啦啦撒了一地,杨思岳把剑扼到掌柜的颈中,厉声道:“赶紧给这位相公找个房间静养,要是敢声张出去,我就烧了你这客栈!”说着,剑身又向前送了一送。 那掌柜的吓得七荤八素,哪里敢声张,加上客栈本就生意不好,虽是做个危险买卖,也比家当被火烧了的好,急忙命小二安排上房。杨思岳摸出一锭黄金扔给他,冷冷地道:“这些想来不少了,待这位相公酒醒了再给你一锭,你好自为之吧。”掣剑入鞘,那掌柜的吓得连连作揖:“不少了…不少了…” 两人把书生安置停当,便准备到城隍庙与郎柏碰头。杨思岳道:“咱们这样出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苏柳一想不错,杨思岳心念一动,笑道:“看我的!”便唤小二来,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半晌,扔给他一锭银子,道:“剩下的都是你的,快些置办来!” 苏柳问道:“你叫他去做什么了?”杨思岳狡黠一笑,道:“一会你便知道了。”他这一笑,两边嘴角竟生出两个酒窝,显得可爱已极。杨思岳见他瞧着自己,脸上一红,道:“你瞧我干嘛?”苏柳忙道:“我刚才想事情入神了,贤弟勿怪。”杨思岳道:“你这大胡子太过显眼,快坐下,我来修理修理。” 不待苏柳答应,把他按倒在座,从腰中摸出一把匕首,一刀一刀地将苏柳虬髯刮落下来。那书生躺在床上,突然说起呓语:“婉妹…婉妹…你别走、别走!”杨思岳咯咯一笑:“刚才在酒楼还张嘴闭嘴军国大义,这下梦里就你侬我侬了。”苏柳也忍不住大笑,杨思岳叫道:“别笑,当心把你脸刮出花来。”忽然间神色黯然,自言自语道:“这书生所爱之人想必弃他而去了,总有一天,只怕我们都会经历。”苏柳见他如此古怪,想要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静静地待他把胡子刮完。 片刻间,胡须削净,杨思岳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只盯着苏柳瞧。苏柳再忍不住,问道:“贤弟,你没事吧?”杨思岳幡然醒来,自知失态,拿起一边的铜镜放在他面前:“苏大哥,你这样看起来可真潇洒极了!何苦要留胡子?”苏柳见镜中那人剑眉星目、俊朗绝伦,几乎不相信是自己,但转念想到自己十年前刚下山时不也是这般么?嘿嘿一笑,心道:“遇到娥妹之后,早已心如止水,也顾不上什么潇洒不潇洒了。” 不一时,那小二将杨思岳吩咐的物品尽都置办回来,什么胶水、麻布、还有粗布衣服……杂七杂八,不胜枚举。他拿起一件粗布衣服交给苏柳,叫他出去换上。苏柳回来时,却见一个眼眉低垂、鼠须飞挑的消瘦中年立在房中,他头戴逍遥巾,一身麻布长袍,右手扶着一个招子,上书“神算丘半仙”,左手捻着胡须冲苏柳猥琐一笑:“苏六侠,老夫给你占上一课如何?”声音一出,正是杨思岳,苏柳惊叹不已。只见杨思岳提起毛笔走来,在他脸上左画一道、又画一道,在镜子里一看,自己瞬间变得愁眉苦脸。杨思岳道:“咱俩现在就出去,记住,从现在起,我是神算丘先生,你是我的徒弟,就叫……就叫小燕子吧!”苏柳哭笑不得:“小燕子?这什么名字?”杨思岳道:“没听说过’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你单名一个’柳’字,不叫小燕子,叫什么?”苏柳只得答应,二人见书生已睡得安稳,下楼又恐吓了掌柜的一番,直奔城隍庙去。 注:陆游的《书愤》两首实际作于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当时陆游已经年逾花甲,罢官在家。作者用在此处,提前了三十年,为了暗示小说后面的主战场在瓜洲渡、大散关两大军事要塞。 第三回 千里江山详商略,百代奇闻费思量 城隍庙在临安城南的吴山上。 此时城中禁军已经增加了数倍,在大街小巷各处盘查。苏柳道:“那书生现在烂醉如泥,被搜检到可怎么办?”杨思岳嘻嘻一笑:“私藏要犯是杀头的大罪,你当那掌柜的傻吗?”苏柳道:“若是他前去首告……”杨思岳道:“那他的小小客栈只怕要付之一炬咯!”说着叫苏柳跟上,避开大街,专从各式小弄堂穿插而过。他自幼长在江浙,对当地街道布局极为熟悉。 吴山脚下的清河坊每到黄昏便热闹起来,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商铺各自挂起了朱红灯笼,贩夫走卒往来其间高声叫卖,江南繁华可见一斑。仰望吴山,如壮士横卧,自西南方迤俪而来,到此而尽,宛如一只大手,将帝都临安环抱其中;那城隍庙矗立其上,一楼参天、四楼合抱,犹如五凤腾空,浑然一体,蔚为壮观。 虽然将届中秋,但已近黄昏,到城隍庙的游人并不甚多。苏、杨二人大胆穿过清河坊,径上吴山而来,杨思岳道:“小燕子,你可知道这吴山因何名叫吴山?”苏柳四下探看,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杨思岳厉声问道:“小燕子,我在问你话!”苏柳一愣,噗嗤一笑,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先生话,弟子不知,还请赐教。” 杨思岳十分得意,随即正色道:“春秋时期,楚国贵族伍奢被奸臣诬陷,楚平王杀害了他和他的长子。那伍奢的小儿子伍子胥逃到吴国,投靠吴王阖闾。伍子胥天纵英才,辅佐阖闾五次打败楚国军队,最后攻陷了楚国都城,为父兄报仇。阖闾死后,他的儿子夫差即位,伍子胥又辅佐他打败了越国,俘虏了越王勾践。伍子胥建议夫差杀死勾践以绝后患,但夫差听信谗言,竟然把他释放回国。勾践将美女西施进献给夫差,又令属下范蠡假意投靠夫差,那西施和范蠡本是一对,这对情人日夜在侧误导夫差,再加上国中奸臣当道,致使夫差渐渐疏远了伍子胥。伍子胥为人也太过刚直,夫差派他出使齐国,他对齐国人说吴王昏庸,还把自己的儿子留在了齐国。吴国奸臣趁机向夫差诬告伍子胥有谋反之心,夫差一怒之下令伍子胥自尽。伍子胥自尽前,要家人在他死后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挂在都城东门上,亲眼看着越国把吴国灭掉。这话传到了夫差那里,他恼羞成怒,命人把伍子胥的尸首用鸱夷革裹起来扔进钱塘江里,结果钱塘江水汹涌不止,日夜拍打吴国都城城门。有老百姓竟然看到伍子胥穿着银铠甲、驾着白马车站在潮头上。为了令伍子胥安息,百姓就在这座山上修建了一座祠堂,祭奠伍子胥。不久,吴国果然被越国攻陷,夫差怕在九泉之下见到伍子胥,就以白布蒙目,横剑自刎。相传这城隍庙是后在伍子胥祠的基础上改建的,这吴山其实该叫’伍山’,只不过后来讹变为’吴山’了。” 一段故事说完,两人已走到山顶,城隍庙近在咫尺。彼时暮色深垂,天风阵阵,使人神思驰骋;回望临安城万家灯火与湖山呼应,灿烂夺目。 苏柳道:“看这大好河山,敌人怎么能不眼红?”杨思岳叹道:“这大好河山,不光令敌人眼红,也教古往今来的多少忠臣良将血洒沙场、含冤丧命!”苏柳道:“贤弟之名上思下岳,可与岳元帅有关?”杨思岳道:“十年前岳帅蒙冤,这名字是我当时自己改的。”苏柳唔了一声,道:“这两日来,我越发能感到贤弟忧国忧民,倒是我这种人远远不及的。”杨思岳也不谦虚,道:“但教我手中有一兵一卒,便是像伍子胥、岳元帅那样落得个含冤身死,我也要打到汴州去,杀几个金狗过瘾;要么就在这皇城之中,将贪官污吏杀个干净。”苏柳道:“贤弟志在家国,原该如此。但以我一点浅陋的看法,我总觉得伍子胥和岳元帅不能相提并论。”杨思岳奇道:“怎么讲?”苏柳道:“大丈夫即便受了再大委屈,也不该像伍子胥那样把敌国军队引来,屠杀自己的父老乡亲。为报一己之仇,就可以不顾百姓死活,这是多么自私的事情!” 杨思岳忽然想起那日江州城外方牧风一番言谈,冷笑道:“你和你那方家小少爷倒都有一身抬杠的本领。”苏柳察觉他口气有异,忙道:“这种事情,我也只是就事论事,贤弟别会错意思。”杨思岳顿了一顿,忽然叹道:“你真是天下第一好脾气,想那范蠡八成也和你一样,否则怎么忍心让西施委身于吴王夫差呢?只怕我辈人做不成伍子胥、岳元帅,反要饱尝范蠡、西施之苦。”他忽而慷慨、忽而黯然,心思变化之快,只叫苏柳摸不着头脑。 此时城隍庙里已经廖无香客,只有庙祝、杂役开始掌灯打扫。两人左等右等,不见郎柏到来,苏柳唯恐师兄有什么不测,四下张望,片刻也呆不住。再过一盏茶的工夫,仍不见郎柏到来,杨思岳道:“看来我们得下山了。”忽然一颗石子掷到二人脚下,顺着石子来的方向看去,一袭青衫站在半山道中,正是郎柏。苏柳大喜,正要上前,郎柏将食指往嘴前一竖,示意噤声,转身向西奔跑。 两人见状,展开身形紧跟在后,只见郎柏避开山路,在林间曲折穿行,转眼来到一座山崖上。郎柏伸手向两人一招,屈膝提纵,便向下跳去。两人上前一看,原来崖下是一处寺院,那寺院仅是一个四合院落,正殿依这山崖而建,从崖上看去寺中情形一清二楚。只见郎柏在两重殿檐之间矮身躲藏,甚为小心,苏柳心中奇怪:“不知二哥为何这般谨慎。”便和杨思岳依样画葫芦,分别扑到郎柏左右,郎柏再次示意二人不要出声,挨着重檐绕到正殿一侧,就中将一片瓦轻轻挪开一个小缝,招呼二人向里望去。 正殿不大,当中仅有一尊佛像,但灯火通明,便是最小的角落也被光烛照耀。佛像前蒲团分成两列,或坐或站,共计十数人之多,苏柳向他们逐个看去,几乎要惊叫出来,正是他和杨思岳昨夜在山道上见到的人:三个宽衣大氅的豪客并排坐在右首最先三个位子,他们形貌肖似,一个灰白胡子,神威凛凛,一个白净面皮,面目慈和,一个两撇短须,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殿门外出身,苏柳认出他们是汉中于家庄于氏三兄弟;“独眼牛郎”余不足眇目上罩着黑纱,矮鼻龇牙,形容可怖,坐在门槛上,玩弄着手中一组古怪的兵刃,“金刀织女”钟美锦手按腰中的一对金刀,长身立在余不足身后,也向殿外看去,见她侧脸也知是个俏丽的美人儿,他夫妇二人与众人相距甚远,显是没什么话说;那两个白衣秀士都坐在左首,北向苏柳三人,其中一个瞧向殿外,另一个连连欠身向身旁一个碧衣少女说话,那碧衣少女时刻躲闪,显得十分厌恶,少女身后站着一个华服汉子,时刻用手去拨开白衣秀士,苏柳认出那汉子就是金盖马车的车夫,那碧衣少女自是车中人无疑了。人群中却并没有见到赤脚僧人,另有两个童子在一旁端茶倒水。苏柳向郎柏、杨思岳各望了一眼,猜想:“二哥之所以来晚,定是发觉了这伙人的行踪,跟他们到了这里,才去通知我们的。”杨思岳却想:“这些人都在,’秋林渡浪子’想必也快到了。” 众人许久无话,忽然听到余不足将手里的兵刃往门槛上“笃”地一击,起身道:“日他先人板板儿,叫老子晌午前就来,都过了大半天咯,就搞两个幺儿在这里呆着,’秋林渡浪子’搞啥子鬼嘛!” 那白衣秀士正与碧衣少女搭讪,一听他满口川音,“噗”地笑出声来。余不足向他一横,叫道:“哪个在笑?格老子的,不要命么?”白衣秀士道:“我笑我的,关你什么事?”余不足道:“格老子,你笑我说话不中听,我哪个不知?”白衣秀士笑道:“岂敢岂敢,大家都是’秋林渡浪子’的客人,相煎何太急呢?”余不足见他说话客气,料想是怕了自己,冷笑道:“嘿嘿,谅你这油头粉面的假女儿,也没得什么本事。”“假女儿”是蜀地骂人“娘娘腔”的脏话,白衣秀士如何不知,听他这么嘲笑自己,脸上勃然变色,叫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余不足道:“再说一遍又怎地,假女儿!你个假女儿!”白衣秀士手中折扇轻轻一挥,余不足脸上就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但仅伤皮肉,是以流血不多。于氏三雄、钟美锦都没看清白衣秀士如何出手,尽皆骇异。苏柳三人却看清那白衣秀士右手挥扇时,左手放出一枚绵针,那针细如蚕丝,又遍身乌黑,非眼力极佳之人,在这夜晚的环境中决计察觉不到。 余不足哪里能忍受这等屈辱,气得呀呀直叫,矮小的身躯霍然跃起,左手中猝然挥出一根麻绳,那麻绳似乎不轻,这一挥出激得空气浮动,两边灯烛火焰都晃了一晃,麻绳两端各系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圆环,一只飞出,另一只本在他手中,待到当先那只圆环挥到白衣秀士脸侧,白衣秀士欲举扇挡格时,余不足左手五指齐张,呼地放出手里那只,那圆环竟从白衣秀士脑后一个回旋,飞回余不同手中。座中之人都喝了一声:“好一个回旋力!” 余不足正自得意,白衣秀士将手中折扇在半空一抖,每枝扇骨齐刷刷地伸出一枚小刀头,银光闪闪,锐气非常。余不足敛笑凝神,趁白衣秀士折扇未下之际,右手里送出一根金灿灿的短棍,向对方劲挑。白衣秀士笑道:“好个瞎矮子,你出手倒快!”斜身一让,左手已轻搭棍上,右手折扇翩然抹去,余不足往后一欠,手中圆环却探到扇骨上,逆势一箍,便要把扇子合上。白衣秀士左手往外一分,折扇疏忽变招,先自合拢,反点余不足手腕。余不足短棍内锁,后发先至,取他手肘。白衣秀士未料他行此险招,此时折扇送出已久,断不能回救,那短棍来势凶猛,他左手无物如何去挡。无奈之下,手肘一沉,侥幸让过短棍,这下扇子便偏了寸许。可这样错力,小臂登感剧痛。余不足乘此良机,嗖地抖出圆环,击到白衣秀士鼻子上,顿时血流如注。他只为报刚才一扇一仇(他自己以为脸是被扇子打的),圆环上便只用了两成力,否则白衣秀士整个鼻梁怕是不保,这一得手便跃身退后,朝着白衣秀士呵呵直笑。 白衣秀士鼻血长流,如此破了相,恼羞成怒。扯开身形又要抢上,另一个白衣秀士朗声道:“师弟退下,我来领教余大侠高招。”心中八成却想:“你一个山间土匪,算什么大侠。”钟美锦道:“干什么?还想车轮战不成?”对方道:“我师兄弟僻居大理,孤陋寡闻,今日见到大名鼎鼎的’川南双侠’贤伉俪,怎能错过讨教的机会?”他故意把’川南双煞’换成’双侠’,以免对方听着刺耳。余不足嘿嘿一笑,道:“你点苍山判官笔的点穴功夫倒有些霸道,可惜你这师弟的功夫稀松得紧,没得丢了高量成老爷子的脸面。” 苏柳心中豁然:“原来这两人是大理点苍山高家的门徒,能把他们请来,’秋林渡浪子’面子不小。”那两个白衣秀士中师兄叫做高寿贞,是大理点苍派掌门高量成的侄子,高量成在大理国任宰相,族中事务便交由他掌管;师弟叫做郑元锋,是高量成的外姓弟子。 余不足话里虽然骂郑元锋武功稀松,但实际上还是在称赞点苍山高家判官笔有独到之处,高寿贞如何不喜。但自己师弟被伤,在一旁气得咬牙切齿,自己若不出手,倒让对方觉得高家怕了他。双手入怀取出判官笔来,两臂开弓,做了一个点苍笔法的起手氏“山岳开襟”,道:“如此,倒请余大侠指点指点小弟的这对判官笔,进招吧!” 余不足见那对判官笔乌铁为柄、烂银作锋,灯光下凛然翻着寒茫,轻视之心立收,笑道:“老子就陪你走上两招。”提步一纵,烧火棍直取高寿贞胃部的“商曲穴”,高寿贞笑道:“原来余大侠也懂点穴的功夫。”提笔一拨,引开对方这一招,伸手去点对方左肩的“中府穴”。余不足圆环便来箍他判官笔,高寿贞早防此招,任他来箍,手腕疾绕,笔尖跟着圆转,圆环上的劲力便被卸去,高寿贞喊声“去”,笔尖一挑,圆环便向屋顶飞去。余不足一勒麻绳,两环顿停,调头就打高寿贞“肩井穴”。高寿贞另一支笔一挡,圆环嗡嗡作响,弹到一遍,高寿贞手中也一阵酸麻,心道:“好个独眼龙,内力恁的了得!”他这几招正为试探对方力道,眼下心中明朗,左右笔一分,便不再守御,反而尽全力去点对方要穴。 要知武学上讲“一寸小,一寸巧;一寸长,一寸强”,判官笔本数短兵中峨眉刺外最短的兵刃,普通判官笔不过二尺八寸,打人穴道全仗着用者身法灵巧,高家祖训却令本门弟子使用判官笔不得超过二尺,世人只道那是高家对自己所传的身法颇感自负。行家知道判官笔越短,在长兵面前所暴露的破绽就越小,打击对方穴道,就越是精准。那“独眼牛郎”余不足一根“牵牛环”力道柔韧,可长可短,一根烧火棍却是异常刚硬,半长不短。练武人士不管是内功还是招式,都讲究内外相济,若使用兵刃,又讲究劲力与兵刃本身刚柔互调。余不足这一对兵刃虽是奇人所不能奇,但使用起来着实对用者有极大的要求。若依此而论,高寿贞专攻一路,反而在兵刃上占了优势。 果然不到五十招,高寿贞步法、手法配合得越来越巧,初始两枝判官笔还是攻守变换,此刻便全为进招。余不足仗着身形矮小,尚能左右闪避,但这等近身攻击,“牵牛环”的麻绳便放不出去,只能沦为手中的一个硬物稍作抵挡,圆环中空,判官笔纤细却哪里能挡住,在高寿贞连绵进攻之下,倒只能借一根烧火棍防守。苏柳心道:“这余不足果真是贪心不足,若把圆环抛了,只凭一根烧火棍或还有环转局势的余地,这般抱残守缺,不败才怪。”再去看时,余不足已经险象环生。钟美锦在旁边蹙眉观战,双手各握刀柄,眼见丈夫不成,就要上前助阵。 高寿贞分神有余,早看到钟美锦的动作,心道:“我可不能恋战,到时候夫妻联手,伤了情面不说,我点苍山判官笔的名声也要折在这里。”念动手动,手起笔落,三两下逗得余不足门户大开,这一下趁势中宫直进,眨眼间便点到他胸腹之间的“鸠尾穴”。钟美锦“啊”的一叫,抽刀便上。谁知高寿贞陡然收招,双笔一抱便即跳出战阵。笑道:“余兄,承让了!”口中也再不尊称“大侠”,那余不足立足不定,仰天摔倒。 众人见高寿贞这等身手,又不恋战,都叫了一声好!钟美锦赶忙收刀去扶起丈夫,忽见丈夫左脸乌黑,半身僵硬,已是动弹不得。钟美锦登时明白其中关窍,怒火中烧,喝道:“好啊,高家就仗这些阴损招数闯出’点苍笔法’的名声么?” 高寿贞大为不解,一看余不足的形状,才知他中了毒。忙道:“大嫂误会,在下并未对尊夫下毒啊!”心中却极不是滋味:“日后他夫妻二人会说,高寿贞全仗着对方中毒才胜了人家,点苍派不过如此。” 钟美锦俏目圆睁,起身抽出双刀,厉声道:“拿解药来!”高寿贞道:“大嫂息怒,我的确没有下毒。”忽然“啊”的一声,郑元锋一交坐倒,全身颤抖,瞬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高寿贞跑过去一看,见他左手也是乌黑一片。 于氏三雄再也瞧不过眼,最小的于叔桓道:“余夫人,尊夫中的是’扁石蝎’之毒,你该向这位姑娘要解药。”说着目光看向对面的碧衣少女。高寿贞恍然大悟:“刚才郑师弟跟碧衣女子炫耀自己的’美人睫’,定是那碧衣女子趁机下了毒。她本要害郑师弟中毒,却没想到郑师弟用它伤了余不足。刚才不见她有什么动作,下毒的手段当真高明。”郑元锋生性好色,自己惯用的暗器也以’美人睫’命名。 高寿贞不敢怠慢,躬身向那碧衣女子道:“姑娘,刚才敝师弟出言不敬,还请你见谅,看在我的薄面上,请赐解药吧。”碧衣女子头也不抬,悠悠地道:“小女子出门仓促,不曾带解药,赶明取了再说吧!”高寿贞大怒,但唯恐她下毒害自己,只得强忍怒火道:“姑娘,你看我师弟和余大侠这样子,怎么能挺到明天呢?” 钟美锦见丈夫痛苦的样子,早就忍不住,上前道:“是这姓郑的调戏你,又不是我当家的调……调戏你,你把解药给我便了。”碧衣女子道:“调戏?你当小女子是说调戏便调戏的么?”钟美锦也自知失言,心想她虽然用毒狠辣,但终归是女儿家,这么说话未免太过分了些,可眼下丈夫生死系于一线,也顾不得许多,只得硬着头皮道:“你若不给解药,别怪老娘不客气。”碧衣女子呵呵笑道:“是点苍山的人用暗器伤了你丈夫,又不是我,你去问他们要解药啊。” 钟美锦再不忍让,骂道:“小妖女,看刀!” 说着,金刀拔出鞘来。碧衣女子抬头向她一瞧,只见钟美锦怔在原地,竟不出手,忽然两眼一垂,双刀“哐啷”落地,继而扭动腰肢,如喝醉一般,在殿中舞动起来,口中吟吟作声,兴奋异常,只道:“大哥,大哥,嗯……” 一旁众人见她这种姿态,无不尴尬,心知是对方又下了毒。碧衣女子呵呵笑道:“女人家干嘛就要动刀动枪的,似你现在这般温柔些不好么?我这’山茶笑’刚研制出来,倒先让你试上过瘾了。呵呵……”笑声甜美,但听起来着实可怖。 于氏三雄忌惮她用毒,不敢乱说一句话;高寿贞却想:“他不给解药也罢,免得救活那独眼龙。待他死后,我顺手除掉钟美锦便了,免得他夫妻二人日后在江湖上声张今日之事。只可惜郑师弟遭此毒手,白白送上了性命。” 钟美锦兀自在那里“哥”啊“郎”地娇嗔,忽而悠悠唱起川南情歌来,唱了两句就伸手去脱自己的外衣。于氏三雄转身过去,不忍去看;高寿贞兀自立在那里,假意求告了几句。眼见钟美锦就要除下裙带,忽然有人叫道:“苗谷主,你闹够了!” 倏地,从殿外走进一人,抢到钟美锦身旁,也看不清他怎样出手,嗤嗤两声就点了她的穴道,钟美锦立时软在地上。殿顶苏柳三人一直注视殿内情形,竟谁也没有发现这人何时走进院子。那人随即走到碧衣女子身前,躬身行礼道:“苗谷主,大家都是朋友,请你赐解药吧!”声音正是当晚在九华山谷中那人。 苏柳三人见来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矮小,却五官精致、英姿勃勃,一双凤目灿若明珠,牢牢地盯着碧衣女子,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三人均想:“难道这就是’秋林渡浪子’?” 他一开口,碧衣女子也不答话,向身旁的华衣汉子抬了抬手。那汉子走到钟美锦身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给她嗅了一嗅。又走到余不足面前,取出另外一个瓶子,倒出几粒药丸给他服下了。招呼高寿贞道:“来!”高寿贞走去,汉子道:“伸手!”高寿贞听他颐指气使,心中老大不快,但也只得伸出手去,那汉子又道:“双手!”高寿贞一怔,便将另一只手也伸出,双手前送,汉子这才给他到了几粒药丸,道:“给你那蠢兄弟服下吧!”高寿贞何时受过这等折辱,涨红着脸,心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们主仆二人好看。”便走去给郑元锋解毒。 汉子走回碧衣女子身边时,钟美锦已经醒转,余不足也四肢恢复了知觉。 那少年向众人道:“在下来迟,让各位久等了!” 余不足劲力还未恢复,意识却已清醒,坐在原地骂道:“日他’秋林渡浪子’先人板板儿!叫老子等了那么久!” 少年道:“余矮子,你不怕我把这话告诉我家主人么?” 苏柳三人均想:“原来这少年不是’秋林渡浪子’本人。” 余不足一听少年口气,竟一句话不再说,老老实实地叫钟美锦搀扶起来,走到众人一边。彼时郑元锋已经解毒,坐起来远远地避开了碧衣女子。那少年向他瞥了一眼,神色十分厌恶,向高寿贞道:“高公子,家主托我转告你,此番东来事关重大,还请你看好贵师弟。如果在这期间闯出祸来,只怕我家主人要送他进宫了。”郑元锋奇道:“进宫?”少年道:“做太监。”郑元锋大怒:“日他龟儿子!老子不干了!”他一激动也学余不足说起川南话来,转身就要走。 少年身形一晃,便挡在门前,这等诡异身法,苏柳也感骇然。少年提起手中剑,正色道:“高公子,你还管不管了!”高寿贞默不作声,将郑元锋拉回来,赔礼道:“在下治门不言,请燕小哥恕罪。” 少年看了郑元锋一眼,冷笑道:“就凭你那些本事,还想占蓝月谷谷主的便宜。哼哼!” “蓝月谷!” 众人一齐惊呼出来,同时向碧衣女子望去。碧衣女子欠身答道:“小女子水仙,见过各位了。”一改方才的冷峻,但口气中自有一番威严。苏柳三人互相望了一眼,都是眉头紧锁:“江湖传闻玉龙雪山下有一座蓝月谷,谷中住着一群苗人,炼毒用毒本领旷世罕有。但从未听说过有人出谷行走,这苗水仙既为谷主,怎会甘动大驾,千里迢迢到临安来?这’秋林渡浪子’到底又是何等样人物?” 于叔桓嘿嘿一声,道:“既然苗谷主大驾都到了,看来恩公这趟差事不轻。有什么吩咐,燕小哥就直说吧!” 那少年笑道:“不急!还须见三位客人。”左手扬出一把弩机,冷不防射出一箭,裹挟着破空劲风向殿顶三人方向射来。苏柳叫道:“不好!”拉起杨思岳、郎柏翻身跳下,那一箭穿破屋瓦兀自未歇,直飞出院墙,才没入林中。只听殿内众人惊呼:“燕子弩!” 少年朗声道:“三位在上面呆了那么久,还是进来打个招呼吧!”苏柳心道:“定是刚才他从院子里进来时发现了我们,但他竟然不动声色,端的有胆识。”遂向郎、杨两人点点头,并肩走进殿去。殿内众人都感吃惊:“他三人在上面呆了那么久,我们竟然没发觉。” 少年见三人昂然而至,神色也很恭谨,拱手道:“在下燕荻花,见过峨眉苏六侠、郎二侠,龙泉山庄杨少庄主,想不到你们提早到了。” 苏柳道:“不敢!尊驾是’秋林渡浪子’什么人?” 燕荻花道:“’秋林渡浪子’是我家主人,姓李,名讳上孤下鸿。三位既然到了,正好是个帮手,便请一起来议事吧。”到此,众人才知“秋林渡浪子”叫做李孤鸿。 苏柳欲往下再问,燕荻花伸手阻道:“大家打了半天、听了半天,劳神劳力,还是坐下说话吧!” 燕荻花请苏柳、郎柏、杨思岳在于氏三雄原来的位子坐下,众人均想:“堂堂峨眉少侠和龙泉山庄少主怎么衣着如此猥琐。”眼神中流出诧异之色,苏柳、杨思岳见众人申请,相视一笑。于氏三雄紧随苏柳等人其后落座;苗水仙一动不动,郑元锋不愿再靠近苗水仙,央求于氏三雄换位子,苗水仙讽了一句“脓包”,于氏三雄便换到苗水仙一旁去坐,余不足、钟美锦紧随其后。燕荻花也不客气,在佛下居中坐了,令两名童子献上茶来。便道:“在座的都是我家主人的好朋友,家主原是要亲自接待,但他手上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只能由小弟代劳了。” 余不足冷哼道:“老子在这里等了半天,他连个面也不露,好大的架子说!”燕荻花笑道:“余大哥息怒。家主再三要我向诸位赔罪,他事后自也会当面跟各位解释的。”于氏三雄老大于伯权道:“恩公高义,既是有要紧的事,也不必跟咱们客气了。但听燕小哥差遣!”余不足道:“咋个说!你们兄弟张口一个恩公,闭口一个恩公,他又不是老子的恩公,干嘛听他一个小幺儿的调遣?” 燕荻花微微变色,举起那张弩机道:“余大哥,三年前你曾对家主说过什么话来?”那张弩机通身似是以乌木打就,两枝弩臂作燕翅状,弩弓上已衔了一枚银制的小箭,箭头鼓起,竟是一个燕首,箭尖却雕成极长的鸟喙,烛光之下锋芒毕露,显得异常可怖。余不足见到弩机,登时咽了一口唾沫,再不说话,燕荻花道:“你对家主说,燕子弩到,便上刀山下油锅也听他调遣,不算话了么?”钟美锦忙道:“李公子有什么吩咐,我夫妇二人去做就是了,燕小哥别跟拙夫一般见识。”便拿手肘撞了撞余不足,余不足闷头不再说话。众人均想:“这余氏夫妇想必是有什么把柄在李孤鸿手里。” 燕荻花笑道:“到底是嫂夫人处事分明。”向苏柳三人看了一眼道:“苏六侠、郎二侠、杨少庄主本不与家主相识,但小弟想峨眉派、龙泉山庄在江湖侠名卓著,断不会拒绝家主的请求。”他每次都把苏柳排在郎柏前面,苏柳甚感不安,但就江湖名声来说,苏柳确是比郎柏较高,郎柏也不以为忤。 杨思岳正色道:“请恕在下鲁莽,还请李公子先把’双生雪莲’交出,我三人才好谈其他的事情。” 燕荻花笑道:“少庄主不要担心,’双生雪莲’已经送到病人那里。不仅如此,家主还从藏边请来一位神僧,他医术精湛,担保你们的病人无虞。小弟之所以来晚,就是去办这件事了。” 苏、杨二人顿感惊喜:“原来那喇嘛是他请来为岳少帅治病的。”但仍不由自主地齐声确认:“此话当真?” 燕荻花笑道:“家主说了,杨少庄主所做之事义薄云天,他怎敢不略尽绵薄?只是那雪莲干系重大,若从方总镖头手里丢了,朝廷难免怪罪,还不如让他顶这个黑锅。” 苏柳心中畅快,暗暗赞叹李孤鸿高风亮节、智勇双全;杨思岳却心中疑惑,问道:“我听方总镖头说,他并不认识’秋林渡浪子’,不知尊上何以如此犯险,为天下镖局开脱?” 燕荻花道:“‘镖走中原分一百,天下镖局三十六’,堂堂天下镖局总镖头,江湖上谁不敬仰,谁不想结交。今日家主请来这么多江湖奇人,杨少庄主以为家主是一句话就将他们请来的吗?” 杨思岳见于氏三雄一口一个“恩公”称呼李孤鸿,那蓝月谷、点苍山高家也对李孤鸿这个小小仆人言听计从,猜想这李孤鸿确是与他们交情不浅。心道:“这李孤鸿高深莫测,处心积虑地卖个人情给天下镖局,难不成也要让方总镖头像在座众人一样听他调遣?只怕我龙泉山庄和峨眉派也不知不觉上了他的贼船了。”心念数转,却想不出什么反驳对方的理由,只好说道:“既是如此,是在下多嘴了。” 燕荻花见杨思岳颜色稍和,问道:“那么家主的事,二位意下如何?” 苏柳便要答允,杨思岳抢道:“不管什么事,总得说出来听听再计较。”苏柳心想:“到底是杨贤弟考虑周到。”随着说道:“若是侠义之事,峨眉派自然不会推辞。”忽见杨思岳目光柔和地看向自己,心下一荡。 燕荻花道:“那就好办!家主此番劳动诸位大驾,实际上是为了取一样东西。” 众人齐声问:“什么东西?” 燕荻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正色道:“千里江山图!” 在座众人兀自不解,于伯权却登时变色。众人忙把目光投向他,意示征询,于伯权忽然显得怔忡不安,向苏柳等人瞧去,问道:“于某今年年满五十,敢问郎二侠、苏柳侠年岁如何?”郎柏道:“小弟今年三十有六,至于我六弟,他父母,他父母早亡,生年却不清楚,想来也有二十六七了。”苏柳母亲去世时他尚不记事,父亲好酒嗜赌,从未告诉他生辰,因而苏柳本人都不清楚自己确切年岁,更别提生日,故峨眉派众师兄弟便以他上山之日作为他的生日为他庆祝。郎柏故意说成父母早亡,是好心为师弟掩盖。 于伯权唔了一声,道:“如此,只怕在座的,除去燕小哥之外,只有我清楚这’千里江山图’的来龙去脉了,我所知道的只怕恩公和燕小哥都不甚清楚。容我先卖个关子,请问燕小哥,那’千里江山图’好端端地在禁宫之中,干系到我大宋国本,恩公要取它做甚?”众人一听李孤鸿要从禁宫之中取这么重要的东西,均自诧异。 余不足立时暴跳如雷,道:“老子在川南打家劫舍,安安生生地过个太平日子,你家主人好端端地教我们去抢皇帝老儿的东西,咋个说,叫不叫人活咯?不干了,妹子,咱们走!”说着就要带钟美锦走人。高寿贞却先怒道:“余不足!你能不能听燕小哥把话说完!”声色俱厉,众人也没想到他忽然火气这么大。余不足虽败在他判官笔下,但自认为是中毒之故,此时毒解岂能怕他,叫道:“龟儿子,有你啥子事嘛?不服的话咱们再打过!”高寿贞强忍怒气,道:“李公子于你有何恩情,我不清楚。但李公子为人如何,你自己最明白,他叫我们东来,自是有他的道理,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听人把话说完吗?”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使余不足辩无可辩,与刚才求解药时判若两人,众人对他看法倒大为改观,均想:“点苍山高家的传人到底气度不凡。”钟美锦自知丈夫闹得过分,忙拉他坐下,余不足兀自嘀咕,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燕荻花向高寿贞微笑点头,权作道谢,旋即道:“诚如于大当家所说,’千里江山图’确是关系大宋国本。家主闯荡江湖多年,虽然身在草莽,但心系家国,不是小弟为家主吹嘘,当年他千里驰骋,解于家庄燃眉之急,这番豪气想必于家庄三位当家也见识过了。” 于伯权点头道:“燕小哥说得不错,李公子的大恩大德,我三兄弟就是赴汤蹈火,也难报万一。既然余老弟不信,我不免啰嗦几句。五年前,先父病重,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哎,想先父十八岁出山,闯荡江湖近五十载,不管是**还是白道,一听’双枪定军山’的名号,谁不敬服?但他老人家这一辈子行侠仗义、铲奸除恶,总是结了不少仇家。那年他旧疾复发,眼见不治,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江湖上一干宵小之徒闻风而动,齐刷刷地来到汉中,要找我于家麻烦,甚至扬言要让汉中于家从江湖上消声灭迹。” 郎柏道:“这件事我当年也听说了,于老英雄纵横半世,不想临终前却遭此一劫。实不相瞒,当年闻讯后,家师立即派华师哥、黄师弟和我下山赶往汉中救场。谁知我们刚到半途,就见许多围攻于家庄的帮众陆续返回,一打听才知道是有人烧了巴山寨的三十六座仓库,还扬言说谁再和于家庄为难,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我师兄弟见宝庄危机已解,也不想去放马后炮,于是便回山复命了。今天看来,火烧巴山寨仓库的壮举竟是李公子做的?” 于氏三雄闻听此言,齐刷刷站起向郎柏躬身为礼:“想不到陆掌门对敝庄有此垂顾,我兄弟三人在此拜谢了。”苏柳、郎柏忙起身还礼:“未能及时援手,深感惭愧。”老二于仲枢道:“峨眉诸侠为善不居功,着实令人钦佩。”余不足哼了一声,向钟美锦道:“这些自居名门正派的,就喜欢假仁假义。” 苏柳、郎柏也不和他计较,只听于伯权续道:“当日家父弥留之际,巴山寨纠集华蓥帮、九刀门、巫山神鹰帮大大小小十余个帮派,三百余人来汉中挑衅。一日之间,我兄弟三人轮番上阵,战胜了对方不知多少好手,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如此车轮战下去,我兄弟三人终于打得精疲力尽,三弟叔桓甚至险些丧命在巴山寨寨主任铁雄手里。唉,终究怪我兄弟三人学艺不精,加起来六杆枪却不及先父两杆枪的一半威力。当时正是千钧一发,巴山寨家里突然派人送来消息,说他们在大巴山上的三十六座仓库被人烧得一干二净,还带话说,放火的那人在任铁雄家大门上留了一行字“复有滋扰于家庄者,寸草不留”。据说那巴山寨三十六座仓库分布在三十六座山头上,不是珍贵药材,就是金银粮草,隐藏严密,互不相连。放火之人能在一日之内烧光三十六座仓库,任铁雄如何不怕,气得当场吐血,灰溜溜地带人走了。众贼都以巴山寨为首,他们一走,其余的也做鸟兽散。我三兄弟气力已竭,也没有另行追击。初时,李恩公也是如峨眉诸侠一般,解人危难却不留姓名。 “家父下葬后不久,便有人送来一本枪法图谱,还附了一信,大意是他昔年曾与先父谈论过枪法,瞧出我于家枪法中有些许不足,与先父告别后日夜思索,把于家枪法中一十一处破绽尽数修正,本待要在先父寿辰之上做贺礼献给先父的,却不料先父忽然逝世,现在全部画成图谱,供咱们兄弟参详。我们三人一看,那图谱中所修正的一十一招,真是比原招高明出不知多少倍,且招招奇妙。就比如第一十七招’左提撩月下赶韩信’,那图谱中就改成了’左挞右撩赶韩信’,此招本能与枪法中十六招连用,这样一改,就可与三十七招都能连用,且加强了此招的防御力。咱们兄弟问送书那人,是谁叫他送东西来的,那人转述说’区区贱名,不足挂齿’,还取出一只燕子箭交给咱们兄弟,说’但有所求,燕子箭必至’。 “此后一年中,我兄弟三人依着图谱苦练枪法,昼夜不辍,不仅将一十一招尽数掌握,还在图谱启发下创出许多新招式。可以想见画图之人实际是以此十一招在指引咱们全面改良’于家枪法’,免得再受仇家欺负。果然先父去后,那巴山寨先后来找过三次麻烦,都被咱们轻而易举地赶走了。 “直到七天前,燕小哥亲自携燕子箭来敝庄,相约齐聚临安图谋大事,咱们兄弟才知道那箭的主人是’秋林渡浪子’,更是时至今日才知恩公的姓名。苍天可鉴,五年来咱们兄弟日思夜想,就盼着燕子箭再次出现,能报答恩公的大恩大德,当时便说就算搭进性命也在所不辞。诸位听完于某的话,还有半分疑虑么?”说完朝众人一扫。 众人听他娓娓道来,无不叹服李孤鸿智计无双,因又听说他相助改良于家枪法,更坚信他是武学奇才,就连杨思岳心中也深信不疑:“久闻’双枪定军山’于宗周老爷子是天下一等忠义之人,他既然都和李孤鸿谈论枪法,那李孤鸿的人品自然也不差。” 于伯权目光忽然向余不足一转,朗声道:“不知李恩公的燕子箭是怎么送到余老弟夫妇手上的?”言下之意是:你想必也受过李孤鸿天大的恩惠?还吵什么吵? 余不足、钟美锦半晌无话可说,燕荻花笑道:“我也常怪家主行太过神秘,因此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累得于大当家讲了这么半天。咱们言归正传。近一个月前,家主到燕云一带游历,没想到竟遇到了一位昔日好友。他这位朋友在金国的尚书左丞萧裕府里潜伏多年,凑巧的是,他们相会时,正逢那人从丞相府中盗出了一道金国皇帝的密旨。他说自己身在敌营无能为力,就转交给了家主,请他南归代为应对。哦,这道密旨就在我这里,大家不妨看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黄帛,递给苏柳。苏柳与郎柏、杨思岳一同展开,见上面的的确确盖着金国皇帝的金印,众人逐一传阅,均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燕荻花任众人自相传阅,在一旁说道:“这密旨让萧裕安排他尚书省下属的神机府,到我大宋禁宫盗取一张叫做’千里江山图’的地图,还写明了皇宫藏图的地点和机关。家主拿到这道密旨时,心中老大疑惑,’千里江山图’既是我大宋至宝,何以连他都没有听说过?他南归后多番探查,才知道这’千里江山图’中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不仅如此,既是攸关大宋江山安危的要紧事物,那么它收藏的地点和收藏地所部属的机关应是万分机密,怎么能轻而易举就被金国窥探去了?家主百思不得其解,但唯一合乎情理的推论就是,负责看守这幅图的人中出了金国的奸细!” 苏柳道:“这密旨上说,’千里江山图’收藏在大内后苑的凌虚楼里,由中护军殿前司下属的骁骑营看守,依李公子的推测,这奸细是骁骑营里的人?”南宋时,留守京师的中央禁军几易其名,到此时叫做“中护军”,但人们仍习惯称之为“禁军”。 燕荻花笑道:“苏六侠这句话可难住小弟了。试想那小小骁骑营虽然战斗力威猛,但谁敢做金国的奸细?只怕给金国通风报信的还要从上面去找。” 杨思岳道:“今天我与苏兄在酒楼听人对话,说到禁军遗失’双生雪莲’的时候,那人说了句’张太尉的日子不好过’,难不成这禁军的实权还在清河郡王张俊手上不成?” 燕荻花哼了一声,道:“少庄主心思缜密!张俊这老贼十年前背叛岳飞、韩世忠两位大帅,自己也被皇帝老儿缴了兵权。但想想他经营禁军这么多年,他的权力哪里是说缴就缴的?何况那奸相秦桧向来多疑,将堂堂中护军的都统制不知换了多少人,换来换去,都免不了用到张俊这老贼的心腹。到最后,禁军的实权仍然把持在什么狗屁清河郡王手上。”他一口一个“老贼”,一口一个“狗屁清河郡王”,众人也不知他小小年纪跟张俊结下了多大仇恨,想来是听李孤鸿这么叫,他才跟着学的。 杨思岳道:“谁是奸细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公子打算如何行事?难道要我们几个人闯入禁宫,把’千里江山图’偷出来不成?” 燕荻花道:“着啊!我家主人就是这个意思!” “日他先人板板的狗臭屁!”余不足早忍不住,急道,“就算老子和你们几个功夫都不差,但皇宫是啥子地方,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郑元锋也道:“是啊,燕小哥!虽然余老弟说话难听了些,但闯入禁宫毕竟太过冒险,那’千里江山图’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总得说个清楚嘛!”余不足见终于有人附和他的话,十分开心,但一看是郑元锋,忍不住骂了一句:“脓包!”苗水仙也跟着嫣然一笑。 燕荻花道:“这个问题,倒要请于大当家代为解释了。” 于伯权原也说过要解释给众人听,但谈到此处竟然侧头不语,众人见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殿外,只听得山上晚风乍起,林涛阵阵,都预感到其中隐情干系重大。 半晌,于伯权叹了口气,沉声道:“也罢!这段往事尘封已多年,今日说与大伙儿知道本也没什么。只是这许多年来,我偶尔想起当年的情景,还是觉得压抑不已。” 众人见他神色庄重,都不敢插一句嘴,就连余不足都瞪大眼睛仔细听着。于伯权道: “二十五年前,先父正当壮年,’双枪定军山’正是在江湖上叫响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个才成家的小伙子,二弟、三弟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不太晓事,家中的许多事情都是我协助父亲料理的。那一年真是大宋开国以来,从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之年,咳,那一年是靖康二年。” 众人“唔”了一声,都心中一寒:“岳元帅词中的’靖康耻,犹未雪’,说得不正是那一年么?” 于伯权道:“那年正月刚过,春寒未尽,整个河朔被金兵洗劫一空。起初先父是带我在张叔夜将军帐下效力,九死一生突入重围,进入东京勤王。可恨奸臣当道,朝廷中与金贼议和的声音此起彼伏。先父本是山野之人,见败局已定,心灰意冷,带着我和几位兄弟回到汉中老家。哪知刚到家里,东京就传来徽、钦二帝被俘的消息,先父大骂吴敏、唐恪等一帮带兵的蠢材,气得吐血不止。 “消息传来不久,跟着传来另一个消息,太行一带的义军首领峨眉派大侠刘拂雨,秘邀江湖上近五十个门派的掌门人齐聚华山,商略如何营救二帝,我父亲也在受邀之列。哦,昔日的峨眉派大侠,现在是大散关将军了,这你们是知道的。但当年的刘拂雨将军当真是一位青年豪侠啊!他在太行一带,率领不足两千人的义军,千里奔驰,在金兵后方日夜滋扰,为勤王军牵制了敌军西路大部分兵力。嘿嘿,那个时候的刘大侠,江湖声望那是远远超过峨眉派掌门陆九宫的。他此番秘邀群豪营救二帝,本就得到峨眉、丐帮的支持,再加上他在江湖中的声望,那真是密函所到之处,无人不应啊!” 苏柳、郎柏听于伯权如此说,才知道这位驻守大散关的同门师叔如此了得,胸中不由得热血沸腾。 “正在各路豪杰齐赴华山的路上,金兵突然放出话来,只要大宋交出’千里江山图’,他们立时放二帝南归。那时候我们大家都像现在的你们一样,一听说’千里江山图’,不知所云何物。到了华山,我们才知道,那’千里江山图’乃是我太祖皇帝秘密交由华山派历代掌门保管的一张战略关防全图啊!” 听到此处,众人尽皆明白:“原来当朝金国皇帝密令神机府来盗’千里江山图’,还是南图之心不死。现在来盗,说明当年他们没拿到手。”想到这里,又均感轻松。只听于伯权道: “世人都知道,我太祖皇帝本是后周执掌禁军的殿前都检点,只因陈桥驿受将官拥戴,这才’黄袍加身’、登基称帝。太祖统一天下后,担心在他身后,也会有大将像他当年那样’黄袍加身’、取而代之,便遣派近百余位开国将帅,分赴大江南北实地勘察,共同绘制了一幅叙述极为详备的战略地形图。当时,每个大将只负责一块地域,最后统筹却全部由文官完成,这样便没有任何一个大将知道完整的全国地形是什么样的。据说,只要有此图在手,就是韩信复生、孔明在世,也抵挡不住持图之人的攻伐。汇编告成之后,太祖皇帝龙颜大悦,赐名’千里江山图’,他既不交给文官掌管,也不交给武官掌管,大家都以为他藏在了皇宫的哪个角落,谁知道他是秘密交给了华山派的开山祖师陈抟老祖保管,敕命华山派历代掌门秘密传承,这样不管百代之后哪里出现藩镇割据或是流民作乱的情况,当朝天子只要持太祖遗诏前来,华山派就可请出’千里江山图’,助天子肃清叛逆。此图完成后,太祖也’杯酒释兵权’,解除了朝中数十位将领的兵权,赐爵赏地,让他们衣锦还乡。唉,为了江山永固,真可谓是’飞鸟尽,良弓藏’啊!” 众人想到后一句“狡兔死,走狗烹”,都觉得这位太祖皇帝还算宽大之至了。 于伯权道:“谁也没想到,’千里江山图’这个普天下都不知道的消息,竟然为金贼探听到了;谁也没想到,偏偏此时二帝被俘,金贼以此图为要挟。这些故事,都是群豪齐聚华山之时,华山派掌门当众说的。当时的华山派掌门,是被敕封为’清平国士’的温布衣温老先生。嘿嘿,我自幼就听人说这老家伙是武林第一高手,那年第一次见他,没想到竟是一个骨瘦如材的糟老头儿。 “当时华山上是乱糟糟的。温老儿说已上奏了朝廷,与朝中贵族、大臣达成共识,将’千里江山图’交给金兵,换回二帝;以刘大侠为首的各路豪杰得知此图这等重要,均想金贼毫无信誉,说不定得了图后会反扑中原,是以拼死阻拦温老儿献图。试想,此图一旦交到金兵手上,到时敌人南下,还有谁能抵挡?有人便主张温老儿拿出此图,指点群豪北上,营救徽、钦二帝。温老儿满口反对,他说朝堂之事,我等武林人士不该干涉;何况听说二帝被囚于辽东五国城中,那是金人腹地,方圆千里地形皆不在’千里江山图’所绘之中,群豪即便潜入五国城,也会因地形不熟,被金兵聚而歼之,只怕到时会伤及中原武林元气,一蹶不振。” 杨思岳道:“温先生说得很有道理啊!要是这些各门派的掌门人一起葬身五国城,中原武林岂不乱成一团?你们这是忙中添乱啊!” 于伯权叹道:“事后想想,谁说不是呢!可是如果任由朝廷交出’千里江山图’,到时候受戕害的就不光是中原武林,而是华夏子孙啊!孰轻孰重,谁能裁决?就这样,群豪聚在华山上,与华山派对峙了多日,两方相持不下。后来吵得越来越凶,群豪竟然扣留了到华山取图的朝廷钦差。那温老儿倒颇识大体,见群豪犹自纠缠不休,将事情越闹越大,便想出一策。他说,’你们选派三人出来,和我一一比试,如果能有一人战胜我,我便把图收好,不给朝廷;倘若三人全输了,就一切听朝廷安排。’群豪本都是好武之人,一听说拳脚上裁决大事,轰然叫好。何况那温老儿把话说得那么满,大家倒真想瞧瞧他华山的’希夷神功’和他自创的’国士七剑’究竟有多厉害。 “群豪当晚聚在一起,商量许久,选出了三个人挑战温老儿,嘿嘿,这三个人端的是当时武林中功夫绝顶之人,你们道都是谁?” 众人正自听得忧心如焚,听他忽然卖起了关子,连忙催促他说下去。 于伯权正色道:“按照当晚商定的结果,第一个上阵的是丐帮帮主黄在渊,第二个上阵的是少林高僧如因和尚,第三个上阵的则是峨眉派新任掌门陆九宫陆大侠。我当时还问我父亲,瞧这陆掌门年纪轻轻的,怎么能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我父亲一说我才知道,陆掌门当时虽然只是三十出头,却已经练成了峨眉派的绝顶剑法’无量剑气’,在三人之中武功最高,是以放在了最后压阵。嘿嘿,想不到峨眉大侠刘拂雨行军打仗、号令群豪有一手,功夫比他师哥却差了不知多少。” 苏柳闻言心中赞叹:“想不到师父二十五年前就练成了’无量剑气’,怎么从没听他老人家提起过。” 于伯权道:“次日天明,群豪相聚在一秤峰,相传这是当年太祖皇帝与陈抟老祖赌棋的地方。大伙儿全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等待这场武林中百年不遇的高手对决。那天,一秤峰颠寒风刺骨,不一会就下起了鹅毛大雪。饶是群豪都是内家高手,才能抵得住这彻骨的寒冷。像我这种内功不济的年轻人,也都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捱在那里静等,生怕错过这一场好戏。 “第一场上阵的是丐帮帮主黄在渊,众人心想这老乞丐纵是敌不过温布衣,仗着镇帮的’降龙功’和’打狗棒法’也该能跟对方都上一阵,耗他几成功力。哪知道黄在渊上场没过三十招,就败下阵来。群豪气得破口大骂,都说叫花子没吃饱饭,不经事。丐帮众弟子脸上挂不住,灰溜溜地随着帮主下山了。 “第二场本该是少林派的如因和尚,哪知道他一看黄在渊三十招不出就落败,竟自先怯场了,说什么都不敢上去。群豪都劝他说你败了不要紧,还有陆掌门压阵呢。如因只是不肯。混乱之中,一位俊逸潇洒的中年男子走上前去。群豪见他锦帽貂裘,面如冠玉,端的是位绝世美男子,互相询问之下才知道他是洞庭湖归去来庄的庄主,人称’小陶朱’,只知道他复姓归海,叫什么、何门何派却没人知道。他初上之时,群豪都不相信他,喊他下来,他却不管不顾径自与温老儿斗了起来。呵!想不到,那’小陶朱’的剑法神出鬼没、莫测高深,群豪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啊。这两位剑对剑、掌对掌,斗在一起,可说是武林中百年不遇的用剑奇才的一场巅峰对决。那温老儿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却越战越精神,’国士七剑’虽然只有七式,却在他手中幻化出成千上万招。我那时候年纪轻,于武学一道所知甚少,但有先父在一旁讲解,我也能看个大概,哪知斗到后来,那老儿的招式,我父亲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看得瞠目结舌,叫好都顾不上。那’小陶朱’的剑法更是诡谲,一柄长剑在他手里就像白绫一样柔软,忽上忽下、忽快忽慢,他舞起长剑来,就像仙翁腾云一样,姿态万千,潇洒之至。两个人越战越奇,越战越快,到后来我猜想在场群豪除了陆掌门之外,没有一人能看清他二人的剑比划到了那里,身子又如何动的。总之就像是看两个神仙在跳舞一样。这一战从清晨斗到了黄昏,从雪落斗到了雪停。群豪本待掌灯,却听那’小陶朱’喝一声’停’,双方同时收招,一齐撤出战阵。’小陶朱’面不改色心不跳,温老儿却身子微微发颤,面露疲惫。群豪都满心以为是’小陶朱’胜了,那这第三场就不用比了。谁知’小陶朱’倒剑拱手,向温老儿一揖拜倒,说’先生剑术古今无双,晚辈认输’。此言一出,群豪尽皆耸动,都欲上前向’小陶朱’问个明白。哪知那人身法奇绝,一眨眼间就纵身百丈之外,在茫茫雪海中消失不见了。” 一阵夜风袭进殿中,满室烛火都晃了一晃,众人身影随烛火摇曳在佛像金身上,显得异常静谧。于伯权向众人挨个瞧去,见大家双唇紧闭,无不凛然地看着自己,显是被这旷世未闻的故事惊呆了。于伯权问苏柳、郎柏道:“两位是峨眉派高足,贵派的’通臂拳’身法也号称是当今武林中无与比肩的轻功了,你们可能做到’小陶朱’这般吗?” 苏柳大汗涔涔,摇头道:“别说是我兄弟二人,即令家师现在,恐怕也无法做到。” 杨思岳问道:“后来那’小陶朱’怎么样了?” 于伯权道:“说也奇怪!华山一战成名之后,这位归海庄主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归去来庄也换了主人了。” 众人望着殿外夜色,无不遐想这位神秘剑客的神采。于伯权又道:“‘通臂拳’身法虽然及不上这位归海庄主,但尊师陆掌门的’无量剑气’确然是当世罕逢敌手的剑术。郎二侠、苏六侠在座,于某斗胆问一问,那’无量剑气’的要旨是什么?” 郎柏道:“于大当家褒奖’无量剑气’是当时罕逢敌手的剑术,只说对了一半。” 于伯权奇道:“此话怎讲?” 郎柏道:“‘无量剑气’虽名为’剑’,其实不是剑术,而是本派最为高深的一门内家功夫。此功修炼到最高境界,据说’真气所致,草木皆为利刃’。敢问于大当家,当年这第三场比试之中,家师可用了剑了?” 于伯权道:“用了!” 郎柏道:“那就是了。并非在下不尊师长,我料想家师当年,也没有修炼到这最高境界。相传本门达到这一境界的历代前辈中,除了开山祖师太药道长外,就只有一位隋朝开皇年间的掌门’晓麓剑客’了,只是、只是……” 众人问:“只是什么?” 郎柏沉吟片刻,道:“只是家师目前是否练到了最高境界,在下就不得而知了。” 于伯权道:“原来如此!但依当年那第三场比试中尊师的剑术来看,已经令群豪望尘莫及了,真不知这门传奇神功练到最后一层,是何等样壮观。比之’国士七剑’和那’小陶朱’的剑法又将如何。”众人都关心第三场胜负如何,连忙催促于伯权往下述说。于伯权摇摇头,黯然道: “第三场比试,是陆掌门赢了……”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a>手机用户请到m.qidian阅读。</a> 第四回 空将碧血酬危世,忍教英男粉太平1 按照事先约定,“清平国士”温布衣只要输一场,就答应群豪绝不交出“千里江山图”,众人听于伯权说第三场是“素履剑客”陆九宫赢了,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却不知道他为何显得意兴萧索。 于伯权道:“诸位定是在想于某因何兴叹,其实当年我和诸位一样,都盼着陆掌门能够打败温老儿,如此’千里江山图’不用交出,大伙儿也能坐下来好好商议如何搭救徽、钦二帝。可是现在回想起当年华山上的惨状,心里是一万个不愿陆掌门胜了这一场比武。 “郎二侠,苏六侠,刚才我之所以说’无量剑气’是当世罕逢敌手的剑术,并不是空口无凭。你们可知那第三场比试开始之后,陆掌门一直没有主动进攻,从天黑到子夜,温老儿不管和他怎么缠斗,陆掌门要么以’通臂拳’游走,要么在紧要关头还剑招挡格,始终都是防御,从没主动出击过一次。在场群豪在一旁急得连连呼喝,催促陆掌门上去打;华山派弟子更在一旁骂陆掌门是胆小鬼,只会逃跑的功夫。起初两方还都在冲陆掌门叫喊,慢慢地竟变成了群豪和华山派弟子的口水战。陆掌门旁若无人,只是一味闪避温老儿的进攻。群豪嘴上虽然骂得凶,心中却已料定,这场比试,陆掌门是非输不可,可是大家都想错的路子。当时正当月上中天,也不知陆掌门刚刚化解了温老儿一个什么招式,忽然向后跃出数丈,暴喝一声,凌空刺出一剑。那一剑惊得群豪无不凛然。诸位猜是怎样?原来,那一剑的剑风将周遭树木上的积雪悉数吹开,在月光下裹挟着千万点雪花,就像裹挟着千万颗流星一样,向温老儿飙去。一秤峰顶顷刻间鸦雀无声,都在瞩目温老儿做何应对。那温老儿此时想必已是油尽灯枯,手中长剑不知如何摆弄了几下,陆掌门的剑倏忽停在半空,但那些雪花却一股脑扑在温老儿身上。温老儿竟然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登时跪倒在地。半晌,场上群豪掌声雷动,齐声叫道’无量剑气’。那时我才知道这如此奇诡的一剑是叫’无量剑气’。” 众人闻听,无不向苏柳、郎柏二人瞧去,意思是:“峨眉派位列武林四大帮派,果然不是徒有其名。”郎柏心中却想:“师父这一招,想必已经练到了’无量剑气’的第七层,只是更高的第八层、第九层,不知道那时候师父练成没有。” 于伯权道:“两位是陆掌门的高足,听到自己的师尊胜了自然是高兴的。可是你们可知道,当年温老儿力战三雄,败于一剑之下,整个人的情形是何等颓靡。陆掌门一收剑,群豪立时轰天价叫好,都说温掌门既然已经败了,就该履行诺言,将’千里江山图’老老实实地收好,不要再存他想。谁知那温老儿却说,’千里江山图’可以不交给金人,但兹事体大,华山派无力再予保管,要将它归还朝廷;不仅如此,他也不许群豪上五国城营救徽、钦二帝。大家谁不知道,此图一旦归还朝廷,投降派禁不住金人威逼,势必将宝图拱手送上。此言一出,群豪大为光火,无不指责温布衣贵为一派掌门,言而无信,更有言重的骂他是金贼的走狗,名为国士,实为汉奸。华山派弟子中,竟也有大多数站了出来,奉劝掌门人让步。一时间,温布衣身旁仅剩了几名亲传弟子,整个华山派中十停倒有九停站在了群豪这一边。 “饶是如此,温老儿毫不让步,说群豪要是执意去五国城送死,就先从他和众弟子身上踏过去。那天上山的群豪,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万儿,温老儿不说送死还好,一说送死,在场的哪个肯服?特别是那刘拂雨将军乃天下第一等刚烈之人,他本以为华山派贵为武林盟主,又是朝廷敕封的’天下国宗’,是以邀集群豪到华山共商大事。此时温老儿拼死阻挠,岂不令他大大失望?但碍于温老儿是武林前辈,刘将军也不好再纠缠,就提议群豪下山,直奔嵩山少林寺,请少林派如是方丈主持大局。温老儿一听此言,更不给丝毫让步的余地,说什么今日之事事关中原武林气运,华山派就是倾满门之力,也不能让群豪去五国城冒险;又说华山贵为盟主,失信于武林同道,再无颜面领袖群雄,唯有以死相谢,请诸位收回成命。说完后不等众人反应,当场横剑自刎。” 众人听到此处,无不哑然。杨思岳忽然道:“我瞧温先生是有难言的苦衷,他如果真像群豪说的那样,是卖国求荣的汉奸,怎么会刚毅至此,连自己性命都不要了?”众人也都点头称是。 于伯权长叹一声,道:“谁说不是呢?这也是群豪事后一直介怀的缘由,好端端地,逼死了一位武林泰斗!可是温老、温先生动作太快,群豪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他始终觉得徽、钦二帝惨死异国,是温布衣之过,是以起初口口声声称他为“温老儿”,但一回忆到老人自刎的惨状,也觉得应该尊称他一声“温先生”。 “温先生一死,他座下五大弟子中的四人也跟着拔剑自刎,追随师尊去了,那场面之惨烈,真是、真是叫人惊心动魄、扼腕不已。五大弟子中只有小弟子留了下来,他向群豪下跪说,师父待他们师兄弟恩重如山,众位师兄也和他情同手足,他本该追随师父、师兄同赴黄泉,但华山派百余年传承不可自此断绝,只求群豪看在他们以死相谢的份上,答应师父生前所求,请群豪各自回山,别去五国城,至于’千里江山图’,他也会好好保管,不交给朝廷。 “群豪一见温先生和四大弟子都命丧当场,虽然不是他们所逼,但终归和他们上山有关,无一人不感到惭愧,纷纷拜别了陆掌门和刘将军,各自下山去了。我听说群豪下山后,陆掌门当场自断右臂,向华山众弟子赔罪,拉了刘将军离开。” 苏柳、郎柏齐声惊叹,相顾失色:“原来师父的右臂是因此而断,怪不得每次弟子问起,他都神色黯然,一句话也不说。”想到华山师徒悲壮自刎,师父也英烈若斯,眼眶不由得红了。 燕荻花问道:“此事之后,华山派就迁到了武夷山,门下弟子至此不再下山过问武林事,对吗?” 于伯权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群豪下山之后,那位小弟子倒很有本事,说服了朝廷由华山派继续保管’千里江山图’。据说群豪回去后,也纷纷修书向他致歉,承诺此后仍以华山派为尊,并竭尽全力保护华山派门户周全。谁知他性子也执拗得很,收到的信笺一封不回。到了建炎四年金兵北退后,这位小弟子闷声不响地把华山派迁到武夷山,宣布华山派再不为武林盟主,明令华山派弟子终身不得涉足武林,据说还把太宗皇帝御书的’天下国宗’金匾退还给了朝廷。哦,这位五大弟子中仅存的小弟子,就是现任华山派掌门梁靖之。当年华山之事后,江湖上再也没见他出现过。至于’千里江山图’为何现下到了禁宫,想是那时候他暗中一起交出去的。而当年的华山惨案,是各大帮派的隐痛,传出去极不光彩,是以大伙儿都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今日若不是听说金贼再度觊觎’千里江山图’,我也不愿再和诸位说起这段往事。巴不得叫它随我们这些在场的人一起入土才好!” 杨思岳冷哼了一声,道:“于大当家说得轻巧,倘若温先生和四大弟子真是舍生取义,谁能厚着脸皮不把事实说于后人知道,难道让五位先烈世代蒙冤么?” 这句话说得未免太狠,于叔桓性情暴躁,听不顺耳,起身道:“当年上山的又不光先父和家兄,他不过陈说旧事,心中惭愧,少庄主干嘛没来由指责家兄?只怕该对此事负责的,是当年领群豪上山的峨眉派吧!” 苏柳、郎柏一怔,脸上都不好看,杨思岳还待再辩,燕荻花抢道:“陈年旧事,众位兄长不要因此伤了和气。眼下还是好好商议如何取出’千里江山图’吧。” “商议个哈板儿!”余不足道,“‘千里江山图’是他皇帝老儿家的,丢不丢的,干老子啥子事。老子不是温布衣,干嘛要冒那个险。燕小哥儿,你去跟皇帝老儿说一声,要他小心一些就是了,这叫做’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岂不是两全其美!” 苗水仙忽然道:“小女子以为不然。苗大侠,燕小哥和于大当家都把这’千里江山图’的来龙去脉说得很详细了,现如今贵国朝廷里奸臣当道,就连那皇帝都怕金人怕得要死,这个消息一旦告诉了朝廷,说不定那皇帝就把宝图献出去了,你还指望他们好好看守?蓝月谷虽然僻处大理南疆,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一旦金人得到了宝图,大理国也就失去了贵国的庇护,到时候别说大宋子民,就是蓝月谷只怕也不能安宁了。” 自从大家进来后,苗水仙就很少开口,她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在场众人均点头赞同。此时,苏柳等人才顾得上仔细打量,见她面上以一抹白纱盖住口鼻,只露出两只大大的眼睛,如湖水一般清澈;项上挂了一串荷花粉色的珍珠,在一身碧绿欲滴的翠衣衬托下显得格外夺目;淡淡芳香透入众人鼻间,沁润心脾。 余不足待要反驳,钟美锦抢先道:“如此,倒还是蓝月谷见过世面呵!我大哥只是说此事有难处,也没说不去,苗谷主干嘛说这么一番话?”她心中一直记恨着苗水仙用“山茶笑”捉弄她,因此反唇相讥。 苗水仙呵呵笑道:“小女子可没见过大世面,不过在山谷里调制些灵丹妙药,给那些老夫老妻添点乐子,哈哈哈~” 余不足、钟美锦夫妇本就对刚才的事情耿耿于怀,苗水仙这样说话,两人如何不怒,拔起身子就要向苗水仙扑去。哪知燕荻花腾地掷出两盏茶杯,飞到三人中间时,“乒乒”两声爆裂成八瓣儿跌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看,碎片中隐隐藏着两只小针,而溅落的水滴尽皆变为黑色。众人暗暗心惊:这两枚毒针刚才只是和茶水稍一接触,竟然片刻就将水染黑了,可见这毒药何其狠辣!且这苗水仙一动不动,两枚毒针从何飞出,除了燕荻花、苏柳、郎柏三人外,其余众人都没察觉。 余不足气得呀呀怪叫:“小妖女,有胆量就莫要用这断子绝孙的玩意儿,来跟你老子真刀真枪地过两招!” 苗水仙只是咯咯轻笑,郑元锋幸灾乐祸,心里暗骂:“瞎矮子,这下有人治你了!”却不敢明说出来。 燕荻花厉声叫道:“够了!家主请你们来是商议要事的,不是叫你们窝里斗的!” 他只要一提李孤鸿,在座的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了。 于叔桓道:“燕小哥,此事恩公筹谋已久,想必已经有周密的计划。便请详示吧!” 燕荻花道:“家主计划在八月十五,盗取’千里江山图’。” 众人奇道:“今日距八月十五尚有五日,李公子为何要我们到这么早?” 燕荻花道:“自然有一些准备要做。”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形图,将李孤鸿计划始末原原本本地告知众人,并一一分派任务,就连苏柳、郎柏、杨思岳也都有详细分工。众人见那地形图上各处关口无不绘制精密、注释详备,李孤鸿所计划的流程也是周密至极,忍不住拍手称赞。 杨思岳道:“敢问燕小哥,当日在九华山,李公子本是要请苏六侠我们到太平楼一聚,此刻计划里却突然安排了我与苏六侠的差事,难不成李公子早就料到我们要早到了?” 燕荻花哈哈笑道:“家主神机妙算,却不是小弟可以猜到的。”说着看看殿外的月亮,道:“天色不早,大伙就在东西禅房休息吧。” 杨思岳道:“且慢!燕小哥,’千里江山图’到手后,李公子打算怎样处置它?” 燕荻花不假思索,道:“烧掉!” 众人颇为不解,杨思岳道:“他日驱除金兵、收复河朔,此图堪当大用,为何要烧了它?” 燕荻花道:“家主说了,’江山无常,本在人心’,坐江山的人当把一山一河、一草一木装在心里。这画在纸上的江山,若在太祖皇帝手里就是江山,在草民手里就是图画。这劳什子留着也是祸患,一把火烧了倒干净。” 众人默然不语,燕荻花微微一笑,招呼童子安排众人到禅房下榻。 苏柳、郎柏、杨思岳住在一间。苏柳仍记挂那书生的安危,要回客栈去探看,杨思岳只说不必担心,劝他早点休息。苏柳又问起郎柏何以追踪到此。原来那日郎柏在浔阳江畔与苏柳分手后,本拟去追,却在码头撞到了方振威安排货船下江,一旁有许多形迹可疑的人在盯着船只,郎柏心想师弟在天下镖局居住多年,有人要对方振威不利他怎能坐视不管?于是买舟暗暗跟着这伙人,果然行出江州没多久,这伙人就凿船劫镖。郎柏出手制服了他们,从江中救起了天下镖局几位镖师,一打听才知道方振威令他们佯装走水路,自己另从陆路出发赶往临安了。郎柏逼问出那伙劫镖的是龙泉山庄的人,更问出他们另有一伙人马在山中劫持方振威。郎柏又问他们龙泉山庄劫了镖后意欲何为,一伙人都说不知;郎柏连施手段威吓,才问出他们相约在临安城碰头。郎柏心想奔赴池州已然不及,索性径直东进,从徽州直入临安,等龙泉山庄的人来。他坐骑的脚力究竟不如苏柳等人的宝马,刚到临安就撞见苏柳、杨思岳被禁军围攻,是以出手相救。待他摆脱禁军赶到吴山时,忽然看到“川南双煞”与一众人奔城隍庙不远的宝成寺去了,心念一动就跟在后面,锁定地点后才赶来与两人会面。 杨思岳听闻自己庄上几个武师被郎柏逼问出行踪,连连咒骂他们不牢靠,脸上对郎柏也颇有愠色,苏柳赶忙劝解:“要不是你那帮武师,二哥也不可能这么及时救我们突围,更不可能发现李孤鸿等人的行踪。”杨思岳心里明白,嘴上却不依不饶:“他李孤鸿早就把我们算在内了,我们就是不来,他也要自己找上门的。”苏柳、郎柏知道他性情自负,也不计较。苏柳便又把九华山的情形对郎柏说了,三人都揣测“秋林渡浪子”李孤鸿究竟是何人,想来想去没有头绪。 杨思岳道:“这’秋林渡浪子’铁定了要烧掉宝图,我总觉得用心不纯,总得想个办法把图留下来,把它偷偷送给刘拂雨将军。现在朝廷里能挥师北伐收复失地的,就只有刘将军一人了。” 郎柏摇头道:“此图到了刘师叔手里,朝廷一旦查到,只怕刘师叔就背负了意图谋反的罪名,反而会害了他。” 苏柳道:“我倒觉得李孤鸿说得有理,这宝图放在谁的手里都是个祸患,留下来有什么用呢?” 三人正自委决不下,忽然有人笃笃敲门。苏柳开门一看,是苗水仙的仆人,说苗水仙要请苏柳过去叙话。苏柳甚为诧异,但不好拒绝,只得跟仆人去了。郎柏笑道:“只怕这位苗谷主看上我家六弟了。”杨思岳不发一言,径自和衣睡了。去了许久,苏柳方回,见二人已睡下,也便倒在两人中间,解衣欲睡,杨思岳忽然转身过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悄声问道:“苗谷主没留你住下么?”苏柳一愣,笑道:“我哪里有这种福气。”杨思岳冷冷地道:“那她也跟你说了不少体己话吧?”苏柳忽然叹了口气,道:“贤弟既然看上了苗谷主,我让给你就是,不必吃醋了。”憨笑两声,立时打起鼾来。杨思岳犹自看着透窗而入的月光,静静地发呆…… 次日一早,苏柳甫一醒来,就听到寺院中“乒叮”之声大作,急忙披衣跑出禅房,见两个男子正在追逐打斗,一个是苗水仙的仆人,昨晚通过姓名,叫罗甘,手中挥着一把镔铁打就的药锄;另一个是位白衣胜雪的俊俏青年,身形跳脱如狡兔一般,手中赫然拿的是杨思岳的越女剑。又见郎柏、苗水仙各自站在一旁,郎柏抱拳微笑,苗水仙依然白纱蒙面,静静肃立。苏柳忙问郎柏情况。郎柏笑道:“没想到这位杨少庄主竟然是一表人材,一夜之间判若两人啊!” 苏柳才确定那白衣青年就是杨思越,心中也暗暗称奇,他一忽儿是鹤发童颜的说书老者,一忽儿是面有病色的瘦长汉子,一忽儿是形容猥琐的算命先生,此刻见他眉目清朗、举止潇洒,越女剑在手更显得俊逸无伦,到底哪一个是他,苏柳竟不敢判断了。 不一时,于氏三雄、高寿贞师兄弟、川南双煞也都出来观战,郎柏自言自语道:“六弟这些年来,锐气消磨了不少。”苏柳“啊”了一声,脸上一红,知道师兄是在委婉地训责自己,心想:“杨贤弟定是昨晚出门了,我睡得糊涂,竟然没有发觉。”低声道:“二哥训斥的是,小弟这些年确实不大警觉。”郎柏道:“六弟,愚兄不知道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但习武之人行走江湖,总得留些心眼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苏柳沉吟不语,郎柏又道:“不过这杨少庄主也真奇了,大半夜爬起来,跑到清河坊的裁缝铺,逼人家老板连夜赶制这么一套衣服,回来后就跑到苗谷主门前叫阵。嘿,公子哥儿的心思,真是捉摸不透。” 苏柳暗暗好笑:“杨贤弟果然是对苗谷主有意思,大半夜把自己打扮俊俏,早起跑来叫门。只怕这位苗谷主不领情啊!”余不足在一旁忽然叫喊道:“龙泉山庄的剑法有点子霸道哎,我看蓝月谷除了下毒放暗箭,也没啥子本事嘛。” 苗水仙也不说话,凝神瞧着二人战况,罗甘虽然力大气足,但毕竟招式上远不如杨思岳,片刻下来,就被杨思岳引得破绽百出。苏柳心想:“杨贤弟此时足可以寻破绽将对方花锄削断了,他迟迟不出手,定是想在苗谷主面前卖个好。杨贤弟啊杨贤弟,可怜你一片痴情啊。” 余不足又道:“杨少主,你拖泥带水的,是想在苗谷主面前讨彩头吗?”他表面上在嘲讽杨思岳,暗中却意在挖苦苗水仙,解解昨晚的闷气。苗水仙向他望了一眼,轻叱道:“燕小哥不在,你想尝尝我新调制的药粉么?”余不足心下忌惮,拉起钟美锦径回禅房去了。郑元锋嘿嘿一笑,道:“昨晚鼻子翘上天了,到了咱们苗谷主面前,还不得夹着尾巴?”苗水仙白了她一眼,并不说话,心中却十分消受这句恭维之辞。 忽然间,杨思岳“嘿”的一声,长剑递出,罗甘避无可避,把花锄平平抛出,撒腿就跑。杨思岳趁势收剑,将花锄抄在手中,手臂一沉,心惊道:“好大汉,兵刃这么重。”向苗水仙道:“苗谷主,你来下场过招吧!” 苗水仙呵呵笑道:“少庄主神威,小女子不是对手,请归还花锄吧。”杨思岳道:“那么请谷主亲自来拿。”苗水仙忽然瞥向苏柳,笑道:“少庄主一片心意,小女子心领了,只是小女子早已心有所属,咱们终究有缘无份。”杨思岳见状,扭头瞪向苏柳,苏柳大汗涔涔,叫道:“苗谷主,你开什么玩笑,昨晚不是……”苗水仙抢道:“昨晚不是说得好好的么,苏大哥?”旁人一听便即会意:郎柏初时尚自镇定,一看苗水仙真对苏柳有意,心中渐渐担忧两人门户有别,只怕闹出事端;于氏三雄一见是儿女私事,径自回禅房喝茶;高寿贞拉郑元锋离开,郑元锋犹自喃喃不解:“那峨眉派姓苏的小子长相恁的猥琐,苗谷主怎么就看上他了。” 杨思岳一听苗水仙改口称苏柳为“苏大哥”,气往上冲,啐道:“苗谷主,你要花锄不要!”苗水仙却道:“苏大哥,你帮我把花锄取回来吧。”苏柳便要劝解杨思岳几句,杨思岳大手一挥,道:“苏兄不必过问,请谷主自己来取。” 苗水仙秀眉一竖,道:“若不出手,倒叫少庄主小瞧了蓝月谷。”广袖一分,数十枚银针如急雨般射出,那银针密不透风,将杨思岳上下左右退路尽皆阻住,他躲闪不及,旁人也不能上前相救。千钧一发之际,苏柳猱身扑上,前胸紧贴在杨思岳后背,猿臂轻展,抓起杨思岳右手,带动越女剑如旋风般急转,将迎面而来的银针尽数荡开。郎柏鼓掌叫好:“六弟,这一招’扫荡群魔’简直是出神入化!” 杨思岳惊魂未定,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苏柳,忽听他叫道:“留心!”右臂被他大手一弯,宽阔的肩膀瞬时压将下来,整个人便陷进他的臂弯里,向后仰倒。一枚银针“嗖”地从苏柳脑后飞过,直钉到对面禅房的廊柱上。此时苏柳、杨思岳一俯一仰,两人面颊相差不过寸许,四目相望,一个秋泓闪烁、惊惧犹存,一个星目熠熠、饱含关切,越女剑也被紧紧地握在两人手中。 苗水仙咯咯一笑,道:“少庄主,我看你和苏大哥好似一对儿。罢了,让给你了,别来纠缠我了。”说着叫罗甘拾起花锄,转身回房。杨思岳回过神来,挣脱苏柳大手,满脸通红,背向他而立,两肩一耸一耸。苏柳只以为他生了好大气,道:“杨贤弟,苗谷主心中并不是那么想的,她……” “她什么?”杨思岳转过身来,竟是满脸喜色,“我要去寻’凝夜紫’回来,你的’青霜电’不要了么?”说着跑出寺门。 郎柏忽然大笑着走进禅房,苏柳怔在当地,不知所措。忽然脑际一闪,叫道:“杨贤弟,那宝马是娥妹的,她可没送你啊!”说着追出门去。 两人唯恐城中禁军仍多,便从城东绕城而奔。苏柳随他穿林向北,一路唿哨,不一时,就见到双驹飞也似的从林子深处奔来,那’青霜电’和’凝夜紫’极有灵性,见到二人兴奋不已。两人翻身上马,双驹便撒起欢来奔跑。 苏柳道:“贤弟,我们去哪?” 杨思岳道:“到满觉陇!” 苏柳了然:“他是要去探看岳少帅。刚好,我要拜见拜见这位大英雄!”因见杨思岳坐骑’凝夜紫’,奔跑在前,心中不禁想念起方玉娥来:“也不知娥妹和总镖头他们到了哪里。” 杨思岳识得临安道路,当先领路,两人迤逦向西南而行,途经西湖,见那湖水在秋阳下粼粼斑斑、灿烂夺目,凉风一吹,碧波千里、船影摇曳,令人心醉。虽然苏柳心中记挂着方玉娥等人,但与杨思岳且行且玩,谈天说地,倒也有说不出的轻松。再行就进入群山,两人穿三台山、过五老峰,片刻来到满觉陇。此地桂树成千,中秋时节香阵弥漫,更兼有雨后堆积的花屑,如黄金铺地,蔚为壮观。那满觉禅院在山坳之中,群桂掩映,偶露重檐,在这深秋时节,不经细看决计发觉不到。 走进禅院,见到住持天星禅师,得知岳云少帅昨日果然被藏僧救治,已无大碍,但仍需静养,不宜见客,苏柳好生遗憾。两人又问起藏僧,天星说那藏僧不肯透露法号,与他在禅院里讲论了一夜佛法,日出就离开了。天星连连赞叹他识见精微,更赞叹密宗大乘闳博深远。杨思岳饶有兴趣地听天星转述那藏僧的言论,什么“莲花生尸林修行”,什么“小乘无余涅槃”,什么“无上瑜珈”,苏柳对此一窍不通,坐了不久便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杨思岳看在眼中,委婉截断天星谈话,与苏柳告辞离开。 苏柳路上与杨思岳商议,这两日反正无事,欲借“青霜电”、“凝夜紫”的脚力原路北上,去迎方振威等人。杨思岳面有愠色,讥讽苏柳儿女情长,不顾家国大事。苏柳心急,又揣度杨思岳贪图“凝夜紫”才频频阻挠,便嗔怪杨思岳不近人情,打马便走。杨思岳急忙追上,轻声嗤笑着在西湖边放出一支响箭,片刻便有五人寻来,原来是他安排在水路拦截天下镖局的庄内武师。他们被郎柏收拾一顿后,怕误了少主大事,马不停蹄地就来临安助阵。哪知道等了一夜也不见杨思岳来,不想他已经先一日到了。杨思岳狠狠责骂了他们一顿,当真是狗血淋头,苏柳见他少爷脾气发作,心中很是不快。正待独自离开,忽听杨思岳分派他们一人回龙泉山庄接方牧风,送回江州;另外四人往湖州方向,打探方振威等人消息,口中不住挖苦道:“苏六侠惦记他的小相好,你们快去快回,不得有误。”苏柳虽然听着刺耳,但心中也对他很是承情,这才渐渐平息了怒火,随杨思岳回到宝成寺。 接下来两日,众人都耽在宝成寺中,燕荻花一到晚上起便带余不足和罗甘出门,至次日清晨方回,三人用过早饭就各自在禅房大睡。高寿贞闭门读书,郑元锋则夜夜到勾栏瓦巷游逛,到次日大醉而回,接着便从禅房里传出高寿贞喝骂训斥的声音。于氏三雄顾虑八月十五的大事,不敢出寺与临安旧友会面,就在寺中缠着郎柏,一起将论武功,请他指点于家枪法。苗水仙初时在苏柳、杨思岳禅房外流连,杨思岳见状,就拽着苏柳到西湖周边,四处赏玩,苏柳心中叫苦:“杨贤弟求苗水仙不得,索性也不让她和我接触。这种少爷脾气,也真是天下少有了。”杨思岳给苏柳置办锦衣换上,又因他剃了胡子,经过苏柳一番装扮,已经与初入临安城时判若两人;杨思岳一改当日病容,一袭白衣,青纶飘飘,更是叫人察觉不出,两人将宝马放养在寺外,是以满城禁军从他俩身侧擦肩而过,也并未起疑。两人先回到小客栈探听那书生的情况,才知那书生是两浙一带的青年才俊陆游,已经被一位朝中大员秘密接走,既知他朝中有人,料想便无大碍。杨思岳引苏柳遍游西湖周遭诸峰,更将历处古迹的掌故娓娓道来,苏柳生**好热闹,更喜听故事,加上杨思岳饱读诗书,往往能引经据典,说出一些别出心裁的见解,使得苏柳对他更增好感。 到了第三日黄昏,二人上到西湖北岸的葛岭,游览了抱朴道院,杨思岳向苏柳讲述东晋时道士葛洪的轶事,说他家境贫困,院子里也不收拾,长满杂草,因此家里数度失火,把收藏的典籍烧个精光,他就背书篓游历各地,到人家家里借书抄阅。上到宝石山,见到一柱七级砖塔,名叫“保叔塔”,杨思岳兴致勃勃地给苏柳讲起太宗皇帝时,吴越国最后一位国王钱俶的事迹。忽然见苏柳闷闷不乐,知道他又挂念方玉娥,心中也不禁纳闷:“算日子九叔他们也该到了,难不成果真路上有什么岔子?”一想到此,也坐立不安,便与苏柳商议去打探消息,苏柳甚喜,当即答应。两人回到宝成寺牵了双驹,听童子说于氏三雄请郎柏到城中吃酒,便嘱咐他带话给郎柏,火速向湖州方向进发。 两人奔驰一夜,沿途细细查看,遇到市镇,杨思岳就放出响箭,期盼撞见派出的武师。一连经过数镇,都没有音讯。将到天明,到了德清县,半途撞见一个叫吴全福的武师,说是星夜驰回给杨思岳报信的。原来四人一路打探到长兴县,找到方振威等人下榻的客栈,才从掌柜的口中得知众人下榻当晚就退房离开了。 苏柳、杨思岳大奇,杨思岳问道:“算时间他们早该到临安了,你们在来路上没听到其他消息么?” 吴全福道:“少主莫急。那掌柜的还说,听他们话头,是分作两队人马,一队人往西去,一队人往东去了。” 苏柳急道:“哪队人往东?哪队人往西?为什么往东的人我们没碰到?” 吴全福道:“这个、这个小人也不知。打探到这个消息后,安大哥、侯大哥、裴大哥就叫我先回临安给少主和苏六侠报信,他们一路奔西去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苏柳暴跳如雷,厉声喊问。忽觉自己不该这样喝斥杨思岳的手下,忙温言道:“我关心则乱,贤弟和吴大哥见谅。” 杨思岳摆手称无事,也代苏柳向吴全福解释。杨思岳待手下一向和睦,吴全福心中虽然老大不快,但见少主对苏柳十分亲近,也不敢说什么。只得道:“只是从湖州西去之路四通八达,光凭四位大哥又去哪里找呢?” “有了”,吴全福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苏柳,“吴大哥,劳驾你也从湖州西去,沿途只要经过天下镖局的分局,就询问他们总镖头的消息,若是询问到了,便请你来临安送信;若是询问不到,就请你转达我的话,请他们派分局人手在辖区内秘密打探,切不可走漏了总镖头失踪的消息。” 吴全福连连答应,辞别二人径自去了。杨思岳犹自担心,道:“苏大哥,此事蹊跷,我看你还是亲自回去的好。” 苏柳沉吟半晌,道:“我既然答应了李公子,怎么能失信于人呢?何况’千里江山图’干系重大,我们还是先把临安的事情了结为好。” 杨思岳叹道:“你虽说自己是个闲散人,到了这种事上,却比我胸怀大多了。”苏柳不语,杨思岳又道:“苏大哥,你怪不怪我?” “怪你什么?”苏柳不解。 杨思岳道:“要不是我和九叔他们劫走方家少爷,你也不必不明不白地碰到这么一场麻烦。” 此时月已西斜,东方微微泛白,街上晨风吹过,杨思岳发髻微微凌乱,颇显疲惫。苏柳见这样一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陪自己星夜奔波,心中顿生怜意,柔声道:“贤弟,你急人之难,为救岳少帅性命筹划奔波,这是大节所在,何错之有?我师父常常教导我们众师兄弟,小到锄强扶弱,大到捐躯国难,是习武之人的本分。我在江州城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老实说,渐渐消磨了斗志。这几天所见所闻,忽然发觉自己愧对师父的教导。不光是我师父、刘师叔,还有你、樊将军、李公子,就连那位不明不白惨死的温先生,都教我十分惭愧。或许,我真该好好考虑考虑以后该怎么过了。” “苏大哥……” 苏柳道:“贤弟,我从未怪过你。你看,明日就是中秋,我们还是及早赶回去吧!” “青霜电”、“凝夜紫”不停奔驰到午后,载两人回到宝成寺。正巧燕荻花等人聚在正殿议事,见两人回来,都是面带惊喜。于伯权道:“燕小哥,于某所言不错吧?峨眉派诸侠重情重义,怎么可能不辞而别呢?”燕荻花点头称是。 苏柳见郎柏不在,忙问他去了哪里。众人都默然摇头,于氏三雄面色尴尬,余不足夫妇脸上尽是鄙夷之色。苏柳一再追问,于伯权才开口说道:“昨晚我们在德明楼还痛饮了一场,哪知道一大早,郎二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余不足哂道:“依我看,郎二侠这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名门正派的子弟,有啥子胆量跟朝廷叫板?” 苏柳气急,叫道:“我二哥不是那种人!你嘴巴干净些!” 余不足道:“咋个说?老子和这位罗兄弟没日没夜地扒地沟,你们峨眉派大侠说走就走,还不许人家说哟?” 苏柳知他和罗甘已劳累多日,自己却连日来在游山玩水,顿觉理亏,定了一定,道:“郎二哥突然离开,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眼下当务之急,是没了二哥,对我们计划是否有影响。” 燕荻花略一沉吟,指着地图道:“起初我本打算与苏六侠、杨少庄主一同潜入凌虚阁。现下郎二侠不在,只能以我的燕子弩来代替他的柏铜锥了。”说到这里,目光凝重地看着苏、杨二人,“凌虚阁那边,需要两位多费心了。”苏柳、杨思岳点头答应,众人便把全部计划重新梳理了一遍。燕荻花问起方振威等人的行踪,苏柳将昨晚寻找时的情形一一说了,众人都啧啧称奇,燕荻花宽慰几句,答应明日事情一了,便助苏柳找寻他们。众人互相寒暄了几句,各自去了。此时郎柏不知去向,好在以他的武功,当今武林也没几个对手,苏柳倒不担心;只是想到方氏父女,苏柳就满心烦乱。杨思岳见他闷闷不乐,知道多劝无益,径自倒在一边睡了。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四回 空将碧血酬危世,忍教英男粉太平2 次日午后,自西北诸峰突然卷来层层密云,压得整个临安城暗如池渊,不一会狂风大作,紧接着就是暴雨倾盆。偌大的帝都,本来熙熙攘攘的人流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街巷中已经装饰好的彩灯华饰,来不及等人去收,顷刻间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临安地处东海之滨,在这仲秋时节,极少出现暴雨,不由得令人称奇。这场雨不偏不倚落在中秋佳节,西湖的水涨到与苏堤齐高,钱塘江上更是万分汹涌,许多来往的船只无不在浪涛中拼命摇曳,强行驶进避风港。好在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密云就飘过钱塘江望东海奔去。到了黄昏时分,云开雨霁,千家万户打开窗子,阵阵凉风吹透薄衫;西湖一带,诸峰焕然一新,在炽烈的晚霞之中徒剩剪影,宛若一群少女,艳丽无伦。 当晚,夜空澄澈如镜,不染纤尘,一轮大如玉盘的明月缓缓升上钱塘江,照得江平水阔、城郭如昼。家家户户赶不及再添新灯,索性赏玩这一轮秋月,别样欢欣。整个临安城,除了皇宫大内,只有一处灯火通明,那就是清河坊北侧的太平楼。清河坊北共有三条小巷,从东到西分别叫做“东太平巷”、“中太平巷”、“西太平巷”:中太平巷是御赐的“清河郡王府”,也就是前枢密使、人称“张太尉”的张俊的府邸;东太平巷是张俊的家庙,高宗皇帝御书“德勋”二字;至于西太平巷,就是号称天下第一酒楼的“太平楼”了,这座酒楼是张俊罢官封王后的私产。那太平楼东西两座楼阁,各有四层,并肩而立,东面的楼阁叫做“天九阁”,西面的楼阁叫做“地四阁”,取“天九地四生金”的好彩头,“天九阁”由上至下按照天、地、玄、黄命名,“地四阁”则是已宇、宙、洪、荒列次。两幢楼阁间以四条复道相连,朱栏赭瓦、雕梁画栋,凌空而亘,宏伟之极。整个临安城中,除了禁宫,最豪奢的莫过于这座太平楼。 那张俊与韩世忠、岳飞、刘光世被后人并称为宋代的“中兴四将”,虽如此说,但四个人的人品却是大异其趣。刘光世贪财好色,趋炎附势,为了保全自己的富贵攀附权相秦桧,岳飞当年被害,他也出了不少力,不过岳飞被害的第二年,他也就病死了。至于张俊更不用说,他在四将中权力最大,绍兴十一年,北伐军连战连捷之时,张俊迎合上意,亲自缴了韩世忠、岳飞的兵权,不久后自己也识相地上交了兵符。张俊早年执掌禁军里的中护军,这支军队负责护卫京师,但他却时常挪为私用。宋人庄绰《鸡肋编》记载:“择卒之少壮长大者,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那是说张俊从中护军里选出身材高大、年少健壮的,令他们从臀部至脚踝都纹上花鸟鱼虫,百姓称这支军队为“花褪军”。“花褪军”不用履行中护军护卫京师的职责,直接供张俊驱使。这名动江南的太平楼,就是“花褪军”在张俊无偿役使下耗费三年时光建成的。这些士卒长期劳作,不堪重负,私下里怨声四起。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非但不以为忤,反而默许,于他老人家而言,张俊贪财好利,要远胜于韩世忠、岳飞这种天下称颂、功高震主的一方统帅。当时民间有歌谣为证: 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 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此时,张俊手中早没了兵权,花褪军成了他清河郡王府的府兵,一部分相貌英俊的,被派遣到太平楼当差。日常光顾太平楼的不是京城中的达官便是显贵,试想:酒席之上,英俊孔武的士兵被呼来喝去,吃酒之人有多么洋洋得意;临安权贵中更兼有龙阳之好的,便时常唤几个能说会唱的前来陪酒。偌大一个太平楼,偌大一支“花褪军”,良将忠臣见了捶胸愤恨,百姓见了绕道而行。 暴雨过后,太平楼加紧张罗,不到片刻功夫就张灯结彩;楼四周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安置了重岗,不仅有从张俊府兵中抽调的精锐,就连大内禁军也调来了一千余人。原来,太平楼在这中秋之夜大排筵席、遍邀朝臣,是张俊奉承圣意,搞了个与民同乐的好名头——“海晏河清承圣推恩宴”。既讨好圣上,说目下大宋王朝太平无事、百姓安居,又巧妙地将“清河”二字嵌进去,那意思是说“我清河郡王承接圣意,代皇帝推恩于臣民”,俨然一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口气。 张俊早早迎候在天九阁下,一身绛紫云图锦缎长袍,外罩玄缎描金灵鹫毬纹襦,腰束烫金宫绦,头戴乌丝暗金进贤冠,正中镶了一颗润泽如肌的黄玉。他发须尽皆灰白,但面色红润、殊无皱纹,一双浓眉如苍鹰般斜飞,颇有当年纵横沙场的英气。虽已是花甲之年,在衣着上争奇斗奢的劲头丝毫不输给年轻人。在他身后站着五个男子,从四十至二十长幼不等,个个体面光鲜、举止稳重,那是他的五个儿子:子琦、子厚、子颜、子正、子仁。 今夜应邀的嘉宾,无论是皇亲国戚、朝中阁老,还是六部要员、衙司主管,张俊不分贵贱,一应拱手寒暄,随后指派一名儿子送上楼去,如此五子轮流更换,谁也不怠慢,这正是他在朝中人缘恒通的原因。眼下一百余名宾客尽皆入内,张俊仍留在楼下垂手静等,那自是尚有贵客未到。正当张俊向南张望时,三子张子颜急步走来,在他身旁耳语了几句。张俊微微变色,沉声道:“胡闹!今儿个圣上要来,他一个篾片搅什么局?这满朝的文武听他嘤啊唱的,像什么话!把他关起来,等宴会一散再放出来。”张子颜“哎”了一声便要去办,张俊忽道:“且慢!客气点,太平楼的生意不能少了他。”张子颜连连称是,跑进楼去。 只听得朝天门内礼乐齐鸣,夹杂着马蹄声响。张俊忙派人招呼宾客下楼,并率诸子及满府家眷、仆人、太平楼各色杂役一齐走到御街中央,倒身下拜,头也不敢抬起。不一时,皇帝銮驾已到,乐声停歇,四十余件乐器、十八骑骏马、十八对导盖分列左右,玉辇从中驶来,众臣、侍卫山呼万岁,震彻太平坊上空。 高宗皇帝身着朱红蟠龙便装,神采奕奕地走下玉辇,走到张俊跟前,亲自将他搀扶起来,笑道:“中秋佳节,朕来这太平坊,叨扰爱卿了。”张俊道:“陛下眷顾臣民,是臣等之幸,万民之幸。”高宗皇帝哈哈一笑,叫众卿平身,在张俊等人簇拥下走进太平楼。 走进门,一张硕大屏风隔段内外,高宗皇帝见屏风共九扇,画的都是他自做康王起一些事迹,配上“康王爷入敌营救国”、“应天府再造社稷”等一力恭维的言辞,那自是张俊命人连日赶制的,画工精湛,栩栩如生。高宗皇帝见了大悦。绕过屏风,见天九阁内四层廊台呈回字形环绕,东西南北四面各有楼梯斜通到底,南北楼梯在每一层廊台处都设有一个戏台,抬头看去,雕梁画栋,灯火通明,富丽堂皇。高宗皇帝打趣道:“早听说爱卿这间酒楼是天下第一酒楼,你怎么到现在才叫朕来?”张俊诚惶诚恐,道:“陛下万金之躯,这小小酒楼哪能接得起陛下的驾。老臣是接了圣谕后,怕污了陛下视听,才加紧整饬的。”高宗皇帝听了心下甚喜。一旁却有一位灰髯文官笑道:“清河郡王的意思,圣驾要来,这里才气派起来的?”说话的正是权相秦桧。张俊忙道:“相国哪里的话,陛下最是爱惜民力,卑职怕陛下怪罪,只是稍加整饬,所用花费都是卑职这些年生意上赚的些散碎银子,那也是’乌鸟私情’,报答圣恩的一片心意,怎敢仗着陛下驾到,就大肆营建,这岂不有损陛下威名?”秦桧道:“清河郡王在朝为国家柱石,在家则居奇致富,当真是满朝文武的楷模啊!”张俊道:“不敢!陛下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相国日夜侍奉、鞠躬尽瘁,卑职散漫俗人,不及万一。”心中却骂道:“好个奸贼,处处给我下套儿,安得什么心思。”秦桧待要再说,高宗皇帝笑道:“两位爱卿是朕的左膀右臂,社稷之肱股,就不要明分伯仲了。” 秦、张两人俯首称是,忙拥皇帝登上北面最高层,在天字一号厅落座,秦桧和参知政事董德元坐在右首、张俊和端明殿学士汤思退坐在左首。其余众臣按品级两人一席在各层廊厅坐了。张俊见入座已毕,向侍立在一旁的张子颜使了个眼色,张子颜击掌三下,顷刻间雅乐鸣奏,两列“花腿军”手中各执物事,从一楼正厅鱼贯而入,徐徐登上楼梯,向一号厅走来。 张子颜展开手中一张红册,喏喏唱道:“启奏陛下,太平楼进献’海晏河清承圣推恩宴’第一道菜——绣花高饤八果垒一行。” 当先两名“花腿军”一齐抬上一个径长三尺的大琉璃盘,揭开盘盅,只见里面瓜果颜色缤纷、鲜艳喜人,一股清新的果味弥漫整个大厅。张子颜唱道:“绣花高饤八果垒,计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四季水果八件,敬祝皇帝陛下龙体安康,四时合宜!”高宗皇帝闻听龙颜大悦。秦桧眯着眼道:“看果看菜不易做,清河郡王一时间找齐四个时令的水果,进献给陛下,真是费煞苦心了。”原来唐宋时,宫廷大宴开席前四道菜叫做“看果”、“看菜”,呈上席位来只供赏玩,用以净化空气。张俊道:“伺候陛下,卑职不敢懈怠。” 张子颜又道:“太平楼进献’海晏河清承圣推恩宴’第二道菜——乐仙乾果子叉袋儿一行。”后面的花腿军陆续呈上十二只鎏金小盏,里面各色干果,颗粒饱满、盈盈可爱。张子颜道:“乐仙乾果子叉袋儿一行,计荔枝、龙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梨肉、枣圈、莲子肉、林檎旋、大蒸枣干果十二件,敬颂皇帝陛下四海一统,协和万邦!”果然这些干果是大江南北各地特产,单是那榛子就是白山黑水一带老林生长的大粒榛子,大蒸枣也是西域古于阗国一带的名贵品种。这一行自然也属于“看果”了。 接着进献的是“镂近香药一行”,计有脑子花儿、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使君子、缩砂花儿、官桂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儿十种香草,一时间整个天九阁芳香四溢,令人神清气爽。张子颜喏喏说什么“敬祝大宋江山繁华昌盛”之类的颂词,紧接着又呈上第二道“看菜”——“雕花蜜煎一行”,计有雕花梅球儿、红消花、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木瓜大段儿、雕花金桔、青梅荷叶儿、雕花姜、蜜笋花儿、雕花枨子、木瓜方花儿十二品雕花造型,有雕成雪岭梅树、有的雕成岭南翠竹、有的雕成腾龙、有的雕成舞凤,个个雕得玲珑剔透、巧夺天工,那梅红、笋青、瓜白、桔金各种颜色交相辉映,看得众人眼花缭乱。每道菜一上,秦桧都要想几句话抢白张俊几句,张俊也都一一得体地回击,既逗乐了皇帝,也搪塞了秦桧。秦桧见单这前四道“看果”、“看菜”就如此豪奢,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只想着“我贵为一国宰相,当年陛下来我家也办不起这样的排场,你老小子贪了多少钱当我不知道吗?”怎奈高宗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看着满席的佳色珍馐,捻须微笑。 四道“看果”、“看菜”已过,天字一号厅开始走主菜,各廊厅也都捧上简便酒席,虽说简便,但也是各色山珍海味精致搭配。这张食谱全是张俊亲自造办,讲究荤素相间、五味调和。譬如第五道菜,也就是第一道主菜,是“砌香咸酸一行”,共计各色开胃小菜十二品,以甜酸口为主,配上第一盏酒“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鹌鹑性平、味甘,入大肠、心、肝、脾、肺、肾经,荔枝甜酸尽去腰子腥膻,逗得皇帝胃口大开。紧接着献上“脯腊一行”,都是各种精心腌制的腊肉卤味,配上第二盏酒“奶房签”、“三脆羹”,更增肉类醇厚。到得第六道、第七道、第八道,又都是果蔬去腻。如此每上一道菜,便佐一盏酒,来来去去共计上了七十四道。高宗皇帝每道菜吃上一口,就命人传送至各席,名曰“推恩”。 吃完第一巡,张俊便传上歌舞,十二名妙龄,在皇帝对面的戏台上联翩起舞。秦桧、张俊连连劝酒,高宗已感微醺。那董德元是秦桧的附庸,也跟着劝;汤思退为人刚直,见张俊这般奢靡,心下不悦,举箸不愿夹菜,入口难以下咽,又不敢扫皇帝的兴,只得把两行老泪忍在眼眶、吞在肚里 高宗瞥见汤思退闷闷不乐,笑问道:“汤卿,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怪张卿没敬你酒么?”汤思退忙道:“微臣不敢,只是、只是……”心中忙想找个什么托词。高宗问:“只是什么?”汤思退道:“圣人讲’治大国,若烹小鲜’,昔日唐太宗宴请四海使臣,改’秦王破阵乐’为’功成庆善乐’,使二十四女子替换一百二十八位武士来跳舞,此乃大国君主举重若轻之典范。清河郡王府精心献上’海晏河清承圣推恩宴’,自是要彰显陛下体恤臣民的胸怀,玉盘珍馐,本已丰盛,加上这廊阁雅乐、霓裳丽舞,就显得繁华无以复加。微臣愚见,反而失去了些举重若轻的气度,令微臣这一介书生稍感压抑,不得放松。” 高宗听罢笑道:“到底是汤卿见识高远,张卿,酒食上你是无人可及的行家,但要论起调和歌酒、纵览全局,你的见识远远不及汤卿。”张俊忙道:“陛下所言极是,赶明儿老臣定当向汤大人多多讨教。”心中却想:“一个穷酸书生,你懂个屁!”汤思退说:“不敢!” 张俊忙示意张子颜传第二巡酒菜,揭过这一茬尴尬,张子颜张口便欲传菜,秦桧忽然道:“陛下,微臣……”高宗忽然大手一伸,道:“慢!你们听……”一时间天九阁中鸦雀无声,众人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悠扬的笛声。这笛声似被压在仓谷中得鸟儿在闷声啼叫,显然相距甚远,但笛声之廖亮、音律之婉转直透人心,不似人间凡音。 高宗侧耳听了一阵,合着音节轻轻吟道:“风炉煮茶。霜刀剖瓜。暗香微透窗纱。是池中藕花。高梳髻鸦。浓妆脸霞。玉尖弹动琵琶。问香醪饮么。好一首’醉太平’!好一首’醉太平’!”因向汤思退问道:“爱卿,我命人把这吹笛者给你找来下酒,你看可好?”汤思退道:“闻听笛声,意境开阔、格调旷远,微臣猜那吹笛人也是性格豪疏、霁月清风,足见陛下是此吹笛者知音。”高宗大喜,道:“朕与爱卿俱是他知音人。”又向张俊道:“张卿,命人去寻这吹笛人来。” 张俊面有难色,支吾不答。高宗不悦:“怎么,叫你这么多属下寻一个吹笛人都找不到么?”张俊忙道:“陛下误会!陛下若听小曲,老臣府上乐工也可演奏给陛下听,此吹笛人不知来历、不知相貌,老臣怕他冲撞了陛下。”高宗道:“朕宫中的乐师都没有这等造诣,单凭你这小酒楼的乐工哪里能及得上。管他美丑,只管给朕叫来。” 张俊正要再劝,对面廊阁上忽有一人道:“陛下不必去找,这人远在天边、近在咫尺,就在这太平楼里。”张俊大惊,一看那人正是寻常来楼中做客的礼部侍郎范廷轩,暗骂:“这个龙阳癖好不晓事!”原来这吹笛人是太平楼中头牌乐师,范廷轩与他相交甚厚,每到太平楼必请他陪坐。他今夜赴宴,还盼望他能出来演奏几曲,以慰自己之心,哪知道张俊并不允许他见驾。此时笛声响起,范廷轩听出正是他所奏,暗中怎不惊喜。 高宗问范廷轩道:“这人是谁?”范廷轩站得远看不清张俊脸色,照实说道:“此人姓曾,名小乙,原是中护军一名士卒,可谓是一表人才,能诗善歌,现在是太平楼第一乐师。”高宗大奇:“竟然是禁军出身,朕倒要见识见识。张卿,你怎么偏要藏起来呢?”范廷轩已有酒意,未加思索,抢着道:“微臣料想,清河郡王是怕陛下看中了,要将他回宫去。”此言一出,四座耸动。秦桧怒道:“大胆,一派胡言!”范廷轩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这句话虽不是故意,但旁人不免以为他是暗指皇帝、清河郡王都喜好男色。当即离席咚咚叩头,叫道:“微臣酒后失言,请陛下治臣大不敬之罪。”高宗道:“罢了,罚俸一年吧!”范廷轩领旨谢恩,再不敢多言。 汤思退见张俊脸色不好,已明其中另有难处,便走去向高宗耳语了几句。高宗道:“无妨!”对身旁一名内侍说:“你随张卿去,带这曾小乙来见驾。”秦桧看出其中关窍,也和董德元在一旁渲染,都说自己想见识见识这位曾小乙,实在是想让张俊栽个跟头。 不一时,曾小乙带到。众人见他身修八尺,膀阔腰细,一袭青绸短打,挺拔如杨;腰系白绫,一支竹笛插在中间裤腿卷起三分,披发跣足,雪练一般的白肉上刺满深青色花纹。曾小乙走到一楼正厅,倒身下拜,高宗命他平身,曾小乙便径自走上对面的戏台,面朝天字一号厅而立。一旁众臣看清他一张脸庞棱角分明,剑眉飞扬、星目如箭,凛然看着前方。 高宗道:“曾小乙,适才是你在吹笛子?”曾小乙敛首答过,高宗又道:“你还会什么曲子,吹来给朕助兴。”曾小乙道:“陛下稍等。敢问主公,第二巡酒的第一道菜是什么?”后面的话却是问张俊的。 张俊见他与自己商量,登时颜色转和,道:“下面这道菜是’切时果一行’,计春藕、鹅梨饼子、甘蔗、乳梨月儿、红柿子、切棖子、切绿橘、生藕铤子共八品,来给陛下及诸位大臣解酒。”曾小乙点点头,道:“便请主公上菜吧,小乙这就吹来。” 话音刚落,笛声缓缓流出。仿佛西子湖上,一股绿雾从东吹来,慢慢覆盖了整个湖面。笛声本属清越,但在他的唇间,宛若箫声一般低回静谧,时隐时现,引得四座沉沉冥想,如堕雾中。忽然,一段旋律飘荡开来,声音愈来愈长、愈来愈高、愈来愈亮,恰似一缕阳光照进雾霭,照澈整片湖山,青山乍现、碧波初皱、鲜花迭绽、鱼虫争鸣。众人正在陶醉之时,旋律陡转跳跃,仿佛看到一只蚱蜢纤舟从花港中驶出,驶入荷花丛中,舟中少女欢呼雀跃,互相捉弄,一片欢欣蓬勃的景象。高宗心领神会,只看得满席的果蔬都鲜活起来,食欲大开。正自咽了一阵口水,曾小乙一个赠音,引出一段绵长的尾声,慢板行拍,舒爽人心,好似轻舟入港,绿雾重来,一切视野重又回复朦胧,再看不清了。 曾小乙收笛躬身,掌声、叫好声雷鸣般响了起来,高宗激动不已,也跟着拊掌称赞。半晌,声音稍歇,高宗问道:“曾小乙,你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曾小乙道:“这只曲子是草民自填的’采莲行’。” 高宗道:“眼下有藕、有橘、有柿子,都是秋冬之物,你为何吹了一首’采莲行’?” 曾小乙道:“‘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藕经凉、橘经露、柿子经霜,既为秋冬鲜果,自有岁寒之心。草民一曲’采莲行’,欲将六月处暑唤回人间。敢问陛下,酷热炎炎之时,想不想念这岁寒之物?” 曾小乙所引用的是唐代诗人张九龄“感遇”一诗,诗人以丹橘自比,说自己是一片丹心,欲报答明主,却怀才不遇。高宗如何不明白曾小乙的意思,当即拍案赞道:“好个’自有岁寒心’!好个曾小乙!”遂向张俊道:“张卿,你这太平楼里有这等怀才不遇的奇人,你晓不晓得?” 张俊大汗涔涔,下跪道:“陛下谬赞了,微臣只道这曾小乙是行伍出身,不晓得他竟然是文武全才。”他这句话自然是撒谎,范廷轩心道:“曾小乙是你的摇钱树,你岂能不知?” 高宗叫张俊起来,又向曾小乙道:“给朕说一说,你想要个什么官职?”在座重臣都是一惊:“皇帝用人向来谨慎,怎会因曾小乙一支曲子,就要封他官做?” 曾小乙下跪道:“陛下恕罪,草民在这酒楼以贩歌为生,已是心满意足。草名是卑贱之身不敢玷污庙堂,请陛下收回成命,也好教草民报答主公的养育之恩。”众人见他说得诚恳,心中颇以为张俊给了他好些恩惠。只有张氏父子心中奇怪:“这曾小乙向来高傲,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 高宗见他回绝自己的恩典,不大愉快,便默然不语。秦桧最会揣测圣意,便向曾小乙道:“大胆奴才,陛下赐你官职是在内廷,你道是要让你和在座众位大人一起站在选徳殿上么?你这班推脱,难不成是清河郡王不放你?”选徳殿是皇帝早朝的地方,秦桧这样说不可谓不毒,既维护了高宗的面子,又令在座众臣心中喜欢,最毒的是把话头引到张俊父子身上。张俊忙道:“相国何出此言,曾小乙不过是军中小校,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只是招进宫中,难免伤了陛下颜面。”高宗听秦桧、张俊都给自己圆场,也自忖刚才说话太急,此时正好下个台阶,便道:“曾小乙,你既然不肯到宫中去,就继续留在太平楼吧!”张俊喝道:“还不快退下!” 曾小乙却道:“陛下息怒。草民别无所长,只会填词唱曲,固然不敢奢望庙堂。陛下今日驾临太平楼,是万民之福,草民斗胆竭诚,再为陛下献歌一曲可好?” 秦桧见在曾小乙身上找不出主意来排挤张俊,便抢道:“陛下,听男子唱歌有什么好?今日大理国第一妙音也在楼中,请她唱上一曲岂不妙哉?” 高宗自幼受其父徽宗皇帝熏陶,于音律一道十分痴迷,刚才听罢曾小乙吹笛,委实受用,心想就是父皇在场,也必对曾小乙青眼有加,此刻要他退下,老大不情愿,哪里管什么大理国第一妙音。只是秦桧一向机敏,怎么此刻倒没看懂他自己的意思,不给自己垫个台阶下?正自踌躇,忽然对面席间站起一个碧衣少女,面罩白纱,向自己这边盈盈拜倒,朗声道:“陛下万福,大理国民女白慕华叩祝陛下圣安。”她虽口中自称“白慕华”,其实正是蓝月谷谷主苗水仙,只是在座君臣无一人知道。 高宗大奇,忙问秦桧缘由。秦桧道:“启禀陛下,这位白姑娘,是昨日和大理国相府的两位公子一同入京的。微臣想他们不远千里而来,实属不易,便私自将他们带到这宴会上,也好叫他们一睹陛下丰采。” 高宗问道:“高相国府上的公子是哪两位?” 高寿贞、郑元锋坐在苗水仙身旁,听到高宗问询,忙离席下拜,通报了姓名。高宗本因禁军丢失了“双生雪莲”,担心大理国会遣使臣前来质问,此刻见对方派了相国公子前来,又见他举止恭谨,猜想大理国也不敢造次,心中甚喜,便道:“既然秦卿说你是大理国第一妙音,你不妨给朕唱上一曲。” 苗水仙道:“大宋人杰地灵,济济英才,民女哪敢献丑?刚才这位曾相公说要为陛下献上一曲,民女倒不敢抢了他的先。不妨请曾相公先唱,要是胜过民女,民女也好知难而退。”说着眼波向曾小乙一转,曾小乙向他颔首示谢。 高宗笑道:“你很会说话。那么,曾小乙,你且唱来!” 曾小乙道:“草民这支曲子改编自李太白的’清平调’,须斟酒敲盏伴唱,恳请陛下恩准草民到驾前演奏。” 高宗准了。曾小乙走到天字一号厅外戏台上,高宗指着桌上七只青瓷碗、一双千足银箸,向内侍道:“把这个拿去给他用。”此时皇帝丝毫不拘礼法,众臣料想他已经喝得开怀,无人敢上前劝阻。 曾小乙叩首称谢,将七只青瓷碗一字排开,从一旁同伴手中取过酒壶,举手斟酒入碗,酒浆流出细如丝线,从左至右、由多渐少,半点也不溢出。曾小乙双手各执一枝银箸,抬眼向高宗一瞧,见高宗点头,先自出声唱道: “我从东海捧珠来,长问天宫玉闼开。 绛袂锦衣遮不住,毕竟真龙下瑶台。” 他虽为男子,但发音清亮,绵绵悦耳,令人闻之心荡。高宗微笑点头,心想:“起句平平,无甚文采。好在说朕是真龙,倒也贴切。”只听得曾小乙双箸轻击数下,碧玉碗叮叮作响,五音齐备,复有清角、清羽两个偏音,音律精准丝毫不逊色于上等的七弦琴,高宗及众臣都暗暗称奇。曾小乙手上加快,有时单击数下,有时双腕齐震,那响声便绵绵不绝,瑰丽成章。曾小乙又唱道: “汴城烟阙尽飞花,迢递离愁燕子斜。 借问尺幅何处寄,过江南望又咨嗟。” 这一段是说东京汴梁一片狼烟过后,到处落花纷飞,那些南来的燕子只因负载了太多离愁,几乎飞不动了。燕子问行人该向哪里寄送书信,行人告诉燕子,过了江去,还要往南走,燕子不禁感叹路途遥远。这段词虽未直言高宗偏安江南,但借离人愁绪道出了祖国山河破碎带来的种种悲凉,在座众臣不乏北地之人,逃离故乡二十年,此刻听到曾小乙歌喉婉转,音律悲怆,不由得潸潸落泪。秦桧见高宗猝然变色,心知不妙,便欲上前喝止。高宗却黯然伸手,阻住秦桧,仍由曾小乙往下唱。那曾小乙旁若无人,状如疯癫,手中银箸越敲越快,忽然将银箸伸进第二只碗,手腕扬起,挑出数滴酒飞到第一只碗中,如此接连飞挑,瞬间把两个清角、清羽的偏音,换成了变宫、变徵,重新组定了音阶。整个曲调忽然变得呜咽苍凉。曾小乙星目中突然留下两股热泪,声音顿转粗犷,吐字铿然: “兵在匣中何不鸣?当年塞外冒顿惊。 可怜华夏多骄子,忍教英男粉太平。” 唱到这里咬牙切齿,暴吼一声,喝道:“昏君,你宠信奸佞,冤杀忠良,折辱我华夏大好男儿,你死有余辜!”直吓得众臣肝胆尽裂。 张俊拍案大骂:“曾小乙,你要造反么?”秦桧却嚷着:“来人,把这逆贼给我拿下。” 原来曾小乙这最后一段,是在痛骂昏君奸臣:前一句骂他们把当年令金贼闻风丧胆的神兵利器所在匣子里,那自是为韩世忠、岳飞鸣不平;后一句却是为所有太平楼的“花腿军”兄弟们登高一呼,说“我们本来是华夏骄子、堂堂男儿,却被张俊这贪官逼迫,在这里建酒楼、吹笛子、唱小曲,为你半壁江山粉饰太平”。这种话,张俊岂能忍受?只因曾小乙这最后一段曲子唱出了一旁“花腿军”的心声,竟没有一人愿意上前制服他。张俊连声呼喊楼外禁军,曾小乙却剑眉一样,从怀中摸出一支匕首,蹭地扑向高宗。 高宗与曾小乙相距不过丈许,见他如疯虎般扑来,早已吓得双腿发软,哪还能有力气躲开这支匕首? 注:赵构先后有两个年号,建炎和绍兴,死后庙号“高宗”。史家称呼古代帝王有既定习惯,如汉魏时期,习惯以谥号称呼,“汉武帝”;唐宋时期,习惯以庙号称呼,如“宋太祖”;到得明清时期,则习惯以年号称呼,如“崇祯”、“康熙”。庙号、谥号是帝王驾崩后才有的称呼,所以宋高宗在世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庙号是“高宗”。但大家已经称呼习惯了,作者此处便从简,以“高宗”指代赵构。 第五回 画栋雕梁飞燕子,重檐叠阙走蛟龙1 曾小乙长大身子陡然拔起,行动竟然无比轻捷。张俊坐在高宗身侧,哪容他得手,右手探出,向曾小乙腕间抓落。曾小乙早提防此招,匕首向上一挑,张俊若不避开,五指便立时被削断,但他救驾心切,丝毫不加迟疑,左掌从下抄出。曾小乙断没想到张俊如此冒险,手肘将匕首一掣,跟着右肩猛地向张俊撞去。 仓猝变换之间,张俊双手仍紧扣曾小乙腋窝,曾小乙右臂微感酸麻,匕首往左手一交,虽给张俊拽着仍是向高宗猛扑。张俊毕竟年老力衰,拗不过他力气。眼见匕首就要刺到高宗身前,秦桧忽然将身旁那名内侍向前一推,曾小乙这一下就刺进了内侍肩头。内侍惨叫声中,张子颜早已抢上,拿住曾小乙左腕,与张俊一齐将他拉开。 曾小乙挣扎不开,欲飞腿荡开张氏父子,哪知张子琦、张子厚分别赶到,将他双腿一扳,立时掀翻在地。张子琦、张子厚都是军旅出身,力气甚大,再加上张俊、张子颜,四人便如四道枷锁将他按在地上,哪里能动弹分毫。眼见事败,不由得愤恨交加,双目涨满血丝,连连嘶吼,令人心悸。 彼时禁军赶到,将曾小乙团团缚住,押在御前。高宗等人惊魂未定,满座众臣也是心有余悸,均想:“好在这曾小乙武艺不精,否则陛下今日必是命丧当场了。” 张俊父子慌忙向高宗磕头谢罪,口称:“老臣家中混入刺客,实在是无能之极、糊涂之极,惊扰了圣驾,恳请陛下降罪。” 高宗本来兴致甚高,此时不仅意兴索然,更是怒不可遏,道:“把这曾小乙押入天牢。你的事,明日再追究吧!”说着就要起驾回宫。秦桧忽道:“陛下且慢,如此大胆反贼,竟然藏迹清河郡王府多年,实在不能小视,恳请陛下在此查问清楚,再回宫不迟。”高宗骂道:“混账,闹到这个地步,朕哪有心思审问!” 秦桧下跪道:“陛下息怒!容臣禀告。陛下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怎奈这几日内,宫外连出事端亵渎天威。先是那双生雪莲被劫不说,几天前又有人在京师闹事冲撞禁军,今天更有此獠暗藏凶器欲对陛下不利。这些事情联系起来,难道不教陛下心寒么?”曾小乙兀自咒骂不迭,被禁军一个巴掌满口喷血。秦桧一向胆小怕事,高宗见他今日接连逆着自己的性子说话,实在猜不透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冷冷地道:“相国有什么计较,痛痛快快说出来!” 秦桧道:“微臣不敢!微臣今晚本来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向陛下进献一名钦犯,不料想中途又杀出一名逆党,那也好得很,恳请陛下现在一并处理,以肃天威。” 高宗奇道:“什么钦犯?”心中却想:“秦桧所说不错,是该好好立一立君威了。” 秦桧道:“七天前在武林门劫夺’双生雪莲’的钦犯——‘秋林渡浪子’!”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张俊顿时想明白此中关窍,心里不住叫骂:“好个奸贼,你今晚是有备而来,要来算我总账的!”脸上却不动声色,瞧他使出什么手段。 秦桧向高寿贞、郑元锋招招手,两人忙跑到御前,叩首道:“启禀大宋皇帝陛下,劫夺敝国贡物的’秋林渡浪子’不日前被我兄弟抓到,现羁押在太平楼外。” 高宗万料不到从自己大内禁军手中走脱的钦犯,竟被大理小国两个公子哥抓到,这般颜面扫地心里怎是滋味?一时间脸涨得通红。但毕竟不能在外邦人士面前失了风度,强忍怒气,问道:“你们是怎么擒到的?” 高寿贞道:“尚请陛下不要见怪。” 高宗道:“你说,朕绝不怪责。” 高寿贞道:“‘双生雪莲’是我大理国至宝,当初运送出境的时候,家叔量成公担心雪莲有闪失,命我师兄弟二人暗中照看。当日’双生雪莲’被’秋林渡浪子’夺走,我兄弟二人紧追不舍,终于将他拿住,随即押送到秦相爷那里,请相国交由陛下发落。” 高宗心想:“原来你是高量成的侄子。”便道:“你们起来说话,把那钦犯押上来,朕要当着众臣的面仔细审问。” 高寿贞命郑元锋到楼外提人,不一时带到,将那人按倒在高宗驾前,高宗命禁军将那人看住,以免自己再受冲撞。高寿贞却摆手道:“不妨!”伸手在他颈下一点,那人顿时开口大骂;高寿贞在那人颈后“哑门穴”又是一点,那人立即叫不出声来。高寿贞喝道:“你如再骂,我就用’点苍指力’点你’玉堂穴’、’中脘穴’,教你痛不欲生。” 高宗不懂武学,秦桧在旁解释大理高家武学精湛,料想这人确是被高寿贞制住了,这才放下心来;见他相貌稚嫩,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叫人难以置信,那人其实正是燕荻花,别人都不识得。高宗问道:“你就是’秋林渡浪子’?” 燕荻花神情倨傲,看也不看高宗一眼。高寿贞喝道:“陛下问你话,你老实回答!”解了他的哑穴。燕荻花冷笑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秦桧叱道:“大胆逆贼,说,你为什么要抢夺贡物,又把’双生雪莲’弄到哪里去了?”燕荻花啐道:“奸贼!你也配和小爷说话?” 秦桧急道:“高公子,你再点他哑穴!”高寿贞踌躇道:“相爷,我这点苍指力力道实在太猛,接连点他哑穴,只怕他两个时辰之内都说不出话来了。”说着向郑元锋偷偷诡笑,郑元锋心里也已笑开了花:“奸贼不懂武功,正要好好地耍他一耍。”燕荻花也不禁暗自叫好:“就这么演下去,我就得装成痛恨秦桧,才能骗过众人,主人果然神机妙算。”原来他三人正是按照李孤鸿的部署,在高宗和众臣面前上演一场好戏。 其实李孤鸿早在近一个月前,也就是他刚从金国回来时,便与燕荻花一齐夜探过禁宫了,这些燕荻花并没有告知众人。那大内禁军的防卫如铜墙铁壁,密不透风,两人更遭逢到了一个武功奇高的将官,险些被他擒住。李孤鸿主仆只好另作打算,他们打探到八月十五中秋节之时,高宗要率众臣到太平坊“幸清河郡王第”,皇帝离开宫城,大内守卫必然松懈,正是下手的好时机,但唯一忌惮的就是那夜交手之人。李孤鸿多方调查,才知此人是中护军殿前都指挥使,节制都城禁军的第一统领,此人叫做杨沂中,是徽宗朝大将杨震的长子,早年在少林寺出家习武。靖康之难,他的父亲和两个弟弟全部殉国,杨沂中愤然还俗,投奔张俊。张俊罢兵权后,千方百计把他推到殿前都指挥使的位子上。杨沂中本就深谙行阵教习,加上自己武功高强,十年间恪尽职守,将都城、宫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得高宗信任。朝野上下都知道杨沂中虽为禁军统领,但他是张俊旧部,禁军的实际控制权还在张俊手上。为此,秦桧十分痛恨张俊、杨沂中,千方百计想剪除两人在禁军中的势力。既然这杨沂中是盗图的最大障碍,如何把他赚出大内,就是行动全局的关键。李孤鸿最擅长借力打力,他既明了秦桧和张、杨两人的嫌隙,自然要制造杨沂中在禁军办事不力的假象。劫夺“双生雪莲”是第一步,既打击了杨沂中在朝的威信,又促成了龙泉山庄和天下镖局的人情,可谓一举两得。李孤鸿又不惜从汉中、川南、大理调来众多好手,自是要在中秋之夜制造第二个事端,好将杨沂中赚出禁宫,这就不得不利用秦桧对张、杨二人的嫉恨。他之所以请来高寿贞、郑元锋,就是借用他们大理贵族的身份,要他们假意捉住“秋林渡浪子”,押送到秦桧那里,使其深信不疑。“秋林渡浪子”是打击杨沂中的筹码,秦桧如何不喜,对高家师兄弟更加殷勤,并哄他们在中秋之夜,随他一齐到太平楼吃酒,并找机会向高宗奏报“秋林渡浪子”被抓,这样虽不能扳倒杨沂中,但可以治他个渎职之罪,最不济也能降低高宗对他的信任。高寿贞、郑元锋装出一副公子哥的性情,听说去太平楼赴宴,当然高兴,还说带了大理国第一歌女白慕华,可以为陛下献唱。秦桧高兴得手舞足蹈,只当这两个公子哥胸无城府,不了解大宋朝局,如此轻而易举地被自己利用,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如何知道,那“秋林渡浪子”是李孤鸿的仆人假扮,第一歌女白慕华是大理蓝月谷谷主苗水仙,更如何知道自己被李孤鸿在暗中一步一步地牵着鼻子走。 唯独在李孤鸿预料之外的是半路杀出个曾小乙,燕荻花当时在太平楼外,但曾小乙进楼时的一举一动都看在苗水仙、高寿贞、郑元锋眼里,他们看出苗水仙面露杀机,猜想他多半要有所行动。三人都寻思:这曾小乙既然出自“花腿军”,如果他今夜贸然行刺,张俊断然难逃干系,秦桧老奸巨猾,一定会将两件事捏合在一起,百般进谗请高宗惩治张俊、杨沂中。是以秦桧阻挠曾小乙的时候,苗水仙抢话要曾小乙先唱,如此就又多了几成将杨沂中调离禁宫的把握。心中却想:“这曾小乙若要行刺皇帝,必定难逃一死,这么一个俊俏的哥儿,我总要想办法救他一救才好。”便偷偷向高、郑二人打手势,叫郑元锋出去押解燕荻花时,告诉他里面的情形,并要求他俩一会动手后,想办法保护曾小乙的安全。两人当日在宝成寺就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这两日更是对她言听计从,何况李孤鸿事先吩咐,他们这一组行动,以苗水仙为主,两人如何不答应。 第五回 画栋雕梁飞燕子,重檐叠阙走蛟龙2 彼时燕荻花见高寿贞巧妙地回绝了秦桧的话,便接着骂道:“老不死的、祸国殃民的奸贼,我恨不得吃你的肉、扒你的皮、喝你的血,你有什么好得意,你还能活几天?”按照李孤鸿最初的计划,该由郞柏假扮“秋林渡浪子”,可惜他半途走人,燕荻花只好自己出马,依着他平日里冷峻的性子是断断演不出这手好戏的,此时他连连骂来,高、郑二人也微感意外:“想不到燕小哥这般会演。” 秦桧年逾花甲,近来确是感到精力不济,听燕荻花这么一说,登时恼羞成怒,喝道:“来人,掌他的嘴!”一名禁军凑上前,挥掌落下,燕荻花蹭地窜起,咬住他手指不放。那禁军疼得呀呀怪叫,高寿贞往燕荻花“玉堂穴”、“中脘穴”上虚点两下,燕荻花便假装疼痛,在地上连连打滚,暗运内力,将额头上逼出汗来,当真是真假难辨。曾小乙见燕荻花大汗淋漓,哪知道里面的玄机,一时间激起了侠义之心,叫道:“奸贼,有本事便来打我,欺负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他此时早把眼前的“秋林渡浪子”看做生死同盟,虽然自己被制服,但也毫不置身事外。张俊令人把曾小乙的嘴巴塞上,曾小乙呜呜地再说不出话来。燕荻花却心中好笑:“呆子,这点门道都看不出来,还敢行刺皇帝,真是蠢到家了。” 高宗见两个钦犯不停厮闹,颇感烦恶,向秦桧冷冷地道:“先关些日子再审吧,朕累了。” 燕荻花一见高宗要走,忙道:“昏君,你要关起我来慢慢地折磨,你当我怕吗?小爷在百万禁军中都能来去自如,还怕你这几条破锁链不成?”一面说,一面仍装作疼痛。 秦桧一见他说到禁军,心中大喜,忙道:“不知天高地厚,殿前司的杨统领是大宋第一高手,就你这小贼也想在他手中走脱?” 张俊登时变色,心中一凛:“糟糕!老贼要把祸水往正甫身上引。”杨沂中表字正甫。正自心想怎么把话头引开,不等他出口,燕荻花就叫道:“你这奸贼才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小爷的厉害,我就是从姓杨的手里抢走雪莲的,他算什么鸟?” 秦桧没想到他这么实诚,竟自己把杨沂中替他说了出来,表面盛怒不已,心里却喜不自胜,叱道:“胡说八道,堂堂杨大统领还能让着你不成?” 董德元也跟着帮腔道:“杨大统领武功盖世,岂能教你走脱,除非他是有意放你走!” 他俩越说越不成话,表面上虽是恭维杨沂中武功高强,实际上是暗指杨沂中对“秋林渡浪子”手下留情,高宗和众臣谁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高宗并非不知秦桧一党与张、杨有隙,仅凭他们三言两语,断不会相信杨沂中和“秋林渡浪子”相勾结。当下默然不语,燕荻花看他表情就明白若不添油加醋,高宗是不会把杨沂中叫到太平楼来对质的。便顺着董德元的话道:“姓杨的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这昏君的走狗,小爷看他都恶心,他给小爷提鞋都不配!” 张俊喝道:“你劫夺贡物本就死罪,口口声声辱骂君父更是罪加一等。”转身向高宗拱手道:“陛下,此人欺君罔上,实在是十恶不赦,何必还要跟他啰嗦,直接就地正法便了!”高宗向来多疑,一听燕荻花撇清自己和杨沂中的关系,张俊又急切地想置眼前这“秋林渡浪子”死罪,本来不怀疑,现在心里也有了三成疑虑了。心念一转,向高寿贞、郑元锋问道:“你们两位在大理可听说到过杨沂中的名字?” 高寿贞躬身道:“家叔曾说,杨大统领出身少林派,武功卓绝,当今武林罕有敌手。” 高宗又问:“那么,你们二位比杨大统领武功如何?” 高寿贞一怔,忙道:“不要说我兄弟二人,就是家叔数次提起,也说自己没什么胜算。” 高宗沉吟道:“那么,这’秋林渡浪子’能给你兄弟二人擒住……”说到这就不再说下去,大伙儿登时豁亮,既然杨沂中武功尚在高、郑二人之上,怎会在“秋林渡浪子”劫夺“双生雪莲”之时叫他走脱呢?秦桧大喜,看来陛下已经怀疑杨沂中了,道:“陛下!杨统领和高公子的武艺高下,传他过来试试便知。只要不告诉他咱们已经抓到了’秋林渡浪子’,他断不会故意输给高公子的。”此计之歹毒,在场众人均感不满,但碍于高宗已经怀疑杨沂中,谁都不敢出言劝谏。 只有张俊心里不安,生怕杨沂中果真和“秋林渡浪子”有什么瓜葛,到时加上曾小乙这件事,只怕高宗要迁怒于自己,届时两人在朝中地位再也难保。忙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杨统领为都城治安鞠躬尽瘁,陛下这样试探,只怕会寒了忠臣的心啊!何况目下杨统领正在宫中当值,他若走开了,谁负责大内的安防?”曾小乙忽然呜哇乱叫,眼睛通红,向张俊怒目而视,那自是在说:“你也知道此计令忠臣心寒,又有多少忠臣良将是被你这家伙陷害的?” 汤思退旁观者清,早瞧出张俊关心则乱,被秦桧、董德元两人绕了进去,他越是为杨沂中说话,皇帝岂不越是多疑?他虽然瞧不惯张俊为人,但杨沂中毕竟是个铁铮铮的汉子,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汤思退不能叫秦桧得逞,忙打了个哈哈道:“陛下怎么忘了大事了?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楚’双生雪莲’现在何处,杨统领的事情明日您当面问他不迟啊。” 秦桧横了汤思退一眼,连连暗骂这老家伙坏事。哪知道高宗一听这句话竟勃然变色,拍案道:“宣杨沂中来见驾!不许告诉他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此言一出,不光是燕荻花一伙大出意外,就是张俊、汤思退也摸不着头脑。秦桧老奸巨猾,一想便即明白,原来当年处斩岳飞、罢免韩世忠之后,高宗最忌惮的就是朝中的文官与武官结为一党,当年岳飞等武将之所以过快拔擢,就是前宰相李纲大力举荐,这些“主战派”在朝中军中互相借重,一时间几乎使高宗对朝局失控。汤思退虽然不如李纲强硬,但骨子里始终支持北伐,高宗岂会察觉不到。此时汤思退巧妙回护杨沂中,断断想不到犯了高宗内心最隐秘的忌讳。秦桧想通此节,嘴角忍不住浮现出笑意。 燕荻花兀自连连咒骂,高宗命人塞了他的嘴巴,静等杨沂中到来,又叫人除去曾小乙口中的物事,令秦桧审问他为何行刺。曾小乙昂然道:“昏君无道,人人得而诛之,还有什么好问的?”秦桧命禁军拉下去鞭笞逼供,曾小乙咬紧牙关,被打得皮开肉绽,却哼也不哼一声,片刻间禁军回报,说曾小乙已经痛得昏了过去。 忽听得蹄声得得,杨沂中赶到。但见他浑身甲胄,须眉戟张,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正是那日在酒楼里缉拿苏柳、杨思岳的紫甲将官。他性情刚直,路上不断逼问内侍,得知高宗怀疑自己与“秋林渡浪子”私相勾结,来叫他对证,一时间愤懑难平,也不等内侍,径自马不停蹄地赶到太平楼。走进天九阁,向高宗匆匆行礼,睥睨了秦桧、董德元一眼,便道:“‘秋林渡浪子’在哪里?” 高宗自然明白他得知了消息,料想张俊不敢派人传话,自是他自己逼问过那名内侍了,也不以为怪,只看他怎生处置。张俊向燕荻花一指,杨沂中大踏步上前,将燕荻花口中的塞布拽了出来,虎吼道:“你给我把话说明白,我几时跟你见过面?” 燕荻花笑道:“这又不是我说的,大统领须得问秦相爷!” 杨沂中瞪了秦桧一眼,又问燕荻花道:“你把雪莲藏到哪里了?快说!” 燕荻花道:“被小爷我吃了。” 杨沂中啪啪两掌,燕荻花两颊顿时肿了起来,喝道:“那雪莲是何等宝物,你说吃就吃了,唬谁呢?信不信我把你的肚皮剖开查验。” 燕荻花仄起头道:“果真如此,求之不得,免得小爷在这儿跟你们费工夫。” 杨沂中气往上冲,劈手一掌击在燕荻花肩上,这一掌劲力当真非同小可,燕荻花立时汗如雨下,痛得咬紧牙关。杨沂中还待再问,张俊道:“杨大人,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杨沂中会意,忙道:“请陛下准许,给这小贼解开,微臣要试一试他的身手,是不是当日劫走雪莲的那个蒙面人。” 秦桧指着高寿贞、郑元锋道:“杨大人,这两位公子,是大理国高丞相的门下,他们一路跟踪,将这小贼擒来,难道这还有假么?老夫实在不知杨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沂中冷笑道:“劫夺贡物的钦犯,岂是旁人一句话就算数的?相爷当这小贼是当年的岳鹏举,仅凭一句’莫须有’,就满门抄斩么?” 他当真发起火来不知天高地厚,高宗听他如此说已是犯了老大的忌讳,大为不悦,张俊也急的向他连施眼色,他只当没看见一般。秦桧叱道:“大胆杨沂中,你这句话是在为反贼翻案吗?” 杨沂中道:“相爷不要看谁都像反贼,是不是反贼陛下说了算!相爷难道还能做得陛下的主么?” 秦桧正要反驳,高宗叫道:“好了!杨沂中,朕平日里实在是太宠你。当着满朝大臣的面,你要懂得分寸。” 杨沂中单膝下跪道:“陛下,微臣知罪。但仍要请陛下恩准微臣试一试这小贼的身手。” 高宗见杨沂中这般坦率,刚才的顾虑已经去了大半,便点头应允。一名禁军解去了燕荻花手上的绳子,杨沂中见他兀自不动,看了看高、郑两人,已明其意,上前在燕荻花背后点了几下,燕荻花仍然不动,便冷冷一笑:“大理高家的点苍指力果然有些门道。”说着暗运内力,以少林“金刚指力”注入燕荻花背后的“大杼”、“意舍”、“神堂”三穴,燕荻花身子打了个激灵,猝然翻转过来,“嗖”地甩出一只燕子箭来。杨沂中本拟防备燕荻花会突然发招,但万料不到燕荻花袖中竟藏有短箭。暗箭毕竟不是肉掌,杨沂中来不及细想一个已被缚住的囚犯身上怎会还藏有暗箭,只得慌忙避开。说时迟,那时快,燕荻花双足一点,跃上栏杆,轻飘飘地向楼下闯去。杨沂中反应极快,才拿桩站住,复又踊身抢上,左手连划两圈,右手借势拍出一掌“少林神掌八打”中的“裂心掌力”,径直往燕荻花背心拍去。熟料燕荻花身法古怪,双足往栏杆上一钩,斜身向外一偏,这一掌立时拍空,只震得周遭雷鸣般风响。满座大臣都吓得骇然变色。杨沂中一掌不中,左掌又运起一掌,当空拍落,却是一招“一拍两散掌”,燕荻花双足一蹬,飞燕似地向斜上方飞去,双臂翼展,巧妙地搂住阁梁上悬挂的红绸,借势滑开,宛如一只轻灵的燕子在雕梁画栋之间穿梭。 第五回 画栋雕梁飞燕子,重檐叠阙走蛟龙3 少林派掌法虽然刚猛,但出掌速度稍迟,远快不过燕荻花这等鬼魅般的身法。杨沂中凭燕荻花刚才这两下身段,已经认出他与当日武林门外的“秋林渡浪子”别无二致,更想起近一个月前在凌虚阁交手的那两个黑衣人,两次交手,都叫对方走脱,若不是这古怪身法,他那凌厉的掌力对方又怎能招架?今日狭路相逢,虽然两个只到了一个,既给他撞在这天九阁中,非要老账新账算个清楚不可。又想到两人只出现了一个,另外一个势必伺机在旁,须得加倍小心,喝道:“把门关上,门外禁军把各处出口封死,谁都不准出去!” 楼内禁军得令,从下到上四座大门均被吱呀呀地封了起来;楼外禁军和“花腿军”将天九阁正门口,地四阁、天九阁之间的四条复道尽皆守住,整个天九阁就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苍蝇都飞不出去。杨沂中一面追着燕荻花四处游走跳跃,一面指挥阁中禁军围在天字一号厅四周保驾。燕荻花便蹿到各廊厅的酒席上,在众臣之间穿梭躲避;那些大臣惊呼怪叫,直喊“救命”,杨沂中投鼠忌器,出掌力道便大大削弱。燕荻花跳到一张桌上,就把杯盏稀里哗啦地投掷一通,杨沂中尽数荡开后,燕荻花又跑到了别处。 杨沂中追着燕荻花跑了一圈,廊厅中得杯盏、桌椅被燕荻花扔得差不多了,燕荻花就随手抓起在座的朝臣,向杨沂中投掷。活人毕竟不同于器皿,杨沂中只好迎面接住,卸去燕荻花附在人身上的劲力,再轻轻地把人放落在地。燕荻花每拿一个人,就点他穴道,使其不能动弹。杨沂中接住一个就解一个穴道;燕荻花见投掷一人过去不足以抵挡杨沂中,所幸一齐投两个、三个,杨沂中拿人心切,最开始还把接住那人的穴道解开,到后来人越掷越多,自己速度便不由得减慢,便任由他们僵在当地。其余朝臣见了忙乱不迭地四下逃窜,这样一来整个局面更加混乱,不管他们跑到哪里,燕荻花就往人多的地方追去。朝臣投掷完,还有禁军,那些禁军遵从杨沂中号令护卫高宗等人,不敢随意走动,燕荻花就将外围几个如法炮制。一时间,天九阁内众臣、禁军横七竖八、千姿百态地杵在各地,蔚为壮观 张俊忙向高寿贞、郑元锋道:“两位公子,那小贼狡猾得很,你们去给杨统领搭把手可好?” 高宗一见这等乱局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也跟着道:“对!你们两位快去助阵,擒住这反贼,朕重重有赏。” 高寿贞向郑元锋使了个眼色,分别向高宗拱手一揖,纵身抢了出去。他两人进楼前都被缴了兵器,此时只好以“点苍指力”上前相助,名为相助,实为捣乱。 两人抢到燕荻花近身,咧嘴一笑,道:“小哥,咱们哥仨亲近亲近?”说着向杨沂中努一努嘴。燕荻花朗声道:“凭你们,也配!”左右掌一分,往两人胸口击去,高寿贞、郑元锋分别挺出食中两指,戳向对方掌心。三人各用五成力,这样不至于彼此受伤,又可瞒过杨沂中。正当三人掌、指成交之际,杨沂中猛烈掌风已经袭到燕荻花后心,燕荻花双掌一合,便如泥鳅一般从高、郑两人指间窜过。高寿贞、郑元锋收指不住,齐向杨沂中戳到。杨沂中矮身在两人腕底一托,这两束指力登时卸去,高、郑尚未回过神来,各人手腕已被杨沂中拿住,但觉得对方双手劲力一抖,两人不由自主地被甩翻到两侧。杨沂中朗声道:“两位公子这点功夫,恐怕还抓不到’秋林渡浪子’吧?”这句话却是说给高宗和秦桧听的。高寿贞忙喊道:“还用你说,废了我两兄弟三两迷魂香!”意在解释给众人听,免得高宗等人怀疑他俩与燕荻花是一伙儿。 杨沂中更不停滞,足下发力复又向燕荻花追去。高寿贞、郑元锋见状,忙滚地跃起抢上,口中叫道:“杨统领莫慌,我们来帮你。”杨沂中眉毛一蹙,不理会二人,眼见燕荻花窜上了第二层廊厅,向北直跑,他便从楼梯连纵几下而上,欲从前路堵截。哪知燕荻花忽然停步,拎起一坛酒向杨沂中泼去,杨沂中才刚闪过,燕荻花又泼一坛来,不由得怒火三丈:“你有本事便来跟我好好地过上几招,连扔带摔算什么好汉?” 燕荻花笑道:“我打不过你,过什么招?再说了,谁说我是好汉?”说着又是一坛酒扔出,趁杨沂中挡驾之时,取过一个烛台,往满地的酒浆上一抛,那酒浆遇火瞬间着了起来。杨沂中大叫不好,踏步向前阻拦,彼时高寿贞、郑元锋又到,各举一个酒坛向燕荻花砸去,却双双砸向杨沂中身畔,杨沂中怒道:“你们两人是来消遣老子的吗?”变掌为拳,双拳齐出,酒坛瞬间迸裂,酒浆四溅,洒的杨沂中满身都是。燕荻花右手扬起,飞出一枝蜡烛,杨沂中起手打开,那烛火落在地上,又燃起一团火来。张俊叫道:“不好!这厮要烧楼。”忙叫身旁禁军去灭火。天九阁内尽是木质雕饰,加上酒浆助燃,火势瞬间演烈,哪里解救得来。如果再不闯出,一楼烧成火墙,满朝君臣都要葬身火海。张俊当机立断,叫禁军打开阁门,护送高宗等人向楼下抢去。但各层大臣有不少都被燕荻花点了穴道,停在当地无法动弹。张俊向高、郑两人大呼,请他们帮忙解救大臣。 杨沂中怎不知道燕荻花的诡计,更不耽搁,连赶连抓。高寿贞、郑元锋趁给众臣解穴的功夫,又要帮倒忙,杨沂中噗噗两掌,迫得两人后退,骂道:“你们去救各位大人,不许插手!”高宗等人都看不出其中关窍,还道是杨沂中恨“秋林渡浪子”入骨,非要自己亲手料理,不禁相互咂舌,埋怨杨沂中托大。当下也顾不得管其他事情,在禁军护送下往门口直冲。高、郑两人这么一拖延,燕荻花又翻到四层,手中蜡烛连珠似的扔到阁梁悬挂的一条条红绸上,那红绸遇火即燃,片刻间火势窜到阁顶木梁。楼外禁军、“花腿军”见状就要来救火,杨沂中寻思:“小贼轻功不赖,这么多人一齐涌入,我反而不好抓他。”喝令众军不许进来,在外面接应皇帝和诸臣。 正当高宗要冲到楼下时,忽然一股浓烈的香气在楼内弥漫开来,那香气似麝香、似松木,源源不断地扑入鼻孔,叫人头晕眼花。高、郑二人大呼:“不好!这小贼放迷香。”说着两人膝盖一软,躺倒在地。杨沂中一直在后面追赶燕荻花,未曾见他出手,哪里来的迷香?心中一凛:“难不成他的帮手来了?”他本来怀疑高寿贞、郑元锋,但见两人躺倒在火丛中,不像做戏。眼见高宗、众臣、禁军等人一个个摔倒,大火滚滚向他们身上扑去,再也无心追逐燕荻花,忙捂住口鼻,抽身抢去救驾。只听得背后掌风浮动,燕荻花纵身扑到。杨沂中心道:“好个小贼,我不理会你,你倒自己来招惹。”一只手捂住口鼻,一只手来化解对方招式。燕荻花双掌飞扬,在滚滚香气中浑若无事,自是先服了解药之故。他掌法奇特,绵绵扑向杨沂中,就如蛱蝶穿花一般绮丽之极。杨沂中在少林寺苦行二十余年,在少林拳掌上得功夫极为扎实,加之修为日深,内功无比浑厚,非燕荻花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所能比拟,虽然只留一只手对敌,却仍有余虞。 两人三拳四脚缠斗不止,外面禁军忽然喊成一片。“火起!火起!”“地四阁起火了!救火呀!”杨沂中透过窗纱向西一望,大惊失色,只见“地四阁”那边火光冲天,楼外士卒在外泼水扑火,可是楼阁奇高,火势上冲至阁顶,根本无法施救。楼外一名虞侯大声呼喝,指挥禁军进楼救人要紧,索性弃太平楼不顾。今夜太平楼本来防卫森严,谁能在层层禁军中自由穿行,将偌大一个地四阁烧成这样,杨沂中又惊又悲,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自然不知道这一切都在李孤鸿掌握之中,那纵火烧地四阁的正是化装成禁军的于氏三雄。他们趁天九阁大乱,千百名士卒都关注着楼内情形的时候,潜入地四阁下面的酒窖,那酒窖与一楼相连,三兄弟胡乱打碎数十缸酒,把苗水仙调制的“硝磺石”逐个点燃,四处投掷,大火就滚滚地蔓延上来。于仲枢兀自摇头叹息:“恩公这条计策妙固然妙,总是太不经济,可惜了这么多百年佳酿。”三人纵火之后却闷声不响,待火势一大,便四处呼喊“火起!火起!”一时间,本来在天九阁周围戒严的禁军、“花腿军”全部跑去救火,只剩一百名小校留守,整个天九阁门户大开。杨沂中气得大骂:“糊涂!这是调虎离山!”但火声、风声夹杂在一起,外面哪能听到他的声音。 燕荻花见于氏三雄得手,心下大喜。连连向杨沂中抢攻,杨沂中本在慌乱,一见燕荻花趁机发招,忙收摄心神,片刻间又占了上风。燕荻花自知不敌,又故技重施,引杨沂中往火丛中跑。杨沂中关心高宗等人安危,也不去理他,忙向门口奔去。幸赖燕荻花身法轻灵,忽去忽来,又挡在杨沂中身前。杨沂中大怒,掣开双掌,两只大手如渔网般向燕荻花胸前击落,燕荻花未料到他竟行此险招,只见对方掌风所覆盖之范围已将自己尽皆笼罩,却往哪里避呢?当下双掌齐出,与对方四掌相交,只觉得对方掌力排山倒海般压将过来,从两只手臂直传到心肺,燕荻花万料不到对方武功如此霸道,登时气滞,娇小的身子如风筝一般飞了出去,“咚”地撞在门口的屏风上。杨沂中正要上前结果了他的性命,忽然间眼前一花,四肢半点力量也没有,颓然倒地。他意识尚自清醒,向楼外疾呼:“快来救陛下!” 话音刚落,三名禁军赶到,杨沂中大喜:“快,快扶陛下出去!”那三人正是于氏三雄,于叔桓向他嘿嘿一笑:“狗官,纳命来吧!”于伯权大手一挥,阻道:“且慢!这姓杨的是条汉子,留他一条性命吧!先救自己人要紧。”说着在杨沂中颈上全力一击,杨沂中立时昏倒。彼时,苗水仙、高寿贞、郑元锋都已从火丛中站起,向上一指:“从楼上走!”于叔桓背起燕荻花,四人在大火中左右绕行,直攀到二楼东面一扇窗前。于伯权望楼下一探,只有十余名小校把守,嘱咐于叔桓随后,当先和于仲枢先行跳下,三两下料理了那些小校。于叔桓背负燕荻花,在两位兄长的掩护下,从小巷遁走。苗水仙看四人走远了,向高、郑二人努一努嘴,高寿贞立时会意,三人跑到门口,苗水仙与郑元锋躺倒,高寿贞跑出楼外大呼:“快来救陛下!快来救陛下!”说着,也两眼一翻倒在门口。楼外禁军初始在外面看不清里面情形,只道杨统领自有计较,此时天九阁火势已和地四阁一般,窗纱内火光扑朔耀眼,高宗等人还没出来。那虞侯忙指挥士卒进楼救人。 第五回 画栋雕梁飞燕子,重檐叠阙走蛟龙4 李孤鸿早就交代,不要伤害高宗君臣的性命。苗水仙倒下前,从袖子里取出两粒药丸投入火中,一股清香蔓延开来,将本来浓烈的麝香味冲散尽净。那麝香味的毒叫做“迷迭屠酥”,人若闻了香气后,如同喝了屠酥酒一样,四肢酸软、神志不清;而这清香味的解药,叫做“一线清”,专门解“迷迭屠酥”之毒,遇到大火时气味散发更快。楼内片刻间毒气去尽,许多人都渐渐睁开眼来,只是四肢尚未恢复,楼外禁军纷纷涌入,先将高宗、秦桧、张俊等人救出楼去,然后再救众臣。杨沂中受到重击,兀自未醒,由两名禁军担出楼外。张俊连连向高宗告罪,命人先送杨沂中回府。此时天九阁、地四阁已是椽落栋毁,几名大臣和众多禁军都未及救出,一齐葬身火海。张氏父子看着苦心经营多年的家业毁于一旦,心中悲痛,却不敢在皇帝面前号哭。高宗面色凝重,灰白的胡子不住抖动,沉声道:“张俊治下不严,误养刺客,削清河郡王爵位,降为卫国公,闭门反省,罚俸一年;秦桧引钦犯入宴,诽谤朝臣,招致祸患,停职一年,罚俸三年。至于那个曾小乙,斩立决吧!”秦桧、张俊忙下跪谢恩,并派人去料理曾小乙。高宗续道:“杨沂中护驾不力,但总归有救主之心,功过相抵吧。今日之事,着杨沂中明日起彻查!所涉及的钦犯一旦抓到,株连九族、一个不留!”又看看张俊,道:“你们张家手里有宴请宾客的礼单,明日和杨沂中一齐核对过,所有在火场中殉难的大臣、禁军都予以抚恤,具体怎么个办法,你二人拟个条陈上来。”张俊领命。此时高宗已是精疲力竭、百思郁结,双目看向高寿贞、郑元锋、苗水仙三人,心中十分恼恨他们把“秋林渡浪子”押送到太平楼来,但见他们满身黑灰,衣衫凌乱,估计他们也没有料想“秋林渡浪子”会出此毒计,心想:“毕竟是大理贵族,我大宋丢了人家贡物不说,人家还好心送来钦犯。邦交为重,索性忍了这口气吧!”因向秦桧道:“好生送高公子三人回国,并从你府上取五百两黄金赠予他们。”说着,便要起驾回宫。忽见南面御街上火把耀眼,甲光闪烁,千余名禁军向太平坊火速奔来,领头的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田师中。田师中骑着高头大马,奔驰到十丈开外,看见高宗等人站在前方,翻身下马,疾步跑到驾前,连连叩头,口称:“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高宗令他起来说话。张俊毕竟是统兵大将,久经战阵,见田师中此时跑来,十分奇怪,问道:“宫中谁在当值?”田师中一怔,道:“宫中尚有人看护,微臣一听说陛下在太平楼遇险,就火速点拨一千员骁骑营赶来护驾了。”秦桧是他的后台,见他说得眉飞色舞,尽力表述自己的忠心,十分满意。张俊又问:“是谁去给你传的话?”田师中奇道:“不是清河郡王派人送来的消息吗?”张俊大怒:“我几时派了人去?那个报信的人呢?”田师中左右一看,却哪里再找那人的影子?脑袋登时“嗡”的一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张俊骂道:“糊涂!这是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尽皆耸动,嘁嘁喳喳议论起来,高宗勃然变色,秦桧更是汗如雨下。张俊不顾自己体力不支,嘱咐张子琦、张子厚道:“先护送陛下到咱们府上歇息,待我们探清宫里情形,再护送陛下回宫。田大人,随我火速进宫!”说着向高宗一揖,翻身上马,刚欲离开,忽有人回报:“曾小乙不见了!”张俊脸色紫涨,气得险些摔下马来,叫道:“子颜,带人去追查!”说着向高宗道了别,与田师中率领一千骁骑营士卒仓皇赶去。 且说那地四阁火起时,是苗水仙的仆人罗甘身披禁军服色,假传张俊口信,赚田师中出宫。田师中思忖禁宫安防重大,不能全部调走,便调拨了巡守后苑的一部分人马赶来救驾。正当此时,大内后苑凌虚阁后的一处花墙边上,砖石浮动,漏出个三尺见方的洞穴,一个人独眼怪人先探出头来,正是“独眼牛郎”余不足,那余不足四下张了一张,果见整个后苑防卫大为减少,忙钻身入洞。不一时,洞中便钻出两个蒙面人来,便是苏柳和杨思岳。原来高宗肇建临安禁宫时,避免他日金兵南下,临安再次遭遇东京汴梁围城之困,索性在宫城北、西、南三个方向,多圈出了十里路作为禁城,把万松岭、凤凰山最险要的地方全都圈进城内,广布哨卡,极为隐秘;金兵不善水战,必定选择从这三个方向进军,一旦哨卡抵挡不住,高宗还可以从东南角遁出,直下钱塘江避难。那日李孤鸿和燕荻花夜探禁宫,饶是他俩身法卓越,也花了两个多时辰绕进禁宫,是以他在安排计划时料到,假使从万松岭、凤凰山方向进宫,道路过长、哨卡太多,这一路上时间必定耽搁太久,太平楼那面就是再拖延,也无法保证禁宫这边按时得手;如果从东南水路进宫,那面城高墙危,即是苏柳这等轻功,虽然可以跃上城墙,但情势急迫难免会被禁军发现。于是提前数日就叫余不足夫妇、苗水仙主仆前来,那余不足和罗甘是挖地道的好手,他二人算准方位,齐头并进,从万松岭一直挖到大内后苑。如此不管由谁潜入凌虚阁盗图,只消提前在地洞中以逸待劳,便节省了大把的时间。余不足、钟美锦夫妇在洞中轻呼:“小心了,若有危险,就鸣哨示警。”苏柳“嗯”了一声。向杨思岳一招手,两人矮身绕到凌虚阁一侧,避开禁军视线。那凌虚阁不过是个二层小楼,苏柳望准二楼檐下有一道露台,携起杨思岳,提气跃上。阁中黑漆漆的一片,寂然无声。苏柳矮过窗台,轻轻推开窗子,见并无暗箭射出,便当先跃进,杨思岳紧跟在后。借着外面禁军火把的光,整个二楼大厅内密密麻麻地排布了许多书架,上面塞满的书籍,苏柳眉头一皱,寻思:“此处不能点火照明,这么多书,该到哪里找?”他二人虽然从地道潜入禁宫深苑不费吹灰之力,但眼下的情形却是错综复杂。尽管李孤鸿把外面的步骤全都安排周密,但他对凌虚阁内的布置一无所知,最不可预料的行动就在这里,两人若不能在最短时间找到“千里江山图”,那么许多人为此付出的努力就尽数葬送在他二人手里,是以他们心头的压力,要远远超过苗水仙、高寿贞等人。杨思岳低声道:“不如先到一楼看看。”苏柳嗯了一声,两人寻梯而下。下得楼来,两人吃了一惊,空旷的大厅中别无他物,仅在正北方一处灵龛上,林林总总地摆了许多牌位。杨思岳凑近最下一排正中的那个牌位一看,险些叫出声来,低呼道:“苏大哥,快来看!”苏柳借着微弱的光瞧去,见那灵牌上赫然写着“大宋清平国士华山派第六代掌门温公讳布衣之灵位”。两人再逐个浏览其他牌位,竟然都是华山派历代掌门的名讳,最上面正中一尊是华山派开山掌门陈抟老祖的;其余陪祭的有不少都是华山派历代出类拔萃、名动武林的英豪。那温布衣的牌位旁,还有四座小灵牌,开头称谓都是“大宋护国男华山派第七代弟子”,而灵主的名字分别是“傅俨之”、“孙弼之”、“陈复之”、“康镇之”。苏柳恍然道:“这四个人想必是二十五年与温掌门一齐自尽的四大弟子。”杨思岳也已料到,沉吟道:“皇家禁苑,竟然专门给武林人士设了一间灵堂,看来华山派和朝廷的关系,并不如世人想得那么简单。”苏柳点头称是,道:“贤弟,不管华山派和朝廷什么关系,但温掌门和他的四位弟子为力阻群豪上五国城,慷慨赴死,这等壮举实在教人敬佩。咱俩拜他们一拜吧!”杨思岳应了一声,两人分别在龛前的蒲团上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忽然“嘎啦”一声,灵龛下石板耸动,向外一分,瞬间有光照射出来,两人向里张去,竟然有石梯通下。那石板开启已毕,里面灯火通明,殊无动静。苏柳大喜:“原来这蒲团下有机关,不多不少必须向灵位磕三个头才能打开,’千里江山图’一定就在里面。”杨思岳也感欣慰,柔声提醒道:“当心里面有机关。”苏柳取过一方烛台,向石梯上扔去,那烛台才落到石梯上,两边石壁就激射出许多短箭来,烛台骨碌碌滚到看不见为止,那短箭便停了。苏柳叹道:“看来朝廷对这宝图看守还是很严密的,试想金国若是派人来盗图,谁会甘愿向华山派先贤磕三个响头呢?李公子倒是多此一举了。”杨思岳心中也十分佩服这机关的巧妙。苏柳道:“既然这凌虚阁机关重重,想来金贼也不会得逞,我们这就走吧!”杨思岳摇头道:“你忘了那日在宝成寺燕小哥说什么来?金贼既然探听到’千里江山图’藏在此处,定然是朝中出了奸细。说不定那奸细早一五一十地把这机关告诉对方了。”苏柳点头赞同,杨思岳又道:“何况,咱们既然都到了这里了,大哥不想看看那’千里江山图’是什么样子吗?” 两人计较已定,又扔了一个烛台下去,再没有短箭射出,于是拾级而下,甫一进洞,头上石板就“嘎啦”合上。杨思岳叫道:“不好!只怕是个陷阱。”苏柳道:“既然来了,就看个究竟,出不出得去再说。”杨思岳笑道:“你苏六侠哪里都差,唯独这随遇而安的性子倒很教我佩服。”苏柳嘿嘿一笑,与杨思岳缓缓前进。石梯深长,走了半盏茶功夫,两人才走到头,见一扇石门挡在路前。石门连门环也无,杨思岳便四处敲敲打打,想要找到开门的机关。忽然“吱呀”一声,石门向里打开。杨思岳一推苏柳,两人闪到两边。见毫无动静,转身向里瞧去,不大的石室中赫然并肩坐着五个素冠青年,杀气腾腾地注视着两人。那五人与苏柳年龄相仿,相貌也堪说英俊,但怒目而视,毫无善意。五人身前地上各躺了一柄剑,没有剑鞘,在烛光下泛着寒光指向苏、杨两人;他们身后有一张小桌,桌上用黄布盖着一件鼓鼓的物事,想必就是“千里江山图”。 第五回 画栋雕梁飞燕子,重檐叠阙走蛟龙5 正中那人道:“‘千里江山图’就在我兄弟五人身后,两位进来取吧!” 杨思岳心思缜密,怎会上他当,笑道:“阁下是要’请君入瓮’么?” 那人冷冷地道:“咱们兄弟月前接到掌门师尊密函,说大金国神机府要来凌虚阁盗图。我道金贼派了多少好手过来,想不到就你们两个。哼哼,区区小贼,还须用陷阱对付你们不成?” 苏柳心中一凛:“糟糕,他们把我和杨贤弟当成金国神机府的了。”便要把话说清楚,与杨思岳走人要紧。 杨思岳忽道:“这位爷台误会了,咱们兄弟俩是得了消息,来帮你们对付金贼的。怎么称呼?还请报上名来!” 那人道:“既是来帮我们,干嘛不光明正大地去找陛下说,大半夜蒙着面地摸进凌虚阁来?” 杨思岳道:“昏君无道,找他作甚?直接跟各位商量,岂不是更好么?” 那人哈哈一笑,道:“既是自己人,倒劳烦你们两位先报个名头上来,免得我们兄弟五人误会。” 苏柳道便要告诉对方自己的姓名,杨思岳抢道:“先别问我们。敢问五位爷台可是华山派的高足?” 那人一怔,旋即笑道:“你倒聪明,说说看,怎么猜到的?” 杨思岳道:“凌虚阁供奉着华山派历代掌门和前辈的灵位,进入这密道,须得向牌位磕三个响头,试问宫中哪一位侍卫大人愿意向武林中人磕头呢?’千里江山图’原藏在华山之上,二十五年前温掌门和四大弟子惨死,也是为了这张宝图。后来听说这张宝图被梁掌门偷偷交还给朝廷,试问这张用恩师和师兄的性命换回的宝图,梁掌门怎么放心交给朝廷一帮奸臣掌管?我猜想,多半是当年梁掌门与朝廷达成什么协议,叫华山派的弟子来这里看守宝图,以告慰历代掌门的在天之灵。你们刚好是五个人,应该是梁掌门的入室弟子。我猜得对不对?” 五个人脸上均现诧异。杨思岳猜得不错,这五个青年正是华山派掌门梁靖之座下五大弟子,居中的最大,叫公孙剑;右手边第一个行二,叫叶枯荣,第二个行四叫狄烨秋;左手边第一个行三叫沈桃溪、第二个行五叫庄南城。公孙剑身子拔起,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苏柳见他们是华山派弟子,顿感亲近,也就不再疑虑,跨步走进石室,杨思岳只得跟上。苏柳拽下蒙面,拱拱手道:“小弟峨眉派苏柳,见过华山派五位师兄。” 公孙剑仰天一笑,道:“你一个金国神机府总管,以为假借峨眉苏六侠的身份,就可以骗过我了?那我问你,苏六侠好端端了,闯进这凌虚阁作甚?” 苏柳道:“在下确是苏柳,我的一位好朋友听说金人要来盗图,特地委托我与这位兄弟来……”说到这里却无法开口,心道:“糟糕!李公子确是叫我和杨贤弟来盗图的。” 公孙剑问道:“来做什么?” 苏柳道:“实不相瞒!起始我们以为这宝图放在大内很不安全,我那位朋友想把宝图盗走,江湖茫茫,神机府就找不见它了。既然这宝图有五位师兄看守,我们就放心了。我兄弟二人这就离开!”说着就要往外走。 公孙剑喝道:“慢着!皇宫禁院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别说你是金国神机府的贼首,即便你是峨眉苏六侠,撞破了这里的秘密,也休想活着出去!” 苏柳心中一凛,奇道:“这里有什么秘密?小弟并未看到啊!” 公孙剑道:“对你来说不是秘密,可是传出去就是大秘密了。” 苏柳道:“小弟在这向五位师兄起誓,今日若把所见所闻对外说出去半句,就叫我死于乱箭之下。” 公孙剑摇摇头,道:“人心叵测,管你是什么神机府、苏六侠,今日是必须留在这儿了。”他目光凌厉,在“必须”两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话音一落,石门登时封闭。苏柳、杨思岳面面相觑,均感肃然。 杨思岳略一沉吟,摘下蒙面,朗声道:“既然这样,明人不做暗事,’千里江山图’我们神机府志在必得,各位若有本事,就到我大金上京会宁府讨回吧!”苏柳一怔,心道:“贤弟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神机府的人?” 公孙剑狂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当华山派的人都是吃白饭的么?” 杨思岳道:“是不是吃白饭的,试试才知道。” 公孙剑嘴角一抬,道:“也好,死在华山剑法下也是你们的荣幸。诸位师弟,布阵!” 杨思岳叫道:“慢!” 公孙剑道:“还有什么话说?” 杨思岳寻思:“他们五个终归是华山掌门的入室弟子,依此看来,每个人的武功都应该和苏大哥不相伯仲,与他们单打独斗尚且胜算不多,何况五个人一齐布阵?眼下总得想个办法让他们认输。”便道:“堂堂华山派,竟然以众欺寡,传出去不怕世人耻笑么?” 那人脸色微沉,沉吟片刻道:“不错!料理两个小贼,也不需劳动本派的’五行剑阵’,单凭一柄剑就叫你心服口服!” 杨思岳寻思:“听他口气,很以自己的师门为傲。华山派避居武夷山二十多年,少在江湖上走动,孤芳自赏倒也在情理之中。我须得让他们折了面子,才能有机会出去。”想到这里,计较已定,笑道:“我常听南人说华山派号称’天下国宗’,更夸赞你们的华山剑法,领袖群伦。”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公孙剑很是得意,说道:“那是自然,我华山剑法法度严谨、气象恢弘,遍观武林各派的剑法,没有哪一路有这等气度,说它领袖群伦,我们倒也不必谦虚。”苏柳心中十分不快:“华山剑法、峨眉剑法各有千秋,你凭什么说华山剑法领袖群伦。” 杨思岳又道:“我虽然不常来南朝,但也见识了不少你们南人的剑法。依我所见,有不少都精妙得很,不见得华山派剑法就是领袖群伦。” 公孙剑冷笑道:“哦?那你说说看,哪路剑法胜得过华山剑法?” 杨思岳正色道:“哪一路都胜得过你华山剑法。” 公孙剑哼道:“一派胡言!” 杨思岳道:“你若不信,愿不愿意跟我打个赌?” 公孙剑道:“什么赌?” 杨思岳道:“你们可以派出一人代表华山派,和我一对一地过招,我若是以南朝的任何一种剑法胜了华山剑法,就请你们放我二人出去。当然,’千里江山图’我二人连碰也不会碰,更不会说出这里的情形。” 师兄弟五人涉世不深,不知杨思岳智计百转,加上众人对华山剑法十分自负,对方区区金国小贼提出来单打独斗,己方焉能惧他?公孙剑向四个师弟看了看,众人都点头,唯独沈桃溪附在公孙剑耳边说了好些话。杨思岳见公孙剑脸色时阴时晴,心怕沈桃溪搅乱了自己的计划,因为他自己对这激将法也没十足的把握。半晌,公孙剑大手一挥,指着自己右边的叶枯荣说道:“我这位叶师弟博综众家剑术,你们二人便亲近亲近吧!”杨思岳大喜,苏柳却对杨思岳颇不信任,毕竟两人先前已经交过手,杨思岳剑术如何,他心里十分清楚,当下便想自己上前代劳。杨思岳冲他摇摇头,向叶枯荣伸手示意“请”。叶枯荣长身站起,抬脚一顿,面前长剑登时震了起来,右手微微一抬,接在手里。苏柳、杨思岳暗暗称赞:“好强的内力!”杨思岳道:“叶大侠,你师哥说你博综众家剑术,那么一会我无论用什么剑法,你都能猜出我的路数咯?” 叶枯荣和他师哥一样,神情十分倨傲,道:“那是自然!” 杨思岳点点头,抽出越女剑,幽幽碧光时隐时现,公孙剑五人蓦然变色。他们虽然看出这是把宝剑,但此剑藏在龙泉山庄多年,杨思岳第一次带它出门,是以五人并不知是越女剑,杨思岳也不怕对方认出自己的家数。正色道:“好,我剑法庞杂得很,叶大侠可别看走了眼哟?” 苏柳登时会意:“他们师兄弟不顾江湖道义,为了守住他们所说的什么秘密,不管我和杨贤弟是不是神机府的人,都不预备留我二人活口。此时我若出战,为了取胜,只能用峨眉剑法,即便成功脱身,华山派日后一定会向朝廷禀报,说峨眉派弟子到大内禁宫来盗图,再严重些说不定要诬陷我是金国的奸细,到时候我峨眉上下就被华山派咬得死死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真是笨到家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现在才想明白?”想到这里,对杨思岳十分感激,轻声嘱咐道:“兄弟小心了!”他改口称“兄弟”,自是心里对他又近了一层。杨思岳眼波流转,心下甚慰。 公孙剑“哼”了一声道:“好!咱们华山剑法本就不是仗着兵刃取胜的,叶师弟,叫金贼见识见识华山剑法的精髓。” 杨思岳冷笑道:“如此,要请叶大侠指教了!”说着双手互抱,倒垂剑尖,竟是峨眉剑法的起手式“白猿垂首”,他只是那日在九华山见苏柳使过一次,此时学来,虽然差了些意态,但大体得法,苏柳不由得佩服杨思岳聪慧。叶枯荣奇道:“你当真是峨眉派弟子?”杨思岳笑道:“你说呢!”说着右腕一翻,越女剑递出一招“探海取珠”,手法娴熟,也是苏柳那夜在临安道上给他指点过的。叶枯荣斜肩避过,长剑一挑,剑尖便点到越女剑剑脊,这一招避开强锋,攻其不足既准且狠,苏柳一看就知对方深得华山剑法真传。杨思岳转过剑身,把剑刃对准叶枯荣的剑尖,对方不敢碰硬,手肘向外一撞,两剑匆匆交过,只差毫厘。杨思岳跟着递出数招,都是峨眉剑法中的招式,他虽然不能学得天衣无缝,但当夜苏柳给他讲解峨眉剑法要义,说到峨眉剑法宗旨“不尚直击,善用斜锋”,于是脑中急速回想苏柳曾用过的招式,照着模糊印象,将点、刺、劈、撩等技法逐个斜出三五分,更兼用腕上的脆劲、巧劲,果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引得叶枯荣深信不疑对方是峨眉派弟子。苏柳一面推敲杨思岳的招式,一面寻思:“他怎么屡屡使用峨眉剑法,难道我刚才会错他的用意了?” 第五回 画栋雕梁飞燕子,重檐叠阙走蛟龙6 正自猜疑,杨思岳叫道:“再请叶大侠指点这几招!”只见他剑势陡变,忽然间大开大阖,本来纤巧的越女剑竟在这静谧的石室里,舞出阵阵劲风。苏柳定睛一看,竟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是了!”苏柳心想,“他故意先用峨眉剑法,再换其他路数,就让对方以为峨眉剑法不过是他掩盖身份的招数之一。如此对方就是再聪明,也决计不会把我俩想成是峨眉中人了。他真是用心良苦!”想通此节,再不对杨思岳抱有顾虑,只是凝神瞧二人战况。公孙剑师兄弟四人初时意态悠闲,显然对叶枯荣甚有信心;但见杨思岳使出少林达摩剑法,竟然比峨眉剑法还要老练,不由得皱起眉头。叶枯荣除了畏惧越女剑锋利,倒也不怕他变招,他越是看遍了百家武学,越是明白专精一道的重要,是以于别派功夫,只是看过背过,却从不去练,始终在本门剑法上越钻越深,故而杨思岳每一出招,总被他以华山剑法轻轻巧巧地化解,这也是华山剑法崇尚道家举重若轻、儒家中庸制衡之道的缘故。他功夫本就比杨思岳扎实许多,越斗到后来,倒只用六成精力便可以挡住对方的攻势。是以这番对战,杨思岳心思在变换招数,叶枯荣心思在如何从对方变换中看出破绽,找出哪一招是他本门剑法。公孙剑等人看到这时满是得意,均想:“任你变出花来,也终不是华山剑法的对手。” 杨思岳见对方出招漫不经心,不觉心中有气:“好啊!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但看他眼神忽明忽暗,有时咂舌、有时皱眉、有时微笑,顿时明白:“是了,这家伙好武成癖,倒把大部分精力用在猜测我的武功路数上。我就多使出些招式来让他越猜越乱。”剑、诀互抱,将攻势渐渐慢了下来。叶枯荣看他剑招突然由开转合,意作封闭,剑势浑圆古朴,剑速迟缓,但招式绵绵不绝,噫了一声:“这是太和山的混元剑!”杨思岳嘴角含笑,点出一招“天马行空”后,借着剑势四处虚点,这些剑招点出去后毫无章法,但却招招攻取叶枯荣上盘要穴,叶枯荣和一旁众人都看得云里雾里,从没有哪一家剑法全取点势。苏柳看了片刻,心下一荡:“啊!这不是剑法,是点苍山高家判官笔的招式。想不到那天在殿上偷看高寿贞的几招都被杨贤弟记了下来。”叶枯荣自负博览群书,这几招猜不出来历,便现出焦躁,尽管对方招式破绽尽出,但他全部心思都在猜测招式上,哪还顾得上攻击破敌?杨思岳见他额头冒汗,料到他被自己这花招哄得心猿大乱,便反复把记下的几招的点苍判官笔化入剑招,使完后又稍加变化,胡乱去点。叶枯荣大汗涔涔,半晌,眼神豁亮,兴奋地大叫:“你这不是剑法,分明是大理高家的判官笔嘛!”一经猜到,心花怒放,堪堪还了几剑,竟不想快速打败对方,而是盼着他再变招式。公孙剑十分了解叶枯荣这个怪嗜好,眼见他玩心大起,不由得再度皱起了眉头。 杨思岳呵呵一笑,剑走中宫,陡然一振,分出三变,叶枯荣道:“这是衡山霍七弦的潇湘夜雨剑,你这招’梅花弄影’用得急了些。”杨思岳抹剑带回,稍作休整,左右互撩而上,叶枯荣手腕抬起,分别引开,道:“荆州张家的’醉剑十八变’,这招’刘伶抢杜康’欠点醉意。”杨思岳横剑直截,法度严谨,叶枯荣赞道:“普陀山’劫相金针剑’,这招’灵鹫护法’用得妙,说不定可与照慧师太媲美!”杨思岳冷冷一笑,身形急转,长剑上带,直奔叶枯荣下颌,叶枯荣仓皇避开,惊叫道:“连我华山派的’落雁反’你都会用!”此招一出,公孙剑四人尽皆耸动,苏柳也瞠目结舌,心中骇异:“杨贤弟怎么会使这么多家剑法?”其实杨思岳这招“落雁反”用得并不到位,只是稍有其意,是在与叶枯荣交手中对方使出来后他现学现卖,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招是什么名堂。叶枯荣却全心猜测剑招,见到他使出本门剑法,吃惊不小,便无暇去考校他用得如何。杨思岳见他神色恍惚,心念一动,把刚才他用过的剑招连连使出,尽力学得像一些,叶枯荣越看越吃惊:“这些剑法都是本门最最精妙,从不外传的招数,怎么他学了这么多?我自负在本门剑法上浸淫多年,连公孙师兄都不如我所学广博,不想一个金国小贼偷学了这么多。”他满腹疑虑都在猜测对方怎么学了这么多本门剑法精妙的招数,竟然忘了这些精妙剑招都是他自己使出来的。只因他平日里埋首故纸堆,虽然用功甚勤,但与敌人对战时总免不了纸上谈兵的迂腐毛病。眼见杨思岳一招使完,再出一招,招招都是华山派剑法,叶枯荣不由地大汗涔涔,方寸大乱。 公孙剑看出其中关窍,出声叫道:“叶师弟,他在骗你,不要上当!”叶枯荣摇摇头道:“不对不对!他使得就是华山剑法,’仓鹰击于殿’是’国士七剑’的招数,这是师父亲自教我的,大师兄你都不会使。”公孙剑心中有气,叫道:“他是刚才学你的。”叶枯荣道:“‘国士七剑’何其艰深,他怎么能片刻学会?”公孙剑急道:“好了,你退下!”叶枯荣早就沉浸在杨思岳千变万化的剑招中,他若不自己想明白,就是一百个人跟他解释,他都不会听,这时哪里肯退。庄南城见师哥心神不定,叫道:“小贼,你以华山剑法胜华山剑法,还不是一样输了?”他说得在理,但公孙剑等人都齐刷刷地横了他一眼,庄南城见众师兄怒目盯着自己,忽然脸上一红,自知失言:“对方用华山剑法打败二师哥,岂不是更教华山丢脸?”杨思岳此刻早已摸准了叶枯荣的弱点,只要让他出其不意,他就无心应战。但他刚才所学的招式毕竟有限,时间一长,难免教他瞧出破绽。左思右想,心念一动,将身形展开,越女剑忽作翩跹。杨思岳神色悠闲,步调如起舞、挥剑如拂尘,那剑势奇绝险绝,公孙剑等人从没有见过,苏柳曾蒙恩师指点百家剑术也没见过。叶枯荣自称博综百家剑术,此刻看到这等精妙的招式,不由得心旌摇曳,看得痴了,心中气苦:“枉我平时看了那么多剑谱,想不到这世上有这等神奇的剑招。”这一懊恼,出招就慢了许多,杨思岳瞧准叶枯荣左侧破绽大露,倏忽一招“西风挽妙林”,登时往叶枯荣右臂挂到,衣衫破裂,鲜血长流。他这一剑少进了一寸,若是不留情,叶枯荣整个手臂就要废了。 公孙剑大怒,向叶枯荣喊道:“他剑招中破绽那么多,你为何不攻?”叶枯荣此时受伤,顿时醒悟,心中暗自惭愧:“我又犯了按图索骥的老毛病。”向公孙剑低头道:“大师兄,我错了!他最后用的这剑法端的好看,我、我看得。”公孙剑哼了一声。 杨思岳呵呵笑道:“叶大侠输了,请开门送客吧!”说着拱手要走。 公孙剑道:“慢!你最后那几招剑法,是中原武林哪个门派的?” 杨思岳一怔,强辩道:“中原剑法那么多,我哪有工夫记那么详细,反正是你们南朝的。” 沈桃溪争道:“不可能!纵观我中原三派一帮、各大门会,绝无此剑法。你虽然打败了我叶师哥,不过是胜了心计,终归没法否认华山剑法领袖中原群伦。” 杨思岳笑道:“想不到华山派的门人都是一帮胡搅蛮缠之徒,谁说我不是以南朝剑法胜了你师哥的?你们问问姓叶的,我伤他这最后一招是什么?”众人一齐向叶枯荣看去。 叶枯荣捂着受伤的手臂,支吾道:“你最后那一招’西风挽妙林’是龙泉山庄杨家的’好妇剑法’,是不是?” 杨思岳见他瘦削颀长的身上顶着一颗大脑袋,当真迂得可爱,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道:“着啊!堂堂华山剑法败在了龙泉杨家剑法下,看来领袖你们南朝群伦的剑术,从此该改成’好妇剑法’了,哈哈哈哈!” 苏柳也跟着笑出声来,公孙剑五兄弟脸色铁青,神色极为难堪。杨思岳正色道:“那么,开门吧!” 公孙剑桀桀怪笑,从上到下打量了杨思岳一会儿,双瞳一张,叫道:“布阵!” 五个人同时跃起,各执长剑把苏柳、杨思岳围在垓心。这五人动作之快,成阵之老练,让苏、杨两人各自心头一紧。杨思岳叫道:“堂堂华山派,言而无信么?”一想到二十五年前温布衣战败毁约、与弟子一同自刎的情形,真觉得这三代人虽都是言而无信,但人格气度都相差千里,脸上不禁浮现了鄙夷之色。 公孙剑道:“任你怎么说,过了今晚,这句话江湖上谁也听不到了。” 苏柳见这师兄弟五人如此卑鄙,想到华山派“天下国宗”、“武林盟主”的名号,不由得怒气陡增,骂道:“华山派历代英豪泉下有知,羞也羞死了!”他数年来蛰居江州,已经殊无当年的少年意气,此时再涉江湖,就遇到名门正宗弟子行此卑劣行径,不由得激起一腔热血。 公孙剑厉声道:“跟你两个金贼,有什么道义可讲!这些话留着去跟阎王爷说吧。” 说罢一声呼啸,师兄弟五人齐身游走,绕着苏柳、杨思岳左右旋转,手中长剑不时在手中交换,烛火之下寒光凛凛,杀气腾腾。公孙剑一声吆喝,五人飞身跃起,手中长剑依次递出,剑势不一,三柄照苏柳头上封去,两柄斜斜地向杨思岳刺到。苏柳跳离地面丈许,长剑荡出,一脚照直踢到狄烨秋面门,竟不闪避,原来叶枯荣、庄南城已从两旁相救,双剑成掎角之势向苏柳小腿刺到。苏柳腰身一挺,双腿箕分,将两剑同时踢开,狄烨秋长剑又已攻到,苏柳刚然劈出长剑,双剑一交火花四迸,苏柳借力向后翻跃,与杨思岳交换了方位。七柄长剑叮叮交错,整个石室中烛火摇曳,剑影横飞,情势异常紧迫。公孙剑见苏柳剑法精妙,的是峨眉正宗,当下轻视之心立收,寻思:“他既是峨眉派门人,今日就是倾尽全力,也不能让他走出这间密室。”又是一声轻呼,五人立时变阵,奔跑良久,瞬间站定,阵势极为严整。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a>手机用户请到m.qidian阅读。</a> 第五回 画栋雕梁飞燕子,重檐叠阙走蛟龙7 刚才这番交手,五个人心里都明白苏柳、杨思岳两人中,以苏柳身手最好,是以分出叶枯荣、狄烨秋、庄南城三人与他缠斗,公孙剑、沈桃溪意在先了断杨思岳,再合五人之力斗苏柳不迟。怎奈杨思岳手中越女剑凌厉之极,纵然公孙两人招式上占了上风,杨思岳一阵拼命挡格,两人却也无法得手。更兼苏柳兔起鹘落之间,连退三人,这等身手更令五人不敢小视。公孙剑这次指挥变阵,就换了自己和沈桃溪、庄南城两人围斗苏柳。苏柳凝神观看五人方位,公孙剑在西面属金、叶枯荣在东面属木、沈桃溪在北面属水、狄烨秋在南面属火,庄南城立在公孙剑、沈桃溪之间,身形飘忽,猜想应是居中的土位,五行方位一时明朗。苏柳当年在山上之时,曾听陆九宫讲解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黄土居中,四方拱卫。寻常的五行阵,往往要将敌人围在垓心,是以五行方位均匀分布,但华山派这套阵法,却牢牢站稳四方,唯独留一个土位尴尬其中,定然有其奥秘所在。他虽一时想不通庄南城立在公孙剑、沈桃溪之间是何道理,但既然此方位特别,先试一试未为不可。念及至此,拔足向庄南城抢去,庄南城并不招架,翩然后跃,苏柳背后两股劲风袭来,叶枯荣、狄烨秋双双刺到。苏柳高叫:“贤弟!”杨思岳不须他提醒,越女剑向上急撩,欲断其锋,叶、狄两人早防此招,剑势陡变,向杨思岳手腕挥落。苏柳大惊,但此时自己已被公孙剑、沈桃溪缠住,更无余虞去回救杨思岳。仓猝之际,苏柳把心一横,回手掷出长剑,直撞狄烨秋面门,狄烨秋剑招使老,如不避开,长剑必然穿胸而过,此时只好强力收招,手臂关节“嘎啦”脱臼,失足撞在叶枯荣身上。杨思岳危机化解,但苏柳手中失了长剑,登时门户大开,公孙剑、沈桃溪已将双剑刺到他左右,剑气汹汹,形势险恶真是令人胆寒。苏柳无暇细想,暗运内劲,抬臂将公孙剑的长剑夹在左腋,右掌劲力吐出,拼命拍向沈桃溪剑身,沈桃溪此剑含劲十足,哪是能能轻轻拍过的?长剑虽斜,但终于划破苏柳右肩,深入肌肤寸许,苏柳右臂顿时血流如注。公孙剑剑身一转,剑刃就绞入苏柳左臂、胸侧,彼时庄南城悠然而至,趁苏柳掌击公孙剑之际,一剑刺入苏柳右边大腿。苏柳闷哼一声,怒火三丈,骂道:“卑鄙无耻!”双掌穿出,裹挟着雷霆之势,向庄南城胸前扑去。庄南城大惊失色,仓皇后退,但苏柳双掌后发先至,哪容得他闪避,暴吼一声,劲力更增,庄南城虽退避了三寸,那猛烈的掌风仍震得他心肺激荡,一时气滞,感到眼前模糊,立足不稳。公孙剑失声叫道:“峨眉崩云掌!”苏柳更不答话,强忍剧痛,回身一脚踹出,正中背后施袭的叶枯荣小腹,叶枯荣一声惊叫,直飞到墙角才拿桩站住,但小腹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孙剑见他连使峨眉崩云掌、峨眉虚步功,在灵动招式中暗含着千钧力道,不由得敬畏交加。心道:“刚才我还大言不惭,说我华山派领袖群伦,想不到峨眉同侪中,有这等好手。”脱口赞道:“武林人盛传’九宫生十木,佼佼姑苏柳’,所言不虚!”言下之意,是确信他乃苏柳本人了。其余四人也均感骇异,但均自盘算:“此时他以一人之力连伤我们两人,若传到外面去,我华山弟子如何在武林立足。” 苏柳见杨思岳无恙,心中顿感宽慰。但他刚才那两招出手狠辣,犯了本门武功灵动、轻捷的大忌,此时浑身气血翻腾,加上双臂、右腿受伤,血流不止,已是连连呼喘,难以掩饰。公孙剑看出端倪,向庄南城、叶枯荣扫了一眼,见两人一时无碍,叫道:“他就要不行了,变白虎阵!” 杨思岳叱道:“华山门人原来这般下作!”苏柳心中却想:“既然他们不顾及武林道义,我也再不须隐瞒身份。此时当以’通臂拳’身法尽力而为!”见五人又换方位,此时沈桃溪在木位、叶枯荣在火位、庄南城在金位,狄烨秋在水位,公孙剑仗剑游走,迅捷无伦,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苏、杨两人中间的寸许之地。苏柳登时明白:“正是如此!他五人中本无固定方位,全按照五行相生规律变化方位,以土为主,其余四方负责守御,只要土位回归到垓心正位,我和杨贤弟性命岌岌可危。而这五行对应五方神兽,他此阵形名为’白虎’,自是以本属西方金位的人补到中宫上去。”想通此节,忙向杨思岳疾呼道:“贤弟,骑到我身上来!” 杨思岳一怔,苏柳更不等待,连发四掌,逼得四人往外后退了数步,俯身钻到杨思岳胯下,瞬间将杨思岳举了起来。杨思岳只觉得苏柳一双大手紧紧抱住自己双腿,不由得脸上绽开红云。苏柳见他仍在迟疑,高声提醒道:“听我口令!”杨思岳顿时惊醒,凝神观看对方阵势变化。只见公孙剑越跑越急,四个方位的人虎视眈眈,阵圈缓缓向当中合拢。苏柳双腿暗暗发力,但内劲运到创口处,顿觉迟滞,心知自己受伤不轻,但此时生死悬于一线,必须咬牙挺住。公孙剑一声长啸,如鬼魅般向两人扑来。苏柳叫道:“攻南方!”杨思岳挺剑刺向火位的叶枯荣,果然木位的沈桃溪便来相救。苏柳不等杨思岳这一剑刺到,双足一蹬,施展开“通臂拳”身法,两人凭空消失在二人面前,此时公孙剑剑招难收,与沈桃溪迎面相撞。两人剑身一交,各自震得手掌酸麻,沈桃溪犹自站定,公孙剑却倒退数步。苏、杨两人一经得手,精神大振。公孙剑一凛:“糟糕!让这家伙识破了阵法。”原来华山派剑法中专有五套剑法用于五行剑阵,中宫土位的剑法浑厚,东方木位的剑法拙朴,北方水位的剑法灵动,南方火位的剑法威猛,西方金位的剑法坚毅,这五套剑法相生相克,互为辅助,但剑势极为微妙,非剑术名家不易察觉。若不是苏柳长在峨眉山,得陆九宫悉心传授,哪里看得出这其中的端倪。公孙剑见他识破五行剑的奥秘,便欲指挥众人再变阵势。 苏柳哪容得他再变,“通臂拳”足踏七星方位,正可以勾连四方,倏忽冲到金位的庄南城身侧,公孙剑身在土位本应来救,但顾虑对方已识破五行相生的变化,便引而不发,招呼水位的狄烨秋来救。苏柳笑道:“好!”双手忽然将杨思岳抛出,叫道:“贤弟刺南方。”狄烨秋仗剑与杨思岳相斗,苏柳却分身驰到庄南城身侧,左引崩云掌逗他出剑,忽然身形闪开,庄南城的金位剑就冲到木位的沈桃溪面前。西金克东木,沈桃溪哪里敢接,挺剑闪避。苏柳回身一指,便点中了庄南城的“风门穴”,庄南城僵在当地动弹不得,苏柳翻手抢过他手中的长剑,迫开沈桃溪,径往叶枯荣刺去,叶枯荣才要招架,哪知这一招竟是虚招,苏柳身形一错,剑柄斗转,堪堪劈到公孙剑左肩。这一招身形用的是刚才叶枯荣、杨思岳所使的“落雁反”,下手用的却是峨眉的“奇袭暴虎”,他在须臾之间捏合两大门派的剑招,此等武学禀赋,令在场众人无不心惊。公孙剑仗剑档格,苏柳长大身躯压降下来,公孙剑自然要将他荡开,这一荡苦了叶枯荣,苏柳借敌方荡剑之力,分身踢出一脚,暗藏“虚步功”内劲,直踢到叶枯荣肩膀。叶枯荣手臂剧痛,手中长剑险些掉落,未待回过神来,对方一指点到“神藏穴”,上身酸麻,长剑再也拿捏不住,“铮”的一声掉在地上。苏柳接连跳跃,神乎其技,迫开沈桃溪、假刺叶枯荣、奇袭公孙剑、反点叶枯荣,四下奇招一气呵成,两个方位已废,五行剑阵顷刻间瓦解,这等迅捷的手段,令公孙剑等人骇然变色。 此时公孙剑向沈桃溪使了个眼色,自己径自过来与苏柳缠斗,要他前去给叶枯荣、庄南城解穴。苏柳提醒道:“贤弟留神了!”杨思岳正和狄烨秋苦战,听他如此招呼愕然不解。忽听得背后一阵疾风,苏柳捡起叶枯荣落地的长剑,双手荡开,奔驰出战圈,惊猿一般四下跳跃,望墙壁上的烛火纵去,公孙剑惊叫:“不好!”与沈桃溪抢上阻拦,苏柳哪容得对方近身,双腕齐抖,竟是两招“激流送客”同使,两剑蛟龙一般冲向公孙剑、沈桃溪面门。就在两人挡格之时,苏柳左右腾挪,连出两掌,掌风已将西首两盏灯扑灭,石室顿时暗了下来。彼时公孙剑、沈桃溪又已攻到,公孙剑叫道:“狄师弟,保住东边两盏灯。”狄烨秋会意,欲抽身去护灯,杨思岳五尺长剑所及甚远,手上剑招加快,片刻间封住了狄烨秋的退路。苏柳大喜,叫道:“贤弟干得好!” 但公孙剑和沈桃溪两人毕竟是五人中功夫最好的两个人,招式凌厉、法度严整,刚才苏柳不过借“通臂拳”身法打了众人一个出其不意,此时两人定神缠斗,苏柳手中又没了兵刃,撞出去谈何容易?杨思岳已明苏柳的用意,当下故意与狄烨秋一面打斗,一面挨近东首石壁,杨思岳笑道:“狄大侠,小心了!”狄烨秋一怔,见对方向上斜刺出一剑,奔自己右肩而来,身子一斜,那越女剑竟直直刺去,将身后那枝蜡烛拦腰截断,烛火落地顿时熄灭。狄烨秋大怒:“小贼,你诓我!”杨思岳咯咯一笑,越女剑回剑削向狄烨秋头顶,狄烨秋矮身避开,跟着递出一剑。杨思岳翩然后退,心想:“还有一枝蜡烛,这石室就会黑成一团,我须得在将它熄灭前,找到石门的机关。” 心念一动,偷偷注视着狄烨秋的眼睛,假意叫道:“大哥,我找到开门的机关了!”狄烨秋猛然向桌下正中蒲团一望,杨思岳登时会意,狄烨秋才发觉自己又上当,气得呀呀怪叫。杨思岳不理他,抽身递出越女剑,去挑那张蒲团,狄烨秋箭步追上,长剑从下抄来,欲截断越女剑的去路。杨思岳抬剑回削,一股劲风直袭狄烨秋面门。趁狄烨秋闪避之机,纵身去削最后一枝蜡烛。只见越女剑碧光闪出,蜡烛应声而落,整个石室顷刻间黑了下来。杨思岳正自得意,后心一股劲力灌入,透背穿胸,“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正是狄烨秋回身偷袭的一掌。杨思岳拼力一搏,反脚将狄烨秋钩倒,自己也噗通坐在当地。狄烨秋起身时,已找不见杨思岳方位,一阵乱砍,杨思岳强忍剧痛,连连闪避,挨到一处墙角,总算远了几尺,但狄烨秋不住挪动,情势当真凶险之极。 第五回 画栋雕梁飞燕子,重檐叠阙走蛟龙8 苏柳听到杨思岳受掌,大为惶急。彼时石室黑漆漆的一团,公孙剑忽然叫道:“停手!”苏柳还以为对方要罢手言和,哪料公孙剑倏地向自己的方位刺出一剑,苏柳大骇,若不是仗着“通臂拳”身法,怎能躲过这一招。原来公孙剑喝止众人,实际要听风辨声。这一招虽是狠毒,但却解了杨思岳片刻之危险,他也万万料想不到,苏柳的轻身功夫何等精妙,能在暗夜之中缓缓走出公孙剑、沈桃溪两人的剑下,一点点向杨思岳最后一次出声的地方蹑去。忽听狄烨秋“啊”的一声,长剑向一旁石壁砍落,火花迸裂,但并没有砍到杨思岳。苏柳担心他刚才受掌后痛晕,更担心他有性命之危,脱口急道:“贤弟,你在哪?”这一出声,三剑齐至,左、中、右尽皆封住,苏柳拔起身子,跃出战圈,三人跟着脚步,在室内连砍连劈,毫不给苏柳喘息的余地。苏柳放开步子,在室内一面游走,一面摸索杨思岳的下落,一面凭风声避开三人的围斗。他此时心中最焦急的不是逃脱密室,而是确认杨思岳伤情如何,自两人相识以来,他始终对杨思岳有所警惕,觉得这位少庄主行事偏执,城府极深,不愿与他多打交道,此时他身受重伤,在这黑暗的石室里无声无息,苏柳真是一万个希望受伤的那人是自己。起初他为了找到杨思岳,只是拼命在石壁前游走,但对方攻势实在太过凌厉,这样下去不仅自己要戮于剑下,更怕会误伤到杨思岳,一念及此,翻身跃到中央,忽然撞倒一人,心道:“是刚才被我点住的两人哪一个?对了!借他们身子一用。”走到另外一个被点住的人身后,正是叶枯荣,手指按在他穴道上,轻声咳了一声,公孙剑三人立时攻到,苏柳不愿伤人性命,在咳嗽同时将叶枯荣穴道解开,叶枯荣破口叫道:“师哥!”公孙剑三人大惊,急忙掣剑后退,这一下力挽狂澜,三人不免都气血翻腾,口中连连喝骂苏柳卑鄙。苏柳待叶枯荣出声后,又将他点住,趁三人休整时,试图再次寻找杨思岳,只听公孙剑在一旁与沈桃溪、狄烨秋低声计议,叫狄烨秋去点灯,自己和沈桃溪缠斗苏柳。 苏柳心下焦急:“灯火一亮,我和杨贤弟真要毙命于此了!眼下须得冒一冒险。”听准三人的方位,施展出“通臂拳”中最为高明的身法,瞬间欺到三人身侧,最近那人听到动静,一剑砍落,苏柳拿住对方手腕,一指将对方点倒,听声音该是狄烨秋。苏柳更不耽搁,呼呼两掌“崩云掌”推向公孙剑、沈桃溪,相距既近,两人落剑已然没多少空隙,便抽身后退。苏柳提防他们去点火,欲待追上,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苏柳大惊,旋即喜出望外,但不敢出声,悄悄蹲下,听那人呼吸微弱已极,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已说不出话来,正是杨思岳!苏柳拽起他双手,交在自己颈上,把他背起,只觉得他呼吸中带着款款幽香,若有若无地吹在自己耳根,只怕已经命悬一线。 忽然间,耳畔响起杨思岳极为微弱的声音:“用越女剑……机关在……正中蒲团下……”说完这几句话,便又晕厥过去。苏柳拿住越女剑,暴吼一声:“你们两个有种过来啊!”公孙剑、沈桃溪闻声,双双砍到,苏柳以静制动,待两柄长剑接近时,越女剑蛇身般撩起,两柄长剑登时削断。公孙剑两人惊呼出声,不料对方竟然拿到了一柄利刃。苏柳抢到桌前,踢开正中那扇蒲团,脚踩时与平地无异,寻思:“机关在哪?”猛然想到凌虚阁蒲团下的机关,便依样画葫芦,努力跺脚三下,石门果然“呀”地打开。 石门一开,外面火光照射进来,自己行藏瞬间暴露。苏柳将手边木桌一掀,照公孙剑、沈桃溪飞去。拔足便跑,公孙剑、沈桃溪在后面紧紧追赶,追到半途,忽然石梯上轰天价闯入数名禁军,苏柳大惊:“苦也!定是太平楼事了,禁军杀回来了。”彼时公孙剑、沈桃溪与自己相隔丈许,瞬间便要追上,苏柳不及细想,荡起越女剑,一路冲杀。此时前有禁军、后有公孙剑师兄弟,形势比当日酒楼不知险恶多少,但苏柳一来仗越女剑之利,二来杨思岳比当日那书生不知轻了多少,三来心念杨思岳生命垂危,也不再顾忌伤不伤人、死不死命,直如发癫猛虎、惊云蛟龙,不管三七二十一,猛砍猛劈。众军见他怒不可遏,神色狰狞,反而不敢近前,被他逼得连连后退。 石道狭窄,苏柳无法跃起,只得一点点往前挪步,速度缓慢,公孙剑、沈桃溪手持断剑,凶神恶煞般扑来,苏柳回身逼退,身后禁军又到。如此瞻前顾后,缓缓挪步,相持了半晌,苏柳重伤未愈,此时已感气力不支。但想到自己和杨思岳若无端送命于此,不仅失信于李孤鸿,更会莫名含冤,任由朝廷去非难峨眉派上下,一念及此,愤恨交加,决意拼着满身刀剑,也要重出重围。 众人又自厮杀了一阵,苏柳右腿被两杆长枪刺中,胸前受了公孙剑一掌,鲜血喷浆,满身血污。眼见自己不敌,却不忍杨思岳受一刀一剑一掌,将他反抱在怀中,以自己后背掩护。正当生死攸关之际,忽然见禁军身后金光闪耀,光落人倒,顷刻间通道大开,正是钟美锦挥舞金刀赶来。苏柳眼前一亮,顿见希望,浑身力气再度激荡,越女剑嗤嗤抢攻,在两堵石壁间左右撞击,舞出一道剑幕,阻挡公孙剑、沈桃溪的来路。钟美锦料理完最后一名禁军,与苏柳合在一处,叫声“走”,两人纵身跃上石洞口,见余不足右手烧火棍、左手牵牛环上下齐飞,在凌虚阁口阻住大队禁军。彼时余不足已经战得力竭,身上有不少伤口,仍在拼死抵抗。苏柳心头一热,对余时夫妇顿生感激,把杨思岳换到背上,叫道:“余大哥,小弟来帮你!” 与钟美锦并肩抢上,余不足见两人赶到,精神陡长,口中连声吆喝,更往前猛攻。三人不敢恋战,杀开口子,闯出凌虚阁。苏柳背负杨思岳,当先抢到地道口,见石板封住,自是未被禁军发现,心念一动:“让他们夫妇带杨贤弟从地道逃走,我只要拼死守住洞口,他们就追不住了。”遂向余不足叫道:“余大哥,快过来!” 中军见他守定当地,猜想他必定有鬼,纷纷抢到。一时间苏柳和余氏夫妇又被隔开,公孙剑、沈桃溪与余不足、钟美锦交上了手。苏柳大惊:“他俩可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复又从众军头顶越过,赶来相助。苏柳欺近公孙二人,仗剑挡住两人攻势,对余不足道:“两位快带杨贤弟逃走,从来路走!”余不足会意,上前要接过杨思岳。公孙剑、沈桃溪绕开越女剑,合力向杨思岳抓落,苏柳回剑疾削,两人急忙缩手,但还是将杨思岳的头布拽了下来。 苏柳惊魂未定,只觉无数长发垂到自己颈中,垂到自己胸前,散发着兰芷般的香气,伴着耳根间若有若无的呼吸,随风摆动。苏柳心中一荡:“他!她、她竟是女子!”此时杨思岳的前胸紧紧贴着苏柳的后背,苏柳一见长发,立时醒觉:“难怪她对娥妹、苗谷主没有好脸色,难怪她非要抢走’凝夜紫’和我先来临安,难怪她帮我刮完胡子瞧着我怔怔发呆,难怪她缠着我终日游玩不让我去找娥妹他们,难怪她拼着自己受一掌也要帮我削断蜡烛……她、她是对我有所眷顾么?”想到这里,觉着自己后背又绵又软,柔情无限。刚才厮杀心切还不顾得,此时万种心事涌上心头,苏柳不禁热泪盈眶。 余不足疾呼:“小心!”苏柳一惊,见公孙剑、沈桃溪四掌齐出,排山倒海般向自己压将过来,他神思荡漾,心情苦楚,见到对方凶恶的眼神不由得怒火中烧,喝道:“华山败类!”衔住越女剑,运起全身劲力,双掌抵出,公孙剑、沈桃溪万料不到他重伤至此,还能快速出掌,掌上劲力竟不减反增,四臂酸麻,经受不住,飘身退后。他们哪里知道苏柳这是拼尽最后一成力气,此时全身空荡荡地便欲坐倒。余不足上前,欲接过杨思岳。杨思岳忽然口中支吾:“柳哥哥、柳哥哥。”这是在昏厥之中的呓语,苏柳如何不知,心道:“原来她心里一直叫我柳哥哥,此时我岂能离开她?”双足勉力站住,向余不足夫妇道:“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们了。”余不足一怔,苏柳吼道:“没听到么?快走!”余不足、钟美锦不知缘由,见他状如疯虎,神威凛凛,不敢逆他意思,只得杀出路来,钻进地道中。众军赶着进去,全被夫妇俩出手解决,地道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众军不敢再追。 人群中听到张俊的声音:“冲上去!全力拿住刺客!” 苏柳连连怪笑,仰天吼道:“来吧!都来吧!”越女剑握在手中,向四周横扫,有如龙吟;口中吼声连连,狂如猛虎。众军不敢近前,公孙剑、沈桃溪跃跃欲试。苏柳连战连退,挨到宫墙之旁,起手砍倒了几名禁军,飞身跃上墙头。公孙剑、沈桃溪跟着跃上,苏柳长剑刺出,两人僵在半空,只得跃回。苏柳冷笑道:“记着!’佼佼姑苏柳’说得就是我!” 话音一落,苏柳便施展“通臂拳”,跛着双腿,在重檐叠阙间向北腾空跳跃。张俊叫道:“放箭!”众军正自望着苏柳的绝顶轻功出神,半晌才回过神来,赶忙弯弓射击,可苏柳早没了踪影,哪里射得到?公孙剑、沈桃溪面面相顾,颓然摇头,均想:“峨眉门人若此,我辈何以立足?”当下抽身返回密室解开三位师弟的穴道,一面修书向师尊禀报,一面奏报皇帝。诸事片刻办妥,匆忙备马连夜出击追捕。 第六回 当年早知生别离,今日不合动相思1 凌虚阁本在禁宫后苑,跳出宫墙就可奔禁城北门——和宁门,直上御街。苏柳寻思御街上禁军守卫森严,于是折行向西,打算从凤凰山的禁城遁出,虽然燕荻花曾说这十里山路中暗卡密布,但此时自己已经力竭,宁可擦亮眼睛,避开暗卡,也不愿在大路上撞到大批人马,否则非命送在禁宫不可。 计较已定,尽量避开灯火,拣着宫中隐秘的小路向西徐行。转眼间来到西华门,这是禁宫的西正门,数百名禁军手执火把站在门前,更有十余列禁军四处勘察。苏柳绕到一处楼阁后面,瞄准宫墙,提起上跃。怎知自己内息不足,身上又负着杨思岳,跳到半空就坠了下来。忽听火把声、脚步声响,苏柳忙挨到暗处,避开众军视线,待他们离开,解下腰中束带,系到杨思岳腰上,双手一触她纤细的腰身,双颊瞬间红热,心中责怪自己不该多想。 收摄心神,把杨思岳抱到墙角坐好,腰带的另一端缚在手上,踉跄跃上宫墙,再一点点将她拉上墙来,缓缓缒出。天幸他时机把握得好,竟没被人发现,旋即跟着跳下宫墙,不料双足酸软,堪堪栽倒在地,心中不觉好笑:“蠢材苏柳,你也有今天。”这是他出山近五年来遭逢的最险境遇,想起适才恶斗,犹自心有余悸,但想到自己和杨思岳力斗华山五剑,闯出重围,又不免暗自得意。抱起杨思岳,蹒跚着向凤凰山上奔窜。 这一路果然有许多暗卡,众士卒隐身在密林中,以吹角为号。苏柳虽然气力已尽,但总算耳力还在,于是跌跌撞撞,避开暗卡,专沿河谷行走,一旦遇人尚可跳水躲避。走了许久,忽见林中火把闪耀,杂以人声呼喝:“拦住它!千万别射箭!”跟着一声嘶鸣,马蹄声咄咄响起,往河谷跑来。苏柳大喜:“是紫青双驹!这两个小家伙儿定是误闯进凤凰山来了。”将杨思岳转到背上,悄悄挨近一处软丘。等到双驹奔到近处,苏柳一声唿哨,窜上软丘,叫道:“青霜电!”那马儿认得主人,欢声大作,呼喇喇奔驰过来,苏柳跃上马背,叫道:“凝夜紫跟上!” 众士卒见河谷翻出一人来,吃惊不小,再不管什么宝马,弯弓急射。箭镞如蝗,苏柳挥舞越女剑,回身将来箭一一荡开。“青霜电”载着两人,“凝夜紫”紧跟在后,风也似地窜入密林中。 一路上又有数处暗卡,苏柳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叫马儿快跑,对方如射箭阻拦,苏柳竭力荡开,但肩头仍中了一箭。转眼出了到了禁城出口,苏柳知道出门就是万松岭,可是门固墙高,如何出城?正自踌躇,“凝夜紫”一声唿噜,掉头向北。苏柳轻声呵斥,“青霜电”却也发足追去,猛然醒悟:“它俩从吴山跑进禁城,定是有什么没有禁军把关的出入口。”果然奔行不远,就见到一处墙洞,洞口甚小,一股清泉从中流进禁城,原来高宗为营建宫中景致,竟不惜在铁桶般的城防中开出洞口用来引水。双驹涉入水中,水没过颈,苏柳一面闭息,一面掩住杨思岳口鼻,贴伏在马背上。河水瞬间涌过全身,秋水生凉,苏柳遍身刀创箭痕凛凛作痛,他生怕杨思岳一受寒内伤加重,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尽量不让她上身浸水。河水流过两人贴在一起的脸颊,杨思岳柔嫩的肌肤在河水中微微泛出暖意,苏柳周身冷痛,却觉得心中炽热无比。 一眨眼功夫,双驹已走出最深的地方,水降到马蹄。苏柳察看杨思岳脸色,见她眉头紧蹙、犹自昏睡,顿觉刚才这片刻之间,如千年般漫长,心中又急又甜。 赶到宝成寺时,正赶上寺外围满了官兵,那些官兵里里外外搜查了好久,不见搜出人来,心想:“燕小哥他们一定及时转移了。”待众军走尽,将杨思岳抱入禅房。此时,杨思岳软软地靠在苏柳肩头,脸色发白、呼吸孱弱,在他怀中瑟瑟发抖。苏柳担心如此耽搁下去,只怕杨思岳性命不保,当下再不迟疑,将她抱进柴房,用干草掩好,心中默默祷祝:“我只离开一会儿,千万不要让禁军去而复返。”于是将“凝夜紫”拴在隐秘之处,径自骑了“青霜电”奔清河坊而来。将到山脚,只听得城中有禁军高声传令:“陛下有令,捉拿反贼’秋林渡浪子’!捉拿反贼曾小乙!捉拿峨眉反贼苏柳!有窝藏反贼者,满门抄斩!”苏柳起初还在寻思“曾小乙”是谁,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满腔愤懑:“我几时成了反贼?我几时成了反贼?定是华山派那五个人诬告的,不光报了我的名字,还反咬峨眉一口!实在欺人太甚!”一时间,“反贼”两个字在耳畔、脑际不断回响,声音愈来愈乱、愈来愈大,忍不住在心中责怪自己:“我本已淡出江湖,决心过太平日子,可为什么还要掺合这么一滩浑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答应李孤鸿帮他去盗图。我本以为盗图不妨碍家国大计,不违背江湖道义,可如今不仅宝图没有拿到手,还累得杨贤弟,不,还累得杨姑娘重伤,只怕还要累得我峨眉满门都要背上私通敌国的罪名,我,我真是不忠不孝。此事传到师父他老人家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对了,郞二哥可以帮我作证!可是,可是他人呢?还有,还有娥妹呢?李孤鸿呢!燕荻花呢!他们去了哪里?!”一时间觉得天地间空荡荡的,自己又委屈、又无助。因又想到:“我此番闯下大祸,大师兄和四师兄只怕要趁着这个机会,在师父面前百般挑唆。我并不在乎什么掌门啦、名声啦,我怕的是师父他老人家寒心,怕的是师兄、师弟他们误解我。”想到此处,一阵凉风吹来,四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不禁打了个寒噤。 那年秋天恩师寿诞,师徒齐聚玄剑宫,苏柳回山祝寿,当晚把酒言欢,与恩师和众师兄弟讲述下山一年来的情况,逸兴遄飞、畅快淋漓。陆九宫见自己最为疼爱的六弟子仅用一年功夫,就在江湖上闯出响当当的“佼佼姑苏柳”的名号,心中大喜,当众传了他几招“通臂拳”的新招式。说是传给他,只不过找个借口叫大家都学学,否则何必当众传功?怎料当晚席散,苏柳准备回房歇息,却见有人影走向后山。他蹑足跟过去,竟是大师哥华松和四师哥黄槐。他俩人坐到亭中,把盏饮起酒来。只是说话声低,听不清是什么。苏柳久未回山,这一年来在外面酒量大增,宴席上本就喝得不尽兴,此时见两人喝酒,就想过去蹭上几杯。忽然玩心大奇,想吓他俩一吓,于是悄悄踱步,从树丛绕到亭侧。彼时华松、黄槐颇有七分醉意,加上苏柳“通臂拳”练得炉火纯青,两人分毫察觉不到。苏柳挨近两人,才要窜出恶作剧,忽听华松“叮”地把酒盅摔在地上,骂道:“一个半路上山的黄毛小子,师父凭什么这么宠他!”苏柳一惊,心想:“大师兄在说谁?”只听黄槐道:“大师哥悄声些,仔细给人听见了。”华松道:“听见又如何?我上山三十年,师父传我的功夫还不如他在山上十年的多。四弟,你说,咱们师兄弟十人,凭什么他苏老六可以最先下山历练?那不摆明了师父暗地里传他功夫了么?”苏柳恍然:“原来大师兄是疑心师父暗地里传我功夫。师父待我十兄弟一视同仁,我不过练功速度快些,哪有私受之事,我须得出去解释清楚。”原来峨眉门规,所有弟子需在每年“玄剑大会”夺冠,才能下山历练。华松入师门最早,一直协助陆九宫处理门中事务,从未下山历练过。前一年他向师父申请,要下山去,陆九宫便依照门规叫众弟子比武,孰料苏柳不知内情,率性夺冠,就先下了山,当时华松便怀恨在心。今日苏柳归来,不仅江湖阅历渐长,更得了个“佼佼姑苏柳”的名头。最让华松看不过的,是师父借着表扬他的名义给大家传功,这不明显了在众弟子面前树立他的威望么? 那黄槐为人市侩,最会搬弄是非,见华松已对苏柳不满,便道:“不瞒大师兄说,我也早就怀疑师父对六师弟有偏心。你想想看,以六师弟的资历,怎么能在’玄剑大会’胜过你这掌门首徒呢?还有一事我不大明白,呃……”说到这里却不往下说。华松追问道:“什么?”黄槐四下张了张,道:“你不觉得六师弟越长越像咱们刘师叔么?”华松“啊”了一声,叫道:“难不成他是刘师叔的儿子?”黄槐道:“谁说不是呢!这刘师叔与商师叔情深意笃,可是这么些年来都没有个孩子。你难道不疑心他是刘师叔暗中托付给师父,好教自己的亲生儿子将来继承师门的衣钵么?”华松听罢,气得大拍石桌,铁青着脸道:“哼!本以为师兄弟十个,个个都是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倒是苏老六,原来是大将军的儿子。或许你猜得真不错,刘师叔本就是师祖的独子,人都说师祖曾遗命刘师叔继承掌门,但刘师叔忙于抵抗金兵,才把位子让给了师父。这样看来,师父定是为了还刘师叔人情才这么用心栽培他的儿子!哼哼!好个苏老六,这掌门难道非要是他刘家的不成?”时任大散关守将,现任暂代川陕经略使刘拂雨,确是峨眉派上代掌门“步月剑客”刘飞仙的独子,刘飞仙只收了三个入室弟子,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陆九宫、一个是刘拂雨的结发妻子商贻彤。刘、商二人成亲后,常年奔波在外,率领义军抗击金兵;陆九宫协助刘老掌门处理门中事务,为人敦厚、武功超群,深得老掌门喜欢,于是病危时将掌门之位传给陆九宫,任儿子、儿媳在外忙碌家国大事。人言可畏,陆九宫继任掌门后,门中总免不得有同辈弟子蜚短流长。好在陆九宫为人宽厚,久而久之也没人再说。苏柳上山前,刘拂雨夫妇曾回峨眉山住了几天,华松、黄槐都见过,那时刘拂雨未及不惑之年,雄姿英发惹人瞩目,苏柳初上山时不过十岁,如今渐渐长高,面貌变化不小,颇有几分刘拂雨当年的丰采。苏柳听他们醉话连篇,越说越离谱,只把自己的臆测说得跟真的一样,还辱及上代先尊,不由得大为光火。 第六回 当年早知生别离,今日不合动相思2 只听黄槐又道:“此事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发觉,一旦传出去只怕整个峨眉山都不消停。眼下师父健在,还没有谈及继任掌门的事,师兄并不是没有机会争取掌门之位。”华松大喜,道:“说来听听!”黄槐略一沉吟,突然“咚”地下跪道:“不瞒大师兄,师父他老人家不喜欢我,从小只有你对我关照有加,自那时候起我就把你当作掌门师兄了。今夜咱哥儿俩在这里密谈,一旦给人发现,就是逐出师门的大罪。所以,请大师兄答应小弟,不管何时何地,都不要弃小弟于不顾。”华松扶起他道:“四弟说得哪里话?你我情同手足,你又对我如此忠心,我华松起誓,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卖了你黄四弟。”黄槐甚喜,起身道:“大师兄,眼下兄弟十人中,郎二、陆三、焦五都一边倒地亲近六师弟,但老七、老八、老九、老十还都少不更事,没有什么明显征兆。自即日起,我们须得尽力拉拢这四个小的,先给你继任掌门多拉些同盟。”华松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继任大事历来都是上代掌门说了算的,要是师父一意孤行,纵有这些兄弟支持,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黄槐道:“师兄没听说过唐太宗的故事么?”华松不解,黄槐狡狯笑道:“唐太宗杀了长兄、三弟,唐高祖不想让他当皇帝也得让他当了。” 苏柳听到此处险些叫出声来,心道:“好一个狠毒的黄四哥,我苏柳向来对你毕恭毕敬,你竟然撺掇大师兄对我下毒手!”华松也感到吃惊,沉声道:“戕害同门是本派五大戒律之一,你怎么敢?”黄槐道:“师兄好糊涂,历来成王败寇,一山不容二虎。若是六师弟当上了掌门,郎二那些人得了势,还有咱们哥儿俩好日子过么?”华松沉吟片刻,道:“好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可是那苏老六武功高强,咱们怎么下手?”黄槐附在华松耳边,不知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华松连连赞叹妙计。两人一拍即合,举杯相庆。苏柳躲在树丛中听到这么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不由得气血翻腾、恚怒交加。他素来尊敬师长、友爱兄弟,但想不到师父正当壮年,自己一向敬重的大师兄和四师兄竟为了掌门之位密谋暗害自己。别说师父还没表露要传位给谁,就是真有一天师父要传位给他,他自己也会恭恭敬敬地让出来,断断不会接手的。可是他二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甚至不顾同门情谊,这心中的委屈和愤怒向谁去说? 两人到底要如何暗害自己,苏柳没听清楚。他本要在山上小住一个月,多陪陪师父,眼下看是不能呆了。于是悄悄写了一封信,压在自己房间桌子上,说是有些俗务要办,连夜下山了。苏柳不告而别,陆九宫等人都十分不解,唯独华松、黄槐二人心里有鬼,担心苏柳听到了什么风声,于是暗中追上苏柳。谁知苏柳早有警觉,与他两人斗了一场,打得对方心服口服。苏柳温言劝解两人好生团结众师弟,只要他们不搅乱峨眉山,自己便终生不再回去,师父那里他自有解释,总之不会抢他的掌门之位。华松、黄槐一败涂地,见他说得诚恳,自知理亏,也就老实回去了。从此苏柳寄居在方家,初始做副总镖头,后来厌倦了靠刀剑过活,索性辞职在府中照顾方牧风的起居。再后来他与方玉娥相爱,就更加笃定此后不涉江湖,让“佼佼姑苏柳”的名号在江湖上渐渐淡去。是以那日在江州城外,郞柏亲自来叫他回山,他都婉言拒绝。这桩隐情他藏在心里多年,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此时外面轰天价地叫着“峨眉反贼苏柳”,不由得涌上心来,勾起许多伤心回忆,在脑中联翩闪现,愁思百结。 眼见此时城中的戒备真是万分森严,若骑着高头大马出去太过抢眼,他气力衰竭,伤痕累累,哪里再经得起折腾?思忖半晌,不得不翻身下来,抚着“青霜电”的头道:“好马儿,快快跑,别让禁军拿住了你!”那马儿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不待苏柳驱赶,径自撒开蹄子跑出树林,众禁军黑夜中一见“青霜电”,连连呼喊:“是反贼的马,快捉住它!”说着团团向“青霜电”追去,“青霜电”奔驰如箭,片刻消失在夜幕中。 想到“青霜电”若被抓到,不知要受到怎样的虐待,苏柳不禁热泪滚滚。拭干眼泪,强撑着跑出林子,冲到清河坊,找到一家最大的药店,当当拍门。那老板本已睡下,梦中被禁军的呼喊声吵醒,此刻有人敲门,还以为是禁军来查问,于是匆匆跑出。才打开门闩,一柄碧绿诡异的长剑架到脖子上,不由得双足软倒。苏柳轻声叫道:“别出声,我是苏柳!” 那老板才听得清清楚楚,街上捉拿的反贼就叫“苏柳”,没想到这人说话儿就闯到自己店里来了,吓得瞠目结舌,不敢高声叫喊,只得连连点头,心里盼着苏柳别杀自己。苏柳见他害怕,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温言道:“你只要按我说的做,我就不会害你。”药店老板结结巴巴地回道:“大侠有吩咐尽管说,小人无有不从!” 苏柳松了口气道:“取上好的金创药来,给我敷上。”药店老板赶忙取药,战战兢兢地给苏柳周身都包扎了一遍,见到他身上如此多伤口,流血不少尚能撑到现在,虽然害怕,也暗暗佩服,脱口道:“大侠想必是内家高手,不然这么多的伤……”苏柳笑道:“你是想说不然我早就没命了是吧?”药店老板忙道:“大侠莫怪,大侠莫怪。”苏柳道:“不必害怕。我问你,若是以掌力伤了心肺,用什么药好?”药店老板咂舌道:“这个小人可不敢说,须得把脉才好下药。”苏柳道:“把什么脉!你把能用的药材都给我。”药店老板料想他不会给钱,哪舍得取药出来,支支吾吾也不行动。苏柳寻思:“不吓吓他,他是不会给我药的。”当下越女剑又递到他胸口,喝道:“你不把上好的救命药给我,我就烧了你这铺子。”这句话却是和杨思岳学得,现在想起那日救书生到小客栈,杨思岳一个女儿家这般爽利、豪气,自己也不由得心中喟叹。 掌柜的为了活命,只好打开一个小木箱,取出个小瓷瓶,道:“大侠,这是我铺子里最值钱的’回命丹’,服上一颗,包治百病,就是心肺受到极大的损伤,也可以起死回生。只是、只是眼下没剩几颗了,我送你三颗好不好?”苏柳假装盛怒,夺过瓷瓶,道:“到现在你还讨价还价,都给了我。”说着揣在怀里,又将金创药取了数瓶一并收起,道:“倘若我兄弟不治,我就回来把你一家老小全都杀个干净。你莫想逃,逃到天涯海角我也找得到你。”说到这心里不由得好笑:“我果然受杨姑娘熏染不小,怎么也学会了这种把戏?”那药店老板连连作揖,求告道:“小人不敢,小人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害大侠和大侠兄弟的性命!这’回命丹’确是灵药,只是,只是您别都给我拿走了不是?”苏柳看他面色忧急,不像说假话,心想:“这丹药如此神奇,保不准以后还有用处。只是我都给他拿走了,确是委屈了他。”便正色道:“他日兄弟得脱大难,一定登门拜谢。”说着往他胸中穴道一按,那药店老板立时晕倒在地。 苏柳敷了金创药,身上的痛楚已经松了大半,快步潜回宝成寺。杨思岳兀自蜷在干草中,看样子禁军再没来过,她浑身颤抖,牙齿直打“嘚嘚”,显是血气不足,寒冷已极。苏柳顿生怜惜,将她抱在怀中,取出一粒“回命丹”给她喂下。担心禁军再来,便包好一团干草,牵了“凝夜紫”在附近找了一处山洞,先把干草铺好,放下杨思岳,再生好火堆,将自己外衣除下给她盖上。见她睡得不舒服,便盘膝坐下,让她头枕在自己腿上,看她此时已经睡得安稳,心知“回命丹”确有效力,于是调匀气息,暗自运功疗伤。他峨眉本门的“临济功”颇为独到,加之他自己修习已久,自不同于泛泛之辈,两个多时辰后,内息运转了七个周天,全身通透,血气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此时洞外微微泛白,杨思岳睡得安稳,但脸上仍无血色,苏柳担心庄南城那一掌太过霸道,放心不下。寻思:“我若以内力助她疗伤,须得清楚她经脉伤在哪里,可男女授受不亲,该如何是好。”百般思量,叹了口气道:“救命要紧,杨姑娘,得罪了!”把她轻轻扶起来做好,从颈上退下衣衫,杨思岳如雪的肌肤射入眼帘,苏柳满脸通红,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忙低下头不敢去看,却仍忍不住瞄上一眼,见她项上栓着一条丝绳,可能年深日久,色彩将褪尽,却在她雪白的肌肤下衬托得分外抢眼。当时人们佩戴“五彩绳”以求辟邪、保佑平安并不稀奇,但苏柳一瞧那丝绳顿时一愕,因为那丝绳的配色十分雅致,并非常见的赤、橙、绿、青、紫五色,而是浑以青、黄、白三色编织,编织出的纹理也非市面上常见的圆纹、斜纹,而是似龙鳞一般的点状纹。最令苏柳吃惊的是,丝绳正后面紧紧地打了个死结,显是打了很多年的,几乎磨成了小球;死结处还拴着一个小小的流苏,不偏不倚正是青白双色。苏柳又惊又疑:“不可能,不可能,天底下那么多人带五彩绳,若有一两个相像的也不为怪。可是,可是这一条……”想到这里忍不住将那绳子转过一个圈来,果然在绳子正中垂下了两条线头,线头末端有剪断的痕迹,说明那两条线头原为一条,上面坠了东西,后来被人剪断了。苏柳看到这里,怔怔流出泪来,不自主地嗫嚅道:“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第六回 当年早知生别离,今日不合动相思3 这条青黄白的三色丝绳对于苏柳来说,并不是寻常物事,而是当做命根子一样的东西。原来苏柳虽然长在农家,但不知为何从小脖子里挂了一个玉牌,那玉牌皎白如月,当中飘着一带鲜艳夺目的翠,不知是哪位工匠的妙手,将那翠带雕成了一条飞龙,龙身四团,口吐火珠,造型别致,栩栩如生。而栓这玉佩的绳子就是一条青黄白的三色丝绳。苏柳十分珍爱它,从不离身,问自己的娘亲,这玉牌哪里来,娘亲告诉他是生他时一个道爷路过家里给的。但他娘亲病故后,爹爹心智失常,嗜酒好赌,输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于是抢过苏柳的玉牌,要拿去还钱。苏柳哭天抢地,怎么也劝不住爹爹,只好任他剪去了玉牌,把三色丝绳小心翼翼地留了下来。 那年春天,爹爹在成都欠了赌坊一大笔钱,要把他送去抵债,走到半路幸赖恩师陆九宫将自己救下。当时陆九宫说要去武夷山办点事情,事情紧急,只好带他同去。师徒俩走到岳州,忽然撞见一个中年财主,似是陆九宫的故人,非要缠着他与自己比剑,陆九宫拗不过他,只好奉陪。两人在岳州郊外找了一片空地,便动起手来。那时候苏柳不懂武功,但是也瞧得出来那财主不到半天就被陆九宫打败,苏柳见师父以独臂战胜对方,十分钦佩。陆九宫拱手告辞,那财主只是不肯,说了些苏柳听不懂的话,拉着陆九宫再战。但交手不久,那财主又输了,继而又是喋喋不休地说上半天,陆九宫只好与他再战。如此两人打打停停,每次都是陆九宫胜出,但每次都被那财主留住。那财主来时,身边还带了一个小姑娘,梳着两个髽鬏,两只大大的眼睛玲珑有神,清秀可爱,看样子比苏柳小不了几岁,但是神情却十分高傲。苏柳见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一时停不下来,感到无聊,就去与那女孩攀谈,可是女孩对他爱答不理。苏柳只好自己呆呆地坐在那看着师父与财主比试。到了傍晚,那女孩大概也感到无聊了,于是主动过来与苏柳搭话,邀他四处转转。苏柳喜出望外,兴冲冲地随她去了。 那女孩说自己叫“阿芃”,苏柳也报了自己的名字,本拟与她交个朋友。哪知道那女孩生性顽劣,纯粹是为了捉弄苏柳寻乐。别看她年纪小,轻功竟然不俗,可以飞身上树,叫苏柳也上来,苏柳只好慢慢向上爬,爬到半途,那女孩竟一脚将他踢了下去,摔得他呀呀直叫。苏柳气不过,却也不想和一个女孩子见识,于是转身就走。那女孩只在后面柔声叫他,他禁不住那女孩叫,又回身去找她。女孩带着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一条小河边,忽然假意摔倒,苏柳忙去扶她,哪知那女孩起手一扬,把他推下了河去,自己在岸边拍掌大笑,笑声天真如银铃般清脆,苏柳却在心中连连骂她诡计多端。所幸河水不深,苏柳挣扎着爬上岸来,伸手要打她出气,却三两下被她撂倒在地。苏柳心想:“打不起你,我躲得起。”于是站起身,拍拍土又走。那女孩子仍柔声叫他,这时苏柳再不上当,气冲冲地向前走。走出了几丈远,那女孩忽然一声尖叫,呼喊道:“救命!救命!”苏柳心道:“你还真是会变着法儿地骗我。”只是不理,径自向前走。哪知道那女孩叫声凄厉,仍是不停喊救命,叫到后来竟然声音嘶哑,哭了出来。苏柳扭头一看,只见那女孩坐倒在地,眼睛直直地盯着身前,显出惊骇不已的样子。苏柳跑近一看,一只花斑小蛇在女孩面前咝咝吐信,苏柳猛喝一声,那花斑小蛇便冲他扑了过来。苏柳随爹爹上山打柴时,也曾遇到过蛇,爹爹教过他如何捉蛇,后来自己在山上砍柴常常遇到蛇,便依着爹爹教的法子屡试不爽,俨然成了捉蛇高手。当时见那小蛇飞到,苏柳起手拿住它的七寸,小蛇登时没了气力,待手上加劲,小蛇被活活捏死。 那女孩兀自坐在那失声痛哭,苏柳探身见她脚踝乌青,两个小孔流着黑血,显是被蛇咬了。苏柳不待细想,轻轻捧起她的小脚,俯身张口吸吮毒血,吸一口吐一口,片刻把毒血吸净。女孩疼痛稍减,但仍是大哭不止,口中连连说:“你欺负我!你欺负我!”苏柳愕然不解:“我好心救了你,你怎么还赖我欺负你?”那女孩说:“你欺负我怕蛇,才打败了我。”苏柳奇道:“一直是你欺负我,我几时要打败你了?”心里不禁生气:“原来你和那财主一样,都喜欢争强好胜。”女孩不管不顾,只是哇哇大哭。苏柳心想她危难已解,不如叫那财主来带她回去,转身就走,那女孩竟哭得更加厉害。苏柳毕竟是个软心肠,回身道:“你别哭了,你不哭了,我就送你一样好东西。”果然小孩子都是一般心性,听到苏柳要给自己东西,那女孩马上就不哭了。问道:“你要给我什么好东西?”苏柳一时为难,只因自己小时候被邻居小孩儿欺负了,娘亲常这么哄他:“你别哭了,你不哭了我就给你一样好东西。”此时他脱口说了出来,身上却哪里有东西给她,不由得大为踌躇。女孩见他不答话,又哭闹起来。苏柳急得抓耳挠腮,忽然灵机一动,脱下颈中的三色丝绳,道:“喏,这个给你做头绳吧。”伸出去时却老大不忍,这是他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了,每次看到它就看到了死去的娘亲。女孩见那绳子编织得格外精巧,立时破涕为笑:“好漂亮,谢谢你啦!”陆九宫和那财主闻声赶到,见两个小孩坐在地上有说有笑,微觉奇怪。苏柳向他们述说了刚才情状,却不说女孩如何捉弄他。财主对苏柳十分嘉许,向陆九宫道了几句谢意,抱起女孩便走了。那女孩走的时候,伏在财主肩上向苏柳连连挥手,眼里噙着泪花,显得十分不舍,却一句话都不说。苏柳虽然恼她顽皮,但此时骤然分别,心中也感凄然。两个孩子尚且年幼,虽只相交片刻,怕是早潜移默化地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自那日分别后,苏柳常常想起那女孩儿灿烂的笑容、闪亮的眼眸,每次脑中浮现这张脸孔,总觉得心中如蜜样的慰藉。后来渐渐长大,也懂得了男女情事,只是不敢确认自己对那女孩是友情还是爱情,总之时常在梦里梦见她。他不好意思问陆九宫那个财主是谁,只把这份甜蜜珍藏在心里。直到前些年遇见了方玉娥,那女孩才渐渐不来自己的梦里了。苏柳也就认为,那只是单纯的友情吧。此时,这条彩绳再度出现在眼前,且是系在杨思岳颈上,苏柳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竟然再次陷入儿时的迷懵之中。 杨思岳忽然打了个激灵,苏柳回过神来,赶忙探视她背心的伤势,赫然见到一只微红的掌印烙在她白绡一般的后背上。苏柳不由得惊咦出声,“好厉害的掌力!定是用上了他华山派’希夷神功’的内劲,好在对方功力不纯,否则杨姑娘性命不保。”心中又暗暗自责,“总之是我照顾不周,不然怎会让她遭到偷袭。”赶忙将外衣给她穿好,苦苦思忖:“师父曾说华山派的’希夷神功’是纯阳之力,刚猛霸道,而我峨眉派的’临济功’虽也属于阳刚一路,但力道却十分温和,讲究调和经脉、临乱济虚。看杨姑娘的伤势,定是对方的内力侵入心肺,郁结于此,致使经脉紊乱,不得调和。我且先以小部分’临济功’内力注入他心肺,缓缓引导,若得见效再渐渐加力度,免得两股内力相撞,反而害了她性命。”思定方略,潜运内力于双掌,缓缓导入杨思岳心肺,初时她体内聚积的劲力汩汩涌动,十分顽固,但在苏柳的反复推拿下竟循着各处经络慢慢散开了。苏柳用心倾听杨思岳的气息,听她呼吸渐渐舒缓下来,脸上也渐渐泛出血色,心下稍宽,于是加大力度,将’希夷神功’的劲力一点点推送到各处。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苏柳已是大汗淋漓,杨思岳浑身也恢复了暖意,苏柳掌力一吐,杨思岳“噗”地吐出一滩浓血,咳嗽出声来,苏柳大喜,轻声叫道:“贤弟!贤弟!” 杨思岳缓缓睁开眼,回头见苏柳一双眼睛灿然注视着自己,神色极为关切,努力回想过去发生了什么。苏柳笑道:“你总算醒了。”杨思岳见他满头大汗,笑得格外轻松,回想起昨夜自己在密室里受了庄南城一掌,猜到他定是耗费自己的内力给自己治伤,心中十分不忍,又暗自喜欢,道:“我若是不醒,你怎么办?”苏柳一怔,心想:“是啊,她要是不醒怎么办?若是以前,我可能会大哭一场,可是发现了那条彩绳之后,我、我……”杨思岳见他支吾不言,哼了一声,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心里肯定在想,这个胡搅蛮缠的少庄主终于了账,就随便把他埋了,我去找我的娥妹去咯!”苏柳脸上一红,急忙摇头,道:“不是不是,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无颜活在这世上了。”心中却想:“可是我怎么能弃娥妹于不顾呢,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苏柳啊苏柳,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 杨思岳看出他言不由衷,十分不快,道:“行了,我眼下大好了,你可以去找你的娥妹妹了。本公子可以照顾好自己。”她不知道苏柳已经发现了她是女儿身,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苏柳柔声道:“杨姑娘,我什么都知道了。” 杨思岳一怔,颤声道:“你、你知道我是、我是……” 苏柳点点头,道:“我不光知道了你是个姑娘,还知道你就是十五年前在岳州城外被蛇咬的’阿芃’。” “啊!”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叫自己“阿芃”了,杨思岳抬手往自己颈中一抹,丝绳还在。“丝绳藏在我衣服里,她怎么会看见?”念及此觉得不对劲,忽然“啪”的一巴掌打在苏柳脸上,叫道:“你、你干了什么?” 苏柳正自心神荡漾,哪料到她会突然挥出一掌,虽说她重伤初愈,没多少力气,但仍打得半边脸颊热辣辣的。气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爱胡乱打人?” 杨思岳愠道:“你趁人家昏迷,动手动脚的,不该打吗?”说到“动手动脚”,不自觉地脸色绯红。 苏柳道:“我不搞清楚你伤得有多重,怎么给你疗伤?何况、何况,我一直以为你是、你是个男孩子。”他这句话却是撒了谎的,他从不撒谎,此时却不知为何说出谎话来,心想大概是太怕杨思岳误会自己吧。 杨思岳见他低着头,语气间十分委屈,蓦地想起十五年前他被自己捉弄的情形,一丝甜蜜涌上心头。娇声道:“好了,是我不好。苏大哥,谢谢你!” 苏柳道:“你在昏迷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杨思岳奇道:“我叫你什么?” 苏柳道:“问你自己啊!” 第六回 当年早知生别离,今日不合动相思4 杨思岳腮边一红,惊道:“难道、难道我……”心中登时七上八下:“糟糕,我一定昏迷的时候叫了他’柳哥哥’,我真是,羞也羞死了!”她向来在人前气势凌人,时常温存的那份小心思从没跟人透漏半句,此时真想找个地缝儿钻了下去。四年前,她听到江湖上传出“佼佼姑苏柳”的名号,清楚记得当年岳州城外那个男孩告诉她“我叫苏柳”,而且他被陆伯伯带回了峨眉山,那么这个“佼佼姑苏柳”自然不是别人。她多想去跑到苏柳面前,告诉他这些年自己一直在想着他。可是她生性要强,心想:“我才不会让你觉得我向你认输了呢。”于是改穿男装,以自己的新名字“杨思岳”在两浙一带闯荡,这两年也风生水起。谁知当自己名扬一方的时候,竟听说苏柳蛰居在江州方家,甚至还打探到他与方玉娥相恋的消息,杨思岳又气又急,心中千百遍地问自己:“他还记得当年岳州城外捉弄他的’阿芃’么?”原来杨思岳的乳名叫做“杨阿芃”,一直到岳飞被害时,她十分仰慕岳飞的英雄气概,才改名叫“杨思岳”。她不知苏柳为何隐退,多次想去当面找他问问,但总是欲行又止,并非怕人知道笑话,而是总不肯自己先向苏柳低头,只能日夜看着那条三色彩绳发呆。直到最近樊克刚、公羊九等人来山庄求助,她才借此名义跑到江州,夜探方宅,大致摸清了苏柳的喜好、方牧风的脾气,更重要的是她深信不疑苏柳是因为方玉娥才消磨了斗志。于是她苦思冥想,定出了一条拐走方牧风的妙计,既拿到了“双生雪莲”,还可以引苏柳上钩,心想:“我把你骗得团团转,不怕你不亲自来找我。” 苏柳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吞吞吐吐,生怕刚才失言,忙道:“我瞎说的,杨姑娘别见怪。” 杨思岳忽然拉长了脸,转过身叫道:“杨贤弟!杨姑娘!在你心里,只有娥妹,早就没了’阿芃’这个人了,是不是?” 苏柳心中一荡:“她果然对我有情意。”忙道:“不、不,我到了峨眉山后,时常想起你。” 杨思岳道:“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苏柳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很讨厌我的。我那么没用,你定是很瞧不起我。” 杨思岳笑道:“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当时捉弄你?” 苏柳摇摇头,道:“我怎么会,我如果记恨你,怎么会把那条彩绳送了给你?那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杨思岳一怔,她从来不知道这条彩绳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纤手下意识地扣在彩绳上面,心中喜慰无限。沉默良久,镇声道:“好吧!苏大哥,我也不怕你笑话。老实说,十五年前那次分别后,我就日日夜夜想着你。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惦记你,老是想再见到你,我还以为自己把你当做很好的朋友。直到江湖上传出’佼佼姑苏柳’的名号,我、我突然坐立不宁,想着赶快跑到你跟前,看看你长大后的模样,看看那个被我欺负的苏柳现在有多厉害了。可是,我老是有一种念头在作怪,我想,你那么大的名头,一定会笑话我,’你不是以前很嚣张么,这个时候来讨好我干嘛’。于是我就故意女扮男装,在两浙拼命闯荡,就是不想让你看低了我。可是直到那晚在九华山交过手后,我,我才知道,苏柳再不是从前被欺负的苏柳了,苏柳…是可以打败我,可以、可以保护我的人了……”说到这,悄悄低下头去。苏柳心乱如麻,只是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只听她又说道:“苏大哥,我不管你和你的娥妹怎样相爱,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我喜欢你!” 苏柳蓦地抬起头,只见她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温柔的光,正坚定地注视着自己,显是一个少女在原地等了好久,就等心上人来赴约一样。两人目光相遇,彼此都心神荡漾。苏柳长这么大年纪,也遇到过几个姑娘,至今只对方玉娥一见倾心,纵使两人现在如胶似漆,方玉娥性子也实属外向,但她从没有这么大胆地、直接地开口吐露过对苏柳的爱意。杨思岳双目璨璨,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叫苏柳心中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那种滋味又感激、又凌乱。感激的是十五年的时光,只是匆匆一面,对方竟然苦苦相思了这么久;凌乱的是方玉娥下落不明,他如何能在这里消受另一位姑娘炽热的爱恋。但感激、凌乱之外,自有一份甜蜜和温暖,苏柳不敢把这份隐藏着的甜蜜和温暖放大,生怕自己做出什么昏了头的决定。 杨思岳注视了他半晌,见他始终不肯答话,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叹了口气,悠悠转过了身子,茫然看着洞中嶙峋的怪石。苏柳轻叹道:“杨姑娘,不,妹子,你重伤初愈,还是躺下歇一歇吧!” 杨思岳冷冷地道:“不需要了!苏六侠舍命相救,小妹很感激,只能以后再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苏柳踌躇道:“妹子,你这是什么话?你为我做的还少么?” 杨思岳道:“那是我一厢情愿,苏六侠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昨晚你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料想朝廷一定会很快去找你们峨眉派麻烦的,你快去给师门报信吧,也好让陆掌门有个准备。” 苏柳恍然道:“该死,我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只是妹子,你伤还没好,我先把你送回龙泉山庄吧。” 杨思岳“哼”了一声,道:“我堂堂龙泉山庄少主闯荡江湖多年,倒不需要你这么费心。快走吧,临安离我家不远,用不着你送。”头回也不回,语气甚是决绝。 苏柳牵了“凝夜紫”,怔怔地往洞外踱步,只是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杨思岳,盼她回过头来留住自己,或是答允自己送她回龙泉山庄。 眼见就要退出洞外,杨思岳忽然叫道:“等等!” 苏柳大喜,急步跑到她身后,道:“妹子,你准备和我一起走了?” 杨思岳也不答话,右手向后一扬,抛出一个金黄的包裹。苏柳伸手接住,见那黄缎包裹上绣着云海蟠龙的图案,不禁一愕,打开看时,却是一方折叠在一起的淡黄色丝帛,苏柳急忙展开,见那丝帛甚大,上面笔画纵横,画满了山川河流,标满了城池关隘,右上角写着“御制大宋山川城关千里江山图”,后面加盖着太祖皇帝的“天下合同之印”。苏柳大惊失色,道:“这是’千里江山图’?” 杨思岳道:“是!” 苏柳登时明白,为何昨夜禁军口中直呼捉拿“峨眉反贼苏柳”,原来朝廷给他定的罪名不仅是“私闯禁宫”,如今加上这“盗取宝图”,自己更是罪加一等了。苏柳忍不住叫道:“你,你好糊涂!你把这图偷偷拿了出来,岂不是让我百口莫辩么?” 杨思岳冷笑道:“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密室里那五个华山弟子恨你入骨,生怕你走漏了凌虚阁里的秘密,就是你不偷这宝图,你以为华山派不会反咬你峨眉派一口么?” 苏柳急道:“那我总还有辩解的余地吧?现在宝图在我手里,我连辩解都辩解不成了。” 杨思岳道:“那么,你只管告诉朝廷,是龙泉山庄少主杨思岳偷的,让他们来找我杨家麻烦好了。” 苏柳见她事到如今还满口气话,当真是怒不可遏,道:“杨思岳,你说得轻巧,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的人么?这不是闹着玩的,满门抄斩不说,只怕你我二人日后在江湖上要背一辈子的骂名!” 杨思岳呵呵一笑,仍不回头,道:“说你笨,你就是笨!华山派弟子弄丢了’千里江山图’,你以为那梁掌门的日子好过么?你只需要把这宝图交给你师父,让你师父拿去给梁掌门,让梁掌门出面替峨眉派求情,向皇帝说明其中的误会,峨眉派虽难免罪责,也好过被武林同道非议。” 苏柳道:“你以为华山派会这么好说话么?单看那密室里的五个人,是好相与的么?” 杨思岳道:“这就是了!如果梁掌门不答应,你只需叫你师父亲自前往皇帝面前,告诉他’千里江山图’本就被金国神机府盗出了凌虚阁,华山派知情不报,是你苏柳无意间听到传闻,从金国手里偷了回来,你峨眉派为了不伤华山派颜面,没有公开呈还给朝廷,而是派你暗中送回凌虚阁。哪知道华山派怕你峨眉派走漏消息,想杀你灭口来个死无对证,要不是你拼尽全力,只怕要命丧五人剑下了。” 苏柳一听此计,不喜反怒,吼道:“不讲江湖道义,肆意颠倒黑白,你以为我峨眉派会像华山派那样卑鄙无耻么?杨思岳,你太小瞧我们了! 杨思岳一怔,心想:“我当时确实疏忽了,以陆九宫自断一臂的性子,怎么会撒这么大谎,来庇护自己呢?”但仍不知该如何回答苏柳,只是木然转身道:“你,你说什么?” 苏柳只道她真的没明白,气血上冲,几乎要跳了起来,道:“我说你这是乱上添乱!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杨思岳一样工于心计,为了自己的安全不择手段么?你不偷这图出来还好,你这样自负蛮干,会毁了峨眉山上下,你知道么?” 杨思岳腾地起身,道:“我承认,我当时没想这么多,我当时受伤,脑袋迷糊,一心想着你和陆掌门的名声,一心想帮你化解峨眉派可能遇到的危机,于是忍着剧痛把这幅图拿到了手。你现在是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咯?好啊,你不用它,还给我!用你的江湖道义去劝劝华山派吧!”说着两行热泪汩汩而下,神色满是委屈,但嘴上却毫不让步。 苏柳见状,心想:“她在剧痛之时想得还是我,我怎么能这么说这么重的话,伤她的心?苏柳,你还是人吗?”赶忙柔声道:“妹子,是我不好,我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说着就要自己掌嘴,杨思岳竟不领情,道:“你打吧,结结实实地打自己一顿。那劳什子’千里江山图’别留给我,我杨家自私自利,背不起这黑锅。” 说着,又坐回干草上,面朝着里面,双肩不住抖动,显是在暗自啜泣。苏柳被她这么一抢白,这一掌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愣在原地,傻傻地看着她的背影。只听杨思岳又叫道:“你还呆在这干嘛?给我走!”苏柳只是不动,杨思岳冷冷地道:“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说着就要起身。 苏柳忙道:“好、好,我走、我走。那你好好养伤,多保重!”说着牵过“凝夜紫”,柔声道:“昨夜为了给你取药,把’青霜电’放出去诱敌,现在它估计是凶多吉少了。你身上有伤,就把’凝夜紫’留给你吧。我、我走了……” 杨思岳大叫道:“谁稀罕她方家的破马,我姓杨的买不起吗?你给我牵走,否则你一走我就宰了它吃肉。” 苏柳万料不到刚才温柔如水的她,此时竟暴躁如火,心里又气又苦。看着她纤瘦的背影瑟瑟发颤,初阳射入洞中,阳光越加刺眼,空气中尘埃就越加清晰,加上苏柳眼眶中热泪不住涌动,杨思岳的背影就越来越模糊,竟再也瞧不清了。苏柳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出洞去。 第六回 当年早知生别离,今日不合动相思5 彼时已近晌午,苏柳绕到城隍阁后山探看,城中巡查丝毫不比昨日松懈。苏柳心中盘算:“眼下须得先出临安,回玄剑宫报信,沿途再留意方家父女的行踪。可是昨夜我们受李孤鸿之托来取宝图,宝图现在就在我手上,我怎么能不交给他呢。”转念一想,他如今自己也成了朝廷钦犯,哪还顾得上这幅宝图,反正他的初衷是不被金人抢走,在我身上倒也安全。可是怎么出城倒是个麻烦事,心中不由得嘀咕:“要是杨姑娘在,她会有什么好办法呢?”一想到杨思岳,又是懊悔、又是愧疚。 正自踌躇间,忽见林中闪出一袭碧影,倏地来到他面前,正是苗水仙。苏柳奇道:“苗谷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苗水仙道:“我来找你啊!” 苏柳回想起那日在宝成寺她对自己说的话,顿感不妙,只得岔开话头道:“其他人呢,他们都去哪了?” 苗水仙道:“于氏三雄已经回了汉中,余氏夫妇回了川南,高家那两位也告辞了。昨晚燕小哥在太平楼受了重伤,李公子接他回去治伤了,他叫我转告你,宝图请你先代为保管,等燕小哥伤一好,他会来找你拿的。” 苏柳“哦”了一声,道:“既然大家都没事,那么在下就此别过了,告辞!” 苗水仙娇声道:“苏六侠且慢!那夜你答应我的事,这么快就不作数吗?” 苏柳奇道:“我几时答应你了?我跟谷主说得很清楚,白桦师弟最听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话,师父不答允,他是不会和你好的。”原来那晚在宝成寺苗水仙深夜约苏柳出去密谈,并不是对苏柳有意思,而是这苗水仙不知什么机缘,遇到过苏柳的小师弟白桦,对他一往情深,怎奈白桦死都不答应她,苗水仙昨晚在太平楼假称自己叫“白慕华”,就是“白木华”的谐音。是以苗水仙初见苏柳时,就恳请他帮忙说合。他们苗人性情奔放,不似中原人拘泥礼法,苏柳见她一个女子如此不知收敛,心中十分不悦,神色间也现出鄙夷之色。 苗水仙笑道:“我知道苏六侠向来自居名门正派,把我们这些旁门左道看得如蝼蚁一般卑微。但是我们活得自在,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你们中原人有什么好的?爱上了人家,却又支支吾吾地不说,还要女扮男装来找我打架。就比如像杨少庄主这样的女子,苦也要苦死了!” 苏柳惊道:“你早就知道她是女子了?” 苗水仙咯咯一笑,道:“我要是连自己的同类都瞧不出来,一不小心爱上了女扮男装、英俊潇洒的杨少庄主,那可有多糟糕,呵呵呵……” 苏柳白了她一眼,心道:“这女子张口闭口男欢女爱,当真不知羞耻。”他见苗水仙渐渐凑近自己,忌惮她对自己下什么黑手,于是往后挪了几步。 苗水仙抿嘴一笑,又道:“只可惜杨少庄主一片痴情,撞上了你这么快木头。这事放到我那位白小侠身上,就很解风情。” 苏柳不禁皱眉,心道:“她所言不错,小师弟举止风流,颇有副种玩世不恭的脾性。倘若他真和这苗谷主有什么不干不净的瓜葛,给师父知道不气死才怪。”便道:“既是如此,苗谷主自去找我小师弟便了,何必来求我说项?想是我小师弟对谷主并不太有好感吧。” 那苗水仙今年已二十三岁,比白桦还大着五岁,纵然她绝代风华,正值妙龄,白桦又怎会看上一个大自己五岁的姐姐。苏柳这句话着实说到了她的痛处,苗水仙秀眉微蹙,起手一扬,一股浓烈香风袭到,苏柳便即晕倒。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清香窜入鼻尖,苏柳缓缓睁开眼,见四周围满青幔,自己躺在一团锦褥之上,身下起起伏伏,显是身处马车之中,在路上奔驰,只是锦褥又软又厚,并不觉得颠簸。苗水仙罩着白色面纱,正眯眼瞧着自己,苏柳有气,想挣扎起来,却全身不听使唤,自是给苗水仙点了穴道。便道:“苗谷主,你到底要做什么?” 苗水仙道:“我能做什么,不过是让你带我上峨眉山,找白小侠。” 苏柳道:“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是不可能的。” 苗水仙道:“不可能?你已经在我车上了,要是有本事就逃啊!” 苏柳道:“就凭你们主仆二人,上了峨眉山又有什么用?玄剑宫是你们说闯就闯的?” 苗水仙咯咯笑道:“这次受李公子之邀,来临安火烧太平楼、盗’千里江山图’,当真让小女子长了见识。原来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是你蛮干就能得到的。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得动动脑子。”说着眼波一转,盯着苏柳道:“蓝月谷用毒的本事天下无双,你能保证峨眉山上下不吃饭、不喝水么?” 苏柳一听她要用毒,想起当日燕荻花布置火烧太平楼的方略时,她曾介绍过自己的“迷迭屠苏”之毒,仅凭她三言两语就叫人心中骇惧,若真将此毒用在玄剑宫,仓促之间,师父和众师兄弟哪里能逃脱。急道:“你!你心肠当真比蛇蝎还毒!” 苗水仙冷笑道:“若论心肠狠毒,哪里及得上你的小师弟?” 苏柳道:“一派胡言,我小师弟心地善良,他养的信鸽死了都要哭上半天。哪像你这样,为了自己一厢情愿,就要搅得人家不得安宁。” 苗水仙正色道:“害得一个姑娘家,为了他一天到晚茶不思、饭不想,难道不是心肠狠毒么?”话语中说得恳切,绝无玩笑的意思。 苏柳真是哭笑不得,心道:“这位谷主杀人放火眼都不眨一眨,却把小师弟一番婉拒看成了最最狠毒之事,当真是岂有此理。” 苗水仙又道:“你也不用瞧不起你小师弟,你比他强不了许多。那杨少庄主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又受了重伤,你却舍得抛下她在山洞里不管,你比你小师弟心肠狠毒多了。” 苏柳大惊,心想:“她竟然对我和思岳的事了如指掌,八成早就在山洞外盯上我俩了。我一心想着救思岳,竟没有察觉洞外有人。”一想起杨思岳,心中不免又阵阵酸楚。苗水仙见他神色黯然,笑道:“想不到苏六侠也是个痴情种子,那就好,那就好,有你在一旁撮合,就不怕白小侠不理我了。”语气娇滴滴的,十分妩媚,令人闻之心醉。 苏柳啐道:“别再做梦了,就是我苏柳被你蓝月谷的蛇蝎吃了,也不会帮你做我小师弟的说客。” 苗水仙正欲答话,忽然眼睛一转,笑道:“哟,小乙哥,你终于醒了?”苏柳一怔,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旁还躺着一个男子。那人身材长大,赤足散发,相貌俊朗无俦。他不知这人就是昨夜禁军口口声声要捉拿的反贼曾小乙。 曾小乙挣扎着坐起,认出苗水仙来,道:“白姑娘,我这是在哪里?” 苗水仙笑道:“你记性倒好,还记得我叫白慕华。老实告诉你,白慕华是我的假名字,我叫苗水仙。” 曾小乙拱手道:“苗姑娘,多有冒昧。难不成是你救了我?” 苗水仙“嗯”了一声,道:“小乙哥,你长得真好看。你今年多大?” 曾小乙一怔,他想不到这苗水仙说话这么直爽,实在不同于中原女子,想到她既是大理人士,南国久违圣人教化,必及不上华夏礼仪之邦,于是也不以为忤,彬彬答道:“多谢苗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今年二十有九。” 苗水仙笑道:“如此,你倒长我四岁。真是可惜了,我不喜欢比我大的,不然把你带回蓝月谷,招赘了做我相公也很好。” 苏柳、曾小乙面面相觑,均想:“这女子言语轻浮孟浪,真是从所未见。”苏柳又寻思:“难怪她对小师弟死缠烂打,只因小师弟比他小了五岁,一个女子竟有这么个嗜好,真是奇也怪哉!” 苗水仙又问道:“小乙哥,我倒要问问你,你好端端地怎么跑到太平楼去卖艺了?又和皇帝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冒这么大风险刺杀他?”苏柳这时才知道曾小乙昨晚的事情,见他文质彬彬的样子,断没想到有次胆气,心里倒先有了七分敬佩。 曾小乙叹了口气道:“姑娘既然对在下有救命之恩,我也就不隐瞒了。曾小乙也是我的假名,我本叫曾毅,乃东京汴梁人氏,家父不是别人,是二十年前名动大江南北的’渔阳先生’,名讳上师下存。” 曾师存是中原鸿儒,学贯古今,别说当年满朝权臣对他推崇备至,就是哲宗、徽宗、钦宗三代皇帝都对他礼敬有加。曾老先生隐居东京城郊,终身不仕,但门生遍布朝野,可说是“身在草泽,声鸣朝堂”。苏柳一介武人且当时年幼,苗水仙避居幽谷不谙世事,自然不知道曾老先生的名头,曾毅虽然说了出来,见两人却木无表情,只好摇摇头,续道:“十年前,岳元帅被无端陷害,先父义愤填膺,具表上奏昏君,为岳元帅鸣冤。可是那奸相秦桧却反污先父与岳元帅私相勾结,阴谋造反。昏君下令捉拿先父,并即刻处斩。” 苏柳闻言,怒嗟道:“这皇帝老儿怎么如此昏聩!” 曾毅也感无奈,道:“先慈早亡,家中只有先父与我相依为命。先父被带走前,托人将我暗中送到张俊府中。那时先父并不知道张俊也是陷害岳元帅的罪魁之一,只盼着他能念及昔日与先父的同袍情谊,保护我避过大难。一开始,张俊待我十分客气,还安慰我说,一定会为先父求情。直到朝中所有为先父鸣冤的故旧门生,全部以妄议朝政罪论处,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最惨的是大理寺少卿何鸿道大人,在朝堂之上拼死直谏,折了昏君的面子,昏君竟将他腰斩于市,而张俊却相安无事。那时我才明白,张俊根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第六回 当年早知生别离,今日不合动相思6 苏柳骂道:“昏君、奸臣,人人得而诛之。” 苗水仙撇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天下小人多了去了,也不只张俊一个。不过昨晚烧了他的太平楼,也算给你小乙哥出了口恶气。”她仍习惯叫他“小乙哥”。 曾毅并不介意,闻听太平楼被烧,拍着膝盖叫道:“好!太好了!这等壮举是谁干的?” 苗水仙昂然道:“自然是我们这一伙人咯。” 苏柳道:“是’秋林渡浪子’李孤鸿李公子设下的妙计。” 苗水仙嗔道:“你总爱抢话。” 曾毅点点头,赞道:“这位李公子定是位足智多谋的国士,有朝一日见到他,当敬他三大白。”因问苏柳道:“抱歉,说了这么久,还没请教大侠的名号。” 苏柳道:“在下苏柳,江湖草莽罢了。” 曾毅拱拱手道:“原来是峨眉派苏六侠,久仰久仰!”苏柳微笑答礼,曾毅见他不起身还礼,不知道他被苗水仙点了穴道,还以为他性情高傲,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十分不悦,但他涵养极好,也不发作,继续说道:“我看明白这些后,本要离开张家另寻解救父亲的办法。可是没料到在那个时候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竟然忘记了血海深仇,我真是、我真是天底下第一等不孝之人。”说到此处,言辞恳切,但神色中自有一番缠绵。 苗水仙最能体察男女之事,见他面露羞色,登时来了兴致,抢着问道:“你该不会是碰到自己的心上人了吧?” 曾毅点点头,大有羞惭之意,苗水仙却催促道:“小乙哥,英雄自古爱美人,这是最难得的,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快说下去!”苏柳白了她一眼,对她的话极不赞同,苗水仙见了,娇笑道:“当然,像我们这位苏六侠,就不会中了美人计,说到绝情,当世无人能及得上他。这样说来,苏六侠当真胜过了天下英雄,那是大大的狗熊了!”说完咯咯一笑,仄着头睥睨苏柳的反应。苏柳叫道:“你、你不要颠倒黑白。”苗水仙兀自洋洋得意。 曾毅见他两人针锋相对,也不明其中缘由。苗水仙又教他说下去,他叹了口气道:“那是绍兴十一年的年关,当时临安下了好大的雪,足足有半个月未停。我自来体弱,加上先父蒙冤,心绪不宁,天气一冷就大病了一场。我卧榻数日,眼见自己身子弱,离开张家又遥遥无期,不由得心下焦躁。到了腊月二十三那天傍晚,终于雪晴了。月亮升上天空,照着我窗前几朵殷虹的梅花,更增雅趣。我精神顿时好了起来,决定到外面乘月赏梅。 “我虽然在张家住了一个多月,但顾忌府内都是女眷,从没敢在后面走动过。那天出了门,便循着梅树踏雪赏玩,起初梅树还是稀稀落落的,转了几个弯后,竟然看到一大片梅林,原来这是张家的后花园,那花园很大,足足比前院大了好几倍。我见一大片梅花争相怒放,在月色下冰肌玉骨,蔚为壮观。最妙的是那梅花的清香汇聚成香阵,沁人心脾,教人心旷神怡。更兼那后花园在冬夜之中,月色朦胧,玉桥勾连,寒潭凄清,别有一番韵味。我当时在想,这张俊一介武夫,自家的花园却收拾得这样别致,更难得的是满园梅树。临安冬季很短,这梅花开得时间也不长。可是张俊把满园都种上了梅树,那就意味着春、夏、秋三个季节都赏不到什么花了,可见他对梅花十分痴爱,不然何以舍得这么多土地种梅花呢?想到这些,倒对他有了几分钦佩。” 苗水仙不耐烦了,急道:“小乙哥,你文绉绉地说了这么半天,我一句没听懂,只管捡重点说,把人听得要急死了。”苏柳却被曾毅说得悠然神往,心想:“若有一日,我和娥妹在这梅园里烹茶谈天,该是多美好的事情。”想到这里又不禁想到了杨思岳,心道:“若说烹茶谈天,说些奇闻异事,思岳才是最在行的。和她在一起游逛临安那几日,现在想想真不知道有多快活,似乎我和娥妹在一起这么多年也没有那几日快活。该死!我怎么老是想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曾毅见苗水仙心急,会心一笑,道:“我正陶醉在满园梅香之中,忽然听到有女子的欢笑,那笑声清纯可爱,却丝毫不失端庄,真是让人闻之忘俗!” 苗水仙打趣道:“我说你怎么把日子也记得这么清楚,想来你遇到了什么可人儿了。” 苏柳嗔道:“你好好听着,别打岔。”苗水仙白了他一眼,道:“偏你爱多嘴。小乙哥,你说你的。” 曾毅却丝毫没在意两人拌嘴,兀自缱绻,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一样,缓缓道:“我听到笑声后正自出神,忽听梅林中那个清脆的声音诵道: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这是林和靖先生的’山园小梅’,我生平最敬佩林先生气节,如何不知?只是林先生的诗作向来少人传诵,没想到在张家的后花园竟有人吟咏,未见其人便引为知音。 “林中那女子忽然叹道:’良辰美景,却无音乐,岂不乏味?罗浮,去取我的琴来。’我猜那罗浮想必是这位小姐的丫鬟,而这小姐应该是张俊的千金。’罗浮’是梅花的别称,张小姐给自己的丫鬟取名’罗浮’,显然是爱梅成痴了。这满园梅花一定张俊是拗不过他家小姐,任由她开辟种植的。那丫鬟片刻取了琴来,接着便响起了琴声。我一听琴声就知道这把琴不是俗物,只是那小姐的指法却显得不很流畅,断断续续地弹了一会,就’铿’的一声不弹了。我尚自奇怪,只听她说:’和靖先生这首《梅梢月》太复杂了,我总是弹不熟练,要是能有个人教教我多好。’罗浮劝道:’小姐,找遍临安城,哪有人弹得比你好?要我说已经很好了。这首曲子既然这么难,肯定没有人比得过小姐。’张小姐笑道:’就你嘴甜。哎,不是我笑话你,这首曲子的旋律极为复杂,转音也十分幽微,若不是行家,听不出里面的岔子的。’” 苗水仙、苏柳听他学那女子的语气惟妙惟肖,虽未见女子本人,也猜想她是个绝美脱俗的大家闺秀。只是苗水仙颇有不屑之色,想要插话,却见苏柳眼睛向曾毅转了一转,知道曾毅对那女子爱慕之至,就不再出声了。 曾毅道:“我听张小姐这一番言语,心想她确是抚琴高手。当时也没想唐突不唐突,抽出腰中的笛子,便吹起这支曲子来。我一旦吹起笛子,就神游物外,周遭情形一概不觉。等到一曲终了,忽然身畔响起掌声来,我回过身材,才见到一位明眸皓齿、肤白若雪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面前,身后跟着个眉眼嬉笑的小丫鬟。主仆俩都衣着素雅,身披雪白裘,在冷月、梅海的映衬直下,显得清雅绝俗。我赶忙躬身道歉,那小姐只是微微一笑,欠身还礼。小丫鬟罗浮倒是机灵,问道:’相公,你是谁啊?’ “我赶忙报了自己的姓名,张小姐’唔’了一声,我问:’小姐想必是张大帅的千金吧?’张小姐微微点头,冲我莞尔一笑。那一笑真是教满园月光、梅花都暗淡下去,也教我心神荡漾,觉得茫茫天地中只有她一人。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然直接问她的芳名。她脸色一红,转身欲走,罗浮却抢着道:’我家小姐叫张解意。’张小姐嗔道:’偏你多嘴。’那丫鬟吐了个舌头,冲我眉开眼笑。我当时一听这名字,真是黯然销魂,脱口吟道:’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哦,两位可能不知道,这是唐代诗人崔道融的《梅花诗》,张小姐的名字就是出自这两句诗。我当时赞道:’小姐,你可真是梅花的知己啊!’她听我说出了她闺名的出处,虽然面露羞赧,但看得出心里十分喜欢。我大着胆子问她:’刚才那首《梅梢月》,小姐弹得韵律迟滞,想是练习未熟?’她点点头道:’相公刚才吹得不仅熟练,更是深情款款,想是音律高手了。’我谦虚了几句,她又说道:’我这把琴就叫’梅梢月’,也是林和靖先生传下的。公子若不嫌弃,再用此琴演奏一遍可好?’听到她如此提议,我怎会拒绝,当即坐下来抚琴演奏。演奏到急弦处,她就轻轻吟诵崔道融的梅花诗,与我琴声相和。等到七弦一合,我再去瞧她时,她竟然默默地流下泪来。我不知道触动了她什么伤心事,呆在那里局促不安,正要出声安慰,她自己却主动说道:’我听到相公琴声,意境悠远,自己不由地感怀起来,在尊前失态,还望见谅。’我与她寒暄了几句,只是心里有一百句、一万句想说的话又不敢说出口。张小姐突然道:’听相公演奏,端的是林和靖先生的知音。’我再也按捺不住,脱口道:’小姐是我的知音。’” 苗水仙“噗嗤”一笑,道:“小乙哥,你倒很会讨女孩子欢心,那张小姐听了你这句话肯定开心死了。” 曾毅摇摇头道:“并没有,张小姐脸色一红,转身告辞了。” 苏柳点点头,心道:“张小姐果然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合礼。” 苗水仙却道:“这位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懂得以进为退,换成我我却做不来。” 苗水仙显然说得不错,曾毅见她猜中了张解意的心思,十分欣慰,但也不禁怅然叹了口气。苗水仙问道:“小乙哥,你怎么了?” 曾毅黯然道:“苗姑娘既然猜中了解意的心思,后面的事想必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那晚分别后,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唐突了她,回到房间里好生懊悔,整整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第二天傍晚,我又跑到梅园去,盼着能再见她一面,好表达我的歉意,可是她并没有来。接下来一连五天,我每到傍晚都去,但每次都见不到她。那几天真是我有生以来最煎熬的经历,白天怀着急迫的心情等着夜幕降临,到了傍晚跑过去探看,失望而归后回到房里独自叹息,反复告诫自己张小姐是不会再见我了,可是天一亮又迫不及待地期盼天黑,总觉得今晚她会来。哎,所谓’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那几日我因为张小姐的缘故,似乎忘记了对张俊的怨恨,说起来真是没骨气。我一面继续托张俊打探我父亲的消息,一面魂牵梦萦地思念她的女儿。我甚至在想,若能救出父亲,请他老人家提亲,我与解意小姐白头偕老,该有多好!我只恨自己孑然一身、手无缚鸡之力,既不能搭救父亲,也不敢追求自己心中所爱。 第六回 当年早知生别离,今日不合动相思7 “到了第六天,我本想再去梅园,却忽然怕了起来,怕仍是见不到她空落得个失望。于是狠下心,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想当晚将近子时,忽然有人敲我房门,我开门一看,竟是张小姐的丫鬟罗浮。罗浮也不说话,上来就骂道:’相公好没良心,怎得才过几日就忘了我家小姐?’我一头雾水,问道:’姑娘说什么,在下不明白。’罗浮噗嗤一笑,道:’这也怪不得你,是我家小姐脸儿忒薄了。曾相公,你以为你每天傍晚巴巴地跑到园子里一会,累得你跟什么似的?我家小姐却每天都在那园子后面的阁楼上盼着你呢。’我当时一听,又惊又喜又难过又自责,那花园后面确实有几座阁楼,但我哪里知道那就是张小姐的闺房呢?当晚罗浮告诉了我,我才知道,原来那晚之后,张小姐每天都站在阁楼上看着梅林里的动静,傍晚见我来了,就躲到窗后偷偷地看我,等我走了,又独自在那儿发呆。我开始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天下最痴情最苦命的人,想不到张小姐比我还痴情,她一个女儿家,自幼家教严苛,她心里受的苦真不知道要比我多上几倍。” 苗水仙道:“这就是了,像你这样的俊俏公子哥,哪个小姐不喜欢?那张小姐要是不动心,还道自己是天仙不成?看吧,苏六侠,你们汉人女子个个都这么畏畏缩缩的,这样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有什么好的?” 苏柳不愿理他,曾毅续道:“罗浮告诉我说她家小姐见我没去,哭得很伤心。还是罗浮胆子大,撺掇小姐与我在梅林里的’凌霜亭’相会。罗浮嘱咐我说:’小姐只让我请你过去给她教琴,你可千万别让她知道我跟你说了这些。’我大喜若狂,哪能不答应,忙跟着罗浮去赴约,那晚解意单薄的身子站在冷风中,楚楚可怜地在等我,这景象我倒现在都记忆犹新。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与她见礼后,便坐下教琴。两个人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谁都不说一句话,一直到了寅时方了。 “到了第二日晚上,罗浮又来叫我,我便又去,仍是教她《梅梢月》。张小姐的琴艺其实不在我之下,只要稍加点拨,这首曲子对她来说,朝夕之间就可熟练。可是我能看出来她故意学得很慢,我也就耐心教,如此反反复复一连到了第五晚,她终于装不下去了,才说自己学好了。我当时心里也不愿意她学会,怕再也见不到她。那晚教完琴,我忽然想起罗浮嘱咐我的,心想索性自己主动些,便大着胆子问她:’小姐,明日还能再见到你吗?’她这次并没有像先前那样转身就走,而是说:’如果相公不嫌麻烦,我自然明日此时还来赴约。’ “就这样,我和解意每晚子时在’凌霜亭’相会,罗浮在一旁望风,免得被人看到。原来张俊五个儿子都各自成家,搬出了府邸;她的结发妻子早亡。那偌大的后院只有解意一个人居住,但怕下人们人多嘴杂,却也不敢大白天的与我见面。解意果然是大家闺秀,家教优越,她不仅精通音律,于书画、诗文也颇有研究,我们要么一同作画,她画几枝梅花,我就在旁边题几句诗;或是我给她画肖像,她看到我填在上面的词,欣喜不已;还有几晚我俩弈棋,她棋力很高,有时需要让我几个子,我才能与她斗个不相上下;有的时候我们累了,就靠在一起说些历史掌故,谈谈功过是非;有时我俩一块去剪几枝梅花,插在瓶子里,一同静静地欣赏上几个时辰。 “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我俩每次一聚就呆到天亮,然后各自回房蒙头大睡,我不知道解意会不会梦到当晚的情形,总之我每天都会梦到与她前一晚所聊的事情,梦到她满头插满梅花,在雪地里跑啊跑,我就在后面追,追到她了,两个人就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任由雪花洒满头发、肩膀。我还记得给她写的诗句中,有一句是这么写的’安教斯梅如卿心,不随物换并柳春’,我是真希望梅花不要开过,我和她这种美好的日子也不要随着梅花的凋谢而流逝。” 苗水仙见他所说的事情都如此美好,但神色黯然,越说越低落,心知不妙,柔声安慰道:“小乙哥,你喜欢上张俊的千金,本就不会有好结果,也不必太难过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苏柳也预感到曾毅与张解意之间定然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便道:“曾大哥,不开心的事就不要提了,你休息一会。” 苗水仙道:“为什么不提?他不说出来,心里怎么能好受?” 苏柳道:“你不是曾大哥,又怎知道说出来会好受?” 曾毅叹道:“两位不必再吵了。这十年来我日日夜夜自责,每到深夜就想起过去的事,却不知道跟谁去说。今日遇到两位,也算是我们有缘,再者我看两位都是侠义之士,说与你们知道也无妨。” 苗水仙道:“侠义之士小女子可担不起,苏六侠才是。但我至少可以是小乙哥的好妹妹,多替你分担些痛苦。” 苏柳登时一愕,一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苗水仙,苗水仙见状,愠道:“你不必这么看着我,你定是在想,我对余不足、郑元锋那么心狠手辣,这个时候怎么这么善解人意了是不是?”苏柳被她猜中了心事,哑口无言,苗水仙呵呵笑道:“我还倒要告诉你,男人要是长得好看,我就对他好,要是长得难看,我就对他心狠手辣。若不是你苏六侠长得有点姿色,我早用毒蛇,在你身上咬个成千上百口,把你心肝脾胃一点一点吃个干净。”她说起这番话来,眉头都不皱一皱,语音仍是娇滴滴的,教曾毅、苏柳毛骨悚然。 苗水仙笑道:“小乙哥,你不用怕,我是不会害你的,后来怎么样了?” 曾毅道:“我俩相处到后来,自然会谈到以后的事情。有一天她忽然试探我,想叫我找他父亲提亲。我见她说得诚恳,只好告诉她我眼下的困境,并且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我对他父亲的怀疑。我本来以为她会不开心,没想到她把话头岔开,仍是和我谈笑风生,直到天明才散。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第二天就跑去找她父亲求情,求他救我父亲出狱。我不知道张俊是怎么跟解意说的,总之张俊一怒之下将解意锁在了屋子里,不许她与我见面。张俊的三儿子把我关到密室里,日日毒打我,教我离开张府,不许再和解意往来。我起初就有离开张府的打算,但遇见了解意后,反倒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算是他们把我打得皮开肉绽,我也不松口,我告诉他们’除非把我打死,否则我绝不离开解意。我当时也很奇怪,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岂不干净?后来我才知道,解意为了让他们放我出来,竟然绝食。还说、还说:如果我死了,她也不活了。 “他们见此路不通,就威胁我说,如果我亲口劝说解意忘了我,就把我父亲救出来。这真是一条狠毒的计策,他们知道我最大的弱点就是放不下我父亲,有这个条件摆在面前,我怎么会不低头。可是解意为了我绝食,我怎么能够负她?但若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就落得个不孝的罪名,将来传出去,世人都会说’渔阳先生’的儿子为了一个女子,置自己的父亲于不顾。” 他说到此处,两行热泪汩汩而下,想来压抑已久,已是心痛如绞。苏柳、苗水仙闻听都唏嘘不已。 曾毅问道:“苗姑娘、苏六侠,此事若是发生在你们身上,你们会怎么办?” 苗水仙哼了一声,道:“若是我,就用’引蛇术’把他张府里的蛇全唤出来,将他全府上下的人吃个干净,然后带上张小姐私奔。” 苏柳不禁好笑,心想:“这位苗谷主真是异想天开,真不知道她引来的蛇会不会把张小姐也给吃了。”但见曾毅诚恳地注视着自己,意在征询,便正色道:“若是在我身上,我只能答应他,亏欠挚爱的,只有来世再报了。”苗水仙“嗤”的一声,哂笑道:“这种事情,也只有你干得出来!” 苏柳正待辩解,曾毅道:“我和苏六侠做了一样的决定……” 苗水仙“啊”的一声,气鼓鼓地不说话。曾毅废然道:“苗谷主,你一定很瞧我不起,是不是?” 苗水仙道:“那还用说,像你们这种男人,死上一千次也不过分了。” 曾毅苦笑道:“可是我不会你的’引蛇术’,你能教我怎么办呢?我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关在天牢里不救么?我能为了自己前途未卜的幸福,犯这等悖逆人伦、天诛地灭的大罪么?”他说着仰头一叹,紧闭双目,两行热泪猝然摔下,恨恨地道:“苏六侠,你我有手有脚、堂堂男儿,可在这忠孝二字面前,谁又能苟全安乐呢。”苏柳暗暗点头,心道:“是啊,我堂堂男儿,在忠孝二字面前,岂能为了自己的私欲而违背人伦大节。方家待我情重,娥妹更与我有白首之约,我岂能为了心中一时之快,背弃了她?从今而后,还是忘记杨思岳这个人吧。”曾毅又道:“我当时咬着牙答应了张俊父子,穿得体体面面的,掩盖住自己满身的伤口去见解意。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最后一次相见,依然在’凌霜亭’,但不是我们两个人,张俊父子就藏在梅树后面;也不是在深夜子时,而是在一个冰冷的黄昏,东风紧骤,满园梅树枝头不住摇曳,花瓣飞到高墙上,飞到夕阳外。解意面色蜡黄,唇无血色,整个人瘦得如同梅枝一样,站在风中,显得十分孱弱。我见她这副样子,不知她受了多少责骂、流了多少眼泪、心里藏了多少苦楚。但她一见到我,立时笑靥如花,一忽问我去了哪里,一忽问他父亲、兄长有没有为难我,一忽又问我父亲怎么样了……她时时刻刻想得都是我好不好,自己受的委屈却半句都没说。 “我看到她这副情形,又怎么忍心再在她伤疤上补一刀?但是父亲生死攸关,我别无退路。我只好咬着牙对她说,此后再不相见,愿她一生幸福。说完这句话,小罗浮扑上来就要打我,却被解意喝止住了,她望着漫天飞舞的梅花,面无表情,半晌转过头来,对我说了一句:’安教妾心如斯梅,随君飞到天尽头。’然后、然后嘱咐我保重,就转身走了……” 苗水仙叹道:“张小姐这么一走,只怕她要想不开了。” 曾毅泣不成声:“我多想告诉她,我是被逼无奈才辜负了她,可是张俊父子守在梅林外,他们事先威胁我,只要我多说一句,就让我父亲死在牢里。我、我真是天下第一无能之人! “我茫然目送她离去,久久不愿离开,直到张俊父子把我拉走。我本以为张俊会马上设法救我父亲,熟料他们父子翻脸不认账,叫家丁把我绑了送到城郊活埋!” 苏柳勃然变色,怒道:“这张俊父子好不歹毒!堂堂元帅,竟然行此卑鄙伎俩,他不怕百年之后遭人耻笑么?” 曾毅摇头道:“杀人灭口,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以他这般无赖小人,到了阎王爷面前只怕都要反咬我一口。我只恨自己不谙世事,不仅辜负了解意,还白白地把父亲丢在牢里,若他老人家知道我已被活埋,又作何念想?可恨我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由他宰割。那一伙家丁把我五花大绑,锁在箱子里暗运出城外,我至今记得那一抔一抔的黄土掀到我身上,顷刻间就将我埋得透不过气。我当时万念俱灰,闭目待死,哪知过了一会,他们又将我掘了出来。” 苏柳奇道:“这是为何?” 苗水仙冷冷地道:“定是张小姐出了事了。” 曾毅轻轻“嗯”了一声,道:“你果然是解意的知己。原来解意什么都猜到了,她知道是她的父亲、兄长逼迫我与她分手,也猜到我的苦衷,所以不露声色地回到房里,写好一封长信,就、就吞金自尽了……” 第六回 当年早知生别离,今日不合动相思8 “哇”地一声,曾毅嚎啕大哭,两只大手拗住自己头颅,青筋暴起,十年来心中压抑的悲愤再难掩藏,于一瞬间决口。那哭声撕心裂肺,泣血和泪,真教闻者无不怆然。 苏柳见他伤心若此,想出言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恨自己不会说话,又怪苗水仙一味催他述说,毫不在乎对方感受,不由得想:“要是思岳妹子在这儿,他定会劝好曾大哥。只是,我也辜负了思岳妹子的一番情意,她虽不是张小姐,但她心里会好受么?”转念一想,“该死,不是说好了不再想她么?” 苗水仙却任由他发泄。曾毅涕泣良久,忽然恨恨地道:“后来的事,我也不想再详细说与二位了。张俊知道解意自尽后,恼羞成怒,命人把我捉了回去,要慢慢地折磨我。他说他决计不会让我痛快死去,决不允许我到九泉之下与解意重逢。他把我关回密室,日夜拷打。最后还不解气,竟对我施以、施以酷刑,叫我曾家永无子嗣……”他所说的酷刑,其实就是“宫刑”,所谓“宫刑”,乃是切除男子的生殖器,使受刑者与宦官无异,汉代史学家司马迁因得罪了汉武帝,即受此酷刑。 苏柳惊骇不已,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身材孔武的男子,竟遭此毒刑,不由得气血翻腾,激起了满腔怒火,骂道:“无耻张俊!我恨不得现在回临安扒了他的皮!”苗水仙也知道“宫刑”为何物,虽然她一贯不羞于男女之事,但此时也分外惊讶,不敢插话。苏柳又道:“曾大哥,今日叫小弟撞到此事,日后我就是拼得性命不要,也要助你报此大仇!” 曾毅颓然道:“苏六侠一片好意,愚兄心领了。只是解意的遗书中求我不要迁怒于他的父兄,也不要找他们报仇。何况,解意一走,我这臭皮囊也不再动红尘之念,就算是张俊给他女儿报仇了吧。” 苏柳默然不语,曾毅又道:“我受刑后,本欲一死了之,可是四肢被缚,他们看管又严,我绝无自尽的机会。于是我也学着解意绝食,可他们掰开我的嘴,把饭汤生生灌进去,我不咽下,他们就把我按在地上,往我嘴里撒尿。抱歉,苗姑娘,我不该当着你面说这些的,但我忍不住要将张俊的歹毒手段一一抖露出来。这样的日子,也不知浑浑噩噩过了多久。有一天,他们忽然命人告诉我,我父亲已被皇帝赐了鸩酒,惨死在狱中了。还说什么皇帝仁慈,对曾家其余人不予追究。但张俊说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为了折磨我,他把我送进太平楼,充当’花腿军’。他知道我碍于解意的遗书,不会找他父子报仇,他就索性大着胆子让我在他的太平楼里卖艺,尽找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凌辱我,做他的摇钱树。我此时死志已去,所有心思全在报仇上,于是忍气吞声地活了下来。我怕辱及先父声誉,化名’小乙’,一面偷偷地习练武艺,一面在太平楼广交达官显贵,盼着从他们那里多打听皇帝的消息,也好伺机行刺,为我父亲报仇。可是我暗地练功,没有名师指点,进速缓慢,那昏君素日里小心谨慎,藏在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要行刺他绝非易事。我这一等,就等了十年,终于等到昏君摆驾太平楼。可惜,我武艺不精,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要不是苗姑娘出手相助,我此时已经身首异处了。” 苏柳心想:“曾大哥忍辱蒙垢十年,尚在坚持。我一时被人诬陷为反贼,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他行刺事败,又遭到朝廷通缉,正是山穷水尽的时候,但愿他别学张小姐寻短见。”慨叹良久,道:“曾大哥这番遭遇,这等痴情,令小弟又同情、又敬佩。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哥能否答应?” 曾毅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是刑余之人,苏六侠还有求得着我的地方?不妨说来听听。” 苏柳道:“曾大哥忍辱十年,太平楼这一露面,已经成了钦犯,日后再想报仇,真是难上加难。” 曾毅道:“不错!” 苏柳道:“我要请曾大哥答应小弟,纵使今后有天大难处,都不可自寻短见。” 曾毅一怔,寻思:“他倒好心,可是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呢?” 苏柳见他沉吟不决,又道:“我还没说完!小弟所请,是想与曾大哥结为兄弟,日后同生共死。大哥的家仇就是我的家仇,小弟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要替你手刃昏君,为曾老先生报仇。”苏柳平素行事稳重,但在江湖道义面前,自有一番说干就干的豪气,对待自己瞧得上的朋友,更是两肋插刀,半点不犹豫,不然何以在一年之内闯出“佼佼姑苏柳”的名头。他自然知道刺杀皇帝比登天还难,但陆九宫向来教导他要胸怀家国,高宗昏聩,杀了他于国家社稷有百利无一害,何况还可以替义兄报了家仇,有生之年留此壮举,何乐而不为?只是刺杀之后,自己下半辈子说不得要隐姓埋名,这也是他平生所愿,想到这些倒也不以为难事。 曾毅万料不到这位峨眉六侠与自己素昧平生,竟二话不说要帮自己报仇,心中甚慰,朗声笑道:“想不到我在走投无路之际,还能遇到苏六侠这等重义轻生的好汉子,上天待我不薄。好!有这样的好兄弟,我焉能拒绝美意,否则岂不是又成了’天下第一愚蠢之人’了。” 苏柳见他转瞬间意气风发,恢复男儿气概,也感欣喜,便招呼苗水仙道:“求苗谷主解开我的穴道,我要与大哥结拜。”曾毅心道:“原来他被苗姑娘点了穴道,难怪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苗水仙昂然道:“你的穴道一解,我可奈何不得。” 苏柳道:“我答应苗谷主,我与曾大哥行完结拜之礼,你只管再点住我,我绝不逃脱。” 苗水仙却丝毫不给情面,右手倏地窜出袖子,反而嗤嗤两下将曾毅点倒。苏柳大惊,叫道:“你要做什么?”苗水仙娇笑道:“让你们结拜啊!”说着把曾毅移到苏柳身旁,将两人并肩摆好,指着车盖道:“老天爷,自今天开始,这两人就是结义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有谁先违背了誓言,就叫我的毒蛇吃干净了他的心肝。”说完冲着两人道:“好了,以后小乙哥就是苏六侠的兄长,苏六侠就是小乙哥的兄弟,由我苗水仙再次佐证,你们谁也不可违背了誓言。”说着倚在一旁,朝两人拊掌道贺。 苏柳、曾毅从未见过有如此结拜之礼,均慨叹这苗谷主行事古怪,面面相觑,又哭笑不得。 第七回 黄云散漫风萧索,赤甲斑驳雨滂沱1 四匹雪白的骏马拉着金盖马车,奔驰在官道上。苏柳、曾毅、苗水仙三人一车已经赶了两日两夜的路程,加上蓝月谷谷主的仆人罗甘衣着华丽,在车厢外高扬着乌色短鞭不住催促。那骏马本非凡品,虽然三日两夜不曾好好休息,在罗甘的驱使之下,竟然丝毫不现疲态。此时晚照如虹,白马健蹄如飞,车盖金光灿灿,在夕阳的辉映下宛如一道橙色的闪电,在一片高大的杏林中穿梭。 罗甘双目锐利如鹰,虽然全意赶路,但早已晃到官道两旁的杏林中,各有三匹快马时隐时现,马上都有人,不时向马车张望,罗甘看清那伙人都衣衫褴褛,似是乞丐,当下催马加速,一时甩开了那些人,但白马虽快,毕竟拖着一只马车。那林中六骑马片刻又追了上来。如此甩了又赶、赶了又甩,打了几个照面之后,罗甘只得斥停白马。 苗水仙见马车停下,眉梢一扬,向外问道:“什么事?” 罗甘凑近帘子,压低声音道:“谷主,有人跟着咱们。” 苏柳、曾毅凝神听她主仆的对话,只听苗水仙问道:“是些什么样的人,好打发么?” 罗甘道:“共有六人,看样子是乞丐,骑马在林间跟了有大半个时辰了。” 苗水仙沉吟道:“中原有个帮派叫丐帮,八成是他们的人。先别急着打发,看他们想干什么。” 罗甘得令,鞭稍儿鸣空,马车便又奔了起来。 苏柳暗自寻思:“丐帮和蓝月谷有什么梁子么?” 过了一会儿,罗甘又向车中低声禀道:“谷主,又来了七八个,也是乞丐。”苗水仙“唔”了一声,叫罗甘继续赶路。再行片刻,罗甘道:“谷主,乞丐越来越多了,少说得有三十个。”苗水仙一惊,寻思:“怎么眨眼来了这么多叫花子。”问道:“现在到哪儿了?”罗甘道:“再过一会就到江夏县境内了。” 苗水仙撩开车帘向外张了张,皱起眉头,因向苏柳问道:“苏六侠,你跟丐帮可有交情?”苏柳摇头否认,苗水仙又问曾毅,曾毅也说没有,苗水仙沉吟道:“这帮花子想干什么?难道不是冲我们来的?可是又为什么紧追着我们?” 苏柳也觉得蹊跷,百思不得其解,但转念一想:“丐帮素来侠义为先,说不定是发觉蓝月谷来到中原,怕他们有什么企图,才来打探下虚实。我峨眉派与丐帮同气连枝,若是叫他们知道我在车上,说不定还能救我一救。” 此时夜幕降临,眼见前方不远就有一个小镇,罗甘问道:“谷主,前面是个镇子,是否住下?” 苗水仙道:“住下,若是花子冲咱们来,好好施舍他们些吃食。”她所说的“吃食”自然是毒药。 这镇子名叫“金口镇”,属鄂州江夏县,尚属繁华。罗甘将马车赶到一处唤做“白云”的大客栈,那些乞丐远远跟在后面,并不近前。苗水仙吩咐罗甘不必在乎他们,叫他去订了两间客房,一间自己住,一间给苏柳、曾毅,她在两人穴道上又补几下,让罗甘同屋看守。苏柳劝她解开自己的穴道,出了事也好帮得上手,苗水仙理也不理,转身踱回自己房间。不一会罗甘端来饭菜,给两人喂了一通。苏柳、曾毅并肩躺在一处,曾毅兀自嗟叹苗水仙行事率性,苏柳却暗运内力冲击穴道,他本想出声呼唤丐帮诸弟子,叫他们知道自己在这里,但想到他们大举跟踪而来,有什么事情要办也说不准,只好仔细听着屋外的动静。 过了两个多时辰,那伙乞丐竟再也没跟来,苏柳心中纳闷:“那不成他们真是碰巧与我们同路?”正在思忖间,忽听屋顶上瓦片声响,那声音极其幽微,饶是如此,依然逃不过苏柳耳力,共有两人,都身具上等轻身功夫。苏柳一惊:“这两人轻功不在郞二哥之下,是谁?”此时罗甘也已惊醒,冲苏柳示意别出声,静静听着上面动静。 那两人在屋顶嗫嗫嚅嚅说了好一阵子,但声音压得很低,苏柳一句也没听清。忽然“嘎啦”一声,几片屋瓦碎裂,那两人倏地飞离屋顶。只听其中一个沙哑的嗓子骂道:“奶奶的,是哪个不要脸的在背地里放暗箭?” 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回道:“堂堂丐帮长老,竟然跑到房顶偷听人说话,脸又到了哪里去了?”话音一落,便听到三个人轻飘飘地跃落到屋顶上。苏柳心头一凛:“为了什么大事,丐帮长老都出马了?这三个人又是谁,轻功还在那两个丐帮长老之上。” 那沙哑的嗓子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紫云三圣’到了,出家人也来搅这趟浑水,是几个意思?”苏柳此时更增惊骇:“天台山紫云洞见犀、见微、见谛三位师太是当世高人,怎么也跑到这里了?” 那阴测测的声音正是三圣之首见犀师太,只听她怪笑两声,如夜枭一般诡异,道:“冯长老打什么哈哈?你当老尼不知道这屋里藏着什么东西?” 那嗓子沙哑之人正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冯大海,他看见犀师太点破,也不隐瞒,笑道:“三位师太屈尊大驾,姓冯的有什么好含糊的?只是咱们搞不明白,三位师太是修行之人,要这宝图作何用?”苏柳幡然醒悟:“原来这些人都是冲着’千里江山图’来的。难道朝廷把宝图遗失的消息放出风来了?” 见犀道:“宝图是大宋国本,被江湖宵小偷出禁宫,若是一个不小心被金贼拿了去,那还了得?老尼虽然是方外之人,但牵涉到家国安危,可说是义不容辞。” 冯大海纵声长笑,道:“好个能说会道的师太,要是咱们丐帮一个不懂事的弟子前来,险些被你蒙骗过去了。你道冯某人不知道?前年你们师姐妹三人跑到江北去干什么来?哦,说是给金国皇帝弘扬佛法,劝阻他们止息杀戮,哟嗬,好个佛法慈悲的名头。我看你们弘扬佛法是假,私通敌国是真!” 紫云三尼被冯大海说穿了底细,恼羞成怒,见犀喝道:“叫花子管好嘴巴!”只听瓦片上几步腾挪,继而叮叮当当地响起打斗的声音,苏柳不禁喟然:“想不到声名赫赫的’紫云三圣’竟投靠了金国。”正自纳罕,房顶訇然洞开,两个身着玄色僧袍的中年尼姑一跃而下,站在床前,那两个尼姑体态丰腴,一个刀眉圆目、一个斜眼龇牙,毫无佛家弟子的庄严,见到苏柳、曾毅并躺在床,四目一亮,叫道:“在这里了!”扬手发出几枚暗器,她二人没见罗甘躲在一边,冷不防地从墙角窜出一人,花锄扬起,把暗器全挡了回去。二尼袍袖一挥,将暗器尽皆卷起。那斜眼龇牙的是见谛师太,见罗甘猝然挡路,血口裂开,喝问道:“你是谁?” 罗甘老气横秋,问道:“你又是谁?” 见微刀眉一横,道:“管他是谁,那两人被点了穴道,必有一人是峨眉派的小鬼。你去搜身,我来料理这厮!”说着探出右手,向罗甘花锄抓去。见谛踏步跑到床前,肥大的双手十指成钩,往苏、曾两人胸口抓来,苏柳动弹不得,叫道:“苗谷主,快来!”见谛扭头一看,并无人来,破口骂道:“小贼,诓你菩萨奶奶!”两手又自掼出。 忽地,房顶又开一洞,一个胖大乞丐跃落,双足未及着地,手中竹杖便劈到见谛肩头。见谛闻风闪过,怒道:“胡蛤蟆,找不痛快么?”那胖大乞丐右脸长了块好大的碧绿胎记,笑起来似佛爷一般憨态可掬,正是樊克刚的师哥,丐帮四大长老中的胡克柔,见谛骂他他也不生气,笑道:“师太成日价打打骂骂,不怕佛祖怪罪么?”见谛道:“紫云三尼打骂大半辈子,还用你来教训么?看刀!”“嗖”地拔出腰间戒刀,泼风似的地像胡克柔面门削去。胡克柔身量矮小,低头避过,举杖反击,上剃下滚,灵动非凡。苏柳仰面向上,只能余光看到两人战况,但见一尼一丐,两个肉球一般上下滚动,刀杖交错,快捷无伦,形势十分胶着。 此时见微使动双钩已经缴了罗甘的花锄,翻手将他点倒,右手扬起,铁钩照他头顶砸落,欲送他上路。忽然一声怪叫,一条乌黑铁索向铁钩卷到,见微一声惊噫,急忙收钩。那铁索扑了个空,打了个圈又回向门口处,“哗啦啦”收到一人手中。见微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精瘦如柴,虬衫百结,一对纤长白眉肃然扬起,面如寒霜,正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赛严霜到了,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嘿道:“四大长老到了三个,还有一个藏在哪儿?便请现身吧!” 只听隔壁一声唿哨,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师太莫急,我在这里陪女娃过过招!”苏柳心道:“怪不得苗谷主迟迟不来相救,竟是被丐帮长老缠住了。冯长老在屋顶,赛长老、胡长老在此间,和苗谷主相斗的必是尚铁弓尚长老了。”只听赛严霜闷声道:“师太是佛门中人,可手段太也毒辣,这小小仆人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置他于死敌?”声音不大,但自有一种威严。苏柳急道:“赛长老,晚辈峨眉苏柳,快救我!” 赛严霜厉声道:“小贼闭嘴,你残害同门,闯宫盗图,没得丢了陆九宫的脸面,在这喊什么可怜?” 苏柳一怔,心中惊呼:“我几时残害同门了?糟糕,这里面只怕有误会!”叫道:“赛长老说什么残害同门?晚辈听不明白。” 赛严霜道:“郎二侠惨死临安郊外,身上招招都是你峨眉剑法重创,你还狡辩什么?” “二哥死了?”苏柳脑子嗡的一下,“怪不得那日二哥离开后一直没有消息,竟然、竟然遭此毒手!”一时间愤恨交加,气得牙打嘚嘚,吼道:“这是栽赃!你解开我穴道,给我说个明白,我二哥怎么死的?” 赛严霜哼道:“待会自会给你说个清楚,眼下养足精神等死吧!” 见微笑道:“想不到峨眉也出了这样一号人物,呵呵,小贼,你倒可以改投我紫云洞门下,贫尼最喜欢心狠手辣的徒儿。”苏柳怒道:“你不要胡说,我师哥不是我杀的!” 见微道:“是不是你杀的,贫尼说了不算。咱们赛长老执法如山,自会秉公办事。赛长老,尼姑杀个人便杀了,自有报应在,不须你叫花子来说三道四。难不成你丐帮的执法长老,还要管管峨眉派的家事不成?” 赛严霜道:“峨眉派叫花子管不着。你紫云三尼投敌卖国,今日非要管上一管!” 见微冷笑道:“都是来抢图的,装什么人五人六?丐帮如今不过是一帮朝廷走狗,有种就家伙上见真章!” 赛严霜道:“正要领教师太的’渡魂双钩’!” 第七回 黄云散漫风萧索,赤甲斑驳雨滂沱2 铁索叮啷荡出,犹如巨蟒一般矫夭窜向见微,见微双钩往铁索上一交,火花四迸,两钩一索便死死咬在一起。赛严霜嘿道:“师太倒有蛮力!”他虽然瘦削不堪,但膂力奇大,“呔”的一声,将见微薅出房间,见微始料不及,双钩哪里抽得出来,只得跟着他一前一后跃入大厅。此时店里众客听到打斗声早逃回自己房间闭门不出,那守夜的小二也躲到柜台下瑟瑟发抖。赛严霜道:“房间太小,咱们在这里操练操练。”见微心头一紧,暗忖:“这老叫花恁的奸猾,到了这里,我这双钩太短,非失了优势不可。”朗声道:“久闻赛长老的’寒山掌’颇有独到之处,咱们先收了家伙,比比拳脚如何?”赛严霜岂不知她顾虑,但他成名日久,又顾念对方是女流,自己若在兵刃上占她便宜,传出去徒惹人笑柄。当即收了铁索,双掌在胸前一封,冷冷地道:“那就请师太指教了。”身子一缩,纵身拍出一掌,这一掌掌风平平,但内中隐隐含着千钧力道,正是他“寒山掌”的精妙所在。见微两足踏开、双臂环抱,守定中宫,只待对方掌力袭到,身子侧闪,两手向中间钳来,招式极其狠辣。赛严霜认得这是紫云洞的“大明孔雀手”,倒也不敢小觑,另一掌疾划两圈,后发先至,将见微右手托起,先前一掌猝然变招,两掌箕张,登时把见微这一双手撑开。见微自知内力不及对方,缩手变招,向他右肘抓落,赛严霜变招更快,两掌一换,就化解了对方的攻势。这两人一个含蓄、一个狠辣,那乞丐的寒山张掌大有儒士之风,那尼姑的大明孔雀手却处处透着邪气,与两人的身份极不相称,一个长在劲力,一个长在招式,两人旗鼓相当,一时半刻倒也不好分出胜负。 胡克柔、见谛两人在一室之内,刀起杖落,激得满屋风声许许。那边尚铁弓挥舞一张无弦铁弓,招招制住苗水仙的双手,使其无法施毒,苗水仙不善兵刃,只得仗轻身功夫来回闪避。此时见犀与冯大海在屋顶上,双斧一叉交战多时,见犀毕竟是三尼之首,功力精纯,冯大海双斧沉重,平日里全凭猛攻取胜,此时相持时间一长,顿感气力不支,咬紧牙关,双斧一阵乱抡,将见犀迫到另外一个屋顶上,向下扯着沙哑嗓子喊道:“猴崽子们,还等什么!” 原来丐帮众弟子早在客栈外的巷子里埋伏好,听得冯大海招呼,两个年轻乞丐领队涌出。其中一人长了一对硕大的招风耳,叫做丁阿吉,领了十数名乞丐跃上屋顶,把冯大海、见犀两人围住,冯大海嘿嘿一笑,道:“不许上手,只要封住这老尼姑退路即刻!”见犀一听,岂不知其中有诈。果见另一个乞丐率领十数名弟子闯入客栈,定是取宝图去了,心下不由得急躁。那乞丐与招风耳乞丐身材一般大小,是他的同胞兄弟,叫做丁阿祥,只是耳朵奇小,眼睛奇大,当先冲进大厅,见赛严霜与见微斗得正酣,叫道:“长老,咱们进去了!”赛严霜十分得意,道:“去吧,这有我挡着!”丁阿祥喜道:“长老当心!”赛严霜骂道:“猴崽子,少罗嗦,当你爷爷那么不济事么?”语气却十分和蔼。 丁阿祥嘿嘿一笑,招呼众丐向苏柳房中闯去。哪知刚到半途,大厅梁上忽然罩下一张老大的网,也不知怎地打了个圈,就将丁阿祥兜了上来,悬在梁上,晃晃悠悠地荡个不停。丁阿祥倒也不惧,破口叫道:“奶奶的,是谁在这儿捉鸟,瞎了狗眼把小爷罩住了,快放小爷下来!”并没有人回答,反而另有十数枚白色物事从梁上激射而出,将群丐穴道同时打中,那些白色物事落在地上,兀自旋转不停。只听梁上一个滑稽的声音叫道:“大!大!大!大!大!”不一时十数枚白色物事滴溜溜停止旋转,赫然都是赌钱用的骰子,那些骰子同时停下,全是六点向上。以骰子同时打准十数人的穴道,此等手法已经很高明,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骰子落地后仍自旋转,最后同时落在六点上,赛严霜凛然生惧,问道:“何方神圣?”抬头望向屋梁,只见四个形貌各异的汉子盘腿坐在梁上,有说有笑,看也不看他一眼。赛严霜大惊,心道:“这四人何时进来,我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正自疑虑,见微又进一招,赛严霜急忙出招化解。 只听梁上那滑稽的声音说道:“你们快来赌一赌,是这乞丐赢,还是这尼姑赢?”赛严霜心中有气:“我堂堂丐帮执法长老,今日倒教你当了赌具。”但他慑于那人打穴的功夫,怕得罪了他,反而出手帮助见微,只得隐忍不发。见微却是泼辣性格,听到这句话,气得大骂:“哪里来的杂种,敢说你菩萨奶奶的风凉话?” 梁上另一个细弱的声音道:“这尼姑太凶,长得又丑,我不喜欢,我赌她输!”见微大怒,扬手散出金针,以“满城花雨手法”向梁上打去。另有一个牯牛般的声音憨笑两声,只听叮叮当当数声,金针尽数被他同两件奇怪的兵器抄了过去,跟着叫道:“恶尼姑,还给你!”“嗖—嗖—嗖—”,那些金针掉头射向地面,全冲见微而来。见微骇然失色,飘身跃开数丈,好在赛严霜手下留情,否则被他阻住去路,浑身非中了自己的金针不可。那牯牛般的声音赞道:“这尼姑的身法倒也不错!我赌她赢。” 见微喝道:“有种的便下来过过招,躲在上面算什么本事?”说着,又和赛严霜拆了几招,上面的人却理也不理,径自在那有说有笑。只听滑稽声音又道:“二哥,就差你了,你快说赌谁赢。”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道:“我没空瞧!”赛严霜抬头看那汉子,脸现灰色,愁眉苦脸,兀自捧着一个酒葫芦在那里咂舌品味,活脱脱一个酒鬼,心道:“好啊,连我比武都没空瞧,你忒也不把我放眼里了。” 那滑稽声音又道:“依我看,这叫花子的掌法很有些门道,门户守得紧,出招也有法度。最难得的是他性子沉稳,单这一点,就比那尼姑多了五六七八九成胜算了。”赛严霜听他评点自己的掌法,又对自己十分赞许,虽然中听,但尤为不悦:“你是哪路货色,竟对我评头论足。” 那牯牛般的声音道:“纵然这乞丐掌法好过尼姑,但是高手过招,三分看功夫,七分倒看胆量,似尼姑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就很占了先机。”见微稍感得意,心想:“算你有见识。” 那细弱的声音却道:“不然!不然!大哥和四弟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两人齐声问道:“那你说谁赢?”细弱的声音呵呵一笑,回道:“我猜他俩都赢不了。”赛严霜、见微虽然都成名已久,但都颇在乎旁人看法,那人如此说,心中均感惊异,一面交手,一面凝神细听,只待他发表高论。等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悠悠地道:“这尼姑心狠手辣,乞丐肯定打不过她,可是天下丑女人都该死,她即便赢了,我也不会叫她活着出去。”他这句话说出来就像说笑话一样,口气十分轻松,饶是如此,赛严霜、见微两人不由得汗毛竖起。见微怒气更增,骂道:“淫贼,有本事就下来,奶奶让你看看丑女人的厉害!”那人幽幽地道:“等你把这叫花子先料理了也不迟。”说着,三人又争执起来,到底是乞丐赢、还是尼姑赢,各执一词,说得天花乱坠,全没把两人放在眼里。 苏柳听到屋外的谈话声,也分外诧异,这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百思不得其解。赛严霜听那人说自己打不过见微,心头暗暗有气,忖道:“这几百招下来,见微的功夫无论如何都在我之下,怎么可能把我打败,这人满口疯话,倒不必太放在心上。”当下更加凝神战斗,再不去听四人交谈,使出全力,向见微急速抢攻。见微眼见对方精神越斗越长,自己反而初时出招太猛,此时速度大为减弱,心下不禁骇然:“好叫花子,原来后招恁的了得!”但对方出招快捷,自己几次想反守为攻,都被对方逼住空隙。见微果真心狠手辣,心念一动,故意在右肩卖了个破绽,赛严霜招招进逼之下,还道是她真的防守不及,当即震山价拍出一掌,重重打在她肩头。见微早已运气抵御,但对方这一掌来得太狠,虽然有所防备,但整个右肩连带手臂、胸廓都震荡不已,宛如散了架子一般。赛严霜本打算今日将紫云洞这三个投敌卖国的恶尼连锅端,这一招果真将对方打得不轻,便紧跟着再进一招。见微一声狞笑,照着赛严霜脸色啐出一口浓痰,赛严霜着实没料到她堂堂武学宗师,竟然行此下三滥手段,丐帮叫花子向来以乞食为生,倒不介意别人向自己吐唾沫,只是有个规矩,就是全身被口水淹了,也不能被人往脸上唾。这口浓痰劲力十足,相距又近,赛严霜如何不避,左掌仓皇穿出,将浓痰挡在掌心,那浓痰黏糊糊地刚沾到赛严霜掌心,却跟着又是一阵剧痛,赛严霜掣掌一看,只见手掌通红滚烫,原来见微在浓痰后又跟着发了一枚金针,正中在他掌心。金针上显然喂了剧毒,眨眼间整个手掌变成朱红,继而热辣辣地向手臂蔓延开去。赛严霜大惊,见微抬起一脚,踹向他小腹,赛严霜反应奇快,左掌刚然与对方脚掌相撞,两人反弹向后,立足不定,同时摔倒。那金针上的毒性十分霸道,赛严霜刚才又强行击掌,气血加速,毒性便上传更快,炽烈的疼痛瞬间钻遍整个手臂。赛严霜呀呀惨叫,右手抓住左臂,嘎啦一声将整个左臂拽断下来。丁阿祥和群丐见了,齐声大呼:“赛长老!”血肉横飞,溅得满厅都是,那店小二在柜台后面偷偷看到,吓得昏了过去。在场众人没料到这瘦削老乞丐如此果断,一只臂膀硬生生地给自己拽了下来,那该是何等疼痛。赛严霜本来青白的脸色此时转为惨白,他右手封住左肩几处穴道,将血止住,扯下身上几块破布将创口胡乱缠了几缠,此时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暗调气息,额上已经大汗涔涔。 第七回 黄云散漫风萧索,赤甲斑驳雨滂沱3 梁上四人啧啧称奇,那滑稽的声音道:“谁说南丐帮都是些酒囊饭袋,依我看这老叫花就是条汉子。” 牯牛般的声音叹道:“不错!不错!” 赛严霜刚才惨叫,早惊动了丐帮其余三老,但他们各自与对手纠缠,无法分身来救。最气急败坏的是冯大海,他在屋顶上见不到厅中情形,众弟子进去这么半天不见出来,只是听到赛严霜惨叫,不由得心中焦躁,这么一乱,肩头便中了见犀一叉。此时大厅中见微惊魂稍定,挣扎着爬起,扬起双钩走向赛严霜。赛严霜面如白纸,气息大乱,对方乘己之危,如何能躲得过? 滑稽的声音道:“大哥连连说不错、不错,那是对这老乞丐十分赞许,眼下要救他一救么?” 牯牛般的声音道:“我说不错,是说我自己猜得不错。高手过招,三分看功夫,七分倒看胆量。那尼姑要不是忍着叫花子一掌,怎么会有机会放毒针呢?” 滑稽的声音大笑道:“到了这个节骨眼,大哥还不忘你的宏论么?” 牯牛般的声音道:“总之你这’神盅子’的名头该改一改了,连这么个小小比武都赌不赢。” 滑稽的声音大怒:“大哥说笑归说笑,干么讽刺我这天下第一赌技?” 牯牛般的声音见他发怒,赔笑道:“是做哥哥的不好,弟弟莫怪。” 这两人有说有笑,全不把赛严霜的生死看在眼里。见微双钩迫近,眼见赛严霜毙命便在顷刻。丁阿祥在渔网中急得大吵大喊:“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那细弱的声音忽然笑道:“好娃娃,别心急。”说着扯起渔网口上的绳子,纵手一扬,那渔网带着丁阿祥“呼”地扑向见微后心。见微察觉背后生风,回身一钩便凿向丁阿祥。 丁阿祥在渔网中手脚施展不开,此时正撄其锋,如何闪避,吓得大叫。那细弱的声音咯咯一笑,猝然将渔网兜回,跟着小臂连连画圈,渔网带着丁阿祥如流星锤一样,在见微四周左右撞击,见微闪避不及,被渔网一下撞得骨盆倾折,向前栽倒。群丐见领头的丁阿祥被人当做兵器,上下翻飞,几乎吓得晕厥。又见那声音细弱之人形容猥琐、身材瘦小,但膂力如此惊人,不由得瞠目结舌。此时见微被打倒,声音细弱之人将丁阿祥掣回,仍旧拴在梁上,丁阿祥在渔网中荡来荡去,已是头晕目眩,呕吐不止。那人见状,在梁上捧腹咕咕怪笑。 牯牛声音责怪道:“三弟,你干么要帮着南丐帮的人?” 那声音细弱之人道:“我可没帮着南丐帮,话早就说过,长得丑的女人都该死。那老尼姑本就犯了我’金屋仙’的忌讳。” 见微受伤着实不轻,此时口吐鲜血,挣扎不起。梁上众人还在争辩,忽听房中又有瓦片碎裂之声。原来冯大海不敌见犀,已被打落,屋顶群丐也均被见犀制住穴道。胡克柔缠斗见谛,本来颇有胜算,此时见犀赶到,被二尼夹攻,险象环生。苏柳躺在床上忧心忡忡,他心里清楚,不管是紫云三尼还是丐帮谁取胜,对自己都毫无善意。但他终归是盼着丐帮的赢,毕竟郞柏的死因只有他们清楚,需要当面对质,何况丐帮终究是侠义之士,即使有误会,也不会蛮不讲理。但静听此时大厅中、房间里形势,丐帮显然处在下风。不过尚铁弓与苗水仙缠斗多时,似乎颇有胜算,只盼着尚铁弓能把苗水仙击倒,赶来相助胡克柔,这样他和曾毅两人也就摆脱了蓝月谷这性子古怪的谷主了。可梁上那四人说话叽里咕噜、荒唐之极,显然不是正道中人,若是丐帮得手后,他们再横插一杠子,自己岂不是再一次虎落平阳?想来想去,心情越来越焦躁,倒是曾毅闭目养神,显得置生死于度外。 此时隔壁一声娇呼,继而传出尚铁弓得意的笑声,道:“小妖女,想对爷爷用毒,还嫩了些。”苏柳大急,高声问道:“苗谷主,你怎么了?”尚铁弓嘿嘿大笑:“堂堂峨眉派少侠和这南蛮子小妖女掺杂在一起,真是可笑!可耻!”苏柳脸涨通红,他刚才还想着尚铁弓能打败苗水仙,现在也不知自己为何对她如此关心,是敌是友在顷刻之间反而调了次序。尚铁弓见苏柳不答话,知道他是心虚,朗声道:“胡老弟,坚持住,哥哥这就来帮你!” 见犀、见谛本来胜券在握,但若尚铁弓加入战阵,双方就势均力敌,当下出手加快,想在尚铁弓赶到前料理了胡克柔。哪知隔壁忽然一声惨叫,继而墙面“哗啦”倒塌,砖土飞扬,一个人在砖头、尘土间摔将出来,直摔到苏柳床前,正是尚铁弓。但见他面部扭曲、神色苦楚,长大身子蜷缩成一团,唆唆**。苗水仙立在墙的另一面,笑吟吟地道:“就凭你这两下子,也想拿住本谷主?”说着抖出一个瓷瓶,摔在地上,瓷瓶碎裂,一股黄色气体释放出来,瞬时间整个房间烟雾朦胧,目不见物。见犀等人大叫:“当心有毒!”捂住口鼻向房外急窜。其实这黄烟不过是障眼法,并无毒药,但它散发奇快,瞬间就冲出屋子,弥漫大厅。厅中一片混乱,那梁上四人也大声疾呼:“不好!不好!小妖女放毒了,快跑!”苗水仙解开罗甘穴道,叫他挟起苏柳、曾毅,从屋顶洞口跃出。才跃出洞,忽然有一道剑光袭来,罗甘大惊,此时腋下夹人,无法腾手,仓猝之际只得跃回房中。 只听房顶有人大喊:“我叫你不要心急,看吧,他又跑回去了。”另一清亮的声音喊道:“怕什么,咱们冲进去就是了。”先前那人嗔道:“没脑子么,屋子里面都是那小妖女放的黄烟,中了毒怎么办?”另一人喊道:“可是六哥在里面,我们能见死不救吗?” 苏柳一听这两人声音,竟然是八师弟曾榛、十师弟白桦,当真喜出望外,高叫:“八弟、十弟,黄烟没毒,快下来!”这一叫出声后,心中又不禁后悔:“糟糕,苗水仙在这里,我这不是卖了十弟么?”苗水仙早听出是白桦的声音,又惊又喜,柔声问道:“桦郎,是你么?你怎么会来这里?”语气娇羞无限,显得既温柔扭捏、又迫不及待。 白桦顿了顿,粗声问道:“你先别管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先问问你,干么把我六哥绑来这里?”语气十分不快,满是责备之意。 苗水仙愠道:“还不是因为你么?要不是你躲进峨眉山不出来,我又怎么会绑了你六哥来找你问话?”言语中又是委屈、又是撒娇,和她之前跋扈性格极不相称,苏柳、曾毅听了都感肉麻。 白桦支支吾吾,喝道:“那好,我既然都来了,你赶快放了我六哥,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苗水仙道:“我不要,我一放了你六哥,你又跑得没影儿了。你仗着你们峨眉派轻功好,就想着把我甩掉了干净,是不是?”说着泪水涟涟,犹如弃妇一般。 苏柳不禁皱起眉头,心想:“十弟跟她到底怎么回事,这么惹得她这么伤心?” 白桦道:“你又来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人笑话么?” 苗水仙道:“那你再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不哭了!” 屋顶上默不作声,定是白桦在犹豫。曾榛在一旁叫道:“小妖女,你少来蛊惑我师弟,我师弟大好男儿,劝你自重,不要毁了他的前途。”苗水仙气得直跺脚,骂道:“我和自己的情郎说话,碍着你什么事了。”又不住催促道:“桦郎,你倒是叫啊!你倒是叫啊!” 白桦只得道:“好、好、好,好姐姐,你快把我六哥送上来行不行?” 苗水仙破涕为笑,娇嗔道:“你早这么听话,我不就什么都听你的了么?”说着招呼罗甘跃身而上,两人才在屋顶落脚,曾榛一剑架到苗水仙肩上,苗水仙眉毛一挑,问道:“干嘛?乘人不备来暗算?不要脸面么?” 曾榛笑道:“对待你这妖女还讲什么江湖道义,十弟,快救六哥!” 白桦急道:“八哥,你不要伤害她,她不是坏人。” 月色之下,苗水仙再一次见到白桦俊俏的面容,嘴角含笑,尚透露着稚气,亭亭立在几步之外,一双星目现出关怀的神色。此时听他出言回护自己,心中说不出的熨帖,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是对我好的。”曾毅一怔,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婆婆妈妈,快动手!” 白桦提剑向罗甘抢去,罗甘如何敌得过,只得四下闪避。苗水仙一见到白桦,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温顺的如绵羊一般,轻声唤道:“罢了,罗甘,你把苏六侠交给他吧!”罗甘得令,将苏柳放在空地,退到一边。白桦赶忙解开苏柳穴道,轻声道:“六哥,你受苦了!”苏柳乍见亲人,十分激动,双手抓住白桦双肩,道:“还好你和八弟及时赶到,不然做哥哥的真要命丧在这儿了。”当下向曾榛道:“八弟,谢谢你了!” 曾榛却显得十分冷漠,哼了一声道:“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今日救你,原非我的本意。” 苏柳一怔,不知曾榛为何说话这样绝情,只得把目光转向白桦,问道:“八弟这是怎么了?” 白桦低头不语,停了半晌才道:“六哥,大师哥和四师哥都来了。”苏柳心头一酸:“这两人一同下山来找我,只怕不是什么好事。莫非,莫非他们接到二哥的死讯了?”忙问道:“你们知道二哥的事情了?” 白桦顿时热泪盈盈,把头转向一边,不住啜泣。苏柳向曾榛问道:“八弟,你以为二哥是我害的?”曾榛冷笑道:“更多的话,你一会跟大师哥解释吧。” 苏柳心情沉重,他穴道受制太久,此时手脚酸麻,一时站不起来,坐在屋脊上徒自叹气,心想:“我离开师门这么多年,师兄弟们自然对我越来越猜忌,何况二哥的死讯不知道如何传到峨眉山,大师哥、四师哥少不了从中挑拨,他们对我自然隔阂更深。好在十弟天性纯真,对我还有一丝情义在。”曾毅忽然冲苏柳喊道:“贤弟,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要赶紧追上丐帮,把话问个清楚。”苏柳登时醒悟,冲罗甘叫道:“罗兄弟,你把我义兄也放了吧!” 罗甘看向苗水仙,苗水仙笑道:“眼下我小命攥在曾八侠手上,还有什么可说的?”因向曾榛道:“曾八侠,你一下从我手里要走两个人,未免太霸道了些吧!” 曾榛道:“我只是奉大师哥之命,来捉拿本门叛徒;再就是叫你以后别再纠缠我小师弟。至于这人,跟我峨眉派没关系,放不放是你的事。” 苏柳气急,叫道:“八弟,我峨眉派向来以侠义行事,谁教你的见死不救?” 曾榛道:“既是你的义兄,那也是咱们兄弟的仇人,少不了要拿他一起回山,请师父发落。” 苏柳见他口口声声骂自己是叛徒,心上就如同被大锤重击了一般,又闷又痛。此时他四肢渐渐恢复,起身就要窜出去,亲自救曾毅。苗水仙忽然叫道:“苏六侠且慢!这姓曾的我留着也没用,我迟早会还你。只是我还有一句话问问桦郎,我已经把你师哥还给你了,你该怎么谢谢我?” 白桦进退两难,道:“我、我早说了我不喜欢你,你就放了我吧。” 苗水仙倒抽了一口凉气,秀眉一蹙,问道:“你当真这么绝情?” 白桦垂首不语,曾榛却将长剑又送一寸,逼住苗水仙,厉声道:“我师弟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还想怎的?” 苗水仙冷笑道:“你师弟的终身大事,还要你来做主不成?”说着瞳孔一张,苏柳在月光下见到苗水仙袖里寒芒一闪,大叫:“不好!”蹭地欺到两人身边,一把推开曾榛,苗水仙收手不及,已将毒针插到苏柳肩头。 第七回 黄云散漫风萧索,赤甲斑驳雨滂沱4 苏柳所中的毒针和尚铁弓一样,毒性远比当日郑元锋、余不足所中的为甚,苏柳倒地后全身抽搐,十分可怖。曾毅见状,焦急不已;白桦满脸怒色,冲着苗水仙叫道:“你不是答应我不再用毒害人了?怎么还不肯悔改?” 苗水仙心中气恼,狡辩道:“是你师哥胡搅蛮缠,不让我好好和你说话。” 白桦道:“你快给我六哥解毒!” 苗水仙昂然道:“你答应随我走,我就给你六哥解毒。” 苏柳蜷在一边,十分痛苦,咬着牙说道:“十弟,你不可跟他去!” 苗水仙问道:“桦郎,你答不答应?” 白桦好生为难,但见苏柳挣扎在地,实在不忍心看他受苦,废然道:“我跟你去就是,你把解药拿出来吧。”苗水仙大喜,走去牵起白桦的手,转身便走,曾榛大叫:“十弟不可!”白桦恨恨地道:“我不去,你能救六哥的命么?”头也不回地跟着苗水仙飘然而去。这一下兔起鹘落,曾榛心有余悸,看着苏柳为自己挡了一针,心中又羞又愧,但依旧满腹狐疑:“他连二哥都能杀,为什么要替我挡住毒针?难道他是故意演给我看的?” 只听罗甘冲自己叫了一声,抛出一个瓷瓶,道:“这就是解药了!”说着放下曾毅,转身追了主人去。 曾榛给苏柳喂下解药,苏柳调息半晌始得复原,说了声:“谢谢八弟!只可惜十弟这一去,不知要受多少罪。”曾榛转头不理,道:“你若没事了,就赶快起来和我去追丐帮,把事情问个清楚。” 苏柳走去解开曾毅穴道,道:“大哥,此处人多眼杂,兄弟一会免不了一场分辨,你现在马上去峨眉山,找我师尊陆大侠,在那里住上几日,我就回去接你。” 曾毅道:“兄弟有难,做兄长的怎么能独活,我陪你一起去。” 苏柳指了指一旁屋顶被点住的群丐,低声道:“并非兄弟嫌大哥累赘,只是你现在身份特别,丐帮的人近在咫尺,他们若认定了你是反贼,我反而不好辩解。大哥,听我的,先去峨眉山等我。兄弟还要替你手刃昏君呢,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曾毅眼含热泪,十分不舍,颤声道:“好兄弟,保重!”说着跃下屋顶,消失在了夜幕中。 苏柳走去解了群丐穴道,朗声道:“诸位丐帮同道请了,随我一道去见你们四位长老如何?” 群丐不知曾毅就是朝廷缉拿的钦犯,见他走脱也不以为意。为首的丁阿吉厉声道:“苏六侠,你当真不怕自己的劣迹全被指认出来吗?” 苏柳仰天大笑,朗声道:“苏柳行得正、坐得端,自负问心无愧,怕什么没来由的指认?” 丁阿吉虽然对他疑虑,但见他这等光风霁月的丰采,也不禁钦佩,抱拳道:“苏六侠,请了!” 苏柳、曾毅、丁阿吉三人当先跃下,群丐紧跟在后。十数人在镇中四处寻找不见众人踪影,直奔出金口镇外。在一片柳林中,发现了群丐围成圈子坐倒,圈子里有紫云三尼,有丐帮四老,有那四个怪人,还有华松、黄槐两人。 原来黄烟四起时,梁上四个怪人挟持见微率先冲出客栈,见犀、见谛在后面紧追不舍。冯大海、胡克柔解开厅中群丐穴道,命人负了赛严霜、尚铁弓先走,两人兜了个圈子,欲到屋顶堵截苏柳。哪知出门遇到华松、黄槐,这两人在屋外早听到赛严霜对苏柳说的话,他俩心怀不轨,十分关心郞柏死后的情状,打定主意要从丐帮嘴里套出不利于苏柳的证词。因此派曾榛、白桦先去截住苗水仙等人,自己哄骗冯大海、胡克柔说两个师弟已经去取解药,“千里江山图”也会原封不动的交给丐帮,当下要紧的是到镇外追住紫云三尼,报赛严霜一臂之仇。丐帮二老对苏柳叛派一事深信不疑,更兼峨眉派向来持身端正,断不会私自偏袒,当下与两人一同去追紫云三尼。追到镇外柳林,却见群丐都被打倒在地,赛严霜独坐着紧闭双目,一语不发;尚铁弓兀自在地上抽搐,紫云三尼也被缚在人群中。四个怪人懒洋洋地坐在大柳树下,兀自喋喋不休,不知是正是邪,华松等人一时都不好忖度。 冯大海当先朗声道:“四位高贤到底是哪条道上的,到底是帮着尼姑,还是帮着叫花子?划个道儿,也好叫姓冯的别错怪了好人。” 四个怪人中站出一个矮小罗锅,他若直起腰来,定是十分高大,但是脊背成弓,愣是低了两尺有余。这罗锅悠闲踱着步子,走向冯大海等人,冲他们打量了半晌,马脸上八字眉一耷,指着华松笑道:“你是峨眉派陆老头的大弟子,是也不是?”正是那梁上声音滑稽之人。 华松见他不过四十岁出头,说起话来却颐指气使,竟敢直呼师尊为“陆老头”,心下不悦,哼了一声道:“是又怎样?” 罗锅指着黄槐道:“你是陆老头的四弟子,对吧?” 黄槐粗声“嗯”了一声。 罗锅又向冯大海、胡克柔瞧去:“你是南丐帮的聚义长老,人称’聚百川’的冯大海;你是南丐帮的演兵长老,人称’绿蛤蟆’的胡克柔。我猜得不错吧?” 冯大海勃然变色,硬声道:“丐帮就是丐帮,哪有什么南丐帮,阁下不要好端端地把我丐帮分成南北。” 罗锅儿嘿嘿笑道:“哟哟哟,逞什么熊能?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些年,你们丐帮四分五裂,那孟良副帮主带着湘、鄂、川、陕十数个分舵跑到大散关占山为王,与金兵对峙,扯起’复北丐帮’的旗号。倒是你们临安总舵,手底下只剩了区区六个分舵,龟缩在城郊。人家若是叫’北丐帮’,你们不叫’南丐帮’,又叫什么?哦,若与’复北’二字相对,叫个’缩南丐帮’也是可以的。” 柳树下忽然一个肉球飘将过来,跃到罗锅儿身侧,只见他连连摇头,一双肥大的耳垂如扇子一般摇晃,继而用牯牛般的声音道:“四弟不要乱说话。” 罗锅儿奇道:“大哥,我说错什么了?” 肉球儿道:“复北对缩南,缩南的’缩’字用得不好,依我看,用’龟’字最为贴切。”说完憨声大笑。 群丐听他们如此羞辱本帮,如何不恼,苦于穴道被制住,都在当地连声喝骂。冯大海怒气更盛,喝道:“我好好跟阁下说话,阁下出言不逊,莫怪咱们丐帮兄弟无礼。” 罗锅儿笑道:“你看看你这帮酒囊饭袋的弟子,还怎么个无礼法儿?”他所说得不假,群丐、三尼一股脑都被他四人擒住,冯大海倒也不好辩驳,只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 那罗锅儿叹了口气道:“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看着你的这帮手下,想来向大副帮主的日子不好过啊。”向大便是丐帮另一位副帮主,他和孟良势同水火,孟良出走之日,他苦苦留住六个分舵拱卫临安总舵,虽然对外不承认“北丐帮”的名头,但也无计可施。 冯大海昂然道:“向大兄弟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比之当年领袖义军的刘拂雨将军不差分毫,若是谁说他不好,我姓冯的第一个就和他拼命。” 那擒住丁阿祥的怪人忽然跃出,细弱声音咯咯怪笑,众人见他白净面皮上生满了雀斑,一双鼠眼笑起来猥琐至极。那怪人又瘦又小,萝卜头一般,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伸出拇指摸着唇边两撇短须,道:“不对!不对!你说得可是全错了。” 冯大海奇道:“我哪里说得不对?” 鼠眼怪人道:“谁说刘拂雨就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他是武功高了,还是谋略高了?” 冯大海朗声道:“在下无缘拜会过刘将军,不过世人都知道,刘将军是峨眉上代掌门刘飞仙大侠的独子,他的峨眉剑法只怕陆九宫大侠上也有不及。何况他出生入死,北拒金兵,十年来保大散关无虞。论武功、论谋略,哪一点不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群丐纷纷称是,华松、黄槐却想:“这叫花子把刘师叔吹上了天,说什么武功还在师父之上,那真是江湖人把师叔传得神乎其神了。”但他二人是后学晚辈,倒不敢在众人面前说刘拂雨的不好。 罗锅儿听冯大海如此说,笑道:“若真是这样,你冯长老为什么不投靠’北丐帮’,一齐为刘将军效力呢?” 冯大海一怔,支吾道:“本帮黄老帮主有命,四大长老不得擅自离开总舵。” 鼠眼怪人失声大笑,道:“且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且问你,刘拂雨若真如你所说,武功、谋略上都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又怎会和他夫人遭人暗算,双双惨死在剑门关?”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骇,群丐更是瞠目结舌。人群之外忽然有一人发足奔来,发疯似的叫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这人正是苏柳,他素来敬佩刘师叔,只是多年来缘铿一面。他和曾榛刚刚走到柳林中,就听到那鼠眼怪人说到刘拂雨和他的夫人商贻彤女侠惨死在剑门关,不禁又惊又悲。是以狂奔而来,上前欲攥住那怪人肩膀询问个明白,哪知那怪人应变奇速,迅捷跃出圈子,苏柳便扑了个空。鼠眼怪人喑喑怪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苏六侠,好俊俏的身手!” 冯大海、胡克柔见到苏柳大喜,冯大海喝问道:“那小妖女在哪里?快教她把解药交出来。”目下有四个怪人在此,他二人担心对方也目的不纯,便不敢直接问苏柳要“千里江山图”。 苏柳气喘吁吁地瞪着鼠眼怪人,向曾榛招了招手,曾榛把苗水仙留下的解药送去给尚铁弓服了。群丐对苏柳态度略略转和,赛严霜却闭着眼哼道:“苏六侠这一枚解药,可换不来郎二侠一条命。” 赛严霜在江湖上向来有“白面包公”之称,执事公证,华松、黄槐见他出口指认苏柳,正中自己下怀,心下甚喜。 苏柳却激起了一身胆气,朗声道:“丐帮四位长老、还有这四位不知姓名的前辈……” 罗锅儿跳起来,喝道:“呔!谁说爷爷们没有姓名,是你们这些人不来请教。名门正派,个个的没有礼貌。” 见微冷笑道:“问了你多少遍,你自己不肯说,怎么又来怪我们没有问?”罗锅儿叫道:“我看你这恶尼姑心头有气,偏不爱告诉你我叫什么,你待怎得?”见微道:“有本事就解开绳子,和咱们光明正大的走上几招。”罗锅儿嘿道:“我偏不上你恶尼姑的套儿,嘻嘻。” 冯大海性子急,早忍不住他在那里聒噪,催道:“四位到底怎么称呼,到底说是不说。”罗锅儿笑道:“你打赌我是说还是不说?”冯大海奇道:“我怎知你要不要说?”罗锅儿笑道:“我只问你赌我说还是不说。”苏柳心道:“这人在客栈之时曾说自己天下赌技第一,想必是嗜赌成性。”朗声道:“前辈,我来和你赌,我赌你不说!”罗锅儿见苏柳肯与他赌,十分开心,问道:“赌什么?”苏柳略一沉吟,道:“赌你们的名字。我若输了,你的名字就不必说;我若赢了,你得告诉咱们四位何许人也。”心想:“无论你输你赢,你是都得说得了。”罗锅儿一怔:“天下哪有此等赌法?是输是赢,这样一来,我都得告诉你我的名字。”苏柳道:“你自负天下赌技第一,自然见识过天下各式各样的赌法,怎么这种赌法都没见过?可见这天下第一也是浪得虚名了。”罗锅儿最受不得别人质疑他赌场上的见识,当即道:“赌就赌!赌什么来着?”苏柳不禁好笑,道:“赌你会不会说出你们兄弟四人的名字,我赌你不会说。如果我输了,你就不用说;如果你输了,你就得说。”那罗锅儿扯着嗓子喊道:“我堂堂天下第一赌鬼,怎么会输给你。我自是要说我们的名字的,”手指着那肉球儿说道,“这是我大哥,天下第一能吃之人’食为天’,”因又指向柳树下的酒鬼,“那是我二哥,天下第一好酒之人’鬼杜康’,”指着身边那鼠眼怪人道,“这是我三哥,天下第一好色之人’金屋仙’;至于我嘛,自然是天下第一好赌之人,大名’神盅子’便是。咱们兄弟四人一母同胞,江湖人称’岳阳四侠’。” 第七回 黄云散漫风萧索,赤甲斑驳雨滂沱5 神盅子说完,双手叉腰,昂然而立,似乎弯曲的后背都直了起来,显是很以自己兄弟的嗜好为荣。他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上了苏柳的当,众人见他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不禁好笑。只因众人行走江湖已久,从未听过“岳阳四侠”的名头,加上这一母同胞的四兄弟长相各异,更兼占了吃、喝、嫖、赌四大恶习,实在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是如何生下这么四个儿子的,当下无不哑然失笑。岳阳四侠见众人发笑,气得呀呀乱叫。食为天怒道:“你们笑什么,瞧不起咱们兄弟么?不服就来亲近亲近!”他最后这句倒不是哄人,刚才在大厅中兄弟四人所露的身手就足以叫在场众人心服了。 苏柳止住笑意,朗声道:“四位前辈息怒。在下峨眉派苏柳,四年来晚辈避居江州城,从不在江湖上走动,是以不曾听过四位前辈的大名。今日得见四位的身手,十分钦佩,原该多多向四位讨教。但是今日晚辈乍闻我峨眉派连丧刘师叔、商师叔、郞二哥三条人命,实在出乎意料,就请四位当着大伙儿的面说个明白。” 华松见他反客为主,在岳阳四侠面前不卑不亢,倒似自己是峨眉派当家的一样,心头有气,向黄槐使了个眼色。黄槐会意,踏上两步喝道:“六师弟,大师哥和我都在这里,轮着你替峨眉派说话么?” 苏柳虽然对他二人十分不满,但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揭露家丑,只得强忍怒气,垂首道:“小弟失礼,请两位师哥见谅。” 华松哼了一声,道:“刘、商两位师叔在剑门关遭人陷害,确有其事,我峨眉派日后自会查明。只是我二师弟郞柏在临安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倒要请丐帮四位长老赐教,他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苏柳也关心郞柏的死因,怎么好端端地二哥的死就扯到了自己身上,急切盼望丐帮四老能说个明白。熟料赛严霜忽然开口道:“峨眉诸侠稍安,郎二侠的死因咱们迟早是要分辨个明白的。但眼下咱们丐帮兄弟最关心的是刘将军、商女侠怎么好端端地被人害死了?他夫妻二人的生死关乎我大宋子民的安危,若是金贼听到了这个消息,势必趁虚攻打大散关,这岂是儿戏?我听华大侠的口气,峨眉派显然是知道此事的,陆掌门这时在哪里,又是作何打算的,为什么不出来说句话?”他这段话倒不是危言耸听,刘氏夫妇无论在朝廷还是在武林,地位举足轻重,这两人的死讯若是传开来,势必引起不小的震动。十年前宋金和议,双方划淮河、大散关为界,金兵在边境日夜窥伺,之所以逡巡不下,大半是因为刘拂雨镇守大散关,刘锜节制淮河一线,对方对这两人十分忌惮。若是刘拂雨的死讯传出去,那么金兵势必借此机会,从大散关突破,到时双方再起兵戈,势必生灵涂炭。群丐一听此言纷纷附和,华松、黄槐二人脸色涨得通红。 黄槐为人机警,道:“赛长老也说了,我们刘师叔的死关系到大宋安危,是以事情发生之后,我师父他老人家严令峨眉弟子不得对外提一个字。刘师叔死得蹊跷,家师已经亲自赶往临安向朝廷报信去了。用不了几天,自会给大伙儿一个说法的。” 冯大海蛮横说道:“黄四侠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丐帮也是外人了?此处除了这三个被擒住的尼姑,没有别的外人,你们师兄弟据实相告,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说不定丐帮还能帮着查一查凶手。” 华松、黄槐无言以对,颇感踌躇。神盅子笑道:“大伙儿怎么忘了我们岳阳四侠?他们夫妻俩怎么死的,咱们兄弟最清楚了。” 华松大惊,问道:“还没请教四位,这件事本派上下瞒得如此机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你们从岳州跑到鄂州来,又想做什么?” 神盅子道:“这倒稀奇,鄂州又不是你们家,我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用得着你管么?再者说了,这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哪桩哪件能逃得过我们岳阳四侠的眼睛,我看你峨眉派是做贼心虚,想瞒天过海,浑水摸鱼!” 华松叫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峨眉派杀害了自己的同门?” 神盅子道:“这可是华大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赛严霜道:“这位神盅子先生说得不错,贵派近来行事古怪,先是郎二侠死于峨眉剑法之下,接着苏六侠偷了禁宫的’千里江山图’,继而刘将军、商女侠夫妇又一夜暴死。难不成今日陆掌门也像当年的清平国士一样,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么?” 华松、黄槐、曾榛并不知道清平国士的事情,苏柳却听出赛严霜话里有讽刺之意,道:“赛长老,死难的都是我峨眉派的至亲骨肉,我们有什么古怪的?既然提到清平国士,当年他老人家与四大弟子惨死华山,何等悲壮。想来丐帮不愿看到峨眉派也被逼到这个份上。” 赛严霜没料到苏柳年纪轻轻,也知道温布衣的事情,先是一怔,旋即会意,心道:“也难怪,这年轻人若不知道当年华山上这段掌故,又怎会轻而易举拿到’千里江山图’呢。” 金屋仙道:“苏六侠此言差矣,当年逼死温先生,可正是你们峨眉派挑的头儿啊。”华松、黄槐、曾榛完全听不懂他们对话,隐隐察觉里面有一桩牵扯本派的极大机密,华松尤其不满,寻思:“定是师父偷偷告诉了苏老六什么事情,看来确是属意他做掌门了。我非要借郎二的事情扳倒他不可!”想到这里,再不犹豫,朗声道:“既然赛长老关心敝派刘师叔的死因,这里没有外人,说与大伙听未为不可。” 曾榛叫道:“大师哥,师父嘱咐过咱们的。”苏柳也感惊诧,欲待阻拦,华松却伸手阻道:“我自有计较,师弟们不要急躁。只是我把详情交代后,丐帮诸位前辈,须得把我二师弟的死因据实相告。”苏柳方始明白,心头一酸:“是了,他是为借二哥之死,彻底将我赶出峨眉派。” 赛严霜道:“这个自然!”华松双手一拱,道声“诸位请了”,便欲述说。苏柳抢道:“大师兄请慢。”华松眉头一扬,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着苏柳,冷冷地道:“怎么,六师弟连我的话都不听了?”苏柳垂首道:“小弟不敢,”走去向华松耳语道,“只是这三位师太、不,这三个尼姑是金国的奸细,她们听了去恐怕……” 丁阿吉耳朵奇大,听力聪锐,听清苏柳的话,笑道:“这有何难,把这三个尼姑料理了就是了。”金屋仙拍手赞道:“想不到你这小叫花子耳朵倒好,这三个尼姑是我抓的,自然是我来料理。”话音一落,从一个小丐身旁拔出短刀,不待紫云三尼回过神来,嗤嗤数下,就将三尼的六只耳朵割了下来,三人脸颊两侧登时血流如注。他这一招,众人始料未及,无不张大了嘴巴,三尼惨声骂道:“淫贼,早晚一天,要让你永世不得超生!”金屋仙尖声大笑,扬手将六只耳朵掷给食为天,叫道:“大哥,尝尝鲜!”食为天伸出大手接住,冲鬼杜康叫道:“二弟,借你几口酒。”鬼杜康迷迷糊糊地道:“有好菜,不拿来一起下酒,吃独食么?”食为天胖大身子一跃落到柳树下,分了三只耳朵给鬼杜康,两人嚼一口耳朵饮一口酒,嘴里咯吱咯吱作响,食为天道:“尼姑虽老,耳朵倒新鲜。”鬼杜康却道:“没有盐巴,下酒差了些。”众人见了,无不作呕,紫云三尼看着自己的耳朵被人下酒,更是说不出的悲愤,口中喋喋骂个不休。 金屋仙嘻嘻一笑,向华松道:“割了耳朵,他们便听不到了,你快说吧!”众人犹自骇异,均想:“这人手段狠辣,但想法恁的天真,谁说割了耳朵,人就听不到了。”苏柳见三尼流血不止,心中不忍,走上前给她们点穴止血,又在三人颈中分别猛击,将三人打昏过去。道:“大师兄,你要说便说罢。”神盅子喃喃道:“苏六侠倒是想得周全。” 华松定一定心神,道:“诚如岳阳四(他本想说岳阳四怪)、岳阳四侠所说,敝师叔刘将军、商女侠确是于中秋之夜,在剑门关遇害了。”苏柳一颤,心道:“八月十五,正是我和思岳妹子被困禁宫的那晚。”想到这里,不禁暗叹:“想不到我和刘师叔在一日之内都深陷险境,若是可以,我真盼着换他脱险,我也不必在这世上受人冤枉了。” 华松接着道:“一个月前,刘师叔有密函送上峨眉山,说是朝廷召他夫妇二人于八月中旬回京述职,刘师叔信中说难得有时间离开前线,打算绕道峨眉山,与家师一聚。他还说自己定会在中秋当夜子时前赶到山上,与师父和众弟子一起赏月。可惜中秋那日,巴蜀一带阴雨连绵,我猜想刘师叔是为了不耽误回京述职的行程,或是为了践赴与家师的中秋之约,才连夜赶路的。否则剑阁天险难行,他夫妻二人何以要在雨夜赶路?” 赛严霜叹道:“刘将军夫妇与陆掌门同门情深,倒真是令人艳羡。”苏柳想到当年在华山师父为了分担刘师叔的罪过,自断一臂,心里也感到既甜蜜又酸楚。 华松道:“只可惜我们师徒在山上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两位师叔来,师兄弟们都说雨这么大,师叔想来路上耽搁了,劝师父早点歇息。我师父却说刘师叔从不食言,就是天上落刀子,也会准时赶到的。等到丑时,师父越来越着急,就差三师弟和四师弟下山接应。这、后面的,请我黄四弟来说为大家说吧......” 黄槐拱拱手道:“我和陆三哥领命下山,当时下着大雨,峨眉山道寸步难行,我俩到山脚下牵了马,向北奔驰,快要赶到眉州境内时,大雨中看到一人怒挥马鞭迎面赶来。那人似是受了重伤,在马上摇摇晃晃,奔到近处,再也支持不住,重重摔下马。我和三哥赶快去扶,这一扶才看清,竟是我们商师叔。” 第七回 黄云散漫风萧索,赤甲斑驳雨滂沱6 商贻彤以峨眉派绝技“浮水飘绵剑”威震江湖多年,早年在江湖行走时除恶扬善,扶危济困,因她平素喜欢穿一身白衣,娴雅脱俗,百姓都说她是观世音菩萨下凡,称她为“观音侠女”。刘拂雨赴任大散关后,商贻彤随丈夫与金兵大大小小打了数十场仗,沙场上纵横驰骋,令金兵闻风丧胆。众人虽然早知道到他夫妻俩在剑门关遇到埋伏,但此时乍听到赫赫有名的商女侠落难时的惨状,仍不禁唏嘘。 黄槐又道:“商师叔身受重伤,气力已经衰竭,眼见就要昏厥过去,我们忙问她刘师叔在哪里,她认出是我们兄弟俩,叫我俩马上带她上峨眉。师叔伤重,我们也只好将她连夜护送回玄剑宫。我们马不停蹄,回到山上时已经天亮,师叔奄奄一息,师父以’临济功’内力注入她体内,她才悠悠醒转。商师叔一睁眼就失声痛哭,告诉我们刘师叔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说着又昏了过去。我们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无不震动,师父更是忧心如焚,悲恸之下再施抢救,可是谁都能看出商师叔受伤太重,一口气游丝样的悬在鼻间,直到师父头上白雾升起,越来越浓,师叔才再次醒转。师父并不收功,一面输送内力,一面询问商师叔情况。商师叔气喘吁吁,平息好久,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她和刘师叔当时过了剑门关后,暴雨倾盆,刘师叔执意子时前赶到峨眉山,两人便冒雨行路。当时天黑路滑,在迂回曲折的山路上行驶十分艰难。哪知道两人还没走出雁门关十里路,半路就冲出一个黑衣人。那黑衣人不由分说,拔剑就打。我们从商师叔当时的眼神中,就可以猜想到这人究竟有多么可怕。据她描述,那黑衣人身法神出鬼没,剑法也是莫测高深,刘商二位师叔是本门一等一的高手,可竟然被对方三十招之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刘师叔死命缠住黑衣人,商师叔才有机会逃了出了出来。” 商贻彤当时伤重,自然不能详细描述那黑衣人的剑法,黄槐又系转述,自然也打了许多折扣。饶是如此,在场众人听到“三十招之内打得刘拂雨夫妇毫无还手之力”这句话,仍不免惊心动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来。丐帮众弟子尤为关心,纷纷问道:“后来怎样了,商女侠还说什么了?” 华松、黄槐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摇头叹道:“商师叔说完这些,大呼’师哥,为我夫妇报仇’!就、就咽气了……” 众人垂首不语,无不心中叹惋,峨眉诸侠神色最是凄怆。华松道:“商师叔这一走,师父亲自率领我们诸弟子下山,疾奔剑门关,寻找刘师叔的下落。我们万万没想到,那凶手如此歹毒,竟然将刘师叔的尸体悬挂在了青缰店的栈道之上。刘师叔披头散发,遍身剑创,一身战甲已经血色斑驳,最可恨的是好些乌鸦已经在啄食他的尸身。我师父他老人家见到此情此景,气得口吐鲜血。我们几兄弟取下师叔尸身,好在赶到几时,但许多地方已被乌鸦糟蹋得血肉模糊。” 群丐纷纷骂那黑衣人无法无天,有的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更有甚者诅咒他断子绝孙。尚铁弓毒性已去,此时恢复气力,拍着树桩吼道:“一定是金国人干的,他们明着打不过刘将军,就派人来暗杀,光杀了他不说,还要让他身后受乌鸦啮食。简直是丧心病狂!”神盅子忽然嘿嘿笑道:“错了!错了!全都错了!第一、暗算他夫妻二人的并不是金国人;第二、也不是刘拂雨缠住了黑衣人,而是黑衣人根本就没打算追刘拂雨的老婆,那黑衣人是故意让她老婆去峨眉山报信的。” 众人大奇,纷纷质问他怎么晓得。神盅子道:“我早说过,他们夫妻俩怎么死的,咱们兄弟四人知道的最清楚了。因为那一晚,我们也在剑门关。” 众人“噫”道:“你们四个在那里干嘛?”冯大海嚷道:“你们四个既然在,为什么不出手帮刘将军?” 神盅子干笑两声,道:“干么要救他,咱们兄弟本是要去杀他的。”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苏柳激越而出,喝道:“我以为四位是侠义之辈,想不到也是不分黑白之人。我两位师叔与你们有什么过节,你们要害他们性命?” 金屋仙接道:“咱们受大金宗室、东京留守完颜雍大人相邀,去东京辽阳做客卿,自然要带点见面礼去见他。思来想去,刘拂雨夫妇的人头是最为合适的了。” 众人万万没想到岳阳四怪竟然与紫云三尼一样,都是金人的奸细,无不哗然。金屋仙又道:“咱们兄弟四个从大散关一路跟着刘拂雨到剑门关,那刘拂雨的老婆可真是个绝色美人儿啊,虽然都结婚这么些年了,仍然风华绝代,叫我瞧得心痒痒,是以几次下手,我总舍不得对他老婆下手。”金屋仙说到此处,口水几欲流下来,苏柳等峨眉门人不禁感到烦恶,骂他无耻。金屋仙不以为意,仍自说道:“哪知道那妇人看出了这一点,连连用诡计骗我们上当,最后把我们兄弟四人甩得远远的。”冯大海哼道:“就凭你们四个草包,也想害了刘将军和商女侠?” 众人均想:“刘将军和商女侠宅心仁厚,一定是制住他们后又放了他们,这东京留守完颜雍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千里迢迢邀请这么四个头脑简单的怪人去?不过他们四人武功不弱,对方若是看中了他们武学上的造诣,倒也似乎合理。” 金屋仙道:“等我们追过剑门关,到了青缰店时,那黑衣人已经和他俩打在一起了。” 神盅子抢道:“三哥,这里让我来说。你们可知道?那黑衣人剑法,嗬,好不了得!一柄长剑在他手里,就像是长绫一样柔软,他使剑的身法就像神仙跳舞一样,剑气纵横,雨点落在他周围,寸许之内,忽然就像莲花一样,朵朵绽开。剑招绵密,剑势潇洒,一剑连这一剑,也分不清哪一招是哪一招啊!我们兄弟四个藏在树丛后面,都被这黑衣人神出鬼没的剑法惊呆了,大气也不敢出。他有几招剑法我还记得,端的好看!”说着双手捏成剑诀,上跳下跃,翩然舞动了几下,虽然他身材丑陋,但剑招意态学得大致不错,可以看出不是寻常剑术。苏柳心头一凛:“他所说的这剑法的样子,我怎么好像从哪里见过?是了,当晚在密室里,思岳妹子和那华山派姓叶的比剑,最后几招和他刚才演示的几招十分相似。难道,难道这剑法是他龙泉山庄家传的?杀害刘师叔的是他龙泉山庄的人?”想到这里,心中充满酸楚,不断提醒自己:“不可能,不可能,龙泉山庄一门豪杰,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丐帮四老“啊”的大叫,尚铁弓向赛严霜叫道:“大哥,这,这剑法,难道是?”赛严霜面露恐惧:“绝不可能,那人已经销声匿迹多年,怎么可能又重出江湖?” 众人纷纷问道:“长老所说是何人?”赛严霜睁大眼睛,颤声道:“二十五年前,在华山一秤峰,有一位自称’小陶朱’、复姓归海的男子,和华山派掌门温布衣先生比剑,他的剑法中有几招和这黑衣人的一模一样,都是如此飘逸绝伦。尽管最后这’小陶朱’比输了,但温先生也被他大伤元气。华山一役后,这个人就无影无踪了。我怀疑,这黑衣人就是当年的’小陶朱’……可是他和刘将军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苏柳听到“小陶朱”的名字,更增惊惧,脑子里疑窦丛生:“小陶朱、黑衣人、思岳妹子怎么会同一门神秘剑法?龙泉山庄和小陶朱有什么联系?”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丐帮四老,面面相觑,神色间都显出十二分的忧虑。神盅子道:“反正,那个黑衣人,就是这么使剑的。没过多久,他们夫妻俩身上中了不少剑,姓刘的眼看不行了,双手抱住黑衣人,叫他老婆赶快去峨眉山报信。任那黑衣人一掌一掌地打在他后背上,打得肋骨咯吱咯吱断裂,他就是不放手。哎,若不是那姓刘的处处护着老婆,她是不可能支撑到峨眉山的。这样看,姓刘的倒是个英雄,只是功夫太差了些。” 赛严霜冷冷地道:“商女侠一走,你们四个想必打定主意,等那黑衣人打倒刘将军后,你四人坐享其成,从尸身上割下人头来,送给金贼是不是?” 金屋仙啐道:“话虽如此说,但我们岳阳四侠向来行事光明正大,怎么会捡那黑衣人留下的便宜?“ 赛严霜道:“你敢说你们没去偷偷追商女侠,想趁火打劫害她吗?” 神盅子面露讶异:“这老乞丐怎么知道我们的心思?”其实他们兄弟四人当晚确是隐蔽在一旁,黑衣人故意放走商贻彤时,四个人心想:“擒不住刘拂雨,拿了他老婆,去献给完颜雍大人也好。”于是趁黑衣人与刘拂雨酣斗之时,准备动身追赶。哪知道黑衣人早有警觉,竟然将他们四人几下制住。待黑衣人将刘拂雨一剑一剑斫害致死,便解开四人穴道,审问他们来干什么。四怪如实回禀后,黑衣人大喜,令他们将刘拂雨吊到栈道之上,接着逼他四人服下毒药,说是一个月内取不到解药,就会五脏六腑腐烂而死。四怪吓得连连告饶,那黑衣人命他们照着自己的话行事,一个月后定能拿到解药。四怪起初以为是多难办到的事情,那黑衣人却轻飘飘地演示了几招剑法,命他们一路东去,沿途散播刘拂雨、商贻彤被黑衣人杀死的消息,还嘱咐他们必须要把这几首剑法亮出来给人看,但是决不能说出这些事是黑衣人指使他们做的,否则就休想拿到解药。四怪均想:“这桩买卖真是太好做了,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比我们兄弟更怪的人,当下二话没说答应了。”岳阳四怪平时做事确实是干了就干了,从不赖帐,但黑衣人拿解药逼迫四人就范,眼下如何能实话实说,只好狡辩道:“我说没追,便是没追,岳阳四侠说到做到,从不扯谎!若是扯谎,生个儿子没屁眼!”心里却想:“反正我没说谁生个儿子没屁眼,老天爷算报应也算不到我头上。” 赛严霜逼问道:“那么你们好端端地跑到鄂州来是干什么?是冲丐帮来?还是冲峨眉来?或是冲紫云洞三个尼姑来?” 金屋仙、神盅子同时怔住,那鬼杜康自露面以来一直在喝酒,此时摇摇晃晃地走来,熏熏地道:“咱们四个想干嘛就干嘛,还须跟你叫花子费唇舌?今天就大开杀戒,叫你们这些名门正派都去见阎王。这么多人头交给完颜雍大人,也抵得过一个刘拂雨了。” 纵然刘拂雨没有死在他们手上,但他们这等投敌卖国的行径如何能忍。苏柳恨意陡长,踏上两步,举起长剑道:“如此,你们便和紫云洞这三个尼姑是一个路子了,今天四位叫丐帮与我峨眉派撞见,只怕走不出这柳林。” 金屋仙笑道:“苏六侠,我们跟三个尼姑可不是一路的,她们是尚书省神机府的手下,咱们是完颜雍大人的客卿,两不相干。” 尚铁弓叱道:“管你什么神机府,什么完颜雍,做了金贼的走狗,就得死。”说着铁弓抬起,往金屋仙头上削去。金屋仙轻飘飘地让开,回身抖出渔网,那渔网系软钢丝织就,铁弓击在上面,擦出星星火花。尚铁弓隐隐感到网上有一股粘力,铁弓一旦接近,就不由自主地向渔网靠近,借着月光一看,才看到那渔网结节处,镶着一块磁铁,磁铁想必不是易得之物,虽然一小块,但是引力奇大。尚铁弓双手握紧铁弓,跳出圈子,叫道:“胡老弟,你来跟他比划比划!”胡克柔会意,挺起绿竹杖,让过尚铁弓,与金屋仙斗在一处。 第七回 黄云散漫风萧索,赤甲斑驳雨滂沱7 神盅子叫道:“老乞丐,我来和你比划比划。”尚铁弓嘿道:“好吧,亮兵刃来!”神盅子叽叽怪笑,道:“我跟人打架自来就不用兵刃,只管来吧!”尚铁弓微微一怔,寻思道:“峨眉诸侠都在此处,我怎么能在兵刃上讨了他的便宜?”心念及此,收了铁弓,反掌来击。神盅子笑道:“你恁的托大,别要后悔才好。”尚铁弓道:“今日让你尝尝我的’缠蛇手十九式’!” 鬼杜康看向赛严霜,见他重伤未愈,枯坐在地,便冲他和冯大海阴测测地道:“眼下咱们兄弟还剩两个人,你们两个老叫花各挑一个吧。”说着招呼食为天窜到近前,冯大海昂然道:“我赛大哥受了重伤,两位一起冲我来便了。”双斧立起门户,便欲迎战。鬼杜康鼻子喷气,十分不屑,道:“岳阳四侠从来不以多欺少。”丁阿吉骂道:“说什么不以多欺少,赛长老伤得那么重,你还来乘人之危,挂羊头卖狗肉么?”丁阿祥接着道:“有种的就解开爷爷的穴道,爷爷来陪你玩儿!” 赛严霜挣扎着站起,道:“阿吉、阿祥不得无礼,老夫这就领教尊驾的高招。”鬼杜康见赛严霜如此硬气,病眉一轩,心中倒先服了对方三分。赛严霜独臂正欲去拿腰带中的铁索,忽然一个挺拔的身影闪到面前,沉声道:“赛长老且慢,晚辈先来斗上一阵,等晚辈不敌,您再出手不迟。”正是苏柳,五年前“佼佼姑苏柳”的剑法就已经名扬江湖,功夫自不在丐帮四老任何人之下,他这样说话自然是给足了丐帮面子。赛严霜微感惊讶,心想:“我为郎二侠的死屡屡诘难他,他怎么反而出头来帮我?是了,他故意装出慷慨仗义的模样,好让我等相信是冤枉了他。”想到这里,白眉竖起,冷冷地道:“苏六侠自有苦心,叫花子却不能对不起郎二侠。”说着就要踏上前去迎战,苏柳心头一酸,镇声道:“公道自在人心,待晚辈击退强敌,长老再分辩不迟。”说罢一声呼啸,长剑腾空递出。鬼杜康早收了葫芦,从腰中抽出一柄三尺长的乌黑铁尺,与来剑相抵。原来鬼杜康生性嗜酒,早年刚出道时,最怕打来的酒搀水,于是他把岳阳城官家放在市上供百姓校对度量的铁尺偷来,每次打酒,命小贩秤上一斤,灌在自己的葫芦里,把铁尺伸进去一量,若是比他日常的刻度浅了,那自是兑了水的,那卖酒的不被他扒了皮才怪。鬼杜康初始学习剑法,久而久之,将剑法化入铁尺之中,那铁尺大巧不工,又无剑尖,因此将剑法中刺、点等技法悉数改为拍、挞,自有另外一番力道。两人堪堪拆了十余招,鬼杜康噫道:“剑法不错啊!”此时冯大海与食为天斧、勺相交,也打得难解难分。 尚铁弓与神盅子两人徒手激斗正酣,神盅子虽然身形佝偻,但是臂展如鹰,十指纤长如叉,携风带雨,甫一碰到对方衣衫,就屈指成钩,如鹰爪一般迅捷锐利地去锁对方关节,看情形该是旁门左道“鹰爪功”一类的功夫,若是一帮丐帮弟子,三招之内便即被他拿下。但尚铁弓身为丐帮传功长老,是武林中成名多年的一等好手,纵然神盅子是罕见的江湖异人,又岂能轻易与他分出高下?尚铁弓负责帮众传功事务,是以最为谙熟本帮诸般拳脚,像那“太祖长拳”、“破虏掌法”的入门功夫在他手中往往能以简御繁,触类旁通。而现下他所使的乃是自己的成名绝技“缠蛇手十九式”,丐帮花子日常以捉蛇养蛇自娱,尚铁弓从蛇捕食、诱敌、攻击、逃遁的各种身形中,悟出这套掌法,自负在丐帮之中,除了帮主黄在渊的“降龙十八掌”,当属他这十九式缠蛇手了。此时,他一双肉掌蜷曲善变,宛如一条狡猾多端的灵蛇在鹰爪之下逶迤游走,神盅子出招越来越快,尚铁弓却快上加快,到最后神盅子竟连他衣衫都触摸不住。神盅子寻思:“他这掌法既然叫做’缠蛇手’,自然是学蛇以静制动,我这’天鹰爪’模仿飞鹰,怎么就拿不住他一条蛇?”思来想去,不得其法。 倏地一声惊呼,原来胡克柔不敌,被金屋仙罩到网里去了。金屋仙纵着清亮的嗓音笑道:“我这渔网向来都是装美人儿的,今天倒叫你们两个乞丐享清福了。”胡克柔在网中左右翻滚,无法挣脱。金屋仙双手一扬,将渔网挂在了柳树上。因见神盅子无法攻近尚铁弓,出声叫道:“四弟,好饭不怕晚。”他平日里外出采花,遇到那些前呼后拥的大户人家漂亮女子,总是看清楚形势,谋定而后动,一面还要向兄弟念叨:“好饭不怕晚!”神盅子经金屋仙一提醒,登时醒悟:“鹰能抓住蛇,那是出其不意,灵蛇能以静制动,飞鹰更能后发先至。”当下不疾不徐,只在尚铁弓身畔游斗。金屋仙坐到树枝上,一根根地去拔胡克柔的胡子。胡克柔穴道被制,又在网中,痛得呀呀怪叫。尚铁弓毕竟性子急躁,时间一长,开始求胜心切。神盅子偏生左闪右避,不攻不守,斗得尚铁弓心浮气躁,只待他一招“青云出岫”,向自己穿来时,神盅子“波”地弹出数枚骰子,照尚铁弓上盘几处要穴打去。尚铁弓暗骂卑鄙,匆忙收招躲过,神盅子早趁机抢上,双爪齐抓,向尚铁弓肩头抓落。此招志在必得,一旦抓住他肩井穴,尚铁弓立时全身麻痹,一败涂地。说时迟、那时快,尚铁弓避无可避之时,一柄长剑撩到自己胸前,直截向神盅子双腕。神盅子大惊,翻身跃开。定睛一看,正是苏柳在与鬼杜康交手时抽身来救。尚铁弓十分感激,叫道:“多谢苏六侠!”苏柳道:“长老,他的兵器就是骰子,你也快用兵器吧!”尚铁弓心下感激,叫道:“好!今日与六侠并肩杀了这四个奸贼。” 苏柳仍担心尚铁弓不敌神盅子,因而故意挨近他,与他连连交换方位,这样变成了四人混斗。赛严霜坐在当地,见苏柳身法、剑法俱属上乘,不逊于赛、尚、冯、胡四老任何一人,实为自己所见峨眉三代弟子中超群之辈,心中赞叹:“难怪江湖人说’九宫生十木,佼佼姑苏柳’,这人年纪轻轻,功夫已然这般俊俏,若能行止端正,峨眉派不愁后继无人。只可惜’皎皎者易污’啊!”想到这里不禁摇头叹息。 华松、黄槐看到赛严霜神色,互相望了一望,均想:“这老叫花为何摇头叹息,难不成是觉察出苏老六是受冤枉的?”黄槐却比华松想得更深:“此时丐帮四老和一众弟子被这四个怪人羞辱,苏老六出头相帮,群丐难免不承他情,赛严霜为人古板冷酷,倒不会轻易改变看法,但是那尚铁弓、冯大海看样都是性情中人,这场仗下来他们若与苏老六惺惺相惜,到时候再向师父说两句好话,我和大师哥想栽他罪名也难了。”踏上两步,拔出长剑,叫道:“岳阳四怪,休伤我六弟和丐帮诸位前辈。”说着飞身抢上,华松会意,也跟在后面,不甘落后。如此就变成了苏柳、尚铁弓、华松、黄槐四人联手夹攻鬼杜康、神盅子。神盅子大笑道:“好玩好玩!就是峨眉十侠都来了,又奈咱们兄弟何?”鬼杜康冷冷地道:“丐帮、峨眉,以多欺少,笑掉大牙!” 华松、黄槐好端端加入战阵,大出苏柳意料之外,此刻见两人拼搏卖力,心中甚喜:“两位师哥抛弃前嫌和我联手对抗外敌,到底是深明大义之人。”看准黄槐正攻向神盅子左手空隙,苏柳此时若牵制住对方右手,黄槐便能刺中,强敌去了一个,便有了三分胜算。心念电闪,堪堪递出一剑,径刺神盅子右臂,当此凶险之际,神盅子已是避无可避,金屋仙相距甚远,若要来救却不也不及,神盅子两臂之中势必要有一支中剑。哪知黄槐猝然转身,没来由地向苏柳长剑撞去,“啊”的一声,右臂登时划破。苏柳大惊,叫道:“师哥,你这是干嘛?”黄槐恨恨地道:“你看不出我要用’六龙回日’么,怎么偏偏要刺来一剑,想杀我灭口么?”黄槐刺神盅子那招本用“仙人指路”,此招分为虚指、实指,这招的高明之处在于不管虚实,都用劲隐晦,凭肉眼决计分辨不出,但可根据对敌形势,后招转向其余剑招,再行杀手。黄槐料定在先,着实用了虚指,然后顺接“六龙回日”攻取神盅子右盘。任不管谁在一旁观看,都觉得黄槐这样变招出乎自然,全是为了虚晃神盅子。苏柳长剑先发后至,看起来不是捣乱又是什么?是以赛严霜、曾榛在一旁看到都拉长了脸,骂苏柳无耻。华松听到此话,添油加醋道:“六师弟,你要把满门师兄弟赶尽杀绝么?”说着一剑扑向苏柳,剑势狠辣,毫不留情。 苏柳疾步后退,才明白两人相帮是假,借机陷害自己才是真,气得眼冒金星,但自己若此时还手,岂不是更给他们口实了?迈开通臂拳七星步,只叫“师哥误会”、“当心敌人”,说着又去抢攻鬼杜康、神盅子二人。曾榛见黄槐受伤,欲入阵替他下来,黄槐岂能错过这诬陷苏柳的好时机,叫道:“去解开丐帮朋友的穴道,今天要把这四个怪人聚而歼之。”他料到一会要在过招中制造苏柳下黑手的假象,自己和华松势必要受些皮肉伤,岳阳四怪功夫了得,他和华松受伤不会有损功力,但难免掣肘,如果加上群丐一齐帮忙,到时候便有七成胜算。曾榛便跑去给群丐解穴,金屋仙忽然如饿鹰般从柳树扑下,双掌齐出,逼得曾榛连连后退。黄槐见状大急,又生一计,故意向苏柳慢慢挨近。苏柳见他走来,怕他故伎重演,便借机闪开,黄槐故意卖个破绽给神盅子,右肩“嗞”的被对方抓破衣衫。神盅子咦道:“苏六侠原来跟黄四侠有仇么,怎么也不出手救救他?”苏柳这才知道,自己又中了黄槐算计。这句话从敌人口中说出来,众人更无疑虑,群丐在当地纷纷喝骂:“苏六侠,你道貌岸然、不顾同门生死,当真丢峨眉派的脸!”曾榛一路上在华松、黄槐的鼓噪之下本就对苏柳猜忌颇深,此时听到神盅子的话,信以为真,气得咬牙切齿,道:“峨眉十木怎会出了你这等败类!”焦愤之际,不提防金屋仙一个扫堂腿,仰天摔倒。 第七回 黄云散漫风萧索,赤甲斑驳雨滂沱8 曾榛刚才那句话着实刺痛了苏柳,但眼见他要被金屋仙擒住,仍是不忍:“敌人凶恶,我师兄弟若不能同心协力,势必要被四怪各个击破。”想到这里,抽身来救。黄槐见苏柳向金屋仙、曾榛处扑了过去,已明其意,大叫:“老六去了,八师弟小心!”这句话好不阴毒,俨然把苏柳说成是对头了。曾榛给金屋仙挡住了视线,仓促之间看不清苏柳招式,以为他真要来趁机来加害自己,愤恨交加,“咄”的掷出手中长剑,却是一招“激流送客”向金屋仙袭去。金屋仙与他相距尺许,饶是如此,竟然应变奇速,一个鹞子翻身避开,苏柳正出剑全力攻击金屋仙后心,对方陡然跃开,周身要害暴露在“激流送客”之下,苏柳剑招已经使老,若奋力变招抵挡来剑,自己手臂经脉非震伤不可;若不变招,剑尖会穿透自己右肩,自己手中的长剑也会乘余势刺到曾榛身上,不伤他性命,也必致他重伤。这么电光石火之间,苏柳左手迅捷窜出,刚然握住来剑的剑身,曾榛这一掷使了全力,剑势猛烈,直贯得苏柳左手钻心般疼痛。借着这一剑来势,苏柳身子便向后挺出数尺,右手出剑的手臂便被自己的身子生生勒住,剑尖在曾榛身前三寸戛然停住,但苏柳整个右臂嘎剌剌作响,筋骨错位、经脉震荡,痛不欲生。 在场众人无不被苏柳这壮士断腕的魄力震惊了,赛严霜看得清楚,忍不住赞叹出声。曾榛也被苏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慑服,不由地叫道:“六哥,你没事吧?”苏柳怎会没事,右臂颓然下垂,长剑再也拿捏不住,当啷落地。金屋仙复又抢上,苏柳右臂震荡,左手受伤,将左手长剑掷还给曾榛,自己只以“虚步功”应付金屋仙;经此骤变,曾榛再不怀疑苏柳,霍地跃起,以“峨眉剑法”和“崩云掌”攻向金屋仙。金屋仙打斗时久,微感不济,但此时见两人齐攻,法度严谨,激起了他好斗的性情,精神陡长,笑道:“好!好!好!陆老儿的徒弟果然有血性,这出戏就叫’金屋仙双战峨眉二侠’。” 此时冯大海已被擒住,食为天加入战阵,三怪合斗华松、黄槐、尚铁弓,华松三人险象环生。苏柳右臂重伤,若不及时救治,只怕要终身残废,但若留曾榛自己对付金屋仙,非给对方擒住不可。转眼扫到遍地群丐,心想只有救他们行动,才有胜算。朗声叫道:“八弟,去给丐帮众兄弟解穴!”说罢合身向金屋仙扑上,宛如扰斗的雄狮一般,不管死活缠住金屋仙。金屋仙本没将废了一臂、伤了一手的苏柳放在眼里,但见他此时以通臂拳身法乱窜、加上这般不要命的硬拼,实在大出自己所料。便在金屋仙一怔之时,曾榛早已游身抢到丁阿吉身侧,丁阿吉提醒他自己被点了“灵墟”、“紫宫”两穴,曾榛去伸手去解穴,哪知那穴道以奇异内力封住,曾榛竟解救不得。神盅子在一侧哈哈大笑,道:“想解开我神盅子封的穴道,曾八侠还得练上两年吧,哈哈哈!” 苏柳闻言登时泄气,一不防备,心窝中了金屋仙一脚,仰面摔倒,口喷鲜血;华松、黄槐、尚铁弓接连被制。曾榛仗剑又上,数招之内长剑便被金屋仙打落,跟着一脚踹到一棵柳树下,曾榛挣扎起还欲再斗,苏柳打量岳阳四怪各具诡异功夫,在场峨眉、丐帮众人均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加上他们说话虽然天真烂漫,但行事却全不讲武林道义、江湖法则,连家国大义都不介于怀,如此怪人,就是拼了全力也无济于事,当下劝道:“八弟,不必了!”两兄弟颓然相顾,均自喟叹:“我师兄弟十人,郞二哥无辜丧命,白十弟被蓝月谷掳走,如今我四人又要同时葬送在这四个怪人手中。日后江湖上传出去,只会说我峨眉十木学艺不精、有欺世盗名之嫌,这些闲话倒还算了,师父他老人家又如何经得住同门师弟师妹和诸弟子同时丧命的打击?难道天注定我峨眉派真要遭逢此劫?” 岳阳四怪虽说一举擒获了丐帮、峨眉诸人,但此番大战着实耗尽气力,虽然得意,但仍不免气喘吁吁地坐在当地,调息内力。神盅子喘着粗气道:“想不到咱们此番重出江湖,走动没几日就撞见这么多好手,若不是这帮人先折了几个,咱们四兄弟非叫他们合伙儿剐了不可!” 食为天叹道:“正是、正是!想不到二十年来,武林中有这么多后起之秀。” 金屋仙道:“好在这趟买卖不蚀本,也算是这次出来第一次大丰收,要我说剑门关那一战,是大大的蚀本,大蚀特蚀!” 鬼杜康嗔道:“少罗嗦,你们谁赶快去把这些人的脑袋割下来,免得再生变故。” 金屋仙奇道:“既然如此,二哥你为什么不去?” 鬼杜康道:“老子没力气了,你们去。” 金屋仙道:“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没力气,我自己刚才就接连单挑了四个人,我岂不是比你还没力气?” 鬼杜康道:“老子又没非让你去,大哥打得人少,大哥去!” 食为天道:“放你娘的臭屁!” 鬼杜康奇道:“你本来就打得人少,我说错了么?” 食为天道:“我说你放臭屁,并非说你说’我打的人少’这句话有错,而是我们一母同胞,你却跟咱们三人自称老子,那你岂非成了咱们娘的丈夫?这不是臭屁又是什么?” 鬼杜康哼道:“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跟我拌嘴,快去割头。” 食为天道:“我不去,要去,让弟弟们去。” 鬼杜康看向神盅子,道:“那么,四弟,你去。”神盅子昂然道:“我去未为不可,只是二哥须跟我打个赌,你猜我先割谁的头?若是猜错了,你就自己去割。” 众人见他四人兀自在那掺杂不清,真盼着他们能多说一会儿,但他们一说到打赌先割谁的头,谈笑自若的模样,分明在提醒众人,他们的命全都捏在四人手中了,只能任人宰割,想到此处,众人均不寒而栗。华松朗声道:“岳阳四怪,咱们峨眉众兄弟死就死了,我料想丐帮众位同道也不畏死。只是你们要想清楚,你们今日割了我们的头,那就是和峨眉、丐帮为敌,和华山、少林在内的中原武林正道为敌,就凭你们四个人能逃过三派一帮的联手追捕么?”他虽然为了峨眉掌门之位,心狠手辣,但在危难面前,始终保持峨眉首徒的气节,倒也难能可贵。 金屋仙怪笑数声,道:“峨眉派刘拂雨、商贻彤惨死剑门关,我听说那郎二侠也不知道怎得被你们苏六侠杀害在临安郊外,陆老儿座下十个弟子又给咱们兄弟一口气宰了四个,峨眉这般大伤元气,陆老儿单剑独臂,能济什么事?至于丐帮,那位黄老帮主至今飘忽不定、下落不明,北丐孟良远在大散关,南丐向大麾下四个长老一死,想必他也孤掌难鸣,孟良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来帮他?淮河以北尽为金人所有,嵩山少室峰也在其中,大和尚们自保尚且困难,哪会有空来过问南面的事?那华山派,龟缩在武夷山多年,且不说现今华山派弟子中有无出类拔萃者,就算有,当年他华山派与你峨眉、丐帮、少林诸派结怨颇深,我猜想那梁掌门听了你们被杀的消息,感谢咱们兄弟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为了你们来跟咱们过不去呢?华大侠,您的如意算盘打得忒响了些。” 金屋仙所言不错,二十五年前华山一役之后,三派一帮表面上同为领袖群伦的武林大派,在江湖上举足轻重。但华山派避居武夷山,上交“天下国宗”的御题金匾,那是自愿辞去了武林盟主的职务,以三派一帮为支柱的武林同盟名存实亡。加上各帮各派难断家事,尤其是丐帮,南北分裂,尽人皆知,江湖威信已大不如从前。只不过没有经过二十五年前华山之役的人,是无法明白其中关窍的。丐帮诸老当年跟随老帮主黄在渊亲历了华山之役,苏柳当日在宝成寺也听于伯权说起过这段掌故,是以今夜在场众人除了四老和苏柳,其余人都无法理解金屋仙这番宏论的可怕。也只有丐帮四老和苏柳听了他这番宏论,垂首不语,闭目待死。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林中群鸟惊飞,蓦然响起一群人朗笑,其中一人道:“谁说华山派后继无人?今日让你们看看华山派的手段!”这声音正是公孙剑。跟着一声唿哨,四面林中万箭齐发,纷纷向岳阳四怪射去。岳阳四怪猝然闪避,但飞箭如蝗,全奔四人而至,不着别处。四怪剧斗之后,本就气竭,面对这海雨天风般的箭镞如何抵挡。鬼杜康见飞箭全部避开丐帮、峨眉众人,灵机一动,叫道:“跳到丐帮人群中!”果然,公孙剑喝令停止射箭。 另一个声音喊道:“来呀,在场的所有人全部活捉,不要走脱一个。”苏柳认出这声音是那日在酒楼与杨思岳交手的将官,赛严霜精神大振,叫道:“是禁军大统领杨将军,救星到了。”那声音正是杨沂中,赛严霜这句话一是恐吓岳阳四怪,一是提醒杨沂中自己在阵中,不要错杀好人。 月色下,果见四面八方,黑压压涌出好多官兵,一时间柳林中兵甲生光,杀气腾腾。原来杨沂中出身少林,喜好结交武林好汉,近十年来负责都城治安,向来倚重丐帮总舵的力量,暗中防卫京郊。是以四老也曾和杨沂中照过面,此番四老为了取回“千里江山图”,一路跟随苏柳来到鄂州,原是丐帮私自行动,想讨好朝廷,并不知杨沂中也跟随而来。杨沂中突然出现,丐帮众人精神陡长,苏柳心中却不免忐忑:“华山派那五个人居心叵测,一定会百般诬陷我。此刻师父不在,我也没办法按照思岳妹子的计策行事。哎.....都怪我逞一时英雄,不听她劝告,现下若给官兵抓住,我是有理说不清啊!” 杨沂中紫甲生威,凛然站在人前,朗声道:“丐帮四位老哥放心,兄弟只抓峨眉反贼!”华松、黄槐、苏柳、曾榛闻言大惊,华松叫道:“峨眉派何时得罪了朝廷,大统领说我们是反贼?”杨沂中冷冷地道:“这话,你得问问令师弟——大名鼎鼎的’佼佼姑苏柳’!” 第八回 伊有玲珑窥局易,我无快刃斩缰难1 杨沂中此次带来的官兵并非大内禁军,而是执枢密院符节,从荆湖北路抽调的地方军。荆湖北路是南宋军事重镇,曾经归岳飞节制,因此此地不少兵将都曾是岳家军麾下,战斗力颇强。华山五剑恼恨苏柳一人破了他五人的剑阵,唯恐他日后传扬出去,华山派颜面尽失,因此在高宗面前大肆渲染苏柳如何潜入密室,手段如何卑劣,如何盗走“千里江山图”;又说峨眉派门规极严,苏柳若不是背后有人指使,断断不敢私闯禁宫。 高宗向来忌惮武林人士,当年靖康之变,张叔夜就是在武林人士的帮助下突入重围,到东京勤王,试想,武林人士突围容易,造反也容易,朝廷往常对绿林毫不客气,这些武林人士若是念着旧恨,趁虚而入、犯上作乱,谁也说不准、压不住。再者,靖康之变后,峨眉大侠刘拂雨啸聚群豪,上华山筹议营救徽、钦二帝,当时要不是温布衣以死力争,说不定自己的父兄就被群豪迎了回来,届时哪还有自己坐龙椅的份儿?所以,华山派辞去武林盟主称号,南迁武夷山,十分对高宗的脾胃;华山派一走,最让高宗忌讳的就是峨眉派。当年高宗应天称帝,金国王子兀术“搜山捡海”追捕他,仓猝中,刘拂雨率义军赶来,一路护送高宗到临安,高宗念及刘拂雨忠心,屡赐官爵,但那峨眉大侠刘拂雨心在沙场,请命到大散关效力,高宗也无法驳斥,就给了他个守将的小职务,盼他嫌弃官职小,知难而退。哪知刘拂雨竟毫不在意,与妻子“观音女侠”商贻彤齐赴大散关。二十年来,刘氏夫妇战功赫赫,在川陕一带声名日隆,高宗若不给他升官,朝中自有诤臣动议,于是拖拖拉拉升到了陕西经略使,前四川宣抚使吴玠病逝后,川陕前线兵将无帅,高宗只好又勉强提拔刘拂雨为暂代川陕经略使,职权范围远较吴玠为广,但官阶却比吴玠低了一级,显是着意压制。只因刘拂雨有韩世忠之勇、岳飞之谋,更兼他出身特别,身后有偌大的峨眉派,更有千万武林人士,高宗每每想起他在大散关节制着数十万兵马,就觉得芒刺在背。 华山五剑此次诬陷峨眉派,原不过是为了借朝廷之威给陆九宫师徒以颜色,殊不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到峨眉派弟子闯入禁宫盗取“千里江山图”,高宗率先想到的不是陆九宫师徒,而是身在大散关的刘拂雨。盛怒之下,高宗将兵符交给杨沂中,令枢密院草拟调兵密诏,从荆湖北路调集一万军队,围剿峨眉山。他计算刘拂雨此时已在回临安的路上,一来他夫妇俩无法回救峨眉山,二来夫妇俩一到临安城,朝廷刚好可以此罪名缉捕二人,到时候故伎重施,刘拂雨夫妇就如当年的岳飞父子一般,轻轻松松地从军队中拔除了。 杨沂中号令既下,官兵纷纷涌向众人。垓心众人只有岳阳四怪能够行动,四人虽然内息耗损不少,但官兵粗疏拳脚连四兄弟衣边也碰不到。杨沂中看到四怪身手,也不禁汗毛立起,暗忖“武林中何时出了这样四个怪人”? 数百官兵全力围攻岳阳四怪,另有一小队人马前来捉拿峨眉诸侠、紫云三尼。华松听到杨沂中“问问令师弟”这句话,惊诧莫名,但苦于脖子不能动,用眼睛的余光恶狠狠地瞥向苏柳,问道:“六弟,这是怎么回事?” 苏柳脸色涨得通红,心中暗暗打鼓:“大师哥和四师哥若知道了’千里江山图’在我手上,再把这件事和郞二哥之死联系在一起,他俩非把我赶出师门不可。但若不承认,三位师兄弟无端和我一起被抓回临安,我又如何对得起师父?一人做事一人当,让朝廷有什么事冲我来便了。”想到此处,横下心来,朗声道:“杨统领,我进宫盗图,和我众位师兄弟没有半点关系,请你不要诬陷好人。’千里江山图’就在我这里,要抓反贼,只抓我一人好了,我定会和你们回临安解释清楚。” 华松倒抽一口冷气,讥讽道:“六师弟现下都敢去皇宫偷东西了,真是长进不小。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会给本门招惹下天大祸患?” 苏柳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弟绝不会把罪责牵连到师父和诸位师兄弟身上。” 华山五剑瞧出峨眉诸侠师兄弟失和,心中大喜,公孙剑向杨沂中悄声道:“苏柳一人延揽罪责,恐怕其中没那么简单。杨大统领别要留下漏网之鱼。”杨沂中对华山派落井下石的做法颇为不齿,冷冷地道:“本将清楚,不需要公孙少侠费心。”说着向士兵叫道:“搜一搜,看’千里江山图’是否藏在苏柳身上!” 两名士兵踏上前来,一人伸手探入苏柳怀中,果然摸出一卷淡黄色丝帛。杨沂中取来端详,松了口气,道:“天佑大宋,这’千里江山图’完好无损。”说着递给公孙剑,道:“五位少侠这就护送宝图回京吧,本将还要去趟峨眉山。”公孙剑接过那丝帛,漫不经心地展开一看,忽然睁大眼睛,脱口叫道:“杨统领,这图是假的,定是给苏柳掉了包。”苏柳闻听,眼冒金星,急吼道:“这怎么可能,这宝图从凌虚阁取出后,一直在我手里,你们不要随口诬陷。”杨沂中道:“公孙少侠,此话当真?”公孙剑道:“大统领有所不知。我师尊说过,敝派上代掌门温师祖,当年为了防止’千里江山图’被敌国偷走,将真图藏在了一幅名画的夹层之中。敝派将真图交还给朝廷时,恰逢金兵南侵,我师尊曾以一幅假图孤身深入敌军,哄骗金军退兵。这假图该当是流入金国的那一张,它不偏不倚地带在苏六侠身上,这说明什么?只怕峨眉派早就与金国勾结,一起来打我大宋宝图的主意!” 华松道:“阁下是谁,峨眉派与阁下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血口喷人?” 公孙剑道:“在下华山派公孙剑,家师是当今华山派掌门。” 华松“咦”了一声,道:“本门与华山派向来同气连枝,敝派刘师叔、商师叔镇守大散关多年,江湖上人尽皆知,三日前,两位师叔刚刚在剑门关遇害,我峨眉怎么可能勾结金国?公孙师兄是否误会了?” 公孙剑道:“人赃俱在,这位师兄还是随我们一起去向陛下解释吧,说不得也要请贵派陆师伯来临安一趟。” 杨沂中听到刘商二人丧命的消息,脑袋“嗡”的一声,叫道:“你说什么,刘将军和商女侠死了?” 华松道:“不错!两位师叔遭歹人埋伏,遍身剑创,现在已葬在峨眉山。” 杨沂中道:“刘将军是西线边境大帅,他不幸殒命这件事峨眉干么不禀报朝廷?” 华松道:“事出仓促,家师已经派敝派两位师弟进京报信了。” 杨沂中与刘拂雨并无私交,但对他夫妇的才干十分钦佩,乍听两人丧命的消息,也感可惜。黄槐道:“杨大统领,你还认为敝派勾结金国么?”杨沂中一时无法决断,公孙剑道:“大统领,不管峨眉有没有勾结金国,苏柳盗取’千里江山图’,并以假图欺君总是事实。陛下言明,要先把峨眉山上的反贼捉回临安,再慢慢审问。大统领可不能为着死了两个人,就违抗圣旨啊。”他不知刘拂雨、商贻彤在众人心中的地位,是以出言不逊,杨沂中听他说话十分刺耳,但也不好违抗圣命。便道:“有什么话,你们师兄弟去临安解释吧!” 华松急道:“苏柳,真的’千里江山图’,到底在哪里,你为何不赶快交还给杨统领!” 苏柳道:“我拿到的宝图只有那一张。” 公孙剑道:“一定是在你那个同伙身上,是也不是?” 公孙剑提到杨思岳,苏柳不由得一怔,也犯了嘀咕:“难道宝图真的被她掉了包?她、她不至于害我。可是,她明明知道宝图在凌虚阁安然无恙,为什么拼死还要拿出来呢?难道她是真的另有目的?不、不可能,思岳妹子对我情深意重,怎么可能把这种事情栽到我头上。可是她工于心计,性子偏执,怎么会轻易答应李孤鸿帮忙盗图呢,呀,说不定她有自己的心思,真的要取图据为己有,然后把假图给了我,让我引开官兵,她再逃之夭夭。”想到这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垂首道:“我与她分道扬镳,至于真图是不是在她那里,我也不知道。”说着,忍不住暗暗垂泪,只觉得江湖险恶,人人都在欺骗自己。公孙剑道:“那么,苏六侠只好替你的同伴顶罪了。” 杨沂中道:“来呀,把峨眉派四位少侠请上囚车,带回临安。” 众官兵将苏柳四人尽数绑了,准备押上囚车。哪知岳阳四怪那边情势突变,四兄弟风也似的奔到苏柳身旁,兔起鹘落,食为天将苏柳扛在肩上。四怪身法如电,变起突然,杨沂中、华山五剑齐头抢上,神盅子散出骰子去打六人穴道,六人见骰子来势迅猛,若是挡格,只怕伤到同伴,只好同时屈身闪避。神盅子的打穴功夫出神入化,只是他若以骰子打穴,就不能够以自己的独门内功封住对方穴道,是以当时在大厅时,被骰子打中的乞丐可以被解穴就走,而在柳林中群丐穴道再次被制,全是他以独门内功封住的,旁人是决计解不开的。 趁杨沂中六人躲闪之时,四怪带着苏柳在官兵中窜了几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杨沂中大怒,吼道:“这四只鬼是谁?干么来捣乱?” 赛严霜一直坐在当地,摇头叹道:“他们自称’岳阳四侠’,要砍了我们这些人的头去送给金国一个叫完颜雍的大官。刚才你们的对话中谈到’千里江山图’,想必被他们听了去。这四个怪人劫走了苏六侠,定是要从他那获得宝图,去献给金国。哎……” 杨沂中大惊,转身向公孙剑道:“劳烦五位少侠跟住那四个怪人,我先料理完此间的事情,随后赶到。”公孙剑等领命而去。 第八回 伊有玲珑窥局易,我无快刃斩缰难2 杨沂中亲自去解赛严霜的穴道,却怎么也解不开,赛严霜道:“杨统领不必试了,那怪人点穴的手法古怪,只怕除了他本人,无人能解。” 杨沂中不禁咂舌,道:“这可如何是好。” 赛严霜道:“大统领此次出宫,是要寻到那’千里江山图’的,是也不是?” 杨沂中道:“这是自然。陛下另有严旨,要把峨眉派一干主要人物押回临安问话!” 华松、黄槐、曾榛闻言大惊,齐声道:“陛下此举,冤枉了峨眉派。” 杨沂中冷哼不答,赛严霜道:“咱们丐帮众兄弟也是向副帮主得了消息后,暗中差遣来的。一是为了取回’千里江山图’,二是为了调查峨眉派郎二侠的死因。哪知道中途遇到这紫云三尼和那四个怪物捣乱,老叫花这才断了条手臂,其余兄弟也都受了重伤。” 杨沂中拱拱手道:“丐帮高义,杨某在此谢过向副帮主及诸位兄弟了。” 赛严霜道:“大统领客气,只是目下情势颇为复杂。那华山派梁掌门座下的五位弟子口口声声说峨眉派勾结了金国。可是现如今峨眉派的华大侠、黄四侠、曾八侠都在这儿,若峨眉派真的勾结金国,四个怪人怎会抛下他们不救呢?别说是他们,就连那苏六侠,我瞧着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该当不会如华山派所说的那样。华大侠,你敢不敢当着杨统领的面,给咱们打个保票?” 华松道:“赛长老,我峨眉派世代英豪,怎么可能干这种投敌卖国的勾当?我华松以性命担保,我峨眉绝不会……” “大师哥!”黄槐突然叫道,“投递叛国这种事情,师父不会,你不会、我不会、曾八弟不会,被歹人暗害的郞二哥也不会。但是,你想过苏六弟没有?他已经快五年没在山上住了,这五年来发生了什么,你能打得了保票么?”华松登时会意,忙道:“啊,是啊、是啊,我这六师弟独自下山数年不回来,他在江湖上受了什么蛊惑,我们也无法担保。”曾榛叫道:“大师哥,我起初也怀疑是六哥杀了二哥,但刚才那一战,六哥光明磊落,为了不伤害我以至于震伤经脉,他这等义气,怎么可能会投靠金国呢?” 黄槐道:“八弟,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偏要在你面前震伤自己的经脉,反而用剑刺伤我?还不是你年纪轻,好哄骗?二哥在飞鸽传书里写得明明白白,’我若有不测,杀我者,佼佼姑苏柳’。笔迹是二哥的笔迹,信鸽是十弟养的信鸽,这能有错吗?” 曾榛被他诘问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近一个月前郞柏下山,白桦曾把自己豢养的信鸽给了他一只,方便与山中联络信息。郞柏本答应师父及众师兄弟,要在中秋前把苏柳带回山大伙一起团聚,但中途陡生变故,郞柏也不及向苏柳述说此事。而中秋次日,陆九宫师徒收殓了刘拂雨夫妇的尸骨后,陆九宫便吩咐三弟子陆榆、七弟子江楠前往临安报信,嘱咐他们沿途经过江州,把此事告诉郞柏、苏柳,叫他一同去临安,通过汤思退大人进宫面圣。陆九宫自己则独自下山,不知去了何处,只说是查访凶手,命华松等弟子在玄剑宫留守。哪知陆九宫和陆榆、江楠下山不久,信鸽就传来郞柏的亲笔书信,上面寥寥数字:“我若有不测,杀我者,佼佼姑苏柳”。华松等人看罢后大为惊诧,旋即带了黄槐、曾榛、白桦下山。这封信对于华松和黄槐确是喜从天降,两人一路上暗中商议,若是郞柏没有遇害,就撺掇他和陆榆、江楠一齐诛杀苏柳,绝此后患;若是郞柏已经遇害,就借郞柏之死,把苏柳一举扳倒。华松、黄槐一路上给曾榛、白桦灌输苏柳的种种不好,曾榛性子迂直,三言两语就信了,白桦一派天真烂漫,和苏柳感情很好,总说不见到郞二哥,此时就不能下定论。直到四人到了白云客栈,在外面听到赛严霜的话,才确定郞柏已经遭害,曾榛更是深信不疑是苏柳杀死了郞柏,白桦则始终不信。只是刚才苏柳自伤手臂的举动,着实令曾榛感动,曾榛难免心中疑惑。 华松道:“赛长老先前说你们知道我郎师弟是怎么死的?” 赛严霜道:“不错,那是在八月十六清早,也就是贵派苏六侠盗走’千里江山图’的第二天,我部下的执法弟子在栖霞岭发现了郎二侠的遗体。此地距离我们总舵很近,从郎二侠的死时的情状看,是拼着重伤要到总舵来的,大概是受伤太重,走到栖霞岭就毙命了。” 华松道:“郎师弟为何会在重伤时跑去丐帮总舵?” 赛严霜叹道:“四年前,叫花子去汉中办事,曾和郎二侠相处数日,甚为投机,成了忘年交。当年分别时,我嘱咐他日后来临安,要到总舵来相会。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他的尸体。” 华松道:“赛长老又如何判断我师弟是死在苏柳手里?” 赛严霜道:“这不是我所能判断出来的。一开始我也无法确定是谁杀了郎二侠,只好叫弟子把他的尸身抬回总舵。本帮向副帮主见识超群,对武林诸派的功夫都有所了解。他看到郎二侠身上的剑创后,神色十分讶异,叹道’想不到峨眉派也出了自相残杀的事情’。敢问华大侠,峨眉剑法中是否有一招叫做’星女投梭’?又有一招叫做’指日车停’?” 华松道:“不错,这两招剑法是’七十二灵峰剑’中的绝招。” 赛严霜道:“那就是了,郎二侠的左胸和小腹,各中一剑,根据伤口来看,敌人刺进他左胸那一剑,深入两寸许,向下斜了三分。向副帮主说,但从这个用剑角度看,武林诸派剑法除了峨眉派外,没有哪一派剑法灵巧若斯。而且郎二侠左胸的伤口边缘纤窄整齐,似乎是猝然刺进又猝然拔出,力道拿捏之巧,的是使用峨眉剑法的行家所为。” 华松道:“这一招确实是’星女投梭’。” 赛严霜又道:“至于小腹那一剑,不是致命伤,但以剑尖点中了郎二侠的’关元穴’,说白了,这一剑刺在郎二侠身上的,甚至算不上是伤口,甚至连皮肉都没有破,但那关元穴上有一点显眼的红斑,显是为剑气所伤。” 华松道:“关元穴是人体要穴,若敌人先以剑气伤了郎师弟此穴,再用’星女投梭’刺他心脏,的确是最好的方法。我峨眉剑法中不少招式都以剑气点穴,但最能适合与’星女投梭’连用的,就是一招’指日车停’。” 赛严霜道:“着啊!向副帮主就凭这两招断定,杀害郎二侠的一定是峨眉派门中的高手。但不知是何人到了临安,杀害了郎二侠。哪知就在同时,帮中弟子传来消息,说是前一晚禁宫凌虚阁有刺客闯入,盗走了’千里江山图’,满大街的禁军都在抓捕峨眉反贼苏柳。试想,能以峨眉剑法杀害郎二侠的,在你们峨眉派中寥寥无几,而在临安出没的也只有苏柳一人,若不是他所为又是谁呢?” 华松暗喜,道:“长老说的是,定是那苏柳所为!峨眉派若真有人勾结金国,也该当是苏柳这叛徒。” 曾榛忽然道:“长老此话蹊跷。” 赛严霜昂然道:“我的话怎么蹊跷?” 曾榛道:“七十二神峰剑,是我二哥最拿手的一套剑法,我兄弟十人中无人及得上他。而我苏六哥所擅长的乃是本门的’浮水飘绵剑’、’崩云掌’ 、’虚步功’。他如何能在我二哥正面,用我二哥擅长的剑法下手杀他呢?” 黄槐道:“这再好解释不过,他假意和二师哥谈话、或是请他指点七十二神峰剑的剑招,二师哥没有防备,自然会被他一剑封住关元穴,继而一剑刺中心脏。” 尚铁弓道:“你们不是收到了郎二侠的飞鸽传书,按那封信的内容来看,郎二侠该是早怀疑了苏六侠了,干么会没有防备呢?” 赛严霜道:“我推测,定是苏柳要去禁宫盗宝,郎二侠阻拦他,苏柳才下此毒手。三位少侠,向副帮主一来念及丐帮和峨眉的交情,二来担心那’千里江山’遗落江湖。是以派我们率领弟子一路西进,想办法抓住苏柳、取回宝图。他亲自赶往峨眉山,向陆掌门报信。不知此时,向副帮主到了峨眉山没有……” 华松道:“只怕向副帮主见不到家师,家师两天前也下山了,现下他老人家到了哪里还不知道。眼下计较那么多也没用,要紧的是赶紧抓住苏柳,取回’千里江山图’,杨统领也好回去复旨。” 赛严霜道:“大统领,目下的情形你也听清楚了,丐帮愿从中调停,还请你不要轻易问罪峨眉派,否则朝廷与武林失和,敌人会乘虚而入啊。” 杨沂中颇感踌躇,道:“兄弟是个粗人,只知道按陛下的旨意办事。依赛长老看,我该怎么办?” 赛严霜道:“那四个怪人劫走了苏柳,势必会逼他交出’千里江山图’。我不知道那五个华山派弟子功夫如何,为保险起见,大统领应当亲自前去援手,确保把苏六侠抓回来。现下华大侠三人和我们这帮叫花子穴道受制,不能干抓人的事情了,但大统领若信得过叫花子,请你指派一队人马,护送我等上峨眉山与向副帮主汇合,由我丐帮出面向陆掌门讨教,确保峨眉派与此事无关。大统领一旦抓住了苏柳,就请马上押解他来峨眉山。如何处置,你也得跟陆掌门有个商量,这样才不寒了武林同道的心啊。” 杨沂中道:“甚好,就依赛长老。” 赛严霜又道:“华大侠,你意下如何?” 华松道:“有’白面包公’赛长老勾当大事,自然是我峨眉派之幸事。愿听杨统领和赛长老的安排。”心中却想:“今天先给你们这帮叫花子点颜面,待此事过去后,须教你们知道峨眉派不是好惹的。不过,好在有这帮叫花子和那姓杨的狗官在,这次苏老六非要身败名裂不可。”杨沂中一面安排人马护送赛严霜、华松等人上峨眉山,一面吩咐将紫云三尼押解进京,交由大理寺审查。诸事停当后,径自去和华山五剑汇合,搜寻苏柳。 第八回 伊有玲珑窥局易,我无快刃斩缰难3 且说岳阳四怪劫了苏柳,一路折向东北,欲往金国方向去。四人不骑马、不坐车,奔走如飞,轻身功夫虽较通臂拳有所不及,但脚程之快也非寻常高手所能匹敌。食为天将苏柳扛在肩上,一面走一面咒骂其余三人不肯帮忙。金屋仙不停逼问苏柳真的“千里江山图”在何处,苏柳只说不知,他右臂经脉俱损,钻心似的疼痛,食为天扛他的姿势又十分别扭,走出没多远,苏柳便痛晕了过去。 食为天道:“这可不行,这姓苏的要是死了,咱们就拿不到’千里江山图’,拿不到’千里江山图’就没有给完颜雍大人的见面礼了。” 鬼杜康道:“大哥既然这么明白,为何不赶紧给他治伤?” 食为天道:“奶奶的,我两手都用来扛他,怎么给他治伤?” 鬼杜康道:“你把他放下不就好了?” 食为天道:“糊涂么?把他放下来,我们就得停下来。我们停下来,被那些官兵追上怎么办?” 鬼杜康道:“追上一个杀一个,追上两个杀一双。怕他们怎得?” 食为天道:“你有这个胆量,刚才为什么又叫我们跑?” 鬼杜康道:“谁说因为没胆量才跑,不过是不想打了,不成么?” 食为天道:“你鬼老二总是有道理的,我说不过你。说句要紧的,若再不给这小子治伤,只怕他要一命呜呼了。” 鬼杜康却不答话,双眼一亮,飞快跑到前面去。原来四人到了一处市镇,前面有家酒馆,招子上写着’神仙倒’。此时天色未明,酒馆门窗紧闭,尚未营业。鬼杜康指着那招子冲众人笑道:“这家酒馆好大的口气,说神仙到了这儿也被喝倒。我就不信,能把我这只鬼喝倒么?” 金屋仙笑道:“二哥你看好,人家还没开板儿呢。” 鬼杜康道:“管他开不开板儿,这店家既然有这么大的口气,就不该躲着我这天下第一酒鬼。”说着咣咣拍门。 店老板掌灯披衣,探出卧房:“大半夜的,谁啊?” 鬼杜康道:“店家,快些开门,酒仙来喝你家的酒了。” 店老板叱道:“不看时辰么?打烊了!打烊了!到别处去!”说着转身回屋,嘴里喃喃嘀咕着:“酒仙,你若是酒仙,老子就是喝酒的玉皇大帝。” “嘎啦——” 门扇应声断裂,一个无常鬼模样的人飘然而入,长臂探出,抓住老板衣领提了回来,扬手打了个耳光,正是鬼杜康。 “赶快去筛酒来,否则爷爷要你的命。”那掌柜的只好去筛酒。四怪拣桌子坐下。食为天终于看不过,托起苏柳的手臂,拇指、中指按在他手腕和肘部的“列缺”、“尺泽”两穴上,缓缓注内力进去。苏柳昏厥之中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内力涌入,本来冰冷剧痛的手臂瞬间有了知觉,体内的临济功真气便自动回应,与那股内力融合,竟然将冰冷内力全部烘暖,流遍整个手臂。食为天“咦”道:“这峨眉派的内功真是有些门道,这小子竟然在重伤之时内息还能自动运转,妙哉!妙哉!”金屋仙、神盅子十分好奇,分别出手拿住苏柳的“侠白”、“天府”、“中府”、“云门”穴,也以内力注入,这四个穴道与食为天按住的两个穴道同属于手太阴肺经。岳阳四怪的父母是武林异人,传授给儿子的是同一门内功,这内功叫什么名字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但阴寒柔韧,非华山、少林、峨眉诸派内功所长。苏柳右臂经脉受损,本来气血凝滞,时间一久右臂便僵冷如冰,如不以和煦温暖的内力打通,右臂极有可能终身残废。三怪不明医理,胡乱把自家阴寒的内力注入苏柳的手太阴肺经,万幸的是峨眉临济功有调和阴阳、消伏寒热的功效,习练日久,临济功真气蕴藏体内各处经脉,一旦此处经脉受损,稍有外力冲激,临济功真气就会将外力转化为柔和内息,为自身辅助疗伤。若是换做别人,三怪这样莽撞,非要送了人家性命不可。 苏柳悠悠醒转,见鬼杜康坐在一旁饮酒,其余三怪上窜下跳地围着自己,喋喋叫道:“臭小子,快说,’千里江山图’被你藏在哪里了?”苏柳看到这四个预备投递叛国的怪家伙,心中顿感烦恶,冷笑道:“别说’千里江山图’不在我身上,就是在,也不会给你们。”金屋仙“咦”道:“你倒硬气,若不是咱们兄弟给你治伤,你这胳膊早就废了,知道么?你是不是该知恩图报?”苏柳道:“你们练的内功阴寒无比,若不是我有本门临济功真气护体,这条胳膊早就废了,你们于我又有什么恩情?”金屋仙“嘿”了一声,劈手往苏柳右臂上一敲,他出招迅速,苏柳又穴道被封,无法运气抵御,只听嘎啦一声,右臂登时脱臼。经脉本未恢复,关节又脱臼,苏柳剧痛难当,咬紧牙关,额头大汗涔涔而下。金屋仙道:“说还是不说?”苏柳紧闭双目,只是不理,四怪见他如此硬气,倒有些不知所措。正僵持间,门外一阵朗笑,叫道:“敢问岳阳四侠在这里吗?华山派掌门座下五弟子前来拜会。”正是华山五剑到了。苏柳更增忧虑,顿觉自己陷入两难之中,任是哪一方到了,对自己都不会有利。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到了华山派手里会更有把握,毕竟大家同为武林同道,有些话总是好商量的;岳阳四怪行事疯疯癫癫,手段横蛮,到了他们手里,非死即伤。神盅子笑问道:“你们师父是华山派哪个掌门,你们又是华山派几代弟子啊?” 公孙剑一怔,朗声道:“敝派只有一个掌门,师父也只有一个师父,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神盅子道:“咱们兄弟最近才知道温老头辞世。却不知现如今的华山派,是谁在执掌门户?” 公孙剑道:“华山派当今梁掌门,名讳上靖下之,是当年温师祖的关门弟子。” 神盅子“唔”了一声,道:“就是二十五年前,师父、师兄自刎后,独活下来的那个小朋友了?” 公孙剑不觉有气,道:“我尊称四位一声前辈,也请你们对家师放尊重些。” 神盅子道:“你既然叫温老头师祖,那该是华山派第八代弟子。咱们兄弟四人二十多年前和你们师祖爷爷称兄道弟,就连你们师父都比我们矮了一辈,叫我们尊重谁去?”苏柳仔细打量四人容貌,微觉奇怪,寻思:“这四个怪物瞧样子不过四十岁出头,怎么和温老掌门称兄道弟?不过自从他们现身开始,说起话来就颐指气使,要不是初来乍到,那就是资历颇深了。” 公孙剑仰天大笑,道:“前辈真会说笑,适才在柳林中端详诸位容貌,不过四旬左右,二十年前,敝派温师祖已届古稀,而四位该当只是二十出头。敝派师祖怎会和你们称兄道弟?” 食为天抢道:“错错错!大错特错!爷爷们今年都快奔七十的人了,你们师祖活着也不过比我们大了十几岁,怎会叫你一说就差了一、二、三、四、五十多岁?”他说到数字时,掰着手指数了半天,显得十分滑稽。苏柳却一点笑不出来,甚至觉得毛骨悚然:“这四个人明明看样子四十出头,头发乌黑如漆,面色也是容光焕发,怎么说自己奔七十的人?难道,难道他们吃了什么长生不老的仙药么?”华山五剑在门外也如堕云雾,摸不着头脑。 沈桃溪眼珠一转,道:“都怪小辈们眼拙,有眼不识泰山。既然四位前辈与敝师祖有莫大的渊源,就请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把那峨眉派的反贼交给我们带回临安复命吧。” 神盅子道:“你们温师祖与咱们有莫大的渊源,那的确不假。哼哼,只不过这渊源可不是什么好交情,当年要不是他把我们囚禁在华山落雁峰上,我们兄弟何至于二十多年没在江湖上行走?” 苏柳、华山五剑均感意外,公孙剑道:“却不知四位前辈因何事和敝师祖结下梁子。” 神盅子支吾半晌,显然当年所作的事十分龌龊、难以启齿。鬼杜康脸色忽然转为狰狞,重重地放下酒碗,咬牙切齿道:“咱们兄弟犯了什么事不打紧,倒是你们华山派,言而无信,办事潦草,把四条活生生的人命落在那又高又冷的落雁峰上不顾。”落雁峰是华山诸峰中的最高峰,封顶常年积雪,北归的大雁飞到峰上以为这是极北之地,便不肯再往北飞了,是以称为“落雁峰”,华山剑法中的“落雁反”就是华山派先贤看到大雁飞到落雁峰时畏冷回翔的姿态,创出的高明剑招。 神盅子跟着道:“没错,当年温老头把我们骗上落雁峰,要我们三十年不许下山,还扬言在峰下布了天罗地网,只要下山立马杀了我们。” 金屋仙抢道:“可是温老头的徒子徒孙好不要脸,特别是那姓梁的臭小子,带着整个华山派瞧没声儿地跑到了武夷山,让咱们兄弟傻乎乎地在山上苦等了二十年!” 食为天接道:“对,二十年!没人送水,没人送饭,你们可知道咱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神盅子道:“我们吃了二十年的大雁肉!” 金屋仙道:“冬天没有大雁,我们就只能抓蜈蚣吃!” 食为天道:“那大雁、蜈蚣本是美味,十分合我的胃口,可是同样的东西,任谁吃上二十年,能受得了?” 鬼杜康道:“你有的吃还算不错,可是我呢,二十年来一口酒都喝不上,那不要了我的老命?” 金屋仙道:“喝不上酒事小,没有女人事大,那落雁峰上连个鬼影都没有,若打下只大雁是母的,老子都流上半天口水!” 神盅子道:“每次抓到蜈蚣,我都跟三个哥哥打赌,蜈蚣的腿是奇数还是偶数,妈的每次都是他们赢,为什么天下蜈蚣就没有一个瘸腿的?”说到这里竟然呜呜抽泣起来。 苏柳不禁好笑,心想:“这四个人手段虽然毒辣,人品也实属低劣,但他们为着温老掌门一句话,就信了二十年,愣头愣脑地呆在落雁峰上不吃、不喝、不淫、不赌,却也是可怜至极。这一派天真烂漫,倒也难能可贵。” 公孙剑等人却想:“师祖他老人家果真是威名素著,一句话就吓得这四个怪人二十年不敢下山。” 第八章 伊有玲珑窥局易,我无快刃展缰难4 “嘿嘿,”鬼杜康干了一碗酒,仄头看向门外的华山五剑,“刚才在柳树林子里面,爷爷们顾着抢人,没空理会你们。今日你们自己送上门来,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温老头既然呜呼了,那你们五个徒孙就替他了账吧!” 一声怪啸,眨眼间窜到五人面前,公孙剑等人看到这种如鬼似魅的身法,无一不是凛然变色。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不是该摆好什么五行剑阵对付爷爷么?”鬼杜康睥睨众人,枯槁的脸上现出高傲的神色。 公孙剑一怔,心想:“他们二十年多年前就上过华山,定然拆解过五行剑阵。这四怪刚才在柳林中露的几手十分了得,功夫远在我们师兄弟之上。再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想必对这阵法也不惧怕,要从他们手里抢回姓苏的,当真是难上加难。眼下只有拖延时间,待杨统领尽快赶来。”计较停当,呵出口令,五剑瞬间成阵,虽在强敌之前,也丝毫不失之严整。苏柳心想:“四怪纵然武功高强,但五行剑阵变化奥妙,他们又没有思岳妹子那般足智多谋,想来必也不易破得。”想到杨思岳,不由心下一荡,怅然若失。 鬼杜康病眉微舒,从腰间抽出铁尺,抵在身前“嗖嗖”抖动了两下:“唔,好一个五行剑阵,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谓之五行相生,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谓之五行相克。” 公孙剑五人足下发力,绕着鬼杜康快速游走,冷笑道:“五行相生相克,世人皆知,前辈倒没必要卖弄。” 鬼杜康两脚前后踏开,立在垓心,嘴里喃喃有词。公孙剑的表情也越来越不轻松。双方僵持良久,却始终不见双方出招。苏柳正自纳罕,忽见鬼杜康右脚脚尖不断转换方位,五剑每换一次阵型,鬼杜康的脚尖就变换一次方向。再一细看,脚尖所指方向,正是变阵后抢中宫那人的方位。 “嗯,这次是南方的朱雀在中宫。”鬼杜康铁尺微摆,一端便指向了狄烨秋。 公孙剑五人变换数次,鬼杜康只要变几下铁尺,五人就半步也不敢近前,可说这五行剑阵是不攻自破。苏柳心脏突突跳动,几乎不敢相信世上竟有此匪夷所思的事情。鬼杜康悠悠叹道:“寻常五行剑阵,都是均分五位,要义全在变阵围攻。你华山派的五行剑阵,有个名堂,叫做’五兽抢中宫’。东方抢中宫,阵型为青龙;西方抢中宫,阵型为白虎;南方抢中宫,阵型为朱雀;北方抢中宫,阵型为玄武;中宫归正,阵型为黄麟。” 五行剑阵被他一语道破端倪,公孙剑大汗涔涔,疾呼:“五岳聚会!”战圈骤然打开,五剑呈人字形排列。“五岳压顶!”公孙剑、叶枯荣、沈桃溪,狄烨秋各交双剑,庄南城豹身跃起,踏剑抢上,一跃数丈,从天而降,意在封住鬼杜康头顶;公孙剑、叶枯荣紧跟其后,借沈桃溪、狄烨秋的双剑,跃进中宫,直取鬼杜康胸前;沈桃溪、狄烨秋各挺长剑抢攻下盘。五人前后只差尺许,嵯峨如峰,煞是壮观,五柄长剑各取鬼杜康要穴,情势万分凶险,苏柳的心直提到嗓子眼里,“原来五行剑阵还有此等奥妙变化,当日在密室中空间有限,他们无法施展,当时我若遭遇此阵,如何能走脱?”再瞧食为天等人,却意态悠闲地看着战阵,毫无担心的模样,“难道这怪人也有把握破了这’五岳压顶’?” 华山五剑正排山倒海般向鬼杜康压将过去,鬼杜康不疾不徐,游退数步,铁尺抬起,向公孙剑递出。五人齐声惊噫,竟各自匆忙变招,四散飘落开来。苏柳看得真切,鬼杜康的铁尺后发先至,意在挑飞公孙剑的兵刃;一旦得手,鬼杜康就可制住公孙,从中间突围,四剑失去目标,收势不及就会互相损伤。但五个人的阵型天衣无缝,真不知鬼杜康是怎么看出关键在公孙身上的。 师兄弟五人拿桩站住,依然按先前方位,每个人的胸脯都是剧烈起伏,显是刚才那阵法耗力甚剧。鬼杜康仰天大笑,道:“五行剑阵还有一个名堂,叫做’五岳运经天’,西岳华山属金,东岳泰山属木,北岳恒山属水,南岳衡山属火,中岳嵩山属土。是以五岳剑阵中有五套剑法相互配合,公孙小兄弟的剑法险绝坚毅,叶小兄弟的雄健拙朴,沈小兄弟的奇幻灵动,狄小兄弟的神秀英勇,庄小兄弟的古奥浑厚。我说的对不对?” “前辈说得不错......”公孙剑答道。苏柳满腹狐疑:“这四怪说话颠三倒四,怎么说起华山派的五行剑阵来这么头头是道?即便他们和温老掌门交过手,也不该如此熟知华山派功夫的要旨吧?” 鬼杜康又道:“‘五岳运经天’的要义,是华山独秀,万岳朝宗,天地倾斜向东南,百川东到汇于海。因此这一招’五岳压顶’,实际上阵势的着力之处,在西岳华山,因此华山方位似攻实守,只要这个方位的人防守严密,这顶就不愁压不上。可惜你这位公孙小兄弟的剑法太差,连我半招铁尺都接不住,比起当年你那位姓傅的师伯,真是差了不知有多少。”他说姓傅的师伯,自然是温布衣座下的大弟子,供奉在凌虚阁中的傅俨之。 公孙剑在众师弟面前素有威信,竟被鬼杜康当着他们的面讥讽剑法不好,脸涨得通红。但他被鬼杜康堪堪一招破阵,纵使有天大傲气,也不敢再放厥词,只有颓然垂首,琢磨是自己学艺不精,还是对方从哪偷偷得知了本门阵法的奥秘。 神盅子负手在后,一脸滑稽地踱出店门,乜斜着五剑,笑道:“华山派的弟子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精妙的五行剑阵到了你们五个手里,变得如废柴一般,啧啧,温老头泉下有知,气得不跺脚才怪!” 狄烨秋气不过,喝道:“你们在华山上呆了这么多年,必是偷学了我华山派武功,否则怎么对五行剑阵这么清楚?” 神盅子瞥了他一眼,缓缓踱步,笑道:“那么你倒说说,五行剑阵,因何而来啊?” “这还用问?五行剑阵,为本派始祖希夷先生所创。”狄烨秋昂然答道,希夷先生就是陈抟老祖。 “那么这五行剑阵又记载在陈抟道士的哪部书里,你们可知道?” 华山五剑均自怔住,面面相觑,为之语塞。 神盅子嬉皮笑脸,正欲作答,忽听有人叫道:“这还不好说,华山派五行剑阵尽皆记载在陈抟老祖的《无极图》中。” “呜溜”一声马嘶,两匹神骏非凡的宝马立在街口,众人循声瞧去,却见马背上坐着一男一女,先后而至。苏柳从窗子看去,两匹马前面的青白如霜,后面的殷红如血,正是“青霜电”和“凝夜紫”。“青霜电”背上所载之人白衫玉冠,神采奕奕,不是乔装后的杨思岳却又是谁?再向后看去,苏柳大喜过望,险些叫出声来,原来“凝夜紫”背上所载的那人鹅黄衣裙,垂鬟如漆,双目盈盈低垂,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夜想的方家大小姐方玉娥。苏柳见她雪样面容上颇有风尘之色,早失了两颊胭脂,想来分别之****受了不少苦。想到这里,禁不住脱口呼喊:“娥妹,我在这儿!” 方玉娥听出是苏柳的声音,连忙抬眼,见苏柳坐在窗中,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心下甚喜。她见苏柳神色憔悴,虽然剃了胡子,但比刚离开江州时瘦了许多,大为怜惜。正要开口回答,忽听杨思岳轻咳了一声,只得暗暗低下头去。苏柳大奇:“娥妹,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了?”方玉娥却黯然转身,不再看他。杨思岳白了苏柳一眼,冷哼一声。苏柳见她明艳的脸庞上尽是鄙夷之色,心里好生不安,嗫嚅道:“思岳妹子,你的伤、没大碍了吧?” “承蒙苏六侠关心,在下的伤已经痊愈了。”杨思岳拱拱手,向华山五剑道:“五位大侠,咱们又见面了!” 公孙剑听到苏柳称呼她为“思岳妹子”,又听她言语间与苏柳失和,心道:“原来你是女扮男装。”遂叫道:“姑娘,快把’千里江山图’交出来!” 杨思岳道:“这倒奇了,那宝图明明在苏六侠手里,你干么来问我要?” 公孙剑道:“他那张是假的,真的定是在你手上!” 杨思岳心念微动,“唔”了一声,道:“实不相瞒,在下已经托人把宝图送去武夷山了。” “你说什么?”公孙剑显然不信。 “我说我已把图送去武夷山了呀。既然你说苏六侠手里的图是假的,那么真图必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定是在你华山派自己手里!” 公孙剑才听出对方在戏弄自己,叫道:“你走得出密室,休想走出此地。师弟们,布阵!” “慢!”金屋仙忽然跃入人群,搓弄双手,目若喷火地看着杨思岳和方玉娥,“就凭你们那劳什子剑阵,给我二哥一招就破了,还想欺负两位姑娘?”公孙剑紫青着脸,沉声道:“这是华山派和这姑娘之间的事情,请前辈不要插手。” 金屋仙一心全在两个姑娘身上,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早已痴了,哪里顾得理他。向杨思岳、方玉娥拱手道:两位姑娘,在下金屋仙,两位倾国倾城,小老儿真是仰慕得紧,便请两位来喝杯水酒,咱们交个朋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