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赦》 第1章 狐狸 “喂,哎,是我。那个,我想问问,你,你手里,现在有钱吗,下个月...喂。喂?能听见吗?” “哎,哎哎,听见了听见了。那什么,兄弟,我知道你一给我打电话就肯定得说这事儿,但我这手头儿上确实没钱,真要有钱我还能不给你吗?主要是啊,这一天天的好不容易挣点儿钱还都行来往了,这个哥哥姐姐结婚,那个家里老人去世,白事儿还好说,来往钱少,可问题是这些个哥哥姐姐结婚的不去不好看。每回都是五六百,一个月就得四五次,光这来往钱都已经给我干傻了。咱说真的,我要有钱真就给你了,可现在确实没啥好办法。这样吧,你再等等,给我一个月时间,一有钱我就直接给你。哎,不过说真的,你也不用这么急,隔三差五的就给我打电话要钱,我这住哪儿你也知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嘛,钱我指定还你,差不了的!” “不是,我...没想这钱你能不给我。但,下个月得交学费了。” “这事儿我知道,知道昂,你交我也得交,所以我这不是也天天想办法呢么。一个月,就一个月,下个月有钱了我肯定先还你一部分,保证让你把学费交上。行了,就这样,我这边正给人帮忙准备结婚用的东西呢,还有点儿事得赶紧去忙了。先这样,挂了昂。” 嘟...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云泽张了张嘴,跟着就叹了口气,把手机息屏拿在手里,然后低头看向套着熊玩偶服手套的另一只手里还没发完的传单,怔怔出神了片刻。 蝉鸣聒噪。 四十多度的高温天气烘烤着地面,树荫底下也不怎么凉快,连风都是热的。 云泽过了很久才终于回过神来,把传单放在一边,用手套胡乱地抹了下脸上的热汗,把垂在前面挂着汗珠的头发全都抹到上边,白净清瘦的脸上露出一双狐狸眼,跟着又擦了擦脖子,露出一根湿透了的红绳。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拿起摆在脚边的塑料水杯仰头喝了一口--水杯在小商品城里还卖不到十块钱,出门前打的凉白开现在也已经变得温热了。 “不年不节的,也不是什么好日子,结婚...” 云泽晃了晃有些热晕了的脑袋,放好水杯之后又重新打开手机,点开了里面自带的万年历。 2037年7月31日。 星期五。 农历六月十九。 忌:伐木,纳畜,破土,安葬,开市,嫁娶。 宜... 云泽抿了抿嘴角,把手机息屏,格外费力地揣进熊玩偶服里面的裤兜里,然后把水杯也藏进身后的绿化带,这才重新扛起熊脑袋戴在头上,摇晃着手里还没发完的传单重新跑到大街上继续撒欢。 “尚武健身房,看一看啊!” ... “云小子,工作结束了也别在前台这边待着,影响不好,结束了就把衣服丢到仓库里去再找地方休息。还有,这是你这半个月的工钱。明天来不来?” “...来。” “那行,老时间准点儿报到,别迟到了昂。” 大腹便便的中年秃顶男人把五枚金币摆在云泽旁边的位置上,又用手指点了点,金属的长凳发出砰砰两声。再之后,中年男人瞥了眼云泽的湿漉漉的头发,嘴角也跟着撇了一下,这才转身离开。 云泽拾起那金币挨个儿看了看,确定里面没有假货之后才收了起来,跟着就又去接了杯水。 这已经是回来之后的第三杯了。 “又去发传单了?” 接水的时候,健身房里忽然有个男人走了出来,二十六七的模样,留着小平头,肤色偏黑,浓眉剑挑却毛形逆生,压眼极重,一如凡人常说的大凶大恶之相。可这人虽是看起来有些可怕,却实则口快心直而且容易接触,也是整个尚武健身房里唯一一个愿意跟云泽闲聊几句的人。 “光喝水可不行啊,你得补点儿盐。还有这身东西,赶紧脱掉找地方扔了去。这家店的负责人是刚才那个胖子吧?大热天儿的还让你穿着这东西出去发传单,浪费了这张脸不说,是想把人热死还是怎么着?” 男人皱着眉头,有些不太乐意。 闻言之后,云泽勉强摇头笑了笑,脸色唇色都是有些发白。他在那条金属长凳上坐下,开始动手脱掉身上的熊玩偶服。 “工作嘛,给钱的怎么吩咐,拿钱的就怎么办事儿。” “嘿,你这人也是没脾气。” 男人挑了下浓眉,把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拽下来在身上擦汗。已经湿透的背心紧贴在他的身上,胸膛脊背手臂上肌肉血管的纹络虬结明显,清晰可见。 “这要换了我啊,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得了吧北哥,你可是大家公子,咱们这北城南区的谁不知道你啊。就刚才那经理,他要真是得罪了你,这活儿他也就不用干了,早点儿走人还能少受点儿罪。” 云泽开了个玩笑,说话时稍显有气无力。 颇为费劲地脱掉了身上的玩偶服之后,云泽就靠着墙壁瘫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脸色也比之前好了不少。 被叫做北哥的男人真名姜北,他嘿的咧嘴一笑,挪了挪屁股靠近过来,把毛巾攥在手里,略有些冷意的目光瞥向云泽背上看了一眼,旋即收敛,恢复如初。 “我这长相真有那么吓人?” “我觉得不吓人,但他觉得吓人。” 云泽指了指在门外刚挂掉电话正走回来的中年男人。 后者将一进门就见到金属长凳上的光景,原本板着的脸也立刻笑成了菊花一样,哈着腰就小步跑了过来,到了近前还不忘挤到两人中间,又背对着云泽在身后连连摆手,让云泽离得远点儿。 云泽一撇嘴,拎起熊玩偶服和水杯就直接起身,又跟姜北摆摆手打了声招呼之后才转身离开。 人间自有百种人,百种人有百种相,云泽已经见怪不怪了。 尤其十年前的那次灾变之后...许是老天爷看不得这世上千篇一律,就难得动手洗了次牌。那一天啊,日不落,月不升,日月同天,昼夜倒转,肉眼所见分明还是晴空万里,却偏偏有赤红雷电凭空而动,清洗人间。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血雷究竟劈死了多少人暂且不知,具体数字哪儿都不曾公布过,而唯一广为大众所知的,就是这地球上没剩多少人了。 大抵还能有个四亿左右。 也可能是比四亿再多上那么一点儿。 云泽对这些可不怎么感兴趣。 但灾变也不是只持续了短短一天就结束的。 从那之后,大陆板块随波而动,地壳活动也就变得格外剧烈。大地伸展之余,火山喷发,地震频繁,暴雨山火数之不尽,天灾不断。短短一年之后,这一整个天下,统共七大洲里有六大洲就都合在了一起,而原本的四亿人也跟着又缩水了一半,便是地球也跟着变大了数十倍也不止。 原本人们还以为这就已经彻底结束了,可再之后又什么妖魔鬼怪的东西就全都出来了,热武器不大有用,反而古武复兴,过往小说里讲过的什么玄幻修真也成了实打实的真事儿。 而话说回来,灾变初临的那段时间,什么平地变丘陵,汪洋变湖泽这些尚且无关紧要,可世界格局动荡,六大洲合并为一,各般灾难导致了社会形态的剧变,又妖魔鬼怪为祸人间,活着就成了首个难题。 曾经黑暗动、乱中的罪恶,馨竹难书。 所幸的是,人类的黑暗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又一个不知道从哪儿蹦跶出来的家族圣地就以小说里才有过的神通武力慑服了各处动、乱。而从那之后,人们的生活也逐渐稳定下来,作四国为华夏、西欧、南非、美利坚,各据一方。可真要说起来,社会格局逐步稳定之后,也就只有富人才有更多的机会踏入修行一道,毕竟修行也要资源,也要钱。而该是凡人的还是凡人,该是穷人的,也还是穷人,最多就是侥幸从十年前开始的那场灾变里活了下来,很多东西都没改变。 至少在云泽而言,这些方面是没什么变化的。 或许最大的变化就是在以前的时候还有个完整的家庭,尽管那个家庭并不怎么美好,云泽也并不怎么怀念。而除此之外,就是以前的学校里只有文化课,可如今却又多了练武练气的选择。 但那又怎样?便是真的练成了,这世上最根本的东西也还是围绕着钱财权势这两样兜兜转转。练成了,那是保镖打手,练好了,那是高级的保镖打手,跟以前学成了学好了也同样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都是为了钱。 赚得多少而已。 云泽叹了口气,瞧着西边的太阳慢慢沉下去了,天色也越来越暗,脚底下的速度就更加快了几分。 在路上,云泽又顺道去了一趟钱行,把那五枚金币存到自己唯一的一张卡里,然后看着手机里显示的数字跳了一下,从一千多变成一千五百多,可云泽却抿着嘴角,怎么也笑不出来。 学费下个月就该上缴了,哪怕只是最便宜的练武第三等,再算上衣食住宿之类的也得五千块钱,换算下来就得五十金币,也或五百银币,五千铜币。金银铜币是那些山上仙人最习惯的叫法,与凡人稍有不同,可终归说来也没差多少。 经由执掌华夏的几大家族联合审办之后建立的学校,其中传承为重的文化课并不收费,但这却不代表真就完全免费。且不说衣食住行的方面,便单单一个修行资源就占了绝对的大头。而再要细分,修行资源又有两类三等,具体的价格资源也是天差地别。便简而言之,如云泽所选的练武第三等,价格是最便宜不过,而资源又能如何,就无需细说--尽管纯粹的武夫在如今的世人眼光中要比练气士低人一等,可哪怕是只比炼体第三等稍贵一些的炼气第三等,其价格昂贵,也绝非云泽可以承受。 高中三年打工攒下来的钱全都傻不拉唧地借出去了,当时那所谓的兄弟还口口声声说着三五天就还,而如今再算算时间,从那笔钱借出去到今天,已经是过去大半年了也没什么动静,每次打电话都推脱说是下月再还。事到如今,就别说把钱全部要回来了,便只要回五千块钱也是格外艰难。 而云泽暑假前又忙于学业,每个月靠打工就能挣个四五百,再怎么节省也才只够吃喝。毕竟还没能从学校里出来,文不成武不就的。世事变迁,不比往常。在如今这个时代还有人肯要这么一个临时工,肯给点儿钱,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可大部分人之所以愿意收下云泽,也是看在那张脸的份儿上。 好看这东西,终归是有点儿作用。 可倘若没了这些,且不说云泽,便那些不能文也不能武,又没能赶在十年前攒下一定存款并且保留下来的大人们,到了如今这个时代也是工资待遇极低,活得极其艰难。 回家途中,云泽在经过小区附近集市拐角的时候犹豫一会儿,还是过去买了两斤兽肉才打道回府--在这样一个千元一担粮,百元一间房的时代,寻常兽肉怎么也比不了米面粮油,便云泽这思量许久才下定决心买来的两斤兽肉也花不了几个钱,算是发了工资之后小小的奢侈一把,毕竟机会不多。 四十年前就留下来的老小区,有一部分是毁了又重建的,能有几十层高。但云泽运气不好,一号楼一单元顶楼502,十年前就住这儿,现在还住这儿。房子是父母生前留下来的,三室一厅,上边儿还有一层斜顶阁楼,都是一百平米左右,除了一些家具之外也没什么其他东西。当然,存款还有一些,可惜云泽不知道密码,取不出来,在十年前云泽父母离世的时候就直接作废了。但如果还能留下来的话,或许云泽现在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或许唯一算得上幸运的,就是小区部分重建的时候给重新规划了一下,绿化环境做得不错,整个小区都跟着沾了光。而最近一段时间也有部分邻居在说重建的事儿,好像是这些四十多年的老楼也快拆了,能拿到一些补偿款,还有一套安置房,再具体的就不知道了,云泽不懂,也没时间关心。 推开房门之后,一团白绒绒的小狐狸就从十年前留下的沙发上抬起脑袋,从扶手后面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银眸黑瞳是天生的,略显古怪妖异,却也着实好看。 它盯着云泽看了片刻,跟着又张大嘴巴打个哈欠,之后就重新趴了下去。 “你这是睡了一整天?” 云泽笑了笑,换好鞋子之后就把先前买来的两斤兽肉在它面前晃了晃。 “老规矩,今天发工资了,咱们加餐。” 说完之后,云泽便提着兽肉去了厨房,可小狐狸却兴致不高,对吃食如何向来不感兴趣,又打个哈欠,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而没过多久,一阵肉香就从厨房满溢出来,小狐狸这才睁开眼睛看过去,听见云泽在里面招呼,这才不情不愿地伸个懒腰,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一顿难得不是清水菜汤的晚餐之后,云泽吃饱喝足,却又对着一片狼藉的餐桌开始为难起来--头昏脑胀的感觉是丝毫未减,便往日里算不上勤快却也不懒的云泽也不愿再费力收拾。叹了口气之后,云泽伸手去揉小狐狸的脑袋,却被后者矮身躲过,只得无奈一笑,丢下满桌的狼藉不管不问,直接回房。 小狐狸也一如既往地跟了过来,然后顺理成章地霸占了云泽的床铺。 说也奇怪,自打这月月初时云泽第一次在楼下花坛里遇见小狐狸之后,这小东西就像是赖上了云泽,小区里的其他人一旦靠近,小狐狸就会立刻藏进花坛不肯出来,可偏偏云泽靠近就不会。而在最初的时候,云泽也曾犹豫过是否真要收留小狐狸,毕竟他自己的生活本就捉襟见肘,难保再多一张嘴会不会变成饥一顿饱一顿的情况。可自那之后的一连数天,每次云泽下班回家,小狐狸都会从花坛里钻出来盯着他看,又偏偏小区里的其他人喂食也不肯吃,饿得日渐消瘦,云泽便动了恻隐之心,这才把它带回家来。 小狐狸性情清冷,不闹不叫,而且聪明懂事,不会乱拉乱尿,尤其吃的极少。尽管在最初的时候云泽还稍稍有些不能适应,毕竟是日常开销里又平白无故地多了一笔,看似不多,但却让云泽的生活变得更拮据了几分。可事到如今,云泽也逐渐习惯了小狐狸的存在,便安心把它留了下来。 听见小狐狸开始打鼾,云泽摇头一笑,打开已经用了十多年的古董电脑开始做起前些天接到的私活,一些宣传单页的设计之类,顺便编辑一下文案,挣钱不多,但聊胜于无。 毕竟云泽没什么名气,找不到真正的金主,也就只能接点小活儿,可如果换做那些稍微有点儿名气的设计师,便只是一张简单的宣传单页,其价格也绝不只是聊胜于无这么简单。 一张单页做完之后,云泽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发出一阵咔咔的响声。他扭头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窗外一片漆黑,就只嗡嗡作响的蚊子还有精神。云泽叹了口气,想着该把蚊帐翻出来了,却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今天是比之前几天做得都慢,脑子不大灵光,精气神都稍有不足,尤其肩颈的酸痛感也比之前更为严重。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略有些艰难地起身活动一番腿脚肩颈,惊动了趴在床上已经睡熟的小狐狸。它抬头看了云泽一眼,随后就重新趴了下去,还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打了个哈欠。 “小东西一天天的吃了睡睡了吃,怎么也不见长胖呢?” 云泽笑着道了一声,却是略显有气无力。 小狐狸确实不胖,而且体形修长,个头小巧,加上尾巴能有八十公分左右,尾巴算一半,盘起来之后根本不占地方。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狐骚,否则云泽怎么也不愿意小狐狸随随便便就跑到他的床上肆意妄为。 关掉电脑之后,云泽去到卫生间里冲了个澡,之后才只穿了一条裤衩就回来睡觉,灯也不关,一直如此。 许是劳累了一天,不出片刻,云泽就已经彻底睡熟过去,鼾声大作。小狐狸忽然抖了抖耳朵,睁开眼睛,银眸黑瞳在黑暗里灵动有光。它瞥了眼挂在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云泽,又看看了看他脖子上的红绳,末端系着一枚黄纸护身符摆在胸口,是自打云泽记事起就一直跟着他的,上面本该有些红字,却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渐渐褪掉了。 尤其灾变之后的这些年,护身符上的字迹掉色极快。 屋外,一阵大风卷过,忽然吹开了房间的推窗,窗扇撞在窗棱上,发出砰的一声惊响,在死气沉沉的夜里格外突兀,而白炽灯也忽然开始闪烁不停,发出阵阵呲啦呲啦的电流声,没多久就啪的一下彻底熄灭,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阴风穿堂而过,呼嚎有声,像是凄厉的鬼叫,盘绕在房间里久久不散,莫名的阴冷寒意悄然逼走了夏夜里的燥热,让熟睡不醒的云泽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小狐狸直起身子,坐了起来,看向云泽。 黄纸护身符被阴风吹得飘了起来,上面最后一点朱砂的字迹也悄然褪尽。 小狐狸双眼虚眯,转而看向床头方向,银亮的眼睛在黑暗里流转着莫名的光泽,映出了一个正蹲在床头柜上四肢扭曲的女人。长发盖在她的脸上,模样如何看不真切,唯独一只圆瞪的眼睛暴露在外,布满了血丝,满含怨毒。 她垂着双手,肤色惨白,十指指甲却殷红如血,正缓慢靠近,指向云泽。 “看在你是云家女人,又是他亲生母亲的份儿上,我给过你很多机会。” 小狐狸略微抬头,吐出人言,音色冷冽,微风震箫。 那女人动作猛地一顿,满含怨毒的眼睛里血丝更甚,紧跟着这屋里的阴风呼嚎就陡然间变得更盛许多,伴随着刺耳的尖叫,许多物件都被吹得摇摇晃晃,继而掉落在地,叮了咣当一阵乱响,一片狼藉。床板下面,一滩黑色的污血缓缓蔓延而出,腥臭刺鼻的味道很快就充斥了整个房间。而躺在床上依然熟睡不知的云泽忽然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滞涩的呜咽声,像是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旋即整个人猛地挺直,同时睁开眼睛,两眼翻白,颤抖不停,嘴角也开始莫名溢出那种黑色的污血。 他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被阴风吹起,悬在半空摇摇晃晃,而阴风呼嚎更烈,终于还是啪的一声轻响,扯断了红绳。那护身符被阴风卷起,刚一落地就立刻燃烧起来,蓝火幽幽,曳动有声。 但小狐狸却不理那护身符上发生的异变,也不理女人凄厉尖叫,鬼力作祟,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旁已经恢复了平静的云泽,眸光微凝。 “十五年了...” 云泽吐了口气,忽然出声。 他缓慢坐起身子,无视了周遭的鬼气森森,随手擦净嘴角的污血,又啐了一口,这才稍稍转头,看向那作祟的厉鬼。 女人也似发觉了什么,尖叫一顿,腰背佝偻着蹲在柜上,一只圆瞪的眼睛死死盯住云泽,周围鬼雾缠绕,十根指甲猩红的手指咔咔作响,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喉咙里更是接连发出阵阵古怪的嘶哑声响。却瞧见这一切,云泽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不像白天那个云泽,而他格外冰冷的眸子就藏在发梢下面,在黑暗里曳动着森然杀机。 “十五年前的那次,我就应该更果断点儿,直接杀了你才对,而不是念着你对云泽还有养育之恩,一时手软,让云温书来得及救你一命。” “这回,可没人能救你了。” “呵...” ... “你不是云泽。” 小狐狸坐在床上,看向站在一旁正在擦手的云泽,语气清冷,眼神里带着些许敌意。 而闻言之后,云泽擦手的动作略微一顿。他侧过脸来,斜着眼睛看向小狐狸,面无表情地看了许久,忽然一笑,这才转过身来。 “我叫云开。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云开。我自己起的。” 云开眯起眼睛,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你是...十年前的那家伙?云老头让你来的?” “这不重要。” 小狐狸说完便没了后话,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自称云开的男人,敌意不减,但更多的却是警惕。 眼前的云泽不是云泽,而自称云开,眼神的变化与先前发生的那些也足以证明他们绝非一人...尽管有些事小狐狸也略有知晓,便如那护身符真正的作用如何,可听说终归只是听说,而真正见到的时候,仍是有些接受不来。 非是心魔,更非夺舍。 尤其这两人的差别实在太大了一些。 “是不重要。” 云开轻轻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似是对于小狐狸的来意并不关心。 尽管手上并没有沾染血迹,但云开还是擦了又擦,颇为嫌弃。随后,他将用来擦手的枕巾丢在一旁,又从衣柜里拿了一套衬衫短裤穿上,之后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 小狐狸从床上站了起来,白尾轻晃。 云开在卧室门前止步,头也不回。 “杀人。” “你这是在给云泽找麻烦。” “那就把所有见到我杀人的人全都杀了!” 砰! 卧室房门猛地被一阵风给带上。 小狐狸冷眼盯住云开背影,没再开口,可意思却已经不言而喻。 云开沉默许久,忽然笑了起来。 他转过身子,两手插兜,斜着脑袋,居高临下俯视着看向站在床上的小狐狸,嘴角的笑意越来越盛,到最后,甚至变得就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蠢事一样,笑得前俯后仰,夸张的笑声几乎能被整栋楼听到。 “很好笑吗。” 小狐狸的眼神和语气都是格外的平静。 “或许你确实很强。但天亮前,你出不去这个门。” 云开正捂着脸仰头大笑,却在闻言后,笑声戛然而止。 他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看向小狐狸,眼神里跳动着森然的杀机,比起厉鬼还要更为狰狞。 “你可以试试。” ... 第2章 符灰 次日一早。 七点整,手机的闹铃声准时响起,而在往常总会有些起床困难的云泽却直接就睁开了眼睛,然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发出一阵畅快的呻吟。 难得的神清气爽让云泽有些不太适应,似乎就连屋里的温度都莫名变得有些阴凉--毕竟白天的工作相当劳累,而下班之后也同样没有闲着,体力脑力的消耗相当严重,便是练武的身体也承受不住,脸上是每天都带着隐藏不住的倦意。而话说回来,自从放假之后,云泽也就只在早上起床之后才有时间可以练练拳脚功夫,让身体不会因为每天的工作而日渐荒废,可真正起到的锻炼作用却微乎其微。更何况他三餐不定,营养不良,否则怎么也不会落得这么一幅文弱的模样。 小狐狸一如既往地趴在云泽胸口的地方睡了一夜。 却在往常的时候,一旦云泽醒了过来,小狐狸也就该睁开眼睛伸个懒腰,再顺带着打个哈欠或是抖抖身子,然后自觉去到一边不会影响云泽。可今天这手机的闹铃已经响了好一半天,小狐狸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不是见着它的身子还在一起一伏,云泽都要以为小东西已经没命在了。 叹了口气之后,云泽小心翼翼把它抱到一边,然后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 可屋里却莫名其妙就一片狼藉,许多原本摆在各处的物件都莫名掉在了地上,一些玻璃制品的碎片更是随处可见,让云泽有些愣神。而回神之后,云泽也只当是小狐狸白天睡得多了,夜里精神,就不免有有些亢奋,到处乱跑的时候碰倒了那些物件。 反正也不值钱,白送都没人肯要。 云泽啧的一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趁着机会伸手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就当作已经教训过来,之后便没再打扰小狐狸睡觉,是从衣橱里随便找了身宽松的衬衫短裤之后又专程拿去客厅才穿上。就连出门的时候,云泽也是用钥匙在门外拧住门锁,以免关门的时候声响太大,打扰了那个越发有些贪睡的小家伙。 依着往常的习惯,起床之后,云泽总要跑去阁楼阳台练几遍拳法。 如今的时代不比往常,便自从灾变之后,社会生活逐步恢复稳定,而人们也渐渐接受了那些足以颠覆所有幸存者世界观的变故。但话虽如此,凡人毕竟只是凡人,鲜少有人曾在灾变之前真正接触过古武炼体和玄门修真,算是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之后,那些个家族圣地之流的掌权者们就只能在凡人可以接受的原有基础上进行改革。 但年龄大的再要学习这些是为时已晚。依着那些人的说法,大抵就是什么先天真气散尽、体内杂质沉积、经脉闭塞不通的理由,诸如此般。倘若这些年龄大的定要坚持入道,便只有武夫一途可走,却也前途暗淡,登堂入室都难。 而对于那些年龄小的来讲,最容易接受的大抵就是如同学校课程安排一样的改革,便经由那些仙人一般的掌权者们商定之后,就有了如今“龆龀以启蒙,舞勺豆蔻以入道”的规矩。 云泽就恰好在学校建立之初的时候赶上了所谓入道的年纪。真要说他运气不错,这也算是第一批踏入修行一道的凡人了,先人一步便快人一步,多多少少有些好处可言。却要说他运气极差,那也真是如此--所谓启蒙,可不是凡人所讲的读书识字以明事理,而是关于修行一道的认知启蒙,其中道理繁复,不一而足,便那些自幼长在家族圣地里的同龄人也不敢言说自己已经通晓了其中的冰山一角,更何况如同云泽这般的无知凡人。 就事到如今,云泽这批率先踏上修行一道的凡人也才刚在启蒙和修行的方面勉强入门。 一套五步拳打了几遍之后,云泽已经额头见汗。他缓慢收势,依着六字呼吸法继续吐纳,吸引天精以养炼肉身。 虽说这五步拳最是简单,却毕竟出自那些神仙一般的人物手里,就绝非凡俗所见的五步拳可以相比。然大同大异。大同之处,在于拳套相同,讲究弓、马、仆、虚、歇五种步型和拳、掌、勾三种手型,又讲上步、退步,及搂手、冲拳、按掌、穿掌、挑掌、架打、盖打等不同手法。而所谓大异,则是在于呼吸吐纳的不同,需得预前叩齿、搅海、咽津,后以嘘、呵、呼、呬、吹、嘻六字长息吐气,念时耳不得闻声,吸时耳亦不得闻声。 可这一番大同大异,云泽已经学练了整整五年也没在自己身上见过什么大的变化,只在强身健体的方面有些作用。再反观他人,大多都是成效显著,以拳穿墙是轻而易举,更有甚者,早在两三年前就可双肩担起五百斤是轻而易举,乃至生出气感,开始以灵气天精蕴养肉身,而至如今已时过两年,便更加夸张了许多。虽说这是比起那些自幼便在家族圣地修炼的天之骄子还有极大差距,可一旦放在凡人中间,就绝对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了,即便那些神仙一般的人物也会对其青睐有加。 所谓天赋,大抵如此。 而修行枯燥,也不外如斯。 一刻钟后,云泽才结束了最后一次呼吸吐纳,却再活动一番腿脚也没觉得跟之前有什么区别。默默一叹之后,云泽下楼回房,收拾了昨天晚餐后留下的狼藉,又煮了两碗清水菜汤。 但小狐狸却一直在睡,到云泽出门上班了也没醒。 掐着时间点儿赶到尚武健身房的时候,大腹便便的中年经理也才前脚刚进门,却见面就是一顿喋喋不休,训斥云泽工作不积极,每天都得掐准了时间才行。再之后,中年经理就丢下云泽不再多管,毕竟工作内容就是派发传单,偶尔也会帮忙留在店里处理一些杂事,所以云泽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从仓库套着熊玩偶服出来的时候,云泽又恰好见到了正在前台附近接水的姜北。 “今天来得早啊,北哥。” 云泽一边整理熊玩偶服的领口一边笑着打了声招呼,心里暗自奇怪姜北的反常。 在尚武健身房兼职了一个月的时间,经常光顾这里的常客都有哪些,又有什么习惯,云泽也都大概知道一些。尤其姜北,他在云泽而言算是这家店里最熟悉的客人,没有之一,总是习惯在十点左右才来健身,到十二点结束,下午则是两点到六点,一直如此。 但现在才刚八点过半而已。 “今天起得早,闲着没事儿就直接过来了。” 姜北收起水杯,起身笑着应了一声,眼神自然上瞟,紧跟着眼神里就不留痕迹地闪过一丝诧异,旋即看向云泽的脖颈,略微皱眉。 “你脖子上一直戴着的东西呢?我记得应该是...护身符?还是其他的什么?黄色的那个。”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一愣,随后低头看向自己的领口,又伸手在里面抹了几下,这才发现自己那枚已经戴了很多年的黄纸护身符没了踪影。 “丢在仓库了?还是...今早起床的时候就没了?” 姜北走近过来,把一边的手肘靠在吧台上,看似无意地顺便问了两句。 但云泽只是抿住嘴角,面带难色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没注意。” 一边说着,云泽又在身上找了片刻,却直到脱掉了整件熊玩偶服也依然没见护身符的踪影。 云泽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他手忙脚乱地把熊玩偶服又翻一遍,之后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急匆匆地转身跑去仓库,在之前换衣服的地方又是一顿乱翻,却还是没能找到。 护身符是云泽自打记事起就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像是黄符折叠而成却水火不侵,便无论洗澡睡觉,从不离身。但真要论起护身符的来历,云泽也所知不多,唯一还能记起来的就是这枚护身符是他那个体弱多病的父亲亲自给他戴上的,并且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如何,在十八岁成年之前都不许把它摘下。 但现在距离云泽的十八岁生日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尽管那个家庭并不怎么美好,那些曾在云泽童年时留下的阴影也始终没有抹除,哪怕到了今天再回想起来,云泽也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会瑟瑟发抖。但也正是因此,父亲的慈爱和庇护就在云泽的回忆里越发重要,而父亲曾经的叮嘱... 云泽的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手脚冰凉,冷汗淋漓。 当姜北从后面跟上来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从仓库里跑出来的云泽。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还是姜北眼疾手快,按住了云泽的肩膀,这才不会一起翻倒在地。可从来对任何事都是不急不躁的云泽这次却连道歉都没有,只是抬头张大眼睛看了姜北一眼,之后就慌慌张张地绕了过去,径直奔出门外。 姜北愕然,旋即皱眉,右手几根手指搓了搓,满手湿意。 “这小子吃错药了?” 暗自嘀咕一声之后,姜北把手上沾到的汗渍在裤子上随便擦了两下,又想起先前云泽抬头看他时脸色发白的模样,越发觉得不太对劲,就赶紧跟了上去。 这北城南域说大不大,却说小也不小,而云泽也是一路跑跑停停,每次在路边见着什么跟那护身符相似的东西就都会过去一看究竟。可这一路走来,护身符始终没有找到,姜北也一直皱着眉头跟在后面,直到进了小区上了楼,一路跟进了云泽家里。 三室一厅的房子已经相当老旧,陈设摆放还算整齐,但客厅屋顶却有不少裂痕,大抵是灾变那天所至,而屋顶角落的地方也就不免有些漏雨阴湿后造成的霉迹,云泽又不曾清理,就一直留在那里,相当难看。 姜北一阵皱眉,却也未曾多说,只听见旁边的另一间屋里传来声响,便走了过去。 入眼之处,满屋的狼藉,各种陈设摆件到处都是,遍地的玻璃碎片甚至让人难以下脚。而云泽就在屋里正到处翻找,哪怕很多地方已经找过好几遍也仍是不肯罢休,他额头汗迹更多,面如金纸,就连呼吸都变得格外粗重,带着颤音,嘴里还在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到底在哪儿,到底在哪儿”。 一团白绒绒的小东西忽然从床上堆成一堆的被褥里钻了出来,然后跳到床头柜上趴着,一双眼睛恹恹无神地看着云泽。而姜北也看得清楚,那就是只普普通通的小白狐狸,便没去理会。 “云小子?” 姜北尝试着叫他一声,但云泽却毫无反应,自顾翻找。 见状,姜北脸色微沉,快步走上前去,玻璃碎片踩得咔咔作响。待到近前,姜北直接伸手抓住云泽两肩,制止了他毫无意义的翻找,然后把他掰正过来,跟着就对上了那双已经血丝满布的眼睛。 狐眼本媚,却如今所见是端的有些狰狞可怖。 “你...” 姜北愣了一下,旋即皱眉,两手一沉,压住云泽肩膀,旋即放手退后两步,可云泽却已经动弹不得,只身体还在轻微颤抖,挣扎不能。 姜北面色凝重,上下审视,一双眼睛里流转出莫名光泽,如玉明莹。 “怪事儿。” 他盯着云泽看了许久,满脸狐疑。 “昨天的那只厉鬼确实没了,虽说妖气还在,但也不该让他变成这样才对。嘶...” 姜北伸手搓了搓脸腮,仍是想不明白云泽怎就忽然得了失心疯一样。他左看右看,又围着云泽转了半圈,这才忽然瞥见地上的一团黑灰,遇风不散,纹丝不动,便蹲下身去用手指捻了一点儿在手里轻轻揉搓,然后拿到眼前细看,又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 “黄符灰?” 姜北一愣,满脸诧异地抬头看了云泽一眼,又稍作思忖,这才捻起更多黑灰,然后起身来到云泽面前,把染了黑灰的手指给他看。 “喏,你的护身符在这儿呢,已经烧成灰了。具体的原因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可以告诉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会儿我把你放开的时候你可不许发疯。答应的话就眨两下眼睛,不答应的话就先站这儿冷静两天。你自己选吧。” 说完,姜北就把手指上的黑灰搓了个干净,两手插兜,等着云泽的回答。 越来越多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云泽胸前背后的衬衫,他死死咬紧了牙关,红胀着脸,身体颤抖的幅度也越来越大,但姜北却只是挑了下眉头,一脸好笑地看着云泽。 “瞧不出来,你小子还是头倔驴。但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气府境的武修,真要这么简单就被你挣脱了禁制,那我也没脸修行了。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要么乖乖眨眼,咱们好话好说,要么你就站这儿冷静两天然后再乖乖眨眼。” 说着,姜北脸上的表情忽然严肃下来。 他本就一脸凶相,此时便显得尤为吓人。 “你也是个九品武夫,在学校学了有几年了,应该知道这些。有些事可以坚持,但有些事却不能太过坚持,否则一旦心境蒙尘,生了业障...谁都救不了你。” 第3章 子南 小狐狸在床头柜上伸了个懒腰,又张大嘴巴打个哈欠,之后就把脑袋转到另一边继续趴着睡觉。 像是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与它毫不相关。 姜北脸色肃重了许久,可终究还是深深一叹。 “放弃吧,云小子,听我一句劝,有些事真的不能坚持,哪怕你现在才只是八品武夫也好,可心境一旦蒙尘,生出业障,这对你日后的修行就极为不利,而如果严重了,甚至还可能会让你因此丢掉性命。虽然我不知道那枚护身符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过去的终归是要过去,执迷不悟反而要落了下成。” 说着,姜北皱起眉头,伸手在云泽肩上轻轻一拍。 凭空里似是有什么东西传来啪的一声。 云泽身子猛地一轻,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在地,所幸姜北反应极快,伸手把他拖住,这才没让云泽瘫在这满地的玻璃碎片上。 入手处满是冷汗。 姜北并未介意这些,只让连喘气声都带着颤音的云泽在床边坐下。 “具体的事情经过我也不太清楚,但黄符的作用你应该在学校学过,就是为了镇煞辟邪。更何况这里面还有被鬼气侵袭过的朱砂。” 姜北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捻了下地上的符灰,仔细辨认,随后抬起眼睛看向云泽。 “你是被厉鬼缠上了。” 闻言,云泽当即一颤。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姜北,两眼圆睁,动作僵硬,跟着又抖了抖嘴角,脸色越发苍白,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昨天咱俩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你身上的鬼气了,但这事儿不大好说,而且你的情况也确实有点儿特殊。” 姜北眉关紧锁,说话时又低下头去,满脸狐疑。 “那厉鬼的道行不差,怨念极深,已经跟了你相当一段时间,就算你一直带着那朱砂黄符也还是把鬼气渗到了你的体内,但也正是有这朱砂黄符能镇煞辟邪,所以你才一直没什么感觉。可朱砂黄符终归只是死物,你也不是练气士,不能蕴养那朱砂黄符,时间长了,功效就被那厉鬼一点点地污染磨灭,到昨天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所以你昨天下班的时候才会觉得比以前都累。而夜里阴气又重,那厉鬼突然发难,朱砂黄符就被鬼火彻底烧成了符灰。” 他捻了捻手指上的符灰,又深深吸一口气,发出嘶的一声。 “但我想不通的是...到底谁把那厉鬼给收了。” 姜北转头看向四周。 这满屋的狼藉,像是有过一场大战,而且鬼气妖气参杂,到了现在也没能完全散去,所以房间里的温度才会略显阴凉。可当姜北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云泽时,后者却只是摇头,对此一无所知。 见状,姜北只得无奈挠头叹气。 “那就只可能是哪个好心的妖族强者恰巧遇见了,便顺手救你一命,毕竟妖族之中也有不少是跟人族交好的。尤其那些不走妖族正道而偏要修行浩然正气的家伙,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再正常不过。” “可...” “得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厉鬼嘛,这东西阴煞极重,怨念极深,而鬼族又早在数千年前就被赶去了幽冥鬼域,不得来此人间,应该极其少见才对。可厉鬼毕竟是鬼,人死而执念不消所化,当初灾变那年死了这么多人,难免会有一些人因执念过深导致死后怨气不消,变成厉鬼四处游荡,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单单近几年我见过的那些厉鬼,比我老爹老娘这一辈子见过的所有厉鬼加起来还多,你会被厉鬼缠上也只能自认倒霉。” 姜北摆摆手,说完之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一枚不过指头大小的金刚杵挂件,金光灿灿,似有佛韵,材质似金似玉,难以辨别,且顶端系着一根红绳,随后便直接塞到云泽手里。 “这东西你收着。我原本是想今天看看情况再帮你除了那厉鬼的,不想却被那妖修抢先一步。但你毕竟是被鬼气伤了身子,这东西是别人送我的,内蕴佛光,能帮你化解凶煞,恢复元气。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钱。” 闻言,云泽当即一愣。 而回神之后,云泽正要拒绝,却抬头便瞧见姜北脸色微沉,是浓眉压眼、凶光凛然的模样,心下当即一凛,却跟着又是一暖,只得无奈改口道谢,收下了那枚金刚杵模样的挂件挂在脖子上,代替了原本的护身符,只是神色依旧复杂。 事到如今,也就只能得过且过。 云泽闭上眼睛,手里握着那枚金刚杵的挂件,心心念念父亲曾经的音容笑貌,许久之后才终于释怀,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姜北这才笑了起来。 有些人就是面恶心善。 “走吧,你不还得上班儿呢么,咱们一起回去,顺便我也能帮你跟那胖经理说上一声,免得他再小题大做难为你。” 姜北拍了拍云泽肩膀,颇为爽快义气,直接就把问题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可他话已经说完,云泽却仍是坐在床边未动,只低头看着地上的符灰,手里握着那枚金刚杵的挂件,抿住嘴角,满脸复杂。 姜北愣了一下,正要问话,却云泽已经摇头。 “我...就不去了。” 他用力地张了张眼睛,胸膛深深起伏一下,旋即勉强笑着抬头看向姜北,故作洒然地耸了下肩膀。 “我刚刚已经想过了,这两天就收拾一下回老家,到开学的时候再回来。” 闻言,姜北又是一愣。 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要开口说话,可云泽却已经把金刚杵挂件塞进领口,起身拿了扫把和簸箕开始清理房间里的狼藉,就连理由都没打算解释。 姜北张了张嘴,却又忽然觉得有些为难,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直觉告诉他,云泽的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已经考虑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只是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而这次的变故,又偏偏给了云泽可以下定决心的理由。 玻璃碎片被扫进簸箕,哗啦作响。 小狐狸被声音惊醒,回头看了一眼,张大嘴巴打个哈欠,尾巴摇到另一边,然后重新趴下。 ... 到三天后的一早,北城南域列车始发站里,云泽在经过一番解释之后,才终于顺利地带着小狐狸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灾变过后,万物更新,虽说城市已经重建,可如今世道却不比以往,人类不再是蓝星上唯一的智慧生命,而另有妖鬼横行,便总得余出一些地盘交给他族使用。便如今所见,华夏境内也就只有南北两城,秦川淮水于两城之间,使得两城各据一方。虽说这两城占地极广,又各自列出五域划分,却相较灾变之前人族所有地域,仍是小了许多。 而在城市之外,除却一些大小村镇尚有人族居住,其他地方便大多妖鬼横行。另一方面,虽说两城之间距离极远,是北城偏北,南城偏南,可交通也还算得上便捷。但如果真要扪心自问,只怕大多数人都是不愿轻易往来于两城之间的,觉得不太安全。 是也非也,各人自有见地。便如这一些个登车之人,有些是愁眉苦脸,坐立不安,也有些是神情淡淡,找到座位之后就靠着椅背安然入睡。 但云泽却从不忧心这些。 人生至此尚且不足一十八年,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云泽总要回去一趟看望家里的老人,哪怕爷爷不亲,奶奶亡故,也依然风雨无阻,从不间断。而云泽之所以年年如此,一来,是父亲曾在临逝之前有所嘱托,让云泽记得经常回去陪伴老人,不可无孝;二来,也是因为陶爷爷这般要求。 对云泽而言,老家山上就只三人最为亲近,其一便是早在十年前就于灾变中不幸逝去的父亲,其二,则是三姑膝下表姐孟支离。而这最后一个,便是住在老家山上与云老爷子为伴的陶爷爷。 陶爷爷真名如何,云泽也不知道,只知道老人姓陶,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却从未见其出手,又跟云老爷子称兄道弟,乃莫逆之交,并且漠视玄术风水所言,妄自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桃树,广袤无边。而据其所言,那桃树根须盘曲三千里,枝叶繁茂如天盖,向东北延伸,极其古怪。 桃树是一年一开花,花落结一果,得成长三月才能成熟,大如人头,通体赤红,皮薄有纤绒如雾而果肉细嫩,入口即化又汁水甘甜。便每年到了八月中下旬云泽回家时,陶爷爷都会摘下已经成熟的血桃送给云泽,定要他当面全部吃完才行,以免被人夺走,也惹得云老爷子每次都是沉着一张老脸只能站在一旁干看。 云泽曾经不懂,心里疑问许多,可如今却是明白了,那被陶爷爷唤作血桃的东西绝非凡物,只是功效尚且不明。可明白是明白了,云泽心里又因此生出了一些疑问。但陶爷爷不说,云泽也就不问,那血桃是他自幼便一直在吃的东西,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而每次回去,云泽也都会带上许多东西送给陶爷爷。 便如这头顶置物架上大包小包的,里面有各种新奇摆件小玩意儿占了多数,都是陶爷爷喜欢的,而除此之外便是许多孟支离爱吃的零食和带给云老爷子的几身新衣裳,以及带给其他几位姑伯兄姐的礼物,都是凡物,却也花了云泽不少钱。 虽说云老爷子和一些姑伯兄姐并不亲近云泽,却也不能厚此薄彼,生活再怎么拮据也得一视同仁才行。 云泽默默地叹一口气,随手就把票据丢进了固定在座位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掏出手机,又把趴在他肩膀上的小狐狸抱到座位的角落里--列车的座位相当宽敞,足够一个成年人蜷缩着躺在上面,便给小狐狸腾出点儿空来也不难。而做完这些之后,云泽才斜靠在一旁的扶手上,继续翻阅手机里前两天还没看完的搜奇古书,来自于灾变前遗留的网络资料。 列车启动,一个看上去有些迷迷糊糊像是还没睡醒的姑娘忽然挪着步子从过道缓慢经过,年纪跟云泽相仿,个头不高,黑色长直发,穿着简单,牛仔热裤白色短衫,双腿笔直纤细,惹人注目,只可惜身材平平但却五官精致,格外耐看。 起初的时候云泽还不太在意,丢了黄符之后,云泽心情始终有些低落,便懒得理会其他。可当小姑娘又一次从后面走过来的时候,云泽就额外多看了两眼,觉得有些古怪。但小姑娘却并没有就此止步,停在云泽旁边的空位上,而是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四处张望,直到走过去不久之后又忽然停住,然后睡眼惺忪地看着一旁车厢墙壁上的座位号张了张嘴巴。 “哦...又走过了。” 女孩儿的声音又软又糯。 车厢里本就安静人少,女孩儿一说话,就顿时吸引了不少人转头看来。 一些行为放肆之人更是直接吹起了口哨,满脸调笑之意,其他人便大部分都各自转过头去,当作什么都没见到,只一少部分冷眼观望,又或头也不抬,懒得多管这些闲事。 这在灾变后可不少见。 社会结构崩溃简单,重建却极难,尽管那些个圣地家族之流已经尽可能平定了人族动、乱,但修行者却大多漠视礼法,只讲强者为尊。便如今由修行者负责掌权人族,弱肉强食理念就越发深入人心,而往日里和谐的法治社会,也就永远成为了过去,变成了历史的尘埃。 云泽颇感无奈,已经瞧见了女孩儿手里拿着的车票,位置就在自己的旁边。可偏偏这姑娘像是睡傻了,行李都没有,就低头看看车票上的座位号,又抬头缓慢地四处张望,却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虽说这迷迷糊糊又不太聪明的样子确实招人喜爱,但却不太容易活得下来。 眼瞧着不远处已经有个瘦如麻杆一样的男人起身往这边走了过来,云泽眉关微蹙,只得抬手叫她一声。 “哎,姑娘,你的位置在这儿。” 闻言之后,女孩儿一脸懵懂地转头看来,许久之后才终于意识到云泽是在叫她,“啊?”了一声,又瞧见车厢墙壁上的座位号,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车票,这才恍然,挪着脚步不急不慢地走了过来。 那瘦如麻杆一样的男人脸色立刻一沉,眼神阴冷地看向云泽。可云泽也知道这些看似胆大的家伙大多外强中干,有些本事却又在修行人中只能垫底,便回看过去,眼神平静,但却警告的意味十足。 而果不其然的,那人愣了片刻,旋即狠狠咬一下牙根,嘴里又嘟囔两句,之后才转身回去了自己的座位。 女孩儿安稳落座,却在收起车票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一脸没精打采地盯着地面开始发呆。云泽正觉得奇怪,打算把她叫醒,女孩儿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歪了下脑袋。 “行李,落在候车厅了。” 说完,她眨两下眼睛,又伸手去摸另一边,跟着就松了口气,然后侧过身去,把手枕也在脑袋下面,显然是准备直接睡上一觉。 可云泽却满脸古怪地伸手挠了挠嘴角,见着女孩儿真就打算睡觉了,只得摇头苦笑一声,弯腰捡起那张掉在两个座位中间缝隙里的车票,然后将她拍醒。起初的时候那女孩儿还不太乐意被人搅了清梦,直到云泽第三次叫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你的,过会儿还得检票呢,别弄丢了。” 云泽苦笑着把车票递了过去。 闻言,女孩儿愣了一下,低头看一眼车票,再伸手摸了摸裤兜,这才醒悟过来,把车票接了过去,然后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向云泽,嘴巴喏喏,像是在犹豫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不停地嘀咕。 “我应该说,不客气?嗯...是,谢谢。谢谢。” 过了许久,女孩儿才终于确定下来,然后抬头看向云泽,重重点头道: “嗯,对,谢谢。” “...不客气。” 云泽只得扯着嘴角干笑一声。 那女孩儿一脸的没精打采,却又眨眨眼睛,忽然靠近一些,趴在扶手上歪着脑袋看向云泽,同时也带了一股并不怎么明显的腥甜味缓缓飘荡过来。 “我好像,见过你?” “...刚才,告诉你位置的也是我。” 云泽又干笑一声,不留痕迹地往另一边的角落里挪了挪屁股。 然后冲着那女孩儿伸出右手。 “我叫云泽,你呢?” 见状,女孩儿低头看了云泽片刻,许久之后才明白过来,伸手跟云泽轻轻握在一起——尽管接触很轻,但女孩儿的手上却分明有着许多老茧,尤其指肚、虎口和几个近端指间关节的地方,老茧都是格外的明显。 云泽眉梢一挑,却又很快恢复,不动声色。 女孩儿迷迷糊糊,抬着脸看向云泽,唇瓣微张,许久之后才眨眨眼睛,似是刚刚回过神来。 “我叫...子南。陈子南。” 第4章 异兽 列车沿着轨道继续行进,就目前而言还说不上畅通无阻,毕竟这辆列车也才刚刚离开北城。 陈子南已经睡着了,像是一只乖巧安静的奶猫,蜷缩在宽大的座位里面,呼吸均匀,披散下来的长发盖住了半边脸,双腿手臂裸露出来的肌肤也白得晃眼。可真正能让云泽在意的,还是她手上又厚又硬的老茧,通过蜷缩的手指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那些老茧磨损严重,茧皮泛黄。虽说她双腿手臂上肌肉不显,却也结实紧绷,显然是个炼体武夫的行家,可具体本事如何,就无从知晓了。 腥甜味变得越来越淡了。 云泽抿一下嘴角,把目光从陈子南的身上收回,缩到另一边靠着车厢墙壁,重新打开手机,开始翻看网上最近发布的北城新闻。 关于修行一事,虽说已被天下人广为接受,可其中神奇却窥之不尽,便自幼就长在那些家族圣地中的修道子弟,也不敢言说自己对修行已知九牛一毛,冰山一角。 所谓修行,修的是道。而大道无穷,凡人不过百年之身,勉强窥得其中一二,方才能够增长寿命,更窥大道之深,以求仙位道果,可同天寿。却纵观这古往今来无数年,人皇妖帝者已是穷极,寿元一会,顶了天了。 成仙者,望断古今,无一能成。 修道难,修仙难,这茫茫无尽的仙路道途,比凡人之躯却意图举步登天之事,还要更为艰难。 自来大道神奇,玄而又玄。 如这网页上许多新闻,琳琅满目,一则言说北城以北有血雾封山八百里,腥气刺鼻,中有怒兽咆哮,显现百丈巨影,舞弄雷霆,大杀四方;又一则言说北城以东,一海上岛屿有黑云倒灌,形似沧海横流,中有八头大蛇身长百丈,是八双血眼腥光乱,啸声惊震离恨天。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却这些个新闻翻看许久,云泽也没能找见自己真正想要的。陈子南身上带有腥甜味,而自打列车启动至今,方才不足一刻,可那腥甜味却已经散了大半。 云泽把手机息屏,皱眉沉思,又看一眼蜷缩在座位上的陈子南,见着女孩儿像是真的已经睡着了,抿一下嘴角,松一口气,便不再多管。 往常用来约束凡人的法律条规也越发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反而世事都在向着所谓的江湖规矩靠拢。而如今世道,凡有望者,人人都在修行,便许多此生无望者也都在向着修行一道努力走出哪怕只有一步。是为了自保也好,为了挣钱也罢,练气士也或武夫,总比凡人强得多。 列车平稳行进,偶尔进站停靠,却也无需多久,就又会重新出发。走走停停,一直到了下午三点多临近四点的时候,这趟列车才终于顺利过了秦川淮水一线,不曾出现其他变故。而由此至南城,中间尚且隔了一站,是南城以北,秦川淮水以南最大的一处城外村镇,也是云泽将要下车的地方,名唤嵇阳,再之后便要换乘客车往东,得傍晚才能赶到老家山下。 到上山之后,大概连晚饭都没得吃了。 而要说起嵇阳,那可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又格外靠近秦川淮水一线,虽说地理位置处于南北两城之间,是两城人族往来的必经之地,却毕竟不在两城之中,又非圣地门下所有,属于荒郊野外,便鱼龙混杂,牛鬼蛇神之流为数众多,杀人喋血之事常有发生,只走在路上不小心撞了一下别人,就很可能要赔上性命作为代价。 云泽转头看着窗外咂舌默叹一声,耳边听见列车即将靠站,便匆匆起身收拾行李。 小狐狸也跟着趴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你要在嵇阳下车?” 陈子南被云泽的动静惊醒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从座位上爬起来,声音软软糯糯,松松垮垮的短袖衬衫领口耷拉下来,露出了大半的香肩和黑色肩带。 十七八的姑娘,春笋则矣,也才稍有规模。 云泽不慎瞧了一眼,没见着什么,却也略有些尴尬紧张,随口应了一声就把视线挪开,搬下最后一件行李丢在座位前面的空地上。 小狐狸从座位上一跃而下,跳上其中一件行李,再跳到云泽肩膀上,用尾巴绕住他的脖颈,趴稳了就继续睡觉。 “走路的时候,” 陈子南睡眼朦胧地动了动嘴巴,像是不太清醒。 “走路的时候,小心点儿。” “...行,知道了。” 云泽看她一眼,尽力克制着不会看到那些不该看的地方,又笑了笑,暗自松一口气,答应一声,之后就把一堆行李拉的拉,抗的抗,还得小心不能碰到小狐狸和过道两边的人,直到列车停稳了才终于赶到门口,也好在下车的人数不多,否则说不好就要被迫无奈地再折返一趟。 车门关闭。 云泽还在月台上整理有些散乱的行李,列车也才刚刚开始提速,却身后不远处忽然就传来一阵女人刺耳的尖叫,跟着就响起一阵玻璃碎掉的哗啦声,连月台上也被引起一阵恐慌。 云泽匆忙回头,小狐狸也睁开眼睛,正见到一个瘦如麻杆的男人被人从列车车厢里丢了出来,砸碎了车窗玻璃,噗通一声栽在地上,血溅三尺,汩汩不停,依然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是被人一击封喉,只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列车缓慢行驶经过,云泽下意识转头,而那扇碎了玻璃的车窗里面,陈子南刚好伸了个懒腰,白净的脸上犹然挂着几滴猩红,正缓缓滑落。 咕咚一声,云泽略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脸色也略有些苍白。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不是没见过血,但那都是作为旁观者,而如今见到,也仍是不能完全接受这些。可陈子南却在杀人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依然昏昏欲睡,又软又糯,像是随随便便踩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不值得在意,更不值得为此浪费她睡觉的时间。 月台上的恐慌混乱很快就重新平静下来,可尸体却无人理会,任由血流遍地。 人命如草芥。 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有工作人员前来清理尸体,直接拖去了荒郊野外。 似乎大部分人都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只有少部分人依然惴惴不安,而刚才的恐慌混乱也是源自这一类人。他们就如云泽一般,匆匆忙忙带上自己的行李迅速离开,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继续在这儿多做停留,恨不得身上多长两条腿,跑得越快越好。 临走出车站之前,云泽回头,见到几个穿着制服的男人把那具尸体装进了麻袋,还在滴血,就被其中一人扛着带去了月台之外的荒郊野地。 是埋了?也可能是随便找个地方就直接丢了。 云泽抿了下嘴角,选择漠视,转身离开。 嵇阳,这儿可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杀人喋血,害命谋财,早已是稀松平常。 登上客车之后,云泽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便在角落的地方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睛,嘴里念念叨叨地祈求平安,手里握着那枚金刚杵的挂件,以期这种来自佛门的宝物可以保佑此行无恙。 许久之后,客车顺利离开嵇阳,而云泽也终于松了口气。 “陶爷爷跟我说过,好人总会有好报。她没杀我,这也该算是好报了吧?” 云泽看向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眼角瞥见早已经睡熟的小狐狸,便忍不住伸手去摸。但他手指才刚刚靠近,小狐狸就立刻睁开眼睛盯住了那只手,银眸黑瞳里带着冷光,一如既往地不喜被人亲近,让云泽只得干咳一声,讪讪收手,乖乖坐好。 而小狐狸也直接跳下云泽肩膀,跑去了旁边空着的座位上继续睡觉。 客车行出嵇阳周遭村镇,一路向东,荒郊野外之处偶尔可以见到一些灾变前留下的城镇废墟,大多都已经变得荒草凄凄,无人居住,却也有些地方仍有人迹,多是被迫无奈,只得在野外苟且谋生,亦或各族散修,不喜被人打扰,却又实力有限,无力与人争夺洞天福地,方才选了这些平平无奇的闲散之地作为洞府,静心修炼,不问世事。也正是因此,此间客车通行之处虽是无法之地,却也极少有意外发生。 但极少是极少,而不是完全没有,便在当今世道来讲,如客车司机这般的行当,其工资待遇都是极高。而除却这些寻常的金银财物,这类行当的工人每月还会得到一些低等修炼资源作为奖励,而那些因意外造成伤亡的,甚至还能得到一些稍微高等的修炼资源作为奖励。可即便只是最低等的修炼资源,这些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的行当,也有许多人挤破了脑袋都要争上一争。 哪怕自己年岁已高,不能修炼,就只是为了子孙儿女着想,也总有为人父母的会豁出性命。 “时代更迭,先人一步则步步当先...可那些个家族圣地里的人又说天赋才是至关重要。” 云泽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挪了挪屁股,换个姿势斜靠在椅背上看向前面的司机,表情复杂。 ... 无论是谁,都曾经历或正在经历人生的至暗时刻,那是一条漫长、黝黑、阴冷,且令人绝望的隧道。 ... 他自卑,懦弱,无能,不敢反抗也无能反抗,似乎一切用于贬低他人的词汇用在这里都不会显得有丝毫突兀。 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饥饿,寒冷,屈辱,疼痛...这是他也在一起承受的,一样的漫无尽头。 但他总是在笑,笑着讲出那些不可思议的睡前故事,故事里有人能移山填海,有人能缩地成寸,有人能只手摘星,有人能踏上九天;但也有八个脑袋的大蛇吞云吐雾,有百丈高的猿猴手握雷电;有一棵绿竹生于云海天崖,此生平尽天下不平事;有一位老人自出世以来便惊才艳艳,纵横捭阖,无敌人间六千年...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直到那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忽然变得比起以往还要更为苍白。 然后,他难得强势了一次,领着一个孩子,叫上那个女人,一起走出家门,来到一片空地上,男人紧紧握住的手,掌心早已经完全湿透。他抬头看天,看那日不落,看那月高升,看它们隔着一道印刻在天上的星河深渊遥遥相望。 随后,这整个世界都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猩红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撕裂! 一道又一道猩红劈落下来,天惊地动,好像要将苍穹陷落,方仪崩摧! 千尺泰岳岌岌可危,高楼大厦摇摇欲坠。 ... 废墟里,一个女人满身尘土,头破血流,比起那些凭空劈落下来的血红还要刺眼。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蜷曲在石板下面,用孱弱的身体死死地护着孩子的男人,疼痛不堪,苦苦哀求。但男人却始终无动于衷,笑着抚慰怀里的孩子,用腰背顶起石板,直到那孩子惊魂未定地从他怀里爬了出来,安然无恙,一边大声嚎哭,这才终于支撑不住,被石板压趴了身板。 临死前,他灿烂微笑着,颤抖着努力伸手向着这边。 可惜... 直到男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也不曾回过一次头。 那女人啊,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断了气,不再苦苦哀求,而是格外疯狂地尖叫起来,面目狰狞,犹如厉鬼,看着那个男人,看着那个孩子,至死也不肯瞑目。 她就一直那么看着。 一直看着... ... 吱——! 刺耳的刹车声把云泽从梦里惊醒,客车紧急刹车,车轮也跟着打滑,巨大的惯性让他直接一头撞在了前座的靠背上又被弹了回去,禁不住痛呼出声,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就此昏厥过去。 直到恍惚了好一阵之后,云泽才终于清醒一些。他晃了晃脑袋,心脏依然噗通噗通狂跳不止,满布冷汗的额头上已经鼓起一个大包,鲜血顺着脸侧滑落,伤口不小,疼痛难忍,让他忍不住扯起嘴角,咬着牙根呻吟了一阵。 客车滑出了相当一段距离之后才终于停了下来,但紧跟着车顶就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重响,就连整辆客车都跟着猛地一震。 车厢里立刻变得混乱起来,女人的尖叫声刺耳无比,男人的惊叫声也充满了恐惧,脚步声,砸窗声,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全都混成一团。 云泽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先前的一撞让他到现在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许久之后,云泽才逐渐清醒过来,伸手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血迹。而他刚一抬头,就瞧见一只贯穿了车顶铁皮的黑色钩钳,正在眼前不远的地方拼命地啃咬,一边发出阵阵短暂而又急促的“咯咯”声,一边撕扯着铁皮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让人心悸胆寒。 这车厢里的乘客并非很多,甚至相当稀少,有且只有的几个女人早已经躲在座位之间拼了命地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就连一些男人也开始丧失理智,下意识地抓住身边任何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胡乱挥舞,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阻止车顶的怪物继续破坏。 但客车毕竟只是客车,那怪物很快就在一阵“吱嘎吱嘎”扭曲刺耳的声音里,把客车的顶部开出了一个大洞,跟着又是呲啦一声,那怪物就直接掀掉了整个车顶,震得客车一阵摇摇晃晃,男男女女的惊叫声就更加混乱。 而云泽身形不稳,险些摔倒在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终于看清这怪物的模样:是近似蜈蚣一样的脑袋和身体,约莫三丈长短,咀嚼式口器的下颌巨大,犹如钢钳,足够将人拦腰斩断。暗褐色甲壳满是裂痕,剥落许多,附有块块黑斑,粘液粘得到处都是。而其甲壳下又生出百条长足,往两边延伸出去,扣住了车厢两旁,尾部正高高翘起,却是另有一头,身体扭曲着盘绕过来,复眼窥探着车厢里的众人,口器两边开合,发出阵阵短暂而又急促的“咯咯”声。 这两头蜈蚣两颗脑袋全都探入车厢,四只复眼来回窥探众人,两只口器四根颚须来回摇摆,喷吐阵阵腥臭扑鼻,“咯咯”怪叫声低沉回荡,端的是可怖无比! 车厢里,再没人敢大喊大叫,只有一些被死命压住的啜泣声。所有人都是各自抱着脑袋缩在座位之间的空隙里,吓得腿脚颤颤,逃都不能。 而车厢最后,云泽也被吓得脸色惨白面如金纸,已是血色全无。他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不敢出声,死死地盯住那三丈长短的两头蜈蚣,生怕它会忽然转过一头靠近自己。可这一眼看去,云泽眼角又忽然瞥见那两头蜈蚣身后的场景,当即一愣,瞳孔一缩一张,映出那两头蜈蚣的背后是苍穹崩碎,裂痕如织,溢出万千神虹匹练异彩纷呈,浩浩荡荡满溢八千里,垂下苍云倒挂如飞瀑湍流,洋洋洒洒奔腾落九天。而碎裂之处,洞口犹比山岳更大,当中另有一天,黑云翻涌蔽日,雷霆激荡炸怒,引烈风呼嚎,搅起雾海翻滚,生出万种辉霞腾空,而于盘曲环绕之中,拖起一尊遮天古木,足有千丈之高。其根须虬结,形似狂龙,扎根于雾海之间,出没在辉霞之中,万般神奇演化出异象各般,或青海明月,或神王开天。唯独可惜,可惜那古木为尊而生机全消,虽有无数枝杈交错,往四方延伸,覆盖之广,足以遮天,却其上无有一叶,由枝梢而至体干接连崩溃枯萎,随后尽数断裂坠落。坠落后还未能得偿入世,就已经变作齑粉,随风扬起,无影无踪。 而其中另有黑蜂大如猛虎,身披黑黄鳞甲,颈项环绒,却遍体裂痕满布,从空中坠落,已无生机;有大蛇通体赤红,神光环绕,颈分三歧四头,腹有六足,背生两翼,盘绕古木躯干三周有余,四头仰起嘶声哀吼,却逐渐干枯,化作腐朽;有怪鸟形似夜鸮,蓝羽黄足,猴脸无喙,面有四目,顶生长耳,立于枝杈一角,振翅却欲飞不能,唯有随枝枯萎,嚎啸哀绝... 第5章 青鬼 云雾翻涌如沧海狂啸,神辉横空有万里之遥。 车厢里众人惊骇欲绝地望着这场天灾,都是面无人色。那两头蜈蚣也高高扬起一头,复眼中映出苍穹崩碎,古木凋零,张开血盆大口凄厉嘶吼,其中悲切,怒恨欲狂。而它一身甲壳裂痕也越来越多,崩出粘稠血液,带有剧毒,将车厢也腐蚀得嗤嗤作响,阵阵腥臭扑鼻。 众人方才惊觉眼下的凶险,有两个胆大的,偷偷摸摸起身,小心翼翼往车门靠近。却那两头蜈蚣生有两头,一头哀啸凄厉,另一头却始终窥探着车厢内部。等那两人好不容易靠近了车厢,蜈蚣忽然扭过头颅,吓得两人惊叫不止,当即便两腿一软直接坐在地上,却也险而又险地躲了过去。那蜈蚣径直撞在车厢门上,发出轰隆一声,撞得整个车厢都侧翻出去,女人的尖叫声尤为刺耳。 云泽在车厢最后,不敢妄动,此时也跟着一起被掀翻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滚了几圈,弄得满身泥土,遍体鳞伤。虽说这些伤势大多无碍,可他先前砸在地上的时候,却是侧着落地,现在便整条左臂都已经被地上的砂砾石子儿磨得血肉模糊,火烧火燎的疼痛让云泽只能躺在地上,根本无力起身。 其他人也都一般无二,阵阵哀嚎声此起彼伏。 行礼落得到处都是,箱子散的散,烂的烂,乱七八糟,到处都是。 小狐狸跟着落在一旁,稳稳当当。它回头看了云泽一眼,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冷光,旋即看向那只趴在倾倒车厢上的两头蜈蚣,尾巴一摇一晃,细长眼睛里也跟着映出一点微不可查的腥光悄然悸动。 那两头蜈蚣攀在车厢上,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扭过两个脑袋看向小狐狸,洒下大片的粘稠血液,两张嘴里同时发出一阵短暂而又急促的“咯咯”声,抬起一个脑袋作势欲扑。可事到临头,那两头蜈蚣却又忽然停了下来,一个脑袋仍旧盯着小狐狸,又猛地转过一个脑袋看向道路一旁的城镇废墟,三丈长的身子高高扬起一个弧度,犹如蛇形,叫声越发短暂急促,像是见了大敌。 废墟里,一座早已倒塌多年的矮墙上爬满了杂草藤蔓,那里本该没人,可此时却忽然多了一位身段婀娜,体态丰腴的美妇。她黑发黑裙,正负手孑立,冷眼望来,细眉琼鼻而唇色漆黑,虽说一眼看去是古典优雅,气质出尘,却其眉宇眼神之间有万种杀机沉淀,无法掩盖,更有一身的戾气如火如荼。 阵阵冷意,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 倒在地上的一群人哀嚎声戛然而止,便云泽也是如此,只觉得有莫名寒意渗入五脏六腑,透入筋骨脊髓,忍不住就蜷缩起来,止不住地两股战战,心悸慌乱。 有一人自北方而来,凌空虚度,虽是步履缓慢却可缩地成寸,初见时还在千里之外,如一轮大日,灿灿生辉,照耀十天九地,身后随行万丈神霞。而下一秒就已经来到近前,悬停半空,不见真身,而凡人便只瞧一眼就会双目刺疼,肿胀流泪,不能抬头。 神霞各异,流窜八方,有浩大威压铺天盖地。 “孽畜。” 那大日中传出人声,亦男亦女,难以辨清,语气漠然却声如雷震,似是比之天穹崩裂还要更为慑人。 云泽耳闻如此,只听到第一字就气血翻涌,难以承受,心脏跳动之快,几欲炸裂,好不容易挨过了两字,却仍是呼吸粗重,额头两侧鼓胀,有青筋暴起,是头疼欲裂,让他禁不住闷哼出声。而其他凡人则尤为不堪,便九品武夫都不是,听不得这两字中的大道威慑,那两字还未落定时便口中溢血,到第二字就两眼一翻,径直昏死过去。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斜眯天上一眼,随后就转身来到云泽跟前,尾巴扫过他胸口佩戴的金刚杵挂件,其上有金光悄无声息地一闪而逝,云泽便忽然觉得好了许多。他稍愣片刻,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只眼神扫过周遭,抿一下嘴角,就仍是躺在地上不曾起身,继续装死。 小狐狸也在他身旁趴卧下来。 两头蜈蚣如临大敌,三丈长的身子盘绕起来,两颗脑袋一上一下,尽都转了过去,复眼变作猩红颜色,口中吞吐腥气毒雾,漆黑如墨,发出阵阵急促而又短暂的“咯咯”低吼。 黑裙美妇两袖一扫,负于身后,转而看向天上那轮大日。 “瑶光圣主,真是好大的威风。” 她面无表情,乌唇轻启,语气是不温不火,却似有不屑之意。 “在凡人面前也如此显露你的圣人神威。如此卖弄招摇,便是你瑶光圣地的一贯做派?” “若不卖弄招摇,他瑶光圣地也便不是瑶光圣地了!” 一声粗犷大笑忽的从远处传来。 声音落定时,那莽汉便已经到了近前,是身长八尺,豹头环眼,面如韧铁,虎须钢髯,整一副黑煞神的模样。此人气血旺盛,浴火而行,一路所过,焰浪滚滚,甫一站定,便将这周遭阵阵冷意冲得散了个干净。 莽汉身形立定,面带狞笑,一双圆眼扫过周遭,又很快便盯住了那黑裙美妇,意味颇深。 “倒是你,鼎鼎大名杀人不眨眼的乌瑶夫人,妖族圣人,怎么今天就难得发了善心,救了这一群凡人小辈?嘿,稀奇,稀天下之大奇!” “妾身如何,又何须你这黑汉子来说。” 乌瑶夫人冷哼一声,眉眼低沉,神情冷硬,一身的煞气滚滚而动,陡然间与那黑汉子的血气相互碰撞,犹若一声闷雷平地炸响,震得许多人直接吐血,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便连云泽也觉得气血翻涌,直冲百会,眼前一阵发黑,脸上一阵发白。好险一股凉意忽然出现,将他包裹在内,这才隔断了乌瑶夫人与黑汉子的气息冲撞,将云泽体内翻涌的气血平复下来,却他心脏依然狂跳不止,气喘如牛,满身冷汗。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转而望向一旁。 乌瑶夫人眉梢轻挑,一同望去。 “洞明圣地的老秀才?” 那黑汉子斜瞥一眼,原地盘坐下来,从腰后解下酒葫芦仰头猛灌一口,吐出酒气,一脸讥笑。 “往常遇见这小洞天底蕴崩塌的事儿也没见过你出山,怎么今儿个反而不请自来了?嘿,还真是难得,连你这一向出尘到是生是死都无所谓的洞明圣主也坐不住了?” 来人一袭青襟,两袖清风,面容苍老,须发花白,真就像书里说的老秀才一般。他何时来的,云泽不知道,但也猜得到就是这位老秀才将他与身边众人护住,免受乌瑶夫人与黑汉子气息冲撞压迫,承受不住。而老秀才对于黑汉子的嘲笑也不恼,只仰头看着天上那所谓的小洞天底蕴崩塌,看着那株老树枯败凋零,眼神里说不出的落寞。 许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黑汉子讨了个没趣,嘀咕一句: “也不知道南城四大家的那些王八犊子来不来。” “来不来是他们的事,先抹去这些人的记忆,让他们离开再说。” 瑶光圣主再次出声。 他悬空而立,身如大日,圣光辉耀,也不见得如何,便忽然来到近前。 虽说见不到这瑶光圣主面容如何,可云泽却也知道他是多看了自己一眼,也清楚听得一声轻咦。随后,瑶光圣主低笑一声,意味难明,而云泽脖颈上的金刚杵挂件则是忽的飞了起来,径直扯断绳子,去了瑶光圣主那里。 “大佛寺的东西。” 闻言,乌瑶夫人和黑汉子都是转头瞧来,两人神情各异,便连那被唤作老秀才的洞明圣主都多看了云泽一眼。 大佛寺,云泽还是第一次听说。 除却看不见面容的瑶光圣主,其他几人的眼神都是有些莫名。 索性,云泽也不再装死,从地上坐了起来,神情复杂地垂着脑袋。瑶光圣主一身圣光护持,修为堪称天人,搬山倒海翻手可为,而云泽却不过九品武夫,便不能直视。 如此做派,倒也怪不得先前乌瑶夫人会说瑶光圣主好大的威风。 “大佛寺圣地破灭已数千年,如今还能见得一物,倒也稀奇。可惜,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沾染了业力,佛光已经晦暗,不复从前,而今之用也就唯有化煞。” 瑶光圣主轻笑一声,将金刚杵挂件送回,落在云泽掌心。 “本座是看不上的。” “若是真能看上,这东西就是你的了。” 乌瑶夫人冷笑一声。 瑶光圣主也不恼,信手一挥,旁侧那早已被人遗忘的两头蜈蚣便陡然嘶啸一声,凭空化成了飞灰,让余光注意到这些的云泽心头狂跳不止。而至此时,周遭又多了些来历不明的人物,何时出现的,云泽不知,但见他们大多踏空悬立,如履平地,就知晓绝非寻常。这林林总总约莫二十来人,有的面如冠玉,有的老态龙钟,都是古旧装扮,不比常人,其中几位相互打了招呼,云泽听闻,更是不敢言语。 九大圣地的圣主来了大半,还有南北两城八大家的一些人物,再加上其他人族修士,妖族,古灵精怪,名头一个更比一个响亮,都是云泽曾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的。 算是开了眼界。 又不多时,九大圣地八大家都各自来了一些弟子长老,其中三人到了瑶光圣主近前拱手作揖,一老两少,毕恭毕敬。 老者尚且不值得留意,而凭云泽也着实在他身上看不出什么深浅,反而那两位少年仙人之一是与瑶光圣主一般,周身笼罩圣光璀璨,瞧不见真容,亦看不出深浅,大抵就是别人曾经提起过的,圣地中的麟子亦或麟女。而另一人则是身着青白袍,十七八九的模样,面如冠玉,温文儒雅,瞧见云泽偷偷看来,面上便露出一丝温笑,略微点头,谦逊有礼,与谣传所说的圣地弟子多桀骜全然不符。 “斩了这些人记忆,送去嵇阳。时间不多,速去速回。” 瑶光圣主吩咐下去,为首的老者当即领命,上前两步,目光扫过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一群凡人,眼神中颇多不满,似是嫌弃麻烦。 “瑶光,看好你家长老的手段,可别贪图一时省事儿就直接要了他们性命。” 黑汉子忽然冷笑一声。 “你家长老的眼力,可未必能行。” 闻言如此,在场众人都是望了过来。那黑汉子身为开阳圣主,这般言语也是冲撞了瑶光圣地,老者更是面露愠色,却瑶光圣主懒得理会,只再道一声“速去速回”,便不再理会。 老者又瞥开阳圣主一眼,不多吭声,抬手就要斩去面前众人的记忆。云泽面色复杂,虽有不甘不忿不满,却也自知抵抗不能,更瞧不出老者信手拈来的手段多么粗糙,只能抿嘴暗叹一声,接受现实。可小狐狸眼神微沉,晃了两下尾巴,正欲起身阻拦,却此时,天边忽的飞来一道剑虹,呼啸间,刺穿了云波风岚,引得众人回首。而那剑虹也不偏不倚,正落在云泽面前,入地三寸有余,剑体通寒,锐气横生,吟声嘹亮。 云泽正愣神,天上忽然落下一庞然大物在旁侧空地,只听轰隆一声,尘土翻扬,阵阵寒意纵横捭阖,有低沉闷吼从中传出,惹得众人尽数看去,面色各异,或平静漠然,或眉眼低沉。而尘土之中,云泽被呛得一阵咳嗽,好不容易看得清楚了,当即面上一僵,满脸骇然。是那怪物如人模样,纵然腰背佝偻四肢着地,也足有百丈之高,其肤色青灰,乱发苍白,发丝间隐约露出一只漆黑空洞的眼眶和巨大粗糙的獠牙,骇人气势压得狂风都悄然静止。而在肩背上,一女子青丝如瀑,面上笑意盈盈,正低头看来。她两腿站得笔直,身段玲珑,一如此间众人般,穿着青绿翠娥裙,一抹束腰,有万般风情。 妖精! 小狐狸只瞥这女人一眼便罢,未曾放松警惕,依然盯着老人,而云泽则是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大能境的青鬼...” 那黑汉眯起眼睛,仰头望向那犹比山岳一般的怪物,面带凝重狐疑。片刻后,又忽的咧嘴一笑,仰头灌下一口烈酒,站起身来,转而看向云泽。 “小娃子,你姓什么?” “开阳前辈何必如此,您老是为我等前辈,我等本该有问必答。不过是探探跟脚罢了,家里的老爷子对此并不避讳。只可惜,便是说了,您也未必认得。” 不等云泽回神,那站在青鬼背上的女子便率先开口,随后一跃而下,落在云泽身前,素手一招,利剑便卷过一道寒光,落入其背后的桃木剑匣。她转身看向开阳圣主,笑意清浅,谈不上什么尊重,却也没什么不妥。 “老爷子姓云。” “姓云?” 开阳圣主愕然,旋即望向周遭,见得众人纷纷摇头,不由无言。 在这一时代,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云姓格外少见,却也不是没有,而无论是谁,都不曾把眼前的少年少女往那个方向去想。可终归说来,能够养得起大能级青鬼,便不是寻常山人,怎么也得入圣才行。如开阳圣主所料,许是哪里隐居的散修,不曾入世,方才不为众人所知。 一群人神色各异,全都落在那青鬼眼里。 身躯高壮堪比山岳的青鬼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嘴角流溢出寒烟鬼气,两天长及膝盖的手臂只轻轻一动,立时便卷得狂风大作。它伸出一只手来,径直当着那瑶光圣地的长老将云泽与女子一同抓走,便连小狐狸也一跃落在青鬼手上。而后那青鬼便纵身一跃,直入苍穹,迎着霞辉万丈而过,挥斥天云千里,转瞬就消失在东方天际。 “这...” 瑶光长老转身望向瑶光圣主,而后者却并未在意,只道了一声无妨。 闻言,瑶光长老只得作揖应是,不再多想,只大袖一卷,也不管这地上横七竖八的一众人是真的昏死过去,还是早已醒来,不敢睁眼,就全部带走。如先前所言,这长老去了嵇阳,却其要用怎样的手段抹去这些人的记忆,便不得而知,也无人理会。 只那长老走后,开阳圣主晃了晃手里酒葫芦,眉关依然紧锁,望着东方。 “豢养大能级青鬼...也不知是何处山人,先前倒是从未听闻。尤其那女娃子隐藏修为的手段,着实不凡。” “此事与你等无关,又何须多虑。” 那老秀才一般的洞明圣主忽的轻叹一声,老眼浑浊,负手转身,也似腰背都忽然佝偻了一些。 “千林古界崩毁,底蕴坍塌,你等要借机为小辈洗礼,便尽快着手吧。洗礼过后,就尽早离去,莫要再贪其他...” “莫要再贪其他?老榕树年岁无穷,纵然将死,也是大圣,我等自然不敢妄动。可这千林古界之中有灵株三万,宝药三千,又岂能白白浪费,任凭这些灵株宝药化为纤尘。” 瑶光圣主嗤笑一声,将其打断,全然不去理会那老秀才的言语阻拦。 听闻如此,老秀才欲言又止,沉默许久,面露凄然。 千林古界当中,老榕树枝叶凋零,形容枯槁,寸寸荧光流溢,而其下,异兽百千,形态各异,尽都挣扎无能,虽是怒恨欲狂,却也受困其中,不能逃离,只得随同古界一同崩坏腐朽。 眼见如此,老秀才凄然更甚,嘴角嗫嚅,欲言还休。 天穹崩碎,裂痕如织,寸寸剥离,激荡雷霆炸怒,烈风呼嚎。于此时,大道神音靡靡而至,通天彻地,轰若惊雷,而老榕树亦是显化神辉万千,落下光雨,根须盘曲的千丈之身也寸寸消融,勾织灵纹溃散,行走游龙,虹光璀璨,覆盖八方万里之遥。 百千异兽嘶吼咆哮,出不得古界,便已经葬身于此。 光雨璀璨,一些后来的年轻子弟呼吸逐渐急促,少有沉稳,便得了各家圣人之名,争先恐后冲上前去,沐浴神辉,感受大道,争夺造化。各家长老亦是上前,冲入千林古界,于古界崩溃之际,冒险采摘灵株宝药。而圣人于此,不再理会后辈,尽皆眼眸灿灿,观摩灵纹。却唯独洞明圣地的老秀才嘴角颤抖,抬头望着灵纹溃散的老榕树,眼神里说不出的苦涩凄然。 许久,他瞑目长叹,低诵渡化道经。 乌瑶夫人面无表情,神色清冷,仰头见得老榕树终于消逝,又望老秀才一眼,未曾观摩灵纹,亦无留恋,转身就走。 ... “千林古界,没了。” 云泽趴在青鬼肩背,忽的听闻如此,将将回神,方才见得云雾蔼蔼,擦肩而过。下方是碧波大海,浪涛千层,可身前却是一硕大的白发头颅,肤色青灰,有阵阵森冷之意渗透肌肤,直入骨髓,让他激灵灵一颤,不敢多言。 再一回头,才见到小狐狸与那女子一并站在后方,遥望远处灵纹万千,如丝如缕,虹光流溢,行走游龙间,竟是蔓延追来,犹如天丝,覆盖苍穹。 “离姐。” 云泽叫她一声。 孟支离闻言,眉脚一挑,先前的复杂神情一扫而空,笑吟吟转头,甜甜应了一声。随后她迈步来到青鬼肩头,迎着狂风猎猎在云泽一旁盘坐下来,看着眼前这没出息的表弟只能趴在青鬼背上不敢起身,也不言语,只笑意更盛。 云泽一阵窘迫,却手上抓得更紧了一些。 “青叔。” 笑归笑,孟支离还是心疼脸色略显苍白的云泽,便拍了拍这青鬼肩背。后者会意,不见有什么动作,迎面的狂风就忽然消失,而云泽也终于能够松一口气,随后便小心谨慎沿着青鬼肩背上肌肉纹理寻了个能够坐稳的地方,跪在那里低着头大口喘气,却额头掌心也已经见了冷汗。 他是不敢再往下多看一眼的。 “小时候也没见你从高处摔下来过,怎么就落了个恐高的毛病。如你这般,只怕日后修为到了,也难踏空。” 见状,孟支离无奈摇头。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这青鬼身躯高大,纵然弓腰偻背,也足有百丈之高,绝非云泽能够承受。 可说归说,孟支离还是起身走上前去,掌心有灵光流转,轻轻拍打云泽后心,助其抚平心悸之感。 过片刻,云泽感觉好些,这才终于瘫坐下来,只浑身冷汗依然不减。他心头有许多困惑想问,如先前那犹比末日一般的古界崩塌,如那各方山人所图,如这身下青鬼。可终归说来,云泽还算冷静,把满腹的困惑咽在肚子里,只等过后再问。 第6章 虫鸣 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 碧波青天,海浪堆叠。 那青鬼带着云泽与孟支离凌渡虚空,横跨沧海,用了许久才终于落在这座山岛上。山岛奇大,礁石险峻,云泽与孟支离只在崖岸,便可抬头见得前方山势奇绝,突兀森郁,是重岩叠嶂,怪石磷峋。层崖峭壁之上,枝冠遮天,桃叶郁郁葱葱,有浓烟薄雾千丝万缕地垂落而下,一派神奇。 却每次见到,云泽心头都会觉得莫名压抑,尤其今次,尤为明显,似是有着一腔烦闷郁气得不到舒展,让云泽满心烦躁。 站在原地喘了几口粗气,云泽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他眼角瞥着青鬼,那百丈身躯在山前也显得小了许多。可终归说来,如青鬼这般大小,在山岛上该无法藏身才对,但云泽却从未见过。尤其此番渡海,倘若放在过去,便只行船也就不过半个时辰足以,可青鬼凌渡虚空,本该更快一些,而此间却恰逢日落。云泽每年都要回来一次,时间是断然不会看错。 “地域,还在延伸?” 云泽皱眉,暗自嘀咕一句,又瞥见一旁孟支离颇为畅快地伸了个懒腰,发出一阵娇媚鼻音,胸脯挺起,纤细腰肢,剪水秋眸眯起,有万种风情。说什么赛雪欺霜,羊脂美玉,大抵不过如此。只可惜这山上与世隔绝,孟支离也鲜少出门,便不爱装扮,更不施粉黛。而如着云泽所想,便在南北两城之中比较,孟支离也该是一等一的绝色女子才对,那许多艳名遐迩的花旦魁首都比之不及,却可惜,被埋没在了这片孤绝山海,未曾入世。 青鬼不发一言,绕行崖岸,去了山后。 沉闷的脚步声逐渐远离,而落地之后便一直满心烦躁的云泽也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恢复过来了?” 孟支离黛眉一挑,眉开眼笑。 “那就抓紧上山吧,老舅是说了会给咱们留饭,可饭嘛,毕竟还是热乎的好吃!” 说着,孟支离就立刻拉上云泽登山。 山路崎岖,羊肠小道,险峻非常,可来来回回走得多了,孟支离又是三品修为,便走得格外轻松。而云泽也已经明了,许是大伯云温章察觉到了什么,方才让孟支离带上先前那头青鬼前去接应自己。只转头再看,那青鬼却已经全然没了踪影,不知所去何方。 这山上有太多古怪,令人不解,纵是云泽有孟支离与大伯颇为照顾,可主事的毕竟还是云老爷子。云泽不受待见,不被亲近,许多事无法知晓,也无可奈何。 一念所及,云泽胸腔里的烦闷郁气又开始隐隐作祟,乃至于心头横生一股戾气,却无处宣泄。 似是有所察觉,早先便趴在云泽肩头的小狐狸略微抬头,眸光闪烁,却很快就重新伏下头去,不再理会。而走在前面的孟支离也回头瞥了云泽一眼,见他模样,当即眉关轻蹙,可最终也不过是抿一抿嘴角,未曾多言。 自幼便丧父丧母的云泽是孟支离看着长大的,而若非孟支离与云温章和陶爷爷暗中相助,或许当年的云泽就要饿死街头。也正因如此,很多事,孟支离是想说也不能,而更多事对云泽而言则是不知道没什么坏处,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反而还要平添许多的恼恨心酸。 孟支离所想,云泽自然不知,只这般心头烦闷情绪躁动的情况时常会有,便习以为常,大抵是用不了太久就能平复下来。可话虽如此,倘若放在往常,他此时胸腔中的烦闷郁气也该已经散了,却如今拾级而上,越是临近山顶,云泽便越是觉得烦闷难耐,尤其心头横生的那股戾气,让他近乎控制不住自己,要将眼前见到的东西全部摔了砸了才行。 云泽呼吸变得越发粗重起来,也咬紧了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走在前面的孟支离眼见耳闻如此,不得不停下脚步,忧心望来,却不等她开口,原本便趴在云泽肩头上的小狐狸就忽然一跃而下,落在石阶上转身看向云泽,眸光微沉。 “我没事,走吧。” 云泽低着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轻道一声。 闻言,孟支离眉关轻蹙,心里莫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而云泽却已经从她身旁走过。无奈,孟支离只得追了上去。 这一路上山,云泽都显得格外沉默,而往常总是喜欢趴在云泽肩头的小狐狸也没再靠近云泽,而是跟在后面自行上山。 许是太久没见的缘故,很多关于云泽的事,他不说,孟支离便无从得知。尤其市井之间最重钱财权势,而云泽偏偏又清贫如洗,性子也是逆来顺受,说不得便是受了他人欺压,无法反抗,如今念及,便有些情绪低落。话虽如此,可孟支离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尤其在云泽生活方面的困难也是有心想帮却不能,只因云老爷子自来不许云家之人随意下山,若有违逆,就是被派去镇守鬼狱的下场。那可不是什么好的差事,前次云鸿仁私自下山,被云老爷子发现派去镇守鬼狱,短短两月时间,数次险死还生,归来时已经惨无人样,脸上身上至今也留有许多狰狞可怖的灰色疤痕,无法抹除,更连右边手臂都留在了鬼狱,被许多恶鬼争抢分食。便时至今日,再提起那些时,云鸿仁的脸色也依然不太好看。 “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这是云鸿仁前次下山时,从一老人那里听来的,而关于度朔山,那老人也就只说了这些,云鸿仁再问时,老人就再三缄口,不肯多说,只告诫莫要存了心思靠近那山,否则一旦遇险,就必定是魂飞魄散、身死道消的下场。 这山上许多事,就连孟支离云鸿仁他们也并不知晓。 天色将暗,这两人一狐也终于上得山来。山上有一老旧府邸,坐北朝南,说不得光鲜,却也不算破败,门户敞开,里面有人影晃动,尽是些身着麻衣的仆从下人。这一府上下,男男女女的仆从下人林林总总算下来约莫百十多个,有老有少,有俊有丑,高矮胖瘦,不一而足。除却这些,山上便只有奇石耸立,草木嶙峋,除却山路石阶而至府邸门户前的一条蜿蜒小路,其他都算荒郊野外。而在前厅院中,迎门墙一侧的角落里则是那棵大桃树,枝叶繁茂,绵延极广,据陶爷爷所说,这大桃树是根须盘曲三千里,枝冠盘曲亦三千,盖住了整座山头,乃天地造化而成,人间罕见。 “也就千林古界的老榕树能比上一比了。” 孟支离笑嘻嘻开口,却没能得到云泽回应,再看时,云泽已经迈过宅门,绕过迎门墙,直奔正房而去,便连宅门处一些仆从下人的招呼都不曾理睬。 一众人面面相觑。 云泽性情如何,这些仆从下人并非不知,虽说他是逆来顺受,却也早早就吃惯了苦头,看似柔弱,待人温和,可骨子里也终归是有一股倔劲,沉得住气,更咬得住牙,否则便不能独自一人在外长大。而在这云家之中,林林总总有仆从下人百十多个,其中一些是因云泽不受云老爷子待见便对其冷眼相向,也有一些是因云泽逆来顺受便目中无人,可即便如此,这位不被喜欢的云家小少爷也从未在意这些,反而对任何人都以礼相待,就连言语伤人之事都从未发生,便有些人还是喜欢他的。 可今日所见,却让这些仆从下人有些始料未及。 “许是千林古界的事吓到他了吧。” 略作沉默之后,其中一女子皱眉开口,音色清冷,若微风震箫。 这女子生的青丝如雪,长及膝后,肤如凝脂,面如白玉,眸若冷秋,瞳色润白,纤腰不盈一握,胸脯鼓胀如丘,虽是只着黑白相称的粗布长儒裙,却也掩不住是个如水清冽、如火动人的绝色尤物。 周遭几人开始窃窃私语,尽是非议。 闻得这般,那白发女子面上当即一沉。 “少说闲话,各自做事,谁若胆敢偷懒,直接丢去鬼狱!” 被她眼神扫过的几人当即缄口,不敢再说。而这白发女子也懒得与之计较,毕竟这般非议之事并不少见,无法肃清。随后她便看了一眼门外忧心忡忡的孟支离,又瞧一眼小狐狸,略作沉吟,而后就丢下手里的扫把,跟着云泽去向正房。 余下仆人见到孟支离还在门外,便不再言语,各行其是。 ... 正房中,云老爷子正坐于主位之上,一袭青云飞鹤袍,眼帘半垂,似睡非睡,将双手交互插在衣袖当中。身侧,一盏沏好的茶水,也似早早便等候在此,一盏茶此刻已经下了大半。 而在堂中,另一身着朴素灰袍、鬓发花白的老者正端着白玉茶盏,轻呼慢饮,啧啧有声,细尝茶中滋味。不待茶盏放下,便抬眼望向门前,见到云泽沉着一张脸,正大步跨来,越行越快,临到踏入门槛,便猛地一跃而起,带着呼啸风声,从脖颈扯下那枚金刚杵挂件。红绳飘飞,金刚杵原本不过指端大小,却在云泽手中陡然绽放金光,迎风见涨,化作二十余指,向着云老头凶猛砸下。 后者却只冷哼一声,身在半空的云泽脸色便猛然一变,似是胸口挨了一记重锤,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落地之后更是噔噔噔连退数步,好歹是一脚踩住了尺许来高的门槛,这才止住退势。 “此番,是大大的不敬。” 云老头这才睁开双眼,语气清冽沉重,每一字落下,都让云泽如受大道镇压。便这短短八字落下,云泽便已经半跪在地,额头上布满了斗大的汗珠,脸色苍白,气喘如牛,若非强行咽下了那一口逆冲上来的淤血,只怕还要更为不堪。 灰袍老者轻叹一声,随手一拂,助其抚平了内腑伤势。 “你与泽儿一身两意,万不可如此造次。” 老者眉宇间尽是无奈。 却云老头面容冷峻,此时也已起身,走向云泽,最终是停在其身前三步距离,双手插袖,低垂下来的眸光中满是寒意。 “算算时间,大抵还有几日才到十五年期满才对。是云泽知晓了你在,放你出来,还是那头蠢狐狸?” “是你那心狠手辣的儿媳!” 云泽,亦或云开,当即啐了一口唾沫,勉强站起身来,狞笑嘲弄地望着面前与他等高的云老头。 “她可是变成了厉鬼也不肯饶过云泽!” 闻言,旁侧老者眉关当即一蹙,旋即叹了口气。云老头却面色不动,始终盯着云开,也似在分辨他口中所言真假。门外,那白发女子与孟支离和小狐狸方才追来,见到堂中情形,尽都止步。尤其孟支离,面上神情变换,也认出了此间云泽并非云泽,许是上山路上便换了一人——尽管当年之事发生时孟支离年岁不大,却也依稀记得那是云泽三岁她五岁时,在某天夜里,云泽忽的像是变了一人,而若非云温书及时赶到,只怕就要发生弑杀亲母的大逆不道之事。尽管时日已久,却自那之后,孟支离也依稀知道,云泽绝非一人,而其体内,还有一人。 大抵便是山下人说的一人两面,也似癔症,亦或离魂症般。 许久,云老头才冷哼一声,转身回去上座,一手端过白玉茶盏,轻抿一口。 “你娘她...汤明兰她,怎样了?” 灰袍老者多问了一嘴,颇为关切。 云开瞥他一眼,忽的咧嘴一笑。 “还能怎样?魂飞魄散!” 闻言,灰袍老者嘴角抖了几下,欲言还休,最终也不过摇头深深一叹,不再多言。 云老头合起茶盖,发出一声脆响。 “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待着,到该走的时候就自己滚蛋,再敢不敬,就绝非将你镇压一十五年这么简单。须知,我并非不能杀你,只是念在你与云泽一身两意,同为云家子嗣,方才多有容忍,而今日之事,我也不再与你计较。可若有再犯,你的下场,便如汤明兰一般!你可明晓?” 话音将落,云开面上笑意便已经尽数收敛,横眉立目,望向云老头,手中金刚杵金光暴涨,还欲再动,以报十五年镇压之仇。却不待上前,一抹寒风便从身后而至,柔荑冰凉,握住他的手腕,将金刚杵上震荡的佛家伟力也一并以寒风吹散了去。 云开回头,正见到那白发女子对他微微摇头。 “雪姬,带他去西厢住处。” 云老头面容冷峻,搁下茶盏,言罢,便回去次房,不再理会。 灰袍老者也起身,只在临走前看了云开一眼,神情复杂,却也未曾多言,径直走过,去了南房。 那白发女子应一声,双手叠在腰间压了一压,见到两人离去,便扯一扯云开衣角。后者瞥她一眼,而后又望向次房,咬着牙根啐一声,这才收了金刚杵重新挂在脖颈上,转身离开。 ... 云家府邸虽在度朔山上,不入人间,却也建得龙踞虎盘,有千门万户,廊台楼亭,是极了土木之盛,而其占地之广,更堪得匪夷所思。来来往往一十八年,云泽也好,云开也罢,从未将云府走遍,倘若换了外人来此,只怕出不了一时半刻,便要在云府迷了方向,再难走出。 西厢最偏僻处一座院落,门上横梁并未刻字,而是在入了院门之后,青石路一旁立了块镇石,上书“宁心”二字,也因此,这一处小院便得了宁心院的名字。只说起这二字,便知是云温书的手笔,也是云泽四岁那年才终于在云府有了住处,云温书便因云开一事,跟雪姬讨了一块镇石,又讨来灵沙朱笔,写下“宁心”。而这宁心院,便是云泽住了十一年的地方,院中天井全被老桃树的枝桠盖住,只依稀能够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瞧见一些天上的繁星。而到了冬天又是怎样的景色,云泽与云开都是不知,毕竟从未在冬天来过,只偶尔想想,许是枝桠交错盖冬雪,北风呼啸卷玉龙的景象。 那是极好的。 一进宁心院,云开便停在宁心石跟前驻足许久,雪姬跟孟支离和小狐狸也跟着一道停下。 “十五年前我见你时便是这幅模样,如今却还是这幅模样。” 云开忽然转向婢女雪姬,上下打量,鼻间嗅着她身上似是焚香又似木香的味道,随后眼神轻佻地望向她坚挺的胸脯。 “看着是不错,可惜,年纪太大。” “修行中人,年纪从不紧要,便真的差了个百八十岁又如何?” 说着,雪姬难得笑了一笑,落落大方。 “若你真的愿意,雪姬便给你当牛做马也无妨。” “能骑的那种?” 云开大笑一声,却是到此为止,不理还在一旁听得满面羞红的孟支离,也不再理会眼神颇有些深意的雪姬,径直走向房中。 十五年尘世过往种种,云开被镇压在黄符之下,只能通过云泽知晓外界之事,却比起云泽,云开更加早慧,其三岁时见过的一切至今都还清晰记得。而雪姬只是云府众多婢女之一,虽说地位与其他婢女有些差别,颇受云老头器重,却也仍旧脱不开婢女的身份。云府上下,尤其云家子嗣,尽是修道中人,这是云开自打第一次出现便已经知晓的,且云家所在度朔山,也绝非寻常,偶然通过云泽耳目所知,“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就让云开想得更多。 许是云家比起那些个圣地也好,家族也罢,都丝毫不差,乃甚于还要更加神秘一些,否则又如何会有“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这样一句话流传在外,而云家却居于其上,安然无恙? 也因此,雪姬十五年容貌未老,加之先前聊的两句,就让云开明晓了几分。纵然他在雪姬身上察觉不到丝毫修道中人该有的气息,却如此也足够说明,雪姬绝非寻常山人,是他动不了的人物。尤其云泽才是真正的云家小哥儿,虽说不受云老头待见,却也有个虎皮大衣在身上,他是云泽,却也不是,若要真的计较起来,谁都说不清楚,可那虎皮大衣,终究是盖不到他的身上。 更何况在往日里雪姬对云泽尤为照顾,仅此一点,就是云开万不能与之翻脸的原因所在。 也或许,将先前说话的人换做云泽,就真的能骑。 云开在房门前驻足,转而又将雪姬上下打量了几遍,后者坦然,笑意依旧,让人瞧不出深浅,反而一旁的孟支离脸色逐渐难看起来,随即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云开挑起眉头,懒得理会,推门走进房中。 这屋里陈设从未变过,东侧摆放一张梨花木的大床,上面整整齐齐铺着金丝锈边大条褥。屋当中是秀木圆桌,青花瓷的杯盏酒壶,一应俱全。西侧则是一张檀木八仙桌,桌旁角落里立一件瓷白釉书画缸,里面插着林林总总约莫二三十副卷好的字画,桌上设有笔墨纸砚,同样的一应俱全,摆放整齐。桌案一角还摆放着一叠古书,大抵是雪姬从云老头书房里寻来,尽是些云泽最喜的志怪搜奇,足有十数本,其上文字也颇为古老,也就云泽有些功底,若是放在寻常人,这些书便根本读不来。 只可惜,志怪搜奇并非云开所喜。 他选了本书,随意翻看两页,嗤之以鼻,原本还想将其毁去,又念及是云泽所好,便终究还是放弃。又把玩一阵那些个笔墨纸砚,云开觉得无趣,便去到床上躺下,耳边方才听闻有人开门,却已经昏睡过去,而不消片刻,又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换回了云泽,面上有些茫然,只记得先前还在登山途中,而如今却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大少爷命人给哥儿留下的晚膳,哥儿便尽早吃了,可别让老爷瞧见,否则大少爷又得挨骂。” 再如何的不被喜欢,云泽也是云家小哥儿,身上披着这么一块虎皮大衣,多多少少也得有个贴身的侍女,便是此人,名唤木灵儿。其年似十八,着青翠女娥裙,出落得亭亭玉立,平日里是个乖巧可爱的模样,与云泽十分亲近,一笑起来就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见得木灵儿,云泽一愣,心里古怪,还没能问出口来,木灵儿已经点了蜡烛,正摆放饭菜,率先出声。 “离小姐说了,您啊,是上山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脑袋正磕在一块石头上,晕了过去,好在陶老先生出手,帮您治好了伤势,不然啊,到这会儿估计也醒不了。” 一边说着,木灵儿已经摆好了饭菜,便收起食盒,抱着圆簠,格外乖巧地站在一旁。 闻言,云泽一愣,虽是有些狐疑,却也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没觉得疼痛,只得放下心来。待德入座,瞧见桌上三菜一汤,多多少少还是带了点儿荤腥,当即笑了起来。却没多久,云泽嘴角笑意又尽数收敛,小心翼翼地望着木灵儿,开口问道: “爷爷他,来过吗?” “这...” 木灵儿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可云泽早先也已经猜到,本就没报什么希望,只是心里尚且留了些期许,方才有此一问,如今木灵儿不答,云泽也不追问,心里有数,很快便放下忧闷,叫着木灵儿一起用膳,不必生分。 “灵儿吃过了,小哥儿还是尽快用膳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木灵儿连连摆手,笑着在一旁坐下,脑袋枕在手臂上,手臂摆在桌子上,手里还抱着先前的圆簠,眉眼弯弯地笑着。 这姑娘自来便与云泽亲近,与别人在一起时就只本本分分地做事,也就到了云泽跟前才会打开话匣子。一顿晚膳的功夫,这一年的山上趣事,云泽便都从木灵儿那里听了个遍,什么春天的桃花酿酒,夏天的蟋蟀火萤,秋天的草果落叶,冬天的三尺冰棱,到了木灵儿这里,都有着说不尽的有趣,直到月上三竿了,云泽迫不得己说笑着要让木灵儿给她的小哥儿侍寝,这姑娘才终于红着脸提上食盒退了出去。 却没多时,木灵儿又偷偷摸摸推开房门,露出半张红透了的小脸,见着已经脱了上衣正愣在原地的云泽,又逃也似的挪开了视线,过了许久才似是终于鼓足了勇气,重新看向云泽,吞吞吐吐地开口道: “小哥儿,您,当真需要灵儿侍寝?灵儿,灵儿知道小哥儿长大了,会有些想法。可是,太匆促了,灵儿还没准备好。但如果是小哥儿需要,灵儿,灵儿...请小哥儿,可以,温柔一些。” 木灵儿贼心还行,却贼胆还是差了许多。 回过神来的云泽自是比木灵儿脸皮厚些,纵是觉得有些发烫,也还能板起脸来。 “滚蛋!” 木灵儿如蒙大赦。 听着院子里哒哒哒的脚步声快马加鞭也似的越行越远,屋里的云泽才终于松一口气,脸上也不禁滚烫起来,裤子也不褪了,径直爬上床去,才瞧见小狐狸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趴在床铺内侧,睁着两只眼睛望着他。 云泽吞了口唾沫,总觉得有些心虚,干巴巴笑了一笑,翻过身去。 窗外虫鸣,三更才休。 第7章 符箓 2037年8月5日。 除了随身携带的手机之外,其余的行李是全都落在了翻车处。 一大清早,云泽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房门,在院子里练起拳法。云家人自来早起,跟云老爷子立下的规矩有关,若非特例,最迟不得超过卯时。而云家也自来家规甚严,便前次云鸿仁私自下山一事,就足以瞧出一二。且不说别的,云鸿仁是大伯膝下唯一一子,也是云家小哥儿,却在云老头眼里,小哥儿也好,少爷小姐也罢,尽都与仆人一般无二,得在规矩之内行事,不能有所逾越,否则惩戒之重,着实令人胆寒。 可那鬼门之后的鬼狱是个什么模样,就连孟支离也并不知晓。 镇守鬼狱回来之后的云鸿仁对那里的模样是只字不提,只在孟支离的接连追问下才终于说出一些自己遇到的事,便如那满身的伤疤,丢掉的右臂,还言说里面到处都是犯了某处条令被关押起来的狰狞鬼怪,一个更比一个凶残,一言不合便要打打杀杀,经常也会有些鬼怪想要越狱。而所谓的镇守,便是打压那些想要越狱的鬼怪了。也正是因此,鬼狱凶险,绝非常人可入,说个不好听的,如果当真死在里面了,只怕连尸首都留不下来。 运气好的还能留个衣冠冢。 云泽对此是一无所知。 一套五步拳八个架势来来回回打了不下数十遍,到满头大汗时,木灵儿才红着脸从院门外面露出半个脑袋。 “大少爷命我来叫你去吃早膳。” 说完,木灵儿就转身逃也似的跑掉了。 云泽收起架势,转身瞧见蹲在窗口上的小狐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没由来一阵心虚,只得干笑两声,进了屋里拿毛巾擦汗,又换了身在山上的青松云雾长袍,这才出门赶去膳堂。 哪里用来吃饭,哪里用来休憩,什么样的身份住什么方向的卧房,又是怎样的规格,在云家府邸当中都是有数的,规矩森严。 自幼便长在山下城里的云泽对此并不熟稔,乃至于有些时候无意间犯了什么过错也并不自知。好在是过往时候身边总有木灵儿在旁照料,也让每年只有暑假末尾半月才回来一次的云泽知晓了一些所谓的规矩,不会犯下什么大错,惹了云老爷子恼火,被罚去镇守鬼狱。如云泽这般修为境界,倘若真要去了鬼狱,只怕待不够两天就得落个尸首不全的下场。 东次房,膳堂。 孟支离早先也曾与云泽说过,云家原本一门上下人数众多,若是放在度朔山外,也能算得上一个顶大的家族。可灾变过后,如今再看,林林总总算下来,剩下的人尚且不足双手十指之数。 除却在身份上算是外人的陶爷爷之外,云家掌权的便是云老爷子,其下原本共有七子六女,如今却只剩长子云温章,三子云温河,六女云温裳。再往下便是云温章之子云鸿仁,四伯之子云鸿阳,三姑之女,在云泽而言该叫表姐的孟支离,与四姑所生的另一个表姐,名唤吕梦烟。而其余人则是早在十年前的灾变中就命丧黄泉,与天下人一般。 山上人也好,山下人也罢,古人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山下人是人,山上人也是人,就本质而言实在没什么分别,该死的,终归活不了。 “爷爷,陶爷爷,大伯,三伯,六姑。” 云泽依着规矩,逐次行礼。 云老头自来是不待见云泽,便连应上一声都懒得,三伯云温河亦是不冷不热,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罢,而碍于云老头在场,云温章与云温裳也只得略作点头,不能多言。 “坐吧,云老头自来古板,不必理他。” 到底是一袭朴素灰袍的陶爷爷笑呵呵开口,云泽才终于落座末尾,一如既往,用膳间更是无话可说,只得如外人一般旁听。而若非云温书与陶爷爷嘱托,加之亲情虽然淡薄却也还在,否则,云泽是怎么都不太愿意再回来的。 早膳之后,众人各自离去,只云温章将云泽叫走,去了东厢。 相较宁心院,云温章居处就显得宽阔了许多,当中一条山溪流淌而过,汇入院落深处池塘,其中假山凉亭,勾檐飞角,巧夺天工。而院落一角更栽种翠竹一百零八根,竹节粗长,上布云纹,虽说云泽不懂,却也能够瞧见其上翠光点点,流萤异彩,便知绝非凡物,更隐约间可以嗅得些许清淡异香,令人头脑清明,精神焕发,便如他人口中所言灵株宝药一般,颇为神奇。 行至竹林一旁,云温章沏了一壶竹叶茶,用来待客的白玉桌几,也是宁心院不能有的。 “坐吧。” 云温章如一书生,束发髻,着玄衣,面白无须。人言谓之,腹有诗书气自华,大抵不过如此。而云温章也确为一介书生,便在卧房一侧,令单独建了一座书房,其中书籍,比起云老头的书房里的还要更多。孟支离说他走的是儒道的路子,修一口浩然正气,可归根结底也是修士,而其中又有着怎样的区别,孟支离也并不知晓。 云泽如言落座,原本有些紧绷的身子才终于放松下来。 “千林古界的事就莫要多问了,好巧不巧,正让你赶上,算是一场意外。而今之道,灵气枯竭,大道底蕴受损,便连一些依附此间天地的古界都已经承受不住,接连崩塌。如千林古界一般的事绝非仅此一例,往后也还有不少。再见到了,躲远点儿就是,虽说靠近了确会有些好处,可好处再好,也得有命在才行。修士举步维艰,人人都在争夺造化,你修为尚浅,争不过,便不要争了,实在不行,便安分守己一辈子,总好过半路夭折,那是你爹最不愿看到的。” 云温章斟茶,提起这些,言语间颇多感慨。 云泽原本还想再问一问,却云温章先说了,他便只能听着。 “至于青鬼...有些事,你不必知晓,对你没什么好处,你也莫要再问。离儿与灵儿雪姬那边我也已经说过,你就只需知晓那青鬼是我派去的即可,他对你的感官尚且还算不错,称不上喜欢,却也说不上厌恶。尤其那青鬼与我等不同,虽受管辖,却又宽松许多,偶尔也可下山,而日后到了大学,若是有人以大欺小,你便将此撕毁,青鬼自会下山助你。” 言罢,云温章便从怀里掏出三张黄符,其上书画是云泽生平仅见,以黑墨于当中处刻画一鬼怪面目,与昨日所见青鬼相仿,却与寻访符箓迥异。 寻常符箓用途极广,以黄纸白纸辅以黑墨为主,却大多在凡人之间流传,用作治病救人,或驱鬼镇邪、救灾止害,都是寻常可见。尤其一些坊间村镇近水者,桥下亦或河堤溃决处常见,用于防止水患。而山人常用符箓便与此不同,大多黑纸辅以朱砂精血,用于摄鬼、传音、回灵、治伤,而其上刻画也绝非寻常,须得补天士一道镌刻灵纹才行,非常人所用符箓可比,其数量鲜少,价值亦是非凡。 如这般符箓,大抵与传音相仿,该是山人所用,却黄纸黑墨为本,便与云泽所知相违。 “昨日夜里我便想到了这些,去请了青鬼相助,画出这三张符箓。” 云温章也似是知晓云泽心中所想,却并不解答,径直将那三张符箓放在云泽面前。 “青鬼之能,你该已经见过些许,虽说昨日未曾与他人动武,却有他在,纵是那些家族圣地想动你,也得掂量一二。话虽如此,却你得了这三张符箓,也万不可肆意妄为,遇事需得三思而后行,这三张符箓,也是给你留作救命之用,仅此三张。倘若被我,亦或被青鬼知晓,你仰仗这三张符箓随意欺凌他人,我便将其尽数收回。” “是。” 云泽了然,抿着嘴角将那三张符箓收起,贴身放好。 见状,云温章浅笑点头,拾起一旁折扇打开,在胸前轻扇。 那扇上一面有山水云雾,意境广阔,另一面所书却尽显自嘲之意:“本是后山人,偶做前堂客。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错。” 云泽也曾问过其中深意如何,可那时的云温章却只摇头笑笑,未曾予以解答。 “三张符箓之事,莫要告知他人,算是我这做长辈的给你的一些成年礼。算算时间,大抵还有十日你便年满十八。其实依着云家规矩,十六便算成年,可你毕竟在是山下生活,这成年礼,便晚了两年。可早些晚些,却也无妨,你是依着山下规矩生活颇多,这山上的繁缛礼节反而与你不太相搭。” 云温章将云泽上下打量一遍,面上笑意更浓。 “这青松云雾袍,与你是格格不入,倒不如来时穿的那身,虽说简便,却也更顺眼些。” 闻言,云泽摆弄一下蔽膝,无论摊开也或搁在一旁,都是觉得不太自在。 云温章摇头浅笑,饮尽茶水,再添一杯。 “今年,你是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还在摆弄蔽膝的云泽双手动作忽的一滞,嘴角动了几下,却是没能直接开口。云温章自是注意到这些,眉脚挑了一挑,斟满茶水,将茶壶放在一旁,又合起扇子,看向云泽。 “是,钱的事?” “...是。” 云泽垂着脑袋,声音弱不可闻。 云温章却是重新笑了起来,轻轻摇头。 “你啊,性子软了一些,却也倔得很,无论遇见什么事都是自己扛,扛不住了就咬着牙关死扛,跟你爹很像,大抵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尤其这些年来在山下生活,你也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人,不到了真正扛不住的地步就怎么都不肯开口求人。” 顿了片刻,云温章继续言道。 “钱的事你且不用在意,这些日子就先在山上,等到下山的时候,我自会将钱给你。” “大伯...” “行了,你且去吧。” 云温章压一压折扇,制止了云泽道谢之举,亦是不愿多说还钱一事,自行便回去屋里。 紧咬着牙关,眼眶略有些发红的云泽动了动嘴角,终究还是忍住了眼泪,冲着云温章转去的背影深深行了一礼,而后才擦净眼眶泪痕,动身离去。 回到宁心院,还未多久,原本该在清扫庭院的雪姬却忽然寻了过来,兀自在桌上留下三张青纸符箓,只在临走时道了句“若有性命之忧,便撕毁一张,可救你一命”,随后就留下云泽一人愣在原地。待得看清,才见到雪姬留下的那三张符箓与他怀中的符箓极为相仿,除却用纸不同,也就当中所书略有差别。云温章所赠符箓,当中书画狰狞鬼脸,而雪姬所留,当中却是一片空白,只入手便觉得符箓冰凉,令人不解。 雪姬自来话少,不喜与人多言,昨日难得一笑,也并非云泽所见。可事先有了云温章所赠符箓,云泽便知晓雪姬所赠这三张符箓大抵与之相仿,唯独不知将其撕毁之后,来者又是何人。 可如此算来,统共六张符箓,便可解六次性命之忧。 云泽收起符箓,沉默良久,忽然苦笑一声。 “都是怕我丧命。” ... 度朔山山顶东北侧,巨大桃木枝梢弯曲,垂落地面,扭曲而成一座拱门,叶绿青翠,枝干浑黄,而其上则颇多旧痕,有似刀劈斧砍,有似爪挠齿咬,最浅不过一道白痕,好似这枝干有如金铁一般,而最深则有寸许,如一剑斩过,其中威势,历尽沧桑也不曾褪去,观之则似有千万剑刃齐鸣,伴随大道轰响,灵纹游弋,勾勒剑主威严,震慑古今。 云鸿仁在门前盘膝而坐,身披玄袍,内衬白衣,膝上横陈一把七尺玄玉长剑,面上一道斜切纵贯的灰色狰狞疤痕,颇为骇人,而右臂衣袖则空荡荡随风摇晃。他两眼一眨不眨,盯着门上剑痕,身形摇摆,眼角带血,面目狰狞,睚眦欲裂,却仍是不肯退却。 “放弃吧,那道剑痕,不是你如今境界就能看的。” 一壮硕大汉自远处行来,青布麻衣,驻足在云鸿仁身后。 “自从鬼狱回来之后,你就像是变了个人。若是放在以往,纵然这剑痕所藏剑意如何高深,你也断然不会...” 不等说完,云鸿仁忽的惨嚎一声,整个人倒飞而出,落在地上又滚了几圈,才终于停下。待得勉强起身,云鸿仁又忽的面色一变,跪在地上张嘴呕出大口的鲜血。 大汉皱眉,摇头一叹。 “你又何苦如此强迫自己。” “呼——” 云鸿仁吐过了胸腔淤血,一口气息才终于理顺,擦净嘴角血迹之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耸肩微笑。 “若是搁在以前的时候,我当然不会去看这剑痕剑意,那时候只觉得没什么必要,毕竟事事都有我爹。他可是儒道补天士,还是放在整个天下都难得一见的大成者。要说让他如历来的大道王者般挥手补天缺是不太可能,但要比肩大圣之境,还是有些希望的。有这么一个强横的老爹撑腰,这天下之大,到哪儿我也可以横着走!便是天塌了,也有老爹在上边撑着!” 说着,云鸿仁忽然顿了一下。 他抬头望向大门,沉默良久,之后才徐徐开口。 “直到下了山,我才知道仰仗外力终究不是正途,更何况如今世道越发残酷了,人皇妖帝欲求仙门不成,反而身陨,便这一方天地都因人皇之过导致灵气枯竭,大道底蕴受损。年轻一辈的,人人都在争,争一个活命的机会,哪怕一些不明就里的也跟着一起争。那时候我就已经想过,要不我也跟他们争上一争?哪怕只是有趣也好,争不过了,便让老爹给我撑腰,争过了,我便给泽哥儿撑腰。可我到底是生性惫懒,一想到老爹那么能耐,就什么都不愿意争了,还是抓紧了时间四处游乐才最好。再后来,我被老爷子罚去镇守鬼狱,才知道这天下之大,还真不是到哪儿都能横着走的,也有老爹力不能及的地方...” 云鸿仁长叹一声,满脸苦笑。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袖子,抿着嘴角,眼神也跟着黯淡了许多。 “青叔,你说,如果天真的塌了,老爹他,顶得住吗?” “顶不住。” 名唤青槐的大汉摇头,实话实说。 “到了我们这般境界,虽说已经不必再与你们争抢那些濒临枯竭的灵气,却也不得不争大道蒙荫。很多事你也已经知晓,因人皇之过,导致这一方天地底蕴受损,大道残缺,往后修行便更难了许多。大道未曾残缺之前,这世上便鲜少有哪个生灵能够走到大道王者的那一步,毕竟也是一个时代的主宰,往后就更加不必多说。倘若这天日后也不塌了,该怎样,还怎样,但肯定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或许那时候就连大圣都会变得如人皇妖帝一般稀少,也或许,大圣就是一个时代的主宰也未尝不能。而一旦到了那般境地,成仙,就真的再也遥不可及了。” “现在的大圣也挺少的。” 云鸿仁咧嘴一笑,仰面躺在草地上,拾起一根草棍含在嘴里,透过繁密的枝叶交错望向天上。 青槐在云鸿仁一旁坐下。 “昨天夜里,大少爷来找我讨了三道杀机。” “给泽哥儿的?” “是。” 云鸿仁拉足了长腔嗯了一声,挠了挠散乱的长发,又轻叹一声。 “七伯的事儿我知道,可怜了泽哥儿一个人在山下生活,老爹对他颇为关照本是应该,毕竟也是他的亲侄儿。更何况泽哥儿今年来的要比往年都早,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如老爷子那般对他,若是没有难处,也不会这般行事了。” 这一次,青槐未曾答话。 事关云老爷子,云家上下都是不敢非议的,也就云鸿仁胆大包天,前有私自下山,后有暗中非议,更甚有对云老爷子冲撞之举,若非其天赋非凡,极为出彩,怕是不知得被丢去鬼门后边多少次才行。 “那道剑痕,现在不太适合你。倒是旁边的爪痕,于你现在的境界而言,正合适。” 青槐忽然起身,转身后又忽然驻足。 “我可是把宝,全都压在了你身上的。” 说完,青槐才迈步离开。 云鸿仁嘴里叼着草棍,没听见一般,悠然自得,嘴里念念有声: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纵使天地将崩,可终归是留下了一线生机...呵,也就一线。” 第8章 青松 云府正屋门前梁上悬有一只风铃,已经挂了许多年了,大抵说来,便是从云泽记事起,这只风铃就已经待在了那个地方。只是材质非金非玉,凭着云泽的眼力瞧不出什么门道,就只知道有些古怪,时常狂风如骤,那风铃却岿然不动,一响不响,又偏偏有时风平浪静,风铃却响得极为欢快。似是这风铃响或不响,全凭它自己的心意,与风无关。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自来便受到大伯云温章关照的云泽,便免不了受些影响,儒家修士最好读书写字作画,云泽也便从小就接触了这些。云温书还在的时候并不反对,也似是觉得云泽这辈子都没什么希望踏入修士一道,便任由他跟着云温章抓着毛笔写写画画,读那些古来圣贤的大道理。毕竟书读得多了,道理懂的多了,纵使不能修行,在山下也能过得轻松一些。而如今许多年过去,云泽在儒道上进境还算不错,就以同辈而言,字画方面便算是唯一能入云温章眼的,却可惜,文章还是差了一些。 木灵儿规规矩矩守在一旁,纤指弄墨,红袖添香。 风铃响起时,木灵儿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瞧一眼云泽。她是知道的,云泽字画方面还算不错,却也须得格外投入才行。在木灵儿看来,正写字作画的云泽便与寻常修士入定也没差些许,便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惊扰到他。而果不其然的,风铃一响,云泽笔下就出了岔子,原本好好的一副云海青松图便莫名其妙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云泽手腕僵硬,低头看了片刻,只得无奈苦笑。 “倒像是奇石青松图了。” 他摇一摇头,将画笔搁在笔架上,转头望向风铃响起的方向。 “风铃响,故人归...” 云老爷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不消多说,大抵云老爷子又是站在风铃下面眺望东北。每每风铃响起,总是如此,云泽一直对此不明就里,不知云老爷子如此是何种意味。而每每至此,陶爷爷也总会出门一趟,许久才回来。云泽也曾问过,可陶爷爷总是含笑摇头,并不解答。那时年少,陶爷爷便抱上云泽站在风铃下面,将他高高举起,伸手去碰那风铃,却无论云泽如何努力摇晃,风铃就是不响。为此,云泽还曾哭过两次鼻子,最终是得了陶爷爷的一块绿糕才终于破涕为笑。 “绿糕啊,许久没吃了。” 念及旧事,云泽摇头哂笑。 一旁的木灵儿眨眨眼睛,将手指咬在嘴里思索了一会儿,过后便忽然转身离去。不多久,木灵儿再回来的时候,脸上满是喜气洋洋,手里端着一件圆簠,上面摆着一碟绿糕,还有一壶云温章那里才有的竹叶茶。 这姑娘平日里做事颇为小心谨慎,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不曾有过纰漏,可今日行事,却有些不合规矩了。 “大少爷说了,小哥儿你还想吃什么,就让我去他那里讨要便是,只需是山上有的,都不成问题。” 木灵儿笑得眉眼弯弯,在书桌一旁清理出一片空当,摆下绿糕茶水,之后便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云泽失笑,原本已经递到了嘴边的绿糕就只能送到木灵儿跟前。小姑娘与云泽从不生分,欢天喜地地接过,沏了两杯茶水,又搬来一个圆凳在旁边坐下,望着桌上有了瑕疵的云海青松图略作思量,忽然伸手指向画上一角。 “小哥儿,这里,再添一笔吧。” “你也懂画?我可从来都不知道。” 云泽有些好奇,瞧向木灵儿指着的地方,正是画上青松枝叶伸展之处。 木灵儿摇一摇头。 “不懂,但一些花花草草之类的应该长成什么模样才好看我还是略懂一些的。” 闻言,云泽轻轻点头,放下已经咬了半块的绿糕,依着木灵儿的意思再添一笔。而一笔过后,虽说及不上画龙点睛,却也让话中迎客松更多了几分难言的韵味,比起先前要好上许多。 叮叮叮!叮叮叮... 风铃声戛然而止。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前。 云泽方才注意到,跟着抬头瞧去,正见到云鸿仁与云鸿阳一道而来。 云鸿仁面上一道斜切纵贯的灰色疤痕犹似蜈蚣攀附,颇为狰狞,加之玄衣玄剑,每每见到时,木灵儿都会有些打怵,禁不住缩着肩膀,脚底下也跟着挪了两步,站在云泽身后。却话说回来,若非那道疤痕,云鸿仁本该也是风度翩翩的一介俊俏公子哥儿,却自从镇守鬼狱回来之后,原本还算注重表面功夫的云鸿仁便彻底放飞,总是半束发髻,凌乱不堪,趿拉着布鞋,而本该横在腰后的七尺长剑也扛在了肩膀上。 却要说起这支剑,云泽是不知有什么来历,只瞧着剑刃森然,似以玄玉打造,通体如墨,尤其剑柄极长,末端系有一枚黑绳铜钱,意义不明。 而云鸿阳则是怀揣双手,虽说亦是半束发髻,却梳洗打扮得一本正经,身披红袍,内衬白衣,足蹬金镶玄靴。若是放在山下,如云鸿阳这般才是真正的公子哥儿,而不似云鸿仁一般,只会被人当做浪荡子。 “奇石青松图?泽哥儿兴致颇高啊!” 云鸿仁瞥见案上画作,当即笑了起来。 木灵儿有些惧怕云鸿仁面上疤痕,仍是躲在云泽身后,却耳闻如此,又忍不住红着脸伸出半个脑袋纠正道: “是云海青松图!” “云海青松图?” 云鸿仁挑了挑眉脚,随即笑着看向躲在云泽身后的木灵儿。 “我是不修儒道,更不爱读书写字作画,可你家大少爷我的亲爹却是深谙此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也不是傻子,这画上画的什么我还看不出来?” 见到云鸿仁看了过来,木灵儿呀的一声,脑袋直接埋在云泽背上,比起受惊的兔子还不如。 云鸿仁玩性大起,扮出鬼脸模样,嘴里也跟着发出一阵阴森森的怪叫声,吓得木灵儿一阵尖叫,转身就跑。云鸿仁也不依不饶,怪叫着追了上去,慌不择路的木灵儿很快就撞翻了一旁的凳子,闹得叮了咣当一阵乱响,更险些摔在地上。 到木灵儿终于寻见房门哭喊着跑出去的时候,这屋里也已经变得满目狼藉,便连桌上几近完成的青松图也被一片黑墨彻底污了,再无挽回的余地。 “哈哈,还是泽哥儿的小姑娘有意思,比我那个整天就会板着张脸的强多了!” 玩够了的云鸿仁咧嘴大笑,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毁掉了云泽大半天的心血。所幸云泽也不计较,许是看在云鸿仁往日的关照,亦或是因为云泽没有发脾气的习惯,倘若云鸿仁始终不曾注意到,这事儿大抵也就当作不存在了。 云泽默默收起案上已经没法再看的青松图,而后便摆在一旁,用镇纸压住。 “对了,差点儿忘了。” 云鸿仁忽然想起什么,径直拉上云泽直奔门外。 云鸿阳瞥一眼桌上被镇纸压着的青松图,扯着嘴角嗤笑一声。云鸿仁性情毛躁,从来都是风风火火,总说什么“大丈夫不拘小节”,自然不会注意这些。可云鸿阳却与之截然不同,大抵便是“细节决定成败”的性子,因而先前云泽的动作自是全部被他看在眼里,而诸如此类的,云鸿阳也已经见过不少。 在云鸿阳看来,似乎如云泽这般软弱无能、逆来顺受的人就活该被欺负,而云家府邸中的某些仆从下人之所以在背地里将云泽叫做懦夫、软脚虾,乃甚于还要更为难听的一些称呼,都跟云鸿阳脱不了干系。 “废物!” 云鸿阳冷哼一声,盯着被云鸿仁拉出门去的云泽,眸光阴冷。 却终归是有求于人。 虽说云鸿阳并不待见云泽,尤其此行危机重重,凶险难当,多一个累赘便会更多几分凶险,尤其云泽不过九品武夫,也就只比凡人强上一线,真要遇见凶险,便只能亡命奔逃罢了。可若无云鸿仁,只云鸿阳一人也是万不敢独自前去。 而先前云鸿阳与云鸿仁说起此行之事,也曾许诺了一些好处作为报答,可云鸿仁却全然拒绝,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将云泽也一并带上。 是为了让云泽跟着历练一番也好,或是长长见识也罢,尽管云鸿阳也曾说清了其中利弊,可终归还是拗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却跟出门前,云鸿阳脚步还未迈开,忽然觉得遍体生寒,似如刀芒已经抵在喉咙一般。他四下里张望,满身冷汗,却仍是没能寻到寒意来源,嘴里嘀嘀咕咕一句“见鬼”,方才着急忙慌地跟了出去。 直到屋里再无他人,小狐狸才从床铺里面坐了起来,伸个懒腰,再打个哈欠,抖了抖皮毛,盯着屋外逐渐远去的几人,目光一直落在云鸿阳的身上,杀机毕露。 ... 出去云府大门之后,云鸿仁脚下不停,一路往后山赶去。 而在翻越过一片奇石耸立、灌木横生之后,云泽就当即怔在原地。 原本还是山上,可如今却已经莫名到了山下。与山前不同,这度朔山的后山,似乎是与外界口耳相传的更为相符,而入眼之中的,也尽是腐朽枯败,万埃沉浮。壁立千仞,如浓墨重彩的一笔勾勒,黑山黑石黑海,放眼望去,便连扎根在石缝里的草木都呈现出如墨般的黑色,犹若一场大火焚烧过后留下的荒凉死地。 烟浪滚滚,鬼哭荡荡。 阵阵阴森死气飘曳游弋,仿若蜈蚣伏地一般的裂缝纵横交错,吞吐黑烟。奇石耸立,皆如异类兽族,或挥爪向天,或俯首欲扑,而细看去,奇石异兽的眉眼之间更似有灵,仿若活物,威势骇人至极,欲择肥而噬。 身后一步之遥的山前尚且还是晴空万里,碧波万顷,却一石之隔的山后,就仿若进入了幽冥之地,十死无生。 “黑云翻墨显雷龙,灵道玄痕隐真容。一步生来一步死,忧乐悲喜一念中。” 第9章 山肖 三步之外,一尊黑色石碑矗立,其上灵韵流光,血字隐华,一笔一划皆入石三分,似如手指刻画一般。云鸿仁知是自家老爹的手笔,是曾在三伯酒醉后听他说了一些过往秘辛。那云温章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自以为在补天士的路子上走出了儒道一途,修一口浩然正气,便度朔山上何处都可去得,就专程趁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跑来后山,却不想半路折戟,险些命丧其中。而临到退去之前,云温章心有不甘,却更多无奈,方才留下这座石碑,用以警醒云家后人,莫要妄自菲薄,步了他的后尘。 而除却有关云温章年轻时的荒唐事,云鸿仁还曾在云温河口中听说度朔山实则并非只有一座。在大多云家子嗣看来,度朔山便是山前,却在外人看来,度朔山却是山后。而无论山前山后,在云温河口中都是度朔山,只是一阴一阳,却又并非如此。阳者便是山前的一派锦绣,只有云家人才能出入往来,而关于阴者却有两种说法:一说真正的阴山是在鬼门门后,也便阳山山顶东北方向的那道桃枝门后,一边用作关押犯了条令规矩的鬼怪,一边也是生灵禁地,活人进去了,便十死无生。另一说则是山前为阳,山后为阴。阴山倒是谁人都能去得,只是其中凶险,绝非能与外人道哉,也是整个天下所有山人一同公认的禁地之一,纵是其中机缘无数,也得有命出来才行,因而外界才有了“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的说法。而真正能够寻到阳山、上阳山的,也就只有云家人,外人若无指引,除却那些修为通天者,便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寻到阳山。可其中缘由究竟如何,是连云温河也不曾知晓。 “黑云翻墨显雷龙,灵道玄痕隐真容。一步生来一步死,忧乐悲喜一念中。” 云鸿仁走上前去,手指拂过碑上字迹。恰逢天外有雷霆炸响,天地一瞬苍白,碑上字迹也便跟着激荡雷光,只是未曾伤人。 “老爹年轻时才是真正的意气风发,有胆量趁着山上阴气最重时闯进去,虽说险些命丧其中,却也是不枉年少了。此般行径确为愚不可及不假,可少年人哪个不是胸有万丈沟壑,万钧激荡。倘若这天不曾变过,或许我也是要冒着再被丢去镇守鬼狱的凶险都得下山去的。书上讲过的,好男儿该当鲜衣怒马,该当仗剑四方,都是极好极好的。哈!要我说啊,好男儿真正该有的应是一场可歌可泣的天仙配,凰求凤,那才是真正的极好!” 云鸿仁拍着石碑仰天大笑。 云鸿阳不屑搭理,兀自将目光望向远处山麓,眉关紧蹙。 今日之时,虽说比不得当初云温章入山时阴气沉重,却也端的无比可怕,由不得半点儿松懈。虽说此间正值午时,却山麓上有阴云黑雾翻山而过,似如万千鬼魂联袂如江河浪涛一般涌来,煞气极重,只怕是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可若放在阳年阳月阳日,阳气盛而阴气弱的时候,度朔山虽是外界口中鬼门禁地,生人莫入,却总会有些亡命之徒亦或胆大包天之人来此寻觅机缘,乃至于一些寿元将尽的老家伙也会来此寻觅延命之法,算不上清静,更会平添许多麻烦。若是途中遇到年轻一辈尚且还好,可若是遇见那些寿元将尽的老家伙,危险还要更甚许多。 云泽站在原地,面上苍白,瞳孔收放,呼吸也变得越发粗重起来,额头上的汗珠斗大。 “泽哥儿?” 云鸿仁在旁边叫他一声。 云鸿阳也跟着看去,眉关更紧了几分,旋即不再理会,走出两步,一双眼眸灵光灿灿,观察地面上隐入黑雾之中的灵纹,寻觅前路。 “啊?” 云泽方才回神,略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将目光从远处的黑山上挪开,垂着脑袋,大口喘气。 云鸿仁面露异色。 “我知你怕黑恐高不假,可这...” 他转头望向远处黑山,却仍是有些不解。 黑山奇峻,巍峨耸立,犹似厉鬼横卧黑海之上,尤其头颅上几处狰狞沟壑,仿若面孔一般,獠牙森森,似如天工雕刻,还在吞吐黑云,致使鬼山栩栩如生,当真如一厉鬼横死此间,不肯瞑目,双眼怒瞪看来。而在其上,更有一株老木盘曲,枝干叶片尽皆漆黑如墨,扎根头颅之中,树冠绵延,不知几许,覆盖之广,整座鬼山都被囊括其中。 “只是瞧着像鬼罢了。” 云鸿仁挠头不解,转身后又嘟囔几句,却是谁都没能听见。 云鸿阳皱眉瞥他一眼。 “走了,再迟些,午时一过,说不好咱们就都得交代在山上。” ... “你家里那几个小子可是全去后山了。你就这么放心,不去看看?” 陶爷爷从屋外走了进来,并不生疏,径直拿起云老爷子面前的杯子饮了口茶水,而后便在一旁坐下,吐出一口浊气,面上满是惫倦疲懒,灰色长袍也被撕去了一角,落在了鬼门的另一边。 云老爷子吐纳云雾,口鼻间白龙之象隐没,方才睁眼。 “无妨。倒是你,此行,不大顺利?” “还可以,就是出了点儿意外,好在是没出什么大问题。但鬼狱那边的纷争却是越发激烈了,一个接一个地自立为王,比起上古时期的十万王朝还要混乱。酆都城主对此不闻不问,任由他们随意争抢打杀,便此行中一路所见,那些三魂七魄都不全的孤魂野鬼可是多了不少。” 陶爷爷叹了口气,挥手扫一扫袍上灰尘。 “虽说都是些生前有罪之辈,亦或是到了阴间也不肯消停的恶犯,可终归说来,真正被永世关押的却并非很多。一些早有悔改之意的冤魂厉鬼被送去了鬼狱,说是十年百年后刑期圆满便可再入轮回,可到头来,非但是没能等到轮回,还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好人不长命,好鬼,自然也不长命。” 云老爷子坐如古井,陶爷爷先前所言,不能让他生出半分波澜。 鬼狱浩大荒芜,亘古长存,早在先古之前便已自成一界般,却又如一牢房,设有四门,其中三门可通往人间,各自位于幽都、度朔、昆仑北里,第四门则通往阴间轮回。而虽说鬼狱是在阴间之内,法度之外,且不在大道蒙荫之中,却无数年来,冤魂厉鬼归去来兮,人间,阴间,鬼狱,就似是又一轮回。可何种生灵死后须入鬼狱,何种生灵死后又直奔阴间,至今也没个准确的说法。唯一可知的,便是生前背负大罪之辈,死后必入鬼狱,乃至于一些罪孽滔天者,直至魂消魄溶之日才能得偿解脱,却也再无轮回。 正因如此,鬼狱之中多不平,更有许多冤魂厉鬼仰仗修为非凡,在其中画地为王。此番尚且事小,怕只怕一些冤魂厉鬼不甘于此,强冲鬼门。虽说鬼狱四门皆有强者镇守,却胆敢如此者,若非麾下兵重,便是修为强绝,稍有不慎,就会酿成无法挽回的灾祸。尤其鬼门一旦大破,镇守者便首当其冲,谈不上必死无疑,却也是九死一生。 而若非鬼门镇守者可得大道相倾,便就只有胸怀大善之辈才能担此重任。如这度朔山上前人神荼、郁垒,不为大道相倾,只为人间太平,也早在两万年前就死在厉鬼爪下,却而今世上,还有几人能够想起?也就凡界代代相传,将其奉作门神,才能有人记得,可如今的凡界已归人间,那神荼、郁垒之名,怕是过不了许久也将会被历史掩埋。 “好人不长命?那如你我这般...” 陶爷爷忽然笑了起来。 云老爷子略作沉默,也跟着难得笑了一回。 ... 宁心院外。 云泽三人去向如何,小狐狸心中有数,便刻意等到三人远去之后方才出门,却不想是被一身材精瘦的丑脸汉子拦住了去路。 这人皮包骨头,身长体黑,生得极为难看,尖嘴猴腮模样,脸上没有二两肉,两只眼窝也深陷下去,如一猢狲成精,名唤山肖,是云家众多仆从下人之一。虽说此人面目丑陋,身份亦是寻常,可小狐狸却如临大敌,一身妖气滔滔,作腥光如火模样。若非刻意压制,只怕那妖气腥光就要弥天而起,可即便如此,也已经惊动了云府上下,许多身影都在附近悄然出没,只是未曾上前罢了。 “别紧张,我无意与你在此打斗,也不想与你分个输赢。更何况云老家主早先便已经立下规矩,不许私自相争。我可不想冒着大不韪去触犯他老人家,否则一旦被派去镇守鬼狱,那可是运气稍有不好就得丢了性命的活计。” 山肖蹲下身子,两只手肘弯曲着搁在膝盖上,就只是拦在小狐狸跟前,加起来没有二两肉的脸上堆满了嬉笑,便连眼睛都跟着弯了起来,皮肤也褶皱在一起,活像一块老树皮成了精,莫名的有些吓人。 “先前的时候,你是想对阳哥儿动手吧?” 他一只枯瘦如同树枝一般的手在地上随便摸了两把,而后便抓起一根草棍丢进嘴里,眼睛在深陷下去的眼窝里转动,把周围或明或暗的一群人全都瞧了个遍,做到心里有数。 云府这一门上下,除却姓云的这些和两位小小姐,其他的,便再没有任何一个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便连宁心院院门后面藏着的小姑娘也是如此。虽说她排位不高,但相互之间都是知根知底的山肖却很清楚,一旦惹恼了这位可人儿,后果可是不比惹恼了排在前面几个的后果好多少。 “我知道,有些事吧,阳哥儿做的确实不对,云老家主对此不曾多管,陶老爷子也不好插手,放之任之,就有些愈演愈烈了。可这些过错终归是罪不至死,更何况阳哥儿也不曾真的伤到泽哥儿。我代他跟你道歉,说声对不起,若你还是不肯饶他一命,我便再额外附赠一个人情给你,只需是在礼法之内,能做到的,都可以。你看如何?” 说着,山肖脸上笑意更甚,脸皮皱在一起,越发让人觉得模样难看。 小狐狸眼神不动,盯着长相着实有些令人作呕又有些可怖的山肖,似是不肯退让,而山肖也颇有些耐心,嘴角嚼着草棍,满脸嬉笑,再无下文,安静等着小狐狸的答复。 周围明里暗里的人越来越多,都是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赶来看个热闹。这度朔山上已经几百年不曾有过外人,难得有个热闹能看,也是颇为稀奇。不多时,便连云老爷子和陶爷爷都出现在远处的房梁上看了过来,并不出言打扰,更不插手干预,任凭小狐狸自己做出决断,是承了山肖的人情放云鸿阳一命,还是不依不饶,非得追去后山给云鸿阳一次该有的、刻骨铭心的教训。 虽说云老爷子和陶爷爷未曾插手此间之事,可毕竟还是现身了,若再要得理不饶人非得绝了云鸿阳的性命,就终归是有些说不过去。云鸿阳毕竟也是云老爷子的嫡亲孙儿,这山肖也是将宝全都压在了云鸿阳的身上。且不说山肖的眼光如何,便真要动手杀了云鸿阳,只怕无需云老爷子如何,山肖便会率先大动肝火,而真要到了那个时候,麻烦才是更大。 小狐狸晃一晃尾巴,一言不发,转身回去宁心院。 再没热闹可看,周遭一群人便兴致全无,各自回去做事,而山肖也跟着松了口气。 “我欠你一个人情,说到做到,有需要的时候尽管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山肖咧了咧嘴角,露齿一笑,满嘴都是尖牙,之后便转身奔着后山去了。 云老爷子和陶爷爷目送山肖远去,始终不曾言语,也消失在原地。 “山肖性情诡谲,端的狡诈,只怕这个人情也就是说说罢了。” 木灵儿跟着小狐狸进了屋里,表情是格外的认真。 “你不该答应他的,就是有老家主在场都没用,等到日后再提,山肖定会矢口否认。” 但小狐狸却始终不曾予以理会,径直跳上床去,在最里边的角落趴好继续入定修行。 木灵儿嘟了嘟嘴巴,有些不满。陶爷爷总跟云哥儿说好人有好报,木灵儿也跟着听了进去,可这次是做了回好人,给小狐狸提个醒,却换来这般对待,就让木灵儿有些委屈了。但委屈归委屈,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不能不说。 “山肖的这个人情就是一句空话,你可千万不能信了,也别想着仰仗这个就能让他对泽哥儿好点儿,那不现实。很多东西泽哥儿都不知道,但你却很清楚,我不是说让你不要再插手泽哥儿跟阳哥儿之间的事,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两败俱伤对谁都不好,雪姐姐也跟我说过,她还不想在这时候就跟山肖撕破脸皮,毕竟旁边还有另外的几个家伙一直盯着。所以啊,该怎么做你自己应该也清楚,更何况泽哥儿曾经也是救过你的命,咱们得为他考虑才行。” 说完,木灵儿踮着脚尖瞧了眼小狐狸的反应,而后者就只抖了下耳朵便再没有任何表示。 木灵儿抿住嘴角,细眉轻蹙,只得转身离开。 “雪姐姐和青大叔都已经跟去了后山,他们和仁哥儿都不会让泽哥儿出事的,你便放心就是。” 临到出门前,木灵儿又说了一句,之后才推开房门走出去。 待到木灵儿把门关上,小狐狸才睁了下眼睛,很快又闭上,继续入定修行。 第10章 鬼山 后山滚滚烟云,岸边崖下有黑浪堆叠,远处山麓有死气森森,怨鬼哭,厉鬼笑,偶有沙尘卷起,其中混杂沙哑呜咽,似如冤魂厉鬼跟在身后,随时都要夺人性命。而在脚下,黑雾掩藏了灵纹踪迹,只凭肉眼,极难分辨。诚如山口处石碑所书,“一步生来一步死”,便只不慎踏错一步,就极有可能魂消骨溶,丧命于此。 黑山如恶鬼横死,卧于此间,阴冷死气由各处蔓延而出。乾天被黑云遮盖,阴沉沉,阴森森,让人觉得压抑,喘不过气来。恰逢一道阴风吹过,走在最后面的云鸿阳激灵灵一颤,脸色也跟着大变,手腕一翻,掌心便多了一面古镜,四下里连连张望。 “这一趟,是要去寻宝药太岁。” 云鸿仁回头瞥他一眼,就此便罢,不再理会,继续与云泽解惑。他一双眼眸金光灿灿,有灵纹如游蛇般环绕隐现,重新看向脚下,以免踏错位置,惊动了伏于阴冷黑雾下的灵纹,惹来杀身之祸。 这天眼通的本事,云鸿仁自是在云温章那里学来,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手段,却也非比寻常,独此一家。于修行灵纹一道,若是学会了这天眼通的本事,谈不上就能让日后的修行之路必然顺风顺水,一片坦途,可相较他人,终归会有许多优势存在。而云温章虽是走了儒道修士的路子,却也是举世罕见的在灵纹一道上得以大成之人。就如今而言,其手段比不上大道王者般挥手补天缺,也比不上大圣强者动辄撼天的威势,可在大圣之下,真正能够与之相较一二的,便纵观这一整个天下,只怕也并无几人。 却灵纹一道极为特殊,是捕捉天地大道在人间的痕迹,修之极难,须得一心三用,一体三练,将天地作纸,以精血为墨,在灵纹之余,还得再走练体、练气的路子,否则气不足不成势,血不足不成画,灵纹稍有差池也将功亏一篑,乃至伤及自身。而若灵纹有成,便可列阵施法,更可用在风水堪舆、御行傀儡,就连封灵造物也并非不能。更有传闻,远古人皇曾为镇压乱世,将天地轰塌,一场早已没了具体记载的大战险些毁掉整个人间,却后来大战落幕,远古人皇只在挥手间便勾勒出无尽灵纹,将天地缺漏填补完整,挽救了浩荡人间,也正因此,后世修行灵纹者,便尽都自称补天士,一则是为纪念远古人皇挥手补天缺,挽救万生于水火之大功德,二则是为警醒自身。如那远古人皇临寂所言,挥手补天缺看似非凡,却也不过是修行一道万物归宗的起点,而非终点,若要人道成仙,与天同寿,还得再续前路,打破牢笼才行。 却远古人皇之事,如今存世记载不过点滴一二,真实如何,早已无从得知,无法得知。也或许并非无法得知,只是境界未到,亦或知晓者寥寥无几,又尽都守口如瓶,就成了一桩秘辛。 “恶土出太岁,自来就有这种说法,不算什么隐秘。但很多事也并非绝对,这世上恶土极多,却大多都是人言亦言,便连一些荒芜之地也成了恶土,却那样的地方可出不了真正的宝药太岁。” 云鸿仁停下脚步,仔细分辨灵纹走向。 黑雾掩盖,灵纹隐现,森森杀机潜藏,一步走错,便要身死魂消。而除却灵纹之外,杀机亦是不少,就如路边的一捧黑水洼,看似不过寻常,却一旦靠近,稍有差池便不死也得脱层皮。也正因此,这所谓的度朔山便就成了外界人人闻之丧胆的禁地之一,而刻有“生人莫入”四个血红的大字的石碑也如其他禁地般矗立在岸边入口处,以此警告后来者,至此尚有退走的余地,如若不听,便生死由天。 “太岁状如肉,附于大石,头尾兼具,乃生者也。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皆光明洞彻如坚冰。” 云鸿仁辨别了方向,继续向前。 “在很多药草纲目中,太岁都被奉为本经上品,我是对此并无了解,大抵是极为推崇的意思。而在外界,真正的宝药太岁有价无市,毕竟是熬炼脏腑通经络的最佳之选。阳哥儿如今处在命桥境巅峰已经许久,沉淀得还算不错,寻这宝药太岁也是为了在突破十二桥境前增强底蕴。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可以带你出来历练一番,见一见真正的险地恶土,而且我也已经想过了,此行就顺便多寻一件宝药太岁,等你日后到了需要突破十二桥境时正好可以拿来直接使用。” “我?” 云泽一愣,脚下险些踏错。 先前出发时云鸿仁便已经说过,云泽与云鸿阳跟在他的身后,都得紧盯脚步,以免踏错,出现意外。而云泽这一愣间险些踩在灵纹上,就让他惊得满身冷汗,便连跟在最后的云鸿阳都被吓得面无人色,险些就要大骂出口。 却云鸿仁回头安抚云泽时忽然冷不丁瞧他一眼,就让云鸿阳到了嘴边的污言秽语全都重新咽了回去。 “小心点儿。” 云鸿仁再叮嘱一声,这才继续开路。 云鸿阳跟在最后,一阵咬牙切齿,恨不能直接动手将云泽立毙此间。可此行危机重重,云鸿阳不敢独自犯险,必须得要修行补天士一道的云鸿仁相助才有希望,尤其云鸿阳如今境界极高不说,其当初突破十二桥境时也曾来此寻过宝药太岁,经验十足。若非如此,云鸿阳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云鸿仁将云泽也带上。 半个时辰过后,云泽三人已经行至山腰,此间山路崎岖,又是羊肠小道,蜿蜒如蛇,脚边不足一尺处就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而在更前方尚且不足十丈处,头顶的山崖峭壁上就生有一株奇异黑草,形似铃兰,通体如墨,甜香环绕,乃是一种颇为奇异的宝药,却可惜所生之处过高,且黑草一旁有石缝开裂,吞吐乌黑死气,其中不时传来阵阵嘶鸣,似是某种怪虫藏身其中。 云鸿仁不敢大意,回头示意一番,三人尽都轻手轻脚小心经过,更不敢对那黑草有什么过多的想法。 却三人将将来到下方,头顶上石缝里的低哑嘶鸣陡然一戾,从中冲出一头巨大蝽象,黑壳油亮,腹下浑黄,却又遍体上下都是腐烂痕迹,似死还生。云鸿仁脸色大变,当即抽出玄玉长剑,七尺黑刃嗡鸣有声,一剑即出,卷起千重剑气大浪,声势骇人,杀机沉浮。这黑山石壁上有灵纹隐现,而云鸿仁眸光灿灿,虽说瞧不明白,却也大致知晓那些灵纹触碰不得。他脚下连踏,踩在崖壁上,噔噔噔几步踏下,就已经来到石缝中探出头来的巨大蝽象跟前,举剑即斩。 那蝽象嘶鸣凶戾,一头撞破了千重剑气大浪,眼见云鸿仁独臂举剑,口中当即喷出一团黑烟,剧毒足以污秽各种灵兵法宝。却云鸿仁不吭一声,剑光划下,两只金灿灿的眼眸中显现灵纹繁复,顷刻间便已勾勒成型,烙印在玄玉剑身之上。一时间,玄玉剑剑刃乌光大作,灵纹神光四溢,腾起一道逆冲霄外的长河,浩浩荡荡,沿山崖石壁冲刷而过。 剑气呼啸,巨大蝽象退回石缝,而剑气长河过后,山崖石壁上却一如先前,便连些许的痕迹都没能留下。对此,云鸿仁已经见怪不怪,却蝽象回头,还有后手,便不敢留有分毫大意。下一刻,他身形毫无征兆消失在原地,而石缝中恰有一道黑线射出,伴随嗡鸣,待到落定,才见到是那巨大蝽象振翅冲了出来。虽其与寻常蝽象模样相仿,却有一丈之长,腹下生有白色斑点,口中有乌黑涎水滴落,触地则发出阵阵刺耳声响,冒起滚滚浓烟。 云泽方才回过神来,知道此间凶险,便转身离得远些,以免云鸿仁还得分神。却转身还未开口时,才见到云鸿阳早已经沿着来时的脚步远远退开,紧盯住云鸿仁连出数剑,剑气呼啸斩碎了巨大蝽象口中喷出的数道毒光。 云泽嘴角颤了几颤,忽的眼前一黑,腿脚一软,险些就栽进深渊。云鸿阳自是见到,只冷哼一声,却并无出手相救之意。可临到险些失足,云泽却又重新站稳,好歹是没出意外,却也被吓得面无人色,满身冷汗。 云鸿阳暗自扯了一下嘴角,觉得可惜,而始终分出一缕心神注意这边的云鸿仁却心头猛地一跳。他不敢继续拖延,以免惹来更多麻烦,当即眸光一凝,张口喷吐一道精血,跟着便收剑入鞘,将精血为墨,天地作纸,勾勒出繁琐灵纹,身后显化一片苍莽深海异象,有庞然大物不可估量,停在混沌当中。他盯紧了巨大蝽象,十二桥境显化异象雏形,烙印灵纹,仅此为止,尚不清晰,却也已经端的可怖无比,浩大威压随着海域震荡,似如天崩地裂般的杀伐之力席卷而出。 势如破竹! 巨大蝽象嘶鸣不已,戾气十足,振翅间似有灰色烟气浮现,而其腹下白斑也显化神光,却不知怎的,未能出手就被异象伟力轰杀得片甲不留。而此之后,云鸿仁虽是心下狐疑,却又顾及不得,脸色也略显苍白。他只身立在半空,单手握住剑柄,紧盯云泽。 “你...” 云鸿仁表情慎重,而口中所言,更让云鸿阳愕然。 他跟着转头望向云泽,眉关紧锁,不觉明历。 “我没事。” 云泽轻轻摇头,心里尚且有些后怕,却更多的是感到阵阵烦闷,犹若一口郁气堵在心窝,始终得不到疏解。 云鸿仁盯着云泽看了许久,直到确定了云泽还是云泽,才终于松一口气,身形落下时又顺手一剑斩在那黑草根部,以玄玉长剑拖起,落地后看了又看,面带沉思疑色,却最终也只得无奈摇头,将之弃下深渊。 “是黑铃花,上次我途径此间未曾见过,年份还短,剧毒未退,并无用处。想来该是先前那头巨大蝽象的伴生毒物。若是年份充足,黑花化白,也是一种上好的灵株,可惜不能久留,否则那巨大蝽象一死,就还要吸引许多毒虫蛇蚁,待到下山时又是麻烦。可...” 云鸿仁欲言又止,不曾继续说下去,便摇头不再多虑。他又看一眼云泽,确定无妨之后,方才继续上路。 午时将要过半,而云泽三人也终于行上山麓,来到鬼山腰胯所在,进入一片枯木古林。至此间,脚下黑雾更甚,犹若黑水流淌,阴冷气息透入骨髓,直令人腿脚生寒。云鸿仁与云鸿阳尚且还好,一身生气如火如荼,纵使黑雾阴寒,也尚且可以抵御。但云泽却已经双脚麻木,两股战战,已经近乎不能行走。而若非云鸿仁出手相助,只怕此间便已是云泽所行尽头,再不能向前。 古林稀疏,枯木焦黑,一派死气沉沉之象。而在头顶,一轮自打进了后山以来就从未见过的明月当空高悬。月辉清冷,云雾淡淡,透过覆盖了整座鬼山的黑枝照射下来,意外的宁静祥和。 可云鸿阳自打进了这片古林之后,眉头就再没放松过。 “你确定这儿是去往那座黑潭的必经之路?” 他停下脚步,望向云鸿仁,面色凝重。 “这地方,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反常,分明是一处死地恶土!” “是死地。” 云鸿仁并未反驳,淡然点头。 “但也只有这条路。” 说完,云鸿仁便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去。 云泽一言不发,目光扫过周遭,只是小心谨慎跟着云鸿仁,以免拖其后腿。 这片古林颇为古怪,黑雾之下不再藏有灵纹,却凶险之处,相较先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间灵纹藏于地下深处,肉眼难见,虽非触之即死,却也不可大意。泽哥儿,你也曾经跟着我家老爹学过一些灵纹之道,风水堪舆之法,这地方,可有见解?” 云鸿仁笑着发问,一双眼眸仍旧金光灿灿,带着云泽一路往深处而去。 云鸿阳咬牙切齿,却又不敢落后,只得跟上。 “这...” 闻言之后,云泽略有迟疑,又将周遭看了一遍。 “是,少阳恶土?” “没错,是少阳恶土。该往哪儿走?” 云鸿仁面上笑意更甚,再问一句。 云泽更加犹豫,知是正南入林,也知此间正是少阳恶土,却依着他在云温章那里学来的,该向东行才对,可此间却时向着正西而行,便只得摇头,言说不知。 “也罢,你所学尚浅,从未用过,此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瞧不出来也是应该。” 云鸿仁并无责怪失望之意,反而细心解答。 “阴阳者,一阴一阳谓之道,若作两两排列,便有阴阴、阴阳、阳阴、阳阳,此谓小四象。阴中有阳者,谓之少阳。少阳者,九死一生。少阳者,意作东方、春季、青龙。却此间死寂寥寥,可见东方低垂,西方高扬,是青龙俯首,白虎抬头的凶煞地势。若在寻常,见了白虎抬头还往西走便是找死,毕竟白虎主杀,最是凶煞,若向西走,必然十死无生。可此间怪就怪在不止白虎抬头地势,还有青龙俯首。少阳者,本该向东为生,可青龙受伏于白虎,死气沉沉,尽往东流,则阳灭阴生,这龙,也便成了死龙。反而白虎抬头阴煞流尽,才是这少阳恶土真正的一线生机。” 一边说着,云鸿仁已经带着云泽云鸿阳走出古林,来到一座高丘上,而至此间,便连脚下黑雾都如潮褪去,尽数缩入身后古林。却其中隐有厉鬼哭嚎声传来,端的凄厉无比,似如不甘。那黑雾飘曳,在古林边缘沉沉浮浮,蠢蠢欲动,却又受困其中,越界不能。 云泽回头望了一眼,面有惊色,他也曾跟随云温章学过这些,对此略懂,不多时便面露沉思之色,受用无穷。而云鸿阳却是一窍不通,只能愕然四望,却回头便见到那黑雾似是有灵,正受困古林,发出阵阵凄厉嘶嚎。而如今再要回想起来,先前一路都是走在如古林那般的黑烟云雾当中,只要稍有不慎,就必定身死魂消,云鸿阳心下当即一颤,后怕不已,额头也跟着隐约见汗。他略感口干舌燥,又看一眼正满脸得意的云鸿仁,只得暗自咬牙,一言不发。 可云鸿仁也并非真就粗枝大叶,云鸿阳面上神情变换,自是全部落在他的眼中。可纵然如此,云鸿仁也未曾声张,只伸手拍了拍云泽肩膀,将其叫醒,伸手指向远处,说起各种凶险地势如何如何,却破解之法寥寥无几。 山势浩大,何止千里,而在高丘之上,极目远眺,便能见到远处各种穷山恶水,皆可夺人性命,更有必死之地,纵使大能强者不慎涉足,也得饮恨于此,乃至于一些凶煞地势还有圣人陨落过的先例。 耳闻如此,云泽阵阵心惊,将云鸿仁口中所言全都记下,只待回去继续琢磨。云鸿阳眉关紧蹙,虽有不满,却也是不言不语地跟在一旁,暗自观望。却一处山水恶土说过之后,云鸿仁指向另一边,可云泽眼角却忽然瞥见更远处鬼山头颅所在方向。如那鬼山头颅,与此间相距大抵得有两千里,于高丘之上才能勉强见得,是在先前见过的头颅背后,另有两座头颅凶山,共计三座。其中两座头颅分列南北,各有七窍面孔,都在吞吐黑云。而在当中那座头颅则更为巨大真实,如云泽眼力不佳,也同样能够瞧见大概,是通体漆黑、鬼面獠牙的模样,而其七窍之中皆有白光朦胧,上接天穹,吸引星月精华,汇入七窍之中。 云泽被吸引过去,仅是瞧了片刻就一阵胆颤心惊。他有意不再多看,却又莫名挪不开目光,只觉得脖颈僵硬,身体也阵阵生寒,不多时便脚下虚浮,似是魂魄离体一般。恍惚间,那鬼面头颅山仿佛靠近了许多,而直至更近处,云泽才终于见到,这鬼面头颅山七窍白光之中何止星月沉浮,更有一条千丈巨大的黝黑锁链探入深渊巨口,另一端则是捆绑在于其眉心处扎根的盘曲老树上。老树通体焦黑,如受雷击火烧,生机不存,却在扎根处又有一截嫩枝,生有两片绿叶,有迷蒙神光环绕,青翠欲滴,更有灵纹出没似游龙,演化万种神妙。 却越是看得真切,云泽便越是觉得肌体生寒,乃至于到看清那嫩枝顶端似是分有三杈而少了一片绿叶时,更觉得遍体上下犹如刀割,似有阵阵杀机从那鬼面头颅山遥遥而来,要将他毙于千里之外,魂消魄散! 第11章 一线 宁心院。 云温章将被镇纸压住的青松图缓慢展开,尽管图上因云鸿仁与木灵儿打闹弄得满是墨迹,却也仍是可以依稀辨别,笔触水痕之间有些云温章的影子,只可惜未能得其真意,形似三分,而全无意似。可毕竟云温章也是儒道圣人,一身风骨,便如云泽这般九品武夫,是与凡人也无异,能够做到形似三分,便已是极好。 “云海青松,奇石耸立...” 云温章手掌拂过图上,面带笑意。 也似水波般摇曳,随着云温章手掌拂过,画上那许多污点墨痕便尽都如龙吸水般被摄取出来。一副云海青松图便重新回到原本该有的模样。虽说画上笔触水痕在云温章看来有些不尽人意,却毕竟出自云泽之手,或许是念在云泽修为尚浅,又并非儒家门生,又或许是念在一番情意,便多了几分欣赏,少了几分苛责。只是按照道理来讲,儒家圣人般的云温章本不该如此,却这山上真正喜欢读书的,哪怕只是偏门也好,除却云老爷子之外便只云泽一人了,就连云鸿仁都在桌前坐不住,出不了一时半刻就得叫苦连天。而最为难得的一回,云温章进了院门的时候正见到云鸿仁坐在桌子跟前,手里抱了本书,两眼圆睁,看得极为痴迷,却走进才知道,那书是云鸿仁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人儿打架图。而如今再要回想起来,云温章才记起那次见到云鸿仁看书,恰好就是将他从山下抓回来却还没能去镇守鬼狱的时候。 山下的书,可比山上多得多,也精彩得多。 云温章摇头哂笑一声,不再多想,伸手取来墨笔,在青松图上留白处题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笔迹行至此处,云温章眉头一皱,沉默无言,片刻后,将狼毫置于笔架,又随手抹去后面一句。 小狐狸在床上看得清楚,盘起尾巴蹲坐,盯着云温章,不明何意。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云温章长出一口浊气。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他微微摇头,将青松图重新摆好,用一绣荷钱袋子压住而非先前镇纸,随后便起身看向小狐狸。 “很多事,你跟泽儿都并不知晓,便连我也只能勉强窥得一二。若在往常,这两句,我必是要全部写在上面,留于泽儿以作警醒,却三思过后,还得抹去才行。前有人皇治世,平定天下乱,将魔族驱逐于蛮荒死地,不得再现人间,又雷霆出手,镇压鬼族叛逆,杀得那些自命不凡之鬼抱头鼠窜,只得回到阴界幽冥,毕竟受束于酆都城下,总比魄散魂飞要强。可后来之事,便是我等无法揣度的。世人都说他是要寻仙路,要寻前路,寻与天同寿,寻永恒不朽,方才施展手段,窃取了天道一角,以之为本,创造俗世红尘,又将一城凡人,尽数投入其中,斩去记忆,更不予修行之法,任其生灭。天地人间三万年,可俗世红尘却足足过了三百万年。三百万年沧桑,三百万年生灭,许是那位人皇终于明悟了什么,强夺天道造化根本,相助妖族大妖成就妖后果位...是对是错,吾辈不敢妄言,却那之后,人皇妖帝承受天劫不断,日日经受雷罚之苦,迫不得已,只得强行闯入天关,却落了个双双陨灭的下场。俗世红尘破碎,那一城凡人的后代就又重新回到这处人间。只可惜人皇强夺天道造化之根本,损伤了天道底蕴,灵气将要枯竭,后世修行更能,乃甚于连同这天,也要跟着一起塌了。届时,生灵俱灭,人间涂炭,而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只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纵使天翻地覆,也必定留了一线生机。” 小狐狸抖一抖耳朵,重新趴下,继续入定修行。 云温章右手拇指食指相互搓了几下,长叹一声。 “这一线生机究竟藏于何处,又该怎样才能夺来这一线生机,至今未明。或许,得在大道王者之上,真仙果位才行,又或许,是在天关之中。这一处人间已经危在旦夕,而要夺那一线生机,是人人都有希望,却人人都希望渺茫。你与泽儿,亦在其中,可你们也得明白,生机仅此一线,若要争,就得不择手段地去争。或许我并无资格如此说教,儒道君子修一口浩然正气,若真要不择手段,这一口浩然正气散了,便与凡人无异。却话虽如此,可道理终归是那个道理。你体质非凡,此生修行无有桎梏,秩序境界到了,便是一片坦途。泽儿虽是不名一文,但我也始终坚信虎父无犬子,在泽儿身上,我见过温书的影子,便最差最差,不过大器晚成。而无论你与泽儿将会如何,都须得记着,妇人之仁不可有,唯独不择手段,才是真正的活命之法。” 说完,云温章又叹一声,转身出门。 他眉心隐隐作痛,有神光游曳,飘荡不定,化出一道鲜红竖纹,流淌鲜血,就连胸中一口浩然正气也险些溃散,便停在宁心院门口定了定心神,方才将那一口浩然正气的虚浮之象稳固下来。 云温章伸手抹去眉心血迹,却那一道鲜红竖纹是彻底留了下来。 浩然莲花五瓣,意味着云温章此生走上儒道修士的路子,可违背君子道德行事五次,可如今才是第一瓣就已经如此,倘若日后还要违逆君子道德,便得三思再三思才行。 ... “泽哥儿!泽哥儿!” 云鸿仁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起来,单手五指犹若钢钳般捏住云泽肩膀,死命摇晃,却无论如何,云泽都不曾给予任何回应,一双眼眸格外空洞无光,似是丢了魂魄一般,只剩躯壳。 那鬼山头颅,南北两侧但看无妨,可中间那个,却是万不能看,而其中缘由如何,云鸿仁虽修灵纹一道,可行阵破阵、懂风水堪舆,也仍是丝毫不知。前次来到鬼山,只临行前云温章便有此嘱咐,鬼山生有三座头颅,地势风水之恶,古来罕见,纵是入圣强者不慎涉足,也得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才行。而在三座头颅之中,又属当中那个最是神秘可怖,远隔千里也能杀人摄魂,一旦正眼瞧见,魂魄离体,受摄其中,便比起堕入鬼狱还要更为凄惨许多。 先前云鸿仁只顾得意,却忘了这些,不曾想,云泽竟是冒着大不韪正眼去瞧那座鬼山头颅。而如今见他模样,分明与被摄走了魂魄无异,两眼浑浊,黯淡无光,便连躯体都跟着变凉了许多。 云鸿仁咬牙切齿,两眼凶光,猛一转身便有意奔着恶鬼头颅而去,寻解救之法,却被云鸿阳一把拉住。 而不待后者多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爆鸣,跟着便是一阵凶恶黑风,吹得昏天暗地,飞沙走石。两人愕然,齐齐抬手遮住脸前,待到勉强抬头望去时,只见到漫天神光四射,无数灵纹震荡出大道靡靡之音,行走如游龙一般,穿过漫天而过的古树枝杈,横亘苍穹。而在更高处,天穹开裂,黑云也似是被一剑劈开,化作两条飞瀑横亘于乾天之上,而在当中显露出漫天星河,垂落千丝万缕的星华璀璨,仿若万千神剑,自九霄而来,劈斩虚空。 恶风凶煞,如厉鬼哭咽,夹杂阵阵彻入骨髓的寒意。 凛冽冬风无常,让人魂消骨溶,却紧咬牙关挡在云泽身前抵御寒风的云鸿仁正不明就里,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当即回头,见到云泽口中喷吐一团黑血,直接半跪在地,脸色苍白,气喘如牛,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身体乳筛糠般剧烈抖动,用了许久才终于缓慢平静下来。 而至此时,寒风平息,神光消湮,除却天上一道宽阔星河横亘,久久不能愈合,其余一切,便都似是不曾发生,一切如常。 云鸿阳大口喘气,瞪着眼睛望向远处,不敢如云泽那般正眼去看鬼山头颅,却也隐约瞥见鬼山胸腹处有人影一闪而逝,似曾相识。他心下生疑,可头脑中却猛地一阵囫囵,便不敢再多瞥那鬼山头颅。只回头再看时,云泽已经平安无事,云鸿阳眉头便皱得更深一些,眼底有阴厉闪过。 当年云温书如何天赋超绝,叱咤风云,云鸿阳虽不曾全然知晓,却也在早已命丧灾变的父亲那里有所听闻。这度朔山上,云家府邸,一切规矩都在云老爷子手中,而其中一条,便是须得得其认可,才能被准许随意下山。诚如云温章这般强绝天下的儒道修士,如今更是灵纹大成,也不曾获许随意下山,却偏偏年纪最小的云温书后来居上,更在下山后意气风发,压得一整个时代所有同辈中人只能低头,乃甚于一些老辈人物都曾在公平一战中被其削去头颅,饮恨而终。 只可惜云温书太过张扬自大,不慎遭人暗算,落入必死之境,虽是逃离,却也无可奈何被人斩断了命桥,绝了修行之路,最终归于平凡,隐入俗世红尘,娶一凡人女子为妻。而若非如此,那般人物,又岂会丧命于灾变之中?可纵然如此,云温书惊才艳艳绝非作假,盖压一代群雄亦非虚言,而其生子云泽,虽是平庸,一十八年碌碌无为,至今也不过九品武夫,但云鸿阳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心。 大器晚成者,多勤能补拙,厚积薄发。而在修行一道中,勤能补拙虽说大多都是笑话,并不常见,却也绝非没有。 那一线生机,就只一线。 云鸿阳盯紧了云泽与云鸿仁,怀有满腔杀机,沸腾不已。 第12章 青莲 鬼山头颅处,恶风环伺,卷起漫天黑沙。而在恶风之中,那头颅面有七窍,似如天工雕刻,栩栩如生,当真如一恶鬼横死此间,面容狰狞,不肯瞑目,而其七窍之中又皆有星月精华吞吐不定,化出一片鸿蒙星海在其中沉浮,万千星辰悬挂高枝,似如天生地养的造化圣物,蕴有无尽神奇。而于其中,月华最甚,清如薄烟,白茫茫一片,将浩瀚星海尽都包裹在内,隐隐约约,便如天地之初,缓慢开辟。 雪姬一袭素袍破破烂烂,将将经历过一场大战,右臂带伤,血迹顺着指尖滴落在地。她一步步从远处走来,最终停在当中那座头颅近前,抬头望去。 “饶他一命,如何?” 头颅七窍有星月精华吞吐不定,未曾予以分毫回应。 雪姬眉关轻蹙,沉默良久,终归是无可奈何,素手一翻,取出一件拳头大小的羊脂白玉。却说是羊脂白玉又不尽然,是其上分布赤红纹络,仅有一道,却将整块羊脂白玉都映得猩红一片。而光华吞吐之间,也似有真血在其中顺着纹络流淌,如同活物一般。 “以此作为交换。” 她将手中那块烙印血痕的羊脂白玉轻轻抛出,也似受到牵引,羊脂白玉兀自飞向鬼山头颅,没入七窍间星月精华当中。 ... 云泽没有来的轻松了许多。 自打先前变故之后,云泽便莫名觉得身体有些沉重阴冷,似是脑后总有一阵阴风吹拂,像是厉鬼缠身,不肯罢休。他嘴上虽然不说,却感受得极为真切,也隐约已经猜到是与先前之事有关。却那鬼山头颅如何可怕,云泽已经真真切切感受过了一回,更深知纵然自己说出,云鸿仁也断然无能为力,便无奈缄口不言,只待回去山前,或许云温章还有解救之法。 而至如今,那没由来的沉重阴冷尽都消散,云泽心下虽有疑惑,却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这鬼山究竟来历如何,我也曾问过老爹,却依着他的说法,大抵是真有绝世的强者陨落于此,却真血不散,余威恒在,加之天工雕刻,方才成了这样一处险地恶土。可真相又是否如老爹说的那般,就谁都不知道了。” 云鸿仁依旧走在最前,说起这些,连连摇头。 “若是咱们修为境界足够,在此地也能踏空而行,便可见到这鬼山全部的真容。我是没见过,但听老爹说,这鬼山模样是三头六臂,且背生双翼,而若真要将其当做一尊死去的生灵,大抵就是遍体上下都已腐烂。咱们先前进来的地方,其实就是这鬼山的其中一翼,而那些地上的沟壑裂口,实际上也是如着先前说的腐烂一般,都是这鬼山侧边一翼的伤口,触碰不得。” “若是碰了呢?” 云鸿阳眯着眼睛问了一句。 闻言,云鸿仁忽的笑了起来。 “你可以去试试。” 说完,云鸿仁便不再理会面如黑炭的云鸿阳,在前带路走上一座悬空的石桥。这石桥通体漆黑,其下深不可及,有黑烟滚滚,犹若虎跳浪涛,偶尔翻滚起来,扑上桥面,拂过后便留下一片森然黑霜,鬼气荡荡,阴冷彻骨。 云鸿仁脚下穿过一道黑雾,鞋面上顿时附着了一片厚重黑霜。 他腿脚一震,将黑霜震散,却再看时,裤袜鞋靴都已被腐蚀得干干净净。无可奈何之下,云鸿仁只得赤脚向前,偶有不能迈过的黑雾便停下,挥剑卷出道道灵纹,将黑霜尽都斩去,才带着云泽与云鸿阳继续向前。 此行凶险,这一路走过,险地恶土已是见过了无数。如着云泽所学虽然粗浅,却也能够看出些许,便如白虎坟、落凤坡、陨星沉棺地等凶煞地势,已是数不胜数。而若非云鸿仁带路,将那些险地统统绕过,只怕是有多少条命也不足够挥霍。而关于这些,云鸿阳又是否知晓,云泽未曾想过,尤其眼下正走在比起白虎坟、落凤坡也丝毫不差的饿虎跳涧地势上,就更没有心思多想那些。 他眼观石桥下方,见到黑雾汹涌,起起落落,似有数之不尽的厉魂怨鬼受困其中,在不断挣扎,方才致使黑雾激荡不休。而若非云鸿仁为其封闭听觉,只怕还要受到鬼哭迷音的影响,稍有不慎,便会被摄取五感,跌落深渊,成为饿虎跳涧的口中之食。 而观此地势,是山形高瘦,黑烟化水,只是这般地势本不该有石桥悬空其上才对,而饿虎跳涧的凶险亦似是被镇压了许多。若是放在寻常,真的遇见这饿虎跳涧地势,便只稍一探头,就得被下方猛扑上来的黑烟浪涛卷入其中。却如今所见,这饿虎跳涧看似凶猛,却着实少了几分该有的凶恶神韵。 大抵真正的原因便在这座石桥上。 云泽低头观摩,隐约见到石块拼凑的纹路似有玄机,却一时不慎,径直撞在了云鸿仁的身上。 “噤声!” 云泽还未能开口道歉,云鸿仁就已经回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拉着云泽在桥面上弯下身来,而在更后方的云鸿阳则是更早就蹲了下来,哆哆嗦嗦,满身冷汗。 石桥对过,虽说看不真切,却大抵可以依稀辨别,那是两个活着的生命,而非此间不知是何生灵的怪异存在,却其中一道身影正立身于翻腾而起的黑雾当中,兀自行走,将许多凶险可怖都视作无物,如这般修为手段,就端的可怕。而随行在其身旁的另一道身影则是妖气护体,周身环绕青光迷蒙,若有星河璀璨,神光迷离,依稀可见荧光流溢出一朵青莲模样,花开一百单八瓣,天罡地煞之数上应星宿,是以演化万种神奇。 可青莲一族,花瓣自来有数,少则八片,多则十片,是为寻常,而曾有青莲妖修异种,花开一十六瓣,便已是极为罕见,只一刹花开花落,便荡平万里青天。却青莲花开一百单八瓣,纵是望断古今,也就仅只传言一例,言说在上古时期主宰了一个时代的大道王者便是真真正正的天罡地煞青莲花,花开一百单八瓣,接应星宿,花瓣烙印天罡地煞之星力,扎根虚空,妖气滔天,堪得直入霄汉,足以漫卷星河,更以铁血手腕平尽天下乱,杀得那一整个时代所有生灵全都抬不起头来。 许是天下人见不得青莲一族血脉非凡,亦或是上古妖帝太过凶残,便在上古之后,青莲一族就莫名大片大片地消失,直至后来再难见到真正的青莲族人,方才罢休。而具体发生了什么,如今已是鲜有人知,却谁都不曾想过,在这度朔山的后山禁地之中,竟也能见到一尊真正的青莲妖修,尤其还是花开一百单八瓣的天罡地煞青莲花。 而其境界修为究竟如何,凭云泽三人根本无法揣测清楚,却他们也深切知晓,如这般只在上古传言中才有的天罡地煞青莲花,又可横渡饿虎跳涧,便不算其身旁另一道身影,也绝非他们三人能够与之相较。 纵然不及圣人,也得是入圣之境,否则又如何能够横渡饿虎跳涧? 而那青莲妖修转身看来时,虽不见其面容,可云鸿阳却恐惧更甚,面上一片惨白,两股战战,身体也如筛糠般抖动不已,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云鸿仁都难得面无人色了一回,而唯独云泽虽是心有惧意,却又极为平静,只是盯着那位青莲妖修苦笑,又似释然。 在这般凶险境地中遭遇青莲妖修,后果如何,不作他想。 也诚如云泽三人所料一般,那青莲妖修见到人族,周身气机立时一荡,汹涌恨意便是隔着这般距离也能感受清晰,森然杀机亦是滔天而起。 上古之后,青莲遭难,或许与人族有关。 “青儿。” 而其身旁,另一似人身影却忽然开口将其叫住。 那一袭黑裙近乎与黑雾融在一起,初见时,云泽还没能认得出来,而这一声过后,云泽才终于记起这人究竟是谁。 “切莫莽撞。” 乌瑶夫人轻轻摇头,生而妖媚的眼睛瞥了云泽一眼,也似已经将他认了出来。稍顿片刻,乌瑶夫人低声与那青莲妖修说了些什么,后者闻言,眼神中似有不甘,却终究还是点头,乖巧退到一旁,而乌瑶夫人则是径直转身,脚下踏着云雾,不走石桥,却其下饿虎跳涧翻腾而起的凶悍烟浪将之奈何不得,来到云泽面前,一身戾气压得云鸿仁与云鸿阳喘不过气来,却唯独云泽无恙。 她眸光深邃,眼神扫过脸色苍白的两人,最终是落在云泽身上,看着他的眼睛,许久才开口。 “你,来此作甚。” “...寻太岁。” 云泽一愣,旋即恍然,站直了身子之后才开口如实相告。 乌瑶夫人皱眉,目光再次扫过云鸿仁与云鸿阳,又似如不经意般扫过石桥另一端。却这位乌瑶夫人也懒得多说,仿若生而厌世的面容波澜不惊,只轻轻点头,随后指向石桥后东边的岔路。 “从这里过去,再有三里左右便是一处黑水潭,那里有你要找的东西。” 言罢,乌瑶夫人随手一拂,落下一道乌光在云泽身上,触体即溶,消失无踪。 “可保你十二时辰不受鬼气侵蚀。” 做完这些,乌瑶夫人便径直离去,带着那青莲妖修走了石桥尽头另一边的岔路。 而直至那一人一狐消失在岔路尽头,云鸿仁与云鸿阳憋着的一口气才终于吐了出来,却也已经满身大汗。尤其云鸿阳最为不堪,跪在地上大口喘气,面无人色,像是刚从水池里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都已经完全湿透。云鸿仁相较云鸿阳要稍好一切,却也在泄了那一口气劲之后一屁股坐在石桥上,气喘如牛,又眼神古怪地望着云泽。 “泽哥儿,先前那位大前辈,你认得?” “算是,认得吧。” 云泽还有些莫名其妙,听闻云鸿仁问话,方才回神。却回答过后,就又盯着乌瑶夫人离去的方向满脸狐疑。 他是记得,先前在千林古界崩塌现世时,就是这位乌瑶夫人最先赶到,却随后赶来的开阳圣主却言说乌瑶夫人是鼎鼎大名的杀人不眨眼,便由此可知,这黑裙美妇绝非善辈。可如今前后两次见到,乌瑶夫人从未出手杀人,就让云泽觉得有些名不副实了。 可开阳圣主这般人物,又岂会信口胡诌? 想了许久也不曾想通,云泽揉了揉眉心吐出一口浊气,不再多想。云鸿仁也似猜出什么,只多瞧了云泽一眼,略作点头,又咧嘴一笑,而后便对此事不再多提,领着他们过了石桥,走东边岔路。却云鸿阳即便是险死还生也笑不出来,反而沉着脸,眼神阴毒地盯紧了云泽走在前面的背影。 怕只怕,大器晚成,夺那一线生机。 ... 西侧岔路。 青莲妖修气机波动,跟在乌瑶夫人身后走在险峻山路上,心里有话想问,有苦要说,却始终沉默。 “那三人身后,有东西跟着。” 终究是乌瑶夫人率先开口。 “青鬼,雪女,先前还曾有过一只山魈更快一步经过那里,都是在百鬼录上有过记载的鬼怪。尤其那青鬼雪女,修为境界已近入圣,虽说一旦动起手来,便是真的入圣也并不足以令妾身担心他们会伤到你,可那三头鬼怪却尽是仆从下人的装扮。” “干娘是以为...” 青莲妖修愕然。 而乌瑶夫人只轻轻点头。 “你身份特殊,乃妖帝后人,关系极大,万不能冒险而为。世人只道青莲一族易出变种,却不知在上古之前并非如此,而上古妖帝强行夺天造化改青莲一族血脉之事,更是鲜有人知。可鲜有人知,却并非无人可知,若非如此,那位妖帝陨落之后,青莲一族也不会落到如今下场。” 闻言,那青莲妖修只是垂下脑袋,沉默不言。 乌瑶夫人轻叹一声。 “我先前说过,一旦动起手来,凭那三头鬼怪的本事,妾身自是不怕,却此间并非寻常,是在度朔山上,那三头鬼怪便相较妾身更容易躲过许多未知的凶险,而他们真要逃窜出去,只凭妾身,未必就能追上。你修为尚浅,至今也不过十二桥境,尚未突破,瞒得了那三个小辈,却瞒不了那三头鬼怪。他们已经看出了你的来历,我便只能如此,留下一个人情,换取他们守口如瓶。” “人情?” 青莲妖修不解。 “是那九品武夫?” “暂时的九品武夫。” 乌瑶夫人驻足,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或许云泽三人已经不能瞧见这边境况,却乌瑶夫人目力绝非他们可比,是将已经走上东侧岔路的三人,与跟在他们身后的两头鬼怪瞧得清清楚楚。 也似有所察觉,青槐与雪姬同时驻足,回头看来。 乌瑶夫人如古井无波,而青槐雪姬却是轻轻点头,大抵是如乌瑶夫人先前所言,承下了那所谓的人情,保证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这三头鬼怪,或许就是他们的护道人,此番倒是极为少见。十二桥境的那个不错,只是这般年纪就在灵纹一道有此造诣,未来可期,却命桥境的那个...” 乌瑶夫人并未回应,转身继续上路,只在说到最后时轻轻摇头。 那青莲妖修闻言便回头看了一眼,看不穿黑雾,却也心下了然。 “那个九品武夫呢?干娘似乎对他颇为在意。” 青莲妖修又问一句。 却这次,乌瑶夫人并未立即回答,反而沉思良久,方才开口: “两千多年前,这世上出了个名叫云温书的,不知来历,却意气风发,惊才艳艳,压了同辈中人两千年。直到二十多年前,才终于被一些不要脸的老东西毁了命桥,托着重伤垂死之躯从天下人的眼中就此消失。再后来,我在东海之畔远远见过一次云温书,那时的他已经从云端跌落谷底,身上再无半点儿山人气息,更娶了个凡人女子为妻,身边还跟着个孩子。” “...我,没懂。” 青莲妖修轻轻摇头,皱眉不解。 而乌瑶夫人却难得笑了一回。 “那孩子颇有些男身女相的意思,随他娘,生了一双女子才能有的狐狸眸。” 第13章 鬼虫 岔路以东。 云泽几人驻足在一具尸骨面前,而在前方不远处,便是前次云鸿仁上山来寻太岁时远远见过的黑水潭。如其所言,这黑水潭生于险崖之下,黑草石坪上,有黑水瀑布无声落下,方才成了这么一处黑水池潭。其方圆不过十丈,当中有一丈许青石盘,石盘之上,便有一半人大小、状如灵芝的古怪物件,色如紫金,生有纹络,表皮似是柔软,偶有鼓胀收缩,近似于呼吸一般,亦会带动黑水潭中如墨黑水掀起阵阵涟漪扩散。 紫金太岁,是为上上品。 而在紫金太岁之后,又有一伴生太岁,大如磐石,纹如翠羽,虽是比不得那件紫金太岁,却也算得上极品宝药。 云鸿阳心头火热,两眼见光,却才迈出不足两步,便又缩了回来。眼前这具尸骨便是停在黑草石坪前,方才进去不足一丈距离,就落了个身死魂消的下场。而这人生前究竟修为如何,此般无法断定,却见其骨骼晶莹玉润,有华光隐现,便知绝非寻常。可这般人物也是死在了黑草石坪一丈距离,如云鸿阳再是如何的心头火热,也不敢贸然上前。 云鸿仁瞥他一眼,并不做声,兀自上前几步,在黑草石坪跟前蹲下身来。 “几年前我经过这附近时,曾远远看过许久,也见了那黑水潭里的紫金太岁。便至如今,这黑草石坪上的许多东西我也都还记得,但那时可没见过这具尸骨。” 云鸿仁皱眉,将目光从尸骨上收回,环视周遭。 这黑草石坪上,奇石耸立环绕,黑松扎根崖边,而在深处,山崖之上亦是有着颇为古怪的生机勃勃之象。却无论草木繁盛也或凋零,尽都是如墨颜色,令人心中生畏。 “是否极泰来之象。” 云泽也跟上前来,皱眉环视。 云鸿仁只轻轻点头。 他前次已经见过黑水潭,自是知晓此间否极泰来之象。但前次来时,云鸿仁修为有限,手段也是有限,迫不得已只得放弃,去了另一处恶土,寻到一块比起紫金太岁稍差些许的翠羽太岁,以作冲关之用。却那次之后,云鸿仁始终念念不忘,便跟着云温章精修了相当一段时间的灵纹之道,又曾多番尝试,是早便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块紫金太岁摘来,以便日后云泽命桥境时便可沉淀底蕴,备战十二桥。 也因此,此行之重,实则并非在于云鸿阳,而是云泽。 “你们退后一些。” 看了许久,云鸿仁心中方才有数。 他嘱咐一声,云泽与云鸿阳自是点头退后,不敢打扰云鸿仁破除此间凶险。但到两人退出数丈之外,云鸿仁却并未立时动手,反而自气府之中取了一件满是绿锈的铜炉。那铜炉不过巴掌大小,两耳三足,炉身更是镌刻许多奇异鸟兽。话虽如此,却在云泽与云鸿阳看来,这铜炉实在太过寒碜,那炉身上绿锈许多,更是一路向上,将炉盖也一同锈住,怕只怕真要动用起来,那炉盖是否还能打开都得另说。 却云鸿仁并不理睬云泽两人古怪眼神,只待取出铜炉,便咬破舌尖,张口喷出一道精血在铜炉身上,再随手一丢,铜炉便立时神光大作,轰得一声便环绕烈炎熊熊,覆盖长空。再看时,那铜炉已经化出一丈之大,两道风口也喷吐赤红火焰,滴溜溜旋转时,洒下一片离火沸腾。 而云鸿仁也不闲着,他面色极其凝重,独一左手拔出七尺玄玉长剑,再喷一口精血落在剑刃上,信手几剑落下,地面就多出一道道繁复的血色灵纹,爆涌神光,形成一道遮天光幕。 “封!” 一声大喝之后,那铜炉喷涌出的滚滚离火炽热滚烫,化成一片火海,径直落向黑草石坪,而那火势之盛,便连云泽两人都能觉得面上阵阵灼痛,迫不得已再退数丈。 云鸿阳眼神惊愕,再看向那离火铜炉时,眼神中也多了一些火热贪婪。这离火铜炉似是云鸿仁在外得来,虽不知来历如何,却观其模样,绿锈在滚滚离火中也不曾脱落,便知绝非寻常。而也正是因那绿锈还在,这离火铜炉威力断然是大打折扣,却如今得见,离火沸腾,已经端的可怖,只怕若非恶土险地,就要土石俱熔,端的一件非凡法宝,而一旦除去绿锈,这离火铜炉,恐怕还要更为可怖。 却云鸿仁修为实力如何,云鸿阳心里清楚,再如何贪婪,心头火热,也只不过一瞬便罢。 火海落下,黑草石坪上忽然沸腾起来,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怪异声响,跟着便腾起一片黑墨如云,乌光大作,在离天火海中左冲右撞,乃甚于能够吞噬离火入腹,可怕至极。云泽见状,脸上顿时惨白,是瞧得极为清楚,那所谓的黑草黑石黑松,原本该是生机勃勃如常模样,一片青翠,却因这难以数计的鬼虫照夜清才变成了乌黑颜色。若在寻常,照夜清也不过是寻常可见的萤火虫,因腹下黄光而颇为受喜,尤其许多乡下人见过最多,却不曾想,萤火虫这般寻常小虫到了鬼山,也会变成这般,就连腹下黄光都作乌黑颜色,极为凶残。如石坪上入内一丈远的那具白骨,想来也是与这鬼虫照夜清脱不开关系,就只需踏入石坪一步,就会被群起而噬。只是那具白骨生前也该修为非凡,方才挣扎许久,入内一丈,而若换做他人,只怕是连挣扎都不太可能。而如今离天神火落下,这些鬼虫照夜清便再不能伏于草木之间,尽都连成一片,如同呼啸而起的可怖旋风,嗡声震耳,竟是生生将那汹涌落下的离天火海生生拖了起来! 离火铜炉滴溜溜旋转,云鸿仁面色也略有发白。 他盯着石坪上的光景,一阵咬牙切齿,更见到许多鬼虫照夜清不顾离火,径直冲了过来,接连撞在那层光幕上。光幕如水波荡漾,似有激电一般,鬼虫只稍有触碰,便立时化作灰烬。却纵然如此,云鸿仁脸色也并不好看,那鬼虫数之不尽,犹如一团腾空而起的黑魔,汹涌撞来,乃甚于不知何时响起一阵吭哧吭哧的古怪声响,是那灵纹光幕都成了鬼虫照夜清的口中食粮,阵阵涟漪荡漾开来,越发显得虚浮无力,近乎破碎,便连地上的精血灵纹都开始隐有溃散之象。 “云鸿仁!你...!” 云鸿阳看得脸色大变,也不再叫仁哥儿,直呼其名。 却云鸿仁一心一意催动离火铜炉,对云鸿阳并不理会,而那离火铜炉也猛地暴涨一倍有余,两个风口不断喷吐离火,洒下一片威势更大的火海,将那些鬼虫烧的滋啦有声。却鬼虫照夜清如乌云蔽日,杀之不尽,虽是被离火压住了片刻,却很快就又重新腾起。 也似是觉得这离火铜炉过于凶险,那许多鬼虫照夜清也不再理会灵纹光幕,转而形成一道黑龙,乌泱乌泱地汇入离火之下。而不消片刻,云鸿仁脸色陡然急变,是那离火汹涌之中,忽有一道黑龙冲出。数之不尽的鬼虫照夜清狂乱飞舞,竟是直接撞在那座离火铜炉上,发出“咚!”的一声重响。 离火铜炉不支,被撞得一阵摇晃,炉身也是凹陷下去一大块,绿锈都被撞掉了许多。却此时,铜炉离火喷吐不及,更多的鬼虫跟着冲了上来,吞噬离火,啃咬铜炉,发出阵阵交杂在一起的喀嚓声,令人牙酸。 而至此时,又有许多鬼虫分了出来,要冲破灵纹光幕。 “该死!” 云鸿仁一阵咬牙,终究是低估了这些鬼虫,再看如今情形,只怕求取太岁不成,反而还要将这离火铜炉也一并搭了进去。 却事关生死,云鸿仁也还算果决,纵是心有不甘,也将手中剑刃一转,在灵纹终于坚持不住破碎时斩出大片神光,带着开山斩海的气势斩向那大片鬼虫,发出一阵沉闷轰声。却云鸿仁看也不看,转身收剑,只迈出两步便已经来到云泽身旁,单凭一只左手就将他拎起,迅速奔逃。 云鸿阳动作更快,早先见势不妙,便已经飞逃而出,却云鸿仁后发先至,短短几步就已经赶了上来。 “日后若是没有足够的本事,就别再逞能!” 云鸿阳紧咬牙关,满腔恨意,有心想骂,却终究还是忍住,但语气表情依然不好。 云鸿仁不答,只是扯着面无人色的云泽一路飞逃。 在来之前,云鸿阳也曾问过三伯云温河,知晓鬼山恶土中,宝药太岁算不上常见,却也并非罕见,而除却这石坪黑水潭外,别处孕有宝药太岁的恶土少说还有六处,虽然凶险,却也不至于此,便是云鸿阳孤身前往,也未必不行。却云鸿阳为求稳妥,方才找到云鸿仁提出求助,而后者言说曾在这石坪黑水潭中见过真正顶级的紫金太岁,八九成的把握没有,但六七成就十分足够,也正因此,云鸿阳才一时心动,答应来此寻真正顶级的紫金太岁,又答应了带上云泽,却没成想,最后竟是这么一个落荒而逃的局面。 云鸿阳咬牙切齿,而回头再看时,则被吓得亡魂皆冒。 那黑压压犹如一片飞墨的鬼虫照夜清乌泱乌泱,近乎于遮天蔽日之势,一路追来。而慌不择路之下,云鸿仁与云鸿阳更是没能回到石桥,在逃出约莫三五里后,就遇见一座断崖。 崖下深不见底,黑云压雾,而对过山崖却是足在十丈开外。云鸿仁面上发白,额头见汗,好歹是及时放下云泽,拉住云鸿阳,才没让后者直接一跃而去。 “这是落云崖,过不去!” 云鸿仁只说一句,随后便拔出玄玉长剑,转身面向追来的大片鬼虫。 落云崖,云落崖下,是号称“飞鸟不能渡,云雾垂山谷”的绝险地势,便连飞鸟云雾都不能越过,更何况寻常生灵?而云鸿阳虽是不修灵纹,未学风水,却对一些险地恶土也有耳闻,知晓落云崖之名,立时脸色惨白,待到回头再看时,更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非是力竭,全是吓得。 鬼虫照夜清难以数计,仿若一片黑云压来,嗡声震耳,所过之处,便连焦黑枯木、耸立顽石都被瞬间啃食得干干净净,更枉论血肉人躯?云鸿阳两股战战,面无人色,盯着大片大片飞来的鬼虫照夜清,说话时都带着颤音哭腔。 “云,云鸿仁,你干的好事!说什么先下手为强,六七成的把握,现,现在好了,咱们全得死在这儿!” 云鸿阳眼睛都隐隐发红。 云泽先前被云鸿仁随手一丢,摔在地上,到现在也才将将爬起身来。他瞥一眼云鸿阳,又转头看向如黑云压城的鬼虫照夜清,眉关紧蹙,却也只得无奈叹一口气,只怕是得死在这里了。却话虽如此,就算到了必死的境地,云泽也未曾怪过云鸿仁,有些东西,云泽自己不说,却并非不知。便如此行,先前路上交谈时云泽就已经猜到,那黑水潭里的紫金太岁,怕是云鸿仁给自己准备的,只是今次恰好遇到云鸿阳有求于他,方才借着机会来取太岁,是将云鸿阳当成了帮手,毕竟云鸿仁从来不曾答应过是将那紫金太岁给他。可如今看来,云鸿阳非但不是帮手,反而百无一用,毫无作为。 原本云鸿阳天赋极好,年仅十九便已经有了准备突破十二桥境的修为,这是云鸿仁也不曾做到的。而如此这般的云鸿阳,也被云鸿仁高看了许多,却不曾想,云鸿阳是生在山上,长也在山上,从未到过他处,更不曾经历各种曲折疾苦,而要说到见识,或许他就连云泽都无法比及,便大抵如同纸上谈兵,虚有其表。 而如今云鸿仁已经想通,也只得咬紧了后槽牙,暗骂几句“该死!晦气!蠢材!废物!”,可该要面对的终归是得面对,便在那乌乌泱泱犹如潮水一般涌来的鬼虫照夜清扑来时,拔剑迎上,口中暴喝,卷起一道剑光长河,将迎面而来的许多鬼虫尽都斩落。却鬼虫泱泱无尽,犹若浪涛,接连而来,云鸿仁一连斩出十三剑,剑光烁烁,更接连喷出三道精血为墨,勾画灵纹,牵动恶土险地下的灵气翻腾,对抗鬼虫。不消片刻,地面已经多了大片的鬼虫死尸,可人力终有尽时,丢了法宝离火铜炉又先后耗费了许多气力的云鸿仁终是气喘吁吁,只得拄剑而立,临近力竭。 云泽只是默不作声。 人间修士,无论山上山下,练武练气,亦或走上灵纹一道,同样都是将境界作为根本。九品凡人境,由九而一,炼体炼气,随后开气府,筑命桥,熬炼脏腑通经络,形神归一筑灵台,而后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方为大能。却如今,云泽不过九品武夫,便比起凡人而言也并未强出多少,而面对如此凶险,纵是云泽有心,也是终归无力。 却相较而言,身处气府境即将突破关隘抵达六脏六腑十二桥境的云鸿阳本该能出一份力才对,可再转眼瞧去,那家伙正瘫坐在地,盯着黑压压的鬼虫照夜清,面如死灰,身体也如筛糠般不断抖动,已然全无战力。 金玉其外罢了。 云泽无奈,心下一阵烦闷,便接连吐了好几口浊气也都没能有所缓解,也在竭力思索着如何才能为云鸿仁搏取一线生机。毕竟云鸿仁往日里待他不薄,虽说今日之事大多责任都在他的身上,却事出无常,谁也不能料到竟会落到这般境地。 而随着云鸿仁越发无力,那黑压压的鬼虫照夜清已经逼近崖边,一群鬼虫腹下黑光几乎照在他们脸上,云泽忽然觉得一阵悸动,心跳加速,砰砰直响,更有一股逆血直冲上来,让他头昏眼花。 云鸿仁已经遍体鳞伤,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都是被鬼虫啃咬,更有数次险些被鬼虫围而杀之,都是险死还生。可纵然如此,云鸿仁也仍是竭力厮杀,忽而一口精血喷出,凭空演化灵纹繁复,烙印在他胸口,一股蓬勃气息便陡然冲天而起,跟着便是一记剑光长河,带着某种近乎于滔天阴冷的气劲,径直撕裂了鬼虫照夜清压下的黑云狂龙,带起一阵刺耳难听的怪叫嘶鸣。他脸上红胀,尤其那道本就格外狰狞的疤痕,更是向着四周面孔皮肤弥漫出一片犹似血管般的灰痕,身后更是显化一片苍莽深海异象雏形,浩大威压横扫四方,震得那些鬼虫照夜清轰散各处。云鸿阳面目狰狞,睚眦欲裂,从牙缝里挤出阵阵低吼,已近穷极,使异象雏形镇压前方,而后单手剑便卷起乌光万道,剑身一转一震,更是发出犹若鬼哭般的凄厉长吟。 只一瞬间,鬼虫便死伤大半,跌落如雨,吱吱喳喳的怪叫嘶鸣更是刺耳。却云鸿阳不退反进,震动异象雏形,荡起涟漪翻腾,那些个鬼虫但凡,便立时爆碎,化成一片乌黑的血雾。 云鸿阳愕然转头紧盯着云鸿仁背影,瞳孔缩放不定,许久才终于回神,咬紧了牙关站起身来,虽说仍是仍旧两股战战,却也翻手取了一枚宝印出来,其上刻有泰岳青山,祭出时迎风而涨,不过转眼便化作百丈大小,顶端山峰已经临近古树枝杈,端的巨大,却只是仍似无力,那泰岳宝印摇摇晃晃,在半空停顿了许久不能向前。 云鸿仁似是察觉,缓了口气,却也不敢有分毫大意,竭力向前。而云鸿阳却始终未动,直到再过片刻,云鸿仁即便仰仗灵纹也逐渐不支,异象雏形崩溃,口中喷血,脚步踉跄,却鬼虫照夜清也被杀得四处乱飞,已然有了溃不成军的迹象。眼见于此,云鸿阳先前不堪模样忽的尽都收敛,似是从未出现,面上也再无多余表情,眼神中尽是漠然。他抬手将泰岳宝印稳定下来,在气府境绝巅修为修士手中,那座宝印更是弥漫出一股黄澄澄的浑厚伟力,当真似如泰岳一般,弥漫出厚重威压,让那些鬼虫照夜清逃遁不能,嘶鸣不已,而砸下之势虽说缓慢无比,但又压得狂风肆虐,传出阵阵空爆之声。 云泽正眼前发黑,脑中恍惚,却也是依稀见到,那泰岳宝印,竟是连云鸿仁,也一并压迫在内! 第14章 算死 风声轰鸣,烟沙四起,浑黄厚重的泰岳宝印遮天蔽日,可怖的威压笼罩一片地域,还未完全落下,那些个早已有了溃散之势的鬼虫照夜清便接连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被宝印神威压成粉碎。 而在之下,独一左手剑的云鸿仁忽然叹了口气,将手中玄玉长剑收入剑鞘,回身看来。出乎意料的,他脸上并无慌乱之色,反而盯着云鸿阳的眼神格外复杂。许是这般境况早在云鸿仁的意料之中,又或许是云鸿阳一路走来的表演太过拙劣。或在他人看来,云鸿仁颇有些神经大条,不拘一格,又生性惫懒,许多事情都不愿费心,更不愿理会,每天便只顾自己如何才能活得潇洒自在就好。却倘若真是如此,那云鸿仁也断然活不到今天,是在镇守鬼狱时就得死在里面。 去过山下,见过人间,又走过一趟鬼狱,云鸿仁深知很多事情都不能只看表象,更不能真的就将所有底牌全部暴露出来。尤其这度朔山云家子弟虽然不多,却大多貌合神离,都是为了争夺云老爷子口中那所谓的“天道恒在,尚有一线生机”,却虽说未曾真的见过有人不择手段,但想来也大抵不过时机未到,而一旦有了这样的机会,云鸿阳也好,吕梦烟也罢,乃甚于就连孟支离都未必不会为了那一线生机就手足相残。 “你是早就已经有此打算,还是...” 云鸿仁尚有不忍,皱眉看向云鸿阳,最后一问。 却云鸿阳未曾答话,反而眼神更加阴沉,催动泰岳宝印继续下压,端的恐怖的压力将云鸿仁拘禁在内,仿若真有一座万丈高山从天而降,压得空爆轰鸣,飞沙走石,更多的鬼虫照夜清凄厉嘶鸣,却也逃不过接连爆碎,化成齑粉的下场。 这便算是回答了。 云鸿仁叹了口气,手掌摸向胸前交襟处内里的口袋。保命之法,他自来是随身携带,便在山前云家府邸中时也一向如此,是从鬼狱里带出来的习惯。 灵纹一道,可列阵施法,可用作风水堪舆,乃甚于御行傀儡、封灵造物。而封灵之用,便是将灵纹烙印在符箓之中,以备不时之需。便如云鸿仁胸口这道符箓,其上烙印灵纹,并非如何神妙莫测,不过用于治伤回灵罢了,而云鸿仁身上也断然不止一道符箓,只是念在鬼山恶土极为凶险,妄自动用符箓灵纹,说不得便会引来恶土变故,方才只是带了这么一道符箓傍身。 也或许还存有其他念想,却如今都已无关紧要。 而云鸿阳眼见云鸿仁将手掌贴在胸口处,面上神情也是跟着一变,却如今这枚在山肖那里借来的泰岳宝印已经出手,便由不得他再退后,便当即咬紧了牙关,便连神情都跟着狰狞无比,催动一身灵力如火如荼,加持泰岳宝印之上。一时之间,那百丈大小的泰岳宝印便更涨许多,高逾一百三十丈,浑黄光芒也更甚许多,不再作态,径直向着云鸿仁强压而下。 却云鸿仁正欲撕裂符箓的手掌忽然一顿,而后表情极为难看地望向云泽。 许是见不得云鸿阳如此阴险毒辣,借着云鸿仁的盘算将他逼入死境,亦许是这一路走来过分压抑,早先在入口处便已经有些要反客为主迹象的云开,到这里便终于按捺不住,强夺了云泽的身体,脚下一震,腰杆一旋,猛地抡起拳头便抽向云鸿阳。 虽说云泽如今不过九品武夫境界,却到了云开手里,速度快得出奇,便如云鸿仁也只是瞧见了影子一晃而过,云开就已经三步踏定。便连云鸿仁都是如此,境界修为较之差了许多的云鸿阳便更是反应不及,便结结实实的被云开一拳狠狠砸在脐下三寸气府所在。这一拳势大力沉,借了手臂轮动腰杆转动的力量,虽说不过九品武夫的躯壳,气劲有限,却如此一来便端的到了凡人之极限。而云鸿阳又不过练气之身,肉身虽有灵气蕴养,却也极其有限,便这一拳落定,云鸿阳不过踉踉跄跄退了六七步,虽是险些就要跌下落云崖,却也堪堪止住,他面上红胀,两眼暴突,布满了血丝,而先前其猛然提起的一口中气更是被直接打散,那泰岳宝印摇摇晃晃,陡然便无力为继,化回原本该有的拳头大小,掉落在地。 “你...” 云鸿阳双手捂着腹部,不可思议地咬牙抬头看向眼前的云泽,万般如何也想不通往日里任人欺辱也有口不敢言的云泽怎么突然出手。却此间再看,云泽神情散漫,面带讥笑,是与他原本认识的云泽天差地别。而心意电转之间,云鸿阳瞳孔忽然扩张,方才记起十五年的那次。 “你,不是云泽。” 他嘴角带血,连着咳了几声,气府震荡,一身灵气都跟着左冲右撞,直到说完话后才终于逐渐稳定下来。可云鸿阳毕竟是气府受创,虽是已经平静下来,可灵气运转也因而略显滞涩,是要命之事。而先前观那云鸿仁手上动作,该是怀里揣着用作后手底牌的符箓。可即便如此,云鸿阳那泰岳宝印毕竟是从山肖那里借来,倘若无此变故,仅凭云鸿仁一张符箓就要改变局面也极为困难。 只不曾想,这一路以来都不曾被他重视甚至从未搭理过的云泽,却成了此间要命的关键。 云开甩了甩手腕,直起身来,鼻孔看人般俯视着云鸿阳,嘴角笑意愈发扩大,满带讥讽之意。 “我叫云开,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云开,自己起的,还不错吧?” 说着,云开回头瞥了眼那枚掉落在地已经失去威力的泰岳宝印,嘴里啧啧有声。 “可惜了,千算万算,却到头来还是把自己给算了进去。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们两个可都是云老头的孙子,云家那些说不出什么来历的仆从下人也全都管你们叫做哥儿,怎么出了云家的大门就开始自相残杀呢?还是,那老不死的东西在这山上养蛊呢?非得让你们几人争一个强弱生死出来,最后活着的那个才能有资格离开度朔山?” 云开一边说着,挥手扫了扫袖口上的灰尘,眼角瞥向云鸿仁。 “也或者是,接管云家那些说不出来历的可怕家伙?” “泽哥儿能听见?” 云鸿仁不答,反问一句。 云开摇了摇头。 “...大抵没差。” 云鸿仁点了点头,放心下来。 “你比泽哥儿猜到的更多,也或许,泽哥儿跟你一样,早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却始终没有说过,更不曾问过。依着我对他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泽哥儿相当聪慧,悟性也着实非凡,当初还未踏入九品武夫时就已经在灵纹一道有所建树,这可是一整个天下人都不曾想、不敢想的事。哪怕他现下仍是不名一文,但虎父无犬子,小叔的本事我在小时候就曾有幸见过,泽哥儿的未来...我相信他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也把宝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云鸿仁捡起那枚泰岳宝印,在手里掂量几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又抬头瞧了脸色难看的云鸿阳一眼,心下大致有了分辨。 这泰岳宝印上依然留有山肖的烙印,该是云鸿阳从他那里借来的。却这般也并不出乎意料,毕竟山肖押宝的人便是云鸿阳,是看中了这家伙铁石心肠又颇为冷血的性情,更看中了他的阴险狡诈。什么样的仆人跟着什么样的主子,如山肖那般,会做出这种选择也着实应了这句话。 “南斗掌生,北斗注死,万般生灵往复阴阳之间,寻常病苦如是,天灾人祸亦如是,此谓天道。而天道之所以横在,因其不自生,不自灭。却如今,人皇妖帝寻仙不成,反而遗留灾祸,致使天道将塌,届时,必将生灵涂炭,万般皆灭。却纵然如此,天道恒在,也仍是留了一线生机,没人知道这一线生机是什么,在哪里,什么模样,但眼下我们能做的,就只能是争,顺便...” “铲除敌手。” 云开挑起眉头,恍然明悟,旋即眼神颇为戏谑看向云鸿阳。 “如此说来,倒也跟养蛊没什么区别了,都是为了争一个活命的机会。只可惜,有些人本无意于此,却偏偏是把对手算计死了,而有些人则是算来算去,却最终是把自己算成了死人。” 闻言,云鸿阳眼神猛地一沉,阴冷狰狞,布满了血丝。 千算万算,仍是棋差一招。 而在先前,云鸿阳始终隐忍不发,便是担心云鸿仁还有后手。依着云鸿阳对他的了解,大抵便是些早已做好的符箓,阵法、杀招,亦或治伤回灵之用,以备不时之需。也正是因此,云鸿阳才支会了山肖提前一步赶到黑水潭,施展手段让那险地恶土中孕育的鬼虫照夜清变得更为凶残。而若并非如此,又怎能让他三人落到这般境地?又怎能逼得云鸿仁将那些后手底牌全部使出?却不曾想,云鸿仁独自一人面对那些鬼虫照夜清,落得遍体鳞伤不说,更中途数次险些丧命都不曾使用符箓,就让云鸿阳以为是自己太过谨慎,实则云鸿仁早便已经再无后手底牌,方才趁着两败俱伤时果断出手。 却到头来,还是把自己给算了进去。 云鸿仁仍是留着后手底牌,将他彻底骗了过去。 云鸿阳还未能见到云鸿仁的后手底牌是什么,可见其先前动作,那胸前交襟处内里的口袋里就分明藏着灵纹符箓,虽不知其作用如何,却无论是阵法还是杀招,亦或寻常治伤回灵之用,都足以令云鸿阳感到绝望。 而云开之事... 十五年未见,云鸿阳哪里还会记得这些,而若非今日再见,只怕就到死都想不起来。 “这家伙,留给我吧。” 云开忽然开口,眼神盯着云鸿阳,分明不怀好意。 “十五年了,也就前些日子才刚能出来透口气,活活打散了一只冤魂厉鬼,可除了那次之后就再没活动过手脚。当然,看在往日里你对云泽还算照顾的份儿上,若是想要,让你也行。” 说着,云开转头看向云鸿仁。 “你来,还是我来?” “你?” 云鸿仁愕然,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云开,眼见其仍是不过九品武夫境界,便立时皱起了眉头。 九品武夫与命桥巅峰,这之间的差距可绝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云开忽然哈的大笑一声,全然是将云鸿仁先前所言当作了回答,而后便上前两步,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望向与云鸿仁一般愕然的云鸿阳,却他眼中分明不带丝毫笑意,反而满含杀机,神情之诡谲,犹若疯病一般,让人莫名觉得阴冷无比,发自心底的感到阵阵寒意。 “云鸿阳,可别死得太快啊...” 第15章 血红 落云崖下,忽然吹起一阵阴风,黑云盖雾都被搅动起来。 紧随而至的,是云开猛然冲出的身影。 “云开,你疯了?!他可是命桥境,你猜不过...” 云鸿仁脸色急变,却话没说完,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只能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依着天下人的看法,九品之境也才将将踏上修行一道,却远远算不上登堂入室,俗话说狗肉上不了桌子,大抵便是这样的道理。而九品境界的修为本就拿不出手来,更枉论总被人看作是下等人才会走的练体路子,若这两者结合起来,一旦说了出去,还回来的除了耻笑,只怕就再无其他。 九品凡人境,内分九品,下三品修行皮肉筋,中三品修行骨血髓,而上三品则稍有不同,便拿练体武夫来讲,就是一身精气血气犹如炉火旺盛,能够通达四肢百骸,才能勉强算得上登堂入室,可以将之与凡人区分开来。 却话归如此,无论云泽也好,云开也罢,不过也就九品武夫的境界,放在任何一个修道山人眼里,都与凡人无异。却此间,云开展现出的身法速度却着实有违常理,那疾走如鬼魅一般的身影,身法速度奇快,全身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虽是摇摇晃晃却又端的迅猛刚烈,直冲云鸿阳时,他手里握住脖颈领口一枚物件,旋即金光大作,化出一枚二十余指来长的金刚杵握在手中,其上纹络卷起罡风,凛冽有声。 云鸿阳原本见到云开不自量力,要以弱击强,以下克上,心里尚且有些不满愤恨,更有许多轻蔑,却他尚且没能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云开就已经逼近他的身前。而至此时,云鸿阳脸上神情才终于猛地一变,知道是自己小瞧了云开,如这般身法速度,只怕是上三品的练体武夫想要做到都是极难。 却不知云开是如何能行。 心思如电急转,云鸿阳来不及多想,立时抽身后退,躲过一杵,旋即两眼之中星光流转,幻出三千星辰生灭,陡然间激射出两道神光,比起利剑还要锋锐,璀璨夺目,直奔云开头颅而去。 这般杀招,便有金石阻拦,也得崩裂,更枉论血肉之躯?却云开头也不转,身形仍是保持先前砸下状态,直至神光临体,方才腰杆一转,是以着实难以形容的古怪姿势躲了过去。而其脚下站稳之后,猛一发力,就追着接连后退的云鸿阳而去,犹若跗骨之蛆,其两肩松垮,弓腰塌背,可手臂却犹似灵蛇,接连交替,轮转劈砸,便连右手掌握金刚杵也跟着接连砸下,呼啸有声,迫得云鸿阳险象环生,纵是偶尔还手,却也奈何不得。 虽说九品武夫之境气力有限,可云开却身法古怪,看似乱走,却实则身步有章,而全身更似无骨,两臂相通之余,就连通劲之法都极其古怪,非得沾衣发劲,是招法冷脆,大开大合,放长击远之势,才能游刃有余,更气劲之强,击空有声,加之金刚杵蛮横,就绝非九品武夫所能及,方才逼得云鸿阳只能倒退躲闪,无力还击。乃甚于在云鸿仁眼中看来,纵是一品武夫全身精气血气已经通达四肢百骸,也最多不过如此便罢。 只瞧得短短片刻,云鸿仁便已经瞠目结舌,是从未想过练体武夫也能如此强横。 而身在其中的云鸿阳更是有苦难言。 便说云开也好,云泽也罢,其身段本就颀长,如今打拳章法,是两臂通背,轮转劈砸,大开大合,放长击远,便无论云鸿阳如何还手,云开都有躲闪余地。而若云开只凭着武夫一身精气血气便罢,却他手中金刚杵端的猛烈,金光灿灿,呼啸有声,更偶尔砸空时落在地上,都要留下一个土石崩裂的深坑。 鬼山恶土非比寻常,土石本就极为坚硬,便是换了云鸿仁出手都未必能够如此,要说仅凭云开这一身气劲就将鬼山土石打得崩裂留坑,云鸿阳是打死也断不能信,而究其根本,只怕原因就出在云开手里那只金刚杵上。 佛门宝器,无论何种,自来克制阴晦鬼物。却克制终归只是克制,这鬼山恶土又非寻常恶土,乃是天下人谈之色变的生灵禁地之一,若那佛门宝器金刚杵稍有寻常,便断不能如此这般。 那金刚杵有何来历? 云鸿阳自是不知,只怕就连早先便已经将那金刚杵拿在手里仔细看过的瑶光圣主,与将之赠给云泽的姜北,都是丝毫不知。 稍一分神时,云鸿阳耳边忽然听闻呼啸风声,再看时,那金刚杵已经临到脸前,便立时色变。云开自是不留情面,反而见到机会后,眼神中杀机更甚,手如铁,腕似棉,一身气劲通腰过背,递传肘肩,便陡一砸中,云鸿阳就口中喷血,半张脸都塌了下去,嘴里喷出来的鲜血里还带着几颗已经碎掉的牙齿,踉跄倒地。 云开得理不饶人,身若无骨,摇晃两步便急追而去。可云鸿阳亦非等闲,甫一落地便立时翻身倒退出去,脐下三寸气海中有神光射出,化作一枚莹白玉盘,迎风见涨,直至尺许,上嵌八宝,是轮、螺、伞、盖、花、罐、鱼、长。而此般法宝方才一现,云鸿仁脸色便猛地一沉,认出了那八宝玉盘的来历,是山上云府众多仆从下人当中的寺清子所有,大抵也是云鸿阳的另一件底牌。 “没想到,寺清子竟是将宝压在了他的身上。” 云鸿仁脸色正难看,青槐的声音却从后方传来。 他与雪姬一并现身,不再暗中跟随其后。而话音落地,青槐便已经走上前来,盯着那八宝玉盘悬空而转,向着云开落下道道非紫非金的迥异剑气。一时间,剑气千幻,如雨密集,诚如云开那般身形诡谲,也在躲闪中难免受伤,接连见血,却终归不过皮肉罢了,反而追势不落分毫,短短瞬间便直接冲了过去,可到底也是衣袍尽裂,遍体鳞伤的下场。他面容狰狞,手中金刚杵继续抡砸,更不顾云鸿阳招来八宝玉盘,以其上镌刻黑罐喷吐汹涌剑气长河。却紧跟着,青槐便紧皱双眉,雪姬也脸色阴沉,云鸿仁更是面带惊恐之色,是云开不闪不避,竟是迎着剑气长河直接冲了上去,抡起金刚杵绽放佛光伟力,凶悍砸下,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云鸿阳见状,眼神中出现恐慌,迫不得已收了八宝玉盘,折身退后。 “呸!废物!” 云开一杵砸在空处,土石崩碎,留了一个深坑。 他起身啐了一口,面上满是血迹,却依然带着狞笑,分明可怖。 云鸿阳气急,神态狰狞,咬牙切齿,并不答话,只掌心拖起八宝玉盘,白净玉盘之上却显化乌光流转,勾勒灵纹,化出一条鬼气骨鱼来回游动。那骨鱼并无血肉,仅有骨骼,通体漆黑,满布尖刺,堪得诡异非常。 “寺清子倒是尽力。” 青槐见状,当即冷笑一声。 这八宝玉盘非同寻常,仅凭云鸿阳命桥境的修为,是断然不能施展其上八宝神威。却眼下所见,前有黑罐,今有骨鱼,分明是那寺清子在这八宝玉盘上动了手脚,方才致使云鸿阳命桥修为也能施展八宝神通。而在原本说来,这八宝神通到了云鸿阳的手里,本该是用作应对云鸿仁,只不曾想多了云开这么一个变数,逼得他底牌尽出,却也被接连迫退。 雪姬始终不曾开口说话,只是盯紧了不远处一块凸起黑石上蹲坐如同猢狲一般的山肖。 后者面上带笑,两只眼睛都弯成了缝隙,手里把玩一枚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漆黑石块儿,作壁上观。 “阳哥儿修的是九转星辰经,气府星辰有九转之力,却至今也方才一转,仍是留有余力。” 青槐再度开口,意思不言而喻。 云鸿仁只冷哼一声,眼神中已经再无不忍,满是杀机。 而在落云崖边,云开已经再度缠上云鸿阳,任凭那骨鱼穿梭,神出鬼没,却云开总是未卜先知,闪躲之间两臂轮动,一拳一杵皆是呼啸有声,愈发凶悍。那云鸿阳闪避不能,又被砸中一拳,口鼻冒血,禁不住低吼一声,折身上前,将八宝玉盘当作刀剑,迸发神光,斩向云开腰间。 却相较而言,云开反应更快许多,立时矮身伏地,再一翻身,金刚杵便猛地砸在八宝玉盘上。铿锵一声过后,云鸿阳手臂颤抖,掌心灵光溃散,便连八宝玉盘都径直飞了出去。骨鱼紧随而至,却方才临近不躲不闪的云开后心,就忽的一颤,凭空消失,而云开却仿若未曾察觉,兀自逼近,接连跟上的两拳一杵颇为迅猛地砸在云鸿阳的脑袋上,径直将其砸得头破血流,两眼发黑,险些就要昏死过去。 青槐鼻腔里发出一声长音,面有难色。 “虽说都是泽哥儿,却不知这般出彩的技法本能,究竟归谁。” “都是泽哥儿?” 云鸿仁一愣,面带狐疑,看向青槐。 后者只轻轻点头。 “他说他叫云开,但也不过就是换了个名字,本质一般。泽哥儿便是泽哥儿,不会是别人。而眼前这个,可以说他就是泽哥儿,却又不完全是。真要说来,大抵算是另一个泽哥儿罢。” 闻言,云鸿仁仍是有些不解,却也只是眼神中尚且带有些许困惑,未曾多问。 而在一旁,山肖眼见云鸿阳踉跄倒地,被云开径直一跃而去,抬脚便一连三次跺在云鸿阳脐下三寸气府所在,皆是势大力沉,让原本尚且留了一些底牌用作对付云鸿仁的云鸿阳彻底没了后着,便其气府中修炼九转星辰经的星辰底蕴都再难转动半分,更枉论二转之力。而云开则是跟着便高高举起金刚杵,面上满是狞笑,就要将其结果,那山肖方才终于收敛了面上笑意,皱起眉头。 雪姬一挥大袖,将双手负于身后,紧盯山肖。 却那猢狲一般蹲坐在凸起黑石上的山肖又笑了起来。 “都是云家子孙,这般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 接话的并非雪姬,而是云开。 他满脸血迹,面露讥笑地看向山肖,稍稍抬脚,跟着就再度踏下,将云鸿阳气府中勉强凝聚起来的几分气劲再度震碎,口中咳血,就连瞳孔都已经有些涣散。 “讲真的,若不是那老不死的东西将我镇压十五年,云鸿阳也断然活不到今日,哪怕不出云府大门,有那老不死的东西给他坐镇撑腰,我也定会找到机会宰了他。只可惜,这混蛋脑壳儿太硬,先前那两拳一杵都没能宰得了他。但脑壳儿硬,这里,可还硬?” 说着,云开便将金刚杵猛地砸下,直奔云鸿阳喉咙而去,丝毫不曾想过后果如何。 山肖皱眉,却也未曾阻止,摇头一叹便罢,神色间更是颇有些玩味地看向云开。而原本还因山肖出言制止就有些放松的云鸿阳却是终于回过神来,眼见金刚杵已经落下,猛地便提起一口中气,嘶声吼叫,睚眦欲裂,强行运转气府中星辰底蕴接连两转,迸发一道迷蒙星光,将云开肩膀贯穿,鲜血四溅。 “山肖,你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云鸿阳终于明晓,心思电转,方才记起那向来狡诈的山肖也就只是说过会将宝压在他的身上,却从未说过已经将宝压在了他的身上。而至如今境地,那鬼仆山肖就已经全然指望不上,云鸿阳也再无留一手底牌对付云鸿仁的想法,竭尽全力运转气府中星辰底蕴,接连两转,挣脱压制,翻身而起,一双手掌也都化作透明一般,环绕朦胧星光,有三千星辰在其中幻灭不定,尽都拍向云开。 却纵是如此,云开面上神情也是丝毫未动,不曾觉得疼痛一般,反而嘴角笑意更甚,面上神情亦是更加疯狂病态。他肩膀已被贯穿,鲜血淋漓,骨刺狰狞,便右手一松,金刚杵落下,跟着就借云鸿阳挣脱起身时的掀动之力,身形旋转,重心压后,用左手接过,径直将那金刚杵底部尖锐对准了云鸿阳喉咙所在,猛然刺出。 “死!!!” 云鸿阳两眼猩红,睚眦欲裂,掌中幻化星辰铮铮而鸣,却云泽身形更快,将重心下压,稍慢些许的脚步接连画圆转出,甩身而过,凭云鸿阳也只见到身影一晃而过,跟着云开便就撞进了他的怀里,像是兄弟情深,拥在一起,可他手里的金刚杵,却是已经结结实实地扎进了云鸿阳的脖颈。 佛门宝物,染血而红。 第16章 鬼金刚 鬼山恶土,阴风悄然。 落云崖畔,已经多了一具尸体,两眼圆睁,满是血丝,至死也不肯瞑目,其脖颈上一个血淋淋的窟窿还在流淌鲜血,却落在地上时,那些血迹都被这片黑土吸入吞噬得一干二净,着实诡异。而本就人丁并不怎么兴旺的云家,也就此宣告着后辈子嗣中再少一人。却在其侧,云开正神情诡谲地坐在一块顽石上,挂在脖颈上的金刚杵挂件在染血之后便光华流溢,熠熠生辉,震慑着蹲坐在对面像是一只猢狲般的山肖。他身旁有雪姬在为他细心敷药,包扎右边肩膀上那个前后通透的血窟窿,尽管云开有意反对,却雪姬也就只是不轻不重地跟他说了一句“这身子不光是你的,还是泽哥儿的”之后,云开就任其施为,再不反抗。只是敷药包扎时难免触动伤口,将云开疼得面色发白,额头上也满是冷汗,却始终没有吭声,就连眉梢眼角都不曾动过一下。 云鸿仁也在处理伤势。 否极泰来之地,鬼虫照夜清数不胜数,凶残好噬,尽管云鸿仁手段极多,却也受伤颇重,遍体上下都是血迹,衣袍更是破破烂烂,不像样子。可话说回来,云鸿仁的身上也有不少隐秘,便就手段而言,是除了那柄七尺来长的玄玉长剑和灵纹玄术之外,其手里还另外藏着像是鬼物才能施展的手段一般。那惊鸿一瞥之后,或许云泽未曾注意,更不曾深思,可云开却是心下分明,大抵是跟云鸿仁曾被丢去镇守鬼狱的那段经历有关。 活人修鬼道? 云开斜着眼睛看向坐在一旁也不言语的云鸿仁,见他面上那道斜切纵贯的灰色疤痕已经变回原本该有的模样,而先前那如蛛丝网布的血管纹络却仿佛从未出现,便禁不住心下思量,神情诡谲,越发觉得有趣。 度朔山上真正算是云家人的并非很多,便掰着手指头挨个儿算下来,也就七个,这还不把自己也算进去,而时至今日,更是又少一人,最小的一辈儿孙则是只剩三个。可话虽如此,这云家人丁稀少,却仍是让人看不通透,大抵是这其中还有许多秘密,或许就连云温章云温河他们都不曾知晓,更不曾接触。 直到两人全部处理好了身上伤势,云开方才起身,却是径直走到云鸿阳的尸首跟前,一弯腰,便直接抓住了他的头发,拎了起来。 “走吧,去取太岁。我与云泽日后突破十二桥境的时候,还得用呢。”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云开就一直盯着山肖。 可后者却只是面带笑意,不带二两肉的脸上,脸皮都皱在一起堆了好几层,一双眼睛也跟着弯成缝隙一般,对云开的那般行径视而不见。 “那你们可得小心点儿了,否极泰来之象,可绝非只有鬼虫照夜清这一种凶险。而真要说起来,鬼虫照夜清也只是被那紫金太岁吸引,方才在那儿停留。这东西不算活物,却也不算死物,可以无视否极泰来的凶恶险煞,但你们不行。怕只怕,仁哥儿的本事稍微差了那么一点儿,破不了那否极泰来之象的凶恶险煞。” “不劳费心。” 接话的并非云开,而是云鸿仁。 他将青槐带来的绷布缠在肩上最后一处伤口,借着牙齿系紧之后方才起身,面上神情是自打云开代替了云泽之后,就一直颇为冷硬。 “走吧。” 言罢,云鸿仁便率先转身。 但云开却刻意拎着云鸿阳死不瞑目的尸首从山肖面前经过,半个身子都托在地上,沙石哗哗作响。 云鸿仁自是注意到,暗下皱眉,可山肖却仍是一脸笑嘻嘻的模样瞧着云开缓步走过,未曾有过分毫不满。 “人死如灯灭,更何况是死在了这种鬼地方,进不去轮回,到不了阴冥,阳哥儿就连下辈子都没了,只剩这么一副空壳子。开哥儿,暂且就叫你开哥儿吧,你也不必再想着什么斩草除根之类的,而且我也从没说过已经把宝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阳哥儿死就死了,跟我的关系可真的不大,大不了就另外找个人押宝便是。” 闻言,云开立时驻足。 “押宝,就是押上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赌你们之中的一人,能争来天道将塌之下的一线生机。咱们都是云家的仆从下人,当然只能将宝押在你们身上,而度朔山外的那些家族圣地,之中或许也会有此。” 山肖直起身来伸个懒腰,仍是一脸笑眯眯的样子,指了指云鸿阳的尸首。 “给我带回去?毕竟也是云老家主的孙子,风风光光也好,一切从简也罢,总得入土为安不是?你且放心,若你日后也有这么一天,便是万里之外我也会尽量赶到,让你也能跟阳哥儿一般的入土为安。” “哦?那还真是要多谢你了。” 云开忽然笑了起来,像是真的捡到了天大的便宜一般,又顺手便将云鸿阳的尸首丢给了山肖,被后者随手接住,同样是抓着头发,托在地上。 “可山下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若有朝一日你死在了我的前头,我也会尽量早点儿赶到,好让你,入土为安。” 闻言,山肖面上笑意愈发扩大了许多,颇为爽快地低声应承下来,可他脸上的笑意却莫名让人觉得一阵森然。 一如云开一般。 “两个混蛋!” 云鸿仁暗啐一声,面色难看。 用青槐的话来将,云泽是一人两面,无论是原本的泽哥儿,也或现在的开哥儿,在本质而言都是同样的一人。而相较之下,哪怕往日里的云泽如何性情软弱、逆来顺受,可终归也是有着自己的聪明,懂得安分守己,而且性情深处还藏着一股倔劲,能让云鸿仁觉得稍有安心,不必担心他的未来如何,更不必担心他会因为一些狂妄之举就惹火上身,莫名夭折。可云开的想法和行为却总是让他觉得无法揣度,似是不计后果般,总喜欢任凭自己的心意行事。便在常人而言,又有几人能在九品武夫之境时,就有胆量对命桥境的修士大打出手?尤其还是生死之争。而但凡心中对于修行一道尚且留有些许敬畏之心的,也决然不会对前辈修士如此说话,哪怕山肖的身份不过云家仆从,可终归说来,那也是大能级的鬼怪。 云鸿仁自问是断然不敢。 且不论云开也或云泽如何,到底说来,他们也就只有一条命,而如云开这般不计后果的行径,说作过刚易折,怕是稍有出入,却也大抵没差几分,就让云鸿仁觉得有些不安。 尤其云泽至今也不知云开存在,更枉论压制云开。 半刻钟后。 山肖已经带着云鸿阳的尸首回去,而云鸿仁云开一行两人两鬼则是回到了那座石坪。 否极泰来之象,恶土凶煞,绝非寻常,纵是表面看来风平浪静,却其下深处,端的波涛汹涌,恶煞滚动。云鸿仁修有天眼通,尚未臻至大成,却也依稀能够看出几分,尤其那座黑水潭,在云鸿仁的眼中看来又哪是什么黑水,是依稀间有着腥光浮动,分明是一潭血水才对。而在水潭深处,更是沉着许多尸首,人族也有,妖族也有,更有一身紫色甲壳却形体近似人族的古怪生物,便只单看着装,其中甚至还有古时王朝的皇子,但更多尸首则是来历不明,亦不知如何丧命。 云鸿仁眉关紧锁,扫视周遭,过了许久也仍是有些拿捏不定此间凶煞究竟出在哪里。 可转头再看时,云开却已经自顾自走上了那座石坪,此时更是已经站在黑水潭旁,手里握着佛光璀璨却依稀带着些许隐晦腥光的金刚杵,稍稍一顿,便对着扎根在水潭中间的紫金太岁猛地跳了过去,举杵便砸。 “云开!” 云鸿仁一张脸被吓得惨白,大叫一声,以期制止云开。可后者此时却已经落在黑水潭中那座顽石上,金刚杵猛地便砸中了那件紫金太岁扎根的位置,一时间佛光大作,腥光乱闪,而那金刚杵上更是隐约间浮现出道道古老梵文,犹似灵纹勾勒而成一般。 石坪轰然震动,黑水也紧跟着沸腾起来,一股接一股的阴风也莫名而来,森然之意,直入骨髓,让云鸿仁禁不住激灵灵的一个寒颤。他早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而回过神来之后,只咬了一咬牙关,就猛地冲上去要将近乎被沸腾黑水淹没的云开救回,却他最终也只是将将迈出不到两步,就被青槐一把拽住。 “放开!” 云鸿仁心下急躁,强冲了几次却都是没成,被青槐死死拽住,逼得他险些就要破口大骂,可终归还是留了一些冷静,只是语气极为不善,眼睛更是充血,布满了血丝。 青槐稳如泰山,便连雪姬也是如此,只眉宇间稍有些困惑。 黑水潭中,血池沸腾,便连许多原本沉在潭底的尸首都跟着漂了上来。人族,妖族,鬼怪,还有些认不出来历的生物,尽都随着血池中沸腾的血水一起晃动,像是活了过来。可云鸿仁却面色更差,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背后猛地直窜头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是在天眼通下,那些不知来历的尸首尽都睁开了眼睛,一个个死气沉沉,像是活人,却更像死人,紧盯着被血水掩盖的云开,乃至于其中一些生物动了动手指,有了即将活过来的迹象。 雪姬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脚下有黑霜开始蔓延,所过之处,草木凋零,便是这般否极泰来的的恶土死地也阻挡不住,小半块石坪都被黑霜掩盖,冷气森森。 却此时,黑水潭中忽有梵音大作,有猩色佛光释放伟力,轰然震碎了沸腾而起的血水,便连那许多浮游而起的尸首都被镇住,动弹不得。 云开一只手里托着伴生在一起的紫金太岁和翠羽太岁,另一只手里握着金刚杵,可他这条手臂却莫名变得极端枯瘦,血肉精气像是全被抽走了一般,手臂已经完全干瘪下去,肤色泛黑,缠绕死气,仿佛稍一触碰就会化成灰烬。却其站在黑水潭中顽石之上,还在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周遭诡尸与手中法宝,就连手臂异样都不曾太过在意,看一眼便罢。 而于其身后,则是随着梵音轰鸣,缓慢显化出一尊疑似怒目金刚的虚影,震慑此间凶险恶煞。却随着那虚影逐渐凝实,青槐与雪姬脸色都是莫名变得有些难看,而至虚影终于依稀看得清楚时,那两人神情更是立即大变,轰然间便抽身退后至十里开外,悬空而立于遮天枝杈之下,只敢远远观瞧。 就连云鸿仁都被青槐带来,被他庇护在一片鬼气青光之中,以免其承受不住遮天枝杈上流转的森森鬼气,魂消骨溶。 “我原本还以为那东西只是单纯来自大佛寺的法宝,只是佛力受损,方才不显不露,却没想到竟是走了眼。” 青槐难得面露凝重之色。 便在十里之外,凭几人眼力也可清楚瞧见,那怒目金刚分明与寻常不同,是如鬼物一般,通体流转猩色佛光,满身凶煞戾气,更遍体上下许多地方都可见得血肉腐朽,露出与佛色神光截然不同的乌色玉骨。尤其那张脸,是半边怒目獠牙,半边鬼骨狰狞,分明一介鬼煞凶物,又哪里是什么佛门密宗的怒目金刚。 雪姬转而望向青槐,对于外界之事,她所知甚少,远不及尚且算是经常下山的青槐。 “数千年前,原本鼎盛已极的大佛寺忽然在一夜之间就全寺死绝,却其中因由如何,谁也不知。随之,寺中佛器法宝被洗劫一空,可再后来就传出了大佛寺遗址中有夜半鬼哭哀嚎的怪事,而自那之后没多久,大佛寺就莫名变成了一处生灵禁地,入其内者,更是十个得死九个,独独剩下的那个,也非疯即傻。” 青槐眯着眼睛,打量那尊鬼金刚,如是解答。 “可寻常修士去不得,却并不代表谁都去不得。上一代的开阳圣主就曾亲自前去,虽是安然归来,却没过多久便莫名暴毙。如其生前所言,大佛寺里许多密宗僧人虽是全部身死,却不知为何,尽都成了凶戾鬼物,就连大佛寺的佛主圣人都没能躲过。而且事情也远不止于此般,是那大佛山的龙脉也被人斩去龙头,成了一头鬼龙,方才致使大佛寺变成了一处险地恶土,蕴养鬼煞,但话至此间,那位圣主就忽然暴毙身亡,该是还有没说完的。而此事一出,再加上圣人之境的开阳圣主都不知因何暴毙,变莫说寻常修士,就连入圣强者,自那之后都是对大佛寺避之如虎。毕竟大佛寺的东西都早已被洗劫一空,许多佛器法宝更是流落各方,就再没人去,更无人关注。可大佛寺究竟为何落到这般境地,而那位圣地之主又如何暴毙身死,也就全都成了解不开的谜团。” 说着,青槐忽的冷哼一声。 “先前时候,那瑶光圣主曾将这只金刚杵拿在手里看过,却也没能看出什么,只道是佛力受损的寻常法宝,这才不曾理会,将之弃还。可如今再看,那瑶光圣主根本就是有眼无珠,而数千年前的大佛寺之事,恐怕是跟这只金刚杵脱不开关系了。” 第17章 出门 黑水潭中,血浪阵阵翻腾,那许多不知来历的尸首在水面沉浮,尽都已经睁开了眼睛,死气森森地紧盯着站在顽石上的云开。尤其一些身披紫色骨质甲壳,道不清种族的莫名生灵,更是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动弹起来,甲壳碰撞,发出阵阵诡异声响,乃甚于喉咙中硬生生挤出一阵莫名低吼,试图挣脱黑水潭中血水束缚,重回阳间。 可云开手中金刚杵却始终弥漫着猩色佛光,而其身后,那半佛半鬼的怒目金刚也越发凝实了许多,诵出阵阵梵音,犹若闷雷滚滚,震慑此间凶险鬼煞。 却那梵音经文晦涩难懂,云开听了许久,也不曾分辨出其中任何一字。而怒目金刚也越发凝实,可他持拿金刚杵的手臂也跟着萎缩得越发严重,其中血肉精气尽都流失,被金刚杵全部吞噬,用以演化怒目金刚,交织出越发繁复多变的灵纹环绕勾勒,形成许多古老梵字,章于虚空,似如一篇古老经文,早已不存人间。而随着经文越发章写下去,一道道电弧横空出现,激烈跳跃,引动雷霆炸响,那怒目金刚手臂忽的动了一动,手中持拿一如云开手中那般模样的金刚杵,佛光伟力大作,轰然震响,这黑水潭中一潭血水便立即炸裂开来,而其中许多不知来历的尸首也跟着一同爆碎,化成齑粉,徒留久久回荡不歇的哀啸厉嚎,却那猩色佛光也跟着长贯而起,直上北天,射入北斗。 鬼山轰鸣,犹若地龙翻身,震动不止,那许多险地恶土中,一团团黑烟鬼雾更是沸腾起来,刺穿遮天枝杈,长贯苍穹,化出遮天黑幕,环绕猩色佛光流动漩涡倒灌而来。于此,那怒目金刚显威更甚,而云开手臂也跟着腐朽更甚,乃至于半个身子都已经临近枯萎,缠绕死气森森。 “嗯...” 云开挑了下眉角,眼见这许多不知来历的尸首已经全然化成齑粉,便再无兴趣继续多看。他斜着眼睛转而望向手中那只金刚杵,面上神情始终平淡,似是手臂腐朽乃至半个身子都已经临近枯萎与他毫不相干。 金刚杵轻颤长吟,诵出梵音,其上光华满溢,阴风环绕,似是整座鬼山上的凶煞戾气都被吸引而来,化成乌光流纹,交织灵光璀璨,是随着那怒目金刚一般勾勒显化出古老经文,一字一句环绕折转,清晰可辨,却是谁都不能认得,还在接连出现,似是未曾章完。 看了许久,云开已经记下大半,却他身体也已是临近完全枯萎,再难供给承受。而想来这只金刚杵之所以能够显化这般神威,引得整座鬼山轰鸣震动,大抵是跟此间凶险鬼煞有关,否则,便只凭云开这一身血肉精气,总是全部供给出去,也未必足够。 可云开却忽的眼神一戾,面上淡然也在陡然间变作狰狞,不顾手臂腐朽,猛地便将那只金刚杵砸在脚下顽石上。 砰——! “还回来!” 这一声吼骂,依然中气十足,便远在十里之外的云鸿仁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禁不住瞪大了眼睛,满脸愕然。 便连早已开始思索,如何才能将云开损失的那些血肉精气全部找补回来的青槐雪姬,都忍不住张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云开。 顽石开裂,当中一座深坑中,那只金刚杵被碎石埋了小半,而云开握住金刚杵的手臂也已经寸寸开裂,仿佛随时都将彻底崩坏。却金刚杵上,曳动不止的猩色佛光忽然一凝,便连始终环绕纠缠的梵字经文都凝固虚空。短短片刻后,便是青槐雪姬也不曾见得如何,却云开已经临近腐朽的半边身子就莫名重新鼓胀起来,就连已经开裂崩坏的手臂都在佛光一扫之间,变得安然无恙。 见状,云鸿仁与青槐雪姬更是不敢置信。 “算你识相。” 可云开却是理所当然一般,咧嘴一笑,将金刚杵拔了出来,手下一松,那二十余指来长的金刚杵便重新变作原本挂件一般的大小,重新挂在脖颈上。佛光隐灭,梵音消散,那半佛半鬼的怒目金刚亦是悄然归去,便连这鬼山上无数险地恶土中的异样也都一同消散。 地龙翻身悄然而止,而云开却对这许多全然无视。他一手托着伴生在一起的青金太岁与翠羽太岁,径直走出已经完全干涸的黑水潭,只远远瞧了一眼仍旧呆立原处的云鸿仁与青槐雪姬,便兀自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而过许久之后,青槐雪姬才终于回过神来,皆是脸色复杂的对视一眼,却谁也没再多说什么,带上云鸿仁便跟了上去。 而在回去的路上,云开才终于知晓先前一路走来之所以这般平静,并非是因云鸿仁带着他们绕过了那许多的险地恶土,而是在青槐雪姬提前镇压了许多凶险鬼煞。毕竟今时今日算不上入山的好时候,年月日时此四者,是一阳三阴,便鬼气正盛,又岂是简简单单绕过那些险地恶土就能求来平安的? 得知此般时,云鸿仁本就复杂的神情便更复杂了许多。 午时将过,云开几人就已经回到了云家府邸。 却在门前台阶上,云老爷子早已经搬了一把藤椅坐在那里,前后摇晃,悠然自得。早先一步便赶回来的山肖正站在云老爷子的身后,就连孟支离与吕梦烟两人都在,面上神情各不相同,孟支离是满眼的担忧,可吕梦烟却是一脸的不耐。而除此之外,云老爷子身前台阶上,还横陈着云鸿阳死不瞑目的尸首。 府邸正房门梁上,风铃响得格外欢快。 “陶老头儿不在?” 云开瞥了眼风铃的方向,将手中两件伴生在一起的宝药太岁丢在地上,当成了板凳一样直接坐在上面,正对着云老爷子。 “也对,他要在的话,你也就不能在这儿兴师问罪了。” “兴师问罪?” 正在假寐的云老爷子睁开眼睛,望向云开。 “我又为何要兴师问罪?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在这个人间,从不曾有过改变。只可惜,原本打定了主意要杀人的,却因自身实力不济,被人杀了,便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是,在悼念亡孙?” 说着,云开便直接咧嘴笑了起来。 “我倒觉得大可不必如此,毕竟再用不了多久,你这老身子老骨的也就扛不住了,大不了就让云鸿阳在阴间黄泉路上多等两天。那也正好,你们爷孙两个还能做个伴,一起投胎,搞不好下辈子还能再进一个家门,就是做对兄弟,也未尝不可啊!” 此言一出,云老爷子前后摇晃的藤椅便当即一顿。 青槐眉关紧皱,脸色难看,就连早已不耐的吕梦烟都愕然一愣,云鸿仁、雪姬、孟支离更是被吓得瞪大了眼睛面色发白,而若非云老爷子轻哼一声,他们三人就定要上前捂住云开那张口不择言的臭嘴,代其道歉。 “十五年的镇压,却没想到,你还是不肯悔改,依然这般的大逆不道,满身戾气。” 云老爷子从藤椅上坐直了身子,望向云开,只是眼神深邃,根本瞧不出究竟是否有怒,就连语气都显得格外平静。 “先前你刚进云家大门时,我便已经说过,若有再犯,便让你如汤明兰一般,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云开挑眉,却始终未曾有过丝毫惧怕,反而脸上笑意更甚。 “只可惜,就怕你是做不到了。不过也好,阴间黄泉路想来也该挺吓人的,云鸿阳独自一人呆在那种鬼地方,怕不是要被吓得尿了裤子。您老早点儿去陪他,也省的云鸿阳丢人现眼。不,是丢鬼现眼。” 一边说着,云开已经摘下了脖颈上挂着的金刚杵挂件。 佛光一现,那金刚杵便重新回到二十余指的大小,通体金光流溢,却与先前不同,分明不见猩色作乱,就连其上威势气息,都较之先前差了足有十万八千里。 见状,雪姬脸色便更差了几分。 她心下原本还道这金刚杵颇为神秘,或许能让云开在云老爷子手底下争个活命的机会,便最差最差,就是冒着大不韪出手相助,让云开逃离度朔山。可如今再看,那金刚杵虽有佛光加持,佛韵流转,却分明就是一件佛力受损的寻常佛器,又哪还有先前那般可怖的威势。 可云开却仿若不知一般,面上一沉,便从被当作板凳一样的宝药太岁上一跃而起,横眉立目地举着金刚杵就当头砸下。 云老头只轻哼一声,身在半空的云开就陡然面色一变,一如先前般,像是凭空挨了一记重锤,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径直砸在地上连翻数圈。他本就满身污秽,此时便更脏几分,而起身之后尚且来不及站稳,口中更是喷出大片血雾,两眼一瞪,就直接晕死过去,瘫软倒地。 云老爷子只瞥了云开一眼便罢。 “该下葬的下葬,该送回院里的送回院里,都去自己做事。” 说完,云老爷子也没回去府邸,而是一拂袖便向着东北方向离开了。 吕梦烟娥眉轻蹙,冷哼一声。 “不知死活。” 言罢,便也兀自离开,回去西厢。 而孟支离与云鸿仁则是快步上前查看云开境况,见他只是内腑略有震伤,方才吐了一口逆血之后,这才终于松一口气。 可山肖青槐雪姬却是面面相觑,像是寻常人族见了鬼般,满脸震惊,更有些拿捏不清楚究竟是出了怎样的大事,才能惊动这位始终坐镇云家府邸,向来足不出户的云老爷子。 而距离上一次云老爷子走出云府的大门,到今日,可是得有近千年了... 第18章 新枝 后山。 黑雾漫卷,遮天蔽日,颇不平静。 “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云老爷子嘴里念念叨叨,出现在山前而至山后的入口处。他在那块石碑跟前停下脚步,盯着石碑上的几行字看了又看,老眼浑浊,瞧不出什么波澜。 “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看罢,云老爷子嘴里继续念叨,再一步迈出去,就已经来到那鬼山头颅所在。早已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老骨头轻飘飘落在那株古树上,跟着便将两条腿颇有些费力的盘了起来,从身后取出一枝旱烟杆,在漆黑漆黑的树枝上敲了两下,磕了磕余灰之后,方才将另一头塞进嘴里,抽了一口。 吞云吐雾间,这鬼山轰隆隆一震。 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都从山上滚了下去,有些只落到一半,就莫名其妙变成了飞灰,也有些还没沾地就凭空消失。这鬼山上多险地恶土,谁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凶险藏在暗处,准备着择肥而噬。故也因此,哪怕度朔山上有着再多的机缘好处,外界也总是流传着云老爷子方才嘴里念叨的那句话,更将度朔山说作生灵禁地,是但凡活物,皆不可入内。 却观其山上,那一架架流溢着神采虹光的晶莹玉骨可着实不少,有些暴露在外,也有些被埋进土里,可更多的,却早就已经湮灭在鬼山上的阴冷冷风之中。便为了寻求前人所留遗物功法经文,亦或是为了寻这山上数之不尽的灵株宝药,这些人是连命都能豁得出去。古人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抵不过如此。 云老爷子正出神,这鬼山,又是轰隆隆一震。 仿若地龙翻身。 “别闹了,也就才毁掉你这山上的一处恶土,何必如此急躁。更何况陶老头也不在山上,你就是闹得动静再大点儿,他也听不见,看不着,更帮不了你。” 听见动静,云老爷子砸吧一口旱烟杆,吐出一团云雾。 “这回啊,那鬼惊铃响得格外厉害,叮了当啷的一阵乱响,就跟有人拿着棍子撅了它的屁股一样。不过嘛,这山上终归是没什么有意思的,鬼惊铃难得闹上一回,也算新鲜事儿了。可话说回来,上回听见那东西这么乱响,还是一个阴间大圣要来人间,陶老头跟他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大抵是达成了什么协议,最终也没打起来就放任那个阴间大圣出了鬼门,走了一趟人间。嘿,这回啊,听动静应该也是差不多,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在鬼狱那边坐不住了,非得闹着要来人间。” 说着,云老爷子咧嘴一笑,又砸吧一下旱烟杆。 “可别还是上回的那家伙。” 他耷拉着眼皮,斜着眼睛瞥向鬼山三头颅中间的那个。 一条巨大锁链捆绑在这株古树上,一路蔓延,深入锯齿獠牙之中,朦胧白光吞吐星月不定,而在其中,也似有着一道人影被禁锢在内。那巨大锁链哗啦啦一阵响动,跟着便是整座鬼山轰隆隆一震,比起先前更甚许多。 云老爷子磕了磕旱烟杆,面上再无分毫笑意,自言自语般开口。 “我是个粗人,也是个罪人,要被关在这里看守鬼门一辈子。几万年了,没见过山外的光景,更不知如今山外是个什么模样,又有哪些好玩儿的、有意思的人和事儿。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还能说说话儿的,也就只有陶老头。说实话,咱们仨啊,其实没差多少。所以呢,我也难得来这儿一次,陪你说说话儿就得了,闹得差不多呢,也就行了。当然,我说话没什么道理,更没什么风度,比较直,不比那身为人皇的老爹,一言一行一举止,都有着人皇风范;也比不了我那大儿子,他是走的儒道修士的路子,说话啊办事儿啊,都带着一股子的酸臭味儿。呐,该说的也已经说了,我就直白告诉你,这锁链是什么来历你也知道,除了我那大概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老爹之外,谁都打不开,更别提是我。当然,要这世上又出了一位大道王者还得另说,但那也得人家愿意放你出来才行,就别再做那不切实际的白日大梦了,也不用再想着被人破了一处险地恶土就能跑出来。你要闹,我理解,毕竟是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几万年的时间,还没疯掉就已经很不错了。可闹归闹,你要是让这边的鬼气到了山前我住的地方...让你闹是让你闹,但我可没让你给我添麻烦。” 云老爷子话音落地,这一整座鬼山便又跟着猛烈一震。 却紧跟着,便彻底平静下来。 古树通体漆黑,犹若雷击火烧所致,枝冠纵横,覆盖了一整座鬼山,其上荧光点点,似如露珠反光,又似星辰垂挂,而树干更是宽逾十丈,其上有疤痕交错,如刻万年风霜。 一条缸口粗细的巨大锁链正死死缠绕在树干底端,乃甚于嵌入其中,却又何止三分。 而唯一突兀的,便是那条新枝,仅剩的两片绿叶摇晃露珠,青翠欲滴,环绕着神光朦胧,推演灵纹,幻化虹光,出没间仿若游龙,更隐约传来阵阵风雷吼声,神妙非凡。 云老爷子低头看了片刻,忽然开口。 “十九年前,这株造化圣药被我摘去了一片叶子,虽说还剩两片,却也已经算是毁了,灵性全无,唯今的作用,就只剩延命而已。只可惜,汤明兰一介凡人女子,承受不来造化圣药的药力,否则,她腹中胎儿又岂会只有这般,还得用上一十八只鬼仙桃才行。” 云老爷子摇了摇头,将旱烟杆的一端塞进嘴里,砸吧两下,继续盯着那株圣药。 “倒不如把这两片叶子也摘了,让章儿一并送给泽哥儿,作保命之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鬼山头颅里忽然传来人声,却是极为沙哑难听。 闻言,云老爷子一愣,旋即摇头哂笑。 “倒也是,在山上待得久了,反倒忘了这些。” 言罢,云老爷子磕了磕旱烟杆,又看一眼鬼山头颅里那道似人而非人的身影,随后身形便一晃就消失在原地。而至重新出现时,便已经来到山前山后入口所在的那块石碑旁边。他枯瘦嶙峋的老手缓缓拂过,石碑上几行血字便立时光华大作,回荡起阵阵儒道诵经声,传出不知多少里。 做过了这些,云老爷子回头看向鬼山上,隔着浩渺烟云,也能清晰见得那位黑裙夫人正立身一座石崖下,为一手持青光莲子的年轻女子护道。那石崖端的平整,似如一剑削成,其上有青光流转,化出一篇大道经文,刻印其上。 而儒道诵经声遥遥传来,乌瑶夫人便立时眉眼一沉,转身望来,一双眼眸回转神光,望穿千里烟云,却也无奈被一险地恶土阻拦,瞧不见此间光景。她娥眉轻蹙,乌唇轻抿,眼神中满是冷冽,似是有心想要查探一番,却又放心不下身后女子,便只得放弃。 见状,云老爷子将旱烟杆收起,别在腰后,暗道一声可惜,方才转身离开。 那《浑天青莲经》虽是上古妖帝所留,却在云老爷子而言,是提不起半分兴趣,便连上古妖帝的后人也不过尔尔。而相较之下,那身在圣人境的渡鸦妖修才是着实罕见,方才勾起了云老爷子的几分兴致,便想着将其引来拿下,炼成鬼仆,收入云家,一如云府上下这许多仆从一般。 却话虽如此,云老爷子也不过一时兴起罢了,并非无她不可。是若能引来,就将其拿下炼化,而若不能,也无妨大雅。 仅此便罢。 第19章 寒茶 宁心院卧房中。 云鸿仁才将将来过,并未逗留多时,只瞧见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云泽已经醒来就松了口气,再说些话,对先前之事解释一番,之后便言说还要置办不幸丧命在鬼虫手里的云鸿阳的丧事,转身匆匆离去。 对于这些,云泽满脑囫囵,早已记不清楚,便未曾多想。只待云鸿仁走后就稍稍收拾一番便径直起床,又眼角瞥见桌上一只绣荷钱袋,心下狐疑,方才上前查看。 他低头瞧着桌上铺展开来的云海青松图,手指缓缓拂过上面留白处笔走龙蛇的一行小字,另一手则是端着那只绣荷钱袋,里面满满当当地揣着大几十枚金币,都是实打实的硬通货,不比只在手机里跳动的几个虚拟数字,不被山人认可。而这些金币如若放在山下,约莫着也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但这山上与世隔绝,云温章怎么弄来的这些金币,云泽便不能猜到,也不必去猜,是在他的眼里,自打父亲离世之后便对他颇为照顾的云温章就有如无所不能一般,无论何事,就只需开口即可,过不了几日便全部都能妥善解决。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云泽叹了口气,深切领会到云温章之意。 可他天赋毕竟有限,而修行一道又最讲天赋门槛,便在世人口中也有一句话,叫“生来注定有为者,深埋三层顽石与泥土之下,也可飞黄腾达。生来注定无为者,纵是冰冻三尺而非一日寒,也只徒然罢了。” 若非如此,御剑乘风被世人认作剑仙的山人只怕就要满天都是。 人间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几乎全在九大圣地八大家的手里,只有少数在外,皆有龙脉神气,是以为洞天福地。可话虽如此,这天下之大,龙脉神气自然不止这一百单八条,可真正能够列入洞天福地的,也就只有这些,而其他小龙,则大抵是如狗肉一般,上不了桌子的。 若人人都能求道问仙,这一百单八条龙脉神气,怕是就要精尽而亡了。 云泽也不过摇头自嘲一笑,将这“天行健”之警重新卷起,压在镇纸之下,心下自我安慰,便下山后安分守己地走个武夫路子,不求日后如何飞黄腾达,但求三餐温饱即可。毕竟修道有门也不过给世人多开了一扇门户,这世上终归还是向钱看。有能力的,赚钱不难,温饱也不难,只是要赚大钱难一些,可要是个没能力的,便勉勉强强求个温饱,就已是得谢天垂怜。 莫说什么视金钱如粪土,那也不过一些有钱人信口胡诌罢了,无论何种世道,还是凡夫俗子更多一些。毕竟钱这东西也是有关温饱的,而有关温饱的,又哪有小事儿。 “所以,有些人宁愿违背良心,不择手段也要赚钱。” 云泽手指点了点桌面,发出砰砰两声闷响。 他叹一口气,神情复杂地望向窗外。木灵儿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把谷子来,正在院子里陪着一群麻雀在玩儿,咯咯笑着将眼睛也眯了起来,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若是一辈子都能留在山上,不被凡尘所污,也是人生一大幸。 可云泽却是不能。且莫说云老爷子对他并不待见,每日冷眼相向,便这云家府邸中,那许多仆从下人在私下里说道的那些,就足够让他待不下去。 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遇谁见谁都能笑脸相待,说起来也算一种本事,在这方面,云泽尤为出类拔萃。 卧房一角还摆着那件本该呆在黑水潭里的一对伴生太岁。 其中一只紫金颜色,满布经络纹理,表面黏、滑,偶有鼓胀收缩,近似于呼吸一般,而细闻之下,更能听见这紫金太岁依稀有着心脏跳动的声响,大抵就如书上所说,一些灵株宝药也可修成生灵,是与妖族相仿,却不入妖族之中,谓之为灵,而其药效非凡,更是匪夷所思。且古来有言,药性相冲,自有三分毒性,可唯独圣药与药灵不然,生死人,肉白骨,全然无害。 却唯独可惜,药灵极为罕见,绝非寻常可得,而造化圣药则更与传说一般,举世难求。 云泽也从未想过能有一只药灵傍身。 看过了紫金太岁,云泽便暂且无事,若在寻常,便写字作画,消磨时间,也能如云温章所言一般陶冶性情,只是肩头上一道前后通透的窟窿让他右边手臂便连晃上一晃都不能,更枉论提笔写字作画。云泽也已经看过了伤口,端的狰狞可怕,而如这般伤势,没能落下残疾就已是天大的幸运,便再不敢妄动。 虽不知那时境况如何,只听云鸿仁说是鬼虫所为,但大致想来,只怕也是个足足能够吓死人的场景。 便不曾真实见过那种场面的云泽,心下也是后怕不已,只担心这条手臂若是真的废了,日后再去山下,又如何能够指着残废之身过活?也正因此,云泽不敢妄动,只得回去床上躺着,实在闲了就拿着手机摆弄一番,却也不会太久。毕竟这山上与世隔绝,不比山下,没什么信号不说,就连充电的地方都找不到一个。 小狐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让云泽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不多时,云老爷子就外出回来了,不像遇见了什么烦闷事,反而脚步要比往日里轻快许多,便连一向古板苛刻,鲜少会有其他表情的脸上都跟着松弛了许多,让云府上下许多仆从下人都在猜测,可却谁都没能猜出个什么来。 正屋檐下那只鬼惊铃响了整整三天三夜。 陶爷爷也在三天后才回来。 谁都不知那陶姓老爷子去到鬼狱做了什么,竟是需要整整三天三夜才将将解决了恶鬼冲门之事。而观其面容,并无疲倦惫懒之意,衣衫更是整齐,与先前出门时一般无二,就更惹得云府上下许多仆从下人议论纷纷,认定了是与数千年前那次一般,两位举世罕见的大圣在鬼门处坐而论道,以分输赢。只是前次却是陶老爷子输了,那大圣级的恶鬼强冲鬼门,致使度朔山上鬼气滔天,如入森罗地狱,而也仅仅只是那位大圣在强冲鬼门时逸散而出的一缕威压,就已经足够让这云府上下许多仆从下人抬不起头来。 可这次却没见到,便大抵是陶老爷子赢了。 而此间,云泽正在云府后院偏僻一角的一间锻房里。 炉火烧得火旺,也让整间房里的温度都高得出奇,如云泽这般,便禁不住只能躲在门边角落,却也依然汗如雨下。而在锻台前,孟支离身着粗布汗衫,内里则是用白布束胸包裹,也让许多本该无意露出的旖旎春色全然都被掩了去。她手里一只千斤重的锤子叮叮当当接连砸在一块红铁上,火舌四溅,叮当有声,而另一手则是笼罩着赤红神光,径直按在那块红铁上。至此间为止,孟支离手下这块红铁可是已经反复锻造了整整三百次,却如其所言,是得锻足千次才能摒除全部杂质,冶炼成剑,一如云泽先前见过的那支藏在她背后剑匣中的寒光剑,同样采用了最为原始古老的锻造之法。 却炉中火,并非凡火。 而这也不知是被烧得还是砸得通红发亮的铁,也绝非凡铁。 云泽对这些并不了解,先前听到孟支离说起这些,什么“锻灵”、“气府本源火”、“锤法”、“仙玉神石圣砂”之类的,却是一窍不通,只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孟支离跟着她那早已丧命在灾变时期的老爹学来的,而如今在这度朔山上,也就只剩云老爷子还能给她指点几分。 云泽也就看个热闹。 木灵儿不喜靠近锻房,只能在院子外面大喊,是陶老爷子让她来叫云泽。 打过招呼之后,云泽昏沉沉起身,只觉得耳边还在嗡嗡作响,是先前孟支离敲打时声音太大,加之炉中火滚烫炽热,就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便走出院子之后,云泽又停在原地醒神许久才终于觉着脑袋里面清明了一些,跟着木灵儿朝陶老爷子的住处走去。 这一路途径之处,许多胆大包天的仆从下人就明目张胆取笑云泽,毕竟这位云家小哥儿不常回来,一年也才一次,便是来了也总喜欢躲在自己院子里,不是写字作画就是摆弄手机,只到了饭点儿才会出门。拿人说笑话这事儿,若人不在,也就少了很多乐趣。也正因此,每逢云泽出门,这些人就跟打了鸡血一般,便是比起山下那些流氓混子见到貌美姑娘时的模样也没差多少。可胆子大的,敢当面吆喝着随意取笑,而一些胆子略小一些的,就只能在私下里小声编排。这些话有轻有重,有些尚且可以入耳,却也有些便连入耳都不能,气得木灵儿小姑娘小脸绯红,若非云泽拦着,就要掐着蛮腰上前跟那些高矮胖瘦如同魑魅魍魉一般的家伙们好好聊聊。 木灵儿有什么本事,云泽不知道,只知道这姑娘一旦沉下脸来瞪着眼睛瞧过去的时候,那些原本还在肆无忌惮的家伙们就都得收敛下来,各自去乖巧做事。 云泽也曾问过几次,“为什么那些人都这么怕你”,而小姑娘的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只说是“我的指甲比较厉害,瞧,这么长呢,挠人的时候可疼可疼了!”。说话的时候,小姑娘脸上还满是腼腆的笑意。 可云泽也知道这话说来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毕竟这云府上下就没有一个简单的,乖巧可爱的木灵儿是,寡言少语还总是冷着一张脸的雪姬也是,就更别说身材魁梧、样貌凶煞的青槐了,至少在对此一窍不通的云泽看来,大抵青槐才是云家府邸所有仆从下人中最吓人的那个。 当然还是比不了云老爷子,否则,他又怎么能够收下这些家伙在云家做那些扫地洗碗的活计? 只是木灵儿有事瞒着云泽,还是让他有些不太舒服,可话虽如此,但云泽也从未有过责怪之意,毕竟大多时候木灵儿还是向着他的,而且很多东西都愿意拿出来作为分享,算是云家为数不多打心眼儿里偏向他的几人之一,就让云泽极为亲近,也不再多问。 陶老爷子所居院落在正房旁侧,与云老爷子恰好相邻,只隔了一道围墙。依着规矩而言本不该如此,毕竟陶老爷子虽是一直住在云府,却也并非云家中人,是该住在西厢才对,却如此般也是向来古板的云老爷子亲口吩咐,便算是云府上下唯一不合规矩的地方。据木灵儿所说,以前的时候还有人看不惯,觉得云老爷子有私心,偏向老友,又主张说既然已经坏了那陈腐守旧的破烂规矩,干脆就把规矩彻底坏了,随心就是。可这话一出,没过多久那人便不再作声,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没人知道,只知道他是任由陶老爷子住在那里,而自己则是安安分分守着规矩做事,再不敢有分毫装腔弄势之举。 到了地方,木灵儿便驻足守在院落门外,让云泽自己进去。 陶老爷子所居之处的院落并非很大,而除却角落里一整套的白玉桌凳之外,这院子里便再无其他。 而那总被云泽唤作陶爷爷的老人也正坐在桌前喝茶,照旧是一身朴素长袍,并不光鲜,却也干净,一如这处院落。而那白玉桌上一只通红如血人头大小的桃子,则是分外瞩目。 “陶爷爷。” 云泽上前,毕恭毕敬作揖,眼角瞥见那只血桃,不必多说也已经知晓陶老爷子将他叫来所为何事。只是依着往常的习惯,云泽都得下半月才能回来一趟,便上山之后,也得继续待上几日才能见到这种血桃,就兀自以为血桃成熟之日是在下半月,没成想,此间尚且不到往年的日子,却已经见到了今年的这只血桃。 依着早已亡故的父亲所言,这血桃并非寻常,只具体作用如何没说,而每年一只,迄今为止,便就是一十八只,也是最后一只。 “起来吧,你爷爷没在附近看着,我也不喜这些繁文缛节,坐下便是。” 陶老爷子呵呵一笑,满脸褶皱也似前院那株根须盘曲三千里的老桃树一般。其身形高大,精神熠烁,虽说已是到了黄土埋过半截身的年岁,却也分毫瞧不出龙钟老态。 云泽已经放松下来,笑着在旁落座,一双眼睛望着那只血桃。 表面看来平平无奇,一如寻常桃子一般,只是红得出奇,像是皮肉里面深藏浅埋着密密麻麻的血管经络,有鲜血在其中流淌,方才如此鲜红。而往年吃下这样一只人头大小的血桃,云泽都要接连几天吃不下饭,大抵是药力所致,便让云泽以为大多灵株宝药都是如此。 可在往年,每次吃下这样一只人头大小的血桃,除了接下来的几天吃不下饭之外,就再没什么其他特殊。 “这是今年的血桃,也是最后一只血桃。” 陶老爷子倒上两杯茶水,只是不知壶中泡着什么茶叶,茶汤清澈不假,却是冰青颜色,而其表面浮动的也并非蒸汽,反而让人略感森寒。 “往年你吃下的那些,不过都是为了打下根基,方才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觉,或许是身体强壮一些,不受风寒,也或许是精神能够好些,不觉劳累。但说到最后,那些血桃的药力也都是沉淀了下来,只有极少极少被你用到,而没能用到的那些,就全都堆积在了你的身体深处,算不上已经消化,也算不上物尽其用。这血桃共计一十八只,吃了前面的十七只,便是为了今天的最后一只。” 老爷子尽量选了云泽更能听得明白的说法,随后手指点了点那盏茶。 “服下血桃之前,先将茶水喝了。喝过之后,便立即吞服血桃,不可犹豫。” “...是。” 云泽不明就里,但也不问,乖乖捧起杯子将其中茶水一饮而尽。而之所以如此,一来是云泽相信陶老爷子断然不会害他,二来,则是有关这些灵株宝药之事,云泽所知甚少,却也有所听闻,是许多灵株宝药若无修为根基作支持,就须得配合使用才行,否则药力亢越超过身体负担极限,亦或药性过剩,妄然吞服便反而有害。 却一杯茶水入腹,云泽当即神情一变,眼睛瞪起,是通体上下顿觉森寒,似如数九寒风忽然吹入心肺,森森寒意不过瞬间就遍及四肢百骸,乃甚于眉角发丝上都跟着浮现凛冽寒霜。他口鼻中吞吐寒雾,就连周身三百六十五道气穴都跟着溢出寒气,而其本身更似如落进冰窟,五脏六腑都已冻结。 再要伸手去拿桌上血桃时,云泽手臂哆哆嗦嗦,动作僵硬,已是止不住地颤抖,手指活动也变得无比艰难,接连尝试两次都是没成,已然拿不起来。 寒气森森,只不消片刻,云泽周遭就已是遍布寒霜。 “九品武夫的身体,竟是差到了这种地步。” 陶老爷子眼神扫过这周遭寒气四溢所致的冰霜满布,无奈间轻叹一声。却话虽如此,陶老爷子也并未着急,仍是在旁观望,见云泽周身三百六十五道气穴都在溢出寒气,确认无疑之后,反而一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摇头失笑一声,再不迟疑,挥袖将那血桃化成一缕交织沸腾着猩色虹光的肉浆,径直射入云泽口中。 桃浆入腹,赤火高昂,便连过程都没有,似如坠下火炉。 仅只一瞬恍惚,云泽脸色便猛然红胀起来,两眼暴突,血丝满布,一身上下百万毛孔都在喷涌虹光,如烈火炽盛,便连其周身寒雾冰霜也尽都被一股炽热灼烫气息化成虚无,而其体内,那桃浆入腹之后,便如一团烈火下落,径直沉入脐下三寸气府所在。 古有言之:人之气府,谓之关元,脐下三寸约莫四指所在,玄之又玄,众妙所藏。 又言之:贤人上配天气,下象地气,中傍人事以养六脏。气穴三百六十五,以应一岁,中以关元为重。 是则,山人修行,上接天气,下引地气,中以阴阳相合,方谓修道。而适才桃浆下落,沉入关元气府,是云泽首次感知,却在先前一十七年,那一十七只血桃也同样如此,只未曾有所感觉,方才不知。却先前一十七只血桃沉入关元气府所在,如陶老爷子先前所言,化为用之者,不过冰山一角,而其余药力,便尽都沉在气府之中,犹若底蕴根基,十数年来,岿然不动。而这最后一只血桃一旦服下,便如星火燎原,引爆火药,轰然炸之,则汹涌激荡,勃然而动,一十八只血桃药力如火如荼,游蹿奇经八脉,震荡四肢百骸。 且血桃药力炽热如火,杂糅药茶极寒,便让云泽更难承受。而在寒热交替之下,药性狂暴至极,纵是将牙关咬得出血,也依然忍不住哀嚎出声。 陶老爷子稳坐在旁,冷眼观望。 血桃结于前院老桃树,一年一开花,花落结一果,却如此说法,也不过是糊弄云泽。若在寻常,那老桃树想要开花结果,定得百年千年方才能成,却陶老爷子日日催以精血相助,才能一年一果。而无论百年千年一果,亦或是如今日般年生一果,都是外人求而不得之物,可稳固根基,壮大底蕴,言之改天换命略有夸张,却也能使无法修行之人,轻易踏上修行之道。若非如此,诚如陶老爷子这般境界,寿逾数万载,又怎会如此龙钟老态。而这整整一十八年,便是整整一十八只宝药血桃,却尽都落入云泽腹中,那药力沉淀,底蕴厚重,就可想而知,恰逢如今一朝爆涌,如此这般,也属应当。 只是云泽却从来不知此般,仅凭一口中气死死咬牙撑住,也是骨子里的一股倔劲,哀嚎两声之后便禁不住蜷缩在地,怎么都不肯再吭一声,瞪大了血丝满布的眼睛望向陶老爷子,额头上青筋暴突,嘴角溢血,表情扭曲,端的可怖狰狞。而药力冲撞之下,使他肌体都膨胀不已,崩出许多裂痕,缕缕鲜血激射而出,染红了大片草坪,更周身百万毛孔尽都喷薄瑞气虹光,交织勾勒间,更浮现灵纹游龙而走,化出无尽鬼域,有远山狰狞,赤月当空,十万险地恶土坐落其中,森然万里,血色滔天! 威压浩荡,滚滚来袭,血光横空,直冲天穹,更是将那遮云蔽月的桃枝也撕裂一个缺口。血光动霄汉,也似天地变色,苍莽万里的浩大阴云被斩破,化成漩涡倒灌垂落,而鬼狱更凶,是径直漫上星河,将那日月星辰也都吞噬其中! 第20章 血桃 无尽鬼域,煞气滔滔,腥光乱闪直漫九重霄汉,吞日饮月之余,更是横断星河,荡尽诸天! 而在其下,云泽亦是遍体鳞伤,汩汩血气都被凶煞化开,漫入鬼狱之中。山河无尽,赤地千里,十万险地恶土尽都震动起来,演化杀生灵纹,演绎鬼龙乱窜,垂落下千丝万缕的杀伐气机,便连云泽也无法躲过。便只短短瞬间,他一身血肉就已近乎消融殆尽,许多地方都露出白骨森森,偶有赤红火光流溢,却也会有寒气辗转。 阴寒炙热相交,云泽口中再度传来一声闷哼,牙齿都已经咬碎,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胡乱翻滚。更有甚时,他整个身子都会倒弯过来,而血桃药力与寒茶药力在其体内交互碰撞,仍是不肯罢休,便冷热极端之下,云泽面上神情也变得无比狰狞,瞳孔缩如针芒,口中吐的若非是血,便是森森寒气。 他体内经络鼓胀,已经爆开,而若能够肉眼观之,便是千疮百孔的凄惨模样。药力游走不休,蹿出经络,行遍四肢百骸,而及皮肉筋骨,血桃药力如火如荼,一朝得胜,便似烈火焚身,却寒茶药力亦是非凡,如若涌动,便森寒彻骨,冻彻心扉。 血桃本非寻常宝药,是药性阴森寒冷,却又药力如火滚烫之物,便无论何人吃下,都得经受一番难以言状的苦难折磨,更枉论云泽统共服下一十八只,药力尽都沉在体内,如今更是一朝爆发,便更为可怖。而那寒茶也非寻常,是采自鬼山头颅下的一种鬼草,药性火热,却药力森寒,是以用作中和血桃之力,最为有效。却即便如此,云泽所受苦痛,也绝难言表。 而许久过后,云泽又忽的平静了许多,不再满地翻滚,反而躺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只是眼神已经完全呆滞,再无分毫光彩,也似刚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再无分毫气力。可血桃药力却仍在流淌,而他本已近乎消融殆尽的血肉,也莫名开始迅速生长,便不过短短片刻,就还作原本模样。 却这一切,陶老爷子都未曾理会,他只在那无尽鬼域出现后便凝神望去,而至此间,方才看穿些许,神情首次微变,是眯起眼睛,眼神中端的阴郁凝重。 “异象?” 他右手摆在白玉桌面上,食指轻敲,化出灵纹三千,勾勒大道遗痕,将那遮天威势尽都困锁在院落当中,以免影响外物,跟着便眉关紧蹙,盯紧了云泽周身喷涌而出的瑞气虹光中无尽鬼域,眼神中满是狐疑。 “异象者,一说是截取天道所悟而成,二说是天道眷顾所赠,却无论何种,都得通彻六脏六腑十二桥才行。可这种时候就显化异象,又如此完整,威力甚大,乃甚于隐有圣道气息,就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一些...可若并非异象,又是何物?” “啊——!” 云泽忽的又是惨嚎一声,将陷入沉思的陶老爷子唤回现实。而其整个身子都已经躺在地上崩紧后弯,不住地翻腾打滚,短短片刻,药力冲撞就已经让他再度落得遍体鳞伤,满是鲜血,更双手十指用力勾起,反嵌入土,猛地抓起大把草泥,捏成稀烂。而再一翻身过后,云泽就直接撞倒了玉凳,却紧跟着就抬手一拳将之砸得倒飞出去,轰然撞在围墙上,留下一个极浅的痕迹。 可云泽那只拳头却已经骨裂,手臂骨骼更是断成数节,森森白刺破开皮肉而出,凄惨狰狞,摄人心魄。 却药力之下,骨骼续生,皮开肉绽也迅速恢复完好。而不待片刻,便肌肉鼓胀,再次崩裂,血流喷涌如激射而出,再度变作皮开肉绽、骨骼崩裂的模样。 一次次打滚翻腾,一次次惨无人样,骨骼续生复原,却又肌体崩裂,如此循环往复,似无止境一般。而最为严重的一次,云泽甚至伸出手去拉扯自己的另一条手臂,用嘴去咬,踩住死拽,疼到定要将手臂生生撕扯下来才行,更甚于双手其上,十指如钩嵌入心口皮肉,要将肋骨生生掰开。 火热严寒交替,云泽早已不见人形。 陶老爷子轻叹一声,无奈摇头。 “真要疼得厉害了,就使劲砸吧。” 他只分出些许心神护住玉桌不被翻到,而后便重新望向那无尽鬼域的血红异象,心下不明就里,面有愁云。 而在院外,木灵儿先前还在忍不住偷看,可如今却是已经缩了回去,捂着眼睛蜷在围墙下边,一张小脸完全绷在一起,死死咬住嘴角,心疼到几乎哭出声来。 院子里的惨嚎乱响断断续续传来,从白天持续到黑夜。 又从黑夜,持续到白天。 木灵儿小脸惨白,哆哆嗦嗦蹲在院落门口的围墙下边,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唇瓣都在颤抖。而这一天一夜之间,尤其鬼域异象显化时,惊动了许多云府中的仆从下人,便尽都赶来查明情况,却见到是陶老爷子的住处,又只得缩着脖子各自回去,不敢多看。 而早已鲜少有人再提的血桃之事,也很快就在云府重新传了开来。 后院经塔顶层,雪姬面容冰冷,立身穿斗廊中,黑白相称长儒裙无风自动,三千雪丝亦如是,而其脚下三尺之内更满是黑霜冰刺,森寒飘曳,比起往日还要更为冷冽,乃甚于整个后院都能觉得。 许多自来便在后院做事的云家仆从都战战兢兢,不敢多发一言。 “泽哥儿这回,可是吃够了苦头。” 青槐现身在人字栱上,手里拎着两坛酒,站定之后便递去一坛。 “你再担心也没用,陶老爷子自来偏向泽哥儿,乃甚于不惜耗费心头精血,致使自己年老至此,也要灌溉桃树,使之结果,就自然不会让他有事。” 话音落罢,雪姬却似闻所未闻,一双雪银眸子仍是盯着远处。 见状,青槐摇头一叹,只得收回。 “宝药血桃,绝非寻常,只一颗便可使人踏入修行之道,更枉论泽哥儿已经服下足足一十八只宝药血桃。他体内底蕴太过厚重,潜力也过分庞大,一朝引出,会出现这般境况,也属正常。熬过去了,未来不可限量,熬不过去,最差不过功亏一篑,但也性命无忧。可我最奇怪的,还是先前那般异象。” 说着,青槐仰头灌下大口酒水,又吐出一口酒气,眉关紧锁。 “无尽鬼域之象,怕是跟那支金刚杵有关。却也不知那金刚杵究竟有着什么来历,竟能显化这般完整的异象,尤其还隐约带有圣道气息。若是处理不当,只怕日后会招来无穷祸端。” “嗯。” 雪姬只颇为冷淡地应了一声,如此便罢。 而在前院,孟支离与云鸿仁也正待在一起,遥遥望着陶老爷子院落中直射天穹的血腥红光,面有忧色。 血桃之事,孟支离与云鸿仁并非不知,而也正是因此,云鸿仁才会再三思量之后,破天荒丢弃了原本云家哥儿该有的争夺权利,转而将宝全部压在云泽身上。虽说陶老爷子真正的身份来历并不为人所知,却其大圣境界的修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瞒过身在圣人之境的云温章。 天道将塌,徒留一线生机于人争夺。 云鸿仁不知自己究竟那里不如云泽,却陶老爷子此番行径,就足以支持云鸿仁做出这个决定。 可一十八只宝药血桃,尽赋一人,便会如此? 云鸿仁不知,孟支离不懂,而远观那腥光一线直冲霄汉,鬼狱浩大吞尽星辰便知,日后的云泽,或许当真有望争那一线生机。 ... 整整三天。 云泽似人而非人,遍体淋血,已然是只能勉强瞧出一个人形的模样,仰面躺倒昏死在陶老爷子的院落草坪上,到处都是血迹,泥土也都被翻了起来,一片狼藉,却其体内澄澈如琉璃,肉身无垢无暇,一缕仿若初生孩提般的稚嫩气韵,更是缓慢游曳在躯干经络中,伸展舒张如金枝玉叶一般,走过浑身三百六十五座气穴,裹挟气穴生机,不断壮大。 只短短片刻过后,那原本只是针线一般细弱不存的气韵,就已经壮大变成一条溪流。人之身躯,有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后天食用五谷杂粮,自有浊气沉淀,以为阻塞。却如今,气韵行走游龙畅通无阻,而如今势大之后,更是横冲直撞,近似于掠夺般催动周身三百六十五座气穴,吸纳天地灵气,引为一阵风暴,摄入体内,汇入溪流。如此势头,似如鲤鱼化蛟龙般,直至一整天后,即将鱼跃龙门,冲撞气府,却唯独缺少经文功法指引,方才停滞下来。 九品武夫而至一品练气士,四天方成。 陶老爷子始终稳如泰山,端坐一旁,而那一壶寒茶也早已饮尽。 “木灵儿。” 他放下茶杯,瞧了眼气息逐渐稳定下来的云泽,叫了门外的小姑娘进来。 “将他带回去休息,最近几天便先沉淀一番,练练拳脚功夫,练体之事不能落下。这些事情,我已全权交由你来负责,不得出现丝毫疏漏。待我寻到合适的经文功法之后,再助他鱼跃龙门,开辟气府。你可明白?” “是。” 木灵儿战战兢兢,得了挥退之命,方才转身看向云泽。 却地上那个,又哪还有先前那个泽哥儿的模样?也不过勉强可以认出是个人形罢了。 木灵儿慌忙捂住嘴巴,以免叫出声来,好不容易回神,上前几步,却又不知该从哪儿下手将云泽搀扶起来。 “他肉身无恙,不过血痂罢了,并无伤势。” 陶老爷子面露不愉,颇有些不耐地催促一声之后,木灵儿才慌忙领命,伸手将云泽搀扶起来。而其入手之处,只听嗝吧嗝吧一阵碎响,竟是那些血痂大多脱落掉下,露出内里无暇肉身。也似药力还未完全沉淀,肌肤血肉之间,还有虹光隐现,走如游龙。 木灵儿松了口气,眼神中也跟着带上喜色,知晓云泽是真的挺了过去,乃甚于往后的金鳞化龙,也指日可待,这才放心大胆得勉强将他抱在怀里,匆匆忙忙跟陶老爷子告退之后,便带着云泽回去宁心院。 却如何选择经文功法,又让陶老爷子好一阵苦恼。 后院经塔中,收录藏纳了不少经文功法,但大多寻常,至少在陶老爷子看来都是不过如此,而如云鸿阳曾经修炼傍身的《九转星辰诀》,便是出自经塔之中,勉强可以算得上登堂入室,却也难以入眼,尚且比不了云鸿仁与孟支离所修经文,只大抵与吕梦烟相仿罢了。 后山有一妖道祖经,刻在一处险崖石壁上,是上古妖帝所留,陶老爷子自然知晓。但妖道并非人道仙道,纵然强于天下诸多经文功法,也与云泽而言稍有不合。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陶老爷子并非不知,就断然不能允许云泽走上许多人族都在走的歧途。妖道祖经固然极强,惹得天下人趋之若鹜,殊不知,真正对其有所求的,除却妖族,便不过都是为了借鉴其中道理,毕竟大道无常、殊途同归,上古妖帝能够成就大道王者果位,所修经文,终归是对各般修行者有着极大的帮助,却也断然不会真正着手修行。而那些心比天高、猪油蒙心的,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思来想去,陶老爷子已经有意倾向经塔中早已蒙尘许久的一段口诀,书于一枚黑石之中,正是鱼跃龙门开气府所需篇章,却不知来历,并无接续。也因此,陶老爷子终究还是无法自行拍板,便拿定了主意,转身去到隔壁正房。 ... 经塔上,青槐早已离开,只剩雪姬一人。 她也将将才从经塔底层回来,重新站在顶楼,只是手里却已经多了一枚竹片也似的古怪玩意,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瞧不出什么来历,原本还满是灰尘,而被擦拭干净之后,才能见到竹片颇为通透,更有金字浮动其中,可却谁都看不清楚,一片囫囵囹圄,犹若墨团。 “陶先生与云家主尚未有所决断,你便将之取出,可是已经想过后果如何?” 雪姬方才立定,塔中便传来老迈人声。 跟着,一驼背老人的身影便出现在经塔穿斗廊中,却大半身子都被阴影遮蔽,瞧不清面容,唯独露出腿脚蔽膝与雪白长须,那蔽膝黑边黄布,织有云纹繁复,流溢银光。 “无妨。” 雪姬面上神情固然依旧清冷,却较之先前,俨然是已经缓和了许多。 闻言,驼背老人不再多问,转身没入阴影之中,继续奉命看守经塔。 云家府邸中并不存在什么家族子弟亦或仆从下人不能随意涉足的地方,便连收藏归纳经文功法的经塔也是如此,却相较其他而言,经塔也能算是重中之重,方才会有这云家众多仆从口中所说的老鬼看守。而先前那驼背老人,便是这所谓的老鬼,却其真身如何,就连雪姬也从不知晓。 只待老人回去经塔之中,雪姬手指缓慢摩挲石片,暗自等待。 山肖来得有些不合时宜。 这个骨瘦嶙峋又身材高大的山上鬼依然满脸堆笑,皮肤都褶皱在一起,端的难看无比,是比起前院老桃树上的那些早该剥落的死皮还要难看,也一如既往的保持着蹲坐姿势落在人字栱上。 “泽哥儿的运气着实不错,一十八只血桃的底蕴潜力被一朝释放出来,我还以为他是死定了。当然,最差才是一死,但陶先生毕竟偏向泽哥儿,依着那位的本事,理应没有意外,可我一直觉得,就凭泽哥儿的那副身子板,便是吃了一十八只血桃都没用,最好的结果也就回到原本模样。嘿,却没成想这个软骨头的里子还挺结实,硬是凭着一股倔劲扛了过去。而如此一来,便连我也得好好思量思量了,泽哥儿、仁哥儿、支离小姐、梦烟小姐,他们四个,我到底该把宝,押在谁的身上啊?” 雪姬不答,只是眼神变得冷了几分,而其脚下立足之处,也悄然附着了一片黑霜。 山肖脸上笑意更甚许多,可却让人莫名觉得阴森古怪。他将两条长臂交错着盘在膝盖上,掩住了下面的半张脸,而唯独露出一双笑成缝隙的眼睛,紧紧盯着雪姬。 “话说,开哥儿,也是选择之一吧?你说呢?” ... 云泽醒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三竿,恍恍惚惚记不清时日,便拿着手机看了一眼。 八月十三日,夜半丑时。 依稀还记得饮寒茶、食血桃是在九日,却不知不觉一晃便四天时间,却如今想起,那时血光喷涌的画面也依然历历在目,让云泽禁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脸色发白,呼吸也跟着变得粗重许多,带着颤音,是再不愿意经受那般寒暑交织的折磨。 木灵儿正趴在床边,不远处的桌上摇曳着一点烛火,却让房间显得更为昏暗。窗外一缕月光透过漫天枝桠照射进来,影影绰绰落在她的脸上,小姑娘粉粉嫩嫩,颇有些邻家女孩的柔软气质,便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着可怕来历的怪物——至少在云泽看来,这云府上下约莫百八十的仆从下人都是怪物,也是不可捉摸的、真正的山上人。 而这所谓山上人,便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用以形容修道之人的说法,毕竟世道变迁距今仍是不远,短短几年时间罢了,而许多早已习惯了早出晚归寻常生活的凡人就一时之间很难接受,更在经历了灾变黑暗时期之后,忽有一朝见到搬山倒海也不在话下的仙人,便将其奉若天上神明,认定是其受天旨意,下到凡间来止戈平乱。毕竟那时的凡人尚且还算愚昧无知,不懂修道所谓,大抵是在那些山人看来,这些凡间生灵就如野人一般,不知这些神明本质同样是凡,更不知那所谓的仙灵,正是修道所求的最终顶点。 而在之后,凡人逐渐开化,便不知何时就忽然多了山人这么一种称呼,用以区别入道与否。 可那两年究竟还曾有过什么,云泽便一概不知,毕竟那时的他还尚且年幼,初尝剧变,就连怎么才能活下去都成了格外棘手的难题。而若非云温章及时下山将其寻到,出手相助,更在随后几年有孟支离和云鸿仁相继支援,只怕云泽就早已变成了路边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被丢弃在荒无人烟之处。 却话说回来,幼儿三月认母,四岁记事,而灾变发生时,云泽已然是始龀之年,又如何不能记得那时所见所闻、所言所行?只是每当有人问起,云泽都是敷衍了事,对于那两年的经历绝口不提,便是有人追问,也只回上一句“记不得了”,就算糊弄过去,跟着便改口说起其他话题。 有些事,本就该被历史掩埋。 至少在云泽看来是该如此。 可今次之事,却又让他莫名想起了那两年。 苍天震怒,凡人受灾,两年时间里,科技与未来一同沉默,而生命,则是偏向了本能,就连如今的历史文献,也对人性保持着本就该就有的敬畏,寥寥数字,便诠释了所有阴暗——馨竹难书。 昏沉沉的房间里,云泽的呼吸声越发粗重起来,带着颤音,而他放在一旁的双手也不禁捏住被褥,两手用力攥紧,指节都已经发白。心头的烦闷感,让云泽觉得像是有着一口郁气堵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他瞳孔一次又一次地收缩着,颤抖着,而眼前交织着的,则是那两年犹如刀刻斧凿般印在记忆深处的画面。 烧杀抢掠,不过寻常。 握在手里的刀斧匕首,并非凶器,而只有丢弃人性后的极致残忍,才是真正的杀人利器。 可这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 因而,有人易子为食,有人析骸以爨,乃甚于,就连一些埋在废墟里的腐烂尸首,都会变成锅中肉糜... 有些事,云鸿仁与孟支离并不知晓,甚至就连云温章,都未曾发觉。 云泽忽然觉得那口郁气出来了,跟着就是一阵干呕。可他却已经几天水米未进,便只能吐出一些酸水,直到吐得涕泪横流,肠胃翻滚,也依然不停。声音惊动了趴在一旁不知不觉睡去的木灵儿,她揉着眼睛醒了过来,瞧见云泽模样之后,困意一扫而空,神色慌张地爬到床上,一边轻抚着他的后背,一边掌心吞吐着明灭不定的朦胧绿光,查探情况。 角落里,半天前方才终于回来的小狐狸抖了抖耳朵,睁开眼睛看向不断干呕的云泽,就只是看着,眼神中略有波澜,意味难明。而其眉心处,更是不知何时就莫名多了一抹朱砂红云般的花钿纹。 直到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平复下来,躺在床上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木灵儿满脸忧色,不知云泽究竟状况如何,查探不出,有心想去陶老爷子那里问个究竟,却又不敢贸然打扰,便只得待在床边守着,再不敢睡。 第21章 渡海 这一觉,云泽是一直睡到了天色大亮,木灵儿也一直守到了天色大亮。 可起床之后,云泽的脸色依然不是很好,跟先前的寒茶血桃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有些本该遗忘的,被尘封的,可如今却又想了起来。木灵儿对此一无所知,却也不曾多问,只让云泽继续休息。便直到第二天,云泽才终于恢复过来,虽说仍是有些情绪寡淡,却其眉宇神色间也已经瞧不出前一日的阴郁难看,方才让木灵儿终于松了口气,便依着陶老爷子先前的吩咐,指点云泽该如何静心入定,沉淀修为,而同时也不曾放过练拳站桩之事,就让云泽在山上的生活逐渐充实了许多,不似先前般,除却练拳之外便只能写字作画,再无其他。 而有关境界突破之事,云泽也很快就颇为平静地接受下来,可那般似如波澜不惊又似心不在焉的状态,却让原本打算热烈庆贺一番的木灵儿觉得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着实有些难受。 一晃三日,八月十六,云泽一十八岁成人礼就办在宁心院里,却到头来也就极为有限的几人到场庆贺,便算上云泽自己,加起来也没能超过两手十指之数。 而成人礼中,除却云温章与雪姬提前赠予的符箓和云鸿仁的一对伴生太岁之外,孟支离是拿了一柄新锻的长刀作为礼物。那长刀被放在一只黑金刀匣之中,长有七尺,与云鸿仁手中玄剑相仿,却刀刃狭窄笔直,只在顶端弯起一点弧度,刀身印有云纹,长近四尺,寒光映月,入手则有刀吟嘹亮,震啸如风。虽说只是一件略强于寻常利器的灵兵,却在不过一品境界的云泽而言,就足以作傍身之用。 毕竟云泽还要下山入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孟支离心下自是了然,便无论如何都不敢拿出珍贵法宝赠予云泽。 却真个说来,云泽从未学过刀法,更未用过刀剑,尤其此刀形式古怪,总长七尺,柄去其三,在云泽而言,就断然没可能用得习惯。却孟支离偏偏锻了这样一把长刀相赠,如其这般行事究竟为何,就无人能知。 而木灵儿的礼物则是一枝灵株宝药,能够蕴养肉身,被云泽当场服下,不消多时,便周身百万毛孔都在喷薄虹光瑞气,三百六十五座气穴也被激活,吞吐灵光,更是引动体内残存的寒茶血桃药力,化成精气血气,相助云泽在短短片刻就从九品武夫,顺理成章也似地一跃踏入一品。只是尽管如此,可云泽如今的一品武夫仍是存有虚假,毕竟武夫一道最讲一步一个脚印,须得熬炼身躯,以使皮肉筋血骨髓淬炼到无暇无垢,才能将汩汩血气通达四肢百骸,踏入上三品。而如今云泽精气血气之旺盛虽说已是臻至一品,却也不过虚有其表,而真实境界也不过将将破了一级,才入八品。 陶老爷子细心说教,不许云泽未能稳固如今境界便贸然突破,开辟气府。待得云泽答应,陶老爷子方才点头,神色郑重取出一枚形似竹片的黑石在手中缓慢摩挲。 “这片黑石,便是我在经塔中为你寻来之物,虽说其中记载经文就只开篇首句,却也足够助你鱼跃龙门,开辟气府,乃甚于直达命桥。而经文后续之事,一方面还得仰仗你自己,而另一方面,我也会帮你继续寻找。却你需得切记,万不可将之示人,只待日后开辟气府,就定要将之沉入其中最深处,若无必要,不得取出。须知,其中经文,是与人皇有关。” 一言暂罢,院中落针可闻。 云鸿仁与孟支离从未听闻此事,尽都瞪起双眼,不敢置信望向那片黑石。 却经文虽好,也只开篇首句罢了。 两人回过神来,暗自摇头叹一声可惜,眼瞧着云泽郑重其事将黑石收入怀中,也从未有过贪婪之意。 云鸿仁早已将宝压在云泽身上,如今见他得了这样一篇并不完整的经文,虽说来头甚大,却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而孟支离又如何能够做到这般——或许就只是因为她与云泽关系极好罢了,尤其那人皇古经就只开篇首句,自然不必过分贪婪。 云鸿仁暗自思量,斜着眼睛偷偷瞧她一眼,却也没能看出什么,便只得当作是自己疑心过重,就此作罢。 而云泽的成人礼,也便跟着草草结束。 ... 深夜。 云温章正在院中泡茶,旁侧竹林随风而动,发出飒飒声响。也似是早就猜到有人要来,云温章便早早准备了两副茶具洗净,而滚烫茶水也才将将斟满,云鸿仁就已经穿过院门,在对面落座,不顾茶水滚烫,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如牛饮水。” 云温章无奈摇头,提壶便要再满一杯。 可云鸿仁却是将手中杯盏倒扣下来,盯着云温章眉心一点竖纹,眉关紧锁。 “你做了什么?” 闻言,云温章摇头一笑,将茶壶放下,伸手摸了摸眉心竖纹。 儒道正气莲花,花开五瓣,本是儒道修行所求,只盼有朝一日能够一口正气莲花开,紫气东来漫星海。却这些寻常,都与云温章所走道路相悖,而那正气莲花,也并非是云温章此生所求,反而花开五瓣便意味着踏入此道之后,就只能违背君子道义五次,是不同于寻常儒道修士,稍有逾矩,便胸中一口浩然正气就会彻底溃散,心境蒙尘,修为境界更会跌落谷底。如此这般,是切切实实给自己留了一些后路,以免朝生暮死,正气不存。对此,云鸿仁自然知晓,而更加深知的便是他的这位老爹自来刻板守旧,虽说比不得云老爷子那般,却又没差多少,而其无论言行举止,也向来都是以君子道义为先,便那所谓的后路,云温章是从未真正用到过。 可自从鬼山之行落罢,云鸿仁便一直呆在自己院中养伤,唯一一次出门,也是因青槐与他说了云泽服下最后一只血桃之事。却不想今日得见,云温章眉心处,竟是已经多了这样一条血红莲花纹。 “还是,你说了什么?” 云鸿仁见云温章不答,便又追问一句。 可他这位儒生老爹却只是浅笑摇头,将他面前倒扣的茶杯重新翻起,再满一杯。 “喝完就回去休息吧,明日也别再赖着不肯起床了,早些洗漱完毕,也好去教泽儿该如何用刀,方便他下山之后能够自保。刀剑毕竟不分家,更何况离儿给他的那柄刀,与你手中玄玉剑形式相仿,很多路数,可以互通。” 闻言,云鸿仁抿了抿嘴角,颇有些不满。 可云温章话已至此,云鸿仁也就知道再怎么问下去,都断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心里有些烦闷,便到末了,也只是冲着云温章瞪了一下眼睛,留下那盏未曾动过的滚烫茶水,径直气呼呼起身离去。 云温章倒也并未责怪,反而兴致更佳,饮茶闻竹笙,望明月。 山上月光正好,只叹依旧斑驳。 ... 一晃十日匆匆。 临到云泽下山时,木灵儿小姑娘眼眶红红,一路从山上送到山下,而至定要分别时,也仍是依依不舍,恨不能将自己变成那只趴在云泽肩膀上的小狐狸,跟着一道离开。但有些事,并非一心所想就能如愿。便尽管木灵儿心里有诸多不舍,可到最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多年来始终凭借一只小船穿梭在这片海域中的老人将云泽带走,愈行愈远,直至不见。 ... 海上从来都是风平浪静,一望无涯,而无论已经走过多少次,云泽也从未见过这片海域出现任何波澜,颇为奇怪,一如船家来往海上,却是用竹竿撑船。 碧空如洗,海天无涯,海面如镜,倒映天云,便连丝毫微风都不曾有过,只唯独小船带起片片涟漪,也只有竹竿撑船如水时会带起些许声响,而除此之外的,便再无其他,静得可怕。 云泽觉得有些压抑,却也不曾与摆船的老人说话,自顾自向着四周看了一会儿,随后便重新静下心来,依着木灵儿先前教给他的方法盘膝而坐,入定修行,继续沉淀稳固如今的境界。 而在许多年前,云泽也曾尝试过与这位船家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却每次得到的,都不过是一阵沉默。老人肤色黝黑,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颇为壮硕,只是头上戴着宽大斗笠,瞧不见面容长相,唯独露出一把白胡子,让人能够知道这位向来都是惜字如金的船家已然年岁不小。 舟船轻摆,水声依稀,船头一盏长明灯,亮了无数年。 小狐狸张大嘴巴打个哈欠,趴在船尾眯着眼睛,百无聊赖。 而不消多久,船里便响起噗通一声。小狐狸应声回头看去,见到是云泽已经睡了过去,方才起身伸个懒腰,来到船头,望向前路,不知作何思量。 “你不睡会儿?要到岸边,还得许久。” 船家老人忽然开口,声音沉闷,他将竹竿提起,再入水时,便又带起些许水声。 小狐狸在船头趴下,依然睁着眼睛,望向前方。 却不知何时,这周遭,已经漫上了浓雾。 “不用看了,这条路,你看不透的,只能我带你走。” 船家老人笑了一声。 “在这方面,你倒不如泽哥儿。他曾与我说过很多话,我不理他,他便不再强求。我也知道他的心里有着许多疑惑,可他却从来不说,也不问,能猜到多少就是多少,猜不到的,想不通的,便放一放,等到过了这片海,上了山,或是回去阳间,也就全都忘了。” 小狐狸不答,只是死死盯着前方云雾。 船家老人依旧在撑船,任凭小狐狸去看,自顾自地说着。 “阳间,其实挺好,也不好。之前有过两次,我送他去上山时,他在路上与我说起了许多阳间事,有自己的,也有看到的,大抵就是人皇刚死的那两年,凡人俗世将将开始融入真正的人间,也正是那些凡人最为慌乱的时候。只可惜,他与我说过的那些并不适合用作闲聊谈资,否则,我便定要与你说上一说,毕竟此番过后,你就一直跟着泽哥儿了,有些事,也该知道一些。” 说着,船家老人略微抬头,可他整张脸却依然裹在斗笠阴影的下面,看不见神情,过许久才叹了口气。 “世间生灵,本就是阴阳和合之道,本就该面阳而背阴,面阴而背阳,弃繁从简,如是所言。却两极四象道,阳未必恒为阳,阴未必恒为阴,阳生少阴,阴生少阳,而列八卦,定乾坤,便繁复至极,一如善恶之由表,正邪之象分。凡生者,凡死者,尽如斯...” ... “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船家老人口中喃喃,将竹竿提起,点了点水面。 天在水,水如天,镜碎难圆。 层层涟漪翻滚着飘荡出去,道道灵纹游没于云雾之间。小狐狸早便不知何时已经眯着眼睛睡了过去,便无论船家老人口中喃声如何振聋发聩,都不曾有过要被惊醒的迹象。 舟船飘曳,行云踏水。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船家老人略微抬头,在云雾茫茫中,舟船靠岸。 船头轻飘飘撞上岸边,搁浅小半,而船家老人也丢下手里竹竿,在腰间一拂,便多了一只颜色暗红的酒葫芦。他将葫芦塞子拔掉,这漫天的云雾也就像是受到了指引,尽数涌入其中。 鬼门关外,东海之畔。 “人间太多愁苦事。此一去,何日还?” 老人笑了一笑,将葫芦举起美美饮上一口,随后便转身踩着波涛翻涌的水面,一步一步走向海中深处,只留下依稀传来的一首低吟浅诵的小曲,然之怪矣,似鬼呢喃。 而至行到一十三步外,便消失不见。 ... 一梦囫囵。 ... “呼——” 刺眼的阳光让云泽有些睁不开眼,便在苏醒后,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吐出一口浊气,从船上坐了起来,只是眼神中依然有些迷茫,四处观望了许久,才终于确定自己已经到了东海岸边。 小狐狸早便已经清醒,正蹲在船尾望着来时的方向。 许多年来,每次渡海都是如此。原本云泽还只以为是自己抵不住海上行程太久,又实在枯燥乏味,方才总会睡去,却不曾想,今此之行,原本还在入定修行之中,却不知怎么就昏昏沉沉,走过了一程。 那船家老人,大抵也是云家诸多仆从下人之一吧。 云泽抿了下嘴角,没再继续多想,一如往常般,许多想不通的、猜不透的,便往旁边放一放,毕竟并非紧要,就算过后便再也想不起来了也无妨如何。 他将掉在船板上的刀匣收拾起来,又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绣荷钱袋与那枚竹片形状的黑石和六张符箓,确认无误之后,便叫上小狐狸,启程离开。 这条路,云泽已经走过了许多次,却每年再走,都稍有不同。而今次所见,这周遭残余的城市废墟是比去年少了许多,似是被火熔散,而其中的一些残垣断壁也保留着熔化之后的痕迹。 也不知是阳光太过毒辣,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云泽总觉得要比往常更热一些,而除此之外的,空气中还残留一些莫名妖异的味道与某种似曾相似的气息,始终盘桓在这周遭,经久不散。 小狐狸趴在他的肩头,竖着耳朵望向废墟中一处断壁所在。观其模样,大抵是灾变前的一座摩天大楼,早已落到了分崩离析的下场。却尽管如此,那废墟之中也该杂草丛生、藤蔓攀附才对,是生机勃勃而又一派荒凉。却如今烈火焚烧过后,这片废墟已然变得死气沉沉,石壁也熔化大半,似如钢铁熔解般的模样就着实显得有些古怪。 像是前不久才将将有过一场大战。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眼瞳妖异,鼻翼开合间,已经嗅到了残留的妖气,也认出了另外一股还未完全散去的气息,便是来时路上曾经见过的开阳圣主。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是无从得知。 小狐狸晃了晃脑袋,重新趴下,对此不再理会,而云泽更是不知其中隐秘,只脚步匆匆,很快就离开了这片城市废墟,赶往附近村镇,坐车离开。 此番倒是颇为平静,再无意外。 而至夜半时,云泽也才刚从车上下来,虽说怀中揣着数量可观的金币,却也不敢奢侈,仍是乘坐公共交通回到小区。 大学的开学时间被定在九月一日,虽是时日不多,却也相当足够,毕竟云泽所报学院就在北城南域,与此间距离说不上太远,但也不会很近,大抵需要三四个时辰的车程才能勉强赶到。 人间有南北两城,是为人族八古世家所建立,两城尽皆占地广阔,浩大无边,犹比一国,用以收纳俗世凡人,亦作各族来往之用,是为劫后新城。而除此之外的,便是南北两城之中,又自行划出五域作东西南北中,以为世家方便管理。前书亦有表,这北城南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便自有其中道理,皆因人族八大家南北分化,一城四姓,作南城妘、妫、姚、妊,北城姬、姒、姜、嬴,各掌一域。可南北两城毕竟五域四家,各掌一方,却仍是多出一域,方才有了四家掌中之说。 而五域划分,也皆由世家强弱所定。 但话是如此,这北城南域虽是最小,可南域姜家却未必最弱,反而只在族中强者数量的方面来看,反而是姜家要比另外三古世家更胜一筹。却如此又是为何,寻常人便一无所知。 而向来寡言少语,又经常被人说作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云泽,就更是懒得关心。 只草草收拾了一些行李之后,云泽便在家里睡了一觉,到次日清晨,就换了一身他在山下才穿的短袖长裤,直接带上小狐狸一起坐车去往北临城南域学院。 如其名,这北临城南域学院大抵算是一座城中城,位于北城南域最北,临近中域的地区。而北城的纵横经纬本就跨度极大,这一路行至此间,竟是如同出城一般,而沿路途径之处也越发荒凉,直至到站,云泽也仍是难以回神。 眼前所见,不过是一片荒野深山,唯独一条泥泞小路深入林中,而更远处,山势奇高,耸入云端,更隐约可见山路崎岖,竟是盘绕悬崖峭壁、怪石嶙峋而上,更有凶险处,大抵不过勉勉强强才能容下一人通过,只怕稍错一步,就得坠下万丈深渊,落到一个死无全尸的凄惨下场。 深山、野林、虫鸣、猿啼,皆可见得闻得,而唯独不见该有的。 可路边却又分明立着北临城南域学院的站牌,再往前,就只剩一个终点站。 “过了前面那座山,就能看见北临城南域学院了。好自为之吧小伙子,可别死在半路上了。” 许是因为云泽已是最后一位乘客,只看容貌似是已经年过五旬的公车司机便多说了两句,而他颇为肥胖的手臂上两排像是牙印般的浅淡疤痕,也让云泽忍不住皱着眉头多看了两眼。 “现在还没到正式开学的时候,赶来报到的人也还少,基本上见不到什么人,这一整天下来,能有个三五人就是极限了,得再过两天才能慢慢多起来。喏,你也看见了,上山路窄,依着北临城南域学院那些山人的说法,就是那什么,‘修道本质不过与人争,千军万马独木桥’什么的,应该没差。所以啊,我也觉的一道上山的人越少越好,毕竟保不齐就有哪个混小子不安好心,背地里给人来上一下,也好减少入学考试的对手。当然,大部分刚入学的小家伙都没那个坏心,相互结伴上山,遇见路窄吓人的地方还能互相壮壮胆儿。但人心始终隔着油肚皮,谁能知道谁啊?” 正说着,公车司机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该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便没再开口,盯着手里的方向盘怔怔出神。 云泽收拾起行李,将刀匣也背在身上。 听见声响,公车司机才终于回神,冲着已经准备下车的云泽笑了一笑。 “上山的时候小心点儿,慢一点儿,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毕竟我走这条路也已经有些年头了,见过的小家伙不少,有时候不着急下班,就在这站停下来远远地看上一会儿,哪些小家伙能上去,哪些上不去,慢慢地,也就能看出点儿门道来了。但该说的还是得说,真要实在不行了,就把该扔的、能扔的,全都扔了,别舍不得,那些东西都是上山的累赘。留着命在,比什么都强。” 闻言,云泽愣了一愣,跟着便眼神古怪地看向公车司机。 而后者却已经转过头去,将之前熄火的发动机重新发动起来。 云泽抿了抿嘴角,大抵已经猜到了什么,默不作声起身走向后门,却又在临下车前忽然止步。 “...多谢。” 云泽声音不大,但也足够让公车司机听到。 他像是愣了一下,摆在方向盘上的两只手猛地僵住,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等到云泽下车后,便将车门关上,很快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又是一个从灾变里活下来的可怜人。 或许,这位公车司机之所以会多说这些,并非是因为云泽是他这一趟车上的最后一位乘客,而只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弥补那两年曾经犯下的过错。 有多少人曾经得了他的好意?又有多少人曾不吝一句谢言? 云泽不知道,他就只把自己该说的说了,把该做的做了,仅此而已。也或许,云泽用不了多久就会忘掉今天所发生的这些,毕竟不过萍水相逢而已,再见时,只是路人。 第22章 学院 云泽将一口郁气缓缓吐出,很快就收拾起不好不坏的心情,走向通往幽林深处的小路。 林中静谧,虫鸣猿啼,偶有飞鸟惊掠,却终归也只是寻常幽林。 而随后山路崎岖,环绕险崖,虽说大抵算得上是“一步之间定生死”,却除此之外,便就再无其他凶险。而诚如先前那位公车司机所言,只在上山的时候小心一些,脚步再慢上一些,不要贪功冒进,就终归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算不上难,却也并非那么简单。 山崖下,山路旁,云环雾绕,再其下,深不见底。 云泽走到这里的时候,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 走险路,对云泽而言算不上什么难题,可脚边就是万丈悬崖,便让他有些难以承受,乃甚于还没真正走上去,就已经觉得阵阵心悸,眼前也跟着有些发黑,便连呼吸都带上了些许颤音。而其头晕目眩间,就只是站在险路前的平地上,也已经开始两腿发软,摇摇欲坠。 小狐狸从他肩膀上一跃而下,兀自走上那条盘绕在山崖一侧的险路,而后便回头看向云泽,像是在示意无妨。 可云泽就只能报以苦笑。 “我也没想到,竟会被难在这种地方。” 他抿了抿嘴角,紧皱着眉头在路口处盘坐下来,却接连几番呼吸吐纳过后,也仍是觉得阵阵心悸难过。而那险路旁的山崖下,云泽更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可究竟为何会有这种情况,云泽却是一无所知,而唯一知道的,就是早在很久以前,他的身上并不存在这些问题,恐高也好,怕黑也罢,都是后来才出现。 但现在却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更何况云泽也早已习惯了自己身上的这些问题。便在紧了紧拳头之后,云泽就只得咬紧了牙关,转身面向崖壁,步履缓慢地走上那条险路,整个人都近乎贴在石壁上,冷汗也早已浸透了他身上的短袖衬衫,却始终都不敢低头看一眼。 上山时,日已西斜。 而终于走完了那条险路时,已是深夜。 月黑风高时,山顶的一片石坪上,云泽已经两股战战地瘫软在地,脸色苍白,满身冷汗,短袖衬衫更是能够拧出水来,便已经休息了足足半个时辰,他略有些急促的心跳也依然难以平复,更无力起身。而喉咙里的干燥感,也让云泽格外难过。 小狐狸蹲在一旁晃着尾巴,始终守在云泽身边,不曾离开。 天色将变,黑云东南来。 闷雷声滚滚而动,由远及近,最后则是咔嚓一声炸响,照亮了整个山顶。 狂风摧林呼嚎起,山雨欲来雷先鸣。 原本还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云泽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本就格外苍白的脸上更是变得毫无血色。他勉强吞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才将将平复一些的心跳,也跟着山顶呼嚎不止的狂风再度变得急促起来。 哗啦——! 像是碎石滚落的声音。 “谁?!” 云泽身体忽的一僵,跟着便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了一股气力,猛地从原地翻身跳了出去,落在三丈开外,而原本还在他背后的刀匣更是已经完全打开掉在地上,映月刀寒光凛冽,震颤有声,被云泽握在手中,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整个身子都已经完全绷紧,前些天才刚从云鸿仁那里学来的把式也完全变形,呼吸急促,带着颤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就连握刀的双手都跟着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而小狐狸则是抬头望向云泽,格外平静地看着他毛骨悚然的样子。大抵是生平首次,许久之后,小狐狸起身走上前进,跟着便一跃跳上云泽肩膀,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 在山崖险路上把石头踩碎的那人,也才刚刚回神。 “是...我,子南,陈子南。” 说完,女孩儿依然像是上次见到的那样,迷迷糊糊地看着云泽。尽管映月刀寒光凛冽,可陈子南却仿若不觉,只是盯着云泽一直在看,跟着便将秀眉微微皱起。 “我好像,见过你。” 映月刀忽然落地,当啷啷一阵乱响。 云泽满脸苍白地喘了几口粗气,声音就像早已破破烂烂的旧风箱,急促,难听,跟着又颇为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方才勉强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面向陈子南。 “是,见过,大半个月前,在火车上。” “火...车?” 陈子南皱眉,像是在冥思苦想。 当云泽终于缓过神来,弯腰将映月刀收入刀匣的时候,陈子南那边才终于传来软软糯糯的声音。 “啊,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车票。” 闻言,云泽当即一愣,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或许算是吧,毕竟也没差。 云泽无奈苦笑一声,却也因为陈子南变得放松了许多。他缓了缓仍是有些慌张的情绪,跟着就将刀匣重新背在身后,而早先便丢在一旁的行李也捡了起来。 “你,为什么在这儿?” 陈子南走上石坪,歪着脑袋看向云泽,一如既往的没精打采,一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睡着的样子。 “你之前,是在,嗯...嵇阳?对,你应该在嵇阳,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也说了,那是之前。” 云泽抿了抿嘴角,尽管跟这姑娘说话很累,却也依然如实回答,毕竟上次见到时,他在陈子南身上嗅到的血腥气,跟他下车之后发生的那件事,都足以证明眼前这个看似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猫一样的女孩儿绝非善茬。 “至于为什么会在这儿。嗯,我是北临城南域学院的新生,快开学了,来报到。” “新,生?” 闻言,陈子南眨了眨眼睛,刚刚想起什么似得,在身上到处摸索翻找,许久之后才终于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翻出一张跟云泽身上的那张近乎完全一样的报到通知书,这才终于捂着胸口松了口气。 “还好,没丢。” 正说着,陈子南忽的又是一呆,跟着便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还莫名其妙握了两下。 “行李,丢了。” ... 夏末时节,雨也说下就下。 一场大雨,只在顷刻间就成了势头,倾盆而下,斗大的雨珠砸在密林枝叶上,哗哗作响,水汽也很快就弥漫上来。身在山上,放眼所到之处,便尽是朦胧。 没有雨打芭蕉的诗情画意,也没有山洪猛兽的凶险,云泽和陈子南很快就在下山路上找到了一处山洞躲进去。可怜小姑娘衣着单薄,只穿着牛仔热裤和短袖白衫,淋雨之后,便隐约会透出一些肉色。但陈子南却仿若不觉,更不会冷,哪怕衣角还在滴着水,也仍是那副恹恹欲睡的模样,抱着膝盖坐在洞口处,一脸迷糊地看着洞外光景。 天色昏暗,却也依稀可见远处山下的城市轮廓。 尽管身处山腰,居高临下,却那城市之大,也仍是难以全部收入眼中。 白砖红瓦,亭台楼阁,便只远远望去,也能觉得一派古色古香之意扑面而来。大抵是在城市中心的位置,悬立有一片宫殿群,而中央大殿更是立于浮岛之上,离地百丈有余,只有几根白石立柱与地相连,颇为纤细,便断然不会是浮岛支撑。而在浮岛四周八方,更是设立悬空白石拱桥,连接八座宫阙,依着云泽先前了解,便大抵不过经塔、剑阁、药房之类,才是真正的北临城南域学院。 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到第二天清晨,云泽才拍着脑袋与陈子南一道下山。 虽说以他如今境界,便是一夜不睡也并不影响什么,可冒然就改变了原本的生活习惯,也依然是让云泽有些不能适应,觉得头疼。反倒陈子南在昨天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守着洞口湿气睡了过去,而到今早迷迷糊糊醒来时,还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像是睡得极好,让云泽只得一阵苦笑。 却这两人都是话少,便一路下山入城,谁都不曾开口说过什么,相当沉默。 而入城之后,只是将将苏醒的城中城也颇为繁华,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流密集,端的是自成一片天地,但云泽与陈子南模样也确实有些凄惨,满身泥泞,脸上也是脏兮兮的,便引来许多人注意,却也并未发生什么意外,他们二人也不会介意那些稍微有些异样的眼光。而唯独能让云泽在意到多看几眼的,便是一些身穿纹绣长袍扎有发髻的人开车经过,还有一些身着短裤汗衫打扮前卫的在御剑而驰,这些仿佛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所见所闻,都让云泽着实开了一番眼界。而人来人往之间,亦是有些人模样古怪,发色瞳色古怪之事尚且还好,却许多身后晃着尾巴,嘴里长着獠牙的,就绝非染发美瞳就可以解释。 “妖族。” 云泽胸膛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尝试着接受眼前见到的这些。 但陈子南却仿佛习以为常,亦或是鲜少有什么能让她露出更多表情,便最多也就只在来到浮岛下方仰头望去时,呆呆地张着嘴巴发出一声无意识的长音。 百丈高处,浮岛悬空,而其下共计一十八根的白石立柱,则是足以让人惊掉眼睛的电梯,直通浮岛山门所在。 原本还在奇怪学院立于浮岛之上,修为不到踏空之境的新生又该怎么才能上去,却如今见到这一十八座从俗世学来的白石电梯,云泽方才恍然。而陈子南则是依然见怪不怪,只四处张望了片刻,就扯了扯还在傻傻愣着的云泽衣袖,伸手指向白石电梯旁边的一栋简陋木屋,就只一门一窗,像是最近几天才刚刚搭建起来,不远处还堆着许多杂七杂八的工具木料,而在木屋门前,更是立着一块黑板,写着“新生报到处”五个大字。 “没人?” 云泽愣了一下,跟陈子南一道上前,却在推门之后才见到,本该负责处理新生报到问题的一个年轻男子正躺在椅子上呼哈大睡,看样子该是学院中的某位前辈学员,长相还算不错,但大抵也是丢进人群就再也找不到的类型,没什么出彩之处,而其身着黑衣锦绣袍,扎着发髻,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可睡相却着实有些不好,四仰八叉,口水也流得满脸都是。 云泽无奈,敲了敲门,又呼唤一声。 “学长?” 那年轻男子搓了搓鼻子,仍是没醒。 云泽又敲一遍房门,将声音也提高了些许。 “学长!” “啊?啊!在,在呢,啥事儿?” 年轻男子被惊醒,一阵手忙脚乱,还险些从椅子上栽倒下去。好不容易稳住之后,大抵是还没怎么睡醒,找了许久才终于见到站在门前的云泽和子南,方才想起擦一擦嘴角的口水,又故作镇定地露出一副相当亲善的笑容。 “嗯,你们...是新生?来报到的?” “是。” 云泽干笑着点头,将自己的和陈子南的新生报到通知书递了过去。 年轻男子接过,就只简单扫过一眼,便从桌子抽屉里取了印泥红章,啪啪两声就盖好了确认红章,又顺带着拿了两张白色磁卡,连同报到通知书一并递还回去。 “好了,云泽和陈子南是吧?报到的事儿比较简单,就这些。但还有些东西都跟你们说一下,第一个就是学费的问题,得等接下来的入学考试通过了之后才统一上交,所以这个不着急,你们就把自己带着的学费保管好了就行。第二个,就是刚才给你们的磁卡,那是暂时借给你们使用的临时卡,得保存好了,等入学考试之后还得统一收上来,通过考试的,还会再发跟个人绑定的学员卡,跟这东西作用差不多,就是用来乘坐电梯和在学院消费的,当然,这东西也是你们的学院房卡,被褥用品都在东北方向的悬空台弟子房里准备好了,所以这东西你们务必需要保管好,丢了的话还得赔钱,一千块钱或者十枚金币,东西不便宜,好好收着。再有,就是你们现在还不算真正已经入学的学员,上去之后别乱跑,入学考试在九月三号。不过,入学考试也不难,至少对你们来说没什么大问题,一个一品练气士,一个十二桥境练体武夫,简简单单就能通过,但最好还是注意点儿,尤其是别冲撞了学院里的学长学姐,他们当中很多人脾气都不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们当中不少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来头,习惯了高高在上,但只要平时小心点儿,一般没什么大问题。行了,就这些,你们可以上去了。” 年轻男子语速极快地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像是早就相当熟练地背过了写好的稿子,中途几乎没有什么停顿,连云泽也只模模糊糊记住了一些比较关键的东西,就更别说满脸迷糊懵懂的陈子南,大抵是只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便相当迟钝的“哦”了一声,又补上一声“谢谢”,跟着就直接转身出门。 而云泽也在赔笑道谢之后,很快就追了过去。 白石电梯只能容得下一人乘坐,云泽和陈子南也就只得一人一边,但陈子南的状况却让云泽颇为在意,就怕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用,便在进电梯前又相当仔细地跟她说了一遍,得到回应之后,才终于放心转身走向另一边。 电梯上并无按钮选项,就只在梯门一侧镶了一枚铁片,用来刷卡上下。 而直到走进电梯里,眼看着梯门逐渐关上,云泽才忽然脸色一变,想起先前那年轻学长说的其中一句话。 “一个一品练气士,一个十二桥境练体武夫...” 云泽下意识看向始终趴在他肩头睡觉的小狐狸,神情复杂,尽管早先许久之前就已经有过些许猜测,但云泽也从未想过那看起来软软糯糯一脸迷糊的陈子南,修为竟是已经到了十二桥境。 一品而至十二桥,中间尚且隔了气府、命桥两境,更何况十二桥境又内分一十二个小境界,而陈子南究竟又搭建了多少灵桥,便无法得知。而尽管先前那位负责接待新生报到的学长并未说得十分仔细,可如此差距,也足够让云泽只能仰望。 到如今,他一品境界的修为也还没能沉淀稳固,又如何能够仰望十二桥境? 电梯上行,很快便越过百丈余高,来到浮岛山门。 而在云泽与陈子南离开之后,那新生报到处的年轻学长才忽然想起什么,整张脸都跟着垮了下来,一副苦哈哈的模样趴在桌子上。 “两张新生报到通知书,可我却放了三个上去。苍天大老爷呀,但愿师傅发现之后下手能轻点儿,别打脸就行,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保佑保佑...” 可祈祷完后,这人便贼头贼脑伸着脖子往窗外瞧了一眼,见到再无他人,便当即咧嘴笑了起来,从桌子另一边的抽屉里掏出一只包裹严实的肥烧鸡,径直张大嘴巴一口撕下了整只鸡腿,一脸满足。 ... 山门前,云泽抬头望着两旁的盘龙白石柱,久久无言。 鳞片如刀,利爪如刃,硕大龙首盘绕石柱俯瞰门前,栩栩如生巧夺天工间,便让人觉得仿若一头真正的凶狂蛮兽镇守此间,令人望而生畏。而如云泽,更是莫名觉得心头压抑,就连足以比及一品境界的旺盛血气都隐隐平静了许多,无法翻腾。 却唯独可惜,雕龙不点睛,而若真要点上龙睛,只怕此间威势,还要更甚几分。 陈子南晚来一步,大抵是先前没太听懂,磨蹭许久才终于上来。 云泽缓缓吐出一口闷气,叫上陈子南,沿着入门悬桥石梯走入学院。却说是学院,在云泽看来,此番所见反倒更像一些书里描写的宗门圣地,便肉眼所及之处,尽都以白石铺筑,不见绿草植被,唯有立柱三千,水池林立,而在山门入内正前方,更是有着一座巨大水池,池底铺着黑纹黄玉石,其上水流喷涌,落下蒙蒙水汽,逸散荧光,颇为神奇。 而更远处,宏伟大殿立于高台之上,白石红瓦,雕梁画栋,五脊六兽之下,飞檐如羚羊挂角,独具匠心。又在殿前高台下,设飞瀑湍流,直入莲花池中,方才见得些许绿意,莲花出水,荷叶摇摇。许是此间尚且未到开学之际,便望来人烟格外稀少,便更多了一番出尘之意。 云泽看得心下赞叹不已,许久才终于作罢,与陈子南一道往东北方向走去。 虽说此时学员尚且稀少,却也并非无人,便一路所见,许多来来往往的学员尽着黑白两色锦绣袍裙,男黑女白,大抵等同校服一类。而在某些方面,此间院中也如浮岛下方城中城里所见一般,是诸多种族混杂共存。却话虽如此,大致算来也不过是人妖两族便罢,而若要详细区分,就未必能够数的过来。 尤其妖族,一旦细分下来,就种族格外繁多,这个狮虎狼猴,那个草木奇葩,都是有着各自的族群,便尽数归类为妖,终归是能方便一些。 弟子房,如先前新生接待处的那位学长所言,是在东北方向。 走不多时,云泽就远远瞧见一处以横空石桥与浮岛相连的悬空台上,人影是比此间更多一些,大抵便是弟子房所在。而他手中磁卡上也刻着唯一一行数字,想来该是宿舍房号,却与陈子南手中磁卡上的数字相隔甚远,一个3009,一个3107。 弟子房所在悬空台格外广阔,却也十分拥挤,楼阁林立,鳞次栉比,而如云泽与陈子南手中磁卡,便在直走第三十一排零九号弟子房与第三十二排零七号弟子房,大抵是以学年划分,一年十排,一排十栋,就大致算下来,此间悬空台上仅只弟子房,便有整整四百间。 而据外界传言,这北临城南域学院中,最多也不过是两人一间弟子房,一旦如此算下来,此间一年学员人数,便最多不过两百人。 一番暗自计较之后,云泽也禁不住有些咂舌。 今年北临城南域学院的过考人数有多少,云泽自然不知,却想来不会很少,毕竟首考难度极低,凡至九品,皆可算过,而如云泽这般,便是等同过去压着分数线勉强及格,算不得好。却首考毕竟只是首考,目的也就只是为了刷下一些毫无修行潜力可言之人,而报到之后的入学考试,才是真正的要命关头。 世人只道修行难,却究竟难在何处,就鲜有凡人能知,也诚如昨日见过的那位公车司机所言,修行本是与人争,千军万马独木桥,不外如是。 第23章 杀人 云泽将陈子南送到了她所在的弟子房后,方才回去属于自己的房间。 屋里陈设极简,是除却两张床铺之外,便就只有一张书台。而在角落里的另一张床铺上,已经摆放了一些相当简单的行李,大抵就是云泽接下来几天的同居室友。却他此时不在房中,而究竟去了何处,云泽便无从得知。 放下行李之后,云泽并无四处闲逛的想法,只是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又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点儿的衣裳,跟着便按照木灵儿与云鸿仁在他临下山前的嘱托所言,继续静心入定,稳固如今稍有虚浮的境界底蕴,也好早日鱼跃龙门,开辟气府,才能将一些不可轻易示人的东西藏起来。便如那竹片也似的黑石人皇古经,也或云温章与雪姬所赠的符箓,都绝非寻常,须得好好保管才行。 而直到临近晚膳时,云泽才终于缓慢吐出一口浊气,停止了入定修炼。他体内经络中,气韵已经十分悠长,只是偶尔还会起伏不定,沉寂时犹若山间溪流,静谧无声,却到凶猛时,又如跳涧猛水,湍流迅疾,实难自控。而每当气韵奔走难以掌控时,他体内犹如炉火般炽热滚烫的澎湃血气也会同样沸腾起来,不会造成伤害,却会令其气息紊乱,虚浮难定。只是尽管如此,云泽体内气韵状况也较之先前要好上许多,便依着这般状况看来,或许在入学考试之前,还是有望尝试一番开辟气府的。 多一分实力,便多一分保障,毕竟就算云泽真的开辟了关元气府,也着实算不上出色。就先前一路走来,云泽也已经见过一些身上未着黑白锦绣袍裙的,大抵都是新生,实力如何不好说,但修为却着实有高有低,参差不齐。最强的一个是谁,云泽不知,或许就是陈子南,也或许另有其人,可那些已经身具气府修为,乃甚于筑了命桥的新生,人数可着实不少。毕竟就连最差的一个,都已经有了相当扎实的二品修为。 相较之下,云泽并无任何优势可言。 而若只凭先前九品武夫的修为便冒然前来,就必然毫无悬念,会惨遭淘汰。 再一口浊气吐出,云泽看了眼旁边床铺,仍是空空荡荡,便连其上摆放的行李衣裳都不曾有过挪动的痕迹,大抵是这人外出了整整一天,从没回来过。 却他人之事,与己无关。 云泽也懒得关心这些,无论是自暴自弃也好,或者过度自信也罢,既然对方并未打算临时抱佛脚,便自有他的道理。更何况少管闲事淡操心也是云泽一向行事的准则,就简单收拾一番过后便带上小狐狸一道出门,前往饭堂解决晚膳问题。 却云泽也才将将走出弟子房没多远,就忽然瞧见不远处的悬空石梯旁,两个身着虎纹兽皮衣的年轻男子正拦在陈子南的跟前,满脸凶狠地对她大声呵斥,引来了熙熙攘攘几十号人驻足围观。而在那两人身后,另有一个身着红衣绒裙的女子正俏脸含霜地抱着手臂,在旁冷眼观望。 “脏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一刻钟之内,从3207搬出去,要是敢不听话...” 说着,左边那人拧了拧脖子,当即传来一阵咔咔声。 云泽远远看了片刻,忍不住上前混入人群准备瞧个热闹,但却从未想过出面制止,毕竟陈子南修为境界已达十二桥,倘若真要出事,也轮不到他这境界修为远有不及的小修士出手相救。 周围人争议论纷纷,云泽细听了片刻,方才明白此间始末,大概说来便是那身穿红衣绒裙的女子来历不小,是什么西北地区一流世家的千金小姐,名唤陆织锦,修为天赋相当不弱,已有气府境的修为,或许是往日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便纵然是前来学院学习,也偏偏与众不同地带上了两位家臣。而如此一位金枝玉叶般的掌上明珠,如今却要与人共用一间弟子房,尤其陈子南回去之后也并未梳洗,只顾着趴在床上睡觉,便外出整整一天到前不久才将将回来的陆织锦忽然见到弟子房里多了一个脏丫头,心生不满,便颇为无礼的要让陈子南自己搬出去。 而后续如何,云泽也大概就能猜的出来。 陈子南一向寡言少语,不爱说话,尤其一脸迷糊的样子,再加上满身泥泞,就看起来确实就像一个好欺负的,更何况她身上也并无任何修为气息,而陆织锦也大抵便是发觉这点,方才提出了这般要求,却想来也是会被小姑娘无视过去,亦或回应两句有的没的便算作罢。 西北地区云泽从未去过,却也有所耳闻,是环境极其恶劣,而风沙烈日如何暂且不说,便那唤作西北地区有万族林立的传闻,就足以说明许多。也正因此,西北地区的许多生灵,是无论人族也好,妖族也罢,便大多性情刚直热烈,脾气急躁,而那陆织锦想来也是这般性情,却又偏偏遇上陈子南,就如烈火冷冰一般。要说这两人之间不会发生什么矛盾,那才是真正的奇哉怪哉。 云泽咂了一下舌头,开始考虑是不是可以出面说些什么,当个说客,尽量帮着两边和解。 尽管他心中着实不愿如此,可毕竟日后就同为此间学员,尤其陈子南修为境界极高,说不得许多地方还要请她相助,便以此卖她一个人情也是极好。 先前云泽可是在人群议论中听闻,这西北地区一流家族的掌上明珠也不过方才开辟气府,却已被称赞为不弱,便大概猜到似乎很多东西都跟他原本想的不太一样。这一届已经来此报到的新生算不上很多,至少道目前为止被云泽遇见过的确实不多,而倘若弟子房的分配就只是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排列下来,便连他与陈子南一并算上,也才不过三十来个。可周围人却说气府境已然不弱,云泽就心下明了,或许是提前来此报到的大多都是这届新生中名列前茅的,方才让他产生了气府境也似是有所不足的错觉。 而一旦如此说来,陈子南十二桥境的修为就着实有些可怕了,大抵是属于凤毛麟角的那种,乃甚于能够比肩圣地古世家出来的麟子麟女也尚未好说。 人情未必能与金银挂钩,却许多人情都比金银更加值钱。 云泽心下还在暗自计较犹豫,一方面是着实不愿抛头露面,而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自己嘴笨,又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身份修为,言语重量便就微乎其微,届时,那陆织锦又是否能够将他所言听得进去,便真就未必。 一边想着,云泽一边转头打量那位一流世家走出来的掌上明珠。 西北地区颇为干旱,风沙烈日,都足以让人闻之色变,而大多西北地区出来的人物,也都是肤色黝黑,样貌粗犷,似乎已经成了某种定性,也是环境使然。却眼下看来,那陆织锦虽说肤色偏黑,可长相却是极佳,身段颀长,体态玲珑,说不上何等诱人,却也有着一番别样风情。 毕竟是一流世家之女,哪怕西北地区环境恶劣,也仍是出了陆织锦这样姿色极佳的一等美女。 尤其一双线条笔直的双腿,吸引了在场许多异性的目光。 可观其脸色,云泽就大抵知道,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化解。 陆织锦俏脸含霜,正冷眼盯着迷迷糊糊还在打哈欠揉眼睛的陈子南,看不出有什么娇蛮之气,却大抵是动了真火,不会善罢甘休。 “呦,两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小姑娘,还真挺有本事啊!” 一群看客正私下议论纷纷,大多都是与腿有关,却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就插了进来,引起众人侧目,而陆织锦身后的人群也颇为自觉的向着两边让开,露出声音来源。 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长近一丈,自带一股凶蛮戾气,一如它的主人一般,眼眸中闪烁凶光,脸上挂着十分野性的微笑,露出嘴角的一颗尖利虎牙。那女子肤色雪白,五官精致,而身高尤其亮眼,已然是不输云泽,黑发如瀑,扎在脑后,只在末端稍稍有些蜷曲,肩上扛着那柄十字重槊,上着交襟式黑底金纹无袖衫,下着金色云纹盘底练功裤,腰束玄丝玉带,脚踩金缕黑靴,让人看去第一眼就会觉得英姿飒爽,又野性袭人,却要再到第二眼,便会望而生畏,皆因她衣着暴露处,依稀可见纹有多条恶龙。 尤其那女子左臂虽然干干净净,可右边手臂却是一条黑龙盘绕而下,鳞片分明,利爪森然,而唯独可惜她整条小臂都缠着黑色绷带,瞧不见龙首真容,却也莫名有着一股凶煞之气隐约透出,令人肝胆生寒。 “开阳圣地的麟女顾绯衣?她怎么在这儿?” 围观者众,有新生也在其中,大抵是曾经见过,面露愕然之色。 人群中一阵哄闹,而云泽也清楚闻得,有些不可思议,却大致听到众人议论之后,才知道开阳圣地与执掌着北城南域的姜家素有往来,而开阳圣主与姜家家主更是相交已久,感情莫逆,方才因为一些别样的原因将顾绯衣送来此间,而非其他学员。 却有人问起其中因由,开口解释的那人就只能摇头,言语间说是在传言中与补天阁有些关系,而具体如何,便再不知晓。 “补天阁已经有人放出话来了,从今往后,只会通过这些学府招纳学员入内,而不再是广发邀书。说得简单点儿,就是补天阁那边有人嫌弃以前的方式太费力,这么做也就图个省事儿。明白了?” 顾绯衣忽然看向这边,青山黛眉略微挑起,面有不耐之色,可说完之后嘴里就又跟着咕哝两句,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却想来也是有些不太满意。 众人恍然,跟着便就话题一变,许多人都面带兴奋之色,说起了补天阁之事。 却顾绯衣那边忽然传来铛的一声重响,是将十字重槊猛地拄在了地上,落地时火花四溅,让人群陡然一静。 她一双凤眼扫视过众人,并未开口,却其中凶光就已经足够摄人。而紧跟着,顾绯衣便将目光定在了众人围笼之间的几人身上,依次扫过陆织锦与她手下的两位家臣,以及脸上仍是脏兮兮,带着不少黄泥的陈子南,却跟着便挑起黛眉,嘿的一声笑了起来。 “好像是我多事儿了。” 顾绯衣将十字重槊重新扛在肩膀上,转身走到白石栏杆旁,盘起一条腿坐在上面,又将十字重槊随手一插,底部尖端便径直刺穿了白石地砖,稳稳当当立了起来,跟着便拄着侧脸,神情间一副看戏的模样。 见状,许多人都是眉角一跳。 那白石地砖究竟多么坚硬,莫说老生,就连许多新生都已经心里有数,是不开气府者,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地砖上留下丝毫痕迹,而纵是开了气府的,也不过只能勉勉强强留下些许白印便罢。可顾绯衣却不过随手一插,便将那块地砖整个砸碎,刺穿了过去,便着实有些吓人了。 十二桥境的炽盛血气波动,众人都可清晰察觉,却倘若仅就如此,也断然不能做到这般。于是乎,许多人都将目光望向了那柄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猜测重量究竟如何,顾绯衣的那纤细手臂的臂力又是如何。 而陆织锦与她手下那两位家臣见状也是心头一跳,却跟着就松了口气,毕竟顾绯衣已经不再打算插手。而那两个陆家家臣原本还被吓得脸色发白,畏畏缩缩,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却此时也是重新振作起来,满脸凶狠地再度看向陈子南,只是略微有些收敛。 “一刻钟,抓紧时间搬出去...” “够了!” 其中一人话没说完,陆织锦就忽然开口将其打断。 那两人面露愕然,有些不明就里,却也乖乖应是,退到一旁。 而陆织锦则是面有不耐之色,放下手臂,上前两步,来到陈子南的面前,却后者才刚刚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正满脸迷糊的揉着眼睛。 见她模样,陆织锦脸色就更加难看。 “你是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嗯?” 陈子南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跟着便胸脯起伏,做了一个深呼吸,却吐气的时候更像叹气。她伸手揉了揉肚子,声音软软糯糯说了一句“饿了”,又一脸没精打采地向着四周看了看,好不容易才找见悬空石梯,便径直转身走了过去。 见状,云泽不由地皱眉咧嘴,知道事情麻烦了。 那陆织锦大概也是因为顾绯衣的出现,已经有了息事宁人的想法,却陈子南这般行径,便无疑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而周遭许多人也都没能想到,陈子南竟会如此这般,只唯独远坐在白石栏杆上的顾绯衣笑意更甚,怕是巴不得此事越闹越大,最好是能见血,这热闹才真的好看。 “欺人太甚!” 陆织锦已经被气得胸脯起伏,一双眼睛里的火光近乎能够喷涌出来,银牙也磨得咯咯作响。西北人自来便是如此性情,而她手下两个家臣则是脾气更加火爆,不由分说便大喝一声,抬手化爪,指尖泛出金光,带着凛冽风声,向着陈子南背后抓去。 倘若真要抓中,只怕就要皮开肉绽,被生生撕下大片的血肉。 那顾绯衣一双凤眼都笑得眯了起来。 而云泽却是脸色一变,就要开口提醒。 却他话还没能来得及出口,陈子南手里就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柄通体如墨般漆黑无光的匕首,被她反手握住。而在短短一瞬,原本身上毫无血气修为波动的陈子南也陡然迸发出一股格外澎湃的血气气息,直达三品境界。 大抵是只需三品,而并非只有三品。 陈子南难得将眼睛张开了些许,却也依然一副没有睡醒无精打采的迷糊模样,可她手中匕首却快逾鬼魅,侧步转身一斩之下,那抹黑线就已经掠过男子手指根部。而紧跟着,那男子手指未断血未喷时,陈子南又进一步,将匕首刺入其右臂手腕,继而长驱直入,一路滑过手臂末端,再一横斩,之后便将匕首收入腰后,消失不见,澎湃血气亦是消失不见,眼皮也跟着重新耷拉下来,唇瓣微张,又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饿...” 陈子南抿了抿嘴巴,嘴里呢喃一声,转身就走,像是什么都没做过,亦或只是觉得踩死了一只蚂蚁。 可她先前的动作之快,便如云泽也只能勉强瞧见。 陆织锦已经完全愣住,一如周遭众人。 而那率先一步发难的陆家家臣是直至陈子南已经走上石桥,方才两眼一瞪,手腕上血流汩汩,蔓延出一条刺眼猩红的血线直到手臂末端,跟着就脑袋一歪,脖颈处血光喷涌,无力倒地。 他右手四指,方才齐根而断,血流满地。 稍稍落后一步的另一个陆家家臣见状,两股战战,忽然就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惨白,满脸惊恐,是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那个看似气息平平,毫无境界修为的脏丫头竟会如此凌厉。而至此间,众人也方才醒悟过来,却他们再度看向陈子南背影时的眼神,已是比之先前全然不同。 “到动手的时候才将血气瞬间调动起来,也难怪瞧不出修为根底。” 有人开口打破了此间沉寂,顶着一个锃亮的光头,颇为引人注目,像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正摸着下巴,满脸笑意。 “动作干净利落,迅猛果决,是个杀人的行家,劲力和血气也没有丝毫浪费,虽说那姑娘先前的血气气息只到三品,但她的真实修为...只看血气凝练程度的话,怕是最少也已经贯通了三条脏腑正经了。” “三条脏腑正经?那就是...十二桥境三重天?一个新生?” 众人立时哗然。 但那年轻和尚却没再继续多说这些,而是看向正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的陆织锦,连连咂舌,笑意更甚,是一如已经起身扛起十字重槊的顾绯衣般,一脸看戏的表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生的入学考试还得有个将近一周的时间吧?依着先前那个小姑娘的性子,也不知道会不会记仇报复。毕竟啊,有些人只是看起来好欺负,可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好欺负,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行家。” 他声音不大,却也不小,足够被陆织锦听到。 闻言,那位来自西北的陆家明珠忽然身子颤了一颤,跟着便咬紧银牙瞪了那年轻和尚一眼,径直转身离去。 “小姐?小姐!等,等等我!” 事主已经离开,可人群却仍是未散。 学院里出了杀人之事,说大虽然不大,却说小也并非不小,主要还是得看身份,毕竟学院本是学习之处,亦是许多门派子弟进修之处,杀人之事不算常有,但也不少,而事情一旦发生,就终归得有个交代才行。 倘若死人身份寻常,便很快就能息事宁人。 而若来历不凡,就会有些风波。 却无论何种情况,都得当事人自己摆平,学院中人,是鲜少会有插手的时候。 云泽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听见周围人口中所言,却是并无忧心。陈子南年龄与他相仿,却修为境界已然臻至十二桥境,便定然就是背景不凡,否则也不会修为境界远超陆织锦。而尽管云泽对她了解不多,可死的毕竟只是一个家臣,说些不好听的,这种人的性命就是不值钱,死就死了,无关紧要而已。而哪怕那个陆织锦真要追究,也断然闹不起什么大的风波,更不会有什么麻烦。 身份,背景,实力,金钱,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很快,空地上的尸体就被人处理干净,动手的正是那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围观众人也很快就他被全部驱散,云泽亦在其中。 而走过悬空石桥之后,云泽很快就发现了站在路牌下面的陈子南,她正呆呆地张着嘴巴仰头看着路牌标识,两只手还在捂着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过了许久才终于在云泽颇有些无语的目光中,走向了另一边与饭堂截然相反的方向。 第24章 山上风 北临城南域学院的饭堂位于东南方向悬空台上,占地极广,三层楼阁也是飞檐挂角,古色古香。却唯独令人颇为在意的,便是寻常学员鲜少会去二层三层,而其中缘由,也并非是有何种阻拦,只因一层饭食寻常,味道虽然不差,但饭食原料却并无灵光,一如寻常凡人所用,尤其价格实惠,是除却收了一些成本之外,便再无任何利益可图。但二层三层却是单独房间,设立珍馐宝宴,饭食材料更是异兽肉、灵株草,乃甚于瑰宝灵药也在其中,价值自然不菲,价格也便极其昂贵,须得数千乃至上万金币才能足够一餐之用,是如顾绯衣那般圣地麟女级的人物也未必就能舍得消费,便更少学员会去二层三层,就理所当然。 而一如寻常学员般,云泽与陈子南自是去不得二层三层享受那珍馐宝宴,可饭堂空间也是极为广阔,陈设许多长桌,便是全校学员一同就餐,也是极为足够。尤其新生报到而至入学考试之间的这段时间,他们手中尽都握着以作临时之用的白色磁卡,寻常饭食,就无需拿钱,着实是让云泽开心了好一阵子,也是难得不在山上老家还能美餐一回。 陈子南饭量不大,一碗白饭,一碟炒菜,就已经相当足够。 而云泽餐盘上,也就只比陈子南多了两颗半个拳头大小的猪肉丸子,其中一个还是要给小狐狸的。 尽管此间就餐是无需自掏腰包,可云泽心里也相当清楚他的饭量究竟如何,毕竟这许多年来都十分清苦,也就迫使云泽养成了口味清淡与不能浪费的习惯,而若真要忽然换成大鱼大肉全荤宴,只怕云泽也是毫无胃口可言。 打过餐后,两人选了一个靠近边缘角落的位置坐下。 陈子南吃相恬静,吃得也慢,大抵是真的没太睡醒,吃着吃着闭上眼睛,可手里的筷子还在有意无意地往嘴里送着饭菜,看得云泽一阵担心,生怕眼前这个杀人果决又满脸迷糊的姑娘会把筷子插进鼻子里。 而真要仔细想想,陈子南怕也是真能干出这种事。 “子南?陈子南!” 云泽无奈,只得将手从小狐狸身后绕到桌下,拽了拽她的衣角提醒两声。 毕竟前不久才刚刚出了那种事,如今学院还未真到开学时间,人数尚且还少,可流言蜚语之类却传播极快,尤其是在环境最为吵闹的饭堂里,便只瞧着周围人窃窃私语和偶尔转向这边的目光,就知道他们口中所言大抵是离不开补天阁与陈子南。 而倘若前不久才刚刚出过一些风头的陈子南忽然就把筷子插进鼻子里... 云泽暗自扯了扯嘴角,有些不敢想象。 届时,陈子南就无疑是会变成某种特殊意义上的风云人物,乃甚于连他都会被牵扯其中。 “她叫陈子南?倒是从没听人说过,哪家的?” 铛啷一声,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便被横在云泽与陈子南面前桌上,压得桌腿咔嚓一声,已经崩现裂痕,摇摇欲坠。而身为始作俑者的顾绯衣却是黛眉轻蹙,嘴里“嘁”了一声,颇有些不满,只得将那十字重槊重新提起,再听咔嚓一声,便径直刺穿了地砖,立在一旁。 她一手端着餐盘,上面摆满了大块肉食,白饭也足足盛了两碗,都是已经冒尖,看得云泽目瞪口呆。倘若顾绯衣真能将这些饭食吃得一点儿不剩,这般饭量,怕是比起两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加起来还要更多。却实话实说,顾绯衣身材那是极好,胸脯高耸,腰肢纤细,就算经常提拿扛着十字重槊,手臂也是不盈一握。 只可惜,看似窈窕淑女罢了。 “看看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顾绯衣砰的一声将餐盘砸在桌上,坐在两人对面,一只脚还踩在凳子上,凤眸含煞,看向云泽。 “也真亏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好意思,之前就躲在人堆里不敢出来,现在麻烦过去了,人也杀完了,这才知道出来蹦跶,脸皮是真有够厚的!好歹也是一米八的大男人一个,境界才刚一品也就算了,气息虚浮,根基不稳,吃了不少灵株宝药吧?还长得跟个娘们儿似得,瘦得也像个掉了毛的猴子一样。话说你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家里的婢女都已经被你糟蹋得不像样了吧!现在又盯上了人家小姑娘?嘿,也不怕被人斩了裤裆里的玩意儿,阉了当太监!” “我...” 顾绯衣一连串炮轰也似的说个没完,让云泽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回应。而周遭一群看客般的其他学员则是嗤笑不已,却也有些人在无奈摇头,嘴里暗道一声“顾老虎”,跟着便趁早离得远一些,以免遭受牵连波及。 开阳圣地麟女顾绯衣,名号堂堂,早在甫一定下麟女地位时就已经盛名远播。却这所谓盛名,也并不尽如人意,其一便是天赋绝然,血气鼓动时甚至带有闷雷滚滚而鸣之声,修行上一代开阳圣主深入某处生灵禁地中方才寻来的上古经文《九龙图》,烙印九纹黑龙于肉身,体魄之强,便是称作冠绝当代也毫不为过;其二则是艳名远播,毕竟顾绯衣也是青山黛眉,凤眸朱唇,更有一股超凡英气酝于眉眼之间,极尽野性风情,只在初次进入大众视野便就惹得许多年轻俊杰为之倾心;却其三,便是顾绯衣野蛮性情,不拘礼法,不受管束,更早在许久之前就被开阳弟子取了一个“顾老虎”的诨号,久而久之,也便传了开来,是一旦遇见看不惯的,瞧不上眼的,都定要插手,轻则辱骂便罢,重则丧命才行,更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十分寻常,而一旦这位顾老虎动了真火,若非开阳圣主到场劝阻,便谁人前来,都无能让她稍有收手。 也正因此,顾绯衣虽是艳名传千里,可却凶名更甚几分,便许多与之相熟之人,一旦见到顾绯衣开始寻滋生事,就立即远离,以免这位开阳圣地下来的母老虎不分四六,将他们也牵连其中。 可这些事情,云泽却丝毫不知,更不知晓眼前之人是何等脾性,原本还想着解释一番,可陈子南却已经吞下嘴里的白饭,率先摇头。 “车票,不是,太监。” 却说完这些之后,陈子南就重新埋下头去继续扒饭,很快小脑袋就一点一点的,手上也没了动作,大抵是困意席卷,有些扛不住了。 可她的解释却让云泽有些啼笑皆非。 “车票?” 顾绯衣愕然,一双凤眸眯成细线,盯着云泽。 也似在她眼中,云泽早已有了定性,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之前,我跟她在火车上遇见过。” 云泽有些头疼,怎么都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开阳圣地麟女竟然会是这样一位蛮横之人,迫不得已,便只得为了避免顾绯衣耐心太差,在心下好生斟酌言辞,尽可能简短地将事情解释清楚。 而顾绯衣又是否能够听得进去,就只剩听天由命了。 “...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更没做过你先前说的那些。至于为什么长成这幅模样...” 话至此间,云泽忽然就住口不言。许是有些自卑,亦或难以启齿,便只能抿着嘴角不知道应该怎么才能说下去,就连原本还在一旁吃饱之后打瞌睡的小狐狸都跟着睁开眼睛,转而看向云泽。 却他身后,忽然就有人跟着接过话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爹娘给的天生的,这种事儿你也能有意见?” 云泽愕然转头,可姜北却已经在他身旁坐下,手里的餐盘也已经摆上桌子,兀自便塞了一只鸡腿在嘴里,三两下就吃进了肚子里。 “好歹你也是开阳圣地的麟女,干嘛非得揪着这么一点儿小事儿不放?云小子没什么特别的出身,更没什么特别的来历,跟这儿大部分的学员一样,都是住在北城南域的普通凡人,好不容易有了修行机会,怎么,你还想就凭那么一点儿连证据都没有的猜测,就把人给杀了?还是想把他没开气府的关元毁了?” 姜北语气里满是揶揄,却说完之后就递了一盘牛肉过去。 “行了,这盘肉给你,消停点儿得了,你要有意指点那就给人指点两句,要是无意指点,那就闷头吃饭,吃完之后各回各家。今年的情况你也知道,入学考试跟往年有所不同,而且你的身份也摆在这里,总得像点儿样子才行。我劝你最好多准备准备,免得马失前蹄,惹人笑话。” “笑话?呵,我倒想看看谁敢!” 闻言之后,顾绯衣凤眸一瞪,扫视过周围那些竖着耳朵喜欢凑热闹的家伙,一股子凶煞戾气也立时萦绕了整座饭堂,压得许多人都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见状,顾绯衣鼻子里响起一声冷哼,从餐盘上抓起一块儿大肉,一口就撕下大半。 艳冠群芳,却毫无吃相。 姜北颇有些头疼地敲了敲眉心,大抵是觉得眼前景象有些惨不忍睹。 “话说,你跟这小子挺熟?” “有些交情。” 姜北坦然点头,跟着就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云泽,眉关紧蹙,面露不愉。 “这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就从九品武夫突破到一品练气士,境界提升得有些太快了,也难免会根基不稳,气息虚浮,倒是真跟那些药罐子有得一比了。这趟回去,是谁给你吃的什么东西?药力能到这种程度的,最差也得是种价值连城的宝药,既然能有这种东西,就应该知道这东西不是随便吃的才对,怎么...” “是...家里的爷爷。他说我身体底子太弱,每年都得回去一趟也是为了这个。” 云泽只得挑了一些能说的,一边垂着脑袋盯着饭碗一边开口,真真假假,倒也有模有样: “他说我以前吃下去的那些药,药力都没怎么吸收,到今年就又加了一种新的用来配合。这不,以前吃下去的那些药的药力就全都出来了,身体好没好我也不太清楚,但境界确实是提升得太快,还差点儿就开了气府。所以这近半月以来我才一直都在沉淀修为,也不敢随随便便就调动灵气,生怕一不小心就因为灵气不受控制开了气府,到时候再要稳固根基就更麻烦了。” “你这小子...” 姜北哑然失笑,只当云泽吃下的那些都是寻常可得、有价有市的普通灵株,否则就仅凭多年以来的药力沉淀,便足以让云泽魂飞魄散,命归黄泉。而如坐在对面的顾绯衣也是如此,当成一个笑话听过便罢,并未追问。 只是顾绯衣性情刚直,不比姜北的收敛,就笑得格外放肆。 云泽自然知道他们笑的是什么,尽管心里有些不太舒服,可有些事,是陶爷爷在他临下山前是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告知他人的,否则说不好就会招来祸患。 一如周遭那些仍是忍不住偷听的此间学员们,先前说起宝药时,他们可都是竖直了耳朵的,到此时也忍不住偷笑两声。 旁边忽然传来“唔”的一声。 “开气府,得有灵决古经。” 陈子南像是刚刚睡醒,方才揉着眼睛说完,就禁不住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跟着就在身上翻找起来,许久才终于恍然大悟,一拍小腹,便从气府里取了一卷玉简出来,不值钱似得径直越过小狐狸放在云泽面前。 那玉简通体青翠,富于灵光,便只将一落定,就立时传出一阵风过竹林的道韵声响,让许多人都不禁侧目,更有些人目露贪婪。 “这个,给你了。” 小姑娘只声音软糯地说了一声,之后便又趴在桌上,颇为费力跟着面前的饭食较劲,似乎并不觉得那卷玉简如何珍贵。 可云泽几人却是面面相觑,良久无言,便直到云泽小心翼翼伸手打开那卷玉简时,一缕清风便自其中吹出,淡淡竹香更是顷刻间便溢满了整座饭堂。而那玉简上,则是几行青字浮现,却着实有些古老,便如顾绯衣这般圣地麟女,也只能勉强认出其中几个,而要通篇真正读下来,就着实有些为难了。 “是南城姚家收藏的《青林古道决》,也算是件价值连城的完整灵决古经了,只可惜已经被人打开过,其中助人灌顶明悟的真意灵韵已经没了,还得自行学习辨别其中古字。但也无伤大雅,通篇熟读记住之后,于修行无碍。” 姜北眯着眼睛,已经瞧出了玉简来历,却跟着就伸出手来,将玉简合上,代替云泽还给了陈子南。 “这篇灵决古经是姚家之物,若非得到许可,不能随意修行,否则一旦被人发现,说不好便会被姚家人四处缉拿。陈姑娘,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可这篇灵决并非想赠就赠,而你若非姚家人,最好也不要再将此物展示出来。但我还是要代云小子先行谢过,以他如今境界,就只需稍加稳固,要过入学考试并无困难,而学院里也有收录各种灵决,其中不乏足以与之相较一二的上品古经,倒是无需冒此风险。” 姜北这番话,不无警告周遭众人之意,而云泽也终于松了口气。 而陈子南则是呆呆地张着嘴巴,用了许久才终于大概明白了姜北的意思,便点点头,将那卷玉简收了回去。 可姜北却和顾绯衣相视一眼,沉默摇头,眼神中都是有些古怪,拿捏不清眼前这个一脸迷糊的小姑娘究竟有着什么来历,南城姚家收录的灵决古经也能说拿就拿,说送就送,却其声名,又从未听闻。 如此一个来历古怪的姑娘,姜北与顾绯衣自是颇为在意,却随后也未曾多问什么。只在云泽实在插不进话的闲聊中,也才终于知晓姜北实际年龄只比他大出一岁,是此间学院中的二级学员。毕竟姜北出身姜家,具体身份如何,云泽自是不知,可北临城南域学院却是姜家一手操办,姜北会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而再说起补天阁时,也是姜北开口解释,言道补天阁来历非凡,乃是乱古灵神所建,历经远古上古几个时代,至今尚存,也是与学院一般的进修学府,无关种族,无视来历,而其中收录各种古经,便是圣地世家也稍有不及,方才引得许多人对其趋之若鹜,却也并非谁人都能如愿进入其中。便依着姜北所言,是但凡能入补天阁者,皆乃人中龙凤,无一平庸。 只耳闻如此,云泽便心下暗叹,再无任何想法。 而晚餐过后,临分别前,姜北也再三嘱咐,要云泽切莫贪闲,得尽快稳固根基,以免出现意外。 便如着云泽此般境界,入定修行也与休息一般,并无任何不妥,只前几日怕是要稍稍有些不适,会觉得头脑昏沉,全身乏力,却一旦习惯了用入定修行代替睡眠,便就再无不适之意。 如此一来,云泽也只得依着姜北所言,便连夜间也在稳固根基境界。却唯独会让云泽在意的,就是与他共居一室的室友已经外出了整整一天,而至夜间也仍是未曾归来,这原本该是两人居住的弟子房,就反而只有云泽一人。 ... 度朔山上,云家府邸。 云老爷子仰躺正房廊前,摇晃藤椅,颇为清闲。他前不久才将将送走孟支离,是新锻的兵刃遇见难处,前来请教。而云老爷子虽是不曾真正着手于炼兵一道,却毕竟见多识广,稍有听闻,而孟支离所遇难处,也无非就是材料不能相容,杂质不能剔除之类,便依着云老爷子所见所闻,提出一些建议,孟支离就能有所明悟,只待回去尝试过后,便可知行与不行。 却前脚孟支离刚走,陶老爷子便找了过来。 “真不让他们下山?” 陶爷爷搬了一把藤椅坐在一旁,毫不客气,径直取来旁边藤条编织的矮桌上一壶灵茶,自斟自饮了一杯。 “前次后山上,阳哥儿被开哥儿一杵夺命的那回,你就该已经看出了一些问题。阳哥儿也好,离儿与烟儿也罢,这一辈的小家伙儿里,是除了仁哥儿曾经偷偷摸摸私自下山之外,其他人就从未见过山外光景。说的难听点儿,这样的他们,就比起被圈养的牲畜也没差多少,见不到山外光景,也不曾入世历练,空有境界修为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否则阳哥儿命桥境巅峰已经临近十二桥境,哪怕开哥儿的搏杀真解与经验手腕强得惊人,可他毕竟只是九品武夫,气力劲力极为有限,阳哥儿怎么都能留得命在才是!” “嗯,实话。” 云老爷子眯着眼睛躺在藤椅上,随意应了一声,却仍是将藤椅兀自前后摇摆。 见状,陶爷爷眉头一皱,跟着便是一叹。 “只怕是日后有些地方还得用到他们,却又不太顶用。境界修为再高,也只是空壳子,花架子,虽说与人搏杀,境界修为是根本。却倘若以十为极,境界修为若非与人差距极大,便就只能去其三,灵决古经再去其三,剩余有四,便是搏杀真解与经验手腕,才是大多时候真正担以重任之所在。可山上这三人,搏杀真解与经验手腕都是极度匮乏,便连仁哥儿,除非陷入生死之局,否则就必然不能与山下那些麟子麟女相提并论。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可你却仍是不肯放他们下山,这...” “并非不放,只是时机尚未有可。” 云老爷子不胜其烦,皱眉睁眼,坐起身来,眸中显露寒光,开口将其打断。 “你口中所言这些,我又如何不知?鸿阳之事,只能算是一场意外,但我那日也与云开说了,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更何况鸿阳资质有限,不堪大任,死便死了,无妨大雅,无关大局,你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还是那张面具戴的久了,真把自己当成那些崽子的好爷爷了?” 闻言,陶爷爷当即一愣,旋即便沉默下来。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云老爷子冷哼一声,重新躺了回去,阖上双眼,继续假寐。 “如今日这般,你是首次,却也得是最后一次才行。那些崽子该如何,我心里自有定数,日后,有关这些的就莫要再提。” 说罢,他稍稍一顿,将藤椅再度前后摇晃起来。 “风铃响,故人归,抓紧时间办事去吧。记得早去早回,梦烟已经到了突破命桥之际,你也记得上点儿心,把事情办好了,也别自以为已经做过几次就轻心大意。若是因你露出马脚出现意外,前院那棵老桃树,我便齐根伐断,丢去鬼狱,让你生亦不能,死,亦不能。” 天地之间有清风,徐徐而来,森然入怀。 第25章 卷云台 夜半。 学院子弟向来不会缺少勤奋之人,便时至深夜,也偶尔能够见到弟子房所在悬空台上有人影往来,便在夜里该睡觉的时候也点着烛火亮着灯,就不算什么稀奇。 云泽一口浊气缓缓吐出,已经有些扛不住了,毕竟距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练气士迄今为止也尚且不足半月时间,而如其他学员般以通宵达旦入定修行的方式来代替睡眠的习惯,就还没能完全养成,便最多只至夜半,就已经开始觉得头脑昏胀,无能为继。 小狐狸在床边打了一个哈欠,同样未睡,大抵是在陪着云泽一起熬夜。可当云泽试图伸手去摸它的时候,小狐狸的眼神便显得格外有些危险,让云泽只能讪讪收手,起身去到卫生间里洗洗漱漱,准备睡上一觉。而如先前在来的路上那般,让小狐狸主动来蹭云泽,有且也就只有那一次,可如今再回想起那时脸上的柔软触感,云泽也总会下意识地笑一笑。 小狐狸颇有灵性,倒也不枉他养了这么久的时间。 却云泽还没洗漱完毕,弟子房外,就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紧跟着他的这件弟子房房门就被人忽然推开,声音极大,想来也是推门的动作相当粗暴,跟着便是一阵咣当乱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了一样。但云泽也并未着急出来查探情况,只待冲洗掉了身上的许多泡沫,才围了一条浴巾回到房间,却一眼便瞧见满地狼藉,衣服裤子连同裤衩都被丢得到处都是,而原本还在室友床边的行李箱也已经完全翻了过来,被丢到云泽床边。 而另一张床上,则是正正趴着一道人影,想来便是云泽在入学考试之前的同居室友,却看他模样该是在外喝了不少,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像只死狗似得挂在床边,双腿全都搭在地上,裤子也只解到一般。 臭烘烘的酒气让云泽忍不住皱起眉头,心口也跟着莫名涌上一股郁气,让他感觉像是有着什么东西莫名堵在那里一样,颇为难受。 “同学?同学?!” 云泽吐出一口长气,却也着实忍不了,只得开窗通风。可无论他怎么叫喊,那人也是毫无反应,便最多也就哼唧两声,抬下胳膊,之后便传来一阵闷雷也似的呼噜声,已经睡熟过去。 可原本还在收拾这人进来时弄得满地狼藉的云泽却忽然动作一滞,原本颇为不耐的神情也一同变得复杂起来。但云泽却也只是沉默着将那些早先就已经觉得有些熟悉的衣服裤子捡了起来,稍加整理后就全部塞进行李箱里,摆在一旁。 “大伟?大伟?!” 云泽又叫两声。 毫无意外的,床上那人哼唧两声,而后便颇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仍是趴在床上,却也将脑袋转了过来。 比起上次相见时,他已经胖了许多,是肉眼可见的脸盘子大了一圈,浓眉突出,眼窝凹陷,原本瘦的时候长相还算不错,可如今胖了这些,就显得油腻了许多。而唯独让云泽有些在意的,就是他的脖颈上还留着几个口红印。 城中城的消费水平如何,云泽并无太多了解,可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陪酒也好,陪唱也罢,那些公主小姐的价钱都是不低,尤其何伟还出去了整整一天,道半夜才终于回来。 这城中城本非寻常所在,而云泽先前一路来时也曾见过,就是路上来往行人,也绝无凡人。如此想来,便这城中城里当真有些陪酒陪唱,也最多就是修为低些,却断无可能与外界一般,全是寻常女子。 若当真如此,消费又如何能低? 尤其何伟出身算是不凡,算是走了大运,在灾变时期保住了家产,而他父亲更是有些魄力,能够抓住机会,便大发了几次横财,更发展了相当的势力。便早在五年前的时候,在北城南域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而言,何家仅凭财力势力,就大抵已经能够评上一个三流家族,算是有名有姓,绝非那些不入流的可以相比。 只唯独可惜,何伟父亲的野心太大,但却胃口不行,尤其近几年接连吃了几个大亏,便无论财力也好,势力也罢,都已经隐约到了退出三流家族的临界线,只是何家几人不肯承认罢了,但就事实而言,也已然今非昔比。 若非如此,何伟又怎么可能会在北城南域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遇见难处,乃甚于还得跟云泽借钱? “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 云泽抿紧嘴角,脸色不太好看,却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都没能觉得有所缓解。 一则是因这何伟欠钱之事,若非如此,他近半年以来的生活就能稍微好些,也不必再特意早早就回去老家山上,跟大伯云温章开口借钱,更不会在看到何伟仍有余钱花天酒地就觉得心里难受。可话说回来,当时云泽也是一门心思顾念所谓这兄弟,加之何伟也算说话算话,方才真把自己长久以来的全部积蓄借了出去,却没成想会到今日地步,而一直以来都在为难的,也就只有自己。 二则是胸口那股郁气越发有些沉闷了,死死压在他的心口,让云泽忍不住生出一股暴躁杀人的冲动,乃甚于呼吸都已经变得越发粗重了许多,眼前也跟着阵阵发黑,好似那种冲动已经再难遏制下去,随时都有可能让他失去理智。 小狐狸在床上蹲坐起来,将尾巴盘在身侧,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云泽。 没回老家山上之前,云开就已经现身出来过,只凭九品武夫的身体就生生打碎了汤明兰的残念冤魂,却如此仍是不肯罢休,还要再出门去,继续杀人。而云开那时要杀的人究竟是谁,便无需多说,小狐狸心里也十分清楚,正是眼前这个何家独子。 何家家族算不上很大,却在北城南域也算不上很小,家里父亲有兄弟姐妹共四个,可何伟却只有几个姐妹而并无兄弟,便算是整个何家唯一一个可以延续家族的独苗苗,而其在家中地位如何,也便无需多说。而倘若何伟针灸死在云开手里,且无论何家众人是否知晓云开存在,便纵然知晓,这笔帐,也终归是要算在云泽头上,就对云泽而言,是个相当棘手的大麻烦。 可虽说那次已经阻止了云开冲动,却如此也并不代表云开真就放弃了要杀何伟的念头。便如眼下,云泽情况怪异,脸色难看,格外剧烈的心跳声就连小狐狸都能清晰闻得,就已经知道这是云开在作怪,有意要取代云泽对身体的掌控,动手将何伟立毙此间。 却偏偏云泽与云开又是一人,与寻常夺舍也或残魂寄宿全然不同,便如小狐狸,也不知如何才能将其压制。 而如云老爷子那枚黄符,也不过是剑走偏锋,用了帮助云泽镇定心神、稳固心境的法子,迫使云泽心神安谧,不会冲动,加之修为境界极低,又跟随云温章研读圣贤书,方才能够勉强压制云开。可如此方法,也就只能用上一次,再要使用,效果不但会大打折扣,乃甚于有着极大的可能完全无用。 毕竟如今云泽也已有了一品练气士的境界修为,而血气涌动也同样足以比肩一品练体武夫,加之云开已经有所防备,如这般境况,若非云泽有意压制云开,便何种繁复灵纹也尽都无力为之。 诚如云温章钻研许久,也不曾寻到能够压制云开的特用灵纹。 一身两意,两意一人,双生相伴,阴阳之分。 如此这般的云泽与云开,便无论表现得如何迥异,也都在根本上是为同一人。 小狐狸将尾巴晃到另外一边,警惕着随时都有可能暴起杀人的云开,却不曾想,云泽呼吸也已经逐渐出现颤音,忽的就起身冲进浴室,将门反锁,而小狐狸也是一愣,只得沉默着跟上前去,守在浴室门前。 浴室里的墙上装了一面镜子,下面就是洗手池。 云泽冲进之后,立刻就接了大盆的冷水,直接将脑袋摁了进去。 过许久,云泽才终于抬头,喘着粗气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却俨然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恍惚间,也似是错觉一般,镜子里的云开忽然平静下来,跟着就直起身子,申请诡谲地看着两手拄在洗手池上的云泽。 “你,是谁?” 云泽捏紧了洗手池的两边,指节都已经发白,颤抖着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可镜子里的那个却忽然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咱们两个曾经见过的,但可能你已经忘了...十五年前的那次,汤明兰发疯差点儿掐死你。是你求我救你。) “我,求你救我?” (我救了你。) “云开。” 云泽嘴角哆嗦着,忽然说出了他的名字。 而在镜子里的那个则是笑意更甚。 (是我。) 他毫不避讳,坦然承认。 (但话说回来,咱们两个这也算是第一次,彼此的,嗯,对话。对,就是对话。你,云泽,我,云开,咱们两个见是见过的,但你从没跟我说过话。毕竟很不幸的是,上次我救了你之后,云老头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就拿了一张冒充护身符的符箓让云温书给你带上,把我彻底镇压了。不过也是,毕竟那时候的,咱们,还很弱,弱到一无是处,连只鸡都未必弄得死,否则汤明兰也不会多活两年。当然,也是云温书到的及时,但这些毕竟都已经过去了。) 云开忽然咧开嘴巴,露出一副更加诡谲的笑意,语气也越发地充满了让人不能理解的特立癫狂。 (而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把身体暂时让给我,我去帮你宰了外面那个早就该死的混蛋。当然,以后还会有不少这样的机会。你就只需要记住,我只会为你好,我之所以会存在,就是为了你。所以,无论什么,只要是你下不去手,都可以让我来。还有你想做却不敢做的,想抢却不敢抢的,想打却不能打的想杀却不能杀的!全都可以让我来。) 闻言,云泽的瞳孔陡然扩张了许多。他缓慢抬头看向云开,嗫嚅着,颤抖着,动摇着... 就像西方人所说的,魔鬼的耳语,诱人通往地狱... 可紧随而至的,却是良久的沉默。 直到云泽格外艰难的摇了摇头。 见状,云开神情中的癫狂忽然消失不见,面无表情,只是看着脸色格外苍白的云泽,一直看着。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何伟,不该杀?) “他...罪不至死。” (可他却害你...) “陶爷爷说过!” 云泽忽然大吼起来,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睛看向云开。却紧跟着,他身体忽然一颤,又低下头去,便连声音都跟着弱了许多。 “陶爷爷说过,天道有轮回,好人有好报。大伯也说过,不祈俯仰天地,但求无愧于心。” 闻言,云开忽的又再度沉默下来。 他始终看着云泽,可云泽却不敢看他。 浴室里,乃至整个弟子房,都忽然变得一片死寂,心跳声,呼吸声,清晰可闻。水龙头下面有一滴水缓缓汇聚,缓缓汇聚,直到再也承受不住,落了下去,砸入水池里,发出滴答一声。 (真难得,能见到你会发脾气。这挺好。) 云开忽然笑了起来,有且仅有的一份温柔,只给了云泽。 (如此苟且地活着,无论何时何地,都只能自力更生,偶尔与人为伴,也是有口难言。你已经压抑太久了。但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都在。你还是你,不会是我,我也永远只是你的工具,只出现在你需要的时候,仅此而已。直到...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不用你赶我走,我会自己消失。) 他耸了一下肩膀,满脸笑意,笑得将眼睛也眯了起来。 而当云泽终于颤抖着缓慢抬起头来的时候,镜子里的那个,似乎已经转身离开了,而他心口中的那股烦闷郁气也同样消散的一干二净,像是从未存在。 云开走了,不再非得要杀何伟了,可云泽的心情却依然不是很好。并非是因为云开的存在,而是因为一些其他的什么,但云泽说不上来,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说,又能跟谁去说,便直到很久之后开门走出浴室的时候,云泽的情绪也一直没能恢复。 小狐狸始终蹲在浴室门前听着里面的动静,见到云泽出来,也只是抬头看着他,却哪怕云泽蹲下身来将它抱在怀里,小狐狸也难得没有挣扎。 尽管小家伙有些不太习惯,却也依然安安静静地呆在云泽怀里。 “我出去一趟,吹吹风,很快就回来。” 云泽忽然说了一声,将小狐狸抱到床上之后又看了对面床铺上的何伟一眼,之后便穿好衣裳,独自一人出了门。 北临城南域学院浮岛上,在西北方向设有一座卷云台,却其本质也不过一处悬空台,便除却四根盘龙立柱之外,就再无其他。却其称作卷云台,便是因之居于高天之上,浮于云海,仿若遥不可及,便以作连接之用的白石台阶都是足有九百级,似如直上天外,通以霄汉,或可乘风归去,以知高处寒。 而当云泽来到此间时,卷云台上也是空无一人,只唯独夏末秋初临近清晨的高风已经裹挟了些许寒意,吹拂衣衫时,猎猎有声。 深夜的云海飘渺浩瀚,而在其上的星河则是更为璀璨。 仿若伸手可得。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云泽遥遥看了片刻,抿一抿嘴角,不敢去到边缘栏杆下,便靠着一座盘龙石柱躺了下来,也将头枕在了立柱底座。 却上方忽然传来人声,接诗道: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云泽一愣,闻声抬头便见到对面那座盘龙立柱上正卧有一人,手向星辰,对月长饮。是为: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若削葱根,口如含朱丹,肤若滑凝脂,领如白蝤蛴,贝齿若瓠犀,美目如翠提。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青莲刺绣长罗裙,裙角曳如雪叠云,冰肌玉骨清无汗,晓风拂来又逢春。 似从画中来,惊为天上人! “我欲同风十万里,鹏且去。” 佳人一笑,顾盼流兮,拂袖便去,只留香风一抹便罢。 云泽方才回神,却忽然见到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件白玉壶,便是方才那女子拿在手中对月长饮的那件。壶中酒,大抵剩了一半还多,而当云泽拿在手中时,便忍不住眉关紧蹙,重新放下。 他心神不宁是不假,但却不傻。 纵然此间还是北临城南域学院中,可那女子毕竟来历不明,尤其衣着打扮,只稍看一眼便可知其出身是在凡间,最多只不过山上山下的区别罢了,却绝非俗世中人。 这所谓俗世凡间,便是一种区分。于俗世而言,灾变前后,世事变迁,一如千万年沧海桑田,方才知山上山下,方才知人可修仙。却在这一切真正凡间而言,不过寻常便罢,而手机电脑、网络通讯,才是真正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也正因此,云泽才能断定先前那惊鸿一瞥的女子是位凡间人。 可真正的凡间人,云泽见过不多,而先前那女子却是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声音相貌气质背影都是如此,却其面容又端的陌生,便着实让人觉得有些古怪。而其更是余留半壶清酒相赠,云泽心下便越发狐疑,大抵是真的见过,有过一面之缘,亦或曾经听她说过什么,否则也便不会觉得声音熟悉。 却云泽正深思时,卷云台下,又来一人。 “真热闹...” 云泽抿了抿嘴角,无奈一叹。 他本是为了图个清静,方才冒着大不韪寻到卷云台上来,只因此间并无任何特殊,唯独用作赏月观星,而学院中的大多学员也早就已经看得腻了,便鲜少再有人来,更依着白日里姜北所言,是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在卷云台上见到一次人影。 可今天却有些热闹得着实有些出奇了。 铛! 来人尚未看清,就率先闻得一声火花四溅的重响。 便无需多看,云泽也已经猜到是谁。 顾绯衣,顾老虎。 “是你?” 顾绯衣迈上最后一级台阶,一眼便瞧见了躺在一根盘龙立柱下的云泽,青山黛眉当即蹙起,抬眼扫视周遭,便连立柱上方都不曾放过,却连个鬼影都没发现,只得走上前来,在云泽一侧驻足止步,凤眸含煞,逼视过来。 “青雨棠那浪蹄子刚才来过没?” “...不认识。” 云泽瞥她一眼,没心情跟她继续纠缠,便将手里的半壶清酒递了过去。 “但刚才确实有人在这儿,不过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青雨棠。还有,这东西是她留了下来的,你若想要就直接拿走,不想要就随便丢了。” 闻言,顾绯衣黛眉一挑,嘿的一声就笑了出来,却眼神中分明是凶光更甚。 许是身为开阳圣地地位极高的麟女殿下,顾绯衣从未见过有人胆敢如此跟她说话,更未见过有人将她也不放在眼里,心下便已经有了一些怒意,气极反笑。却她低头俯视云泽片刻之后,又忽的冷哼一声,径直伸手将那玉壶夺了过去,在鼻间轻嗅几下,跟着就随手丢出卷云台外,任其落下云海。 云泽不仅视而不见,反而早已闭上双眼,兀自假寐。 “一股子骚、味,除了青雨棠也再没别人。倒是你...” 顾绯衣手中十字重槊忽然就铛的一声砸在云泽腰间一侧的地面上,是擦着云泽衣角边缘而过,险些就要真的刺在他身上。 云泽也跟着睁开眼睛,心烦意乱之下,一股子莫名的戾气便横生而起,让他忍不住眼神不善地盯着正冷眼看来的顾绯衣。 “青雨棠那浪蹄子心高气傲,早就已经立下重誓,定要光复上古妖帝的无上荣光,寻常人就断然不可能被她放在眼里,更何况你个出身俗世的寻常凡人。” 顾绯衣忽然蹲了下来,凤眸阴沉,面有阴云,而一阵格外汹涌的森然杀机也便跟着环绕而起,引来烈风,呼啸有声,转瞬间就充斥了整座卷云台。 “修行天赋一般,可骗人的本事却不小啊。” 嗤! 一声撕裂空气的异响过后,紧跟着便是咔的一声,云泽瞳孔略微放大,却也依然只是瞧见一抹血色包裹漆黑的虚影一晃而过,而到看清时,那柄十字重槊的血红锋刃就已经在他侧脸上带起一道血线,凝出一滴血珠缓缓滑落,而那十字重槊的锋刃尖端,更是已经刺入盘龙立柱的底座中,森然杀机透入,崩出道道裂纹,攀附而上。 顾绯衣忽的逼近过来,一双凤眸中寒光毕现,与云泽相距不过寸许之遥,开口间,更是语气森然: “你到底有多少是骗了我跟姜北的?那丧心病狂、以饮血解渴以吃人为活的妖族余孽青雨棠!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第26章 搏杀术 高风凛冽,如刀刮骨,吹过卷云台。 云泽侧脸上一抹血线,凝出血珠缓缓滑落,而那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也就横在云泽侧面。顾绯衣凤眸含煞,凶光凛然,近距离紧盯着云泽。两人面孔相距方才不足一寸,而云泽也能隐约嗅到顾绯衣身上隐隐含着一丝血腥气的女儿幽香。 可杀机环绕之下,又哪能觉得有什么旖旎之意。 云泽逐渐眯起眼睛,心下也已经动了火气。顾绯衣出身开阳圣地不加,而其身为圣地麟女亦是不假,却仅凭一些毫无证据可言的无端猜测便要伤人乃至杀人,就未免有些太过猖獗。而事到此间,便是云泽脾气再好,再如何懂得隐忍与那些所谓的圣贤君子道理,也已经有些火冒三丈,便将枕在脑袋下面的双手捏成拳头,指节也跟着咔咔作响。 却闻得此声,顾绯衣反而笑了出来,只是一双凤眸反而越显凶蛮。她手腕一震,那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便陡然一旋,可怕的劲气携带滚滚杀机爆涌而出,径直将那一丈方圆却早已横生裂纹的盘龙立柱生生削去一截! 盘龙立柱立时便崩塌下来,大量碎石四溅而出,而那仍旧残留大半的庞大立柱更是直接压倒下来,带着沉闷风声。 云泽脚下一动,堪堪抽身退出,却立柱倾倒,落在卷云台上,轰然一震之间,也是险些就将这座悬空台径直毁去。却此间满布灵纹,也便在悬空台已经摇摇欲坠之间,忽有灵光大作,便将其重新稳固下来,可顾绯衣却全然不理这些,手中提着十字重槊,一身血气鼓动,带起闷雷滚滚之声,十字重槊上更是缠绕汹涌杀气。她将三步并作一步,于白驹过隙、尘烟未落之间就已经临近云泽身前,抬手便将那柄十字重槊当头砸下,毫无花哨,却卷动烟云,更气劲之强,匪夷所思,乃甚于隐约带有龙吟之声,也是不遗分毫余力。其杀伐之果决,已然实有了要将云泽立毙此间的打算。 这一槊,是直奔云泽头颅而来,锋刃卷动杀机,跳跃寒光,沉重风压甚至让他难以还手。却云泽也是格外果决,当即便咬破指尖,挥洒精血,勉强勾勒一道灵纹印于虚空。 铛啷一声重响,那灵纹当即溃散,却也将十字重槊阻拦片刻。云泽借机翻滚出去,再洒精血,于凭空中画出一道游走如龙的盘曲灵纹,落在自己胸膛。一时之间,云泽体内血气也便跟着翻涌而起,如火如荼,而经络中灵韵游弋,更是汹涌澎湃,让他禁不住满脸红胀,却也只得死死咬紧了牙关,才能勉强承受这道灵纹之力。 “补天士?” 一槊落空,顾绯衣凤眸眯起,倒提重槊转身望向云泽,跟着便冷笑出声。 “连一道灵纹之力都难以承受,你的境界修为也就仅此而已了。不过,你瞒着我跟姜北的还真挺多啊,小子。” 她信步而来,周身涌动杀机,澎湃血气更是显出犹如烈火般的腥光,将其包裹在内。便每一步落下,脚步声响起,都像踩在了云泽身上,让他心头跟着猛跳。 这般压力,端的可怖。 十二桥境的修士云泽并非不曾见过,便如陈子南,亦或云鸿仁。陈子南全力出手的模样云泽从未见过,但云鸿仁境界修为实力如何,云泽却是十分清楚。尤其云鸿仁还是走的灵纹一道,练体境界与练气境界都已臻至十二桥,却也不曾让云泽感受过这般可怕的压力。像是心脏跳动的节奏都被掌控,呼吸也变得格外艰难。 云泽狠狠喘了几口粗气,勉强让自己从顾绯衣的节奏中脱离出来,手指滴血,已经随时准备勾勒那些他还没能完全掌握的灵纹,以作应对。 可那顾绯衣见状之后,却是笑意更甚,露出嘴角一颗锋利虎牙,跟着便有一股凶煞杀机向着云泽扑面而来,卷起一阵汹涌狂风,飞沙走石间,吹得他衣袂猎猎,极难睁眼。 (我帮你。) 云开的声音忽然在云泽的脑海里出现。 却不等云泽有所回应,顾绯衣便已经一跃而起,手里提着那柄十字重槊,向着云泽扑杀而来。 而到云泽终于看清时,那女子身影已经来到近前,十字重槊也毫不留情刺向云泽胸膛。下意识间,云泽侧身堪堪躲过,却胸前衣襟已被完全撕裂,留下一道血痕,洒下一串血珠。 火辣辣的痛感刺激了云泽神经,让他心头火气再起,更深刻明白须得竭尽全力才行。毕竟顾绯衣是当真有了杀他的心思,如若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当场。而一念至此,云泽口中也终于低吼一声,将脚步稳住,一身血气鼓动翻涌,亦是如同顾绯衣般,全身上下显出血光浮动。却两相对比,顾绯衣一身血气是如烈火高扬,飘溢金芒,可云泽却连血火都无法凝成,孰高孰低,一眼分明。 他手指迅速勾画灵纹,溢有灵光浮动,可顾绯衣却脚下陡然一顿一转,将重槊一横,便径直抽向云泽,带起的风声刺耳无比,动如狂龙。 “太慢了!” 顾绯衣凤眸圆睁,狞笑凌然,俨然便是凶狂已极,杀性大起。 “搏杀术也没有,只凭这些三脚猫的入门灵纹道法,你怎么挡我?!” 云泽也不知应该如何去挡。 (她脚下空当,进前一步,抬肘顶心。) 云开声音再度出现在云泽耳边。 也似是下意识所为,云泽手指一颤,便散了精血灵纹,将眼神也转向顾绯衣两脚立定之处,是依着云开所言,将一身血气鼓动起来,欺步上前,插入顾绯衣两脚之下的些许空当,跟着便手肘一抬,却唯独可惜是被顾绯衣斜起重槊直接拦住。 肘槊相撞,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紧跟着云泽便闷哼一声,狠狠地吸了一口凉气,手臂上已然是皮开肉绽。剧烈的刺痛感像是透入骨髓,让他整条手臂都短时间丢了控制,脚下也连连后退。 空有一身血气,可却境界不达,未曾淬炼筋骨血肉,便是如此下场。 可顾绯衣却才懒得理会这些,毕竟是如云泽这般气劲,便让她倒退一步都不能,又何必在意那许多?她只眯了一下双眼,脚下便跟进迈出两步,将十字重槊横劈竖砸,逼得云泽连连败退,好不容易手臂恢复控制,可皮开肉绽处却血流如注,也让他不敢再以肉身硬撼那柄十字重槊。 一片狼藉的卷云台上,两道身影疾走狂奔。 云开始终都在指点着云泽应当如何应对,可有过前车之鉴后,云泽行动便总会多出一番迟疑,须得考量之后才能做出决断。但时机稍纵即逝,也正因此,云泽便只得连连败退,再无招架之力,迫不得已在一片上下翻转的槊影之间来回闪躲,手忙脚乱。可顾绯衣毕竟也是十二桥境练体武夫,一身血气如火如荼,气劲更是非凡,便只是擦过,也让云泽吃足了苦头。 不消片刻,云泽一身新换的衣裳就已经变得七零八落,只剩条条布缕挂在身上。而许多肉眼可见处,也已经多了许多伤痕血迹,端的凄惨。 (猫戏老鼠!) 云开恨铁不成钢,骂了一句,却也不知是针对那个满脸狞笑、眼神戏谑的顾绯衣,还是针对顾虑太多、畏畏缩缩的云泽。 而顾绯衣也似是已经有些腻了,那十字重槊便陡然一震,劈砸横扫的速度就更快几分,如云泽也只勉强见到一抹虚影一晃而过,跟着便胸口一闷,两眼一凸,是被那柄重槊横拍在胸膛上,发出沉闷一声,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被砸飞出去,最终是狠狠撞在一座盘龙立柱上,,也让云泽喷出一口鲜血,方才终于停下,身形也跟着滑落下来,瘫坐在地。 云泽已经再无余力起身,神情恹恹,尤其一口早先便被打散的气息还在四处乱撞,却尚且没能理顺,那柄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就再度出现眼前,跟着便咔嚓一声,尖端锋芒便径直刺入盘龙立柱,而锋刃末端向着两边延伸出去的横刃则是架在云泽脖颈上。 森冷杀机席卷锋刃,透骨光寒,在云泽脖颈上留下一抹浅显血痕,也溢出一滴血珠顺着横刃流走,在尖端汇聚,久久不落。 跟着便是一抹隐含血腥气息的女儿幽香扑面而来。 砰的一声闷响,云泽小腹受了一拳,让他忍不住两眼暴突,眼前阵阵发黑,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险些连同隔夜饭都跟着嘴角咳出的血迹一起出来。而他身后那座盘龙立柱也跟着遭受牵连,道道裂痕蔓延出去,转眼间已经覆盖了大片。 顾绯衣缓缓收手,面无表情盯着云泽。 “你就这点儿本事?” 她居高临下地看向垂着脑袋半死不活的云泽,一只脚踩在十字重槊另一边的横刃上,已经有些不耐烦。 “你骗过姜北混入学院的目的是什么?跟那妖族余孽青雨棠又是什么关系?乖乖说出来,我留你一条全尸,否则...” “否则?否则什么?” 原本还在垂着脑袋的云泽忽然笑了一声,跟着便伸手握住那柄十字重槊架在他脖颈上的横刃,任凭手掌已被割裂,鲜血淋漓,也仍是陡然发力,将其挪开,跟着便旋身一脚踹向顾绯衣,动作之快,绝非先前可比。 而顾绯衣虽是始料未及,却也反应迅速,当机立断便抽回十字重槊,后跃翻身远远躲开。 却再看时,对面缓缓起身却又摇摇欲坠的云泽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神情漠然,如同死人般的眼神就算顾绯衣也觉得莫名有些脊背生寒。而他身体血管也在不住地跳动着,一身血气连连翻涌,传出阵阵浪涛奔腾也似的沉闷声响,游动出没在筋骨血肉之间,便连许多先前在他身上留下的浅显伤痕都在迅速愈合,而其手臂与手掌上皮开肉绽可见白骨的伤口也有是颇为诡异地能够见到有肉芽在迅速生长。 练体九品,八品,七品... 短短片刻,便已臻至三品武夫。 而至此间,云泽,亦或该叫云开,方才终于完全接替云泽,盯着站在对面倒提重槊的顾绯衣咧嘴笑了起来。可顾绯衣却只是眯着眼睛,始终不曾上前阻拦,任凭云开将筋骨血肉迅速淬炼突破。尽管如此还是顾绯衣头回见到,是一如眼前这个“云泽”面上神情般颇为诡谲,让人不寒而栗,可她却依然格外冷静,乃甚于有空望向别处。 “偷偷摸摸胆小鼠辈,滚出来!” 顾绯衣忽然舌战春雷暴喝一声,一身上下汹涌鼓动的澎湃气机立时分出两股,奔着远处两座盘龙立柱而去,跟着便就轰隆一声,将那两根盘龙立柱尽都摧毁! 烟尘滚滚,碎石乱溅。 “啧,说话就说话,现身就现身,又何必非得毁掉这盘龙立柱。如此雕工,毁了可惜啊!” 左边那片烟尘里缓步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他双手交叉在宽大袖口之中,脸上笑眯眯的,说完之后便转头望向另一边。 “你说呢,雨棠学妹。” “可惜是可惜,但开阳圣地毕竟家底殷实,想来也并不在乎这些。赔偿就是。” 烟尘散去,那一袭莲花盛装的女子温文典雅,是去而复返,两手交叠似如大家闺秀,立于废墟高处,面上浅笑盈盈,可她颇以称得上诗情画意的双眸之中又隐含敌意,望向顾绯衣。 “顾麟女,奴家有礼了。” 言罢,青雨棠便施施然行了一礼。 顾绯衣冷哼一声,转身面向青雨棠,凤眸威严,满腔杀机翻天而起,杂有隐隐龙吟。 她右手手腕上,原本缠住了小臂龙头的绷带忽然就被气急金属撕裂,那黑龙盘臂而下,龙首落在手腕处,画龙点睛,端的狰狞可怖,一股浩大威压也紧随而至,血气翻涌带起闷雷之声,回荡龙吟嘹亮,周身血气也便翻腾汹涌起来,化出一尊血龙盘绕周身,可怖龙威搅动晨雾暮云,倒灌星海。 那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哑然失笑,连连摇头。 青雨棠双眸微眯,却笑意不减。 “奴家还未与你计较污蔑之事,你却先要发难。如此这般,便是开阳圣地的道理?” “污蔑?” 顾绯衣嗤笑一声。 “我又何时污蔑过你?小半月前,千林古界崩摧瓦解后,在东海之畔,那被我师尊亲眼发现正在杀人喋血、以人为食的老妖,莫不成不是你这青莲妖族的一员?” “是又如何?九长老本就是我青莲妖族的最后一位长老,奴家又何曾否认?可九长老杀人喋血、以人为食实乃迫不得已而为之,你又如何能够断章取义,将我青莲一族全部说作那茹毛饮血的凶恶妖族?更要将奴家认作余孽,一路追杀,不肯罢休。便如此间,奴家是与云公子并无何种关系,只前不久偶然得见,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再见,方才赠予半壶清酒,以敬此缘。却这些到了你的口中,就变得不堪入耳,污秽难听。如此这般,又有何种道理可言?” 青雨棠坦然相对,仍是笑意盈盈。 可她口中所言,却让顾绯衣不知应当如何作答,便只得咬紧了一口银牙,周身气势更盛几分。 “牙尖嘴利!可即便如此也改不了那老妖杀人喋血、以人为食的事实!她既是你族九长老,便断然与你脱不开关系!” 言罢,顾绯衣手中十字重槊刀刃一转,发出一声高亢龙吟,她手臂上所纹恶龙亦是如同活了过来,浮动不休,鼓荡血气滚滚,所现巨龙越发凝实,盘绕周身。 一时之间,龙吟更甚,足以通天彻地的浩大威压陡然便震散了滚滚云海。 星河长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青雨棠轻叹一声,面露无奈,只得拂袖而起,周身浮现灵纹交织,勾勒出一片青光迷蒙,混沌不轻。 那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也跟着叹一口气,懒懒散散不情不愿地将双手从袍袖中抽了出来,却是一双手晶莹玉润如同冷月寒石精雕细琢一般,经络血管都清晰可见,已经做好打算,要跟青雨棠一同出手。 而他还未出手,便忽的挑起眉头,跟着便皱在一起,转头看向已经拦在顾绯衣与青雨棠之间的云开,一脸不耐。 “云小子,你就别上来添乱了,好歹你那堂兄也是写了信来,已经将你嘱托给我,要我好生照料。顾老虎这一手出自九龙图的搏杀大术已经练成异象,有了几分真解之意,别说是你,就算换成是我也不敢言说能够独自接下,就别逞能了。讲真的,若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差池,云鸿仁那个老混蛋,可是当真会将我那些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小人儿打架图全都烧掉的。” 那年轻和尚苦口婆心,好意相劝,可云开却始终未曾理会。 他眼神阴冷而又格外癫狂地盯着顾绯衣,双手十指用力弯曲,咔咔作响,气息境界已然提升到了二品武夫之境。却无论是谁,即便早已看穿他一身血气足以比肩一品武夫,却也无法理解这修为境界又如何才能攀升如此之快,便至今也并无丝毫阻滞之意,气息越发壮大,周身血气如火,也是一般的热烈高涨。 顾绯衣满腔杀机,眼神扫过云开,却也并无丝毫犹豫。 她周身盘绕血气狂龙,龙首俯探,脚下悬空卷云台已经崩出道道裂痕,凹陷下去,碎石浮空,也被汹涌气机绞作齑粉。 “找死!” 顾绯衣银牙一咬,凤眸圆睁,脚下猛踏当即便有轰鸣之声,那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发出阵阵颤鸣,陡然间便携带着滚滚赤灼之意,与顾绯衣一道盘龙而来。血气奔涌间,狂龙怒啸,气吞山河,引得四方天地都在轰鸣,更其所过之处,地面寸寸崩摧,是将一股杀生大势推演到了境界极致,周身盘绕血气狂龙便似有灵纹勾勒穿插,将要变作真龙一般。 原本还当顾绯衣会稍有收敛的年轻和尚见状,面上当即一沉,双手十指浮现星月神光,掌心之下更是显化鸿蒙初分、星海隐现的神奇异象。便连青雨棠也沉下眉眼,虽是默不作声,可周身迷蒙却忽的一震,似是有意向着清明转化,隐约浮现灵纹出没如游龙,交织一朵含苞待放的造化青莲。 两人神经紧绷,不敢有分毫大意,可云开却面向身携气吞山河般杀生大势的顾绯衣咧嘴笑了起来。 “先前的仇,可还没报呢!” 他声音不大,却也让那年轻和尚与青雨棠都能听得清楚。 他二人闻言之后,当即一愣,跟着便神情急变,是眼睁睁瞧着“云泽”身形一矮一顿,跟着便激射而出,更是炸开一层肉眼可见的气弧爆碎,是身形速度比起先前不知快了多少,乃甚于冲出时的短暂一瞬,其速度之快,还在顾绯衣与他二人之上。 便是想要阻拦,也已经来不及了。 却那年轻和尚仍是沉下眉关,脚下疾驰而出,身形恍若鬼魅一般,左右摇晃之余,将烈风阻势也尽都化解,身法速度快得出奇,一双手掌更是被一片星月神光朦胧包裹,掌心中混沌初开,有三千星辰犹如荧尘飘渺,却携带无尽威能,向着顾绯衣盘绕周身的异象狂龙拍下,力求后发而先至,将那不由分说就大开杀戒的顾老虎尽力拦下。 便青雨棠也一并如此,她眉眼之间满是凝重之色,脚下稍动,便已衣袂飘扬,身形恍惚,而其周身朦胧也不知何时就已全都散尽,显现一片青光流转,灵纹出没而成的造化青莲,花开一十八瓣,垂落三百如丝如缕的神光流虹。虽说尚未倾尽全力,可青雨棠却也不敢再有更多保留,便一掌扫出,那神光流虹立时就如飞瀑匹练般横空而过,伴随大道神音轰鸣,也是如同顾绯衣般,搏杀大术中有灵纹隐现,已然是有了几分搏杀真解之意。 却纵然如此,这两人手段也仍旧慢了一些。 云开神情诡谲,两眼圆睁,咧嘴露齿而笑,却其面孔不知何时就变得极端古怪,也似是血肉都被熬干一般,只剩一层脸皮被迎面狂风吹得不断翻滚,便越发显得诡异摄人。却要再看,又不止如此,是云开整个身子都已经萎缩干枯,像是人皮搭在骨架上,而唯独一双手掌晶莹血红,仿若火锻精铁一般,俨然是将全身血气精气尽都凝聚在此,缠绕燃烧着赤红血火沸腾不休。而其更是将那十指弯曲如钩,待到迎面时,便径直向着顾绯衣挥槊斩来的异象狂龙伸手抓去! 龙吟高亢,震响离恨天! 第27章 锁龙 浮岛中央玄青殿上,花白胡子的道袍老人卧于屋脊上方,笑吟吟望着卷云台的方向,手里一只青玉葫芦晶莹剔透,隐有道韵流转,着实非凡,却可惜被他暴遣天物般地用来当作酒葫芦,便连里面只剩小半的酒水,也是城中城许多酒馆都有出售,却价格最为便宜的低等劣酒,入口酸涩不说,且入喉辛烈,是如火烧一般,便着实有些不配用那青玉葫芦来装。 可这花白胡子的道袍老人却是乐得如此,便一口一口慢慢饮着,将远处卷云台上的小孩儿打架当成一个乐子,看了许久。 “还得是年轻人啊,阳气足,火力旺,大半夜了也不休息,非得跑去卷云台打上一架才行。倒也是奇哉怪哉,罗元明那个懒小子竟然也会往里掺和一脚,大抵是明天的太阳得从西边儿出来了。你说是也不是,姜大院长?” 他头也不回,将青玉葫芦向着身后递了过去。 可那被他唤作“姜大院长”的中年魁梧男人却也才将将站定,闻言见状便只得无奈苦笑,供一拱手,算是婉拒了这番好意。 “您老可莫要折煞了晚辈,院长也好,校长也罢,这般称呼都是留给外人看的,也是叫给小辈听的,当不得真。如您老,便直接唤我姜夔就是。” 顿了一顿,姜夔面露复杂之色,犹豫许久方才开口。 “您老手中这只青玉葫芦,再怎么样也是取了造化青气根源淬炼而成的王道圣兵,却用来盛放这种酒水,就着实有些说不过去。若您老当真有所求,但说无妨,我姜家虽是位列八家最末,却也不差那些金银之物...” “大可不必,这就挺好。” 花白胡子老道人连连摆手,笑呵呵将其打断,跟着便就仰头饮下一口,末了嘴里又砸吧一声,吐出一口酒气,伸手指向卷云台的方向,脸上笑意也跟着更盛几分。 “这几个小家伙儿,你怎么看?” “麟子麟女。” “具体点儿,别糊弄。” “这...” 姜夔面露难色,有意看向那位花白胡子老道人,可后者却始终不曾回头。无奈之下,姜夔也便只得转而望向卷云台,目力遥遥可及卷云台上,能将一切尽都收入眼中,一丝一毫都不曾落下。 “顾绯衣是开阳圣地早已盛名在外的绝代麟女,天赋自然无需多说,是以开阳圣地一脉相承最善攻杀的《武曲星经》作根底,辅以修行《九龙图》,更将其中记载最为顶级的搏杀大术炼入肉身,以求真解,便无论魄力也或心性,都是极为难得。而据外界传言,这位顾姓麟女已经能够驾驭三龙神力,更将之化入气府异象雏形之中,推演出一龙真解。却传言终归只是传言,略有夸大,顾绯衣此番出手固然极强,却距离搏杀真解仍是有着些许差距。” 再一顿,姜夔小心翼翼瞥一眼花白胡子老道人之后,方才继续开口道: “罗元明是您老门下首徒,天赋同样惊艳绝伦,却唯独可惜性情惫懒倦怠,太过松弛,便无论境界修为也或搏杀术的推演理解,都较之顾绯衣稍差一分,而又在异象雏形方面略胜一筹。倘若这二人以生死相较,最终结果如何,便难以言说。” “是这么回事。” 老道人终于出声,并无迁怒之意,也让姜夔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他便擦了擦额间冷汗,放松许多,在老道人身旁的屋脊上坐下,继续望向卷云台,却眉宇间莫名便多了几分凝重之意。 “青雨棠,上古妖帝陨落后,传承其血脉而遗留至今的一支青莲妖族圣女,简而言之,便是上古妖帝后人,观其手段,异象显化是以灵纹勾勒,倒是与上古妖帝极为相仿。却依着记载而言,上古妖帝无论异象也或本体,都是青莲花开一百单八瓣,上应天罡地煞星数,以臻其极,却此间青雨棠也似有所保留,花开一十八瓣...” “那你可曾瞧出她这古经来历?” “这...” 姜夔一愣,旋即沉下脸来,眉关轻蹙。 “难不成,真是《妖道祖经》?” “装模作样的手段终归还是差了一些。” 花白胡子老道人笑了一声,口中所言似是而非,说罢便只管仰头喝酒,再不多言。 而他心里究竟是在想着什么,姜夔就断然无能猜出,毕竟哪怕身为此间院长,姜夔境界修为也终究不过大能便罢,而相较这位花白胡子看似平平无奇貌不惊人的老道人,就着实差了许多,方才会放低身段,以晚辈自居,更对其心思猜不透,也不敢猜。 却真要说来,姜夔在姜家也是身居高位,便依着血缘关系与年龄辈分来讲,身为姜家嫡长子的姜北还得唤他一声叔父才行。也便因此,姜夔就无论修为实力也或身份地位,都在姜家排得上名号,也是辽阔北城乃至整个天下都赫赫有名的相当人物。却其是在这位花白胡子老道人的面前如此这般,便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可老道人究竟有何来历,姜夔却全然不知,而其之所以身在此间,也是学院将将开设那年对外招募导师时,老道人就忽然寻上门来,直言不讳要在学院挂个名,靠着那些微薄俸禄来喝酒。便大多时候,老道人都是醉醺醺的模样,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对此间学员乃至导师指点几句。虽说不过寥寥数语便罢,却老道人总能寻到根结所在,就让人受益匪浅,诚如姜夔如今境界瓶颈已经开始有了些许松动迹象,便是前些时日有幸得了老道人几句金玉良言,才让姜夔有了能够摆脱已经受困几十年的瓶颈的些许希望。 姜夔不是什么心机小人,便对老道人有着发自肺腑的尊敬。 “前辈?” 姜夔小心翼翼唤他一声,而后者也只是挑一挑眉毛,示意他继续去说。 见状,姜夔理了理心绪,将青雨棠暂且放下,跟着便紧皱眉关,向着卷云台方向看了许久,也仍是有些拿捏不定。 “此子手段颇有些古怪,不似正途,是用了剑走偏锋的法子,将一身血肉精华尽都凝在一双手掌,以此在达到能在相当片面的程度上与顾绯衣一较长短的目的。却其出身根底...” 姜夔言到此间,只得摇头。 “看不出来。” “当然看不出来,他又未曾修行灵决古经,又哪来的根底迹象?练体走的野路子,练气也是野路子,就连先前勉强勾勒灵纹的粗糙手法,也还是野路子。但话又说回来了,这小子的根底来历肯定有,否则也断然不能年纪轻轻就将练气臻至一品境界,练体也将突破,只是看不出来罢了。” 花白胡子老道人摇头一笑。 “天赋倒是不差,是个可塑之才。” “可他气息虚浮,根基不稳,这练体练气的一品境界,显然是用灵株宝药勉强堆积而来...” “并非根基不稳,是全无根基可言。” 老道人未曾恼怒姜夔反驳,反而笑呵呵开口解释。 “他的境界,可不是靠着灵株宝药勉强堆积而来,而是用灵株宝药一下子猛提上来的,也就只有这个原因才会毫无根基可言。至于你眼中看到的根基,大抵便是近些时日以来方才稳固沉淀的。” 闻言,姜夔眼睛一瞪,看似比起姜北还要粗犷吓人的脸上满是愕然。 老道人饮一口酒,哈一口酒气。 “经络粗壮,内蕴灵光,身形看似瘦弱无力,可血肉筋骨却相当扎实,有些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意思。而如此境况,若非多年苦工,便是常年药力浸染,是走了潜心沉淀底蕴,夯实基础以后发制人的非常路子。倒是老道生平仅见。” 言罢,花白胡子老道人大笑一声,兴致盎然。 而姜夔则是沉默不言,将云泽的模样暗自记了下来,转身离去。 ... 卷云台上。 那血龙交织雷电,气吞山河,血盆大口中獠牙森森,端的狰狞可怖。而顾绯衣更是目露凶光,滔滔杀气犹如江河沸腾,手中十字重槊悍然斩向云开,并无分毫留情,更那狂龙庞大身躯游卷狂风残云,向着云开俯冲而来。 云开形如瘦鬼,而唯独一双手爪晶莹血红。他面带狞笑,也似不知生死,悍然迎上,却甫一触及,就立时被那凶煞狂龙撞得倒退出去,却其双手十指犹如铁铸,是险而又险生生抵住那狂龙上下两颌,只差些许就被吞入其中。却那狂龙血火荼荼,炽盛热烈,便只短短片刻,就将云开一双手掌烧的冒出缕缕黑烟,浩大威压全然压在他的身上,皮包骨头就似如衣袂一般,连连波涌,而其脚下,更是已经完全插入地砖,倒退之际,便犁翻泥土,破碎石子将他双腿双脚磨得皮开肉绽,已见白骨,也仍是拼尽性命死不松手。 龙吟高亢嘹亮,震响三十三重离恨天,也将整个北临城南域学院全然惊动。 弟子房所在悬空台上,灯火盏盏,短短片刻便已通明。 玄青殿里,夜明光华,亦是璀璨。 却罗元明毫无心思关注其他,一双手掌晶莹剔透,掌下混沌初开,一拍之下,三千星尘便化出三千神光,直射而去。青雨棠身形速度亦是极快,大袖之下,三百如丝如缕的神妙气机便作横空匹练,一同向着顾绯衣绞杀而去。 可那开阳麟女却分毫不惧,反而大肆狂笑,将十字重槊擒在手中,挥舞狂龙,可见摧枯拉朽般,生生便将神光匹练尽都击碎,像是狂雷炸响般的巨大声浪扩散出去,震得卷云台上亮起无数灵纹,爆涌神光,方才将如潮狂涌的浩大余波尽都化解开来。 “不能留手了啊。” 身形落地之后,罗元明眉关紧蹙,双手十指接连按下,十个指尖便各自浮现一团混沌景象。 而衣袂飘舞之间,青雨棠却是已经落向云开,欲要出手助其化解险境。却她身形未到,云开口中便陡然响起一声暴喝,原本已经腐朽枯败的肉身也再度充盈起来,周身血气高涨,终究是破了关卡,臻至一品。 他满面红胀,睚眦欲裂,额头脖颈也满布青筋,一双手爪仍是赤红一片,再一声暴喝落下,便陡然发力,将那比人还大的龙首举了起来,空出一手捏住拳印,狠狠打在龙首下颌,径直刺穿过去。如此场景,便让青雨棠看得一愣,而云开很快就便收手俯身,将拳印松开,五指弯下,化成爪印,再度刺入龙首下颌,更俯身急冲之间,贴近龙身,便生生将那已经演化成搏杀真解雏形的庞大狂龙开膛破肚! 龙吟哀戚,霎时溃散。 而亲眼瞧见此般的罗元明与顾绯衣都是跟着一愣,始料未及。 “你...” 罗元明张大嘴巴,眼球都快瞪了出来,却云开身形不停,即便腿脚右手都是已经可见白骨,也仍是冲向顾绯衣。 见状之后,那开阳麟女凤眸阴寒,提起重槊便迎了上去,大开大合,野蛮凶悍,破空声响端的刺耳无比。却云开身法手段尽都十分古怪,也似只是凭着本能作战,毫无章法可言,行动之间电步灵腰更像野兽异种而非寻常人类,便如顾绯衣一槊扫过,云开非但未曾跃起,反而俯下身形以四肢着地,手脚并用时,便连肩背腰胯都可作攻杀之用,端的出奇,实非常人所能为,便让顾绯衣着实有些难以应对,屡屡将要建功却最终也无所作为,而虽说云开一直险象环生,却也总能化险为夷。 气机肆虐,风烟沙起,两人身影交错之间,招式开合便越发凶险,有来有回,是连罗元明与青雨棠都看得心惊胆战。毕竟顾绯衣下手从来都是有重无轻,而偏偏“云泽”腾转挪移的幅度又都是极小,便在他二人看来,就如同与死亡擦肩一般。 却久久僵持不下,如顾绯衣那般火爆性子便再也难以忍受。她将一口银牙咬紧,凤眸圆睁,周身气势涨了又涨,一手十字重槊虎虎生风,挥舞得越发迅疾,也让云开境况更加凶险。却他始终不惊不乱,也似早已丢开了生死之念,陡一旋身,腰杆便擦着十字重槊横刃边缘而过,腰侧边缘也便跟着留下一抹血痕,带起一线血珠洒落。 灼烫般的剧痛不曾能让云开皱眉,而他脚下动作也没有分毫迟疑,于白驹过隙之间便陡然迈步插入顾绯衣下盘空当之中,双手捏紧拳印,生生是在她的小腹连入四拳,拳拳到肉,巨大的沉闷响声让年轻和尚罗元明与妖帝后人青雨棠都莫名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顾绯衣脸色剧变,一瞬间就完全苍白,嘴角也跟着溢出血迹。却道云开再出第五拳的时候,那柄十字重槊方才收回身前,就听得“铛!”的一声脆响,云开本就已经暴露白骨的右手就咔嚓一声,是肉眼可见的指骨碎裂。却他脸色不变,反而神情越发癫狂诡谲,似如不知疼痛一般,左手捏拳仍是接连砸下,便在一连串分辨不出究竟源自手骨还是槊杆的脆响中,将顾绯衣打得连连后退,持握重槊的双手也逐渐颤抖起来,两脚脚尖都已经踩碎地砖,深入地下,连连后退,在身前留下两道犁翻了砖下泥土的沟壑。 而到此时,早已逐渐冷静下来也自觉不该的顾绯衣便是想要收手也不能,云开一双拳影是如同暴雨一般接连砸下,血肉伴随骨渣一同翻飞,腥气刺激鼻腔,着实令人作呕,却更让人觉得肝胆生寒。 自问从来无惧各般的顾绯衣也逐渐心生惧意,是从未见过谁人有过这般打法。而稍一走神之间,云开面上神情当即一变,眉眼之间满含凶煞戾气,抬手拧腕的一拳便擦着槊杆而过,实打实地落在顾绯衣心口所在,发出砰的一声重响,有肉眼可见的气弧都被这一拳所蕴拳劲撕裂,更将顾绯衣打得激射而出,远远撞进了盘龙立柱倾倒之后留下的废墟之中,轰隆一声过后,便立时烟尘四起,碎石乱溅。 罗元明与青雨棠方才回过神来,却紧跟着便脸色一沉。 而在那片废墟之中,一阵狂风卷动龙吟之声便轰然而动,将四起的烟尘也全都扫尽。而顾绯衣的身影便立在其中,倒提十字重槊,脸色略显苍白,嘴角亦是带着血迹,便连上身黑底金纹无袖衫都已经破破烂烂,露出当作肚兜一般遮羞之用的缠胸布,却其周身依旧血火荼荼,气势非但丝毫不弱,反而较之先前更盛几分。 那早已散去的盘龙异象也是再现,缠绕在她周身,炽盛火热,龙首自起肩头俯探下来,狰狞之可怖,一如她满身纹龙,龙身盘绕小腹,转过腋下,而其中一头点睛恶龙更是攀过染血香肩,俯探向前。 却颇为诡异的,她满身纹龙都被漆黑锁链纹身囚锁,只右手那条盘臂而下的点睛恶龙不在其中。却于此间,顾绯衣一身气势轰然高涨,周身浮动血气烈火更是冲天直上,炽盛荼荼,是将那条攀肩而过的纹龙身上囚锁都接连烧断,自其皮肉间漂浮而出,似被燃尽一般,化成飞灰,飘散无踪。 “勉强算是过瘾,但还远远不够。” 她略微抬头,一双英武凤眸从早已披散下来的长发之间缓慢露出,寒光熠烁,凶煞迫人! 囚锁纹身越发见少,顾绯衣境界修为也在迅猛高涨,而至最后一点锁链也被燃尽,她肩上那条恶龙便陡然睁开双眼,画龙点睛,可怖气势也当即便席卷一阵肉眼可见的涟漪气浪轰然荡出,发丝飞扬猎猎,十二桥境三重天气机凛然,有吞日饮月之势,掀起飞沙走石! 见状,罗元明与青雨棠并无意外,衣袂在狂风之中猎猎有声,而眉眼间却更显沉重。 “我就知道,开阳圣地的顾老虎,有怎么可能只是这种程度。” 罗元明颇有些头疼地拍了拍脑壳,眉关紧蹙。 尽管在他看来“云泽”仍是毫无退缩之意,可顾绯衣却俨然已是因那先前一拳而怒火攻心,否则也断然不会再开一龙。也正因此,罗元明便走出几步,站在云开身前,截断了顾绯衣的气势走向,一脸笑盈盈地看向那只已经开始准备放开手脚的女老虎。 “再怎么说咱们日后也同为此间学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何必如此?更何况此事起因本就一场误会,云小子与妖族并无不可告人之秘,而雨棠学妹也并非杀人喋血的凶残恶妖,争斗到此地步,也只是太过年轻,一时冲动就争强斗狠。但老话说得也好,不打不相识嘛,这一回就当是互相印证所学,各自受益匪浅,皆大欢喜!” 罗元明咧开嘴巴,满脸带着自以为格外亲善的微笑。 却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掌忽然就搭在他的肩上,将罗元明吓得毛骨悚然,却还没能叫出声来就被云开径直推到一旁,脚步踉跄几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冷眼望着气势高涨的顾绯衣,纵然一身血气已经再难沸腾起来,气力体力也临近极限,便连体内最后一点残余药力也终于全部化尽,可即便手掌脚掌骨骼断裂处都已愈合,却仍是皮肉剥离的模样,可怖吓人,更疼痛入骨,让他忍不住颤抖不止。 却即便如此,云开也丝毫没有退却之意,反而眸中冷光更甚。 青雨棠侧目,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而顾绯衣也用拇指擦净了嘴角血迹,倒提重槊,抬脚走来。 见状,罗元明一翻白眼,气得直拍地板,跟着就开始唾沫翻飞地大嚷大叫起来: “你们两个...就各自退上一步又能怎样?既死不了爹娘,心境也不会蒙尘,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得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才行?!我先前也已经说了,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年轻人火气太旺,偶尔有些冲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你你你,顾老虎,你不就是因为瞧见她青莲妖族的九长老在外边吃了人嘛,就觉得人家青莲妖族个个都是凶残恶妖。可雨棠学妹先前已经说过了,她家那个九长老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咱们就先让她说说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迫不得已再做定论就是了。再说云小子这边,误会误会,都说了就只是一场误会!那顾老虎也不知道你跟雨棠学妹有过一面之缘的事儿,更何况她跟雨棠学妹本来就有误会,误会撞上误会,那不是误会又是什么?咱们就把先前的误会冲动暂且放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上一聊,把误会解释清楚了,万事大吉!说不定我还能在中间给你们当个见证人,让你们两个不打不相识的结成双修道侣,那要实在不行,就地拜个把子也是可以的啊!” 第28章 包子 光头锃亮,一副年轻和尚模样的罗元明唾沫横飞地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更在最后语不惊人死不休,嘴上也没个把门的,直接就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却尽管如此,云开也好,顾绯衣也罢,谁都不曾理他,便连青雨棠也连连摇头,眉眼凝重地望向两人。 一片狼藉的卷云台上,气氛格外压抑,狂躁怒啸的狂风席卷雾霭烟云,浩浩荡荡盘旋而上,却在中间留下一片晴天,星河璀璨,月辉皎洁,照映下来。顾绯衣一身血火荼荼,气势越发高涨,龙吟阵阵通彻九霄天外,可在她的面前,云开则是已经气力竭尽,手掌脚掌都是白骨挂着碎肉,端的凄惨,更再无任何声势气势可言。 却尽管如此,他也仍不退缩。 青雨棠暗叹一声,藏在衣袖当中的双手略微下压,体内气韵流走,气府当中也隐有大道之音。那周身青光缓慢流转,原本尚不清晰的灵纹也便跟着越发凝实起来,而灵光如丝如缕,交织出一片青天鸿蒙,灵纹穿梭其中,一朵造化青莲也便越发真切了许多,已经含苞待放,花开一十八瓣缓缓裂开,吞吐青气,荧光朦胧。 却值此间,青雨棠忽然眼神一动,原本即将释放而出的浩大威压也尽都收敛下来,周身异象裂开的花瓣亦是同样闭合。 “结成道侣拜把子这种屁话你也说得出来!” 卷云台下,那先前还在玄青殿上的花白胡子老道人一步一个台阶缓步走来,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之后便驻足,举着那只青玉葫芦仰头饮下一口售价最为低贱的劣酒,哈出一口酒气,冲着罗元明直翻白眼。 却后者也只拍了一下锃亮的光头嘿嘿直笑,对于老道人的到来并不意外,反而腰杆一挺就站了起来,满脸谄媚地凑上前去,在老道人身边一脸笑嘻嘻的模样低声说着什么。 而在老道人身旁,姜夔亦步亦趋跟了上来,见到此间场景,便忍不住紧皱眉关,便转而望向一身气势仍旧如火如荼的顾绯衣时,也颇有些头疼。 “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一场误会罢了,何必闹到这种地步?当然,本院自来鼓励学员争强好胜,但却并不鼓励自相残杀。尤其是你,顾麟女,有些事,便无需本院来多说你也知道,更深刻明白,你既已经决定加入本院,那么与你一脉共存的,就绝对不止开阳圣地,更有此间千名学员。本院知道以你的身份未必能够看上他们,但毕竟同为此间学员,即便要争,要斗,要狠,也还不到时候。” 说着,姜夔无奈摇头,眼神扫过云开,并不停留,最终还是落在青雨棠的身上。 “你族九长老于东海之畔杀人喋血之事,其中缘由如何,由你来说。” “是。” 青雨棠波澜不惊,将双手叠在腰侧,向下压了一压,典雅庄重,一如书中所写大家闺秀一般,是与顾绯衣全然不同。可答应归答应,她一双如诗如画的双眸却并未看向姜夔,而是望向顾绯衣,眸光深邃,不知深意如何。 “我族九长老杀人喋血之事,皆因其不慎身染异毒。” 就只一言,仅此便罢。 而那所谓的异毒究竟是种什么存在,青雨棠就未曾多说,也不必多说,而她族九长老如何会出现在东海之畔,又如何会身染异毒,亦是未曾多言。 却即便如此,姜夔脸色也当即一变,那花白胡子的老道人与年轻和尚模样的罗源也都不再窃窃私语,面露凝重之色,看向青雨棠,就连仍与云开对峙、不肯就此罢休的顾绯衣都猛地转头看来,凤眸圆睁,满是震惊。 “你确定是异毒?” 姜夔忍不住上前几步,满脸凝重。 “是在何处染的?” “度朔山。” 青雨棠惜字如金,可她口中所言,却让云开忍不住眉脚一跳。 他与人争斗时,状如疯魔,不知疼痛一般,可如此却也并不代表云开真就没了理智。而恰恰相反的,他头脑中始终保持清明,更深切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做什么,甚至还在暗自推演顾绯衣施展而出的种种搏杀术,寻缺觅漏,否则也断然不能与之缠斗至今。 可心头火却是真火,尤其先前不由分说便以那柄十字重槊相迫,就更让云开恼火。而虽说之后大打出手一事,其中亦是有些过错在于云泽,可云开却根本不去理会那些,只将所有过错全部算在顾绯衣的头上,就越打越是火大,已经有些偏执成狂的意味,走了极端,便至如今,大抵是在云开看来,他与顾绯衣已是结下了深仇大恨,不死不休。 而直到青雨棠忽然提起度朔山,云开才终于将那阴冷目光从顾绯衣身上挪开。 却闻言之后,几人面上神情都是一松。 “如此,倒也难怪。” 姜夔轻轻点头,并未追问青莲妖族九长老为何要涉险深入度朔山那种生灵禁地,而是转身看向顾绯衣。 “青莲妖族九长老杀人喋血,事出无奈,已是事实,而其更是早已命丧在开阳圣主手中,便也算以命偿命,一报还一报,就此因果了结。但开阳圣主该是早在动手之时就已经有所察觉,可异毒之事毕竟关系甚大,其毒性恶劣,一来是如病疫一般,难以隔绝,二来是存于血肉,更中毒之人日日夜夜都将经受经络寸断、筋骨寸裂之苦,断绝人性,难以承受。三来,则是须得以大量人族血肉作为主药,才能缓慢解除。而开阳圣主未曾公开揭露,想来也是已经妥善处理,又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方才如此。而本院也选择相信青莲圣女所言,若顾麟女还有疑虑,亦可返回开阳圣地,询问开阳圣主,本院亦是相信开阳圣主不会作假。如此,顾麟女,你可还有话说?” “...无话可说。” 顾绯衣脸色几度变换,终究还是一咬银牙,将周身气势血火尽都收敛。而其肩上那条点睛纹龙,亦是在血火散去之时,重新囚锁加身,便连境界修为也在一瞬跌至十二桥境一重天。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凤眸阴郁,脸色难看,却仍是咬着一口银牙转过身来,向着青雨棠抱拳低头。 “抱歉。” “奴家自是无妨,却你还得向云公子道歉才行。” 青雨棠素手拢过鬓间散发,面带笑意,施施然开口道了一声。 闻言,顾绯衣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还在冷眼旁观的云开,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当她眼神扫过那双只剩碎肉白骨的手掌脚掌时,就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转过身来,再向云开抱拳低头。 “是我不对,抱歉。” 见状,云开瞥一眼还在一旁的姜夔与老道人,就知道今日之事大抵只能不了了之,以顾绯衣的赔礼道歉作为了结。尽管云开心里仍是有火难消,可毕竟那两人修为境界深不可测,便只得就此作罢,脸色不变,颤抖着将白骨挂着碎肉的双手抬起,勉强学着顾绯衣的模样还了一礼,算是应下了这份歉意。 而如云开这般凄惨模样,便连姜夔也觉得心惊肉跳。 “云泽是吧?我已经看过你的资料了,报的是本院三等炼体班。” 此言一出,方才伸手从身上撕下那件破破烂烂的无袖衫的顾绯衣就当即一愣,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云泽,而罗元明与青雨棠亦是如此,就连那花白胡子的老道人都将举到了嘴边的青玉葫芦放下,眼神古怪地打量云开。 却有些事,姜夔接触更多,也便知道的更多,而诸如此般的,他确实已经见过不少,是许多俗世出身的学员家境寻常,可学费又太过高昂,空有天资非凡也只得委曲求全,转而求其次,选择那些学费价格还在承受范围之内的等级。 而如学员资料显示,云泽也确实出身俗世,可姜夔也深知其中断然还有隐秘,否则云泽也不会在短短一个暑假的时间,就从九品武夫一跃成为一品补天士。 但这些个人私事,姜夔是向来不问,更何况世人都知学院所修等级是越高越好,而同为炼体,哪怕只有一等之差,便各种资源就是天差地别。 有人装富,却从来没人装穷。 “如你这般天赋资质以及如今境界,练体三等实在有些屈才。再者,今日之事出在此间,也是本院监察不利,无论如何都脱不开关系。便作为赔偿,本院自行做主,将你所修等级破格提为最高等,只需完成三等练体级别的入学考试,即可加入第八班。至于学费,也一并免了。” 姜夔言罢,眼神看向顾绯衣与青雨棠,意味明显。 青雨棠自然不会多言,施施然一礼便罢,始终面带微笑,并无任何意见可言。而顾绯衣也只抱拳便罢,未曾多说。 见状,姜夔轻轻点头,面上也跟着露出笑意。 “如此甚好。但还有件事,这卷云台的损失,就由开阳圣地一力承担。顾麟女,你可愿意?” “...明天一早我就让人送钱来。” 顾绯衣未曾抵赖,说过一声之后便将那柄体黑刃红,沾染了不少血迹的十字重槊扛在肩头。而在转身离去之前,她又多瞥“云泽”一眼,眼神复杂,意味难明。 青雨棠亦是行礼告退。 “云小子。” 姜夔忽然叫了“云泽”一声,跟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玉瓶丢了过去,被云开接在怀里。 “里面是生肉续筋散,回去之后敷在伤口上,再稍加包扎,入学考试前不说完全恢复,但好歹也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姜院长大气!” 云开眉头一挑,咧嘴一笑,毫不客气便收进怀里,跟着就连招呼也不打,兀自从他身边经过,下了卷云台。 如此行径,虽说姜夔心理有些不悦,却也未曾在意,只当“云泽”是如顾绯衣般,天赋超群,实力非凡,就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强硬刚直。而如此般,姜夔也在姜北父亲的身上见过太多次,早就习以为常,便一笑置之。 “罗元明。” 姜夔忽然开口,叫住了正趁着老道人喝酒就转身偷偷溜走的罗元明。 “跟下面那群学员导师解释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乱说,你自己得有个分寸。再者,别忘了将这里收拾干净,顺便等明天开阳圣地把钱送来之后,由你负责卷云台的重建。记得得在入学考试正式举行之前完成,做不好的话,你那个一直无所事事的社团也就可以解散了。” “院——长——” 罗元明嘴角一咧,原本一脸偷偷摸摸做贼的模样,立刻就变得一片凄凉。 可姜夔却不理这些,向着老道人拱手一礼之后,便径直转身离去,而当罗元明又转头看向老道人准备开口求助时,也似是刚刚想起什么,姜夔又忽的转过身来,一脸笑吟吟的模样。 “这些事儿,前辈已经点过头了,好好干吧。” “好好干,别偷懒。” 老道人朗笑一声,拍了拍罗元明肩膀之后,也便跟着姜夔一道踏空离开了,只留下罗元明一副死了爹妈的模样垂头丧气留在满目疮痍的卷云台上,瞧着下面阶梯上逐渐涌来的人群,欲哭无泪。 ... 浮岛玄青殿周遭环廊上,顾绯衣已经被青雨棠拦住了去路。 那妖帝后人气质非凡,端庄典雅,担得上是一笑倾人城,以为天上人。更其容貌之秀美,便是极尽天下文字也难描几分。 却值此间,妖帝后人青雨棠虽是面带微笑,语气温婉平和,可眼神里却又分明带着咄咄逼人的冷冽寒光。 “今日之事有两位前辈在中调和,而奴家亦是不曾将那所谓名节看得十分重要,便答应两位前辈,不再与你多做追究也无妨。可你我之仇,却断然不会就此罢了。” 顾绯衣不答,只冷眼看向青雨棠,任她继续说下去。 “九长老乃是我青莲妖族最后一位前辈长老,更与奴家情同母女,其不慎身染异毒是不假,却终归还有法子救她,不过死些寻常凡人罢了,命不值钱,死便死了,无妨大雅,更何况事出有因,乃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可你开阳圣地的圣主却不由分说,只见得九长老杀了一个寻常凡人,就将其毙于掌下...如此深仇大恨一旦追究起来,莫说姜夔院长与那老道,便是你人族九大圣地所有圣主尽都在此,奴家亦会像你开阳圣地讨个公道。” “公道?” 顾绯衣凤眸眯起,跟着就冷笑出声。 “只凭你口中所言,我便杀你一百遍也是理所应该!” “那你尽管可以来试试。” 青雨棠唇含浅笑,施施然一礼便罢,转身离去。 她语气始终平静自若,也似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偏执过错。大抵如她所想,凡人不过草芥,一如其口中所言,死就死了,无妨大雅。可如今世道却不比往常,那些出身俗世的凡人早已抱成一团,乃甚于联合了诸多凡间之人,先有争取所谓人道,要求凡间公开修行之法,逼得诸多人族修士有苦难言,又不敢过度杀生以违天和,方才为了避免那些俗世凡人变本加厉,组织学院建成。而后又有凡间修士为平定恶乱,迫不得已杀了几人,却被众多俗世凡人当作借口,游街闹事,更对其口诛笔伐,最终逼得那人自废修为,郁郁而终。可那次事件,却又并未就此而止,是许久都不曾平定下来,网络民间、茶余饭后,始终围绕此事闹腾不休,便在迫不得已之下,一妖族散修冒着心境蒙尘境界跌落的风险,大开杀戒斩了足足几万人,才终于让那些凡人意识到所谓仙凡有别,变得老实本分了许多。 却也从那之后,就鲜少会有哪个正经修士有胆杀戮俗世凡人,怕的就是引起众怒,在口诛笔伐之下心境蒙尘。 可那妖帝后人青雨棠却显然不在此列。 有人敢说,她就敢杀,对于生命存在毫无敬畏之感,心境稳如磐石。 更何况,凡人不过草芥。 “混蛋!” 顾绯衣咬紧银牙,暗骂一声,方才转身回去弟子房。 ... 一夜无话。 而至次日清晨,云泽是在一阵摇晃中被叫醒。 “泽哥?泽哥!” 睁开眼时,云泽第一眼就见到了满脸狐疑的何伟,他正单膝盘在床铺上,眼神古怪地瞧着云泽被纱布完全包裹起来的手脚。 “你这怎么回事儿?谁干的?” “...没谁,一点儿小事儿。” 云泽清醒过来,而今次也不比往常,是在云开掌控这个身体的时候也能清楚记得所有一切。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什么,而他手脚是如何变成这幅模样,云泽全都知晓,却不想多说。 便自从昨夜回来之后,云泽的情绪就始终有些低落。 也或是云开给他带来的刺激,亦或其他种种,云泽自己说不清楚,更想不明白,只是没由来地心里一阵沉重感。 何伟在旁边盯着云泽看了片刻,见他不说,也就不再多问,毕竟求仙问道本来就是险路难行,磕磕绊绊之类常有发生,便不慎一脚踩空坠下无底深渊,也是常态。在这方面,何伟要比云泽更加明白,也更懂得修道之人理应看惯生死无常。便真要遇到前一日还在把酒言欢,却第二日就阴阳相隔之事,何伟也断然不会沉浸其中。 便说做无情也好,冷漠也罢,可世事如此当如是,分毫半点不由人。 而云泽受伤之事,也便就此作罢。 可何伟却又是个喜欢说话、相当外向的家伙,一旦闲了下来就定然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便自洗漱而至早餐时间,何伟一直都是唾沫横飞,一说云泽境界修为之事,二说小狐狸,三说近些时日以来的见闻轶事,四说网络媒体新闻导向,从天上来到地下,从往古而到来今,不管是对是错,没有不能说的,不能聊的。 却他又不止闲话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更交友甚广,且不论情深情浅,便自云泽与他相识以来,就好像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何伟都能遇见熟人,就在饭堂早餐时,也有几个与他相识的新生老生走了过来,与他坐在一起谈天论阔。却何伟说得极多,而唯独还钱一事始终不提,云泽又不好多嘴,生怕拂了何伟面子,便在闲聊时惜字如金,只偶尔迫不得已才勉勉强强陪着笑脸应上一声。 云泽向来不喜这种环境,而若真要找个词来形容这些人,大抵便是魑魅魍魉、乌烟瘴气之类。 可当何伟将云泽介绍出去时,想来也是好于面子,就将云泽夸得有些过分,至少在云泽自己看来是有些过分,但也跟何伟这个圈子所在层次相当符合。而当有人问起云泽手脚伤势时,何伟也是张嘴就来,硬生生是给编了一个云泽大战异兽罢熊的故事出来,说夸张也不太夸张,说不夸张却也相当夸张,毕竟云泽境界修为还是有的,更因昨夜一战就彻底沉淀稳固了下来,再无任何根基虚浮迹象。也正因此,加之何伟口中故事似是而非,就把这群昨日不在学院的一众新生老生唬得晕头转向当了真,而到最后,甚至是连其中几个老生都开始跟着何伟一起喊泽哥。 可云泽也就只是跟着点头赔笑罢了,饭都没能来得及吃上一口。 “好大的威风!独战异兽罢熊?怎么也没拔了熊皮回来,还能卖个好价钱!” 云泽正颇为勉强捧着一个包子送进嘴里的时候,旁边忽的就传来啪的一声,一个新的餐盘就被人拍在旁边,而原本还坐在云泽一侧的何伟也跟着就被来人径直推开,是连同旁边的人也一并遭了秧。 叮了当啷一阵乱响之后,何伟原本也还有些怒气,却猛然瞧见来人之后,就立时偃旗息鼓。 顾绯衣肩抗十字重槊,身后还跟着没太睡醒正哈欠连天的陈子南。她凤眸微迷,扫过众人,威势凛然。而不消多说,顾绯衣眼神中的意味已经相当分明,这些出身俗世也或凡间的几个学员不说有什么太大的本事,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之类的却早已炉火纯青,便当即陪着笑脸,各自找了理由迅速离去。 便连何伟也在其中。 “以后少跟这些人来往,没一个好东西!” 顾绯衣将十字重槊立在一旁,跟着就拉着陈子南在旁落座,嘴上也忍不住说了一句,却之后没能得到任何回应,便瞄了一眼自从她来之后就一直没有抬头、始终把注意力放在包子身上的云泽。 手脚变成这幅模样之后,便连稍许的活动都不能,而吃饭一事,对云泽而言自然也就成了难事。就只一个包子而已,被云泽缠满纱布的双手夹在中间,是废了天大的力气也才终于吃到一口,但更多时候都因牵扯到了伤口,疼痛到肌肉痉挛的程度而无奈失败。 便至此间,云泽已经疼得满头冷汗,唇色都已经开始泛白,也才勉勉强强将那包子吃下小半。 “死要面子活受罪!趴着吃不比吃不着强?!” 顾绯衣心头有气,忍不住嘟囔一声,只看一眼就不再多看,更是直接便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一口就咬下大半,大抵是存了心思要气一气云泽。 但云泽那边紧跟着便就传来咣当一声,不消多说,顾绯衣也知道又是那个费了半天劲都没吃完的包子掉在了餐盘上。 陈子南听见声响,迷迷糊糊抬起脑袋往前面看了一眼。 “听,错了?” 她秀眉轻蹙,却也很快就舒展下来,没再计较这些,跟着就重新趴在桌子上,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有一口没一口地继续跟那些早餐较劲。 眼见如此,云泽也只得无奈打消了让陈子南帮忙的想法,尤其中间还隔着一个顾绯衣,而小狐狸也早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个包子,正趴在一旁打盹休息。却要小狐狸帮忙也就只能想想,毕竟小家伙就只有爪子,总不能让它嘴里叼着包子来喂自己。 那也着实有些不太现实,更何况狐狸听不懂人话。 可正当云泽已经准备不吃离开的时候,面前却又忽然伸来一只手,将他那个吃了小半的包子抓了起来,递到他的嘴边。 云泽一愣,转头就瞧见顾绯衣头也没回,正脸色不善地用另一只手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包子进去,又是一口就咬下大半。 第29章 黑石 人言山人餐霞饮露、餐风茹雪,而当云泽真正走上这条路时,才终于发现书上所言终归只在书里,那许多由俗世遗留的藏书典籍也并不准确,只是过往古人对求仙问道的揣测猜疑,并无真凭实据。却依着顾绯衣所言,人食五谷杂粮,本是顺应天道,而于往复循环之中寻求超脱,才是问道求仙。便所谓餐霞饮露、餐风茹雪,并非就只是空谈,却要达到如书中所言那般辟谷不食的境界,就仍是远路漫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如此,便大抵就是天下修行人心中所念。 一晃五日,云泽才终于动手解去了包裹着双手双脚的厚实纱布。姜夔所赠的生肉续筋散效力非凡,如此重伤,云泽原本还以为他这凡人手脚都要就此废掉,便是云开已将体内最后残余的丁点儿药力全都榨了出来,帮助骨骼恢复,也让云泽心里有些没底。而如今纱布解去,双手双脚已然露出新肉,虽说仍有红肿,皮肤薄嫩,却若隐若无的紧实感也让他稍有安心。 这几日间,云泽吃食方面都由顾绯衣照看,尽管身为开阳麟女、身份可谓高高在上的顾绯衣从未做过这些,便着实有些毛手毛脚,经常会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出现疏漏,可终归说来也是尽心尽力。而在经过卷云台事件过后,云泽也对顾绯衣有些别样的成见,可话说到底,误会便是误会,解释开了也就没有什么,而那高高在上的开阳麟女能够放下身段,以实际行动弥补过错,就让云泽无论如何都不好记仇,主动尝试与她说话,缓解氛围,可却从未得到任何回应,便在几次尝试过后,就只得无奈放弃。 也或是顾绯衣心有怨念,便对云泽总是不理不睬,只在一日三餐时出现,结束后便兀自离去。 而如着姜北所言,顾绯衣就只是抹不开面子,方才冷面相向,毕竟她也有着开阳麟女的不凡身份,在外时便无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尽都代表着开阳圣地,可如今却在饭堂里当众做着仆从下人般的行径,就终归有些不太合适,便只能如此。可这番话自打姜北口中说出来时,顾绯衣也在身旁,而当云泽转头看去时,一个拳头大小的包子就直接整个儿地塞进了他的嘴里,让云泽有口难言,险些就被噎得背过气去,反而是姜北在旁咧嘴偷笑,作壁上观。好在那也是最后一个包子,何伟在一旁瞧见,颇有眼力地凑上前来,跟姜北顾绯衣各自打了招呼之后,一如既往地扶着被噎得直翻白眼的云泽离开,又在出了饭堂之后帮他拍背,好不容易才将那个包子吐了出来,松了口气。 而自那之后的一连三日,云泽就对这事儿再不敢多提一句,每次都是乖乖吃饭,吃完之后就跟着何伟离开。 却这几日,何伟的态度是越发殷勤了许多,偶有好友前来找他,要一起外出花天酒地,何伟就都是不辞辛苦定带上云泽,便连他的那些朋友也是一般无二。 这群人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云泽当然心里门儿清,可他自来不喜那些吵吵闹闹,便尽都婉言相拒。却也因此,何伟就总是留在弟子房里陪着云泽,闲来无聊时,要么摆弄手机,要么蒙头大睡,但一日三餐却从未错过,都会准时准点儿扶起云泽,一并往饭堂赶去。而如此也并非毫无成效,尽管顾绯衣始终对他不予理睬,可姜北却总能与他相谈甚欢。毕竟这也是块儿顶大的招牌,不比顾绯衣差在哪里,尤其何家本就落于北城南域,能够讨好这尊地头蛇,扯着姜家虎皮做大旗,就比起能够讨好顾绯衣那条过江龙更让何伟喜笑颜开。 但话说回来,姜北毕竟也是姜家嫡子,虽然对外宣称只是姜家公子,可实质上是与麟子也一般无二,与何家地位可谓天差地别,有如云泥,他又如何能够看得上何伟乃甚于与其相谈甚欢,就绝非云泽这种未曾接触过这一圈层的人物能够揣度。 再者言来,姜家主管北城南域,坐落在真正的凡尘人间,不比那些人族圣地门派,各自居于深山又或洞天福地,就在这些家族社交的方面往来甚多,便只瞧姜北与顾绯衣对待何伟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而言谈之间具体又该有着何种做派,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姜北就更是拿捏得当,对于一切都熟稔于心。便短短三日时间,何伟就已然成了姜北身边的随从一般,还偏偏满脸红光,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朵后面,更打从昨日开始,就除了饭时之外便再难找见他的踪影。 想来也是得了姜北吩咐,去帮他做些什么。 可这些毕竟是与云泽无关,也就懒得理会。 距离入学考试,只剩两日时间。 云泽解开手脚纱布之后,便一如既往地盘坐下来入定修行沉淀。 那夜卷云台一战过后,云泽一身血气已经完全沉淀下来,经脉气韵亦是根基稳固,便随时都能鱼跃龙门,开辟气府。而云泽也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在入学考试前就突破如今的境界关卡,方才在今日进行最后一次沉淀稳固,准备过后就要单独找寻一处隐秘之所,进行鱼跃龙门。 两个时辰后,时间已经临近正午,云泽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上刀匣,动身离开弟子房。 小狐狸也亦步亦趋跟了出来。 北临城南域学院说小不小,却真要说大,也并非很大。这一眼望去,除却中央浮岛之外,便只八座悬空台,各有其用,却并无隐秘之所。 而随着入学考试越发临近,学院中各级学员也越发多了起来,尤其那些未曾穿着统一院服的新生,放眼望去时,十人之中就有八人九人。也正因此,是连重新修建完成的卷云台这种以作修行之余放松心怀的场所都已经人满为患,而那些新生也是乐此不疲。便除却经阁这类不许新生随意靠近之处,就再无隐秘之所。 “头疼了...” 云泽站在弟子房悬空台台阶前方,遥遥望着整个学院范围内到处都是人影绰绰,就着实有些无可奈何。 新生数量远超云泽先前想象,大多数人修为境界不过是在四品而至九品之间,便放眼望去,新生武夫大抵能在万人以上,可新生练气士数量也是不少,或许能有大几千。便这般数量的新生一同涌入此间学院,会造成这般景象也是理所当然。 而这般景象,大抵是要持续到入学考试之后才行。 而入学考试又要刷下多少新生... 云泽实在有些难以想象,这在外城凡人口中与往常并无体制并无太多不同的大学,淘汰率竟会如此之高,赫然是已经到了百里挑一的可怕程度。 毕竟此间新生并非寻常凡人,是尽都度过了最难的一关,已经算是在问道一路迈出了最为重要的一步。天赋关卡,千里挑一,可学院正统的入门之争,又有百里挑一,便如此算下来,若非人间生灵基数庞大,加之各种圣地门派家族世家之类林立,亦有正统修行之法传承下来,就或许行遍三山五海,都未必能够见到多少真正的修道之人。 行路难,问道难,求仙更难。 云泽抿了下嘴角,面上却未曾露出什么悲哀之色。 若非此番回去老家山上,服下最后一只宝药血桃,如今的他,大抵也不过芸芸众生之一,是一如此间众人,终将会在不久之后的入学考试中被淘汰下来。 世事无常,世事如此,过往云烟无需缅怀,前路未知遥不可及。 小狐狸忽然咬住他的裤脚拽了一下。 云泽低头,有些莫名其妙,可小狐狸却已经率先跑了出去,又停在不远处回头看来,大抵意思便是要他跟上。 尽管有些不能明白小狐狸此行何意,可云泽也还是亦步亦趋跟了上去,便一路穿过人海,越过浮岛,更乘坐电梯回到城中城,才终于是在报到之后头回离开学院。可小狐狸却仍是未停,而云泽也只瞧了眼电梯一旁那栋简陋木屋里,正为新生报到一事忙得不可开交的学长之后,就快步追了上去。 北临城南域学院悬停半空,却也位于城中城的最深处,而由此往北,便是一片深山野林,人烟罕至不说,更有猿啼兽吼之声回荡不休,异种兽禽接连出没,谈不上太过凶险,却也绝非常人可以随意涉足。 而在走出一段距离后,云泽也颇为敏锐地察觉到了脚下有灵纹神光一闪而逝。 “是学院的禁制?” 云泽眉头一挑,手指轻轻摩挲着先前乘坐电梯后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新生磁卡。先前他脚下有灵纹神光出现时,这磁卡便一同震了一下,方才让云泽能够顺利越过那道禁制所在。 而若并非学院中人,亦或并未持有这般磁卡,只怕就要被拒之门外,不得入内。 小狐狸一跃跳上云泽肩膀,不再继续领路。 “你怎么知道这地方也归学院所有?” 云泽笑着伸手逗弄小狐狸,可却伸到一半时,就被小狐狸那双眼睛盯得心里一阵发毛,只得将手收回,也没再计较它是如何知道此间所在,兀自便深入其中,直到寻见一处无人的山涧水潭才终于停下脚步,跟着就伸了个懒腰。 山林静谧,猿啼兽吼之声遥不可及,周遭树木也郁郁葱葱,颇为隐秘,而若非隐约听见水声传来,怕是就要彻底错过。 “就在这儿吧。” 云泽心情大好,咧嘴而笑,已经决定了就在此处。而小狐狸闻言如此,也便跟着一跃离开,在那片环绕着整片水潭的巨大顽石上寻了一处还算舒适的地方趴下,打个哈欠之后就直接闭上眼睛休息假寐,再不理会其他。 可修行之人开辟气府,亦有练体练气之分。武夫修行血气精气,讲究一气通达,最重一口中气十足,才能驾驭一身血精滚滚犹如赤火熊熊,灼烫炽盛,游走于皮肉筋骨之间,如臂使指,而至一品鱼跃龙门开气府时,便要徜徉直下,以凶蛮气劲直接撞击脐下三寸关元所在,致使气府大开,底蕴喷涌,接引一身血精注入其中,一作沉淀蕴养,二作继续打磨,才能接续前路,筑建命桥。却练气士修行气韵,接引天地灵气为根基,行于奇经八脉,最重神识清明,而至一品巅峰开气府时,则是须得行走贯通任督二脉,将关元桎梏所在冲刷通畅,继而灵韵盘踞,蕴养根基,使经络气韵能够接引潜力底蕴,大抵等同由内而外开辟洞府一般,与武夫之道大相径庭。 而如今难就难在云泽应该如何选择。 他体内气韵流通,一品境界稳固,血气精气汹涌澎湃,如火炽盛,根基亦是牢不可破,便无论选择何种方式,都可开辟气府而无太多难处。却如此一来,一旦选择其一,便是认定了以此为主,而另一种,就会轮作辅助。 天下修行路,练体练气为主,多数人都是专心一意只修其一,毕竟人之精力有限,便大多从一而终。可除此之外,亦有补天士修习灵纹之道,便练体练气两条道路全都不能放下,须得一心三用才行,否则便会气不足不成势,血不足不成画,而灵纹勾勒稍有差池也将功亏一篑。也正因此,补天士一道颇为没落,哪怕是如姜家家主那般不可及亦不可望的强者也只在灵纹一道稍有涉及,而未曾深入研究。 却即便如此,这一整个天下也仍有许多补天士,却他们在修行一道同样有所选择,炼体练气不能全顾,须得一主一辅,才有望能够略得小成。 而如今摆在云泽面前的,便是以何为主。 却他正难以抉择时,又忽的想起另一件事。 “先前时候,院长说是破例让我只需要进行三等练体的入学考试,通过后就可以加入八班...可练体练气各有三等,再加上一个补天士的班级,总共也就七个,又哪来的第八班?” 云泽踱步到一块潭边顽石上盘坐下来,眉关紧蹙。 而在片刻之后,他就猛地晃了晃脑袋,睁大眼睛用力拍了拍脸颊,啪啪作响,将那些杂念全部摒除脑外,跟着便再度陷入两边为难的抉择之中。 依着云泽心意,他是两边都不愿意稍有放弃,毕竟练体也好,练气也罢,境界修为都在一品巅峰,随时都可鱼跃龙门开辟气府,并无孰强孰弱之分,便难以抉择以何为主。毕竟一旦做出选择,为主的一道就占据气府蕴养的优势,另一边的修炼也就必然落后,而练体练气于灵纹之道又各自有着不同作用,是血气足则灵纹稳固,灵韵强则灵纹势大,各有优劣,便穷尽十万补天士,也无能论道孰是孰非。 若非如此,云泽也不会这般苦于两难境地,无法抉择。 便在许久之后,云泽还是只得暂且放下,是没能想出任何一个可以折中的法子,就将那枚形似竹片的黑石取出,托在掌心之中。 黑石体细而薄,色如浓墨,可以吞光,却唯独一行金色小字书写其中,字体古老,难明真意,而至今日,云泽也已经将它取出看过多次,亦是曾经通过网络搜寻类似字体,却从未有过分毫线索。 也似黑石中空,金色小字正沉浮其中。 不远处的小狐狸忽然抖了抖耳朵,抬头看来。 而云泽则是端着那枚黑石用手指缓缓摩挲把玩,不知应当如何才能看懂其中真意,苦思冥想许久也未能得建寸功。 “陶爷爷只说这黑石里记载了人皇所修古经的开篇首句,足够让我修到命桥境界,却也没说这些怪字应该怎么辨认,又到底是些什么意思。” 自言自语间,云泽始终愁眉不展,迫不得已之下,更是将那竹片形状的黑石摆在地上,跟着就举起一块一人多高的巨大顽石砸了上去。便在轰隆一声过后,那黑石仍是安然无恙,可巨大顽石却落到一个四分五裂的下场,让云泽愣了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而在之后,火烧、水煮、刀劈,是但凡云泽能够想到的法子,便尽都用了一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却纵然如此,那黑石金字也依旧稳如泰山,岿然不动,反倒是把云泽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直接仰面一倒就躺在了地上,手里那柄由孟支离锻成相赠的寒光映月刀也便跟着铛啷一声,掉在一旁。 不远处的小狐狸看了许久,忽然起身抖了抖毛皮,之后才从那块石头上跳了下来,走到近前。 云泽还躺在地上穿着粗气,苦苦思索着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忽觉手指一疼,转头便瞧见是小狐狸一口咬在他的手指上,血珠汩汩,顺着手指滑下,很快就将他握在手里的那枚黑石染透。而不等云泽开口训斥,那向来岿然不动的黑石就陡然变得赤红发热,短短片刻过后,更是滚烫无比,将没能来得及将其丢开的云泽手掌都烫的嗞嗞作响,冒起一缕黑烟。 “啊——!” 云泽惨嚎一声,当即翻身而起,手掌也一并松开。 而那原本浓黑如墨,如今却是一片赤红的黑石悬空不落,其中金色小字更是绽放出千丝万缕若有还无的黯淡辉霞,跟着便有一圈又一圈依稀可见的涟漪自那黑石上扩散出来,并不如何耀眼,乃甚于可以说做格外朴素,可莫名气机流转之下,一种无上威压隐隐浮现,就让人心胆皆震,不寒而栗。 云泽瞳孔颤抖,却如今再要如何也已是不能。 那黑石上的莫名气机流转,已经将云泽镇在原地,便莫说手脚,就是连发丝都已经无法动弹。 黑石悬空,滴溜溜旋转,荡起阵阵涟漪扩散,可那无比浩大的气机威压并未曾惊动各方,就连金字绽放辉霞也是格外黯淡,似是一切从简,更似返璞归真。而在云泽眼前,那黑石很快便慢慢停了下来,它通体赤红,犹如鲜血,却紧跟着就仿佛被烈火一点一点燃烧融化,变作灰烬,消散于风,又唯独留下那些金色小字,凭空浮在云泽面前,游曳不定。 辉霞仍是黯淡无比,而那金字也只悬停片刻就逐渐化开,重新融作一团,纠葛繁复,也似被人拉扯一般,逐渐成型。 “道!” 仅只一字残留。 紧随而至的,是那单独一个“道”字金光剥落,似如金箔一般,风吹而散,偏偏凋零,独剩“道”字之上说不出的古朴无华,黑白之色,点点滴滴,艰难相容,满目斑驳。 一阵风来,那单独一个“道”字,也终究是化成飞灰。 云泽尚且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那“道”字终于散尽之时,他也便恢复了自由之身,却他跟着就脸色陡然一变,是其体内经络之中气韵流转,忽然就变得不受控制,兀自游过奇经八脉,贯通任督所在,更在之后就自主盘踞在脐下三寸关元之所,沟通他体内尚未开辟的气府中的潜力底蕴,使之蠢蠢欲动,透出生机盎然。 而除此之外,他那一身蓬勃血气亦是滚滚而动,同样不受控制地汹涌沸腾起来,汇聚一处,徜徉直下,声势之大颇有些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雄伟壮观,是在云泽不敢置信乃甚于格外惊恐的内视之下,以凶蛮气劲轰撞关元,带起滚滚雷鸣之声无比浩大,极为可怖的震颤至理,更是传遍五脏六腑,全身上下。 短短瞬间,云泽肉身脐下三寸关元所在就猛然绽放金光,耳边也似有着“咔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猛然打破,一股蓬勃生机便陡然喷涌而出,直贯四肢百骸。 气府成,金光现,一阵靡靡道音便自其中传来,越发宏大,像是大道天音,又像玄妙至理。 可云泽却也承受不住气府开辟时的蛮横气劲,张口便喷出一片血光,直挺挺地仰面倒地。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其犹张弓欤...” ... 北临城南域学院,饭堂。 顾绯衣独自一人双手环胸坐在固定的位置上,面前桌上的饭菜动也未动。而其虽是在闭目养神,可却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冰冷杀机从她身上蔓延开来,让整个饭堂里除却姜北之外的所有人都被吓得噤若寒蝉,乃甚于是连吃饭都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而此时正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坐在她斜对面位置上的何伟,更是已经被吓得脸色惨白,满身冷汗。 那柄十字重槊就正插在何伟面前,与他隔了一张饭桌。 重槊体黑刃红,其上有腥光游曳,蠢蠢欲动。 第30章 气府 (道者,天地之始。道者,万物之母。其意博,其理奥,其趣深,天地之象分,阴阳之候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高者举之,下者抑之,有余者补之,不足者损之。故而,实以虚合,有余以不足合。如,天之于地,阳之于阴,刚之于柔。然,物极必反,否极泰来,道也。则,地可胜天,阴可胜阳,柔可胜刚。 天地和合以为自然之包容,阴阳和合以为变化之无穷,刚柔和合以为圆满之如意。是故地不可离天,阴不可离阳,柔不可离刚。反之亦然。 阴阳之太极,五行之阴阳,万物之五行。数之极以为九,阴九阳九。五行各去其三,遁去其三。此遁去者不入五行,属阴阳而不显,乃一生一死,轮环往复,一阴阳参合,岿然如山。此阴阳参合以为道,化外道,不在五行中,超然生死外。) “道者,天地之始。道者,万物之母...一阴阳参合。此阴阳参合位列五行之中宫,不出其外,化内道,糅之五行,以成太极,死生回转,寿与齐天。” 靡靡道音回响,声之宏大,犹若雷鸣。 云泽赤膊屈膝盘坐于水潭边缘顽石上,脐下三寸关元气穴绽放金光,鱼跃龙门已成,气府开辟,广阔无垠。内视之中,黑土万里,一派荒芜,而唯独一座深渊横亘其中,喷吐烟云浩渺,生机勃勃。 天下修行之人千千万,不计其数,便不同修士,气府所现景象亦是有所不同,大抵便与出身经历有关,书香门第的,大多可见一座书斋,而生于圣地门派,则是大多可见洞天福地。却云泽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自己气府之中所现景象竟是黑土万里,一片荒芜,而若非那道横亘绵延三百里的沟壑深渊中有气韵血气盘踞,作阴阳双鱼之势回转沉淀,以为蕴养,更有灵决古经以金色小字浮于其中,云泽都要以为自己开辟气府失败,关元气穴所在仍是一片死地桎梏。 却那灵决古经究竟从何而来,云泽仍是毫无头绪。 先前开辟气府时,云泽被震得昏死过去,可云开却未曾受到波及,于内视之中,是亲眼见证那经文金字由气府桎梏上开辟而出的沟壑深渊中浮现出来,随同那些化作烟云浩渺的潜力底蕴一同现身,犹如火山喷薄而出,带起气机雄浑,更牵引他一身气韵血气回转流动,打磨沟壑,方才会有如今这三百里横亘绵延之象。却话说回来,那灵决古经的出现可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似是本就生在云泽体内,而至如今鱼跃龙门、开辟气府后,方才显现。 便连那黑石中的金字气机,也似只是一个引子。 云开不明所以,云泽也猜不透真相,可终归说来,这篇灵决古经也颇为完整,而其中真意,更是颠覆了他对灵决古经的过往认知。 灵决古经自有篇章之分,是一篇一章对应一种境界,便开气府、筑命桥,乃甚于连通十二脏腑以及之后境界,都是各有言章,首尾呼应相连,方才气机不绝,循环相生。却云泽气府中呈现这篇《阴阳经》并无境界对应,而是总纲之下,又有阴阳之分,便如云开先前口中所诵便为阳篇,而云泽口中所诵则为阴篇,大抵相仿,却又截然不同,是一内一外,一柔一刚,一阴一阳,更阳篇以气练体,阴篇以体练气,都是自古以来所有灵决古经都不曾有过的奇异法门。 云泽不能断定这篇灵决古经又是否能够比得上陈子南上次拿出来的那篇《青林古道决》,可毕竟这篇就连灵决经名都没有的古经是生于他的气府之中,更以那枚黑石中所蕴气机为引,就想来不会太差。而无论云泽也好,云开也罢,都只在稍稍犹豫之后,便决定下来要修习此经,加之古经一内一外,一阴一阳,便一人一篇章,反而恰到好处,并无冲突。 云泽主外,多动,便修习阴篇,以体练气。 云开主内,少动,则修习阳篇,以气练体。 而在初次尝试时,云泽与云开之间还尚且有些冲突,筋肉血气与经络气韵相互阻滞,大抵便是等同撞车一般,却在短暂磨合之后,便就圆润自如,血气运转与气韵游移之间再无分毫不妥,而于大抵便是气府的那道沟壑深渊中,气韵血气也各自回转沉淀蕴养,更放任那篇古经化成一团金光将其包裹起来,使之一纵一横,形如太极,阴中抱阳,阳中抱阴,往复循环,生生不息。 阴阳两篇同时修炼,出乎意料的顺利,也让云泽多多少少松了口气,而自打气府中再无冲突,云泽也就打算到此为止,却直到起身时,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城中城灯火通明,繁华已极。 云泽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皮,忽然记起什么,脸色也跟着不由一变。 “忘了跟那女人说一声了...” 云泽一拍脑门,暗自着恼,再不敢继续逗留,慌忙收拾起被丢在一旁的寒光映月刀,又叫上一直都在旁边闭眼假寐的小狐狸,迅速往学院赶去。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到了八点三十二分。 而当云泽重新赶回学院时,时间就已经又过去了将近二十分钟,毕竟大部分新生已经完成报到,人来人往,人满为患,偏偏学院中的弟子房又住不下太多,那些后来报到的新生就全部都被安排在了城中城的一些归属姜家所有的酒店,也正因此,仅有的一十八座直通学院的电梯就略显不足,尽管上下极快,可云泽也仍是耗费了不少时间才勉强排上。 北临城南域学院并非中立无主之类,而是姜家门下的一处固有产业,并且相当重要,尽管学院盈利不多,只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可真正能让姜家在意的却是从学院毕业的诸多学员。毕竟无论修行也好,商业也罢,终究是以人为本,而此间学员也算受了姜家恩惠,四年学习更会建立感情基础,便在毕业之后,就有相当数量的学员会选择加入姜家,而姜家也一直都是来者不拒。 能入修行一道者,千里挑一。 能进学院者,百里挑一。 便无论最终成绩如何,这些毕业学员也都算是相当程度上的出色人杰,远比对外招来的那些人更有价值,也更加可靠。 尤其姜家产业极多,不愁无处安置,便如这城中城里,每十处产业之中,至少就有三处属于姜家,更枉论这一整个北城南域都是归属姜家掌控,俨然一尊顶了天的地头蛇。而虽说此间南域相较其他地域不算很大,乃甚于可以说做很小,却也得看如何相比才是,可若放在灾变之前,便依着云泽估算,是大抵得有四五个省份才能勉强相及,那姜家的产业数量如何,自然就无需多言。 而话回此间。 云泽出了电梯之后,就直奔弟子房所在,一路风驰电掣,也引来许多人侧目。有些人认出了云泽,更知晓饭堂之事,连连咂舌,幸灾乐祸,口口声声说着“那个姓云的小子这回肯定惨了”,却又无一人出声提醒,有些好事儿的更是直接朝着饭堂赶去,等着看戏。 而当云泽来到顾绯衣所在的弟子房时,屋里也就只有她的一个室友正在盘坐入定,听见敲门声,开门之后就见到满头大汗的云泽已经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当即便冲他翻个白眼,直接挥手撵人。 “顾麟女还在饭堂等你呢,不想死的话就赶紧过去,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闻言,云泽一愣,也顾不上擦汗,只喘着粗气说了一句“多谢”之后,就立刻转身奔向饭堂。 在往日里,到这个时间饭堂里该是已经人去楼空才对,最多也就只有几个过度沉浸修炼的错过了饭时才会正在用餐。可当云泽赶到此间时,饭堂里乌泱乌泱的人群就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而当瞧见那个始终抱着手臂坐在固定位置上的背影时,云泽就大抵明白了这些人的目的,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若有若无的骇人气势仍旧压迫着整个饭堂,而那端的可怖的杀机更是有若钢刀一般,让还尚未走近的云泽就已经感受到了阵阵森然。饭堂里人数虽多,却是一片死寂,就连呼吸声都不能听到,落针可闻。 顾绯衣跟前,姜北是已经爬在桌子上睡着了,而何伟则是依然缩着脖子乖乖坐在那里,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多多少少已经有些脱相的模样,着实凄惨。 却想来也是,毕竟这大半天的时间都是如此,顾绯衣杀机凛然,重槊腥光游曳,尽都会让何伟控制不住地绷紧心弦,生怕一个不甚就会人头落地,死不瞑目。而如这般,若是放在云泽身上还尚且好些,毕竟在突破之前他也有着一品武夫练气士的境界,各个方面都比何伟这个三品练气士更强一些,便莫说这么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就是一整天,也未必就会落到如何伟这般境地。 可那些毕竟只是假如,而当何伟终于瞥见云泽身影,就立时满脸激动地站了起来,却紧跟着就脚下一阵踉跄,将先前被他坐在屁股下面的椅子都给踢翻出去,叮了当啷一阵乱响,好歹是姜北及时伸手将他拉住,这才没有摔倒在地。 “突破了?” 姜北一副刚起床的模样,趴在桌子上勉强睁开一只眼睛,说完之后便伸个懒腰,又长出一口浊气,这才开始认真打量已经来到顾绯衣身后的云泽。 很快,姜北的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 “不是《青林古道决》?” 顾绯衣胸脯忽然起伏一下,方才睁开双眼,一脸冰冷的伸手抓过立在一旁的十字重槊。眼见于此,云泽还想开口解释一番,可顾绯衣却连眼神都不曾动过一下,起身就走。 压力一消,杀机一散,饭堂里就立刻变得吵闹起来。 此间大多数人都是为了看热闹而来,可顾绯衣却并没有给到他们这个机会,但热闹并未看成,却也并不耽搁他们加以议论,乃甚于开始妄自猜想。便不消片刻,出身俗世的云泽与开阳麟女顾绯衣之间的各种爱恨情仇就全都传了出来,虽说其中以虚假巨多,却也仍是为人乐道,并且以讹传讹,就越发有些离谱。可终归说来,这些流言蜚语也就只在私底下才会提起,毕竟没有谁是傻子,会胆大妄为到公然挑衅顾绯衣。 云泽神情木讷,呆呆望着顾绯衣离开的方向,对于周遭喧哗声充耳不闻,也就更加不会予以辩解,任凭他们胡乱猜测。 “先离开这里再说。” 姜北将精疲力尽到已经腿脚发软的何伟一手提起,走过云泽身边时对他说了一声,之后便率先一步离开饭堂。 云泽也回过神来,往周遭看了一眼,便紧跟离开。 人微言轻的道理,云泽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懂得。而传言这种东西,在云泽看来也是就和氛围一模一样——无论在什么世道之下,但凡是人,就不得不注意氛围,仅仅只是因为不会察言观色,就被当做无能之辈,这似乎已经成了某种定律,无可改变。而酿成这种氛围的始作俑者却从来没有身为当事人的意识,这在市井之间与圈层之间尤为明显。 便如此间,便如现在。 也正因此,所以云泽很清楚无论自己作何辩解,都只会导致这种氛围传言愈演愈烈,而能够有效处理这些的唯一手段就是将其冷落在旁。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总能冲淡一切。 离开饭堂之后,云泽一路上都在低着头保持沉默。他心里有些委屈,但更多的却是愧疚和自责,一直都在考虑应该怎么才能让顾绯衣接受他的道歉,便无论这一路遇见的那些学员如何对他指指点点,云泽也始终不曾抬头。 就只在姜北问他修行了什么灵决古经时才终于开口。 “是家里的爷爷给我的。” 闻言之后,姜北略微一怔,旋即便轻轻点头,不再多问。 他当然知道云泽身上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尤其是那所谓的老家山上。而姜北对此的唯一了解,也就仅此四字。 哪里的老家,哪里的山上,出身俗世也或凡间,老家山上又有什么亲人,是否身为修士,什么境界,这些东西姜北全都一无所知。可云泽不说,他也就不曾追问,在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姜北要比何伟更加熟练。 ... 夜色渐浓。 姜北所在的弟子房忽然就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但巨大的声响却并未让姜北十分惊讶。 身为三等学员又有特殊关系的姜北理所当然是有着自己单独的住处,而他显然也对顾绯衣的到来并不惊讶,兀自冷静地继续呼吸吐纳,待到又一个循环结束,便将口鼻之间的一缕白龙之象吸入腹中,过后才终于睁开双眼。 精光一闪而逝。 顾绯衣仍是俏脸含霜的模样,早已经自作主张进了房间,在姜北床铺对面的桌前坐下,翘腿抱胸,凤眸阴沉。 “好歹你也是个女人,大晚上的跑我这儿来,不太合适吧?” 姜北笑了一下。 “茶,还是白水?” “不必。” 顾绯衣眯起眼睛,盯着姜北,相当单刀直入地开口道: “那个姓云的小子,你对他了解多少?” “红鸾心动了?” 闻言之后,姜北立时便挑起眉毛。 可顾绯衣却忽的一掌拍在她身旁的桌上,传来砰的一声重响,而那整个房间里有且只有一张的桌子也便跟着应声而碎,桌上一些杂七杂八的茶壶茶杯摆件之类的更是叮了当啷掉了一地。 见状,姜北颇有些心疼得扯起嘴角,毕竟那些茶宠也是他养了许多年的,可如今却随着顾绯衣毫不留情的一掌拍下遭受波及,碎成了八块儿。 “云小子是俗世出身。” 姜北暗叹一声,在心里为那些茶宠默默祷告,却也不敢斤斤计较,毕竟他跟顾绯衣早就相识,也很清楚这个女人的性子,真要将她为数不多的耐心耗尽,便莫说他这姜家麟子,就算是他那名为姜夔、担任此间学院院长的亲叔父在这儿,顾绯衣也有胆直接动手。 “一个月前,他的修为还只是九品武夫,这事儿你也知道,我曾跟你说过,但时隔一月就忽然变成了一品武夫练气士,就让我没忍住派人查了一下。” 说着,姜北便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摞信纸,数量不多,只有三张,被他直接丢向顾绯衣。 而后者也伸手接住,一目十行地快速看了下去。 “能查到的东西不多,有用的东西也就更少了,毕竟云小子确实是出身俗世,很容易就能查到跟脚来历。他爹叫云温强,娘叫汤明兰,都是俗世凡人,灾变前也只在一家工厂工作,有人员登记遗留下来了,可以证明确实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而且我的人还找到了云小子在俗世的出生记录,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他那老家是在灾变前一个建在长江三角洲附近,靠近东海之畔的小山村,按照俗世界的大小来算的话,距离挺远,而俗世回到凡间之后,距离也就更远了。但人员迁徙这种的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事儿,只是唯独让我比较在意的,就是那里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废墟,虽然还保留着一些人员迁徙的痕迹,但那些幸存者的去向却根本追查不到,没有任何线索。” 姜北说的这些,那些信纸上都有记录,而其中一张已经破破烂烂不成样子的,就是云泽在俗世的出生记录。 上面的字迹已经相当模糊,但也可以依稀辨认。 可顾绯衣却很快就将这些全部丢还给姜北,只唯独留下了其中一张。 “那上面写的什么?” 姜北并不曾介意顾绯衣的无礼,只是颇为无奈摇了摇头,跟着便将那两张已经没用的废纸随手一抛,就将其化成了齑粉。 而顾绯衣则是黛眉轻蹙,将最后那张信纸也丢还给姜北。 接过之后,姜北又细细看了一遍,很快就满脸意外地挑了一下眉头,跟着便紧蹙起来。 “邻居反映...汤明兰有家暴行为?” 这是姜北先前未曾注意到的。 “姓云的那小子应该是脑子有点儿问题。” 顾绯衣终于开口出声,道出了自己来的目的。 “那天在卷云台上的事儿你应该知道,但这几天以来,再加上今天的这回事儿,我却发现他在平日里的性情行为,跟那天在卷云台的时候有些不太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所以我一直都在怀疑,是不是他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还是夺舍,或者器灵。” “你...” 姜北瞥她一眼,眼神古怪,满是狐疑。 “你这样...不会是被打服了吧?可我记得小叔父跟我说的是,如果再让你们打下去,云小子就必死无疑。当然,我知道你以前确实说过,这世上只有能把你打服的男人才有资格...” 话没说完,姜北就忽的激灵灵一颤,慌忙闭上嘴巴,再不敢多言。 而仍旧翘腿抱胸坐在对面的顾绯衣则是一双凤眸吞吐着寒光不定,着实冷冽的杀机也悄然出现,已然是锁定了姜北,也似他只要有胆继续说下去,就会立刻人头落地一般。 “咳...那,到底是夺舍,还是器灵?” 姜北咳了一声,干巴巴笑着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可顾绯衣却不再开口,兀自起身便径直离去,只在出门的时候又是用脚开门,用力奇大,便只听轰隆一声,就将那整扇房门都直接踹飞出去,留下一个空洞洞的房间门框,呼呼漏风。 巨大声响,也惊动了周遭许多学员。而尽管他们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顾绯衣毕竟凶名赫赫,那些人见到弄出这般声响的竟是这位煞星,便就算心中有所不满,也只得悻悻然收回脑袋,乖乖吃个闷亏,不敢做声。 弟子房里,姜北嘴角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只得自己动手,收拾狼藉。却在他动手将那扇已经彻底断成两半的房门捡起时,目光又忍不住望向云泽所在弟子房的方向,眉关紧蹙。 “如果既不是夺舍,也不是器灵的话,那就是...心魔?” 第31章 老道人 两日后,清晨。 入学考试如期而至,便一大早的时候,北临城南域学院的中央浮岛上就已经聚满了人群,成千上万新生出现在这里,将整个玄青殿前的浩大广场挤得水泄不通。而除却新生之外,更有许多老生出现在这附近,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 人群汇聚,是出乎意料地按照八等排列,而人群最前方的一排便是顾绯衣所在,她肩抗那柄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神情冷冽,凤眸含煞,将身旁一些只看衣着打扮便知出身凡间的人全都迫开,不敢靠近。而紧随其后的,便是报考补天士的一众学员,人数不多,却也不算很少,大抵有着百十来人,尚且不足一排,却也比起第一排的人数多了一倍有余。再后便是一等练气,依次排列,人数也是随着等级渐低就变得越来越多。而到最后一排,便是云泽所在的三等练体,其人数之多,就已经数不过来,放眼望去也只能见到乌泱乌泱的人头攒动,是足足占据了小半个殿前广场。 云泽身在其中,左右前后都觉得十分拥挤,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默不作声地继续忍受。而在他的周遭,许多七品八品乃至九品境界的武夫都已经察觉到了云泽气府境的修为气机,眼神尽都有些古怪,想不通这样一个气府境的强大修士如何又会做出三等练体这样一个最差的选择。可怀疑终归只是怀疑,这些人也未曾上前搭话,更不曾询问,只有意无意想要远离一些,大抵便是觉得境界修为差距太大,就颇有些要将云泽孤立在外的意思,却无奈周围人数太多,太过拥挤,就终归没成。 这座殿前广场,终究还是建得小了一些。 也或是姜家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局面,毕竟在学院初建的那几年,入学人数一直都是寥寥无几,如此一座广场,便这一整个学院统共四个等级的所有学员全部在此,也仍是有些门可罗雀的味道,就着实显得有些凄凉,便始终不曾扩建。 如这般境况,是接连持续了好几年,只在前年才终于有所改观,入学报到的人数稍有增长,不再是门可罗雀的可怜模样。 毕竟距离俗世回到凡间的时间还是太短,而那些出身俗世的凡人更对修行一窍不通,就须得足够的时间用以启蒙,建立基础,才能促使他们逐渐了解接受这个已经完全不同的世界,才能在这数以亿计的庞大群体中,如俗世所愿地找到那些具备修行资质的部分凡人,将其引导踏入修行之路。而另一方面,那时的学院毕竟只是初建,尤其建立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平息俗世之人的风波舆论,就无论学院本身也好,导师资源乃至修炼资源也罢,都是格外潦草,相当糊弄,也便导致了许多早有根基的凡间新修对此不屑一顾。 而到后来,也或是逐渐意识到了学院存在的意义与其能够带来的好处,主导了学院建成的人族八大世家才终于慢慢重视起来,将学院全面修整。便也正是由自前年开始,南北两城共计十座学院就无论导师资源也或修炼资源都绝非先前可比,更在谨慎措辞之后,借助俗世网络广而告之。却怎奈何,八大世家十座学院皆因先前太过糊弄,就导致新生数量依然少得可怜,只多了少许选择冒险一试的凡间新修,而这学院占地,就仍是未曾扩张。 如此两年过后而至今年,新生数量忽然百倍增长,一方面是大部分与云泽一般出身俗世的凡人已经有了基础根基,到了时候,另一方面则是学院之用也终于得到了凡间承认,方才有了如今局面。却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即便这南北两城八大世家有意扩建学院,扩招学员,也是为时已晚,唯有等待来年将学院扩建之后,才能容得下更多学员。 便如玄青殿前,身为此间北临城南域学院院长的姜夔,望着眼前黑压压的无数人头也只得唉声叹气,面露无奈之色。 尽管这广场之上是以三等练武新生居多,可毕竟也是已经入道的幼苗,便依着他们八大世家原本共同商定的入学门槛,其中大多数人都是可以轻易度过。却无奈眼下新生太多,而学院容量又极其有限,便经过重新商榷之后,今年这入学的门槛也就只得提高了一些,更严格规定死了人数,是秉着择优劣汰的原则,将大部分新生刷下,留待明年再定。 这可算不上什么好事儿。 而当云泽与何伟由自姜北口中得知这些时,云泽尚且还好,毕竟以他如今境界修为,要过三等练体的入学考试并无任何难度,可何伟却是一副吃了蛤蟆之后又跟猴子共浴的模样。 三品练气士,虽说已经到了登堂入室的境界修为,却要过不知难度如何的一等练气考试,就连姜北都不敢断言是否能过。却也好在何伟运气不错,是得了姜北相助,暗中将他所报等级换成了二等练气,便无论多少,终归还是有了一些把握。 若非如此,只怕何伟真就要被直接刷下,留待明年。 而其自身又为此付出了什么,就绝非云泽能知。 人群忽然一阵喧哗,许多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广场入口方向,就连云泽也跟着不明所以一同望去,才见到是已经消失多日都未曾见过的青雨棠正施施然缓行而至。 莲群曳香香满地,眉目如画画天姿。 一如云泽前次在卷云台与之相见时惊为天人,青雨棠的出现无疑是夺走了许多人的眼球,也便理所当然会被众人拿来与先前便备受瞩目的顾绯衣作比较。 有人倾向前者,言道风姿绰约,素雅如莲,却也有人倾向后者,言道美艳凶物,野性难驯。 便如此一来,究竟孰胜孰败,就再难有个定论出来。 而青雨棠则是唇角含笑,目不斜视,任凭众人吞咽唾沫也好,满脸痴相也罢,都不曾予以理睬,径直走到殿前广场第一排,又刻意站在顾绯衣身边空位上,便让原本喧哗的人群陡然一静,跟着就是一阵更为热烈的声浪席卷开来。 顾绯衣俏脸含霜,凤眸吐煞,斜视一眼身旁素雅恬静的青雨棠,鼻腔里传来一声冷哼。 “好一个美艳凶物,野性难驯。” 青雨棠笑意清浅,目光望向玄青殿前的姜夔院长,而未曾多看顾绯衣哪怕一眼。 “也不知这世上究竟有多少男人梦寐以求能够征服你,而奴家也确实想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男人才能如你所愿,将你打服。亦或是,怎样的女人,才能将你打服?” 言罢,青雨棠唇角的笑意便更甚几分。 这一排的所站新生学员,全都有着各自不同的来历跟脚,眼见耳闻于此,心下都已有数,便就不约而同向着两边退开一些,将更多的空地留给她们。 而顾绯衣也不负众望,当即便眉眼一沉,十字重槊轰然卷起千层风浪,席卷八方,一股充满了森然杀机的可怖压力也让整个广场都彻底安静下来,却更多人都是被迫无奈,有口难言。 艰难吞咽唾沫的声响,此起彼伏。 便莫说新生,就连周遭作为此间看客的老生都已经生出冷汗,呆呆望向顾绯衣与那位不知出身来历,却此间正被十字重槊架在修长鹅颈上的青雨棠。 “顾麟女,稍安勿躁。” 姜夔眼见于此,只得无奈出声,同时抬起一只手掌虚按一下,迫使顾绯衣不得已只得抽身后退。 却其身形落稳之后,她一双凤眸仍是死死盯紧了青雨棠,俨然有着一言不合就要彻底放开手脚,与之大打出手的打算。 姜家与开阳圣地历来交好,尤其当今姜家家主,更是与开阳圣主相交莫逆,双方来往甚多,姜夔便对顾绯衣不知轻重的性情颇为了解。却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想过顾绯衣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人动武,更没想到此间之事,会是青雨棠率先挑起。 “青雨棠。” 姜夔转而看向那妖帝后人。 “你与顾麟女之事,本院自然知晓,也断然不会妄行袒护之举,更不会插手其中。却此间乃是大庭广众之下,更是我院新生入学考试,就莫要再行挑衅之举。一切因果,留待日后解决。” “是。” 青雨棠施施然一礼,而后便拢袖站定,未曾因姜夔一言定夺就面露不愉之色。 尽管姜夔此番说来颇有些责怪之意,却也算表明了立场不会插手其中,就已经如了青雨棠的本意。而那所谓的“一切因果,留待日后解决”之事又该如何解决,便全都是由青雨棠与顾绯衣来决定,与此间学院,与姜家,与姜夔,尽都无关。 ... 弟子房。 小狐狸未曾跟随云泽一道前去广场,毕竟今日便是此间学院入学考试,一来与它无关,二来则是并无生死之险,便就乐得自在,独自留在弟子房里入定修炼。 吱呀—— 弟子房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而小狐狸就立刻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毛发耸立,长尾倒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黑瞳银眸死死盯着来人。 “不必如此紧张,我也只是来看看你这偷偷摸摸跟着那个姓云的小子混进来的小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花白胡子老道人笑呵呵地道了一声,跟着便颇为熟稔地上了云泽床铺,鞋也没脱,就直接在上面盘腿坐下,又取了挂在腰间的青玉葫芦,嘴对嘴地美美饮了一口,还挑着眉头哈了一口酒气出来。 却喝到第二口的时候,老道人忽然瞥见小狐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将已经举到嘴边的葫芦递了过去。 “你也来点儿?” 小狐狸不答,反而小心翼翼退后几步,已经到了墙边。 见状,老道人笑呵呵地摇了摇头,随后便自顾自地又喝一口,却没舍得多喝,只小半口便罢,更在饮过之后就将那青玉葫芦的塞子重新盖上,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说着“没多少了,可得省着点儿喝才行”。 如此一个不知来历却一身修为气机深不可测的老道人忽然出现,又如此行为古怪,就让小狐狸的心里也开始有点儿没底,尽管它这一身妖气都被隐敛下来,而且还是度朔山上陶老爷子的手段,足够瞒过整个天下九成九的人,却这老道进门之后的口中所言,就似乎已经看穿了什么。可小狐狸也并未就此直接暴露,毕竟在它看来,眼前这个老道固然是一身修为气机深不可测,却较之陶老爷子仍是稍有不足,未必就真的已经看穿了它身上被隐瞒的部分真相。 也或只是察觉了什么不对,故而有此一试。 而老道人则是一边颇有些费力地拧着身子将青玉葫芦系在腰上,一边开口道: “老道我这一辈子啊,一共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名叫罗元明,你见没见过我不知道,但前段时间在卷云台上的时候,云小子已经见过了,而且他还跟那个叫什么...云鸿仁的相当熟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名叫云鸿仁的,应该是云小子的堂兄,他还专程写了封信过来,让元明好生照料云小子。只可惜呀,所托非人,元明那小子从来都是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要是有个什么仇家寻来要打打杀杀的,元明还能帮上一帮,但要说到其他方面,那就指不定是谁照顾谁喽。” 说着,老道人摇头一笑,将那青玉葫芦系好后便转过身来将两条手臂搁在膝盖上,佝偻着身子笑吟吟地看向小狐狸。 “至于另一个弟子,他的天赋很一般,没什么出彩的地方,练体不行,练气不行,就连长相模样也只能勉强瞧得过去。老道我费心费力教了他不少本事,可到头来真正学会的东西没多少,反而跟着元明那个混小子学会了好吃懒做,又学了不少嘴上的功夫,胡搅蛮缠说学逗唱都有一套。但除此之外呢,他还有个别人比不了,更学不了的,就是那双自打娘胎里边带出来的通幽眼。” 老道人语气平平,也似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他最后一句听在小狐狸的耳中,却是犹如一道惊雷轰然炸响。 通幽眼,眼通幽,这一法门并非是什么奇异宝术,更不是什么搏杀之术,却天下罕见。而诚如眼前这个花白胡子的老道人口中所言,通幽眼是别人比不了,更学不了的,大抵说来便与先天体质一般,看似与宝术无异,也理应列入宝术门类,却怎奈何这东西是生下来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后天无论如何都无法修成,方才极为稀有,又格外神秘,几乎无人能知这种异类宝术究竟有着怎样的神通,而唯一广为人知的,便是通幽眼能够看穿万般虚妄,无一例外。 “你们之前跟他见过,那小子被我丢去了学院外边负责新生报到。” 老道人又补充一句,而小狐狸心里也再没有了任何侥幸。 它一身倒竖的毛发重新平静下来,不再伪装成寻常狐狸害怕的模样,而是在原地蹲坐下来,将倒竖的尾巴也盘在身旁,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道人,终于开口。 “你想做什么。” 闻言,老道人颇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毛,嘴里还跟着念叨一声“竟然是只母狐狸”,声音不大,却也足够被小狐狸听见。 却它充耳不闻,只是盯着老道人,等到回答。 “没想做什么。” 老道人呵呵一笑,下意识伸手去拿青玉葫芦,却伸到一半,又忽然想起那葫芦里的酒已经所剩不多,而距离下次发放月俸还有不少时日,就只得悻悻收回。 “只是好奇来看看,毕竟我那傻徒弟喝酒没数,醉了之后又好多说话,就一不小心把你暴露出来了,十二桥境的妖修,还是天生道体,老道我可从没听说过妖族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么一个人物。但话又说回来了,凭你如今的修为境界,要通过那所谓的入学考试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是极为简单,可却偏偏选择了跟着云小子混进来。” 老道人话音忽的一顿,目光已经凝在小狐狸眉心处也似朱砂红云般的花钿纹上。 他一双眼眸精光流溢,比不上通幽眼的神奇,却也让小狐狸没由来的一阵心悸,像是身上所有隐秘都被这老道一眼看穿,再无分毫可以隐瞒。 “你的道心血誓,是受人逼迫,还是心甘情愿?” “与你何关?!” 小狐狸忽的站起身来,一双银眸黑瞳中满是阴森。 它周身妖气显化,蠢蠢欲动,却又凝在尺许范围之内,不曾逾越半寸。 而老道人则是将眸中精光全都隐去,却也并未因此着恼,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十五年前,青丘涂山的白狐一族不知因何缘由,忽然就被一夜屠尽,据传是无一幸存。可如今看来,言不符实啊。” 闻言如此,小狐狸周身妖气便又扩张几分,龇牙咧嘴,俯身欲扑,喉咙里也不可抑止地发出一阵唔声。 铛——! 悠悠钟声忽然遥遥传来,而老道人也跟着转头望向玄青殿的方向。他伸手抓了一把花白胡子,只在起身下床时随手一拂,小狐狸周身妖气便全部都被压回体内。 “小家伙,莫看此间学院是由姜家主持建立,而姜家又与你族并无恩怨,就当真以为万事太平了。人族有八大世家,九大圣地,妖族族群更是数不胜数,这之间来往关系错落纷杂,难以辨清,互相牵制之下,尽管表面看来还算和谐,可私下里却明争暗斗不断,这些事,在各家子弟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他回头看向眼神震惊的小狐狸,忽的深深一叹。 “青丘涂山的白狐一族究竟死在谁的手里,而其中缘由又是什么,若你不知,那便再无人知。却无论你知或不知,都须得谨记,既然身上背负着如此血海深仇,就更应该小心谨慎,切莫再如今日般,一言不合就将自己彻底暴露出来。此间能够猜到你这出身来历的,可绝对不止老道我一人啊。” 言罢,老道人便抖一抖大袖,迈着方步走出门去。 ... 悠悠钟声回荡,时候已到,姜夔也便将双手虚按几分,浩大威压震慑整座广场,让所有新生与周遭老生全都安静下来。 而在广场两边,统计八位此间学院的导师也早便就位,方才闻得钟声回荡,就立时将手中早已备好的符箓抛出,显化灵纹,勾勒成阵,是在诸多新生学员颇为好奇的目光中凝成统共八扇灵光流溢、水面也似的门扉,各自对应八个级别的学员阵列。 “入学考试的大门已经开启,各级新生,凭磁卡自行入内。” 姜夔声如雷阵,却又言简意赅,乃甚于就连考试规则都不曾与众人说明。 而早便已经等待许久的诸多新生学员虽说心有疑虑,却事已至此,也就不再逗留,鱼贯涌向各级门扉。 云泽亦在其中,很快便一步踏入三等练体的灵光水门,就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乌央乌央的人群就尽都消失不见,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则是一片云雾飘渺,脚下站立之所也是白石地砖,便除却面前一座白石阶梯与立在旁侧的一尊石碑之外,就再无其他。 “三等练体,登上百层阶梯,择优劣汰。” 石碑仅此一十四字,大抵便是此间规则,却未免太过简略。 云泽看了又看,谨小慎微,毕竟是否能够通过入学考试,对他而言意义着实有些非凡,大抵等同灾变前的高考一般,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也正因此,哪怕许多人都曾说过以云泽如今境界要过三等练体的入学考试轻而易举,他也仍是不敢留有分毫疏漏,毕竟一旦通过了入学考试,也就意味着他在四年之后有了去处,更不必再因缺钱而日日发愁。 便在下一秒,云泽就接连几次呼吸吐纳,让自己彻底静下心来,却紧随而至的,便是他气府境修为实力的全面爆发! 轰——! 第32章 考试 玄青殿前,姜夔负手而立,面前一件水云镜拨开云雾,将一片灵光投映在空中,显现出各级新生考试场面,也算应了广场周遭那些特意赶来的老生看热闹的心思。但话说回来,毕竟今年新生极多,虽有水云镜映出考试景象,却也密密麻麻,都是芝麻绿豆大小,便一眼瞧去,就犹如蝗灾一般。而一些眼力尚可的还能勉强瞧见其中景象,但也有些修为实力并不如意的,就只能看到一些模糊景象,加之有人在旁连连惊呼,口中言说如何如何,却无奈看不真切,更不知他们口中所言之人身在何处,就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受。 而在先前新生阵列中站位最是靠前的那排人则是备受关注,毕竟他们都各自有着不凡出身,什么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也或某些一流二流的家族门派,虽说未必都是麟子麟女,却毕竟身份显赫,就连入学考试都与另外七等有所不同,也就自然吸引了诸多目光。 便如那开阳麟女顾绯衣,正手持重槊大开大合,搅动风烟滚滚,挥斥异象狂龙,与一头幻境异兽杀得有来有往,乃甚于险象环生,看得人心惊肉跳,便总会时不时惹来许多惊呼。而更有老生在看过第一排其他新生与此一般无二的凶险处境之后,就在暗中窃窃私语,质疑今年的入学考试实在太过艰难。 可身为始作俑者的姜夔却只是格外平静地看着。 人族有九大圣地,八大世家,更有许多一流二流乃至不入流的家族门派林立,加之妖族族群甚多,便只在明面上还算平和,能够安然相处,可暗地里却是勾心斗角,手段辈出。却即便如此,在过往时候,无论九大圣地也好,八大世家也罢,或者那些一流二流的家族门派,以及妖族诸多族群,都不曾做得十分过火,大抵便等同于有着某种不成文的江湖规矩在凭空约束着天下修士——杀人可以,但得讲道理,有理由,杀人越货也可以,但得经得起唾骂与追杀。哪怕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十分残酷,可模糊的道德行为规范以及各种规则在大部分修士的身上还有用武之地,问道求仙和名誉声望也仍是世人追逐的主流。 可这一切却全部都在灾变过后彻底变了模样,现实的伪装被撕开,所有一切都变得血淋淋,利益争斗已经等同是被摆在了明面上,人心的底线一再降低,而那些本就模糊的道德行为规范遗迹各种规则,更是变得形同虚设。这一整个天下的所有生灵,无论人族妖族也或十分罕见的灵族,皆因人皇的临终遗言变得不择手段,只为争那一线生机。 便如此间院中,谁是九大圣地门下弟子,谁是八大世家家中子弟,又或哪些是一流二流家族门派出身,哪些是以妖族族群为跟脚,姜夔全都一清二楚,更深知这些人中哪些是怀有别样目的,哪些又是真心实意来此问道。 “本该是一群大好的少年,可如今却变成了这番模样...” 姜夔在心中暗叹,眼神复杂地望向那些皆有出身跟脚、还在苦苦挣扎的各家子弟,却又似是透过他们,看向了更远的方向。 “如你所愿的盛世,到底在哪儿?” “那你得亲自去问他才行啊。” 老道人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 姜夔一愣,旋即便苦笑一声。 “您老说笑了,人皇身陨魂散,又哪里还能寻得到。更何况,便是当真还有机会见到人皇,晚辈也断然没有开口的胆量。” 说罢,姜夔便要拱手作揖,却被老道人摆手制止。 “这么多孩子还在下面看着呢,好歹你也是此间院长,对我这么一个身负导师之名却什么都不曾做过的老东西拱手行礼,可不太合适。” 老道人呵呵一笑,未曾在先前的话题上继续多说,而是捏着花白胡子抬头看向水云镜投映在半空的虚影。 “除了洞明圣地之外,其他的八大圣地和七大世家的人都来了?” “都来了。” 姜夔未曾隐瞒,同样转身看去,眼角含着些许笑意。 “除了开阳圣地的顾绯衣有着圣地麟女的身份之外,其他的,就都是一些门中子弟,天赋还算不错,称不上凤毛麟角但也实属顶尖,修为境界更是相当足够。但毕竟这些人各自心怀鬼胎,晚辈既然身为东道主,又是此间院长,便断然不能疏忽怠慢了他们。” “理应如此。” 老道人轻轻点头,一只手抚摸着腰上挂着的那只青玉葫芦,有心想要喝上两口,却又有些舍不得,便只得按捺下来。 “这些人啊,一个个的都这么明目张胆,也难怪你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人心不古,不比老道我年轻时拜山学艺、求仙问道的时候喽。” “明目张胆是因为瞒不住。” 姜夔面上逐渐笑意收敛,转而望向其他正在经受考验的七等新生。 一眼所见,密密麻麻,数之不尽。 “这些人有明有暗,都是做足了准备,憋着一肚子的坏水就等入学之后挖我姜家的墙角,乃甚于挖不到的就会毁掉。尽管晚辈已经时刻警惕着找出了些许,就刻意留下暗手将其淘汰,却断然还有一些藏得更深的...” 话未说完,姜夔就忽然顿住,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三等练体那密密麻麻的投影中的某处,而在其身旁的花白胡子老道人也已经发觉,当即便是一乐。 投影虽多,可姜夔与老道人毕竟修为非凡,只一眼扫过,成百上千芝麻绿豆大小的画面就全部都能看得真切分明。也正因此,云泽只为了登上百级阶梯就将气府境修为实力全面爆发,犹如一道惊雷般一路横冲乃甚于没有分毫阻滞就登上了阶梯顶台的模样,就全部都被姜夔和老道人看在眼中。 可轻而易举便通过之后,云泽还在顶台上用以离开幻境的水波门扉前愣神发呆,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入学考试竟会如此简单,更在回神之后将整个顶台全部找了一遍,大抵是觉得入学考试理应还有其他隐秘被藏在了这片云雾缥缈之中。 见状,老道人面上笑意更甚,而姜夔则是不由地连连摇头。 “百级台阶本就是为下三品修士准备,压力阻力虽然不大,却也真实存在,足够将一些根基不稳的剔除在外。虽说这云姓小子确实是有气府境的境界修为,要登上百级台阶并无难处,却也不该对那压力阻力没有丝毫感觉才对,又何必再有疑虑,迟迟不敢出门。” “这可说不准,云小子练体练气全在气府境,先前又冲得太快,不慎将其忽略也是情有可原。但这小子要是再找上片刻不肯出来,其他那些腿脚快的就该出来了,一旦落到二十五名开外,可就要被直接淘汰了。” 老道人饶有兴致地通过投影看着云泽,又偶尔将目光扫过三等练体入学考试里的其他新生,跟着便颇为意外地轻咦一声。 “还有海外来的?” “有一些,数量不多。” 姜夔轻轻点头,倒是不曾在意这些,毕竟无论白人也好,黑人也罢,终归说来都是人族,而此间学院本就对报考之人来者不拒,便无论这些海外出身的年轻一辈能否通过,也是一视同仁。 可云泽却迟迟不肯出门,就让姜夔有些暗恼。 无论往年也或今年,这入学考试的难度都是他与另外几家学院院长一同商定下来的,便除却八班的考试略有差异之外,其他考试就全都一般无二。但云泽毕竟有着气府境的修为,轻而易举过了三等练体的考试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此事本就符合规矩,而云泽原本的报考等级也是三等练体,并无不妥之处,姜夔也就不会介意。可如今云泽分明已经过了考试,却还在怀疑另有蹊跷,便在姜夔看来,就着实有些挑衅之意。 广场上逐渐开始有人通过水波门扉走出幻境,四下里扫上一眼,也就松了口气。 通过入学考试的新生在走出幻境之后会重新回到学院,而未能通过的则是直接被丢到学院以外,历年来一直都是如此,人尽皆知,早便不是什么隐秘。也正因此,这些已经重新回到学院的新生很快就心下大定,尽管已经累得气喘不止满身大汉,却也尽都喜笑颜开,只是碍于姜夔还在玄青殿前看着,方才没有欢呼出声,乖乖按照各自报考等级在广场上依着先前的队列位置站好,等待考试结束。 “十三个了。” 老道人朝着广场扫过一眼,跟着便重新看向云泽。 却这一眼看去,老道人稍愣片刻之后,就当即摇头失笑。 而姜夔的脸色却变得越发有些难看,是分明瞧见云泽在找遍了整座顶台之后也没有离开幻境,反而一脸迟疑地转身向着阶梯重新走了回去,显然是心有余虑,打算再走一遍,也或将那百级阶梯全部检查一遍,依然不肯相信入学考试竟会如此简单。 人群后方,并未凑上前去的姜北也在远远瞧着考试情况,见到何伟已经顺利通过出现在殿前广场上就不再关注,转而继续看向云泽所在的投影,脸上神情一如姜夔一般,像是勾栏听曲却忽然发现对方是个黑山老妖一般。 所幸考试人数以三等练体为最,而众人关注所在也大多都是前排,便未曾注意到这边状况,否则姜北就要仔细斟酌一番,是否要跟云泽就此绝交,以免丢脸。 广场上通过入学考试的人数越来越多,便依着几座学院院长商定,只在今年,所有学院无论三等练体也或一等练气,乃至补天士与第八班都只有完全固定的二十五个新生名额,不许多收,也不能少收,而其余新生则是留待明年。也正因此,广场上的几座水波门扉很快就在人数已满的情况下原地消失,只留下三等练体、三等练气、一等练气和第八班四座门扉,而消失的那些则是交由早已安排妥当的导师负责在学院浮岛之外重新开启,顺便回收新生磁卡,留以明年再用。 紧跟着,三等练气的门扉也悄然一震,从原地消失。 何伟脸色苍白,气喘如牛,正待在人群里回头数着已经通过了三等练体入学考试的人数,眼见再有两人就要名额全满,却依然没有云泽身影,就不免有些意外。可他毕竟眼力有限,头顶密密麻麻仍是有着数千上完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水云镜投影,根本找不到云泽所在,也就自然无法知晓究竟出了什么意外。 玄青殿前,姜夔脸色难看,眼见三等练体的入学考试幻境里已经有人即将走出,将剩下的两个名额也全部占走,就只得暗自叹了口气,将负于身后的双手藏进袍袖,轻推一下。 老道人挑起眉头,自然有所察觉,却也未曾阻拦。 而在三等练体入学考试幻境里,方才迈出一步却还未曾踏上阶梯的云泽就陡然脸色一变,眼睁睁瞧见周遭云翻雾涌而起,跟着就仿佛被人一掌拍在胸口,整个人都倒飞出去,径直摔入水波门扉。却他自打幻境中飞出之后也仍未曾停留,在目瞪口呆的众人眼中一路从广场这边飞到广场那边,更生生砸入人群,引起一片大乱。 玄青殿前,姜夔只装模作样在老道人面前干咳一声,跟着便就挥袖将已经名额全满的几等考试虚影全部抹去,更将还未结束的一等练气与第八班的考试全部放大,方便众人观看。 “抱歉,抱歉...” 云泽还在人群转着圈儿地赔笑道歉,有些遭受波及的老生气不过,就忍不住骂了几声,却也被身边的同伴拉住,生怕惹出麻烦。 说是老生,却也只是资历老些,可修为境界却未必就能与其资历相配,便如先前骂出声来的那几人,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个也才三品而已,远不及云泽,方才会被同伴拉住,以免将其惹恼,反被教训。 却话虽如此,这些老生也并非全都实力不济,只是因其出身不同,天赋不同,根基底蕴亦有不同,加之年轻一辈修行时间尚短,而修行前期难度也相较后期更小一些,便就导致了同级学员之间实力悬殊,境界修为差距极大,是强的极强,若得极弱。一如此间殿前广场上的众人,尽管同样身为新生,同样通过了三等练体的入学考试,可云泽却有气府境的修为,而其他人则全部都是七品武夫,境界修为不可谓差距不大。 倘若算上正在进行第八班入学考试的那些人,同级差距就说做云泥之别也并无不妥。 “抱歉,抱歉...” 云泽始终赔笑道歉,尽管先前那些近乎于昙花一现的骂声让他觉得有些委屈难受,却也只得强行压下,道过谦后就逃也似的回去广场,在三等练体的队列人群中站定,强装镇定地抬头看向那些考试投影,对于周遭颇有些异样的眼神视而不见。 眼见于此,玄青殿前的老道人当即眉头一皱,讶异出声。 “这小子,怎么跟换了个人似得?上回咱们在卷云台上见着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只怕咱们上回见到的不是他本人。” 姜夔叹了口气,重新看向云泽的眼神里也满是说不出的复杂。 “前短时间,小北曾派人查过他,没找到什么实际有用的东西,但却打听到灾变前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似乎是有家暴倾向。据他那些从灾变里侥幸活下来的邻居所说,当时他们那些住在他家周围的人,几乎每天都能听见他母亲对他父子二人的打骂声,而且每次云小子都会哭得极惨,报警都没用。更有一回,云小子是被他父亲抱着逃出来的,两个人的身上都满是伤痕,尤其云小子,满脸是血,哭都没力气哭了,所幸救得及时,这才留住一命。” 耳闻如此,老道人面露愕然,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这事儿。 可既然是从姜夔口中说出,又并无理由撒谎欺瞒,是得不了什么好处,更没什么必要,老道人便不疑有他,只是从未见过听过,就用了许久才终于定下心神,嘴里咂吧两声,忍不住唏嘘一叹。 “虎毒尚且不食子,却不曾想人更毒...” “谁说不是呢。若非如此,先前这事儿随便换个人来都断然不会如此忍气吞声。” 姜夔轻轻点头。 “但也正是因此,我与小北都在怀疑,那日咱们在卷云台上见到的恐怕非是云小子本人,而是他因幼年经历产生的心魔。毕竟性格差别有如云泥,颇有些两相极端的意思,若说并非如此,晚辈是断不能信。” “...也可能是癔症。” 老道人深思片刻,未曾苟同,却其口中所言也与姜夔之意并无太大差别。 而至此间,殿前广场那第八班入门考试的门扉忽的轰然一震,顾绯衣一身杀气煞气便立时席卷开来,庞大压力让许多人都禁受不住,便连门旁导师都脸色微变,下意识退后几分,更有实力修为不足者当场吐血倒地。 殿前广场上,云泽也跟着心胆一颤,尽管不曾露出什么不堪模样,却脸色也略有苍白。 许是那幻境异兽的实力已经强到某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顾绯衣周身血火环绕,飘溢金色星芒游散,如火如荼的血气气机更是躁动不安,仿若杀人无数的凶蛮异兽正蠢蠢欲动,意图择肥而噬。而其右手缠缚的绷带更是早已解开,将手臂上纹画的点睛狂龙全部显露出来,乃甚于是连肩头与腰腹一侧的两条纹龙也一并解放,同样的画龙点睛,凶煞迫人。 十二桥境三重天。 云泽感受真切。 十二桥境修炼六脏六腑十二正经,也便共有十二重天,却说是如此,毕竟也在同一境界之中,内分级别之间的差距就并非很大。正因如此,在众多十二桥境修士中,便经常会有越级胜出的意外发生,却大多都是一两级的差距,而若非级别跨度十分夸张,也就算不上什么稀奇,更不值得说道。 可这些近乎于常识一般的东西却似乎并不适用顾绯衣,她一身血气荼荼,气势之迫人,与十二桥境一重天时差距极大,便连云泽都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可即便如此,顾绯衣在与那幻象异兽大战过后也落了个衣裳破烂、多处挂彩的下场,虽说谈不上遍体鳞伤,却也足够让人看出些许狼狈,就连长发都已经十分散乱,尤其左臂,似是被那幻象异兽一爪撕裂,三道并排而过的伤口皮开肉绽,鲜血汩汩,顺着手臂流淌,从指尖滴落,看得人心惊胆颤,心胆生寒。 却紧跟着,顾绯衣就将目光转向了玄青殿前的姜夔身上,凤眸吐煞,寒光凛然,更将手中重槊猛地一顿,槊杆末端便猛然砸在地面上。地砖立时破碎四溅,裂痕蔓延,可怖杀机透入其中,轰然一响过后,顾绯衣脚下就已经多了一个方圆丈许的深坑。 不满。 挑衅! 示威! 深知顾绯衣性情如何的姜夔只得无奈苦笑,暗中传音要她稍安勿躁,之后必定会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更迫不得已许诺了一些好处,才让顾绯衣终于收起一身杀气,转身去到先前阵列所在之处,将重槊竖在一旁,原地盘坐下来调息养伤。 此间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同一门扉,又是一震。 青雨棠随后走出,同样长发散乱,衣裙破碎,香肩半露处亦是有着一道可怖伤痕,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相较于顾绯衣的杀气腾腾,青雨棠就显得素雅恬静了许多,而那略显苍白的脸色也使其多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意,就惹得许多男性学员开始躁动不安,也让原本安静的广场重新变得吵闹起来,就连一些新生都难以幸免,目光跟随,一脸痴迷。而在其中,更有一些胆大之人直接掏出自己身上携带的疗伤符箓乃甚于灵株宝药尝试示好,而若非顾及院长姜夔与那一身杀机又开始蠢蠢欲动的顾绯衣,只怕他们就还要更加夸张。 可青雨棠虽是唇角含笑,却对那些好意全都婉言相拒,随后便淡然迈步来到顾绯衣的不远处盘坐下来。 吵闹的广场,只在刹那间就再度安静下来。 第33章 有些话 有关青雨棠和顾绯衣之间的一些恩怨,此间学员之中鲜有人知,却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他们能看出这两人并不怎么对付。 便在青雨棠盘腿坐下之后,原本吵闹的殿前广场上就彻底安静下来,全都摒住了呼吸,生怕那一身杀机又在蠢蠢欲动的顾绯衣忽然就不顾其他,大打出手。而见到如此景象,姜夔也是颇感头疼,不知应当如何化解,毕竟那位在东海之畔死于开阳圣主之手的老妖也是青莲妖族最后一位长老,便无论身份也或地位都十分尊崇,也就导致自从上古时代结束之后就逐渐开始走向没落的青莲妖族与开阳圣地彻底走向对立。 世人皆知青莲妖族血脉非凡,常有异种出现,天赋天资得天眷顾,便如眼前之人青雨棠,青莲花开一十八瓣,便是青莲异种之一,大抵便等同寻常难见的特殊体质,于修行一道而言可谓事半功倍,修为境界提升之快,绝非寻常可比。 毕竟青莲妖族最多也就花开一十二瓣。 却青莲妖族之所以常有异种出现,便是因上古妖帝逆天而行,以无上伟力窃取天道改善了青莲妖族的传承血脉,更导致不能自生、亦不自灭的完美天道出现裂痕,只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人间,可谓生灵涂炭,遗祸无穷。而如此隐秘,以姜夔身份地位而言,也就只能勉勉强强窥探一二。却也正是因此,姜夔才深切知晓上古妖帝身陨魂消之后,青莲妖族是如何遭受当头棒喝,被天下修士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直至这一整个族群近乎被屠戮殆尽,方才终于罢休。 而从那之后,青莲妖族便彻底销声匿迹,修生养息,历经不知多少年,直到近代以来才终于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却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股,寥寥数十人,尚且无法比及人族一个穷困村落的人数,却又对外抱有极深的敌意,也似入眼之中皆为虎狼,更对任何有胆来犯之人抱有必杀敢死之心。 但在姜夔看来,上古之祸毕竟并非青莲妖族所愿,而其族群更是已经没落至此,近乎灭绝,便对来犯之人抱有必杀之心尚可,却全然不必怀有敢死之意。可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青莲妖族已经没落至此,那族群当中微不足道的寥寥数十人就格外团结,相互珍稀,一旦招惹,就比起捅了马蜂窝还要厉害许多,而开阳圣主却偏偏亲手手刃了青莲妖族的最后一位长老,其间仇恨如何,自然也就不必多言。 “开阳圣地顾麟女,好大的威风。” 广场上正一片死寂之时,在那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颇有些刺耳的声音。 开口之人立于一等练气阵列之中,身着兽衣,腰系兽骨,相貌妖异冷峻,面如刀削,棱角分明,看似与常人一般,可却有着一头血红长发蓬松披散,且右手手掌与常人有所不同,虽是五指,却反而更像兽爪,色泽如墨,如覆甲壳,更连整只小臂都满布着漆黑纹络纵横交错。 他上前两步,面露狞笑,却是对顾绯衣全然不惧,令人讶异。 “目无师长,不懂礼法,若非你这开阳麟女的身份早已广为人知,我还真就以为是哪个茹毛饮血的凶恶妖族之人。” “如此说来,你懂礼法?” 顾绯衣凤眸微睁,却是不曾回头。 “不想死的就滚回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闻言,那血色长发的青年妖族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再度上前两步,右手已经开始缠绕乌黑煞气。 可青雨棠却始终面含浅笑,只斜着眼眸瞧他一眼便就不再理会,兀自沉心入定,调息内腑伤势。 眼见于此,顾绯衣当即便冷笑一声。 “青雨棠,你这一身骚、味还真是有够招苍蝇的,都已经引到我这儿来了。” “此事与奴家无关。” 青雨棠周身灵光朦胧,开口也恬静淡雅,却其口中所言,是让那血色长发的青年妖族眼神再度一沉,一身妖气也逐渐变得不受控制,在周遭掀起一阵可怖风暴。 玄青殿前,姜夔一阵皱眉,脸色也逐渐变得有些难看。 尽管姜夔早便猜到今年会因补天阁一事,导致许多原本并不怎么能够看上学院的年轻一辈前来报考,也已经料定了必然会有许多冲突发生,却不曾想,如今才不过入学考试,就已经接连出现这些事件,更于大庭广众之下也毫无收敛之意,而到日后,这些年轻一辈之间又会生出多少矛盾,就犹未可知。 便越是深想下去,姜夔就越发觉得头疼。 此间还尚且只是顾绯衣、青雨棠和这红发的妖族青年,而再看去,一等练体练气的阵列之中,仍有几人来历非凡,哪怕并非麟子麟女,也只是稍差一筹便罢,决然不会与寻常修士一般,对那些所谓的凤毛麟角怀有敬意也或惧怕。尤其这麟子麟女的身份从来不是一言钦定便就是了,而是各凭手段,互相争夺,胜者为先。便纵观人族九大圣地与各流门派,麟子麟女被拉下马来的例子可并不少见,尤其妖族,同一族群之中,年轻一辈的意气相争从来都是最为激烈。 也就只有一脉相承的世家才稍显安定,毕竟若非嫡系,便无权相争。 “犬肆,此间入学考试尚未结束,不得胡闹。” 无奈之下,姜夔只得出声制止。 也似是不愿在看到此类事件发生,他言语中带上了些许威势,直震众人心胆,便如其口中所言的犬肆这般嚣张跋扈之人也脸色微变,咬一咬牙退回阵列之中。 姜夔上前两步,来到最前,目光环视整个广场,面露威严。 “本院并非何种冷面无情之人,亦不曾自恃身份就高高在上,更不曾制定严苛院规束缚尔等,可此般,却并非尔等肆意妄为的理由!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本院便在此宣布,今日入学考试未曾结束之前,如若有人再敢胡闹,便立时逐出院外,再不收录!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众多新生立时站得笔直,以吼声回应,便连许多从未见过姜夔露出这般威严模样的老生都被吓得心神紧绷,同样大声应答。 却也有人颇为懒散,亦或不曾理会。 便如顾绯衣,便如青雨棠,就连犬肆都只是颇为应付地张了张嘴,而那些一等炼体练气阵列中颇有些来历的几人则是各有不同。其中一些是给足了姜夔脸面大声回应,却也有些充耳不闻,理都不理。 只唯独一个特例,便是站在一等练体阵列中的陈子南,早就站在那里垂着脑袋睡着了。 眼见于此,姜夔心下也是万般无奈,却也未曾多管。 他若愿意板下脸来,以气势压迫,学着其他几座学院院长那般高高在上,不可忤逆,自然能让这些刺儿头也似的年轻一辈心服口服。可那在姜夔而言却比打架还累,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每天板着一张脸去待人,也正是因此,才造成了北临城南域学院这样一种极为散漫的氛围,而这些刺儿头大抵也是看中了这点,方才无所顾忌,肆意妄为。 “板着脸有板着脸的好处,能让那些习惯了无法无天的小家伙知道点儿厉害,但松快点儿有松快点儿的好处,放纵他们自己去争去抢,死了也就死了,能更早明白其中道理。可要老道我来说啊,好歹你也是此间院长,怎么也能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身份,该严厉的时候就得严厉,也免得一些混小子真就以为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骑在你这院长的脖子上拉屎拉尿。” 老道人摸了摸腰上挂着的青玉葫芦,并未上前出现在众多学员眼中,也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而姜夔也只得苦笑便罢。 “前辈,您老这话可是一点儿高人风范也没有。” “没有就没有,老道我也不在乎那个,有月俸,能买酒,足够了。” 老道人咧嘴一笑,眼见一等练气考试的门扉轻轻一震,已经走出了最后一位通过考试的学员,而那门扉也便就此消失,出现在院外,就不再继续逗留。 “你继续在这儿看着吧,老道我的酒又快没了,得去让元明那个混小子帮我挣点儿钱去才行,也免得他整天偷懒睡觉,不务正业。” “好,前辈慢走。” 姜夔退回玄青殿前,不在众多学员能够看见的地方向着老道人抱拳一礼。 待到后者随意挥挥手就此离去之后,姜夔才将目光重新望向水云镜映在半空中的投影。 由一等练气而起,到三等练体而终,这之间的所有考试都以登上台阶为准,只是高度数量稍有差别,三等百级,二等千级,一等万级,可补天士的入学考试就稍有不同,虽也是登上百级台阶即可,却要离开幻境,还得以基础灵纹将顶台上稍有缺漏门扉阵法补全才行,否则便只能受困其中,等待考试结束,再由导师救出。 而八班入学考试,便无需多言,是最为艰险困难,乃甚于还有性命之忧。 便至此间,也就只剩第八班的入学考试还未结束。 说是下马威也好,说是见面礼也罢,没有谁比姜夔与先前才刚刚离开的老道人更清楚其中难度,毕竟这第八班的入学考试所在环境就是出自那位花白胡子老道人之手,灵纹阵法的构造之繁复,说不上让姜夔大开眼界,却也着实惊了一把,是能将入内之人修为境界查得一清二楚,更能在一定程度上通过明察秋毫抽丝剥茧的方式推算其中之人所修宝术与搏杀术,进而再根据实力构建出幻象异兽,方才会让考试变得如此艰难。 而如顾绯衣那般修行《九龙图》,明明已经修成三龙境界,却偏偏以外力缠缚一龙,更将另外两龙以压制境界的方式囚锁起来,只显露十二桥境一重天的修为。 若非是有老道人出手构建环境灵纹阵法,顾绯衣也大可不必展露全部修为,尽管其身为开阳麟女,必然还有压箱底的手段与底牌,却也已经落到了一个相当狼狈的地步,勉强算是竭尽全力。 也正因此,便在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入学考试才终于宣告结束。 新生统共两百人,一个不多,也一个不少。 “所有新生,明日一早各自带上临时磁卡和学费在此处集合,届时,各级导师自会前来带领你们前往所在班级,同时分发为正式学员所用的磁卡。若你等还有什么疑问,也可在明日见过导师之后自行询问。” 姜夔只寥寥数言,便将剩下的诸多繁琐全部推了出去,宣布解散。 而原本安静的广场,也在此刻彻底沸腾起来。 诸多二等三等炼体练气新生已经压抑了许久的激动心情也终于彻底释放,开始大肆雀跃欢呼,老生中亦是有人前来与相识之人道喜,却更多都是奔着青雨棠而去,便连一些女性学员都不例外,很快就将那片范围堵得水泄不通。 云泽与何伟汇合,亦是见到姜北走来。 “北哥。” 两人颇为乖巧地叫了一声,而姜北也是面露微笑,开口道贺。此间三人只聊不多时,何伟便率先开口提议,要好生庆祝一番,更已经提前定下了去处,将所有一切全都安排妥当。 许是深知云泽性情,何伟与姜北都不曾给他开口拒绝的机会,很快就说定先回弟子房稍作梳洗,将身上被汗水浸透了的衣裳也全部换掉,半个时辰后在院外准时集合。而在之后,何伟便率先离开,言说是要再去通知一下其他的几个朋友,有些是老生,但更多的则是新生,准备一起庆祝,好好热闹一番。 可越是如此,云泽就越不想去。 毕竟他从来都不喜欢太过热闹的氛围,更不喜欢跟着一桌子的陌生人一起吃饭。 不喜欢,也不习惯。 云泽瞧着快步走过去一头扎进人堆里消失不见的何伟,眼神复杂。 “走吧,我送你回去。” 姜北拍了拍云泽肩膀。 “正好也有些话想跟你说,这地方可不大合适。” “我?” 云泽一愣,没太想过姜北竟会有话要跟自己说。 毕竟身在不同层面,就无论平日里与人相谈的话题也好,许多见识经历包括对待同一件事的想法看法也罢,两人之间都存在着极大的差别。但何伟跟姜北却非常聊得来,而其中原因究竟是姜北一直都在迁就何伟,还是何伟当真有着与姜北十分相仿的见识三观,云泽就不得而知了,可那种想要说话但又着实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完全插不上话就只能沉默着旁听的感觉却是真实无疑的,尤其前些天几人一起在饭堂吃饭的时候,这种与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感觉尤为明显。 也正因此,当姜北开口之后,云泽才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可姜北却显然格外平静,也似并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妥。 而在之后的一路上,姜北则是接连笑着跟许多早便相识的老生打招呼,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再开口跟云泽说些什么,便直到回去弟子房后,才终于算是彻底安静下来。 关门之后,姜北就自然而然坐在何伟床上,又从怀里摸出一盒香烟向着云泽示意一下,得到允许之后才抽出两支烟来。但云泽不抽烟,婉言相拒之后姜北也就未曾强求,将另一支烟重新塞进烟盒。 一直趴在云泽床铺上的小狐狸抖了抖耳朵,将脑袋埋进怀里,未曾抬头。 而云泽则是坐在对面自己的床铺上,有些不太自然。 “先前入学考试的时候,你是被人直接打出来的吧。” 姜北嘴里叼着香烟,一边开口一边伸出一只手来,十二桥境练气士的修为波动昙花一现,指尖也就冒出一缕灵光成火,将香烟点燃。 他深深吸了一口之后便吐出一串白烟,看向云泽的眼神里满含戏谑。 “若非如此,现在的你可就已经被送出学院了。” 闻言,云泽一愣,跟着便就垂下脑袋,羞愧到满脸通红。 有些事,先前入学考试还未全部结束时云泽就已经猜到些许,只是不知那时在紧要关头出手相助的人究竟是姜夔,还是那位花白胡子看似与罗元明关系匪浅的老道人而已。 而见到云泽模样,姜北也就知道他已经猜出许多,便只得收起戏谑之意,却也仍是忍不住在开口前先翻一个白眼,满脸无奈地叹一口气。 “帮你的人是我小叔父,也就是咱们北临城南域学院的院长,名叫姜夔。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应该明白,毕竟三等练体的入学考试气势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难。但说实话,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甚至是亲眼见到,竟然有人在通过考试之后不抓紧时间离开幻境,反而还愣头愣脑地往回走,也真得亏你能想得出来。” 闻言如此,云泽脸上越发有些发烫,只得颇为尴尬地缩着脖子笑了一笑,对于姜北言语间的些许讥讽也全然承受下来,无法反驳。 毕竟姜北口中所言也是事实,云泽自己也对此羞愧不已。而先前还在广场时,更忍不住满脸通红偷偷摸摸地左看右看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第一次走后门不太习惯,有些做贼心虚。 而见到云泽这般模样之后,姜北也就不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口鼻间吞云吐雾,轻轻摇头。 “罢了,吃一切长一智,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得注意别往外声张,否则很容易就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对谁都不好。当然,你也不必登门道谢什么的,小叔父他向来不太喜欢这些。但你若当真有意,就把今天这事儿当做一个人情记在心里,将来有机会就还,没机会也就算了,小叔父不会介意这些。” 而话至此间,眼见云泽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姜北立时便抬手将其打住,用两根手指从嘴里取下香烟,神情变得有些严肃,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我真正要说的,是之前何伟说要再去找几个朋友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想去了吧。” 闻言,云泽一愣,张了张嘴,却终归还是没能开口,抿着嘴唇,眼神闪躲,有些不敢对上姜北越发有些严肃的眼神。 可除却严肃之外,姜北眼神里更多的则是无奈。 “我知道你性子孤僻,不爱交朋友,也不爱说话,兴趣爱好之类的你没说过我也就不太了解,但想来也是跟大多数人都有所不同,甚至于没什么爱好。但话又说回来了,人情往来虽然麻烦,但既然出门在外,就绝对躲不开人情世故。在家靠兄弟,在外靠朋友,这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尽管这世上的好人已经所剩不多,可要是用心找,就还是能够找到一两个的。再之后,如果遇到点儿什么麻烦就还能有人帮你,哪怕帮不了也能跟你一起想想办法什么的,怎么都比只靠自己强得多。当然,交朋友也得分情况,得学会怎么看人,得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深交,什么样的人点到为止,跟什么样的人说什么话,跟什么样的人办什么事儿,以免误交损友,反而害了自己。这东西说起来麻烦,更没法儿说,还得你自己慢慢学才行,等到见的人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自然而言就学会了,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再要说得直白点儿,便是人心始终隔着油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看似能够肝胆相照整天跟你兄弟相称的,其实也不然。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顾老虎一样,想什么就是什么,脑袋里面除了打架就是修行,其他什么都没有。” 姜北一口气说了很多,也似是早便已经打好了腹稿,亦或是这番话已经憋了许久,到今天才终于找见机会说出来,就不免有些说多,更有些说教的意味。 而云泽也始终乖巧认真地听着,不曾开口打断。 却言到最后时,姜北又忍不住忽的咧嘴一笑。 “但真要说起来,其实顾老虎的心眼儿也挺多,只是不怎么爱用罢了。而且你也应该知道,我姜家与开阳圣地自来交好,我与顾老虎也便早就相识,算是打小儿一起长起来的。实话实说,第一次见到顾老虎的时候年纪虽然还小,但也切切实实地能够看得出来她是个美人胚子,比起我以前见过的许多女孩儿都漂亮,也就免不了心生仰慕之情,甚至害羞到话都说不出来。只可惜,这份仰慕之情才只是刚刚萌芽,就被顾老虎那厮亲手扼杀在摇篮里了,具体怎么回事儿就不说了,太丢人。但其实我也没吃亏,毕竟仰慕归仰慕,大家都是年轻气盛的,谁会让着谁啊。” “你们...打起来了?” 云泽愕然,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姜北。 而后者也只是笑着耸了耸肩,并未承认,却也不曾否认。 大抵是真的打起来了。 也似是又想到了那时的场景,姜北忍不住笑了一声,原本颇为凶恶的面相也便跟着缓和不少。 但他却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两根手指夹着香烟深吸一口,眼神里也极其罕见地露出了一种云泽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落寞和无奈。 “年轻气盛好啊,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说真的,有时候我还挺羡慕顾老虎的,脑袋里面不用装着那么多事儿,简简单单,比什么都强...” 姜北口鼻吐烟,也似是自言自语般地念叨两句,跟着便就使劲挑起眉毛重新振作起来。 “得了,不说了,再过一会儿何伟也该回来了,这些话可不适合被他听见。” 他将香烟叼在嘴里,起身抚平了床上被他弄皱的床单之后又将嘴里的烟屁股取下,手掌一握也就将其捏得粉碎,等着出门之后再将其扬散。 而在临出门前,姜北又忽的驻足原地,回头看向起身相送的云泽。 “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些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对或不对,全都在你,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想法,也都有自己的习惯和经历,我也只是跟你说说我的个人见解,并没有强迫你一定要按照我所说的来,变得和我一样世故。但,有些话无关对或不对,你确实需要好好想想。” 言罢,姜北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而后便挥挥手直接推门离去,留下云泽独自一人愣在原地,久久无言。 第34章 仙宴阁 无钱莫入众,言轻莫劝人。 人微言轻,理当自尔。 ... 待到洗过澡,又各自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之后,云泽也便与落后一步回来的何伟依着先前约定的时间准时出发。 学院外,早已经有着不少人在此等候,大多都是前几日在饭堂见过的,有些出身俗世,有些出身凡间,却无一例外都是大大小小各流家族门派子弟,也在同一圈层,比不了顾绯衣青雨棠那般,却也极为出色,无论境界修为、修行天赋,也或家底产业,在云泽而言都绝难想象。也正因此,尽管其中大部分人的名字云泽也都依然记得,却身份地位见识经历差距悬殊,也就相交甚浅,言谈更是只有寥寥几句,便见面之后,笑着点一点头就算已经打过了招呼。 而依着何伟所言,眼下也就只差姜北一人。 毕竟姜北也是姜家麟子,尽管姜家从未对外公布承认,可这也已经算不上什么隐秘,众人也就安心等候,随意闲谈,脸上并无任何不耐,反而说不过两句各自掏出烟盒,一起吞云吐雾,加之偶尔响起一阵欢快大笑,颇为热闹。却在人群之中,唯独云泽始终沉默,从不开口,也不会抽烟,脸上就只是挂着一幅颇为勉强的礼貌性的微笑,也便或多或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无人在意。 尽管云泽修为境界在眼下算是最强,但很多东西却也并非只看修为境界就能决定。更何况云泽修行境界虽强,却也算不得顶尖,而此间众人更在人情世故的方面颇为熟稔,便只是通过言谈举止的方方面面,就足够判断出一个人是否值得他们花费心思与其相交。 很显然的,云泽不在此列。 尽管他们这些人都曾见过云泽与开阳麟女顾绯衣似乎关系匪浅,也曾见过他与那个来到学院第一天就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杀人的陈子南来往甚密,可这些却并不能将云泽出身低微的事实掩盖过去。也正因此,此间众人便除了何伟偶尔还会跟云泽说上两句之外,就谁都不曾理会。 一根烟的功夫过后,姜北才终于姗姗来迟,而颇有些令人出乎意料的,便是在他身旁还另外跟着两人。 其中一人便是先前入学考试还未结束时,曾在殿前广场向着顾绯衣出言挑衅的犬肆,而经过姜北介绍,云泽方才知晓他的来历,是北城南域以西的某一妖族部落中的麟子,本体乃是一头火狮子,而其对待众人的态度也是格外倨傲,颇有些鼻孔看人不屑一顾的意思。却尽管如此,此间众人也并无不愉,反而是以笑脸相迎,恭谦已极。毕竟这犬肆出身来历与修为境界绝非此间众人可比,也就由不得他们再作其他选择。 而除犬肆之外的另一人则是白衣打扮的年轻男子,腰系玉佩,手持折扇,粉面桃腮,面含浅笑,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更全身上下不染纤尘,衣冠之整洁,看不出丝毫褶皱。 “这位是景博文,跟我一样都是学院里的二级学员,北城中域出身,你们便称呼他为景公子就好,别的称呼他也不喜欢。” 姜北看了那景博文一眼,忽的笑了起来。 “这混蛋平日里的性子还不错,算得上是平易近人,跟谁都能聊得来,开玩笑什么的只要不会特别过分,咱们这位景大公子也便不会太过计较,顶多说上一两句不太入耳的也就罢了。但这混蛋有洁癖,而且相当严重,你们可得注意点儿,万一丢了性命,我可不负责给你们收尸。” “姜兄此番可是有些言过于实了,在下何曾如此过分,动辄因为脏了衣袖这种小事就要取人性命?” 那景博文将折扇合起,满脸笑意自谦一句,却这番话听在众人耳中,都是心下一凛,森森寒意打自脊梁一蹿而起,深知这是景博文在变相警告他们,就只得连连拱手赔笑,言道自会小心。 姜北在中间打了一个圆场,将原本颇有些尴尬的氛围缓和下来,随后便将何伟叫来,再将此间众人简单介绍一番。 也正因此,相互客套就在所难免,却大多都是那景博文景公子在含笑点头,而犬肆则是碍于姜北的面子才不冷不热地随口应上几句,却也都是斜着眼睛看人,明显地有些心不在焉。 如此算是相互认识过后,一众人方才出发,赶往何伟早便已经订好的酒楼客栈。 一路上,众人相谈甚欢,而唯独云泽与犬肆相当另类,一个是无话可说,不喜欢,也不习惯,便落在最后面,自己低头走着。而另一个则是看不上此间众人,也就偶尔姜北与景博文与他说话时才会回应几句,其余时候便都在左顾右盼,看向街道两边。 城中城颇为繁华,亭台楼阁,古色古香,人来人往全部都是修士,与城中城外的高楼大厦和凡人遍地对比鲜明。却话虽如此,城中城也并非真就与世隔绝,毕竟自从俗世回到凡间以来,科技网络的方便快捷很快就让许多修士对其爱不释手,虽是不曾继续发展研究,却也得到了极大的改进,是将原本的电能改成了一些凡间才有的矿石作为基础能源,也就在各种方面都变得方便了许多。而到如今,这种新型科技更是已经遍布各处城池。便在眼下看来,这许多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派古色古香,却在其下也掩藏着许多俗世科技,更有诸多霓虹遍布各处,一旦到了夜间,也就色彩缤纷,灯火通明。 何伟早先便已经定下的酒楼客栈名叫仙宴阁,大抵算得上是城中城里最为繁华的几座酒楼客栈之一,消费水平倒也颇为亲民,佳肴美味亦是极好,也便吸引了相当数量的城中修士在此会客。却真要说来,那仙宴阁中其中最负盛名的,还是与这酒楼客栈名称一般的真仙宴,其中各般食材皆非寻常,不止各种颇为珍稀价值昂贵的灵株宝药用于其中,更有寻常难见的稀奇异兽作为食材,便连所备酒水,都是采用百花百果酿造而成。 如此种种珍稀,美味佳肴,寻常可是吃不得,一是须得提前半年时间预定,方便仙宴阁准备食材,二来则是真仙宴价格极其昂贵,便连姜北这般世家麟子级别的人物要吃上一次,也得仔仔细细斟酌再三才行,怕只怕吃了真仙宴掏空腰包,却又未能换来如愿以偿,才是真的亏到了姥姥家。 而仙宴阁距离北临城南域学院也并非很远,便不消一时半刻,一行十数人就已经来到此间。 仙宴阁三层高楼,雕梁画栋,飞檐反宇,景色瑰丽,楼阙巍峨,悬立于一片苍云之上,天井中空,有长廊环绕,架立飞桥,来往之人立于其上,可观其下湖水通透如镜,其中万条锦鲤肆意畅游。却唯独门前一道万级长梯落地,梯前两座白玉狮子,高有三丈,巧夺天工而成,口含玉球,怒目威严,慑人心魄。 便只远远瞧上一眼,云泽就已经觉得心胆一颤,也似那白玉狮子忽然活了过来,作势欲扑一般。 “仙宴阁门前的白玉狮子共有四座,两大两小,大的便是眼前这对,出自一代匠人之手,只用以震慑寻常宵小,还算寻常。而在正门前的那对白玉狮子才是真的吓人,高不过一丈左右,却已经雕出了灵韵,若是无胆之人突然见到,便直接就被吓死也不无可能。” 何伟身旁一人笑着开口,指了指远处那对白玉狮子。 “却唯独可惜,雕出了那对白玉狮子的名手大家早已仙逝,恐怕此生也就再难见到如他一般的非凡人物。据说那人还是一代炼器宗师,许多颇负盛名的利器法宝都是出自他手。” 闻言如此,何伟与其余众人尽都连声应是,话题也就再度展开,说说笑笑便走上台阶。 云泽落在最后,临到迈上台阶之前又多瞧了那对三丈来高的白玉狮子一眼,暗自咽了一口唾沫,仍是觉得心下凛然,便不由地对先前那人口中所言的另一对狮子有些难言的恐惧。 可毕竟已经到了这般局面,云泽也不好就此离开,便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万级台阶上人来人往,初时尚且人声如潮,却临到顶台时,便就忽的安静许多。此间来往之人亦是不少,却偏偏鲜少有人能够开口说话,便连先前一直都在聊得热火朝天的何伟几人也都忽然闭口不言,神色凝重地一步一步迈过最后几级台阶。 而跟在最后的云泽则是同样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 透过最后一级台阶边沿,已经可以瞧见仙宴阁门前的那对白玉狮子,确实高只一丈,通体润白,纹理刻画栩栩如生,更一双怒目威严也似活物一般。而在云泽眼中看来,那对白玉狮子在他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更是忽然转而看来,两对眼眸精光爆射,浩大威压犹如重重浪潮一般,汹涌而来。 仅只一瞬,云泽就忽的眼前一黑,是一身血气气韵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心脏跳动更是无比剧烈,有如擂鼓一般。却其气府中也忽地传来一阵细微波动,便在云泽露出丑态之前,他一身血气气韵就重新平静下来,心跳也恢复寻常,就只面色稍显苍白,额头见汗,与身前众人一般。 也就只有姜北景博文能够保持脸色如常,其余人,便连犬肆都没能避免在外。 “这对白玉狮子确实非同一般,有时间的话你们也可以多来几趟,在此间磨砺心境,对日后修行有着莫大的好处,算是仙宴阁对待年轻一辈的特殊照顾,只要不会影响他们做生意,也就不会撵人。” 姜北目光扫过众人,见到都已经回过神来,方才笑着开口,又伸手指了指这座平台上角落里的一些人影,尽是年轻面孔,有男有女,皆作黑白裙袍打扮,也便都是北临城南域学院中的学员。 “就跟他们一样。” 闻言,包括云泽犬肆在内的众人全都转头看去,却是在那白玉狮子慑人心魄的可怖威压之下有口难言。 但其中并不包括云泽与犬肆。 “这也是招揽生意的一种手段吧。” 犬肆轻哼一声,已经适应过来,将目光转向面前的仙宴阁大门。 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大多境界修为略有不足的修士都在迈出门槛的一瞬就忽然闭口不言,须得待到沉心静气习惯了那对白玉狮子的威压之后才能松一口气,却也大多都是快步离开,不曾逗留。 那白玉狮子的可怖威压,也就只在这座平台上。 “双赢罢了,毕竟是于双方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景博文啪的一声合起手中折扇,面带笑意,已经率先迈步走向仙宴阁。 “别再继续浪费时间了,再待下去的话,怕是有些人就要吃不到仙宴阁的珍馐美味了。” 说完,景博文哈的大笑一声,语气里满含揶揄,却也并无戏弄之意。 闻言之后,何伟一群人也都如蒙大赦,竭尽全力快步跟上,只唯独姜北未曾着急,还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已经恢复如常的云泽,而他原本还略有担忧的眼神也就立刻变得颇为意外,也似是不太相信这专门用来震慑心胆、磨砺心境的白玉狮子竟对云泽毫无作用。 依着道理而言,云泽本应该表现最为不堪才对。 却尽管心中有着重重疑惑,但姜北也不曾多说,只点头示意一下便抬脚跟了上去。 而云泽也只是暗自苦笑便罢,心下也已经开始计较过后要怎么才能糊弄过去。 虽说他气府中的那篇灵决古经来历不明,却毕竟也是以竹片黑石为引方才出现。便无需多想,云泽也知这灵决古经来头甚大,乃甚于可能会与人皇有关,便就决然不能轻易示人,否则稍有不慎就会引火上身,后患无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杀人越货,时常有之。 迈过门槛之后,喧哗声便陡然而至。 其间夹杂琴音婉转,是从二层传来,而在此间,则是一片鱼龙混杂之地,各种三教九流,应有尽有,更有人生百态,光怪陆离。 何伟去了前台掌柜那里,说是先前已经订好了位置,便不多时,就有伙计跟着何伟一道回来,更是一眼认出了人群里的姜北,立时便满脸谄媚上前行了一礼,客套几句之后,便就点头哈腰地带着众人去往二楼。 相较一层大堂里的喧闹,二楼就显得清静许多,而此间食客也大都有些身份地位,便席间相谈时,也都尽可能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不会太过破坏此间的静谧幽雅。尤其楼梯口有灵纹勾勒,是将一层大堂里的喧闹声全都挡在了下面,却又允许此间琴声乐声能够模糊不清地传下去,大抵也是一种招揽生意的手段。 二层最北面有一座高台,悬挂红纱珠帘,将其后抚琴奏乐的女子遮掩起来,而在其下,则是另立一座低矮平台,有少女修士国色天香,衣着极少,许多风情也便就在舞姿曼妙之间若隐若现,着实有些引人遐想。 云泽还是头回见到这种场面,脸上一红,目瞪口呆。 “几位,这边请。” 伙计压低了声音,却也将云泽唤回神来,慌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老老实实跟在众人身后,一路走到靠近窗边的静雅隔间,两边都有屏风隔断,却唯独向着那些曼妙少女的一面毫无遮挡,也是为了方便观看。 此间众人,很快便就各自入席,毫无疑问是姜北坐在主位,而景博文与犬肆则是分列左右。如此之后,其余几人方才逐次落座,却是将云泽落在了最后。 虽说如此,可云泽也并未觉得如何,反而身在此间能够背对那些衣着极少的曼妙少女,也让他可以松一口气,毕竟是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而若真要坐在对面位置上,一眼就能瞧见那些少女修士,或许云泽才会觉得更不自在,不知道应该看向哪里。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是云温章的教导。 席间众人大多擅于人情往来,便在上菜之前就已经变得十分热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乃甚于那许多的往古来今隐秘之事,都可成为作为此间谈资。而在一番闲聊过后,便不可避免提起学院。这北城五域无比浩大,而东南西北四域更是皆有顶流世家执掌,建立学院,却唯独北城中域那座学院是由四大世家共同掌管,却又从未听说中域学院对外招收学员,便尽都不约而同望向姜北与他身旁那位景公子,以期他二位当中有人能够解答困惑。 “那北城中域学府,可不是随随便便想进就能进的,便连咱们的姜大少爷,也得乖乖在这东南西北四方学院待上两年,而在第三年依着规矩通过考核,才能有机会去到北城中域学府进修,进而准备应对补天阁的收录考核。” 开口之人便是那位出自北城中域的景公子,也似是对北城中域学府了如指掌,言罢便苦笑一声,继续开口道: “却真要说来,那北城中域学府也非是什么善地,争斗太过激烈,比起这北临城南域学院强出百倍不止。毕竟是除却这北城四大世家之外,还另有许多天资非凡的年轻一辈进入其中,人族,妖族,亦有许多海外之人。尤其那北城中域学府本就归属这北城四大世家共同掌管,分庭抗礼,极难统一,也就导致其中学员分出四大派系,而每年丧命在派系争斗之下的学员人数,亦是相当可观。” 闻言,此间众人尽都有些瞠目结舌,从未想过那座在他们而言颇有些神秘的中域学院竟会复杂残酷到这般地步。 而许多人也都神情复杂,只得沉默不言,面面相觑。 “修行本是与天争,与人争,千军万马独木桥,死人之事常有发生,再正常不过。可既然选了这条路,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却如若甘于平庸,只求温饱,那中域学院,便不去也罢。” 姜北接过话茬,眼神漠然,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做到心中有数。 这世上有很多事算不上隐秘,却又极其隐秘,而这所谓的隐秘又是否能够称得上是隐秘,也就全看身份地位与见识经历。便如云泽,与此间众人格格不入,便连闲谈都未必能够插得上话,而如姜北、犬肆、景博文这般,见识经历与身份地位更高于此间众人,他们三人心中所知所想,亦是其余众人无法揣度。 毕竟这世上从来都是上位者向下兼容。 而除却云泽之外的其余众人,此时也是有些心虚,有人顾左而言他,很快就将话题扯开。 楼梯方向忽的传来一阵异响,只隐约听见有伙计扯着长腔喊了一声“上——菜——”,这二层原本还隐约能够听到的窃窃声响也便忽的戛然而止,就连最北面那座高台上传来的琴声都是跟着猛然一顿。 红纱珠帘背后那女子的朦胧身影,隐约可见是终于抬头,将目光望向楼梯那边,顺着逐次出现的宫裙侍女装扮的少女修士高捧珍馐美味出现,一路而至靠近窗边的静雅隔间,那女子方才轻咦一声。而在此间,姜北则是拿起手中杯盏,向着高台上女子举了一举作为示意,一饮而尽。 却唯独席间何伟瞧见这些已经送上前来的珍馐美味八宝玲珑,脸色忽的一变,便连其余众人也都面露惊愕之色,从未想过竟会时此般盛宴。 灵株宝药,异兽珍肉,灵韵流光,馥郁纷香,虽是比不得那最负盛名的真仙宴,却也绝非寻常可见。 但这般宴席,却是与何伟先前定下的大不相同。 而那些负责上菜的少女修士则是各个国色天香,依次来到众人身旁,将手中高捧的珍馐美味摆上桌来,又各自落座,便连云泽身旁都有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女修士贴身服侍,看似不过二八之年,却眉眼间媚态横生,端的纯也欲也,诱人遐想。 云泽脸上一红,整个人也都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迫不得已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却他这幅模样,反而惹得身旁少女娇笑出声,便就伸手挽过云泽手臂,身体也更加靠近几分,近乎完全贴在他的身上,柔软相触,腻声在耳边说着放松一些,又悄悄询问想要吃些什么,是那些珍馐美味,还是少女柔肠。 少女体娇,幽幽浅香。少女柔情,温润留长。 云泽满脸羞红,手心都开始冒汗,心里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君子之道,非礼勿视,君子之道,非礼勿言,君子之道,非礼勿听”。可那少女修士却是笑意更甚,在他耳边呵气如兰,耳鬓厮磨也似的,声音越发软糯腻人。 却正值此间,云开的声音忽然就在他脑海中,犹如惊雷炸响。 (有杀气,退!) 第35章 刺杀 (有杀气,退!) 云开声急,犹如炸雷一般,响在云泽脑海,也让他猛然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却也下意识就挣脱身旁那少女修士手臂,一跃之间便退出三丈之外。 而在席间,除却何伟脸色有异之外,其他人也便心安理得开始享受身边温香软玉,却正在耳鬓厮磨之间,忽然见到云泽一跃退出这般距离,便尽都有些不明所以,怔在原地。却值此间,那姜北身边的妙龄少女修士忽的脸色一沉,原本眉宇间的媚态横生也陡然变作阴险狠辣,只在翻手之间,袖口中便滑出一柄寒光流溢的锋利匕首,直刺姜北心窝。 事态陡然一变,却姜北反应亦是极快,仍旧端坐原地,不过屈指一弹,指尖便陡然射出一道灵光,正击在那径直刺来的匕首上。 寻常利器,不过尔尔,顷刻便断。 而那少女修士虽说一击不中,却也仍是不退,径直便贴身上前,五指如钩,指尖吞吐血煞,接连抓向姜北全身要害所在,力求一击必杀,眉眼间满是冷峻,已然视死如归。 而此间变故,方才惊醒众人,整个仙宴阁二层也便立时安静下来,只唯独席间少女修士被吓得脸色苍白,尖叫连连,一片混乱,但也有许多此间食客认出了姜北身份,却又并无出手相助之意,反而看过一眼便各自回头,不予理会。可那始终端坐在姜北一侧的景博文却面露不愉之色,只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便身形一晃就消失在原地,而其再度出现时,却已经到了那名杀手身后,右手五指仿佛铁钳,轻而易举便擒住那女子纤细脖颈,其指尖血煞距离姜北心口也就仅有寸许,却是再不能向前分毫。 女子喉咙中发出一声呜咽,跟着便就口中溢血。 而其心口所在,却是被景博文左手径直掏穿,血光四溅,甚至有些还落在了姜北面前的酒杯里,而其血淋淋的一颗心脏已经被景博文生生掏了出来,已经停止跳动,跟着便就噗哧一声,被他轻易捏碎。 “扰了本公子的雅兴。” 景博文眼神漠然,缓慢收手,而后便将那少女修士已经开始冰冷的尸身颇为随意地丢出窗外,跟着又打从怀里取出一张洁白手绢,擦拭手掌血迹,直到彻底干净之后,才将那张手绢一同丢出窗外,重新露出笑意,回到原本座位上,却是一如先前般,与身旁用以端茶倒水服侍进餐的少女修士隔了些许距离。 而自始至终,姜北都不曾有过分毫慌乱。 也似早便习以为常。 一如此间众多食客一般,见怪不怪,乃甚于就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毕竟那杀手少女也就只有命桥境,伤不到姜北。 “仙宴阁,该好生整顿一番了。” 犬肆把弄着手中杯盏,上半身子近乎完全趴在桌面上,兴致缺缺,却是有意无意望向北方高台上被红纱珠帘遮掩起来的抚琴女子。而其口中所言,虽是声音不大,却也足够传遍整个二层。 有些食客面露异色,便连望向犬肆的眼神也颇为古怪。 “小兄弟是咱们北临城南域学院今年的新生吧?这仙宴阁本就是姜家的产业,而姜家麟子也正在你身边,又何必舍近求远,跟一个淸倌儿姑娘说这些?” 有人笑着开口,也算是打了个圆场。 闻言之后,犬肆一愣,跟着便就“嘁!”了一声,用一只手拄着侧脸,别过头去,一副不爽的模样,只顾自斟自饮,将身边那位被先前景象吓得面色苍白的姑娘都晾在一旁,不曾理会。 而席间众人也跟着露出些许意外之色,尽都转而望向姜北。 “难怪...” 何伟口中喃喃,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尽管他是至今也仍旧不知此间席宴价格如何,但只瞧其中灵株宝药、异兽珍肉,更有少女修士在旁细心服侍,便就知道无论如何都便宜不了。 何家近几年已经逐渐走向没落,再也称不上家大业大,而何伟虽说有些闲钱,却也经不起这种消费。也正因此,先前忽然见到仙宴阁自作主张提升了席宴规格,何伟方才会脸色大变,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声张,也就只得提前做好吃下这么一个暗亏的打算,心里更是已经将这仙宴阁十八辈祖宗都骂了无数遍。 却不曾想,这仙宴阁竟是姜家产业。 也难怪会自作主张提升席宴规格。 “原本我是不想声张的,但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那这顿饭就算在我身上吧,就当是我这个做师哥的为你们通过考试祝贺一番。” 姜北摇头苦笑,继而将目光转向何伟。 “抱歉,原本我是没打算反客为主的。” “无妨,北哥既然愿意如此,那小弟自然也是乐意之至。只是没曾想这颇负盛名的仙宴阁竟是姜家产业,若是早先知晓,小弟就断然不会将酒楼定在这里,也可免得北哥您亲自破费。” 何伟刻意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慌忙拱手,马屁也是信手拈来。 而稍作犹豫片刻之后,何伟方才小心落座,却是与身边那位少女修士隔了一些距离,颇有些小心翼翼。却也不仅何伟如此,便连其他人也都一般无二,是被先前变故吓得怕了,总以为身边千娇百媚纯也欲也的妙龄姑娘心怀不愧,随时准备突下杀手。 也似是看出了此间众人心中所想,景博文笑了一声,开口安抚此间众人。 “死士杀手就只有一个,已经解决了,你们尽管放心便是。更何况这些姑娘平日里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出来服侍别人,她们的价钱可都是顶了天的,就连本公子都不敢轻易把钱花在她们身上。” 景博文一边说着,一边冲在座众人挤眉弄眼。 “但有句话说得也挺对,物有所值,物超所值。这些姑娘虽然价格昂贵,可一旦把钱花了出去,那你身边的姑娘也就算是独属于你一人了,想做什么都可以,仙宴阁后院自有房间。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姑娘一个个的可都是极为精通床笫之术的黄花闺女,便为了培养她们,仙宴阁每年的花费可都不在少数,又不必带回家里,自有仙宴阁帮你养着,什么时候想了,就什么时候过来,不必再掏二次钱。如此,你们可还有什么顾虑?” 闻言,众人尽都面露惊愕之色,也似是仍旧不敢相信,便大多数人都望向姜北,以期一个准确答复。 而姜北也是笑着点头。 “景公子所言不错,这些姑娘自此之后确实也便属于各位了。但有句话,作为师哥的我还是得提醒你们一句,偶尔放松放松也是无妨,阴阳相合本是天性,适度适量亦于修行有意,却万万不可将一门心思全都放在这些姑娘身上,以免酒色过度。若只是掏空了身体尚且还好,许多灵株宝药都有着补足精阳的作用,但怕就怕就怕毫无节制,毁了根基,反而缩短寿阳,更断了修行前路,就着实有些得不偿失了。” 这番话说来轻松,可却也是一盆冷水忽的浇在了这些人的头上。 此间众人,便除却云泽、姜北、犬肆与景博文之外,就全部都是同一阶层的家族子弟,有些经历见识,也有些跟脚底蕴,却又远远比不上一流家族出身的年轻子弟,更比不了姜北这般世家麟子。而一流家族出身的年轻子弟如何生活,如姜北这般的世家麟子又是如何生活,何伟等人便全然不知,而到今天方才算是开了眼界。毕竟他们平日里的生活虽然稍显富足,却也比上不足,可偏偏又比下有余,便在往常而言,就经常打着美其名曰人情往来的旗号出入一些烟花之地,却遇到的也不过就是一些寻常女子便罢,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挑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可一旦运气不好,便就都是一些平平无奇乃至靠着浓妆艳抹才能勉强入眼的世俗女子,而其年龄如何,就更是没得选择,又哪里比得上此间少女修士,一个个都是精通床笫之术的黄花闺女不说,又是年轻貌美,乖巧玲珑,如今更算是彻底属于自己,便就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大的美事。 也正因此,姜北先前点头的时候,何伟这些人就已经有些得意忘形了,纷纷靠近身边方才定下神来的少女修士,而若非是顾及此间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怕就得要上下其手才行。 而直到姜北说些,其中一些人才终于面露惶恐,以为醒悟。 却到底是真的醒悟还是装模作样,也就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毕竟这其中便有几人就是一副面色发白,眼窝深陷的模样,想来也是在烟花之地流连太久,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精元,便连境界修为也是靠着家族底蕴服用灵株宝药才勉强提升上来,根基不稳,境界虚浮。而这几人之所以能够通过入学考试,也是因为服用的灵株宝药极多,就导致境界偏高,都在一品行列,便再怎么虚有其表,登天梯时也会强于他人。 可终归说来,还是运气成分居多。 姜北将一众人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将那杯混了鲜血的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眼见于此,猜不透姜北深意如何,就只得安分守己地正襟危坐。可先前变故却毕竟来得太过意外,而景博文出手又太过凶残,便将从未见过这些的许多少女修士彻底吓住,一个个俏脸泛白,垂着脑袋捏住衣角,战战兢兢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如先前一般随意亲昵。 却大堂里的其他食客早已经不再关注此间,各自闲聊,而北边那座高台上也再度响起优雅琴音,不曾被先前变故所扰。 “云小子,你也回来吧。” 放下酒杯之后,姜北方才抬头看向始终站在隔间外面不知应该如何自处的云泽,笑着开口,让他重新落座。 而直到云泽一脸尴尬地重新坐定之后,得到消息的伙计掌柜方才诚惶诚恐地赶了过来,只还未曾开口就被姜北直接挥退。却在临走之前,那伙计又来到姜北身边小心翼翼询问一声,得到许可之后便连连点头,用符箓开启一座灵纹阵法,将隔间全部笼罩,能够避免外人瞧见此间,亦可阻断声音传入传出。 做过这些之后,那伙计方才告退离开。 “行了,都放松一些吧,此间本就是为庆祝你们通过入学考试,成为咱们学院中的正式学员。若是因先前之事闹得如此不快,就反而落了下成,也平白浪费了这许多珍馐美味。” 姜北再度开口,笑着打破此间沉闷氛围,又率先提了一杯酒,才让众人终于放松下来。 便连那些早先就被景博文吓住的少女修士都开始尝试与身边人亲昵一些,语气柔软地说些耳鬓厮磨般的悄悄话,服侍用餐,只是较之先前又稍显拘谨,小心翼翼。 而在逐渐得到一些回应之后,这些姑娘才慢慢放松下来。 “北哥,您...不要人服侍吗?” 何伟没有理会身边的少女修士,而是在第一杯酒过后小心翼翼问了一声。 姜北只笑了一笑,未曾开口回应,反而看向在少女修士体贴入微的服侍之下,已经满脸羞红的云泽,举杯示意。 少女修士连忙倒酒,将酒杯小心翼翼递到云泽手里。 何伟略有些尴尬,却也不敢出声打扰,安分守己享用着身边姑娘为他夹来的珍馐。 又一杯过后,从未喝过酒的云泽就脸色更红,只觉得像是一团火从喉咙里一路蔓延向下,到了胃里更是直接化开,散入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将他一身血气气韵都隐隐调动起来,显然是对修行有益。 “先前你的反应倒是极快,我也才刚刚察觉到些许杀气,还没确定来自何处时,你就已经跳了出去。时刻保持警惕是个不错的好习惯,尤其是在日后,说不得你也得像我一样会经常遇见这些麻烦,虽说那些死士杀手修为大多一般,但却极其精通隐匿技巧,更擅于一击必杀,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却话虽如此,那些死士杀手培养可是极为不易,而人的精神也不能始终紧绷,该放松的时候仍需放松,若是整日为此担惊受怕,也就无需那些死士杀手,自己都能把自己活活累死。” 姜北这些话是专程说给云泽来听,可席间众人却也因此不再开口,只是大多眼神意外地看向云泽,似是不太理解为何一个俗世出身不名一文的小子竟会得到这般肯定。 有些事,他们早就有所耳闻。 可云泽却并不知晓,面露困惑之色。 “我知道你还不太理解,毕竟你从未接触过这些。不只是你,就连何伟他们也都不曾真正见过。但简单说来,就是人族的八大世家九大圣地,乃至于许多野心勃勃的一流家族门派与妖族,就只是表面上看来还算和睦。” 姜北叹了口气,并无隐瞒之意。 “人皇强夺天道底蕴,意图开辟仙路,却非但没成,反而导致天道底蕴受损严重,灵气也便跟着一起衰败下来,再无任何挽救可能。却虽说天地将塌,可毕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仍是留了一线生机给天下生灵,便无论人族也好,妖族也罢,都在争夺那所谓的一线生机,不只是为自己,也是为了与自己一脉共存的所有人。可这一线生机又是什么,却至今也无人知晓。但也有人猜测,那所谓的一线生机很有可能就是人皇所留,是开辟仙路虽然未成,却也夺来了一缕仙机留于天下生灵,便就是那所谓的一线生机。” 顿了片刻,也似是在给云泽一个接受消化的时间,过后,姜北方才继续开口。 “一线生机,仅此一线,再无更多。也正因此,这一整个天下都在争,包括我先前说过的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连同那些野心勃勃的一流家族门派和妖族,尽都如此。但谁也不能肯定那所谓的一线生机是什么,又是否当真如世人猜测的那般,是人皇临死之前强行夺来的一缕仙机,也就始终不曾真的撕破脸面。但毫无疑问的,天赋越强,潜力越大,就越有可能得到那所谓的一线生机。而为了不让别家得到,亦或是为了能让自己得到,就无论圣地也好,世家也罢,包括那些一流家族门派和妖族,都在竭尽所能地培养年轻一辈,也在竭尽所能地招揽天赋潜力俱佳之人。但也有些是招揽不到的,而他们对待这些人的态度,就是尽可能地将其扼杀。” 说完之后,姜北便再提一杯酒。 云泽已经听得有些恍惚,却眼见于此,也便跟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就是现实,也是你以后很有可能会遇到的。而若真有那样的一天,无论你选择加入哪一方,等待你的,都将是无穷无尽的暗杀。但现下却也还好,毕竟局面还没查到撕破脸皮的程度,那些被派出执行暗杀任务的也都是一些最近几年才刚刚培养起来的年轻死士。却即便如此,我也要劝你最好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因为无论圣地也好,世家也罢,包括那些一流家族门派和妖族,很多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一言堂,而在每一个势力当中也总有些人会暗藏祸心,甚至过分激进。就像我一样,既然身为姜家麟子,也就有着姜家麟子的骄傲,不愿在同辈相争中受到族中长辈庇护,但我却决定不了其中一些人的想法。” 言尽于此。 姜北没再继续多说,苦笑之余再提一杯酒便罢。 但有些不该说的也仍是说了出来。 云泽始终保持沉默,安静听着,一如此间众人般。而在姜北提酒时,不止云泽,是连景博文与难得认真起来的犬肆也是一般举杯,一饮而尽。 接连三杯烈酒入腹,尽管酒杯不大,但云泽却也已经有些不胜酒力,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昏花。 “你先吃些东西,压一压酒劲。” 名唤青竹的少女修士面露忧色,接连夹来一些清淡爽口的食物递到云泽面前。而已经有些开始浑浑噩噩的云泽也来者不拒,全都吃下。 眼见于此,姜北才从先前的失落里走了出来,忍俊不禁摇头哂笑。 “云小子应该还是第一次喝酒,更何况这酒也并非寻常,难免会不胜酒力,便抓紧时间吃些东西就去休息吧,今夜就住在这里了。” “先前还在说着话就一杯接一杯,也不曾考虑过云小子的感受,连口菜都不让吃,如今已经醉得不行了,你却又说出这番话来。” 景博文揽着身边姑娘,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笑出声来。 “怕不是你这糙汉先前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将云小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可怜这个小家伙还一本正经地听你说完了那些话,又乖乖跟着喝了三杯酒,却不曾想是着了道。” “你这家伙...我可没你想得那么混蛋,更何况云小子已经醉成了这样,就是青竹想要做些什么,只怕也是不行了。” 姜北连连摇头,却其口中所言,是让那小心翼翼扶着云泽以免他不慎摔倒的少女修士羞红了脸。 而席间众人闻得此言,也是一起大笑起来,跟着便就各自与身边姑娘调笑,互相聊天,让原本有些沉闷的氛围彻底热闹起来,乃甚于就连眼高于天的犬肆都举起酒杯跟身边姑娘喝了一回,尽管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却也足够让那姑娘喜出望外。 又过片刻,灵纹忽的一震,是先前那伙计仰仗符箓在灵纹阵法的隔绝上开了一扇门,允许一位白裙姑娘走入其中,却是以白纱遮面,只能瞧见一双秋波暗藏的杏儿眼,端的是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这姑娘进入隔间,施施然一礼过后,便来到姜北身旁。 景博文面露异色,目光扫过那位白裙姑娘,继而看向姜北。 “仙儿姑娘竟然也会做这些?” “奴家不过临时凑数罢了,否则在座诸位都有姑娘服侍,却偏偏姜公子无人可依。如此若是被人瞧去,岂不就要落成笑谈?” 那仙儿姑娘眸含浅笑,略微低头,代替姜北解释一声。 却不等景博文恍然,席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是云泽已经不胜酒力,直接趴在了桌上,也将那名唤青竹的姑娘吓了一跳,慌忙将他扶起,连连向着众人告罪。 “无妨,既然云小子不胜酒力,那就劳烦青竹姑娘将他带去休息吧。” 姜北笑着开口,方才让青竹松了口气,领命之后便将已经醉得不行的云泽扶起,率先离开此间,去往后院。 第36章 招揽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 临到日落时分,云泽方才昏昏沉沉醒了过来,入眼之中是红榻垂帘,女儿香闺,淡雅幽香环绕鼻间,临床一张红香木华凤矮桌上摆着一件三足小鼎,鼎中有熏香点燃,袅袅青烟悠然自得,嗅之能够醒神解乏,价值不菲。 而除却此间这些,房中其余陈设便极为普通,却也干干净净,不见纤尘。只当云泽捂着脑袋掀开被褥坐起身来时,才发现那名唤青竹的少女修士正趴在床边枕着胳膊已经睡着过去,三千青丝铺在床沿,身材模样虽说不过豆蔻初开便罢,却也是个实打实的精致美人,就让云泽忽然想起老家山上那名唤木灵儿的可爱姑娘,看似都是一般的年纪,却木灵儿在老家山上是他的贴身侍女,而先前在席间听闻,这青竹姑娘也似是在日后都归他所有。 云泽晃一晃脑袋,彻底清醒过来,而再看青竹时,却又不知应当如何相待。 仙宴阁这般培养出来的少女修士,在云泽看来是着实有些无道不仁,过分残忍。毕竟人终归是人,而非死物,可仙宴阁这般做法却是将这些姑娘当作货物一般,更以此作为招揽生意的一种手段,便言之叛经离道,亦不为过。 可偏偏这些少女修士又不曾有过分毫不愿,也似将这些当作理所应当,就着实令人难以理解。 “嗯...” 那趴在床边枕着胳膊睡着的青竹姑娘忽然无意识地轻哼一声,跟着便就迷迷糊糊张开眼睛,醒了过来,一眼就瞧见了床上早已坐起身来正看着自己的云泽,稍稍一愣过后,便立刻慌慌张张起身收拾好衣着打扮,颇为乖巧地站在一旁。 “云公子,青竹并非有意,只是,只是...” “无妨,累了便就休息,人之常情,你也不必因此道歉,反倒是我醉得太快,还得麻烦你来照顾,更占了你的床,让你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该当开口道歉的就应该是我才对。” 云泽轻轻摇头,并无怪罪之意,言罢便掀开身上大红的被褥,却也才将将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了一条亵裤,而其他衣裳则是全都被人脱得干干净净,当即神情一怔,而后才手忙脚乱将那条大红的被褥包在身上,瞪大了眼睛看向垂首站在一旁的青竹,张了张嘴,许久才小心翼翼出声问道: “我的衣裳,是你脱的?” “是。” 青竹抬头看了云泽一眼,俏脸微红,眼神羞怯,稍有闪躲之意,却也乖乖应答。 “先前云公子醉得厉害,不甚便吐了自己一身,便连青竹问了些什么都已经不能听清,只吵着要睡觉。迫不得已之下,青竹就只得自作主张,将云公子的衣裳全部褪去,洗净烘干之后晾在一旁。若是公子需要,青竹这便为您取来。” “取来,取来...” 云泽连连点头,将大条包在身上的大红被褥裹得更紧了一些。 眼见于此,那芳龄不过二八的青竹姑娘抿嘴一笑,反倒更加落落大方一些,转身去到窗前便将早已晾了许久的衣裳全部取来,却又未曾交与云泽,而是自己拿在手中。 “青竹服侍公子更衣。” “不必,我自己来!” 云泽满脸尴尬,扯着嘴角干笑一声,从被褥里抽出一只手伸了过去,就要将青竹手里的衣裳夺来。 却云泽动作不算很快,就被青竹退了一步轻易躲开。跟着她面上就露出委屈倔强的模样,将云泽的衣裳也抱在怀里,分明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将其交出。 “公子,您既身为公子,而青竹又是青竹,便服侍公子更衣,就是青竹的本分所在。若无青竹在旁也就罢了,可既然青竹在此,也就断然不能再让公子再自行穿衣。尤其主家将青竹从小养大,教会青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又指点青竹入道修行,更每日好吃好喝过着十分富足的生活,不必再孤苦伶仃流亡在外。主家如此恩惠,青竹感恩戴德,便无论服侍于公子也好,或是学习床笫之术也罢,青竹都从未有过分毫怨言,更心甘情愿做好这些。再者,主家如今已是将青竹交予公子,也就算是公子的人了,若公子无需青竹服侍,那青竹也就无用,一旦此事被主家知晓,青竹,青竹就...” 这番话似是说完也似未曾说完,可那青竹姑娘却已经泪眼汪汪,一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反而就让云泽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便犹豫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包在身上的大红被褥,起身下床,任凭青竹将他仅有的两件衣裳慢慢穿好。 也似正如先前青竹口中所言,仙宴阁是将这些少女修士好吃好喝供养起来,除却平日里的学习之外是从未做过任何苦力。便在颇为短暂的穿衣过程中,女儿香环绕鼻间,更偶尔被那葱白指尖触碰,才知何为柔若无骨,何为温香软玉,就让云泽彻底羞红了脸,怎么都有些不太自在。 短短片刻,却也似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捱了过去,云泽才终于松一口气,依着青竹之意在桌前落座。 桌上摆着早便已经备好的醒酒汤与茶水糕点,而一如先前还在席间一般,青竹也在云泽一旁落座,细心伺候着这位与其他姐妹口中所言之人全然不同的自家公子。 毕竟已经睡了大半天,云泽也确实有些饿了,便不再顾及其他,随意吃喝。 “公子是否需要青竹再去叫些酒菜来?” 眼见于此,青竹也便明白了云泽心意,小心询问。 但云泽却是摇了摇头,只道一声“不必麻烦”,便就自顾自再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可青竹又哪里知道,这位与其他姐妹口中所言之人颇为不同的公子并无太多出身来历,便连身家也是少得可怜,就在这种地方总得小心一些,生怕哪里还要花钱而自己又囊中羞涩,付不起钱,就不只是丢了自己的脸,还会丢了姜北的脸。 青竹不疑有他,只是忽然想起其他姐妹说过的,俏脸忽然一红,手指捏着衣角拧在一起,一双眼睛躲躲闪闪,不知应该看向哪里,犹豫许久也没能开口。 这仙宴阁后院之中,有亭台楼阁无数,除却客房之外仍有许多,也便豢养了不少如同青竹一般的少女修士,有些早便已经有了新的主家,也有些至今还是孤身一身。却要真个说来,今日何伟这一场宴席上本不该有这些少女修士出现,可仙宴阁的伙计掌柜却忽然瞧见主家少爷难得来一次,更带了这许多的学院朋友,就不敢轻心大意,自作主张将原本勉勉强强才能算是上得了台面的席宴提升规格,到了真仙宴之下的第一等。却也正是因为这是伙计掌柜自作主张,方才没有挑选少女修士的过程,而是由那伙计亲自走了一趟,将大抵算是最好的一群姑娘叫了出来。 青竹就也是其中之一。 而这些被仙宴阁豢养在后院楼阁中的少女修士们平日里无所事事,也便经常会闲聊一些新主家的事。有些姐妹早便已经被卖了出去,口中言说那些公子主子什么的,大都是些急色之辈,当天才刚刚找见新主,夜里就要入房,几乎无一幸免,更有甚者一夜多次,天天如此,就让其中一些不太走运的姐妹如同明珠蒙尘般,脸色始终不好,就连走路都显得腿脚无力,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好在眼前的这位公子似乎并非那般毫无节制之人。 青竹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如此数次之后,方才终于小心翼翼问道: “那...公子,今夜可要留在青竹这里?” 云泽一口糕点直接噎住,差点儿就没背过气去,手忙脚乱一连喝了半壶茶水才终于将糕点送下去。 他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青竹,可后者却是俏脸红彤彤,垂着脑袋腼腆笑着,小手柔柔嫩嫩,却是将衣角都快卷得撕裂了,始终不敢抬头对上云泽目光。 可青竹越是这番模样,就越是像极了任君采劼的模样,便连云泽也开始觉得一阵口干舌燥,有些躁动难安。 “不,不了。” 好半天之后,云泽才终于勉强开口。 “明日一早,学院里还有事,不能多待。” 说完,云泽就又塞了一口糕点进嘴里,免得尴尬。 青竹也跟着松了口气。 尽管从小到大都是生活在这仙宴阁后院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被从小教导要如何服侍日后新主公子,更在仙宴阁特意请来的老鸨教养之下,学会了许多床笫之术,不敢说十分精通,却也十八般武艺样样不差,只待实战过后,才能真个懂得如何才能讨得新主公子的欢心。可终归说来,姑娘只是姑娘,多多少少有些放不开颜面,更每曾想过今年便就已经找到了新主公子。若说是已经做足了准备,随时等待新主公子宠幸,那是有些自欺欺人,便连先前问出那么一句,都是青竹鼓足了勇气。 却也恰好是黄鸟遇见雏鸟,谁都不敢放开了脸面。 “对了,公子,还有一事青竹忘记与你说了。” 青竹重新给云泽沏上一壶茶,已经恢复往常自然。 “先前姜公子特意来过一趟嘱咐了青竹一些事,说是他已经特意吩咐过,若日后云公子再来仙宴阁,便尽管随意就好,只要不是真仙宴,就所有花费全都记在他的账上。当时姜公子还开了个玩笑,说真仙宴他还真的请不起,若公子您要有意想要见识一番,还得自掏腰包才行。而除此之外的,便是让青竹代为转告,说是姜公子与您的那些朋友有些已经自行离去,却也有些今夜便要留在这里,而云公子今夜是走是留,全在您自己。” “我,不留了,不留了。” 云泽连连摆手,一脸窘迫的样子,反而惹得青竹娇笑出声。 而青竹毕竟只是负责将这些转告于他,说过了,没落下什么,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不再多想,可云泽却是两根手指捏着一块糕点,皱眉沉思起来。 先前席间姜北才刚刚说过了那些,而如今又这般行事,其中深意如何,也就十分明显了。 可云泽却从未想过要以这种方式加入姜家。 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被这样承认。 “公子?公子?!” 青竹在旁叫他两声,将云泽从沉思中唤醒。 可云泽却是将手中糕点搁下,急匆匆便告辞出门,反而留下青竹独自一人端着茶水愣在原地,满心狐疑。 ... 出了仙宴阁之后,云泽方才踏出门槛,脸色就陡然一变。 门前那两座白玉狮子威压浩大,即便不曾正眼对上,却也仍是身处其中,便让云泽一时间满脸红胀。也好在气府中灵决古经颇为神妙,将压力化解,也便让云泽很快就缓解过来。 顶台上,有一男子早便等候多时。 他身上气机波动分明才不过三品练气士的境界,可却在白玉狮子的威压下坦然自若,而见到云泽慌里慌张快步迈出门槛之后,稍稍一顿便就恢复过来,眼中眸光一亮,自言自语一声“果然没看错”,便趁着云泽还未离开,快步上前。 “云公子。” 男子面含浅笑,拱手一礼。 “在下宋彦斌,亦是今年新生,幸会。” “宋公子。” 云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依着礼数规矩还了一礼,更不好再如先前般加紧时间返回学院去找姜北问个明白,就只得暂且驻足,等待后话。 那宋彦斌相貌堂堂,面含浅笑,却是不曾多说,只从宽大袖口中取了一封书信交到云泽手中。 “云公子看过便知。” 说完,宋彦斌就转身离开,不再继续逗留。 云泽莫名其妙,皱眉瞧着那宋彦斌快步走下阶梯,手里拿着那封书信,也不犹豫,当场就直接撕开取出,一字一句阅读下去。却越是看下去,云泽脸色也就越发复杂起来,只因这宋彦斌在信中写得明明白白,他是出身北城东域的姬家,有意要将云泽招揽过去,一如先前姜北所作所为,只是一个在言语之间并无遮掩之意,堂而皇之,而另一个则是用尽手段取巧讨好。 看过之后,云泽便将那封书信揉成一团,血气一震,将其化成齑粉扬散。 此间方才算是通过入学考试的第一天,却已经接连两家向着自己投出橄榄枝,云泽脑袋里有些恍惚,可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沉重,毕竟此事并非小事,而无论选择哪一家,都意味着必将与另外的几家结仇,乃甚于会被列入必杀名单。 也正因此,如何做出这般选择,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求得一家庇护,总比独身一人来得要强,而要加入哪一家哪一方,又能得到多少修炼资源的支持与身份地位的支持,就是必要考虑的关键之一。但在另一方面,其他几家若是得知如此,对自己的必杀之心又有多少,就也是必要考虑的关键之一。 云泽还没被突然而来的关注与重视冲昏头脑,但也已经有些飘飘欲仙,便在之后回去学院的一路上,都在仔细斟酌着其中利弊。 却要真的说起来,云泽对这些世家家族并无太多了解,乃甚于就连何为世家,何为家族,都至今也仍是没有一个足够清晰的概念。但就现下而言,仅只姬家姜家,却又同为人族八大世家之一,就已经足够让云泽十分头疼,不知应当如何决断。 而也正是因那宋彦斌的出现,云泽原本还打算回到学院之后就去找到姜北问些事情,可如今却又不好再厚着脸皮去开口,就只得作罢。 酝酿了一整个下午的雨,临到入夜时,才终于淅淅沥沥下了下来。 入秋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云泽站在窗边,瞧着屋外黑云压城狂风起兮的模样,已经逐渐冷静下来。而如今弟子房的房间里也是只剩他一人,何伟大抵是留在了仙宴阁,只怕今夜也是不能回来了,得到明日一早集合时才能再见。 小狐狸正趴在床上打盹,也似从来都不能睡够,是但凡有些闲暇,就定要假寐片刻。 “依着那信中所言,就只需我加入东域姬家,此后即可终生享有姬家庇护,上等修炼资源、稀世灵决古经、灵株宝药、稀世法宝、搏杀术乃至搏杀大术,也是有求必应,更无需承担任何职责,反而是处处都被姬家荫庇...如此顶了天的大好事忽然落在头上,就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切实际,不敢想象...” 云泽将手搁在窗台上,被细雨打湿。 屋里一盏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叹了口气,回到床边坐下,转身看着床上蜷成一团的小狐狸,眼神复杂。 “这世上,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他问了一声,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小狐狸只顾着自己睡觉,至少在云泽看来是如此,无需考虑其他,更无需为此烦恼。 却如今窗外的风啊雨啊都是越来越大,云泽也就越发地冷静下来,总觉得如姜北口中所言这般九大圣地八大世家尽力招揽颇有天资的年轻一辈一事,有些不太合乎常理。尽管姜北也曾为此作出解释,可细细斟酌之下,也就仍是有着些许疏漏可循。 倘若那九大圣地八大世家是要争夺一线生机,便只管培养自家后辈便是,大可不必再对外招揽。而若是如姜北口中所言之意般,那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乃甚于一些野心勃勃的一流家族门派与妖族,都是为了广撒网捞大鱼,方才如此舍得花费大价钱对外招揽颇有天资的年轻一辈,就未免有些得不偿失了。 尤其那位姬家出身化名宋彦斌的那封书信。 其中许以云泽的好处,太多太多,多到有些令人不敢置信,让云泽怀疑宋彦斌只是在刻意吹嘘。 如他这般并无出身来历的,便是死在外面,都未必有人在乎。 便直接杀掉,一了百了,岂不更好? 云泽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床沿,越是细想,越觉得其中有些古怪,便只得耐着性子将其搁置一旁,更打定了主意要厚着脸皮把姜北也忘在脑后。 ... 弟子房里。 姜北面前的桌上,原本已经被云泽毁掉的那封书信如今却是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而其中姬家给出的优厚条件之诱人,也让姜北心下生疑。 “姬家,竟会给出如此重利?” 姜北眉关紧皱,有些想不通其中道理。 如云泽这般,若非先前在饭堂受顾绯衣服侍进餐一事,也就断然只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穷苦小子,不会如何地引人注目。毕竟云泽如此年纪才不过气府境修为,便摆在那些只在一流的家族门派之中,也是无力争夺麟子身份之人,又如何能让姬家抛出如此重利将其招入门下? 便如姜北先前所为,也不过是早先便已经在北城南域认识云泽,知晓他生活不易,方才动了恻隐之心。却依着姜北对云泽的了解,便是他如此应允云泽可以在仙宴阁随意吃喝,无需付钱,云泽也决然不会轻易接受,真就厚着脸皮忘乎所以。也正因此,姜北才会放心大胆许下重诺,让云泽在仙宴阁的所有花费全都记在他的账上。一来只是花费一些金银罢了,身外之物,对姜北而言算不了什么,却能换来一个人情,让云泽能够记得他。二来也是暂且示好,毕竟云泽忽然就在一月间登龙直上,由九品武夫一跃成为一品武夫练气士,如今更在短短时间就沉淀修为,练武练气一同突破关卡,鱼跃龙门,开辟气府,其天资如何,就变得有些难以确定。 可如此一来,云泽又是否值得招纳进入姜家,也就可以留待日后再行定夺。 却即便云泽当真可入姜家麾下,届时,姜家给出的条件远远比不上姬家手笔,不仅是将修行资源一并送出,更许以灵决古经、搏杀大术,乃甚于诸多灵株宝药与稀世法宝。 “无需承担任何职责,反而处处受到姬家荫庇?” 姜北深呼吸一次,眼神阴郁。 “姬家,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第37章 第八班 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 这大抵算是今年的第二场秋雨了,第一次是云泽先前上山入城时,路上还侥幸遇见了陈子南,两人都被淋了个透彻,迫不得已在山洞里过了一夜。便在如今想起,云泽也实在侥幸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坏人,没对那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姑娘动什么歪心思。而若真要动了什么歪心思,只怕现在就已经是山中饿狼的口中之粮了。 云泽起了个大早,提前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又将从大伯云温章那里得来的绣荷钱袋取出细细查数了一番,满满当当一百枚金币,确认无疑之后,才终于揣进怀里。 对面床铺上仍旧空空荡荡,何伟确实一夜未归,在仙宴阁流连忘返,到现在还没回来。 “但愿别误了时辰。” 云泽心下对何伟并不剩太多好感。 两人很早之前便已经相识,到如今再掰着手指算一算,大抵已经临近九年时间。而那时的何伟就已经见多识广,又对人情世故颇为熟稔,便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取得了云泽的信任,在灾变过后最黑暗的那两年里成了彼此之间相互信任的朋友,便言之亲兄弟也不为过。却不曾想过,灾变过后最黑暗的那两年都已经过去了,如今这世道虽然说不上非常太平,却也较之那两年好了太多太多,可原本的兄弟情,如今却变成了这幅模样。 尤其先前何伟口口声声言说已经订好了酒楼,要自掏腰包为通过入学考试好生庆祝一番的时候,云泽心里就更是五味杂陈,只不过未曾表现出来罢了。 不到一万块钱,也就不到一百枚金币,对何伟而言不算很多,但也不算很少。毕竟何家如今已经十分没落,近乎就要被排挤出二流家族,成为上不得台面的不入流,日子也就显得有些紧巴巴的。可这所谓的紧巴巴,也就只是对比何伟习以为常的花费习惯而已,若他当真愿意节省一些,把那些花在不必要的人情往来上的钱节省下来,数量也会相当可观。 云泽也大抵计算过,只要何伟愿意,不出两月,那不到一万块钱也就能够省得出来。 “那些不必要的人情往来,很重要吗?” 云泽斤斤计较了片刻,一阵唉声叹气,眼瞧着时辰就要到了,这才从行李箱里抽出一把已经断了一支伞骨的旧伞,撑开之后胡乱摆弄几下,确认还能挡一挡雨之后,就直接带上那只绣荷钱袋跟新生磁卡出了门。 殿前广场上,云泽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人,尽都依着昨日入学考试时的阵列各自站好,而在阵列之前,亦有几位看起来年纪稍大一些的导师早已等候多时。 三等练体阵列跟前的是一位女子导师,也是此间唯一一位女性导师,看似年纪不大,只比此间新生稍显成熟些许,却身着襕衫,眉眼间自带三分英气,虽是并无太多表情,但有新生打招呼时却也会点头回应,至少看起来脾气不坏,且周身血气浮动,分明是在炼精化炁的境界,能够将雨丝全都迫开,便就无需撑伞。 云泽松了口气,此间算不上早,但也不晚。 却不等云泽入列,广场旁边就忽的跑来一人,将云泽拉住。 “云公子且慢,先前院长已经答应过云公子,只需通过三等练体的考试就可加入第八班,小人也是因此才会得到院长示意,参加第八班的考试,是为云公子先将一个名额占下,只待今日再交换过来。也正因此,云公子要去的,是那边。” 那人伸手指向第八班所在阵列,匆匆言罢便拱手告退,就此离开,并未再去三等练体的阵列之中。 云泽愕然,方才记起确有此事,便稍作犹豫之后就迈步走向第八班的阵列之中,却也因此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看来。尤其第八班,是除却云泽之外的二十四人早已全部到齐,可如今却见到来的并非原本那位姜家子弟,而是本该身在三等练体中的一人,就尽都转头看来,眼神各异。 就连其他几等阵列中的入学新生,都向着云泽投来颇为异样的眼神,议论纷纷。 “休得喧哗!” 第八班阵列前的导师是一位俊朗男子,白衣白裳,面如冠玉,却是满头白发束成发髻,一丝不苟。这面上看似不过二十四五的模样,就绝非绝非真实年龄,而其一身修为波动还远在其他几位导师之上,在云泽看来就似如浩渊一般,实在深不可测。却其修为具体又在何种境界,就绝非见识短浅的云泽能知。 但这般气机波动,似是较之那日所见的大能级青鬼也不遑多让。 “大能修为的导师...” 云泽乖乖在阵列最末尾的位置站好,眼见这位白发青年人眸光凌厉,扫视过在场诸多学员,一身气势压制之下,便再无人能够开口多说。 却也有人不服,死死咬紧牙关顶着压力上前一步,正是一等练气阵列中的犬肆。 “你有意见?” 白发青年人转头看去,将周身气势一散,给了犬肆开口的机会。 这向来骄狂自傲的妖族青年可不会在乎什么人情往来,哪怕他二人昨日才刚刚同桌共饮,却也并不代表他就真能看得上云泽。 便莫说云泽,那同一桌上十数人,真正能被犬肆看在眼里的,也就只有姜北与景博文而已。便莫说云泽,就是其他几人不知缘由就莫名其妙被许可加入第八班,犬肆也同样会站出来。 “有!” 犬肆又上前几步,直直盯着那位白发青年人的眼睛,并无丝毫惧意。 “为什么他能加入第八班,但我当初想报考第八班的入学考试时却不被允许?!” “因为他有那个资格,但你没有。” 那白发青年人冷哼一声,面容冷峻。 一拂袖之后,那堪称磅礴浩大的压力便再度出现,而犬肆更是脸色猛然一白,也似胸口莫名受了一记闷锤,跌跌撞撞退后几步,恰好便停在原本位置上,再不能开口。 眼见于此,众人便就再不敢多言。 “一流家族门派妖族之人,若非得到院长承认,皆无资格报考第八班。” 一等练气阵列前那位看似年轻的导师同样面容冷峻,也似不近人情一般,凛冽目光扫视过在场新生。 “你等,可还有什么疑议?” 而被这位看似年轻的导师目光扫过之人,尽都低头,无论真心与否,至少表面看来是不敢再有违逆之举。却唯独犬肆仍是眼神阴郁地盯着那位白发青年人,若非压力所致不能开口,亦动弹不能,想来就还会再度上前。 可那白发青年人却视若无睹。 “北临城南域学院,一月一比,若有不服者,皆可向上挑战。若是胜了,便两人所在班级互换,而若败了,就直接逐出学院。” 一等练气阵列前的导师再度开口,目光看向犬肆。 “你若心有不服,一月后,尽可向云泽发起挑战,他亦不可拒绝。若是胜了,你便加入第八班,云泽来到第六班。可若败了,就直接滚出学院,此生再不被任何学院收录。你可明晓?” 闻言,在场的诸多新生都是一愣。 “这是今年才刚刚定下的新规矩。” 那位导师又补充一句。 犬肆眼神立刻变了,不再看向那位白发青年人,而是望向站在第八班阵列最末尾处的云泽,杀机明显。 而不止是他,就连其他一等炼体练气中的许多人都转而看来,有些人兴致缺缺,也似只是看上一眼便罢,有些人则幸灾乐祸,只想瞧瞧这个刚刚开学就被人盯上了第八班位置的新生什么模样,但也有些眼神火热,分明是将只有气府境的云泽当成了香饽饽。 可这个香饽饽,云泽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 云泽满脸苦涩,在心里暗自嘀咕一声。 铛—— 晨钟敲响,钟声回荡。 但此间新生还未来齐,尤其三等练体练气的两个行列,加起来足足差了近十人。而何伟也才姗姗来迟,趁着钟声刚刚落下,紧赶慢赶加入阵列之中,一身上下都被淋了个透彻,满脸狼狈。 “还没到的,全部逐出学院。” 白发青年人再度开口,跟着便就扫视过第八班的诸多学员。 “跟我来。” 言罢,此人便率先转身离去,而其他导师亦是如此,在走出殿前广场后,就各自去往不同方向,但三等练体而至一等练气的方向却大抵相同,只唯独要走补天士一道的第七班与格外有些特殊的第八班与其他几班大相径庭。 第七班去了西南方向的悬空台,而第八班则是一路跟着那位白发青年人离开学院,去了后山,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停了下来。 却此间并无任何布置,就让此间新生学员颇为疑惑。 “本长老名唤席秋阳,在学院中担任第三长老,负责掌管刑罚一事,炼虚合道大能境,你等日后修行若有不懂之处,可随时前往刑罚堂询问。本长老既然担任你等导师,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席秋阳始终面无表情,也似天生有着这样一幅威严气派,目光扫视过在场众人,并无任何境界压制,却偏偏又让此间众人不得不提心吊胆,小心谨慎。 只唯独肩上扛着一柄十字重槊的顾绯衣是个例外。 “开阳麟女顾绯衣,瑶光圣地赵飞璇,天枢圣地焦洪光...南城妊家妊思真,以及,俗世,云泽。” 席秋阳挨个叫出了在场众人的姓名来历,统共二十五人,点到一人时,他的目光便看向一人。而在场这二十五人当中,有人族,也有妖族,却尽都来自九大圣地八大世家,也或一些顶大的妖族部落,却唯独只有云泽并无任何出身来历,与此间格格不入,着实另类。 而被挨个叫出了身份来历,此间众人也并无任何意外之色,格外坦然。 可席秋阳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格外凌厉,骇人气势亦是压得众人脸色急变。 “本长老不管你等有着何种的出身来历,也不管你等往日间在各自家族圣地也或部落中又是何等的盛气凌人,更不管你们是麟子麟女还是争夺麟子麟女身份之人,但既然已经来了这里,那就是本院学员,再无其他,也就必须遵守学院的规矩。尽管规矩不多,可倘若有人敢犯,本长老就必然绝无徇私,严惩不怠!” “是!” 迫于压力,众人尽都乖乖大声回应。 却唯独顾绯衣又成了那个例外。 而当席秋阳将目光定在顾绯衣的身上时,后者才不情不愿地回应一声,可席秋阳的脸色却并无好转。 “开阳麟女顾绯衣。” 席秋阳双手负于身后,盯着顾绯衣。 “本长老已经说过,不管你们是哪一家的麟子麟女也或争夺麟子麟女身份之人,在这里,就都是本长老门下的学生,再无任何差别。而本长老既然身为导师,就无论修道也或品行,都得对你等负责。这是第一次,念在你是初犯,亦不能立刻习惯,本长老可以不跟你太过计较,只罚你绕山百次,可若再有下回,就滚去思过院闭门思过半月时间。本长老,说到做到。” “你...” “绕山百次,扛着你的重槊。跑不完,不许吃饭。” 席秋阳眉宇微沉,眼神越发冷冽,并不理会顾绯衣如何震惊,反而语气格外平静。 眼见于此,在场众人无不心惊,却是谁都不敢开口为顾绯衣讲情,只得闭口不言,也终于知晓了眼前这位司掌学院刑罚堂的白发青年三长老是个怎样的人物。 身份,地位,出身,在他面前也似都不管用。 可顾绯衣却始终不曾动身,一双凤眸吞吐凶煞戾气,将重槊立在地上,死死盯着席秋阳,一身血气逐渐躁动起来,似是已经准备大打出手。 “两百次。” 席秋阳再次出声。 而顾绯衣仍是不为所动。 便在僵持了片刻之后,席秋阳终于冷哼一声,将大袖一挥,射出一片灵光,径直落在躲闪不及的顾绯衣身上。 那总是被人暗地里叫做顾老虎的开阳麟女当即脸色一白,口中立时喷血,身形倒飞而出,接连砸断了两棵树才终于停下,伤势并不严重,可她一身修为却都被封禁起来。便在咬牙切齿抬头看向席秋阳时,顾绯衣眸中寒光近乎都能杀人,却要勉强提起一身血气时,又忍不住血气乱走震伤了内腑,再度喷出一口鲜血,手脚都已经开始打颤。 细雨如丝,满地泥泞,顾绯衣如今的模样,可是极其狼狈。 “抗上你的重槊,绕山两百次,何时跑完,何时来见本长老,解了你身上的封禁。” 席秋阳面无表情,却也似高高在上般盯着顾绯衣。 “若你不服,大可就此滚回开阳圣地,叫上开阳圣主来杀本长老。亦或就此忍气吞声,等待有朝一日修行有成,亲自来杀本长老。” 闻言,顾绯衣将一口银牙都咬得咯咯作响,眸中煞气凶光,端的骇人,死死盯紧了席秋阳,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般。却到最后,顾绯衣也仍是未曾就此离开,而是提起那柄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一步一踉跄,转身走向林外,沿着这座不知纵横多少里的大山边缘开始负伤奔跑。 细雨如丝压玉尘,却也压在了此间众人的心头。 席秋阳,北临城南域学院三长老,司掌刑罚堂,不畏圣地,不苟言笑,不近人情。 三长老,三不长老。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云泽将目光从顾绯衣离开的方向收回,重新审视这位三长老,忽然就想起云温章曾在老家山上时与他所言的“何为大丈夫”。 这位司掌刑罚堂的席秋阳三长老,大抵才是真正如云温章口中所言的大丈夫,而非那种“一怒诸侯惧,安居天下熄”的假丈夫。 却不知此间众人瞧见这般,又各自作何感想? 云泽深吸一口气,不再打伞,安静收起之后便放在一旁,学着其余众人的模样,将一身血气气韵鼓动起来,就足够使雨水向着两边分开。 许多人都看了一眼云泽,却只是默不作声,亦不敢作声。 “新生磁卡,学费,尽数上交。” 席秋阳未曾说些相对柔和一些的话来安抚此间众人,只将先前那些还算有些必要说上一说的废话说完之后,便单刀直入,直截了当。 云泽吐了口气,将新生磁卡,学费,尽都取出。 而在席秋阳收到云泽的时候也未曾露出异样,似是院长姜夔早便已经打好了招呼,与这位三长老明确说过他曾答应过云泽什么条件,便只待依着三等练体的五十枚金币查清之后,就全部收起,而后又给了云泽一张新的磁卡。 3103,弟子房三十二排第三间。 “弟子房两人一间,你的另一个室友是第七班的某个学员。具体是谁,本长老也不知晓。” 席秋阳难得说了一句废话。 而云泽也自然已经想到,点头道谢之后,便将那张意味着正式学员身份的磁卡收入怀中,进而回到先前的位置上。 席秋阳目光扫过众人,再度开口道: “磁卡是学院特制,亦是代表着你等的身份,须得灌注血气亦或灵气才能使用。而第一次使用之后,磁卡也便只独属一人,他人不能再用,于日后学院修行生活,磁卡是必备之物,须得妥善保管,若需补办,可自行前往玄青殿,十金一张。” “此外,磁卡在使用时会有磁能显示,在本院中等同金钱,与外界金银铜钱置换数字的方式一致,如有需要,亦可前往玄青殿自行置换。而除此之外,学院正东方向悬空台上设有布告堂,会有学院悬赏发布,分作甲乙丙丁四级,完成之后能够赚取学分,与金币等同,可以置换磁能,钱财,亦可用作购置学院提供的灵株宝药、灵决古经、利器法宝、搏杀术。但本长老奉劝你们最好谨慎为之,特设第八班规定,一年一考,考核基准只在考前公布,境界修为不足者,逐出学院,永不收录;学分不足者,逐出学院,永不收录。” “最后一件事,回去之后,一个时辰之内完成弟子房的搬迁,院服也要自行前往玄青殿领取。你等,可还有话要问?” 席秋阳每说一段话,便要停顿片刻,以免说的太多,容易忘记。 而此间众人也是依着席秋阳先前所言,将血气也或气韵注入磁卡,待得绑定了身份之后,再贴身收好,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不曾有人开口多问。 “如此,今日第一课便就此作罢。” 席秋阳轻轻点头。 “第八班与另外七班有所不同,便不作寻常考虑。尽管在道理而言,天下修行路数千千万,殊途同归,十二桥境之后便是炼精化炁,一旦迈入此境,就无论练体也或练气,都再无太大分别。却就如今而言,你等修行仍是各有各的路数,境界高低也是有所不同,无法统一,而你等来到此间又各自抱有何种目的,本长老亦是心知肚明。也正是因此,第八班的课程就安排极少,每七日只有一次,由本长老负责与你等讲解修行之道、搏杀之道,而修行资源亦是每到第七日便领取一次,其余时间就各自修行演练,此间后山也可随意进出,其中有学院画地散养的许多异兽,兽皮、兽骨、兽爪、兽牙,尽是炼器之物,可与他人交易,亦可前往玄青殿换取学分。而除此之外,其中亦有许多灵株宝药,谁能得到,便是谁的,自己用也好,与人交换也或送往玄青殿置换学分也罢,并无要求。你们当中自认为有些本事的,就尽管在此间随意闯荡,是死是伤,与学院无关。而若修行遇到难处,亦可如本长老先前所言,前往刑罚堂请求指点。如此,便散了,各自回去准备弟子房搬迁事宜,也莫要忘了领取院服。” 言罢,席秋阳一挥大袖,不再停留,脚下缩地成寸,不消片刻,便就彻底消失在后山之中。 山林深处,有虎啸猿啼。 第38章 道理 学院东北方向悬空台上,一片繁忙之象。 “哎,泽哥,我跟你说啊,昨天那仙宴阁的姑娘可真是妙极了,不光是个实打实的黄花闺女,还是气府境武夫修士,我何伟这一辈子活了一十八年,还是头回尝到这种滋味儿。尤其那姑娘口舌缱绻的本事,差点儿就要了我的老命,床笫之术虽然生疏,但也很快就适应过来了,十八般武艺变着花儿地玩,给我折腾到大半夜才终于消停。嘿,我可是已经打听过了,那些个姑娘啊,价钱最少的也得上万金币才行,一开始听到这个的时候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可如今再想起来,那可是物有所值,物超所值啊!这不比外面那些流金淌银的温柔乡还乐呵?” 何伟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扶着腰坐在空荡荡的床板子上,油腻肥胖的脸上还带着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 可眼窝却也变得比之前更黑,更深了许多。 云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两声,将行李尽数提起,又叫了小狐狸跳到他肩膀上。 “哎,兄弟,昨天你那青竹姑娘怎么样?我可是已经听我那位说了,她们这群小姐妹,都是跟着仙宴阁特意请来的老鸨妈妈专程学的本事,谁都不比谁差。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还只是个雏鸟,不过那也是昨天的事儿了吧?” 何伟提着行李追出门来,笑呵呵地挑着眉毛问了一声。 云泽摇了摇头。 “今天也是。” 说罢,就转身离开,去往3203号弟子房。 却反而是何伟一愣,又跟着追出两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云泽,不断上下打量,最终是皱着眉头盯住了云泽下半身。 “泽哥,你不会是...” “昨天我是第一次喝酒,真的醉了,什么都做不了,也没想做什么。倒是你,整天整天除了吃喝就是玩乐,也该收敛一些了,免得跟昨天北哥说的一样,在这些方面贪图一时之快,毫无节制,反而毁了根基,缩短寿阳,更断了修行前路,就着实有些得不偿失了。” 云泽并未因为一些玩笑就动怒,摇头劝了一句。 或许是因为两人关系还没差到分崩离析的程度,也或是在先前亲眼见到了席秋阳大丈夫的所作所为,云泽心里想的一些东西,较之先前就有了些许变化,一改往日在何伟面前也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的模样,继续苦口婆心道: “你要真有本事,就别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女人身上,修为境界的提升才是紧要。伯父毕竟已经年纪大了,再要修行自然极难,而我虽然见识不多,但三流家族的基准却也还是知道的,就是因为你们何家至今也没有一个炼精化炁境的修士,才会被其他家族排挤成这样,哪怕现在因为你已经能够通过入学考试,你们何家就能缓口气,但也就只是缓口气而已。你跟伯父不一样,你还有机会,而且机会很大,也不说太多,就只把修为境界提升到炼精化炁境,甚至十二桥境都行,就足够让其他家族再将你高看一眼,何家自然也会跟着你一起水涨船高,多多少少能在北城南域握住一些话语权,就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处处遭受排挤。更何况你天赋本就比我强得多,只要肯下足了功夫,别说炼精化炁境,哪怕再高一些,都不是没有可能。” “...泽哥,你受刺激了?” 何伟愣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干笑一声,问了一句。 可云泽却是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眉关紧皱,没有丝毫在开玩笑的意思,就让何伟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起来。 “你也开始教训我了。” 他吐出一口气,舔一下被细雨打湿的嘴唇,连连点头。 “好,挺好,气府境修士果然厉害,都能开始教育人了。但你说得对,我承认,你说的那些一点儿没错,我天赋是比你强,肯定比你强,毕竟再怎么样我也是三品练气士,自己实打实脚踏实地一步一步修炼出来的,不像你,走了大运,从九品武夫一下子就变成气府境修士,还是练体练气双气府。可我就是爱吃爱喝爱玩儿女人,怎样?你说这些,不就是想让我还钱吗?不就是欠了你点儿破钱吗?我都已经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现在没钱,没钱!我外边还欠着一屁股的账呢我拿什么还你?是,我爹每月都会给我钱,但我何家已经被其他那些家族打压成什么样了你自己不知道吗?我没跟你说过吗?那么一点儿屁钱顶个什么用?吃几顿饭喝几次酒就全都没了,没了!我不要脸吗?我何家没有脸吗?我知道你因为我请那些不着四六的混蛋吃饭喝酒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但这些事儿我能放下吗?不能!你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但我不是,我得要脸,我何家更得要脸!人情往来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何伟一口气说了很多,格外激动,情绪几次都险些失控,好在是还留了几分清醒,始终将声音压得很低,不会被周遭来来往往正忙着搬迁弟子房的新生学员听到。 可这些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何伟眼眶就已经红了。 云泽知道他心里难受,相当委屈,可云泽又何尝不是? 本意只是劝阻何伟莫要再流连花丛,以免伤了根基,更伤了何伯父的心,断了何家希望,却不曾想会被误会到这种地步。尤其何伟这番话说来是全然不顾其他,不留面子,也不留后路,就让云泽也觉得相当委屈。 谁更委屈? 云泽觉得是自己,何伟也觉得是自己。 “咱们刚认识时候的那两年,算一算,应该是我救你更多吧?” 何伟吐出一口郁气,红彤彤的眼眶里已经带上泪光,却又十分勉强得笑了起来。 秋雨细如丝,打在他的脸上,汇聚成一条有一条水痕,也就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得哭了,又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从咱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到现在,我救你比你救我多三次,现在我欠你九千三百块。你命贱,不值钱,一条命我就给你多加点儿,算成三千一百块。咱们俩,两清了。” 说完,何伟一把扯过自己的行李,径直转身离开。 可云泽却怎么都没想过忽然间就会闹到这般地步。 两清了? 一条命,只值三千一百块,三条命加起来才九千三百块,还不到一万块钱,不到一百金币。 还真是不留情面。 “你们俗世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就是这样了。” 姜北忽然出现在旁边两间弟子房中间的缝隙里,正转头瞧着何伟托着行李一步步离开的背影,颇有些唏嘘。 “你们俩的事儿我本不该参与,但既然恰好碰见了,也就跟你随便聊聊,再之后是想办法修复你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就此形同陌路,都在你自己。去你新的弟子房吧,这儿不适合说话,总得给他留点儿面子不是?” 姜北笑了笑,走上前来拍了拍云泽肩膀。 ... 3203号弟子房,云泽的另一位室友还没到,姜北也就自然而然坐在了对面的床板上,掏出烟盒之后,习惯性地抽出两支烟来,却又忽然想起云泽并不抽烟,便重新塞了回去。 “何家的情况,不容乐观。” 姜北示意一下,得了云泽的允许之后才将香烟点燃,深吸一口之后吐出一缕白烟,抬眼看向云泽。 “三流家族最次也得有个炼精化炁境的修士,算是一个基本底线,二流家族以练神返虚境修士为底线,一流家族以炼虚合道大能境修士为底线,而圣地世家妖城此类真正顶尖的势力,则是需要大圣修士坐镇,才有资格名列其中。” “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明白一个家族也或门派能否入流,财力物力只是其中一个相当微不足道的小方面,而最重要的,还是得看族人的境界修为才能有个准确定义,否则的话,即便财力物力已经达到了入流家族的水平,也会出现德不配位的情况,就像现在的何家一样,被其他家族排挤打压,却毫无还手之力,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毕竟连个坐镇的修士都没有,谁不心动?” 姜北弹了弹烟灰,将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上,挑着眉头。 “那些家族贪图何家财产,却又未曾对何家用强,直接将其灭族,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这不合道理。” 云泽眉关紧蹙,反驳一句。 可姜北却是笑了起来。 “那什么才是道理?” 闻言,云泽一愣,张了张嘴,却忽然发现有些说不出话来。 道理是什么? “道理,道之理也,是非曲直也。大道无形生育万物,大道无情运行万物,大道无名养育万物。道之理者唯自然也。自然之理者,顺道者昌盛,逆道者衰亡。” 姜北给出了答案,却又连连摇头。 “说是这么说,但这却是天地的道理,而不是人的道理,更不是生命万物的道理。真正的道理在于生灵所思,在于生灵之性,而不在于天地。也就是说,你方才口中所言的道理,从来都没有绝对肯定的答案,它只是什么人做了一件什么事,说了一句什么话,因而产生的是非得失的根据而已。那这所谓的根据又是否合理,不就是在于谁说了算吗?” “...弱肉,强食。” 云泽瞠目结舌,过了半晌方才说出这么一句。 也得到了姜北的肯定。 “何家运气不错,但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何伟的父亲足够心狠手辣,在俗世回归凡间的那两年里能够把握机会,才会有了后来的何家。但在那之后,世事变迁,俗世道理与凡间道理全然不同,也就导致了何家势弱,空有财力物力却无能固守,更妄提开疆拓土之说。也正是因此,何家才会遭受其他家族的排挤打压,落到如今地步。但即便如此,何家也仍有机会扳回一局,将所剩财产全部守住,更有机会将那些丢失的全部找回,尤其何伟如今已经通过入学考试,加入学院,而考虑到此间众多学员鱼龙混杂,再加上何伟的修行天赋还算不差,就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那些一直都在打压何家的几个家族才会因此变得收敛了许多,让何家得以缓上一缓。但他们不会一直等下去。你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云泽抿住嘴角,轻轻点头。 他当然明白姜北是什么意思,也更明白这番话背后的深意。 何伟与姜北有些往来,而现在的何家,就等同是被姜北庇护在他姜家的羽翼之下,也正是因此,才会让那些对这块肥肉早已蠢蠢欲动甚至已经开始伸出手爪的其他几个家族不敢再继续妄动。可姜北毕竟不能一直庇护何家,庇护何伟,毕竟对他而言,区区一个何家,可有可无,而若何伟始终不能展现足够的价值,姜北,也就断然不会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如此,何家是否能够逃脱日后彻底破灭的凶险,就全在何伟一意之间。 毕竟姜北也已经说了,何伟的修行天赋,还算不差。 “是否要去找何伟聊一聊,你自己决定,也可以多观察几日之后再决定。我只跟你再多说一句话,在如今这个世道上,不会有人说你无情,只会有人笑你太傻。” 姜北语气松快,却是别有深意,说过之后便叼着烟屁股起身准备离开,却又在出门时恰好遇见有人在门外正要伸手开门,大抵便是云泽在此间的室友。 这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说不出有什么特点,长相也颇为寻常,只能瞧出是个出身凡间的家伙。而他也在见到姜北之后立刻就愣在原地。 “不好意思,屋里都是烟味。” 姜北笑了笑,退后一步让开了门前的位置,反而让那人受宠若惊,慌忙道谢,快步走进房中,又让开位置,点头哈腰口口声声叫着“姜麟子慢走”,赔笑相送。 云泽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沉默不言。 这位只在印象中见过两次,尚且还不知道名字的新室友,大抵也能算得上是个有本事的人。 还是那番话,不会察言观色不懂说话不会办事的,就是无能之人。或许这种评判标准足够可笑,但却适用在大部分人的身上。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道理始终都是这样的道理,而这所谓足够可笑的评判标准,也正适用于所有弱肉。 能以弱肉为食的,终究只是少数。 云泽暗下深深一叹,不再计较这些,也将与何伟忽然决裂之事暂且抛之脑后。 很多东西,很多事,都可以随时随地尽都抛之脑后,不再为此烦恼,更不再为此纠结,这是云泽自以为他身上有且仅有的一个优点。毕竟若非如此,那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始终历历在目,就足够让他终日陷于其中,乃甚于变得行尸走肉,死上不知多少次。 便在一口郁气吐出之后,云泽心情就已经重新放松下来,却不待他自我介绍,那人就已经率先惊呼出声。 “你是...云泽?!” 话音落地,这人就丢下行李,急匆匆地跑上前来,将云泽看了又看,确认自己不曾认错之后,方才想起什么,毕恭毕敬拱手一礼。 “在下怀有俊,北城南域二流家族怀家之人,三品补天士,见过云公子。” “嗯...怀兄。” 云泽愣了片刻,方才想起还上一礼,可这怀有俊却是连忙避开,面上带着谄媚笑意,连道“不敢”,又瞥见云泽摆在一旁的许多行李,便自作主张全都拿了过来,一边说话,一边手脚利索地帮忙收拾床铺。 “云公子,您现在可是咱们学院里的风云人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您怀有百般钦佩。当然,其中也有我一个,毕竟您可是能让那位开阳麟女顾绯衣服侍用餐的人物,又跟姜家麟子十分亲近。这一个来头最大的过江龙,一个实打实的地头蛇,都跟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这二人提携,您这日后就算想不飞黄腾达都难啊!但话又说回来了,咱们学院这么多人都对您怀有百般钦佩,也就只有我才能有幸能跟您共居一室,这是天道眷顾。其他的话就莫要多说了,从此以后,我怀有俊就是您的小弟,为您鞍前马后,绝无怨言,您老有什么吩咐,就尽管与我言说,但凡是能做到的,小弟我就竭尽全力给您办好,就算做不到的,咱也努努力,想想办法。胆还请云公子您老要是有机会,就在姜麟子面前多多替小弟美言几句,也替我怀家美言几句,小弟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您老的大恩大德!再者说了,我怀家若是有幸能够飞黄腾达,为您办事也就更方便一些。当然,到了那种时候,我怀家这小家小业的未必能入云公子您老法眼,可一旦小弟我接手家族族主的位置之后,您老面儿上也有光不是?” 怀有俊这番嘴上的本事,让云泽觉得有些熟悉。 倒是跟那个眉清目秀的光头和尚罗元明,还有前些时日在学院外面报到时遇到的那位学长如出一辙。 可怀有俊话是说得极多,但真正的意思也就只有一个,不过是看重了云泽与顾绯衣,与姜北,都是关系匪浅,方才希望云泽能在中间牵个线。若非如此,怀有俊也断然不会做出这般模样举动。 若说不喜,云泽也是真的不喜,但眼前这个怀有俊却相较之前见过的那些家族中人有多了几分坦诚,心里想法有什么目的也是直言不讳,并无弯弯绕绕,便说是小人,却也是个坦坦荡荡的真小人,而非那些道貌岸然阳奉阴违的伪君子。 “云公子?” 怀有俊很快就收拾好了床铺,见到云泽有些走神,便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云泽看他一眼,稍作犹豫之后,还是轻轻摇头。 “你方才说的那些...请恕在下无能为力。我与北哥的关系其实也并没有你口中说的那么好,而真要计较起来,我自己是觉得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北哥看得起我,才会与我说话,跟我讲道理。至于开阳麟女顾绯衣...” 云泽顿了片刻,仔细斟酌言辞,而后方才开口道: “我与顾绯衣之间的那些事,不好与人多说,但你只需要知道我跟她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样,她是觉得因为一些误会就将我打伤,有些不讲道理,对我有所亏欠,才会在那几日我手脚不便时照顾我。可既然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跟顾绯衣也就彻底两清,再没有任何瓜葛,更不可能帮你在她面前替你怀家说什么好话。” “云公子,小弟知道您是俗世出身,所以有些事您就接触不到,一些道理您也就不懂。如您先前这般说法,那可是太过谦虚了。” 怀有俊连连摇头,并无不耐之色,却说完这些之后就又跑去门前开门往四周看了看,见到周遭无人之后方才轻轻关上房门,重新回到云泽身边,却也仍是压低了声音,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其实先前姜麟子与云公子您进屋谈话时,小弟我就已经远远瞧见了。说句不中听的您也别生气,小弟我没什么别的本事,灵纹造诣也就一般,却偏偏在勾勒用于隐匿气息方面的灵纹十分拿手,故而方才您与姜麟子的谈话都是被我听在了耳中。” 说着,怀有俊瞧见云泽一愣,却并未露出什么恼怒之色,方才终于松了口气,转身咬破指尖,以精血气韵勾勒灵纹烧水沏茶,短短片刻就已经茶香四溢。 待到云泽接过茶水,怀有俊方才继续开口道: “何家之事,小弟我也有所耳闻,那何家公子我也在别人口中听过一些。小弟我这么说您可别生气,那何家公子何伟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块,何家都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可他却仍是自顾自吃喝玩乐不上进,便依着小弟我的看法,那何家,出不了一年就得彻底完蛋。毕竟谁也不傻,那何家空有财力物力,却并无足够强大的修士坐镇,那就是一头实打实的小肥羊。若是何伟肯上进也就罢了,都是三流二流家族,勉强才能登得上台面,但凡是能互相拉扯一把的,谁都不会做得如此过分。可一旦他们在何伟身上看不到潜力,那何家就不只是一头小肥羊了,还是一块待宰的鱼肉,谁能不想掺和一脚分一杯羹壮大自己家族?当然,姜麟子说话之所以弯弯绕绕,是不愿说得太过直白,而在小弟我看来啊,他是希望您能自己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能让您更深刻地去了解如今这个世道有多么残酷和真实,而小弟我再跟你说的这些,其实也是有些画蛇添足了。但您也得想想啊,姜麟子对您这般费尽心思,就足可见他对您的重视,而小弟我也可以跟您打包票,您要是对姜麟子开口要求些什么,只要不过分,姜麟子就断然不会拒绝。” 说到最后,怀有俊就又挂上了那副谄媚的笑容,跟着眼珠一转,眼眸一亮,退后两步一拱手,笑意更甚。 “云公子您的院服还没领吧?您歇着,小弟去!” 言罢,怀有俊就跟云泽讨要了磁卡,转身飞奔出门,生怕怠慢。 而云泽则是望着怀有俊离开的方向,沉默不语。 是个有本事的人。 第39章 师道 细雨如丝,秋风徐来。 云泽就站在窗边看雨,不知心中作何想法。 没过多久,怀有俊就在怀里抱着两套院服回来了,一套是云泽的,一套是他的,同样的黑衣锦绣袍配上一件大氅。若在寻常,那大氅披在身上就显得稳重一些,也适合用在平日里上课的时候,而除去大氅,剩下的衣裳便就十分贴身,并不妨碍活动。 怀有俊一脸谄媚之色将院服与磁卡全都整整齐齐摆在床上,又回头来到云泽跟前,笑呵呵道: “嘿嘿,泽哥,这些是您的,放在这里了啊,我还得收拾我的行李。等下您老要是有空,我请您出去吃顿饭,喝点儿酒,消遣消遣。咱们怀家不说家大业大,但依着我的本事,去一趟仙宴阁吃些稍微好点儿的还是绰绰有余。您老也就赏个脸,有时间,咱就去。” “没时间。” 云泽瞧他一眼,轻轻摇头。 “我想去趟刑罚堂。” “刑罚堂?席秋阳席长老那里?” 怀有俊一愣,忽而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是了,泽哥您出身俗世,也就只在那些低等学院学过一些修行道理,对于修行一事了解有限,还得抓紧一些。而且席长老虽然看似苛刻,冷面无情,但小弟也曾有所耳闻,那是一位相当负责的长老导师,对于任何学员都一视同仁,有什么问题去问他,也基本上都能得到详细指导。只可惜还是那句话,席长老从来不苟言笑,而刑罚堂又太过压抑,就鲜少有人敢去。” “席长老也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云泽点了点头,瞧一眼怀有俊的行李,数量不少,大多是些衣物书籍与空白符箓之类,倒也没有什么不堪入眼的东西,比起上回他在何伟行李中无意瞧见的小人儿打架图要强得多。 “你先把你的行李收拾一下吧,中午的时候我应该有时间,咱们在饭堂随意吃点儿就行,不必再去仙宴阁了。我请你。” “嘿,泽哥,您老说的这是什么话,肯定得是小弟我请你才行。得,就这么定了,小弟我日后还得仰仗您老护着我,可别跟我抢。再者说了,如今这时间已经临近午时,您老还是抓紧时间先去刑罚堂,别被人抢了先,万一因为把时间浪费在小弟我这里让您没能得到席长老的指点,那小弟我可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怀有俊一副谄媚小人模样,说是做作也并不做作,实实在在的一个真小人。 云泽有口难辩,说不过怀有俊,最终也只得点头答应下来,只待换上院服,揣好磁卡之后,便就将一身血气气韵调动升腾,避开风雨,沿路向着建在正东方向悬空台上的刑罚堂走去。 而在云泽离开之后,怀有俊面上的笑意却是越发浓郁,嘴里念念叨叨着“可算遇见贵人了”,哼着小曲儿开始动手收拾自己的行李。 ... 北临城南域学院的刑罚堂在外面看来并无任何出彩之处,大抵有些古朴无华的意思,却也充满了庄严肃穆之感,三层圆形楼阁,白墙蓝瓦,不用大梁和长檩,仅用楠木柱和枋桷相互衔接支撑屋顶,上应天圆之意,乃甚于就连其中柱数,也是依照天象建立。 云泽抬头看了片刻,深呼吸一次,方才请了守门弟子前去通报一声,而后才知晓了席秋阳所在,迈步走入其中。 刑罚堂三楼,面积并不广阔,亦是并未开窗,而四周又摆满了许多书架,便就显得格外昏暗拥挤。却那书架上所列书籍可是包罗万象,大多十分古旧,亦有书简之流,堆砌成垛。而当云泽来到此间时,那席秋阳正盘坐在一张案几后面读书,面前摆放许多书籍书简,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只唯独一盏长明灯在侧,与寻常油灯模样相仿,火光亦是相当昏暗,映在席秋阳的脸上,明暗有别,就令人莫名觉得有些畏惧,更觉得深沉压抑。 云泽颇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四周看了片刻,不敢弄出声响,便连迈步都是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来到案几跟前,云泽将将抬手,却忽然听闻席秋阳开口道: “行礼就不必了,坐吧。” 席秋阳头也没抬,将手中书简放下,又取了一卷在面前展开。 那书简上所书字体格外古老,而在云泽看来,统共不过三百余字,却真正能够认出来的,也就不到双手十指之数罢了,还不能肯定是否准确。 “你来,是有什么想要问的?” “我...弟子,想要请教修行一事。可具体要说何处不明,弟子...弟子,也不知道。” 云泽拱手低头,结结巴巴,有些心虚。 而闻言之后,席秋阳也终于将目光从他手中书简上挪开,看了云泽一眼。却也只是这一眼,就让云泽觉得如芒在背,心跳加速,紧张无比,忍不住手心脚心都已经开始冒汗,便连额头都逐渐可见汗珠密密麻麻。 “无妨。” 短暂的死寂之后,席秋阳才终于开口。 “你出身俗世,见识经历与所知所学俱是有限,不过皮毛,冰山一角。却也正因如此,方才会有如此难处,明知自己不懂之处极多,却又说不出应该问些什么。” 说着,席秋阳便将他手中书简放在案上,皱起眉头,也似有些为难。 “这修行一道,可谓包罗万象,知也无涯,学也无涯,便放眼这一整个天下,都无人敢说对修行大道全然知晓。却仅就本长老所知这些,若要与你一一言说,也不知何时才能说完。可本长老这里虽然藏书极多,却又并无此类归纳总结的书籍...若你有时间,就留在本长老这里看书吧,从第一排书架的最下层开始往上看,遇见不懂的就问,本长老若是在此,自然会与你解答,若本长老不在,你便暂且记下来,留待日后再问。如此,你看可好?” 闻言,云泽一愣,旋即大喜,匆忙道谢。 “无妨。” 席秋阳轻轻摇头,将书简重新拿起。 “你出身俗世,起点太低,不比第八班的其他人,生来就在圣地世家妖城之中,所知所学所见,皆非你能想象。尤其那位开阳麟女顾绯衣,身为圣地麟女,或许她的见识经历,就连本长老都比之不及。而本长老亦曾听闻,你与她关系匪浅,如此也是甚好,若本长老有事外出,不在学院,你又在修行方面遇见难处,也可寻她为你解决困惑。” “长老,我与顾绯衣,并无太多瓜葛,那些都是谣传。” 云泽哑然,沉默良久才小心翼翼解释一句。 而席秋阳也只是点头便罢,目光仍在他手中书简上。 “一月后,学院内比,那一等练气第六班的犬肆定然会挑战于你。你,可有信心?” “...并没有。” 想起这件事,云泽沉默了片刻,只得苦笑着如实相告。 他心知那姜夔院长许诺他只需通过三等练体的入学考试就可加入第八班,是出于好意,也是出于监察不利的愧疚,却不曾想竟会带来这样的麻烦。而那犬肆则是出身在北城南域以西的某处一流妖族部落,修行天赋极强,虽是不比姜北顾绯衣这般,却其修为境界也在十二桥境一重天,哪怕放在那些个圣地世家妖城之中,亦是有望争一争麟子之位。 面对这般人物,云泽又哪里有信心能够守住他在第八班的位置。 而已经许久未曾出声的云开,也在云泽说过这句话后冷哼一声。 云泽充耳不闻。 “俗世有句话叫磨刀不误砍柴工,一时之争,代表不了什么,你也切莫为此心急,乱了修行步伐,伤了精气神。无论一月后你是否还在第八班,本长老答应你的,一样作数。” 席秋阳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他将手中书简拿开,似是在与案上书简相互对照。 “稍后,本长老自会吩咐下去,让你能够随意出入此间。行了,你且去看书吧。” “是。” 云泽乖巧回应,行了一礼,如着席秋阳先前所言,来到第一排书架跟前,蹲下找到了被席秋阳整理好的第一本书,书面仅仅只有《森罗道解》四字,可书体却是极厚,书首部分更是布满了灰尘,想来也是已经许久未曾被人翻过,方才如此。 而除却云泽这般,寻常修士,大抵也不会多看这种书。 便在取了书之后,云泽重新回到案几跟前,与席秋阳对面而坐,借着桌上一盏火光昏暗的长明灯认真阅读。 大道森罗,森罗万象,气象万千,犹如浩渺星河。 星河所致,大道所及,星河未致,大道亦有所及。 天下生灵千千万,何以练体,何以练气,何以捕捉大道所过余留的痕迹。 一副绘有绚烂大世的画卷,由此,才终于徐徐展开... ... “滚开!” 砰! 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打断了还在认真研读那本《森罗道解》的云泽,声音是从下面传来,许多人都在吵吵闹闹,听起来像是顾绯衣,但更多的却是刑罚堂守门弟子。 席秋阳坐在对面,仍在研读手中书简上古老复杂的经文,一字一句,仔细注解。 砰! 咔嚓! 又是一声重响。 听起来像是那柄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径直砸穿了木质楼梯,紧随而至的还有守门弟子慌乱劝阻的声音,可顾绯衣却充耳不闻,更隐约传来呼啸风声。 一阵哀嚎声响起。 席秋阳眉关轻蹙,手指在书简上空白处刻字的动作稍稍一顿,抬头将目光望向楼梯口的方向。 脚步声响起。 顾绯衣迈上最后一级阶梯,脸色苍白,气喘不止,满身泥泞污秽树枝草叶,散乱的长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背上,嘴角仍旧带着一缕血迹,端的狼狈之际。却在她手中那柄十字重槊上,同样带着格外新鲜的一缕血迹,将本就暗红如血的锋刃染得更加摄人。 登上刑罚堂三层之后,顾绯衣一双凤眸吞吐煞光,立刻看向了坐在案几后面的席秋阳。却格外出乎意料的,顾绯衣在见到席秋阳后,反而冷静下来,只眼眸中寒光游弋不定,死死盯紧了这位三长老。 而紧跟其后的,则是云泽先前见过的几位守门弟子,大多带有一些轻伤,并不碍事。 “三长老,弟子几人无能阻拦师妹,还请责罚!” 眼见已经无力回天,这几位守门弟子满脸愧疚,率先一步来到案几前单膝跪地,拱手认罚。 席秋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书简放下,目光也在重新落在那两部书简上,对于顾绯衣此间所作所为也似早便有所预料,始终未曾露出任何意外之色。 “无妨,她毕竟也是开阳麟女,修有《武曲星经》与《九龙图》,便是被本长老封禁了修为,其肉身之强,也绝非你等能够抗衡,就不必自责。今日时辰已晚,你们各自去一趟灵宝阁领取一些外伤药散,便直接回去休息吧。” “这...是,弟子遵命。” 几位守门弟子面面相觑片刻,只得应下,乖乖离去。 云泽瞧了眼仍旧站在楼梯口附近的顾绯衣,又看了看端坐在案几后方专心在书简经文上的席秋阳,有些不知应当如何自处,便只得将那本已经看了小半的《森罗道解》收起,起身站在一旁,给顾绯衣让出位置。 却紧跟着,他肚子里就颇有些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叫了一声。 “看书能看得进去是个好习惯,但任何事都过犹不及,更何况气府境修士也无能辟谷。你已经一整天水米未尽,还是早些去吃点儿东西吧。” 席秋阳抬头看了云泽一眼,颇为罕见地眼神柔和了一些。 “这里的书,本长老可以破例允许你带回弟子房,但切莫丢失损坏,否则本长老定不饶你,你可明晓?” 闻言,云泽先是一愣,旋即心下一喜,连声道谢。 “多谢长老!” “无妨。你也去吧。” 席秋阳轻轻摇头,方才将目光转向正冷眼看来的顾绯衣。 而见状之后,原本就要转身离开的云泽脚下一顿,脸上原本的喜色也都消失不见,转而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转头看了一眼顾绯衣,有些担心这个自来胆大妄为不计后果的母老虎会因一时之气再度冲撞席秋阳,惹来一些不必要的后果惩罚。可云泽也深知顾绯衣性情如何,更深切知晓她眼下正在气头上,任凭谁人来劝都不能有用,也便只得打消了对席秋阳多说两句为顾绯衣开拓罪名的想法。 摇一摇头,深深一叹过后,云泽便与顾绯衣擦肩而过,沿着已经破烂不堪的楼梯缓步离开。 而自始至终,顾绯衣都对云泽视而不见,她眉眼间一派咄咄逼人的英武煞气,尽都直指席秋阳。 “可否知错?” 席秋阳问了一句。 顾绯衣冷眼相向,未曾回答。 过了许久之后,席秋阳又问一遍: “可否知错?” “...不知!” 顾绯衣眯起凤眸,将手中重槊一顿,便只听咔嚓一声,就将地板砸了个窟窿出来。 见状,席秋阳神色不动,却是从案几后站起身来,将双手负于身后,缓步来到顾绯衣的身前,凝眸盯着眼前这个身高近乎与他相仿的开阳麟女。而后者一身傲气煞气,眼神也始终倔强森冷,不曾有过分毫退缩之意。 “不敬师长,是错。藐视师长威严,是错。对师长心生杀意,更是大错。” 席秋阳语气平缓,却又隐含着些许威压。 “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你可知晓?” “知晓如何,不知又如何?!” “...开阳圣地,将你娇惯坏了啊。” 席秋阳盯着不肯退后半步的顾绯衣看了许久,忽的一叹,转身回到案几后方。 昏暗烛火轻轻曳动跳跃。 刑罚堂三层,落针可闻。 “闻道有先后,本长老比你先。术业有专攻,本长老,亦比你更专。出身开阳圣地本是无错,能够披荆斩棘击败众多同门子弟成为开阳麟女,更证明了你天赋非凡。年轻人有傲气是好事,却也正如本长老先前与云泽说的那般,过犹不及。” 这位白发青年人般的学院三长老一边动手收拾那些书简一边开口,哗啦啦的声响夹杂在他的话音之间。 “未曾虚心问道,反而傲骨向先。本长老不知开阳圣主如何教导于你,却也知,那开阳子弟千千万,无人及你,会有此般,实属自然。但如今你既已加入本院,便是本长老门下子弟,与他人无异,本长老亦会一视同仁,传道、授业、解惑,无有私藏,却你也得懂得自视不足,懂得尊师重道。若你在修行一道已经圆满,再无任何不足,也就无需来此,无需贪图补天阁,更不必忍气吞声绕山两百次。若你当真再无不足之处,便是一槊之下,让本长老人头落地,本长老亦无怨言。却你虽有凤毛麟角之资,可仍非本长老一合之敌,便是有所不足之处,须得虚心问道,切莫自视甚高。须知,也先不道,志满气骄,将有长驱深入之势,不可不预之防。” “志满气骄?” 顾绯衣闻言,忽的冷笑一声,上前两步,将手中重槊指向席秋阳,杀机凛然。 “同辈之中,我从未敢称无敌,又哪来的志满气骄?反倒是你,仗着修行时日已久,欺我修为境界不足。为人师者?就你?” “若你有本事,尽管来杀本长老。” 席秋阳将案几上的书简全部收拾整齐,重新起身,随手便解开顾绯衣身上禁制,留下这句话后便与她擦肩而过。 若你有本事,尽管来杀本长老... 顾绯衣将握住重槊的手掌五指猛然收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身血火陡然便高涨起来,杀机汹涌,卷起狂乱气流在这片不大的空间中来回震荡,隐有龙吟之声激烈澎湃。她手持十字重槊,陡然旋身,一跃而起,一瞬间三龙尽开,演化出狂龙异象缠绕周身,盘旋重槊,向着席秋阳背后猛然杀去。 可席秋阳却头也不回,只抬起一只手,五指展开,轻轻向下一压,一股浩荡威力便陡然与顾绯衣撞在一起。 凭空一声可怖爆响,狂龙异象被彻底搅碎,十字重槊脱手飞出,砸穿了地板,陷入其中,而顾绯衣身形也被撞得倒飞出去,颇为狼狈撞在房间墙壁上,沉闷声响令人胆颤心惊,却那墙壁上也有灵纹一闪而逝,方才没能直接破开墙壁,飞出刑罚堂外。 顾绯衣身形滑落,半跪在地,张口便喷出大蓬鲜血,内腑伤势牵动经络筋肉,让她满脸惨白,手脚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便连呼吸都带上了浓重的颤音。可即便如此,顾绯衣也仍是睚眦欲裂,死死盯紧了那位白发青年人的背影,却可怜她已经累到伤到动弹不能。 “想杀我,不必急于一时。” 席秋阳停住脚步,斜过头来瞥她一眼,漠然开口,却也似只是瞧着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一般,眼神中更未曾出现过分毫波澜。 “而本长老亦是相信,到你能杀我的那日,不会太远。” 言罢,席秋阳便将右手重新收回袖口之中,负于身后,缓步离开。 顾绯衣将一口银牙都要咬碎,面目端的狰狞,眼睁睁看着那个被她深通恶绝的人如此轻易离开,却又不能阻拦,心头怒火之盛,几欲焚天。 “席!秋!阳!” 一口逆血冲上,顾绯衣再度张口喷出大片血光,跟着就噗通一声,彻底栽倒在地,腿脚手臂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痉挛,已然是达到了极限。 刑罚堂三层,重新变作一片死寂。 只唯独一盏烛火,还在悄然摇曳着昏暗光芒。 直到,脚步声再次响起。 而在顾绯衣彻底昏迷之前,也只隐约瞧见了一本相当厚实的旧书从眼前一晃而过,跟着便就身体一轻,被人抱了起来,纵是想要反抗也不能。 《森罗道解》。 奇耻大辱! “被封禁了修为还要提着重槊绕山两百次,哪怕你肉身再强,也终归有限,该是已经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又何必再要...” “闭,嘴...” 第40章 少年人 “若你有本事,尽管来杀本长老...” “尽管来杀...” ...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剩不远处桌上一盏烛火还在轻轻曳动着微弱的光芒,窗扇大开,细风细雨吹入房中,便让那风中残烛摇摇晃晃,接连几次都险些熄灭。 顾绯衣猛地睁开眼睛掀开被褥惊坐而起,满身冷汗,惊慌四顾,瞧见此间已经不在刑罚堂,更不见那犹如梦魇一般的席秋阳,方才终于松了口气,但她格外有些粗重的喘气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弟子房里就显得十分明显。 而心悸的感觉,也同样十分明显。 “席秋阳...” 顾绯衣喘了几口粗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先前还在刑罚堂的一幕幕却仍旧挥之不去。不自觉间,她就已经捏紧了被褥,十指有力,指节都已经开始发白,将那做工尚且还算精良的被褥直接撕裂,发出呲啦一声。 听见声响,顾绯衣才终于恍然松手,跟着便就黛眉紧蹙,环顾四周。 她还没领新的磁卡,也不该有弟子房才对。 直到在床边发现了已经抱着那本旧书睡着的云泽。 许是读书太累,云泽早就已经靠着床榻睡了过去,怀里还抱着那本名叫《森罗道解》的旧书,歪着脑袋,越来越歪,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却仍是不曾察觉,鼾声细微,就连窗扇都忘了关上,任凭窗前的一片空地被吹入窗口的风雨打湿。 而在对面床铺上,却是空无一人。 顾绯衣眉头皱得更紧一些,正欲掀开被褥起身下床时才发现了缩在角落里的那只小狐狸。也似是被打扰了休息让它有些不太高兴,那双幽幽双瞳,便在烛火昏暗的房间闪烁着莫名有些摄人的光芒,死死盯着顾绯衣。 “抱歉。” 顾绯衣张了张嘴,没由来地有些心虚,道了声歉,方才掀开被褥,转身坐在床铺边缘,盯着不远处桌上那盏在风中不断摇晃的烛火,渐渐出神。 十字重槊正被斜靠在床头边缘,暗红的锋刃倒映烛火光芒,幽冷森然。 “若你有本事,尽管来杀本长老。” 席秋阳的声音还在她脑中不断回荡,犹如跗骨之蛆,更似梦魇,一次次敲打着她原本稳如磐石的心境。 求道在开阳圣地,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顾绯衣说不出答案。 她先天资质算得上十分出色,比起这一整个天下所有年轻一辈中的许多人都更加出色,方才会被开阳圣地选中,加入其中。 却又有谁还记得,曾经的她不过是生在一户寻常农家,父母只靠种地打猎为生,侥幸蒙受恩泽,方才能够居住在开阳山下,不必再为生计发愁。 只因天生神力,三岁举鼎,就被众多村民奉为仙人转世,捧得高高在上,送入开阳。 但这般天资,在开阳圣地那般妖孽辈出的门派中,就显得格外平庸,更因她出身贫贱,那一整个圣地门派之中,谁都看不起她。 “就这种脏丫头也能拜入开阳圣地?依着我看,大抵是被收来下地种菜的吧?” “一个山下农户出身的泥腿子,也敢自称仙人转世?” “泥腿子!” “泥腿子!” 烂掉的山果,腐臭的泥巴,还有那一张张嘴脸... 顾绯衣,全都记得。 尚且年幼懵懂,便就经历了如此大起大落,被人从天上云间生生拽下,摔入泥土微尘。 而当她哭着回到山下时,那些曾经将她高捧在上指望着能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人,也都格外彻底地换了一副嘴脸。 为何要修行? 起初不懂,哪怕承担了无数辱骂与苛责也依然不懂。 可当她亲眼见到父母因承受不住众多村民的排斥与羞辱郁郁而终时,当那位生而具有天纵之资的上代麟子将她踩在脚下,极尽羞辱之能时,本该因年幼而懵懂无知的她,忽然就懂了。 言语间的锋芒,远比抵在心口处的利剑更能杀人。 一十八年岁月匆匆,便如今再回想起来,她脑海中依稀残留着的,也就只有年幼时从未有过他人陪伴,独自一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辛苦与孤独。一次次熬炼肉身,一次次打磨技艺,一次次忍辱负重,那些为了换取实力地位而遭受的蚀骨入心的痛苦,至今也仍旧难忘,似乎这就是她整个生命中的全部。 入道第一年,四岁,她打断了那个胆敢叫她泥腿子的人的双腿。 第二年,五岁,亲手斩下了那个敢拿腐烂山果丢她的人的手臂。 第五年,八岁,被选中成为麟子麟女备选人。 第八年,十一岁,第一次在开阳大比中伤到了上任麟子,却也使其恼羞成怒,将她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更踩着她的脑袋用一副无比丑陋的嘴脸说着,要让她做他的暖床禁脔。 直到五年前,十三岁,一杆十字重槊,以无敌之势势如破竹般凿穿了所有拦路之人,将上一代开阳麟子斩于高台之上,让她成功夺得了开阳圣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麟女之位。自此,开阳麟女顾绯衣,盛名艳名传千里,凶名传万里。 从未敢称同辈无敌,却自有无敌之心。 但她曾经所付出的,她一直以来所追求的... “高高在上,无人可敌...” 顾绯衣猛地将一口银牙咬紧。 也似是察觉到主人心意,被斜靠在床头的十字重槊忽然轻颤起来,刀刃撕裂空气,发出一阵也似夏蝉居于高枝之上的嘹亮长吟。 一十八年以来,从未有过分毫懈怠,更从未有过分毫妄想,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挥风迎击千重浪,纵然已经遍体鳞伤,也未曾想过低下头颅,退后半分。便仅凭一身傲骨,一口胆气,独自一人,不必敬从天地君亲师,敢向高山大浪宣战,挥斩矛戈,锋芒毕露! 但这所有的一切,却都被席秋阳践踏得体无完肤。 “不敬师长,是错。藐视师长威严,是错。对师长心生杀意,更是大错。” 一挥袖,遭受重创,修为也被封禁。 一压手,杀招全破,被重伤到昏迷。 “若你有本事,尽管来杀本长老...” 顾绯衣胸脯起伏,将双手十指捏得咔咔作响,眼眶通红。 “你...哭了?” 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云泽忽然小心翼翼问了一声。 房间里细微的啜泣声忽然消失不见,顾绯衣愕然回头盯住了云泽,而一旁原本还在细微颤鸣的十字重槊则是同样没了声音。 短暂寂静过后,顾绯衣猛地别过脸去,伸手擦净了眼角细微的泪痕,未曾答话,一脸的倔强模样,不肯承认自己真的哭过。 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的云泽没敢再继续追问,而是小心翼翼将那本旧书放在一旁,以免弄脏弄坏,又伸手扯开衣襟,从贴身的怀里掏出几个从饭堂打包带回来用油纸包好的包子,一层层撕开解开之后,递了过去。 “还不算太凉,吃点儿吧。” “...不吃。” 顾绯衣抽了下鼻子,看也不看,果断拒绝。 并不怎么令人意外的回答让早便已经有此准备的云泽悻悻一笑,只得收回,顺手拿了一个塞进嘴里,一口咬下大半。 “刑罚堂三层席长老那里没有窗户,我也不知道是在里面看了多久的书,只记得你来之后我走的时候,出门就已经瞧见天都黑了。” 一边开口,云泽又咬了一口包子。 “我在席长老那里看了一天的书,一口东西都没吃,也一口水都没喝,又饿又渴,原本没发现的时候还不觉得,可回过神来就很难受。而你又被席长老封禁了修为罚去绕山两百次,稍微一想就知道,依着你的性子,就算席长老不在那里看着你,你也断然不会偷懒躲避,就肯定也是一口东西都没吃。也幸好,当时我还没走远,想着可能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下来,也能请你吃顿饭,也算是还了之前那几天你一直都在照顾我的人情。更何况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又出身俗世,还那么笨,修为境界也低,但以后咱们就是同班学员了,你知道的比我多,懂的也比我多,就免不了会有很多事情都要麻烦你。这次请你吃饭是第一次,我觉得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身上没多少钱,仅有的这些,还是跟大伯借来的,以后有钱了就都得还上,只能请你吃这个。” 说完,云泽把嘴里的包子咽了下去,又拿一个之后,就把剩下的全都递到顾绯衣面前。 顾绯衣依然不理,他也一直举着。 两人都有着一股没由来的倔强,一个不肯接,一个不肯收,便就这么僵持了许久之后,顾绯衣肚子里忽然传来一阵不受控制的咕噜噜的响声,被云泽听到,转过头来对他咧嘴一笑。 那凶名传万里的开阳麟女顾老虎难得脸上一红,一咬牙,满脸愤恨地伸手将包子夺了过来,一口便吞下了一整个。 “慢点儿吃。” 云泽笑得相当开心。 “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麻烦了。” 顾绯衣咽下嘴里的包子,缓缓吐出一口闷气,方才变得稍微文雅一下,却也是一口就咬下大半个包子,但好歹不是一口吃下一整个。 确实是饿了。 修行可以辟谷,但却需要极高的修为境界,如顾绯衣这般十二桥境还尚且不能做到可以连续几天水米不进,加之早起清晨第一节课时被席秋阳一拂袖扫中,不仅封禁了修为,还受了重伤,之后更是提着那柄重槊绕山两百次不曾有过分毫懈怠,而回去之后,又因不服输、不认错,再被席秋阳一击击溃,重伤更甚,伤上加伤。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不可能扛得住,更何况顾绯衣一介女儿身。 可云泽还是摇了摇头,起身去到桌前,将先前怀有俊颇为识趣地离开时烧开但现在却已经完全凉透了的茶水倒上满满一杯,回来放在床沿上,方便顾绯衣随时去拿。 而既然已经放下了面子问题,顾绯衣也就没有什么顾忌,拿起之后就一口喝了个干净。 “你先前,为什么会回去。” 下一个包子递到嘴边的时候,顾绯衣忽然问了一句。 正要翻书再看的云泽愣了一下,随后才将那本《森罗道解》翻到自己先前看过但还没看完的那页。 “我听见上面有响声,就知道是你又跟席长老打起来了,所以才会上去看看,只是在半路上遇到了正准备离开的席长老,他说你应该已经没办法自己走出来了,就让我把你带走,还给了治疗内腑伤势的丹药,否则的话,这个时间你应该也不会醒。” “席秋阳?” 顾绯衣眉头一皱,有些不太相信。 但云泽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轻轻点头。 “是席长老,他还跟我说,你已经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了,十二桥境虽然已经登堂入室,可毕竟不能辟谷,略施小惩即可,但饿坏了身子不值当。除此之外的,他还亲口跟我说过他是导师,会对你这样也只是因为怕你过犹不及,我觉得席长老说的没错,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过刚易折,过犹不及,所以才会如此对你,是为你好,以免误了你日后的修行...” “这些话是席秋阳说的,还是你说的。” 顾绯衣开口打断了云泽的话,一双凤眸冷冰冰地盯着他,也似是云泽再敢信口胡诌,就要动手撕烂他的嘴。 云泽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没敢继续开口。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还是顾绯衣塞了一个包子进嘴里嚼完咽下,率先打破了沉默,可无论脸色眼神还是语气,都较之先前要柔和了许多。 “疗治内腑伤势的丹药,是你在灵宝阁买的?” 云泽不答,装模作样翻书看书。 “说话!” “是!” 云泽猛地一个激灵,只得缩着脖子干笑两声。 而在顾绯衣的逼视下,云泽也只得将一切都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席长老,只让我把你带走,其他的都没说,这个我可没说谎。再有就是,就是...灵宝阁卖的东西都太贵了,我去看了一眼,买不起,又想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还得吃饭,就,就...” “跟谁借的钱。” 顾绯衣咬了一口包子,已经大致猜到了许多。 云泽垂下脑袋,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跟,北哥。” “姜北?” “...嗯。” 云泽抿着嘴唇,许久才回了一个鼻音。 “但我没借很多,就只五十金币,再算上我自己的,还有学员磁卡里本就有的,足够了。而且席长老之前也说了,布告堂会有学院委托发布,能赚学分,可以换钱...” “为什么。” “啊?” “...为什么。” 顾绯衣又问一遍,将最后一个包子也塞进嘴里,自己起身去桌子那边倒了杯已经冷掉的茶水,跟着便就坐在那里,两手捧着杯子,眼睛盯着杯子。 “那种伤,又死不了人,更何况我还受过比这更重百倍千倍的伤,没用任何灵株宝药,也没死人。” “你...你是开阳麟女,不缺钱。我就只是想着,等你醒了之后再还我就是。而且大伯经常教导我说,人之为善,百善而不足;人之为不善,一不善而足。再有就是人而好善,福虽未至,祸其远矣。我觉得大伯说得没错,更何况陶爷爷也说了,好人总会有好报,还说人之如水,时缓时急。最后那句我还没太懂,但好像也有点懂,但到底懂不懂,我也说不清楚,不知道。” 云泽又开始信口胡言,但也是真真假假,顾绯衣就没去计较。 她盯着那杯茶水出神了片刻,直到云泽误以为是自己信口胡言被看穿让她生气了,正抓耳挠腮想着法子应该道歉时,顾绯衣才终于深呼吸一次,轻轻点头。 “我身上没带钱,明天给你。” “啊?” 云泽一呆,可顾绯衣却并没有再说一遍的意思,只是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她环视四周,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偶尔会盯着一个地方走神,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上神情变换,有愤恨,有凌厉,有忧愁,也有缅怀。云泽也不敢随便开口,就只得将书翻回原本还没看完的那一页,借着桌上颇有些昏暗的烛火继续读下去,却是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偷偷摸摸斜着眼睛去看她。 顾绯衣忽然笑了起来,云泽不是没见过,但这回却是出奇的好看。 说不出哪里更好看,反正就是比以前都好看。 至少云泽是这么认为的。 “傻看什么呢。” 顾绯衣冷冰冰的声音让有些发呆的云泽一下子红了脸,慌慌张张弄掉了手里的书,好不容易捡起来之后就拿来挡脸,嘴里还在念念叨叨说着“好书,好书”。 可顾绯衣却是也没拆穿云泽将书拿反了的事,嘴角一掀,一如先前那般好看地笑了起来。 “傻子。” “我不傻。” 云泽难得硬气了一回,可却声音极弱,若不可闻。 反而是顾绯衣重新回过身去,继续盯着手里的杯子走神发呆。 少年人眼中有星辰大海,胸中有丘壑万千,历经千帆走过,仍旧保有这般模样,实属不易。 也难怪姜北那样一个心机沉重之人会对他如此偏颇照拂。 大抵是在他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 十几年前尚且不谙世事的模样。 但俗世回归凡间的那两年,这样一个并无多少心机城府的少年人,又是如何走过的? 顾绯衣转而看向云泽,心中有些猜疑,却始终未曾询问。也似是已经有所察觉,倘若真的问了,将他刻意尘封忘却的那些全部揭露出来,就必然会是一副血淋淋的模样,也会让这个至今也仍旧留有许多少年纯粹模样的大男孩变成另外一番景象。 也或,那夜在卷云台上见过的,就是那些被他刻意尘封忘却的? 顾绯衣不太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样就好,挺好。 顾绯衣使劲挑起眉毛,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起身回到云泽床上,自顾自便躺了下来伸个懒腰,修长身姿纤巧婀娜,也似是当成了自己的床铺一般,毫无拘谨客套之意。 “我还没领到学员磁卡,今晚就在这儿睡了,你自己另外找地方睡吧。” 闻言,云泽一愣,下意识就开口道: “可你的弟子房已经有人帮你收拾...” “那你还带我来你这儿?” “收拾是收拾好了,但你的室友是,是...” 云泽张了张嘴,没敢继续说下去,有些后悔自己嘴巴太快,说话不过脑子,反而是将自己陷入一个两难境地。可要真的说起来,云泽也实在没办法临时找出一个更加合适的理由,否则一旦信口开河,被人当成登徒子,说不好就要落到一个骨断筋折的下场。 但顾绯衣却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什么,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眼神也逐渐冷了下来。 “是谁。” 顾绯衣坐起身来,脸色不善地盯着云泽。 这种事儿,可没办法继续撒谎。 云泽添了一下有些干燥的嘴唇,小心翼翼往旁边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可以离她远一些,也是下意识觉得这样就能安全一些。 “是,青雨棠。” ... 卷云台上。 眼瞧着已经快要天亮,可怀有俊却仍是顶着已经下了一天一夜的秋雨打了个喷嚏,迫不得已抱着膀子缩到重新建造起来的盘龙立柱后面,以期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躲避一些入秋的冷风。 “十个,十一个...” 在他面前,有且仅有十一枚金币被他依次排开,面露苦恼之色。 恰逢一阵冷风吹来,又让他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 “先前是不是给泽哥充磁卡充得太多了,也没来得及说,应该多留一些的,好歹能找个住的地上不是。” 这番话怀有俊已经嘀嘀咕咕了一整夜,每次说完之后都忍不住唉声叹气,将数了又数,怎么都不会再多出一个两个的这些金币全都收了起来,又从怀里摸索半天才掏出一件银亮的东西在手中左瞄右瞄,仔细把玩。 m500左轮手枪,俗世出产的稀罕货,据说在俗世回到凡间之前,这玩意儿可是颇负盛名的杀人兵器,被称作手炮。 而怀有俊几年前初次得到这件稀罕货时,也曾亲自尝试过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的威力,着实被吓了一大跳,险些就要无辜丧命。便依着他的亲身体验而言,若是能在出其不意之下开枪命中,莫说十二桥境,乃甚于就连一些手段本事十分寻常的炼精化炁境强者都会遭受一定程度上的严重创伤。 毕竟这种稀罕货威力还是极强的,更何况人之肉身又并非石墙钢板。 但话虽如此,这东西开枪声音太大,子弹速度虽然极快,却对修士而言算不得什么,若是正面对上,哪怕从未见过,更未听说,许多本事还算不错的气府境练体武夫也能在见到子弹出膛的一瞬间就做出反应,三丈之内都能勉强躲过要害部位,虽是可以将其重创,但却并不致死。 再者说来,真要到了动用这种稀罕货的地步,谁也不会束手待毙。而且修士修为一旦到了气府境,对于一些即将面临的危险就会生出些许源自本能的感应,正面对敌,效果就着实有些过于寻常。 怀有俊细细揣摩了一整夜,始终不怀好意。 “犬肆那个狗东西肯定是在打泽哥第八班学员位置的主意,干脆偷袭一枪直接毙了那孙子。可这东西毕竟还是差了点儿...要不就回家一趟,拿个更大的玩意儿过来?但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呢?” 第41章 妖女 细雨初停,万象更新。 当云泽终于悠悠然醒来的时候,顾绯衣早就已经悠然离去,只在房间里的桌子上留了几个用油纸包好的包子和一碗清粥,除此之外就再无他物。 对于顾绯衣,云泽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初次相见时的第一感觉,大抵便是觉得这个女人好生凶悍,又是开阳圣地的唯一麟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在云泽看来,便是只能仰望,乃甚于仰望也难及项背的存在。却尽管如此,顾绯衣当时的一言一行所言所为却与印象中山人仙人的淡看人间与缥缈出尘全然相悖,也就让他第一次感觉到,或许这些真正的山人仙人,也并非是如书中所写的那样高高在上,每日只餐霞饮露,不食人间烟火气。 再次相见,便是在卷云台上。 不由分说,只凭一点猜疑就大打出手,不讲道理。 再到之后的那些,以及昨夜与今早,云泽就忽然发现,或许那些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真正山人仙人,也并非是如何遥远,会哭会笑,而且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山上山下,凡人仙人,终归是在这一方天地之中,终归都是人。 怀揣着一些不知应该如何去想的想法吃过早餐之后,云泽一如既往地练拳练刀,若非有些紧要事,便雷打不动。 而在一套拳法刀法练完之后,怀有俊才终于吸着鼻子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推开房门,见到屋里只有满身大汗的云泽在,眼神立刻变得有些不太一样,跟着便就嘿嘿一笑,冲上前去掀开云泽床上铺得平整的被褥,却很快就露出惊愕神色。 “顾麟女她...没见红?” “...你要是想死的话可别拉上我。” 云泽用了一些时间才终于明白怀有俊到底什么意思,当即翻一个白眼,将那柄寒光映月刀重新收入刀匣。 “昨天的事我也已经跟你解释过了,那是迫不得已才把她带回来。青雨棠毕竟跟顾绯衣不太对付,有些不好跟你明说的恩恩怨怨,若我昨夜当真吧顾绯衣留在她那儿,说不得今天就得天下大乱了。” “泽哥知道的还真不少!” 怀有俊眨了眨眼睛,又是嘿的一笑。 “那昨儿个晚上这么好的机会,就没什么进展?” 闻言,云泽正将床铺重新收拾平整的动作当即一顿,不曾回答,只是继续将一些褶皱抚平。 可怀有俊却是忽然露出见了鬼的神色。 “不是吧,泽哥,还真有什么进展?那可是开阳麟女顾绯衣,顾老虎!赫赫凶名比起盛名艳名还要更甚许多,难不成你还真就...那,那个了吗?” 说完,怀有俊就小心翼翼撅了下嘴巴。 云泽回头看他一眼,脸上的表情立刻拉了下来,没好气骂了一句“滚蛋!”,之后便就捡起那本旧书,又特意叫上小狐狸趴在他的肩上。 “今天我还得去刑罚堂看书,吃饭的事儿就暂且往后搁一搁,什么时候有时间再去。还有,顾绯衣可能会再来一趟,目的是还钱,你要见了她就先替我收着,没见着也就算了,她也可能会直接去刑罚堂找我。” “还钱?” 怀有俊一愣,原本还满脸的淫笑,闻言后就立刻变得有些惊愕。 “我怎么觉得您跟那位顾麟女之间的关系这么复杂?现在你俩到底是个啥情况,怎么就忽然冒出一个还钱的事来了?” “我不知道,你要有本事就去问她。” 云泽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这个就好四处打听各种事的家伙,带着书和小狐狸径直出门,直奔刑罚堂。 却方才行出没多远,就遇见青雨棠正在通往刑罚堂所在悬空台的阶梯前,似乎已经等了许久,甫一见面那如诗画中走出的女子便面含浅笑,施施然行了一礼。 “奴家给云公子问安。云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嗯...还好。” 云泽神情异样,有些拿捏不清眼前这位出身青莲妖族的所谓圣女所欲何事,毕竟昨日才将将见过,而那时的云泽怀里也正抱着已经昏死过去的顾绯衣,是依着更早时遇见的席秋阳口中所言,将这位胆大包天的开阳麟女送去了位列此年第一间的弟子房,却不想她的室友竟是这位与开阳圣地有着滔天大恨的青雨棠,便在稍稍一愣之后,逃也似地抱着顾绯衣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弟子房。 便如先前云泽与怀有俊所言,倘若当时真要将顾绯衣留在那里,说不得今日就要天下大乱。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云泽在书上学到过。 一旦顾绯衣出了什么意外,开阳圣地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人族九大圣地之一一旦震怒,后果如何,云泽想象不出,可自古就有“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君王一怒,伏尸百万”的说法存在,那开阳圣地毕竟也是人族九大圣地之一,就有如君王一般,一旦其因此事向妖族发难,或许还说不上天下大乱,却也定然会生灵涂炭。 也正因此,昨日云泽将顾绯衣送去弟子房却见到开门之人正是青雨棠时,才会脸色急变,逃也似地迅速离开,更不惜向姜北借了些金钱,特意走一趟学院灵宝阁换了一些用作疗治内伤的丹药给顾绯衣服下。却即便如此,在顾绯衣真正清醒过来之前,云泽也是始终提心吊胆,只在真正扛不住的时候才假寐了片刻,生怕青雨棠会一路追杀而来,趁着他的一时疏忽将顾绯衣立毙掌下,继而再导致那般严重的后果出现。届时,哪怕无人说他如何如何,云泽也会将自己当做千古的罪人,死不足惜。 可青雨棠却似乎并无如此打算。 乃甚于此间问安过后,这位如同诗画中走出的妖族圣女就忽然捋过鬓间一缕发丝,眉眼间的忧愁哀伤,我见犹怜。 “有温香软玉在怀,公子自然会睡得极好。却可怜奴家模样生得丑陋,云公子只一眼见到,便就吓得夺命而逃,奴家也只得独守空房,无人临幸。” “不不不,你,你误会了,我跟顾绯衣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有!你这些话,可千万不能乱说!” 云泽被吓得面无人色,连连摆手摇头,急声辩解。 可青雨棠却忽的掩住唇瓣笑了起来。 “云公子,奴家不过说个玩笑话罢了,又何必如此当真?莫不成是做贼心虚,嘴上说着什么都没做,却是已经全都做了?想来也是,毕竟那开阳麟女虽然性子野蛮,但也是个实打实地美人儿。如着你们这些男人所言,便是能够将这种女子压在身下,就什么都值了。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闻言之后,云泽愕然瞪大双眼,满脸涨红,不敢相信这些话竟会打自这般女子口中说出,且毫不掩饰。 但青雨棠所言却也没错,倘若能够将顾绯衣这般女子征服身下,对于大多男人而言都是近乎此生所求一般,哪怕过后立时就会死在那柄重槊之下,也全都值了。 可就现下而言,云泽是从未有过这般想法。 “我...没当真,也不是做贼心虚。” 云泽回过神来,别过脸去,不敢再看青雨棠。 本道是个诗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圣女,却不想竟是妖女。 可青雨棠却未曾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多做文章,反而莲步款款,走近云泽身前,素手如柔荑,缓缓探来,将云泽吓得慌忙退后两步。但青雨棠也不介意,只是继续上前,伸手化出一片青光流韵,将他衣襟上一处因昨日怀抱顾绯衣沾上的泥泞抚平弄净,却又未曾推开,反而唇角含笑,如此之近的距离下,只得抬头望向比她稍高一些的云泽。 清静淡雅的女儿香,徐徐环绕鼻间。 “奴家,当真如此吓人?” “不,不是,只是...” 云泽一脸窘迫模样,却张了张嘴,“只是”之后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也编不出来。 “只是?” 青雨棠青山黛眉轻轻一挑,却紧随着,她眉眼间便放松下来,笑意也更加浓重几分,乃甚于多了一些妩媚之色,令人心旌摇曳,如饮美酒,醉入其中。 云泽只瞥见一眼,便就呆在当场。 却莫说是云泽,哪怕是见惯了美色如云,经常流连于酒池肉林之中的何伟那些人,一旦见了青雨棠这般模样,只怕也要深陷进去,不能自拔。 “若云公子不肯说,那奴家也就不再问了。” 见到云泽模样之后,青雨棠更加露出一副小女儿的姿态。 “奴家此次前来,也只是与云公子提醒一番。那开阳麟女顾绯衣性情野蛮,漠视礼法,乃甚于从来不敬天地君亲师,只遵从自己心里的想法,生杀予夺也向来只在一念之间。与其相伴,便如同与虎共枕,稍有不慎,便是...魂消骨散。” 言至最后,青雨棠轻抬臻首,更加靠近几分,媚态不减,可眼眸深处隐约泛出的冷意,却足够令人心惊胆寒。 云泽心下微动,回过头来看向近在咫尺的可人儿,却再无分毫旖念。 古有伴君如伴虎,却在青雨棠口中,又成了伴顾如伴虎。 云泽暗自斟酌,不得不承认青雨棠所言属实,毕竟顾绯衣出身在开阳圣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性情桀骜,从不拘于礼法管束,仅凭心下所思所想,便对其他一切置若不顾,一如其口中所言,不敬天地君亲师,可谓之大逆不道。 “奴家言尽于此,却究竟如何决断,还得云公子自己考量。” 青雨棠眸光微闪,见到云泽若有所思便退后两步,施施然一礼,而后便与他擦肩离去。 女儿香悠然不散。 而云泽亦是回头看去,手指轻抚那本旧书,心下还在暗自计较。 ... 刑罚堂前,方才吃吃而来的席秋阳正眺望那间,自始至终都摆着一副死人脸的模样,见到青雨棠离开之后,方才转身入楼。 ... “这才是她的目的?” 云泽缓缓吐出一口闷气,转头看向正趴在他肩上的小狐狸。 后者略微抬头,幽冷眼瞳与云泽对视,而当云泽伸手想要碰一碰它,却又被不屑一顾地躲开,也就只得悻然收手。 “我是不太聪明,却也不傻。” 摇头一叹之后,云泽忽的咧嘴一笑,颇有些自得,向着小狐狸炫耀。 “经历少,见识短,很多东西都不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我读的书多啊!” 一番自言自语之后,他便动身前往刑罚堂,脚步格外轻快。 ... 弟子房。 怀有俊正摆弄他手中那只出自俗世的稀罕货,型号m500左轮手枪,依着对此颇为了解的府中下人所言,只需配上700格令重的子弹,破坏力就足够击穿坚固铁板。 若是换做常人肉身,就更不在话下。 可犬肆毕竟是妖族。 妖族肉身之强,绝非凡人能比,而当初怀有俊初次得到这件稀罕货时,也只是拿了府中下人来尝试,方才得知正面开枪,在三张之内,气府境练体武夫便可躲过要害部位,命桥境练体武夫则只受擦伤,但十二桥境却足够完全躲开。如此,还是在那些府中下人对这种稀罕货全无了解的情况下得出的结果,而若换做那些对此有些了解的,莫说练体武夫,就连上三品练气士都可轻易躲过。 而若要真正实战,可以手段阻挡反抗... “这东西,到底能不能行?” 怀有俊有些迟疑,不能肯定这件稀罕货是否当真就能如其所愿毙了犬肆的性命。便莫说将其毙命,就只是重伤,也足够令其无能再挑战云泽。 更何况那犬肆出身于一流妖族部落,可绝非毫无见识的蠢货。 却也正是因此,怀有俊才越发迟疑,觉得昨夜自己太过想当然,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家里的那个大家伙倒是不错...” 怀有俊嘴里嘟哝着,对家里的那个大家伙已经朝思暮想了许久,却始终未能得偿如愿使用过,一来是声响太大,二来则是威力太大,倘若能够真正命中,那炼精化炁境界的强者都可在一枪之下被轰烂半个身子,炼炁化神境的强者都会被洞穿肉身。 但那也只是想当然罢了,毕竟那般境界的强者可绝非只是个肉身靶子,倘若有人当真要用这种稀罕货对付那般境界的修士强者,若非是个傻子,就是被驴蹄子踹了脑门,蠢到不能再蠢。 而正当怀有俊还在嘀嘀咕咕对家里的那个大家伙念念不忘时,房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将怀有俊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儿就要扣下扳机,射杀来人。 “手枪?” 顾绯衣瞧见怀有俊手里的稀罕货,黛眉一挑,颇有些意外。 “稀罕玩意儿啊。” 她冷笑一声,掂量着手里的钱袋子,斜视怀有俊,钱袋子里数量不少的金币哗哗作响。 “你刚才是举枪冲着我来着?” “不不不,顾麟女误会了,我,我只是,只是...” 怀有俊结结巴巴,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手里端着那把枪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可顾绯衣却也只是心情大好开个玩笑罢了,解释一声,也就让怀有俊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将那件稀罕货收了起来,尚未开辟气府便就只能藏在腰侧贴身之处,方便随时取出,能够将人杀个措手不及。 “云泽呢?” 顾绯衣自顾自便走入房中,坐在云泽床铺上,眼神已经瞥见桌上仅剩的油纸。 “去刑罚堂了?” “顾麟女明鉴。” 怀有俊一脸谄媚凑上前来,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泽哥确实是去刑罚堂了,好像是读书时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得寻席长老问上一问才行。但泽哥临走之前也已经吩咐了,说您老是来...还钱?” “别您老您老的,我很老吗?” 顾绯衣凤眸一瞪,又将怀有俊吓得满脸惨白,额头上都瞬间冒汗,只得弓下身来向着自己连连张嘴,不遗余力,啪啪作响,嘴里还连连说着“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没两下就已经肿了起来。 反而是顾绯衣一阵目瞪口呆。 “行行行了,停,你这人还真是有够下得去手的。在云泽跟前的时候也这样?” “那倒不是,但也没差多少。” 怀有俊两腮红肿,却仍是嘿嘿直笑。但他还有句话没说,就是云泽不像顾绯衣这般身份实力都高得吓人,若非如此,也就不必自扇耳光。 看人下菜碟,是怀有俊十几年来跟着父亲唯一学会的本事,乃甚于更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却也正是因此,怀有俊在家里的地位就称得上极高,颇受父亲喜爱,而在相较之下,他那一母同胞更受母亲喜爱的弟弟就越发显得没本事,整日只知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仗着家底还算殷实,又配了一把稀罕货,自身修为境界没多高,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纵横北城南域,只需不要得罪那些怀家惹不起的人物,就大多都能摆平。 但话说回来,怀家崛起时间毕竟还短,也是仗着灾变之后的黑暗两年,在北城建立时抓住了机会,从三流家族一跃晋升到二流家族,而怀有俊的父亲也走了大运,有幸得到一件颇为稀罕的灵株宝药,实力突飞猛进,才在二流家族的圈层里站稳了脚跟。而那时候,怀有俊的弟弟还小,不太懂事,没怎么吃过苦,不知道三流家族晋升二流家族的难度有多大,更不知道他与怀有俊的父亲曾经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打拼,再加上母亲格外偏宠这个小儿子,就让他变成了一个切切实实的纨绔子弟,不堪大用。 而如此一来,稳固家业就成了压在怀有俊身上的负担。 可若要扪心自问,怀有俊也不想变成这般经常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小人模样,毕竟自古以来人们便将“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挂在嘴边,可如今他的膝下却已经什么都没有,是不知在别人跟前跪过多少次,成了那些人嘴里最看不起的的软骨头。 “若是有机会,我又何尝不想站着活?” 怀有俊打自内心地哀叹一声,继续对顾绯衣报以满含谄媚奉承的笑意。 但他本来就长得不俊,一般模样,找不出什么特色却也还算看得过去,而如今这几个耳光扇过之后,两腮又红又肿,就变得着实有些难看了。 顾绯衣也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摧眉折腰之人。 尽管身为开阳麟女,顾绯衣身边并不缺少阿谀奉承,可能够做到怀有俊这般的,却是除他之外,就再无任何一人。 “得了,我就是来还钱的,这里有整整一百五十枚金币,既然云泽不在,那就交给你了。我也没数过,你自己打开数数,若是差了,我再给你补上。” 顾绯衣将钱袋子丢给怀有俊,并不怎么在乎。 学院灵宝阁中,除却灵株宝药之外,另有许多丹药药散之类作寻常之用,也是为了照顾那些出身贫寒、家境并不怎么富裕的一些学员。毕竟身入修行之道,就难免会经常受伤流血,可灵株宝药却极其珍贵,数量稀少是一方面,大多灵株宝药不止能够治疗伤势,更对修行有着极大裨益,如此便是另一方面。若只为治疗伤势就吞服灵株宝药,就着实有些浪费。 也正因此,这北临城南域学院的灵宝阁中才会出现丹药药散,仅此一家,是得益于姜夔的坚持。 丹药由灵株宝药作为材料,可以随着所需所求由炼丹师炼制出不同效用,而炼丹师也算一种比较偏门的修行路子,在外人看来是与炼器师大同小异,都需要依靠气府本源火作为根本,辅以器炉丹炉,炼器材料也或灵株宝药,炼成之后,也都会依着成品效用评定价格,大多价值不菲。 但二者看似极其相仿,却实则相差极大,尤其在于炼器炼丹的手法手段方面,更是天壤云泥之别。 而相较之下,药散就显得格外寻常,只是采用寻常草药由凡俗医者按照药方配伍而成,才是大多数出身贫贱的学员更加青睐的,却其效果与丹药相比也是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如顾绯衣这般,药散自然也就显得有些配不上。 可即便是灵宝阁中最便宜的丹药,也得一百五十枚金币才行。 便是怀有俊也不太愿意如此奢侈,足以顶得上家里给的一整月的生活费。 尤其这钱袋子里的钱还与云泽与姜北有关,怀有俊也就不敢大意,告了一声“抱歉”之后,就依着顾绯衣所言,将其中所有金币全部倒在桌上,挨个数下去,确认是整整一百五十枚金币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毕恭毕敬来到顾绯衣面前点头哈腰,满脸谄媚。 “没错,一个子儿都不少,麻烦顾麟女特意跑一趟了。” “无妨。” 顾绯衣摆了摆手,眼见此间事了,便就懒得继续停留。 却临到出门之前,顾绯衣又忽的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怀有俊。 “你手里那件稀罕货最好还是收起来,也别再考虑什么歪主意,云泽应该不会喜欢别人用这样的方式帮他。至少,这个云泽应该不会喜欢。” 言罢,顾绯衣才扬了扬手,推门离开。 可怀有俊却一脸古怪,显然是没太听懂顾绯衣最后那句话。 “这个泽哥?哪个泽哥?” 第42章 学问 刑罚堂三层。 云泽带着小狐狸来到此间,先前并未受到守门弟子阻拦,也是得益与席秋阳有过吩咐,方才能够如此畅通无阻。而此间三层也是一如往常般昏暗,书架林立,昏暗烛火跳跃曳动,投下大片的昏暗阴影,让云泽看得有些心里发毛,却好在案几对面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方才使得想来怕黑又恐高的云泽能够镇静自若。 他依着礼法规矩,在席秋阳面前行了一礼,又让小狐狸在一旁自己待着,它便一如往常般也不只是假寐还是真睡,趴在那里很快就闭上眼睛。如此之后,云泽才在案几上摊开那本旧书,找到自己先前记住的那几页,其中有些不懂的问题,一一询问。 云泽问,席秋阳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做到了一个老师该有的本分。 修行之道如一条浩瀚星河,遥望而不见尽头,不说云泽与席秋阳,哪怕人皇在世,也不敢说将其畅游已尽。而在席秋阳口中说来,便是凡人妄图以百年之身窥探斗转星移,那些试图将大道走到巅峰,走到极尽之人,是内心深处缺少了对天道的敬畏,井底之蛙罢了,也断然不可能将大道走到巅峰,走到极尽。 “人心深处必须要有敬畏,这是必不可少的一种准则,心存敬畏,方才能够行有所依、行有所止、行有所获。” 席秋阳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云泽稍作沉思,忽然想到顾绯衣,便问了一声。 席秋阳将两份已经研究了不知多久的书简摆在桌面上,尽管面上未曾有过更多神情,却分明能够让人感到此时的他格外认真。 “那开阳麟女顾绯衣便是缺少了人心本该有的敬畏,不敬天地君亲师,看似行有所依、行有所止、行有所获,实则无法无度,仅凭心中所思所想,便有所作所为。如同浩渊边崖行走,稍有不慎,就将坠入其中,万劫不复。更何况人修天道,七情六欲者,人之道也,缺一不可。” “人之道...” 云泽皱起眉头,不太能够理解这些话。 而席秋阳也并无意外之色,反而将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案几上,继续看着云泽开口道: “你可知,何为修行?” “人修天道是为修行。” “何为人道?” “七情六欲者。” “何为人?” 闻言,云泽张了张嘴巴,再难回答。 而若非席秋阳先前所言已经给出答案,便连前两个问题,云泽都未必能够答得上来。 至少在云泽看来,修行就是修行,依着前人给出的方式方法和路子,一口气走下去,便是修行。而更深奥的那些,何为修行、何为人道、何为人,这些问题都是不必考虑的多余繁琐,于修行无益,于挣钱生活无益,便就无需考虑。 浪费精力不说,还浪费时间。 眼见云泽低下头去,不再开口,席秋阳忽然打自鼻腔中呼出一串浊气,将眼睛也闭了起来。 “这番话,我曾问过许多人,却无一人能够答得上来。” 云泽闻言,抿一抿嘴唇,拱手弯腰低头,认真求教。 “何为人?” 席秋阳睁开双眼,转而看向摆在案几上的那盏长明灯,灯火摇曳,火光昏暗,勉强照亮了这个封闭起来的房间,却仍是留下了许多阴影。 “人者,魂也体也。魂者体者,七情六欲也。七情者为魂,喜、怒、忧、思、悲、恐、惊也;六欲者为体,眼、耳、鼻、舌、身、意也。故而人之本质,是七情六欲杂糅而成,缺一不可,乃是修行之根本,如高楼之地基。如此说法,你可明晓?” “弟子...明晓。” 云泽颇有些费力地明白了席秋阳口中所言,也逐渐意识到了这番话深处的重要含义。 修行之道的根本,犹如高楼之地基,想要走得高远,地基就必要稳固才行,便是人之七情六欲须得稳固,肉身无暇,心境无暇,才能万丈高楼平地起,直入云端。 修行之道,九品凡人境,开气府,筑命桥,贯穿连通十二正经十二脏腑作十二桥,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入圣,圣人,大圣,乃至于大道王者...如此境界之分,云泽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可如今想来,却如此修行之道,似乎也更有深意。 “孺子可教。” 席秋阳见到云泽沉思,口中喃喃,耳闻如此,难得在眼神中露出一抹笑意。 “九品凡人境而至炼虚合道境,皆是修行七情六欲,以使肉身无暇,心境无暇,方才能够体悟大道。故而入圣者与炼虚合道者相较,有如天壤云泥,皆因后者还在打造稳固地基,前者却是地基稳固,万丈高楼已然平地而起,耸入云端。” “所以,境界实力差别最大的,就是炼虚合道与入圣?” 云泽眨着眼睛,恍然大悟。 可这种回答,却并不能让席秋阳满意。 “何为修行?” 他又问一遍。 这次,云泽并未回答,反而是愣在原地。 “人修天道,是为修行。” 席秋阳将云泽先前的回答再说了一遍,紧跟着便又问道: “何为天道?” “阴阳二气,周而复始,恒在者。” “何为阴阳二气?” “阴阳二气者,在天之气为阳,在地之气为阴。” “何为周而复始?” “太阳生少阴,太阴生少阳,循环往复,交替轮回。” “为何恒在?” “天道之所以恒在,因其不自生,生而相生,生生不绝。” 《森罗道解》中的原话被云泽一一搬出,但还不太理解这些话,面有难色。 可席秋阳却对此视而不见,只轻轻点头,予以肯定。 “如此,便是天道。”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来到不远处的一座书架跟前,从上面去了一卷书简,回到案几后面在云泽跟前摊开,上面正画着几件阴阳双鱼太极图。 席秋阳手掌在书简上轻拂而过,一抹灰蒙蒙的灵光乍现,这周遭便顿时黑暗下来,可云泽还没来得及回神,他面前就已经出现了几件浮空而起的太极图。一则如寻常所知一般,阴阳双鱼抱圆,缓慢盘旋;一则阴阳各自一支,太阴太阳作一横一竖,独独少阴少阳不动如山,如此往复回转;一则阴阳各自一支,太阴太阳作一横一竖,而少阴随太阴,少阳随太阳,各自回转,以成太极。 可云泽却未曾察觉,便连小狐狸也在一同落入其中。 “阴阳道,天之道。” 席秋阳的声音在无垠的黑暗深处响起。 “人道修天道,七情六欲,七情者为阴,六欲者为阳。如此,本长老再问你,何为灵气?” “灵气,天道所生,因天道恒在,故而灵气恒在。” “何为血气?” “人之根本、底蕴、基础,生于人之六欲,六欲亦因其而生。” 云泽观摩眼前三件太极图,更早已将那本旧书中已经看过的全部记住,方才能够随口作答。 而席秋阳的声音却是忽然顿住,片刻之后才响起。 “可否具体?” “具体?” 云泽一愣,张了张嘴,然后摇一摇头。 是当真不知,不能再更加具体。 “可知营卫?” “...不知。” 云泽脸上一红,有些羞愧。 “还没看到。” “营卫者,经络之气血也。气之剽悍者,行于脉外,命之曰卫;血之精专者,行于脉中,命之曰营。” 闻言之后,云泽眉头立时皱起。 依着修行之道而言,行于经脉之中,是为气,行于经脉之外,是为血。却如今听闻营卫,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让云泽更加不能理解其中深奥。 便在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太阴少阳,太阳少阴?” “善。” 黑暗深处,传来席秋阳的声音,予以肯定。 “人之阴阳,繁复无常,七情魂者为阴,内有乾坤阴阳,六欲体者为阳,亦有乾坤阴阳。古人知之,故而修行之道以阴阳之道相合,灵气属阴,血气属阳,统称为精,合之为炁。” “所以,才会有炼精化炁这样一个境界存在,而顾绯衣与北哥他们也才会专修一道,又辅修另一道,是想要修成完整的炁...” 云泽恍然。 所幸是不曾走了错路。 一念所及,云泽就越发对他气府中那由来不明的灵决古经充满了好奇。 而席秋阳此番所言,也让他对古经中的许多不明之处有了些许思考,不再如先前一般摸不着头脑,只能抓瞎。 “阴阳之道,博大深邃,修行道理亦是如此。” 席秋阳的声音再度响起,而紧跟着,这一片混沌黑暗的空间便随着他一拂袖彻底散去,云泽与小狐狸也一般重新回到刑罚堂的第三层。却与先前不同的,是小狐狸早已不再假寐,反而蹲坐起身体,幽冷双瞳格外认真地望向席秋阳。 这位白发青年人仍旧端坐案几后方,却其面前已经完全摊开的书简上,还有第四张太极图,是先前未曾见过的。 “理应还有第四件。” 席秋阳注意到云泽眼神,摇头一叹。 “可本长老,却始终未能参悟。” 闻言,云泽自知有错,赶忙道歉。 “无妨。” 席秋阳未曾在意这些,只是动手将竹简卷起,轻声一叹。 “万事万物,都自有其学问存在,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修行,亦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犹若星河浩荡,一眼万里也看之不尽,便如本长老也不过是勉强窥得其中一隅,如九牛一毛,冰山一角,哪怕人皇也是如此。可这一整个天下所有修行之人却全都不曾深入钻研过其中道理,只知跟随古人所走的道路一步一步亦步亦趋。本长老不知是何人创建了这般修行体系,大抵早就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却任何一种修行之道,都只适合一人。人各不相同,道亦有所不同,若只是沿着前人脚步,如何能够再走出自己的路,寻找真属于自己的道,又如何能够与天同寿,证道成仙?唯独可惜,可叹,无人知我。” 席秋阳面露落寞之色,手掌轻轻抚过那卷绘有四件太极图的书简,眼神中说不出的黯淡。 他先前的这番话,曾经与太多人说过,可真正将之听进心里去的,却并无几人。 修行一道本就艰难,如今人皇抢夺天道底蕴,却欲求仙路不成,反使天道受损,修行,也就变得更加艰难。 天道之所以横在,因其不自生。灵气之所以横在,因其生于天道。却如今天道底蕴受损严重,再难维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崩塌,将这一整个人间都陷入黑暗,届时,必将生灵涂炭。而在那之前,灵气生于天道,却天道已经自顾不暇,又如何还能继续孕生灵气于天下生灵作修行之用? 修行之人常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留一线于人争。 在人皇有所为之前,这大道留下一线,使凡间生灵能够有望与天同寿。却在人皇有所为之后,这大道留下的一线,便是生灵涂炭下的唯一生机。 前人道路固然只适合前人,席秋阳与人说出这番话,自然是希望这一整个天下所有修行之人都能重视这门学问。身在其中,却不知学问,便算不得真正修行。可在如今而言,谁也不知这底蕴已经受损严重的天道何时就会彻底崩塌,又如何还能有时间再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唯一可行之法,便是依着前人道路,寻找属于自己的道,属于自己的法。 云泽思忖许久,不禁暗叹,已然明了于心。 席秋阳口中所言才是真正的修行根本,才是真正的学问,便在云泽看来,眼前这位看似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学院三长老,才是真正有学问、做学问的人,倒是与那儒道修行者有着几分相像之处。 只可惜,形势所迫,时不我待,席秋阳固然有着改天换地之才能,却也无法施为。 却如此,又该如何? 云泽不知,便选择缄默。 可席秋阳却格外出奇地执着了一回,始终看着云泽。 “你意如何?” “我...” 云泽张口便要回答,却话到嘴边,又忽然想起昨夜在顾绯衣跟前才刚刚吃了说话不过脑子的亏,便立刻住口,再三思量之后,才终于面露惭愧之色,拱手低头。 “弟子,心无大志。” 闻言,席秋阳沉默了片刻,略作点头,依然明了。 “本长老看过你的履历,知你出身俗世,家境贫寒,心无大志也是理所当然。如今世道,可以言作万般皆下品,唯有修行高。也正因此,唯有入道修行之人,挣钱才更加容易,而寻常凡人,却只能勉强满足温饱而已。” 言罢,席秋阳轻叹一声,继续道: “可你又是否想过,在外界而言,气府境修士,月俸只有百金,而命桥境修士,月俸却有两百金,十二桥境修士,月俸三百金,而一旦修为突破炼精化炁境,月俸,最高便可得到五百金。如此,可是修为越高,挣钱也就越多、越容易的道理?” “...是。” 云泽抿一抿嘴唇,轻声应答,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席秋阳轻轻点头,始终看向云泽的眼神较之先前就变得更加柔和了一些。 “本长老先前所言,尚且只是月俸,而不含其它。你出身俗世,见识阅历都极其有限,本长老也就与你明言,你可知在真正的炼精化炁境修士而言,那月俸区区五百金,根本就上不得台面,哪怕随手丢弃都不会觉得心疼。” “...弟子,大概知道一些。” 云泽再度如实应答。 如此,席秋阳眼神中便更多了几分满意之色。 “云泽,本长老问你,你可愿意挣到更多的钱?” 云泽抬头看了席秋阳一眼,有些被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吓到,未曾回答。 “云泽,本长老在问你,你可愿意挣到更多的钱?还是想要重新回到原本的生活,每日为了衣食住行的烦忧?” 席秋阳上身前倾,已经离开座位,又问一遍。 面对如此模样的席秋阳,云泽已经惊愕得瞪大双眼,着实被吓得不轻,便连额间都已经见到冷汗涔涔。却席秋阳双目精光熠烁,咄咄逼人,逼得云泽不敢不看,也不敢不答。 “弟子,弟子是想,仅以如今境界,便是直到日后离开学院时也只在此般,也,也该不会再重新落到...先前境况。” 这番话颇有些艰难地说完之后,云泽就似是脱力一般,险些瘫倒在地,却即便未曾那般,也已经落得面色苍白,满身冷汗。 席秋阳眼眸中的神光忽然消失,却也似有些不太甘心,动了动薄唇,许久才终于开口。 “前人道路,已经完善无暇,已常人而言,自然再无不足之处。九品凡人境,开气府,筑命桥,乃至于之后的许多境界,本长老苦思良久,也不曾再寻到任何改进之法,却唯独一个炼精化炁境,尚且还有再进一步的余地。” 他重新回到座位,再三斟酌之后,方才继续开口道: “炼精化炁,灵气血气,统称为精,却在如今修行道路而言,练气练体,一主一辅,是为突破炼精化炁境积攒底蕴,却自古以来,辅修门路,最高便不过气府境。便如那开阳麟女顾绯衣,主修练体,辅修练气,练体达到气府境之后,方才开始着手练气,却一旦如此,必将分散精力。人之精力极其有限,那开阳麟女顾绯衣便是一如天下人般,将大多精力都用在主修门路上,筑命桥,贯通十二脏腑,连通十二桥,可她究竟何时才练气境界臻至气府境,本长老便不曾知晓。可即便如此,本长老亦可断言,顾绯衣必然是在筑命桥后,才将练气境界突破气府境,进而将气韵沉入气府中以作蕴养,随后便再不理会,亦无法突破,皆因命桥只可筑造一座,一旦将血气筑成命桥,那练气一旦达到气府境,便就是极限,再不可有存进之能。可你却如今练体练气皆在气府境...” 席秋阳目光再度灼灼,如获至宝般看着云泽。 却也似是已经察觉到自己先前失态,席秋阳强自冷静下来,以免吓到云泽。 “本长老,可将你收作唯一一个亲传弟子,无论日后你是如何境况,本长老,都必然保你...荣华富贵!如何?” 这一个“荣华富贵”在席秋阳口中说出来时,无论语气也或神情,都显得十分奇怪。 大抵是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而云泽则是张大了眼睛看向席秋阳,不曾料到本是一场询疑答惑,却会发展到这般局面。可即便如此,云泽也不可否认自己已经心动了。 修行,是为了什么? 为了挣钱。 若要直接一些,便是为了衣食无忧。 而要再大一些,那就是为了荣华富贵。 云泽从来都自视甚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对人,对事,都是如此。只是有些时候在面对一些繁琐之事时会难以拒绝,便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而有些时候也会硬气一些,选择婉言相拒。 也正因此,云泽才会告知席秋阳,自己胸无大志。 修行,就是因为万般皆下品,唯有修行高。 就是为了挣钱,为了衣食无忧,为了荣华富贵,锦衣华裘。 一口唾沫颇有些艰难地咽下,咕咚一声,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席秋阳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道理,尤其您先前所言,就更是让我不得不多想一些。席长老,请恕弟子无礼,您就直接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事,承担什么风险,也好让弟子明明白白,再做决断。” 仍是坐在那里的云泽突然出声,却眼神变得格外凌厉,像是换了一个人,再无分毫先前那般的震惊模样,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格外认真且大胆地看着眼前这位白发青年人。 可席秋阳却忽然笑了,大抵是比铁树开花还要更为罕见。 他没去在意眼前的云泽是否还是云泽,而是将一切都如实相告。 “只有一件事,日后你在突破气府境,准备筑命桥时,要将血气灵气一并筑成命桥。会有怎样的好处本长老并不知晓,但坏处却极大,毕竟并无前人经验可以借鉴,一旦稍有差池,就极有可能会使你命桥破碎。性命之忧倒不必担心,本长老自会为你护法,保你无恙,可即便如此,一旦出现差错,说不得就会将你打回原形,重新变成一介凡人。” 刑罚堂三层,忽然就再度回到先前的那般安静之中,落针可闻。 第43章 震怒 玄青殿,顶层。 俗世风格与凡间风格杂糅布置而成的房间里,姜夔正戴着耳机坐在一抬电脑后面,面前键盘鼠标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电脑屏幕显示的是出自俗世的一款游戏,尽管在姜夔如今的境界而言,这些创造出来提供给凡人休闲娱乐的东西是在是太过简单,可姜夔却依然乐此不疲,只为了能在偶尔之间遇到一些可以与他比拼操作的对手,继而享受真正在游戏中博弈、比拼反应速度的快感。 但很快,姜夔眼前的电脑屏幕就暗了下来。 “对面这小子,也是大能境?” 姜夔眉关紧皱,有些不开开心。 “大意了。但现在的大能都这么闲么,竟然还有时间玩游戏。” 嘴里一阵嘟嘟哝哝之后,眼见自己操作的人物已经复活,姜夔便再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电脑网络另一边的对手继续博弈。 一阵脚步声忽然从门外传来。 紧跟着便是“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格外粗鲁地从外面推开。 姜夔太过注重游戏里的博弈,未曾察觉这些,反被吓了一跳,更连同游戏里的又一次博弈也以失败告终,便就着实有些懊恼。可当他抬头看向来人时,原本满心的火气就全都散了个干干净净,转而换上一副古怪表情,上下审视已经站在他面前的席秋阳。 电脑音响里还不断传来游戏的声音。 “身为一院院长,却每天只知这些。” 席秋阳将双手插入袍袖之中,抱在身前,冷眼将目光扫过电脑屏幕上的画面。 “竟然还有跟你一样无聊的大能。” “你来就是要说这些?!” 姜夔瞪起眼睛,有些不服,重新趴在电脑跟前晃动鼠标,敲打键盘,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念叨着“要是你不来就怎样怎样”的,好似导致了先前那次博弈落败的原因全在席秋阳突然闯入的打扰上,让姜夔颇有些不太服气,毫无掩饰之意。 对此,席秋阳早已经见怪不怪。 是自打俗世回到凡间以来,科技产物虽然保留极少,大多都已经变成了稀罕玩意儿,可许多正儿八经有些作用的,却仍是被发展起来,尤其那些出身俗世的凡人在其中居功至伟。而若非如此,姜夔也断然不会迷恋游戏,乃甚于将许多学院公务都搁在一旁,只待玩够了,舒坦了,才回想起来去做。 “玩物丧志。” 席秋阳眉头轻轻一皱,却也不打算继续多说这些。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席秋阳经常整日整日地与姜夔言说许多道理,劝他理应将更多心思放在学院公务上,而不是沉迷游戏,玩物丧志,却始终没有起到太大的用处,被姜夔置若罔闻。但就实际而言,姜夔虽然沉迷游戏,但在一些大是大非上却极有主见,更不曾耽搁任何要事,时间一长,哪怕席秋阳再如何看不惯姜夔这般沉迷其中,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多说。 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席秋阳瞧了眼专心致志的姜夔,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只得合眼假寐,直到电脑音箱里传来游戏胜利的语音,而姜夔也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才终于睁开双眼,格外认真地看向这位出身姜家,身份地位高得吓人,身为大能境却又偏偏不务正业的学院院长。 “本长老来找你,是为了取回存放在你这里的阴阳二气根源。” “阴阳二气根源?” 闻言,姜夔原本还打算再开一把的动作立刻顿住。 他颇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席秋阳,握住鼠标的手也收了回来,将身体后靠,陷进老板椅里。 “你找到弟子了?” 席秋阳不答,只轻轻点一点头。 “谁?” “云泽。” “云...是那小子?” 姜夔眉头一皱,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把手,沉吟许久才终于一脸郑重地看着席秋阳开口道: “你一直以来都在研究的东西我觉得没错,但我也早便已经与你说过了,另辟蹊径,风险极大。前人所创修行之法,固然是最适合将其创造而出的那人,后世以此修行,便鲜少能够再有能够以此证道的可能,可毕竟道法茫茫,殊途同归,就不见得不能以此证道。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更何况如今的修行之法已经有前人走过无数遍,尽管多坎坷磨难,却较之另辟蹊径,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而言,走上前人之路就必然显得更加平坦顺畅。咱们且不论其他,大道何等凶险,另辟蹊径时稍有差错,便会出现性命之忧...” “我已经与他说清了利弊。他答应了。” 席秋阳神情始终不曾有过丝毫改变,轻飘飘一句,就让姜夔哑口无言。 已经说清了利弊。 答应了。 姜夔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盯着想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席秋阳看了许久。 “阴阳二气根源,我可以还你。但在那之前,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先去一趟老前辈那里。那云小子固然出身俗世,却也并非寻常,其兄与罗元明有着不差的交情。” 点到为止。 姜夔言罢,便重新坐起身来伸手挪动鼠标,点了下电脑屏幕上的“再开一局”。 而席秋阳则是皱起眉头,垂下眼帘深思了片刻,而后才转身离去。 ... 花白胡子的老道人正躺着喝酒。 无论何时何地,但凡有些空闲,老道人的手就不会离开他那只青玉葫芦。当然,偶尔也会离开,只因身无分文,青玉葫芦里的酒水也所剩不多,就只得捱着肚子里的酒虫作祟,偶尔伸手解下那只青玉葫芦,将葫芦嘴打开,闻一闻酒味,再盖上,一脸的心满意足。 可今日的老道人却有些肆无忌惮。 罗元明就在对面的床铺上靠墙坐着,瞧着大口喝酒的老道人正一脸肉疼的模样,是紧赶慢赶完成了在布告堂里接下的悬赏,可学分到手还没捂热乎,老道人就直接寻上门来,将他到手的学分全都换了钱财,又去外面买了售价最便宜的劣酒,一路喝着回来。可他要喝酒,便直接回去姜夔给他安排的住所也就算了,偏偏又专程赶回自家两个弟子所在的弟子房,非得当着罗元明的面喝,喝一口,哈一口酒气,再咂吧一声,恨得罗元明一阵咬牙切齿。 这哪里喝的是酒,分明喝的是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赚来的学分。 而在老道人身后,先前一直都在学院外那间小木屋里负责新生报到事宜的陆家平则是一脸委屈的模样,缩在床铺上老道人给留下的不大的空间里,瞧一眼正喝得有模有样的老道人,再瞧一眼咬牙切齿的罗元明,心里连连叹气。 “大师兄今年的学分怕是又得够呛,真要一直这么下去,今年就非得再留一级不可。” 陆家平悄悄掰开手指算了一算。 “大前年,师傅喝了大师兄四百多的学分,前年喝了四百多,去年少点,才三百多,加起来就是一千两百分了,换成钱的话...这是在逼着大师兄一刻也不能偷懒啊,要不就得一辈子待在学院里给师傅挣学分喝酒用,俗世里那什么生产队的驴都没这么忙过吧?” 这番话,陆家平也就只能在心里念叨,可却万万不敢说出来。 否则就定要被打得找不着北,更将他自以为英俊无比的脸都揍成猪头。 弟子房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前辈,席秋阳求见。” 门外传来席秋阳的声音,正在喝酒的老道人花白眉毛一挑,冲着罗元明示意一下。 后者咬牙切齿,只得起身去开门。 “三长老。” 罗元明还算恭敬,可脸色却着实有些不好,笑不出来。 席秋阳对此已经见怪不怪,略微点头便罢,径直动身进屋,来到老道人面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前辈。” “不必如此,有话但说无妨。” “是。” 席秋阳闻言起身,再三斟酌打了腹稿之后,方才开口道: “前辈,晚辈有一事相求,还望前辈能够许可将云泽赠予晚辈作亲传弟子。” “云...泽?” 老道人眨了眨眼睛,许久之后才恍然。 “是那天在卷云台上见过的小子啊,是了,跟元明有些八竿子勉强还能打得着的关系。我记得,好像是元明跟那个云小子的堂哥认识,而且人家还专程写信过来,让元明好生照料。” 说着,老道人忽然咧嘴一笑,明显有些不怀好意地看向重新回到对面床铺上靠着墙边坐下的罗元明。 “偷闲躲静罗元明,可让老道我好生奇怪,怎么我这大徒弟忽然之间就改了性子,还真就接下了这档子麻烦事儿?莫不成,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里,被人家如此威胁?” “没有!” 罗元明冷哼一声,瞪着眼睛回了一句。 老道人也不恼,呵呵一笑,满脸酒醉之后的红光,重新看向席秋阳。 “是姜院长让你来找我的?” “是。” “回去告诉他,这事儿老道我可管不着,那云小子若是当真愿意拜你为师,便拜了就是。而且你一直以来研究的那个学问,老道我也有所耳闻,不错,相当不错,毕竟修道难,与人争,千军万马独木桥,若是一点儿敢于闯荡、劈斩荆棘的决心都没有,又如何能够凌于天下人?又谈何大道王者,谈何证道成仙?只可惜啊,你是生不逢时,若能早上三千年,不,便只是早上一千年,这世上能有你这样一号人物,都是天下修行人之大幸。” 老道人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仰头满饮一大口,看得罗元明心里只抽抽。 “回去吧,顺便将你千辛万苦、几度险死还生寻来的阴阳二气根源也从姜家讨要回来。那东西放在姜家保管,既是保险,却也并不保险。早些取了回来拿在自己手里,比放在任何地方都要强得多。” 老道人意有所指。 而在闻言之后,席秋阳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无奈摇头道: “晚辈平日里的事务极其繁琐,并无太多空暇,可那阴阳二气根源又极其娇贵,未曾炼制之前就须得日日温养,以免溃散,不能存有分毫怠慢。若非如此,晚辈也定然不会将这等珍贵之物交与姜家代为保管。” “是交给姜院长代为保管吧。” 老道人呵呵一笑,颇有些深意地看着席秋阳。 “你为学院做事,也就等同是为姜家做事,姜家承你一个人情,便为你照顾那阴阳二气根源,也实属应当。可姜院长人是不差,信得过,值得交,可姜家...就未必喽。” 老道人啧啧摇头,又将那青玉葫芦举了起来,嘴对嘴地满饮了一大口,嘴里砸吧一下,吐出一口酒气,才将葫芦盖了起来。 “若是遇见解决不了的麻烦,就来找我,好歹那阴阳二气根源也是给云小子筑命桥用的,而我这白痴弟子又被人给抓了把柄,得负责照看云小子,就勉强也算八竿子还能打着那么一丁点儿。你就尽管放心讨要,出了事,老道我给你扛着。” “谢前辈!” 席秋阳眼眸明亮,激动之色溢于言表,当即拱手行礼,便连说话的声音都较之往常提高了几分。 姜家人未必肯将那阴阳二气根源交出来,这事儿席秋阳自然早就已经料到,却此般也正如先前所言,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尤其姜夔还曾将险死还生的席秋阳从鬼门关拉回来一次,皆因席秋阳在找寻阴阳二气根源时受了重伤,好不容易回到学院,却也差点儿就要撒手人寰,所幸姜夔不计代价将席秋阳救回,便是一个极大的人情。 而多年以来,席秋阳也始终未曾寻到心仪弟子,时日一长,也就逐渐有些失望,乃至于绝望,方才将那原本留在自己手中,日日分出部分精力蕴养的阴阳二气根源交予姜夔代为保管。却说是代为保管,可其中绝大多数的想法是还了那次人情,只因尚且留了一线希冀之情,方才言说是代为保管。 可其中是非分明,姜家人又如何不知? 也便如今再要取回,就着实有些困难。 姜夔这关好过,可姜家人那关却极其难过。 但如今既然有了老道人如此一言,原本还在心里暗自计较应当如何才能取回阴阳二气根源的席秋阳也就不必再多加苦恼,也正因此,才会如此激动。 老道人笑着摆手,示意席秋阳已经可以去跟姜夔讨要那阴阳二气根源了,却临到末了,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将他叫住。 “有时间,给老道我送些酒来。这天底下,可没有白白出力却不要好处的事儿在。就要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种酒,也能多买一些。老道我这小葫芦虽然看着不大,但却是内有乾坤啊!” “晚辈明白,多谢前辈。” “无妨,去吧。” 老道人一脸笑呵呵的模样,目送席秋阳推门离开,而后方才将原本已经盖上的青玉葫芦再度打开,美滋滋喝了一口,斜着眼睛看向坐在对面床铺上的光头罗元明。 “今年,你小子有望升上三年级喽。” 说完,老道人满脸笑意更甚许多,重新躺倒在陆家平的床上,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一口接一口。 也似是心情大好,老道人伸手一拍旁边一脸委屈模样缩在角落里的陆家平,道了声: “去,给为师弄点儿蚕豆花生来,吃饱喝足了,也好去摆平那些不平事。” ... 北城南域城中城。 此间距离北临城南域学院并非很远,常人行走,大抵不过半小时的路程,而在修士脚下,缩地成寸便就不过一瞬可达。 迈过灵纹阵法的遮掩之后,气象恢宏,犹比一城,方才可见。 姜府。 烫金字匾额高悬朱漆大门上方,说是府邸,却与宫殿群相较也无异,是三千楼阁八百神阙悬立云翻雾涌之间,以悬空石桥相连,一宫宫脊吞金稳兽,一殿殿柱列玉麟鳞,有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壁砌生光,琐窗曜日,工巧已极。而在其下,山川河流,灵气袅袅,也似一片仙土,到了另一番天地。 正门前,十万级浮空阶梯直通苍穹。 莫说席秋阳,便连姜夔也得落回地面,一步步拾级而上。 如此,便是对一方世家本该有的敬畏与尊重。 “姜院长。” “二爷。” 来往此间的姜家子弟,大多数旁系子弟对姜夔以院长相称,而直系正统姜家子弟,则是称呼二爷。 姜夔一一点头,面带笑意,平易近人,偶尔也会在见到一些颇为喜爱的后辈子弟时停下脚步,对其修行中的疑问略作讲解。却也正是因此,姜夔与席秋阳的脚步就慢了下来,而当两人终于迈上十万级浮空阶梯来到正门门前的时候,就早已经有姜家长老在此等候多时,将两人迎接入府。 姜府中。 席秋阳居于客位,姜夔则在主位,另一边是早先席秋阳将阴阳二气根源交予姜夔之后,姜夔在姜家中寻到的负责日日蕴养阴阳二气根源的两位本家长老,皆为大能修士,又是心腹之人,满头银发,貌如古稀。 堂中氛围压抑,一片死寂之间,落针可闻,只唯独姜夔喝茶时以茶盖拨开水沫时才会发出些许响声。 而这两位姜家长老则是尽都低头不言,眼神躲闪,经常会卷起衣袖擦一擦额间冷汗,是在早先迈入此间见到席秋阳出现时,就已经面色微变,又偷偷摸摸对视一眼之后,方才装作若无其事,落座此间。可当席秋阳三番两次提出了今日前来姜家所欲何事时,这二位长老又颇多借口,始终不肯拿出那本就属于席秋阳的阴阳二气根源,方才会再无一人开口说话,而席秋阳更是冷眼盯着二位长老,眸光锐利,乃甚于已经开始隐有杀机浮现。 气势压迫之下,这两位姜家长老喉咙干涩,就只得借着擦汗为由,避开视线。 “您二位...” 姜夔缓慢吐出一口长气,将茶盏搁置一旁,在气氛压抑了许久之后,才终于率先打破了此间沉寂。 他不曾看向那两位长老,将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低头盯着对在一起的拇指,出声之后,许久才终于接上后话。 “您二位,可是看着姜夔长大的?” “这...是。” 两位姜家长老对视一眼,有些拿捏不清这位姜家二爷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便只得如实回应。 而在闻言之后,姜夔轻轻点头,许久才抬眼看向这两位长老。 “姜夔,可是最信任您二位的,方才会将那阴阳二气根源交予二老,并且多加嘱咐,一定要将那阴阳二气根源妥善安置,日日蕴养,不得有误,若有差池,也定要第一时间与我明说。您二位,可还记得?” “是,属下,记得。” 其中一位长老额间冷汗极甚,擦了又擦,唾沫连吞。 另一位长老较之要稍好一些,却也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太过明显。 “阴阳二气根源,可还在?” “在。” “在何人手中?” 姜夔直起腰背,难得一见的神情阴冷,眸光锐利,大能级修为气势隐隐待发,直指这两位姜家长老。 平日里素来心平气和的姜家二爷发怒,可是端的罕见无比。 却姜家人也尽都知晓,这位姜家二爷不怒则罢,一旦动怒,就必然后果难料。 而眼见此般,这两位姜家本家长老都立时神情一变,当即从座位上起身,诚惶诚恐来到姜夔面前直接跪下,拱手抱拳弯腰低头,已经被吓得满身冷汗,却仍是不曾回答。 姜夔眯起双眼,再问一遍,语气也较之先前更加阴冷了一些。 “在何人手中。” 闻言如此,这两位姜家长老也仍是不肯回答,直至姜夔耐心已尽,神情震怒,轰然之间拍案而起,将一身气机尽都席卷而出时,其中一位才终于迫于压力,话音颤抖着,哆哆嗦嗦地将所有一切一五一十全然相告。 却闻得此番,姜夔负手而立时,他原本周身气流环绕越发迅疾,乃甚于已有呼啸之声的气流就忽然平静下来,却其怒目切齿之间,某种油然而生的森然之感,却是让人极为胆寒。乃甚于,便连那同在炼虚合道大能境界的两位姜家长老也被吓得亡魂皆冒,身体也如筛糠一般,只得勉强顶着压力继续言说,却在言语之间,颤抖更甚先前。 姜家只有三位太上长老,皆为入圣之人,唤作祖老,却大祖老与二祖老寿元无多,早已不问世事,一心闭关悟道,以求突破圣人之境,再续寿元,只唯独三祖老经常出现,辅佐姜家族主。 而那阴阳二气根源的存在,也是不慎被姜家三祖老发现,于一年前便就以此间二位长老性命为要挟,强行霸占了那阴阳二气根源。 原本这两位姜家长老还以为是那三祖老要以此炼制王道圣兵,便思来想去之后,自觉有愧,又认定了那阴阳二气根源在炼制王道圣兵之后定然还有剩余,就再度寻上三祖老,以求能够取回一些,也算弥补了些许过失。但也正是因此,他二人方才发现那三祖老夺了阴阳二气根源之后却未曾动用,亦是不肯还回哪怕一丝一缕,更直接将他二人打出门外。 此番之后,他二人察觉不对,暗中调查足有大半年之久,方才终于察觉到三祖老之所以未曾动用那阴阳二气根源给自己炼制王道圣兵的些许端倪,是因他那被雪藏起来的三世孙有着不输姜北的绝世之姿,被三祖老视作日后定会取代姜北成为姜家麟子的人物。也正因此,那位姜家三祖老才会强夺阴阳二气根源,要留以日后他那三世孙修为足够时,供其炼制王道圣兵胚胎之用。 “可此般兹事体大,其中又有许多猜疑存在,我二人,我二人,又如何敢胡言乱说。再加之三祖老曾经多次以我二人性命相要挟,我等,方才会隐瞒至今啊!” “我二人有负二爷,还请二爷...赐罪!” 这两位姜家长老声泪俱下,方才言罢,便就尽都将额头砸在地面。 那十分沉闷的响声,格外沉重。 第44章 走水 姜家府邸,高墙深院,有三千楼阁,八百神阙。 若是外人进入其中,大抵是不需一时半刻,就得迷乱在其中。 姜夔带着席秋阳,身后还跟着战战兢兢满脸丧气的两位本家长老,一路走过许多回廊,从天上楼阁宫阙而至地上青山绿水之间,方才终于见到一片隐匿起来的庭院,其中种植了许多石榴树,只可惜结石榴的季节已经过去,树上也就只剩许多已经出现枯黄迹象的叶子,大抵算来,再有一月时间就该全部掉光,留下斑驳枯枝等待明年开春之后才能发芽。 站在庭院门口,姜夔的脸色仍是没有丝毫缓和,却也并不急于一时,而是驻足此间,不断调整心情,试图压下心中怒气,以免冲撞了三祖老。 这位姜家三祖老在姜家地位极高,哪怕姜家族主在他面前也得以晚辈自居,乖乖唤上一声三伯父才行。 长老,太上长老,看似相仿,却实则天差地别。 在姜家之中,但凡姓姜者,年纪辈分一旦到了,而境界修为又能看得过去,便可担任长老一职,其中有高有低,所需承担的责任也是有所不同,大抵说来,便是与古老皇朝统治一片疆域时有些相仿,同样设立六部衙门,而担任其中要职者,便尽可自称为长老。却相较之下,太上长老的地位就大抵等同藩王,乃是比姜家家主更老一辈的直系叔伯才能担任,又须得至少拥有入圣境界,故而无论是在姜家之中,也或其他世家家族,从来都是长老常见,而太上长老却不太常见。 也正因此,在面对这位姜家三祖老的时候,哪怕姜夔是身为姜家族主一母同胞的亲弟,在姜家被尊称为二爷,也得毕恭毕敬以晚辈自居,否则便说不得就会落人口舌,被冠上一个不敬祖老、品行不端的大帽。 一方学院院长,有着太多油水可捞,而姜家本身势大,就难免派系众多。一旦如此,姜夔这学院院长就极有可能会被拉下马来,而其本身也是极为不愿自己苦心经营的学院落入他人手中,更不愿那些原本受他照拂的学员陷入水火之中。 在他身旁,席秋阳面黑如韧铁一般,将双手负于身后,一双眼眸精光内敛,隐而不发,却也早已蠢蠢欲动。 更后方,那两位本家长老更是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 而许久之后,姜夔才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吐出一口浊气,一拱手,高声喊道: “三祖老,侄儿姜夔有事求见。” 院中无人应答。 “三祖老,侄儿姜夔有事求见!” 姜夔再喊一声,却院中仍是无人应答。 两位本家长老暗自面面相觑,面色惶恐更甚,将腰也弯了下来,更加不敢抬头。 而姜夔原本才好不容易才压下的心头火气,就再次升了上来,将一身元炁加持在话音之中。 “三祖老,侄儿姜夔,有事求见!” 姜夔甫一开口便声震如雷,尽都冲入眼前石榴院中,更带起一阵呼啸狂风,将那些入冬之后便就生机逐渐消退的石榴树摧残殆尽,枯枝落叶四处乱飞,乌烟瘴气,一片狼藉! 席秋阳暗自沉下一口气息,已经打定了主意,倘若这位姜家三祖老再不应答,便直接动手掀了这座石榴院。 那阴阳二气根源何等珍贵,是席秋阳几度险死还生才勉强得来,如今更是千幸万幸终于有人承认了他的学问,愿意冒险一试,在席秋阳看来,此事就比天塌了还要更大,便为此,就算得罪了姜家这样一座高高在上犹若泰岳一般顶天立地的强大世家也仍是在所不惜。 而在片刻之后,院子里才终于传来一老迈人声。 “进来吧。” 闻言,姜夔越发有些阴沉的脸色才终于略有好转,举步率先迈入其中。 席秋阳与他身后那两位本家长老紧随而上,脚下接连踩断枯枝,喀嚓喀嚓的声响也就接连不绝,已经相当厚实的落叶铺满了整个石榴院,而放眼所及之处,已经十分枯败的石榴树便占去了浩大院中的许多空间,院中一条山上溪涧流淌经过此间,其上设立一座古朴石桥,连通两边。 至最深处,大片的石榴林在角落里才终于留下小块空地,能够见到一座朴素小屋,而在房屋与石榴林之间的旁侧空地上,则是设立一座凉亭,其中一老一少正手谈对弈,老人手执黑棋,一子落定,棋盘上局势便立见分晓,是白棋所行之势大龙已断,那少年举子皱眉,看了许久也终归是无力回天,只得将手中棋子放入棋盒,摇头作叹。 见状,清瘦老人立时抚须长笑。 “输了也不打紧,老夫下过的棋,可是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你又能拿什么来赢过老夫?却话虽如此,接连三日手谈,你已是棋力见长,攻杀之势日渐凌厉,杀伐之气也日渐果决,如此,甚好。” 清瘦老人连连点头,对那样貌甚伟的少年已经十分认可。 可那少年却并不答话,反而眼观棋盘,还在心里反复揣度,看似十六七岁模样,却周身隐有杀伐之气显露,显然并不服输,而其气韵显露之间,已经有了十二桥境的修为,天赋之惊绝,较之如今的姜家麟子姜北还要更胜许多。 姜夔如今也只是第二次见到姜星宇。 第一次见到时,惊鸿一瞥,而那时的姜星宇也才不过三岁,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之处,而在随后的十几年之间,姜星宇就一直深入浅出,不名一文,几乎完全消失在姜家所有人的视线之中,而姜夔也不曾想到,如今再见时,这在他而言近乎于完全陌生的姜星宇,竟是已经有了足够跟姜北一较高下的修为能力。 雪藏多年,只为一鸣惊人,夺走麟子之位? 姜夔面露凝重之色。 先前那两位本家长老说起时,姜夔还尚且不太相信姜家年轻一辈的直系当中竟还有人能够与姜北一较长短,毕竟麟子之称,绝非仅有浮于表面的身份地位,还会得到姜家无数资源的倾力栽培,也正因此,就无论世家圣地也或家族门派,麟子麟女的地位争夺都显得格外激烈,却也极少会有麟子麟女不甚落马的情况出现。可如今亲眼所见,也就由不得姜夔不去重视。 尽管其中或许有着三祖老暗中偏袒的情况存在,可姜星宇如今较之姜北还要更年幼几岁,就已经有了十二桥境修为,便再过一些时日,说不得那极为罕见的麟子落马的情况,就真会在他姜家出现一回。 姜夔心里对此有些成见。 麟子麟女的争夺一说,无论在世家也好,圣地也罢,便连那些一流二流的家族门派乃至于妖族部落之中,从来都是光明正大。毕竟自古以来都是修行难,修道难,如此这般的麟子麟女身份之争,不仅是为了挑选在各个方面都最为出色的人物担当大任,更是为了促长勤恳之风,以免身居高位不自省,飘飘欲然,怠慢了修行。却在如今,这位姜家三祖老却一反常态,将姜星宇自幼便雪藏起来,只为有朝一日能够一鸣惊人,将姜北拉下马来,成为新任麟子,继任姜家。 自古以来,麟子麟女落马之事少有,却也并非从未出现。 而那些不慎落马的麟子麟女,大多都在初时极为不服,只当作一时大意,还有望能够争夺回来,却又在随后的一次又一次落败之中,要么走上邪门歪道,要么就此一蹶不振,泯于众人。 被人从天上云端拉下来,踩入泥泞微尘之中的滋味,又有几人能够承受得来? 便如姜夔这般博学广闻之人,也只知顾绯衣大抵有着相仿经历。 却那时的她尚且年幼,与如今的姜北可是截然不同。 而一旦姜北落败... 那般后果,姜夔是不敢多想。 “三祖老。” 姜夔心下愤恨这位姜家三祖老的阴狠手段,却在表面上也只得毕恭毕敬,拱手作揖之后,方才继续开口道: “侄儿此番寻来,是为那阴阳二气根源。” “阴阳二气根源?” 这位姜家三祖老正在收拾棋盘,闻言后便扫了一眼站在最后方的两位本家长老,却其手上动作未停,将黑白子分明,投入到两件棋盒之中。 只有那姜星宇眉头一皱,面露困惑之色。 “是。” 姜夔挺起胸膛,直视姜家三祖老。 “那阴阳二气根源,乃是我院席长老所有,但席长老在学院中担任刑罚堂长老一职,平日里公务繁忙,无暇照料,也正因此,侄儿方才念在席长老为学院鞠躬尽瘁,应其所托,将那阴阳二气根源交给给两位长老日日蕴养,以免溃散。但侄儿今日与席长老前来取回那阴阳二气根源时却无意听闻,此物是已经到了三祖老的手中。若非如此,侄儿也断然不会冒然前来打扰。” “你说,取回?” 姜家三祖老将棋子全部分完,转过身来将一只手搁在桌案上,抚须看了一眼姜夔,跟着便就看向席秋阳。 “你说,那阴阳二气根源,是你的?” “是。” 席秋阳始终摆着一张死人脸,背负双手,面对这位已有入圣修为的姜家三祖老也毫无退缩之意,目光直视过去,极为坦然。 “那阴阳二气根源,乃是本长老历经九死一生方才取回,亦如院长先前所言,只因平日里公务繁忙,无暇蕴养,方才将其托付于姜家两位长老保管。” “如此。那你可知,这阴阳二气根源只在天地之间、死生轮回之地、万古雷海之中才会偶有出现,且一瞬则散?” 姜家三祖老轻轻点头,却又忽然笑了起来,满含讥讽之意。 “此物,绝非寻常人可得,而其所生之处,若非身负圣道气韵,便连靠近都不能。莫说是你,便连老夫也不敢言说能在那般险地中呆上一时半刻,还得有着天大的运气才能恰好遇见那不知多久才会显化一瞬的阴阳二气根源。而如你这般区区大能,又如何能够取得?” 其口中所言,并不出乎席秋阳所料。 尽管早便已经猜到会有这种结果,可姜夔却仍是忍不住脸色一沉,便连周身气息也隐隐待发,环转呼啸气流,却也被姜夔死死压住,以免冲撞了长辈。 “本长老从无虚言。” 席秋阳冷声言罢,负手挺胸,上前两步。 “如你先前所言,本长老是否可以认为,你是不想交出来,要将本长老所有的阴阳二气根源强行占下?” 此番话甫一说完,这石榴院中的氛围就陡然一变。 姜夔不动声色,将周身隐隐待发的气势全都压了下来,而在其后,那两位本家长老则是脸色大变,而那亭中看似不将一切放在眼里的少年姜星宇也是面露讶异之色,忍不住转过头来上下审视席秋阳。 炼虚合道大能境的修为。 大能境,与入圣境,只差一线,却有如云泥。 姜星宇不太明白席秋阳说出这番话的底气在哪儿。 而姜家三祖老则是笑意更胜先前。 他拂袖起身,同样将双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俯视着席秋阳。 “天下修道之人,若非入圣,皆是凡人。凡人有对圣者不敬,乃是大罪。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言罢,苍穹变色! 不知如何便就阴暗下来的天穹上显现星河璀璨,千丝万缕的大道气机凭空显现,交织出一片雷光惊颤,而姜家三祖老面上笑意此时也尽都收敛,周身衣袂无风自动,眼眸中深邃无比,显化出无尽黑暗中日月星辰排列之象,而同时也有一股磅礴威压显现出来,犹若巍峨高山,亦如千尺大浪,身在其中,也似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魂消骨溶。 姜夔再度退后两步,那恐怖威压未曾落在他的身上,神色间尚且无恙。而在其后,那两位本家长老却是面露惊恐骇然之色,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亦动弹不得,脸色越发苍白,乃至于逐渐变得有些绝望。 在入圣者威压之下,这般修为不济的长老,又如何能够抵抗?便在他二人言来,就在大道威压之下,如同是经历了一番五马分尸之痛,又似全身筋骨被人寸寸捏断,便不消多时,就眼球一凸,张口喷出大片血光,气息奄奄仰面栽倒在地,与死无疑。 姜夔见之,合眼一叹。 却身在最前方,最先承受了那惊涛骇浪一般入圣强者威压的席秋阳却是面色始终不动,岿然如顽石一般,只负手挺胸冷眼望向那位姜家三祖老,一双眼眸同样深邃无比,其中演化有阴阳玄黄合道之象,推演混沌鸿蒙,周身气机环绕,有阴阳玄黄生生不息,化出一片古怪的灰蒙蒙,将一切临到近前的入圣威势全都轻易化解,而其中气机交织之盛,乃甚于较之那姜家三祖老还要更甚几分。 “本长老做事,从来都有自己的道理,区区入圣,又算得上什么东西?” 席秋阳冷眼相望,而姜家三祖老的面色也终于出现些微变化。 “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将那阴阳二气根源归还本长老。否则,死。” ... 北临城南域学院。 方才还有些浑浑噩噩的云泽终于清醒过来,在心里质问云开为何要强行躲过身体的控制权,代替他答应成为席秋阳座下的唯一弟子。可云开的回答也相当简单,就只轻飘飘一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后便就此消弭无声,再不肯多说任何一句。 对此,云泽十分无奈。 可云开既然已经代他答应了席秋阳,云泽也无法再否认,只得捏着鼻子吃下这样一个暗亏,心里对云开诸多不满,却也理解他的这番所作所为。 毕竟无论云泽也或云开,都对席秋阳的学问十分认可,也诚如席秋阳所言,倘若后世修行之人,人人都只顺从前人开辟的道路一直走下去,而不曾另辟蹊径,走出一条属于自己、也最适合自己的道路,就必然无望成仙。 前人开辟而出的道路,终归是太过平坦了一些。 若无破茧,如何能够成蝶? 可尽管如此,云泽毕竟还是云泽,胸无大志,只求能够混个温饱即可,至于那所谓的与天同寿,修道成仙,却是从未想过。 便是真的与天同寿了,又能如何? 这天,可是都快要塌了。 云泽深深一叹,将面前的那本《森罗道解》重新翻开,借着案几上微弱的长明灯火光继续读下去,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看不进去。 “明明只要有些修为就行了,气府境就可以了,最高也就十二桥境,何必再奢求更高...” “只要能每天吃饱饭,有地方睡,就足够了...” “只要有钱,只要能挣钱...” 云泽自言自语嘀咕了片刻,将书放下,转头看向趴在一旁不知是在假寐还是真的已经睡着了的小狐狸,一阵出神。 “先前席长老说要去取些东西,怎么还没回来?” “但现在我已经不能再管席长老叫长老了吧?该叫...师父?” “可我毕竟胸无大志,只想着能挣钱,不再被人看不起,不再被人欺负,就足够了。这样,怕是会让席长老失望的吧...” 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努力挑起眉头伸张脸上皮肤,让自己把那些不知所云的胡思乱想全部丢开,再度翻开那本书。 却也依然读不进去。 云泽有些丧气地将书丢开,趴在案几上,将头迈进臂弯里,开始不断深呼吸,但无论过了多久,做了多少次深呼吸,都依然不能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也没办法将那些不知所云的胡思乱想全部丢开。 一次又一次,哪怕丢开了也会再回来,让他越发有些心烦意乱。 (你骗不了我,更骗不了你自己。) 云开的声音忽然出现,把云泽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打翻了案几上的长明灯。 (气府境,十二桥境,真的够吗?) “...” 云泽慌忙扶住长明灯的双手忽然凝在原地。 (一个月前,咱们还只是九品武夫境的时候,你还口口声声说着中三品就够了。) “...别说了。” 云泽瞳孔忽然开始扩张,脸上也逐渐露出恐慌之色,试图以那若不可闻的微弱反抗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而那盏摇曳在长明灯上的微弱火光,也似能够通过其中映照出那个和自己有着同一张脸的另一个自己。 他叫云开。 他正盯着自己,死死地盯着。 (而如今已经到了气府境,你却又说最高十二桥境就够了。) “别说了。” 云泽的声音已经开始出现颤抖,呼吸急促,眼神中的恐慌之色也更加浓重了一些,连连摇头,否认着云开口中所言。 也或他自己的口中所言。 (为什么一个月前还是中三品,可如今却变成了十二桥,你和我,都是一样的明白。) “闭嘴!” 云泽猛然大吼出声,拍案而起,睚眦欲裂神情狰狞地盯着案几上那盏被震得跳了一下的长明灯上摇晃的微弱火光,也惊醒了一旁的小狐狸。 它抬头看去,眸光闪烁。 可云开的声音却依然在他脑海中回响着,从他的口中吐出,镇定自若,带着讥讽嘲笑之意,如同梦魇一般,又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十二桥境之后,你是不是又要说,最高炼精化炁就足够了?) (那炼精化炁之后呢?炼虚合道大能境?还是入圣,圣人,大圣?乃甚于大道王者,飞升成仙?) (你知道的,你心里一直都很明白,只要还有比你更强的人在,只要还有比你地位更高的人在,只要还有比你更加富有的人在,你的委屈、你的卑微、你的小心谨慎你的所欲所求!就都没有尽头。实力、地位、身份、财富,在这种种的一切之中,你都想要高人一等,高过所有人一等!然后将那些曾经欺你辱你的人全部推下深渊!你不止一次地想过报复他们,不止一次地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再也不被世俗的规则所困,可以随时随地顺从自己的心意为所欲为!所以,当机会出现的时候,你迫不及待地想要答应席秋阳,但却张不开嘴。你想求我替你答应他,我也如你所愿。) (承认吧,你深藏起来的野心、欲望、罪恶、阴暗...比任何人都更加纯粹,也比任何人,都更加可怕。) “闭嘴!闭嘴!闭嘴——!” 一字一句,像是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刺进了云泽的内心。他的脸色忽然就变得格外扭曲狰狞,发狂一般地嘶吼起来,反抗起来,一把就将案几上所有的一切全都扫了出去。 书简,书籍,笔墨纸砚... 长明灯铛啷落地,灯油也撒的到处都是,而原本微弱跳动的火焰就立时蔓延开来,熊熊而起,试图将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吞入其中。 火龙翻身,走水了。 可云泽却只是呆呆的看着这一切,始终未曾想过上前阻止扑灭。 而火焰里依稀出现的那个人,正一脸悲哀地看着他。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得知道,这张面具一旦戴得久了,就真的摘不下来了。) (放过自己吧。) 第45章 犬肆 当伪装被揭露,当伤疤被撕开,那些被隐藏在道德之下的不寒而栗和血肉模糊,又究竟会可怕到怎样的地步? 人性之初,虚无一物。 混沌毕竟两分,善恶毕竟难论。 ... “走水啦!” 刑罚堂下,守门弟子惊慌的喊声一片混乱,多数人都在大喊“走水”,却也有些在高叫“着火”。却无论俗世出身也或凡间出身,这些守门弟子大多已经慌慌张张跑去找水准备灭火,但刑罚堂三层并未开窗,滚滚浓烟也就顺着二层仅有的几个窗户飘溢出来,火舌吞吐之间,其中的火势俨然是愈演愈烈。 而在烈火熊熊当中,云泽呆了许久,方才被一根烧塌了的房梁砸下的声响惊醒。 他猛然回过神来,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已将此间完全充斥的浓烟烈火,直到一阵浓烟将他呛得咳了一阵,才终于想到要卷起袍袖将口鼻捂住。可转眼再看时,那些被席秋阳视若珍宝,花费了不知多少心思四处搜罗来用作研究学问的书籍书简却已经全部都被烈火吞没,有心想救,却已经全然来不及了。 小狐狸一跃跳到他的肩膀上,幽冷双瞳盯着云泽。 而先前的那些... 云泽瞳孔扩张,眼见所有书籍书简都已经被焚烧成灰,心头一阵怒火忽然上涌,就再也顾不得那些已经找了水来,逐渐靠近此间的守门弟子,大吼出声: “云开?!云开?!滚出来!” (有事?) “你...” (这怎么回事?!) 云开在云泽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语气里充满了凝重与困惑,反而是让原本还要质问一番的云泽愣在原地。 (捂住口鼻,立刻下楼!我才不过静心修炼了片刻,你怎么就闹出这种事来?) “我?” 云泽瞪起眼睛,想要反驳,可不远处的楼梯却轰隆一声彻底被烧的塌了下去。 云泽猛然转身,再也顾不得许多,一咬牙,带着小狐狸冲入火海,从楼梯口一跃而下,在众多救火的守门弟子眼中落在地上,满身满脸都是黑灰,头发也被烧焦了许多。所幸刑罚堂二层还未被波及,只是楼梯已经被烧断,楼梯口也火光熊熊,这些修为境界十分寻常,最高也不过方才上三品的守门弟子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冒然上楼,只得将水泼上去,却可惜收效甚微。 而已经脱离了火海的云泽也没能顾得上爬起来,就立刻回头看向已经完全被火海吞没的刑罚堂三层,嘴角动了又动,想要说些什么,又满嘴苦涩,说不出来。 席长老待他不薄,可如今却... “云泽,这是你干的?!” “这上面可全都是席长老最为看重的书籍典藏,你...” “若是被席长老知晓我等看守不利,云泽,你当负首要责任!便是开除,也不为过!” 周遭许多守门弟子都显得格外焦躁难安,纷纷开口指责,乃甚于其中一些守门弟子拿手指着依然躺在地上的云泽,气得浑身发抖,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席秋阳,北临城南域学院三长老,为人不苟言笑,不近人情,早便是出了名的,可如今这专属于席秋阳一人的刑罚堂三层书房却发生了走水之事,一旦被席秋阳知晓,后果如何,便着实有些难以想象。而也正是因此,这些守门弟子自知看守不利,又亲眼见到了云泽从刑罚堂三层火海之中一跃而下,便等同是见到了罪魁祸首,会一改先前对云泽恭敬有加的态度,也就理所当然。 却耳闻如此,云泽心里也一阵自愧难当。他下意识想要辩解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无法说出。 一把扫过案几上的书简书籍、笔墨纸砚,便连长明灯也一并扫了出去,随后灯油洒落,烈火熊熊...这所有的一切,云泽都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而他罪魁祸首的身份也毫无辩解可能,便不自觉低下头来,咬牙听着耳边接连不绝的愤恨怒骂,不敢反驳。 “别说了,赶紧通知学院导师来灭火!” 许久之后,才终于有守门弟子开口大声呵斥,而至此间,这一众守门弟子才终于幡然醒悟,当即派出腿脚最快的几人迅速离开,前往玄青殿寻求导师帮忙。 而留下的其余众人也不再开口责骂,更无暇责骂,纷纷动身前去取水救火,尽管收效甚微,却终归聊胜于无。 人影匆匆忙忙,来来去去,可云泽却一阵失神,知道有人嫌他碍事,动手将他提起,带到刑罚堂一层,丢去角落,云泽一片灰暗的眼睛才终于动了一动,踉踉跄跄起身,带着满身的黑灰狼狈,向着那人拱了拱手。 “不救火就别碍事。” 这人同样的满身黑灰狼狈,手里提着一只木桶,眼神愤恨地瞪他一眼之后便径直离去,继续取水灭火。 云泽还想试图说些什么,可却又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到最后也只得吞一口唾沫,脚步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出刑罚堂。 刺眼的阳光让云泽眼睛有些不适,下意识抬手遮挡了一下,眯着眼睛,勉强才终于看清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学员,其中一些赶来帮忙灭火,也有一些聚在不太碍事的地方作壁上观,议论纷纷。 并无人在意一个满身黑灰,模样狼狈的云泽,毕竟是与出入此间正在取水灭火的其他学员一般模样。 可云泽却在看过一眼之后就将眼神挪开,也似是生怕被人看到,急匆匆就顺着来往取水灭火的学员离开此间。 (到底怎么回事。) 云开还在询问事情原由,关切已极。 (先前席秋阳所言道理,让我对那篇灵决古经有些明悟,方才会潜心修炼,却前后尚且不足半个时辰,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失火?) 但云泽却始终不答,只顾闷着头赶路,像是生怕身后有人追来一般。可云开也不肯放弃,而在接连几度追问解释之下,云泽才终于停下脚步,却开口便反问一句道: “先前,是你代我答应了席长老要做他的弟子?” 闻言,云开沉默片刻,方才终于在他脑海中回了一个“是”。 云泽动了动嘴巴,眼眶忽然红了起来。他抬头看向天边,睁大眼睛,努力让已经积蓄起来的泪水重新回去,但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而从先前开始就一直都在喋喋不休的云开也终于沉默下来。 他比任何人都能更直观地感受到此刻的云泽心里究竟装着多少不解和委屈。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开仍是一无所知。 小狐狸难得靠近过来,用鼻子蹭了蹭云泽侧脸,更伸出舌头舔去了他脸上的泪痕。湿滑温热的感觉让云泽终于清醒了一些,直接伸出胳膊将脸上的泪痕全部抹去,又吸了一下鼻子,准备重新振作一番。 可一旦想到席秋阳,想到先前火海中的那番景象,云泽就仍是忍不住会一阵失神。 愧疚,懊悔,委屈... 五味杂陈,不过如此。 而在许久之后,云泽正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走着,却迎面就遇到了刚从饭堂所在悬空台上走下来的犬肆,正跟身旁另外两个一年六班的学员有说有笑,直到迎面遇见云泽的时候才终于停下。 见到云泽这般满脸满身都是烧焦黑灰的模样,这三人都是一愣,眼神古怪地将他上下打量片刻。而云泽也终于回过神来,两眼无光地抬头看了犬肆一眼过后便重新垂下脑袋,准备绕道而行。 可犬肆却忽然横出一步,又一次拦住了云泽的去路。 “十月初,学院内比,你就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可以享受待在第八班的便利和好处。” 说着,犬肆又上前一步来到云泽身前,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心口点了两下,贴着他的耳朵开口道: “记得到时候别忘了提前收拾好行李,否则,我连你一块儿扔出去。” 言罢,也似欺人一般,犬肆点在云泽心口处的手指陡然发力,直接将他推得接连倒退数步有余。而犬肆先前口中所言,声音虽是不大,却也足够被另外两人听见,如今再见到云泽一脸狼狈模样,也似不敢反抗一般,就立时放声大笑起来。 可犬肆却没笑,只是眼神不善地盯着毫无还手之意,更犹若行尸走肉一般的云泽,一副看不起的模样。 “废物!” 犬肆啐了一口唾沫,不偏不倚正落在云泽鞋面上,可云泽却依然毫无反应。 见状,另外那两个一年六班学员的笑声就越发放肆起来。 但犬肆的目光却是越过了云泽,看向更后方没能赶上饭时正点儿,到这个时间才终于走到此间的顾绯衣与陈子南。 后者一脸迷糊的模样,也似还没睡醒一般,犬肆当然认得她,来到学院第一天就有胆动手杀人的陈子南,一年五班的学员之一,尽管表面看来并无任何修为气机在身,却一旦动起手来,实际修为绝对不低。 而另一位。 “这么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唬谁呢?” 犬肆嗤笑一声,挑衅似得看向顾绯衣。 “我可是听说,你昨天才刚让席秋阳收拾了一顿,不光是被打得重伤,更被封禁了修为,还要提着重槊绕山两百次。顾老虎?呵,现在也就只是个病老虎吧。” 一边说着,犬肆一边走上前去,却又在经过云泽身边时驻足止步,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猛地钳住了云泽脖颈,直接将他提了起来。 小狐狸从他肩膀上一跃而下,蹲坐在一旁冷眼相望。 云泽下意识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试图挣扎,喉咙里也发出一声被扼住的闷哼。可犬肆双手五指却越发收紧,犹如铁钩一般死死钳住,眼神满含挑衅意味地看向顾绯衣,一脸狞笑,比起俗世里的那些总在街头巷尾打架斗殴的痞子混混也没差多少。 “我还听说,这小子,是你养在学院里的情夫?长相确实不错,难怪能进第八班。可惜啊,也就一个月,便宜了我。” 上次在仙宴阁时还显得有些寡言少语的犬肆,今天的废话格外的多。 顾绯衣凤眸虚眯,对犬肆的挑衅置若罔闻,而是看像被他一只手钳住脖颈直接举起来吊在半空的云泽,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一来是往日里的云泽虽然显得有些软弱无能,仿佛井底之蛙忽然跳上了井口,瞧见什么都格外谨慎,小心翼翼,却到了该反抗的时候也会反抗,毕竟一旦怒火上了心头,就哪还有心思去管那些不着四六三七二十一的,毕竟但凡是人都会有些怒气,云泽也不例外。 二来则是她与陈子南先前就已经见到了云泽,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漫无目的,恰好顺路,也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想着找个机会问一问究竟怎么回事。却机会没找到,反而让云泽遇见了犬肆,才会有这么一出。 而顾绯衣的无视,也让犬肆心头怒气更甚,眼神也阴森了几分,就连钳住云泽脖颈的手指都继续发力,直到捏得已经开始变形,云泽的嘴角也开始无意识地流出口水,才终于稍微缓了一缓。 学院规矩并不反对杀人,可有些人能杀,有些人不能杀的道理,哪怕犬肆如何的狂妄无度,也在心里深刻地明白。 怕就怕贪图一时爽快,杀了人,反而后患无穷。 “顾绯衣。” 犬肆捏住云泽脖颈的手掌五指再度发力,格外有些阴冷的眼神看着顾绯衣。 “总有一天,我会替青雨棠宰了你。” “青雨棠?” 顾绯衣终于看他一眼,嗤笑一声,眼神中满含鄙夷。 “一坨只会招苍蝇的牛粪罢了。” “牙尖嘴利!” 犬肆啐了一口唾沫,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却忽然脸色一变,周身黑雾翻涌,就要松开云泽抽身后退。 若是云泽,犬肆大抵也就顺利退后了,可云开却从来只将耐心和宽容留给云泽,而对其他任何人向来都是睚眦必报。便如此间,犬肆捏住他脖颈的手掌食指已经被云开握住,哪怕犬肆已经有了退意,也仍旧不肯松手,生生将他手指倒着掰了过来,纵是仍被捏住了脖颈,嘴角不受控制的溢出口水,也丝丝攥住不肯松手,更直接抬起一脚踹向犬肆心口所在,将他周身方才将将腾起的黑雾灵光一脚踢散。 “松手!” 犬肆脸色急变,剧烈的疼痛让他变得面目狰狞,下意识也就松开了被他捏在手里的脖颈。 云开落地,满脸涨红,忍不住连着咳了几声之后才终于缓过来,用衣袖擦净了嘴角的口水。可无论如何,他手里那根被握住的食指却始终不曾被放开,乃甚于还在继续向后掰扯,剧烈的疼痛也让犬肆一阵龇牙咧嘴地嘶吼,跟着便就抬手化出一团黑雾凝在掌心,向着云开拍来。 炼精化炁之前,练气士与武夫差别极大。 而在近身之下,犬肆这一掌便被云开直接握住手腕,尽管他掌心中黑雾吞吐,凝练深邃,却距离云开垂下的头颅也只得保持在两寸之外,再不能靠近分毫。 一口郁气缓缓吐出之后,云开才缓缓抬头,被凌乱垂落下来的发丝掩盖住的眼睛里,眼神是格外的阴冷。 “我的心情很不好。想杀人。” 言罢,云开手掌不动声色继续发力,将犬肆的手指继续向后生掰,而犬肆也忍不住发出阵阵嘶吼,睚眦欲裂地盯着自己那根弯曲弧度越发吓人的手指,满头冷汗,却又在近身之下挣扎不能,毕竟气力气劲全然不是云开对手,就只得满心不甘地顺从着慢慢单膝着地。却而其另一只手掌心中黑雾则是仍是吞吐不定,在终于看准了云开逐渐露出一抹令人胆寒的狞笑时,陡然便化出一条乌光匹练射出,却也似早有预料一般,被云开歪头躲过。 而犬肆却也不止如此手段,脐下三寸关元气府所在灵光一闪,便立时出现一把蛟龙剪,带起一抹清亮神光,仿若长虹,响起龙吟,直射云开心口所在。 还在远处观望的顾绯衣脸色微沉,将肩上扛着的十字重槊蹲在地面上。 那蛟龙剪可是犬肆赖以成名的法宝,锋锐无匹,能够剪断山河,若是当真被击中,如云泽这般,不说被一分为二,至少也得是个心口洞开的下场。 可下一瞬,犬肆格外凄厉的吼声便让顾绯衣将迈出的一步收了回去,而其眼神中也颇多阴郁,是亲眼见到“云泽”毫不留情,将犬肆另一只手放开之后,于屈身闪躲之时,身体也如猿猴一般腾空一圈,与那激射而出的蛟龙剪擦身而过,却其手中始终握着犬肆手指,便在脚下甫一落定就直接抬腿踹进犬肆心窝,卯足了一身劲力,不只是将其暗中提起的一口气韵也踏碎,更将其直接踹飞出去。 鲜血喷涌,血光四溅。 云开将手里的断指丢在地上,狞笑一如往常,抬脚一踏,便直接踩成了肉泥。 毫不留情! “这年头,炼精化炁前的练气士都敢跟武夫近战了?” 顾绯衣嗤笑一声,不忘打击犬肆,却再度看向云泽背影时,眼神里又颇多阴郁难言。 眼前这个云泽,大抵便是那日在卷云台上见过的。 顾绯衣胸脯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将重槊重新扛在肩膀上,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忽然多了一些没由来的沉重压在心头,让她一阵出神。 而丢了一根手指的犬肆则是在被两个同班学员扶起之后,很快就取出一张符箓撕碎,落下一片荧光灵纹将他断指处的伤口封住,不再流血。却尽管如此,他已经被踩成了肉泥的手指也已经断然不可能回来了。 犬肆脸庞狰狞,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连道几个好字。 “你想死,老子成全你!” 他一脸阴狠地说完,几步就迈上前来,颇有些缩地成寸之意,迅速出现在云开面前,右手漆黑手爪向下拍出,缠绕黑烟,搏杀术化出利爪丈许大小,有雷霆万钧之势! 可云开却只是冷眼相对,脚下不退反进,任凭犬肆一掌拍下,却落在了空处,轰隆一声过后,烟尘四起,遮人耳目。而远处激射而出方才被召回的蛟龙剪也终于返回,带起一抹青紫虹光,激射其中,呼啸狂风立时吹散了烟尘,露出其中近乎面面相觑的两道身影。 大抵犬肆也未曾想到,面对练气士的搏杀术,竟会有人行此险着。 而在近身之后,云开看也不看那激射而回的蛟龙剪,势大力沉一拳以雷霆之势猝不及防轰在犬肆脸庞上,将他牙齿都打得飞出两颗,侧飞出去,随后方才背后长了眼睛也似的,于间不容发之际屈身躲过蛟龙剪,只被剪下一撮烧焦了的头发。 却一击得手之后,云开神色一如先前般波澜不惊,几个大跨步迈出,便就追上了倒飞出去的犬肆。后者脸上已经红肿起来,睚眦欲裂,翻身退后之后就立刻再度拍出漆黑手印,可云开也是迎着锋芒长驱直入,一身血气如火燃烧起来,挥拳迎上,只待两相碰撞,就立刻发出一声闷雷也似的声音轰然炸响,狂乱气浪四处席卷开来,让这周遭许多逐渐围观而来的学员都受了波及,耳边嗡嗡作响,头晕目眩。 更有一些修为境界不堪者,直接是直接被吹得东倒西歪,满脸骇然。 而在场中,毕竟境界差距十分明显,云开如此直面锋芒,便终归有些不足,被犬肆练气搏杀术打得连连倒退,口中咳血,整条手臂衣袖都被全部撕裂,细密裂痕交织其上,鲜血淋漓。 犬肆毕竟不是云鸿阳那般的蠢货。 “狂妄!” 犬肆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面容极端狰狞,右手黑爪乌黑烟气滚滚,灵光隐没,将他一根手指化出血红颜色,蕴藏着令周遭众人人毛骨悚然的庞大威能,而那犹如虹光匹练一般的蛟龙剪也已经飞回他的身旁,朝向云泽,青紫鳞光浮动其上,锋锐气息令人胆寒。 可云开却对此视若无睹,面上狞笑已经收起,却也未曾见到丝毫疼痛之色,最多就不过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掌,任凭鲜血洒得到处都是,而后便冷着脸再度迈步上前。 杀机毕现! 第46章 区区入圣 犬肆出身在北城南域以西的某个一流妖族部落,谈不上什么声名显赫,但也是那个一流妖族部落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被列为麟子,在身份而言自然比不上姜北顾绯衣这般世家圣地中的麟子麟女,却也绝非寻常人等能够企及。 却尽管如此,犬肆如此骄狂,也自然有着骄狂的资本。 一年六班一等练气,统共二十五人,全部来自各方一流家族门派也或妖族部落,若非麟子麟女,便是能够竞争麟子麟女的出彩人物,可犬肆却是其中唯一一个已经成功跻身十二桥境的学员,只在修为境界而言,于一年六班之中位列榜首。也正因此,先前那两个与他一道而行的同班学员才会较之落后半步距离,以此略表尊敬,也将犬肆认作是能够与圣地师家也或妖城出身的年轻俊彦一较高下的强者,就连十月初的学院内比,都无人有胆敢与之争抢被认作待宰羔羊的云泽。 而犬肆也绝对担得上这般奉承。 虽说先前因一时大意,被“云泽”折断了手指,更被踩成肉泥,却一旦重新扯开距离,正面对上,就立刻挽回了原本临近溃败的局面。尤其那蛟龙剪威力无匹,浮现青紫神光,锋锐之气震震,令人心胆生寒。 可如今再见“云泽”不知死活,还要上前,且一身杀气滚滚,便不只是那两个一年六班的学员,就连其他闻讯而来的看个热闹的学员都当“云泽”已经疯了。 对于这周遭的议论纷纷,云开置若罔闻。 他只是盯着同样满身杀机的犬肆,仍旧有些发麻的拳头五指伸张再重新用力攥紧,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那只手掌就已经沾满了鲜血,却脚下越走越快,到最后,便是大踏步迈进,一声不吭,一身血火荼荼,隐有灵光摇曳其中,身形迅逾雷霆一般,扯起一阵呼啸风声,正面举拳向着犬肆杀去。 见状,犬肆先前已经骂过一句,此时便直接挥手操起蛟龙剪,化出两道流光,一青一紫,陡然分散两边,化出两条蛟龙虚影,伴有龙吟,盘绕周身。却与此同时,也仍是不忘再骂一声: “瘪犊子,不知死活!” 犬肆面色狠厉,眼神狰狞,先前还尚且有些忌惮于流言蜚语中所说云泽与顾绯衣之间的关系,生怕一旦杀了云泽,就会有数之不尽的麻烦后续跟来。可事到如今,一个在他看来不过俗世出身、仗着一副好看皮囊攀上了开阳麟女的泥腿子也有胆对他还手乃甚于率先发难,折断了他的一根手指更将之踩成肉泥,也就自然而然动了真火,只是尚且留有几分清明,只将蛟龙剪真正化开两支,将炼入其中的两道蛟龙魂魄推演显化出蛟龙虚影,一股浩大威压便立时覆盖当场,掀起千层风浪席卷而出,谈不上飞沙走石却也惊得众人脸色急变,迫不得已连连后退,惊叫不已。 蛟龙所属,龙吟阵阵,盘绕犬肆周身,一股锋锐无匹的气息便陡然出现,直冲霄汉,引下千丝百缕的气机垂落,皆作青紫二色,将那两只蛟龙也一并染成琉璃一般,也似天工雕琢而成,栩栩如生,尽管有些虚幻透明,在犬肆手中不能发挥出本有神威,却那一双蛟龙仍是眸光威严,俯瞰来人时,也与活着的异兽蛟龙一般。 庞大威压,逼得云开脚步缓慢了一些,乃甚于周身荼荼血火也被压得收回体内许多。 却纵然如此,云开也始终不曾面露退意,在狂风激荡气机绞杀之中,仍旧大跨步上前,没有缩地成寸的神通,看似朴实无华,也是真的朴实无华,在临近之时便一跃而起,挥拳砸下。 “找死!” 犬肆眸光一戾,心头怒火上涌,再也顾不得许多,操起两头犹若琉璃真身却仍是有些虚幻的蛟龙扑杀向前,与云开挥来的拳头生生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大轰鸣。 气机四溢,地板崩溃,这回是真的飞沙走石。 云开身形再度从烟沙之中倒退出来,紧随而至的,便是已经化出十丈大小的两头巨大蛟龙纠缠在一起,重新化回双生蛟龙剪的模样,一左一右,向着云开脖颈绞杀而来。 法宝未到,气机先行! 锋锐寒芒凛冽,能够剪断山河,迅疾比之雷电还犹有过之,而云开也不过方才站稳,那一左一右两头双生蛟龙剪就已经扑杀下来,将他肉身都要撕裂一般的可怖气机锋芒毕露,院服衣袍呲啦作响,很快便就已经褴褛不堪,更将周遭为观众人看得提心吊胆,一阵惊呼。 而那双生蛟龙剪终于临近时,云开却在这般锋芒气机之下也仍是动如猿猴一般,折腰闪过。却那蛟龙双剪也灵活如同游鱼一般,折转一圈,便再度袭杀而来。 犬肆眸光阴冷,未有残缺的漆黑右手手爪血色凝练更甚,眼见云开再度闪躲,就立时以丢了食指的左手划过掌心,将溢出的精血催动起来,拍出一记足有三丈范围的巨大手印。那手印赤红如血,裹挟腥风,也似能够遮天蔽日一般,仿佛有着排山倒海之能,声势滚滚如同惊雷霹雳,径直向着身形尚且未能落地的云开直接压去,俨然是要将其一击毙命,不留后患。 十二桥境毕竟强出气府境太多。 云开瞧得分明,迫不得已便将原本藏于气府之中蕴养血气灵韵也一并鼓动起来,身形还在半空就强行扭转腰杆,躲是不能躲得过去,只得抬手捏拳反身迎上,以俗世拳法,硬撼妖族搏杀术。 顾绯衣脸色凝重,捏紧了手中重槊,随时准备出手相救。 陈子南揉了揉眼睛,打一个哈欠,看似浑不在意,却也一直看着云开。 小狐狸已经站起身来,被隐藏起来的磅礴妖气隐隐待发。 轰——! 巨大声响似乎真的整个学院浮岛都是猛然一颤,地板开裂,碎石飞溅,伤了许多无辜看戏的学员,传来一阵惊呼哀嚎。而在那血红手印落下之处,烟沙滚滚,瞧不真切,可犬肆却分明没打算再有任何留手,狂发乱舞间,一手操起双生蛟龙剪带起阵阵龙吟,再度杀向烟尘之中,而其更是再将右手五指猛然捏紧,血珠四溅,继而挥手打出一片血光匹练犹如飞瀑落虹般横空而过,裹挟着令人心悸的可怖余威,俨然是定要将“云泽”置于死地不可。 “放肆!” 顾绯衣俏脸一沉,陡然大喝一声,身形急冲而上,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猛烈挥斩,同样有龙吟之声响彻天穹,却较之那蛟龙之声更加高亢嘹亮。一斩之下,便将那双生蛟龙剪杀得粉碎,也似丢了灵性一般化回原本模样,倒退飞回。而在其身旁,陈子南身形更是恍若鬼魅一般,后发而先至,与顾绯衣擦肩而过,被压抑到极限却仿佛能够通过其中见到尸山血海一般的可怖杀气一瞬而逝,却即便如此,也依然是让顾绯衣呼吸一顿,心头狂跳,手脚都跟着一僵,立时愣在当场。 却也只是一瞬则罢,顾绯衣很快就清醒过来,很好地掩藏了那份震惊,而陈子南十二桥境二重天的练体修为气机也已经猛然迸发,手中漆黑刀刃轻易便斩破了那条看似神威无匹的血光匹练,势如破竹一般,径直杀向后方犬肆。 但呼啸疾风终归是戛然而止。 漆黑匕首最终只停在犬肆脖颈前尚且不足一寸的距离,其上森然寒意,已经让他惊得满身冷汗,也似是瞧见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或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跟着便就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苍白,手脚冰寒,乃甚于就连呼吸都完全屏住,瞳孔放大,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一脸没精打采模样的小姑娘。 而对于陈子南一击斩破了犬肆搏杀手段一事,顾绯衣也并不意外,她只将重槊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旁边便是已经全身上下满布血痕裂痕几乎再无一处完好的云泽,尤其他先前迎上那血红手印搏杀术的拳头,已经筋断骨折,血肉模糊不说,碎裂的骨刺更是狰狞立起,淋漓鲜血也将地面都染红了大片。 早已见惯了这些凄惨乃甚于还曾见过更加凄惨画面的的顾绯衣,此时却是忍不住眼角一跳,跟着便就凤眸吐煞,一脸阴沉俯视向狼狈不堪的犬肆。 “再有下次,小心你的狗命。” 言罢,顾绯衣便蹲下身来将已经昏死过去的云泽扛在肩头,径直转身离开。 而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看似迷迷糊糊还没睡醒一般的陈子南也终于收起那柄漆黑如墨的匕首,而那比起顾绯衣凶恶煞气还要更加摄人的阴冷杀机也便跟着一散,让手脚冰冷如坠寒窟的犬肆终于松了口气,大口大口呼吸起来,却也仍是两股战战,双腿发软,怎么都站不起来。 他死死盯着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的背影,也似是瞧见了什么骇人之物一般,往日里的张狂与放肆全都不见了踪影,乃甚于便连一句狠话都不敢多说。 直到许久之后,周遭围观众人议论之声终于响起,而那两个与犬肆同班的学员也方才想到上前将他扶起时,犬肆才终于盯着陈子南的背影,颤抖着小声念叨起来: “...人,人屠!她是,刽子手,人屠...” 闻言,这两人顿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却眼见犬肆越发失态,这两人也没有脸面继续再停留,只得一边一个将犬肆架起,迅速离开。 而在连接浮岛与悬空台的阶梯上,陆家平正躲在人群后面,左手正提着一只已经打包好的、颇为非肥硕的烤鸭,右手则是抓着四只鸡腿,嘴里还不忘再叼上一只,已经吃得干干净净,眼见犬肆已经被人架着离开,而顾绯衣与陈子南也越行越远,方才将嘴里吃剩下的鸡腿骨吐了出来,忍不住一阵皱眉嘀咕。 “人屠?是去年皇朝公布的杀生榜上那个立下了七杀碑的刽子手人屠?假的吧,那不是南城的人吗?” ... 弟子房。 怀有俊已经被顾绯衣打发去灵宝阁帮忙买些丹药回来,赊账,记在她开阳麟女顾绯衣的头上,不出两日就会有人填上这个疏漏。也正因此,尽管怀有俊确确实实有些担心云泽伤势如何,毕竟才不过刚被放在床上,那满身的鲜血就已经将被褥全部浸染成血色,却也只得乖乖离开,一路飞奔着跑去灵宝阁选买顾绯衣点名要的几种丹药。 一旁,陈子南并不理会床铺被褥是不是已经被鲜血染红,趴在床边很快就开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可顾绯衣却是站在一旁,冷眼盯着这个近日以来经常受她照顾的小姑娘。 “南城有个杀手组织,对外宣称名叫皇朝,他们的人去年夏天曾对外发布过一张百人榜单,我也在上面,但只排在末尾。” 稍顿片刻,眼见陈子南像是没听懂一样,正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抬头看来,顾绯衣也仍旧面色不动,在被褥边角都在滴血的床沿坐下,扛着重槊,盘起二郎腿,冷眼相望。 “上面全是咱们这一辈的人的名字,但却是按照杀人数量排列先后。最上面,是一个名字空白的家伙以亲手割下了十万八千九百三十二人头颅的战绩,拿下头榜刽子手的名号,远超只杀了三千多人位列第二的景博文。那个人,是你吧。” “唔...” 陈子南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闻言也只是眨了眨本就睁不开的眼睛,跟着便就打个哈欠,趴在被云泽满身鲜血浸染到湿漉漉程度的床铺边沿上,闭上了眼睛。 像只家猫一样,不是在吃,就是在睡,一副倦懒模样。 人畜无害一词放在她的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 可顾绯衣却是不敢再对陈子南抱有分毫大意,更不敢再将她当作那个连路都认不清楚、好像无论如何都睡不够的小姑娘。 但如果陈子南真的就是那个立下了七杀碑的刽子手人屠,又为什么要对云泽出手相助? 就只是因为云泽当初曾在火车上帮过她? 这位凶名赫赫的开阳麟女有些想不明白,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复杂。许久之后,她才终于收回看向那个倦懒如同家猫一样的小姑娘的目光,转而望向窗外,心下不知是种什么感觉,五味杂陈,难以言说,但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沉重和某种没由来的兴奋感。 “那个宣称要以杀证道甚至立下了七杀碑的刽子手人屠竟然会是这幅模样,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十万八千九百三十二人,而且全部都被割下了头颅...” “就只是补天阁的一则宣明,竟是将这样的怪物也引出来了...” 自言自语了片刻之后,顾绯衣忽然瞧见已经赊账买了丹药回来的怀有俊从窗前气喘吁吁一闪而逝,方才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将嘴角不自觉露出的些许充满了野性的笑意收敛起来,起身转头看向趴在床边像是已经睡着了的陈子南与躺在床上彻底昏死过去的云泽,眸光忽然内敛,其意不明。 ... 姜府。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另行开辟出一方芥子须弥世界而居于其中的姜府已经被无尽可怖的气机完全充斥,大道之音轰响,激起灵纹阵法神光滔滔,山峦崩摧,化成齑粉,飞瀑横陈,倒卷冲天。也似末日一般的激烈雷霆汇如汪洋,而在其中,虚空都开始塌陷,可怖气机生出,激烈卷荡,将这一方戒子世界都已经摧残得千疮百孔,满目狼藉。 姜夔立于石榴院中,抬头望天,尽管早便知晓这位近乎于改头换脸一般,隐于学院之中担任刑罚堂长老的席秋阳,是有着不弱入圣强者的实力,却也还是第一次见他真正出手,竟是只仰仗周身环绕的一片灰蒙蒙,就轻易将那位三祖老的全部手段都轻易化解,非但是不弱,反而隐有更强之意,乃甚于举手投足之间都蕴藏大道至理,好似所有行动都暗合大道存留于世的细微痕迹,圆满自如。 姜家三祖老手段皆如雷霆一般,威势之盛,匪夷所思,随手一扯便是千丝万缕的大道气机从星海之中垂落下来,有着银河落九天的慷慨激昂,汹涌澎湃。 却任凭那千丝万缕的大道气机如何激烈,也无能奈何席秋阳萦绕在周身的一片颇为诡异的灰蒙蒙。 “阴阳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姜星宇口中喃喃,双眸深邃之中显现灵光,以观战而悟道。 耳闻如此,姜夔心下更加沉重几分。 于姜家之中,姜夔天赋并不如何,乃甚于可以说是不登大雅之堂,而其能够拥有今日这般炼虚合道大能境的修为,也是得幸于这一脉中出了其兄姜王这样一个绝代风姿的天纵人物,才将姜家族主留在了这一脉中,更得其便利吞服了无数灵株宝药,才将一身境界修为硬生生堆砌起来。 却俗话说来,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便在此间,尽管姜夔有着炼虚合道大能境修为,却偏偏就是那样一个外行人,看不懂其中大道至理,反而不过十二桥境的姜星宇口中呢喃大道至理,似有所悟。 这般天资,便是姜北也亦有所不及。 而越是如此,姜夔心头便越是沉重,毕竟这一脉姜家子孙稀少,姜北便是其兄姜王膝下唯一子嗣,若是比之姜星宇有所不及,日后一旦落马,姜家族主之位,也就必然会落入同为直系的三祖老一脉手中。 但姜夔是不太看重这些的,他只担心姜北会因此一蹶不振,就此泯于众人。 姜府一门上下,如地龙翻身。 上到长老,下到仆从,尽都出现在那些浮空而上的亭台殿宇之间,震惊于有人竟敢打入姜府所在的芥子须弥之中,更震惊于那席秋阳不过炼虚合道大能境,竟是能与早已入圣多年的姜家三祖老也不相上下。 却外人又怎能知晓这位姜家三祖老心中震惊已经到了何种程度。 他白发飞扬,衣袂猎猎,挥手便拍出千丝万缕的神光,一双肉掌剔透晶莹,也似玉石琉璃一般,其中神威气机,更将下方山河都无声湮灭,化成齑粉。却这般已然足够称得上搏杀大术之真解的手段,到临近席秋阳时,那灰蒙蒙的诡异领域就如同沼地一般,无论这般搏杀大术如何强劲,也尽都仿佛泥牛入海,被一拍即散。 “本长老无意与你厮杀,只要那阴阳二气根源。” 席秋阳一双眼眸化出阴阳玄黄流转,背负双手,游刃有余。 “交出来,免你一死。” “猖狂!” 姜家三祖老震怒,气势愈发强大,直贯长虹,由自关元气府取出一柄紫莹莹雾雷环绕的紫玉剑,剑气烁烁,一瞬之盛便如狂风骤雨倾洒而去,剑势之汹涌,乃甚于是将这一方芥子须弥都能洞穿。 见状,席秋阳也再无耐心可言,眼神越发冰冷,方才将负于身后的双手取出。大战至今,席秋阳方才不过首次真正出手,推演阴阳玄黄,将周身灰蒙蒙的领域化出一片纯粹玄色,也似宇宙洪荒终于开辟,深邃浩渺,有天地将成之势,伴随大道神音轰然震响,而有一点萤火星光在其中悄然出现,紧随而至的,便是骤然炽盛,将他身形所在之处化成一轮烈烈灼日,绽放出山河万道,只在无声无息间便将那迎面而来犹如狂风骤雨般无尽汹涌的剑气尽都吞没粉碎。 汹涌气机而至,姜家三祖老终于慌了,睚眦欲裂,再无先前平静坦然之象,挥斩紫玉剑卷起道道剑气长河,却在接触那山河万道时也尽都如同泥牛入海般被轻易粉碎。 气机反噬,姜家三祖老猛然咳血,一袭青衫都被撕裂成布缕,一道道伤痕被切开,血洒长空。 他发丝飘散,面目狰狞,一口咬破舌尖吐出精血,将那紫莹莹雾雷环绕的紫玉剑祭炼起来,吞吐紫气神华,推演搏杀大术之真解,紫莹莹雾雷澎湃,化出百丈大小,剑身震鸣作响,刺痛神魂,让天上悬空宫阙中许多围观之人吐血昏死。 百丈大小的紫玉剑激射而出,裹挟风雷深雾,划破虚空,一瞬而至,威势无穷,犹若惊涛骇浪,可力劈星河,却仍是被那山河万道吞入其中,化去威势,乃甚于便连同紫玉剑也一并粉碎。 “不——!” 姜家三祖老嘶声哀啸,眼睁睁瞧着紫玉剑被腐朽损毁,化成齑粉飘散,而万道山河却势如破竹,好似十万铁骑,于阴阳玄黄所化天地初开的绝伦大道中杀来,无声无息,震破天地! 席秋阳神情冷然,尽管心中杀机早已盛极,却也仍似古井无波,岿然如山。 圣道三重境,一境一登天。 圣人之下罢了,一如他先前时便已经说过的,区区入圣,纵是姜家祖老,又能算得上什么东西? 第47章 癔症心魔 芥子须弥,一点星火成大日,照出万道山河。 猛烈气机澎湃四溢,将整个姜家所在的芥子须弥都充斥,那悬于高天之上的楼阁殿宇灵光大作,浮现出无数大道纹痕错落交织,勾勒成古老大阵,有道音轰鸣,将其守护在内,以免受到余威波及。却在其下,这无尽之中似如虚妄也似真实的青山飞瀑却大多无声湮灭,肉眼所及之处,待得那万道山河终于消湮,才终于能够看清是已经变作八百里赤土荒原,范围之内,只唯独留下一座石榴院安然无恙,有姜夔与姜星宇立于其中,而除此之外的一切物什,便尽都消失不见。 如此手段,引来众人惊呼。 一片倒吸冷系的声音在这片寂静土地上显得格外刺耳,却也是由不得那一众赶来看戏的姜家人如此。 姜家三祖老上回出手是什么时候,大抵已经鲜少会有人还记得,可入圣强者毕竟是入圣强者,一旦入圣,便如同成功跨过那道最大的鸿沟,已经在真正修道呈现的漫漫长路上迈出了最为原始的一步。而仅此一步,便如同仙凡有别,入圣之下皆蝼蚁,不过如斯。 却在如今,蝼蚁露出獠牙,螳螂也能挡车,就着实有些颠覆了这些人的往常认知。 而身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席秋阳却是一如往常的不苟言笑,只身悬立于半空之上,冷眼俯视着被打回地面的姜家三祖老。而后者此时的模样也着实颇为凄惨了些,白发披散,体无遮掩,半个身子已经血肉模糊,另外半个身子则是近乎支离破碎,满身上下鲜血淋漓不说,更是已经没了人样,再也不复先前那般从容,仿佛一摊被人丢弃一旁的烂肉,更像一只车轮碾过的死狗。 “区区入圣...” 一口鲜血夹杂着内脏碎片被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姜家三祖老咳出,两眼晦暗无光地盯着逐渐落下的席秋阳,嘴里有气无力呢喃一声,跟着便就扯起嘴角苦笑。 “还真是,区区入圣...” 而自始至终也只真正出手过一次的席秋阳则是面色如常,仿佛先前作为不过是碾碎了一只寻常蝼蚁,尚且不如在路边瞧见有两只野狗在撕咬打架来得有意思。 他身形落下之后便立刻上前两步,走到姜家三祖老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来。 “阴阳二气根源。” 闻言,姜家三祖老眼神一狞,还要说些什么,却跟这便就忽的面色一变。 席秋阳也似有所察觉,斜过眼睛望向天边。 芥子须弥中的世界陡然一变,无尽浩大的威压气机陡然显现,却也并未压迫何人,也并非刻意要显现出来,却同样引起狂风大作,赤地雷霆,一道道灵纹凭空浮现,犹如灵蛇般游曳在世事万物之间。而那天边云海翻涌之间,也随之逐渐凝成一张模糊人脸。 席秋阳认得,那是这一代的姜家族主,姜夔兄长,真名如何并不知晓,常人只对其称呼姜王。 姜家一众人立刻顶礼膜拜,不敢言语。 “东西,还他。” 犹若大道神音一般的声响惊天动地,便连这整个芥子须弥都跟着姜王的话音轰然一颤。 随之,威压消散,可那四面狂风与赤地雷霆却是乍起万道金光,而在一众姜家人不可思议的眼中,这已经化作赤土荒原的八百里之内忽然浮现灵纹无数,燃起金光汹涌,犹若滔天大浪般席卷而过。 青山拔地而起,绿水由天垂落,草木繁盛,灵气氤氲,短短瞬息便就重回先前模样。 乃甚于就连席秋阳与姜家三祖老身上都被那汹涌如同浪涛一般的金光扫过,而后那状如死狗的姜家三祖老就重新爬了起来,向着天边道法显化的姜王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而席秋阳则是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在眼神中闪过一瞬复杂。 尽管此番前后就只出手一次,可席秋阳毕竟也只是大能修为,哪怕悟道精深,大道非凡,可毕竟仍是留了一道门槛不曾迈过,便是与入圣差了一层境界,差了一道天下修士公认极难跨过天埑鸿沟,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忽视的。 不过是暗自压下了沉重内伤,不曾显于人前罢了,却一旦到了人后,就难免萎靡不振,非得吐血三升不可。 对于此般,姜王可知,但姜家三祖老却并不知。 心下不知作何感想的席秋阳始终不曾忘掉此番来意,便只是冲着姜王道法显化的方向略显做作地供一拱手,而后就再度负手身后,冷眼看向姜家三祖老,一如过往的不苟言笑,严肃非常。 “阴阳二气根源。” “你...” 姜家三祖老伤势全好,却仍是气急,一双眼眸阴森迫人,闪烁着寒光凛冽,再也没有先前初次见面时的淡然嚣张。 大能境,却有着如此手段,能够推演阴阳玄黄,照出山河万道,虽不曾见到异象显化,可这般人物,在姜家三祖老看来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声名不显才对。 却偏偏此间所见,这席秋阳是无论名讳也或样貌,都与他曾经耳闻眼见的那些天纵人物对不上。 尤其姜家底蕴深厚,身为传承世家,就无论灵决古经也或搏杀术,都绝非寻常可比。也正因此,这位姜家三祖老的实力修为,即便是在同等境界之中谈不上位列翘楚,却也绝对声名显赫,可偏偏就栽在一个炼虚合道大能境的修士手里... 姜家三祖老深切明白他自身如何,受不得一阵咬牙切齿,气息不顺,却也只得将他藏在气府中日日蕴养的阴阳二气根源交了出来。 一阴一阳,道法天成。 也似两团交织在一起的黑白雾气,却又格外凝练,仿若水流一般,阴阳之间泾渭分明,却又形态不定,自行演化出世间万物的模样,一刻不停。 眼前这阴阳二气根源并无受损,席秋阳方才冷着脸点一点头,将其收入气府之中。 “你到底是谁。” 姜家三祖老重新换上一身衣袍,叫住了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席秋阳。 他满脸阴郁,已经毫无气度可言。 “席秋阳,不是你的真名。” “本长老已经与你再无任何干系,便是知晓,又能如何?” 席秋阳头也不回,淡然回道: “若你心有不服,又肯放得下脸面,便随时都可前往学院来杀本长老。阴招也好,明斗也罢,本长老,全都接着。” 言罢,席秋阳便兀自迈步离去。 而在闻言之后,这位姜家三祖老立时便满头白发乱舞,一身衣袍也猎猎作响,汹涌气势不受控制地溢出,已然是怒到了极点,掌下灵光朦胧,牵引大道气机,将他一双手掌都化作莹白之色,几乎就要再度拍出。 却姜夔与姜星宇一并赶来时,人未到,话音便已经率先赶来。 “侄儿奉劝一句,三祖老若是还没活够,就最好打消了继续出手的念头。” 话音落地,姜夔一步迈出,来到近前,冷眼盯着三祖老。 “席长老非是常人,要杀一个入圣修士,手到擒来。而先前之事,席长老也已经手下留情,是给足了我姜家面子,以免传出去伤了我姜家威严,否则兄长又如何会特意破关出面,命你将那阴阳二气根源如数返还。三祖老,您可得想清楚了。” 素来被人说做宅心仁厚也一向宽廉平正的姜夔难得在言语间耍了一回心机,更暗藏锋芒,颇多警告意味。 而闻得此言,那姜家三祖老面上神情接连变化,终究是强行压下了心头怒火,放松一身气机,狠狠瞪了姜夔一眼,愤然拂袖离去。 姜星宇不曾开口,亦是跟随离去。 直到这两人身形消失在这片独属于姜家的山野之间,姜夔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向着姜王先前显化道法的方向供一拱手。 “多谢兄长。” 一阵清风徐徐而过。 姜夔收手而立,等了许久却也并无半点儿声响回应,便忍不住摇头一叹,神情复杂,不知应该如何相劝。 他心下知晓自己这位兄长绝对听得到,只是不愿回话罢了。可此般也确实不能全怪兄长,毕竟是席秋阳为了一些不可理喻之事,不仅只身杀上瑶光圣地,落下了一身的底蕴暗伤,更情愿自缚手脚,受困于心境缺漏之中,坚决不去迈出那随时都能迈出的一步。也正因此,原本何等绝世天资的风流人物,如今却不过区区大能,而早已立为姜王又从来都是自视要更弱席秋阳一筹的兄长会这般不忿,也就着实情有可原。 至于先前那道法化身出言相助之事,则是极为难得。 或许外人并不知晓,可素来就与兄长极为亲密的姜夔却是深知,自从席秋阳有此决定之后,他那兄长方才得知,就一时气急立下重誓:若非席秋阳肯放下心结迈出那一步,便就再不相见,哪怕自此老死不相往来,也不破誓言。 多少次生死相依之后结下的情同手足,如今却变成了这番模样。 姜夔无声悲叹,忽然就觉得这阵没由来的风里多了一些萧瑟之感。 到底是秋风萧瑟,还是人萧瑟... ... 北临城南域学院。 刑罚堂前,守门弟子已经跪在地上,将先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转告了外出归来的席秋阳。而始终不发一言的席秋阳也让这些自知看守不利的守门弟子一阵瑟瑟发抖,说过了始末之后便只得等着认罚。 可席秋阳却在沉默良久之后,随意挥挥手,就让这些守门弟子自行离开。 初闻时,尚且有些不敢置信向来不苟言笑、不忍尽情的席长老竟然转了性子,再一回神,便如蒙大赦,一个个慌忙告罪,起身就逃也似地飞奔离开,生怕席秋阳改了主意,再将他们全部叫回,依着规矩挨个儿罚去各自领上五十大板,再关入禁闭。 而在这一众守门弟子走后,席秋阳便独自进了刑罚堂。 救火说不上及时,但也将三层房间烧掉了大半,那些书籍书简、笔墨纸砚就更是全部都被烧得精光,只留下满地余烬,一片黑漆漆的狼藉模样。 而若非此间地板墙壁屋顶都有灵纹阵法刻入其中,只怕也要被全部烧穿才行。 昏暗到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三层房间里,席秋阳环顾一周,眉头微皱,许久才终于轻叹一声,却也未曾计较云泽究竟是为何要烧掉此间,反而上前几步,来到案几后方盘坐下来,将不远处被埋在灰烬里的长明灯翻出,重新立在案几上。 他两根手指轻轻一撮,灵光隐现,落在长明灯的灯芯上,将其重新点燃,而这已经满是黑灰的刑罚堂三层就重新亮了起来,一点微光悄然在黑灰余烬中浮现,犹若萤火一般飘溢出来。紧随其后的,则是更多萤火浮现,由自那些被烧得再无面目可言的书籍书简、笔墨纸砚中浮出,只在短短片刻,就将这片不大的空间完全充斥,仿佛明焰再度熊熊而起。 却颇为诡异的,烈火之下,那些原本被焚烧殆尽的书籍书简、笔墨纸砚,连同已经彻底溃塌的书架房梁都重新还回原本模样,一件件回到原本位置,像是将时间长河逆转般的神奇,一如先前姜王将那芥子须弥世界中的山河复原。 如此手段,匪夷所思。 老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的位置,手里拎着那只青玉葫芦,四处打量着地板墙壁屋顶上隐晦浮现出的灵纹,笑呵呵道: “道王古阵一角,可惜了只是仿制临摹而成的假货。若是真货,只怕是八百里山河破碎,都可复归原貌。” 言罢,老道人思量片刻,又颇有些试探意味的补上一句。 “也能是,一千里。” “是三千里。” 席秋阳语气平静纠正一句。 闻言,老道人眼神中露出些许异样,却也只是轻轻点头,未曾多问,反而是看向那盏长明灯中摇曳的灯火,其中有灵光犹如莹星般浮动显现,化出此间走水真正的前因后果,乃甚于就连当时云泽口中吐出的两种声线都格外分明。 看过之后,席秋阳沉默良久,方才挥手将其中光影散去。 而老道人则是搓着下巴,眉关紧皱。 “这事儿,不对呀。” “有何不对?” 席秋阳皱眉,抬头看向老道人。 “如此,分明就是心魔作祟。晚辈虽是不知我这徒儿如何会在这般年纪境界就生出心魔,可...” “我说的不对不是这个,但也是这个。” 老道人轻轻摇头,打断了席秋阳的话。 他将那只青玉葫芦系在腰上,走到案几前盘腿坐下,冲着席秋阳抬了抬下巴示意一番,后者也如其所愿将长明灯灯火中的光影再度显现出来。 如此反复再看过一回,听过一回,老道人眉头就皱得更紧了几分,略作思量之后,才将那日卷云台上所见,与入学考试时姜夔在玄青殿前与他所言的那些,全都原原本本尽数道来。 “那时,我还以为只是癔症罢了。毕竟心魔害的是自己,是要杀人性命毁人根基的,可癔症就与之全然不同,简单说来,便是同一个人有着不同的性子,哪个都是他,也都不是他,一魂两分,两种性格各走极端,两相对立,就跟你一直都在研究的那个学问里的阴阳差不多。” 一边说着,老道人一边举起双手比划着,掌心相对,一左一右,一上一下。 “如果是癔症的话,那咱们平日里见到的那个云小子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或者说,他的魂魄并不完整,那只是半个他。拿你一直都在研究的那个学问来讲,就是这个云小子把自己阴阳和合而成的神魂一分为二,阴阳两面,变得泾渭分明,而阳面就是平日里的云小子,他把经历过的所有事产生的痛楚、忧思、烦闷、愤怒、恐惧、狂躁,全都丢给了老道我那天在卷云台上见过的另一个云小子,就是另外的半个他,也是他将神魂一分为二之后产生的阴面,所以那时的他做事才会不计后果、癫狂、燥怒、手段毒辣,甚至是将自己的安危性命也置于枉顾。但这个阴面的云小子却断然不会去害那个阳面的云小子,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体的,而阴面的存在,一来是被阳面当成了垃圾篓,二来也是为了保护阳面。其三,则是用作发泄情绪,记仇报仇。” 老道人忽然叹了口气,将双手放下,再度看向长明灯灯火里的虚幻景象。 “可这回的这个...” “心魔。” 席秋阳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案面,哪怕再如何敬重老道人,也仍是坚持了自己的猜想。 而这次,老道人就并未反驳,犹豫许久之后才轻轻点头。 “看着像。” 稍顿片刻,老道人又忽的哂笑一声,从腰上解下那只青玉葫芦晃了晃。 “若当真是心魔,你又能如何?不过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罢了。毕竟这心魔一事,是心境上的裂痕难关,自古以来都得自己度过,外人是断然帮不上什么忙,最多也就提点几句罢了。但这小子本就身患癔症,如今却又有了心魔作祟。嘿,老道我看是悬喽!” 言罢,老道人痛饮一阵,起身便迈着醉步摇摇晃晃,哼哼唧唧地笑着离开。 而盘坐案几后方的席秋阳则是看着长明灯灯火里的光影幻象,两眼虚眯,不知作何思量。 第48章 意不平 午后。 怀有俊与陈子南还得去上课,便不在弟子房。 第七班补天士与第五班一等练体与第八班全然不同,亦或该说是第八班有些特立独行,每周就只一节课,上是必须得上,却相较于其他几班而言就闲得许多。也便因此,房间里就只剩顾绯衣独自一人,却闲得久了,也便待不住,走出门去,在房前空地上演练起来,仗着一柄重槊大开大合,只听风声便让人觉得阵阵心惊胆颤,生怕被扫中,落到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而在房间里,早已昏迷多时的云泽忽然动了动手指,过许久才终于颇有些艰难地睁开双眼。 他胸膛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强行压下想要咳嗽的欲望,只发出一声闷哼。却醒来也终归只是醒来,受伤太重,躯体开裂,哪怕已经吞服过丹药,也绝非一时半刻就能恢复愈合。 小狐狸在一旁抬起头来,幽冷双瞳眯起,已经认出了醒过来并非云泽,而是云开。 这两人的最大区别,便是那一身戾气的有无。 可云开却从来都不理会别人是否已经将他认出,也对此并不在意,只勉强抬头瞧了眼窗外将那柄重槊舞得虎虎生风的顾绯衣之后便重新躺下,却如此也是牵动了身体的伤势,许多被纱布包扎起来的地方都慢慢渗出了一些血迹。 云开瞥了眼最近处的血迹,并不理会。 “先前...” 只说出两字,云开忽然一顿,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 小狐狸晃了晃耳朵,知道他想问什么。 “心魔。至少看起来像是心魔。” 小狐狸在床上坐起身来,双瞳幽冷,回答之后又沉默了许久方才继续开口。 “看起来像,但是否真是心魔,我也不知。” “心魔...” 云开呢喃一声,在心下细细揣度。 真正的云泽还未清醒,亦或是不愿醒来,至少在云开的所知所觉当中,此时的云泽还是五感封闭、意识沉浸的状态,对于外界的一切见闻感触都不曾察觉。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最终是盘绕在身体一侧,不再开口打扰,任凭云开自行思量。 心魔也好,云开也好,亦或云泽也罢,癔症心魔都与其他病症有所不同,而事到如今,他们之间该如何相处,又该如何解决,这是他们在同一副躯壳里的三个人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外人也注定无法插手。 而在许久之后,门外窗外的呼啸风声陡然一停。 顾绯衣一身大汗,将重槊重新扛在肩膀。 修行之人一旦开了气府之后,凡兵利器也好,法宝重器也罢,乃甚于其他的一些死物,就都能收入气府之中,以血气气韵也或底蕴生机乃甚于精化元炁将其蕴养,一方面是收入取出较为方便,不必大包小包戴在身上,另一方面则是凡兵利器与法宝重器此类物件收入其中时时蕴养,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将其继续锻造锤炼,亦或是法宝灵性受损,也能助其恢复。 可顾绯衣却偏偏一反天下人之常态,只将那柄重槊扛在肩上也或提在手里,从不见她将其收入气府。而如此这般又是为了什么,便鲜有人知。 云开懒得再生事端,眼角瞥见顾绯衣已经推门而入,便重新沉浸下去,任凭云泽这幅躯壳躺在床上。 小狐狸也故作姿态伸了一个懒腰,在原地重新蜷缩起来,很快就呼吸均匀,不知是醒是睡。 重槊落地,发出铛的一声重响。 顾绯衣在已经换了被褥的床边坐下,一条腿盘起搁在床沿上,瞥一眼床上似死似活的云泽,怔怔出神了许久,最终也只是抿着嘴巴叹一口气,重新起身扛起重槊,就要出门,却偏偏迎面碰见了方才从刑罚堂赶来的席秋阳。 对于此人,顾绯衣并无善意。 “云泽,可还安好?” 席秋阳神情冷然,随口问了一句,目光穿过大开的窗扇看向弟子房里,眼见正躺在床上死活不知的云泽身上又有血迹溢出,就忍不住眉关一皱。 “本长老先前听闻人说,是犬肆与他在饭堂附近发生口角,继而生出这般事端。是也不是?” “...是。” 顾绯衣有些不情不愿,却在沉默良久之后也仍是回应解答。 “犬肆性情张狂,心高气傲,加之外界至今也流传诸多风言风语,将云泽说作是靠着一张脸皮成了我的面首,能够加入第八班,也是与我有关。如此一来,出身一流妖族部落却并无资格加入第八班的犬肆自然也就看不惯,更听不得。再者,他与云泽相逢时,恰好我也在场,云泽会被他拿来挑起事端,也就理所当然。” “如此...” 席秋阳闻言,轻轻点头,却是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顾绯衣。 “也该是你与犬肆大打出手才对。云泽性情柔弱,不喜与人争斗,便是当真被人挑衅吃了什么亏,依着他的性情,也该暗自吞下才是。可本长老却听闻,那时率先出手的并非你与犬肆,而是云泽,乃甚于方才出手便将那犬肆的一根手指折断,更踩成了...” “此事与你何干?!” 顾绯衣眼神陡然一戾,开口将席秋阳打断,更将原本扛在肩上的十字重槊陡然顿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重响。 狂风暴起,吹的顾绯衣衣袍猎猎,她一双眼眸,杀性凛然。 见状,席秋阳瞥一眼那体黑刃红杀气凛凛的重槊,倒也未曾介意顾绯衣今次不敬之举,只是望着眼前这个与他身高相仿格外出挑的开阳麟女看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道: “你可知,云泽患有癔症。” 闻言,顾绯衣当即眼瞳微张,呼吸沉重,下意识便捏紧了手中重槊,却也强自按捺下来。 可席秋阳却并不理会这些,他一手端在身前轻捻拇指食指中指,将目光转向别处,细细斟酌了许久之后方才继续言道: “云泽出身俗世,其父性情同样软弱,其母则似患有狂躁症,乃甚于已经严重到枉顾人伦的程度,曾多次施暴于他父子二人,更有一次,让云泽险些丧命。但此番是真是假,本长老不敢言说,乃是姜家人查探所得,可若当真如此,云泽癔症来源,也便有了说法。” “癔症者,阴阳两面。阳者多善,软弱,乃无能之辈,而阴者多恶,残忍,是不计后果之人。” “天下修士众多,为善者众,为恶者亦众,可无论行善亦或为恶,都终归有着两道存在于道德规则层面的两条线,一者为善,一者为恶。而这天下修士,也便多为亦善亦恶之辈,善行于善线之下,恶行于恶线之下,少有逾越之举。却无论善线多低,恶线多高,这天下修士,终归都是善线在上,恶线在下。可此番于云泽而言,便有所不同,同样的两条线,却是亦善亦恶,又极为分明,阳者善线在上而恶线在下,阴者则恶线在上而善线在下。故而,平日里的云泽善线有多高,一旦换做阴面,这恶线,就有多高。” 言罢,席秋阳忽然沉默下来,似是在等待顾绯衣将他先前所说的这些全部理解。 可对于云泽这些,顾绯衣却并无意外,是早便已经知晓,只在最初时还猜测为心魔,却之后细细思量,才觉得有些出入,便将其否定,另有猜测,尽管不如席秋阳这般能够说得明明白白,却也大抵相仿,便很快就有些不太耐烦,更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而席秋阳也将这些瞧得清清楚楚,心下明晓,面上却不动声色,至此方才开口补上一句: “此般之人,学有所成时,为善未必如何,却一旦为恶,便定要祸害一方。” 耳闻如此,顾绯衣周身煞气立时汹涌而起,犹若惊涛骇浪,翻天覆地! 但席秋阳却仍是冷面相对,只缓缓张口吐出两字: “当诛!” “你敢!” 顾绯衣凤眸一瞪,当即舌绽春雷,暴喝一声,右手封缠也立时破碎,九龙覆身显化三龙之力,在其周身缠绕,龙首俯瞰,于血火荼荼汹涌而起时,将一身杀机尽都指向席秋阳。 狂风回卷,煞气当头! “你敢杀他,我便杀你。” 顾绯衣捏紧了手中重槊,固然知晓自己绝非对手,却也一步不退,守在身后弟子房门前。 而见状之后,席秋阳当即眯起双眼,不见有何动作,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可怖气机方才隐隐浮现了一瞬之久,下一刻就立时变作惊涛骇浪,犹若惊雷万亩,汹涌砸来。 两股气机只方才一碰,顾绯衣脸色就立时变得无比苍白,更连同周身血火与狂龙之象都被冲得支离破碎,跌跌撞撞连退数步,好不容易才一脚抵住门槛,止住退后身形,却也禁不住内腑震动之下,血气紊乱已极,张口便喷出一片血雾,半跪在地,落到一个满脸苍白,手脚轻颤,便连一身凶煞气机也尽都萎靡下来的地步。 却尽管如此,顾绯衣也在随手擦去嘴角血迹之后,仍是撑起重槊,再度挺身站起,颤颤巍巍将身后的弟子房门完全守住,任凭那可怖气机冲撞而来,似如惊涛骇浪扑杀一叶浮舟,也仍是不肯让步。 席秋阳深深看了一眼满脸死倔的顾绯衣,忽的便将周身气机收敛,而后转身便走。 见状,顾绯衣有些猝不及防,当即一愣,跟着便就脚下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在地。 席秋阳此行此举意欲为何,顾绯衣自然不知,却也在回神之后就强行提了一口气原地盘坐下来运转灵决古经,调养脏腑创伤与一身血气,生怕席秋阳去而复回,再杀一个回马枪。 而在走出极远距离之后,席秋阳才忽然止步。 花白胡子老道人手里拎着那只青玉葫芦,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开阳麟女,是红鸾心动了?” “未必。” 席秋阳却轻轻摇头。 而老道人正要打开那只青玉葫芦,闻言之后便是一愣,旋即满脸古怪地看向席秋阳,将手里的青玉葫芦也重新放下,等待后文。 “依着晚辈对她的了解,情愫可能会有,但还谈不上真正喜欢,更大的可能则是某种近似于姐弟之情的东西,相当复杂,说不清楚。毕竟云泽身上有的,是她在很早之前就已经丢掉的,尽管不多,却也已经十分足够,便连姜北也是与之相仿。” “姜北?那个姜家麟子?” 老道人皱起眉头,下意识点头捏起胡子。 “如此说来,姜家麟子确实是对云小子照顾有加。那日入学考试之后,我还见到那位姜家麟子与云小子一道而行,出于好奇,老道我便暗中跟了上去,却不想,竟是见到那般世故的一个人,也会有掏心掏肺的时候。” “您老所言,晚辈不知,却也见过听过其他的一些事。” 说着,席秋阳忽然变得有些伤感。 “而如这般年纪,再如何沉沦于世故之中,也终归离岸不远。眼见有人还在岸边,即将入水,尽管无法避免,却也会为之撑起帆船。而不似有些人已经漂流许久,再如何回头,都难以望见海岸。” “啧,文绉绉的。” 老道人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拎起那只青玉葫芦,打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小口。罢了还要哈出一口酒气,将葫芦重新塞上时又抿了抿嘴巴,兀自回味无穷,乐在其中。 “那你又为何非得试上一试?就不怕那开阳麟女将你记恨在心里?” “恨就恨了,云泽既是晚辈弟子,晚辈就自然要为他考虑周全。” 席秋阳叹了口气。 “更何况先前那番,并非虚言。而在晚辈看来,大道将要崩毁,人性也必将沉沦,如今方才不过开端,还不明显,就难免会有人将他当作祸害,要斩草除根。而到日后,人人皆是如此,便不狠、不恶,不足以立世,更难活下去。便在云泽能够独当一面之前,就须得有人将他护着才行。” “所以你就选了开阳圣地?还真是...” “胆大妄为?” 席秋阳难得笑了一下。 老道人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席秋阳并未因此着恼,反而深吸一口气,转身望向远方,无需老道人开口再问,直接给出答案: “若是顾绯衣不肯护着他,晚辈就还要试一试姜北,若姜北也不肯护着他,那就别无选择了,只得走一趟开阳圣地才行。” “哦?” 闻言之后,老道人面露异色,皱着眉头,颇有些打趣的意思开口道: “恕老道我眼拙,听你这话里话外,是跟这一代的开阳圣主...有些交情?” 言罢,老道人忽然一愣,跟着便就作出一副恍然模样,忍不住连连咂舌,颇为惊奇地上下打量席秋阳。 “席秋阳,杨丘夕,这般堂而皇之的改名换姓,老道我还真是开了回眼界!” 顿了片刻,老道人又忽的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可当年那个自负为年轻一代的天下第二、惹尽了祸事的狂妄小子,如今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受困于心境瑕疵多年,又如何不会变成这幅模样。” 席秋阳捻着手指长叹一声,未曾否定自己的身份。 只是他望着远处的眼神里却有着说不出的落寞。 “自从那日之后,世上都说云温书已经被人毁了命桥,断了根基,哪怕已经逃了出去也是必死无疑。可我不信,就走遍了这一整个天下的每个角落,找了他整整十年。” 席秋阳抿了抿嘴唇,忽的捏紧拳头,眼眶通红,便连周身气机也越发变得不能稳定,带起阵阵气流乱旋,情绪出奇地格外激烈。 “他死了,确实已经死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否则,无论他躲到什么地方,我都该能够找得到他才对。可我找不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而我这闭关了整整五百年才终于研究出来的、足以颠覆古今修行之道的学问就连给他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更没机会让他亲眼瞧一瞧我的道和法,让他知道我出关之后,随时都可轻易召来大道加身,一跃入得圣人境,然后将他踩在脚下!让他这个号称绝顶天资古今第一的混蛋知道我比他更强!” “云温书,确有仙人之资。只可惜,人妒英才...” 老道人点了点头,亦是忍不住扼腕叹息。 却转念之后,老道人又皱起眉头,看向席秋阳。 “所以,你才会只身杀上瑶光?可老道我却听闻,你是为云温书报仇才去...” 席秋阳动了动嘴角,过了许久才终于将心情平复下来,开口答道: “意不平罢了。” 闻言,老道人轻轻点头,不再追问。 后面的事,他听人说过,是那时还叫杨丘夕的席秋阳成功手刃了围杀云温书的罪魁祸首,却也落到了一个重伤垂死的地步,好险姜家与开阳圣地联手赶到,将其救走,却从那之后,杨丘夕便音讯全无,也似人间蒸发般的彻底消失。 却不想,竟是改名换姓又改头换脸,到了这北临城南域学院成了一位不苟言笑的刑罚长老,更对他以晚辈自称。便只后者,若是被当初那些人知晓了,怕是得惊掉下巴才行。 可那时只身杀上瑶光圣地的杨丘夕,又岂会只是意不平? “前些日子的一个晚上,云小子与顾绯衣在卷云台上闹了场误会,乃甚于直接大打出手,而老道我则是跟姜院长在玄青殿的屋檐上看热闹。那时候我还与姜院长说过,云小子是走了夯实基础以后发制人的偏门路子,之后没过多久姜院长就转身走了。我知道他是想要瞧一瞧云小子的学员资料,看看能不能在上面找到他的出身来历,但想来他也是在看过之后就去找了你。云温强,云温书,仅有一字之差。那时我还奇怪姜院长怎么去而复返,又非得拉上我也一起去卷云台,更破天荒地许诺了云小子可以加入第八班。可如今想来,这一切,却是全都变得理所当然了。” 说完这些,老道人忽的沉默下来,思量许久才终于拎起那只青玉葫芦晃了晃,听着里面的酒声大抵是已经所剩不多,便忍不住暗叹一声,犹豫了许久才一脸不舍地递过去。 “但你得始终知晓,哪怕仅有一字之差,那也是天壤云泥啊!” 第49章 稀罕货 许是两日前的雨还没下得利索,到了晚膳之后的入夜时间,便狂风又起,黑云又来,压得人心头憋闷,就连一向满脸乐呵的怀有俊都瞧着窗外光景呆了半晌,神情阴郁,变换不定。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便小心翼翼下床,来到窗口处探着脑袋瞥了眼至今也仍旧盘坐门前的顾绯衣,眼神狐疑,却也不敢上前询问,只得缩着脖子重新回去床上乖乖待着,又掏出早上得来的那袋金币,一个挨着一个细细查了一遍,见着没丢,方才松了口气。 另一边的床铺上,云泽忽然轻哼一声,长长喘了口气,才终于清醒过来。 “泽哥?” 怀有俊听见声响,小心翼翼叫了一声,见到有所回应,便一脸惊喜地奔下床来,鞋都没能来得及穿好就一路趿拉着跑到云泽这边,还不忘冲着门口大叫。 “顾麟女,泽哥醒了!醒了!” 听见屋里的声音,顾绯衣方才将一身血气稳固下来,起身来到窗前瞧了一眼,见到云泽确实已经清醒过来,便只“嗯”了一声,又吩咐道“好生照料”,之后就转身离开。 已经等了这么久,席秋阳也该不会再来了。 尽管顾绯衣对席秋阳的来意已经有所怀疑,却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其中的许多繁复与其用意。可在如今看来,那席秋阳对云泽并非怀有杀意,或许就只是试探便罢,顾绯衣也就放下心来,而此时云泽也已经清醒,就不再逗留。只是白日里发生的这些事,怀有俊并不知晓,便在一脸古怪地应了一声之后,就眼瞧着顾绯衣一步步走远,又忍不住嘴里咕哝一番,说的什么听不清楚,但想来也就是些不敢让顾绯衣听到的话,什么“怪人”、“看不懂”、“有毛病”,诸如此类,无关紧要。 可别人未必能够听到,云泽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加之先前眼角也瞥见了顾绯衣,就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也有这种胆子了?” 这番话说来端的是有气无力,沙哑难听。 云泽也有些意外自己竟是这样一个声音,便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干燥,身子。 毕竟也是一整天水米未尽。 但怀有俊却是一脸谄媚模样,小心翼翼将云泽搀扶起来,又颇有眼力见儿地倒了杯茶,再将早就已经准备好又怕放凉了的许多粥食与点心小吃从自己的被褥里一并取出,且不论有用的没用的,反正数量是不少,都用油纸抱着,一个接一个足够堆成一座小山,便依着云泽饭量,大抵得吃上四五顿才能全部解决。 “这不是仗着顾麟女听不见嘛,要是她能听见,小弟我也不敢这么说。” 怀有俊嘿嘿赔笑,将那许多东西连同桌子全都搬到云泽床前,又将他搀扶着在床边坐稳,而后才一样一样送到他的面前,殷勤服侍,更直接端起那碗粥来,用勺子舀了一些,吹凉了,递到云泽嘴边。 云泽架不住怀有俊这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自己拿了茶壶直接嘴对嘴地连着喝下三大口,才终于觉得喉咙好了些。 “还是先喝完粥,吃点儿容易消化的。” 怀有俊到底还是凑了上来,接过茶壶摆好之后,顺着云泽心意将一些粥食摆在他的面前,其余的则是全部扫到一旁,又从里面选了一些带着柔腥的,放在油纸上递给了床铺角落里终于睡醒的小狐狸。 整个一无耻殷勤又颇为细心的小人模样。 云泽在心里轻叹一声,也确实有些饿了,便只得端起那碗粥来喝上几口。 “白天...” 怀有俊瞧了眼云泽的脸色,在旁边搬了条凳子坐下,开口之后又忽然一顿,细细斟酌了片刻之后才终于小心翼翼开口道: “白天的时候,我听人说,您是跟犬肆那个狗儿子在饭堂附近起了冲突,不敌之下方才变成这番模样?” 闻言,正在喝粥的云泽忽然一愣,许久之后才将勺子里的那口粥送进嘴里,低低“嗯”了一声。 说是不敌,却也并非没有手段与之相抗,毕竟大伯云温章与云府侍女雪姬送他的符箓,云泽可是一直收在气府当中,而大伯也曾对他说过,但凡有人以大欺小,便将那符箓撕毁,青鬼就自会下山助他一臂之力。有此说法在前,云泽固然不知这般千万里之遥,那青鬼下山又如何能够来得及,可大伯云温章毕竟从无虚言,云泽便就对此深信不疑。而雪姬送的那三张符箓想来也是与之效用相仿,只是下山之人定然有所不同。 如此六张符箓,哪怕只用一张,也足够将犬肆杀得片甲不留,云开亦有此想法,却被云泽制止,强行夺回了躯壳的掌控,方才会落到这般田地。 一方面是先前就已经做了错事,云泽已经不想再节外生枝,惹出大的麻烦。 另一方面则是顾绯衣与陈子南就在不远处,可符箓却只有六张,用一张便少一张,又格外珍稀,毕竟依着大伯那日的说辞,这符箓是给云泽留作救命之用,在他看来就比金银还要珍贵,能省则省,万不可浪费。 若非如此,云开就必然要撕毁一张。 与人争斗时,看似癫狂无度、不计后果的云开,实则心细如发,只是相较而言,这家伙的心思更多是放在如何才能在杀人的同时又能保住性命。此番于外人不知,但云泽却是清楚明白。而那日在卷云台上与顾绯衣一战固然凄惨,但顾绯衣是否留力、又是否真要杀人,云开却比她还要更加清楚一些,方才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打得有来有回,也没有动用符箓的想法。 可犬肆却与顾绯衣截然不同,那家伙是当真已经不遗余力,要将他立毙当场。 (若非那灵决古经神妙护住了气府,加之顾绯衣不计代价买了丹药给你服用,此番是死是活,可就未必了!) 云开至今也仍是有些气恼,察觉云泽一念至此,就忍不住说他一句。 而在闻言之后,云泽脸色也是当即一沉。 火烧刑罚堂一事他还没跟云开算账,倒是先被反咬了一口。 至少在云泽看来,这是被反咬一口。 “要不是你故意...揭我伤疤,害我一时冲动扫掉了桌上的长明灯,刑罚堂也就不会失火,更不会再有后面那些事!” 在别人面前一直都是忍气吞声的云泽,在云开面前却是有着不小的胆气,与心下所思所想都会被云开听到,也就无法欺瞒有着直接关系,便只在心中说到揭开伤疤一事时有些异样,可后面那番话被云开听到时,就如同现实里被别人见到云泽拍案怒骂也一般无二。 可如此一来,云开就反而选择了沉默。 久久没能听到回话,云泽也逐渐有些慌神,表面佯装着一口接一口喝着米粥,心里却在不断叫着云开。 毕竟真正能跟他说上些话的,能懂他心里所有委屈烦闷的,跟他完全平等并无分别的,就只这一个。 (我在。) 许久之后,云开才终于回答。 (在刑罚堂说话的那个,不是我。) 说完之后,云开就再度沉浸下去。 尽管早就已经听过一次,而云泽也确实知晓云开并未撒谎,可除却云开之外,云泽也着实想不到还会有谁能够这样与他说话。而另一方面,云开能够直接听得到他心中所思所想,却一旦反过来,云泽就全然看不到也听不到云开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云泽问过,但云开却只是笑着摇头,不曾给过任何回答。 次数一旦多了,云泽也就不再问了。 可这次,云泽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云开,你到底有什么是瞒着我不肯让我知道的。” (...) 毫无回应。 云泽喝粥的动作慢了下来,勺子里盛着一口粥,悬空许久才终于被他送进嘴里,然后抽了下鼻子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也似是随着这一口气吐出之后,心里的烦闷就全部都能随之消失。 而在一旁,怀有俊一直都在瞧着脸色变幻不定的云泽,还以为是他又想到了白天的那些事,便苦口婆心劝了好半天,可云泽一直心不在焉,就全都没有听到。 也恰好是在云泽回神的时候,怀有俊一脸的犹豫模样,不等云泽开口,便似是下定了决心,在腰侧变戏法儿似地摸出了那件自己一直以来都随身携带而始终不曾离身的稀罕货,跟着就将那银白色长近半米的玩意儿砰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摆出一脸的凶狠开口道: “泽哥,您要真是觉得心里不平,小弟我这稀罕货说不准有用没用,但咱们可以试试,一旦得手,犬肆那王八犊子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到时候我再给附上两道灵纹阵法,一个增强子弹出膛的速度威力,另一个就用来把声音闷住,咱们力求一击得手,要了那孙子的狗命,就算将这稀罕货毁了都成!” 言到此间,也似是觉得不太保险,怀有俊又想了片刻,继续道: “要不我还是回家一趟,把家里那件更大的稀罕货拿过来,顶上带一个那么老长的单筒千里望的那种,大不了就是被我爹揍上一顿。但只要附上我先前说的那两道灵纹阵法,再用上那什么二十五毫米的高压榴弹,保管能让犬肆那狗孙子脑袋开花!防都防不住!” 一边说着,怀有俊还在一边比划那单筒千里望的长度,表情也越发的凶狠。 反倒是云泽被他这幅模样吓住了。 “泽哥?泽哥?行不行您老倒是给个话呀!其实您就只管说行,明天我就请假回去,咱们把那玩意儿拿过来,干了那丫的就跑,谁都发现不了!” 被推了两下之后,云泽才终于猛然回神,咽着唾沫瞧了眼桌子上那件稀罕货。 什么型号,多大口径,用什么子弹,云泽对此一概不知,可他毕竟也多多少少有些基本常识,更何况这种稀罕货本就出自俗世,一般还算能够常见的稀罕货什么模样什么大小都知道,单眼前这个,就着实有些吓人了。 “我...我先前,走神了。” 云泽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那件稀罕货上挪开,重新看向怀有俊。 “你刚才,说什么?” “走,走神?” 怀有俊张了张嘴,有了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马上就慌手慌脚将那稀罕货收了起来,一把撩起蔽膝插进裤腰里。也好在院服宽松,看不出来,否则这么长的一件稀罕货,就非得暴露出来被人盯上不可。 紧跟着,那怀有俊就故作镇定地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就抬头冲着云泽笑一下,喝一口就再笑一下,直到这一杯茶喝完了,才将杯子放下,起身吹着口哨溜达着回去自己床铺那边,倒头就睡,没过一会儿就呼噜震天响。 云泽无奈摇头,禁不住哂笑一声,继续喝粥。 这稀罕货在如今用处算不上很大,但也是相对而言,寻常手枪对九品凡人境的修士威慑力较大,而如怀有俊的这件,只看那过分粗长的枪管,想来也是对炼精化炁之前的修士都有着相当足够的威慑力。 稀罕货跟稀罕货之间的差别,还是挺大的。 就像怀有俊先前说的家里那件大家伙。 “高压榴弹...是,榴弹炮?” 云泽心里默默猜测,没敢问,也没想问,只在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擦嘴的时候顺带着瞥了眼呼噜震天的怀有俊。 “你身上有枪这事儿我不会跟别人乱说的。” 说完之后,云泽就托着相当疲软无力的身子换上了怀有俊特意跑了一趟玄青殿新买的院服,直接起身出门,也不管他先前说的那些怀有俊是不是真得听到了,毕竟呼噜声太响,估摸着就是在隔壁的几间弟子房里都不能清静。 而小狐狸则是亦步亦趋跟了上来,却并未再跳上云泽肩膀。 此间方才入夜不久,只因黑云压境,狂风四起,方才显得过分昏暗,乃甚于便连中央浮岛周遭环廊上的人烟都变得格外稀少,只有三三两两的学员脚步匆匆,也在朝着弟子房的方向赶去。 三品练体,五品练气,六品练体,六品练体... 修为境界能够达到上三品的学员都寥寥无几。 云泽也是方才注意到,自己这气府境的练体练气在学院中已经算是极高,只往日里经常与顾绯衣姜北犬肆陈子南这些人相比,才会显得并不突出,可一旦放在整个学院,就也算得上名列前茅。 却即便如此,云泽心情也不太好,有些惴惴难安。 毕竟他此行是要趁着天色还不算太晚,赶往刑罚堂找席秋阳认罚领罪。 可就在浮岛环廊上正挪着步子缓慢走着的时候,云泽面前却忽然就被人挡住了去路,一个是早先在仙宴阁门口见过的宋彦斌,而在其身后,则是更早之前见过的陆织锦。 “云兄。” 宋彦斌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并未打开,而是执于胸前,正面含浅笑,略微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在下日间方才听闻云兄与六班的犬肆闹了矛盾,乃甚于在饭堂附近大打出手,只可惜结果却有些不如人意。如此,不知云兄身体,可还安好?” “还好。” 云泽不太愿意遇见这人,却也只得在面上露出一些笑意,做做模样。而他目光不经意扫过站在宋彦斌身后的陆织锦,印象颇深,不只是其样貌出众,更因此人曾在他与陈子南来到学院的第一日,就跟陈子南闹出了些上不得台面的矛盾,惹得陈子南最终只得杀人了事。 尽管那次事件闹得不算很大,可终归还是引起了一些风波。 而宋彦斌也注意到了云泽眼神,便笑着让开一步,露出了身后的陆织锦。 “介绍一下,西北之地一流家族陆家的千金,名唤陆织锦。” “云公子。” 陆织锦笑了一下,并非是如寻常女儿一般行万福礼,反而是抬手抱拳,尽显西北之地的飒爽野蛮风情。 而虽说云泽出身俗世,可男儿抱拳女儿万福,还是能够习惯的,毕竟只是礼仪罢了。却如今见到女儿家抱拳行礼,就着实有些愕然,呆了片刻方才想起还礼。 旁边传来一阵爽朗大笑。 “西北之地风情野蛮,便是女儿家也被当男儿一般,想来云公子头回知晓,会有此般,实属不怪。” 宋彦斌将手中折扇打开,发出啪的一声,在胸前轻拍,跟着便就俯身靠前几分,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这位陆织锦陆姑娘,如今可已经算是姬家的人了。” “姬...” 云泽看他一眼,可后者却是冲着他露出颇有深意的一笑,重新挺直腰板,回到先前的距离。 这也是云泽不太愿意再见到此人的原因所在。 天上不会凭空掉馅饼,天下也没有白来的午膳。 姬家,许以的利益实在有些太重了,重到让云泽觉得匪夷所思,不敢置信,乃甚于足够让许多人都被冲昏了头脑,忽略这般重利背后的深意。 陆织锦,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而眼见云泽露出深思之意,宋彦斌面上笑意也就更浓了许多,却也并不急于一时,便开口将其唤醒。 “方才在下还见云公子行色匆匆,似乎有事要做,现下可是要变天了,在下也不好多做打扰,便就此告辞。” 宋彦斌将折扇重新合起,抱拳行礼。 却在随后,这宋彦斌与云泽擦肩而过时,又忽的停顿片刻,面上也再一次露出先前那般别有深意的笑容,小声在他身边补上一句: “若云公子觉得那犬肆实在有些碍眼,也可随时来找在下,在下虽不过区区一介气府境,却也自有法子让他...从此消失。” 言罢,宋彦斌便打开折扇,与那位出身西北之地的陆家千金一道徜徉而去。 第50章 淬体 刑罚堂,三层。 看着眼前与过往如出一辙的书架林立、汗牛充栋,云泽至今也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尤其案几上那本同样古旧无比的《森罗道解》,也似是上午离开时不慎落在此间又被席秋阳收起一般,就板板正正摆在那里,正对案几这一边,能够方便云泽随时坐下翻看。 “坐吧。” 席秋阳一只手里端着已经摊开的书简,另一手则是拿着一支狼毫,听见声响也不过就只抬头瞥了云泽一眼,神情之间并无异样。 云泽怔怔出神许久,方才终于醒悟,低着头在案几对面坐下。 “白天的事为师已经听说了,你也大可不必为此自责。为师这里书简众多,书籍繁复,皆是易燃之物,走水之事也常有发生,非是第一次。” 也似知道云泽此行目的,席秋阳将手中书简狼毫置于一旁,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案几上,眉头紧锁,面露深思之色,许久之后才终于叹了口气,挥袖拂过那盏长明灯。轻风扶摇,火光摇曳,那看似不过一点的长明灯火便在云泽面前陡然席卷开来,将日间走水一事发生之前的点点滴滴全都映出,无有缺漏。 云泽愕然看着火光里的自己在莫名之间便一阵恍惚,跟着就口中吐出两种音色,一则一如往常,一则阴沉沙哑,更连同面上神情与行为举止都截然不同。 直至那火光中的自己猛然拍案而起,一把扫过长明灯。 其中光影交错至此便戛然而止,铺卷开来的灯火也尽都收回长明灯中。而在对面的席秋阳,眼神则是格外的严肃。 “对此,你有何看法。” “弟子...不知。” 云泽有些拿捏不清席秋阳言语间是否另有深意。 而云开一事,云泽也不敢胡乱言说,便只得垂下脑袋,不敢对上席秋阳那看似平静却又偏偏让他莫名觉得心下慌乱的眼神。 是某种莫名的威势使然。 席秋阳身上本就有这种威势,只是不太明显,尤其在云泽这样一个对于人情往来察言观色并不擅长的人而言,就更加不太看得出来。可自从席秋阳在云泽面前对自己的称呼换了之后,这种威势就变得格外明显,压得云泽不敢大口喘气,好像一言一行一举止都得恭敬得体才行。 可席秋阳却未曾发现自己有什么变化,只是将手指搁在案上有节奏地敲打着,许久才终于开口道: “心魔者,七情六欲所生,心欲念想之间,褔起祸起,夫其与心俱来去。” 顿了片刻,席秋阳才微微摇头,叹了一声。 “心魔之事,终归还得你自己才能解决,外人无法相助,便连为师,也只能与你说上一说便罢,却如何才能降服心魔,将其化解,还得你自己想办法。” 末了,席秋阳又补充一番: “欲降心魔,必先平其心,定其性,治其欲。心平则魔难生,性定则魔难侵,欲治则魔微。” “心...魔。” 云泽小心翼翼看了眼席秋阳,却见到后者已经重新端起那卷书简,便只得暗自揣测。 云开早先便已经与他说过,那时刻意要揭他伤疤的是另有其人。最初时,云泽还不信,毕竟这一幅躯壳里也就只有他两人,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更不曾想过还有其他。却如今席秋阳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如此一位修行学问之大家,云泽也相信他定然不会看错,便对着长明灯究竟是个怎样的法宝就再没有任何好奇,反而一门心思都在如何降服心魔的方面。 心魔者,扰乱身心、破坏行善、妨碍修行。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降魔者先降自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此气,气平则外横不侵。 便无论如何言说,都终归还在一个心字上面。 心平,心灭,心伏... 可要做到心不浮,气不躁,又哪有这么简单,毕竟不是上下嘴唇一张一合就能解决的。 云泽抿嘴抬头望向席秋阳,难免有些慌乱与不知所措,毕竟心魔的危害究竟如何,他早在学校里听人讲解修行种种的时候就已经学到过,便简而言之,就是轻者修为再难寸进,重者背后挨刀性命不保。 “席...师傅,真的是心魔?” 云泽犹豫许久,还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声。 席秋阳抬头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见状,云泽也仍是不肯死心,依然抱有些许妄想,一次又一次喊着云开,再三询问那时刻意揭他伤疤的究竟是谁。 而他在云开那里得到的答案,也与席秋阳所言如出一辙。 闻言之后,云泽立时变得面如死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如今方才不过气府境的修为,就已经生出了心魔作祟。 再深想几分,心魔作祟,最差最差也会让他修为再难寸进,也便只能停留在气府境。而依着席秋阳先前所言,气府境修士在外务事,月俸最多便只有百金。 在云泽看来,月俸百金已经很多了,可如果修为境界能到命桥境,月俸最高就能到两百金,一境之差,但月俸却是翻了一番。而若是能到十二桥境,月俸最高就能达到三百金,足够顶得上过往时一整年的开销。 要说不曾因此心动,那肯定是骗人的,毕竟云泽走上修行一道的本意就是为了赚钱,为了能够手头宽裕家境富裕地活下去,至于其他的,倒是从未想过。而在那时答应了成为席秋阳唯一一个亲传弟子之后,云泽也曾试想自己究竟能够达到何种境界,如果顺利的话,肯定不止十二桥境,便再往上,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返虚...云泽有些不敢再想,也生怕心魔忽然跳出来,将先前说过的那些再说一遍,指着他的鼻子嘲笑道:实力、地位、身份、财富,在这种种的一切之中,你都想要高人一等,高过所有人一等!然后将那些曾经欺你辱你的人全部推下深渊! 云泽的脸色忽然变得奇差无比,心里连连否定,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云开是将这所有的一切全都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可席秋阳却只能见到云泽脸色一阵变换,到最后奇差无比,也就大致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忍不住暗自一叹。 这世上毕竟鲜少有人能够骗过自己。 那些喜欢也习惯自欺欺人的,其实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 就像那些喜欢冤枉人的,其实他们比谁都知道你有多冤枉。 可心魔这事儿,终归还得是云泽自己面对。 席秋阳放下书简,开口道: “心魔并非一时半刻而生,也并非一时半刻能灭,不必急于一时,反而越是深思顾虑,就越容易受到心魔影响,反而误了自身修行。那些言说生出心魔之后,轻则修行受阻,寸步难行,重则背后挨刀,性命不保的,也是太过在意心魔之事,方才会有如此境况。你就只需暂且将其忘掉,待到心魔作祟时,再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法即可。” 言罢,席秋阳沉吟片刻,忽然抬手一拍关元气府所在,便取了两只玉瓶出来,摆在云泽面前。 “练体练气,看似境界说法相仿,实则天差地别。练气突破太快,会有根基不稳气息虚浮之象,此番你已经安稳度过,倒是并未留下隐患,却练体突破太快,未曾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直接以血气贯通四肢百骸,开辟气府,而未曾将皮肉筋血骨髓尽数淬炼,便稍有不足,犹若百层大厦,却地基不牢,随时都会倾覆崩塌,属虚有其表之象,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两只玉瓶里装的是淬体液,回去之后便取一只木桶装满水,滴上两滴即可,将身体浸泡其中,待得药效全部吸收殆尽,方可弃之。最初时一日两次即可,切莫贪多,待得根基逐渐稳固之后,再逐量增加次数,你自行把握。” “再者...” 席秋阳稍作沉吟之后,方才一拍关元气府所在,取了一只黑陶罐子摆在云泽面前,只有人头大小,古朴无华,瞧不出什么特殊之处,而后又从袖口里掏出一只黑底点星的钱袋子出来,鼓囊囊的,被他同样摆在云泽面前。 “明日一早,沐浴淬体过后,你便代为师去一趟城中城,随便找个酒肆买些最便宜的散酒来,用这黑陶罐子来装,装满之后若还有余钱,你便自己收下即可,不必再还。而后就将这黑陶罐子送去2010号弟子房的一位老道人,若那位前辈不在,也可交予前辈门下的两位弟子,由他二人转交,只说是席秋阳还礼即可。此番,你可全部记下?” “这...是,弟子已经记下。” 云泽瞧着眼前这许多物件有些措手不及,心下暗自回顾一遍,嘴里也嘀嘀咕咕许久,直到确认无误之后,方才终于应下。 席秋阳眼神难得露出了些许笑意,轻轻点头,随口吩咐云泽已经可以回去休息之后,便重新俯首于案上书简,继续研究他那还有待继续完善的修行学问。 至少在席秋阳看来,态度一事,是远比其他任何一切都更为重要的关键所在,无论在于修行也或其他,若连最基本的认真态度都没有,即便天赋再如何超凡出众,席秋阳最多也就一视同仁。 而在离开刑罚堂后,云泽也是一如先前来时,缓缓挪动虚浮无力的步子慢吞吞地回去弟子房。 ... 另一边。 房间里满目狼藉,晚膳时被人打包带回来的许多吃食都被丢在地上,油纸散开,各种菜肴瓜果粥食撒得到处都是。而在其中一张床铺上,犬肆正喘着粗气满脸凶狠地拄膝而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眼猩红,恨不能将整个学院都倒翻过来,以泄心头之恨。 日间那时,陈子南一身杀气尽都向他而来,犹如山呼海啸,天穹崩塌,猝不及防之下,便被破了心境防备,也似是亲眼见到那副尸山血海之象乃甚于身处其中一般,好似被人以钝刀缓慢割去头颅,又亲眼见到自己的无头身躯被肢解破碎,那般发自内心深处最本能的恐惧,至今也让他历历在目,而在当时更被吓得手脚僵硬,两股战战,眼神呆滞,心乱如麻。 却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那看似身轻体柔,神情惫懒如同家猫一般无害的陈子南也是皇朝杀生榜上赫赫有名的刽子手。尽管只是猜测,却想来也已经足够确凿,而其更是曾以亲手割去十万八千九百三十六人头颅的可怖战绩名列榜首,摘走了人屠之称,是比起名列第二的景博文还要多出十万又五千。如此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人屠,如犬肆这般,便被其猛烈杀气震慑到这般地步也着实算不上丢人。 世道沧桑,尽管十年前人皇为求仙路强夺天道底蕴,致使恒在天道有了崩塌之象,而其本身更是身陨魂消,断了轮回,便无人治世。却此番毕竟时间还短,是一个鼎盛已极的时代刚刚落下了帷幕,可下一个时代群雄争锋的大幕还未完全升起,便是有些暗流涌动也不会浮于表面,尚且还能算得上风平浪静。 便在极其有限的厮杀之下,这一代的年轻一辈当中,又何尝有人见过这般猛烈的可怖杀气? 不算丢人。 最初的时候,犬肆也是这么安慰自己,却直到发觉裤子上的一点湿意之后,就再难保持平静。 哪怕只有几滴,亦无人察觉,可犬肆也着实有些不能接受。 若非如此,他也断然不会如此大发脾气。 毕竟那杀生榜上早已赫赫有名的刽子手人屠,便是圣地世家出身的麟子麟女见了也得避其锋芒,更枉论是他。 一流妖族部落出身,却在这般年纪就已经有了十二桥境的修为,放在何人来说,都会觉得犬肆有着不输圣地世家之人的天纵之资,乃甚于在修炼资源不足的情况下也能达到这般境界,或许天资就还要更强几分。但自家人知晓自家事,犬肆这一身修为怎么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若非是他那身为部落族长的父亲无意间得到了一株珍稀宝药,炼制成丹,供他服用许久,也就不会有此境界,便哪怕平日里如何桀骜不驯,他心底里也自认是有几分不足,只能靠着装出来的模样撑起一番底气。 可如今一朝被人吓得尿了裤子,就等同被人撕破了伪装,如此一来,犬肆又如何能够不慌、不乱,只得借着发脾气的名头将其掩盖过去。 却这脾气发着发着,也就变成真的了。 堂堂一流妖族部落出身,天赋之资近乎不输圣地世家之人的麟子,尽管是在不察之下被那可怖杀气破了心境防备,却偏偏落到这样一个不可与人言的下场... 两手拄着膝盖坐在床沿上的犬肆呼吸越发粗重起来,双眼猩红,吞吐凶光,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将对面床铺上的室友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这世上鲜少有人能够骗过自己,犬肆就是其中之一。 ... 3103号弟子房。 一个巨大的浴桶正摆在屋里中间的空地上,里面盛满了热水,还在冒着热气,而随着两滴淬体液的滴入,这一桶清水很快也就变成了翠绿的颜色。 怀有俊口中啧啧称奇,并非不曾见过,只是嗅着这一桶药浴中随着热气逐渐蔓延开来的清奇异象,觉得珍稀罕见而已。 “这淬体液才只用了两滴就有这种异象,要是换成我的那种,怎么也得一整瓶才行。不愧是席长老的唯一弟子,如此待遇,恐怕也就只有姜麟子与顾麟女那种人物才能享受得起。” 怀有俊一边说着,一边手脚利索地绑着云泽拆掉了满身的纱布。 先前犬肆那一掌搏杀术云泽并不清楚其中的名堂,可毕竟也是被打得躯壳开裂,体无完肤,尽管已经吞服过价值不菲的丹药,药效非凡,却也不会好得太快,便在一身纱布全被拆开之后,还能清晰见到许多裂痕布满了他全身上下,许多地方已经结痂,却也有些地方依然能够看到血肉狰狞。 “这种情况就直接进去...你确定席长老说的是让你回来之后就用?” “嗯。” 云泽轻轻点头,瞧着自己身上的伤势也有些后怕和担心。 后怕是当时不该强行夺回身体的掌控,担心是这淬体液淬炼肉身,是否会使伤势更加严重。可先前席秋阳也确实是说回去之后就用木桶盛水,只需两滴淬体液即可。 一念至此,云泽也只得咬一咬牙关,颇为吃力地开始翻身进入木桶。 眼见于此,尽管怀有俊尚且有些迟疑,却也只得依着云泽心思将他扶稳,以免触及伤势体力不支,从上面翻到下来。 便在噗通一声之后,云泽就整个人都跳了进去,却在入水之后,脸色当即一遍,额头脖颈青筋暴起,原本颇有些阴柔之相却也着实好看的面容都变得格外狰狞,只觉得好似全身上下都被一团钢针刺中,尤其那伤口尚未结痂之处,更似有无数虫蚁正在撕裂皮肉,往里钻爬,进而将他一身血气全都调动起来,横冲乱撞,好似一团游龙烈火在短短瞬间就走遍了皮肉筋血骨髓,焚烧一般的剧痛让他浑身肌肉都忍不住地抽搐起来,扑腾得水花四处乱溅,哪怕已经死死咬紧了牙关,也依然忍不住发出阵阵带着颤音的低吼。 原本还想着是否可以从云泽这里求来一些淬体液的怀有俊眼见这番模样,立时便打了一个冷颤,缩着脖子连退数步,一阵龇牙咧嘴,彻底没了原本的心思。 “嘶...看着都疼...” 第51章 买酒 次日。 习惯了一大早就得起床的云泽先是深深喘了口气,许久之后才终于晃了晃脑袋彻底清醒过来,却在翻身下床时,也依然觉得有些头昏脑胀,浑身酸软。 但比起昨日苏醒之后走路都费劲的模样,如今是已经好转太多。 房间里正中间的空地上,昨夜泡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终于耗尽药效的淬体液依然留在那里,只是相较于原本模样,此时浴桶里却是一片暗红颜色,有四肢百骸筋络经脉中排出的污浊,也有伤口被再度撕裂之后溢出的鲜血。 可淬体液带来的好处却也十分明显,不止能够稳固练体突破太快留下的后患,将皮肉筋骨血髓再度淬炼一遍,祛除人食五谷杂粮在体内存下的污浊杂质,更让他这一身上下许多皮开肉绽难以结痂之处都迅速愈合,覆上了一层纤薄细嫩的皮肤,与血痂脱落之后的模样十分相仿。 却一旦想到昨日浸泡淬体液时那近乎于火烧虫咬一般遍布全身的疼痛时,云泽又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犹自难忘。 一口郁气缓缓吐出之后,云泽依着往日里的习惯在弟子房门前练了几遍以前在学校里学来的基础拳法,又练了几遍打从云鸿仁那里学来的刀法,眼看天色仍是有些昏暗,狂风不止,一片飞沙走石之象,而黑压压的乌云也已经酝酿了整整一夜,便就知晓这雨一旦下下来,就定然不会很小。 云泽难得将清晨的修炼减少了几遍,匆匆回去屋里拿上那柄断了一截伞骨的旧伞便匆匆出门。 但怀揣巨款的感觉却让云泽有些不太踏实。 昨日沐浴淬体液后,怀有俊便将顾绯衣送来的那袋子金币全都给了云泽,又一脸讨好的模样说了他给云泽磁卡里充了五十金币的事,让云泽一阵无言,只得将刚刚到手的许多金币分出一部分权当结了这个人情,又另外多拿了一部分出来交给怀有俊,让他今日有空时去一趟姜北那里帮忙还钱,算是如了这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家伙一番心思,让他能够有机会与姜北接触一下。却是否能够搭得上姜北这条线,还得看怀有俊自己的本事。 即便只是如此,也足够让怀有俊一阵感恩戴德,好生伺候着让云泽睡下之后,才屁颠儿屁颠儿地回去自己床上,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可尽管已经将这笔巨款分出许多,云泽身上也仍是留了将近两百金币,全都被他小心翼翼珍而又珍地收进了气府最深处。而在先前出门时,云泽也曾细细数过,除了顾绯衣刚刚还钱还没多久就只剩五十金币的一笔本钱之外,席秋阳给他的那个钱袋子里是足足装了将近一百五十枚金币,加在一起就是将近两百枚,置换之下也有接近两万块钱。 从没如此怀揣巨款过的云泽也难免有些恍惚。 尽管这些钱大多都要用来买酒,可席秋阳毕竟也曾吩咐过,只买价格最便宜的散酒,将那只黑黢黢的陶罐子装满即可,无论剩下多少,都不必再还。 “一只黑陶罐子,能装多少?” 云泽将那黑陶罐子从气府中取出,只知道这东西肯定有些名堂,但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也没瞧出什么不同,便只得重新收起。 “若是剩下的钱不多,我便自己留下,可若是剩下的太多,就还是还回去得好。” 如此定下主意,云泽又抬头瞧了眼越发有些阴沉的天色,脚步便更紧了几分。 毕竟做完这些之后还得回去继续浸泡淬体液才行。 尽管知道这淬体液断然不是什么便宜货,于修行、于伤势,乃甚于许多云泽没有察觉到的方面,都必然有着极大的好处,可一旦想到昨日经受的那般苦楚,就忍不住扯着嘴角一阵犹豫。 但泡还是得泡的,大不了到时咬一咬牙,终归还能挺得过去。 一路离开学院,极少在城中城闲逛的云泽在稍作思量之后,还是决定提前咬一咬牙关,鼓起勇气强装出一脸平静的模样拉住一个晨起的路人问了路,却也不管听没听清,听没听懂,只顾点头答应,事后便匆忙告谢,沿着那人所指的方向一路找了过去。 却在转过拐角之后没多久,云泽就彻底忘了应该再往哪儿走。 如此,便只得自己四处乱逛,寻找卖酒之处。 许是天可怜见,没过多久,云泽就瞧见了一家装点得相当古朴的酒肆,门口立着一根竹竿,上面飘着一只幌子,独独一个“酒”字,便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是天色尚早,这酒肆也只是方才开门,店里的伙计还在清扫门前,而透过大开的店门,还能见着不大的屋里有几张桌椅正高高堆叠在角落附近,没能来得及摆开。 瞧见之后,云泽才终于松了口气,将那黑陶罐子取了出来拿在手里,上前跟那酒肆伙计打招呼,客客气气说要买酒。 “呦,今儿个怎么换人了?嘶,不对呀,这还没到时候呢!” 瞧见云泽怀里的黑陶罐子,那伙计忽的一咧嘴就笑了起来,连连招呼着先进屋,将手里的笤帚也顺便丢在一旁。 云泽还在奇怪这伙计都在说些什么,只是习惯性地顺从着一脸古怪地进了屋,依着他的安排在刚刚抽出来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歇息片刻,跟着就见到这伙计直接将他怀里那件黑陶罐子拿了过去,一边将其在地上摆定,从酒架子上直接扛了一大缸的酒水往里倒,一边开口解释着: “小哥儿您可能还不知道吧,让您来买酒的那位老道爷啊,从这城中城里的那间学院建成的第一年开始就在咱这儿买酒,是咱这儿的熟客,一月来一回,如此算下来,至今也得七八年了。最初的时候是那位老道爷自己来买,后来就变成了一个长相俊俏的光头学员,也就有了个规矩,最便宜的散装酒,将这黑陶罐子装满,正正好好一百金,不多不少。依着小的来说啊,这黑陶罐子怕也是那老道爷自己炼制的,就为了方便打酒,否则怎么也不能这么碰巧正好装满一百金的酒。可再怎么说,这黑陶罐子也是一件法宝,那老道爷肯定不简单!” 说完,这酒肆伙计便将那比人还高的一整缸酒全都倒了进去,却也只是装了小半。 云泽伸长脖子瞧了一眼,估摸着要想将这黑陶罐子全部装满,那比人还高的酒缸就还得再来两缸才行。 也难怪酒肆伙计会说这黑陶罐子是件法宝。 “得嘞,小店儿里的这种酒啊,确实是一直都给那位道爷留着呢,可现在时候还不到,没那么多酒,您就先装这些,正好三十三枚金币。但要是觉得不够啊,小的给您指条路,仙宴阁,您就去那儿,保管您能一次装满。” 那酒肆伙计一边说着,一边将黑陶罐子重新盖上,还给云泽之后,大抵是习惯使然,就拿着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根本没见着的汗,又顺手搭在肩膀上。 云泽依言付了三十三枚金币,那酒肆伙计立刻就喜笑颜开,连连道谢。 可云泽收起那黑陶罐子之后稍作犹豫,便又将那伙计叫了回来。 “除了仙宴阁,别的地方没有这种酒吗?” “呦!嘿,小的实话跟您说了吧,咱们这城中城里啊,有卖这种酒的地方确实不少,可大多都是些小的酒肆,跟咱这儿一样,没多少存货,也就咱家受了那位老道爷的照顾,方才将这种酒全都留着,除了那位老道爷啊,是谁都不卖,这才勉强供得上。您啊,要是一家一家地到处跑,费劲不说,人家还不一定就愿意全都卖给您,也就大的酒楼里存货够多。但话是这么说了,人家那些大酒楼的客人都是什么样啊?有几个能跟那位老道爷一样,愿意喝这种便宜酒的?也就仙宴阁那地方,有钱人可以吃得好,没钱人也能吃饱,才有这种酒。更何况这仙宴阁也跟你们学院一样,都是姜家的,自然就知道那老道爷爱喝这种酒。往常时候啊,一旦咱这儿的酒不够喝了,那位老道爷也是直接奔着仙宴阁去,您就听我的准没错儿,不会让您白跑一趟。” 闻得这酒肆伙计连翻炮似得说了一大堆,云泽听了许久,才终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说白了就是要么到处碰壁,要么去仙宴阁一次拿下。 这也让多多少少还有些犹豫的云泽不得不叹了口气,眼瞧着那伙计还点头哈腰地呆在一旁不走,这才想起什么,迫不得已又从气府里取了一枚金币递过去当作赏钱,也只换来一句“谢了您嘞”和“客观慢走”,之后就再不停留,径直动身奔向仙宴阁。 却这一路上,云泽一直都是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心里的感觉就跟这天上黑压压的乌云一样,闷得他一阵难受。可他身上毕竟只有金币,没有零碎银钱,也不好因为这些就折了老道人在这酒肆里的面子,就只得吃下这个暗亏才行。 怕也是已经被那酒肆伙计当成了有钱的傻财主。 便直到进了仙宴阁的大门,云泽才终于缓了过来。 “呦,云公子!” 负责迎客的伙计是上回见过的,甫一见到云泽踏进门槛,便立刻挂着一脸的谄媚迎了上来。 “您是来接景公子跟何公子他们的?” “何公子?” 云泽闻言稍稍一愣,面露古怪之色。 这伙计口中的景公子是谁,细细一想也就知晓,大抵便是景博文。却那所谓的何公子... “何伟何公子呀!您上回来的时候,景公子何公子可都曾跟您同席对饮来着。” 那伙计笑着提醒一番。 而在闻言之后,云泽面上神情便多多少少有些异样,被伙计全都看在眼里。尽管不太知晓这短短几日又发生了什么,可身在此间,这伙计在察言观色与人情世故的方面却已经十分老辣,当即就不轻不重赏了自己一记耳光。 “瞧我这张嘴,该打!该打!” 声音倒是清脆响亮,只是不疼罢了。 过后,这伙计又小心翼翼凑近几分,小声问道: “那不知云公子您此番前来是...” “买酒。” 云泽用力张了张眼睛,很快就恢复过来,笑了笑便取出那只黑陶罐子递给伙计。 “最便宜的散酒,装满。” “呦,是学院里那位老道爷的?” 伙计脸上露出一副颇有些夸张的惊讶模样,见到云泽点头,便说了一声“您稍等”,而后就小心翼翼捧好了那只黑陶罐子,转身去到酒架子旁边,一如先前般,是直接扛了一口比人还高的酒缸直接往里倒,只听哗啦啦的酒水作响,便一连两缸之后,才终于见满,被那伙计一连谄媚地送了回来。 “嘿嘿,云公子,那位老道爷的酒好了。” “多少钱。” “您瞧您这话说的,咱家麟子可是吩咐过了,不能要您的钱,更早之前姜二爷也吩咐过,不能要那位老道爷的钱!您还是尽快收回去,否则一旦被咱家麟子和姜二爷知道了,非得把小的我吊臭骂才行啊!” “可...” 云泽手里还拿着被伙计慌慌张张推回来几十枚金币,话还没能来得及说完,就见着景博文笑着打开折扇一路扇着走了过来,开口打断道: “既然伙计说了不要,云兄弟又何必强人所难?这伙计也就是个听命办事的,收了你的钱也进不了他的腰包,说不得还得被骂上一顿,不值得。云兄弟还是赶紧收起来吧,莫要再继续显摆这些金子了,都快将本公子的眼睛晃瞎了。” 景博文说了个玩笑话,而闻言之后,云泽也就只得摇了摇头将那些金币收起。 而先前之所以出了学院之后并未第一时间奔着仙宴阁来,也是与此有关,却不想折腾了这许久,最后还是没能躲过。 毕竟这般在云泽看来,就等同是欠了姜北一个人情。 而前两日为了给顾绯衣买丹药,无奈之下就只能跟姜北借了些钱,虽说钱是今天就能还上,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摆在眼前。可除此之外,是还得再算上这仙宴阁后院的青竹姑娘...且无论云泽是否已经将其接纳,这仙宴阁的规矩从来都是相当严苛,那青竹姑娘一旦依着规矩出阁,哪怕仍是完璧之身,也断然不能再去服侍其他客人,另有归属。 却也正是因此,云泽是否愿意接纳那位青竹姑娘,也就显得不再重要。 而如此一来,就是欠了整整三个人情还未偿还。 “景公子。” 云泽只得暂且放下这些令人头大如斗的种种思虑,冲着景博文略微低头一抱拳。 后者轻轻点头,将伙计挥退,与云泽一道而行,只在出门后目光有扫过云泽怀里的那只黑陶罐子,嘴里啧啧有声。 “云兄弟好大的福气,竟是能将这份活计拦来,与那位前辈扯上关系。如此一来,日后在这学院里,恐怕就不再是本公子与姜兄照拂你,而是你来照拂本公子与姜兄了!” “景公子莫要再开这种玩笑,我可没那种本事照拂你们这种大人物。” 云泽闻言,当即苦笑一声。 “也就是帮人跑跑腿买些酒,更何况此番也并非是受那位老道人前辈所托,而是师父让我代他走一趟,需要买上这些酒作为还礼。” “师父?云兄弟拜师了?” 景博文愣了片刻,好奇看向云泽,忍不住追问一声。 “敢问,令师是...” “学院三长老,席秋阳。” “席...” 景博文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卡主似得,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毕竟席秋阳负责执掌刑罚堂,主管刑罚一事,在学院里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什么好的名声,尤其是在这些出身大家大户的公子小姐之间,更是出了名的难缠与不好对付。而若非这些公子小姐修行时间尚短,境界尚低,只怕席秋阳就得日夜提防才行,以免被人暗杀。 而眼见景博文这般模样,云泽也就大抵猜到了这些原本并不知晓的。 许久之后,景博文才终于回过神来,想了许久才终于找到说辞,心口不一道: “席长老,挺好,还不错。咱们且不论其他,便只说云兄弟你如今也是有了这么一个顶大的靠山,而且还是铁面无私讲道理出了名的席长老,只要你不惹事儿,寻常人还真不敢随便惹你。” 言罢,景博文干笑两声,忽的话锋一转,开口道: “昨日晚间,本公子请了何伟他们一起喝酒,本意是连同你与姜兄也一起叫上。但姜兄有事不在学院,既然找不到他,也就只能算了。可当本公子提到云兄弟时,何伟却说你也有事。” 言至此间,景博文忽然顿了片刻,瞧一眼只顾低头走路却瞧不见脸色如何的云泽,而后方才继续言道: “人情世故察言观色这些,本公子并不擅长,却也能够看得出何伟那时的脸色有着些许异样。更何况你昨日白间方才与犬肆起过冲突,本公子也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若何伟是说你在养伤也就罢了,可当本公子追问时,他却说只知你有事外出,不在学院,除此之外,就再不知晓。呵,若本公子所料不错,该是你二人闹了什么矛盾吧?” 闻言之后,云泽脚步忽的一顿,却也仍是不曾回答。 可当云泽再要向前时,就忽然见到眼前多了一双脚,是被景博文拦住了去路。 “你可知,本公子之所以要请他们喝酒,本意是为找你?可那些废物却连你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枉费本公子花了这些冤枉钱!” “景...” 云泽愕然回神,抬头看去,可他口中方才只说出一字,就忍不住心头猛地一跳,话音也便就此打住。 那景博文此时正面罩寒霜,眼角藏怒,莫名之间更有某种森然之意悄然浮现,如同群狼环伺一般,隐隐待发,与云泽往常所知的景博文全然不同,便着实是被吓住了片刻。 却也只是一转眼,景博文面上便重新浮现些许笑意,好似先前只是看花了眼。 “本公子,想请云兄弟帮忙约见一个人。手到擒来之事罢了,对云兄弟而言并不麻烦,且事成之后,本公子,亦有厚报。” 云泽被惊醒过来,忍不住略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只得干笑一声道: “厚报就不必了,景公子想要约谁,但说无妨。” “如此甚好!” 那景博文当即朗笑一声,却在随后,他面上神情不知如何就莫名多了些异样之感,是分明挂着开怀笑意,却在落入云泽眼中时,又让人忽觉如坠冰窟,更一如先前那般,隐约间像是见到群狼环伺周遭,正蠢蠢欲动,让人心胆生寒。 一滴冷汗,由自云泽额间滑落。 而景博文则是上前两步,面上笑意更浓,缓缓低声在他面前开口道: “本公子,想请云兄弟帮忙约见...陈,子,南。” 第52章 茶舍 就近找了一家还算雅致的茶舍之后,这场已经酝酿了多时的大雨,终于下了下来。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一阵作响,不多时,这街头巷尾大路上,就已经积水汇聚成河,哗啦啦向着城外方向流淌。 云泽与景博文上了茶舍二楼,此间无人,便就寻了一个靠近边缘栏杆的位置坐下,案几草垫都专程换了崭新的,就连茶具也是茶舍伙计用开水烫了又烫,才终于能让景博文满意。 零零碎碎全部处置妥当之后,几盘瓜子坚果一壶青茶,方才摆了上来,茶汤橙黄明艳,醇香袅袅,入口柔润,回味甘甜,便连从来不懂茶道的云泽也能尝得出这茶极好。而依着景博文所言,这茶虽是不入十大名茶之中,却也是茶中极品。 想来也是此间常客。 云泽略作点头,沉默慢饮,眼观四方。 这茶舍四面都是栏杆,视野开阔,屋檐倾斜延伸出去,倒也能够遮挡风雨,不会斜入此间。而在这茶舍的四个角落,则是栽了四棵极为高大的女贞树作为山柱,四季常青,便如今虽已入秋,却也仍是枝繁叶茂之象,叶片之间坠着沉甸甸一穗一穗的女贞子,已经逐渐变向深紫色,大抵是与寻常城中路边那些用作绿化的女贞有所不同,可以入药。 但云泽一门心思却不在此间。 一杯茶后,云泽转而看向面含浅笑坐于对面的景博文,有些拘谨谨慎,只因先前这位出身北城中域的景公子忽然显露杀机,虽说并未针对云泽,如今也已尽数收敛散尽,却依然是让云泽觉得有些后怕,禁不住心胆生寒。 杀气毕竟是有分别的,而云泽也可以说是深谙此道。 真正杀过人的人,杀气阴冷森寒,附有血腥,犹如刀光剑芒凝为实质,慑人心魄。可从未真正杀过人的人,便无论杀气如何强盛,也不过虚有其表罢了,只在表面看来有些吓人,与气势相仿,能够将人震慑一瞬,却不能真正令人胆寒。 云开便是前者,景博文,亦为前者。 而在相较之下,景博文那只隐隐露出了冰山一角的杀气还要显得尤为森然。 是杀过多少人才能有此杀气,就绝非云泽可知。 面前忽然传来一阵倒茶的声音,是景博文挽起大袖,亲自斟茶,将云泽唤回现实。 “景公子,你说要约见陈子南,我已经答应你,却又说还有两件事要于我解惑,便直说即可,又何必非得跑来这间茶舍。况且,我是奉了家师之命出来买酒,还得尽快回去才行,没有太多时间坐在这里喝茶。” 云泽仔细斟酌许久,直到景博文已经斟过茶水,将糕点也推了过来,方才开口。 却在闻言之后,景博文面上笑意就更甚几分。 “云兄弟多虑了,这酒,便是送得再晚一些,席长老与那位老前辈也不会责骂于你。但你方才进入学院没几日,对于这些并不知晓也不怪,本公子便将此当作第三件事,先与你说了。” 姜博文抿一口茶水,而后方才悠悠开口道: “那位花白胡子腰悬葫芦的老道人,乃是咱们学院中的一位导师,于学院建立最初时便在,不常授课,几月时间也未必能见一次,是否能够碰到,就全看运气。而其具体境界如何,本公子也不知晓,但却是圣道无疑,也是咱们学院所有导师长老中唯一一位进入圣道的前辈修士。此位前辈最好饮酒,还是市面上最便宜的散酒,却又苦于囊中羞涩,便只能在每月发放月俸时才能有钱买酒。也正因此,在每月发放月俸之前,这位前辈的酒葫芦里就终归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儿存货,不会喝得很干净。当然,有些时候这位前辈按捺不住肚子里的酒虫作祟,也会忍不住多喝一些,导致月俸还未发下时,酒就已经不够喝。而一旦如此,这位前辈就会从自己的两个弟子那里索要学分,而后便换成银钱,用来买酒。” “两个弟子...” 云泽嘴里嘀咕一句,心下已经回想起那夜在卷云台上见过的老道人,方才知晓那人便是打从席秋阳开始,而到此间景博文口中一直都在说的老前辈。 如此一来,那老道人门下的两个弟子,云泽也就回想起自己是见过其中一个。 眉清目秀光头锃亮的罗元明,还与云鸿仁有些交情。 “正是。罗元明,陆家平二人。” 言至此间,景博文忽的摇头一笑。 “说起来也是有些好笑,这位前辈的门下首徒罗元明,如今本该已经从学院毕业离开,却在学院中想要升级,修为境界的提升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还得有着足够的学分才行。可今年却是那罗元明进入学院的第五年,是自从升到二级学员之后就再无寸进,只因这位前辈每月都按捺不住肚子里的酒虫作祟,将罗元明的学分全都喝得干干净净。如此一来,罗元明就在二级学员停留了整整三年也没能晋升三级学员,毕业更是遥遥无期。啧,也不知那罗元明今年又是否还会继续留级。” 说着,景博文就再度哂笑一声。 “如此,你可已经明晓为何本公子会说,这酒便是送得再晚一些也无妨?” “月俸一般都是月中才发,如此...” 云泽暗自盘算一番,方才终于松了口气。 景博文也笑着抬手示意,让云泽顺便享用茶点。 早起至今也没能吃上一口东西的云泽也确实饿了,可此间茶点也就不过一些瓜子坚果而已,虽是与青茶相配,可着实不能顶饿。 但有口吃的总比没有强,更何况云泽也自觉不好拂了景博文的面子,尽管心里是一阵诽谤,大早上饭都没吃就跑来喝茶,却面上也只得笑着抓了一把瓜子坚果放在面前吃了起来,权当垫一垫肚子,好过直接喝茶。 可景博文却是已经吃过早膳才离开仙宴阁,也只当云泽已经吃过,便未曾注意这些。 “至于本公子先前说过要于云兄弟解惑的两件事,牵扯还是极多的,但大致说来,是都与犬肆有关。” 闻言,云泽一愣,而他原本已经塞进嘴里的瓜子也是跟着拿了出来,静待下文。 而稍顿片刻,景博文细细思忖之后,方才继续开口道: “第一件事,便是犬肆为何会盯上你在第八班的席位,定要在十月初的月考中挑战于你。” “今年不同往常,于你,于其他今年入学的一级学员而言,算是幸运,却也算是不幸。补天阁对外声称,自此之后便不再如同往常一般四处发放邀请帖,而是直接通过学院选择部分学员予以资格,进行入阁考验,通过者便可进入补天阁,至于那些未能通过的,自然也就无缘于此。却这些也只是颇为笼统的概括,而要详细说来,便是能够获得补天阁入阁考验资格的,仅有各处学院第八班的四级学员。也正因此,各处学院才会在一级学员第八班原有的境界门槛上加设一道门槛,只许圣地世家妖城出身之人才有资格入内,更设立月考挑战一事。如此,一方面是为了督促学员努力修行,毕竟从入学开始到取得补天阁入阁考验资格,期间统共有着四年时间作为缓冲,足够一些出身低微、苦于修炼资源不足之人可以借机拼搏一把,成为后起之秀。而这另一方面,则是秉着优胜劣汰的原则进行挑选,也与第八班修行资源之丰富远超其他几班有关。但却无论那一方面,都会涉及到学院背后主家相互之间的颜面底蕴之争。” “颜面之争暂且不说,想来云兄弟也能明白,可这底蕴之争,便略显复杂。一来是与一脉共存有关,二来,则与气运有关。” 景博文再次顿了片刻,瞧一眼云泽面上神情,心下思量,便将语速再度放慢,开口道: “一脉共存之事,涉及庞大,简而言之,便是天道底蕴受损一事牵连众多,一旦天塌,便会生灵涂炭,举世皆亡。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仍有一线生机尚存。这一线生机虽于一人,却一人也能庇护一脉。一脉者,同一家族门派出身之人。便拿云兄弟你来举个例子,一旦云兄弟能够得到这一线生机,那将来天塌之时,所有自认归属这北临城南域学院之人、所有自认归属这学院背后姜家之人,以及云兄弟的家属亲人,就尽都可以免去此劫。此伪一脉共存。” “而气运一说,则为气数,亦被当作一族底蕴。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万物,于一大化生万变,是规律而非命定。因此,气数实则是为一种变动,却也是一种必然,可终归是与大道脱不开关系。气数气运盛者,诸如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都有绝顶气运加持,方才能够长久不衰,会有大圣坐镇,方才能是九大圣地、八大世家。而再要说得更加直白一些,云兄弟也可理解成一族之中修士的数量与质量,数量越多,质量越高,就越能引来最为重要的大道偏颇,气运气数也就自然越强。” “故而,各处学院才会对此珍之又珍,重之又重。毕竟补天阁始于乱古灵神之手,大道偏颇底蕴之盛,难以想象,更易培养强者诞生。也正因此,那些原本未曾插手学院之事的九大圣地与各处妖城也都再也按捺不住,尽都派出弟子加入学院,只为培养后辈修士,诞生强者,哪怕会因此被分出部分气运于别处,也在所不惜。毕竟,日后是否能够取得那一线生机,气运底蕴,可是至关重要。” 此番,也算天大的隐秘了。 云泽没有计较景博文又如何知晓这些,只略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看着眼前满脸唏嘘之色的景博文,越发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便将面前茶水一饮而尽。 而除却景博文方才说的这些,云泽却是想得更多。 那补天阁始于乱古灵神之手,便只当是乱古大世落幕之时方才建成,距今也是已然历经远古、上古与近古三个时代。一个时代一道王,大道王者寿有一元,便是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虽说近古人皇寿命尚未极尽,却也足足十万年。而如此算来,那补天阁就至少已经建立三十五万九千两百年。 诞生强者,分割气运... 三十多万年以来,那补天阁又究竟汇聚了多少气运? 云泽不知这一方天道究竟有着多少气运,但想来也是这一整个天下的气运,大多都已被补天阁占为己有。 也难怪景博文要说那补天阁享有大道偏颇气运之盛,难以想象。 而在对面的景博文则是忽然摇头一笑。 “如此,你可已经全然明晓,为何犬肆定要与你争夺这第八班的席位了?” “为了补天阁。” 云泽轻轻点头,稍作思忖之后,又补上一句: “也为了修炼资源和底蕴之争。” “然也。” 景博文再一次亲手为云泽斟茶,而后便以茶代酒,稍作示意,一饮而尽。 “如此,便说第二件事。” 他一边为双方斟茶,一边开口道: “犬肆在昨日晚间曾找过本公子,说了些你现在还听不太懂的东西,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也十分明显,无外乎是想唆使本公子遂了他的心愿,为昨日白间陈子南险些让他命丧黄泉之事,出手报复一番。” 闻言,云泽方才放松下来的心神就再度绷紧。 “本公子自然是答应了。” 景博文对云泽越发有些阴郁的眼神视而不见,斟过茶水之后,便施施然回身坐稳,端起面前茶水吹了吹热气,慢饮一口之后才终于笑道: “但犬肆却也为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须得在床上至少躺足整整一月才能下床。” 说着,景博文抬头看向云泽,满脸笑容,却是别有深意。 云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未曾开口细问。 可景博文面上笑意更盛先前。 “云兄弟好像对此不感兴趣?” “景公子已经说了,犬肆是须得在床上至少躺足整整一月才能下床,十月初的月比也就自然无法参加,等同是为我扫平了一位大敌,我又何必再问。” 云泽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冲着景博文略一拱手。 “如此,还要多谢景公子。” “无妨,小事罢了。” 景博文摇了摇头,却是笑意不减,继续问道: “那云兄弟可知,本公子又为何愿意受那犬肆挑拨,要与陈子南对立?” 云泽摇了摇头。 “那云兄弟可曾听闻皇朝与杀生榜?” 云泽沉默片刻,还是摇头。 景博文倒也并未因此露出任何鄙夷之色,毕竟云泽出身俗世一事,早已不是什么隐秘,见识经历有限也就着实难免,与景博文先前所料一般。 “这皇朝,乃是一个杀手组织,扬名在三十年前,经常活跃于秦川淮河以南,却其真实面目如何,杀手几何,实力底蕴如何,尽都无人可知,只知皇朝历来只做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之事,且无论何种买卖都敢做,乃甚于有人曾以重金立下委托要暗杀瑶光圣主,皇朝也是当仁不让、胆大包天地接了下来。虽说暗杀一事必然会连番失败,可皇朝毕竟敢做,且最后也就只是激怒了瑶光圣主,被掀翻了几处堂口之后就无疾而终。那瑶光圣主虽然活着,但皇朝却也依然存在,而由此之后,皇朝之名便被盛极一时,至今不衰。” “敢杀瑶光圣主...” 云泽瞪大眼睛,似是对景博文此番所言有些不敢置信。 尽管对九大圣地,对瑶光圣主并不如何了解,可云泽毕竟也曾有幸见过一回,是那瑶光圣主仅只两字喝出,便让他险些丧命,其修为境界之高绝,也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了些许认知。 如这般实力强绝的圣地之主,也有人胆敢出手暗杀? 云泽忍不住略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瞧见景博文面上只是淡然微笑,便知此番绝非虚言。 “那,杀生榜...” “杀生榜,乃是去年夏天,皇朝对外公布的一则榜单,上面全是咱们这一辈年轻修士的名字,但却是按照杀人数量排列先后。最上面,是一个名字空白的家伙以亲手割下了十万八千九百三十二人头颅的战绩,拿下头榜刽子手的名号,而本公子却只位列第二,杀了三千两百一十六人,比起那摘了头榜桂冠的刽子手人屠,差了十万五千余人。也正因此,犬肆就说本公子比不了那刽子手人屠。本公子,又如何能忍?” 景博文一脸平静说出这番话来,却是让云泽骤然瞳孔一张,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一个失神就落了下去,直接砸在桌面上,摔得四分五裂,水花乱溅。 但景博文却对此视若无睹。 “云兄弟还得听清楚才行,本公子这番话重点只有两个,其一便是那刽子手人屠,她可是将所有丧命在她手中之人全都割去了头颅,一个不落。至于这其二..” 云泽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发白,勉强扯起嘴角干笑两声,却是比哭还难看,额头也已经见汗。 可景博文却是面带笑意盯着云泽逐渐眯起了双眼,寒光隐现。 “云兄弟,你说...本公子,就当真比不了那刽子手人屠?” 第53章 父亲 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珠砸在伞上,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云泽恍恍惚惚,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茶舍,更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便在如今回想,也只依稀记得好似临走之前,景博文一脸的清冷模样,面如刀削,剑眉星目,是个仪表堂堂贵公子,却怎奈何那双眼睛太过吓人,乃甚于在云泽记忆之中,逐渐就将他一身的雍容贵气都抹去,仅仅只剩那双寒光迫人的眼眸。 一阵激灵灵的冷颤过后,云泽方才惊醒,也恰好身旁忽然急速行过一辆车,溅起的积水将他淋了个满头满脸。尽管那辆车上坐了许多人,却是谁都未曾愿意停车回头多看一眼,只顾一路呼啸着,很快就拐过前面不远处的一条岔路消失不见。 云泽呆呆愣在原地看了片刻,再低头瞧一眼自己满身脏水的模样,也只得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让满腔迟了许久才终于升起的怨怒委屈全都平静下来,再四周瞧一瞧方向,确认无误之后,方才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回到学院。 尽管送酒一事并不着急,可毕竟也是迟了许久,而且院服也只一件。若是换做他人也就罢了,但云泽毕竟已经拜了身为刑罚堂长老的席秋阳为师,就怎么都不能再回去换上自己的衣裳到处乱逛,得以身作则,不能破坏学院规矩才是,免得落人口舌,反而是让席秋阳不好处理,便只得尽量抖了抖这一身的脏水就直奔2010号弟子房。 开门之人云泽认得,是那日第一次来到学院时,在学院下方木屋里负责新生报到事宜的学长,嘴巴相当厉害,能一口气说出很长一段话,让云泽记忆犹新。 但此人到底姓甚名谁,云泽也只是前不久才刚刚知道。 而在房间里,那眉清目秀光头锃亮的罗元明则是正盘腿靠墙坐在床铺上,嘴巴都快撇到天上去了,一脸的不服模样。 却不等陆家平开口说话,屋里就传来了那老道人的声音。 “你啊,一是懒,二是扣,什么时候能把这些毛病全都改了,毕业也就理你不远了。嘿,臭小子,瞪什么瞪,不服啊?为师也不过就是用了你的几个学分换了银钱买酒喝,身为弟子,孝敬师长那是应该的!更何况为师这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月俸给的那点儿钱还不够为师塞牙缝的呢!怎么,还真当为师愿意喝那又酸又涩的劣酒?有钱谁不愿意喝好酒?所以这事儿还是得怪你,身为弟子,却整天就知道偷奸耍滑,比猪都懒,也不想着勤快点儿多赚几个学分给为师买酒喝!嘿,还瞪?!成!你小子要是能在今年年末的学院大比上把那瑶光圣地的狗屁麟子干趴下了,为师以后就再不碰你一个学分!” 说到最后时,老道人显然是已经有些气急败坏。 耳闻如此,云泽满脸古怪地瞧了眼正杵在门口同样满脸古怪的陆家平。 “同学,你这...是干什么的?” 陆家平上下打量着满身脏水的云泽,显然是已经将他忘了。 云泽方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一拍关元气府所在,将那黑陶罐子取了出来,。 “师父他...席长老说,这是他给那位老道人前辈的还礼,让我送过来。” “这...” 陆家平瞪大眼睛,将云泽单手抱在怀里的黑陶罐子瞧了又瞧,又特意打开罐子看了一眼,跟着就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回头看向正梗着脖子从床上跳下来,口口声声嚷嚷着要跟老道人签字据立协议的罗元明,这才松了口气,一把拉上云泽就要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却方才走了没两步,正来到桌前准备准备好生教训一番罗元明这个不孝之徒的老道人,忽然就瞥见了门口的云泽与他单手抱在怀里的黑陶罐子。 “站住!” 老道人脸色一沉,立刻就将两人叫住。 云泽还没弄清究竟怎么回事儿,就见到正准备拉着他尽快离开的陆家平当即一滞,变脸也似的,面对云泽时还满脸懊恼,却在转过头之后,就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小人的模样,将被他挡在侧面的云泽让了出来。 “嘿嘿,师傅,席长老让人给你送酒来了。” 这陆家平这番话说完之后,老道人还没能接上话口,旁边的罗元明眼睛一瞪,立刻就气急败坏指着老道人鼻子跳脚大骂,将那些所谓的尊师重道、礼义廉耻全都抛在了脑后,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敢骂,乃甚于就连“为老不尊”、“老王八”、“狗贼”之类的脏话也都一股脑地骂了出来,被老道人阴沉着脸一挥袖直接扫了出去,在地上连着滚了几圈,最终还是咚的一声撞在了墙上才终于停下。 却那实实在在的一声闷响,是让站在门口的云泽和陆家平都忍不住心头一跳,瞧着墙角下面已经两眼一翻歪七扭八昏死过去的罗元明一阵龇牙咧嘴。 可那老道人却是冲着已经昏死过去的罗元明冷哼一声,嘴里念叨一声“兔崽子”,之后便就负手回去陆家平的床铺上,将一条腿盘在床沿,另一条腿搭在床边,解下腰上悬挂的青玉葫芦就将里面剩下为数不多的酒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再哈出一口酒气,美滋滋地砸吧两声,全然没有身为前辈修士山人老道该有的超凡脱俗与仙风道骨,反而比起那些街头小巷的老酒鬼也没差多少。 “还不进来,杵在那里干什么呐?” 老道人至此方才瞥了眼依然站在门口的两人。 闻言之后,云泽下意识瞧了眼身旁的陆家平,却见到对方已经进了屋,便再低头瞧一眼自己满身脏水留下的污点,一时间有些踌躇不定,不知是进是退。 老道人瞧见云泽模样,当即咧嘴一笑。 “嘿,你这小子,脏就脏了,进来吧。” “是。” 再一次得到许可之后,云泽才终于松了口气,将伞收起,进了屋里,却也只是一脸拘谨模样地站在床边,不敢太过随意。 一来是生怕自己身上的许多泥点子脏了屋里的东西,二来也是得守规矩才行。而如罗元明那般大逆不道,胆敢指着老道人鼻子破口大骂的,下场如何,已经显然是已经十分清楚。 但老道人却从不在意这些所谓的规矩与繁文缛节,自顾自脱了鞋就歪着身子坐上陆家平的床铺,又挥手摆下一张案几,冲着对面的位置抬一抬下巴。 “坐吧,不必太过拘束,老道我还是很好相处的,而且极少与人动怒,更不会随便打人。先前你见着的那些,也就只是个意外。” 闻言,云泽忍不住回头瞥了以眼不远处墙角地下躺得歪七扭八的罗元明,心下暗自一阵诽谤,却也毕恭毕敬如言脱了鞋子,不顾陆家平一脸幽怨的模样坐了上去,跟着便就将怀里那只黑陶罐子摆在案几上,推到老道人面前。 “家师席秋阳说,这是给您的还礼。” “嘿,客气,太客气了!老道我也没做什么,怎么好意思呢!” 瞧见这个,老道人脸上顿时也就笑开了花,口口声声说着不好意思,却是一点儿也不避讳地直接将其打开,凑近了深深嗅上一口那根本谈不上酒香的酒香,一脸迷醉。 “好好好,如此,老道我就却之不恭了!” 嗅罢之后,老道人立刻就打开了那只青玉葫芦的塞子,手指一勾,黑陶罐子里的酒水便立刻震动起来,卷起一条细流凭空飞起。那黑陶罐子里是足足三大缸的酒,却在此时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下降,不过短短片刻就一滴不撒地全都进了那只青玉葫芦,看得云泽一阵目瞪口呆。 “家平,去,给为师弄点儿蚕豆花生下酒菜来,多买点儿,下酒菜要买好的,为师请客!” 老道人晃了晃酒葫芦,迫不及待美滋滋喝了一口,跟着便就从怀里摸出两枚金币丢给了方才脱鞋上床的陆家平,将见惯了老道人抠抠搜搜只为省下钱来喝酒的陆家平惊得同样目瞪口呆。 可这一口酒喝罢,见着陆家平手里端着那枚金币仍是愣在原地,老道人当即眉头一皱,有些不满。 “还愣着干嘛?抓紧时间去,多出来的钱你就当给你的跑腿费了,麻利点儿!” “还有跑腿费...是,弟子马上就去!” 越发震惊的陆家平表情夸张,却也反应极快,不等老道人再次催促就立刻翻身下床,生怕老道人忽然反悔似得,鞋都没能来得及穿好,一路趿拉着就飞也似地跑了出去,短短片刻就不见人影。 而越发有些拿捏不清这师徒三人到底是何种秉性的云泽则是有些不敢说话。 “老道我今天心情好,云小子,你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尽都可以问出来,老道我见多识广,总能给你解答解答。” 云泽抬头瞧了眼老道人,想了许久,也仍是摇头。 见状,老道人喝酒的动作一愣,沉吟片刻之后,方才摇头一叹。 “你这小子啊,秉性倒是不错,就是有些太老实了,容易受欺负,遇见什么事儿、什么问题,也总在心里搁着,有人看出来了问一问,你也就顺便说一说,能得到答案最好,得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自己去想。倒不是说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不行,只是有些事,就是得问。当然了,你经历尚浅,见识也少,所以很多问题其实就摆在你眼前,可你却根本看不到,更想不到,便是好不容易终于有个机会能让你问清楚,也全然把握不住。” 老道人歪着身子曲起一条腿,将胳膊架在膝盖上晃了晃那只青玉葫芦,听着里面酒水晃荡的声响,斜着眼睛看向云泽。 “就像现在,正摆在你眼前的就有两个问题,可你却根本考虑不到。” “两个问题?” 云泽愕然,忍不住低下头去细细思量,却怎奈何苦思冥想了许久,也不曾意识到这两个问题究竟是什么。 见状,老道人无奈一翻白眼叹了口气,不再弯弯绕绕,直言道: “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得知道究竟什么才是修行,哪里才是重之又重的关键所在。席秋阳的学问我看过,很不错,非常不错,这话我也跟他说过,他能明白我的意思,但你肯定不明白。老道我也不再跟你多说那些没用的,直白来讲,就是这所谓修行,修的其实是道,而这道,便是天道。可往古来今修行之人,都在走着同一条顺应天道的修行之路。” “顺应天道之势,感受天道至理,窃取天道气运,如此,是为贼,也是往古来今这一整个天下的修行之人都在走的道路。可席秋阳的修行学问却并非如此,乃甚于与之完全相悖。在他的学问里,并不认为修行之路就非得修行天道不可,还可以通过感受天道至理来修行自己的道,在天道这条最大最拥挤的道路一侧,学着它的模样另外开辟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尽管这条路必然满布坎坷,却毕竟不会拥挤,而一旦披荆斩棘走过去了,在你身后,就是数也数不清的追随者,他们会沿着你的路走下去,并且不断开拓、完善、铺平,最终成为又一条崭新的通天大道。这,就是席秋阳的学问。” 老道人说着最通俗易懂的话,满脸正经。 “任何一条路的开辟都不容易,哪怕现在这条已经拥挤到千军万马独木桥的修行之路,也同样如此。你可知,这条路在最初开辟之后,还未经过进一步的开拓、完善和铺平的时候,其实并无命桥境,那十二桥境原本也在气府境的前面,与你如今所知的境界划分谈不上天差地别,却也有如燕雀鸿鹄。这些修行自身的境界,孰前孰后,差别虽然不大,但也确实有着一定差别,尤其命桥境的出现,最是将这条原本满布坎坷的羊肠小道铺平开拓成了通天大道。” “命桥境,筑命桥,乃是沟通两个天地的桥梁。对此,道家有个说法,叫两重天地四个阴阳,这其中的一重天地两个阴阳便是生灵之身躯魂魄。而在命桥境出现之前,那一整个天下无数修士,还真没几个能够做到修道有成的,一条羊肠小道,真正能够走上去并且走下去的就只稀稀拉拉几个人,端的凄凉不说,偶尔还会有人无端暴毙。可自从命桥境出现之后,羊肠小道就忽然变成了一条相对平坦了许多的通天大道,更多人都能走上去了,更多人都能走下去了,也就变得人满为患了。而如此变故,皆因这一座横在气府上方的桥梁,命桥的存在能够更好地促使修行之人感受天道至理,引导天地灵气入体,也能避免气府中的血气气韵过满则溢,在不慎之时于出入之间发生冲突。若非如此,在命桥境出现之前,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修士在气府境圆满之时突破不成,反而无端暴毙。” “可除此之外,命桥的存在还能更好地规整修行之人体内的血气、气韵,以及元炁的出入往来,而在命桥境前后,修行之人的手段强弱也可谓天差地别。命桥越宽,血气、气韵,乃至元炁的出入往来就越是顺畅,数量也越多,同样的搏杀术在同一境界施展出来,就无疑是命桥更宽的修士威力更大。因此,哪怕是在席秋阳的学问里,筑命桥,也是一个重之又重的关键所在,而他的方法哪怕是在老道我的眼中看来,也足以担得上是匪夷所思。但具体应该怎么筑命桥,老道我就不再多说了,以免越俎代庖,反而被人责怪。” 老道人轻轻咂舌,末了又补充一句: “我就只再多说一句,有关你筑命桥一事,席秋阳早已为你准备妥当,一旦到了时候,自然就会告知与你,就不必过多操心。” 老道人针对修行一事说了许多,大多都是云泽从不知晓,也从没想过的,只有极少极少的些许才曾有所耳闻,便一直以来,都如听天书,怔怔无言。 可老道人却根本不管这许多,话已经说过了,能听懂几分,能听进去几分,全看云泽自己的记性,毕竟这其中也不过就是一些寻常人无从知晓的隐秘罢了,知道以后有好处,不知道也没什么坏处,而真正值得悟一悟的地方,却是极少极少,大抵等同九牛一毛那么少。便在老道人看来,云泽肯定察觉不到,也悟不出来,更何况这个他性子太过软弱,就算察觉到了,也断然没可能悟得出来。 故而,那深藏在着许多言语背后的深意,其实都是说给另一个云泽听的。 “第二件事!” 不等云泽回过神来,老道人忽然舌绽春雷,声音猛然在他耳边炸响,好似将他一身血气气韵都震得沸腾了一瞬,让他险些是将面前的案几都给掀飞。 老道人瞥他一眼,忽然满脸古怪地笑了起来。 “你就不好奇,景博文那小子跟你说的皇朝,为何就只是因为一个没能完成的委托,便可盛极一时,至今不衰?” 闻言,云泽一愣,旋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可老道人却是直接厚着脸皮信口胡诌道: “老道我也只是恰好外出路过那间茶舍,又恰好听到了你二人的谈话,更恰好赶在你前头回来。” 话是如此,可其中真正恰好的,恐怕也就只有第一个。 云泽抬着眼睛看向老道人,只敢在心里暗自诽谤。 “你这小子,表面老实,可心里却不老实。” 老道人冲着云泽翻了一个白眼,已经猜到他心中所想。却尽管如此,老道人也并未生怒,只是略作斟酌之后,面上神情再一次变得格外正经。 “暗杀瑶光圣主这件事儿,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笑话罢了,毕竟那也是一方圣地之主,又岂会如此轻易就被人摘去头颅?若当真如此,那这一代的瑶光圣主也就只是一个笑话罢了,乃甚于会牵连导致整个瑶光圣地都变成一个笑话。所以啊,依着老道来看,恐怕这事儿从最开始就只是一个幌子,是瑶光圣主和皇朝联手演的一场戏,目的就是为了能够让皇朝名声大噪,进而得到更多的暗杀委托。但这也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而另一个方面,恐怕就是为了敛财。” “敛财?” “对,敛财,毕竟人命可是相当值钱的东西。但这也就只是老道我自己一点儿上不得台面的猜测罢了,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你也就听过便罢,莫要在外多说,否则一旦惹恼了皇朝和瑶光圣地,这世上还真就没有几人能够保得住你。” 老道人轻轻点头,目光望向手里的青玉葫芦,眉关紧皱。 “可话又说回来了,暗杀瑶光圣主本就值得怀疑,那可是一方圣地之主啊,灵决古经、搏杀大术、灵株宝药,在如此庞大的修炼资源之下,从最初的寻常弟子,到后面的瑶光麟子,再一步步走到如今,瑶光圣主的本事手段究竟如何,早已盖棺定论,没有任何争辩的必要。更何况暗杀瑶光圣主这事儿啊,且不论成与不成,其中牵扯就实在太多,咱们便只说其中最难让人理解的两点。其一便是立下委托之人,那时的皇朝尚且声名不显,也就只在南城一代有些威名,却偏偏就有人敢将这种必不可能完成的委托交付皇朝,是得多大的仇,多大的胆,才能做出这种事?要知道,一旦皇朝将那立下委托之人的身份公布出来,胆敢付出重金暗杀瑶光圣主,便无论这人是种什么身份,都必然会遭受到瑶光圣地的猛烈报复。” 言至此间,老道人手里晃着青玉葫芦,忽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终于皱着眉头咂舌一声,继续开口道: “这其二,便是皇朝又如何有胆接下这种委托?那瑶光圣地毕竟也是位列人族九大圣地,是人族当中最顶尖的、底蕴最厚重的几个势力之一,而这世上杀手组织固然不少,却终归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鼠辈罢了,暗杀年轻一辈的麟子麟女、暗杀各个势力有着私人恩怨纠葛的寻常长老,就已经到了极限,可偏偏皇朝却接下了这样一个没人敢接、也没人能接的委托,且那时皇朝派出的杀手也不过方才入圣罢了,全然不足以完成任务,乃甚于很可能连瑶光圣主的面都见不到,就会被人直接处理。可极为古怪的是,那入圣强者几次三番仗着身法手段非比寻常,进入瑶光圣地,暗杀瑶光圣主,从来都不曾真正成功,却也每次都能重伤逃脱,而直到最后一次进入瑶光圣地,才终于一时不慎,被人毙于掌下。可这般说法毕竟只是瑶光圣地的一面之词,而其中的真相又究竟如何,便无人可知。” 老道人忽的摇头一笑。 “但依着老道我的看法啊,那出身皇朝的入圣杀手,恐怕根本就没死,只是暗地里从瑶光圣地离开之后,就改头换脸又改名换姓,继续为皇朝效力。” 老道人知晓的隐秘极多。 这是云泽现下心里唯一的想法。 而这些本就与他相差了足有十万八千里的东西,云泽也就只是当作故事来听,却对于其中的暗流涌动与勾心斗角从未多想。毕竟无论皇朝也好,瑶光圣地也罢,在云泽看来,那都是坐落在天上云端里的仙人宫阙一般,只有鸿鹄大雁神龙飞凤才能有所触及,而如他这般在满地泥泞里挣扎求存的蝼蚁,就是望而不及。 老道人喝了口酒,瞥一眼云泽面上神情,而后便将随意摆在案几一侧的双腿收回,盘在一起。 “暗杀瑶光圣主一事确实是让皇朝天下闻名,却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毕竟那次之后,不光瑶光圣主没死,就连皇朝也还一样活跃,就让许多人都暗自回过味儿来,猜到了这档子端的离奇的破事儿就是瑶光圣地联合皇朝演的一出戏,只是没人敢说。而真正让皇朝盛名已极乃甚于至今不衰的,实则该是另一件事。” 说着,老道人忽然闭口不言,停顿了许久方才开口: “皇朝联合瑶光圣地,成功围杀...云,温,书。” 闻言,云泽一愣,猛然睁大双眼,满脸愕然地看向老道人。 而见到云泽这番模样,老道人表面上是在一脸平静地喝酒,可心里却也同样翻起了惊涛骇浪。 尽管早便已经对此有所猜测,可当这件事从他口中说出,又得到了云泽最直接的反馈时,老道人也依然觉得心脏一阵狂跳,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其他的一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是过了许久才终于借着酒劲将其按捺下来,可一直以来始终规规矩矩坐在对面略显拘谨的云泽却至今也没能缓过来。 可老道人却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继续说下去。 他缓慢吐出一口酒气,将青玉葫芦摆在一旁,面上神情比起先前讲解修行学问的时候还要更为严肃认真。 “云温书,两千年前横空出世,但却无人知其出身来历,而其首次现身时,方才不过一十六岁,却已经有了炼精化炁的绝高境界,更在第一战便对上了如今的瑶光圣主,也是那时的瑶光麟子,只凭一记搏杀真解便将其彻底击溃,乃甚于可以说做体无完肤。而经此一战之后,云温书便立刻盛名远扬,被誉为天纵之资古今第一,毕竟是方才不过一十六岁的年纪,却已经有了炼精化炁的绝高境界,更推演出了极其完整的搏杀真解,便是纵观往古来今数个时代,也无一人可及,哪怕那些曾经称霸了整整一个时代的大道王者,都较之相去甚远。也正因此,有人曾说,那时的云温书光芒之耀眼,绝不止盖压了整整一代人,更照亮了整条历史长河,是真正有望能够证道成仙的人物。” “但俗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云温书的光芒毕竟太过耀眼,就惹来了无数杀机,更有数之不清的老一辈人物心甘情愿舍下脸面,用尽手段,只为将其彻底扼杀。那可是想也想不到的凶险,却无论过程如何,云温书每次都能活下来,更能让那些胆敢对他露出獠牙的无知之人付出惨痛代价。而随着一次次险死还生,一次次历经磨难,云温书身上的光芒也就跟着越发耀眼,似是天纵之资用之不尽,一路高歌猛进,修为猛涨。十八岁炼炁化神,二十三岁炼神返虚,三十岁炼虚合道,随后便以百年之身悟道入圣,三百岁立为圣人,八百岁成就大圣。” 老道人一阵唏嘘,眼观云泽已经平静下来,却仍是兀自开口继续说下去: “可如此人物,又怎么会走寻常人都在走的修行道路。也正是因此,云温书一朝成就大圣,举世无敌,却又在短短一年之后,便极为果断地斩道化凡,封闭气府,从头再来。如此,对于他人而言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却怎奈何从那之后,云温书便不再出世,音讯全无,而直到整整七百年后,方才以炼虚合道大能境再度出现在世人眼中。却其甫一现身,便立时斩了天璇圣地的一位大能长老,更将那时已经悟道入圣、继位一方圣地之主的瑶光圣主打得重伤遁逃,随后便借机突破,硬生生是披荆斩棘,走出了一条独属于自己的无敌大道,将整整两代人全部踩在脚下。” 挑挑捡捡还算顺畅地说完之后,老道人才终于喘了口气。 尽管他面上看来是格外的平静,可心里的澎湃激荡又如何能被外人所知?而除此之外,老道人亦有许多小心谨慎,生怕说错什么话,将一些早已入土为安,变成了黄土一抔的陈年旧事翻出来,被云泽知晓,反而另外生出许多已经没有必要的麻烦。 便如那些个至今也仍是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红颜知己,便如那些个早已化成云烟的恩怨情仇... 而也正是因此,老道人此间才会忽然沉默不言,低头在心里将先前说出的那些再反复咀嚼揣度一遍,以免有所疏漏。 可云泽的此时的神情却极其复杂,只当老道人口中的这个云温书与他父亲是重名,却也正是因此,才会觉得心理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毕竟他那个软弱无能、只会忍气吞声的父亲,与故事里这个意气风发、披荆斩棘走出了一条无敌大道的人实在是相去太远。 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的云泽,只得默默一叹。 而老道人也终于松了口气,是确认了自己不曾说错什么话,可接下来要说的,却又让他有些不知应当如何开口,便只得仰头看向别处,待到皱着眉头打好了腹稿之后,方才续上前面的故事,继续说给云泽听。 “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了吧,皇朝之所以能够盛名已极,乃甚于至今不衰的真正原因,其实并非是胆敢暗杀瑶光圣主,而是成功围杀云温书。” 老道人方才开口,心情正无比复杂的云泽就当即一愣。 却不待云泽说些什么,老道人便深深一叹,眼神深处有着隐藏不住的悲戚黯然,继续说道: “那件事,距今方才不过短短二十年,过程如何,老道我就不再多说了,你就只需要知道,参与围杀云温书的,主要就是瑶光圣地与皇朝,但其中必然还有云温书的其他仇人,只是这些人不曾露面,也就无从知晓。而最终的结果,则是云温书被人打碎了命桥,虽然拼死一搏逃了出来,却也将底蕴彻底耗尽,从此一蹶不振,化归凡人。而在其消失之后,就再也无人知晓其去向。” 说着,老道人忽然话锋一转。 “近古时代,也便十年前的那个时代,乃是人皇治世,而其为求仙路,于三万年前以大神通将一城凡人化入自己创造的小世界,为俗世红尘,极为狭小,便是灾变之前,你所在的俗世界。而在当时,人皇更是以非人之道斩去了这些凡人原有的所有记忆,断绝其修行之路,使其变作未曾教化的野人,试图通过万物发展的过程寻到开辟仙路的可能。而在俗世之外,则是真正的天地人间。人间三万年,俗世三百万年,人皇通过这样的方式是否真的找到了开辟仙路的方法,老道我并不知晓,但在十年前,近古人皇确实是找到了手段强夺天道底蕴,助其道侣证道成王,实现了从未出现过的同一时代两王者。却这般行事,便可谓之是逆天而行,而打破了天道之下原有规则的人皇妖帝,则在妖帝突破的一瞬间,就遭到了天道摒弃,无时无刻不在降下雷劫。尤其真正出手逆天而行的人皇,雷劫最甚,更使其境界受损,险些跌下王者之境,便只能在迫不得已之下,立时动身破天关,却终归未成,双双陨灭在登仙路上,造成了俗世之人口中的灾变,更在人间留下无穷祸患。” 老道人此番所言,要比云泽以往听到过的都更为详细。 可云泽却有些听不懂老道人说明这些究竟意欲为何。 而在短暂沉默之后,老道人忽然极为严肃地看向云泽,就连语气也变得格外沉重。 “俗世,人间,一世两界。这一整个天下,洞天福地极多,可事先便知俗世存在的,却是极少。” 老道人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 “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便连老道我也是从云温书那里听说,方才知晓这世上还有一处俗世存在。” “而那日瑶光圣地与皇朝联手围杀云温书却被其侥幸逃脱之后,他们就曾派出所有人力寻找云温书,近乎是将整个天下都翻了过来,只为斩草除根,以免留下后患。可即便如此,也始终无人能够找到他的一根毛发。” “尽管这些只是瑶光圣地与皇朝的一面之词,可若当真如此,那除却俗世之外,老道我就再也想不到云温书还能有什么其他去处。” 言罢,老道人看着逐渐呆住的云泽,忽然将语气放缓,却他搁在案几上的双手是不知何时就捏紧了拳头,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小心,又极为紧张。 “你父亲,是叫云温强,还是云温书?是否脸上终年不见血色,而且骨瘦如柴,体弱多病,哪怕只是一点最轻微的风寒,也要卧床许久才能勉强恢复?” 闻言,云泽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 尽管老道人说得并非很明白,乃甚于一言一语之间都在尽可能地避免直接说出那个在他心里早就已经酝酿了许久的答案。可云泽却也听得出来,这是需要得到他的亲口承认才行。 必须是亲口承认。 哪怕云泽始终有些无法相信。 那个在他印象里从来都是软弱无能、只会忍气吞声的父亲,又怎么可能会是故事里那个意气风发、一身光芒照亮了整个历史长河的人。 尽管他们都叫云温书,可毕竟一个在人间,而另一个,则是在俗世... 但老道人这番口中所言,却让云泽再无任何侥幸。 天方夜谭! 云泽忽然觉得今日在老道人这里听到的一切都是天方夜谭,却偏偏又是如此真实。 他猛地回过神来,狠狠地一巴掌直接扇在自己脸上,而在“啪”的一声脆响之后,云泽的侧脸很快就变得又红又肿,乃甚于鼻血横流,直接流进嘴里。 腥咸的味道在口中缓慢散开,云泽的呼吸也变得越发粗重起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任凭鼻血流淌滴落,在他掌心里砸得四溅粉碎。 而后,从颤抖,到逐渐平静。 可老道人却始终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打了自己一记耳光,按捺住心底里的迫切与恐惧,等待着他的回答。 迫切于知道最后的答案与他心中所想一般,却同时也在恐惧着最后的答案与自己所料大相径庭。 而在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声若蝇蚊地缓慢开口道: “父亲,有两个名字,一个叫云温强,一个叫云温书。” “周围的邻居都管父亲叫温强,但老家的亲戚却管他叫温书。最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问过父亲,为什么老家的亲戚都说他叫云温书,可周围的邻居却说他叫云温强。可父亲却告诉我说,他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在老家用,一个是在老家之外的地方用,没什么分别。” “而自从我记事开始,父亲的脸就一直都很苍白,母亲也经常骂他是个病鬼,稍微有点儿伤风感冒就下不了床,早晚得病死...” 第54章 亲师弟 这一整个上午,云泽都是在2010号弟子房里度过。 表面看来好似爷孙两人的云泽与老道人相互说了许多,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老道人在问,云泽在答。偶尔云泽也会问些问题,可老道人却每回都是在心里挑挑捡捡,只将一些无妨大雅、不会再额外闹起事端的东西告诉云泽,而对于老道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云泽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在经历过何伟一事之后,云泽就已经深有体会,可在面对老道人的时候,说不出这其中是个什么样的理由,大抵就只是觉得看对眼了,方才会放下所有戒备。 而在随后的相谈过程中,老道人也是守着已经买了蚕豆花生下酒菜回来的陆家平说了一句“我与云温书乃是忘年交”,更为了让云泽彻底安心,还立下道心血誓。尽管在这之前,云泽也曾试图阻止,可老道人大袖一挥之后,云泽就再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道人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在他面前立下了道心血誓,以证自己先前所言非虚,更无害人之心。 前两日方才与曾经的至交好友决裂,却如今就有人愿意为证本心立下道心血誓也没有丝毫犹豫... 便直到临走前,云泽也还没能从这种大起大落的复杂感觉中走出来。 但在临走前,老道人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慌忙叫住了已经迈步走出门去的云泽,从怀里摸索半天才终于掏出一枚雕工精良的镂空螭龙纹佩,方才不过半个巴掌大小,尽管玉的质地算是极好,莹润珠滑,翠色温碧,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更没有任何神奇之处,但却是云温书仅有的、留在老道人这里的一件遗物,被他珍而又珍地交给了云泽,且郑重告知,一定要妥善保管,不可损坏。 见惯了老道人一身凡夫俗子模样的云泽,也就忍不住在细细摩挲之后开口多问一句,想要知道这枚镂空螭龙纹珮是否还有什么其他含义。 毕竟先前相谈时老道人也已经知晓,云温书虽是早已丧命在灾变之中,却也留下了许多遗物在北城南域的家里,可如今却偏偏又拿出这样一件还算值钱的玉佩出来,又如此郑重对待,就由不得云泽不多想几分。 可老道人却只是摇头,告知云泽只需将其系于腰间,注意妥善保管即可,若是有朝一日能够用上,到时也就自然明白这玉佩背后的含义与来历。 尽管云泽对此仍是留有些许疑问,却老道人已经不再为此多说,只再嘱咐一遍,今日相谈之事,切莫再对他人提起,云泽闻言也就只得乖乖答应下来,再将那不过寻常物件的镂空螭龙纹珮系在腰间,说是一定会妥善保管,避免损坏。而如此之后,老道人方才送走了云泽,却又驻足在门前望着云泽越行越远,眼神却不知道已经飘忽着去了什么地方,许久之后方才终于眼神悲戚晦暗地摇头一叹,回去屋里继续喝酒。 墙角下,早已醒来却一直都在装模作样听了整整一上午云泽与老道人谈话的罗元明这才动弹两下,起身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灰尘,转身上了自己的床铺,与早先就被老道人撵到此间的陆家平床头床尾一边一个,靠墙坐下。 “啧,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会是那个云温书的亲生子嗣。” 罗元明嘴里啧啧有声,却紧跟着便就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 “云小子的爹是云温书,那云鸿仁就是...” “当然是云温书的侄儿。” 陆家平冲着罗元明翻了一个白眼,满脸不屑。 “这点儿关系都理不清楚,照我看,你这大师兄的位置还是尽快让出来吧!” “就凭你?” 罗元明眉脚一挑,抬腿就是一脚踹了过去,不轻不重,却也是直接就将陆家平从床上踹了下去。 “去,给我倒杯水!” “你...” 陆家平翻身站起,下意识就要破口大骂,却又见到罗元明忽然瞪起眼睛,摆起了大师兄的架子,就只得咬牙切齿作罢,嘴里一边嘀咕着“早晚也让你给我倒水”之类的,一边乖乖跑去桌子那边倒了一杯水,两手捧着一脸不忿地递了过去。 懒得再跟陆家平继续闲扯的罗元明接过茶杯,一口喝光之后便随手丢在一旁,抬头看向正坐在对面床铺上手里拿着那只青玉葫芦怔怔出神的老道人,也不管他此间心情如何,开口便就问道: “老头子,你是怎么猜到云小子的父亲就是云温书的?就因为他们都姓云?还是因为云小子的学员资料上写着父亲名叫云温强,跟云温书只差一个字?” “肤浅!” 闻言之后,老道人方才回神,当即白他一眼。 “为师那可是靠着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一步步抽丝剥茧才能猜出来的。” 他忽然话音一顿,沉默良久之后才终于摇一摇头,继续说道: “其实在没个准信儿之前,为师也是有些心虚,毕竟这种猜测着实有些过于胆大了。当年云温书消失之后,他的那些个红颜知己可是一个没少,全都还在这世上,而如果云小子当真就是云温书的亲生子嗣,那就说明云温书是在去了俗世之后,没过多久就直接找了一个凡人女子成婚生子。” 但罗元明却并不在意这些,也不像老道人这般对云温书存在什么情谊。而真要说起来,最多也就一些敬佩之情,毕竟当初那个云温书也是扛着举世皆敌的庞大压力,一步一个血脚印生生打杀出来的,更在第一次突破大圣之后,短短一年时间就意识到自身不足,极其果断地斩道化凡,从头再来。 且莫说是斩去大圣修为,便让罗元明斩去如今修为,他也是万万不敢,毕竟斩道这种事,稍有不慎就会魂飞魄散,哪怕真的成功了,也极有可能伤及底蕴,导致日后修行无比艰难,甚至就此泯于众人,再也不显。 也正因此,罗元明就不愿再听这些没头没脑的东西,一脸不满地催促道: “你还没说是怎么猜出来的。” “怎么猜出来的?” 老道人呵呵一笑,仰头喝了一口酒,再哈出一口酒气,方才摆出一脸得意的模样开口道: “第一次见着云小子的时候,是我与姜院长一起在玄青殿上看你们在卷云台打架,那是我就已经跟姜院长说过,这云小子非是根基虚浮,而是全无根基,那般境界也并非是靠灵株宝药一步一步堆叠而成,而是靠着灵株宝药一下子猛提上来的。但他经络粗壮,内蕴灵光,身形看似瘦弱无力,可血肉筋骨却相当扎实,有些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意思。而如此境况,若非多年苦工,便是常年药力浸染,是走了潜心沉淀底蕴,夯实基础以后发制人的非常路子。” 老道人伸手指点一脸不懂的罗元明,嘿嘿笑道: “你个混小子也动动你那已经生了锈的脑子好好想想,若云小子当真只是出身俗世,并无任何跟脚可言,又怎么可能会走这种后发制人的非常路子?显然是背后有人在暗中帮他走上这么一条路。咱们且不论云小子是否知晓有人在帮他,但要走上这样一条路,需要用到的灵株宝药可是极其珍贵,说作价值连城都是一种侮辱,仅就依着云小子的性情,能够与他常年来往并且愿意为他付出这般代价的,除了家人亲属之外,还能有谁?而但凡真正出身俗世,并无人间跟脚可言的,又有谁能研究出这种修行路子?还能拿得出、买得起这些灵株宝药?” 罗元明与陆家平恍然大悟。 如此一来,也就确实解释得通了。 可紧随其后,罗元明就立刻下床穿鞋直奔老道人这边,满脸好奇地问道: “那刚才那枚镂空螭龙纹珮是...” 正在喝酒的老道人方才闻言,立刻便将那只青玉葫芦拿开,脸色眼神皆不善地看他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 见状,罗元明脖子一缩,真就不敢再问了。 尽管老道人平日里确实没有修道之人该有的模样,反而一副市井之人德行,带着一身的烟火气,怎么说笑扯皮都没事儿,哪怕是指着他的鼻子跟他对骂也没关系,可一旦老道人摆出这幅模样,那就是真的涉及到了一些不该说也不该问的东西。 如罗元明这般的天不怕地不怕,到这种时候也得识趣才行。 老道人继续喝酒,罗元明就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抓一把案几上的蚕豆花生一个接一个丢进嘴里,怔怔出神,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而原本还在对面床铺上的陆家平见了之后,也忍不住口腹之欲作祟,匆匆忙忙就凑上前来,一眼盯上了那只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动过的肥硕烧鸡,直接伸手撕了两只鸡腿下来就往嘴里塞。 “你们两个,” 老道人忽然开口,让正在走神的罗元明回了神,也让嘴里被两只鸡腿塞得满满当当的陆家平转头看来。 “从今往后,你们得拿云小子当成你们的亲师弟来看待。但这事儿我也就只跟你们说,别对外声张,需要照顾的时候照顾一下就行了,免得云小子受人欺负。” “那你直接收徒多好,那席秋阳还能争得过你?” 罗元明习惯性地顶了一句。 可老道人却显然没有心情再跟罗元明继续玩笑,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青玉葫芦开口道: “话是这么说不假,但云小子毕竟是拜席秋阳为师在先,我要再说收他为徒的事儿,就难免会让他陷入两难境地。当然,也不是没有法子,毕竟多拜几个师父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而且我修为境界要比席秋阳高出不少,于情于理,都不会落人口舌,席秋阳也断然不会介意...” 老道人忽然叹了口气,一副愁眉苦脸的萧瑟模样。 “可要老道我来当他师父,是真的拉不下来这张脸啊!” 闻言,罗元明与陆家平都是一愣。 深知老道人跟脚来历与修为境界的师兄弟二人都被吓得不轻,一个被刚刚丢起来打算用嘴接住的蚕豆砸了脸,一个被好不容易嚼完了正准备吞下去的鸡腿肉噎住了喉咙。 好不容易等到陆家平拍胸脯捋脖子咽下了那块鸡腿肉,这才跟罗元明面面相觑一眼,跟着两人便又同时转头看向老道人,想问不敢问,却是憋着满心的震惊好奇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老道人开口解释,一阵抓心挠肝地难受。 老道人只顾喝酒,也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往事,神情怅然悲戚,一阵唉声叹气,许久之后才终于似是呢喃一般开口道: “当时,若是老道我肯豁出性命去救他,而不是被吓得临阵脱逃,或许,也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罗元明跟陆家平都是一愣。 尽管他二人早已听说过二十多年前那次瑶光圣地与皇朝联手围杀云温书的具体隐秘,可眼见从来都是随性洒脱的老道人却忽然流露出愁苦懊悔之色,便就猜到这其中或许还有一些是他们不曾知晓的内幕,而当初那个一身光芒横贯古今岁月长河的云温书,也断然会牵扯极多,只是在他被人打断了命桥、拼着将底蕴全部耗尽险死还生逃脱之后,这原本牵扯极大的事,就被人强行压了下来。 仅只瑶光圣地与皇朝,可做不到这些。 “云温书,到底都有哪些仇人?那日参与围杀他的,还有...” 罗元明着实有些好奇,神色复杂地思忖许久,才终于决定硬着头皮问了这么一句。 可话没说完,罗元明就见到老道人已经靠墙坐在床上睡着了,带着一身的浓重酒气,怀里抱着那只青玉葫芦,脑袋歪着搁在肩膀上,鼾声如雷,偶尔抬起左脚挠挠右脚,又或伸手抓一抓屁股,已经醉得不能再醉,让罗元明跟陆家平这师兄弟二人如同见了鬼,忍不住胆大妄为上前抓着老道人肩膀晃了晃。见老道人如此也未醒,便对视一眼,跑去了对面床铺上,头碰头一阵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不多时便就打定了主意,一定得按老道人说的去做,将云泽当作小师弟,亲师弟,乃甚于是得供成亲爹一样好生对待。 凭什么? 就凭这从白天喝到夜里,再从夜里喝到白天,又从年头喝到年尾也从来都没醉过的老道人醉了这么一回,罗元明跟陆家平就不得不慎重对待。 否则就肯定会被揍得亲妈都认不出来。 ... 犬肆所在的妖族部落,距离北临城南域学院并非很远,只是开车的话,半个晚上就能赶过来。 驱散了前来探望的一些人,又将室友也撵了出去,从小看着犬肆长大的老仆人满脸阴沉站在床边,眼神冷冽地盯着身旁被他开车一路带来的炼丹师,等待这位从来一门心思只在炼制丹药方面,而从不与人厮杀,更不修习搏杀术的炼丹师拿出一个合适的方案医治犬肆伤情。 前不久才刚刚查探过,犬肆的伤势相当严重,气府震动不说,命桥也已经出现了些许裂痕,且全身上下所有骨头都被人以蛮力捏断,经络筋肉也有着不同程度的损伤,若是调理不当,就极有可能会因此落下后患无穷的暗伤。 许久之后,老炼丹师才终于敲定主意,写下了一些需要用到的灵株宝药交予老仆查看,得以允许之后,才终于拿到一些银钱转身出门,直奔学院里的灵宝阁。 而在此人离去之后,老仆眼神便就再度变得阴狠无比。 “景博文,杀生榜第二,北城中域一流家族景家人...” 老仆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自按下心底里的滔天杀机,看向躺在床上如同废人一般的犬肆,开口问道: “请恕老奴无礼,敢问,少爷又为何会得罪那景家麟子?” “既然知道无礼,那就不要再问。” 犬肆没有好脸,冷哼一声,强忍着全身上下筋断骨折带来的剧烈痛楚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已经疼得面色苍白,满脸冷哼,也依然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定要将这一切全都报复回来。 “你就只需要知道,那景博文有严重洁癖,待他与陈子南争斗过后,无论这二人胜负如何,都要将那景博文擒住,丢进粪池污水里给他洗个澡,然后就将他剥光了衣裳悬挂在城中城最大的街道中心。我要让他生不如死,一定是生不如死才行...” 犬肆眼神中满是寒光,俨然是对其恨之入骨,已经丧心病狂。 而在闻言之后,老仆眉头一皱,尽管有些不悦,却也极好地按捺下来,未曾显露,只是心下已经开始计较如此做过之后,一旦暴露,并无备选麟子的景家就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同样并无备选麟子的自家部落,也断然不会选择忍气吞声。 如此一来,原本年轻一辈之间的意气相争,就会因为他的插手,最终衍生成两个一流势力不死不休的局面。 而同在一流行列之中,景家与自家部落实力之间的差距并非十分明显,一旦闹到那种地步,又该如何收场,就成了重中之重。 犬肆不会考虑这些,爱子心切的部落族长说不得也会纵容... 老仆长长吐出一口闷在心头的浊气,已经开始进一步考虑着,是否要给老族长传信才行。 第55章 师父 离开老道人师徒三人所在的弟子房后,云泽原本相当复杂的心情已经变得坦然起来,其中有些老道人话里话外都在安抚的原因存在,却更多则是性情使然。 别人如何,云泽自然不知,可他却从来都不会将那些糟心事放在心上,便只需要挑挑捡捡,记下自认为比较重要的一些关键所在,其他的,就全部都能抛之脑后,不到必要的时候就全然想不起来。 而眼下最重要的,则是尽快回去补上差了一次的淬体。 淬体液淬炼体魄根基,重之又重,不能疏忽大意,尽管如今再回去浸泡淬体液已经较之席秋阳所说的早晚各一次晚了许多,可毕竟这也是他拜了席秋阳为师之后,席秋阳第一次吩咐下来的两件事情之一,云泽也就依言照做,不敢存有分毫的马虎大意,而若非先前之事已经涉及到他父亲往日里的许多秘辛,云泽也是断然不会等到这种时候才离开。 又一次经历了那般近乎于火烧虫咬的蚀体之痛后,虽说是较之昨夜第一次浸泡已经轻微许多,却也让云泽全身瘫软,只能在药效全部散尽之后,两条手臂左右搭在浴桶边缘,休息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才终于有力气起身。 随后,云泽将被弄脏了的院服清洗干净,仗着一身血气如火将院服中残留的水分烘干,重新穿戴整齐了,才终于动身出门,去做另一件事。 陈子南如今被换到了哪间弟子房,云泽并不知晓,但眼下却是午时已过,只有第八班情况特殊,一周时间才有一节课,其他时间则是任凭八班学员自行修炼。毕竟都是各自有着不同的出身来历,所走修行之路大抵相同,却也有所不同,尤其炼精化炁前练体练气泾渭分明,甚至是在俗世出身的一众凡人眼中,门槛更低一些的练体修士就是纯粹武夫,要比练气士更低一等,属于无路可走之后别无选择的选择。但就实际而言,练体练气之间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有且仅有的,也就只是见识浅、阅历少的俗世凡人自以为是的猜测而已。 一路上都在如此想着,云泽很快就来到划分给一级新生第五班的剑阁广场一角。 独属于练体学员的剑阁广场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模样,许多一级二级三级练体学员都在对战演练,包含拳脚功夫、兵器功夫与体魄训练,相较于练气安安静静的入定修行截然不同,是一静一动的区别。也好在剑阁广场占地极大,有着足够的空间给这些学员自行演练,亦或跟随导师学习发力方法与气力血气的实战运用,否则一旦空间小了,说不得就会发生一些不得已的矛盾。 而当云泽找到陈子南时,这整日慵懒模样睡不够也似的小姑娘正昏昏沉沉站在那里,已经眯着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就要睡着过去,对于正在讲解实战经验的导师根本爱搭不理。 也似是这位导师已经将其放弃,偶尔扫过一眼,也不予理睬。 略作打扰之后,云泽很快就将一脸迷糊的陈子南带走,却也并未离开太远,只在通往通往剑阁的阶梯下方回廊中站定,跟着便就一脸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较之先前要稍微清醒一些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比划一下,从陈子南头顶最高的地方横移过来,才不过刚刚触及自己胸口上方不到锁骨的位置,再看一眼她实在有些过于纤细稚嫩的胳膊,面上神情越发有些复杂。 难以想象,这么一个瘦瘦弱弱小巧玲珑的姑娘,竟然会是早就已经赫赫有名的刽子手人屠,更在去年夏天皇朝颁布的杀生榜里,以亲手割下了十万八千九百三十六人头颅的战绩位居榜首。 陈子南一脸迷糊地抬头看着云泽一阵比划,什么也不做,任凭施为。 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叹了口气,不再计较这些,而是暗自思忖什么样的说法才能避免惹怒这个尚且年纪轻轻,手下就已经有着十万还多无头亡魂的刽子手人屠。 “今天早上,我遇见了景公子,就是北城中域景家出身的那个景博文,他跟我说了一些...嗯,我从没听说过的。” 云泽神情复杂,小心翼翼看了眼陈子南,见到她一脸迷糊地伸手揉了揉眼睛,似乎是想让自己精神一些,而再没有其他动作,方才继续开口道: “他跟我说,你就是杀生榜上的那个刽子手人屠。” “嗯。” “他还说,你是杀了十万八千多人,所以位列榜首,而且还...把所有被你杀掉的人,全都割去了头颅。” 闻言,陈子南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云泽一眼。 而本就有些提心吊胆的云泽则是瞬间全身紧绷,生怕陈子南忽然暴起杀人。 可相较于云泽的紧张与不知所措,陈子南的眼神里却很快就流露出一丝为难,跟着便就将一根手指塞进嘴里咬住指甲,苦思冥想了许久才终于糯糯开口道: “是十万八千九百三十...三十,六人。那是到去年夏天公布杀生榜时的数量,现在,应该是,是...” 陈子南嘴里的“是”说了很多遍,却到最终也只得无奈放弃,摇了摇头,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又让这世上多了多少没有头颅的孤魂怨鬼。 云泽终于松了口气。 至少陈子南并不介意自己的身份被揭穿。 “那,景博文,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云泽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又问一声。 陈子南皱起眉头,想了许久才终于茫然摇头。 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云泽也越发不能想象,这样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竟会是那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人屠。 “景博文,是在杀生榜上位列第二的人。只是,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皇朝会这么清楚你们杀了多少人,而且还列出了这样的一张榜单,但...” “皇朝的眼线,哪儿都有。” 陈子南忽然开口将云泽还没说完的话打断。 她摆出一副在她而言像是理所当然的模样开口继续说道: “而且皇朝也只需要盯住很少的一些人就可以了,不必把全天下的人都算进去,所以杀生榜的排位算不得准,就连杀生数量都未必准确。但我本就是皇朝中人,所以那个十万八千九百...九百...嗯,还是很准的。” 陈子南一口气说了很多字。 在她而言,这已经算是相当难得,乃甚于明天的太阳很可能会从西边出来。 可云泽却忽然沉默下来,怔怔盯着陈子南良久无言。 陈子南,皇朝中人。 皇朝培养的杀手。 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皇朝麟女。 而在不久之前,云泽也才刚刚知晓,他那个在印象中一直以来软弱无能、只会忍气吞声的父亲之所以会落到那么一副病鬼模样,根本原因就在瑶光圣地与皇朝的联手围杀,将其命桥打碎,更将其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迫不得已只能拼着耗尽生机底蕴才能勉强突围,却也从那之后就沦为废人。 不可控制的,云泽心底里忽然生出一股格外暴躁的森然杀机。 也似是有所察觉,陈子南抬起眼睛,眉关轻皱,有些奇怪为何这个在她看来是个难得的好人的云泽怎么会突然生出这般浓重的森然杀机,而且对于杀气十分敏感也十分专业的她,更能轻而易举就分辨出,云泽周身逐渐显现的杀气中分明带着相当浓重的血腥味道与戾气。 乃甚于那种凶残戾气还要更胜于其中血腥。 “你,杀过很多人。” 陈子南眨眨眼睛,看着云泽缓慢开口道: “而且很可能是毫无底线地杀人。” 闻言,云泽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些早就已经被遗忘的画面,那些在道德沉沦之时、灾难降临时黑暗两年中的些许画面,禁不住心头猛地一颤,却也在短短瞬间就清醒过来,便连满腔杀机戾气顿时潮水似得退散回去。可即便如此,云泽也好似被一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腿脚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却是被陈子南伸手抓住了手臂,才没有露出那般丑态。 而在站稳之后,云泽一直都在大口呼吸,脸上也全是冷汗。 陈子南仰着脑袋,用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看他片刻,忽然开口道: “我说错话了,抱歉。” “不,没事...” 云泽略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轻轻摇头,暗自安慰自己瑶光圣地与皇朝联手围杀父亲时,陈子南根本就还未曾降生,这事就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又试图将那些隐约间已经破开尘封重新出现的过往再一次遗忘与丢弃,亦或是可以说做逃避。 但终归会有另一个人伸手接下这些被云泽遗忘和丢弃的东西。 也正因此,一股烦闷的感觉紧随而来就出现在他的心口处,压得云泽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我自己的原因。” 云泽深深呼吸一次,努力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也努力在让心口那股烦闷阴郁的感觉尽快消失,跟着便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景博文让我帮他约见你,地点定在了后山,时间是今晚子时,他会在去后山的路上等你。虽然我只是一个负责传话的,但...景公子肯定对你没有任何善意,我觉得这事儿不是非去不可,你就当没有听到,或是忘记了...” “后山,子时。” 陈子南又一次打断了云泽,低头在嘴里呢喃着重复一遍在她看来最关键的几个字,之后便轻轻点头,意思是已经非常认真地记下了,跟着便就重新抬头看向云泽,开口问道: “还有其他事吗?” 见状,云泽只得轻轻摇头。 而陈子南则是颇为慵懒地眯了一下眼睛,动作幅度极小地耸起肩膀伸一个懒腰,跟着边就轻轻说了一声“那我回去了”,随后转身就走。 没再给云泽任何说话的机会。 心情越发有些复杂,也仍旧觉得心口烦闷的云泽没再追上去继续劝阻,而是抿着嘴角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陈子南已经一步一步龟爬也似的回去剑阁广场所在悬空台上,云泽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极其用力地伸手搓一搓脸颊,动身前去刑罚堂。 ... 刑罚堂三层。 面对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对着那本还未看完的《森罗道解》一阵发呆的云泽,席秋阳在略作沉思之后,还是暂且将第四幅阴阳图的研究暂且搁置下来。 “云泽。” “...弟子在。” 恍惚了一阵之后,云泽方才想到应该回应一声,慌忙放下手里那本旧书,规规矩矩坐好,等待下文。 席秋阳轻轻点头,对于门下这唯一一个弟子还是相当满意的,只唯独一点,席秋阳的看法与老道人不谋而合,便是云泽秉性极好,但却太过老实,容易被人气府,遇见什么事儿了,遇见什么问题,也总是藏在心里,有人看出来了问一句,便说上一说,能得到解决最好,解决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就重新藏在心里继续自己慢慢想。 但其实这种在席秋阳与老道人看来大抵是等同于闭门造车、出门合辙的行事方式,跟云泽已经习惯了无依无靠只能独处有关,是在性格逐渐成型的年幼时候迫不得已之下顺应环境做出的改变,而如今再要改回来,难如登天。 对此,席秋阳大抵明晓,不同于老道人直言不讳,而是选择了避过这个问题,不去多说。 “为师昨日交代给你的,都办好了?” “是,弟子已经办好了。” “淬体可曾落下?” “晚了一些,但也已经补上了。” 云泽老实交代。 席秋阳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意外,但也大抵猜出是老道人将云泽留了一段时间,便就未曾多问,而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直接开门见山说道: “你先前看书走神,可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 闻言,云泽一愣,旋即抿住嘴巴,低头不语,只在犹豫了许久之后才轻轻摇头。 尽管老道人未曾直接明说,却也话里话外暗示得极为清楚,是云温书当年风头太盛,就难免会得罪不少人,而这些人若是死了也就罢了,但也有不少人都活了下来,如今更是各自成了坐镇一方的大人物,一旦将他身为云温书之子的事情暴露出来,后果如何,就着实难以想象。 也正因此,至今也仍是自欺欺人只想偏安一隅的云泽就只得将这些藏在心里,对谁都不敢说起。 而席秋阳也自然看出云泽有所隐瞒,不知作何感想,却也未曾逼问,只是轻轻点头之后便将先前阁下的书简重新拿起,随口说道: “一些小事,自己能解决的就自己解决,尤其同辈之间的意气之争,大道之争,只要没有老辈人物插手,便就自己解决。可若是遇见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也或于同辈之争中,有老辈修士插手,你就随时说与为师,入圣之下,立斩之。” 闻言,云泽愕然抬头看向席秋阳,有些想不通自己这位方才不过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师父哪来的底气说出这番话。 入圣之下,立斩之? 大能修士与入圣修士之间差距几何,云泽不太清楚,却也大致知晓是有如天壤云泥,而在如此差距之下,席秋阳这句“入圣之下,立斩之”却说得格外平静,也似理所应当一般,就由不得云泽不好奇。 可最终也是强忍着按捺下来。 “你是觉得,为师有些狂妄了?” 席秋阳抬起眼睛,视线越过书简上方看向云泽,面上则是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 可云泽却忽然觉得席秋阳确实没在开玩笑。 但他还是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见状,席秋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目光却是重新落在书简上,随口道: “有些事,早已成了过往,入土为安即可,为师也不愿再提。你就只需知晓,为师所言非虚。圣人修士多为一方圣地之主,也或世家族主,不会轻易出手,但这世上入圣之下的老辈修士当中,确有不少没脸没皮之人须得警惕,欺不到你的头上也就罢了,可若这些人胆敢肆意妄为,你也无需惧怕,自有为师帮你顶着。” 言罢,席秋阳想了一下,又补充道: “你既叫为师一声师父,那为师也就理所当然应该替你扛下那些应该抗的。所谓师父,师者,父也。” 云泽张了张嘴,愕然望着案几对过的席秋阳,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心里也忽然生出了一些难以言说的莫名感觉,是曾经从未有过的,而有且仅有一次这种感觉,还是灾变降临时,云温书用他那早已破损不堪的瘦弱身躯将他抱在怀里,破天荒地顶住了倾塌而下的高楼石板,才让云泽有幸能够在那场害死了俗世不知多少人的灾难中存活下来。 紧跟着,便连从先前开始就一直堵在他心口的烦闷郁气,也终于舒展开来,消失不见。 云泽强忍着那种奇怪感觉低下头去,用衣袖在眼睛上使劲擦了几下,又抽了抽鼻子,旋即重新抬头看向席秋阳,眼眶泛红,咧嘴而笑。 “是,师父!” 第56章 后山 入夜之后,方才浸泡过淬体液的云泽正半死不活躺在床铺上。 枕头旁边就是从早到晚再从晚到早都在睡觉的小狐狸。只在此时,这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难得睁开眼睛,看了云泽一眼,却紧跟着便就重新阖上,不大的身子蜷成一团,继续睡觉。 至少在云泽看来是在睡觉。 轻声一叹过后,云泽也不去理会,在床上卯足了一口气坐起身来,检查自身的伤势情况。 尽管在浸泡淬体液的过程中,痛苦着实有些难以想象,好似无数蚂蚁在全身上下肆意啃咬一般,又好像有着一条火龙在体内沿着经络血管四处游走。可终归说来,痛苦极大,好处也是极大,只是肉身根基的具体情况究竟如何,目前还尚且不知,但先前与犬肆一番争斗之后所受重伤,却在短短两日时间便就近乎完全恢复,乃甚于那些肌体开裂之处,就连伤疤都不曾留下,便让云泽着实吃了一惊。 怀有俊忙前忙后,将浴桶抬出去,水全部倒掉,再重新搬回来搁在房间一角,又找出被丢在一旁的抹布将地面上的水渍全部清理干净。直到做完这些之后,怀有俊才终于缓了口气,自顾自找了一个话题与云泽说笑片刻,很快就动手换下院服,准备早些休息。 依着怀有俊自己的说法,就是今天的练体课程实在有些太累了。 二流家族出身的怀有俊要走补天士的路子,在修习灵纹一道与气韵之外,练体自然也是必不可缺,而学院会专程对此作出练体的课程安排,也实属应当。但怀有俊之所以会被累成这样,最大的问题就出在往日里那些涉及到人情世故的应酬饭局太多,被大量烟酒伤了血气。倘若怀家势大也就罢了,不愿去的,直接推掉就好,没人敢说什么,可怀家就只是个二流家族,比上不足这种事儿,只要心态放宽了也没什么,却偏偏比下还有余,就导致了这许多附庸世俗的应酬饭局数不胜数,而且是从怀家族主到怀家麟子,一概如此。 尽管怀有俊早便已经想透了这些,却也实在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可以顺利解决,毕竟大势所趋,一旦有所违逆,很容易就会落人口舌。而许多试图从中挣扎逃出的二流家族,也是绝大多数都就此没落,只鲜有的几个运气极好,能够一步登天,从二流家族一跃晋升到一流家族,而一旦有了底气之后,也就可以更好地将那许多并不必要的人情往来推脱出去,没人再敢说三道四,更不怕落人口舌。 “不光是我,第七班里还有好几个二流家族出身的也都跟我差不多,过早被烟酒伤了血气根本,哪怕如今境界已经上来了,也是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饭袋。” 怀有俊自嘲地笑了一笑,早就对此不太在意。 “就拿小弟我来举个例子,三品练体练气补天士的境界,看起来还算不错,当然,这种境界肯定入不了您的法眼,可一旦是跟那些第七班二流家族出身的几个酒囊饭袋比起来,我还真就是境界最高的。可即便如此,一旦真的打起来,只要是个正儿八经一步一步修炼出来的五品武夫,就能跟我打个不相上下。而一旦僵持下来,最后率先力竭的也肯定是我,毕竟血气根本太差,后力不济,比不了那些血气根本未被损伤的。” “那就没什么办法能弥补吗?” 云泽一边整理院服,一边顺口问了一句。 闻言,怀有俊嘴里啧的一声,开口道: “也不是没办法弥补,灵株宝药或者灵丹妙药都行,但问题就出在小弟我这身子骨的根基太差了,而要说得再直白一些,灵株宝药好是极好,可就怕虚不受补,非但没能把血气根基补足回来,反而可能丢了性命。再者就是,修为境界突破炼精化炁,在一身血气气韵全都化成精气之后,就能反过来修复受损的血气根基,说起来倒是跟反哺的意思差不多。” 怀有俊叹一口气,有些神伤,兀自感叹道: “其实我爹的情况也是跟我一样,年纪轻轻就被烟酒伤了血气根基,到一百多岁老的不成样子了,才终于突破到炼精化炁,反哺血气根基,重新回到年轻模样。但这种事情没什么好说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二流家族大多如此。所以小弟我在昨天见着您手里那些淬体液的时候,才会动了心思想要求您帮我跟席长老讨要一些,毕竟您也拜了席长老为师,多讨要一些淬体液应该不成问题。当然,小弟我需要的也不是很多,只要稍微修复我这受损的血气根基就成,也能免得让我再走爹的老路。” “这种事,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云泽无奈摇了摇头,手掌在关元气府处轻轻一拍,就将装在另一只玉瓶里还没用过的淬体液取了出来。 “这瓶可以先给你,等我的那瓶用完了之后,再跟师傅去要。” “别!” 出乎意料的,怀有俊连连摆手摇头,见着云泽眼神有些奇怪之后,才终于满脸尴尬地干笑两声,道出实情: “我原本确实是有这个打算,但昨天见过您浸泡这淬体液的时候实在有些吓人,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自己本性是个什么样,我自己最清楚,肯定吃不了这种苦头,也肯定坚持不下去,就算真的给了我,那也只能平白浪费。” 正说着,怀有俊忽然嘿的一声笑了起来。 “但这淬体液也确实是个好东西,您老可得咬紧了牙关撑下去,也好有朝一日真的变成大人物,就不需要再扯着顾麟女和姜麟子的虎皮做大旗了。到那时候,小弟我也能有幸扯一扯您的虎皮,自己做一杆大旗出来!” “你啊...” 云泽忍不住苦笑一声,只得将淬体液重新收入气府。 眼看着时辰越发接近子时,云泽的心情也越发有些复杂起来。 怀有俊见着云泽似乎有些心事,就没再多说,掀过被子一翻身,没多久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是确实累着了。 房间里忽然变得极其安静,只剩桌上的一盏烛火还在轻轻摇曳。 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拿定主意,用“陈子南就只是陈子南,过往恩怨与她全无关系”的理由说服了自己,便起身穿好院服,也没叫上小狐狸,孤身一人直接出门。 已经下了整整一天的雨,从最初时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伞上声势浩大,到中午稀稀拉拉的小雨,不打伞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再到如今,就只偶尔被一些细碎的雨珠落在脸上,才能感觉到还在下雨。 可天上的乌云却依然相当厚重,也就使得离开弟子房所在悬空台后,整个学院都是漆黑一片。 大抵还得再有一场大雨才行... 云泽一路上都在强迫自己多想一些其他事,例如接下来的一场大雨什么时候才能下下来?大雨能有多大?或是之后见到了景博文与陈子南,又该怎么才能劝阻他二人作那意气之争? 除此之外,云泽也将手机上自带的手电筒功能打开,更尽量控制着自己避免看向周围那些一片漆黑的地方。可即便如此,云泽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越发没底,手脚也跟着直冒冷汗,生怕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忽然冒出一个人形的东西出来,整个人都完全陷入一种紧绷的状态。 好不容易顺顺当当走到学院门口,城中城通宵达旦的霓虹灯光足够照亮此间,才终于让云泽松了口气。 而在离开学院之后,云泽也是直奔后山。 周遭环境越来越黑,原本已经将手机熄灭的云泽也迫不得已再度将灯光打开。 学院后山,有灵纹阵法作禁制。 若非身负学员磁卡,便不能进入其中。 但云泽来到后山入口时,却并没有见到景博文与陈子南的身影,时间是方才过了子时没多久,尚且不到半刻,可毕竟是晚了一些,那两人想来也是已经进了后山。 而眼睁睁瞧着草木茂密的后山一片漆黑,尤其那些个形态各异的顽石古树,就好像在张牙舞爪一般,让云泽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却毕竟已经来到此间,便在稍作犹豫之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路上都在小心翼翼观察着周遭境况,尽可能地放松自己,却也是身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喉咙里越发干涩,更下意识握住挂在脖颈上的金刚杵挂件,嘴里不住地念叨着“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全然不顾到底哪家是哪家,只觉得似乎只要这样做,就能避免那些污秽之物靠近过来。 草木繁密之处多秋虫,忽然一声低鸣,就让全然没有任何准备又一直绷紧了身子的云泽直接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跟着便就逃也似地飞奔出去,却方才没多久就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结结实实摔了一个跟头,栽进了一片灌木丛里,便连手机都直接飞了出去,掉在更远的地方。 而当满脑袋七荤八素的云泽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也恰好见到对面一片空地上的景博文与陈子南正扭头看来。 两人面上神色皆是如常,对于云泽的出现似乎也并不怎么惊讶,而景博文面上仅有的一丝古怪,大抵也是震惊于云泽出现的方式有些太过离奇,便忍不住将手中折扇合起,又临时生出一番心思,便故意做出一副眉关紧皱的模样,语气凝重开口道: “云兄弟这是...遇见鬼物了?若当真如此,那还真是不幸,此间后山确有不少孤魂野鬼,虽说境界修为并不如何,却也难缠得紧,神出鬼没不说,模样也是端的吓人,什么脸上没皮只有血肉的,什么脑袋没拧到后面的,还有一些深更半夜穿着大红嫁衣四处游荡寻找夫婿的,咱们学院里不少学员都曾见过。尤其这最后一种,是最好寻找如云兄弟这般细皮嫩肉、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做夫婿,用以吸食阳寿,摄取元精,可偏偏被这种鬼物抓到的年轻男子大多会迷失其中,直到形体干枯、命元无多的时候才终于恍然惊醒,却也为时已晚。” 闻言如此,原本还在为终于寻到活人而略微有些庆幸,也终于壮起胆子来的云泽,脸上当即一片惨白,手忙脚乱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奔陈子南的身后蹲下,俨然是将其当成了一处避风港,下意识便伸手抓住她的衣角,战战兢兢,只敢从侧面露出一双眼睛慌慌张张左顾右盼,生怕见到景博文口中那些只听起来就感觉十分可怕的鬼物忽然出现。 而眼见云泽这般不堪模样,景博文却并无任何鄙夷之色,反而眼神中立时闪过一丝阴沉,只是隐藏极好,很快便就恢复如常,继续装出一脸凝重模样,开口道: “云兄弟,小心你身前那人转过脸来的时候,忽然变作一身红嫁衣,将你抓去...” 一脸没精打采模样的陈子南忽然转过身来低头看向云泽,伸出一只满布老茧的小手轻轻拍了拍云泽头顶,语气也是格外的平静。 “他骗你的,这地方,没有鬼物。” 也似是觉得只说这些还不够,顿了片刻,陈子南又补充一句: “就算真有鬼物,它们也不敢靠近。” 至于不敢靠近的理由是什么,陈子南反倒未说。 云泽不见得知道这些,但景博文却是相当清楚,诸如冤魂厉鬼此般污秽之物,若非修道有成,便终归有着先天惧怕之物,一是阳气,二是杀气戾气。 怕阳气是理所当然,人尽皆知,毕竟鬼物终归只是鬼物,并无肉身躯壳保护,阳气一冲,便就散了。可鬼物惧怕杀气戾气,相对之下,就鲜有人知。可如此也并非毫无道理可言,皆因冤魂厉鬼之所以是冤魂厉鬼,大多都是横死之辈,而杀气戾气又是杀生所得,是但凡身具杀气戾气之辈,手下皆有冤魂厉鬼诞生,自然也就天然惧怕,不敢靠近。 景博文自认一身杀气戾气极重,而杀生更多乃甚于数以十万计的陈子南,一身杀气戾气就必然更重。 却在眼下,景博文并未计较这些,更不知此间三人尽都身负极其浓重的杀气戾气,只是有人不显,而陈子南也在刻意回避。除却这些之外,唯独让景博文有些在意的,便是在陈子南短短三言两语的轻声安抚之下,云泽就已经逐渐放松下来,正一脸羞愧尴尬地低头道歉。 先前说出那番话恐吓云泽,是景博文刻意为之,为的就是想要瞧一瞧云泽会在慌乱之下跑去谁的身旁,存了与陈子南在别处也一较高下的异样心思。而在亲眼见到云泽毫无犹豫就直奔陈子南后,景博文的再一次开口,也是为了将已经失败的局面挽回过来,可却被陈子南搅局打断,更三言两语就将云泽安抚下来... 完败。 至少在景博文看来,这方才与陈子南第一次见面的首次交锋,他是落到了一个彻底完败的局面。 景博文的脸色变得极差。 而云泽也方才想起先前脱手而飞的手机,慌忙上前捡起,见到只是沾了一些泥泞,但却并不妨碍什么之后,这才松了口气,又脸色复杂站在原地许久,最终还是没再回去陈子南的身边,而是留在原地,看一眼陈子南,又看一眼景博文,在心下暗自揣摩随后的措辞,没想过能够将这二人化干戈为玉帛,毕竟那实在有些太过想当然,只求能够化解干戈即可。 却不待云泽开口,景博文就已经将他当作不存在,一身杀气戾气徐徐出现,眼眸里流露出源自骨血本性中的凶残,让本就因为一场秋雨寒意料峭的老林里,越发阴冷了许多。 可另一边的陈子南却仍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察觉到景博文一身杀气戾气,陈子南越发有些沉重的眼皮才终于抬了一抬,极为平静地看他一眼,樱唇微张,忽然开口道: “我,不跟人比试。” “输赢,没意义。” “我只杀人。” 说着,陈子南忽然一顿,愁眉苦脸抬起头来想了片刻,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恍然大悟,轻轻点头道: “我没理由杀你。” 言罢,便直接上前,伸手牵住云泽衣袖,拉上他转身就走。 一腔杀机越发沸腾的景博文面色一愕,好似蓄满了劲力的一拳忽然砸在棉花上,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而眼见陈子南与云泽越走越远,景博文忽的回过神来,面上神情阴郁难看,身形忽然一动,迅逾雷霆,而其手中合起的折扇便是陡然化成一柄利剑般,发出阵阵呼啸之声,顶端吞吐剑芒锋锐,直至陈子南后心而来。 风声炸响,骤然破碎,人影如鬼魅一瞬即至! 方才因为见到陈子南懒得与景博文动手,便松了口气的云泽也在一瞬间就寒毛倒竖,只觉得身后好像是被一条阴冷毒蛇盯上,手脚顿时生寒,禁不住僵立当场。 却下一瞬,陈子南身形一顿,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之下,始终半闭半合的眼皮终于轻轻抬了一下,身形骤然消失。 第57章 司雷扇 铛! 空气里,陡然间火花四溅。 而当云泽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去的时候,景博文与陈子南已经分别在同一株参天古木的两条枝杈上对立站定,只将树枝压得略有弯曲,却并不明显,轻身的本事各显真章。 只是相对陈子南一如既往的没精打采而言,景博文眼神中的森然残忍,已经似如毒蛇一般阴冷可怕,一身杀机止不住地沸腾起来,哪怕云泽所站之处距离甚远,也依然觉得那可怖杀机戾气犹如滔滔大浪一般汹涌澎湃,让人如坠冰窟,禁不住阵阵心悸,好不容易才止住抽身后退的冲动,却也如同一叶帆船,随时都有可能就此倾覆。 森然杀机悄然弥漫,日间方才下过一场大雨的后山老林秋寒料峭,如今便就更加阴冷几分。 “我没想杀你。” 陈子南再次开口,清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于景博文的执着感到有些为难。但其手中迫不得己才取出的黑刃匕首已经沾染了些许血迹,却并不停留,顺着刀锋缓缓滑下,滴落,最终是砸在身下的枝叶上被摔得粉碎。 而在景博文的手臂一侧,则是已经可以清晰地见到一条血痕。 尽管先前并未能够看得真切,可甫一真刀真枪的交锋中,显然是景博文已经落了下风。 但称不上十分剧烈的疼痛却让景博文眼眸中的寒光森然越发狰狞起来,也似是源自骨血本性中的残忍凶性更被激发出来。他眯起眼睛,俊秀脸庞也变得越发阴森,手中折扇上剑气吞吐,也似是在掌握着一柄一方重器般,震出隐隐呼啸之声,切风断雪,光寒透出折扇顶端三尺来长。 某一时间,景博文一身杀气戾气忽然就拔地而起,也似万千剑气由地下而生,直冲苍穹,将这整株老树都给斩成了七零八落的下场,而景博文身形也已经消失原地,恍惚间犹如鬼魅般幻化出多个身形,向着堪堪跃起的陈子南扑杀而去。 深夜里,后山中,再一次响起铮铮之鸣。 可无论景博文也或陈子南,身法速度尽都奇快无比,与顾绯衣的大开大合势大无比全然不同,哪怕是如云泽这般眼力,也只能勉强瞧见一些恍惚身影在碰撞时略微出现一瞬,随后便就再度消失,是将无数杀机尽都暗藏在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而其中暗流汹涌则是更加凶险,便无论景博文还是陈子南,都如同惊涛骇浪下的一叶浮舟,稍有不慎就会毙命而亡。 杀机碰撞之下,这片深山古林也被摧残得一片狼藉。 方才不过片刻罢了,而当景博文与陈子南再度碰撞出现时,两人却已经交手不下百余回合,随后便有暴风呼啸着席卷八方,一片飞沙走石。景博文面庞狰狞,往日里翩翩公子的形象已经全无,手中一柄折扇被他当作神兵利器,挥斩出无数剑气狰狞摆壑,最为恐怖时,更是化成一片暴雨一般,汹涌澎湃倾斜落下,将空气都切割出无数刺耳声响,杀机毕露。 似如天外飞瀑当头砸下! 而在其下,陈子南却仍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只在见到那无数剑气倾泻而下时略微抬起眼皮,清秀眉头微微一皱,并未生出退后的打算,只将手中匕首便轻轻抬起,在极小的范围内来回斩动,破碎剑气,铮铮之鸣震响四方,剑光流溢。 相对之下,陈子南娇弱瘦小的身躯在剑气瀑布而言,不过一块坚固一些的石头罢了,而偏偏就是这样一块顽石,便将那看似势大无比的剑气暴雨全都挡了下来。 但这周遭却是糟了无妄之灾。 不只是景博文对于这道搏杀术的修炼是否还不到家,也或剑气瀑布毕竟势大,就只对准一个范围即可。也正因此,当剑气瀑布终于落定之后,除却陈子南脚下的方寸之外,其余周遭,便全都塌陷下去,像是被人用千千万万剑一剑一剑开掘出来,深入地下足足一丈有余。 陈子南忽然叹了口气,一脸的不情不愿。 景博文满腔杀机越发沉重,根本不顾陈子那是否愿意继续打下去,手中折扇当即一转,啪的一声打开,由下而上扇出一片惊雷炸响,贴紧了地面滚地而去,直奔陈子南所在之处。 眼见于此,陈子南只得纵身一跃,踏空而行,却当她抬头再看时,那景博文手中折扇就已经换了另一幅扇面,由上而下牵引出某种无尽恐怖的气机,紧随而至的,便是从天穹乌云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练成一片的惊雷炸响,竟是落下万丈雷海,尽都砸向陈子南所在之处。 天地间的一切万物,都在此间陡然失色。 云泽在远处看得肝胆生寒,禁不住心惊肉跳,也是头一回真正见到某种威力非凡的法宝显露狰狞。 可在那万丈雷海之下,陈子南的身形却是陡然消失,任凭万亩雷霆四处激荡,将这后山的一隅之地摧残得泥土炸飞,更加狼藉之后,她才终于缓步迈出虚无,出现在景博文身后不远处,却也只是低垂眼帘,并无任何兴致袭杀。 “嘁!” 眼见于此,景博文一腔杀机便更加沸腾起来。 尽管这孰胜孰败、孰强孰弱的较量已经足够一眼分明,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证明下去,可景博文却仍是不肯就此罢休,折扇一合,便再度抽身而去,折扇顶端透出三尺雪白剑芒,隐隐颤动,已经有了剑罡的影子,直刺而去。 陈子南侧身躲过,闲庭信步一般,便连眼睛都懒得再多睁开几分。 可陈子南越是如此,景博文原本满腔的杀机就越发汹涌沸腾,是心头怒火较之杀机还要更甚许多,而在近身扑杀之下,这两人的身法速度便再度被施展到了极致。只是陈子南是否就是极致还尚未可知,但景博文却已经不能再快,手中折扇吞吐半步剑罡,动辄剑气如虹,上冲霄汉,见不到什么骇人大势,却其中暗藏的险象环生,还要较之清晰可见的险象环生更加可怕一些。 阵阵风暴凭空卷起,由地面而生,飞沙走石之间,直贯霄云! 云泽的眼睛再一次跟不上这两人的身形速度,而在片刻之后,可怖风暴便就十分突兀地戛然而止,是已经面又不耐之色的陈子南,手中那把黑刃匕首已经架在了景博文的脖颈上,漆黑刀锋与皮肉之间不过距离寸许,可景博文却是已经动弹不得,额头上也可以见到细密冷汗,较之陈子南好似已经烦不胜烦才终于忍不住出手教训的模样可谓天壤云泥。 “你真的很烦。” 陈子南微微皱起清秀眉头,忽然收刀,瞥他一眼之后,便就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站在原地,也似是在苦思冥想,许久之后才终于轻轻点头道: “我真没想杀你。” 说完,她便转身回来,重新拉上还在愣神的云泽,转身就走。 而景博文则是留在原地,沉默着盯紧了手里的折扇不知作何想法,也没再咄咄逼人地追上来,非得分出一个生死才行。 尽管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云泽大部分时间都没能见到,眼睛也追不上这两人的身法急速,可在景博文而言,却是已经足够了。而陈子南的实力究竟如何,景博文还不知晓,但唯一可以确信无疑的,就是陈子南若要杀他,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绰绰有余,乃甚于看似杀生榜上榜首榜眼之差并非很远,可实际上的差别却有如天壤云泥。 向来自负不输姜北顾绯衣这般圣地世家麟子麟女的景博文,第一次真正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老话。 而再深想几分,或许就算姜北与顾绯衣这般出身圣地世家的麟子麟女,一旦遇上陈子南这个杀生榜上位列榜首的刽子手人屠,也是只能避其锋芒,乃甚于还得交出宝贵头颅才行。 景博文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着,心里顿时觉得好受了许多,却全然忽略了他是仗着手中法宝才能与赤手空拳的姜北有来有往,而且还是出于切磋与尝试这把司雷扇真实威力的目的,才会有过那么不为人知的一战,既不会决出高下,也不会分出生死,只是单纯切磋,只是单纯地尝试法宝威力,仅此而已。 ... 回去的路上,云泽脸色复杂,被陈子南拽着衣袖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忍不住将眼前这个身形瘦小、慵懒像是家猫一样无害的小姑娘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尽管不曾看得十分真切,可其中必然是险象环生。 云泽暗自在心下设身处地地试想一番,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根本不能在景博文与陈子南的手中走过哪怕一招。 或许甫一见面时,他就已经人头落地。 无论景博文也或陈子南,都与顾绯衣的大开大合势大无比全然不同,若要将顾绯衣比作滔天骇浪,那这两人就是其下的暗流汹涌,但在相较之下,究竟哪个更加凶险,就着实有些不好比较,毕竟滔天骇浪能将人砸得粉身碎骨,而暗流汹涌却能让人死得无声无息。 但在云泽而言,他是宁愿面对滔天骇浪,也不敢触碰这暗流汹涌。 激灵灵一个寒颤过后,云泽忍不住一阵龇牙咧嘴,再一次小心谨慎地审视眼前这个小步走在前面,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模样着实娇俏可爱,就连说话时的声音都软软糯糯,让人心中生怜。却不曾想,一旦家猫露出獠牙,竟是如此可怕。 ... 回到学院之后,云泽很快就与陈子南分别,回到了自己的弟子房。 另一边床铺上,怀有俊正睡得人仰马翻,而云泽也记得很清楚,他先前走时,怀有俊是头朝东南睡下的,可如今却已经变成了头朝西北,而且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也有大半都被踢到地上,只留下一些边角的地方还在床上苦苦挣扎。 云泽一阵无言,还是第一次发现怀有俊的睡相竟是如此难看。 不由得摇了摇头之后,云泽顺手便帮怀有俊重新盖好了被子,之后才回去自己床铺上,倒头睡下。 ... 后山。 亲眼见到了整个过程的姜夔与老道人方才从一片密林中缓步,瞧着这片原本草木丰茂的老林已经被摧残的一片狼藉,而在深浅不一的万道沟壑中更有残留雷弧交织跳跃,不由都是一阵感叹。 姜夔眉关紧蹙,在坑边蹲下身子,伸手去触碰那些残留未散的雷弧,隐隐一声“啪”的炸响过后,姜夔半截手指就已经变成了焦黑模样。 雷弧中隐隐带着些许雷劫气机。 “确实是北城中域景家的司雷扇无疑了。” 姜夔重新起身,目光望向这片狼藉之处。 “去年的时候,景博文手中那把司雷扇还只是一件仿制品,能有真正司雷扇的五成威力就很不错了,却没想到,今日见到的这件,竟会忽然变成真货。只可惜景博文实力境界尚且不足,又主修练体,不能将这司雷扇的真正威力打出,否则陈子南也断然不会躲得如此轻松。” “顶多发挥出两成罢了。” 老道人笑呵呵地补上一句,对于司雷扇的真真假假浑不在意,顺手便解下系在腰上的青玉葫芦,美滋滋喝了一口。 也似日间上午将将发生过的那些从不存在。 而在闻言之后,姜夔则是轻轻点头,可面上神情却仍是极为凝重。 “但景家会在这种时候就将司雷扇交给景博文,却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说着,姜夔忽然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声,继续道: “自从补天阁对外声称,自此之后便不再如同往常一般四处发放邀请帖,而是直接通过学院选择部分学员予以资格,进行入阁考验之后,我就已经隐隐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而此事之后,虽是增强了院中学员之间相互竞争的氛围,于年轻一辈的竞争修行,于学院背后的真正主家都有极大好处,却也极有可能会惹来这些学员身后的家族门派插手其中。毕竟补天阁底蕴太过厚重,灵决古经与搏杀大术暂且不说,便只是其中修炼资源与天材地宝,就绝非任何一个势力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若非如此,那些出身圣地世家的麟子麟女,也断然不会心甘情愿以分出部分天道偏颇为代价加入补天阁。但也正是因此,那些除却圣地世家之外的许多势力,一流二流也好,乃甚于三流也罢,说不得就会为了补天阁的一个名额,将道理置于枉顾,插手其中。不,是肯定会插手其中。” 顿了片刻,姜夔眉头越皱越紧,连连摇头。 “大世将乱啊...” “大世将乱是不假,但还有一句话,讲的可是乱世出英雄。” 老道人口中咂舌一声,非但不如姜夔一般愁眉苦脸,反而面上笑意越发浓重。 “想当初,云温书何等风姿,可那时候还有人皇治世,有些暗流汹涌也就罢了,可却算不上乱。也正因此,一身光芒足够横贯整座历史长河的云温书才会走了错路,迫不得已在突破大圣之后还得斩道化凡,从头再来,再修一遍,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无敌之道。若是顺利,那时的云温书一旦突破大圣,道法圆满,也就能够做到真正的天下无敌,只可惜...” 老道人用力挑起眉毛,深深一叹。 姜夔忍不住看他一眼,有些弄不懂老道人为何会忽然说起这些陈年旧事。 云温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变成了历史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细水尘埃,尽管这细水粒尘埃也曾照亮了整座历史长河,可毕竟他的辉煌也只是辉煌在过去。如今物是人非,也就自然事事休。 “倘若云温书生在这个时代...” 老道人自顾自呢喃一声,有些缅怀。 而在闻言之后,姜夔也再无半点儿心思继续听下去。 尽管心中有些好奇老道人的来历,更好奇老道人与云温书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可更让姜夔在意的,则是如今已经有了景家开出先河,就等同是在水库下方开了一道闸门,或许眼下还鲜少有人发现,却也必然瞒不了多久。 规矩这条线,从来都是一旦有人率先跨了过去,就会有更多人紧随其后跨过去,自古如此。 而一旦景家开始插手年轻一辈修道争锋之事被暴露出来,也就根本不必太久,其他各种势力就必然会闻风而动。一旦如此,这学院中年轻一辈之间的争斗又会变成一副如何乱七八糟的模样,就着实有些令人担心。 也着实让人有些糟心。 姜夔将负在身后的双手捏拳,咯咯作响,脸上近乎已经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可一旁的老道人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方才从缅怀悲痛中走出来,瞧见姜夔模样,就立时摇头一笑。 “早一些晚一些的,又有什么关系,大势所趋罢了。凡俗人力,毕竟无法违逆天意。” 第58章 心境波澜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可自从入秋以来,已经连着下了几场雨,最初时还能觉得秋寒渐来,却到今时,又是烈日炎炎。 而自从那日深夜,景博文与陈子南后山一战过后,格外风平浪静地过了十来天的时间,第八班一级学员方才上了第三节课,席秋阳作为导师,详细讲解了寻常武功技法,到搏杀术,到搏杀大术,再到搏杀真解之间的进境区别,又在课程结束时,分发了接下来一周时间第八班学员的修炼资源,随后便就此解散。 云泽也一如既往地跟在席秋阳身后,直接去往刑罚堂继续看书。 席秋阳有藏书万千,浩如烟海,包罗万象,由自历史文献而至大道详解,内容之丰富,说不上涵盖了整座历史长河中的呈现出的每一寸缩影,却也等同是在其中截取了一段极长的江流。便莫说是半月时间,就是半年,十年,三十年三百年,都未必能够全部看完。 这刑罚堂三层中罗列在书架上的,堆砌在角落里的,不过是席秋阳所有藏书中的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长明灯灯火摇曳,是未曾开窗的刑罚堂三层中唯一光亮。 师徒二人对坐案几两侧,各自借着灯火,一个读书学道理,长知识也长见识,另一个则始终是在参考各种有迹可循的历史文献与古人论道典籍,以期能够促使自己的学问更加圆满,也能给门下唯一弟子找出一条最为合适的修行道路。 一日复一日,日日如此。 又一本书看完之后,云泽将最后一页翻过,再将书全部合上,闭上眼睛端坐在案几对过,心中不断回想书中所得。 席秋阳抬头看他一眼,又将目光望向在案几一角专程留出来用作给云泽放置那些已经看完的藏书。从最初时的那本《森罗道解》,到如今这本《远古历史正文》,云泽在短短半月就已经看过了不下十本书,种类倒也并未特意选择,只是依着席秋阳最初时说的那句话,按照顺序,从第一排书架最下方的第一本开始看起,依次进行。有些书,其中的内容相当繁复,设计到许多修行方面的感悟与理解,需要慢慢斟酌,细细品鉴,才能懂得书中徐徐阐述而出的许多道理。但也有些书,便如这本《远古历史正文》,就只需要走马观花看一遍,对于其中记载无需太过较真,有些了解,长长见识,便就已经十分足够,若能从其中明白一些什么那是最好,若不能看出什么深刻道理,却也无妨。 但终归还是看得有些太快了。 席秋阳早有心思,此间又再次暗暗揣度,将手中较之先前摊开更多的书简放在案上,等待云泽回味过后,重新张开眼睛时,才终于开口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方才准备将书放在案几一角的云泽闻言之后,当即一愣。 倒不是不明白席秋阳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只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这师徒二人的相处就只是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一个在案几这边看书,另一个在案几那边钻研,若无必要,便就互不打扰,最多也就是云泽看书看到一半,遇见书里讲的东西让他看不懂了,才会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询问那些读不懂的地方到底是些什么意思,又或有着怎样的深意。 可如今席秋阳却忽然率先开口,就让云泽有些措手不及。 “书是需要慢慢看的,不能着急。” 席秋阳未曾在意云泽的反应,自顾自说道: “最近一段时间,你的体魄根基已经逐渐跟上,不会再有根基不牢的情况发生,淬体液已经可以暂时停下了,但气府的磨砺开辟却还得进行。除此之外,现下已经是九月中旬,距离院内月比,也就只有不足半月时间。” 席秋阳将手搁在案几上,食指轻轻敲打案面,过了片刻方才继续开口道: “有件事,为师觉得应当与你说上一说。” “在半月以前,犬肆曾寻上景博文,从中挑拨唆使,意图是让景博文对陈子南出手,以报那日在饭堂附近被陈子南以那把离天黑玉杀生刀架在喉咙上的奇耻大辱,但却被景博文看穿了心思,虽然答应下来,却也将犬肆全身骨骼捏断,更使之经络筋肉尽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如此重上,便是调养得当,若无足够珍贵、药力足够出奇的灵株宝药,就必得在床上躺足整整一月才行。” “但在次日,犬氏妖族部落就派遣了一名老仆前来,同时也带了一位炼丹师,为犬肆的伤势专程调配炼制了多种不同丹药。过程如何,为师便不再与你多说,但犬肆原本需要躺足整整一月的重伤却也因此好得极快,大抵再有三五天即可行动无妨,足够赶得上十月初的院内月比。” 闻言,云泽面上神情立刻变得有些复杂。 近些时日以来,尽管云泽一直都在刑罚堂看书,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意思,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只因与他同寝的怀有俊天赋并不如何,却偏偏是个万事通,便在每日看书回去之后于怀有俊闲聊的一段时间里,学院里大大小小许多事,云泽都是有所耳闻。 而有关景博文险些废掉犬肆一事,从最开始,云泽就已经在景博文那里听到过,但当时云泽却一心只在景博文与陈子南的约战上,尚且不出一天时间,便就将其抛之脑后。 直到十天前,云泽才再一次从怀有俊口中听说此事,与席秋阳此间所言并无出入,却又更加详细一些,是除却席秋阳所说这些之外,在那日犬氏妖族部落的老仆来过之后,犬肆曾有心想要老仆插手,报复景博文。若那犬肆试想的报复手段不算太过丧心病狂也就罢了,说不得那犬氏老仆真就会暗中出手,对景博文略施小惩,警告一番,而后从此作罢,却偏偏犬肆心有不甘,硬是想出了一些非人手段,若那犬氏老仆当真依言做了,只怕景博文从此以后就会在心境中生出许多瑕疵,乃甚于生出心魔,就此再难寸进都有着极大可能。 但景家毕竟是到了这一代就有些底蕴掏空的迹象存在,换句话说,就是青黄不接。而景博文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北城中域景家唯一一个能在日后担当扛鼎重任的直系子嗣,并不存在其他能够与之竞争麟子之位的争夺者。但也正是因此,景博文对于景家而言,就极其重要,尤其涉及到景博文生死存亡与修行进境之类的事,在景家看来,就全部都是比天还大的大事。而那犬氏老仆也并非目光短浅之辈,是在听闻犬肆所图之后,很快便就通禀了犬氏部族的老族长。 具体过程如何,怀有俊也并不知晓,只知道从那之后,景博文险些将犬肆废掉的事,就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依着怀有俊口中所言,景家是必然为此付出了一定的代价,而如此也就导致那段时间的景博文终日脸色阴沉,经常在某些时候对着犬肆所在弟子房的方向走神,眼神深处有寒光悸动,杀机吞吐,似乎是在暗中思忖着,应该怎么才能让犬肆为此付出更大代价。 而有关这些,席秋阳也必然知晓,只是未曾言说。 “这其中,有些事你早便已经知晓,但也有些事你不必知晓,为师就不再与你多说。” 席秋阳将敲打案面的手指蜷缩回去,两手交叉揣进袖口,看向云泽。 “为师曾经与你说过,月比之后,无论你是否还在第八班,此间这刑罚堂的第三层,你也随时可来。但那时是还未曾发生这些变故,可如今有了这些变故在前,你却已经可以与之争上一争。” “我?” 云泽张了张嘴巴,瞧见席秋阳忽然变得有些严厉的眼神,终归还是把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没骨气的废话重新咽了回去,乖乖坐在原地,等待下文。 席秋阳默默一叹,对于云泽的反应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 理所应当,但又恨其不能。 略微平复心情之后,席秋阳才终于开口道: “倘若为师所料不错,十月初的那场院内月比,犬肆一身伤势虽然可以恢复大半,但却必然还会留有一些难以愈合的暗伤,必然会对其有些影响,若非拼命,他一身修为实力也就最多只能发挥六七成。如此,对你而言,便是机会。” 云泽沉默不言。 席秋阳皱了皱眉头,已经整整平静了十多年的心境,在前次与老道人相谈时是第一次翻起波澜,而今日,则是第二次。 也正因此,席秋阳的语气已经显得十分不好。 “你是觉得这么做有些趁人之危?还是觉得自己原本就并非犬肆对手,哪怕犬肆不能发挥全部实力,也绝非对手,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或是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坐上第八班席位之一,便连那些七天发放一次的修炼资源都受之有愧?所以当别人跟你争抢这个位置的时候,你就可以直接心安理得拱手让人?” “若你当真这么想,那就只能说是愚不可及!荒谬!” “这世上千千万万修行之人,就有千千万万个争的理由。所有人都是在争的,争一缕大道气机,争一份天道偏颇,为自己也好,为那些一脉共存的其他人也罢,为野心,为理想,为一时的意气之争,乃甚于只为心底里可笑无知的天真幻想,有些人,甚至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上,只求逆流而上!可你却偏偏选择顺流而下!但顺流而下就不会遇见挡路的吗?看似顺流而下,实则是逆流而下!而且逆的是天下大势!” 席秋阳越说越是激动,眼神越发吓人,可云泽也就只能受着,在心里暗自委屈。 哪怕席秋阳口中所言非虚,早已经将他彻底看透。 第一次,云泽忽然觉得席秋阳当真是如别人口中所言那般,不近人情。 而在说过这些之后,席秋阳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过于偏激了,他本不欲如此,却不想竟会一时冲动,将原本还算委婉的措辞说成了这般锋芒毕露的模样,便只得喘一口气,平复了心境波澜之后才终于摇头一叹,开口道: “为师这么说你,是为你好,逆天下大势之举不可为,有些事,也不是单单逃避或是隐忍退让就能解决的。该硬气一些的时候,就必须得鼓起勇气强硬一些,毕竟蹬鼻子上脸这种事,谁都会做,只是要看对方。越是逃避,越是隐忍退让,就越是会被人觉得好欺负,也就越会被人欺负,这是一种既定的因果,也是人性的本质之一。还是那句话,逆天下大势之举不可为,否则,便就只会如同今次一般,被一个又一个在你顺流而下时遇见的正逆流而上的人,夺走那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和机缘。” 席秋阳还有一句话没能直接说出口,而是再三犹豫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要给自己这个实在有些过分软弱的弟子一记耳光,让他知道疼。 毕竟是一旦知道疼了,就不会再继续违心逃避了。 “你就真的甘心当一块垫脚石,被人踩在脚底下?” 说完这句话后,席秋阳忽然觉得,另一个原本不被他喜欢的云泽或许还不错,只是有些太过胆大妄为,也太过不计后果了。 可这句话也确实是让云泽如遭雷击。 垫脚石,顾名思义,就是用来踩的嘛。 云泽怔怔出神许久,才终于略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案几对过的席秋阳,喉咙干燥,声音沙哑得开口问道: “犬肆,是把我当成...垫脚石?” 席秋阳眼帘低垂,未曾开口回答。 但也足够让云泽明白了。 他重新低下头,藏在案几下方摆在盘起双腿膝盖上的双手忽然攥成拳头,使劲捏紧,指节都已经开始泛白,咯咯作响。 说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委屈,或是某种难以言述的冲动,就只是一股子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戾气忽然盘绕上了心头,让云泽格外地想要杀人。 就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人,想要见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心头的那股已经沉寂了太久的戾气宣泄出去。 席秋阳沉默着看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在他看来十分合适的时机开口道: “昨日午时,布告堂有了一个新的悬赏,与寻常多见的悬赏不太一样,是要缉拿一个手里有着多条人命、恶贯满盈的人族散修,命桥境,死活勿论。已经被为师拦了下来,未曾发布出去。” 席秋阳一直都在观察着云泽面上神情,见他终于冷静一些,方才继续说道: “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一下。这条悬赏,为师可以给你一晚的时间考虑,若明早你再来时,还是不愿接下这条悬赏,为师便将其放行,交予其他学员。” “...是。” 闻言之后,云泽嗫嚅许久,才终于应了一声,起身离开。 但却并未依言回去休息,而是一路上心头都有戾气作祟,极难压下,便是换了一向对于杀气戾气运用之法熟稔于心的云开都无能为力,就越发忍不住意烦气乱,走着走着,也便到了2010号弟子房门前。 云泽在门前驻足许久,皱着眉头,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房门却忽然打开。 罗元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一只手摸了摸锃亮光头,好不容易哈欠打完了,才终于睡眼惺忪地开口道: “进来吧,老头子叫你呢。” 云泽沉默着看他一眼,轻轻点头,也不会说话,走了进去。 倒是一副睡了整整一天也还没能睡饱模样的罗元明忽然被云泽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忍不住目光随着云泽一起进到房里,然后看他走到床边,规规矩矩冲着靠墙坐在陆家平床上的老道人行了一个晚辈里,然后脱掉鞋子,在案几的另一边盘腿坐下。 罗元明忽然皱起眉头,一边关门一边暗暗惊奇,觉得今日见到的云泽跟往日里有些不太一样。 但具体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又偏偏说不出来。 这不是另一个云泽,罗元明非常肯定,他那日在卷云台上见过另一个云泽,跟这个云泽可谓天差地别,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不像这次一般,看了许久才终于隐约察觉到些许不同。 “奇了怪了...” 罗元明暗自嘀咕一句,回到自己床上,脱掉鞋子,靠墙坐下。 师徒三人都有同样的习惯,但终归说来,罗元明跟陆家平还是跟着老道人学的。 而在对面,老道人一口酒喝完之后,张开嘴巴哈出一口酒气,一脸的享受模样,无视了一旁还在郁郁寡欢的云泽。毕竟前两天才刚刚发放月俸,加上不久前云泽又代席秋阳买了许多散酒以作还礼之用,便就较之寻常,可以多喝不少酒,让老道人的心情一直都很不错,更极为难得地保持了整整半个月,乃甚于就连罗元明跟陆家平的日子都变得好过不少。 第59章 握住那条星河 云泽的心情很差,差得离谱,就像一座原本风平浪静,只在偶尔才会泛起一些或大或小涟漪的湖泊,忽然迎来了一阵狂风骤雨和电闪雷鸣,极其厚重的乌云已经不是在天上,而是直接压了下来,让这座湖泊里努力想要翻起的浪涛都只能被压抑在一个很矮的地方。 云泽皱着眉头,就连低垂的眼神里都带上了些许戾气。 老道人一口酒喝罢,挑起一边眉毛,眼睛一大一小看向云泽,忽然嘿的笑了一声,将一条腿曲起,胳膊放在膝盖上,手里的青玉葫芦晃了又晃,听着酒水在里面被晃荡起来发出的声响。 “席秋阳的巴掌,滋味儿不太好受吧。” 老道人显然是已经知晓一切。 圣道修士能够耳听八方,能够一眼万里,这学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许多事,只需要老道人心中愿意,就全部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对此,云泽并不觉得意外,尤其老道人与云温书乃是忘年交,而如今云温书已经不在世上,只留下云泽这么一根独苗,老道人会额外照拂,多加关注,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这句话听在耳中,仍是觉得有些刺耳。 “但有句话他说的没错,这是为你好。” 老道人叹了口气,颇有些感慨。 “你的性子确实太软,也可能是跟以往的经历有关,一旦遇见麻烦了,脑袋里面第一个出现的念头不是怎么在保证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将其解决,而是怎么才能避让过去,哪怕为此蒙受一些损失也无妨,只要自身无恙。” 老道人一边在口中说着,一边心下暗自斟酌,尽可能委婉一些。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个道理,跟席秋阳说的差不多,就是人心本就不正,恨你有,笑你无,嫌你贫,怕你富,学问不见得能有多高,可心眼儿却是真的不少。终归说来,还是人之性初,本就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也正因此,人人都有,也都经常会将其挂在嘴边的伦理到的,其实地位不高,只在最底层,在它上面的是金钱,而在金钱上面的则是权,一层压着一层,位置亘古不变。当然,这只是一种比较通俗的说法,金钱未必就只是金钱,放在如今,它还可以是各种各样的其他东西,包括灵决古经、搏杀术、灵株宝药、机缘,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能够给人带来好处的所有一切。而权,也未必一直都是你所理解的权,它可以是高位者在面对低位者时的一种掌控,也可以修为高者在面对修为低者时,一种源自实力上的压制,但大抵说来,都不过是生杀予夺在于他人,而并非自己。” 老道人有些无奈,早已见过太多人情世故,看过太多人情冷暖的老人,在这一刻显得越发有些沧桑。 “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这话说得很漂亮啊。只可惜,老天爷现在已经是自顾不暇喽!” 言罢,老道人喝了口酒,而后才转过脸来看向神情复杂的云泽,心下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是时候该在席秋阳先前的那一巴掌上继续再添一巴掌了。 “所以啊,别再拿那所谓的善意继续自欺欺人了,老天爷正忙着给自己那条已经被人扯得七零八碎的大裤衩缝缝补补呢,没空管你。” 再一次被揭穿了真相,云泽心里一阵悲愤,却也无话可说。 老道人跟席秋阳说的不对啊? 对。 一点儿偏差没有,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偏差也没有。 所以云泽才会在心里觉得一阵悲愤,却又无话可说。而一旦无话可说了,剩下的,也就只剩委屈了。 但云泽不知道的是,席秋阳此番本意除了要让云泽改一改这太过软弱的性子,让他认清自我,别再自欺欺人之外,还有意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去帮助云泽压抑心魔。心魔生于心,越是自欺欺人,心魔越强,越是容易作祟,最终影响修行进境,甚至会损伤性命。可一旦看穿了云泽尚且不算成熟的心境上存在的瑕疵,尽管外人无法直接出手帮其查缺补漏,却也可以适当引导,只在于手段的差别。 老道人自然是看出了席秋阳的本意,不介意帮上一把。 也正因此,在哪里都没能得到安慰的云泽只能满心委屈地垂着脑袋,没有被揭穿伪装之后的恼羞成怒,只有沉默着一言不发。直到老道人挥手撵人,云泽才终于抽了抽鼻子,已经眼眶通红,强忍着没有因为委屈流出泪来,声音沙哑得与老道人道别之后,不愿意继续见人,便直接去了卷云台。 自从开学最初的一段时间过后,卷云台就变得门可罗雀,人烟稀疏,往往几天时间都见不到一个人,而一旦开始入夜,就更加显得格外凄凉。 云泽只想清净清净,卷云台就成了最好的去处。 重新修缮过后,现在的卷云台和以前的卷云台已经看不出什么区别,更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云泽独自一人抱着膝盖坐在最靠近边缘栏杆的一根盘龙立柱下面,望着栏杆对面的浩渺云烟与满目星河怔怔出神,破天荒地想要喝酒,只因曾听别人说过,愁苦烦闷的时候就可以借酒浇愁,一旦醉了,也就什么烦心苦恼就全都可以抛之脑后。 而不像现在一样,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想要丢掉,却无论如何都丢不掉。 云翻雾涌,星河璀璨。 许是瞧着无趣,从最开始就在这根盘龙立柱上方悬空着双腿的青雨棠想了想,轻飘飘一跃而下,趁着云泽还未发觉,右手捏出兰花指,虚空一拿,便就取了一壶出门前顺手带上的,平日里最爱喝的莲花宝酿。 青莲妖族没落至今,族人所剩无几,被高高捧起作为一族圣女的青雨棠也就接过了兴盛部族的重担大任,迫不得已志向远大,要重现上古时期青莲妖帝的璀璨辉煌。 而在最初时,即便青莲妖族已经十分没落,可毕竟族中还有一位从小看着她一步步长大至今,待她如亲生子女一般的妖族长老,而在青雨棠被委以圣女重任之后,这位长老也经常会在一些部族小事上帮其分忧解难,大大缓和了青雨棠的操劳和忧虑。却如今那位长老已经不在,一族部落中的全部压力就尽都压在了青雨棠的肩膀上,哪怕身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学院之中,也不能得以安宁,偶尔会觉得太多孤独,就经常会对那位慈眉善目的部族长老无比思念,乃甚于思念至极觉得有些不堪重负,只能借酒消愁。 卷云台是个好地方,视野开阔,无人打扰,青雨棠几乎每天都要来一次,坐在这根盘龙立柱上慢饮莲花宝酿,让自己能够看到的远方更远一些,让每天都被压得不敢有分毫松懈的她可以暂且放下族中重担,也可以暂且放下那迫不得已的志向远大,得以片刻安宁。 正望着远处云翻雾涌的云泽,忽然觉得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贴在了脸上,忽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去,才见到是学院里备受追捧的青雨棠。 “莲花宝酿,奴家从部族中带出来的,在外面可喝不到。” 青雨棠唇角含笑,眉目如画。 尽管往日里的青雨棠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但这却并不影响一个具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称的女子艳名远扬,乃甚于这学院中许多男性学员都对其抱有各种幻象,怀有俊也在其中。 但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包括怀有俊在内的许多人再次谈起青雨棠时,其中话题就不再只是沉鱼落雁和闭月羞花,而在此外又多了一个“天罡地煞青莲花”,似乎就是青雨棠的本体与异象。 而究其根本原因所在,还是源于学院中某个学员口中说出的一则传闻,是曾在无意间见到青雨棠全力出手,异象化出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花,花开一百单八瓣,有着通天彻地的浩大伟力,牵引天罡地煞星象显化,推演出一百单八种先天搏杀大术,连越两级,斩了一位炼炁化神境的强大修士。尽管此番传闻是否属实根本无从考证,却从那之后,本就略显神秘的青雨棠也就自然而然与天罡地煞青莲花密不可分,更有人将她说做是上古时期的青莲妖帝转生之身,极有可能会重现过往时代妖帝治世的璀璨辉煌。 也正是因此,本就已经炙手可热的青雨棠,便越发受人恭维,尽管其本身对此从来都是不冷不热,敷衍了事,却怎奈何这些被猪油美色蒙了心智的家伙驱之不尽,又有许多人太过执着,大抵也是让青雨棠烦不胜烦。 而要用顾绯衣的话来讲,则是寻着臭味找上门来的苍蝇,越来越多。 两人本就水火不容,顾绯衣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是理所应当,尽管云泽对于此种评价略感不妥,但就实际而言,似乎也没说错。 而眼下见到青雨棠忽然出现在卷云台上,手里还拎着一壶酒,云泽就已经猜到她是为了散心而来。大抵是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的缘故,云泽原本还对青雨棠有些成见,毕竟这看似蕙质兰心的妖族圣女实则城府极深,却也在此间将过往一切全都放下,沉默着接过那壶酒,低着头拿在手里,有些出神。 静雅幽香悄然萦绕而来,青雨棠施施然在云泽一侧,靠着这根盘龙立柱抱膝坐下,抬头望向栏杆另一边的云烟浩渺,星河璀璨。 “云公子,有烦心事?” “嗯” “真巧,奴家最近也是有些烦不胜烦,而且还要被人说作是一身臭味招苍蝇,着实让人心里委屈难过。” 青雨棠唇角笑意清浅,眺望远处天边尚未完全落下的如血云霞,可眼神里却带着化不开的忧愁怅然。 “毕竟奴家也着实不愿如此,怎奈何驱之不尽,人人都以为奴家便是上古青莲妖帝转世之身,盯上了奴家这天罡地煞青莲花的本体异象。有些人,是想要借机分得部分大道偏颇,以求一脉共存,但也有些心怀不轨之人胆大妄为,想要将奴家当作鼎炉,假借双修之名夺取大道机缘,以实现自己的野心勃勃。” 青雨棠幽幽一叹,难得借着酒力说出一番肺腑之言。 “到底是人心不古,还是世道难行?” “...大抵是人心不古,也是世道难行。” 云泽沉默良久方才苦涩一笑,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酒壶,眉关紧皱抬头看一眼远处的云烟浩渺,只略作犹豫,便将酒壶拿起,一仰头,连着喝了几大口。 罢了吐一口酒气,却是回味甘甜,唇齿留香。 这莲花宝酿更为适合女儿家,与云泽想喝的那种酒大不相同。 青雨棠在旁边看他一眼,眼神中略微有些好奇。 “那,云公子又是为何事烦心?” 闻言,云泽一时气闷,垂下头,许久之后才摇了摇头。 难言之隐。 青雨棠有些意外,还以为云泽定会与她说出缘由,毕竟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尽管两人烦心之事必然有所不同,却同在此间相遇,也就算是一种缘分,难得有机会可以将心中烦闷说出来,无论是否能够排忧解难,至少在口中说出之后,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可偏偏云泽仍是闷葫芦一个,把那些本就令人烦心的东西全都压在心里,不愿与外人多言。 “云公子不愿说,那便就不说了吧。” 青雨棠唇角浮现浅笑,未曾追根究底,收拢双臂抱紧两膝,靠着身后的盘龙立柱,任凭一阵凉风吹来,拂面而过,吹起两鬓青丝,极目远眺望向远方视野托阔中的云天一线,望着如血残霞最终慢慢隐去,而原本只占据了半边天空的星河璀璨也逐渐覆盖了整座苍穹。 这看似茫茫无尽的璀璨星河,是否也会有尽头? 若是也有尽头,那这星河的尽头所在,又是否就是这一整个天下所有修士都在追寻的仙人仙域? 青雨棠经常会在遥望这一幕时,思考这些问题。 但很显然的,谁都不会告诉她这漫天星河是否会有尽头。 而在咽下,青雨棠又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她将幽幽眸光转向身旁望着远方云天一线的云泽看了片刻,待到回过头去,便自顾自在盘龙立柱下方平躺下来,枕着一只手臂,再高高伸出一手,像是要去摘下天上星辰,唇角含笑,悠悠念道: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浑成大雅,无一毫钗粉气。 云泽回头看她一眼,由自记得那时她在之后又补上一句“我欲同风十万里,鹏且去。” 眉眼如画画中来,胸怀壮阔阔于天。 云泽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难以言书的复杂,像是羡慕青雨棠可以如此顺理成章念完整首词,又觉得似乎还不够,得再补上一句更添几分波澜壮阔才肯罢休。却说是羡慕,又有些嫉妒,而尽管不太愿意承认,可云泽扪心自问之后,在羡慕与嫉妒之余,似乎更多的则是自愧不如。 真心实意的自愧不如。 换做是他,可万万不敢说出“我欲同风十万里,鹏且去”这般的豪言壮语。 忍不住深深一叹之后,云泽更加烦闷了许多。 也似是有所察觉,原本不过临时起意的青雨棠略作思忖,忽然开口笑道: “云公子,可还记得那日,奴家是在这首词后又添了一句?” 闻言,云泽轻轻点头。 青雨棠收回目光,高高伸出的那只手五指张开,缓缓并拢,也似凭着一身豪胆,握住了满目星河。 “是哪句?” 云泽一滞,讷讷不言。 青雨棠轻声一叹。 “我欲同风十万里,鹏且去。” 略作停顿之后,青雨棠方才继续说道: “奴家一介女流之辈,也有豪胆壮气。云公子一介男儿,又何必有所顾虑?” “悟道休言天命,修行勿取真经。一悲一喜一枯荣,哪个前生注定?袈裟本无清净,红尘不染性空。幽幽古刹千年钟,都是痴人说梦...” “人生不过虚空一场大梦。” 青雨棠起身收拢衣裙,拂去尘灰,重新望向云泽,眉眼带笑,别有深意道: “如此,便就当作一场大梦,又何妨?” 云泽怔怔出神,恍惚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却卷云台上已经只剩他一人。 天上风,已经吹散了那一抹浅香。 “就当作一场大梦...” 云泽喃喃自语,跟着便就将眉头拧在一起,迟疑许久,才终于抬头看去,学着青雨棠先前模样,尝试着把手伸向那仿若近在咫尺的满目星河。 “就当作一场大梦,又何妨?” 五指缓缓并拢,在下方看来,也似是当真已经握住了那条浩瀚星河。 云泽愣了一瞬,心弦忽然狠狠一震,旋即明悟,心怀终于畅快,咧嘴大笑,许久之后才终于冷静许多,翻身一跃而起,将手里那壶还未喝完的莲花宝酿被他珍而又珍收了起来,将心怀中最后一点戾气吐出,方才眸光明亮地对着远方那一眼望尽的遥不可及,呢喃着,格外坚定地说出了那个尚且不算很迟的答案: “无妨!” 第60章 两件搏杀术 次日,清晨。 云泽特意起了一个大早,便连往日里从不敢有分毫懈怠的练拳练刀都暂且放下,加上昨日席秋阳方才说过,他如今肉身根基已无大碍,那每次浸泡都要承受火烧虫咬的淬体液,也就可以暂且搁置下来。如此一来,云泽就忽然多出了大把的时间,整理了床铺之后,便在床沿坐下,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忐忑,两条腿都在忍不住地抖动。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云泽瞧见天色逐渐大亮,方才将早已备好的寒光映月刀连同刀匣一并背上,叫了小狐狸趴在他的肩膀,跟怀有俊打过一声招呼,就直奔刑罚堂而去。 刑罚堂,三层。 云泽赶来时,席秋阳还未到,可案几上的长明灯却一如既往地亮着。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这个道理云泽还是知道的,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看书看懂的道理,终归也只是在书上,而很多道理其实是跟书上不太一样的,不能说完全没用,但闭门造车是一回事,出门合辙又是另一回事。 将黑金刀匣摆在案几上的空处之后,云泽四下环顾,做了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平静下来,却最终也是没能如愿,便只得寻到书架旁边,破天荒地没有按照顺序继续拿出下一本,而是一路走过,最终停在了一本名为《山海神记》的旧书跟前。 云泽将其取来,拿在手中,靛青书皮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斑驳着许多白色痕迹,显然是陈放多年所致。旧书极厚,大抵能有四指左右,但扉页上的内容却与寻常书籍有所不同,分明写着有且仅有的一段总概,大抵说来,便是介绍书中的内容,囊括了几乎整个天南海北的山川、地理、风俗、物产、药物等等等等,说是诸如此类,大抵有些不太准确,毕竟这其中记载实在太过繁杂,而云泽也终于知晓为何这部书籍竟会如此厚重。 倒是有些历史的沉重感。 云泽暗自咧嘴,却还不等翻开第一页,就忽然听到楼梯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 慌忙将书放下之后,云泽转身看向已经出现在楼梯口的席秋阳。后者对于云泽的早来似乎有些意外,但也并未多说什么,目光越过云泽看向案几,见到了那只相较寻常而言要更长一些的黑金刀匣,随后便就默不作声去到案几背后,一如既往地盘坐下来,只是未曾第一时间拿起书简,而是沉默着低头思量了片刻,方才抬头看向已经在对面落座的云泽。 “决定好了?” “好了。” “不反悔?” “不反悔。” 闻言,席秋阳轻轻点头。 而正当云泽以为席秋阳的问题已经到此为止时,这位从来都是不近人情的席秋阳却是面露犹豫之色,沉默良久方才继续问道: “杀过人吗?” 云泽当即一愣。 也似是料定了云泽会有如此反应,席秋阳未曾有过任何停顿,直接开门见山继续说道: “布告堂里的多数悬赏都较为简单,以历练学员为根本目的,以互惠互利为次要目的。也正因此,布告堂里的许多悬赏都是出自一些学员之手,亦或导师、长老,以找寻炼器材料、炼丹草药为主,或是将学分当作会报,以购买交易为最终目的。而除却后者之外,前两者大多时候都需外出找寻,有些风险,但风险不大,学分也相对较少。但这份悬赏,则是往日里在布告堂中极其少见的一类,要缉拿一个手里有着多条人命、恶贯满盈的人族散修,且此人手段阴狠毒辣,与人生死相搏的经验格外丰富,风险极大,学分自然也就极高。而悬赏中的死活勿论,其实也就是等同放宽了完成悬赏的难度,不必非得生擒才行。” 云泽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然而席秋阳却是无动于衷,语气也格外平静。 “悬赏中的那个人族散修,我院另一位导师已经亲自外出调查过,其出身卑微,修炼资源极其匮乏,虽是有着一份正当行业作为谋生手段,但此人平日里出手阔绰,生活奢靡,月俸就并不足以承担他的开销,偏偏又受困于天赋并不如何,修为境界迟迟不能迈过关卡,无法提高月俸,方才在无奈之下,动了打劫其他修士的念头。而在这份悬赏出现之前,此人也已经做过多次杀人越货的不齿勾当,手里又何止有着多条人命。只是往日里被他盯上的那些年轻修士大多没有什么跟脚来历,亦或跟脚来历太弱,一来是其心思缜密,且杀人越货的勾当做得颇为娴熟,从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不易察觉;二来则是被杀之人的跟脚太弱,即便知晓是谁做了这种不齿勾当,也不敢报复,更没钱悬赏。正因如此,这可谓恶贯满盈的人族散修才会逍遥法外如此多年,且越发胆大妄为。直至不久前,此人无意撞见了我院为完成悬赏而外出寻找草药一名女子学员,临时起意之下,仗着自身练体修为已经突破命桥境,不仅将其所有财物洗劫一空,更将其玷污致死。” 言之此间,席秋阳忽然摇头一叹。 “这名二级学员,为师也认得,其相貌虽是姣好,但出身俗世,家境并不富裕,天赋也极其有限,入学两年方才不过四品练气士,但平日里勤奋乖巧,深受其导师喜爱。若此子死于修为不济,手段不敌也就罢了,毕竟修行路难,始终命悬一线,既然入得其中,就终归得有所觉悟才行。可偏偏是死于...” 席秋阳再一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而云泽则是忽然低头沉默下来,眉关紧蹙,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却不知,究竟是因听闻那同在一所学院求道问学的学姐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被人玷污致死所致,还是因听到了席秋阳口中的有所觉悟,才会如此。 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吐出一口郁气,缓缓抬头。 而席秋阳也终于补上最后一句话: “那名导师,也是女子。” 闻言,云泽一怔,旋即了然。 那悬赏中提到过的死活勿论,想来怕是有些言不由衷了。 云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重新张开眼睛,看向席秋阳。 这位从来不愿多说废话的刑罚堂三长老,眼神凝重,再次问道: “决定好了?” “好了。” “不反悔?” “不反悔。” 云泽并无半点儿犹豫的反应让席秋阳盯着他沉默良久,似乎是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尽管不太知晓为何自己这位向来喜欢自欺欺人,且性情极其软弱的弟子会忽然有了这般的底气与胆量,但席秋阳却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轻轻点头,继续问道: “你可还有什么额外需求?” 这一次,云泽未曾直接回答,反而是皱起眉头,仔细思量,总觉得席秋阳似乎另外有些深意。 但在许久之后,云泽还是想不通其中道理,只得轻轻摇头。 席秋阳似乎有些失望,但也仅仅只是有些。 “尽管如此一来,确实有些临时抱佛脚的意思存在,可毕竟此事来的太过意外,让你接下这份悬赏也是为师临时起意。” 一边说着,席秋阳一边从袖口中掏出两宗卷轴,递与云泽。 接过后,云泽尚且不太明白这两宗卷轴究竟有何意义,而当席秋阳示意云泽可以打开之后,云泽方才将其中一宗卷轴暂且搁在案几上,手中则是打开了另一宗卷轴。 甫一摊开,卷轴当中便立时腾起一片繁复灵纹,化成一缕灵光,直射云泽眉心所在。 《乱云步》。 “此乃为师昨夜在经阁中为你挑选而出的两件搏杀术之一,名为《乱云步》,属近战身法之流,只在境界尚且低浅时有些作用,但若你能学成其中三分真意,日后与那人族散修近身搏杀时,即便不敌,也可凭此身法与之周旋。” 席秋阳缓慢开口,以便脑中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囫囵不清的云泽能够听得更加清楚。 “另一件,名字比较简单,就叫《雷法》,属五行术法之流,但其本身却是一整部搏杀真解,来历极大,可惜并不完整,残缺极多,哪怕经阁中最为宝贵的那宗《雷法》卷轴,也只记载了开篇最简单的一些控雷手段,和小部分的控雷搏杀术,大抵在整部《雷法》而言,只占了九牛一毛,冰山一角。话虽如此,但你眼前这宗《雷法》卷轴也是为师特意甄选过后抄录而来,记载了相对而言最重要的开篇总章,和最基础的控雷手段。相对于整部《雷法》而言,这宗卷轴上抄录的这些,就大抵等同是做启蒙之用。而除此之外,为师亦在其中抄录了一件搏杀术,相对简单,并不复杂。” 直到席秋阳言罢,云泽脑海中方才终于清明过来。 但席秋阳先前所言,云泽却是尽都听得明明白白。 他将目光转向案几上的另一宗卷轴,眼神变得有些炽热,却未曾直接伸手拿来,而是按下心中激动,闭上眼睛仔细体会这件名为《乱云步》的近战身法搏杀术。 眼见于此,席秋阳眼神中才终于透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而在许久之后,云泽才略有些为难地睁开双眼,对于《乱云步》这件搏杀术中所言之处,有着许多不懂。便莫说三成真意,云泽暗自估量片刻,就立时察觉,自己如今领会到的,最多最多也就只有其中一成真意罢了。 “如何?” 席秋阳神色已经恢复平静,顺口问了一句。 云泽张了张嘴,有些难以启齿。 尽管早就已经有所预料,可事到临头,席秋阳还是难免有些失望,只是这一抹失望之色却被他极好地掩盖过去。 “无妨,《乱云步》毕竟也是你修行以来接触到的首件搏杀术,既然已经足够评作搏杀术,也便与寻常的武功技法有着天壤之别,一时难以领会,也是理所当然,放在日后慢慢揣度便是。” 席秋阳神色平静,难得语气略显柔和,开口安慰。 却在之后,席秋阳就再度严肃起来。 “近战身法之流,虽说是于日后并无大用,却在眼下不可疏忽,尤其于此番而言,那人族散修乃是命桥境的练体武夫,其境界修为要更强于你,生死搏杀的经验更胜你许多,这看似在日后就要弃之如敝履的《乱云步》,也就极为重要,乃甚于事关你的安危性命,切不可轻心大意,只顾修行《雷罚》,而忽略此番。” 闻言,云泽心下微凛,同样摆出严肃态度,郑重以待。 见状,席秋阳方才点头作罢,不再多说。 而云泽则是将手中已经灵纹耗尽的卷轴重新卷起,毕竟其上已经再无任何字迹,只留空荡荡的一张卷轴,便被搁置一旁,留给席秋阳作日后之用。 随后,云泽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准备之后,方才伸手去拿另一宗卷轴。 近战身法之流的搏杀术,在许多修士看来,便是已经足够评作搏杀术,却也极少有人会愿意亲口予以认可。毕竟在寻常而言,修为境界一旦提升上去,就鲜少再有近战之下拼斗武功技法的情况发生,而更多则是实打实的手段碰撞,尤其境界越高,一些原本看似不过尔尔的手段也会威力越大,根本容不下近战躲闪。也正因此,席秋阳才会说出“日后弃之如敝履”的一番话。 而真正意义上的搏杀术,这宗《雷法》,才算云泽接触到的第一件。 卷轴方才摊开,一丛雷弧便骤然跃起,呲啦作响,以格外迅猛之势猛然蹿向云泽眉心所在。而在云泽脑海中,也似是能够恍惚见到一片黑云倒挂,砸下万亩雷霆,形成雷海,更每一道雷霆砸下时,都带着一种似有似无的大道气机,仿佛是在被黑云遮蔽的更高处,还有这更加汹涌可怖的雷海在酝酿形成,只是奈何这一缕又一缕的大道气机实在太弱,不能将隐没在黑云更高处的雷海牵引下来,让云泽有些抓心挠肝的难受,想要亲眼瞧一眼那只是稍微透出一缕气息就足够让人魂飞魄散的可怖雷海,究竟能有多么可怕。 “夫雷霆者,天地枢机。故雷乃天之号令,其权最大,三界九地一切皆属雷可总摄。而雷霆者,生于阴阳之中,五气朝元,一尘不染,能清能净,是曰无漏...” 《雷法》总章,晦涩莫名。 云泽将全部心神沉浸其中,却也是听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勉强记住,大抵能够领会些许,而究竟是多是少,又有多少,便就难以分明。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之后,云泽才终于脸色复杂地睁开眼睛。 案几对过,席秋阳放下手中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端起的书简,破天荒的,眼神中带着几许笑意,开口问道: “如何?” “...看不懂。” 云泽如实回答,一脸尴尬,仔细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道: “只觉得厉害,而且...能看得出来总章也并不完整,好像,好像还有些...” “有些不通之处。” 席秋阳轻轻点头,补上了云泽不能描述准确的感受。 他眼神中的几许笑意不曾消减,开口解释道: “这部《雷法》流传至今,已经不知是有几个时代,但必然是在乱古之前,许是冥古时期,许是断古之前,但其真实来历已经不可考据。而之所以《雷法》能够传承下来,则是因为有着后辈修士不断完善总结,尽管在传承之间有所丢失,可《雷法》总章,却是并无缺漏。故而,整部《雷法》之中,如今还能寻到的搏杀术或许并无不妥,但最为关键的总章却毕竟有些缺憾,也就导致了后辈修行《雷法》之人,大多不能重现这部搏杀真解的全部威能,这也是《雷法》流传至今会有如此大量缺失的根本原因所在。” “可即便如此,《雷法》也绝非寻常可比。” 开口之人并非云泽,亦非席秋阳。 耳闻此间,云泽愕然转头,方才见到景博文正立于身后,尽管面含浅笑,却其眼神中仍是戾气难平,无法掩盖。 犬肆意图报复之事,便连云泽都能有所耳闻,又何况景博文?原本自视甚高,将自己当做能与姜北顾绯衣这般出身圣地世家的麟子麟女平起平坐的景博文,却在犬肆口中成了要被丢入粪坑,再悬挂闹市人尽可欺的可笑之人,又苦于不能出手报复,心胸之间自然就会愤恨难平。 只是为何不能出手报复,就涉及到犬氏部族与景家的那次协商,绝非云泽可知。 “景公子。” 云泽起身抱拳一礼,算是打过招呼,只是眼神之中有些意外,想不通景博文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此。 而席秋阳则是已经敛下眸中笑意,重新端起书简,顺便开口道: “这份悬赏,就交由你二人共同完成,时间仅限于三日之内。三日后,提上那人的头颅来见。” 第61章 腊八蒜 出了学院之后,景博文晃了晃手中折扇,拦住了就要直奔城中城以南那条能够进出此间的山路的云泽,略作示意,就带着他往西走,神神秘秘,云泽问了两遍之后也就不再多问,只落在金博文身后半步之遥,沉默着一路跟上。 景博文回头看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是不是想不通为什么席长老会把原本说好只交给你一人的悬赏,交给你我二人一起来做?而且你还觉得是席长老不信任你,觉得只凭你自己根本完成不了,方才会在给了你两件搏杀术后,又将本公子也叫来帮你一起完成。尤其本公子身在十二桥境,对付一个只在命桥境的人族散修可谓信手拈来,而一旦如此,这一趟须得外出缉拿那人族散修的悬赏任务,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不等云泽点头,景博文嘴角笑意更甚,将手中折扇轻轻拍打在胸前,闲庭信步道: “其实呢,也并非是席长老不相信你能完成,只是担心你经验太少,又不曾与人生死相搏,一来是极有可能会在不慎之下打草惊蛇,放跑了那人族散修,完不成悬赏倒没什么,可发布悬赏的那位刘导师却肯定会因此大发雷霆。而除此之外,便是担心你会遇到什么意外,毕竟那人族散修也曾做过许多杀人越货的不齿勾当,属于那种恶贯满盈之辈,说是不择手段,大抵有些配不上他,得是阴狠狡诈、手段心思极其恶毒这种说法,才能勉强配得上。” 景博文满意点头,似乎是对自己给那人族修士想到的评价觉得十分中肯。 而云泽则是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这事儿啊,其实是席长老前天就已经跟本公子说好的,如果你不肯接下这份悬赏,自然就是本公子负责接手,而若你愿意接下这份悬赏,那本公子也就难得屈尊一回,给你做个护卫。毕竟这份悬赏可是有着整整一百学分的奖励,哪怕只是做护卫,也能分到五十学分,而且如果你能表现好些的话,或许根本不必本公子亲自动手,就能白白拿到那五十学分。” 说着,景博文忽然侧过脸来看向云泽,笑道: “还是先前说好的,只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之内,你随便出手,本公子只负责掠阵,若你能够斩下那人族散修的头颅,就可以从本公子这里拿走那五十学分。但如果三日已过,你还未能将其拿下,就别怪本公子不讲情面,让你一个学分都拿不到。” “三日...” 云泽深吸一口气,面露凝重之色。 毕竟那人族散修如今也是命桥境的练体武夫,且生死相搏的经验极多,做过不少杀人越货的不知勾当,更如景博文先前所言一般,手段阴狠,心思毒辣。 尽管只是散修,可云泽却也必须得郑重对待。 眼见于此,景博文不再多说,带着云泽走街串巷了片刻,许久之后才来到城中城的边缘郊外。 景博文在这里拥有一处房产,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三进府邸。云泽有些惊讶,但想来也是,景家毕竟位列一流行列之中,要拿出一些闲钱给景博文置办一处城中城边缘郊外的房产算不上什么大事。而在开门之后,云泽才终于见到景博文此番特意绕路前来的本意,是院中停放的一辆越野车。 “本公子懒得走路。” 景博文咧嘴一笑,将折扇合起,收入气府,冲着云泽抬一抬下巴之后,便直接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上车发动。 而云泽则是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尽管景博文此番也是有意想要炫耀一番自己这辆特意找了门路才能改装出来的越野车,但怎奈何云泽对于汽车一窍不通,上车之后也就是只是觉得座椅相当舒服,空间极大,而除此之外的其他方面,就是挑也挑不完的各种毛病。 尤其发动机的声音太大,扰人清静,便让云泽尤为不喜。 尽管未曾开口,可当景博文见着云泽上车之后就立刻闭上眼睛,试图趁着这些闲下来的时间领悟那两件方才得到没多久的搏杀术,却很快就皱起眉头,便立时明白了他的心思。 等同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的景博文暗中扯起嘴角,翻一个白眼。 他这辆花费了极大代价才能改装出来的越野车,当初第一次被姜北见到的时候,对方可是直接拿出了一件珍稀宝药作为交换,却被景博文直接拒绝,说什么都不肯放弃这辆爱车。可就是这么一辆别人想也想不来的好车,到了云泽这里就偏偏什么也不是,景博文自然也就有些不忿。 但毕竟是人之所好,大有不同,景博文也知道自己喜欢的云泽未必喜欢,云泽喜欢的自己又未必喜欢,更何况云泽也未曾开口贬低也或如何,只是觉得不能静下心来参悟搏杀术才会皱眉,景博文也就未曾多说什么,脚下一踩油门,发动机立刻轰鸣起来,在云泽格外有些惊恐的眼神中直接冲出府邸,尤其驶过门口阶梯时,整辆车都直接横空而过,落地后景博文一转方向盘,轮胎与地面吱嘎作响,就差冒起黑烟,随后便如离弦之箭般,直奔城中城正西方向,冲入深山老林中一条鲜为人知且并不如何开阔的颠簸小路。 从未有过如此体验的云泽,已经被吓得近乎亡魂皆冒,可景博文却是乐在其中,根本不顾越野车是否能够承受,油门始终踩到底,在这片深山老林中也似一头横冲直撞的莽牛一般,方才不过短短片刻,黑色车漆就被许多树枝与飞溅而起的石块儿刮得斑驳狼藉。 许久之后,这片深山老林里陡然传来一阵轰鸣声,景博文的这辆座驾越野车轰然冲出,马力不减,再冲上北城南域的外环大路,摇摇晃晃如同醉鬼一般摆了几下之后,方才终于稳了下来。 但车里的云泽却已经脸色苍白,胃里也一阵阵的翻江倒海。 反倒是自从上车之后就趴在云泽腿上睡觉的小狐狸,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好不容易之后的路十分平坦,云泽打开车窗,深深对着迎面的狂风大口呼吸了片刻,才终于觉得稍好一些。而在一旁,景博文瞥他一眼,咧嘴大笑,不无报复的心思存在,但也是拿捏得当,否则云泽一旦真的吐在他的车上,说不得这辆被他视作禁脔一般可以随意糟蹋但又十分看重喜爱的座驾,就只能被弃之荒野,然后徒步去往北城南域,追杀那可谓恶贯满盈的人族散修。 逐渐缓和过来之后,云泽才起身去拿那份被景博文随手丢在后座上的文件袋,里面不光是有此次悬赏的纸质文件,还有学院中另一位专门负责这些的导师近日来调查到的一些资料。 王正良,人族散修,命桥境练体武夫,居住在福泉巷福泉花园三栋302号房,半月前已经离职,如今就只是北城南域中一个祸害良民闲散人员,最好吃、喝、嫖、赌、抽,生活日夜颠倒,以杀人越货为生... 诸如此类,可谓面面俱到,无所不及。 而在除此之外的,文件袋里还另外付了一张照片,是看似三十多岁留着板寸头的王正良正在某个地下酒吧喝酒作乐,正两手张开,一人独占了整整四位风尘女子,且其中两人早已被王正良上下其手,弄得衣冠不整,沟壑毕露,倒是极其自在。 照片背后,还附带写着一串日期。 2037.09.17 恰好就在昨天。 景博文恰好瞥见,眉头皱起片刻,方才恍然,随后开口笑道: “依着你们俗世的纪年法,这个日期,应该就是昨天吧?这人族散修倒是有点儿意思,刀都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也不自知,还要跑去这种勾栏之地潇洒快活。啧,这可是一龙四凤啊,也不知道他那根铁杵会不会被磨成绣花针?还是等到咱们去的时候,这老不知耻的家伙是不是已经死在了女人的白肚皮上!” 说完,景博文又大笑一声。 云泽是格外嫌弃地将照片随手用血气震成粉碎,丢出窗外,顺口说道: “死倒未必,这王正良再怎么说也是命桥境的练体武夫,不会如此不堪。但精力再如何充足都免不了会染病,挺恶心的。” “你还知道这个?” 景博文瞪起眼睛,满脸古怪地扭头看向云泽,好半晌才啧啧轻叹,重新回过头去继续看路。 也好在这条外环路上车流稀少,否则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说不好就会出现什么意外事故。 但对于景博文的惊奇意外,云泽却是不曾回答,只将学院导师搜集来有关王正良的所有资料全都看了一遍又一遍,其中包括王正良平日里的生活习惯,近一段时间的出行记录,也包括此人手中掌握的一些灵兵利器、灵纹符箓,以及搏杀手段。尤其后者,最让云泽在意,着重看了更多遍,做到可以了然于心之后,才终于放下。 “有把握?” 景博文顺嘴问了一声。 车辆已经行驶到市区,距离王正良所在的福泉巷已经并非很远,依着车辆导航,大抵再有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可云泽却眉关紧皱,迟疑许久才摇了摇头。 “他修为境界比我高,灵兵不比我的这把刀差,而且还有不少灵纹符箓傍身,搏杀术也懂得比我多...” 云泽叹了口气,着实有些苦恼。 “而且,他手里还有一把枪。” “啧,稀罕货。” 景博文忽然笑了起来。 “那干脆就直接让给本公子好了,大不了之后我再让你十个学分,也免得还得再等三天,你也可以当做是出门长长见识。走一趟看个热闹的功夫就能白拿十个学分,稳赚不赔的买卖,如何?” “不如何。” 云泽摇了摇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色,此间尚且还早,寻常闹市里的早摊都还没到撤去的时候,而那早就已经习惯了日夜颠倒昼伏夜出的王正良,此间也必然是在家里睡觉。 但福泉巷虽说就只是从灾变前留下来的一片老城区,可毕竟生活在那里的凡人数量不少。趁虚而入是个好办法,但王正良毕竟也是命桥境的练体武夫,稍有不慎就会被其察觉,而再要堂而皇之地直接与其大打出手显然不太合适,极有可能会伤及无辜不说,还会引起群众恐慌。但细细思量过后的云泽也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在更晚些的时候再过去,瞧一瞧王正良夜间出门快活时,是否会途径一些人烟稀少之处,一来是能够避免伤及无辜,二来则是能够避免被更多人知晓,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和麻烦。 而当云泽将这些全部告知景博文时,后者也笑着点头。 “不错,云兄弟比我事先料想中的还要更加沉稳一些,知道顾全大局。” 跟着,他便开口继续说道: “那咱们接下来去哪儿?这北城南域可是你的地盘,是不是应该好好尽一番身为东道主的地头之宜?当然,本公子也没想过你能做东安排一些好的,只要能是有些风味的,可以果腹的即可。本公子可还没用早膳呢。” “没用早膳?” 云泽暗自嘀咕一声,方才想起自己似乎从起床之后也是什么都没吃过。 如此,云泽心头微动,便大手一挥,开始指路。 越野车发动机轰鸣过闹事,车漆斑驳的模样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而当车辆最终依着云泽所言,停在了一家着实有些不起眼,看起来就只像个小作坊一样的地摊跟前时,景博文已经彻底无言。 “这儿的水饺...很不错。” 云泽有些脸红,只得强装镇定,一板一眼开口道: “应该说是非常不错,尤其韭菜鸡蛋和猪肉大葱这两种,还有免费的腊八蒜,一年四季都有,可以随便吃。” 说话时,云泽有些心虚,眼神始终看着外面。 景博文也是有些无言以对。 他重新回头打量这个小作坊一样的水饺摊,虽说都是手工现包的水饺,而且案板也还算干净,可周遭环境却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毫无食欲,尤其不远处的一条水沟,一大片一大片黑乎乎又粘乎乎的东西一层盖着一层,各种垃圾废水老油勾芡在一起,俨然就是景博文最不能接受的那种。 尤其桌椅板凳,根本没擦干净,一层又一层油乎乎的东西铺在上面,就只是看上一眼,就能想象到那种十分粘稠的触感,让景博文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冷颤。 “云...云兄弟,你以前没去学院的时候,就在这种地方吃饭?” 景博文脸色有些发白,脖颈僵硬地转头看向云泽,脸上纠结的模样好像是在看着一个难以理解的怪物。 越发觉得满脸燥热的云泽有些不敢抬头,也没再说话,反倒是一直趴在他腿上的小狐狸忽然站了起来,抬头通过车窗看向外面那家水饺摊,而后又转过脸来看向云泽。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云泽也只得干咳一声,强忍着心中尴尬下车去到饺子摊上要了两个大份的韭菜鸡蛋和猪肉大葱两掺水饺,也不敢在那看起来黑乎乎油乎乎的马扎上坐着等,生怕脏了衣裳之后会被景博文拒绝再上车,就只得站在一旁,连靠近都不敢,又怕弄脏了靴子,会被说三道四。 而在车里,景博文确实是连下车都不愿意。 他扭头看向被云泽丢在座位上,伸长了脖子盯着窗外水饺摊的小狐狸,一脸的古怪。 “也真亏云兄弟还能活到现在,这种地方做出来的东西都敢吃,本公子也是佩服至极。你这小东西也是,还伸长了脖子在这儿等,本公子同样佩服至极。” 一边说着,景博文还冲着小狐狸供一拱手。 他重新回头看向正在水饺摊旁边等着水饺煮好的云泽,满脸复杂,忍不住暗自咧嘴,犹豫着之后是不是应该稍微给点儿面子,等云泽回来之后,强忍着恶心吃一个。 就一个,多了不吃。 毕竟也是十二桥境的练体修士,应该毒不死... 景博文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深吸一口气,也似是做出了何等重大的决定,终于咬紧牙关下定决心,是看在陈子南和顾绯衣的份儿上,给云泽一个面子,等那水饺好了之后就勉为其难吃上一口,而且是一定得笑着吃下去。 但如果毒死了... 景博文忽然又是激灵灵一颤,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的也都散得一干二净,脑袋里面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设想着,一旦被人知晓自己堂堂景家麟子,景公子,竟然被一只水饺毒死... 而正当景博文还在天人交战时,云泽却已经拎着两大份水饺打开了车门,都被装在一次性的饭盒里,至少看起来还算干净,也让景博文松了口气。而在除此之外,云泽另一只手里还拎着小半袋数量相当不少的腌蒜,色泽翠绿,甚至是绿得让景博文有些心慌,分明就是有毒的模样,也让他方才勉强露出的笑意立刻凝固在脸上。 这般模样,可是当真比哭还难看。 而云泽也是满脸通红,有些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只能闷着头将其中一份暂且摆在一旁,自己打开了另一份,自己一口,小狐狸一口,再各自一口一瓣蒜,且不说云泽如何,小狐狸是吃得极为欢快。 眼见于此,景博文的脸色就立刻变得极为惊恐,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指着那一袋颜色绿到让他感觉心慌的腌蒜,嘴巴也跟着哆哆嗦嗦,好半天才终于说出话来,却是让一脸莫名其妙的云泽如遭雷击,立时呆住。 “这,这蒜,有毒!” 第62章 景公子不算太坏 总被说作“陌上人如玉”的景博文,在这一刻终于是第一次丢掉了所有体面,大惊失色。好歹云泽是不再继续吃了,正扭过头来一脸惊愕的看着景博文,可小狐狸却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一口一只水饺,也不管是韭菜鸡蛋还是猪肉大葱,只管咬住了就往嘴里吞,再一口一瓣腌蒜,好生自在。 “景公子...” 云泽见着景博文这般模样,瞧了眼摆在一旁腌制得恰到好处的腊八蒜,忽然满脸古怪。 “景公子,从没见过腊八蒜?” “腊八...蒜?” 景博文一愣,略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旋即皱起眉头。 “好像...听说过。” 言罢,他又转过眼神看向那大半袋色泽翠绿的腌蒜,总觉得颜色有些不对,太过诡异。 人食五谷杂粮,无论贫穷富贵,只要并非修为境界极高,可以餐霞食气,辟谷不食,就终归离不开这些土生土长的东西。可即便如此,那些修为境界极高的各族修士,一身修为也绝非凭空得来,同样须得一步一个脚印慢慢修炼才行,也曾吃过五谷杂粮,只在这一方面,可谓天下大同。 但毕竟有些人吃的都是珍馐美味,而有些人吃的则是随手而为。 便在此间说来,云泽见过的,吃过的,景博文却未必见过吃过,一旦反过来,就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无论云泽也好,景博文也罢,吃过见过的这些,除了都在本质上脱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其他方面,又有着极大不同。 一瓣腊八蒜,便是其中道理。 或许这种颜色在景博文看来就是与毒无异,可在云泽看来,却再正常不过。 反而是觉得景博文有些过激了。 “腊八蒜这东西,真要说起来,也就是一道民间小吃样的东西,正常来讲应该是在俗世纪年法中的腊月八日腌制,腊八代表了快过年,也代表了一年的最后几天,而蒜字则是代表清算,取了谐音之意,就是在临近年终时进行过往一年的清算。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们也要彻底算一下,这一年我们到底得到了什么,到底赚了多少钱,生活过得好不好,所以才会有了腊八蒜这种称呼,就是清算一年我们的得与失。” 云泽顺手夹起一瓣腊八蒜,格外详细地说着。 “这东西真的没毒,只是因为醋泡的关系,才会出现这种颜色。我是觉得挺好看的,而且味道很好,很适合在喝粥吃面吃饺子的时候做搭配。” 说完,那瓣腊八蒜就被云泽丢尽了嘴里,似乎是在告诉景博文:瞧,这东西真的可以吃。 但最重要的还是免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只是这句话却被云泽藏在了心里,没好意思说出来。 而景博文也确实已经看穿了云泽的那些小心思,只是未曾揭穿罢了。 可便云泽已经说了这么多,景博文也还是有些畏之如虎,皱眉盯着那足足有着几十瓣,能够凑成一小堆的腊八蒜,迟疑许久,才终于在身上摸索片刻,找出了自己平日里近乎完全不用的手机,上网搜了大半天,才终于将信将疑地重新放下。而其再重新看向那份与腊八蒜摆在一起的水饺时,又开始面露犹豫之色。 始终偷偷瞧着景博文的云泽见状,就大抵猜到又是洁癖作祟,总觉得这种地摊上的食物不太干净,便小心翼翼放下手中筷子,别过半个身子解下了挂在腰上的绣荷钱袋,极为仔细地数了一遍其中所剩的金银铜币,暗暗估算日后需要用到的花费有多少,又能从哪些地方省下多少。 便在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算清,可以拿出十金三银六铜来请景博文吃顿好的,只是以后的日子就要过的紧巴巴的了。 摸摸叹了口气之后,云泽回过身来,正要开口给自己找个台阶,也给景博文找个台阶,却愕然见到那从来都在各种方面极为讲究的景公子,竟是已经端起了那份水饺,手里的筷子也已经伸向了袋子里的一瓣腊八蒜,只是哆哆嗦嗦了许久才终于勉强夹住。 而在他终于瞧见云泽正扭头看来时,景博文忽然吞了口唾沫,咧嘴一笑,却是比哭还难看。 “本公子,上网搜过了,这东西,挺好,不错,醋泡蒜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者说了,本公子也不是什么矫情人,既然云兄弟已经花了钱,就没有白花的道理...” 说完,景博文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那瓣腊八蒜,脸上一副即将英勇就义的模样,整整鼓足了二十分的勇气,才终于下定决心,将那瓣腊八蒜直接丢进嘴里,又夹了一只水饺也跟着丢进嘴里,却是死死闭着眼睛,好像被他搁在嘴里的不是蒜和饺子,而是捻子已经被点着的炮仗一样,好半天才终于嚼了一下。 尽管早就知晓景博文有着严重洁癖,在很多方面都有着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特殊讲究,可眼见于此,云泽仍是有些无言以对。 不过是路边摊的饺子和从没见过的腊八蒜罢了,又何必做出这样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 云泽不再管他,夹了一只饺子递给小狐狸,也免得它再自己扒拉袋子,随后又递上一瓣腊八蒜,就让往日里大多时间都只能跟着云泽吃些清水菜汤的小狐狸吃得比什么都香。 眼见于此,云泽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滋味,便就一口都不吃了,把剩下的全都给了小狐狸。 “这东西...” 景博文忽然开口,一脸古怪地低头盯着手里剩下的水饺和一旁的腊八蒜,迟疑许久才继续说道: “还不错。” 说完,景博文就摇头失笑一声,也似是想到了自己先前的失态模样,觉得实在有些可笑。 “本公子曾在仙宴阁吃过一种名叫糖蒜的东西,二者味道相仿,但这腊八蒜却是少了一些甜味,多了一些酸味,更能开胃,而且要比糖蒜那种酱菜更脆一些,倒是让本公子大开眼界了。” “若是如此就能将景公子的洁癖治好,那才是令人大开眼界。” 云泽闻言也笑了起来,第一回觉得景博文这人还不错。 尽管其出身高贵,大抵便等同云泽一直以来认为的山上仙人一般,即便并非餐霞食气仙风道骨,也得是超然凡尘之外。可如今却是肯为照顾他的面子,鼓起勇气尝试一番,就足够让云泽对其刮目相看,一改往日里“翩翩公子,不与世俗同流”的看法,好似一位临尘谪仙的身上忽然多了一些烟火气,便让他这本就出身烟火气中的凡夫俗子多了一些亲近感。 “治好是不太可能的,而且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治好。再怎么说,本公子也是个讲究人,已经成了习惯,只是今天例外罢了。” 景博文冲着云泽翻了个白眼,同样一口饺子一口蒜地吃了起来,跟小狐狸有的一比,还在嘴里含糊不清道: “这也就是看在云兄弟你的面子上,而且本公子也相信你的为人,不会欺骗也或糊弄本公子。可若是换了别人,哪怕是姜北顾绯衣,本公子也定要将他揍得亲妈都认不出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古人诚不我欺。 只是景博文的变化实在有些太大,忽然就彻底放开了自己,便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一身烟火气越来越重,好似有些收不住的苗头,就让云泽忍不住暗中咧嘴,生怕景博文从此以后真就一直都是这般模样,从一个翩翩公子变成了凡夫俗子,会惊掉不知多少人的下巴。 尤其景家。 云泽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试想着景博文在回去景家之后也是如此嘴上不留把门的,而若被景家知晓他便是这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 云泽忽然有些后悔,应该早些下定决心大出血的。 也好在景博文吃完了那一整份水饺之后,很快就整理仪容,闭上眼睛呼吸吐纳,重新张开双眼时,就已经回到了原本该有的翩翩公子模样,更特意开车前往附近不远处的一家商店买了两瓶水,全都被他拿来作漱口之用,以免说话时会有异味。 而现下时间还早,景博文也就在问过了云泽的意见之后,直接驱车赶往福泉巷,在福泉花园唯一一道大门附近停下守株待兔,以免发生意外,被王正良提前出门躲了过去,就得再等一天。 入夜。 入夜过后两个时辰。 始终凝神戒备的云泽和一脸百无聊赖的景博文才终于精神一震,留下小狐狸直接开门下车,是终于瞧见了福泉花园大门口里走出了一个看似四十来岁的平头男人,还没怎么睡醒,却是一脸的横相,而周遭过往邻居也似是早就知晓此人不善,眼见于此,便尽都小心翼翼躲得远一些,以免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让这尊煞神看得不顺眼了,还得平白遭殃。 对此,王正良不屑一顾。 都是些半老徐娘罢了,皮肤不白,屁股不翘,既没有风情万种,也没有婀娜多姿,王正良就连多看一眼都嫌弃,就更别提那些裤裆里面长了鸟的。便是真的看不管了,非得出手打人不可,王正良也都是顺手捡个什么东西才行,懒得碰一下,生怕脏了自己的手。 毕竟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朝五晚九,只能点头哈腰听人差遣的王正良了。 而在相较之下,还是上次那个被他在路上见到,一时色心贼心大起,直接掳走的小娘们儿好,不光是皮肤嫩的都快掐出水来了,更是个还未尝过鸟儿滋味的嫩苞。 一念至此,王正良立刻咧嘴一笑。 “可惜了,应该让她再多活两日的。” 王正良在嘴里念叨一句,一边在心下暗自回味,一边朝着自己早已订好了位置和姑娘的酒吧走去。 姑娘是不错,只可惜身上的钱太少。 王正良皱起眉头,思量着应该把谁当成下一个走了运的大财主,是那个不入流家族里的公子哥,还是那个最近两日恰好来到北城南域的小门派里的外门弟子。 而在逐渐走过闹市,拐入一条鲜少有人经过的胡同时,王正良却忽然脸色一沉。 巷子两头都是马路,后面是一条步行街,而前面则是一条大马路,就只需要走出巷子,拐过去再走不多远,就是王正良早先订好了位置和姑娘的地下酒吧。可偏偏就是这样一条被夹在两座高楼中间,左右距宽十分狭窄,只能勉强允许两三人同时经过的昏暗巷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笑容玩味,穿着与那嫩苞衣着上花纹相仿的年轻人。 王正良做过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又在北城南域住着,自然就知道那姑娘的一身衣着究竟意味着什么,也知道眼前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而身为修行中人,王正良也断然是比寻常人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对面这年轻人,身上分明有着十二桥境练体武夫的气息波动,尽管王正良见识有限,认不出这年轻人的跟脚来历,却也知道自己绝对惹不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气府境,已经拦住了他的退路。 王正良略微低头,再也没了继续回味嫩苞滋味儿的心思,悄然放慢了脚步,很快就在身前身后的两人之中做出了选择。 柿子还是得挑软的捏。 更何况那枚硬柿子实在有些捏不动。 “前人有句话,叫面由心生,本公子总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对。” 景博文将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笑意玩味,只借着小巷两边的依稀灯光,也能将王正良一副凶神恶煞虎背熊腰的模样看得分明。 “姜兄也是这般长相吓人,虽说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可终归心地不坏,至少是比本公子要好上太多太多。而本公子评价好人坏人的标准也很简单,比本公子好的就是好人,比本公子坏的就是坏人,所以这世上肯定是好人多出坏人不知多少倍。” “而真能做到比本公子更坏的,杀人更多的,虽说手指脚趾加在一起也算不过来,但其实真没多少。毕竟,本公子也是那种动辄就要杀人全家的人,而且还是老弱妇孺,一概不论。” “你杀人肯定没有本公子多,但却肯定要比本公子更坏。要杀人,杀便是了,何必要虐杀。是也不是?” 说到最后一句时,景博文忽然踮起脚尖略微抬头,视线越过中间人高马大的王正良,看向更后方手里提着那柄寒光映月刀的云泽。 而云泽在见到了景博文的动作后,又略作思忖,方才摇了摇头,答非所问。 “我觉得你还不算太坏。比他好太多了。” 他知道景博文这是在为了帮他缓解紧张情绪,毕竟也是第一次面对这般凶恶的亡命之徒,不仅要分出高下,更要决出生死,与先前在学院中与顾绯衣,与犬肆的两战截然不同,哪怕是有景博文在旁掠阵,也稍有不慎就会命丧此间。 届时,便是想救,都未必能够来得及。 云泽不断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有关眼前这亡命之徒的那些资料。 灵兵利器,灵纹符箓,搏杀术,以及一把被王正良始终揣在后腰上的手枪,威力固然是比不上怀有俊的那件稀罕货,却也对气府境修士有着极大威胁。 若是距离远些,还能凭着观察手指扣动扳机进行躲避,可一旦在近身之下被指住,就再无任何逃脱空间。 云泽可不敢将自己能够透体而出的一身血气气韵当作保命手段,毕竟从未尝试过,若是能成,自然皆大欢喜,可若不成,就得付出极大代价。 而在另一边,景博文则是有些愕然,旋即失笑。 他可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也从来没人觉得他是好人。 能说出这番话的,云泽还是第一个。 景博文忽然有些感慨,觉得可能是自己今天对他有些太好了,或者是云泽还没怎么见过自己杀人的模样。 但当初在仙宴阁的时候,应该见过才对。 “那就是本公子今天对他太好了。” 景博文自言自语点了点头,又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 “那份水饺和腊八蒜,本公子真不该吃的。” 而被如此视若无睹的王正良则是眼神越发有些阴狠,已经完全止住脚步,并且将脚尖的位置往侧面不留痕迹地转了一转,只待一个足够完美的时机出现,以便突然暴起,将身后那方才不过气府境的学员修士当做突破口,直接冲杀出去。 可云泽虽是有些放松自己,却也只是不再如先前那么紧绷,而眼神则是一直都在王正良的身上,便连他脚尖稍稍挪动了那么尚且不足一寸的距离都看得十分真切,不敢存有分毫马虎大意。 他很清楚,前路已经被十二桥境的景博文拦住的王正良,是必然会将他选做突破口,随时都有可能竭尽全力忽然暴起伤人,乃甚于杀人夺命,或是直接掏出所有底牌,将他挟持作为人质,只为自己能够逃出生天。 毕竟所谓亡命之徒,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第63章 亡命徒 小巷左侧的高楼天台上,席秋阳背负双手,眼帘低垂,就这么居高临下迎着凉风站在最边缘的位置上,下方小巷里三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被他看在眼里。 师者,父也。 这是席秋阳曾跟云泽说过的话。 席秋阳膝下并无子嗣,就理所当然将云泽当成自己的唯一子嗣,只是从未在嘴上承认过罢了,而是通过“师者,父也”这简简单单四个字曲中求直,就不必再亲口说出那些不太容易说得出口的真心话,更能让云泽做到心里清楚,也能让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再只是孤身一人了,遇见什么难处,碰上什么麻烦,他也是个有靠山的人。 但也正因如此,席秋阳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跟这一整个天下大多数的父母一样,有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思,便如昨日,言语间忽然就变得不留情面,想要将云泽着实有些软弱的性格掰正一些。十月初的院内月比,是席秋阳对云泽的第一个要求,而以此为基础的,更私自留下了这份学分极高的稀少悬赏,就为了能让云泽好生历练一番,多些经历,也长长见识,更特意跑去经阁翻了一整夜的藏书典籍,挑挑选选许久才终于找出了最适合云泽现下修炼的两件搏杀术。 王正良,就是恰好送上门来的磨刀石。 但席秋阳却也依然在心中留有些许奢望,奢望云泽能将王正良当作垫脚石而非磨刀石。 垫脚石与磨刀石,差别极大。 哪怕席秋阳深知这是不太可能的,毕竟这些混迹江湖的散修亡命徒,哪一个不是身上背着许多命债,经历过无数生死厮杀的老手?便莫说云泽,就是犬肆来了这里,遇上王正良,都说不准最后会是谁杀谁。 毕竟这些家族门派子弟虽然谈不上养尊处优,但也没差多少。 也就只有姜北、顾绯衣、陈子南、景博文这些人才能算得上经历过无数生死厮杀的老手。 可即便如此,席秋阳也仍是抱有一些奢望。 同样是那望子成龙的心思在作怪。 尽管这种心思很没道理,因为大部分有着望子成龙想法的父母师父都算不上什么龙,更没见过真正的龙,所以才会觉得只要自己下足了心思,就肯定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草鸡窝里飞凤凰。 这更没道理,甚至可谓是滑天下之大稽。 席秋阳忽然深深一叹,颇为自嘲地摇了摇头,开始暗自思忖是不是自己自作主张给云泽定下目标太过远大,对于他的未来想得太过遥远,给予他的压力太过沉重,所以才会觉得这个弟子始终不能让自己真正满意。 出身卑微的云泽,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足够勤奋,足够认真,虽然悟性差了些,修行速度也差了些,可毕竟自己见过的天才太多,尤其见过那样一个一身光芒比自己更亮,乃甚于是照亮了整座历史长河的云温书。 而究其根本,又是否是自己还没能做到真正放下。 自从瑶光圣地联手皇朝围杀云温书,打碎其命桥,致使其迫不得已只能拼着耗尽生机底蕴才能勉强逃出之后,云温书就似是人间蒸发,彻底杳无音讯。而闭关了整整五百年才终于研究出这门修行学问的席秋阳终归还是晚了一步,等到他自以为能够凭着这门学问另辟蹊径,走出一条更加光辉璀璨的无敌之路,兴致冲冲破关而出,想要找到云温书一较高下,甚至是将这个始终压他一头的宿命之敌踩在脚下时,却发现竟是一拳打在了空气里。 就连棉花都没有。 席秋阳可以忍受自己辛辛苦苦闭关五百年研究出来的修行学问,甚至是自斩道行从头再修,另辟蹊径走出的道路不敌云温书,也可以接受自己仍是被他踩在脚下,当作一步又一步登天直上的垫脚石,却唯独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所以,他的弟子,一定要证明他的学问,并沿着自己披荆斩棘走出的道路再走出一条光辉璀璨的无敌之路,然后用一身光芒照亮整座历史长河,以这样的方式来跟曾经同样照亮了整座历史长河的云温书比一比,究竟谁的光芒才更亮,究竟谁的道路才更强! 终归还是放不下... 席秋阳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抬头闭上眼睛。 放得下吗? 席秋阳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在云泽身上较劲,更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十八岁,气府境练体练气。 云泽的天赋底子毕竟不算太差。 席秋阳眉关紧皱,仍是纠结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是不是真的应该放缓一些? 可如果是姜北顾绯衣这样的天之骄子,就肯定可以扛得起这些压力,能够让他满意。 但姜北毕竟是姜家麟子,顾绯衣毕竟是开阳麟女,他们都有着各自属于自己的道和法,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自斩修为,按照他的学问从头再来。 之所以选择云泽,有些老道人上次于他谈话时猜到的那些,也有矮个子里面挑高个儿的想法。 便从头开始,一丝一缕细致细心地重新捋了一遍之后,席秋阳重新睁开眼睛,望向下方巷子里的情况,已经打定了主意,倘若云泽能够做到让他满意,那就一切都不变。而若云泽不能做到让他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满意,就只得暂且将他肩头上的担子暂时卸下一些。 而对于这一切都毫不知晓的云泽,就只是死死盯着王正良的一举一动,试图从这个正背对自己,恶贯满盈的亡命之徒身上找出破绽。 但很快,云泽就有些惊愕得发现,王正良的身上全是破绽。 也似是对于身后毫无防备,只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景博文的身上一样,除了略微转过一些的脚尖证明了王正良随时都在准备转身飞逃之外,就再没有任何痕迹能够表明这个亡命徒已经将目标放在了自己身上。 云泽深吸一口气,逐渐停下脚步,将手中寒光映月刀的刀尖点在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犹若落针在地一般的声响。 王正良耳朵动了动。 云泽看得真切,眯起眼睛,一身气韵悄无声息沿着经络流窜起来,最初时还只是细水长流一般,却随着气韵流窜,就逐渐地变作激烈汹涌。到最后,气韵流淌更是变作洪水决堤一般,汹涌澎湃,乃甚于开始激荡出阵阵雷鸣。 只是这雷鸣之声却只再云泽体内回荡,并不会扩散在外,也是那部名为《雷法》的搏杀真解总章中提到过的一些灵韵运转之法,而《雷法》中的许多控雷之术,雷法搏杀术,也都是以此为根基,才能顺畅运行。 却说是顺畅,实则不过只有鲜少的几件搏杀术能够以此为基础施展出来,毕竟这部《雷法》真解传承无数年,一次又一次缺失,一次又一次补齐,而如今被云泽看过的这部残缺《雷法》,其中又有几分还与最初的《雷法》相同也或相仿,就实在难说。 而席秋阳给云泽抄录下来的,记在那宗卷宗里归属《雷法》当中的搏杀术,则是连名字都没有。 亦或同样可以叫做《雷法》。 云泽暗自思量,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暗自提起一口气,重新迈步走向依旧背对自己的王正良,手中寒光映月刀刀尖托在地上,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 景博文面带笑意,眼神玩味,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挡在胸前轻轻扇着。 王正良神情阴狠,已经猜到眼前这个出身来历必然极大的十二桥境练气士只是负责掠阵,而身后的那人才是正主儿。 气府境? 是把自己当成了磨刀石? 刀口舔血的人,往往对这些事情更为了解,尤其王正良出身凡尘,从小便就听说过许多类似之事。而在当初狠下心来决定要做一个亡命徒的时候,王正良也早就已经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方才会彻底放开自己,将杀人越货劫来的修炼资源全都用掉,能提升一份修为就提升一份修为,毕竟这可是能够决定他还能继续苟活多久的根本所在。而其他那些用不到的,则是全部换成钱,就拿来用作吃喝嫖赌抽,怎么潇洒怎么过。 时日无多,及时行乐。 只是没曾想这一天竟会来的这么快。 王正良忽然觉得有些悲哀,倘若自己出身家庭能够再稍微富裕一些,哪怕只是一点儿,一丁点儿,让他能够在年少时就有机会外出寻找机遇,即便最终结果就只是进入一个没有丝毫名望的小家族,就只是成为那种不入流家族中一员微不足道的小家丁,都要比现在强得多。 可年纪大了之后,又有哪个家族还肯要? 长相不好,天赋不好,出身低贱... 第一次挣到钱的时候,那种好似天降洪福一般的惊喜感,至今也让王正良历历在目。 越是穷苦出身,在有钱之后,就越容易沦陷其中。 而在第一次手里有钱之后,王正良就在仔细盘算之后,留下了必要的一部分用作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花费,而其他那些,则是全部拿出奢侈了一把。 有钱的感觉好啊... 花钱的感觉更好! 钱可真是个好东西! 尽管大部分穷苦出身之人在挣到一些小钱之后,都还能把持自己,懂得节约节省,但王正良却显然不在其中,尤其是简简单单奢侈过一把之后,好似被一棒子打回原形的王正良,就越发有些不能接受。 于是,拼了命的挣钱,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却又在花出去的时候比什么都低廉。 但修为越高,就越容易挣钱。 于是,又拼了命地修行,却受困于天赋不足,资源太少,年纪太大,进境缓慢。 所以,王正良其实在很早以前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要不择手段。 而野心一旦开始蠢蠢欲动,就会逐渐变得无法掌控,也就最终走上了这样一条求死之道。 倘若能够出身在稍微富裕一些的家庭,哪怕只有一点儿,一丁点儿,让他能够有机会在尚且年少的时候就有资本能够走出家门,外出寻觅机缘... 王正良满心的悲哀。 可在悲哀过后,他眼神盯着好整以暇的景博文,心下又忽然冷笑一声,却更多的则是愤恨。 眼前这人能够如此自在,且先前说出那番话,就足够让王正良知道自己绝非此人对手,也就不太可能逃得掉,得乖乖做身后那气府境年轻人的一块磨刀石才行。若是死了,也就死了,没人能够记得他,而若赢了,也终归逃脱不掉命丧黄泉的下场。 那便拖上一个垫背的! 王正良心头发狠,听着身后传来刀尖拖地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陡然间旋过腰杆,一身血气劲力只在瞬间就全部爆发出来,脚下将地面都踩得发出一声爆鸣,轰然炸开一个深坑,身形如离弦之箭般便冲向云泽,同时手腕一翻,便自气府中取出一柄从某个走了大运的倒霉蛋那里劫来的灵兵朴刀,毫无花哨地直接砍向云泽头颅。 风声赫赫,王忠良还未靠近,如火如荼的一身血气便炽热而来。 早便已经有所准备的云泽被一阵风压吹的衣袍猎猎,知道王正良已经拼尽全力,根本不会留有任何后手,便脚下一点,将日间匆匆忙忙多加领会了一分其中真意的乱云步施展开来,身形一晃,便陡然退出数十步。 轰! 烟尘滚滚,风浪滔滔! 王正良一刀砍在了空处,磅礴劲气将地面都撕裂出一刀纵向延伸出去的巨大沟壑,足有三丈。却一刀落空之后,王正良没有丝毫停顿,脚下再度猛力一踏,手中朴刀便带起一抹虹光,如同实质的火焰一般熊熊燃烧,斩出一道端的可怖的汹涌气浪,逼得云泽只能再退一步,落在五丈开外。 却脚下站定之后,就已经距离巷口没多远了。 云泽眉头拧紧,知道自己不能再退,否则一旦出了这条小巷,自己就未必还能追得上王正良。而如今更是已经打草惊蛇,就只三日时间,想要在茫茫人海中再找到王正良,就比起登天还难。 云泽暗自提起一口气,眼神凝重盯着王正良。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已经拼尽全力斩出两刀的王正良,周身气机较之先前已经弱了一些,尽管气势不弱,可终归已经不是全盛状态。 云泽将左手五指张开,气韵在经络中奔腾激荡,眼见王正良再度提刀杀来,便心下一狠,将血气也一柄提了起来,举刀相迎的同时,左手挥出一道婴儿手腕粗细的雷霆,后发而先至,苍白雷弧激烈跳跃,杀向王正良,却被一刀劈开,只剩些许弥留雷弧破散之后,打在两边墙壁上,发出滋啦一声。 而在随后,两把位列灵兵却又模样各不相同的刀,在即将碰在一起的时候,云泽却忽然发现王正良身上的气息再度猛涨几分,好似原本不过六尺的身高,陡然间就被拔高到了七尺之身。 轰! 气弧炸碎,一股较之上次在卷云台面对顾绯衣时还要更加汹涌可怖的劲力忽然透过刀身传来,让云泽脸色当即一变。 第一个念头就是虽然早就猜到顾绯衣在那时有所保留,却没想到竟会保留如此之多。 第二个念头则是不该如此莽撞。 可事已至此,也根本容不得云泽多想,那可不劲力透过刀身传来,立刻就将云泽手掌虎口撕裂,刀身雪亮,寒光映月的长刀也立刻脱手而飞,禁不住上身后仰,正门大开。 下一瞬,王正良脸色越发凶狠,借势旋身之后,便弃刀不用,左手五指化爪,指尖凝出寸许血气罡芒,径直抓向云泽心口所在。而哪怕云泽已经强行稳住脚步,右手捏拳砸出,左手挥动雷霆跳跃,王正良也根本不予理会,拼着身受重伤也要掏出那颗心脏。 不远处,景博文将折扇合起,已经准备随时出手,要了王正良的性命。 可就在下一秒,原本看似必死无疑的云泽却忽然格外匪夷所思地止住拳势,转而一记旋肘与王正良掏心利爪轰然碰在一起,立时便就血光激射,是云泽手臂上被王正良生生撕下了大块血肉,已经足够见到森白骨骼。 吃痛之下,云泽跌跌撞撞退后几步,脸色苍白,满布冷汗。 却仓促间一记旋肘,劲力不足,也就只是勉强化解凶险罢了。 那王正良一击未能得手,便再度欺进几步,手中朴刀势大力沉,向着方才勉强稳住脚步,却已经手无寸铁的云泽再度斩下,刀光凛冽,透出十丈来长,劲力之凶猛,风压之可怖,便是一座矮山在此,也断然会被劈成两半! 若是躲不开,就得死在当场。 景博文收敛笑意,面色微沉,当即迈出一步。 仅只一步,便就已经来到王正良的身后,恍惚如同鬼魅一般。而不等王正良这势大力沉的一刀斩下,景博文便就已经探出手爪,无声无息却又杀机澎湃地抓向王正良后心所在,与先前这亡命徒想的一般无二,都要掏出那颗心脏才行。 只是先前要被掏出心脏的是云泽,可如今却换了王正良。 尽管已经有所察觉,尽管已经似乎能够看到死亡阴影,可王正良面色却更加凶狠,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近乎于透支般地催动一身血气,震荡气府,乃甚于连同生机底蕴也一并燃烧起来,只为能够更快一些,再快一些,给自己拉上一个垫背的。 但景博文这一爪却终归没有掏下去,而王正良的这一刀也只是落在了空处。 凌厉刀光,将由此而至百丈开外的地面高楼,全都一分为二! 第64章 痛快了 原本还算热闹的步行街上,一片大乱。 太多寻常凡人未曾见过这番景象,被吓得瘫倒在地,面无人色,两股战战,而更多则是惊慌失措,夺路而逃。 自从俗世回到凡尘人间以来,南北两城建立之后,就一直都在人族八大世家的掌管之下。尽管较之俗世回到人间之前的世界而言,这南北两城根本算不上什么太平之地,可毕竟是世道变迁,能够给这数以亿计的许多凡人留有一片相对来讲还算安定生存空间,就已经是八大世家的极限,而无论这些凡人是否还会要求更多,都没办法再予以改变。 也正因此,诸如今日这般会引起巨大的恐慌的修士杀伐,才会极其少见。 至少在这些凡人而言,是极其少见。 一道巨大沟壑由自小巷此间蔓延出去,纵宽尺余,却深不知几许,在烟浪滚滚之间,更将对面百丈之内的高楼大厦全部一分为二,横七竖八蔓延出无数裂痕,只在勉强支撑了短短片刻之后,就在一阵震动大地的轰鸣声中,缓慢倒塌。 而于间不容发之际勉强躲过的“云泽”,却是眼神略显阴鸷。 已经拼尽全力,乃甚于是将气府中生机底蕴都燃烧起来的王正良,忽然心头猛地一颤,手脚冰冷,被眼前这个气府境少年身上那阴冷到好似有着无数冤魂恶鬼在凄厉嘶嚎一般的杀气所震慑。 得是杀过多少人,才能培养出这样的杀气? 但更重要的却是为什么先前还分明在眼神中满是惊慌失措的气府境少年,会忽然像是换了一个人? 王正良想不通这其中道理,而同样察觉到云泽变化的景博文,也是满脸狐疑。 在王正良先前那一刀落下时,景博文看得真切,云泽分明已经被这般凶悍至极,死也要拉个人做垫背的打法彻底吓蒙了,只知道一脸惊慌错愕地站在原地,便连是挡是躲都不知道,已经彻底浑噩不清。 但毕竟也是第一次,云泽会因此失神,并不让景博文感到意外。 而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却是眼前这个看似完全变了一个人的云泽,竟是会在那片刀光已经几乎就要触碰到他的头顶时,还能将乱云步踩出三分玄机真理,生生凭着反应能力与搏杀术对应挡下的契机闪躲开来。 景博文眯起眼睛,悄然退后一步,身形落在十丈开外,瞥一眼巷子两头的一片大乱,对此嗤之以鼻,已经重新回到先前看戏的状态。 “好险啊...” 云泽,亦或该说是云开,低头挥手扫了扫被弄皱的院服,眼神格外冰冷地瞥一眼仍旧愣在原地,始终想不通“云泽”为何能够躲开那一刀的王正良,而后便转身走到不远处,将那把先前脱手而飞,却扎在墙壁上的寒光映月刀拔了出来,重新拿在手中。 而也就是先前云开的那一眼,却让已经逐渐回过神来的王正良如坠冰窟,只觉得好似是被一条正在择人而嗜的阴冷毒蛇在暗中盯住了一般。 多多少少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王正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 那其中蕴含的阴狠、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暴戾,以及蠢蠢欲动如同火山即将喷发一般的凶狂,都让王正良莫名有些肝胆生寒。便是较之身后那不知何种出身来历,修为已经臻至十二桥境的年轻修士,王正良都宁愿选择后者,而并非眼前这忽然换了一副脸面性格般的气府境年轻学员。 咕咚! 王正良略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盯住左手拇指擦过手中那把刀的刀锋,正低垂眼帘听着那细微颤鸣的云开,终究还是源自血肉骨髓里的凶狠战胜了恐惧,重新提刀起身。 他已经将气府中蕴藏的生机底蕴都燃烧,撑不过一时半刻,便是真的能够逃出生天,也会就此沦为一个废人。 是甘愿从此往后再也不能修行,并且体弱多病,只能做一个苟延残喘的短命鬼,还是拼死拉上一个垫背的,就算走在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王正良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阴狠疯狂起来。 而眼角分明已经瞥见这些的云开,却始终无动于衷,只待手中那柄寒光映月刀的细微颤鸣终于逐渐止住时,才终于将其提在手中,将刀尖托在地上,随着缓慢脚步拖出一阵哗啦呼啦的声响。 满地碎石泥沙,寒光映月刀刀尖拖过,刀身轻颤,一道道虚隐刀光悄然浮现。 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云泽”,让景博文有些好奇,但同时也在心头感觉到一阵压抑。 压抑的来源,是这个“云泽”身上的杀气戾气,比他只重不轻。 景博文重新将全部心神放在眼前,手中折扇未再打开,目光盯紧了这个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云泽”,眯着狭长双眼,心中暗暗思量,总觉得在什么地方有些难以言书的古怪。 而在小巷一侧高楼上,席秋阳则是始终冷眼看着,对于另一个“云泽”的出现并不意外,反而越发凝神,等待着这个当初练体境界还未突破气府境时,就能跟有所保留的顾绯衣一较长短的另一个“云泽”,在面对同样悍不畏死的王正良时,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从没将那只有一丁点儿的奢望放在云泽身上。 而是放在了这个方才出现的另一个“云泽”身上。 ... 巷子里。 小巷两头的传来的混乱吵闹声与此间的过分寂静对比鲜明,许多人都已经见到了巷子里的景象,胆小的已经逃了,或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但也有些胆子大的,或是修为高的,多多少少有些见识,已经大抵猜出了其中缘由。 北临城南域学院的院服,毕竟是比较好认。 可无论巷子两头的情况如何,云开也好,景博文也罢,包括王正良在内,根本都不屑一顾。 寒光映月刀被托在地上,云开脚步缓慢,不急不躁,但王正良却不敢继续等下去,重新提起一股劲气之后,脚下立刻重重踏定,身形如同离弦之箭般向着云开激射而去,口中暴喝如雷,手中朴刀再次斩出大片雪亮刀光,只是方才出手,便将两旁围墙割裂,汹涌气机更将崩散而出的碎石全部绞成齑粉。 朴刀长吟,灵兵助长血气威风,杀势惊人! 巷子两头,许多胆大之人留下看热闹,修为略高的也就罢了,却也有些境界不堪的,如今却是遭了秧,被那朴刀长吟之声震慑魂魄肉身,只觉得耳膜剧震,气血难平,更有一些尤为不堪的,当即便两眼一翻,直接昏厥过去,双耳都渗出了触目惊心的猩红血丝。 却在朴刀对面,云开却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一直略显恹恹无神的双眼也陡然圆睁,像是已经沉寂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终于爆发,更像是忍辱负重了无数次的烂好人终于放开底线,彻底发狂,阴狠、暴戾、癫狂,以及终于能够将所有一切彻底释放的兴奋,这所有一切杂糅而成的诡谲神情,让一直以来都自认凶残,并且已经满脑袋都是拉上一个垫背之人想法的王正良都忽然觉得如坠冰窟,迫不得已清醒了几分。 一抹雪亮刀光,乍如平地起惊雷! 长有七尺,柄去其三的寒光映月刀忽然就无声无息斩破风岚,以刀刃最根部正面迎上了王正良手中朴刀,却又在甫一接触的瞬间,就立刻倾斜刀身,将两把刀的刀锋交错而过,擦出一连串的火花。 已经近乎于不死不休的两人,忽然就近在咫尺。 若是换做他人,哪怕是如姜北顾绯衣这般人物,在如此近距离见到那诡谲眼神之时,也都必然会迟疑一瞬,是源自于气势与气魄上的压制。但王正良却只是心头猛地一颤,很快就反应过来,未曾被云开吓到,反而抬起左手就再度化爪,五指指尖吞吐罡芒,毫不迟疑,直接抓向云开脖颈,只求一击必杀,不作任何拖延。 可就当王正良即将得手时,原本身形前倾的云开,却忽然不合常理地一顿,生生将自身冲势止住,而待王正良一爪抓空时,便再度向前,更一跃而起,近乎是整个人都贴了上去一般,与那面相凶悍的王正良脸对脸,距离甚至不足二寸。 刀锋继续相错,擦出更多火花。 饶是已经算作见过大风大浪的王正良,也是当即一愕。 却在下一瞬,一道苍白光芒陡然亮起! 王正良瞳孔一张,下意识就要退后闪躲,却方才退出一步,前倾跃起的云开无需多做其他,就已经顺势跟上,左手掌心一道源自《雷法》中的雷霆搏杀术,被他死死捏在手中,未曾挥打出去。 搏杀术,尤其炼精化炁前练气士所掌握的搏杀术,最忌如此。 这道本该被挥打出去的雷霆被云开捏在手中,也便在停顿片刻之后,那道看似不过婴儿手臂粗气,在诸多雷法搏杀术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厉害手段的气韵雷霆也就有了脱离掌控,直接爆碎的迹象,而云开却也似是早就已经想过,先前一跃而起时,便已经提前将双腿蜷缩,如今便直接蹬在身形较他而言要更加高大许多的王正良的小腹上,松手留下那道已经近乎脱离了掌控的气韵雷霆,更将右手手腕折转,手中寒光映月刀与朴刀最终交错而过,刀尖直接在王正良的胸膛上留下一道狰狞血痕。 紧随而至的,甚至是云开还没能来得及彻底逃离时,那道已经彻底脱离了掌控的气韵雷霆便陡然发出轰的一声巨响,骤然炸开! 一瞬间的苍白,就连巷子两头的霓虹灯都瞬间失色。 而同样遭受波及的云开则是直接倒飞出去,身形沿着那道先前被王正良一记刀光劈斩而出的深邃沟壑滚了不知多少圈,满地泥沙碎石,更将他一身院服都刮破,许多地方都变得鲜血淋漓。 尽管看起来有些凄惨,却大多不过轻伤罢了。 只唯独左臂,衣袖已经彻底没了踪影,整条手臂也都焦黑一片,皮开肉绽,冒着黑烟。 王正良够狠,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但云开却更狠,虽然怕死,不想死,却有胆将疼痛作为代价。 毕竟死就死了,身前事,身后空,可被自己的雷法搏杀术炸得一条手臂都近乎被烤熟,大部分的筋骨皮肉都必然要剜掉之后才能逐渐恢复,就绝对是比死了更可怕。 云开已经疼到完全麻木,对此浑不在意。 而在雷光消散之后,胸膛已经被炸得满目焦黑,皮开肉绽道肋骨森森,骨刺倒竖的王正良则是依然站在那里,脸膛也一片焦黑,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颤抖着,剧烈的疼痛让他只能保持着咧开嘴巴的模样,喘气声极其粗重。 “老子...” 许久之后,王正良才终于说话,两眼凶光,极为摄人。 “老子,宰了你!啊——!” 近乎于彻底癫狂的王正良忽然大吼一声,同样疼痛到麻木之后,更再也顾不得许多,任凭已经焦干的脸皮被撕裂,溢出血水,直接举刀向着云开扑杀而去。 而同样气喘如牛的云开也未曾退避,反而神情诡谲更甚先前,扭了扭提刀手腕之后,便同样冲上前去。 神经、神智,都已经近乎完全崩溃的王正良再无章法,异兽朴刀大开大合,刀刀向着云开要害而去,若非抹向脖颈,便是懒腰横砍,俨然是只想在最后一口燃烧了生机底蕴的气劲散尽之前,将这个让他死也不能好死的少年修士拉上垫背。而其左手手爪吞吐罡芒,更是招招要命,若非掏心,便是掏阴,端的阴险狠毒。 却在相较之下,云开的武功技法就更无丝毫章法可言,全凭心意和本能,也似全身上下都没有任何骨骼一般,手臂腰身尽都如同绳索,前屈后弓,滑步旋腰,手臂甩动,一整个不伦不类的模样,又偏偏总是出乎意料,陡然止住本该无法止住的去势,彻底收力后又瞬间发力,直中求曲也是曲中求直,让从未见过这种刀法的王正良根本看不明白,吃足了苦头。 便方才交手没多久,那亡命徒的身上就已经多出了七八道深刻刀伤,鲜血淋漓。 而在百余回合之后,云开身法动作却又忽然一变,乃甚于就连一身杀气戾气都消散一空,也一改先前不伦不类,将一手大开大合的娴熟刀法生生用成了硬打硬抗拼蛮力,似是毫无章法却又在细微之处拿捏得当,就像他的脑袋里面忽然变得一片空空荡荡,就只是在仰仗身体本能施展出已经练过无数遍的几招刀法,整一个比凶都狠的模样,让王正良同样吃了不少苦头。 鲜血四溅纷飞,这条昏暗小巷里不断来回缠斗的两人,很快就各自挨了不少刀。 都不算重,却也不轻,险象环生之间,各有各的凄惨,各有各的凄凉。 而一连劈斩了几百余次的王正良,也终于气竭,只卯足了最后一点儿力气,竖劈一刀掀起大片刀光,逼得云开只能横刀架挡,却也被那可刀光劈得直接倒飞出去,砸在地上连着滚了好几圈,满身伤口更多,鲜血淋漓,端的凄惨无比。 寒光映月刀,铛啷落地。 气府境,较之命桥境终归还是差了些。 早已力竭的“云开”,手脚都在颤抖着,接连尝试了几次都没能起身,都在半途就重新摔倒在地。 却即便如此,“云开”也依然扭过头来看向神情狰狞的王正良,但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眼神里就只剩那种好似是憋屈了许久,终于可以肆意发泄出来的兴奋畅快和癫狂,紧跟着就忽然咧嘴笑了起来,而且面上笑意越发扩大,笑得极其痛快。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 眼见于此,王正良喘着粗气,忽然就咬紧牙关,咯咯作响,左手陡然摸过后腰,掏出一把银亮手枪,黑黢黢的枪口瞬间指向云开,咬牙切齿着,毫不犹豫,直接扣下扳机。 砰! 火舌吞吐,子弹出膛。 “笑你妈,给老子垫背去吧!” 王正良瞳孔已经完全缩紧,犹如虎瞳,端的狰狞吓人。 而眼瞧着出膛子弹直奔云开眉心而去,已经控制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却又陡然听见一阵无比刺耳的滋啦声,是一道滚地惊雷后发先至,骤然掠过,于间不容发之际,在云开面前将那枚足够夺他性命的子弹直接粉碎。 景博文幽幽叹了口气,口中接连咂舌,啧啧作响。 “你又何必如此。” 这句话,景博文是一边缓步走来,一边看着趴在地上已经止住笑声,但全身上下却几乎无一完好之处的云泽说的。 滚地擦伤,刀伤,雷法搏杀术失控炸伤... 尤其先前与王正良近身搏杀时,云泽忽然改了章法,就立刻接连挨了好几刀,尽管不重,却也鲜血淋漓,而在之后也是险象环生,便连景博文都看得心惊肉跳,随时都在准备出手相救。 “如此重伤,到十月初的院内月比那天,可未必能好。” 景博文放下思虑,合起折扇,与双手一起背在身后,在满脸笑意彻底僵住的王正良身旁止步,颇有些感慨地继续开口道: “而且你这趟出来拼掉了半条命才好不容易赚到手的学分,恐怕到手之后都来不及捂热,就得全部花在灵宝阁。” 景博文一顿,忽然笑了起来。 “对了,本公子差点儿忘记,你现在已经没力气杀人了。若要本公子亲自动手的话,你可一个学分都赚不到。” “赚不赚得到,可还不好说。再者说了,我也就只是...” 云泽有气无力回了一句,却说没说完,就忍不住脸色一变,猛地张嘴咳出大口鲜血,原本还算明亮的眼神也立刻萎靡下来。 可即便如此,云泽也在咳过之后只喘了几口气,就勉强翻身过来躺在地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舒服些。而也似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云泽干脆闭上眼睛,却也仍是咧嘴在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开口道: “就只是觉得,痛快了,就行了...” 第65章 尘封一角 出发之前,席秋阳跟景博文有过约法三章。 第一章,须得保证云泽安然无恙,不会在面对王正良时因为某些意外导致出现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当然,这里说的安然无恙,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安然无恙,不能伤到一根寒毛,而是只需保证能够留下云泽命在,哪怕身负重伤也无妨,只需无碍日后修行即可。 此行毕竟是以历练为目的,若真要让云泽一根寒毛都伤不到,就干脆直接将这份悬赏丢给景博文,比什么都安全。 第二章,就只给云泽三日时间。三日内,除却云泽遇见生死难关,无法度过时,景博文才能出手帮其化解,否则就只能提供一些无妨大雅的小帮助。但这一章的内容却略显含糊,只唯一一点提前说好的,就是一旦在第一次出手过后,被王正良逃走了,景博文不能帮忙找人,得让云泽自己想办法,而那所谓的无妨大雅又究竟怎样才算无妨大雅,席秋阳与景博文心里都没有明确认知。 便如先前,景博文现身帮着云泽拦住巷子另一边的出口,在他本身看来,尚且算是无妨大雅,但在楼顶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中的席秋阳,却觉得景博文已经逾越了这所谓无妨大雅的边界。 但也勉强还算无妨大雅,就只是越界一步罢了,席秋阳未曾打算在此斤斤计较。 而这第三章,便是在三日期限之内,景博文不可对王正良出手,哪怕就只是一根寒毛,也碰都不能碰。 如今方才第一天罢了。 景博文从来都对自己自己有着极高要求,一定要做到言出必行,这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从来不曾破戒。 说准备了棺材,就扛着棺材去杀人,杀完之后还得装进去,却是从不管埋。 说杀人全家,就杀人全家,老弱妇孺,一概不留。 而如今却有约法三章在前,景博文转头看向已经面如死灰的王正良,一时间有些难以抉择。而在燃烧了气府中生机底蕴的最后一口气也彻底散去之后,哪怕王正良依然想要苟且偷生做一个体弱多病的短命鬼,也已经再无任何力气可以起身,整个人都像是散了骨架一般瘫软在地,进气没有出气多,遍体上下挨了不知多少刀,鲜血淋漓,凄凉无比。 景博文口中咂舌,啧啧有声,重新回头看向就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的云泽,开口问道: “云兄弟,你先前说这学分赚不赚得到还不好说,可是还有什么后手不成?” “后手...” 云泽呢喃一声,颇有些艰难地撑起眼皮,冲着景博文咧嘴一笑,体内最后一点残留不多的气韵游动起来,全部灌注在他始终挂在脖子上的那枚金刚杵挂件里。 佛光氤氲笼罩,金刚杵挂件凭空飘起,陡然间便挣断了红绳,带起一道颇为凌厉的破空声,直射王正良眉心所在。 却那方才不过一指来长的金刚杵挂件,在即将射穿王正良头颅时,又忽然停了下来。云泽扭头看去,眼神复杂,面有迟疑之色,可早已自知无法活命也再没可能拉上一个垫背之人的王正良却是一如既往的面如死灰,哪怕那枚金刚杵挂件已经贴在他的眉心之处,能够清晰看到氤氲佛光,看到那枚金刚杵挂件上的所有细节痕迹,也仍是眼神黯淡,毫无挣扎之能。 景博文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这东西,本公子在姜兄手中见过,一件佛力受损的佛器,出自大佛寺。但今年开学之后,本公子一直未曾再在姜兄手中见过,还以为是被他丢在了家里,却不想,竟是到了云兄弟你的手中。” 云泽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回话,就只是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向王正良,满身上下触目惊心的伤口,血流汩汩,已经在地面上汇成一片。 景博文也未曾非得让云泽回答才行。 他回头看了眼被金刚杵指住眉心的王正良,而后便重新看向云泽,开口道: “云兄弟,不杀他?” 闻言,云泽眼神立刻变得更加复杂了一些。 杀人这种事,自从灾变时的黑暗两年过去之后,云泽就再没做过,也没想过。 但却不是从没杀过人,而恰恰相反的,哪怕是云泽,也依稀记得自己杀过不少人,就在那黑暗两年,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老弱妇孺。善良和软弱只会伤害自己,残忍和无情以及被无限放宽的道德底线才是真正活命的资本... 只有狠辣残酷,才能站稳脚步... 这些道理,就在那枚金刚杵即将射穿王正良头颅的时候,忽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忽然变得有些松动,让云泽不受控制地有些恐慌。呼吸渐渐急促,心跳逐渐加快,瞳孔一张一缩,脸色越发苍白,甚至整个人都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金刚杵,铛啷落地。 云泽还是没能下手,生怕会在见到王正良红白迸溅的时候,那些过往的回忆就会忽然涌上心头。 景博文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而已经心若死灰的王正良却在金刚杵铛啷落地的时候全身一震,然后抬头,一双晦暗无光的眼睛看向云泽。也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个已经再无任何求生念想的亡命徒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 王正良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 景博文面露不愉之色,冷眼旁观,手中折扇顶端剑芒吞吐不定,一身杀机冰冷无情。 可王正良却仿若不觉,笑得越发夸张起来,两眼圆睁,嘴巴咧开,一整个诡谲可怖的模样,而后便强撑着好不容易生出的些许气力,强行拧过身形,用手死死地扒住地面,一点一点往云泽那边挪过去,在地上留下一串血迹,任凭那些泥沙石子将他身体划破,也依然大声笑着,不断地靠近云泽。 景博文未曾阻止,而如果王正良当是真要拼死一搏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景博文也有着十足的把握能够率先将其头颅斩下。 而云泽也只能冷眼看着。 许久之后,王正良终于来到云泽面前,颤抖着,无比艰难地抬起头来,一边咧嘴笑着,一边看向这个在他看来,必然有着无限光明未来的年轻修士。 十七八岁的模样,气府境练体练气,而在同样的年纪,王正良却只能跟着父母在地里刨食,好不容易才终于下定决心,攒了些钱,效仿读书人的负笈远游,不知多少次险死还生才终于有机会能够进入一座不入流的门派成为其中的外门弟子,却因天赋实在太差,又太过笨手笨脚,毫无悟性可言,就在短短两年之后便被驱逐离开,只能凭着勉强学来的本事苟且偷生。 想要在这种世道里存活下去,本就极难... 想要过上像个人一样的生活,就更难... 王正良从来都很羡慕那些出身相对而言还算富庶的人,但除却羡慕之外,还有穷尽天下纸张也书之不尽的无数憎恨。 人之将死,其言,未必是善。 “俗世来的吧...” 王正良声音虚弱,喘着粗气,喉咙里回荡着被粘稠血沫堵住的声音,眼神里满是说不出的诡谲恐怖。 “那两年,杀过不少人吧...” “是不是很久没杀人了?” “多我一个,不多,真不多...” 说完,王正良立刻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更是忽然卯足了气力,脸色一狠,在云泽无比惊恐的眼神中,直接伸手拧断了自己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随即便脑袋一狞,口中溢血,彻底倒在地上,没了生机。 可即便如此,王正良一双圆睁的眼睛,至死也在盯着云泽。 好像是一阵风,忽然吹来了某个匣子上的灰尘。 吱嘎一声,匣子缓缓打开。 云泽睁大了眼睛,瞳孔收缩,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呼吸都带着颤音。 ... 扑哧! 黑暗中,血光迸溅。 那是一个看起来身材极好的女人,灾变前,大抵也是白领阶层,相较而言,也算上流人士,可如今却头发乱糟糟的,领口大开,瘫坐在地,胸前被一把水果刀齐根而入,血流不止。 已经活不下去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在苦苦挣扎,伸出手来,相貌姣好的脸膛上,鲜血、眼泪、灰尘,全都杂糅在一起,嘴巴颤抖着开合。 但她说的是什么,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而那身为杀人凶手的少年,方才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眼神麻木,神情冰冷,只简简单单瞥了一眼这个还在试图求生的女人之后,就立刻转身,在这间已经残破不惨、满目狼藉的废弃商品店里搜寻起来,将所有还能吃的、还能喝的、还能用的,全部撞进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最后又顺手拿上一把可以作为杀人凶器的菜刀也一并装进去,拉上拉链之后,颇为费力地将其托在身后,一步一步,缓慢离开。 ... 废弃的街道上,残破的垃圾,飘荡的灰尘,以及...无人理会的尸首。 少年走在路上,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但在这座已经近乎完全废弃的城市里,却再也没有任何食物能够被找到,而仅剩的那些,也都全部落在了那些身体强壮的人手里。 他们可以有食物吃,可以有水喝,可以有女人玩儿,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没人会拦着他们,也没人可以拦住他们。 活下去,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也比什么都难。 对面,忽然摇摇晃晃走来一个男人,眼窝深陷,骨瘦如柴。 他看到了少年,愣了一下,眼神中忽然浮现出些许挣扎。 ... 扑哧! 少年任凭喷洒而出的鲜血溅在脸上,神情冰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与他十分相仿,但前一秒却还在试图用手里那把螺丝刀插入他脖颈的女孩儿缓缓倒下,忽然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 真巧,家里剩下的那些就快吃完了。 前两天遇见的那个男人,太瘦了... ... 北临城南域学院,弟子房。 “又开始发烧了。” 怀有俊的脸色着实有些难看,不是因为担心,而是被吓得。 自从云泽昨晚被景博文送回此间之后,没过多久,云泽就忽然开始发烧,温度高得吓人。而在此期间,席秋阳来过一趟,送了一些价值不菲的丹药过来,又另外拿了一些外敷伤口的药散,让怀有俊帮云泽包扎伤口,可以更快恢复。 可即便如此,云泽的高烧也始终没退,持续了一整晚。 倘若就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境界还太低,一旦受伤,就与寻常凡人也没什么两样,而唯一的区别就是不管不问的话,凡人可能会死,但修士却断然不会,最多也就难受一段时间罢了,很快就能恢复过来,只有那些比较严重的伤势有些麻烦,尤其左臂,几乎不留一寸完好之处,得将已经被烧熟了的皮肉全部刮下,才能重新长出新肉。 尽管这种事情着实有些恶心恐怖,可怀有俊心性不差,强忍着全部做完。 却不等怀有俊松口气,躺在床上始终高烧不退的云泽就忽然开始说胡话。 最开始的时候,怀有俊没太当成一回事,毕竟发烧昏迷的人会做噩梦说胡话,就只是件再正常不过的寻常小事,而有关俗世灾变之后的黑暗两年,怀有俊也曾有所耳闻,知道那段时间的俗世究竟有多乱。 忽然遭逢巨变,天灾不断,如同末日,几十亿条人命平白丧生之后,吃食饮水这亘古不变的生存必需之物会成为幸存之人的矛盾源头,本就理所当然,而在那样的环境下,谋食害命、道德沦丧之类的,就再正常不过。 但在简单听了片刻之后,怀有俊就忽然发现,从云泽嘴里说出的那些胡话忽然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杀人只是小事,对怀有俊而言微不足道。 但当“人肉”一词从云泽嘴里出现时,却让早已见惯了血腥的怀有俊忽然毛骨悚然。 而更大的问题就在于,原本看起来好像是在噩梦里苦苦挣扎,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极度惶恐不安的云泽,在最初经历过这些之后,忽然就变得极其平静,也似是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这已经彻底沦丧的现实一般。 尽管躺在床上的云泽面无血色,满头冷汗,可怀有俊却依然清清楚楚看得见,云泽甚至可以面无表情地对其评价好坏。 怀有俊忽然有些后悔,不该特意请假旷课,留在弟子房里照顾云泽。 而正当怀有俊满心惴惴不安,思考着应该如何再去面对曾经做过这些事的云泽时,原本躺在床上始终高烧不提的云泽却忽然睁开双眼醒了过来。 最初时,云泽的眼神里还残留着分明可见的茫然,但却很快就见到了正在不远处用冷水浸泡毛巾的怀有俊。略微迷茫了片刻之后,云泽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但全身上下剧烈的疼痛却让他根本无能坐起,甫一尝试,便立刻疼得唉声呻吟,许多伤口都被撕裂,鲜血渗透了他几乎缠满全身的纱布,就只得彻底打消了坐起身来的想法。 怀有俊听见声响,被吓得激灵灵一颤,架子上的水盆都彻底被他打翻,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小心翼翼挪步过来。 “泽...泽哥?” “嗯。” 云泽只简简单单回应一声,没再说话,躺在床上两眼无光地盯着房顶横梁,一阵出神。 眼见于此,怀有俊忽然有些心慌,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尝试着伸手放在云泽额头,感受了一下云泽额头的温度,察觉到似乎还是有些发烫,就立刻转身回去水盆那里拿上了重新用冷水浸凉的毛巾,叠好之后放在了云泽额头上。 湿冷的凉意让云泽略微有些回神。 他转头看了怀有俊一眼,脸色苍白,勉强咧嘴笑了一笑。 “谢谢。” “不...不客气。” 怀有俊连连摆手,见到云泽重新回过头去,继续盯着屋顶横梁发呆出身,迟疑片刻,方才靠近两步,在床沿坐下,小声开口问道: “泽哥,你,你先前,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 “...梦见,什么了?” 这句话刚刚说完,怀有俊就立刻后悔了,恨不得直接给自己一记大耳光。但话已经说了出去,云泽也肯定已经听到了,只是始终未曾回答。 怀有俊越发有些慌张,匆匆忙忙起身,还险些被自己绊倒,连忙找补道: “那,那个什么,泽哥,您不想说就不说了,噩梦嘛,本来就没什么好事儿,咱现在不想那些,过去就过去了。啊呸呸呸!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是...对,那个,您现在肯定饿了吧,想吃什么,小弟给您买去,包子小菜,还是,粥?” 说到最后,怀有俊已经变得十分小心,可心里却是一阵七上八下,生怕云泽会因此着恼,更怕他会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毕竟那些可都是不堪与外人言的极大隐秘。 而若是真的打起来,自己肯定不是对手。 倒不如干脆就趁你病要你命?! 怀有俊脸上神情一阵变换,甚至已经有了立刻掏枪将云泽立毙此间的打算,只是仍旧有些犹豫不决,不知是否真的应该这么做。 “粥。” 云泽忽然开口。 他重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继而转头看向在他枕边卧着的小狐狸,缓缓开口道: “顺便,给它也带点儿。” “好!” 怀有俊如蒙大赦,冲着云泽猛地点头咧嘴干笑一声之后,只匆匆忙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就立刻拿上自己的学员磁卡,逃也似地飞奔出去。 第66章 心湖难平 弟子房里,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却还未至中天,大部分学员都在上课,这座弟子房所在的悬空台上,也就鲜少有人出现。 而在怀有俊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原本正躺在床上对着房顶横梁出身的云泽忽然就脸色一变,直接翻身探出床沿,满脸痛苦地干呕起来。但毕竟是一整夜水米未尽,云泽根本吐不出来什么,却依然觉得胃部抽搐难耐,许久之后才终于吐出一些混着口水的粘液,脸上更是鼻涕眼泪一大把,连同身上许多伤口都被带动撕裂,剧烈的疼痛更让云泽整张脸都有些扭曲变形。 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觉得好些,强忍着疼痛翻过身来,重新躺在床上。 胸口,腰部,脊背,许多被纱布缠绕的地方都有血迹渗出。 (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些。) 云开的声音忽然出现。 房间里再无他人,云泽也便不再装模作样,苦笑一声,勉强伸出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使劲睁大眼睛挑起眉毛舒张五官,以便让自己表现得不会太过不堪。 也似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多说,云泽深呼吸两次,让自己尽可能放松下来,忽然咧嘴勉强一笑,开口道: “之前在巷子里的时候,谢了。” (谢我救你一命,还是谢我把身体还给你?) “都有。” 云泽闭上眼睛,用右手小臂盖在眼睛上,回想着当时与王正良厮杀时,自己究竟还有哪些地方做的不足。 毕竟是相较于云开,云泽在那时重新接受这幅躯体后,受伤要比在云开手中时受伤更多,也更险象环生。但终归只是同一副躯体,力量,速度,血气,气韵,根本没什么不同,可云泽却偏偏就较之云开差了许多,而这其中究竟差在哪里,云泽确实很想弄明白。 可一旦开始回想,就忍不住会将整个过程在脑海中重新走过一遍。而一旦如此,在最后时刻,王正良自己动手拧断头颅的那一幕,也就会再度出现在云泽眼前。 呼吸声,逐渐变得有些粗重。 (有些事,想起来容易,但忘掉却很难。) 云开在他脑海中叹了口气。 (逃避终归不是什么好办法,王正良之所以能够看穿你,跟他生活在那种俗世留下的老城区有着很大关系。接触到的俗世凡人多了,也就对那两年的俗世究竟发生过什么知道得更清楚。但这样的人,绝对不止王正良一个,肯定还有很多很多。而如果你始终不能接受那些过去,终有一天,就会害了自己。它像一把刀,始终悬在你的头顶上,是把它拿在手里用来对付别人,还是放任不管,最终被别人拿在手里对付你,你得想尽早清楚。) “我知道。” 云泽呢喃着回应一声,略微抬起手臂,目光通过狭窄的缝隙看向屋顶横梁,可视线却仿佛已经穿越了无处不在,也无时不停的时光长河,回到了过去。 一幕幕,走马观花。 在那个只有猩红渲染的黑暗世界里,所有幸存之人都在一步步走向混乱,都在一步步走向沉沦,道德伦理的底线逐渐崩塌,人心深处的恶魔张牙舞爪... 当伪装被揭露,当伤疤被撕开,那些曾被隐藏在道德之下的不寒而栗和血肉模糊,构建出一道活生生的罪恶深渊。世人贪恋生存,却又无法登上彼岸,就只能在罪恶的黑雾中互相厮杀,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踩在脚下,贪婪着深渊之上的自由和希望。 所有人,都在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而曾被到的和伦理所束缚的人性又究竟会有多么可怕,就被迫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有从俗世活下来的人,都该上刀山,下油锅,五马分尸,都该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云泽忽然咧嘴笑了起来,重新盖上眼睛,充满了自嘲。 “我也是。” 云开沉默无言。 或许他是想过要找到一些话来反驳云泽,但却始终无话可说。 云泽说的很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这些从俗世活下来的人,又有哪个不是杀人如麻,茹毛饮血乃甚于同类相食的该死之人? 云开忽然觉得有些悲哀,但更多的却是怒不可遏。 如果那时的他未曾被云老头的护身符镇压到不能现身,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罪恶轮番呈现,或许云泽也就不会面对这些,更不会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犯下那些馨竹难书的沉沦罪恶,甚至是无数次险些成为他人的口中之食! 云开有一腔杀机,愤恨难平。 ... 弟子房外。 姜北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尽可能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他眉关拧紧,眼神复杂,许久之后才终于沉默着看了眼身旁的景博文,轻轻摇头,跟着便转身就走。 景博文通过窗口瞥了眼房间里躺在床上的云泽,用折扇不声不响敲了敲脖子,面露沉思,最终扯了下嘴角,转身跟上。 直到走出极远的一段距离之后,姜北才终于叹了口气。 “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终归是太过血腥,而每一个能从那黑暗两年中活下来的人,也都必然有着馨竹难书的罪恶过往。但我却从没想过,云小子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所有从俗世活下来的人,都该上刀山,下油锅,五马分尸,都该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景博文挑起眉毛,口中啧的一声轻叹。 “而且还把自己也给一起骂进去了。” 姜北没再说话,沉默着低头盯着脚尖,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 景博文也只是缓步跟着,未曾过问姜北究竟要去哪儿。 两人最终是走到了卷云台上。 姜北手扶栏杆,站在最边缘的位置,低头俯瞰苍莽云海随风而动,卷出气象万千。 他怔怔出神许久之后,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闷气,开口道: “我曾听人说过,那两年时间里,俗世里的幸存之人大多都在互相残杀,争夺食物,争夺饮水,包括领地、女人,甚至是在整个生存体系彻底崩坏后,开始同类相食。当然,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会报团取暖,毕竟已经因为灾变死了太多人,有被大道雷劫劈死的,有被高楼倾塌砸死的,幸存者十不有一,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是初逢巨变,会下意识地寻找同类相互扶持也是理所当然。” “但在那之后没多久,甚至没几天,矛盾就忽然出现了。食物和饮水的分配不均,强者和弱者的实力差别,在礼法崩坏和天灾不断之下,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也会油然而生。礼法这种东西,存在的本身就是为了束缚自由,而一旦自由没了束缚,就必然会演变成强者对弱者的欺压与掠夺,人性的自私自利与残忍恐怖也会在性命时刻遭受威胁时被无穷放大。” “而那个曾经跟我说起俗世黑暗两年的人,也很详细地告诉了我他的全部经历。从跟别人一起报团取暖,到后来与人生出矛盾,为了食物饮水开始动手杀人,再到后来无论如何都不能找到食物,就只得将目光放在同类身上...我也曾试想过一个人究竟可以残忍恐怖到什么地步,但却从没想过竟会如此吓人。” 姜北忽然用力捏紧栏杆,直接咔的一声将其彻底捏碎,目光望向更远的方向,声音越发低沉,甚至是有些咬牙切齿。 “那个混蛋,他亲口告诉了我腐烂的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吃到嘴里的时候...” 姜北的话音至此便戛然而止,只剩下沉重无比带着颤音的传奇声。 景博文默然低头。 尽管姜北未曾明说,但景博文却也已经足够猜到那人究竟说了什么,只是无法想像具体罢了。可即便如此,景博文也觉得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接连几次深呼吸之后才终于逐渐放平了心态,却脸色也依然有些难看。 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的景博文,忽然觉得昨夜还在巷子里的时候,云泽跟他说的那句话似乎有些道理。 尽管不算什么好人,但也不算太坏。 “难怪...” 景博文自言自语一声,用折扇敲了敲脖颈,忽然又轻轻摇头自嘲一笑。 “跟他们比起来,本公子确实不算太坏。” 而在笑过之后,景博文又忽然开口问道: “那个混蛋,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跟我说完话的下一刻就死了。” 姜北丢下那些被他捏在手里的栏杆碎石,任凭它们坠下云海。 而姜北的目光则是一直跟着那些栏杆碎石,眼神忽然变得极其凶狠,阴厉非常。 “我让人把他丢进了兽圈,就跟这些碎石一样,直接丢了进去,然后亲眼看着他被一群异兽争夺分食,最后连一根毛发都没剩下,全都进了那些异兽的肚子。” 闻言之后,景博文看了姜北一眼。 只看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然后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 “便宜他了。” 景博文忽然笑了起来。 “若是将他交给本公子,就定要剥了他的皮,再做成人彘,养在茅厕里,一日三餐还要绝对管够,便是不吃,也得撬开嘴巴给他喂进去。得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此,才能一泄心头之愤。” 也似是脑海中已经想到了那般情景,说完之后,景博文面上笑意更浓,可一双眼眸却在吞吐寒光不定,一身杀机戾气也沸腾不已,着实有些令人胆寒。 姜北瞥他一眼,忽然冷哼一声。 “云小子不该下地狱,倒是你,得下十九层。” “下就下,本公子不与常人同,更何况还是十九层?对得起本公子这一生所为了!” 景博文大笑一声,格外潇洒地将折扇一甩打开,将另一只手负于身后,大跨步地转身离开,朗声道: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留得生前身后事...万古恶名与人章!谁人敢章?!哈哈哈哈...!” 猖狂笑声,越行越远。 姜北回头看了许久,忽然摇头一笑,却跟着便又颇为嫌弃地撇了撇嘴。 “老子敢章!” ... 刑罚堂,三层。 老道人难得在葫芦里面还有酒的时候没喝酒,反而是坐在案几这边,也便云泽的位置上,冷眼盯着坐在案几那边的席秋阳,脸色格外难看,却接连几次都是欲言又止,始终没能说出话来。 云泽乃是云温书之子这件事,老道人不想席秋阳知道,毕竟这两人也是互相打了上千年的老对头,虽说算是亦敌亦友,可当初云温书彻底销声匿迹之后,席秋阳为何会近乎发狂,不只是找遍了整个天下,更只身杀上瑶光圣地,老道人心里是一清二楚。尽管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云温书也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可席秋阳却依然未曾放下当初的遗憾,就让老道人有些拿捏不清,一旦被席秋阳得知云泽就是云温书的唯一子嗣,又会闹出怎样的事端。 也正因此,若无必要,老道人就已经做好了将这件事彻底烂在肚子里的打算。 当然,也得烂在罗元明和陆家平的肚子里。 可老道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云泽不过外出完成一份悬赏,回来之后竟是忽然变成了这番模样,更口口声声自言自语说出了“自己也该下地狱”的这种话来,就让老道人一时惊怒交加,直接杀到了刑罚堂,要找昨日在云泽离开之后,方才没过多久就无声无息跟了出去的席秋阳问个清楚。 但却是来得太过着急,没能事先想好措辞,而如今到了已经见到席秋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老道人才终于冷静下来,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前辈?” 席秋阳皱着眉头叫他一声,面带困惑。 “不知前辈来找晚辈,所为何事?” “何...何事?没什么事!不对,有事!” 老道人嘴巴一哆嗦,眼神躲躲闪闪看向别处,下意识就要否定,却又实在有些放不下,立马改口,两眼圆瞪挑起眉头看向席秋阳,迫不得已只得信口胡诌起来。 “老道我...我,方才经过那云小子的弟子房门口,忽然,忽然就听到他在里面...说胡话,说的还是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的事儿。出于,好奇,对,出于好奇,老道我就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那小子没过多久就醒了,但也可能是癔症又犯了,胡言乱语了好一阵,之后就忽然说了些怪话,什么‘所有从俗世活下来的人,都该上刀山,下油锅,五马分尸,都该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还说,自己也该下地狱。” 好不容易结结巴巴说完了,老道人才终于喘了口气放松下来,故作镇定地盯着席秋阳,开口问道: “你昨天不也跟着出去了嘛,这,到底是...” 一边说着,老道人一边往弟子房所在悬空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尽管对于这位花白胡子老道人的行为举止觉得有些古怪,可席秋阳也就只是满脸狐疑地看他一眼,而后便叹了口气,将昨夜云泽与王正良生死搏杀,最后王正良自尽在云泽面前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而在闻言之后,老道人就忽然沉默下来,难得露出这么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暗暗沉思。 可席秋阳却并不在意老道人是否还在听,方才说完了事情经过之后,就继续开口道: “自从回来之后,晚辈其实也一直都在关注云泽的情况,包括他发烧时说的那些胡话,以及醒来之后的胡言乱语,晚辈全都听在耳中。” 言至此间,席秋阳忽然一顿,眼神看向老道人。 尽管未曾明说,可席秋阳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但老道人却是充耳不闻,仍旧保持着暗暗沉思的模样。无奈之下,席秋阳也就只得放弃,不再试图打听为何老道人要说谎,又为何会如此关注云泽,而后便继续说道: “对于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晚辈亦是有所听闻,只是并不详细罢了,也未曾想到那时的环境竟会残忍残酷到这种地步,乃甚于就连当时方才不过八九岁的云泽,都迫不得已只能靠着同类相食才能勉强存活下来。若要在此之上更深想几分,云泽如今的心性、心魔、癔症,或许就都是与此有关。而其起点极低,入道极晚,可如今却已经鱼跃龙门开辟气府,就足够证明他天赋绝对不低,却又偏偏表现平常,毫无悟性可言,便在晚辈看来,也必然是与这些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尤其是在癔症之下,那时的云泽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性格如何暂且不说,可原本只勉强参透了《乱云步》一分真意的云泽,忽然就施展出了五分真意...” 席秋阳吸了一口凉气,双手十指交叉搁在案几上,皱眉深思。 “若是晚辈所料不错,一旦云泽可以做到接受那些过往,摒除心魔癔症,或许就这能做到在晚辈所走道路一旁,另外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甚至是走的更远,独占大道所留的一线生机。可如何才能让他接受...” 方才还在置若罔闻的老道人闻言之后,当即两眼一瞪,忽然就变得有些气急败坏,一拍案几,震得案上书籍书简长明灯都猛地一跳,一整个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直接开口将席秋阳还未说完的话打断。 “道路?什么道路?走什么更远?不会死人的吗?!生机就只一线,争什么争?有什么好争的?!依着老道我来看,就做个凡人也挺好,有点儿自保的本事就成了,老道我保管他能吃喝不愁,荣华富贵,就老老实实结婚生子安享百年,不比什么都强?天都要塌了,非得冲上去扛着吗?要抗你抗,凭什么让...让...” 越说越激动的老道人忽然回过神来,“让”了半天也没个后文。 席秋阳眼神微沉,逐渐变得有些凌厉。 被这般眼神看得有些心虚的老道人吞了口唾沫,干咳一声,眼神躲闪着伸手去解那只青玉葫芦,却是过了好半天才终于解开,再随手拔掉葫芦塞子,就嘴对嘴地喝了起来。 一边喝,一边起身,喝到嘴里的散酒没多少,可起身之后却是跑得极快。 席秋阳未曾阻拦,反而是渐渐垂下眼帘。 可他搁在案几上的,十指交叉的双手,却已经用力到关节都发白。 心湖中,狂风暴雨,波澜难平! 第67章 一念通透引雷劫 短短三日,云泽就能勉强下床。 在此期间,除却姜北、景博文、顾绯衣、陈子南几人来过之外,也就只有学院里那位只知姓刘的女子导师来过一趟,是为了支付云泽在完成悬赏之后应得的学分而来。但多多少少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刘姓导师给了云泽足足一百学分,而依其所言,则是景博文自作主张心甘情愿放弃了本该属于他的那一份,将完成悬赏后的一百学分全部让给了在学院中方才不过刚刚起步的云泽,并且特意附上一番话委托这位刘姓导师传达,大抵说来,便是让云泽能够有钱买些丹药,也好赶在十月初的院内月比之前恢复过来,尽其可能将犬肆斩于马下,就算是回报了他的五十学分。 大抵是有些受人之禄便要忠人之事的意思,云泽收下那一百学分之后,只略作沉吟便就拜托怀有俊跑了一趟玄青殿,又跑了一趟灵宝阁,帮他将这一百学分全部置换金钱买了丹药回来。也正因此,云泽在如此重伤之下,才能在短短三日之间就恢复许多,可以勉强下床,不必再整日躺在床上无所作为。 好歹是可以盘膝而起,吸引天地灵气入体,精进修为。 气府境在修行之道上从来都是一处较为关键的关隘,算是由凡入道的一种证明,彻底脱离了受困于生老病死的百年之躯,寿命开始增长,尽管不多,却也终归意味着修道之人终于迈出了踏向艰难险阻的第一步。 但这一步究竟能够迈出多远距离,还得再看气府究竟能够开辟多广。 寻常人开辟气府,如同是在苍莽大地上撕裂一道深渊沟壑,直通地底,才能引出潜藏在身体最深处的生机底蕴。却开辟气府接引生机也就只是第一步,等同是为潜藏极深的生机底蕴开了一道门,可如此说法却着实有些太过委婉,一旦说得难听点儿,便就只是在百丈之高的城墙上开了一道狗洞出来,城里的人就等同生机底蕴,而能够通过这道狗洞出来的,终归不过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还得继续打磨开辟,随着修为步步精进继续拓宽,才能接引出更多的生机底蕴。 修道有成者,寿命极长,便是如此。 乃甚于大道王者寿命足有一元,而一旦置换过来,便是极为可怖的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可见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修道之根基,便在气府。 而这一道深渊沟壑在被撕裂之后,又能打磨开拓多少,才是决定一个修士在这修道之路上的第一步,能够迈出多远的根本所在。 云泽从未打磨过他的这道气府沟壑。 一方面是不知如何下手。且不论别人的气府是何种景象,可云泽的气府却形同无垠大地上的一道深渊沟壑,是应当左右拓宽,还是前后辟长,就让他从第一天开辟气府之后,一直苦恼到现在。而另一方面,云泽气府中沉淀的那道灵决古经在开辟气府之后,就立刻化成一团金光将沉淀其中的血气气韵全都包裹了起来,使之一纵一横,形如太极,阴中抱阳,阳中抱阴,往复循环,生生不息。而一旦要准备着手开拓气府,就必然得动用这些血气气韵才行。云泽也曾放下心中顾虑尝试过,却又忽然发现,无论他是如何调动,这被灵决古经所化金光包裹的血气气韵都始终纹丝不动,文若磐石,就让云泽实在有心无力,无法打磨。 沉淀在气府中的血气气韵等同于一身血气气韵之根基,要打磨气府,非之不可。 也正是因此,云泽才从未打磨过他的这道气府沟壑。 人之气府,占了一个气字。 气象万千的气。 在某些方面说来,修士开辟而出的气府,是跟那些可谓凤毛麟角才会拥有的异象十分相仿。而异象一说,则是有些难以明清,而在这一整个天下中流传最广,也最受人信服的,便是异象的出现是与大道偏颇有着紧密关联,大致不会脱离这所谓的气象万千——可能是海上生明月、气蒸云梦泽、千山鸟飞绝之类的画面,也有可能是书斋、雷池、火海、森罗地狱之类的景象,乃甚于会是大日金乌、金翅鲲鹏、四方神兽之类的异兽图腾。 异象之繁复,无法一概而言,气府也是如此。而两者在表象呈现方面的唯一区别,就是异象从来无有定性,但气府,却必然会是一座可以开辟打磨的空间。 如云泽这道无垠大地上的深渊沟壑。 将这道沟壑打磨开辟越广,就越能接引出更多的生机底蕴,延长寿命是一方面,开掘潜力则是另一方面。 道理简单,但能不能做,怎么才能做,却成了云泽眼下面临的最大难题。 怀有俊尚未开辟气府,并无经验可谈,但其毕竟出身二流家族,也能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云泽也并无多少迟疑,直接叫了怀有俊帮忙参考,只显露气府气象给他看,而并未完全展现。对此,怀有俊也曾大包大揽,却在真正见到云泽这般横亘绵延三百里,而纵宽只有三五丈的气府沟壑时,也是一阵瞠目结舌,看不出应当如何打磨。 在此之后,姜北,景博文,陈子南,顾绯衣,云泽也都一一找过,见了姜北气府中高耸入云的城墙以开辟城门,见了景博文气府中阴森可怖的死地以建造鬼殿,见了陈子南气府中巍峨磅礴的高山以刀劈斧凿,见了顾绯衣气府中云烟浩渺的雾海以天光射穿,却唯独不曾见过如自己一般长短纵横差距极大的气府景象,而姜北几人也是无话可说,无法可破,便就仍是不知应当左右拓宽,还是前后辟长。 只可惜,最近几日以来,席秋阳一直不知去向,老道人也寻不见任何踪影。 若非如此,云泽也就不必托着如此重伤之躯东奔西走,而到最后也没能得到一个合适的建议。 但在此之前,还得考虑如何才能调动那些被灵决古经所化金光包裹蕴养的血气气韵根源才行,只是这件事,云泽就连席秋阳都不敢说,毕竟这部灵决古经牵扯极大,虽是生于气府之中,但却是以那枚与人皇有关的黑石为引。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云泽在多年以前就曾深刻体会过。 一晃四五日。 怀有俊一大早便就出门上课,而较之前几日也已经恢复极多的云泽则是直奔刑罚堂。 尽管席秋阳近日以来始终不知去向,可刑罚堂三层的这许多书籍书简却仍是留在此间。而对于那部灵决古经始终不能理解其中深意的云泽,也就只能借由此处开始着手,寻经觅典,逐字逐句细细钻研,且不说是否能够以此悟道,便就只是读的懂,就已经足够让云泽满意满足。 寻常灵决古经都是言浅意深,除了讲解深奥大道之外,还会附带修行之法。便无论是否能够以此悟道,都无碍于现下修行。 可偏偏这部灵决古经不与寻常同,言深意也深,只将大道,不讲修行之法,就让云泽颇为苦恼。 “道者,天地之始。道者,万物之母...” 云泽口中呢喃,翻开一部古老典籍,眉关紧锁,试图从中寻到一些痕迹注解,方便他来领会这部灵决古经中所讲的道理与深意。 而在此间,一座书架背后,最近几日一直都在刻意躲着云泽的老道人正无声无息沉默观望。他是不愿再让云泽继续走下去的,便如先前与席秋阳所言那般,就让云泽做个凡人也挺好,有点儿自保的本事就成了,保管他能吃喝不愁,荣华富贵,便老老实实结婚生子安享百年,比什么都强。 可近几日以来,云泽却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原本只为挣钱,胸无大志的少年,忽然就开始一心问道。 缘由何在? 老道人有些想不明白,却又隐约已经察觉到了些许,而如今现身,也是为了在求证一番的基础上,劝说云泽能够放下求道之心,安享百年。 也正因此,老道人方才看了没多久,便悄无声息从书架背后踱步而出,来到云泽身后,满脸复杂地看向被云泽摆在案几上的那部古籍,听着他口中呢喃。 许久,老道人才忽然开口道: “常无欲,以观道之妙,常有欲,以观道之徼。” 云泽被吓得一个激灵。 老道人笑呵呵在对面原本属于席秋阳的位置上坐下来,又将酒葫芦摆在案几上,继续开口道: “要常从无中去观察领悟道的奥妙,要常从有中去观察体会道的端倪,便是我先前所言的道理。但这些话说来简单,要想做到,却是极难。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者有者,处处皆是道。” “处处皆是道...” 云泽皱了一下眉头,暂且放下心中慌乱,暗自沉吟。 他是不敢将那部灵决古经直接说出来,让老道人为他解惑答疑,可若只是鲜少的一部分,却无妨大雅。 至少在云泽看来是无妨大雅的。 而也正是借由此间,已经受困这部灵决古经第一句多日也未能领会其中深意的云泽,忽然就有所明悟,方才知晓这一句之后的“其意博,其理奥,其趣深,天地之象分,阴阳之候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又是何意。 经中自有解答,究竟何为天地之始,何为万物之母。 一念通透,一念花开。 沉浸在云泽气府中,那部灵决古经所化金光终于像是已经懒散了多日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在生机底蕴如同云烟浩渺的气府中悄然化散开来,却是将整座气府都染成了一片金光璀璨的目光。而与此同时,被束缚多日的血气气韵根基也终于得到自由,陡然间便生出澎湃血气气韵,与那部灵决古经所化金光一同化散,将云泽这座已经停留了许久都不曾打磨开拓的气府陡然撑开几分,进而有大道神音轰鸣作响,鼓荡着尤为澎湃的血气气韵肆意激荡,冲刷沟壑棱角,致使云泽气府所在的这片荒芜大地都在轰隆隆颤抖不止。 生机底蕴肆意喷薄,被大道金光的灿灿神辉浸染透彻,冲霄直上! 六脏六腑,四肢百骸,一时间全部都被金光弥漫,犹如烈火荼荼一般,剧烈燃烧起来,乃甚于是在老道人极为惊愕的眼神中,直接透出体外,将整个刑罚堂三层都染上了一层灿灿金光。 大道神音,靡靡不绝。 修道者,逆流而上,窃取天道,以为永恒。 故而天下修道之人是为贼! 贼者,天道惩之! 鱼跃龙门开气府,修道第一步。 却往古来今无数修士,真正能在方才迈出第一步时就有雷劫加身的,能有多少? 不少。 却相较于古今无数修士而言,又太少。 云泽方才不过轻轻吐气,在大道神音方才落定时回过神来,便连周身金色火焰也一同熄灭,却又在骤然间脸色一变,一阵毛骨悚然。而在其头顶正上方,乌云已经汇聚而来,迫使白昼入夜,有雷霆炸响,道道雷弧激烈游荡,只在顷刻间便已经形成破灭之势,轰然砸下,于天地苍白一瞬中,直直落在刑罚堂上。 灵纹阵法,受激而显,吞吐氤氲灵光,绞灭雷罚。 却紧随而至,又一道碗口粗细的雷劫轰然砸下。 云泽愕然抬头去看,只能见到整个刑罚堂中有繁复灵纹勾勒阵法浮现出来,吞吐灵雾飘渺,内蕴神奇,演化出气象万千,却对于外界之事,一概无知,只能听到那通天彻地的阵阵轰鸣炸响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才终于慢慢息敛。 “一十八道雷劫加身...” 老道人两手揣进袖口,神情复杂地看着案几另一边的云泽。 “席秋阳跟我说,你天赋极高,绝非平平。那时我还不信,毕竟你早已开过气府,未曾有异象出现,也未曾有雷劫加身,却不曾想,竟是只开了一半,而到今日才终于彻底开辟成型,引来雷劫加身...” “一半?” 云泽一愣,旋即沉默下来。 内视之中,原本荒芜黑土中那种横亘绵延三百里,左右纵宽三五丈的气府沟壑,如今却是已经开辟到纵宽同样三百里,宛如一道巨大天坑一般,扎根落在这片荒芜土地上,而其中蓬勃无比的生机底蕴,尽管仍是云雾飘渺,却也是被染成了一片金光璀璨的模样。 而那部不知来历却生于气府中的灵决古经,则是整篇摊开,横陈在天坑气府中,正缓缓沉落向最深处,被神妙气机所包裹,金光流溢,端的璀璨。 可谓是今非昔比。 云泽心里忽然有些不知是哭是笑,未曾想过自己早已开辟了大半月的气府竟是只有一半,而到如今才算是终于开辟成功,正式的鱼跃龙门,彻底脱离了受困于生老病死的百年之身。 但想来也是跟没能明悟到那部灵决古经中的些许真意有关。 “可否有异象出现?” 老道人忍不住问了一句,却又在说出口后立刻补充道: “你若不想多说,也就不必说了。” 闻言,云泽抿住嘴唇,只稍稍犹豫了片刻,等待那片灵决古经彻底沉入气府深处之后,才终于伸手一拍关元气府所在,将其中气象显化出来。 万里荒芜黑土地,三百里天坑吞金云。 老道人见状,立刻睁大眼睛,眉关紧皱,又很快就变得神情古怪,直到细细斟酌许久之后,才终于稍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异象之说,与气府一般,同样气象万千,不可琢磨。而这般...气象,老道我也是生平仅见,瞧不出究竟是气府气象,还是伴生异象,就终归得是你自己揣摩才行。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顿了片刻,老道人又忽的轻轻摇头,满脸遗憾道: “倒是可惜了这场雷劫来得太过突然,虽说如此这般算是天罚,可毕竟也能洗礼肉身,一旦扛了过去,就对日后修行有着极大裨益,却不想竟是全被这刑罚堂的灵纹阵法阻挡在外,平白丢了这么一桩天大的机缘。” “丢了就丢了吧,更何况这整整一十八道雷劫,我也未必能够抗得下来。” 云泽摇头一笑,对此倒是并不在意,反而自身开辟气府之中,那蓬勃生机喷吐实在太过强盛,随同灵决古经的金光霞辉一同由自气府中冲霄直上,蔓延道六脏六腑四肢百骸,将他一身还未痊愈的伤势也尽都抚平,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下意识的,云泽已经开始盘算,手里那些还没用到的丹药药散是否可以退还灵宝阁,把那些等同是花得极其愿望的钱重新要回来。 而在另一边,方才见过了这生平仅见的一幕之后,老道人心里也就越发有些复杂。他是希望云泽能够安享百年最好,毕竟天道底蕴虽然受损,却也足够支撑百年,生前事,死后消,死后事,就更无关紧要。 可偏偏云泽又忽然闹出了如此动静。 且不说那金雾弥漫的气府算不算异象,便只是开辟气府就有雷劫加身,而且还是整整一十八道雷劫加身,就注定了往日里在他看来并非大器之才的云泽,不会太过平庸。 便纵观这整座学院,开辟气府就有雷劫加身的,绝对不出双手十指之数,而足足享有一十八道雷劫加身的,就更加稀少。 罗元明是一个,姜北是一个,再算上顾绯衣、陈子南,和不知开辟气府时雷劫数量几何,但想来也该是有一十八道雷劫加身的青雨棠,也方才不过区区五人,而且还都是来历极大。 可如今却还要再多算一个云泽才行。 而如此一来,老道人又如何还能开口劝说云泽放下求道之心,安享百年? 一个头,两个大啊... 请假一天 没存稿,有事在外,请假一天 第68章 树欲静 很多东西,都是老人说的对,因为他们经历过更多,也更能看得透,所以才会知道什么事应该怎么做,什么话应该怎么说。 就像,吃亏是福... 所以老道人才会愿意看着云泽天赋平平,并不出彩,不必走上那条满布荆棘坎坷的求道之路,不必与天下人争那仅有一线的大道生机,就只需要有些自保的本事就够了,更何况自己还能保他吃喝不愁,甚至是荣华富贵,便老老实实结婚生子安享百年,不比什么都强? 总不能是像云温书那样才最好。 一旦遇见麻烦了,天大的麻烦,谁都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就像那时的他,也只能躲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一样。 这样,真的不好... ... 老道人长长吐出一口闷在心头的郁气,从伤感与懊悔中回过神来,正瞧见云泽正盘腿坐在案几对面,掰着手指头念念叨叨地盘算着,如果把那些还没用到的丹药全部退回灵宝阁,自己又能拿到多少钱。 心性倒也算不上天翻地覆。 老道人哑然失笑,却方才轻松没多久,就重新变得有些愁眉苦脸,暗暗斟酌言辞,应该怎么去说。 也不知是终于算清了自己还能拿到多少钱,又或是察觉出了老道人有些心事,原本还在念念叨叨几枚金币多少银币的云泽,忽然就停了下来,收起先前那副斤斤计较不肯少算一个铜币的模样,变得格外认真。 老道人有些猝不及防。 而云泽的眼神则是从没见过的深邃,不比往常将所有喜怒哀乐全都展现出来,此时的他,反倒更像那夜在卷云台上见过的另一个“云泽”,只是相较之下,这个云泽还要更加沉稳内敛许多。 “前辈有话要说。但说无妨。” 云泽语气平静,毫无波澜。 却让老道人莫名有些心慌。 他忽然想起那日听到云泽在高烧昏迷之下说的许多胡话,尽管只是断断续续,但也大抵能够推断出,云泽在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中的心路历程与变化。从一开始的胆小怕事,到第一次杀人的恐惧慌乱,到终于走出了家庭阴影,到杀人越货与喝水无异,再到最后的同类相食...这一整个变化,老道人都能依稀推断出来,也能猜得到一旦云泽有朝一日接受了这些被他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过往,就断然会重新变回那个手段残忍,心思缜密,毫无道德底线更毫无人性可言的吃人少年。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世道,才会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那种可怕的模样? 十年前,人皇陨落,俗世崩塌... 而在不知多久以后的未来,一旦此处天道再也无法支撑,开始逐渐崩塌,或许那曾经出现在俗世的黑暗时代就会重新降临。 而一旦到了那时,这个人间,又会变成什么景象? 生灵涂炭是必然的,天灾不断,人祸无穷,同样也是必然的。 但老道人却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那样的黑暗时代,又究竟可以残酷狰狞、鲜血淋漓到怎样的程度。 天大地大,人心最大,归墟极深,人心最深。 老道人眨了眨眼睛,又一次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开始审视眼前这个将所有喜怒哀乐与心机城府全都藏起来的云泽。 肤色白净,脸庞清瘦,只唯独那双若是生在女人脸上就必然会是勾魂夺魄的狐狸眼,变得不再像从前。 这话说来不对。 应该是回到了从前。 老道人垂下眼帘,继续愁眉苦脸。 “我想劝一劝你,不必执着于求仙问道,也不必执着于寿与天齐,更不必执着于弱肉强食,就只需要做个凡人,安安稳稳,结婚生子,安享百年。老道我是可以保你衣食无忧,甚至可以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让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而且没人敢看不起你,更没人敢欺负你。” 也似是觉得只这样说没有太多信服力,老道人想了想,将一丝圣人威压显露出来,并非是为压迫云泽,只为能够让他知晓,自己确实不曾说谎。 圣人境界,可是能与那些圣地世家之主一较高下的。 可坐在对面的云泽却也只是在察觉到这一缕圣人威压时,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毛,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任何更多表情。 老道人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犹豫片刻之后,收起那一缕圣人威压,又尝试着继续开口道: “大道争锋,遍布艰难险阻,修行之路,满目坎坷荆棘。” 云泽轻轻点了点头。 老道人又道: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只有一线生机。” 云泽还是轻轻点头。 这些事,他都知晓。 老道人不肯死心,皱紧眉头,继续说道: “你爹云温书在人间牵扯太多,满世皆敌。无论缘由是什么,也无论究竟是谁欠谁的,在他们看来,就是云温书欠了他们的。父债,子偿...” 云泽依然只是轻轻点头。 老道人嘴角抖了一抖,无奈长叹,仰头望天,愁眉苦脸较之先前还要更甚许多,却是已经找不出任何话来继续劝说云泽放下求道之心。 而始终不动如山盘坐在案几对面的云泽,却是忽然唇角一勾,露出一抹浅显的笑意。 “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了。” 他摇一摇头,轻叹一声,眼帘低垂看向面前那本摆在案几上的旧书典籍,继续说道: “自从回来之后,晚辈也曾自己想过许多。很多话,我只跟自己说过,而您老则是除我之外的第一人。” “八年前,俗世彻底崩溃,重新回到人间,从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活下来的人不少,包括我在内,基本上都已经习惯了那种血肉狰狞的生活。在绝望之下,在死亡面前,人性,道德,底线,早已经崩坏到不能再崩坏,如果能用肉眼可见它们,那肯定就是一副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的模样。所以,那时的我们忽然重新回到法度之下,尽管是跟过去已经全然不同了,但也多多少少都有些难以接受,而这里的多或少,其实就只是取决于自己的人性、道德、底线,已经崩坏到了什么程度。很多人,很快就能正常生活,但也有些人,迟迟不能接受这种忽然逆转回来的生活。很不幸的,我属于后者。” “也正因此,八年前刚刚回到人间的我,曾经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世界好像是从原本偏离的轨道上忽然回到正轨,可我却依然停留在那条偏离的轨道上驻足不前,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被整个世界所遗弃的感觉,就像白纸上的一滴墨,尤为明显。而且,那段时间走在路上的时候,也总能听见有人说,我以前生活的那个地方是俗世,而这里才是真正的广阔人间...但我却觉得这种说法不太准确,我以前生活的那个地方,应该是阴间。我们这些从俗世里活下来的人也根本不是人,而是鬼。这里不是我们该在的地方。所以,不知道多少次,我都差点儿彻底崩溃。” “但万幸的是,有些东西,把我拉了回来。我每年夏天都会回一趟老家,包括那两年,也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而在回到人间之后的第一个夏天,回到老家之后,才忽然发现有些人,有些事,一直没变,变的只是我。我忘记了自己在最初的时候也曾一心想过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更忘了在那整整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都把它当作一场噩梦。而梦醒了之后,我却一直没忘...” 云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 “所以,我把那些都忘了,回到了比最早更早的时候。尽管有些人,有些事,偶尔还会在梦里出现,而且很多东西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两年的所有一切都不只是一场梦。可我毕竟已经醒了,就必须得全部忘掉。所以,我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到最后,甚至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旁观者,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做到和其他正常人一样,可以心安理得地去面对俗世里的黑暗两年。然后,一边不完整地继续活着,一边在这个新的世界里苟且偷生。” 说完之后,云泽才终于睁开眼睛,眼帘低垂。 老道人忽然觉得有些心烦,却又说不出为何会心烦,就只能伸手抓起先前被他摆在案几上的那只青玉葫芦。 却方才打开,就见到云泽往这只青玉葫芦上看了一眼。 老道人愣了一下,旋即沉默着从气府中取了一只来头甚大的缺口破碗,将案几上那本旧书典籍丢到一旁,摆上破碗,足足倒了整整一碗酒,之后才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 云泽也端起那只破碗,一饮而尽。 市面上标价最便宜的劣质散酒,又酸又涩,像是一团烈火从口腔直接蔓延而下,最终在腹部散开,滚烫滚烫。 云泽被突如其来的辛烈呛了一下,接连咳嗽好几声才终于恢复过来,然后将破碗重新摆在面前案几上,吐出一口酒气,两腮泛红,可眼神里却不见丝毫醉意,反而越显平静。 老道人找到让自己心烦的源头了,狠狠撮了一下牙花子,将青玉葫芦砸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两眼满布血丝,重重吐出一口酒气。 可云泽却恍若不觉,只看他一眼便罢,之后就伸手拿了老道人的青玉葫芦,给自己倒上一碗酒,重新端起,却未曾直接喝下,而是重新垂下眼帘,语气格外平静地继续开口道。 “一张破破烂烂的面具,盖不住我与鬼无异的脸,更当不了遮羞布,很多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扯开。就像刚刚结痂的伤口,一旦扯开,就会血肉模糊,但疼的终归不是那个把它扯开的人,而是我自己。同时,它也像一把悬在我头顶上的刀,虽然只能杀我,不能伤到其他人,但它却能被别人拿在手里...” 云泽忽然垂下头去,自嘲一笑,然后重新抬头,将破碗里最便宜的劣质散酒仰头灌下。 仍是有些不能习惯这种酸涩辛烈感的云泽,还没喝完就猛地咳了起来,却也依然强忍着全部喝了下来,然后将破碗重重砸在案几上,拿起青玉葫芦,又满一碗。 老道人眉关紧皱,已经深深闭上双眼,不曾阻止,而是语气沉重缓缓开口道: “你依然可以选择把那所有的一切都当作一场噩梦。” “噩梦?” 又喝了一碗酒的云泽已经分明开始醉了,眼神都变得不再清醒。 他坐在那里也摇摇晃晃,一只手端着重新倒满酒的破碗,一手扶着被他按在案几上青玉葫芦,近乎完全趴在案面上,忽然就抬头冲着老道人咧嘴一笑。 “云温书,我那病鬼老爹,连我娘都打不过的人,却到死的时候都在护着我,我凭什么不帮他报仇?而且您先前也已经说过了,他在人间牵扯太多,满世皆敌,无论缘由是什么,无论究竟是谁欠谁的,在他们看来,都是我爹,欠了他们的!就得父债,子偿!这是世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云泽瞪圆了眼睛,眼眶通红,到了最后更近乎是吼出来的一般,巴掌一下又一下拍在案几上,震得所有摆在案几上的书籍书简与长明灯和那只破碗都震了一下又一下。 哗啦一声,堆在案几一角的一摞古籍散乱落地。 破碗里的酒,也洒得到处都是。 老道人重新张开双眼,看向一只手按在案几上缓缓捏成拳头的云泽,重重长叹一声。 明显酒醉的云泽喘着粗气,终于冷静了一下,将破碗里仅剩不多的酒一饮而尽,而后便直接抱起那只青玉葫芦仰头猛灌,直到被呛得一阵阵咳嗽,再也喝不下去,才终于把那只青玉葫芦砸在案几上,眼眶通红的两眼紧紧盯着面露悲戚的老道人,苦笑一声。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树欲静,风不静...” 方才言罢,云泽便身形一歪,直接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青玉葫芦也歪倒在案几上,滚了半圈之后,又从案几上掉了下来,葫芦里的散酒也便跟着洒得到处都是。 老道人沉默起身,动作缓慢,用了许久才终于来到那只落地的青玉葫芦跟前,弯腰捡起。他低头看着倒在案几这边的云泽,满脸通红,眼眶通红,却方才醉酒睡下没多久,就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 老道人嘴巴抖了抖,旋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他拿着那只青玉葫芦的手臂彻底放松下来,任凭葫芦口朝向下方,将里面依然剩下许多的散酒全都倒了出来。 直至葫芦里的酒一滴不剩,老道人才终于将先前的那口气长长吐出,睁开眼睛。 他塞上葫芦塞子,将葫芦重新系在腰上,低头看了蜷成一团的云泽片刻,而后便沉默着在他身旁靠着背后书架坐下,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着。 老道人忽然就变得更加苍老了许多,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后悔二十多年前的临阵逃亡... ... 瑶光圣地所在,百里开外。 百里之遥,已经算是很近很近,可席秋阳就如此堂而皇之站在一座山的山巅上,遥遥望着远处的瑶光圣地,眸光晦暗,杀机沸腾,狂风环绕周身势比狂刀,搅起云翻雾涌,如大浪扑空。 仙雾飘渺缭绕万埃深山,云蒸霞蔚回荡鹤唳凤吟,十方气机上接天穹神府,万灵龙脉造就福地洞天。 好一个瑶光圣地! 席秋阳眯起眼睛,陡然间,杀机更甚先前,犹如一柄利剑,直指圣地。 不远处,已经在此守了整整七日的一位瑶光太上脸色陡然一沉。 “杨丘夕,老朽只准许你在此遥望圣地,却不曾准许你可如此放肆!若胆敢再有不敬之举,就莫怪老朽不留情面!” “情面?” 发丝苍白无风而动的席秋阳抬起眼睛,看向瑶光圣地最深最高处,也似是能够望穿这之间的万里云烟,能够见到那座屹立在无尽气机之间的宏伟宫殿,能够见到宫殿里那个全身上下尽都笼罩在一团金光中的瑶光故人。 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还不是因为二十多年前围杀云温书时,在脸上被斩出了一道无法抹去的疤痕! 席秋阳忽的咧嘴一笑。 “瑶光圣地,也配跟我讲情面?” 言罢,席秋阳周身空间轰然一震,席卷出无尽气机波澜,将那瑶光太上震得脸色当即一变,险些一口逆血涌上喉头,却脚下也跌跌撞撞倒退数步,极尽全力才终于勉强压下内腑重伤。 席秋阳一挥大袖,转身看向这位瑶光太上,眼神冷冽,杀机毕露。 “区区入圣,也敢放肆!” “二十多年前被打出瑶光的废物,又为何胆敢如此放肆?” 瑶光圣地深处,忽然传来一道戏谑轻言,却字字如雷,在此间炸响,震得云翻雾涌,气机紊乱,山岳崩摧,天翻地覆! 席秋阳置若罔闻,任凭脚下这座巍峨山岳彻底炸碎,无动于衷。 只是面色变得越发阴沉了许多。 那瑶光太上不敢再加以多言,抽身退至百丈开外,悬空而立,却仍是满面怒容。 席秋阳沉默良久,才终于迈步离开,却又远远留下一句,同样字字如雷,在瑶光圣地最深处、最高处轰然炸响,震得气机翻涌,灵雾沸腾,龙脉激荡,星月错行! “圣地瑶光,必于天道先亡!” 第69章 命桥论 席秋阳结束这一趟鲜有人知的远行之后,心湖中的波澜难平才终于压制下来,不仅是重新回到了那个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学院三长老,也重新回到了这个藏在城中城最深处的学院。 来往学员谈天说地,不再是一如往常的修行、搏杀术、灵株宝药,而是昨日发生在刑罚堂上空的一十八道雷劫加身,将整座刑罚堂的灵纹阵法都激活过来,灵气氤氲,大道激昂,将一道道雷劫粉碎。而除却颇为罕见的雷劫足够惹得众多学员为之津津乐道之外,另有一事,便是渡劫之人究竟是谁。 尽管不曾有人见到究竟是谁在渡雷劫,可刑罚堂那种地方,毕竟鲜少有人会去,而自从开学以来真正需要进入刑罚堂受训受罚的也并无一人。如此一来,很多事情也就清楚了。 一十八道雷劫加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总不能是那个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学院三长老席秋阳在渡雷劫吧? 入圣劫难,可不比寻常,若有人胆敢言说那一十八道雷劫加身是加在了席秋阳的身上,就是在贬低一位入圣修士。 出身俗世,云泽,命桥境,雷劫加身。 尽管席秋阳专程挑选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路行走,可远处学员口中所言,种种词汇仍是可以被席秋阳依稀捕捉。也正因此,席秋阳迫不得已止住脚步,长风携音入耳,将许多人口中言谈都听得清清楚楚,脸色便当即一沉,再一步迈出,缩地成寸,就已经来到了刑罚堂前。 守门弟子兢兢业业,忽然见到席秋阳不在刑罚堂中,忽然出现,都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却不待这些人依照惯例行礼问好,席秋阳便率先开口,只是语气颇显沉重。 “昨日在刑罚堂中,是何人渡劫。” 闻言,众多守门弟子当即愕然,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还算胆大,虽然见到席秋阳面色不愉,却也在吞了一口唾沫之后乖乖回道: “回长老,我等,未曾见到渡劫之人,但刑罚堂中只有云泽学弟与一位花白胡子的老道长在。若我等所料不错,昨日渡劫之人,应当是云泽师弟。” 席秋阳眉间当即一沉。 下一刻,便消失在原地。 刑罚堂三层。 老道人盘腿坐于案几背后,原本属于席秋阳的位置上,面对方才醒酒的云泽脸色复杂,仍旧有些不太死心,做着最后挣扎,苦口婆心劝道: “这一步一旦迈了出去,就再也不能回头,成了又能如何,暂且不好多说,可一旦败了,就必然是天不管收,地不管埋的下场。更何况那席秋阳的学问虽然不差,老道我也真正看过,同样觉得有些道理,可有些事却并非如此简单看一看、嘴上说一说就能行的。纸上谈兵知道吗?那席秋阳自己走的也是这条路,如今不也只是大能境?别说什么树欲静风不止,有老道我来护着你,就是瑶光圣主来了,一旦瞧见你甘于平凡,不肯修行,再考虑到老道我如今的修为境界与手段态度,就断然不能真的鱼死网破,唯有放任你安享百年...” “或许只凭前辈的修为境界与手段态度,对瑶光圣主而言,还谈不上鱼死网破。” 席秋阳忽然开口打断。 似乎是已经铁了心要走上这条路的云泽闻声之后,立刻起身,毕恭毕敬行了弟子礼。而在案几背后,仍然端坐不动的老道人则是立刻吹胡子瞪眼,有话想说,却是生生憋住,没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席秋阳为何会困于大能境无法突破,老道人心中一清二楚,而先前之所以会以此说事,也是知晓席秋阳不在学院,方才起了这般心思。却不曾想,话才方一出口,外出远行的席秋阳就已经回来了,老道人有些面红耳赤,可也仍是惺惺作态地梗着脖子,眼神不善地盯着席秋阳。 “谈不上鱼死网破?你让那瑶光狗贼来试试,瞧一瞧老道我的手段,看一看是否谈得上鱼死网破!” 也似是觉得这话说出口后有些过于夸大了,老道人跟着便又继续说道: “瑶光圣地底蕴深厚是不假,法宝圣兵、搏杀真解一概不缺,老道我承认是比不了他的身家,可一旦拼上性命于不顾,就算宰不了那瑶光狗贼,也必然可以撕下他的一块肉!再者说来,难不成老道我就没有出身跟脚?是个没人要的孤家寡人?笑话!大不了就做一回厚颜无耻的老贼罢了!” 瞧见老道人这般吹胡子瞪眼已经动了真怒的模样,已经隐约猜出老道人来历的席秋阳未曾反驳,只在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唏嘘感慨。 有句话,席秋阳知道自己不该说,也就忍着没说。 你这老道确实是个没人要的孤家寡人,而且还是自己主动叛离。 席秋阳眼神平静看了老道人一眼。 也似是已经察觉到了席秋阳心中想法,老道人立刻沉默下来,两手交叉揣进袖口,低下头,神情复杂,不再言语。 云泽始终置身事外。 先前还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他与云开就已经说准了,这条路,必然得走,当初的那些,也必然得接受。诚如昨日与老道人所言,天底下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一旦被人知晓自己就是当初那个搅动天下风云变幻的云温书膝下遗孤,就必然会有无数麻烦接踵而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 先贤说话,总是有道理的。 云泽深深一叹。 而席秋阳则是将目光望向云泽,上下审视了片刻,忽然皱紧眉关。 “气府境?” 闻言,云泽一愣,旋即默然,轻轻点头。 老道人也回过神来,禁不住苦笑一声。 “你这弟子,先前只开了半座气府,直到昨日才终于将气府完全开辟,招来了雷劫加身。你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应该也是听说了这件事吧,他们怎么认为?” “筑命桥,引雷劫。” 席秋阳有些惜字如金。 如此,倒是不出老道人意料之外,但这种误会必然持续不了多久,而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云泽也断然不能一直隐而不出,毕竟在修道一路上,凡人九品境是在奠定根基不假,但终归说来,也就如同建造高楼之前的准备工作罢了,只要不会太差,就影响不到什么,而气府境才是真正开始打地基。 气府打磨得是否足够宽广,就如同地基打得深不深,牢不牢。 尽管老道人已经看过云泽的气府气象,方才开辟就是三百里方圆天坑坐落在无垠黑土上,已经可谓是准备充足,比起景博文这般出身底蕴的一流麟子已经打磨过的气府气象而言也丝毫不差。可问题就在于云泽的气府气象仍有继续打磨拓广的潜力在,倘若只为掩人耳目就冒冒然直接筑造命桥,多多少少有些开玩笑的意思,而且还是拿云泽的未来开玩笑。 更何况,方才开辟气府就已经招引雷劫,随后一旦筑成命桥,就必然还会再有雷劫出现。 城中城就这么点儿大,总不能再特意跑去遥远无人之地突破。 “一十八道雷劫加身,想不引起注意都难喽!” 老道人唏嘘一叹,起身让开原本属于席秋阳的位置,在案几另一边重新盘坐下来,两手交叉揣进袖口,愁眉苦脸考虑着应当如何才能帮云泽隐瞒过去。 遮蔽一身修为气机?还是来一手狸猫换太子的小把戏? 都不太可行。 十月初的院内月比已经近在咫尺,就算平日里遮蔽了修为气机,到出手时,也还是会暴露。而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就更是不成,毕竟谁都知晓这刑罚堂所在是人人避之如虎,也就只有云泽这位席秋阳的门下弟子才会每日前来看书,即便真的用狸猫换了太子,也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他是已经彻底打消了再劝云泽回头的念想,开始着手为以后考虑。 “既然瞒不住,那就不必再瞒。” 席秋阳释然落座,知晓云泽并未筑命桥,也就放心下来,抬头看向仍旧站在一旁的云泽,开口询问。 “可曾出现异象?” 闻言,云泽眉头一皱,轻轻摇头,将气府气象再度显化出来。 今日醒酒之后,云泽也曾依着老道人所言将气府气象显化出来,尝试着以此作为攻杀手段,却始终不成。 生机底蕴在开辟气府之后会有显现,可在内视与显化之下呈现云烟缥缈之象,最多也就伴有虹光出没,而不会如云泽这般一片金光璀璨。但如此气府气象看似颇为神异且与众不同,却终归不能演化出任何攻杀手段,也就只能解释为气府本有的气象万千,而并非异象。 若非如此,老道人也就不会再次劝阻云泽。 异象有无,天壤云泥。 尽管有关异象为何出现一事,天下说法万千,哪怕是有其中一种最受信服,却也备受争议。可另有一事,便是异象一旦出现,就等同有了一件天赐的搏杀真解傍身,就是天下公认。 云泽并无异象傍身,也就较之顾绯衣姜北这类人物少了一件天赐的搏杀真解,手段弱了不止一筹。须知,尽管异象鲜少,可毕竟天下修道修士数量众多,便在每个时代中的每一辈年轻修士中,都会有许多身负异象之人横空出现,而诸如更在一流之上的圣地世家妖城之类又是底蕴雄厚,享受大道偏颇,麟子麟女就几乎必定会有异象傍身。 是几乎,而并非全部。 开阳麟女顾绯衣便不是先天异象,而是修行《九龙图》后,强行悟道,再配以机缘所至,才能截取了部分大道运行,修成后天异象。如这般之事,虽说着实有些骇人听闻,却也并非只有顾绯衣能够如此,而纵观往古来今无尽岁月,亦有些许人并无先天异象,却在机缘巧合之下修出了后天异象,只是数量鲜少,屈指可数,乃甚于是比起先天异象还要更少许多。 也正因此,老道人才会从未想过云泽能够修成后天异象。 但已经猜出云泽了出身来历的席秋阳却有些过分平静。 “没有就没有吧,气府异象可望而不可及,但终归也就只是一件搏杀真解罢了。” 云温书也并无异象傍身,不一样能够压得整整两代人都抬不起头? 席秋阳未曾将这番话说出口来,而是将手掌搁在案几上,手指轻轻敲打案面,沉思良久之后才继续开口道: “为师这里,并不缺少搏杀真解,无论完整与否,都足够让你修行。但在此之前,你还得突破炼精化炁境才行,否则过早接触这些由自大道运转中领会而出的搏杀术,于你并无益处。而前些日子上课时,为师方才讲解过,搏杀真解,乃是道化而成,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与法,循序渐进才是根本,别人的搏杀真解也终归只是别人的道法,能够修出自己的搏杀真解,才是最正确的道路。” “是,弟子明白。” 云泽显得有些过分波澜不惊,让本以为他会面露失望之色的席秋阳有些意外。 席秋阳转头看了老道人一眼,眼神中带有询问之意,可后者却只是悻悻然撇了撇嘴,未曾多言。 没能得到答案的席秋阳也并不计较,只是轻轻点头,略作思忖后便一拍气府,取出了那道他从姜家手中重新拿回的阴阳二气根源,递向云泽。 “此乃阴阳二气根源,你先存放在气府好生蕴养几日,十月初的院内月比之前,为师助你突破命桥境。” 席秋阳话音方落,老道人就立刻扭头看来,眼神愕然。 就连云泽也颇为意外。 “席秋阳!你安的什么心?!” 老道人一拍案几,立刻站了起来,吹胡子瞪眼,怒容满面,指着席秋阳的鼻子就直接破口大骂。 “云小子气府方才开辟就有三百里方圆,生机底蕴吞吐澎湃,还有不知多少的打磨空间,潜力极大,可命桥一旦筑成,架在气府两岸,又如何还能继续打磨开辟气府?!这是一整个天下人尽皆知的事,别跟我说你不懂!如果说是为了避免云小子引人注目,遮掩他方才开辟气府就引来一十八道雷劫加身之事,就要他放弃继续打磨,老子不同意!第一个不同意!刚才还说瞒不了就不必再瞒,怎么,说一套做一套?!你他娘的跟云温书较劲较了一辈子,没比上人家,就要害他儿子?!还是那句话,老子说什么都不同意!” 被唾沫翻飞喷了一脸的席秋阳未曾计较,只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口水,未曾与心情过分激动的老道人开口争辩,而是抬头看向云泽,开口问道: “你可信得过为师?” 闻言,云泽一愣,下意识对上席秋阳的目光想要点头,却又忽然忍了下来。 点头不难,撒谎也不难,而在答应之后不去做,就更不难。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种事,对于已经接受了那被尘封许久的两年经历之后的云泽而言,等同于信手拈来,毕竟是知晓老道人先前口中所言并非虚假,本能上的趋利避害就让云泽想要故技重施,哪怕有着后面八年的经历存在,也仍是如此。 可在见到席秋阳的眼神之后,云泽忽然犹豫了。 他知道,席秋阳已经猜到了他的跟脚来历,是在前不久老道人破口大骂的时候才终于知道的。 而关于这两人之间的许多过往,云泽全然不知,也不想深知。 一番深思熟虑过后,云泽轻轻点头。 “信得过!” 闻言,席秋阳破天荒地笑了起来,将手中那团也似两团交织在一起的黑白雾气,却又格外凝练,仿若水流一般的阴阳二气根源再度递上。 阴阳之间泾渭分明,却又形态不定,自行演化出世间万物的模样,一刻不停。 一阴一阳,道法天成。 云泽深吸一口气,就要伸手接过。 却被老道人横加阻拦,挡在面前。 他咬牙切齿盯着席秋阳,一把拉住云泽挡在自己身后,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席秋阳,不再叫他如今用来避人耳目的化名,厉声道: “杨丘夕,你不给老子一个合理解释,别想如愿!” 圣人境气机滚滚,气流交戈而动,在这片不大的空间里肆意回转激荡,震得灵纹阵法道音轰鸣,浮现而出。 席秋阳见状,唇角含笑,轻轻摇头一叹之后,方才无奈道: “晚辈的学问,前辈还说看过了,却想来也就只是看了一个大概,而并非仔细。” 顿了顿,席秋阳起身,绕过案几,也绕过老道人,来到云泽面前,却是依然看向老道人,在那端的可怖的圣人气机之下也坦然自若,继续开口道: “修行学问,与天下万物一般,不甚其深,而道路万千,犹如万物,终归是道,殊途同归。但晚辈的道路终归只是晚辈的道路,却并非泽儿的道路,晚辈的命桥也就只是晚辈的命桥,却并非泽儿的命桥。人之肉身,有十二正经,有奇经八脉。十二桥境修十二正经,立于经络之上,言说是以身为本,搭桥立命,熬炼脏腑以使气血涌生,生生不息。却纵观修行一道,始终是弃下奇经八脉于不顾,只气府一境,占了任脉关元之处,实在浪费。” 席秋阳转而看向云泽,笑意更浓,将手中的阴阳二气根源送到他的面前,继续开口道: “修行之道,学问颇深,人之体魄,学问亦深。那任督二脉乃是一前一后,一阴一阳,相对而生,是人之肉体天赐而生的阴阳桥梁。若弃之不用,岂不可惜?” 第70章 心性 近几日以来,怀有俊显得有些古怪,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云泽就没太注意到,只顾着去忙自己的事。一来便是在气府彻底开辟之前如何打磨,二来则是在逐渐接受了那两年的经历之后,就开始尝试着让自己做出一些较之那两年与之后八年有些不同的改变。 毕竟世道今非昔比,不能再跟那两年一样,一心盘算着怎么才能害人利己,只为了一些可有可无的目的就不择手段,毫无道德底线可言。 也不能再跟之前的八年一样,活得太过窝囊。 在云泽看来,那就是窝囊。 心气弱,胆气也弱,什么事都是敢想不敢做,偶尔怨天尤人,却在过后没多久,就又重新回到那副模样。 便在如今想起来,云泽也是一阵皱眉暗叹,却又说不清自己当年选择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尘封起来是对是错。毕竟若非如此,就很难再回到正常生活。 但要说真正做到将自己彻底改变,还是在昨日。 破天荒没在刑罚堂继续读书的云泽,是依着席秋阳所言,现下就要开始着手准备突破命桥境,须得将血气气韵稳固下来,以免方才真正开辟气府没多久,血气气韵略显虚浮,在突破过程出现意外。 而在回去的路上想到这些时,云泽也仍是不免一阵唏嘘。他自然知晓老道人昨日出现,是为劝他放弃修道,转而选择安享百年,可有些事,有些话,终归也就只差一个契机,就仿佛昨日开辟气府,一念通达,水到渠成。 而云泽所需要的也就只是一个理由罢了。 毕竟灾变那日,天塌地陷,是云温书用他病鬼一样孱弱的身体,生生扛起了一块无比巨大的石板,将他庇护在身下,才能安然无恙,苟活至今。而若非如此,这世上也就必定会少了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就已经双手染满血腥,恶贯满盈乃甚于馨竹难书的人。 云温书是否愿意看到这样的云泽,他不知道,但却知道,唯有继续活下去,才能对得起那病鬼老爹。 而这也是那病鬼老爹临死前的唯一嘱托。 云泽忽然驻足,站在原地沉默良久,脑袋里将从小到大的所有一切全都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云泽眼眶有些发红,忍不住仰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努力睁大了眼睛才让已经近乎控制不住的泪水倒退回去。 只是仍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自己那曾经叱咤风云,一身光芒照亮了整座历史长河的病鬼老爹,又如何会看得上汤明兰那个女人。 即便是心灰意冷,随随便便找了个俗世女人就结婚生子,也不该随便到这种地步才对。毕竟他也是云温书,也是那个曾以一己之力压得整整两代人都抬不起头来的云温书,号称绝顶天资古今第一,纵然命桥已经被人打碎,生机已濒临灭绝,也终归不该落魄到这般境地才对。 老道人有很多事没说,云泽猜得出来,毕竟爱恨情仇四个字,老道人那日说起云温书的往事时,对此一直都是只字不提。 恨与仇,云泽想知道。 爱和情,云泽也想知道。 如云温书那般人物,红颜知己有多少,云泽猜不到,但必定都是修行中人,又有哪个会比汤明兰那种女人还要更差?总不能是见到云温书命桥粉碎,生机将断,就全都做了薄情寡义之人。 云泽是断然不信的。 除非云温书自知命数无多,不愿再牵连他人。 可他若当真是有如此想法,就干脆等死也便罢了,又何必再找汤明兰? 太多太多事,云泽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甚至就连老道人都猜不出云温书当年究竟如何设想。 云泽深呼吸一次,将这些过分杂乱的念头全部丢之脑后。 很多事,注定不是他现下这种时候能够知道的,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知晓。 回到弟子房时,怀有俊正在偷偷摸摸背对着房门方向往身上摸些什么。 云泽在窗口的时候就已经瞧见,没出声,只眯起眼睛瞧着怀有俊的动作,没多久就忽然听到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嘴里骂骂咧咧道: “瘪犊子犬肆,敢打老子,你他娘地给老子记着,院内月比的时候挨揍只算利息,早晚有一天老子非得把你打回原形当坐骑!” 怀有俊的声音不大,但却格外清晰地传入云泽耳中。 而在这番话说完之后,怀有俊又忍不住缩了缩了脖子,四处张望一番。毕竟他怀有俊如今方才不过三品补天士,较之犬肆那般的十二桥境还差之极远,而那所谓的“早晚有一天”,就更加不知是得等到什么时候,难免会有些心虚谨慎,生怕被人听到。 却怀有俊方才转头,就立刻瞧见了正站在窗边面无表情盯着他的云泽,当即瞠目结舌,欲要张嘴说些什么,又不知应该怎么去说,便连给自己擦摸药散的那只手都悬在半空,好半天没动。 云泽看了眼他身上的伤势,被衣服盖住的地方淤青红肿着实不少,看样子是挨了一顿拳打脚踢,就连两条手臂都没能幸免。 “挨打的时候,脸护得挺严实啊。” 云泽轻哼一声,说完之后,方才转去开门,走进屋内。 已经回过神来的怀有俊已经趁着这片刻间隙将院服重新穿好,只是略显慌张,穿得不伦不类,满是褶皱。 “到底怎么回事。” 云泽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对于怀有俊,云泽的心情也挺复杂。 最初时候,云泽确实有些不太喜欢这个只会阿谀奉承的谄媚小人,一方面是怀有俊靠近自己另有目的,尽管已经明说,但却改不了这另有目的的本质,而另一方面则是与心性有关。大抵是自己不愿做那谄媚小人,就打心眼儿里也看不惯谄媚小儿,哪怕怀有俊曾在很多地方都对他有所帮助,可那时的云泽也想得明白,是一旦自己失势,丢了姜北与顾绯衣这两杆虎皮大旗,怀有俊就必然会毫不犹豫倒向另一边。 如此之人,那时的云泽看不惯,也不喜欢,只是不会表现出来罢了。 而在之后,外出完成悬赏回来到昨日之前的一段时间,云泽对于怀有俊就已经接受了许多,毕竟真小人虽然惹人讨厌,但终归是要强过伪君子,更何况怀有俊这人虽然有些出身来历,却又在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方面十分精通,就留在身边也无妨。 再说今日,云泽在回到弟子房附近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送上门的狗腿不要白不要,尽管用处不大,却也聊胜于无,尤其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破事烂事,都可以交给怀有俊。当然,与之明说未必可行,毕竟怀有俊也是个自私自利之人,习惯了损人利己,在某些方面而言,是跟当初那两年的自己如出一辙,但也并不妨碍什么。而在如今这个还算有着些许道德法度在存在的世道下,将那些破事烂事交给这种人去做,也会显得格外得心应手。 甚至是在必要时候,还可以用来弃车保帅。 云泽毫无压力地想着这些,但怀有俊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小心翼翼凑近过来,干笑了一声又一声,却不见云泽有什么反应。怀有俊忽然觉得有些别扭,忍不住在旁边坐下盯着云泽一阵猛瞧。而在寻常时候,云泽就必然会要追问一句,最差也得皱起眉头,说些什么,可如今再看,这个在往日里心机城府极浅的云泽,却让怀有俊有些看不透了。 “泽,泽哥?” 怀有俊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一如当初第一次见到云泽时,探头探脑尝试着靠近一些。 “你...这是,怎么了?” 闻言,云泽瞥他一眼,眉关轻蹙,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第一次知道云泽也会露出这般神情的怀有俊当即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慌慌张张站起身来,显得更加小心拘谨。 云泽放下茶杯,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感,也让自己不会因为终于彻底接受了那两年的经历,就真的心性大变,甚至是直接变回那种过分冷血无情之人。 “到底怎么回事。” 他又问一遍。 语气稍冷 怀有俊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终于在见到云泽眼神彻底冷冽下来的时候激灵灵一颤,迫于那过分凶戾的杀气威慑,满脸苍白地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全部道来。 但真正缘由仍在云泽身上。 大体说来,便是自从那日景博文深夜将他送回之后,怀有俊曾因听到云泽在高烧昏迷时说出的许多胡话而担心受怕,却也只有短短两日就彻底想通,毕竟如今世道不比当年俗世,不必再因食物缺乏就只能选择同类相食,哪怕曾经真的吃过人,也就只是过去罢了,事到如今已经大可不必再提。也是从那之后,怀有俊才放下了心中隐忧,又恰逢那位刘姓导师特意前来结算学分,怀有俊略感好奇,便在出门相送时询问了那位刘姓导师具体情况,方才终于得知云泽是因那方才不过命桥境的亡命徒就被伤成这幅模样,就忍不住开始担心十月初的院内月比。 小人自有小人的行事方法,也正因此,怀有俊才会动了歪心思,却又生怕云泽不许,方才没敢言说,是转而跑去犬肆那边盛行阿谀奉承之道,以便能够随时下毒。而在怀有俊口中所言,那毒草研磨的粉尘一旦撒进餐食酒水中,不仅无色无味,而且他每次用到的剂量都是极小,再加之毒性缓慢,犬肆又须得安心养伤,不能妄自运转气韵,就必然无法察觉,难免会中招。而到十月初的院内月比时,毒性才会显现而出,并不足以要他性命,但却能够使人气韵运行滞塞不通。 低境界的比武打杀,不及高境界那般只将快准狠三个字,更多的还是要看手段才行。 而一旦气韵运行滞塞不通,后果如何,也就不必多说。 真真实实的小人手段,端的下作。 云泽未曾对此多做评价,只是瞧了眼怀有俊未能穿戴整齐,领口耷拉下来的地方的淤青伤势,略微皱眉。 怀有俊见状,立刻伸手整理院服,满脸尴尬。 “这个啊,这个是,是...” “说。” 云泽眼神微冷,将一身杀气略微显现几分。 受不得这般杀机凛冽的怀有俊激灵灵一个寒颤,只得狠狠咬一咬牙关,而后方才开口道: “是昨日,刑罚堂里有人招引了雷劫加身,整整一十八道天劫雷霆。但谁都知道,那地方除了席长老和您之外,其他人根本不会去,而席长老再要突破就是入圣境,不会只有一十八道雷劫加身,所以,现在是整个学院都已经知道了您昨日突破之事,还招引了雷劫加身,虽然不是数量最多的那种,可犬肆那狗东西在直到这事儿之后,就把气全都撒在了我身上,虽然不能动用气韵,但我也不敢躲,只能硬挨着,就怕小不忍则乱大谋...” 正说着,怀有俊忽然一愣,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云泽。 “泽,泽哥,您,您,气府境?那昨天那个,突破的是...” 怀有俊脸色越发夸张起来。 “席长老他,他...一十八道雷劫加身的入圣?才一十八道?” “是我。” 云泽瞥他一眼,忍不住摇头苦笑一声,一身的杀气戾气全都消散一空,收放自如。 “之前的气府,我只开了一半,到昨天才算正式开辟气府。” “气府,一半?!” 怀有俊忍不住在桌旁坐下,趴在桌面上一脸夸张地看着云泽。 “气府这东西,还能一半一半地开?” 说完之后,也似是意识到自己这般行径不太合适,怀有俊又立马站了起来,在旁边一阵干笑,不敢再坐。 但云泽却对这些并无计较,抬了抬下巴示意一下,便重新端起茶杯将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但却未曾回答怀有俊的问题,也是不知应当如何回答。 毕竟那部灵决古经牵扯太大,云泽不打算告知任何人。 而得到允许之后重新落座的怀有俊则是一脸兴奋地趴在桌面上看着云泽。 “气府都能一半一半地开,小弟我还从没听说过,只怕是连姜麟子和顾麟女那种人物都做不到,泽哥您这也算古今第一人了啊!而且我一直都觉得开气府就跟搞女人一样,根本停不住,可您却不光是搞到一半停得住,还能留到下次再接上...” 啪的一声,怀有俊立刻就捂住了嘴巴,声音极响。 但云泽却对此未曾介意,毕竟这种话他曾听过不少,而类似的事,也曾见过不少,早就算是习以为常。 毕竟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可远远不止这些。 “下毒的事儿,暂且放一放吧,也能免得犬肆再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又拿你来泄愤。” 云泽随意把弄着手里已经空掉的茶杯,眉头轻蹙,开口道: “师父让我在十月初的院内月比上把犬肆当成垫脚石,一旦下了毒,也就算不上是个垫脚石。而且我刚才也已经想过了,修道这种事儿,肯定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没有拦路虎,也就算不上是修行。更何况以后的路还长,拦路虎也就肯定不只这一个,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现在还能靠着这些不耻手段获胜,那以后呢?都靠这种手段?” 说着,云泽忽然摇头一笑。 “再者说了,我也未必就会输给他,这不还有几天呢。” “几天...” 怀有俊一脸的匪夷所思,盯紧了云泽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又格外大胆地伸手按在云泽额头上,许久才终于开口道: “没发烧呀?怎么我觉得您自从上次外出完成那份悬赏回来之后,就越来越像变了个人?这要放在往常,您是肯定不能说出这番话的,而且也没有...” 云泽随意一巴掌打开了怀有俊的手,笑着看过去。 “没有什么?” “没有...那么重的杀气。” 怀有俊缩着脖子,说话时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但云泽却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慢饮,暗自思忖着之后十月初的院内月比之前,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足够稳妥地将犬肆踩死,彻底打消他对自己第八班位置的觊觎。 而在另一边,怀有俊也已经琢磨过味儿来,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道: “但泽哥您刚才说的也没错,修行之路本就不是一帆风顺,依着咱们学院的话,就是千军万马独木桥,您想啊,千军万马,独木桥,这得挤成什么样?不拼一把肯定走不上去,更走不过去。而且小弟我也看得出来,现在您是有着求道之心的,跟之前不一样了。当然,我不知道您会变成这样,究竟是因为那个命桥境的亡命徒,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但这次十月初的院内月比确实是个好机会,毕竟再怎么样都有学院导师在旁边看着,最多就是受伤,却也不会死人,不像到了外边...” 咚的一声轻响,云泽将手中茶杯搁在桌面上,打断了怀有俊的话。 他将眼睛眯起,一脸微笑地看了过来。 “不会死人?那可未必。” 床铺上的小狐狸忽然抖了抖耳朵,睁开双眼。 怀有俊激灵灵一个寒颤,遍体森然,如坠冰窟。 第71章 士别三日 阴阳二气根源沉于气府,悬在那舒展开来的灵决古经上方,金字显化气机滔滔,将云泽整座气府中的生机底蕴都染成纯金颜色,乃甚于那阴阳二气根源也不能幸免。 原本也似两团黑白雾气交织在一起的阴阳二气根源,被金光渗透,而较之先前,也变得更加凝练,只是已经极难再分辨出其中的阴阳两色,不再如先前第一次见到时那般泾渭分明,却也仍是形态不定,自行演化出世间万物的模样,一刻不停。 一阴一阳,道法天成。 云泽盘膝坐于床铺之上,入定修行,沉寂本性,以生机底蕴蕴养阴阳二气根源的同时,也在观摩这本源之物的演变过程。 道之所在,万事万物。 尽管在云泽如今的境界而言,观摩这种本源之物的演变过程还为时尚早,便在内视看来,那阴阳二气根源形态不定,变化无常,虽是能够察觉到其中必然有着道与法的存在,可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参悟通透,但如此也并不能妨碍他将这种本源之物不断演变的过程烙印心中。《金刚经》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武功技法,搏杀术,搏杀大术,搏杀真解,都不是凭空得来。 武功技法者,一表一象,招也。 搏杀术者,一技一巧,势也。 搏杀大术者,一势一气,道也。 搏杀真解者,一道一解,真也。 如今的云泽,大多手段仍是停留在武功技法的层面,只有先前席秋阳从经阁为他抄来了两卷搏杀术,才算终于在对敌手段的方面有了些许进境。可说是搏杀术,其中一卷《乱云步》,只在境界低微时尚且有用,与人搏杀之间可以仰仗身法行动之变化,寻觅时机出手,而不会如高境界的强者那般,只讲快、准、狠三个字。毕竟境界一旦高强起来,举手投足间的手段杀伐伤力极大,动辄推演道与法,波及甚广,并无闪转腾挪的空间,会大范围殃及池鱼,寻常人也就万万不能凑近了看热闹,否则看着看着就会丢掉小命,最差也是受伤乃至重伤,并不少见。 《乱云步》只在眼下还行,却又显得有些登不上台面。 但话虽如此,高境界的强者杀伐伤力极大,也并非就完全没有可以归属到身法之流的搏杀术乃甚于搏杀大术,只是一旦到了那种境界,就不再讲究闪转腾挪,而是身法急速。简明扼要说来,便是跑得快的人,任凭你杀伐伤力极大,手段波及甚广,我就只需能够来得及跑出范围,便同样可以躲避。 而除此之外,云泽甚至还曾听人说过,有些理应归属到身法之流的搏杀术乃至搏杀大术,甚至可以用来杀敌,是以道法加持自身,将体魄化成刀锋一般,尽管极其少见,却这类搏杀术乃至搏杀大术一旦出手,就总会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但《乱云步》却太过注重闪转腾挪,不讲血气气韵的运转方法,只讲如何发力与掌控自身,便在身法急速与术法进境的两个方面并无太多潜力,不值得为其耗费心血,却又有着许多道理可以借鉴,对于近身搏杀有着极大裨益。 如同启蒙书籍,用于开化智慧,铺垫道理根基,却又并无太多可以直接领会的大道理,于云泽而言便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至于另一部《雷法》... 云泽眉头一皱,从入定中苏醒过来。 《雷法》的起点颇高,本身就是一部来历久远的搏杀真解,其本质便是道与法的书面呈现,等同是截取了部分大道真理,或是以自身理解将道与法刻印其中,以便后人观摩学习。 但终归说来,《雷法》还是残缺极多。 “总比没有强吧?” 云泽深思熟虑了许久,方才决定在有了空闲之后就自己去一趟学院经阁,一方面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补全《雷法》,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多些手段。 一招鲜吃遍天有些道理,但技多不压身这句话也是同样有道理。 人生处处是学问。 对于云泽的决定,云开只是保持着不置可否的态度,一门心思全在那些最基础的东西上,属于比起武功技法还要更低一级的招式拆解,便如云泽最早学习的五步拳,一旦拆解开来,便是弓、马、仆、虚、歇五种步型,和拳、掌、勾三种手型,以及上步,退步步法和搂手、冲拳、按掌、穿掌、挑掌、架打、盖打等手法。而依着云开所言,便是大道至简,比起那些可谓是五花八门的练气搏杀术、搏杀大术与搏杀真解而言,还是更倾向于简入深出的武功技法。 对于此般,云泽也同样保持着不置可否的态度。 云泽与云开一体两意,两种性情,思考方式与行为习惯也大为迥异,而在寻常时候,云开与云泽都是互不打扰,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存在。只除却前些日子,在于是否接受那两年经历的方面,云开难得执着了一回,苦苦劝说,方才终于让云泽能够做出这般决定。而如昨日云泽与老道人最后所言,其中绝大部分也都是出自云开止口,只是被云泽觉得有道理,就拿来用,毕竟事实本就如此,无可辩驳。 怀有俊重新上课去了,弟子房里又变得空空荡荡。 云泽回头看了眼趴在床上不只是真睡假寐的小狐狸,暗自思忖片刻,方才皱起眉头轻声一叹。 叹的是怀有俊。 也是犬肆。 小人行径算不了什么,而如怀有俊这般的小人行径,在云泽看来,就如同小孩儿游戏一样简单,有着太多的破绽可循,比起他当初还在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中做过的许多事,都远远不及。 叹犬肆,便是叹他虽然见多识广,却心机城府终归差了一些,终归是被庇护在妖族部落之中,肯定经历过一些人心险恶,却又不是太多,对于很多细节方面的问题考虑都终归是有所欠缺。而诸如此类的,在一流二流家族中十分常见,比不了圣地世家出身的姜北顾绯衣,也比不了三流家族出身的何伟,也算各种阶层有着各种阶层的短板狭隘与无奈。 三流家族奢望能够跻身二流家族甚至一流家族,壮大自身,却又受困于底蕴不强,在面对许多意外与琐事的时候,就只能选择降低底线,通过一些下作手段达成目的。也正因此,出身何家的何伟才会在翻脸不认人的方面做得尤为得心应手,是需要二流一流家族出身之人不能轻易做到的。 相对而言,圣地世家出身的这些人,才是真正在完美环境下培养出来的绝顶人才。 站得高看得远是一方面,见多识广、经历颇丰是一方面,内部竞争无比激烈又是一方面。他们见过太多人,知道太多事,了解过天外高天究竟有多高,也体会过人心险恶究竟有多恶,这是除却圣地世家之外都全然没有能力能够做到的,而如犬肆这般,更是拍马不及。 但怀有俊却是个二流家族出身,却有着三流家族险恶的异类。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纵是挨了一顿毒打也能忍气吞声。 真小人确实是个真小人,却也只比伪君子稍稍强出那么一线之遥。 毕竟那所谓的伪君子,不过就是真小人迫于道德舆论的压力,不得不在其丑恶的灵魂外面包裹一件道德的外衣。 而无论真小人也或伪君子,最擅长的就是背后插刀。 “怀,有,俊...” 云泽一字一顿念出他的名字,思量着日后应该将这个现下还将他认作大哥的卑鄙小人摆在一个什么位置上,却又惊醒了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睡的小狐狸。 它抬起脑袋,抖了抖毛发,站起身伸个懒腰,坐下后又张大嘴巴打个哈欠,一身洁白并无杂色,极其好看,却唯独银眸黑瞳略显幽冷妖异,与寻常狐狸有着极大差别,让云泽不止一次地好奇过,眼前这只看似寻常却又极通人性的小狐狸究竟是个什么品种。 但这些念头也就只是一闪而过。 对于小狐狸,云泽就只当成是个在平日里过分高冷,却一旦到了需要它的时候就会放下身价的宠物罢了。 “我去趟经阁,你去不去?” 云泽暂且放下那些暂且还算无关紧要的考虑,下床穿鞋,顺嘴问了一声。 小狐狸蹲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是看着他。 “不去就不去吧,自己在这儿待着别乱跑。” 随口嘱咐一句之后,云泽也没想过小狐狸会不会真的乱跑。 说它通人性,不只是会在云泽需要它的时候放下身价,任人亲昵,更是因为小家伙不会乱跑,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趴在床上睡觉,让云泽格外放心。 出了弟子房没走多远,云泽迎面遇见了景博文与姜北。 “终于舍得露面了?” 方才走进,景博文就打趣一声,紧跟着便就皱起眉头,将云泽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 “气府境?” “气府境。” 云泽笑着点了点头。 “昨天才刚开的,先前只开了一半。” “一半...” 闻言之后,景博文与姜北当即面面相觑,有些不可思议。 修士开辟气府,如同鱼跃龙门,就是须得一鼓作气,一跃而上,方才能够金鲤化龙,迈上修道的第一步,从来没有跳到一半就忽然停住,说是歇一歇,等下再跳的,有些违背常理。 便连真正见多识广的姜北都有些惊疑不定。 他与景博文都曾见过云泽气府中的景象,黑色土地浩瀚无比,而有一座横亘绵延三百里的巨大沟壑坐落其中,便是云泽气府。如此气府景象,虽说有些古怪,却也有生机底蕴吞吐氤氲,哪怕翻遍典籍历史也不曾见过这般异形气府,可终归算是已经开辟成功。 却哪里又曾想过,那般纵横方向相差极大的气府,竟是只开一半的模样。 “你这人...” 景博文合起折扇,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但有些事不好打听,即便再如何好奇也只能按捺下来,姜北与景博文都懂这些。 便在回神之后,姜北就摇头一笑,不再计较这些不该打听的问题,转而开口笑道: “我与景公子来找你,原本是想着咱们三个去一趟仙宴阁好好吃一顿,一方面是祝贺你已经突破命桥境,能在之后的院内月比上,面对犬肆那家伙的时候有些底气,二来则是有些东西要给你...但现下看来,就只能祝贺你成功开辟气府了。” “本公子知道云兄弟你不爱凑热闹,所以就咱们三个,没叫其他人。” 景博文眯眼带笑,似乎另有深意。 见状,云泽看了姜北一眼,脸色如常,就大抵猜到姜北的目的相当简单,就只有前者,而那所谓的“有些东西”,恐怕就是景博文的话中深意了。 略作思量之后,云泽还是轻轻点头。 大抵是与之后的院内月比,与犬肆有关。 云泽心思通透,不比往常只有一根筋,便抱着一种送上门来的好事儿不要白不要的心态,跟着姜北与景博文一道离开学院。 一行三人,说说笑笑间便就来到仙宴阁。 姜北负责安排,只有三人的情况,除却特意要了一间三层雅阁之外,饭食酒水之类一切从简。 但在上楼时,景博文却是一直盯着云泽上看下看,许久才终于转向姜北开口道: “云兄弟忽然变得有些爱笑了,话也比之前更多。以前可都是咱们两个说三句,云兄弟能回上一句就不错了,端的一个惜字如金。可自从那日回来之后,云兄弟就忽然像是变了个人。” 景博文重新看向云泽,面上笑意更甚,毫不客气道: “变得像个正常人了。” “不爱说话就是不正常?” 云泽反问一句。 景博文摇头一笑,未曾开口,反而是姜北接过话茬,开口笑道: “不是不爱说话就不正常,而是太过沉闷,把什么事都压在自己心里,就难免会压力过大。任何一个人,哪怕修士妖族也不例外,对于心头压力的担负程度都是有限的,一旦超过这个极限,身上就自然而然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感,同时也会在各种方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让人觉得你很老实,又过分孤僻,而这种人也大多都很好欺负。” 景博文轻叹一声,晃了晃手里的折扇。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虽然人多,但本公子还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你。神情上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尤其是在双眉、双目、唇角这几个方面,都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可这里的与众不同,却不是什么好话。尽管本公子说不出这其中具体是个什么道理,但那时候在那群人里,你就是最好欺负的那个。” “用俗世的话来讲,应该是...心理学之类的吧?” 姜北回头看来,不太肯定。 云泽轻轻点头,忍不住苦笑一声。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会对之前的他说出如此直白的评价。 但却一点儿没错。 “之前,是有些好欺负,否则犬肆也不会盯上我,非得要抢走我在第八班的这个席位。” 云泽眉眼松快,一路和姜北景博文跟着伙计进了三层雅阁。 说是雅阁,却与庭院一般,不仅空间极大,还有园景相伴,比起二层要更加清幽,也比二层更加隐秘。 待得三人入内,伙计只说一声很快便会上菜,随后就关门离开。 而姜北则在落座之后,就立刻倒了一碗茶水。 “有什么要说的就尽快说了,上菜之后咱们就是只吃菜喝酒,随意闲聊,不再多说那些让人不开心的。” 言罢,他便小口慢饮起来,显然是不准备参与其中。 景博文一笑置之,也不恼怒,手掌一拍气府便取出一件与他手中折扇模样相仿的扇子出来,搁在案几上,推向云泽。 “这是司雷扇的仿制品,虽然不及本公子手中这把真正的司雷扇,却也评定上是件法宝,可以扇动雷霆,与云兄弟的雷法正巧是相得益彰。就送给云兄弟了。” 闻言,云泽瞧他一眼,已经明白了其中深意,不曾推诿搪塞,直接收下。 见状,景博文笑意更甚。 “原本还以为云兄弟不肯收,本公子早早就准备好了一番措辞想要说服云兄弟,却不想几日未见,就当真是与之前大不一样了。这还当真如了那番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刮目相待就免了。” 云泽轻轻摇头。 “收了景公子的东西,还得为景公子做事,你情我愿罢了。” “你情我愿?只怕是本公子做了一回送财童子吧?” 景博文说完之后便朗笑一声,已然是看穿了云泽本就不打算放过犬肆的想法,却也未曾着恼,反而心下越发开怀。 云泽只摇头一笑,同样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小口慢饮。 姜北侧眼看来,神情平淡,看不穿心里有着怎样想法。 倒是景博文忽然记起一事,开口道: “这司雷扇的仿制品虽然不比本公子手中这把真正的司雷扇,却也威力极大,消耗亦是极大,云兄弟可得慎重才行,免得届时过于莽撞,反而体力不支,将这件法宝变成拖累。” 第72章 酒力留三分 云泽与景博文,像是打哑谜般地聊了许久,但真正说出口来的言语却并非很多,而更多时间都是一方沉思,另一方安静等待,就像一场博弈,棋子落定便是话音落定,而这一手棋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深意布局,就得好好思量才行,否则就会落入陷阱,甚至一蹶不振。 看似寻常,实则凶险。 但也没到那种地步。 只是一方试探虚实,一方兵来将挡罢了。 而在一旁,姜北虽然身为局外人,却是一门心思全在局中,心神耗费较之云泽与景博文也不差多少,甚至还要更多一线。而最让姜北吃惊的,还是云泽的应答自如与游刃有余。难以想象,不久前才刚刚见过,却在那时还眼神纯澈可以轻易瞧见其中景象万千的云泽,在短短几日之后,就变成了这样一种心机城府俱佳、不露辞色的老练世故之人。 其言语间的拐弯抹角,较之景博文还要更甚几分。 而终于试探清楚云泽如今的虚实之后,景博文也是一阵唏嘘,明言自叹不如。 “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时,云兄弟应该方才八九岁吧?尽管本公子也曾听说过那两年的俗世究竟混乱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却不曾想过,竟会如此磨人,就连云兄弟这般性情,在接受了那两年的经历之后,都像是彻彻底底的改头换脸一样。还是那番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景博文摇头哂笑,将手中那把真正的司雷扇合起,摆在面前案几上,转而望向姜北。 “与云兄弟这般谈话,就像猜谜一样艰难,本公子觉得这样不好,不好!还是之前的云兄弟说话实在一些,简简单单,想什么就是什么,不会累人。” “是你最先开始跟云小子打哑谜的,现在比不过了,又怎么好意思来跟我抱怨?” 姜北咂了一口茶水,将茶碗重新放在案几上。 对于现在的云泽,姜北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感。 早在很久之前,入学考试方才通过时,姜北也曾找过云泽,与他言说了许多有关人情世故的道理,而在之后,云泽与何伟决裂时,又被姜北恰好碰到,便忍不住就第二次多说一些。那段时间,姜北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有心照拂云泽,希望他能走出孤僻,学着如何与人相处,学一些人情世故,方才会接连两次说出许多真心话,在各种方面指点云泽应该如何去做。而之所以姜北这种姜家麟子级别的人物竟会甘愿如此,也是与顾绯衣一般无二,认为那时候的云泽身上有着一些他们早已丢掉不知多少年的东西,而如今再想捡起来,却已是不能,就难免有些伤感怀念,也就理所当然在无妨大雅的小事上帮他几分。 如今的云泽,对于姜北而言,算是如愿以偿了。 “在如今这个世道上,不会有人说你无情,只会有人笑你太傻。” 这是姜北当初对云泽说过的话。 但当时还有句话姜北没能说出口,觉得不太合适,也觉得会对当时的云泽而言有些过激,所以才会忍了下来,等着下一次有机会的时候再说。 “人嘛,总有一天要学会世故的。” 这句话,恐怕以后都没机会说了。 姜北也不曾想过云泽会在短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而先前云泽与景博文言谈对弈时,也曾涉及到云泽为何会忽然心性大变。那个时候,姜北还觉得景博文有些唐突了,但云泽却表现得过分平淡,就让姜北终于知道,人在学会人情世故的时候,并非一定要从少年人成长到青年人,再成长到老年人,也有可能会是一夜白发,令人措手不及。 但面对眼前这个云泽,姜北却又觉得好像是跟自己设想中,终于成长起来的云泽有着许多不同。 走偏了吗? 没有。 至少姜北觉得没有,毕竟无论是在哪个世道下,人不狠,都不足以站得稳,而这里的狠又不只是说的冷酷无情,其中还包含了很多不足以摆在明面上的许多下作与世故。 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姜北怅然一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跟云泽说了那些话。 或许从今往后,以前那个多多少少带着他些许曾经模样的云泽,就再也见不到了。 胸无大志也挺好。 毕竟少年眼光还很短浅,想的也还少,本就不该有什么大的志向,能在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到了终于发放月俸时,哪怕只有五枚金币,也可以笑得十分开怀,会珍而又珍地收起来,然后颇为“奢靡”地买上两斤兽肉回家吃顿好的,这就已经足够了。 只可惜,今时不复往日,再也见不到那个能为五枚金币就将嘴巴笑得咧到耳朵后面的云泽了。 也见不到那个没有什么心机城府,活得简简单单的自己了。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姜北喃喃自语,让终于不再互相打哑谜正聊得开怀的云泽与景博文忽然止住言语,忍不住面面相觑。 景博文咧嘴一笑,将案几上的折扇拾起,未曾打开,轻轻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姜大麟子这是又在想念哪家的姑娘了?” “想念你家的姑娘!” 姜北白他一眼,暂且放下了心里那些忧苦烦愁,将茶碗里还没喝完的茶水当成酒,直接一饮而尽。 反倒是景博文忽然大笑一声,啪的一声打开那把司雷扇,开口道: “我家的姑娘?本公子确实想过生个姑娘,但你想要,光是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可不成,还得奉上灵株宝药、搏杀真解、灵决古经、一方重器才行,再乖乖给本公子这个老丈人磕上几个像样的响头,便把姑娘嫁给你,也不是不行啊!” “去你大爷的!” 闻言之后,姜北立刻黑着脸骂了一声。 可景博文却是借题发挥,将折扇合起,一脸悲痛神色装模作样地指点姜北“不孝”,敢骂他这个未来“岳父”,忽然就说什么都不肯再把那八字都没一撇的姑娘嫁给姜北了。 如此一来一回,这两位尚且还算关系不差的麟子,便就如同坊间酒馆里那些还未沾染半点儿人情世故的少年人一样,开始了一场明里暗里都在占据对方便宜的骂战,谁都不肯服输,谁也不肯吃亏,无所顾忌,还未喝酒就已经醉得不像话。 酒不醉人人自醉,是有这么一个说法儿, 可终归也得喝了酒才行啊! 云泽乐得自在,在旁看戏,忽然听见雅阁外面有人敲门,便默不作声直接起身去开门。 专程被安排在雅阁门外,随时等候传话的伙计瞧见里面这幅情景,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房间。可再看一眼,姜麟子就是姜麟子,景公子也就是景公子,眼睛便越瞪越大,嘴巴也越张越大,抱在怀里的餐盘都险些掉在地上,还是云泽手疾眼快将其抓住,这才没有浪费掉餐盘上那些着实精致的餐食。 方才回过神来的姜北和景博文也都是一愣,旋即立刻黑着脸,各自狠狠地剜了云泽一眼,又着实有些脸红,一个将折扇打开,挡住整张脸,另一个则是低头喝茶,只可惜茶碗太小,也就勉强遮住鼻子和嘴巴。 “送进来吧。” 云泽暗自好笑,也是受了姜北与景博文的影响,终于彻底放开,才会起了如此心思,却若是放在往常,云泽就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 伙计也方才回神,对云泽先前帮忙扶住了餐盘一事道谢,然后脚步匆匆头也不敢抬一下地走进雅阁,将餐盘上的餐食一件一件摆在案几上。 而在这伙计身后,还另外跟着三位姑娘,同样是各自托着餐盘,但其中却有一位姑娘相较那位仙宴阁伙计的小心翼翼而言,更加自在一些,深知还在暗自偷笑。 毕竟这些事她曾见过许多次,也深知这位姜家麟子与景家公子私交甚好,偶尔来到仙宴阁,便会通过姜北的身份便利,在雅阁中饮酒作乐。而到酒兴高昂时,也就经常如此,对于这位经常伺候姜北的姑娘而言,已经算是司空见惯。 另外两位姑娘中,其中一位云泽认得,便是那位青竹姑娘。 但最后那位姑娘却脸色明显不太好看,尤其是在托着餐盘途径云泽面前施礼时,也分明是在强颜欢笑。 这位姑娘,云泽未曾见过,也与上次在仙宴阁时,伺候景博文的那位并非同一人。 案几旁,姜北迟疑许久才终于放下茶碗,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管住自己的嘴,出去之后别乱说。” 闻言如此,除却那已经落座在姜北身旁的少女修士外,其余三人,尤其那正在摆放餐食的伙计,身子激灵灵一颤,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无比,慌忙应是,就差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而另外的两位少女修士,青竹只稍显紧张,应一声便罢,可那脸色不好,已经在景博文身边落座的少女修士虽是乖乖低头,却整个身子都已经完全紧绷,就连回应说话时都带着明显颤音。 上次来仙宴阁时,负责伺候景博文的那个少女修士,只怕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吧。 云泽心下明清,却也未曾想过在此纠结。 景博文有严重洁癖,哪怕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女修士又能如何?一旦碰了他,哪怕只是衣袖也罢,都得把性命交出来当作代价。 而当云泽还停留门口时,青竹已经摆好了餐食,重新回到此间。身着翠绿裙装的少女修士面容粉嫩,笑意盈盈,眼眸明亮,显得格外欢喜。 “云公子,好久不见。” 少女修士没有女儿家本该有的幽怨情长,不待云泽回话,便就已经素手挽住他的手臂,将云泽带回席间。 伙计很快就退去,将雅阁的房门重新关好。 姜北与景博文立刻黑着脸看向云泽,神色不善。 “倒酒!” 云泽倒也爽快,知道这两人断然不能轻饶了自己,也不理身旁粉面桃腮还想着须得耳鬓厮磨一番的少女青竹,立刻喊了一声,同时也将紧缚的腰带不留痕迹松开一些,一脸的大义凛然。 “先前多有得罪,但小弟不胜酒力,就先自罚一杯,余下的,饭后再喝!” “一杯?!不可能!三杯!” “云兄弟这酒可是本公子特意为你点的桃花酿,酒力不算很强,三杯,一杯都不能少!” ... 云泽不胜酒力是真,哪怕是在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中曾经喝过酒,但也只是俗世才有的啤酒罢了,气很足,但酒力不强,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胀肚子,能够省下一些本就不多的食物以备后患。但那时的俗世又太过混乱,饮酒消愁不太可能,否则一旦醉倒了,就很有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也正因此,自从俗世回到人间之后,在喝酒一事面前,云泽向来都是敬而远之。 若非今日受到姜北与景博文影响,云泽也断然不会如此敞快。 桃花酿,酒力比起俗世才有的啤酒也没差多少。 但云泽也是勉勉强强才终于撑到了席宴最后,从正午才过没多久,一直喝到夜半三更,哪怕喝法不比啤酒,却也让自来都是不胜酒力的云泽险些趴在案几上,最终还是同样已经醉眼朦胧却又十分清醒的青竹,勉强扶着摇摇晃晃走路都已经不稳的云泽去了后院,直接留在此间过夜。 至于景博文与姜北如何,云泽却是已经全然记不清了。 仙宴阁后院,青竹园。 在最后一点清明之下,云泽盘坐良久,才终于借着血气气韵将许多酒力驱散,却又留了不多不少,恰好三分。 而在一旁,同样饮酒不少的青竹却是未曾浪费时间在驱散酒力上,毕竟醉得不算厉害,走路也是四平八稳,反而趁着云泽盘坐之时已经烧好了热水,又将浴桶摆在屋中空处,此间正静候一旁。热气氤氲之下,少女修士本就已经粉面桃腮的模样就变得更加可人。 “云公子,沐浴更衣吧。” 青竹柔情款款,素手解衣。 云泽也未曾拒绝,任凭少女含羞将一身院服全部脱去,随后便就进了浴桶。 却相较于青竹看似胆大实则娇羞,云泽反而更加坦然许久,浸泡在温度恰好的热水里,将两条手臂搭在浴桶边缘,心思活络地想着日间与景博文未曾明言,但却已经心知肚明的那件事。 景博文想让云泽借助那把司雷扇的仿制品废掉犬肆。 虽说只是仿制品,但这把假的司雷扇却也仍是足够被评为法宝,威力如何尚且不好言说,毕竟是只听景博文形容说起,却未曾见过,还得在院内月比之前,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见识一番才能行。而另一方面,景博文也曾说过,这司雷扇的仿制品虽是较之他手中那把真正的司雷扇有所不及,却也在威力极大的同时消耗极大,但这所谓的极大又究竟大到什么程度,就同样也得做到心中有数才行,以免如景博文口中所言那般,过于莽撞依仗司雷扇,反而导致自身体力不支,将这件本是极大臂助的法宝变成拖累。 但终归说来,今日之行,也算是意外所获。 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理所应当之事,就如同交易一般你情我愿,不存在那所谓的人情往来。可有句话景博文说的丝毫不差,便是他确实做了一回善财童子,毕竟云泽本就没打算让犬肆好过。 其中缘由很多,诸如云泽与犬肆表面上的出身相差极大,有如天壤;诸如云泽与犬肆的境界差距也是极大,好比云泥。加之如今犬肆一身带伤,便是到了十月初的院内月比时,也断然不能完全恢复,就无法发挥全部实力。 可一旦归结为一点来讲,便是哪怕云泽在十月初的院内月比时能够将犬肆踩在脚下,也未必就能将他彻底打服。 就跟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一样的道理。 云泽可不想自己只是占了一个第八班的席位就不得安宁,还得时常被人惦记。 但要彻底打服犬肆,确实很难。 可若直接杀了,就能一了百了。 最简单,也最直接。 就像当初那两年流传在俗世中的一句话:“暴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却可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这句话,被当时的云泽嗤之以鼻,毕竟那时的他太过幼小,并不具备任何暴力。 但在如今,这句话却如同真理。 “云公子...” 青竹语气幽幽,话音带颤,素手柔荑略显冰凉,忽然搭在云泽肩上轻轻揉拿,片刻后便顺势下滑,拂过胸膛,入到水中,整个人也都贴靠上来。 而到云泽回头再看时,那姑娘分明已经罗衫半解,二八年岁含苞待放,看似大胆,却也羞得不能自已,端的一个楚楚动人,纵是早便就在俗世见惯了白花花的云泽,在那尚且留有的三分酒力之下,也不免火气难耐。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 恰恰莺声,不离耳畔。 津津甜唾,羞吐舌尖。 杨柳腰脉脉春浓。 枕上并肩交股,羞云怯雨,揉搓万种妖娆。 ... 第73章 命桥 北临城南域学院,经阁门前,云泽只能望洋兴叹。 一个势力的底蕴,大道偏颇占了很大一部分,但却不是谁都可以看得到,至少也得有着入圣境界才能隐隐察觉,却大抵说来也不过是种玄而又玄的东西,说不清也道不明,就跟气运一样,一个人的运气好坏也只能从经历和遭遇判断,而要真正看清一个人的气运如何,实则是比登天还难。 近古之前,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个门派存在,可以观天象而测福祸,知吉凶,颇为神异,但这门手段施展起来的代价也是极大,须得以自身寿元换取岁月长河中的一段景象呈现,牵扯越大,寿元损耗也就越多,却是能够知晓福祸吉凶,可谓手段逆天。 但诸如此般的,大多都不会长远,毕竟手段越是艰难逆天,传承就越发艰难。 或许要修习这般手段并不需要极高的天赋,但却需要极其合适才能修行,便如那门派临近覆灭前的近千年,一直都是代代单传,老一辈的人物大多时间也都浪费在寻找传人上,没有更多时间可以安心修行,增长寿元,就导致了门派的凋零不盛,在苟延残喘单传十代之后,就终于还是彻底断绝。 有人也曾问过,如此逆天手段,便直接拿来寻找传人就是,又为何会因此覆灭? 却提问之人不曾想过,这世上万事万物都在既定之中,都在天道之下,可这般手段却偏偏以自身寿元作代价,截取了本不该被凡人探知的岁月长河呈现,就是何等的欺辱大道,会被遗弃,也便理所当然。也正因此,这般手段倘若一旦用来寻找传人,寿元损耗程度就极其恐怖,只怕方才还是风华正茂,却在截取过岁月长河之后,就会寿终正寝,命归黄泉。 太多人曾为此感叹,感叹这个门派不该就此断了传承。 毕竟在那段时间,一个人的气运究竟如何,还能有些比较准确的说法,但自从这个门派断了传承之后,总与大道偏颇能够挂钩的气运究竟如何,就越发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 而当初云泽在书上读到这些时,也曾问过席秋阳,那个门派是否还有秘法传承,但得到的答案却是门派遗址早已灰飞烟灭,在其最后一代传承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整个门派就被万亩雷劫彻底击毁,哪怕粉尘都不曾留下一分一毫,又哪里还有传承存在。 可悲,亦是可叹。 云泽放下心中思虑,重新瞥了眼面前的九层高塔,转身离开。 底蕴如何,大道偏颇占了大部分,还有一小部分,得看其他方面。 诸如灵宝阁中的丹药药散、灵株宝药数量几何,以及这经阁藏书中的灵决古经与搏杀术又有多少。 北临城南域学院的经阁藏书万千,灵决古经与搏杀术自然不少,甚至还有几部搏杀真解存在。但要进入其中修习灵决古经也或搏杀术,却是需要数量极多的学分才行,绝非云泽能够拿得出。 也正因此,在简单看过一些明码标价的搏杀术后,云泽就只能沉默着转身离开,不再继续逗留。 毕竟他手上现下是一个学分也没有,就连最便宜的搏杀术都买不起,又何必再继续多看,给自己平添烦恼。 回到弟子房后,云泽重新静下心来,入定修行,一边稳固方才突破不久还尚且有些虚浮的血气气韵,一边以气府中云烟缥缈的生机底蕴蕴养那道阴阳二气根源,使之凝而不散,不敢存有分毫大意。 昨日一夜巫山云雨,真正说来还是头一回,但云泽却也未曾有所留恋,早早便回,此间也只是方才天色大亮。 俗世那两年何等混乱,便是云泽,也早已见惯了别人行那苟且之事,尤其是在混乱最初时候,迫于生存压力,神经日日紧绷,许多人都承受不住,只能以此解压。而那时的男男女女,还尚且知晓应当背人,却到后来,随着世道越发混乱,甚至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能见到有人肆无忌惮。 但当时云泽年岁还小,只是见过,却未曾想过,是直到昨日方才终于体会到了个中滋味儿如何美妙。 也难怪当初的那些人会沉沦迷恋其中。 云泽心下一叹,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走神,连忙固守本心,摒除杂念。 对面床铺上,怀有俊迷迷糊糊终于醒来,瞧见云泽已经在床铺上入定修行,禁不住咂舌一声,再瞧一眼时间,未曾继续拖延,迅速穿戴整齐洗漱完毕,掐着时间踩着最后一秒赶去上课。 一晃三五日。 九月末,秋寒萧瑟。 后山深山,云泽光着膀子盘坐在一片水潭旁,呼吸吐纳时,口鼻之间有白龙之象回转出没,许久之后才终于随后最后一口气息彻底吸入口中。睁开双眼时,他双眸中有精光一闪而逝,气府中景象沉稳,阴阳二气已经升腾而出,悬在气府上空,脱离金光浸染后便显现本色,黑白二气回转往复,可以自主演化万象万物,无休无止,奇妙非凡。 席秋阳静立一侧已经许久,至今方才开口道: “任督二脉,前阴后阳,阴阳二气,前阳后阴。阴阳者,在天之气为阳,在地之气为阴,阳为气而阴为形。气韵属阳,行走任脉,固持阳气;血气属阴,行走督脉,固持阴形,贯通经络之所。又一言,气之剽悍者,行于脉外,命之曰卫;血之精专者,行于脉中,命之曰营。气也血也,受于营卫,气者血者,逆于营卫,气韵裹挟阳气行走阴任之内,血气裹挟阴形行走阳督之外,上者达天庭,扶摇九重天,下者沉会阴,苍龙入深海。” “阴桥阳桥,内外两桥。” 云泽缓缓吐出一口气,双掌并立,一拍气府,那悬于气府上空的阴阳二气便陡然一散。 血气裹挟阴气沉下胞中,行走阳督脉;气韵裹挟阳气沉下内胞宫,行走阴任脉,下沉之势皆如苍龙入深海,一鼓作气,上行之势则如扶摇九重天,鱼跃龙门。 在席秋阳看来,气府境虽是修道路上第一步,一旦迈出,寿元两百,就与身后凡人百年之身截然不同,却要被称作鱼跃龙门,就显得有些名不副实。而人之修道,气府固然无比重要,是在奠定根基,蜕下凡人百年身,可一旦相较命桥而言,就显得过分简单。 任脉二十四穴,督脉二十八穴。 统共五十二座关卡,须得一座座接连打开,贯通一气,使之相连,血气气韵循环往复,才能生生不息。 却言之内外两桥,实则是阴阳四桥。 人之先天桥梁之外,辅以外物,行以血气气韵,再筑桥梁,便是席秋阳的命桥学问。 也正因此,一旦命桥筑成,上下通达,血气气韵行走阴阳,就不仅是合乎天道,更是合乎人道,较之寻常命桥而言,不知强出多少。 但话虽如此,任何一种修行方式的开辟都需要经过无数揣摩,席秋阳自问已经毫无疏漏,却终归说来也就只是纸上谈兵,未曾尝试,到如今眼见云泽身体中线任督二脉所在之处逐渐显现黑白两色时,就仍是忍不住手心冒汗,生怕会有意外发生。 老道人也在不远处,潜心凝神,不敢大意。 阴阳行走,格外艰难。 云泽头上逐渐冒汗,已经将一身血气气韵全都调动起来,气府中更是生机滚滚澎湃,迫使血气气韵底蕴更足,才能够破开穴位关卡,步步登天。 “气质而实,生灭不已,善恶通用,多与欲连。乃生物高能,随心识起用,气聚精凝而为载道之器...” 席秋阳口中诵念真法真道,声如雷震,在云泽耳边轰然炸响。 一鼓作气! 血气气韵轰然涌动,连破关卡,扶摇而上,势如破竹,只在短短瞬间,便就由自起始之处而至胸膛所在。却行至此间,阴任脉血气尚且充足,可以继续如铁骑凿阵般长驱直入,可脊背阳督脉气韵却在继续向上时忽然一滞。 席秋阳面色当即一沉。 老道人周身气机陡然一凝。 “断脉!” 席秋阳暗自咬牙,知晓此间是最大难关,却先前见到云泽连破关卡,势如破竹,还以为随后遇见断脉所在之处,只是稍有艰涩便罢,仍可安然破关。却不曾想,气韵裹挟阴形行至此间,竟会彻底阻住,再难存进。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而与此同时,云泽身前胸膛中线血气裹挟阳气行走阴任脉,却是顺顺当当一路而过,在身后阴形停滞片刻时,就已经连续破去二十四重关,上下贯通,一气呵成。可越是如此,就越发艰难,毕竟阴阳互补,生生不息,身前任脉阴阳桥已经铸成,血气通达,可身后督脉阴阳桥却被断脉阻挡,气韵难行,就再也无法形成互补之势,只会变得更加艰难。 “张嘴!” 眼见云泽困于断脉所在,不能破关,席秋阳只等片刻,不见有所进境,便立刻出手,掌心射出一道灵光包裹浑圆丹药,在云泽张口瞬间就射入其口中。 丹药入口,立时花开,作一股苍龙之势沉下气府,继而沉下胞中,行走阳督脉,以浩瀚无匹之势轰然卷动,震起一股磅礴气韵扶摇而上,行走脊背阴阳桥,强冲断脉所在。 断脉者,暗脉也,心脏之后,背脊之间,天生有孔,七寸之深,用以藏纳死血污秽,乃是污浊之所。 丹药之力澄澈纯净,轰然上涌,磅礴气韵裹挟阴形强冲断脉,如一骑猛将,杀入敌阵,生生搅了个天翻地覆。而与此同时,云泽也脸色急变,额头脖颈青筋暴起,满脸涨红,死死咬紧了牙关也依然忍耐不住嘶吼出声,只觉得剧烈疼痛当真如同撕心裂肺一般,整个胸腔都被人一阵刀劈斧凿,险些就要心神失守,放弃破关。 “静心,凝神。” 席秋阳的声音再度传来,轻如和煦春风拂面。 云泽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止,紧咬牙关到嘴角溢血,却也依然把持着心神掌控那份磅礴气韵包裹阴形,是深刻知晓,已经杀入断脉中的气韵阴形此间已是后退不能,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就此放弃,不说命桥不成,反而会被失去掌控之后就肆无忌惮的气韵阴形在断脉中肆意厮杀,极有可能随时丧命,甚至会是胸膛炸碎而亡。 席秋阳与老道人也死死盯紧,尤其老道人,盘坐在不远处的水潭另一边,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始终看着云泽,更忍不住跟着一起咬牙捏拳,无比紧张,且周身气机凝滞,圣人威势端的可怖,在丈许方圆之中显化气象万千,好似星辰大海也都沉落其中,更有鸿蒙开天之象,星埃沉浮。 “杨丘夕,你最好祈祷你的命桥学问没出错,否则一旦云小子出现什么意外,老子立刻宰了你!” 老道人抽空在嘴里骂骂咧咧念叨一句,声音不大,却足够被席秋阳听在耳中。 但后者也似是未曾听闻,眼神格外凝重严肃,流转神妙气机,光晕游弋,可以看得清云泽体内气韵裹挟阴形在七寸断脉深处绞杀死血的可怖景象。 人食五谷杂粮,污浊之气难免,尽都沉于其中。 要想将之绞杀殆尽,又哪是那么容易。 可一旦斩尽断脉死血,于云泽而言,就有着天大的裨益。 席秋阳一言不发,能做到的都已经做了,如今也就只能等待结果,却他背负在身后的双手也同样已经捏紧了拳头,五指关节发白,咔咔作响。 而在整整一刻钟后,本就已经面目狰狞,嘴角满是血迹的云泽忽然两眼一凸,仰头唳啸,将席秋阳与老道人都是吓得心头一紧,瞳孔一缩,却又忽然见到云泽脊背断脉所在之处忽然鼓起,紧跟着便就是一股黑臭死血撕裂肌肤,激射而出,落在地上腥气蒸腾,污秽极多。 见状之后,已经满身大汗的两人方才松了口气,却也像是刚从水潭里面捞出来,脸色极差,喘着粗气。 但相较之下,云泽却是忽然变得无比轻松。 断脉已开,再无艰难,气韵裹挟阴形长驱而上,也似是水到渠成般将二十八座关卡尽数打通。 可老道人那边却忽然传来噗通一声,是一下子瘫坐地上,眼眶通红,不知多大年纪的人了,险些就要哭出来,嘴里还不断地骂骂咧咧念叨什么,带着哭腔。 理所当然的,老道人骂的是席秋阳,念叨着生怕云泽出事,以后死了也没脸去见云温书。 但席秋阳对此也不以为意。 尽管许多人都不能理解,往日里与云温书关系最为莫逆,乃是忘年之交的老道人,为何会在云温书遭遇围杀时忽然消失不见,做了临阵脱逃的卑鄙小人,就为此将他骂了整整十年才终于随着风平浪静逐渐罢休。而背负着如此骂名的老道人又如何能够好过?被骂的多了,愧疚难耐之下,或许自己也都当真了,才会隐姓埋名跑来这座学院做了一个挂名导师,整日沉沦酒醉之中,看似清醒,却真正清醒的时候只怕不多。 可席秋阳却深知当年那件事的内幕究竟如何,也深知老道人并非当真临阵脱逃。 也正因此,老道人究竟有多看重云泽安危,席秋阳就同样明晓。 无奈一叹过后,席秋阳眼神复杂,却也只是短短片刻,而后便抬头望天,瞧着滚滚乌云密布而来,阵阵雷霆在其中酝酿不休,浩大压力顷刻而至,甚至是未曾给予云泽任何准备时间,方才成形,就立刻降下一道碗口粗雷,贯穿天地而来,将这世间万物都渲染失色,只留一片苍白,将方才吐出一口浊气就立刻寒毛倒竖,着实有些措手不及的云泽劈得趴了下去。 顽石崩裂,深陷巨坑,而在其中的云泽则是满身焦黑。 “操!” 轰! 雷海狂暴,出乎意料地恐怖难当,近乎是万亩雷霆电弧交错,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雷海接连降下,将这方圆百里之内尽都覆盖其中。 天地失色,万物苍白,席秋阳与老道人身形落在百里之外,瞧着如此浩荡的雷海沸腾,同样有些措手不及,却又不敢进入其中,生怕一旦出手相助,就反而会招引来更为恐怖的雷劫降临。 天劫一道接着一道,打的此间山脉都在颤抖。土地崩陷,万物成灰,而在其中,只有云泽的身形被包裹在一团凝如实质的雷浆中,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经受着万亩雷劫的劈打洗礼,方才筑成命桥之后的肉身都逐渐开始走向崩溃,已经有些承受不住这般可怖的雷劫加身,毫无反抗之能。 却身在其中,也就只有口不能言的云泽才知道怎么回事。 雷劫降临时,那已经沉寂了许久的心魔忽然作梗,将其封闭视听,便在云泽眼前,就只有一片黑暗,耳边更是只有邪风呼啸、厉鬼哀嚎之声,又如何还能反抗? 若非如此,哪怕是在俗世那所谓的黑暗两年中都不曾骂过人的云泽,也就不会破天荒地开口骂人。 而在下一刻,云泽被封闭的视听忽然恢复,同时也听到了云开阴恻恻的声音。 (找到你了...) “宰了它!” 第74章 秘术 雷劫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在雷劫过后,这片山地却是被生生抹去丈许深,原本的山丘老林尽都不见,被压迫到地面上的万钧雷海中被彻底摧毁,不留分毫。而在这一片广阔足有方圆百里的巨大深坑中,云泽身体焦黑,残破不堪,正躺在最中间的位置上苟延残喘,就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剩半条命。 若非云开出手及时,将那趁机出现的心魔压制,只怕云泽的这半条命也是非得丢掉才行。 (让他逃了...) 云开的声音在云泽脑海中回响,语气森然,分明是在强行压制着心头怒火。 已经将整座心湖翻了个底朝天,却仍是没能找见那仓皇逃走的心魔,云开又如何能够不怒? 自从上次出现之后,这心魔就已经沉寂了许久,一直没见有所动作。但心魔之流,与云开毕竟不同,是要随时借机害他性命的存在,一日不除,便一日危险。也正是因此,云开才会暗中隐忍,没敢翻找心湖,将那心魔找寻出来,直接打杀,就怕一个不慎,非但没能找到心魔,反而打草惊蛇,让那心魔隐藏更深,只待到了真正要命的时候才会出现。 却不想,等待按捺了这许久,仍是被那心魔逃走。 心湖中,云开神情狰狞,怒容满面,轰然一拳砸在湖面,震得整座心湖波涛汹涌,激浪翻腾。 云泽未曾开口说话,任凭云开在心湖大闹。 他是疏忽了心魔的存在,也忘了眼下筑成命桥,就会引来雷劫加身,稍有不慎便会落到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那心魔有害人之心,就必然会如时出现。 但终归说来,云泽之所以能够活着渡过今日之劫,一方面是云开功不可没,另一方面则是侥幸成分巨多。 阴阳二气根源本就非同寻常,乃是造化圣物之属,寻常修士一辈子也未必能见,更枉论将其收入体内,筑成命桥。而也正是因此,云泽这阴阳命桥方才筑成时,便立刻招引了万亩雷劫加身,雷海之势可怕无比,较之寻常筑成命桥后招引来的二十七道雷劫加身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其间差别,才是真正的有如云泥。而那心魔出现时机也是极好,掐准了雷劫落下的瞬间干扰视听,方才会让云泽只差一步就要万劫不复。 但这万亩雷劫之所以会如此可怕,也是与那阴阳命桥有关。 若命桥不强,不足以抵抗劫难,雷劫又如何会到这种地步? 时也命也,缺一不可。 云泽暗自庆幸,将心魔彻底记在心里,再也不敢存有分毫轻心大意。而值此之际,席秋阳与老道人也在雷劫落定的瞬间就赶来查看,此时已经站在云泽身旁,见他虽然模样凄惨,但却仍旧留住了性命,也都松了一口气。 可老道人却仍是有些不忿,斜着眼睛瞥了眼逐渐退去的厚重乌云,当即冷哼一声,指天怒骂: “贼老天,降下如此浩大的雷劫之势,却是为了对付一个命桥境的小辈修士,底蕴被人毁了就毁了,有本事去黄泉路上找那近古人皇去,在这里如此对付一个小辈算什么本事?!气急败坏了,脸也不要了?!” 见状,席秋阳眼角一跳,当即重重咳了一声。 厚重乌云去而复返,可老道人却是直接开始吹胡子瞪眼,脚下一顿,身形立刻拔地而起,一身圣人威势尽都冲天直上,气机交戈回荡大道神音,犹如金铁交鸣,一边破口大骂,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全然不将天道放在眼里,一边做了一回与云温书当年一般的事,手握长风,轰然一拳挥出便有浩大波澜显现,璀璨长虹横空而过九万里,直入霄汉星河,将那去而复返的雷云彻底击散,打出了一片晴天白日,朗朗乾坤。 老道人啐了一口唾沫,终于泄愤,就是脸上已经皱成一团的许多皱纹也都舒展开来。 云泽躺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老道人,震撼莫名。 “毕竟只是命桥境的雷云。” 席秋阳摇头一叹,跟着便就皱起眉头。 “可别引来了大道震怒...” 话音方才落地,这一片晴天白日就忽然暗了下来,另一股端的无比浩大的威压忽然出现,将这片雷云之下的万事万物都压迫一片晦暗,失了原本颜色。 原本还颇为嚣张跋扈的老道人见状,脸色当即一变。 “你他娘的贼老天,老子就是开个玩笑,你他娘地还当真了不成?!错了,老道错了,道歉,跟你道歉还不成吗?!” 话音未落,老道人就已经逃也似地飞蹿出去,脚下缩地成寸,短短片刻,就消失在遥远天际。 却随着老道人的逃窜,那无尽可怖的雷云也同样消失。 云泽正莫名其妙,席秋阳却是忽然苦笑一声。 “这位前辈,只怕是免不了要再受一次圣人雷劫了。” 云泽闻言,张了张嘴巴,旋即沉默下来,彻底哑口无言。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欺我。 但席秋阳却是未曾担心什么,收回目光后就重新低头看向云泽,蹲下身来仔细检查他这一身的伤势。 雷劫之难,非同寻常,乃是大道所化,用以阻拦修道之人的前进步伐。人人都说修道难,这其中一难,便是天道阻拦。而如云泽这般,肉身近乎完全破碎,只勉强留下一副还似人形的躯壳,虽是由自雷劫之中得来了许多好处,不仅淬炼了肉身,又凝练了血气气韵,还将气府也一并打磨开拓了许多,可如此重伤,要想恢复也是极难。 席秋阳同样未曾想到,阴阳命桥筑成之后,竟会招引如此可怕的雷劫加身。 万亩雷海压迫生灵,就是突破炼精化炁境的雷劫,也未必能有如此之势。 “十月初的院内月比,恐怕赶不上了。” 席秋阳眉关紧皱,略微有些遗憾。 他是希望将犬肆给自己这唯一弟子当个垫脚石的,而在之后,席秋阳也另有安排。却如今这雷劫之强,着实有些出乎意料,那之后的许多安排,也就只能暂且搁置。 轻轻一叹之后,席秋阳起身,伸出一手,掌心向下,垂落出千丝万缕的气机神光,将云泽这已经着实有些破败不堪的身体拖了起来。 尽管云泽未曾喊疼,可毕竟身体也是已经破败到了这般地步,要说不疼那是假的,只是疼得过分,已经麻木不堪。可即便如此,这幅身躯也再也经不起其他折腾,饶是席秋阳也得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就让云泽伤上加伤。 “第八班的席位一事,你暂且无需担忧,如此伤势毕竟是雷劫所致,缺席院内月比也就情有可原。待到回去之后,为师便与姜院长和负责院内月比事宜的二长老说上一说,将你暂且剔除,留在十一月初的院内月比再登台。” “十一月...” 云泽呢喃一声,脸上做不出更多表情,但眼神里却分明有些不太情愿。 却不待多想,先是打通了断脉,后又承受了雷劫的云泽,忽然就感觉到阵阵困倦席卷而来,只眼前方才见到景象一瞬恍惚,好似是到了一处好似没太见过的熟悉之地,还未能来得及多看一眼,就彻底昏睡过去。 灵宝阁。 席秋阳以长老身份特权,花费了极大价钱购置了大量丹药药散与灵纹符箓,随后便脚下缩地成寸,将云泽送回弟子房。 今日是难得的休息日,一月时间也就只在月末才有两天。难得清闲的怀有俊正在弟子房里摆弄擦拭他的那件稀罕货,破天荒地还在弟子房中就在嘴里叼了一支烟,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勾栏小曲儿,一边想着等到云泽回来之后,下午到晚上的时间要去哪里好生潇洒一番,顺便庆祝云泽突破命桥境,有了更多的把握能在十月初的院内月比上了结了犬肆那个狗孙子。 而另一方面,则是他那整日忙于人情往来的老爹终于通过信息网络给他汇了下个月的生活费,整整五万块钱,置换下来,就是五百金币,较之入学之前说好的一百金币多了四倍,就对生活费从来并非很多的怀有俊而言,算是一笔数额相当庞大的巨款。 究其原因所在,还是怀有俊用手机给他老爹发的一条信息,内容是将同室而居的云泽当作借口,更扯上了姜家麟子与开阳麟女的虎皮大旗,才会得到老爹的无私赞助。若非如此,只凭怀有俊,是断然不可能得到如此巨款。 “脸面关系这东西,还是值钱啊!” 怀有俊将手里的稀罕货擦得锃亮反光,一念所及,忍不住感叹一声。 “但先前后山方向的那片雷劫还真他娘地吓人,整整一片雷海,应该不是泽哥的雷劫。泽哥的话,开辟气府是十八道,那这次应该就是二十七道,突破命桥境封顶的数量...啧,虽然雷劫可怕,但也是个脸面啊,要是我在开辟气府筑成命桥的时候也能出现数量封顶的雷劫,老爹那张嘴,还不得笑得咧到耳朵后面去?” 怀有俊一阵自言自语,嘿嘿怪笑,也似是已经想到了他那颇有些不近人情的老爹把嘴咧到耳朵后面去的模样,却回头再看时,对面床铺那里,席秋阳正将遍体焦黑已经没了人模样的云泽放在床上。 怀有俊当即一愣,嘴里的烟也便跟着掉了下来,直接落在裤裆上,将回过神来的怀有俊吓得一阵激灵,手忙脚乱将被点着了的裤子捏灭,又将烟头踩碎成灰,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却又忽然想到自己手里那件稀罕货已经来不及重新收起,就只能对着已经站在那里正冷眼看来的席秋阳格外尴尬地干笑一声。 但席秋阳却对那件锃亮反光的稀罕货视而不见,只随手就将先前在灵宝阁买来的许多丹药药散全都丢给了怀有俊,被后者慌忙接在怀里。 “云泽就交给你了,这件事,你之前做过。” 闻言之后,怀有俊方才注意到床上遍体焦黑的云泽,当即目瞪口呆,便连身为此间学员理应有的行礼回应都被忘在脑后。 席秋阳未曾介意,已经重新回头看向云泽,顿了片刻之后,又继续开口道: “他被是雷劫所伤,格外严重,身体也十分脆弱,只能先敷药散,包扎的时候记得手脚轻一些,不要误触他的身体,以免伤上加伤。丹药就暂且不必喂他吞服,灵纹符箓也暂且不用,本长老稍后会去一趟经阁,寻一部疗伤秘法暂且放在你这里,等他苏醒之后,再将丹药与疗伤秘法一并交给他,让他修习秘法的同时配合丹药药力与灵纹符箓,应该就能赶上十月初的院内月比。” 怀有俊闻言,方才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却也已经被云泽惨状吓得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又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拱手低头。 “是,弟子谨遵长老吩咐!” “记得外敷药散时,动作轻些。” 席秋阳又嘱咐一遍,随后便脚下一步迈出,消失在弟子房中。 至此,怀有俊才终于松了口气,却紧跟着便又再次提起心胆,连忙上前查看云泽伤势。 双手手臂、双脚双腿、胸膛脊背,但凡是能够一眼瞧见的地方,除了气府与阴阳命桥所在之处之外,其他地方都已经破烂不堪,甚至其中暴露出的骨骼也都已经完全焦黑,而若非其内脏还在,虽然焦黑但心脏却依然跳动如常,留了一口气在,怀有俊甚至都要以为席秋阳送回来的就只是一具糟了天打雷劈的焦黑尸体,而非活人。 而云泽如此重伤,是较之先前那次还要更甚许多,也让怀有俊着实有些不知应当如何下手。 犹豫许久,怀有俊才终于勉强吞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将手中玉瓶打开,哆哆嗦嗦将其中药散倾洒在云泽身上。 骨肉焦黑,已经近乎不能再用,又干又脆,只怕稍一触碰就会彻底崩毁。 怀有俊整张脸都已经皱在一起,一阵龇牙咧嘴,屏住呼吸之后就慎而又慎地拿了一卷纱布将云泽身上的药散缓慢摊开。而在云泽全身上下,一点又一点的血浆逐渐渗出焦黑皮肉,将药散化开,随后血气气韵自主而动,显现出一片金光璀璨,透体而出,结结实实吓得怀有俊心头一颤,差点儿就要跳起来。但这些金光显化,却是将那些已经不能再用的焦黑皮肉尽都排斥掉落,反而留下了已经被逐渐化开的药散,重新落在鲜红的血肉与断骨上。 眼见于此,怀有俊愣了一愣,旋即松一口气,再度取了一只玉瓶在手中,继续倾洒药散。 金光庇护之下,云泽虽然全身上下虽是已无完好之处,却仍是血流不出,也似是金光浮于血肉之外,凭空勾织出了一层完好皮肉于血管脉络,不会导致云泽会因失血过多就命丧黄泉。 “泽哥的灵决古经,来历不凡啊!” 逐渐冷静下来的怀有俊乐得如此,一边感慨,一边将剩余药散尽数取来,尽都倾洒在那片金光中,任凭这来历不明的金光将药散全部化开,吸收进入云泽体内。 而在所有药散全都用完之后,怀有俊就停下了动作,在床铺一旁搬了张条凳坐下,一脸复杂地看着床上被金光包裹的云泽。 他可是已经订好了仙宴阁二层的一处隔断雅间,花了不少钱,更早已想好了饭食之后的一些娱乐去处,乃甚于就连那位青竹姑娘都被怀有俊算在其中。可如今再看云泽这般境况,显然是只能就此作罢,浪费了先前的一番心神思量。 席秋阳去而复返,出现得无声无息,一眼便就瞧见了云泽周身金光附护的模样,神情明显一愣,旋即皱眉上前,顺手便将那卷方才在经阁取来的疗伤秘法丢给又被吓了一跳的怀有俊,在床铺一旁俯下身细细查看。 “长,长老?” 怀有俊怀里抱着那宗卷轴,小心翼翼开口道: “这光,这光是从泽哥身上自己出来的,先前弟子在倾洒药散时,也会被这金光化开,但也没什么变化。弟子,弟子只见到这些,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嗯。” 席秋阳随口应了一声,没太放在心上,仔细观察金光浮动在表面上的一层古老字符,却是仿佛能够看得分明,却又好像只是一团囫囵,让席秋阳心下一阵惊异古怪,忍不住双眼蒙上一层灵光,继续查看。 却在许久之后,席秋阳也只是无奈摇头。 “云温书...” 他重新起身,眯起眼睛,心下暗自呢喃一声,只当这道金光是云温书留下用以庇护云泽的疗伤秘法,又念及先前怀有俊口中所言,便一挥大袖,将那些被怀有俊放在床铺上的许多丹药全都取来,却只选了一少部分直接投入那片金光之中。 金光如水,浮动涟漪。 丹药入内,立时便就化成一团灵光,在金光之下,附护云泽周身。怀有俊看得惊异非常,却也只能见到金光浮动,瞧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席秋阳双眼眼瞳蒙有灵光,乃是一种瞳术秘法,能够清晰瞧见云泽那已经近乎完全破败的肉身忽然开始蠕动起来,迅速生长出许多肉芽,交织勾勒,逐渐成型。 而在药力耗尽之后,这般恢复的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见状,席秋阳心下了然,便将剩余丹药一股脑地全部投入其中。 怀有俊看得心惊胆颤,下意识就要说些什么,终归还是忍住不言。可席秋阳却是已经不再理会,甫一抬手,便将那宗记录了疗伤秘法的卷轴摄入手中。 “待他醒来,伤势就该已无大恙,那些灵纹符箓有用便用,若是无用,你二人便随意处置吧。” 言罢,席秋阳一步迈出,就再度消失在弟子房中。 还未能来得及出言相送的怀有俊愣了一下,当即皱起眉头,满脸不解。而当他重新回头再看时,却见到床上的浮动金光正在逐渐内敛,缓缓露出了全身皮肉已经尽数完好的云泽,让怀有俊逐渐张大了嘴巴,一脸见了鬼的模样。 第75章 先来,后到 所谓秘术,便是在武功技法、搏杀术与搏杀大术之外的另类手段,大多都是独树一帜,独列一门,但也另有一小部分存在于灵决古经与搏杀真解之中,用处并不相同,而如先前席秋阳取来的那种疗伤秘术,修习之后便可以其中神通帮助伤势恢复,大抵等同于受伤之后什么都不做,与受伤之后就立刻敷上药散吞服丹药之间的差别比较。 乃甚于此般强大秘术,可以滴血重生,却极为罕见。 但云泽的这件疗伤秘术源于何处,怀有俊瞧不出来,席秋阳也只当是云温书留给云泽作保命之用的一种手段,可云泽在终于苏醒之后,听到怀有俊说出先前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神异,心下就已经大抵明了,是那篇不知来历的灵决古经。 而其中又是否还另外藏有其他秘术,就不得而知。 云泽也曾多次钻研这篇灵决古经,却往往都是一无所获,毕竟其中所讲大道太过深奥艰涩,绝非云泽如今境界就能揣摩。几次三番过后,也就只能暂且放弃,将目光放在经阁上,而如今虽是已经猜到这篇灵决必然还有其他手段暗藏其中,可云泽却是并无想法。 终究还是境界太低。 略作调息之后,怀有俊兴致勃勃说了自己的建议,捱不住多次劝说的云泽,也就只能跟着怀有俊再去一趟仙宴阁。 席间觥筹交错,早在几日之前就已被破身的少女修士青竹最初时还脸蛋红红,却在几杯酒后便逐渐放开,变得大胆许多,近乎整个娇躯都贴了上来。而早在多年以前就见过太多不齿的云泽,对于青竹各种举动也是由之任之,更极少做出回应,对于女儿家的柔情蜜意并不流连,哪怕青竹有意劝酒,云泽也只是放在嘴边抿上一滴便罢,多多少少有些不解风情。 一来二去之后,少女修士青竹的眼神里就多出了许多幽怨。 可大抵已经猜到云泽为何如此的怀有俊则是略显沉默,直到此间席罢,青竹回去后院更换衣裙,方便外出时,才终于趁着此间无人,借着酒劲,在青竹阁外开口问道: “泽哥,有件事小弟我一直想问,就是...俗世灾变之后的那两年,到底乱成什么样了,才能让您在想起那些之后,忽然就彻底变了一个人?” 也似是觉得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有些太过唐突,怀有俊又急忙补充道: “您别误会,其实这事儿我确实是想问很久了,但一直没敢问。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得给自己提个醒儿,毕竟天道底蕴受损这事儿您也清楚,这老天爷也不知道还能再抗多少年,可毕竟是已经注定了要坏事儿,这天啊,早塌晚塌都得塌,救不回来了。一旦到了那种时候,说不得这一整个天下就会变得跟当初那段时候的俗世差不多,您就提前跟我说一说,也好让小弟我能有点儿准备,提前想想怎么才能活下去。” 云泽没怎么喝酒,尚且清醒,回头瞧了眼满脸醉红又略显紧张的怀有俊,暗暗斟酌片刻,忽然摇头一笑。 “与其担心这些,倒不如好生修炼,最好是能赶在天塌之前做到辟谷不食。毕竟在这方面修士与凡人之间还是有些区别的,一旦辟谷不食了,或许也就可以独善其身了。” 云泽摇了摇头,瞧见青竹已经换好了一身用作外出才穿的纹竹衣裙,正提着裙角从屋里小步跑来,便又格外有些深意地补充一句道: “只是或许。” 言罢,云泽便就转身,任凭后面追上来的少女青竹挽住他的胳膊,将柔软身躯整个贴了上来,臻首靠在肩膀,留下怀有俊独自一人愣在原地,被先前那番言语间背后的深意吓得酒醒大半,满脸苍白,也满身冷汗。 许久之后,怀有俊才终于咬了咬牙,却也忍不住暗骂一声,而后才快步追上已经走出极远的云泽和青竹,勉强笑着说起了其他话题,云泽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各自有些心事,各自有些想法,却也都是心照不宣地未曾明说,对于日后是否还能再如今日这般同席而宴、谈笑风生,更是只字不提。 只有黄鸟一般的少女修士,未曾见过世道险恶,未曾想过人心叵测,曾经的世界最大最大也就只有仙宴阁那方寸院落,对于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眼神格外纯粹,让人轻易就能看透,粉嫩娇俏的小小脸蛋上总是带笑,一笑起来便有两个浅浅酒窝。 左边是清风明月,右边是草长莺飞。 云泽忽然就变得耐心起来,青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说得格外详细,又特意转向城中城最为繁华人多的一条夜市街道,两旁有着不少小摊商贩,摊上陈列之物也是五花八门,各种都有。偶尔见到少女修士对着路边地摊上陈列出的小玩意儿极为喜爱,云泽便会主动掏钱买下来,却大多时候都被制止。便到最后,也就只是买了一串糖葫芦,又买了一件被摊主说成稀罕法宝就漫天要价的银手镯。 少女修士没见过那方寸院落外面的世界,可杀价的本事却是一等一,要价十万金的银手镯,被生生砍成了只要一枚金,让云泽和怀有俊都是一阵瞠目结舌,暗自感叹人心不古,这两人也是一个敢要,一个敢还。 终归只是寻常凡物的银手镯,一枚金的价格,在寻常而言仍是有些贵了,但也好在手镯做工精良,纹刻双鱼祥云,让青竹颇为喜爱。 如此,也就值了。 或许再贵一些也无妨? 云泽念头一闪而过,没再计较这些,领着青竹直奔下一处。 怀有俊默默跟在后方,瞧着自从上次外出悬赏归来之后,难得在云泽脸上见到的真心实意不做作,心下也在一时之间有着颇多感慨。 却感慨也就只是短短片刻,而后便着实有些心情复杂,放不下先前在青竹阁前听到的那些,又暗自试想日后若是真的天塌了,原本这一整个虽然污秽难堪,却也还有人情冷暖作掩盖的世道,又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一整条街道逛完之后,一行三人,也没再花钱,只是时辰已晚,怀有俊先前想好的许多潇洒都不好再继续进行,便在街道尽头相互告别。 怀有俊回去学院弟子房,而云泽却是与青竹一道去了仙宴阁。 一夜匆匆。 次日,清晨。 大抵是习惯了早睡早起,云泽一直没能彻底习惯用修行代替休息,但即便休息时间极短,也不会妨碍如何。 修行之人,大多血气精力旺盛,只是苦了较之初经人事也没差多少的少女修士,一番盘肠大战折腾许久方才罢休,如今便还在熟睡,脸颊仍旧泛着酡红。也正因此,云泽动作格外轻缓,直到穿戴整齐推门离去,都未曾将青竹惊醒。 秋寒料峭,待见雾霜。 云泽一路离开仙宴阁,在门前那对石狮子的压力之下吐纳片刻,随后便就小步跑着一路下了万级台阶,又沿着街道一旁向着学院慢跑,同时鼓动一身血气气韵,沿着昨日方才筑成的阴阳命桥来回流转,使之往复循环,以成生生不息之势,填补稳固方才因突破境界损耗血气气韵过多带来的气息虚浮。 而一旦体内血气气韵逐渐形成生生不息之势,云泽也就只需分出极小的部分心神负责掌控,较之寻常命桥仍需入定吐纳才能修行稳固,就已经显现出极大优势。 如此,是席秋阳早先就有预料,而云泽也在略作尝试之后就很快掌握。 晨起太早,路上鲜有人迹。 但云泽还未慢跑出这条街道,就忽然遇见由自同一家酒楼走出的宋彦斌与陆织锦。许是觉得此间时辰尚早,亦或出身西北之地,民风彪悍,那西北陆家掌上明珠陆织锦由自酒楼走出时,不光脸色绯红,香汗淋漓,更连衣带都还未能完全穿戴整齐,领口处露出大片雪白光景,依稀可见深邃沟壑,端的旖旎诱人。 云泽在学院中,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名人,更何况在此之前两人也曾有过一面之交,便在忽然见到云泽从另一边慢跑过来时,陆织锦神色一滞,本就格外绯红的面庞很快便就彻底红透。 而在一旁,宋彦斌却是未曾觉得有何尴尬,反而满脸堆笑站在原地,等待云泽靠近之后方才供一拱手,笑脸相迎道: “云兄,好久不见。” “确实是好久不见。” 云泽停下脚步,笑着随口应过一声,跟着便就瞥了眼已经将一身衣裙整理妥当的陆织锦。 先前还尚且有些慌乱西北陆家掌上明珠,如今也已经完全镇定下来,分明瞧见云泽瞥她一眼,便就不甘示弱重新看了回去,眼神或多或少有些凌厉,嘴角带着些许笑意,也似是当真觉得将自己委身于宋彦斌后,就会在姬家拥有不差的地位,便略微昂起头颅,分明有些志骄意满。 西北民风多彪悍,却理应不傻才对。 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这种道理,哪怕是在更早先前,云泽也深刻明晓,就对宋彦斌代替姬家对他提出招揽一事随口应付便罢,却从未想过要进入姬家。 而这陆织锦还是那西北一流家族陆家的掌上明珠。 也就理应更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才对,而其却是做到这种地步,就着实有些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一念所及,云泽便不由深深看了这位方才不过三品练气士的姬家子弟一眼,未曾加以遮掩。 可后者却仿若未觉,依然笑容满面,上下将云泽瞧了一边又一边,口中啧啧称奇,许久才终于开口道: “云兄如此修为进境着实堪称神速,方才不过短短一月时间,便在鱼跃龙门开气府后,直接筑成长生命桥,且一身气息虽然略显虚浮,却也不过是突破境界损耗过多所致,实则底蕴格外雄浑深厚,源源不绝,颇有些阴阳和合而生生不息的意境存在,实乃在下生平仅见。便是姬家强者如云,天才辈出,也鲜少有人能够做到这种地步。云兄,真乃天纵之人,若能入我姬家,必堪大用!” 宋彦斌言罢,忽然做出一副恍然模样,满脸歉意堆笑,冲着眼神微动却神情不动的云泽再度拱手。 “先前是在下有些唐突了,却还未来得及恭贺云兄成功突破命桥境,也顺便提前恭贺云兄会在十月初的院内月比上,将那不知好歹的犬肆当成垫脚石,做到真正的一鸣惊人,盛名远扬。” 闻言之后,陆织锦面露惊愕之色。 可宋彦斌却是极尽恭谦,喜气满面,也似先前这番话说的都是真情实意。而在相对之下,其言辞间的明刀暗枪,就显得着实有些过分吓人了。 云泽未曾隐瞒自身气机,一身血气气韵行走阴阳命桥,格外清晰,会被方才不过三品练气士境界的宋彦斌看出由头,也是理所当然。但其口中却是分明说了“阴阳和合而生生不息”这句话,就显然有些不合情理。 三品练气士,纵然是出身姬家,也不该会有如此见识才对。 而除此之外,便是眼前这位看似谦谦君子一般的宋彦斌,在唇枪舌战的方面,也是一把难得一见的顶尖好手,不过短短三言两语,就将“打一棒槌给一个枣”这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对于欲扬先抑、执掌人心的说话技巧,着实有些过分熟稔。 云泽忽然有些明白这陆织锦为何会心甘情愿做到如此地步了。 西北民风多彪悍,简而言之,便是习惯了直来直往,没有太多花花肠子。但如此所言,并非是说西北之人毫无心机城府,只是相对于其他而言,这些西北出身的彪悍之人大多都要更加直爽简单一些。 但越是直爽简单,就越是容易着道。 云泽心下暗叹,可面上却是笑意恭谦,对于宋彦斌可谓是扣人心弦的言辞捧杀连道“不敢”。 “云兄又何必如此自谦,方才筑成命桥,便招引一十八道雷劫加身,虽说在下未曾见过云兄出手,亦不知云兄有着何种手段。但雷劫之事,就已经足够说明许多。” 宋彦斌轻轻摇头,却在眼神中颇有些别样深意,继续开口笑道: “据在下所知,那犬氏部族出身的麟子犬肆在筑成命桥时,也就只有区区九道雷劫罢了,较之云兄,可是差了足足一倍之多!” 闻言之后,云泽不留痕迹挑起眉头,却又很快便就重新放松,未曾开口说话,只是故作姿态露出沉思之色,等待下文。 而在片刻后,宋彦斌也似是觉得时机已到,面上笑意忽然收敛些许,颇有些唐突却也不算唐突地上前两步,俯下身形凑到近前,在云泽面前别有深意低声问道: “云兄如今所修的灵决古经,是否能与姬家相比?” 云泽故作迟疑,随后轻轻摇头。 眼见于此,宋彦斌面上方才收敛的笑意就重新变得更浓许多。 “云兄,又是否想要在接下来的院内月比上,凭着自己的本事,更加稳妥地守住云兄在第八班的席位,将那天赋分明不如你,却偏偏起点更高的犬肆踩在脚下?” 云泽再次迟疑,较之先前要更久一些,随后继续点头。 也似是自以为所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宋彦斌轻轻点头,随后便就重新站直身体,回头看了一眼,眼神示意,让那位西北陆家的掌上明珠走上前来,将一直隐匿不显的一身气机完全显化。 命桥境,而且格外雄厚,亦无虚浮之象,便是较之筑成了阴阳命桥,结结实实挨了一顿天打雷劈的云泽,也就只差一线。 云泽面露惊愕之色,并非做作。 对于这般反应着实满意的宋彦斌挥一挥手,方才不过三品练气士,却让那已经筑成命桥的陆织锦格外听话,立刻收敛了一身气机,重新归于沉寂,无论如何都难以看透。 “只短短两日。” 宋彦斌忽然打了个哑谜,但其中深意却是显而易见。 “今日已是九月末,距离十月初的院内月比还有五天时间,云兄也就还有三天时间可以慢慢考虑。但有句丑话,在下还是要说在前面。” 宋彦斌忽然一顿,等待云泽转头看来时,方才继续开口道: “我姬家之所以会付出极大代价广邀天下年轻俊杰加入府中,实则是为应对日后天道崩毁之事,一则是因不忍见到生灵涂炭,二则是为求得一脉共存。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生机一线,而我姬家如此做法,便是为了能够拥有更大把握可以为此一脉赢得生机,既要庇护姬家,也要庇护年轻俊杰。但姬家底蕴终归有限,就只能秉承择优劣汰和先来后到两个原则,如此虽是有些残忍,却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而那所谓的年轻俊杰,云兄算一个,犬肆,也算一个。” 说着,宋彦斌忽然摇头一叹,眉关紧皱,似是极其为难,许久之后才终于满脸复杂开口道: “可云兄与犬肆毕竟恩怨极深,倘若在下将你二人一同收入姬家府中,说不得日后就会闹出许多纠葛,而一旦牵扯起来,只怕就连在下也要被牵连其中,就万万不敢将你二人一同收入姬家府中。” 言至此间,宋彦斌忽然一顿,目光直视云泽,缓缓言道: “如此一来,在下也就只能秉承另一原则,先来,后到...” 第76章 姬家书童 仙宴阁后院,占地极大,较之前楼用来招待客人的地方而言,还要大出许多,以楼阁院落为主,景色雅致而又不同,青石小径可通幽处,走走停停,要想将整个后院完全看尽,也不知得多少时间才行。 除却那些个仙宴阁的账房伙计与烧饭伙夫也住在此处之外,便就只有那些受训培养出来的许多少女修士,一人一处庭院楼阁,占去了整座仙宴阁后院的绝大范围,主要还是为了方便贵客留宿,又怕相互打扰,便相隔极远,算是已经将所有需求全都考虑在内,物尽其华。 青竹院,青竹阁,便是青竹的地方。 美人横陈竹榻,方才醒来,素手在身边一划,却是未曾找见自家公子,发丝凌乱的青竹稍稍愣了片刻,抿一抿嘴角,颇为慵懒地在竹榻上伸个懒腰,方才取了一件丝绸裹在身上,起身下榻,赤脚在屋内行走,来到梳妆台前坐下,瞧着镜中的自己略微出神。 “云公子,上次也是不告而别...” 青竹幽幽一叹,有些怅然。 女儿家的心思总是如此,一夜风雨过后总想着醒来之后还能再续温情,尽管仙宴阁早先请来指点如她这般少女修士床笫之术的老鸨早便已经说过,客人终归只是客人,公子终归只是公子,既然身为此间女子,若遇两人,便要一心服侍,一心喜他,却不能奢求太多,更要做好随时都会从此之后就要独守空房的最坏打算。 真心是得真心,但不能奢求换回真心。 仙宴阁不止这一家,是在俗世回到人间之前就有许多,乃是姜家赖以谋财的产业之一,而如青竹这般的少女修士,便自从姜家开始经营仙宴阁而到如今,已经不计其数。 又有几个能被领回家去?又有多少不是苦守归期... 且莫说其他那些早便已经经营了几千上万年的仙宴阁,便在此间,这辽阔后院之中,也有许多少女家的公子已经长久不来,是从此间离开之后,便要远走归乡,亦或游历各方,又有谁还能想到这城中城的一处偏隅之地,还有一位少女正在翘首苦盼,等候良人归来? 便是思念成疾又如何? 最终也不过是姐姐妹妹在身旁,送了最后一程。 气府境有两百寿元,等不到红颜易老。 这些公子,有些是学院子弟,在过去时数量较少,如今却数量极多,又有些是城中家族子弟,在过去时数量较多,如今数量却又显得少了许多。 读书人最是负心,学院子弟从未归来。 青竹忽的幽幽一叹,任凭丝绸滑落,换上一身翠竹裙,自己动手烧水,沐浴更衣。 姜家仙宴阁自来就有规矩,四处寻来的少女修士,一看出身,二看相貌,三看秉性。在出身方面,若非无法生存、流亡在外,亦或无家可归者,仙宴阁外出寻访之人就断然不能将其带回,只为了能让这些少女修士最大程度上与外界再无任何牵连瓜葛。但也正是因此,少女修士来历清清白白,公子也心无负担,一旦相遇,便是说不尽的缠绵悱恻,道不尽的如胶似漆。 可相遇时如此相好又如何? 终归也有厌倦之时。 青竹见过太多姐妹日日思念不见良人,红颜未老恩先断,独守空房,只盼归期,虽是还未见到思念成疾,郁郁而终之人,但心下也是早就明晓自己终有一日也会步上后尘。 毕竟那所谓的山盟海誓,不过一番空口戏言。 毕竟学院里的“读书人”,最易负心。 雪颈玉背轻靠在浴桶边缘,少女亦非少女的青竹瞧着手腕上一只银镯怔怔出神,良久,幽幽一叹,只能在心中暗暗奢求自家公子不会在某一日忽然就一去不还。 ... 街道上,云泽瞧着似乎已经胜券在握的宋彦斌,心中暗自好笑。 天色方才渐亮,微光落在相貌英俊的宋彦斌脸上,明暗交错之间,更突然出棱角分明,却又恰好有些阴影落在眼窝上,让那双眼睛变得莫名慑人。 云泽暗自斟酌,是否要告之自身突破实情。 毕竟姬家也是人族八大家之一,在常人而言,便是高出天外的存在,能不得罪便就不去得罪,也能免得宋彦斌会忽然插手十月初的院内月比,让原本已经注定要被他彻底踩死的犬肆有了反扑之力。 “云兄?” 云泽许久不答,宋彦斌便忽然开口。 “云兄可是还有顾虑?” 宋彦斌面含笑意,眼眸中神光暗转。 “但说无妨。” 闻言如此,云泽瞥他一眼,又转而瞧向在他身边的陆织锦,目光一转一回,并无掩盖,意味分明。 可宋彦斌却只是挑一挑细长眉宇,似乎并不介意陆织锦还在此间。 眼见于此,云泽也便不再顾虑其他,当即开口道: “只在两日之内即可做到气府境筑成命桥,突破枷锁,堪称神速。在下虽是不知宋兄究竟如何做到,但世上有万事万物,终归走脱不得阴阳二字。有阴必有阳,有益必有害,此乃定律。但在下眼拙,陆姑娘如此神速突破枷锁,晋升命桥境,却连气息虚浮之象都未曾见得,就着实瞧不出此番所为究竟有着怎样的弊端。宋兄,可否详解一二,也让在下能够明白?” “简单。” 宋彦斌并不介意,反而低头回眸看了眼身后的陆织锦。 后者见状,瞥一眼云泽,面上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随口便道: “不增寿元。” 却在之后,宋彦斌又开口补充道: “此乃姬家古有传承的一项秘术,幸得麟子准许,方便在下为门下之人做排忧解难之用。” 云泽一愣,旋即明了。 宋彦斌虽是不过三品练气士,却其话中深意,便是为了表明自己身份地位不太寻常,更手中掌握有这般姬家古有传承的顶尖秘术。毕竟这所谓的古有传承,便就意味着只有姬家直系才能修行,可偏偏眼前这位姓宋之人也有掌握。 隐姓埋名,意识隐藏修为。 也难怪这堂堂西北一流家族的掌上明珠竟会心甘情愿委身于他。 云泽摇头哂笑,故作姿态长长一叹。 “宋兄,不,姬兄,还真是藏得极深。” 宋彦斌面上笑意更甚,未曾辩驳。 可云泽却又长长一叹,面上笑意逐渐变得有些奇怪,继续开口道: “都快比上我了。” “云兄,这是何意?” 本姓为姬却化名姓宋的宋彦斌面上笑意一滞,说话时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云泽,便连陆织锦也皱起眉头,转脸看来,眼神古怪。 “莫非,云兄并非出身俗世?也或,云兄如今修为,只是表象?” “非也。” 云泽啧啧摇头,装模作样将双手负于身后,笑道: “只是有些事,姬兄误会了,当然,整个学院的人可能都有误会,毕竟知晓此事的,至今也方才不过一手五指之数。” 不待宋彦斌询问,云泽面上笑意更甚许多,继续言道: “便是那所谓的命桥境的一十八道雷劫加身,实则是在下开辟气府招引而来,而昨日发生在学院后山不知是何人突破所致的雷劫加身,则是在下突破命桥境招引而来。” 言罢,云泽不理面露惊愕之色,愣在原地的宋彦斌,当即朗笑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呆立原地许久的宋彦斌回神时,云泽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在其身旁,更早回神的陆织锦却是脸色异样,正回头盯着云泽离开的方向皱眉不已。 雷劫势大,一旦发生,莫说是在城中城,便连整个北城南域都可轻易得知。而昨日出现在学院后山的雷劫,自然也就无可隐瞒,只是学院中人乃至城中城的许多修士,都以为是学院中的哪位导师突破,方才会招引如此声势浩大的万亩雷劫,更近乎于织成雷海,压向地面,便是未曾亲眼去看,也知雷劫过后,那片群山峻岭必然是副疮痍满目,破败狼藉的模样。 而雷劫如此之势,至少得是炼炁化神境突破练神返虚境才能出现,还得是天赋强绝之辈,若非如此,就断然不能招引雷劫加身。 但却谁都未曾想过,昨日突破之人,会是云泽。 “他说的,是真的假的?” 陆织锦上前两步,来到宋彦斌身旁,眉关紧皱。 “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是在入学考试前就已经开辟了气府才对,怎么今日又说...” “这种事,他没必要跟我撒谎。” 宋彦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眉心所在,有些头疼。 “云兄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不,说是变,有些不合情理,应当说是云兄自从来到学院之后,就一直都在隐藏心性,到今日方才在我面前显露城府。他深知我在此间学院中耳目众多,很多事,只需稍稍下些功夫就能查到,尤其后山那种地方,鲜少有人会去,而昨日有谁去过,也就只需稍加调查,即可清楚分明。也正因此,云兄先前所言,绝无虚假,只是无论如何我也想不通,他是如何会在还未开辟气府时,就已经拥有气府境的修为气机,又究竟有着怎样的出身来历,会让我都调查不出。” 宋彦斌愁眉不展,转身看向云泽离开,回去学院的方向。 “姜北,顾绯衣,陈子南,景博文...是了,我早该注意到,若云兄只有俗世出身,又如何会在短短一月之内,就与这些人物产生如此之多的关系牵连。” “姜北是跟云泽早便相识,顾绯衣跟云泽是不打不相识,陈子南跟云泽是偶然相逢,景博文,是因姜北才会与云泽相识。” 陆织锦呢喃片刻,声音不大,但却足够被宋彦斌听到。 她转而看向宋彦斌,面有困惑之色。 但宋彦斌却是在点头过后,又轻轻摇头。 “只是看似有理可循罢了,但这其中又有太多是,都在看似合理之下有着许多不合理。姜北暂且不说,那顾绯衣,当真就只是因为跟云兄在卷云台上打了一架那么简单?如此陈子南这般名列杀生榜榜首的刽子手人屠,又如何会与寻常之人关系密切?再如景博文,那日他与云兄相识,席间人数众多,可今日再看,景博文与其他人的关系都已经逐渐断了,只唯独留下云兄一人,更在前些日子陪同外出,甚至破天荒地吃了一回路边摊的食物...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既然云兄出身非同寻常,又有如此天资,又为何只有这般境界?若这其中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秘,需要云兄隐忍不发,那又为何会在学院中接连突破,引人注目?” 闻言之后,陆织锦不再开口,只是心中有着同样疑虑,而且更甚先前。 她能委身宋彦斌,便就已是铁了心思要入姬家,许多不太重要,不算隐秘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能从宋彦斌口中得知。 这位化名宋彦斌,实则姓姬的学院一年新生,看似不过寻常,实则有着极大来历,而其又为何看重云泽,下了大把的心思心力要将云泽招入姬家,陆织锦同样知晓。 毕竟也是出身俗世,却能招引雷劫加身的天纵之资。 而如此境界便能招引雷劫加身的,就是纵观整座学院,也绝对不出双手十指之数。 却不曾想过,会有今日之事。 宋彦斌苦思良久,终归还是摇着头,苦笑一叹。 “犬肆这厮,招惹了一个大麻烦啊...” “那你先前所言...” 陆织锦回头看向宋彦斌,面露狐疑。 而宋彦斌却是摇头自嘲一笑,兀自便转身走向学院。 “一种手段罢了,犬肆那厮天赋还算不错,却也平平,只是仰仗了一株宝药才能有此修为。却其先是招惹云兄,后又招惹景博文,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整日纠缠青莲圣女青雨棠不肯罢休。若非那青雨棠碍于颜面,只能婉言推辞,不肯出手,否则等不到十月初的院内月比,也不必景博文出手,犬肆这厮就得命丧黄泉。如此一个实实在在的惹祸精,便是入了姬家府门,也未必就能安分守己。谁想要谁就要吧,我可不愿有事没事就要给人擦屁股,更何况说不准就会惹到大人物,届时,便是我这姬家麟子的陪读书童,也断然会被牵连其中,就算是有麟子能够保我,丢不了性命是不假,却也免不了会受一番皮肉之苦。不值当。” 头回听说宋彦斌真正身份的陆织锦眼眸当即一亮,却是未曾多言,只一改往日性情,更加靠近几分,伸手揽住宋彦斌一条手臂,酥胸轻靠,柔软厮磨。 如今时间还早,街上无人,宋彦斌察觉这些,当即一笑,抽出手臂将陆织锦揽在怀中,享受着这位出身西北之地却也着实是个温香软玉的娇俏美人儿,洒然大笑一声,回身走向酒楼。 ... 回到学院时,天色已经大亮,云泽没想回去弟子房,一来是空间太小,施展不开,二来则是此间正是众多学员刚刚起床,弟子房所在悬空台上太过嘈杂混乱,不得安宁。如此想过之后,云泽遥遥望着弟子房所在悬空台上已经逐渐可以见到有人出现,深深一叹便罢,转身直奔卷云台。 时到如今还会再来卷云台的,除了云泽自己之外,也就只有青雨棠。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云泽特意抬头看了眼卷云台上几座盘龙立柱上方,未曾见到那青莲圣女青雨棠的身影,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多多少少有些难以言述的莫名失望。 在他而言,真正能够算得上是亲近的,可以彻底相信的,也就只有寥寥几人,席秋阳、老道人,与仙宴阁后院的少女修士青竹,而姜北、顾绯衣、景博文与陈子南这些,就只能勉强算是半个。 至于青雨棠... 云泽对她的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相较甚浅,却又格外知心,大抵有些交浅言深的意味在其中。 云泽轻轻一叹,依着往日里的习惯在卷云台上练拳,直到弟子房所在悬空台上彻底清静下来,方才回去取了那柄寒光映月刀,却又回到卷云台上,在此间练刀。 云泽也曾询问云开,是否有必要让他也在此间演练一番,毕竟相对而言,云开更擅拳脚功夫,却又终日躲在他的身体里面,极少出现,云泽也怕云开会对身体掌控逐渐生疏,一旦日后有所需求,反而还得重新适应,浪费时间不说,也极有可能会出现意外。 但云开却是拒绝了云泽的这番好意,言说已经习惯了假想对敌,无需演练,也足够保持对身体的掌握感,方才会让云泽放下心来。 一个上午的时间,匆匆而过。 云泽气息虚浮的情况已经好转许多,大抵能够赶在十月初的院内月比之前彻底稳固。而在午膳过后,云泽就又重新回到卷云台,未曾演练武功技法与刀法,反而是盘坐下来,推演气府中那篇灵决古经中已经出现过的疗伤秘法,只盼着能够敢在十月初的院内月比之前将其找寻出来,领悟通透,就更多了几分在院内月比时彻底踩死犬肆的把握。 但经文毕竟讲解大道,言深意深,晦涩难通,哪怕相较而言更加悟性非凡的云开,也着实找不出那件疗伤秘法究竟藏在经文何处。也正因此,这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终归还是彻底浪费。 而在云泽终于放弃入定,睁眼醒来时,卷云台下,已经传来细微脚步声。 第77章 乌瑶 青莲妖族圣女,裙角摇曳,步步生香,一举一动都自来有着温婉气质与不食烟火的风范,与云泽往日里在书上读到过的,被形容作仙风道骨、鸾姿凤态的山上仙人更加符合。 “云公子。” 青雨棠见到一根盘龙立柱下,方才将上身后仰,靠在立柱上的云泽,当即面含浅笑,颇为熟稔地走了过来,在云泽一旁收拢裙角,同样靠着盘龙立柱坐下,翦水秋瞳望向遥远方向,看云翻雾涌,看如血残霞,唇角带着浅显笑意,朱唇粉面,温情脉脉。 云泽看她一眼,低低“嗯”了一声便罢,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未说其他,同样看向远处云翻雾涌,如血残霞。 栏杆那边,云泽是不敢去的。 到现在也不敢去。 怕高还是怕高,一旦靠近栏杆那边,无需低头向下看,只需要心里知道栏杆只够拦住腰间,只需要心里知道再往前一步就会坠下高处,云泽就会一阵没由来地心惊胆战,乃甚于腿脚发软,满身冷汗。 最初时,并不怕高,也不怕黑,更不怕鬼。 却到如今,这些怕,那也怕,止不住地怕,没有缘由。 云泽心下暗自思忖,总觉得有些异样,毕竟这些事不该没有缘由才对,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忽然变得怕高怕黑又怕鬼,又是因何才会落下这些心结,始终不能将其解开。 默默无声的轻轻一叹,云泽抬头望向高空。 残阳已经落下,星河布上半边天空。 好似伸手可摘。 “云公子,又有心事?” 青雨棠忽然开口,任凭此间微风吹拂发丝飘扬,已经闭上双眼,未曾回眸一望,却也似是将云泽看得分明。 “每次在卷云台上见到云公子,云公子都有心事。” 青雨棠张开双眼,眸光略显迷离,深深一叹。 “毕竟,若无心事,寻常人又怎会来此。” “如此说来,你的心事似乎还要比我更多一些。” 云泽笑了一下,转头看向青雨棠。 “我只来过三次,但却每次都能见到你,好像是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来一趟卷云台。” “确实是每日如此。” 青雨棠唇角带笑,转而对上云泽视线,笑意更甚许多。 却在过后,青雨棠就又重新望向天边远处,看着如血残霞一点一点缓慢退散,看着天上星斗一点一点缓慢呈现,看着昼夜交织时过于奇幻的风景,目光幽幽,沉醉痴迷。 “我青莲妖族虽是人数稀少,可族中事务却一点不少。在过去时候,还有九长老为奴家排忧解难,能够帮忙解决数量最多最磨人的细碎琐事,只将难以抉择也不好抉择的大事留给奴家,虽然肩上的担子也很沉重,却不会过分繁忙。但九长老去得却太过匆促,也太过意外,一时之间找不到人代替九长老,那些数量最多,也最磨人的细碎琐事,就只能由奴家亲力亲为。” 说着,青雨棠眼帘忽然低垂下来,深深一叹。 “大事小事,日日如此,便连修行都被耽搁,可族中毕竟人丁稀少,而这些细碎琐事又大多事关族中安定,若不能有着足够震慑,再秉公处事,就极有可能造成族群内乱。过去还有九长老,身份地位足够,震慑力也是足够,还能秉公处事,也就十分安稳。可在如今,青莲妖族之中除却奴家之外,就再也无人可以做到秉公处事...这些担子,奴家不担,又有何人可担?” 清官难断家务事,云泽只是听着,未曾多言。 卷云台忽然就再次变得安静下来,直到许久之后,青雨棠才忽然由自气府中取了一坛莲花宝酿出来,抱在手中,向着云泽示意。 “我这里还有。” 云泽笑了笑,将上次青雨棠送给他的那壶莲花宝酿取出。 “还没喝完。” “是酒水太甜,不合公子口味?” “是不胜酒力,不敢多喝。” 闻言,青雨棠美眸微张,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云泽也只能耸了耸肩膀,开玩笑道: “确实是不胜酒力,不敢多喝,否则一旦醉倒了,还不知道要说些做些什么,就连最后会跑去哪里睡觉都不知道。若在学院还好,起码有人认得我,知道将我送回弟子房,可若是在外面,说不得还会被人洗劫一番。” “在院外不好多喝,但在学院却无妨。奴家听云公子言语间的意思,今日是可以放心大胆喝酒了?” 青雨棠笑靥如花,又取了一坛莲花宝酿出来,摆在云泽面前。 “若云公子当真不胜酒力醉倒了,奴家自会负起责任,将云公子送回弟子房。” “都说了,不胜酒力。” 云泽瞧着那比人头还大的绿陶酒坛,忍不住连连摇头咂舌。 可青雨棠却已经掀开酒封,一手拖起一手扶住,向着云泽示意。迫不得已之下,云泽也就只得掀开酒封,一手拎住坛口,跟青雨棠轻轻一碰,仰头喝下一大口,颇为豪爽。 却最先要喝酒的青雨棠只是喝了一小口,眼见于此,便就只能无奈一笑,仰头痛饮一口。 莲花宝酿酒味甘甜,可却酒力不差,如此痛饮一口之后,青雨棠便就两腮泛红,吐着酒气摇头笑道: “云公子不胜酒力,却也如此豪爽,莫不成是在欺骗奴家,存了心思要将奴家灌醉?” 同样已经脸颊泛红的云泽闻言一愣,而后便就忍不住咂舌两声。 “我可未曾说谎,只是举坛喝酒,不都得这样才行?” “奴家可从未说过要如此豪饮。” 青雨棠轻轻摇头,手指缓慢摩挲酒坛,却面上笑意更浓许多。 “但既然云公子说了,举坛喝酒就要豪饮才行,那你我二人便就豪饮,只看最后是谁将谁送回弟子房。却有件事须得提前说好,倘若奴家最先不胜酒力,云公子可莫要趁人之危才行,否则一旦被奴家知晓,就只能从此赖在云公子身边了。” “那还是慢饮罢了。” 云泽暗中咧嘴,忽然觉着原本的“同忧者相亲”,忽然就变了一番滋味。 青雨棠含笑不答,再次举坛示意。 又是一番豪饮。 却是青雨棠满饮数口,举坛不落,让只喝了一小口便就此作罢的云泽不得不重新举起酒坛,学着青雨棠的模样将这莲花宝酿连连入腹,方才不多时,两人便就喝下小半坛酒。 青雨棠面色绯红,眸光略显迷离。 可云泽却是更为不甚,放下酒坛没多久,就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坐都不能坐得稳当,大口呼吸,连连吐着酒气,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彻底醉倒。 眼见于此,青雨棠略显无言,还以为先前云泽所言不胜酒力只是谦恭,却不曾想竟是当真如此。 “还是慢饮罢了。” 青雨棠摇头一笑,却是再次举起酒坛,跟云泽碰了一碰,只饮小口。 再一口酒落入腹中,云泽暗自运转血气气韵,将部分酒力化开拍出,便连身边都弥漫着一股莲花宝酿的甘甜香气。青雨棠虽是已经察觉,却也未曾阻止,不想此番对饮太快结束,也便放慢了喝酒的速度,许久才与云泽碰一下酒坛,各自饮下一小口。 两人再无言语,吹着已经多了些许凉意的秋风,看着远处残霞最终还是全部散尽,满天星斗绽放光华,交织作星河璀璨。 明月相伴。 ... 日间又是练体课程,身心俱疲的怀有俊早早就已经睡下,只依着往日里的习惯,在桌上点了一盏烛火,任凭火光轻轻摇曳,怀有俊背对烛光侧卧,呼噜声格外响亮。 青雨棠未曾惊动怀有俊,轻声细步,将已经醉到不省人事的云泽搁在床铺上,却是惊动了床上的小狐狸。 它抬起脑袋,幽冷双瞳望向青雨棠。 后者瞧见,脸颊绯红,同样带有许多醉意的眼眸当即眯起,颇为喜爱地伸手想要抚摸一番,却被小狐狸抽身躲开。眼见于此,青雨棠也就不再强求,反而是在床沿折身坐下,醉意尽去,望着躺在床上的云泽眸光闪烁,不知心中思量作何。 小狐狸蹲坐在床尾,同样看着青雨棠。 许久之后,这位在青莲妖族中被奉为妖帝转世的女子忽然幽幽一叹,黛眉轻蹙,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出现些许朦胧青光,就要指向云泽气府所在,一观其中景象万千与外人不可得见的各种隐秘。 却到临近之后,青雨棠又忽然面露犹豫之色,指尖神光明灭不定,许久才终于轻轻摇头,收手退回,起身离去。 早已做好准备要阻拦青雨棠,以免被人发觉那篇灵决古经的小狐狸也重新放松下来,却未曾回到床头在习惯的位置上继续入定修行,反而是一跃跳上窗台,不声不响跟在青雨棠身后。原以为这青莲圣女会就此回去弟子房,可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小狐狸脚步忽然一顿,再度落后许久,才继续跟上。 青雨棠重新回到了卷云台。 小狐狸就在百级台阶之外蹲坐,眸光冷幽,听风入耳。 卷云台上,青雨棠取出气府中的一根鸦羽,心念方才一动,这根鸦羽便幻化出一缕缕黑烟游弋,在青雨棠面前凝作一团,呈现虚幻人影,正是那黑衣黑裙的乌瑶夫人,并不真实,亦无任何气机浮现。 “今日将妾身唤来,可是已经取到云泽血样?” 青雨棠轻轻摇头,而那幻象分身的乌瑶夫人则是眉关紧蹙,却也并未就此着恼,只是看着沉默不言的青雨棠,许久才松开眉关,开口问道: “若非如此,你唤妾身前来,又所为何事?” “是女儿在云公子身上发现了一枚镂空螭龙纹玉佩。” 青雨棠红唇微抿,轻叹一声。 “与干娘身上那枚镂空螭龙纹玉佩,一模一样。” 闻言,乌瑶夫人这尊虚假幻象当即一震,险些就要彻底消散。 而在遥远不知几何的一处深山府邸中,真身在此的乌瑶夫人正立于一面悬空镜前,美眸圆睁,手脚微颤,盯紧了镜中显现的青雨棠,许久才忽然回神,由自气府中取出一枚被她视若珍宝一般,寻常极少取出,只在深夜无人时才会拿来睹物思人的镂空螭龙纹玉佩,递到镜面光华前,颤声开口道: “你,看仔细了,一模,一样?” “是。” 青雨棠神情复杂,轻轻点头。 “女儿看得真切,确实一模一样。” 再次得到确认,乌瑶夫人手脚颤抖更甚,乃甚于周身气机都忽然变得不再稳定。 阵阵风流缠绕浮现,吹的乌瑶夫人一身黑衣黑裙猎猎有声,发丝乱舞,气机交戈,隐有金铁之鸣,哪怕是在极其遥远的另一边,青雨棠也能隐约察觉到些许圣人威压,忍不住脸色发白,额头可见冷汗。 “云,云温书...云泽...” 乌瑶夫人呢喃有声,忽然闭上双眼,银牙紧咬,以免让自己露出更多不堪模样,却即便如此,她眼角也已经隐见泪光。 自从十多年前匆匆一见之后,就再也未曾有过分毫交集。 那时她便知晓云温书已经生有一子,却无奈只在远远见过一面,印象极深,且时日一长,就不免有些印象模糊。而自从那日在度朔山上见过云泽,乌瑶夫人虽是已经认之不出,却也想起千林古界崩坏时已经见过,而那骑乘大能青鬼的姑娘更有言说,家里的老爷子正是姓云。只可惜当时没能想起,错失了当面认人的机会,若非如此,乌瑶夫人也断然不会如此迫切,让偶然发现云泽也在学院的青雨棠,想方设法取来他的一滴鲜血。 毕竟父子血亲,只需一滴鲜血,乌瑶夫人便有千种万种方法能够知晓云泽是否便是那日他在东海之畔见过的幼小孩童,是否又是云温书亲生子嗣。 尽管未曾抱有太多奢求,但乌瑶夫人却仍是不肯放弃那看似渺茫的些许希望,更在多年以前就曾走遍天下,将许多俗世出身且年龄相仿之人尽数看过,却也未能找见云温书那不知是死是活的遗子独苗。 虽是不曾亲口承认,可俗世崩坏,祸乱害人,就连云温书都没能幸免于难,那方才不过七八岁的幼小孩童又如何能够活下来? 乌瑶夫人早便心灰意冷,只是心有不甘,认定了是自己四处找寻那些俗世出身且年龄相仿之人时必定有所遗漏,才会没能找见云温书那遗子独苗,认定了她曾在东海之畔远远见过一面的孩子至今也依然活在世上。 否则,云温书那至今还在的坟墓又该如何解释? 尽管乌瑶夫人深刻知晓,那么半点儿大的孩子不太可能在俗世活过两年,但却依然死死抱着这样一个理由始终不放。 天可怜见,在此之前,当乌瑶夫人终于知晓云泽姓名时,就已经重新燃起了一缕希望。 既有心怀激动,也有担心害怕。 所幸,所幸... 乌瑶夫人用了许久时间才终于平复下心情激动,平复下周身气机。她不留痕迹抹去眼角泪光,轻轻点头,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笑过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由自肺腑中的笑意。 青雨棠也终于松了口气。 “干娘,是否要女儿将他带去您那里,与您相认?” “不必。” 出乎意料的,乌瑶夫人立刻摇了摇头,旋即缓缓开口道: “你心思向来缜密,干娘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倘若泽儿在你那里遇见什么难处,能帮的,就尽可能帮上一帮,切记千万不要泄露了他的身份,否则必然就会遗祸无穷。” 顿了片刻,乌瑶夫人才轻声一叹,继续言道: “有些事,现下还不好多说,你也不必知晓,不是干娘忽然有了泽儿,将他当作亲生子嗣,就反而将你当作外人,只是事关重大,干娘自有干娘的考量。” 闻言,青雨棠微微摇头,唇角也露出些许笑意,轻声细语道: “女儿明白,干娘不必为此介怀。只是日后倘若云公子当真遇见什么难处,即便需要女儿来帮,也得找个足够合适的理由才行。但这点也无需干娘操心,女儿自会做得妥当。” “如此,最好。” 乌瑶夫人轻轻点头,忽又展颜一笑。 “泽儿出身俗世,起点太低,如今境界不高也是理所当然。但他毕竟也是云温书的亲生子嗣,天赋绝然不低,青儿你心气高,眼光远,干娘自来知晓,可若泽儿表现尚可,你也可以考虑一番,与其结为道侣,亲上加亲。” “干娘...” 青雨棠娇嗔一声,却是既未答应,也未拒绝。 而深知青雨棠心意如何的乌瑶夫人也只是忽然想到罢了,说过之后,也便不再多提,只是心情大好,与青雨棠说了许多其他题外话后,方才终于散去悬空镜上的灵光朦胧,将其收起,又拿着那枚镂空螭龙纹玉佩在原地痴痴看了许久,才转身去往府邸后院。 重新修缮过的云温书坟茔,坟前立刻一块石碑,取代了先前早已在风吹日晒之下不成样子的破烂木碑。 俗世的黑暗两年虽然混乱,甚至同类相食,却也所幸云温书死得早些,到俗世已经乱到同类相食的时候,尸身早已腐烂,只留枯骨一副,方才幸免于难。 只是俗世回到人间,山海平移,本该就在云泽住处不远的坟茔,如今却是已经到了这里,又被乌瑶夫人偶然找见,便在此处建了府邸,将云温书的坟茔围圈起来,日夜守护。 而在坟茔一旁,最早立在坟前的木碑破破烂烂,却仍未丢弃。 “云温书”与“云温强”统共六字尚且依稀可见,但在其下,却早已腐烂不堪。 乌瑶夫人跪坐在地,将那木碑拾起,拿在手里看了许久,才终于抹去眼角落下的泪水,以手掌拂过,将木碑重新恢复完整,手指浮现一抹乌光,描着上面略显稚嫩的字迹,入木三分,重新刻出: 云温书(云温强)之墓——云泽 第78章 老道人深夜远行 彼时,少年人不懂碑上文字应该怎么写,便连“先考”二字都没有,乌瑶夫人也不介意,一笔一划描摹着当时字迹,将真名与化名一并刻出,再在末尾留下云泽落款,最后吹去上面木屑,就算完成。 手里捧着这块木碑,乌瑶夫人手指细细摩挲,又抬头看向自己当初在找到这座坟时,立在坟前的那块石碑,略作踟蹰,最终还是将那块看起来更加场面,也更加肃重的石碑往旁边挪了挪,而将木碑立在坟前正中。 幽幽一叹过后,乌瑶夫人对着两块墓碑的矮坟出神许久,不知何时眼角就又一次泛起泪光。 一声鸦噪,听得让人心烦。 乌瑶夫人恍然回神,转身时不留痕迹伸手抹去眼角泪痕,随后便就正见到院子角落里的一棵枯树上,一只红眼乌鸦正蹲在枝头,腿上绑着一截竹筒。 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这只红眼乌鸦的乌瑶夫人当即一愣,旋即黛眉紧蹙,挥手间,一道乌光闪现,将那红眼乌鸦直接打散成烟,而后又将那独独留下的竹筒挥手摄来,掀开竹封,取出其中纸条,用两根手指夹住,一展而开。 只看一眼,乌瑶夫人脸色便猛地一沉。 “老不死的狗道人!” 口中暗骂一声,乌瑶夫人手指一抖,一团黑火便将那张身为登门贴的纸条烧成灰烬。 高耸胸脯深深起伏一阵,自从多年以前就已经开始自称妾身的乌瑶夫人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终于平复下自己有些过分激动的情绪。到最后,乌唇轻启,有口难言,最终还是深深一叹。 乌瑶夫人回头看向低矮坟茔,再度出神,神情复杂,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才终于转身去到前厅,拿了新的贡品线香和纸钱,又拿起摆在围墙一角的竹条扫帚,不嫌麻烦,亲力亲为,将院子里的落灰落叶全部打扫干净。做完这些之后,这位妖族圣人才终于跪坐坟前,换掉了坟前的许多贡品,再手指一撮,漆黑火焰点燃线香,插在坟前,也特意准备了一只火盆,用来给人烧钱。 身为妖族圣人,乌瑶夫人比谁都知晓烧钱无用,可即便如此,也是一边规规矩矩认认真真,一边心心念念泪眼婆娑。 星河璀璨,明月相伴... ... 同一星河明月下,整整挨了一天一夜还多雷劫加身,已经落到满身焦黑,头发倒竖,就连胡子都已经没了一大把地步的老道人,正盘腿坐在卷云台下第一级台阶上,瞧着手里那只被云温书随着镂空螭龙纹珮一同留下的黑色鸦羽重新在一团黑烟中变回红眼乌鸦,嘴里一阵咂舌,有些懊恼自己方才太过冲动,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收场,避免挨打。 那日云温书被瑶光圣地与皇朝联手围杀,老道人未曾出手相助,反而遁出不知多少里,直到云温书命桥已断,拼尽了最后一口生机底蕴杀出重围时才终于出现,却已经无力为天,就一直都被天下人所诟病。毕竟云温书虽然满世皆敌,可毕竟也是一代天骄,被誉为往古来今第一人,恨其生在此代的同时,又何尝不会心生敬仰。可老道人身为云温书的忘年交,往日里最为密切,却事到临头,非但未曾出手相助,反而逃遁离开,只在最终尘埃落定时才终于回来看了最后一眼,就断然会被天下人所不齿。 老道人懒得解释,也无心解释,而他那日为何逃遁离开,又究竟去了哪里,这一整个天下,真正知晓当时真相的,便是到了今日,也方才不过双手五指之数。 乌瑶夫人不在其中。 老道人也始终都在躲着她,不敢再见这位故人。 一来是生怕自己又会想到当初一老两少游天下的场景,二来则是不知如何才能解释。 至少在老道人看来,乌瑶夫人是该恨他的。 倘若在当时,老道人不会顾虑其他,不会逃遁离开,而是选择立刻拼上性命阻拦瑶光圣地与皇朝,或许那时那日之事,也就不会发生,甚至是连今时今日的整个天下,都会大有不同。 老道人深深一叹,将双手揣入袖中,抬头望着天上明月星河愁眉不展。 乌瑶夫人始终放不下云温书。 也是,毕竟那时两人约定的婚期都快到了,可却偏偏发生那种事,而乌瑶夫人到最终也是没能如愿以偿嫁给云温书。 即便如此,乌瑶夫人也以妾身自称,以未亡人自居,更在原名乌瑶之后加了夫人二字... 老道人怕啊,怕见了乌瑶之后,会比那位夫人更加不堪,率先哭出泪来。 小狐狸脚步轻巧,在结束了听风入耳的神通之后,就悄无声息下了台阶,未曾惊动还在卷云台上的青雨棠。却是走到此间才终于发现一身焦黑的老道人正坐在台阶上,容貌背影都认不出来,若非嗅觉灵敏,还能闻见那股已经若有若无的酒臭味,小狐狸也不敢相信眼前这破破烂烂比起凡俗街巷里那些整日乞讨的老叫花还不如的人,会是堂堂圣人。 小狐狸放慢脚步,在老道人身旁停住。 卷云台上的玄机,除却当事的两人之外,也就只有此间两人真正知晓,而除此之外的其他人,便连一院之主的姜夔与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都不曾察觉。 老道人双手揣袖,愁眉不展,苦苦哀叹。 “再坐一会儿,天不亮的时候我就启程,去一趟乌瑶夫人那里,顺便祭拜一下云温书。登门拜帖都已经送出去了,也就由不得我再临阵退缩。但这一趟去啊,还不知道得多久时间才能回来,极有可能就赶不上十月初的院内月比。届时,我若当真赶不回来,云小子就交给你了,你得看护好他的安危才行。当然,我担心的不是犬肆那崽子,而是犬氏部族的那个老仆人,一大把的年纪了心眼儿还不正,生怕院内月比的时候他家那个小崽子出现什么意外,从来了之后就一直没走,躲躲藏藏在学院周围,到院内月比的那天,一旦见到犬肆那崽子不敌云小子,肯定就会现身找麻烦。席秋阳那小子我不太放心,当然也是跟他的身份有些关系,毕竟也是学院的刑罚堂长老,不管想要干什么,都得受困在学院里的规矩之下,老道我也是怕不解恨,到时候回来了,一旦听说了,还得亲自跑一趟犬氏部族,太麻烦,还是交给你来处置比较妥当。” 说着,老道人一拍气府,取出一只青铜八卦镜,摆在了小狐狸的面前,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还不想暴露自己,所以啊,这东西就暂且借给你,里面存放了一道阵法,施展开后,可以遮蔽一片不算太大的范围,能让你出手的时候也不会被人察觉。直接收下即可,虽然老道我也不想被人发现,但这一趟出去,去得地方比较偏僻,我也会挑选小路,就没什么太大的机会被人发现,不会挨骂,就暂且用不太到。你便安心用着就是,等我回来了,自会找你去取。” “为了避免挨骂特意炼制出来的?” 小狐狸口吐人言,蹲坐在一旁,幽冷眼瞳中满是戏谑。 闻言之后,老道人神情一滞,悻悻然撇了撇嘴,不曾回答。 但小狐狸却也顺理成章将那八卦镜收了起来,心下更是动了心思,要如何才能将这八卦镜彻底贪下,以免多少次想要出手解决麻烦,却最终碍于可能暴露,只得强行隐忍。 青丘白狐一族毕竟早就覆灭,仇家势大且在妖族中占据着重要席位,一旦暴露,后患无穷。 却也似是看出了小狐狸的心中想法,老道人当即冷哼一声。 “别想着能把这件法宝贪下来,老道我可还得指着这件法宝免遭人骂呢。” 但小狐狸却是没有被人看穿了想法的窘迫,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更直接开口问道: “不能再炼制一件?” “这东西可是取了造化青气根源炼制而成的,虽然只是老道我当初炼制这只青玉葫芦剩下的边边角角,但你若是能找来,无需太多,一指来长即可,辅料我来出了,便再帮你炼制一件又何妨?” 老道人翻个白眼,而其口中所言,也彻底打消了小狐狸再炼一件八卦镜的天真想法。 只是未曾想到,这看似平平无奇,只是用来遮蔽气机的八卦镜,主料竟然会是造化青气根源这种罕见圣物。 老道人忽然起身,拍拍屁股,腾起大片黑灰。 “得了,上边那姑娘下来了,咱们也该走了。但老道我还是得嘱咐一句,今日之事,你就暂且烂在心里,别跟任何人提,尤其是云小子老家山上的那些人。” 老道人深深一叹,边走边说。 “自从云温书那日被瑶光圣地与皇朝联手围杀之后,我便未曾再见乌瑶,可她却在十几年前曾经送信给我,说了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之事,跟云小子那极其神秘的老家山上的那些人有关。尽管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可终归还是小心提防着最好,毕竟人心叵测,最难度量。” 闻言之后,小狐狸面上颇为人性化地皱了皱眉头,眼神狐疑。 可老道人却未曾继续多说,只将小狐狸送到弟子房所在悬空台下的阶梯跟前,便就此止步。 “行了,送你到这里,抓紧时间回去吧,也免得会被后面那姑娘发现。” 老道人忽然面色一苦,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我也该动身去乌瑶那里了。” “但愿你能完好回来吧。” “嘿,承你吉言了!” 老道人摇头哂笑一声,又忍不住深深一叹,转身一步迈出,脚下缩地成寸,一瞬恍惚,便就彻底消失在这座学院。 十万里山水路长,便是老道人这般神通,也得走上一段时间才能行。 ... 次日,清晨。 云泽在恍惚间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而在对面床铺上,怀有俊也已经早早起床去上课,弟子房里再无他人。 一口酒气缓缓吐出,云泽就彻底清醒过来,回头看了眼似是仍在熟睡的小狐狸之后,便轻手轻脚下床,却是率先便在气府中取出那件黑金刀匣,将其摆在床尾后面的空地上,是从来不太习惯将这件东西带在身上。 最初的时候便是如此,尽管说不出其中缘由如何,但就是莫名的不太喜欢。 毕竟孟支离理应知晓他并不擅长刀剑械斗,却仍是锻造了这把寒光映月刀,尽管总的说来这刀还算不错,足够算得上是一件灵兵,锻造材料也是极好,近乎是将孟支离所有身家中最为珍贵的那些全都拿了出来。可若如今再想,云泽就大抵猜到了孟支离锻造这把寒光映月刀相赠的目的是什么。 那在往常看来对他极好的表姐,终归还是与云鸿仁有些不同。 云鸿仁看重的究竟是谁,暂且不知,但此事一过,孟支离真正看重的又是谁,就已经变得清清楚楚,格外分明。 云泽与云开,在他们眼里,大抵是被当作两个人。 “到今天我才知道,像你这样的性子,竟然也会有人喜欢。” 云泽开了个玩笑,在弟子房门外练拳。 云开只在他脑海中嗤笑一声,意味不明,未曾回答,转而便就继续冥想,不声不响。 但云泽却忽然收了拳势,摇头一叹。 “如你这般的性子,其实更容易活下去,尤其是在日后,到老天爷真的撑不住了的时候,就得看谁比谁更狠,谁比谁更不要命。到那种时候,想得多不如做得多,所以,终归是你要比我更容易活下去。” (那可未必。) 云开再度出声。 (咱们两个谁不知道谁?我就只是看着狠,不要命,但却想的比谁都多,也比谁都更惜命,毕竟这条命不能算是我的,只能算是你的。反倒是你,看着想得多,想得周全,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却比谁都不惜命,比谁都胆大。) “这我倒是没发现。” 云泽笑了笑,不再继续纠结这个话题,重新摆开拳架子,继续练拳。 一套五步拳,来来回回已经练了不知多少遍。 比不了云开只在遐想对敌就自己琢磨出来的那套拳法,连名字都没有,全部都是大开大合放长击远的路子,甚至已经隐隐有些搏杀术的雏形,若能继续钻研下去,说不得还真就能够从武功技法脱胎换骨,成为一种搏杀术。 在席秋阳的学问而言,武功技法,到搏杀术,到搏杀大术,再到搏杀真解,称呼一次次更换,却并非是如常人理解的那般招数层级分类,而是一种招数的层层递进。 武功技法吃透了,就能推演形成搏杀术,若能再将其中道理吃透了,搏杀术也便就是搏杀大术。 而一旦能够做到返璞归真,将搏杀大术的道理全部吃透之后又有自己的领悟,就是搏杀真解。 一步步,逐层递进,便是席秋阳的学问所在。 不得不感慨,在修道路成的大势之下,席秋阳还能做到追根求源,而并非人云亦云,得过且过,就大抵算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境界所在。 一上午,云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练了几遍这种基础拳法,直到怀有俊下课归来,才终于最终守势而立,却也已经满身大汗,一身血气气韵沸腾不止,俨然是已经十分临近彻底沉淀,让云泽多多少少觉得有些意外。 但再看时辰,怀有俊今日下课时间却是有些晚了,而且走路的姿势也稍显不对。 “泽哥...” 怀有俊见到云泽就在弟子房前练拳,脸上当即堆笑,一瘸一拐快步凑上前来。而在其身后,还跟着许多一年七班学员,脸色都是有些不太好看,见到云泽之后,也都跟着怀有俊一般叫着“泽哥”,但却很快就被怀有俊全部驱散。 待到回去弟子房后,怀有俊嘴巴一咧,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一瘸一拐的模样更甚许多,生生捱着遍体疼痛去到自己床铺那边坐下,一边取来上次还未用完的药散脱下弟子服,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道: “犬肆那个狗孙子越来越放肆了,我就这几天没再去他跟前卖笑,那狗东西今儿个就趁着下课时间自己找上门来,把我们一群人都堵在那里。我自己挨揍也就罢了,但犬肆那狗孙子却连其他人也都没放过,一阵拳打脚踢啊!要不是我提前跟他们透了底,说了泽哥您是两度突破才到命桥境,说不得从今往后我就真的没法儿再在班里继续呆下去了。嘶——” 药散敷在伤口,怀有俊当即脸色一变,倒吸一口冷气。 云泽只在旁边一边清洗毛巾简单擦拭满身汗水,一边安静听着,知道怀有俊嘴里骂骂咧咧的那些臭话彻底说完了,方才终于开口道: “今天下午我要去趟后山,你也别闲着,中午吃过饭后就去弄些子弹来,再把你的枪也借我用用,我先熟悉熟悉,也免得到了院内月比的时候用不习惯。” 闻言之后,怀有俊当即一愣,却也很快就明白过来,两眼一阵精光乱射,咧嘴大笑。 “放心吧泽哥,早就知道你得用,小弟我两天前就已经准备妥当了,足足两大箱,够您随便祸祸的!” 第79章 贫贱命如草芥 怀有俊准备的两大箱子弹,云泽只拿了一箱,但重量却着实不轻,整整有着五百发,对于只作试枪打算的云泽而言,已经十分足够。 吃过午饭后,又特意去了一趟布告堂。 学院中的各类悬赏,五花八门,数量极多,都是出自学院里的导师学员之手,以寻找炼器材料、炼丹药草,也或求、购灵兵法宝为主,学分数量也是依据悬赏难度有所起伏,但大多并非很高,都在十分二十左右。便在如今,云泽已经将所有悬赏林林总总看过一遍,也就只有两件悬赏学分数量能够达到五十以上,还都是一些相对而言身家阔绰的学员在求、购法宝,已经悬挂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却依然在此,未曾被人揭下。 法宝毕竟是法宝,五六十学分就想购置一件擅于攻杀的法宝傍身,多多少少有些异想天开。 而在随便看过之后,云泽也就顺手揭下了其中的两份悬赏,一件是学院导师在求、购一件老猿皮,学分数量不多,只有区区十五分,但终归说来还是以历练学员为主,毕竟悬赏中也有特意写明,学院后山就有金魔猿经常出没,更将一些注意事项与出没范围标注出来,也能避免接下悬赏的学员再去寻找,反而浪费时间。 后山所在,尽管是所有学员皆可去得,但却鲜少有人会主动前去。 一则是异兽出没,凶险非常,二则是后山辽阔,极易迷失。也正因此,这一整个学院大多学员都对其敬而远之,也是原于心无大志,只盼着可以顺利毕业,日后也好在外谋个相对而言好些的行当,能够挣钱养家就已经十分足够。而那些有着相当实力,真正能在辽阔后山做到随意纵横的,又多多少少有些看之不上,若非到了必要时候,需要依靠足够学分晋升年级,就最多只在后山图个清静便罢,但也人数鲜少,极难碰到。 而在除此之外的许多人中,又要分成两类人。其中一类,便是与怀有俊这种一般无二的,本身天赋相当有限,却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属于最为平庸却也是学院之所以能够一直经营下去的中流砥柱,他们出身富贵,只求能够顺利毕业不求其他,只待回去之后便可接手家中产业,没有后顾之忧,也就根本不必冒此风险去追求那些所谓的磨砺与历练。 再讲最后一类人,便是出身清贫,天赋尚可的一些人。但这类人却也极少会去后山这种地方,毕竟起点太低,在修为境界手段等各种方面都略显不足,就只能选择一些其他相对而言更易完成的悬赏,赚取学分的同时,既能磨砺自身,也能将多出的学分换成金钱,以便缓解家中压力,多多少少有些雇佣兵的意思,却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人间百态,自来如此。 云泽手里攥着两张悬赏令,转身离开布告堂。 两张悬赏令,一份是学院导师求、购一张金魔猿的老猿皮,而另一份则是求、购赤红果,其上标注地区与前一份悬赏近乎完全重合,也是云泽将之一并接下的缘由所在。 但在离开布告堂时,云泽却是颇为意外地忽然遇见了同在第八班的另外两人,一是赵飞璇,一是焦洪光。 对于后者,云泽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在真正入学之后,第八班的第一节课上,席秋阳曾经点到过这人的来历姓名,却也只是一带而过,言之出身天枢圣地,更多的就不再知晓。而这焦洪光本身模样也并不出彩,甚至是在某些方面而言,此人是与怀有俊和陆家平也一般无二,都属于那种相貌平平,并无丝毫特别之处的那类人,一旦丢进人群,一眼找不见,之后也就再难找见。 至于那出身瑶光圣地的赵飞璇... 身段极好,相貌妖媚,尤其眼波最为勾人,也似天生媚骨一般,只凭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即可挑拨人的心弦,哪怕是对瑶光圣地有着许多偏见的云泽也不得不承认,赵飞璇绝对算得上是个千娇百媚的红颜祸水。 便只看那还算收敛,却眼神始终有意无意经常落在赵飞璇诱人身段上的焦洪光,即可知晓一二。 修道之人,无论男女,大多相貌不差,毕竟能够修行也算得天眷顾,又整日吸纳灵气入体,也或蕴养血气,最差也就底子弱些,落到一个相貌平平的地步,怀有俊、陆家平与这焦洪光便是再明显不过的例子之三,可却凭心说来,真正能够生成这般模样的,还是极少极少。 赵飞璇算是所有修士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小撮,而在其外,但凡云泽见过的,只有青雨棠才能稳稳压之一头,乃甚于是连顾绯衣与之相较,也就只能算是不强不弱,各有千秋。 云泽不愿多生事端,而且现下也绝非多生事端的时机所在,就只能当做未曾瞧见,低头看着手里的两张悬赏令,翻来倒去,倒去翻来,细细看了一遍又一边,直到终于确定了一条相对而言还算安生的路线之后,才将两张悬赏令收入气府。 但云泽不欲多生事端,却不代表其他人就肯相安无事。 尤其云泽本就出身俗世,在人间出身的众多修士看来,就与“泥腿子”也并无两样,最受他们看不起。尤其此间还在心仪美人面前,颇有些血气方刚的焦洪光眼见云泽将两份悬赏收入气府,也便当即冷笑出声,与身旁美人说了一句什么,未曾得到回应,就迫不及待一步跨步,身影虚幻一晃,拦在了正低头走路的云泽面前。 甫一开口,便是阴阳怪气。 “两张悬赏令?泥腿子果然还是泥腿子,始终走不脱贪财二字,却也不怕贪财不成,反而丢了性命!嘿,原本我还道你这俗世出身的泥腿子就只是出身贫贱,却不想竟是脑子也不大好使,方才区区命桥,境...” 言到最后,显然是一门心思全在女人身上,而不曾过多关注其他的焦洪光方才察觉,眼前这在第八班中,最被他看不起的俗世泥腿子如今竟然也是命桥境的修为境界,已经与他一般无二,也就忍不住张大了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脸色越胀越红,当真是觉得比起吃了一只癞蛤蟆还卡在喉咙里都要难受。 尤其是当焦洪光瞧见云泽格外平淡的眼神时,加之周遭来来往往许多人,眼见于此,也便忍不住开始指指点点,根本不曾顾及他出身天枢圣地的不凡身份,立刻就有些恼羞成怒。 却不待焦洪光继续说出什么让人不喜的屁话出来,云泽就直接垂下眼帘,不去理会身前拦路的焦洪光,学着老道人那般将双手揣进袖口当中,径直从旁绕过,走出人群。 更对于俏生生立在不远处的赵飞璇看都不曾看过哪怕只有一眼。 对于此般,赵飞璇反而眼眸微亮,唇角也便勾起些许笑意,目光一直跟随云泽,直到远离不见。 哪怕赵飞璇无意如何,可毕竟天生媚骨,眼波动人,方才一笑便就百媚横生,惹得许多男性学员痴痴相望。却唯独憋了一肚子恼火没能发泄出来的焦洪光脸色阴沉得着实可怕,总觉得那俗世出身的泥腿子是未曾将他放在眼里,方才会如此一言不发,理也不理,径直转身离去。尤其最被这位自视甚高的天枢弟子喜欢的女子,费尽心机苦苦追求也未曾报以一笑,可如今却偏偏被那俗世出身的泥腿子勾去了视线,展露笑意。尽管着实浅显,而且只是觉得有趣,但毕竟也是将自己当成了踏脚石... 焦洪光一阵咬牙切齿,越想越恨,阴冷目光四下环顾,很快便就找到了一个胆大妄为盯着赵飞璇一瞬不瞬的男性学员,五指张开,掌心忽然生出一股蛮横吸力,径直将那学院年级较他而言还要更高一级的男性学员摄入手中。 五指如钩似钳,只甫一捏住那男性学员的脖颈便就当即提起,手指发力,将其脖颈捏得彻底变形,两眼暴突,嘴角流涎,喉咙里也不受控制发出一阵怪声。 人群一阵大乱。 方才收回视线的赵飞璇眼见于此,却也似是觉得着实有些稀松平常,神情淡淡,径直转身离去。 眼见于此,已经在美人身上浪费了许多心思的焦洪光也似是耐心彻底到了极限,方才被云泽无视,又被当成踏脚石,加之多日以来求欢未果,便终于按捺不住,面上一狠,牙关一咬,指端发力,跟着便就可以听到那男性学员脖颈咔嚓一声,被其直接捏断。 却也似是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之事一般,焦洪光冷哼一声,在一众学员尖叫惊呼声中,随手便将那倒霉透顶、看热闹看丢了性命男性学员尸身丢出,砸在人群当中。 “都管好自己的眼睛,不该看的,别乱看。” 焦洪光声色阴厉,眼见众人脸色苍白,已经被吓到噤若寒蝉,方才觉得有些满足的焦洪光终于冷哼一声,沉着脸追向赵飞璇离开的方向。 今日之事,算是今年开学以来,第二次学院里的杀人之事。 却此间众人未散,焦洪光方才远离,人群后方就走出一个光头锃亮的年轻和尚,口中啧啧有声。 多年以来始终都在负责处理学员尸身的罗元明四下环顾一圈,瞧了眼此间众人脸色,一目了然,心下分明。那些看似诚惶诚恐,却对死人早便习以为常的,便是出身俗世,而那些看似还算镇定,却实则早已吓破胆了的,则是出身凡间。 罗元明摇头轻叹一声,满脸笑意却偏偏又在嘴里嘀咕一句“不容易”之后,方才上前两步,抬脚踢了一下倒在地上已经两眼翻白的男性学员。 尽管不重,可这最后一口生气也是因此就彻底散了。 但罗元明却丝毫没有害了人的感觉,毕竟就算没有他的这一脚,这人也断然不可能继续活下去,除非是有造化圣药能够为其续命。但若当真是有造化圣药在此,也没有谁会傻到将那种生平难见一面的绝顶宝药给他服下。 “修为境界不够高的话,这些不该凑的热闹就别凑,一些不该看的女人就别看,否则说不得还要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并赔进去,就只为了凑热闹看女人,值得吗?而且咱们讲道理,自己的命也就只在自己那里才值钱,一旦到了别人眼里,还真就是连个屁都算不上!” 罗元明嘿的咧嘴一笑,目光扫视过先前明目张胆看女人时,看得最为欢快的那几人。 “这些出身圣地世家的人,除了那些喜欢自恃身份不会太过胡作非为的麟子麟女之外,可是一个好惹的都没有,杀人害命什么的,他们可不比外面那些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做得少。再者说了,你们几个,还以为这焦洪光在云小子那里吃了瘪,就真的是个瘪犊子?云小子有命桥境,真要打起来,焦洪光毕竟出身天枢圣地,肯定有些把握,但终归是个麻烦事儿。可你们这才什么境界?连气府都还未能开辟,就胆敢如此肆意妄为盯着那个被人视作禁脔一般的女人一阵猛瞧,不是找死又是什么?就算真的好看吧,那也不能这么看啊,偷偷摸摸都不会?红颜祸水懂得不?焦洪光不好跟命桥境的云小子撕破脸,打起来觉得麻烦,但要杀你们,那不是跟杀只鸡也没什么两样吗?欺软怕硬这种事儿,啧,可是谁都会做的啊!” 言罢,罗元明又是一阵怪笑,而后才终于伸出脚掌,垫在那断了脖子的尸首腰下,脚尖轻轻一勾,便就格外随意地伸手抓住了被挑起的尸首身上的腰带,如此拎在手中,毫无敬重。 说什么死者为大,在修行人眼中都是屁话。 而那些被罗元明刻意扫过一眼的几人,现下也是眼神躲躲闪闪,生怕这学院里靠着收尸和留级出了名的罗元明,会有朝一日忽然找到自己身上。 反倒是难得勤快的罗元明,手里拎着那具尸体转身离去,脚步显得格外轻快。 “又是五十学分到手喽!” ... 云泽脚步极慢,即便是在刑罚堂的阶梯下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的罗元明,也是方才走出没多久,就已经追上了走在前面的云泽。 两人一道而行,都要去往后山。 而直到离开学院之后,罗元明才忽然开口问道: “我先前讲的那些,听到多少?” “一半一半。” 云泽仍旧两手插在袖口当中,随口便答。 “第一段话都听见了,第二段话只听了一两句。再有就是五十学分。跑一趟埋个人就有五十学分赚,这买卖,还挺划算。” “划算吗?我倒觉得挺累的,还得专程跑去后山埋了才行。要我说啊,像这种没什么出身来历的,还是直接毁尸灭迹最轻松,一掌下去就算完事儿,也省的我还得再跑一趟。” 罗元明叹了口气,也似是真的觉得很累。 而在闻言之后,云泽则是忍不住转头瞥他一眼。 “怎么?” 罗元明斜眼看来,忽然就咧嘴一笑。 “觉得不太习惯?” “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只是觉得你先前说的那番话确实挺对。” 云泽收回目光,两手揣袖,慢慢走着。 “自己的命也就只在自己这里才值钱,可一旦到了别人眼里,真就连个屁都算不上。” “也分情况。” 罗元明挑起眉毛,悠哉悠哉,随意拎着那具尸首,也不藏着掖着,单刀直入开口道: “就拿你来打个比方。你的命在别人眼里不值钱,可一旦到了师父眼里,那就比什么都值钱。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一旦你的身份被公开出来,瑶光圣地和皇朝的那些人,也会觉得你的命很值钱。但我跟那些人没必要说这些,就只是想让他们少惹点儿麻烦就成,也免得我还得一天天的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等着收尸。累都累死了。” “这份活计,你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 云泽当即哂笑一声,却又跟着轻轻一叹。 “贫贱之人,命如草芥,所言非虚。” “确实。” 罗元明颇为认可,深深点头,便连面上神色都跟着变得严肃了许多。 “像这种人死了,我就只是这么拎着,在后山随便找个地方随手埋了就行,根本不必讲究如何。可若是有朝一日你也死了,我肯定不能就这么拎着送去后山,最差最差也得抱在怀里,一步一步慢慢挪着过去,再给你挖一个足够大的坑,坟也堆得高高的,还得立上一块牌子,让你死也死得体面点儿。至于牌子上应该写些什么,那就是师傅操心的事儿了,与我无关。” 闻言,云泽脸色一沉,当即白他一眼。 而罗元明则是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云泽肩膀。 “放心吧,谁先死也轮不到你先死,就算老天真的塌了也无妨,咱们还有我师父那个老东西在上边儿顶着呢,要死也是他先死,然后才能轮到你!” 第80章 四季兰 学院后山。 “轰!”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火舌喷吐,子弹出膛,出乎意料的巨大威力,便是自来最以皮毛坚韧尤其头颅坚硬闻名的金魔猿都无法抵抗,在遭受一顿毒打之后,又挨了两次司雷扇,已经遍体焦黑,重伤垂死,此时更被一枪击中眉心,红白之物也便当即爆炸四溅,流了满地。 一丈来高的巨大异兽魔猿,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手中枪口较之先前要略微抬起一些的云泽挑起眉毛,有些意外这把手枪的威力。 “后坐力挺大。” “威力也挺大。” 罗元明未曾直接离开,反而是一路跟着前来看热闹。 眼见那相较往日里见过几次的稀罕玩意儿而言,云泽手里这把要更大一些,或也正是因此,威力才会如此出乎意料,便是罗元明都面带意外之色,轻轻点头补充道: “多多少少有点儿以点击面的道理在里面,虽然动作太过明显,而且容易躲过去,但只论威力而言,足够比得上大部分气府境修士压箱底的搏杀术了。” “气府境的压箱底?” 云泽回头看他一眼,暗自沉思,轻轻点头。 非是失望,反而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惊喜。 诚如罗元明先前所言,手枪这东西,毕竟是有一个扣下扳机的动作在前,尤其子弹出膛之后,威力虽然极大,但最先最先的前提却是必须要能够命中才行。而相较于大多数的搏杀术而言,子弹出膛之后所能覆盖道的面积又实在太小,再加上一个前提动作,就只需要见过一次,知道子弹要想出膛,必须得先行扣下扳机,就很容易能够躲得过去。 这种出土俗世,在某种程度而言过分仰仗外力的杀人利器,相较于磨砺自身的修士而言,终归还是差了一些。 “较之法宝又如何?” 云泽手指摩挲枪口,感受着子弹出膛之后留下的温度,暗自判断着这件稀罕货最多可以连开几枪。 而在闻言之后,罗元明则是皱起眉关,思忖许久才终于开口道: “不太好判断。” 罗元明摸了摸锃亮光头,又拍了两下,继续言道: “大抵等同一件威力只能算是垫底的法宝,落在了一个气府境修士的手里,然后极尽可能催动法宝。但相较而言,这种稀罕货的本质还是以点击面,可气府境修士催动威力垫底的法宝,攻杀之势的覆盖面却要大出许多。至少没那么容易闪躲。” 罗元明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这种东西,如果只是瞄着脑袋,稍微一歪就能躲过去了,在正常厮杀中用处着实不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毕竟这东西用起来不太费力,只要还有扣下扳机的力气,就能凭此杀人,反倒挺适合在双方不相上下,拼杀到双双力竭的时候再用。” “那就足够了。” 云泽咧嘴一笑,将那件稀罕货收了起来,上前开始动手剥皮。 悬赏令上点名要的就只有金魔猿的皮毛,云泽也懒得直接抗上一整头金魔猿回去。 至于赤红果,更是早就已经摘到手。 灵株宝药大抵分为四种,以寻常草药垫底,而在其上则是灵株、宝药与造化圣药。造化圣药不可多得,级别大抵等同云泽用来筑造命桥的阴阳二气根源,甚至还要更加稀少,言说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功效,最重要的还是造化圣药如同活物生灵一般,更内蕴大道碎片,是大道王者都未必能够寻到的真正稀罕物。而寻常大多可见的还是以草药为主,用来配伍熬药,也或研磨药散,至于灵株宝药这类则是有着种种效用,不可一概而全。 赤红果,属于灵株当中较为低端的一类,最受金魔猿的喜爱,服用之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淬炼肉身。 而在云泽当初用来淬炼肉身的淬体液中,赤红果就是其中一味辅药,价格并不昂贵,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廉价,就让云泽放弃了多摘一些赤红果用来卖钱的打算。 罗元明靠坐在一株古树枝杈上,手里也正拿着一枚赤红果,直接塞进嘴里,当成寻常山果一样在吃,趁着云泽还在动手剥皮满手血腥的时候,透过还未凋零的繁茂枝叶缝隙看向天空,皱眉出神许久,方才将已经吃完了果肉的果核随手丢掉,又将手掌在身上随便擦了擦,从枝杈上一跃而下。 “之后还有事没?” “嗯?” 云泽有些意外,却也轻轻摇头。 “修炼。” “那就是没什么要紧事了。正好,跟我一起往里走走。既然已经来了这边,到了人家的地盘,不去打声招呼就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 许是一脉相承,罗元明也习惯性地将双手插进袖口,缓步走到云泽身旁蹲下,低头瞧着地上血腥无比已经被剥下大半皮毛的金魔猿。 “咱们学院的大长老,平日里总是深居浅出,就在后山待着,没事儿不出来,有事儿也不出来,整天跟这些异兽为伴。如果只在学院里面待着,大抵一年到头都未必能够见他一面。平日里我也是难得来趟后山,就每次都要看看他,走的时候还能顺便拿些灵株宝药药散丹药什么的,回去打打牙祭。也恰好你方才突破不久,我知道大长老那里有样好东西,对你现下的境界状况而言有好处。” “意思就是去偷东西?” “不是偷,是拿!” 罗元明脸色黝黑。 “光明正大地拿!” “大长老这么好说话?” 云泽有些不相信。 真正的灵株宝药大多价值连城,绝非赤红果这种便是丢在路边都鲜少有人会拿的灵株宝药截然不同。尤其罗元明口中所言之意,是云泽如今境界还未能完全稳固,需要依靠灵株宝药稳固根基,而但凡对于境界根基稳固有所作用的灵株宝药则是大多不差,最次最次也得价值万金才行。 云泽确实有些不肯相信。 罗元明轻轻摇头,嘴上催促一声让云泽动作快点儿,跟着便就开口道: “咱们这位大长老,过往时候是位修行君子之道的儒家散修,喜欢寄情于山野之间,什么君子六艺八雅之类的,格外娴熟,反而不太喜欢应对处理学院里的各种琐碎。但大长老毕竟与姜夔院长是故交,而且姜夔院长也觉得君子之道确实挺好,就在学院建立之初强行把他拉了过来。最初时候,大长老也曾在学院授课,讲的都是君子之道,六艺八雅,但人心毕竟浮躁,没人爱听,如此一来二去,大长老也就不免有些失望,却也一直都在坚持育人,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教出一些好的学生来,大兴君子之道。但在三年前的一天,大长老在讲‘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的时候,被一个刺儿头学员在课上顶撞了几句,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大长老也就彻底失望,不再继续坚持,从那以后就只在学院挂了一个长老名头,躲在后山偏僻之处不问世事。” 罗元明叹了口气,抬头望向深山某处,眉关紧皱。 “这种事儿,在别的学院可是从未有过的,也就咱们那位姜大院长管理的学院才会发生这种事儿。” 云泽未曾接过话茬,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懂身边这个光头锃亮的罗元明了。 儒家的君子之道,云泽多多少少懂一些,毕竟云温章就是修行儒家浩然正气,最讲君子之道,自幼耳濡目染之下,也就知晓君子之道最讲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而其中尤其斩了一个宽恕的恕,云泽也方才明白为何罗元明方才会说要光明正大地“拿”。 可除此之外,君子之道又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仁”。 罗元明先前行径,至少在云泽看来,是跟这个“仁”字相去足有十万八千里。 “你是觉得,我跟儒家君子之道不太沾边?” 罗元明忽然回头看向云泽,脸上一副你在想什么我全都知道的模样。 云泽耸了耸肩,不置可否,继续剥皮。 “思想要开化,不能太过迂腐,固守成规。” 罗元明伸手拍了拍云泽肩膀,站起来伸个懒腰,随后继续双手插袖,走到一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开口笑道: “我一直觉得君子之道讲得极好,若是太平盛世,君子之道可以盛行,但在现下这种世道却显得有些不太适用,如果还要硬讲君子之道,就多多少少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反而格格不入。但如此也并不是说君子之道就要被彻底摒弃不用,被当作糟糠丢在一旁,只是得分人,更得分情况。有些人,譬如那个与你交情还算不错的顾绯衣,你跟她讲君子之道,讲仁义礼智信,有些小问题,但是不大;可有些人就不行,譬如那个何伟,你跟他讲君子之道,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而且搞不好还会吃大亏,甚至丢了性命。在这种人眼里,但凡是讲君子之道的,都是老实人。” 云泽皱起眉头,总觉得罗元明说的哪里不对。 两个人对于儒家君子之道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程度,在这里讨论君子之道,也就所幸没有外人,否则就要贻笑大方。 快速处理好了金魔猿的皮毛,罗元明在前面带路,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许多见解,讲了许多道理,大抵都跟之前说的没有区别,推崇君子之道的同时也在感叹君子之道已经没落,语气里多有惋惜之情。 而在走过一片茂密老林之后,眼前也终于豁然开朗。 只是相对而言豁然开朗。 不大的空地上摆着不少木架子,一层一层摆满了簸箕,正在晾晒各种草药也或灵株宝药,而在简陋木屋门前,一位须发皆白又白衣白袍的老人正端坐简陋石桌旁喝茶读书,对于云泽和罗元明的到来并不意外。 “大长老。” 罗元明笑着抱手鞠礼,而后便在老人对面落座,兀自取来一只茶碗,轻门熟路自斟自饮。 老人放下书本,笑着看了罗元明一眼,笑着摇头,忽然开口道: “君子修己以安人,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闻言,方才落座的云泽与罗元明都是一愣。 很快,相对而言根底较为厚重的云泽懂了,转头瞧一眼罗元明,正皱着眉头满脸古怪,显然没懂。 这位须发皆白的大长老摇头一笑,未曾强求一定要让罗元明知晓其中道理,更对于那些在他口中猜测多于事实的说法不予争辩,只随手一招,不远处一座木架上的簸箕当中,就立刻飞起一根形似干瘪萝卜却又遍体橙黄如金的宝药,被大长老托在手中,递到了云泽面前。 “这便是元明先前说的好东西,拿着吧。” “多谢大长老。” 云泽双手接过,对于这位貌似在许多方面都与大伯云温章有所想象的老人颇多敬重。 也或正因此如此,云泽就莫名觉得亲切一些,只待收起那份已经晒干的宝药,便就开口问道: “大长老,究竟是因何事不再教书?” 罗元明眉头皱得更深,颇为古怪地瞧了云泽一眼,却是忍住了开口的念头,低头喝茶。 而大长老却在闻言之后,方才拿起的书本又重新放下。 “君子之道,博而深,广而大,知皮毛而不知深意,不知上善若水任方圆,学习君子之道,就反而只能自误。老夫还在学院授课时,讲道理讲得极多,学生听到之后,话是都会说了,可真正能够明白其中道理的,又能有多少?怕只怕育人不成,反而误人。也正因此,自从那日被学生顶撞之后,老夫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再教书。” 大长老深深一叹,长捋胡须,愁眉不展。 “有句话,元明讲的不太准确,但也确实不错,便是在有些人眼里,修习君子之道的,都是老实人。” “但老实人必不等同君子。” 云泽笑了笑,手指拨弄茶碗。 “君子品行正端,老实人就只是老实罢了。” “那不也没什么区别?” 罗元明忍不住开始插嘴,冲着两人翻个白眼。 对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罗元明,须发皆白的大长老笑得和善,一笑置之,未曾再与之分辨争解。也是与大多数的读书人有所不同,大长老自有自的道理,自己心中明白即可,你若愿意去听,便就跟你说上一二,你若不愿去听,也不会主动跟人去讲,免得自讨没趣,真真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在其中。 却在云泽看来,大长老这般的道理更像遗世而独立的某种超然心性。 跟这样的人说话最累。 云泽暗自一叹,不再继续开口,只顾喝茶,反倒是罗元明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越发没完没了,从自己的道理讲到天高海阔,再从天高海阔讲到琐碎鸡毛,而临到末了,罗元明又开始冲着始终微笑不语的大长老倾诉苦水,肆意批判他那整日对他施行剥削的老道人,却又奇怪最近一段时间未曾再见老道人继续喝酒,觉得可能是天道底蕴受损,大抵过不了几日就要彻底崩塌。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是罗元明在说,大长老在听,云泽四处闲逛,围绕着简陋木屋走了一圈又一圈,瞧一瞧木架子上晾晒的许多灵株宝药,再去简陋木屋后方的花圃里闲来发呆。 满圃四季兰,芳香馥郁,沁人心脾。 也是听得有些倦了,大长老也在随后走到后院花圃锄地赏花,罗元明就一并跟着,口中喋喋不休,让人不能安生。 但云泽却也大抵明白了为什么向来倦懒,便连走路都嫌费劲的罗元明每次来到学院后山,都会不辞辛苦专程跑来大长老此间所在,就只是为了倾倒苦水。 毕竟除了大长老性子极其温和,愿意听他这些琐碎言语之外,其他人都会觉得十分厌烦。 乃甚于就连往日里一直自恃耐心不算很差的云泽,都已经有些受不了。 由自后院花圃离开时,天色已经见暗。 说了整整一下午,口干舌燥的罗元明连喝两碗茶,才终于打算就此告辞,却一整个下午都未曾说出超过十个字的大长老又忽然看向云泽,开口笑问: “小友,可会下棋?” “跟人学过,但棋艺不精。” 云泽摇头一笑。 “作画尚可。” “如此,若在修行之余觉得厌倦了,小友便随时前来,与老夫下棋喝茶,赏花作画,可好?” 大长老抚须而笑,虽是年迈沧桑,可却眸光晶亮。 云泽笑而不语,抱手鞠礼,而后便与一脸不可思议模样的罗元明转身离开。 回去路上,罗元明有些纠缠不休,追问许久大长老又是如何会在临走时忽有一问。但云泽却始终笑而不答,如此几番过后,罗元明也就只能怀着满腹疑问,在回到学院之后一脸嫌弃烦闷地与云泽分道扬镳。 罗元明不懂,是真的不懂。 大长老后院花圃种的,都是兰花。 时值九月末,建兰方落,墨兰初开。 而云泽也就只是看得出神时,不忍感慨一句:“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后面那句还未说出,大长老便就来到花圃锄地,罗元明又喋喋不休,才会将他打断。 大长老知道后面那句,可罗元明却并不知晓。 所以他不懂。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 第81章 一颗人头五十分 入夜之后,云泽没再继续休息,反而是将那一大箱多出来的子弹全部还给怀有俊后,就独自一人去了卷云台。 单就往常而言,青雨棠日日来此,只是今日时间已经晚了,也就未能相遇,但大抵说来也是青雨棠前脚刚走,云泽后脚就来,只是因为前者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走的路线也就不与常人相同,方才在路上也是没能相见。 可云泽今日再登卷云台,却并非是为来见青雨棠。 他的灵决古经颇为怪异,来历不明不说,生于自身气府之中,却又偏偏与人皇所留那枚竹片黑石有些关系,且其本身也与寻常可见的灵决古经全然不同,不将修行方式,反而言深意深,从最开始的第一字出现,就在讲解大道,也就难为了云泽与云开。便到现在为止,云泽也没能弄懂这篇灵决古经之中最为浅显的表面道理,更妄提其中言之更深的大道领会。 相较而言,整日无事且悟性更深的云开反倒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弄懂了灵决古经中的修行方法,大抵说来,便是灵决古经须得分出阴阳两篇,阴篇以体练气,便是云泽如今所修之法,阳篇以气练体,则是云开所修之法。 而如云开所言,便是这篇看似阴阳颠倒的灵决古经,其中记载修炼法倒是与席秋阳的学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颇有些阴阳共济的道理在其中。 阴篇所讲,以体练气,简而言之,便是人之体魄,分作肉体灵魄,乃是阴阳相生,阴阳共济。气属阳,血属阴,肉身作阴形,乃是盛放阳属灵气的器皿,而阴篇修行,便是不断淬炼器皿,以便将其扩张、稳固、增强,才能盛放更多阳属灵气。若在寻常人而言,修行这片灵决古经,就得一心二用,既要修行阴篇奠定根基,淬炼肉身器皿,又要修行阳篇取无根水,以阳属灵气填满器皿。如此一来,才能真正实现阴阳共济,在炼精化炁之前做到毫无缺漏,为日后的高楼平地起建成完美地基。 但在其中,还要另外再换一种说法才行。 便是练体如同地基之深,练气如同泥沙浇灌,二者本应缺一不可,否则一长一短,一盛一衰,就等同幼儿还在蹒跚学步时就只用一条腿,却将另外一条腿弃之不用,时间一旦长了,一旦学步学会了,也就等同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肯定就要歪歪斜斜,还得在炼精化炁之后,通过血气灵气和合化炁的方式将其逐渐补足。 也正因此,云泽所修这篇貌似生于气府之中的灵决古经,在云开看来,是绝对要比这一整个天下所有灵决古经都更强。 哪怕修行之路不与寻常同,一条腿学步反而更快,可后天补足之法,终归还是在根基方面差了些许。 这个道理,不该没人懂。但这一整个天下人,历经多个时代无数年,无数修士在这条路上前仆后继,可除却席秋阳外,就再不曾有人提出质疑,另寻修炼之法,就怎么看怎么怪异。 就像席秋阳曾经说过的,任何一种修行之道,都只适合于一人。人各不相同,道亦有所不同,若只是沿着前人脚步一直跟随,如何能够再走出自己的路,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道,又如何能够与天同寿,证道成仙? 从来都有时间可以更多去想,悟性也深的云开,都无法回答。 云泽将这个疑问暂且藏在心底,只待有了时间之后,再去找寻席秋阳也或老道人问上一问。 卷云台上,云泽淬炼拳法,以为练气之法。 云开入定修行,以为练体之法。 阴阳互补,阴阳共济,如此一心二用之法,大抵也是破天荒的第一人。 一夜过后,云泽先去找了老道人,未能寻见,方才转而去到刑罚堂,见了席秋阳,将能说的说出,不能说的简单圆过,以此提出心中疑惑。 而在闻言之后,席秋阳便就暂且搁下手中书简,颇为出奇的露出些许笑意。毕竟这种问题,云泽算是席秋阳见过的许多修士之中,第一个真正提出来的,就像有些事,看似天经地义,天下人也就觉得理所当然,而其中道理,却往往都被忽略过去。便如为何天有聚云成雨,为何月有阴晴圆缺,为何人是为人,为何物是为物,倘若不能弄清其中道理,便就只是在囫囵不清之中自以为清醒,而要说到底,也就是个自欺欺人的道理。 这世上本就没有天经地义,更没有理所当然,任何事物万千,气象变化,都有理有据。也只有弄清了其中的有理有据,才能在自己脚下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另寻修行之法,简而言之,便就如同深山开路。” 席秋阳简单思索过后,开口解答: “于无路之处开辟道路,须得披荆斩棘,凿穿高山,其中艰难险阻,着实难以章书,甚至稍有不慎,就会妄丢性命,寻常人,又如何愿意如此犯险?此乃其一,其二便是未曾走过,又如何可知道路已偏?便如为师,曾也走过这条天下人都在走的路,却到后来方才发觉这条道路从最开始的地方就已经有所偏差,再要纠正,就唯有两种方式可以选择。其一,便是依循前人之法,后续补足。可道路毕竟已经偏出,便在到达终点之前,即便补足,也是一直都在偏路上,只是一直都在向着正路靠近,且道路相对而言还要更加平坦,希望极大。其二,便是自斩道行,从头再来,也是为师当年选择的方式,更在随后整整闭关五百年,潜心揣摩,于无路之处开辟道路,终有所成。至此,不敢言说走得如何准正,但却要比原本的道路更加笔直。” 席秋阳轻声一叹,摇头苦笑。 “但辛辛苦苦无数年,哪怕忽然发现自己走错了,这一整个天下,许多时代无数年,又有几人能够愿意自斩道行,重新开路?更何况即便自己已经错了,可毕竟脚下有路还能走,且是同样通往最终点,而重新开路又有太多艰难险阻,动辄就要丢掉身家性命。该当如何选择,又何必再要多说?” 闻言之后,云泽一阵沉默。 良久,方才深深一叹。 而在之后,云泽很快便就告辞离去,回到弟子房继续修炼。 几遍拳法在弟子房门前练过之后,云泽又回去房中入定片刻,待到血气气韵全部调动起来,才终于取出那只由自大长老那里得来的灵株宝药,直接吞服。 表面看似干瘪萝卜一般的黄金宝药,药力确实非凡,方才入腹,滚滚药力便就如同洪荒猛兽一般由自气府而生,贯通阴阳命桥,行走血肉筋络,声势之浩大,滚滚如雷鸣,便在体外都可轻易听闻,好似平地起惊雷。而在药力逐渐挥散之后,云泽体表更是燃起一团璀璨金光,如火如荼,乃甚于将整座弟子房都染得金光透彻,好似镀了一层真金一般,金光直接射穿房门窗扇,引来许多没有课程各自修行的八班学员前来查看。 北临城南域学院,第八班只有一年二年,到第三年便得去往更高学府参加考核,也只有通过之人才能留在更高学府,晋为学府三年生,待到第四年毕业之时,便可得到允许参加补天阁的入阁考核。 而若未能考入学府三年生,便就只能做回学院三年生。 一字之差,天壤云泥。 也正因此,此间前来查看之人,人数就并非很多,另有一些更是不在学院,如此林林总总算下来,也就只有二十多人。 顾绯衣、青雨棠、姜北、景博文、陆家平,甚至就连一向惫懒,走路都嫌累的罗元明也在其中,锃亮一个大光头在人群之中赫然鲜明,引来了不少目光。 罗元明两手插袖,忽然转头冲着一旁的师弟陆家平咧嘴而笑。 “我早就已经说过了,你那长相也就只能算是稀松平常,做师兄的我肯定比你更好看。以前说了你还不信,瞧瞧,这么多人哪有一个是在看你的?不都是在看我这盛世美颜?不过毕竟也是做师兄的嘛,比你长得好看很正常,要不怎么能是师兄呢?你说对不?” 闻言之后,所有人都立刻变得脸色黝黑。 心里有一万遍羊驼要说的陆家平猛地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冲动别过脸去,终归还是没敢开口说出来,生怕会因此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挨上一顿胖揍。 但罗元明却仍是乐此不疲,嘴里念念叨叨地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所有人都不再继续理会,转而望向弟子房门窗里透射而出的金光璀璨,所有人都是闭口不言,心思各异,乃甚于已经有人开始按捺不住,向前迈出一步。 方才一步,顾绯衣、青雨棠、姜北与景博文就尽都转头看去,以眼神警告威胁。 尤其顾绯衣一身杀机最为凶悍,景博文一身杀机最为阴冷。 只有青雨棠与姜北稍显平和,却也眼神不善。 却在这四人之外,罗元明更是直接,是在那人一步还未落定时就已经收敛了嬉笑表情,不见如何动作,就已经那人近前,仍是双手插袖,面带笑意,只是两人身材差距极大,罗元明就只能抬起头来看人,可他略微眯起的眼神里却是分明带着森然冰寒之意,好似只要这人再敢上前半步,就要暴起杀人。 被忽然出现的罗元明吓得几乎就要跳起来的孔汉博心头一阵狂跳,下意识便就收回脚步,却又忽然念及自己毕竟出身隐元圣地,脸色当即一沉。 本就身高马大,面相凶悍的孔汉博,面色一沉,就显得尤为慑人,尤其隐元圣地弟子传承修行《右弼星经》,灵决古经影响之下,虽然杀力惊人,却也最易暴怒失智,如今心头火气方才升腾,便就不可遏止,命桥境如火气势轰然席卷,吹起一阵燥烈。 “滚...” 扑哧! 孔汉博方才吐出一字,骂人滚蛋的话还在喉咙里,可罗元明手掌晶莹剔透,掌心之中呈现鸿蒙开天,演化三千星辰吞吐三千神光,径直射穿了这人高马大的孔汉博胸膛正中所在。 血光喷涌,命丧当场。 眼见于此,所有人都是一阵错愕。 或许罗元明并不认得孔汉博,至少在他们看来是如此,否则也就不会如此果断,直接取了这人性命。 “孔汉博,隐元圣地出身,还是主峰弟子。啧,好大的来头。” 罗元明随口道出死人来历,临到末了也不忘戏谑一句。他目光扫过先前还在蠢蠢欲动,想在云泽药力还未完全吸收之前强夺造化的其他人。而这些人也是方才明白过来,眼前这光头锃亮、只在学院里忽然死了人,需要有人收尸时才会出现却又不知来历的罗元明,根本不怕惹麻烦。 也正因此,但凡是被罗元明目光扫过的这些人,都是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 而在说完这些之后,罗元明就转身走到云泽所在弟子房的门前盘腿坐下,表面悠哉,可心里却是一阵暗叹,埋怨自己忘了提前与云泽支会一声,吞服宝药得去后山找个无人之处才行。可如今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罗元明也就不好坐视不理,只是又在心中暗恨自己动作太快,太过着急,到发现另外有人愿意为云泽护法时,就已经到了孔汉博的面前,无路可退。 却相较于这些,眼下尽快给自己先前那番所作所为找个合适的理由才是真。 罗元明心下又是一阵哀叹,面上悠哉,眼神平静扫视在场众人,可却脑袋都已经想破了,也没能找到什么借口可以掩盖过去。 人群里的陆家平忽然咧嘴嘿的一笑,一脸谄媚地跑了过来,凑到罗元明跟前贼兮兮地开口道: “师兄,你这又是五十学分到手了,赚钱可比师弟容易得多啊!正巧,师弟最近手头有点儿紧,请客吃饭呗?真要不行,我帮你再找个理由杀个人,五十学分咱俩对半分,到手之后换成钱,我请你!” 陆家平声音不小,装模作样的本事也是一流,脸上笑意更甚,不待罗元明开口回答就继续言道: “我知道学院西边有家烤鸭着实不错,旁边还有一家,两家就挨在一起。但南边的那家鸭子烤得不行,膻味太重,比不了北边那家,不光手艺好,没膻味,而且鸭子也够肥,买上三只就够咱俩吃两顿的,到时候再整上两壶小酒,那叫一个美呀!咋样?做不做?这笔买卖肯定稳赚不赔!” 一边说着,陆家平已经将目光望向其他人,两眼放光,也似是在烤鸭店里挑选哪只鸭子足够肥,甚至嘴里还忍不住吸溜一声,口水都是险些就要流出来,让在场除却鲜少几人外的许多人都莫名感到一阵恶寒。 十二桥罗元明,几重天尚且不知,可陆家平一身气机却毫不遮掩,同样也在十二桥,虽说只是一重天,却相较于此间太多命桥境而言,已经强出太多太多。 同样心思活络的罗元明也明白过来,当即一把拉过陆家平,装模作样满脸严肃地小声耳语道: “别太明显,理由怎么也得说得过去才行,否则这份行当一旦丢了,再想讨回来可是不大容易。” “师兄就尽管放心便是!” 两人头碰头一阵议论,声音不大,可在场众人最差也是命桥境,自然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顾绯衣、青雨棠几人脸色怪异,只是觉得这两人着实有些与众不同,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将此间许多出身来头极大的圣地弟子世家子弟以学分金钱衡量,有些不可理喻,却另外的一些人,尤其那些心怀不轨的,虽然心下恼怒,可毕竟也是修为境界不如人,尤其先前罗元明一掌拍出,虽是有些偷袭成分在内,却也轻而易举就将孔汉博一击毙命,就只能忍气吞声,也不敢再有分毫造次,生怕会被这两人抓住机会,杀了换学分。 罗元明在学院负责收尸,一具尸体五十学分,从昨日开始,就对此间一年新生而言也不再隐秘。 五十学分,数量确实不少,足够被罗元明和陆家平当成理由,用来杀人。 尽管有些人心中仍旧有些疑窦,却也不敢以身犯险。 毕竟动辄就要丢掉性命,不太值得。 而在许久之后,云泽终于化散所有药力,血气气韵轰鸣之声也终于退去,就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门外异样,忍不住出门查看。 有些人已经早早退走,却也有些人仍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亦或有些别样想法,但终归说来,也是想要知晓药力如此之盛的宝药究竟是何来历,更想知晓云泽吞服之后,又是否会另有突破。 赵飞璇、焦洪光,赫然也在其中。 却不等他们开口,盘坐门前的罗元明就忽然上身一仰,靠在了门内云泽腿上,仰着脑袋看向云泽嬉笑道: “云小子,我给你指几个人,都是先前想着趁你药力还未吸收时强夺造化的。有几个已经跑了,剩下的这些人里,这个,那个,还有那个,都是。” 罗元明一个一个伸手指过,焦洪光也在其中。 而被罗元明点到之后,统共三人,全都脸色难看。 但身为始作俑者的罗元明却对此视而不见,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之后,又伸手拍了拍已经大抵明白事情始末的云泽肩膀,满脸堆笑道: “努力修行,争取早日宰了他们,一颗人头就是五十学分,赚了之后,咱俩平分!” 第82章 往事苦 北城以北极北处,有大雾封山。 山是鬼山,雾是血雾,腥气着实刺鼻,也不知这座纵横绵延八百里的黑石山上究竟埋葬了多少生灵,才会如此尸骸遍野,满地枯骨,更致使囊括了山上八百里方圆的厚实血雾浓郁至此。便只需在其中走上一遭,就会如同血池中游过一趟。 一路走过十万里的老道人止不住地唉声叹气,周身圣人气机撑开一片清净之地,沿着坑坑洼洼羊肠小道一样的山路往上走。在路过一座栈桥时,低头下看,瞧着原本不知什么模样的山涧由自高处奔腾而过,在此间折转,猩红颜色的水流激荡澎湃,漂浮无数尸骨在其中沉沉浮浮。偶尔水流太急,便会撞在山壁上,清脆声响也被轰隆隆的水流声掩盖过去,却仍是可以见到枯骨崩碎,被猩红水流一路卷带着,经过老旧栈桥的下方,一路向着山下而去。 老道人愁眉不展。 愁的不是这原本八百里山清水秀竟是变成了这幅生灵寂灭的模样,而是在为自己如今竟会送上门来被人揍而发愁。 但毕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有青雨棠在学院,再加上自从开学以来,老道人虽然总是深居浅出,却也未曾遮掩自身行踪,学院里的许多学员都曾见过他,青雨棠也在其中,虽然未必认得,可他毕竟也是学院里唯一一位圣人境,与乌瑶夫人联络时,就怎么都该提到一两句。 却也正是因此,乌瑶夫人对于他隐姓埋名藏在整日买醉之事,必定是早就知晓。 若在往常,被发现了也无妨,换个地方继续隐姓埋名整日买酒也就是了,可如今却是多了一个云泽出来,老道人就怎么都不能撒手不管,只顾自己。 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老道人将双手插袖,目光从下方的虎跳涧上收回目光,转头望向更高处。 倘若乌瑶夫人是在得知此事之后的第一时间就依着往常性子,直接杀去学院质问究竟,或许老道人也就不会如此担心。可怕就怕在乌瑶夫人如今是一反常态,非但不曾怒不可遏,直接杀去学院,闹个天翻地覆,反而隐忍隐耐,不声不响,就让老道人越发觉得有些心慌。 其中有些原因是还没查清云泽身份,但这件事却并不足以当作借口,而其中更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老道人就无论如何都猜想不出。 再一阵唉声叹气。 暗自感叹的是没曾想到,那青莲妖族出身的青雨棠,竟然会跟乌瑶夫人扯上关系,若能早些发现,或许也就不必如此。 可毕竟事已至此,哪怕老道人有心想逃,也已经没有继续逃的理由。 “酒都戒了,还怕一顿打?” 老道人口中一阵碎碎念,挪着步子步伐缓慢走在山道上。 以圣人脚力,哪怕山上已经被乌瑶夫人刻下了堪称手笔巨大的灵纹阵法,不能随意进入,不能踏空而行,不能缩地成寸,也最多最多半个时辰就该抵达山顶。可老道人如此一步一步挪着脚步,又偶尔停下瞧一瞧那些已经枯萎焦黑的杂草老树,原本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就生生走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终于迈上最后一级古旧破烂的山路阶梯,眼前也豁然开朗。 一座阴森森的府邸,就建在此间。 黑门黑墙黑砖黑瓦天井冒黑气,院子里还栽了一棵枝桠斑驳、焦黑枯萎的歪脖子老黑树,整一座鬼宅模样。 老道人驻足原地,迟疑不前。 许久,黑门忽然吱呀一声,在这一片阴森死寂的地方忽然响起开门声,让低头不语满脸犹豫的老道人吓得激灵灵一个寒颤。 黑府里走出一个黑衣小童,长相还算俊秀,可在眼神里却是有着隐藏不住的,源自骨子里本性的凶戾凶残,本体乃是叱雷魔猿,异兽猿猴的一种,如今却是成了乌瑶夫人的看门小童。 而在两个半月以前,不止是在凡人常用的网络上,更在修行界也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个是发生在北城以东,在一海上岛屿,忽然出现黑云倒灌的场景,形似沧海横流,中有八头大蛇身长百丈,是八双血眼腥光乱,啸声惊震离恨天。另一个则是言说在北城以北有血雾封山八百里,腥气刺鼻,中有怒兽咆哮,显现百丈巨影,舞弄雷霆,大杀四方。 其中后者所言,便是这黑衣小童闹出的巨大事端,但外人却有所不知,这黑衣小童当时还真不是什么大杀四方,而是途经此处,忽然瞧见黑山山顶有一宝药异果,一时之间动了心思,意图采摘,却不想惊扰了定居在次的乌瑶夫人,催动灵纹阵法,升腾八百里血雾封天,将他困在其中。而外人之所以能在遥远距离也可见到百丈巨影舞弄雷霆,则是黑衣小童现出真身,施展出了秘术神通,招引雷电作为神兵,想要破开血雾封山,逃之夭夭,却终归没成,被乌瑶夫人一掌拍落地面,不得不做了这看门小童。 而最为屈辱的,则是这叱雷魔猿原本化成人形之后,该是一位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铁血大汉模样,却偏偏被乌瑶夫人觉得着实碍眼,也就施展非常手段,才将他变成了这幅小童模样。 好歹本体也是百丈之高的叱雷魔猿,好歹也是入圣境界的魁梧异兽,可如今却是落到了这幅田地,尤其乌瑶夫人喜怒无常,与当年闻名时全然不同,动辄一身圣人气机席卷而出,浩浩荡荡八百里,让方才入圣的黑衣小童只能胆颤心惊躲躲藏藏,有着说不出的苦楚难过,满腔凶狠戾气无处发泄的同时,也是越发想念当初可以随意纵横的那些过往岁月。 只可惜,一去不复返了。 而眼前这花白胡子老道人的眼神也越发古怪,就更让黑衣小童觉得愤愤难平。 “夫人叫你进去!” 黑衣小童伸手推开黑门,语气不善,目光阴冷,恶狠狠盯着老道人,哪怕已经知晓老道人同样身为一方圣人,也是丝毫不惧,只想着干脆就被一巴掌拍死算了,总好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现状。 未曾修行任何隐匿之法的黑衣小童,在老道人眼里看来,就与本体无异。 而在闻言之后,老道人也就猜出了什么,口中啧啧一叹,冲着那黑衣小童咧嘴一笑道: “老道我是来挨揍的,你又是乌瑶的看门小童,虽然不敬,可老道我怎么也不能对你出手。但有句话老道该说还是得说,你这小猴儿的脾气可得改一改,安心给乌瑶做好门童,再学着对待客人恭敬一些,说不得乌瑶再过几日就忽然心情大好,放你离开,让你可以重新逍遥自在。” “废话少说,夫人叫你!” 黑衣小童脸膛黝黑,对着老道人一阵咬牙切齿,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之后,便就直接转身回去。 眼见于此,老道人方才好些的心情又忽然重新低落下来,一阵愁眉苦脸,踌躇不前。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抱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想法,毅然决然大义凛然进了府邸。 黑衣小童正在前院清扫灰尘,见了老道人时,仍是脸色不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但老道人却并无心思继续与这黑衣小童继续玩笑,而是已经察觉到乌瑶夫人就在正房,花白眉头也随着脚下一步挨着一步慢慢挪动,逐渐拧成一团,直到站在门前时,却也不曾等来想象中的暴雨雷霆。老道人满腔压抑,又一次心怯胆弱,驻足不前。 乌瑶夫人越是如此,老道人就越是心慌。 弄不懂个中缘由的黑衣小童动作麻利,已经扫过了院子,无事可做,就依着往常习惯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抱腿坐下,斜着眼睛去看低头不语,满脸复杂的老道人。 “老头儿,你要有话那就赶紧说,要是有屁就赶紧放,这么大年纪了还磨磨唧唧的,真比娘们儿还娘们儿,大爷我最瞧不惯的就是像你这种人,放个屁还得酝酿老半天,到好不容易放出来了,又是千折百转。怎么,放屁还是吹箫呢?再者说了,吹箫那得是千娇百媚的小娘们儿吹起来才好看,才舒服,你他娘的都已经十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弄出这幅模样给谁看...” 砰! 没由来的一股气机,忽然砸在黑衣小童背上,直接将他还没说完的那些个不堪入耳的浑话彻底打断,也将他直接砸得飞了出去,狠狠趴在地上摔了一个狗吃屎。 脊背开裂,血洒满地,深可见骨。 黑衣小童一阵惨嚎。 可老道人却是松了口气,将插在袖口里的双手抽出,想要抱手鞠礼,却临到两手抬起时又忽然一顿,想了想,还是放下,直接上前推门走入其中。 房间里的陈设一切从简。 乌瑶夫人黑衣黑裙,正端坐在正对房门的一张黑木椅子上,手边搁了两盏茶,都是热气蒸腾。但乌瑶夫人手边那盏茶,茶汤清亮,颜色嫩翠,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这种带着一些涩苦味道,可在另一边的另一盏茶,却是茶汤乌黑,浑浊不堪,看得老道人嘴角抽搐,腿脚打颤,眼皮直跳。 乌瑶夫人神情清淡,也似未曾见到老道人一般,随手端起茶碗,用茶盖撇去浮沫,喝了一小口。 “这茶...” 老道人硬着头皮在茶案另一边落座,两手重新插进袖口,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不喝,行不行?” 乌瑶夫人未曾回答,只是吹了吹热气,又喝一小口。 眼见于此,老道人低头看了眼自己那碗茶,依稀可以见到一小段像是半截蜈蚣的东西浮出些许,而且颜色幽绿,带有黑斑,当下便是激灵灵一个寒颤,干咳一声,挪开目光,继续言道: “这茶,太烫,等我说完了,茶也放凉了,再喝也不迟。” 顿了顿,老道人小心翼翼瞥一眼不动声色的乌瑶夫人,缓缓开口道: “这件事儿,其实早就应该跟你解释清楚,不是为了帮我自己洗脱罪名,让你原谅,毕竟我也觉得当初那么做确实不对。但话虽如此,可背信弃义这四个字,我觉得还不至于就要安在我身上,而且我也是真的不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上顶天,下踩地,老道我若胆敢骗你一丝一毫,都要五雷加身,不得好死。” 闻言之后,乌瑶夫人挑起黛眉,略微侧过头来,看向老道人。 却是仍未说话。 较之先前压力还要更甚许多的老道人,额头已经开始冒汗,口中嗫嚅许久,也只得苦涩一笑。 “是,我承认,我逃了这么多年不敢见你,确实是因为在心里就觉得没脸见你,而且这么多年以来,我也一直在想,如果那时候我能留下来,拼上命去拦住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云温书都不会落到那般田地。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就算是为了云小子,这事儿我也得跟你说清楚,如果你还是觉得是我背信弃义了,是我该死,这茶...” 老道人深吸一口气,神色郑重,侧过身来看向乌瑶夫人,咕噜一声吞了一口唾沫,开口道: “老道我绝对一滴不剩...全都喝下去!” 乌瑶夫人忽然唇角微掀,露出一抹过分浅淡,而且着实冷冽的笑意。 “那就喝吧。” “我...喝...” 老道人张了张嘴,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一脸苦相。 乌瑶夫人笑意收敛,忽然冷哼一声,搁下茶碗,起身走到门前,扫了眼不知何时就已经偷偷摸摸藏在门外边缘的黑衣小童。后者见状,当即一个寒颤,干笑一声,转身就走。 而在之后,乌瑶夫人也未曾回去屋里,就那么负手站在房门前,抬头望着远处的血雾蒸腾。 老道人舔了舔略有些干涩的嘴唇,深深一叹,皱着花白眉毛,在心中斟酌了许久的言辞之后,方才终于开口道: “当年瑶光圣地联手皇朝围杀云温书那次,世人都说我是眼见情势不对,转身就逃,是个背信弃义之人。这话说来...假也不假,毕竟我转身离开确实是真,但当时也是见到瑶光圣地和皇朝那边圣人太多,甚至还有一位大圣也在,心里念着只凭我与云温书二人,根本不敌,就只能嘱托云温书坚持片刻,也好让我能够回去洞明圣地搬来救兵。却不曾想,那个老不死的竟是早已与瑶光圣地暗中勾结,又联合了洞明圣地的几位太上长老,提前布下灵纹阵法,就等我自投罗网。也正因此,我才刚一落地,就被那个老不死的以灵纹阵法彻底镇压,动弹不得,便是再想回去都不能...” 老道人说得极其简单,却也极其用力。 而这一番话方才说完,老道人一身生气就好似忽然散了一般,脊背佝偻下来,脸上皱纹更深,就连双眼都忽然变得浑浊无比,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绝望死气。 也似是又想到了那日情形,尚且只有入圣境界的老道人被镇压在灵纹阵法当中,任凭如何挣扎发狂,都无法挣脱。而上一任洞明圣主与诸多太上的音容相貌也似乎就在眼前,眼神冰冷,神态冷漠,甚至直到老道人哭着喊着,跪在地上将额头磕得鲜血四溅时,也始终没有丝毫心软。 直到云温书被打碎命桥,燃尽了生机底蕴才勉强逃走的消息传来时,老道人才终于被放开。 却那时的他,也早已与死人无异... 房间里忽然变得落针可闻,沉闷压力萦绕在整座山头,让乖乖去到后院继续清扫灰尘的黑衣小童都觉得一阵莫名感伤,好似心头压了一口恶气,怎么都吐不出来。 始终神色平静遥望远处血雾蒸腾的乌瑶夫人,过了许久才终于垂下眼帘,缓缓言道: “十四年前,我曾在东海之畔见过一次云郎,他的身边跟着一位相貌姣好的凡人姑娘,但在眉宇神态之间,却是戾气十足。还有一个方才四五岁的孩子,颇有些男身女相的意思,随他娘,生了一双如同女子那般的狐狸眸,俊俏好看。” “那次,也是我与云郎唯一的一次重逢。他一身修为尽废,生机底蕴也近乎完全耗光,变得体弱多病,而且时日无多。但我本以为云郎会用他剩下的时间好好陪我,却不曾想,他就只是托我帮忙,让我帮他留下一道气机,留下一些话,又嘱咐我说,一旦日后那孩子走上修行路,就一定要将东西送给他...” “做完这些之后,云郎就走了,始终不曾再回头。” 乌瑶夫人深深吸了吸鼻子,眼角已经隐现泪痕,便就重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以免堂堂妖族圣人也会哭,却又忽然极为勉强地咧嘴一笑。 “对于你,对于我,他都不曾说过任何一句话。我知道,他是怕自己一旦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我也知道,他能理解你那日之所以一去不回,定是有着自己的苦衷。所以,他始终不曾多说任何一句话,也不曾回头再看我一眼...” 乌瑶忽然沉默下来。 老道人略微抬头,格外浑浊的眼神里,凭空多了一些生气,看向那位未亡人的背影。 她两肩忽然就止不住地轻颤起来,背对着屋中老道,尽可能压抑着啜泣声响,可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又更加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奢望着那些夺眶而出的眼泪能够倒流回去。 “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他...” 话音方落,堂堂妖族圣人,竟是泪有千行。 第83章 午时三刻将至 院内月比这天,按照俗世的纪年法,是排在了十月五日。 一大早,学院玄青殿的殿前广场就已经人满为患,尤其是以一年新生数量最多,要比更高年纪的老生来得更加积极,毕竟能够重新划定分班等级的院内月比对他们而言还是头一遭,早早就做足了准备的一些人,从前几天开始就已经跃跃欲试。 但第七班走了补天士路子的一众人却不在其中,参加院内月比,也就只是同班学员相互较量,凑个热闹罢了。 修为境界太低,打起来也并不好看,更何况走了补天士这种路子的,修为境界还尚且低微的前期,也主要是以修行灵纹之道为主,须得趁着这个时期掌握更多基础灵纹的走向与勾勒方法,还得另外掌握许多灵纹之所以能够呈现出种种奇妙之力的理论根本,就反而对于练体练气的攻杀手段不作要求。也正因此,莫说这一年第七班的一众人只是学了一些十分基础的武功技法,甚至连同那些年级更高一些的老生也是如此。 一旦打起来,依着怀有俊的说法而言,大抵就跟街头巷尾的流氓打架差不多,一来是毫无章法可言,二来则是谁够凶、够狠、够不要命,谁就能赢,反而境界手段什么的都在其次。 所以怀有俊对于不久之后自己也要上场比斗一番的兴致并不高,反而是趁着这次机会多睡了足足一个时辰,等到终于睡足睡够了醒来时,再兴冲冲地想要问一问云泽今儿个是否真的就有把握彻底踩死犬肆时,却发现云泽已经不在屋里。 后山深处,大长老的住处所在。 但在来此之前,云泽还曾去过一趟卷云台,迎着天还未亮秋寒料峭的晨风,盘坐了整整半个时辰,未曾入定修行,也未曾磨砺拳法,就只是坐在那里吹风发呆。 吹风不是习惯,发呆才是。 也是俗世那两年时留下的一个习惯,每次出门准备杀人之前,都得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呆上至少一个小时,才能调整好自身心态,可以在之后走出门去,在路上遇到任何意外都能从容应对,可以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去杀人。 但弟子房里的怀有俊呼噜声实在太响,云泽迫不得已,才会去了卷云台。 却也正是因此,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过往习惯所致,在离开卷云台后,云泽每次见到一个人,都会有些难以自控,有着强烈冲动想要直接出手杀人。甚至是在遇到第一人时,还未走近,他一身杀气戾气就已经全然沉寂下来,却又隐隐待发,乃甚于脑海中更是已经开始习惯性地计算这人一身血肉能有几斤几两,足够几天的伙食。 将人吓得不轻。 而终于意识到自己心里可能多多少少有些问题的云泽,也没敢继续留在学院,匆匆离开。 许是出于对走了儒家修士路子,修行君子之道的大长老有着天生好感,云泽脚步匆匆,并非有意,却在忽然清醒过来时,就已经到了学院后山。而眼下时辰尚且还早,一年第八班的学院内比也被安排在了临近正午的时间,云泽就只稍作犹豫,便直接到了此间。 一句手谈过后,须发皆白的大长老瞧着棋盘上错落分明的黑白两道,对于已经足够透出棋盘的狰狞杀机心中凛然,忍不住眉关轻皱,抬头看向眼帘低垂的云泽,许久才深深一叹,动手将黑白子重新拾起,投入棋盒之中。 却未曾开口言说其他。 再手谈一局。 这一回,云泽执白先行,与俗世里围棋之道最初时的规矩并无不同。可却也与寻常人对弈下棋有所不同,云泽与大长老抬手落子都是极快,也似是并无任何思考,仅凭一眼观定棋盘上的局面如何,便就立刻落子无悔,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很快便就再度透出棋盘,却是大长老杀性更重,反而力压已经极难自控的云泽许多。 便在棋盘上落子越多,云泽脸色就越白几分,乃甚于到了最后,最先支撑不住的还是云泽,手中提子颤颤巍巍,极难落下,更瞳孔扩张,脸色苍白,汗如雨下。不待多时,便忽然脸色急变,一口逆血喷了出来,忍不住扶着棋案趴下头去大口呼吸,手中棋子都已经被他捏成粉碎。 大长老这才轻声一叹,收敛了一身不知从何而来的凶残杀性,恢复到往日里的平静祥和。 “以毒攻毒之法,非是老夫所愿,只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大长老起身离开棋盘,走到一旁,趁着柴火烧水的闲暇时间,眉关紧皱看向仍在扶着棋案,却手臂都在颤抖的云泽。 “出身俗世之人,大多有此心结,有些人已经解开,却也有些人始终未能解开,你也不必为此介怀。该是如何做法,三思过后,仍是觉得有必要,那便如何去做。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此话随时不假,可一旦别人已经欺辱到了自己头上还不还手的,那就不是君子,而是僧佛,讲的也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道理。至少在老夫看来,这道理,有些没道理。” 大长老轻叹一声,拿起烧火棍轻轻拨弄火堆,开口言道: “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言罢,大长老连连摇头。 “没道理,真的没道理。而恰恰与之相反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的道理虽然有些偏颇,可一旦放在如今世道,就反而相得益彰。或许这句话说来好像是在为了契合如今世道,可即便是放在过往时候,十年前的那个世道,已经被人欺辱到了头上却还不还手报仇的,那是傻子!” 大长老忽然冷笑一声,将烧火棍随手丢开,倒水沏茶。 “要是有谁胆敢跑来老夫头上拉屎拉尿,老夫不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再打发去黄泉路上看一遭,老夫这一身读书读来的大能修为,就算狗屎还不如!” “读书人...脾气还挺大。” 已经缓过气来的云泽闻言之后,忍不住缩起肩膀慎笑一声。 大长老已经沏好茶,推了一只茶碗到云泽面前。 “你就尽管放手去做,该打就打,该杀就杀,俗世出身之人的心结无非就在于觉得这个世道虽然同样不堪,但却要比之前那个世道更好一些,不能再如过往那般随意杀人吃人。可实际上却是你对这个世道还看得不够通透,杀人吃人,什么世道都有发生,只是现在这个世道还有一层已经支离破碎的虚伪假善作掩盖,而一旦将这层掩盖之物剥离出去,你就会发现,无论俗世还是人间,其实都在本质上是个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可怕模样。” 闻言之后,云泽忽然沉默下来。 他将双手插入袖口之中,沉思良久之后,忽然一身杀性就再度升起,杀气戾气阴森寒冷,让此间温度都忽然骤降几分,乃甚于更迭而起,如火如荼,有些不可遏止的迹象。 “明白了。” 云泽冲着大长老咧嘴一笑,不顾茶水滚烫,端起茶碗便就一口饮尽。 大长老笑着点头,慈眉善目。 “去吧。” 云泽起身抱拳,转身离去。 而在片刻之后,本应在院内月比上住持大局的姜夔却是忽然从那间原本属于大长老的简陋木屋中,推门走出。 他远远望着云泽离开的方向,又瞥一眼大长老,眼神中颇多无奈。 “你这老东西,就是这么教书育人的?” 姜夔颇为熟稔地在云泽先前位置上坐下来,自己沏了一碗茶,撇去浮沫,同样不顾茶水滚烫,轻轻抿了一口,又瞥一眼看似慈眉善目的大长老。 “你方才说的这些道理,书上可从来不曾讲过,甚至可谓是背道而驰。”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大长老吹走热气,饮过一口茶水之后,将茶碗放下,呵呵一笑。 “该打就打,该杀就杀,君子当如是。” “你...” 姜夔瞪眼,有些气急。 却在气过之后,又忽然有些泄气。 这位从来都是没什么脾气的一院之长,一阵愁眉苦脸。 “倘若云小子当真是将犬肆杀了,那个至今也仍是留在学院附近的老仆不是什么大麻烦,但犬氏部族那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姜夔深深一叹。 “前次,景博文那个小兔崽子将犬肆打得重伤卧床,险些就要废掉,已经十分严重,最后还是两家协商,由景家赔偿了不少价值难以估量的灵株宝药与十万重金,方才能够息事宁人,避免闹出更大风波,无法收拾。却在如今,云小子身后也就只有一位席长老。可席长老的性情究竟如何,你也不是不知道的,倘若犬氏部族当真敢闹,要云小子一命偿一命,那席长老就也当真是敢让犬氏部族彻底消失。” 顿了顿,姜夔又是一叹。 “犬氏部族虽然不堪,但他家的太上族主可还未死,也是堂堂入圣境界,这犬氏部族再怎么不堪,也仍是一流实力之一。尤其犬氏部族青黄不接,这一代的部族族主天赋也不高,而且在各个方面都显得着实不堪,那位犬氏部族的老族主就尤其看重尚且不算很差的幼孙独苗。一旦犬肆死在云小子的手里...” “席秋阳什么来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犬氏部族的老族主也就只是区区入圣罢了。” 大长老并无担忧之色,反而镇定自若,又拈了一些茶叶搁在茶碗里,重新沏上一碗水。 “最多就是暴露身份,重新回到世人的视野之中,这对如今的席秋阳而言还能算什么?自从席秋阳知晓了云泽便是云温书的遗子独苗,却始终未提,反而将一切做得尽善尽美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打算,终有一天要将自己重新暴露出来,为注定命途多舛的云泽遮风挡雨。更何况修行之路本就艰难,若是不能逢山开山,逢水开水,反而杀个人都要过分迟疑,那云泽即便是完全继承了云温书的天纵之资,也终究只是无能之辈。” 大长老笑呵呵重新端起茶碗,用茶盖撇去浮沫,却甫一抬头便见到姜夔正满脸惊愕,一整副如遭雷击的模样,呆立当场。 稍稍一愣之后,大长老便就重新放下茶碗,皱起眉头。 “你,还不知那云泽就是云温书的遗子独苗?” 未曾得到回应,大长老略作沉默,很快就已经想通了其中关键。 这位修行儒道君子之风的大长老,虽然平日里只是住在学院后山,深居浅出,却对学院之中始终保持着高度关注,一是希望能够在这众多莘莘学子之中找到一个适合继承自身衣钵的传承弟子,二是知晓姜夔虽然身为此间院长,却着实不爱对此劳神费心,且学院二长老、三长老也都各自有事要忙,无暇其他,就只能亲力亲为,关注着学院各处风波,以免出现一些始料不及的重大意外。 而自从开学以来,那位青莲妖族青雨棠两次三番联络乌瑶夫人之事,也全部都在大长老的神识之中看得分明。尽管最早时候也只当乌瑶夫人是对过往之事难以介怀,方才会将云泽当成一线希望,可前些日子,青雨棠再次联络乌瑶夫人时,大长老也同样看得清楚,听得分明。 大能境界神识广阔,更何况青雨棠也未曾太过遮掩,大抵是未曾想到竟会有人时时刻刻都将神识囊括整座学院。 而也正是因此,大长老才会知晓云泽出身来历。 却不曾想,这位担任着一院之长职责的姜夔,竟是真的半点儿不将学院之事放在心上。 或也因此,那青莲圣女青雨棠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吧。 大长老深深一叹,不知是哭是笑,应该作何表情。 直到许久之后,姜夔方才终于回神,嘴巴张了又张,可每次话到嘴边,都要重新咽下,迟疑犹豫大半晌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云泽,确实就是云温书留在世上的遗子独苗。” 大长老抿了一口茶水,瞥一眼姜夔。 “如果你肯对学院之事上点儿心,不要多,哪怕只有一点儿,也不至今日才知。” “云...云...” “是,都姓云,不是巧合,子随父姓,理所应当。” 大长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茶碗搁下。 “这事儿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就得守口如瓶才行,毕竟牵扯太大,尤其涉及到许多圣地与世家的当代族主与圣主,他们当年没能亲自手刃云温书,却被云温书险死还生逃了出去,可是曾将整个天下都全部翻了一整遍。当然,如果你觉得这事儿再让更多人知晓也无妨,那就尽管去说,到时候席秋阳肯定第一个饶不了你。哪怕你二人有些交情,姜王又是你大哥,他也断然饶不了你。” 闻言如此,姜夔立刻一巴掌捂在自己嘴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着实下手极重。 大长老摇头轻叹,不再多说。 ... 回到学院时,已经日过三竿,正值午时一刻过半。 玄青殿前广场上,人满为患。 除却被安排在今日就要比斗的一年二年生外,三年四年生也有许多都来看热闹。而在广场中央,一名一年第四班的学员正在挑战一名一年第六班的学员,证打得有来有回,却也已经临近尾声。 眼看六班学员就要落败,场中也是一阵唏嘘。 低级班的学员可以挑战高级班,是被安排在最后,而在此之前,则是班内的学员相互比斗,用以校验最近所学。但此类比斗,大多都是点到为止,而如犬肆这般有心挑战高级班学员席位的,更是走个过场便罢,将体力实力全都留在之后的重头戏上。 而但凡有胆有望挑战高级班学员席位的,也大多不会被低级班的学员盯上,毕竟诸如此类者都是一班翘楚,不好对付。 柿子要挑软的捏,这个道理,毕竟也是谁都懂。 云泽回到第八班所在席位时,只在最边缘的角落里给他留了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 云泽对此并无计较,安心落座,瞑目调息,可却一身杀机止不住地沸腾着,隐隐待发,吸引了场中许多人的目光看来。甚至是连云泽身旁那个出身来头极大的圣地弟子,都忍不住激灵灵一阵寒颤,不留痕迹往旁边挪了挪位置,以求能够远离云泽。 场中,锣声震响。 身材微胖,发色花白,总是负责学院中诸多繁琐的二长老,虽然年事已高,可却毕竟有着炼神反虚境,还算精神熠烁,中气十足,宣布了最终的比斗结果之后,连问两遍是否还有四班学院要继续挑战。直到等了片刻也无人上前时,二长老方才朗声宣布,五班六班挑战第八班的比斗,由此正式开始。 二长老话音方落,犬肆便就立刻起身,来到广场中央,目光盯紧了一身杀机隐隐待发的云泽,面带冷笑。 也似有所察觉,还在瞑目调息的云泽一口浊气缓缓吐出,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眼日头之后,方才终于看向场中犬肆,不作迟疑,两手插袖起身走上前去,在犬肆面前五步之外的位置站定,忽的冲他咧嘴一笑。 “午时三刻将至,正正好好。” 第84章 时辰已到 弟子房里,小狐狸伸了个懒腰,不再继续入定修行,而是瞧着日头天色,估摸着大抵已经到了时候,就从床铺上一跃而下,不走正门走窗户,离开了弟子房。 老道人至今未归。 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而那当初险些就要嫁与云温书为妻的乌瑶夫人,如今又是如何... 这所有一切,小狐狸全不知晓。 真正能被它在意的,也就只有云泽的安危生死,而除却这些之外,小狐狸毕竟是个孤家寡人,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种,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多余需要在意的。但如果非要说,那就是努力修行,提升境界,以求有朝一日能报族群覆灭的血海深仇。 但对方毕竟势大,而且还在整个妖族之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一席之地,与犬肆所在的犬氏部族有着天壤云泥之别,也与青雨棠所在的青莲妖族不可同日而语。 一方妖城,在妖族的地位大抵等同于人族的圣地世家,是远超一流势力的顶尖势力。 也便是说,那与小狐狸有着血海深仇的一方妖城之中,必定有着妖族大圣坐镇,是在大道王者不出的时候,整个天下修为境界最顶尖的修士。而如此大妖,与妖族圣人之间的差距,也是如同天壤云泥,较之圣人与入圣之间的差距还要更大许多。 北方山上,瑶族圣人乌瑶可以随意打杀那本体乃是叱雷魔猿的黑衣小童,就足可见圣人与入圣之间的差距究竟如何。 大圣与圣人之间的差距,较之还要更甚... 小狐狸从未想过短短百年千年就能手刃仇敌,只是想着等到相逢之时方才不过区区九品武夫的云泽有朝一日寿终正寝了,它也就不必再为当初的救命之恩继续护他无恙,可以随意寻找一处深山老林,潜心修行,哪怕为此忍受数千上万年的孤独寂寞也无妨。毕竟修行之路本就如此,而且仇家来头太大,隐居修行也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哪怕是被度朔山上的陶老头,趁着云泽那日服下血桃寒茶疼痛昏迷过去之后,强迫它立下道心血誓,要此生庇护云泽无恙,小狐狸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只是多了一点对它而言可有可无的约束而已。 陶老头不信任它,不放心就此将云泽的安危性命轻易托付出去,但这无妨。 小狐狸眉心一点朱砂红的云纹花钿,便是那道心血誓。 一旦违背,就将无时无刻不会遭受烈火焚身、筋断骨折之痛,甚至更严重的还会在道法心境之中留下缺漏隐患,随时要命。 可即便如此,小狐狸也始终觉得无妨紧要。 云泽曾经救它一命,虽是无意为之,可毕竟也是一份顶了天的大恩情。 小狐狸难得在修行之外想到这么多事。 而当它终于下了弟子房所在悬空台,来到学院浮岛中央的玄青殿殿前广场时,云泽已经走到了犬肆面前。眼见于此,小狐狸便穿越人群,径直来到依然残留着云泽身上些许味道的位置上,跳到上面蹲坐下来,幽冷双瞳扫过周遭,很快就瞧见了藏在人群当中并不怎么起眼的犬氏老仆。 犬肆脸色有些发白,被景博文重伤之后,还未能完全愈合。 那犬氏老仆大抵也是因此才会有些放心不下,自从那日来过之后,就始终逗留学院周遭,不肯离去,而若今日之事对犬肆而言还算顺利,或许过不两天,甚至是在当天,这犬氏老仆就会回去部族。 小狐狸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炼炁化神境的老仆罢了。 化出人形之后,一个巴掌就能解决。如果解决不掉,最多最多两巴掌。 小狐狸的出现无声无息,但也很快就被旁人注意。顾绯衣忽然起身,来到了小狐狸身旁那个圣地弟子面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一下,这人虽然心中不解,却也乖乖换了位置。 同样出身圣地,身为圣地麟女的顾绯衣,无疑是有着足够的身份地位与威慑力,让他乖乖听话。 重新落座之后,一人一狐,对视一眼。 但顾绯衣也就只是觉得云泽养的这只小狐狸在这里不太安全,毕竟只是寻常兽类,并非妖族修道之人,忽然出现在这么一群修士当中,但凡有人心怀不善,亦或场中激斗余波波及此间,都有可能就此要了小狐狸的性命,方才会换了一个座位,以便随时准备将这只总是趴在云泽肩膀上的小狐狸庇护在自身的气机之下。 除此之外,别无想法。 云泽相当喜欢这只小狐狸,顾绯衣是知道的,顺手而为罢了。 小狐狸不离其他,就只是蹲坐在座位上,毛茸茸的长尾巴围在脚下,转头看向玄青殿大殿门前的方向。 原本就只是藏在刑罚堂里,除了执掌刑法之外就不再着手其他的席秋阳,今日也是破天荒地出现在院内月比上。玄青殿的大殿门前安置了三个席位,可却只有一人,席秋阳位于右侧,而中间和左侧的席位则是留给学院院长姜夔与总在学院后山深居浅出的大长老的。只可惜,这两人一个是断然不会出现,而另一个则是不知去向。 大抵是又在玄青殿顶层房间里对着电脑玩游戏呢。 不少学员导师都深知姜夔秉性,而一些与他臭味相投的,更是经常凑在一起,名曰开黑。 但终归说来也是不务正业。 玄青殿大殿高台下方,一众修为高低排列的导师,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尽管院内月比并不能算是非常重要,可终归也是学院里一件说不上很大的大事,身为一院之主的姜夔却偏偏玩忽其职,就让这些在平日也替姜夔分担了许多的导师们有些忍无可忍,甚至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商定下来,要在午膳过后到下午的二级学员院内月比之前,一起去找姜夔讨个说法才行。 场中。 “午时三刻将至,正正好好。” 云泽冲着犬肆咧嘴而笑,口中所言,却让犬肆不太明白。 却也大概猜到了不是什么好话。 也便立刻脸色阴沉。 “境界突破倒是挺快。” 犬肆冷哼一声。 “气府境未曾潜心打磨,就贸然突破命桥境,莫说是与我相比,就是与寻常修士相比,你也差了不少底蕴。蠢货一个罢了,就算真的突破十二桥境,你也就是一只区区蝼蚁!” 一边说着,犬肆还一边冲着云泽竖起拇指,却又扭转向下。 对此,云泽视而不见,只是收敛了面上笑意,冷眼盯着眼前这个骄狂过燥的犬氏麟子,闭口不答的同时,也在尽可能压抑着从俗世最后那两年带出来的浓重杀性,但他收在袖口中的双手十指轻轻跳动,已经有些急不可耐。 身材微胖的学院二长老也是冷眼观望。 对于学员之间的意气之争,学院从来都是持有鼓励态度,毕竟修行之路本就千军万马独木桥,不与人争,就只能被人从这根独木桥上挤下去。但相对而言,这位学院二长老虽然整日忙于公务,学院里的大小事宜几乎都是他在负责,可对于一些消息,这位二长老却是知晓极多,也深知云泽的底气究竟如何。 前些日子,发生在学院后山的可怖雷劫,怎么看都不像命桥境该有的雷劫。 而在那日见到时,这位学院二长老也曾感叹过,如今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当真是位不世之材,更进一步研究出来的学问,一旦证明可行,说不得还真就能够重新造就一个一身光芒足够照亮整座历史长河的云温书。 放下心中思绪之后,二长老目光扫过在场两人,手中锣锤随意晃了晃。 “都说完了?” 云泽与犬肆并不答话。 眼见于此,二长老轻轻点头。 “那就开始。” 言罢,锣锤敲在铜锣上,发出声音极大的锵的一声颤响。 锣声方起,还未落下,犬肆当即狞笑一声,漆黑利爪的右手就立刻浮现出道道玄青气旋,缠绕手臂,抬手一爪便就直接拍出一道威势骇人的漆黑手印,压得气流爆鸣,轰然炸响,向着云泽当头笼罩而去,声势端的可怖至极,庞大压力甚至将已经经历了一个上午多场比斗都至今完好的地板压得崩坏,旋风骤起,飞沙走石。 左右两侧,席间众人一阵惊呼。 十二桥境修士出手,对于此间许多学员而言还从未见过,却哪怕是哪些曾经见过的,此间不免心下暗紧,捏了一把汗在手里。 顾绯衣脸色不动,周身气机悄然蔓延,将小狐狸护在其中。 “搏杀术...” 云泽抬头瞧着巨大手印当头而来,双眼虚眯。 上次在饭堂周围已经见过一次,威力不小,但犬肆似乎也就只有两件搏杀术掌握手中,一件便是眼前这种灵韵化印,另一种则是会将手指也变作猩红颜色,威力与这灵韵化印的搏杀术不可同日而语,倒是更像妖族血脉传承的一种杀伐秘术。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名唤蛟龙剪的强大法宝,一旦催动起来,可以剪断山河。 云泽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下暂且安定。 院内月比虽是美其名曰点到为止,但却并不限制手段,只要能赢,就一切可为。 云泽没打算继续过分拖延,毕竟此间已经午时二刻过半,距离一日之间阳气最盛的午时三刻已然不远。 在俗世之中,古代时候是有一种说法存在,叫“推出午门,于午时三刻问斩”,便是因为午门阳气最盛,而一日之间阴阳回转,也是午时三刻阳气最盛。如此一来,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将犯人斩首,便是为了一刀下去,让那罪大恶极之人连鬼都做不成。 但俗世毕竟只是俗世,这种说法是否真实,云泽并不知晓,如今也已经无法验证,可一日之间午时三刻阳气最盛却丝毫不假,而阳气又最克鬼魂。 尽管此间并非午门之地,可若能在午时三刻绝其性命,怎么都能让人觉得痛快一些。 云泽忽然吐出一口浊气,收在袖口中的双手陡然捏紧,一身血气气韵由自三百里天坑气府中升腾而起,伴随金光荼荼,声势无比浩大,只在瞬间就走过阴阳命桥,贯通四肢百骸,甚至能够隐约渗出肌肤阻拦,透出体外。也便方才一步迈出,云泽脚下地面就立刻崩裂,呈现蛛网模样迅速蔓延塌陷,血气气韵之盛,气机浩荡,地板崩溅而起的碎石也都浮空。 而当那巨大手印临近时,云泽神情冰冷,一拳挥出,忽有风啸炸响,也似是平地惊雷一般,格外恐怖的拳势裹挟金光,将周遭碎石全都震成齑粉,正面迎向那一丈方圆的巨大手印。 轰——! 振聋发聩的巨大声响响起之时,一阵狂风余波,犹如滔滔大浪席卷出去,将左右席间许多修为境界不堪的学员都吹飞出去,一片狼藉,惊呼声此起彼伏,格外混乱。 而在场中,搏杀术被一拳击溃之后,犬肆也是呆了一瞬,未曾想过已经多日未见的云泽竟是有此蛮力。却也仅是一瞬,云泽就已经身形俯冲来到犬肆面前,金光荼荼,至此方才彻底沸腾燃烧,灼烫热浪袭面而至。 “少爷!” 犬氏老仆骇然出声,如同惊雷一般在犬肆耳边炸响。 猛然回神之后,犬肆脸上神情立刻变得分外狰狞,口中嘶吼同时,身形堪堪退后,已经取出那件法宝蛟龙剪,化出阴阳两道青红两色,仿若游龙一般带着锋锐无匹的气机由自气府所在杀出,直奔云泽而去。 自知不能如同先前一般硬撼上前的云泽脚步一顿,收敛拳势,双手手掌交错在气府迅速一抹,便就取出了天还未亮时出门前就已经带上的寒光映月刀。 刀是灵兵,较之法宝差了许多,可云泽毕竟身无长物,只能仰仗此刀来对付这件蛟龙剪。 青红两色迎面而至,速度奇快,云泽也就只是来得及将一身血气气韵灌入刀身,再举刀格挡,却也在同时向后下腰拧身,脚下前滑,以多年练拳触类旁通的四两拨千斤堪堪借力。可即便如此,法宝与灵兵交错,也是火花四溅,看得云泽一阵心惊肉跳,但最终还是保住了这把寒光映月刀。 身形与光影交错而过,云泽折身落地一瞬,脚下不停,一声不吭,神情冷冽至极,杀性方才彻底释放,一身杀气戾气格外凶戾森然,直指脸色更加惨白的犬肆。 短短瞬息,大起大落,原本还自认游刃有余的犬肆也不敢再继续抱有分毫轻忽,咬牙切齿盯着蹲伏在地的云泽,两眼喷火,对于那端的可怖的杀气戾气视而不见,毕竟也是较之陈子南差了太多太多,而经过那番洗礼过后,哪怕如同犬肆这般,也多多少少有些成长。 “泥腿子...” 犬肆大口喘息,嘴里骂了一句相对而言还算好听的,青红两色已经重新飞回,浮在他的肩头两侧,锋芒毕露。 而深知废话多说无益的云泽则是懒得搭腔,直起身形之后,只瞥一眼人群中的犬氏老仆,已经认出了这人便是那日他与景博文在茶肆聊过,回去路上开车经过时,溅了他一身泥水却毫无歉意的那人。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可记得终归就是记得。 又多了一个杀人的理由。 云泽不动声色,扭了扭提刀手腕,脚下忽然一顿,身形就再度激射而出,同时左手捏出雷决,体内气韵流走,当即打出一道碗口粗细的惊雷直奔犬肆脸膛。 蛟龙剪再度射出,气机交戈,隐现龙吟,低沉高亢之间带着呼啸间划破空气的刺耳声响,甫一触碰,便将雷法雷霆斩成粉碎,只剩电弧破散,一路势如破竹。却在下一瞬,云泽毫不犹豫,再拍气府,司雷扇的仿制品便立刻出现在手中,由下而上一扇而过,他体内气韵便就立刻奔涌而出,耗去三成,却也掀起大片的滚地惊雷化出一片雷网之势,由自三面砸向青红两色。 蛟龙剪固然威力奇大,但在犬肆手中,威力也是十不有一。 雷霆激荡,刺耳炸响,终究还是在一片苍白之中,将那看似势如破竹如铁骑凿阵一般的青龙两色暂且拦住。而在下一瞬,云泽脚腕一扭,身形就立刻折转,绕过雷霆与蛟龙剪的纠葛之处,由自侧面拖刀而去,杀向犬肆。 可毕竟也是出身犬氏部族,一流之地,并不缺少炼精化炁之前还有练体练气分别的搏杀术,而犬肆一身手段,只是自以为面对一个泥腿子,不必多用罢了。 但如今却是泥腿子忽然翻身,虽然只在命桥境,可却强得匪夷所思。 尤其那把司雷扇。 犬肆又如何能够认不出,那司雷扇虽然只是仿制品,却也绝非云泽可以买得起。便是当真能够买得起,也绝无市场可以买得到。 有价无市的东西,大多是因不敢仿制,毕竟那北城中域的景家也是一流之辈。那些有能力仿制司雷扇这种威力绝伦法宝的,除却圣地世家之外,大多不好也不敢得罪北城景家,而圣地世家又不屑与此,所以才会有价无市。 景博文... 犬肆牙齿都快咬碎,只恨当初没能如愿,却眼下也已经来不及多想,是眼见云泽已经拖刀杀来,身法速度快得出奇。而犬肆自知一旦被其靠近,就必然险象环生更再难脱身,也便由不得他再顾及脸面不肯施展更多手段,面上睚眦欲裂,心中暗恨,将双掌一拍,一身气韵化出黑烟蒸腾,卷出一道三丈犬兽,犹如活物一般,阔口獠牙,奇迹滚滚,由自黑烟蒸腾之中裹挟许多烟气,张开血盆大口咆哮如雷,径直扑杀而去。 拖刀疾走的云泽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眼神更加凝重了一些,不敢怀有分毫大意,将一身血气气韵催动运行得更加浩瀚,由自气府而出,沉入阴阳命桥中时,便如苍龙入海,再到各自转过一个弯来之后,沿着阴阳命桥上行之时,又如气冲霄汉。 寒光映月刀陡然响起一阵嘹亮长吟! 一撇金光横抹而过! 云泽对于刀法并不娴熟,可却一身血气气韵绝非寻常可言,便直到那三丈犬兽裹挟黑烟扑来时,由下而上的一刀上撩,本该威力奇大的一记搏杀术,就被生生斩成了两半。可即便如此,云泽身形去势也依然不减,腾空跃起之后,手腕一转,刀势也就立变,由自上撩转为下劈,一路势如破竹,如铁骑凿阵般,将滚滚黑烟尽都破开,向着犬肆劈杀而去。 一瞬之间变化万千,直到此间云泽已经十分逼近,这殿前广场左右两边许多学员方才终于从先前的余波之中爬起身来,眼见于此,也就又是一阵惊呼。 可场外如何,云泽与犬肆尽都无心理会,他们之中,一个一身杀机沸腾不止,打定了主意要将对方立毙此间,另一个则是满心愤恨,恨景博文暗中插手,恨原本不被自己看在眼里的泥腿子如今却是已经有了如此手段,更恨本应手到擒来的八班席位,如今竟是忽然变得有些遥远。 犬肆心下思量极多,可身法动作却是丝毫不慢,眼见云泽一刀劈下,金光荼荼,就立刻抽身后退。而云泽一刀也终究是劈在空处,砸在地板上,可怖劲力直接透入地底,陷下深坑,更将整个广场都砸得轰然一震,有蛛网裂痕纵横蔓延极广,碎石乱溅,一阵烟浪滚滚,被狂风乱卷,飞沙走石。 学院二长老也没想到只是一场方才踏上修行路的小家伙们的学院内比,竟会出现这般境况,当即便将眉头紧紧皱起,已经不愿再看到周遭弟子被波及的情况出现,就只得无奈一叹,稍稍犹豫之后,还是取出一张灵纹符箓,握成齑粉,任凭其中灵纹浮现而出,化成一道无形阵法浮上半空,将殿前广场全都笼罩在内。 眼见于此,广场左右两侧那些个见到场中再起波澜,已经有心想要退走不再观战的许多学员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打消就此离开的念头,时刻关注着场中比斗的同时,又忍不住暗下议论纷纷。 却也无非都是些惊讶于云泽强悍的闲言碎语罢了。 可场外只是看客,尚且还有心思过把嘴瘾,而在场中比斗激烈的两人,又哪有空闲多说废话。 犬肆脚下重新落定,忍不住大口喘息两次,跟着便就再将一身气韵重新调动起来。他脸膛忽然泛红,本就格外狰狞的神色越显狰狞,双掌虚压也似有着莫大阻力一般,格外艰难缓慢,直到云泽再度杀出烟尘滚滚时,才终于压在地面上。 下一瞬间,黑烟腾腾卷过地面,也似是化成了一片黑水沼泽一般,由自其中不断升起一颗又一颗漆黑圆球,仿佛心脏脉搏一般不断律动,隐隐约约似乎有着大道神音伴随其中,很快就将方才杀出烟尘之外的云泽四面围住。于此同时,犬肆面露狞笑,眼神凶狠盯着云泽,双掌再度一合,终于挣脱了大片雷网的蛟龙剪也倒飞而来,锋锐无匹,割断气机,呼啸声刺耳无比,径直杀向云泽心口咽喉。 漆黑烟球忽然浮动,向着云泽包围而来。 “死吧,死吧,死吧...” 犬肆喉咙干燥,却仍在口中一阵碎碎念,声音格外沙哑。 体内气韵已空的他,脸色在忽然涨红之后很快就变得惨白无比,嘴唇都已经不剩多少血色,更忍不住脚下一阵踉跄,险些就要摔倒在地,甚至就连抬手的力气都被彻底耗光。 搏杀大术,毕竟不是这个境界就能随意施展的。 但犬肆却也是在心底打定了主意,要让这个在他看来本该不配逼他使出这些手段的泥腿子,彻底魂飞魄散。 只是杀个没有任何背景可言的泥腿子罢了,没什么麻烦。 更何况还是同辈相争,就算云泽身后当真有些不为人知的背景存在,谁还能说些什么? 再加上犬氏部族又是一流所属,除却圣地世家妖城之外,还会怕谁? 犬肆不是没脑子,恰恰相反的,他总会考虑极多,只是有些时候在有些方面的考虑并不周全罢了,否则犬氏部族的老族主也不会如此看重这个幼孙,将他当成下一任的族主倾力培养。 场外,顾绯衣眼神不善,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双手已经捏紧拳头,指节咔咔作响。而在其身旁,被刺入地砖立在那里的十字重槊更是已经开始在锋刃处流淌猩红血光,隐隐杀气环绕此间,凶煞无比,卷起数道气流盘绕回旋,呼啸有声,将周遭许多人都吓得面色惨白,一阵坐立不安。 同在此间,不远处的青雨棠一身气机不显,却也在时刻关注,准备随时动手。 另一边,一年第五班的席位上,始终昏昏欲睡强打精神才不会睡着的陈子南,十分难得地抬了抬沉重眼皮。 场外更远处,姜北眼神凝重,景博文眉关紧皱。 “搏杀大术...” 手中折扇已经重新合起的景博文,紧紧盯着场中变故,尽管有着灵纹阵法阻隔气机余波,却也依然能够凭着眼力看出犬肆这从未在人前展现过的手段有着怎样的可怕威力。 尽管展现得更不完整,而且格外费力艰难,但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搏杀大术。 “麻烦了。” 景博文口中啧的一声,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他到底从哪儿学来的搏杀大术?” “天知道。” 姜北冷哼一声,同样心情不好,粗壮手臂抱在胸前,搭在左臂的右手手掌,食指颇为烦躁地连连跳着,同样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出手,尽管这样做有些不合规矩,但怎么也得留下云泽性命才行。 玄青殿前,方才从后山回来的姜夔缓步走到自己位置上,施施然落座,望着场中犬肆艰难施展出的搏杀大术,眼神虽然意外,却又很快便就笑了起来。 “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他转头看向身旁稳坐如山的席秋阳。 “这可是搏杀大术,虽然并不完整,而且以犬肆修为境界,也不能发挥出全部威力,可毕竟也是搏杀大术,搞不好你那方才入门一个月的弟子就要死在这里。你就真的还能坐得住?” 席秋阳始终不答,一言不发。 自讨没趣的姜夔挑起眉头,重新坐了回去,笑眯眯看向殿前广场中的两人。 倘若真有意外,二长老不会坐视不理。 毕竟云泽也是席秋阳的唯一弟子。 可被逼无奈只能停下前冲脚步,被迫身陷其中的云泽却是未曾慌乱,眼神扫过缓慢逼近的许多烟球,并不如何炫目璀璨,也并无太大声势,反而汹涌气机内敛不发,只有隐隐出现时断时续并不完整的大道神音悄然回荡,略显阴森可怖,让云泽已经能够感觉到全身上下阵阵割裂一般的隐约痛楚。而其同时也见到了呼啸而至的蛟龙剪,青红两色正纠缠盘绕而来,于迅猛之间,龙吟声夹杂在割裂疾风的刺耳声中,锋锐气机已经化成蛟龙头颅一般,率先扑来。 但云泽却始终神情不动,只在那件搏杀大术终于临近时,才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来吧。” 他的声音极弱,若不可闻。 而在下一刻,“云泽”握刀的右手就略微收紧一些,随后身体就莫名变得干枯下来,一身的血气气韵尽都游走于握刀右手之中。 金光乍起,如同一团烈火风暴,陡然席卷升腾! 不同于犬肆这件搏杀大术的气机内敛,云泽右手之上连同那柄寒光映月刀也一同燃烧起来的金色火焰格外璀璨,声势亦是无比浩大。可于此同时的,云泽整副身躯也都变得格外干枯瘦弱,尤其样貌,面无血色不说,皮肤更是干燥无比,软塌塌地耷拉下来,皱纹一道堆着一道,真个人都如同病鬼一般,着实骇人。 亲眼瞧见云泽如此变化的犬肆,口中接连不断的碎碎念忽然一顿,被吓得心神一颤。 “时间不多了,得抓紧点儿了。” 云泽忽然冲着犬肆咧嘴一笑,神情之中,尤其眼神变得格外诡谲。 紧跟着,他略微抬头,身形一顿之后,气府命桥中血气气韵再无分毫压抑,尽都倾泻而出,只在方才俯身下来时,脚下就立刻传来一声炸响,将地板都崩碎一个巨大深坑,俯冲之时可以见到气弧炸碎,身形直冲而过,可那柄金光荼荼燃烧的寒光映月刀却陡然消失在他手中。 灵兵毕竟只是灵兵,在这种时候不大管用。 尽管云开也说不清究竟有着什么来历,但很显然的,那只金刚杵更加合适。 便在下一瞬,“云泽”手中就忽然多出一只二十余指来长的金刚杵,其中蕴藏的些许佛力都被其灌注其中的汹涌血气与气韵完全压下,被金色火焰包裹起来,划过一道蜿蜒扭曲的金色匹练,径直砸向迎面拦路的几颗漆黑烟球。 轰——! 烟浪四散,气机绝断! 本就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大道神音戛然而止,而当那一抹金色匹练冲出烟浪时,迎面而至的青红两色蛟龙头颅便就首当其冲。它们原本是要指向云泽心口与咽喉,可毕竟只是一件死物,听从犬肆催动。可在如今,那金光匹练灿灿生辉,光影迅疾之下,犬肆便连“云泽”踪影都找寻不到,就只能瞪大了眼睛紧盯着那着实刺目的金光,催动蛟龙剪继续杀去,自身退后的同时,试图阻拦。 可方才杀破了一件搏杀大术的“云泽”,非但没有再而衰,反倒是杀性越发高涨,乃甚于一身杀机汹涌沸腾,较之先前还要更甚许多,哪怕面对蛟龙剪,也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也便是在许多不敢置信的眼神中,“云泽”一直都是横冲直撞,金刚杵再以凶悍无匹之势击溃了绞杀而来的蛟龙剪,只身形略微一缓,脚下再度发力,又将地面踏出一个巨大深坑,手中举着金刚杵,直直撞向已经骇然以极的犬肆。 “放肆!” 犬氏老仆再也不能坐视不理,身形陡然从原地消失,出现在灵纹阵法之外。 灵纹阵法只为隔绝余波之用,毕竟只是命桥境对阵十二桥,修为境界尚且低微,纵然出现了搏杀大术,二长老也从未担心。却即便如此,这道灵纹阵法也并非什么牢固不破的强大阵法,而那犬氏老仆毕竟有着炼炁化神的境界,甫一出手,便将阵法彻底破去。 老仆面容冷冽,眼神阴鸷,出现在两人之间,抬手便是一掌拍出,元炁之力犹如滔滔大浪,浩瀚无比,将横冲直撞的“云泽”直接打飞,砸入地面,陷下深坑,哪怕一身血肉精华血气气韵全部集中在了右手手掌,此时也已经血肉模糊,而其整条手臂更是已经骨断筋折,森白骨刺刺出重新鼓胀起来的肌肤血肉,鲜血淋漓。 金刚杵倒飞出去,砸在广场边缘,金光内敛,缩回一指来长。 学院二长老,席秋阳,姜夔,尽都冷眼相望。 被吓到险些再次尿了裤子的犬肆,极其艰难吞了口唾沫,看向深坑中一口鲜血咳出的“云泽”,忽然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忍不住大口喘息起来。 犬氏老仆身形落地,满面怒容。 “好一个一身戾气杀性极重的大胆小辈,我犬氏部族的麟子也敢杀,留你不得!” 言罢,这老仆便就再度抬手。 广场一旁,顾绯衣脸色猛然一沉,当即起身,回手握住十字重槊,就要上前。 可却方才走出半步不到,席秋阳就已经出现在老仆面前,神情漠然,只将大袖一挥,一股可怖气机便就立刻打散了老仆掌心之中吞吐的玄青元炁,将他砸飞出去,是与“云泽”先前惨状一般无二,狠狠砸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巨大深坑,整条手臂都已经筋断骨折,森然骨刺刺穿皮肉,血肉模糊。 “本长老的弟子,还轮不到你这老奴喊打喊杀。” 席秋阳眼帘微垂,转身看向躺在身后深坑中的“云泽”。 “比斗还未结束,继续。” 言罢,席秋阳身形便就忽然消失,继而出现在另一边的深坑之中,双手负于身后,可却一只脚踩在那犬氏老仆的心口所在,让本欲起身的老仆迫不得已又重新躺了回去。 他低头看向面容阴厉的犬氏老仆,眼神微冷。 “今日之事,暂且留你一命,顺便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要么重新生一个,以此息事宁人,或是让犬氏部族彻底消失,息事宁人,让他提前想好。不出三日,席秋阳必定亲自登门拜访。” “你...” “本长老行事,一向睚眦必报。” 席秋阳脚下陡然发力,整个学院也都跟着轰然一震。 那犬氏老仆身下的巨大深坑更大更深,乃甚于气机透体,更让那犬氏老仆命桥粉碎,气府之中天翻地覆,生机底蕴也被尽数摧毁。 而如此一脚之后,席秋阳便就折身回去玄青殿前,也似不过踩死一只可有可无的蝼蚁罢了,但那巨大深坑中的老仆却是已经七窍流血不止,脑袋歪在一侧,无力起身。 虽是留他一命,却也最多只能再活两三年。 整个殿前广场,彻底安静下来,只剩犬肆格外粗重带着颤音的喘息声。 另一边,“云泽”已经重新爬了起来,脚步踉踉跄跄,右手手臂筋断骨折,却仍是一脸诡笑地盯着艰难拧过头来看向自己的犬肆。 一记搏杀大术之后,犬肆体内气韵血气也已经全被掏空,但也不该毫无余力,只是方才经历了一场险死还生,又被席秋阳先前所作所为与口中所言彻底吓到,方才会两股战战,便连起身都难。 脚步声,喘息声,格外分明。 整个落针可闻的殿前广场上,所有人都在屏息等着。 顾绯衣早已止住脚步,眼神凝重与姜北一般无二,已经认出了此间云泽并非云泽,而是另外一人。 倘若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在受了如此重伤的情况之下,还能笑得出来。 而且这种着实诡谲的眼神与笑意,也就只能是另一个人。 席秋阳也同样认了出来,可却并不在意。 哪个云泽都是云泽,这对席秋阳而言,无关紧要。 癔症罢了。 只是一旦癔症康复,现下还存在的两个云泽就必将一同消失,从而衍生出另一个云泽。而那时的云泽又是什么模样,才是席秋阳真正一直都在忧心的。 但其他人却并不知晓这些,只是忽然觉得这个云泽似乎与他们从前听人说过也或亲眼见过的云泽,有些不太一样。 可犬肆却已经无暇考虑这些。 随着云开一步步逼近过来,犬肆神色惊恐,眼神慌张,瘫坐在地心胆皆颤,就连求饶的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他知道,很直观地知道着,“云泽”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杀他,可他确实也是想要求饶,求着云泽绕过自己一命,却又觉得喉咙一阵干燥难耐,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就只能拼命地僵硬摇头,挪着屁股,一点点后退。 云开走得并不快,伤势极重,甚至已经没有了再次出手的可能。 可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什么。 他冲着神情已经惊恐至极的犬肆咧嘴一笑,左手忽然抹过气府,取出了那件从怀有俊那里借来的稀罕货,然后在犬肆越发恐慌的眼神中一步一步慢慢走近,直到走到近前,蹲下身来,将那银亮颜色的枪口格外强硬地堵进他的嘴里,直接深到喉咙,鲜血顺着嘴角溢出。 犬肆两眼圆睁,眼窝深陷,瞳孔收缩,面如金纸,还在拼了命地摇头,艰难僵硬,更一心想要求饶,想要反抗,却又实在消耗过度,反抗不能。 云开笑意更盛。 “时辰已到。” 轰! 第85章 因果运气 北城以北,天高水阔。 略作休憩之后,黑衣小童重新化出本体,身高百丈的叱雷魔猿,一身皮毛颜色漆黑,遍体附着紫色雷霆,两只铜铃大的眼睛橙黄深邃,有着源自骨血本性中的凶残暴戾难以自抑,脚下缩地成寸,迈步跨越高山,行走时伴随雷云浩荡,声势浩大,速度极快,穿越过水泽沼地,所过之处,满地狼藉。 而在其肌肉虬结的宽阔肩头,左边盘坐着双手插袖的花白胡子老道人,神色复杂,几次回头看向右边肩头上迎风而立的乌瑶夫人,欲言又止。 被庇护在翅膀下的雏鹰,是长不大的。 这个道理,老道人几次想跟乌瑶夫人说一说,却也在心中知晓,这位未亡人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北城南域的城中城里购置一处居所,以便暗中庇护。 可道理终归是那个道理,更何况学院里有他在,有席秋阳在,一个实打实的圣人境界,一个虽然只有大能境,却也随时都能破开桎梏,一举迈入圣人境。且要真正说来,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一旦放下心中芥蒂,直接越过入圣境界突破圣人境,本事理应更在他这已经突破十多年的圣人之上。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毕竟在上一代的璀璨辉煌之中,虽然云温书是以一己之力压制了整整两代人,可在其之下,当年的杨丘夕就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二。 第三第四还有待辩驳,有些人说是如今的瑶光圣主,也有人说是如今的姜王,可无论如何,在那个繁盛已极的时代,云温书这天下第一,杨丘夕这天下第二,都是无可争辩更无法撼动的事实。 有如今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在,老道人觉得根本不会有问题。 更何况,道理是真的有道理。 当年那个群雄争锋的时代,又有哪个不是杀出的一身的威名? 老道人深深一叹,迎着狂风愁眉不展,心下暗自盘算着,以叱雷魔猿这般脚程,大抵还得三五日时间才能抵达。 要不就趁着现在还未走远赶紧说上一说? 老道人又偷偷摸摸瞥了乌瑶夫人一眼,然后立刻暗自摇头,又是深深一叹。 乌瑶还是那个乌瑶,一旦认定了什么,决定了什么,在如今这个天下,或许就是谁都不能让她再轻易改变决定。毕竟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她乖乖听话的,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了。 老道人伸手抹了把脸,再重新将双手插入袖口,一阵唉声叹气。 ... 北临城南域学院,殿前广场上。 血光喷溅,溅出三丈有余,甚至是直接落在了广场边缘一些学员的脸上。 子弹射穿地砖,本就已经近乎支离破碎的地面也就又多一个不算太大的深坑。 出土俗世的稀罕货固然不堪重用,但却也是实打实的威力极大,人也好,妖也罢,哪怕妖族肉身天生就要比起人族更强许多,可终归是有修为境界摆在那里,怎么也不能只凭身体就扛得住子弹威力。 出身一流妖族,骄纵跋扈的犬肆,饮弹而亡。 尸体无力倒在地面上,发出噗通一声。 巨大的后坐力也让云开再难把持,全长一尺有余的稀罕货从他脸颊侧面倒飞出去,远远砸在地面上,迸溅火花,发出当啷啷一阵金铁脆响。 咣——! 带着明显颤音的巨大锣声响起。 学院二长老神色平平,走上前来瞧了眼躺在地上已经彻底死透了的犬肆,又看一眼手掌微颤的云开,继而看向人群中的某个方向。 “来了来了,不用催!” 罗元明满脸嬉笑,在一片死寂的殿前广场上显得格外突兀,一路小跑着凑上前来,规规矩矩面向二长老抱手鞠礼,继而便就转身去到另一边的深坑旁,在那犬氏老仆的跟前蹲了下来,嘴角几乎咧到耳朵后面,冲着深坑里已经脸色灰败,两眼浑浊的老仆打了个响舌。 听见声响,老仆勉强艰难转过头来,看向光头锃亮的罗元明。 后者面上笑意更甚,习惯性将双手插进袖口,冲着老仆抬了抬下巴,开口道: “你家麟子的尸体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可就给带走了!” 半死不活的老仆,浑浊两眼里忽然多了一些生气,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身体忽然就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狠狠喘了几口粗气,艰难开口道: “...要!” “还要啊?” 罗元明忽然有些可惜,一阵咂舌,转头看向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犬肆之后,又重新转过头来看向老仆,好声好气道: “老爷子,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你家麟子是真的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就算你家主子手里真有造化圣药,也已经救不回来了。所以呢,就只是一具尸体罢了,就算真的带回去那也就只是一具尸体而已,终归都要入土下葬的,以后看见了还得觉着心里难受。这样,您老爷子倒不如干脆不要了,回去之后也跟你家主子说一声,就当卖我一个人情,让我带走,赚了这五十学分,大不了等我学分到手之后咱俩平分,换成金币也有二十五枚呢,不少了。” 罗元明苦口婆心,一阵摇头叹气,继续言道: “您老就体谅体谅,做学员的赚点儿学分不容易,更何况我家老爷子还爱喝酒,我呢,也得多赚点儿学分给他老人家买酒喝。咱们再商量商量,物尽其用,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闻言之后,那躺在深坑里的犬氏老仆两眼暴突,睚眦欲裂,恨不能将其剥皮拆骨地死死盯着罗元明,怒火冲天。却到头来,也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忽然一口逆血上涌,直接喷了出来,脑袋一歪,立刻昏死过去。 眼见于此,罗元明愣了一愣,回过神来之后又一阵皱眉,伸手戳了戳那犬氏老仆。 “老爷子?老爷子?嘿,你这老头儿别睡啊,我正跟您谈生意呢,分您一半儿真的已经不少了!得嘞,看在您老年事已高的份儿上,小子我再吃点儿亏,给您三十,怎么样?醒醒,醒醒,成是不成您到说句话啊?!” 眼瞧着罗元明一阵耍宝,心下明清的学院二长老也是脸色黝黑。 他当然知道罗元明是存了心的想要气死这个犬氏老仆,可如今人都已经昏死过去,再说其他也是无用,就当即黑着脸重重咳了一声,盯着罗元明的眼神也有些阴沉。 罗元明见状,又是一阵咂舌,嘴里嘀嘀咕咕地埋怨着“老人家脾气太大”什么的,只能不辞劳累将一人一尸就此带走,暂且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着这犬氏老仆苏醒之后,再将尸体带走。 却亲眼瞧见这些的许多学员,尤其那些出身俗世,原本还因忽然见到学院内比死了人,觉得心头沉重,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修行之路就是千军万马独木桥这句话的真实含义的部分学员,都是一阵龇牙咧嘴,暗骂罗元明没有人性。 可在此之外,哪怕是相对而言已经安全许多的院内月比,就已经出现了死人之事,而且死的还是一流妖族中的堂堂麟子,就让这些人越发明白,这个世道究竟何其残酷。 一年第八班的许多学员,出身来头都是极大,对于死人之事,并不看重。 他们真正见过的残酷要更多,也更早就已经理解到了如今这个世道的残忍本质——不是我杀人,就是人杀我,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想要独善其身,根本不太可能,有的只是运气好坏罢了。 而在此之外,这些人想的更多的则是另外一件事。 几日前,云泽吞服宝药,有金光透体而出,将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吸引过去,那时罗元明便莫名其妙为云泽护法,乃甚于忽然出手杀了隐元圣地出身的孔汉博。当时他们虽然口中未说,可罗元明和陆家平的理由终归有些让人不能信服,这一个又一个人精又怎么可能完全相信。却在如今,再回想那日之事,原本还在将信将疑的许多人,也就彻底相信了罗元明当真是为学分才会故意杀人。 但在另一方面,罗元明堂而皇之出手杀人之后还能听不见半点儿风波就息事宁人,其本身又有着怎样的跟脚底气,就越发惹人好奇。 可终归说来,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才是真正的安身之道。 一众人沉默无言,个别人面面相觑。 原本以为学院就只是学院,可如今看来,自从补天阁对外宣布的那件事后,哪怕只是北临城南域学院这种偏隅之地,也是变得水深难测起来。 而在除此之外的另一件事上,许多人也都各自有着许多计较。 云泽已经拜入席秋阳门下,到今日方才终于大白于天下。 难怪敢杀人。 “有刑罚堂长老做师父,出身俗世的泥腿子也成了一条地头蛇,什么世道...” 有人低声感慨,愤愤不平,却又很快被人捂住嘴,小心翼翼瞧一眼玄青殿前不动声色的席秋阳,见到这位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刑罚堂长老好像不曾听到,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诸如此类者,不在少数。 人间百态,始见一斑。 咣——! 带着明显颤音的锣声打断了许多学员的窃窃私语,学院二长老已经回到铜锣一旁,而在场中已经无力为继只能躺在地上的云泽,也已经被重新捡起了那件稀罕货的怀有俊匆匆忙忙抱起来,一路小跑着回去弟子房。 以下克上的挑战,一人只能战一场,这是规矩。 也正因此,对于云泽的离开,并没有谁还敢多说什么。 姜北与景博文不必继续逗留,当即转身离开,一路追着怀有俊,直奔弟子房。 而无人敢于挑战的顾绯衣也是同样转身,只是顾绯衣在离开之前,又开口叫上了小狐狸。原本她是打算让小狐狸依着往常模样,跳上自己肩头,带它离开,可小狐狸却是显得有些不近人情,自顾自便就转身往回走。 顾绯衣虽然无奈,却也只得跟上。 青雨棠端坐不动。 尽管这位青莲圣女同样有心前去查看一番,可她毕竟深知始终都在注意着自己的视线实在太多,一旦起身离去,哪怕有着充足借口,也必然会给云泽招来无尽祸端,就只能暂且按捺不动,等待上午的院内月比结束之后,再避过众人视线,前去查看。 锣声至此方才落定。 学院二长老目光扫视过在场众人,缓慢开口朗声道: “是否还有人继续挑战?” 话音方落,第五班自始至终都在昏昏欲睡眼皮打架的陈子南便就强行清醒了几分,起身而出。 去年夏天,皇朝颁布的杀生榜上第一人,以亲手斩下十万八千九百三十六人头颅摘下榜首的刽子手人屠,早已并非隐秘。 消息是从犬肆那里传出,尽管无人胆敢随口议论,却亲眼见到这位貌似慵懒家猫一样的小姑娘迈步走出时,正常广场也都立刻变得死寂,甚至是连呼吸声都全部压制下来。 学院二长老平静自若,看向陈子南。 “一年第八班的在场学员,选一个。” “...哦。” 陈子南冲着二长老轻轻点头,旋即看向第八班的席间众人,目光扫过之后,很快便就颇为随意地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南城妊家出身,妊思真。 陈子南忽然打了一个哈欠,但却只是打到一半就没了后续。 小姑娘扁了扁嘴巴,秀眉轻蹙,有些不太舒服,旋即继续看向脸色着实有些阴郁难看的妊思真。 “我只杀人。” 声音软软糯糯,可却让所有学员都莫名觉得心头一寒。 尤其妊思真,姣好的面容上,面色当即一片惨白。 除却鲜少的几人之外,哪怕这些出身来头极大的八班学员,也都只有命桥境罢了,毕竟并非麟子麟女,只是世家子弟也或圣地弟子,在各家各派中有些名头身份,却也不是顶尖,便连麟子麟女候选人都算不上,哪怕是在修行前期,修为境界不太容易出现太大悬殊的情况下,也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修为不济。 但麟子麟女与寻常弟子子弟之间真正的差距,还是在于各自手段与搏杀经验。 可谓天壤之别。 而去年夏天杀生榜公布时,就已经亲手斩下了十万八千九百三十六人头颅的陈子南,或许手段是与那些麟子麟女相差不大,可在杀人经验的方面,却又胜出极多。 也正因此,显然是被陈子南格外随意才会选中的妊思真,尤其是在听到陈子南的那句话后,脸色才会奇差无比。 似乎就等同是宣判了死刑。 修行道路坎坷艰难,运气也是至关重要。 很显然的,这位出身南城妊家的妊思真,运气很差。 学院二长老无奈一叹,轻轻敲了敲身边铜锣。 “自认不敌的,可以率先认输。” “我认输!” 妊思真几乎毫无迟疑。 可陈子南却是秀眉轻蹙,有些不太乐意,更扭头瞥了一眼临时改变规矩的二长老,显然是之前那个哈欠没能打出来,让她觉得实在有些不太舒服,需要找个发泄的地方。 “临时改变规矩,是本长老的不对,本长老向你道歉。” 学院二长老苦笑一声,对于陈子南的不满并未着恼,反而心平气和,更亲自开口道歉。 “若你还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那就去趟后山便是,那里有着不少异兽,只要别是杀光了,多多少少留下一些,就随你高兴。” “...不必。” 陈子南垂下眼帘,拒绝了二长老的好意。 “我,去看看,嗯...车票。” 说完,转身就走。 而她口中的所谓“车票”又是谁,许多人心下都一清二楚,当即暗自咧嘴,心下说不出的复杂难受。 尤其那位南城妊家出身的妊思真。 姜北,景博文,顾绯衣,陈子南... 真正的一个更比一个不好惹。 在以下克上的挑战之中,几乎每个试图在修行道路上更进一步的低班学员,都是做足了充分准备,各方打听,只为在硬柿子里面找到一个相对而言还算软的捏一捏,可偏偏陈子南是个例外,事到临头了,才想起来应该挑选一个,就随随便便扫过一眼,选中谁,就是谁。很显然的,妊思真运气极差,不光是被陈子南随意选中,更恰好遇见这个煞星一个哈欠没打完,重新憋了回去,全身心的不舒服。 甚至可谓是运气差到了极点。 而在相较之下,看似是个软柿子的云泽,运气就实在太好。 只是帮忙捡了一回车票,就能被陈子南这种煞星区别对待。 还在第八班席位上的妊思真一脸苦涩。 许多学员也是神情复杂。 咣咣咣—— 接连敲了几次铜锣的学院二长老皱起眉头,不满地看着在场学员,无奈叹了一口气,等待锣声落定,方才终于缓缓开口道: “很多事,不是你们应该羡慕的,而是应该自惭形秽才对。” 看穿了许多学员心事的二长老冷笑一声,毫不留情。 “同样的事,云泽是出于好心帮人捡车票,才能换来陈子南的区别对待,可若换成是你们,能做到视而不见不去横插一脚欺负人,本长老就已经可以谢天谢地了。羡慕人家运气好?羡慕个屁!这叫因果,不叫运气!也不知道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快点儿,还有没有人要挑战,没有就结束,看着你们就来气!” 第86章 过江龙 运气好或不好,有些时候很重要,但有些时候也并不怎么重要,至少云泽是不太在乎自己的运气究竟如何,反而更能让他在意的,是先前院内月比时,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却到最终,还是得仰仗云开才行。 这让云泽并不怎么高兴。 送走了前来探望的几人之后,已经全身疲软,几乎已经无力起身的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气,睁眼望着屋顶房梁,眉关轻皱。 怀有俊看出了云泽的心情不太好,尽管有些不能理解,毕竟犬肆已经死了,被迫饮弹而亡,无论过程如何曲折,有着多少意外,可最终结果还是如同先前所愿一般,就理应心情畅快才更对一些。 但怀有俊毕竟是个心甘情愿鞍前马后的纯粹小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便眼见云泽心情不好,哪怕心中有着诸多狐疑,也仍是不曾开口询问,只十分乖巧地将所有一切全部收拾妥当之后,就随便找了一个还算合适的借口离开弟子房。 云泽独自一人,仍是躺在床上望着房梁一阵发呆。 许久之后,才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 但心头的烦闷却不会因此消失。 犬肆手中掌握了一件搏杀大术,这是意料之外,云泽很清楚,却也仍是心怀芥蒂,久久不能释怀。 尽管早先就已经想到,出身一流妖族部落中的麟子犬肆,必然有着诸多手段,甚至很有可能有着与人玉石俱焚的可怕底牌,但又念及此间毕竟只是一场院内月比,哪怕犬肆明知自己有意杀他,也未必就有胆量将那玉石俱焚的底牌掏出来,而更大的可能则是寄希望于学院导师,也或几位长老,甚至院长姜夔,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出手制止。 死人之事,可大可小。 云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试想过,若将自己换成犬肆,也会十分笃定一个出身俗世、毫无背景可言的泥腿子一旦试图出手杀人,而且要杀的还是一个出身一流妖族,备受关注的天骄麟子,学院中的诸多导师长老都必然会出手制止。毕竟所谓的死人之事,可大可小,其中关键就在于出手之人与被杀之人的背景身份究竟如何。 倘若出手之人来历背景要比被杀之人的来历背景更加深厚,学院的诸多导师长老就未必愿意插手其中,毕竟再大的麻烦也自然有人一肩抗之,大多不会牵连到学院身上。也正因此,插手或是不插手,对于学院的诸多导师长老而言,就显得有些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可一旦出手之人与被杀之人的背景强弱反过来,为了避免更多麻烦,就必然会有导师长老出手制止。 若非如此,云泽也不会有着充足把握,可以斩杀犬肆。 却不成想,犬肆手中藏着掖着的底牌并非玉石俱焚,而是一件在炼精化炁之前,一旦施展出来,就必然会被彻底掏空的搏杀大术。 但对犬肆的出身背景而言,理所应当。 可即便如此,云泽也着实有些难以接受。 犬肆的搏杀大术并不完整,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残缺,毕竟搏杀大术对于修为境界有着最根本的要求,更对血气气韵的损耗极其可怕,便是如同犬肆那般,已经有了十二桥境一重天的修为境界,在勉强将其施展而出后,也仍是未能留下分毫余力,彻底沦为待宰羔羊,只能任人鱼肉,而毫无反抗之能。 但就是面对那样的一件搏杀大术,本以为所有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云泽,却仍是需要云开出手,以那剑走偏锋的偏门招数将全身血气气韵与血肉精华凝聚一点,以点破面,才能杀出重围。 而无论其间过程究竟如何,至少在云泽看来,最终的结局都是他要比云开更差许多。 明明就是同一人,却偏偏有着这样的差距存在... 云泽又一次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也是云开始终未曾开口劝慰的原因所在。 究竟差在那里,云开和云泽一样不能明白。 席秋阳忽然出现在房间里,并未遮掩身形,甫一出现便就卷起一阵呼啸气流声在不大的弟子房里来回卷荡。 察觉到这些变故之后,云泽看到席秋阳,下意识就要起身相迎,却被席秋阳一手轻轻下压,就有一股柔风将云泽压会床铺。 “礼法并不重要,安心躺着便是。” 席秋阳来到床前,目光扫过云泽手臂伤势,眼神中有着浓重不悦一闪而逝,但却很好地掩饰过去,跟着便就略作沉默,目光凝视云泽,缓缓开口道: “为师来此,只为一事,便是先前院内月比时,你破去犬肆那件搏杀大术时所用手段。将一身血气气韵与血肉精华凝聚于一掌之上,想法固然不错,能够以此达到短时间拥有超越极限实力的目的...为师不知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这种手段,但从此往后,就尽量不要再用了。” 席秋阳话音一顿,不待云泽询问,便就当即解释道: “有损寿元。” 闻言,云泽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而这种手段究竟是从何处学来,云开在很早之前就与云泽说起过,是那日还在度朔山的后山时,为了摘取太岁,云开只身犯险,本是仰仗金刚杵蕴藏些许佛力,能够震慑恶土凶煞,却不想竟会发生许多诡异之事,将他一身血气与血肉精华尽都吸引而去,囚困手臂之中,以此才能发挥金刚杵真正威力,显现出半鬼半佛的怒目金刚异象,更整座鬼山上的凶煞戾气都被吸引而来,化成乌光流纹,交织灵光璀璨,随着那怒目金刚一般勾勒显化出古老经文。 那篇古老经文,云开已经记下大半,只可惜经文字体古怪,辨认不出,也就只能暂且搁置不管。 但也正是因此,云开才学会了这般手段,将一身的血气气韵与血肉精华尽都囚困于一处,便如席秋阳先前所言那般,以此达到短时间拥有超越极限实力的目的,才能杀出犬肆的搏杀大术,更在挨了那犬氏老仆的一击之后,只是一条手臂血肉模糊、骨断筋折,却未曾波及肉身。 云泽还以为这是那金刚杵中存在的某种秘术,被云开侥幸学来,而云泽自己也曾尝试学过一段时间,却始终没能学会,就只当是未曾见过这件秘术真正施展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景象,疑惑是与那篇古老经文有关,也便暂且搁置不管,只待日后若有机会,再去尝试。 却不曾想,竟会有损寿元。 席秋阳见过云泽神情,心下担忧方才落地,轻叹一声道: “修行之道,有一种说法叫做天时地利与人和。所谓天时,便是玄而又玄的机遇命运,不好言说,也无法说清,大抵等同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说法,与大道偏颇有着许多关联,并非凡人能够参悟通透。也正因此,所谓天时究竟如何,世人只能猜测,或与成仙契机有所关联,单在现下,却是不必深究。而所谓地利,便是一方水土所蕴气机,得之能够加持己身,将一方水土乃甚于一方天地都化为己用,一旦用作杀伐手段,可以比之气府异象,却如此也会损伤气机,不可多用。至于最后一种人和,最简单,也最复杂,便是体魄自身。” 席秋阳略作斟酌,方才继续开口言道: “人之体魄究竟如何,为师早先便就与你说过,如此,也就不再多说。可你方才施展手段,强行囚困血气气韵于一掌之间也就罢了,虽是有些危险,毕竟血气气韵本是遍布一身,哪怕气府所在,也只是血气气韵运行全身的一处驿站,可终归说来也就只是将其压迫凝实,哪怕不慎失控,也就只是伤及一条手臂,还有挽回余地。可除此之外,你还强行囚困了一身的血肉精华于一处,就等同是在强行榨取其余部位的血肉底蕴,当作饭食强行喂给了这条手臂,哪怕过后是将血肉精华尽数返还,却也已经有所损耗。如此损耗,不只是损耗的血肉底蕴,更是在损耗血肉寿命。一次两次尚且还好,能够通过其他方式将其不足,可一旦施展过多,弊端就会逐渐显现,乃甚于无法弥补,未老先衰。” 席秋阳眉关紧皱,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 “你在入我门下之前,可曾使用过如此手段?” “用过...两次。” 云泽已经脸色泛白,额头见汗,只能如实回答。 闻言之后,席秋阳则是轻轻点头,但面色却并不好看。 “为师当初给你淬体液,便是见你虽然已是气府境,可肉身却仍是留有许多瑕疵,还以为是练体境界突破太快,导致的根基不牢。若你当真是在入我门下之前,就已经用过两次这般手段,说不得便是因此留下的许多隐患...” 席秋阳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愁眉不展。 而云泽则是已经不敢说话,甚至就连云开也是破天荒地一阵后怕。 所幸,也是万幸,拜师席秋阳。 老道人与姜夔也曾亲眼见过云开施展这般手段,却是未能瞧出其中隐患,若非如此,至少老道人是该跟云泽提醒一番。而如此一来,老道人与席秋阳相较之下,尽管在云泽看来有些不可思议,可这两人究竟孰高孰低,也就一眼立判。 许久之后,席秋阳才终于开口道: “此般手段,日后就尽可能不要施展。除此之外,待你伤势痊愈之后,为师再帮你仔细查探一番,倘若还有其他隐患,便尽早解决,以免暗伤越积越多,不可挽回。” “...是,多谢师父。” 云泽躺在床上乖巧回应,可心情却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席秋阳未曾看出,只轻轻点头,又不忘嘱咐一声,让云泽好好养伤,不要多想其他,而后便就此离去,不再逗留。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之后,云泽未曾开口言他,云开也始终沉默。 同为一人,究竟差在哪里? 终于弄懂了其中缘由的云泽,忍不住摇头苦笑一声。 (抱歉,之前...我不知道。) “没什么好道歉的,毕竟也是非常之法,会有这样那样的后患,也是理所应当。” 云泽躺在床上尽可能地伸了个懒腰,尽管早先一直都是疼到麻木的伤口,如今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可云泽也仍是觉得一身舒坦,没由来地身心轻松。 “你跟我说抱歉,就像我在跟我说抱歉一样,有些奇怪。” (...是有些奇怪。) 云开语气依然显得格外沉重,满含愧疚。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不说出来的话,我觉得不痛快。) “现在痛快了?” 云泽咧嘴一笑。 “那种手段,大不了以后不用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师父刚才也已经说过了,等到伤势痊愈之后,就帮我再仔细检查一遍,如果还有什么先前没能察觉到的隐患存在,就一并全都解决了。” 云泽口中啧的一声轻叹。 “师父的本事,还是能够信得过的。” (确实信得过。) 云开的语气也终于轻松下来,随后便就响起一声多多少少有些无奈的轻笑声。 云泽咧嘴大笑,又伸了一个懒腰。 而原本两人之间那些似有若无的些许芥蒂,似乎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 弟子房外,避过了外人视线之后才终于前来探望的的青雨棠,隔着门缝,将房间里无论听起来还是看起来都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古怪行径尽收眼底,忍不住黛眉紧蹙,眼神古怪。 知晓云泽患有癔症的,只有鲜少几人。 而到如今,就还得再加一个青雨棠。 但这位本是为了前来探望云泽伤势的青莲圣女,最终还是没有走进房间,只隔着门缝看了片刻,见到床铺上的云泽逐渐变得呼吸平稳,已经沉沉睡去,略作思量之后,方才无声无息取了一壶莲花宝酿出来,朱唇轻启,吹出一口气,又无声无息将其送到云泽枕边,方才罢了。 小狐狸忽然抬头,幽冷双瞳透过门缝看向青雨棠。 后者面露意外之色,许是某种有关妖族之间天生的直觉,让青雨棠隐约察觉到这只看似寻常的小狐狸有些不太一样,便下意识地施了一个万福礼,却在随后又是一愣,再次透过门缝看向正侧过脑袋,用后爪连连抓挠耳朵后面的小狐狸。 许是觉得自己先前行径着实有些太过滑稽,青雨棠轻轻摇头,自嘲一笑,而后便就转身离去,未曾继续逗留。 而在青雨棠离去之后,小狐狸才终于放下后腿,顺带着瞥了眼云泽枕边的那壶莲花宝酿,幽冷眼瞳中忽然露出一抹嫌弃之色。到重新趴下的时候,小狐狸就将整个身子都蜷缩成一团,更是用尾巴将整张脸全部盖住,并不喜欢那壶莲花宝酿。 更不喜欢曾试图偷窥云泽气府中全部景象的青雨棠。 ... 几日后,北城南域,城中城。 黑衣小童将双手抱在脑后,跟在收敛了全身气机的乌瑶夫人与老道人身后,兴致勃勃走在大街上,一双隐隐泛出些许橙黄底色的眼睛滴溜溜一阵乱转,忍不住地四下打量,总是落在一些前凸后翘的妇人身上,一旦见到着实喜欢的,便就盯着前凸也或后翘一阵猛瞧,分毫不曾加以掩饰,惹来许多风情动人的娇媚白眼。 但在相较之下,还是走在前面大概仍是黄花闺女的自家夫人更加动人。 只可惜,不敢摸也不敢看,白瞎了这样一幅好生养的好身材。 黑衣小童心里一阵哀叹,恨不能将自己变成一直都被这位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云温书,哪怕命短早死也无妨。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乌瑶夫人周身气机忽然一冷。 黑衣小童激灵灵一个寒颤,脸色大变,不等乌瑶夫人冷眼回头,就立刻赏了自己一记着实响亮的耳光,直接打得半边脸都红肿起来,留了一个清晰明显的红手印。 “再敢有下次,就去做云郎的镇墓兽,妾身说到做到。” 乌瑶夫人声音冷冽,如寒冬腊月最冷最烈的最北风,让黑衣小童只能讪讪赔笑,紧守心门,不敢再有分毫逾矩想法。 老道人回头看向如丧考妣的黑衣小童,一阵挤眉弄眼,有些幸灾乐祸。 黑衣黑裙的乌瑶夫人,周身气机更冷几分。 同样激灵灵一个寒颤过后,老道人只得哈腰赔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忽然脸色一沉,与乌瑶夫人和黑衣小童一起驻足。 老道人皱起眉头挺直腰板,将双手插入袖口之中,眯着眼睛抬头看向远处的天云色变,是由自苍穹之上,垂下了千丝万缕星虹一般的无数气机。 这种气机与变故,圣道之下,不仅看不到,更察觉不到。 “姜王发现你了。” 老道人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身旁熟知其心性的乌瑶夫人,略作迟疑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尝试着开口劝道: “既然已经到了姜家的地头上,那就还是先去拜访一下吧。过江龙毕竟不压地头蛇,而且咱们只需这次给他一个面子,以后做事就能方便一些,最起码在这片地头上,只要不过分,杀的人不会牵扯太大,也能让姜王有理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看...如何?” “过江龙终归是龙,地头蛇终归是蛇。” 乌瑶夫人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兀自迈步向前走去,却并非是往姜家方向。 “既然是龙,何必拜蛇?” 第87章 夫人不讲道理 姜家府邸,十万宫阙最深处有一间静室,缭绕熏香青烟袅袅,一五大三粗面相粗犷的壮汉身着玄青点星袍,有些不论不利,负手立于静室楼阁围栏前,一双眼眸中有星海沉浮景象幻灭,沉默许久才终于轻叹一声,收敛了一身圣人气机,将那天穹垂下星虹万千的神妙莫测遮隐下去。 在其身后,静室中,一张案几旁边,豹头环眼黑纱神模样的开阳圣主抓了一把蚕豆在手里,兀自饮酒作乐。甫一察觉到这位身长八尺有余的姜王收敛了一身气机,便当即开口笑道: “怎么,那过江龙不肯卖你这地头蛇一个面子?” 一颗蚕豆被开阳圣主丢进嘴里,嚼得咔吱有声。 桌上的两坛好酒已经喝下大半,可无论姜王也或开阳圣主,都还只能勉强算得上是有些微醺。 喝过之后还有事要做,不能喝太多,一人一坛酒也就十分足够。可无论姜王也或开阳圣主,此间都不过是小聚一番,毕竟各自身为一方之主,哪怕曾经有着过命交情,碍于大局,也不能太过亲近,以免会惹来许多非议。而如今日这般的小聚,在他二人来讲,机会也并非很多,就格外珍稀。 过江龙来的有些不合时宜。 可当姜王认出了来人之后,只略作迟疑,就还是盛情相邀。 毕竟不止是位妖族圣人,更是曾经故人。 只可惜... “乌瑶夫人是何种性情,你我心里都清楚,她不来,理所应当。” 姜王淡然一笑,折身回到案几跟前,盘膝坐下,末了又轻叹一声,自嘲一笑。 “不光不来,还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道理,什么过江龙毕竟是龙,地头蛇毕竟是蛇,天底下只有蛇拜龙,没有龙拜蛇的道理。明面上是说给那位前辈道人听,可又何尝不是说给我听?” “敢把堂堂姜王比作蛇的,也就只有乌瑶夫人了。从以前就是,到现在还是。” 开阳圣主咧嘴一笑,伸手提起酒坛跟姜王手中酒坛轻轻一碰,仰头灌下好大一口,再哈出一口酒气,脸上美,心里更美。毕竟如今日这般喝酒,上一回已经是好些年前了。 “话说,乌瑶夫人怎么忽然跑来你这里了?最近这段时间也没什么大事发生才对呀。是你胞弟手里的那家学院?为了那青莲妖族的圣女青雨棠?那个被当作上古妖帝转世的天罡地煞青莲花?可我也没听说那姑娘又捅出了什么幺蛾子啊?” “不是她。” 姜王轻轻摇头,却是未曾开口解释,只笑着重新提起酒坛,再与开阳圣主碰了一回。 与姜夔姜北在容貌上有着有着七分相似的姜王,在喝过之后就转头透过门扉大开望向天外,心下门儿清。圣人境的神识一旦放开,可以辽阔万里,尽管并无必要,可姜王也始终有些放心不下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 哪怕因为一些事,两人之间闹出了诸多不愉快,乃甚于逼得姜王立下重誓,若非杨丘夕肯放下心结迈出那一步,便再不相见,哪怕自此老死不相往来,也不破誓言。 可终归也是有着过了命的深厚交情,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 这在当年那个百舸争流的年代有些罕见,却又不算特别罕见,只是这种交情能够一直延续至今,足足两千多年,才是真的罕见。 也正因此,姜王总有一些心神用来特别关注学院里的事,一方面是放心不下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红尘历练,瞧一瞧如今的年轻一辈如何争锋,看一看如今这个世道又是何种景象,尤其偶尔令人眼前一亮的某些见闻,足够让已经接任姜家族主位置的姜王忽然想起当初年少时,就对于他已经十分超然的圣人心境而言,有着莫大好处。 所以,有些事,哪怕席秋阳的刑罚堂里有着道王古阵一角的仿制品,哪怕老道人以圣人气机遮掩天机,姜王也仍是已经知晓。 就像云开劝慰云泽说过的,就像云泽说与老道人听过的,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姜王轻轻一叹,已经平静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湖,再一次泛起些许涟漪。 不同于从不超然于凡尘之外的开阳圣主,哪怕只是些许涟漪,对于已经许久不曾再入凡尘的姜王而言,都已经是破天荒的心情大好,甚至是极好极好。 “当年的意气风发三剑客,终于有望重聚首。” 姜王忽然一叹。 方才丢弃一颗蚕豆准备用嘴巴接住的开阳圣主脸色一僵,忽然就被那颗蚕豆砸中了脸。忿忿不平的开阳圣主,怒气冲冲瞪了姜王一眼,嘴里“呸呸呸”得好几声,还不忘再骂一句“真晦气”。 意气风发三剑客这个名头,羞于人提啊! 姜王畅快大笑,已经很多年不曾如此笑过。 大抵是从二十多年前,云温书下落不明之后,杨丘夕破关而出时开始,就再不曾这么笑过。 开阳圣主一阵狐疑,时隔多年再次提起了当年的那个称呼。 “二哥,你这意思是,大哥那边...” “尚未好说,莫要多问。” 姜王轻轻摇头,再次提起酒坛,无需蚕豆下酒,心情极好,便是最好的下酒菜。 开阳圣主扯起嘴角,有些不太乐意,却也知道这位当年在意气风发三剑客中排行第二的姜王一旦打定了主意不肯多说,那就必然守口如瓶,也就没有继续多问的想法,提起酒坛跟姜王碰了一碰,又稍稍一愣,旋即咧嘴一笑,格外豪爽再度仰头喝下好大一口,直接将坛中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喝得干干净净底儿朝天。 起身前,开阳圣主又伸手抓了两把蚕豆塞进口袋。 几千年来总是如此,最好蚕豆配酒的开阳圣主,总会在临走时也不忘贪点儿小便宜。 “不喝啦,事儿主上门,还得赶紧去给大哥擦屁股。” 开阳圣主又弯腰抓起一把蚕豆在手里,扭头看着西南方向,口中啧啧有声。 “弟子受伤,老仆欺小什么的,终归也就只是一点儿无关痛痒的小事儿,可大哥却偏偏灭了犬氏满门。也不好好想想,那犬氏部族好歹也是归附了瑶光圣地的,就凭当年恩怨,有了这个借口,瑶光那边怎么也不太可能愿意善罢甘休。大哥这回拉的屎,可是真的不太好看啊!欠考虑了。” “等你什么可以改了这些粗言俗语,或许大哥什么时候就可以做事之前先考虑了。” 姜王摇头哂笑,对于开阳圣主的口无遮拦已经习以为常,却也仍是忍不住想要教训一番。 却在言罢之后,姜王提起酒坛,却又只是停在面前,许久才终于放下,转头望向学院方向,有些出神。 小事? 寻常而言,弟子受伤,老仆欺小之类的,或许真就只是寻常小事,毕竟诸如此类的意外之事,从来都不少见。便莫说当下,就是他们尚且年幼,方才初显峥嵘的那个时代,同辈相争有所不敌,便仰仗身边老仆以大欺小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很多事,司空见惯以后也就习以为常,只当是件小事也就罢了,可对席秋阳,也或应该说是对于杨丘夕而言,这可不算什么小事。 更何况杨丘夕是何等的护犊子,当年这在如今已经无人敢欺的开阳圣主,曾也被人以大欺小过,而那时的杨丘夕方才知晓,便就立刻动身仰仗手中法宝走了一趟凶险之地,取来九天离火直接打上门去,道理方才讲了两句,就直接动手将其府邸所在的整座小天地都给烧得彻底崩塌,更将以大欺小的那位老仆烧成灰烬。 如此的一个杨丘夕,有人欺负到了他的弟子头上,又如何能忍? 更何况这位弟子,还是故人留在世上的遗子独苗。 姜王深深一叹,提起酒坛,仰头喝干。 开阳圣主早就已经趁机又抓了两把蚕豆揣进口袋,见到姜王回神,方才咧嘴一笑。 “改是改不了了,我就这幅性情,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从以前到现在,也不知道惹了多少麻烦,都是祸从口出,你又不是不知道。” 开阳圣主啧啧一叹,忽然有些感慨。 “以前可都是大哥帮我擦屁股,现在倒好,轮到我帮大哥擦屁股了。二哥,你说这是不是就是那所谓的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抓紧时间去吧,再晚点儿,人就该到学院了。” 姜王不答,只是催促一声,亲力亲为动手收拾酒桌,顺便将碟子里所剩不多的一些蚕豆全部倒进开阳圣主的口袋里。 后者当即咧嘴一笑,拍了拍口袋,心满意足。 “得嘞,那我就先走了,顺便还能瞧一瞧乌瑶夫人。话说前不久才刚刚见过,那娘们儿,屁股可是又变得大了几分,比上上回见到的时候还要养眼。也是奇了怪,一只黑渡鸦,怎么就能这么惹人呢?” 言罢,开阳圣主便就解下腰间颜色漆黑的酒葫芦,一颗蚕豆一口酒,慢悠悠迈着方步走出门外,再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姜王收起食碟,堆成一摞,无奈摇头。 当年就是因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不知道挨了多少揍,也好在如今云温书已经不在世上,倘若再被听到... 再被听到又如何? 便是云温书侥幸活下来,也就只是废人一个,再也不能教训他。 堂堂姜王放下心中惆怅思绪,走去一边,去了抹布过来,亲力亲为,弯腰擦拭案几。 ... 北临城南域学院前,乌瑶夫人与老道人拦住了一个白发老人。 老人是瑶光圣地的一位太上长老,也曾在二十多年前参与过瑶光圣地联手皇朝围杀云温书。也正因此,甫一见面,老道人就已经将其认出,而当年因为一些族中琐事并不在场的乌瑶夫人在听闻过后,一身杀机也就立刻沸腾起来。 瑶光圣主她是无能为力,可区区一位入圣太上,乌瑶夫人并不放在眼里。 而这位原本是要前去学院讲道理的瑶光太上,脸色也是极其难看,未曾料到竟会遇见这两人。 自从杨丘夕化名席秋阳后,无论杨丘夕做过什么,惹下了多大的麻烦,也总有开阳圣主和姜王为他摆平。姜王最讲道理,负责摆明家族世家之事,开阳圣主不太讲道理,负责摆平门派圣地之事。但无论姜家姜王也或开阳圣主,真正出面的次数并不多,便是满打满算说下来,迄今为止十余年,也就方才两三次。 但无论次数多少,该出面的就还是得出面。而也正是因此,在来之前,这位瑶光太上就已经料定了不等走到学院,就会遇见开阳圣主,真正的道理,也是要跟开阳圣主讲。 哪怕这位开阳圣主从来都不怎么讲道理,而且跟瑶光圣地的关系也并不怎么好,可终归说来,理亏的毕竟也是杨丘夕,就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道理可以跟那位开阳圣主讲一讲的,哪怕最后一事无成,也就只是一事无成,瑶光圣地的表面功夫做足了,也就足够了,不会寒了那些背靠瑶光的门派家族部落的心。 最多就是受伤,至少不会死人。 可眼前境况却显然有些不太寻常,那黑衣黑裙,描黑眼妆黑唇妆的乌瑶夫人,从来都是个杀人从不讲理的主儿,而且自从云温书下落不明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旦有瑶光出身的弟子长老,甚至太上长老被乌瑶夫人巧合遇到,就全部都要被大卸八块,魂魄拍散才能行,根本不讲任何道理。 鼎鼎大名杀人不眨眼的乌瑶夫人,可绝非空谈。 而直到近些年,乌瑶夫人才终于鲜少在外走动,让瑶光的诸多弟子长老乃甚于太上长老都松了一口气。 但这位白发白须身材高大的瑶光太上,显然是出门之前没看黄历,此间正被乌瑶夫人一身杀机环绕,便连手指都不敢动弹一下,脸皮也在打哆嗦。 天生杀性极重的黑衣小童已经蠢蠢欲动。 “夫人,这老头儿杀是不杀?您要想杀,就只需吩咐一声,不必亲自动手,交给我来。放心好了,小子我自会将这老头儿带去无人之处,不会在这城里闹出什么大动静!” “杀。” 乌瑶夫人乌唇轻启,轻飘飘一字落地。 身材高大的瑶光太上脸色惨白。 黑衣小童眼眸中精光爆射,咧嘴狞笑,露出两排洁白森森的牙齿,更有四颗尖利獠牙迅速生长,面皮褶皱,嘴巴前凸,全身上下都开始长出漆黑毛发,浮现出紫色电弧交织,身躯也慢慢胀大起来,变成一副肌肉虬结撑衣欲裂的可怕模样。 凶残至极血腥扑鼻的入圣气机忽然就开始肆意卷荡起来,席卷出阵阵狂风,引来了许多目光查看。 席秋阳,姜夔,学院大长老,以及姜家众人与城中城的许多住民。 乌瑶夫人本就不曾打算遮掩行踪,毕竟她的肩上挑着赫赫凶名,尤其针对瑶光圣地,也是为了杜绝瑶光之人出现在北城南域城中城,靠近学院,发现云泽。 很快,席秋阳与学院大长老就收敛了神念查探。 却另有一股气机忽然出现,将已经半个真身都显露出来的黑衣小童生生压制回去。 黑衣小童一阵愕然,瞧了眼自己干干净净不着寸缕的身上,迅速取出一件新衣穿上,两眼怒睁四下寻探。 “哪个龟孙子压制小爷?圣人了不起?了不起吗?!小爷可是鼎鼎大名杀人不眨眼的乌瑶夫人座下小童,胆敢压制小爷,活得不耐烦了?!想死的就赶紧滚出...” 黑衣小童忽然喉咙一堵,再也骂不出话来。 整条街道都忽然显得无比安静,只有一道清晰可闻的脚步声缓缓响起,由远及近,一颗蚕豆一口酒。 脸膛黝黑,豹头环眼的开阳圣主笑着走来,直到临近,在另一个方向驻足,与乌瑶夫人老道人和那瑶光太上互成犄角之势,笑眯眯地看向那先前还在大言不惭的黑衣小童,吹了声格外轻佻的口哨。 “小家伙儿,怎么说话呢?” 认出了开阳圣主身份的黑衣小童,脸色一阵惨白,却怎奈何全身上下都被圣人气机镇压住,动弹不得,就只能向着旁侧乌瑶夫人投去哀求目光。 乌瑶夫人眸光微寒,凭空中一阵激烈狂风轰然炸响,黑衣小童忽然察觉到自己已经摆脱镇压,便当即退去老道人的身后,抓住老道人的衣角,从自家夫人与道人中间的空隙里露出半个脑袋,冲着开阳圣主龇牙咧嘴,挑衅示威。 开阳圣主当即一乐。 “入圣修为的叱雷魔猿,稀罕货,当个镇宅兽或是镇山兽都挺不错。” 开阳圣主别有深意看向乌瑶夫人。 “但毕竟也是叱雷魔猿,天赋神通能够掌控雷电,最能镇杀阴气戾气,是镇墓兽的不二之选。” “不劳开阳圣主如此费心,小童虽然顽劣,却也还算听话。至于云郎的镇墓兽,妾身已经另有选择。” 言罢,乌瑶夫人便将目光转向不远处另一边的那位瑶光太上。 开阳圣主口中啧的一声,眼神玩味,同样转眼看去,顺便将手中的漆黑葫芦轻轻晃了一晃,便有一道光晕包裹着繁复灵纹扩散开来,将整条街道都覆盖,是由自天地之间拘出了一方小天地,尽管眼前所见较之先前并无区别,却有灵纹阵法在,即便大肆破坏,也不会对城中城造成任何损伤。 老道人舔了舔干燥嘴唇,两手插袖,作壁上观。 瑶光太上脸色惨白。 黑衣小童眸光晶亮,蠢蠢欲动。 “不要死的,半死就行。” 乌瑶夫人乌唇轻启,开口吩咐一声。 黑衣小童一跃而出,杀性大起,狂妄大笑。 “得令,夫人!” 第88章 知之者 城中城宽阔街道上的一场大战,鲜有人知。 席秋阳是一个,姜王是一个,包括姜家的几位祖老,都能够以神识或多多少穿透开阳圣主看似随手,实则已尽极致布下的灵纹阵法,清晰“瞧见”其中大战的光景。 叱雷魔猿掌御雷霆,一身杀气之盛,匪夷所思,许是最近两月以来,在乌瑶夫人手下吃了太多亏,又无能也无胆反抗,就将所有愤愤不平全都压在心里,直到今日才终于找了一个倒霉鬼,用来给自己发泄满腔怒气,便仗着有灵纹阵法护持一方天地,施展出各种神通手段,将灵纹阵法都打得轰鸣作响。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小天地凭空碎去。 那位身材高大的瑶光太上忽然就被人从天上扔了下来,周遭环绕紫色雷霆,狠狠砸在远处深山只中,直接砸得山岳崩碎,地面震动,陷下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 叱雷魔猿重新变作小童模样,换了一身新衣裳,神清气爽。 而在远处深坑中,本该潇洒风流高高在上的瑶光太上,如今却是已经血肉模糊。 依着乌瑶夫人先前吩咐,黑衣小童留了这位瑶光太上半条命,等待日后有了闲暇时间,便将其炼成镇墓兽,也能顺便给她那位已经死了整整十年的云郎,重新建造一个对的上他身份的大墓。届时,这镇墓兽也就有了用处,被安置在墓穴大门处,用以震慑盗墓贼。 入圣太上炼制而成的镇墓兽,寻常宵小只怕方才见到,就要被入圣气机震到魂飞魄散。 “夫人,我去把那老小子拎过来!” 黑衣小童咧开嘴巴,露齿而笑,神清气爽之后难得心甘情愿主动请缨,在得到乌瑶夫人点头首肯之后,便立刻一跃而出,去到远处将那深坑中血肉模糊半死不活的瑶光太上拎了回来,当作死狗一样丢在地上。 身材高大的瑶光太上两眼昏暗,只剩最后一口气。 而在街道两头,许多此间住民也都清楚见到事情起末,认出了这位鼎鼎大名杀人不眨眼的乌瑶夫人,认出了那位手里拎着黑色葫芦,一颗蚕豆一口酒的瑶光圣主,也认出了躺在地上生死难辨的瑶光太上,却也只是作壁上观,远远看个热闹就罢了,最多最多就在事后将今日所见当作一件谈资,能跟那些不曾亲眼见到的亲朋好友炫耀一番。 乌瑶夫人与瑶光圣地之间的恩怨仇长,根本不是什么隐秘。 凡瑶光之人,见一个,杀一个,便是乌瑶夫人当年昭告天下所言。而也正是因此,这一代的瑶光麟子才会迫不得已远走他乡,在去年学院开学时,不曾出现在北城的几座学院之中,反而去到南城,只在去年年关将近时的学院大比上,随着学院轮换做东,来过一趟北城。 所幸是乌瑶夫人不曾刻意追杀瑶光之人,也或直接堵在瑶光圣地门口杀人,只看那些瑶光弟子也或长老太上之流,究竟运气如何。倘若运气不好,在外行走时遇见乌瑶夫人,就决然逃不过身死魂消的下场,而那些运气好些的,尤其瑶光麟子,每逢大事发生,瑶光圣主都要亲自到场,才能震慑乌瑶夫人,护住自家麟子无恙。 便如上次千林古界崩塌时,若非瑶光圣主亲自出现,只凭瑶光麟子一人,是断然不敢独自前去的。 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乌瑶夫人宣告天下之后,瑶光圣主只能处处庇护,也就逼得各家圣主同样繁忙。毕竟小辈争锋本是各凭手段,却有别家大人亲自到场,就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担心自家小辈被人以大欺小,会平白丢失了到手的机缘。 尤其这人还是瑶光圣主。 从来做事都是光明磊落的开阳圣主,生平最瞧不起的就是阴险小人,而那瑶光圣主便在其中。 也正因此,开阳圣主才会慷慨出手,以灵纹阵法拘来一方小天地,任凭那叱雷魔猿将瑶光太上任意揉捏,更仗着其中并无外人,就信口点评,指挥叱雷魔猿应当如何才能破去那瑶光太上压箱底的强大手段。若非如此,同在入圣境界,哪怕已经重新变回黑衣小童的叱雷魔猿修为更加精深一些,肉身又格外强大,也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就将那瑶光太上打成这幅模样。 又一颗蚕豆丢进嘴里,开阳圣主嚼的声音极响,顺带着喝了一口酒,混着一并咽下之后,打出一个响亮酒嗝。 “这屁股擦得,真省事儿!” 开阳圣主冲着那黑衣小童咧嘴一笑。 “小家伙儿干得不错!” 闻言之后,黑衣小童当即脸色一黑。 寿逾三千年的叱雷魔猿,如今岁数可是要比方才活了两千多年的开阳圣主更大许多,只是境界略微低了一些,又被乌瑶夫人变成这幅小童模样,才会看似年岁不大,可若真要以辈分论起来,谁该叫谁一声前辈,可还不太好说。 但毕竟终归说来,还是得看境界。 黑衣小童又一次憋了满腔愤恨意难平,将牙齿磨得咯吱作响,却也只得忍气吞声。 谁让自己修为境界不如人呢。 黑衣小童哀叹一声,猛地转头盯住了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瑶光太上,心下暗自琢磨,这瑶光太上是否还能经得起一番折腾。 乌瑶夫人轻轻抬手,罩下一片乌光流转,将那半死不活的瑶光太上彻底镇压,再收入袖里乾坤,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位本应高高在上的瑶光太上炼成镇墓兽,同时也断绝了黑衣小童再拿这位瑶光太上出气的念头。 开阳圣主对此置若罔闻,将漆黑葫芦的葫芦口重新塞紧之后,便悬挂后腰,又在兜里掏出一把蚕豆,丢了一颗在嘴里,斜着眼睛瞥向收拢衣袖的乌瑶夫人。 没了云温书,哪怕如今的乌瑶夫人屁股变得较之上回见面时更大了一些,却也让开阳圣主有些提不起兴致。 忽然有些烦闷的开阳圣主叹了口气,将手里剩下的蚕豆一并丢进嘴里,随随便便嚼了两下就直接吞入腹中,两只手又在自己身上胡乱擦了几下,拉着长腔大声道: “吃饱喝足,打道回府!” 言罢,便转身就走,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勾栏小曲儿,是昨日方才在这城中城的一处勾栏里刚刚学来的。 对于乌瑶夫人为何来此,姜王未曾回答,开阳圣主也就懒得再问,更不会直接询问乌瑶夫人。只是心中忽然念及,先前姜王忽然说起过,“当年的意气风发三剑客,终于有望重聚首”,尽管不太明白缘由为何,但开阳圣主原本多多少少有些烦闷压在心头的感觉,忽然就消散一空,比起先前那黑衣小童尽情泄愤之后的畅快淋漓,还要更加畅快淋漓。 望着脚步越发轻快,哼曲儿也更加欢快的开阳圣主,老道人眉关紧皱。 “张翼鸣这小子,一般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北城,除非是给席秋阳擦屁股。但眼下这种情况,若非必要,席秋阳应该不会再起事端...” 老道人嘶的一声吸了一口凉气,眉头拧得越发紧了一些。 “莫不成,是犬氏部族?席秋阳那小子不会是把犬氏杀光了吧?” “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那次之后,晚辈做事,就一向喜欢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席秋阳忽然从不远处的一条狭窄巷弄中走出,一身气机完全遮掩,犹若凡人一般,让那黑衣小童忽然汗毛倒数,猛地转过头来盯紧了这个白发青年,眼眸中橙黄光晕激烈显现。 对于黑衣小童的不敬之处,席秋阳视如不见。 “若在更早时候晚辈就能明白这个道理,将姚宇斩杀,而并非留其一条生路,或许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那些事。同样的道理,倘若云温书也能更早明白...” 席秋阳忽然闭口不言。 乌瑶夫人眼帘垂半,不曾开口言他。 许久,席秋阳轻轻一叹,面向乌瑶夫人,抱手鞠礼。 “夫人。” “嗯。” 乌瑶夫人只轻轻应了一声。 尽管在早年时间,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如何,甚至可谓势同水火,甚至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乌瑶还曾问过云温书,杨丘夕如此骄纵猖狂,何不趁机一掌拍死。而那时的云温书就只是随意笑笑,并不作答,反而见不惯席秋阳屡屡挑衅,更见不惯那时所谓的意气风发三剑客,也只能将愤愤难平的怒火全都藏在肚子里。 而到如今,乌瑶夫人忽然有些理解了云温书当时看似随意的一笑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深意。 亦敌亦友之情究竟如何厚重,乌瑶夫人终于窥见一斑。 轻轻一叹过后,乌瑶夫人放下心中思虑,神情也恢复清冷,看向席秋阳。 “妾身来此,是要就此定居此间。世间不长,最多两年,到后年初秋的时候,就要搬去北城中域。在此之前,你帮妾身找个可以暂且安身的住处,无需太多繁琐,只需安静即可。” “夫人尽管放心,席秋阳定会安排妥当。” 席秋阳毫无迟疑,尽管乌瑶夫人的说辞并不妥当,像是使唤下人,可席秋阳却对此并无成见。 ... 学院后山,偏僻一角。 在一片背靠山崖瀑布迅疾湍流的空地上,有一座席秋阳刚到学院时搭建的茅庐。那个时候,学院的整体建设还不算彻底完工,却也为了应对俗世之人,迫不得已只能提前开放,招收学员。也正因此,并无住处又忽然变得喜好安静的席秋阳,就只能自己动手,在这学院后山最为偏僻无人的地方,着实随意地搭建了一座小小茅庐。 多年未曾再来,茅庐里的简单陈设已经布满灰尘。 席秋阳大袖一扫,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仅就一张方桌,一条长凳,一张铺着草垫的木板床,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 但乌瑶夫人却相当满意。 “叱雷魔猿的住处,还得另外搭建。” 席秋阳转过身来,目光扫过那只看似只是黑衣小童的叱雷魔猿,后者身体忽然紧绷,没由来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一身气机全被遮掩的白发青年过分危险。 “平日里也最好不要四处走动,容易遇见我院学员,且我院大长老也在后山隐居,不爱被人打扰。” 后面这句话,席秋阳是说给黑衣小童的。 原本还有些不肯服输不愿答应的黑衣小童,忽然瞧见席秋阳看似有些无神的双眼忽然变得精神些许,当即心头一凛,连连点头。 “放心,我不乱走,就是老天爷忽然塌了,没有我家夫人的吩咐,我也绝对不会迈出此间方圆之外哪怕一步!住处我也自己搭建,不牢...嗯,长老,不牢长老费心。” 黑衣小童咧嘴而笑,答应的爽快利落,可心里又是如何想法,就不得而知。 乌瑶夫人眼神微冷,看他一眼。 黑衣小童立刻咧嘴,以搭建住处为由,忙不迭转身跑出茅庐。 老道人也跟了出去。 茅庐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乌瑶夫人眼神随意扫过其中陈设,在方桌前的长条凳上端坐下来。 席秋阳沉默良久,心下斟酌许久,才终于开口道: “是否要告知云泽?至少,让他能够认得你,也知道你。” “...不必。” 良久之后,乌瑶夫人才轻轻摇头。 “该如何,就还是如何,妾身不欲打乱他的生活。而且有些事,有些话,确实有道理。泽儿在修道路上方才只是刚刚起步,就已经有了两座靠山,一个是你,一个是徐老道,本就已经有些多了,倘若还要再多一个,只怕心境就会出现问题。” 乌瑶夫人的眼神有些复杂。 她又何尝不想与云泽相认? 只是诚如所言,云泽如今的靠山确实有些太多了,席秋阳尚且还好,但老道人却是言行不一,对于云泽有些过分宠溺,事事为其着想是不假,可这种方式,却对云泽的修行有害无益。 不与云泽相认,也是无可奈何。 “徐老道那边,妾身会与他说上一说,让他不要对泽儿过分宠溺。至于你这边...” 乌瑶夫人忽然有些迟疑。 席秋阳当然能够理解她要说的是什么,也能够明白她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却也只能闭口不言,安静听着。 直到许久之后,乌瑶夫人才终于轻叹一声。 “你是唯一能被云郎看作对手的人,妾身也就相信你,不会误了泽儿。” 闻言之后,席秋阳未说一字,只是低头弓腰,抱手鞠礼。 ... 南城,中域。 青山山头,二层竹楼走廊上,一个双腿残废,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面带笑意,正在眺望林海,虽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却也将花白头发束成发髻,全身上下衣袍整洁,每个细微之处都被注意到,打理得一丝不苟。 身上全无半点儿气机。 只是一介寻常凡人。 但却出身人间。 一只异兽白鸽忽然从远处飞来,速度奇快,只在眨眼间就已经由自天边飞来,落在男人面前的栏杆上,纤细腿上绑着一只细小竹筒,是最古老的一种传讯方式。 男人并未修行,只能如此。 他伸手将那竹筒里的纸条取来,用手指夹住一端,缓缓摊开。 “云温书,之子?” 男人声音苍老,面露意外之色,旋即皱起眉头,原本大好的心情犹如晴空万里,却在短短片刻,看过纸条上的娟秀字迹之后,就立刻变得乌云密布,但又很好的掩饰下来,轻轻摇头,面带微笑,格外缓慢地自言自语道: “斩草不除根,终归是麻烦。” 竹楼里走出一位身段窈窕的黑衣女子,黑纱罩面,眼神冷冽,腰后横了一柄黑鞘短刀。说是短刀,刀长连鞘不过尺许,但刀身却又狭窄笔直,并无任何弧度,略显怪异。 女子在男人侧面身后半步的位置驻足,瞥了眼纸条上过分简短的内容,眼神中的冷冽并无分毫波澜。 许久之后,男人将纸条随手丢出。 短刀出鞘,一瞬便回。 并无任何风声波澜,但纸条却已经被切成粉碎。 男人面露微笑,尽管并非修士,却也能够看得出来,女子在刀法境界上,较之先前又有了长足进步。 上次切碎纸条时,还能隐约听到一些刺耳风声,而且纸条也并非是被完全切碎,反而更多是被犹如利刃般的风岚卷碎。 “做的不错。” 男人不吝夸奖,却在说完之后,就忍不住猛烈地咳嗽几声,本就奇差无比的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了许多。 女子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若非竹楼里还有其他人,女子甚至恨不得立刻就用手中短刀抹过男人喉咙。 但自知一旦动手,就必然会死在男人之前的女子只能压下心中滔天恨意,按捺不动,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机会,亲自手刃了这个手段过分阴险狠辣的男人。 最好是赶在男人已经为数不多的寿命耗尽之前。 男人咳过之后,忽然摇头一笑,颇为费力开口道: “徐老道,杨丘夕,乌瑶,这就等同是,三位圣人,心甘情愿为其护道。还真是,好大的排场,对得起,云温书独子的身份。” 男人说不多少,就得喘一口气,气短胸闷,已经肺痨成疾。 女子眼神中掠过一抹杀机。 但男人却对此根本不知,反而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一如既往的说话缓慢: “一边走,一边看吧。还有十年呐,有的是,机会。” 第89章 小童破口大骂 月底这天,北临城南域学院忽然来了一位插班生,补足了犬肆身死之后空出来的六班席位。 说是插班生,却也只在当天现身过一回,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那女子的第二面,显得颇为神秘。对于此般,学院导师也是不管不问,该上课就上课,该教书就教书,一切如常。而如怀有俊这般的万事通,包打听,也只听说那位新来的插班生是个样貌极美的冰山美人,尤其身段玲珑凹凸有致,就让许多同班学员心生爱慕之情。 只可惜,外班之人无法见其真容。 而对此般,云泽倒是未曾在意,一如既往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修炼与淬体。 囚困一身血肉精华于一处的邪门手段,已经被席秋阳严令要求不许再用,是用了足足半月时间,云泽终于伤势恢复,仔细检查过后,才终于发现如此手段损耗的不只有肉身寿命,还有气府中的生机底蕴。也正因此,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云泽在每日早起练拳过后,还要一早一晚两次淬体,尽可能地挽救肉身缺陷,但气府中损耗的生机底蕴却并非如此就能重新补全。 也好在这种邪门手段的使用次数并不多,云泽气府中的生机底蕴虽然有所损耗,却也还在承受范围之内,不会影响其他。 按照俗世纪年法,今日便是十一月的第一天。 月底深秋,凉飙微逗。 晨起的一场大雾要比前几日来得更加浓郁一些,尚且算不上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只能勉强瞧见丈许方圆。 天色还未亮,云泽便就已经起床,带上那把寒光映月刀,独自出门前往空间更大,而且更加安静的卷云台,等待练过几遍拳法刀法之后,再回去浸泡淬体液。 按照席秋阳的估算,今日早起的这次淬体,便是最后一次,也只需从此往后都不再使用那种邪门手段,浸泡淬体液时近乎火烧虫咬般无孔不入的剧烈痛楚,也就同样只是最后一次。 卷云台上同样布满寒霜。 云泽哈出一口气,白雾清晰可见,却又很快便就散入大雾之中,不见影踪。 再有几日就是立冬,尽管今年的寒气来得要比往年时候更早一些,但季节更替,也差不多已经是时候。 云泽仍是内衬单衣,外罩院服。 修行之人一旦开辟气府,有生机底蕴喷薄而出,就能走遍四肢百骸,如同干涸天地被河流灌溉,可以起到强健体魄的作用,便较之凡人对于寒热之变感受分明,修士一旦鱼跃龙门迈入气府境,也就不会十分畏惧严寒酷暑。而在往年,这种时候的这种天气,云泽就总要添上一些厚衣裳,最差最差也得多加一身毛衣外套,但今年却是已经不必,一身血气如同火炉旺盛,就对于霜降之后的寒冷天气应对自如,游刃有余。 几遍拳法练过之后,云泽甚至已经额头见汗。 大雾也随着天色渐亮,慢慢散了一些。 关于武功技法推演至极,可以演变作为搏杀术的体悟感受,云泽也曾问过席秋阳,得到了十分中肯的认可,只是在席秋阳口中说来,世间万物都是自有其中的深刻学问,哪怕只是武功技法,在各种手段之中最为垫底的存在,其本身也有着难以度量的学问存在。而要想将一套武功技法推演到极限,甚至是推演成为搏杀术,其中所需要耗费的心血气力和时间,就绝非寻常。但如此付出,也并非没有好处,就如同老人口中经常说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虽然这话说来不太全面,毕竟很多时候都得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才行,但在这些方面,这种说法并无过错,只是还得另外补充一句,便是“大器晚成”四个字。 自己体悟自己推演而出的搏杀术,本就是与自身最为契合。 至少是在自己手中,如此推演而出的搏杀术,就如同“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道理一般,其中的学问究竟如何,也只有自己最能明白,有些只能意会不可言说的意味在其中。 也便因此,无论这种搏杀术一旦到了别人手中,又会呈现出怎样的威力与威势,是否能够登堂入室,就都显得无关紧要。 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便是席秋阳给予云泽最大的认可。 又是几遍刀法练过。 自从上次院内月比过后,忽然就变得格外平静。 而自从入学以来,就在整整一月之内琐事繁多的云泽,也忽然变得格外空闲。 每日早起练拳练刀过后,就回去浸泡淬体液,再之后便是前往刑罚堂继续读书。日复一日,虽然空闲却也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只是毫无波澜罢了,最多最多也就去趟仙宴阁,看一看独守空房的青竹姑娘又如何,却迄今为止,满打满算之后,云泽也就只是去过三趟而已,又都不曾留宿仙宴阁,只带上青竹姑娘在外随意闲逛,顺便在那些黑心商贩的摊位上涨一涨见识,瞧一瞧来自天南海北的各种稀奇玩意儿,但其中真正适用的,适合买下来的,却并无多少。也正因此,三趟闲逛下来,青竹姑娘身上就只多了一只香荷包随身携带,与最早时候买下的那只银镯一般,被她十分稀罕。 除此之外,云泽还曾花费大价钱,在学院经阁中买下了一部灵决古经,赠予青竹姑娘。 而之所以如此做法,则是因为云泽知道这位少女修士想的极多,担心极多。 有些事,云泽原本不知,是从景博文的口中听来,与仙宴阁那些只能独守空房,甚至最终忧思成疾的姑娘有关。而诸如此类的,从来都是数不胜数,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近乎人人皆知,毕竟仙宴阁的少女修士都是各自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某种所有物,与许多的家族之人增添妾房十分相仿,甚至可以在人情往来之中,当做礼物买卖赠送,不谈人权,更像是要较之其他稍显体面一些的下人丫鬟。便简而言之,就是想起时,温香软玉,不想时,弃如敝履,与云泽自幼蒙受的许多教诲大相径庭。 尽管其中关系稍有不同,却也多多少少有些接受不能。 若非如此,景博文也就不会多说,就是担心云泽日后知晓,会在心境方面留下缺憾。 也正因此,云泽才会不惜花光学分,买来一部尚且还算不差的灵决古经赠予青竹,就是因为青竹虽有气府修为,但其所修经法其实并无后续。也便是说,倘若没有云泽慷慨解囊买来的这部灵决古经,少女青竹此生修为,最多最多也就只有气府境,还是姜家仙宴阁的主事长老认为气府境修士才能勉强驻颜有术,哪怕短时间内没有主家,也并不妨碍日后卖出。 说得再要明白一些,就是简简单单无需耗费太大成本就能堆砌起来的命桥境,保质期要比寻常凡人更长一些。 做生意的,从来都是精于算计。 尤其大家族里那些负责经营的,更是将许多事都能算得明明白白。 而如景博文口中所言,便是“做生意的本质就是买家卖家都能赚,卖家将货物卖出去,赚的是钱,买家将货物买回来,赚的是价,有买有卖都有赚,才是真正的做生意。” 除此之外,还有一句话,则是“买的不如卖的精”。 仙宴阁众多少女修士,标价昂贵,许多人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够买得起。但这些少女修士看似各个都有气府境,实则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除了首屈一指的床笫之术外,也就只有容貌秀美和性格温顺值得一提,而其他诸如杀人越货打架放火之类的,却是根本做不来。 空有一副花架子的银样蜡枪头,一触即断。 而在外界,对于这些少女修士,许多人都在暗地里将其称为“假鼎炉”,其中意味,恶意满满,只是不敢当面明说罢了,毕竟仙宴阁也是姜家所有,而诸如此类的少女修士,也是仙宴阁首开其门,就多多少少都得有些顾忌才行。 但在某些方面而言,这些恶意满满的侮辱称呼,其实并未说错。 也正因此,姜家与仙宴阁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予以任何理会,而只需这些人不要说得做得特别过分,就更不会加以管束。 对于此般,每到想起时,云泽都会觉得有些如鲠在喉。 大抵是心底早已所剩不多的些许人性道德在作祟。 即便刀法练过,云泽缓慢收势,在平复一身的血气气韵的同时也在呼吸吐纳,口鼻之间隐现白龙之象。 满身大汗快速退散。 过片刻,云泽将口鼻之间的白龙之象一吸入腹,再缓缓吐出一口以体练气产生的浊气之后,今早的修炼就算暂且告一段落,而在回去的路上,天色也已经大亮,尽管周遭还残留着些许雾气迟迟不散,却也已经不太影响四望视线。 在回去弟子房前,云泽特意转身去了一趟布告堂。 前两日方才买下那部只能算是泛泛寻常的灵决古经赠予青竹姑娘,云泽本就为数不多的学分也就立刻告罄,而除了要再赚取一些学分在手之外,云泽还有打算继续购置两件搏杀术,一件留给自己,一件赠予青竹。 那青竹姑娘虽是仙宴阁培养出来的少女修士,可一旦按照明码标价卖了出去,也就与仙宴阁再无太多关联,几乎等同于彻底放手,只是为了给予买家更多便利,才会有所选择,可以继续将其留在仙宴阁,也可随时带回自己家中,全凭买家一人之愿。 而云泽尚且还是住在学院,也就只能将青竹暂且留在仙宴阁。 大清早的时候,布告堂还略显冷清,只有零零散散三五人,或是方才外出归来,或是正在布告栏前观望悬赏,对于云泽的到来,这些人也只是点点头就算打过照顾,毕竟云泽如今也算学院中的一号人物,哪怕这种声名多多少少有些仰仗席秋阳,但也是实打实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犬肆击毙,就怎么都不好置之不理。 对于这些,云泽并不在意,别人点一点头打了招呼,就同样点一点头回应过去,随后便就来到布告栏前,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张贴的许多悬赏,准备挑选一些学分回报更高的接手下来。 但大多都是普通悬赏,十分二十分已是极限,并不能让云泽觉得十分满意,毕竟一件还算看得过去的搏杀术,价格是较之那些同样还算看得过去的灵决古经,也是丝毫不差。 而云泽先前赠予青竹的那部灵决古经,则是价值四十学分,是先前完成了两份悬赏之后赚到的所有学分。 若要购置同等价位的两件搏杀术,就至少也得四份悬赏。 云泽忍不住皱起眉头,目光扫过那些以五分十分十五分居多的普通悬赏,越发觉得不满意。 全是琐碎。 ... 学院后山,偏隅一角。 本体为叱雷魔猿可以掌御雷霆黑衣小童正呆在水潭旁边钓鱼,眼皮耷拉下来,恹恹无神,哪怕池潭里的鱼儿已经上钩,黑衣小童也最多就是抬一下眼皮,提一下鱼竿,钓上来之后就重新放生,然后挂上新的饵料,继续钓鱼。 自从他与乌瑶夫人来到此处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一月时间,却自始至终都索然无事,又不能离开这片方寸之地,对于生来就性情乖张,不能安分的叱雷魔猿而言,实在是最大的折磨。尽管在最开始的时候,黑衣小童也曾极大限度地张开神识,看一看城中城的住民如何生活,再瞧一瞧那些修为极低,不能察觉他以神识窥探的夫妻道侣共赴巫山风雨,更在紧要时刻忽然发出一阵诡异笑声,将原本已经蓄势待发的男人吓到瘫软,将面有红潮的女人吓到失声尖叫,甚至往后余生都会因此留下浓重阴影,黑衣小童乐此不疲。 直到其中一次,黑衣小童正在肆意窥探时,忽然就被一道更加强横的神识直接打散,像是铁骑凿阵一般,被杀得片甲不留,甚至神识被彻底打散之后,黑衣小童还当即喷了一片血雾出来,萎靡了相当一段时间,才终于能够勉强坐起,却也仍是心有余悸。 那找不出来历的强横神识,并非来自乌瑶夫人,也并非来自老道人。 而整个城中城里,除却这两人之外,唯一一个能够如此轻易,根本就是势如破竹一般将他神识打散的,也就只剩最后一个。 姜家族主,此代姜王。 但终于察觉到姜王已经有些不满自己此番作为的黑衣小童,却并未就此善罢甘休,而是找到了乌瑶夫人,被拒之后,又以神识沟通了老道人,以求能够帮他站个场子,讲讲道理。毕竟在黑衣小童看来,无论乌瑶夫人还是老道人,如今都能算是他的背后靠山,而平日里以神识传音吓唬住民也只不过是小小闹剧,却偏偏引来了姜王出手,就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不必如此。 却也正是与老道人说过之后,黑衣小童才知道,在这占地极小的城中城里,不大的地方其实不止有着足足三位平日里欲见不能的圣人强者,还有一个虽非圣人,却也不惧圣人的席秋阳,便是当年的杨丘夕,而且还担任着学院里的刑罚堂长老,主管刑罚一事。 黑衣小童毕竟住在学院后山,就同样归属学院掌管,虽然规矩不多,可黑衣小童的所作所为却也已经算是触犯了学院中的些许条令,从来都是秉公无私的席秋阳一旦知晓,就必不可能轻饶于他。 也是从那之后,黑衣小童就多多少少有些认命,变得安分守己,最多最多也就只以神识瞧一瞧学院里的气象万千聊以慰藉,却再也不敢胡作非为。 黑衣小童一阵伤心苦叹。 半年前还在五湖四海随意纵横的自己,如今却是落到了这般田地,只是稍微想想,就会觉得心里一阵莫大悲哀。 鱼儿再次咬钩。 黑衣小童抬了下眼皮,随手提起鱼竿,将鱼解下,重新丢进水潭了,转头望向旁侧的低矮瀑布出神片刻,又回头看向身后的茅庐。 乌瑶夫人自从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黑衣小童着实有些好奇心,不知道乌瑶夫人究竟为何能够如此耐得住寂寞,可以入定修行这么多天,足足将近一月时间,甚至就连门槛都不曾迈出一步。黑衣小童也曾试想过,若是换成天赋异禀、只在雷雨天气捕捉雷霆吞噬入腹就能迅速修行的自己,大抵不出两天时间,就会彻底疯掉。 但乌瑶夫人毕竟也是圣人境,如此境界,随随便便一次闭关就是成百上千年,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此般,黑衣小童并非不知,只是从来不靠入定闭关突破修行的叱雷魔猿,实在有些无法想像其中的枯燥寂寥。 夫人如此也就罢了,家里的哥儿也是如此。 那云温书的遗子独苗,每日除了练拳练刀,就是看书吃饭和睡觉,就让自从彻底老实下来之后,总会分出部分神识跟随云泽的黑衣小童有些愤懑不平。 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黑衣小童颇为熟稔地再次挂上饵料,重新将鱼钩甩进水潭。 传来咕咚一声轻响。 黑衣小童神情忽然一振,猛地转头看向学院布告堂的方向,睁大了眼睛直冒精光。 “嘿,这娘们儿,屁股胸脯个顶个的大,真真的盘儿靓条儿顺!极品啊!” 黑衣小童鼻翼开合,隔着老远就一阵猛嗅,却又忽然脸上一皱,嘴巴一咧,手里的鱼竿都给丢到水潭里去,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就将去年年底的年夜饭给吐出来,当即跳脚,破口大骂。 “干他娘,出门也不知道洗一洗,迎奸卖俏的烂贱人!” 第90章 瑶光欲仙子 天枢圣地出身的焦洪光,最近一段时间心情极好,不只是修为境界进境迅速,能够有望在年前突破十二桥境,更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之后,终于得到了瑶光赵仙子的青睐,能够日日夜夜与之欢好。 瑶光赵飞璇,水性杨花,早早便是出了名的,但焦洪光却对此并不在意,毕竟那瑶光赵飞璇不止样貌生得极其俊俏妩媚,身段婀娜,更修有某种采阳补阴的合欢秘术。却说是采阳补阴,实际上也就只是在修行过程中,女子得到的好处要更多一些,但本质仍是男女阴阳的调和之道,于双方修为境界都有极大益处,若非如此,焦洪光也不会自认有望能在今年年关之前搭建十二桥。 除此之外,便是那床笫席塌间的万种风情,真个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着实让人骨软筋麻,恨不能将命都搭进去。 有人说那瑶光赵飞璇,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骨,美人皮,便是出家僧人见了这般女子的妩媚之色,也要蓄发还俗。 这话,当真不假! 焦洪光亲口与人说的。 毕竟是:桃李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丈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只可惜,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尤其最初那几日,好歹也是天枢弟子的焦洪光,却与那瑶光弟子赵飞璇,日日夜夜都在床榻上,若非饿得厉害了,就怎么都不肯下来,弄得弟子房中污秽狼藉也就罢了,就连那恰恰莺声也是毫不避人,其中的浪言荡语,不堪听闻。 就连昨夜时,也是一番巫山云雨洛川神,珠襻香腰稳称身,让焦洪光好生欢快,便连睡梦中也在想着,待到醒来之后,就再行一番。却到五更将过时,焦洪光迷迷糊糊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惊醒过来,眯着眼睛就瞧见那美人皮包着美人骨的瑶光仙子赵飞璇,已经穿戴整齐,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独自走出门去。 早已将之视为禁脔的焦洪光,心情立刻由自晴空万里变作雷云密布,悄无声息穿戴整齐之后,就远远吊在最后面,一路听着脚步声,跟着赵飞璇来到布告堂。 深秋之后,天亮渐晚,而今日更有大雾迷眼。 赵飞璇走进布告堂,到焦洪光终于跟进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还以为自家禁脔又有相好之人的焦洪光,立刻阴沉着脸,穿过走廊,闯入布告堂的后院之中,沿着此间专司布告悬赏一事的许多导师住宿之处,耳听声响,四下寻找。 却后院毕竟极大,导师极多,焦洪光要听着声响去找人,也是并不容易。可那美人皮包着美人骨的赵飞璇,却绝非是与焦洪光想的一般。但要说完全不同,那也不是,毕竟赵飞璇确实在等人,已经足足有了大半月的时间,每日都一早便来,来到之后就进去用于提交悬赏的单独房间,一来二去,便与其中一位女性导师逐渐熟络,说说笑笑的时候,也在注意布告堂中来往之人。 只是在床榻上损耗过多精气神的焦洪光,睡觉睡得实在太死,到今日才终于察觉。 而焦洪光先前闯过走廊,直奔后院,赵飞璇也同样看在眼里。 女性导师亦是如此。 焦洪光为何前来,又为何要去后院,这位导师心里一清二楚,猜得出来,只是嘴上不曾多说什么,与赵飞璇一直都在说着其他话题,却也不过表面熟络罢了,暗中则是格外警惕。 赵飞璇在学院里的身份,等同于摆在明面上的谍报探子,一方面是为了震慑姜夔,就是明摆着告诉这位学院院长,我瑶光圣地有人在此,始终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说是如此,明争暗斗阴谋阳谋之类的,从来都是极其复杂,赵飞璇的存在实则是为隐藏真正在盯着姜夔一举一动的瑶光暗探。而除此之外的另一方面,便是为了观察此间学院在一些早已知名的麟子麟女之外,又是否有人可以威胁到自家麟子,也或有着大的机缘。若是没有也就罢了,安心就学,毕竟也是一回颇为难得的机遇,有机会进入高等学府,甚至后续进入补天阁,是许多同门弟子求都不能求来的美差事,也是赵飞璇无可奈何迎奸献媚换来的。可若有,就还得另外再说。 倘若当真是另外有人能够威胁到自家麟子,无关赵飞璇的手段究竟如何,只需让其不再具备威胁力,也便算是圆满完成。可若只凭赵飞璇还不能将其妥善解决,那就只能禀报圣地,用另外的一些阴狠手段,将这份潜在威胁悄然化解。 而若是有大机缘落在别人的手里,如何做法,也与上书一般。 且如此之人,也断然不是只有赵飞璇。 大道之争,不择手段,在如今世道里,更加明显。 深谙其道的女性导师,还不知被赵飞璇盯上的究竟是何人。 直到云泽练过拳法刀法,出现在了布告堂的大堂里。 初到学院时,修为最高也不过只有一品练气的云泽,在短短一月之内,就连续突破两层境界,筑建命桥。尽管修为境界尚且低微时,突破境界速度快些,不算什么太大稀奇,尤其气府突破命桥境,倘若有人不愿打磨自身气府,又早早做足了更进一步突破的准备,就在一日之内,连续突破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 可在十月初的院内月比上,云泽已经拜入席秋阳门下一事,已为大众所知。 席秋阳的学问究竟如何? 十个人看过,会有十一个人叹其不世之材,却不会有任何一人愿意钻研修行。 毕竟是在原本早已有着无数前辈走过的道路旁侧,另外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出来,哪怕有着席秋阳的学问理论做基础,可其中的艰难险阻与危机四伏也是半点儿不会少。 如此道理,不消多说,人尽皆知。 可云泽却偏偏走了这样一条路。 且不论日后究竟如何,至少是在气府突破命桥境的这个关卡上,云泽已经顺利度过,尤其是与往常修行之法有所不同。寻常人一旦筑建命桥,两侧桥头搭在气府两侧,就对气府也是一种限制枷锁,无法继续开辟打磨。也正因此,天下人步入气府境,都会停留很长一段时间,尽可能将气府打磨到不能继续再打磨,才会突破命桥境。 可在席秋阳的学问之中,哪怕命桥建成,也无碍气府打磨。 也便是说,云泽如此迅速突破两个境界,对于根基奠定的气府打磨,并无任何妨碍,甚至是在气府方面有着不可估量的强大潜力。毕竟常人之所以能将气府打磨到不能继续再打磨,一来是因修为有限,可谓有心而无力,二来则是气府的开辟打磨同样存在桎梏一说,便如掘地挖坑一般,最初时只是松软泥土,十分轻松,而到后面,就会慢慢变成沙石之地、坚硬石板,甚至是在钢板铁板上开掘深坑。 古时曾有一位修士奇葩,天赋卓绝,却将一生时间全都耗在气府境,两百年内便将沙石挖穿,寿逾千载,再将石板挖穿,寿逾三千,更在最终是钢板铁板都生生挖穿,不仅是命桥天成,更在十二正经有神光流溢,一步入圣,杀力之强,匪夷所思,堪称圣人之下第一人。 却也只是入圣罢了。 气府再无开辟可能,又无后续修炼之法,就成了一条断头路。 而席秋阳的气府命桥学问,便是基于此番才能成。 气府可以继续开辟,后续修炼之法同样存在,原本的一条断头路,就被席秋阳如此续上。 若非如此,又岂是十人看过,会有十一人叹其不世之材? 专司提交悬赏的女性导师瞧着赵飞璇整理衣裙,缓步离开,当一侧的房间门被关上时,便立刻娥眉紧蹙,心下暗自思量,是将此事先行说与姜夔听,还是先行说与席秋阳。 而在大堂中,已经瞧遍了所有布告栏,也没能找到高额学分悬赏的云泽,或多或少有些失望,便就只能回头看向前面方才走过来的几块布告栏,试图从中找出一些可以顺道一并完成的,就不会太过浪费自己的时间。 毕竟这些低额悬赏,在云泽如今的修为境界而言,就都显得过分简单,根本起不到任何历练作用,最多最多也就运气好,可以顺便涨一涨见识,可若运气不太好,就确实有些浪费时间。 如同上次那般足有一百学分作回报,却需要外出缉杀一个命桥修士的悬赏,终究还是太少太少。 毕竟这种悬赏,对于大多都还未能开辟气府的学员而言,确实有些过分艰难了,也就只有诸如景博文、顾绯衣、姜北这类学员才能顺利完成,而其他那些已经开辟气府的,甚至已经筑建命桥的,便是能够顺利辑杀王正良,也多多少少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作交换才行。 一路往回走,重新将全部悬赏大概看过一遍之后,云泽忽然驻足,将双手插进袖口之中,眉关紧皱。 悬赏的数量还有不少,林林总总算下来,能有几十份,但却根本没有可以顺道一并完成的。大抵是其他学员也有同样想法,早早就将那些可以顺道完成的悬赏全都撕下,而云泽则是来得晚了一些,也或说是太早了,毕竟布告堂的悬赏虽然每日都有上新,但此间距离今日的悬赏上新还有半个时辰,布告栏里的这些,就都是其他学员挑了整整一天之后剩下的。 沉默良久,云泽才终于无奈一叹,暗自盘算是等今日悬赏上新,还是等到明日再来。 距离下一次的院内月比,已经时日不多,尽管平日里尚且看不出有什么苗头出现,但是否在经过了上一次的院内月比之后,就没人再敢挑战他在第八班的席位,还尚未好说,仍需做些准备才能行。 第八班学员不多不少二十五人,就只他的出身来历在外人看来最是低微。 而出身来历又如何,也能间接性地证明一个修士所拥有的底蕴与手段究竟如何。 “如果有人想进第八班,肯定还是得找我...” 云泽自言自语,愁眉苦脸,又是一叹。 旁侧一个出身人间,却苦于家境贫寒,只得经常出入布告堂的一年学员耳闻如此,当即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忽然眼角一瞥,如见鬼魅,脸色当即一变,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小心翼翼挪着脚步悄悄离得远了一些。 一个月前,就在此间悬空台下,只因那位高级学员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美娇娘,就被天枢弟子焦洪光抬手摄来,当场捏断其脖颈,不讲道理,更枉顾人命。 而在相较之下,多多少少也算积怨已深的云泽与犬肆,哪怕杀人,也是因为已经再无道理可以讲。即便如此是确实有些过于激进,可怎么也能说得上是名正言顺。 总要好过那不讲道理的焦洪光。 而在那之后,罗元明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对这些经常出入布告堂的许多学员而言,也仍是犹如洪钟大吕,回荡耳畔。 卑贱之人,命如草芥。 被人视若禁脔的美娇娘,不是谁人都能看。 云泽注意到了这人神情异样,侧盼一眼,眉关紧皱。 再回头,往日里只在七天一节课才会有所交集的赵飞璇,就已经走到近前。 美人皮相多妩媚,唇含浅笑靥如花。 赵飞璇侧身施了一个万福礼。 “云公子,是在看悬赏?可曾有心仪之选?” 声如微风震箫,更有女儿香扑鼻而来,极好地掩盖了其他味道,其香馥郁芬芳,并非香囊,亦非体香,却又似是带着某种奇异温度。 云泽瞧她一眼,心下一阵古怪,只觉得香意扑鼻而来,嗅到之后,便会心头便会出现一种奇怪感觉,说不清,更道不明,好似某种本能都被调动起来,蠢蠢欲动。 奇怪到让人有些上瘾的感觉。 极好地掩饰下这种莫名悸动之后,云泽随口道: “没有。” 言罢,便继续转向布告栏中的其他悬赏,不敢再看这位美人皮包着美人骨的欲仙子。 赵飞璇出身瑶光圣地,云泽早便知晓,只是当年之事也与赵飞璇并无关联,就如陈子南般,云泽也就不会对其抱有太大成见,却也没有任何好感。 大抵便就属于点头之交,只在七天一次的课上会相见。 今日会在此间遇到,大抵也就不过偶然罢了。 可除此之外,云泽仍是觉得有些奇怪,便是曾经几次见过赵飞璇,却从未在她身上嗅到过这种味道,可今日却不知怎的,那赵飞璇甫一靠近,只在施了一个万福礼的时间后,这种馥郁芬芳就立刻扑面而来,而再要夸张一点儿说,便是嗅觉情绪瞬间就被调动起来,闻之有冲动。 人之五感,形声闻味触,赵飞璇便只站在那里,说上两句话,五感便有四感都被调动起来。 青雨棠也做不到这般。 云泽暗中屏息。 而赵飞璇则是忽然明媚一笑,眼角瞥向后院方向,见到焦洪光还未走出,心下暗自盘算一盘,大抵是觉得时间尚且足够,也就未曾再找理由边走边说,而是当下便就开口道: “既然云公子未有心仪之选,倒不如与奴家一起。奴家这里有一份悬赏,乃是前几日方才接下,学分极高,如若能够顺利完成,哪怕平分下来,也足够你我二人不必再为学分不足有所烦忧。只是这份悬赏所需之物,远在万里之外,而且有些凶险,奴家也是万万不敢独自前去,方才会在近几日四处寻找可以同行之人。” 赵飞璇面上笑意越发明媚动人。 “而云公子毕竟也是席长老亲传弟子,更在方才筑建命桥不久时,就能跨过一个大境界杀败犬肆,实力手段究竟如何,学院中人有目共睹,定然要比与奴家一般的圣地弟子与世家子弟强出许多。而如今更是过了一月时间,想来云公子又有长足进步。奴家是想,倘若能与云公子结伴而行,此番远行万里之遥,奴家相信就必然能够手到擒来。” 言罢,赵飞璇又一次侧身施了一个万福。 “奴家今日所言,云公子不必着急,可以好生考虑,若是愿意,两日之内便来找寻奴家。倘若不愿,奴家也就只好在两日之后,另寻他人。” 不给云泽更多说话机会,赵飞璇便由自气府中取出一份悬赏来,字迹娟秀,与其他悬赏颇有不同,也并未如同其他悬赏那般盖有学院印戳,是赵飞璇另外手抄的悬赏内容,看看便罢,做不得数。 云泽瞧她一眼,见到赵飞璇眸光柔柔,笑意娇媚。 固然是对瑶光圣地有些成见,可面对如此一位可人儿,却是谁都不免心中柔软。 略作思忖之后,云泽便伸手接过。 赵飞璇未曾多做多说,见到云泽接下,施施然屈膝侧步矮一矮身形,院服包裹着好生养的身段窈窕便就凸显出来,加之媚态天成却也似媚似纯的样貌,就格外惹人火气升腾。 云泽默叹。 如此女子,莫说得之,便只一晌贪来鱼水欢,也是上苍垂怜。 第91章 美人骨 吃毕早膳,回到弟子房后,云泽破天荒没有再去读书,而是在床榻上盘膝入定,全身心地内视进去,打磨气府。 在往常时候,这种时间的云泽都会前往刑罚堂继续看书。尽管如席秋阳所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也得分情况才能行,而如云泽这般,在这堪称广袤无边的人间中所知所问,尚且只是等同于牙牙学语,也或幼、童启蒙,就终归得有一些底子才能行,否则一旦出门行走,这也不懂那也不懂,被人笑话也就罢了,万一真个遇见人尽皆知的凶险之事却又不自知,就反而只会害了自己。 如席秋阳口中所言,今年是直到年底为止,都需要留在学院看书才行。 不止为了明年外出游学做准备,更是希望云泽能够看些与修行有关的书本典籍,为自己的修行道路先行建造一个大概轮廓,而之后的修缮铺平与补足,才是真正需要外出游学的地方。 直至晌午,怀有俊才终于课毕归来。 一到七班学业沉重,一月时间就只两天闲暇可以休息,无论哪个年级都是如此,对于自幼以来便就从未如此劳累过的怀有俊而言,多多少少有些压力过大,也便甫一回来,就倒在床榻上像只肥蛆,手指都不愿意动弹一下。 云泽沉气静心,将气府打磨之后产生的些许污浊缓慢吐出,待到沉定了一身的血气气韵之后,方才醒来。 赵飞璇手抄的悬赏,云泽早已看过,确实需要远行万里才能找到其中所需之物,只是那份手抄悬赏上,带着另外一种馨香味道,像是许多香料混杂而成的香囊香,与云泽先前在赵飞璇身上嗅到的香味有着天壤之别。 着实古怪。 而悬赏倘若为真,其中末尾处写明的,作为回报的学分数量,确实足够让人动心。 整整两百,诚如赵飞璇先前所言,一旦顺利完成,归来之后提交上去,这些学分哪怕两人平分下来,也同样能够满足日后所需。毕竟一年学员要想升入第二年,就只需一百学分便就足够,门槛并不高。 但所谓高回报,高风险,悬赏令中提到的,需要风响谷中的特产风响石。而这所谓的风响石,便是一种锻造材料,却又与寻常材料有所不同,只在锻造过程中作辅助之用,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材料熔合,便如原本属于犬肆,却在如今已经到了罗元明手中的蛟龙剪,其锻造材料就有冲突,便以风响石促使融合,才能炼就阴阳两道青红两色的双生蛟龙剪。 但那所谓风响谷,实际上也是一处凶险恶土。 也正因此,赵飞璇会心甘情愿分出一半学分回报另寻帮手,也是理所应当。 可赵飞璇毕竟也是瑶光弟子,就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迟疑。 尤其她近乎于摆在明面上的特殊身份,更让云泽不得不小心翼翼,慎重对待。 犹豫良久,云泽还是叫了一声怀有俊,问他对赵飞璇知道多少。 “赵飞璇?!” 怀有俊一听人名,扑腾一声立刻坐了起来,眼神古怪盯着云泽。 “泽哥,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是,赵飞璇那女人有意要将你收作男宠吧?” “男宠?” 云泽一愣,怎么也没想到怀有俊的嘴里竟会蹦出这些话来。 而眼见云泽惊愕模样,怀有俊才终于松了口气,心下也是盘算着,倘若赵飞璇当真有意要将云泽收入裙下,只怕云泽也是当真抵挡不了。而一旦如此,成为赵飞璇入幕之宾的云泽,就必然会跟顾绯衣与姜北越走越远。毕竟那赵飞璇是个什么模样,怀有俊心里一门儿清,更深知顾绯衣与姜北这两人最看不上的就是赵飞璇。 先行低着头打了腹稿之后,怀有俊才小心翼翼开口道: “那赵飞璇,在背地里其实有个好听但也不好听的诨号,叫瑶光欲仙子,说的便是那赵飞璇男人极多,更修炼了一种采阳补阴的合欢秘法,只需通过男女交姌,就能辅助修炼。但说是采阳补阴,实际上是对男女双方都有极大好处,只是赵飞璇在其中得到的好处更多罢了,却也不知如何就传出了采阳补阴的说法。可小弟我是觉得这事儿有古怪,毕竟空穴来风必有因,采阳补阴这事儿倘若为真,那就极有可能是在前期看不出来,反而对男人有着极大好处,却一旦次数多了,到了一定的程度,害处就会显现出来。但也有可能是在其它方面有害处,毕竟那赵飞璇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根本不可能专心一人。而话又说了回来,那赵飞璇可是千古绝色,难得一见的美人皮包着美人骨,一旦与她合欢交姌,肯定就会食髓知味,彻底离不了她。” 云泽闻言皱起眉关,心下暗自盘算。 诚如怀有俊口中所言,那赵飞璇确实是个不该人间有的千古绝色,一言一行一举止,加之体香馥郁芬芳,就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就挑拨起男人的心弦。而如这般女子,一旦到了床榻上,又会是副什么模样,就着实有些难以想象。 云泽将双手插入袖口之中,再暗自试想一旦食髓知味后,赵飞璇忽然不告而别,又会是副怎样的场景... 云泽激灵灵一个寒颤,瞪大了眼睛看向怀有俊。 后者摇头一叹,开口道: “泽哥,现在知道为什么刚才小弟我听到您老问起赵飞璇,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了吧?那赵飞璇可是天生的美人皮包着美人骨。美人皮这东西还算好说,就是字面意思,长相好看近于妖媚的,都可以叫做美人皮,但这所谓的美人骨,可就大有说头。” 怀有俊皱起眉头,将双腿盘在一起,双手下垂抱着脚腕缓缓道: “美人骨这种戏,那可是千古少有的存在,其实也算一种天赋异禀,只是相对其他而言,这美人骨就着实有些上不得台面。可说是如此,但那所谓的美人骨,哪怕皮相寻常也无妨,只因但凡美人骨者,先天就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怪异之处,对男人有着极其致命的诱惑力,可以轻而易举就让男人欲念熏心,再要严重一些的,就算变成六亲不认、不敬天地的模样都很正常。而自古以来的所有美人骨,也几乎都是祸国殃民的存在。但其中道理是什么,美人骨又为何能够如此轻易吸引男人,就全然不知。” 怀有俊深深一叹,继续开口道: “我曾看过一部典籍,里面就记载了上古时期出现过的一位美人皮包着美人骨的绝色妖姬。那个时候,整个天下还是门派林立,皇朝争霸的格局,一整个天下有着无数门派与王朝,又各自供奉着四大古老皇朝。可就是因为那个美人皮包着美人骨的妖姬艳女,导致了其中一座古老皇朝的皇主整日贪恋美色,无暇其他,最终导致了皇朝败亡的局面,更在那联起手来的另外三位皇主杀入皇殿时,为求自保只能施展一身媚功,将那三位圣人境的皇主都给迷得神魂颠倒,但却在他们互相争夺那位妖姬艳女时,不知是谁不慎将其一掌拍死,也是因此,本就面和心不和的三位皇主互相之间,忽然就变成了不计后果不死不休的局面,任凭谁劝都没用。而在之后,原本四大皇朝的辖地之内,就变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整个天下也都因此变得一片大乱。究其根源,还是在那美人皮包着美人骨的绝色妖姬的身上。” 怀有俊挠了挠头,改口说道: “我知道,这故事到了后面就肯定有些过于夸张了,但还是那句话,空穴来风必有因,或许那美人皮包着美人骨的绝色妖姬不是三大皇朝不计后果不死不休的原因所在,但却肯定会是另一皇朝会被覆灭的根本缘由。所以啊,泽哥,那赵飞璇,咱还是尽量别去动她,能离多远就多远。毕竟这种女人注定了不会只有一个男人,而且据我所知,她现在裙下的男人貌似已经不少了,虽然这女人的眼界也挺高,但林林总总算下来,也大概得有几十个。” 末了,怀有俊啧的一叹。 “这女人,哪怕只是碰一下,都是会上瘾的!” “...知道了。”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轻轻点头,将怀有俊的警告暗自记下。 怀有俊如此苦口婆心的目的是什么,云泽能够猜的出来,无非就是担心自己一旦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甚至变得六亲不认,就会跟顾绯衣姜北这些人越走越远。而一旦到了那种时候,如怀有俊这般勉强还能扯来一些顾绯衣与姜北这两件虎皮大衣边边角角盖在身上的,就彻底没了身后仰仗。 自私自利是不假,但也真心是在为他考虑。 云泽将插在袖口中的双手收得更紧一些,转而看向先前被他搁在一旁的那份手抄悬赏令,其上带着淡淡香意,如今嗅觉已经闻得习惯了,就只能隐约察觉到些许。 比不了赵飞璇身上那种格外馥郁芬芳,甚至像是有着某种奇异温度的独特香味。 ... 学院后山。 胃里翻江倒海好一阵的黑衣小童,跳脚大骂了许久才终于累得瘫倒在地水潭旁的巨大顽石上,可脸色却仍是一片惨白,不太好看。 “美人皮,美人骨,美人皮,美人骨...” 黑衣小童盯着天空,四肢张开,嘴里喃喃自语。 “果然是他娘的美人骨,难怪一身性香这么重...” 许久,黑衣小童忽然眼前一亮,立刻翻身立起,转身跑向如今已经归属乌瑶夫人所有的简陋茅庐,趴在木门上一阵猛砸。 “夫人!夫人!泽哥儿要被那美人骨给迷住啦,这趟远行风响谷他是肯定会去的,您就让小子我去给泽哥儿保驾护航吧!小子可以立下道心血誓,一定会好好保护泽哥儿,坚决不让咱家泽哥儿被那美人骨给迷了心神!夫人,夫人!您就行行好,让我去吧!小子求您啦!” 老道人脚下缩地成寸,方才站定,就见到黑衣小童趴在门上嘶声力竭大喊着。 暗自估量片刻之后,老道人忽然皱起眉头。 尽管美人骨的威胁确实极大,尤其这位美人骨还是来自瑶光圣地,但云泽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始终被人如此注意着,终归不能算得上什么好事,尤其此番众人,貌似修为境界最差的,也是炼神返虚大能境的席秋阳。 但这位区区大能境,却是有着不输圣人的强大手段。 被如此庇护,无法经历艰难险阻,不能磨砺道心自身,往后的路,又该怎么走? 老道人心下一阵哀叹。 这番道理,说也无用,毕竟无论席秋阳还是乌瑶夫人,也或老道人本身,都是断然不会甘愿弃下云泽不管不问,毕竟那可是云温书留在世上的遗子独苗,仅此一个,一旦因为一时疏忽出现什么意外之险,无论是谁,除却那正在口口声声喊着可以立下道心血誓的黑衣小童之外,都必然无法接受。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被人打开。 黑衣小童原本正趴在茅庐房门上,一时不察,忽然就摔了进去,结结实实的一个狗吃屎。 乌瑶夫人立于一侧,神情冷漠瞥他一眼,不管不问,径直走出茅庐。 这片空地上,早在许久之前,闲来无事的黑衣小童就大兴土木好生折腾了一番,不仅是给自己盖了一间确实有些像模像样的二层小楼之外,还另外挖土掘石,建了一座凉亭与配套而成的石桌石凳出来,就建在茅庐前方不远处,紧邻水潭。而除此之外的,水潭上方,黑衣小童早早便已经开始计划,要建造一条石拱桥,顺便在中间的位置上再造一处精巧凉亭,得是巧夺天工的那种才能行,稍有不如,就得拆掉重建。 若非如此,黑衣小童就当真不知应该如何才能消磨掉这么多的空闲时间。 乌瑶夫人径直去了凉亭中。 老道人两手插袖,紧随其后,落座又取出一套茶具来,尽数摆在石桌上,又附赠一罐价值昂贵的珍稀好茶,是前端时间从罗元明那里剥削来了不少学分,在今日全部换了钱财买来的。 戒酒之后,老道人已经再无其他爱好,买来这样一罐价值昂贵的珍稀好茶也只是为了送给乌瑶夫人,毕竟是不懂其中道理,喝不出茶的好与坏,又着实不愿附庸风雅,勉强不来,就只能每日走走逛逛发发,只在今日,才终于觉得要来见一见乌瑶夫人,才会将手中学分全部花出去,买了这样一罐价值不菲的好茶。 另一方面,原本老道人剥削罗元明,也是为了能让自己这位大弟子在学院多多逗留一段时间,一来是可以赚取学分供他喝酒,二来也是等一等他的师弟陆家平。 毕竟陆家平虽然有着十二桥境的修为摆在那里,但却是个实打实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有本事都在眼睛和嘴上,倘若没有罗元明的庇护与关照,还不知道得被人给欺负成什么模样才能行。 却到如今,陆家平已经跟上来了,云泽也恰好就比两人矮一级。 剥削学分这件事,也就只是最后一次了。 再要接下来,就得是好生“关照”一下陆家平,也能使得两人可以一并进入补天阁,为他们那有实无名的小师弟先行探路。 一念所及,老道人正在泡茶的动作忽然一滞,旋即苦笑出声。 先前时候还在想,云泽被庇护到这般境况,只怕会未来堪忧,却又下意识的就在想着应该率先替他将路铺平。一来一回,还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而且还是无比响亮。 老道人深深一叹。 “人间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呐!” 闻言之后,乌瑶夫人看他一眼,略作思忖之后,同样蹙起青山黛眉。 道理懂得都懂,但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极难。 略作迟疑之后,乌瑶夫人回头看向已经回去水潭旁边继续钓鱼的黑衣小童,将他叫到近前,旋即看向老道人,开口道: “美人骨毕竟事关重大,仅此一次?” “...仅此一次?只怕是有一必有二。” 老道人嘴里咂吧两声,已经沏好了三盏茶水,将其中一盏推向乌瑶夫人,又示意那黑衣小童一并落座,再给他推去一盏。 “但美人骨确实事关重大,只凭那一袭性香,就足以将人迷得神魂颠倒,六亲不认。莫说男子,便是女子,一旦被那美人骨盯上,也未必能够逃得脱。也就只有他族之人,才能免遭其害。” 老道人转头看向黑衣小童。 “如此重任,也确实只有你能担任了。” 闻言如此,原本还因乌瑶夫人冷眼漠视有些失望的黑衣小童,立刻精神一振,站起身来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满口答应道: “老头儿,夫人,您两位就尽管放心将泽哥儿交给小子便是,小子还是那句话,可以立下道心血誓,保管泽哥儿安然无恙!” “道心血誓是得立。” 老道人忽然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看向方才不过为了能够出去走一趟就信口雌黄,却从未想过真要立下道心血誓的黑衣小童,继续道: “除此之外,还要约法三章,也得立下道心血誓才能行。” 黑衣小童神情惊愕,嘴角抽搐,比起先前嗅到那美人骨的一袭性香还要更难受。 第92章 鬼使神差 两日时间,一晃而过。 再有几日,过了十一月的院内月比之后,就是今年的立冬,也就意味着天气开始彻底转冷,而到今日时,学院里许多还未开辟气府的学员们,就已经穿得厚实了许多,原本略显宽松的院服,也变得鼓鼓囊囊。 但在十一月的院内月比之后,也便立冬这天,学院会增发一套专程定做的,用于过冬的厚实院服,在天南海北诸多学院而言,算是唯一一家。姜夔身为院长,各个方面都不能算得上尽职尽责,但在照顾学员方面,其心意究竟如何,便就有目共睹。而也正是因此,在北城四大世家之中最为势弱的姜家与这姜家旗下的南域学院,才会得到诸多俗世出身的学员认可,以至于每年开学之际,门庭若市,并不缺少新学员。 可话又重新说了回来,毕竟姜家不只是在北城的四大世家中最为势弱,乃甚于可以说做是人族八大世家中最垫底的存在,与世家底蕴有着极大关联。也正因此,姜夔才不得不将更多心思花费在这些看似无妨大雅的方面上,就是为了能够吸引更多学员报考学院,以便能够优中择优,重新壮大姜家底蕴。 而在十多年前的时候,姜家还不是这番光景,毕竟一家底蕴究竟如何,只看强者数量便就能够知晓一二。 尤其圣道强者。 但姜家拥有的圣道修士,数量绝对不少,甚至要比整座浩大北城的另外三大世家更多一些。毕竟姜家的上一代可谓是鼎盛至极,除却一身道法满星河的姜逸升,也便此代姜王之外,还另有不少当年的天之骄子,如今也有几位同样迈入圣道境界,只在辈分上稍矮于几位姜家祖老,可真正实力与身份地位,却是丝毫不差。 可即便如此,姜家底蕴也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忽然就被散去许多,大抵能有十之二三。 哪怕只有十之二三,对于享受着不少大道偏颇的姜家而言,也是极多。 而其中缘由到底如何,姜家究竟怎么就在一日之间忽然散去了底蕴中的十之二三,便鲜有人知。 云泽也曾想过这些,没能猜到其中答案究竟如何,毕竟姜家也是人族八大世家之一,与他之间的距离,较之天壤云泥还要更宽更广一些,便是废了心思多思多想也毫无益处,便就置之一旁,不再理会。毕竟于云泽而言,身为此间院长的姜夔,越是体贴学员,对他也就有着越多好处。 便如先前,能够在开学之际就从姜夔口中得到应允,只需通过三等练体的入学考试之后即可进入第八班,就是最大的好处。 若非如此,云泽今日光景,就必然大不相同。 但姜夔究竟为何如此,云泽却是能够隐约猜出其中些许。 毕竟无论当初还是现在,云泽的出身跟脚都很干净,不与任何一座家族门派有所关联,且出身俗世,又在当时有着凡人一品的修为,便多多少少也算是个值得培养与拉拢的好苗子。姜夔会如此大开方便之门,也是理所当然。 尽管这个第八班的席位曾给云泽带来了许多麻烦,而犬肆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可终归说来,云泽也是欠了姜夔,或者说是姜家一个极大的人情。 除非当真为人欠奉,薄情寡义,否则欠了人情就得还。 毕业之后入门姜家,就是最好的偿还方法。 自认为天赋并不如何出众的云泽,每每念及此番,总会感慨一声,暗自斟酌,总觉得姜家毕竟也是人族八大世家的其中之一,哪怕已经散去了世家底蕴的十之二三,也仍是留有许多。而且自古以来都是有句话,叫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堂堂姜家,就怎么也不至于已经落魄到了这般地步才对。 可这些世家之事,可谓远在山巅天边,而云泽只在山脚泥地,便是抬头仰望,能够看见的也不过只有云翻雾涌罢了,又如何能够猜得透? 一边走神,一边将几遍拳法刀法练过之后,云泽原地盘坐下来,趁着朝霞初现,紫气东来的时候呼吸吐纳,将气府中又多出的极其细小的一缕杂质污浊随着呼吸吐出,继而平复一身血气气韵,准备打道回府。 卷云台下,在云泽方才吞下了口鼻之间白龙之象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公子。” 赵飞璇唇角含笑,在云泽身旁站定,侧着身子施了一个万福之后,单刀直入开口道: “两日前的事情,云公子可曾已经考虑好了?” 说话间,鼻息吞吐,那种格外惹人的馥郁芬芳便再度扑面而来,让人不受控制心潮澎湃,便连早些年前就已经见惯了男女交姌,如今更亲自品尝过少女青竹的云泽,再次嗅到这种馥郁芬芳时,也有些按捺不住本能冲动。 方才平复的血气,再度升腾起来。 甚至要比两日前在布告堂时来的更加猛烈。 云泽一阵口干舌燥,尚且盘坐在地还未起身,目光便就转向身旁亭亭而立的赵飞璇,在院服包裹着的高耸胸脯与挺翘臀部之间来回游移,好不容易才终于按下心中旖念,将目光转向别处,轻轻点头。 “考虑好了...”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忽然咬住。 怎么都不能说出口来。 赵飞璇面上笑意更甚几分,悄然张口一吐,那股萦绕鼻间的馥郁芬芳便就更强几分。 而在云泽嗅到之后,就莫名觉得这种香意中的奇特温度更高几分,忍不住暗下偷瞧一眼明眸善睐的赵飞璇,心中旖念再度出现,满脑子都是些不堪画面,乃至于当年还在俗世时见过的许多场景都接连浮现,让他口干舌燥更甚先前。 以至于什么美人骨,什么妖姬祸水,全都抛之脑后。 “云公子。” 赵飞璇声音甜腻,在云泽面前蹲下身来,一双眸子温润如水,缓缓开口道: “是否愿意陪同奴家一起去?” “...我,去。” 云泽格外艰难吞了一口唾沫,目光落在眼前这位瑶光欲仙子的身上,只稍稍挣扎,就鬼使神差答应下来。 却在那稍稍挣扎的片刻,云泽是以最后一点神智清明,在心中已经喊了云开千遍万遍,以望性情诡谲,想法古怪的云开可以对付这位瑶光圣地欲仙子。可颇为古怪的,无论云泽如何嘶声力竭,云开也不曾有过分毫回应,便直到心下再无其他念头,只剩眼前女子的时候,究竟说了些什么,云泽就已经再也不能回想起来。 赵飞璇笑靥如花,媚眼如丝。 “既然云公子已经答应,那便在这月的院内月比之后第二日启程。此行足有万里之遥,云公子,可得好生准备。” 言罢,这位瑶光欲仙子便在云泽应下之后重新起身,施了一个万福,告辞离去。 却有余香萦绕,久久不散。 ... 学院后山,乌瑶夫人与老道人对坐凉亭中,并无意外。 而黑衣小童则是一阵唏嘘。 “泽哥儿毕竟只有命桥境,那十二桥境的美人骨一旦动起手来,根本就没可能扛得住。也是苦了泽哥儿,他方才还在挣扎的片刻时间,只怕心里已经急得快要骂娘了,却到头来还是着了道。但毕竟也能挣扎片刻,如此看来,咱家这位小哥儿的心性心境,也能算得上是极其厉害!” “十二桥境的美人骨,就是炼精化炁境也未必能够挡得住。” 老道人手指拨弄面前茶碗,眉头已经拧成一团,说完之后便转而望向卷云台,深深一叹。 “但美人骨也是砥砺心性心境的一次大好机缘,可遇不可求,较之仙宴阁大门前的两座石狮子,要强出不知多少倍。云小子...苦便苦了,总得经历一些才能行,尤其心性心境对于修行至关重要,不可轻易忽视,否则日后就必然难成大器。” “嘿,你这老头儿,我家泽哥儿有个如你这般的长辈,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黑衣小童语气之间不无讥讽之意。 老道人不爱理他,便连反驳反讽都懒得,毕竟美人骨对于男子而言杀力太大,尤其云泽境界还要略低一些,哪怕是一次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缘,可一旦稍有不慎太过火,也会在其心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就让老道人不得不为其担忧。 可既然已经决定了,也就只能放手去做,任凭那美人骨对云泽随意施为,只作壁上观。 而到之后... 老道人瞥一眼将全部心神放在卷云台上,如同看戏一般的黑衣小童,已经暗自决定要跟随其后,一并随同云泽二人前往风响谷。一来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云泽安危,二来也是信不过这本体是叱雷魔猿的黑衣小童。 哪怕黑衣小童已经立下道心血誓,眉心处较之先前多了一道朱砂色菱形花钿,也仍是有些信不过。 不是信不过黑衣小童会违反道心血誓,而是信不过他的手段与眼力,更怕这黑衣小童玩性大起,会在云泽遭遇凶险时没能及时察觉,反而误人。 深知修行之人理应经历更多艰险风雨,而不能总被庇护在羽翼之下的老道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小口。 “经历艰险是经历艰险,但不能误了性命与修行。只在最紧要的时候再出手。” 老道人心下不断安慰自己,借口合情合理,合理合情。 第93章 可怜人 弟子房里,忽然传来啪啦啦一阵脆响。 上好的靛色冰裂纹釉瓷茶具都被焦洪光从桌上一把全部扫了下去,砸在地上,直接摔得四分五裂,碎片迸溅。 满地狼藉之中,又多了一些碎裂的尸体。 双眼之中满布血丝的焦洪光,做完这些之后仍是觉得不能发泄,又是一阵嘶声力竭的咆哮,再一抬手,就将桌子也掀飞起来,在半空中转了好几圈,最终咔嚓一声砸在地上,又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场面。 不远处,天璇圣地出身的董希大正背靠墙壁坐在床榻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伸直,将一只手搁在曲起那条腿的膝盖上,随意浏览着手机上的有真有假的新闻。眼角瞥见焦洪光将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也掀飞砸烂,身材魁梧,满身肌肉虬结的董希大,眉关当即一皱,将手机息屏,双手环抱胸前,冷眼看着这位正在揪着自己头发,急躁到来回走动的室友,心下暗自觉得他已经彻底走火入魔。 那美人皮包着美人骨的瑶光欲仙子,可不是谁都能惹的。 董希大早便料到会有今日局面,也自知无法劝阻,更没必要进行劝阻,故而才会在焦洪光终于如愿以偿之后找到他时,才格外爽快利落地应下好处,答应暂且离开几天,将弟子房留给他二人随意折腾。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尚且不足十日时间,就被无情抛弃,而到今日为止,也已经是足足两日都寻不见那瑶光欲仙子的踪影,就让食髓知味且甘之如饴的焦洪光越发暴躁起来。 着了美人骨的道的人,最后会是什么下场,董希大也是第一次瞧见。 端的可怕! 董希大暗自警醒,不敢靠近那位美人骨,只冷眼看了片刻,见到焦洪光的暴躁吼叫忽然一顿,继而将目光望向自己仅剩的床铺,跟着便就一脚直接踹了上去,将床铺踹得四分五裂,更在随后虎扑上去,将床铺的断肢残骸也不肯轻易放过,疯狂打砸了许久,直到砸无可砸,却也仍是没能发泄出来心头的那股躁动泻火,就忽然将凶狠目光转向了董希大的许多物件。 眼见于此,董希大眼神当即一冷,微微坐正,盯着已经走火入魔的焦洪光。 “你自己的东西,想怎么砸就怎么砸,我不管,也管不着,但如果你敢动我的...” 董希大当真犹如蒲扇一般大的手掌凭空一握,发出砰的一声沉闷无比的音爆声。 天璇圣地自古传承,为圣地主峰弟子主修的《巨门星经》,毕竟也是世上所有修士公认练体最强的灵决古经,哪怕董希大并非天璇麟子,却也绝对不是泛泛之辈,只空握一拳便有如此威力,就让越发有些不能自控的焦洪光稍稍清醒一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却也不是怕了这位天璇出身的蛮汉子,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再难自控。 稍稍冷静些许的焦洪光忽然变得颓丧无比,双腿一软就直接瘫坐在地,脸色雪白,喘着粗气,两眼无神又满带错愕地望向董希大,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丢了所有力气,便连手指想要动弹一下都不能。 董希大不想理会这已经寿元将尽的蠢材,当即起身,下床穿鞋转身离开。 尽管不知缘由如何,不知道理如何,可瘫坐在地的焦洪光,先前还是年轻模样,而如今大肆发泄一通过后,已经莫名变得皮肤褶皱,头发花白,是董希大亲眼所见。却即便不必细细查看也能知晓,这位自以为是天枢圣地得意弟子的焦洪光,如今已是时日无多,哪怕他的真实年纪方才只有十九二十,也与行将就木一般无二,而且必然是与那位瑶光欲仙子有着脱不开的极大关联。 出身天璇的董希大,要比怀有俊知道的更多一些。 美人骨自有一件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秘法,生于气府之中,能够采阳补阴,将交姌之人当作鼎炉供给自己辅助修炼,可绝非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知之者,对其畏之如虎,不知者,对其甘之如饴。 但焦洪光却是属于第三者。 对自己太过自信,自以为无惧采阳补阴,甚至胆大包天将那位瑶光欲仙子视若禁脔,会落到今日局面,实属活该! 董希大途经焦洪光面前时,后者忽然艰难伸手,拉住了他的裤管,两眼圆睁,眼窝深陷,满脸祈求地望着自己这位血气旺盛的室友,以期能够救他一命。可焦洪光伸出的手掌,却已经变得如同鸡爪,形似枯枝,模样苍老还要更甚先前。 最多也就只有几个时辰了。 也或就连一个时辰都撑不过去? 董希大默不作声,径直迈步向前,苍老无力的焦洪光来不及松手,也或从没想过要松手,就被董希大一步迈出带得直接摔到在地,口中发出艰涩声响,苦苦挣扎了许久,也始终无法起身。 ... 美人骨打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秘术究竟怎么回事,鲜有人知。 而将这间弟子房中发生过的所有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的黑衣女子,却是已经大抵知晓。 她将佩刀横在腰后,一只手向后搭在刀柄上,待到董希大离开走远之后,方才悄无声息沿着黑暗阴影走过。似是缓慢,却又只在眨眼间就出现在弟子房中,冷眼看着勉强翻过身来却也已经气喘吁吁的焦洪光。甫一见到这位自从进入学院之后,就一直保持着充足神秘的窈窕女子,焦洪光愣了片刻,旋即眼神里再度出现求生的欲望,颤颤巍巍,努力向她伸出手去。 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黑衣女子并不理会,兀自便走过焦洪光的身旁,来到已经被彻底打散,只剩废墟残骸的床榻前,四下寻找。片刻后,女子蹲下身形,在一块破碎的床板上找见了那两人曾经翻云覆雨留下的些许痕迹,并不介意,徒手捡起,指尖浮现一点朦胧灵光,将那些痕迹尽都摄取出来。 如此几番过后,女子掌心之中就已经多出了拳头大小的一团污秽,而且中除却那些因为重新聚拢导致再度出现的淫靡不堪的气味之外,还隐约参杂着一股难以言述的馥郁芬芳。最终被她收入一只瓷瓶当中,又将所有残骸格外细致地恢复到原本位置。 却也似是介意此物肮脏,女子并未将其收入气府,而是格外随意地悬挂腰间。 “救...我....” 焦洪光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短短片刻,就变得更加苍老了几分。 黑衣女子对其不闻不问,只在转身离去途经焦洪光的面前时略微驻足,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自视过高,却在如今终于落到了这种地步的可怜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句话里的道理,女子不敢苟同。 毕竟她也是个可怜人,只因其所出身的南城庄家之中,有着一件古老传承留下的疗伤秘法,就招来无穷祸端。但这所谓的疗伤秘法,实际上是在远古时期的庄家所曾仰仗之物,说作此件秘法之强,一旦修行大成,便可滴血重生。而也正是因此,远古时期的庄家才能鼎盛至极,名列世家之一。 可那终归也是曾经过往,距离今时今日,当数以十万年计。 数十万年,沧海桑田,这座曾经无比辉煌的世家,如今也就只在南城的二流行列之中,是在远古时期的皇朝大乱中惨遭牵连,导致了秘法在传承的过程中出现重大缺失,才会逐年逐代没落至今。也正因此,这件秘法时至今日就已经算不上什么顶级秘法,最多最多,只不过较之寻常的疗伤秘法稍强一些。 可即便如此,也仍是应了那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最终导致了一整个家族都被人彻底覆灭,只这庄姓女子侥幸逃过一劫。却在如今,为了活命,也是为了报仇,迫不得已只能忍辱负重在仇人手下卖命做事,苟且偷生。 谁还不是可怜人? 却又有何可恨之处? 有些人可怜,是因为可恨,但也有些人可怜,是真的可怜。 庄姓黑衣女子,看着愈发苍老的焦洪光还在苦苦哀求,想要活命,她面上神情便就更冷几分。 “自作孽,不可活。” 丢下这句话后,庄姓黑衣女子就径直离开。 一如先前来时,悄无声息。 ... 一个时辰后,眉清目秀光头锃亮的罗元明准时赶来。 外出的董希大已经等候多时,正躺在床上把玩手机,瞧见罗元明后,尽管不太知晓这个光头男人的身份,但董希大却依然立刻站起身来,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 只为当初云泽吞服宝药那日时,罗元明轻而易举杀了孔汉博。 焦洪光苍老腐朽的尸体,正趴在房间里的空地上,浑身血肉都已经完全干枯,白发苍苍,皮肤褶皱,只剩皮包骨头,已经完全不成样子,甚至看不出两个时辰前还在弟子房里肆意打砸的焦洪光,仍是年少模样。 罗元明口中啧啧有声。 “自作孽,不可活啊!” 言罢,罗元明咧嘴一笑,忽然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董希大,目光将这身材魁梧、膀大腰圆,尤其一身血气十分旺盛的天璇弟子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 “倘若换成是你,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董希大眉眼一沉,有些不悦,却也不敢多说。 这些出身来头都是极大的圣地弟子世家子弟,除却鲜少的几人之外,其余众人,修为实力手段方面,都是大差不差。也便是说,当初那日,罗元明可以轻而易举杀了孔汉博,也就可以轻而易举将他也斩杀。至于还手的余地,或许有,但肯定不会很多,毕竟有些东西只凭一眼见过,就足够盖棺定论。而之所以能够抓住这次的机缘,进入学院,以望有机会可以进入补天阁,除却足够稳固的修为实力与手段之外,也需要相当足够的头脑或背景。 董希大生得五大三粗,却也不是个满脑子只有打打杀杀与修行和肌肉的蠢货。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都得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尽管董希大在装模作样的方面并不熟稔,但面对罗元明,哪怕如此调侃,该忍的,还是得忍。 便就低下头去,尽可能将面上不悦遮掩下来。 罗元明生性惫懒,不爱麻烦,但有些事却必须得麻烦。 便如学分一事。 倘若不能攒够学分,到了明年,就还得是学院里的二级生。在过往时候,那是因为老道人一直都在找着各种理由对其进行剥削镇压,让罗元明只能接连留级,却老道人如此做法究竟为何,罗元明心里也清楚,虽然多多少少有些不太满意,但老道人毕竟也是他的亲师父,就只当作尽一尽孝道,始终没太放在心上。 可如今陆家平已经同样身为二级学员,老道人也就不必再继续剥削镇压,尤其最近一段时间,老道人不仅戒了酒,更处处都在考虑云泽之事,就让格外知晓老道人心中想法的罗元明,将沉寂了许久的心思重新活跃起来。 先行开路这种事,不算什么好差事,但该做的还是得去做。 也正因此,二级学员晋升三级所需要的两百学分,在罗元明而言,自然就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无疑,收尸赚学分的方式就是最快途径,也最方便最直接,但最重要的还是相对其他方式而言最省时,最省力。 “可惜了...” 罗元明接连咂舌,还以为董希大生得五大三粗,脑子就肯定不会太好用,死了也不算很冤枉。 再加上趴在地上的这幅皮包骨,就是跑一趟的功夫就能赚到整整一百个学分。 稳赚不赔的买卖! 哪怕罗元明也着实心动。 只可惜,哪怕最后这句话同样是被董希大听在耳中,却也只是将头颅垂得更深一些。尽管他已经双手捏拳,咔咔作响,可终归还是隐忍下来,未曾爆发。 这回,是真的可惜了。 罗元明轻叹一声,不再坚持,只将脚尖一勾,也不管焦洪光的皮包骨是否会因此散架,格外随意,而后便就随手连皮带衣一起抓在手中,施施然自行离去。 而直到罗元明终于走远,哪怕是在自家麟子面前,也从未受过如此侮辱的董希大,才终于缓缓抬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罗元明离开的方向,眼神阴冷,杀机毕露。他胸膛高高隆起,再缓缓伏下,却直到接连数次之后,也依然可以听到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许久,董希大才终于冷哼一声,转身回去自己床榻上,仍是满腔怒火,不能自抑,恨不得如同先前焦洪光那般,将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打烂砸碎,当作发泄。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董希大将目光望向对面的那片床榻废墟,忽然皱起眉头。 修行之后,尤其开辟了关元气府之后,肉眼所见过的东西一旦出现了某种难以察觉的些许变化,再次关注时,就多多少少都会在本能上有所察觉。而正此间,董希大虽然没能看出这片床榻废墟究竟有着怎样的变故,但那种似乎少了什么东西的异样感,却是格外的明显... 第94章 光豪三尺三 两日后。 十一月的院内月比如期而至,并没有因为天气不好就往后延。而当云泽一大早练过几遍拳法刀法之后,在去往饭堂时途径殿前广场附近,就已经见到了许多勤工俭学的学员正在忙前忙后,打扫卫生,也布置广场,却也是一如上次般简单,除却玄青殿前的高台上须得布置几个座位之外,也就只有广场的左右两侧有许多座位一字排开。 云泽只格外简单地扫过一眼,很快就转身离开。 自从上次在卷云台答应赵飞璇,要与她一同前往风响谷后,云泽过得并不好,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控制不住心不在焉,脑袋里面总会出现那位瑶光欲仙子的身影,如同梦魇一般挥之不去,就让他开始日渐憔悴。也所幸迄今为止方才只有两日时间,云泽面上的疲惫与憔悴并不特别明显,但倘若再要多出几日来,只怕就再难瞒得住。 颇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思之如狂”的感觉。 行也思卿,坐也思卿,到头来也不过一事无成。而哪怕云泽心里明白,自己已经中了那位美人骨的阴险手段,却又莫名其妙会对寻求他人相助一事有所抗拒,就只能每日浑浑噩噩,方才会日渐憔悴。 早膳过后,云泽对着面前已经空掉的盘子愁眉不展。 倘若换成是云开,或许就能避免此般。可却着实奇怪的,自从前次在赵飞璇身上嗅到了那股异香之后,云开就像忽然消失了一般,再也没出现过。 总不能是美人骨的一袭异香,还能将另一人格也压制下去吧? 云开出神许久才终于自嘲一笑,叹了口气,起身将餐盘送去用作回收餐盘与剩饭的餐车,而后便转身离开。 ... 院内月比,许多学员都要上场比试,以证所学,但第八班却不在其中。其中一点,便是考虑到第八班的学员大多来历非凡,都是出自各大世家圣地与妖城,各自有着自己的修行方法,也各自有着自己的修行理解,不可与其他学员同日而语。除此之外的,便是第八班学员毕竟身份非常,并不在意是否能够得到姜家重视,而这所谓的院内月比以证所学,对他们而言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只唯一一点,便是第八班的许多学员总在被挑战。 一个上午的时间,匆匆而过。 从来都是专司负责各种琐碎,其中也包括院内月比的二长老敲响铜锣,简单总结一番一年学员的总体月比,算是走个过场,之后就再度敲响铜锣,开始了一年学员以下克上的挑战。 第一班无人挑战第三班,第二班也无人挑战第四班... 毕竟于修行而言,动辄千年百年作计量,短短两月时间,便是说做弹指一挥间也不为过,就对于许多学员的提升并不大,而如此境况,二长老也早就习以为常。 尤其各班导师,对于自己门下的诸多学员有着怎样的水平,大多数都可以做到心知肚明。而其中一部分学员有意以下克上挑战时,除却少有的几人之外,也大多都会询问导师意见。也正因此,每月的院内月比大抵会有多少学员要出现在以下克上的挑战中,基本上都能事先估算出来,就对于此间无人出列,更不意外。 铜锣再响。 二长老目光扫过在场学员,只剩最后一问。 “是否有人挑战第八班?” 话音方落,第六班席位之间,便忽然站起一位鲜少有人见过的黑衣女子,缓步来到广场中央,将目光望向第八班。 二长老无奈一叹。 “一年六班庄穆兰,选人吧。” 黑衣女子轻轻“嗯”了一声,回应平淡,随后缓慢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第八班席位中,身材最为壮硕,哪怕只是坐在那里也较之庄穆兰不矮分毫的天璇弟子董希大。 并非是如二长老先前所料一般,指向看似最好欺负的云泽。 可即便不是云泽,也不该是董希大才对,毕竟这位天璇弟子在第八班中,根本就是个比石头还硬的硬柿子,除却修为境界更高一些的顾绯衣、青雨棠、陈子南和赵飞璇四位女子之外,其他众人,虽然说是修为境界不相上下,可一旦到了需要以性命相博的境况,最后那个能够存活下来的,就必然会是董希大。 尽管只能作参考,并不准确,但董希大的手段和实力,在一年第八班中,确实可以排得上是第五人,而且还稍有争议。 毕竟赵飞璇虽是令人畏之如虎的美人骨,但却并不擅长捉对厮杀,她的真正可怕,是在“明面不见人头落,暗中教君骨髓枯”。而也正是因此,董希大在如这般的捉对厮杀中的手段实力,实际上是绝对可以排进前四名的。 可庄穆兰却偏偏选了董希大,就让深知其出身来历的二长老颇为意外。 皇朝眼线众多,并不缺少情报信息,也正因此,哪怕庄穆兰是昨日才到学院,也理应是对第八班的众多学员了如指掌才对。而其却仍是如此做法,就着实值得让人暗中揣摩。 而被黑衣女子选中的董希大,先前被罗元明“光明正大”地算计一番后,一肚子火气已经憋了整整两天,始终没能找到地方发泄出来,到今日终于有人不知好歹挑战自己,当即便就狞笑一声,还未起身,令人窒息的血气温度就已经出现,犹如滚滚灼浪席卷出去,甚至是让明里暗里一直都在关注赵飞璇的云泽都暂且回神,侧目观望。 黑衣黑裤的庄穆兰神情平淡,眼帘低垂,将一只手向后搭在刀柄上,任凭那炽热滚烫的血气威压迎面而来,始终无悲无喜,犹自岿然不动。 杀人的理由有很多。 其中一个,便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却被人有所察觉。 若非是那天罗元明临时起意,“光明正大”地阴险算计董希大,想要多赚五十学分,后者也就不会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宣泄。而若非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宣泄,这位天璇弟子也不会忽然想要肆意打砸,更不会将注意力放在被焦洪光肆意打砸过后留下的床榻废墟... 庄穆兰满布老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短横刀的漆黑刀柄,抬起眼帘,需要扬起头颅才能看向已经站在自己面前,身材魁梧的董希大。 两人站在一起,就像蒙学孩童与成年壮汉。 庄穆兰抿了抿嘴角,青山黛眉略微蹙起,眯起眼睛,眼神变得越发冷冽了许多。 这种仰头看人的感觉,很不好。 铮——! 腰后短横刀缓慢出鞘,摄人心胆的拔刀声莫名在刺痛耳膜,让董希大面色微沉。而待到那口短横刀终于反手拔出刀鞘,便可见到刀身一尺余,却有光豪三尺三,萦绕其上! 亮晶晶,恰似一股泉水,阴森森,犹如冰寒半条! 黑衣女子庄穆兰神情更冷,只待二长老一敲铜锣,震响声方才出现,就立刻脚下一动,身形恍若鬼魅一般冲向董希大,短横刀带起一股冷冽寒风,更掀起一抹雪亮刀光,直奔咽喉。 天璇弟子董希大有些猝不及防,瞳孔骤然一张,下意识后仰身形勉强躲过。却不待这魁梧男人喘口气,缓个神,一击扑空的庄穆兰腰肢一扭,脚下一转,便再度杀来,三尺三光豪凌厉万分,逼得董希大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杀机沉浮,雪亮刀光犹如一挂又一挂苍莽白虹! 出身天璇圣地,修行《巨门星经》的董希大心中悚然,猜不透自己合适得罪过眼前女子,却被逼到这般境地,本就已经憋屈了两天的满腔怒火就更难自控。而到那久久不停的铜锣声终于落定,董希大才终于抓住机会,鼓荡血气,只凭一双肉掌,强硬拍在短横刀三尺三的凌厉光豪上,发出“铛!”的一声清脆震响,力大无比,让黑衣女子脸色微变,短横刀险些就要脱手而飞,迫不得已翻身后退。 趁此机会,董希大口中一门炸雷闷吼,一身血气汩汩而动,轰轰而鸣,本是肉体凡胎,却忽然绽放金光璀璨,肌肉更加虬结隆起,整副身躯忽然就凭空涨大数倍不止,顶天立地立在广场中央,犹如一尊巨人神明。 浩大压力犹如山岳当头,使人肝胆欲裂,有口难言。 最不堪者,当场口吐鲜血,仰面翻到,当场便就昏死过去。 而在另一边,方才翻身落地的庄穆兰却是看也不看,更不曾说过任何废话,甫一落地便脚下连点,再度冲杀上前,手中短横刀铮铮而鸣,三尺三光豪撕裂迎面而来的磅礴威压,速度不减先前,带着一身凌厉无匹的杀机,与那施展了法天象地如同巨人神明一般的董希大再度碰撞,一尺来长短横刀绽放光豪,再度掀起一挂苍莽白虹! 却那如今已经高有三丈的董希大口中暴喝如雷,同时出拳,灶台炒锅大小的拳头有金光覆护,与那白虹气机相撞,并未触碰,而在两者之间出现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弧,难以破开。 气机生发,浩浩荡荡,席卷而出。 整座殿前广场都被波及,犹如蛛网一般的纵横裂痕四下蔓延,向下塌陷,却也方才只是支撑片刻,就全部崩溃,变作无数碎石在气机交戈之中浮空而起,被碾成齑粉! 学院二长老适时出手,以灵纹阵法将气机囚困。 却即便如此,也让周遭许多作壁上观的学员看得心惊胆战,肝胆生寒。 而在庄穆兰与那高大巨人僵持了片刻之后,就忽然撤去气机,却在下一瞬间就又再度杀出,只能见到苍莽白虹一挂又一挂,接连出现,金光迸溅,一次又一次,铿锵作响。如同巨人神明一般的董希大,嘶吼连连,声震四野,一身气血翻涌激荡,如火如荼,法天象地之下更是力大无穷,可以撼动山峦,却其每一次出拳,都被身材相对而言显得格外娇小的庄穆兰生生接下,只凭一口短横刀,以三尺三凌厉光豪掀起无穷气机,犹如一片刀山剑林,刀气肆虐纵横! 巨人金光与苍莽白虹不断交戈,看得人眼花缭乱,惊呼连连。 不知多少次的硬碰硬后,光华混乱之中,庄穆兰手中短横刀忽然一转,可怕刀势森森一震,横斩而出,可怖杀机沉重如山,便是隔着灵纹阵法,也仍是让人毛骨悚然。 灶台铁锅大的拳头上,早已遍体鳞伤的金光忽然咔嚓一声,彻底破碎,被庄穆兰凌厉一刀切去半个手掌,鲜血喷溅! 法天象地之下,三丈高身的董希大当即惨嚎出声,却又分明见到一击得手之后的庄穆兰,哪怕已经嘴角溢血,同样被震到负伤,也没有丝毫迟疑,落地旋身之后,再度高高跃起,反手握刀,旋身力劈下来,就只得强忍着断掌剧痛,伸展另一条手臂,挥拳直上,迎向短横刀。 “轰!” 气机碰撞,爆响如雷,肉眼可见的气弧方才出现,便就被彻底撕裂,铿锵之声紧随而至,犹如金铁交鸣,席卷出一阵狂风呼啸,呼呼有声,犹如刀剑戈矛一般撞在灵纹阵法上,撞得彻底粉碎,接连炸裂,余波席卷四散激荡,将整个地面都砸得泥土翻飞,当即下陷三尺有余! 庄穆兰身形倒飞出去,落地后,口中咳血。 董希大双腿陷下泥土之中,且拳面上已经多了一道深可露骨的伤痕,法天象地金身不稳,一身血气都开始出现颓势。 他面目被金光覆护,却也依然狰狞难看,已经气喘吁吁,正死死盯着已经重新站直身形,神情平淡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的庄穆兰,语气森然道: “不讲理的女人,院内月比又不是非得打生打死。还是说,我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 庄穆兰不答,反手握着短横刀,光豪轻颤,冷眼盯着董希大,周身气机忽然一滞,旋即猛然平静下来,却让董希大心头一紧,一身寒毛全都倒竖。 下一刻,无边杀机犹如惊涛拍岸,滚滚而来! 那女子反手握刀,缓步走出,每一步落下都是跨出丈许距离,也便短短片刻之后,就已经来到那三丈巨人的面前。 董希大睚眦欲裂,心中悚然,口中爆吼如雷,仅剩的一只拳头绽放出璀璨金光,向下砸出,拳印无匹,开山裂石。 女子冷眼相向,在众多作壁上观的学员眼中看来,就只是缓慢提刀,却在天地之间都忽然出现了无比夺目的一挂匹练长虹,由下而起,逆流而上,杀破灵纹阵法,洞穿云天! 铛! 铜锣声震响之时,殿前广场上所有的气机都被冲散。 灵纹阵法也被同时撤去。 黑衣女子半跪在地,大口咳血,一手拄着光豪不减的尺许横刀,微微颤抖,脸色也如同金纸一般,喘息粗重,并不轻松。 却在她面前,三丈金身的天璇弟子,还未能来得及落下的拳印已经破碎消失,便连整副躯体也被一分为二,向着两边缓慢倒下,砸在地上发出砰砰两声,内脏狼藉,血流满地,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铜锣声,终于落下。 “此战,庄穆兰胜!” 第95章 白先生 日暮将至,学院后山其中一座山的山脚下,有一块形似卧虎的巨大顽石,周遭树木茂密,哪怕已经时值深秋,也仍旧郁郁葱葱,阳光终年照射不到,便布满了青苔。 调息了一整个下午之后,脸色也仍是略显苍白的庄穆兰如约前来,五官虽然格外精致,可面上神情却格外清冷孤高,只唯独在见到正坐在卧虎石上用衣袂擦拭那把漆黑匕首的陈子南时,将眼帘臻首都微微垂下。 平日里总是如同家猫一般倦懒的陈子南,难得精神了许多,不再如同往常时那般恹恹无神。 铮! 衣袂擦过匕首刀刃,发出一声足可绕梁三日也不绝的清亮长吟。 小姑娘叹了口气。 “为何要杀他?” 陈子南将匕首重新插入刀鞘,随后便就卷起袖口,将匕首上的绑带缠在葱白的小臂上。许是常年如此,小姑娘的一截葱白手臂,已经布满了老茧,就如同常年握刀的手掌一样,相对于其他地方格外稚嫩白皙的肌肤而言,显得格外突兀。 庄穆兰低头不答,娇躯轻轻颤抖,脸色更加苍白。 她可以不怕那个只在言语之间便可决定他人生死,身为杀手皇朝真正皇主的男人,也可以不怕执掌一方圣地,却总对自己遮遮掩掩,已经许久不曾以真面目示人的瑶光姚宇,但不能不怕眼前这个看似如同家猫一般倦懒无害的陈子南。 毕竟庄穆兰也曾深刻体会过这只家猫如同尸山血海一般的杀气。 就在去年,为皇朝所有的海外孤岛上,十三万幼小孩童以炼蛊的方式彼此厮杀了整整十年才终于宣告完结。而在当天,便是这位分明背负着血海深仇,却逼不得已只能在仇人手下苟且偷生的庄姓遗女前去接人,见到的,就是一身杀气正滔天的陈子南,周遭显化三百丈血腥异象——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筋缠在骨树上,吊起人头连人皮,人头发翙成毡片,脏腑血肉作尘泥。 只当初第一眼见到,庄穆兰就丢了所有胆气。 没有谁的獠牙与利爪能做到比她更锋利,也没有谁的杀气能够做到比她更可怕。 而这幅软糯娇小的外表,就是这只家猫最大的谎言。 “为何要杀他?” 陈子南又问一遍。 庄穆兰身躯剧烈一颤,忽然就跪在地上,将额头贴紧地面,牙齿打架,脸色苍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状之后,陈子南秀眉紧蹙,有些不太满意。 跟上次罗元明出手杀了孔汉博有所不同,隐元圣地莫名其妙选择了忍气吞声,在孔汉博死后,甚至没有多说哪怕一句。可无论隐元圣地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心甘情愿吃下这么一个闷亏,都不代表天璇圣地就愿意平白无故死了一个天赋极佳的弟子也相安无事。但终归说来,今日之事并不能算得上是什么太大的麻烦,只需要那位身为凡人之躯,久为肺痨所困的皇主遣人去跟天璇圣主说一声,甚至可能不必送上什么歉礼,就可以直接摆平。 “你是想给皇主找麻烦?” 陈子南带好匕首,将袖口重新放下来,看向庄穆兰。 “还是纯粹想要恶心人?” 难得说出很多字的陈子南叹了一口气,从卧虎石上跳下来,在庄穆兰身前蹲了下来,环抱膝盖,歪着脑袋看向她更加苍白的侧脸。 “这种事,以后不要做了。” “...是。” 庄穆兰吞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答应下来。 而在闻言之后,陈子南则是轻轻点头,颇为满意地笑了笑,伸手拍一拍庄穆兰伏在地上的脑袋,随后便就起身离去,一边走一边展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重新变作往常那副睡不醒的乖巧模样——确实有些睡不醒,也着实睡不够,毕竟早先还在孤岛上的时候,整整十年的时间里,陈子南根本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地杀人与万分警惕避免被杀,倘若真要睡得安稳了,恐怕就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无法知晓。 而整整十年间,又到底缺了多少觉? 陈子南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现在的自己依然很缺觉。 ... 持续了两日的院内月比最终还是平淡收场,没在庄穆兰将董希大一刀两断之后再生任何波澜,更没有什么足够出彩的苗子崭露头角,显现峥嵘。 毕竟修行一事,天赋实在太过重要。 就好比是老天爷赏饭吃,有的人碗大,有的人碗小,然后从天上往下掉谷米,能接多少吃多少,自然就是碗大的人吃得多,碗小的人吃得少,再然后就是吃得多,长得快,吃得少,长得慢。也正因此,碗大碗小就在根本上决定了一个人的境界提升是快是慢,这是不能强求的东西,得全部按照老天爷的意思去进行。但也有人另辟蹊径,天上往下掉谷米时,不光用碗接,还仰着脑袋张嘴接,就如同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的道理,可终归说来,嘴巴再大又能有多大? 或许也就只比最小的那只碗大了一小圈? 另辟蹊径也吃不了多少的。 也正因此,姜夔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并不如何期待在某一天的院内月比中,忽然发现有个捧着小碗的人学会了一边张嘴接,一边往下咽,成了大器晚成后来居上的高个子。 不是没有,只是那种人实在太少太少,少到一个时代整整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也未必能有几个人。 只能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劣中择优罢了。 但在往年,还能勉勉强强找出一些相对而言还算不错的,当然,今年同样也是,只相较往年来讲少了一些,根本缘由还是在那补天阁,忽然对外宣称,从此往后不再广发邀请帖,而只在各大学院招收弟子进行入阁考核,更对学院之上的学府学员没有名额限制,都可进行入阁考核,就导致了许多学员名额都被那些有着极大出身来历的各家子弟给占去。而如此状况,还是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与妖族各方妖城之主简单协商过,进行了有效控制之后的模样,若非如此,莫说那些俗世出身的年轻学员,只怕是连二流势力的出身的家族子弟与门派弟子都无法进入学院。 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绝,否则就肯定是要吃苦头的。 毕竟天道虽然已经自顾不暇,可因果循环终究还在,这样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哪怕是可以主宰一整个时代的大道王者,也没有可能置身其外,都在其中。 可即便如此,留下的名额也相对过往而言太少了些。 难得肯在正事上操心一回的姜夔,一阵唉声叹气。 姜家底蕴受损之后,在人族八大世家中已经十分势弱,可家族内部却还有着诸多不合,尤其那位姜家三祖老,分明已经半截身子埋黄土了,却还野心勃勃,暗中不遗余力培养姜星宇,只为能够打败姜北,将下一任的族主之位留在他的这一脉。也正因此,姜家本就已经相对其他世家而言不多的底蕴,就要在两人相争的最终结果出现之前被分成两份,对下一代的成长与机缘极为不利。 却也不能因此就将三祖老与姜星宇逐出家门,且不说一旦传出去,姜家名声好听不好听,就只是如今的姜星宇已经争抢到了部分底蕴加持自身,一旦将其逐出家门,就对姜家为数不多的底蕴而言又是一次格外沉重的打击。 凡人自有凡人苦,世家也有世家难。 往日里总在黄昏时跑来卷云台的青雨棠早先已经离去,姜夔对此心知肚明,就趁着日落黄昏后的星河满天,难得来了一趟卷云台,对着苍莽天地独自怅然。 ... 北城南域城中城忽然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 男子衣冠胜雪,面白无须,身后跟着一位白裙女童,两人缓慢走在街道上。街道两旁,人来人往,正值日落黄昏后的繁华之际,灯红酒绿,一片嘈杂。却颇为古怪的,谁人都不曾瞧见这位衣冠胜雪的中年人,更在无意中即将靠近中年人时,不由自主就走到一旁,让开道路。 有些敏感之人有所察觉,绕过道路之后,停留一旁,皱眉相望,却终究无法瞧见任何古怪,便只能满腹狐疑地转身离开。 白裙女童满脸好奇,四下张望,忽然瞧见了路边一位贩卖糖葫芦的小商贩,便盯紧了那些糖葫芦直流口水,伸手拉住前方中年人的衣袖,有些走不动路。 “白先生...” 白裙女童可怜巴巴叫了一声,目光始终不舍得离开哪怕一瞬。 见状后,被白裙女童唤作白先生的中年人回头看了一眼,心下明了,当即宠溺一笑,在宽阔衣袖中掏了掏,旋即低头看向掌心中被覆盖在一片灵光朦胧中的玉钱有些发愁。 这些钱,模样与寻常的金银铜币模样相仿,被精心雕琢而出,却又比寻常金银铜币更值钱,是用了格外稀少的灵光玉制作而成,便说作价值连城,也毫不为过。 倒不是发愁那贩卖糖葫芦的小商贩忍不住玉钱,只是用来购买糖葫芦,实在大材小用。 那小商贩便是倾家荡产,也未必能够找的开。 略作思忖之后,白先生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白裙女童的脑袋。 “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白裙女童乖巧点头,而白先生则是一步迈出,身形就已经消失在原地,旋即便就出现在学院后山的偏隅一角。 茅庐中,乌瑶夫人忽然察觉,推门而出,在见到身披纯白绒毛裘衣,面含浅笑气质如兰的白先生时,面露愕然之色,旋即就还算恭敬地侧身施了一个万福礼。 “白先生。” “不必如此。” 白先生轻轻摇头,对于这些繁文缛节并不在意,单刀直入开口道: “有些事,过后再说,先借我一些钱,两颗铜板即可。” “两颗铜板?” 乌瑶夫人青山黛眉微微蹙起,已经大致猜到白先生借钱的缘由,只是同样并不身怀金银铜钱的她,多多少少感到有些为难。便在略作思忖之后,葱白手指轻轻虚空一点,躲在旁侧二层小楼里十分自觉封闭了自己视听,暗自瑟瑟发抖的黑衣小童就被直接丢了出来,摔在乌瑶夫人的面前。 黑衣小童一阵龇牙咧嘴,额头都已经开始冒汗,慌慌张张爬起来身来,勉强挤出一张格外难看的笑脸,先是面对着白先生毕恭毕敬抱手鞠礼,随后又向乌瑶夫人同样行礼。 乌瑶夫人摇头一叹,对于黑衣小童的表现有些不忍直视,却也懒得多说其他,只是开口问道: “你身上可有面额小一些的金银铜钱?” “银钱铜钱没有,金钱还有一些,但...不多。” 黑衣小童乖乖回答,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金钱全部一股脑地取了出来,说是数量不多,却也是如同一座小山般被他捧在怀里,一个不小心,还掉了一枚金币落在草地上。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那位白先生,没敢弯腰去捡,也不太在意这点儿小钱,硬着头皮开口道: “是...白,白...” “白先生。” 乌瑶夫人提醒一句。 “记在心里,日后不要叫错。” “是,白先生,白先生...” 黑衣小童吞了口唾沫,嘴里念念叨叨好几遍,将这个称呼彻彻底底记在心里之后,才眼角小心翼翼瞥着这位来头甚大的白先生,口干舌燥地向着乌瑶夫人开口问道: “是...白先生,需要一些小钱,买东西?” “我家貂儿想吃糖葫芦。” 白先生笑着上前几步,在黑衣小童身旁忽然弯腰,将他吓得当即尖叫一声,直接跳了起来,慌忙躲开。 哪怕并非有意,可白先生毕竟也是弯了腰,黑衣小童就断然不敢继续站在那里。 事后方才反应过来的白先生摇头一笑,两根手指捏着那颗先前被黑衣小童不慎掉落的金钱冲着他示意一下,面上笑意更甚许多,随后便就用另一只手在袖口里掏出一枚玉钱出来,递给黑衣小童。 “这钱,算是我买的。” 黑衣小童没敢伸手去接,躲在乌瑶夫人身后,抓着她的裙角,只露出半只眼睛,牙齿都在打架。 乌瑶夫人忽然冷哼一声。 黑衣小童当即跳了出来,动作僵硬地伸出手掌,摊开手心。 白先生笑着将玉钱放在黑衣小童的掌心里。 “你若觉得不自在,那就先去城里随意走走逛逛,但要记得万万不能惹是生非,否则你家夫人事后要如何打骂于你,我可都是不管的。” “白先生放心,小子肯定不敢惹是生非!” 黑衣小童如蒙大赦,小鸡啄米也似地点头保证,拿了那枚玉钱之后,立刻就逃也似地跑出去,短短片刻就没了踪影。 白先生无奈一叹,对于黑衣小童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毕竟也是已经活了数万年的绝世大妖,一介区区妖族小圣见到他,若是没有这种反应,那才奇怪。 白先生重新看向乌瑶夫人。 “你先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待到乌瑶夫人点头应下,白先生便消失在原地,重新回去城中城的街道上,帮那白裙女童买了两串糖葫芦后,才带着商贩找回的零钱,再度来到学院后山。 却只短短片刻,那茅庐前的凉亭里,就在乌瑶夫人之外又多了一位老道人,一位姜家族主,此代姜王。 两人见到白先生,谈不上毕恭毕敬,却也将自身地位摆得很低,与乌瑶夫人如出一辙。 白裙女童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察觉到凉亭中三人的修为境界,就立刻躲在白先生的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大眼睛怯生生地瞧了瞧老道人,又瞧了瞧姜王,最后还是看着乌瑶夫人,粉嫩小脸上露出惊艳之色,大眼睛忽闪忽闪看个不停,哪怕乌瑶夫人神情漠然,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却也拦不住白裙女童心中喜欢,藏在白先生的身后一直在看。 白先生翩然落座,将一只手轻轻按在女童头发上揉了揉,面上笑意格外宠溺,柔声提醒她别忘了手里的糖葫芦。 闻言之后,白裙女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两串糖葫芦,其中一串已经被她舔过几次,上面还沾着亮晶晶的口水。便在稍作犹豫之后,就十分难得地鼓起勇气,半个身子藏在白先生的身后,将另一串糖葫芦递向乌瑶夫人。 后者未曾直接伸手去接,而是看向白先生。 “既然是貂儿给你的,就接着吧。” 白先生面上笑意更浓。 “貂儿很少愿意跟人分享自己的喜爱之物。” 言下之意,便是不能拒绝。 乌瑶夫人心下一叹,白先生毕竟也是绝世大妖,哪怕表面上看起来如何平易近人,也终归都是绝世大妖,便只得伸手接过糖葫芦,轻声道谢。 “不用谢。” 白裙女童粉面羞红,甜甜糯糯的说了一声之后,就立刻重新藏到白先生的身后,只从自家先生腋下露出一只眼睛来看着乌瑶夫人,粉嫩舌尖轻轻舔着自己那串糖葫芦。 白先生对白裙女童格外宠溺,任凭她用小手抓着自己的衣袖,哪怕活动不方便了,也只是换做左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小口。 “我今日来此,本不想如此大动干戈,毕竟只是恰好行走经过北城附近,就想着...” 白先生放下茶碗,察觉到白裙女童拉扯自己衣袖更加用力,就只得回过身子,一边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让她不要继续作怪,一边缓缓开口道: “就想着,顺便见一见云温书的孩子。只是见一见,见过就走,不做其他。” 上架感言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6章 阴间阳间 弟子房里,云泽正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发呆走神。 明日就要远行万里去往风响谷,却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明日一早去一趟学院饭堂,买些吃的喝的带在身上,再带一些换洗的衣裳和银钱,就已经完全足够。毕竟对于修士而言,很多事情都比凡人更方便,而诸如绳索火石之类的,就全无必要。 又不能静下心来修行,云泽才会闲然无事。 而在极远处,白先生与乌瑶夫人立于云端之上,足以俯瞰整座学院。 还在卷云台上愁眉苦脸的姜夔有所察觉,转过身来,向着白先生与乌瑶夫人的方向抱手鞠礼,略作迟疑之后,便一步迈出,同样来到浩渺云端。而当这位一院之主方才站定时,旁侧便又多出一人,便是如今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在见到白先生的时候眼神多多少少有些难以言述的复杂,许久才摇头一叹,未曾抱手鞠礼,也未曾说过什么,就只是同样转身看向远处弟子房中的云泽。 白先生看向席秋阳,面上笑意更甚许多。 “我当年指点云温书,让他斩去道行,另辟蹊径,也只是机缘所至,更是心血来潮,想要瞧一瞧如此天纵之资的人物,是否能够在一身杀力之外的其他方面也做到名垂青史。却不想,竟是被你恨了这么多年。” 白先生双手负于身后,上前一步,来到席秋阳的身边,低头看向弟子房中的云泽,笑意不减分毫。 “你是觉得,倘若没有我去指点云温书,让他斩道重修,也就不会导致云温书的修为境界落后他人许多,而到姚宇终于接任瑶光圣主的位置时,云温书也必然已经成为人族大圣,不会被瑶光圣地与皇朝联手围杀导致命桥崩碎,更不必将生机底蕴全都燃烧殆尽才能勉强逃出生天?” “难道不是如此?” 哪怕面对这位绝世大妖,席秋阳也没有任何恭敬可言,冷眼相向,全凭心意。 白先生并未因此着恼,摇头轻笑。 “是有我的原因在,有关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世事自有定数,哪怕没有我的指点在先,云温书也必然会有一天明白过来,仍是斩道重修,什么都不会改变,也无法改变。有个道理,你自己就知道,便是修行之人本是窥窃天道,本就为贼,修行之难便就难在与天道做对。那云温书虽是自有历史痕迹以来,为数不多真正有望能够窥探到仙道何在的人物,但其自身本就有着极大的因果。坦而言之,就是无论如何,云温书都不可能寻出仙道何在,甚至他的路,要比这一整个天下人,都短得多,也更难得多。” 闻言之后,席秋阳转过身来,眉眼皆沉,不曾开口,等待答案。 乌瑶夫人与姜夔也都神情不同,各自望来。 白先生忽然明媚一笑,嘴唇微动,以秘法掩盖了自己的声音,避免隔墙有耳,也将姜夔隔绝在外,又以最简单直接的寥寥几字,道出了一则从来无人知晓的秘闻。 哪怕乌瑶夫人,对此也是从不知晓,与席秋阳一般,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只可怜一点儿声响都没听到的姜夔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受,却也知道能从白先生口中说出的,而且还是乌瑶夫人也不知晓的秘闻,就若非千古之奇,便是石破天惊。到最后,姜夔也只得愁眉苦脸一阵哀叹,将目光望向弟子房中的云泽,也将那听不到的秘闻抛之脑后,避免心中难受。 “姜院长莫怪,此事确实非同小可,须得谨慎为之。” 白先生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姜夔。 后者诚惶诚恐,慌忙弯腰低头,抱手鞠礼。 对于这些繁文缛节自来不太喜欢的白先生轻轻摇头,略作思忖之后,大抵是觉得如此当面隐瞒多多少少有些不合适,便以道破天机当作补偿,缓缓开口道: “有关姜家底蕴一事,姜院长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这...” 闻言之后,姜夔有些不明就里。 席秋阳回过神后,听闻此言,看一眼眉头紧皱有些拿捏不定的姜夔,轻声道: “白先生可以耳闻天下事,虽然无法窥探天机,但很多事,白先生毕竟是位局外人,可以将一切都听得清楚,看得分明,就多多少少也能推算些许。有关姜家底蕴一事...既然白先生已经说了不必费心,那就真的不必再费心。” 在说到“姜家底蕴”四个字的时候,席秋阳面上神情有些复杂,言罢之后,又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来,面对姜夔抱手行礼,聊表歉意。 姜家底蕴为何受损,能够知晓其中真相的姜家人并非很多,但姜夔却是心知肚明,而此间眼见席秋阳如此做法,原本还因再次提起这些,就多多少少有些复杂和阴郁的心情顿时便就一扫而空。 姜夔侧过身形,轻轻摇头,未曾受下席秋阳的这一礼。 “席长老,大可不必。” 同样回过神来的乌瑶夫人冷眼旁观。 白先生笑着看过这些,见到席秋阳还要说些什么,就为了避免他二人在此事上喋喋不休,插嘴道: “今日,我与貂儿暂且留在此间,待明日再走,就还要姜院长尽一番地主之谊,为我与貂儿安排一间住处,再备些吃食给貂儿,如何简单就如何来,不必太过劳烦。” 席秋阳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姜夔也乐得如此,只问了那位他还不曾见过的“貂儿”是否有忌口之后,就立刻转身去安排。 弟子房中的云泽,忽然翻身而起,去了卷云台。 眼见于此,白先生虽然面带笑意,却也慢慢眯起眼眸,一双眸子蒙上十分晦暗的银白光泽,运转秘法将云泽体内的气象万千全部看得清楚分明。 人之肉身,统计七百二十座穴窍府邸,中有三百六十五座正穴气旋,合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以应天机,方能持满,恬惔虚无,真气从之,气从以顺,精神内守。可在白先生的眼中看来,云泽那周身三百六十五座正穴气旋却是晦暗无光,杂以粉尘,行动有滞,闭塞难通,尤其眉心灵台处,本就满布阴晦,如积尘落灰,而今更是敷上一层朱粉诡光,不得清明。 “美人骨的祸人手段。” 白先生将目光望向别处,俯瞰整座学院,很快就找到了赵飞璇。 “十二桥境的美人骨,难怪。” “美人骨自来都是红颜祸水,许以避之如虎。但凡事有利有弊,此番,未尝不是一场可以用作砥砺心性心境的机缘。” 乌瑶夫人轻叹一声。 “妾身本是不愿泽儿受此祸乱,但...” “道理终归是有道理的,当年云温书不也是只凭自己就披荆斩棘,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可未曾仰仗过祖辈蒙荫,甚至就连护道人都不曾有过,无数次险死还生。” 白先生洒然一笑,言语间另有所指。 有些事,白先生能够看得穿,看得破,但却不好多说。 便如云泽气府中的气象万千,以及气象万千之下隐藏的那些。可毕竟这些也是别人家的自家事,乌瑶夫人如何决断,白先生并不打算过分强求,最多也就只是说上一句,乌瑶夫人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作罢,也能免得再生枝节,好人做不成也就罢了,还要被人记恨在心。 姜夔去而复返,已经准备好了住处与吃食。 白先生收起秘法神通,神情平淡,回去学院后山接了自家貂儿,跟着姜夔去到学院之外,在一处姜家门下的酒楼下榻。 说是不必太过劳烦,可白先生毕竟也是绝世大妖,不好怠慢,姜夔便就给安排了酒楼中最为奢华的顶层房间,备好了无数吃食,满满当当一条三丈长的宴席酒桌,让从未见过这般奢华的貂儿两只眼睛晶晶亮,待到姜夔方才告辞离去,就立刻欢呼一声,跑去桌前拿了这个又拿那个,好不快活。 白先生乐得如此,上前拍了拍白裙女童的脑袋,弯下腰来柔声道: “乖貂儿,你现在此吃喝,我且出去片刻,稍后便回。” 只顾吃喝的貂儿忽然一滞,扬起脑袋大眼睛看着这位白先生。后者无奈,宠溺一笑,再拍了拍白裙女童的小脑袋。 “就只片刻,很快就回来。” 见状,白裙女童只得可怜巴巴点了点头,先前见到如此玲琅满目各种精致吃食的兴致已经消退不少,却也乖乖在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块糕点咬下一小口,闷闷不乐地细嚼慢咽。 白先生有些无可奈何。 “拿上几样喜欢吃的,我带你一起去。” 闻言,白裙女童立刻高兴起来,手脚麻利地拿了几块茶酥糕点,就跟着白先生一道出门去。 未曾惊动任何人。 也只片刻,就来到学院中的卷云台。 云泽正一如既往靠坐在一根盘龙立柱的下方,正冲着远处夜色中的云翻雾涌一阵发呆,偶尔会因为身在此间,便想到那位似从画中来,惊为天上人的青莲圣女,又偶尔会因为心绪纷杂,想到翩翩俊公子,杀人不脏衣的景博文,也或顾绯衣,姜北,陈子南,罗元明,甚至是老家山上的陶爷爷,大伯云温章,堂哥云鸿仁,表姐孟支离...可无论想到的是谁,都会在古怪纷呈、迷光乱象中变成那位瑶光欲仙子。 云泽很清楚美人骨究竟如何凶险,却又自控不能,也似是莫名就变成了一只被人将线牵在手里的木偶,可偏偏并不觉得被人掌控,就在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古怪复杂感受。 许久,一口浊气缓缓吐出。 云泽站起身来,对着远处的云翻雾涌伸个懒腰。 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到他身边,身上带着一种极淡的兰花香。 男子身材修长,一袭衣冠胜雪,肩上披着纯白的绒毛裘衣,脸庞棱角分明,面上白净无须,眼眸之深邃也似藏着苍莽大海,在满天星辰下流淌着波光涟漪。 身后还跟着一位白裙女童,粉嫩可爱,正抱着中年男人的大腿,从侧面露出半个脑袋,大眼睛怯生生的看着他。 云泽挑起眉头,重新看向这位中年人。 看不透这位中年人。 白先生唇角含笑,眸光隐晦,眺望着远方那片星河落云海的壮阔景色。 白裙女童看云泽,云泽看着白先生,白先生看星河云海,深邃眼眸中有气象万千生灭不定,好似推演出无穷大道,在一双眼眸中,就另外开辟了一个天地新世界。 云泽心下惊骇,有着许多狐疑,却始终没敢出声。 许久之后,白先生才终于看罢,嘴角笑意更浓几分,低下头来,也垂下眼眸,暗自回味。 绝世大妖看万事万物,都有道法。 星河落云海,云海托星河。 白先生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看向云泽。 天地之间忽然吹来一阵风,并不如何厉害,却让这天地之间的云翻雾涌忽然变得格外激烈,显现出真正的气象万千! 云泽大惊失色,在对上白先生的眼眸视线的一瞬间,就被立刻吸引进去,恍恍惚惚见到天地晦暗无光,浮于虚空之中,也似混沌未分,朦朦胧胧。正迷茫之际,便就听闻“轰!”的一声振聋发聩,凭空之中一道赤练笔直落下,砸穿虚无,方才天地初开,积云成霄,刚气所持,积土成山,万钧可支。 随后有: 天云倒挂,垂下白练飞瀑,虹光长贯,射穿星河斗府! 雷霆横过,游荡千丈蛟龙,长风击空,卷起万埃沉浮! 道法始生! 一眼之中,变化无穷。 云泽身躯骤然一震,醒来时,已经东方日出。 那位衣冠胜雪一身白的中年人早已离开,卷云台上空空荡荡,再无其他。 ... 白先生临走时,只有昨夜之前还在记仇的席秋阳前来送行。 直到走出北城。 白先生领着那白裙女童,驻足在一座矮丘上,回头望去,见到那位故人之子出神良久,似乎仍是有些不明就里,却又暗自沉思,嘴角勾起一抹浅显笑意,意味深长。 席秋阳眉关轻蹙,要比云泽更加不明就里。 天地初生之象,又岂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有幸见到的? “如此,便就算是将欠下的,都还了。” 白先生手指轻轻捏了捏白裙女童稚嫩手心,低头看向这位早年间被他偶然捡来的小貂儿,随后就蹲下身来为她擦拭嘴角残留的一些糕点渣滓,格外宠溺。 席秋阳转头看去,恍然大悟,略作迟疑之后,抱手鞠礼,代替云泽谢过。 “不必如此。” 白先生轻轻摇头,重新起身。 “之前你在心里恨我,我不怪你,便是因为我也自认有错在先,毕竟当年云温书也是因为我的一席话,才会自斩道行,重新修行。尽管如我先前所言,万事万物,自有定数,哪怕没有我的原因在,云温书也必然会有其他原因自斩道行,可若如此就将罪责全部推脱出去,也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欠了云温书的,如今已经不能还给他,那就只能还给云泽。” 白先生笑了起来。 “就跟父债子偿一样的道理,总不能让我再去阴间,将这些欠下的东西,都还给一个已经用不到它的阴鬼吧?更何况,这也是云温书自己的意思。” 闻言之后,席秋阳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话来,只得低下头去,眸光晦暗。 白先生自然知晓眼前这位曾经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却在云温书销声匿迹之后没多久,就在忽然之间一夜白头的天纵骄子想说什么,无非就是想要再去看一看云温书,看一看那个曾经与他亦敌亦友,争了整整两千年的老朋友,如今在阴间过得好不好,又是否还有转世可能。 但其中有些事关重大的隐秘,哪怕白先生,也不好与人多说。 更何况白先生纵然身为绝世大妖,也不能过分频繁地来往阴阳两界,而且这种事本就坏了规矩,更是忤逆大道,尤其忤逆的还是阴阳两界的两种大道,哪怕换成一个时代的王者,最多最多,也就只能做到如他这般,踩在阴阳两界的界限边缘上,只将一只脚踏进阴间,问一问如今已经到了那里的云温书,听一听这份已经欠了许久也没能偿还的人情,究竟是要还给阴间的鬼,还是还给阳间的人。 在如今的这个天下,也就只有白先生才能勉强做到这种事。 毕竟大道王者之下,修为境界越是高深,就越是不能轻易跨越阴阳两界的界限。 阳间是阳间,自有阳间的规矩。 阴间是阴间,也有阴间的规矩。 而且阴间大道与阳间大道虽是同源,却又并非同意同体。也便是说,哪怕阳间这里的天道彻底崩塌了,也对阴间没有任何影响。 阴间是整个宇宙的阴间,而天下,则是这一方天地的天下。 “阴间,就是另一个阳间。” 白先生忽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完之后,就领着白裙女童小貂儿转身离去,一步步走远,直到遥不可及。 席秋阳独自留在原地,暗自揣摩白先生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似乎,意味深长... 第97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清晨,云泽如约来到学院下的白石电梯旁,见到了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赵飞璇。 云泽本是不欲前来,哪怕爽约也好,毕竟心里知道美人骨究竟多害人,可到头来也仍是抵不住腿脚不听使唤,而且心里一阵发闷,恍恍惚惚便就来到此间,直到见了这位美人骨,才终于觉得压在心头的烦闷忽然一扫而空。 大抵是已经中了美人骨的手段。 云泽暗自揣测,但思绪却又很快就被美人骨所占据。 也似是刻意梳妆打扮过,今日的赵飞璇要比往日里更加明媚动人许多,面上略施淡妆,也未曾穿着院服,反而换了一身并不怎么方便外出的装扮,白裙白纱,胸前袒露,足可让人轻易见到深邃沟壑,令人血脉偾张。也似有着什么难以言述的魔力,哪怕云泽曾在那两年见过许多女子与人在外行那龌龊之举,袒胸露乳,不知廉耻,却在今日见到,也仍是觉得极难自控。 在许多人间出身的修士而言,如此装束,着实过分大胆了一些。 可赵飞璇却也似不曾觉得如何,反而面含浅笑,大大方方任由云泽去看,且裙角开衩到大胯,行走之间,浑圆紧致的大腿便总会出现在旁人视野之中,让人欲罢不能。 “云公子。” 赵飞璇侧身施了一个万福,任凭裙袂斜落,将修长大腿露至根部,隐约可见,惹人注目。 云泽一阵口干舌燥。 毕竟不是烟花柳巷里的那些小娘子,只需付出足够的钱财,就可以让她们乖乖听话,迎奸卖俏,任人施为。尽管在某些方面而言,这位瑶光欲仙子比起那些小娘子也没差多少,但二者的身份却终归也是有着极大的不同,而也正是这所谓的身份不同,才会更加让人欲罢不能。 再者说来,便真是将这位瑶光欲仙子当作那些烟花柳巷里的小娘子,也不是谁人都有机会能够一亲芳泽,大抵是要等同那些顶级青楼里的花魁名妓一般,价码极高,若非富甲一方也或土豪劣绅,又有谁能付得起那般天价? “既然云公子已经准备妥当,便早些启程吧。” 赵飞璇的声音将云泽唤回现实。 欲仙子唇角带笑,胸脯伟岸,对于欲迎还拒的把戏把玩得炉火纯青。只在转身时,眸光流转,莹莹顾盼,便就让人不能自抑,走在前方时,翘臀轻扭,背影婀娜,就实在是风情摇曳,惹人遐想连篇。 云泽乖乖跟在赵飞璇的后面,鼻间萦绕着馥郁芬芳,可心里却是一门儿清,这美人骨不能多看多想,否则就要如陷泥潭,无法自拔。可想是如此想法,但眼睛却始终不能离开前方不远处的翘臀浑圆。也正值此间时辰尚早,街道上并无他人,云泽忽然就加紧几步,赶上落后赵飞璇半步的距离,越发肆意大胆地转过头去欣赏佳人。 赵飞璇粉面微红,格外娇媚白了云泽一眼,却是不躲不闪,任凭随意去看。 远处,黑衣小童口中啧啧有声。 更远处,老道人摇头暗叹。 直到天色大亮时,两人方才终于走出城中城,来到北城南域外环路上。赵飞璇忽然止步,纤纤玉手一拍气府,便就取了一件方才不过巴掌大小的木舟出来,随后其口中吐气如兰,木舟便迎风见涨,化出百尺来长,可以御风而动,乘风破云浪。 “云公子,登船吧。” 赵飞璇回眸一笑,百媚横生,率先登上船梯。 云泽紧随其后。 至于这位瑶光欲仙子又是为何定要等到出了城中城才终于取出这件名为乘风舟的法宝来,云泽已经无暇多想,只知道近在咫尺处,美人臀浑圆挺翘,要比之前时候能够看得更加清晰仔细,也极难自抑会在脑中浮想联翩。 ... 迎风舟迎风而起,迅速远离。 乌瑶夫人与席秋阳一并站在更高处的云海中,极目远眺时,可以清晰瞧见紧随其后的黑衣小童,与紧随黑衣小童之后的老道人。 圣道强者御风飞掠,速度不会比迎风舟慢上分毫,甚至是格外的游刃有余。 直到迎风舟与黑衣小童和老道人都变得遥不可及。 乌瑶夫人一言不发,率先回去学院后山,重新进入那座简陋茅庐,深居浅出。 席秋阳转头看向另一处。 怀有俊正在房间里来来回回不断踱步,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依着往常的习惯而言,哪怕云泽一夜不归,到第二日的这个时间,也该已经吃罢早膳回来了,略作休整之后就要前去刑罚堂继续看书。可在今日,云泽却是一反常态,非但一夜不归,而且还是到了这个时辰都不见踪影,就让怀有俊终于开始察觉到有些古怪。 前几日,云泽才刚刚问过瑶光赵飞璇,今日就不见踪影。 便是傻子,也该察觉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苗头。 更何况怀有俊本就心思玲珑,若非如此,也不能在学院中混得风生水起。 只是这次的这件事,却将怀有俊彻底难住。 倘若要将此事告知姜北顾绯衣,只怕云泽就会与他二人越走越远,而借着云泽才能勉强扯来这两件虎皮大衣的一角盖在身上的怀有俊,自然就会遭受牵连。可若不说,一旦云泽深陷其中,最终结果也是不会再有丝毫改变。 “泽哥啊泽哥,您老怎么就,怎么就...” 怀有俊忽然驻足,一手握住空包拳,不断砸在另一手的手心中。 他抬头望向窗外,重新瞧了眼已经逐渐升高的日头,眼见时辰越发临近正午,便再也按捺不住,先是去了一趟刑罚堂,没能如愿找见云泽,也没找见席秋阳,就转而去了一趟卷云台,同样不曾见到有人,脸色立刻变得无比苍白。 犹豫许久,怀有俊才终于下定决心,抱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又或是说不定还有挽回余地的想法,去找姜北。 出乎意料的,顾绯衣也在姜北这里,只是喝茶的是姜北,喝酒的却是顾绯衣。 而更出乎意料的,则是当怀有俊战战兢兢说完了事情始末,无论姜北也或顾绯衣,面上神情都是格外平淡,没有丝毫意外。 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的怀有俊,心惊胆颤。 “姜麟子,顾麟女,您二位,您二位...” “早就知道。” 姜北面带笑意,翻过一只茶杯来,又倒了一杯茶,摆在旁边的空位上,冲着怀有俊轻抬下巴,略作示意。 见状之后,怀有俊有些迟疑,却还是咬了咬牙,乖乖坐下。 姜北将茶杯端起,吹了吹上面的浮沫,轻轻抿过一口之后,开口笑道: “赵飞璇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来学院的目的究竟又如何,你这包打听应该很清楚,毕竟这种事也就只是一个算不上什么隐秘的隐秘,我就不再浪费口舌多说了。那么,在你看来,云小子又是个怎样的人物?” “这...” 怀有俊有些坐立不安,心下暗自思忖良久之后,才终于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答道: “应该...算是,天才?” “不是应该。” 姜北轻轻摇头,放下茶杯,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些事,很难下定论,尤其关于云小子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个天才这件事,更难下定论。或许在你看来,云小子出身俗世,却在今日能有命桥境的修为境界,就绝对是个天纵之才,只可惜接触修行的时间太晚,所以才会在这样的年纪,较之我们这些麟子麟女差了一些,而一旦站在同样的起点上,甚至很有可能我们还不如他。” “不敢,我...” “没什么不敢的,事实就是如此。” 姜北开口打断了怀有俊诚惶诚恐的否定,手指轻轻转动面前茶杯,笑着看向大大落落坐在对面喝酒的顾绯衣。后者轻哼一声,满脸不屑。 “咱们这位开阳圣地的顾大麟女可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二人方才就在聊这些。” 闻言之后,怀有俊一脸不可思议看向顾绯衣,旋即吞了口口水,低下头去,沉默不言。 倘若真要实话实说,怀有俊心里确实是有如此想法。 俗世回到人间方才十年有余,也便意味着,云泽自从接触修行开始到如今,最多最多也就十年有余的时间,相较于他们这些本就出身人间的许多人而言,接触修行的时间就显得太晚太晚。可即便如此,云泽如今也是有了命桥境的修为境界,更在十月初的院内月比上,将十二桥境的犬肆也斩于马下。 孰高孰低,一眼分明。 可姜北却又轻轻摇头。 “二叔曾与我说过,云小子的修行方式与常人有所不同,虽然晚了一些,可却经络粗壮,内蕴灵光,身形看似瘦弱无力,但血肉筋骨却相当扎实,有些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意思。而如此境况,若非多年苦工,便是常年药力浸染,是走了潜心沉淀底蕴,夯实基础以后发制人的非常路子。” 姜北面上笑意更甚,将茶杯端起,仔细观察杯中茶汤。 “就像一杯茶,咱们都是用开水冲泡,水落杯中,就能立刻见到茶汤颜色,冲出茶香。但云小子的修行方式,却是如同煮茶一般,冷水冲泡时不见茶色,不闻茶香,却一旦将其置于炉火上,茶色茶香就会随着茶水煮沸逐渐显现,而到最后喝进嘴里,这二者,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顾绯衣黛眉挑起,反问一声。 姜北轻轻耸肩,放下茶杯,开口笑道: “有区别,煮茶的茶汤滋味更加丰富,口感更加的甘甜,而泡茶在口感上则会稍差一些。但煮茶的程序更复杂,茶色茶香出现更慢,也便后发制人,可泡茶却是茶色茶香在冲泡时就会勃然而发,立竿见影。也正因此,云小子才会后来居上,而在眼下,也正是煮茶出茶香的大好时机。” 姜北口中忽然啧的一声,长长吐出一口气。 “所以啊,云小子会被赵飞璇盯上,实在是理所应当。倘若赵飞璇真将云小子忽略过去,那我才会觉得不合情理,应该暗中警惕。” “那咱们就...不管了?” 怀有俊有些着急。 煮茶也好,泡茶也罢,对于胸无大志的怀有俊而言,无论其中道理如何,都与他关系不大。相对而言,云泽是否会在赵飞璇这处泥潭中身陷囹圄不能自拔,才是更加紧要的关键所在。 姜北瞥他一眼,当然不会以为怀有俊是真心实意在为云泽安危考虑,却也并不在意。 “十二桥境的美人骨,莫说云小子,哪怕换成是我,也未必能够扛得住。只是赵飞璇不敢对我动手罢了。” 怀有俊没听明白。 但相较于姜北的不太在意,顾绯衣却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只轻哼一声,将手中酒壶砸在桌面上,将满脸焦急还想多说什么的怀有俊,吓得激灵灵一个寒颤,不敢再继续多言。 “这件事,轮不到咱们管,也没必要管。” 顾绯衣扯着嘴角“嘁”了一声,曲起一条腿,将手肘拄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颊转头看向窗外远方的光景,眼眸深处有寒光隐没。 “赵飞璇?自己找死罢了。” 有些事,顾绯衣是在前不久,开阳圣主亲自莅临北城时,忽然想起顾绯衣早在开学初,曾与席秋阳闹过矛盾,才会在临走之前将真相告知于她,就是为了要她在平日里能够多加注意,不要心高气傲,出言不逊,对那位曾经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如今却是改头换脸又改名换姓,心甘情愿只做一位小小长老的席秋阳再有不敬。 毕竟在道理上来将,席秋阳也与开阳圣主和此代姜王有着过命之交,是曾经行过八辈大礼的仁兄义弟,而顾绯衣身为晚辈,倘若换上一个亲切一些的叫法,就得称呼席秋阳为师伯才能行。 前辈教训晚辈,晚辈岂能出言不逊,甚至刀剑相向? 更何况当时的席秋阳格外占理。 哪怕心怀芥蒂,也得放下才行。 也正因此,顾绯衣这段时间的心情并不好,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尤其前几日,忽然从姜北口中听闻,赵飞璇那迎奸卖俏的烂贱人已经盯上了云泽,就让她心情更不好。 说不出缘由是什么,反正就是很不好,而且要比当初第一次听说,自己同在一间弟子房中的室友便是青雨棠时的心情还不好。 一缕沉重杀机,悄然浮现,让坐在一旁留也不是走也不能的怀有俊,着实有些心惊胆战,苦不堪言。 而在另一边的姜北则是面含浅笑,只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又满一杯后,一边随意把玩茶杯,等待茶凉,一边抬头看向面罩寒霜的顾绯衣。察觉到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沉重杀机后,他面上的笑意便就更甚许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 乘风舟上。 百尺大小一座乘风舟,船舱里的空间要比学院中的弟子房大出许多倍,装点陈设犹若一间女子香闺。 赵飞璇莲步款款,进入船舱之后,便格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紧随其后的云泽四下张望了片刻,见到船舱中并无其他房间,而休憩之处也只有角落里的一张香榻时,口干舌燥的感觉就立刻变得更甚许多,心中旖旎思绪不受控制浮现出来,随即便将目光转向一旁赵飞璇,眼神游曳在高耸胸脯与翘臀浑圆之间,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沉重。 馥郁芬芳萦绕鼻间,欲色迷心。 “只有一张床铺...” 赵飞璇对云泽的不规不矩视而不见,装模作样面露为难之色,略作思忖之后,方才终于转过身来,面对云泽露出些许歉意。 “是奴家疏忽,忘了此番。可此间距离风响谷毕竟是有万里之遥,哪怕依仗乘风舟,也得需有几日时间才能抵达。” 赵飞璇轻叹一声。 “但毕竟是奴家疏忽,有错在先。这张床铺,便给云公子作休憩之用吧,只望云公子莫要嫌弃,也莫要怪罪。” “不,不用,我...我睡外边就行。” 云泽吞吞吐吐,连连摇头,已经面红耳赤。 无论是否为心中所想,意中所为,总之还是终于背过身去。云泽张开嘴巴大口呼吸,胸膛深深起伏几次之后,又伸手使劲揉了揉脸颊,方才终于觉得好了一些。 美人骨伤人心性心境,自控不能,着实有些太多可怕。 却原本还以为只要不看就能做到持守本心的云泽,心跳仍是越来越快,一身血气不受控制在体内激荡起来,由自气府之中一跃而出,如同鱼跃龙门般,走命桥,上灵台,让他脸色越来越红,沉重的呼吸声都带上了颤音。 “这天底下,没有,让一个姑娘睡在外面的道理。” 而在其后,赵飞璇眸光内敛,似乎有些不悦,却也很快就隐藏下来,转而变作秋波莹莹,绕过云泽身后,来到前方,唇含浅笑,笑意盈盈。 “虽然云公子认为天底下没有让一个姑娘睡在外面的道理,可天底下也没有让云公子睡在外面的待客之道。” 略作迟疑之后,赵飞璇忽然粉面微红,含羞带怯将目光悄然间挪至他处,模样端的楚楚动人,分外惹人怜惜。 只待朱唇轻启,则声若蝇蚊道: “倘若云公子不嫌弃,奴家就在床上设下一条垂帘作隔,也便你我二人,能够...共用一榻。” 闻言如此,云泽脑海中立时轰然一震,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第98章 女子如舆图 北临城南域学院,弟子房中。 喝了整整一天酒的顾绯衣,终于是醉醺醺得从外面回来,甫一开门,就见到了正埋头伏在案几上的青雨棠,身旁一摞又一摞书简书信已经堆成了小山模样,左边那一大堆是已经看过处理过的,右边那一小堆是还没有看过处理过的,林林总总算下来,少说得有几百样。 这些书简书信,日日换新,日日如此。 也不知屁大点儿的一个青莲妖族,哪来的这么多琐碎需要处理。 青雨棠面带倦意,听见开门关门的声响,略微抬头看她一眼。 经过两月磨合,如今多多少少还算能够和平相处的两人,至少已经不会因为一些闲散琐事大吵大闹,甚至刀剑相向,可无论青雨棠也或顾绯衣,都对对方没有任何好的脸色。尤其最近一段时间顾绯衣的心情很不好,就越发不会正眼去看青雨棠。便在此间视线对上之后,青雨棠很快便就重新低头看向手中还没读完的一卷书简,顾绯衣也只冷哼一声,身形摇摇晃晃走去自己床铺那边,随后就听得噗通一声,直接倒了上去,四仰八叉,一条腿还搭在床边,一条胳膊也悬空横放,醉眼朦胧盯着房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谁,忽然就眯起眼睛,凤眸之中吞吐煞光。 青雨棠看过一卷书简,批注之后,将其置于一旁,又伸手拿了一封书信在面前撕开,只简简单单扫了两眼,就随手批注一番,塞回信封,丢在一旁。 规模尚且比不了一个三流部落的青莲妖族,琐碎之事当然不会非常多,但麻烦就麻烦在这一支青莲妖族毕竟也是上古妖帝的后裔,而青雨棠这位有着天罡地煞青莲花作本体的青莲圣女,更被誉为妖帝转生。 如此一件虎皮大衣披在身上,这一支青莲妖族,便在他人眼中就有着繁盛之象。而也正是因此,才会导致大大小小的许多妖族部落投奔而来,是趁着天道还在,将宝压在了这位天罡地煞青莲花的身上,以求能在日后老天爷彻底撑不住的时候,可以借着一脉共存,在整个天下都将生灵涂炭的必死之局中,抓住那若不可闻的一缕生机。 青莲妖族本身的规模并不大,可一旦有了其他妖族部落的加入,尤其一些名声或好或坏的妖族散修,就会变得格外麻烦。 有哪些部落可以接受加入,又有哪些散修需要驱逐离开,本就需要花费极大的心思,否则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出许多更加麻烦的枝节横生。 而一旦人多了,就同样也会有着许多琐碎麻烦。 就像老人常说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便只说互生矛盾、打架斗殴之类的,就不是什么轻轻松松就能解决的问题,怕只怕稍有偏颇,就会惹来非议。而除此之外,还有诸如派系之争、新仇旧怨之类的,也同样需要青雨棠这位只学到了帝王之术些许皮毛的青莲圣女从中作解。 劳心劳神又劳力,苦不堪言。 被姜夔特许可以随意进出学院的青莲小妖忽然敲响房门,得到应允之后,方才双手捧着小山一样的书简书信走入房间,在青雨棠的示意下,堆在案几一旁。 每日都要乘坐法宝,往返于青莲妖族与学院之间的青莲小妖忽然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又握住肩膀,大幅度地摇晃手臂,脸上满是隐藏不住的疲倦。可尽管如此,这青莲小妖也从未喊过苦和累,毕竟如今的青莲妖族虽有鼎盛之象,可鼎盛背后的许多错综复杂,则是全都压在了青雨棠的肩膀上。相较之下,就只是需要每日在两地之间来回往返的青莲小妖,已经格外轻松,就断然不敢多说其他。 更何况,有些不好摆在明面上去说的,这自幼便在青雨棠身边贴身服侍的青莲小妖也在心里很明白,便是自从九长老命丧东海之畔后,这整个青莲妖族中,唯一一个能被圣女信任,不会在这些书简书信中多做手脚的,就有且只有她一个。 青莲小妖忽然面露凄然,继而转脸看向对面床铺上的顾绯衣,恨屋及乌,将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而青雨棠则是又将一封写满了阿谀奉承之言的书信简单看过之后,就将其随手丢弃到一旁,面上倦意更浓几分。 再伸手拿来一封书信时,青雨棠忽然开口道: “从明日开始,送信一事就暂且交给果儿吧,你先休息两天,等待精神恢复之后,再重新将送信一事从果儿那里接回来。” 一边说,青雨棠一边将书信打开,一目十行快速看过,随手批注一番,便丢在一旁。 “既然累了,就不要硬抗着,万一病倒了,反而更麻烦。” “可...” 那青莲小妖还想说些什么,但青雨棠却是眉眼微沉,将手中方才拿来的书简不轻不重拍在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让这自幼便在青雨棠身边贴身服侍的青莲小妖激灵灵一颤,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也全都重新咽了回去,一脸委屈地轻轻点头,应承下来。 顾绯衣被声响惊动,略微回神,瞥见青雨棠正在那里摆弄圣女威严,当即咧嘴嗤笑一声,将双手枕在脑后,曲起一条腿,又将另一条腿搭在膝盖上,醉醺醺地闭上眼睛,任凭脑中天旋地转,口中轻声哼唱起不知名的民谣小曲儿,悠哉悠哉,魂游天外。 听见顾绯衣嗤笑,那青莲小妖当即抿紧了嘴巴一阵气恼。 “不必理会。” 青雨棠瞥一眼顾绯衣,又瞧一眼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的天色,唇角忽然带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已经入夜了啊...也不知云公子此间已经走到何处,又在哪张床榻上。” 顾绯衣口中哼唱的民谣小曲儿骤然一停。 一股沉重杀机,忽然就充斥了整个房间,隐约之间也似是有金戈铁马之声纵横驰骋,将那先前还在抿着嘴巴暗自气恼的青莲小妖吓得脸色苍白,哆哆嗦嗦躲去青雨棠的另一边,不敢再看顾绯衣。 小小报复一番之后,青雨棠原本还因这些大大小小无数闲散琐事而烦闷的心情,忽然就变得松快了许多。 但也只是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青雨棠不理顾绯衣近乎吃人一般的目光,她可没有太多闲暇顾及其他。 ... 号称足有百万山的秦川中,白先生手中拉着白裙女童的手,正在一步一个脚印攀登百万山中最高的一座太白巅。只行至此间,就已经能够见到有积雪常年不化,而风雪正盛,也似整个天地都被风雪所覆盖,白茫茫,雾蒙蒙,脚下是已经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栈道,被积雪所覆盖,已经瞧不出原本的模样,再往下则是万丈深渊。 一步险,步步险,稍有不慎,便会命归黄泉。 白先生就这么一步步走着,大手拉小手,白裙牵白衣。 直至最后一步终于迈上去,天地之间,都豁然开朗。 被风雪冻得小脸通红的白裙女童,一双大眼睛亮晶晶望着远方夜色中的云烟浩渺。 流风回雪,势如白龙。 白先生曲起两根手指,站在太白巅,作轻叩门扉状。 凭空中响起“嘟!嘟!”两声,有肉眼可见的涟漪从白先生的指节敲响处向外扩散。不多时,这凭空之中便就响起吱呀一声,也似是当真有着一扇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随后就自其中走出一位身材矮小,脊背佝偻,手持烟杆的老人。 老人瞥一眼白先生,转过身去,面朝云烟浩渺,在满覆积雪、半边悬在半空中的一块巨大顽石上盘坐下来,将烟杆一端塞进嘴里,咂吧两声,吐出一口格外浓厚的白烟。 白先生拍了拍白裙女童的脑袋,上前几步,在老人身旁站定,缓缓开口道: “接下来,我要去做一些事,想让貂儿暂且住在你那里。” “什么事。” 老人瞥一眼白先生,语气不能算是非常好,但也不算非常坏,只是有些不耐烦。 毕竟无论大事小事,白先生总喜欢麻烦他。 老人眉头紧皱,趁着白先生说话之前又抽两口烟,旋即磕了磕烟斗,白茫茫的积雪上,立刻多出一些格外扎眼的黑灰。 白先生自始至终都挂在嘴角的浅笑,十分难得地收敛了起来。 “蛮荒死地那边,有些异样的响声。” 闻言之后,老人神情一怔,随后默不作声将烟杆一端塞进嘴里,吧唧吧唧抽起来没完,嘴巴里一口浓烟接一口,却又很快就被风雪吹散。 破天荒的,白先生没有嫌弃老人抽烟,在他身旁盘腿坐下,缓缓开口道: “十年前,人皇妖帝陨落之后没多久,我就听到蛮荒死地那边有过一次不太正常的异响,但却很快就彻底平静下来。时隔十年,异响再现,很有可能是那群家伙已经确认了人皇妖帝的陨落之事,不甘心被驱逐到蛮荒死地,还想回来,就开始攻打两界壁垒。” 白先生皱起眉头,眺望远方,略作思忖之后,方才继续道: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一些猜测罢了,具体如何,还得我亲自去一趟,看一看真正的情况究竟如何,才能做出最终断言。但这种事,还是得提前做好充足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才能行,否则一旦两界壁垒被打破,无需等到天道崩毁,这片土地就会生灵涂炭。毕竟那边的那些...人?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你应该很清楚。” “不太清楚。” 老人冷哼一声,吐出一口浓烟,眼帘低垂,又将烟斗磕了磕。 “我又没亲眼见过那些‘人’。” “那总该听说过。” 白先生轻轻摇头,心思沉重。 “如我所想,倘若蛮荒死地那边的那群‘人’,当真想要打破两界壁垒,回到人间,其实咱们也就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而已。毕竟那两界壁垒也是人皇的手笔,用的是道王灵纹,若非人皇再世,谁也无计可施。而一旦两界壁垒被攻破,那咱们就只能在两界壁垒的后方做好迎战准备,不能放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回到人间。” 白先生忽然笑了起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是妖,我是人,咱们也并非同一族类。” 老人扯了扯嘴角,满脸嫌弃,跟着便就站起身来,顺手将烟杆别在腰后。 “两界壁垒,没那么容易被打破,就算破了,也还没到天塌地陷的份儿上。” 老人眯起眼睛,抬头望向更高空的流风回雪。 景色壮阔。 老人背负双手,看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 “大不了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老人佝偻的脊背忽然直了起来,身材依然显得过分矮小,便是比之盘腿坐在那里的白先生,也没高出很多。但却有一阵气机如狂澜,忽然间拔地而起,将更高空的流风回雪都冲散,更将厚重的乌云云层,也捅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出来。 天云倒灌,回风卷雪,春发万物,白树葱葱。 老人身边有气象万千。 且看:呼嚎玉絮平地起,楼台朦胧月朦胧;月朦胧,楼台耸,春花夏树落尘笼。秋月冬星共! “苍生涂涂,天下寥寥...” 矮小老人声音不大,也似中气不足。 忽有沧海一笑,雷霆轰鸣! “千古之中,唯我纵横!” ... 雷霆炸响九万里! 阴云密布而来,一场狂风骤雨,转瞬即至。 云泽皱眉,慌忙退后几步。 豆大的雨滴在船外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来得快,下得急,不少雨水顺着窗户打入船舱,让猝不及防的云泽胸湿了一大片。另一边,赵飞璇已经点上蜡烛,将烛台端至一旁,微弱火光轻轻摇曳,光影交错,仍是显得格外昏暗。 咔! 高天之上,又是一声惊雷炸响,天地之间一瞬苍白。 赵飞璇来到窗边,望着船外大雨滂沱,轻声一叹,伸手在船舱墙壁上轻轻拍了一拍,整座船舱便就亮起大片复杂灵纹,随后船身轻轻一震,缓慢降落,在一片山野之外的空地上彻底停下。 “雷雨太大,倘若还要继续前行,恐怕会有意外发生。” 赵飞璇关上窗扇,回身看向正低头拧干胸前衣襟的云泽,面上当即露出一抹浅显笑意。 “云公子,可曾带了换洗的衣裳?” “...带了。” 闻言之后,云泽抬头看她一眼,正瞧见雪峰沟壑,忍不住目光流连片刻后,方才终于点头回应。 赵飞璇落落大方,也似未曾察觉一般,笑意更浓。 “既然如此,就干脆直接换一身,虽然衣裳湿得不多,而且修士体魄健硕,不惧湿寒,可湿了的衣裳穿在身上,终归会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言罢,赵飞璇莲步款款,走向床铺,将早先已经备好的垂帘撑了起来。 说是垂帘,却也不过一层红粉薄纱,真正能够遮挡住的,着实有限。可赵飞璇却仿若不觉,只将撑起这件红粉薄纱的绳索系在床柱横梁上,任凭薄纱落下,垂在床榻中间。 便连“防君子不防小人”也完全谈不上,这薄纱垂帘,当真是形同虚设一般。 云泽哑然,先前还未注意到,此间再看,就忍不住多思多想了一番,直到赵飞璇开口催促,云泽方才终于回神,连着答应两声,去到床榻垂帘的另一边,手脚笨拙地将一身院服尽数褪下。 却透过薄纱,仍是可以隐约见到正在床边顾盼望来的赵飞璇。 而其也似是不能见到这边景象一般,神情自若,唇含浅笑,更在云泽转头看来时,故作无意整了整胸前大开的衣襟,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却更能让人心旌摇曳,血脉偾张。 床榻上的馥郁芬芳,要更浓一些。 “云公子,换下的衣裳便交由奴家帮你挂起来吧,晾干之后,也好明日再穿。” 闻得此言,原本正神情木讷的云泽,方才醒悟过来,回应一声之后,便匆匆忙忙换上由自气府中取出的一套短袖短裤,掀开垂帘,将换下的院服交给赵飞璇。 “时候已经不早,云公子,便早些休息吧。” 赵飞璇接过院服,盈盈一笑,便转身离开。 烛光摇曳,光线昏暗,馥郁芬芳,萦绕鼻间。 云泽一身血气,越发激烈澎湃,是自从进入船舱之后,就再也没有平息的时候,而此间目光更是不受控制,始终跟随赵飞璇,看着她将院服挂在用作晾衣的木架上,而后便重新回到床边,只隔着一道垂帘就背对着这边轻解罗裳,将衣襟缓慢褪下,露出雪白香肩。 也似这一曾薄薄的轻纱,当真能够遮挡视线。 再也挪不开视线的云泽,呼吸变得越发急促起来。 沉重的喘息声,在只有外面倾盆雨声的船舱里,也仍是显得格外清晰。 赵飞璇轻解罗裳的动作忽然一顿。 美人骨悄然回眸,隔着一层红粉薄纱顾盼流萤。 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 “云公子可曾知晓,女子的身体,都是如同舆图一般,有峰峦,有山脉,还有草原和水泽。奴家就在这里,若蒙公子不弃,可以知晓更多...” 第99章 十万玉钱美人骨 美人皮包着美人骨,故作姿态,呵气如兰。 云泽止不住地心旌摇曳,鼻息间,馥郁芬芳更浓许多,沁人心脾,也似浑身上下十万毛孔都能嗅到那馥郁芬芳中的奇异温度,脑中也就立刻变得囫囵不清。 而那美人骨则是巧笑嫣然,眼眸中寒光暗藏,素手如柔荑,掀开垂帘... 馥郁芬芳美人香,纤纤细腰玉石光。 人间哪得几回见,千娇百媚好皮囊。 红烛昏罗帐。 却在乘风舟的甲板上,黑衣小童暗中龇牙咧嘴,将船舱内的一切都能看得分明。 美人皮相固然极好,堪得眉梢眼角藏媚气,声音笑貌露温柔,只可惜黑衣小童本体是个叱雷魔猿,虽然同样喜欢人族女子,却美人骨一袭性香馥郁芬芳,而被黑衣小童嗅到时,却比茅坑里烂掉的鱼虾还要腥臭难闻。 “果然是个迎奸卖俏的烂贱人,这才刚刚出门,就已经忍不住了。” 黑衣小童撇嘴,一根手指按住眉心处菱形花钿纹,苦于道心血誓,不能莽撞,也免得将自家哥儿给吓到。 无论是否真心实意,毕竟正在兴头上,万一真的吓到了,从此往后不能办事儿了,就等同是断了云家的种。且不说席秋阳与老道人会如何,便就乌瑶夫人,都能将他剥皮拆骨,熬成肉汤。 黑衣小童摇头哀叹,有些为难。 他将目光转向遥远南方,眯起眼睛。 好歹也是堂堂入圣强者,这一场疾风骤雨来得突兀,其中多多少少有着人为之意,便隐隐约约能够察觉些许,只是不知究竟何人所为,又远在多少里开外,而其一身气机竟然能够震响高天如雷鸣,行云布雨卷狂风,又该是在什么境界... 略微出神片刻,黑衣小童晃了晃脑袋,伸手接住豆大的一滴雨在掌心。 雨滴悬而不落,凝而不散,在气机牵引下缓缓旋转,最终招引来更多豆大的雨滴落在黑衣小童的掌心中,缓缓凝聚成一个人头大小的水球。而在水球周遭一圈,还排列着许多单独在外的雨滴,迅速环绕之间,隐有呼啸之声。 “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黑衣小童口中啧的一声,神识将封闭船舱中的景象看得分明。 那美人骨已经罗裳半解,正依偎在自家哥儿的怀里,一个“津津甜唾,笑吐舌尖”,一个情难自已,手忙脚乱,看得黑衣小童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嘀嘀咕咕骂了一句“鸟草的”,掌心中人头大小的水球如同活物一般砰砰跳动,一胀一缩之间,便越发小了许多,直至最后不合常理地凝成了一颗指端大小的水滴,水液清澈,周遭覆着朦胧雾气,隐隐约约,似有玄妙。 这一手控水的本事,也是叱雷魔猿的天赋秘术,便连更远处哪怕躲在树下,也仍是需得以自身气机来避雨的老道人,都看得连连惊叹,口中啧啧有声。 叱雷魔猿天赋秘术只有两件,一件控水,一件御雷,都是不得了的大本事。 而在赞叹一阵之后,老道人就又重新将眉头拧了起来。 船舱里的景象,实在旖旎动人,可却暗藏杀机。实话实说,老道人觉得如此就直接杀了那位美人骨,着实有些可惜,毕竟美人骨的天赋秘术不太寻常,是采阳补阴的恶毒法子,将与之交姌的男子当作修炼鼎炉。可天底下也并非没有反制的法子,一旦能行,便就是那美人骨沦为鼎炉。 真真正正的纯阴之元,好处极多,求都求不来。 只可惜,乌瑶夫人是断然不会应允的。 毕竟这种修炼鼎炉的法子不在正道上,而且一旦沾染,在心性心境上很容易就会留下残缺污垢,对于日后修行,大为不利。 如此,便就只能杀了。 老道人一直都在关注船舱里的景象,只怕黑衣小童一个拿捏不定,吓到云泽,更怕黑衣小童迟迟不动手,一旦晚了,就对云泽的潜力底蕴有所伤害。 千万得得当才行! 疾风骤雨忽然便就更甚许多。 惊雷炸响,天下大白! 船舱的窗扇没有关紧关严,一阵剧烈狂风呼啸,窗扇便就立刻被吹开,发出咣当一声。而在船舱里,也是一阵狂风怒卷,摇曳烛火尚未能够支撑片刻,就被狂风立刻吹灭,只待惊雷过后,苍白散去,星月皆隐之下,整座船舱就立刻变得一片黑暗。 云泽拦住美人骨腰肢的手掌忽然一颤,正在下移的动作当即凝在半空。 便连格外粗重的呼吸声,都立时一滞。 伸手不见五指之中,云泽已经瞳孔扩张,身躯紧绷。 正媚眼如丝,也似含羞带怯的赵飞璇察觉这些,不知其中缘由如何,稍稍一愣之后,便就伸出葱白手指,轻轻点在云泽胸膛上,莺莺细语,耳畔呢喃,温柔似水,吐气如兰。 却在浑身紧绷片刻之后,那原本细嗅馥郁,贪恋芬芳的云泽,便就忽然伸手过来,捏住了美人骨的手腕所在,随后更是将那美人骨直接顺手丢出床外。猝不及防之下,赵飞璇挺翘圆臀结结实实砸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口中也不免娇呼一声,原本的媚眼如丝立刻十分诧异,不明就里愕然望向站在一旁正在动手穿衣的“云泽”。 “美人骨,美人香,还真是好厉害的手段!” 又是一道惊雷炸响,震耳欲聋。 借着苍白雷光,赵飞璇分明瞧见床榻上的这个貌似“云泽”的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看来,双眼眯起,眼神中更是已经不见丝毫迷茫浑浊,而是有着全然不同于往常的怪异与诡谲。 森然寒光,戾气横生,那云开咧嘴而笑,牙齿白森森,忽然便就伸手拿来被褥,将先前捏住美人骨手腕的那只手格外用力地擦了又擦,顺便瞥一眼大开的窗扇,心下不免暗自庆幸赵飞璇先前关窗不严,也是第一次觉得云泽怕黑怕鬼又怕高,是个不错的“好”习惯。 若非如此,他还真就要被那股美人香给死死按在云泽心境最深处,无论如何都出不来。 那赵飞璇面上神情一阵变幻,忽然就换上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动人的模样。 “云公子,奴家,听不懂云公子在说些什么。” 美人骨斜卧榻前,红唇掩贝齿,轻轻笑,千娇百媚模样。 馥郁芬芳美人香在吹入船舱的狂风中,悄然飘荡,美人骨生而自悟的秘术妙法,祸人心旌。 只是云开不解风情,忽然咧嘴大笑连连拍手,口中道了三个“好”。 “好好好!听不懂好呀!既然赵姑娘听不懂,那我就说得再直白一些。” 云开面上笑意不减,俯下身来,凑到近前,压低了声音冲着神情凝滞的赵飞璇缓缓开口道: “老子,嫌弃你是个烂货!” 言罢,云开立刻抽身后退,径直撞破了墙壁去到船外,格外张扬地放声大笑。 赵飞璇一掌玄光拍在空处,将整座乘风舟都拍得轰然一震,地板崩裂,彻底洞穿。而在之后,这位瑶光欲仙子眸光冷冽,瞥了眼墙壁上被云开撞破的窟窿,娇躯一扭,原本半解的罗裳便就重新穿戴整齐,迅速追出船外,一身气机将大雨分开,脚下立足在立在泥泞之地上,重新变作一副含娇带媚的模样,面露浅笑,笑貌温柔。 可眼神中的杀机却是冰冷彻骨,掩饰不住,正四下寻觅着云开去向。 “一双藕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好个千人枕,更好个万人尝!” 云开格外放肆的大笑声,在其身后传来。 赵飞璇回身看去,便见到云开正立在乘风舟的甲板围栏上,而其身旁还另外坐着一位黑衣小童,双腿悬空搭在外面,两手撑着围栏,脸上满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只挥挥手冲她打了个招呼,更咧开嘴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随后如水消融,消失不见。 赵飞璇当即一愣。 可云开却仿若从未见到这位黑衣小童,缓缓蹲下身来,居高临下俯视赵飞璇,笑意收敛一些,可眼神却是越发不善,轻声开口道: “烂货!” 赵飞璇面上再也无法维持含娇带媚的模样,满罩寒霜。 黑衣小童忽然转而望向极远处。 有人踏空而来,衣袂飘飘,胡子飘飘,只看穿着服饰与腰间那块金灿灿,当中书写“瑶光”两字的身份挂牌,便知是瑶光圣地的某位长老,天赋并不如何,已经到了半截身子埋黄土的年纪,也只是炼神反虚境。 赵飞璇同样察觉,当即娇媚一笑。 而云开则是慢慢眯起眼睛,有些笑不出来。 赵飞璇在学院里的身份究竟如何,云开也大致知晓,不过就是等同于摆在明面上的谍报探子,一方面是为了盯住姜夔的一举一动,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观察此间学院在一些早已知名的麟子麟女之外,又是否有人可以威胁到那位瑶光麟子,也或有人侥幸得到了莫大机缘。 云开自认为赵飞璇之所以盯上自己,是因为后者中的前者,但若只是因为有可能威胁到那位瑶光麟子,又何必要派遣一位炼神反虚境的长老前来? 云开重新低头看向赵飞璇,忽然咧嘴一笑。 “烂货,这老头儿是你的第几个姘头?” “牙尖嘴利的小子!” 白须长老脚下缩地成寸,一步跨过,来到近前,立于虚空之上,在更高处俯视云开,当即冷哼一声。 “死到临头也不忘逞口舌之利!” “总比你这老头儿将口舌之利都用在了这烂货的水泽上强。” 云开嗤笑,也不管这位瑶光长老是否能够听懂这番话的其中深意,当即手掌一拍气府,便就取了两张符箓拿在手中,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神情轻松,口中啧啧有声,但却很快就又面露为难之色,不知应当撕掉哪一张。 左边的是大伯云温章所赠,而右边的则是侍女雪姬所赠。 尽管不能明晓这两张符箓究竟有何不同之处,又如何能够帮他解决杀身之患,可无论大伯云温章也或侍女雪姬,都绝非无的放矢之人,就让云开不知如何选择,也着实有些心疼不已。 毕竟这些符箓,统共也就只有六张。 用一张就少一张,这可都是保命的东西。 在其身旁,不被云开肉眼见到的黑衣小童满脸好奇,探头探脑靠近过来,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两张符箓,很快就认出了其中隐约附着的些许气息,面上神情立刻变得古怪无比。 左边符箓,封印了大能级青鬼的一缕杀机,右边那张,则是大能级雪女的一根发丝。 是一缕杀机更强,还是一根发丝更强,哪怕入圣修为的黑衣小童也不敢妄自断言,毕竟此二者都非凡物,一旦撕破符箓,将其中所藏之物释放而出,哪怕那位瑶光长老有着炼神反虚境的修为境界,也支撑不过一时半刻,就要魂飞魄散,命归黄泉。 黑衣小童转头看向云开,忽然发现自家的这位小哥儿,似乎身家底蕴相当稳厚。 雪亮刀光乍现,力劈船围! 咔嚓一声,木屑四溅! 黑衣小童仰过身子,堪堪躲过,但却并不仓促,是分明见到云开在动手之前在眼神之中有过微动,随后方才一气呵成,由自气府之中取出那柄寒光映月刀,力劈此间。 尽管动作极快极快,甚至十二桥境的赵飞璇都未必能够反应过来,可黑衣小童却是仍有闲情逸致,口中吹了一个呼哨,站起身来。 “好生敏锐的直觉!” 黑衣小童咧嘴一笑,不再凑近,离得远了一些。 不明就里的赵飞璇和瑶光长老眉关紧蹙,一高一矮面面相觑。 而云开则是眯着眼睛四下查探,许久之后才终于满腹狐疑收起那柄寒光映月刀,不再继续装模作样,直接将右边那张符箓重新收回气府之中。 这是云泽的决定。 毕竟相较侍女雪姬,云泽还是觉得大伯云温章应该更靠谱一些。 赵飞璇眼眸微眯,见到云开又有动作,虽然看不出符箓中蕴藏的神妙,却也在暗自警惕。 尤其先前那只见过一眼的黑衣小童,不知来历,莫名其妙,就让这位瑶光欲仙子更加慎重。 却不待赵飞璇开口提醒,终于揣摩过云开先前那番话其中深意的瑶光长老,面色当即变得铁青一片,周身气机蒸腾,将瓢泼大雨都震得蒸发开来,变作大片雾蒙蒙的水汽缭绕扩散,伴随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瑶光长老冷哼一声,手掌轻抬,这大片水汽便立刻凝聚起来,化作一只巨大手掌,五指分明,随着长老只手下压,那巨大手印便带起大浪滚滚之声,压得狂风四散,闷响轰隆,威势实在迫人。 还未临近地面,那价值不菲的乘风舟就已经支撑不住,发出一阵咔咔脆响,接连崩裂。 云开眯起眼睛,神情凝重,已经准备动手撕掉那张符箓。 “稍等。” 黑衣小童忽然现身,顺手就屈指一弹,那早先时候便凝聚而成却始终未发的沉重水滴,就立刻划破风岚,将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弧蛮横撕裂,径直射向巨大手印。 随后便可听闻轰鸣一声,手印炸碎,而那沉重水滴却是去势不减,一路势如破竹,将虚空都划破,在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漆黑笔直的细线,旋即轻而易举就射穿了那位瑶光长老的心口所在,带起好大一片鲜血喷溅,随后就直上斗府,将层层堆叠闷雷滚滚的厚重乌云,都生生破开一个巨大天坑。 雷霆炸响天公怒! 天地之间一瞬苍白,而黑衣小童就站在破碎船围的另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正蹲在那里,眯着眼睛盯着自己的云开。 “只为这种人就浪费掉大能级青鬼的一缕杀机,你不觉得有些可惜吗?” 黑衣小童笑意更浓,沿着船围缓步走上前进,在先前被云开一刀劈出的断裂处停住脚步,笑眯眯地斜着眼睛望向已经脑袋发懵,愣在原地的赵飞璇。 瑶光长老的尸体,无力坠下,砰的一声砸在泥泞之中,泥水四溅,死不瞑目。 “你对付不了的我帮你对付,剩下的这个小娘们儿,就随你处置。” 黑衣小童忽然觉得自家哥儿蹲在那里,可自己却站在这里,有些不合规矩,万一被自家夫人知道了,说不好还要怎么教训自己,就赶紧蹲下身来,笑嘻嘻道: “就算被人用烂了,那也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骨啊,很少见的,一个时代能出一个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哪怕自己用不到,也可以卖到勾栏去,这种货色根本不愁卖,也根本不愁价钱如何,自然有人愿意高价买走。” 黑衣小童向着云开伸出双手,摊开手掌,继续自顾自说道: “至少能卖十万玉钱,都足够哥儿你盘下整座仙宴阁了。若是可以遇见土财主,卖得更多一些,盘下仙宴阁后还能在城中城里另外买个地段极好的小院子,用来金屋藏青竹。” 说着,黑衣小童面上笑意忽然变得格外古怪。 “不光能卖个好价钱,还能恶心死瑶光圣地的那群狗杂碎呢!” 赵飞璇脸色雪白,眼神恐慌,脚下悄无声息退后半步,心思如电急转,却又瞥一眼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白须长老,只得暗自咬牙,暂且忍耐下来。 却有雪亮刀光,忽然就一闪而过,架在了不躲不闪的黑衣小童的脖颈上。 云开眼神凝重,手里死死捏着那张符箓,准备随时撕碎。 “你到底是谁。” 也不知该说是胆大妄为,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黑衣小童瞥了眼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着实有些看不上,是哪怕自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自家这位泽哥儿砍上一百年,也未必能够砍掉一根毛发,就不禁一阵摇头叹气。却不待他开口说话,另一边的赵飞璇就忽然取出一张符箓直接撕碎,身形立刻化作一道飞虹,只在转眼间,就消失在遥远天际。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也不敢有所停顿。 黑衣小童眼神呆滞冲着赵飞璇消失的方向望了片刻,旋即回过头来望向云开,一脸悲愤,着实有些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到手的十万玉钱,就这么飞了?!” 第100章 蜜糖(万字大章) 一场因人而起的秋雷暴雨,到拂晓时分才终于逐渐结束,变成真真正正的雷声大,雨点小。 天上的窟窿已经重新补上了,些许天光穿透厚重云层,明暗交错,层层堆叠,只能听见滚滚闷雷由远及近再走远,却根本见不到丝毫雷光出现。 早已经近乎支离破碎的乘风舟中,忽然出现一股庞大威压,叱雷魔猿的百丈身躯狰狞显现,面目凶恶,一身黑毛犹如钢针铁线,浑身上下披挂雷霆交织,立在这片山野之间,要比不远处最高的那座山,还要高出足有半个头颅。 叱雷魔猿一声爆吼,要比雷霆之声更加震耳欲聋! 气机翻云覆雨,明暗交错层层堆叠的厚重云层被迫开一个巨大的窟窿,乌云以叱雷魔猿作中心,缓慢盘旋流转,那已经滚滚闷响了许久的雷霆终于可以激烈显现,随着叱雷魔猿的气机牵引,由自万丈高空中劈砸下来,势逾万钧,硬生生将周遭的几座山峰全部抹去,便连齑粉都未曾留下。 “若我当真想要害你,又何必多费口舌!” 叱雷魔猿口吐人言,声如雷震,深深喘了几口粗气让自己平静一些,而后方才蹲下身来,却仍是有些气急败坏。 “像你这样的,我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一片!” 而在乘风舟仅剩的半个残骸中,云开眯着眼睛仰头眺望,伸手比量了一下叱雷魔猿的口中獠牙,又将手摆在自己头顶上作个比较,才无奈发现,这当真有着入圣修为的叱雷魔猿,哪怕只有一根獠牙,也比自己高得多。 略作思忖之后,云开悄然退回,换了云泽出来。 一个人是否变化,眼神是最为不同的。 尽管早便已经听说自家这位泽哥儿患有癔症,可如今亲眼见到分明就是同一人,前一瞬还是眼角眉梢都带着明显的张狂与无法无天,下一瞬就忽然变得格外内敛,就让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般癔症的叱雷魔猿,也觉得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气机变换,叱雷魔猿身躯缩小,獠牙毛发也都收回,重新变作白白嫩嫩的小童模样。 重新换了一身衣裳之后,黑衣小童来到正坐在半个残骸边缘上的云泽身边,一跃来到船舱中,而后便就转过身子,学着云泽的模样在最边缘的地方坐下,将两腿悬在半空中,一前一后,轻轻摇晃。 “所以说,现在该信了?我真的是夫人身边的看门小童,夫人也真的是你爹当年还在人间时,差点就给娶过门的亲媳妇。当然,夫人肯定不是你的亲生娘亲,毕竟夫人是妖族,在血脉上的强弱之分来讲,哪怕云温书确实不凡,但也根本没可能生出一个纯粹的人族出来,最多最多也就半妖,已经顶了天了。” 黑衣小童喋喋不休,见到云泽还是给出没有任何反应,就继续开口道: “不过你也可以完全放心,自从云温书遇难之后,夫人是真的一直都在牵肠挂肚,从没想过改嫁他人,更不可能另有子嗣。所以说啊,哪怕你不是夫人的亲生骨肉也无妨,夫人都会将你视如己出,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去对待。” 正说着,黑衣小童忽然想到什么,咧嘴一笑,小心翼翼凑到云泽跟前,哪怕云泽察觉之后眼神古怪,下意识就要闪躲,却也被黑衣小童生拉硬拽回来,在耳边小声说道: “跟你说个秘密啊,我家夫人,就是你那二娘,不对,是大娘,也不对...哎呀,反正就是你娘,她啊,当初跟你爹还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是真真正正的相敬如宾,最多最多也就拉拉小手,亲亲小嘴儿,除此之外就什么别的都没做过。所以说啊,别看夫人已经年纪不小几千岁了,可实际上还是个如假包换的黄花大闺女!” 黑衣小童说完,猛地转头左顾右盼,似乎是生怕被人听去一般。临到末了,又补充一句道: “这事儿我也就是跟你才会说,你也是,听过之后就得烂在肚子里,可别到外面跟别人乱说,否则一旦被夫人知晓,哪还管你是不是云温书留在世上的遗子独苗,非得将你剥皮抽筋下油锅不可!” 云泽神色一阵古怪。 更远处,始终不曾现身的老道人满脸诡笑,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送上门来的把柄,不拿白不拿。 而在另一边,云泽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脱离美人骨的性香迷心之后,着实有些疼痛的眉心。 不想说话是真的不想说话,毕竟那美人骨的性香迷心与寻常并不相同,是此间几日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就让云泽实在觉得有些烦闷憋屈,而且这些还都被老道人与只在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两次的乌瑶夫人全部看在了眼里。尤其在某些方面上来讲,云泽还得管乌瑶夫人叫声二娘才能行。 一口闷气缓缓吐出之后,心头也仍是觉得烦闷无比。 云泽抬头望天,瞧着先前被黑衣小童变作本体叱雷魔猿捅出来的大窟窿正在缓缓愈合,面上的神情接连变换,格外复杂。 主要还是因为习惯了孤僻,习惯了掩藏,更习惯了逢场作戏,假情假意,却在如今忽然多了一位可以当做亲人的二娘出来,甚至还对他视如己出...尽管黑衣小童有些不靠谱,但从他口中说出的,有关乌瑶夫人的很多事,都能让云泽清楚知道,那位乌瑶夫人,妖族圣人,是真的将他视如己出,没有半分掺假。 却也正是因此,才会让云泽不知应当如何面对。 哪怕乌瑶夫人将他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也好,云泽都能够做到坦然接受,游刃有余,就不会觉得格外迷茫,更不会觉得格外烦心。 毕竟真正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就连云泽自己也说不清。 而身为将天云都捅了个巨大窟窿出来的始作俑者的黑衣小童,则是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许多可有可无的废话,不是背后议论夫人是非,就是感叹那小小的一座城中城,竟然有着数位圣人和一位不是圣人却又胜似圣人的席秋阳,然后就是曾经见过的,也或听说过的,来自天南海北的各种奇人奇事,也似是他在脑袋里能够想到的所有东西,都值得说上一说。 已经憋了许久找不到人说话聊天的黑衣小童,把近段时间以来攒了一肚子的话,全都倒给了云泽听。 但真正能被云泽听入耳中的,也就只有寥寥些许罢了。 便如那些声讨乌瑶夫人着实有些不近人情,与夸赞夫人屁股又圆又大的混账话,云泽全都记在了心里,与远处同样暗中关注此间的老道人心思一般。 送上门来的把柄,不要白不要。 忽然意识到这些的云泽,思绪猛然一滞,旋即眼神一黯,继续保持沉默。直到许久之后,面上神情始终变幻不定的云泽,才终于狠狠一咬牙,猛地站起身来。 “闭嘴!” 黑衣小童呆愣愣地抬头看着自家这位小哥儿,还以为又是癔症发作,便小心翼翼吞了口唾沫,乖乖听话,不再出声。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但脸色却依然显得格外难看,一言不发,一跃而下,徒步往回走。 黑衣小童愣了半晌,直到云泽已经绕过乘风舟的废墟残骸,方才终于惊醒过来,双手一撑,就直接跳了下来,紧赶慢赶追上云泽,弯着腰,拧着头,仔细审视着云泽的眼角眉梢,确认了不是癔症发作之后,才终于小声问道: “回学院?” “回家!” “走回去?” 云泽不答,惜字如金,着实没有心情再去应付黑衣小童。 可黑衣小童却是忽然沉默下来,心下暗自盘算,觉得自家这位小哥儿好像不是很聪明。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心心念念着回去学院之后还要去见乌瑶夫人,可此番面对美人骨,却丑态毕出,觉得丢了面子,才会考虑不周,但也极有可能是见识太少,从没坐过乘风舟这类法宝,不知道这座乘风舟短短半日能够行出多少距离。 片刻后,黑衣小童暗中瞧了眼似乎当真是要一路走回去的云泽,忍不住轻叹一声,开口提醒道: “那件已经毁掉的法宝乘风舟,日行三万里都不在话下,最快最快,可以日行五万里。当然,那美人骨未曾将这乘风舟的速度催动到极致,但日行万里还是很轻松的。你们是上午巳时临近午时出发,到虚时才停,中间足有四五个时辰,已经行出了多少距离...泽哥儿,我觉得你可以自己算一下。” ... 三日后。 北城南域。 街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汽车鸣笛声格外噪耳,用黑衣小童的话来讲,便是比起阴间催命的小鬼还要更烦人,似乎已经忘记前不久的时候,他与云泽就在一辆长途大巴上,大巴车那格外浑厚粗壮的鸣笛声,可是要比街道上的这些更加燥人。 云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脸色黝黑地闷头往前走。 也似有着说不完的话,黑衣小童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对于眼前的所见所闻,都能当作话题谈资,进而延展到天马行空与天南海北,无不可说,无不可聊。 这一日之间十二时辰,足有十一个时辰都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只顾闷头赶路的云泽忽然驻足,猛然转头,睁大了眼睛,将目光望向马路对面一位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的年轻人。年轻人肤色苍白,脸膛瘦削,而最为惹人瞩目的,便是这人左边的裤管空空荡荡,只能在手里拄着一根老藤拐杖用来代替齐根而断的左腿,此间正站在路边等着红绿灯。 周遭行人对此议论纷纷,没什么好话,都在猜测年轻人是在俗世中的黑暗两年里究竟做过什么恶事,才会丢了这条左腿。 绿灯亮起,横过面前的车水马龙骤然一停。 “肯定作恶太多,遭报应了!” 有个外出买菜的肥胖妇女翻着白眼,话音尖锐,不大不小,给此间众人的诸多猜想作出一个最终的定论。 云泽面上神情当即一沉,在黑衣小童不解的目光中,转过身来往回走了几步,在人行道的这边最终驻足,目光一直跟随着那个话音尖锐,明明已经盖棺定论却还在喋喋不休冷嘲热讽的肥胖妇女。直到大量人群从身旁经过,云泽才终于一拍气府,取出了那柄寒光映月刀,忽然就架在了那肥胖妇女叠了足有三层肥肉的脖颈上。 人群立刻变得一片混乱,尖叫声此起彼伏。 黑衣小童兴致勃勃,在旁作壁上观。 而在人行道上,苦于少了一条腿走得不快的年轻人则是愕然间抬头望来,见到云泽手中样式颇为古怪的长刀正架在那肥胖妇女的脖颈上时,嘴唇微动,随后暗自用力抿住,继续撑着拐杖慢慢挪步。 肥胖妇女已经被吓得面色惨白,两股战战,话都说不出来,而其原本挎在臂弯处的菜篮子也已经掉在了地上,柿子萝卜滚得到处都是。 北城南域,住的更多的还是普通凡人,有些出身俗世,有些出身人间,而究竟哪些人出身俗世,又有哪些人出身人间,基本上也是可以一目了然。从穿着打扮,以及先前众人议论时是否加入其中,都可以轻易辨别。 真正出身俗世的,经历过那两年人性黑暗的,都不会对那位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品头论足。 因为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他们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才能活下来的。 又哪有几个可以做到心中无愧的? 不是没有,只是太少太少。 丢了一条腿的年轻人,终于穿过了这条并不宽敞的马路,在云泽面前停下格外艰难的脚步,然后抬起头来,灿然一笑。 “好久不见,至少得有两三年了吧?” 名为丁启茂的年轻人格外费力地弯下腰,并不客气,将那肥胖妇女菜篮子里掉出来的柿子捡了两个,在身上随便擦了擦,张嘴咬住一个,又将另一个更大一些的递给云泽。 云泽坦然接过,塞进嘴里咬下一大口,只胡乱嚼了两下就吞入腹中,跟着便就再咬一口。 汁水四溅,弄得手上脸上全都是。 “这把刀...” 丁启茂咽下嘴里的柿子,目光转向架在肥胖妇女脖颈上的刀。 “你是从气府里面取出来的?上次见你的时候还只是九品武夫,现在就已经开辟气府了。真厉害!” 少了一条左腿的年轻人由衷赞叹。 “不像我,这么多年了才只是八品练气士。” “杀不杀?” 心情一直都不好的云泽,很快就吃完了那个个头不小的柿子,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让那肥胖妇人肝胆欲裂的狠话。 肥胖妇人腿脚颤抖,忽然一软,就直接坐在了地上,哆哆嗦嗦说着求饶的话,更自顾自就开始掌嘴,一双胖手不遗余力地接连甩在自己脸上,很快就脸庞红肿,鼻孔冒血,也仍是不敢停下。 丁启茂叹了口气。 “杀了的话,会有麻烦吧?毕竟不是那两年了。” 年轻人轻轻摇头。 “给个教训就行了,让她走吧。” 闻言之后,云泽乖乖收刀。 肥胖妇人如蒙大赦,跪在地上向着丁启茂连连叩首,直到磕得额头冒血,丢了一条左腿的年轻人才终于不轻不重地教训一句,让她离开。 黑衣小童撅着嘴巴,将一根萝卜叶子撕成细条,搭在嘴巴上,对于肥胖妇女逃也似地跑出相当一段距离后,就又暗自咬牙切齿开始骂骂咧咧,当即脑袋一晃,就将那根细条模样的萝卜叶子含在嘴里,再一扭,萝卜叶子就立刻悄无声息破空而去,在已经转过了街头拐角处的另一边,径直射穿了那肥胖妇女的眉心。 红白满地,死不瞑目。 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与云泽都是未曾发觉,已经转身走出了相当一段距离。 名叫丁启茂的年轻人,手里的老藤拐杖已经包浆,红光发亮。 年轻人开玩笑道: “要是哪天穷得吃不起饭了,只凭这根拐杖,也能继续活上三五年。” 可云泽的情绪却是格外低落,只是垂着脑袋,哪怕就走在缺了一条左腿年轻人身旁不远处,却也始终不敢回头看他,更不敢对上那双始终带笑的眼睛。 丁启茂忽然驻足。 云泽也一并停下脚步。 乖乖跟在后面不曾上前继续啰嗦的黑衣小童也适时止步,保持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外,却仍是忍不住好奇心,以神识探去。 少了一条左腿的年轻人轻叹一声,颇为费力的转过身来,伸出手在云泽的头顶比划了一下,然后又挪到自己头顶上,差了能有一寸左右。 “两年多没见,不光修为境界厉害了,连个子都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 丁启茂眉眼带笑,说话的时候也是格外轻柔。 “当初我搬走的时候,你才勉强能到我的眉毛这里,但现在都已经变成一个大男孩了,而且也比以前长得更好看了,应该...也可以很好地自己照顾自己了吧?” 闻言,云泽的身子陡然一颤,下意识捏紧了拳头,眼眶也已经开始发红,泪水打转,近乎夺眶而出。 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有些慌张,匆匆忙忙将拐杖交到另一只手里,然后将手揣进裤兜,拿出了一颗在如今已经很难再买到的蜜糖,一如既往地塞到云泽手里。却不待年轻人开口安慰,再一次见到这种蜜糖的云泽,忽然就再也难以抑制住眼眶里的泪水,转过身来噗通一声跪在年轻人的面前,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将牙关紧紧咬住,以免自己哭出声来。 丁启茂脸色大变,想要伸手扶起云泽,可拐杖换到另一边后,终归有些不能习惯,脚下当即一个踉跄,跟着便就身形一歪,直接摔在地上。 “哥!” ... 北城建立之后,有分东南西北中五域,占地广袤,囊括山地丘陵、湖泊大泽与平原,便是站立云端高出极目远眺,也仍是遥不可及。而在如此广阔巨大的城市之中,无论哪一域,都必定会有贫民区的存在,有些是在俗世灾变之中幸存下来的老城区,也有些是本在人间的偏僻村落,如今都被城市囊括其中,若是要用俗世中的说法,就该叫做城中村才对,还能显得冠冕堂皇一些。 不比贫民窟好听? 起码面子上可以过得去。 眼眶通红的云泽,一直不声不响跟在丁启茂的身边,看着他在经过这些破房烂瓦的时候,跟那些至少看起来还算淳朴的邻居们笑着打招呼。一路走过坑坑洼洼的土路,又穿过紧窄的小巷,才终于在一座小院门口停了下来,紧窄道路宽不过半丈多些,对面就是别人家屋后墙壁,地面上铺着的水泥砖,大多都是缺了半个,就像年轻人少了一条左腿,走起来格外费力。 破旧木门只有简单的锁链锁头,打开之后,泥土地面的院子并非很大,屋檐下的角落里还堆着数量不多的木柴,统共也就只有两间小屋,一间用来睡觉休息,另一间用来做菜吃饭。 从丁启茂搬家离开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不到三年时间。 就住在这种地方? 云泽抿了下嘴巴,心中愧疚更甚许多,眼眶也有些微微泛红。 黑衣小童紧随其后,走进小院,满脸好奇地四处打量,偶尔见到不合心意的,忍不住皱眉咧嘴,便如那用来做菜吃饭的厨房,空间实在太小了些,而且老旧木桌也是破破烂烂,沾满了黑色油渍,似乎已经许久不曾清理过。 灶台、风箱、铁锅、橱柜,都是有些不堪入目。 丁启茂有些尴尬。 “腿脚不太方便,就只能懒一些了。” 他伸手拍了怕云泽肩膀,笑着邀请两人去了正屋。 相对厨房而言,正屋就要干净许多,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烂床板已经断了一块木板,但也好在只是边缘的位置,睡觉的时候就只需要往里躺些,就没有什么太大影响。而除此之外,便是一件掉了半个柜门的衣柜,两张又矮又破的小马扎,以及床头边缘一张堆满了书本的床头柜。 黑衣小童四下看了片刻,见到马扎只有两张,很自觉地退了出去,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研究着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压水井,满脸好奇。 马扎太矮,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并不方便坐,就只能半个屁股坐在床沿上,吱吱呀呀一阵响。 云泽拿了一张马扎,坐下后也是有些摇摇晃晃。 “你...” 云泽四下看了片刻,却始终不太敢看丁启茂,只说出了开头的一个字,之后就迟疑许久,才终于神情复杂地继续开口道: “你,这几年,就住在这种地方?” “嗯,也不是,其实是可以住楼房的,但考虑到我的身子确实有点儿弱,就想着最好还是沾一沾地气儿,出门什么的也能方便一些,就找了个这么地方。” 丁启茂说谎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将目光望向别处。 就像他总是随身带着一颗蜜糖,都是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也没有改掉的习惯。 “这里,住着也挺好,邻里街坊什么的,也很好。” 丁启茂望向窗外,看着黑衣小童终于摸索清楚怎么使用压水井,正玩得不亦乐乎,面上笑意就更浓一些。 云泽偷偷摸摸瞧他一眼,没有揭穿。 房子,并不贵,哪怕楼房也是如此。说得再要夸张一些,就是百元一间房,甚至有些常年无人的住处,随随便便就能捡得到,没人会去多说什么。 但最重要的还是临近的菜场有多远,米面粮油这些的,又卖多少钱。 不同地方的价格也并不相同。 千元一担粮,百元一间房,这种说法并不为过。 云泽心里堵着一口闷气,怎么也吐不出来。 房间里忽然变得十分安静,云泽就坐在那张断了一根横梁的马扎上,低着头,盯着底面一直发呆,丁启茂就半个屁股坐在床沿上,手里拄着那根已经红光油亮的老藤拐杖,大抵算是这整个家里,最在面子上过得去的一样东西。 许久之后,云泽忽然起身出门,在院子里找到已经玩腻了压水井,正坐在柴禾堆上仰脸发呆的黑衣小童,将身上所有的现钱全都交给他。 “去买些熟食,够一顿吃的就行,剩下的钱都给你了。” 云泽将声音压低,说完之后又略作思索,继续开口道: “再买点儿酒,不要太难入口的。记得一定要给钱。” “得嘞,放心吧哥儿,到饭点儿的时候我再回来!” 索然无事的黑衣小童心思玲珑,当然知道云泽确实是好心好意,但也想要将他支开,便当即咧嘴一笑,压低了声音满口答应下来,很快就拿了钱出门去。 丁启茂只回头看着,并不做声,知道云泽重新回来,才眉眼带着些许笑意,轻声开口道: “有话想说?” “...嗯。” 云泽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一旁,低着头,眼神愧疚。 丁启茂晃了晃手里的老藤拐杖,轻轻摇头一叹。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真没必要再说什么。更何况那时候我之所以会搬家离开,也是因为觉得你说的那些有道理。” 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许是觉得有些硌得慌,挪了挪屁股之后,才低着头继续开口道: “在俗世的那两年,无论是你,是我,还是小伟,咱们都做下了太多的恶事...” 丁启茂忽然一顿,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云泽一眼,见到他面上神情并无异样,才终于放下心来,心中暗自揣摩,仔细斟酌言辞,才终于谈了一口其,缓缓道: “吃过人,喝过血,甚至还对年幼的孩子下过手。那些事,哪怕放在现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上,也是罪不容诛,馨竹难书。而你当时跟我说,想要彻底忘掉那些,咱们三个也应该彻底分开,我觉得其实是对的。就像睹物思人的道理一样,可以避免在看到对方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两年的许多经历。” 丁启茂面露微笑,眼角眉梢的轮廓,都显得格外轻柔。 “毕竟俗世回到人间之后,整个世道就变得和那两年不一样了,可咱们却已经习惯了同类相食,也习惯了朝不保夕,忽然回到人群之中,就难免会觉得格格不入,也难免会觉得心惊胆战。毕竟在当初那两年,一旦遇见不认识的人,很少会有可以和平相处的情况,大多时候都是你杀我,或者我杀你。而且啊,这些习惯,已经被当初的那两年刻进了所有人的骨子里,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改掉的...所以,只有忘掉那些,才能放过自己,也只有彻底分开,才能放过对方。我觉得这个道理很对,非常对,所以我才会搬家离开,跟你当时指着我的鼻子说出的那些话没什么关系,我只当成是在放屁,虽然臭不可闻,但也不会因为这些就生你的气。就只是觉得你的说的对,仅此而已。” 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抬头望向低头的云泽。 虽然被已经长长了许多的头发盖住了眼睛,看不到,可年轻人知道,云泽肯定又要哭。 他笑了笑,颇为费力地转过身去,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包糖,然后从里面拿了一颗,再回过身来,将云泽紧握的拳头轻轻掰开,将蜜糖放在他的手里。 就像最早的时候,两人还是邻居,每当年幼的云泽满身是伤,躲在房间的角落哭哭啼啼,就总会有一根竹竿从隔壁的房间里伸出窗扇,轻轻敲打他身旁的玻璃,而那时候的竹竿上,也总会有一颗用胶带缠在上面的蜜糖。 蜜糖很甜,总能让当时的小小少年破涕为笑。 那是当初年少时,除了父亲之外,生命里唯一的阳光。 云泽忽然有些绷不住了,手里握着那颗糖,直接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干。 丁启茂深深叹了一口气,眼帘低垂,嘴角带着些许笑意,陷入过往的回忆之中,没有出声安慰云泽,任凭他随意去哭。 很多年了,不曾再见他哭过。 上一次见到,还是在当初没有食物,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奄奄一息,丁启茂迫不得已自断一腿时,好不容易才终于走出曾经阴影,学会了坚强的少年,终于又哭了,一边吃,一边哭,就像现在一样,眼泪很多,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怎么止都止不住。而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丁启茂都不曾再见到少年流眼泪,甚至还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格外残忍,心机深沉... 便是两年多不到三年前,少年指着他的鼻子十分违心地撂下许多狠话的时候,也只是红了眼眶,仅此而已。 ... 晚间饭时,黑衣小童才终于拎着一大袋子的熟食酒水回到院子里,又格外勤快地从厨房里搬来了桌椅板凳,一一擦拭干净,再将食物全部摆在碟子里,又将酒也全部打开,才终于退出房间。 院子外面,先前见到黑衣小童买了东西却不肯给钱,迫不得已才终于现身的老道人满意点头。 黑衣小童被逼无奈,婉言拒绝了丁启茂拉着他一起坐下吃些东西的邀请,随后便就满脸谄媚地点头哈腰,一路退到院子外面。再之后,黑衣小童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盯住了老道人。 后者咧开嘴巴,露齿一笑。 “只要你肯乖乖听话,我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听到过。但前提是你得乖乖听话。” 老道人刻意强调了两遍,心满意足。 黑衣小童龇牙咧嘴,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将老道人扒皮拆骨,生吞活剥。 ... 对于黑衣小童如此表现隐约察觉到些许古怪的云泽,眼神中多多少少有些异样,却也懒得多加理会,毕竟这看似模样稚嫩的黑衣小童,本体也是叱雷魔猿,是个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入圣妖修,行为古怪一些,本来就很正常。 更何况眼下时候,云泽确实没有多少心思理会黑衣小童是否是在外面做了什么违心事,才会如此巴结谄媚。 就算需要有人给他擦屁股,也得是乌瑶夫人老道人,怎么都轮不到云泽来擦。 碰杯之后,一口酒入腹。 可能是需要自己在乌瑶夫人或者老道人面前帮他说两句好话? 云泽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之后便就不再理会,连连夹菜放在丁启茂面前的碗里。只是已经许久不曾吃过肉的丁启茂,着实不敢忽然间就一改往日里的饮食习惯,敞开了肚皮大快朵颐,只得苦笑着开口解释一番,才终于制止了云泽接连夹菜的动作。 可即便如此,丁启茂面前碗里的肉食也已经冒出尖来,堆成了一座小山。 “还是你多吃点吧。” 丁启茂苦笑连连,将自己的碗与云泽的碗换了过来。 “修行中人的胃口,应该都很不错。” “...如果是放在平时,可能胃口不错。” 云泽苦笑一声,终于放下心结之后,就有很多在平日里不会与别人多说的话,想要一吐为快。 便如早先时候与何伟绝交,或者自己那个看似窝囊的父亲其实很厉害,又或平日里与人相交,总得逢场作戏、假仁假义才能行,可真正能够信任的,就只有仙宴阁里的一位青竹姑娘,而真正能够说上一些心里话的,也就只有一位像是萍水相逢一般,在寻常时候,除了上课之外,就再也没有更多交集的青雨棠。 也或忽然多了一位名叫乌瑶的二娘出来,是为真正正正如假包换的妖族圣人,又对自己视如己出,就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 哪怕那位乌瑶二娘是像老道人与席秋阳一样,云泽都不会觉得难以面对。 丁启茂沉默半晌,一直都在倾听,直到此间才终于插嘴道: “你那位师父,还有那位道人前辈,又是什么样?” “师父的话...” 云泽皱起眉头,想了许久才终于略有迟疑回答道: “师父,曾跟我爹是死对头,按照前辈的话来讲,就是亦敌亦友的那种复杂关系。他对我很好,这我知道,可终归说来,他也只是为了在我身上证明自己的学问很对,所以才会对我好。至于那位前辈...” 云泽摇头轻叹一声。 席秋阳的事,云泽是在老道人那里知道的,而老道人与云温书的事,则是在怀有俊那里问到的。 “我爹当初被瑶光圣地和皇朝联手围杀时,那位前辈临阵脱逃了。” “所以,你觉得你师父对你好,是因为另有所图,而那位道人前辈对你好,是因为心中有愧,想要在你身上找补回来。” 丁启茂皱起眉头。 “因为你能找到他们对你好的理由是什么,所以你就可以受之无愧,更在心里觉得理应如此。但说到最后,你也还是把他们当成了外人,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理由让他们对你好,你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假仁假义,也可以用逢场作戏的方式来应付他们。可你那位乌瑶二娘对你好的理由是什么,你却根本找不到,毕竟就只机缘巧合地见过两次而已,所以才会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面对。” 丁启茂深深一叹,犹豫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 “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正不知道的,不是应该怎么面对你那位没有理由就对你好的乌瑶二娘,而是不知道应该将她摆在一个什么位置上。” 闻言之后,云泽一愣,旋即低头沉默下来。 院子外面,黑衣小童不怀好意看向老道人,一脸贱兮兮的模样冲着这位花白胡子的人族圣人比了几个口型出来,“心中有愧”四个字,明明白白。可老道人却只脸色阴郁难看地冷哼一声,而后便就别过头去,心里一阵说不出复杂感受。 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愤怒,也或二者都有。 却到最后,也只能化作格外无力的一声长叹。 屋里,丁启茂抿了抿嘴唇,满脸担心地望着忽然就变得格外低落,低落到一言不发的云泽,过了许久才终于缓缓开口道: “或许,我只是说或许,你还在自欺欺人,也还是没能真正接受那两年,更没能...” 第101章 往事故人 云泽手里的酒杯,忽然就被捏得四分五裂。 “原谅你自己”这几个字,也被丁启茂重新咽到肚子里。 他将眼帘垂下,看向云泽被酒杯碎片割得鲜血淋漓的手掌,不再作声,伸手拿来先前搁在一旁的拐杖,颇为费力地起身离开,从床头柜的许多书本后面,翻出了已经许久未曾用过的纱布。而当丁启茂终于步履蹒跚回到桌前,正准备帮云泽包扎伤口的时候,云泽却是忽然起身,低着头,默不作声出了房间,也离开院子,不知去向。 丁启茂将纱布搁在一旁,左手摸了摸身下空荡荡的裤管,轻声一叹。 云泽真正的心结在哪里,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甚至要比云泽自己还要更明白,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说出口。 灾变之日,天崩地陷,太多人无辜丧生。 而在随后的黑暗两年中,也有太多不如意。 从最开始就在一起的云泽与丁启茂,因为机缘巧合,才会结识何伟父子,而那个时候的他们,也只是方才经历了人生中的最大起落,在近乎末日一般的灾难中,与更多人在一起,相互之间报团取暖。 但利益的问题,却在短暂的和平之后,就忽然变得格外尖锐,像是一把锋利的锉刀,将他们打磨得棱角分明,更导致了最终的不欢而散。而在之后,以何伟父子为主,再加上云泽与丁启茂统共四人,便只能远离人群,蜷缩在小区楼房里的偏僻一角,艰难生存。 那段时间,每一天都是煎熬。 丁启茂依然记得,自从他们离开那个团队之后没过多久,最多也就只有半个月,从团队里临走时带出来的食物便就彻底告罄,而那时的他们也就只能依靠自来水勉强过活。 只喝水,不吃饭,能活多久? 丁启茂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星期后,无论何伟父子还是云泽,又或是自己,都已经饿到完全脱相,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外出找寻食物。 再要继续下去,必死无疑... 也正因此,丁启茂才会自作主张地咬住一条毛巾,举起菜刀,干脆利落地斩掉自己一条腿,为云泽,也为何伟父子,提供食物。 而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丁启茂都因为伤口感染、失血过多,整日浑浑噩噩,头脑不清。只唯一记得的,便是何伟父子红着眼睛狼吞虎咽的模样,以及云泽一边抹着怎么也抹不干净的眼泪,一边把肉往嘴里塞。 再之后,云泽就忽然跑出门去... 直到过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才终于满身满脸都是血地抱着一堆面包,手里托着半袋大米和一小袋杂七杂八各种各样的医疗用品,出现在房间门口。 若非如此,丁启茂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几天。 而也是从那之后,云泽与何伟父子就会经常轮流离开,只留下一个人负责照顾因为断了一条腿,又落下许多暗疾,已经彻底沦为废人的丁启茂。但也是从那之后,他们就能经常吃上肉。 最开始的时候,丁启茂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只知道从没吃过。 哪怕他如何追问,云泽也好,何伟父子也罢,都不肯说。 但丁启茂还是知道了,趁着何伟上厕所的空闲,透过门缝,亲眼看到了云泽与何伟父亲,一起托着一具尸体经过房门,走入厨房,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迹。而在何伟回来之前,丁启茂又将房门缝隙恢复到原本的模样,依然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笑着喝下了那碗没有任何调味料的肉汤。 也是从那之后,丁启茂就再也没有追问过,这肉,到底是种什么肉。 同样的一张面具,戴在了云泽与何伟父子的脸上。 只是为了能够适应那个残忍到必须吃人的世道,只是为了能够在那样的世道中存活下去。 直到,俗世所在的世界在悄无声息之间彻底破灭,而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也来到了真正天高海阔气象万千的人间。 这里的世道,残忍吗? 残忍。 丁启茂可以很肯定地这么回答。 可一旦相比俗世那两年呢? 丁启茂扪心自问,忽然摇着头笑了起来。 那可真是太仁慈了! 哪怕是在风平浪静之下隐藏着不计其数的汹涌壮阔,可那毕竟是被隐藏在风平浪静之下,只是假象也好,真的是,太仁慈了... 可这样的变故却对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人而言,无异于一场突如其来,甚至是突如其来到让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大起大落! 有些人,摘下了那张覆在脸上无形的面具。 但也有些人,在那张面具的上面,又戴了一层面具。 云泽不是前者,而是后者。 他也只摘下了一层面具,却还另有一层面具,依然覆在他的脸上。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在学院里过得如此不开心,又怎么会在面对所有人的时候,都需要假仁假义、逢场作戏... 他有一千种面具,用来应付一千种人... 却唯独忘记了摘下最后一层面具,以至于自己都以为那张为了适应残忍世道才带上的面具,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丁启茂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悬上绳索,自我了结。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打开云泽始终不能打开的心结。 丁启茂望了眼桌上的杯盘狼藉,忽然笑了起来,然后拄着那根已经红光油亮的拐杖,艰难起身,将少了一扇柜门的衣柜打开,取出了所有衣物,然后一件一件,绑成长绳,使劲拉拽几次之后,确定了系扣的位置不会忽然断开,这才终于往高处的房梁上使劲抛起,将垂下来的另一端,与手里的这一端系在一起。 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格外艰难地踩上摇摇晃晃,极难支撑的板凳,将脖子搁在衣裳裤子系成的绳索上。 他最后望了一眼云泽先前离开的方向。 那个一直以来被他当作弟弟看待的少年,或许在自己死后,就能真正自己照顾好自己了吧... 丁启茂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脚下的板凳用力踢开。 但在下一瞬,这些衣服裤子系成的绳索,忽然就被凭空斩断,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的丁启茂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直接一屁股摔在地上。 确实摔得疼了,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哀嚎不止。 老道人怀揣着双手一脚踢开房门,冷眼扫过躺在地上正愕然望来的丁启茂,又冷哼一声,一言不发便在云泽先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稍作犹豫,还是将两人先前没喝完的酒伸手拿来,又拿了丁启茂的酒杯,自斟自饮。 黑衣小童紧随其后,眼神古怪地看着丁启茂。 “怪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这么想不开了?” 黑衣小童扯起嘴角,格外唏嘘。 “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屁股又圆又大的小娘子,还有那么多胸脯又高又挺的美妇人,小小雏鸟,还没尝过各种美妙滋味儿呢,就想着早早走人,真真是浪费了人间一场!” 丁启茂的眼神更加古怪,有些拿捏不清这看似只有五六岁的黑衣小童,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 他抿了抿嘴唇,找到自己的拐杖,捂着摔疼了的屁股艰难起身。 “您是...” 丁启茂看着自斟自饮,毫不嫌弃桌上菜肴都已经被吃过大半的花白胡子老道人,犹豫许久,才尝试着开口问道: “您是,小泽之前说的那位道人前辈?” “是。” 老道人喝了一口酒,习惯性地哈出一口酒气,并未否认。 随后便就搁下筷子,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那张先前被丁启茂踢到一旁,掉了一条腿的板凳就重新变回原本模样,更自行来到丁启茂的身后,在一阵惊呼声中,撞在他的独腿上,逼得丁启茂迫不得已只能坐在上面,被送到桌前。 老道人信手拈来。 丁启茂惊魂不定,被吓得满脸惨白。 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也被老道人仰头喝下去,再倒时,瓶子里余下的酒已经不够一杯。 老道人皱了皱花白眉毛,又很快松开,暂时没喝,而是转过脸来望向丁启茂。 “为何求死?” 已经隐约有所猜测的老道人,仍是问出了这句话。 丁启茂低着头,不曾回答。 黑衣小童嘿的一声咧嘴一笑,抓住机会嘲笑道: “老头儿,亏得你也是个堂堂的人族圣人,现在却是连个八品练气士的小家伙儿都拿不下来,有胆子闭口不答,若是传了出去,看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早就已经没脸了。” 老道人浑不在意,咂了一口酒,游刃有余。 还以为终于抓住了老道人一个把柄,能够互相要挟,最好能够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的黑衣小童,脸色当即一滞,跟着便就彻底垮了下来。 确实,老道人的名声已经臭得不能再臭了,又哪里还在再怕这些? 黑衣小童闷闷不乐,一阵咬牙切齿,猛地伸手抓来桌上留下的半只烧鸡,连骨带肉,一口咬下一大块,在嘴里大嚼特嚼,骨头被咬得咔咔作响,让在一旁亲眼见到的丁启茂如同见鬼,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你若不愿多说,那我便问些其他问题。你若愿意张口回答,就张口回答,不愿意回答,也可以闭口不答。点头摇头,亦可。” 老道人说过之后,不管丁启茂是否愿意,就立刻问道: “你的左腿,可是进了泽儿腹中?” 闻言,丁启茂神情一滞,旋即抿着嘴巴低下头去,不声不响,不愿回答。 可即便如此,老道人与站在一旁兀自啃着半只烧鸡的黑衣小童也已经心知肚明。 黑衣小童连骨带肉一并咽了下来,又咬一口,一边大嚼特嚼,一边眯起眼睛,盯着始终低头不言不语的丁启茂看了又看,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老道人停顿许久,才终于问出下个问题。 “泽儿还在俗世时,是否曾有过心性大变?” 咔嚓! 黑衣小童咬断了一根鸡骨头,声音清脆。 低头沉默了良久的丁启茂,忽然轻轻一叹,缓缓开口道: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这条左腿,是我心甘情愿,甚至是自己动手剁下来的,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小泽,小伟,还有小伟他爹,我们都会被饿死。” 丁启茂忽然苦笑一声,终于抬起头来,眼神望向窗外,望向对她而言极其遥远,哪怕是在深夜也依然有着无数霓虹,亮如白昼的的城市,怔怔出神看了许久。 老道人只是安静等着。 黑衣小童很快就将半只烧鸡连骨带肉全部吞入腹中。 丁启茂又是一叹,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继续缓缓说道: “我跟小泽,从很早以前就是邻居,我的房间也跟他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所以,他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可以听得很清楚。而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我爹说过,云叔,就是你们说的云温书,他那时候是叫云温强,曾经救过我爹的命。就在他们工作的工厂里,那里的机器,稍微有些不小心,就很容易把手绞进去,运气好的丢掉一只手,运气不好的,就会丢了自己一条命。但我爹的运气一直都不好,差点儿就被那种机器把整个人都绞进去,是云叔反应最快,把我爹拉了回来,只被卷进去一只手套,但人没事。所以,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爹就跟我说过,一定要记得这件事,然后好好地报答云叔一家。”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印象里一直都是人很不错的兰姨,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经常对云叔又打又骂,脾气又坏又大。最早的时候,小泽才刚一岁多点儿,兰姨就开始把自己的脾气牵连到小泽身上,我每次都能在隔壁听得很清楚,也很害怕。父亲也经常去劝架,一开始还好,但到后来,大概是小泽三岁多不到四岁的时候,父亲再去劝架就不太管用了,甚至有些时候还会被兰姨迁怒,同样的又打又骂。我很害怕,又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就只能等到兰姨打够骂够了,用一根竹竿,绑上一颗蜜糖,从窗户这边递到小泽那边。每一次都是这样,直到,灾变那天...” 丁启茂忽然一顿,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转头看向老道人,尽可能让自己说话时更有底气一些。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了解过当时的俗世是个什么模样,我只能告诉您,如果不吃人,我们就只能被活活饿死,甚至死了之后,等不到尸体腐烂,就会被别人吃掉。” 丁启茂说话时也带着颤音,见到老道人唯一的反应就是咂了一口酒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挪开目光,继续开口道: “我的腿,确实是我自己拿着菜刀剁下来的,但我当时实在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这么做。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小泽才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很有自己的主意,也变得很开朗,很爱笑。但我知道,他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样,而且他根本不是真的很有自己的主意,真的很爱笑,只是自己强装出来的。” 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一只手按在自己空荡荡的裤腿上,肩膀颤抖着,捏紧了那条裤腿,指节都已经用力到开始发白,说话时也已经带上了哭腔。 “他一直都在勉强自己,在骗自己,就是为了让我不要再做那种傻事...” “我,确实不该那么做的...” 年轻人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抬头看向老道人,眼眶通红,泪水打转,只是强忍着才没有流出来。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而且,我知道修行很难,就像当初我爹和云叔的工作一样,稍微有些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的命给丢掉。所以,我知道如果小泽一直不能把这件事放下,就很可能会...会...” 丁启茂没能继续说下去,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才终于勉强平复下自己过分激动的情绪,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个废人,除了死,想不到别的办法能帮他。” 老道人始终沉默着,在听完之后,拿起酒杯,喝下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 黑衣小童也难得耐心听完了这些话,只是老道人还未开口,本体为叱雷魔猿的黑衣小童就立刻嗤笑一声,两手忽然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真的所有杯盘都跳了起来,甚至还有几个瓷盘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黑衣小童眯着眼睛,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脾气很大,毫不留情冲着丁启茂破口大骂。 “你个女人滋味儿都没尝过的雏鸟,还真以为一死了之就能解决这回事儿?屁话!放屁一样,臭不可闻!比狗崽子又拉又尿垫了整整三天都没换过的烂垫子还要更加臭!不!可!闻!我呸!这他娘的要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决,老子早就一根指头碾死你了信不信?不就是他爹救了你爹一条命么,多大点儿的屁事儿,这么多年不早就已经还清了!要不然我家泽哥儿怎么会因为你自己卸了一条腿救他一命,就多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还欠?欠什么欠?按你的意思来讲就是没完没了?我他娘的是真想直接戳死你,大不了...” “住口!” 老道人终于出声,难得威严,话音中更是夹杂着圣人威压,让黑衣小童剩下那些还没骂出来的话迫不得已只能咽回去,有口难言,难受到近乎抓狂的地步。 老道人看向本就因为当年断腿之后落下一身暗疾,面色苍白,如今更是面色惨白的丁启茂,摇头苦笑感慨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泽儿的心结,是在你的心结之上啊。刚才那番话,虽然话糙,但道理不糙,你...自己想想吧。” 第102章 皇朝毒獠 离开了陋巷小院之后,云泽一路低着头,闷头走路,以至于最终走到了哪里,连自己都不知道。 城中村的环境很差,坑坑洼洼的道路两旁,也并没有路灯。所幸今晚的天气还算不错,月光相当皎洁,足够照亮这个一旦入夜之后就会变成黑灯瞎火的城中村。 毕竟比不了真正的城里。 云泽忽然停下脚步,略微抬头,目光扫过周遭。 坑坑洼洼并不平整的泥路两旁,都是些已经沦为废墟的旧房,屋顶破烂,四面漏风,而且杂草丛生,甚至还在一栋塌了大半的老旧房屋里堆满了各种垃圾,从红白蓝绿各色的塑料袋,到腐烂发臭的瓜果皮肉和烂菜烂叶,应有尽有。 云泽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还在俗世时,最惨最惨的时候,丁启茂和何伟父子还带着他拔过垃圾,跟那些侥幸逃过了许多人魔爪的野猫野狗抢食。 猫肉发酸,但狗肉很香... 而在那次之后,他们就陷入了再也没有任何食物的窘境之中。 再然后... 云泽垂下眼帘,忽然咬紧牙关,捏紧拳头,无论牙齿还是指节,都在咯咯作响。 被人揭穿之后的感觉,很不好。 第一次,云泽无比强烈地想要杀人,甚至要比当初饿得两眼昏花时,还要更想杀人。 也是第一次,想要杀的人,是那个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在给他糖吃的丁启茂。 毕竟,只要人没了,那偿还不了的人情,也就一起没了。 哗! 已经被多年风雨摧残到近乎支离破碎的屋瓦,忽然被人踩落了一些碎片,沿着倾斜的屋顶滑落下来,然后掉在地面上,在此间格外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十分突兀。 云泽冷眼望去。 一个,两个...五个,六个... 整整十个腰上悬挂着各种材质身份牌的瑶光弟子,以及一位身材高大,眼瞳阴冷的年迈老人,腰上佩戴金质书写“瑶光”二字的身份牌,双手负于身后,身形笔直地站在一间破屋的屋脊上,整个人都仿佛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剑,剑气在身周横生而出,绞碎风岚,呼啸炸响,声音刺痛耳膜。 旁侧一间破屋的阴影里,千娇百媚的美人骨笑意盈盈,眸光森冷,扭腰摆胯款款走出,最终是在云泽身旁不过十步的距离外停住。她笑意温婉,眼角眉梢都带媚,眸光流转,楚楚动人,语气又轻又柔。 “要活的。” “这不合适。” 一身剑气肆意横生的瑶光长老瞥了这位欲仙子一眼,语气并不很好,眼神里也隐含着厌弃之色。但毕竟圣主有灵,这位瑶光长老无可奈何,只得听命行事。 “他是杨丘夕的弟子。” 瑶光长老又补充一句,转而看向云泽,负于身后的双手,双臂缓缓张开,掌心垂落向下,吞吐皎洁圣辉,缓缓凝成两把通体都被笼罩在一层细密白光中的长剑,在他掌心之下缓缓旋转,继而各自一分为六,统共一十二把白光剑,剑芒三寸,剑吟阵阵。 赵飞璇神情微冷,继而重新展露明媚笑意。 “十长老尽管放心便是,抓住之后,此人最多活不过三日。” 美人骨眸光迷蒙,欲念横生,好不娇媚。 “他可是那位云温书的独子,如此大好的鼎炉,奴家,着实不愿浪费啊!” ... 城中村最边缘的位置,有一座烂尾楼。 楼顶,腰后横刀的庄穆兰身形挺拔,迎风而立站在楼顶最高处的边缘位置上,眸光隐晦,望着极远处已经被瑶光弟子围在中间的云泽,低头略作思忖之后,转而看向身旁一位五短身材,黑衣黑裤,黑布罩面的中年人。 而其黑布上方露出的,是犹如毒蛇一般阴冷的眼睛,眼角带着明显的皱纹。 “徐老道不在,叱雷魔猿也不在,大好的机会,你不出手?” 哪怕已经共行多日,庄穆兰也仍是有些承受不住中年人眼眸里无时无刻的冷冽寒光,只看一眼,便会觉得通体生寒,四肢僵硬,如坠冰窟,是哪怕中年人未曾正眼看她,也仍是仿佛身边有着一条毒蛇正在伺机而动一般,随时都会展露毒牙,一击毙命。 庄穆兰稳了稳有些寒冷的心神,挪开目光,继续看向远处瑶光弟子围杀云泽的光景。 中年人默不作声,回头看向陋巷小院,片刻后,才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格外嘶哑道: “老家伙和那叱雷魔猿的神识,一直都在云泽身上。” 略作停顿,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中年人难得大方一回,多解释了一句。 “只有六成把握。” “六成...” 庄穆兰暗自斟酌,随后轻轻点头。 “是不太够。” 她皱起眉头,瞥了眼远处所图不轨的赵飞璇,眼神中满是嫌弃之色,继续开口道: “你不阻止她?万一打草惊蛇...” “...这是皇主的安排。” 中年人眼神不悦,瞥了眼庄穆兰。 一瞬间,这位庄家遗女手脚冰寒,也似是浑身血液都被冻结了一般,整个躯体都变得无比僵硬。 自知不该多说废话的庄穆兰低下头去,身躯颤抖,习惯性搭在腰后横刀上的手,下意识就握紧了刀柄。只差一点儿,就一点儿,她就要拔出横刀,却也在最后关头生生压制住了这个念头,因为庄穆兰心里很清楚,一旦拔刀,下一瞬,死的人就会是自己。 任何细节都没有逃过中年人的眼睛。 他忽然笑了起来。 庄穆兰细微的呼吸声都已经带上了颤音。 “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冲我拔刀。” 中年人回过头去,隐匿秘术之下,哪怕就在老道人与黑衣小童的神识范围之中,也不曾被察觉到一丝一毫。 “但你得做好丢命的准备。” 方才只能勉强够到庄穆兰胸前的中年人,手里忽然多出了一柄牙刀,随意把玩,晶莹剔透仿佛玉石一般的骨质刀身,犹如穿花蝴蝶一般游蹿在他格外短小的五指之间,锋芒毕露。 庄穆兰咬牙切齿,肝胆生寒。 ... 真名姓徐的老道人,与仍旧愤愤不平的黑衣小童,正要出门离开时,丁启茂忽然叫住了两人。 他手里拄着拐杖,格外艰难地追到院子里,好不容易才终于按下心中波澜,眼神仍是有着些许复杂。而当两人终于转过身来时,丁启茂已经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先前的那些暂且抛之脑后,神色郑重,说起了另一件刚才想说,却差点儿忘了说的事。 “九月初的时候,有过几个人找到了我,问的是有关小泽的事。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来历,问了好几遍都没人告诉我,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头很疼,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疼。虽然不知道,但...” 丁启茂神情复杂,犹豫许久才终于开口道: “我觉得,我可能跟他们说了什么。” 老道人闻言之后,挑了挑花白眉毛,有些意外当初那些受了姜北之命前来探查的姜家人,在面对丁启茂区区一个八品练气士时,竟然也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但老道人却对此并不在意,毕竟他是知道那些人的来历的,而且做事足够小心谨慎,也不会平白无故就伤到丁启茂。 黑衣小童脸色阴沉,心情烦躁,扭头望向远处。 “你先去吧,一个炼虚合道大能境的瑶光长老,不是泽儿可以对付的。” 老道人传音入耳,口中所言并未被丁启茂听到。 黑衣小童瞥他一眼,轻哼一声,身形立刻拔地而起,一路之上都带着轰然雷鸣之声,势逾万钧,惊动了整个城中村,许多早已熄灯的门户都被打开,却也已经见不到横空而过的黑衣小童,更不知如此声响的来源。 丁启茂看得分明,骇然欲绝。 “这件事,我知道是谁做的,于泽儿无妨,你且放心便是。” 老道人转过身来,双手插袖,不咸不淡缓缓道: “而且,那些人下手还是有些分寸的,对你也无妨,最多只是头疼几日罢了,不会留下其他后患。” “不光这个。” 丁启茂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但说话时却变得格外小心谨慎。 “除了那些人之外,就在前段时间,又有几个人来过我这里,也是在打听小泽的事。第一次的那些人,虽然态度不是很好,但我能够感觉到,他们身上没什么戾气,可能有一些,但不是很明显。可第二次来的另外一些人...” 丁启茂抿了抿嘴巴,皱起眉头,暗自斟酌了许久才终于缓缓道: “他们的态度很好,但给我的感觉,却像一群毒蛇...而且戾气很重,应该杀过很多人。” 闻言之后,老道人当即一愣,旋即脸色猛地一沉。 “后面这批人,什么时候来的?” “十月...上旬,快到中旬的时候。” 丁启茂如实回答。 老道人眯起眼睛,眉关紧蹙,低下头去思索良久,才终于重新抬头看向丁启茂,格外郑重。 “那些人,你确定戾气很重,杀过很多人?” “确定!” 丁启茂深深点了一下头。 “一个人的戾气重不重,杀没杀过人,我们这些从俗世里活下来的人不人鬼不鬼,基本上都能看得出来,绝对不会认错。” 再次得到肯定之后,花白胡子老道人的心头,立刻变得无比沉重。 尽管早就已经有过担心,也早就知晓云泽身份的事肯定无法隐瞒太久,尤其青雨棠在卷云台上与乌瑶夫人证实了云泽身份的那次,实在有些过分大意,根本没有想过隔墙有耳,只是这么久过去都没听到任何风声,还以为已经侥幸躲过一劫的老道人,如今也就只能报之以苦笑。 他当时能够做到的最大限度,就是以圣人气机遮盖卷云台。 但却并不意味着就能真正做到瞒天过海。 哪怕只是青雨棠,也或其他知晓云泽身份的人,因为一时疏忽自言自语说漏了嘴,都有可能会被有心之人听入耳中。 尤其那天罡地煞青莲花为本体的青雨棠。 一个微不足道的十二桥修士,再怎么以气机遮蔽,都无法瞒过有心之人。 老道人深深一叹,有些不肯死心,又问一句: “那些人,无论高矮,是否大多身形瘦弱?” “...是。” 丁启茂也已经意识到事情严重。 他仔细斟酌,回想过云泽先前与他喝酒时聊过的许多,随后试探着小心问道: “是瑶光圣地,还是,皇朝?” “皇朝。” 老道人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眼神凝重。 下一刻,老道人悄然眯起眼睛,神识忽然就变得极其蛮横,以无可匹敌之势向着四面八方横扫出去,这整个城中村,立刻以老道人所在之处为中心,猛然刮起一阵格外剧烈的罡风。猝不及防之下,烂尾楼上,五短身材的中年人神情立刻一变,只在瞬间就抓住身旁庄穆兰,身形如同鬼魅一般遁入虚空之中,行走虚无之界,而在下一秒就出现在千里之外一座霓虹璀璨的摩天楼上,旋即眼睛猛然一张,一口血雾直接喷在用以遮面的黑布上,洇出许多,甚至还在顺着底端不断滴血,清晰可见。 五短身材中年人眼神阴森,睚眦欲裂,满腔杀机肆意席卷,百里之内,鸡犬不宁,人心胆裂。 庄穆兰俏脸雪白,连连退后,只得拔出横刀,以三尺三雪亮光豪挡在面前,才终于能够勉强喘息,却也依然觉得如坠冰窟,手脚生寒,好似凭空陷入极北之地的寒冬腊月北风吹雪天。 深知已经暴露的庄家遗女瞧了眼半跪在地的中年人,银牙一咬,身形一转,立刻飞奔出去,顺手撕裂一张符箓,三百灵纹交织勾勒,凭空浮现,烙印在她婀娜身躯上,身法速度便就立刻猛涨起来,化作一抹流影,逃遁离开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老道人,仍是不肯罢休,眸光森寒,身形一晃而逝。 下一刻,满腔杀机肆意蒸腾的五短身材中年人立刻如遭重击,胸膛前有肉眼可见的气弧炸裂,被一股强横神识冲撞,身形倒退飞出,接连装穿了数座摩天高楼,烟尘滚滚,碎石乱溅,最终陷入远方高山之中,五短肉身生生砸出一个百丈深坑,血溅长空。 中年人已经五脏移位,气府破碎。 老道人缓步踏出,一步落下,已经追上前来,冷眼盯着眼前气息奄奄,已经命在旦夕的五短身材中年人。 “名号毒獠,入圣杀手。” 老道人一眼看穿了中年人的身份来历与修为境界,眼神微沉。 “皇朝,真是好大的手笔,泽儿如今方才不过只有命桥境,却是将你堂堂毒獠都派了出来,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 名号毒獠的五短身材中年人,用以遮面的黑布已经掉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属于那种一旦混入人群,一眼见不到,就再也见不到的那种人。 毒獠咧嘴狞笑,原本森白的牙齿上,已经满是血迹。 他一言不发,如同毒蛇一般阴冷幽深的眼睛死死盯着老道人,越是在笑,就越是慑人。 老道人眼神更沉。 “刚才逃走的,庄穆兰?如果我没记错,她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她是你这次任务用来掩盖行踪的帮手?” 毒獠依然不答,狞笑更甚。 沉默良久之后,花白胡子老道人叹了一口气,自知已经不可能在眼前这位有着入圣修为的杀手身上再得到任何信息,便伸手轻轻拍了拍腰间悬挂的青玉葫芦。 采了造化青气根源淬炼而成的青玉葫芦,葫芦口忽然喷出一道迷蒙青光,似乎并不起眼,却是在触碰到那名号毒獠的入圣杀手时,便将他的骨血筋肉寸寸磨尽,连同灵魄一起,全都化成飞灰。 非人可能忍耐的极大痛楚之下,毒獠的脸庞立刻变得无比扭曲,脖颈上青筋暴起,睚眦欲裂,却仍是死死咬紧牙关,哪怕手臂腿脚都已经被这迷蒙青光缓慢磨灭,也始终不吭一声。 老道人冷眼旁观,又拍了拍青玉葫芦。 这件王道圣兵,亦可叫做王道帝器胚胎,随着老道人的心意而动,迷蒙青光立刻扩散开来,将五短身材的中年人全身都包裹在内,以更加缓慢的方式,慢慢将其肉体灵魄一同磨灭。 肉眼可见的,名号毒獠的五短身材中年人,皮肤缓缓消失,露出血肉,再露出全身骨骼,乃甚于早先就被老道人以神识蛮横一击而破碎的气府都毕露无遗。丹药药散,灵株宝药,灵纹符箓,以及那柄毒獠赖以成名的法宝牙刀,全都已经死气沉沉,灵光黯淡,被毒獠坠入气府深处,以生机底蕴彻底磨灭灵韵。 不留分毫! 老道人见怪不怪,最后叹息一声,不再继续奢望能够强迫毒獠说出什么。 青玉葫芦中,忽然喷吐出更加浓烈的青光璀璨,犹如一挂长河,席卷而上,将毒獠彻底吞入其中。 只在短短片刻过后,青光就缩回青玉葫芦之中,而这座山峰上的巨大深坑中,却已经再也没有了毒獠的身影。 老道人转身望向南方,眼神晦暗难明。 “皇朝...” 第103章 大魔猿 城中村。 许是已经下了必杀之心,瑶光圣地的准备格外充足。 声势浩大如同雷霆滚滚的黑衣小童,被一位忽然之间就从虚无之界中走出的瑶光太上拦住了去路。 行走位于阴阳之间的虚无之界,是皇朝赖以扬名的一件顶级的暗杀秘术,说不上来无影,更谈不上去无踪,却也较之缩地成寸这类秘术要强出许多,之时每次出入虚无之界,都会出现些许气机波动。可即便如此,这件顶级秘术也是皇朝之中绝不外传的顶级之秘。而在如今,这件秘术却出现在了瑶光太上的手中,尽管只是仰仗一张灵纹符箓才能做到这种地步,却也足够让黑衣小童措手不及。 尤其在这位瑶光太上出现之时,黑衣小童还隐约察觉到了气机波动掩盖之下的虚无之界中,另外藏着一位有着圣人修为的瑶光太上。 黑衣小童心思如电转,很快就明白过来。 大抵是自家哥儿的身份已经完全暴露了。 但究竟是何时暴露,黑衣小童却并不知晓,他可没有太多功夫总是盯着那位出身青莲妖族,被誉为上古妖帝转世轮回的天罡地煞青莲花。 也或是在其它方面泄露了隐秘? 黑衣小童与老道人一般,只能凭空猜测,却并不知晓多年以来,皇朝之中一直有着一位圣人杀手,行走于虚无之界,在暗中盯着乌瑶夫人的一举一动。 既可通过乌瑶夫人忽然入住城中城,又派遣黑衣小童暗中保护云泽的行为中推测而出,也有真凭实据。 只是哪怕乌瑶夫人也未曾想到,那位诡计迭出、久为肺痨所困的皇朝皇主,竟是有着如此胆魄,安排整个皇朝之中唯一一位圣人境界的杀手始终行走于虚无之界,跟在她的左右,甚至已经整整二十多年也不曾离去。 “好一个瑶光圣地,好一个皇朝...” 黑衣小童想不到缘由所在,更不知远在学院后山,已经得到他在暗中撕裂符箓以传讯的乌瑶夫人,面前就站着那位整个皇朝之中唯一的一位圣人杀手,不能妄动。 凛冽罡风终于落下,老道人未曾察觉此间变故,已经追着那位皇朝杀手行出千里之外。 却即便老道人未曾追杀出去,也断然不能第一时间赶到云泽身旁。 黑衣小童咧嘴狞笑,两眼圆睁,浑身上下犹如钢针铁线一般的毛发肆意横生,嘴角也已经显露两颗森白獠牙,死死盯着面前这位由自虚无之界中行走出现的瑶光太上。 身材矮胖的瑶光太上像是一个肉球一样,笑眯眯踏空站在黑衣小童的必经之路上,身后极远处,却对入圣修士而言不过一步之遥的陋巷中,那位周身上下都有剑气纵横呼啸的瑶光长老,双手掌心之中已经吐出一十二柄白光剑,抽空看了一眼这边光景之后,便重新低头看向那位瑶光欲仙子。 “云温书的孽子,不可留。” 声音清晰传入黑衣小童耳中。 “让开!” 黑衣小童嘶吼一声,睚眦欲裂,黑衣当即破碎,恰似钢针犹如铁线的漆黑毛发披挂雷霆纵横,叱雷魔猿百丈身躯狰狞显现,面目凶恶,阔口獠牙,浑身上下肌肉虬结如同顽石耸立,一双大手凭空拿捏,乌云滚滚,气机横生,雷霆叱咤力劈而下,被这显出真身模样的叱雷魔猿握在手中,凝成两根雷弧激烈的雷霆戈矛,杀力逼人。 身材矮胖的瑶光太上眯起眼睛,面露凝重之色,双手摊开,周身立刻环绕层层圣光,掀起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沿着扩散虚空扩散开来,庞大威压方才显现,便招来无穷祸端。 气机冲撞之下,天云裂作两半,只在中间形成一座巨大鸿沟,倒挂天穹之上。 大地崩裂,破屋烂瓦尽都粉碎,凡人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无论叱雷魔猿也或瑶光太上,谁都不曾在意过这些凡人的死活。 “何必如此,老朽只负责将你拦住,却无意打生打死。” 瑶光太上笑眯眯看着百丈身躯的叱雷魔猿,脸上的肥肉将眼睛都挤成一条缝隙。 “不若咱们就在这里看着,倘若那云温书所留孽子能够活着离开,那是他的造化,老朽绝对不追。可若那孽子不幸身死,你也不必与老朽拼命。大家都能省下一些气力,更何况,说不得再过片刻,你还得为那云姓孽子收敛尸体。” 有着入圣修为,却胖如肉球一般的瑶光太上呵呵一笑,将双手负于身后,极其托大。 “若是没了气力,也或不幸被老朽打死,你又如何还能再为那云姓孽子收敛尸体?这种地方,应该会有不少野猫野狗,若你无力为继,只怕等不到乌瑶夫人与杨丘夕再来为他收尸,就已经...” 这位瑶光太上面上的笑意更浓几分,又是呵呵一笑。 已经立下道心血誓,眉心带有一道朱砂颜色菱形花钿的叱雷魔猿,一声咆哮怒吼,声震九天,三千里苍莽云海都被震得滚滚而动,雷霆肆虐,更有无数凡人因此遭殃,头颅炸碎,魂归黄泉。 对入圣修士而言的一步之外,那周身剑气胡乱纵横的瑶光长老心口当即一闷,剑气炸碎,原本灵光朦胧的眼眸也立刻变得萎靡许多。他皱起眉头,强忍住上涌而来的一口逆血,转头望向足有百丈之高的叱雷魔猿,面有不愉之色。 只是面对身份地位更高一些的瑶光太上,这位瑶光长老也只能按下满腔怒火,继而深深提起一口气息,周身剑气再度呈现,掌心之下,一十二柄白光剑立刻呼啸而起,在他四面八方交织成一片细密剑网,呼啸之声刺耳无比,继而随同剑诀一掐,那一十二柄白光剑便横在其身形上方,剑尖直指云泽所在,气机所在,锋芒毕露,将虚空都震颤得扭曲变形,隐现裂痕。 刻意为之,只将一身气机庇护了包括赵飞璇在内的其他十位瑶光弟子的瑶光太上,笑呵呵展开大袖,一只手隔着月白长袍,拍了拍滚圆肚皮。 “如何,我瑶光出身的那位长老,已经身负重伤,算是给了那云姓孽子一线生机,咱们是不是可以不必打生打死,只作壁上观了?” 瑶光太上笑意浓重,丝毫不觉得云泽还能逃出生天,摇头晃脑开口道: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哪怕天道底蕴受损,将要崩塌,也仍是给天下生灵留了一线生机。而如今,老朽有如此做法,正是应了大道所在,或许还能得到大道青睐?呵呵,圣人之境,已然可期!” “臭不要脸的瑶光老儿!滚开!” 叱雷魔猿口吐人言,声音浑厚粗犷,直震九霄。 气机浩瀚,天云震荡,叱雷魔猿百丈身躯持拿百丈雷霆戈矛,不由分说,向着这位肚皮滚圆的瑶光太上挥砸而去,所过之处,虚空崩碎,漆黑幽邃,威势之强,骇人听闻! “不可。” 身材肥胖的瑶光太上轻轻摇头一叹,举起手掌,掌心之下,一张灵纹符箓瞬间化成齑粉,显现出三千道灵纹纵横交织,迎风见长,以肥胖太上为中心,迅速扩张开来,将人间天地撕裂出一道巨大缺口,边缘所在,玄色电弧激烈交织,而在其中,则是一片灰色雾霭充斥之地,也似是无有穷尽一般,将手握雷霆戈矛扑杀而来的叱雷魔猿吞入其中,消失不见。 阴阳之间,虚无之界。 叱雷魔猿并不理会身处何处,手中掌握雷霆激荡,一手天赋雷法,哪怕虚无之界也无能管限,施下无穷雷霆布成天罗地网,密密层层,怒吼声响彻界外,震得界内寒风飒飒,怪雾森森。雷霆震响之间,在魔猿手中演化青铜剑,四明铲,方天戟,虎眼鞭,接连杀向那位身材肥胖的瑶光太上,任凭其一手《破军星经》推演而出的无穷无尽搏杀术如何神妙,也逼不得已失了笑脸,凝重对待,连连后退。 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 兵兵扑扑惊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另一位身段颀长的瑶光圣人,眼见如此,正要出手镇压这杀性滔天的叱雷魔猿,却忽然心神中微微一动,迫不得已转过身去,一步迈出虚无之界,拦在了去而复返的老道人身前。 两位圣人碰面,一言不发,各自有周身气机辽阔万里遥。 天云变幻退走,玉宇澄净成空,星河垂挂千丝万缕,明月当空! 身段颀长的瑶光圣人,头顶悬浮一件小巧古朴方尊鼎,鼎口接引星光垂落。 老道人身旁环绕一尊青玉葫芦,葫芦口吞吐明月皎洁光辉。 星月碰撞,两位圣人尚未动手,只一身气机针锋相对,便使得所在之处寸寸崩塌,出现无尽浩瀚的虚无之界。冷风飒飒,怪雾流溢,缠绕两人脚下,一点一寸,崩塌出千里之广,将城市中摩天大楼,城中村破屋烂房,尽都毁成齑粉。 多少凡人无辜丧命,多少小修命归黄泉? 谁也不知。 老道人眼帘低垂,拍一拍青玉葫芦,吞吐青光,汇杂明月清辉,于虚无之中横挂出一条万丈长河,只能见到苍苍莽莽,不能听闻浩浩荡荡,席卷长空。 瑶光圣人面容冷冽,古朴小鼎滴溜溜一转,接引星光璀璨,酝酿后喷吐出大片圣光,雾蒙蒙,尘蔼蔼,好似一方仙域降临,将圣人笼罩其中,如同谪仙降临。 两位圣人,甫一出手,便震天动地! 远在万里之外的一座高山凭空震碎,深埋地底的灵纹龙脉激荡长吟,又似一天灾变之日,怒雷炸响,罡风交戈,气机横出三万匹练交织错落,砸得这片虚无之界千疮百孔,晦暗诡雾为边界,却被生生抹去一丈深。 另一边,叱雷魔猿怒吼惊天,百丈身躯挥舞雷霆,天赋雷法动裂千川,由自虚无之界杀进杀出,一路杀到万里之外,再以无穷之力砸穿两界,回到人间。 身材肥胖的瑶光太上眉眼凝重,也未曾想到这叱雷魔猿竟会有此神威,掌下接连拍出白蒙蒙圣光万丈,与雷霆相互消湮,继而周身光芒大作,沉声暴喝,舌绽春雷,圣光如同人间仅有的璀璨明珠,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而那叱雷魔猿正舞弄雷霆,咆哮阵阵,眼见肥胖太上身化明珠大日,立时钢毛倒竖,阔口獠牙吞噬响雷,百丈身躯再涨百丈,一身妖气纵横无匹,真个怪雾愁云漫地府,狼烟煞气射天宫!便只见那两百丈顶天立地大魔猿,一跃蹿上天云之中,抬手握住九天狂雷,以万钧之势凶猛砸下,手中狂雷劈开虚无,于天地之间斩出一道阴森森、灰蒙蒙的虚无飞瀑,继而将圣光撕破,将明珠大日也凿穿。 粗壮雷霆劈得肥胖太上灰头土脸,砸入地面,三百里荒野山地尽都塌陷,罡风滚滚,烟浪阵阵! 叱雷魔猿咆哮怒吼,惊响天地,方才一步蹿出,那烟浪滚滚之间,肥胖太上迅逾圣光,一边咳血,一边重新拦在魔猿面前。 “好厉害的叱雷魔猿!” 肥胖太上由衷赞叹,仍有余力挥手拍出一片圣光激荡,将叱雷魔猿投来的雷霆戈矛打得粉碎,继而退后几步,面带笑意,周身圣光更浓许多,如同人间大日一般,无比璀璨。 北斗星数,有瑶光,名破军,垂落千丝万缕神妙光彩,将肥胖太上笼罩在内,只短短片刻,便一改先前灰头土脸的模样,大袖飘摇,衣袂猎猎,周身圣光越发璀璨许多,如同临尘谪仙,只在抬手之下,便将再度咆哮冲上的叱雷魔猿镇压倒退,拦住了它返回城中村的去路,犹似中流砥柱。 终究是与前次不同。 那日在学院周遭,叱雷魔猿可以轻而易举斩杀那位身材高大的瑶光太上,终究还是因为开阳圣主从中作梗,致使那位瑶光太上不能接引破军星光,十分力气,最多最多也就只能使出五分罢了,才会被叱雷魔猿打得还手不能,乃至最终丢了性命。 两百丈顶天立地大魔猿心思无他,雷霆光,射冲斗府,咆哮声,震响九天,直吼得山川炸碎,飞瀑倒流。再一跃,蹿上天云之中,双手掌握雷霆万道,尽都塞入阔口獠牙。 肥胖太上看得心惊胆战,只见到那叱雷魔猿口中吞吐七窍之中都在吞吐雷霆万千,两百丈身躯长了又长,艰难拔高,初见三百丈,再见五百余,青面獠牙,面目狰狞,叱雷吼声倒转星河,气府显现苍雷光辉,架起金色桥梁,元炁激荡,滚滚汹涌,充斥十二桥梁,满溢六脏六腑,四肢百骸。 那魔猿,双手撕开岁月长河,一身毛发犹如钢针铁线,披挂雷霆层层叠叠,恶狠狠,抓来光阴万丈,如持大戟,脚下架起寒风飒飒,周身环绕妖气隐隐,如天陨神石,裹挟雷霆与烈火,杀穿了虚无之界晦暗诡雾,煞煞威势恶滔天! 那肥胖太上凝眸以对,周身圣光笼罩凝实,化作一口大钟将其遮盖,上接破军星光,下引灵脉虚龙,钟声一震,天缺地残,三千里虚无之界战战兢兢,六千里人间山河惊悸破碎,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 光阴如戟,神钟如光,气机交戈如金铁之鸣,多少蝼蚁凡人命归黄泉,多少山川大河风雨飘摇! 五百丈余叱雷魔猿,肌体开裂,血洒长空。 肥胖太上神钟破碎,皮开肉绽,半死不活。 “南斗掌生,北斗注死,人间生灵往复阴阳之间,寻常病苦如是,天灾人祸亦如是...” 肥胖太上摇摇欲坠,口中喃喃,诵念真经,挥手布下二十八杆猎猎旌旗,上合二十八座星宿排列,下应灵脉地龙翻身而起。 但见飞沙走石,土翻尘扬,肥胖太上驾驭金黄灵龙,破碎神钟再复原本模样,盖在身上,钟声一荡,三百道圣光覆盖灵龙,以为盔甲,明晃晃,金灿灿,冲天而起。最初时,晃晃悠悠,到后来,轰轰烈烈。 那一人一龙,纵着罡风,掀起满天云气重,遍野雾飘飘! 叱雷魔猿回到百丈大小,遍体上下,血光沉重,雷霆交织染上血色,更加狰狞。 但听一声惊天狂吼,大魔猿眉心处灵台中腾起八千丈妖气神光,射穿斗府,切断气机,挥手再抓雷霆,万千凶,缩地成寸疾如风,舍生忘死,重修戈矛,斩龙头,劈神钟,一人一猿杀上九重天穹! 那肥胖太上犹如大日,双掌一合,便是万丈圣光。 那叱雷魔猿妖性大起,怒吼咆哮,声声滚天惊雷。 月华如薄烟,星河共璀璨! 震散铅云! 圣道伟力如同贯天惊洪,杀生气机仿佛戈矛圣兵! 北斗之下,肥胖太上肌体破碎,却仍有余力无穷,明眼见叱雷魔猿已经力有不及,也仍是战经八百回合,直震得臂膊酸麻,忍不住睚眦欲裂。再一掌,破军星光指引气机交戈,犹似金铁之声,环绕大道气机,铮铮而鸣,却见那叱雷魔猿遍体淋血,愈发凶狂,巨大手掌撕裂胸膛,抓起一把心头血水,再抓一道九天雷霆,硬抗一掌圣光匹练穿透腰腹,怒吼咆哮,以死相搏,三千里长空荡清,是那心头血水九天雷霆拍在肥胖太上胖脸上,由自九天而落,砸透山川,砸入地底。 八百里血光破碎地表,冲霄直上! 万余丈深坑土石成灰,地水长流。 须臾,烟尘散尽。 半截太上横陈,已无生机。 魔猿倒地不起,命在旦夕... 第104章 圣人威 由自虚无之界杀出,再由天地人间杀回,两位圣人,不见动作很多,却可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一阵罡风吹过九天十地,万埃沉浮,玄光凛然。 虚无之界以晦暗诡雾为边界,又似无边无界,已经被深深抹去十丈深。 老道人手掌拍一拍青玉葫芦,周身上下,造化青气演作青莲,乃是入圣之后自有体悟的一件搏杀真解,可以演变天下万物,更印证上古妖帝遗留之道,契以烙印,将天地之间秩序锁链刺入虚无之界,密密层层,铮铮而鸣,绞杀那身段颀长的瑶光太上,杀力惊天。 后者面容冷峻,头顶悬浮小瞧古朴方尊鼎,接引破军星光,一身气机绵绵无尽,任凭锁链绞杀,青气围扑,身躯粉碎之后再度重组,余力无穷。 南斗掌生,北斗注死,死中求生。 老道人抬起眼眸,神情肃穆,满腔杀机隐而不发,花白发丝迎风狂舞,绽放宝辉。十万气机交戈而鸣,铮铮有声,炽光飞射之间,洞穿虚无,再回人间。 黄风滚滚遮天暗,紫雾腾腾罩地昏! 身段颀长的瑶光太上如同人间大日,头颅上方悬停方尊小鼎,滴溜溜又是转了几转,忽然喷吐出皎洁月光,迷蒙蒙,笼罩星河,正如星雾天明。 大夜如昼! 老道人忽的一叹,造化青气推演上古妖帝之青莲,作天罡地煞之数,虚虚渺渺,并不真切,却到花开一百单八瓣,片片杀机,阵阵伟力,将天地洞穿,星河斩断。再一步迈出,来到岁月长河之上,弯腰掬起一捧长河水,任凭亦真亦假长河水淌过指间,如同风中飞沙,斑斑点点,流萤乱飞,与那虚虚渺渺天罡地煞青莲花一并杀去,洞穿皎洁月光,将小巧古朴方尊鼎打得叮叮当当,火花乱溅。 大道锁链铮铮而鸣,由自天穹最深处垂落下来,也似横过阴阳,各做玄青与苍白两色,错落交织,再复密密层层,囚禁了一方天地为己用。 天罡地煞青莲花虚虚渺渺,再演生成,飘飘然扎根其中,绽放明台,以便老道人立于其上。但见白雾蒸腾,随后烟霞散彩,日月摇光,显现出千川飘渺,万河奔腾。千川飘渺,远山凝翠叠青螺,万河奔腾,九曲长河万里沙。又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更有奇花布锦,瑶草喷香,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真真是仙域临凡,假假是谪仙出尘。 瑶光太上眉目凝重,方尊鼎轻轻一震,圣光无穷,照破了岁月长河水,打散了青莲花,随即一步迈出,踏上岁月长河,以大不敬之势,将道法锁链凿穿河水,如同中流砥柱,搅乱了一方天地的日月轮回,四时更替,而那临凡仙域也立时轰轰作响,琼花异草被杀败,老柏修篁也枯萎。但见仙鹤飞起,凤凰翱翔,却有一朝日月同天起,半边大昼半边夜。 翎羽飞散,仙鹤凤凰共染血,凄厉哀鸣。 瑶光太上收起锁链,踏出长河,任凭一条手臂被大道粉碎,方尊鼎再接星光,手臂复生。 老道人脚下一顿,踏住那座天罡地煞青莲明台,整个仙域轰然一震,彻底碎去,化作光光点点,流萤飞散。 须发花白的老人怅然一叹。 瑶光太上抖一抖手臂,负于身后,头顶方尊,垂下千丝万缕神妙气机,脚踏圣光,横过万丈波澜架桥天上,也似高高在上,低头俯瞰而来。 “你若还要再打,老朽继续陪你便是。” “不打了。” 老道人摇了摇头,苦笑连连。 “老道我才迈入圣人境才不过短短十来年,又哪是你这已经迈入圣人之境上千年老怪物的对手。只是,这话真不该你来说,这位置,也真不该你来站,现下情形大变,不再是你拦我,而是我拦你。” 话毕,老道人咧嘴一笑。 瑶光太上眯起双眼,眉关微沉,终于察觉,却方才转身,就见老道人周身绽放宝辉万千,发丝飘荡,花白之色晶莹如玉,堪比法宝圣兵,斩断破军星光,更杀破虚无之界,在天地之间洞穿出一道灰蒙蒙巨大坑洞,拦在他的面前。 方尊鼎,滴溜溜旋转,圣道气机震出涟漪恍惚,将破军星光接入其中,继续垂下千丝万缕神妙光彩。 瑶光太上脸色阴郁难看。 而那一步之遥的极远处,赫然有一尊百丈青鬼正立于天地之间,灰白发丝,脊背佝偻,青面獠牙,眼眶空洞,身形亦虚亦幻,并不真切,只是一道凛冽杀机凝聚而成,却也在一声怒吼之间,炸碎山川大河,抬手间,生生打碎了一十二柄白光剑阵,将那虽然身负重伤却也志在必得的瑶光长老拍成齑粉。 只一掌,青鬼散去,杀机将尽,却也仍有余力,散出一阵漫卷天地的罡风,那包含赵飞璇在内的,统共十一位瑶光弟子肝胆欲裂,却也逃脱不得,被罡风一一吹入六腑,走正经,过命桥,毁气府,穿九窍。短短片刻后,除却美人骨以灵纹符箓加之先天秘法勉强抗住,其余弟子,尽都骨肉消疏,其身自解,命归黄泉。 身段颀长的瑶光太上杀机万千。 老道人得意而笑,暗中捏碎一张符箓,灵光飘渺,立遁远去。 “打,我未必打得过,你瑶光圣地的《破军星经》是在万死之中求得一线生机。如你这般境界,虽然谈不上破军不死,人可复生,却也绝非老道我能将你彻底斩灭。” 老道人拍了拍青玉葫芦,造化青气流转往复,在天地之间横出一座万里长城。 天花乱坠,地涌青莲。 老道人呵呵一笑,得意万分。 “但拦,我肯定拦得住。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瑶光太上杀机立起,头颅上,方尊鼎,迎风见涨,化出一丈来宽,鼎声一震,三万里铅云退散,鼎威一压,两千里大地沉陷。星河浩渺,光辉皎洁,垂下锁链三千,层层叠叠,披挂长空,一个接一个大如山岳,一个比一个犹似飞瀑,作出阴阳二色,激荡光阴神辉。 那瑶光太上双臂一展,圣光凛然,犹似人间大日,茫茫一片,无边无沿,杀气卷过九天十地,飞身杀去,头上悬浮方尊鼎,一掌拍出百万光,伴有三千锁链铮铮齐鸣,气机交戈道音轰轰,还未临近,便生生抹去了半个南域,无数生灵。而至近前,青气长城裂纹迸溅,老道人脚下一跺,遍地青莲花片片飘曳,零零碎碎犹如万千剑光,上冲斗府,射穿星河,将那人间大日,道法锁链,尽都斩作光光点点。 铿锵之声振聋发聩,大道神音飘飘渺渺。 老道人固守长城,蹲下身来,将青玉葫芦砸在青气地砖上,元炁激荡,冲出气府,行走命桥,贯通六脏,充斥六腑,双手十指各自斩破一点伤痕,精血为墨,元炁为引,勾勒出十万灵纹满布城墙,切断道机,建出一条人间大壑,上涌九天,将星光扭曲,倒流翻上,横亘出一座无底深渊。 瑶光太上摘下方尊,持鼎相杀,叮叮当当,岁月长河水在鼎下显现,四面溅开,纷呈出气象万千! 大道交戈,人间伟岸。 老道人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轻轻一点,凭空一道涟漪生成,仙域再现。 虚虚渺渺天罡地煞青莲花化作明台,将须发花白老道人身形拖起。他仰头望向横空深渊,眉心之中灵台之处冲起神光八千六百丈,加持灵纹固守,长城牢靠,任凭那件古朴方尊鼎如何气机汹涌,也仍是岿然不动,稳如磐石。 ... 北临城南域学院,正在睡觉的罗元明脑海中轰然一声可怕炸响,惊得他大叫一声,身体一躬一弹,直接摔在地上。 对面床铺,难得正在入定修行的陆家平沉心静气,睁眼看来,眼神中颇为古怪。却不待他说些什么,光头锃亮的罗元明就已经爬起身来,一边龇牙咧嘴揉着摔疼了的屁股,一边夺门而出,直奔刑罚堂。 席秋阳一如往常在钻研阴阳之道,却忽然就听闻刑罚堂下吵吵嚷嚷一阵吵闹,继而再有哐哐几声乱响,那在短短片刻前方才夺门而出的罗元明,就已经直接踩着楼梯上气不接下气冲了上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守门弟子,眼见已经制止不能,只得松手,乖乖站在楼梯口,各自低头,安静领罚。 席秋阳挥一挥手,让那些守门弟子自行退去。 “有事?” 席秋阳放下书简,看向罗元明。 这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却偏偏想不开剃了一个大光头的罗元明,平日里是种什么性情,席秋阳心知肚明。而在如今,破天荒见到这一向惫懒的徐老道门下大弟子急匆匆赶来,席秋阳也不得不郑重以待。 “云...云泽...南域,城中村...” 罗元明断断续续,喘着粗气,说完之后,陆家平也跟了过来。 席秋阳面色当即一沉,挥手撤去此间灵纹阵法,方才察觉那澎湃激荡的圣人气机。 陆家平面露愕然之色,旋即眼眸中立刻变得灰灰沉沉,灵光暗藏,转而望向遥远方向,视线穿透一切虚妄,却在下一瞬忽然惨嚎一声,也似挨了一记闷锤一般,身形倒飞而出,狠狠砸在墙壁上,口中喷出血雾,气机萎靡,便连原本灰灰沉沉灵光暗藏的双眼,也已经不能睁开,眼角有血水流淌。 席秋阳只来得及瞥他一眼,无暇责怪陆家平不知死活,只有十二桥境也敢以通幽眼窥探圣人之战,更无暇顾及陆家平已经遭受牵连,被大道所伤,脚下一步迈出,便就来到学院后山。 乌瑶夫人早已走出茅庐,面前不远处,那座凉亭上,正在边沿位置坐着一位身材瘦削,面如病鬼的男人,两眼恹恹无神,两腮瘦如猿猴,四肢极长,一旦站立挺直,就必然双手过膝。 隐隐之间,杀机暗藏。 乌瑶夫人不敢妄动,可席秋阳却已经现身在那皇朝圣人的身后,一双眼眸呈现阴阳两色,继而有开天辟地之光景浮现出来。再一步踏定,整座学院都被浩渺气机所包裹,而在天穹之上,则有铅云万里,降下雷海万丈。 皇朝圣人皱起眉头,瞥一眼杀机深沉的席秋阳,又看一眼蠢蠢欲动的乌瑶夫人,略作沉吟,便站起身来。 他回头望向遥远方向,眼眸之中流淌晦暗神光,随后眉头一皱,轻轻摇头,脚下缓缓后退一步,悄无声息迈入虚无之界,身形凭空消失在学院后山之中。 “走!” 话音方落,席秋阳与乌瑶夫人便立刻消失在原地。 三千里缩成一寸之遥,乌瑶夫人身形出现在老道人所建长城后方,席秋阳出现在长城前方,不由分说,一步踏定,天地色变,阴阳二气作玄白两色,充斥万里人间,只凭大能境界,却插手圣人之间,抬手抓来岁月长河中三丈河水,百年光阴,由自后方杀出,将那些山岳一般辽阔的大道锁链一一斩断,铿锵之声铮铮入耳,犹比炸雷惊响。 瑶光太上寒毛耸立,将古朴方尊鼎倒扣身上。 却在下一瞬,方尊鼎铿锵一声,一点光阴穿透厚重鼎身,出现在瑶光太上身前尺许之外,继而光芒大作,整座古朴方尊鼎便立刻炸成无数碎片,四分五裂。 一声惨嚎过后,瑶光太上胸膛炸碎,六脏六腑十二桥都被光阴斩断。 席秋阳冷眼相望,再抬手,白发飞舞,衣袂猎猎,推演阴阳玄黄,将周身灰蒙蒙的领域化出一片纯粹玄色,也似宇宙洪荒终于开辟,深邃浩渺,有天地将成之势,伴随大道神音轰然震响。他伸手抓来岁月长河中的三丈河水,已是极限,再次施为,手臂便立刻满布龟裂,却仿若不知,更在周身异象之中继续推演,使之最深处出现一点星火,继而无比炽盛,绽放出山河万道。 岁月长河水星星点点,扩散出去。 只在一瞬,那仙域之中便有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川浩渺,万河激荡,千株老柏,万节修篁,更有仙鹤唳时罡风起,凤凰翔时彩霞呈,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 瑶光太上哑然惊愕,再看老道人,睚眦欲裂。 “小手段。” 老道人仍有闲情逸致,咧嘴一笑,并不在意自己那番仙域呈现的手段是否是偷取而来。 “可以拦住你,就是好手段。” 老道人站起身来,眉心处八千六百丈神光收敛,长长吐出一口闷了许久的浊气,满脸倦意。 毕竟方才迈入圣人境不过十余年,面对一位已经足有千余年的瑶光圣人,终归觉得力有不逮,而值此间,曾经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的杨丘夕已经赶来,虽然只是大能境,可老道人却也完全放松下来,便拧了拧僵硬的脖子,咔咔作响,继而脚下轻轻一跺,青气长城更加稳固。 老道人冲着方尊鼎已经被席秋阳彻底击碎的瑶光太上咧嘴一笑,十分得意。 可后者却全无心思再予任何理会。 如此仙域异象,不同于老道人真真假假以神妙手段推演呈现,而是真真正正的可怕可怖,无穷伟力随着席秋阳缓缓迈步,一并而来,所过之处,气机交戈之声犹如闷雷三千,岁月长河水星星点点,将大道锁链也消融成灰。 天凄凄,地悲悲,大道哀鸣。 早已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已然是动了真怒,每一步踏下,都让整座星海黯淡几分,直至其身形临近,无边圣域已经压迫到这位瑶光太上的面前,整个世界也都仿佛陷入了无尽黑暗之中。 明月退去,星河隐辉,也似是在整座天地之间,唯有那一袭白衣白发所立之处,才是深渊中的唯一净土。 身段颀长的瑶光太上,颜色大变,已经被仙域悄然延伸,包裹其中,无穷伟力镇压之下,哪怕圣人,也动弹不得,唯有眼睁睁看着脚边一朵奇葩缓缓绽放,黄嫩花蕊之中,喷吐出花籽迷蒙,落在他的身躯之上,汲取血肉精华,扎根发芽。 “破。” 天地之间,忽然想起一声轻喝。 天穹之上,破军星星光大作,陡然间垂下一道匹练,如同利箭,射穿了千川浩渺的仙域。而那已经遍体淋血的瑶光太上也终于惊醒过来,立刻抽身后退,却在全身上下已经满布荆棘花藤,根须行走血管肌肉,布便四肢百骸,血淋淋,百花齐放。 席秋阳默不作声,转头望向另一边。 笑声方起,便就落下,那远在万里之外的瑶光圣地之中,有一轮大日照亮九天十地,甫一出现,便就让瑶光太上遍体的百花齐放全然枯萎,青气长城也寸寸崩塌。 老道人面色雪白,仰头一口逆血喷出。 东南方向,忽然响起一道犹如雷霆轰响的剧烈之声。 百丈高大能青鬼,青面獠牙,灰发苍苍,由自九天之上一跃而落,如同陨石天降,砸在地面之上,黑黢黢眼眶扫视周遭,阔口中吐出鬼气森森。 瑶光太上咬牙切齿,不复先前闲庭信步,恶狠狠瞪一眼冷眼望来的席秋阳,看一眼忍而不发的乌瑶夫人,身形一晃,险而又险从云泽手下救走赵飞璇,撕裂符箓,身形化作虹光,杀入虚无之界,遁出万万里之遥。 那照亮了九天十地的一轮大日,方才隐没。 乌瑶夫人两眼虚眯,冷哼一声,掌心下鸦羽浮光,射穿虚界。 万里外,一声惨嚎,血雨飘摇。 第105章 乘风过千川 话各一方,且说先前,符箓破碎,大能青鬼一道杀机显现百丈灵身,立于天地之间,发丝灰白猎猎,脊背佝偻如虾,青面獠牙森森,眼眶空洞无物,身形亦虚亦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也似只有一道玄幻光影,并不真切,却也在一声怒吼之间,鬼气纵横激荡,直冲霄汉,炸碎城市高楼,山川大河。抬手镇压,那迎面而至的一十二柄白光剑阵被生生打碎,一路势如破竹,将那虽然早先就已经身负重伤,却也依然志在必得的瑶光长老拍成齑粉,便连些许反抗都不能。 一掌过后,青鬼光影纷杂,已然杀机将尽,却也仍有余力,闷吼声如同滚地惊雷,百丈身躯转过,轰然溃散,化作一阵漫卷天地的鬼气罡风。罡风呼嚎,寒凛凛,阴森森,杀机万千,让那包含赵飞璇在内的,统共十一位瑶光弟子肝胆欲裂,纷纷转身夺路而逃,却又逃不过罡风席卷,被一一吹入六腑之中,鬼气阴寒,走正经,过命桥,毁气府,穿九窍,四肢百骸皆冻僵,肉体灵魄俱消融。 短短片刻后,那许多瑶光弟子,就尽都骨肉消疏,其身自解,命归黄泉。 只唯有瑶光欲仙子,美人骨,仰仗先天秘法,契合《破军星经》,由自天穹之上,于圣人气机之间,强行攥取摄来一道星光璀璨,加护己身。 素女采战妙法有靡靡之音,光影绯然,也似九天仙女莺莺歌舞,护正经,持命桥,稳气府,固九窍,价值破军星光,才终于勉强抵抗青鬼一道杀机溃散之后,留下的鬼气罡风。却即便如此,那千娇百媚的美人骨也已经九窍带血,两股颤颤,面色苍白如金纸,气息萎靡生机散。 却瑶光一脉相乘的《破军星经》,自来都是万死之中求得一线生机,最不怕一个破而后立。 那美人骨娇躯上下披挂星光,青鬼所留鬼气罡风方才散尽,便就已经长吐浊气,挥手擦净七窍之血,眉目含霜,冷冷盯着丢掉手中符箓碎纸,转而取出一柄古怪长刀的云泽。美人骨大袖飘摇,杀机立显,脚下踏出北斗天罡步,以沉鱼落雁之资,闭月羞花之貌,举步杀来。真真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云泽今日的心情,要比前几日更坏。 许是被人说破了自欺欺人的谎言,已经恼羞成怒,亦许是觉得自己不该对往日有着救命之恩的丁启茂心生杀机,暗自愤恨,故而方才见到美人骨举步杀来,身形飘忽,犹如鬼魅,便毫不迟疑,立时举刀,从正面扑杀上前,任凭倾尽全力的一刀斩在了空处,寒光映月锋芒凛凛,将地面斩出了一刀三丈沟壑,再听闻身后传来破空声响,立刻弯下腰杆,向后滑步,反手握刀,折身上撩。 铛啷一声金铁脆响,火花四溅。 美人骨大修飘摇,撞在寒光映月刀身上,圣光透穿刀体,力道汹涌如大江澎湃,将云泽震得倒转一圈。却其脚下滑步,重心也顺势折转,回神便又横扫千军,毫无怜惜之意,亦不念往日有过亲亲我我旖旎旧情,狠辣无比。 水袖歌舞,美人骨明眸善睐,暗藏杀机。 纤细腰肢扭动,款款动人,美人骨口中一声轻叱,也似莺莺细语,却在玉掌下暗有星芒生花,片片凋零,片片如刀,随同美人骨娇躯转过,带起一抹馥郁芬芳的香风,隐在暗处,杀向云泽。 那长刀,刀刃狭窄笔直,烙印层叠云纹,七尺之长,柄去其三,被云泽双手掌握,转过虎口之处,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偏偏皎洁花瓣,零零落落。却即便如此,云泽周身上下,也多处十余道流血伤口,而在下一瞬,杀机迸发,戾气横生,冲撞美人骨。一时不慎之下,美人骨脸色骤然急变,云泽面孔落入其眼眸之中,便也似吃人恶鬼一般,阴森森,青面獠牙都带血,凶赫赫,赤发飞扬鬼慑人。 美人骨心湖之中立起波澜,忽然听闻破空声刺耳临近,方才回神,再看去,云泽还是云泽,继而便有一抹雪亮刀光由自斜下横生,卷过一片白茫茫。 星光璀璨势如长虹,由自天穹垂落,威势迫人,硬砸刀锋。 美人骨抽身后退,玉掌一合,十指一错一掐,捏出一片绯光朦胧,有香风拂面,可见楼阁粉榻,许多女子也或含羞带怯,也或胆大至极,尽都不着寸缕,或横陈,或款款,或腰肢轻扭,迎面走来,在一阵馥郁芬芳之中,纤细藕臂攀上云泽脖颈,吐气如兰。 一抹刀光乍起,抹过女子雪颈,断其头颅。 气府中,金光阵阵,生机底蕴震荡起来,也似在三百里巨大天坑中,形成云蒸霞蔚的仙府之景。而在最深处,灵决古经轻轻一震,传出道音轰鸣,直上阴阳命桥,以气冲斗府之势,迫使灵台清明。 那美人骨眉眼含煞,不知云泽如何能够灵台稳固,心神不旌,却也容不得半刻迟疑,香唇轻吐白茫茫一缕长虹,亮晶晶,恰似一股泉水,阴森森,犹如冰寒半条,与那寒光映月的刀,激烈碰撞,铿锵有声。却刀光凛凛,势如破竹而过,白茫茫一缕长虹被从中切断,而美人骨也再出手段,发间玉钗迎风见涨,吞吐煞光,锋锐气机四溢横生,将这片土地杀得沟壑万道。 但听锵的一声,火花溅起,寒光映月刀脱手而飞。 云泽臂膊酸麻,冷眼相望,只扭一扭腕子,便径直伸出一只手来,抓住那支直奔自己咽喉而来的玉钗,另一手一拍气府,取来司雷扇,狠狠一扇,滚地惊雷密密层层,疾走而过,一路扫清破屋烂房,烟浪起,尘滚滚,逼得美人骨只能将身形高高一跃而起,大袖飘摇之间,一双玉掌,十根葱指,捏出一座破军大印,犹似星辰由自九天陨落而来,轰隆隆,裹挟罡风烈火,砸向云泽。 撇开玉钗,云泽抓起金刚杵,横眉立目,口中怒喝如雷,睚眦欲裂,满面狰狞,以一星佛光先到,随后生生杀穿星辰,纵横捭阖,迫近美人骨近前,司雷扇作剑,金刚杵为拳,劈砸倒挂,肩背贯通,将云开自己推演出来的武功技法施展的行云流水,并无分毫滞涩。 却其脑海中已经气血上涌,不明不清,一双手臂轮转起来,啪啪作响,打得美人骨只能倒退。而那美人骨毕竟是以练气为主,虽有近战手段,却也不及云泽,拉不开距离,一个不甚,便就被司雷扇拍在肩头,骨骼立断,六脏六腑皆受波及,口中喷出一片血雾猩红,脚下踉踉跄跄接连后退。而云泽不依不饶,低吼声如同林间野兽,一跃跟上,手中金刚杵佛光依稀,血气气韵有鱼跃龙门之势冲上命桥,前后贯通,也便金刚杵佛光陡然大盛,直奔美人骨头颅眉心而去。 美人骨俏脸雪白,就要饮恨此间,却那万里之外的大日升起,将长夜也变作明昼。 东南方,又似雷霆一般的炸响轰然而至,百丈高大能青鬼,真个青面獠牙,披散灰发苍苍,一如云泽曾经所见那般,由自九天之上一跃而落,如同陨石天降,砸在地面之上。三百里大地轰鸣,龟裂万道,土翻尘扬。 黑黢黢眼眶扫视周遭,阔口中吐出鬼气森森。 可云泽不理不问,去势不减,面目犹比青鬼还要更加狰狞,扑杀美人骨。而在下一刻,那身段颀长的瑶光太上已经迅逾雷霆,行过此间,一把抓起美人骨杀穿虚无之界,去向不明。 乌瑶夫人掌下鸦羽浮光,射穿虚界。 万里外,惨嚎声端的凄厉,血光溅风雨飘摇。 云泽身形摇晃,噗通一声,砸在地上。 ... 半个北城南域都被毁去,若非那老道人建起的清气长城庇护一方,只怕更多无辜蝼蚁,都要因此丧生。 仅剩半个的城中村,幸存之人瑟瑟发抖,涕泪横流。 也似又是一天灾变之日,人生并无坦途。 ... 姜家府邸,姜夔与姜王兄弟对坐,身旁跟着姜北顾绯衣,桌上一面玄光镜,光影流溢,在一对相拥哭泣的兄妹身上略作停留,又在一只刨灰顶砖哀嚎不止的家犬身上悄然晃过。诸如此般,太多太多,映出的北城南域凄凉惨象,让堂堂姜王也不禁蹙眉难展,不由的,一声轻叹。 姜夔手指敲打桌面,节奏极快,心情烦躁。 直到砰的一声重响,这位自来看不惯如此景象的一院之长拍案而起,怒发冲冠。 “回来!” 姜王轻喝一声,叫住了这位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姜夔止步,将一双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姜王略作思忖,忽然解下腰间玉牌,丢给一旁的姜北,随后便就端起面前的茶杯。 “去库里拿钱。” 言罢,才将茶水送到嘴边。 姜北领命,与姜夔协同而去,顾绯衣亦是起身,一并前往。 玄光镜光影交错,映出那大能青鬼身躯缩小,变作一位青布麻衣的壮硕大汉,面相端的凶恶凛然,正弯腰抱起心境几度掀起波澜之后,已经再难承受,只得以昏迷自救的云泽。 杀性太重。 姜王轻轻一叹。 只因没能杀得了赵飞璇,就在心境之中掀起滔天大浪,以致昏迷。这位被结义大哥收入门下的弟子,云温书的遗子独苗,似乎还是欠缺磨练。 亦或,磨练得有些过于繁多? 姜王愁眉不展。 姜北早先时候调查来的许多信息,姜王已经全然知晓,尽管有些无法想像,当初一身光芒照亮了整座历史长河的云温书,竟会将那样一位凡人女子娶入家门。而小小年纪就只能在打骂中艰难成长的云泽,命运也实在太过坎坷。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姜王忽然嗤笑一声,轻轻摇头。 他是不信这句鬼话的。 如今云泽,已经被迫站在了心性心境的极端面前,只怕再有一步,就要万劫不复。 而如此之下,又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楼阁中过分安谧。 姜王阁下手中茶盏,起身来到走廊中,负手于栏杆前,眺望极远,望向瑶光所在。 “毁了我半个南域,不将本王放在眼里,哪怕是你瑶光圣主,也总得有个交代才行吧。” 已经修身养性了十多年不曾动过丝毫火气的姜王,轻声呢喃,自从继任姜家族主之位后,破天荒的头一遭,在眼眸中浮现出怒意凛凛,冰寒森森。 ... 席秋阳与乌瑶夫人默不作声,只是瞧着青槐弯腰将云泽抱起。 哪怕是在昏迷中,云泽也眉关紧蹙,咬牙切齿,一身杀机沸腾赫赫,手臂颤抖,五指如钩,忽然间就死死捏住青槐手臂,口中一阵胡言乱语,喊打喊杀,呼吸越发粗重,带着清晰颤音。 青槐皱眉,将云泽随手丢向两人。 乌瑶夫人舒展手臂,将云泽拥在怀里,旋即望向青槐,面有不满之色,凤眸之中隐现杀机。 却即便面对这位妖族圣人,只有大能境的青鬼也浑不在意,随意瞥了眼在场众人之后,便就转身离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而无论曾与青槐见过一面的乌瑶夫人,也或从未见过青鬼的席秋阳,都是同样默不作声,任凭青槐自行离去,一纵之间便以万钧之势生生撞穿虚无之界,缩地成寸,去往东海之畔。 老道人口中再度咳出一口逆涌淤血,气息当即顺畅许多,面色也是好转几分。他回头瞧见云泽已经落在乌瑶夫人怀中,便不再多看,皱起眉头眺望远方,只用片刻就找到已经气息奄奄的叱雷魔猿。 老道人又看一眼乌瑶夫人,知晓这位妖族圣人全部心思都在云泽身上,无奈一叹,拍一拍青玉葫芦,收敛漫天青光之后,便施展缩地成寸的神通秘法,以青玉葫芦砸开虚无之界,迈入其中,去找叱雷魔猿。 哪怕是因道心血誓才会拼上性命,可叱雷魔猿毕竟也将性命都险些搭上,老道人实在不忍弃之不管。 北城以南,三万里之外,秦川一隅。 老道人在一座四面纵横八百里,深入地底万余丈的巨大深坑边缘止住脚步,目光所及之处,所有山川大河,古藤老树,尽都已经化成飞灰,是在万万里秦川之中,与另一位身材肥胖的瑶光太上生生打了一个天坑盆地出来。 地底河流,激烈澎湃。 也好在那叱雷魔猿身躯厚重,仍是留了口鼻在水面之上,而在其旁,那已经只剩半截的瑶光太上还在随着水流盘旋,尚未凉透的鲜血,染红了大片。 老道人忽然皱起眉头,觉得有些古怪。 毕竟那瑶光太上再怎么肥胖,也不该在这般激流之中血染大片才对。 叱雷魔猿忽然歪过脑袋,冲着老道人有气无力一阵龇牙咧嘴。 眼见于此,老道人方才又提起的心脏才终于放了下来。 “还有心思冲我龇牙,看来不救也罢。” 老道人咧嘴而笑,嘴上如此说着,却也蹲在深坑边缘,拍了拍青玉葫芦。那造化青气本是天生地养的造化圣物,有着无穷神妙之处,便在迷蒙蒙一片青光之中,地底水流尽都倒卷上天,汇入乌云之中,降下一场滂沱大雨,浇灌这万万里秦川一角。 叱雷魔猿被青气笼罩,重新变作黑衣小童模样,光溜溜,遍体上下不着寸缕。 老道人一跃而下,瞥一眼肥胖太上的半截尸体,随后才望向横陈面前的稚嫩小童,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下方,当即咧嘴一笑。 “皮有点儿长。” 光溜溜的小童闻言之后,嘴角一抽,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翻过身来,张开嘴巴,显露獠牙,就冲着老道人小腿狠狠咬下,却被老道人抽腿躲开,上下牙齿咔的一声砰在一起,震得小童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也仍是不忘斜着眼看向老道人。 “滚!” “得嘞,滚。” “回来!” “啧...” 老道人咂舌摇头,忽然瞧见光溜溜的小童心口处一个洞穿内腑的伤口,而到眯眼再看时,才发现心头血都已经被摘出大半,只剩最后一丁点儿维持住了顽强生机。 老道人不再玩笑,拍一拍青玉葫芦,造化青气流转,抚平了黑衣小童的伤势。 不能说已经损失大半的心头血全部都能重生回来,可至少性命无虞。 老道人亲自动手,给光溜溜的小童穿好衣裳,这才将他背在身上,又考虑到黑衣小童受伤太重,便未曾再行走满布晦暗诡雾的虚无之界,只在脚下缩地成寸,迅速离开。 黑衣小童难得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趴在老道人的背后,暗自出神良久。 忽的轻叹一声。 “怎么?” 老道人笑了笑,侧过头来看向黑衣小童。 “堂堂叱雷魔猿也学会唉声叹气了?” “懒得跟你计较...” 黑衣小童龇牙咧嘴一阵,又忽的重新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迟疑许久,才终于缓缓开口道: “先前我还觉得自己挺惨,就因为一时贪心,误入了夫人的地盘,被揍得桃花朵朵开也就罢了,还得变成这般让人恶心的模样给夫人看门守家。但现在想想,好像泽哥儿才是真的惨,就因为是当年那个云温书的遗子独苗,年纪小小就被瑶光圣地和皇朝这两个顶了天的大家伙给死死盯上了。那瑶光圣主,可是个杀鸡用牛刀的家伙。我觉得,只是我觉得,最多最多再有一次,如果那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长老啊,太上长老啊,还不能得手,姚宇那阴狠毒辣的狗贼,就得亲自动手了。” 顿了顿,黑衣小童忽然轻哼一声,一脸不爽的样子继续道: “说实话,夫人对我其实还是挺好的,这我得承认,就像之前在学院后山的时候,我天天鼓捣这个鼓捣那个,声响都是极大,可夫人却从没管过我,也没怪过我扰她清修,她知道我静不下来,也知道要让我乖乖静修,那还真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干脆利索。而且很多事,夫人也对我也很纵容。当然,你这老头儿也不算差,毕竟修行是真的枯燥,很少有人愿意跟我斗嘴...但话是如此,万一姚宇那狗贼真的亲自动手了,事先说好,我可是真的会跑的,根本不管什么道心血誓不血誓,也不管你和夫人,更不会管泽哥儿,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当然,这次是个意外,我原本只当先前那胖贼是跟上次来的瑶光太上一样,是个怂货脓包,谁知道竟然这么多手段...” 说到最后,黑衣小童声音忽然弱了下去,一阵面红耳赤,臊得厉害,在老人背上偷偷摸摸缩紧了脖子,然后瞥一眼,再瞥一眼,忽然瞧见老道人咧嘴大笑,当即便有些气急败坏,一边龇牙咧嘴破口大骂,一边握着拳头一顿乱砸。 只是听着是砰砰作响罢了,老道人便任凭小童撒泼乱砸。 一老一小,乘风过前川。 第106章 再一再二 城中村,老道人声势浩大打穿了虚无之界后,乌瑶夫人与席秋阳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就作罢,已经猜出老道人是要去将那黑衣小童寻找回来,而眼下皇朝与瑶光也尽都退去,便放下心来,任凭老道人独自离去。 席秋阳两次抓来三丈长岁月长河水,已经到了极限,整条手臂都已经满布龟裂痕迹,甚至还在向着肩头蔓延,是为大道所伤,伤口处浮现岁月长河水的痕迹,亦阴亦阳,明暗更迭,流溢出星星点点的神异光华。却这番光华,并非寻常,乃是岁月长河水包裹着血肉精华逸散而出,哪怕席秋阳以气府深处生机底蕴与圣道伟力来遏制,也始终没有丝毫建树。 乌瑶夫人细细查探过云泽境况,知是心性心境几经起落,已经再难承受,方才会昏迷不醒,是以自救。而如此境况,便就如同心魔作祟一般,只有云泽自己才能设法应对,外人最多最多也就说上只言片语,却根本不能多做任何。 这位一袭黑裙,唇色乌黑的夫人轻叹一声,将哪怕是在睡梦中也扔在挣扎不休、喊打喊杀的云泽搂得更紧一些,继而望向席秋阳。 “你这伤...” 先前见到席秋阳两度抓来岁月长河水,乌瑶夫人就已经知晓必然会有这种后果,毕竟岁月长河本是天地人间真正的大道所在,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随意攥取而来?且说老道人,方才不过弯腰掬起一捧岁月长河水,就已经是极限,可席秋阳却两度抓来三丈水,会被大道反噬而伤,也就理所当然。 乌瑶夫人青山黛眉紧蹙,同样无计可施。 席秋阳眼帘低垂,忽的抬手,自断一臂。 血如泉涌,令人触目惊心。 少了一条右臂的席秋阳,只随手一拂,便将伤口止血。他看了眼昏睡的云泽,轻轻一叹。 “回去吧。” 乌瑶夫人轻轻点头,只在临走前又回头望了眼先前那青鬼来时与走时的东南方向,眸光闪烁,意味不明。 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踉踉跄跄匆匆赶来时,这片已经被摧残到满目狼藉的废墟之间,已经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年轻人手里拄着那根已经红光油亮的老藤拐杖,四下寻找,尽管只有八品练气士的境界,却也依稀可以察觉到些许痕迹的存在,便缓慢而又艰难地来到一座破屋烂房的废墟前,低着头,看向地面上被踩出来的深坑,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抬头,转而望着城中城的方向又看许久,才终于咬一咬牙,狠一狠心,转身回去自己的那间小院,收拾起为数不多的行囊。 ... 这一夜,对于北城南域的许多人而言,无异于又是一天灾变降临之日。 圣人战后,哀鸿遍野。 修士之间总是流传着一句话,便是“一旦瞧见了有厉害的人物在打架,就不要想着看热闹,耍嘴炮,能跑多远跑多远,毕竟看热闹是能看死人的”。 数不清的高楼与摩天大厦坍塌成灰,废墟中,许多姜家子弟与闻讯而来的各流家族子弟,正在四处救援。 顾绯衣手臂纤细,却轻而易举提起一块十分巨大厚重的石板,在一对相拥而泣的兄妹面前,显露出了被压在下面,已经眼神彻底灰暗下去的男人。男人年纪不算很大,正值壮年,胡须稀疏,仍旧保持着将那对兄妹从石板下推出去的姿势,只是整个身体都已经被砸得扭曲,尤其双腿,血肉模糊。 妹妹只有四五岁,见到父亲模样,当即嚎啕大哭。 哥哥年纪更大一些,却也极其有限,死死咬紧了牙关,哪怕已经涕泪横流,也始终将声音压抑在喉咙里,一抽一抽的,令人心酸。 顾绯衣照顾不过来,毕竟诸如此类的凄惨景象,在这片已经被毁掉小半的北城南域而言,实在太多太多。 只是这般景象,对她而言也是生平仅见。毕竟往日还在开阳圣地时,哪怕见过自家长老甚至太上长老与人动手,也都是在辽阔无人的荒野平原亦或偏僻山地,更有甚者,会直接杀穿虚无之界,一路打到遥远东海,亦或哪里的水泽汪洋,也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需得躲开人群密杂之处,避免波及太广,牵连太多。 可在今夜,那位身段颀长的瑶光太上却根本不曾考虑过这些。 顾绯衣眼神黯淡,转身离去。 至于这对兄妹日后又该如何才能生存下去,她无暇顾及。 另一边,姜夔蹲下身,脸色难看地拍了拍那只黄毛家狗,随后抬起另一只手翻起废墟,烟浪滚滚之间,黄狗犬吠声里都带着呜咽,从姜夔手下冲了出去,在废墟中,围绕着如今已经彻底变成血肉模糊的主人转了几圈,随后便就卧在一旁,俯首趴在血肉跟前,呜咽哀鸣。 姜夔还是第一次知道,灵智未开的家狗竟然也会哭。 带着颤音的一口长气缓缓吐出,姜夔眼眶泛红,起身离开,将目光望向万里之外的瑶光圣地所在方向,咬牙切齿,恨意难平。 只有最冷静的姜北,正在指挥着闻讯而来的更多人四处搜救,又组织了一些姜家子弟,迅速建起一座救济站,将早先采买来的药散丹药分发下去,照顾伤员。 好不容易偷了个闲暇,姜北眼神中才终于出现些许晦暗之色。 姜家作为北城南域真正的主家,或多或少也与这些居住在此的凡人有着一脉共存的关联,却在今夜,瑶光太上不守规矩,不退不避,导致一城之中无数凡人伤亡惨重,就对姜家底蕴而言,同样会有一定的创伤。 单亲眼所见的凡人疾苦,才是更大的磨练。 姜北深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晚风里夹杂的血腥味与土腥气,眼角忽然瞥见一位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正从夜色中的废墟里艰难走出,手里拄着一根已经红光油亮的老藤拐杖,身后背着行囊,风尘仆仆,低着头,缓慢赶路。 姜北动了动嘴角,未曾劝阻年轻人不必背井离乡,反而转身回去方才搭建起来的救济站,拿了一些水和食物,送到年轻人面前。 “谢谢。” 年轻人笑着摇一摇头,拒绝了姜北的好意,拄着拐杖,与他擦肩而过。 ... 北临城南域学院,卷云台。 小狐狸独自一人蹲坐在卷云台最边缘的栏杆上,幽冷眼瞳远眺,望着东方日出,红霞满天,毛茸茸的尾巴盘绕在脚边,忽然晃了晃,回过头来看向后方。 双眼红肿的陆家平手里提着两只烧鸡,一壶烧酒,冲着小狐狸咧嘴一笑。 “云小子已经回来了,我没在他的弟子房里见到你,就知道你肯定有心事,会来卷云台。” 陆家平走上近前,满脸得意晃了晃手里的两只烧鸡。 “这可是我在饭堂里挑挑捡捡好半天才找到的,两只最肥的烧鸡,咱们两个一人一只,不用客气,口渴的话还有烧酒,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若是放在平日里,根本不可能舍得给别人。” 陆家平背靠栏杆盘坐下来,将袋子摊开,一边一只肥烧鸡,又打开了烧酒酒瓶,取了酒杯出来,格外大方地倒了满满两杯。 “昨天夜里的事儿,我已经从大师兄那里听说过了,瑶光圣地派了足足十位弟子一位长老和两位太上,联合赵飞璇与皇朝毒獠一起围杀云小子,这阵仗,也真是顶了天了。不过也好在席长老去得及时,云小子就只是最近一段时间经历了太多事,心性心境波澜太多,一时之间扛不住就昏了过去,等醒来之后,应该也就没啥事儿了。” 陆家平抬起头看向这座悬在半空的学院,将沐浴在晨曦中的另外七座悬空台与中心浮岛尽收眼底。 “席长老断了一条手臂,师父也还没回来。虽然席长老说师父并无大碍,只是去找人了,可能得过两天才能回得来,但...” 陆家平嘴角抖了抖,面上笑意全无,忽然伸手抓来一只肥烧鸡,闷着头,一口撕下好大一块肉,将嘴里塞得满满的,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又撕下好大一块肉。 这个曾在第一次见面,就已经认出了小狐狸并非寻常凡兽的年轻人,眼眶忽然有些泛红。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只将那杯酒用嘴巴咬住,仰头一口喝下,随后便就径直离开,对陆家平破天荒心甘情愿拿出来与人分享的另一只肥烧鸡看也不看。而当小狐狸已经离去许久时,陆家平丢开手里还挂着许多碎肉的鸡骨架,又伸手抓来另一只肥烧鸡,一如先前般,闷着头,张嘴撕下大块鸡肉,嘴上脸上都是油光。 ... 弟子房里,乌瑶夫人未曾现身,回来之后便就直接去了后山茅庐。如其所言,便是眼下还不到与云泽相见的时候,尤其云温书留下的那样东西,也还不到交给云泽的时候,尽管仍是有些放心不下,却也只能如此。 席秋阳在床边坐着,调养生息。 一大早就被惊醒过来的怀有俊衣衫不整,格外乖巧地站在一旁,不敢出声,偶尔瞟一眼躺在床上已经安静下来的云泽,再瞟一眼脸色略显苍白的席秋阳,又偷偷摸摸看一看另一边靠在门框上低着头默不作声的罗元明,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尽管席秋阳已经简单说明过,老道人是去找人,既然到了这个时间还没回来,就极有可能得有几天才能赶回来。 可说是如此说,罗元明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 就像早先已经独自跑出去的陆家平。 怀有俊暗自苦叹一声,转而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云泽,云里雾里,不知真相。 许久之后,已经消失了整整一夜的小狐狸才终于外出归来。早已知晓其真身并非凡兽的罗元明,难得回过神来,与小狐狸对视一眼之后,不再继续靠在门框上,而是双手插袖,转身离开弟子房,想要到处走走。 小狐狸一跃来到床榻上,在云泽枕边卧下。 没出什么太大的意外,就已经侥幸,小狐狸当然知晓哪怕自己真的跟着一起去了,在面对一位半圣,一位圣人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帮助,心下便未曾怪过席秋阳与老道人,只是对于杀鸡用牛刀的瑶光圣地和皇朝,更加警惕了一些。毕竟云泽如今方才只有命桥境,可此番参与围杀的,抛开那些弟子与赵飞璇不算在其中,便是一位炼神反虚境,两位半圣,一位圣人。 瑶光圣地斩草除根的决心,多多少少有些出乎意料,但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小狐狸看了良久,方才终于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将脑袋埋在身体一侧,继续入定修行。 ... 南城,中域。 青山山头,只有两层的小竹楼里,那双腿残废的半老男人,方才起床,一如既往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之后,便缓缓推着轮椅,来到二层竹楼的走廊上,任凭竹楼里一位寻常不会现身的中年人烧水沏茶,端来茶点,与他一起眺望远山林海晨雾朦胧,品茗赏景。 不多时,远处走来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稀客。 犹似在东方之外的另一轮大日。 久违肺痨所困的半老男人,并不能承受圣人威压,而在其身旁,中年人站起身来,将自身气机庇护住从来只在幕后,却从未来到幕前的男人,哪怕面对瑶光圣主,面容刚毅,棱角分明的中年人也不弱分毫,反而一身拳意极盛,不见出拳,便将那轮大日带来的滚滚威压全都打碎。 平地起金风! 呼啸满山岗! 瑶光圣主不声不响,来到近前,驻足在二楼走廊中,收敛了一身的圣人气机,却仍是将自身掩藏在名灿灿一团圣光之中,不以真面目示人。 只是寻常凡人,寿元不过百年的半老男人端来茶碗,嘴角带笑,吹一吹浮沫,轻咂一口,忽然瞥见一只白鸽扑棱棱从远方飞来,落在面前的栏杆上。男人搁下茶碗,抓来白鸽,取出信纸,以两根手指夹住一段,缓缓展开。 “毒獠,死了。” 男人有气无力,说完之后便就猛地咳嗽两声,过了许久才终于勉强平复下胸膛中的不适感,叹一口气,将信纸随手丢出。 中年人只瞥一眼,信纸凭空化成齑粉。 男人未曾多看,只望向远方林海。 “杨丘夕,徐老道,乌瑶,叱雷魔猿...” 男人忽然摇着头轻轻一叹。 “姚宇,你太着急了。” “着急?” 真名姚宇的瑶光圣主冷哼一声,语气不善,未曾因为此间身在皇朝最深处就收敛自己的脾气秉性。他转过身来,一双眼眸精光熠熠,如同两点璀璨明星,直视着这位虽然只是一介凡人,却偏偏在这凶名显赫恶名昭彰的皇朝中,一手遮天的半老男人。 “当年的云温书何等天纵之资,哪怕是你,也曾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便连本座也是不得不承认,他所走出的无敌之道,已经足够压得新老两代人都抬不起头来!莫说是这小小的银河天狱,便纵观断古前所留历史古籍,就是那银河天狱之外的辽阔寰宇之中,都未必有人能够与他竞相争辉!” 瑶光圣主语气激烈,一身气机纵横。 中年人拳意凛然,将半老男人模样的皇主庇护在内。 这位堂堂皇主,轻轻点头,又是猛地咳了一阵,呼吸声极其粗重。 瑶光圣主胸膛起伏,周身圣光缩胀不定,许久才终于逐渐冷静一些,转过身去,面向远方的青山林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语气阴狠道: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是,后患无穷。” 半老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张丝绢,擦了擦嘴角咳出的口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眸光浑黄驳杂,又是一阵猛咳。 中年人皱起眉头,由自袖口之中拿出一只小瞧玉瓶,倒出一颗红光流转犹如玉石一般晶莹剔透的浑圆丹药,缭绕着氤氲雾气,犹似盘龙翔凤一般,喂到半老男人的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变作一股清凉气息,却又如同烈火滚烫,下窜入腹,继而上腾奔涌,游走十二正经,汇聚肺管之中。 半老男人面上一阵火红,凡人之躯吞服如此灵丹妙药,后患无穷。 可即便如此,也是别无他法。 总得吊住这条命才是。 瑶光圣主对于这些视若无睹,开口问道: “那云温书所留孽子,你究竟有何想法。” 中年人手掌抵在半老男人后心所在,调理药力走向,男人气息也逐渐顺畅,面上火红颜色缓慢褪下。 一口闷气缓缓吐出之后,这位皇朝之主,眼神变得格外明亮。 “不着急。” 男人说话不再有气无力,尽管只是假象,但也中气十足。 “老夫这残烛之躯,最少还能坚持十年时间。十年,会有很多机会的。” 男人忽然呵呵一笑,转过脸看向瑶光圣主。 “当年,老夫能将云温书算入必死之境,哪怕最后是被他给逃了出去,可其中过错,也并不在老夫身上,只能怪你姚宇办事不利,过于贪功冒进,才会被云温书抓住机会,逃出生天。那也是老夫唯一一次感叹,人算不如天算,竟是败在了你的手里。” 男人摇头一笑,长叹一声,重新望向远方林海。 姚宇周身圣光,忽然一震,气机交戈铮铮而鸣。 中年人冷哼一声,斜眼看来,眼神不善。 而对此般,男人并不介意,只是轻飘飘笑了一声,抬一抬手,制止了中年人与姚宇之间的气机冲撞。 “老夫能够算死云温书,就能算死那云姓孽子,只是,如今已经打草惊蛇,至少在近些时日,不好再动。” 男人顿了片刻,忽然歪过身来,眼角带笑看向瑶光圣主,旋即面上笑意更浓几分,意有所指轻声开口道: “已经再一再二,却切莫再三。否则,老夫也就只能与你作罢...另寻他人。” 第107章 见人不故 一日后。 自从多年前接任姜家族主之后,便就一直修心养性的此代姜王,忽然出走北城,一身上下披挂星光璀璨,脚下所及,万里星河遥,声势浩大,来到瑶光地界,声如雷震,铅云退散,漫天星光交错层叠,也似天上星河坠入人间,大道气机交戈,锁链铮铮,迫使大昼入夜,震动八方,要为北城南域无辜丧生的许多凡人修士,讨要一个说法。 但瑶光圣地却迟迟不见动静,分明闭门谢客。 而在随后,纵使万里之外也可清晰见得,九天之上有长河垂落,那姜王,如同神明一般,手握皎洁明月,三千大道锁链尽都如同山岳浩大,呈现阴阳两色,横挂岁月长河之上,脚下踏定星海沉落,以明月相共,砸得瑶光圣地轰鸣阵阵,灵纹激荡抵抗。而在那圣地之处,方圆千里之内,苍莽大地寸寸崩塌,哪怕只是遭受牵连波及,也被生生抹去了足有十丈深,高山成平地,桑田作沧海,真个满目疮痍,好似天灾祸乱。 直至此间,昨日方才被那皇朝之中一手遮天的病鬼皇主言语威胁的瑶光圣主,方才终于大开冬天,一身圣光璀璨,犹如人间大日,照破山河三千里,眉心神光万丈高,上接破军星斗,下起地龙灵脉,驾驭罡风冲霄汉,生生撞穿了岁月长河,来到姜王面前,挥手间,天穹崩碎,大道争鸣。 气机交戈之下,雾霭霭,灰蒙蒙。 继而有各方圣地圣主、世家族主与妖城之王现身而来,亦或装出好人模样在旁劝架,亦或闲情逸致看个热闹。 却这一战最终结果究竟如何,绝非世人可知。 只唯一见到,大战落幕,气机消散之后,天穹之上,被那两人生生打落了大片星斗,入夜之后便可见到,是在密密层层的星河之间,出现了一块并不起眼,却深邃晦暗的无光深渊。 而在紧随其后的接连两日,由自瑶光圣地而至北城所在,这万里之内,四时更替都被打乱,十一月的寒风凛冽消失不见,反而变得烈日炎炎,如同盛夏一般。而至第三日,一场滂沱大雨,说下就下,雨珠雨丝如垂帘,又说停就停,留下空气湿润,水雾弥漫,方才终于让人能够依稀察觉到十一月该有的丝丝严寒。 这一日,城中城来了一位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 年轻人风尘仆仆,浑身衣裤破破烂烂湿淋淋,带着些许血迹,看起来像是在山上摔过几次,身后还背着一个已经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的青布包裹,看起来像是用破旧的衣裳缝改而成,打着许多补丁。 年轻人走在街道上,望着只曾听说,却从未见过的亭台楼阁,神宫仙阙,一脸懵懂。 街道上来来往往许多行人,也对这个少了一条腿,又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感到好奇。 短发少腿,八品练气。 有人驻足片刻,眉关紧皱,脸上原本的好奇之色也顿时变得冷漠无比,只当年轻人之所以会少了一条腿,全是因为当年还在俗世时,与人争斗厮杀,意图同类相食,却不幸落败,才会被人生生砍去。而对于这般俗世之人,这些本就生于人间的诸多修士,便大多不会予以任何怜悯,甚至有些女性修士脚步匆匆,对年轻人如避蛇蝎。 早已习惯了这些异样的年轻人,并不理会周遭行人都是何种眼神,已经行走许久,出门时带上的干粮早已吃光,饮水更早便喝完,眼下正饥肠辘辘,口渴难耐,便靠在路边一条万级阶梯下面,从腰上解下一只缝缝补补的布袋子,瞧了瞧里面所剩不多的几枚银币铜钱,一阵愁眉苦脸。 初至此间,年轻人又哪里知道物价如何。 轻声一叹之后,这位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回头望向万级阶梯的上方,眯起眼睛隐隐约约可以瞧见,似乎是个吃饭的地方。 只是这万级台阶... 年轻人抿了抿嘴巴,将目光转向更远处那座悬在半空中,相较于那些同样浮空而立的楼阁宫阙并不突兀的学员,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继续往前走去。 迎面而来的一群人,各个衣着光鲜。 年轻人低下头,没来得及细看,往旁边挪了挪,让开道路。 人群中,较之九月初刚刚入学时又胖了些许的何伟,眼神惊愕,在年轻人面前稍稍驻足。 丁启茂也见到了何伟。 尽管两人都已经有些变样,于上次相见时大不相同,却也依然能够互相认得出来。丁启茂当下便是一喜,满是泥泞灰尘的脸上,绽放出多日未见的笑意,却又忽然瞥见那些已经走至阶梯下方,迈上几级的许多年轻人已经停住脚步,正回头望来。 “何伟,干嘛呢?一个少了一条腿的烂叫花子罢了,随随便便给他两个铜钱,打发了就是!” “身上没带现钱?还是没有铜的?金的银的就算了,给个烂叫花子太浪费,你要真没有铜的,我这儿有!” 有人叫嚷起来,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钱,丢给了何伟。 何伟伸手接住,看一眼那些近段时间以来好不容易才能玩在一起的二流子弟,又看一眼在旁沉默不语,已经收敛了笑意正沉默看着他的丁启茂,手里握着两枚铜钱,动了动嘴角,却始终没能说出话来,眼神闪闪躲躲,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沉默了许久的丁启茂,忽然紧了紧手里的拐杖,这才重新咧嘴笑了起来,却是格外的谄媚低贱,冲着何伟伸出一只手,一阵点头哈腰。 “大爷,行行好,打赏两个吃饭钱...” 一群二流子弟,忽然哄堂大笑。 “何大爷,抓紧时间把铜板给了那个烂叫花子,咱们也好抓紧时间去喝酒!” 先前丢来两枚铜钱的那人,又一次大声叫嚷起来。 多多少少带着些戏谑之意。 毕竟纨绔子弟固然纨绔,可毕竟也是修士之辈,而且常年混迹人情世故之中,眼光大多毒辣,最擅察言观色,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何伟与丁启茂乃是旧识。 那何伟,区区一个三流家族的子弟罢了。 再是独苗,也不过如此。 丁启茂谄媚低贱的模样不曾变过,继续点头哈腰。 “大爷,行行好,行行好...” 何伟忽然换上一副冷脸模样,皱着眉头,格外嫌弃地将手里两个铜板丢了出去,砸在丁启茂的手掌上,没接住,又掉在地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其中一枚更是顺着街道滚了出去。 丁启茂神情一僵,旋即连连点头弯腰。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衣衫破烂,满脸泥泞灰尘的丁启茂,格外费力地拄着拐杖,一条腿跪了下去,迫不得已只能趴在地上,将面前的铜板捡起,又爬向另一颗铜板,不忘在口中继续道谢。 何伟看也不看,转身离开,嘴里念念叨叨不说好话,声音不大,却足够被所有人都听到: “臭叫花子,是真的臭!” 一群二流子弟,再次哄堂大笑。 还是那人,着实不怀好意,忽然屈指一弹,射出一道灵光,在丁启茂伸手抓向另一颗铜板的时候,铛的一声就将其打中,直接弹飞起来,落在地上又滚了几圈,落在更远处。 何伟头也不回。 丁启茂伸手的动作僵了一僵,旋即转过头来看了那人一眼,又看一眼不曾回头的何伟,只得咧开嘴巴谄媚一笑,继续爬向那颗铜板。 “走吧,欺负一个烂叫花子能有什么意思,还是抓紧时间喝酒去!” 有人给看不出脸上神情有什么异样的何伟打了个圆场,朗笑着伸手揽过方才出手的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看一眼还在继续爬向那颗铜板的丁启茂,轻轻摇头。 迈上万级阶梯时,这人刻意落后了几步,与何伟并行。 “是你认识的?” 何伟愣了一愣,没曾想过这位出身北城中域的毛家麟子竟会如此直接,却也很快就反应过来,咧嘴一笑,正要开口,那着实称得上英俊潇洒的毛家麟子就摆了摆手,在他身边压低了声音,缓缓道: “倘若是你认识的,日后就好生照顾一番,倘若不认识,那就只当今日碰见了一个叫花子。” 这位毛家麟子拍了拍何伟的肩膀,扭过头来冲他一笑,然后快步迈上几级台阶,追上前面一群人。 何伟脚步顿了一顿,神情变换,又回头看了眼方才终于追上那颗铜板,捡起之后又吹了吹上面灰尘的丁启茂,抿了抿嘴巴,眼神复杂,继而重新回过头去,加紧脚步,追上人群。 丁启茂在原地坐了片刻,任凭昨夜雨后留下的积水将他身上打湿。 已经淋了一夜的雨,也不怕身上再湿一些。 他回头看了眼已经走远的何伟,将两颗铜板拿在手里,又回过头来,盯着两颗铜板出神许久,这才终于苦涩一笑。 那夜喝酒时,云泽与他说过,何伟已经变得跟当年不一样了。 丁启茂当时还不信,只是觉得两人之间可能因为一些什么或大或小的事闹了些矛盾,才让云泽说出那番话。却在今日,丁启茂不得不信,毕竟今日这事若是放在之前那几年,何伟,是断然不会将这两颗铜板如此随意往他手里丢。 再怎么好面子,也得好好放在他的手心里才行。 也就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像条狗一样爬着去捡。 丁启茂眼眶忽然有些发红,抽了抽鼻子,将那两颗铜板贴身收好,不曾放进那只缝缝补补的钱袋子里,拄着拐杖艰难起身,继续往学院走去。 大街小巷,错综复杂。 许久之后,已经饿得实在没力的丁启茂,瞥见了一家点得相当古朴的酒肆,门口立着一根竹竿,上面飘着一只幌子,幌子上独独写了一个“酒”字。 陋巷酒肆,东西再贵,也应该贵不到哪儿去。 丁启茂掂量掂量自己那缝缝补补的钱袋子,走上前去。 时候还早,方才天亮没多久,酒肆也就格外冷清,肩上搭着一条毛巾的伙计也正在搬弄桌椅,忽然瞧见在旁驻足正犹豫不决的丁启茂,忽的咧嘴一笑。 “想吃东西?” 问的不是“想喝酒”。 这酒肆伙计搁下条凳,用毛巾随手擦了擦桌子。 “坐吧!” “这...” “坐吧!坐!” 酒肆伙计咧嘴一笑,又说一遍,见到这位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仍是有些犹豫不决,便只得上前,将年轻人抚了过来,按在条凳上。 “你先安生坐着,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 说完,那伙计就已经抹身进去酒肆里,跟柜台后面仍旧有些睡眼惺忪的肥胖掌柜说了一声,就掀开门帘,去了后厨。 肥胖掌柜勉强睁开眼睛,瞧见屋外仍是有些头脑发懵的丁启茂,瞧了片刻之后,脸上正浓的睡意忽然消散一空,不再继续躲在柜台后面偷懒,抽身走出屋来,在丁启茂的旁边坐下,又瞥一眼那条空荡荡的裤管,略作迟疑,才终于开口道: “这条腿,丢在俗世了?” 丁启茂回过神来,闻言之后稍稍一愣,旋即轻轻一笑,缓缓摇头道: “没丢。” “没丢?” 肥胖掌柜有些意外,皱起眉头又低头看向那条空荡荡的裤管。 “不是被人砍掉吃了?” “我自己砍的。” 丁启茂未曾隐瞒。 “但,救了三条命。算上我的话,是四条。” 丁启茂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那条裤管,又一次回头望向先前相遇的方向,怔怔出神了片刻,眼神忽然变得有些灰暗,而到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这位曾以凡人之躯,也有胆量自断一腿的年轻人,就已经重新露出了格外轻柔,却多多少少有些歉意的微笑。 “可能,也害了不少人。” “...咱们这些还活着的,能有几个没害过人的。” 肥胖掌柜摇头哂笑,竖起拇指往后指了指后厨方向。 “那小子也是。” 丁启茂轻轻点头,从先前这位肥胖掌柜忽然上前搭话的时候,就已经大概猜到了。 从俗世里活下来的人,又有几个不是该死不死? 而如今人间相遇,或许也能算得上是老乡见老乡吧? 丁启茂忽然生出这种念头,觉得有些好笑,却在笑过之后又忍不住在心里觉得一阵悲哀,总觉得这种活着不是真的活着,却又不是真的死亡,如此囫囵不清之下,便总觉得有些迷茫。 或许就只是...半死不活? 丁启茂咧嘴,摇头凄然一笑。 肥胖掌柜忽然沉默下来,只以为丁启茂也是那些快疯没疯的俗世人之一。而这样的人,在肥胖掌柜还没来到城中城前,曾经见过的,绝不在少数。 正如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般的年纪,方才对原本的那个俗世有了一定的认知,就忽然遭逢天惊地变,还未真正成型的三观也随之崩塌,却又没能万千塌陷。内心深处的良知,道德划定的底线,以及罪恶的作为,相互冲突之下,快疯没疯,还不如干脆疯得彻底一点儿,至少不会活着遭受煎熬。 “来喽——!” 酒肆伙计忽然拉着长腔叫了一声,两只手端着一件餐盘,上面摆着两个碟子,其中一个碟子里摆了三个白面馒头,另一个碟子里摆了一份十分简单的炒菜。 油没少放,还有肉,外加一壶价格并不怎么昂贵的果酒,一并摆在了丁启茂面前。 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丁启茂闻见饭菜香,吞了口口水,尽管肥胖掌柜与酒肆伙计都在说着“不要钱,随便吃”,可丁启茂却也依然拿了自己那只缝缝补补的钱袋子,将里面仅有的一些银钱铜板全都倒了出来。 “够了,够了!” 肥胖掌柜连连摆手,只象征性地收了几颗铜板,再拿起剩下的银钱,一边夺来钱袋子重新装进去,一边笑着开口道: “咱们这些人,在那两年都没少作恶,你就当让我做一回好事,心里也能觉得安生一些。更何况这几个馒头一碟菜,本身也值不了什么钱,几颗铜板就已经够本了,剩下的你还是自己拿着,总不能吃了这顿没下顿吧?” 肥胖掌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钱袋子重新系上,塞在丁启茂的怀里。 “得了,好生吃吧,吃完之后啊,还得接着活!” 肥胖掌柜重重一叹,就要起身离开。 丁启茂怀里抱着那只缝缝补补的钱袋子,忽然沉默了下来。 那两年,这个断了一条腿的年轻人,也曾无数次告诉过自己,“吃吧,赶紧吃,吃完之后,还得接着活。” 也似是看穿了丁启茂的心思,肥胖掌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桌子的另外两边,忽然坐下两个人。 一个身穿青灰道袍的花白胡子老道人,一个一身黑衣,方才坐下就立刻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哼哼唧唧的小男孩儿。 接连赶了今天的路,老道人也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老道人瞥一眼桌上的馒头小菜,忽的咧嘴一笑,根本不理一旁黑衣小童满脸不忿的模样,抖一抖袖子,在桌面上一字排开好几枚金灿灿的钱币,格外豪爽道: “上好酒,上好菜!道爷请客!” 第108章 恶石 城中城的偏僻地带,有一条并不起眼的小巷,隐藏在如同北城南域城中村的破落之地,从早到晚,一直都有许多来来往往的摊贩商人与各种修士,就在巷子两边随随便便找个地方铺一张大布,摆上这一回行商带着的许多小玩意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从珠光宝气到蒙尘古董,应有尽有,大抵等同于寻常所说的黑市。 一位身材魁梧,躯体壮硕的老人,忽然在一位摊贩面前止步,斜着眼睛迅速扫过摊上摆着的许多玩意儿,随后蹲下身来,像是一头壮硕的黑老虎,让摊贩莫名有些心惊胆战。 黑市里行走的人,大多不是什么正当人。 哪怕修士,也是如此。 这位貌不惊人的摊贩便是一位以倒斗为生的土夫子,摊上的许多玩意儿,来历并不光鲜,不好与人多说,但大多有些眼力见的,看一眼就能猜到究竟怎么回事儿,也都心照不宣,并不多提,更不会以此压价,算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罢。 但总会有人不守规矩。 土夫子瞧着眼前这位蹲在面前如同一头黑老虎模样的老人,心里有些没底,生怕老人会借机压价,甚至狮子大开口。 毕竟有些人只一眼看过去,就能知道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儿。 而这一批的这些货物,也正是这位土夫子在秦川淮水以南的一座古墓里挖掘出来的,不敢在南边卖,生怕会遇见正主的家族子嗣,便不远万里来到北城,两天前刚到。 灰扑扑的大布上,有的看似珠光宝气,但实际上也就只是用来观赏把玩罢了,没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价值。有人喜欢,还能卖出一个好价钱,倘若一直遇不上喜欢的人,那就只能烂在手里,最后迫不得已以低价卖出。而另外一些,则是一些蒙尘沾泥的破烂,跟那些珠光宝气的东西杂七杂八格外胡乱地摆在一起,就是为了能够顺便卖出去。却也有些看似貌不惊人的,才是真正的好东西,被摊贩摆在手边的位置。 这一行做得多了,时间长了,就很少会有看错的时候,便如那些只能拿在手里也或摆在架子上把玩观赏的小玩意儿,卖给什么人什么价钱,土夫子心里一门儿清,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刚入行搞收藏的,大多时候都能高价卖烂货。 打眼打眼,打的就是这些人的眼。 但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哪怕是个活该打眼的主儿,土夫子也着实有些不太敢。 有些人,别说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成文的规矩,也未必肯放在眼里。 土夫子不是没遇见过。 魁梧老人拿起这个,放下拿下,都是些蒙尘沾土的破烂玩意儿,看了又看,始终默不作声,不作评价,也不多问。土夫子缩着脖子,要比蹲在面前的魁梧老人矮了得有两个头,心下暗自估算着,如果两人都是站起身来,自己又得矮多少。 “就这个吧,什么价?” 魁梧老人忽然晃了晃手里一颗蒙尘沾土的石珠子,表面坑坑洼洼,不是什么好货,看起来更像镇宅石狮子嘴里叼着的那种,足有常人一个半拳头的大小,但放在魁梧老人手里,却还不到一拳大。 土夫子心思机灵,早先时候就分明瞧见魁梧老人第三个拿起把玩的东西就是这枚石珠子,忽然有些拿捏不定,觉得可能是自己看走了眼,这从镇墓兽嘴里掏出的玩意儿不是什么破烂货,也不该只定到十枚玉钱的价。 沉吟片刻,土夫子咧嘴一笑。 “客官好眼力,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咱也...” “别废话,直接说什么价,合适就买,不合适就拉倒,磨磨唧唧的跟个娘们儿一样呢?!” 魁梧老人皱起眉头,一阵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把土夫子吓得当即就是激灵灵一个寒颤,只得慌忙点头弯腰陪着笑脸道: “不贵不贵,就只三百玉钱!” “三百?玉钱?干你娘的抢钱呢?!” 魁梧老人脸色一沉,砰的一声就将手里那枚石珠子砸在了地上,当即陷下一个深坑出来,地面龟裂,四面蔓延,更震得摊位上各种从土里挖出来的瓶瓶罐罐一阵摇摇晃晃,吓得土夫子一阵手忙脚乱才终于挨个扶稳,没有摔碎。 魁梧老人冷哼一声,一双虎目怒瞪,神光炯炯,如火一般。 “这玩意儿从哪儿来的,你当老子不知道?不就是他娘的镇墓兽嘴里掏出来的石头疙瘩嘛,也就是老子家门口的镇宅狮子嘴里丢了一个石头蛋,才会买你这石头疙瘩,真当老子是个冤大头,土财主?!三百玉钱,你个王八崽子还真敢要,大清早的就让人不痛快!老子给你个机会,重新说价,否则这些瓶瓶罐罐什么的,老子全给你砸喽,一个都不留!” 土夫子挨了一阵骂,只得哭丧着脸连连道歉,心里也是一阵自骂,早就看出来这位爷不好得罪,怎么就他娘的猪油蒙心敢这么报价? 心里骂完自己,土夫子缩着脑袋,只得陪着笑脸道: “爷明眼,爷明眼,可别砸,小的养家糊口不容易,价钱什么的就不提。您要有心,就赏几个辛苦钱,不赏也无妨,全当这石头疙瘩是小的送给您!” “送?老子从不白拿东西!” 魁梧老子横眉立目,将那石头疙瘩从地里扣了出来,又随手在怀里摸索片刻,掏出几个铜板来,不多不少,整整十个,直接丢进了土夫子手边的一只玉瓶里。 那玉瓶是个不错的小玩意儿,装着一缕月华,在昏暗地方倾倒出来的时候,流光朦胧,格外好看,在墓里作照明之用。 却也就只有女人小孩儿才喜欢,用来讨人欢心,很不错。 土夫子一阵唉声叹气,小心翼翼将玉瓶里的铜板掏了出来,未曾损伤到里面的月华。 这一趟倒斗,也就这只玉瓶才有机会卖个好价钱,但其实还另外有一颗很大很大的夜明珠,只可惜是镶在了棺椁上,正主又是个阴气森森的女子,被夜明珠华亮绿光照耀着,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尸体还是仿佛刚刚下葬时一样,让这见惯了种种离奇的土夫子立刻明白,绝对不能随意妄动。 那夜明珠,可是顶好顶好的宝贝。 便是现在想起,土夫子也觉得实在可惜,手里掂量着那十枚铜钱,念头一转,觉得大清早就有生意做,虽然不是什么好生意,一颗石头疙瘩换了十枚铜板,但毕竟也算开门红,是个好兆头,便又咧嘴笑了起来。 魁梧老人去而复返。 土夫子心头一凛,笑意僵住。 再之后,魁梧老人就转身离去,只是相较之前,脸色要变得凝重许多。 周遭许多大清早就出来摆摊的商贩和出来淘货的修士客人,身份迥异,却在此间都是转过头来看向这位土夫子,眼神大多变得奇奇怪怪。有些人眼神怜悯,有些人目露沉思,更有些人眼神火热,脚步匆匆就转身离开,让土夫子一阵古怪。 他吞了口唾沫,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旁边地摊上的商贩转过头来,冲着土夫子打了个呼哨,脸上满是古怪笑意: “可以啊你小子,竟然挖到大墓了。” “大墓?什么大墓?” 土夫子一脸愕然。 那旁边的商贩也不意外,只是面上笑意更浓几分。 “刚才那位大老爷回来过一趟,还记得不?谁都没见着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偏偏问一句,你就答一句,说话连个磕巴都没有,把这一趟倒斗怎么去的,在什么位置,里面什么光景,都说得明明白白。当然,那位大老爷没多说什么,但肯定是刚才那个石头疙瘩不一般,大老爷回去看过之后,这才回来问你的,临走前还拿了你摊位上一个满是窟窿的烂石头。你来说说,这不是挖到了大墓,还能是什么?” 闻言之后,土夫子脸色雪白。 不怕小墓没赚头,就怕大墓惹麻烦。 土夫子低头扫视,果然摊位上少了一个满是窟窿的石头。 他还记得,那石头是他在那墓里的一座石台上发现的,没看出有什么来历和古怪,只觉得那形似山包一样的灰石头,上面的窟窿很多,形状很远,又被郑重其事摆在石台上面,就肯定是个稀罕货,便尝试着拿下来。而当时还以为没太可能将其拿下来的土夫子,却是意外地顺利伸手拿住了那块烂石头,再之后,又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奇异,就只当是唬人的东西,将其忘在脑后,直到两天前开始在这儿摆摊的时候才重新想起,便摆在手边,当成好东西来卖。 见多识广的土夫子,格外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忽然就明白过来。 那土包模样的灰石头,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抓紧时间回家收拾收拾吧,运气好还能留下一条命,运气不好...那位大老爷可就只是把石头拿走了,其他的什么都没做。” 同样身为土夫子的隔壁商贩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方才时候,那位大老爷让你脱过上衣,可能你自己到现在都没发现,你那背上啊,已经变得跟蜂窝一样了,密密麻麻全是圆窟窿,都能瞧见里面是个什么模样了,看得我呦...” 隔壁商贩激灵灵抖了个寒颤,挪着屁股坐得远了一些。 而在闻言之后,这位土夫子的脸色立刻就变得格外惨白,手忙脚乱将上衣脱下,又拿起摊位上一面十分古朴却又只是寻常的铜镜,极力扭过脑袋,通过铜镜看向自己的脊背。 格外规则的圆窟窿,一个接一个,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满背都是,不淌血,却比血淋淋的模样更可怕,甚至就连脊椎肋骨都已经坑坑洼洼,露出了里面鲜红带血的模样,更有些窟窿已经十分通透,能够瞧见自己得到内脏。 土夫子如同见鬼,瞳孔一阵扩张,哆哆嗦嗦许久,才终于惨嚎一声,将铜镜丢了出去,砸在地上。 这周遭,许多人看来的目光都带着怜悯,也不免一阵唏嘘。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更何况是这种坏人清静的行当,越可怜,越可恨。 还是那句话,不怕小墓没赚头,就怕大墓惹麻烦。这不,麻烦临头了,再想着后悔,也已经晚了... ... 有些事,根本没有太多隐瞒的必要。 就像这次这个土夫子挖到了大墓,哪怕魁梧老人遮遮掩掩,到日后一旦有所动作,也必然会惊动其他人,根本瞒不住,也便是说,瞒或不瞒,最终的结果都一样,就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尤其这次的大墓并不寻常,也所幸发现得早,没有让这满是圆窟窿沾染了浓郁恶气的灰石头落在外面,否则就不知要害死多少人才行。 只是那位土夫子,怕是已经没得救了。 魁梧老人手里随意抛着那块像是山包一样形状的灰石头,眼神凝重,每一次抛起落下时,掌心都会有灵光显现,用以隔绝灰石头上沾染的浓郁恶气。 老人直接返回姜家府邸,来到空中楼阁,找到了面有病容,气息萎靡的姜王,毫不客气就在对面坐下,将那满是圆窟窿的灰石头搁在桌子上,又从怀里掏出那枚坑坑洼洼的石头蛋,用力一握,石皮碎裂,缝隙中立刻绽放璀璨明光,继而石皮剥落,显露真容,是仿佛一轮小巧明月般的玉珠子,方才尘尽光生,就开始环绕灵雾氤氲。 玉珠内空,装着粘稠玉髓乳。 魁梧老人屈指一弹,就在玉珠子上开了个洞口出来,馥郁芬芳的浓香立刻充斥了整座阁楼。 “喝了吧。” 老人将已经开了洞口的玉珠子丢给姜王。 后者接过,有些意外老人这几天接连外出,还真就找到了如此的珍稀宝药,并不犹豫,当即仰头一口喝下。 元炁奔走,药力轰鸣,如同大坝决堤一般的声响在姜王吞服了玉髓乳之后,立刻就从体内轰鸣传出,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喷薄淡淡神采,灵雾氤氲,而其体内的许多伤势,也都在药力作用下,迅速恢复起来。 修士有强弱,圣人亦如是。 此代姜王,终究不是手中掌握了两部星经的姚宇对手,原本是去讨个说法,却不想对方先是闭门谢客,后又冒着大不韪直接大打出手,措手不及之下,只能负伤而回。 修行有天时地利人和之说,而那所谓地利,也是至关重要。 姜王真正趁手的法宝圣兵,因身为一家之主,就必须拿来镇压底蕴,以免流失,而先前出行,上门讨要说法,姜王原本无意争斗,便未曾携带法宝圣兵。可那里毕竟也是瑶光圣地的地盘,哪怕瑶光圣主真正趁手的法宝圣兵同样用在镇压底蕴,可毕竟也有主场之便,猝不及防的姜王,也就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尽管姜家与瑶光圣地本就不合,可姚宇如此做法,也让姜王实在不忿。 可眼下情形,却容不得姜王再要计较报仇一事。 他目光落在那块形似山包,却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满布着大大小小圆形窟窿的灰石头上,眉关紧皱,已经察觉到其中沾染的浓郁恶气。 “这是你老子我在黑市上瞧见的,卖东西的那个土夫子,已经染上这块石头的恶气了,背上密密麻麻全是圆窟窿,虽然内脏无妨,但也已经救不回来了,只是不知还能活多久。你也好生瞧瞧,看看这石头上的恶气到底从何而来,也能考虑考虑那座大墓,咱们到底有没有必要去一趟。” 魁梧老人扯开胸前衣襟,袒露出胸肌虬结的胸膛,大大咧咧歪着身子坐,一条腿曲起横放,一条腿曲起竖摆,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塞进腋下一阵抓挠,没有一点儿身为姜家老族主该有的模样。 姜王眉关紧皱,任凭体内的玉髓乳药力随意激荡游走,充斥六脏六腑,贯通四肢百骸,不管不问,只在一双眼眸中生出灵光璀璨,仿若两点星辰一般,盯着那满是圆窟窿的灰石头看了许久,却也只能紧皱眉关,轻轻摇头。 “我也看不出这石头上恶气的来历。” 顿了片刻,姜王收起瞳术,抬头看向自己这位从来没个正型的父亲,缓缓开口道: “还是去找徐老道吧,也正巧,他今天刚回来。” “徐老道?” 魁梧老人有些意外,那只塞进腋下的手缓缓收回,又挠了挠胸膛。 而姜王则是轻轻点头。 “徐老道虽然不是土夫子出身,但毕竟也曾跟着云温书闯过许多大墓,到过许多恶土,算得上是真正的见多识广。哪怕徐老道也认不出这石头的来历...也可以拜托徐老道去找大哥。” 闻言之后,魁梧老人挑起眉头,瞥一眼眼帘低垂,正尽可能将眼神中异样掩盖下去的姜王。 深知当年之事的魁梧老人沉默许久,忽然深深一叹,并不多说,只拍了拍屁股之后便就站起身来,在掌下浮现出一片星雾弥漫的气机光景,将那满是圆窟窿的灰石头直接抓在手里,并不畏惧其上恶气,跟着便就转身离开。 第109章 系铃人 花白胡子的老道人,从来都不太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用他经常拿来跟罗元明说的话讲,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其攒着留给他人,倒不如眼下就拿来潇洒。 没错说出这番话,老道人都是格外的豪爽阔气。 毕竟不是他的钱。 黑衣小童哼哼唧唧,因为重伤未愈,就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却也一直死死盯着老道人,一阵龇牙咧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暗恨老道人虽然是个道人,却根本不地道,先前还说自己囊中羞涩,需要一些银钱来买丹药药散,灵株宝药,连哄带骗让他将气府中的玉钱全都拿了出来,现在却又专程绕道跑来吃菜喝酒。 上好菜,上好酒? 臭不要脸! 黑衣小童心里已经将老道人骂了一千一万遍也仍不解恨,却无奈这几日风尘仆仆,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一些气力,也全都拿来打开气府,取出玉钱,如今真的是半点儿力气都没有,否则就一定要扑上去,将那老道人的花白胡子全部揪得干干净净才能勉强解恨。 丁启茂不声不响,有些意外老道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意外那一跃之间便可带起轰然雷鸣,势逾万钧的黑衣小童,又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老道人毫不客气,将酒肆伙计原本送给丁启茂的果酒拿了过来,便连下酒菜都不需要,自斟自饮,乐在其中。 两杯酒入腹之后,老道人才哈出一口酒气,笑眯眯将双手插进袖口之中,抬头看向丁启茂,开口问道: “小子,你区区一个八品练气士,又不是学院学员,也敢往这种地方跑,就不想想,万一在路上撞见一个喜欢做杀人越货那种勾当的人,丢了小命又丢钱,怎么办?” 闻言如此,丁启茂当即便就笑了起来,轻轻摇头道: “运气不好的话,躲在哪里都一样,吃饭还有可能噎死呢。” “啧,这话倒是没错儿!” 老道人轻轻咂舌,深以为然。 已经活了大半辈子的老道人,还真不是没见过倒霉到吃饭都能噎死的,只是那样的倒霉透顶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不太容易见得到。毕竟吃饭都能把自己给噎死,也算一种天下难得一见的顶尖奇闻了。 黑衣小童趴在桌子上,忽然扭过脸来,不太愿意也没力气说话,却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只能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开口问道: “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这儿...” 丁启茂话没说完,忽然一顿,沉默下来。 他扭头看向那座浮于半空的学院,眼神变得格外复杂。 “我想试试,能不能进去。” “进去?” 老道人有些诧异。 黑衣小童眼神愕然,旋即咧嘴一笑,没再继续说话,满脸的讥讽之色。 二十岁的年纪,才不过区区八品练气士,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没人要的废物,哪怕放在那些不能入流的门派家族,最多最多,也就只能是个永远没有出头日的杂役下人。而那所谓的杂役下人,还得手脚伶俐一些才能行,而如丁启茂这般,没什么修行天赋,还少了一条腿的二十岁八品练气士,还能有些许办法可以勉强过活,就已经需要对着老天爷千恩万谢了。 哪怕是那些种地的凡人农户,都要比丁启茂这般模样更强许多。 毕竟也就只是八品练气士,比起凡人而言,其实没强多少,否则那内分九品的凡人境,也就不会叫做凡人境。 丁启茂知道自己有些异想天开,面对黑衣小童的讥讽戏谑,就只能低下头去不多看。 老道人仰头思索了片刻,尝试着问道: “先前跟你说过的,让你自己好好考虑的那番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考虑过了。” 丁启茂老老实实回答道: “可能...他说的对。” 丁启茂扭头看向已经重新别过头去的黑衣小童,眼神复杂。 “或许小泽确实认为我早就已经不欠云叔什么了,更不欠他什么,所以才会因为我砍掉了自己一条腿的事儿,已经这么多年了也始终不能释怀,总觉得因为这个就欠了我太多,再加上前几年的一些事,就更加不能释怀。之前是我没想明白,还以为无论怎么做,都不足够还云叔当年救了我爹一命的人情,但我现在知道了。可是...” 丁启茂张了张嘴,迟疑片刻,才终于转过头来看向老道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如果,当时我不砍掉自己一条腿,那无论是我,还是小泽,小伟,或者何叔,我们就都会被饿死在那里。当然,也有可能只会饿死一个人,但如果是那样的话...” 丁启茂又一次顿住,抿着嘴巴,神情复杂。 他没说出口的那些话,老道人能明白,同时深以为然,也忍不住皱起眉头,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然后深深一叹。 倘若丁启茂当时没有这么做,或许,后果就会更加的不堪设想。 但真正应该纠结的地方并不在这里,这个断了腿的年轻人考虑到的地方也有些偏差,可老道人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己倒了一杯酒,脑袋一仰,就一口闷了个干干净净。 借酒浇愁。 而丁启茂则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丢开心里的烦闷,又出神片刻,方才眼梢眉角都带着轻柔笑意,继续说道: “我还是觉得我没做错,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做错。不是因为觉得无论怎么做都还不了云叔救了我爹一命的人情,而是...我把小泽当作亲弟弟,当作家人,所以,无论是对他好,还是照顾他,对我而言,就都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有句话叫长兄如父。当然,可能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毕竟,他心里想的,跟我心里想的,根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他...” 丁启茂张了张嘴,忽然低下头去,声音变得很小很小。 “他,从没把我当成过家人...” 老道人闻言之后,不再作声。 倘若丁启茂此番所言并非敷衍,那就等同是说,云泽这个心结最根源的地方,其实已经自己解开了,而如今还是一团死结的,就只有云泽自己。 这事儿,还是得交给丁启茂这个系铃人才行。 老道人深深一叹,重新望向丁启茂,一双眼眸之中浮现出一片密密层层交织错落的灵纹阵法,旋即隐入瞳孔深处。 老道人望着丁启茂看了许久,终究还是觉得有心无力。 修行天赋,实在太差。 大抵是因为当初自断一腿时,周遭的环境太过恶劣,又没能及时处理伤口,才会如此。倘若那时的丁启茂便是修士,也就罢了,毕竟修士的体魄总要强于凡人,可麻烦就麻烦在那是的他只是凡人,而且自断一腿之后又处理不当,看似从那以后就变得身娇体弱,多病多灾,实际上却是已经伤到了自身根底,不仅流失了大量的生机底蕴,而且还在所剩不多的生机底蕴中,混杂了不少污浊气息。 在修行方面而言,便等同是毁掉了自身应有的潜力。 而在俗世之人能够更好理解的话来讲,就是因为伤口感染和失血过多,导致一身阳气损耗大半,甚至已经到了虚不受补的地步,若非如此,也就不会一身气血驳杂不堪。 如今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帮着丁启茂祛除生机底蕴中的污浊气息,可即便如此,最多最多也就只能做到勉强延命罢了,这辈子都几乎再无可能开辟气府。 不是全无可能,只是太难太难。 除非吞服造化圣药,也或一朝得悟大道,否则的话,丁启茂这辈子都注定突破不出凡人九品境。 老道人收敛瞳术秘法,有些为难。 但凡身负衣钵的修士寻找传承弟子,又有哪个不是耗费诸多心血,甚至不惜云游四方数十载,只为能有一个天赋极佳的选择?而如丁启茂这般天赋极差,而且缺少一腿,尤其已经损伤到了自身潜力的,便是倒贴无数金银财宝,都未必有人肯要。 哪怕丁启茂的悟性韧性都不差。 毕竟这样一幅千疮百孔的体魄,还能修成八品练气士,悟性韧性,是真真的缺一不可。 老道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倘若没有当初自断一腿那件事,且不说丁启茂一旦迈入修行之路,未来的成就能有多高多高,便是最次最次,老道人也敢断言,这个说话时总是轻轻柔柔,眼角眉梢也都透露出一股温润温柔气质的年轻人,只需遇上一位明师,就至少得有炼虚合道大能境。 可惜了一根好苗子。 老道人心里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些惋惜。 而丁启茂也已经有所察觉,面色变得十分晦暗。 趴在桌子上实在没有力气也实在懒得动弹的黑衣小童,忽然哼唧一声,将下巴搁在桌面上,竖起脑袋,满脸不屑地瞥了一眼老道人,忽然有气无力开口道: “后山,有个修行君子之道的糟老头子,虽然只有大能境,但也没得选择了。而且这种人收弟子大多不看天赋如何,只要心性悟性都能过关,就什么都好说。” 黑衣小童撇了撇嘴,对于那位修行君子之道的学院大长老,格外的不屑一顾。 也或是对君子之道不屑一顾? 黑衣小童懒得多说,说一个字,就要浪费一点气力,还不如省下来等着之后酒肆伙计端上那些好酒好菜,敞开肚皮好好吃一顿。毕竟花的也是自己的钱,总不能吃亏不是。 老道人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当即咧嘴笑了起来。 “不错,那位大长老总是隐居在后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差点儿把他忘记了。” 老道人解决了一件心事,格外赞赏地看了黑衣小童一眼,就已经算是奖励过了,随后便笑呵呵地向着丁启茂开口道: “既然已经有了门路,你也就不必再继续担心,眼下先好吃好喝填饱肚子,吃过之后,我再带你去一趟学院后山,也能顺便将这小子送回他家夫人那边。” 说完,老道人便不管丁启茂是不是云里雾里,是不是真得已经不再担心,扭过头便起身去了酒肆屋里,在柜台跟前站定,心情显然是极好,大吵大嚷着让后厨的伙夫抓紧点儿,又叫了酒肆伙计到近前,说了一声先上酒,上最好的酒,这才终于心满意足地重新回来。 丁启茂想要问个明白,却瞧见老道人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就终归还是没能问出口来。 毕竟是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丁启茂原本也没报什么太大的希望,只觉得凭借自己八品练气士的修为,哪怕少了一条腿,哪怕身娇体弱又多病,应该也能勉强在这城中城里活下去。 就算活不了,也有如今已经命桥境的云泽在。 命桥境的修为,只要有心,赚钱就还算是挺容易的。 至少养活一个吃不了多少饭的废人没问题。 而且还能顺理成章地让云泽松一松那所谓的心结,正可谓一举两得。 但如果可以的话,其实丁启茂还是更愿意自己养活自己,哪怕只是一厢情愿也好,毕竟长兄如父。 太多太多的心绪复杂,都被丁启茂藏在了心里。 老道人对此视而不见,笑呵呵地坐着喝酒。很快,后厨的伙夫终于满头大汗忙活完,伙计端上菜,已经蔫了许久的黑衣小童忽然就像换了个人,一把搂过好几碟菜到面前,吭哧吭哧一顿猛吃,相较于多喝酒少吃菜的老道人,和丁启茂温文尔雅的吃相,黑衣小童这番模样,就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丁启茂有心事,不说话。 老道人乐了起来,不断拿话挤兑黑衣小童,哪怕后者并不理会,也仍是乐此不疲。 直到一顿格外丰盛的早膳临近结束时,老道人已经格外奢侈地拍下一枚玉钱在桌面上,还顺带着大声嚷嚷了一句“不必找了”,四方桌另一边的空位上,那位身材魁梧的前任姜王才终于忽然出现,一屁股就坐在条凳上,顺带着将那块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满是圆窟窿的灰石头也拍在了桌面上。 魁梧老人瞥了眼那枚玉钱,毫不客气开口道: “再上一壶酒,要最好的!” “哪来的糟老头子,还喝最好的?喝尿去吧!” 还在胡吃海塞仿佛肚子里面没有底的黑衣小童听见话声,动作当即一顿,跟着便就一脸凶狠地抬起头来,嘴里骂骂咧咧,虽然有气无力,嘴里还塞着不少东西,但也语速极快。 在老道人身上栽了个跟头也就罢了,毕竟老道人也是堂堂圣人,他一个只有区区入圣的叱雷魔猿,大不了就是吃个不大不小的闷亏罢,更何况老道人也不算外人,吃亏就吃亏,无妨大雅。可如今却不知从哪儿蹦出来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方才坐下,屁股都还没捂热乎就张嘴要酒,要的还是最好的酒,花的还是他的钱,黑衣小童当然不乐意。 可毕竟黑衣小童也是已经活了几千岁,只按年纪讲,甚至比起乌瑶夫人还要更高半辈,见过的人,听过的事儿,绝对不少。 魁梧老人什么身份,黑衣小童当然知道。 而也正是因此,在终于看清楚魁梧老人模样时,黑衣小童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就只能混着嘴里的食物一并咽下去,跟着便就换脸似得,换上了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是老姜王啊,方才是小子有眼无珠,没看清楚,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小子这一次吧!今天这顿,您老随便吃随便喝,小子请客!” “出息!” 老道人翻了个白眼,旋即目光扫过那块满是圆窟窿的灰石头,脸色当即一沉,已经认出了这山包模样灰石头的来历,却仍是装模作样满脸严肃地凑上前去,眯着眼睛一阵细瞧。 眼见于此,原本还想出手好生教训一下这区区入圣妖修的魁梧老人,一门心思就立刻全都放在了这块石头上。 “怎么样,徐老道,瞧出什么来历了没?” “嘶...这...” 真名姓徐的老道人花白眉头紧紧皱起,仍是装模作样,屁股也离开了条凳,转过身来,从另一边继续观察这块黑石头,将魁梧老人都挤得只能挪了挪屁股,让开位置。 而在魁梧老人瞧不见的地方,老道人冲着黑衣小童一阵挤眉弄眼,满脸得意,意味分明,是让黑衣小童好生记着,这次算是欠他一个大人情,日后得好好报答才能行。 黑衣小童哭丧着脸,不敢拒绝,只得不留痕迹点了点头。 丁启茂眼神古怪,看得分明,却也不曾拆穿两人,转而便颇为好奇地看向那块满布着圆形窟窿的灰石头。 许久之后,魁梧老人已经有些不耐烦,瞥了眼老道人撅起的屁股,扯了扯嘴角,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拍在上面,啪的一声,格外清脆。 “你这老东西到底行是不行,还没看出来?!” “看出来了,看出来了。” 老道人冲着魁梧老人翻个白眼,揉了揉没有二两肉的屁股,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皱起眉头,摆出一脸的严肃模样。 但这回却不是什么装模作样,而是真的不开玩笑。 “这东西,是风响谷那片恶土出来的!” 第110章 人间词,石古怪 更早一些的时候。 天还没亮,雨还没听,躺在床上已经昏迷了几天时间的云泽,终于悠悠醒来,胸膛深深起伏之后,不声不响坐了起来,瞥一眼对面床铺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怀有俊,云泽不曾弄出任何声响惊动他,很快便就穿衣下床。 究竟昏迷了几天,云泽很清楚。 也或说,相较于醒过来重新面对这个气象万千却又不如意十之八九的世界,云泽更愿意独自坐在心湖湖畔,对着电闪雷鸣之后的风平浪静一直发呆。也只有在没有其他人的心湖心境中,才可以完全的安静下来,不需要考虑周围的那些人对自己抱有怎样的恶意,也不必一直小心警惕,与人勾心斗角,劳神费心。 但终归得还是得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云泽穿戴整齐之后,就这么坐在床边,听着屋外的雨声,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小狐狸从枕头旁抬起脑袋,幽冷双瞳望着云泽。 许久之后,云泽忽然起身,推门走出房外,不曾以血气气韵将滂沱大雨隔开,任凭自己被淋成一只落汤鸡的模样,趁着天色未亮,趁着大雨未停,独自一人四处闲逛。 从弟子房所在的悬空台,到玄青殿的殿前广场。 云泽略微驻足,随后转身离开,远远望见布告堂、灵宝阁、经阁、剑阁,都有灯火微亮,在雨幕中的黑夜里,仿佛一点明珠豆蔻,又有着几分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睡我独醒的意味相当分明。尤其剑阁,哪怕是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也依然可以依稀听到雨幕哗啦啦的声响下,正从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有轻有重,时缓时急,带着独特的韵律和节奏,于百炼之中锻出真姿。 一块块红铁,被一次次敲打... 在老家山上的时候,云泽也曾不分昼夜地听到过这种声响。 以前很喜欢,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听在耳中,反而觉得十分烦躁。 云泽忽然有些羡慕自己以前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喜恶分明,也没有这么多的烦恼扰心。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之后,云泽默不作声,原本还想四处走走,随便看看,权当散心,可那些依稀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却将他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湖也再次打得波澜阵阵,便在稍作犹豫之后,一如既往地转身去了卷云台。 只有那里才是最清净的地方。 天色未亮,大雨未停,卷云台上空无一人,不见那如同诗画中走出的靓影芳踪。 云泽一如既往靠在一根盘龙立柱下,淋着雨,对着远方灰蒙蒙的云翻雾涌发呆,难得没有因为这周遭不见丝毫光亮,就觉得心惊胆颤,脚底发寒,反而一边淋着这场滂沱大雨,一边望着远方的朦胧景象,心湖中难得的格外平静,甚至就连些许的微风都没有,不见分毫涟漪。 “我想自己呆一会...” 云泽忽然冲着没人的方向自己开口。 远在后山偏隅一角的乌瑶夫人,默不作声,收回了神识笼罩。 刑罚堂中,只有一条手臂,正在摆弄一团白泥的席秋阳,动作轻轻一顿,旋即点了点头,不再继续窥探。 卷云台上,这次是真的只有云泽自己一个人。 哪怕对于这些神识无法察觉,也无从察觉,可云泽却忽然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轻松。他知道,无论乌瑶夫人还是席秋阳,都放任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待着了,便将身体完全放松下来,背靠着盘龙立柱的底座,扬起脸来,任凭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脸上,一阵生疼。 不同于先前几天的四时更替都被打乱,立冬后的寒凉,正悄然袭来。 收敛了一身血气气韵的云泽,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只是在心里觉得,只有能够这样清晰地察觉到严寒酷暑,才更像一个血肉鲜活的人。 他将一条腿曲起,手掌按在膝盖上,忽然敲起节奏,口中幽幽喃喃,唱起了云温章当年所写的《人间词》,只在老家山上才人人都会唱,却也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唱。 只是寒意潇潇,大雨如豆,忽然就觉得想要唱一唱。 “人间几度春与秋,云起云落江上明月流。 功名利禄身后土,一帆一桨乘风泛中游。 ... 草木枯盛,四时忙走,柳陌桃蹊,世事悠悠。物换星移过几度,百尺高楼。手摘天上星斗,二十八宿! 风情张日,巍巍高岳,处处不安,沧海横流。文人舞墨不加点,一挥而就!章来万般诗愁,尽逐水流。 ... 独上高楼,独上高楼,赞一声天上星河转月钩。 爱上高楼,爱上高楼,叹一声人间悲欢春与秋...” 日出东方,大雨初停。 云泽睁开双眼,忽的咧嘴一笑。 《人间词》,是云泽最早学会的一首歌词,往常时候听不懂,更唱不懂其中的意思,可在如今,忽然就明白了。 笑罢之后,云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满身上下湿哒哒地往回走,一身的血气气韵忽然一震,周身上下水汽氤氲,便就将衣裳全部蒸干。 回到弟子房时,怀有俊仍是睡得四仰八叉。 小狐狸在床上站起身来,抖了抖一身毛发,忽然跳起,来到云泽肩头,格外亲昵地用鼻子碰了碰他的脸颊。 云泽拍一拍小狐狸,笑了笑。 “放心吧,我没事。” 似乎是听见了声音不大的动静,另一边床榻上的怀有俊忽然激灵灵抖了一抖,伸手揣进睡裤里面又抓又挠好半天,才终于悠悠然醒了过来,忽然见到云泽正站在不远处,迷迷糊糊嘴里哼唧一声,正要翻身,动作忽然一滞,跟着便就猛地坐起身子,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云泽,脑袋发懵看了好一阵,才终于回神,当即眼圈一红,嘴巴一撇,也不知是真是假,差点儿就要哭出声来。 ... 偏僻街巷,简陋酒肆。 老道人眉关紧皱,将双手交叉着揣入袖口之中,沉默良久才终于缓缓开口道: “风响谷那地方不一般,外围虽然也是一片恶土,有恶气缭绕,但却并不怎么害人,也或可以说,风响谷的外围地域,随便一个凡人九品境的小修士,只要控制好进去的次数,也是于性命无碍的。但早些年前,我曾跟着云温书一起去过最深处...” 老道人停顿片刻,抬起头来望向远处,叹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我们两个,只差一点儿,就得死在那个鬼地方。” “风响谷...我记得,应该就只是出产风响石的地方吧?” 魁梧老人搓着下巴,满脸古怪。 “那地方有这么厉害?” “很厉害。” 花白胡子老道人深深点头,再次回想起当初曾跟云温书在风响谷最深处见到的种种,哪怕已经时过境迁物非人非,也仍会觉得背后尾椎有阵阵寒意忽然蹿上头顶,让人心头颤栗。 “风响谷那片恶土,其实按照情况来讲,应该叫做古战场才对。” 老道人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没有细说当初他与云温书为何要去风响谷,甚至就连一带而过都没有。 尽管魁梧老人与丁启茂都是格外好奇,但老道人不说,他们也就不问,而最为好奇的黑衣小童则是只能闭口不言,以免被身为姜家上一代老姜王的魁梧老人忽然想起先前之事,再将矛头转到他的身上来。毕竟这位老姜王究竟是个什么脾气,黑衣小童心里很清楚,哪怕一顿教训不会要了自己的命,但半条命是肯定要丢掉的。 相比起来,自家夫人就要温柔多了。 黑衣小童暗自腹诽,却不敢出声,只能安静聆听。 “每个时代的更迭起落,中间都会出现一段短则数百几千年,长则上万年的混乱年代,群雄争霸,争当下一个时代的王者,乃是定数。而如果不出所料的话,那风响谷,或者说,应该是风响谷的最深处,就是从上古妖帝寿终陨落之后,到近古时期,人皇崛起之前的一段时间出现的,那是一片埋葬了无数法宝圣兵的乱葬岗,更有着无数至今尚存的强者尸骨,有些是人,有些是妖,有些是极其罕见的灵族,但也有些,是位于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 老道人话音忽然一顿。 魁梧老人与黑衣小童各自睁大了眼睛,或是满脸错愕,或是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丁启茂满脸狐疑,听不懂老道人最后那句话中提到的,所谓的位于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老道人却并不打算多做解释,丁启茂也就只能揣着满腹疑问,沉默不言。尽管不太清楚身边这个忽然出现的魁梧老人有着什么样的来历,可毕竟也是敢在老道人屁股上扇巴掌的人物,丁启茂心里很清楚,这些人的谈话,自己区区一个八品练气士,是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更没有任何资格可以插嘴的。 谈不上自怜自艾,只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与复杂。 丁启茂心里暗自一叹,百无聊赖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老道人继续开口。 “风响谷那片恶土,真正的恶气来源,是一座石雕。” 老道人低头望向那块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满布着圆形窟窿的灰石头,眉眼凝重,继而抬头望向魁梧老人。 “那座石雕的模样很古怪,看起来像是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的某个强者死后所化,但具体的模样,却又跟那边的那些‘人’有着很多不同之处,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种类。” 老道人叹了口气,苦笑摇头。 “而诸如此类的石雕,在风响谷的最深处,其实原本是有一十三座,模样虽然迥异,却同样在背后生有肉翅,并且携带着如出一辙的浓郁恶气。只是另外的一十二座,已经被我和云温书全部打碎,只唯独剩下最后一座,哪怕当时已是圣人修为的云温书,倾尽全力也没能将那座石雕打出丝毫裂痕。” “圣人修为的云温书,也打不出丝毫裂痕?” 魁梧老人虎眼圆睁,迟疑许久,才尝试着询问道: “是...大圣?” “虽然只是推断,但,那座打不烂的石雕,生前应该只有圣人修为。” 老道人摇了摇头,愁眉不展。 “那些石雕虽然看起来像是两界壁垒另一边的‘人’,但肯定不是,毕竟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死后并不会变成那种无比坚硬的石雕,更不会生长出那种如同蝙蝠一般的肉翅。而最为古怪的,还是那些石雕上虽然带有浓重恶气,却并不被天地大道所排斥,反而格外蒙受大道偏颇。若非如此,云温书就怎么都不该打不烂那最后一座圣人石雕才对。” 老道人深深一叹,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 天下恶土,都有根源,而无论根源如何,都会或多或少受到大道排斥,就如阴间鬼族来到阳世人间,修为越强的鬼族,就越会受到阳世人间的排斥,不能久留,反之,阳世活人进入阴时鬼间,亦会受到排斥摒弃,乃是规则所致。又如当初人皇意欲打破规则,以无上手段摄来大道底蕴,强行帮助道侣大妖突破瓶颈,仅剩道王,实现了一个时代两王者的无上局面,却被大道摒弃,日日夜夜蒙受雷劫加身,才最终导致了人皇欲破天关不成,反而身陨道消。 不该阳世人间所有的,就终归会被大道所排斥,甚至是被彻底遗弃。 可偏偏那些古怪石雕,格外地蒙受了许多大道偏颇。 老道人曾经查阅过许多孤本典籍,也不曾找到根源所在。 而在闻言之后,身为老姜王的魁梧老人,则是满脸狐疑。 对于这其中的道理,魁梧老人知晓更深,却也正是因此,才会无法理解老道人口中所言。 但老道人确实没必要撒谎哄骗于他,就让魁梧老人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受,想不通其中的关键所在,甚至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倘若自己能够知晓其中真相,或许那对他而言始终求而不得的道王境界究竟位于何处何方,就会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席间,良久的沉默之后,魁梧老人忽然一拍桌面,嘴里骂骂咧咧好一阵,抓来早先时候酒肆伙计送上来的酒,一仰头,就咕嘟咕嘟连着喝下好几口,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紧跟着,魁梧老人又砰的一声将酒壶砸在桌面上,心烦意乱。 “这玩意儿,是今日早间,老子去逛黑市,从一个土夫子那里拿来的。” 魁梧老人长长吐出一口浓重酒气。 “据那土夫子所说,这玩意儿,是他在秦川淮水以南的一座深墓里发现的,模样看着有些古怪,又被好生摆在一座石台上,还以为是件不得了的好宝贝,就给直接拿了下来。却到手之后,才发现这破烂玩意儿就只是模样古怪,根本瞧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再之后,老子还问了那土夫子有关那座墓的其他一些事,除了镇墓兽样子奇特之外,就只有墓穴深处的棺椁上,镶着一颗人头大小的翠色夜明珠,就镶在墓穴主人的头顶上,看起来像是保护墓穴主人的尸身不会腐烂,所以那土夫子就没敢妄动。但我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可能那土夫子根本没有探完整,墓里应该还藏着其他隐秘,只是不知好坏。” 魁梧老人说清楚了这块灰石的来历,扭头盯着老道人。 “徐老道,你就直接说,那墓,去得去不得?” “镇墓兽模样奇特...先说说看,那镇墓兽是个什么模样。” “不知道。” 魁梧老人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老子已经给那土夫子用了摄魂的手段,可即便如此,那土夫子也已经记不清镇墓兽的模样了,到老子后来逼他使劲想的时候,那土夫子差点儿没抗住,灵魄都快炸掉了也想不起来。” “嘶,这...” 老道人闻言之后,紧了紧交叉收进袖口的胳膊,眉头已经拧成一团,细细思量了许久。 “确实有古怪。” “还有,墓主人是个阴气森森的女子。” “女子?” 老道人一愣,旋即开口问道: “那墓中,可有阴鬼暗生?” “没有。” 魁梧老人有些头疼。 “所以老子才会觉得有古怪,可那土夫子确实是说不曾遇见过任何阴鬼,墓主人也确实是个阴气森森的女子,而且长相很不错,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还跟刚死没多久一样。” “如此说来,应该是跟那颗镶在棺椁上的夜明珠有关系,只是不曾亲眼见到,就着实拿不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老道人口中啧啧有声,暗自斟酌良久,还是轻轻摇头。 “虽说风险越高,就越有可能意味着背后的机缘越大,可那座深墓,确实处处透露着古怪,老道我是不太建议深入其中冒险的,毕竟那座深墓很有可能是跟风响谷深处的那些石雕有关系,稍有不慎,就会命丧其中。” 顿了顿,老道人瞥一眼那块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满布着圆形窟窿的灰石头,忽的咧嘴一笑,凑近到魁梧老人的身前,压低了嗓音贼兮兮地开口道: “老姜王,考虑一下,卖老道我一个小小的人情,如何?” 第111章 人心最复杂 学院后山。 送回了黑衣小童之后,老道人带着少了一条腿的丁启茂,一路穿过匆匆林障,走了许久才终于来到学院大长老的住处所在。 一间木屋,几个木架,各种常见也或稀奇的灵株宝药层层叠放,被大长老全部晾晒成干,以便随时供给学院灵宝阁对于不同年份灵株宝药的各种需求。而在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套石质的桌椅圆凳,只是颇为出乎意料的,当老道人带着丁启茂寻到此间时,云泽也在,正与白发白须的大长老对坐手谈。 纵横之间,局势微妙。 许是察觉到来人,云泽忽然有些分神。 大长老也不曾着急,伸手捋着胡须,先是看了眼老道人,随后便将目光望向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神色复杂的丁启茂,再看一看手中执子,迟迟不落的云泽,尽管并不知晓这其中的错综复杂,却也已经大抵猜出了老道人与丁启茂的来意,便暂且起身,来到丁启茂面前,一言不发,枯瘦手掌轻轻按在丁启茂的肩头上,更俯下身来,眯着眼睛凑近道丁启茂的脸前,以两人四目,只隔寸许相对。 丁启茂忽然有些紧张。 但老道人却是不管不问,只瞥了眼趴卧在一旁的小狐狸,就算是已经打过招呼,跟着便来到棋盘前,双手揣袖,低头看去。 云泽执黑,虽然步步为营,却是杀机暗藏,看似稳重,实则莽撞,已经被白子布下陷阱,最多最多,也就十手之内,便可输赢立分,高下立断。 “回天乏术矣!” 老道人笑呵呵摇了摇头,在大长老先前的位置上坐下,冲着眼神古怪的云泽挑了挑眉毛。 “启明无暇此间,便由老道我来代他下几手,顺便也能给你一些挽回败势的机会,可得好好把握,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儿了!” 老道人意有所指。 云泽深深看他一眼,并不答话,将全部心神从别处收回,一门心思全在面前的棋盘上,手中执子,迟疑许久才终于落定,看得老道人面露惊异之色,旋即眸中带笑,面有赞赏,只随手一拂,棋盒中便升起一字,飘然而过,稳稳落定。 而在一旁,眯着眼睛的大长老,与心中满是不解错愕的丁启茂,只隔寸许距离对视良久,之后方才终于笑着直起身体,对着丁启茂轻轻点头。 “不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言罢,他便转身来到棋局一旁,又回过头来,示意丁启茂可以在对面坐下。 见状之后,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有些局促不安地看了眼自从先前来时就一直没有回过头的云泽,迟疑许久,才终于咬了咬牙关,拄着拐杖走到那位须发皆白的大长老对面落座,随后再看一眼满脸认真、一门心思全在棋局中的云泽,有些坐如针毡,又似如芒在背,忍不住吞了几口唾沫后,挪了挪屁股,又挪了挪屁股,却见到无论大长老也或云泽,又或那位老道人,此间心思都是全在棋局上,便只得强迫自己低头去看这看不懂的纵横之道。 老道人棋力极强,哪怕有意防水,在十数手后,这棋盘上的纵横之间,黑子也是已经无力回天。 云泽手中执子,看了许久,仍是不肯认输。 老道人重新将双手揣进袖口,望着云泽已经额头见汗的模样,有些无奈,也有些感慨。 “有些事,已成定局,又何必如此执着,不肯放手?” 看不懂棋局如何的丁启茂,听出了老道人的言外之意。 他转头看向云泽,眼神复杂,看了许久,最终也只能将目光重新望向面前的棋局。棋盘上,纵横十九道,黑白错落,局势已定,只是一旦落在全然不懂其中道理的丁启茂眼中看来,便如同天书一般。 坐在对面的大长老瞧了眼丁启茂,略作思索,忽然一拂大袖,卷过一阵清风。 而在丁启茂眼中,这棋盘上的黑白落子,便立刻各自亮起黑白神光,猛然变得刺眼无比。只待光芒逐渐散去,这位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才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另一片天地,迎面而来的肃杀之气让他感到窒息,烟浪滚滚,黄沙漫天,却依然能够清晰见到,在这片荒凉战场上,那黑甲深邃之阵,铁骑冲杀,步兵紧随,虽然稳步推进,却白家也仍是固守如金汤,与黑甲杀得难分难解,不相上下。而越是激战难分,那黑甲骑兵,就越是过激,便到后来,就只顾仰仗着重槊大戟横扫四合,导致铁骑突出,深陷白甲阵围之中,被从中斩断。 黑甲固然狰狞,铁骑重槊,杀力极强,却在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虎头羊身罢了,一旦虎头被剁,徒留羊身,也就只能沦为待宰之肉。而那白甲森森,阵围紧密,又如何还能有力回天? 丁启茂看懂了,暗下推演,实在瞧不出黑甲军阵还能有合作为。 提子如杀人。 老道人再落一子,白甲围拢,戈矛森森,不留分毫情面,将那虎头斩得七零八落,杀得黑甲铁骑丢盔弃甲,无一生还。 丁启茂深深一叹,场中气机变换,风卷残云,只待漫天黄沙遮眼而过,便就再度回到此间。他转头望向满脸颓态的云泽,眼神更加复杂。 棋局落罢,老道人站起身来,看向头颅低垂已经无奈认输的云泽,沉默良久,忽然笑道: “苦海本无涯,身后自有岸,岸上非虎狼,而是故人盼。” 这番话着实没有什么玄机妙处,说得格外分明,十分清楚。 云泽不声不响,同样站起身来,走到小狐狸那边,始终低垂着脑袋,伸手轻轻抚摸小狐狸。不只是出乎云泽的意料,更是出乎老道人的意料,小狐狸不闪不躲,趴在那里睁开眼睛看了看,就任凭云泽随意抚摸。 原本还想着,只要小狐狸躲开,就一定要追上去,然后一路追着离开此间的云泽,忽然就变得有些骑虎难下。 也或骑狐难下? 云泽暗自咧嘴,背对众人,冲着往日里总会十分善解人意的小狐狸皱起眉头,眼神哀怨。可小狐狸却是鼻孔里出气一声,跟着便就扭过头去,趴向另一边,依然不闪不躲更不逃,就只是爬在那里。 同样看穿了云泽心思的老道人,当即咧嘴一笑。 大长老不明就里,只作壁上观。 许久,终于不好继续在小狐狸这边蹲下去的云泽,只得起身回来,重新落座,却是低头望向棋局,看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三手之前,还有些许生机,甚至不仅可以将败势彻底挽回,更可以反将一军,以刀劈斧凿之势,将白子贯穿。 只可惜,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云泽满脸复杂,抬头看向老道人,可后者却是忽然一挑眉毛,视而不见,立刻转过身去,顺便拉上大长老,没脸没皮地说着需要跟大长老“借”一些灵株宝药,用来给那乌瑶夫人身边的黑衣小童治疗伤势。至于大长老会不会答应,云泽就全然不知,毕竟两人已经走远,到了那座木屋的后面。 丁启茂的眼神越发古怪,小心翼翼看了眼云泽的脸色,又细细斟酌了片刻,方才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这位道人前辈,一直都是这样吗?” “...这样?” 云泽皱起眉头。 “哪样?” “这...” 丁启茂回头看了眼老道人与大长老消失的方向,确定了那两人没在后面偷看之后,这才尝试着靠近过来,见到云泽没有躲闪的意思,才终于放心许多,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开口道: “那位道人前辈,前不久才从之前跟你一起的那位小前辈那里拿了不少钱,说是自己只有两袖清风,实在没钱给他买丹药治疗伤势,就连哄带骗的,把之前跟你一起的那小前辈身上所有的钱全都要了过来。可现在,这位道人前辈却...” 丁启茂忽然察觉到一阵寒意从背后直窜天灵盖,便立刻缩紧了脖子,又激灵灵一个寒颤,没敢继续说下去。 云泽愕然,很快就明白过来,没憋住,当即咧嘴一笑。 丁启茂愣了愣,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抵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两人对着笑了片刻,但云泽面上笑意却很快就逐渐淡去。这位心事重重的年轻人低垂着眼帘,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分明有话想说,却偏偏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更说不出来。 而那位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则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裤管,忽然叹了一口气。 一如既往的,如玉一般的年轻人眼角眉梢都带着轻柔。 “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说,哪怕你觉得不该说,可我觉得应该说。” 顿了顿,见到云泽没有反应,丁启茂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哪怕云泽只是抬头看他一眼也好,都能让丁启茂觉得心神大定,至少不会觉得好像只有自己在说,说给了风听,说给了云听,却偏偏没能说给云泽听。 所以,他伸手拿起棋盒里的一颗棋子,在手中把玩,当作心神的寄托,也把话都说给这颗棋子听。 “当年,我之所以会自己砍掉自己的一条腿,其中的原因,当然大部分还是因为不想看见你被活活饿死,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能猜到如果我不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谁会率先被饿死,饿死之后,还活着的其他人又会怎么做...不光是我,小伟,何叔,我们都知道,只有你才不知道。” 丁启茂抬头看向云泽,眼神复杂,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年那个骨瘦如柴的云泽。 谁会率先被饿死? 丁启茂心里有数,甚至还看到了最早生出吃人念头的何伟,在某些时候看向萎靡不振的云泽时,眼睛里冒出的浓重杀机。 然后又想到了几天前,他跟云泽一起喝酒时,云泽说何伟已经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还想到了今早入城,遇见何伟时的一幕又一幕。 他怔怔出神了许久,回过神来之后,眼神忽然变得格外暗淡。 “因为那件事,还有以往的很多事,你觉得你欠了我很多,因为你从来没把云叔救了我爹一条命这件事放在心上,就像云叔经常跟我爹说的,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下意识地去救他,这是理所应当的,根本不必觉得自己欠了一个怎么都还不清的天大人情。可我爹却告诉我,这个人情一定得还,因为它就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如果不能一直记着,不能偿还的话,就会感到心里不安,吃饭睡觉都不能踏实。” “我觉得我爹和云叔说的都没错,哪怕他们说的完全不一样,可我却觉得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可能是因为立场不一样的关系吧,相较于云叔说的,我还是更倾向于我爹说的,这个人情,得一直记在心里,得找机会还给云叔,或者还给你。所以,那时候我才会砍掉自己一条腿,因为我是真的害怕在有人饿死之后,无论是谁,你都不肯吃,也或不敢吃,更害怕你会...” 丁启茂话音忽然止住,张着嘴巴抖了抖嘴唇,然后闭上嘴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转过脸来看向云泽。 四目相对。 丁启茂心头一颤,慌忙将目光挪开。 云泽忽然笑了一声。 “你是害怕,我会被最先饿死?”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收回目光重新低头望向面前的棋盘,伸手去将黑白子依次捡起,重新投入棋盒之中,面上神情格外的平静。 “我肯定会被最先饿死。而且,我到现在也还记得,那段时间,何伟看向我的眼神,有的时候真的很让我害怕,甚至害怕到做梦都会被吓醒,然后摸一摸自己的手脚是不是还在,是不是已经被人当成食物吃掉了,又或者,已经被人砍掉了。” 将所有棋子全部投回棋盒之后,云泽便学着老道人的模样,将双手交叉着揣入袖口之中,转而望向目光躲闪着望向一旁的丁启茂,开口笑道: “当时的我确实性子弱了些,这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但当时的我,不傻。” 顿了顿,云泽收回目光,继续说道: “有些事,我确实想要忘掉它,因为它们带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无论是何伟一直都在盼着我早点儿被饿死,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当成是食物,或者是你在发现了何伟的心思之后,忽然就想到要砍掉自己一条腿,逼着我们一起走上这条路...所以,三年前的那天,我才会指着你的鼻子让你滚蛋,因为只要你消失了,我就可以把当年的那些全部都忘掉,谁让最后得逞的是你呢。”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 “可当我忘掉之后,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后悔了,觉得当初不该那么做,毕竟你也救过我的一条命,而且从小到大,我也都是一直把你当成亲哥哥看待的,因为你一直都在照顾我,是除了我爹之外,对我最好的几个人之一。只是,有件事,如果那天你不跟我说,‘我是不知道应该把乌瑶二娘摆在一个什么位置上’这句话的话,或许我还真就不太能够想得起来,甚至可能依然会把你当成亲哥哥一样去看待,然后把所有我认为好的东西全都拿给你!” 云泽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说到最后时,忽然变得格外激动,睁大了眼睛看向丁启茂,忽然开始眼圈泛红,轻轻摇头,眼神里写满了遗憾痛苦。 “你真不该说出那句话的...” 说完之后,云泽沉默着看了张着嘴巴却始终说不出任何一个字的丁启茂很久很久,忽然回过头来,猛地吸了下鼻子,又吐出一口浊气,努力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却依然红着眼眶,继续开口道: “具体想不起来是哪天了,我跟何叔从外面打猎回来的时候,你就躲在门缝后面一直看着,看着我跟何叔把猎物从你眼前一路托着去了厨房。那天之前,你还经常追问我们,为什么会经常有肉吃,这肉,又是什么肉。但从那天之后,你就再没有问过,甚至还可以吃得心安理得,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是我第一次猜到你当初为什么会砍掉自己一条腿,也是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想法竟然可以可怕到这种程度。尽管有些无法相信,但那就是血淋淋的事实。所以,也是从那之后,我就忽然不知道应该把你摆在一个什么位置上了。” 言罢,云泽转而重新看向神情复杂的丁启茂。 “你欠我的,或者说,你爹欠我爹的,你早就已经还完了,至少在我看来,那些糖,已经足够还清你之前说的那个天大的人情了。所以,现在是我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但我不知道,不知道到底是该恨你逼我走上了那条生不如死的路,还是该谢你救了我一命,更不知道这个人情到底应该怎么还。” 云泽的语气格外平静,平静到让丁启茂莫名的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心胆生寒。 甚至是不敢再多说哪怕只有一句话。 从没奢望过丁启茂能够给出答案的云泽,缓缓收回目光,然后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早已经大浪澎湃的心湖重新平静下来。 自从几天前逃出那条陋巷里的那座小院之后,云泽就经常考虑这个问题,包括今早在卷云台上的时候也是,却又偏偏找不出任何答案,心烦意乱,所以才会想要来找大长老下棋,却不想,竟会在这里见到本应留在城中村的丁启茂。 既然回避不能,那就只能摆在明面上,坦然面对。 云泽重新睁开双眼,眼帘低垂,轻声道: “真想杀了你。人死万事空,一了百了。” 第112章 古墓说头 最终不欢而散。 云泽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手,哪怕丁启茂心甘情愿引颈受戮,云泽也始终没办法真的对他下手,毕竟当初丁启茂在自断一腿时,不仅逼得他只能走上那条生不如死的吃人路,同时还救了他的一条命,让他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 更何况丁启茂之所以会自断一腿,后者的原因更多一些。 “人心之深,深于归墟...” 老道人长长一叹。 这位花白胡子的老道人,跟少了一条腿的丁启茂,都没能真的猜到云泽心里的想法,所以才会在眼下终于知道的时候,就忽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人心隔肚皮,谁能看透谁? 谁都看不透谁。 老道人学会了,明白了,再也不敢随意揣测他人的心性心境,哪怕能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看到,但眼见却也未必为实,哪怕对方只是一个貌似一眼就能全部看透的年轻人,老道人也再不敢怀有任何小觑之心。 但有些事,最终的结果还算是极好。 丁启茂的心性心境与悟性,很适合读书学道理,也很适合走上一条不同于书本道理的君子之道,这是那位真名为启明的大长老,在老道人临走前的亲口所言。只是其口中所说的,不同于书本道理的君子之道又是一种什么道理,就绝非对于君子之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老道人能够揣度。而终归说来,老道人对于这位学院大长老还是相当放心的,哪怕修为区区大能境,可教书育人讲道理,却跟修为并无太大关联,只跟心性心境与悟性有关。 但说是区区大能经,可一旦放眼到整个天下,能够拜在一位大能境的明师门下,就已经是许多人求得不得的大机缘。而丁启茂也不是完全不懂,只是这种事根本动摇不了他的心境,也就不会露出任何激动之色。 可启明大长老却越发觉得满意。 “荣辱不惊,悲喜不乱,方能‘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君子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老道人以白眼相对,嗤之以鼻。 君子之道广大而精微,老道人从不否认,但若要言说“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君子语小,天下莫能破焉”,就着实有些过分夸张了,还真以为君子之道自无敌?口中说“大”,就当真大得连整个天下都载不下;口中说“小”,就当真小得连一点儿也分不开? 老道人反而觉得这些修行君子之道的修士,不光口气大,心也很大,否则还真就说不出这种话。 可转念又一想之后,老道人的眼神又变得格外复杂。 人心,本来就很大,甚至比天还要大。 也很深,比最深最深的归墟还要深。 老道人深深一叹,临走前,顺便明目张胆地“借”了一些对治疗伤势补充气血有帮助的灵株宝药,在回去学院之前,又特意跑了一趟后山角落里的茅庐那边,将灵株宝药全都隔着窗户丢进那黑衣小童自己建造的二层楼,跟着便就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学院,至于黑衣小童能否猜到这些灵族宝药的来历... 反正比起丹药也没差多少,更何况妖族大多体魄强悍,哪怕一些药力凶猛的灵株宝药,直接吞服也是无妨紧要的。 ... 一晃数日。 依着俗世中的纪年法,就是十一月的中旬已过,下旬方至。 再有两天,就是小雪。 也不知今年的小雪会不会下雪。 看天色,观星象,应该够呛。 前些日子忽然见到老道人安然归来,原本还以为席秋阳是在骗人的陆家平,当场便直接红了眼眶,差点儿就要哭出声来,可即便如此,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天,陆家平也仍是忍不住扑上去,抱着老道人一阵哽咽。这件事,便是放在今天,陆家平再度想起的时候,也仍会觉得一阵面红耳赤,臊得厉害,暗自愤恨老道人消失的那几天,竟然从头到尾连个屁都没放过,害得他跟罗元明一直担心。 可老道人终归也是安然无恙回来了,就比什么都强。 师父师父,师者如父。 陆家平这么一个被马匪踏平了村庄,迫不得已少年流亡的苦命人,早已经将老道人当成了亲生的爹娘一样,只是嘴上不曾说过罢了。毕竟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一群大老爷们儿说这个,谁的面子上都有些抹不开。 从饭堂出来之后,陆家平十分难得地给老道人多买了一只炖烂的猪肘子,又带上了一壶不算太好的小酒,一路悠哉悠哉往回走。 这已经是近几天以来的第六回。 陆家平暗自盘算过,在彻底掏空自己的腰包之前,最多最多也就统共只能孝敬师父他老人家十一回,如今已经是第六回,就只剩五回,可不能一时糊涂算错了帐,少孝敬一回倒是无妨,但就怕会多一回。毕竟一旦孝敬多了,自己的吃食就得被迫缩水。 陆家平罗元明师兄弟二人,一个好吃,一个懒做。 再加上身为师父的老道人也是个奸懒馋滑之辈,这师徒几人,还真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自从偶然间以神识扫过,听到了陆家平口中碎碎念仔细算账之后的乌瑶夫人,就已经开始考虑是否要跟云泽说一声,尽可能离这师徒三人远一些,毕竟云泽从很早之前就已经跟着老道人学会了十分老气的双手插袖,这些倒还无妨,毕竟无妨大雅,老气一点儿就老气一点儿,没什么大不了。可怕就怕云泽再跟这师徒三人学会了其他东西,变得好吃懒做也或奸懒馋滑,甚至三者兼备,就真的会追悔莫及。 可云泽至今也仍是不太愿意来见她。 乌瑶夫人也觉得,云温书当年留下的东西,并不适合现在交给他。 虽无血缘,却是母子的两人,一在学院,一在后山,只需片刻即可相见,却又如海角天涯。 乌瑶夫人暗自神伤,对于茅庐外面已经重新活过来的黑衣小童制造出的巨大动静,仍是充耳不闻,任凭那个性情活泼的猿猴随意吵闹,不是在叮叮当当的雕刻早已有所打算的石桥,就是在御风卷水,在这片空地上降下滂沱大雨。最安静的时候,莫过于黑衣小童在水潭便的顽石上静心垂钓,钓上一条大雨,解下鱼钩,再重新丢回水里去。 如此往复,再也没有什么新的花样。 ... 回到弟子房后,陆家平一边感叹天气确实已经开始冷了,回来的路上已经很少能见到有些样貌姣好身段出挑的姑娘衣衫单薄,一边揉了揉有些红肿流泪的眼睛,是上回在刑罚堂不知好歹以通幽眼远观圣人之战,被圣人气机所伤,到现在也没完全好利索。 罗元明一如既往躺在床铺上,懒懒散散,就连一根手指都不愿意去动弹,只盼着学院里能够多死一些人,也好让他可以早日攒足了学分,就可以辞去这份来之不易的行当,一直躲在弟子房里睡大觉。 老道人正面对着窗外咧嘴傻笑。 至少在陆家平眼中看来,老道人确实是在傻笑。 这种事,在近几天已经出现过很多次,陆家平见怪不怪,将手里拎着的猪肘子摆在自己床铺上的桌案上,又将那壶小酒也摆在老道人习惯坐的那边。 “先前回来的路上,我刚听说了一件事儿。” 陆家平将自己那只更肥一些的猪肘子撕开油纸,一张嘴就撕下一大口,吃在嘴里含糊不清继续道: “说是个土夫子在秦岭淮川那条线的南边,发现了一座挺厉害的大墓,但具体怎么个厉害法儿却没人知道,只知道那个发现了大墓的土夫子,现在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据说是因为那个土夫子从那座大墓里带出了一块灰石头,沾染了那石头上的恶气,才会被恶气所杀,而且死状还挺惨,说是浑身上下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圆窟窿,从头顶到脚底,从前胸到后背,甚至就连内脏骨骼都密密麻麻全是圆窟窿。” 吞下了嘴里的猪肘肉之后,陆家平扭头看向早已睡醒却还在假寐,不肯睁眼的罗元明。 “哎,师兄,你说那到底是一块什么样的灰石头,还能让土夫子也中招?能当土夫子的,怎么都得在风水堪舆的方面懂得很多吧?而且灵纹造诣肯定也不能很低,否则也不可能挖到大墓,可偏偏就是中招了,古怪得很呐!” “要不然怎么能叫大墓呢!” 罗元明睁开一只眼,斜瞥着陆家平,十分爽快地躺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才终于舍得坐起来,背靠墙壁摊开双腿,学着老道人的模样将双手插袖,一脸的懒散模样。 “不过越是这样,就越代表着墓主人的生前身份很非凡,也就越可能会有好东西。这事儿我也听人说起过,但真要追根溯源的话,还是挺有说头的。” “说头?什么说头?” 陆家平满脸好奇,顺带着又撕下一大块肉塞进嘴里。 吃得满脸油光。 罗元明眼神嫌弃,却也已经懒得教训,毕竟陆家平从来都是嘴上答应,却从来不改,便暗自在心下酝酿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道: “这事儿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是跟上次姜王去瑶光圣地讨要说法的那件事儿有关。瑶光圣主姚宇那个王八犊子不知错,不认错,仗着地利之便,动用了瑶光圣地用来镇压底蕴的王道圣兵,把上门去讨说法的姜王给打得负伤而回。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反正是瑶光圣地跟姜家的事儿,咱们也就别多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过后来嘛,那位不太能够闲得住的老姜王,就把姜王负伤,需要灵株宝药来治疗伤势这件事儿当作借口,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出门,到夜里才回去,而且还闲着没事儿就跑去黑市上闲逛。也正巧,那位老姜王还真就捡了一个漏,回去之后又觉得事情不太对,才回去找到那个打了眼的土夫子,问出了东西的来历。” 罗元明口中啧的一声轻叹,又嘿的笑了一声。 “也可能是老姜王没觉得那座古墓很大,就不曾掩饰什么,被周围很多人都听到了具体怎么回事儿。当然了,一开始的时候,确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是已经被土夫子挖过的墓,好东西肯定留不下,就算真能留下三两个,也没有几个人有胆子去动,但那土夫子毕竟也是染了恶气,就还是挺被重视的。直到后来,那土夫子被恶气所杀,就越来越多人说,那土夫子其实是个新入行的,未必能有多好的眼力,而且大墓也是端的古怪,只是一块满布着圆窟窿的灰石头就有这么厉害的恶气,就肯定还有没被探到的地方,肯定还有大机缘好宝贝没被发现。” 言罢,罗元明轻轻摇头,满脸的笑意古怪。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种墓,不去也罢。” “不去也罢?” 陆家平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罗元明话里话外似乎别有深意,却又偏偏想不出这其中的深意是什么。 可即便如此,也不耽搁这个嘴馋的家伙将猪肘肉往嘴里塞。 一直面朝窗外嘿嘿怪笑的老道人这才想起整了整自己的表情,转过身来,在习惯的位置上靠墙坐定,拿来那只猪肘子,一口就撕下好大一块肉,吃东西的模样跟陆家平就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只是还得抽空喝上几口酒,格外的自在。 “你师兄说得对,但也不对。” 老道人哈出一口酒气,瞥了眼要比陆家平更早跟在他身边,听他说起过很多往事的罗元明,笑意古怪。 “有风险,不代表就有机缘,这话没错,但也有可能很有机缘。更何况修士这条路,本来就满布着坎坷险阻,不争不抢不拼命,除非是那种有幸得蒙天道眷顾的人,否则就只能注定这辈子都碌碌无为。所以啊,去,还是可以去的,为师也不强迫你们,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拉倒。可一旦你们两个真的去了,就得好生记着,一定要量力而为,躲在最后面,不到必要的时候不往前走,更不能一看见有什么好处,就连命都不要了。尤其是在墓穴这种地方,很多要命的凶险,其实都隐藏在看似正常的地方。” “师父,你以前去过很多大墓?” 很少听到老道人吹嘘过往的陆家平有些好奇。 可老道人却只是嘿的咧嘴一笑,虽然满脸得意,可口中却是连连说道: “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也罢,也罢!” 闻言之后,对面的罗元明立刻翻了个大大的白烟。 早先老道人门下还只有他这一个弟子的时候,老道人可是抓住了机会就会使劲吹嘘,甚至有些时候吹过头了,被罗元明质疑拆穿,还要梗着脖子红着脸,没理辩三分地强行圆回来。而要真的圆不回来了,那就只能用武力威胁,让罗元明吃了不少的苦头。 但也正是因此,前两日甫一听说这次大墓之事,又听说那土夫子死状凄惨,罗元明就已经大致猜到了是个怎么一回事。 不知来历的奇怪石雕,备受大道眷顾的杀人恶气... 罗元明根本就没想过凑热闹。 毕竟早年间听闻老道人各种吹嘘时,除了那些不好说是真是假的奇异经历之外,罗元明听到最多的,就是老道人经常感叹,这一整个天下的人,都逃不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 “师兄,咱们去不?” 陆家平不去理会老道人,转而望向罗元明。 他自己没什么太大的本事,除了还算勉强能够上得了台面的灵纹造诣之外,也就只有一双通幽眼,对于掘坟盗墓这种事,正合适。 而且陆家平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墓穴大盗。 “不去,睡觉!” 罗元明扯着嘴角“嘁!”了一声,却还没能来得及躺下,就忽然转头望向窗外,眯着眼睛看了片刻,随后便就一阵皱眉。 未曾按照原有的修行路自,而是提前修了灵台的罗元明,神识所及范围虽然不算很广,但也是天赋使然,灵台方才只有雏形罢了,却也能够笼罩一整个学院。而也正是因此,老道人才能帮着罗元明找来这么一个给人收尸的行当,能够第一时间察觉到变故,避免人死之后,连尸体都留不下来。 老道人也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唯独走了正常路子修炼,只有十二桥境一重天的陆家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元明叹了一口气,有些不情不愿,转而望向老道人。 后者当即瞪眼。 “看什么看,你觉得为师现身合适吗?就不怕被姚宇那个王八犊子抓住把柄,说为师以大欺小,抓住了借口不松手,直接杀上门来?” 老道人冷哼一声,缩回脖子,没脸没皮的撇着嘴嘟囔道: “你不怕,为师可怕!” “瞧你那德行!” 罗元明没大没小嘟哝一声,只得起身下床。 而在闻言之后,那老道人当即就有些气急败坏,立刻梗着脖子瞪起眼睛破口大骂: “小兔崽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瞧瞧你师弟,这几天还知道给为师买点儿好酒好菜,你呢?你干什么了?除了为师回来的那天摆出过一副要哭不哭的死模样,你还干过什么事儿?!” “老东西,你再说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没完就没完,不服还是咋?嘿,还敢瞪眼?信不信为师这就揍得你满地找牙菊花朵朵开!” 第113章 暂且作罢 早些时候,在城中村被那位瑶光太上救走的赵飞璇,又一次回到了这座学院,而且还专程找到了云泽每日练拳练刀的卷云台,甫一开口,便是语气亲昵又柔柔弱弱的“云公子,好久不见”。 对于这位瑶光欲仙子,美人骨,云泽早就抱有必杀之心。 谈不上睚眦必报,只是觉得既然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出来,那么就肯定会与瑶光圣地以及皇朝不死不休,尤其赵飞璇还曾受命于瑶光圣地,参与到先前的围杀之中,就更加深了两人之间彼此的仇恨。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这里,许多矛盾就完全可以摆在明面上,不必再继续藏着掖着,更没必要让自己为难。 七尺寒光映月刀,柄去其三,被云泽反手握住,托在地上。 一言不发,方才不紧不慢迈出两步之后,脚下便立刻发出一声轰鸣之声,犹似平地起惊雷般,身形如同飞箭一般激射而出,手中寒光映月刀也跟随身形迅猛,在半空中划过一抹雪亮刀光。 赵飞璇模样千娇百媚,施施然一笑,抬手一挥,一道璀璨圣光便立刻撞在迎面而来的长刀上,发出铿锵一声。 美人骨身形翩然后退,与云泽重新拉开距离,唇角含笑,烟视媚行。 “云公子又何必如此猴急。” 赵飞璇面上笑意更甚几分,眼见云泽手中拖刀再上前来,便装模作样怅然一叹,好似真个神伤一般,我见犹怜,而那馥郁芬芳的香意,也是再度席卷而来,云泽只方才隐约嗅到,便立刻面色微沉,挥刀猛斩,带起一阵罡风呼啸,将那浓郁性香全然吹散,也不敢再继续莽撞,只得收起收起长刀,转而取出那把司雷扇握在手中。 扇面打开,雷弧激烈。 “云公子,还真是不解风情。” 赵飞璇面上重新露出娇媚笑意,却对于那把司雷扇,即便心中知晓只是仿制出来的假货,却也抱有浓重的警惕之心。 毕竟司雷扇鼎鼎大名,那北城中域的景家,便是仰仗真品司雷扇能够扇出劫雷成海,才会从多年前一个原本微不足道的三流家族,一跃直升一流行列,而至今日,便是放眼整个天下,那北城中域的景家,也绝对称得上一流行列之龙头魁首,只差些许底蕴与背后坐镇的大圣强者,即可跻身于圣地世家之中。 那景家景博文,难不成是早就知晓云泽身份不成? 赵飞璇暗自揣摩,面上不动声色,更无意与云泽缠斗,开门见山单刀直入道: “奴家今日前来,并非是要与云公子一较高下,更无意与云公子一分生死,再加上此间还是姜家门下的学院之中,而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姜家与我瑶光的关系也过分微妙,除非姜家想要赌上所有底蕴与我瑶光开战,否则的话,就怎么都不能让我平白无故死在这里。” 说着,赵飞璇明媚一笑。 “毕竟奴家在瑶光圣地,也是有着很高身份的。” 话音方才落地,姜夔便就出现在卷云台上,脸色难看。 一副鼻青脸肿模样的罗元明,亦是不声不响从阶梯下面走了上来,然后就停在楼梯口的地方,捂着嘴角淤青的位置,一阵咬牙切齿,在心里痛骂老道人,明明说的是要让他菊花朵朵开,却偏偏要打脸,那不就是... 方才想到这里,罗元明的脸色就更加阴沉了许多。 云泽只扫了一眼鼻青脸肿的罗元明,虽然心下觉得有些古怪,却也无暇理会。 他重新转过脸来,看向千娇百媚的赵飞璇,忽然嗤笑一声。 “身份?什么身份?最多也不过就是个立着牌坊的婊子罢了!” 云泽嘴上不留情面,手中的司雷扇,更是早就已经开始雷霆激烈,蠢蠢欲动。 “天生美人骨,天生秘术,可以将别人当作鼎炉,榨取别人的生机底蕴和潜力提供给自己修行,确实很厉害,这我不得不不承认。但我却也听人说过,你这天生美人骨,不光可以将别人当作鼎炉,自己也是一件上好的鼎炉。只是不知道,你这只上好的鼎炉,到底是那瑶光老贼给自己的准备的,还是要留给那瑶光小贼的。” 闻言之后,赵飞璇的脸色立刻差到了极点。 这件事,她早就心知肚明,只无论是在瑶光圣地也好,还是瑶光之外也罢,从来没有谁敢把这事儿摆在明面上直接说,毕竟这话着实太过得罪人,而且美人骨不光是在瑶光圣地备受重视,还曾四处留情,一旦惹恼了赵飞璇,或许根本不必瑶光圣地亲自出手,就会有无数人心甘情愿为她报仇。 也正因此,知晓这些的,最多也就是在背地里才会暗自念叨两句,而且还大多都是些平日里十分贪图美色,却又不被赵飞璇放在眼里的低贱货色。 而如此直言不讳的,云泽还是第一个。 可毕竟两人的关系摆在这里,会被如此当面揭穿,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罗元明扯起嘴角刚想笑,就立刻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骂娘骂师父。 姜夔无奈摇了摇头,对于眼前的情况,觉得有些不好处理。 但赵飞璇变脸的功夫却也是炉火纯青,很快就重新换上一副笑靥如花的模样,千娇百媚,眸光流萤,真真的一个红颜祸水,杀人软刀。 “云公子请慎言,毕竟奴家先前所讲,绝非空口无凭。” “先前所讲?” 云泽眯起眼睛,按捺住了立刻出手的冲动,瞥了眼一旁的姜夔。 后者愁眉不展,看一眼老神在在的赵飞璇,又扭过头来对上云泽的视线,旋即低下头去,暗自斟酌了片刻之后,方才终于开口道: “我姜家,确实不太愿意跟瑶光圣地直接开战,先前的那次,也可以只当是吃了一回闷亏,走路不小心跌了个跟头,毕竟一旦开战,无论是对我姜家而言,还是对你瑶光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甚至还会牵连到整个人族。毕竟有些妖族,始终野心勃勃,对我人族不怀好意,甚至还有海外之人也在暗中觊觎着这片土地,你瑶光圣地,他瑶光圣主可以不考虑大局,可我姜家却不能至大局于不顾。” 顿了顿,姜夔抬起头来,神情严肃看向赵飞璇。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姜家就是怕了你们瑶光圣地,只是出于大局考虑,才会心甘情愿吃下这个闷亏。可话又说了回来,上次之事,终归是你瑶光圣地破坏规矩在先,又不讲道理在后。本院与本院兄长不知你家瑶光圣主为何会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可他瑶光姚宇既然敢将本院兄长当作出气筒,哪怕有所保留,未曾当真至大局于不顾,也仍是不讲道理。我姜家虽然底蕴受损,却并不代表就弱了你们瑶光圣地一筹,你也完全不必拿着双方大局,甚至是整个人族大局来说事。学院自有学院的规矩,你赵飞璇倘若当真死在了这里,而且还没有其他人以大欺小的情况出现,我姜家,” 姜夔眼神忽然变得格外冷冽。 “就决然不会对你这美人骨的死,担负起任何责任!” 话音落罢,雷霆炸响! 姜夔方才表明立场,云泽就立刻出手,卯足了体内所有的血气气韵,催动司雷扇,猛然扇出大片的滚地惊雷! 雷弧密密层层,叠起一片丈高雷池,翻起汹涌波涛,凶猛砸向美人骨。 赵飞璇脸色急变,此番真正的来意还没能说出口,就已经逼不得已只能转身逃遁离开,而那丈高雷池,惊涛骇浪,也终归是砸在了空处,冲破栏杆,漫向云翻雾涌,激起一片轰鸣炸响! 雷霆滚滚,漫卷云海,犹似天公作怒,降罚人间。 匆匆躲避之后,仍是被激烈雷霆炸碎了一只衣袖的赵飞璇,整条手臂都已经变得焦黑一片。而在其面前,更是已经多出了一位身形笼罩在一片白茫茫圣光中的人物。 若非是此人出手,那美人骨赵飞璇,就不只是被炸碎一只衣袖,烧焦一条手臂这么简单。 云泽咬牙,口中“嘁!”了一声。 姜夔眯起双眼,已经开始暗自揣度,是否要站在云泽这边。 罗元明瞥一眼那藏藏掖掖不敢露出真容的瑶光长老,满脸不屑。 卷云台下,又有人来。 第一个赶到的是青雨棠与顾绯衣,或是听见声响,或是察觉到司雷扇,同在弟子房中,也便同时赶来,瞧见卷云台上境况之后,便十分难得地没有互相敌视。 顾绯衣没有丝毫掩饰,从满含鄙夷的眼神,到取出十字重槊的举动,都简单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青雨棠要更加隐晦一些,不动声色,素手拢了拢发髯,面含浅笑,半转过身来,望向赵飞璇。 而在随后赶来的,便是同样察觉到司雷扇,又恰好闲来无事的景博文,在赶来卷云台后,只随意扫视一番,就立刻露出浓郁笑意,迈步来到云泽身旁,虽是侧面对着另一边的赵飞璇,却也始终将眼神停留在那位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瑶光长老身上,似乎是想要通过气机不同,来判断这位藏藏掖掖的瑶光长老,赵飞璇的护道人,究竟是瑶光圣地中的哪一位。 再之后,便是一些第八班的人物,与一些学院中的导师,毕竟司雷扇的动静实在太大,又在卷云台上落了空,无论声响也或气机,都过分惊人。 算起来,这还是自从今年开学以来,学院里所有的打斗事件中,声势最大、波及最广的一次,甚至就连上次景博文在学院后山约战陈子南,动用了司雷扇,都不曾惊动过这般众人。 但后续赶来的这些人,大部分都选择了保持中立,只作壁上观,也有少部分人去到了赵飞璇身旁,或是往日里被选中的姘头,或是美人骨身后的追求者,不在少数,而且立场分明,眼神不善,更有甚者已经怒气上头,一身杀机蠢蠢欲动。 只短短片刻,甚至云泽还没能来得及理顺全力动用司雷扇之后的一口气,这原本门可罗雀的卷云台,就已经变得人满为患。 许多炼精化炁境以上的导师们,更是为了腾出更多空处,避免人挤人,已经迫不得已只能踏空而立。 身为院长的姜夔,脸色难看,逼不得已只能走上前来。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姜夔阴森愤怒的目光,着重扫过那些趁着此间闲暇无事,就特意赶来看戏的导师们。 而这些鲜少见到姜夔发火的导师们,也都是各自心头微凛,下意识地退后半步,有些不敢再继续对上姜夔几乎吃人的目光。 “全都给本院长滚蛋!” 一声爆吼之后,卷云台上就立刻少了许多人,尤其那些踏空而立的导师们,更是一个不留,忽然就有些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感觉。 只剩下那些立场分明的,依然各自站在原地。 尤其赵飞璇身旁那些格外冲动的,眼神森然,杀机沸腾。 最不怕姜夔发火的顾绯衣眯起狭长凤眸,手中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忽然轻轻抬起,旋即猛然下沉,便只听轰隆一声,原本地砖平坦的卷云台上,就立刻多出了一个丈许深坑。而其一身气机已经凛然欲发,地砖碎石崩起之后,被气机包裹,浮空不落,密密麻麻,随后接连被灼烫气机绞成齑粉,化成虚无。 那位不知真容的瑶光长老,微微侧目。 姜夔的脸色越发阴森了许多。 “你们这些人,是听不懂本院长方才讲的话,还是存了心想要跟本院长作对?” 他眯起眼睛,已经火冒三丈,正欲拿最容易交代的罗元明开刀,哪怕后者并未表明立场,而且只是站在阶梯口的地方,可毕竟也在卷云台上,就再适合不过。 却方才抬起脚步,姜夔眼神就猛地一动,旋即默不作声收回脚步,无视了罗元明只震惊了短短片刻,就立刻满是悲愤的眼神,转过身来,将目光望向身后那根盘龙立柱上,不知何时出现,正盘腿而坐的老道人。 也是此时才发现,另一根盘龙立柱上,那皇朝出身的陈子南,正抱着双腿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 姜夔心中暗自凛然,有些惊异于陈子南掩藏自身气机的手段。 再不济,姜夔也是一位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强者,哪怕这个境界有着许多水分在其中,却也比起只有十二桥境的陈子南强出不止一点半点儿。 拥有如此手段,倘若日后再成长起来,修为境界更高一些... 姜夔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有些不敢想象。 而更早凭借本能察觉到陈子南出现的云泽,此间则是正眼神复杂地望着那个好像从来都睡不醒的小女孩儿。 自从上次在城中村回来之后,云泽就一直有意无意躲着陈子南,毕竟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无遗,更在后来从老道人那里听说了皇朝派出了入圣杀手毒獠协同庄穆兰,一起暗杀他的事,就更不知应该如何再去面对陈子南。 是恨屋及乌,还是另眼相看? 云泽心情复杂,可陈子南却始终不曾看向他,而是一直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地盯着赵飞璇。 只是单纯想要进入补天阁,杀人也只看心情与喜恶的陈子南,并没有皇朝任务在身上。可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陈子南对于皇朝之人,以及与皇朝早便联手的瑶光之人,没有任何威慑力。恰恰相反的,陈子南这位皇朝上下早已心照不宣的麟女,所拥有的权利与所处的地位,只在皇主之下。 这件事,赵飞璇同样知晓。 无论心中如何的不情不愿,赵飞璇也只能听命行事。 否则,一旦陈子南要杀她,哪怕她身边有着这位身为瑶光长老的护道人在,也只能在旁眼睁睁的看着,而不敢又分毫阻拦。 毕竟这位瑶光长老在当初被选定送给赵飞璇当护道人时,就已经等同被抛弃。 而如果陈子南真要杀她,就算是瑶光圣主,也未必就能护得住。 毕竟那位皇朝的废人皇主,究竟如何偏爱陈子南这位义女,赵飞璇同样知晓。 暗自咬了咬牙关之后,赵飞璇心里忽然有些沮丧,但更多的还是悲哀与无奈。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姜夔继续开口,也不必老道人多说其他,就率先转身离开。而那位身为美人骨护道人的瑶光长老在察觉到这些之后,略作迟疑,也同样消失不见。 本来已经箭在弦上的那些美人骨拥护者见状,有些愕然,迫不得已只能转身离开,却又在临走之前,许多人都曾恶狠狠地回头看向云泽,杀机沉重,丝毫不曾加以掩饰。 云泽冷哼一声,同样暗自记下了这些人,却也迫不得已,只能收起司雷扇,将今日之事,暂且作罢。 只是暂且作罢,留待稍后再论! 而老道人则是有些惊异于不声不响就在原处消失的陈子南,对于瑶光弟子的威慑力,心下暗自计较片刻之后,尽管有些不敢相信,却也大抵猜出了其中缘由。却在此间,陈子南之事并不重要,老道人回过神来之后,便转而望向已经踏上阶梯的赵飞璇,朗声叫道: “赵姑娘,暂且留步!” 赵飞璇脚步一顿。 “烦请赵姑娘抽个空闲出来,帮老道捎句话给你家圣主。” 老道人站起身来,冲着侧过脸来,只一只眼冷冰冰斜视看来赵飞璇咧嘴一笑,又瞥一眼其身旁,他人肉眼难见的那位瑶光长老,笑意更浓,明摆着别有深意开口道: “南边的那座大墓,凶险太甚水太深,可不兴去啊!” 第114章 算账不等秋后 “南边的那座大墓,凶险太甚水太深,可不兴去啊!” 老道人别有深意,意味分明,便是傻子也能听得出来,老道人口中说出这番话,是不怀好意。 不怀好意是真的不怀好意,但这所谓的不怀好意又究竟是在哪里,就鲜少有人知晓。 自幼便跟在老道人身旁,听老道人说过很多往年经历的罗元明是一个,大抵能够猜得出来,那沾染了恶气的石头,该是来自风响谷,而那风响谷的最深处又有什么,罗元明心里也是一门儿清,甚至还曾亲眼见老道人在一张纸上画出来过。只是那副画像方才成形,就立刻被一阵没有由来的野火从中烧穿,再之后,老道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口中喃喃诵念经法,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如今再回想起来,罗元明才终于知道,那副画像之所以会被野火烧穿烧净,实则是天道所为。 为何如此,罗元明就全然不知,只是从那之后,就对风响谷的最深处,以及所有与风响谷深处那座石雕有关系的一切,都敬而远之。 而除却罗元明之外,真正能够猜出老道人此间盘算的,就只有姜夔。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对赵飞璇说出,姜家愿意独自吃下先前那个暗亏的一番话。 知人知面不知心,与风平浪静下的暗流涌动,从来都是如此。 而那瑶光赵飞璇闻言之后,就只是轻哼一声。 “多谢徐道长提醒,奴家定会转告圣主,不会辜负了徐道长的一番好心。” 言罢,赵飞璇扭头便走。 老道人咧嘴一笑,将双手插入袖口之中,望着赵飞璇莲步款款,消失在卷云台下的阶梯上,随后便一步迈出,来到场中,目光扫过此间众人。 顾绯衣,青雨棠,景博文,姜夔,罗元明,除却方才赶来,前不久刚与离开的赵飞璇擦肩而过,此间正气喘吁吁的怀有俊之外,都能算得上是自家人,只是有远有近,亲疏有别罢了,无论此间几人各自心思如何,也终归都是站在了云泽这边。 老道人收敛笑意,交叉在袖口中的双手缓缓抽出,旋即双掌一合,拍出一片灵纹勾勒格外复杂的阵法,强行将这一小片天地拘禁起来,以免隔墙有耳。 察觉到这些,原本还在冷眼相向的顾绯衣与青雨棠,也都侧目望来。 “接下来老道说的这些,你们听过之后,就得烂在肚子里,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周遭无人,也千万不能多说,以免被人听去,坏了老道我的计划。” 老道人面露严肃之色,目光扫过众人。 尽管有些疑惑,但无论顾绯衣还是青雨棠,亦或景博文,都在略作迟疑之后轻轻点头。 最没胆气,忽然见了老道人这一手拘禁天地的本事之后,就被吓得哆哆嗦嗦,两股战战的怀有俊,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口,只得连连点头。 也就只有云泽与罗元明、姜夔三人,才没有任何表示。 老道人也并不在意,继续开口道: “老道我先前与那美人骨说的,也正是要与你们说的。而有关南边那座大墓的事,想来你们最近也已经有所耳闻,听说过不少,基本上都是真的,确实是与老姜王有关系,那土夫子,也确实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老道人轻声一叹,皱起眉关。 “虽然老道我还不曾亲自去过,也说不出那座古墓究竟有着什么来历,又有什么凶险,但唯独有一件事可以十分肯定,就是那座古墓的主人,或许是身份来历,或许是生前所为,就导致了其死后所葬之处,牵扯极大。而其中到底有没有机缘,老道我是不敢断言的,但有一点,老道我却可以非常肯定,就是那座古墓,必然无比凶险,甚至要比一些险地恶土、莽荒古界,还要更为凶险。” 闻言之后,在场众人,除却早已知晓的姜夔,与早已有所预料的罗元明,都是面色微变。 秦川淮水以南的那座古墓,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可谓风头正盛,消息不断,已经有无数人寻到了位置,进入其中,也在墓穴大门处见过了那对十分古怪镇墓兽。而要说起镇墓兽的古怪之处,就目前而言,只有两点,其一便是所有见过那对镇墓兽的人,无论修士也或土夫子,亦或诸如圣地世家长老那般的强者,从来没有谁能够描述出它们的模样。而另一点,便是曾经有人尝试将那对镇墓兽的模样描摹出来,却无论采用何种纸张,何种墨水,乃甚于其中一位土夫子已经动用了格外珍稀的灵纹符箓,也会在那画像成型的一瞬间,就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野火彻底烧穿烧净,分毫不留。 乃甚于已经有人看穿,明言说,这是大道阻碍。 却仅是一对镇墓兽,就已经如此古怪,而那大墓深处的更多古怪,也就越发引人好奇探索。 越是禁忌的东西,就越是吸引人,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越是好奇,往往也就越容易害死自己。 原本用来摆放那块可谓千疮百孔灰石头的石台,同样沾染了浓郁恶气,尽管还不曾真的害死人,却也已经有些人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上,已经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圆窟窿。 更深处的墓室,棺椁上,镶嵌在墓主人头顶上方的那颗夜明珠,更能让触碰之人彻底化成一滩脓血,被夜明珠吞噬,也似是被当成了养料一般。而那夜明珠如今绽放的翠华,也已经较之往常,要更甚许多。 种种古怪,着实匪夷所思。 但也有人当真在其中寻到了一株可以用作延长寿命的宝药,更寻到了一件杀力骇人的法宝玉盘。而到如今,那整座墓室,除却十分古怪无人胆敢妄动的镇墓兽,沾染了浓郁恶气的石台,与墓主人的棺椁之外,就已经全部都被扫荡一空。却就当众人对着剩余的这些苦苦不得其解时,偏偏又有一位土夫子打开了一处机关,寻到了一处着实不凡的圣人禁制,位于墓穴最深处的墙壁背后,刻印在一座石门上,似乎是在石门背后,另有一座更大的墓室,甚至要比那座深埋地下十余丈的墓室更深许多。 但那石门禁制,非圣人不可破。 也正因此,许多欲要一如其中探寻更多的土夫子也或各类修士,就全部都在等待圣人动作,而此事也早便惊动了各大圣地、世家,以及妖族妖城,只是互相牵制之下,谁都不能率先动作,毕竟墓穴之中古怪太多,尤其那对镇墓兽,甚至已经牵扯到了大道阻拦。便在一日之前,方才将时间定在了两天后的戊戌日午时,阴中取阳,也是为了避免那更深处的墓室阴气太重,发生意外。 而此间听闻老道人所言,原本早已蠢蠢欲动的几人,诸如顾绯衣、青雨棠与景博文,都不得不慎重考虑。 毕竟老道人也是堂堂圣人境,其口中所言份量如何,无需赘言。 “倘若你们当真想去,老道我并不会拦着你们。” 老道人瞧见几人神色,心中已然明清。 “毕竟那所谓的机缘造化,是不会自己从天上往下掉的,可有句话,老道我却须得事先与你们说一说,便是这座古墓之事,实则是老道我与老姜王一同商定之后,故意放出来的消息。至于目的如何,想来你们也都能够想得清楚。但话归如此,那座古墓之中是否真有机缘,老道我可说不准,只能断定凶险极大,而究竟去或不去,就全看你们自己。” “前辈是想坑害瑶光皇朝?” 景博文打开折扇,面露笑意,眼神古怪,对于老道人未曾说得太明白的根本目的,直言不讳。 “据晚辈所知,自从瑶光与皇朝联手以后,那瑶光圣地,就对于各处险地恶土、莽荒古界十分在意,经常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有所动作。至于皇朝,就更不必多说,是自从其现身以来,一直如此。这其中的深意,实在是让人想不透啊!” “为何如此,老道我也并不知晓。” 老道人看了一眼景博文,轻轻摇头。 “却也正是因此,老道我才会与老姜王故意如此。否则的话,只凭我二人,亦或只凭老姜王,就足够让那日听闻过古墓存在的许多人,都忘记这回事。” “虽然有违人和,但确实如此。” 景博文啪的一声合起折扇,面上笑意更浓,向着老道人抱拳行礼。 “晚辈还要多谢前辈示警,只是正如前辈先前所言,那机缘造化,可不会自己就从天上掉下来。也正因此,那座古墓虽然凶险可怕,但在下还是一定要去的,此间就不再陪同前辈闲聊,在下还要回去多做准备。” 言罢,景博文便与众人告辞离去,而老道人也放任景博文离开了这一方被他拘禁起来的小天地。 随后,老道人望向此间众人。 “是否还有话要问?” 话毕,老道人等候片刻,见到无人再言,便一挥大袖,将这一方被他以大神通拘禁起来的小天地,重新还给阳世人间。 老道人与罗元明,率先离去。 姜夔与青雨棠也未曾继续停留。 只有顾绯衣,眯着眼睛望向老道人离开的方向,有些奇怪这位向来不务正业不好授课的老道人,为何会忽然插手到瑶光圣地与姜家之间的恩怨中,又在挑衅过瑶光圣地之后,又专程留下来,将一切坦然相告。 但前者尚且有理可循,毕竟老道人的真实身份如何,顾绯衣并非不知,只当是老道人仍旧记挂着当年云温书之事,便与瑶光皇朝不两立,方才会抓住机会就要坑害瑶光皇朝。 而有关后者,顾绯衣却想不出任何理由。 云泽默不作声,忽然手掌一拍气府,取出了那柄寒光映月刀,跟着便就将目光望向卷云台的阶梯上。 脚步声缓缓响起,顾绯衣也被惊醒过来,抬眼看去,正是二年第八班的一个命桥境体修,姓甚名谁并不知晓,毕竟没有什么太大的出身来历,最多最多,也就只是一个对于顾绯衣而言不值一提的一流门派弟子,亦或一流家族子弟。 而在先前时候,这人也是站在赵飞璇的身旁,只不知究竟是被赵飞璇选中的外宠,还是围在赵飞璇身边不断乱飞的苍蝇。 顾绯衣眼神厌恶,毫不掩饰。 云泽已经提刀上前,懒得再听这人口中废话,方才行出两步,便立刻暴起猛扑,以手中七尺长刀卷起一抹雪亮刀光。 罗元明去而复返,在旁看戏,等着收尸。 顾绯衣也懒得插手,毕竟只是区区命桥境罢了,对于云泽而言,算不上大敌。 便见雪亮刀光漫卷而过,方才找上门来为赵飞璇报仇的男子,躲闪不及,便立刻被云泽砍去一条手臂。日日练拳练刀,若非繁琐缠身,便从不曾有所懈怠,即便云泽悟性算不上极佳,却也已经窥得拳法刀法之中的几分真意,一身刀势方才成形,却用来对付一个自视甚高、过分轻敌的命桥境练体修士,已经十分足够。 一声惨嚎过后,云泽神情丝毫不变,再一刀,便立刻抹过那人脖颈。 血光喷溅,头颅倒飞冲天! 便连磨刀石都算不上。 云泽冷哼一声,刀刃染血,寒光猩红。 “又是五十学分!” 罗元明当即咧嘴一笑,挥手卷起一阵气机流转,将那倒飞冲天、致死也没能瞑目的头颅卷回此间,伸手提住,再走上前去,脚尖一勾,就将无头尸体踢了起来,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提住腰带。 他转过脸来,看向云泽,笑嘻嘻道: “还要不要继续杀人?先前这些人走的时候,可是有不少人都已经将你记恨在心里。” 对于罗元明过分明显的循循善诱,顾绯衣挑起眉头,看向云泽。 寒光映月刀染血而红,猩红血迹顺着刀锋流淌,汇聚刀尖,滴在地上。 “杀。” 只轻飘飘的一个字。 一腔烦闷已经压抑了好些天的云泽,对丁启茂下不去手,却并不代表着对别人同样不能下手。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而且其中一些人,在先前临走时,还曾对着云泽暗中做过抹脖子的动作,就已经足够让云泽拿来当做发泄杀人的理由。 更何况先前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可以暂且作罢,但要稍后就算! 而在闻言之后,罗元明立刻咧嘴大笑,却是不慎扯动了嘴角淤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暗自骂了一阵老道人之后,罗元明又一次眉开眼笑。 “方才都有哪些人挑衅,我都已经记下来了,可以帮你指路,带你去找他们。那...咱们是挨个找上门去,还是先挑软柿子捏?” “挨个杀。” 云泽反手握刀,一身的杀机凛然。 顾绯衣不太明白云泽为什么心情不好,却也未曾多说,只是忽然想到那些人中还有一个十二桥境的妖城子弟在,而且还是那座妖城中的麟子争夺者,便未曾离开,而是与罗元明一道跟上前去,随同云泽一起,一个挨着另一个,上门杀人。 自从今年开学以来,始终都还算得上是相当平静的学院,第一次乱了起来。 统共一十二人,全在命桥境,最强的一个也只是坚持了短短片刻,就被云泽一如既往的斩掉了头颅,脖颈中血流喷涌足有三丈之高,在东南方向弟子房所在悬空台上,当着无数学员的面,下起了一场真真正正的血雨。 有仇不必过夜,算账不等秋后! 而罗元明则是一如既往满脸堆笑,上前收尸,身后还有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条麻绳,麻绳上一个挨着另一个,系着足足十一人。 算上眼前这个,正好十二人。 “一个人就是五十学分,十二人就是六百学分,赚了赚了!赚大了!哎呀,现在可是就等着年底的学院大比,再宰了瑶光麟子那犊子,以后就能彻底不用再为学分忙活了!。” 罗元明一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尸体系在麻绳上,顺便也将头颅一起系上,一边在嘴里念念叨叨,哪怕鼻青脸肿,也挡不住一阵眉开眼笑。 许多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学员,脸色大多十分古怪。 跟在一旁的顾绯衣满脸嫌弃。 云泽一甩长刀,血洒一线。 终于忙活完之后,罗元明转过脸去望向云泽,浑不在意,更毫无对死者的敬重,直接一屁股坐在其中一具无头尸体上,而在尸体后面,则是跟着那颗本该戴在尸体脖子上,死不瞑目神情狰狞的头颅。 “当时回过头的统共十三个,现在已经宰了十二个了,只剩最后一个。” 罗元明笑眯眯地抬头望向云泽,有意提醒道: “最后的那个,可是北城西边一座妖城里的麟子争夺者,十二桥境二重天,修为要比上次被你杀掉的犬肆更强一些,至于手段嘛,那就更是天壤之别了。也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以你现在的实力和手段,还真不是那人的对手。所以呢,我的建议是先把他留下来,毕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不必急于一两天,等你突破十二桥境之后,再去找那喜欢围着驴粪转的苍蝇算账也不迟。” 言罢,他又转头望向顾绯衣,笑呵呵道: “你说呢,顾麟女?” 面对罗元明的询问,顾绯衣只冷哼一声便罢,对于他这般轻辱死者的行径没有丝毫好感,更懒得搭理,只是转而望向手中提刀的云泽,轻声开口道: “你若真想打,可以试试,我帮你镇场子,保证能够让你死不了。但在这之前,有件事,我得提前告诉你。” 云泽转头看向顾绯衣,眉头当即一皱。 顾绯衣也不管先前说的那些话云泽是不是爱听,又是不是在心里对她有了什么成见,只兀自开口道: “最早的时候,在卷云台上,咱们两个打过一架。但我可以实话告诉你,那一架,对我而言根本算不上打架,只是看在你心情不好很想打的份儿上,才会陪你随便玩一玩,顺便也是为了能够趁机对付青雨棠,逼得她不得不动手。但在对付你的时候,就只是雷声大雨点儿小罢了,甚至...” 顾绯衣顿了顿,才无奈摇一摇头,说出真相。 “甚至,就连三成的力道都没使出来。” 闻言之后,云泽眼神当即一凝。 请假一天 重感冒,实在没状态,写不出来,没有存稿,请假一天 第115章 去不去(万字大章) 很多时候,真正的实话,并不好听。 顾绯衣没有给云泽留面子,一方面是并不喜欢说话弯弯绕绕,另一方面,则是觉得需要给云泽一些警醒,避免他一路杀来,真的以为同辈之中,都是如罗元明屁股底下的那些家伙一般的草包。 云泽凝视了顾绯衣许久,始终沉默无言。 罗元明挪了挪屁股,让自己能够坐得更舒服一些,笑眯眯开口道: “顾麟女说的都是实话,毕竟一个人的实力究竟如何,其实不只是要看修为境界的。” 光头锃亮的罗元明伸出手来,挨个竖起。 “第一点,首先要看的肯定是修为境界,这个我不多说,毕竟修为境界是最基础的东西,而且孰强孰弱,一眼分明。第二点,则是与人搏杀的经验,经验越丰富,就越能将自己眼下所处的形势看明白,也就更能找到合适的方法来应对眼下的情况。而这第三点,就是所谓的手段。” 罗元明收回手掌,将双手插入袖口之中,继续说道: “所谓手段,一方面在于自己的手段究竟如何,而另一方面,则是在于对方的手段又如何。当然了,在对方不曾将自己的手段真正施展出来之前,其实是不太容易判断的,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办法,都是通过其出身来历先行猜出一个模糊的大概,也算是在心里有个底。但这所谓的底,位置一定要很高很高,就像狮子搏兔一样,否则一旦轻心大意,就很有可能会害了自己。毕竟这所谓的手段,可是一场搏杀之战是否能赢的关键所在,而有些人之所以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无视修为境界的差距,就是因为自己的手段比较厉害。” 说着,罗元明忽然想起一件事,抽出手摸了摸锃亮的脑袋。 “说实话,你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无视修为境界的差距去杀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手段就有多强。或许应该说,是因为席长老的学问比较厉害,才能让你身为基础的修为境界要比那些同在命桥境的小修士更牢固,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手段方面的不足。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好像是...嗯,一力降十会?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 平日里最为懒散,却又以嘴上功夫见长的罗元明,嘴巴不停地说了一大堆,可云泽到底有没有真的听进去,还得算作另一回事。 顾绯衣懒得继续听罗元明罗里吧嗦没完没了,重新将目光望向云泽,兀自开口道: “那家伙名叫钟乞游,十二桥境三重天,就算是我要对付他,也得要费一番手脚,会觉得格外麻烦。” 顿了顿,顾绯衣才继续说道: “可如果是要对付你,让你一只手也行。” 闻言之后,云泽猛地抬头望向顾绯衣,眼神震惊。 尽管早就知晓自己的本事并不如何,尤其是一旦放在诸如顾绯衣、姜北之类的这些人之间,就更显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可云泽却无论如何都没想过,自己竟是不堪到了这样的地步。 让一只手,也行? 云泽抿紧嘴唇,忽然觉得满心苦涩。 而顾绯衣则是有些无奈,毕竟真正的实话就是如此的不堪入耳。 可即便云泽不爱听,这些话,该说的也得说清楚才行,否则一旦云泽自是甚高,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后果就会格外严重。 罗元明也难得沉默了下来,目光始终盯着默不作声的云泽,有些担心顾绯衣如此直接的说法,会不会对云泽近些时日以来,已经饱受折磨的心境再有伤害。 而周遭一路跟随而来看戏的许多学员,此间也都有些不敢出声。 毕竟场中那个被开阳麟女顾绯衣说成是让他一只手也行的云泽,就在不久前,才刚刚连杀了一十二个同等境界的学员,他们之中,有些出身一流家族,有些出身一流门派,无论修为境界也或身份来历,比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要高出很多很多。便对于他们而言,这些被罗元明拴在麻绳上,又被坐在屁股底下的尸体,生前都是他们平日里只能仰望与巴结的存在。 如今却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哪怕罗元明对云泽的评价同样不堪,只是相对顾绯衣口中所言要更加委婉一些,却也绝对不是他们可以轻易得罪的。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卑贱之人大多都能明白这样的道理。 毕竟他们不能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样,可以把说话当成放屁一般,不用担心负责任。 人群忽然被人从后方用蛮力分开,一阵吵吵闹闹。 可这些杂乱的声音却又很快便就戛然而止,人群也自行往两边分开,在中间让出一条路。 云泽与顾绯衣冷眼望去,而罗元明则是皱起眉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学院中的学员,数量算不上很多,便是算上导师在内,撑死了也就只有几百人。可偏偏就是这么几百人,一旦有些风吹草动,就会像是有人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拉了一泡屎一样,很快就会有无数苍蝇循着臭味儿飞过来。 很显然,那位在人群之中因为身材高大、体魄壮硕,从而显得尤为突兀的钟乞游,便是罗元明所认为的无数苍蝇之一。 而且还是个头明显很大的大苍蝇。 但相较于那些几乎没有太多理智可言,而如今已经命归黄泉的无头尸体,这位长发披散、肩抗黑铁长枪,就连容貌也与常人并无太多异样,只五官略显突出的钟乞游,眼神虽然略显阴森,却又分明格外冷静,不曾被赵飞璇迷惑得失智失心。 长枪一顿,重重落地,响起铿锵一声。 一身妖气十分蛮横的钟乞游,冷眼望向只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云泽,跟着便又挪动目光,望向那些被罗元明坐在屁股底下的无头尸体,再继而看向被系在挨着系在尸体之间的头颅,一个又一个,都是神情狰狞,死不瞑目。 身材高大的钟乞游眯起眼睛,重新看向云泽,鼻孔出气,冷哼了一声,格外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打不打。” 闻言之后,云泽眼神当即一寒。 罗元明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便连顾绯衣也是黛眉轻蹙,觉得麻烦。 相较于云泽而言,无论罗元明也或顾绯衣,显然都对这位出身妖城的钟乞游了解更多,毕竟也是早些年前就已经盛名在外,更以貌似凶残蛮横、实则城府深沉而著称的年轻翘楚。尤其此人本该身为妖城麟子才对,却又偏偏在多年以前,将这无数人求而不得的位置,拱手让给了那位虽然与他一母同胞,但修行天赋却着实极差,甚至差到尚且不如一些寻常子弟,只能靠着灵株宝药才能勉强堆起一身修为境界的钟婉游。 可即便没有麟子的身份帮他得到更多的修行资源,钟乞游的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也是较之其他差不多同等出身的麟子麟女不弱分毫,便不免让人疑惑,钟乞游的天赋究竟有多强,而其又为何定要放弃麟子身份给自己带来的便利,甚至还要站在钟婉游的身前,帮助他那个修为境界只是靠着灵株宝药才能勉强堆砌起来的妹妹,站稳麟女之位。 但有一件事却是广为人知的,便是钟乞游之所以会去追求赵飞璇,就只是为了能够将那上好的鼎炉,从瑶光麟子手中夺过来,留给自己以作修炼之用。 虽说这种修炼鼎炉的法子并不在修行正道上,而且一旦沾染,就很容易会在心性心境上留下残缺污垢,对于日后修行,大为不利。可修炼一事,从来事无绝对,而且诸如修炼鼎炉这般另辟蹊径的修行方法,也大多都是因人而异,总有适合不适合。便如云泽与这钟乞游,或许后者心性心境足够稳固,哪怕借助了鼎炉修炼,也不会在心性心境上留下残缺污垢,却一旦换做是云泽,其心性心境本就有所不足,又另辟蹊径走了近道,就难免会在那早已破损不堪的心性心境上再留伤痕,导致他在日后的修行途中遇到的艰险阻碍还要更甚许多。 一种人自有一种人的修行方式,也自有一种人的际遇。 钟乞游是个实打实的天之骄子,绝非寻常人可以比及。 而也正是因此,眼下钟乞游忽然找上门来,且甫一开口就是“打不打”,才会让顾绯衣与罗元明觉得有些麻烦。 云泽忽然转过身去,不只是扭脸看向身材高大的钟乞游,而是正面面对,提在手里样式古怪的长刀,刀刃上还在流淌着猩红未干的血迹,森然晃眼,阴恻恻,凶凛凛,也让顾绯衣与罗元明立刻将目光挪了过来,生怕云泽会一时冲动,开口应战。 甚至就连这周遭许多看热闹的学员也都跟着屏住一口气,莫名有些觉得提心吊胆。 但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云泽却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只是有些眼神不善。 “既然知道打不过,又为什么要打?” 云泽忽然转身,走到罗元明身旁,伸手从他屁股底下的尸体身上硬生生扯下了一根布条,叠成一块,用作擦拭刀身上的血迹。 “你的脑袋就现在留在那里吧,等我修为境界追上来了之后,再取你狗命。” 云泽嘴上说的轻巧,手中布条卷紧了刀身,使劲一拉,染血的刀刃便立刻重新变得寒光凛凛,顺带着发出了一阵余音嘹亮的长吟。 身材高大,貌似与寻常人族并无异处的钟乞游,见到云泽动作,听闻云泽所说,当即咧嘴一笑,一身凶蛮妖气忽然激荡而出,掀起一阵汹涌罡风,呼嚎声仿若鬼哭一般,一路席卷而过,砸向云泽。 雪亮刀光方才出现,便就戛然而止。 仅有不多的刀意,能够给云泽带来的帮助实在有限,尤其钟乞游刻意为之,这股被妖气裹挟而至的罡风,便出人意料的蛮横凶强,而刀锋迎上时,便立刻传出一阵无比激烈的铿锵之声,也似是被那股妖气罡风夹住了刀身不断捶打一般,被凝在半空的寒光映月刀,刀身上一阵火花四溅。 云泽眼神一冷,猛地抽刀,旋即鼓足了一身的血气气韵,再度掀起一抹雪亮刀光漫卷而过,将那妖气罡风,彻底斩散。 对此不以为意的钟乞游面上冷笑更浓了几分。 “那就等你修为境界追上来了,再杀你。” 言罢,钟乞游重新扛起那杆黑铁长枪,转身就走。 方才一刀斩破了妖气罡风的云泽,头颅低垂,咬紧了牙关。 尽管早就已经知晓两人之间的差距极大,或许是有如他与那些无头死人一般,毕竟云泽也是有着足够的把握,就算让出一只手,那些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无头尸体,也绝不可能会是他的对手。却唯独不曾想过,两人之间的差距竟是大到了如此程度,只是一阵妖气罡风罢了,却已经足够逼得他需要卯足了一身的血气气韵才能勉强斩散。 哪怕云泽从未有过那所谓的强者之心,也从没想过一定要不弱于人,就连走上修行这条路,一开始也只是因为大势所趋,而到后来,便是为了能够解决温饱问题,再到现在,则是为了可以活下去。 但如此巨大的差距,却仍是让云泽备受打击。 “还看?看什么看?!散了散了!都散了!” 罗元明看出了云泽的失落,当即便就起身瞪眼,开始朝着四周挥手赶人。 大多都是出身贫贱也或十分普通的在场学员,不敢得罪这位早些年前就在学院之中以为人收尸而闻名的光头罗元明,只得相继离去,却也断然少不了背后的窃窃私语。 顾绯衣有些意外罗元明的举动,但在此间也无暇理会,只是望向低头不言的云泽,神情复杂。 而当此间终于重新变得宽敞起来,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留下看戏的学员之后,罗元明才终于安分下来,回头看向云泽,心里确实有话想说,就像旁边欲言又止的顾绯衣一样,可话到嘴边,却又想不到应该如何去说,便在迟疑了许久之后,也就只能轻轻摇头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将那根用来把尸体头颅系成一串的麻绳从地上拾起,拿在手里。 “我先去将这些家伙都埋了。” 说完,罗元明便十分随意地将那些尸体拖在身后,去往后山。 如果这些尸体还有人要,就只能重新挖出来,倘若没人要,也还能勉强算得上是入土为安。 罗元明走后,云泽始终低垂着头颅,默不作声,将手中那把样式古怪的长刀重新收入气府,转身就走。 顾绯衣有些担心,未曾多说,抬脚跟了上去。 云泽又回到了卷云台。 烦心的时候,总喜欢在这种地方安安静静待上片刻,看一看云翻雾涌,看一看天际无穷,哪怕心情不会因此变得很好很好,却也终归是要好过先前。 同一根盘龙立柱下面,云泽已经来过不知多少次。 唯独这次是因为实力不如人,备受打击。 顾绯衣在这根立柱底座旁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及膝长发落在地上,黑亮如瀑。 卷云台上的风,很高,很凉,偶尔凛冽的时候,就会变得像是钢刀一般刮脸而过,刮得脸皮生疼。毕竟按照俗世中的纪年法,如今也已经到了十一月的下旬,再有两天时间,就是应该不会下雪的小雪,再也没有了什么杨柳依依般的拂面柔风,有的,就只是如同后娘耳光一般的烈风。 也有可能是亲娘... 云泽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很多,从小到大很多事,一些清晰记在脑海里的,一些已经印象模糊的,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回转。 良久,深深一叹。 “南边的那座大墓,去不去?” 顾绯衣忽然开口,打断了云泽的思绪。 她回过头来,看向云泽,像是那一夜曾经见过一般的,笑得格外好看。 “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你也去?” 云泽皱起眉头,想到了老道人的先前所言。 那座大墓,便是有着圣人境界的老道人也忌讳莫深,而其中凶难艰险又如何,也就无需多说。哪怕诚如老道人先前所言,机缘造化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可就像之前面对钟乞游的时候一样,在明知自己不是对手的情况下,如果还要打,要做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夫,就只是在强逞匹夫之勇罢了,这种人根本活不长。 所以,云泽根本没想过要去南边那座处处都在透露着古怪的大墓。 但顾绯衣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点了点头,开口笑道: “当然要去。毕竟修行之事本来就是九死一生,也本来就是富贵险中求。所以,如果不拼命的话...” 顾绯衣话音忽然一顿,旋即沉默着回过头去,望向远方云海翻涌一阵出神,面上笑意也逐渐收敛,继而变得神情低落,眼神黯淡。 从没见过顾绯衣这幅模样的云泽有些难以置信,动了动嘴巴,没说话,只是待在一旁安静等待。 卷云台上,又是一阵呼啸的寒风吹来。 这位从来都是说话直接,而且做事格外简单粗暴雷厉风行的开阳麟女,被这阵寒风吹得发丝凌乱。她下意识伸手拢了拢,动作之间,难得能够见到一些小女儿家本该有的风情,也终于回过神来,又忍不住颇为自嘲地笑了一笑,轻声道: “如果不拼命的话,” 她转过头来看向云泽,满脸苦涩,眼神里也有着太多太多说不出的酸楚与悲哀。 “就真的会没命。” 闻言之后,云泽心头一震,却仍是保持着沉默。 为什么会没命? 因为有太多人都在暗中觊觎着她所在的这个极高的位置,都在暗中奢望着她能够不要如此拼命,更在暗中期许着早晚有一天,真就将自己的命给拼没了。 “而且,别人大多靠不住。就算暂时靠得住,也不可能靠别人一辈子。” 顾绯衣深深一叹,一只手抓了一缕发丝缠绕在指尖轻轻把玩,将目光望向极远极远的方向,有些出神,像是在跟云泽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还是得靠自己才行...” 对于后面这番话,云泽有些莫名其妙。 良久,顾绯衣收起思绪。 这位在他人眼中总是高高在上,丝毫没有女儿家该有的温柔体贴,反而要比这世上大多数男子都更胆大、更粗暴、更有担当的瑶光麟女丢开长发,忽然转过脸来望向云泽,眼神里带着十分玩味的笑意,开口问道: “你觉得姜北靠谱吗?” “北哥?” 云泽一愣,想不明白顾绯衣怎么会忽然提到姜北,却也仍是在略作思量之后,轻轻点头道: “北哥,人还是很不错的。” “答非所问。” 顾绯衣翻了个白眼,重新回过头去,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望着天上沉默了片刻之后,方才终于开口道: “那家伙,算是我最早的朋友,也是第一个朋友,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认识了。只是那个时候的我啊,还只是开阳圣地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弟子,虽然头上戴着一个麟子麟女争夺者的大帽子,但毕竟也是出身在开阳圣地山下农户家里的泥腿子,上山之后,就肯定不会受人待见,谁都愿意在有人欺负我的时候暗中插一脚,哪怕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不太容易再被人随便欺负了,但有些时候,哪怕我已经拼上了性命,也还是打不过。所以,从我上山之后,到成为开阳麟女之间这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我活到现在整整一十八年以来,最为难熬的...” 顾绯衣眼神黯然,似乎是又想到了那些并不会让人感觉到愉快的过往,但她却很快就从回忆中恢复过来,轻轻笑了笑,继续开口道: “我跟姜北认识,是在已经上山好几年之后,年纪虽然还很小,但其实也不算小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九岁?还是十岁?具体的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就是那几年。我只记得那家伙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那么直愣愣的盯着我,活脱脱的一个二傻子。但那时候的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用那种眼神来看我。所以,我跟他狠狠地打了一架。至于最后的结果嘛...虽然我是挺惨的,但那家伙也被我揍成了猪头。” 也似是又想到了那天的场景,顾绯衣忽然咧嘴一笑,笑得将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一样。 这件事,云泽曾经在姜北哪里听说过,只是没有这么完整罢了。 算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两个人,都对那天的事记得很清楚。 云泽忽然想到了何伟丁启茂,心情立刻变得十分复杂,忍不住扭过头去,望向远处的云翻雾涌,以期能够将那些烦不胜烦的烦心事,全都抛之脑后。 而在颇为爽快地笑了一阵之后,顾绯衣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也未曾察觉云泽的异样,仍是自顾自地继续开口道: “说实话,姜北这人其实还算挺不错的,而且我也知道,那家伙曾经喜欢过我,虽然只是见色起意,而且现在还很嫌弃我,当然,我也很嫌弃他。但,当时的我,真的只差一点儿,就会这辈子都认定是他了。” 顾绯衣话音一顿,低下头去,眼帘低垂,许久才自嘲一笑。 “上一任的开阳麟子,在我刚上山的时候就是麟子,还是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下流胚子,最喜欢的就是还没长大的小女孩儿。也是他,从我刚上山的时候开始,就经常带头欺负我,想让我给他做暖床丫鬟。我越不答应,他就越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但那混蛋的年纪要比我大很多,修行时间比我长,修为境界也比我高,我是真的打不过他。如果不是有着山上的规矩,而且我的天赋确实不算差,被师父一直关注着,我甚至都不敢想象那个混蛋还会对我做出什么恶心事...他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 说着,顾绯衣一双狭长凤眸中,此时此刻已然是寒光凛然,一身狂躁杀机也止不住地沸腾起来,甚至是让这卷云台上本就寒意浓重的高天长风都变得更加凛冽了许多,阵阵呼嚎如同鬼哭一般,卷起云雾翻腾,动荡如波涛汹涌。 而哪怕这股杀机并未刻意指向谁,却也足够让就在其身旁侧面的云泽一阵不受控制的心惊胆颤。 这位身居高位,在很多人眼里看来,甚至是比起大部分男人还要更男人的开阳麟女所表现出的杀机之浓重,还是云泽自从与她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到。 哪怕是在面对青雨棠时,云泽也不曾在她身上感受到过如此浓重的杀机。 但却理所应当。 云泽默默一叹,对于顾绯衣早年间的经历,只有哀其不幸,而并无怒其不争。 圣地跟世家在很多方面都不太一样,毕竟世家是家族,而圣地则是门派。 在世家也或家族之中,每一辈人与每一辈人之间的划分,大多都是相当明显,而在同辈人之间,也很少会出现一些年龄差别很大的情况,都在有意控制每一辈人之间的年龄差别,算是各个相对而言规模较大的家族也或世家之中某种不成文的规矩。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为了能在同一个家族之中,不会出现辈分关系过于复杂的情况,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统一培养下一代人,避免会在互相争夺麟子麟女身份地位的时候,总是出现后来者居上的情况,导致更多的修行资源平白浪费。 尽管后一个理由着实有些残忍,甚至可谓是残酷,但越是大的家族,越是顶级世家,就越是会在控制每一辈人之间年龄差别的事情上,要求得更加严苛。 而圣地门派则是与之完全不同,是几乎所有的圣地门派,都会在每年固定的时候对外招收弟子,限以严苛也或宽松的天赋年纪底线要求,只为能够优中择优,却从不考虑资源浪费的问题。而如此做法,也就导致了在许多门派之中,一些新入门的年幼弟子,会比同门同代中的其他弟子年纪小很多的情况发生。 除此之外,尤其值得一提的,便是一旦哪个门派之中的山头长老选定了继任之人,选择退位让贤,其所有师兄弟,一旦达到一定的修为境界与年纪,就都会任其选择,是被分派到门下经营的产业之中做事,还是就此转身离开门派,可以从此以后逍遥自在,也可以另起炉灶自立山头,只在门派发布召令时,才需要重新回来。但却无论选择前者或后者,这些人,就都算是一个门派中的一代人。而除却这些人之外那些修为境界与年纪尚且不足的,就全部都会留在山头上继续修行,被划定到下一代弟子之中。 很多修行界既定的规矩,说起来都是相当复杂,而云泽当初还在学校时,第一次了解到这些,也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能够理解明白,却又在后来才知晓,这些貌似繁琐的规矩,一旦真正做起来,其实并不会很复杂。 毕竟有关一代又一代人的划分,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非常模糊的一件事,只能以年龄作出一个大概的标准。 一身杀机凛然的顾绯衣,终于平复下自己的心境。 她扭过头来看了眼脸色多多少少有些泛着苍白的云泽,抿了抿嘴巴,没什么心情再说道歉的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接上先前的话题,继续说道: “每一年,圣地都会举行年关大会,可以挑战麟子。无论愿意或是不愿意,只要是拜入到师父门下的弟子,就必须要上台。按照师父的话来讲,就是他门下的所有弟子,都需要互相印证一年所学,也需要互相打磨,互相竞争,哪怕实力不如人,也要敢打敢拼,如果连这点儿胆气都没有,就不配跟着他修行。” 说到这些,顾绯衣忍不住苦笑一声。 “就为这个,在那些年的时候,虽然我一直都是跟在师父身边学习修行,但却连他也一起恨到了骨子里。不过现在想想,师父确实是对的,否则的话,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 闻言之后,一直很有耐心,哪怕顾绯衣说了很多与先前话题貌似无关的话,云泽也一直都是安静聆听。 就像有些时候,云泽自己也很想找个人倒一倒自己的苦水,说一说自己的心里话,所以才会遇到总会在每日黄昏时分前来卷云台散心的青雨棠,才会跟她说了那么多从不曾与人说过的话。 可听到这里,云泽却忽然觉得有些忍不住想要反驳一句,想要告诉顾绯衣,她的那位师父,那位开阳圣主,说的话其实并不怎么对,至少在云泽自己看来,如果自知实力不如人,就理所应当尽可能避免一战。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只是莽夫而已。 但话到嘴边,云泽却又忽然犹豫起来,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或许,那位开阳圣主说的话,对顾绯衣而言就是正确的。 若有所觉的顾绯衣回头看了云泽一眼,很显然已经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却只是暂且搁置在一旁,不去多说,而是曲起一条腿,又从脑袋下面抽出一只手搁在膝盖上摸了摸,继续开口道: “就是我跟姜北刚认识的那年,到了年关大会的时候,他又找了个要来见识见识我们开阳圣地年关大会的借口来找我,只是来得要比年关大会更早几天,而且还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更每天都会追在我的屁股后面一只没完没了的啰里啰嗦。但当时的我,真没心情陪他闹,可即便如此,那家伙也一直不肯放弃,就越来越能让我觉得,这人好像真的还不错。可就是在那年的年关大会上,我被上一任的开阳麟子打得很惨很惨,这条腿,也在那个时候被他踩断过,而且还要被他百般戏弄...可姜北那混蛋,就只是在台底下看着,连个屁都没放过,甚至还在年关大会结束之后的当天晚上,就连夜离开了开阳圣地。” 顾绯衣口中啧的一声,没有任何伤感,反而咧开嘴巴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他,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根本不像个带把儿的!” 她回头看向云泽,挪了挪屁股靠近过来,又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开口笑道: “这事儿啊,可是姜北那混蛋的命门,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在乎了,毕竟那时候年纪小,哪怕姜北身为姜家麟子,也还是第一次见到那种场景,会被吓到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像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而且还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但还是可以拿来威胁他的,只是得慎用罢了,否则一旦惹恼了那混蛋,我可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出手揍你一顿。” 言罢,顾绯衣朗笑一声,重新将双手枕在脑袋下面,然后眯起狭长的眼睛,略微挺起腰杆,伸了个懒腰。 而云泽则是一阵哭笑不得。 拿这事儿来威胁姜北?不是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出手打人,而是肯定会出手打人。 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恐怕也就只有顾绯衣才能拿着这事儿来威胁姜北,可若换成其他人,根本就是自己在找死。 “这事儿,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 顾绯衣在伸过了懒腰之后,沉默了许久才忽然开口。 “如果不是想要告诉你,为什么我先前会说别人大多靠不住,就算暂时靠得住,也不可能靠别人一辈子,只能靠自己才行。毕竟当时的我,是真的以为姜北那混蛋可以靠得住的。” 这位身份地位高高在上,却在暗地里被人叫做顾老虎的开阳麟女,眼神里多多少少带着些无奈与伤感,却仍是意有所指。 就像姜北曾经评价顾绯衣,这女人不是没心机,没城府,只是平日里不太爱用罢了。 “现在的你,应该也觉得罗元明那家伙挺靠得住吧?而且还有徐老道,乌瑶夫人,还有席秋阳。” 顾绯衣一一说出这些姓名。 云泽忽然觉得有些紧张,只得闭口不言。 有关云温书当年的事迹,云泽在老道人,也或怀有俊,亦或其他人那里已经听过不少,简而言之,便是当年的云温书,举世皆敌,包括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以及妖族各大妖城在内的几乎所有大势力,无论缘由是什么,但最终的结果都是几乎被云温书得罪了一遍。 尽管在如今一代新人换旧人之后,许多过往的事情都已经烟消云散,可这些事所牵扯到的许多恩怨情仇却依然很复杂,而终归说来,也多是冤仇大于恩情。 云泽偷偷摸摸小心谨慎瞥了眼顾绯衣,却忽然发现这位在暗地里被人叫做顾老虎的开阳麟女,正用一副别有深意的笑容看着自己。 “云温书,是你父亲。” 顾绯衣将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缝隙。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所以啊,其实在某些方面而言,你跟我是一样的,都有人巴不得你早点儿死,也都在暗中希望你不要太过努力拼命,因为只有那样,他们才能更好的斩草除根。” 云泽心头一阵发堵。 尽管不太愿意承认,可顾绯衣说的这些话却都是事实无疑,毕竟无论瑶光圣地也好,皇朝也罢,无论最初的缘由是什么,最终的结果都是双方结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恨。 瑶光皇朝不希望看到云泽还能继续活在这世上,就像云泽也一直都在暗中奢望着瑶光皇朝能够早日覆灭。 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却仍是不能舒展胸怀。 他的命,可是那病鬼老爹给的,也是那病鬼老爹救下来的。 于情于理,云泽都不可能轻易做到将那些早已成了过往的恩怨情仇彻底放下。 只是有个问题,云泽还想问一问。 “你怎么知道我爹就是云温书?” “这事儿啊,其实,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了,毕竟之前你们在城中村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像人族的九大圣地八大世家,还有妖族的那些妖城之主,只要稍微下点儿功夫,就能知道那位瑶光太上为什么会冒着天下大不韪,在城里跟人动手。” 顾绯衣口中啧的一声,一只手托着香腮,转着脸看着云泽。 “虽然因为一些事,这世上姓云的已经不太多见了,但在前几天师父忽然传音告诉我这件事之前,我还真没想过,你竟然会是那个云温书的儿子。” 闻言之后,云泽立刻变得有些愁眉苦脸。 这对他而言,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哪怕早就知晓有朝一日自己的身份肯定会暴露,但眼下还是有些太早了。 方才不过命桥境,甚至还没追上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年轻俊杰天之骄子的修为层次,就要跟瑶光圣地和皇朝那样的庞然大物做对? 蚍蜉撼树谈何易... 顾绯衣忽然伸过手来,按在云泽的头上使劲揉了揉,让他一阵错愕。可这位顾老虎却是根本不在意,咧开嘴巴笑着问道: “南边的那座大墓,去不去?虽然我没办法保证肯定让你安然无恙,但也会尽力而为。当然,在面对一些老一辈人物的时候,或许我也不太能够靠得住,但肯定是要比姜北那混蛋强得多的。怎么样,去,还是不去?” “...去!” 第116章 临行前 刑罚堂,三层。 或许顾绯衣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将云泽一并带去南边的那座大墓,或许是在甫一听闻那座大墓的奇怪之后,也或许是在知晓了云泽的真正出身之后。但无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顾绯衣又暗自思忖了多久说了多少话,至少这些东西在云泽看来,都是很有道理的。 靠别人,终有一天靠不住。 哪怕强如老道人,席秋阳,与乌瑶夫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终究会有疏忽的时候。而也就是这种或许有意或是无意的疏忽,就很有可能会被那位杀鸡用牛刀的瑶光圣主钻了空子。 一旦遇上,九死一生都不足以形容,该是十死无生才对。 只是任重而道远。 云泽端着方才从书架上拿来的新的书本,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心情复杂,忍不住眉关紧皱,一阵愁眉苦脸,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必继续担心这些有关生死存亡的问题。 坐在案几对面,如今就只剩一条左臂的席秋阳,默默放下手中书简。 相较于云泽第一次来到刑罚堂时,同一卷书简,如今是已经要比那个时候多出了很多看起来十分复杂的东西,更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也或符号,密密麻麻排列在竹制的书简竹片上,有些是书简本就有的字迹,像是古老传承的经文一般,工工整整排列下来,但也有些是席秋阳后来添上去的,要么插入到原有的经文字迹之间,要么出现在竹片上原有字迹旁侧留作注解之用的空处。 但无论是书简上原有的自己,也或席秋阳后来新添上去的自己,云泽都是看不懂的。 有如天书一般。 “南边的那座大墓,你可已经想得足够明白,决定好了?” 席秋阳忽然开口,打断了云泽的思绪。 这位容貌年轻俊朗,可却满头白发的学院三长老,显然是将先前发生的那些事全都看在眼里。尽管早就知晓一定如此,但如今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席秋阳就已经问出这句话,没有丝毫掩饰之意,就仍是会让云泽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好像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再没有任何隐秘一般。 席秋阳已经看出了云泽的不快,却未曾多说。 如此做法,对于席秋阳而言,也是被逼无奈,就像云泽先前所想一般,怕就怕稍有疏忽,会被那杀鸡用牛刀的瑶光圣主与皇朝皇主趁虚而入。倘若无事发生也就罢了,可若有事发生,就会无法挽回。 这所谓的道理,虽然云泽同样明白,但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只是又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就只能忍耐下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那些不太舒服的感觉全部丢开,轻轻点头道: “决定好了。” 顿了顿,云泽忽然苦笑一声,继续道: “顾绯衣说的没错,虽然我现在的本事很差,甚至是非常差,只能仗着自己走的修行路跟别人不一样,仗着自己的地基更牢靠,欺负一些跟我一样没本事的人。可这样不行,否则的话,一旦真的遇见什么麻烦了,就只能靠别人。但我不能一直靠别人。所以,有些东西,还是要去争一争的。” 云泽放下手里的书本,神情中的苦涩与无奈要更甚先前许多许多。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夫,在过去的时候,云泽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的,但却从来不会多说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要坐那偏向虎山行的莽夫就行。就像明知自己不是那钟乞游的对手,云泽虽然有些不肯死心,但还是很快就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至少在眼下的时候,不可与之为敌。 该打的时候打,该拼的时候拼,这没错,而且云泽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却是云泽心下暗自奉行的道理。 可这次却显然是有些不识时务了,毕竟要去那座大墓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可谓鱼龙混杂。 而也正是因为鱼龙混杂,云泽才从不曾对那座大墓里深藏的机缘抱有任何想法。 盘腿坐在案几对过的席秋阳对于云泽心里的想法一清二楚,却避开不谈,只是轻轻点头,对于顾绯衣先前告诉云泽的这个道理十分认同。就像当初老道人曾经试图想要劝阻乌瑶夫人赶来城中城的时候一样,他们都在心里很清楚地明白着,任何一个能在未来走得更高更远的年轻人,绝不会一直被人庇护在羽翼之下。可有些事,却并非道理如何如何,就绝对不能去做的,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在当时的乌瑶夫人看来,包括现在的席秋阳与老道人,都认为云泽眼下的生死安危,是要远大于未来成就的。 修为境界,实力手段,如果这些方面弱了,还可以有机会弥补过来,但如果人死了,那就真的会一了百了万事成空。 也包括眼下那座南方的大墓。 尽管那座大墓之中有着颇多古怪,甚至已经牵扯到了风响谷最深处的那座石雕与大道偏颇,可这同样意味着,那座大墓里很可能存在着难以想象的机缘,倘若能够将其夺到手中,无论是谁,就都有机会崭露头角,甚至一步登天。 可即便如此,老道人与席秋阳,包括乌瑶夫人,都不太希望云泽会去,却又希望云泽会去。 在如此复杂的心情下,也就只能交由云泽来选择。 而也正是因此,哪怕今日没有这些繁杂琐事,没有顾绯衣在卷云台上的规劝,席秋阳,也或老道人,都打算在今日,最迟也是明日,就要跟云泽说一说那座大墓,问一问他的决定,究竟是去,还是不去。而无论云泽最终的选择又如何,席秋阳也或老道人,都已经决定不会加以干涉。 只是如今再次得到云泽的肯定,要去那座大墓,席秋阳仍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你的本事,其实也不算很差。” 席秋阳沉吟良久之后,难得说了一回多多少少有些违心的话。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修士跟修士也不一样。诸如钟乞游、顾绯衣、姜北这些人,都在你这一辈修士之中最拔尖的那个层次里,只有一小撮,不需要怎么耐心就可以数得过来。而你则是在修行道路上的起步有些太晚了,相较之下,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甚至要比你多修行了至少七年时间。也便是说,无论钟乞游,也或顾绯衣、姜北,他们都是三岁就开始接触修行,为自己的日后、进境开始打磨根基,到如今已经至少十五年。可你却是在俗世彻底破碎回到人间之后,才慢慢开始接触修行,到今日为止,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八年时间,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至少为师是非常满意的。” 顿了顿,席秋阳忽然想起一件事,继续开口道: “就像之前在城中村的时候一样,那瑶光赵飞璇,乃是天生美人骨,天赋资质可谓极强,尽管姚宇有意压制赵飞璇,但她的实力和手段,在你这一辈的诸多修士之中,仍旧可以算得上是名列前茅,但却处处被你压制。” 席秋阳十分难得地笑了笑,无论当时的云泽是否是因为心湖澎湃难平,才会对赵飞璇的手段有所克制,不会被轻易祸乱心智,可最终的结果都是云泽险些斩杀赵飞璇,而这件事也是真的能够让要求极高的席秋阳感到十分满意。 “不去高估自己是对的,但也不能太过低估了自己。既然已经步入修行之道,就要有一定的志向,可以不是敢于天下先,可以不是人间真无敌,但最差最差,也要有一颗能够正视自己的平常心。” “平常心...” 云泽轻声复述了一遍,旋即抿了抿嘴巴,皱起眉头。 听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极难。 凡尘世事扰人心,便是纵观这一整个天下间,多少鲜活生灵,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心如明镜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俗世有过一位高僧,曾经说过的这句偈语,如今被云泽拿到了近前。只可惜依然是听起来简单,但做起来极难。 席秋阳默不作声,听说过这句偈语,也知道做起来很难。 可这种事本来就在于一个人的心性心境与真实想法究竟如何,而到底怎么做才能够拥有一颗可以正视自己的平常心,就终归还是得看自己,外人是很难能够帮上什么忙的。 哪怕强如席秋阳,也或正躺在陆家平床上的老道人,亦或学院后山偏隅一角茅庐中的乌瑶夫人,也都无法插手其中。 还得云泽自己能够想明白才行。 而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谁也不好说。 或许一天两天,或许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八年,百年千年都不是没有可能。 这不是水磨工夫,而是需要一朝得悟。 云泽沉默良久,终于苦笑一声,轻轻摇头。 “难...” “是很难。” 席秋阳随口应了一句,有些走神,在默默地自己考虑着另外的一些事,诸如云泽手中掌握的搏杀术是不是应该再多一些,也或是如云泽一直以来在做的那样,将他手中已经掌握的这些,更进一步地提升上去。 两种方式,两种做法,各有各的好处,只是究竟要如何取舍,却让席秋阳有些为难。 毕竟他所走的路子,他所明白的道理,未必就适合套在云泽身上,诚如古人所言,一招鲜,吃遍天,是有道理的,可古人却还另外说过,技多不压身,同样有道理。 在相悖却又都对的道理中作选择,是最难的。 席秋阳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或许,这种事也同样需要云泽来选择。 思定之后,席秋阳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凝实,望向云泽,略作犹豫之后,方才终于开口问道: “关于平常心也或其他的问题,可以暂且放一放,不必急于一时半刻,时候到了,或许你也就能明白了。而眼下境况,于你而言,仍是有一个关于选择的问题需要你来解决,是要走一招鲜吃遍天的路子,还是技多不压身的方式。”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一愣。 他还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却也是个明摆在眼前的问题。 云泽的手段在同等境界的修士而言,虽然不算特别少,但也很难算得上足够多,或许就是正好卡在一个不多不少的关卡上,正需要面对这样的问题。 单就手段而言,只有最早在学校里学来,用于打基础、夯地基的基础拳法五步拳,跟从云鸿仁那里学来的似是而非的刀法,以及早先时候席秋阳从经阁里给他带出来的乱云步与雷法,满打满算就只四样而已,而在其中真正能够算得上是搏杀术的,也就只有作为近战身法的乱云步,与归属五行术法中的雷法而已。 可真正勉强能够算得上有些成就的,却偏偏又是拳法与刀法,毕竟日日修行练习,若无旁事,便从不曾有过分毫懈怠,反而是真正能够算得上是搏杀术的乱云步与雷法,被云泽搁置在了一旁,只有偶尔忽然想起的时候,才会抽出些许空闲练一练。 至于灵纹... 云泽忽然想到了更早之前,自己曾跟大伯云温章学过的一些基础灵纹,似乎已经废弃很久没有用过了。可毕竟云泽也就只会诸如蛮力、轻身之类作为辅助之用的基础灵纹,而在施展这些基础灵纹的时候,也是只需一鼓作气画下来,远远比不上那些繁琐灵纹,需要将精血与血气气韵时时以各种不同的量相互混杂,才能最终成型。更比不上那些需要将繁琐灵纹以各种不同的相互作用为基础,四处排布而成的灵纹阵法。 云泽在这方面花费过很多心力,却无奈受限于修为境界,始终不见任何成果,就只能弃之不理。 只在偶尔忽然想到的时候才会用一用,可作用却也十分有限,尤其灵纹的学习需要耗费很多心力,哪怕云泽一身血气气韵同在命桥境,按理来讲十分契合补天士的修行路子,可云泽却也从没考虑过要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补天士。 甚至就连辅修灵纹的想法都不曾有过分毫。 但话又说了回来,究竟是要一招鲜吃遍天,还是技多不压身,哪怕云泽自己,也一时间有些犯难。 “这事儿,你可以先想想,不必着急尽快给出答案。” 席秋阳开口打断了云泽的思绪。 “在年关之前给到为师一个答复即可。” “年关之前?” “不错。” 席秋阳轻轻点头。 “早先时候,为师应该已经与你说过,虽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你需要的却是先行打下足够的基础,之后才能去行万里路。也便是说,这半年时间就应该足够让你拥有一定的基础,而在年后,就需要开始行万里路。” 席秋阳并无掩饰之意,任凭老道人与乌瑶夫人的神识依然逗留此间,将一切都可以听入耳中。 “一切的机缘与造化,不是不会从天上直接掉下来,但那需要福源极为深厚才行,就像黑暗中的一盏灯火,而机缘与造化则是飞蛾,灯火越是明亮,飞蛾也就越多,甚至是自行扑上来,可如果灯火黯淡,被周遭更加明亮的灯火压了下去,就哪怕真有机缘造化从天而降,也不会向着那盏黯淡的灯火扑过去,而是扑向更加明亮的灯火。” “所以,我的福源...” 云泽有些没底气。 如果福源身后,或许也就不会经历太多挫折。 而席秋阳也明显不太愿意直接开口打击云泽,便在略作思忖之后,换了另外的一种说法。 “福源深厚或浅薄,不只是会表现在一个人能够得多多少机缘与造化,更会表现在修行过程中的平坦与坎坷。修行越是顺利,修为境界进境越快,就越是可以证明福源深厚,反之,则...” 席秋阳深深看了云泽一眼,轻轻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意思却已经不言而喻。 云泽忍不住苦笑一声,习惯性将双手交叉,插入袖口之中,仰起头来望向塔顶,也似是想要望穿眼前的阻碍,看向更遥远的天空,更看向那虚无缥缈的老天爷,天地大道。 然后问一问,是不是自己上辈子造孽太多,这辈子才会经历这么多辛苦。 还是因为在俗世的时候造孽太多,所以才会在他来到人间之后,施以如此多的磨难,代替那些曾被他丢进锅里也或架在火上的可怜人,讨一笔债。 而就在云泽出神的时候,席秋阳已经重新拿起了他面前的书简,想了想,又重新放下,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只十分朴素的钱袋子,鼓鼓囊囊的,却被席秋阳随手就给丢到了云泽面前,砸在案几上,发出哗啦一声,数量不少。 “既然看不下去,那就不要再看了,尽早回去做准备吧。这些钱算是你入我门下应有的日常所需,数量不算很多,但也不算很少,你可以拿去购置一些到时候应该会用到的丹药药散和灵纹符箓,以备不时之需。再有,” 已经重新拿起书简的席秋阳,目光不曾看向云泽。 “两日后的远行,为师会与你一同前去。” 第117章 青丘狐 两日后。 人间二十四,今日逢小雪。 一大清早的时候,云泽就已经起床,一如既往地去到卷云台修炼拳法与刀法,同时也在考虑两日前席秋阳问过的问题,究竟是要走一招鲜吃遍天的路子,还是要选择技多不压身的方式。 从武功技法,到搏杀术,到搏杀大术,再到搏杀真解,如此一个过程,循序渐进,哪怕只是最低等的武功技法,也有着极大的潜力可以被一步步推演成搏杀真解,只是这其中需要耗费的心气心力却是极大,甚至可谓是大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而也正是因此,这世上才会鲜少有人愿意一头钻进其中,试图将武功技法一步步推演成搏杀真解。但如此做法却也并非没有好处,便是一旦真正完成,最终成就的搏杀真解,无论品轶高低,在自己手中,都绝对要比通过别的途径掌握到的大部分搏杀真解更强许多。 只是太难太难,尤其那些真正能够做到将武功技法也或搏杀术,推演成搏杀真解的,都可谓是一代宗师。 相较之下,还是技多不压身的方式才更轻松,更简单一些。 云泽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如同这一整个天下之中的大多数人一样,选择技多不压身的方式,只是因为心中知晓,诸如顾绯衣、姜北、钟乞游这类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甚至只是出身一流世家的景博文,都在走一招鲜吃遍天的路子,就是为了能够推演出一部属于自己的搏杀真解,才能在泱泱人海之中,在天之骄子之中,做到真正的崭露头角,无人可敌。 或许这便就是席秋阳昨日说过的,敢为天下先。 云泽收起拳势,一阵愁眉苦脸,仍是有些犹豫不决。 如果选择要走一招鲜吃遍天的路子,要推演出一部属于自己的搏杀真解,心气心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仍是悟性。尤其是一旦决定了要走这条路,就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心境来面对日后道路上的诸多挫折,更要有足够庞大的潜力作为最终能够推演出搏杀真解的基石。 而云泽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知晓自己的心境并不足够,潜力也未必足够。 还是比较偏向于推演出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搏杀真解的。 深深一叹之后,云泽抬头看了眼天色,心里大致有数,便不再继续停留在卷云台上,而是转去饭堂,买了一些包子粥品,带回弟子房。 对面床铺上,怀有俊只是自己一个人,却硬是睡出了横七竖八的模样,睡相实在有些不堪入目,一只手还塞在裤衩里,大抵又是什么时候觉得痒了想要挠一挠,结果挠完之后就忘在了那里。 云泽懒得理会,也不再多看,自知声音不大就不会吵到睡得跟头死猪一样的怀有俊,轻声叫醒了小狐狸,一同用膳。 几个包子入腹之后,云泽忽然目光望向小狐狸,心里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说一说,无论小狐狸是不是能够听得懂,总得打过招呼,让它安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需要外出一段时间,可能要比上次的时间更久一些,但具体要多久,我也说不准。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就看不到我了,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去,只是这次要去的地方实在凶险,甚至就连我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就更没办法带你一起去了。” 云泽说着,忽然抿了抿嘴巴,叹了一口气。 尽管一位修士的强大与弱小,在本质上而言无关男女性别,只会因种族不同,导致天赋不同,可终归说来,也是天下生灵都大概处于同一起跑线上,正应了那句“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中的真正含义。可云泽毕竟不是出身人间,而其最早接触到的,也仍是人族男性在气力体魄的方面上要先天强于女性,就需要承担更多,面对更多,而如今却要被一个女人照顾,就多多少少会在心里觉得有些异样。 只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异样感,又很快就被云泽压了下来。 他有些无奈,忍不住苦笑一声,又塞了一个包子进嘴里,胡乱嚼了三两下就直接吞入腹中。 小狐狸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兀自趴在桌子上吃着包子喝着粥。 “这几天,就只能让怀有俊照顾你了,你可得好好听话才行,也千万别乱跑。毕竟我也是个不招人喜欢的,万一被瑶光圣地和皇朝那些人知道你是我养的,再迁怒于你,我可没办法把你救回来。” 云泽神情有些低落,伸手去摸小狐狸,却被躲了开来。 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立刻就好了起来。 云泽装出一副愠怒的样子,不死心伸手去抓小狐狸,却又一次被小狐狸跳下桌子躲了过去。那通体洁白,没有一根杂毛的小狐狸冷幽幽的双瞳看了云泽一眼,似乎是在嫌弃自家主人无厘头的取闹一般,跟着便就一跃跳上床榻,继续窝在枕头旁边的位置上,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重新蜷缩起来,埋首在腹下一侧,不多时就已经微微打鼾。 心情大好的云泽,将剩下的包子全都吃了下去,不光自己的那份粥,甚至是连小狐狸之前喝过的,云泽也一口没剩。 最明白食物珍贵的云泽,从来都会尽可能地不让自己浪费哪怕只有一口粮食。 毕竟在当初最饿的时候,不光是云泽,甚至就连丁启茂与何伟父子,都是一副脸部下垂,眼窝凹陷,眼球白得像是瓷器一般的鬼样子,甚至还会大腿浮肿,腹部内塌。可这些也就只是被饿出来的可怕模样罢了,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还是饿得救了,就会头晕、焦虑、嗜睡,甚至会变得格外易怒怕冷,每天都要在白天晒着太阳一动不动,到了晚上也要裹着好几层棉被,却也依然会被冻得瑟瑟发抖。 无关坏境天气,而是从身体里面,从血液骨髓中感觉到冷。 云泽有些走神,忽然想到是不是应该去跟丁启茂再打声招呼。 犹豫了许久,云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开始动手收拾狼藉。 不多时,席秋阳就找上门来。只是格外出乎意料的,原本应该只剩一条左臂的席秋阳,在今日出现时,他本该空荡荡的右边袖管,竟是已经生出了一条十分完整的手臂。却不待云泽询问,席秋阳就率先开口,问过了云泽的准备是否已经妥当,在得到回复之后,便立刻在脚下踏出一片十分繁复的灵纹阵法,只在短短瞬间,就带着云泽从弟子房消失,继而出现在学院大门处。 顾绯衣,姜北,景博文,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对于席秋阳忽然生出的手臂,几人都是面露惊愕之色。 尤其顾绯衣、姜北、景博文三人,尽管不曾亲眼见到那日在城中村的一场大战,却也早已通过各家门路知晓了席秋阳当时究竟施展出了怎样的手段。 抬手抓来三丈岁月长河水的本事,哪怕强如姜王也或开阳圣主,都最多只能做一次,还要提前做好会就此丢掉一条手臂的准备,更不敢再做第二次,否则就很有可能会被大道伤及底蕴根基,乃甚于丢了性命。毕竟那岁月长河乃是真正的大道所在,也是真正的岁月时光,一寸自有一寸强。莫说三丈,便只是如同那日的老道人一般,弯腰伸手掬起一捧岁月长河水,都已经是十分强大的手段,可席秋阳却接连两次抓来三丈岁月长河水,而最终的结果也就只是丢掉了一条手臂而已,就实在是有些过分骇人。 却如今再见,席秋阳本该丢掉的手臂,如今又重新生长出来。 顾绯衣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如果这件事被她那位身为开阳圣主的师父知道,又会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 “只是化生泥捏成的罢了。” 席秋阳眼神瞥过众人,有些无奈,只得开口解释一声。 “比不了原来的手臂,但如果还要动手的话,这只手,依然可以勉强抓取一次岁月长河水。” 闻言之后,众人缄默无言。 上次席秋阳两度抓来三丈长河水,只在第一次就打碎了那位瑶光太上手中的王道圣兵,第二次更是险些以大能修为,斩杀那位足有圣人境的瑶光太上。而即便当时是有远在万里之外的瑶光圣主插手其中,导致席秋阳斩杀那位瑶光太上没成,可瑶光圣主却也为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只是这代价具体为何,究竟是一件王道圣兵,还是一株顶级宝药,又或是些其他的什么,就鲜有人知。 而在此番,席秋阳却说,他这只化生泥捏成的手,还可以勉强抓取一次岁月长河水。 被各家各地托付于席秋阳带去南方大墓的顾绯衣几人,忍不住面面相觑。尤其顾绯衣,最早时候还与席秋阳出现过矛盾,哪怕到了今日也不能完全释怀,对于席秋阳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却也是在听到这番话时,忍不住抿了抿唇瓣,又倔着性子扭过头去,以免自己会在席秋阳跟前丢了脸面。 对于顾绯衣心中想法,席秋阳并不打算理会,只是又问一遍各自的准备是否充足,尤其丹药药散,灵纹符箓以及灵兵法宝之类的自保手段。而在得到回应之后,席秋阳便就轻轻点头,不再多说多问,只叮嘱一句不要离开他五步之外,之后便就跺一跺脚,在五步距离之内,浮现出灵光朦胧,将包括云泽在内的四人一并带上,继而一步迈出,气机横生,带起霹雳雷鸣,生生撕碎了阳世人间与虚无之界的阻隔,抬起脚步,带着众人一并迈入其中。 ... 弟子房里。 云泽离开之后,原本卧在床榻上枕头一侧的小狐狸就立刻睁开了眼睛,冷幽幽的眼瞳中眼神闪烁,旋即站起身来抖了抖毛发,一跃便从床榻直接跳上窗台,继而远行离去。 另一间弟子房中,老道人已经察觉到席秋阳带着云泽几人横渡虚无之界,忍不住皱起眉头,又将目光转向了对面床铺上同样睡相难看的罗元明,与身旁一大早就起床跑去饭堂买了不少吃食的陆家平,心下一阵犹豫,是不是要带着自己这好吃懒做的两个弟子一并前去。 做戏做全套,老道人是肯定要去那座南方大墓的,甚至不止老道人,就连姜家也有人前去。虽然不是上一辈的老姜王与这一代的新姜王亲自出马,可却同样派出了一位圣人强者,提前几天赶到了那座南方大墓。按照辈分来算,这位姜家圣人,算是姜北的一位旁系叔伯,虽然手段比之此代姜王要差了许多,但也绝非弱辈,足够撑得起姜家牌面。 一边在心下暗自盘算,老道人一边将目光重新望向罗元明。 相较于这位更早跟在他身边的大弟子,身为二弟子的陆家平要更加听话一些,并且在很早之前,老道人在发现陆家平身负通幽眼时,就已经与他明说过,他这辈子若是有心想要成为一位拥有足够实力的强者,唯一的出路,就在灵纹一道与各方大墓。通幽眼能够看穿一切虚妄,只是其中一个相对而言还算不错的作用,但更大的作用,还是对于一切阴鬼邪祟的威慑之用,甚至通幽眼修炼到极致,还可以炼化那些阴鬼邪祟成为自己的麾下战将。 也正因此,此番南方大墓之行,老道人是铁了心要带上陆家平去闯一闯,哪怕明知大墓古怪甚多,甚至可能牵扯到了风响谷深处那座打不碎的石雕与大道偏颇,哪怕明明亲口说过不建议深入冒险,却也正如早先所言,不闯不争不成器。而老道人与老姜王的联手布置,也是为了能够有人一马当先,代替他们各自门下的弟子子弟走在前面探路送死罢了。 这个人情,不算人情。 老道人正愁眉苦脸,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能够劝说自己这个生性惫懒的大弟子前去古墓,就已经准备直接将其叫醒,强行带去,却忽然眼角一跳,瞥见了窗台上忽然多出的一抹白影。 老道人扭过脸去,立刻就咧嘴笑了起来。 “你也要去?” 正在大肆吃喝的陆家平听见老道人说话,心下古怪,回过头来的时候,方才注意到正蹲坐在窗台上的小狐狸。 冷幽幽的一双眼瞳,瞥了眼最早看穿她是为妖修而并非凡兽的陆家平,略微眯起半分,随后才重新望向老道人。 “去哪。” “去哪?” 老道人一愣,忽然想起这位隐匿自身气机的手段堪称逆天青丘妖修,整日都只是卧在云泽枕边暗自潜修,若无必要,从来不过过问其他,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味在其中,如今不知云泽去向,也就理所当然。 老道人瞥一眼天色,算了算时辰,似乎是觉得时间足够,便将那座南方大墓的来历不厌其烦地重新说了一遍。 一位真实年纪大致是与罗元明相仿,却已经有着十二桥境巅峰修为的妖修,虽然要比诸如顾绯衣与姜北这些人年纪稍大,修行时间也更长,但如此天赋却也是实打实的有些吓人,甚至要比如今广为人知的各方麟子麟女都要强出很多。而如陆家平所言,这小狐狸的体质要与寻常有着极大不同,不止是肉体灵魄格外的纯净无暇,甚至就连天生心境也稳如磐石。 尽管老道人不曾亲眼看到,但也大致可以推算出来,这早些年前就莫名被人一夜灭族的青丘狐族遗女,大概便是天生的无垢道体,也很有可能就是青丘狐之所以会被人一夜灭族的缘由所在。 任何一种天生体质,都可以被当作十分顶尖的修行鼎炉。 便如那位瑶光圣地美人骨,就是被瑶光圣主当作鼎炉培养,甚至为了避免美人骨成长太快,不易掌控,那自来心机城府格外深沉的姚宇,还在有意压制美人骨的修行进境与实力手段。 若非如此,那早已迈入十二桥境的赵飞璇,又怎么可能会在城中村的时候,被云泽压着打? 倒是可惜了一位天生美人骨。 老道人一边解释,一边暗自叹息,直到说过之后,才一阵迟疑,想要顺便问一问这只青丘狐族的唯一遗女,当初青丘狐被人一夜灭族,真正的缘由是否就在她的身上。 但话到嘴边,老道人还是重新咽了回去,在心中暗自叹息一声。 而小狐狸则是在闻言之后,轻轻晃了晃尾巴,目光扫过弟子房中的另外两人。 陆家平已经吃喝喝足,随时准备动身。 可罗元明却依然睡得横七竖八,睡相实在有些难以入目。 “他们也去?” 小狐狸语气清冷,将目光望向老道人。 后者闻言,瞥一眼虽是与小狐狸年纪相仿,可修为境界却被老道人为了能够更好地夯实地基就刻意压制,如今只有十二桥境五重天的罗元明,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不争不闯不成器,这句话的道理是没错的。尤其小泽,他将来需要面对的要比别人更多,所以...” 老道人轻声一叹,没再继续说下去,愁眉不展。 房间里忽然变得安静了许多,只有罗元明时不时吧唧嘴的声音。 直到许久之后,小狐狸才终于晃了晃尾巴,一跃跳下窗台,再一跃,来到陆家平床榻上的案几上,幽冷双瞳瞥了眼旁边不远处的陆家平,继而重新看向老道人。 “我也去。” 第118章 霸王卸甲 开了气府之后的修士出远门,总是相较于寻常人要更方便一些,毕竟无论气府中的气象究竟如何,都终归有着足够广阔的空间,可以存放许多东西,只是不太能够容得下活物罢了。 在近古时代的人皇之前,关于气府是否能够容得下活物一说,还是可以十分肯定不能的,但那位近古人皇却偏偏打破了这个规则,不仅以逆天之力创造出了另一个阳世人间存放于气府之中,更在之中大道与真正的阴间大道之间构建了一条足够灵魄往返的桥梁,致使那所谓的俗世,也能如同真正的阳世人间一般存在着阴阳轮回。 有关近古时代人皇的传说,实在太多太多,而被其亲手打破的固有规则,也同样数不胜数,或许算不上谓开天辟地第一人,但却是自有记载的断古以来,所有大道王者之中最为璀璨夺目的一个。 乃甚于曾有人猜测言说,那位早已陨落在天关之中的近古人皇,甚至很有可能已经超越了大道王者境界,成为了真正的谪仙人。 但究竟是与不是,如今都已经变成了无法解开的谜团。 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在晦暗诡雾为边界的虚无之界中,云泽在度过了最初的好奇之后,很快便就开始重新静下心来,检查自己的准备。 气府景象,三百里天坑,生机底蕴如同雾气环绕,而被那篇貌似生于气府之中的灵决古经照耀得金光璀璨,隐隐之间更似是较之最开始的时候,多出了一些彩色云光出没其中,形成虹霞相伴雾霭腾腾,一片生机蓬勃之象。 一些由自灵宝阁中采购来的丹药药散,被搁置在气府三百里天坑中的角落之中,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挨着一个的瓶瓶罐罐,没有丝毫出奇之处,而丹药灵光尽都内敛玉瓶之中,哪一瓶又装着什么丹药,能够起到什么用途,云泽又不辞劳累地重新观看一遍,暗自记在心里,避免会在紧要关头的时候犯错。 一些灵纹符箓,同样源自灵宝阁,功能作用各不相同,数量或多或少,被整齐摆放,大多都是些寻常黄纸作为根基材料,辅以貌似朱砂一般颜色鲜亮不会轻易干涸的补天士精血撰写而成。但在除此之外的,另有一些本就自带浅显云纹的金色符纸为根基材料的灵纹符箓,算得上是十分珍稀,价格也相当昂贵,都是能够留在紧要时刻作保命之用,以及数量最少,符纸模样色泽更像泛黄书页一般十分粗糙,更辅以黑墨一般的某种异血撰写而成的五张符箓,源自大伯云温章与云府侍女雪姬。 原本是六张,可早先时候却在城中村里用了一张,而云泽也很清楚记得当时确实见到了不远万里而来的大能青鬼,只是后续又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全然记不起来了。 从怀有俊那里借来的稀罕货,以及两大箱满满当当的子弹,都是上次没有用到的,被怀有俊保留了下来,堆放在床榻的下面,如今也恰好排上了用场。 只在灵兵级别的寒光映月刀。 虽是仿制,却也切切实实是一件厉害法宝的司雷扇。 上百枚灵光通透的玉钱,被装在那只略微敞开的朴素钱袋子里,是两日前席秋阳所赠,虽然已经花去了许多,但也仍是剩有许多,是寻常人见也见不到的,除却金银铜钱之外的另一种货币,只在修士之间才能见到有人使用,较之寻常的金银铜钱而言,可谓价值连城。毕竟修士花钱从来都是“大手大脚”,一件法宝,一些丹药,也或灵纹符箓和灵株宝药,以及各种珍稀材料,倘若换算成金银铜钱来计算,就都是动辄需要搬出一座山来的价钱。没有哪个修士愿意随身携带几座山峰一样的金银铜钱摆在气府之中,碍眼不说,还会阻碍了气府之中的气机流淌,对于自身境遇而言,相当不利。 再有便是一些琐碎之物,便如换洗的衣裳,一些吃食淡水,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和煮饭用具,与吃食淡水一般,数量很多,近乎堆成了小山一样。毕竟此一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而云泽也曾听说过,很多大墓也或古界,其中地域之辽阔,绝非身在外界就能看得出来,而一旦深入其中,就再难预料到接下来又会有着怎样的遭遇,短则三五天,长则三五年,都有可能。而也正是因此,云泽这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远行冒险,也算是做够了充足的准备,足以应对任何麻烦与意外。 除非遇到必死之局,否则就算被困其中三五年,至少在吃食饮水的方面,都不必存在任何担心。 也是在俗世面临崩坏时,已经吃足了挨饿的苦头。 但这件事倘若被别人知晓,只怕就会狠狠取笑云泽一阵子。 吃食饮水当然要带,毕竟修为境界不足入圣之境,肉体灵魄不够纯净无暇,就无法做到真正的辟谷,吃食饮水就算是最根本的生存所需,是必备之物。只是鲜少会有人愿意带上如此大量的吃食饮水,一方面是太过累赘,影响气府之中气机的运转,而另一方面,则是修为境界越高,就对于吃食饮水的需求越少,随随便便带上一些,就足够坚持很长一段时间,更枉论云泽还带了许多柴米油盐以及煮饭用具,倘若这些东西全部加起来,就莫说被困三五年,便是十年八年,日日三餐大肆吃喝,都完全足够。 而在先前时候,亲眼见到云泽东奔西走,采买了这许多吃食柴米的席秋阳、老道人与乌瑶夫人,也都是神情各异。 老道人与席秋阳是面色古怪,但想到云泽还是第一次这般远行,会考虑得过分充足一些也就不太觉得有什么意外,可乌瑶夫人当时却出神了许久。女人大多心细而感性,是先天铸就,也或是想到了云泽究竟为何要带上如此数量的吃食饮水,这位被冠以杀人不眨眼称呼将近整整二十年的妖族圣人,十分难得的眼眶泛红,有些想哭,将就在其身旁的黑衣小童吓得亡魂皆冒,还以为是自己先前对自家哥儿的取笑让这位夫人红了眼,当即就跪在地上哭爹喊娘地一阵求饶。 而当乌瑶夫人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痕,又一次十分难得地开口解释自己为何想哭之后,原本还在打心眼儿里取笑云泽的黑衣小童,也不免有些沉默。 只是着实有些体会不了那种挨饿的感觉。 但肯定很不舒服。 黑衣小童在沉默良久之后,破天荒地收敛了性子,轻声细语地安慰了好一阵自家夫人,反倒是让这位妖族圣人有些下不来台,最后不吝赏了黑衣小童一记大袖,将他直接掀飞出去,在地上狠狠地摔了一回狗吃屎,但也只是模样狼狈罢了,并非很疼。 而有关这些,云泽则是一概不知。 仔细检查过自己的所有准备之后,云泽脚下不动,安安稳稳被席秋阳带在身边,跃行虚无之界。 晦暗诡雾之中,不知日升月落有几何,不知千山万水过几度,只在云泽估算中,大抵能有一刻钟的时间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席秋阳,才终于抬手虚按下来,在无尽晦暗之中,凭空撕出一道狰狞裂缝。 修为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却偏偏可以轻而易举做到入圣修士才能做到的跃行虚无,更准确无比地寻到了最终去处。 一行人,终于离开了终年不变的虚无之地。 却与还在学院时有所不同,此间已经过了华夏之中作为南北之分的秦川淮水,便在迈出虚无之后的第一眼,云泽鼻间上就落了一片湿漉漉的雪花,冰冰凉凉,很快就化成水珠。 云泽稍稍一愣,旋即抿了抿嘴唇,下意识仰头去看,伸手去接。 天际阴暗,铅云沉重,正逢今日小雪,恰有小雪。 而顾绯衣与姜北却未曾在意这许多,只在打过招呼之后,就立刻去往自家圣人身边,只有家族之中并无圣人坐镇的景博文,依然留在旁侧,与云泽一般,同样在仰头看雪,也将手中折扇伸出,扇面上很快就多出了一些晶莹剔透的雪化水珠。 “小雪见小雪,吉利!” 景博文咧嘴而笑,抖了抖扇面,将目光扫过周遭。 但见千峰如戟,万仞开屏。 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 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 风起山岚拂幽翠,雨收黛色冷含青。 重重谷壑野草盛,处处巉崖苔藓生。 说得好听是世外桃源,说得难听就不过荒山野岭。 景博文眯起眼睛,四周看过之后,心下就已经大致明清,是这座大墓所在之处太过偏僻,说是已经过了秦川淮水,但大抵仍是留在这号称足有百万山的秦川之中,否则这周遭也就不太可能会是这幅千峰如戟、万仞开屏的模样。 而在下方对过的山脚处,古木繁密之间,一座幽深洞口,其中黑黢黢的模样,也似是某只恶兽的獠牙阔口一般,正待择肥而噬。 眼见于此,景博文眉头当即一皱,脸色也是微微一沉。 虽说风水堪舆学问极深,只有修行灵纹一道的补天士与靠墓为生的土夫子才会深入钻研,但天下有数的机缘造化,又大多都在墓穴恶土之中,毕竟这些地方大多风水非凡,一方面最能诞生天生地养之宝,另一方面则是最能杀人,乃甚于一些修为道行极深的强大修士,也不免饮恨其中,就自然而然成了天下修士寻觅机缘造化的去处。 也正因此,但凡修士,都或多或少会对风水堪舆的学问有所了解,哪怕只是皮毛也好,却总能在有些时候救人一命。 而在眼下,景博文便见到了那座墓穴入口的山洞前方,一左一右,正相对而生扎根了两株不知已经多少年岁的老槐,叶片墨绿,枝繁叶茂,哪怕已经深入十一月,也依然亭亭如盖。 景博文啪的一声合起折扇,有些愁眉不展。 “墓穴入口见老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闻言,云泽方才回神,无视了周遭人群密集所在之外,从某一方向逼视而来的目光,望向下方洞穴入口处的景象,再转头望一望周遭模样,面色立刻变得奇差无比。 曾经跟随云温书学过很多东西的云泽,在最初学习灵纹之道时,也曾接触过风水堪舆的学问,而且造诣尚且还算过得去,更能看出此间凶险。 大墓主体是以山为墓,可若只是寻常山峰也就罢了,却偏偏是个霸王卸甲之地,又叫鲸吞地、一点贵。便以肉眼望去,于飞雪之间,可见山峰顶分五指,合河洛之术,中五立极而制四方,好似五指紧握一般,掌权山河。而在此之外,又有一边,只因五山赤土暗红,每逢天变就必遭雷击,以枯木立于中五之上,位在当头,大为不详。以此地为墓者,后世子孙几乎必出权贵,却也必然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尤其只有二十四年气运在身,一旦气尽运过,必遭大难。 却要再看,那墓后主星山又状如骆驼迷失,行于戈壁,背井离乡,正望月长叫,也似口中吞夜光,那霸王卸甲之地二十四年气运气尽运过之后的必遭大难,就跟着变成了必造大难。 只是不知这墓究竟何时所立,墓主人的后世子孙,又究竟成为了怎样的权贵,造出了怎样的大难。 尤其那所谓的大难,很有可能会因天变雷击,就被留在了墓穴之中。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强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而在略作思忖之后,云泽转头望向席秋阳,开口问道: “师父,最先发现这里的那位土夫子,修为如何?” 闻言之后,景博文有些疑惑,转头望来。 可席秋阳却是已经明白了自己门下这唯一弟子为何会有如此一问,虽然有些意外于云泽在风水堪舆方面的造诣,却也仍是略作回想,开口解答道: “方才不过一品凡人境,且在风水堪舆的方面,恐怕造诣有限。想来也是无意途径此间,才会凭借一些皮毛学问,发现其中大墓。” “难怪...” 云泽抿了抿嘴巴,终于明白最先发现此地的那位土夫子,怎么会有胆量进入这种绝地大墓。 换做任何一个能够看懂此间霸王卸甲之地的土夫子,想来都不会愿意深入其中,毕竟只管风水地势,就能得知其中所藏必为大墓。而土夫子之间也一直都在流传一句话,便是不怕小墓没赚头,就怕大墓惹麻烦。 很显然,那位最早发现了此间大墓的土夫子,就是惹上了大墓的麻烦。若非如此,也不会凄惨而死 却在下一刻,大墓所在山峰的上空,忽然响起一阵轰然霹雳之声,跟着便就有一阵罡风席卷而出,在最为当先的席秋阳面前被一分为二,向着两边迅猛刮出,一路飞沙走石,又如钢刀利剑一般,甚至是将不远处的一座险峻巉崖都给吹得被凭空削去了几丈。 原本的吵闹声,立时一停。 面容年轻俊朗,可却一头白发的席秋阳,眸光如刀,凝作实质一般,带着极为浓重的冷冽之意,望向不远处,于大墓所在山峰另一边的另一座山。 一身神光璀璨遮掩了真容的瑶光圣主,哪怕不能亲眼见到其目光所向之处,可云泽也依然能够感觉到阵阵心悸,好似刀枪寒芒已经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与心口一般,身体当即紧绷起来,用力捏拳,满身冷汗。却就当云泽正要转头望向那位从来都是杀鸡用牛刀的瑶光圣主时,席秋阳却忽然轻飘飘开口到: “不想自己的眼睛废掉,就不要去看。” 闻言之后,云泽脖颈一僵,立刻垂下头颅。 而在对过,那瑶光圣主身在圣光之中,面上冷笑立时变得更浓几分,转过头去与身边的两位少年修士低声说话。其中一位周身笼罩圣光璀璨,瞧不见真容,亦看不出深浅,便是瑶光圣地那位颇为神秘的麟子。而另一人则是身着青白袍,十七八九的模样,面如冠玉,言行举止尽显温文儒雅,都是云泽早些时候曾在千林古界崩塌时,亲眼见过的人。 只是此间云泽不敢抬头去看,也就自然不知。 “瑶光麟子姚鸿飞,十二桥境七重天。” 席秋阳低声开口,冷冽目光始终望向那位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瑶光圣主,时刻警惕着这阴毒之人会忽然再生事端。 “按照规矩,任何可能存在机缘造化的所在之处,都会由年轻一辈率先进入其中,虽然会有许多不可知的凶险存在,但毕竟所谓的机缘造化,从来都是有缘者得之,更是有能者得之。而在你们进去出来之后,我等众人,才会后续进入其中,将你们不曾寻到的,也或无法得到的其他机缘造化,尽数扫平。也正因此,稍后入内,为师便无法跟在你身旁,否则就会触犯众怒。” 席秋阳轻轻叹了一口气,抽了个空闲出来,低头看向身旁两人。 “那姚鸿飞年纪要比你们更长两岁,会有十二桥境九重天的修为是理所应当,绝非你等能够力敌之人,也就顾绯衣与姜北联手,才能勉强与之抗衡一番,但最终的结果,一旦生死相搏,必然会是顾绯衣与姜北丧命,而姚鸿飞重伤。尤其他身旁那人亦非善辈,修为境界虽是稍稍弱于姚鸿飞,却也在你等之上。” 席秋阳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面色沉重也或略有严肃的云泽与景博文,有些无奈。 “倘若在墓中遇上,莫要犹豫,只管转身逃走就是。” 顿了顿,席秋阳在略作迟疑之后,才终于补充一句道: “这句话,稍后之时,顺便转告姜北顾绯衣。切记,万不可意气用事。” 第119章 海外人 甫一到来,方才不过看了此间地势凶险,就已经遭到瑶光圣主姚宇的针对,接下来的行程,只怕就要更加艰难。 尽管云泽早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可当真正面对瑶光圣主的时候,仍会觉得心脏一阵突突直跳,冷汗直冒,哪怕是在席秋阳的气机庇护之下,也会如此。便不由得伸手握住了挂在脖颈上的金刚杵挂件,或许是在潜意识里就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如同这枚金刚杵挂件一般带有佛力的物什,能够更好地消灾解难。 源自大佛寺的金刚杵挂件,不过一指来长。 瑶光圣主也曾拿在手里亲眼看过。 如今又一次见到那枚印象极深的小巧金刚杵,瑶光圣主正在跟身旁两人说话的话音当即一顿,旋即抬起头来,正视前方,方才想到似乎就在不久前,千林古界崩塌之时,自己就曾亲眼见过这个云姓孽子。而在当时,这云姓孽子还只是区区九品武夫罢了,却在如今,已经拥有了命桥境的修为。 瑶光圣主一身杀机更浓了几分。 亦不免暗恨当时不知这云姓孽子的身份,导致大好的机会就这么从眼前溜走。 瑶光麟子与其身旁温文儒雅的男子也同样见到了那枚金刚杵挂件,后者望了前者一眼,可那位真正的瑶光麟子却从不太将身旁之人当成一回事,只在圣光中眯起眼睛,同样想起了不久前千林古界崩塌时方才见过这云姓孽子。 诸如瑶光圣主与瑶光麟子这般的人物,生平见过的人太多太多,又怎么可能会全部记在心里,尤其当时的云泽也不过只是九品武夫罢了,便比之凡人也没强出多少,就自然不配被这样的两位大人物,只凭一面之缘,就牢牢记住。相较而言,还是那件出自大佛寺的金刚杵物什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更深一些,才会在见到这枚金刚杵的时候,才终于想到曾经见过云泽。 风声再起。 此间喧哗声方才有些回暖趋势,半空中,就又有人撕裂出一道狰狞裂缝,声势浩大,卷起阵阵狂岚,让此间众人不由得再次噤声不言,继而便见到有人从中缓步走出。 一本正经的老道人,须发花白,大袖飘摇,看似仙风道骨罢了。 多多少少带着些紧张与无措的陆家平,相貌平平,除却一双在如今看来还算澄澈的眼眸,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出彩之处。 以及哭丧着脸,已经行了一路,到如今却还在怨天尤人的罗元明,锃亮光头格外引人注目。 而除此之外,还另有一只看似不过寻常凡兽的小狐狸。 云泽见到小狐狸时,当即一愣。 老道人目光扫过,很快就找见了云泽几人的位置,带着身旁两人一狐一步跨来,就已经到了近前。那始终安安稳稳被老道人带在身旁的小狐狸,甫一落地,便一跃跳到云泽肩膀上卧下来,毛茸茸的长尾巴一如既往勾住云泽脖颈。 “这...” 云泽张了张嘴,愕然看向老道人。 后者装模作样的淡然一笑。 “是这小东西自己找到我那里去的,很通人性,我问它是不是要让我带它一起来,它还知道点一点头。当然,我也已经跟它说过此间凶险,只是这只白狐狸铁了心的要跟来,老道我就只能带着它来寻你。想也是你临走前跟它说了什么罢,才会让它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得来看看你才行。” 老道人口中所言,不算假。 他也确实已经跟小狐狸说清了此间凶险,毕竟是这座大墓牵扯太广,消息传播也太远,不光人族会有九圣地八世家参与其中,更有妖族之中的更大妖城,乃甚于一些海外之人都会随后前来。可即便如此,小狐狸也仍是铁了心的要跟来,老道人无计可施,便只得如此。 而在闻言之后,云泽面上神情则是多多少少有些复杂。 再想一想何伟,当真是人不如兽。 云泽不免深深一叹,松开金刚杵,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小狐狸的鼻子,出乎意料的,小狐狸这次却是不曾躲闪,只是在云泽收手之后晃了晃脑袋,似乎是不太情愿的样子。而云泽也是有话想说,却又有些张不开嘴,便只得化成深深一叹,却也已经在心里暗自打定了主意,要将小狐狸暂且留在席秋阳与老道人身边,不会让它跟着自己一并深入其中。毕竟只是凡兽罢了,而大墓之中又多阴气沉重,绝非寻常凡兽能够承受得住,一旦入内,就必死无疑。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朗笑声,跟着便就见到那一副黑煞神模样的开阳圣主带着顾绯衣踏空而来,一身灼烫血气滚滚而动,三丈之内不容落雪,一旦靠近,就全部都得蒸发消失。 席秋阳面上神情立刻变得有些古怪。 可开阳圣主却并不介意,咧嘴大笑着冲上来就在席秋阳胸膛上不轻不重锤了一拳,两人之间并无过多言语,甚至就连开口招呼都不打。而那开阳圣主也在收拳之后,就直接站在席秋阳一旁,先是咧嘴狞笑着望了一眼对过远处的瑶光圣主,跟着便就来到云泽面前,抱着膀子低头审视这位年轻人。 八尺之身,豹头环眼,面如韧铁,虎须钢髯。 开阳圣主的模样,着实有些吓人。 却毕竟早先时候也曾见过一面,再次见到,虽然是被开阳圣主一身灼烫血气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云泽却也知晓这位黑煞神并无恶意,便依然站得笔直,直视着开阳圣主的目光。 许久之后,开阳圣主又一次咧嘴大笑。 “还不算太差!” 一旁的顾绯衣,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紧跟着,这位开阳圣主便转过身去面朝瑶光圣地一群人,上前两步,卯足了气势,一双环眼直勾勾盯着那位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瑶光圣主,一身气机雄浑滚滚,直冲天云。 “那姚宇孙贼,你要是个带把儿的,就当面划下道儿来,别在背地里做那些狗狗祟祟的破烂勾当,你爷爷我,全都接着!” 声如雷震,在这片群山峻岭之间阵阵回荡。 四野之间,声落之后,落针可闻。 一群鱼龙混杂之辈,正聚集在大墓之外的不远处,等待着稍后一众圣人开禁制,就要深入其中浑水摸鱼,却不曾想,眼下竟会见到那黑煞神一般的开阳圣主当面喝骂瑶光圣主。尽管开阳瑶光两地不和,早已算不上什么隐秘,可真正如今日这般撕破脸,还是第一回。 一众人面面相觑,甚至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那顾绯衣面容冷峻,凤眸含煞,望向瑶光圣主身旁两人。 不远处,姜家圣人亦是带着姜北姜星宇一并赶来,落地后,冲着席秋阳一拱手,旋即无奈苦笑望向那开阳圣主张翼鸣的背影。 姜北面上不动声色,看不出什么。 而那位终于破天荒第一次出现在外人面前,甚至是第一次出现在姜北面前的姜星宇,则是眼神玩味,正望着云泽上下打量。 席秋阳眼神不留痕迹扫过姜星宇,再看向不动声色的姜北,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眼帘略微垂下,不知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瑶光圣主姚宇,圣光之下,脸色铁青,强忍着心中怒气一挥大袖转过身去,不愿理会,却也声音不大不小骂了一句: “混人!” “你爷爷我就是个混人,总比你个没有卵蛋的强!” 开阳圣主冷笑连连,不依不饶,仍是大声喝骂回去,将那不愿在众人面前出丑的瑶光圣主气得咬牙切齿,已经捏紧了拳头不住地发抖,恨不得立刻出手将那混人毙于此间。 席秋阳方才抬起眼眸。 “够了,回来吧。” 不轻不重的一句之后,那从来就连老天爷都看不进眼里的开阳圣主,立刻朝着瑶光圣主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乖乖回过身去,冲着席秋阳咧嘴大笑。 “不骂那孙贼两句,心里不痛快!” 闻言之后,席秋阳着实有些无奈。 可深知开阳圣主究竟是个什么性情的众人,虽然对于此番雷声大雨点儿小的骂战有些心惊胆颤,却也并没有什么意外。 如今的席秋阳,当年的杨丘夕,与那位曾经一身光芒照亮了整座历史长河的云温书乃是亦敌亦友的复杂关系,早在当年云温书下落不明之后,杨丘夕只身杀上瑶光圣地的时候就已经广为人知。而与杨丘夕关系紧密的开阳圣主张翼鸣,以及此代姜王,也正是因此才会与瑶光圣地关系紧张,不曾直接大打出手就已经算是极好的结果,区区一场雷声大雨点儿小的骂战罢了,对于早就习以为常的天下人而言,算不了什么。 很快,人群喧哗声便再度响起。 此间尚早,距离午时还有一些时间,哪怕很多人早已急不可耐,却也只得按捺住心思,继续等待。 云泽也在继续观望此间地势,以期能够凭借自己还算不错的风水造诣,看出一些凶险的苗头,便如那二十四年气运气尽运过之后的必造大难,又究竟是个什么大难,也好在进去之后,能够提前有所准备,提前绕开。 景博文,姜北,顾绯衣三人,也都围在云泽身边,听他解释这霸王卸甲之地的凶险也或神奇。 开阳圣主张翼鸣,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花白胡子老道人,以及那位姜家圣人,则是自然而然地另外聚在一起,挡在云泽与瑶光圣主之间的位置上,以免那不择手段的瑶光圣主会突下杀手,措手不及。 只唯独姜星宇独自一人。 而在旁望着几人围绕云泽的模样,席秋阳看了许久,很快就在眼神中带上了些许笑意,虽然不太明显,但也足够被开阳圣主与姜家圣人和老道人察觉,有些意外于自从云温书下落不明之后,就一直不苟颜色的席秋阳,竟然也会露出这幅神态,忍不住面面相觑一眼。随后,三人也一同望向景博文,姜北与顾绯衣三人跟在云泽身旁,听他解答风水地势的景象,才终于大抵明白了席秋阳为何要笑。 尽管接触修行的时间太晚,可如今却也已经筑成命桥,尤其命桥之势贯通任督二脉,非是寻常一般,架在气府之上,就注定了云泽的气府将会有着无穷潜力,而究竟又能走到哪一步,却尚且不太好说。 毕竟气府所在之处,天下之间任一修士都是广阔无穷,倘若时间足够,这气府之象,又能开辟多远多深,就真的不太好说。 哪怕是亲手写出了这般学问的席秋阳,也不敢肯定云泽的气府将会在未来呈现出怎样的辽阔之象。 小雪有小雪,雪势渐大。 雪满山河。 只唯独那霸王卸甲中五立极所在,不沾片雪。 云泽站在远离山崖的地方,远远眺望,眉关紧皱。 霸王卸甲之地不沾雪,大抵是与每逢天变必遭雷击有些关系,可更大的关系,却极有可能是与墓穴深处的大难有关,只是无论云泽如何推演,都不能知晓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大难潜藏,甚至是当云泽转而望向席秋阳时,后者也只得轻轻摇头,无奈轻叹一声。 鱼龙混杂之中,有几位造诣颇深的土夫子散修,不只是风水堪舆方面的造诣颇深,而且修为境界也不差,此间正远远躲在人群最后方,眯着眼睛观察这片霸王卸甲之地,存了心思要让别人先行进入其中探路,待得大难过后,再深入寻查。 不多时,远处又有狰狞裂缝凭空出现,一般的声势浩大,引得众人侧目,甚至就连更大圣地世家与妖城之人,也都转身瞧去,忍不住暗下谈论,猜测来者何人。 毕竟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除却鲜少会在这些大墓古界出现时横插一脚的洞明圣地之外,包括妖族的几座妖城与一些强大散修,都已经早早到齐,那花白胡子的老道人就算是最后一个,可如今却又有人横渡虚无,来到此间,自然也就会格外的引人注目。 率先迈出裂缝的,乃是一位白发老者,身披金色盔甲,手中拄着一杆龙枪,胯下狮马异兽威风凛凛,高有丈许,马鬃飘逸而显现出纯金颜色,四蹄踏着金色火焰,恍恍明亮。 在其后,则是两位同样骑乘四蹄踏火狮马异兽的年轻人,皆为女子,身披金色铠甲,一位神情清冷,也似高高在上一般,另一位则是面带笑意,娇媚可人。两人长相模样近乎一般无二,除却神情上的不同之外,也似再无其他异处,却最为惹人瞩目的,仍是这两位年轻女子的金发碧眼,与波涛汹涌。 四蹄踏火狮马异兽踏空有声,清脆的马蹄声缓缓靠近,这三位海外之人另外选了一座无人的山峰暂落。 白发老者碧眼清亮,将手中龙枪插入山顶顽石之中,随即上前几步,学着此间的礼法,四面抱拳,操着一口并不怎么流利,十分拗口的雅言朗声道: “老夫,罗德里克·布拉德,见过诸位。” 而那两位金发碧眼,着实波涛汹涌的高挑女子也一并上前两步。 “莉娜·布拉德。” “蒂娜·布拉德。” 华夏雅言说得格外拗口,听起来也十分不顺,但大概的意思却也可以听得明白,大体说来便是这貌似一胞两胎而生的姐妹二人,神情总是格外清冷的那个,名叫莉娜,而另一个总是眉眼带笑,娇媚可人的,则是蒂娜。但究竟哪个才是姐姐,哪个才是妹妹,就无从知晓。 瑶光圣主开口回应,以尽地主之谊。 云泽不再理会,只是皱起眉头,望向席秋阳,想不通此间是在华夏境内,又怎么会有白人出现。 “华夏、西欧、南非、美利坚,天下间,有此四国之分。” 席秋阳同样收回目光,略作沉吟之后,才轻声解释道: “但说是四国之分,却也不过是为了让你们这些俗世出身之人,能够更好地理解天下格局罢了,并非真的是各据一处,只在地域划分的方面,大致可以列出如此四方。而之所以这般划分,其中所涉及到的问题也有很多,包括肤色、语言、习惯、传承,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许多方面。而说是天下有四国之分,但在实际上,这个区分却相当模糊,而且也并不存在。简而言之,便是抛开咱们所在的华夏不谈,另外的西欧、南非、美利坚三国来者,都可以说做海外人。” “海外人...” 云泽恍然,再次望向那两位金发碧眼,而着实称得上波涛汹涌的双胞胎姐妹。 学院之中,并非没有海外人,甚至就是云泽所在的第八班,也同样存在着几位海外人,华夏雅言说得要比这几位更加流利顺畅。只是平日里不太交集,云泽也就从没在意过这所谓的国界之分,到如今才终于知晓,那所谓的天下四国,竟是形同虚设。 席秋阳不曾继续深入解释,可云泽却也已经大概明白,正是因为那所谓的天下四国形同虚设,故而才会在这座大墓之处,见到海外人的到来。 顾绯衣忽然冷哼一声,目光瞥向那两位海外女子一袭金色铠甲之间的波涛汹涌与沟壑深邃,咬牙切齿,神情不善。 景博文与姜北对视一眼,一个笑意古怪,一个摇头无奈。 而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则是又有两方海外来人横渡虚无,出现在这座大墓周围。 时辰将至。 瑶光圣主暗下估算时间,不再继续以地头蛇的身份与那些海外人闲聊,而是转过身形,将目光望向了远处那些鱼龙混杂之人。于圣光之下,瑶光圣主眼神诡谲,笑意玩味。 “午时将至,该清场了。” 第120章 镇墓兽 “该清场了。” 瑶光圣主的声音并非很大,却带有某种莫名的威慑力,如同霹雳一般响在许多人的脑海之中,心头之上,也似是被惊雷劈中一般,尤其那些个鱼龙混杂所在,一蓬又一蓬血雾喷出,只在瞬间,就立刻横七竖八倒了一大片,像是尸横遍野一般,哀嚎连连。 只有个别人勉强屹立不倒,却也摇摇晃晃,七窍带血。 “还站着的,有资格最后入内。” 圣光之下,瑶光圣主笑眯眯开口,语气带着浓重的玩味。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可这些鱼龙混杂之辈,却也早就已经躲得很远很远,只求能在这些年轻天骄与各方圣人进去出来之后,再进入其中,瞧一瞧是否还能分得上一杯羹。却不想,哪怕已经躲到这样的距离,也仍是要被瑶光圣主重伤。而那些横七竖八躺得满地都是的一群散修也或土夫子,亦或各流乃至不入流家族门派中的老人与弟子,尽管性命无恙,却显然已经不太可能再插手其中。 便到昏死之前,也仍有许多人满脸不甘。 而对于这些,无论席秋阳也或老道人,亦或开阳圣主与姜家圣人,早已经见怪不怪,就只有姜北稍稍皱眉,眼神中露出些许不忍,被站在一旁的姜星宇看在眼中,随后低下头去,将面上格外浓重的讥讽之色隐藏下来。 姜家三祖老当然懂得姜家如今底蕴受损,虽然算不上严重,却会对姜家位列八大世家之一的局面,有着很大的影响。而越是这样的情况,就越是应该将更多的重心放在本就身为麟子的姜北身上,尽可能不要再多生事端,避免本就已经有所损伤的大道偏颇再被另外分出一部分。可即便深知如此,姜家三祖老却依然坚持暗中培养姜星宇,一方面是因为派系之争,而另一方面,便是在姜家三祖老看来,姜北的心性心境并不适合继任姜王之位。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自古言之。 暗中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席秋阳,瞥了眼已经从远处收回目光,有特意深呼吸一次才终于重新放平了心境的姜北,稍稍眯了眯眼睛,未曾多说其他。 姜家的麟子之争,还得姜家自己解决。 哪怕按照辈分关系而言,姜北理应叫他一声大伯,可终归说来,席秋阳在姜家也算外人,不好插手其中。 而此间事了,那位身先士卒担任起主事人的瑶光圣主,便不再继续过问那些散修土夫子,心下暗自盘算了时间,直到午时将至,方才终于率先一步抬脚迈出山顶,带着身旁两人来到大墓入口所在的洞穴前方,只略作停顿,便走了进去。 其余众人,也都紧随而至。 尚且还算东道主的一群人中,只唯独席秋阳不曾着急,而无论老道人也或开阳圣主,亦或那位姜家圣人,也都在安静等待。毕竟进入大墓之后,并非就要直接深入大墓之下的另一座墓室,还得有人亲自动手,将那禁制破开才行。便一直等到只剩那些海外来人之后,席秋阳目光扫过这些人,而后者三方也是懂得规矩,尤其那位手持龙枪的老者,面带笑意,冲着虽然修为只有大能境,但却显然是为主心骨的席秋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见到一行人离开山顶,进入洞穴,方才落在最后,带着那两位双胞胎姐妹进入其中。 洞穴幽静深邃,满布苔藓,格外湿滑。 而在洞穴最深处,则是分明被人掘开了一条通路,能够见到建造墓室的砖块也被扒开,丢在一旁,多数都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亦有许多满布裂痕。 席秋阳略作停留,轻轻蹙眉。 开阳圣主也连连咂舌。 “还真他娘是个新入行的,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活该死得那么惨!” 真正深谙其道的土夫子,断然不会如此不敬。 毕竟越是在这行摸爬滚打,就越会在意那所谓的“阴德”,尽管这个说法从来无人能够证实,但很多玄乎其玄的事,却也分明都与那所谓的“阴德”能够挂钩。 便如两位土夫子,以个自的手段进入同一座充满了恶气的墓室,多数情况下,越是对死者保持敬重的,身上沾染的恶气就越少,反之,则会越多。 其中的道理是什么,谁都无法解释得通,或许就如那所谓的“阴德”所说,哪怕死人,也会在其埋葬之处留下些许气机,以无形而存在。如果能够保持对死者的敬重,而死者又足够宽容大度,就不会介意以自己的身后之物,造福如今的活人修士,可若不能保持对死者的敬重,无论是谁,都必然会新生恼怒。 就如眼前这般,倘若那所谓的“阴德”说法为真,便就等同是在擅自闯入死者安息之处的基础上,又如同强盗一般破门而入,不但惊扰了死者,更毁坏了所居之门,死者有灵,自然就会让那破门而入之人不得好死。 但席秋阳也就只是短暂停留片刻罢了,很快就率先进入破洞背后的墓室廊道之中。 最早发现此间大墓的那位土夫子,打开的,确实就是墓穴大门。 便在行出廊道之后,眼前就立刻豁然开朗,尽管光线相当黯淡,而且不远处还有一位世家子弟,正在墙壁三丈高处的灯台上,悬挂出门前自己带上的长明灯。很显然,墓室里原本并不缺少长明灯,只是在他们来到之前,有过太多鱼龙混杂的散修也或土夫子进入此间,将所有能够拿走的东西,已经全部带走,甚至就连长明灯的灯油都不曾放过。 又一盏长明灯点燃,墓室前厅,立刻变得更亮了几分。 而那位并不介意多此一举的世家子弟在格外费力地悬挂了长明灯后,又随同自家老者,在两尊正对墓室大门方向的古怪镇墓兽面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云泽有些意外。 席秋阳目光所过身旁弟子,略作思忖之后,缓缓开口道: “这几位,是南城姚家之人,因最早时候是以盗墓发家,便在如今,也是以灵纹之道与风水堪舆见长,方才会自古以来就有祖训,一旦入墓,许多必备的礼仪规矩,姚家子弟就都要遵守。但这个姚家,跟那个瑶光的姚宇却非是一脉,千万不要搞混了。而且姚宇原本也不该姓姚,只是因为瑶光圣地自古以来的规矩,一旦被选为麟子,就要改名换姓,跟随瑶光圣地建立之初的祖师一般姓姚才行。” 说着,同样改过名换过姓,但却是因另一种理由才会如此的席秋阳轻轻摇头,似是对此有着诸多不屑。 席秋阳的声音不大,却也一样会在墓室之中留有余音。 身为姚家圣人的白发老者脊背佝偻,闻言之后,也依然规规矩矩完成了所有礼仪,方才回身,只待目光扫过众人,面上笑意便更浓几分,向着席秋阳与其他圣人轻轻点头打过招呼,方才开口道: “但真要说起来,最早建立了瑶光圣地的那位祖师,其实也是我姚家之人,只是那些陈年旧事,已经太过古老,而事到如今,就谁也无法说得清楚,究竟那位建立了瑶光圣地的祖师是为姚家直系,还是我等南城姚家,才是真正的姚家传承。” 席秋阳不紧不慢向着那位老者施了一个晚辈礼,而后才继续开口道: “时过境迁,物非人非,前辈又何必再介意这些早已入土的东西。瑶光圣地之姚,与姚家之姚...” 席秋阳忽然笑了起来,别有些深意。 “天壤云泥。” 这话,姚家圣人不太好接。 而席秋阳的真正身份,在如今而言,也已经算不上什么隐秘,毕竟席秋阳虽然改名换姓,又改头换脸,可终归说来,一个人身上带有的气机却很难做出什么改变。便如先前还在外面时,就已经有很多人认出了这位曾经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的席秋阳,而那些喧哗议论声,也大多都与席秋阳有些关系。 姚家圣人知晓席秋阳与瑶光圣地之间的许多恩怨,只笑一笑,一笔带过,随后便将目光望向云泽,眼眸之中有灵纹出没,勾勒交织出某种繁复玄奇的阵法,印在瞳孔之中,灵光神妙。 云泽有些不太自在,全身上下,尤其任督之处,命桥所在,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但这位姚家圣人也只是点到为止,很快就收敛了瞳术秘法。 “这位...想来便是云温书之子了吧?如此命桥,倒是匪夷所思,但想来也并非是云温书留下的手笔。” 姚家圣人直接道出了云泽来历,哪怕席秋阳等人身后就跟着那三方来自海外的两白一黑,也未曾藏藏掖掖。毕竟云泽的身份在他们而言,早已不算什么隐秘,而当后方那些海外人跟来之事,也只是面露好奇之色,瞧一瞧这位早就已经有所听闻的云温书之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而未曾露出任何敌意。 或许是云温书不曾得罪过这三方,也或另有其他原因,总而言之,云泽在见过这些人的面上神情之后,原本提起的心,就重新搁回了肚子里。 倒是那名为蒂娜的海外女子,冲着云泽眨了眨眼睛,更有意上前攀谈两句,却被身旁手持龙枪的老人叽里咕噜问了一通什么听不懂的奇言怪语。而在闻言之后,那名为蒂娜的海外女子,便只得吐了吐舌头,以同样的奇言怪语回了一句什么,打消了靠近攀谈的念头。 姚家圣人不曾在意这些,重新望向席秋阳,面上笑意更浓几分。 “早便听闻你杨丘夕另外走出了一条修行路,还曾惊叹,不愧是年轻一辈之中,唯一能够做到与云温书勉强比肩的年轻人。可如今看来,老夫还是小瞧了你,竟是能够再度找出一条修行路。” 老人抚须而笑。 “这云姓小子,福泽深重啊!” “承蒙前辈夸奖,一些小道罢了。” 席秋阳客气一句,不再多说这些客套话,抬头望向那两尊被传得极为古怪的镇墓兽。 云泽与其他众人,也同样望去。 那高有两丈余,长有近四丈的镇墓兽,似是青铜铸就,纹理古朴,色泽晦暗,被铸成一副阔口獠牙、身似虎兽的模样,趴窝在巨大青铜台上,身上带有方正云纹,而眼眶之中燃有青色火焰。第一眼看去是如此,却到第二眼再看,便又好似两尊恶狮正趴窝台上,俯瞰来人,甚至就连眼眶之中的青色火焰,也已经到了嘴里。 而一旦挪开目光,这方才看过的镇墓兽的模样,就会立刻在脑海中烟消云散。 云泽心中暗自悚然,有些不可思议。 便连席秋阳面上神情也变得凝重了许多。 “这两尊镇墓兽,便是老夫,也看不穿其中古怪。” 姚家圣人转过身去,仰头看着镇墓兽,满脸无奈。 老道人同样眯起眼睛,将那镇墓兽看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眉关紧蹙,神情沉重,交叉收在袖口中的双手都已经暗自捏紧,背后冷汗更是湿透了衣衫。 风响谷深处的那尊石雕,究竟何等的古怪可怕,没有谁比老道人更了解。 而一旦念及此间墓穴可能会与那尊石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老道人就会忍不住一阵紧张,生怕在稍后打开更深一层的墓穴之后,会再次见到与那尊古怪石雕一般的可怕存在。 “稍后深入另一座墓穴,莫要争先,切记缓行。” 老道人束音成线,说与云泽几人。 脑袋甚至还能反光的罗元明,转过头来看了眼身旁的老道人,不留痕迹轻轻点头。 除却正仰着脑袋望向镇墓兽,好似未曾听到一般的陆家平,与未曾得到老道人警示的姜星宇之外,甚至就连席秋阳和开阳圣主,都扭头看了一眼老道人,算是回应。 而在此间,双眼之中带有晦暗灵光的陆家平忽然身体一僵,跟着便就格外突兀地惨嚎一声,声色凄厉,却又很快便戛然而止,也似是被某种古怪钳住喉咙一般,让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挺直起来,张大嘴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双灵光晦暗的眼睛已经睁到最大,两边眼角也各自流淌出一行黑血,面上神情更是已经恐惧到完全扭曲,脸色惨白,四肢僵硬,被迫踮着脚尖立在一旁。 众人闻声,愕然望去,却分明见到陆家平的嘴巴还在不断张大,甚至是在众人有所反应之前,就已经分明地听到了咔的一声,是陆家平的下巴已经张得脱臼。 不像是自己张开,反而更像是被人生生掰开一般。 而在随后,陆家平的舌头更是越伸越长,也似是被什么东西抓起一般,要给生生拔去,甚至就连眼角的黑血也越来越多,流得满脸都是,双手十指更逐渐向着手背的方向诡异扭曲,而手腕处却已经皮开肉绽,双手手筋被莫名挑起,血淋淋呈现在众人眼前,像是有人要将他双手手筋完全抽出一般,让人看得心胆生寒。 老道人反应最快,神情吓人,抬手便是一掌猛然拍在陆家平面前的空处,掌心之下流光璀璨,回转出大道神音嗡鸣作响,跟着便就响起轰然一声,也似是拍中了什么,烈风滚滚阵阵,呼啸席卷,在墓室廊道之中响起一阵犹似鬼哭一般的声响。 姚家圣人紧随其上,来到陆家平身后,迅速点出两指,指尖呈现灵纹繁复,勾勒成小巧阵法,分别烙印在陆家平双手手腕,压回手筋,随后又咬破舌尖,喷出大片血雾,双手十指张开,迅速拂过,化出万千虚影,一瞬即逝,将所有血雾尽都临时勾勒成灵纹,被佝偻老人抬手一掌压在陆家平的头顶百会所在。但见灵纹出没,走势游龙,立刻贯通全身上下血管经络,跟着便就有肉眼可见的一片灰色浊气由自陆家平全身上下的毛孔之中被强行排出,消散在空气之中。 只短短一瞬,姚家圣人手段迭出。 早先时候走在更前方,也曾在这两尊镇墓兽面前有过停留的众人,听见惨嚎声,方才裹挟着阵阵狂风,赶到此间。 再之后,陆家平便仰面栽倒在地,发出噗通一声。 “通幽眼?” 姚家圣人喘了一口气,束音成线,未曾广而告之,只老道人可以听到。 后者轻轻点头。 “如此,倒也难怪...” 姚家圣人深深一叹,蹲下身来,伸手将已经昏死过去的陆家平眼皮掀开,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才终于轻轻点头。 “性命无妨,但也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尤其双眼,至少是在一月之内,都不可再用。” 闻言之后,老道人双手插袖,愁眉不展。 既有惋惜,惋惜于只是方才进入墓穴,通幽眼就已经折戟此间,也有心疼,毕竟陆家平也是老道人的门下弟子,如今不只是通幽眼莫名被伤,甚至是连四肢百骸乃至六脏六腑,都带有相当沉重的伤势。 尤其双眼。 姚家圣人所说的一月之内不可再用,指的并非通幽眼,而是双眼视物之能,一月之内都不可再用。 “此人,为何如此?” 一身圣光在光线昏暗的墓室之中,尤为瞩目的瑶光圣主上前两步,一双眼眸如同黑暗中的灯火一般,望向那位姚家圣人。 后者瞥他一眼,随手指了指那两尊镇墓兽,心中对于瑶光圣主的语气有些不喜,不愿答话。 眼见于此,后来赶回此间的众人,就尽都转而望向两尊镇墓兽,却仍是与先前一般,只有古怪,而未曾看出任何苗头。 “此子具体因何所伤,老夫并不知晓,方才出手,也只是事发突然,须得救人才行,你等就无需多问。愿意看就看,不愿意看,午时三刻已经不远,就尽早准备动手破开禁制,莫要因他耽搁。” 姚家圣人提前将自己撇开关系,也不介意帮老道人隐瞒则个。 闻言之后,瑶光圣主自然心情大坏,却也不好随性而为,便只能冷哼一声,拂袖离去。而其他人则是大多面色古怪,瞧一瞧已经昏死过去的陆家平,再瞧一瞧一旁的老道人与姚家圣人,直到确定了他们当真不知其中古怪之后,一些与席秋阳几人并不对付的,很快便转身离去,却也另外有些人,仍是逗留此间,想要借机在这看过一眼便会忘记模样的镇墓兽身上,找出其中的古怪所在。 墓室前厅,很快就重新变得宽敞了起来。 “老头子,” 双手插袖,脑袋反光的罗元明,忽然开口叫了老道人一声,引得许多人注目而来。 老道人亦是转头,正见到罗元明神情平淡,冲着躺在地上的陆家平抬了抬下巴,开口道: “你先带他回去吧。” “可...” “让你先带他回去你就先带他回去,别婆婆妈妈的行不行?我又不会自己逃走。再者说了...” 罗元明冲着满脸犹豫的老道人翻了个白眼,话没说完,便就转过身去,抬头望向那两尊格外古怪的镇墓兽,忽然眯着眼睛咧嘴笑了起来。 “这要死不死的鬼地方,有点儿意思!” 第121章 棺中女子 老道人带着陆家平离开了,走得依依不舍,就算不上匆忙,同时也有些意外于自己这位从来都是性情惫懒的大弟子的反应,自从转过身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看过,反而一直仰头盯着那尊镇墓兽,不知心中作何想法。 但通幽眼究竟看到了什么,却成了暂时无法解开的谜团。 哪怕是在灵纹一道与风水堪舆方面造诣极深的姚家圣人,对于这两尊左右而卧的镇墓兽,也看不出分毫古怪苗头,只如同他人一般,在看到的第一眼是一个模样,第二眼又是另一个模样,而一旦将目光挪开,只需片刻,脑海中关于镇墓兽模样的记忆就会立刻烟消云散,好似从不曾真正存在过一般。 姚家圣人只唯独可惜那通幽眼的修为境界太低,若非如此,只需能够继续抗上一时半刻,姚家圣人都有手段能够借助陆家平的通幽眼,将这镇墓兽中真正的古怪彻底看穿。 一行人,又在此间逗留了许久。 海外人胆大妄为,将那镇墓兽一阵火烧水煮雷劈重锤,又大胆镌刻各种繁复灵纹于其上,却无奈发现,无论他们如何施为,这镇墓兽都是兀自岿然不动,而灵纹一旦烙印其上,也很快就会被好像青铜铸就的镇墓兽自行抹去,也似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众人彻底无计可施。 眼看现下已经距离早先时候就商定下来的,打开禁制的午时三刻不远,包括云泽一行人在内,就都不再继续逗留。毕竟镇墓兽古怪是古怪,可却不太会平白无故就伤人。而在其他人看来,则是只有陆家平不知为何触动了什么,也或发现了什么,才会诱使这两尊镇墓兽忽然出手,要将那个修行了某种瞳术的年轻人眼睛废去,手筋挑断,舌头拔出,使之目不能视物,手不能写字,口不能出声,以便将其所见之物隐瞒下来。 可陆家平究竟看见了什么,就无人可知,也只能暂且抛之脑后。 离开墓室前厅之后,又走过一段墓穴长廊,地面倒是极为干燥,只来来往往许多人,脚底带了不少的泥土掉在此间,又被人驱到一旁,堆在墙壁下方的角落里。 再深入其中,便是墓穴主室所在,虽然空间极大,可却陈设极少,除了几盏有数的长明灯外,就只有一座也似老藤盘曲成双手形状伸展拖物的石台位于入口背后,与一座十分巨大的棺椁摆放其中。但实际上真要说起来,那些长明灯的摆放之处,乃是方正墓室四个角落里的四座圆形石台,原本该是放置一些其他物品,便如生前之物也或陪葬之物,想来便是那日老姜王在黑市上见过的那位土夫子地摊上摆放的许多杂物,而在如今则是已经摆上了外人带来的长明灯,用以照亮墓室。 也似老藤盘曲成双手形状伸展托物的石台,方才进入,便可一眼见到。 “这东西,应该便是摆放那块灰色怪石的石台。” 姜家圣人沉声开口,在石台一旁止步。 而那姚家圣人则是左右看过之后,最终也将目光放在石台上,偻腰驼背,眉关紧皱。 “摆在如此显眼的位置,只怕就是为了能够让人在进入之后可以一眼看到,才会将那沾染了恶气的怪石带走...墓主人,心机叵测,绝非善辈啊!” 宽敞墓室中已经人满为患,无人答话。 显而易见的事,圣人不愿多说无用之言,小辈不敢妄自接茬。 只是面前石台同样古怪,不止造型,是在姚家圣人以格外繁复乃甚于足有数千条灵纹勾勒交织而成的阵法覆盖之后,这也似老藤盘曲而成的石台,便立刻扑簌簌地掉下许多石灰。到最后,才终于显露出真正模样,才知并非石质,而是不知根在何处的一株老木,色泽犹如韧铁一般,黝黑发亮,甚至敲击会有金铁之鸣,引来众人查看。 有人提议尝试是否能够将其斩断,毕竟老木坚韧,若非其上带有浓重恶气,便无论根源如何,都是一件十分珍贵的锻造材料,可以用作打造灵兵法宝,甚至有望能够锻造出王道圣兵。 一言出,许多人眼神立刻火热起来。 开阳圣主有意出头,却被席秋阳拦了下来,任凭隐元圣地的圣人由自气府之中取出了一件血红矛戈,带有浓重煞气与血腥气,到许多小辈离开墓室之后,才终于竭尽全力一矛刺向老木根部,势大力沉,裹挟大道神音滚滚,席卷出无尽风岚与大道锁链哗哗作响。却在刺中之时,也或应当言说未曾刺中,是在血红矛戈的锋芒与老木根部之间仍旧留有些许空处,诸多在场圣人都肉眼可见有一点乌芒存在于其中,交织出漆黑电弧跳跃激荡,四面炸响。 诸多圣人,随手便就破碎电弧。 而在那位隐元圣地的圣人与黝黑老木僵持了片刻之后,忽然就面色一变,收手后退,再抬手,便就见到自己手背最中间的位置上,已经莫名多出了一个上下通透的圆窟窿,且在四周也密密麻麻布满了不计其数细小如同蚂蚁一般的圆窟窿,尽都上下通透,哪怕如今已经收手后退,也依然在不断扩张。 不疼不痒,却分明存在。 众人色变,而隐元圣地的圣人也极其果断,当即面色一狠,将血红矛戈交予左手,一挥之下,便断去了半条手臂,血洒当场,又强忍着疼痛掀开衣袖,仔细查看剩余的半条手臂,见到再也没有那些圆窟窿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却再看向那形似老藤盘曲成双手托物模样的老木时,这位隐元圣地的圣人,眼神中就十分明显的带有浓重后怕。 开阳圣主亦是吞了口唾沫,暗自嘀咕了一声什么,十分侥幸。 姚家圣人愁眉不展,独自上前,围绕着老木转了几圈,又施展出许多灵纹手段,尽都繁复无比,哪怕在场诸多圣人亲眼见到,也无人可以复制下来。却尽管如此,在接连数道以繁复灵纹勾勒成的阵法落定之后,那株老木也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与古怪,好似湍急河流之中的一块中流砥柱,任凭千浪万击,也仍是岿然不动。 眼见于此,姚家圣人沉默半晌,才终于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到那座十分巨大的棺椁面前。 有人开口叫回了退出墓室避免遭受波及的小辈。 而在众人回到墓室之后,也一眼就能见到依然矗立在墓穴主室入口处的藤台,更见到了一旁只剩半条手臂,伤口已经止血的隐元圣人。谁都不曾开口多问,毕竟最终的结果究竟如何,根本就显而易见,也没有谁会在这种时候触人霉头。 只是原本的石台,如今的藤台,再也无人胆敢靠近。 强如圣人,而且还是以体魄力气最为见长的隐元圣人,都已经落到了这样的下场,尤其那掉在地上的半条手臂,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或大或小不计其数的圆形窟窿,就更加让人见之胆寒。 而在巨大棺椁之中,墓主人也正安安静静躺在其中。 棺椁的棺盖早已不知去向,但最早发现此间大墓的那位土夫子,无论地摊上也或临时住处之中,包括这大墓周遭的深山野林之间,都不曾见过这尊棺椁的棺盖。也正因此,许多人都曾猜测,或许是从最开始的时候,这尊棺椁就没有棺盖。而平躺其中头北脚南的墓主人,则是一位貌美女子,哪怕已经深埋此间不知多少年月,也依然靓丽动人,只是其头顶棺椁上镶嵌的一颗人头大小的夜明珠,翠光碧绿,照在墓主人的脸上,明暗错落之间,略显诡异。 “相当古老的服侍,尤其腰间玉佩,观其纹理,是于远古时代而至近古时代之间的那段岁月最为兴盛。” 姚家圣人最为博识,只在一眼扫过之后,便就立刻道出了女子可能存在的年岁。却其言罢之后,面上神情就变得格外凝重,十分难得地挺起了佝偻的腰背,伸长了脖子仔细观察那墓主人女子腰上的玉佩。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吐出,转而望向墓穴主室最深处,已经被人无意间触动机关掀起墙壁,从而显露出来的,篆刻了以上万灵纹排布而成的阵法的厚重石门。 众人面露困惑之色,不知这位姚家圣人在看什么。 阵法虽然格外繁复,要想抽丝剥茧一步步破解化开,自然很难,而且格外的麻烦,但也绝非不能以蛮力摧破,且只需圣人一击之力,就可以轻松做到。 毕竟阵法虽然看似繁复,但却存留的时间太久太久,灵纹之中蕴藏的神妙伟力,已经消散了许多,不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无比坚固,牢不可摧。 但姚家圣人的面色却仍是无比凝重,许久才缓缓道出其中缘由: “这女子,虽然不知生前修为几何,但却绝非此间墓室主人。她,只是此间真正的墓主人,生前留在身边的一位侍女,是一件陪葬品。” “陪葬品?!” 有小辈下意识惊呼出声,察觉到自己失态之后,又很快噤声。 姚家圣人未曾介意这些,只轻轻点头。 “那腰牌的制式与纹理的布置,在那个时代里,是大门大户中的侍女才会随身佩戴,而上面的字,则是这位侍女的名字,只有独独一个箜,而不知姓氏如何。可那夜明珠,却是能够保持尸身长久不朽的长明玉,且是各种长明玉中,最为珍稀的灵翠长明玉。老夫,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何等的大门大户,才会将这样一块价值连国的灵翠长明玉,留给一位陪葬的侍女。” 闻言之后,众人惊悸,却毕竟也有镇墓兽与老藤台古怪在先,就无人胆敢再将主意打到那价值连国的灵翠长明玉上。 席秋阳暗自斟酌,嘴巴微动,束音成线与开阳圣主说了一句,要他留意姚宇,照顾好身边几人之后,便上前几步,来到棺椁面前,将目光望向那女子腰间佩戴的羊脂玉佩。 同样博识不输那位姚家圣人的席秋阳,同样可以看出那玉佩的制式纹理,确实是如先前所言一般,乃是远古时代过渡到近古时代之间的许多年里,在大门大户之间最为盛行的一种玉佩,以老爷少爷夫人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佩戴最多,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而眼前这枚羊脂玉佩上十分古老的字体,也确实就是单独一个“箜”字。 席秋阳将目光扫过棺椁四壁,又看向墓室墙壁,没见到任何墓志铭文,便皱起眉头,重新看向棺中女子,一双眼眸之中有灵光呈现,化出阴阳二色,也似是有天地初开的景象在其中演化。 眼见于此,许多人都在暗下一阵交头接耳,尤其诸多圣人,面露异色。 如今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当年究竟如何的光彩耀人,此间众人,除却一些小辈之外,大多都是亲眼见过。而如今席秋阳虽是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已经较之众多同辈中人落后许多,却在此间见到其眼眸中推演出的异象鸿蒙,就再也无人胆敢在面对这位曾经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的席秋阳,抱有分毫轻视之心。 姚家圣人未曾多想其他,见到席秋阳眸中异象逐渐收敛,忍不住开口问道: “如何?可曾看出其他?” “...圣人修为。” 席秋阳在闻言之后,停顿良久,才终于道出女子生前境界。 话音方才落定,短暂死寂之后,那一身圣光璀璨的瑶光圣主便立刻上前两步,一双眼眸如同黑夜中的灯火一般格外摄人,逼视席秋阳,厉声言道: “杨丘夕,你可莫要胡言,此人不过区区一介侍女罢了!圣人修为?你那双眼睛若是看不清楚,就干脆剜出来丢掉!本座可不介意帮你一回!” “你那舌头,若是不会说话,就不要也罢,干脆拔出来好了。我也不介意帮你一回。” 已经压抑了许久的席秋阳,忽然冷哼一声,面色微沉,同样以牙尖嘴利还以颜色,而在随后更是将双手负于身后,转过身来面向瑶光圣主,一双眼眸之中再度化出鸿蒙开天般的奇异景象,死死盯着一身圣光璀璨的瑶光圣主,眼神迫人。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鼠辈,也敢大放厥词!再要说话,就先将你那一身用以遮掩丑陋的圣光撤去吧,让在场的诸位都好生看一看,这位高高在上的瑶光圣主,在当年联手皇朝一起围杀云温书,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却被人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无法抹去的那道疤痕,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你...” “够了!在小辈面前,逞什么口舌之利?!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架要打,等此间事了,你二人再去无人之处自行解决!” 姚家圣人沉声低喝,打断了自来就有宿仇的两人继续锋芒相向。 这位腰背佝偻白发苍苍的姚家圣人,目光扫过依然在眼神上针锋相对的席秋阳与瑶光圣主,皱紧了眉头,心中着实无奈。而席秋阳与瑶光圣主的积年宿怨本就广为人知,便在眼下见到一直隐忍不发的席秋阳,忽然暴起以言语伤人,就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更深知若非是有着足够资历的姚家圣人开口打断,无论席秋阳也好,或是瑶光圣主也罢,都极有可能会率先动手。 圣人之战,波及甚广,哪怕席秋阳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也同样是被当作圣人来看待。 而且还是一位可以接连两度抓来三丈岁月长河水的强大圣人。 便一旦真的打起来,只怕不光这座大墓,甚至就连方圆万里之内的万千山河,都要一起毁掉。 手持龙枪的白人老者,趁着此间无人开口,心下暗自估算了片刻,忽然上前两步,操着一口并不如何流利的华夏雅言开口道: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还是尽快动手打开禁制吧。” 言罢,老人目光环视周遭,最终也仍是将目光望向姚家圣人,规规矩矩抱手鞠礼,笑呵呵道: “姚老先生,劳烦了。” “无妨。” 姚家圣人轻轻摇头,又看了一眼席秋阳与瑶光圣主,无奈一叹,而后方才转过身去,将目光放在那座篆刻了以上万灵纹排布而成的阵法的厚重石门,略作思忖之后,便抬手一手,伸出一指,指尖溢出一滴鲜血,被老人按在石门阵法的一角,随后沿着其中一道灵纹轨迹缓缓划过,一身元炁气机起伏不定,时续时停,直至血色纹络盘曲贯穿了整个阵法,方才终于吐出一口浊气,收手退回。 如此,便是最为安稳的方式。 而在姚家圣人退回之后,方才不过一息时间,石门上繁复灵纹勾勒排布而成的阵法,便立刻血光大作,那些个镌刻其上的繁复灵纹,也一点一点被血光充斥,直至血光最盛之时,仿若一轮红日呈现,许久时间才终于消退下去。 阵法消失,石门也扑簌簌散落成灰,露出其后蜿蜒向下的阶梯廊道,不见星火,黝黑深邃。 一阵阴风,忽然由自廊道深处吹了上来。 此间许多小辈尚且未曾觉得如何,只能察觉到一阵凉风拂面而过,可在场的诸多圣人,却是忽然脊背生寒,也似是那阵阴风忽然就吹入了他们的六脏六腑,四肢百骸一般,使人如坠冰窟。便连一直以眼神针锋相对的席秋阳与瑶光圣主都激灵灵一个寒颤,猛然将目光转向那深邃廊道,面露骇然。 有悠扬笛声,随阴风而来。 第122章 阴鬼邪祟 深邃廊道之中,阴风拂过不曾留下半点儿痕迹,而笛声却依然清脆悠扬,也似是从廊道最深处传来,伴随着忽然响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回荡在这间格外宽敞的墓室之中。 哪怕此间诸多圣人,一旦放手施为,便轻而易举就可以将一国之洲打得沉入大海,却也依然禁不住一阵提心吊胆。 由自远古时代末,而到近古时代前之间用以过渡的那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根据许多现有的历史记载就可以推断出来,大抵能有七八千年的时间。可那毕竟只是远古妖帝陨落,到近古人皇崛起之前存在的混乱年代,而距离那个年代到今日尽时又有已经过去了多少年,这世上,就鲜少有人能够给出一个准确答案。 八万年? 九万年? 还是,十万年? 人皇的存在太过久远,已经很少有人还能记得住近古人皇究竟治世多少年。但无论十分准确也或只有大概,那都将会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数字。 也便是说,这座大墓,至少已经存在了八万年的时间。 却在如今,墓穴更深处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与笛声... 一众圣人神情紧张,身体紧绷,不敢随意揣测那个廊道深处正沿着阶梯不紧不慢一边吹着笛子一边走上来的“人”,究竟已经存在了多少年月,更没有胆量探出神识前去查探,那极有可能便是此间棺椁中女子侍奉的主子,此间大墓真正的主人究竟有着怎样的修为,又到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身死之后阴气不散的鬼。 脚步声越来越近,笛声吹奏的悠扬曲子,也逐渐来到尾声。 直至最后一下脚步声落定,笛声忽然一顿,随后便立刻化作千军之势,也似金戈铁马杀穿敌阵一般的高亢,更有一阵源自廊道最深处而来的铅云阴气狂涌而出,裹挟着马蹄轰鸣之声,喊杀阵阵之音,在冲出廊道的瞬间,便以为首的一位形同腐烂尸体一般的阴兵率先杀出阴云阻挡,胯下骑乘踏着阴火而行的丈高狮鬃虎兽,身披锈迹斑斑的黝黑铁甲,手持满布裂痕的腐朽铁矛,人嘶兽吼,杀气冲天,率领身后万千兵马如同洪水一般席卷而出,杀向活人。 这座大墓所在的山峰,立刻就被彻底摧毁。 烟浪阵阵翻腾,阴气冲天而起,化成要比乌云更为浓重的黑墨,渲染了整个天宇,压在群山山头。 一场大雪,落地成黑。 满目黑霜只在顷刻间就遍布山河,阴森森,冷冽冽,而在烟浪阴气之间,一道又一道匹练紧随而起,上冲霄汉斗府,下镇阴兵鬼怪,在一片无比汹涌的嘶吼声中,诸多圣人周身呈现出大道锁链亦或灵纹遍布,将各家小辈庇护在身旁,更杀穿了压在群山山头的黑墨阴云,开辟出一片清明所在,以供立足,又各施手段,挥手打出灵光匹练万千,犹如一条条飞瀑由自九天而下,尽都杀向下方的已经乌泱泱一片的万千阴鬼兵马。 万里山河震动,轰隆隆一阵作响。 山石滚落,古木腾空! 参天古木被连根拔起,又被搅碎在无尽杀气之中。 百丈巨石被虎兽撞碎,又被杀机震成齑粉漫天。 阴兵嘶吼,天惊地动,胯下狮鬃虎兽脚踏阴火黑云,冲天而起,腐朽铁矛所向,惨烈杀气肆意迸发。 咚! 咚!咚! 地底墓穴深处,笛声消失,却有鼓声响起,沉重无比,也似是直接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脑海,最初时许久才会响起一声,却在接连几次之后,沉重鼓声就越发急促,乃甚于逐渐契合众人心跳,无论诸多圣人也或其他小辈,脸色都是一阵惨白,也似是鼓声入耳,契合心跳之后,便连关元气府之中鸽子呈现而出的气象万千,都开始跟随那略显急促却依然无比沉重的鼓声震动起来。 席秋阳神情严肃,眼眸之中幻化出开天辟地之象,身旁跟着姜家圣人,开阳圣主,挡在身后小辈最前方,脚下灵纹游弋,构建阵法,交织呈现出阴阳二色无数匹练盘绕周遭,不需出手,便可迫使那数以万计的阴兵只在靠近时就会灰飞烟灭。 开阳圣主一身血火荼荼,凶狠目光望向那些身披铁甲,手持铁矛,甚至是在铁矛挥斩时,还能见到阳气流火一闪而逝的无数阴兵,神情凝重。 “全都是些大能境的阴鬼邪祟。” 黑煞神一般的开阳圣主咧嘴狞笑。 “还真他娘的吓死个人!” “是挺吓人。” 罗元明双手交叉收在袖口之中,面带笑意,目光冰冷望向身边那些甫一靠近,便会被那阴阳二气匹练绞杀粉碎的无数阴鬼邪祟。 “蚁多咬死象。就凭这种数量的阴鬼邪祟,但凡圣人少一些,只有两三个,也或三五个,运气好的话还能有机会逃走,可一旦运气稍有不好,就得饮恨此间,被这些凶神恶煞又什么都不怕的东西活活累死,然后碾成肉泥。” “十个八个也会被累死。” 席秋阳随口纠正一句,可目光却始终望向下方。 阴兵阴兽数以万计,全部由自那座更深处的墓穴廊道中冲出,便是已经到了如今这满目山河全是阴兵的地步,也依然源源不断会有不计其数的阴鬼邪祟接连冲出,只是再要细看,那廊道入口处吞吐不定的阴云之中,另有一位不曾杀出的白衣人,正笑眯眯仰头望着诸多圣人一边庇护自家小辈,一边斩杀阴鬼邪祟的场景。 那白衣人相貌英俊,双眼狭长,只是面色惨白,不与活人一般,而胸前衣襟敞开,一手揣进怀里,另一只手则是拿着一只白瓷酒壶。也似是察觉到有目光正在逐一自己,那白衣人转过脸来朝向席秋阳,面上笑意便更浓了几分,另一只手举起手中白瓷酒壶,向着席秋阳略作示意,而后便将酒壶倾斜下来,却从酒壶壶嘴中倒出的并非酒水,而是血红。 一口饮罢,白衣人擦了擦嘴角,忽然将酒壶抛出。 白瓷酒壶丢到半空,忽然炸碎。 其中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将这漫天漫地的阴云黑霜全部染成血红颜色,降下一片血雨,腥气刺鼻,便连那不计其数的阴鬼邪祟也都被鲜血淋到,洗去了身上铁甲的锈迹,修复了手中铁矛的裂痕。 只稍一停顿,下一刻,血光冲天之中,无数形同腐尸一般的阴兵立刻咆哮起来,声音要比龙虎之声更加凶煞可怖,滚滚杀气更重许多,而在这无数形同腐烂尸体一般的阴兵黑黢黢的眼眶中,也尽都出现猩红光芒,手中铁矛挥斩之时,阳气流火更加明显许多,让一众圣人压力大增。 更远处,一直停留此间的许多散修土夫子,死的死,逃的逃,而至此间还没能来得及远离的,就全部都被无数阴鬼邪祟一冲而过,碾成肉泥,惨嚎声不绝于耳,却也无人可以施以援手,只能任凭这些散修土夫子自生自灭。 席秋阳眯起眼睛,始终冷眼望着那位立于千军万马之间的白衣人,又忽然眼角一动,分明瞥见那身在棺椁之中,灵翠长明玉光芒照耀下的侍女尸首,手指忽然动了一动。 却也仅此一次,如同错觉一般。 席秋阳心下古怪,重新望向那位白衣人,略作思忖之后,忽然伸出右手一根手指,接住了一滴血雨,却只短短瞬间,他这根以化生泥捏成的手指,便立刻就被腐蚀成一片黑灰,随风飘散。 “化灵血。” 席秋阳眉头一跳,呢喃一声,却再转头看向那墓穴廊道入口处时,那白衣人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群之中,忽然金光大作,继而清气流转。 “阿弥陀佛...” “无量天尊...” 一僧一道,共同出手,慈悲佛号与天尊道号共同响彻天际,与天穹之上,凝实化出一座宏大金佛坐落于云端之上,身后显现出万里晴空,无尽寰宇。 而在之下,亦有浩然清气席卷八方,也似一片仙尘雾霭,降于世间,由自天穹之上缓缓落下,所及之处,阴鬼邪祟尽都烟消云散。 不过短短片刻,天地之间便立刻变得清明许多。 阴鬼邪祟避无可避,清气所及,佛光所到,随同那一僧一道宏大神音,无法以数计的阴鬼邪祟尽都被凭空化成阴晦雾气,消失无踪。 天地清明,那一僧一道两位圣人,此间都已经神情萎靡,而且面色惨白,满身大汗,甚至已经无力踏空,被相近圣人出手接住,避免由自高空之中坠落下去,虽说不会因此身死,却也必然狼狈之际。 众人大多沉默,转而望向那墓穴廊道,唯可见到阴云团团阵阵,却已经再无兵马冲出。 有圣人庇护,此间之人尚且安好。 却远在另一边,说不上尸横遍野,但却血满山河。 太多人,甚至就连尸首都没能留下来。 而除此之外,便是漫山遍野的血霜,附着在山峰、断崖、古木、顽石上,但凡生灵就不可再触及分毫,否则后果就只能如同席秋阳那根以化生泥捏成的手指一般,被腐蚀成灰。 诸多圣人,未曾在意那些散修也或土夫子的死活,重新带领自家后辈回到已经重见天日的墓室之中。 席秋阳第一时间站在云泽几人与那棺椁之间,将目光望向棺中女子。灵翠长明玉光芒依旧,翠绿神光落在女子精致无暇的面孔上,明暗错落有别,端的诡异古怪,但却依然是个死人罢了,没有丝毫复苏的迹象,就越发让席秋阳觉得心神不宁。 虽是只有大能境,但却足以匹敌圣人的席秋阳,并不相信自己会看错。 墓穴深处,鼓声已经安静下来。 笛声,脚步声,也仿佛从未出现。 只唯独廊道入口处的浓郁阴气依然凝而不散。 “如此数量的阴鬼邪祟,莫不成,这下面的不是墓室,而是一座鬼城?” 瑶光圣主身边那位气质儒雅的年轻人,声音不大,但在此间却显得格外突兀。 无人责怪于他,只是闻言之后,尽都面露凝重之色,已经开始有所迟疑,是否还要一如往常一般,让这些小辈先行进行其中,各自凭借运气与实力,将能够带走的机缘先行带走,再由他们来善后。 毕竟方才无数阴鬼邪祟的情况,实在太过诡异。 在场的诸多圣人,非是未曾见过阴鬼邪祟,便莫说只是大能阴兵,其中一些人,甚至还曾见过入圣阴兵,乃甚于圣人阴兵。但犹如今日这般,只在一处墓穴之中,就见到如此数量的阴鬼邪祟,就实在有些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从最先遇见的镇墓兽,到无法折断的老藤台,再到棺中女子与先前的阴兵借道,此间大墓,都充满了太多难以理解的古怪,哪怕是如经常出没在各处古墓之中的姚家圣人,此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此间地势虽是霸王卸甲,却只针对一脉之人,并不存在其下埋葬了一座死城的可能。 但也只是按照道理而言,不会埋葬一整座城池。 “姚老,” 有圣人开口,面向姚家圣人。 “你意如何?” “依老夫之见...” 姚家圣人愁眉不展,目光望向墓穴廊道,迟疑许久之后,忽然上前几步,勾勒灵纹出现,将阴云打散,让墓穴廊道重现清明。而在之后,这位腰背佝偻的老人便自气府之中取了一只形似蝗虫般的黄木机关虫出来,而其尾部带有些许血迹,逸散出十二桥境修士的修为气机,被老人抬手丢进廊道之中。 黄木机关虫振翅而飞,似是活物一般,深入其中,振翅声嗡嗡作响,哪怕已经深入许久,也依然可以清晰听闻。 姚家圣人眯起眼睛,略作迟疑,轻轻点头。 “可以进。” 话音方才落下,那光头锃亮的罗元明,便率先抬脚迈步出去,已经抢在众人之前进入廊道之中。 席秋阳皱起眉头,眼神微沉,并非不曾想过阻止罗元明,却又分明瞧见他不紧不慢的脚步,心下就大致明了,默不作声,任凭这位老道人门下的大弟子提前一步进入其中。 眼见于此,其余众人也不再迟疑,立刻争先恐后鱼贯而入。 只唯独云泽几人被留在最后。 身边早已空荡荡的瑶光圣主瞥了一眼,当即嗤笑一声。 “吃屎都抢不到热乎的!” “还真是,除了你堂堂瑶光圣主会跟野狗抢屎吃,但凡换个其他人,都干不出来这种事儿!” 开阳圣主满脸冷笑,毫不示弱。 眼见又要起冲突,本就心情十分凝重的姚家圣人,也不再继续摆出一副和事佬的好人模样,眼神阴森森地望向开阳圣主与瑶光圣主,鼻腔里传来一声冷哼。 最为精通风水堪舆的姚家人,可不太好得罪。 哪怕向来喜欢直言不讳的开阳圣主张翼鸣,被姚家圣人用如此的眼神看过之后,也莫名觉得脊背后面一阵发凉,只得暂且服软,由着自己的性子笑嘻嘻地冲着那位脊背佝偻的姚家圣人拱了拱手,又瞥一眼脸色虽然发青,却被藏在圣光下面的瑶光圣主,面上满是讥讽之色。 席秋阳不愿理会瑶光圣主,只待廊道中最后一人的身影也随着阶梯向下终于消失,才终于转头看向身旁的云泽几人。 “小心些。” 云泽轻轻点头,既是不敢,也是不能去看那位瑶光圣主,只兀自将肩头上小狐狸留在席秋阳身边之后,便绕到棺椁另一边,从距离瑶光圣主更远的方向走进廊道之中。 顾绯衣、姜北、景博文,亦是紧随其后。 姜星宇早便已经跟随众人进入其中。 而在此间,高天之上,又是一道长有十丈狰狞裂缝被凭空撕出,声势极为骇人,裂缝周遭交织着漆黑雷电,震出罡风肆意席卷,乃甚于是将周遭几座山头都给凭空削去几丈,断面平整如镜,也似是刻意为之一般。 许多圣人都在此间抬头望去,瞧见那声势着实格外浩大的虚无裂痕之后,跟着便就将目光转向瑶光圣主,眼神玩味。 如此声势,除却乌瑶夫人之外,其他人断然不会刻意这般。 很快,乌瑶夫人便自其中缓步走出,清冷目光第一时间便就扫过此间众人,见到所有小辈都已经消失不见,跟着便就注意到满目山河血淋淋的模样。乌瑶夫人黛眉轻蹙,眼神之中闪过疑惑,却也未曾多言,只大袖一拂,便就带着那位青莲妖族中的圣女青雨棠来到众人面前,任由身旁那如同诗画中走出的女子进入廊道之中,而后才转过身去,将目光望向身后那片放眼所及之处,尽都染血的可怖景象。 却对人群之中的瑶光圣主视而不见。 姚宇眼神阴森,收敛着心中怨怒,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原本还以为乌瑶夫人今日不会来此,却不曾想,只是迟了些许。 但不管乌瑶夫人今日迟迟而来是有意为之,亦或当真繁琐缠身,迫不得已,可既然乌瑶夫人已经出现,也就意味着无论这座大墓之中潜藏了多少机缘造化,率先一步进入其中的那诸多小辈又带走了多少,留下了多少,都将与他瑶光圣主再无缘分。 除非心甘情愿将自家麟子的性命拱手送上,否则,即便是先行将人送回瑶光圣地,亦或就近送回学院之中,再要赶回来,也未必能够来得及。 瑶光圣主心中怨怒交加,却又欲要杀之而不能。 那乌瑶夫人,可不会比他瑶光圣主稍弱半分。 第123章 鬼城 人间生灵有几何?修士有几何?天下间门派家族,又有几何? 这些问题,恐怕除了那位能够耳闻天下事的白先生之外,谁都很难能够给出一个准确答案。 但准确答案没有,模糊笼统的概念却是有。 人间生灵亿亿万,修士千亿万亿,另有大大小小的门派家族林立四方,亦是需要以万相计。在这其中,人族数量还要占去一半,基数十分庞大,也就衍生出了各种道统传承,甚至是在一种道统之下还有不同派系分别传承,继而衍生出更多庞杂支系。却说是如此,事到如今,究竟何为正统,何为旁系,已经很难说清,就像那最早建立了瑶光圣地的姚家人,与如今扎根南城的姚家人,究竟哪一方才是直系,哪一方又是支系,已经很难言说。只是一旦将天下各种道统总结下来之后,也就那么只有那么寥寥几个。 道家佛家,各去其一。 而当云泽忽然想到,问起先前那两位出手抹杀不计其数阴鬼邪祟的一僧一道来历时,顾绯衣解释之后,又多说了一些庞杂闲话,毕竟此间廊道太过深邃,已经走了许久也没能见到出口,就当作闲谈,随意闲谈,权当是给鲜少出远门的云泽涨一涨见识。 而那一僧一道,则是分别来自道一观与大乘佛寺,尽是人间一流势力中的领头羊,要比家族之中并无圣人坐镇的北城景家,强出不是一点半点。 毕竟更在一流之上的圣地世家,要求太过苛刻,得有至少一位大圣强者坐镇其中,才能以圣地世家自居。 人族只有九圣地八世家,共计一十七座庞然大物,更在一流之上。 也便是说,人族至少有着一十七位大圣存在。 但却相较于动辄千亿万亿计的修士基数而言,实在太过稀少。 而圣人数量则要更多一些,虽然不太好数,毕竟能有成百上千,但也确实可以数得过来。 入圣修士,还要再多,或许该是数以万计。 只是一旦想到这一整个天下之间,仅是人族修士便足有千亿万亿,就仍是不免有些感叹,真正能够踏足圣道之中的修士,实在太少太少,甚至可谓是少得可怜,而也正是应了在北临城南域学院之中流传最广的那句话——修行一道,本就是千军万马独木桥。 云泽忽然觉得有些惆怅,不知自己是否能够成为那千军万马之中,唯一一个通过独木桥的人。 也或是更有可能会被挤下独木桥,摔死在桥下? 云泽抿住嘴巴,沉默不言,一时之间有些出神,脚步也就无意识地变慢了一些,却也依然跟在姜北几人的身后。 又走出没多久,姜北几人忽然脚步一顿,猝不及防的云泽险些撞在顾绯衣的身上,好险及时回神,收住了脚步,方才见到这格外深邃的廊道已经走到尽头,不知深入地下多少丈,难以估算。而在眼前,则是豁然开朗的一片浩大空间,居高临下俯视看去,便可见到一座宏伟城池坐落其中。 非是死气沉沉,反而一片明光灿灿,也似到了另一方天地,头顶万里青空,下有不尽土疆,近处有房屋排列,古街器阔,再深处则是殿宇万座,鳞次栉比,四面有奇花瑞草,老柏修篁。而在遥远之处,也似古城正中,更有一座山脉耸立,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没,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见灵禽玄鹤。却在更上,也似云端,另有一座辉煌宫阙,环绕烟霞散彩,伴有日月摇光,金亮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祥。大门处,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大门后,有彩华神柱,柱上缠绕金鳞赤须龙,过后又架设几座长桥,桥梁盘旋彩羽丹顶凤。 明霞幌幌映天光,白雾蒙蒙遮斗口,一宫宫脊吞金稳兽,一殿殿柱列玉麒麟。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 地下云上,人间天宫! 姜北收敛瞳术秘法,震惊得无以复加。 尽管瞳术所见之中,也龙也凤也麒麟,大多似是真实存在,却又各个虚幻飘渺,终归说来便不过气机呈现。却如此天宫,哪怕姜北这般世家麟子,也依然是生平仅见。 却低头再看,脚下又有悬在半空的长石台阶继续延伸出去,直通城内边缘。 但无论顾绯衣也或姜北景博文,都或多或少有些迟疑,毕竟此间空间太过辽阔,只凭肉眼,甚至无法看到这座巨大墓室中另外三方墙壁的所在。而眼前的悬空台阶也像是墓主人刻意为之一般,尤其此间廊道出口非是开在地面上,反而位于最高处,似乎并非是为阻拦一些修为境界尚且不足以踏空而立的土夫子,更像是为了能让入内之人一眼便就瞧见此间城池的浩大与宏伟,与那最深处宫阙的异象纷呈,才会这般布置。 有些炫耀的意味存在,但却极为古怪。 越是古怪,越是凶险。 深谙其中道理的极为麟子麟女眉关紧皱,最后却是身为女子的顾绯衣最先迈步。 “前面走了这么多人,都已经帮咱们探过路了,还怕什么?” 闻言之后,姜北与景博文面面相觑一眼,有些无奈。 却趁着这个功夫,已经回过神来的云泽,没有瞳术秘法,目力也远不及另外三人,只能勉强瞧见一座山脉横陈在遥远方向,却具体模样看不出来,便大抵有些不知者不怕的意味,第二个迈出脚步踏上悬空阶梯,只是依然忍不住两股战战,只能强行咬紧了牙关,逼迫自己一直仰着脑袋去看这分明是在地下不知几丈深,却又万里无垠的晴朗天空。 见到云泽模样,姜北与景博文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不做声,跟在脚步缓慢的云泽后面,一步挨着一步,用了半晌时间才终于下了阶梯。 过程中,最为难熬的云泽,已经浑身大汗,脸色惨白,就连嘴里都满是血腥味。 旁边一座房屋背后,最先一步进入廊道之中,却因为脚步不紧不慢,被人追到身后,而在如今更是已经睡了一觉的罗元明,一边摸着锃亮的脑袋,一边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出现在几人面前。 “来得真慢。” 罗元明眼睛半睁不睁,将双手插入袖口之中。 “跑得最快最心急的那几个,估摸着现在都快到那座山的山脚下了吧。” “这是紧赶慢赶地去送死啊!” 景博文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将目光望向那座山所在的方向,嘴角带有些许笑意,眼眸之中灵光朦胧,同样修有瞳术秘法,能够远远瞧见那座山脉的气派之象。 姜北摇头轻叹。 顾绯衣冷笑连连。 只唯独云泽皱紧了眉关,已经大概有所猜测,是在自己肉眼瞧不见的远处,有着一座山脉存在。却在此间,更被他所在意的,则是这些个看似古朴老旧的房屋,心下更是暗自回想起先前还在高处时的俯瞰所见。 街道器阔,房屋林立,星罗棋布,排列有序。 尽管有些云里雾里说不清楚,却总觉得哪里古怪。 似乎...太安静了?也太整齐了? 阴鬼邪祟早在先前的时候就已经全都冲了出去,安静,理所当然。 房屋排列本就应当排列有序,最好是能让房屋之间的街道横平竖直,整齐,也是理所当然。 但在风水堪舆方面造诣尚可的云泽,却莫名的一阵提心吊胆,总觉得好像这所有一切都太过风平浪静,而又在风平浪静之下隐藏了无比可怖的湍急暗流,甚至那湍急暗流已经隐隐之间露出了些许苗头,只是究竟苗头在哪里,却难以发现。 是外面的霸王卸甲地势? 还是镇墓兽? 亦或老藤台,又或棺中女子? 罗元明注意到了云泽的异样,挑起眉头,冲着自己这位有实无名的小师弟抬了抬下巴。 顾绯衣,姜北,景博文,一同转身看来。 而云泽则是忽然转身走到旁边的一栋房屋前,神情凝重,小心翼翼伸手推开了已经不知多少年无人居住的房屋房门,扑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尘。 房屋中,陈设素简,也似寻常人家一般,只有再寻常不过的桌椅板凳,已经十分老旧,布满了灰尘。 房屋不大,一边是灶台,另一边则是隔了一堵墙的起居卧室。 云泽细细看过之后,从里面搬了一张最为矮小,但靠背很长的矮脚木椅出来,摆在门口的位置上,又四处敲了敲,许久才终于选定了位置,将木椅放下,也不理会上面未曾清理过的灰尘,直接坐了上去,佝偻着腰背,活脱脱一个年纪大了喜欢晒太阳的老头模样。 几人面露异色,看不懂云泽在做什么。 只有云泽自己知道。 自从当年开始学习灵纹一道时,没过多久,云泽就在大伯云温章那里接触到了很多有关风水堪舆方面的学问,尽管其中脉络庞杂,学问深大,可大伯云温章曾经说过一段话,却让云泽记忆犹新,便是“要深入学习风水堪舆,就一定要博闻广识,就像进入一处墓穴之中,许多看似不起眼的细微之处,却恰恰意味着更多东西”。 而云泽也曾在书上看到过,一个房间里的灰尘,更多都是房间主人身上的代谢下来的死皮。 可房屋大门紧闭,四面无窗,地底深处虽然像是另一方天地,可毕竟无风,又房中无人... 哪来的这么多灰尘散落? 房屋之中布置素简,床铺被褥布棉老旧,至少在表面看起来,更像一位老人的住处。 尽管有些冒险,可云泽却依然不放心。 方才会学着老人的模样,搬了一张痕迹最重的木椅,坐在门前最恰到好处的位置上晒太阳。 只是许久不曾有过任何变化。 云泽默不作声,抬头瞧了瞧天上光景,方才松弛些许的眉关重新紧皱起来。他低头看向地面,许久之后,才在顾绯衣几人满是狐疑的目光中缓缓起身,却是提着木椅来回走动,低头不言,而又是许久之后,才终于来到了另一边摆好木椅重新坐了下来,垂着脑袋,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跳,就只得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却依然紧张到攥紧了拳头,手心冒汗。 云泽第二次坐下的位置,正对着遥远方向那依稀可见日月摇光的山脉顶峰。 眼见于此,尽管有些不明所以,但顾绯衣还是取出了那杆十字重槊。 姜北于景博文也神情严肃,紧紧盯着云泽,不敢有分毫大意。 只唯独曾在老道人指点陆家平风水堪舆学问时旁听过的罗元明,转过身去,眯着眼睛望向那座横陈在遥远方向的山脉顶峰,望着那座璀璨宫阙,心下已经隐隐有些猜测,却也不过一知半解。 直到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勉强放松了些许,格外缓慢而又艰难地抬起头来,望向那座悬于山脉顶峰上空的太阳。 大日耀世,万里青空,却在云泽抬起头望向那轮抬眼的一瞬间,这整个世界都立刻变了一副模样,又哪里还有什么大日耀世,哪里还有什么万里青空,那悬于远处山脉顶峰上空的太阳,分明就是一颗挂在一根破损石柱上的尸体,眼眶中垂落出来的眼珠,正释放出血淋淋的光华,将整个巨大墓室都染成了血红的颜色。 而在这座城市之中,更是血光阴影交织错落,一瞬恍惚,鬼影游荡,再一瞬恍惚,万鬼空巷,甚至就连整座城池也都变得破烂不堪,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目光所及之处,也都是大火焚烧过后留下的焦黑痕迹。 而直至这所有一切的虚幻终被彻底打破,一个又一个形同腐烂尸体一般的阴鬼邪祟才终于真正出现,都是浑身上下皮开肉绽,满布着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圆窟窿,腐坏内脏也暴露在外,或是少了半个身子,或是少了半个脑袋,残缺不全,一个挨着一个歪歪扭扭走在街道上,像是蹒跚学步的婴童。也有真正的婴童,从头到脚,全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圆窟窿,皮肤腐烂,血肉袒露,就爬在姜北的肩膀上,正从另一边扭过自己的脑袋,发出喀嚓喀嚓格外瘆人的声响,直至完全扭过来,对着他咧开嘴巴,嘴角一直咧到了耳朵下面,像是整张脸都被一分为二,皮开肉绽地笑了起来。 但姜北却恍若不知,只是满脸古怪地看着云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用这样一幅好像见了鬼的表情看向自己。 “我脸上...” 姜北皱起眉头,左右看了看,又重新看向脸色惨白,眼睛睁大,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的云泽。 “还是我身上,有东西?” 顾绯衣与景博文同样不明就里,满脸狐疑。 只闻得此言的罗元明,面上神情立刻变得凝重无比,转过身来顺便扫过一眼已经被吓得说不出来话来的云泽,跟着便就看向姜北,顺手便自气府之中取了一张符箓出来,两根手指夹住,轻轻一晃,就立刻自行焚烧成灰,被罗元明一把抓住,按在自己的眼睛上。 却即便如此,罗元明也看不到任何存在。 而在云泽眼中所见,那趴在姜北肩头上的婴童,此时却是已经转过头来,没有眼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本就已经咧到耳朵下面的嘴角,越咧越大,甚至是近乎半个脑袋都已经只剩些许皮肉相连,可那婴童却也依然在无声狞笑,更缓慢深处青灰颜色的腐烂手掌,缓慢伸向姜北的喉咙。 云泽瞳孔已经收缩成针芒,脸上惨白无人色,手脚也不听使唤冰冷打颤,动弹不得,却又忽然在眼角方向瞥见两只青灰腐烂、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掌,正从他的两边缓缓伸出,随后手指弯曲,十分缓慢地抓向他的脸膛,而在身后,更是能狗隐约察觉到一股带着阴森寒冷感觉的呼吸,轻飘飘打在他的脖颈上。 手脚冰寒,动弹不得。 云泽想要出声,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如青灰颜色,皮肉腐烂,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指缓缓触碰到他的脸膛,阴森冰冷,不带半点儿生气。 气府中,忽然有大道神音轰鸣而起,冲出一片璀璨金光,鼓动一身血气气韵激烈奔走如同浩瀚江河,将云泽手脚四肢中的冰冷感觉尽都驱散。只一瞬即逝的匆促之间,莫名就被压在心湖深处只能在旁干看的云开,便代替了云泽,反应极快,立刻身形滑出木椅,尽管仍在脸上留下了几道血淋淋冒着灰色阴气的伤痕,却也好险躲了过去。而在之后,云开更是抽身上前,神情凶狠猛然铺上,在姜北愕然不解的模样中,一把抓住了那半个脑袋都快仰面掉下去的婴童脖颈,将这鬼祟从他身上拽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又双手抱拳,眼神狰狞狠辣,毫不留情,猛然砸下! “啊——!” 砰! 红白飞溅,腐臭蔓延! 而那婴童鬼祟不似人声的尖锐嘶鸣,也随着云开抱拳砸下,将那头颅砸得完全炸碎,戛然而止。 第124章 一脉相承的... 天下间的阴鬼邪祟种类有很多,多到不太容易数的清,但如同今日所见这般,像是腐烂尸体一般模样恶心的阴鬼,还是头一回见到,也是头一回听说。 云开亲手砸碎了那婴童的头颅,尖锐刺耳不似人声的尖锐嘶鸣戛然而止,红白之物也流淌得满地都是,但更多却是已经完全腐坏的烂肉与腥臭的脓血,只是方才闻到,这幅原本属于云泽的身体,就立刻出现了反应,胃里一阵止不住地翻江倒海,哪怕云泽也控制不住,脸色一变,趴在地上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顾绯衣几人面色古怪。 尤其早先时候,隐约能够察觉到脖颈肩头上有着些许阴森凉意的姜北,尽管不太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已经大概猜出了些许,面上神情有些阴晴不定。 他看了一眼“云泽”的模样,又看了一眼那张木椅,只在略作迟疑之后,就学着云泽之前的动作,走上前去,在上面坐下。 再一抬头... 姜北面上神情立时大变,神情惊恐地望着这座像是在经历了一场浩大战乱之后留下的鬼城,入眼之处,阴森森,冷冽冽,上方是黑云压顶,下方是残垣断壁,浓郁厚重的阴森鬼雾沿着街巷地面缓缓流淌,气府不定,整座城池都仿佛是被一场大火焚烧过一样,满目焦黑。而原本空空荡荡的街道上,也在两度恍惚之后,就变得人满为患,一个又一个行走廋肉般的阴鬼邪祟,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行走在这片土地上,行走在这座城池中,模样恶心瘆人。尤其最远处那座山脉顶峰上,又哪有什么辉煌宫阙,唯一有的就只有一条被焚烧倒破破烂烂满布裂痕的巨大石柱,而在石柱顶端,则是一具已经干枯焦黑的尸体,只唯独剩下一只眼睛,从黑黢黢的眼眶中垂落下来,悬在半空,绽放出浓重血腥的光华,将整个鬼城都照耀成血红的颜色。 明暗错落之间,血华凛凛,也似活人都已经变成了这些阴鬼邪祟中的一员。 姜北面色惨白,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些许冷风轻飘飘打在脖颈上,立刻回神,猛地回身一拳凶狠打出,将空气都砸出了一阵爆鸣声。 而在其身后,则是一只肌体干枯腐朽,满身皮肤褶皱,头上只有几根扭曲头发,眼睛一大一小,牙齿掉落大半,仅剩的几个也歪歪扭扭的矮小老人,不过只有三尺来高,被姜北折身一拳抽在脸膛上,整个脑袋都立刻炸碎,腐坏烂肉乱飞,腥臭脓血飞溅,饶是见多识广的姜北,见到这一幕如此真实出现在眼前,又嗅到了那实在难闻,可以沁入心脾的腐烂臭味,也忍不住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差点儿就要吐出来。 景博文与顾绯衣,包括已经施展了手段却没能见到鬼城真容的罗元明,面面相觑。 云开在吐光了胃里的东西之后,终于觉得好了一些,翻过身来,一屁股坐在那摊烂肉脓血旁边,咬牙切齿,正要骂些什么,却忽然察觉到气府中金光内敛,跟着便就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逼迫云开再也难以继续停留,被重新压回心湖之中。 重新回到心湖中的云开,神色惊愕,愣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当即破口大骂: “干你娘,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老子也是人,凭什么不让老子出去!就那个挂在山顶上狗东西,是不是你干的,你他娘的就是活该被人吊死在上面...” 论起骂人,云开的口才并不好,但也能十分顺畅地围绕着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骂个没完,而且并不在意自己的口才好不好,骂出来的话又是不是千篇一律,只管自己痛快了,骂得爽快了,那就足够了。 只是云开还在心湖里冲着远处山顶上被吊死的尸体破口大骂,而云泽则是尽可能压抑着近乎源自本能上对于鬼祟黑暗的恐惧,已经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咬牙切齿,脸庞狰狞,通过牙缝使劲喘气,死死盯着那些游荡在街头巷尾,几乎一个挨着一个的腐鬼,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面上的表情甚至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变得格外扭曲。 姜北定了定心神,目光扫过哪怕已经离开了木椅,也依然没有重新变回去的鬼城,目运瞳术秘法,以便能够更加清晰地望见远处寸草不生漆黑恶山上的景象。 “你们...” 景博文合起折扇,面露凝重之色,看一眼云泽,大抵是在心里觉得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了,便转而望向姜北。 “你们,看见什么了?” “...鬼城。” 姜北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远远望着那座恶山上的景象,已经隐约见到了在浓重晦雾的背后,那座已经由自半空中坠落下来,大半崩塌的宫阙。 似乎先前所见的繁华神妙,只是此间城池曾经有过的模样。 而到如今,则是另一幅景象。 罗元明眯起眼睛,四周看了看,终于恍然,隐约之间在这座看似繁华的地下死城之中找到了一些不太和谐的感觉,也知晓了云泽先前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能够以房屋原有的主人日常习惯的行为,瞒过此间气机,做到真正进入这座死城,见到城池原本该有的真实模样,而并非某种残留下来的气机也或神识,幻想出来的虚假城池。 可即便如此,罗元明却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想要开口训斥云泽实在太过冒险,毕竟这样的方式在根本上而言,是等同将自己变作房屋原有的主人,倘若人死魂消便罢,也或人死之后,所化阴鬼并不强大,就尚且不会出现太多凶险,可万一房屋主人身死之后所化阴鬼是如同先前的阴兵一般,就很有可能会导致灵台失守,转而被那早已身死却魂念不消的阴鬼邪祟入主体内,以大抵等同于夺舍的方式,强行占据了他的身体。 却在转而看向云泽,见到他如今这幅模样后,罗元明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还是硬生生吞了回去,只得无奈一叹。 年轻一辈之中,鲜少有人能在风水堪舆的方面有所造诣,甚至就连能够勉强登台入室的,都只有极其少数的一些人。 云泽与早先就已经被镇墓兽所伤,只能原路折返的陆家平,算是年轻一辈之中在风水堪舆方面造诣最强的一小撮人中的两个,再接下来,便是罗元明与姜北这种勉勉强强还能上得了台面的,至于顾绯衣与景博文,尤其顾绯衣,是与更多年轻一辈的修士一样,只对风水堪舆方面的学问了解了些许皮毛,但哪怕只是皮毛,也有很多东西都是一知半解。 毕竟顾绯衣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去学习这些格外深奥又所涉庞杂的东西的。 “鬼城?” 顾绯衣凤眸微迷,瞥了眼那张并不起眼的矮脚板凳,直接走了上去,学着云泽与姜北的目光坐在上面。 景博文,罗元明,也依次效仿,才终于见到了这座城池原本该有的模样。 “先前见到的那些,大抵只是墓主人也或城中居民身死之后,留下了不散的气机也或怨念,也或一缕神识,不愿意、不知道,甚至不甘心这座城池变成了这幅模样,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地保持着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罗元明紧了紧交叉揣在袖口中的双臂,目光扫过那些街道上那些人来人往的景象。 尽管走路歪歪扭扭,模样可怖瘆人,但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却依然在井然有序地生活着,甚至可以见到有人会在街道两旁的商铺中购买吃食,也会有歪歪扭扭走路不慎与“人”撞了一下,脾气大的就停留下来大声吵架,脾气不大的,各自弯一弯腰,抱一抱拳,就算过去。但终究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毕竟那些购买吃食的,递出去的并非金银铜钱,而是漆黑石块,商家还回来的,也并非什么吃食,而是被烧成焦炭的破烂木头。碰撞之后,与人大声吵架的,嘴里发出的只是格外尖锐的咿咿呀呀,也或干燥沙哑的吼吼呃呃,弯腰抱拳的,也不过是晃一晃已经腐烂流脓的身体,或是动一动青灰颜色的手臂。 顾绯衣几人面色阴晴不定,接连变换。 云泽终于定下心来,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动作依然有些僵硬,眼神中也带着掩饰不下去的紧张。 “是墓主人。” 声音带着明显颤抖,可这也已经是云泽的极限。 他深深喘了两口粗气,目光尽可能避开那些恶心瘆人的腐鬼,望向远处山脉,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深藏在晦暗阴雾之中,隐隐约约不太容易看得清楚的一座凹陷山谷。 “这是,斩龙地势,山脉大龙龙首被斩,但又没能完全斩断,才会导致余韵不绝,龙气残存,留下了墓主人的一缕气机或残念。可能是因为不太甘心,也可能是因为太过留恋,才会让这座死城在表面上保持着原本的模样,所以才会有咱们之前见到的那副景象。但...”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气,收回目光,轻轻摇头。 “咱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才是这座城真正的模样。” “真正的...” 顾绯衣口中呢喃,目光所及之处,原本的宏伟城池,已经只剩残破废墟,而原本那些生活在这座城池中的居民们,哪怕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也都被迫继续留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存活着。 姜北面露不忍,景博文默不作声。 可罗元明却未曾在意这许多,而是忽然走上前去,伸手掀起了一位腐鬼老汉身上破破烂烂,已经因为脓血渗透,全都黏在了身上的破烂衣裳,仔仔细细看了片刻之后,才随手丢下,又走去另一边,找到了一个生前不过稚童的腐鬼,蹲下身来,同样掀开它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扫过一眼之后就重新丢下,起身时,还顺便在一旁的墙壁上抹了抹手上沾到的脓血。 “随随便便一个小屁孩儿都是妖族。这地方,应该是一座古代妖城。” 罗元明回头望向众人,面带笑意,表情轻松。 “如果这地方真就是一座古代妖城的话,那之前那些冲出墓室的阴兵,就很好解释了,生前可能是些城防兵什么的,也有可能是跟着妖城城主一起打天下的那些人。不过现在再说也已经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倒不如说,如果这地方真有什么机缘造化的话,最大的机缘造化,肯定就在那座山上,虽然算不上天大的机缘造化,毕竟不是人皇妖帝这一类的真正大墓,但墓主人至少也得是一位大妖,所以无论法宝灵兵也或灵株宝药,或是搏杀术、搏杀大术,但凡能够找到的,就都有可能绝非凡物,甚至还有很大的可能会存在搏杀真解。但如果还有什么凶险的话,一旦被咱们遇上...” 罗元明忽然咧嘴一笑,牙齿森白。 至于他口中没有说完的话,即使不去多说,也已经意味分明。 “那么,咱们到底去是不去?” 闻言之后,姜北与景博文面色凝重。 云泽面有迟疑,却不待他做出最后的决定,顾绯衣就已经冷哼一声,将那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扛在肩膀上,向着远处山脉的方向迈步走去。 见状,罗元明立刻吹了个呼哨,面上笑意更浓。 “英雄所见略同!” 这光头锃亮的罗元明,朗笑一声,回过身去,双手收在袖口之中,笑眯眯望着远方那座被人斩了龙首的伏龙山脉。 “我是真的很像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伤了我师弟。还真是...” 罗元明满含笑意的眼眸中,忽然寒光闪烁,杀机摄人。 “好大的胆子!” ... 北临城南域学院。 巨大轰鸣声,忽然就在学院上空如同晴天霹雳般炸响,学院中的许多学员导师都能仰头见到,那一道巨大的裂缝像是被人将天都捅了个窟窿出来。有些人不知实情,不曾见过,被惊得骇然欲绝,忍不住奔走相告,便在短短片刻之后,学院中各处空地上,就已经站满了不明所以的学员,议论纷纷,还以为是如传言一般,自从十年前灾变那天,人皇强闯天关不成,反而陨落,更使天道底蕴受损,导致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爷,终于在今日开始崩塌。 直到学院中的各位导师出现,也或其他出身来历并非平民,更有见识的学员好心解释,告诉他们这是某位圣道强者强行打破了阳世人间与虚无之界之间的壁垒,并非是天道崩塌,才终于压下了众多学员的惶惶人心。 但究竟是哪位圣道强者忽然莅临学院,虽然绝非这些寻常学员可知,却也免不了会被津津乐道,甚至是连许多一流家族门派之中出身的学员都在其中,只因不曾知晓老道人的真实身份。 而在弟子房中,身为学院院长的姜夔,只落后半步就追了进来。 有关今日之事,不仅身为此间学院院长,更身为此代姜王胞弟的姜夔,并非不知。而也正是因此,姜夔才会在察觉到老道人忽然去而复返时感到意外,便就第一时间赶来询问情况。却方才推开房门,姜夔就立刻见到了神情凝重、愁眉不展的老道人,正将他那天生通幽眼的二弟子放在床上。 陆家平依然昏迷不醒,满脸黑色污迹,尽管早先时候被迫扭曲的手指与脱臼的下巴已经在来的路上就被老道人复位,却也依然可以见到手指关节红肿,嘴角带着口水冲散了黑血的痕迹。而当姜夔终于注意到陆家平双手手腕时,又不免一阵心惊肉跳,是分明可以见到这位圣人门下天生通幽眼的二弟子的手腕处,已经皮开肉绽,露出骨骼,鲜血淋淋的模样虽然吓人,却远不及两边手筋都是松松垮垮的模样更加可怕。 姜夔略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放轻脚步,缓缓上前,也似是生怕惊扰了昏迷不醒的陆家平,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前辈,这,是在那座南方大墓...” “看到了不该看的,差点死在那里。” 老道人叹了口气,矮下身形,从床铺下面的空处取出了一只木箱,里面装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全部都是丹药药散,而且其中一些药力非凡,可谓价值连城。 尤其老道人选中的那只青玉瓶中盛放的丹药,金红颜色,盘绕龙凤纹络,更在老道人倾斜青玉瓶将其倒出时,金红神光大作,将整间弟子房都映得一片璀璨,乃甚于还在隐隐之间,有龙吟凤鸣之声回荡开来。 姜夔眼球都快瞪了出来。 这枚龙髓凤血丹,虽然并不具备生死人、肉白骨的逆天功效,却也绝非只是价值连城就可以轻易形容。 但老道人却并无任何心疼之色,只在丹药入手之后,就立刻小心翼翼将陆家平的嘴巴掰开,再将丹药丢入其口中,瞬间就化作一抹流光滑入口中。而在随后,陆家平遍体上下无数毛孔就立刻开始喷吐璀璨虹光与彩霞云雾,在不大的弟子房中呈现出龙飞凤翔的奇妙异象,围绕着陆家平不断盘旋,一片祥瑞模样。 老道人眯起眼睛,不曾放松,直到那龙凤异象终于逐渐隐入弟子体内,而房间中的彩霞云雾与璀璨虹光也逐渐被一种莫名让人感觉心底发寒的灰色薄雾取代,老道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开门开窗,散一散这些恶气。” 老道人随口吩咐一声,起身去到盥洗室,拿了一条毛巾打湿,再回到床边,亲自给这位自己在平日里并不怎么能够看得上眼的弟子,擦拭脸上残留的黑色血迹。 吞服过龙髓凤血丹后,虽然只有短短片刻,但陆家平身上的伤势,包括手腕处莫名被生生拉长了许多手筋,都已经全部恢复。 而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吞服龙髓凤血丹之后会有这般异象的姜夔,到现在才终于定下神来,神情复杂地乖乖转身去开门开窗。 那可是能够涤荡体魄之中一切污浊的龙髓凤血丹,换言之,就等同是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体质的丹药,可以让凡人步入修行之道,可以让平平无奇之人崭露头角,哪怕寿元将尽之人,可以凭借龙髓凤血丹延长千年寿命,这是许多有价无市的延命宝药都无法做到的程度。 却被老道人直接丢进了除却天生通幽眼外,就再也一无是处的陆家平嘴里? 姜夔着实有些肉疼。 可老道人却浑不在意,擦净了陆家平脸上的黑色血迹之后,便在床边坐下,眉关紧皱望着哪怕已经昏死不知,却依然满脸紧绷的陆家平。 通幽眼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老道人长长一叹,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下来,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神情复杂的姜夔,忽然摇头失笑。 “你是觉得,我将龙髓凤血丹喂给他吃,有些浪费了?” 闻言之后,姜夔面色当即一变,下意识就要矢口否认,可老道人却已经站起身来,轻轻摆了摆手,不必姜夔多做解释。 见状,这位身为此间院长的姜夔,立刻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但这其中却是虚伪做作的成分占去了大多数,毕竟姜夔也是此代姜王的胞弟,无论身份也或地位,就比起老道人只高不低。他可以因为各种理由,对身为前辈又身为圣人的老道人保持尊敬,但却绝对不会这般惶恐畏惧。 或许只是因为沾染了太多已经变了味道的烟火气,就已经习惯了虚伪作态。 可老道人也未曾在意这些,起身之后,便兀自走到窗前,抬眼望向某个方向,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就笑了起来,继续开口道: “老道我除了一身圣人境界的修为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大的本事,而且所学甚杂,几乎每一样都有涉及,却又每一样都拿不出手来。不光是我,包括老道我的师父,师爷,都是如此。但在老道我这一脉中,一直以来都有一个规矩,就是可以没什么大的出息,也可以没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本事,只唯有一点,是哪怕赔上了性命,也一定一定要做到的。” 老道人回头看向躺在床上哪怕已经昏死过去也依然神情紧绷的陆家平,将双手揣入袖口之中,语气轻柔道: “自家的犊子,得自己护着。” 第125章 小小姑娘 东西横亘千万里的浩大秦川,百万山中,以太白巅居首,其上有厚实积雪终年不化,随处可见风飒飒,卷玉龙,呼嚎漫天,以冰雾弥漫犹似天上仙境最为出名。 却真正能够登上太白巅的,少之又少。 那位曾经一笑万里风雷动的老人,手持烟杆,正盘腿坐在山顶最高处的悬崖边缘,身前便是万丈深渊。他极目远眺,可以望见遥远群山之间,那许许多多的圣人正停留在那座已经被破开的大墓之中,有些人围绕着不知是何来历的镇墓兽看了又看,却始终看不出分毫端倪,也有些人围绕着那根老藤台,试图以各种手段将藤台斩断,当作炼制灵兵法宝的材料,还有些人围绕在那尊巨大的棺椁周遭,目光从棺中女子转到那颗人头大小的灵翠长明玉上,不敢妄动。 但也有一位自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声名狼藉的野修,目光一直落在棺中女子的身上,尤其是在高耸胸脯上最为流连。 那女子鹅蛋脸,五官精致,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倘若是一活人,必定风姿婀娜。而这位早已声名狼藉的野修,虽然足有圣人境,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卑劣浑人,已经对这位早已身死不知多少年的女子动了心思,只是碍于墓中古怪太多,此间又有不少圣人,就不敢随意妄动,生怕会因一时冲动招惹麻烦,沾上一身的杀人恶气,更会引来诸多圣人的联手围攻。 但不妨碍饱一饱眼福嘛! 圣人野修嘿嘿淫笑,上半身几乎完全探入棺椁之中,鼻翼耸动几次,嗅到了女子芬芳,然后搓一搓鼻子,不顾其他人着实有些难看的脸色,再次俯下身去,凑得更近了一些,甚至还想伸手去感受一下那女子柔嫩的肌肤,却被旁边的圣人严肃阻止,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将其驱逐离开的架势。 太白巅上的老人挑起眉头,将烟杆一头塞进嘴里,吧唧吧唧抽了好几口,吐出的白烟白雾也是格外分明。再磕一磕烟斗,老人摇头失笑。 “胆大包天。” 老人回头看向乖巧呆在自己身后,正对着一个雪人用手指一点一点抠出其样貌的貂儿。 白先生的模样,尽管有些粗糙,但也是活灵活现。 老人很喜欢这位相当懂事乖巧的小姑娘,脸上立刻绽放出浓郁笑意,满脸皱纹都堆在一起,看了许久才回过头去,又磕了磕烟斗里的烟灰,然后重新将另一端塞进嘴里,吧唧吧唧抽起来没玩。 身后更远处,一闪无形无质的门扉,正格外随意地敞开着。 而门扉里面,则是另外一片山河景象。 群山环绕,大水流淌,也似是世外桃源一样的村落就扎根在其中,村里住户不多,只有几百来户,人口也只有三五千,放在阳世人间的话,大抵也能算得上是个中规中矩的村子。只是这名为桃溪村的地方,真正的模样可并非如同其中景色与村名一般美好,反而是一处世外大牢。 这里面关押的,都是曾经犯下了馨竹难书的罪过,恶贯满盈的人,被近古人皇亲自动手丢入其中。 只是那些真正作恶的,大多都已经变成了山野之间的一抔黄土,只可怜那些被他们留下来的子嗣后辈,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代,却还要为他们继续恕罪,被关在其中。 一位看似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容冷峻,风尘仆仆,腰间别着一把未曾开锋的黑铁大剑,其上灵纹满布,以使这把仿造而成的大剑能够拥有与其身后另外背着的,名为镇狱的古朴大剑一般沉重,重逾万钧。而这把真正名为镇狱的大剑,则是已经被近古人皇压在一座桃源村附近的山下整整万年,直到昨日夜间,才终于被老人取了出来,交还给一路翻山越岭而来风尘仆仆的年轻人。 今日,是这位名叫项威的年轻人刑满之日。 从桃源村走到门扉所在,一路上压力重重,需要背负人皇刻意留下的,针对不同境界修士的不同重担,顶着山间像是无数剑气在肆意激射一般的罡风,一路走到这座世外大牢最边缘的最高山上,才能见到门扉所在。 这便算是出狱的第一重关卡。 而在走出门扉之后的太白巅,便是第二重关卡。 只有活着离开太白巅,才算真正回到了阳世人间。 老人不能出手相助,哪怕对于这位名叫项威的年轻人,老人是发自肺腑的欣赏,毕竟自从老人被近古人皇委以重任,留在桃源村中负责维持那些并不严苛的秩序之后,到如今也已经过了几万年,已经见过桃源村中几代人更迭,其中一些,早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可以刑满释放,却无奈惧怕于山间罡风与冷冽太白巅,就宁愿一直呆在桃源村,也不敢冒着性命之险动身离开。而也正是因此,如今方才不过二十来岁,就已经有着足够的韧性与胆气,敢于尝试离开桃源村的项威,就备受老人喜爱欣赏。 可近古人皇也曾定下规矩,这两道关卡,得是那些恶人的后辈子嗣亲自去闯才行。 为何如此? 老人也曾想过。 或许是因为当初那些被近古人皇亲手关押进桃源村的恶人天资着实不错,后辈子嗣就更有可能出现年轻天骄,故而才会留下这样两重近似于天关一般艰难凶险,却又弱了无数倍的关卡,是将日后破开天关的希望,全都放在了这些人身上? 还是单纯以为哪怕刑满释放,也不足够那些恶贯满盈之人赎清罪孽,就将剩下还没还清的那些,留在其后辈子嗣尝试离开桃源村的时候再予以清算? 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形,来到门扉面前,目光望向下方山腰处,已经遍体鳞伤,像是刚从血池中捞出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一身剑意,眼神坚定,杂乱长发被迎面的罡风吹得发丝乱舞,露出了额头上一道生而便有,形似刀疤的灵纹刻痕,被刻印在血脉之上,只要还在桃源村中,就会代代相传,无有幸免。 却无论迎面的罡风如何凶险,名为项威的年轻人,也仍是一步稳于一步,不断攀登上山。 从今早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半日时间。 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且越是临近山顶,罡风就越是凶险。 老人也曾尝试过,却险些死在靠近山顶的地方,而且最终也没能登上山顶,靠近门扉,只得无奈放弃。 倘若有人能够顺利闯过罡风迎面,一旦成长起来,大圣修为,或许就指日可待。 甚至极有可能,哪怕大升修为,也绝非终点。 老人觉得自己的两个猜测,前者为真的可能要更大一些。 名为项威的年轻人,背负着重逾万钧的镇狱剑,艰难走在盘曲山路上,一步一个血脚印。 用太白巅山顶积雪堆好了白先生之后,貂儿双手已经冻得通红,脸蛋也通红,跑去老人身边,小心翼翼伸手拽了拽老人的衣角,见到老人回头之后,便伸手指向自己堆出来的那位白先生。 雪雕不大,只比模样稚嫩个头矮小的貂儿高出不到三寸距离,是一个袖珍模样的白先生。可这位白先生如今的模样,却也已经不再如先前一般粗糙,而是活灵活现,从眼角眉梢到衣着动作之间的气质,都多多少少带着几分真正白先生的真意,老人甚至看到,就连这位袖珍模样白先生的发丝纹理都清晰可辨。 “貂儿...” 老人面露惊异之色,走上前去,围绕着袖珍白先生转了几圈,仔细观察。 貂儿脸上满是笑意,眼眸亮晶晶地望着这位与她近乎等高的白先生。 而在仔细看过之后,老人则是更加意外,忍不住将这模样精致可爱的小小姑娘看了一眼又一眼,随后略作思忖,忽然走上近前,将烟斗别在腰后,又在小姑娘面前蹲下身来,两手抓着小姑娘的肩膀,轻声问道: “小貂儿,你可否愿意跟着凌爷爷学习灵纹?” “灵...纹?”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不太明白。 老人呵呵一笑,方才想起这位被白先生寄留在他这里的,在路上偶然捡到的妖族小姑娘,如今也就只有五六岁罢了,还是懵懂无知爱玩儿的年纪,哪怕放在阳世人间,最多最多,也就刚刚开始接触修行一道,却也只是听从长辈吩咐,熬炼肉身之中的污浊,为日后修行铺平道路罢了,还不能就此开始真正的修行。 再过两年。 尽管妖族要比人族更加早慧,但也还是再过两年最好。 “等项威上来了,咱们回去之后,凌爷爷就帮你铺路。” 老人站起身来,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满脸慈祥。 而在刚要转身的时候,老人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指了指那位用山顶积雪堆起来的白先生,再冲着小姑娘比了个大拇指。 “貂儿真厉害!” 得到夸张,羞涩怯怯的小姑娘就立刻笑了起来,眼眸弯弯,极为好看。 ... 极北之地,有一座浩瀚天渊。 这所谓的天渊,绝非虚假,而是真实存在,像是整个天穹都被一剑劈开,不见日月生光,不见星河浩瀚,唯有无穷无尽的深邃,又自其中垂下千丝万缕幻彩纷呈的光芒,落入一望无垠的冰川山脉之中。 其中一座山的山顶上,白先生负手而立,面容冷峻,仰头望向那浩瀚天渊的最深处,听着由自其中传来的,犹如雷鸣一般的轰响。 轰响声无比沉重巨大,像是有人正在背后以无穷手段大肆轰砸一般,正在试图凿穿这座存在于莽荒死地与阳世人间之间的两界壁垒,浩瀚天渊。 白先生眯起眼睛,任凭罡风吹拂,衣袍猎猎。 长风呼嚎卷玉龙,碎絮暴雪染寒冬。 极北之地,恶劣之极,不输太白巅。 可白先生的心情,却要比这极北之地与太白巅上的环境还要更加恶劣。 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终究还是不肯死心,哪怕已被近古人皇杀得支离破碎,杀得只能抱头鼠窜逃去蛮荒死地,可终归还是在经历了几万年的时候之后,终于修养了过来。 蛮荒死地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白先生很清楚。 却哪怕那蛮荒死地三步一恶土,五步一绝地,也依然拦不住那些“人”能够休养生息。便对于他们而言,蛮荒死地虽然凶险万分,却也不过只是有些恶劣罢了,就像寻常人族也能在这极北之地生存一样,最多就是觉得寒冷难耐,又缺少食物饮水,随时都有可能会死人罢了。 可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却远比人族妖族要更加顽强。 寻常凡人,不吃不喝,能够坚持几天? 三天? 五天? 或是十天半个月? 可如果换成是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哪怕只是毫无修为的“凡人”,不吃不喝十年八年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只会觉得饥肠辘辘难以忍受而已,然后就会在见到食物之后,更加迫切与凶残。 但在对面的那些“人”,却并没有“凡人”存在。 甫一出生时,就已经开辟了气府... 白先生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极北之地的寒冷空气,努力平复下心湖中的激荡澎湃。 然后睁开眼睛,任凭心湖澎湃,再次望向那座浩瀚天渊,两界壁垒,眸绽冷电。 这座出自人皇之手的两界壁垒,还能坚持多少年? 白先生也不知道。 但肯定要比天道更早崩塌。 而这也就意味着壁垒另一边那些以活人血肉为食的“人”,必然会在天道崩塌之前就来到阳世人间,让那本就已经注定的生灵涂炭,更早出现。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白先生长长一叹,口中满是苦涩之感。 一阵长风,从远方吹来。 白先生动了动耳朵,听着被风带来的声音,忽然一愣,转过身去面向南方,极目远眺,望向那座在极北之地根本不可能望见的,秦川百万山中最高的那座山。 有个小姑娘,正对着一个雪人轻声呢喃,说着自己在桃源村的所见所闻,说了凌爷爷对自己怎么好怎么好,周围的邻居们也都非常喜欢她,又说到了那位正在迎着罡风登山的年轻人,腰间背后分别配有好大好大的大剑,如果换成是她,肯定就连一把都没办法拿起来。而在最后,小姑娘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可怜兮兮地呢喃道: “白先生,貂儿想你了,白先生...” 远在千万里外的白先生,原本激荡澎湃的心湖立刻就平静了下来,原本十分刚硬的眉梢眼角,也都跟着温柔了许多。 他轻轻开口,让自己的声音能够随着这阵长风一同远去,吹向远方: “好貂儿,白先生也想你了。” 第126章 各有机缘 古代妖城之中,高悬在天关所在的入口处,如同诗画中走出的青莲圣女青雨棠站在原地驻足许久,极目远眺,瞧一瞧远处那座伴有日月摇光的璀璨宫阙,再低下头,看一看阶梯尽头所在,轮流坐上那把木椅之后就立刻变了颜色的几人,美眸中流露出些许深思。 论起风水堪舆方面的造诣,为了能够担当起一族兴衰之大任,就被迫拿出更多时间来学习更多繁杂的青雨棠,比起当初闲来无事,又在修行一道天赋不强就只能花费更多心思在其它方面的云泽,也是丝毫不弱,便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只是没曾亲眼见到这座古代妖城的真实面貌,哪怕青雨棠,也并不知晓云泽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一个接着一个露出这般的惊骇模样,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很好的光景。 只是不知那看似璀璨辉煌的宫阙,里面又藏有多少陪葬之物。 直到云泽几人启程离开,青雨棠才终于缓步迈下阶梯。 妖城繁华,布置合道,只是见不到人影出没,就有些太过安静。由远及近,从富丽堂皇逐渐演变成安宁祥和,从房屋的布置与模样就能看得出来,但青雨棠却不敢存有分毫大意,再迈下阶梯最后一级之后,目光扫过周遭,将眼下还能见到的东西全部记在心里,之后才终于坐上那把不曾被顾绯衣搬回去的木椅上。 光景变幻,腥臭扑面。 青雨棠黛眉立时紧蹙,美眸中流露出骇然之色,遥遥望向那座极远处的山峰上,一根通天而起的巨大石柱上,被吊在半空的尸首。 只是一颗眼球由自眼眶中垂落下来,却将整座古代妖城废墟都染成了猩红颜色。尤其斩龙地势龙首被斩之处,血淋淋,阴森森,猩红光华落在其上,凝如实质,似是龙首被斩之后流淌龙血,形成了一道如同奔腾水流一般虎跳激荡的山涧,也是这整座古代妖城之中,最为凶险,甚至可谓一旦坠入其中,就必定十死无生的地方。 先前还未坐上这把老旧木椅之前,那座可谓是蕴藏了整座古代妖城所有底蕴的山脉,可还不曾被人斩去龙首。 青雨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敢大意,起身将木椅拎起,送回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之后,走出门来,目光扫过街道上“人”来“人”往的模样,强忍着恶心的感觉,沿着云泽几人先行走过的道路跟了上去,远远吊在最后方,不曾被任何人发现。 街道两旁,尽管房屋已经鲜有完好,但在废墟之中,却依然有“人”在各自经营着自家的生意。 无论走在前方的云泽几人,也或远远落在后面的青雨棠,都能见到街道两旁的残垣断壁之间,有些虽然已经完全倒塌,而且还被大火焚烧过,却也依然可以勉强辨别出来商铺正在经营的生意,有些甚至门前旗杆已经断了,原本应该迎风招展的幌子也落在了地上,幌子上面还用古老大字书写着店名,到如今,已经鲜少有人还能认得出来。 云泽是一个,罗元明是一个,青雨棠又是另一个。 从名为“辰斋”的酒楼茶坊,到名为“兴竹”的兵器商铺,还有各种赌坊驿站与各种小吃铺子,可谓一应俱全。而其中一些废墟尤为高耸,碎石堆起,断壁耸立,云泽和罗元明已经对不上这座废墟在倒塌之前是个什么模样,可更早之前,有意在心中暗自记下这些的青雨棠,却依稀能够想起,这片废墟在未曾变成这幅模样之前,应该是一座十分巨大的酒楼,悬于百丈高处,宫阙楼阁林立,五脊六兽稳坐,更在其上还有一枚十分巨大的圆珠大放光明,而后园之中更有修竹环绕,奇花布锦,算得上整座古代妖城之中,在靠近中心位置附近的范围中,比较中规中矩的一座。 还远远排不上顶尖行列。 也由此可见,这座深埋地下已经跨越了几万年甚至十万年保留到现在的妖城废墟,在生前的时候,又是何等的繁华。 青雨棠在废墟面前略微驻足,仰头观看了片刻,略作迟疑,还是动身上前,在无数的破瓦碎石之间,找到了一枚明珠碎片,形状并不规则,也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光华璀璨,而在如今能够留下的,就只有灵光蒙尘。 尖锐处无比尖锐。 青雨棠尝试着将这枚碎片刺向旁边的一块巨大石板上,石板虽然灰尘厚重,却也勉强能够看出断口所在的位置上,隐约看到被藏在深处的灵纹,格外繁复。 明珠碎片,轻而易举将其刺穿,也似是一把匕首,轻而易举刺穿了一块豆腐。 青雨棠美眸中流露出浓重异色,拔出碎片,尘尽光生。 如同诗画中走出一般的青莲圣女,略作迟疑,回眸望向已经渐行渐远的云泽几人,又略作思索,还是暂且停留下来,在这座可谓辽阔而又杂乱的废墟中开始翻找起来,不求能够将原本那颗悬在酒楼上空的巨大明珠拼凑完整,却也在想着尽可能更多一些地找出这种锋利无比的碎片,最好是能够拼凑出某个形状,再以碎片之中残存的气机使其相连,大抵就是一件顶级的法宝。 还未走入妖城中心,大抵等同于皇城内城的位置,就已经有此发现,青雨棠不顾灰尘沾身,污了衣裳与脸膛,一边继续翻找,一边回想着先前所见,尤其妖城中心处,最为璀璨光明、光华流溢的几座仙阙,考虑着是否要在那些地方同样翻找一遍,然后放弃靠近最为凶险,但机缘造化也肯定最多的妖城龙脉所在。 毕竟斩龙地势太过凶险可怕,而那通天石柱上悬挂的尸体,也必然沾满了恶气。 风水堪舆方面的早已,似乎还是青雨棠更高一些。 而在心思细腻的方面,无论云泽也或其他人,就很显然都要比青雨棠更差许多。 ... 越是天之骄子,就越是心气极高,鲜少会有真正的人中龙凤、凤毛麟角能在少年意气风发时,就保持一颗足够沉稳的心,愿意心平气阔,愿意退而求其次,这几乎是一种亘古不变的道理。 而在如今这座看似繁华,实则破落的古代妖城之中,又有哪个不是自以为人中龙凤、凤毛麟角? 实际上也是真正的人中龙凤。 也正因此,几乎所有人在进入这座古代妖城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遥远方向所在之处,那座汇聚了整座古代妖城中所有气韵底蕴的潜龙山脉。 山脉走势如龙,横亘东西方向,绵延起伏蜿蜒扭转犹似大龙布云之象,而但凡懂得一些风水皮毛的修士,就都能看得出来,山脉并非只是走势如龙,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条真龙潜伏在此,汇聚多方气运加持在这座依靠潜龙山脉而生的古代妖城,大道偏颇之厚重,之浓郁,甚至要比如今整个天下之中许多的圣地世家也或妖族妖城所在之处,都更强一分。 尽管只有一分之差,却也是天差地别。 若非如此,这璀璨光明犹似另一番天地所在的古代妖城墓室,哪怕已经无人居住,又如何能够延续数万年乃甚于十万年不倒? 就像村落中的土木房屋一般,有人住的时候,若非天灾所致,就鲜少会有坍塌的时候,却一旦无人居住,大多只过两三年,甚至有些时候只需不到一年时间,房梁就会彻底崩断,屋顶就会莫名坍塌。这其中,就涉及到一个玄而又玄的人气只说。 人之生气生机,也是一座房屋的生气生机。 人还在,房屋就在,一旦人死如灯灭,停留在房屋中的人气也就无需多久就会彻底散尽。而人气散尽之时,房屋也就跟着一并入土归去。 可这座古代妖城,却深埋地下无数年,至今“仍存”。 早先时候争先恐后/进入妖城,而在如今已经率先一步来到潜龙山脉山脚下的许多人中,甚至已经有人沿着灵光宝玉铺就而成的台阶开始登山,再回头望去的时候,一个个在风雨堪舆方面只知皮毛,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天之骄子,就不免连连感叹,还以为是龙气尚存,方才导致这座妖城能够历经数万年乃甚于十万年都不曾崩塌,甚至有人已经仰头见到山峰最高处的灵光氤氲,灵气浓郁,已经起了要留在此间,甚至搬来此间修行的打算。 毕竟这座古代妖城所享有的大道偏颇,甚至要比圣地世家与妖族妖城还要更强一分。 相较于灵光玉铺就而成的台阶之广阔,只能算得上稀稀拉拉的年轻俊杰们,大多都已经冷静下来,尽管仍在暗中较劲,生怕落于人后,却每一步迈出,也都变得格外小心谨慎。 毕竟也是一座古代妖城,机缘造化固然极多,固然重要,却也得留得命在才能行。 而哪怕这些真正意义上的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对于风水堪舆一道并不精通,却也大多都是有着足够的见识与底蕴,心性心境更是稳如磐石,不仅敢于人先,敢于争雄,更一个比一个精于算计,工于心机,绝非华表而中空,就在度过了最初的争先恐后之后,很快就察觉到了最先一个进入墓室的光头早已经不知去向,更隐约察觉到这座看似繁华不尽的古代妖城,有着很多存在于细节上的不和谐。 表面风平浪静,其下暗流汹涌。 走在最前方的瑶光麟子步伐谨慎,目运神光,犹若黑夜中的一点萤火,哪怕周身圣光璀璨,也依然能够让人感受到他如同烈火一般滚烫的目光。 却即便如此,瑶光麟子也不曾发觉任何诡异古怪。 “用以打造玉钱的灵光玉,却被拿来铺筑登山台阶,这座古代妖城的城主,实在是太过奢侈了一些。” 走在瑶光麟子身边,那位气质儒雅的年轻人背负双手,面带温暖笑意,一双眼眸已经化作纯粹无比的金色,四周扫视过后,未曾见到不同之处,也未曾察觉到更多的不和谐,便收敛了颇为耗费心神的瞳术秘法。 瑶光麟子沉默不答,走在最前方,步伐稳健。 争做天下先,争做事事先的瑶光麟子,哪怕是与身边儒雅年轻人相伴而行,也要比他更快至少半步距离,这是身为麟子身份的象征与威严,也是心性心境方面的细节,需要事事谨慎,才能维持争做天下先的稳固心境不会沾染一丝一毫的微尘。 修行一道,一旦步入其中,心性心境方面的残缺与纰漏,就会随着境界提升,被不断放大。这一点,在迈步进入圣道之后,尤为显著。 而这也是天下修士不计其数,却只有最顶尖的一小撮人才能成为圣道修士的根本所在。 抛开悟性与天赋这些如同地基一般的因素之后,一个修士的心性心境如何,就是最为紧要的修行关键。而在入圣之前,或许心性心境对于修行的影响还不会十分明显,毕竟入圣之前,从九品凡人境而到炼虚合道大能境,都是在修炼肉体灵魄。按照古人所言,便是人之体魄乃是无穷宝藏,开掘一寸自有一寸的强大,而由自九品凡人境一步步登上炼虚合道大能境,就是这样一个开掘自身体魄的过程,虽然不是与大道全然无关,但也不会太过牵扯于大道所在,只看一个人的体魄究竟如何,藏存的污浊是否极多,污浊越多,修行越难,进境也就越慢,而一旦寿元将尽还没能再度突破新的境界,延续寿命,修行之路也就会到此为止。可一旦跨过修炼肉身体魄的这些境界,达到凡灵极致所在的炼虚合道大能境,再想更进一步突破迈入圣道之中,感悟大道与心性心境,就成了最为关键的重点。 悟性不足,无法察觉到大道真意,自然无法迈入圣道之中,可一旦心性心境蒙尘不明,存在污浊,哪怕能够感悟大道,进入圣道之境,也会因为心境上的污浊被无限放大,就变得步履维艰。 这也是为何圣道三境,一境更比一境少的根本原因。 甚至是纵观整个阳世人间,只在大道王者之下的大圣修士,甚至已经少到轻而易举就能数得过来。 圣人修士数量虽然更多,但若想要一个一个数过来,也就只是多多少少有些麻烦罢了。 入圣修士在圣道修士之中数量最多,不太容易数得过来。而在整个阳世人间所有的入圣修士之中,除却一些心性心境足够稳固,也或藏污纳垢并不多,还有潜力更进一步的少数人外,其他的那些,就大多都会在为人方面有着很大的问题。就像之前那位被太白巅上的凌爷爷,评作“胆大妄为”的圣人野修,便属于悟性与天赋都是极强的一类人,只可惜心境藏污纳垢被放大之后,就变得尤为不堪,甚至还对一位早已身死魂消不知多少年的女子动了歹心。 而在相较之下,瑶光麟子显然就在心性心境的方面,做得十分完美,甚至可谓是为了日后大道,不惜劳神费心做到细致入微。 比之瑶光麟子要稍稍落后半步之遥的儒雅年轻人,这落后的半步,也是有意为之。 他可不敢去争这半步距离,即是身位差了半步,也是修为境界差了半步,而其他那些胆敢争这半步之遥的,不是已经成了黄泉路上的一只野鬼,就是已经魂飞魄散,连走去黄泉路的机会都不剩。 儒雅年轻人忽然眼眸一亮,眼瞳之中再度显现出璀璨无比的金色,细细看过周遭之后,才终于面带笑意走上前去,在阶梯一旁的山野之间,蹲下身子,伸手拨开一丛繁茂野草,小心翼翼摘下了一朵通体如玉的白兰花。而在兰花一角花瓣下方,还倒挂着一只白玉螳螂,若不细看,只恐难以发现。尤其白玉螳螂通体晶莹玉润,背翅一展,犹似兰花绽放,藏在这样一朵通体犹如白玉一般的白兰下方,就好似并蒂一般。 而且正要展翅飞蹿逃出生天的时候,却被儒雅年轻人抬手按住,掌心下方圣光流转,回旋勾勒出一片小小的空间,限制了这只成了精的白玉螳螂。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螳螂本是白玉雕琢而成的死物,而在如今,却已经在灵气孕育之下诞生生命,成了一只柔软鲜活的小小精怪,具体效用如何尚且不知,但大抵想来,也会如同其他玉质精怪一般,一旦养得好了,就能吞食恶气,为饲主消灾解难。 哪怕只有一次,吞食即死,散成飞灰,却也等同是多了一条命出来。 这般十分珍稀天下罕见的玉质精怪,对于格外需要深入各处凶险恶土寻觅机缘造化的年轻俊杰而言,乃是可望不可求的至宝。 儒雅气质的年轻人,掌心向上,收起沾染了浓郁灵气的兰花之后,笑眯眯伸手逗弄那只十分精巧的白玉螳螂,眼神中透露着十分浓郁的喜爱之情,更不惜取出一只玉瓶,将方才还在山脚时采来的,对于修行进境有着极大裨益的月华露水滴了一滴在指尖,喂给白玉螳螂。 错失良机的瑶光麟子略微驻足,回眸看了片刻,忽然就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只是步伐要比先前缓慢许多,一双眼眸也更加明光灿灿。却方才走出不过两步,就又忽然听到阶梯下方传来一声惊呼,也不知是谁家麟子大惊小怪,寻到了一块藏在貌似寻常的顽石中的罕见玉髓,能够淬炼体魄,剔除污浊,尤其对于十二桥境之后的筑灵台效用非凡,就让一直走在最前方,却始终一无所获的瑶光麟子十分心烦。 脚步再慢一些,眼眸中的明光也变得更加璀璨。 第127章 悬尸 在阳世人间,有着许多成文也或不成文的规矩存在,但这所谓的规矩却对修士而言,尤其是境界极高的修士,并不怎么具备约束力。也或可以言说,修士的修为境界越高,那所谓的规矩所拥有的约束力就越小,而这样的情况也同样适用于同辈之间,更会在这种互相争夺机缘造化的古墓也或恶土之中,形同虚设。 自以为落在最后方的云泽几人,在终于来到山脚附近的时候,很快就见到有人正倒在血泊之中,命桥都已经被人打断,气府也已经被人震碎,虽然还没完全咽气,但也奄奄一息,甚至已经过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就连张口说话都不能。 简单查看过后,姜北就顺手在山路阶梯一旁的空地上,一掌拍出一个土坑,将还没完全咽气但也已经活不成了的年轻俊杰摆在其中。 被掩埋之前,这位云泽不知来历的年轻俊杰,在脸上十分艰难地露出了一抹善意的笑容。 算是为姜北多此一举的唯一回报。 不消多说,也是为了争夺那些机缘造化。 尽管谁都看不出这位已经被彻底掩埋的年轻俊杰究竟找到了怎样的机缘造化,但既然是能引来厮杀抢夺的,就必定不是什么寻常凡物。心知如此,哪怕云泽对于这座在他眼中看来光秃秃、黑漆漆的山脉有所畏惧,却也依然忍不住将目光望向周遭,与顾绯衣、景博文一起,不曾遗漏任何死角,哪怕已经扎根泥土多年的顽石也被翻了起来,却始终一无所获。 只唯独罗元明坐在台阶上,懒得动弹。 抢夺寻觅机缘造化,一看运气,二看实力。 运气是基础,毕竟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任凭再大的机缘造化就摆在眼前,也会因为那玄而又玄的运气气运,导致自己对其视而不见,最终无奈错过,反被旁人带走。而实力则是抢夺也或守住机缘造化的关键所在,就像眼前这位不知来历的年轻俊杰一般,尽管也是年轻一辈之中已经崭露头角的顶尖人物,却也无奈与山外有人人外有人,最终将已经到手的机缘造化平白送人。 空有运气却并无实力,就在某些方面而言,等同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但也极有可能是这人起了抢夺之心,却技不如人,反受其害。 可无论缘由如何,人死如灯灭,死后万事消,只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罢了,谁都不会太过在意,只是一旦被这位年轻俊杰的家里长辈知晓,只怕就免不了还要生出一些另外的事端。 登山长阶,以用作铸造玉钱的灵光玉铺就,左右宽余三十丈,过分奢侈。 便只是随意取走其中的一级台阶,都足够寻常人家十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正常开销。 若说云泽不曾动过什么想法,那只是说来骗人的,毕竟抬眼望去,这登山长阶不知绵延多少里,以灵光玉铺就而成的台阶,也就不知存有多少级,便是取走其中一两级台阶,对于整条山路而言,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但云泽思来想去之后,还是担心自己会因为此番破坏登山长阶的行为,惹恼了这座巨大墓室之中,因龙气未断而残存的墓主气机,而且还是一位曾经执掌着一方浩大妖城的大妖气机,会给自己,也给顾绯衣景博文和姜北惹来更多麻烦,就最终还是按捺下蠢蠢欲动的心思。 而另外四人,也包括更早开始登山的其他人,大抵都是存了这样的想法,方才未曾动过这些灵光玉阶梯,只是真正的想法大同小异罢了。 哪怕圣地世家再有钱,也都不敢如同这座古代妖城的城主一般如此挥霍奢靡。可真正说来,那位古代大妖之所以能够这般挥霍奢靡,也是与那个年代群雄并起导致的混乱无常有着很大的关联。 乱世争雄,圣陨如林。 云泽曾在学院之中,刑罚堂三层的典籍之中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被用来描写那些远古妖帝陨落之后,而到近古人皇崛起之前的年代,却初次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更加详细的描述。可即便如此,短短两行八字,也已经足够说明那个群雄并起的年代,究竟混乱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 或许是比俗世之中的那两年,还要更加可怕。 但也就是那样一个混乱的年代,这座古代妖城的主人却能够拥有如此奢靡的生活,甚至是以灵光玉铺筑登山长阶,更左右宽余三十丈,就显而易见,此间妖城城主,绝非善辈。 而越是这样的强者之墓,就越是值得冒险深入。 再抬眼,光秃秃恶气环绕的潜龙山脉上方,已经很难再见到还有人影在半路驻足。却也绝非完全没有,哪怕只凭云泽的眼力,也可以清楚见到一个大抵是除他们之外,落在最后方的一个人,正满脸欢喜地捧着一块漆黑的石头,一副如获至宝的模样。 云泽神情复杂,与身旁的顾绯衣、景博文、罗元明,以及已经做过了善事,重新回到台阶上的姜北各自对视一眼,都是同样的眼神复杂古怪。 景博文眯起眼睛,盯着那人看了许久。 而也似有所察觉,半山腰上尚且可见的那人,忽然回过头来,注意到了山脚下落在最后方的云泽几人,尤其见到了赫赫凶名更甚于美艳芳名的顾绯衣,脸色当即一变,迅速将那沾染了恶气才导致颜色漆黑的石头藏入气府之中,转身就沿着台阶大跨步迅速登山。 景博文摇头失笑,看向云泽。 “倘若不是云兄弟,或许咱们也会是这些被蒙蔽了双眼的可笑人之一。” “倒是可怜了刚才那人...” 姜北轻轻一叹,回头望向那座低矮坟头,眼神更加复杂了许多。 罗元明撇了撇嘴巴,未曾多说其他,开始缓步登山。 蒙尘台阶上,无数曾在此间来来回回的脚印,清晰可见。 几乎每隔十几级台阶,就会出现一些十分杂乱,走向台阶两侧的脚印,而在灵光玉铺就的台阶两侧,光秃秃的地面上,也总能见到一些被拔掉了枯草也或搬出了石头之后,留下的浅坑,更偶尔有一些模样奇怪的黑色甲虫,看起来很像湿臭泥沼中的臭虫一样,不仅沾染了浓郁恶气,更自带一些或强或弱的毒性,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却在短短片刻之后,云泽几人就分明见到更上方有人驻足,小心翼翼抓住了一只黑甲臭虫,同样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将其装进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瓶之中,却又惹来了旁人眼红。 一个十二桥境二重天,一个十二桥境三重天,修为境界差距不大,如果不是什么珍稀至宝,就本不该刀剑相向。却在此间,两人不由分说就立刻厮打起来,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声势浩大,很快就开始受伤飙血,俨然已经到了生死相向的地步。 只短短片刻,十二桥境三重天的那人,一时力有不逮,就被另一人以手中小鼎砸中了脑袋,当即爆碎,红白之物溅得到处都是。可那十二桥境二重天的年轻修士,也为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一条手臂都被对方临死反扑打得炸碎开来,变成一片血雾森森。而当这人回头瞧见了后方跟上来的云泽几人时,神情也立刻大变,动作出奇地快,用仅剩的一条手臂,一掌拍碎了尸体的气府所在,看也不看,就将其中之物尽都卷走,不敢继续登山,只得运起身法秘术,又撕裂一张符箓,被一身虹光裹挟着,闷头冲向旁侧方向,只在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视线尽头。 罗元明当即嗤笑一声。 “蠢货!” 也似是觉得还不够,罗元明跟着便又补充一句: “蠢到家了!” 对于此般,云泽与顾绯衣和姜北,不曾做过任何评价。 毕竟在他们眼中看来,这座城,可是一座极尽繁华的古代城池,而脚下这座山,也是古木参天而起、奇花异草遍地的锦绣潜龙山,尤其山顶那座璀璨宫阙,更是有烟霞散彩环绕,日月摇光相伴,金亮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祥的仙阙。 只唯一无法知晓,那人眼中瞧见的黑甲臭虫,到底是个怎样的宝物。 或许是个会动的玉质精怪? 也或是棵会爬的灵株宝药? 景博文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继而抬头望向山顶所在。 通天而起的巨大石柱,到了此间,就越发能够感受到一种迎面而来的压力,而在石柱顶端悬挂的尸体,如今也已经可以看得更加清晰,除却那颗腥光万丈,由自眼眶之中垂落下来的眼球之外,最令人胆寒的,便是焦黑干瘦的尸体上,满布着如同刀劈斧凿一般的伤痕,尤其尸体虽然模样像人,却一旦看得更加真切仔细了,就会发现这所谓的“人”,垂手及膝,肩宽体瘦,且眼窝凹陷,嘴巴突出,口中满是锋利尖牙,尤其两颗獠牙十分尖长,尽管其中一颗已经断去一半,却也依然闪烁着森然寒光,且全身焦黑也并非皮肉,而是毛发。 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只长臂猿猴。 却又与寻常可见的异兽长臂猿有着极大不同,并非是在模样上,而是在于某种若有若无的气机,能够让人一眼辨别出来,这具被吊在通天石柱顶端的长臂猿猴,绝非异兽,亦非妖族。 景博文看得久了,心头忽然多出一些难以言明的惴惴不安,让他浑身上下都变得不太自在。 可为何如此,又究竟那里不自在,景博文却说不出来。 便只能活动活动肩膀,再抖一抖手臂双腿,却依然皱紧了眉头,直到将目光从那焦黑尸体上挪开之后,又过了好半晌的时间,那种难以说清的不舒服的感觉,才终于缓缓消退。 罗元明同样看得分明,脸色微沉,忽然开口道: “我师父那个糟老头子,就是你们知道的徐老道,他曾跟我说起过一些早年间的经历,大多都是些跟着云温书一起走南闯北寻觅机缘的时候,曾经深入过的恶土古墓。而其中一次,就提到了风响谷。” 罗元明收回目光,强忍着那种与景博文一般不自在的感觉,没有活动四肢身体,却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又见到无论云泽也或姜北,甚至包括顾绯衣,都脸色难看,若非是在小幅度地舒展十指,就是在大口喘息。 心下明了的罗元明,眉头皱得更深了许多。 而再次听闻风响谷的云泽,脸色也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 “边走边说吧。” 罗元明叹了口气,重新转过身去,走在最前面。 “风响谷的最深处,也是那片恶土的源头,是一座石雕。那样的石雕,在最开始的时候,应该是有一十三座,但当年我师父和云温书在进去之后,则是动手打碎了其中的一十二座,只唯独留下了最后一座生前圣人的石雕,无论如何都打不烂。而在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师父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毕竟当时的他也有入圣修为,而云温书,则是圣人修士。” “圣人修士也打不烂的石雕?还是云温书那样的修士?” 景博文面露惊异之色,忍不住插了一嘴,又将下意识将目光望向走在身旁的云泽,显然也是早已知晓云泽的身份。 但景博文对于真实身份是为云温书之子的云泽,显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与偏见,只是忽然听到了那位在如今虽然声名狼藉,却谁都知道为何会声名狼藉的云温书的名字,就忍不住看了过去,又很快就收回目光,望向罗元明,继续问道: “那座石雕,跟上面那个,有关系?” “有。” 罗元明点了点头,愁眉不展。 “那座石雕,跟上面的那个,模样很像,而且只要看上一眼,马上就能知道那东西生前绝非何种异兽,更不是什么妖族。但我师父也曾跟我说过,那座石雕的个头很大,足有一丈来高,却哪怕是死掉之后,也依然残存着非常浓重恶劣的气机,而且生前绝对只有圣人境。可那些被他们更早打碎的石雕,还要更大一些,最大的一个甚至足有三丈高。” 罗元明忽然一顿,抿了抿嘴唇,抬头望向被吊在通天石柱上的尸体,忽然止步。 云泽几人也一同止步,虽然不敢多看,却也依然下意识瞥向那具垂下一颗眼球,绽放出万丈腥光的尸体。 尽管距离还有很远,但也依稀可以辨别出来,这具形似长臂猿猴的尸体,只比常人略高些许,大抵是与此间几人之中,最为高大魁梧的姜北身高相仿。 罗元明双手交叉揣在袖口之中,收回望向那具尸体的目光,神情复杂。 “这种东西,不光本身就携带着浓重的凶煞恶气,而且还身负相当浓重的大道偏颇,甚至已经浓重到了会使无形大道化作有形的程度。眼前这个是否如此,目前来说,还不知道,可风响谷最深处的那座石雕...” 罗元明无奈摇头。 尽管只是曾经听到老道人说起过,而从不曾亲眼见过,并且还有着很多吹嘘的成分在其中,可身为最早跟在老道人身边的门下首徒大弟子,罗元明就对老道人的性情很清楚,哪些话可以信,哪些话不可以信,只在听过一遍之后,就能立刻分辨出来。 而也正是因此,罗元明才忽然有些后悔进来了。 老道人门下并没有太多规矩,甚至可以天赋平平,可以无所事事,可以没有上得了台面的能力和手段,也可以胸无大志、游手好闲,只唯独一条,是一定要谨遵恪守的,就是一定一定要做到,护好自己家里的犊子。 最初的时候,罗元明还以为是这座古墓中残存的气机伤到了陆家平,就想着得将这座大墓翻个底朝天才行,无论其中有着怎样的凶险气机,至少在罗元明看来,也不过就只是死人所留罢了。哪怕这深处大墓乃是一座沉落数万年乃甚于十万年的古代妖城,哪怕妖城龙脉龙首被斩而未断,残存龙气护住了墓主人一缕神念不散,可罗元明也依然不曾有过任何迟疑。 大不了就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将那龙首彻底斩去,让那墓主人残存的一缕神念也彻底消散,就可以算得上是报仇雪恨。可如今走得近了,瞧见了那通天石柱上悬挂的尸体真容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繁琐麻烦的罗元明,也破天荒地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另外还有一些事,罗元明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便如最早时候的那块密密麻麻满布着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圆窟窿的灰石头,在风响谷最深处那座打不烂的石雕手中,就捧着一个与之十分相仿的石头。而在当时,一身光芒照亮了整座历史长河的云温书,与已经迈入圣道之境的老道人,就因为那块灰石头,与那座打不烂的古怪石雕,差点儿将自己的性命也丢掉。 那是老道人很难得的一次坦然相告,尽管不曾说得十分详细,可罗元明却也依然记得,那是一直以来都非常喜欢在他面前摆弄为师尊严的老道人,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那种恐惧后怕的模样。 而自从那次之后,老道人就再也没有说起过更多有关他与云温书曾经深入各处古墓险地的经历。 罗元明驻足不前,回过身来看向云泽几人,面上带有迟疑之色。 “我的意思是...” 罗元明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后续的话来,然后颇为懊恼地伸手使劲揉了揉脸颊,又皱着眉头扬起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要不,咱们还是...” 罗元明忽然一巴掌拍在自己锃亮的脑门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用力抿紧了嘴巴,依然觉得那些话有些说不出口。毕竟如果真的就此打道回府了,也或躲去了别的地方以望能够瞒天过海,心性心境就肯定会因此蒙上污浊尘埃,尽管罗元明对此并不在意,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胸无大志,最喜欢的也是游手好闲睡懒觉,哪怕心性心境蒙上了许许多多的污浊尘埃,罗元明也可以做到完全不在乎。 可问题就在于,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以后也就真的没脸再去面对陆家平了。总不能在回去之后,就厚着脸皮告诉那糟老头子和二师弟,自己根本就没上到山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被吓得屁滚尿流,直接逃了回来吧? 倒不如把大师兄的位置让出来,自己去做那最被护着的小犊子来得痛快! 罗元明心里一阵凄然,忽然撇起嘴巴,一脸的委屈。 有些欲哭无泪。 顾绯衣黛眉紧皱,眸光森森。 景博文皱眉不言,低头深思。 就连姜北也垂下眼帘,正在考虑是否应该继续上山。 只唯独云泽,瞪大了眼睛,就连神情也变得格外僵硬,正一脸不敢置信地,死死地紧盯着山顶那根通天石柱的顶端。 一位白衣男子,容貌俊美,双目狭长,胸前衣襟敞开,一手揣怀,忽然就出现在那里,正笑眯眯地低头看来。 第128章 古代大妖 古代妖城之中,阴风流卷,鬼雾森嚎。 那白衣男子发色银白,立身于通天石柱上,脚下便是一颗眼球就照出了腥光万丈的尸体,狭长双目都已经笑得眯成了缝隙模样,而当云泽发现他时,这位面色惨白犹似金纸一般的白衣男子,也是毫不避讳,与云泽四目相对,甚至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晃了晃。 肤色莹白,手指纤细,手中还握着一根略带弧度的细长竹竿,随着手臂挥动的幅度,纤细竹竿来回轻晃,荡出一片翠绿光影。 云泽忽然就觉得一阵肝胆生寒。 这敞怀的白衣男子究竟什么来历,便是不消多说也能轻易猜到,只是没曾想过,这座已经深埋地下不知多少万年的古代妖城,城主竟然会是这样一位看似有些放荡不羁的俊美男人。但无论其容貌如何俊美,都改变不了他是一位古代大妖的事实,更改变不了这位古代大妖早已身死魂消,命归黄泉,而在如今能够留下的,也就只有这座山中未曾被人完全斩去龙首的龙脉,勉强庇护下来的一缕气机。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便是云泽并不觉得这位生在乱世之中,能够一手建起一座妖城,并且以无数灵光玉铺就登山长阶无比奢靡的古代大妖,会是一位好相与的善辈。 哪怕只是苟延残喘的一缕气机,也足够杀掉他一千一万遍。 白衣男子面上貌似亲切的笑意忽然一僵,旋即抿了抿嘴巴,满脸无奈地居高临下望着云泽,将揣在怀中的那只手拿了出来,整了整自己胸前敞开的衣襟,又捋了捋额前两边的头发,直到确定了自己的样貌装扮方面再也没有什么其他问题了,这才重新站在这座古代妖城的最高处,远远地冲着云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咧开嘴巴,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 云泽吞了口唾沫,对于这位古代大妖残存的一缕气机有些拿捏不定,已经紧张到手心冒汗,不敢妄动。 而在那座近乎通天而起的石柱下方,早先时候曾在墓室廊道入口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人,云泽依然记得他们,正围绕着通体上下都雕刻着栩栩如生许多异兽的石柱看了又看,将这座宽余三丈,高耸入云的巨大石柱当成了这座古代妖城的图腾一般,甚至还取了笔墨纸砚出来,一会儿趴在地上,一会儿仰头观看,要将石柱上许多从未见过的异兽模样全部临摹下来,大抵是认为在这其中隐藏着怎样的机缘造化,只是偶尔还要迟疑许久,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想来也是无法临摹下石柱上这栩栩如生许多异兽的神韵所在。 白衣男子饶有兴致低头看了片刻,又抬头瞧一眼云泽,面上笑意更浓,再伸手指一指下方这两人,连连摇头,取笑意味甚浓。 云泽不敢挪开目光,始终紧盯着那位身为古代大妖的白衣男子。 最先察觉到云泽神情异样的,是背对白衣男子方向,还在苦于着实有些没办法说出那些丧气话的罗元明,光头锃亮,在远处高处那颗能够绽放出万丈腥光的眼球照耀下,整个脑袋都是一副红彤彤、血淋淋的模样,或多或少显得有些吓人。只是一旦看得久了,也就有些习惯了,哪怕云泽,偶尔看向罗元明锃亮反光的脑袋,也不如一开始的时候那么恐惧害怕,甚至就连再次面对那些腐烂尸体的时候,也能更多一些没由来的胆气与正面面对。 只是相较于那些模样恶心瘆人的腐烂尸体而言,这位古代大妖才是真正吓人的存在。 罗元明眼神古怪,满脸狐疑,顺着云泽的目光转头望去,正见到那位更早察觉到他要转身看来的白衣男子,正满脸善意的微笑,冲着他咧开嘴巴露齿而笑,像是相互之间早已十分熟稔的熟人一般,没有任何虚伪客套,是发自肺腑的亲切友善。 却与云泽一般,罗元明立刻就身体紧绷,只觉得头皮都要立刻炸开一般,浑身上下都满是鸡皮疙瘩。 略晚一些察觉到的顾绯衣三人,也终于瞧见那位白衣男子。一如先前般,这位身为古代大妖的白衣男子远远露出一副亲切友善的模样,可无论景博文也或姜北,甚至一向胆大包天,哪怕遇见了挡在面前的铜墙铁壁,也会以一副蛮横模样一头撞过去的顾绯衣,都立刻身体紧绷,变得紧张无比。 尤其顾绯衣,与那白衣男子生而相仿的狭长凤眸之中,凶光凛然,像是受到了惊吓的野猫一样,下意识就摆开架势,一身血气如火如荼,汹涌高涨,以眉眼之间的满是凶狠,面向远处高处的那位古代大妖,手中十字重槊嗡鸣作响,回卷杀气腾腾。 白衣男子愣了片刻,又伸手摸了摸脸颊,眼神古怪。 “本座,真有这么吓人?” 略显阴柔的音色,随着白衣男子开口,无论是否愿意去听,都会直接响在几人的心头上。 反应最大的云泽,面上神情当即一变,立刻抽身一跃退下百级台阶,落地之后,身形匍匐如待扑之虎,一手扶住面前台阶,同时一身血气气韵在体内奔走如同疾电一般,于另一手掌心之中显化出莹莹雷光交织,噼里啪啦激烈作响。 与此同时,脖颈衣领处垂落下来的金刚杵挂件,也佛光大作,显现出一片金光璀璨。 其余几人,同样反映极大,迅速跳开原本的位置,各据一方,始终对于那位古代大妖残留下来的一缕气机所化,保持着十分浓重的警惕与戒备。 白衣男子有些无言以对。 他将目光望向另外一个方向,对着未曾走上登山长阶,而是选择了一条偏僻小道,却同样已经能够见到这座妖城废墟的姚家子弟,再次开口询问: “本座,真的很吓人?” 那一男一女两位姚家子弟,反应是与云泽几人如出一辙,各自取出几件灵兵法宝,若非罗盘便是木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整座古代妖城之中,只此几人,能够见到这位古代大妖。 白衣男子抿了抿嘴巴,伸手抓了抓银白长发,忽然有些黯然神伤,忍不住一阵唉声叹气,在那根通天而起的巨大石柱上坐了下来,一条腿盘起横放在石柱边缘,另一条腿悬在空处,脚下踩着那位被一根玄青锁链拴住脖颈,吊在下方如同长臂猿猴一般的尸体的脑袋。也似是心里觉得被如此对待,着实有些愤懑难平,便一脸赌气的模样伸直了脚尖,踢了一下那具悬尸的脑袋。 焦黑干枯的尸体摇摇晃晃,锁链吱呀作响。 一滴黑色浓血,顺着尸体无力垂直的脚尖滴落下来。 还在半空中,黑色浓血翻出蓝盈盈的光泽,清晰可见。 而那正趴在石柱下方试图临摹出石柱上许多异兽所拥有神韵的两人,尚且不知不觉,就被那滴颜色漆黑如墨,却能够泛出蓝盈盈光泽的浓血砸在了脑袋上。也似是觉得有些疑惑,被砸中的那人抬起脑袋看了一眼,却未曾发现任何古怪,只是很快就脸色大变,身体僵直,也似是见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景象,面上神情都跟着变得狰狞扭曲了起来。 而在随后,这人的身体肌肤就开始迅速干枯腐朽,满头黑发也在眨眼之间就变得灰白苍苍,不过短短片刻,就已经从风华正茂变成了苍苍老者。 一阵阴风吹过,身体立刻化成一片灰尘土灰。 在其旁侧侥幸留住一命的另一人,两股战战,腿脚哆嗦,好不容易才终于回过神来,一边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地惨嚎,一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转身就逃。 无意伤人的白衣男子,忽然低着头沉默下来,许久才抿了抿嘴巴,抬起头来瞧了眼两位姚家子弟,又转而看向云泽几人,挠了挠头发,脸上格外牵强地露出一副十分尴尬的笑意,开口之时,声音也是一如先前般,直接响在几人心头。 “如果本座告诉你等,方才之事,绝非本座有意为之,你等...是否愿意相信本座一次?” 闻言之后,除却依然保持着浓重警惕戒备的云泽、姜北,与那相貌姣好的姚家女子之外,其他人的面上神情就立刻变得古怪起来。 可即便如此,几人的防备之心也未曾有过丝毫松懈,毕竟眼前这位看似十分好相处的白衣男子,也是崛起并且陨落于那个混乱年代的妖族大圣,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大妖,否也也就不可能会坐拥一座曾经无比繁华鼎盛的妖城。尽管在眼下看来,这座古代妖城虽然广阔,却也并非很大,但有些事,绝非如此浅显可见,尤其一座真正意义的妖城,哪怕是在那个混乱年代,也能够坐拥方圆万里甚至十万里,而无旁人胆敢侵扰犯乱,甚至有些平凡之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够走出一座妖城所有的浩大疆域。 眼下的这座浩大妖城,不过是如同人族皇城一般,只占了这位古代大妖真正拥有的辽阔疆域中的冰山一角。 而其又是否能够评得上绝世一词,就尚且不太好说。 但无论如何,眼前这位白衣男子,都是一位古代大妖,哪怕只是残存的一缕气机,却也依然可以挥手之间就让他们灰飞烟灭。 一念所及,云泽默不作声,掌心之中雷法电光悄然消失,就连脖颈上的金刚杵也收敛了璀璨佛光。 罗元明瞥一眼云泽,默不作声,挪动脚步,站在云泽与那白衣男子中间的位置上。 若有所觉的白衣男子,第一次真正将目光着重放在那个在如今这整座妖城之中,唯一一个命桥境的小修士身上。而至短暂看了片刻,白衣男子就轻咦一声,面露好奇之色,重新站起身来,方才不过一步迈出,就立刻消失在那座通天而起的巨大石柱上。 所有人都立刻神情紧绷,尤其罗元明,瞳孔当即收缩如同针芒一般,是分明见到那古代大妖在消失之前,目光看向了云泽,便立刻回头看去,却见到那身材修长的白衣男子,已经到了云泽面前,身材要比云泽高出一头,正俯下身来凑到他的面前,鼻翼耸动,对着四肢僵硬,甚至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云泽闻了又闻。两人面孔相距不过只有寸许之遥,罗元明险些就要按捺不住直接出手。 云泽也想出手,却迫于某种忽然出现的可怕压力,只觉得像是一座巍峨山岳忽然就压在了自己身上一样,哪怕只是一根手指也被迫动弹不得,只能任凭这位古代大妖随意施为。 从脸上,再到肩头,白衣男子忽然眼眸一亮,屁股后面更是忽然多出一条不断晃动的白色狐尾,重新站直了身体冲着云泽咧嘴一笑,屁股后面的尾巴晃得格外欢快。 “同族的味道,已经许久不曾闻到了,真是让人怀念啊!” 白衣男子心情大好,笑意更浓。 “还是一只母狐狸!” 云泽神情错愕,身上的压力忽然消散一空,猝不及防之下,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扑了出去,却被那白衣男子伸手扶住肩膀。而当云泽终于回过神来之后,立刻神情大变,下意识掌心之中吞吐雷光激烈,径直打向近在咫尺的白衣男子。 眼见于此,罗元明几人立刻面露惶恐之色。 至少在眼下看来,这位身为古代大妖的白衣男子尽管行为古怪,却也还未露出任何敌对之意,就尚且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这位白衣男子毕竟也是一位古代大妖,还是一方妖城城主,就自然容不得他人随意出手挑衅。而如云泽这般,就无异于是在自己找死。可即便如此,罗元明与顾绯衣也立刻猛冲上来,一个掌心之下浮现星辰万埃,激射出三千星光流虹,一个周身上下锁链齐鸣,继而狂龙怒吟,携带滚滚大势,随同重槊一并砸来。 白衣男子眼角瞥见雷光激烈,又察觉身后声势,挑起眉头,不怒反笑,口中“啧”的一声。 “如今之辈,都是好大的胆子。” 却不见白衣男子有什么动作,罗元明掌下万埃星辰,立刻就被尽数破碎,消湮于无形之中,更似凭空有着一记重锤忽然砸在他的背上,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整个人都被砸进了地下。而在另一边,一身血火荼荼的顾绯衣,方才冲出不过三五丈,就似是忽然撞在了一堵墙壁上,脸色当即一变,血气狂龙虽然凶煞无比,却被无形气机撞得当场粉碎,连同顾绯衣自己也立刻倒飞而出,口中喷出大片血雾,砸在无比坚硬的灵光玉登山长阶上,将接连数级台阶,都砸得破破烂烂,烟尘四起。 而在最后,白衣男子才终于伸出一只手来,探出两根手指,动作清晰可见,轻飘飘后发而先至,捏住了云泽手腕。 噼里啪啦激烈作响的雷弧电光,戛然消散。 白衣男子面上笑意更浓几分。 “既然是连总纲都已经残缺不全的《雷法》,就不要再如此随意就拿出来显摆了,好歹你也是能被本座族中子弟相中的年轻人。当然,本座的意思绝非是《雷法》上不得台面,只是毕竟总纲都已经残缺不全,再拿出来如此显摆,就显得太掉身价。” 白衣男子松开云泽手腕,任凭云泽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好险才稳住身形。 白衣男子又伸手指了指他脖颈衣领处,露出的那枚不过一指来长的金刚杵。 “明明还有更好的手段,这东西就很不错,是一件鬼族大圣炼就的王道圣兵,尽管只凭你现下的修为境界,还远不能发挥出此物的威力,哪怕借助地利也不过只能勉强施展出些许,而且还会对你自身的底蕴寿命有所损伤,但也还算可以看得过去。”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愕然,回过神来之后,下意识低头看了眼那枚不过一指来长的金刚杵挂件,又转过头去看了眼同样有些不敢置信的姜北。两人面面相觑,从未想过这枚来自大佛寺,佛力受损严重的小小佛器,竟会有着如此来历。 而那白衣男子则是不曾理会过两人,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一次凑近过来,伸手指了指自己,笑眯眯开口问道: “别以为本座是在吹牛说大话,你可知,本座是谁?” 方才强行镇定下来的云泽,忽然瞧见这位古代大妖的脸忽然出现在咫尺之外,下意识仰了仰身子,嘴巴也跟着抖了抖,却在随后又紧紧抿住,格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尽可能开始回想起自己曾在学院刑罚堂中看过的许多典籍记载。 却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云泽忽然一咬牙关,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打算,退后半步重新站直了身子,冷眼相对。 “不知道!” 有关于那段混乱年代的记载,大多数都已经被毁在激烈的大战之下,而到如今还能保存下来的,就少之又少。 至少席秋阳那里,不曾有过太过关于那些年的典籍记载。 可白衣男子却当即神情一僵,眼神中也分明有着明显的错愕,似是不太相信眼前这个过分胆大妄为的年轻修士,竟然猜不出自己的身份来历。而其旋即又沉吟片刻,大抵是觉得毕竟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年,如今修士已经认不出他的模样,就并不值得太过意外。 于是白衣男子在略作思索之后,忽然神秘一笑,一只手拄着略带弧度的纤细竹竿,另一只手故作姿态地整了整白衣衣领,再一甩银白长发,扬起脑袋,眼眸也跟着变作银白颜色,深邃幽幽,可屁股后面毛茸茸的尾巴却是已经高过头顶,格外引人注目地晃了又晃,哪怕一身的气势如虹也掩盖不住得意洋洋,在众人各自不同的复杂目光中,放声开口道: “三尺剑,六钧弓,胸中万丈长虹!青丘山上狐如雪,天下谁人敢撄锋!” 第129章 如此人间,不值得 地上墓穴之中,席秋阳冷眼望着那位将上半身几乎完全俯进棺椁之中的散修圣人,未曾阻止,也未曾多说,更未曾见到,那位就在不久之前,在数以万计的阴鬼邪祟由自墓穴廊道之中冲出时,曾经隐约见过一次的白衣男子,如今就在他的面前。 相较于下方古代妖城中的那位白衣男子,这一人,虽然与之容貌相同,气质相仿,可却躯体通透如流水,仿佛只有光影存在,而并无实体。 小狐狸蹲坐在地,双瞳幽冷,盯着眼前这位眉关紧皱,袒胸露怀的古代大妖。 白衣男子同样蹲坐在地,屁股下面跟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毛色纯白,并无驳杂,却相较于古代妖城中的另一个他,尾巴扬得高高的,来回晃动,得意万分,这位只出现在小狐狸面前的白衣男子,无论神情也或心情,都是格外低落。 “这样啊...” 白衣男子沉默良久,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怅然若失抬头望向东北方。 “青丘,已经不在了啊...” 白衣男子喃喃自语,对着那个方向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收回目光,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对着面前这位已经不知差了多少代的青丘山后辈子弟,红着眼眶,十分牵强地笑了起来。 “不在就不在吧,毕竟本座已经死去如此多年,而到如今,也就只剩下这一缕气机,与墓中的一缕残魂还在,哪怕生前再如何,也都已经烟消云散。生前万般事,死后万般空,这阳世人间的一切...于本座而言,都已经再无任何意义。只是可怜了你,方才如此年纪,就要背负着这般沉重的血海深仇。” 白衣男子摇头苦笑,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揉一揉小狐狸的脑袋,却被后者躲开。 稍稍一愣之后,白衣男子原本神伤的模样立刻变脸似得消失不见,转而换上一副深闺女子的幽怨模样,却又很快便咧嘴笑了起来,重新收回手掌,抱住膝盖,完全没有身为妖城之主,一代大妖该有的模样,让小狐狸一阵腹诽,若非是见到白衣男子屁股后面独属于青丘狐一族才有的长尾,就打死也不愿意相信,这位总是喜欢将衣襟敞开,袒胸露怀的白衣男子,会是青丘狐族族谱上有过详细记载的,曾经无敌人间三千年的青丘老祖。 也或是族谱上的记载,只是后人杜撰? 小狐狸看向这位青丘老祖的目光,立刻变得有些古怪。 但白衣男子却显然不曾介意这许多,嬉皮笑脸续上前言,开口揶揄道: “还要背负起一族兴盛之大任!” 闻言之后,小狐狸眼神当即变得有些异样。 而这位身为青丘老祖的白衣男子,则是眉开眼笑继续言道: “妖族血脉之强,比之人族要强出不少,倒也不必担心生下来的崽子并非青丘狐。但倘若换成妖族,那还就真不太好说。所以啊,依本座之见,你若有心寻找道侣,还是要找人族才行。也正巧,对你有着救命之恩的那人,此间就正在本座那一缕残魂的面前,修为境界不算高,实力手段也不强,心性心境的方面就更差,至少较你而言,是远远不如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这年轻人的修行根基异常牢固,而且所修之法也并不寻常,尤其气府气象,金光腾腾,生机蓬勃,再深处,甚至就连本座也无法看穿。便仅就潜力而言,哪怕是在本座那个时代,也能算得上出类拔萃,是块儿有待雕琢的上好璞玉。而且这人在风水堪舆的方面也算有些造诣,能够看得过去,样貌更是不差,颇有几分咱们青丘狐族应有的姿色,正可谓是天定的缘分,至少本座觉得这个年轻人算不上差!” 白衣男子面上笑意忽然一敛,格外认真地低下头来看向眼神越发古怪的小狐狸,苦口婆心继续道: “按照辈分而言,本座是你百八十代开外的长辈,你就该称呼本座为老祖,也该听本老祖一句劝。你的天赋极高是不假,天生的无垢道体,便在入圣之前,修行没有桎梏存在,哪怕是在本老祖的那个时代也极为罕见。但咱们青丘狐族,如今却已经落到了这般田地,你的身上又还背负着如此血海深仇,也就没有什么其他好挑的了,哪怕是那些咱们都能看得上的凤毛麟角,人家也未必真就敢要,便是真的敢要,也未必就是人族,一旦结成道侣,日后生出来的,还指不定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本老祖可是亲眼见过咱们青丘狐族的女子,外嫁了一个别类妖族之后,生下了一个四不像的奇怪东西。所以啊,干脆将就将就得了,更何况这个年轻人在本老祖看来,其实也不算很差。” 白衣男子重新咧嘴笑了起来,掰着手指开始细细盘算。 “大婚这事儿,最好能够抓紧一些,毕竟年纪已经合适了,那有关一族兴盛的大事儿啊,就得尽快提上日程才行。然后你们就从明年开始,按一年生一个来算,到二十年后,就有比你更小的小狐狸可以开始帮你分担一下压力了。但你们也不能就此懈怠,还得继续努力,最差最差也不能比之前更慢。按照本老祖的估算,最多也就有个一两百年,咱们青丘狐族的兴盛大任,就可以暂且告一段落了,而剩下的就是交给那些更年轻的小狐狸...” 白衣男子唾沫翻飞,用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着不切实际的话,而且说起来之后也是没完没了,根本不曾理会过小狐狸越发难看的眼神和脸色。 只是碍于眼前这位无论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太靠谱的白衣男子,乃是青丘狐族族谱上有过详细记载的青丘老祖,哪怕小狐狸如何咬牙切齿,如何恨不得一巴掌拍死眼前这人,也只能强行按捺下来,继续听他胡言乱语。 下嫁云泽,然后一年生一个? 最好还是一胞双胎?甚至三胎? 小狐狸咬牙切齿,心中暗自冷笑连连。 倘若只有九品凡人境,一年生一个也就罢了,倘若足够努力,并非没有可能。可一旦开辟气府之后,就多多少少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褪去了肉体凡胎,开始享受大道偏颇,但也会在同时蒙受大道所限。而哪怕只有气府境,莫说一年一生,便是能够做到两年三年生一次,都已经能够算得上是“洪福齐天”。 至于那些修为境界更高的,就更难顺心遂意。 青丘老祖,堂堂大妖,到头来却是个只知道信口雌黄的蠢货? 小狐狸听着白衣男子越发有些离谱的口中所言,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忽然开口打断道: “老祖既是那位在我青丘狐族族谱上有过详细记载的老祖,更在其中被评作无敌人间三千年。既是如此,老祖究竟为何而身死?墓穴又为何会安置在此处?” 白衣男子置若罔闻,依然喋喋不休,说着那些信口雌黄的废话。 眼见于此,听着这位自家老祖越发离谱的言语,小狐狸再也不愿继续忍耐,双瞳幽冷,死死盯着这位容貌俊美,但却躯体通透如流水般的白衣男子,甚至声音都跟着变得尖锐了起来。 “老祖究竟为何而身死?!墓穴又为何会安置在此处?!” 白衣男子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戛然而止。 以山为墓的山,早先时候已经被人打穿了,如今时候再看去,一眼就能见到遥远天际。 天上灰沉沉的,阴郁密布,却也隐隐约约可以见到些许天光,就这么层层叠叠,一块儿黑,一块儿白,明暗交错,一直延续到很远很远的远方。 小雪变大雪,而在现下,又重新变回了小雪。 白衣男子伸出手掌,想要接住一片面前飘落下来的雪花,却到那片雪花即将落定的时候,下一瞬,又忽然穿过白衣男子虚幻的手掌,落在了地上。 稍稍为此伤感了片刻之后,白衣男子忽然苦笑一声,低头重新看向小狐狸。 “你这丫头,好歹我也是你家老祖,怎么就不听老祖说话,非得要问这件事呢?” “心中困惑罢了。” 小狐狸坦然相告。 “也是不想听老祖的先前所言。” 白衣男子神情一滞,旋即晃了晃脑袋,甩了甩银白长发,当作没有听到,只是依然忍不住一阵黯然神伤。 但这阵黯然神伤,来得快,去得也快,白衣男子很快就恢复过来,可却已经见不到先前的嬉皮笑脸。他扭头望着旁侧一人,身材魁梧,肌肉虬结,最为分明的便是脸颊两侧有着格外细密的火红鳞片,是为妖族化作人形之后也会被依然保留下来的特点,偶尔将目光转向被云泽留在席秋阳脚边,而如今正趴窝在地上安安稳稳打鼾睡觉的“小狐狸”,阴恻恻的眼眸中,精光流淌。 白衣男子看了许久才终于收回目光,继而眼神复杂看向小狐狸,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尝试着开口问道: “本老祖先前所言,你真就不考虑考虑?” 小狐狸一双眼眸,立刻变得更加幽冷。 分明身为青丘老祖的白衣男子见状,当即瑟缩了一下,忍不住挠了挠头发讪讪一笑。只是在笑过之后,白衣男子的神情就又重新变得复杂起来,仍是不太愿意如实相告。 毕竟其中的牵扯,实在有些太大了。 大到对于如今的小狐狸而言,一旦知晓,就很有可能会在其原本十分稳固的心性心境上,留下难以弥补的裂痕,甚至是就此彻底崩塌,一落千丈,一蹶不振,而不只是留下污痕这么简单。 白衣男子将一手揣入怀中,另一只手下意识搭在腰侧,却不慎落了空,将白衣男子晃了一晃,方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的那把三尺剑,早就已经在生前的最后一战中断成了两半。其中一半被他留在了此处,用以镇压那具被他历经千难万险才终于勉强击毙的“原人”尸首,而另外一半,则是在当初重伤垂死的时候已经将其带走,用以镇压自身沾染的恶气,避免遗祸无穷。 白衣男子忽然觉得有些有些伤感,也有些悲愤。 而无论伤感也或悲愤,都是源于自己曾为整座阳世人间的无数生灵,付出了自身性命与一城百姓的代价,才终于将那一场无比可怕的灾难化解下来,却不曾想,换来的竟然会是青丘狐族一夜被平! 白衣男子忽然满腔杀机。 直指那心性险恶,只为道体鼎炉就妄造杀孽的妖族壮汉。 两侧脸颊生有细密火红鳞片的妖族壮汉,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面上神情当即一变,一身气机汹涌激荡,卷起阵阵罡风四面扫去,如临大敌,也引来了一片混乱。 小狐狸幽冷眼瞳中多了几分意外。 而白衣男子则是长长吐出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心湖中的激烈波澜,忍不住摇头苦笑。 “失态了。” 苦笑作罢,白衣男子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决定下来,哪怕是要为此动用半截三尺剑,也再所不惜。于是,白衣男子低头看向小狐狸,心怀放宽,不再继续自欺欺人忧心天下,坦然笑道: “等那个曾经救过你一次性命的年轻人和他朋友上来之后,你们就尽快离开吧。本老祖的遗物不多,不在此间,可若是你这丫头真心想要...本老祖的真正埋身之所,就在青丘附近,哪怕如今已经时过境迁,但只要细心一些的话,就理应还能够找得到。” 白衣男子话音一顿,抿了抿嘴唇之后,才继续说道: “至于先前的两个问题,再容本老祖考虑一下。若你此番之后还是一心想要知晓其中答案,就还是去往本老祖真正的埋身之所。但是否能够告知于你...本老祖可不敢保证。” 言罢,白衣男子笑了笑,站起身来,并不理会小狐狸眼神之中满带狐疑,而起脚下所立之处,则是忽然荡出一片肉眼可见的涟漪。 这片早些时候被他在未曾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强行摄取而来的寸许天地,终于重新回到阳世人间。而在他人看来,一直都在安安稳稳打鼾睡觉的小狐狸,也只是终于睡醒了,打了个哈欠坐起身形,只是白衣男子却直接凭空消失,无论是谁,都不曾发现这位一袭白衣胜雪,也曾心系天下的绝世大妖出现过。 隐隐约约,正因那妖族壮汉异常反应而神情紧绷的众人,都是忽然一愣,好像听到有人站在了他们的心头上,发出轻轻一叹。 “如此人间,不值得...” ... 古代妖城之中,忽然之间就变得一片死寂,继而一片大乱。 除却鲜少的几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在短短片刻之前,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混沌黑暗,也似是天旋地转日月陨落一般。而当这些人终于清醒过来,才终于见到这座原本在他们看来虽然连个鬼影都没有,但却无比繁华鼎盛,并且有着无数机缘造化的古代妖城,只在一瞬恍惚之后,就立刻变成了一座早已坍塌腐朽的死城。 阴气森森,鬼祟林立。 街道上,无数腐尸来来往往,前一刻还在各行其是,下一刻,就忽然倒地不起,横七竖八满城都是,只待一阵阴风吹来,就立刻变作一抔又一抔土灰,随着阴风遮天蔽日,在这整座古代妖城之中四处弥漫。 手中的玉质精怪,忽然变成了黑甲臭虫。 藏入气府的灵株宝药,也忽然变成了焦黑枯草。 毛骨悚然的感觉,让这些所谓的天之骄子惊叫连连,尤其个别尚且也能算的上是见多识广的娇柔麟女,甫一见到这般场景,尖叫声就立刻刺耳响起。 而在登山长阶上,正因为哪怕已经说出了当年闻名天下的豪言壮语,可云泽却也依然没能将其身份辨认出来,就忍不住一阵黯然神伤的白衣男子,忽然抬头望向廊道出口所在的方向,能够见到那身为气机的另一个自己正踏空而立,低头俯瞰着整座城池,而其身体则是如同水波荡漾一般,不断逸散出肉眼难见的许多流萤星光。 不再继续自欺欺人,也不再继续困守城中百姓,让这所有本该消散的一切,全都尘归尘,土归土。 只是随着那片片点点流萤星光越散越多,他的身体也变得越发通透。 直至消失不见。 白衣男子这次是真的黯然神伤了。 他回头望向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大石柱,和石柱顶端悬挂的“原人”尸体,以及尸体背后深深嵌入石柱之中的一尺剑刃,眼神复杂。 现在的他,就只是一缕在生前最后一战过后,被刻意留下的一缕残魂罢了,用以配合一缕气机,维持剑刃杀性不断,镇压“原人”尸体中藏留的浓重恶气。但一缕残魂毕竟就只是一缕残魂罢了,在多年看守以来,早已被那“原人”尸体所带有的浓重恶气侵染得虚弱无比,还是依靠着未被完全斩断的龙脉才能残存至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气势恢宏真无敌,可以向着整个天下无数修士叫嚣“谁敢撄锋”的青丘大妖。 白衣男子忽然丢开手中细长竹竿,任凭这被他以神通显化出来的“六钧弓”化为流光消散,然后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 听到混乱声响与惊叫连连,就不免有些莫名其妙的云泽几人,一阵面面相觑。 方才终于勉强爬起身来顾绯衣与罗元明,虽然看上去十分狼狈,却实则受伤并不重,只是对于眼前这位实在让人捉摸不透的古代大妖,忍不住一阵腹诽。 而那白衣男子则是在揉过脸颊之后,长长吐了一口浊气出来,旋即眉眼微沉,抬头望向那具“原人”尸体,更望向尸体身后杀性不绝的一尺剑锋,缓缓开口道: “这鬼地方对你们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可以上得了台面的机缘造化,仅有的那些,只凭你们也根本拿不住。” 顿了顿,白衣男子忽然咧嘴一笑,幽冷双瞳之中,杀意凛然。 “抓紧时间出去吧,一盏茶后,本座,将大开杀戒。” 闻言,云泽几人面上神情当即一变。 而那深藏在“原人”尸体背后,石柱之中的一尺剑锋,则是忽然迸发出嘹亮长啸,刺穿石柱,在这埋葬了整座孤岛妖城的辽阔墓室之中,陡然掀起一抹犹若奔雷横空一般的雪亮剑光! 万千剑气横生,杀机无穷,立时便就刺穿了墓室上方的厚重泥石与山岳,乃甚于是将整座天穹,都劈出了一条铅云倒卷的裂缝! 第130章 天下大圣 青丘老祖发丝乱舞,一身的剑气纵横,银光璀璨。 古代大妖,如同天上剑仙临尘,衣袂飘曳而起,杀力无穷。 但这跟云泽事先料想的不一样。 原本还以为会在这座古代妖城之中,与许许多多的同辈中人相互争夺机缘造化,打生打死,尤其瑶光弟子与皇朝杀手,有深仇大恨在前,一旦相见,就必然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只管出手就是,要么生,要么死,要么赢,要么输,也或狼狈逃窜。再者便是会见到各种各样的千奇百怪,任凭他们是谁家一流门派家族之中的麟子麟女,也或圣地世家出身的人中龙凤,要想取得机缘造化,就都得在生死一线之间挣扎求存。 完全不一样。 云泽眉关紧锁,瞥了眼受伤不重的顾绯衣与罗元明,两人脸色难看,嘴角带血。尤其顾绯衣,接连砸烂了许多灵光玉铺就而成的台阶,衣裳破破烂烂,遍体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淋漓,可谓是狼狈至极。 而眼前这位古代大妖忽然杀性大发,扬言一盏茶的时候之后,就要大开杀戒。 没有谁会将这句话当做儿戏。 几人面面相觑一眼,默不作声,颇为默契地极尽所能,转身逃窜。 整座古代妖城之中,随处都能见到璀璨剑光在肆意纵横。罡风纵横,阴雾森森,早先时候还在街道上歪歪扭扭的许多腐鬼,如今也都已经化成了黄土一抔又一抔,随风罡风怒号,漫卷过整座古代妖城所处的地下墓室之中。抬眼可见,极高处,墓室顶端,一道东西纵横的巨大裂缝之间,雪亮银光格外璀璨的剑气最为激烈,将坚硬土石都已经击穿,泥土翻飞,不断扩大,而在更远处的高天之上,则是一道铅云倒卷的横天鸿沟。 顾绯衣银牙紧要,咯咯作响,对于此番空手而来,空手而归感到不甘不忿,也恰有一道剑气由自后方忽然激射而来,大抵是剑气太多,而那位古代大妖又只是一缕勉强残留下来的魂魄气机,就不曾完全掌控,擦过落在最后方的顾绯衣肩头,带起一蓬血花绽放,然后直指更在前方的云泽而去。 刺耳呼啸声,转瞬即逝。 顾绯衣发丝飞扬,瞳孔缩成针芒。 同样带有一定伤势,与其近乎并列的罗元明,脸色急变,睚眦欲裂,一边大声咆哮起来让云泽躲开,一边挥手取出一张符箓迅速捏成粉碎。 符箓破去,灵光纵横,罗元明周身上下立刻覆盖上一层璀璨明光,整个人的身形都如同疾电一般迅猛冲出,掌心之下星辰万埃,演化出三千神光,丝丝缕缕如烟如雾,荡开大片风岚。而在其侧,顾绯衣却是更快几步,龙吟声嘹亮激昂,杀穿了漫天黄土烟尘,手中十字重槊后发而先至,破空声犹如闷雷一震,其身形便就已经环绕着荼荼血火,悍然追上,砸向那一道璀璨剑气。 但听轰响一声! 血气狂龙异象砸在了空处,与更加迅猛的剑气擦肩而过,将一片楼阙废墟砸得烟尘滚滚,碎石乱溅,而剑气则是完全命中了躲闪不及的云泽,毫无花哨,径直穿心而过,血光飘散。 冲在最前方的姜北与景博文,方才回过头来,却是分明见到一抹璀璨银光,由自云泽胸膛之中呼啸而出,带起大蓬的血花飞溅,再由自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只在云泽胸膛上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前后通透的血窟窿,甚至可以通过其中见到更后方,方才追至近前的顾绯衣与罗元明,面上狰狞之色已经完全凝固。 云泽神情发愣,仍是不敢置信,却也依然分明瞧见了那一道璀璨剑光迅速远去。再之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昏暗,也似是入眼之处的一切都逐渐散失了原本该有的色彩,变得灰灰沉沉,朦朦胧胧,甚至就连身体都变得格外轻松,只唯独眼皮过分沉重。 “云...” 景博文脚步一顿,眼神呆愣,下意识伸手接住身体顺势前扑的云泽,入手之处,湿热粘稠。 ... “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云鸿仁盘腿坐在那株盘曲绵延三千老桃树的一根枝杈上,黑玉长刀横陈膝间,愁眉不展,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深想,为何脚下这座山要叫度朔山,又为何会与外界传说中的度朔山如此相仿,同样都有这样一棵盘曲绵延三千里的老桃树,又同样都在东北方向有着以巨大桃木枝弯曲垂落在地面,扭曲而成的一座拱门。 拱门上,叶绿青翠,枝干浑黄,只是颇多老旧痕迹,有似刀劈斧砍,有似爪挠齿咬,最浅之处不过一道白痕而已,好似这枝干有如金铁一般,斩之不断,而最深则有寸许,如同一剑斩过,其中威势,历尽沧桑也不曾褪去,观之则似有千万剑刃齐鸣在脑海中响起,伴随大道轰响,更有灵纹游弋于眼前,勾勒出剑主威严,有着震古烁今之大能。 云鸿仁一手托腮,愁眉不展,远远望向那座拱门上最深的剑痕。 “又是半年时间...” 云鸿仁怅然一叹,依然看不懂剑痕之中蕴藏的玄妙,托腮的手掌,手指摸了摸脸上的狰狞疤痕,指尖传来的触感,像是摸索在一张砂纸上,坑坑洼洼,磕磕巴巴,着实有些不太美妙。 远远比不上山下勾栏里的姑娘,个顶个的水灵娇美,真真个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又顺又滑! 云鸿仁咧嘴一笑,忽然想起那光头锃亮的罗元明曾经跟他说过,这世上烟花之地,还得分为三等窑子,二等勾栏,与一等青楼。 那窑子虽然也是烟花之地,但却只为办事儿,而且没有什么太好的姑娘,能够遇见一个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就已经算是天大的幸事,更多还是浓妆艳抹之后也难以看得入眼的货色,三六九等只占下三等,更指望补上能有什么体贴人儿。有些还算讲究的,办过事儿了再给钱,但也有些不那么讲究的,就得先给钱,再办事儿,虽然是个无本买卖,可谁都会怕自己吃亏不是? 至于那二等勾栏,就对云鸿仁而言再熟悉不过,是除却办事儿之外,还有许多其他乐子可以寻,有演出杂剧以及讲史、诸宫调、傀儡戏、影戏、杂技,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价钱也还算说得过去,是个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聚集之所,也是云鸿仁自从跟着那光头锃亮的罗元明,只去过一次就成了心头好的好地方。 至于一等青楼,云鸿仁还没去过,只听说是个更加讲究的地方,其中女子卖艺不卖身居多,却个个都是体贴人心的可人儿,尤其琴棋书画、跳舞唱曲儿,更是信手拈来,便在吃菜喝酒时,搂一搂,抱一抱,摸一摸高耸的胸脯,再尝一尝芳香的胭脂,潇洒风流最自在。而除此之外的,之所以一等青楼是一等,便是因为其中不乏一些人间尤物。但那罗元明说起这些的时候,也就只是口中啧啧两声罢了,然后用手比划一下女子胸脯的规模,就一阵嘿嘿怪笑。 尽管说得不明不白,可云鸿仁也已经心生向往。 只可惜,还没攒够钱去一趟那从没去过的一等青楼,就被抓了回来,实为人生一大憾事! 云鸿仁长叹一声,有些黯然心伤。 “十年一觉春、情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句诗,也是罗元明教给他的。 身材魁梧,一身肌肉虬结棱角分明的青槐,忽然找了过来,站在枝杈下方扬起脑袋看向自己早就已经押了宝的仁哥儿,闻得诗中含义,当即眉头一皱,却又很快松开。 毕竟被关在山上足不出户,就等同暗无天日一般,而如此年纪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会有如此想法,也算很正常的一件事。只是因为一些云鸿仁并不知晓的隐秘所在,哪怕青槐也觉得将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如此这般关在山上,会有些过犹不及,却也毫无办法。唯有无奈一叹,叹一声云鸿仁之前不该偷偷摸摸独自下山,毕竟有些东西一旦见过了,尝过了,就很难再变回原来了。 “咳!” 青槐重重咳了一声,叫醒枝杈上那位正暗自回味却忘了修行的自家哥儿。 云鸿仁听见声响,稍稍一愣,方才发现早已经在下方站了许久的青槐,当即咧嘴一笑,丝毫不曾觉得尴尬脸红,反而格外坦然由自枝杈上一跃而下,再将七尺来长的黑玉长刀收入腰后,才抬头看向身材魁梧的青槐。 “有事?” “有。” 青槐点了点头,面上忽然露出些许迟疑之色。 上次云泽撕毁符箓,释放出他在符箓之中留下的一道杀机之时,身为那一道杀机主人的青槐自然有所察觉,便在请示了云老爷子之后,就立刻下山赶去相救。而也是在那个时候,青槐曾在云泽身上留下了一道气机,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为了能够及时得知云泽当下的安危罢了。 毕竟自家这位仁哥儿,可是将宝压在了那位泽哥儿的身上,而如此一来,哪怕青槐并不怎么看好自家那位泽哥儿,也仍是被迫无奈与之一脉共存。可即便如此,青槐也从不认为那位泽哥儿,就是这一脉气机相连的众人是否能在天道崩塌之时活下来的关键所在,而是依然更加看好同样进过一次鬼门,也同样活着回来的仁哥儿。毕竟仁哥儿是与泽哥儿大不相同,泽哥儿只是不慎跌入其中罢了,比起仁哥儿被罚去镇守鬼狱而言,差得太多太多。 只是因为仁哥儿,青槐才会更加留意泽哥儿的安危。 却就在短短片刻之前,青槐留在泽哥儿体内的那道气机,却忽然被人一剑斩碎,剑势之凌厉,匪夷所思,甚至没有任何过程可言,而当青槐终于发现时,就无论那道气机也好,也或泽哥儿的生机也罢,都已经彻底消散,分毫未留。 乃甚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青槐都没能来得及通过那道气机看清楚。 但仁哥儿,可是很喜欢那位泽哥儿的,只因为当初俗世回到人间之后最初那几年,泽哥儿每回上山的时候,都会给仁哥儿偷偷摸摸带上一本他心心念念的小人儿打架图,就哄得仁哥儿暗中将宝压在了那位泽哥儿的身上。哪怕后来的泽哥儿忽然就变得不太中用了,仁哥儿也依然对他喜欢得紧。 可越是如此,青槐就越是觉得为难,不知道应该怎么跟自家哥儿说出噩耗。 云鸿仁瞧着青槐满脸为难,面露狐疑,忽然就眉头一沉。 “是...小泽?” ... 云府,前院堂前屋檐下,前一刻还在悠哉悠哉前后晃着藤椅的云老爷子,忽然就停了下来,眼眸张开,缓慢起身走到屋檐外面,转过身形,背负双手,面朝西方,眸中寒光流溢,也似是隔着千万里之遥,也能瞧见那位早已死去十万年的绝世大妖,只凭一缕残魂,也在意气风发。 无声无息之间,云老爷子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位驼背老人,鹤发鸡皮,雪白长须,身着黑边黄底长衫,织有云纹繁复,流溢银光。 驼背老人同样抬头望着西方。 “泽哥儿,死了?” “没死。” 云老爷子眯起双眼,忽然冷哼一声。 也似是有所察觉,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古代妖城中,那位时隔十万年,虽然只剩一缕残魂,却也依然可以意气风发的绝世大妖,转而望向遥远东方,冷笑出声,只一步迈出,便就离开墓室之中,来到铅云之下,高天之上,一身剑光凛冽,呼啸有声,卷起万丈长风横渡天涯,在东海之中,与那无形气机轰然碰撞,撞出八千里云翻雾涌,海浪翻腾。 气机交戈而上,直冲天云,将无尽天宇都破开一座六千里浩荡天坑,汹涌海水,顺从气机之势倒灌而上,漫入天坑之中,有雷霆激荡闪现,大道锁链铿锵作鸣,哗啦啦缠绕扭曲,轰隆隆破碎成灰,随同海水天云,一同被摄入天坑。 人族九圣地,山脉绵延最深处,一双又一双眼眸,璀璨如日月。 南北两城八世家,遗尘古界天庭楼却中,一位又一位大圣,负手远观。 妖族十城之内,气机翻涌,大妖煞气腾腾。 东海北畔,一位手提鱼篓的赶海老人深深一叹,海风凛冽吹拂,白发散乱,露出额头上一双鹿角。 南方深林之中,一位闲来无事的稚童,躺在一头白虎异兽的背上,格外轻佻地打了个呼哨。 秦川太白巅,老人收回望向山腰间迎着剑气艰难行走的少年的目光,转而看向东海之上。 遥远海外,一位又一位人间大圣... 极北之地,能够耳闻天下事的白先生,面容肃正,眉关紧锁。 多事之秋! 白先生揉了揉眉心,起身望向遥远南方,望向那座被近古人皇遗在尘世之外,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有过任何动静的海上高山,目光也似能够望穿遥远阻隔,望见那位负手而立的年迈老人。 白先生眸光冷冽,要比云老爷子更甚许多,犹如锋芒剑刃一般,直指而去。 云老爷子有所察觉,面色微沉,再次冷哼一声。 东海之上,再起波澜! 气机交戈上冲斗府星空! 岁月长河激烈翻腾,扑天大浪打穿星云雾霭重重,十万大道锁链铮铮而鸣,贯穿茫茫星海,射透岁月长河,整座天下都轰然响起激烈交戈之声! 古代妖城上方,绝世大妖露齿而笑。 盏茶时间已过,一尺剑锋浮空,于天地之间,骤然卷起一抹雪亮剑光,以使天地失色,于璀璨之间,先斩圣人,再斩雏龙,头颅滚滚落地,血洒长空。 绝世大妖缓步慢行,由此向东,只三步迈出,便就越过浩瀚南城,一剑之下,遗尘古界再现人间,也似人间之外的另一座人间,被生生劈开壁垒阻隔,显现出辽阔不尽、繁华鼎盛的一座伟岸妖城。而在其中,一位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的老妪拄拐而出,来到这位曾在十万年前人间无敌的绝世大妖面前,手中火红铁拐只轻轻一点,天地色变。 剑光汹涌遮蔽天日,火光沸腾焚煮万般,一位十万年前的古代大妖,一位如今天下的妖族大圣,由自人间杀入苍莽星海,搅起百丈岁月长河水激烈翻腾,整座天下人间都因此震动不休,时光错乱,四时不定,春实秋华,夏雪冬蝉... 一阵浩渺长风,吹来远方深林中虎啸鹿鸣。 一场滂沱大雨,带来遥远宇宙中星云蜃景。 人间大乱! 太白巅上,佝偻老人不再继续望向天云之外动辄打碎星辰的一战,而是缓步来到悬崖边缘,低头望向那座古代妖城中,“原人”尸体眼眶中垂下的眼球绽放出腥光万丈,一点一点艰难蔓延开来,伴随浓郁恶气有实而无形,侵染着这片早已了无人烟的大好山河。 古木凋零,奇花枯萎,黑霜遍地。 白裙女童小貂儿被吓得小脸雪白,藏在老人身后,抓着老人衣角,不敢再看。 脊背佝偻的老人苦笑连连,揉了揉小貂儿的头发,望着深邃裂谷之中,已经由内而外逐渐变成一座石雕,被锁链拴住脖颈,高高吊在半空中的“原人”尸体,愁眉不展,无计可施... 第131章 木河镇 北城以南,有一座名为木河的小镇,镇上只有几百来户人家,算不上很大,但也不算很小。而木河镇的镇名则是取自流淌经过小镇中间的一条名叫木河的河流,没有什么太大的说道,只是北城中某条更大河流在北城以西某条山脉中蜿蜒流淌时,分出的一条支流,只因河水流淌途径一片黄土原,就在其中带上了许多浑黄泥沙,远远看去犹似一条黄梨木,方才有了木河之称。而在如今,因为一些早已追寻不到的原因,那座黄土原已经从木河的流经之处消失不见,又因源头大水源自山脉之中,木河河水也就变回了应有的清澈甘冽,才会有了一些凡人在此扎根落脚,靠水而生,继而就在数百年间形成了小镇,并且沿用了木河原本的名字未曾更改,才会有了如今的木河镇。 木河上游,是小镇的偏僻之所,有一条依靠河流而建的小巷,名叫陋巷,也正应了小巷中的惨淡光景。 而哪怕小镇最初的时候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可如今也已经壮大成了一座相当繁华的小镇,尤其是坐落在南北之间的要塞位置,就在俗世回到人间之后,发展得尤为迅速。却也似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条偏僻小巷,便无论小镇如今已经繁华到了什么程度,陋巷之中,也永远都是家家户户破墙烂瓦,黄土院墙格外低矮的模样。 来往之人,大多贫苦,只需一眼看去,就能分明瞧出陋巷中人的身上特有的那种泥腿子气息。 也或可以说是气质? 景博文眉关紧皱,忽然听到了巷尾的地方传来一阵妇人骂街的声响,出于好奇,便踮起脚尖远远看了过去,听着那些妇人口中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好半天才终于大致弄明白,原来是左边那位胖妇人家院子里面养的鸡偷偷跑了出来,啄了右边那丰腴妇人家院子里面种的菜,再之后两人就为这事儿吵了起来。而在最开始的时候,右边那虽然貌不惊人,却也身段丰腴,颇有些滋味儿的妇人还算讲道理,可偏偏左边那胖妇人死活都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家里的鸡啄了人家的菜,如此一来二去,就直接当着众多邻里乡亲互相指着鼻子大骂起来,怎个该说不该说的污言秽语也都跟着冒了出来,让驻足在身后院子门前,远远看戏的景博文都目瞪口呆。 也算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景博文,不太愿意在这种地方抛头露面,尤其陋巷里的妇人大多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一旦骂起人来,就真的是牙尖嘴利能杀人,有理无理辩三分,什么话都能往外冒,什么话也都敢往外说,丝毫不会觉得丢人现眼之类。而在这种地方,一旦被人盯上,随随便便找个由头出来,想要讹上几个钱,景博文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一时冲动就动手杀人,便在远远看了片刻,弄清了大概之后,就立刻回去院子里。 一是觉得杀了这些泥腿子,实在脏了自己的手,二是席秋阳前不久才分明严肃说过,不许惹是生非。 对于席秋阳,景博文还是有些尊重的。 毕竟也是曾经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的惊艳人物,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出身,却偏偏力压众多圣地世家也或妖城之中走出的天之娇子,而若非是云温书天赋天资太过璀璨且无敌,当年还叫杨丘夕的席秋阳,如今就必定会是人族之中的又一位扛鼎大圣。 也或许还会再多出一座人族圣地,也或杨姓世家? 景博文口中啧啧有声,忽然瞥见隔壁矮墙后面,正站着一位神情怯怯的花袄少女,生了一双好看的杏眼,虽然皮肤粗糙了一些,并不怎么柔柔嫩嫩,而且身上带着一种陋巷中人特有的泥腿子气息,但却胜在眼神气质上的干干净净,很容易就会让人心生好感。 名为谢安儿的花袄少女,手中正捧着一些质地粗糙的瓶瓶罐罐,瞧见景博文发现了自己,眼神怯怯的少女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到矮墙旁边,将手里用托盘摆放整齐的瓶瓶罐罐,摆在黄土堆成的矮墙上。 “这些,这些是我爹自己配置的一些药散,对于很多外伤的效果很不错,我方才瞧见了你们之中好像有人受伤了,所以...” 少女不敢抬头,两只手藏在矮墙另一边搅在一起,声若蝇蚊。 “我知道你们都是山上的仙人,就肯定会有很多很多丹药,就看不太上这些药散。但这些,效果真的很好。我爹经常会去西边的山上采药打猎,时间长了,就对这些很懂,所以调配出来的药散效果也很好,而且用上之后还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少女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忙忙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摆在矮墙上,递给景博文看。 “之前的时候,我陪我爹上山采药,就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胳膊,而且伤口很深很疼,也流了很多血。回来之后,我就用了我爹调配的这些药散,你看,真的一点儿疤痕都不会留下!” 一口气说完之后,少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蛋通红,又匆匆忙忙将自己的半截手臂重新收了回去。再偷偷摸摸瞥一眼着实风度翩翩的景博文,少女还算白皙的脸蛋越发羞红,从脸上直接红到了耳后根,就连脖子也是一片羞红。 情窦初开的年纪,又是没什么见识的陋巷少女,只在南北两城建成之后远远见过一些南北走货的富贾商人,可真正近距离之下见到山上修士,甚至说上一些话,就还是生平头一遭,免不了会觉得有些紧张。而更有些羞人不敢对外说的,便是景博文由内而外的翩翩公子风范,对于这般少女实在杀力极大,忍不住就会春心萌动,方才会鬼使神差鼓足了勇气端出这些对于少女家里而言十分珍贵的药散来。 只是在那隔壁土院的老旧房屋内,少女那中年汉子模样,却已经两鬓见白的爹,正闷不吭声坐在桌前独自一人生闷气,而在闷气之外,又还有着许多说不出的惆怅难以释怀。倒是趴在窗户上,隔着缝隙偷偷摸摸瞧着两间院子中间矮墙上模样的妇人,格外紧张。 而在矮墙对过,景博文瞥了眼那些质地粗糙的瓶瓶罐罐,又瞥了眼对面院子里,老旧房屋微微打开一条缝隙的窗户,心下自然分明,有心想要直接拒绝,毕竟托盘并不干净,瓶瓶罐罐也不干净,再加上席秋阳之前的吩咐,让他不要惹是生非,就想着尽可能不与这些陋巷居民出现太多牵扯牵连。可透过窗户缝隙,景博文又瞥见了那位身段丰腴,尤其胸脯高耸的妇人正偷摸瞧着,也瞥见了中年男人背对窗户坐在桌前生闷气,就大抵猜得到,一旦自己开口拒绝,哪怕只是语气稍微有些重了,都很有可能会惹来一些并不必要的口舌之争。 景博文心下一阵唉声叹气,有些不喜隔壁少女的多事。 老旧木门忽然被人打开。 气质温良的姜家圣人,和颜悦色走上前来,暗中冲着景博文挥一挥手,后者会意,面带温笑向着隔壁少女点一点头,而后便就立刻回去屋内。 至于那位姜家圣人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景博文就懒得理会。 房屋破旧,年久失修,就连屋顶都已经烂了一个大窟窿,房梁上满是蛛网,已经多年不曾住人。而房屋原本的主人究竟去了何处,就是谁都不曾知晓的事,毕竟他们也就只是还在那座古代妖城尽可能向着外界逃窜时,就立刻被迎面找去的席秋阳与开阳圣主和姜家圣人出手带上,还在古代妖城之中,就立刻出手打穿虚无之界,横渡而来,恰好落在这附近,找见了这处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屋。 云泽心脏都被剑光洞穿,虽是格外出乎意料地将心脏保留了下来,但也已经十分残破,像是一只被人撕出了许多裂口的破麻袋,只靠着修士相对凡人而言更加顽强的气机,与顾绯衣和罗元明当机立断取出的珍贵丹药,才终于勉强保住了一条命,却也已经再难经得起任何折腾,就只能在尽可能远离了那座古代妖城与那位古代大妖之后,随便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先将云泽格外沉重的伤势稳固之后,再谋其他。 破破烂烂满是灰尘的床铺上,云泽正光着上身平躺其上,身下则是几人在出发之前随便带上的换洗衣裳,能够避免伤口沾染了灰尘,导致伤势恶化。而在此时,席秋阳则是一身气机流转,显化出阴阳二色流转不定,又尽数汇聚于掌心之下,贴在云泽胸膛伤口上方,以雄浑气机保证那颗已经十分残破的心脏,还能勉强维持住生机不散。 床沿上,摆着姜家圣人早先时候先行返回姜家,带来的许多珍贵丹药与灵株宝药。而若放在平时,眼前这些珍贵丹药与灵株宝药,随便拿出其中任何一样,都能称得上是价值连城。可在此间,却是近乎不要钱般,接连被席秋阳抬手化开,再汇入周身气机之中,用作修复云泽那颗已经破破烂烂的心脏。 可即便如此,云泽的一身生机也依旧薄弱无比,只是早先时候生出的死气已经逐渐消散罢了,却距离真正意义上的性命无恙,还差很多。 席秋阳已经额头见汗。 小狐狸未曾再如往常一般找个舒服的地方趴下睡觉,而是蹲坐在床边,幽冷双瞳始终不曾离开床上的云泽。 顾绯衣怀中抱着那杆十字重槊,靠着木门一旁的墙壁坐在地上,神情低落,一言不发。 姜北与姜星宇对坐在屋中唯一一张桌子的两旁,只是前者心绪沉重,而后者则是无关紧要。 青雨棠站在房屋后窗一旁,瞧不见面上神色如何。 乌瑶夫人也早就已经去而复返,带了老道人一并赶来,两人都比那位姜家圣人来的更快一些,同样带了不少珍贵丹药,与学院后山大长老那里的灵株宝药,却在此间,也就只是剩了一些被席秋阳丢在一旁的瓶瓶罐罐,而其中的珍稀丹药与灵株宝药,则是早就已经耗用一空。 景博文抿了抿嘴巴,感受着房屋里格外压抑的氛围,心中顿觉烦躁。之前就是因为忍受不住这般压抑的感觉,方才会想要出门散散心,而在瞧见了巷尾妇人骂街之后,他的心情也确实已经好了很多,却一旦重新回到屋内,那种方才散去一些的感觉,就又重新萦绕了上来,让景博文很不舒服。 开阳圣主也已经返回开阳圣地,只是路途遥远,至今未归。 不多时,姜家圣人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推门而入,顺手关上房门之后,便就将那件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的托盘搁在桌子上。 只是一些没有大用的药散罢了。 姜星宇挑起眉头,来了兴致,随手拿起其中一只质地粗糙的瓷瓶,打开之后倒出一些褐色粉末在掌心之中,随意揉搓把玩。 景博文对于年纪更小,却在眉眼之间总是带着一种别样冷冽的姜星宇,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总觉得少年看向别人的眼神之中藏着某种让人并不舒服的阴冷感觉,就让虽然杀人如麻,甚至经常杀人全家,却也堂堂正正的景博文,感觉很不舒服。 越发的心烦意乱。 景博文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强行压下心中躁动,却又忽然瞥见那只知出身姜家,却不知具体来历的姜星宇,正斜着眼睛看过来。 本就对其印象不好的景博文,当即脸色一沉,不顾姜家圣人还在一旁,上前两步,站在姜北身侧,眼神阴冷地盯着这个要比他年纪更小一些,可却修为相仿的俊逸少年,开口警告道: “再敢用斜着眼睛来看本公子,小心眼睛不保!” “怎么,你还想剜了我的眼睛不成?” 模样俊逸的姜星宇,冷哼一声,随手便将掌心药散抛了出去,洋洋洒洒落下一大片。 “只怕你是没有这个本事。” 说着,姜星宇忽然将目光转向坐在对面的姜北,面带冷笑,眼神中的讥讽意味格外浓重。 “还是说,有帮手?” 闻言之后,姜北抬了抬眼睛,看一眼坐在对面似乎有意锋芒毕露的姜星宇,默不作声,重新垂下眼帘。 因为那古代大妖忽然杀性大发,一身剑气纵横无匹,甚至是将整座深埋地下的古代妖城都给开辟出来,由下而上,斩出了一道东西横亘在秦川一角的巨大沟壑,尤其火氏妖城圣人与麟子最为不幸,都被纵横剑气波及性命,最终头颅落地,成了此行众人之中,为数不多丧命之人中的两个,就迫使他们这些年轻一辈的麟子麟女,与那些还未曾深入古代妖城的众多圣人,不得不知难而退,迅速离开。 而原本是在意料之中的,同辈中人为了争夺机缘造化各自出手,相互之间打生打死的惨烈之事,还未真正出现就无疾而终,也就导致早先时候已经做足了准备,要在今日彻底崭露出头角峥嵘的姜星宇,没能做到任何事。 其中自然也是包括了麟子之位的争夺。 甚至是要在众多同辈中人,乃甚于还要在上一辈的诸多圣人面前,公开争夺姜家麟子之位,是有着充足的信心不会稍弱半分,哪怕最终没能真正取胜,也已经足够证明,他姜星宇,才是姜家这一辈人中,最为出彩的一个。 毕竟年纪有所差别,哪怕只有短短几年,但在如今的年轻一辈之中,莫说几年,便只一年之差,也会存在着极大变化。 但在实际上,早先方才赶到那座南方古墓,第一次见到姜星宇时,姜北就已经猜到了很多,毕竟身在同一世家之中,虽然都是一脉共存,却也存在派系之争。有些事,姜北不太愿意插手其中,既不喜欢,也觉得没什么必要,毕竟姜家这一代的年轻一辈,因为姜家底蕴受损的关系,就对于一方世家这种存在而言,多多少少有些后继无力的感觉,出现了一些青黄不接的苗头,导致整个年轻一辈除却姜北之外,就再也没有第二人拥有足够强大的潜力和天赋。而也正是因此,姜北之所以会在努力修行之余,还要过早地开始接触各种人情世故,就是因为早便知晓姜家未来的担子,已经等同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可在如今,却又忽然多出了一个姜星宇。 有些事,姜北回去之后还要问一问父亲,问一问那位姜家家主,也是这一代的姜王。 问一问他,姜星宇的存在,他是否早就知晓。 姜北的心情格外沉重,懒得再去理会其他。 可景博文却是神情更加阴冷,一身杀机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显现出来,充斥着这栋破旧房屋,死死盯紧了坐在对面只想着挑衅姜北,逼其还口甚至出手的姜星宇。 “对付你,本公子无需帮手。” 景博文眯起眼睛,啪的一声将折扇打开,挡在姜北面前。 见状之后,姜星宇才终于略微抬头,依然还是斜着眼睛看向景博文,忽然冷笑一声,满脸不屑。 “就凭你?” 第132章 大雨垂帘 对于姜北,姜星宇,与景博文之间的吵吵闹闹甚至打打杀杀,老道人并不觉得感兴趣,也不想插手其中,更会因此觉得心情烦躁。毕竟云泽如今还躺在床上命在旦夕,哪怕只是珍稀丹药与灵株宝药少了些许,都极有可能救不回来。 已经将家底都掏空了的老道人,眼神阴冷瞥了眼最先挑起事端的姜星宇,又瞥了眼最先按捺不住的景博文,冷哼一声,推门就走。 而在老道人离开之后,破屋里也立刻安静下来。 无论姜家圣人,也或席秋阳,尤其那位二十年来杀人不眨眼的乌瑶夫人,面上神情都颇多不善。景博文最是能够明白几人的心情,尽管姜家圣人并不在其中,可云泽如今重伤垂死,将其视若亲生的乌瑶夫人,自然不会在与人和颜悦色,更何况这位妖族圣人,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儿。再说席秋阳,则是与当年那位始终压他一头的云温书亦敌亦友,关系说不上复杂,但也不是很简单,毕竟天下最深是人心,哪怕席秋阳自己,也未必就能说得清自己对待云温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但对云泽,却是丝毫没有弄虚作假的师徒如父子。 景博文已经冷静下来,合起手中那把司雷扇,转身在门口站定,通过门缝瞥见了隔壁院子里的杏眼少女正小心翼翼张望着这边,身边还跟着那位胸脯格外高耸的美妇人,正偷偷摸摸说着什么羞人的话,将那少女羞得满面通红,与身边妇人小声打闹。 景博文眉头当即一皱,心中有些不喜。 少女淳朴干净的气质,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而且模样也不差,尤其姑娘在身段婀娜的方面很随妇人,方才不过碧玉之年,就已经规模惊人,若是能够好生梳洗打扮一番,也必然会是一个暗中教君骨髓枯的美人儿。 可景博文却着实没有心情多想这些,只觉得这些陋巷中的泥腿子,实在有些不懂规矩。 却一旦比起身后桌子对面坐着的那人,这对虽然穿着厚实,但却十分养眼的母女,就显得好看太多了。 ... 出了木河镇后的木河上游,有一座南北两城建成之后,才终于修建起来的拱桥,模样规模比起小镇里面用来横跨木河两岸的一座又一座小桥,要强出不知多少倍。但也只是相较与那些石板桥而言,对于见惯了各种宫阙楼阁的老道人而言,这种多多少少带着一些赶工痕迹的拱桥,也就只能随便看看。 一场滂沱大雨,在桥西正哗啦啦地下着,雨幕边缘正巧贴着拱桥西侧,又尚且留了些许距离,就让桥上的人,可以安安稳稳站在边缘栏杆旁,对着如同垂帘一般的雨幕一阵发呆。 而在桥东的另一边,却是日头大好的晴朗天气。 老道人默不作声,一路走上去,在正对着雨幕发呆的罗元明身边驻足。 远在高天之外的两位大圣,一位是十万年前人间无敌的绝世大妖留下的一缕残魂,一位是而今之年坐镇一方妖城的妖族大圣,正打得不可开交,甚至是在此间也能分明见到,偶尔会有天外星辰被打得炸碎开来,碎块陨落,带着滚滚流火,从远方天际一划而过。 岁月长河激烈翻腾,大浪滚滚。 整座天下人间,都已经因为那百丈岁月长河水的剧烈翻腾,导致四时混乱,导致了与常理相悖的春实秋华,夏雪冬蝉。而眼前这幅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情况,也与百丈岁月长河水的剧烈翻腾有着很大关系,尤其抬头所见,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的这边,铅云厚重,绵延无尽,却临到拱桥上方就忽然像是被人一剑斩断一般,断面平平整整,铅云绵延至此便戛然而止,方才会有面前雨幕如垂帘,而身后艳阳高照的景象出现。 可天外天的星海中,那一场不由分说就直接开打的激烈大战,究竟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老道人是不敢随意观看的。 大圣与圣人只有一境之差,却是天壤云泥的差别,倘若老道人胆敢随意窥探,就必然会被大道气机所伤,会如同那日陆家平不知好歹,以通幽眼窥探圣人之战的时候一般,甚至后果还要更加严重,很有可能落到一个神魂震散,忽然暴毙的下场。 老道人深深一叹。 罗元明听到声音,有些涣散的眼神略微凝实,回头看了老道人一眼,忽然咧嘴凄然一笑,比哭还难看,然后回过头去继续对着雨幕发呆。 他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抿着嘴巴,发呆许久,忽然咬紧牙关,怒目狰狞,抬腿一脚踹在面前栏杆上,将本来就是赶工而成的拱桥栏杆,踹得碎石乱溅,用作连接栏杆之间空荡的寻常铁锁,也跟着哗啦啦一阵作响。 老道人眉关微皱,却依然默不作声。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罗元明伸手抓住锁链,对着拱桥栏杆一阵乱砸,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暴起,格外分明。 直到折腾得丈许之内再无完好之处,罗元明才终于喘着粗气,颓废无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呆滞盯着大雨滂沱,一颗又一颗豆大的雨滴砸在木河水面上,圈圈圆圆的涟漪阵阵扩散出去,水花乱溅。 老道人蹲下身来,一点一点扫清桥面上残留的碎石,然后在边缘位置坐下,双腿悬空,心下暗自斟酌了许久,才终于轻声开口道: “这事儿,不怪你。” 老道人回头看向身边这位,在往日里一直对他没有丝毫敬重,甚至还动不动就会指着他这个师父的鼻子破口大骂的门下首徒,眼神复杂。 并不怎么会开口安慰人的老道人,只说出了这句话后,就良久没有其他言语,一方面是能够深切体会到罗元明现下的心情究竟如何,就像当初云温书遭遇瑶光圣地联手皇朝围杀时,老道人回去宗门圣地搬救兵,却被早就已经有所准备的几个老东西,暗中联手布下灵纹阵法禁制,将他困于其中,让他被迫只能等着噩耗传来,却做不到任何事,也帮不上任何忙。而当时在心中生出的无力感,老道人至今也记忆犹新,是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的痛苦与绝望。 而另一方面,则是老道人这一脉传承之中,唯一的规矩。 简单来说,就是护犊子。 可以不必登上大雅之堂,可以不必心怀广阔先于天下人,甚至可以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但为人师者,要护好门下弟子,门下弟子为首者,要护好同门师弟,便是唯一的规矩。尽管这种过分简单笼统的说法并不准确,毕竟在真正意义上而言,应该是修为境界更高者,手段实力更强者,应当护好一脉同门中的更弱者,但无论前者也或后者,真正重要的意义所在,并没有太大差别。 但人力有时穷,天道自有定。 就像当初老道人被困自家山门之中,只能被迫等待噩耗传来的时候一样,罗元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泽被那道剑气穿心而过,却根本无力阻拦。 毕竟那剑气源头,乃是十万年前的一代大妖。 只有区区十二桥境的罗元明,便是拼上了性命,也阻拦不住,最多最多,就是多死一个罢了。 也像当初那个在老道人看来颇有些不着四六,只知道每日沉沦在烟花巷柳之中的云鸿仁,被那位实为青鬼,却化名青槐的魁梧壮汉强行带走的时候一样。尽管在后来的时候,云鸿仁曾经寄了一封书信到罗元明手中,是因为知晓老道人这一门脉之中的唯一规矩,就简单说明了一下青槐的身份与自家的情况,以免罗元明会在心中生出心结难解。可在当时,眼睁睁看着挚友亲朋被人强行带走,罗元明心中又该是何等的无力无助与绝望? 老道人甚至还清楚记得,当时罗元明收到云鸿仁的书信时,又哭又笑的模样,究竟是何等的滑稽搞笑又令人心酸。 这一门脉的规矩,是不是错了? 老道人扪心自问,忽然对于原本那个本该脱口而出的答案有些怀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只有一条规矩罢了,却就是在这仅有的一条规矩之下,已经诞生了太多太多令人绝望的悲哀——从当初只能颓然无力等候噩耗的老道人,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挚友亲朋被人强行带走的罗元明,甚至就连老道人的授业恩师,与授业恩师的授业恩师,都曾如此无助无力地绝望过。而也正是因此,老道人才会对那个本该脱口而出的答案心生怀疑,才会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出现了某种偏差。 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又出现了什么样的偏差,老道人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唯一能说的,就只有人力有时穷... 若是如此就能发泄出来,也挺好。 老道人一张脸皱皱巴巴,不再去看罗元明,也不再多说,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望着眼前如同垂帘的雨幕,随着依稀水气逐渐弥漫开来,就让眼前的远山近水,都变得朦朦胧胧。 好山好水,颇有些烟雨江南的画意诗情。 只是大雨垂帘,不仅垂在了好山好水,还垂在了心头。 ... 东海中,度朔山。 那位在老道人看来颇有些不着四六,只知道每日沉沦烟花巷柳的云鸿仁,随着脸色的阴沉,那些狰狞纵横的疤痕,就变得更加慑人了几分,仅剩的一只独臂,把持着那柄七尺来长的黑玉长刀,刀锋流转着晦暗光泽,游弋而过,正架在青槐的脖颈上,寒意森森。 “你刚才说的,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望着云鸿仁眼神中的阴郁与脸上刀疤的狰狞,身材魁梧的青槐,又瞥一眼架在脖颈上的黑刀。 刀锋森然,采自鬼门之后的鬼玉铸造而成,阴寒凛冽,虽然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一把仅在凡兵利器之上的灵兵,但却因为材质不凡,能够在相当程度上震慑阴鬼邪祟,对于诸如本体实为青鬼的这类并非活物的生灵而言,有着相当可怕的杀力。尤其对于还活着的生灵而言,一旦被此刀斩伤,哪怕只是些微的破皮见血,都会出现性命之忧。 但青槐却始终面色不动,哪怕已经被黑刀上的气机压抑得十分难受,也未曾在眼神也或神情中表露分毫。 “我留在泽哥儿身上的那道神念,被人打散了。” 青槐重新将目光望向云鸿仁,毫无波澜。 “他死了。” 再次闻言之后,云鸿仁面上神情立刻变得无比狰狞,持刀独臂轻轻颤抖,锋利刀芒只差寸许就会轻而易举切开青槐脖颈皮肉,以鬼玉之中独有的杀性,哪怕不会要了青槐的性命,也会让他难受好些天,直至驱除了侵入体内的鬼玉杀性,才能逐渐恢复过来。 可即便如此,青槐也依然平静得令人发指。 “泽哥儿,死了,被人洞穿心脏而死。” 青槐又重复一遍。 云鸿仁瞳孔猛然一缩。 “闭嘴!” 这位脸上伤疤纵横交错,格外狰狞的云家仁哥儿,呼吸声格外粗重,死死盯着眼神平静的青槐,面上狰狞要比鬼怪更为吓人。 略微僵持了片刻之后,云鸿仁忽然收刀回到刀鞘,猛地冲了出去,与身材魁梧的青槐擦肩而过,迅速奔向云府之中。而在云鸿仁走后,青槐回身看去,眼眸之中有神光悄然内敛,看不出心中想法如何。 ... 宁心院。 每日都要将屋中陈设擦拭一遍的木灵儿,抹了一把额间汗水,然后叉腰站在房门出,望着屋中一切崭新的模样,颇为得意地笑了起来,总想着有一天,自家哥儿会在每年夏天之外的其他时间,忽然不告而回,那么自己每天辛勤劳动之后的成果,就可以被泽哥儿看到,然后好好将她夸奖一番。 最好是能够带上一些山下的碎嘴零食,就再好不过了! 小姑娘想着想着,就十分得意地笑了起来。 而在笑过之后,心思单纯也并非特别单纯的小姑娘,就丢开手里的抹布,趴在窗台上对着遥远的方向开始怔怔出神。 院子每天都要打扫,屋中陈设也每天都要擦拭,而在做完了这些之后,小姑娘就总会这样将双臂交叉叠在窗台上,再将下巴搁在手臂上,对着远处自家哥儿所在的北城方向一阵发呆。 宁心院院落门外,青丝如雪长及臀部的雪姬,悄悄退后,最终还是做出决定,不将云泽已经被人洞穿了心脏的事,告诉这位每日都在盼望着自家哥儿忽然就回来了的小姑娘。毕竟在雪姬看来,自己留在那位哥儿身上的一缕用来确定其处境安危的神念已经被人一剑斩碎,却也未必就是意味着,自家哥儿已经身死魂消。 尤其那道剑气在洞穿自家哥儿身躯之时,还连同其他能够隐约察觉到的神念也一并斩碎,似乎是有意奔着这些神念而去,而并无杀人之意。 雪姬与青槐不同,心思要更加细腻一些。 但这并不意味着青槐没有发现。 而其究竟目的如何,雪姬就懒得计较。 ... 云老爷子挥手扫了扫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收回望向极北之地方向的目光,施施然,重新回到那把藤椅上躺下,前后摇晃。 佝偻老人捋了捋雪白长须,眯着眼睛暗自思量片刻,有些想不通其中的关键所见,但却见到云老爷子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打算,就只能默不作声,转身离开。 与脸色难看,方才放下手中之事匆匆赶来的陶老爷子擦肩而过。 走到近前之后,陶老爷子怒气冲冲,抬头望向远在天外天星海之中的激烈大战,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捏得指节发白,只恨受困于此间山上,不能亲自前往那天外高天的云海之中,亲口质问那早已身死十万年的绝世大妖,为何如此。 便在看了片刻之后,只能愤然一甩大袖。 “多此一举!” 云老爷子略微睁开双眼,看了陶老爷子一眼,然后重新闭上。 藤椅前后摇晃。 “没死就行,何必在意。” 顿了片刻,云老爷子又忽然轻轻一笑。 “福祸相依。” 闻言如此,陶老爷子斜着眼睛看了云老头一眼,眼神森森,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直接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全部咽回去。只是不吐不快,便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婉转言道: “他毕竟是你的孙子。” 前后摇晃的藤椅,忽然停了下来。 然后继续前后摇晃起来。 陶老爷子神情一滞,眼神更加难看。 “那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可都在想着能够早日斩草除根!却在如今,你我二人留在泽儿身上的神念已经被他斩碎,就根本无法再知晓泽儿是否还会遭遇什么凶险!那席秋阳,乌瑶,徐老道,未必就能靠得住!” 陶老爷子深吸一口气,沉声言道: “无论是你还是我,可都没有白泽那般能够耳闻天下事的本事。” “没有就没有。靠不住就靠不住。” 藤椅依然前后摇晃,轻轻作响。 云老头略微睁开眼睛望向天外天的星海之中,难得没有因为桃老鬼的冲撞而生怒,又重新说了一遍: “福祸相依。” 顿了顿,云老头面上笑意渐浓,缓缓开口道: “我可未曾说过,只在我那孙儿身上留了一道神念。” 第133章 绝世 近在木河镇以西的一场滂沱大雨,只在转瞬间,就忽然随着一阵凛冽寒风吹来,变成了一场鹅毛大雪。远山近水,银装素裹,也似是先前的一切都不过一梦黄粱罢了,并不曾真正出现过,唯有如今所见,才是真实。 十万年前的绝世大妖,化尽百丈岁月长河水,覆灭了万埃星辰,在天外天的星海之中,留下了最为璀璨辉煌的一笔,更让整座阳世人间都能看到,远在比肉眼能见的高空之上,更远的高空中,忽然出现了又一轮照耀世间的大日,照破了整座随同历史一起滚滚流淌的岁月长河,上下击穿。 天河横亘,虚幻飘渺,长河水滚滚翻腾,掀起万丈巨浪。 似有实无。 而那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的老妪,则是在那位十万年前纵横人间的绝世大妖,随着万埃星辰的破碎,也一并消失之后,才终于从无尽的光辉之中显现出来,已经被打得半截身子破破烂烂,乃甚于已经损伤了根基。 尽管同为大妖,可那一袭白衣如雪的妖异男子,却不过一缕苟延残喘的残魂罢了。 坐镇火氏妖城万年,震慑万里疆土,以使天下之间无人敢犯的老妪,半张老脸满布裂痕,阴冷眼神狰狞无比,浩荡神识扫过大片星海,终究还是确认了那位不过一缕残魂的绝世大妖已经彻底魂飞魄散,只剩半截的身躯立刻剧烈抖动起来,挥手间,数颗星辰绽放炽热神光,灰飞烟灭。 凄厉至极的尖啸声,响彻整座天地人间! ... 木河镇,鹅毛大雪戛然而止。 重新恢复了平静流淌的岁月长河,也从天穹之上逐渐隐没下去,再次消失不见,只在天道恒久之中安静流淌,或是岁月长河带动着历史,也或是历史带动着岁月长河,人间每过一分一秒,这座由自古老而来,不知去向何处的岁月长河,便会蔓延出微不足道的一分,一如那位盘坐在木河镇西边大山山顶上,一袭白衣胜雪的绝世大妖。 山河覆雪,远远望去,便分不出究竟是白衣,还是白雪。 云泽安安静静跟着这位绝世大妖盘腿坐在山顶,忽然瞧见了旁边一条被突如其来一场大雪淹没在石块缝隙中的菜花蛇,被凛冽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云泽下意识伸手,想要将这条菜花蛇拯救出来。 手指穿过蛇身,抓了个空。 菜花蛇本就因寒冷而颤抖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无力,跟着便就再也顾不得许多,猛然蹿出石缝,在满山一尺来厚的积雪中发了疯般的迅速游走。 “你吓到它了。” 身体要比云泽更加虚幻透明的绝世大妖瞥见,当即咧嘴一笑。 “你跟本座,如今都只是一缕残魂罢了,但说得好听点儿是一缕残魂,说得难听点儿就连鬼都算不上,全身上下不带分毫阳气生机。如你方才那般,伸手穿过那条蛇,就等同是夺走了它的一缕生机。” 一边说着,这位白衣胜雪的绝世大妖,伸手指了指云泽方才伸出去的那只手——要比整个虚幻透明的躯体,都更加凝实几分。 云泽面露愕然之色,将那只手轻轻握拳,也能够分明地感受到,这只手有着远远不同于另一只手的力气,只是不知究竟从何而来,但想也大抵是与方才所言,夺走了那条蛇的一缕生机有些关系。 但这一缕生机毕竟太弱太少,而那只手也很快就变得跟整个身体一样,虚幻透明。 第一次做鬼的云泽,有着极大的好奇。 “有伤天和。” 绝世大妖轻轻摇头,制止了云泽再想尝试一番的念头,却也似是觉得这般说法有些过于笼统,便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又补充一句道: “会损伤你的福缘。” “就是运气会变坏?” 云泽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有伤天和这四个字,云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听说过,甚至是在俗世之中,也流传有这样的说法。只是究竟何种作为德行会有伤天和,而那所谓的天河又究竟是什么,云泽从未深入猜想过,更不曾深入探讨过,便一直以来都只认为是做了坏事,就会有伤天和。但这些想法,却也在俗世回到人间之后,被迅速打破。 经历过越多,就越是能够明白,很多事的善恶好坏,并不绝对,就像这座人间,根本不是非黑即白,而是难以辨别分清究竟是黑是白的一缕惨灰,任何生灵的所作所为,都在这道惨灰颜色的左右两边来回摇曳。 就像是在紧要关头,自己忽然出手救下了一个人的性命,对于被救之人而言,这自然就是天大的善事。可在之后,这人却又忽然杀了另一人,那么对于另一人而言,自己就是做了一件天大的恶事。 有伤天和吗? 大抵是没有的。 最终也依然只是一种十分笼统而又模糊的概念。 云泽愁眉不展,因为一时之念,忽然陷入两难之中。 绝世大妖收回望向云泽的目光,似乎是觉得不太舒服,便抖了抖肩膀,习惯性将衣怀敞开一些,格外随性地袒胸露腹,然后再将一只手揣入怀中。 “所谓天和,谓自然和顺之理。” “所谓自然和顺,谓见我真我之本心,无有忤逆者。” “所谓见我真我之本心,谓...” 绝世大妖忽然一顿,转过头来咧嘴一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云泽心口所在,别有深意道: “明心,见性。不可自欺。” 云泽面上茫然之色,忽然一变,扯了扯嘴角,又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屑转过头去。 绝世大妖朗声大笑。 心照不宣。 那座古代妖城早已沦为破落废墟,却在入内之时,亲眼见到一派繁华之象,尽管如此手段对于云泽而言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却也能够想到,必然是出自这位绝世大妖之手。说什么明心见性,不可自欺,说话之人也曾自欺欺人,而且大抵还是由自那座古代妖城沉落之后,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距今已经能有十万年。 十万年光景变换,沧海桑田,城中万千妖族身死魂不散,被迫留在肉身之内,陪伴这位绝世大妖的一缕残魂度过了无数岁月,哪怕已经肉身腐朽,也依然以为自己还活着,将碎烂的石块儿当作钱币,将更大的石头当作吃食,有人买,有人卖,一日复一日重复着生前的所作所为。如此做法,至少在云泽看来,实在是过分残忍,也是真正的有伤天和,更活该这位绝世大妖如今只剩一缕残魂,马上就要烟消云散。 自欺欺人十万年,如今却说,需要明心见性,不可自欺? 天大的笑话! 云泽愤愤不平,总觉得这位抬手抓来百丈岁月长河水,打碎了万埃星辰的绝世大妖,是在糊弄自己。 便愤愤不平瞪他一眼。 可后者却仿若不觉,咧嘴一笑,开口问道: “亲眼见过大圣修士的生死之战,感受如何?” 闻言之后,云泽一愣,旋即低下头去,沉默不言。 自从心口被那一道剑光贯穿之后,云泽就被这位绝世大妖带在了身旁,却也分明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亦或该说是真正的自己,就分明躺在那座古代妖城的废墟之中,更见到了顾绯衣与罗元明,不惜代价的将自己身上携带的保命之物全部用在了自己身上。 心口处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心脏破破烂烂像是被人剪出了无数缺口的麻袋。 而在那时,云泽就已经大致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之后,接连几道如同水泡破碎一般轻微的声音,在心头响起。 老家山上身为云府侍女的雪姬,身为云府管家的青槐,云老爷子,陶爷爷,以及席秋阳,老道人,乌瑶夫人...统共七道神念,接连破碎。 尽管云泽并不知晓自己为何会如此清楚地知道,那些神念各自归属于谁,但想来也是与身旁这位绝世大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便未曾深究,只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迫随同这位绝世大妖,从古代妖城之中,来到了墓穴上方,再一路向东,席卷着浩浩荡荡无数剑气剑光,杀向火氏妖城。 为何要让自己亲眼去看大圣修士的生死之战? 为何要斩了那火氏妖城的圣人与麟子? 又为何定要前去那座距离南城之中几位大圣所在之处更远的火氏妖城? 太多太多的疑问,云泽已经问了无数遍,可这位绝世大妖却充耳不闻,只是一只带着他,从天下人间杀到天上星河,杀得百丈岁月长河水激烈翻腾,杀得人间四时混乱不休,更杀得万埃星辰都破碎寂灭。而在如今再抬头看去,那天穹之上分明可见的无尽星河之中,分明多出了一片清晰可见的黝黑空隙,扎根落在璀璨之间,不见分毫星辰彩光。 云泽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天外。 亲眼见过大圣修士的生死之战,感受如何? 云泽眉关轻蹙,缓缓摇头。 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说。 而那些能够想得到的词汇,则是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过分简单苍白,并不足以用来修饰其中哪怕只有分毫。 绝世大妖轻轻点头,并不意外。 “那就牢牢记好了,总有一天,你会用得上。” 言罢,呼啸声起落。 远在天外的一尺剑锋,终究还是挣脱了那位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的老妪,紧紧抓住它的手掌,破开虚无之界,追寻它真正的主人而来,由自高处坠落,在这位绝世大妖面前的空地上稳稳落定,齐根而没。 绝世大妖展开手掌,让这只余一尺的剑锋,重新飘荡起来。 剑刃寒光胜雪,却有血色光华流溢,由自剑锋断裂之处出现,一路游弋于剑尖之上,略作停留,呈现出一点血色寒芒。尽管这在如今只余一尺的剑锋,并未显露任何峥嵘与杀性,却只依稀见到其上腥光流溢,就让云泽手脚冰冷,遍体生寒,忍不住瑟瑟发抖,挪着屁股坐得更远了一些。 只是一缕魂魄罢了,可云泽却也依然觉得口干舌燥。 绝世大妖面上笑意稍浓,心念一动,剑身上,先前只是依稀可见的腥光流溢,便更浓了几分。 略微展现不过冰山一角九牛一毛的剑刃杀性罢了,可云泽却当即脸色大变,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忽然传来犹如万千针扎一般的剧烈痛楚,乃甚于就连身躯都开始震颤起来,浮现出层层涟漪波纹,变得明暗不定,也似随时都有可能烟消云散一般。 绝世大妖点到为止,将剑刃杀性全部收敛,然后随手一抛,这只余一尺的剑锋,便落在了云泽面前。 要比先前时候,身躯更加虚幻透明的云泽,气喘声比起已经破破烂烂的风箱还要更加沉重,满身冷汗,见到那一尺剑锋被丢了过来,下意识大叫一声,转身就逃,却被一脸好笑模样的绝世大妖挥手镇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尺剑锋,乖乖悬在云泽面前。 一身冷汗逐渐回到只是一缕魂魄的身躯之中,云泽行动恢复自由,小心翼翼瞥了眼那位一袭白衣胜雪的绝世大妖,然后小心翼翼伸手捧起那一尺银亮胜雪的剑锋。 绝世大妖一手揣怀,一手托腮。 “从现在开始,它是你的了。” 云泽一脸的匪夷所思。 可那位也似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绝世大妖,则是抬头望向很远的东方,望向哪怕身为妖族大圣,并且足够“绝世”的他,也不能在此间就能望见的地方,眼角眉梢都忽然带上了浓重的怀念与轻柔。 云泽忽然发现,这位绝世大妖的身躯,要比之前更加的虚幻透明。 一缕寒风吹过,绝世大妖的衣袂背后,忽然漂荡起点点星芒。 道不尽其中滋味的深深一叹。 绝世大妖回过神来,冲着云泽咧嘴笑道: “此剑名为雪光,是本座采自月映雪辉锻造而成,没断之前,乃是一件王道圣兵,并且有望成为真正的圣道帝器。只可惜,如今气机已断,哪怕重新修复,灵性也已经受损严重,彻底失去了成为圣道帝器的可能。但对你而言,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很足够。只是在你如今的境界而言,要想驾驭这半件王道圣兵,还需要费些心力,甚至在最初使用的时候,会多多少少觉得剑身有些不受掌控,得将其存于气府之中,日日温养,直至剑身开始对你有所回应,便可轻松一些,但却依然需要格外注意。毕竟剑刃虽断,已经伤了灵性气机,却也是号称绝世的本座,曾在手中持有之物,其下亡魂更是数不胜数,就在灵性气机之外,又生出了格外浓重的杀性,如你这般的小家伙儿,稍有不慎,就会损伤自身,轻则神念受损,重则神魂破碎,须得在温养之时,以剑刃杀性砥砺自身心境才行。否则一旦心境不稳,遭受剑刃杀性反噬,可别怪本座不曾提醒过你。” 顿了顿,绝世大妖身躯更加虚幻,可其却仿若未觉,而是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格外认真地继续说道: “至于你身上的另外一件王道圣兵,就是被你当作项链一般挂在脖颈上的那件佛器,虽然本座也看不出其来历,但却看得出,其中带有过分浓重的阴森鬼气与凶煞恶气。依本座之见,应当并非阳世人间之物,还是少用为妙。毕竟你是活人,而那件王道圣兵,则是死人手中持有的鬼物,一旦使用过多,就难免会被其中鬼气侵蚀体魄。至于后果如何,是会变成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还是变成一个寿元无多的短命鬼,亦或连同肉体灵魄一同被鬼气侵蚀消失,就不太好说。但话虽如此,你也不必因此惧怕,只是随身携带也无妨,反而能够在很大程度上震慑阴鬼邪祟,尤其能够吞噬人间天下的百般恶气,对于你日后行走古墓恶土,有着相当程度的帮助。” “再者,此剑断裂之后,余下另外的一半,在本座当年身死之时,已经将其带入本座真正的墓穴之中。你若有心想要,可以在能够完全承受这半个剑刃所蕴含的杀性之后,去往青丘附近找寻。尽管如今已是十万年沧海桑田,但本座的墓穴所在,理应不会离开青丘太远,若是能够细心一些,就依然可以找到。” 绝世大妖说完之后,忽然起身来到云泽身前,然后微微俯身,将他那张格外邪俊的脸庞凑到要比他更矮一头的云泽面前,咧嘴而笑,眼睛都已经眯成了缝隙。 一只大手,忽然按在云泽脑袋上使劲揉了揉。 猝不及防之下,来不及躲闪也无法躲闪的云泽,只能强忍着那种古怪的感觉暗自忍受下来。 毕竟动弹不得。 绝世大妖将云泽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忽然大笑一声,直起身形之后,又使劲拍了拍云泽肩膀,砰砰作响,将云泽拍得身体震颤,浮现出清晰可见的涟漪波纹,忍不住一阵龇牙咧嘴,暗自愤恨,攒了一肚子骂人的话,却又偏偏骂不出来,格外的难受。 绝世大妖最后一下拍在云泽肩膀上之后,压力忽然一散。 而那只拍在云泽肩膀上的手掌,也最终化成了一片星芒。 随风而去。 只在风中留下一句让云泽更添了许多疑惑的话语: “好好待她。” 第134章 河婆 云泽回来的时候,没有多大的破屋里,人满为患。 早先时候返回开阳圣地拿取珍惜丹药与灵株宝药的开阳圣主,如镜已经回来了,身高马大的一个糙汉子模样,比破屋里的任何人都更要占地方,就那么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战,一身血气滚滚灼烫,就会让身边人很不舒服,哪怕是已经习惯了这股灼烫血气的顾绯衣,不到必要时候,也不会愿意跟开阳圣主站得很近。 一脸闷闷不乐模样的罗元明,与不动声色的老道人,也在其中。 云泽小心翼翼绕过众人,在床铺前小狐狸的身边停下,低头看向床沿上许许多多的瓶瓶罐罐,心情复杂。 但凡修士,就没有一个省钱的。 从可以提升修为也或保住性命的灵株宝药与珍惜丹药,到更为实用的灵纹符箓、灵兵法宝,再到灵决古经与搏杀技法,哪一样不是需要花费天价?而且除却后面的三样之后,前面的那几样,就真的是填不满的销金窟,毕竟都是用过一次就会消失的东西,又会牵扯到身家性命,就哪怕珍而又珍抠抠搜搜藏着掖着,到了需要用到的时候就还是得用,剩不下来更省不下来,就不免会一次又一次将荷包掏空。可如此说法,却并不意味着后面的那三样就真的便宜了,只是相较于前者而言,世上修士对于后者的需求并不会太过频繁与急切,毕竟不是什么用过一次就会消失的东西,就安安稳稳多攒一些灵光玉钱,一年买不起,两年买不起,可三年五年就终归还是能够买得起的。 可若是看上了一些更加珍惜珍贵的,具体要攒几年钱,就还得另说才行。 而在眼下,云泽望着床沿上,床铺下,到处都是的各种瓶瓶罐罐,或是玉质,或是瓷器,长颈的也或阔口的,比比皆是,就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值多少灵光玉钱。 想来也不会是个小数目。 越是珍稀的灵株宝药与珍惜丹药,就越是昂贵。 便如席秋阳掌下那枚还没完全化开其中药力的金阳玉炼丹,乃是开阳圣地独门独家的丹药药方,需要采用百种灵株与百种宝药,配合开阳圣地独有的秘法修炼出的气府本源火,才能勉强炼制而成,可成丹率却是低得可怕,一旦摆在市面上,就必然会引起一场难以遏制的大乱,会有无数修士争相抢夺,却也未必能有几人出得起购买此物的昂贵价钱。 虽然比不上造化圣药的生死人肉白骨,但也能让重伤垂死之人留下性命,便只说是价值连城,就着实显得有些不太足够。 云泽愁眉不展,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人。 尤其老道人与开阳圣主。 然后深深一叹,走上前去,伸手触摸躺在床铺上的自己,任凭一股过分强猛的吸扯力将自己摄入其中。 冰冷身躯,逐渐回暖。 隐约有所察觉的席秋阳,面上萎靡之色,当即一振,掌心之下流淌回转的神妙气机也变得更加浓郁了许多,将那枚来自开阳圣地的金阳玉炼丹迅速化开,以药力覆上云泽心口处的沉重伤势,便可见到那仿佛被人拿着剪刀剪开了许多破洞的心脏重新充实了起来,伤势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起来。 一股蓬勃生机,由自气府深处而发。 璀璨金光逐渐显现,透出毛孔,呈现出来,尤其是在心口处的沉重伤势,最为璀璨。 破屋四面漏风,也四面都在射出金光璀璨。 屋中众人愕然望来,忽然见到躺在床铺上先前时候还生死不知的云泽,胸膛忽然就在璀璨金光中深深起伏一下,跟着便就长长吐出一口带有呼啸之声的浊气,甚至隐隐可见,云泽有意也或无意,由自口中吐出的那股带有呼啸之声的浊气之中,有着格外细小的剑气隐藏其中,随着气息一同扑打出去,落在对面的破屋墙壁上,无声无息留下了许多细小的窟窿。 前后通透。 与此同时,一股本不属于云泽的剑意,忽然就在其气府之中缓缓出现,而那只余不过一尺来长的剑锋,则是悄无声息出现在云泽三百里天坑气象的气府之中,剑意横生,剑气阵阵,与浩渺蒸腾,仿佛云雾一般的蓬勃生机背道而驰,大摇大摆,缓缓下沉,兀自寻觅一个足够配得上自己的更深处。 直至消失不见。 而在片刻之后,只余一尺来长的剑锋,忽然迅猛折转,重新出现,停留在坐拥三百里天坑气象的的气府中偏僻一角,瑟瑟发抖,将一身剑意剑气也都尽数收敛,像是一个挨了一顿打骂的稚童一般,隐隐之间微弱传出的剑吟声,又像深闺女子怨怨艾艾的低声啜泣,全然不似先前一般大摇大摆,目中无人。 只是这般景象,绝非旁人能见。 甚至就连云泽自己也不知晓。 雷霆滚滚而动,由自被剑气所伤的伤势所在之处,悄然迸发,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之下,沿着经络血管缓慢流淌,直至上下通透,首尾相连,遍布四肢百骸之后,那滚滚雷霆之势才终于不留痕迹隐没下去,只在遍体骨骼经络之中烙印下雷霆游走出没过的些许痕迹,如同一道道复杂纹画而出的线条,错落交织,勾勒出一幅又一幅古老画卷,也或万亩雷海,也或擎天一道,靡靡大道之音,诵念经文总章,浩大恢宏的声音响彻在云泽的脑海之中,逼得他即将苏醒的意识,再度沉入其中。 ... 木河上游。 一位有着丰腴身段的貌美妇人,正随着水流缓缓游动,长及三丈的鸦青色长发随着水流缓缓摇曳,在一场鹅毛大雪之后,终于还是忍受不了上游处的天寒地冻,河面结冰,就在冰面下方一路顺水而下。毕竟下雪不冷化雪冷嘛,生前只是一介平凡的妇人,虽然还是更加亲近那条让她能够侥幸保留魂魄不散,在身死之后成为河婆鬼怪的潜龙山脉,但在这般四时混乱导致的天寒地冻之下,仍是有些忍受不住。 在鸦青色长发的貌美妇人看来,木河上游处的天寒地冻,可能要比传说中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极北之地更加冻人。 尤其鸦青色长发的貌美妇人,如今才只是一介低贱到泥土尘灰之中的小小鬼怪,先天不喜烈阳日光,又与活人阳气犯冲,虽然依靠这条流水并不如何湍急的木河,也能进入小镇之中,却也万万不敢轻易上岸,毕竟鬼怪终究还是鬼怪,在阳世人间的天道之下,会蒙受诸多限制,修为境界越低,就越是无法忍受活人一身的阳刚血气,甚至一旦遇到练体修士,哪怕只是方才开了关元气府的境界,倘若对方有意为之,都可以不必出手,只凭一身阳刚血气究竟将她震成重伤。 貌美妇人是实打实的阴鬼邪祟,如果按照席秋阳的学问理论来讲,就是先天属阴,与整个阳世人间都有着先天本源上的某种冲突,就更加亲近阴冷之地。 但这却并不意味着貌美妇人就能够忍受住如此天寒地冻。 太冷了。 可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因为貌美妇人躲在一片河畔树荫的底下,忽然瞧见了山顶上一位实在过分可怕的邪俊男子,只是偷偷摸摸看上一眼,就觉得好像魂魄都要被那邪俊男子身上自然而然逸散出来的气息冲散一般。 男子身旁那位生了一双狐狸眼的俊俏年轻人同样厉害,虽然比不上邪俊男子,但也是个招惹不起的存在。 貌美妇人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继续停留下去,逃也似地潜入木河水流之中,逃也似地飞窜离开。 只是在逃窜的同时,貌美妇人还曾有心思想过,山顶上的两位男子,要么邪俊,要么俊俏,在鹅毛大雪飘落的山顶上待在一起,还真是有够养眼的,比起小镇里那些凡夫俗子强出太多太多。 鹅毛大雪越下越急,寒风也越发凛冽。 身上只是穿着一件灰白单衣的貌美妇人被冻得瑟瑟发抖,直到靠近了小镇西边的那座拱桥下方,才终于觉得好了一些,再回头时,也已经瞧不见山顶上的两个不知是人是鬼。 貌美妇人松了一口气,伸手挽过鸦青色长发,见到被遗落在后方的一丈发丝已经凝结了许多冰晶,着实有些心疼,挽过之后学着活人模样好一阵哈气,才终于让鸦青色发丝上的冰晶逐渐化开。见到之后,妇人当即面露喜色,忽然察觉到自身修为境界似乎要比先前那场鹅毛大雪,与整座天地之间的气机涌动出现之前,忽然就暴涨了足足一寸有余,甚至要比十年潜修还要更多一些,是很显然的因祸得福。 身为此间河婆的貌美妇人喜不自胜,忽然想着是否可以做到长久的离水上岸,又想着如今修为“暴涨”,似乎就可以在进入小镇之后,先偷偷摸摸上岸,回去一趟自家祖屋,看一看如今那破破烂烂的光景略作缅怀,再重新回到合理,顺河而下,再偷偷摸摸上岸,拿取一些生前最喜欢的桃花糕吃上一吃。而不是只能眼巴巴地远远望着途径木河边缘的幼小稚童,因为一时贪玩,将手中的桃花糕也或其他碎嘴吃食掉入河中,才能有机会捡一捡漏,有机会能够回味一番哪怕是在生前时候,也很少能有机会可以吃到的美味。 貌美妇人生前家境贫寒,在如今也就只能依稀记得,似乎自己从小到大吃过的碎嘴零食的次数,只用一双手就可以数得过来,成家之后就更是再难吃到,尤其是在为人母之后,哪怕已经口水泛滥,也得轻柔笑着说上一声“娘亲不吃,你吃”。 而在貌美妇人吃过的,十分有限的几样碎嘴零食之中,又以桃花糕和糖葫芦最让貌美妇人喜欢。便在吃过一次之后,就不免变得格外贪嘴,哪怕死后,也依然如此。 虽然身死之后,就只是一介不能长久离水的小小河婆,因为自身存在与阳世人间所有的天道相违逆,但妇人却觉得要比生前时候好很多。 至少不比再将那些自己最喜欢的碎嘴零食递给自家孩儿,而自己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吃。 尽管在最初的时候,貌美妇人也曾因此觉得自己实在不配身为人母,活该在上山挖野菜的时候失足落入木河水中,被活活淹死。可到后来,貌美妇人亲眼见到自家后人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不比一代,越发的穷苦破落,直至十几年前终于再难继续存活下去,被迫搬出陋巷,离开小镇,貌美妇人才终于放下心结,哪怕日子仍是过得十分可怜,只能眼巴巴等着稚童贪玩,将那些碎嘴零食丢入河中,却总好过之前的时候,分明想要上前捡来尝一尝,满足一番口腹之欲,又过不去心里那关,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多烂鱼臭虾争相抢夺,自己躲在一旁凄凄怨艾。 却在如今,虽然不知为何会忽然出现那场波及到整座天下人间许多地方的气机涌动,也不知为何会忽然出现四时混乱的异象,更在高天之上,出现了一条虚幻缥缈,让貌美妇人会在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古怪感觉的长河,但因祸得福却是实打实的因祸得福,修为境界更长一寸,抵得上十多年静心潜修,颇有些没心没肺的貌美妇人便就不再回想先前,娇艳笑着隔了一座拱桥,抬头望向小镇,已经开始试想自己偷偷摸摸拿了几块桃花糕后,店主人满脸不解,也或撒气在店内伙计身上的可笑模样。 可当貌美妇人忽然见到了小镇上方汇聚起来的,要比平日里更加浓郁出不知多少倍的阳刚血气时,她本就因身为阴鬼邪祟而格外白皙的脸庞,就变得更加惨白。 阳刚血气的气机,无形无质,但凡是个活着的生灵,就都不可能见得到。 而自从身死变作河婆鬼怪之后,貌美妇人就一直停留在小镇以西那座远在地下极深之处,有着一条龙脉暗藏的群山之中,靠着山间古木郁郁葱葱,始终躲在阴凉处暗自潜修,只在偶尔时候才会闲来无事,顺着木河水流四处游荡,也曾在暗中将自己想象作一介帝王,是在寻查自有地界,又能喝令鱼虾泥鳅,当做麾下兵将,好不自在。只在偶尔才会进入小镇之中,看一看曾经的破落村庄如今已经变得无比繁华,哪怕自家后人早已不在此间,却毕竟也是曾经生活之处,就在心中还会升起一些欢喜,然后就不再停留,重新回去小镇西边的山岭之中。 此间龙脉算不上十分浩大,但也算不上很小,只是一条更西方大龙脉延伸至此的旁枝末节,对于很多山上修士而言,是根本看不上眼的,尤其龙脉潜藏太深,能够在地面上摄取出来的龙脉灵气,就实在太过浅薄。 而在这位貌美妇人成为河婆鬼怪之后的百年岁月之中,也曾见过许多仙风道骨的强大修士经过山脉附近,察觉到其中潜藏龙脉,就驻足在下游木河镇中,经常进入山脉勘察龙脉所在与风水走向。 每当此时,小镇上方凝聚的无形气机阳刚血气,就会变得格外浓郁,是源自那些驻足在小镇之中暂留的强大修士。而在见识短浅的妇人看来,这些让她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具体修为境界,只在远远望去就如同见到了一轮骄阳烈日,让她不敢靠近的强大修士,已经是与仙人无异,就让这位貌美妇人心生向往,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够靠着这条根本没人能够看得上的地下龙脉,修炼到如同那些骄阳烈日一般的程度,或许也就可以摆脱木河的束缚,不再只是一介低贱到泥土尘灰之中的小小河婆。 甚至就在前不久,貌美妇人还曾胆大包天试想过,自己是否可以成为那座横亘在高天之上的大河中的河婆。 但貌美妇人自己也知道,那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尽管并不知晓那座横亘在高天之上的大河究竟有着什么来历,但貌美妇人却很清楚,那条大河,绝非是低贱到泥土尘灰中的自己,能够觊觎的存在,便也就只是随便想想罢了,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开始一门心思对着木河小镇里的桃花糕念念不忘。 只是现在,她却只能望着近在咫尺的小镇就在眼前,而不敢再顺流直下,进入小镇之中。 可身后就是气机格外紊乱导致的天寒地冻,又不能直接回去。 貌美妇人怀中拢着鸦青色三丈长发,一阵哀怨,忽然察觉到身后寒冷气息更重了几分,就忍不住咬紧牙关,想着进入小镇之后就小心一些,尽可能避开那些强大修士,避免被当做那种喜欢害人性命的鬼怪直接铲除,就再仔仔细细瞧了瞧。 貌美妇人神情一愣,旋即愤愤不平。 那可是自家的房子! 哪怕已经因为十多年无人居住,已经变成了破屋烂瓦,可自己毕竟还在,也是曾经的主人。 不告而取是为偷! 不告而用是为... 貌美妇人一时想不出不告而用又是什么,但终归觉得这很不对。 好歹也是如同骄阳烈日一般的强大修士,小镇里有那么多的驿站酒楼客舍,就算接连住上好几天,也花不了多少银钱,你们这些都快站到天上去了的强大修士,连这点儿钱也没有吗?不告而用占了别人家的房屋又算什么本事?! 貌美妇人十分念旧,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时冲动,就顺河而下,向着陋巷游去。 却到临近了陋巷破屋的时候,貌美妇人从河面下露出半个脑袋,眼巴巴盯着自家祖屋破烂房门的门缝后面,一个又一个如同骄阳烈日般的修士,只能苦哈哈地又重新缩了回去。 然后就抱着双腿缩在水底,直抹眼泪。 第135章 凄凄惨惨 度朔山,云府。 云鸿仁从鬼门方向赶了回来,一路上横冲直撞,全然失了往日里的潇洒风范,乃甚于还在跨步迈过大门门槛的时候,一个没太留神就摔了一跤,因为跑得实在太快,便不免结结实实一个狗吃屎,模样狼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在一位云府仆人的面前停了下来。 仆人惊愕,伸手想要扶起自家这位仁哥儿,却不曾想还没碰到,这位火急火燎的仁哥儿,就已经不顾疼痛自己爬了起来,大跨步继续火急火燎地向着正堂冲去。 屋檐下,躺在一把老藤椅上前后摇晃的云老爷子,终于听见声响,略微睁开紧闭的双眼。 云鸿仁脚步匆匆停了下来,弯下腰来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并非体力不济,只是心中太过着急,甚至已经满头大汗,开口时也没有了往日里的敬重与畏惧,直接说道: “我要下山!” 云老爷子重新闭上双眼,摇晃藤椅。 已经十分古旧的老藤椅,吱呀吱呀轻轻作响,声音响在云鸿仁心头,哪怕有意封闭五感之一的听觉,也依然能够清晰察觉到那吱呀吱呀不紧不慢的声响,在心头与脑海轻轻回荡,将他心湖之中激烈翻腾的大浪都给压了下去。也便只过了不到片刻时间,原本还急匆匆气喘如牛的云鸿仁,就忽然平静下来,像是在心里忽然觉得自己那位命途多舛的小堂弟,是生是死似乎也没有非常重要。 念头甫一升起,云鸿仁当即一愣,旋即猛地晃了晃脑袋,原本已经平静下去的心湖,也再一次翻起滔天大浪。 “我要下山!” 云鸿仁又说一遍,声音要比之前更大一些。 云老爷子依旧摇晃藤椅,不紧不慢,也不曾搭理。 眼见于此,云鸿仁神情立时变得难看起来。 对于身为云家家主的云老爷子,云鸿仁自然是有所敬畏,尤其是在当初擅自离开之后,又被青槐专程下山将他抓回时的路上,青槐曾破例与他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事,便如云府之中,众多仆人侍女的真实身份,与云老爷子身为云家家主,肩膀上需要为此担起的部分责任。当然,很多不该说的,青槐始终没有说过,便如这座山为何要叫度朔山,与山下所传的那座度朔山又有什么关联,鬼门背后的鬼狱,又是否便是真正的阴间。 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已经在云府之中做事多年的青槐,心里很清楚。可即便如此,青槐这般做法也等同是在深渊边缘上走了一遭,险些就在回来之后,被云老爷子摘去了云府管家的大帽。 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也或应该说是鬼,数不胜数。 尤其那一副皮包骨头,身长体黑模样的山肖,巴不得青槐能够早日被云老爷子摘去云府管家的帽子,然后戴在他的脑袋上。 只可惜,事与愿违,青槐及时认错,就还是抱住了这顶大帽,依然可以凭借身份骑在他山肖的脖子顶上。 但也正是从那之中,终于对于真正的云府有所了解的云鸿仁,就对身为云家家主的云老爷子,产生了格外浓重的敬畏感,再也没有胆量能够擅自下山,只能拜托那位云府上下,在如今而言唯一一位能够随意上下山的小堂弟,帮忙带一些山上没有的稀罕货,尤其是小人儿打架图,最受云鸿仁的喜爱。 大抵是爱屋及乌,云泽本就因为乖巧听话,又愿意陪着一起玩玩闹闹,就备受云鸿仁喜欢,而在云泽接连几次带了小人儿打架图上山之后,云鸿仁对于云泽,也就变得更加喜欢。 哪怕云泽是在后来的时候,忽然又一天就变得不再只是乖巧听话,甚至还是唯唯诺诺,云鸿仁也依然是发自肺腑地喜欢那位小堂弟。 若非如此,亲身经历过鬼狱凶险与狰狞的云鸿仁,就断然不敢如此对云老爷子说话,更不敢对这位曾经将他罚去镇守鬼狱的云家家主,露出这般神情。 只是云老爷子始终充耳不闻。 云鸿仁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仅剩的一只左手用力捏拳,指节都已经开始发白。 直到忍无可忍,才终于大圣咆哮起来: “我要下山!” “听到啦。” 云老爷子略微皱起眉头,眼也不睁,随口回应一声,依然不紧不慢前后摇晃着身下的躺椅,又补充一句道: “不行。” “为什么不行?!凭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为什么,也没有凭什么。” 云老爷子略微抬起眼皮,瞥了一眼身旁的长孙,眼眸中的神光,带有些许寒意。 “回去练剑。” 云老爷子语气平淡,可声音方才入耳,云鸿仁就觉得仿佛是一阵炸雷轰然响彻心头,将他整座心湖中所有湖水都震得全部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落下。直到终于惊醒时,云鸿仁才发觉自己已经两股战战,双腿瘫软坐在了地上,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全部衣衫。 一口唾沫艰难咽下,云鸿仁呼吸都带着颤音,又忽然想到自己前不久才在青槐那里得到的消息,就猛一咬牙,强撑着颤抖不止的双腿,重新站了起来,怒目瞪着不紧不慢摇晃藤椅的云老爷子。 “我要下山!” 有气无力。 前后摇晃的老藤椅,忽然一顿。 云老爷子再次瞥向自己这位胆大包天的长孙,眼神要比先前时候更加冷冽许多。 “你想再去鬼狱?” “我要下山!” 云鸿仁鼓足心气,只是不断重复这句话。 旁侧还未离开的陶老爷子,望着这位云府仁哥儿,有些不忍,但更多的却是焦急。 对于云鸿仁,陶老爷子自然也是喜欢的,毕竟也是一位杰出后辈,至少在陶老爷子眼中看来,这整座山上,倘若是抛开有限的几人不谈,再只论天资,云泽当然会排在第一位,而在其之下,便就是眼前的云鸿仁,远比云老爷子膝下的另外几位孙子孙女儿强出不知多少,甚至还要包括不幸死在人皇强冲天关不成,反而导致整座人间都遭受牵连那日的其他几位。 可一旦冲撞了对于亲情格外淡薄的云老爷子,就谁都没办法从中斡旋,让云老爷子能够网开一面。 陶老爷子轻轻一叹,连连摇头。 可云鸿仁却依然不肯罢休。 “我要下山!” 第六次。 云老爷子仅有不多的耐心也被彻底耗光,当即冷哼一声,大袖一挥,神情急变的云鸿仁,身体就立刻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越过高大围墙,在遮天蔽日的桃树枝杈下方而过,远远砸向东北方向。 便连挣扎都不能的云鸿仁,被云老爷子直接丢进了鬼门。 以巨大桃木枝弯曲垂落在地面,扭曲而成的拱门上,斑驳痕迹在云鸿仁神情惊恐狰狞落入其中时,有难以察觉的晦暗光泽一闪而没。而直至云鸿仁没有丝毫停留地坠入其中之后,那身材高大的青槐,才终于从更高处一跃而下,重重落地,只是宽阔肩头上,却正托着神情淡漠的吕梦烟。 堂前屋檐下,早便知晓事实真相的陶老爷子,满心无奈。 而身为一家家主,哪怕知晓事实真相,也知青槐先前所言是故意激将云鸿仁的云老爷子,不仅顺从了那位在他而言,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孙女儿的意愿,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依然不紧不慢前后摇晃着老藤椅。 吱呀... 吱呀... 轻轻作响。 如此轻易就被人激得失了分寸,哪怕天赋再强,又能如何? 无奈于不能插手其中的陶老爷子,将目光望向站在远处院门背后,只露出半个身子的云温章,摇头苦笑。 而那位一身儒雅气的云府大少爷,也只是轻轻摇头,随后便就转身回去院子里,默不作声,独自一人沏了一壶味道苦涩的青茶,然后便不顾茶水滚烫,抿了一口留在舌尖许久之后,才终于缓缓吞下。 苦涩味道在口中久久不散。 未有回甘。 ... 木河河底。 呜呜咽咽了许久的貌美妇人,终于抹干净了自己的眼泪,苦于不能再回老宅,便只能打消了原本的念头,顺流直下,想要前往小镇东边最为繁华的那条小巷,然后偷偷摸摸上岸,再偷偷摸摸进去一家已经见过很多次的食品铺子,去里面偷偷摸摸拿一些桃花糕出手。如果有机会的话,貌美妇人还想要再额外多拿一些其他不曾吃过的,尝一尝味道好坏。 就只是尝一尝罢了,毕竟哪怕味道再好,也好不过桃花糕。 貌美妇人一边想着,一边顺着河流游向下方,鸦青色三丈长发随同水流缓缓展开,灰白素衣紧贴着前凸后翘的诱人身段,宛若一尾游鱼一般,身旁有鱼虾做伴。 只是方才进入下游河段,貌美妇人就忽然停了下来,骇然失色。 河面上正站着一位脸色泛白,脸膛两侧生有火红鳞片的老妪,鹤发鸡皮模样,却在头顶上空汇聚着格外璀璨的活人气机,犹如一条横空而过的巨龙一般,但真正的形状,在貌美妇人眼中看来,更像一头轮廓模糊,身体巨大的蜥蜴。 老妪手中拄拐,忽然低头看来,一双眸光格外森然阴冷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貌美妇人。 一介微不足道,甚至自认为卑贱到了泥土尘灰中的小小鬼祟,立刻被吓得尖叫起来。而那老妪则是闻声皱眉,不见有什么动作,貌美妇人便似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更在河道两侧众目睽睽之下,随着老妪的目光抬起,被生生从木河河水之中拎了出来。 一位不知从何而来,又是何时出现的老妪立于河面之上,本就已经引人侧目,如今又忽然见到一位脸色过分惨白的妇人忽然从水底出现,尤其一头鸦青色长发,哪怕妇人已经完全离开水面,也依然在水中呈现出随着涟漪波动的大片阴影,就立刻让这许多凡人都被吓破了胆。 更何况那长发妇人除却面色肤色过分惨白,与鸦青色头发过长之外,还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提出水面一般。 河道两侧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一片大乱。 但老妪却并不在意这些凡人如何,阴冷眼瞳注视着眼前这修为境界方才不过勉强跨入六品行列的小小河婆,忽然脸色一变,弯下腰去捂着嘴巴猛咳几声。 而当老妪终于平缓过来,拿开手掌时,眼尖的貌美妇人还清楚见到,老妪掌心之中带着些许血迹。 貌美妇人面如死灰。 一位比起往日里见过的任何一轮骄阳烈日都更加璀璨的老妪,尽管貌美妇人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强大的修士也会受伤,但毫无疑问的是,眼前这位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老妪,绝对心情不好,毕竟才刚刚咳出了一口血迹,而自己却又偏偏顺着河流冲撞到了老妪眼前,根本就是等同于自己找死。 安安稳稳靠着大龙脉旁枝末节的小龙脉,修行百年,尚且比不了人家的一缕发丝。 貌美妇人甚至觉得,哪怕只是老妪一个眼神,都足够让自己彻底消散。 而在下一刻,貌美妇人就忽然察觉到一股格外磅礴炽热的神识,从那老妪的眼眸之中射出,跟着便就如此堂而皇之地探入自己脑海之中,将今日的所见所闻,无论大小,事无巨细地全部翻了出来,最终定格在自己先前躲在一片河畔树荫的底下,远远瞧见了山顶上一位邪俊男子,与一位俊俏年轻人的画面。 貌美妇人自己也清晰可见。 格外出乎意料的,这位一身阳刚血气气机如同一头巨大蜥蜴模样的老妪,在仔仔细细看过之后,忽然收回了那股让貌美妇人只觉得头胀欲裂的磅礴神识,然后轻轻点头,面上带笑。 “算是有功,留你一命。” 言罢,貌美妇人尚且没有回神,就被老妪重新丢回木河河水之中,可即便如此,貌美妇人身躯也已经隐现裂痕,更在裂痕之间,有着十分细微的阳气流火出现,让身为阴鬼邪祟的貌美妇人在回过神后,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嚎。 老妪面上带笑,眼神阴森。 直至片刻之后,已经眼瞳涣散,横陈在河底无力起身的貌美妇人,身上的裂痕与阳气流火才终于逐渐消散,从那烈火焚身一般的巨大痛苦之中解脱出来。 可即便如此,貌美妇人的百年修行,也已经功亏一篑。 重新回到了九品最底端。 再要重新修行回去,又得百年。 “有赏有罚。” 老妪沙哑的声音从河面上传来,让貌美妇人涣散的眼瞳,重新凝实了些许。 “区区鬼祟也敢冲撞老身,罚去你百年修为。” 声音落定,老妪便转向南方,只方才抬脚,就立刻凭空消失。 貌美妇人浑身一震,呜呜咽咽又一次哭了起来,这回是真的伤透了心,想着前不久还因祸得福,因为那莫名之间就忽然涌动起来的天地气机,让自己得到了更多地下龙脉蕴藏的龙气,修为猛然精进了足足一寸有余,却才没过多久,百年时光好不容易才终于积攒起来的修为,就忽然消散一空。 而在此前,还忽然发现自家的祖屋被人不告而用。 命途多舛! 实在是命途多舛! 貌美妇人哭了好一阵,终于恢复了一些气力,忽然见到河道两边已经聚集了许多活人,话音纷杂地说着河婆鬼怪什么的,而其中有些胆大的糙汉子,已经开始解衣,眉眼凶狠地嚷嚷着要下水查看一番,倘若真的死了,还要拜托邻居们帮忙照看家中老小。 闻言如此,貌美妇人脸色再变,不敢继续停留,生怕会被那些一身阳刚血气格外浓重的糙汉子下水发现,然后将她抓出去一顿毒打,就只能仗着先前终于恢复的一些气力,沿着河流逆流而上。所幸鬼祟河婆是靠水而生,无论顺流逆流,游动起来都丝毫不会浪费任何气力,若非如此,只怕根本游不远,就会被那些下水的糙汉子发现。 貌美妇人离开小镇最繁华的地段,又游过祖屋所在的陋巷,没有任何停留,继续向上。 直到出了小镇。 西边依然冰天雪地,寒冷气流顺流而下,已经过了拱桥,正向着小镇方向缓缓蔓延。 察觉到寒气森森,貌美妇人方才惊醒过来,终于记起自己是为何要离开更靠近那条潜藏在地下深处的龙脉,便立刻止住身形,迅速后退,直至那些寒气森森没有抵达的地方才终于停了下来。 身后是活人聚集的小镇,而身前则是足够冻死她这小小鬼祟的森寒。 貌美妇人脸色雪白,眼神惨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毕竟阴鬼邪祟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忤逆阳世人间的大道,而那所谓福源与天道偏颇,自然就不可能享受到哪怕只有些许分毫。而貌美妇人既然身为河婆,哪怕无人告知,也在身死之后化身河婆时就能自然知晓,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竟会到了这般地步。 貌美妇人彻底心灰意冷,前后看了看,最终还是决定回去祖屋附近,哪怕自己百年修行已经功亏一篑,方才终于在泥土尘埃中露出半个脑袋,就被人生生踩了回去,无法再真正靠近有着许多如同烈日骄阳一般的修士驻足其中的祖屋,也要在附近的河道里略作停留,只要能够远远望见祖屋所在,就已经心满意足。 再之后,就是安静等着西面足够冻死她这小小归宿的寒流,缓缓蔓延而来。 然后将她活活冻死,烟消云散。 总比被活人发现,抓出河水活活打死来得强。 第136章 因祸得福 时隔两日,云泽才终于幽幽醒转。 一直提心吊胆的乌瑶夫人,哪怕早已知晓云泽性命无恙,却也是到了真正见到云泽苏醒过来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后便立刻带着青雨棠转身离开,是一如先前般,觉得眼下还不到与云泽相见的时候,尤其云温书曾在她这里留下的东西,虽然只有很短的一段话,而且乌瑶夫人并不怎么能够听得懂,可即便如此,乌瑶夫人也从只言片语中浅显洞悉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就更加知晓,还远远不到将这些告知云泽的时候。 而也正是因此,哪怕乌瑶夫人如何想要与云泽相认,都仍是选择了离开。 姜家圣人,早在两日前,云泽虚浮不定的生机终于稳固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带着姜星宇启程返回,只是姜北却依然留在了木河镇,与开阳圣主张翼鸣、麟女顾绯衣、景博文、老道人、罗元明几人一起,始终守在这间破屋之中,定要见到云泽睁开眼睛,才能放心。 而在今日,云泽终于醒转之后,姜北与一副黑煞神模样的开阳圣主,连同老道人一起,才终于启程离开。 对于姜北而言,有些话,是想要尽早回去问一问清楚,至少也要做到心里有底才行。而开阳圣主张翼鸣,则是因为开阳圣地之内还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哪怕明摆着一副黑煞神模样,不爱耗费脑力的张翼鸣如何不情不愿,也总不能将偌大一个圣地丢在一旁,对其置之不理,否则就于情于理都不太能够说得过去。毕竟也是一方圣地之圣主,既然身居高位,自然也就需要承担起应有的责任,对于此般,开阳圣主在云泽苏醒过来时候,见到席秋阳面上始终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许多,也跟着高兴起来,说着说着就开始大倒苦水,将自己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费力,添油加醋来来回回说了好些遍,还是顾绯衣觉得脸上无光,伸手拉住了张翼鸣,这才终于制止这位平日里总是格外潇洒,却如今又在自家哥哥面前摆出一副怨天尤人模样的开阳圣主,继续没完没了地说下去。 至于老道人,则是单纯不太放心被他丢在学院弟子房,交给了姜夔照顾的陆家平。毕竟姜夔究竟是个什么性情模样,老道人再清楚不过,就生怕那位明明身为一方学院院长,却总是喜欢玩忽职守,躲在玄青殿最高层某个房间里打游戏的姜夔,会将自己门下受伤颇重,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下床的二弟子忘在脑后。 若只是没有吃喝也就罢了,陆家平好歹也是十二桥境修士,不会太过不堪。可怕就怕拉屎撒尿也都在床上。 老道人甚至不敢去想,如果姜夔真将陆家平忘在脑后,整整两天多的时间没有理会过,而自己回去之后,又会见到怎样的一幅场景。 老道人带上姜北,匆匆离去。 开阳圣主一脸的不情不愿,依依不舍,却也只能在席秋阳的严厉眼神注视下,乖乖回去。 原本拥挤的房间,立刻就变得宽敞了许多。 但事实上也并不怎么宽敞。 破屋空间不大,四面漏风,先前时候可谓重伤垂死命在一线的云泽,如今虽然已经苏醒过来,并且在诸多珍稀丹药与灵株宝药的帮助下生机勃发,不仅伤势已经完全愈合,并且修为也出现了长足的进步,却也依然面色发白,腿脚无力,承受不住两日前一场波及整座天下的气机涌动,带来的已经触及到极北之地所在范围的寒风,就一整日的时间都只能裹着那些换洗的衣裳所在床铺上瑟瑟发抖。 如此状况,就根本不能奔波劳累,也承受不住横渡虚无带来的些许压力。 席秋阳未说二话,直接盖棺定论,就在此间休整几日,等待云泽身体恢复之后再回去。 景博文有些受不住破屋里的乌烟瘴气,有些后悔先前时候没有跟着老道人与姜北一起返回学院,却也未曾在面上表现出来,只在与云泽简简单单说过一些话后,就转身出了屋门,在黄泥呼成的围墙院子里随意走动,当作散心。 两日以来,经常如此。 而隔壁的杏眼少女也总会在景博文走出破屋之后没多久,就出现在矮墙另一边。 见识短浅的陋巷少女,没什么能耐说一些天南海北,只能讲一讲发生在镇子里有趣的见闻小事,不过是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狗屁倒灶,只是在陋巷少女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要更加委婉一些。尤其是当少女提起那条巷子的哪一家妇人,家里如何如何,发生了什么事,与邻里街坊骂了起来的时候,言辞闪闪烁烁,脸蛋也总是红彤彤的,哪怕景博文才只亲眼见过一次妇人吵架,也大概能够猜得出少女为何如此。 毕竟其中有些话,哪怕景博文一个大男子,也实在有些说不出口来。 而除此之外,便就是少女偶尔随着父亲上山砍柴,见到的一些野鸡野兔,又或何种长相奇特的花草。似乎是在陋巷少女的心中,这些东西就已经是她见过的全部,虽然很少很少,但却始终有着说不完的话。 最开始的时候,景博文还有些兴趣听一听,却到后来,见到陋巷少女实在没有什么新的花样,景博文就再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只是实在闲来无事的时候,才会大发慈悲主动说上几句,跟这位生在陋巷之中,从未见过真正世面的少女讲一讲小镇外面的光景。再之后,就是在心中暗自轻叹,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哪怕少女如今方才不过碧玉之年,就已经有此规模,只怕将来生养之后,就会变得比起周遭几户人家中大多规模高耸的妇人,更具规模。 这般身段,在修士之中可是不太常见的。 哪怕景博文,也就只见过包括乌瑶夫人、赵飞璇,与早先时候见过的,名为莉娜和蒂娜的海外人在内,很少数的一些女性修士,才能勉强与少女一较高下。 而更为多见的,还是如青雨棠与顾绯衣那般规模的女子。 要不然怎么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呢。 景博文与陋巷少女笑着点头打过招呼,眼神不留痕迹扫过少女高耸的胸脯,心中暗自一阵唏嘘。 天色灰沉,也不知是要下雨,还是下雪。 一阵寒风吹来,穿衣并不厚实的景博文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皱眉望向寒风吹来的方向。小镇西边,一座绵延无尽起起伏伏的山脉,许多长青木都已经枝叶凋零,在短短两日间就变成了一片颓败的模样,更将两日前的一场大雪完全冻结,始终不化,一片银装素裹的模样,是与那场波及到整座天下,导致了四时混乱的气机涌动有关,方才会在这北城以南偏西的地方,出现了足以比及极北之地边缘周遭的森然寒气。若非如此,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开辟了气府的景博文,寒暑不侵,就根本不会觉得很冷。 隔壁的陋巷少女,一身棉衣,裹得严严实实,也依然会觉得寒风冷冽,被冻得鼻尖脸蛋通红,瑟瑟发抖,忍不住向着景博文投去了羡慕的眼神。 气府开辟,可以生机蓬勃,任凭四时变换,寒暑不侵,是人间之人的常识之一。 哪怕陋巷少女见识浅薄,也曾听人说起过。 而在有所察觉之后,景博文就收回了望向灰沉沉天空的目光,略作思索,便由自气府之中取了一卷竹简出来,随手丢给了那位名为谢安儿的陋巷少女。 少女慌忙接住,杏眼中满是疑惑。 难得大发慈悲的景博文,又一次大发慈悲,轻声解释: “这里面是一篇不太入流的灵决古经,也包含了一些凡人境的修炼方法,你就照着上面说的修行,如果足够勤勉的话,并且不会太过奢求根基稳固,出不了几年时间就能开辟气府。算是这两日,你陪我闲聊解闷的报酬。” 言罢,景博文就动身离开院落,只身去往小镇东边,打算去那片相对陋巷而言十分繁华的地段,买一些吃食糕点回来。 破屋里,同样时刻关注着两间院子中间矮墙附近光景的妇人,直到景博文走得远了,才终于神情激动地冲了出来,不顾天气寒冷,张开双臂拥住了自家闺女,眼眶通红,喜极而泣。 陋巷凡人,又哪里能够奢望此生能够步入修行之道? 就只要能够平平安安,吃饱穿暖,就已经是老天赐福。 可在如今,只因为自家名作谢安儿的少女与那年轻人聊了几次天,解了几次闷,就得到了一部灵决古经作为回报,哪怕在那年轻人口中只是不怎么入流的灵决古经,妇人也已经觉得是老天爷开眼,祖坟上冒了青烟。 少女谢安儿,神情呆愣,听见身旁母亲激动的胡言乱语,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又望向景博文离开的背影一阵发呆。 然后,悄悄攥紧了手里的那卷书简。 “根基稳固...” 少女不太懂得修行道理,但也已经暗自记住了那句话。 ... 木河水底,已经被寒冷天气冻得半死不活的貌美妇人,满脸艳羡,却也深刻知晓,如今的自己就算真的想抢想头,也根本没有那个本事,且不说那赐下了灵决古经的年轻人好不好得罪,便只是少女的父亲,那个习惯了吃苦的糙汉子,已经被冻成了这幅德行的自己,都未必能够打得过。 而在短暂的艳羡之后,妇人就又开始凄凄艾艾抹眼泪,哀叹怎么别人家的姑娘就这么好命,可自己却如此不幸。 眼窝子极浅的貌美妇人,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已经哭了不知多少回,更不知自己还能再哭几回。 毕竟此间天气倘若再继续这样下去,最多最多出不了两天,自己就要被彻底冻死,然后沉落水底,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就连转世投胎都不能。毕竟阴鬼邪祟本就是鬼怪,乃是生灵死后灵魄所化,倘若灵魄也死了,也散了,又怎么可能还有转世投胎的希望。 貌美妇人抹了抹眼泪,从水面钻出头来,小心翼翼趴在河道边缘上,望向祖宅。 如果不是被人占了祖宅,自己就能打上一盆木河水,然后躲在里面,哪怕四面漏风,也总比呆在外面忍受这般天寒地冻强得多不是? 但很快,貌美妇人就又重新缩了回去,继续躲在水底。 她是实打实的鬼怪,又没有什么能够遮掩自身的神通,比不了早先时候在西边那座大山山顶上见到的,只是一缕残魂与一缕神念两个年轻人,不会被普通活人看到。尤其那只有一缕神念的俊俏年轻人,是但凡活着的生灵,都不可能以肉眼直接看到,甚至不会惧怕活人生机气息,随随便便就可以找个暖和的地方躲起来,又不会影响到那些活人。 貌美妇人又开始止不住地抹眼泪,哀叹自己太过命苦。 ... 云泽裹了一身好几件衣裳,有些是席秋阳的,有些是罗元明,还有一些甚至是顾绯衣的。尽管云泽实在不愿如此,可前不久才身受重伤,如今虽然表面愈合,但自身气机方面的损伤却不会如此轻易就恢复过来,而在过分虚弱之下,就不得不尽可能更多地裹住一些衣服在身上,避免体虚受寒,还要生病。 人之病理,大多是与血气温度有关,简单说来便是血气遇温则行,遇寒则凝,而人之血气又贵在流通,便一旦出现寒气入体的情况,就极易造成经络血脉不同,继而出现各种病症。 席秋阳方才记起一事,只是景博文已经走远,就只能叫了顾绯衣到近前,遣她动身去往小镇药铺,采买一些陈年艾草回来,以三至五年最佳,或是点燃灸穴,亦或焚烧取暖,都对于在如今受伤之后,一身阳气生机血气尽显虚浮之态的云泽有着极大裨益。 尽管两人之间曾经有过一些矛盾,但自从知晓了席秋阳真正身份之后,顾绯衣也就将那些矛盾尽数抛之脑后,闻言便立刻动身,不曾再有忤逆之举。 而云泽则是自从苏醒之后,就一直略显沉默,总是怔怔出神。 气府偏隅一角中的一尺剑锋,锋芒内敛,格外安静。 伤势所在之处犹如一粒花种般的雷光,如今也已经生根发芽,将藤蔓根须遍及四肢百骸与经络血管,烙印下许多繁复错杂,如同灵纹一般偶尔会有雷光出没游走的痕迹。 脑海中,也凭空多出了一篇经法总章。 《雷法》。 而且还是十分完整的《雷法》。 大致看过之后,云泽才终于逐渐梳理清楚,是整部搏杀真解之中,不禁包含有十分基础的控雷手段,更囊括了上千件由自雷霆之中演变而来的武功技法,数百件搏杀术,甚至还有十余件搏杀大术,与一件更在搏杀大术之上,真正意义上的真解手段。 因祸得福,不过如此。 尽管心中疑惑不解,但终归还是激动之情胜过了浓浓困惑。 修士之间,不成文的规矩有很多,难以赘述,而其中一条便是对于这天下之间诸多想不通的、猜不透的、看不穿的,就不要去想、去猜、去看,毕竟缘浅缘深终是天定,也自有因果,倘若定要强行去做,到头来就反而只会误了自身。 很有道理的规矩。 而云泽显然并不知晓在修士之间还有这样的规矩存在,只是切切实实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其中关键,与其多费心思去想这些,还不如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这部得来不易,十分完整的《雷法》,与气府中莫名其妙躲藏在偏隅一角中的一尺剑锋上。 而无论《雷法》也好,一尺剑锋也罢,都是顶了天的极大福源,而云泽也是深切知晓,一旦将自己身负完整《雷法》与一尺剑锋的消息泄露出去,等待自己的,就必然会是怀璧其罪导致的,无休无止的追杀。也正因此,自从苏醒之后,云泽才会强行按捺下自己的激动之情与心湖澎湃,始终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冷静与沉默,哪怕如今身边所剩之人大多都是可以信得过,但云泽也从没想过将这些事告知他人。 越是事关重大,就越少人知道越好。 云泽在顾绯衣动身出门之后,忽然长长吐出一口闷气,裹着一身颜色款式各异的衣裳,忽然下床,想要去外面吹一吹冷风,让自己能够更加冷静一些。 “去哪儿?” 过分劳累的席秋阳,第一时间从入定之中苏醒过来,目光望向下床的云泽。 始终沉默无言的老道人,与神情低落的罗元明,也一同看来。 云泽不动声色,装出一副十分勉强的模样扯了扯干裂的嘴角,声音沙哑道: “想去外面走一走。” 闻言,席秋阳略作沉默,大抵是觉得自己这唯一弟子方才经历了一番生死线上的徘徊,大起大落之后,心中难以平静,就确实需要外出走一走,让紧绷的心弦能够得以放松,便轻轻点了点头,只开口嘱咐一句: “别走太远,也别在外面待得太久。” “知道了。” 脸色苍白的云泽咧嘴笑了笑,紧了紧裹在身上十分厚实的衣裳,已经穿好了鞋袜,准备动身出门。 罗元明一直盯着云泽,欲言又止。 老道人有所察觉,略作思索,便用肩膀轻轻碰了碰身旁的罗元明,又冲着已经推门出去的云泽抬了抬下巴,示意一下。 光头锃亮的罗元明略作迟疑,心中一番天人交战,许久才终于吐出一口浊气,下定决心,起身追了出去。 而在罗元明终于追出黄土矮墙围成的院落时,云泽则是裹着衣裳,已经在不远处河岸埠头最靠近河面的两级台阶上坐了下来。虽然只能勉强见到些许侧脸,但罗元明却依然可以瞧见脸色格外苍白的云泽,正斜过脸来,望着破屋正对面的河水目瞪口呆。 第137章 阴雨 一场小雨,终于是淅淅沥沥下了下来。 雨珠不大,落下的时候细如牛毛,雨势也小,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下了许久也不过方才能在地面上见到些许湿意。可就是这么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珠砸在人身上时,却是格外的阴凉沉重,尤其砸在脸上的时候,没有头发隔在中间作缓冲,就越发显得冰凉刺骨,而且还被砸得生疼。 也似是比起一场真真正正的滂沱大雨都要更加厉害一些。 云泽被这场细如牛毛的小雨砸得恍然回神。 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不是瞧着那貌美妇人胸脯高耸,屁股又圆又翘才会如此,而是那面色格外苍白的妇人,抱着两膝蜷缩在水底的模样,再加上顺着水流缓缓飘荡,足有三丈长的鸦青色长发,就着实有些吓唬人。 经历过古墓之行,又与那位十万年前纵横人间无敌手的绝世大妖近距离相处之后,也似是觉得并非所有阴鬼邪祟都是害人之物,就变得不再如先前一般惧怕鬼祟。可即便如此,在见到一个活生生,正躲在水底呜呜咽咽的河婆之后,云泽心脏也是一阵突突直跳,近乎跳到了喉咙口,好不容易才终于压了下去,又壮着胆子仔仔细细将那妇人看了又看,方才终于察觉到,这看似有些吓人的妇人,也就只是区区九品小鬼罢了。 如此微弱的阴气,不必修士出手,就只是随便找个壮年汉子在这里,貌美妇人都绝不敢轻易上岸。 云泽暗中松了一口气,眼角瞥见了驻足在旁侧不远处,正皱着眉头,眼神凝重抬头望天的罗元明,便回过头去看了看。就像之前眼角忽然瞥见了水底有人,就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了看一样。而在见到罗元明的动作之后,云泽也才终于察觉到这阵意料之中的雨,并非什么雨珠豆大,能够将人砸得升腾的瓢泼大雨,而只是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罢了。 雨滴冰冷刺骨,要比从西边吹来的寒风更加森然。 藏在水底的貌美妇人,在之前时候因为冲撞了一位不知来历的老妪,就被生生剥夺了百年修行成果,从原本在她看来高高在上的六品鬼修,变成了如今真正卑贱到泥土尘灰中的九品鬼修,却没有丢掉性命就已经算是走了大运。尽管貌美妇人总是习惯性会自怨自艾,也并不知晓那老妪为何会在通过自己的记忆,见到那两位年轻修士的时候格外欣喜,可毕竟也是留了一条命在,哪怕百年修行成果一朝散尽,也总比灰飞烟灭要强出太多太多。 貌美妇人不是想不开的鬼,只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大起大落,就让貌美妇人实实在在体会了一番天命无常,再加上如今真就已经陷入绝境,哪怕不被别人发现,也最多不过两日时间,就会被活活冻死在这条木河之中,彻底灰飞烟灭,烟消云散。而也正是因此,如今又一次冲撞了一位年轻修士,就让貌美妇人原本的心如死灰,更加雪上加霜。 索性也不逃了,毕竟逃或不逃,都要难免一死。 而且哪怕年轻修士放过了自己,也免不了会被活活冻死。 怎么都是一死... 貌美妇人眼圈儿一红,又开始抹起了眼泪,呜呜咽咽个不停,让正在满心疑惑,这场微不足道的小雨怎么会如此冰寒刺骨的云泽,一阵心烦意乱。 罗元明也注意到了貌美妇人呜呜咽咽的声音,皱了皱眉,暂且将雨水古怪的问题抛之脑后,来到河岸边缘,低头瞧去,正瞧见藏在水底抹眼泪的貌美妇人,有些愕然,没曾想过这条流经整座木河镇,牵扯到了几千人吃水问题的木河之中,竟然还有河婆这种活人溺死而成的鬼祟。 这种水,可不兴喝啊! 罗元明扯了扯嘴角,忽然想起自己这趟出门的本意,就将这方才不过小小九品的鬼修丢在一旁,转身去到云泽身旁,学着后者模样,在另一侧坐了下来。 只是究竟应该怎么说,罗元明却根本不知道。 一时冲动就跟出来了,如今事到临头,就说也说不出来,退也不能再退,陷入两难境地。 貌美妇人躲在水底呜呜咽咽的声音,让罗元明更加心烦,暗自强忍了一阵之后,终究还是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来,脸色阴沉眼神阴森盯着水底的貌美妇人。 “那河婆,能不能别哭了!” 听见喝声,貌美妇人呜呜咽咽的声音当即一咽,哪怕已经豁出去了,也依然被罗元明吓得肝胆生寒,身躯颤颤。妇人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许多,瞪大了眼睛,畏畏缩缩看着罗元明,下意识就想转身逃走,又忽然想起木河上游是何等的天寒地冻,而下游又不敢再去,毕竟那些阳气极重的汉子,先前还在找她来着,就一时没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反倒是罗元明,被河婆这番模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鬼祟还会害怕活人?” 云泽声音沙哑,忍不住咂舌,抬起头来看向罗元明,问了一嘴。 “虽然只是个九品小鬼,但也不该直接被你吓哭了才对吧?” 闻言之后,罗元明张了张嘴,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锃亮的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满脸悻悻然重新坐了下去。 好歹也算是个不错的开场,至少已经说上话了。 罗元明开始暗下揣摩腹稿,想着应该怎么为先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泽受伤一事,开口道歉。 可云泽却从未在意过这些,毕竟也是因祸得福,不仅得到了十万年前纵横人间无敌手的绝世大妖,手中的半件兵刃,更得到了从头到尾一字不缺的完整《雷法》,哪怕身体是因为先前一道剑气透心而过,导致身受重伤,险死还生,却也依然觉得心情极好极好。毕竟那一道剑气也是源自绝世大妖,尽管只是一缕残魂罢了,却也绝非罗元明与顾绯衣能够出手阻拦。尤其不为人知的是,那道将他透心而过的剑气,并非是那位绝世大妖大意疏忽导致,而是刻意为之,一来是为斩碎别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几道神念,二来则是为了再带出云泽的一缕神念,让他能够亲眼瞧一瞧,大圣修为的修士,一旦生死相向,又会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场景。 但更重要的还是近距离看一看大圣修士的手段,再亲身感受一番那些已经近乎被推演至极的道法秘术,就对于日后修行,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裨益。 这可是哪怕圣人修士,也求都求不来的天大机缘。 收获颇丰的云泽,根本就不曾在意过自己是否身受重伤,是否险死还生,毕竟是毫无意外地留了命在,也没有影响到自身的修行根基,这就已经十分足够。 至于身受重伤,甚至在他人看来还是险死还生,就都被云泽当成了收获如此机缘需要付出的代价。 有失有得,才算契合天道阴阳之理。 或许那位绝世大妖之所以要将他重伤,也是因此? 云泽心中念头一闪而过,跟着便又忍不住猜测,那位一袭白衣胜雪的绝世大妖,为何就偏偏选中了自己?又凭什么要送给他如此难以想象的机缘造化? 却也仍是一如先前般,根本想不通。 默默抿了抿嘴唇,云泽将这些想不通也猜不透的事儿,再一次抛之脑后,又忍不住紧了紧身上格外厚实的衣裳,扭头看向水底还在呜呜咽咽的貌美妇人,咧嘴一笑。 “就这一小会儿的时间,你都已经哭了两次了。现在这次是被吓得,我大概知道,但刚才那次,你又为什么要哭?” 闻言之后,藏身在水底的貌美妇人抬起头来,大抵是觉得这位年轻修士还算和气,并没有其他修士那般,一旦遇见阴鬼邪祟就立刻喊打喊杀的“一身正气”,便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了过去。方才时候真的是被吓到了,没有看的仔细,但貌美妇人却也依然隐约觉得这位至少看起来还算和气的年轻人,似乎是是在哪里见过,而在如今终于看清了云泽模样之后,貌美妇人面上神情当即一怔,下意识就想要靠近上去,再看得更加仔细一些。 但忽然意识到自己靠近过去就是在自己找死的貌美妇人,方才起身上前不过半步,就立刻小心翼翼缩了回去,继续格外拘谨地呆在水底,却也依然忍不住偷偷摸摸瞧着云泽模样,看了又看。 这般行径,让云泽觉得有些奇怪。 又一次紧了紧衣裳之后,云泽回头看向罗元明,却见到后者也注意到了水底河婆的动作,同样满脸困惑,正扭头看来,甚至是将先前还没完全打好的腹稿都已经忘了,下意识开口问道: “你跟这小鬼见过?” “我?” 云泽愕然,回过头去瞧了瞧那河婆模样,然后轻轻摇头。 “没见过。” 也似是觉得这种说法有些不对,云泽想了片刻之后,又改口道: “至少我没见过她。” “那就是她之前见过你?” 罗元明挑起眉头,看向藏在水底正偷偷摸摸暗中看来的貌美妇人,口中打了个呼哨,就算是叫了一声那貌美妇人。 “你见过他?” 已经想起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处,见过这位生了一双狐狸眼年轻人的貌美妇人,面上露出些许迟疑,但还是轻轻点头。 见状,罗元明轻轻咂舌。 “靠近点儿说话。” 言罢,罗元明一脸贱兮兮模样凑到云泽近前,刚想说些什么,又忽然想到自己不该如此,立刻就闭紧了嘴巴,重新缩了回去。 趁着水底夫人还在迟疑的时候,罗元明只稍作犹豫,便开口道: “先前还在古墓的时候,那道剑气...” “你拦不住的。” 云泽知道罗元明想说什么,是早在之前苏醒过来之后没多久,见到罗元明一副斗败了的公鸡模样,就已经知道罗元明是在为何而愧疚,而先前又见到罗元明追了出来,也便跟着想到了他要说的话,就不等他说完,便直接摇了摇头开口打断。 罗元明有些惊愕,很快就想到自己之前的表现可能太过明显,就更加垂头丧气。 云泽将脸上格外、阴冷的雨水在身上蹭了蹭,已经被这不知为何会阴冷无比的雨水冻得脸皮生疼,就有些不太愿意继续在外面逗留下去,便直接站起身来,开口笑道: “那可是一位古代大妖的剑气,虽然只是一缕残魂的手段,但也绝不是你,也或顾绯衣能够拦得住的。关于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而且还知道哪怕是师父和老前辈在那里,都未必能够拦得住。更何况,我自己都不太介意这件事,如果你还是定要钻进牛角尖里不肯出来,那我就真没什么其他好说的了。” 闻言之后,罗元明面上神情明显一愣。 始终暗中关注着此间的老道人,点头微笑。 解铃还须系铃人,理应如此。 可在云泽看来,罗元明则是有些当局者迷了,在这方面远远比不上虽然心怀愧疚,但也十分看得开,想得通的顾绯衣。 但也不算什么坏事儿。 毕竟罗元明也是十二桥境的强大修士,天赋异禀,甚至气府之中还有异象伴生,且不说现下如何如何,就只说未来,只要不会中途夭折,就必然能够成为可以雄镇一方的大人物。 只在如今费了些微不足道的口水罢了,却又能够结下一桩善缘,云泽自然是乐得如此。 但也不过是些小心思罢了。 而在说过之后,云泽便扭头看向已经咬着牙关决定下来,靠近一些说话的貌美妇人。 “外面太冷,我方才险死还生活过来,有些捱不住,咱们就还是去屋里说话吧。” 言罢,云泽转身就走。 回过神来的罗元明,神情轻松,脚步轻快跟了上去。 只留下那方才将脑袋露出水面的貌美妇人,望着两人背影又一次迟疑起来,然后眼睁睁瞧着两人去了自家的祖屋老宅,而那天生一双狐狸眼的年轻人,则是在推开院门走进去后,又未曾关上,显然是特意留了门给她。 十分念旧,早先时候就想要回到祖屋老宅看一看的如今光景的貌美妇人,有些意动。 又忽然察觉到这场对于活人而言会感觉格外、阴冷森寒的雨水,对于自身有着极大裨益,甚至只是这短短片刻,她如今的九品修为就已经有了长足进步,甚至已经到了八品在望的程度。貌美妇人惊讶片刻之后,眼圈儿又一次红了起来,险些没有控制住就要再抹眼泪。 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啊! 貌美妇人在心中告谢老天,不再迟疑,托着三丈长的鸦青色长发离开水面,也依然没有觉得丝毫不适,便更加激动,以至于胸前伟岸都跟着颤抖起来,一晃一晃,惹人瞩目。 因为一场格外、阴森寒冷的小雨,陋巷里,无论街道也或院落,都已经再无人烟。 貌美妇人壮了壮胆气,收敛好自己的情绪,走向祖屋老宅。 一整副破落的模样。 到也跟自己溺死之前的时候没差太多。 但许久不曾回来过的貌美妇人,依然激动得难以自抑,双手叠在一起捂在心口,将本就弧度夸张的胸脯,都挤得贴紧了灰白素衣,实在是颤颤巍巍。 云泽与罗元明,各自拿了一条板凳,不曾留在屋里,而是坐在屋檐下,正各自沉思着什么。 又有一张板凳,被摆在屋檐外面。 还另有一位道士模样的老人,正站在祖屋老宅的门口,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貌美妇人见到了老道人头顶上,一身阳刚生机血气汇聚而成的景象,被吓得激动之情全然消退,瑟瑟发抖。 老道人眼神不留痕迹扫过妇人胸脯,然后就瞥见自家那位光头锃亮的大弟子,正斜着眼睛看过来,当即便就干咳一声,又吓得那位貌美妇人浑身猛一哆嗦,直接跪在了地上。 “阴鬼邪祟,并非全为害人之物,尤其老道我在风水堪舆方面还算有些造诣,能够看得出,你是溺死在这木河之中,又被龙气所困,方才未能前去阴间转世,反而成了此间河婆。身为阴鬼邪祟,非你所愿,乃是时也命也,我等亦有同情。且老道我观你一身气机,不曾带有分毫血腥戾气,便就是未曾杀人,而我等几人也并非何种偏执之辈,你便尽管放心就是。” 老道人目不斜视,义正言辞。 “今日一场阴雨,固然其中阴气沉重,于你而言多多少少有些难以承受,但也不失为一场造化,淋一淋阴雨,忍一忍阴寒,就反而对你如今的修为境界,与日后的修行之路有所帮助。却你须得在此间答应老道,哪怕日后境界攀升,修行有道,也依然不会滥杀无辜之人。若你不肯答应...” 说着,老道人眼神立刻变得阴森下来。 跪伏在地的妇人脸色急变,连连叩首言说不敢,额头砸在地面上,砰砰作响。 眼见于此,老道人轻轻点头,眼神不留痕迹再次所过妇人随着上身起起落落就颤颤巍巍的胸脯,却忽然听到旁边罗元明重重咳了一声,眼角当即一抽,不敢再看。 “既然如此,你几人,便好好说话吧。” 老道人大袖一扫,留下一片灵纹阵法,掩盖了院中三人的身形,不会被旁人,尤其是隔壁那位杏眼少女见到,之后便就转过身回去屋里。 只在转身时,老道人还刻意荡起大袖飘摇,摆出了一副出尘仙人的模样。 上梁不正,下梁自歪。 第138章 斩龙 阴雨霏霏,落遍了整座小镇。 席秋阳结束调息,立身于屋后窗前,抬头望向铅云厚重的天空,眼眸之中灵光暗藏,眉宇之间愁云不散。 细如牛毛的雨丝,丝丝缕缕。 在凡胎肉眼看来,不过如此。 老道人关上了破破烂烂的房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又顺着门上破裂出来的缝隙瞧了眼屋外的几人,见到无人注意,便将指尖咬破,格外郑重以精血为墨,迅速勾勒出一道道繁复灵纹,最终交织错落分布成一座小桥阵法,落于掌心之中。 “可否?” 老道人压低了声音,轻轻问了一句。 席秋阳回头看一眼阵法,点了点头。 见状,老道人再不迟疑,手掌一震,掌心中格外小巧的阵法便立刻流转出无法以数计附着着纤细血丝的黯淡光华,犹如一尾又一尾灵活游鱼,游弋在破屋不大的空间之中,随后悄无声息,游向房梁、墙壁、破烂屋瓦,将从天而降的阴雨全部阻隔在外,亦是将那隐藏在雨水之中,无法以肉眼见到的惨淡恶气完全隔绝。 做完这些,老道人眼眸中的神光,忽然就变得暗淡了许多。 灵纹阵法所蕴藏的气机,未曾蒙荫到破屋之外的其他人,甚至就连早先时候已经去往小镇西边的景博文与顾绯衣,老道人也无暇顾及,只能盼望着那两人能够自求多福,找到一处还算安好的地方,躲一躲这场来意不善的小雨,也或尽早赶回此间,避免因为自身淋雨,就沾染到太多隐藏在雨水中的惨淡恶气,从而被那恶气根源在身上留下印记——尽管老道人在风水堪舆方面的造诣并不多深,远远比不上当年相伴一起深入各处古墓恶土的云温书,但也在耳濡目染之下,锻炼出了相当非凡的眼力,甚至是比席秋阳还要更早察觉到,这场只覆盖了木河小镇与周遭地域的小雨之下,暗藏的可怕杀机与凶险。 若非如此,老道人也不会特意以精血为墨,费尽心力勾勒出这样一座被他当作压箱底手段的灵纹阵法。 施展起来,实在是殊为不易。 老道人深深喘了几口粗气之后,面色非但未曾好转,反而变得还要比起先前时候更加萎靡一些。毕竟阵法看似小巧,但其中的繁复程度,却远非表面可见。而也正是因此,哪怕老道人有着圣人之境,也已经在勾勒这座灵纹阵法时,耗费了数量相当庞大的心气心力与精血,就不免有些站立不稳,只得脚步摇摇晃晃走向一旁床铺,好不容易才终于捱到床边,又以双手率先伸出扶住,这才终于能够格外艰难在边沿落座。 老道人的模样,忽然变得要比之前时候更加苍老了许多。 席秋阳默不作声收回视线,继续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纤细雨丝。 细如牛毛,却又偏偏凶于猛虎。 尽管只在如今还不能完全知晓,一旦被这雨水之中潜藏的惨淡恶气在身上留下了印记之后,后果又究竟如何。但恶气毕竟是恶气,从来不会与人为善,也就只有门外院子里的那种阴鬼邪祟,才能由自其中得到一些平白而来的好处。 倘若鬼祟一身修为境界足够,甚至还不需要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将那些好处全部揽入怀中。 不属阳间之物,不遵天道至理。 只可惜,那貌美妇人修为太差,承受不住雨水与阴气浓重带来的森寒,若非有着老道人在院中布下的灵纹阵法,能够阻拦些许在雨水之中裹挟暗藏的惨淡恶气,便最多不过一时半刻,那只有九品修为的貌美妇人,就会立刻爆体而亡,烟消云散。 天上掉了馅饼下来,也得有本事接得住才行。 就像一场冰雹雨落,有的人拿着铁锅去接,有的人拿着瓷碗去接,而最终的结果又会如何,也就无需赘述,一目了然。 可相较于这些,席秋阳更在意的却是这一场阴雨背后的恶气根源,究竟图谋为何,又怎么就偏偏选中了这样一座并不起眼的木河小镇,甚至是不惜冒着极大风险,暗中插手在两位大圣的激烈大战导致的气机涌动之中,将如此庞大而又浓重的阴气,送到了小镇西边的山岭之中。 能够阴寒到堪比极北之地边缘地带的冷风,不是凭空而来。 只是无论如何,席秋阳也想不到这样一股庞大而又浓重的阴气,会是前不久他在深入那座古代妖城寻找云泽时,远远望见的,由自尸体眼眶中垂落出能够绽放万丈腥光的眼球,一路追寻着那位十万年前绝世大妖的一缕残魂而来,要以这些庞大而又浓重的阴气,裹挟着惨淡恶气,将那大妖的一缕残魂彻底灭杀。 哪怕尸体已经完全腐朽,灵魄枯竭,也依然不肯放过生前仇恨。 只是可怜被这一场阴雨淋到的木河小镇,恐怕用不了多久之间,这座因为南北两城建立,又恰好处于一个南北来往重要地段就越发繁华起来的小镇,会慢慢变成一处阴气环绕,恶气横生的死地。 席秋阳望着有根天雨,愁眉不展。 阴雨之势,恶气惨淡,已经变得越发惨淡了。 ... 小镇西侧,接过了用黄纸包裹的几斤陈年干艾叶的顾绯衣,在付了一些铜板之后,便就准备直接冒雨返回。 只是方才走出一步,脸上就已经淋了一滴阴雨的顾绯衣,又很快便就退了回来,站在草药堂的屋檐下,黛眉紧蹙,抬头望向远在高天之上的铅云厚重,眼神之中带着浓重狐疑。 雨丝细如牛毛,却一旦砸在脸上,就是格外的阴冷沉重,甚至像是一场雨滴豆大的瓢泼大雨瞬间淋透了全身一样,要比先前阴雨初下的时候更加阴寒,也更加沉重。尤其雨水之中裹挟的森然冷意,与远远而来,吹过了整座小镇所有街头巷尾的寒风,更让顾绯衣气府巨震,甚至已经惊动了由自《九龙图》中修炼出来的后天异象,在气府之中来来回回激烈游荡,吼出阵阵龙吟,嘹亮高亢,鼓动气府底蕴轰然升腾,只在瞬间就贯通了四肢百骸,要将那雨水与冷风中的森森寒意全部驱逐出去。 一时间着实有些莫名其妙的顾绯衣,伸手搓了搓脸上先前被雨水砸到的地方。 再抬头望去,依然只是铅云厚重罢了。 看不出有什么诡异与不同。 一些路上来不及赶回家里的行人,纷纷躲在草药堂屋檐下,对着这场格外、阴冷的小雨一阵怨天尤人。 哪怕衣衫格外的厚实,也依然阻拦不住寒意透骨,尤其冷风吹在身上,冷雨落在脸上,阵阵寒意就像是无孔不入的蛆虫一般,不断往身体的最深处钻去,将这许多不曾修行的凡人冻得瑟瑟发抖,更有甚者,一些体质先天柔弱属阴的女子,被冻得哆哆嗦嗦,唇瓣发青,连埋怨这场小雨太过阴冷的话,都已经说不出来。 有些人将目光转向了衣衫相对而言还算单薄,同样在屋檐下躲雨的顾绯衣,眼神中满是惊艳与艳羡。 开辟气府之后,寒暑不侵。 只可惜,小镇也只是在南北两城建成之后才终于靠着来往南北的行脚商人,逐渐发展起来,到如今也不过只有短短几年时间罢了。小镇固然发展极快,但有些东西,却不是有钱之后就能轻易买到的,尤其灵决古经这种东西,价格之昂贵,哪怕是小镇上最为富庶的家庭,也未必愿意拿出许多家财,去买来一部不算入流的灵决古经以供自身修行。 不入流的灵决古经,最多也就只能开辟气府罢了。 在往上,就会显得有些后力不济。 更何况修行之道乃是一座填不满的销金窟,尤其对于他们这些生而只是平凡人家的凡人而言,就更加供不起修士平日里需要的开销。 不惧寒暑之变,虽然极好,但实在太过昂贵。 许多人都在心中响起一阵自怨自艾的轻叹。 但也有人翻着白眼,别过头去,尽管嘴上不曾多说,却也是暗自腹诽:修士怎么了?还不是要跟他们这些凡人一样,在这草药堂的屋檐下悻悻躲雨? 对于这一处小小屋檐下的人间百相,顾绯衣心知肚明,狭长凤眸微微眯起,瞥一眼那些心里不太平衡,着实没什么好脸色可言的部分小镇居民,知道是人性劣根,就懒得理会,更不愿计较,以免得罪了其中一些很显然不太好惹的妇人,哪怕表面上会赔着笑脸道歉,尊一声仙长仙姑什么的,可一旦到了背后,就不知道还会嚼些什么舌根。 紧了紧怀里用黄纸包裹的艾叶之后,顾绯衣松开眉头,将怀里的艾叶收入气府,哪怕知晓雨水古怪,却也依然决定要冒雨返回。 方才险死还生终于苏醒过来的云泽,也还在等着她将这些陈年干艾带回去。可铅云厚重,又只是一场稀稀拉拉的小雨,就根本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停... 大不了就是跑得快一些罢了。 ... 另一条街巷,景博文手里拎着许多吃食糕点,早已经逛过了许久至少在装潢方面还算看得过去的酒楼,与一些深藏在街巷深处的食品铺子,可真正能被这位翩翩公子看得上眼的,并没有多少东西。便到头来,也就只有一些无论身在何处何地,味道都不会相去太远的碎嘴零食,与一些由自酒楼中打包出来的小菜和几壶实在没什么特色,只是比较容易入口的“好酒”。 至少在小镇而言,已经算得上是顶好顶好的酒。 只是一场并不能算是突如其来的小雨,拦住了他返回陋巷的路。 完全不愿平白淋雨的景博文,还曾尝试过以自身气机将雨水分开,而也正是有着这样的手段,身为景家公子的景博文,才会在分明瞧见马上就要下雨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来到小镇西边购买这些吃食糕点。可格外出乎意料的,哪怕景博文已经竭尽全力释放出一身气机,也依然无法将这丝丝缕缕又细如牛毛的雨水分开,就分明知晓了雨水不同寻常。大抵是因为曾经杀人太多,又多次听闻业障之说,这位景家公子就对于这些莫名而来的不同寻常,有着格外浓重的警惕心理。而也正是因此,哪怕景博文已经分明瞧见铅云厚重,雨势又小,如此下下去,还不知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停,也仍是悠然自得留在了这间酒楼中,更顺便开了一间房。 负责开房的掌柜,没敢收钱。 只因景博文先前释放出一身气机的时候,有着格外慑人的杀机也一并显现出来,就着实让这位见多了世面的掌柜吓破了胆。 小镇之中,常有来往南北的行脚商人,有时候货物昂贵,价值不菲,就还会雇佣一些以此为生的修士。而这一类修士,也大多生得膘肥体壮,模样彪悍,手中更不免会沾染许多鲜血,哪怕不是什么恶类匪徒,也会一身杀气腾腾。 可即便如此,掌柜也不曾见过诸如这位大家公子模样的年轻人,身上那般可怕的杀气。 便不仅没敢收钱,还好酒好菜招待,生怕惹了这位大家公子一个不高兴,就将他这酒楼连人带楼一起送入阴间地府。 对于这档子需要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事儿,无论伙计也或掌柜,都已经十分熟稔,信手拈来,毕竟在小镇是位于南北两城来往的要塞之处,除却最为常见的行脚商人之外,还另有许多不能随意打听身份的修士。若是没有察言观色,见人下菜碟的本事,这家在小镇而言最为繁华的酒楼,也就没可能一直开到今天。 便如斜对过不远处的另一家酒楼,原本也是一家相当不错的模样,却在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被大火焚烧过后,满目焦黑的残垣废墟。而究其原因,则是因为店里新招的伙计犯了忌讳,出于好奇暗中打听一位落脚其中的修士的来历,被人知晓之后,就连人带楼一起送去了阴间地府,更放言说,如果这地方还有人敢继续开酒楼,开一家,就砸一家,绝不会嫌弃麻烦。 而到后来,才终于有风声传出,那亲自动手砸了这家酒楼的,乃是一位可谓恶贯满盈的野修,生平最爱杀人放火,早已声名狼藉,但其修为境界又着实不低,就只能任凭他如此自在逍遥。 天字号客房中的那位公子,虽然不知什么来历,但想来也不会比那野修差多少。 掌柜亲自端了好酒好菜,点头哈腰送到房中,很快就又退了出来,却比起先前进门时,身形瘦弱的掌柜,已经满身冷汗,只在门口略作停留之后,便立刻叫来一个伙计,让其始终留在附近,以便房中客人随时招呼。 被掌柜选中的伙计,面露苦相。 “放心吧,这位公子虽然杀气极重,但也应该不会是那种十分嗜杀的人。” 掌柜拍着伙计的肩膀开口安慰。 略作思忖之后,又继续补充道: “别的我暂且没法儿说,但我方才进去时,却见到那位公子正对着房间里一些不太容易打扫得到的边边角角皱眉,该是对于有着很重的洁癖,你可得千万注意。这样,你且先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再准备一盆温水,稍后就送到房间去,以供那位公子洗一洗手,再将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也打扫赶紧。切记,动作轻一些,别将灰给扬起来。” “这...得嘞。” 伙计哭丧着脸,还是答应下来,转身回去换衣裳。 而在房中将这一切全都听得明明白白的景博文,则是忽然有些好些,再瞧一瞧桌上摆着的好酒好菜,便大落落落座。许是与云泽姜北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原本对于这些根本无法忍耐的景博文,如今心态倒是放得宽了一些,就不再要求那么苛刻。 若非如此,便只是房间里那些边边角角没有打扫到的地方,就足够景博文直接动手将那掌柜捏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景博文一边喝酒吃菜,一边仔细回想。 大抵是在之前那次狠着心,咬着牙,将那碧绿颜色的腊八蒜送进嘴里之后吧? 尽管不算久远,可如今再回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日。 景家公子喝了一口酒,忍不住摇头失笑。 敲门声轻轻响起,门外端着一铜盆温水的伙计,有些胆颤心惊。 景博文闻声之后,便放下碗筷,亲自起身去开门。 ... 木河两旁的街巷上,再无闲人走动。 顾绯衣迈开长腿,一路奔跑而来,穿街过巷,终于在四肢被冻得彻底僵硬之前,赶回了陋巷破屋。 可即便如此,在推开院门的时候,顾绯衣也已经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模样,被冻得瑟瑟发抖,唇瓣发青,甚至就连气府中的异象蒸腾都被浓重寒气给压了下去,压在气府最深处,动弹不得。 雾海云烟浩渺,以天光射穿的气府气象之中,血气凝练而成,在如今方才只有三条的真龙异象,萎靡不振。 一缕缕格外浅淡的灰色晦暗,早已悄然出现在云烟浩渺之间。 随着顾绯衣一路狂奔而来,这一缕又一缕灰色晦暗,悄无声息一层层深入,躲避过天光射穿之处,向着被森森寒意压制在最深处的异象,缓缓靠近。 直至推门时,那一缕又一缕的灰色晦暗,才终于凝练出一口恶气森森的鬼刀,狰狞初显。 顾绯衣脚步一顿,脸色急变,方才终于察觉到,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凄厉龙吟声,响彻天云... 第139章 怀璧 更早一些的时候。 老道人返回屋内,直至房门紧闭,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貌美妇人,才终于悄悄松了一口气,又抬起头来看了眼坐在屋檐下避开这场阴雨的两位年轻修士,有心想要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可眼前两人未曾发话,貌美妇人就着实有些不敢擅做主张,便只能跪在地上安静等着,以免因为自己的一时不查,就惹来杀身之祸。 云泽紧了紧身上不知统共多少件的厚实衣裳,轻轻开口: “起来吧,坐着说话。” “是。” 貌美妇人心头一宽,乖乖起身坐在凳子上,随后便悄悄抬起眼睛,对着云泽看了又看。 早先时候还在山里时,貌美妇人就已经见过云泽,虽然也是偷偷摸摸瞧见的,但毕竟隔了老远的距离,未曾被山头上的两人发现,就看了许久时间,也看得格外清楚。尤其是在后来见到那不知跟脚的老妪时,貌美妇人被老妪轻而易举抓住了脖颈,直接将其拎出水面,更以神识强行探查她一日之内的所有记忆,堂而皇之,毫无顾忌,甚至让貌美妇人自己也能够清清楚楚亲眼看到自己的记忆,被翻书一样一页一页翻过去。 最终定格在这貌美妇人远远藏在山林之中,瞧见了山头上两位年轻修士的画面。 那老妪当时露出的笑意,哪怕是如今再重新想起,貌美妇人也依然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更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揣测,拄拐老妪与眼前这位曾在大学飘飞的山顶上的年轻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或许,是仇家? 毕竟那鹤发鸡皮的拄拐老妪,当时在脸上露出的笑意,并不怎么友善。 而分明注意到貌美妇人激灵灵一个寒颤的云泽,则是有些莫名其妙,皱眉盯着妇人看了又看。但无论看过几次,云泽都能十分确定,自己确实不曾与这貌美妇人见过。毕竟妇人的傲人身段实在是过分突出,尤其胸脯格外夸张的弧度,随着一举一动颤颤巍巍,就哪怕只是见过一眼也好,都会让人记忆犹新。 “你...” 云泽眨了眨眼睛,因为先前的因祸得福,心情大好,便不曾介意过其他。 “你,真的见过我?” 闻言之后,貌美妇人乖巧点头。 “在哪儿见过?” 云泽又问一句。 但这次貌美妇人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变得十分为难。 毕竟只是一介小小河婆,生前也不过一介弱妇,从来不曾与其他鬼修甚至修士接触过,就对于很多规矩都不是非常明白。但不明白归不明白,有些道理,哪怕貌美妇人斗大的字都不认识一个,也依然清楚知晓。而这些道理,即便不是放在修士身上,就只是寻常人家,也同样适用。 其中一个,便是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而对于之前时候,眼前这位年轻人与另一位不知去向的年轻人出现在山上的事,貌美妇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看,更不知道是不是能说。 毕竟当时的这位年轻人,就只是一缕神识,可如今却又分明是个活人。 哪怕身为活人的生机阳气血气都很弱,但也是个实打实的活人。 而并非一缕出自灵魄本源,是为死后化鬼关键所在的神识。 貌美妇人原本还因一场阴雨造化而激动的心情,又一次坠入谷底,有些欲哭无泪。 哪有什么否极泰来,都是老天爷骗人的玩意儿! 一念至此,貌美妇人又开始哭哭啼啼。 云泽与罗元明面面相觑,对于貌美妇人的神情变换全部看在眼里,就越发觉得莫名其妙,甚至已经开始觉得眼前这位身段傲人的貌美妇人,似乎是在脑子里面有些问题,而且说不得还就是因为脑子的问题,才会在生前时候不慎跌入木河水中,被活活淹死,又侥幸被龙气所困,方才未能前去阴间转世,反而成了此间河婆。 但云泽也很快就想到,如果不是这貌美妇人的脑子有问题,那就只能是因为想到了其他东西。 而如果貌美妇人真的见过自己... 云泽眼神微凝,眉宇微沉。 貌美妇人哭声一停,是分明注意到了云泽面上神情的变化,被吓得哆哆嗦嗦,连哭都不敢。 阴雨霏霏。 一直都在淋雨的貌美妇人,修为境界忽然一涨,并无瓶颈阻拦,重新回到八品修为。 也让一直都在死死盯紧了这位貌美妇人的云泽稍稍一愣。 瓶颈这种东西,但凡修士,无论人族妖族也或鬼族,若非体魄先天无垢,就必然会随着境界一层层存在,只有打破瓶颈,修为境界才能一步步攀升。而这所谓的境界攀升突破瓶颈的过程,在某一方面来讲,其实也是将肉体灵魄之中蕴藏的杂质污垢一步一步缓慢剔除的过程,毕竟只有真正做到了体魄的纯净无暇,才能有望更进一步,攀登圣道。 而眼前的貌美妇人,显然不太可能是什么污垢之躯,甚至恰恰相反的,如这般的阴鬼邪祟,本就为灵魄所化,其中带有的杂志污垢就反而更多。因而鬼修之所以修行不易,这便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理由,而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则是与天道至理相悖。 可貌美妇人先前的突破,却根本没有瓶颈存在。 除非是早已突破过,却又被人生生打散了修为,才会在重新突破时,并无瓶颈存在。 忽然察觉到,眼前这不过区区小鬼的貌美妇人,很可能会牵扯极多,甚至还有极大可能牵扯到了自己的云泽,原本大好的心情,也立刻沉了下来。 有关自己与那位十万年前的绝世大妖的事,云泽不愿更多人知晓,但也已经大概猜出貌美妇人究竟是在何时何处见过自己,一旦说起,就必然瞒不过身后屋中的席秋阳与老道人,便无可奈何不再继续藏藏掖掖,开口问道: “你是,在西边的山上,见过我?” 闻言如此,貌美妇人脸色当即一变,下意识想要摇头说谎,却又忽然见到云泽眼神中的凌厉寒光,便只得苦着脸,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罗元明有些意外,想不出云泽何时去过西边山上,习惯性将双手揣入袖口之中,却也未曾插嘴问出心中疑惑。 云泽又问道: “你的修为境界,是被别人打散的?” 妇人点了点头。 “被谁打散的?” 妇人抿紧嘴巴,摇了摇头。 忽然见到云泽眼神一沉的貌美妇人,脸色当即一变,哭哭啼啼回答道: “我,我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她是一位很厉害的婆婆。当时,当时我正顺着木河往下游,一不小心就撞见了那位婆婆,她就站在木河水的水面上,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脸上,脸上两边的地方还有红色的鳞片,根本不像一个正常人。而且那位婆婆的活人气息,还是一头老大老大的蜥蜴,跟其他活人那种只是很小一团的模样完全不同,而且那头老大老大的蜥蜴,还比西边的山都高,当时,当时,是真的快要把我吓死了...” 貌美妇人抽抽噎噎,继续说道: “我都没看见她有什么动作,就忽然把我从水底拎了起来,然后就开始窥探我的记忆,直到找见我在远处,瞧见你跟另一个人一起坐在山上的时候,才算罢休。再然后,再然后,她就说了一句什么算我有功,可以留我一命,说完就把我重新丢回了水里,又说什么有赏有罚,还说我是区区鬼祟,不应该冲撞于她,就直接打散了我的百年修为...” 貌美妇人说到伤心处,哭声更大,也似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一般,说完这些之后,就又开始说起了自己为何要留在这间破屋对面的河段中,说上游天寒地冻承受不住,下游又有活人对她喊打喊杀,实在命苦。而一旦打开话匣子,貌美妇人就实在有些止不住,哭得越来越伤心,一股脑将自己出身来历也说了出来,从生前如何如何,到死后如何如何,再到两日前的几次三番大起大落,直哭得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罗元明有些无言以对,方才知晓身后这件破屋,原来是貌美妇人家的祖宅。但更让罗元明在意的,则是貌美妇人言语间提到过的,两日前曾在西边山上见过云泽与另一位邪俊男子呆在一起,尽管妇人只是一带而过,并不曾细说,但罗元明也已经格外大胆地猜到,另一位模样邪俊的男子,大抵就是那位古代大妖。 可两日前的时候,云泽又怎么会在西边山头上? 罗元明心中狐疑阵阵,再也忍不住,侧目望向身旁云泽,想要问个明白,却忽然见到云泽早已没再继续看向这位着实有些命途多舛的貌美妇人,而是正低头盯着脚尖愁眉不展。 而在实际上,貌美妇人只是说完了那位老妪的模样之后,云泽就已经陷入了沉思之中,至于貌美妇人更后面说的那些自身遭遇,就全然不曾听入耳中。 拄拐老妪是哪个,云泽心里已经十分清楚,毕竟老妪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是为妖族化作人形之后被保留下来的,妖族独有的特征。而也正是因此,云泽才能十分肯定,那位出手打散了貌美妇人百年修为的老妪,就是那位十万年前纵横人间的绝世大妖,专程找上门去找架打的另一位妖族大圣。 云泽亲眼见过那位拄拐老妪,被打得半个身子支离破碎。 许是不甘如此,就在恢复些许之后,追了下来? 亦或是追着那只在后续时候才终于赶回来的一尺剑锋而来? 云泽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那位绝世大妖只是一缕残魂的真相,断然逃不过同为大圣境界的老妪的眼睛,哪怕这一架只是无妄之灾,导致老妪身受重伤,怒火中烧,也完全不必一路追着已经注定了要彻底消散的绝世大妖而来。 但那一尺剑锋,虽然只余一尺,却也绝非寻常法宝可比,尤其那位绝世大妖之所以能够将老妪重伤,打碎其半个身子,主要还是因为一尺剑锋杀性之重,匪夷所思。 尤其宝物动人心。 因而,云泽还是更愿意相信那老妪是盯上了一尺剑锋,才会一路锲而不舍地追了下来。 可越是如此,云泽心头就越是沉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类似于杀人越货那般狗屁倒灶的破烂事儿,在这世上,可并不少见,甚至是尤为多见。便如那位曾给云泽留下了极深印象的亡命之徒王正良,就曾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杀人越货之事,而那些死在王正良手中的许多小修士,又真的该死吗? 或许在王正良看来,确实该死。 但在其他人看来,他们并不该死。 也正应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云泽满脸苦涩,愁眉不展,毕竟此番并非虱子多了不觉得痒那么简单,而是在群狼环伺之间,又多了一头过分要命的饿狼。 甚至还是一头已经饿得两眼冒绿光的狼。 终于察觉到氛围略有些不对的貌美妇人,悻悻然住了口。可终归说来,貌美妇人满腹的苦水也已经倒得差不多了,就不再哭哭啼啼,眼巴巴望着坐在屋檐下的两位年轻人,一个看着另一个,另一个盯着自己脚尖,满脸苦相,愁眉不展,就渐渐有些心头打鼓,不知道自己方才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会不会被这两位仙人少年当作冒犯,然后就因怒出手,一巴掌就将她打得烟消云散。 多愁善感的貌美妇人懊悔不已,暗恨自己不该如此,甚至恨不得直接给自己脸上几巴掌,便面上一苦,又要开始抹眼泪。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得尽可能看开一些。 哪怕不是虱子多了不觉得痒那么简单,却也只能当成那么简单。而在另一方面说来,无论瑶光圣地也或南城皇朝,都绝非是他如今能够正面面对的庞然大物,便无论是不是又多了一座妖城出来,都于他而言,没有太多改变。 只是需要在日后更加小心一些才能行。 但在此之前,还得对貌美妇人两日前在西边山上见到自己的事,好生解释一番。 心中如此想着,云泽一抬头,便见到那位如今已经因为一场机缘阴雨,重新回到七品境界的貌美妇人,面上一副凄苦模样,眼眶一红,就又要开始抹眼泪,便下意识转头看向一旁的罗元明。可后者却同样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眼神古怪与云泽对视了一眼,再看一看那位实在有些爱哭的貌美妇人,却也只能摇一摇头,莫名其妙。 眼见于此,云泽便重新看向那位修为境界还在因为这场阴雨不断提升,甚至很快就再一次突破,已经重新回到六品境界的妇人,开口问道: “你又哭什么?” 话音方才一落,那貌美妇人就立刻开始呜咽起来。 身后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云泽与罗元明一同起身,看向站在门口的席秋阳与老道人。 两人都是面色凝重。 席秋阳眼神扫过哭声戛然而止的貌美妇人,眼眸深处灵光一闪而过,跟着便就抬头看了眼铅云厚重的天上,见到雨势要比最初时候更紧了一些,而深藏在雨水之中的惨淡恶气也比之前更浓,眉宇间就多了几分愁色。 “都进来吧。” 席秋阳忽然开口,旋即再次看向貌美妇人。 “不想被撑死的话,也进来。” 言罢,席秋阳就转身回去屋内,惜字如金。 貌美妇人面上阴晴不定,有些拿捏不清。 而老道人则是冲着满脸疑惑的云泽与罗元明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现在不必多问,继而看向貌美妇人,眼神不留痕迹扫过颤颤巍巍的胸脯,难得善心大发开口道: “这场阴雨,对你而言确实算得上是一场造化,但贪多嚼不烂的道理,老道我也不想再多说。你就只需要知道,没有谁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倘若你定要过分贪恋这场机缘造化,就反而只会损伤自身,到时候,可就不单单只是被人打散了百年修为那么简单了,甚至很有可能会被这场阴雨中潜藏的恶气给活活撑死,彻底烟消云散。” 闻言之后,貌美妇人脸色当即变得惨白无比,再不敢有分毫迟疑,立刻起身,却也不忘了顺手拿上那张板凳,迅速躲去了屋檐下面。 心思还算玲珑的妇人,真正能够弄懂的道理规矩并不多,却也依然知晓,得让两位年轻人先进屋。 毕竟贵贱有别。 自认为低贱到泥土尘灰中的貌美妇人,畏首畏尾,手里拎着那张已经被淋得湿漉漉的破板凳,格外乖巧地站在一旁,头都不敢抬,只是眼睛是不是偷偷摸摸透过老道人身旁的空隙,看向屋中陈设。 尽管已经与她当年生活时的模样完全不同,却也依然让貌美妇人一阵激动感慨,不声不响,又开始掉眼泪。 而完全没有贵贱意识的罗元明,则是在闻言之后变得面色凝重,便抬头看了眼天上的铅云厚重,又忽然察觉到一阵冷风吹来,已经要比先前时候更加阴寒许多,当即便神色一凛,再不迟疑,跟在老道人身后、进入屋中。 只是云泽正要抬步的时候,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外出采买陈年干艾的顾绯衣,就忽然推门而入,浑身上下都已经因为这场势头越来越大的阴雨变得湿淋淋,头发也散乱地贴在了脸上,面色惨白,甚至还被雨水森寒冻得瑟瑟发抖,就连唇瓣也已经颜色泛青。 阴雨沉重,寒气森森。 方才弯腰扶稳了膝盖,只来得及喘了一口粗气的顾绯衣,面上神情忽然变得格外惊恐,跟着便就身体一僵,直接歪倒在院子里满地的积水泥泞之中。 水花四溅。 云泽只稍稍一愣,下意识就丢开披在身上不知究竟多少件的衣裳冲了过去,却只来得及迈出两步,就立刻脸色急变,被这格外沉重的阴雨无数雨珠砸得踉踉跄跄,直接扑倒在地。索性席秋阳动作更快,在云泽还没落地之前,就已经出现在其身旁,一把抓住了还没能来得及回神的云泽,与已经满身泥泞的顾绯衣,又迅速回到破屋之中。 而当云泽终于恍然回神的时候,就已经见到顾绯衣被席秋阳搁在了身旁床铺上,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四肢僵硬,瑟瑟发抖,口中也在随着急促呼吸不断吐出白森森肉眼可见的寒气,狭长凤眸睁得滚圆,甚至是在七窍之中,都开始流血。 血色如墨乌黑。 第140章 心湖难平 一场阴雨,雨势越来越大。 隐藏着入骨严寒的水汽,在小镇的街头巷尾中缓缓飘荡,阴森森,雾蒙蒙,无孔不入。 陋巷巷尾,忽然传来轰隆一声,是一间早已无人居住,年久失修的老屋,被格外沉重的雨珠砸碎了屋瓦,砸烂了房梁,整座老屋也就立刻塌了下来,在阴雨霏霏之中,掀起大片的烟尘弥漫。 只不多时,便被朦胧水汽压了下去。 平日里最爱看热闹的陋巷泥腿子,没有一人出门。 街头巷尾,空空荡荡,只有雨珠砸落噼里啪啦的声音,伴随着木河河水,缓慢流淌。 ... 破屋中,云泽心情沉重。 并非是虚伪作态,而是真正为顾绯衣如今的境况感到心情沉重。毕竟在很多方面来讲,这位说话做事总是喜欢直来直去的开阳麟女,都对云泽而言有着截然不同于其他人的意义,哪怕相识时间并不算长,而且最初相识的场景也并不怎么值得再去回忆,但这些都不妨碍她在云泽心里占去了很大的一片空地。 甚至要比多多少少有些为老不尊的老道人,与总是一副不苟言笑模样的席秋阳,在云泽心里占据的位置更多许多。 或许,就只在那位可以让他完全信任的少女修士青竹之下? 云泽从来没有计较过这些,更从来没有比较过这些,便一旦真的问起来,就哪怕云泽自己都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顾绯衣在他心里的地位,要远在那精于算计、世故老练的姜北,与总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的景博文之上。 破烂老旧床榻上的顾绯衣,早已彻底昏死过去。 席秋阳手掌正悬于其气府上方,掌心之中垂落下千丝万缕的神妙灵光,缓缓渗透其中,已经过了足有半晌的时间。可即便如此,躺在床铺上的顾绯衣,也就只有原本格外僵硬紧绷的身体已经完全舒展开来,可以顺利平躺在床铺上,与七窍之中不再继续流出那些腥臭乌黑的脓血,而面色与气息则是始终没有丝毫变化,始终虚弱无比。 面容惨白,气若游丝。 云泽抿了抿干裂嘴角,长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从床边起身,来到窗边,望着窗外、阴雨雨势越来越大,愁眉不展,眼神里满是阴霾。 水汽弥漫,寒意也变得格外浓重,无孔不入。 所幸有老道人耗费了许多心气心力布置的灵纹阵法庇护着这间破屋,哪怕是破墙烂瓦之处,也不会有丝毫雨水与寒意能够趁虚而入。卧房与前堂,都各有一座炉火点燃,是那位多愁善感的貌美妇人,一边依依不舍抹着眼泪,一边亲自动手提了一把斧头,将破屋里留下的一些家具全都劈成了木柴点燃而成。可即便如此,屋里也是暖和不起来,阴森森的感觉让人心头发闷。 老道人长吁短叹,与神情沉重的罗元明,一起呆在卧房外面的前堂,围着炉火取暖。 身为阴鬼邪祟的貌美妇人,则是瑟缩在前堂墙角,望着炉火中逐渐被烧成灰烬的柴禾继续依依不舍抹着眼泪。 卧房内外,一片死寂。 直至许久之后,脸色略显苍白的席秋阳才终于收手吐气,却在方才站起身来时,忽然就脸色微变,瞳孔也跟着变得有些涣散,身形摇晃,脚步踉跄,若非云泽眼疾手快,将其扶住,就免不了会直接摔在地上。可即便如此,席秋阳也将原本坐在身下的板凳不慎踢了出去,倒在地上一阵乱响,惊得原本还在前堂烤火的老道人与罗元明立刻冲了进来。 重新扶起板凳之后,席秋阳就在云泽与罗元明的搀扶下缓缓落座,而老道人则是收拢大袖,就要伸手搭在席秋阳的手腕上,却被他轻轻摇头制止。 “不必了,只是有些劳神费心过度,稍作休息即可。” 席秋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等到眼前发黑的情况逐渐缓和之后,才终于由自气府之中取了一枚用作安神补气的丹药出来,仰头一口吞下,又闭上双眼略作调息。到重新睁开双眼时,席秋阳略微有些涣散的瞳孔就已经恢复正常,眸光也重新变得凝练起来,只是相较于先前,席秋阳仍是显得有些恹恹无神,面色也依然格外苍白。 甚至是较之为了布置灵纹阵法,从而耗费了许多心气心力的老道人,还要更甚许多。 貌美妇人小心翼翼躲在卧房门外,只露出半个脑袋一只眼睛,小心翼翼查看着卧房里的情况,目光先从云泽与罗元明的身上小心翼翼挪向老道人与席秋阳,最后再看向躺在床上早已昏死过去的顾绯衣,有些后怕。 倘若先前没有老道人开口解释,见识短浅的貌美妇人就一定会留在外面继续淋雨。毕竟是苦苦经历了百年修行,才终于从泥土尘灰之中略微抬起头来,而如今日这般只在短短片刻就可以接连突破的事,则是貌美妇人生为阴鬼邪祟之后,想都不敢想的。如此一场突如其来的天降造化,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很难再继续保持冷静,哪怕换做是鬼,也依然如此。 倘若继续留在外面,或许就会变成那位躺在床上的姑娘一样... 貌美妇人在心里暗自试想了一番,随后就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悄无声息重新缩了回去,继续躲在之前那个角落里,抱着双腿蹲坐下来,格外庆幸。 却相较于貌美妇人的躲过一劫,躺在床铺上的顾绯衣如今状况就显然有些凄惨,不仅仅是淋了一场阴雨,而且还在路上遭遇了雨势越来越大的情况,就导致了侵入体内的惨淡恶气十分浓重。顾绯衣的气府气象,乃是雾海云烟浩渺,而以天光射穿,直径辽阔六百里,在席秋阳先前为其镇压体内惨淡恶气之时,已经暴露无遗。却在如今再看,其气府之中原本可谓云蒸霞蔚的祥瑞气象,已经变得天光黯淡,铅云流转,更交织有颜色乌黑的惨淡恶气不断穿梭出没,回荡着隐隐约约回荡着凄厉鬼哭之声。 而在气府最深处,则是三头龙尸横陈,龙首尽断,龙血流淌,鬼气森森,死气沉沉。 异象都被直接斩去,就哪怕席秋阳手段着实非凡,也已经无力回天。 而异象被斩的后果又如何,就绝非此间几人可以知晓。 毕竟从古至今,都不曾有过异象被斩的事情发生。尤其这所谓的异象,其诞生真相与本质本源又究竟是什么,都至今也没有一个足够让全天下人都能信服的说法。建立在此之上,就哪怕见多识广的席秋阳与老道人,也着实无法。 简单说明了情况之后,席秋阳转而望向哪怕早就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却也依然还在瑟瑟发抖的顾绯衣,有些愁眉不展。 “阴雨之中恶气太重,神识受限,延展不出。若非如此...” 老道人长吁一声,上前两步来到床前,伸出两根手指并拢起来,以一身雄厚元炁贯通指尖,显现出玉质灵光,轻轻按在顾绯衣眉心之处。其面上神情凝重,许久之后才终于在笼罩着顾绯衣眉心灵台之处的惨淡恶气之间,强行开辟出一条通路,再以神识探入其中。 如此便是寻常可见的窥探之法,只是若在往日,就根本不必这般大费周章,是直接以神识探入其中即可。但如此厚重的恶气已经侵入体内,就不只是针对气府异象,更将其灵台未建、混沌不分之处,生于灵魄本源之中的一缕神识也围困起来,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显然是要彻底断绝其性命。 而在老道人神识探入其中之时,也能分明见到,在那片混沌不分之处,顾绯衣源自灵魄本源之中的一缕神识,正手持那杆席秋阳未曾在气府中见到的十字重槊,以其中凶煞凛凛的可怖气机绞杀恶气,艰难固守方寸之地。 小小一个朦胧剔透的人儿,英武不屈。 以旁边而见其中景象的老道人,看了许久,终究还是只能退了回去。 毕竟顾绯衣如今方才只有十二桥境,而未曾筑建灵台,眉心神识所居之处,就依然还是一片灰蒙蒙,如同天地未开般的混沌景象,甚至就连那一缕源自灵魄本源的一缕神识,也尚未完全凝练成形,看起来就是小小一个,如雾朦胧,如玉剔透,虚虚实实亦真亦假的奇妙模样。可即便如此,老道人也依然能够看得出来,顾绯衣这一缕神识虽然是在仰仗那看不出真实来历的十字重槊,以其中蕴生而出的凶煞气机在不断绞杀逐渐围笼上去的恶气,暂无性命之忧,但那十字重槊之中蕴生的凶煞气机却也绝非寻常,对于顾绯衣这一缕源自灵魄本源的神识也会造成极大压力,就必然会有一天坚持不下去。 甚至只需稍有倦怠,就会被那些如同群狼环伺一般的恶气,一齐铺上,将其这一缕本愿神识灭杀得干干净净,分毫不留。 人力有时穷。 或许三五天,也或三五年。 可终有一天,顾绯衣的这一缕本源神识会坚持不住,届时,就哪怕还有那杆凶煞气机格外强大的十字重槊庇护在其左右,也会就此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老道人能够在无数神识之中开辟出一条路来,却也只是做到了勉强驱逐罢了,而完全不能将其灭杀。 较之那不知来历的十字重槊远远不如。 甚至就连席秋阳尝试了如此之久,也始终无法做到真正灭杀其中哪怕只是一缕细如发丝的恶气。 恶气根源的恐怖,难以想象,甚至会让席秋阳的神识也受困于屋内,而无法延展到雨水所及之处。而这也是席秋阳在终于察觉到这场阴雨之中潜藏着许多惨淡恶气时,就立刻让老道人去到屋檐下将云泽与罗元明叫回来的原因所在。只是当时老道人还没能来得及出门,云泽与罗元明两人就已经回到了屋里,才终于让席秋阳松了一口气。 可对于早先时候受命外出采买陈年干艾的顾绯衣,与不知去向的景博文,席秋阳就无计可施,只能暗自祈祷他二人能够在察觉到雨水诡异之后,能立刻找到地方避一避这场来意不善的阴雨,而不是冒雨返回,遭遇不测。 景博文是个聪明人。 但顾绯衣... 席秋阳大致能够猜出她为何一定要冒雨返回。 毕竟之前的雨势太小,可铅云却又太厚,而方才险死还生的云泽也一直都在等着那些陈年干艾回阳补气... 席秋阳觉得有些愧对顾绯衣。 且不论这位总是喜欢直来直去的开阳麟女究竟是因何外出,又因何才会冒雨返回,就只是其身为开阳麟女的身份,都让席秋阳万万不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只是云泽心中的愧疚,却是要比席秋阳更甚许多。 顾绯衣定要冒雨返回的理由,他又怎会不知,但越是如此,就越是愧疚。毕竟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身为开阳麟女早已见多识广的顾绯衣,在察觉到雨水古怪之后,就断然不会再冒雨返回,就不会被恶气侵入体内,也就更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忽然察觉到这些的云泽,愣了片刻,然后转过头去眼神复杂地看着床上唇色发青,脸色苍白,甚至是至今也还在因体内惨淡恶气环绕,阴寒浓重而瑟瑟发抖的顾绯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跟别人不太一样? 是先前还在古代妖城,见到她红着眼眶又咬着牙关,抱紧了自己的“尸首”往外逃的时候? 还是这趟南方大墓之行前几天的那次相谈? 又或是更早之前,方才拜入席秋阳门下,于深夜之时在弟子房中的那天? 那天的她,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云泽变得浑浑噩噩,任凭心湖之中大浪滔天也毫无所觉,忽然就眼前一黑,两眼一翻,噗通一声栽倒在地,直接昏死过去。 卧房里一片大乱。 被惊动的貌美妇人,不再继续暗自庆幸遇到了好人,起身之后轻轻挪着步伐,不光是没敢发出任何声音,也尽可能远离了那座炉火,然后重新在卧房门外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看着卧房里的情况。 正悄无声息待在卧房角落里的小狐狸缓缓坐起身来,幽冷双瞳望着被罗元明与老道人慌慌张张搀扶起来的云泽,又望了望躺在床铺上,已经等同于命悬一线的顾绯衣,略作思忖之后,便一跃跳上床来,蹲坐在床头的位置低头看去。 顾绯衣的情况确实已经糟糕至极,体内被阴邪恶气入侵,不光异象龙首被斩,更牵连整座气府气象都变成了一副阴森森的模样。尤其恶气游蹿四肢百骸,走遍了全身经络血管,更已经完全包围了灵台所在之处的本源神识,若非是那不知来历的十字重槊以凶煞气机暂且抵挡了恶气,只怕现下就已经魂飞魄散,甚至就连转世来生都不会拥有。 小狐狸眯起双眼,又一次看向被老道人与罗元明架在板凳上的云泽。 本就是重伤之躯,又偏偏心湖不定,而且还没能来得及将心湖之中的波澜起伏平复下去,就难免要被一口闷气堵住心头,会如此昏死过去,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最让小狐狸觉得意外的,还是云泽对于顾绯衣的在意程度,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往日里,可从来不曾有人能够看得出。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忽然注意到卧房门外只小心翼翼露出了半张脸来的貌美妇人,因为一场阴雨天降,带来了格外浓重的阴气与恶气,就与这位身为河婆的小小鬼祟的自身气机十分温和,反而得到了一场造化机缘,将之前被那老妪打散的百年修为重新弥补了回来。只可惜,这位貌美妇人生前时候只是寻常凡人,便在死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既不懂修行之法,也不明修行之理,只能依靠远在西方万里之外的那条大龙脉延伸而来,又潜入地下极深处的细枝末节慢慢修行,方才会在百年修行中,只突破到六品境界。 六品境界的阴鬼邪祟,似乎不太足够... 但也只是萍水相逢罢了。 尽管小狐狸有些不太愿意伤害无辜,毕竟它本身就曾身为无辜之一,却因他人一时贪念,就被杀尽全族,只留小狐狸独自一人勉强逃出。可非常之事行非常之法,席秋阳与老道人已经指望不上,就无论小狐狸如何不情不愿,也仍是需要作出一个必要的决断。 是哪怕希望不大,也要伤及无辜尝试一番,还是就此放弃,任凭顾绯衣身死魂消? 小狐狸毛茸茸的尾巴晃了又晃,有些迟疑不决。 幽冷双瞳在云泽与顾绯衣和那貌美妇人之间看了又看,直到许久之后,小狐狸才终于垂下眼帘,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跃跳下床头,来到几人身旁,在床沿处蹲坐下来,尾巴围在身边。 老道人与罗元明转头望来,眼神疑惑。 席秋阳目露精光,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而小狐狸也不再继续隐瞒自己,毕竟老道人与罗元明早就知晓它并非凡兽,席秋阳又是一位足以堪比圣人存在的大能,便无论束音成线也或其他神识传音,都不可能瞒得过去,便直接口吐人言道: “我有个法子,不敢说肯定有用,但也可以尝试一番。” 小狐狸转而看向那位忽然见到一只凡兽口吐人言,被吓得目瞪口呆的貌美妇人,晃了晃尾巴,缓缓道: “需要她来帮忙。” 第141章 善诱 床沿上,小狐狸毛茸茸长尾巴轻轻摇晃,幽冷双瞳之中不见分毫涟漪波澜,让人瞧不出它心中究竟有何想法。而被那双幽冷眼瞳盯住的貌美妇人,则是有些诚惶诚恐,先是见到这忽然出现,却身上并无分毫气机,只是凡兽的狐狸忽然口吐人言,已经被吓得目瞪口呆,又忽然听说需要自己帮忙,就立时变得手足无措。 席秋阳与老道人和罗元明一同回头看去。 被多双眼睛盯住的貌美妇人,不敢再继续躲在门外边只露出半个脑袋,毕竟这种做法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合适,便只得露出全部身形。可卧房里的这些人,除却那只看不出深浅的白狐狸之外,剩下的那些人,在貌美妇人看来就全部都是顶了天的仙人大老爷,被如此盯住,就多多少少有些拘谨难堪,双手下意识捂在胸口,两肩紧缩,挤得胸前饱满立耸耸,颤巍巍。可在眼下而言,就算是老道人也没有心情再去贪恋那颤巍巍的美好光景,最先回过神来,重新看向蹲坐在床沿上的小狐狸,皱眉言道: “你有什么法子就只管说出来便是,能不能行,成与不成,先让我等听一听,倘若真有希望的话...” 早年间曾经随同云温书一起,游历过人间无数山川大河与古墓恶土的老道人,见多识广,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后面的话也就没有直接说出口来。 这场格外出乎意料的阴雨之中,隐藏着的惨淡恶气,绝非寻常,与那古代妖城之中,用锁链拴住脖颈,悬挂在石柱顶端的尸体身上携带的恶气如出一辙。而究其根源,老道人甚至还觉得与那风响谷深处的石雕所散发出的恶气略有相仿,便对于恶气之凶险,心中有数,更知晓如今就连席秋阳也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如果小狐狸的法子真有希望,就必然需要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 而这所谓的代价究竟又是什么... 老道人闭口不言,只是盯着小狐狸。 目光短暂交汇之后,小狐狸就知道老道人已经猜出了什么,晃一晃没有丝毫杂色的毛茸茸尾巴之后,将其盘在身体另一侧,缓缓开口道: “河婆乃是鬼物之一,不惧恶气入体。可以架桥引流。” 说完之后,小狐狸便眼帘低垂,将眼眸之中隐藏不住的异色遮掩下来,过了许久才终于抬起眼帘,深深看了依然昏死不醒的云泽一眼,又不声不响长长叹了一口气,才终于怀揣着格外复杂的心情,挪步到床铺角落的地方,继续趴窝下来。 尽管说得十分简单,可无论老道人也或席秋阳,却都能明白小狐狸这所谓的法子是什么。而一旦再要说得更加直白一些,便就是将那身为河婆鬼物的貌美妇人作为容器,用以在妇人与顾绯衣之间架起桥梁,将后者体内的惨淡恶气引入妇人体内。毕竟鬼物本就与阴气恶气并不冲突,甚至是在某些方面而言,还可以说做同出一源,便哪怕作为容器用以撑在阴气恶气,也对貌美妇人而言,无伤大雅。 可问题就在于,顾绯衣体内的恶气已经十分浓重。 倘若真要将这如今方才只有六品修为的貌美妇人作为容器,甚至不消尝试,席秋阳与老道人都能想得到断然会出现容器容量太小,无法承载顾绯衣体内全部恶气的情况。且不说顾绯衣体内的恶气是否能够顺顺利利全部引流出来,可即便不曾全部引出,貌美妇人也承受不住,必然会被活活撑死。 至于最终的结果,最好的情况就是貌美妇人烟消云散,却也已经将顾绯衣体内的恶气全部引出。 而最坏的情况,则是貌美妇人同样烟消云散,可顾绯衣体内却依然残留着大量恶气,虽然较之引流之前会更少一些,但身为河婆的貌美妇人毕竟修为有限,容量太小,就未必能对顾绯衣如今的状况有所缓解。 屋外,阴雨霏霏,铅云厚重,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 更何况阴鬼邪祟也并非只是想要就能随随便便找得到,尤其引流开始之时,如果阴鬼邪祟不肯配合,就会变得很难成功。并且天底下绝大多数的阴鬼邪祟之流,都是因怨气太重,死后拒绝阴间气机的接引,从而留在了阳世人间成为阴鬼邪祟,便无论生前究竟如何,死后都会变得戾气难平,并且性情乖张,容易偏激,就在很多情况下,哪怕是选择玉石俱焚也或自我了结,都不会让他人称心如意。 而如这位站在卧房门口格外拘谨的貌美妇人这般的阴鬼邪祟,则是极为少见。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令人迟疑。 毕竟貌美妇人之所以会在身死之后变成一介河婆,就是因为西边那座山脉地下隐藏的一条小龙脉,虽然只是更西方那条大龙脉的旁枝末节,却也已经在这貌美妇人身死之后化身河婆时,与其气机相连,实现了一脉共存的情况,甚至已经牵扯到了更西边那座早已有了归属的大龙脉。也便是说,其实貌美妇人的修行天赋绝不会很差,百年修行也不该只有七品修为,甚至就连突破六品,也是仰仗那股森寒阴气的突然出现才终于能成。 只因貌美妇人实在见识短浅,既不懂修行之法,也不明修行之理,只能依靠着化身阴鬼邪祟之后的本能,艰难摄取潜藏于地下深处的龙脉之气缓慢修行。可越是如此,貌美妇人与那龙脉之间的气机关联就越深,也就导致貌美妇人与更西边那座大龙脉一脉共存的关系更加稳固,而一旦害其身死,其中因果,就不可谓不大。 先前那位坐镇火氏妖城的拄拐老妪,本就杀性极重,又恰逢无辜遭难,更身负重伤导致怒气勃发,却偏偏口口声声说是念在貌美妇人有些功劳,便留其一命。 而那老妪之所以会有这般反常行为,便是看穿了貌美妇人的来历与其身负因果之重,方才会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出来。毕竟那座大龙脉牵扯深广,绝非寻常龙脉可比,就哪怕老妪乃是可以坐镇于妖城之中,震慑十方强敌的一代大妖,也万万不敢随意沾染。 这同时也是小狐狸先前犹豫不决的部分原因所在,更是老道人与席秋阳在闻言之后,始终保持沉默的原因所在。 老道人神情复杂。 他扭头看了看摊在板凳上,依然需要罗元明伸手扶住才不会摔倒下去的云泽,又看了看躺在床铺上可谓命悬一线的顾绯衣,最终看向同样沉默不言的席秋阳,犹豫良久,才终于摇头苦笑一声。 “还是我去说吧。” 顿了顿,老道人伸手使劲揉了揉皱纹满布的老脸,咧嘴一笑,束音成线传入席秋阳与罗元明耳中。 “毕竟早就已经声名狼藉了,也就不怎么在乎是不是要再做一回遭人唾骂的恶棍混蛋。但无论过程如何,你们都千万不要多说,也不要多做,就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最好也不要留在屋里,都去外面安安静静地等着。毕竟老道我是第一次做这事儿,你们留在屋里,说不得就会让我走神出错,到时候,咱们可没法儿跟云小子交代。” 闻言之后,罗元明有些不情不愿,却还是点了点头。 席秋阳眼眸之中神光内敛,不曾多说,更不曾拆穿,同样点头。 而老道人则是在说完之后,就忍不住苦笑着看向小狐狸,单独束音成线开口道: “这场因果,得是你我二人分担了。” 顿了顿,老道人又补充一句道: “我只尽可能多些作为,也就多分担一些因果,但最终结果究竟如何...” 老道人整张脸都微微皱起,轻轻摇头。 小狐狸安安静静趴下头颅,不置可否。 因果之事,太过玄奇,是自从有了这种说法之后,就一直与异象一般,有关其中本源的解读各种各样,却从来没有任何一种能够做到让天下所有生灵都信服。 而也正是因此,一旦那貌美妇人身死魂消,所产生的因果又会如何分配在两人身上,就谁都说不准。 因果少的,可能就只是削减福源,也或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接连走霉运,事事不顺心。可一旦因果重了,且不说能不能够活得下来,甚至就连能否好死,否未必可言。 老道人脸皮皱巴巴的,眼神复杂看向昏死不知的云泽。 “老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心中暗叹一声之后,老道人便挥手将不明真相的罗元明率先赶了出去,席秋阳与小狐狸也紧随其后,更将昏死不醒的云泽也带了出去,继而便让那有些惶恐不安的貌美妇人进入卧房,又关上了房门。 老道人随手布下一道灵纹阵法,避免房中声响与气机外泄,被前堂的两人一狐察觉到,尤其是为了不被罗元明察觉。做完这些之后,老道人才终于神色肃重看向那位身负天大因果的貌美妇人。 而后者此时则是一手挡在胸前,一手攥紧了衣领,实在有些惴惴难安。 自己的相貌身段究竟如何,妇人并非不知,毕竟生前还在当时只是破败村落的木河镇中生活过的妇人,就经常遭到一些下流痞子的污言秽语骚扰,哪怕后来已经身为人妇,并且已经生下一子,也依然没有肃静过,经常会为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感到苦恼。而在身死之后,妇人的样貌身段也没有什么太多变化,甚至肤色要比以前更加白嫩许多,尽管少了一些血色,可偶尔对着河面水镜自照的时候,哪怕妇人自己,也会觉得自己要比生前时候更加好看。 尤其喜爱自己平白长出足有三丈长的鸦青色长发。 妇人甚至还曾想过,哪怕是生前时候就拥有这般长发,也断然不会舍得将其剪了换钱买些桃花糕来吃。 哪有女子不爱美? 可越是生得样貌好看,身段诱人,就越是容易招惹麻烦灾祸,貌美妇人早在生前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只是那个时候,会贪图美色就来招惹她的,还只是一些下流痞子罢了,有贼心没贼胆,按照那些说话时嘴上没有把门的泼辣妇人的话来讲,就是老娘脱光了站在那里,都没本事上。 可如今却变成一位一身阳气生机如同滚滚大日的糟老头,而且还绝对是个有贼胆的。 貌美妇人神色一苦,眼眶里就又开始出现了泪花。 老道人自然看穿了貌美妇人的心中所想,脸膛黝黑,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将那貌美妇人吓得立刻一个哆嗦,方才到了嘴边的呜咽声,也立刻重新咽了下去,只能扑簌簌地掉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 老道人有些无可奈何,将先前坐在云泽屁股底下的板凳拿了过来,自己坐下,缓缓开口道: “别胡思乱想了,老道我虽然有些为老不尊,但也不是那种喜欢强人所难的下流胚子,将你留在这里,只是有件事要与你...商量商量。” 顿了顿,老道人见到貌美妇人有些不信,只得故作无奈,避重就轻道: “先前那只白狐狸口中所言,你可还记得?河婆乃是鬼物之一,不惧恶气入体。可以架桥引流。老道我与你实话说了,这场阴雨的雨水之中,裹挟暗藏着许多惨淡恶气,十分害人,于你这般阴鬼邪祟而言,乃是一场天大的造化,可对于活人而言,却是一场要了命的灾祸。床上这姑娘,便是因为淋了太多,也淋了太久的雨水,才会导致恶气入体,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老道我要与你商量的事,便是想要借你一用,将她体内的恶气接引到你的体内,毕竟无论恶气如何凶煞害人,都于你而言无关紧要,但于她而言,却....” 老道人言罢,摇头重重一叹。 而在闻言之后,貌美妇人才终于止住了落个不停的眼泪,小心翼翼扭脸望向躺在床上的年轻女子。 确是一副惨淡光景。 老道人收回望向貌美妇人的目光,淡淡开口道: “你若不信,可以将手掌抵在她肚脐下方三寸左右的位置上,我来助你亲眼瞧一瞧,她如今真正的模样究竟如何。” “不,不必了...” 貌美妇人连忙摇头,然后小心翼翼看向老道人,开口问道: “敢问仙长,您老口中所说的恶气,当真,于我无害?” “你先前淋了那么久的雨水,可曾不适?” 老道人瞥了一眼貌美妇人,继续故作姿态,循循善诱。 “开始接引这位姑娘体内恶气之前,老道我会先行削去你的一身修为,以便可以让你接纳更多恶气。你也尽管放心便是,削去的修为,会像之前淋雨的时候一样,因为恶气被接引入体,逐渐恢复。但在此之前,老道我须得传你一篇灵决古经,你先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有不懂的地方就要问,直至完全知晓应当如何修行,又该如何运转体内阴气恶气之后,老道我再削去你一身修为,开始为床上这位姑娘引出恶气。” “灵决,古经?” 貌美妇人美眸圆睁,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可老道人却已经由自气府之中取了一卷书简出来,直接丢到了貌美妇人怀里,被妇人匆忙接住,鼓囊囊的胸脯又是一阵颤颤巍巍。 老道人无心其他,眼帘低垂,低声问道: “可否,愿意帮忙?” “愿意,愿意!” 貌美妇人眼眸明亮,连连点头,只是之后又多多少少有些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那,这个...” “看吧。记着,有不懂的地方就要大胆来问,毕竟如你这般的阴鬼邪祟,修行路数与常人无异,老道我也能指点指点你的修行,算是...算是,给你的回报。” 老道人说完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而貌美妇人则是又哭又笑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道谢,不等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书简。 身负龙脉龙气的貌美妇人,无论悟性也或天赋,都绝非寻常可比,甚至还要远在许多早已名声大噪的麟子麟女之上,只在偶尔一问一答的短短半个时辰之后,貌美妇人就对于这篇老道人得来不易的灵决古经,已经理解得十分通透,甚至还接连突破了两个境界,迈入四品之中。 百年修行,尽管收效甚微,并且修行方式就连野路子都算不上,但貌美妇人的修行之法,却是一直都在摄取龙脉之中蕴藏的龙气,就导致根基格外稳固。 会接连突破两个境界,虽然有些出乎意料,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曾见过什么世面的貌美妇人,神采奕奕,毕恭毕敬将已经丢失了全部灵气的书简双手奉回。 老道人有些无言,却也依然收了回来,跟着便就让貌美妇人在面前站定,而其掌心之中则是吞吐着玉质灵光朦胧,抬手就直接拍在貌美妇人的眉心所在,同时卷起一阵狂风在卧房中激荡回旋,呼嚎猎猎,声响慑人。 妇人脸色当即变得一片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修为境界也猛然跌落下来,却偏偏又在跌至六品境界时,就忽然像是湍急河流中的一块顽石一般,任凭老道人拍出玉质灵光将她全身上下都染成一片通透模样,修为境界也仍是岿然不动。 老道人有些措手不及,惊愕了半晌之后才终于回神,又接连出手数次,却也依然如此。 貌美妇人更加摇摇欲坠,脸色也已经白得吓人。 “仙...仙长?” “大意了。” 老道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着实有些无可奈何。 “你这一身六品修为,是先前淋雨得来,与床铺上那位姑娘体内的恶气一般。她体内的恶气,老道我无可奈何,又怎么可能斩得动你这六品修为...” 顿了顿,老道人心神一定,面上神色也变得肃重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暂且这样了。却你须得谨记,稍后引流这位姑娘体内恶气到你体内时,定要按照经文之中记载,引导恶气流转,才能于你而言更加稳妥一些,也可免得你在短短一时半刻就被恶气撑住,无法继续容纳。” 闻言之后,已经摇摇欲坠的貌美妇人不敢拒绝,只能点头答应下来,然后按照老道人所言,将手掌贴在那位姑娘脐下三寸之处的气府所在。 老道人眼帘低垂,又回头看了眼卧房木门的方向,神情复杂。 直到许久之后,老道人才终于回过头来,眼眶已经隐隐泛红,却又很好的地掩饰了过去,旋即深深提起一口气来,伸出手掌,掌心之下玉质灵光勾勒出一道又一道回转不休的白虹,缓缓按在了貌美妇人的手掌之上。 第142章 鬼龙 由自北城向西,再向西,已经不知是几千几万里外,有一座巍峨耸立的高山,东西走向,绵延无尽,一望之间可见笔峰挺直透空霄,曲涧幽深通地户。许多花木争奇,几处松篁斗翠,天降祥瑞彩云,横空长虹贯日。左边虎,右边龙,山上彩凤飞舞,山下白鹿幽鸣。石磷磷,波净净,野蜂飞舞,古怪恶狞。 山下白石卧可枕,青萝行可攀援。 山上玉龙三百万,九霄天地寒彻。 有潜于其中,一条真大龙,化生九鼎坐落,俱都两耳四足,四四方方。九鼎者,一在素髎,篆有天下群山;一在印堂,篆有天下大河;一在口舌,篆有云翻雾涌;两在眼窍,左边龙鼎篆有天下飞禽,右边龙鼎篆有天下走兽;又两者,镇于龙首双角,左边鼎,篆有奇花朵朵,右边鼎,篆有异草丛丛;最后两者,落于耳下,左如烈火熊熊燃烧,右似惊雷滚滚而动。 天生以地养,举世唯一,以真大龙为首,辅以九鼎,谓之,十方重器! 大龙脉绵延横亘于一州之内,凡山者,尽说为其所生,凡水者,皆作源头于此,乃集一州之气韵与大道偏颇,任凭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世间来来往往万千儒士,搜肠刮肚也难以书其壮阔,只叹为一州之根。 奇山昆仑! 又言之:不见昆仑者,不知天道可畏! 见过昆仑者,又恐天道无常! ... 天道无常大因果。 老道人于掌心之下,凝聚出玉质灵光勾勒出一道又一道回转不休的白虹,隐有风声如鹤唳藏于其中,又似大道靡靡之音,依稀可闻,锁链哗哗作响。只是临到最终按下之时,老道人又一次有所迟疑,便又一次回头看向卧房门外的方向,隔着房门去看躺在那里昏死不知的云泽,再想一想当年究竟如何愧对云温书,终于还是深深一叹,面上陡然露出狰狞狠毒之色,轻轻抬一抬手之后,便狠狠按了下去。 一刹那,灵光大作,苦于困束在灵纹之法之中,不能射出。 貌美妇人陡然脸色急变,眼神立刻变得无比惶恐,下意识尖叫挣扎起来,终于察觉到这床榻上光景惨淡的姑娘体内,究竟侵入了多少恶气。而在此时,却因老道人在她两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那数量庞大的惨淡恶气便似是决堤的大水,源源不断由自气府与掌心相连之处,源源不断汇入其体内。 老道人面上神色越发狰狞恶毒,死死按住貌美妇人手背,不许妇人离开。 天下修士,又有几个善辈? 在这条汇聚了千军万马等待横渡而过的独木桥前,倘若为人不够狠辣,不够阴毒,有怎么可能站稳脚跟?更何况老道人这一身圣人修为也绝非一路顺顺当当而来。便在这一路之间,又有多少馨竹难书的惨事恶事,只怕老道人自己都已经数不过来。 只是相较于那些真正的无恶不作之人而言,老道人还远没有坏到那种地步罢了,是在平日里,并不介意做一做那些与人为善的小事,再顺便提点一番后辈修士的不懂不通之处,哪怕真有必要舍弃脸面道德于不顾,也尽可能不会做得太绝太绝。 尚且留有一层底线。 可修士的底线,却要比寻常凡人更容易一再降低。 老道人阴狠毒辣,死死按住貌美妇人贴在顾绯衣气府位置上的手掌,任凭后者体内浓重恶气滚滚流淌,在老道人于她二者之间开辟出的一条桥梁,源源不断汇入不断嘶声尖叫,尽力挣扎的貌美妇人的体内。 也任凭昆仑大龙脉加持自身。 “老道也不想你死,毕竟你这小小河婆身上牵扯到的因果实在太大,一旦身死魂消,老道我也用不了多久就得给你陪葬!” 老道人须发皆张,眼神狠毒盯着貌美妇人,开口时,声音响在妇人心头。 “不想死的话,就静下心来按照古经记载,引导体内恶气流转!那可是老道我历经千难万险才终于得来的灵决古经,绝非寻常可比,说不得就还能给你留下一线生机,也给老道我留下一线生机!” 闻言之后,貌美妇人才终于勉强冷静些许,却正要按照那篇灵决古经之中记载之法引导体内恶气运转,却其尖叫声忽的就戛然而止,不受控制双眼圆睁,身体也跟着变得僵硬无比,全身四肢都绷紧起来,尤其上身直挺挺轻轻颤抖,眼神都跟着呆滞无光。其周身上下浮现出大片大片颜色晦暗的恶气阴雾,缠绕在貌美妇人身边出入无常,起伏不定。 眼见于此,老道人眼神当即一滞,旋即脸色一变,忍不住破口大骂: “干你娘个烂贱人,这他娘的才多长时间,你就被这些恶气攻得心神失守?!这种时候闹这幺蛾子,存了心的不想活是吧?!亏得老道我还将那最是玄妙的灵决古经给了你,你他娘的就这点儿本事?!什么狗屁龙脉蕴生的阴鬼,一身的龙气都被你活活糟践了!这他娘的要是还能侥幸不死,老道我也要活活干死...” 话音戛然而止。 鬼气森森,在貌美妇人与老道人的掌心之下逐渐逸散出来,甚至已经开始越过貌美妇人,沿着老道人的气机蔓延而上。 森然阵阵,老道人如坠冰窟,只在短短片刻之后,就立刻四肢冰冷僵硬,身体绷紧,与那貌美妇人一般动弹不得,只能任凭顾绯衣体内终于找到了泄口的恶气,由自掌心之下,沿着手臂经络,一路势如破竹般侵入体内。 惨淡恶气犹如凛冽寒流,又似滚滚大水所化的无数铁骑,长驱直入。 老道人面色灰白,嘴巴接连抖了几下,才终于十分苦涩地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原本还以为貌美妇人魂飞魄散之后,自己要承受来自那座天下山脉之宗的昆仑龙脉的因果而死,却不想,竟是连那种时候都已经等不到,就要立刻身死魂消。只是尽管老道人早已心有死志,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次,将当初没能救下云温书的遗憾在云泽身上弥补回来,可真的事到临头了,也依然忍不住恐惧害怕。 而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的两个徒弟。 云泽身边还有乌瑶夫人与席秋阳,一个是妖族圣人,天资天赋在当初那个年代可谓顶尖,便在如今,也是一旦真的对上了那瑶光圣地的圣主姚宇,也不会落于下风。而另一个,则是当初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的席秋阳,也是那一整个年代,唯一一个能跟云温书在一定程度上一较长短的人物,哪怕如今只有大能境,却也绝非寻常圣人可以比及。 如此这般,在老道人看来,可谓福缘深厚。 但自家的两个弟子,一个没大没小又懒做,一个根基薄弱又好吃,一旦没了自己蒙荫,又还能有谁愿意再去照顾他们? 哪怕席秋阳是念在自己这次舍生取义,救回了引起云泽心湖泛滥的顾绯衣的人情,愿意出手照拂几分,却也未必就能忍受自己那两个弟子的懒做与好吃。万一,就只说万一,席秋阳终有一日开始对罗元明与陆家平的懒做好吃觉得厌烦了,就将他二人弃之不管,这懒做好吃的师兄弟二人,又该何去何从? 或许罗元明还能有些本事自力更生,可陆家平... 毕竟天底下的修士,是真的没有几个能够算得上良善之辈。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人说好人不长命,而祸害遗千年? 老道人眼眶泛红,忽然就想到了最没本事的陆家平,先是被席秋阳嫌弃,后又被罗元明嫌弃,最终落得孤苦一人,勉强仗着天生的通幽眼与并不如何能够上得了台面的风水造诣,成了一介狼狈为生的土夫子,每日行于各种墓穴之中,每日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好不容易得来一些小玩意儿,又得陪着笑脸才能勉强卖出去。然后就饥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行于野林之中,再不幸遇见了什么要人命的大墓,就只凭他的那点儿风水造诣和手段本事,不死才怪! 老道人忽然就开始扑簌簌落泪。 可那格外浓重的惨淡恶气,却绝不会有分毫心软,依然如同铁骑凿阵一般,在老道人与貌美妇人双手交叠之处,分作两股,一股进入貌美妇人体内,一股进入老道人手臂之中,将沿途经络之中略有阻隔的元炁尽数凿穿,一路势如破竹,进入其体内。 只短短片刻,老道人唇色就已经开始发青,整个人也都忍不住被冻得瑟瑟发抖,尤其手臂之处,除却已经不见分毫血色之外,乃甚于还有一层阴气浓重的黑霜,由自手掌掌心所在位置缓缓浮现,随后一点一点蔓延而上。 ... 北城以东,青丘遗址之外八百里,忽有人声低吟。 “春日有雨,夏日有蝉,秋日有风,冬日有雪。” “春雨落,夏蝉鸣,秋风起,冬雪清。” “吾生,唯念冬夏。” “取来夏蝉长鸣,融以六钧弓。” “采来冬雪冽清,炼就三尺锋。” “雪光。” ... 破屋中,昏死不知的云泽,气府之中陡然乍起一抹雪亮剑光。 猝不及防的席秋阳,面色急变,下意识抬手镇压,却方才在掌心之下显现阴阳二色,就立刻被那一抹急如电转的剑光直接射穿,进而破碎卧房木门,连同布于其中的灵纹阵法也一并射穿。 一尺雪光,迅疾而过,只在紧追而来的席秋阳眼中留下一抹仓促难见的绚丽白虹,旋即剑锋微微一顿,便立刻冲出破屋。哪怕是以席秋阳的眼力也无法看清,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道并不如何清晰的嘹亮剑吟声,忽然响起,贯通天门地户,震得铅云厚重都轰然一震,继而便又是一道雪亮剑光出现,席卷过九天十地,将那无比沉重的雨珠尽数劈杀殆尽,有肉眼可见的晦暗诡雾凭空炸碎,接连轰鸣。 也似是整座人间,都随之一震。 漫天铅云之间,忽然出现了一道对于席秋阳而言,十分熟悉的裂缝,东西纵横,绵延无尽,厚重铅云都被搅散,呈现出明暗错落之象,倒流而回。 唯有一尺剑锋,横于天地之间。 再次见到这般景象的席秋阳,身躯僵硬,瞳孔扩张。 忽有一阵裹挟着浓重森寒的烈烈狂风吹过,带来某种似有实无的凄厉惨嚎声。 席秋阳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再回过身来的时候,于天穹之上,已经不见了那只余一尺的断剑剑锋,唯有铅云厚重,还在不断向着裂缝之中倒卷而去,也似是一座海底深渊,正在滚滚吞噬着这座无量大海,任凭深藏着浓重恶气的黑云如何挣扎,也挣不脱剑意锋芒,在落入裂缝深渊之中,被撕成一缕又一缕,缓缓破散。 甚至就连这场阴雨霏霏,也已经戛然而止。 一缕日光,忽然射穿了厚重铅云,跟着便就是一缕又一缕的璀璨日光,落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小镇之中。 雨后初见晴。 席秋阳眼神怔怔,到许久之后才终于勉强回过神来,却已经追寻不到那一尺剑锋的去向。而其再低头看去的时候,方才见到,于卧房残骸之中,那貌美妇人与老道人则是已经全都昏死过去,各自歪倒在一旁,却也留了命在。而本就已经破旧不堪的床榻,也已经十分彻底地四分五裂,依然昏死不醒的顾绯衣,正横陈其中,只是气府与灵台所在之处,依然附着有阴森森的黑霜一片,正在缓慢消散,流溢出一缕又一缕阴寒鬼气。 身后忽然传来哗啦一声。 破屋坍塌,将猝不及防的罗元明与小狐狸也都埋在了里面。 只是小狐狸一身妖气震开压在头顶的的残骸碎瓦时,也将云泽一柄带了出来,通体上下不染纤尘,而自己动手推开断裂房梁的罗元明,则是要狼狈许多,吃了满嘴的灰尘。 “呸,这他娘的...” 罗元明吐了口带灰的唾沫,正要开口抱怨,忽然瞧见了倒在一旁的老道人,脸色当即一变,立刻手忙脚乱冲了过去,将那面容惨淡,似乎要比先前时候更加苍老了许多的老道人扶了起来,却又忽然察觉到入手之处一片冰凉,哪怕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就让罗元明更加紧张,还以为老道人真的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眼前立刻一阵发黑。 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之后,罗元明神情怔怔,眼眶忽的一红,眼泪就直接落了下来,抓着老道人的肩膀连连摇晃,带着哭腔叫他好多声,却也始终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席秋阳眼眸之中灵光内敛,忽然松了一口气。 “别喊了,人还没死,只是昏了过去。” 顿了顿,席秋阳又继续开口道: “但你师父体内沾染了一些恶气,虽然不重,但也绝非善事,须得尽快斩灭才行。你且将他置于一旁,稍后片刻,本长老便出手助他驱散恶气。” 言罢,席秋阳便不再理会罗元明,只抽空瞥了眼昏死不明的云泽,见他安然无恙之后,便转而去到顾绯衣身旁蹲了下来,见得黑霜散尽,便伸手按在其气府所在。 气府气象,虽然较之先前而言已经恢复许多,却也依然愁云惨淡,龙尸横陈。尤其龙首被斩之处,龙气飘散,而席秋阳也是方才知晓,顾绯衣这后天异象,该是有其独到的机缘,方才能够将这不知来源于何处的龙脉炼入气府气象之中,再契合那来历非凡的《九龙图》,方才能够形成这般凶蛮强横的后天异象。 与外界传言,与众人所知,都全然不同。 顾绯衣这般机缘造化,瞒过了天下人,甚至就连身为开阳圣主的张翼鸣,都被完全瞒了过去。 于情,说不过去,但若要于理,便可以说得过去。 毕竟这般顶了天的机缘造化,莫说天下人,就是换做席秋阳自己,也或那身为开阳圣主,顾绯衣授业恩师的张翼鸣,都难保不会因而生出抢夺之念。 只可惜,于龙尸横陈之下,被顾绯衣隐藏在气府最深处那条大得出乎意料的龙脉,也同样被恶气斩去了龙首,只剩一条血肉随着龙气逸散而逐渐剥离的龙尸,沉落在其中。 许久之后,席秋阳缓缓收手,无奈长叹。 终究还是救不回来。 该怎么跟云泽交代? 又该怎么跟张翼鸣交代? 席秋阳愁眉不展,眼角忽然瞥见了倒在一旁的貌美妇人,身上逸散出的气息要比先前更加强横了许多,虽是昏死不醒,却也已经跨过了原有门槛,位列三品之中。 容器,终归还是太小了一些。 席秋阳眼帘低垂,暗自揣度了片刻,抬头看向因为剑意无主,在其逐渐消散之后就重新汇聚起来的厚重乌云,又忽的重新低下头来,看向那位横陈在地,身段可谓波澜壮阔的貌美妇人,突然想到,如今已经不必因为恶气惨淡只能被困守此间,更不必因为恶气环绕必须尽快救回顾绯衣,就是否可以将这小小河婆暂且豢养起来,等待容量足够之后,再行引流之法? 尽管这需要顾绯衣坚持很长一段时间,但也似乎可行。 席秋阳胸膛深深起伏一次,不曾多余考虑过貌美妇人一旦知晓其这般打算之后,心中又会作何想法,径直上前准备动手将其收服,却又在临近之时,忽然停了下来。 毕竟貌美妇人不同于其他阴鬼邪祟。 倘若真要如此,哪怕最终不会损伤妇人性命,也会因此背负上沉重因果。 席秋阳缓缓收手,有些迟疑不定。 再转头望一望被罗元明揽在怀里,依然昏死不醒的老道人。 方才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之后的罗元明,未曾察觉到席秋阳转头望来,只是心中无比庆幸老道人并未身死。尽管不太明白自从离开卧房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至今也依然有些惊魂未定的罗元明,也根本顾不得自己的表现是不是太过矫情,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抹眼泪,还不忘顺手整了整老道人略微敞开的衣襟,抹上了不少的鼻涕眼泪。 稍稍一愣之后,罗元明忽的咧嘴一笑,暗骂了一句“活该”,却在之后又忽然沉默下来,神情不振,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偷偷摸摸伸手将老道人衣襟上的鼻涕眼泪全都抹平,直到不太能够看得出来了,这才终于整了整神情,继续小心翼翼搂着自己昏死不醒的师父。 席秋阳默默收回视线,心情复杂。 老道人身上已经沾染了些许因果,或许还不至于会就此沦落到身死魂消的地步,但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间,会因为因果清算的关系,变得事事不能顺心。 而其是否能够活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看造化。 便再多一些因果,也无妨吧? 但席秋阳却依然有些犹豫不决。 他与老道人的交情并不深,甚至可谓是格外浅显,而也正是因此,无论是席秋阳要害老道人,也或老道人要害席秋阳,都对他们自身而言没有什么太大的负担,只是因为有云泽出现在两人中间,才会导致他们两人有所交集。可问题就在于老道人与云泽之间的关系让席秋阳有些拿捏不定,就生怕会因此导致他与云泽之间的师徒之情出现破裂,甚至哪怕只是一点裂缝,都很有可能会给未来留下沉重隐患。 席秋阳揉了揉眉心,实在头疼。 身后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像是金铁破碎之声,尽管声音格外轻微,却也已经足够被席秋阳与罗元明听到,甚至就连始终守在云泽身旁,对于一切都只是静观其变的小狐狸,也一起闻声望去。 正横躺在床榻废墟上的顾绯衣,身上再次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紧跟着,便是锁链哗啦哗啦的声响连成一片,依稀可见,是其周身纹画的九条凶煞恶龙接连挣脱了同为纹画而成的锁链的束缚,更以画龙点睛之象,一一睁开眼眸,绽放出凶煞神光,更有血气轰鸣之声随同传来,沁入纹龙之内,将其染作血红颜色,绽放出腥光凛凛。 整整九条出自《九龙图》的凶悍纹龙,仿佛彻底活了过来一般,接连传出阵阵高亢龙吟,腥光闪动,一阵明暗不定,更在短短片刻之后,浓重腥光陡然大盛,随后与那九条纹龙一起,一点一点被晦暗恶气侵蚀,亦或该说是其体内恶气一点一点被纹龙吞噬,过程缓慢而又艰难。可即便如此,在这般景象落入席秋阳眼中时,也依然觉得有些过分匪夷所思,毕竟那惨淡恶气,便是他亲自动手也无法驱散哪怕只是一丝一毫,而在如今,却又被那九条纹龙一点一点生生吞下。直至九条纹龙全部变得通体上下乌光凛凛,更以惨淡恶气逐渐取代了原本的腥光煞气之后,便就开始像是烈火焚烧纸张一般,一点一点出现皮肉腐烂之象,哪怕只是纹画而成,却也依然可怖慑人。 直至最后一点火光消散,九条纹龙,就全都变成了一副浑身上下皮开肉绽的吓人模样。 阴风忽的一顿,万籁俱寂。 沉闷龙吟声,低沉响起,而顾绯衣横陈在废墟中的身体,也被一片恶光环绕,缓缓漂浮起来,直至沉闷龙吟最终变作咆哮一般,震响九天十地,更在她身后显现出九条巨大无比的鬼龙,犹似九座血肉模糊而又鬼气森森的山岳一般,更陡然卷起一阵浩大的风暴,于轰然之间拔地而起,漫卷而上! 她的口中开始生出尖锐的獠牙,额头上也开始生出像是由自烈火中锻出的犄角... 废墟中。 小狐狸蹲坐在地面上,仰头而望,瞳孔扩张,眼神呆滞。 一只手,忽然轻轻按在了它的头顶上。 下意识毛发耸立,尾巴也高高竖起的小狐狸,还没来得及挣脱出去,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小狐狸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躲闪,又迟疑了许久之后,才终于慢慢回过头去,正见到本该昏迷不醒,靠在坍塌之后只剩半人来高土墙下面的云泽,不知何时已经重新苏醒过来,嘴角也带着十分浅显的,意味深长的笑意,然后格外用力地揉了揉它的脑袋。 哪怕有些不情不愿,却也依然不躲不闪,任凭施为。 尽管小狐狸不太明白为什么,但他确实已经知道了。 第143章 冷眼 天昏地暗,阴森森,戾气横生。 飞沙走石,雾蒙蒙,鬼龙昂扬。 顾绯衣身形悬于风暴之中,双眸绽放神光晦暗,尽管只是格外短暂的一个瞬间,但其中一闪而过的冷光,甚至就连席秋阳也觉得一阵肝胆生寒。 九条纹龙吞恶气,圣地麟女显峥嵘。 哪怕亲眼见到,席秋阳也不曾料想过,那部由自上一代开阳圣主深入恶土之中寻来的《九龙图》,竟是连那无比惨淡的狰狞恶气也能吞入“腹”中,更在之后,显现出这般恐怖慑人的异象,乃甚于其中气机凶煞凛凛,还在其原有的九龙异象之上。倘若只论异象之强,眼前的顾绯衣,便是席秋阳生平仅见,哪怕是他那一方仙土的奇妙异象备受称赞,却也远远不及这般九条鬼龙的异象杀力庞大。 曾经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的席秋阳,格外失态地艰难咽下一口唾沫,望着那位开阳麟女缓步踏出,显现如今真容。 背倚着巨大的风暴,口中已经生出两颗獠牙森森,尤其额头一对黝黑如墨,仿佛烈火之中千锤万炼而出的犄角,最为狰狞。而其眼眸之中激射着冷电,隐有腥光闪烁,在俯视看来时,便连席秋阳也莫名觉得,好似是世间某种极度可怕的存在正在黑暗之中凝视着他。阵阵寒意由自尾椎而生,长驱直上,让席秋阳激灵灵一个寒颤,如坠冰窟,忽然就回想到了先前深入那座古代妖城时,远远见到的,那具被黝黑铁链拴住脖颈,吊在高大石柱上的诡异尸体。 只是一颗眼球,便可绽放出腥光万丈,照耀整座古代妖城。 一如顾绯衣眼眸中明灭不定的依稀腥光。 一些先前没有想通的事,席秋阳忽然明白过来。 这股突如其来出现在小镇西边山岭之中的阴气,大抵便是源自那座古代妖城之中的诡异尸体,一路追着那位古代大妖而来,欲报杀身之仇。 包括这场出乎意料地阴雨霏霏,亦是那具尸体身死魂散之后,勉强残留下来的,尚且不足一缕的恶念所为。 以及先前忽然出现的一尺剑锋,究竟从何而来。 只是依然想不通,那位古代大妖为何偏偏要以那样的方式,将云泽的一缕神识带走,又为何偏偏会在众多麟子麟女之间,选择了无论天赋也或修为境界,都并不如何出彩的云泽,甚至还将他带到了远在天外星河,哪怕圣人也不敢随意窥探的大圣战场,更在之后还将那一尺剑锋相赠。 太多太多的疑惑,只能暂且压在心底。 背倚着巨大风暴的顾绯衣,眼神冷冰冰低头看来,有些不善。 但却很快就收敛起来,以至于席秋阳也觉得,先前那种格外厌恶排斥的眼神,并非是顾绯衣的本意,只是因为气府异象吞噬了体内恶气,就连心性心境也在一时之间受到影响,方才会显露恶意。 而直至此时,席秋阳才终于察觉到,自己已经满身冷汗。 风暴骤然一散,九条鬼龙搅乱世间的异象也跟着消湮下来。顾绯衣身形缓缓落地,周身气机阴冷森寒,裸露出来的右边手臂上,一条血肉模糊的黑龙一如先前般盘绕而下,尚存的一些鳞片依然分明,只是利爪已经变成了白骨森森的模样,要比先前时候见到的纹龙利爪更加狰狞可怕。尤其最为不同的,还是顾绯衣未曾在体内运转血气,龙首眼眸所在,就已经画龙点睛,但其中一只眼睛却是已经消失不见,徒留一个黑黢黢的眼眶摆在那里,甚至还有血迹纹画。 罗元明强行镇定下来,仔细看过之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激灵灵一个寒颤。而顾绯衣也未曾理会罗元明,更不曾对站在一旁的席秋阳多看一眼,径直走向了破屋所在位置的废墟之中,在那只蹲坐在一片残破瓦片之间的小狐狸身边,找到了已经苏醒过来的云泽。 尽管气色实在太差了一些,可终归是平安无事。 顾绯衣松了一口气,原本格外僵硬的表情,都悄然变得柔和了一些。 云泽勉强咧嘴一笑。 “再过一会儿,还会下雨。” 顾绯衣轻声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磨砂纸擦过沙石地面一般,刺得人耳膜难受。 “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说完之后,她便重新起身,来到那位昏死在地无人理会的貌美妇人身边,并不介意妇人只是一介小小鬼祟,亲自动手将其扛了起来。而在临到转身之前,顾绯衣又忽然瞥见了先前时候不幸遭受牵连,已经完全坍塌的隔壁房屋废墟之中,一家三口正瑟缩在一座断裂的矮墙背后,方才迈出的脚步,便重新收了回来,转头望去。 名为谢安儿的杏眼少女,立刻就被妇人和中年汉子挡在了身后,两人都是不幸被砸,一副头破血流的狼狈模样,眼神也是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造成了方圆数里之内,再无完好的罪魁祸首。 许是觉得有些愧对这些陋巷居民,顾绯衣未曾就此一走了之,而是手掌轻拍气府,取出了几张于她而言并不能算得上是非常珍惜的灵纹符箓,随手丢了过去。 “撕掉符箓之后,你们身上会有灵纹加持,方圆千里之内,都等同是在方寸之间...早点儿离开这个镇子吧。” 言罢,顾绯衣便重新转身,迈步离开,只是又在途径罗元明与老道人身旁时,略作停留,继而转过脸去望着躺在地上至今也昏死不知的老道人,眼神格外复杂地看了片刻,而后才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住了老道人的右手手掌,将侵入其体内的些许恶气并不怎么费事就全部吞了下去。 直到做完这些之后,顾绯衣才终于回到云泽面前。 “我知道你状态不好,忍着点儿,咱们得赶在下雨之前离开这里。” 声音依旧沙哑刺耳。 云泽默不作声,不知是没有力气说话,还是刻意不想说话,只在轻轻点头之后,就重新闭上双眼,任凭顾绯衣将一张符箓贴在了他的胸口上,然后轻轻一震,便将符箓震成粉碎,化作一片灵光朦胧,将其身形完全包裹起来。而在之后,顾绯衣又取出了三张同样的符箓,一张留给自己,一张递给了小狐狸,而最后一张,则是贴在了那貌美妇人的身上。 虽然顾绯衣有着充足的把握,不会在利用符箓远遁千里的时候,将其中任何一人不慎遗落,可灵纹符箓被撕破之后,是在远遁千里的作用之外,还会以灵纹形成阵法,可以避免使用之人在远行之时会因承受不住风压摩擦而负伤。毕竟这种借以灵纹远遁的方法太过直接,并没有太多道理可循,与那些类似于缩地成寸一般的秘术全然不同,尤其会使用这种符箓的修士,又大多都是年轻修士,修为境界并不足够,也就无法以肉身承受得住这般远行急速。而也正是因此,符箓之中会另外附带灵纹阵法用作庇护肉身,就是理所应当。 同时也是顾绯衣并不吝啬给云泽、小狐狸和貌美妇人一人一张的原因所在。 而在一旁的罗元明,老道人,与席秋阳,以及远在小镇东边的景博文,顾绯衣就懒得再多加理会——他们可不会傻到会继续留在这座注定要沦为一片死地恶土的小镇。 至于小镇里的其他人,顾绯衣就未曾多想,毕竟她身上携带的此类符箓就只有这些,不可能让所有人全部逃出生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离开之前,趁着阴雨未落,与整座小镇的所有人传达一声,让他们尽快离开。 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顾绯衣有些无奈,却也很快就收敛起这种情绪,转过头去看向蹲坐在一旁的小狐狸,嗓音沙哑开口道: “劳烦,跟小镇里的其他人说一声,让他们尽快离开。至于信或不信...就不必强求。” 闻言之后,小狐狸只是晃了晃尾巴。 尽管未曾给出任何回应,但顾绯衣口中所言,却也与它心中所念如出一辙。 而在一旁,罗元明已经背着昏死不醒的老道人来到一旁,眼神复杂看着顾绯衣将无力行走的云泽也一并扛起,在小狐狸略微仰头,口吐人言以灵韵加持,传遍了整座小镇之后,这一人一狐,便撕破了三张符箓,而后就仰仗符箓之力,化作两道虹光,迅速离去。 自始至终,顾绯衣都不曾再看过席秋阳一眼。 甚至就连云泽都不曾说过任何一句话。 后知后觉的罗元明,方才终于明白过来,先前那只青丘狐说的那种方法,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又会造成什么后果,也大抵能够明白,为何云泽与顾绯衣,会是这样的态度。 不知应该说些什么的罗元明,背着至今也依然昏死不醒的老道人,转过身去看向始终沉默不语的席秋阳。 阴风猎猎,森寒透骨。 席秋阳白发散乱,眼帘低垂,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直至片刻后,一阵风声落定,在听到小狐狸声音传遍整座小镇之后,就立刻迅速赶来的景博文见到眼前景象,面露惊愕之色,却也很快就镇定下来,眼神古怪看了一眼身后背着老道人的罗元明,只见到后者神色复杂轻轻摇头,心中疑惑就更甚许多。 又转过身去看向席秋阳。 “云兄弟与顾麟女,他们...” 景博文话音忽的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尽管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景博文却也已经大概知晓,似乎是发生了一些不太顺心如意的意外,便就十分知趣的不再多问。 而其重新转身看向罗元明时,眼神忽然瞥见了隔壁废墟中的一家三口,正一人手里攥着一张符箓面面相觑,无论老的还是小的,都是有些惊疑不定,拿捏不清,便暗自觉得有些好笑,轻轻摇头便不予理会,而后才完全转过身去,目光扫过昏死不醒的老道人,继而看向罗元明,开口问道: “那咱们...去哪儿?” 罗元明张了张嘴,然后满脸苦笑,轻轻摇头。 席秋阳忽然闭上眼睛,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然后默不作声,只大袖一挥,便布下灵纹繁复,将着实有些猝不及防的景博文与罗元明,连同老道人一起囊括其中,以便能够跟上他脚下缩地成寸的秘术,追着先前顾绯衣离开的方向迅速远去。 第144章 秘事 人之初,性本恶,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暖,好利而恶害。云泽觉得这句话说得没错,所以,他也觉得席秋阳和老道人的做法没错。 ... 北城南域,经由上次圣人一战之后,在北城五域之中,占地范围最小的南域便可谓是饱经风霜摧残,便是直至今日,尽管有着包括人族八世家之一的姜家在尽力将其重建,却在放眼望去之后,也依然能够见到无数废墟残骸。 所幸云泽居住的小区未曾遭受牵连。 但相较于早先离开的时候而言,这栋已经建成至今度过了四十余年的老楼,一个又一个单元门旁,已经用油漆画上了大大的“拆”字,而同样居住在这座小区的其他住户,言里言外也都在议论着小区重建的事,一如之前传言的一般,是但凡小区中的住户,都可以按照人头数来分到一定的补偿款与一间安置房。补偿款的数量不算很少,安置房据说也是面积要比现在更大的三室两厅。很显然,小区重建的事儿在云泽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彻底落实了下来,只是听着那些邻里街坊所言,似乎原本是定在年前就将小区重建完成的事,要因为南域先前的变故延后一些,而具体又要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实施,就至今也没有个准信儿。 毕竟南域遭受牵连的范围实在太大了一些,而这还是当时老道人刻意留手,不曾与那瑶光太上真正打生打死。尽管圣道修士三个境界之间的差距极大,可毕竟大圣修士已经能够杀上天外星河,出手之间动辄陨落星辰,而圣人修士的一身杀力哪怕要比大圣修士弱了许多,却也绝非寻常可比。 只是南域城市中的大部分建筑遭受牵连,而并非连同土地都被彻底损坏,就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顾绯衣站在房间对外的窗前,可以通过一些高楼之间的缝隙,远远望见那片废墟所在。一个又一个忙碌的身影,各个模样狼狈,满身灰尘。 尽管这些被分属于姜家辖内统治的各个家族派遣而来帮助重建的人,最差最差也是凡人九品境中上三品的修士,而且大多都是炼体武夫,对于寻常凡人而言,已经算是极其强大的仙人,可毕竟受灾范围太大,而重建工人的数量又不算很多,就比起一座小区的重建而言,进度实在显得有些缓慢,全然不太可能会在年关临近之前,就让那些平白无故遭受了牵连的凡人全部都能重新拥有一个安身之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说的就是这样。 而修士之间之所以会有那个强者打架,弱者退避的不成文规矩,也是与此一般。 顾绯衣转身回去卧房,在床边坐下,望着躺在床上安然熟睡的貌美妇人,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愁云惨淡,怅然出神。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真是滑稽! 隔壁卧房中。 云泽背后垫着两个枕头,正靠坐在床头的位置上,手里也正拿着用陈年干艾叶卷成的艾条,然后将其中一端缓缓点燃,再随便吹一吹,火光就立刻变得通红明亮,炽热腾腾,继而靠近到自己脐下三寸关元气府所在之处,开始灸治。 重伤初愈,须得回阳补气。 尽管顾绯衣对于老道人与席秋阳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但陈年干艾这种十分可见的草药,究竟效用如何,顾绯衣也还是心知肚明的。毕竟世上草药之类数量繁多,种类繁杂,而在其中唯一一种只是草药之身,却能够位及灵株的,就只有艾草一种。对于凡人而言,艾草之用,便言作灸治百病也没有丝毫过分,毕竟其最大的作用就是回阳补气,对于诸多凡人经络血脉淤堵造成的病症,效果非凡。尤其艾草格外常见,并不如何稀缺,价格也就并不昂贵,是但凡吃得起饭的,就都能有些余钱可以买得起几乎每家药铺里都能买到的陈年干艾。而也正是因此,对于一些贫苦修士而言,陈年干艾就成了必备之物。毕竟身为修士,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事事顺心,难免受伤,就对身为生灵的生机阳气会造成损伤,更会因无法避免的食用五谷造成血脉经络之中出现杂质淤堵,便在买不起淬体液也或其他灵株宝药的情况,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艾草这种虽然价格低廉,但效果却丝毫不会弱于灵株宝药的草药。 只是相对于那些价格更加昂贵的灵株宝药而言,效果来的要更慢一些罢了,却又胜在不会因为过分体虚,就会出现虚不受补的情况。 算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房间里很快就变得烟气袅袅。 小狐狸抬头看了看,忽然起身下床,将房门关上之后又特意跑去一旁,将窗户也打开,之后才重新回到床上。 艾乃纯阳之物,于鬼物不善。 尽管觉得没有太大必要,但云泽却始终不动声色,任凭小狐狸做完这些之后,才终于轻声开口道: “你是妖族,还是跟木灵儿、雪姬和青槐他们一样,是...” “妖族。”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然后盘在身旁,幽冷双瞳并不曾躲避云泽的目光。 然后瞥了一眼他手中因为走神,被点燃的一段越来越靠近皮肤的艾柱,轻轻抬了抬脑袋。终于有所察觉的云泽这才注意到,慌忙拿开了一些,再伸手搓一搓已经皮肤发红发烫的穴位所在之处,神情着实有些慌张可笑。 哪怕开辟气府之后,可以做到寒暑不侵,却也并不意味着就能不惧水火,尤其这东西要比寻常之物点燃之后更烫一些,倘若真要一个不甚按在了皮肤上,就是修士也好,都避免不了会被烫起水泡。 小狐狸淡然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云泽。 “我之所以跟着你,目的就只是保证你不会出现意外。但自从你身边多了徐老道和席秋阳之后,我就已经很少在注意这方面的事了,毕竟我的修为境界和实力都远不如他们,有那二人在你身边,就不管想要杀你的人是谁,都至少要比只有我在你身边的时候更安全。” 云泽不置可否,没敢将目光再重新挪开,分出了相当一部分心神继续灸治穴位。 “所以,我最开始捡到你的时候,是你故意的?那你为什么非得瞒着我?如果早就知道的话...” “如果早就知道,你就会有很多事要麻烦我。” 小狐狸冷哼一声,眼神中分明带着一抹明显的嫌弃。 云泽手上的动作一僵,然后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 尽管到现在也还不太知晓小狐狸的真实修为境界究竟如何,可听其所言,分明是极高。而云泽也并不否认自己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毕竟小狐狸的实力修为肯定要比他强出很多,有些事,也就可以让小狐狸从中帮一帮,尤其是最早的那段时间,甚至还要为吃喝发愁,可如果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小狐狸并非凡兽,或许也就不必那么艰辛。 但被如此当面拆穿,哪怕云泽,也仍会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而自从小狐狸不再继续遮遮掩掩装模作样之后,它给云泽带来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位十分清冷孤高的仙子,只能远远观望,却不能靠近半分。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然后盘在另一边,忽然叹了一口气。 “毕竟,如果你真的有事求我帮忙,只要不是什么让我无法接受的,哪怕很麻烦,我也不太好拒绝。” 云泽闻言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而小狐狸则是扭过头去,看向窗外的方向,出神许久之后,才终于缓缓开口道: “你曾经救过我一命。”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儿,具体的原因我不想多说,你也不必多问,就只需要知道,当时我是侥幸逃过了一劫,又恰巧在横渡虚无途径度朔山附近的时候被人打了出来,正好掉在你面前,被你救了起来,这才终于勉强保住了一条命。若非如此,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因为重伤不治...” 小狐狸话音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云泽也不曾多问,已经知道那会有着怎样的后果。 只是有关这件事,云泽却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哪怕是已经想破了脑袋,也始终记不起来十五年前那次回去老家山上的时候,是否真的曾经发生过这件事。 又或还曾发生过什么事。 “想不起来就不必再想了,那个时候你还太小,才只是个灵智初开没多久的小娃娃,很多事放在现在就已经想不起来了也很正常。但我没有任何跟你撒谎的必要。” 小狐狸眼瞳幽冷,开口打断了云泽的思绪。 “你就只需要知道,我还欠你一条命,但跟在你身边护你周全这件事,却跟这个人情没有任何关系。这是陶老头和云老头的意思,毕竟当时真正吓退了那些追杀之人的人是他们,并且,当时也是因为我,你才会遭受牵连,不慎落入鬼门之中,如果不是陶老头发现得及时,将你救了回来...而我这么做,就等同是已经还了他们的人情。有关这些事,我分得很清楚,不会多了谁的,也不会少了谁的,所以我还欠你一个很大的人情。” 但后面的话,却都被云泽全部忽视了过去。 “你刚才说,是陶爷爷和云...” 云泽嘴巴抖了抖,张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可无论云泽是否愿意相信,小狐狸都懒得再重复,轻轻点头之后,便继续开口道: “确实就是陶老头和云老头,我没必要骗你,也不想骗你。” 小狐狸有些无奈。 “所以我才会一直都在瞒着你我是妖族的真相,就是因为一旦被你知晓,就肯定会有很多问题被牵扯出来,而这些问题也肯定绕不开这些事。但这其中还有很多东西,很多事,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就像云老头其实相当在乎你的生死安危,却又偏偏那样对你。再如云老头自己受困于度朔山上的某种气机,不能下山也就罢了,却又偏偏不许其他人随意下山。” 顿了顿,小狐狸才继续说道: “包括陶老头也是,虽然在你看来,那个老东西还算和蔼亲切,但在实际上,他却是个性情相当暴戾阴狠的家伙,而且也不是云老头的什么老友。尽管他们之间的关系我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但在我至今为止见过的那些看来,陶老头,应该也是你云家的众多鬼仆之一,而且本体就是院子里的那棵老桃树。” “陶爷爷,是...” 云泽张了张嘴,还是难以置信。 对于老家山上的很多事,云泽并非没有察觉,只是在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其中的些许之后,就很难再更深一层地察觉到更多事。主要还是因为修为境界经历见识都太多有限,也就导致云泽在隐约察觉到了包括木灵儿、雪姬和青槐在内的众多云府仆人,似乎并非寻常人,甚至很有可能不是“人”但究竟是个什么,哪怕已经有所猜测,却也始终不敢太过肯定。 所以在之前的时候,云泽才会刻意耍了个心眼,想要通过小狐狸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 小狐狸当时没答,但在最后,却仍是说了出来。 鬼仆。 倒是不算出乎意料。 可云泽却始终不曾想过,老家山上的陶爷爷,竟然也会是那些身为云府鬼仆的阴鬼邪祟之一,而且还是那棵只要站在度朔山上,就随处可见枝系繁茂的老桃树。 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云泽才终于逐渐冷静下来,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神色复杂,心情更复杂,一时之间着实有些难以接受。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 “还有问题?” “没...” “有事叫我。” 说完,小狐狸便从床上一跃而下,自行推门离开。 而在房间里,云泽则是抿着嘴巴走神了好半天,直到手中已经艾条一段积攒的艾灰越来越多,终于不堪重负,掉在了云泽的皮肤上时,剧烈的灼痛感才终于让他回过神来,连忙将那些烫人的艾灰清理开来。可即便如此,云泽皮肤上也已经被烫起了一个水泡,火辣辣地一阵刺痛。 人间事,不如意十之八九。 云泽深深一叹,将剩余还没燃尽的艾条掐灭之后,便将衣裳重新穿好,走出卧房。 小狐狸正在客厅沙发上卧着,大抵又在潜心修行,而隔壁卧房则是房门大开,可以瞧见顾绯衣正对着躺在床铺上依然熟睡不醒的貌美妇人发呆。 眼见于此,云泽便将脚步放轻了许多,独自去到厕所用凉水冲洗被烫到的地方。 又是一阵出神。 直至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完全接受了先前小狐狸说的那些,毕竟这些事并非愿意也或不愿意就能轻易改变的,只是云老爷子为何明明格外在意他的生死安危,却又偏偏这般对他,就让云泽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但小狐狸还有很多事不曾跟云泽说起过。 便如其修行天赋本是极佳,至少在小狐狸初次遇见云泽的那年,其天赋之卓绝,绝对不输如今世上任何一位出身于圣地世家的麟子麟女,甚至还要更强许多。但却因那一十八颗血桃宝药,导致其原有修行天赋被生生压制了下来,甚至就连气府之中的先天异象都遭受牵连,方才会让云泽修行天赋始终不显,受困于九品武夫境界迟迟无法突破,而直至最后一颗血桃吞服之后,那些血桃宝药才终于在云泽原有根基之上,另外筑成了一座新的根基出来。却也正是因此,云泽如今气府开辟之后,其中景象虽然足够浩大,但也只是相较常人而言,在最初开辟成形的时候更加广阔一些罢了,而本该随同气府开辟一起出现的先天异象,却是半点儿踪影都没有。 那些血桃宝药,用意叵测。 小狐狸在很早之前就曾窥探过云泽气府,见过其气府所在之处还未开辟之前的景象,虽然同样都是无边无际的黑土赤地,但在当时,这片黑土赤地的上方,还有着格外浓重的血桃宝药的药力堆积,甚至其中相当一部分,已经变成了与云泽原有的气府景象一般模样。 也便是说,那些被云泽一年一只不断吞服下去的血桃宝药,虽然说是可以稳固根基,壮大底蕴,但在实际上,却是将其原有的天赋根基取而代之。 血桃宝药,言之改天换命略有夸张,却也能使无法修行之人,轻而易举就踏上修行之道,而一旦血桃数量足够,就更能使任何一个修行天赋与根基底蕴并不如何的修士,在吞服过最后一只血桃之后,一跃成为人中龙凤。 毕竟血桃宝药的真相,便是以药力于气府景象之上,重新筑成一座新的气府景象作为根基底蕴,用以取代原有的根基和底蕴。 整整一十八颗血桃宝药... 倘若换成他人,如此数量的血桃宝药就是一场天大的机缘,便如云泽如今的修行天赋,尽管不曾出现异象伴生,却也足以比及当今世上那些出身于圣地世家中的许多麟子麟女,且不会在修行天赋与根基底蕴的方面稍弱分毫。 但也只是不会稍弱分毫罢了。 真真的一桩惨事。 毕竟云泽原有的根基底蕴,绝不只是比起那些麟子麟女不弱分毫,而是应该远远强出才对,却在如今,惨被生生压制在血桃药力之下不见天日,甚至就连先天异象也被压抑在最深处动弹不得。而那貌似对于云泽十分关怀的陶老头,与身为此事真正幕后之人的云老头,又究竟是在图谋什么,就绝非外人能够知晓。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重新阖上双眼,继续潜修。 不可言说。 第145章 火氏 席秋阳将罗元明、老道人与景博文送回学院之后,尽管因为连番不断的折腾,早已经心力心气所剩无几,却也依然选择了尽快返回,追着后来又在云泽身上留下的一道神念,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云泽如今的所在之处。 席秋阳在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的楼顶落足。 灰尘满布,其中相当一部分已经干成了泥巴糊在楼顶地面上,积成了厚厚的一层,甚至还有许多不知是从何处吹来,亦或被人丢在此处的各种垃圾,如今都被堆在边边角角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令人作呕的臭味,却此间环境却绝对算不上很好。 建成至今已经四十余年的老式楼房,已经十分破旧,虽然称不上摇摇欲坠,但在楼顶天台上,却也依然有着随处可见的修缮痕迹——大多都是因为时间太久,导致屋顶漏雨渗水,就修修补补一次又一次,留下了一层又一层的沥青。但在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是在十年前灾变那天留下的破损痕迹,虽然已经修补完整,但却依然可以看得出来,那些经过修补的地方,明显有着不同于其他位置的痕迹。 无论楼顶楼下也或一层又一层房间,都与旁边不远处在俗世回到人间之后,新建的楼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跟远处在如今已经只剩下大片残骸的废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席秋阳在楼顶缓缓迈步,每一步落定之后,再到抬起时,就会留下一个鲜明的脚印。 直至走到楼顶边缘。 席秋阳将目光望向小区周边。 臭烘烘又乱糟糟的菜市场,垃圾已经足够堆成小山,哪怕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可菜市场有且仅有的两条小道上,始终都是人满为患吵吵闹闹的模样。尽管人来人往的穿戴衣着还算光鲜亮丽,最起码不会在衣服上打着补丁,但在某些方面而言,甚至还比不上那座木河镇的破败陋巷。 另一边,则是一条花样百出的步行街。 虽然此间并非入夜之后,却也已经能够见到,许多以贩卖各种糕点小吃为生的摊贩已经开始摆上了自己的摊位,烟火气袅袅,看得到,也闻得着。只是相较于另一边的菜市场而言,这条步行街也并没有强在哪里,同样都是各种垃圾随处可见,但置身于其中的许多凡人,却对其视而不见。也就只有寥寥几个还算讲究的摊贩,才会将自己摊位所在的地方稍作打理,不会显得太过脏乱。 仅此而已。 席秋阳默不作声,收回了望向远处的视线。 在此之前,席秋阳并不知晓云泽在去往学院之前的生活究竟如何,只能依靠过往的经验勉强猜出一些罢了。就像这些凡人口中所谓的山上仙人一般,有些修士可以坐拥家财万贯,从来不会因为钱财而发愁,便如世家子弟与圣地弟子,吃食有山珍海味,出行有驭兽车辇,穿戴有锦衣貂裘,修行有宝药灵株。可除此之外的更多修士,则是会为自身修行所需的淬体液标价太过昂贵而发愁,会为一件灵兵法宝的修缮所需而苦闷。 云泽在去往学院之前,大抵便就属于后者,甚至还要排在后者更后方。 山上修士的生活,分成三六九等。 就像凡人的生活,也有三六九分。 没什么不同。 山上修士要想走出一条更加顺利的坦途,大体说来,便是一看出身来历,二看修行天赋,三看机缘造化,四看手段本事。只此四条,只需要稍微改一改,就在凡人身上也同样适用。 而在除此之外的其他繁琐之中,最为突出也是最为紧要的,则是心性。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 毕竟这个世界,一直以来都是人不狠站不稳,心不毒难立足的世界,倘若是连自己的性命都要丢了,什么道德伦理,什么正大光明,又能顶个屁用?! 席秋阳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之中冷光粼粼。 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一点儿也不! 便无论顾绯衣是否会因先前之事就与他分道扬镳,又是否会因此影响到云泽,席秋阳也绝不认为自己做的有哪里不对。 人之初,性本恶。 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 明心所见之本性也! ... 南城以东,偌大一座妖城,以火氏为尊。 窗明几净的空中楼阁,持拐老妪一身气机涌动,喉咙中陡然涌上一股逆血,从口中喷出大片的血雾。而在之后,老妪一身气息非但没有衰弱分毫,反而变得十分雄壮,就连原本格外苍白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红润血色。 一旁毕恭毕敬等候在旁的年轻男子,立刻递上一只手绢。 男子皮肤泛黑,气质不凡,尤其一身火热高涨的血气尤为炽盛,只是长相算不上出彩,尤其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就让男子本不出彩的样貌,更加不堪。 也就只有同族之中的一些女子,才会觉得这般模样极其好看。 老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接过手绢,擦净了嘴角的血迹之后,方才持拐起身,在桌旁落座。年轻男子乖巧跟在老妪身后,在老妪坐定时,便立刻取来桌上超乎,给老妪斟上一碗色泽火红的茶水,随后手掌之间有火光乍现,那原本早已凉透的茶水,就立刻变得滚烫,由男子双手奉上,毕恭毕敬递到老妪面前。 “事情,办得如何了?” 老妪接过茶盏,并不介意茶水滚烫,喝了一小口。 “可曾找到那人踪迹?” “回老奶奶,已经找到了。” 年轻男子始终低着头颅,不敢随意抬起。 而言之后,老妪眉梢一条,原本冷硬的表情立刻就变得柔和下来。这位坐镇于火氏妖城的一代大妖,轻轻笑着点了点头,搁下茶盏之后,轻声开口道: “坐下说话。” 年轻男子如蒙天恩,喜形于色,领命之后又不敢有分毫大意,迈步时也不敢弄出分毫声响,悄无声息落座,而后双手落于两膝,腰板虽然笔直,可头颅却是依然低垂,甚至从头到尾都不敢抬起过一次。 老妪是个什么人,身为此间妖城麟子,又身为老妪众多四世孙之一的年轻男子,格外了解。尽管对于老妪如此霸权早已心生不满,可年轻男子自从懂事以来,也就只能在远离老妪时,暗自在心中腹诽片刻,却万万不敢当着老妪的面多做任何想法。毕竟早在很多年前就曾有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年轻男子只因心中多想了一些,暗恨老妪过分强势,就被老妪察觉,而在接下来的整整一月之内,年轻男子都在一遍又一遍地经历着某种生不如死的焚神之苦,让年轻男子至今也记忆犹新。 而也正是那次之后,年轻男子就再不敢对老妪有丝毫不敬,更在后来逐渐成为老妪众多玄孙之中,唯一一位能够在任何大事小事的处理上,都可以做的面面俱到的独一个,进而成为这火氏妖城的唯一麟子。 便是纵观天下,天赋并不算是最为出彩,可却依然能够稳稳坐牢一方麟子之位的,也就只有年轻男子独自一人。 饱受天下人取笑。 年轻男子一筹莫展,哪怕无心于麟子之位,更无心于日后成为一方妖城之主,却也不敢违命行事,更不敢退位让贤。毕竟那些曾经有意与他争夺麟子之位的,如今都已经成了孤魂野鬼,更有甚者就连孤魂野鬼都没能做成,被老妪一把烈火,将灵魄也给焚成了虚无。 便是自家子嗣,又能如何? 老妪坐镇一方妖城,也是一方妖城之主,更是一方暴君。 苦不堪言。 年轻男子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强行稳下了有些悸动难安的新生,依然低垂着头颅,缓缓开口道: “画像上的男子,孙儿已经确认无疑,正是如今身在北城的云温书之子,云泽。” 老妪手指拨弄茶盏的动作当即一顿。 “云...” 老妪眯起眼睛,只在道出这一字之后,便就再不出声,直至许久之后才终于“赫赫”冷笑了一阵,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口粘痰一般。 老妪呼吸声忽然变得粗重起来,然后猛地咳了两声,方才终于觉得恢复一些,然后摇一摇头,将茶盏重新端起,再将那滚烫的茶水送入口中。 年轻男子全身上下都已经冷汗淋漓。 上次听到老妪发出这般笑声时,还是很久之前,年轻男子方才被立为此间妖城麟子的时候。于大庭广众之下,老妪宣布了此事,可年轻男子的亲爷爷,也便是老妪的亲儿子,鼓足了胆气当众反驳,认为自己这位孙儿无论修行天赋也或修为境界和心性,都并不适合担任麟子之位,希望老妪能够收回成命。而也正是因此,老妪才会亲自动手,将自己那位着实有些胆大包天的亲生子嗣,送去了阴间。 已经许久都不曾再听到过这般笑声了。 年轻男子并不知晓当年那位纵横天下,压得整整两代人都抬不起头来的云温书,是否是跟火氏妖城有过什么牵扯过往,就只能闷住脑袋不吭声,战战兢兢,等待老妪开口。 而直至许久之后,老妪才终于开口问道: “那只青丘狐,又如何了?” 年轻男子身体猛然绷紧,嘴巴也跟着抖了抖,直到老妪极其有限的耐心即将彻底耗完时,才终于哆哆嗦嗦开口道: “回老奶奶,还,还未找到...” “废物!” 砰! 一声重响,伴随着年轻男子格外凄厉的惨嚎,其身形就已经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内里藏有灵纹阵法的墙壁上,发出沉闷一声。随后年轻男子身体缓缓滑落下来,双眼圆睁,眼神空洞,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却其四肢也依然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而在眉心之处,更有隐隐约约有着一缕火光正在跳动不休。 等候在门外的老妇闻声开门,先是瞥了一眼四肢抽搐不止的年轻男子,已经习以为常,随后便走上前去,伸手搀扶作势欲起的老妪。而在回到床边之后,老妪便随手搁下手中拐杖,随口问了一声: “瑶光,和皇朝,最近可能有所动作?” 老妇侧身施了一个万福,轻轻摇头。 “并无动作。” “...姚宇,还真是忍得住啊。” 狠辣老妪冷笑一声,将目光望向南城方向。 “想来也是姓陈的那个,又有什么其他安排吧。” “那咱们...” 老妇弯腰凑近了一些,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自幼身为老妪贴身侍女的老妇,要比这整座火氏妖城中的任何人,在面对老妪的时候,都更加亲近也更加随意一些。 而眼见于此,老妪便立刻笑了起来。 “说话可得说明白喽,你这是要去杀那姓陈的,还是要去杀那姓云的啊?” “自然是后者。” 老妇也笑了起来。 “若是要杀南城那位姓陈的,只凭奴婢,可是万万不能。毕竟那姓陈的身边...” “行了。” 老妪轻轻摇头,打断了老妇还未说完的话。 “你且先去安排一下,瞧一瞧瑶光和皇朝是否会在近期有什么动作。倘若他们仍是准备按兵不动,咱们就还得从长计议一番,毕竟那姓云的小子,身边可是跟了好几个圣人修士,甚至就连杨丘夕,也都已经成了他的师父。最好是能在不会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将那姓云的小子抓过来。毕竟,老身可还有一笔账,没跟他们姓云的算清楚呐。” 言罢,老妪又是“赫赫”冷笑了一阵,皱巴巴的脸皮都被堆成一堆,将她本就因为眼皮塌落从而变得格外细小的眼睛,挤得更加细小了一些。 眼神阴森森,哪怕是从小就陪在老妪身边作为贴身婢女的老妇,也觉得如芒在背。 便将身子弯得更深了一些,转身去取那色泽火红的滚烫茶水。 ... 东海度朔山。 云府偏僻一角的一间锻房里。 格外明亮的炉火正烧得火旺,灼浪腾腾,一层接着一层,让整间锻房都热得出奇。而在锻台前,孟支离身着粗布汗衫,内里则是用白布束胸包裹,手里一只千斤重的锤子正叮叮当当接连砸在一块已经逐渐开始成形的剑胚上,每一次或轻或重的砸落,都会带起火舌四溅而并非火星四溅,叮当有声。 声音契合着某种奇妙的韵律。 只是孟支离这件由自云老爷子亲口传下的锤炼之法,在其手中施展出来的时候,实在显得太过粗糙,就连距离登堂入室,都还有着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 可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孟支离锻造出一块会让她感到十分满意的剑胚。 吕梦烟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锻房门前,曲起一根手指敲了敲敞开的房门,尽管敲门声在叮叮当当或轻或重的捶打声中并不明显,但孟支离却也依然清楚察觉,只是手中动作依然未曾停下,而是接连将之后剩余的一百三十六锤全部锤过之后,方才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 千斤重的大锤轰然落地。 孟支离瞥了眼俏生生立在锻房门口处的吕梦烟,忽的冷笑一声,自顾自取来铁钳,将如今已经不知是被烧得,还是被砸得火红的剑胚夹了起来,随手丢道一旁的巨大石槽之中。 剑胚入水,立刻出现一片沸腾火光。 “有事?” 孟支离随口问了一声,瞧见火光始终不曾消散下去,眉头一挑,便转身走到另一边,伸手时以火红神光包裹手掌,从一排木头架子上取了一只瓷瓶在手中。 可即便如此,孟支离拿着瓷瓶的手掌上,也依然很快就出现了一层分明可见的冰晶。 然后转过身去,在巨大石槽中滴了一滴瓷瓶中的寒灵水,以便能够增加石槽之中储水的寒性,可以更快完成剑胚的淬火,节省时间,进而继续下一步的捶打锻造。 吕梦烟一如既往摆着一张死人脸,瞥一眼石槽中火光散去之后,因为寒性凛冽,降温太快,从而变作一副灰石模样的剑胚,眼神之中露出了些许意外,却也很快就收敛下来。 “有事。但我不想在这儿说。” “不在这儿说,去哪儿说?” 孟支离将瓷瓶摆回原位,随后转过身来面朝吕梦烟,又将手肘搁在木头架子上,面带嗤笑。 “去鬼门那边说?” 闻言之后,吕梦烟眼神当即一凝 而孟支离则是一甩高高竖起的长发,已经转身重新回去石槽旁边,俯下身去细细看着水中剑胚的变化,直至确认了剑胚已经完全冷却,方才终于拿来铁钳,将剑胚重新捞了起来,丢进了火光格外明亮炽烈的火炉之中,溅起大片的火星。 “我可不是云鸿仁那个蠢货。” 孟支离放回铁钳,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火星与灰烬,顺便回过头来,看向被人当面拆穿之后,就不再继续藏藏掖掖眼神冰冷的吕梦烟。 “你的那些花花肠子啊,对我还是省省吧,有这些时间做这些破烂事儿,还不如静下心来多炼点儿丹药出来。这样的话,可能我在亲自动手宰了你之后,还能念在那些丹药的份儿上帮你收尸,再顺便给你立上一块碑。” 说着,孟支离忽然展颜一笑。 “体面嘛!” 第146章 胸无大志 时隔一日,昏死沉睡的貌美妇人,才终于幽幽醒转。 窗外夜色正浓,万籁俱寂,一片静悄悄的模样,但房间里却是灯火通明的光景。而在床边,一张木椅上,那位貌美妇人并不知晓其姓名来历、手臂纹龙的姑娘,较之先前也多了一些不同之处,不光是手臂上分明可见的纹龙已经变成了一副血肉模糊的可怕模样,更在这位姑娘的额头上,生出了一对黝黑的犄角。而其此时则是正双臂交叉在胸前,已经熟睡过去,呼吸声浅显均匀,偶尔三吸两吐,偶尔六吸一吐,深浅有序,契合着某种修行法门,让貌美妇人在隐约察觉到其中神妙之后,眼神中立刻露出艳羡的光彩。 后知后觉的貌美妇人,在偷偷摸摸看了许久之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妇人稍稍一愣,想到了自己先前昏死过去之前的光景,依然记得就是眼前这位姑娘,体内有着无比浑厚的惨淡恶气,在自己手掌贴在其气府所在位置之后,那身穿道袍的老道人,就在两人之间架起了一座奇迹相连的桥梁,导致这位姑娘体内无比浑厚的惨淡恶气,像是大河决堤一般汹涌着流向自己。但道理仍是那样的道理,一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貌美妇人自身食量着实有限,可在当时,无论妇人如何拒绝,那些浑厚无比的惨淡恶气,也都不理不问,依然尽数越过气机相连的桥梁,向着她的体内汹涌而去。 境界飞速猛涨,很快就回到了三品之境。 然后就是伴随着咔嚓一声轻响,又一次破开一个境界。若在平时,貌美妇人必定会激动无比,毕竟百年修行之后,妇人最多最多也才勉强拥有七品修为,而后来的突破六品,也是因为一场阴森寒气的忽然出现,才终于侥幸突破。可在如今,只短短几日时间,就接连突破到二品修为。 境界越高,跨度就越大,所需要为之付出的努力也就越多。 哪怕这位貌美妇人着实有些见识短浅,但也同样明白这个道理,而由自七品境界接连突破到二品修为,这之间所需要花费的努力,妇人甚至有些不敢想象。 就只是突破到七品境界,都已经花费了百年光阴,倘若只是凭借自身的努力,想要突破到二品修为,又需要花费多少光阴? 妇人想象不出。 可即便如此,那恶气汹涌而至的场面,也依然是让妇人吓破了胆。毕竟这种事就像人在吃饭一样,肚子里的容量极其有限,饭就得一口一口吃,等到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消化了之后,才能去吃更多东西。而倘若有人非得一口气就将这一辈子需要吃的饭都吃完,也或不必直接吃下这整整一辈子需要吃的饭,就只吃下今年一年需要吃的饭,都同样会被活活撑死,活活胀死,然后吃进肚子里极其有限的那些东西,也就变成了这一辈子能够吃下的所有的饭。 所以妇人才会真的被吓到了,极力挣扎,想要逃脱。 而当时那位身穿道袍,花白胡子的老道人...是真的能够吓死人,甚至连她这样一只上不得台面的笑笑鬼祟,都能被活活吓死。 妇人心有余悸,又忽然瞥见自己原本三丈长的鸦青色长发,如今已经只剩一丈左右,正完全散开铺在床铺上,就小心翼翼收拢起来,抱在怀里,格外怜惜地摸了又摸,然后嘴巴一瞥,眼圈儿一红,就又开始扑簌簌地掉眼泪。 活人比鬼更可怕... 妇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活人可怕,但在以往时候,也只是站在活人鬼祟先天反冲的角度上才会有此感觉,却在如今,才终于真正意识到,活人的可怕,远不只一身生机阳气。 天道之广,归墟之深,远不及人心。 貌美妇人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想着自己被剪去的两丈长发,究竟是被谁给带走,又是否已经将其炼化,把自己收成了鬼仆。 化身成为一介阴鬼邪祟之后,自然知晓这些的貌美妇人,忽然想到了那位花白胡子的老道人,又忽然想到了那位老道人最开始的时候,还曾好心提醒她,不能对于那场阴雨机缘过于贪恋,否则就会被活活撑死,活活胀死,更准许她进入自家的祖屋老宅。但在之后,同样是那位花白胡子的老道人,神情狰狞,眼神可怕,死死将她的手掌按在那位姑娘的气府上,哪怕自己会被活活撑死,活活胀死,也要将其体内的恶气尽数接纳下来,用一条鬼命,换一条人命。 难不成鬼的命就不是命了? 貌美妇人再也忍不住不出声,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不知何时已经被惊醒的顾绯衣,从入定内视的状态中退了出来,一双本该英气蓬勃精光难掩的凤眸,如今却是已经变成了一副晦暗无光的模样,并非是其心情低落本意如此,只是身上的九条纹龙在吞噬了那些惨淡恶气,彻底蜕变为鬼龙之后,就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响,变成了这幅模样。 再者便是身上那些出自《九龙图》,而以其中记载的秘法,将其中记载最为神妙的一件搏杀大术炼入体内而成的九条纹龙,如今都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凄凄惨惨,阴森可怕,更在额头之上生出了一对色泽黝黑的犄角,盘曲而上,尖锐狰狞。 可除却这些表面可见的变化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变化。 气府之中,仍是一副惨淡模样,天光昏暗,铅云盘绕,唯一不同的便是那条潜藏在哪怕内视也不可见的大龙脉,如今已经不再是龙气逸散、皮肉剥离的模样,而是切切实实成了一条鬼龙脉,甚至牵连顾绯衣气府中诞生出的后天异象,也在龙首被斩之后,重新接合,却同样成了血肉模糊的鬼龙。 从内而外,似人非人。 甚至就连顾绯衣自己也已经说不清楚,现在的她,究竟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已经死透了的鬼。 貌美妇人呜呜咽咽的声音,让顾绯衣一阵怅然。 “还没哭够?” 开口间,语气虽轻,但声音却略显沙哑低沉。 同样变不回去了。 貌美妇人哭声一顿,被吓得身躯一紧,脸上依然带着两行泪光,一只手臂依然抱着自己已经不足丈长的鸦青色长发,一只手捂住嘴巴,大抵是因为先前见过了老道人的凶神恶煞,如今就对这位不知跟脚来历与姓名的古怪,也觉得害怕。 妇人哆哆嗦嗦,忽然觉得自己依然坐在床上,就是大大的不敬,慌忙下床,不等顾绯衣开口阻拦,就已经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瑟瑟发抖,额头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小人知错”,连声求饶。 顾绯衣黛眉轻蹙,忍不住揉了揉眉头。 “知错?知什么错?你又何错之有?” “这...这...” 貌美妇人抬起头来,一时间哑口无言。 何错之有? 这位貌美妇人也不知自己究竟何错之有,可若非有错,自己又怎么会这般险死还生? 妇人凄凄艾艾,重新俯下身子,将额头贴在地面上,只剩呜呜咽咽的哭声,却怎么也说不出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顾绯衣伸手将妇人拉了起来,然后冲着旁边的床铺抬了抬下巴。 “坐下说话。” 闻言之后,妇人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顾绯衣,又小心翼翼看了眼那张床铺,许久之后才终于确定眼前这位一身恶气环绕的姑娘并非是在信口胡言,便慢吞吞挪着步子,格外谨慎在床沿落座,只坐稳了半个丰腴屁股,还有一半悬在空处,以便能够随时跪下磕头,请求眼前这位一身生机惨淡,阳气微弱的姑娘能够绕过自己一条贱命。 妇人的心思和动作,顾绯衣自然全都看在眼里。 以赫赫凶名远扬万里的开阳麟女,在最初杀败了开阳圣地上一任的麟子之后,就曾见过很多诸如此般的细致动作,其中自然也会包括那些曾经唯前任麟子马首是瞻的混账人,在说话办事的时候格外小心谨慎,生怕这位在大庭广众之下,以一身凶煞戾气,将上一任麟子斩首示众的麟女,会因为曾经的那些事跟他们过不去,就随时随地都在准备着跪地求饶。尽管顾绯衣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也曾明言说过,懒得再跟这些小人物计较,只要日后能够收敛一些,过去的那些就全部都会散成云烟。可即便如此,那些着实混账的师兄弟们,也依然不敢轻心大意,便是到了今日,一旦见到顾绯衣,也必定会点头哈腰摆出一脸谄媚的模样,说话做事小心翼翼,还在眼前这位身段丰腴的貌美妇人之上。 难不成自己是天生的一副可怕模样,所以那些着实混账的师兄弟们,包括那位曾被自己斩首示众的前任麟子,才会对自己恶言相向,更极尽所能地欺辱自己? 但那最是喜好嫩雏的前任麟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顾绯衣走神了半晌时间,妇人也一直胆颤心惊,还以为自己消失不见的两丈长发,就是被眼前这位姑娘剪了去,而此时则是正在考虑,要怎么才能让自己乖乖听话,从此以后就作为一介鬼仆,唯其马首是瞻。 妇人满心凄凉,已经开始试想自己日后端茶倒水,甚至还要沦为自家主子下车时,用来垫脚的轿凳的悲惨生活,一时之间便有些忍不住,又要掉眼泪。 顾绯衣回过神来,瞧见妇人眼眶里又有泪水打转,眼神狐疑。 可妇人心里想的是什么,顾绯衣又哪能知晓,毕竟两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做出身相仿,但后天形成的性情却是极为迥异。便处在妇人的角度上,倘若换成顾绯衣,想的就必然不是什么从此以后的悲惨生活,而是怎么才能将眼前这人的脑袋砍下来,既能避免自己会在日后沦落到别人下车时用来垫脚的轿凳,也能避免再有其他活人也或鬼怪,遭遇不幸。 哪怕打不过,也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 只是顾绯衣也懒得再去猜测妇人心中想法,皱着眉头抬脚提了一下床沿,发出的声响将妇人吓得不轻,险些就要直接滑下床沿,跪在地上磕头认错。 “叫什么名字。” “生前,叫,时妙兰。小名兰儿。” 妇人慌慌张张,不敢不答。 顾绯衣懒得计较妇人过分仓促的答案,轻轻点头之后,便直接开口道: “不管生前还是死后,名字就是这个名字,我已经记下了。你对我有恩,救了我的一条命,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可以尽管说,只要不是什么过分无礼也或让我帮忙作恶的,都可以。” 顿了顿,顾绯衣瞥一眼妇人较之先前又莫名短了几寸的鸦青色长发,而后才继续说道: “你的时间不多,天亮之前给我答案,然后我就得把你送到你该待的地方去。当然,木河现在可能已经不太适合你了,就连那座木河镇,现在也都肯定已经变成了一座鬼镇。不是说里面的人都已经变成了鬼,而是已经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但那条在你死后,将你灵魄拘束成阴鬼邪祟的龙脉,其实是更西边某条大龙脉的旁枝末节,而木河也是另外一条大河的之流,所以你能去的地方还是很多的,这个就不需要你来担心了。” 顾绯衣伸手指了指被妇人抱在怀里的鸦青色长发。 “你的头发,不是被人剪了,而是你现在的修为境界太低,不能长时间离开与你气机相连的水流,时间越长,头发就会因为自身的阴气消散变得越来越短。也便是说,这些头发就是你如今的命脉所在,如果头发没了,你的命也就跟着没了。但只要你肯勤勉修行,等待日后修为更高一些,能够稳定自身的阴气之后,就不会再因为离开水流损伤自身阴气,更不会因为离水太久,就有丧命的风险。” 闻言之后,生前名为时妙兰的貌美妇人,脸色当即变得惨白惨白,匆匆忙忙卷起自己的长发仔仔细细看了看,见到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要比先前更短了一些的长发,就立刻相信了顾绯衣口中所言。 妇人吞了口唾沫,抬头见到顾绯衣不似是在开玩笑,便将头发小心翼翼放了下来。 只是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妇人有些为难。 生在穷乡僻壤之中的貌美妇人,有着一如他人般的贪心,尤其爱贪小便宜,是穷苦之人经常会有的劣根性。毕竟不曾经历过那些,就不知道那些小便宜究竟多么珍贵。 而也正是因此,妇人才会忽然意动,有心想要借着此次机会一步登天,从那小小木河中的小小河婆,鱼跃龙门,成为某条大江大河中河神一般的人物,却也知晓这种要求着实有些过分,尤其眼前这位姑娘虽然修为极高,可终归只是十二桥境罢了,无论有着怎样的出身来历,都未必愿意答应这种过分要求。 那就...灵决古经也或修行之法? 妇人已经有了,尽管是来自那位穷凶极恶的花白胡子老道人,而且不知古经好坏,但在当时,妇人却清楚听到了那位道人口中分明言说,这部古经乃是他手中最为玄妙的一部,尽管在看过之后就已经察觉到,古经内容并不完整,缺少了后续的部分篇章,却对妇人而言也已经十分足够。 或许可以要求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姑娘帮自己找全古经? 妇人心中方才生出这种想法,就立刻摇头否决。 毕竟这位姑娘的打扮,可不像一位女冠。 尽管妇人见识有限,却也依然知晓这世上的各种修行派系自有分别。就像人族九大圣地与八大世家,各有传承,又像儒释道三家,义理不同,各自敝帚自珍,不会将自家所有的灵决古经与搏杀技法轻易外穿,也就不太可能让这位姑娘将那部古经缺失部分全部找全。 妇人脸色变幻不定,顾绯衣也一直安静等待。 直至许久之后,顾绯衣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才终于开口提醒道: “如果天亮之前不能想好,那就只能等下次相见的时候再说。但我稍后将你送走之后,可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再去看你。可能只有十天半个月,但也很有可能会是很多年甚至上百年,你最好抓紧点儿。” 言罢,顾绯衣指了指妇人已经只剩半丈长的鸦青色长发。 妇人脸色当即一变。 “等等,我...我还没想好!” 顾绯衣不理不问,已经闭上眼睛,大致猜得到妇人是想要狮子大开口,又担心自己不答应,就在一时之间着实有些难以取舍。 本就没有多少的好感,已经丝毫不剩。 倘若不是念在妇人对自己有着救命之恩,或许顾绯衣现在就已经撒手不管,任凭妇人离水之后,一身阴气逐渐逸散,最终整个化成飞灰,彻底云散烟消。 又过片刻,妇人忽然咬了咬牙关,决定下来。 也似是有所察觉,顾绯衣睁开双眼看向妇人,等着她开口,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妇人真的狮子大开口到了一定的程度,就直接将她从窗户丢出去,哪怕有着救命之恩在前,也只能恩将仇报。 可妇人却没有丝毫察觉,只是格外紧张得缓缓伸出一只手来在面前,然后小心翼翼立起一根手指。 “我,我想要,一斤,桃花糕...” 顾绯衣当即一愣,而后气极反笑。 这就是狮子大开口? 胸无大志! 第147章 去 在北城西边,有一条源头在奇山昆仑的大河,由西向东,九曲绵延,一路奔腾浩荡,河水清澈碧绿,翻腾浪花滚滚,最先行过位于北城西边偏北方向的瑶光圣地,而后继续奔走,再途径北城西、中、东三域,最后汇入汪洋大海之中,养育了不知多少世间儿女。 大河古老,无数岁月之中不知多少次改道,便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许多古道。而凡间传言所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便是这条河。 河名古黄。 原本是没有那个古字,而独独只有一个黄字,只因大河流淌所经之处,与那流经木河小镇的小小支流一般,就是在那片水土流失惨重的黄土原,导致大河河水,与在此间分叉流淌的支流河水一般,同样浑浊不堪。而至下方林木丰茂之地,远远望去,便如同一条黄带落于此间,方才谓之名为独独一个“黄”。却在如今,黄土原水土流失惨重,已经彻底消失,被大河全部冲垮,河水就彻底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模样,清冽甘甜,颜色碧绿,是由自黄带变作一条翠带,只是许多靠河而生的儿女不愿就此忘记大河的养育之恩,便在原本的黄字前面,加了一个古字,方才在如今被人叫做古黄河。 立身于宽阔河道边缘,河面宽阔,一望无际,犹似汪洋大泽一般。而在身后,则是一条难以望及边缘所在的古道,地面龟裂,犹如龟壳纹络一般,边缘翘起,也似是水流干涸之后的旱地一般。却相较于更早之前,这片旱地龟裂的地面缝隙之间,已经隐隐多出了一些绿意,想来也是无需多久,就会成为一片丰茂草原。 但在在几十年前的时候,这片古道,还是这条古黄河流经此处的河道所在,而他们脚下的所立之处,也该位于大河东岸才对。 几十年斗转星移,几十年沧海苍天。 却对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之间。 顾绯衣站在河岸最高处,收回望向极远处的视线,伸手一指西边河道蜿蜒所在之处,也是这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古黄河改变流向,开始由东转为向北流淌绕过远方群山的关键之处。继而转过身去,继续指向遥远东方几乎遥不可及的某一处河道蜿蜒之处,也是由那之后,大河河水才继续扭转回来,继续向着东方一路奔腾而去。 然后回过身去,看向美滋滋怀里抱着整整十斤桃花糕的貌美妇人,音色沙哑低沉开口道: “我方才所指的位置,都看清楚了?” 貌美妇人连连点头。 “看清楚了。” “这之间的河段,以后都是你的地盘。” 顾绯衣自作主张,并不理会这段河道是否已经有了归属。 天下群山,天下大水,并非全部都是无主之物,毕竟很多东西,都远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山有山气,水有水运,皆为天道而生。山脉走龙势,自然重要,而所谓水运,就还要牵扯到风字,才行形成所谓的风水,解作藏风纳水,谓之: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 而这其中所谓的气,便就牵扯到了气运底蕴一说。 十分复杂。 但越是大门大派大家族,就越会在意这些。 就像这条东西方向九曲绵延的古黄河,其中那段流经瑶光圣地山脚下的河道,就在很多年以前,被瑶光圣主自作主张占了下来,言之河道有主,并在河道两端留了下某种用以镇住大河河水的强大法宝。而也正是因此,那段流经瑶光圣地的大河河道,水流并不如何湍急,甚至是格外平缓,更不曾出现过分毫改道的迹象。而瑶光圣地之所以不惜拿出许多珍贵之物,专程炼制出两件极其强大珍稀的镇水法宝,用来镇住这段大河河道,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牵扯到了风水之解,而在除此之外,还另有人言之:风生处财易散,故需藏;水起处财易失,故需纳。 若非如此,瑶光圣地也不会成为人族九圣地中,传承最为古老的一个。 但在最近几十年来,那段流经瑶光圣地的大河河道,却是已经隐隐约约开始出现了改道的迹象,甚至就连河水流势,都要比起过往时候更加汹涌了许多。 对此,曾有人言说,这段河道之所以会出现这般情况,就是因为瑶光圣地专程炼制出来用作镇住大河河水的法宝出现了问题,可能是因为这条古黄河已经牵扯到了奇山昆仑山下的大龙脉,所以河水之中已经带上了那条潜藏在天下群山之祖奇山昆仑之下的,大龙脉的些许龙气,汹涌之势不可阻拦,便在无数年来,逐渐冲散了法宝气机,方才会逐渐恢复原有之势。但在此之外,亦有人说是因为这条大河本就是为一条水龙,生而自有龙气浩荡,就自然不会被轻易镇压,只是对于这条水龙而言,世间生灵的千年万年,也不过弹指一瞬罢了,方才会在久远岁月之后,逐渐挣脱了瑶光镇压。 而有关后一种说法,更有人补充道: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古黄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情况出现?就分明是这条水龙正在它所认为的时间流淌中缓慢挪转,一如真龙行于云端,身躯会蜿蜒扭动一般。 但无论两种说法究竟孰是孰非,天下之人,也不过就是看个热闹的罢了,毕竟瑶光圣地这样一尊庞然大物,一旦因为水势难镇,就此陨落,就必然会是震动天下的大事。 幸灾乐祸者巨多。 但无论瑶光圣地所拥有的山水气运究竟如何,都与此间没有什么太大关联。 便只说这段河道。 许是因为大河河水忽然改变了流向的原因,河道东西前后两端,格外宽阔,一望无际,却在改变了流向之后,河道就忽然变得狭窄了许多,其中河水流淌更是显得格外迅疾汹涌,浪花一层叠着一层,层层叠叠犹似千堆雪。 貌美妇人喜不自胜。 毕竟这种河道,虽说要在其中生存会较之河水平静之处更加艰难,但其中所蕴藏的水气与龙气,却是更加凝实厚重,对于自从化身河婆之后,就一直都在靠着龙气修行的貌美妇人而言,只需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除此之外,再有便是河水湍急,龙气激荡,就极其适合妇人用来砥砺鬼身,尽管会因为此般吃下不少的苦头,却也对于妇人收敛自身阴气,抵抗活人生机阳气有着莫大的好处。 只是唯一让人担心的,便是河水蜿蜒经过的,不远处群山之间的门派。 尽管顾绯衣并不知晓那片山脉之间是否有着什么门派存在,但貌美妇人却清晰可见,在那片群山之中,汇聚着不少活人的生机阳气,而且其中还有一个最为显眼,甚至足够比得上那位实在阴狠毒辣的花白胡子老道人。 但天下门派何其众多,哪怕顾绯衣见多识广,眼界开阔,也不可能全部记在心里。 “还有问题吗?” “...没。” 貌美妇人有些迟疑,但还是将事情隐瞒了下来,只想着自己日后就一直乖乖待在水里,直到修为有成之前,都绝不露面,也在平日里顺流而下也会顺流而上时小心一些也就罢了,不愿意给这位是真的好心的姑娘再添麻烦。 顾绯衣轻轻点头,瞥了一眼妇人怀里紧紧抱着的十斤桃花糕,然后颇为无奈地瞥了眼正蹲在不远处,对着龟裂地面的缝隙间方才顶出两片嫩芽自得其乐的云泽,有些无奈。 桃花糕是云泽买的,买了整整十斤,也不知是为了能让顾绯衣开心,还是真的好心。 顾绯衣自己觉得还是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小狐狸也这么觉得。 但对妇人而言,无论云泽买了这么多桃花糕的目的是什么,有意还是无疑,都足够让妇人觉得这位俊俏年轻人也是好人,而且还是如同眼前这位姑娘一般,都是天大的好人。 妇人忽然抽了抽鼻子,眼圈儿一红,眼眶里泪光闪闪,怀里抱着桃花糕,望着眼前这位姑娘有着无数感激的话想说,却到了嘴边的时候,就又全都变成呜呜咽咽的声音,根本说不出来。 顾绯衣抿了抿嘴巴,对于实在有些多愁善感的貌美妇人,更加无奈。 “你且先在这里安身,之后我会回去一趟...宗门,打听打听,这段河道是否已经有了归属。倘若没有是最好,但如果真的有了,你也不必在意,大不了就是拿钱买下来罢了,让你能够在此间安心修行。尤其你原本所在的那条木河,本就是这条大河的众多旁枝末节之一,只需要稍稍适应几日,应该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顿了顿,顾绯衣忽然眼神一戾,挥手取来那杆十字重槊,在自己与那哭哭啼啼的貌美妇人之间重重一斩,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痕迹,也将妇人吓得猛一哆嗦。 “从此以后,你我再无任何因果牵连。” 闻言之后,不光是貌美妇人面露愕然,就连无所事事只能看一看草木嫩芽的云泽,都面露不解之色。 只有安安分分待在一旁的小狐狸,不声不响地晃了晃尾巴。 而在极高处始终踏空跟在几人身边的席秋阳,则是深深一叹。 貌美妇人哆哆嗦嗦,低头看了眼那道深邃沟壑,然后抬起脸来,望向神情冷冽,一旦眼神阴沉下来,就格外吓人的顾绯衣,带着颤音缓缓开口道: “恩,恩公,这是为何?” “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人情,因果自然了结。” 顾绯衣将十字重槊扛在肩上,眼神始终都是格外冰冷。 “人有人路,鬼有鬼途。” 貌美妇人张了张嘴,但却很快就重新闭上了嘴巴,抱紧了怀里的桃花糕,心情复杂。然后转过头来看向蹲在不远处的云泽,似乎仍是不太死心,想要问一问究竟为何,但终归还是没能开口。 云泽站起身来,走到沟壑附近,有些奇怪顾绯衣的选择之果决。 毕竟貌美妇人并非寻常小鬼,而是受龙气所困,方才会在身死之后变作一介河婆,并且此前修行,也一直都是依靠龙脉龙气,也就意味着,貌美妇人一旦能够走上真正的修行道路,其所展现出来的天赋与修行速度,甚至很有可能还在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之上。就哪怕妇人只是一介鬼修,都绝对值得顾绯衣与之相交。 尤其如今还已经结下了一场不可多得的善缘。 可即便心中疑惑万分,云泽也始终不曾开口询问,而是不声不响,在沟壑未曾有过任何犹豫,就继续迈步走向了顾绯衣的那边。 眼见于此,貌美妇人眼神立刻黯淡下来,将怀里的桃花糕抱得更紧一些,眼眶通红,许久才终于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还不知,两位恩公姓名,也好让我...” “不必。” 顾绯衣冷声开口打断,而后便朝着大河河水抬了抬下巴。 名作时妙兰的貌美妇人神情凄凄,只得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施了一回从没做过的万福,然后三步一回头地向着河水走去。 直至脚下已经触及翻腾的河水,妇人才终于抹了抹眼泪,一跃投身河水之中,而起已经短至腰上的长发,也随着身形入水,立刻停下了继续缩短的迹象。只是一如顾绯衣先前所言,木河虽是此间大河的众多旁枝末节之一,但却多多少少有着些许不同,妇人也还需要几日时间才能缓缓适应下来。 河水湍急,猝不及防的妇人很快就被水流带去了远处。 直至视线很难再触及的地方,才终于见到那位妇人从河面上露出头来,已经不会再因为河水湍急就被迫只能顺流而下,而是能够稳稳立在河水之中。 顾绯衣收起十字重槊,不再多看,径直转身离开。 貌美妇人在极远处,深深弯腰。 云泽抿了抿嘴巴,见到那貌美妇人重新回到水面之下后,便同样转身,叫上小狐狸之后,很快就追上了已经走出相当一段距离的顾绯衣。 小狐狸一如既往喜欢趴在云泽肩头,按照它的话来讲,就是懒得自己动腿,而且有人带着也更舒服一些。 云泽对此并不介意,只是隐约察觉到,小狐狸真正喜欢趴在他肩头上的理由,似乎并不是因为性情惫懒,而是在抓紧了一切时间入定修行。至于小狐狸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云泽只知道肯定是与当初那些将它一路追杀到度朔山上的仇人有关,但仇人究竟是谁,又为何要追杀它,小狐狸不愿多说,云泽也就无从得知。 走在前面的顾绯衣,忽然脚步一顿。 猝不及防之下,云泽还险些撞在她的身上,好在是及时停了下来,有些疑惑。 而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顾绯衣才终于轻声开口道: “我准备回去一趟开阳圣地。你,去不去。” “开阳?” 云泽一愣,忽然想起先前顾绯衣与那貌美妇人所言,还要回去一趟打听打听这段河道是否已经有了归属,便轻轻点头。 “闲来无事,陪你走一趟。”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又忽的咧嘴一笑。 “也恰好最近有些烦心事,就当散心了。” 闻言之后,顾绯衣回过头来看了云泽一眼,眼神之中多多少少有些复杂,随后抿了抿嘴巴,将身形完全转了过来,神色郑重,反而是让云泽有些措手不及。 “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 顾绯衣话音一顿,胸脯深深起伏,目光紧紧盯着云泽。 “我承认,从很早之前,我就对你有些好感,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也不太记得了,大概就是...我被席秋阳打成重伤,然后你把我带回弟子房的那晚。但也只是有着些许好感罢了。我还知道你对我也有好感,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我不知道,可能跟我一样,也可能跟我不一样,我也懒得知道。但先前还在木河镇的时候,你是因为我才会一时情急,一口气没喘上来昏死过去,这我很清楚,因为当时我虽然是受恶气所困,动弹不得,却也一直都很清醒,所以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都知道。” “但你跟我不是一类人,绝对不是。就像对于徐老道和席秋阳的所作所为,因为一些曾经的事,我根本不可能忍受,也无法忍受,如果真的要用那时妙兰的一条命来换我的一条命,那还不如直接让我死了的好。可如果换成是你...” “倘若定要与人结成道侣的话,我依然觉得你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是比我见过的其他人都要强得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只会选择你,更何况我也不是一定要与他人结成道侣才行。所以,咱们两个很难再继续走下去,而且哪怕是勉强走下去,在从此往后的一段时间里,你,跟我,也必然会有着很多冲突,所以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尤其我对你的好感,以及你对我的好感,都还远没到想要谈情说爱的地步。” 顾绯衣一口气说了很多,也说得相当直白。 她始终紧紧盯着云泽的眼睛,两人都是同样的光明正大,不闪不躲,不退不避。 “所以,在最终决定之前,你最好还是先想想去或不去。毕竟我也无法保证这一趟回去,是不是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因为现在的我,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顾绯衣忽然将眼帘垂了下去,停顿良久,才终于苦笑一声。 “究竟是人,还是鬼。” 满心凄凉。 闻言,云泽眼前忽然变得有些恍惚,好像莫名就见到了前段时间在卷云台上的那天,同样都是他们两人,同样都是顾绯衣说的很多,他说的很少,也同样都是去或不去的问题。 便在略作沉默之后,云泽眼神中就多出了一抹格外浅显的笑意,也不知是觉得因果轮回不过如此,又或是觉得这种场景着实有趣。 随后轻轻点头开口道: “去。” 第148章 湘水 这次做出的这个决定,至少在云泽看来,大概便是自己这辈子做出过的,最荒唐的一次决定,甚至就连当初还在俗世的时候,忽然就决定下来,一定得活着,不能被活活饿死,更不能辜负了丁启茂一条腿的恩情,都远远比不上这次的这个决定。 过千川,过万水。 这一路上,顾绯衣都不曾再提起过之前在古黄河河畔时说过的那个话题,就好像那天的那一切从来都不曾真实发生过一样,顾绯衣仍是那个顾绯衣,只是相较于往常,忽然就变得更喜欢独自发呆想事情了。有时候会显得心情低落,就连一向英气蓬勃的眼眸,都变得黯淡无光;但也有些时候会很轻柔的笑一笑,就像很早之前的某个晚上一样,笑起来格外的好看。 云泽也没再说起过那天那件事。 喜不喜欢什么的,又或是喜欢到了什么程度,无论云泽还是顾绯衣,心知肚明。 窗户纸也只是轻轻捅了一下,很轻很轻,所以才会没被捅破。 而之所以如此,自然也是因为心知肚明。 然后就是各有各的顾虑罢了。 云泽很清楚自己如今所处的境地,面对着定要斩草除根的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哪怕仅就目前看来还算风平浪静,却在风平浪静之下,是在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忽然遇见那位自来喜欢杀鸡用牛刀,以绝后患的瑶光圣主,然后早上还在平平安安喜乐自得,晚上就已经命归黄泉,魂往阴曹地府点名报到。尤其如今还不只是瑶光皇朝两座庞然大物,更因为那名为雪光的一尺剑锋,多了一座觊觎宝物的火氏妖城,同样都是云泽在如今无论如何都招惹不起的庞然大物。而面对着这样的凶险,再要与人谈情说爱,也或山盟海誓,就未免显得太过苍白。 顾绯衣是在顾虑自己的身体,始终想不清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 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但肯定还是像鬼更多一些。 人鬼殊途。 毕竟一个走的是阳关道,而另一个走的则是奈何桥。 火堆噼里啪啦,一阵炸响,崩开了无数火星。 整整五日时间,云泽与顾绯衣不紧不慢,一路步行,方才在今日午时过半的时候进入秦川地阶,而至此时夜黑风高,也不过方才登上秦川众多高山中最外围其中一座山的半山腰。比起北城而至南城的火车,有着自从南北两城建立之后,强大修士专门开辟出来的隧道,可以一路顺畅直行而言,云泽与顾绯衣两人选择的道路,就更多了许多坎坷与起伏,所需要花费的时间,自然也要更长许多。 毕竟南北两城,哪怕只是由自北城南域而至南城北域,中间也有着上千里的距离,而在这一千里之遥中,又有八百里需要归属到秦川淮河一线的地界之中,山岭起伏,野木丛生,尤其那条位于南北八百里秦川之中蜿蜒而过的淮水,水势浩浩荡荡,凶险难平,并且南北两岸最宽处,相距至少也有百里之遥,绝非轻易就可横渡。 但现下还远不到需要考虑应该如何横渡淮水的时候。 十一月,初入隆冬,万物蛰伏。 顾绯衣衣衫单薄,即便是在开辟气府之后就已经寒暑不侵,却也依然愿意坐在火堆跟前,下意识就伸出手在火堆旁边烤火。火焰上方,两只就在不久之前,云泽方才打来的野兔,已经被处理得干干净净,方才架上不久,正在徐徐转动。 并不精通应当如何烤肉的云泽,一直小心翼翼。 除却火堆偶尔会因兔肉里面逐渐渗出的油脂滴落,就呼啦一声猛地蹿高一些之外,就是万籁俱寂。 顾绯衣只是盯着火堆一阵出神,没再多想任何事情,就只是盯着火堆发呆罢了。而云泽也需要照顾到正被他架在火焰上方的兔肉,生怕会因为靠得太近导致皮肉焦糊,不敢分心。 小狐狸安安静静趴在另一边,入定修行。 而在山顶最高处,一路跟随而来的席秋阳,则是不必花费任何心思在吃喝上,正背对着云泽与顾绯衣所在的这边,面向越过此间山岭之后需要下山的另一边。 山下有一条辽阔淮水在更西边的地方分出来的旁枝末节,单名一个湘字,谓之湘水,绕过群山而来,水流平缓,养育了山下一座不大的村庄。与木河镇相仿,这座靠水取名湘水村的村庄,也是在南北两城建立之后,因为经常会有行脚商人因为商货太多,只能舍弃以客运为主的火车不用,只靠双腿与马骡,来往于南北两城之间。在过往时候,名唤湘水村的村庄,村里几百户人家还是常年靠水而生,称不上贫苦没落,但也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意思。却在如今,因为南北两城的关系,就变得格外繁华,尽管依然脱不开一个“村”字,但却相较于最早时候的模样,已经出现了很大的改变。 而其中最大的改变,就是鱼龙混杂,变得什么人都有。 有以前就喜欢小偷小摸的,如今因为村子里经常会有行脚商人来往,就不免动了一些心思,从小偷小摸变成了江洋大盗;更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野修散修,忽然就在这里安家落户,变成了一方山野之间的地头蛇,经常仗着自身修为向着来往之人索要钱财。而在过了村子之后的另一座山上,还有一处强盗营寨,规模不小,前几年方才出现,都是一些穷凶极恶之辈,尽管修为算不上很高,手段也算不上很强,但却胜在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一个更比一个凶险,也一个更比一个狠辣,平日里看不太上村子里的人,而总将目光放在来往南北两城之间的行脚商人,遗迹一些衣着打扮光鲜亮丽的行人。 寨子里的大当家,是个相当有名的家伙。 毕竟也是炼虚合道境的大能修士,不去安安分分找个门派家族做客卿长老,或是潜心修行,做一个逍遥快活的散修野修,反而跑来带着一帮乌合之众打家劫舍,也算是这世上少有的另类之人。 可这位寨子里的大当家之所以不会下到山这边,打扰淮水村里的村民,主要还是因为村子里一位靠着经营一家书籍铺子为生的读书人,曾经现身出来警告过这位大当家,他要打家劫舍做拦路强盗,没关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喜好,也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但却不能打扰到村子里的人,倘若敢有分毫僭越之举,就让他再也做不成大当家。 而这位读书人,也算席秋阳的一位旧识故人。 只是不太聊得来罢了。 与此同时,村子里唯一一家书籍铺子,虽然夜色已经十分浓郁,可书籍铺子却依然灯火通明,以供街道上三三两两还在闲逛的村民,有愿意读书的,都可以趁着此间晚膳过后,到睡觉休息之前的闲暇空档,能够有机会读一读书,学一学书中的道理。 铺子里斜趴在案几上整懒洋洋看书的年轻读书人,长袍干干净净,但却打着一些略显穷酸的补丁,忽有所觉,挑了挑眉头之后,便放下手中书籍,面上带起一抹别有深意的浅笑,抬头望向淮水对过那座山的山顶,略作思忖之后,便起身去到铺子里面的房间,拿了一壶珍藏多年也没舍得喝的好酒出来,摆在自己用来读书的桌案上。 不太聊得来,但不代表有仇。 只是不愿意多聊罢了。 席秋阳默默收回视线,没有理会这位读书人的盛情相邀,而是转身找到了一处还算平整的山石,大袖一扫,山石便干干净净,而后席秋阳就盘坐其上,继续调息以便恢复先前在木河镇时过度耗费心气心力。 铺子里的年轻读书人,有些气急败坏,当即沉下脸来冷哼了一声,然后重新懒洋洋地斜着身子趴在案几上,拿起先前还没读完的书本,继续读书。 然后偷偷摸摸从书本上方露出眼睛,望向书籍铺子所在之处斜对过的一座水运码头,平静水面上飘荡着近几年才忽然出现的精致画舫,大的足有十数丈,小的不过三五丈,各个张灯结彩,飘荡红绸,尤其内部装潢豪奢,比之许多归属于圣地世家的产业而言,都要更甚许多。而哪怕如今已经到了隆冬时节,也依然会有不少人,尤其那些来往南北又天性风流的行脚商人,最是愿意趁着夜色正浓,月色正好,来此逍遥快活。 每艘画舫上,都会有不少女子修士,以美艳妇人居多,风韵犹存,再者便是妙龄少女,莺莺燕燕,待在船头船尾也或楼层之间的美人靠上说笑打趣。而无论是风韵犹存的美艳妇人,也或莺莺燕燕的妙龄少女,都对君子八雅所谓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精通一到两种,对于其他不太精通的,也同样略懂一二,尤其最晓得应该如何体贴人心。 多为两到三层的画舫,除却一些观景雅座之外,还有许多卧房,只是作用如何,不可轻易言说。 衣服上打着穷酸补丁的年轻读书人,去不起这种销金窟。 毕竟相貌堂堂也不能当钱花不是? 暗自神伤了片刻之后,读书人便将目光转向了最大的那艘画舫,目不转睛盯着当头观景位置最好的雅座高台上,那位正在素手撩拨琴弦,以白纱遮面的头牌淸倌儿。 杏儿眸含春带伤,是真的惹人怜惜。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年轻读书人听着柔缓琴声,目光痴迷,口中念念有声。 只可惜,穷困潦倒。 后面山上那位大当家,有时候也会下山来,经常会瞧见这位年轻读书人暗戳戳地偷看那位头牌淸倌儿。便在每次见到之后,真正识货的大当家,就会与年轻读书人说一说,只要他愿意将那珍藏多年始终不舍得喝上一滴的好酒卖出一壶去,就莫说只是去一趟那艘最大的画舫,让淸倌儿单独给他一个人弹琴,便是去个十趟八趟,甚至直接将那画舫连人带船一起买下来,都是相当足够。但年轻读书人却偏偏不愿如此,哪怕身后的屋里还有不少好酒,也不愿意就此拿出一壶随随便便卖出去,甚至还堂而皇之与那位相当识货的大当家说过:对于这位姑娘,他就只是现在喜欢罢了,再过一段时间就不喜欢了。然后便煞有其事地摇头晃脑补充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可每次与那位大当家言罢之后,年轻读书人就要暗自神伤许久。 识货归识货,那位后面山上山寨里的大当家,根本不知道这位淸倌儿的来历,更不知道这位只弹琴的淸倌儿,一颗真心,早就已经许给别人了。 更何况,莫说只是卖出一壶酒去,就是让他彻底倾家荡产,也未必能够买得来那位只曾允许过一人成为入幕之宾的淸倌儿。 红香阁的姑娘,确实都有明码标价,这是红香阁自从建成之后就有的规矩,拿得出多少钱,就能享受到什么样的待遇,甚至可以直接买下来,与坊间勾栏青楼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这位淸倌儿的标价,却是极高极高。 毕竟也是红香阁的上一任麟女,哪怕已经并非少女,而且还曾有过入幕之宾,但其明码标出的价格,也就只是象征性地低了一枚玉钱而已,依然是寻常修士难以企及的天价。毕竟淸倌儿如今就只是褪去了原本的青涩,却也更多了一些成熟的风韵,依旧明媚动人。 可即便如此,倘若年轻读书人真的拿了钱要去买下那位淸倌儿,只怕方才开口,等不到将话全部说完,就会被那位淸倌儿直接活活打死,甚至还会拔了他的舌头,打碎全部牙齿,然后震碎气府打断命桥,像是随手丢出去一条死狗般,将他丢进湘水之中。 这位出自一流门派红香阁的淸倌儿,可不是没做过这种事,而且还做过很多次。 不知者无罪,知之敢犯者,罪不容诛! 似乎也就只有那位对其贪恋已久的瑶光姚宇,才能在多次冒犯之后,还可以安然无恙继续活蹦乱跳,只是谁都奈何不了谁罢了。 年轻读书人,一阵唉声叹气。 而村子里的这些事,正在入定调息的席秋阳则是全都清清楚楚,就更对那位圣贤书全都读到了狗肚子里的年轻读书人,更加看不上。但相对于席秋阳而言,无论游历见识也或修为境界都远有不及的云泽与顾绯衣,却是一点儿不知道。 一夜匆匆,露天而眠。 直至次日一早,云泽与顾绯衣才终于相伴来到了湘水北岸。 彻夜灯火通明的水上画舫,此间已经安歇下来,安安静静停靠在独属于位在湘水最上游红香阁的水运码头一旁。但画舫安歇,平静的湘水水面却依然会有来来往往的许多船只,有些是靠着来往两岸载客运货为生的船家,也有一些是靠着打渔为生的渔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红香阁的画舫日出而息,日入而作,截然不同。 顾绯衣目光扫过带有明显红绸飘荡的画舫,略微皱眉。 对于红香阁这座一流门派,顾绯衣还是知道一些的,名声很差,一门上下全是女子修士,修行的也是阴阳合修之法,尤其门下经营,尽为风月之地,却也因此,是与整座天下的许多门派家族都有着或多或少不清不楚的牵连。 甚至就连许多圣地世家都难逃其外。 尤其上一代红香阁麟女的出现,明艳动人惊四方,于平地之间掀起了一场浩大波澜。尽管不曾亲眼见到,但顾绯衣也曾有所听闻,那位名叫孟萱然的红香阁麟女,与过往时候的历代麟女都是有所不同,尽管当时闻名而动的各家麟子,甚至已经包含了绝大部分的圣地弟子与世家子弟,可到最后,也只选了其中最为出彩的一位,而不曾再另外拥有其他入幕之宾。 顾绯衣目光转向身旁并不知晓这些的云泽,眼神一时之间有些难言的复杂。 先前一路上,就只是一门心思想着以自己如今的模样回去之后,那曾经待她恩重如山的师父,开阳圣主张翼鸣究竟会如何表示,那些在很早之前,因为将上一代开阳麟子斩首示众一事,就一直对她抱有颇多偏见的太上又会如何表示,反而忘了在返回开阳圣地的路上,还会经过红香阁。 但那位只曾有过一位入幕之宾的上一代红香阁麟女,已经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无人知晓其具体去向。 顾绯衣目光与趴在云泽肩头的小狐狸短暂交错,眼眸中的异样很快就收敛下来。尽管不曾言说如何,但无论顾绯衣也或小狐狸,都是同样的心知肚明,毕竟有关云温书的事,她们都曾经听说过太多太多,就哪怕并不如何细致,也都已经足够写出一本很厚很厚的传记出来。只是陈年往事,早就已经沦为尘埃飞散,便谁都不曾开口多说。 很快,云泽就找到了愿意载客的船家,商量好了价钱之后,便登船渡河。 淮水对过,一夜未睡,趁着天色尚早便出来散心的年轻读书人,正驻足在岸上码头一旁。 第149章 这般读书人 年轻读书人有着很大的来历,且不说其修为境界高及圣人如何如何,仅就只说姓赢,就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读书人衣袍素洁,打着补丁,两袖清风。 船只靠岸。 云泽肩上趴着小狐狸,与顾绯衣结伴下船,下意识看向这位身形羸弱,相貌阴柔,与那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半点儿不沾边的读书人,有些好奇这因南北两城建立,方才终于脱离穷乡僻壤之称的小镇之中,怎么会忽然出现这样一位穷酸道只能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的读书人。毕竟越是穷苦人家,就越是需要更多人来耕田打渔,并没有太多闲散的银钱可以拿来养一位读书人。尤其如今世道,重武轻文,不似过往时候王朝林立,需要读书人来把持朝政,就对于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而言,很不友好,哪怕是读了再多的圣贤书,也未必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但儒道修士不在其中。 总不能是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儒道修士吧? 云泽只觉得自己忽然生出的念头有些好笑,很快就将目光从这位穷酸读书人身上挪开,将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集市所在,人来人往,人声嘈杂。尽管不太知晓过往时候,这个村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在如今看来,却也依稀能够找寻到一些过往的痕迹,就像沿街铺就的地砖,虽然说不上坑坑洼洼,但也并不平整,东边一块凸起的方形灰砖,右边一块灰砖碎裂凹陷的浅坑,哪怕街道两旁有着许多形形色色的各种商铺,也改变不了村子原有的穷苦气质。 而在正对面的不远处,就是一家没人照看的书籍铺子。 “我去买些米面,之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准备妥当的话,就只能饿肚子。” 顾绯衣并不知晓云泽在这趟外出之前,究竟准备了多少吃食存放在气府之中,说话时,已经转身走向坊市。 “你可以先随便逛逛,半个时辰之后,在这里汇合。” 说话时,顾绯衣就已经走远,哪怕云泽想说也已经来不及。 权当是有备无患吧。 云泽摇头笑笑,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有什么有趣的,便最终还是抬脚走向那间没人照看的书籍铺子,想着随便找本书来打发时间,是需要买下来也好,或者可以不用买,就直接在铺子里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看一会,都要好过呆在岸边无所事事。尤其云泽在很小的时候,就格外喜欢跟在气质儒雅的大伯云温章身边,既是在看,也是在学,便对于读书写字与那所谓的君子八雅十分熟稔,到如今也能算得上是信手拈来。而在其中,云泽又以画功最为见长,虽然较之云温章而言,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之遥,却也已经能够算得上是登堂入室,若非如此,云泽在当初将全部身家全部借给何伟之后,也就不会忽然想到,可以靠着家里那台老古董接一些私活勉强维持生计。 书籍铺子店面很小,左右宽不过两丈左右,穷酸破落,走入之后,左右就是两排很高的书架靠在墙边而立,一层又一层,各式各样的书籍映入眼帘,各种分类排列得工工整整。而在店铺最深处,则是隔着一道门帘的另一间小屋,里面什么模样不知道,但想来也是书籍铺子的店主用来休息睡觉的地方。 出于习惯,云泽没有太过深入,站在店铺门口的位置,稍稍用力敲了敲店门。 还以为书铺店主就在里面那间屋子里。 年轻读书人一直跟在云泽身后,在云泽敲门时,顺便回头瞧了眼依然逗留在湘水对面那座山山顶上的席秋阳,挑了挑眉头,指了指背对着自己的云泽。 席秋阳没有任何回应。 但年轻读书人却是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已经猜到了云泽的身份。 湘水村只是穷乡僻壤,哪怕是在南北两城建立之后,有着许多行脚商人会在来往之时在此逗留,就导致这座偏僻之所逐渐繁华起来,一如之前那座木河镇一般。但说到底,南北两城真正建成的时间还是太短,并且湘水村所处的位置虽然风水极佳,但却并不方便出入往来,多多少少也能算得上是与世隔绝,就对南北两城建立之后带来的福泽,没能接住多少,依然还是以前那副破落穷酸的模样。 穷乡僻壤,终归还是穷乡僻壤,除非是将湘水填平喽,再将北边那座山给夷为平地,才能真正发展起来。 要想富,先修路。 不填水移山,怎么修路? 可即便如此,年轻读书人也依然消息灵通,对于外界发生的很多事,早有耳闻。而在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了隐匿消失已久的杨丘夕忽然现身,在北城南域之中与一位瑶光太上大打出手,甚至不惜舍弃一条手臂,两度抓来三丈岁月长河水用以杀敌。而此事的根本缘由所在,年轻读书人自然也有办法轻易得知,毕竟这件事已经算不上什么太大的隐秘,诸如人族九圣地,八世家,与妖族妖城,尽都已经全然知晓,只是不曾大肆宣扬罢了。 毕竟那曾经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的杨丘夕,虽然再次现身时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却偏偏两度伸手抓来三丈长的岁月长河水,就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徐老道只能弯腰掬起一捧河水。 而乌瑶夫人上一次为了斩杀一位瑶光太上时,曾对瑶光圣主大肆出手,却极尽全力,也不过勉强抓来了已经十分接近两丈长的一甲子岁月。而瑶光圣主则是同样抓取了三丈岁月长河水,逼得乌瑶夫人哪怕不肯善罢甘休,也无计可施,只能选择转身逃遁。 尚且不足两丈长的岁月长河水,就已经是一甲子六十年。 三丈长,可就是百年时光。 年轻读书人自以为不弱,但也只能做到如乌瑶夫人那般,远远比不了杨丘夕与瑶光姚宇,可天下圣人之中,又有几个能够做到这般程度的? 少之又少。 岁月长河水,可不是想抓就能抓的,更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圣人出来,就能稳稳当当如愿抓来岁月长河水,用以对敌的。 年轻读书人目光转向水运码头处,最大的那座红香阁画舫。 那位淸倌儿的入幕之宾,在当初遭遇瑶光圣地联手皇朝对其进行围杀时,可是接连数次抓来了十丈长的岁月长河水也未曾遭遇大道反噬,反而只差些许,就要将那坐镇瑶光圣地的人族大圣,给活活打死。可即便最终也没能如愿,但在当时,那位淸倌儿唯一的入幕之宾,也就只有圣人修为罢了,而且还将那坐镇瑶光圣地的人族大圣,打得身躯开裂,破破烂烂,是真的只差一点儿,就那么一丁点儿,就会让瑶光圣地从圣地之中彻底除名。 毕竟所谓圣地,是必须要有大圣坐镇,才能辅以珍稀法宝,彻底镇住一方山水气运,才能有着足够的资格,享受到足够数量的大道偏颇。 年轻读书人忽然想到了瑶光圣地山水气运开始流失一事。 天下之间对于此事,有着众说纷谈的各种说法,而其中最为受人信服的两种说法,在年轻读书人看来,肯定是有一些道理的,而且也不能完全排除。但在除此之外,还有可能是当初瑶光圣地联手皇朝围杀云温书时,那位惨遭云温书刻意针对的瑶光大圣,在一场惨烈大战之后,留下了难以弥补的损伤,就导致瑶光圣地镇住一方山水气运的大阵,在阵眼处出了问题,才会出现环山大河河流越发激荡的问题。 并且不是有可能,而是很有可能。 哪怕这位年轻读书人因为那位淸倌儿的关系,已经恨透了云温书,却也依然忍不住幸灾乐祸,觉得是老天爷在丧命之前,终于开了一回眼。 心情大好的年轻读书人,面带笑意,重新回过身来走向自家书铺,准备继续看书打发从现在开始,直到夜幕降临之间的这些无聊时间,然后就瞧见了云泽站在自家书铺门口的背影,脸上笑意当即一凝,跟着便就瞧见云泽又一次抬手敲门,并且用力要比先前更大了一些,便嘴角一抽,沉着脸立刻走上前去。 “敲敲敲,敲什么敲!用这么大的力气敲门,存了心的想要将门敲坏是不是!还是觉得一身力气没地方用,非得找些不自在才能舒服一些是不是!晦气!晦气!” 年轻读书人存了心的想骂人。 “想找地方舒服舒服,喏,那边的画舫里,有的是地方让你觉得舒服!” 说完了这些之后,年轻读书人一边皱着眉头仔细检查自家已经十分年久失修的门板,一边在嘴里继续压低了嗓音骂骂咧咧,大抵是觉得店铺里面没别人,云泽也听不见,所以口中骂出来的那些话,也越来越不堪入耳,甚至就连木河镇陋巷里的泼辣妇人,在骂人的功力方面,也远远不及这位相貌阴柔的年轻读书人。 难怪分明看起来是个读书人,可身上却没有丁点儿儒雅气。 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人的圣贤书,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吧? 云泽一阵腹诽,懒得理会,退出店铺之后左右瞧了瞧,实在没见着还有其他书籍铺子,就只能重新走了回来,却又在迈过门槛时,重重咳了一声,等到那年轻读书人转头看来的时候,便立刻将眼神阴沉下来。 浓重杀气,扑面而去。 但云泽也就只是想着要给这人一个教训罢了,而且还能在吓到了身为店主的年轻读书人之后,耳根子清静一些,可以安安稳稳在铺子里读书,更不必再额外花钱买下来。 察觉到云泽一身杀气之后,年轻读书人眼神闪了闪,有些意外当年那个云温书留在世上的遗子独苗怎么会有这么沉重的杀气,但却很快就回过神来,跟着便就装模作样摆出一副两股战战的样子,甚至还两腿一软,直接扑腾一声扶着门板坐在了地上,甚至是将那本就破烂的门板都给摘了下来,抱在了怀里,只差没被吓得直接尿出来,却也脸色雪白,一阵战战兢兢,实打实的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小狐狸眸光闪烁,紧紧盯着瘫坐在地的年轻读书人,似是已经有所察觉。 但云泽却未曾过于理会这些,见到这位着实态度很差的读书人被吓到之后,便不再理会,径直迈步走入铺子之中,视线在书架上缓缓掠过,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本一本看了过去,偶尔抽出一本感兴趣的书来,也只是简单看一看,大抵是觉得不合心意,便很快就塞了回去。直至云泽身形走到书架最深处,才终于见到一本被读书人刻意摆在角落里,已经吃灰许久的《白泽图》,简单翻阅之后,便着实生出了相当浓重的兴趣,就兀自拿着书转过身来,在原本属于年轻读书人的案几旁的位置上坐下,一页一页细细观看。 小狐狸一跃跳下,云泽只回头看了一眼就不再过多理会,毕竟此间不比往常,倘若云泽依然不知小狐狸并非凡兽之事,或许就不会任凭它随意跑动。但既然已经知道了,而且还知道小狐狸无论修为境界也或手段实力,都要比他强出太多太多,就没必要再过问这些,便一门心思全在这本相当厚重的《白泽图》上。 尽管只是传说,但异兽白泽,达知万物之精,云泽早就已经有所听闻,只是《白泽图》虽然盛行于世,但大多并非真品,而其中记载之事,无论天下妖族也或各种鬼怪,以及其他格外详细列明的灵株宝药、铸器之材、森罗异兽,与天生地养,就在很多地方都有缺失,哪怕如何尝试重新书写将其补充完整,可一旦翻过页去,也会再次消失。但究竟为何如此,曾有人传言,是白泽章来《白泽图》,对于大道运行有所阻碍,倘若真品也能盛行于世,就很有可能导致岁月长河在滚滚绵延的过程中,出现一些微不足道的流向改变。可哪怕在当时看来只是微不足道,这一点小小的流向改变,也会随着岁月长河的持续不断,愈演愈烈,方才会受大道限制,导致市面上能够见到的《白泽图》,大多只是外人摘抄而来,而真正的《白泽图》,则是很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见到。 云泽也没指望过这本《白泽图》就是真品,毕竟是真是假,只需要翻看几页瞧一瞧有无缺失就能知晓。更何况,倘若这本《白泽图》真是真品,那年轻读书人,哪怕再怎么不符合读书人该有的气度气质,也不会任凭这价值连城的奇书,被丢在角落里吃灰。 尤其如此穷乡僻壤之地,又怎么可能会有真品《白泽图》 只是从来没看过,又早便有所听闻,兴趣浓重罢了。 但在简单翻阅过几页之后,云泽原本只是随便看一看的心思,就立刻被全然打消,眼神肃重,忍不住又快速翻了几页。可越是看下去,就越是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而在一旁,小狐狸则是缓步来到了书籍铺子门口,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幽冷双瞳始终盯着那位正在修缮破烂房门的年轻读书人,在那里拿着一把格外小巧的锤子敲敲打打。 最后一锤敲定之后,小狐狸顿时眯起眼睛,却也只是隐约察觉到了些许灵纹出没的痕迹,但却没有见到任何不同之处,也没有任何细微改变,就让小狐狸在察觉之后,甚至有所怀疑方才是否真有灵纹的痕迹出现。 “呦,好漂亮的小狐狸!” 年轻读书人忽然回过头来,满脸带笑,已经将门板重新钉好,又抬头望见云泽占去了他原本的位置,便索性随手将锤子放回门后的地方,然后便在门槛上坐了下来,还要伸手去摸小狐狸。 却被实实在在地躲了过去。 年轻读书人也不恼,笑呵呵的收回手掌。 “还挺怕生。” “只是不想被来历不明的家伙占便宜罢了。” 小狐狸轻哼一声,重新坐定。 忽然听见一只白绒绒的狐狸口吐人言,年轻读书人并不吃惊,一如小狐狸预料中的那般。而读书人也不再继续遮遮掩掩,抖了抖衣袖上残留的木屑之后,轻声开口道: “还是只母狐狸!” 跟着便啧啧两声。 “小生自来便就听说,狐媚最是动人心,那你这只看起来好像还没长大的小狐狸,变作人形之后又是什么模样?给小生瞧瞧呗?” “你到底是谁。” 小狐狸幽冷双瞳转向别处,晃了晃尾巴,轻飘飘扫在空处。 肉眼可见的涟漪在小狐狸的尾巴扫过之后,无声无息轻轻荡开。 “儒家修士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做到‘言出法随’,甚至可以只凭心中一念,就做到其他修士需要大张旗鼓才能做到的事。但要想达到这般程度,就算入圣修为都未必可行。” 言罢,小狐狸冷眼重新望向面上始终笑吟吟的年轻读书人。 却不待它开口,就忽然见到年轻读书人眼眸一亮,神色一喜,直接从门槛上蹦了起来,向着斜对过水运码头的方向用力连连挥手,甚至还像是市井痞子一般,将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一个格外嘹亮的呼哨。 小狐狸一阵目瞪口呆。 第150章 愁更愁 水运码头上,那艘最大的画舫,不仅是内外的装潢最为豪奢,就连红绸也是最为鲜艳明亮,在日光的照耀下,就仿佛一条涓涓细流正在随风而动,十分晃眼。 而也正是那座最大的画舫,二层的一个房间里,窗台前,那位只弹琴的红香阁淸倌儿,是察觉到年轻读书人施展了言出法随的手段,好像是要与人动手一般,方才会觉得有些意外,便露面查看。只是相较于先前的白衣白裙,这位只弹琴的淸倌儿,如今已经换上了一袭大红颜色的长裙曳地,面上白纱也已经换成了红纱。 淸倌儿总是如此。 年轻读书人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毕竟那大红颜色的曳地长裙,可是格外分明的一件嫁衣。 夜间登楼弹琴奏曲时,淸倌儿会一身素白麻衣,戴孝帽,系包头,就是一整套的孝服。至少在当初云温书噩耗传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位至今也仍是红香阁头脸门面的淸倌儿,就是那么做的。但也正是因此,就导致整座红香阁都被人觉得实在晦气,而其遍布天下不知多少处的风月场所,也因此损失惨重。直到后来,淸倌儿实在捱不住红香阁诸多长老的劝阻与师恩浩荡,才终于勉强答应下来,在日后夜间登楼弹琴奏曲时,将孝帽包头尽都取下,也不再身着素白麻衣,而是换了一袭并无杂色,款式简陋的白衣白裙。尽管其中的意味不曾变过,但至少这般模样,是要比起早先时候一身孝服强得多。 可一旦下了楼,不再需要继续人前弄艺,淸倌儿就会换上这样一件大红颜色的嫁衣,甚至是在淸倌儿不许外人涉足的房间里,至今也留有一张云温书当年模样的画像。 尽管不曾见过,可年轻读书人也曾听人说起过,这位在如今已经只弹琴淸倌儿,还曾不惜花费重金,专程请了一位颇负盛名的画匠,在那云温书的画像上做了一些,至少是在年轻读书人看来并没有多少必要的更改,让画像上的云温书,换下了原本的白衣,换上了大红的喜服。 聊以慰藉,何苦来哉? 但即便如此,年轻读书人也从不曾介意过什么,反而是在见到淸倌儿身着大红嫁衣出现在画舫二楼的窗台后面时,立刻激动得无以复加,忍不住手舞足蹈也就罢了,甚至还学着市井痞子的模样,将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一个格外嘹亮的呼哨。 那画舫二楼的窗台后面,淸倌儿红纱遮面,见到年轻读书人并未与人大打出手,并且身边也就只是跟着一只毛色洁白的凡兽狐狸,眼眸中便多多少少露出一些狐疑之色。可当年轻读书人打起呼哨之后,淸倌儿眼眸中就立刻露出格外浓重的厌弃之色,立刻折身返回,顺便还将窗扇也重重关上。 书铺里正在因为忽然就见到了一本真品《白泽图》,着实有些措手不及的云泽,终于清醒过来,眼神呆滞地望着那位在淸倌儿重重关上窗扇之后,就显得格外落魄沮丧的年轻读书人,心情复杂。 捡漏这事儿,在修士而言并不少见,尤其会经常发生在诸如北城南域城中城黑市一般的地方,毕竟黑市上的东西很多都是来路不明,也或来历不正,有些眼力还不到家的,就很容易疏忽大意,将自己手里的宝贝当成并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随随便便表上一个价格就给卖了出去。可那所谓的捡漏,能够捡到的也都是些明珠蒙尘的东西,而如《白泽图》这般无论真假都在盛行于世,却究竟真是假又能一眼分明的宝贝,就根本没有任何捡漏的可能。 而能够拥有一本真品《白泽图》的,又怎么可能只是寻常人? 对于年轻读书人的身份,云泽有些拿捏不定,迟疑许久之后才终于啪的一声将手中书本合起来,而后便将其夹在腋下,走上前去。 年轻读书人神情沮丧,垂头丧气回身坐在门槛上,两手托腮,冲着那位淸倌儿之前现身的方向,始终不舍得挪开目光,还在暗自回味方才那位淸倌儿一袭大红嫁衣的模样,没过多久,就自得其乐嘿嘿笑了起来。 脸上满是一副又淫又贱的模样。 云泽在门槛前止步,斜着眼睛冷眼看向这位圣贤书全都读到了狗肚子里的年轻读书人。 “口水流出来了。” 闻言之后,年轻读书人恍然回神,立刻手忙脚乱在嘴上擦了一下,还顺便发出吸溜一声,直到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流出口水之后,年轻读书人才终于嘴角一抽,猛地跳脚起来就要指着云泽的鼻子破口大骂,又忽然瞧见了他腋下夹着的那本《白泽图》,神情当即一愣,跟着便装模作样干咳一声,扫了扫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气质当即一变。 好似是市井混蛋忽然就变成了儒道大拿一般,让云泽好一阵匪夷所思。 毕竟一个人的气质究竟如何,其实是与心性心境和智慧沉淀后的底蕴有着直接关系的,而那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也便是这个道理。毕竟圣贤书讲的都是圣贤道理,读得多了,懂得多了,知道的也多了,一个人的心性心境自然也就会受到那些圣贤道理的影响,继而牵扯到自身气质,也会向着圣贤逐渐靠近。 可年轻读书人却忽然从市井混蛋变成了儒道大拿一般,就多多少少有些不讲道理。 原本也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主儿。 云泽很快就丢开这些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东西,将夹在腋下的书本拿了出来,摆在年轻读书人面前,开口问道: “多少钱?” 并不对此感到意外的年轻读书人,笑吟吟地伸出一根手指。 云泽不明就里。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一跃来到云泽肩膀上趴下,目光扫过那本封面简陋,看起来像是老旧草纸随意装订而成的旧书,见到了封面上笔走龙蛇的“白泽图”三个大字,眼神古怪。 即便不去翻看其中内容,小狐狸也觉得这本《白泽图》,很有可能就是真品。 毕竟这位年轻读书人,极有可能就是一位隐世埋名的儒道圣人。 但因为最初对于这位年轻读书人的感官并不好,哪怕云泽因为大伯云温章的关系,发自内心地对于儒道之人有着相当程度的亲近之感,也对眼前这位正在故弄玄虚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太好的态度,便当即皱起眉头,将书收在腋下,再随手取出荷包,兀自从里面掏出了一颗早先时候因为买米买面需要找零,才会留下的铜板,塞在了年轻读书人的指缝里。 “你自己比划的,一颗铜板。” 云泽瞧见年轻读书人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当即冷笑一声。 “不想要就还回来。” 说着,便直接伸手去拿。 可年轻读书人却手腕一扭,就直接将铜板抓在手心里躲了过去,变脸似得重新换上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一颗铜板就一颗铜板,剩下的,小生会自己收回来。” 一边说着,年轻读书人一边将那颗铜板随手一弹,丢进了街道另一边的河水里,任凭铜板入水,发出咕咚一声轻响,就此不知去向。 小狐狸忽然炸毛。 云泽也脸色急变。 而原本格外平静的淮水河面,在铜板入水之后,方才过了没多久,大抵只有一息的时间,就立刻于平静之中陡然掀起足有万丈高的滔天巨浪,继而大浪翻腾,化出那位年轻读书人的模样,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立于水面之上,万丈高巨人遮天蔽日,低头俯视着如临大敌的云泽与小狐狸,音容笑貌清晰可见,轻笑声犹如滚滚惊雷,震动八荒。 街道上人来人往,对此视而不见。 可云泽与小狐狸却在回头时,已经瞧不见身边那位年轻读书人,而只在这座天地之间,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 那位巨人全身上下浪涛翻腾,大袖飘摇,笑罢之后,便抬手向着书籍铺子的门口缓缓抓来,速度并不快,但无论云泽也或小狐狸,都只觉得好似身体灌铅,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巨大手掌将云泽直接抓走,只在最上面露出一颗略显渺小的脑袋,一路抓至半空,随后手掌缓缓捏紧。 咔嚓! 一声脆响过后,云泽立刻眼球突出,头颅扬起,口中喷出大片血雾。 尽管并不清楚究竟是自己身上哪根骨头被瞬间捏断,可清晰无比的剧烈痛楚,却已经让云泽再难继续思考之下,只觉得六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甚至是连自行游弋于胸前背后阴阳命桥中的血气气韵,也因此震动不休。而在其气府之中,则是在云烟浩渺的蓬勃生机之中,直接天地翻转,更凭空出现了万亩雷霆激烈浩荡,将那辽阔无边的黑土平原,砸得千疮百孔,生机飘散。 年轻读书人所化巨人,面上笑意更浓。 巨大手掌再次轻轻用力。 惨嚎声凄厉无比。 而在书铺门前,小狐狸依然动弹不得,任凭其睚眦欲裂,也只能眼睁睁望着那位年轻读书人所化巨人,一次又一次轻轻用力,一次又一次将云泽捏得骨骼断裂,然后一次又一次口中喷出大片的血雾。越发凄厉的惨嚎声,忽然就在年轻读书人所化巨人的第六次用力中,变成了被鲜血堵住了喉咙的短促呜咽声,小狐狸毛发完全炸起,口中“呜呜”有声,一身妖气汹涌激荡,却也只能勉强导致将它困束在原地的言出法随,勉强显现出一抹肉眼难见的迷蒙灵光,隐约间好似是有着重重细小锁链,尽都细如牛毛一般,将小狐狸团团困束,而末端则是全都钉在地面上,才会让它动弹不得。 但儒道圣人的言出法随,又岂是尚且未曾触摸到圣道的小狐狸能够破解的? 尤其这位年轻读书人的言出法随,绝非寻常儒道修士那上不得台面的言出法随,可以随意相比的。 ... 席秋阳眸光精灿,看得分明。 书籍铺子门前,年轻读书人笑吟吟望着眼前已经开始两眼翻白,直挺挺立在那里的云泽,口中啧啧有声。 “能够勉强扛下六次手握,也算不错了。” 年轻读书人轻轻点头。 “只比当年的小生,略差分毫。” 随后,年轻读书人转过身去,略微抬头望向湘水对过高山山顶上的席秋阳,咧开嘴巴,露齿而笑。 后者只冷哼一声,知晓年轻读书人这般行径,甚至就连略施小惩都算不上,更知晓年轻读书人不会真的伤到云泽。且无论是因为他二人之间的过往交情也好,还是因为云泽毕竟也是云温书留在世上的遗子独苗,哪怕年轻读书人对其并不喜欢,却也会看在那位只弹琴的淸倌儿的份儿上,手下留情,至少最终的结果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更何况,云泽这次也算自己找死。 不能因为见过了许多圣人,就觉得圣人并不怎么值钱了。 终归还是太年轻。 席秋阳轻轻一叹,不去理会,重新回到那块山石上继续调息恢复自己损耗过多的心气心力。 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就能完全恢复过来了,而在席秋阳的估算中,倘若每天都有足够的闲暇能够调息静坐,大抵也还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全部恢复过来。 而在席秋阳转身消失在远处那座高山的山顶之后,这位有意要在云泽身上找回来一些的年轻读书人,当即扯起嘴角“嘁!”了一声,将目光转向面前已经快要彻底昏死过去的云泽,眼神中寒光毕露,阴森森,着实可怕。 “还真以为有萱然罩着,小生不敢动他分毫了?” 年轻读书人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一边眼神越发阴森起来。 只是在动手之前,年轻读书人又着实有些心虚地瞥了眼画舫方向,见到那位名作孟萱然的淸倌儿不曾出现,才终于放下心来,胆大妄为走上前去,一脸狠相地伸手在云泽头上揪下了一根头发,而后便做贼似得迅速将头发握在手里,捏成粉碎,再不动声色到先前的位置上,忍不住一阵得意洋洋,更忍不住摊开手掌,将掌心处残留的一些飞灰全部吹散。 伤了一根头发也是伤! 而且还是直接“挫骨扬灰”! 年轻读书人越发得意起来,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神古怪,只觉得这位靠着一间破落书铺作为营生的年轻读书人,可能真的是读书读傻了,就全都下意识地绕道而行,不敢再靠近分毫。 ... 水运码头附近最大的那艘画舫,只属于孟萱然独自一人。 便连整座二楼,也只有一个房间,内部装潢之豪奢,绝非其他画舫可以相比,甚至是连古代皇朝的皇主寝宫,都未必能够在豪奢的程度上,与这座画舫二楼的房间相提并论。 一袭大红颜色嫁衣的淸倌儿孟萱然,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已经摘下了面纱,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细细涂抹胭脂。 打扮一定要喜庆。 妆容也一定要精致。 只是按照红香阁一脉传承的古经所言,本该身在红尘心在天外的孟萱然,却偏偏违逆了古经所言,甚至还与之背道而驰,心在红尘身在天外。便哪怕曾经也是一如过往的许多红香阁麟女与弟子那般声名狼藉,被人言作出身在红香阁中,必定会明珠蒙尘,沾染一身污垢,可在如今,也仍是因为一颗心全然全牵挂在了一个人的滚滚红尘之中,就做起了只会人前卖艺的淸倌儿,并且还是再不待客,更不会熨帖人心的淸倌儿。 若非师恩浩荡,便连这淸倌儿,也不想再做。 孟萱然深深一叹,已经涂好了胭脂,重新收回胭脂盒中。 整艘画舫,除却这位上一代明艳动四方的红香阁麟女之外,便再无他人。 而整座卧房中,也都是一副豪奢喜庆的模样。 伤心人缓缓起身,来到卧房之中,对着悬挂在墙上的画像黯然失神,只是画舫外面年轻读书人的大笑声着实有些太过刺耳,就让这位早已经淡出红尘许多年的红香阁麟女,实在烦躁难安。又忽的想起先前时候,那位年轻读书人像是地痞流氓一样的响亮呼哨,淸倌儿就越发地有些难以忍受。 大袖一甩,淸倌儿重新带起面纱,转身回去窗前,将窗扇推开。 年轻读书人刺耳大笑声戛然而止,甚至有些不敢对上那位让他着实牵肠挂肚了无数年的淸倌儿,格外凌厉的眼眸。 然后讪讪一笑。 只弹琴的淸倌儿,眯起杏眸,目光并未在年轻读书人身上停留太久,很快就转向了那位两眼翻白的年轻人,旋即黛眉轻蹙,只冷哼一声,便有肉眼可见的涟漪由自这艘停靠在水运码头附近最大的画舫上,一层一层荡漾开来,缓缓拂过那位不知如何招惹了秦姓读书人的年轻人。 随后淸倌儿便就重新合上窗扇,再度回去那副画像前,睹物思人以消愁。 只叹心中苦,愁更愁。 第151章 老而弥坚 真品《白泽图》究竟价值几何? 难以说清。 但年轻读书人竖起一根手指的意思,却是狮子大开口,要用等同于一座妖城的价值来换,便无论灵光玉钱也好,或者灵株宝药、灵决古经、搏杀技法,亦或是灵兵法宝之类,只要价值足够,便可直接将其带走。 说白了,就是无论这本真品《白泽图》最终究竟会是卖给谁,也都不想卖给云泽。 年轻读书人望着被他丢在铺子里的云泽与小狐狸,轻声一叹,背对着只在一步之间就缩地成寸,跨越过湘水而来的席秋阳,沉默良久,才终于转回身去。只是相较于先前,这位秦姓年轻读书人,已经是满脸的笑意盈盈,然后就冲着席秋阳扬了扬自己先前捏碎了云泽一根头发的手掌,洋洋得意。 “真以为小生不敢伤他分毫?” 年轻读书人咧嘴而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席秋阳瞥了眼年轻读书人的手掌,懒得与其过多计较,兀自便抬脚走入书籍铺子深处,然后掀开门帘,从最里面的小房间中拿了一壶年轻读书人的好酒出来,再之后,便就径直转身离去。 只是在途径有些愣神的年轻读书人身旁时,顺手将那本真品《白泽图》从他怀里拿了过来,一甩手,就丢在了云泽手边的地面上,书本轻轻弹了一下,书页摊开,恰好落在记载了青丘狐的那一页上。 年轻读书人看得分明,目光扫过其中详细记载,再瞧一瞧那只同样昏睡不醒的小狐狸,忍不住啧啧有声。 “这小东西就是青丘狐?” “是。” 席秋阳轻轻点头。 前几日云泽与顾绯衣只顾闷头赶路,不曾知晓席秋阳始终跟在身后。但若说是始终,却也不对,毕竟就在两日前,席秋阳也曾回去过一趟北临城南域学院,找到了已经重新苏醒过来的老道人,是因为知晓老道人门下那位名叫陆家平的弟子,乃是先天而生的通幽眼,能够看穿一切虚妄,便就想着问一问这跟着云泽身边的小狐狸,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 老道人不曾有所隐瞒。 而发生在青丘狐族的那场惨剧,隐藏在其中真正的缘由又究竟是什么,也就自然大白于天下。 尤其当陆家平亲口说出,他曾在那对镇墓兽的身上,亲眼见到了一只大如山岳一般的青丘狐残留的气机时,很多在之前时候,席秋阳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地方,觉得古怪的地方,自然也就跟着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只唯独可惜,有关那对镇墓兽身上的隐秘,陆家平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而在如今还能勉强记起的,就只有无边无际的一片腥光,犹似是只身沉入了血海深处,亲眼见到了无数形态模样各异的残尸枯骨,正在其中沉沉浮浮。而在此之外,便是陆家平还在其中隐约听到了一种似有若无的悲鸣,似乎是在说着什么,但却言语过于古怪,哪怕如何回忆,也都无法鹦鹉学舌将其复述出哪怕只言片语。 已经牵扯到了大道偏颇的镇墓兽,仍有隐秘不为外人所见。 便是通幽眼也不能例外。 席秋阳眼帘低垂,不再多想,仰头喝下一口酒。 而在闻言之后,眼眸明亮的年轻读书人兴致盎然,忍不住走上前去,蹲在小狐狸的跟前看了又看。 “都说狐媚动人心,其中又以青丘狐最甚,也不知道这只小狐狸一旦化作人形之后,又究竟会是怎样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 口中啧啧轻叹两声之后,年轻读书人重新站起身来,笑吟吟回头看向席秋阳。 “小生倒是极为好奇,那青丘狐族究竟是因为何事,才会惨遭一夜之间举族全灭的惨剧,更好奇那位能够瞒过天下人暗中动手的,又究竟是谁。不知杨兄,可否为小生解惑?” “无垢道体。” 席秋阳惜字如金。 “火氏。” 年轻读书人神情一愣,旋即重新看向已经昏死过去的小狐狸,眼神惊奇。 如同无垢道体这般的特殊体质,甚至比起气府异象还要更为少见,就哪怕年轻读书人也曾游学天下,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真正见过的特殊体质,也依然可以轻轻松松数得过来。眼前这只小狐狸的无垢道体是其一,再者便是诸如蛮荒霸体、人族圣体、天妖体、美人骨之类的各种体质,也都是各有不同。 便只说这无垢道体,便是灵魄肉身先天无垢无暇,就在入圣之前的这许多境界之间,不会出现瓶颈困扰的问题,而其本身的修行速度也可谓是一日千里。 毕竟入圣之前,都只能算是修行一道上的凡人,正处在开掘体魄潜力的阶段,脱不开一个“凡”字。而只有迈入圣道之后,才能在一定程度上脱胎换骨,尽管也是没能将那个“凡”字从身上摘下,却也可以在“凡”字的前面,加上一个“圣”字,唤作“圣凡”,寓意着从此之后,就已经开始脱离凡道,走入了通往最终仙道的圣道。可这所谓修行,毕竟步履维艰,仙道难,圣道难,凡道也难。便纵观这一整个天下无数修士,哪怕是以最为保守的情况来说,也有着足足九成九的修士,都死在了行走凡道的路上。 有些是寿终正寝,有些事半路夭折。 而倘若无垢道体能够平平安安一路潜修下去,迈入圣道,也不过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换而言之,便是特殊体质,先天走在修行路上的起点,就要远远高于寻常凡人,甚至还要在天生异象的起点之上,可谓如有神助。 但先前所言,各种特殊体质,各有不同,也并非只是意味着修行起点的不同,更意味着命运的不同。 就像那位天生美人骨的赵飞璇,就是被瑶光圣地当作鼎炉豢养,不仅未曾助其修行,荡平其修行路途之上的必然会存在的各种艰险,更以阴险手段压制了美人骨的修行速度,只为能够更加稳妥,保证这位注定会与红香阁那般牵扯极广的美人骨,只能安安分分呆在瑶光圣地,哪怕最终被当作突破气机,吸成人干,也不会有力反抗,更不会牵连出太多麻烦。 特殊体质,那可都是能够供给别人用了再用的上好鼎炉。 年轻读书人深深一叹。 “火氏,那可是一位横行奡桀的暴君啊!” 年轻读书人忽然想到了这只青丘狐身边的人,忍不住幸灾乐祸。 “一个可怜的小东西,和另一个可怜的小东西,又这般不幸地可怜碰上了可怜,真的是...” 席秋阳默不作声。 年轻读书人咧嘴一笑。 “注定凄惨!” “这天下,还能有人比你更凄惨?” 席秋阳喝了一口酒,冷哼一声。 原本还在放肆嘲笑的年轻读书人,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堵在了喉咙里面一样,脸庞一阵涨红,咬牙切齿了好半天,才终于愤愤不平开口道: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过分了啊!” 席秋阳对此置若罔闻。 有些悻悻然的年轻读书人,不敢再由着自己的心情取笑云泽与小狐狸的悲惨境遇,耷拉着脑袋回去案几旁边坐下,垂头丧气斜着靠在上面,然后随手拿来了自己昨夜还未读完的那本书,一边翻动书页,一边开口问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这趟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能只是想要讨一壶酒喝,也不太可能只是来跟我说这些。毕竟你是知道的,小生身无长物,只有两袖清风,” 年轻读书人将目光转向水运码头旁,最大的那艘画舫,懒洋洋得意一笑。 “和一位情之所钟。” 席秋阳同样看了一眼那艘画舫,轻轻点头道: “你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你应不是。” “杨!丘!夕!” 年轻读书人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怒目相向。 但席秋阳却只是悠哉悠哉自己喝了一口酒,顺便瞥一眼相貌阴柔的年轻读书人,喝完之后才一脸讥讽嘲笑道: “单就气度而言,你已经与他差了十万八千里。” 闻言之后,年轻读书人顿时偃旗息鼓,重新趴在了案几上,一副恹恹无神的模样。 席秋阳口中的他,究竟是谁,根本不消多说。 而也正是因此,年轻读书人才会觉得实在有些无力与之相比,毕竟那位一身光芒照亮了整座历史长河的云温书,可不只是压得同辈中人全都抬不起头来,更连老一辈许多早已成名的人物,都不得不在云温书当年突破大圣时,选择避其锋芒。只可惜,那个最为璀璨的云温书,自斩道行,从头再修,方才会被原本已经不抱希望,只能俯首称臣的瑶光抓住机会,对云温书接连伏杀。虽然之前的那些,云温书都因各般最终化解了过去,却也惹得瑶光恼羞成怒,最终暗下联合南城皇朝,设下圈套,将其团团围拢,使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终被打碎了命桥,更耗尽气府之中近乎所有的生机底蕴,才终于勉强逃脱出去。 本就已经变成了一个短命鬼,又在灾变那日,不幸遭受牵连,彻底身死,魂归黄泉。 谁让那出自人皇之手,名为俗世的一方古界,是被人皇始终带在自己的气府之中,若非如此,人皇强冲天关不幸身陨之时,哪怕依然回因气机相连将那名为俗世的一方古界牵扯在内,却也不会对其造成太过严重的损伤,更不会导致俗世的最终破碎,只能无奈重新回到这片浩瀚人间。 所幸是人皇临死之前,将气府之中那名为俗世的古界丢了出来,才终于勉强保下了部分俗世中人。若非如此,只怕那一整个古界之中数以亿计的无数生灵,就要无一人能够幸存下来。 秦姓年轻读书人,知晓很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内幕。 只是唯一会让年轻读书人至今不解的,便是云温书当年下落不明之后,又怎么会跑去那名为俗世的古界之中? 席秋阳将已经喝空了酒壶,随手搁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年轻读书人被吓了一跳,跟着便就嘴巴一撇,重新趴在了案几上,有气无力开口问道: “说吧,你这趟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在问你,你也别再多说那些有的没的,说完就赶紧滚蛋,别在这里继续影响小爷的情绪。” 席秋阳没有计较年轻读书人的态度语气,闻言之后,便伸手指了指那本在云泽手边摊开,正露出有关青丘狐那一页详述的《白泽图》,缓缓开口道: “两件事,第一件,就是这本《白泽图》。你可以随意开个价,只要价钱合适,我就自己出钱买下来,但你需要告诉他,是他自己之前付过的一枚铜钱...” “不必了,这本书那小子已经买下来了。” 年轻读书人翻了个白眼,手腕一转,就已经捏住了那颗在云泽看来,早已被丢入了湘水中的铜钱,然后就冲着席秋阳轻轻晃了晃。 “一枚铜钱,再加上小生方才的略施小惩,已经足够了。” 年轻读书人直起身子,一脸不情不愿开口道: “虽然小生如今已经不在秦家,就过得着实清贫,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哪怕可以收回来,也不想再收回来。毕竟若是干干净净的水,谁会闲着没事儿泼出去?所以啊,既然已经亲口说过了,剩下那些小生会自己取回来,就肯定是小生自己取回来,而且取回来之后,就已经算是钱货两清了。” 年轻读书人翻了个白眼,将铜钱重新收进怀里。 “你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方才小生将那本《白泽图》拿回来,也只是想要给书换一个封面,毕竟也是真品《白泽图》不是?就这幅破破烂烂吃足了灰尘的样子,倘若真要被那位白先生给见着了,就肯定不光是要教训这小子,甚至是连小生,也未必能够逃得过去。” 席秋阳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说第二件事。” 说话时,年轻读书人已经起身去将那本《白泽图》重新拿了回来,又走去一旁拿了许多工具,一边轻扫上面灰尘,以备之后换一个封面,一边听着席秋阳继续说话。 “因为一些事,泽儿和这只青丘狐,要跟正在西边坊市里买米买面的顾绯衣,也就是开阳圣地的那位开阳麟女,一起回去开阳圣地,就肯定要经过后面那座山。如果你不想那位跟你还算谈得来的大当家,因为一时贪心,就胆大包天拦下他们,最终落到一个魂归黄泉的地步,就最好还是提前知会一声。” 顿了顿,席秋阳才冷眼说道: “毕竟你我二人,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 “知道啦——!” 年轻读书人翻着白眼拉了个长腔,却再抬头时,就见到那位方才还在眼前的白发年轻人,此时已经到了对过那座山的山顶上。 年轻读书人扯着嘴角“嘁!”了一声,眼角忽然瞥见水运码头附近,那位在买米买面之外,又额外买了一顶连帽斗篷的开阳麟女,正戴着帽子尽可能遮掩头上双角,站在岸边四处找寻云泽的身影。 只是当年轻读书人目光看去之后,顾绯衣也正恰好转头看来,一眼就瞧见了正模样狼狈趴在书籍铺子里的云泽,面色当即一沉。 后知后觉的年轻读书人,在见到顾绯衣眼神之后,方才终于反应过来,神情一滞,却还没能来得及开口解释什么,那位在年轻读书人眼中看来,周身始终缠绕着某种惨淡恶气的开阳麟女,就已经手持十字重槊,直接向着书铺劈头砸来。 “现在的年轻人...” 同样极其年轻的读书人,连连咂舌,正在重新更换那本《白泽图》的手顺势搁下手中工具,随后抬起一个手指,轻轻一点,顺便在口中道出一个“镇”字。话音方才落地,那已经十分临近书铺门脸的顾绯衣,神情就当即一变,好似肩上忽然凭空多出了一座大山一般,身形还在前冲半空中,就忽然被压了下来,重重落地,膝盖以下都已经深深嵌入地面,动弹不得。 年轻读书人长吁短叹,将手中已经换好了一个干净封面的《白泽图》拿起之后,便起身负手走向已经动弹不得,更无法开口的顾绯衣,无视了那格外狰狞凶狠、寒光毕露的目光,直接伸手掀开了她戴在头上的帽子,瞧了瞧那对黝黑的犄角,眉关紧蹙片刻,忽然咧嘴摇头一笑。 “先前见到的时候,小生就在奇怪,人的头上又怎么会生出这般恶气浓重的犄角,原来是被恶气侵入了体内才会生出这般异变。” 年轻读书人放下手中帽檐,在门槛上坐了下来,用一副教训人的口气缓缓说道: “可即便你心情不好,即便你是开阳麟女,也不该在还没有弄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就直接大打出手。尤其小生还是长辈,而你,则是晚辈,如此做法,便可谓是大不敬。再者言来,倘若小生当真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如你这般,岂不就是自己跳进了火坑?还是说,只因为你觉得自己是那艳名凶名,已经传出了千里万里的开阳麟女,就真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顿了顿,年轻读书人忽然轻笑一声,老气横秋开口道: “新一辈声名初显,可旧一辈,却是老而弥坚呐!” 第152章 自嘲 书籍铺子周围,有言出法随的气机笼罩,也就导致这条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许多行人村民,都不能见到那位身上穿着宽大斗篷,并且双腿深深陷入地面之中的姑娘。 无奈于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顾绯衣咬牙切齿盯着眼前这个相貌阴柔的年轻读书人,体内阴森森的血气已经激烈奔腾了许久,却也依然无法挣脱读书人言述法随的镇压,就好像是一座难以企及的大山直接压在了自己身上一样,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压力出现在了自己的体内,导致命桥不通,十二桥被截断,就连气府之中那三条匍匐在最深处的异象鬼龙,都被镇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年轻读书人究竟是谁,顾绯衣心里没底,但也知道能够做到在这种程度上言出法随的,修为境界绝不会很低。 至少也是儒道入圣修士。 之所以不觉得年轻读书人是圣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读书人先前说了一个“镇”字。而倘若没有这个“镇”字,顾绯衣就会知晓,这位用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正在口口声声教训她的年轻读书人,并不只是入圣修为。 可即便只是入圣,也就只需要动一动嘴巴,就能让她动弹不得。 顾绯衣有些拿捏不清,这位不知来历的儒道修士是否是为针对云泽而来,方才会在这里开了一间用以掩人耳目的书籍铺子,然后就等着云泽自己上钩。可终归说来,书籍铺子店面太小,门板又破,怎么看都是再寻常不过。尤其年轻读书人,一身还算素洁的衣袍,左边一个补丁,右边一个补丁,相对于这间十分破落的书籍铺子而言,就再合适不过。 从内而外都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 毕竟都说穷文富武嘛,读书人就是需要一副穷酸样,才会更符合大多数读书人给别人留下的刻板印象。 顾绯衣眼神冷冽,死死盯紧了眼前这位还在用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喋喋不休的年轻读书人,大抵是因为吞噬了那些惨淡恶气之后,已经发生了由内而外的改变,甚至连同一身血气都跟着变得冰冰冷冷,而并非先前一般如同火炉般炽热灼烫,也便导致她本就含有浓重煞气的一双英气凤眸,变得更加慑人了许多。 寒光阴森森闪烁,让年轻读书人心头暗自凛然。 走南闯北许多年的秦姓读书人,论起见多识广,不比席秋阳差。也或该说,正因为这位貌似年轻的读书人,实际上已经并不年轻,就如他口中所言一般,是“旧一辈”的人物之一,再加上出身来头极大,饱读圣贤书与各种庞杂书籍,就知晓很多哪怕席秋阳都不知道的隐秘之事。而其眼力,也绝非席秋阳能比。 就像顾绯衣身上为何会发生这些异变,年轻读书人,其实心里门儿清。 只是不好说,不能说,也不敢说罢了。 毕竟这其中牵扯到的问题和隐秘实在太多,也太大。 年轻读书人暗自唏嘘,堂堂开阳麟女,竟会如此不幸地遭逢这般异变,更暗自有些隐忧,担心这如今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顾绯衣,会在体内恶气的影响下,再加上那杆不该重见天日的矛槊,就逐渐向着某种年轻读书人不远看到的情况发展下去。而倘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其中所涉及到的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大道偏颇与气运加持的多寡。 大道偏颇越多,气运加持越重,那本该满布荆棘坎坷的修行路,也就会变得越发顺畅。 而一旦其最终成了气候,又突然发现,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掌控,再想要将其解决,就必然会变得极难。 若是轻易就能将其解决,远古之后到近古之前的那个混乱年代,也就不会出现那么多馨竹难书的黑暗,更不会涌现出那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只唯独可惜,正因为那个混乱年代的黑暗太过馨竹难书,也因为那个年代太过混乱,就导致很多本该流芳百代的英雄豪杰,甚至是连名字都没能留下来。 年轻读书人喋喋不休的话音戛然而止,然后沉默下来。 恰好读过一本对于那个年代记述并不详细的人物传记的年轻读书人,也恰好就知道在那个年代之中,付出了最多,功绩最为卓越,也一身光辉最为璀璨的绝世大妖,正是出身青丘狐族。 可如今的世人,却绝大多数都对那个年代的黑暗一无所知。 更让青丘狐族沦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只剩下很有可能就是仅有的一只小狐狸,背负着血海深仇,还在苟延残喘。 卸磨杀驴,不过如此吧? 年轻读书人双手环住膝盖,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而对于眼前这位在新一辈中声名初显的开阳麟女,就更加不知应该如何处置。 是为了避免黑暗复苏,越俎代庖将其就地斩杀,还是交由那位黑煞神一般的开阳圣主自己处置? 后者比较符合道理,但前者却是最为妥当。 毕竟年轻读书人与眼前这位开阳麟女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与开阳圣地那位黑煞神一般的开阳圣主,也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哪怕就是真的站在一场大义的角度上,选择辣手摧花,年轻读书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负担,最多最多,也不过就是事后会因为开阳圣主的关系,出现一些不太容易善罢甘休的麻烦罢了。但也正是因此,年轻读书人才会十分犹豫,毕竟那位开阳圣主可是个不讲道理、也不按规矩办事的主儿,倘若真要遵循道理规矩,任由顾绯衣从这里经过,返回开阳圣地,再交由那位只凭自己喜好办事的开阳圣主,说不得就会绕过顾绯衣一命,然后再以一人之力,将这位曾将上一代开阳麟子斩首示众、与他脾气秉性实在臭味相投的麟女保下来。 不是没有可能,而是有着极大的可能。若非如此,这本不该重见天日的矛槊,又怎么会到了顾绯衣的手中?而且还是被人刻意用了许多手段,镇压其中凶煞的模样。 不太稳妥,太不稳妥! 年轻读书人一阵长吁短叹,实在苦恼怎么就让自己遇见了这种事儿?更忍不住有些后悔,当初实在不该因为一时心痒难耐,就将那本对于远古之后到近古之前的许多人物记载并不详细的传记,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真的后悔吗? 年轻读书人扪心自问。 再之后,一把寒光流溢,格外锋利的剑,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年轻读书人愣了片刻,低头就瞧见了像是笼罩着一片朦胧雪光一般的剑锋,实在好看,根本不像什么杀人利器,反而更像一件巧夺天工的雪雕工艺品。可即便如此,年轻读书人也是一阵寒毛耸立,心胆生寒,只因为这不过一尺来长的剑锋,阵阵杀机浓重杀性,实在是年轻读书人生平仅见。 雪珠顺着剑锋,流淌在朦胧光华之外,滚滚而落。 云泽持剑的手掌,已经被剑锋上流溢而出的剑气,伤得皮开肉绽,尤其剑锋杀性浓重,就让云泽一身血气气韵也变得有些不受控制,阵阵激荡。 年轻读书人回头瞥见云泽杀机勃发,被剑锋影响了心性心境,从而已经完全猩红的双眼,只得一边暗自胆寒,一边陪着笑脸,开口道: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年轻读书人呵呵干笑一声,试图用两根手指拿开架在他脖颈上这一尺源自那位青丘老祖的雪光剑锋。但云泽却是忽然眯起眼睛,手腕轻轻一抖,就吓得年轻读书人再也不敢随意乱动,皮肤雪白的脖颈,更是被这一尺采自隆冬雪光锻造而成的剑锋逸散出的些许剑气,留下了几道浅显的伤痕。 血液猩红。 年轻读书人一阵欲哭无泪,只得摊开手掌举起在肩头两边。 “真的,有话可以好好说,更何况小生方才还帮你重新装订了那本《白泽图》,换了一个崭新的封面。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回头瞧一瞧。” 年轻读书人指了指案几。 云泽闻言也斜瞄了一眼那张案几,确实见到了那本已经换了一个崭新封面的《白泽图》,还见到了年轻读书人之前用到的工具,杂七杂八全都摆在案几上。 可即便如此,云泽也不曾将剑锋挪开,而是冲着顾绯衣的方向歪了下脑袋。 “放了她。” “放,放,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说啥就是啥!” 年轻读书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另一边一直在努力挣脱言出法随的顾绯衣,忽然身形一个踉跄,就将其中一条腿给拔了出来。 略微一愣之后,顾绯衣脸色一沉,将另一条腿也拔了出来,跟着便就神情一戾,口中暴喝如雷,手中十字重槊卷起一阵呼啸之声,周身也浮现出鬼龙异象,凛凛杀机赫赫煞气,尽数被裹挟在槊锋之上,朝着年轻读书人当头砸来。 又是一阵毛骨悚然的危机感。 年轻读书人骂娘的的心思的都有了,怎么这个年头,随随便便一个新一辈的年轻人,都能不按道理出牌?!这把青丘老祖的雪光剑,就算是断了,也他娘的不该是命桥境修士就可以直接拿在手里的剑啊?!那十字矛槊,更他娘的不该是随随便便就能重见天日的东西啊! 可即便如此,年轻读书人反应也极其迅速,只身形一晃,他原本摊开举在肩头两边的手掌,就一右一左分别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一尺雪光和十字重槊。云泽与顾绯衣脸色急变,各自发难,却愕然发现,无论他二人如何用力,被年轻读书人只用两根手指就捏住的兵刃,根本动弹不得。只是年轻读书人有苦自知,是那杆被开阳圣地用了诸多手段加以镇压凶煞的十字矛槊尚且还好,毕竟其中凶煞已经被迫蛰伏大半,仅剩的那些,也只是十字矛槊原有凶煞的九牛一毛,冰山一角,就并不足以让他感觉到为难。可另一边的一尺雪光剑,虽然剑身已断,只剩一尺剑锋,可其中杀气杀性却没有分毫压抑,更绝非云泽如今境界能够掌控哪怕只有些许,就显得格外肆意,顺着指尖穴位经络,一路杀入其体内,不曾显现于外表,却是等同与风平浪静之下,有着无比可怕的暗流汹涌。 更可谓是翻江倒海。 年轻读书人以所修古经,勉强将剑气暂且镇压,随手腰杆一扭,身形一转,就将云泽与顾绯衣两人随手甩了出去。 随后光景变换,只一瞬恍惚罢了,包括不远处严阵以待的小狐狸与年轻读书人,忽然就消失在书籍铺子,转而出现在湘水村后面那座山,山上一处还算宽阔的山路岔道上。 跟着便就传来噗通噗通两声,顾绯衣猝不及防,狠狠摔在了地上,模样狼狈,沾染了满身的灰尘,斗篷大帽也已经落了下来,露出了额头上分外狰狞的一双黑色犄角。而在另一边,云泽则是整条手臂都已经被剑气所伤,衣袖也被完全搅碎,整个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凄惨模样。 一尺剑锋落地,依附其上的雪光将其托起,离地三寸有余。许是先前被年轻读书人短暂镇压的片刻,杀性浓重的一尺剑锋,像是丢了糖的熊孩子一般,大肆发泄,剑气陡然间就呼啸起来,更在其肆意纵横间,将旁边不远处接连几座山峰,全都直接绞杀成齑粉飘散。 至留下一片空空荡荡、沟壑纵横的山根。 年轻读书人瞥见,一阵心惊肉跳。 不是觉得这般场景如何吓人,只是察觉到剑气锋芒毕露,甚至是将那几座山峰的山水气运都给一并斩成了粉碎,才会觉得心惊肉跳。 年轻读书人自认是做不到打碎一方山水气运的。 便不声不响将双手拢入袖口之中,隐藏住微微颤抖的右手。 虽然剑气已除,伤口也就开始迅速恢复,但也已经鲜血淋漓。 只因为先前短暂片刻捏住了那一尺雪光剑,就落到了这般局面。年轻读书人虽然只是儒道圣人,不曾修行体魄,但也毕竟是个实打实的圣人,能被还未炼精化炁的小家伙们伤到一根毛发,就已经实属不易,却在如今,不只是被伤到了毛发,更险些被废掉两根手指。 “三尺剑,六钧弓,胸中万丈长虹!青丘山上狐如雪,天下谁人敢撄锋?” 年轻读书人唏嘘长叹,忽然觉得,书上得来终觉浅。 之前看书的时候,只见到书中记载,当初那位将自己麾下整座妖城也拿来用作镇杀“原人”的青丘老祖,如何如何的厉害,手中三尺剑,肩挎六钧弓,杀遍天下无人能敌,极具远古妖帝的不世风采。却最终也是无奈于记述太过简陋,就无法知晓当初那位纵横天下的绝世大妖青丘老祖,究竟已经厉害到了怎样的地步。 毕竟很多东西,一个“天下无敌”虽然能够简单概括,但却并不能让人全然领会其中的真谛。 尤其年轻读书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那位也曾做到过天下无敌的云温书,是真的天下无敌,就更加想象不出这所谓的天下无敌,究竟是个怎样的风采。 而在如今,方才初窥一斑。 终于是有些理解了那所谓的“天下无敌”,究竟已经无敌到了怎样的地步。 年轻读书人暗中擦净手指鲜血,目光扫过已经重新起身的云泽顾绯衣,然后又看向那只毛发炸起,尾巴耸立的青丘狐。目光在青丘狐的身上停留了许久,随后,年轻读书人又转而重新看向云泽顾绯衣,眼神阴晴不定,似乎是有意要再给一些教训,但却着实有些犹豫。 尽管不知年轻读书人是在犹豫什么,可无论云泽顾绯衣,还是从未遭到年轻读书人针对的小狐狸,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而在许久之后,这位年轻读书人才终于摇头轻轻一叹,颇为自嘲地开口笑道: “算了,还是放你们一马。” 年轻读书人大袖一甩,负于身后,懒洋洋道: “方才这次,就算是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教训,能够记住最好,记不住的话,小生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但有句话小生还是要说的。” 年轻读书人咧嘴笑道: “你们新一辈的这些人,已经初露峥嵘是不假,可如小生这般的老一辈人,却还没有老到不能动弹的地步。现在就露出獠牙,还未免太早了一些。” 言罢,年轻读书人随手一抓,那本本应在书籍铺子的《白泽图》,就忽然出现在了他手中,被随手丢到云泽面前。 随后年轻读书人只朗笑一声,便转身大跨步离去。 一路上哼着悠哉悠哉不知名的小曲儿,听起来像是风月勾栏中,那些十分胆大的美艳妇人,在熨帖人心的时候才会哼唱的。 云泽与顾绯衣小狐狸面面相觑。 罢了,那位已经看不见踪影,更不知多少圣贤书全都读到了狗肚子里的年轻读书人,又忽然朗声大笑道: “本是后山人,偶做前堂客。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 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错。” 第153章 白泽图 古代妖城,有人去而复返。 如今方才不过十二桥境的陈子南,不声不响跨出虚无之界,再次回到这片相较于之前,已经变得满目疮痍的古代妖城附近,立身于恶气覆盖之外,最边缘的一座山的顶峰上,迎着阴森猎猎的罡风,低头俯瞰巨大沟壑。 那位忽然现身的古代大妖,一剑劈出了这道横亘万里的巨大沟壑,让深埋地下的古代妖城,与那具不知是何来历,却哪怕只有一颗眼球未曾因为岁月流淌而枯瘪,也依然会绽放出万丈腥光的尸体,同样重见天日。 腥光凛凛,犹如血水浮空。 陈子南来时静悄悄孤身一人,走时静悄悄孤身一人,而再次回到此间,身边却已经多出了一位气质儒雅的俊秀年轻男子。 没人规定过,麟子不可以作假。 但所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甚至就连陈子南,也不知晓在这位气质儒雅的俊秀男子,与那位一身圣光笼罩,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所谓麟子之间,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备受瑶光圣主寄予厚望的麟子。可无论是谁,陈子南都并不怎么感兴趣,她所需要做的,就只是在有所必要时,为皇朝那位久为肺痨所困的皇主,寻找能够接续命桥的灵株宝药。 所谓命桥,可是沾了一个“命”字。 一旦命桥被断,也就意味着原本一个大好的修士,会就此命悬一线,寿元无多。 谁让他去招惹了云温书呢。 不光是被打断了命桥,还被打碎了气府,一身修为全都消散一空,更导致那原本惊才艳艳的天之骄子,被迫沦为如今这幅鬼样子。至少在陈子南看来,还不如在当时就不要死死咬紧最后一口气,说什么都不肯咽下去,便直接命归黄泉,转世投胎,让前世的一切都自此烟消云散,也就不会再发生后来的许多事。 更不会有瑶光联手皇朝围杀云温书的惨剧发生。 天作孽,犹可恕。 自作孽,不可活。 倘若不是忽然听到了云泽的消息,恐怕现在就已经该咽气了吧? 毕竟墓穴都已经建好了,而且棺材还是专程采用了某种价值连城的古木,并未镶钉,而是整个雕刻而成,却在如今,就只能被丢弃在那栋竹楼最深处的角落里,独自吃灰。 陈子南眼帘低垂,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般苟延残喘地继续活着,就只是为了斩草除根? 何必呢。 毕竟当时那个真正做了错事的,并不是云温书。 “又在想着究竟何时才能接手皇主之位了?” 气质儒雅的俊秀男子,笑眯眯望着前方足有万里之遥的血染山河,迎着罡风背负双手,缓缓开口道: “可那位皇主毕竟是命桥已断,气府已碎,一身修为全无,并且时日无多,哪怕再怎么苟延残喘,也最多最多活不过十年了。你又何必如此着急?再者说来,” 俊秀男子转而看向陈子南,不无恶意开口道: “倘若你当真已经急不可耐了,不愿再继续多等十年,就直接杀之以代之便是。毕竟如果是你的话,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俊秀男子面上笑意更浓。 “至少有着九成的可能性。” “九成,会死。” 陈子南瞥了俊秀男子一眼,惜字如金。 说过之后,陈子南便直接一步踏出,任凭脚下前方便是山崖断路,却也依然能够在还未炼精化炁之前,就直接平步青云,踏空而行,让俊秀男子深感意外。 “厉害!” 由衷赞叹一声之后,俊秀男子手腕一转,便就捏出了一张符箓,轻飘飘一甩,便将符箓撕破,以灵纹加持己身,才能够勉强做到如陈子南那般轻松写意的踏空而行,只是不太熟练罢了,便一路摇摇晃晃,沉沉浮浮,跟在陈子南身后,许多次都是险象环生,只差一点儿就要跌入下方阴雾之中。却即便每次都能十分艰险地重新平步青云,远离下方的阴雾翻腾,俊秀男子的鞋面上,也已经沾染了许多阴森刺骨的黑霜。 俊秀男子脸色发白,嘴唇发青,哪怕只是鞋面上沾染了一些黑霜恶气,也依然被冻得瑟瑟发抖。 陈子南始终不予理会。 一路悄无声息,只能听见罡风吹过沟壑,带起犹如鬼哭一般的凄厉呼啸声,而活人生机则在其中显得尤为瞩目,像是群星退隐的黑夜之中,忽然出现了两轮明月一般。便在陈子南与俊秀男子终于靠近古代妖城,那座古墓上方时,原本低沉沉只浮动在地表之上百丈之内的晦暗阴雾,就忽然像是受人掌控一般,剧烈翻腾起来,带着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凄厉尖啸声,直冲千丈高空。 饶是陈子南,也脸色微变,立刻拔空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漆黑刀刃,连连斩出乌光如月,暂且将那些凄厉而起的晦暗阴雾阻拦了片刻,上冲至千丈之外,直至阴雾尾随而来,却力有不逮,才终于算是险死还生。 陈子南俏脸发白,抹了一把额头冷汗。 而在其随后,一点璀璨圣光犹如星芒,竟是硬生生凿穿了沸腾的阴雾,带着一身光辉圣洁的俊秀男子,由自潮水般的晦暗阴雾中杀了出来。 只是模样却要狼狈很多,遍体上下有着不下十余处黑霜附着,素洁衣袍也已经破破烂烂。 俊秀男子神情难看,头顶一座滴溜溜旋转的青铜色三足两耳鼎,垂落下千丝万缕的神妙光彩,将俊秀男子身上的黑霜尽数除尽。可即便如此,俊秀男子也依然能够感觉到四肢僵硬冰冷,仿佛身陷冰窟一般。尤其脖颈后方,阵阵阴风悄然上窜,也似是一路沿着脊椎登龙直上,吹入天灵。 俊秀男子激灵灵一个寒颤,咬牙切齿,眼神凝重,头顶方才不过一拳大笑的三足两耳小鼎,旋转更快,千丝万缕的神庙光彩也尽都灌入其天灵之中,一路向下,将那不知何时就窜入体内的阴风,尽数化解开去。 过程极其艰难,不为外人所知。 直至许久之后,俊秀男子周身上下十万八千毛孔之中,才终于忽然吹出一股森寒无比的阴风,肉眼可见是晦暗无比的浓重灰色,将他衣袍都吹的股荡荡。而直至此间,俊秀男子原本发白的脸色,发青的唇色,才终于有所好转,便悄然松了一口气,抖一抖身上因为阴风排出之时留下的黑霜,却依然心有余悸,已经打了退堂鼓。 而当俊秀男子方才想要开口时,却见到陈子南瞪大了眼睛,正不敢置信地低头望向那座古墓的某一处,脸色惨白,额头上也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能将曾经亲手斩下了十万多人头颅的陈子南也吓到? 俊秀男子话音卡在了喉咙里,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只是有些不敢回头去看。 原本十分凶猛的呼啸罡风,忽然变得阴柔了许多。 就像一位似水温柔的姑娘,轻轻一叹。 俊秀男子一阵毛骨悚然。 “逃!” 陈子南话音方才响起,其身形就已经窜入虚无之中,而俊秀男子反应也是极快,立刻跟随上去。却在其身后,原本悄然之间便平静下来的阴气罡风,就忽然再度猛烈起来,吹拂过一座座高山,黑霜迅速蔓延,冻澈天地,阴杀万物,再一吹,一座座千仞高山,便悄无声息化作飞灰消散。 腥光阴风,漫卷九天。 而在古代妖城之外的那座古墓中,棺盖早已不知去向的棺椁之中,那位已经在灵翠长明玉的翠绿光华之下,沐浴了不知多少年的古代女子,此间却已经不在其中,而是正在那龙首被斩之处,娴静坐于崖岸之上,一双玉足,轻轻落入浩荡奔腾于斩龙沟壑的龙血之中,像是喜欢玩水的谁家姑娘,一边轻声温柔哼唱着悠悠然的曲儿,一边抬起脚掌,望着色泽沉重的恶气龙血,由自脚尖缓缓滴落。顾盼流兮,浅笑莹莹,温柔了岁月,惊艳了时光。 纤细脚腕上,三只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金色圆环,叮当作响。 风景,这里独好? ... 湘水村后山。 云泽甩了甩已经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右手手掌,忍不住皱眉瞥了一眼那在如今已经只余一尺的雪光剑锋。剑锋之上,雪光朦胧,将剑身拖起三寸有余,不会沾染地面灰尘,一身剑气虽然已经有所收敛,但却依然剑意不断,杀性升腾,以至于连同这座山所拥有的,哪怕是寻常大能修士都未必能够见到的山水气运,都在因而瑟瑟发抖,完全蛰伏在山根最底部,以求能够躲过一劫。 云泽又看了一眼自己持剑手臂的凄惨模样。 道道伤痕,深可露骨。 再加上外人不能见到的,心湖之中因为剑气纵横,留下的满目疮痍... 那位古代大妖说的确实不错,如云泽这般的小修士,稍有不慎,就会损伤自身,轻则神念受损,重则神魂破碎。可当时那位古代大妖却没说,这在如今已经只余一尺的雪光剑锋,剑气竟会如此锋芒毕露,以至于让他整条手臂都险些因此废掉。 也不知是这一尺雪光有意避开了筋络与经络的要处,还是运气着实不错,侥幸避开了那些,就只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模样看起来的凄惨罢了,但实际上却全部都是皮肉伤。 还是须得在温养之时,以剑刃杀性砥砺自身心境才行。 云泽默不作声,任凭那一尺雪光杀性难驯,继续自己折腾,直接原地盘坐下来,取了药散纱布,准备处理伤势。 顾绯衣不声不响走了过来,将十字重槊摆在一旁,随后便径直拿过了药散纱布,一句话不说,只抬头看他一眼,云泽就立刻乖乖将手臂递了过去。 略作查看之后,顾绯衣才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 而云泽则是伸手拿过了那本已经换了一个崭新封面的《白泽图》,搁在腿上随意翻看了两页,见到正是先前他在书架角落里发现的那本吃了不少灰尘的真品,顿时满脸意外。 毕竟,就只给了一个铜板。 “《白泽图》?” 顾绯衣瞥见云泽横放在腿上的那本书,黛眉一挑,视线略微停留之后,便抬头看向云泽,眼神之中满是狐疑。 “真品?” 云泽点了点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同样满腹狐疑。 真品《白泽图》,便是放眼整个天下,最多最多,能够十本也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毕竟真正的《白泽图》,可是将这天下所有妖族也或各种鬼怪,以及灵株宝药、铸器之材、森罗异兽,与天生地养,等等等等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厌其详地记录在其中,就已经等同是半部天书。而此般天书,也就只有那位世人公认的,可以冠以绝世之称的大妖白泽,才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些字迹全部留在书上,而不是在翻页之后,就会立刻被天道抹除。 真品珍稀,哪怕价值连城也并不足够形容其珍稀程度,却又因为《白泽图》的奇异,就导致即便其中内容丢三落四只是假货的《白泽图》,也依然可谓是泛滥成灾。 顾绯衣也没见过真正的《白泽图》,但是真是假,一眼分明。 很快就处理好了云泽手臂上的伤势之后,顾绯衣从云泽手中接过那本《白泽图》,只随意翻看了几页就直接合上,还给云泽。 “刚才那人,跟你父亲有渊源?” 顾绯衣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 但云泽却也只能摇头苦笑罢了,毕竟那些上一辈的事,云温书从来不曾跟他提起过,最多最多,也就只是当成故事说过很少的一部分。而在云温书的故事里,则是有人能移山填海,有人能缩地成寸,有人能只手摘星,有人能踏上九天;但也有八个脑袋的大蛇吞云吐雾,有百丈高的猿猴手握雷电;有一棵绿竹生于云海天崖,此生平尽天下不平事;有一位老人自出世以来便惊才艳艳,纵横捭阖,无敌人间六千年... 时至八年前俗世终于回到人间时,云泽才终于知道,那些东西,并不只是故事而已。 “算了,这些人的想法,再怎么多想也都弄不明白。反正也是白给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拿着那本《白泽图》站起身来,未曾收入气府之中,而是随手揣在了怀里,以便能够随时取出看一看。毕竟前几天赶路时,顾绯衣就实在不太爱说话,也没有什么心情说话,便是加上今天的,总共说了多少个字,也能轻而易举数得过来。 闲暇时,正好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毕竟这般真品《白泽图》,虽然并不具备什么奇妙之处,却也是就连席秋阳也是求而不得的珍贵宝物。 小狐狸一跃跳上云泽肩头,难得开口提醒道: “是你花了一颗铜钱买来的,钱货两清,因果两清。” 闻言之后,云泽与顾绯衣都是一愣。 云泽是因为忘记了这件事,若非小狐狸提醒,就真的想不起来了。毕竟一颗铜钱的财力实在有限,就哪怕放在村镇凡人之间,也最多最多只能买来半个馒头罢了。 而顾绯衣则是意外于那位年轻读书人,竟然会将这样一件就算言之价值连城也并不足够形容的半部天书,只以一颗铜钱的价格就卖给了云泽。但也正是因此,如果再有人说方才那位年轻读书人,与云泽的父亲实际上非但没有什么太多的渊源,反而有着切骨之恨,顾绯衣就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相信。 ... 高山绵延,山势曲折。 在一座山峰与另一座山峰之间,一座横空而过的石桥,并不如何规整,反而看起来更像是用石头随意堆砌而成,却偏偏牢牢架立在两座山峰之间,任凭罡风吹拂,也仍是岿然不动。 满脸虬须的山寨大当家,望着已经开始转身下山的云泽两人,眼神之中满是阴霾。 真品《白泽图》,可是这位大当家在当初第一次登门拜访那位年轻读书人时,就无意间瞥见的东西,尽管是在最初的时候,这位满脸虬须的大当家并不知晓《白泽图》究竟是真是假,却也依然抱着一丝侥幸之心,经常登门拜访,并在随后的几次言谈甚欢之中,终于找到了机会一辨真伪。 那可是价值连城也不足以形容的天价瑰宝! 而也正是因此,这位并不懂得圣贤道理,但却十分明白附庸风雅,更格外喜欢风月场所的大当家,才会掏空了心思对那位不知来历的儒道圣人投其所好,只为了能够一朝一日,得到这位儒道圣人相赠这半部天书。 最差最差,也能在他设法偷盗这半部天书时,那位儒道圣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过分计较他这靠着刀口舔血为生的糙汉。 却不曾想,竟会被人半路阻截。 满脸虬须的大当家,愤愤难平,眼瞧着云泽与顾绯衣已经走下山去,便在恶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之后,就准备直接动身,独自一人前去杀人越货。 毕竟寨子里的那些小杂碎们,最多也就只有一品修为罢了,虽然已经不算很差,但连气府都没开,就只能算是区区杂碎,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还极有可能因为声势太大,惊扰了那位每天都在看书看姑娘的儒道圣人。 却在转身时,这位满脸虬须的大当家,就忽然见到了那位满脸笑吟吟的儒道圣人,就站在他的身后不远处。 另一边,还跟着一位正低头望向山下的,白发苍苍的年轻人。 大当家有些慌了神。 而那位满脸笑吟吟的儒道圣人,则是轻轻摇头一叹。 “可惜,可惜,往后就再也没人能陪小生,畅聊风月了啊。” ... 请假一天 五一假聚会喝酒,这会就已经喝大了,更新不了,明天恢复 第154章 经难念 开阳圣地,所居之处,是在南城以西,又在号称纵横百万山的秦岭南部边缘,貌似只是山脉分支,却在山下,有淮水流经而过。便仅就山水气运而言,也是多多少少沾了一些秦岭的光,加之其所在之处,本就是一洞天福地,就在远远望去之时,可以见到飞虹祥瑞,烟气满山河,也似是上接天光照耀,下通幽、户嶙嶙,山水气运之强盛,匪夷所思。因而如此,方才自立而成一片山脉纵横绵延广阔,千峰开戟,壁立万仞,石崖突出生有千株松柏,带雨半空青冉冉,悬崖高张矗立万节篁竹,含烟一壑色苍苍,星水垂落,日月散光。 而在其中,又以主峰开阳为最,取北斗九星开阳为名,立于千山万壑之间,仿佛一杆大戟耸立,灼浪腾腾,杀性勃发,便显得尤为突出。更在其上,则是华光万丈开阳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祥光。 一座金钟,大如房屋,纹刻游龙飞凤模样,点缀山水一方,悬于开阳殿上,金光覆护开阳山,稳稳镇住一方山水气运。而在其下,开阳殿中,且不说装潢如何,只是这开阳一脉众多长老太上,都在吵闹不休,整座大殿之中,氛围就是格外紧张,左边一群人,神色不善,右边一群人,剑拔弩张。 那黑煞神模样的开阳圣主,就坐在殿中高处金椅上,面前一张案几,摆了三壶价值连城的好酒,摆了两碟山下坊市间买来的蚕豆。一口酒,一颗豆,只顾吃吃喝喝,对于下方吵吵闹闹全然不去理会分毫。 这吵吵闹闹,自然是为了如何处置顾绯衣一事。 左边一群人,认定了顾绯衣乃是不可多得的天之娇女,且不说天赋如何如何,就只是其心性心境以及走在修行路上的一股子韧劲儿,就绝非寻常修士可以拥有。而若暂且放下心性心境此类不谈,便只说顾绯衣修行天赋,那也绝非寻常可以比及,不仅是一身血气如同火炉般旺盛炽热,更将上一代开阳圣主历尽千辛万苦才终于寻来的《九龙图》也修行有成,乃甚于还将其中最为关键,也最难修行的九纹龙都真正炼就出来,更化之为后天异象,是做到了如今这代开阳圣主张翼鸣都没能做到的程度,便知其修行天赋之不可多得,究竟是怎样的不可多得。 却在右边那群人口中言来,顾绯衣修行天赋固然难得,心性心境也并无瑕疵可挑,但开阳圣地毕竟也是人族九圣地之一,人族之名,更在圣地之前。而在如今再看,那顾绯衣遭受恶气侵入体内,更被《九龙图》之中记载之法炼就而成的九纹龙吞噬恶气,发生异变,就已经只能算是鬼物,却并非人族,与开阳圣地这所谓的人族圣地理意不合,甚至完全相悖,就断然不能再容她继续担任开阳麟女。尤其这位开阳麟女杀性太重,往往喜欢仅凭自己心意行事,评断他人善恶,更只在一言之间,尤其还在五年前只有一十三岁时,就将上一代开阳麟子斩首示众,如此性情,又岂能不惹祸端?又岂能担负起开阳圣地未来兴衰之大任?便倘若任由其如此继续下去,一旦张翼鸣突破大圣,退隐潜修,坐镇一方山水气运,将圣地交由顾绯衣,就断然会导致这在如今已经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人族圣地,最终走向违逆天下的歧途,乃甚于就此断绝传承。 双方争执不下,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已经几度有了欲要动手的趋势。 但自始至终,那黑煞神模样的开阳圣主张翼鸣,都不曾理会过下方众多长老也或太上的相互争执,仍是兀自一口酒配上一颗豆,吃得不亦乐乎。 直至碟空壶净。 吃饱喝足也心满意足的张翼鸣,左右手抬起捋了一把黑钢髯,重重咳了一声,声如雷霆一般,骤然炸响,只在瞬间就压过了下方众人,甚至包括几位开阳圣人在内的吵闹之声。随后缓缓站起身来,咧嘴一笑,正要开口,却又在一时之间没能忍住,打了一个着实余音不绝的饱嗝,真真可谓是中气十足。 见惯了张翼鸣这般行径的众人,有些摇头暗叹,师父徒弟一个模样,也难怪这一代的这位开阳圣主,会如此喜欢那评人善恶只在一言之间的顾绯衣,只是张翼鸣毕竟也是生得五大三粗,满脸黑钢髯,这般随意作态也就罢了,可那顾绯衣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女儿家,尤其长相也并非如何难看,否则就不会有艳名传千里这种事,可凶名传万里,就着实有些要不得。而另外一些人,则是心中暗骂,着实看不惯张翼鸣这般不着四六的模样,就是比起坊间那些地痞流氓也没差别,难怪会被同为圣地世家的其他几家所诟病,也被打心眼儿里瞧不起。 貌似粗犷心大的张翼鸣,咧嘴而笑。 哪些人是哪些想法,虽然面上表露出来的并不多,但张翼鸣毕竟居于高处,哪怕并不喜欢那些借鉴自古老皇朝皇主们的帝王心术御人术,却也依然十分熟稔精通,便在将这些大多不动声色的长老太上们的神情全都收入眼中时,心里也就清清楚楚。 倘若真要计较起来,得杀不少人。 对开阳圣地而言,也是一场极大的损失。 派系分立勾心斗角什么的,小到那些不入流的门派家族,大到这堂堂人族圣地世家,并不少见,便是这位瑶光圣主最为熟悉的姜家,也或最看不上眼的瑶光圣地,也都同样如此。 忍一忍也就罢了,毕竟谁家还能没有几本难念的经呢? 张翼鸣抖了抖较之往日而言,还算工整的衣袍,绕过案几走上台前,四下里看了看,见到有些人并不作态,满脸无奈,也见到有些人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却在心里是什么话都能骂得出来,便当即咧嘴一笑,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高台地面上,将一条腿盘起横陈,另一条腿悬空在台前空处,双手一抬捋了把黑钢髯,悬在空处的那条腿一晃一晃,满脸挑衅地笑着看向那些低头不语的长老太上。 另一边的一群人,更加无奈。 但张翼鸣却显然并不在意自己这番举动是否符合身份,毕竟这些长老太上是在派系分立的方面,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虽然身份地位远有不如,上不得什么台面,也说不上什么话,可毕竟看着扎眼啊,而且还会在背地里暗戳戳地说些混账话,着实讨人嫌弃。但自己却偏偏又是开阳圣主,就有很多事,都不好摆在明面上直接去说,便在合适的时候教训教训这些人,也算是给自己出了口恶气。 更是给那远在秦川另一边,正在徒步翻山越岭返回圣地的顾绯衣,出一口恶气。 “吵吵闹闹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张翼鸣用力舒展了一下眉毛眼睛,目光扫过左边众人,又看向右边众人,忽然面色一沉,虎目泛出森森冷光,砰的一声一掌拍在高台地面上,声如霹雳,震得整座开阳殿都跟着晃了一晃。 “本圣主的弟子,开阳的麟女,就这么被你们当作猫猫狗狗随意议论,一旦传了出去,本圣主还要脸不要?!” 一众长老太上,立刻拱手弯腰,诚惶诚恐。 尤其右边那些长老太上,大多数胆气弱一些的,已经开始额头冒汗,甚至就连其中的几位圣人太上,也是一般的惶恐不安。 张翼鸣发火的次数不少,但如今日这般,一掌拍下,真的整座开阳殿都跟着晃了一晃的次数,却是真的很少很少,甚至在很多人的记忆中,自从张翼鸣担任开阳圣主以来,如今日这般怒火高涨,是有且仅有一次。 而那次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席秋阳只身杀上瑶光圣地,险些命丧其中。 但当时的张翼鸣一腔火气也并非是在针对他们这些人,而是远远隔着千万里之遥,直接指向了瑶光圣地的圣主姚宇,一声怒喝,八方云动,便莫说这小小开阳殿,甚至就连整座开阳山所在山脉,都因为张翼鸣那一声怒喝,狠狠震了一震,更惊得那座用来镇住一方山水气运的金色大钟鸣声不绝,持续了整整三日方才终于平复下来。 右边这些长老太上,心中腹诽是真,心惊胆战也是真。 开阳圣主张翼鸣,可是个说打就打,说杀就杀的狠角色,哪怕有着同门之宜,在他眼中看来,却也不过尔尔。 没有谁会傻到在这种时候开口说话触霉头。 张翼鸣目光森然,斜着望向右边那些长老太上。 “关于麟女顾绯衣,那是本圣主的弟子,为人师者为人父,自家闺女自家事,本圣主要如何决断如何去做,还不需你等再来多说。今日之事,便暂且作罢,全都滚回去做自己的事。本圣主,心情可不是很好,” 说着,张翼鸣冷笑一声,威胁意味甚浓。 “很想杀人。” 一众长老太上,俯首更低,噤若寒蝉。 ... 离开开阳殿后,张翼鸣单独叫了一位先前位列左侧的太上长老,一路跟着自己回到后殿寝宫,只是相较于前殿而言,张翼鸣的后殿寝宫就显得格外朴素,无论装潢也或其他,都并不见分毫奢华。 一屁股坐在床上之后,张翼鸣瞥了眼身旁低眉顺眼的太上长老,满脸愁苦揉了揉眉心。 而其身旁这位太上,则是身形高大,骨瘦嶙峋的苍老模样,白发苍苍长寿眉,满脸皱纹耷拉着眼皮,就连眼眸也是格外的浑浊,比起山下坊间的寻常凡人苍老之后精气神全无的模样,甚至还稍有不如。分毫看不出是一位比起张翼鸣更老一辈的圣人太上。 但却是张翼鸣最为器重的读过书的人,等同于古代皇朝各位将军身边的军师谋士,皇主身边的宰相大臣。 “穆老,” 张翼鸣叫他一声。 “关于今日之事,您老有何高见?” 被张翼鸣唤作穆老的老人,闻言之后,略微抬起眼睛,恢复了一些精气神,不再只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不知,圣主问的是两派争斗,还是麟女之事?” “都有。” 张翼鸣盘起一条腿,一只手拄着脸,长吁短叹。 “右边那些龟孙子,现在是越来越不将本圣主放在眼里了,蹬鼻子上脸,现在更是当着本圣主的面就敢议论本圣主弟子的是非,还口口声声说着不光要剥夺绯衣的麟女之位,更要打断命桥,打碎气府,剔骨削肉,以正什么狗屁门派之风。去他娘的一群龟孙子,老子好不容易找见这么一个天赋极佳又对脾气的麟女当弟子,到了那些龟孙子的嘴里,就他娘的这么不值钱?直娘贼的,尤其那些老不死的狗东西,这一辈子都快活到头儿了,也没找见一个天赋极佳又对脾气的好弟子,就他娘的嫉妒老子?!真他娘地想直接做了那群狗东西!” 一边说着,张翼鸣一边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穆老笑着摇了摇头,对于张翼鸣身为圣主却从来不会注重言行的事,着实有些无奈。 可这也正是穆老自从很早之前,张翼鸣还只是开阳麟子的时候就格外喜爱这位后辈的原因,性情爽直不做作。尤其修行之事,修为境界越高,心性心境就越发紧要,而一旦开始接触圣道,明心见性就成了重中之重。这世上有多少修士困于大能境无法突破圣道,便是到了最终寿元耗尽之时,也依然不能窥见圣道些许,就是因为不能做到真正的明心见性。 而这所谓的性,又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很显然,张翼鸣的性,就是这幅模样。 穆老面容温和,语气温和,缓缓开口。 “派系之争,自古常存,无论何种门派家族,都难免会出现这种烦心事,若非如此,古代皇朝的各位皇主,也就不会专程分出一部分的心神,用来修行帝王心术御人术,就是为了能够平衡派系之争。毕竟任何一家势力,是走向昌盛,也或走向衰败,派系之争的平衡,就在其中显得尤为重要。” 言之此间,穆老话音忽然一顿,略作沉思之后,方才继续开口道: “有关麟女之事,圣主心里有何想法,老朽深知。却也正是因此,老朽才要规劝圣主一句,三思而后行。” “三思?” 张翼鸣眉头一挑,旋即便满脸无奈。 “已经思过三十次啦!但无论如何,本圣主都断然不会答应那些人的建议,不光要废去麟女之位,还要将绯衣打断命桥,打碎气府,再剔骨削肉什么的,” 张翼鸣连连摇头,毅然决然。 “不可能!” “如此,确实有些太过无情了,毕竟麟女身上发生的异变,并非是其心甘情愿,只是因《九龙图》古怪,方才会如此。” 穆老轻笑一声,忽然改口道: “这《九龙图》,乃是老圣主生前由自恶土之中带回之物,麟女身上发生的异变,是否会与此有关?还是那《九龙图》,已经沾染了恶气,是在麟女修炼此法时,就已经不慎中了恶气侵蚀,只是到如今方才显现出来?” “这件事,嘶...” 张翼鸣眉头紧皱,捋了把黑钢髯。 “关于《九龙图》,还有那杆十字重槊,师父告诉本圣主的并不多,只说是从奇山昆仑带回来的,但具体是昆仑山脉的哪一座山,哪一片恶土,又是怎么发现的,就全然不知。除此之外,再就是那杆十字重槊在没被镇压其中凶煞戾气之前的模样,其中凶煞戾气之浓重,匪夷所思,哪怕师父,也是耗费了一大半的心头血,才终于勉强将其中凶煞戾气镇压下来,只差一点儿就要交代在那杆重槊上,再之后,就是丢在神兵阁吃灰。不过...” 张翼鸣顿了顿,才继续开口道: “当初本圣主允许绯衣进入神兵阁时,也不知怎的,那孩子挑挑选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瞧见那杆重槊之后,才终于一眼就相中了那东西。本圣主当时也是念着这孩子着实修行不易,又恰好天生神力,并且那杆重槊中的凶煞戾气也都已经镇压了下来,就将东西给了她。” 张翼鸣口中啧的一声,忽然摇头一叹,有些后悔。 “毕竟这孩子在气府开辟成功时,也是出现了那般浩大的异象,虽然都被本圣主压了下来,真正知道的没几个,但异象就是异象,虽然过后很快就蛰伏了下来,很难再直接见到,但本圣主也依然看得出来,她气府开辟时显现出来的那个,分明就是一条与她先天伴生的、举世罕见的大龙脉,而且还并未化作异象,反而是取代了原本的底蕴,就让她变成了真正能够享受到福缘深厚与大道偏颇的真龙宝体,而且说不得还是真龙转世。所以啊,本圣主当时就想着,这般古来罕见的福缘深厚与大道偏颇,怎么都足够压住那重槊上残存的一些凶煞戾气了,而且事实也确如本圣主所料,只是没曾想,问题竟会出现在了《九龙图》上。” 闻言之后,穆老略作沉默,忽然轻声一笑。 “圣主何必介怀,麟女福缘深厚,大道偏颇也极为厚重,说不得此番经历,于其修行路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只是好事多磨罢了。” 顿了顿,穆老略微弯腰,凑近之后方才压低了声音缓缓开口道: “关于如何处置麟女一事,老朽,倒是有个提议...” 第155章 少年负剑 纵横百万山,绝顶太白巅。 烈烈罡风呼啸卷玉龙,十万雪花冻澈九重天。 脊背佝偻的老人,抖了抖了身上沾染的雪花,将目光望向一旁的界门,那位名为项威的年轻人,在登山多日之后,才在今日终于迈出了最后一步,彻底走出那名为桃源村的世外隔绝之地。 遍体鳞伤,腰背笔直。 罡风呼嚎而过,负剑年轻人摇摇晃晃,脚下忽然一个踉跄,而后便直挺挺地直接摔在了雪地里,遍体鲜血很快就染红了大片的积雪。而无论前胸也或后背,都是同样皮开肉绽的少年人,则是已经再也无力起身,伤口之中回荡着细小剑气,被罡风吹散,只方才松懈了短短片刻,就变得气若游丝。 年轻人,还只是少年而已。 脊背佝偻的老人,面无表情。 白裙貂儿小心翼翼躲在那位用积雪堆成的白先生身后,只露出小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看向那趴在厚实积雪之中,便连一根手指头都已经动弹不得的少年人,再转而望向凌姓老人,眼眸中满是祈求,却欲言又止。 老人被貂儿看得一阵心慌。 小小姑娘纯澈的眼神,让老人有些无法拒绝。 知道这位小小的姑娘实在忍不住,张口可怜巴巴喊了一声: “凌爷爷...” 这位一笑风雷动的矮小老人,闻声之后,心头当即一软,却终归还是因为当初人皇定下的规矩,迟疑了许久之后,才终于格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跟着便就苦笑一声。 “罢了。” 老人一挥袖,便让这漫天的寒风与雪絮忽然就凝滞在半空,尽管寒冷依旧,却相较于之前而言,已经好过太多太多。而那位面朝地面趴在积雪之中的少年人,也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颤颤巍巍挣扎了好半晌的时间,才终于重新站起来,浑身上下许多伤口都已经不再流血,反而被冻成鲜红颜色的冰晶,皮肉翻起,发白发青。 少年人带着颤音,喘息声格外粗重,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位躲在一座雪雕后面的小小姑娘。 也似是被少年人格外冷峻的样子吓到了,小姑娘神情一紧,立刻缩回了雪雕的后面,再也不敢露出分毫。可即便如此,名为项威的少年人,也已经记下了这位小小姑娘的样子,更记住了小小姑娘先前为他出声的恩情。或许这在那位姑娘而言,就只是开口叫一声“凌爷爷”而已,但对负剑少年人而言,却是等同救下了自己一条命。毕竟桃源村的存在,迄今为止虽然已经过去足有十多万年,但很多东西,却是随着传承一直延续了下来。 尽管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但负剑少年人却依然清楚地知晓,眼前这位身材矮小,脊背佝偻的老人,便是当年将他祖上关押进桃源村的人皇身边的一位仆人,更知晓老人不仅担任着桃源村的狱卒之责,还肩负人皇所留,独属于老人的三不管原则。 不管传承是否能够延续。 不管刑徒是否愿意离开。 不管越狱之人是死是活。 而在如今,老人也算是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尽管并非直接出手,可若无老人平息罡风飞雪,负剑少年人很清楚,自己绝对挺不过一时半刻,就会被这太白巅上的烈烈罡风吹入六脏六腑之中,冻澈四肢百骸,霜满血管经络。而一旦到了那种时候,也就会被彻底冻杀。 负剑少年人吐出一口寒气,向着老人深深弯腰。 “大可不必如此。” 老人背负双手,冷哼了一声。 “老夫先前所为,不过是觉得这寒风飞雪着实有些看不顺眼,与你是死是活,并无太多关联。毕竟老夫也身担狱卒之责,在村子里,更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 顿了顿,老人才有些固执地扭过头去开口道: “你若有心,就还是记着小貂儿吧。” “貂...儿...” 负剑少年人声音嘶哑,重复了一遍,已经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回头看向躲在雪雕背后,正小心翼翼只露出一只眼睛看过来的小小姑娘。也似是觉得少年人面上神情与眼神冷冽,着实有些吓人,白裙小貂儿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却又很快壮起胆气,重新从雪雕背后露出一只眼睛来,看向那位遍体鳞伤,虽然腰背挺得笔直,但却已经命在旦夕的项威。 负剑少年人紧了紧腰间仿自背上镇狱剑,锻造而成的另一把大剑,向着小貂儿露出了一个十分牵强的笑意。 许是太久没有笑过,亦或是不太会笑,负剑少年人面上的笑意着实有些僵硬难看,却也让原本对于这位由内而外都在散发着冷冽气息的少年人,感到有些害怕的小貂儿,一时间忘掉了那些,忍不住躲在雪雕后面十分羞涩地笑了笑,眉眼弯弯,像极了春日里温暖的阳光,好像整座近乎耸入九霄星海的太白巅,都跟着变成了草长莺飞二月天一般。 小小姑娘,一如当初喜欢躲在那位白先生身后偷偷去笑。 负剑少年人看得有些呆住了。 直到腰背佝偻的老人神情阴郁地重重咳了一声之后,负剑少年人才终于恍然回神,连忙毕恭毕敬低下头去,再也不敢多看那位名叫貂儿的小姑娘。 着实有些护短的老人,神情不善,面容冷冽地盯着这位身后背负着镇狱大剑的少年人,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在少年人下山之后,直接一掌拍死算了,毕竟小貂儿无论如何都不是如他这般的少年人就能配得上的,而老人也决然不能允许有人敢对小貂儿怀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但在想了许久之后,老人还是有些无奈地摇头轻轻一叹。 “罢了,毕竟也是十万年来越狱头一人。” 老人没好气瞪了少年人一眼,尽管不曾多做什么,却也依然是让这位身后背负着镇狱大剑的少年人全身紧绷,遍体冷汗,甚至就连心跳都跟着漏掉了一拍。 好似忽然就在阴间走了一遭。 桃源村不知多少代人更迭,可唯独老人始终存在。十万年,也或十多万年,尽管老人如此长寿久在,是与人皇与桃源村都有关系,但归本朔源,终归还是老人的修为境界摆在那里,哪怕已经寿元无多,最多最多也就只剩几百年,却也依然不是寻常可比,更不是寻常可欺。 凡人苍老,老而无力,修士苍老,老而弥坚。 负剑少年人心神大震,脸色更加苍白,身形也再度摇摇晃晃。 少年人体内命桥已经在先前登山时,被剑气杀入体内,劈出了数道裂痕,呈现出摇摇欲坠之势,甚至就连气府也已经变得满目疮痍,更有生机底蕴不断外泄,已然是命不久矣。 而负剑少年人如今的境况,自然是瞒不过老人双眼,只是懒得理会罢了。 小貂儿忽然从雪雕后面跑了出来,从那位“白先生”的身后,躲在佝偻老人的身后,然后小心翼翼轻轻拽了拽老人的衣袖,抿着嘴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在小貂儿看来,这位“凌爷爷”,可是与白先生一般的无所不能,就像之前“凌爷爷”说是要带她来山上玩的时候一样,先前还在桃源村的房屋小院里,但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就已经来到了山上,让小貂儿着实惊讶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而也正是因此,小貂儿才会觉得这位“凌爷爷”是跟白先生一样的无所不能,因为白先生之前就曾带着她,只咻的一下,就从这里忽然飞到了那里,让小貂儿可以玩得不亦乐乎。 再有便就是当初白先生刚刚发现自己的时候,那时候的自己,是与眼前这位身后腰上各自配着一块“门板”的大哥哥一样,就连站都已经站不稳。尽管小貂儿年纪还小,对于很多事情都很懵懂,却也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已经快死了,眼皮很重很重,身体也很冷很冷。可那个时候的白先生,就只是喂给自己喝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甜甜的东西,再之后,就觉得身体变得暖洋洋的,也变得很想睡觉。 快死的时候,如果还不想死,就不能睡。 小貂儿知道这些,所以当时很害怕。 但白先生却说,安心睡吧,睡醒了之后,就会好起来的。 白先生的声音很温柔,就像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一边将自己抱在怀里轻轻摇晃,一边在自己耳边轻轻唱歌一样。 再然后,就安心睡着了。 睡醒了,就真的好了。 尽管这位大哥哥的样子有些吓人,而且还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要将自己家里那黑黑的“门板”也给带在身上,但是死的感觉,真的会感觉很冷很冷,也会感觉眼皮很沉很沉,而终归说来,就是很不好受。 小貂儿眼巴巴地抬起小脑袋望着凌爷爷,虽然不曾开口说话,却也是在苦苦哀求。 而只是瞧见小貂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这位腰背佝偻的老人,神情复杂,着实有些狠不下心来开口拒绝。 直到许久之后,老人才终于摇头苦笑着深深一叹。 “罢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坏过一次规矩,再坏一次,也无妨!” 小貂儿立刻喜笑颜开。 老人伸手揉了揉小貂儿的头发,随后蹲下身来,稍稍严厉了一些轻声嘱咐道: “小貂儿,今日凌爷爷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会两度破戒,坏了这本不该坏的规矩,但也就只能是这两次,下一次,凌爷爷可万万不能再这么做了。毕竟事不过三嘛,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否则的话,凌爷爷就...就...” 眼睁睁瞧见小貂儿面上的笑意逐渐收敛,眼眶里也渐渐多了一些水汽,老人心头一慌,一阵手忙脚乱无所适从,连忙改口道: “好好好,小貂儿不哭,不哭,乖,大不了凌爷爷以后还会答应你就是了。先救人,咱们先救人,好不好?” 小貂儿眼眶里的水汽忽然就消失了,然后很开心地笑着重重点了点头。 老人喉头一堵,但毕竟话都已经说出口去,再想要收回,老人实在做不到,就只能没好气地瞪了难得古灵精怪了一回的小貂儿一眼,觉得已经不能再让小貂儿跟着村子里的那些小家伙们一起玩了,毕竟这才没过多久,原本乖巧懂事的小貂儿,就已经学会了这些弯弯绕绕,倘若再继续下去,就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 但小小姑娘对此却不介意,只是藏在老人身后,小心翼翼看向已经因为眼皮沉重,马上就要难逃一死的负剑少年人。 罡风回卷,绕过山巅。 老人深深一叹,起身之后望向那位身后背负着镇狱大剑的少年人,略作思忖之后,方才终于抬手轻轻一点,于指尖之下射出一道灵光璀璨,径直射入负剑少年人气府所在。而在其体内,原本已经裂痕满布,近乎断裂崩塌的命桥,就忽然附着了一片灵光朦胧,将原本摇摇欲坠的桥身重新稳固了下来,更将那满目疮痍的气府也暂且包裹住,以免已经残存不多的生机底蕴,会因为气府的残破继续流失。 负剑少年人,气色好了一些。 但也只是暂时好了一些。 老人收回手掌,重新负于身后。 “项威。” 闻言,负剑少年人神色一凛,方才注意到自己已经险死还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头一阵后怕。 老人对于负剑少年人的所思所想不予理会,只是等待少年人内视过后,终于了解了自身如今的情况,方才转过身去,伸手指向遥远方向,隔着数座大山与流水之外的一处湖泊。 湖水碧绿,坐落在群山之间,百草丰茂,犹如一块碧玉扎根其中,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色水光。 老人继续言道: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负剑少年人轻轻点头。 老人嗯了一声,隔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 “天下妖族,龙属为尊。小龙为蛇,潜于水塘污泥之中,入林化蟒,入湖化蚺,走江化蛟,镇海化龙。倘若你还不想就此身死,那座化龙湖中,便有救命之物,名作走江石,乃是秦川龙脉蕴养万年而成之物,能够重新修筑命桥气府,便是你的生门所在。” 老人重新转回身来,看向负剑少年人。 “但在化龙湖中,从来都不缺少蛇蚺妖物。虽说会在化龙湖中等待机会的蛇蚺妖物之流,境界修为并非很高,尤其走江石生性特殊,一旦炼精化炁彻底稳固了一身血气气韵化成元炁,走江石就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但也正是因此,越是心气极高、天赋非凡之辈,就越是不会甘心于此生只为蛇蚺之辈,哪怕自行压抑修为再无存进,也要等待走江石彻底成熟,以求脱胎换骨,能够走江化蛟。”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不怀好意。 “于此间所见,那化龙湖中已经龙气粼粼,金光灿灿,便是走江石即将成熟的迹象,便最多不出五日时间,那化龙湖中已经蕴养了足有万年的走江石,就必定会成熟化龙,展现异象。莫说届时,便只说今日,化龙湖中蛇蚺妖物就必定已经要比往日多出不少,而在这些蛇蚺妖物之中,十二桥境巅峰修为都未必能有,更多的,则是灵台境蛇蚺龙属,只为等待走江石彻底成熟,就会为了争夺走江化蛟的机会,互相争夺,惨烈厮杀。” 老人收敛笑意,眸光灿灿。 “看在小貂儿的面子上,老夫用作稳固你命桥气府的手段,可以维持整整一月。届时,便是抢不到这颗走江石,你也还有时间能够四处求医,倘若运气不错,就还可以找到机会留住这条命。但若运气不好,就莫要再怪老夫铁石心肠。” “小子不敢。” 生机气色要比老道人说话之前更好许多的负剑少年人,当即拱手低头。 “一月时间,已是大幸。但有句话,小子想说,哪怕前辈听闻之后,会认为小子着实有些不自量力,但...五日时间,足够。” 负剑少年人,生平第一次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字。 老人有些意外,挑起眉头,上上下下将眼前这位心气极高的负剑少年人重新打量了一遍,倒也未曾露出什么鄙夷不屑之色,反而咧嘴笑了起来。 “说大话这种事,两片嘴唇上下一碰罢了,说也容易,听也容易,但做不做得到,可就不是这么容易了。” 言罢,老人抬手招来小貂儿,伸手揉了揉小小姑娘的头发。 “咱们回去?” 小貂儿看了一眼负剑少年人,恰好那位少年人也在看她。 小貂儿脖子一缩,重新藏在老人身后,乖乖点了点头。 见状,老人十分宠溺呵呵一笑,不见有什么动作,便就忽的消失在这座近乎耸入九霄星海的太白巅上。 负剑少年人,将目光转向已经消失的界门所在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 而在桃源村中,村子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间黄泥糊成的房屋里,小貂儿左右看了看,当即欢呼一声,就立刻动身想要去找她在前些日子刚刚认识的同龄伙伴一起玩儿,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止步,回过身来看向已经搬上藤椅,准备再拿上一本书,就直接去院子里晒太阳的凌爷爷,满脸好奇地开口问道: “凌爷爷,之前那个大哥哥,为什么要背着自家的门板啊?还有还有,为什么他家的门板那么黑?” 正在挑选藏书的佝偻老人,良久无言。 第156章 大湖 过了湘水以南,再行三日。 隆冬之际,草木凋零,便是有着一条巨大龙脉潜藏的秦岭,也免不了四时更替带来的变化。毕竟按照俗世纪年法,如今就已经到了十一月末,十二初的时候,而人间月历也与之相去不远,前前后后相差不足半月罢了,就避免不了人间萧萧一副凄凉场景。便在这号称有着纵横百万山的秦岭之间,能够见到的些许绿意,也就只有一些常青松柏和修竹,而今年由自北方吹来的寒风,也似乎要相较于往年而言更冷一些,尤其山间草木丰茂,又有多条源自淮水分流而出的细枝末节,便每逢日出,必见霜满山。 倘若运气再好些,还能见到晨起大雾浓浓密密爬上山头,再缓缓沿着山坡倾泻而下,那般罕见而又壮阔的奇异景色,人间当如是。 一挂飞瀑,奔腾之下。 水雾飘荡挂起彩虹瑰丽,汇聚成一座大泽湖泊,坐落在群山之间。水色通碧,波光粼粼,隐隐之间更是泛着层层金光,远远望去便好似金鳞开日,倒映苍穹一般,而至尽出,也能见到水至清而无鱼,只在看似很浅实则很深的湖底满布水草,左边一截已经大半烂掉的木头,右边一块苔藓清幽的大石,安安静静,唯有远处飞瀑落下时带起连绵不绝的大水声,悄然回荡在水面之上。 靠近湖岸的地方,曾经有过一座城市存在。 或许是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俗世回到人间的方式,并非与其他古界一般,是在界壁破碎之后,许多生灵便自其中坠落而出,反而是那相对人间而言十分渺小的俗世,空间不断延展,地面不断延伸,陆地随波逐流变作与人间一般的模样,继而界壁就在悄无声息之间彻底破碎,放任其中所有生灵,安然无恙来到人间。 但也正是因此,就造成了许多灾难。 建筑倒塌,山岳断裂,土地的延伸与空间的延展,也曾导致了很多不可言喻的惨象,便如这湖岸附近的城市废墟,本该紧密相连,但却因为俗世回到人间的方式不同,就导致城市的其中一部分,被遗落在了北边大山的另一边。而在大山这一边,则是由自半山腰开始,就能够断断续续见到一些俗世房屋大厦也或摩天楼的废墟残骸,相当一部分还留下了部分地基,却也已经钢筋腐朽,野藤缠绕。直至山下,才能见到更多的废墟残骸,而除却钢筋水泥之外,还有很多碎裂的玻璃,腐烂的家具,以及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和各种各样用作装饰的小玩意儿。 云泽伸手抬起一块巨大的石板,从底下拿出了一只已经满是泥土,面目全非的黄色玩偶,半截身子已经消失不见,大抵是在灾难之中已经被砸得破破烂烂,又在随后的岁月流转之中,被腐蚀成了灰泥飞尘。 仅剩的半个,也着实有些不能入眼。 玩偶应该是有原型的,只是原型应该叫什么,很少接触到这些的云泽就并不知晓。但在很早很早以前,云泽也曾幻象过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玩偶,无论是那些会变形,很帅气的机器人,或者是很可爱,毛茸茸的大娃娃,都足够让当时的云泽心满意足,甚至很有可能会因此就开心得几天睡不着觉,日日夜夜都要抱着那个独属于自己的人偶玩具,将其视若珍宝。 只可惜... 云泽用力舒展了一下眉毛眼皮,然后将这半只玩偶随手丢开,目光看向那些露出湖面的城市废墟。 曾经钢铁水泥的丛林,如今却被真正的丛林所取代。 因果循环? 云泽哑然失笑,目光越过那些钢铁水泥,望向泛着金色波光的湖面,隐隐约约之间,似乎是瞧见了远处的水底忽然游过了一条庞然大物,但却因为水面反光,尤其金光太过耀眼,就看得并非很清楚,只能依稀辨别出一条很长的东西,不过昙花一现,就立刻重新潜了下去,藏在了湖底很深的地方。 这座就连顾绯衣和小狐狸都不知道叫什么的大湖,有着很多古怪,就像刚才云泽见到的庞然大物,与水面荡漾泛起的金色波光。 只是时间太晚,再要继续赶路的话,哪怕顾绯衣也不知道会在山林里面遭遇什么,毕竟俗世回到人间时,那阔俗世回到人间之前,发生过的惨事实在太多太多,再加上人间本就不太平,而如这般的深山野林之中,也是最容易见到白骨露野的地方,便出于安危考虑,就只能暂且在湖岸附近安歇下来。尤其那些城市废墟,尚且留有一些虽然不能挡住雨水,但却可以遮蔽寒风的破烂房屋,尤其一些还不算太坏的家具床铺,只需要清理一下就可以直接使用,就对于风餐露宿已久的云泽顾绯衣与小狐狸而言,格外珍稀。 毕竟除了赵飞璇那般最好以身饲虎的个别人之外,谁也不会在出门的时候还要带上床铺之类的东西。 到真正日落西山的时候,云泽与顾绯衣就已经收拾好了各自要睡的地方。 接连多日幕天席地、雨淋日炙的生活,无论云泽也或顾绯衣,虽然还不至于面目全非,但也已经满身泥泞肮脏,身上的味道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好闻。顾绯衣虽然不太在意这些,但也会觉得不舒服,好不容易见到一座还算平静的大湖,周遭又并无人烟,便在简单说过一声之后,就与云泽分别在湖岸废墟分出的两边,各自入水,清洗身体与衣物。 只隔十丈左右,水声依稀作响。 很快,已经清洗干净的衣物,就被云泽随意丢在跃出了水面的老藤上晾着。而在下方,云泽自己则是找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地方,可以坐在一截断墙上,还能有一座刚好高出水面些许的石壁可以靠住,便除却湖水太过冰凉之外,就比起往常在浴池之中也不差分毫。 月光朦胧皎洁,不输雪光分毫。 悠哉悠哉。 但也只是貌似悠哉罢了。 自从上一次用过那一尺雪光,反而整条手臂都险些就此报废之后,云泽就已经大致领会到了当初那位相赠一尺雪光的绝世大妖,为何会说需要时常以一尺雪光所具杀性来砥砺自身心性心境。 一尺雪光在被断之前,还是那位绝世大妖手中的王道圣兵,更是被其当作王道帝器的胚胎来温养,其所具备的威力与其中蕴养出的杀性,哪怕剑身已断,也绝非寻常可言。而之所以要时常以其中所具备的杀性用来砥砺自身心性心境,一方面自然是为了能够让自身的心性心境足够稳固,可以不会被剑意杀性所侵蚀,而另一方面,则是同样能够顺带着砥砺自身,与炼精化炁之前的武夫熬炼肉身效果相仿,但前者所能够带来的好处,却很显然绝非后者可比。 剑有双刃,一面向人,一面向己。 倘若自身不足,便纵然手持神兵利器,乃甚于手持大道王者手中掌握的王道帝器,也终究逃不过人为兵而兵为人,本末倒置、天罡倒翻的结果。 但以一尺雪光所具备的杀性砥砺自身心性心境,其中痛苦,绝非寻常可比。 甚至还要更在淬体液淬炼体魄所带来的痛苦之上。 而也正是因此,在最近三日的行程之中,云泽就会动辄呕血。 以杀性砥砺自身心性心境,一旦开始,那一尺雪光就会绽放出无比凌厉的气机和灼烫无比的杀性,震动云泽整座气府使其变得颤颤巍巍,还会牵连四肢百骸。便从最初时候开始,就是遍体疼痛痛彻心扉,乃甚于还会牵连灵魄颤动。 剑意气机,锋芒无匹,像是一剑又一剑由自气府之中绽放,然后游走命桥,贯穿四肢百骸,直至身体的每一处细微角落,都会被锋芒毕露的剑意所充斥,而一旦内视下去,就会见到一身本该自行出没回转在气府与命桥乃至遍体经络血管中的血气气韵,会被凌厉剑意,如同千军万马无数铁骑践踏而过一般,变得泥泞不堪,乃甚于气府命桥也会震动不安,全身经络都会变得破破烂烂,像是被剪出了无数破洞的细长麻袋一般,很难才能充盈起来。而一尺雪光的杀性砥砺心性心境,就更加可怕,仿佛是将灵魄神魂丢入火炉之中一般,全身上下每个角落都会遭到杀性点燃的烈火剧烈焚烧,灼痛之感无孔不入,以至于每当杀性砥砺心性心境时,云泽全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之中,都会有鲜血渗出,尤其眉心那还未筑造的灵台所在之处,更会像是遭遇到锋芒刺穿一般,剧烈的疼痛,贯穿脑海,也似是被人生生将脑袋劈成了两半。 云泽的脸庞,五官都已经完全扭曲,刻板而狰狞,便哪怕相隔不远的地方就正在传来阵阵水声,云泽也已经全然没有了任何多余的心思,可以再去试想那美人沐浴的旖旎画面。 小狐狸从水中爬出,身体脑袋猛地一抖,水花四溅,随后周身水汽蒸腾,原本湿漉漉的毛发,就立刻变得干燥下来。 废墟高出水面的部分,藤蔓交错,被月光投下一片错落的阴影。小狐狸一跃跳上藤蔓交织的最高处,俯瞰整座湖泊水面,能够见到哪怕是在月光下,水面上的粼粼波光也会呈现出正在随波逐流的金色神光。尽管并不知晓这座湖泊究竟有着怎样的古怪,可小狐狸一双幽冷的双瞳,却也依然紧密注视着远处那些潜藏在湖水深处的庞然大物。 许是因为小狐狸乃是妖族,便在生灵天生的形声闻味触五感之中,前三者尤为突出,哪怕水面泛着金色波光,也依然能够在不曾施展任何瞳术秘法的情况,依稀见到那些正在水面下方缓缓游动的巨大黑影。 而在湖泊另一边的岸上,那位全身上下遍体鳞伤的负剑少年人,则是要比云泽与顾绯衣来得更早一些,却又不曾因为身上过分沉重的伤势就躲在一旁安静休息,反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岸边,一身格外厚重的剑意缓缓逸散开来,让脚边不远处的水面都不断扩散出一层层涟漪,而最终则是会在三丈开外的地方忽然减缓扩散的速度,继而逐渐汇聚起来,涟漪层层密密,蓄势待发。 因为走江石即将成熟的原因,化龙湖中,早就已经汇聚了不少闻风而动的蛇蚺妖物,有些细小不起眼,如同湖底的一棵水草一般,哪怕逆流而上游动时,也像是在随波逐流一般,安安静静,不会带起任何水花。但也有些庞大无比,便仅是腰身粗细,就已经足够比及一间正常人家以作居住之用的房屋,头颅更是无比恐怖,尤其一双猩红色竖瞳,泛着源于骨血本性之中的冰冷与森然,暗暗潜藏在远处,紧紧盯着岸边那位剑意厚重的负剑少年。 而无论小蛇也或大蚺,则是都不曾浮出水面,也不曾靠近这整整一湖金光龙气的源头所在之处。前者是因为走江石临近成熟,逸散而出的龙气对于蛇蚺妖物之流,有着巨大的好处,而龙气分布,又以水下巨多,便都在尽可能地趁着走江石还未完全成熟之前,各自占据一方领地,尽可能更多地吸食一些龙气入体,也能在之后走江石完全成熟之后,拥有更多的本钱出手争夺。而后者则是因为这一湖之中,强大的蛇蚺妖物数量众多,哪怕再如何自信骄傲,也是万万不敢在这种时候太过靠近那颗方才不过人头大小的走江石,以免成为出头鸟,被众多同族针对,还没等待走江石完全成熟,就已经被啃食得七七八八,沦为一具枯骨沉入水底。 鳞片或是紧密,或是宽大层叠,泛着幽幽冷光。 那条距离负剑少年最近的庞然大物,猩红色双瞳之中丝毫不曾加以掩饰的森然之一,要比最初时更甚许多,却又慑于少年人一身剑意过于厚重,始终不敢太过靠近。 但蛇蚺妖物之流,终究还是天生冷血,性情凶残,就终于忍无可忍,藏在水下张开血盆大口,缓缓出声: “少年人,走江石非是你这人族可以吞食,又何必前来掺和这一脚?还是早早退去,找个无人之处暗自养伤,也能免得夭折此间。” 血眼大蚺声线低沉阴森,上下统共四颗尖锐獠牙,足有人高。 负剑少年,闻声之后才终于略微抬眼,第一次看向这条离他最近的大蚺。 灵台境巅峰,只差临门一步,就要炼精化炁,却被这条血眼大蚺生生压制下来,便是不去多想也能知晓,大蚺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这万年一次的走江石,以望能够在吞服之后,脱胎换骨,一跃踏入炼精化炁境,继而走江化蛟,再寻化龙之法。 而诸如此类的,在这座大湖之中,并不少见。 但对于走江石,名为项威的负剑少年,同样志在必得。 不只是因为先前“越狱”时,被剑气罡风吹入体内,吹得命桥摇摇欲坠,气府千疮百孔,迫切需要这颗走江石助其脱胎换骨,以便能够修复命桥气府,更是为了能够继续活下去,然后找机会回报那位模样可爱的小貂儿的救命之恩。 少年不喜说话,更不愿多说废话。 那些几乎停滞在三丈开外水面上层层密密的涟漪,忽然剧烈震动起来。 血眼大蚺竖瞳骤然缩紧,却碍于身躯太过庞大,而其占据之处,又着实靠近岸边,水底太浅,纵是想要迅速后退躲避也不能,便只有正面迎击,就猛然由自水中高高蹿起,庞大身躯带起冲天大浪,嘶吼声震耳欲聋,惊动了整座化龙湖。 少年一跃而起,并未动用身后背负的镇狱大剑,而是随手提起犹如门板一般,被其佩在腰间,却又几乎等同事夹在腋下的另一把剑,于凭空之中骤然卷起一抹漆黑如墨的乌光,漫起狂风大浪,厚重剑意冲天而起,也似是化出了一把犹如山岳般巨大的镇狱剑,重重劈下,声势极端骇人。 血眼大蚺一双森冷竖瞳之中,两道血光激射而出,却被那只是仿制镇狱而成的漆黑大剑,势如破竹般轻易斩碎,继而长驱直入,在那血眼大蚺还未再施手段之前,就已经斩在了其仿佛小山一般的硕大头颅下方。 宽大层叠的鳞片,应声而碎。 头颅冲天而起。 洒下一片无比真实的血雨。 血眼大蚺丢了头颅的尸体,重重砸在水面上,发出一阵轰响,腥臭味也随着大浪一起蔓延开来。 负剑少年人收剑,身形重新落地,十二桥境巅峰的修为,毕露无遗。 巨大头颅重重落在少年人身后,带起一片烟尘飞腾。 容貌略显沧桑,近似二十来岁模样的少年人,实则不过十五六罢了,却以十二桥境轻而易举斩了灵台境大蚺,被这化龙湖中不计其数的蛇蚺妖物,尽数看在眼中。 但在那颗犹如一座小山般巨大的头颅落地之后,少年人便好像什么都不曾做过一般,重新垂下眼帘,依然老老实实站在岸边,脚下涟漪悄然扩散,一如先前般,凝滞在三丈开外的水面上,涟漪层层密密,一身剑意厚重稳实,静静等待走江石的最终成熟。 然后,斩尽一湖之中所有蛇蚺妖物! 整座化龙湖,忽然沸腾了起来。 第157章 第一人 发生在大湖另一边岸边的事,哪怕相隔甚远,也已经惊动了云泽顾绯衣与小狐狸。 气府之中,一尺雪光锋芒毕露的刚猛杀性骤然缩回,一如先前杀性奔涌而出的时候一般,丝毫没有雪光本该有的清婉与温柔,反而极具侵略如火的感觉。而在这短短片刻之内,云泽四肢百骸中的血气气韵,也已经被践踏得泥泞不堪,就连经络血管都已经变得破破烂烂,千疮百孔,饶是云泽底子打得极其不错,甚至因为那一十八颗血桃宝药的缘故,根基甚至还在诸如顾绯衣这类圣地世家出身的麟子麟女之上,却也在一时之间难以起身。 站在扭曲藤蔓最高处的小狐狸,身边忽然多了一人。 顾绯衣长及臀、后的三千青丝湿漉漉随意披散着,弧度高耸的胸脯依然被绷带紧紧束缚住,似乎是因为不愿太过麻烦,就在先前洗澡的时候都不曾摘下,而后又因太过匆促,就只来得及将下衣穿好,宽松的长裤同样湿漉漉,只是相较于之前,却已经变得干干净净,而不再是满目泥泞的模样。 黑黢黢如同烈火中锻出的双角,在月色下倒映着寒光。 也似是因为湖水古怪的问题,顾绯衣周身气息要比入水之前变得更加强盛了许多,也变得更加凛冽了许多,尤其双眸之中无声无息绽放出的些许寒芒,已经足够比得上那隆冬月夜下,在雪地之中倒映的光泽。 云泽落后了许久,才终于恢复一些力气,爬上废墟高处。 抬眼望去,整座化龙湖,无论远近左右,都已经高高矮矮立起了不知多少蛇蚺妖物,有的细小如同蚯蚓一般并不起眼,鳞片细密黝黑,泛着金属一般的光泽,蛇信吞吐之间,嘶嘶有声,黄澄澄眼瞳之中泛着绿油油的寒光,如同黑暗之中的一点鬼火般慑人。 也有一些蛇蚺妖物,头颅大如山岳,于湖面之中高高立起,最高处,已经足够比及周遭山峰,一身鳞片厚重层叠,尽都如同剃刀一般锋利无匹,仰天嘶吼之时,更是震得八方风云静谧,口中獠牙利齿森森,在月色之下泛着森白光芒,巨大蛇信或是猩红如血,或是漆黑如墨,迅速晃动之时,嘶声刺耳,竖瞳之中显现出源自骨血本性中的冰冷凶残,死死盯紧了湖岸对过的方向,却对这一边的两人一妖,置若罔闻。 云泽回头看了眼顾绯衣与小狐狸,目露询问之色。 “化龙湖。” 小狐狸眯起眼睛,目光越过那些或是巨大如同山岳,或是细小仿佛蚯蚓一般的蛇蚺妖物,望向不再平静安谧的湖面。层层大浪入水之后,化作涟漪阵阵扩散出去,龙气金光粼粼,已经要比最初见到的时候更加璀璨了许多,差别分明易见。 尽管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所以最初见到湖中异样时,没能一眼认出。但小狐狸对于妖族之事显然所知众多,哪怕有关于化龙湖这场机遇造化的传闻,只流传在蛇蚺妖物之间,可小狐狸却依然清楚知晓,只是缘由为何,小狐狸不曾多说,只说是这化龙湖中会有万年才能成熟一次的走江石,而那走江石最大的作用,就是帮助蛇蚺妖物脱胎换骨,能够走江化蛟,尤其还要限制在一身血气气韵尚未凝聚成元炁之前,就对于他人而言,并没有太多用处,方才会所知者甚少。 这种事,就如同只流传在一个小圈子里的小事,对于圈子外面的人而言,知道也或不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对于圈子里的人而言,却是必须知道的事。 但在简单说明过化龙湖之后,小狐狸便转而望向顾绯衣。 “走江石,似乎对你也有着很大的用处。是因为你体内的大条大龙脉?” 顾绯衣不置可否。 而在略作沉默之后,便难得在身体发生异变之后,一口气说出很多话。 因为走江石即将成熟的关系,化龙湖中,湖水都已经变得龙气充盈,而仅仅只是在水中浸泡了片刻,洗净了身体,顾绯衣就已经足够察觉到自己体内的变化,不光是依附于那条大龙脉而生的血气气韵变得更加充实稳固了许多,甚至就连已经许久都没有动静的境界瓶颈,都开始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尤其是在内视之下,那由自《九龙图》中修炼而出的三条鬼龙异象,此前也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可如今却已经变得生龙活虎,乃甚于就连整座气府,都已经变得云翻雾涌,风雷阵阵。尤其气府最深处的那条大龙脉,早先时候,因为被惨淡恶气侵入体内斩去了龙首,就直接成了一条死龙,虽然是在那由自《九龙图》中修炼而出的九条纹龙吞噬了惨淡恶气之后,死龙脉就不再继续逸散龙气,却也并无丝毫复苏之象,就进而导致了异象鬼龙虽然可怖吓人,却也一直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但在如今,这条死龙脉却十分难得地复苏了一些生机,以至于整条龙身之中,都开始出现些许星星点点的璀璨金光在悄然流动,就让顾绯衣越发珍稀此次机缘。 却不曾想,竟然还有更大的机缘藏在湖中。 而在闻言之后,云泽则是默不作声,目光已经盯紧了化龙湖中最中间,最深处的方向。 城市废墟,由自山的那边,断断续续绵延到山的这边,更深入湖水之中,一直蔓延到还要超过湖中心的地方。水中废墟,钢铁水泥已经腐朽不堪,满布青苔,水草丰茂交织,哪怕如今已经十分临近寒冬腊月,也依然呈现出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但这所谓的生机勃勃,却仅限于湖水之中。 “全是灵台境的蛇蚺妖物。” 小狐狸知晓顾绯衣已经意动,更知晓云泽心思,目光扫过湖水之中或是大如山岳,或是小如蚯蚓一般的各种蛇蚺妖物,却并不能十分具体地划分出族类种群。 龙属之下的众多蛇蚺妖物,在生存习性与血脉的方面而言,哪怕是在整个妖族之中,都能算是独树一帜。或许是因为蛇蚺妖物天生冷血凶残的关系,再加上其本身在血脉方面的不同,就经常发生自相残杀的事。尤其龙属妖物因为血脉方面的关系,并非是如其他妖族一般,生而为蛇,就永远只能是蛇,反而可以入林化蟒,入湖化蚺,走江化蛟,镇海化龙,就随着一步步发生在血脉之上的改变,自身所拥有的底蕴天赋,所携带的气运与大道偏颇,也会有所不同,就内斗格外严重。 便如今日所见,这不计其数源自各方而来的蛇蚺妖物,如今虽然还能勉强和平共处,可一旦到了走江石成熟之际,就必定会发生一场格外惨烈的厮杀,而最终能够活下去的,恐怕就会很少很少。 毕竟走江石只有一颗,并且还是万年才会成熟一次,而这些蛇蚺妖物既然已经到了此间,就证明它们各自都是势在必得,便决然不会轻易拱手让出。 但也不排除其中一些只是为了来分一杯羹,毕竟走江石在临近成熟之时,所逸散出的龙气,数量同样庞大。 便如顾绯衣方才只是简单沐浴的片刻,体内所吸食到的龙气,就已经比起那身为阴鬼邪祟的貌美妇人,整整百年时间吸食到的龙气还要更多一些。 却也正是因此,这万年才会成熟一次的走江石,就对于能够咬得动走江石的,对于需要吸食龙气进步的,都是有着难以想象的妙用。 可眼前这些蛇蚺妖物,大多不凡。 其中一部分很显然是出身来历不凡,尤其天赋极强,便在整个天下之中也能称得上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但越是如此,这一类的蛇蚺妖物就越是心高气傲,一定不会甘心于此生只是蛇蚺之辈,最终因为血脉落后的关系,导致修行天赋受限,就哪怕在炼精化炁之前尤为突出,也会在迈入炼精化炁境界之后,逐渐显现出颓势,最终落于人后,泯于众人之间。 而另一部分,则是一些天赋并不如何出彩,却又不甘心就此一生的老东西,生生压制了自身修为,在入林化蟒,入湖化蚺之后,就一直保持着大蚺之身,哪怕已经年老垂死,也在奢望着走江石能够助其脱胎换骨,自此一飞冲天。而这一类大蚺之物,也是最为阴险可怕的存在,且不论城府心机如何,便只是为了争夺走江石,刻意积攒起来的与人搏杀的经验,就足够在弥补了天赋上面的差距之后,更加多出一些棘手之处。 小狐狸心底轻轻一叹。 顾绯衣方才不过十二桥境三重天,即便是出身开阳圣地,并且天赋非凡,不仅具备后天异象,并且先天就并非寻常凡体,能够跨越一个大境界与人对敌,却也绝非此间众多蛇蚺妖物的对手。 云泽手段倒是极多,尤其那一尺雪光,可无奈接触修行的时间太短,并且一尺雪光伤人伤己,哪怕能够斩尽这一湖之中所有蛇蚺妖物,可最终结果,也会导致云泽被那一尺雪光反伤自身,而最终又会落到一个怎样的境地,就尤未可知。 小狐狸步伐缓慢,走到靠近水面的一块翘起的石板上,眼瞳幽冷望着湖面上众多蛇蚺妖物。 “走江石成熟之时,必然会有异象出现。届时,你们就只管去取,至于这些蛇蚺妖物...我来对付。” 闻言之后,云泽与顾绯衣都是颇为惊异地看了小狐狸一眼。 很多关于自己的事,小狐狸从来都不曾与云泽说过,就像自己究竟出自哪一族,当初又为何会遭人追杀,而其所在的族群又已经如何,云泽全都不知道,甚至就连小狐狸年岁几何,修为境界,也始终都是一无所知。 之前是因为忽然听说陶爷爷也是云府众多鬼仆之一,便一直都在心心念念想着这件事,无心多问。而在如今,虽然已经有所释怀,但再想去问,却又没有空闲。毕竟小狐狸平日里的生活一直都是格外的简单枯燥,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能少管闲事,就少管闲事,便连平日里需要赶路时,也依然会趴在云泽的肩头上入定修行。 大抵是跟当初被人追杀那件事有关。 而这也是云泽在逐渐接受了陶爷爷也是云府众多鬼仆之一的这件事后,对于小狐狸身上诸多疑问的最大好奇所在。 顾绯衣黛眉轻蹙。 “你能对付?” 小狐狸蹲坐在石板上,默不作声,晃了晃尾巴之后,一身十分内敛的妖气便就立刻肆无忌惮释放出来。 猩红色妖光瞬间弥漫开来,上冲斗府云霄,下通地门幽、户,笼罩了整座大湖。水面忽然激烈翻腾起来,方才不过一尺来高的小小个子,妖气却是出乎意料的庞大,以至于呼啸在山间的寒风都在小狐狸一身妖气彻底释放出来的时候,忽然就凝滞下来,连同天云也被凝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整座苍穹都在这猩红妖光之下变了颜色,群星如血,皎月如妖。 而在这座化龙湖中,几乎所有面朝湖岸另一边的蛇蚺妖物,也都在一时间齐齐回头,骇然望向那蹲坐在靠近水面附近一座石板上的小狐狸。 没有谁敢小觑这只毛茸茸白狐狸太过小巧的模样。 云泽瞳孔扩张,震撼莫名。 顾绯衣眯起凤眸,精光内敛。 炼神反虚境,甚至是只差一步就要踏入炼虚合道大能境。 云泽有些窒息,好不容易才终于稳了稳心神,沉吟良久,方才小心翼翼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今年多大?” “很重要吗?”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幽冷双瞳扫过化龙湖中那些如临大敌的蛇蚺妖物,眼神之中并没有什么讥讽之色,更没有什么轻蔑之意,就只是平平淡淡,像是看着一群死尸一般,望着这些蛇蚺妖物。 “但如果你真想知道...” 小狐狸忽然回头看向云泽,眼眸中难得罕见地多出了一些笑意。 “以后喊姐姐就对了。” 云泽眼角当即一抽。 但另一边的顾绯衣,却是眼神微凝。 尽管并不知晓小狐狸真正的年龄已经几何,但如果云泽只是需要叫姐姐的话,那就依然可以算是这一代的年轻一辈,只是相较于他们这些后来人而言,要更早几年生下来罢了。但这所谓的几年,最多最多也不会超过一旬十年之期,毕竟如果再大一些的话,以小狐狸和云泽之间的关系,就真的不该再叫姐姐了。 从不曾自认同辈无敌的顾绯衣,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 不敢自称同辈无敌,却要敢为天下先。 哪怕同辈之中,很多人都要比她起步更早一些,便如瑶光麟子,便如罗元明,甚至包括小狐狸也在其中。但相较于前两者而言,顾绯衣自认是与他们差得不算太多,出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追赶上去,可后者修为境界却着实有些太高了一些,便哪怕是在顾绯衣的认知之中,小狐狸这般的修为境界,或许就已经能够算得上是同辈之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人了。 之所以还要说是或许,就是因为天下之大,还有很多哪怕顾绯衣也不知道的人和事。 可除却小狐狸之外,顾绯衣所知道的境界最高的,也就只有炼炁化神境而已,比之小狐狸,要足足差了一整个大境界。尤其小狐狸还是只差临门一脚就要再度突破... 当年的云温书,似乎也只是在而立之年方才突破炼虚合道大能境,就已经是自有记载以来,修行境界提升最快的一人。而倘若小狐狸的真实年龄真的只比云泽大出不足十岁,那也就意味着,小狐狸的修行速度,很有可能还在云温书之上。 顾绯衣抿了抿嘴巴,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字重槊忽然出现在她手中,被重重顿在脚下石板上。与石板接触的水面,忽然荡起一阵格外汹涌的涟漪迅猛扩散出去,杀气凛凛沸腾,哪怕小狐狸一身妖气笼罩了整座大湖,顾绯衣一身杀气,满腔恶气,也依然是在这片猩红妖光之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小狐狸有些意外。 云泽也侧目望去。 而顾绯衣的目光,则是望向了脚下踏着剑意厚重,由自水面上在众多蛇蚺妖物之间缓步走来的那位负剑少年。 众多蛇蚺妖物,蛇信吞吐,纷纷退避。 但无论这些蛇蚺妖物究竟作何想法,是哀叹命运不公,时运不济,想不通为何会在今次走江石成熟之际,出现这样一人一妖两尊庞然大物,还是悲愤难耐,不甘心那本应属于它们蛇蚺妖物的走江石,精要沦落到别族手中,都不曾有人理会过。 负剑少年在十丈开外的地方止步,先是看了一眼小狐狸,继而望向在一身恶气之中,隐约参杂着些许晦暗龙气存在的的顾绯衣。 是谁需要与他争夺这颗走江石,负剑少年人看得分明。 随后,少年握住了那把在桃源村中,被一座大山镇压了十余万年的镇狱剑,缓缓拔出,旋即猛地卷起一阵剧烈罡风呼啸出去,波及了附近几条蛇蟒之流,坚固鳞片只是触及剑风,就立刻破碎开来,鲜血四溅,迫不得已,哀声嘶鸣。 少年不发一言,浑厚剑意如同大地一般沉重,直指而来。 第158章 素昧相逢生死仇 相貌略显沧桑,看似二十来岁模样的十五六少年,手中镇狱剑宽大如门板一般,剑身之厚重,匪夷所思,便只是其上隐隐约约逸散出来的些许气机,就已经将金色波光粼粼的水面压得塌陷下去,荡漾出一层又一层涟漪缓缓扩散。而在少年周遭,则是几条在剑气迸发时惨遭牵连的蛇蟒,尸体火大或小,横陈在水面之上,腥臭的鲜血渗入湖水之中,让周遭更多的蛇蚺妖物心生骇然,悄然挪动着身体远离一些,更加不敢靠近。 或许少年本身的实力并不足以只凭剑意剑气就能无视一个境界的差别,直接斩杀这些蛇蟒之流,但少年手中的剑,以及剑身上所携带的浑厚的意气,却是这些蛇蟒所不能承受的可怕气机。 顾绯衣凤眸眯起,如临大敌。 也似是察觉到顾绯衣战意汹涌,其手中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第一次展现出无比浓重的杀性,却比起云泽气府中一尺雪光锋芒毕露的杀性有所不同,这十字重槊所携带的杀性,格外疯狂,犹似受伤的猛虎一般,冰冷凶残,一往无前。 两股杀机在凭空之中交戈碰撞,发出一声震响九霄的巨大轰鸣。 罡风翻滚涌动,而无论顾绯衣也或那持剑少年,谁都不曾多说任何一句废话,脚下一踏,或是石板崩碎烟尘滚滚,或是水面炸起浪花腾腾,两道身影,只在一瞬之后就忽然出现在半空中。 重槊在上,大剑在下,兵刃杀性、交戈,金铁之鸣重重回荡。 甫一交手,便是全力施为。 湖水一层层,一圈圈炸开,气机之汹涌,全然不像只有十二桥境的修士对战之势。而在碎裂的水花之中,顾绯衣身形轰然落在水面上,砸起大片的水花,虽然是仗着一身雄浑气机能够在湖水水面上也如履平地,却在落定之时,也依然忍不住踉跄后退了几步,是在最初次的交手之间,已经落在了下风,乃甚于手中重槊都险些脱手而出,好险及时抓住了槊杆尾端,才没有失去手中兵刃。可即便如此,顾绯衣也只在身形方才落稳之时,就立刻身形一蹲,双腿一送,不曾再双手把持兵刃,反而单手将其抡起,直接向着对面的持剑少年凶狠砸去,周身骤然腾起一片猛烈的风暴,鬼龙异象显化无遗,一路破空而行,声势之浩大,如同一道惊雷横冲直撞。 鬼龙长吟之声,并不嘹亮,反而嘶哑高亢。 持剑少年见到顾绯衣这般异象,眼瞳之中有着转瞬即逝的一抹震惊,但却很快就平复下来,感受着手中来历十分惊人,但却已经不存在于记载之中的镇狱大剑传递而来的愤怒情绪,持剑少年格外罕见地在心中升起了一丝怒火。 源自镇狱大剑对于顾绯衣周身缠绕的惨淡恶气的怒意影响,持剑少年脚下方才站稳,一身劲力便立刻向着下方倾斜而去,以至于持剑少年在身形激射而出之时,其脚下所立之处,就立刻炸起了冲天直上的巨大水花,更有庞大劲力直接透过水面射入深不可及的湖底,将那些残留在水中的城市废墟也踏碎大半。 周遭许多蛇蚺妖物,平白糟了牵连。 一个是身在开阳圣地,却自幼就只能靠着自己打拼才终于取得了如今地位的麟女顾绯衣,一个是人皇亲手建立,用作关押恶匪的桃源村中走出的少年。 一杆十字重槊,重逾千斤。 一把镇狱大剑,宽厚无比。 两人都是大开大合的风格,一旦激斗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连连不绝,振聋发聩,每一次重槊与大剑的碰撞,都会带起一股又一股狂风席卷而出,吹得整座化龙湖,都以两人交战之处为中心,激烈荡起一层又一层滔天大浪,继而整个湖面都被汹涌激烈的气机压了下来。而在最中心的位置,顾绯衣一身恶气惨淡,狰狞森森,三条皮开肉绽犹似死物阴祟一般的鬼龙,庞大无比,缠绕在重槊带起的气机之上,不断向着持剑少年凶猛冲去,一如往常的风格一般,凶悍无匹,哪怕因为修为境界不足的关系,一直处在激斗下风,可其脚下却始终一步不退,手中一杆千斤重槊虎虎生风,接连论起一个又一个弧度,狠狠劈砸持剑少年,伴随嘶哑高亢的龙吟之声,以气机交戈碰撞那宽厚无比的镇狱大剑。 只是每一次碰撞,双方兵刃都不曾真正相接,反而是在重槊与大剑之间,会有肉眼可见的璀璨光芒迸发出现。可即便如此,那金铁交鸣之声,也依然会震痛耳膜,让人心中生畏。 持剑少年眸光寂静,无悲无喜,无嗔无念,只是以手中大剑不断相迎,同样大开大合的路数,但论气势而言,便较之顾绯衣也始终不差分毫,而其修为境界更是远胜顾绯衣,便在每一次重槊与大剑的碰撞之后,持剑少年的手臂都会被弹起一个更小的幅度,继而以更快的速度挥斩大剑,砸向顾绯衣。 重剑宽厚而无锋,通体黝黑,只在剑格处刻有字体十分古老的“镇狱”两字,而剑身之中浑厚无比的剑意,则是与少年气机相连,也似是天生就该在少年手中一般,每一次挥斩,都会显得巧夺天工,恰到好处,也似是少年本不该只是少年,而是一位浸淫于剑道之中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方才能够让自己每一剑斩出之后,对于掠过剑身的狂风,对于剑刃与重槊的碰撞,都能完全掌握。便直至短短瞬间上百次碰撞之后,少年眼神陡然一沉,手臂也跟随发力,以远远强出顾绯衣不知多少倍的巨大气力,轰然论起手中大剑,竖劈顾绯衣。 轰! 水面炸碎! 顾绯衣猝不及防,便连缠绕在重槊之上的异象,都被少年朴实无华的一剑彻底斩碎,化成飞灰重新在其气府之中凝聚成型,只是相较于先前,那三条皮开肉绽犹似死物阴祟一般的鬼龙,已经气机奄奄,再也没有分毫余力可以再次出现。乃甚于就连顾绯衣手中重槊,都已经脱手而出,远远砸在云泽面前,似乎是经过少年刻意计算过一般,不差分毫,落在云泽双脚之间,漆黑槊杆颤颤巍巍,只差丝毫,就要打在云泽脸上。 可即便如此,云泽也始终不曾退开哪怕只有一步,只是死死盯着那位依然安安稳稳站在水面上的持剑少年。 被迫沉入水底的顾绯衣,双臂都已经出现裂痕。 鲜血顺着水流丝丝缕缕飘散开来,激荡的水浪顺着顾绯衣迅速猛沉的身形扩散出去,直至触底之时,顾绯衣一双凤眸立刻变得狰狞无比,许是体内恶气远古,便凶煞冷光更甚先前,只身形一翻,脚下便踩在湖底废墟之中,继而身形下顿,再一发力,便直接踏碎了脚下石板,身形更是如同炮弹一般轰然冲出水面,高高跃起。顾绯衣不顾双臂之上已经裂痕满布,鲜血淋漓,强行震动气府最深处潜藏的大龙脉龙气,以至于其握紧了拳头的整条右臂,都变得金光灿灿,更有浑厚无比的龙气参杂着丝丝缕缕晦暗惨淡之色,凝如实质龙头一般,张开阔口,露出獠牙,轰然砸穿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弧,带起高亢而又嘹亮的龙吟之声,震响寰宇,照亮了三百里长空,星月黯淡,更以至于整座化龙湖都因此下降了整整三尺有余,有着可怖的压力伴随顾绯衣这一拳压向持剑少年。 极远处,在两人甫一交锋之时,就已经重新回到山顶这边的席秋阳,眼眸略微眯起。 或许云泽看不出顾绯衣这一拳的拳理真意,但在席秋阳眼中看来,却是根本没有任何隐秘可言,也就自然而然能够看得出,顾绯衣这一拳是动用了那条潜藏在其气府深处的大龙脉,以龙气加持,强行将原本只能归入搏杀大术的一拳,推演成半步搏杀真解,已经是竭尽全力,而远非如外界传闻那般,已经修成了真正的搏杀真解。 毕竟也是远在搏杀大术之上的手段,哪怕顾绯衣如何悟性超凡,也不该只在这样的年纪就已经领会到真解手段。 可即便如此,也未必是那持剑少年的对手。 席秋阳眉关轻蹙,将目光转向安安静静坐在一旁观战的小狐狸,有些拿捏不清这只青丘狐的打算,便只能暗自留心,以便随时出手救下顾绯衣。 而在水面之上,持剑少年感受到顾绯衣一拳之威,其自始至终就只短暂出现过一丝怒意的眼眸之中,便忽然多出了一些诧异。但因为早年间在桃源村并不被人待见的经历,持剑少年便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朋友可以说话谈心,也就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多说,便哪怕见到顾绯衣这一拳之中蕴藏的威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少年本身的认知,却也依然不曾开口说过哪怕只有一个字,而是将一身本就无比厚重的剑意彻底沉淀下来,更将六脏六腑十二桥中所有血气气韵全都鼓动起来,完完整整充盈了十二座桥梁,不留一丝间隙。 少年心性稳重,并不理会镇狱大剑忽然安静下来并且带有些许疑惑情绪的异样,只抬脚迈出一步,重重一踏,便将这座因为顾绯衣还未完全落下的一拳之威,已经下陷了三尺有余激烈沸腾的水面踏得平静了下来,继而便以少年所在之处为中心,有层层涟漪接连扩散出去,最终汇聚在一丈之外的地方,层层密密。 直到顾绯衣一拳杀来,龙吟之声骤然爆发,高亢嘹亮,而其拳峰以至手臂乃甚于整个身体,都被包裹在一整条仿佛山岳般巨大无比的金色神龙之中时,持剑少年方才终于眸光乍现,由下而上斩出了格外朴实无华的一剑。并不曾带有分毫气机,更不曾带有任何声势,就这么平平淡淡斩出的一剑,却在与那神龙入海一般的顾绯衣一拳碰撞之时,骤然迸发出一片如同深渊般的无穷剑意,以至那刻有古老字体“镇狱”二字的剑身,都发出一阵低沉无比的剑吟声,与入海神龙的高亢龙吟分庭抗礼,更在剑锋与拳峰之间,有无数激烈雷电凭空诞生,肆意激荡劈砸出去。 天惊地动! 六百里风云惊悸,八方气机涌动,上漫九霄! 整座化龙湖都忽然龟裂,犹比山岳般的大浪滚滚,不断翻腾出去,几乎所有湖水都被两人相互碰撞的一击而震飞,暴露出终年不见天日的湖底淤泥与苔藓满布的废墟,裂痕满布,不断塌陷,乃甚于已经蔓延到周遭山岳,落下大石滚滚,出现裂谷纵横。而这一湖之中许多蛇蚺妖物,除却鲜少的几条还能自保之外,其余之众,便惨遭牵连,被两人之间逸散而出的气机或是绞断,或是杀伤,只是哀嘶虽然不断,却也被那剑吟龙鸣之声全都压了下来,只剩血洒人间。 两座靠得最近的山峰,最为凄惨,骤然崩裂塌陷,山石接连滚落,烟浪腾腾,却又被大雨滂沱很快就压了下去,只是废墟一片。 云泽与小狐狸早早避开。 却再看去时,顾绯衣与那持剑少年依然僵持不断,高空之中神龙金身浮现出一缕缕惨淡晦暗,就导致龙气并不纯粹,可即便如此,顾绯衣这一拳之威,也着实有些太过吓人了一些,龙身浩大金光璀璨,照亮了三百里长空,烟云破碎,星月黯淡。而那少年古朴无华的一剑,则是凭空展出了一道并不如何宽大的深渊横陈在面前,却是切切实实拦住了龙拳之势,并且仍旧留有余力,推动着身在半空中无处借力,只凭一口不曾断绝的恶气维系龙威的顾绯衣,一步一步缓慢向前。 直至少年再也打算继续僵持下去,便剑身一震,格外浑厚可怖的剑意便骤然迸发,于金光璀璨之间骤然掀起一抹如墨乌光,瞬间就击碎了璀璨神龙,随后一路势如破竹斩向因为神龙崩碎,惨遭牵连从而遍体龟裂鲜血淋漓的顾绯衣,杀机沉稳,要将其懒腰斩断。 修士之间从来都是如此,哪怕只是素昧平生的两人,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第一次相见时,就结下了生死大仇。 就像持剑少年已经因为走江石,与顾绯衣结下了生死大仇。 而云泽,则是因为顾绯衣,与持剑少年同样结仇。 一抹白虹骤然出现,要比猩红妖光更快许多,只在瞬间,那一身杀性锋芒毕露的一尺雪光,就已经指向了少年脖颈所在。 持剑少年瞳孔骤然放大,终于还是在间不容发之际,强行收回已经斩出的一剑,仰过脑袋勉勉强强躲了过去,却也依然是被那一尺雪光的锋芒剑气所伤,在脖颈上留下了几条猩红的血线,流淌血珠。 激战许久,但满身伤疤没有一处有被撕裂的少年,已经脸色惨白,满身冷汗。 空荡荡的湖底之中,云泽一手拦住顾绯衣纤细腰肢,一手持拿十字重槊,重重落在城市废墟的一块石板上。继而白虹转过一个耀眼的弧度,重新回到云泽身旁,悄无声息潜入气府之中,要比之前第一次使用时更加趁手了许多,可即便如此,先前这一尺雪光继而射出时,也依然会有难以掌控的锋芒剑气,伤到了云泽气府所在之处,最终留下了一道深有寸许长近半尺的伤口,鲜血淋漓。 但相较于之前以雪光杀性砥砺体魄与心性心境的痛苦相比,只是受伤罢了,并不难以忍受。 而相较于那已经结仇的少年,云泽更在意的,也还是已经满身龟裂痕迹的顾绯衣,便在落地瞬间,就立刻将手中重槊插在一旁,又在雪光重新潜入气府之后,随手一抹取出了许多能够弥补血气稳固伤势的丹药,就要一股脑全都塞进顾绯衣口中。 毕竟经验太过浅薄。 所幸顾绯衣还没有昏死过去,在忍不住咳出一口逆血之后,便立刻强忍着全身上下痛如心绞,伸手拦住了云泽,随后就咬紧了牙关默默忍受,手指颤抖着自行挑出了其中的几颗丹药迅速塞入口中,直接原地盘坐下来,吸收药力,稳固伤势。 眼见顾绯衣虽然伤势沉重,气机紊乱,但却并未伤及根本与性命,云泽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继而便转身看向那始终不发一言的持剑少年,只待上前几步之后,并没有继续拿上那杆属于顾绯衣的十字重槊,而是由自气府之中取出了那把寒光映月刀,却并非一尺雪光,指向那持剑少年。 刀身之上,忽然交织出一条条雪白雷光,于萦绕衔接之间,呲啦作响。 持剑少年略微皱眉,随后放宽。 命桥境罢了,并何况对方本就并非只有一人,便莫说眼前这人只有命桥境,就是真的来了一个老怪物,持剑少年也没有分毫讲道理的打算。 机缘造化面前,没有规矩可言。 但就在持剑少年正打算将手中这把货真价实的镇狱收回背后,继而换做另一把仿造而成的“镇狱”时,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旋即目光望向那只忽然出现在云泽身后,正安安静静蹲坐在那里的小狐狸,眼眸之中,满是凝重之色,更破天荒地率先摆开架势,如临大敌。 云泽瞧得清楚分明,虽然知晓自己如今的修为境界与实力,确实有些上不得台面,却也依然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 “照看好绯衣。” 随口一句之后,哪怕明知眼前这位不知来历的负剑少年仍有很多余力,因为早先重伤垂死,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的云泽,也依然开始抬起脚掌向着那人迈去,同时刀身之上缠绕的雷霆电弧,也变得越发激烈起来。直至雷霆交错衔接之声,已经变得犹如千鸟齐鸣般刺耳无比,那负剑少年才终于面露惊愕之色,紧紧盯着云泽手中雷光苍白熠烁越发璀璨的古怪长刀,眼神逐渐变得凝重了一些,已经察觉到了云泽的雷法,有些不太寻常。 毕竟就只是光芒更加璀璨了一些,声音更加刺耳了一些,可自始至终,那刀身之上缠绕的雷霆电弧,都不曾有过分毫增减。 但威力与暗藏的杀机,却是不断倍增。 乃甚于就连云泽一双眼眸,于瞳孔之中,都已经开始浮现出点点雷光交织,更在他最后一步踩在石板边缘时,那一双原本杀机蓬勃寒光熠烁的眼眸,就已经被映得一片雪白璀璨,同时石板也立刻被震得碎裂开来,迸出碎石缓缓浮空,继而在气机交戈之间,化作灰烬。 而这整座已经近乎完全干涸的化龙湖,也都跟着轻轻晃了晃... 第159章 走江石 已经近乎完全干涸的化龙湖中许多蛇蚺妖物,数量繁多,但也已经在一场激战过后,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仅剩的三条蛇蚺妖物,也是一蛇两蚺。 两条大蚺,皆是巨大如同山岳一般,鳞片宽大厚重,贴覆在身躯之上,或是黝黑泛着金属光泽,或是炽烫犹如火炉中的红铁,一左一右,分列在两边,身躯各自盘起,只是昂起巨大的头颅,一同望向遥远天穹之上,观星月推移,用以辨别时间流动。 而另外一条小蛇,则是只有手臂粗细,但却是这一蛇两蚺之中最为心高气傲的存在,有意在修炼过程之中,不曾入林化蟒,更不曾入湖化蚺,只为了能够得到这颗走江石,然后并非留作走江化蛟之用,而是要在最大程度上将自己的血脉提升到极限,只在入林化蟒之时,就要用到这颗龙气浓密的走江石,进而一步步提升自己血脉纯净的程度,在最终镇海化龙时,能够被冠以“绝世”之称。 目光长远,心气庞大。 小蛇身躯缠绕在一根湖底水藤上,鳞片细密紧致,虽然只有十二桥境,但却在顾绯衣与持剑少年的一场激战之中,对于那些激射而来的余波可以轻易化解,游刃有余。小蛇蛇信吞吐摇晃,如墨漆黑,绿油油的竖瞳之中,显现出源于骨血本性中的凶残和冰冷,在整座化龙湖轻轻一晃之后,便立刻收回蛇信,身形悄然顺着水藤挪动下来,向着已经干涸的化龙湖最中心的位置游过去,全然无视了那两条庞然大物,与一身剑意无比厚重的持剑少年和刀身之上雷光凛冽的云泽。 甚至就连小狐狸都不曾被它放在眼里。 而在化龙湖轻轻一晃之后,原本已经剑拔弩张的云泽与持剑少年,也都一同转而望向湖中心的位置。 并没有见到什么声势浩大的异象,走江石的忽然成熟,反而平淡得出奇,只有一缕缕肉眼难见的匹练气机,悄然浮现而出,缠绕在那颗十分不起眼的石头上。 石头像是一座小小的白色山包,满布青苔,而在青苔之下,则是有着斑斑点点或大或小的漆黑墨迹,而倘若不是那些个匹练气机就是由自这颗石头中显化出来,便无论是谁,都无法知晓这样一颗并不起眼的水底顽石,就是足足万年才会成熟一次的走江石。 而在气机匹练出现之后,那颗走江石上斑斑点点的墨迹,就忽然开始缓慢移动起来,一个接着一个地忽然化开,游动,像是在冥冥之中受到了某种不能为人察觉的牵引一般,开始自主勾勒出某个图案。便随着这些墨迹的缓慢游动,那由自走江石中浮现而出的气机,也逐渐变得更加明显浓郁了起来。直至某一时刻,这座已经干涸的化龙湖,忽然就出现了斑斑点点无数仿佛萤火虫一般的金色光点,浮动在半空中缓慢游弋,继而缓慢萦绕衔接在一起,直至那颗走江石上所有的墨迹全部化开,最终全部首尾相连勾勒出一条神龙附着其上的模样时,那颗看似总算是多出了一些神妙之处的走江石之中,便陡然传出一声格外高亢嘹亮的龙吟,而这整座已经完全干涸的化龙湖,也被那金光璀璨的龙气完全充斥,全然化成了一湖金色的湖水。 涟漪阵阵,波浪层层。 龙气湖水之上,飘荡着龙气缓慢逸散而成的大片金雾,朦朦胧胧,在月色之下,尤为璀璨。 原本安安静静蹲坐在一旁的小狐狸,幽冷双瞳扫过湖面,忽然抬起一只前爪,轻轻一按,金光浮动龙气满萦的湖水之中,便陡然传出一声无比凄厉的嘶鸣,继而便有一条不过手臂粗细的小蛇,由自金光灿灿的湖水之中剧烈挣扎而出,却也似是因为这浓密龙气所化湖水太过厚重粘稠,就并未翻起太大的水花,而小蛇则是已经遍体鳞伤,浑身上下不计其数的细密鳞片全都应声而裂,皮开肉绽,一阵血花乱溅,但那无数迸出的血珠却并未融入湖水之中,则是一个个呈现出浑圆模样,散落在水面之上。 小蛇激烈挣扎,嘶鸣不断,但却很快就再也没有了丝毫生息,尸体横陈在水面上,身边血珠乱滚。 距离那颗走江石所在之处,也就只有咫尺之遥。 躲在两边极远处的大蚺,瑟瑟发抖,不敢靠近。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缓步走上前来,幽冷双瞳望向站在金色水面上,水雾中的持剑少年,缓缓开口: “再敢出手,死。” 少年如临大敌。 也似是察觉到少年心意,通体黝黑泛着冰冷光泽的镇岳大剑,厚重剑身忽然轻轻震动起来,迸发出一阵低沉嘶哑的剑鸣之声,同时也在剑身周围,浮现出一层漆黑如墨的乌光缠绕,丝丝缕缕,犹如实质一般,哪怕乌光边缘,也并不存在分毫虚幻之象,与周遭金光璀璨色彩差别格外分明。 遍体伤疤的持剑少年胸膛深深起伏,随后双脚一前一后,腰胯微沉,从单手持剑变作双手持剑,神情与一身气息更加冷冽,不敢再如先前面对顾绯衣与云泽那般轻心大意,而是严阵以待。 少年难得开口回应一句: “不出手,也是死。” 顿了顿,少年更加难得补充了一句: “我只剩一月性命,没有走江石,一月后,必死。” 无论出手也或不出手,对于少年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只唯一的不同,就是要么现在死,要么等着一个月后死。 小狐狸眉关微微蹙起,眼眸之中灵光朦胧,望向持剑少年。 也似是知晓小狐狸已经运转了瞳术秘法,持剑少年坦然自若,不曾以自身气机阻拦分毫,任由小狐狸能够一眼看穿自己体内如今的状况。 “命桥碎裂,气府受创。” 小狐狸很快就收回瞳术秘法,眼眸之中精光内敛,轻声开口道: “走江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人脱胎换骨,对于此人而言,确实是救命之物。” 有些事,小狐狸不曾开口言说,是在少年的命桥气府之中,额外见到了一种十分厚重的气息,用以稳固少年已经碎裂的命桥不会彻底崩塌,也能够稳固少年满目疮痍的气府不会继续流失生机。 而这般厚重的气息,以小狐狸的眼界,虽然不能看出究竟有何来历,但却可以明显察觉到其中存在的,某种十分陌生的气机。 能让无垢道体也觉得陌生看不透的,就唯有圣道。 眼前之人似乎有些来历?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眯起眼眸,有些迟疑不定。但最终还是轻轻低头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一眼已经醒来的顾绯衣。两人视线交织,无需言说也能各自明白对方的意思,小狐狸便点了点头,起身走回脚下这块石板的高处,在顾绯衣身边不远处趴卧下来。 云泽手中那把寒光映月刀,缠绕在刀身上的激烈电弧忽然变得弱了许多。尽管在云泽自己看来,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是死是活与他并没有什么太大关联,毕竟机缘造化之争,从来都是如此,哪怕只是第一次相见,也会因为谁都不肯放弃这所谓的机缘造化,又或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从而结下生死之仇。但云泽也同样深知,依着顾绯衣的性情而言,倘若没有少年方才口中所言,就可以十分心安理得地按照这种不成文的规矩去争走江石,因为那个时候的走江石,就只是一场机缘造化罢了,能够得到自然是最好,但如果得不到,也不会平白就失去了什么,而一旦在机缘造化之争中,无论如何都不肯退让,最终导致其中一人丢掉了性命,那也只能说是技不如人,命该如此。 但在如今,这颗走江石,却从一场机缘造化,变成了少年的救命之物。 云泽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毕竟顾绯衣也确实需要走江石中蕴藏的龙气,用以救活她气府深处那条被恶气斩了龙首的大龙脉。但话又说了回来,顾绯衣虽然需要这颗走江石,但龙脉被斩,却并不妨碍自身性命,便较之眼前这位持剑少年而言,实在是少了太多迫切。 顾绯衣忽然有些中气不足开口道: “回来吧。这颗走江石,我不要了。” 持剑少年眼神中满是意外。 但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的云泽,则是神情复杂转而望向那颗深藏在龙气湖水之中金光浮动,神龙游弋的走江石,过了许久才终于深感无奈地深深一叹,手中寒光映月刀,刀身上萦绕衔接的雷光电弧也都逐渐收敛下来,最终化作悄无声息,只留下最后一缕还不能完全收发自如的电弧,被云泽一甩丢开,砸中了一块不远处废墟中的巨大石板,立刻响起轰隆一声,飞灰乱蹿,烟尘滚滚。 持剑少年方才惊醒,望着那片烟尘飞腾之处,眼神略显凝重。 只是一缕细如发丝的电弧罢了。 而在片刻之后,少年便重新望向顾绯衣,与已经转身回到顾绯衣身旁,多多少少仍是有些不甘的云泽和那只十分乖巧趴卧在一旁的妖族狐狸,轻轻颔首。 “多谢。” 少年持剑,踏着金光浮动的湖水,缓慢走向那颗走江石。 完全无视了两旁已经被先前小狐狸吓破了胆,只能战战兢兢瑟缩在一旁的大蚺。 那条鳞片火红的大蚺,仍旧有些不甘心。 它回头望了一眼安安静静趴卧在那块石板上,似乎是已经不再打算理会走江石最终归属的小狐狸,迟疑许久,最终还是壮起胆子沿着湖水缓慢游动起来,大如山岳一般的头颅,一边死死盯着那位持剑少年,一边暗中以余光注意着小狐狸。 直至确定了小狐狸当真不再打算理会之时,鳞片火红的大蚺,凶性勃发,猛然由自湖水之中高高竖起头颅,一扑而上,张开血盆大口,獠牙森森,伴随着一声刺耳无比的嘶鸣与一身气机勃发,周身浮现火光灿灿,向着那位持剑少年撕咬而去。 乌光匹练,凝而不逸。 少年气息冷冽,头也不回,仍是古朴无华的一剑斩出,却陡然掀起了一阵无与伦比的暴风,搅动着整座化龙湖水面上的朦胧金雾,一同涌向那条大蚺。 而在临近之时,大蚺口中便立刻喷出一团炽烈的火焰,更在火焰之中,夹杂了一柄由自喉咙中吐出的,锋芒无匹的火红长剑,着实肉眼难辨。 但对于剑气十分敏感的少年,却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便在一剑之后,脚下忽然腾挪起来,虽然身负两把不知重有多少斤的大剑,却依然迅猛如同雷霆一般,只在恍惚之间,就出现在大蚺面前,双手高高举起大剑,猛然下劈,就在大蚺分外狰狞的眼神之中,猛然砸在了它的头颅上,发出格外沉重砰的一声,直接砸得鳞片破碎飞溅,血光激射,更砸得大蚺血盆大口重新紧闭起来,而其口中火红长剑,则是直接切断了蛇信,血洒当空。 大蚺身躯坚韧,挨了一记无锋大剑之后,摇摇晃晃,仍是挺立起来,眼瞳之中满是冰冷残忍与狰狞,头颅之上已经满是鲜血,却也依然摇晃身躯,向着少年疯狂冲来,嘶鸣咆哮之间,口中獠牙寒意森森,洒出血红毒液,滴落之时,甚至就连龙气都被腐蚀。 少年一声不吭,身形落稳之后,脚下重重一踏,龙气凝练而成的水面都立刻塌陷下去一个粘稠的深坑,而少年身形则是如同炮弹一般转瞬即至,于毒液空隙之间,手持大剑,轰然一声砸在大蚺七寸之所在,同样鳞片粉碎,砸得血肉模糊。继而少年身形借力一转,空出一只手抓住了大蚺皮开肉绽之处,攀附其上,大剑便不留分毫情面,直直刺入大蚺七寸之中,齐根而入。 心脏当即就被厚重剑意彻底绞成粉碎! 少年拔剑,双腿一蹬,迅速后退,重新落在水面上,冷眼望着已经生机完全涣散的大蚺无力倒塌,重重砸在水面上。 却不待其缓一口气,那条本该已经生机全无的小蛇,忽然身躯一缩一弹,就只在原地留下了一抹残影,迅速掠向少年眉心之处,力求一击贯穿其头颅,将其毙命。 少年寒毛耸立,却也仍是在间不容发之际,抬起手臂略作阻拦,随后鲜血四溅,原是少年手臂直接就被那已经全身上下都皮开肉绽的小蛇彻底贯穿,留下了一个前后通透的窟窿。 少年面容微变,果断弃剑,抬手抓向小蛇,却又被灵活躲开,遍体鲜血淋漓出现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漆黑无比的蛇信吞吐不定,仍旧带有少年手臂上的一些碎肉骨渣,嘶嘶冷笑不止,继而眼神阴冷瞥了一眼小狐狸,也似是要彻底将其模样记在心里,跟着便就身形一转,向着那颗沉在水底的走江石激射而去。 一直都在关注着湖中变故的云泽,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而小狐狸则是晃了晃尾巴,重新蹲坐起来,幽冷双瞳平淡望向那条已经来到走江石旁边的小蛇,略微皱眉。 尽管不知小蛇来历如何,但既然能够拥有如此心气,始终保持着蛇身图谋极大,就足够证明小蛇来历非凡。可即便如此,小狐狸也已经不打算继续将它留下,毕竟斩草自来需要除根,倘若真要不管不顾,日后就不仅仅只是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更会给云泽也带来危险。 但在下一刻,那已经重新抓住剑柄的少年,忽然就一步踏出,缩地成寸,出现在了小蛇面前,犹如门板一般的厚重大剑,直接抡起一个漆黑的半圆,哪怕是在粘稠无比的龙气湖水之中,也依然带起了一阵格外凛冽的风声,出剑之势,于浑厚之间更带有锋芒无匹之意,尚且不待小蛇有所反应,就已经被彻底砸成了飞灰。 而在另一边,先前还在暗中奢望着持剑少年与那条火红鳞片的大蚺,能够两败俱伤的另一条大蚺,则是已经开始暗中奢望少年能与小蛇两败俱伤。却在如今忽然就见到这幅场面,大蚺当即肝胆欲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就逃,庞大身躯游出水面,一路声势浩荡撞断了无数古木大石,不过短短片刻,就已经消失在其中一座山头的背面。 云泽不曾理会过那条实在没什么胆气的大蚺,而是下意识眯起眼睛,看向少年双腿,却并未找到任何灵纹痕迹,便着实有些意料不及。 就连小狐狸也略感意外。 缩地成寸的手段,虽然并不如何珍稀,甚至可以说是烂大街的东西,却也不是十二桥境就能掌握的本事。 但少年却也已经开始双腿打摆子,很显然是还没有完全掌握那缩地成寸的手段,勉强施展起来之后,就对于身体的负担极大,甚至是大到了以少年的体魄而言,都无法承受的程度。 小狐狸缓缓收回目光,越发意识到了在如今的这个世道之下,那所谓的大道之争与一线生机之争,将会是何等的艰难。 心底一声怅然难言的暗叹。 而那颗走江石,也终于是如愿落入了少年手中。 第160章 一杯羹 走江石大如人头,色泽明亮,龙纹游弋,格外坚固的石壳上满布着十分细小坑坑洼洼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曾被许多蛇蚺妖物啃咬过一般,但却并不影响那本该漆黑如墨,却在出水之后,就立刻变作金黄颜色的龙纹来回游走于石壳之上。 少年收剑,一手拖起走江石,只是略作迟疑,便忽然转身走向云泽这边。 化龙湖,金光粼粼,金雾朦胧。 一湖龙气都在跟随着少年一起晃动,粘稠的湖水荡起层层涟漪扩散出去,却总会在方才延展至三丈时,就彻底消失。 少年步伐稳健,一手托着走江石,最终停在云泽面前。 “干什么。” 云泽没什么好气,冷眼盯着眼前这位年少沧桑,样貌像是二十多岁奔三十的负剑少年,目光扫过那颗对于顾绯衣而言,有着极大效用的走江石,并不曾怎么停留,就重新挪到了少年的脸上,心中暗自警惕,一身气韵游走,雷法暗藏。 或许是因为云泽本就已经修有残缺《雷法》之中记载的一件搏杀术,从而早早就已经打下了足够的根基,也或是其本身就在修行《雷法》的方面有着出人意料的天赋天资,便在得到完整《雷法》之后,很容易就能融会贯通,修行起来也是游刃有余。尽管《雷法》经文依然会让云泽觉得有些晦涩难通,却也依然是在短短几日之间,就已经颇有成效,甚至就连始终远远跟随其后的席秋阳,也能分明看得出来,云泽对于各种粗浅雷法的掌控,已经足够算得上是登堂入室。 若非如此,云泽也就不会有这足够的底气去面对这位负剑少年。 而对于云泽的雷法,负剑少年也是印象颇深。 尽管先前时候双方之间有些不愉快,但负剑少年却是相当的恩怨分明,尤其是少年虽然不曾有过下山游历,却也在村子里的时候听人说过,村子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又有哪些看似不太合理,但却很合规矩的不成文,就对于先前双方之间闹出的这许多不愉快,全都不曾放在心上。 毕竟只是萍水相逢罢了,没有谁会愿意将本该唾手可得的机缘造化,平白拱手送人。 少年对于小狐狸的修为境界,对于云泽的雷法手段,其实是相当慎重的,尤其少年身负重伤,并不适合与人长久打斗,而一旦身上的伤口重新撕裂,就对于少年而言,绝对算的上是个噩耗。就像之前临下山前,那位担任着桃源村狱卒之责的老人口中所言,他所施展的手段,并不如何稳固,并且会在一月之后就彻底散去,而一旦少年再度受伤,就对导致气息流失,更进一步缩短少年残存不多的寿命。 再加上少年的命桥气府本就已经摇摇欲坠,再也经不起任何波及震动与意外,就可谓一直都是走在那生死一线之间。 而也正是因此,少年才会顾绯衣怀有相当的感激之情。 “这一湖龙气,” 少年没有计较云泽的脸色,只当是人之常情,便在开口之时,就回身伸手指向这整整一湖数量无比庞大的,金光粼粼的粘稠湖水。 水雾翻涌,龙气蓬勃。 “我不要。” 少年略微拖起走江石示意一下。 “我只要这个。” 言罢,少年便兀自转身走向一旁,在这惨遭波及之后,已经要比先前时候更加破烂的废墟之间,找到了一处还算平整的地方盘腿坐下,又将走江石搁在腿上,对着石头上鲜活游弋的龙纹,一阵迟疑。 倘若换做顾绯衣得到了这块走江石,很简单,只需收入气府之中,以一身血气气韵不断打磨,直至将最外层浮有鲜活龙纹的石壳打磨出一个小小的孔洞即可,虽然耗费的时间肯定会很长,但却十分稳妥,并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但这颗走江石,最终还是落在了负剑少年的手中,而其气府之中的景象,云泽也已经从小狐狸那里得知,是一副风雨飘摇,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的模样。尤其少年只有最多一个月的时间,倘若再要循着如同顾绯衣那般的法子用一身血气气韵不断打磨石壳,时间就未免太紧了一些,甚至很有可能等不到磨穿石壳,就已经因为太过动用血气气韵,导致原本一个月的时间更加缩短,结果被救命之物害了性命。 云泽有些幸灾乐祸,端着下巴扭头望向那名负剑少年。 而顾绯衣则是不曾予以理会,甚至从头到尾看都不看一眼,在一口紊乱的气息终于理顺之后,就立刻动身进入化龙湖中,抓紧了一切时间趁着湖中龙气还未逸散之前,尽可能摄取湖水中驳杂的龙气,然后在进入气府之中,再经由那道原本是天光射穿的云雾天坑淬炼到无比精纯的程度之后,才会引导龙气进入气府最深处,尝试密布大龙脉龙首下方被恶气斩断之处,恢复其生机。 云泽抽空看了一眼,确认顾绯衣无恙之后,便重新望向那位负剑少年。 而在久久迟疑之后,也似是生怕会因为自己的莽撞,导致走江石中的为数不多的龙气石髓浪费,便在云泽与小狐狸十分惊愕的目光中,直接端起那颗走江石,张开嘴巴就狠狠咬了下去。 咔! 肯定不是石壳碎了。 少年眼神之中有疼痛之色一闪而逝,但却很快就压了下去,继而重新放下石头,顺便吐出半颗懒腰而断的碎裂牙齿,一阵愁眉不展。 石壳完好无损。 云泽嘴角一咧,直接笑了起来。 却被小狐狸瞪了一眼,便只得悻悻然收敛了幸灾乐祸的神情,继续好整以暇看着那位负剑少年,究竟要怎么解决这因为龙纹加持,龙气蕴养,就无比坚硬的石壳。 直到少年再一次端起走江石,似乎是打算用水磨豆腐的功夫慢慢咬碎石壳,小狐狸才终于看不下去,起身走近。 “走江石,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咬开的。” 许是觉得太过靠近,就会吓到少年,被误以为是要抢夺走江石,小狐狸便在少年对过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住,重新蹲坐下来,尾巴收敛在脚边,对着那颗走江石轻轻抬了抬下巴。 “若你信得过我,我帮你打开。” 闻言之后,少年并未迟疑,重新合上已经张开的嘴巴,轻易就将走江石递了过去。 尽管有些意外于少年轻易给出的信任,但小狐狸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尾巴轻轻一晃,便立刻点燃了一团雪白的狐火覆盖在走江石上。狐火并非如何炽烈,毕竟这种气府本源火,只是小狐狸曾经闲来无事修炼的,只勉强成型能够偶尔用以对敌即可,而不必如同那些专修锻造各种灵兵法宝的修士一般,所有本事都在锻造方面,也就不必太过在意气府本源火的强度与温度究竟如何,更不必在意自身对于气府本源火的操控是否精细。毕竟在小狐狸手中,气府本源火的唯一作用,就是偶尔用来对付一些不值得耗费太多气力的敌人,操控精细与否,无关紧要,而强度与温度,也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很足够。 而也正是因此,小狐狸这团内焰雪白而外焰微蓝的狐火,无论温度也或强度,都着实有些差强人意,哪怕是云泽,都可以直接徒手撕裂。 可即便如此,那无比坚硬的走江石石壳,也在狐火的焚烧之下,不断掉落出丝丝粉尘,便前前后后大抵用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功夫,走江石内部的龙气石髓,才终于毕露无遗,金光灿灿,不带分毫杂色,被包裹在一层十分柔软的龙气内膜之中,晃晃悠悠,好似随时都有可能直接破裂。 小狐狸尾巴轻轻一晃,狐火便尽数消散。 “可以了。” 做过了这些,小狐狸便再无任何停留,转身重新回到云泽这边,又抽空看了一眼身处在不远处,只在水面上露出一个脑袋的顾绯衣。 而这整座化龙湖,所有龙气凝聚而成的粘稠湖水,此时都已经以顾绯衣所在之处为中心,悄然出现了一个无论声势也或规模,都并不庞大的漩涡,但却覆盖了整座广阔湖面,似乎是所有的湖中龙气都已经受到了牵引,不断进入顾绯衣体内,以至于连同湖面上朦胧氤氲的金雾,都围绕着顾绯衣逐渐形成了另一个不太能够看得出来的漩涡,尽数灌入其体内。 小狐狸略微估算了一下时间,心中大致有数。 “倘若龙气不散,就至少得十天时间。” 小狐狸忽然回头看了眼后方山顶的方向。 云泽不曾察觉,只是一直望着身在湖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的顾绯衣,闻言之后轻轻点头,并没有任何不耐之色。 而在后方山顶上,席秋阳则是有些意外与小狐狸已经发现了自己,而其先前口中所言之意,同样听得清楚,但却还是此生第一次见到化龙湖的席秋阳,就已经明白过来。便在轻轻点头示意之后,席秋阳就立刻出手,不留痕迹不显气机,将群山围绕的化龙湖以灵纹阵法笼罩起来,连同上空与地下,不曾留有分毫空隙,以便能够最大程度地保留住湖中龙气。 见到席秋阳如此出手之后,小狐狸就不再理会,安安静静趴窝在云泽身旁,出神想着自己的事情。 另一边,负剑少年已经小心翼翼撕开了那层龙气内膜,将包括在其中的龙气石髓,一滴不剩地全部倒入口中,甚至是连同那层只是单纯用来保护龙气不会逸散的内膜,都一并塞入口中,简单咀嚼过后,就直接吞了下去。 只在短短一瞬间,负剑少年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就立刻开始喷薄金光灿灿,甚至是连同少年脏腑骨骼与全身经络血管,都变得璀璨分明,可以轻而易举以肉眼看到,更能见到那些龙气石髓在进入少年体内之后,就立刻变得如火炽盛,以至于少年周身喷薄的金光灿灿,都轰然席卷出一阵炽烫的热浪,将其身下身板都震碎。而已经被龙气充斥六脏六腑全身经络血管的少年,则是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自身跌入粘稠湖水之中,最终因为背后镇狱大剑太过沉重,仰面朝天躺在湖底,却又在粘稠水面上也燃烧出一团炽盛无比的金色火焰。 至于少年气府命桥中的景象又如何,就不太能够看得清楚。 但龙气石髓入体之后,似乎并不燥烈,反而十分温顺,就想来也是正在顺从着少年心意,不断弥补着气府中的千疮百孔,与命桥上的无数裂痕。 云泽只看了一眼,就不再关注。 对于少年因为需要救命之事,就轻而易举抢走了本该属于顾绯衣的机缘造化一事,云泽还是有些不能释怀。 即便这场机缘造化,并不是应该归属于谁,但在云泽看来,就是理应属于顾绯衣。 只可惜... 但终归也算是分到了一杯羹,而并非真正的一无所获。 云泽深深一叹,忽然觉得似乎只有自己才是一个已经习惯了自私自利的坏人小人,而无论小狐狸也或顾绯衣,都是属于那种胸怀大善的好人,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某种准则与底线。尤其顾绯衣,这种准则底线被划定得十分清晰,就很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事的时候应该怎么做,也很容易就能做出与之相对应的取舍,甚至是在做出那些取舍之时,哪怕是面对着很大的利益与好处,也根本不会出现任何犹豫与迟疑。 明心见性,方知真我本我。 只是在某些时候,这样的顾绯衣会显得太过独断,只凭自己一念之间,就会断定一个人的善恶,哪怕是错的,也会毫不犹豫就做出与之相对应的举措,从而与人交恶。 便如那位青莲圣女青雨棠,就是如此。 但大多时候,顾绯衣都是对的,而也正是因此,才会出现凶名传万里的情况。毕竟很多作恶之人,都是不讲手段的,也就自然不会在意散播谣言这种手段是否能够上得了台面。更何况顾绯衣本就是一介凶徒,动辄对人打打杀杀,从来不会犹豫迟疑有所顾虑,更不会多讲什么情面,而只讲自己的道理。 在心性心境的方面而言,云泽只能自觉承认是与顾绯衣差了足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云泽心头一阵百感交集,忍不住再度看向仰面朝天沉入湖底的负剑少年,瞥见少见背后宽如门板的大剑,略作迟疑之后,便回过头来看向小狐狸,却意外发现,小狐狸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入定修行,而是正对着湖面上的一个角落出神发呆,便忍不住出声问道: “你不继续潜修了?” 闻言之后,小狐狸恍然回神,看了一眼云泽之后,只能无奈开口解释道: “龙气太浓,灵气稀薄,我也并未掌握什么能够动用的龙气的手段,即便入定修行,也只会导致顾绯衣能够得到的龙气更少,却对我而言并无益处。损人不利己罢了。” 云泽恍然,便转头瞧了眼四周山上,却见到金雾飘渺,在上升到百丈之处就会像是遇到了阻碍一般停止上升,而在四周,则是已经覆盖了群山山头,倘若需要到一个并无龙气参杂的地方,就至少需要徒步数个时辰才行。尽管对于小狐狸而言,踏空而行只需短短片刻,但小狐狸却似乎是打算趁此机会放松一下,云泽也就没有继续多说,而是指了指湖底少年背后的镇狱大剑,开口问道: “那把剑,是法宝?” 小狐狸瞥了一眼,轻轻摇头。 “王道圣兵。” 顿了顿,也似是知晓云泽对于灵兵法宝的划分并不如何明白,又或许是因为闲来无事,便难得不厌其烦,继续开口缓缓解释道: “寻常器物,诸如比较常见的刀枪剑戟之类,本身并不具备任何特殊之处,只以诸如精铁钢材锻造而成的,大多只是凡兵利器。但如果非要划分得更加准确一些的话,就还可以说作凡兵与利器。所谓凡兵,便是最垫底的兵刃,哪怕寻常农户手中的锄头菜刀,都可以算是凡兵。而在其上的利器,则是能够勉强符合寻常所说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兵刃,但相较于凡兵,也就只是锻造得更加坚韧一些,也更加锋利一些罢了,并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地方。” “再往上,则是灵兵,你手中的那把刀就可以归类在这个层次之中,同样都是寻常之物锻造而成,只是因为剔除了其中相当程度的杂质,进而导致兵刃本身质地比较纯粹,能够通融血气气韵与元炁龙气之类,在一定程度上流入其中,加持在兵刃之上,才会被额外列出一个等级,称作灵兵。寻常所言的灵兵法宝中的灵兵,说的也是此类,毕竟比较常见,就被拿来用作形容各种兵刃。” “而灵兵法宝中的另外两字,就是更在灵兵之上的法宝,简单说来,便是兵刃之中能够允许灌注的血气气韵与元炁龙气之类,数量更多,而划定这一类兵刃器物的底线就是能够在加持之下脱手而动,就可以称之为法宝。但这所谓的法宝,也是底限而至上限,最为宽容的一类,最差的法宝也就只是勉强做到能够脱手而动,但最强的法宝,不仅本身已经不再含有分毫杂质,并且威力还会十分可怕,甚至取材都并非寻常之物,或是重于山岳,或是轻如鸿毛,或是锋芒无匹,或是牢不可破,各不相同。” “至于如同那把大剑一般的王道圣器,则是独属于圣道修士才能锻造出来的兵刃,本身必定已经毫无瑕疵,取材也必定不是寻常凡物,尤其是在其中会杂有一定程度的圣道气息,就在施展起来,不仅可以更加得心应手,更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提升威力。而其中佼佼者,则是还会诞生出一些简单情绪与独属于自己的性格,也正因此,王道圣器也被称作王道帝器胚胎,就是因为一旦此类圣器诞生出情绪与性格,也就意味着这件兵刃,有资格成为蒙受大道眷顾,可以蕴藏部分大道规则的王道帝器。” “而与王道帝器等同高度的一方重器,则是大致与帝器相仿,只有前者是诞生于道王之手,而后者则是天生地养,并且天雕地琢而成的唯一差别。至于更在其上的仙兵...” 小狐狸声线清冷,语气轻缓,许久才终于说到此间,继而话音忽然一顿,随后摇头轻叹一声。 “只听说那所谓的仙兵,是已经由自死物变成了一位活着的生灵,但究竟是真是假,就实在是无处可知。” 第161章 少年乡愁 按照小狐狸的估算,顾绯衣是至少需要十天时间,才能将这化龙湖中的粘稠湖水全部淬炼成最精纯的龙气,用以修复气府深处那条大龙脉的致命伤势。只是化龙湖虽然看起来很大,并且这金光粼粼粘稠无比的湖水数量也很多,可一旦经过淬炼之后,能够剩下的纯粹龙气,就实在太少太少,对于修复顾绯衣气府深处那条大龙脉的致命伤势而言,多多少少会显得有些杯水车薪,便到头来,也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但终归是个好消息,毕竟大龙脉的存在对于顾绯衣而言,是无比重要的本源,虽然顾绯衣不会因为大龙脉遭受了致命创伤,就连同自己本身也会一并遭受到致命威胁,毕竟大龙脉究竟是死是活,只与顾绯衣的修行进境有关,而一旦大龙脉所遭受的致命创伤无法修复,也就意味着从此往后,顾绯衣的修炼进境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落下去,甚至对于顾绯衣本身的实力手段,也会有着相当致命的影响。 而也正是因此,这条大龙脉能够出现修复的可能,就对于顾绯衣而言,是个很大很大的好消息。 负剑少年要比顾绯衣更早结束。 只短短三日,少年周身炽盛燃烧的金色火焰就逐渐息敛下去,继而少年一跃离开湖底,脚掌重重踏在一块城市废墟留下的石板上,声势很大,但落地却很轻,只在脚掌周围荡起一小片烟尘飞腾。而相较于吞噬龙气石髓之前,少年遍体上下纵横交错的伤疤,都已经全部愈合,脸色也变得格外红润,以至于如今方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原本看似二十多岁将近而立之年的容貌,都变得不再那么沧桑,展现出了少年本该有的稚嫩模样。 负剑少年样貌并不如何出众,只是周身一股格外冷冽的气质,尤为突出。 眼眸之中精光爆闪,游弋着粼粼金光。 直至许久之后,少年周身浮动不已的气息才终于平静下来。 他回头望了一眼还在湖水之中的顾绯衣,见到这位对他而言有着极大恩情女子,还在静心入定吸收淬炼着满湖湖水,而三日时间已过,湖水水面的高度,也只勉强下降了两成有余,便在大致估算了片刻之后,就已经心中有数。 继而,少年转头看向趴窝在不远处一块石板上,因为听见响动才终于回过神来的小狐狸,略微点头,以表谢意。 但少年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缓步走近,在小狐狸身旁坐了下来。只略作犹豫,少年便由自气府之中取出了一只枯黄颜色的酒葫芦,显然只是寻常凡物罢了,仅仅用来装酒,而没有其他任何特殊之处。 少年将酒葫芦递向小狐狸。 “喝吗?” 小狐狸坐起身来,并未直接接过,而是始终望着少年。 顿了顿,不善言谈的少年才终于想到自己应该解释一下,便将酒葫芦放在小狐狸面前,又另外由自气府之中取出了一个大小相仿的枯黄颜色酒葫芦。 “里面是,土窑烧酒,算是我家里的特产,出门前,因为知道出来之后就回不去了,所以就多带了一些。” 少年打开葫芦塞子,仰头灌下一口,忽然想到了什么,继续开口解释道: “那个,” 他指了指摆在小狐狸面前的酒葫芦。 “我没用过,是干净的。” 闻言之后,小狐狸才终于将目光挪向那只酒葫芦,毛茸茸的尾巴只轻轻一扫,便将葫芦打开,随后鼻翼耸动,嗅了嗅酒味,就只是非常纯粹的粮食酒罢了,带着一股近似于黄泥青草的古怪香意,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狐狸不太喜欢这个味道,晃了晃尾巴,又将塞子重新塞了回去,然后抬头看向因为生怕会因为自己的闷哼声影响顾绯衣,就爬上了不远处一座山头上,正在以一尺雪光之中锋芒毕露的杀性砥砺体魄与心性心境的云泽。 “酒我收下了,他应该会喜欢。” 少年抬头望了一眼云泽,轻轻点头。 因为少年出身的缘故,当然也有一部分少年生而心性稳重,太过老成的缘故,便早先还在桃源村的时候,少年就并不怎么受人待见,更没有什么能够玩得来的朋友伙伴,便从小到大都不曾有过与人闲聊谈天的机会,久而久之,就变得不善言谈。但这其实并不能怪在少年身上,而真正要怪,就只能怪桃源村的民风其实并不怎么淳朴。 哪怕已经过去了十万年,因为最初被人皇亲手关押进桃源村的那些人,都是一些曾经犯下过馨竹难书天大罪恶的混人,就导致整座桃源村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是一片乌烟瘴气的模样。尽管在一代又一代人更迭之后,这种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却也依然谈不上什么民风淳朴,尤其邻里之间的大人们,一旦遇见什么事,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可以烧香拜佛了,至于互帮互助,那根本就只存在于故事之中。 但在其中,却也有着两个比较特殊的存在。 第一个,就是那位凌姓老人,曾是人皇身边的仆从,而在桃源村建立之后,就被人皇留在其中,成为了那座市外牢狱的狱卒,负责看管被关押在其中的罪人,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秩序,以免桃源村在最初时候,就会因为这许多的罪人各自都是横行无忌,进而发生太过惨烈的厮杀,导致桃源村根本维持不了多少年,就会成为一处生灵灭绝的死地。 而除却这位凌姓老人之外,第二个比较特殊的存在,就是被人皇选中的,少年祖祖辈辈一脉相承的这一支守村人。 相较于其他地方的守村人而言,桃源村的守村人并不痴傻,只是十分憨厚罢了,祖祖辈辈都只是居住在桃源村最角落里的一栋破旧老宅,从来都不需要多做任何多余的事,就只是经营好自家的一亩三分田,即可勉强维系生计。只是一旦对比那些村民而言,少年这祖祖辈辈一脉相承的守村人,就显得格外痴傻,也便导致少年自从出生之后,就一直被人瞧不起,哪怕尚且懵懂的同龄人,也都跟着各家大人有样学样,对于在面对任何事的时候都会选择闷不吭声的少年,总是喜欢闲来无事就取笑打骂,也便导致少年几乎每次外出,在最终回家时,身上都会多多少少带着一些伤势。 少年的父亲也是个老实憨厚的汉子,母亲则是被凌姓老人亲自选中的,村子里某家的姑娘,在下嫁给汉子之后,总是憋着一股气,虽然不敢忤逆身为狱卒的凌姓老人,却对少年的父亲从来没有过什么好的脸色。可即便如此,这位姑娘在最终成为人母之后,对于名为项威的少年还是能够算得上是很好的,而往往少年受人欺负之后,少年的母亲也总会掐着腰站在巷尾的地方,对着巷子里的人一阵破口大骂,直到骂得累了,也骂得够了,才会回去自家屋里没什么好气地冲着少年指责一番,说他不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是应该狠狠教训一下那群王八犊子,让他们知道守村人究竟为什么会是守村人,又跟他们有什么不同。直到指责得够了,少年母亲才会一边将剩下的怒气全都撒在只会陪着笑脸的汉子身上,一边多炒两个菜,甚至有些家庭境况比较宽裕的时候,还能见到一碟带有少许荤腥的肉菜,却又不许汉子多碰一下,自己也不吃,全都留给了少年。 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便在总体而言,少年的生活其实还能勉强算是过得去。 直到两年前,父母忽然染病身死,少年就成了桃源村新一代的守村人,而没有了母亲的庇护之后,周遭那些与他同龄的少年少女,就更加肆无忌惮,也就导致了少年本就沉默寡言的性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所以少年如今这幅闷葫芦的模样,其实不能怪他。 小狐狸闲来无事,问一句,名为项威又着实没有什么城府心机的负剑少年就老老实实答一句,但凡自己知道的,都不曾有过分毫隐瞒。而也正是因此,小狐狸才终于知晓了少年的来历,也终于知晓少年今年过了年才是十六岁,就对于少年如今的修为境界有些诧异,忍不住多问了一嘴。 毕竟小狐狸天生无垢道体,又勤勉修行,才在十五岁那年将六脏六腑十二桥全部筑成,又在年关临近之前,勉强突破灵台境,较之少年也只是快了些许而已。 但对于此事,负剑少年却一无所知,只说是从刚刚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农活之余,跟着父亲一起练剑,并且每次都会在一日三餐吃饱喝足之后,无论之前多么疲惫劳累,就立刻变得精力十足,有着使不完的一身气力,更会觉得如果不将这些力气用出去,就会非常难受。 闻言之后,小狐狸沉默良久。 那桃源村所谓的守村人与其他村民之间的不同之处,或许就在此间。 也很有可能,少年家里那一亩三分地,其实是近古人皇在桃源村留下的药田? 只是不知人皇此举,究竟用意如何。 小狐狸想得出神,氛围也就忽然安静下来。名为项威的负剑少年一口一口喝着闷酒,小狐狸不出声,少年也就很少会主动说话,只是远远望着桃源村所在的方向,暗自在心里想着那位白衣白裙的小小姑娘。 偶尔回神,就觉得桃源村外面的世界,其实根本不是母亲当初告诉他的那副可怕模样。毕竟母亲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桃源村。 少年忽然有些伤感,也忽然很想能够再回去一次桃源村,然后就能在母亲的坟头跟前亲口告诉她,桃源村外面的世界,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欺负他,欺骗他,坑害他,就像这次一样,刚刚走出桃源村没多久,就遇到了好人。 然后就再告诉母亲,自己的运气真的很好很好。 而接下来的这一辈子,也会很好很好。 少年继续闷声喝酒。 一口酒,一口乡愁... ... 以一尺雪光所蕴藏的杀性砥砺体魄与心性心境,对于云泽而言,可以算是生平以来遭受过的巨大苦楚了,尤其是对于心性心境的磨砺,尤为可怕,强烈的痛楚直接反应在眉心灵台所在之处,动辄犹似雪光杀性正对着自己头颅一阵刀劈斧凿一般,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可以容纳喘息。而也正是因此,云泽如今的每一次砥砺心性心境,最多最多也就只能勉强坚持一刻钟,再要坚持,就会过犹不及,反而会对自身灵魄与心湖造成难以弥补的创伤。 但究竟多长时间才是真正的极限,却并不是云泽能够决定的,便一旦开始利用那一尺雪光之中蕴生的杀性砥砺自身心性心境,除却一些十分紧要的时候,其余时间,就都是落在那一尺雪光的掌控之中。直至恰到好处时,这一尺雪光之中蕴藏的杀性,就会自从从云泽的灵台所在与心湖之中迅速退回,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云泽的痛苦就会彻底结束,毕竟其虽是心性心境不佳,可肉身却要远远强出许多,也就意味着能够在那一尺雪光的杀性砥砺之下坚持更长时间。而云泽唯一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是任由那可怖杀性裹挟着锋芒毕露的剑意,在他体内随意纵横驰骋,走遍四肢百骸,走遍经络血管,以至于六脏六腑都不能幸免于难,最终落到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下场。 但相较于最开始第一次使用这一尺雪光中蕴生的杀性砥砺自身的时候,如今的云泽,所能坚持的时间已经大大增长了许多,适应痛苦与成长的速度都是奇快无比,哪怕那一尺雪光已经因为剑身崩断,只残留了一些最为简单的情绪,却也依然能够让云泽清楚感知到它的惊诧与意外。 又一次砥砺结束之后,云泽一身大汗淋漓地躺在地上,脸上满是控制不住流淌出来的眼泪口水和汗水,模样实在是狼狈至极。但当云泽感受到那一尺雪光的诧异时,又会忍不住咧嘴而笑。 能被这一尺雪光也觉得诧异,应该很厉害吧? 云泽并不知晓如今的自己究竟能被算在什么程度,但肯定不会很低。而也正是因此,云泽才会一直都在坚持着只要留有闲暇,就会砥砺自身。尤其近几日与之后的几日,都会有着很多空闲,而云泽也已经考虑过,是不是在顾绯衣最终出关之前,都要一直留在此间,只要恢复了足够的气力,就立刻以雪光所蕴生的杀性继续砥砺自身。 毕竟这其中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不仅是自身根基与心性心境越发稳固,并且修为也出现了长足的进步,似乎是在体内剑气纵横踩踏一身血气气韵之后,虽然看似已经变得泥泞不堪,可一旦恢复过来,就无论血气也或气韵,都会变得十分充盈。尤其经络血管,也因此变得更加坚韧了许多,以至于如今的云泽在最大程度地鼓动一身血气气韵之时,也依然会觉得游刃有余,还可以更大程度地调动血气气韵。 同样的一件搏杀术,之所以在修为境界更高的修士手中,会显得威力可怖,而一旦落入修为境界更低的修士手中,就变得威力寻常,其中道理,便在此间。 只是经络的拓宽与磨砺,却并非轻易就能够做到,尤其是一旦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会因此落下难以弥补的损伤。 气府之中,一尺雪光重新收敛了一身锋芒,待在偏僻角落,安安静静享受血气气韵的温养。直至云泽一口气息终于理顺之后,那格外安分的一尺雪光,才终于轻轻一动,传递出些许情绪。 云泽不明就里。 直到那一尺雪光忽然在气府角落中转了一圈,锋利剑芒收敛在寸许之内,指了指气府更深处的方向,云泽才终于恍然大悟,以自身血气气韵包裹着一尺雪光,随其而动,缓缓沉入气府更深处。 金光粼粼之间,那篇貌似是生于云泽气府之中的灵决古经,周身金光忽然轻轻一震,而那一尺雪光则是立刻就停止不动,以至于变得格外小心谨慎。直到那篇灵决古经逐渐收敛了自身金光,在云泽气府最深处云烟浩渺之间,古字繁绕之中,腾出了不大不小正好三尺的空隙之后,这一尺雪光,才终于欢呼雀跃微微一颤,迅速飞掠至金光空处,任由古经金光将其缓缓包围,喜悦之情,更甚先前。 云泽有些诧异,坐起身来,忍不住更加好奇这篇灵决古经的具体来历。 只是无论云泽如何询问,都不过石沉大海罢了,得不到分毫回应,以至于就连那一尺雪光都不再理会云泽,安然享受着灵决古经的金光包裹,如沐春风。 眼见于此,云泽着实有些无奈,却也只好不再过问。 毕竟就只是温养那一尺雪光的位置换了换而已,在云泽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并不值得太过在意。便在继续休息了片刻之后,云泽就立刻起身,准备去往不远处另一片更大的空地修炼拳法刀法,是因为瑶光皇朝与火氏三座庞然大物带来的压力,而不敢有分毫懈怠之举。 只是当云泽方才站定摆开拳架之时,一阵山风,就悄然吹来了一丝为不可觉的血腥气。 第162章 一念福祸 山风静谧,悄然拂面,尽管已经十分临近隆冬腊月,一派天寒地冻的景象,但或许是因为秦川百万山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化龙湖龙气蒸腾的存在,再加上此间山峰并非很高,就在一阵寒风吹过之时,并不如何凛冽,反而格外轻柔。 便哪怕这阵寒风中暗藏的血腥气如何微弱难以察觉,也仍是因为种种原因,让对于血腥味十分敏感,方才摆开了拳架子的云泽,立刻警惕起来。 山风继续吹拂。 不远处的灌木丛,忽然沙沙一阵响动。 云泽立刻心神紧绷,但更多的还是源于深深刻印在骨子里的莫名恐惧感,毕竟此间山林野地,哪怕山下不远处就是龙气浓郁的化龙湖,却也依然免不了常常能够见到鬼物邪祟。而这类鬼物邪祟,大多只有两类,一类是俗世回归人间之前不幸惨死的寻常凡人,死后戾气难消,便化身鬼物四处游荡,最终是在俗世回归人间之后,因为畏惧人流密集之所的阳气浓重,就只能躲藏在注入此间一般的山林野地之中,终年不见天日,只在夜晚才会出来活动。倘若只是这类,云泽固然也会觉得有些害怕,但却依然能够应对自如。可若这次出现的并非那些寻常鬼物,而是不知何时命丧此间的某些修士,就会因为生前身为修士的缘故,导致死后化作厉鬼也并非寻常可比,甚至很有可能会因为不受此间天道掌控,寿元漫长,进而导致修为境界极高,尤其精通熟稔于各种吓人手段,就绝非云泽能够坦然面对。 暗暗深呼吸一次之后,云泽略作迟疑,还是不声不响取出了方才沉入气府最深处的一尺雪光,悬在掌心之下,光辉朦胧,满溢于剑身三寸之外,徐徐剑意暗中锋芒毕露,已经相较于之前那次,更加得心应手了许多。 灌木丛继续沙沙作响,而寒风中的细微血腥气,也变得越来越浓郁。 直到云泽心神完全紧绷,已经严阵以待,那片枝繁叶茂颜色黯淡的灌木丛中,才终于忽然冲出了一个人影,脚步踉踉跄跄,身形摇摇晃晃,满身血迹也立刻洒得到处都是。所幸月光皎洁,可以看得清楚分明,并且这位由自灌木丛中冲出来的姑娘虽然满脸血迹,却也没有落到一个面目全非的地步,金发碧眼,肤色白皙,依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让云泽在心跳猛然漏掉一拍之后,还没来得及直接出手,就已经反应过来,立刻收起了一尺雪光,伸手把住此人双肩。 是叫蒂娜,还是莉娜? 因为先前过分紧张的缘故,云泽此刻的呼吸都已经变得有些沉重,带着明显的颤音,但也反应迅速,在扶住了这位不知是蒂娜还是莉娜的海外人之后,目光就立刻扫过其先前逃来的方向,过了许久也没有见到任何异样,方才终于松了口气,放开了这位因为一直心神紧绷,在见到云泽之后心神稍微一松,就立刻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的海外姑娘,任凭她横陈在地,眉关紧蹙。 或许是因为依然有些不太放心,云泽将手中兵刃换成了那把寒光映月刀,缓慢走向灌木丛的方向,在临近三步开外之处,脚步忽然一顿,跟着便就猛地斩过一道雪亮刀光,将面前大片的灌木丛齐齐斩断,也让灌木丛后面的景象毕露无遗。 荒山野岭,并无异样。 云泽小心谨慎走上前去,想着山下与山下对过的方向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彻底认定确实没有任何古怪之后,才终于完全放松下来,收起寒光映月刀,转身回去那位海外姑娘的身边。 究竟是莉娜还是蒂娜,云泽并不确定,但这位海外姑娘的模样确实是凄惨无比,一身金色盔甲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副破破烂烂的模样,只勉强残留了些许还挂在身上,而其内衬蓝衣也已经大半损坏,暴露之处,皮开肉绽,流溢着格外惨淡的灰色烟雾。恶气凛凛,已经侵入了这位海外姑娘的体内,就导致其面色格外惨白,唇瓣也已经不带分毫血色,反而呈现出一副略显乌青的模样,像是身中剧毒一般。 云泽没有太过靠近,与这位横陈在地模样凄惨的海外姑娘保持着至少三步距离。 毕竟无论是这位海外姑娘出现的方式,还是其如今的状态模样与周身携带的惨淡恶气,都显得太过诡异。尤其这些惨淡恶气,哪怕云泽,也可以分明察觉到这位海外姑娘身上的惨淡恶气,是与之前出现在顾绯衣身上的惨淡恶气气机相仿,也便是说,在那日那位绝世大妖一剑劈开了头顶的厚重地面之后,这些海外人,并没有就此逃离,而是贼心不死去而复返,却不曾想竟会遭遇可怖凶险,甚至极有可能最终逃出生天的,就只有眼前这位海外姑娘一人。 而其余的两人,包括那位手持龙枪的,名叫罗德里克的海外圣人,都已经丧命在那座古代妖城之中。 人心不足蛇吞象。 云泽扯了扯嘴角,着实是发自内心地一阵厌烦嫌弃,便只在看过这位海外姑娘如今的境况之后,就立刻决定弃之不顾,转身离开。 只是在方才走出不足三丈距离时,云泽脚步就忽然一顿,神情复杂看了眼化龙湖的方向,然后略作迟疑,最终还是颇为无奈地深深一叹,转身回去,在山野之间找到了一根藤蔓,再随手系出一个活扣,将那位不知究竟是叫莉娜还是叫蒂娜的海外姑娘套了进去,以免自己会因为长久触碰的关系,沾染了这位海外姑娘身上的恶气。 尽管这种做法对于这位海外姑娘而言,着实有些惨无人道,但云泽也是别无他法,只能如此。 一路辗转腾挪,云泽已经尽可能不让这位被他拉扯在身后的海外姑娘继续伤上加伤,但无奈于偶尔遇见山石嶙峋,就在最终终于下山之时,这位海外姑娘本就凄惨的模样,已经变得更加凄惨了许多,不仅是身上一些原本已经不再继续流血的伤口被重新撕裂,还更多出了许多伤口,尤其先前还因为一时不慎,导致这位海外姑娘额头撞在了一个山石上,就立刻在脸上更多添了一道伤口,样貌更加凄凉惨淡,头破血流。 云泽没有什么怜惜的想法,只是最终拉扯着这位海外姑娘来到小狐狸面前时,多多少少有些心虚,不敢正面对上小狐狸的眼睛。 而将所有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的小狐狸,则是不曾多说什么,只立刻动身来到那位海外姑娘身边,细细查探其身体状况。毕竟云泽如今究竟是个怎样的性子,小狐狸已经十分了解,而起能够一改往日性情,没有将这位海外姑娘丢弃山野于不顾,就已经是相当难得。但小狐狸也非常清楚,云泽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担心顾绯衣一旦知晓,哪怕不会因此多说什么,但也会在两人之间产生隔阂间隙,方才会难得善心大发,将这位海外姑娘带了过来。 负剑少年随手丢给了云泽一只枯黄颜色的酒葫芦。 “我自己酿出来的土窑烧酒,算是,聊表谢意。” 负剑少年周身格外冷冽的气息,要比之前时候更加柔和一些,不再维持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而云泽则是在略微挑眉之后,就顺理成章接受了负剑少年的些许谢意。或许是因为确实有些感兴趣,也或是因为觉得心虚不敢靠近小狐狸,云泽在接受了这份谢意之后,就立刻拿着酒葫芦转身去了另一边靠近水面的地方,方才坐下就立刻拔出了葫芦塞子,仰头灌下一大口。 酒水甘冽,独有的黄土芳草气息淡而悠长,唇齿生香。 “酒不错。” 云泽咧嘴一笑,举起酒葫芦示意一下。 负剑少年只轻轻点头,便同样上前去看那位海外姑娘的状况。 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海外人模样的负剑少年,对于这位海外姑娘的模样有些好奇,看了又看,一阵皱眉,许是觉得这位姑娘虽然样貌不差,但终归是与诸如自己这般的人族有着些许差距,便有些难以习惯。可负剑少年却很快就放下了这些成见,在那位海外姑娘的身边蹲下身来,并不介意其周身缠绕的惨淡恶气,直接伸手按在了这位海外姑娘的气府所在之处。 小狐狸想要出声提醒,但却已经为时已晚。 负剑少年周身厚重剑意横生,甚至他按在那位海外姑娘气府所在之处的手掌及手臂,都已经缠绕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乌光匹练缓缓盘旋,深入到那位海外姑娘的气府之中。 气机相通,负剑少年原本平静的面色忽然一沉。 而其身后所负大剑,则是立刻轻轻一震。 紧跟着,少年便张嘴吐出了一口十分漫长的气息,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色泽晦暗的惨淡恶气,随后那名为镇狱的大剑再轻轻一震,这一缕缕惨淡恶气,就立刻灰飞烟灭。 小狐狸与一只都在暗中观望的云泽,一阵愕然。 负剑少年收回手掌,见到小狐狸面上神情,心中当即明悟,便起身轻轻拍了拍背后所负大剑,开口解释道: “它叫镇狱,采自恶土镇鬼石锻造而成,对于这些恶气,天生有着克制之用。” 顿了顿,少年面上忽然露出些许歉意,指了指湖中的顾绯衣。 “之前跟那位姑娘打架的时候,就是因为镇狱察觉到了她身上的恶气,情绪忽然变得有些难以控制,才会让我对那位姑娘生出了杀心。等那位姑娘潜修结束之后,我会与她明说,然后想办法弥补当时的过错。” “此事倒也无妨,你口中的那位姑娘,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辈,更何况机缘造化无主,本来就是各凭手段,你也不必一直记在心上,她也不会为此介怀。” 小狐狸意有所指。 而听得分明的云泽则是当即别过脑袋,只当没有听见。 负剑少年略作沉吟,但最终还是轻轻摇头。 “之后再说吧。” 言罢,少年便重新蹲下身来,以手掌贴在那位海外姑娘的气府之处,牵引其体内恶气尽数流窜进入自己体内,再以镇狱浑厚无比的剑意轻易化解。只前前后后不出半个时辰,那位海外姑娘身上最为凶险的恶气,就已经全部消散一空,脸颊重新浮现出一丝红润,而并非先前那般惨白无人色,唇瓣也只是略显苍白,就连呼吸都逐渐变得平稳了许多。 负剑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满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更在最后一口恶气吐出之后,就忽然身形一晃,直接坐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任何力气气力能够支撑少年刻意继续蹲在一旁。 “只剩皮外伤了。” 少年不曾有过分毫犹豫,略微缓了一口气之后,就立刻由自气府之中取出了一截翠绿莴笋,灵光内敛,断口处汁液晶莹,带着某种很是奇特的清香,交给了小狐狸。 “这是我家田里种出来的莴笋,对于恢复血气治疗伤势,有着不错的效果。以前我跟父亲练剑不小心伤到自己的时候,母亲就会用这种菜的汁液帮我涂抹在伤口上,然后再炒熟了吃下去,只需要睡一觉,伤口就能全部愈合。” 说着,少年忽然有些迟疑,随后低声开口道: “我不会炒菜,炒出来肯定很难吃,所以...” 小狐狸眼神古怪看了少年一眼,已经认出了这所谓菜田里种出来的菜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更知晓哪怕只是这样短短一截,也已经十分珍稀,而一旦放在外面被人得知,就必然会惹来无数修士争抢。 暗暗轻叹一声之后,小狐狸尾巴一卷,接过了那小小的一截“莴笋”。 “生吃也无妨。” 言罢,小狐狸便直接起身走上前去,将那小小的一截“莴笋”,强行塞入了那位海外姑娘的口中。而小狐狸需要做的,也就仅仅只是帮助这位已经昏死过去的海外姑娘,将那所谓的“莴笋”彻底化开,变作一团十分粘稠的,色泽翠绿通体的液体,以便能够滑入那位海外姑娘的喉咙之中。 少年眼见于此,有些难以置信,然后暗暗吞了一口唾沫,一阵欲言又止。 直到所有灵液全部落入那位海外姑娘的腹中之中,小狐狸才终于转身离开,将这位仍旧不省人事的海外姑娘交给了负剑少年。只是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小狐狸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去看向那位满脸复杂的少年,缓缓开口道: “往后,尽量不要随随便便就将你带在身上的那些菜拿出来。我不知道你口中那所谓的桃源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甚至你自己也并不怎么清楚,但这些所谓的菜,在我们这里,就是灵株宝药。而且你方才拿出的那截莴笋,一旦被别人见到或是知晓,就已经足够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言罢,小狐狸并不理会少年满脸惊愕之色,兀自转头回到了之前的地方。 云泽小口喝酒,眼神古怪瞄了一眼那位负剑少年,低声开口道: “刚才那个...” “碧灵笋,能够培育血气根基,用在她身上这种伤势,有些浪费了。”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不曾隐瞒。 “至于那所谓的桃源村,是项威家乡的名字,就在太白巅上面,虽然项威自己不太明白,但想来也是一处古界,而且还是近古人皇开辟出来的古界,在十万年前的时候,被用来关押一些罪大恶极的凶悍恶匪。但项威祖上就只是被人皇选中的守村人,虽然看起来是与其他犯人一样,都被关押在那所谓的桃源村中,却也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小狐狸回头看了一眼仍是有些出神的负剑少年,眼神复杂。 “如果只是凡人的话,那独属于守村人的一亩三分地,就不会祖祖辈辈一直都是那一亩三分地,也不会在其中种出这些灵株宝药,更不会让一个才只是十五岁的小家伙,就已经拥有了这样的修为境界。” 第一次知晓负剑少年真实年龄的云泽,目瞪口呆。 毕竟负剑少年的眉宇之间虽然带着一些稚嫩,但其实还是整体更偏向于成熟,尤其那格外冷冽的气质,就让云泽一直以为这位负剑少年的年龄,应该要比自己和顾绯衣更大一些。 却不曾想,才只是十五岁罢了。 并且六脏六腑十二桥,已经全部筑成,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开始铸灵台。 云泽忽然沉默下来,抿紧了嘴巴,不言不语,不声不响。 小狐狸转而看了云泽一眼,晃一晃尾巴,就重新趴卧下去,不再理会。毕竟小狐狸确实是有意要告诉云泽,这位名为项威的负剑少年,其实只有十五岁而已。但在知晓那位负剑少年的真实年龄之后,云泽又会怎么做,是就此自暴自弃,甘愿落于人后,从而平凡一生;或是备受打击,继而发愤图强,努力修行,小狐狸都不打算出手干预。 毕竟这也是一场有关于心性的历练,过得去,就能够在以那一尺雪光之中,所蕴生的杀性砥砺心性心境之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过不去,便就此跌落谷底,几乎再无可能出现翻身之日。 有关于心性的历练,从来都是如此的凶险难测。 并且,就只是一念之间,仅此而已。 第163章 因我生而生 约莫过了半晌时间,那位不知究竟是双胞胎姐姐还是妹妹的海外姑娘,终于幽幽醒转,呼吸声的变化引来了负剑少年与小狐狸的主意,两人同时转头看去,正见到那位海外姑娘双手支撑着身体,缓缓坐起。只是因为这位海外姑娘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尤其脏腑受创严重,再加上一身血气气韵大量损耗,就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用以支撑身体的双臂也颤颤巍巍,好险没有重新摔倒下去。 云泽只看了一眼,就很快收回目光,继续抱着膝盖坐在那块废墟石板上,对着金光粼粼的水面一阵怅然若失。 备受打击。 而那位海外姑娘则是眼神茫然了片刻,直到瞧见自己在昏死之前见到的云泽,海外姑娘才终于回过神来,立刻神情紧绷格外紧张地四处看了看,虽然惊异于此间湖水金光粼粼,漂浮着金雾朦胧,不似寻凡,但海外姑娘却也终于能够放松下来。 然后就倒豆子似得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谁都听不懂的话。 就连小狐狸也是如闻天书一般。 更别提云泽与那负剑少年。 许是终于反应过来,眼前几人并不懂得她口中的海外语言,而这位海外姑娘对于此间雅言也并不熟稔,便一时之间越发焦急起来,只是那些脱口而出的奇怪言语,依然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听得懂。眼见于此,这位海外姑娘便有些伤心起来,坐在石板上止不住地开始抹眼泪。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不曾开口说话,就连一身气机也都尽数收敛,不会被这位海外姑娘有所察觉。 而已经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气力又距离这位海外姑娘最近的负剑少年,则是满脸为难。尽管早在多年以前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从书本上,也或是从父母口中得知,在桃源村外面的世界,还有着一种海外人的存在,无论生活习惯也或文化传承,都与桃源村和桃源村所在之处附近的辽阔地域有着明显区别。但桃源村毕竟出世已久,少年也只曾经听说过非常简单的一些事,而对于海外人口中的这些海外语言,则是没有任何了解。 负剑少年没能在小狐狸那里得到帮助,便只得转而看向云泽。 “别看我,我也听不懂她说的都是些什么鸟话。” 云泽没什么好气,只翻了个白眼之后就继续对着水面发呆。 负剑少年有些发愁,重新看向还在旁边抹着眼泪哭哭啼啼的海外姑娘,想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憋出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是听懂了其中的部分词汇,这位海外姑娘抹掉脸上的泪水之后,又抽了抽鼻子,才终于十分费力地语调高扬开口道: “蒂,娜。” “敌,拿?” 负剑少年满脸古怪,学着海外姑娘的声调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听错。毕竟负剑少年虽然学问有限,但也还没到大字不识一个的程度,只是听着这位海外姑娘的语调,负剑少年能够找到的与之相符合的字,却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名才对。 同时也有些好奇于眼前这位海外姑娘,为什么会给自己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或许是看出了负剑少年有些误会,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可一旦落入负剑少年的耳中,就仍是“敌拿”。一来二去之后,这位海外姑娘也就再也没有心思继续纠正下去了,一副凄凄艾艾的样子抱着膝盖坐在那里,不再继续理会着实有些愚笨的海外少年,偶尔还会鼓着腮帮瞪他一眼,似乎是对于海外少年的误会,着实有些愤愤不平。 名为项威的负剑少年,神情尴尬,只得不再继续强求,转而回到原本属于他的一尺三分地,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吐纳恢复。 负剑少年的吐纳之法,来历久远,并且神妙非常,若非如此,先前在帮助那位海外姑娘清除沾染体内的恶气时,负剑少年也就不太可能坚持得下来。毕竟镇狱大剑虽然对于恶气有着天生的克制作用,但毕竟也是一件王道圣器,剑意之厚重,匪夷所思,而作为中间介体的负剑少年,就会因此需要承担起很大的压力,才能一点一点将那位海外姑娘体内的恶气,尽数吸纳然后驱除。 只是做出了最大贡献的负剑少年,如今却已经被那位海外姑娘颇有些小肚鸡肠地记恨在了心里。 化龙湖边,忽然就重新变得安静了下来。 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已经瞧见了湖水中只露出一颗脑袋的顾绯衣,知晓此间机缘造化大抵是已经有了最终的归属,便不曾再动过抢夺也或分一杯羹的心思。毕竟湖中女子虽然较之先前相见的时候,在样貌的方面已经有所不同,但蒂娜却也依然认出了这位女子便是开阳圣地那位凶名赫赫的麟女顾绯衣,再加上方才那个与她说话的负剑少年,一身气息实在是过分厚重,尤其十二桥境巅峰的修为境界也让她自认远有不及,以及旁边虽然只有命桥境,但却拜师在杨丘夕门下的云泽,就让蒂娜根本不敢再开口提出一些过分要求。 但最重要的还是语言不通,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泫然欲泣。 小狐狸眼角瞥见,略作沉思之后,便回头望了一眼席秋阳所在的方向。只是当小狐狸回头看去的时候,却发现席秋阳早就已经没了踪影,大抵能够猜到其去向的小狐狸,也就不再过多理会,转而重新趴卧下来,对着水面继续出神发呆。 ... 古代妖城,腥光乱窜。 席秋阳顶着迎面而来的寒流罡风,一路踏空而行,去而复还,重新出现在大墓上空。只是低头看去之时,那条被古代大妖一剑劈出的巨大沟壑之中,已经阴雾缭绕,变成了一副森然狰狞的模样。尤其那具悬在古代妖城妖殿门前巨大石柱上的尸体,一颗眼球绽放出万丈腥光,就让整座天穹都被染成了一副滴血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怖瘆人。 席秋阳目光扫过古代妖城,没有见到什么较之先前有所不同的地方,便在略微迟疑之后,身形缓缓下降,低头看向那座用以看守古代妖城的大墓。 镇墓兽依然矗立在原地,稳如磐石,不曾有过分毫变化。而更在镇墓兽之后的那座老藤台,也是一如既往安安稳稳留在原地,只是此间再看,那座老藤台的根部所在之处,已经凭空多出了一道十分明显的伤口,深入半寸有余,周遭浮现出龟裂痕迹,而伤口之中也分明带有一点残存的灼烫气息,源自于那位名叫罗德里克的海外人手中的龙枪。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席秋阳眯起眼睛,目光扫过老藤台后方的棺椁,灵翠长明玉虽然还在,但却已经不见棺中女子的踪迹。 阴雾森森,悄然流动。 不知何时,原本周遭空无一物的老藤台上,忽然多出了一条鳞片紧密漆黑的大蛇,碗口粗细,身躯缠绕在老藤台上,脖颈下挂,昂起头颅,冲着远在高空之上的席秋阳吐着蛇信,嘶嘶有声,像是在警告席秋阳,不许靠近。 而自始至终,席秋阳都不曾发现这条黑蛇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老藤台下方便是古代妖城一角,但却看不出老藤台的跟脚究竟是什么。 席秋阳不敢莽撞,略有些忌惮,已经大致知晓这座古代妖城和妖城上方的大墓,在他们逃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不再继续多做停留,以免那位已经活了过来的女子在察觉之后,会忽然杀出这座古代妖城,平添繁琐。 只是方才退出不足百丈,席秋阳就忽然在眼角处瞥见了两具尸体,一前一后,相隔不过十数丈左右的距离,分明是先后毙命于此间。尤其那位名为罗德里克的老人,就连手中龙枪都已经被恶气污染,整体腐朽成破破烂烂锈迹斑斑的模样,全身金光灿灿的盔甲,已经大半碎裂,尤其心窝处一个碗口大小前后通透的窟窿还在流淌黑血,所有内脏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胸腹之中空空荡荡的躯壳骨架,极有可能就是那条缠绕在老藤台上的黑蛇所为。 而另一边,则是那位名为莉娜的海外姑娘。 与罗德里克死状相仿。 饶是席秋阳,也觉得一阵脊背生寒,暗叹于那条黑蛇的手段着实残忍,定要将人脏腑掏空,以至于就连那位名为罗德里克的老人,都不幸惨死与此间。 并且还是已经远远脱离了阴雾笼罩的范围。 风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席秋阳浑身毛发耸立,下意识抬起左手向着身后拍出一片阴阳神光的匹练,跟着便就听闻轰鸣一声,气浪滚滚,四面席卷而出,将整座大地都凭空削去了一丈有余,只在席秋阳身后才勉强保留住一片高地。而在对过,那条本该缠绕在老藤台上的黑蛇,则是身躯盘绕在一棵通体焦黑仿佛受过雷劈一般的枯树上,身体下挂,口中蛇信吞吐不定,嘶嘶有声,遍体细密鳞片坚固无比,泛着黝黑犹如金属一般的光泽,一双竖瞳,杀机阴森,凶残险恶。 席秋阳左手五指轻轻弯曲,舒展,再弯曲,再舒展。 因为碰撞导致的麻痛感,方才终于散去了一些。 饶是席秋阳,也不免暗自庆幸自己动用的是左手,而并非以化生泥捏成的右手,毕竟相较于左手而言,这并非真正血肉的右手,无论是在实力还是强度上,都要远远弱于自己的左臂。而一旦被这黑蛇有机可趁,席秋阳也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转身离开。 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席秋阳眼神微沉,脚下缓缓浮空,周身也开始浮现出自身异象。先是白雾蒸腾,随后烟霞散彩,以日月摇光之下显现出千川飘渺,万河奔腾之象。千川飘渺,远山凝翠叠青螺,万河奔腾,九曲长河万里沙。千株老柏扎根生长,万节修篁耸入高天。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奇花布锦绽放霞辉万丈,瑶草喷香摇晃水雾袅袅。仙鹤长唳鸣声高亢,凤凰翱翔扶摇九天。仙鹤长唳,辉金耀碧满湖间,凤凰翱翔,百鸟展翅紧相随。真真是仙域临凡,假假是谪仙出尘。 八百里仙域浩渺,谪仙人俯瞰人间。 下挂在焦黑树枝上的黑蛇,嘶声忽然变得格外刺耳。 许是察觉到席秋阳不太容易对付,虽然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但却远远强于先前去而复返的几人,黑蛇竖瞳扩张收缩,只略作迟疑,便立刻转身游下焦黑枯树,消失在一座斜坡背后。 席秋阳依然不敢存有分毫大意,身形缓缓倒退,直至退出了百里之外,方才终于收敛了周身异象,转身迅速离开。 古代妖城中。 龙首被斩之处,那位古代侍女依然娴静坐于崖岸之上,一双玉足,轻轻落入浩荡奔腾于斩龙沟壑的龙血之中,像是喜欢玩水的谁家姑娘,一边轻声温柔哼唱着悠悠然的曲儿,一边抬起脚掌,望着色泽沉重的恶气龙血,由自脚尖缓缓滴落。 白皙脚腕上,两只金环轻轻作响。 古代侍女浅笑嫣然,身旁忽然浮现出一团黑雾,继而凝练化作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蛇,格外亲昵顺着古代侍女纤细的手臂一路攀附其上,随后缠绕在侍女腰身,继续向下,直至靠近了侍女脚腕之处,才终于不声不响无声无息重新变作一只金色圆环,套在这位古代侍女的脚腕上。 温柔哼唱的小曲儿忽然一顿,继而响起一声温柔的笑声。 古代侍女收回湿漉漉沾满了恶气龙血的脚掌,嘿咻一声,双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然后抬起臻首望向席秋阳离开的方向,浅笑莹莹,顾盼流兮,许久才终于收回目光,开始动手轻解罗裳,直至不着寸缕之后,方才终于弯腰拾起三只金色圆环,压住了自身衣物,随后便来到崖岸边缘,动作轻柔,一跃跳入了斩龙渊中奔腾浩荡的恶气龙血,血花四溅,却又很快就被后续而至的血浪,连同古代侍女一起吞没下去。 一条血河,以古代妖城斩龙之处作为源头,崩腾浩荡流淌出去,蜿蜒于群山之间,圈地为王。 而在血流之中,胴、体白皙的古代侍女,则是犹似一尾白鲤,欢快游弋,随波逐流。 ... 已经出神发呆了许久的云泽,忽然皱起眉头,苦苦思索了半晌之后,似乎仍是不能想到其中答案究竟如何,便转头向着小狐狸问道: “咱们究竟是人,还是鬼?” 不知云泽如何就会忽然想出这个问题的小狐狸,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碍于不太愿意让更多人知晓它并非凡兽的真相,便不曾开口回答,只是眼神变得格外古怪。 云泽抿了抿嘴巴,不曾介意这些,愁眉不展,继续开口说道: “我是说,如果咱们其实不是人,或者说,咱们其实不是活物,而是已经死了,但却依然不自知,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还活着,所以才会将咱们如今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定义为阳间,将咱们如今的状态定义为活着,而一旦脱离了这个状态,就定义为死亡,而死后的去处,则是定义为阴间。” “可如果咱们死了之后,也依然以为自己还活着呢?毕竟就只是换了一个不同的地方继续存在,也换了一个不同的世界继续存在,但其他的所有一切都没有发生太多改变。就像我如果不幸身死,会不会就是去往阴间出生?而在阴间死了之后,又会不会在阳间出生?然后就自以为自己所处的状态就是活着,而将一种与之相悖的存在状态当作阴鬼邪祟。所以,会不会其实我们都是阴鬼邪祟,这个世界其实也该是阴间才对,而那些阴鬼邪祟理应所在的世界才是阳间,它们才是真正活着的生灵?那么,它们会不会认为自己才是活着的生灵,它们存在的世界才是真正的阳间,而将我们当做阴鬼邪祟,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当做阴间?” “而如果阴阳两间的定义可以如此模糊,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当做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本就存在的?它们是不是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死,所有的一切事和物,都将会在我死去的那天就彻底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云泽一口气说了很多。 但只有最后的那个问题,才是直指内心本我真我。 小狐狸没太听明白,却也已经大概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只是不曾开口回答罢了。 本我真我究竟是何种模样,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而在说过之后,云泽就直接沉默下来,似乎也没有想过能够从小狐狸那里得到问题的答案,只是继续对着湖面出神发呆。 同样听得清楚的负剑少年,神情古怪。 听不懂这些话的海外姑娘,满脸狐疑。 直至许久之后,似乎已经有了问题答案的云泽,才终于格外轻松地吐了一口浊气出来,然后便在轻轻咧嘴一笑之后,就直接起身去往之前遇到了那位海外姑娘的山上空地,继续练拳练剑,砥砺自身心性心境。 天地之间有清风,不远万里,吹过千山万水而来。 脚步轻快。 第164章 白衣见白衣 白先生背负双手,站在极北之地最边缘的一座冰山上,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滚滚寒流大浪在深邃峡谷之中浩荡奔腾,夹杂着许多破碎的冰块与终年不化的积雪,轰鸣阵阵,如同滚滚闷雷。只是大浪奔腾的巨大声响,却并不影响白先生耳闻天下事,便安然听着被寒风带来的声音,许久才终于笑吟吟轻轻点头。 “作茧自缚又自破,还真是凶险。” 顿了顿,白先生有意转而望向东海之中,尽管眼力有所不及,不能见到那座山上那位老人如今的模样,但由自东海吹来的海风,却带来了一道格外清脆的响声。 像是一盏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的声音。 白先生嘴角笑意更浓,有些幸灾乐祸。毕竟云泽这番发问本我真我的劫难,说到底还是自找的,与小狐狸最初的本意相去甚远,但最终也是安然度过,并且还在发问本我真我之后,得到了一个着实有些出人意料的答案。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答案太过出人意料,就叫对那位谋划已久的老人带来相当程度的麻烦。 但白先生也同样知晓,那位老人不会如此轻易就善罢甘休。 无论摔杯泄愤,还是拍案而起,都只是老人心头一时之间的气愤罢了,可能是在气愤云泽怎么就会忽然想到一个这样的答案出来,也可能是在气愤小狐狸实在是画蛇添足,才会导致云泽作茧自缚,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就忽然陷入了发问本我真我的凶险之中,并且还在最终度过之时,得到了一个这样的答案。但无论老人究竟是在气愤什么,都并不影响道心坚定的老人迅速冷静下来,然后重新修改自己早已经营了无数年的计划,以便在计划的最后一步,一定要暴露出自己最初的目的与全部的计划时,不会导致云泽心性崩碎,心湖坍塌,从而彻彻底底一蹶不振,沦为一介凡夫俗子,无法担当“大任”。 对于那位老人,白先生并不如何待见,哪怕白先生寿元长久,已经见过很多事,也已经听过很多事,可无论人间何种事,人间何种人,都比不了老人的心肠毒辣,比不了老人的寡情薄意。 而也正是因此,白先生才会有些幸灾乐祸。 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白先生绝对不会多说哪怕只是一个字。 这是天道允许白先生能够耳闻天下事,特意制定出来的规矩。 仅仅只是用来限制白先生独自一人。 倘若敢有分毫逾越,便耳聋眼瞎,心湖激震,不仅仅只是在于身体的伤害,更会导致白先生一身修为境界跌落谷底,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是那位当今世上唯一一位能被冠以绝世之称的大妖。 所以,白先生能且仅能做到的,就只是在心中暗自对于当局者迷的云泽,报以些许怜悯罢了。 白先生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位少年。 少年模样最多不过八九岁,剑眉星目,肤色白皙,眼眸之中精光锐利闪烁,让人根本瞧不出少年本该有的几分青涩稚气。而其身形浮空,双腿盘起,双臂下垂手掌把着脚腕,目光同样学着白先生一般,望向东海方向,只是当少年见到目力所及之处,并没有任何异样古怪之后,便只能十分无奈地抿了抿嘴巴,随后轻轻一叹。 少年很清楚,白先生肯定是听到了什么,而并非看到了什么。但越是如此,少年就越是不能开口询问,因为白先生受限于天道规矩,若非看到,而只是听到,便无论听到的究竟是什么,哪怕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就像谁家养的老狗终于寿终正寝了,或是谁家养的母猪终于下崽了,都是不能开口与人言说的。 天道将死,而并非已死。 规矩还在,束缚就还在。 少年实在有些好奇,这位被冠以绝世之称的白先生,究竟是如何能够忍得住,不将他耳中听到的那些有趣之事与人分享出来,更好奇这么多东西一直憋在自己心里,是不是忽然就会有一天,将脑子也彻底憋坏。 白先生忽然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 算是警告。 但少年却忽然哀嚎一声,伸手抱住脑袋就直接躺在半空中开始惨叫起来,好像白先生先前拍的那一下,当真是卯足了力气一般,让他疼得实在受不了,就一边撒泼打滚一边吵吵嚷嚷着,定要让罪魁祸首白先生赔钱才行,否则就会通过补天阁宣告天下人,说白先生堂堂一位能够耳闻天下事的绝世大妖,竟然会仗着修为本事手段高强无人可及,就欺负小孩儿,实在是罪大恶极,馨竹难书! 白先生脸膛黝黑,作势卯足了力气就要抬脚踹过去,吓得少年慌忙起身,身形一闪就到了十丈开外,满脸笑嘻嘻的谄媚模样。 “白先生不要动怒,就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如此。” 少年见到白先生收回脚掌,身形再一闪,就重新回到近前,依然是盘坐坐在离地五尺高处,勉强与身材高大的白先生保持平行。 白先生有些无奈,轻轻摇头。 “好歹你也是补天阁阁主,一代灵族大圣,若是被人知晓平日里的你就是这幅模样,就免不了要被人怀疑,补天阁是否真如传言中的那般,是最受大道偏颇的庞然物之一。” “白先生也会开玩笑了!” 少年咧嘴一笑,挑起一边的眉毛,洋洋得意。 “补天阁就是最受大道偏颇的庞然物之一,关于这点,根本无需任何怀疑。毕竟自我补天阁自从建立以来,就是全天下牵扯最广的庞然物之一,而从我补天阁中走出的强者,也历代以来都是天下最多,甚至就连当年的云温书,也是我补天阁众多弟子之一,与我补天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可分毫做不得假。便是本阁主再如何玩世不恭,再如何为老不尊,事实就摆在眼前,还真能有人质疑不成?” 白先生无言以对。 毕竟少年口中所言,并无分毫虚假。 只是难免会觉得有些心头发堵。 而眼见白先生脸色越发越差,少年也自知自己方才说得实在是太过不留情面了一些,便再度咧开嘴巴嘿嘿陪着笑脸,凑上前去伸手由上而下接连几次拂过白先生的脊背。 “消消气,消消气,方才是本阁主心直口快了,白先生莫要放在心上,不值当。” “去!” 白先生一挥大袖,将少年迫开,忽然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便重新叫来了躲远的少年。 “我有事要暂且离开几日,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多天,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走一趟问个明白才能行。但关于两界壁垒的事情,却也同样容不得分毫马虎大意,哪怕如今的两界壁垒看起来还算稳固,却也免不了那一边的那些‘人’,已经察觉到我就在此间一直盯着他们,所以才会有所收敛,不曾展露出全部的手段攻打壁垒。尤其近几日,那些‘人’是在没有显露出丝毫颓败迹象的情况下,就忽然消停了下来,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着实让人有些想不通其中关节所在。只是隔着两界壁垒,谁也看不到对面的情况,所以我才打算趁着这次机会,去将手中之事了结,之后就应该可以一直安心盯着两界壁垒,顺便在有必要的时候,借由你这补天阁,纠结天下大圣,在两级壁垒彻底崩塌之时,阻截那边那些‘人’为了返回人间,发动的最为猛烈的第一次冲击。但两界壁垒毕竟事关重大,并且另一边的忽然停歇,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我这趟离开之后,就需要有人暂时替我一直盯着两界壁垒,避免那边那些‘人’,当真藏了什么手段,忽然就破开了两界壁垒,让整个人间都猝不及防。” 顿了顿,白先生望着一脸不情不愿的少年,神色忽然变得格外严肃,伸手指向寒冰峡谷对过,屹立在一片冰雪平原上的雪山,语气也变得有些严厉,开口提醒道: “不要忘了,一旦两界壁垒彻底崩塌,被那些‘人’冲入人间,最先遭殃的,就是你这将整个极北之地都当作后山的补天阁。” 闻言之后,身为补天阁真正意义上名副其实阁主的少年,悻悻然皱了皱鼻子,然后格外不放在心上地将双手抱在脑后,随意开口道: “知道啦,本阁主会兢兢业业守在那座两界壁垒跟前不乱跑的!” 瞧见少年的模样,白先生满心无奈,轻轻摇头。 尽管白先生有把握能在五日之内,就远行返还,却也依然不太愿意相信少年真的能够忍受顾忌,兢兢业业守在那座两界壁垒的跟前不乱跑。毕竟少年心性如何,白先生再清楚不过,许是因为曾经还只是一株宝药时,只能始终扎根在无人之处安安静静独自修炼,便在终于得道成为一株造化圣药之后,就再也不甘于只能困守在一隅之地,开始四处乱蹿,甚至还曾多次自投罗网潜入过各家圣地,盗取了许多机缘宝物,并最终有幸化灵成为人形,开始隐瞒身份游历人间,靠着稳步修炼最终成为一位十分罕见的灵族大圣,更继任了这一代的补天阁阁主之位。只是少年在位十万年,迄今为止,也不曾真正操心过补天阁的各种事务,往往只是当一个甩手掌柜,隐姓埋名改头换脸四处游山玩水,甚至就连补天阁今年方才颁布的最新条例,从此往后只在各处学府之中收取补天阁弟子之事,也是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有了提议并且最终通过,只差身为补天阁阁主的少年盖章通过,即可对外颁布。却无奈于少年早先几年一直都在外界游山玩水,并且改名换姓改头换脸,就让补天阁也找寻不到,而直至今年入夏之时,少年才终于结束了这次游玩回到补天阁,看也不看就取出了印章丢给负责管事的长老,才终于有了这最新的条例对外颁布出来。 而若少年再要继续游玩几年,这份条例,就还需要再晚几年才能出现。 但也正是因此,白先生才会对少年一百个不放心。 便在略作迟疑之后,白先生才终于说了一句让少年十分不忿,甚至是胆大包天吵吵嚷嚷着要跟白先生一绝死战的话来: “我是想让你代为传话给你补天阁中的副阁主,请他来帮我看着两界壁垒的情况,但不是你,因为你根本不可能待得住。” 但这所谓的一绝死战,最终也就只是说说罢了。 白先生很快就离开了极北之地,而身为补天阁阁主的少年,也显然是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了解,虽然仍是有些愤愤不平,却也依然乖乖回去补天阁,找到了补天阁中担任着副阁主一职的另一位大圣,将白先生的话尽数带到,之后就再度改名换姓,改头换脸,在无数补天阁长老的严防死盯之下,也依然成功偷偷溜出了补天阁,继续游山玩水,潇洒人间。 ... 两日后。 北城以东,东海西北,青丘遗址。 早在多年以前就遭遇了灭顶之灾的青丘山,曾经的云蒸霞蔚与瑞彩纷呈就全都已经消失不见,而在如今还能够被勉强保留下来的,就只剩下一片残破的废墟。 自从青丘受难之后,天下人落井下石,尽管在当时的青丘狐一族已经不复往昔鼎盛,由自一座妖城之地,沦落到一流之中。可即便如此,在当时的青丘狐一族,也是一流之鼎盛,鲜少有人能够将其举族灭尽。只可惜火氏所在,毕竟是一鼎盛妖城,只需独一大圣,即可天将离火,将一切焚烧。 残破废墟之中,白先生独步而行。 四处都是残骸废墟,烈火焚烧的痕迹至今犹存,甚至更在青丘狐族遭遇了灭顶之灾后,无数人曾明里暗里到过此间,将青丘狐族所遗留的许多东西,无论珍贵与否,尽都雁过拔毛,扫荡一空。而曾为天下人付出了一族鼎盛之代价的青丘狐族,也本不该落到这幅境地才对。只叹人心不古,早已经遗忘了远古之后而至近古之前的混乱年代,究竟对他们这些“雀占鸠巢的外来者”,有着何等的恶意。而在如今,事实也已经证明,他们这些“外来者”之所以能够心安理得雀占鸠巢,之所以会遭受那许多恶意,实属活该,以至于就连白先生也觉得,人族也好,妖族也罢,倒不如真的就灭绝在那些年的黑暗与混乱之中,将这个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世界,还给原本的主人。 可终究是实力为王。 哪怕这片土地原本并不属于他们,但在如今,也已经成了他们的所属之物。 白先生深深一叹。 极目远眺之后,白先生最后一步踏出,来到云端,脚下浮现出岁月长河的踪迹,横亘于苍穹之上,飘飘渺渺虚虚幻幻,安然静谧缓缓流淌。 白先生穷尽目力之极,回首遥望,望穿三千丈岁月变迁,时光荏苒,望遍十万年沧海桑田。 直至眼角溢血,疼痛难忍,白先生才终于收起了神通,不动声色伸手抹去眼角血迹,重新落在这座已经较之往常,实在是有些破落不堪的青丘山。许是因为火氏手段残忍,许是因为山水气运都被焚烧殆尽,便哪怕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青丘山也依然维持着一副千里荒凉,寸草不生的惨淡景象。 白先生以脚掌丈量土地,缓步下山。 直至最后一步踏在山下千里开外的某处荒野,见到了面前九曲古黄河浩浩荡荡流淌而过,白先生才终于停下了脚步,然后走上前去,站在古黄河岸边,伸手曲起两根手指略微高出些许,作叩门状,轻轻敲打河面上空。 咚咚! 轻轻两声,却压下了河水浩荡之声,一路向着河底而去,更在接触到了河底之后,也依然没有丝毫削减,继续向下。 直至地下不知多少里深... 许久。 咚咚! 轻轻两声,同样压下了河水浩荡奔腾的声响,由自地下传来。 白先生松了口气,尽管这位十万年前的绝世大妖,已经因为如今青丘狐族的遭遇,对天下人彻底失望,可却依然愿意与他说话,就无疑会是最好的消息。而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会失望而归的白先生,则是在松了一口气之后,破天荒地难掩激动之色,当即在原地盘坐下来,以强横浑厚的神识,悄然向着要比古黄河河底更深不知多少里的地方缓缓探去,不敢有分毫莽撞,生怕会因为一时不慎,触怒了那位曾为天下人付出了麾下一整座妖城的绝世前辈。 直至在黝黑景象中,隐约察觉到一缕神识牵引,白先生面上激动之色便更甚先前,顺从神识牵引,一路延伸下去,直至神识所见之中,终于重见光明,白先生才终于见到了那位神情冷冽,正斜卧于一株枝杈横分老桃树上的青丘老祖。 一如既往的,这位青丘老祖白衣胜雪,衣怀敞开,一手揣入怀中随意抓挠,只是另一手却手持一截丈许来长,略有些弧度的纤细竹竿。竹竿青翠欲滴,看不出何等玄妙,也似只是一根十分新鲜的竹竿罢了,却在轻轻晃动时,有蝉鸣声相伴。 白先生以神识化形,同样一袭白衣,不带分毫杂色,而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努力平静下来之后,这位当世唯一的绝世大妖,便规规矩矩毕恭毕敬行了一个晚辈礼节。 “后辈白泽,见过青丘老祖。” 闻言如此,那位白衣胜雪的青丘老祖,忽然嗤笑一声,眼神如冷电激射,俯视一般,紧紧盯着当代绝世白先生。 “你可知,若非本座允许,天下无人可穿白衣?” 竹竿轻轻一震。 蝉鸣声噪耳欲聋! ... 第165章 红尘滚滚 数日后。 化龙湖一湖粘稠湖水,终于被吞噬一空,以至于就连原本浮在水面上方的金色水雾,也都被顾绯衣全部吞入腹中,丝毫不剩。只是尽管如此,对于顾绯衣体内那条大龙脉的伤势而言,这些因为走江石成熟而溢出的龙气,实在是有些杯水车薪,哪怕是在顾绯衣自己眼中所见,那条大龙脉也只是较之先前多了一些皮肉相连,也多了一丝近乎微不可察的生机罢了,却依然没有丝毫复苏的迹象。尤其更早之前,与那位负剑少年的一战之中,顾绯衣还强行摄取了龙气用以对敌,就更加损伤龙尸根基,导致想要恢复这条大龙脉伤势所需要的龙气更加庞大。 但于此事,顾绯衣却并不曾介怀。 张口吞下了最后一缕龙气之后,顾绯衣安静了数息之久才终于睁开双眼,眸光灿灿一闪而逝,而其周身气机之间也已经隐隐多出了一些独属于龙气的威严伴随,只是十分微弱罢了,甚至还不足以凭借这些龙气威严震慑一些寻常鼠蚁蛇虫。可即便如此,对于顾绯衣而言,最大的好处还是大龙脉仍是可以有机会恢复,而并非一直保持着死气沉沉的模样,只能一次又一次强行摄取其中龙气,最终导致大龙脉彻底枯竭。 而这条强行代替了顾绯衣生机底蕴的大龙脉一旦枯竭,又会对顾绯衣本身造成什么影响,也就不言而喻。 云泽第一时间赶去湖中,小狐狸与负剑少年和海外姑娘,随后而至。 潜心于吞噬这一湖龙气的顾绯衣,对于外界之事所知甚少,在见到那位负剑少年依然没有离去之时,便多多少少有些意外,更在随后见到那位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时,就更在心中多了一些困惑不解。 尽管几人之间的沟通着实有些费力,但那位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却也多多少少能够说出一些本土的雅言出来,便在后续负剑少年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中,大概明白了这位海外姑娘的遭遇,是因为她那位名为莉娜的姐姐不甘心白跑一趟,就在逃离了古代大妖一剑之威后,并未离开太远,并在隔了几日之后去而复返,试图带走那座老藤台。却不曾想,那位原本只在棺中靠着灵翠长明玉才能尸身不朽的古代侍女,竟然已经活了过来,并且还能驱使一条十分古怪的黑蛇,甚至就连那位名叫罗德里克的海外圣人也不是黑蛇对手,只能狼狈逃窜,却最终是在逃窜过程中,因为一时松懈,没能想到黑蛇竟然可以离开恶气笼罩范围,罗德里克就被一击毙命,而身为姐姐的莉娜也为了掩护她逃离,不幸丧命在黑蛇口中。 一行三人,最终只剩蒂娜一人苟且存活了下来,却又因为修为境界有限,无法横渡虚无,并且手头拮据,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可以独自返回海外家族,就只能一直在此间逗留,以望能够在顾绯衣潜修结束之后,去往开阳圣地寻求帮助。 而在闻言之后,顾绯衣则是多多少少有些迟疑。 毕竟她如今模样究竟是人是鬼,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而一旦回去开阳圣地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就更不知晓。尤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虽然不曾与人言说,可顾绯衣却很清楚自己在开阳圣地之中究竟处于何种非议之中,又有哪些人早就在明里暗里连连作祟,以求能够拉她下马。而如今自己又忽然遭逢这般异变,那些早就看她不顺眼的一些长老太上,就必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借题发挥,以求能够趁此机会达到自己早就已经不再加以掩饰的阴险目的。 只是那位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苦苦哀求,再加上如今几人都是手头有限,根本凑不出足够让这位海外姑娘回家的钱,而有限的一些可以拿出来换钱的东西,也都是相当贵重,轻易无法舍弃也就罢了,一旦暴露于人前,就还有可能会给这位海外姑娘招来杀身之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便到最后,顾绯衣也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将她弃之于不顾,只能一并带上,只待回去开阳圣地之后,尽量让那开阳圣主念在师徒一场的份儿上,答应将这位海外姑娘送出本土。 再度启程之后,因为无法再回桃源村,就暂时没有去处只能四海为家的负剑少年,也选择一并跟上。 对于负剑少年的同行,因为小狐狸束音成线的解释,顾绯衣没有多说任何话,只是在得知负剑少年如今方才十五岁,得到过了年才有十六岁一事之后,就显得格外沉默。但对于顾绯衣而言,是与云泽截然不同,根本算不上一场关于心性心境的历练,毕竟顾绯衣本就立志敢于天下先,就哪怕在此时此刻稍弱于人,也并不会对其后续的修行进境造成任何阻碍,反而只会让这位敢于天下先的开阳麟女,越发不甘于落后,从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道心依旧无比稳固的同时,修为境界还未更进一步迅猛提升。 而在十分凶险度过了一场关于心性心境的历练之后,云泽则是显得有些春风得意。以至于就连翻山越岭的脚步,都相较于过往时候,变得更加轻快了许多。 顾绯衣有些察觉,但却未曾多问,毕竟越是春风得意,就越是证明云泽原本千疮百孔的心性心境变得越发稳固了下来,不会再因为心性心境的漏洞,就对自己日后的修行进境造成更多艰难险阻。尤其日后一旦开始面临入圣瓶颈,心性心境越是稳固,就越是能够轻易踏出那一步,至少顾绯衣是不希望云泽会因为自己的心性心境,就导致其修为境界最终受困于炼虚合道大能境,直至寿元耗尽,也始终不能成功步入圣道之中。 就像在此之前的时候一样,云泽虽然修行的天赋不错,但在心性心境的方面,却实在算得上是一处最大的短板。 能够如此春风得意,挺好。 ... 又两日。 秦川百万年,道路艰险难走,若非足以踏空而行,就免不了需要接连不断地翻山越岭。但所谓踏空而行,并非一旦可以做到这般,就能毫无顾忌,毕竟踏空而行所需要耗费的体力与气力,并非寻常徒步而行就能比及,便虽说踏空而行要更加方便许多,但很多方才不如炼精化炁境的修士,以及炼炁化神境的修士,都很少愿意在远行途中选择一直踏空而行,只在有所必要时,才会借助方便之利,翻越一些不太容易翻越的高山峻岭。 而在途径太白巅附近时,负剑少年则是多多少少有些怅然,但却只字未说,只是安安静静取了一只枯黄颜色的酒葫芦出来,默不作声一口接着一口闷头喝酒。 有些好奇的海外姑娘,似乎是觉得这位负剑少年要远比云泽与顾绯衣更容易说话,再加上本就是极其乐观的性子,短短几日时间,就将先前遭遇带来的凄凉苦楚全部抛之脑后,更笑吟吟用一副天生妩媚的模样,跟负剑少年讨要了一葫芦少年自家特产的土窑烧酒。 虽然不善言辞,但却十分大方的负剑少年,一次性拿出了很多枯黄颜色的酒葫芦,大大小小不一而足,不仅送了那位海外姑娘几葫芦,更送了云泽与顾绯衣数量等同的土窑烧酒。只是酒水虽然甘冽,带有黄土芳草的清香,很容易就能入口,却也因为土窑窖藏的方式,导致酒性燥烈,便方才只喝了小半葫芦,这位并不知晓酒性燥烈的海外姑娘,就已经满脸酡红,头脑晕乎乎格外大胆地揽住了满脸愕然的负剑少年,面孔凑近吐着酒气,高耸的胸脯在他身上有意无意蹭了几次,就让从没经历过这番阵仗的负剑少年满脸通红。可那位海外姑娘却像是诡计得逞了一半嘿嘿笑着将少年推开,然后就一边举着酒葫芦,一边嘴里嚷嚷着几人听不懂的话,走路也摇摇晃晃踉踉跄跄,显然是已经醉得不行了。 出于无奈,就只能在深山野林之间寻了一片空地,暂且安歇下来,等待那位海外姑娘醒了酒,再继续赶路。 围绕着篝火,众人环坐,只有云泽在旁边另起炉灶,担任起了做饭炒菜的义务,锅碗瓢盆小火炉,一应俱全。尽管早已见过很多次,可顾绯衣却也依然忍不住觉得古怪,想不通为何云泽出门远行,竟然还会带上这些东西,并且每次做饭炒菜也总能变着花样地来,就越发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只有负剑少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甚至还在云泽手里的碗筷菜碟不太够用的时候,直接由自气府之中,拿出了一些自己出门时带上的碗筷菜碟。 越是没出过远门的人,就越是担心会在外面饿肚子? 顾绯衣有些话想说,却也未曾真的说出口来,毕竟云泽与那名为项威的负剑少年,只是在出门远行的方面经验实在是有些欠缺罢了,会准备得如此充足,就并不值得太过意外。更何况云泽的手艺确实不错,许是因为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能自力更生,才会练就这般手艺,甚至做出来的饭菜比起一些酒楼客栈里的伙夫还要强出很多,就让顾绯衣更加无话可说。只是顾绯衣却并不知晓,无论云泽也或负剑少年,都是借由气府之广阔,就准备了相当数量的食物,足够一行几人很多年吃喝不愁。 若非如此,负剑少年也不会如此大方,将从此以后就很难还能继续酿造出这种味道的土窑烧酒,随随便便就分给众人。 而在等待饭菜齐备的闲暇时间,顾绯衣则是看了一眼已经躺在一旁彻底醉生梦死不知身在人间的海外姑娘,又瞧了瞧因为这位海外姑娘先前的胆大妄为,就依然满脸通红的负剑少年,似乎是觉得有些必要解释一下,便难得主动开口道: “海外人大多性情奔放,这并不代表着什么,可能只是觉得你这个人比较好说话,又或是觉得你比较容易亲近,所以她才会有先前那般举动。虽然我是不曾去过海外,但也多多少少接触过一些海外人,这种事在她们而言,就只是很正常的一些小事罢了,你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顿了顿,顾绯衣才继续开口说道: “如果你真的以为是自己占了她的便宜,一定要对她负责,就反而会给她带来很多麻烦。当然,一夜鱼水之欢什么的,于她而言可能算不了什么,甚至对于很多海外姑娘而言,这种事都是常有的,并且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是这些海外姑娘主动靠近,心甘情愿自投罗网。但所谓的一夜鱼水之欢,也就只是一夜罢了,一旦过了这一夜,两人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牵扯关联,可以不必互相知晓对方的姓名,也不必互相知晓对方的出身来历,大抵等同于一晌贪欢。” 闻言之后,负剑少年有些难以置信。 但顾绯衣却根本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从头到尾,就只是为了说明一下具体的情况,以免少年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反而误了自己的修行。而一旦如此,少年就必然会一蹶不振,以至于会在心性心境的方面,留下难以弥补的创伤,也同样也会让顾绯衣少了一个在修行道路上的,足够强大的对手。 顾绯衣并不希望见到这样的结果。 尽管这种做法在当世之中的很多人眼中看来,都会觉得实在有些愚不可及,可这就是顾绯衣道心稳固的关键所在——堂堂正正以实力击溃所有对手,而不会依靠任何下作手段。 至于那名为项威的负剑少年,又是否能够因此顺利度过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对于心性心境方面的历练,就只在少年的一念之间。 红尘滚滚,总会在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忽然就无约而至。 负剑少年转头望向那位睡姿并不如何雅观的海外姑娘,许是因为喝醉了睡觉不太舒服的缘故,就总会哼哼唧唧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梦话,又对着自己身上新换的内衬盔甲拉拉扯扯,尽管不曾暴露出什么,但高耸胸脯的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却依然波澜壮阔。 负剑少年很自觉地挪开了目光。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少年面红耳赤,口中小声念叨着父母的教诲,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之后,便立刻起身离开,去到云泽那边帮忙打下手,尽可能远离那位哪怕是在睡梦中,也实在过于奔放的海外姑娘。 次日。 一行几人,重新启程。 格外平静走过了几处山水之后,云泽几人也曾在路上遇到过一些往来于南北两城的行脚商人,互不打扰,相错而过。只是这种情况,却在随着几人的路线逐渐偏离了南北两城之间约定成俗的官道之后,就越发变得少见了起来,毕竟秦川百万山,实在是太过辽阔,而一旦开始偏离那些约定成俗的路线,深处荒山野林之间,就不太可能再见人烟,更不可能出现相对而言还算平坦的道路。以至于到了今日,就连翻山越岭都已经变得需要有人走在最前方负责开路才行。 而在翻过一座山后,云泽几人,却是忽然脚步一顿。 山南山北,全然就是两幅景象。 山北阴面,固然因为已经到了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就变得草木凋零,呈现出一片枯败之象,却也远远不及山南阳面满地黑霜,所有生机荡然无存的景象。尤其是在山脚下,一条流淌着猩红鲜血的蜿蜒河流,就从此间缓缓流淌经过。河流究竟发源于何处,无人可知,但河水所过之处,却分明裹挟着十分浓重的惨淡恶气,似乎就是以这条流淌着猩红鲜血的河流作为界限,蜿蜒长河这一边,尚且属于天高海阔人间之地,而在蜿蜒长河的另一边,却就已经到了狰狞恶土之中。 惨淡恶气,不会因为有蜿蜒长河作为界限,就规规矩矩固守在血河另一边,不有分毫逾越之举。 而也正是因此,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云泽几人就很快退回了山北阴面,尤其那位海外姑娘,脸色变得奇差无比,甚至就连表情都逐渐变得有些狰狞扭曲,更在后来忽然就尖叫了一声,抱着脑袋直接蹲在地上,埋首于膝盖之间,嘴里带着哭腔咿咿呀呀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似乎是想到了罗德里克与姐姐蒂娜的凄惨死状,痛苦无比。 负剑少年眉关紧皱,似乎有心想要上前安慰,却最终还是抿了抿嘴巴,深深一叹。 顾绯衣眸光内敛,未曾多言。 而云泽则是已经不声不响重新返回了山顶之处,极目远眺,望着蜿蜒流淌,似乎是刻意在这秦川百万山中圈出了一个范围作为恶土领地的血河,眉关紧蹙。 直至眼角忽然瞥见了血河之中分明存在的一个活人身影... 云泽瞳孔立刻扩张,只瞥见了短短瞬间,就已经脖颈僵硬,满身冷汗。 第166章 灵族大圣 血河蜿蜒过群山峻岭,静谧流淌,作为界限,圈出了囊括上百座山峰在内的庞大地界,任凭由自古代妖城之中逸散而出的恶气随意侵蚀,以黑霜蔓延的方式,吞噬一切万物。 草木凋零,虫蛇鼠蚁死尽,生机荡然无存。 惨淡恶气由自那具被锁链拴住了脖颈,挂在高耸而立石柱顶端的尸体之中蔓延而出,眼球绽放出腥光万丈,并且能够随同惨淡恶气一起逐渐蔓延,上映天穹化出滴血之变,下通幽、户以作无门之象。百座山峰地界之内,生人勿进,唯鬼昌隆,而也只有那由自棺椁之中复苏而来的古代侍女,才可以百无禁忌,乃甚于随意畅游在这条发源自古代妖城深处,龙脉被斩之处的血河之中,宛如一尾白色鲤鱼,悠然悠然。 女子妙龄,忽然潜入水中,随波逐流。 最终来到云泽所在这座山的山脚下,然后带起哗啦一声,半个身子浮出水面,遍体上下不着寸缕,胸前饱满山丘毕露无遗。可即便如此,女子也不曾有过任何掩饰,大大方方立于水面之中,仰头望向云泽所在的方向。 妙龄女子天生一双桃花眼,娇媚可人,唇红齿白,浅笑嫣然。 只是白皙皮肤上满淋鲜血的模样,着实坏了此间所有风情。 云泽瞳孔扩张收缩,好不容易才终于勉强冷静下来,下意识屏住呼吸,与那女子紧张对视,同时脚下悄无声息小心翼翼挪动步伐,向着后方退去,以期可以躲在山顶北面,尽快带着其他人绕路而行。 妙龄女子就只是抬头望着,对于云泽小心谨慎的后退,不曾有过分毫阻拦之意。 直至云泽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消失在山顶界线,只剩一双眼睛,还在死死盯着那位妙龄女子。 但这位由自棺椁之中苏醒而来的妙龄女子,却是忽然神情一变,猛地转身望向河流北边上游的方向。就在十里开外之处,一位文弱书生也似不曾见到河流之中流淌的并非寻常河水,而是恶气斩了龙脉龙首之后流淌的龙血,兀自在岸边蹲下身来,伸手掬起一捧龙血就要拍在脸上。 妙龄女子眯起眼眸,自然知晓这处龙血长河并未存有任何障眼法,便无论修士也或凡人,肉眼之中能够见到的,就是切切实实一条血河而已。可那位貌似文弱的书生,却依然若无所觉,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蹲在河边,弯腰掬起了一捧龙血河水,就着实会让妙龄女子觉得古怪。尤其是在见到那文弱书生,在掬起一捧龙血河水之后,并未真的拍在脸上用来洗去满脸风尘,而是眯着眼睛开始对着双手并拢掬起的河水细细查看,就更让妙龄女子严阵以待。 文弱书生看了许久,忽然摇头轻叹一声,并拢的双手十指摊开,任由掌中龙血河水流淌殆尽,随后站起身来甩了甩手,满脸可惜之色。再之后,文弱书生就忽然转而看向这位妙龄女子,嘴角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更在眼眸之中,隐隐有神光流淌。 妙龄女子身躯忽然紧绷,如临大敌,立刻身形下潜重新回到龙血河水之中,随波逐流而下,速度奇快无比,只在转眼之间,就已经重新回到这条龙血河的发源之处,再一跃上岸,将衣物重新穿戴整齐,手中三只金色圆环浮于掌心之上,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声震八百里,整座被惨淡恶气以黑霜覆盖的恶土之中,都开始回荡这三只金色圆环相互碰撞的声响。 文弱书生挑起眉头,面上露出一丝轻佻之色,将双手抱于脑后,吹了一个格外嘹亮的呼哨。 呼哨声瞬间就压过了那三只金色圆环相互碰撞的声响。 妙龄女子遭受牵连,俏脸雪白,嘴角溢血,掌心之上原本轻轻浮动的三只金色圆环,也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忽然就气机一散,倒飞而出,落地之后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乱滚,以至于其中一只圆环,只差些许就要坠入斩龙渊中,平躺于悬崖边缘,摇摇晃晃,只怕稍稍一阵轻风吹来,就会落入其中。 妙龄女子神情急变,立刻冲上前去,小心翼翼重新拾起圆环。 女子虽然貌似生灵,但却并非真正的生灵,而是青丘老祖临死之前,以某种逆天而为的邪门秘法将其灵魄打散重组,封于体内,方才能够使其在灵翠长明玉的光华照耀之下,保持尸身历经十万年岁月流淌,也不曾有过分毫腐败之象,更能够在接触到足够数量的活人生机之后,就重新复苏过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女子就是重新活了一世,毕竟青丘老祖这般逆天而为的邪门秘法,是因为见过了一位最终功败垂成的屍解仙,从而通过屍解仙之法,推断出来似乎可行的某种长存之术,只是因为这种长存之术是与天道之法相违背,才会一直以来都被青丘老祖敝帚自珍,从不曾对人使用,更不曾对自己使用。而在当初,青丘老祖不惜舍弃一城百姓,也要“暂且”镇死那位“原人”大圣之后,因为实在担心后辈之人会忽然发现这座古代妖城,导致大量修士进入此间,最终会以活人生机导致那位只是“暂时”被镇死的“原人”大圣重新复苏,才会迫于无奈留下了包括那座老藤台与一对镇墓兽在内的百般布置,更将女子炼成这种并非寻常意义上所说的屍解仙,以期这座本该深埋在地底深处不见天日的古代妖城,在重新现世之后,女子能够最先复苏,以不畏恶气、不死圣人之躯,震慑后辈不知天高地厚之人,避免那位只是“暂时”被镇死的“原人”会重新复苏,再次造下无数馨竹难书的滔天之恶。 而之所以会是这位生前只有圣人境的妙龄女子,则是因为当时的青丘老祖已经别无选择。 倾尽一城之力,才终于“暂时”镇死了那位“原人”大圣,而当时的青丘老祖也已经因为那位“原人”大圣的临死反扑,即将魂飞魄散,最多最多也就只能勉强依附于手中的两件王道圣器,勉强留下两缕残魂,用以在必要之时出手相助,而无法将自己炼成屍解仙,更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另外寻找愿意为此献身的大圣。因而,当时的青丘老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这位心甘情愿被独自关押在无尽黑暗之中的身边侍女,以那般逆天而行的邪门秘法,将其炼成屍解仙。 也正因此,这位生前只是圣人境的妙龄女子,在大部分的方面而言,其实就只能算是死人罢了。而也正是因此,本就体内恶气充盈的女子,才能在恶气龙血之中随意畅游。 但那三只金色圆环,却只是青丘老祖专程为女子留下,用以阻拦后辈之中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进入这座古代妖城的法宝罢了。 一旦沾染了恶气龙血,被污染了法宝灵性,腐坏了法宝根基,哪怕只是其中一只落得如此境地,也会导致另外两只与其气机相连的金色圆环,彻底失去所有灵性,沦为寻常凡物。尤其恶气龙血经过十万年沉淀,凶煞污浊之性,难以想象,而一旦被其污染,就很有可能导致这三只金色圆环,会在彻底无力回天之后,变得连寻常凡物都算不上,只需轻轻一碰,就会彻底化成锈灰散落。 并未真正屍解仙的妙龄女子,肉身与常人无异,便在小心翼翼终于拾起了那只金色圆环之后,也依然心脏突突直跳,满身冷汗,后怕不已。 此间古代妖城之中,虽然有着青丘老祖的其他布置,会在这座古代妖城真正重见天日之后全部显现,而不再只是看似简单的摆设。但那些所谓的布置,却都是为了防止妙龄女子阻拦不住外人进入,才会作为能且仅能动用一次的最后保障,以足够导致大圣也会饮恨于此的威力作为震慑,震退来犯之人,避免“原人”大圣在沾染了大量活人生机之后重新复苏,而并非随随便便就能动用。 妙龄女子长长吐了一口浊气出来,手中圆环轻轻一震,化成一条黑蛇,继而黑蛇身躯不断胀大,最终变作如同一座山岳一般,耸立在古代妖城之中。 女子手持另外两只金色圆环,如临大敌,站在黑蛇高高扬起的头颅上,死死盯紧了那位貌似文弱的书生。 眼角所及之处,云泽一行众人,已经重新退回了更北边的那座山上。而在此间,重新回首望来的云泽几人,也分明见到了那条大如山岳一般的黑蛇,仿佛撑天之柱一般耸立在天地之间,周身鳞片倒映着粼粼血光,尤其一双满含冰冷残忍的竖瞳,尤为狰狞。 黑蛇蛇信吞吐不定,没有得到妙龄女子的命令,不曾轻举妄动。 毕竟那貌似文弱的书生,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圣! 哪怕女子拥有不死之躯,却一旦被人打得魂飞魄散,就依然免不了会彻底消失。 而在龙血河河畔,那位文弱书生则是早已不再继续装模作样,满脸戏谑笑意,抬头仰望着那位妙龄女子,似乎并不介意一位区区圣人,也敢站在如此高处俯瞰一位人间大圣,反而饶有兴致,目光在女子十分饱满的胸脯与浑圆的屁股之间来回游弋,偶尔学着坊间流氓痞子的模样吹一声口哨,满身痞气。 妙龄女子银牙紧咬,一身浓重恶气蓄势待发,掌心之中缓缓拖起另外两只金色圆环,震出肉眼可见的涟漪阵阵,气机高昂,以至于在其身后,已经开始隐约浮现出岁月长河缓缓流淌的模样,是已经做好了哪怕玉石俱焚,也绝对不能让这位喜欢装模作样的当世大圣,进入古代妖城的打算。 毕竟大圣一身活人生机何其雄厚?只怕稍稍靠近,就会导致那只是“暂时”被镇死的“原人”大圣,重新复苏。 尽管青丘老祖嘴上说着如此人间不值得,似乎是已经对于这一代的后世之人彻底失望,但他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能放得下,这个曾经足够让他付出所有身家性命与麾下一整座妖城的代价,也要保护的天下? 深知那位青丘老祖只是因为一时气愤,方才会有此言的妙龄女子,眸光内敛,杀机沸腾。 可那位文弱书生却是在终于过足了眼瘾之后,只是冲着妙龄女子颇为神秘地笑了笑,就忽然伸手在脸上使劲揉搓了几下。方才不消片刻时间,这位不知来历的当世大圣,就从一位文弱书生的模样,变成了一个眉毛粗重,满脸横肉虬须的大汉,伸直连同整个身体也都变得高大魁梧,膀粗腰圆。 妙龄女子满脸错愕。 而在随后,这位当世大圣更是恬不知耻地当着那妙龄女子的面,脱光了全身衣物,然后换上一身粗布麻衣,任凭胸怀敞开,袒露出大片浓密黑亮的护心毛,再将袖子裤腿也都卷了上去,露出手臂小腿上格外厚实的汗毛,就彻底变成了一副山野莽汉的模样。 “小丫头,” 这位当世大圣的声音,忽然在妙龄女子的心头响起。 “本阁...不对,老子可不是那些不知好歹更不知轻重的小屁孩儿,到现在也才活了没有多少年,根本用不着这么小心谨慎。你那妖城之中究竟藏了什么,当初你家主子又究竟做过什么,老子全都一清二楚,也绝对不会因为一时贪欢,就让你家主子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才终于镇死的‘原人’重新活过来。毕竟当初如何不过你家主子舍生取义,老子也肯定活不到今天,你且放心便是。” 说着,这位当世大圣便抬头冲着妙龄少女咧嘴一笑。 “这趟过来,也就只是有些放心不下,过来随便瞧一瞧。毕竟你家主子前不久才刚刚闹出了那般天大的动静,不必多说,老子也知道肯定是跟青丘狐族被人一夜灭族的那件事有关。但这事儿可不能怪老子见死不救,毕竟火氏那老贼妇实在是藏得太深,老子也是直到青丘狐族已经被灭,才终于听说这件事,却也是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火氏那老贼妇究竟为何要灭青丘狐族。” 这位已经变成粗野莽汉模样的当世大圣话音一顿,鼻息声格外粗重,忍不住有些唏嘘。 “可怜了你家主子当年大义为天下,而如今世人,却已经鲜少有人还能知晓,从远古妖帝陨落之后,到近古人皇崛起之前,这一整个天下万种生灵,究竟经历了一段怎样的黑暗。” “阁下,究竟是何人?” 妙龄女子眼神冷冽,依然如临大敌,始终不为所动。 闻言,粗野莽汉模样的当世大圣,当即挑起浓眉,嘿的咧嘴一笑。 “小丫头,你这称呼可是有些不对,应该尊称老子为前辈才对,毕竟一旦真的算起来,甚至就连你家主子,也都该喊老子一声前辈才能行。毕竟老子当年纵横在各大圣地世家,偷盗各种机缘宝物的时候,就连你家主子还都是只穿开裆裤呐!” 说完,粗野莽汉模样的当世大圣,就立刻肆无忌惮大笑起来。 妙龄女子眼神微沉,只是心中暗自凛然。 尽管猜不透这位当世大圣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份,但已经多多少少意识到了其真正来历的妙龄女子,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终于轻声问道: “灵族大圣?” “是也!” 那至少已经活了十余万年的粗野莽汉,一阵洋洋得意,并不踏过龙血河界线,远远隔着八百里之遥,伸出一只手来对着妙龄女子指指点点。 “如今已经是听不到你家主人来叫老子前辈了,但你这小丫头,还是要乖乖叫一声前辈才行的。来,趁着今儿个有机会,先叫一声来听听!要是你这丫头叫的好听一些,日后再有人来犯此处恶土,老子说不得还会念在你这一声前辈的份儿上,第一个出头帮你拦住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儿!” 妙龄女子脸色当即一黑,旋即冷笑出声。 “阁下此言差矣,我家主人,在青丘附近另有一座大墓,藏了当年随同主人征战的一张六钧弓,弓身之中,也另外留有主人的一缕残魂。倘若阁下真要想让我家主人叫你一声前辈,大可请求附近走上一趟。而一旦主人叫过了,奴婢便是跟着主人叫你一声前辈,又有何妨?” 闻言之后,粗野莽汉神情当即一滞,好不容易才终于格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一脸做贼心虚地模样瞥了眼青丘所在的方向,讪讪一笑,双手合十冲着那边拜了又拜,嘴里还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告饶的话,见到青丘方向始终没有任何变故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又忍不住冲着那位妙龄女子翻了个白眼。 “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扫兴!” 说完,粗野莽汉就不打算再继续逗留,只是在临走之前,又伸手摘下了腰上的一枚玉佩,弯腰搁在了龙血河岸边。 粗野莽汉重新直起身来,难得正色。 “既然此间有你看着,老子也就不再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犯险深入了,但你得始终记着,你家那座妖城里的那具尸体,可千万得看好喽,万万不能出现任何差错。但如果真要有哪个是你对付不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来犯,小丫头,你就捏碎这枚玉佩,老子肯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不把那混小子的脑袋锤进肚子里,老子就算白活了这么些年!” 说完,粗野莽汉只咧嘴一笑,便格外消散地径直转身离去。 妙龄女子神情异样,低头望向那枚粗野莽汉留在河边的玉佩,心情复杂,忽然觉得这位灵族大圣,似乎除了满嘴浑话让人有些不喜欢之外,就还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不辜负自家主人舍生为大义。 也不辜负自己十万年暗无天日的孤苦无依。 女子抿了抿唇瓣,正想要开口道谢,却忽然见到那粗野莽汉止住脚步,回过身来看向自己,一脸威胁的模样沉声开口道: “老子可管不着你跟那姓云的小子是什么姘头关系,反正是正巧他就在附近,老子要顺便去找那姓云的小子玩儿一玩儿,你可千万别多事,暴露了老子身份。否则就算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老子也要直接冲进你家妖城,将你那又挺又翘的屁股亲手打成八瓣才行!” 妙龄女子脸膛黝黑,已经到了嘴边的谢字,也变成了一声咬牙切齿的“呸!” 第167章 穗安 在那巨大如山岳般高高耸立的黑蛇悄无声息化为云烟消散之后,已经退出了百里之外,到了北边另一座高山上的云泽几人,方才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同于早先时候在化龙湖中所见的蛇蚺妖物,这条出现在古代妖城中的巨大黑蛇,身躯显然要比那些蛇蚺妖物更加庞大许多,尤其一身细密漆黑的鳞片随着身躯轻轻摇摆,所倒映出腥光乱闪的景象之中,那最为璀璨的一点腥光,更是尤为瞩目。尽管不曾纤毫毕现,但此间众人也深刻知晓,那最为璀璨的一点腥光,分明就是那具被锁链拴住了脖颈,高高挂在通天石柱上的可怕尸体。虽然几人都不曾知晓这具尸体究竟有着何种来历,但除却负剑少年之外的其余几人,可是都曾分明见到那位古代大妖,是将那一尺断剑由自尸体背后取出,才能继而将整座天穹都给一剑劈开。 需要一位古代大妖以手中断剑镇压无数年的尸体,该是何等的可怖吓人? 而那不惧尸体恶气惨淡,能在古代妖城之中生长成这般身躯庞大的黑蛇,又该是怎样的凶神恶煞? 饶是小狐狸,也不敢轻易断言。 许是到了伤心之处,又许是想到了罗德里克与姐姐莉娜的惨死,那位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早已经哭得没剩多少力气,六神无主被负剑少年一手搀扶着手臂,眼神凄凉,心头更加凄凉。倘若没有负剑少年率先发现,伸手扶住这位海外姑娘,或许就要直接瘫坐在地,甚至还有可能直接昏死过去。 不善言辞的负剑少年憋了许久,才终于说出“节哀”二字。 或许这位海外姑娘听不懂这两个字究竟什么意思,但也在闻言之后,稍稍回神,扭过头去对着那位负剑少年凄然一笑,轻轻点头,才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强行振作起来,不会让自己的模样太过狼狈不堪。 顾绯衣凤眸微微眯起,与小狐狸对视一眼,各自看出了对方的心头沉重。尽管那条格外巨大的黑蛇已经不知为何会忽然烟消云散,但古代妖城的出世,以及那只剩一颗眼球也能绽放出腥光万丈的尸体,都让她们觉得着实棘手。尤其顾绯衣,在深刻体会过惨淡恶气的凶煞之后,就最是明白这般惨淡恶气究竟厉害到了什么程度,而恶土之地,又往往会成为许多不明就里的修士,冒险寻求机缘造化的场所,以至于许多寿元将尽的老家伙,也会在突破无望的情况下,选择放手一搏,深入恶土险地之中,寻求突破的机会也或寿元的延长。 然后就会有着很大可能命丧其中,徒留一生所藏,无论是灵兵法宝,也或灵株宝药,甚至自身所修的灵决古经与各种搏杀术搏杀大术,都会被遗弃其中。 这也是为何会在各处恶土险地之中,有着许多机缘造化存在的根本原因。 而在几人之中,最是清楚那位古代大妖究竟何等风姿的云泽,则是心头格外沉重,尤其是在见过那位重新活了过来的妙龄女子之后,就让他原本格外招摇的春风得意,忽然变得内敛了许多。尽管有些拿捏不清当时那位妙龄女子,面上看似亲善的笑容究竟有着怎样的深意,但云泽却也备受警醒,忽然就意识到这个世界哪怕是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死,可一旦真的死了,也就真的会万事成空,所有一切全都烟消云散。 便立于山巅之上遥遥望向黑蛇消失的方向,良久时间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然后就忽然瞧见在对面那座他们刚刚离开的山上,出现了一个看似寻常的粗野莽夫,膀大腰圆,毛发旺盛,尤其衣怀敞开之后露出的浓密护心毛,格外扎眼。 粗野莽夫匆匆赶路,偶尔还会回头看向身后恶气滚滚的景象,似乎格外惊恐。 直至下了那座山,上了这座山,才终于瞧见了站在山上的云泽几人,稍稍一愣之后,手边便立刻在气府之处迅速一抹,就取出了一把看似只是精铁锻造的朴刀拿在手里,瞪起圆眼,扯开架子,摆出了一副小心谨慎,如临大敌的模样。 云泽几人面面相觑,尽管已经察觉到眼前这位粗野莽夫方才不过命桥境,却也不敢存有分毫大意。 而那粗野莽夫则是在对峙良久之后,忽然舌绽春雷,中气十足大喝一声: “呔!” 小狐狸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重新一跃回到云泽肩膀上,不再理会这忽然出现不知来历的粗野莽夫,继续入定修行。 粗野莽夫眼神不留痕迹在小狐狸身上略作逗留,随后便快速扫过云泽几人,咧嘴狞笑一声,将朴刀扛在肩膀上,两腿分立,单手叉腰继续凶神恶煞大声道: “此路是老子开,此树是老子栽,要想打此过,给老子留下买路财!” 说话时,这粗野莽夫眼神始终盯着那位着实波涛汹涌的海外姑娘,话音将落,嘴角就忽然流出了一丝口水。察觉之后,粗野莽夫嘴里立刻吸溜一声,仍是百无禁忌盯着那位实在没什么精神头,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海外姑娘,忍不住咧嘴嘿嘿一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场景,满脸痴相。 正伤心的海外姑娘,脸色当即一沉,就要直接出手教训这个无礼之辈,可那负剑少年却是更先一步,闷不吭声一言不发,只在脚下轰鸣一声,身形就立刻如同炮弹一般激射而出,就连腰间那柄仿造镇狱而成的大剑也不曾动用,直接扑上前去,一把揪住了粗野莽夫的衣领,另一只手捏成拳头,毫不留情就如雨点儿般接连落下。 脸色大变的粗野莽夫,好像刚刚知晓眼前几人不是他如今修为境界就能得罪的一般,只能眼睁睁瞧着负剑少年的拳头不断砸在自己身上,砰砰作响,口中哀嚎不止,一边大声嚷嚷着少年不讲规矩道理,出手之前应该先说一声,然后各自摆好了架子之后,才能真正开打;一边丢下手中朴刀,将自己肤色黝黑长相粗犷的脸膛死死护住,继续大声嚷嚷着少年不讲规矩道理,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之类的,让负剑少年忍无可忍。便在一连对着粗野莽夫砸了不知多少拳后,负剑少年刻意抽冷子钻空子,赏了一拳在这粗野莽夫的脸上,直接打得粗野莽夫倒飞出去,落在地上一连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停了下来。 粗野莽夫倒在地上,哼哼唧唧个不停,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张嘴就直接吐出了两颗带血的牙齿,一脸苦相。 负剑少年神情冷冽,拔出腰间仿自镇狱而成的大剑,虽然无锋,但却格外沉重,呼的一声就架在了粗野莽夫的脖颈上,吓得这不知来历的粗野莽夫神情一紧,跟着就变脸似得开始咧嘴赔笑,对着负剑少年一阵阿谀奉承,将少年说得地上仅有,天上无双,更险些就要直接跪在地上磕头认父。只是因为少了两颗牙齿,虽然不会说话漏风,但模样却也着实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或许负剑少年也是生平头一次遇见这种人,嘴角一抽,剑刃一横,便直接将这粗野莽夫扇得横飞出去,下手并不重,但那粗野莽夫还是发出哎呦一声。 “滚。” 负剑少年惜字如金。 但那粗野莽夫却是坐在地上,畏畏缩缩回头望了眼自己来时的方向,忽然就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一阵凄凄艾艾。许是想到了什么伤心处,这胸前一大撮护心毛浓密旺盛的粗野莽夫,眼圈儿忽的一红,就直接开始没脸没皮地当着众人抹起了眼泪来。 负剑少年一阵愕然,下意识回头望向云泽几人,有些不知所措。 大抵是觉得自己方才可能真的下手重了,但也没想过竟然会将这样一个粗野莽夫打得哭出声来,便着实有些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云泽与顾绯衣愕然对视了一眼,出于无奈,便只得走上前来。 “这么老大的一个人了,亏得你还生得这幅五大三粗的模样,不就挨了一顿打,至于吗?还学着小姑娘一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云泽蹲在那粗野莽夫的身前,神情鄙夷。 “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闻言之后,那粗野莽夫也似是备受打击,一边哭得更大声了一些,一边抽抽噎噎断断续续说明了情况。 原来这粗野莽夫本是南边某座山上跟着结拜大哥,一起靠着打劫过路行脚商人为生的山贼强盗,只是苦于两人修为境界实在低微不堪,又没有什么趁手的兵器,并不曾修行任何拳脚功夫搏杀术,便远远比不了比不了那些行脚商人花费重金雇佣在身边的行商护卫。但倘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身为山贼强盗,过的就是刀口铁血的生活,只要有胆子与人比凶斗狠,就总能遇见一些胆气懦弱的行商护卫,会因为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就丢下雇主不管不顾,而一旦如此,那些只靠行商为生的商人,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待宰的羔羊。 只可惜,无论是眼前这粗野莽夫模样的汉子,又或是他那所谓的结拜大哥,都是些胆怯懦弱不敢真正出手杀人的怯懦之辈,便除了靠着模样凶神恶煞,能够震慑住很多投靠在寨子里的小弟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长处。 而也正是因此,便自从寨子建立到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这所谓以打家劫舍为生的一伙强盗,都只能靠着寨子里自己开垦出来的田地才勉强可以吃饱饭。而粗野莽夫也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却不曾想,自家山头竟会忽然遭受恶气侵蚀,一整个寨子里上百口人,都因为抵抗不住恶气侵蚀,就平白丢了身家性命,而他自己则是因为修为境界在所有人中位居首位,不仅仅是开辟了气府,还在前段时间已经花费了寨子里的全部家当,购买了筑命桥所需的一些天材地宝,成功破镜,才终于勉强抗住了恶气侵蚀,留了一条命在,成为了整个寨子里上百口人之中,唯一一个苟且存活下来的强盗。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眼前这位粗野莽夫模样的汉子,却有个相当文雅的名字。 姓许名穗安。 既是岁岁平安,也是谷穗平安。 难怪只能靠着寨子里的一亩三分地为生,也难怪能有机会活下来,只能说是名字取得相当不错,给自己留下了一线生机。 云泽有些无言以对。 只是这名为许穗安的粗野莽夫,一直哭哭啼啼,越说越是觉得伤心难过,哭声也就越发变得凄凄艾艾。便在说到最后的时候,真可谓是“梨花带雨”,令人作呕。 “行了,别哭了!” 云泽被许穗安的哭声吵得心烦,忽然重重喝了一声,吓得那粗野莽夫模样的许穗安,呜呜咽咽的声音当即一顿。 却在随后,这粗野莽夫忽然嘴角一咧,哭得更加大声了起来。 只差没再补上一句“你凶我”。 是真他娘的恶心! 云泽激灵灵一个寒颤,忍不住扯起嘴角,扭脸看向那身为“罪魁祸首”的负剑少年,可后者却是当即扭过头去,对于云泽的眼神视而不见,沉默着回到那虽然听不懂本土雅言,但却同样神情古怪的海外姑娘身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但云泽却也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这种人。 便在苦思冥想了许久之后,就索性直接起身,回到了顾绯衣几人面前,将这名为许穗安的粗野莽汉弃之不顾。 “先前时候,我已经看过了对面那座山另一边的景象,虽然有些奇怪,但至少在表面看起来,恶气蔓延的范围应该是以那条血河为界限,最多不会越过一面山的距离。” 一边说着,云泽一边转身指向西方。 “那条血河,包括那些恶气源头所在的古代妖城,都是在东边,所以咱们如果想要越过这个范围,从西边走的话,绕路最短。所幸那条血河以及恶气覆盖的范围不是非常大,只需要两三日时间,就能完全绕过去。但出于稳妥起见,咱们最好还是多绕两座山,就只半天的路程而已。毕竟蒂娜先前也曾说过,她和她姐姐以及罗德里克,都是在已经逃出了恶气笼罩的范围之后,还被一路追杀出了很长的一段距离,而且当时追杀他们的,很有可能就是咱们方才见过的那条黑蛇。但那条黑蛇具体能够离开恶气笼罩范围多少距离,蒂娜虽然有些说不清楚,可这个距离也肯定不会非常短,如果只是绕过一座山的话,就多多少少有些不太稳妥。” 云泽话音一顿,小心谨慎回头看了眼古代妖城的方向,虽然不曾见到那条黑蛇出现,却也依然不敢存有分毫大意。 “如果你们没有意见的话,那咱们就立刻启程。这地方...离那边还是太近了。” 寡言少语的负剑少年,以及本就有此考虑的顾绯衣,都是轻轻点头,只有实在听不懂云泽口中所言的海外姑娘一脸茫然,却也因为寄人篱下又语言不通的缘故,只能乖乖听从安排。 再度启程之后,云泽很快就停下脚步,沉着脸回头看向终于停住了呜咽之声,亦步亦趋跟在几人身后的粗野莽夫。 “你跟来做什么。” 闻言之后,那名为许穗安的粗野莽夫,当即脖颈一缩,一边捂着红肿的脸颊,一边开口道: “老子...啊不,不是,是小人,小人如今已经没有了去处,这地方又,又...” 许穗安指了指南边恶气冲天的景象,满脸哭丧。 “小人只求求各位,顺便能将小人也带出山去,小人是真不想再在这种鬼地方多待一天了,也再不想当什么打家劫舍的强盗了。至于先前的那些,就当是小人有眼不识仙人真面目,冒犯了您老几位,可千万别计较。更何况,这位小仙人是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就行行好,将小人也带上。小人保证在稳妥出山之前,鞍前马后肯定将您老几位伺候得舒舒服服,等到出山之后,也肯定会找个寺庙,给您老几位规规矩矩各自请上一道长生牌位,随身携带,日日早晚三炷香,黄昏三叩首,结草衔环,永不忘恩!” 说到最后,许穗安就又开始鼻涕一把泪一把,着实可怜。 云泽嘴角抽搐,脸膛也被气得黝黑发亮,只是瞧见许穗安这般模样,到了嘴边骂人的话,也只得全部重新咽了回去,却又实在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日日早晚三炷香就免了,那是给死人烧的。”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实在有些应付不来这种人,便重新转过身去,眼神求助地望向顾绯衣。 后者眼神略有些躲闪。 眼见于此,云泽便只得颓丧无力地挥了挥手。 “你若非得愿意跟着,那就跟着吧,也不需要你来伺候什么的,就只需要记得老实一些就行了。等到出了秦川地界之后,就该去哪儿去哪儿,没人再管你。” 闻言如此,那粗野莽夫模样的许穗安,顿时如蒙大恩,鼻子一抽,鼻涕眼泪就全都缩了回去,不顾脸颊红肿,咧嘴大笑。 “哎,得嘞,您老尽管放心便是,小人许穗安没别的本事,但就是老实本分不惹麻烦!” 说完之后,那许穗安才忽然想到自己的朴刀还落在了原地,便赶忙回去重新捡了起来,一边满脸谄媚大声嚷嚷着“小人来开路”,一边马不停蹄赶到众人最前方,挥斩朴刀披荆斩棘,当起了开路先锋。 古代妖城中。 妙龄女子将所有一切全部收入眼中,眸光内敛,眼帘微垂,实在猜不出这位灵族大圣,究竟图谋何为? 第168章 冬至 绕行龙血河一事,虽然看似只是额外多走了两座山,但真要按照一步步走出的距离来算,便至少也要平白多出三百里距离,且所经之处,因为不见人间,就连羊肠小道都没有,只能靠着那位名为许穗安的粗野莽汉,走在最前方用一把朴刀在前方披荆斩棘,生生开出一条能够容人通过的小路。但毕竟是荒野之间,哪怕已经到了隆冬之际,也因为一方山水气运十分雄厚的缘故,导致很多草木枯而不败,尤其可以忍受隆冬腊月天寒地冻的许多荆棘藤蔓,就更会导致云泽一行几人,步伐十分缓慢。 三百里距离,整整两日时间,方才终于走了一半,相较于先前时候要更慢许多。但归根结底,最大的原因还是在那名为许穗安的粗野莽汉身上,似乎是因为修行根基打得并不牢靠,许穗安这所谓的命桥境武夫,在体力血气力气之类的各种方面,甚至是比起许多学院出身的一品武夫还略有不如,经常走不出三五十里,就需要坐下来休息片刻。便在由其担任开路先锋的情况下,云泽几人的脚步,也就只能跟着放慢了许多,才会导致这区区三百里路程,耗费了整整两日时间才终于走到。 东边两座山开外的地方,便是那条满萦着惨淡恶气的龙血河,缓缓流淌经过的地方。 而在两座山开外的这边,则是一片草木丰隆,枯而不败的景象。 因为许穗安的体力不支,也恰好又是黄昏日落,一行几人便只能再度停住脚步,不再奢望能够赶在天黑之前翻过这座山,便由云泽与那名为项威的负剑少年一起,在一片枯败之中清理出了一片空地,而那许多杂草则是全被都被收集起来,各自分到了一些,当作今夜用来休息的床铺。 总比直接睡在地面上要强出许多。 粗野莽夫模样的许穗安,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抬头瞧见云泽正在旁边不远处另外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坐着,面前摆满了各种锅碗瓢盆以及油盐酱醋,更连同案板菜刀也一应俱全,就着实有些好奇这究竟是要做些什么,才会摆了如此大的阵仗出来,便小心翼翼凑了过去,在云泽身边蹲下,瞧着云泽一样一样将油盐酱醋全部检查了一遍,又忽然伸手在气府之处随手一抹,取了一块肥瘦相间,上好的五花出来,便更加好奇了许多。 “小仙人,您老这是要...” 许穗安指了指那块上好的五花,装模作样吞了口口水,发出咕噜一声。 云泽哑然失笑,将肉甩在案板上,直接拿了两把菜刀左右开弓,哒哒哒就直接剁了起来。 “冬至了,吃饺子。” “冬至?” 许穗安有些狐疑,瞪大了眼睛看着云泽,许久才终于作出一副恍然的模样,点了点头。 “是了,小仙人您应该是出身俗世,按照俗世的纪年法,今儿个还真就是冬至,按照北边儿的习俗,得吃饺子才行。” 一边说着,许穗安一边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人原本其实也是北边儿的人,只是后来遇见了我家兄弟,因为意气相投,就没太考虑什么,两人就直接对着一只鱼头拜了把子,也是从那之后,才会跟着他一路由自北边儿南下到此间附近,在那荒山野岭的地方落草成寇。只可惜啊,自从离家之后,小人过的生活就真是一日不比一日。毕竟当初南下之时,我家兄弟说的那可是真好,说什么就凭我们兄弟俩的本事,要靠着打劫那些来往于南北两城之间的行脚商人为生,根本没什么难的,而且还能收拢一大帮的小弟直接成立一座山寨,到时候我俩就是大当家跟二当家,从强盗彻底变成江洋大盗,既能吃香的喝辣的,又能整天领着一帮小弟耀武扬威,那可真是威风极了!可谁成想呐,我们兄弟两个,谁都没有胆子真的杀人,更没有胆子与人争凶斗狠,就最终落到了一个只能靠着寨子里一亩三分地为生的局面。” 许穗安连连摇头,一阵长吁短叹。 “肉馅儿的饺子啊,已经好几年没吃过了。” 说着,这粗野莽汉模样的许穗安,便很没出息地吞了口口水,嘴里还忍不住跟着砸吧了两声。只是心中想着这些年经历的凄凉苦楚,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护心毛足有寸许厚的许穗安,眼圈儿就又一次红了起来。 云泽着实有些无可奈何。 就这点儿本事还想着要当江洋大盗呢?你许穗安要是能当江洋大盗,那天上的太阳就非得是从西边儿出来不可! 云泽翻了个白眼,继续左右开弓哒哒哒剁着肉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开口问道: “会和面不?” “和面这事儿,应该...不难吧?” 从没自己动过手的许穗安,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回答得实在是有些心虚。 眼见于此,云泽也不多说废话,先让许穗安去洗干净了手,而自己则是一抹气府,便就取了足够的面粉和淡水出来,又随手找来一个容量足够的面盆,先行帮着加好了适量的面粉和淡水,就直接顺手丢在一旁,等着许穗安回来之后,就可以直接开弓。 但许穗安回来的时候,却是顺便将项威也一起带了过来。 “小时候,我帮母亲打过下手。” 负剑少年项威,从来都是惜字如金,言简意赅地略作解释之后,或许是觉得许穗安这么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无论如何都不像一个能够真正帮着打下手的,便一声不吭接过了和面的活计,学着云泽的模样一般,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岔开分别搁在面盆两边,并不在意自己这幅模样是否雅观。 没了活计的许穗安,只能挪到云泽对过,学着两人的模样,大落落坐在了地上,陪着笑脸,继续絮絮叨叨。 “先前小人去洗手的时候,就是顺带着说了一嘴今儿个是冬至,按照北边儿的习俗得吃饺子才能行。毕竟不管是俗世的冬至还是人间的冬至,其实也没差多少,就早一天吃晚一天吃没什么区别。不过有些话小人还是要跟小仙人您老说一说的,俗世的纪年法虽然与人间相仿,但毕竟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俗世了,如果还要按照您老以前在俗世时候的那一套,就多多少少有些出入,会跟其他人有差。更何况还有句话是叫入乡随俗,如您老这般的情况,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小仙人啊,小人接下来要说的话,您老可能不太爱听,但却都是顶大的实话,就是如今距离俗世回到人间,也已经过去了八年了吧?说长不长,对于很多山上先人而言,就只是弹指一瞬间的功夫,但对如您老这般的小仙人而言,其实说短也不短,都快赶上您老已经活过的半辈子了。整整八年啊,小人是觉得,您老也是真的应该学着入乡随俗了,可不能一直想着以前还在俗世时候的那些,而且小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还是觉得这事儿其实对您而言挺重要的。” 许穗安絮絮叨叨不停的话音,忽然一顿,小心翼翼瞥了眼云泽的脸色,见到这位小仙人没有动怒,只是依然哒哒哒剁着肉馅,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继续开口说道: “小人没想过日后成圣成仙什么的,但毕竟以前的出身还算不错,就曾经听人说起过,成圣成仙这些事儿,其实是跟心性心境有着很大关联的。便只说成圣这事儿,只要心性心境上存在什么瑕疵,就会在成圣之后,随着修为境界的提升被不断放大,而一旦遏制不住,或是弥补不了,就很有可能会给自身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以至于最终走上歧途,害了他人不说,更会害了自己。便以小人之见,一直念着以前的俗世,虽然看似没什么紧要,但小人知道,小仙人肯定是对那已经彻底崩溃的俗世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这酒终归也是一点很小的瑕疵。而小仙人又是这般天赋异禀,成圣成仙,就肯定是指日可期,可一旦在成圣之后因为这么一点点的小瑕疵,导致小仙人最终走上歧途,那就真是太可惜了!” 云泽剁馅的动作,忽然一顿,低头沉默不语。 而那一副苦口婆心模样的许穗安,则是神情一凛,连忙缩紧了脖子,一只手摆开架势,一只手护住脸上还没完全消下去的红肿,生怕云泽会因此恼羞成怒,借机出手揍他一顿。 便连负剑少年项威,也暂且停住了手里的动作,转而望向云泽。 有些事,负剑少年并不知晓,或许是因为人生阅历实在浅薄的关系,便连看都看不出。而在这些方面,负剑少年显然就要较之许穗安差了许多。可即便如此,负剑少年也在许穗安一阵絮絮叨叨之后,就大致明白了什么,同时也认为许穗安虽然言语间略有阿谀奉承与夸张,但根本道理却似乎说的并不错,便不太愿意见到云泽会因为别人的一番好意与说得直白了一些,就忽然出手打人。 只有旁边不远处将一切全都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的小狐狸,有些意外于这粗野莽夫模样的许穗安,竟然能够如此出人意料地发现这些事,更能出人意料地说出这样一番话。 但云泽却并没有动手打人的打算,只在略作沉默之后,就抬头笑了笑,轻轻点头答应一声。 “知道了,我尽量吧。” 说完之后,云泽就重新左右开弓,哒哒哒继续剁馅。 一直神情紧张的许穗安,有些难以置信,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负剑少年。而后者则是十分难得地将一身冷冽收敛了许多,依然默不作声,继续揉面。 许穗安吞了口唾沫,终于回过神来,顾不得脸颊依然红肿,忍不住咧嘴一笑,洋洋得意,只是他那少了四颗牙齿的模样,着实是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负剑少年很快就揉好了面,不必云泽多说,就直接拿了一张干净的湿布盖在面盆上,搁在一旁开始饧面。因为闲来无事,在做完了这些之后,负剑少年瞧见云泽的肉馅已经剁得差不多,便闷不吭声起身去到一旁点上炉火,开始烧油,到云泽面前案板上的肉馅终于剁得差不多了,油温也恰到好处,就搁上葱姜直接泼热油,再倒入早就已经准备好的花椒水与各种调味料,直到搅拌均匀了,三个大男人,便开始围着案板包饺子。 反倒是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顾绯衣与那位海外姑娘,只能安安静静坐在另一边的空地上,或是沉默寡言拿着纱布擦拭手中重槊,或是因为还没有能够完全接受现实,就只能抱着膝盖独自黯然神伤。 负剑少年经常会回头看向那位海外姑娘,而每次见到那位海外姑娘一脸凄然的模样之后,负剑少年便会愁眉不展,然后默不作声回过头来,更加用心包饺子。 或许是在暗自希望自己手里包出来的饺子,能够让那位忽然就变得孤苦无依的海外姑娘,重新变得开心起来吧。 云泽与难得安静下来认认真真学着包饺子的许穗安,自然是将负剑少年的这些小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对于这位负剑少年,云泽其实早就已经不再计较走江石的那件事,反倒是因为负剑少年出手大方,又并没有什么心机城府,就逐渐觉得这人似乎还不错。而对于负剑少年的心思,云泽也是早就看在了眼里,只是顾绯衣已经将该说的都说过,再加上云泽对于那些海外人的习性作风也并不是非常了解,就实在是无话可说,只能暗自希望这位负剑少年,不会被那位海外姑娘因为一时酒醉所做出的许多举动所牵累。毕竟那位海外姑娘平日里虽然是与负剑少年走得最近,说话也最多,但那也只是单纯地因为在此间几人之中,唯有负剑少年才能真正耐得住性子,听她用那并不熟练的本土雅言说话聊天罢了,而不是因为男女之间那所谓的喜欢。 可从不曾经历过这些的负剑少年项威,哪怕是有顾绯衣早先时候十分及时的提点与警醒,只怕也不会很容易就能放下这份懵懂之情。 尤其这位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除却身段着实傲人,长相也娇媚可人之外,还有着一种独属于海外姑娘才有的别样风情,再加上海外人朋友之间习惯性的一些亲昵举动,就对于只能算是情窦初开的负剑少年而言,有着十分巨大的杀伤力。 但蒂娜却也并非有意,只是在平日里的相处之间,做出了很多习以为常的,诸如勾肩搭背与各种肌肤之亲的举动罢了,甚至是迄今为止,也仍未察觉到负剑少年对于她的别样情感。 而也正是因此,云泽才能断定蒂娜对于项威,并没有任何过多的想法。 便眼见于此,也就只能默然一叹罢了。 许穗安口中啧啧有声,一时兴起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在眼角处瞥见了云泽满含杀机的眼神,便立刻打消了心中想法,继续闷着脑袋格外生疏地包着饺子。只是没过多久时间,许穗安的目光就开始忍不住在负剑少年与那海外姑娘之间来回转动,忽然贱兮兮咧嘴一笑,挪了挪屁股到云泽近旁,小心翼翼压低了嗓音开口问道: “这位小剑仙,是不是对那洋妞儿有想法?厉害啊,先前时候我还在想呢,怎么之前小人在遇到您老几位出言不逊的时候,怎么会是这位看起来最为沉稳的小剑仙最先忍不住出手教训小人,合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啊!但如果不是今日这次,小人我还真没看出来,这位小剑仙的口味儿竟然如此独特,会喜欢这种胸脯大得出奇的...” 话没说完,许穗安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下意识抬头看向坐在对面,显然是将他口中所言全部听入了耳中的负剑少年。少年眼神冷冽,一身厚重剑意蓄势待发,似乎只要许穗安再敢多说一个字,就会立刻拔剑。 并且拔的还不是腰间的那把剑,而是背后的另一把剑。 许穗安神情僵硬,过了许久才终于格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悻悻然陪着笑脸,重新挪动屁股,回去了原本的位置。 对于许穗安,云泽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了,毕竟“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在这短短两日之间,云泽已经不知多少次跟许穗安说起过,但最终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多最多也撑不过一时半刻,就会被这粗野莽夫模样的许穗安,彻底抛之脑后,继续浑然不知地絮絮叨叨,以至于经常会因为出口不逊,就导致自己平白挨揍。 便如许穗安嘴里已经消失的四颗牙齿,其中两颗,是在最初相遇时,被负剑少年一拳打掉的,而另外两颗,则是因为许穗安说了不该说的话,就被顾绯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直接扇在了脸上本就还没消退下去的红肿之处,才会导致他脸上的伤势要比最开始的时候更加严重,而嘴里的牙齿,也便跟着又少了两颗。 云泽实在懒得理会,扭头数了数饺子的数量,瞧着已经差不多了,就在包好了手里的最后一个饺子之后,也是因为不愿再听这粗野莽汉絮絮叨叨,便直接伸腿轻轻踹了一脚许穗安。 “少说废话多做事,烧水去!” 第169章 缘故 谚云:冬至饺子夏至面,三伏烙饼摊鸡蛋。 古人说话,都是很有道理的。 就像读过很多杂书的云泽,就很清楚为什么非得要说冬至饺子夏至面,而不是其他的东西。多余的暂且不说,便只说冬至饺子,就是因为饺子原名娇耳,其中所包也并非是如今随处可见的这些馅料,而是各种温补药材,用以在隆冬时节驱寒补暖,谓之祛寒娇耳汤。再要深究为何会有此方,便是因为所谓冬至,乃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也俗称“冬节”、“长至节”、“亚岁”等,天寒地冻,凡人常生耳疮,有医圣不忍生民受苦,方才会有如此一方。 而至如今,代代延续下来,娇耳也便不再只是娇耳,而是变成了饺子。 有关这件事,无论俗世也或人间,许是冥冥之间的某种规则所致,便大抵相仿。 一盘饺子一碗汤,并无如此传统的海外姑娘,终于笑逐颜开。 负剑少年格外冷冽的神情,也便跟着变得柔和了许多。 云泽几人全部看在眼里,默然对视,无声轻叹。可怜项威如今情窦初开的年纪,却忽然遇见了这样一位性情奔放的海外姑娘,又因为这样那样的许多小事,便终于还是走到了这样的一条路上,而最终的结果又将如何,便实在难言。 是该说命有此劫,还是该说天意弄人? 或许在最初的时候,就真的应该见死不救。 云泽默默喝过了饺子汤,与几人说过一声,吃完之后便将这些碗筷菜碟之类的东西,暂且搁置在一旁,等他回来再收拾。说完之后,便直接起身去到另一片空地上,练拳练剑,不敢分毫懈怠。只是相较于过往时候,云泽所施拳法剑法,要凭空多出了一些别样的韵味在其中,与春风得意的心性心境有些关系,但更多的关系,还是在于大抵等同“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道理上面。尽管云泽如今还不能真正做到根据自身的体会与情况,在原有的拳法剑法基础上,略作更改,以使其变得更加契合自身,但毕竟韵味已经有了,再更深一步改进拳法剑法,就指日可待。 顾绯衣与小狐狸,在简单吃过之后,就依然各行其是,要么端着那杆十字重槊怅然出神,要么瞑目趴窝暗自潜修,只有原本也该努力修行的负剑少年,暂且放下了修行一事,陪着那位并不如何精通本土雅言的海外姑娘闲聊谈天。但在两人之间,往往都是海外姑娘说的极多,以海外雅言参杂着本土雅言说了很久,少年才终于能够大致猜到这位海外姑娘的意思,然后就以花样百出的各种手势配合着本土雅言,与海外姑娘勉强闲聊,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这些天刚从海外姑娘那里学来的海外雅言,只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就经常会惹得海外姑娘一阵娇笑。 无所事事的许穗安,只随口说了一声去周围看看情况,以免会有野兽异兽出没,导致晚上睡不安生,但却因为这几天祸从口出,就实在是无人愿意理会。而眼见于此,许穗安也多多少少有些尴尬,但却并未在意什么,直接沿着之前来时开辟出来的小路转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几人的视野当中。 许穗安不声不响,忽然就出现在北边那座山的山顶上,出现在席秋阳身后,双臂环胸,眸中带笑,见到席秋阳未成察觉,便起了玩闹心思,小心翼翼缓步靠近上去,然后缓缓伸手,重重拍了一下席秋阳的肩膀。 “小杨子!” 席秋阳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神经紧绷,下意识拧过腰杆,回手就是一道阴阳匹练缠绕手臂交错盘旋,但却方才推出身前不足三寸距离,就被许穗安随手一巴掌轻易打散了其手臂上的阴阳匹练,继而手臂一抬,食指微曲,就在席秋阳十分愕然的眼神之中,赏了一记爆栗在他额头上。 砰的一声! 席秋阳身形后仰,眉心红肿,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下意识捂住额头上红肿的地方,脸上满是无法相信。 而当席秋阳终于看清了来人之后,尽管已经是因为那一声“小杨子”,就已经知晓了此人的真正身份,可即便如此,席秋阳也依然有些恼羞成怒,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许久才终于平复下心湖中的激荡澎湃,强忍着没有继续出手。一是因为尊师重道,毕竟席秋阳本身也是补天阁历代以来走出门去的众多弟子之一,二是因为深刻知晓眼前之人的性情与实力,如果还要继续出手,就肯定会像当年还在补天阁的时候一样,不仅不会讨到任何好处,反而还会被揍得鼻青脸肿,很多天都消不下去。 灵株宝药诞生灵智,在最初的时候,就只是能够懂得最为简单趋利避害和纳灵潜修,而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灵智初开,在更多的方面看来,都是与凡物昆虫之流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尽管在这种时候,就已经可以算是灵族生灵,但这也是成为灵族之后,最为危险的时候。毕竟灵族本身就并非寻常凡物,一旦被人抓住炼化,成为手中兵刃,便大抵可以算得上是半件一方重器,而一旦吞服入体,就能够算得上是半件造化圣药,最是引人趋之若鹜。诸如此类的灵族生灵,能否存活下来,并且随着修为境界的步步攀升,灵智越发成熟丰富,在很大的层面来讲,都是要靠运气才能行,毕竟这种时候的灵族生灵,能够用以自保的手段实在是极其有限,而如眼前这位灵族大圣一般,有幸可以安稳修行,境界步步攀升,并最终成长到如今地步,实属不易,以至于是在几十万年甚至上百万年以来,真正的灵族大圣,也就只出现过眼前这一位。 而也正是因此,被这位本体乃是某种灵株宝药的灵族大圣亲手打出来的伤势,才会出现药石无用的情况,只能靠着自身恢复能力缓慢愈合,但却比起正常的伤势,愈合速度要慢上十倍不止。 曾为此多次遭人取笑的席秋阳,就实在是没什么太好的脸色。 真名即为许穗安的灵族大圣,如今一副粗野莽汉的模样,见到席秋阳模样,咧嘴笑了笑,伸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揉搓了片刻,就重新变回原本该有的少年模样,唇红齿白,容貌俊秀,两腿盘起浮于半空,与席秋阳等高,一脸笑嘻嘻的模样。 “小杨子,见了本阁主不乖乖敬礼,还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又在回味当初还在补天阁时,本阁主的格外恩宠了?” 闻言之后,席秋阳脸色一沉,重新站直了身体,不轻不重冷哼一声。 迄今为止已经活了不知多少载的许穗安,咧嘴一笑,并不介意席秋阳的不敬重,身形浮于半空之中,转过身去,看向云泽一行几人所在之处,伸手指向还在刻苦练拳的云泽。 “那小子,就是小云子的儿子吧?真巧,本阁主原本只是想着来青丘妖城看一看具体的情况,以免会有一些不知轻重缓急的后辈小娃娃试图深入其中,没想到事情办完,竟然正巧遇见了这小子经过附近,而且看起来似乎还有一些很有趣的事。” 许穗安目光扫过身上披着一件宽大斗篷,正在擦拭十字重槊的顾绯衣,尽管不曾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许穗安毕竟也是因为不与常人同,就已经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灵族大圣,在整座历史长河很长的一段河道之中,都留下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并且至今也在一直随着岁月长河的蔓延流淌,一直延续下去。便对于许穗安而言,在如今的这个世界上,就很少会有什么是连他也不知道的,看不出的。 而对于发生在顾绯衣身上的变化,许穗安自然是只需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分毫不漏。 但就是不说,反而饶有兴致地斜瞥着旁边的席秋阳,脸上挂着洋洋得意的笑容,是存了心思想要逗一逗这位多多少少也能算是他门下众多弟子之一,更与补天阁一脉共存的圣人大能。 席秋阳脸膛黝黑,许久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眉心红肿之处。而就在许穗安觉得席秋阳终于忍不住要问一问他,发生在顾绯衣身上的那些变故,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席秋阳却是忽然转身,在一旁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直接盘腿坐下就开始入定调息,以期能够在云泽几人赶到开阳圣地之前,就让眉心处的红肿彻底恢复过来。 憋了一肚子话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说的许穗安,嘴角抽了两下,当真是比起活活生吞了一只皮开肉绽的癞蛤蟆还要恶心难受。 “小!杨!子!” 许穗安猛地冲了过来,毫不客气直接雷霆般伸手拽住了席秋阳的耳朵,逼得席秋阳只能重新站起身来。毕竟许穗安好歹也是堂堂一位灵族大圣,想要教训固步自封始终不肯解开心结真正迈入圣道席秋阳,并不在话下。 可即便如此,席秋阳也依然只是冷眼相对,任凭许穗安仗着个子小巧,大马金刀坐在了自己脖颈上气愤不已,抓着头发一阵乱挠乱揪,也始终闷不吭声,根本没有任何开口的打算。 直到许久之后,许穗安终于闹得累了,才终于有气无力从席秋阳身上下来,依然盘膝坐于空中,没什么好气白了席秋阳一眼。说实话,许穗安是可以认定席秋阳是一百个一千个想要知道顾绯衣身上的变故,究竟是何种原因,所以许穗安也是完全可以忍着不说,跟这位在他口中只是“小杨子”的席秋阳,比一比忍性耐力,瞧一瞧最终会是谁最先忍不住开口。 可忍字头上一把刀,一旦为此憋坏了身子,可是天大的不值当。 许穗安实在是憋得难受,终于还是恶狠狠瞪了一眼席秋阳,主动开口问道: “那小张子的女弟子,是不是修行了《九龙图》?” 纯属废话。 席秋阳斜瞥了一眼许穗安,知道是这位补天阁阁主正在给自己找台阶,想要将那些在肚子里已经憋了许久,憋得难受的话全部说出来,便只得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许穗安当即咧开嘴巴笑了起来,抱着膀子格外轻佻地挑了挑眉头,眼神之中意味分明: 算你小子识相! 顿了顿,许穗安才终于洋洋得意开口道: “那你可知,为何开阳圣地得到《九龙图》如此之久,却只有这小张子的女弟子,才终于能够修行有成?” 不待席秋阳开口回答,许穗安在问过之后,就立刻回答道: “那是因为这小张子的女弟子,天生就是特殊体质,真龙宝体,气府之中先天藏有一条大龙脉,只有以此为基础,才能真正修行《九龙图》。那你是不是还要问,为何这《九龙图》的修行,一定要有龙脉作为根基才行?这事儿啊,嘿嘿,那可就是说来话长喽!” 许穗安满脸笑意,忽然伸手揽住了席秋阳肩膀,滔滔不绝继续开口道: “《九龙图》这部灵决古经,其实并非人族先辈所留,也并非妖族先辈所留,更与我灵族没有任何关联,而是出自一个被我等先辈之人称为‘原人’的种族所留。但这所谓的‘原人’,究竟是个怎样的种族,本阁主也并不如何知晓,毕竟当初‘原人’猖獗之时,本阁主也就只是一个刚刚诞生了灵智的小豆丁,根本没办法参与到那些打生打死之中。不过很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所谓的‘原人’之中,每个‘原人’的体内都会生而自有一条或大或小的龙脉暗藏,也可以说作每个‘原人’都是天生的真龙宝体,而这也就导致了‘原人’所修经法,与我等人族妖族灵族所修功法完全不同的情况。如此说法,你可明晓为何那部《九龙图》,就只有这小张子的女弟子一人可以修成了?” 席秋阳眼神古怪,但却并无怀疑。 对于这位总是喜欢滔滔不绝、戏耍人间的补天阁阁主,尽管席秋阳一直以来都怀有很深的成见,毕竟当初还在补天阁时,当时还名为杨丘夕的席秋阳虽然是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却总会因为这位补天阁阁主的一时兴起,就被迫只能鼻青脸肿现身人前,而且还曾因此丑态百出,惹人笑话,自然就会怀恨在心。可即便如此,席秋阳对于这位补天阁阁主的话也仍是深信不疑。 一方面是因为这位真名即为许穗安的补天阁阁主,没有必要欺瞒自己,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许穗安确确实实已经活了十余万年,所见所闻,绝非如今天下任何一人能够与之相比。 而也正是因此,席秋阳才会始终没有想过许穗安所言为虚的可能,而是认认真真考虑着顾绯衣之所以会有这般异变的缘由。 “这《九龙图》,既是‘原人’所修经法,那这般变故...” “当然是因为《九龙图》真正的修行之法,乃是以吞噬恶气龙气为基础,就像在如今时代盛行于世的各种修行经法一般,始终都是万变不离其宗,脱不开淬炼肉身,吸纳灵气的修行之法,便在这些方便而言,可以说是大同小异。” 许穗安口中啧啧有声。 “只可惜啊,‘原人’的所修经法毕竟也是‘原人’的经法,倘若不曾修了恶气在身也就罢了,可一旦修了恶气在身,就难免会对自身产生一定影响,以至于修行越深,就越会向着‘原人’的模样靠近过去,更有可能会在达到某种程度之后,就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原人’,而不再是人族。倒是可怜了这位姑娘着实好看的脸蛋与身段,说不得以后就会变成那种浑身黑毛像是猴子一样的‘原人’。” “若是自斩...” “自斩也没用,已经发生的改变,是变不回去的,更何况如今她体内满是恶气,一旦自斩了修为根基,就反而会被体内的浓重恶气,直接夺走性命。” 许穗安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不厌其烦。 “除非是心甘情愿不再修行,就还能维持着现在的样子不会继续改变。但通过本阁主近两日以来的观察,这姑娘,可不像是那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心甘情愿自此以后泯于众人的人。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开阳圣地的这部《九龙图》,其实是来源于‘原人’最初现身之时,那位统领了整个‘原人’种族的大道王者,虽然本阁主不曾亲眼见过,但据说那位最终以命换命,斩杀了上古妖帝的‘原人’道王,在容貌的方面几乎是与常人无异,大抵就与这位姑娘现在的模样相仿。再加上这部《九龙图》本就来历非凡...” 说着,许穗安忽然咧嘴一笑,伸手戳了戳席秋阳的脸颊,一脸贱兮兮的模样开口道: “所以啊,即便是你已经知道了那姑娘身上究竟为何会发生这般变故,也是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挽回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第170章 老山古宅 在如今的这座天下,这个世道,已经很少再有心思纯粹的行善之人了,除非或多或少有些关系,否则就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哪怕只是抬手之劳罢了,也仍会选择袖手旁观,甚至还会幸灾乐祸,当成一个热闹去看。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席秋阳被许穗安气得不轻。 而也正是因此,这位曾经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的席秋阳,才终于第一次意识到,当两个人的想法理念忽然出现背道而驰的情况时,站在弱势一方的那个人,心中又究竟会有着怎样的感受。 忽然就理解了顾绯衣早先时候对他冷眼相向的理由。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再想要挽回,就是极难极难。 许穗安咧嘴笑着又一次拍了拍席秋阳肩膀,跟着便不声不响就离开了这座山,再佯装出一脸狼狈,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从山间前不久才刚刚开辟出来的小路返回空地所在之处,然后就找到了还在练拳练剑的云泽,领着他继续往侧面走了一段路,最终来到脚下山脉的侧面山麓边缘,伸手遥遥指着西南方向,与此间隔了一座低矮山岭之后的另一座大山。 顺着许穗安指到的方向,云泽眯起眼睛,极目远眺,隐隐约约见到了一座宅邸正坐落在那座山上,只是因为已经日落西山,便看得并不真切,不知是真有人居住在这荒山野岭之间,还是一处早被遗弃的宅邸,在经年风吹日晒之后,徒留一片残骸废墟。 “小仙人,您可瞧见了?” 许穗安一脸的谄媚之相。 “有些话啊,小人觉得还是有必要说上一说的,您老也就听一听,觉得对呢,那就再好不过了,若是觉得不对,您老也别动怒,只当小人放了个响屁。” 一边说着,许穗安一边陪着笑脸,见着云泽轻抬下巴示意了一番,方才终于开口道: “小人是想说啊,若只是咱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呢,那也就罢了,睡在哪里都是睡,皮糙肉厚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可那两位细皮嫩肉的仙子姑娘,却是需要多多照顾一番的。所以啊,到了明日咱们再启程之后呢,就多抓点儿紧,多赶一些路,争取在天黑之前就能上到那座山,若是当真有人居住在此,咱们也能借宿一宿,免得继续风餐露宿。而倘若只是一座残骸废墟,虽然较之有人居住的情况会稍差一些,但也能挡一挡夜里的寒风,总要好过睡在外面不是?” 末了,许是觉得自己的意图太过明显了一些,那一脸谄媚模样的许穗安,便连忙弯着腰一脸正色开口补充道: “小人说这番话,可不是因为觉得最近两日赶路辛苦,就想要找个地方好生休息一番,而是真的在考虑那两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仙子姑娘,担心她们会受不住这天寒地冻风餐露宿。若非如此,小人就断然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地要您老几位,陪着小人一起多多赶路,毕竟山路实在难行...” “够了。” 云泽实在没心情继续听许穗安唠唠叨叨,翻了个白眼挥一挥手,便打断了许穗安没完没了的说辞,言简意赅盖棺定论道: “明天抓紧赶路。” 说完之后,便转身回去空地,以还要在睡觉之前继续练拳练剑为由,将还在没完没了唠唠叨叨不断解释着,真不是自己觉得走山路太累的许穗安随意指使到了别的地方,只图一个耳根子清静。 以至于就连那座远远见到的府邸,究竟如何会忽然出现在这样一片荒山野岭之处,都没有心情再细想下去,只是觉得由此改向西南方向,其实并没有偏离原本定下的路线太远,就暂且顺从许穗安的意思也并无不可。毕竟许穗安的修为境界虽然同在命桥境,但根基实在是太过薄弱,走不出三五十里山路就要停下歇息一番,而这样的情况,也在随着赶路越多,就变得越发频繁,尤其是到了今日下午,方才走出十几里不到二十里山路,许穗安就已经体力不支,隆冬腊月也满身大汗,实在是太过不堪。 好生休息一番过后,或许还能让那根基薄弱的许穗安可以坚持多走一些山路,反而是对后面的行程有好处。 云泽想得很简单,一方面是因为已经走到了此间,就距离走出这广阔秦川八百里,没有多少距离,会忽然见到在某座山上有人烟出现,无论是寻常人家还是某座势力,就都不值得太过意外。而另一方面,则是纯粹因为一旦想起那口水乱喷,最喜欢喋喋不休的许穗安,就会觉得一阵头疼,实在不愿意继续深想下去。尤其是在见到许穗安回去旁边那处空地之后,就对着众人一顿滔滔不绝,先是手舞足蹈兴奋不已地说着自己发现了一座可能有人居住的府邸,再后来,便重复说起了前不久才刚跟自己说过的一套说辞,云泽就越发觉得有些后悔,当初真不该将此人也一并带上。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之后,云泽阴沉着脸,走得更远了一些,直至终于听不到许穗安喋喋不休的唠唠叨叨之后,才终于在一片茂密及腰的枯草之间重新稳定心神,接着明亮月色继续练拳练剑。 如今已经不太能够看得出,不久之前的云泽,还是十分的怕黑怕鬼,便如此间景象,虽然月色清亮,但终归是有不及之处,会在茂密之间留下许多阴影,导致明暗交错,尤其在靠近地面的一尺之内,最是昏暗,倘若再有寒风一吹,就更加可怕。 若在往常,云泽是断然不敢如此轻易就独自一人跑到这种地方来练拳练剑的,却在如今,虽然同样会忍不住有些提心吊胆,但却相较于往常而言,已经要强出太多太多,而这则是完全得益于那位不知因何缘由,为他留下了一尺雪光与整部《雷法》的绝世大妖。 至于那位绝世大妖究竟为何如此,云泽已经不再考虑,甚至相当看得开。 毕竟整个天下都是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死,便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机缘造化,如同天上掉馅饼一般砸中了自己,又能如何? 理所应当罢了。 但在同时,云泽也很清楚这并不是什么理所应当,只是因为暂且想不通其中关节缘由,以此作为安慰罢了,以免作茧自缚,导致自己身陷囹圄,就反而不妙。 可以春风得意,但不能得意忘形。 云泽始终暗自警醒。 而在北边那座山上的席秋阳,则是有些拿捏不定许穗安究竟想要做什么,毕竟西南方向那座山上的老旧古宅,并不是什么好的去处,只是不太清楚具体怎么回事罢了。毕竟是以席秋阳的眼力与瞳术秘法,轻易就能见到那座老旧古宅的上空飘荡着相当浓重的阴森鬼气,尽管在席秋阳看来着实有些不成气候,古宅主人也并不是什么厉害的鬼物,可一旦换做云泽一行几人,就着实有些难以对付。 尤其在那座大山的更东边,隔不了几座山的距离,就是放眼天下之间,于一流道统之中执牛耳者的道一观。便哪怕此间虽然已经十分临近秦川南部边界,但却因为东不在道一观统辖地界之内,西南不在开阳圣地统辖地界之内的关系,就鲜少有人会涉足此间,可如此距离之内,那自诩为名门正道的道一观中的许多道士,就不该毫无察觉才对,也更不该对此视而不见。 有些古怪。 席秋阳眼眸微微眯起,收回望向远处那座古宅的视线,继而看向因为时间太晚,就与其他几人同样躺在空地上,却因为无需休息就只能假寐的许穗安。而后者则是略有察觉,略微睁开一直眼睛对上了席秋阳远远望来的视线,神秘兮兮笑了笑,并不理会,重新闭上眼睛哼哼唧唧地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假寐。 还是那个最爱戏耍人间的许穗安。 或许就只是因为觉得有趣罢了,但也很有可能不无恶意。 席秋阳暗自警惕,有意想要先行一步,前往那座古宅一探究竟,才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席秋阳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想要出声示警,亦是不能。 还在假寐的许穗安,像是忽然梦见了谁家胸脯挺拔的姑娘,忍不住咧开嘴巴贼兮兮地笑了起来,让方才结束了练拳练剑,返回此间准备休息的云泽,一阵恶寒。 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如此悲惨,会被这样一个粗野莽夫惦记上。 云泽沉默不语,暗自找了一个远离许穗安的地方,随手整了整草垛,就直接躺下休息。 月落日升,又是一天。 因为昨夜已经说过的缘故,今日一早在简单吃过了早膳之后,便依然是由许穗安负责拿着他的那把朴刀在前方开路,而众人则是跟随其后,改变了原有的路线,向着西南方向的另一座大山缓慢行进。 脚步只比原本说好的,略微快了些许而已。 寒风阵阵,吹拂山间。 从大清早的时候开始,天气就并不如何晴朗,虽然不曾阴云密布,但也显得阴阴沉沉。尤其寒风凛冽,许是因为已经到了人间纪年法的冬至的缘故,便较之往日还要更甚许多,吹在脸上的时候,饶是肤色黝黑,略显粗糙的负剑少年,也会觉得脸皮生疼。 而这样的情况,也在随着几人逐渐翻过了中间低矮的山岭,逐渐靠近了那座大山,就变得越发厉害了许多。 直至开始登山时,一场稀稀拉拉的小雨,说下就下。 可哪怕换做是凡人,也只需头戴斗笠,就可以轻而易举撑过去,更不要说此间几人都是已经成功开辟了气府的修士。尽管气机外放会导致体力损耗更快,但这些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体力损耗,对于翻山越岭也是轻而易举的云泽几人而言,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苦了需要佯装出根基并不扎实的许穗安,还得装出一副哆哆嗦嗦的凄凉模样,直到云泽终于看不下去,由自气府之中掏出了一身斗笠蓑衣丢给了许穗安,后者才终于可以不必辛辛苦苦装模作样,只是还需要在表面上一阵感恩戴德。 但这对于从来都是没脸没皮的许穗安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而若能以八九不如意换来二三快活,就算值了! 许穗安咧嘴而笑,一阵感恩戴德之后,便重新继续开辟山路。 直至月初东方,临近山顶的时候,几人才终于发现,其实这座大山并非没有山路,只是山路却在另一边罢了,一层层阶梯虽然老旧破落,但也总要好过几人选择的登山之处。 辛辛苦苦了一路的许穗安,气得嘴角抽搐,脸膛黝黑,险些就要直接开口骂娘。 但毕竟都已经临近山顶了,饶是许穗安,也只得暂且收敛下来,以免古宅之中那位坐镇此间山水气运的女鬼,会因为自己的一时嘴快,就将目标最先放在自己的身上。尽管这种事对于许穗安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大的麻烦,只需要装死假死也就罢了,可终归是会因为少了他在其中掺和,就少了很多乐子可以看。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之后,许穗安脸膛黝黑,领着众人走上阶梯山路。 道路两旁树叶落尽的古树上,每隔三丈距离,就会悬挂一盏十分喜庆的红灯笼,一前一后两面书写大大的“囍”字,似乎是古宅主人家中,方才经历了一场大大的喜事一般,还没有来得及拆下这些红灯笼,便由自山顶古宅门前而至山脚下,整条山路都是这般布置,每两盏红灯笼之间的距离,都是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三丈距离,每盏灯笼的两面囍字,也都是恰到好处的一前一后,不偏不倚。 大红颜色的灯笼布满了整条山路,若在远处望去,便可以清晰见到一条火红的长龙。 只是灯笼之中映出的光芒,实在是红得有些瘆人。 再加上草木枯而不败,寒风凛冽吹动枝桠,便在摇摇晃晃光影交错之间,就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心头发怵。而在身旁,顾绯衣则是已经眯起一双凤眸,眼神之中精光闪烁盯紧了不出百级阶梯之外的那座古宅,似乎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苗头,连同小狐狸、负剑少年与那位海外姑娘,都是暗自警惕了起来。 只有佯装不知的许穗安,一只手扶住了头顶的斗笠,一边念念叨叨: “怪事儿,怪事儿!这雨虽然下得不算很大,但这些灯笼怎么就能不灭呢?” 一边说着,许穗安一边回头看向山下方向,看着这条一路绵延到山脚下的火红长龙,目光同时不留痕迹扫过身后几人,然后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放慢了脚步,凑到云泽与顾绯衣中间的位置,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小仙人,你有没有觉得这地方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尤其这些红灯笼,你瞧瞧,全都是隔了三丈距离,一点儿没差,尤其这些灯笼上面那不偏不倚两个囍字,全都规规矩矩一前一后,一个冲着咱们,一个冲着后面,而且这光...实在是红得有些瘆人啊!” 许穗安打了个寒颤,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一阵左瞧右看,最终哭丧着脸躲到了云泽身后半步距离,继续小声问道: “小仙人啊,您说,咱们是不是碰见鬼了?可东边隔不了几座山就是道一观啊,虽然这地方不在道一观的统辖地界之内,但也不该有鬼啊?!” 本就略微有些云泽的云泽,脚步忽然一顿。 倒不是因为听见许穗安的说法就心生惧怕,而是这场原本缠绵悱恻的小雨,毫无征兆就变成了一场滂沱大雨,吹过此间的寒风也变得更加凛冽了几分,让那许多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一阵摇摇晃晃,树叶落尽的干枯枝桠,也跟着颤颤巍巍。 许穗安咧了咧嘴角,还得伸手扶住头顶的斗笠才行,暗暗告诫自己,时候是自己选的,地方是自己挑的,已经安排了这么多,可不能在紧要关头露出马脚,得小心小心再小心才是,否则如此多的劳神费心付之东流,就实在可惜。 顾绯衣重槊在手,用另一只手摘下呆在头顶的斗篷大帽,抬头望向更高处张灯结彩、灯火通明的古宅。 “此间虽然不在道一观统辖地界之内,平日里也鲜少会有人烟,但道一观毕竟自诩为名门正派,所修之法,也大多偏向于一口清气,与阴鬼邪祟之流,从来都是不共戴天。可如此距离之内,却有鬼物横行...着实古怪。” 略作停顿,顾绯衣侧目看向云泽,似乎是顾虑到云泽有些怕黑怕鬼,便难得没有擅自做主,我行我素,而是在以眼神询问云泽的意见,是要上前一探究竟,还是就此下山离开。 却不待云泽考虑得当,那位一直以来都只是走在最后方的海外姑娘,就忽然迈步上前,一脸的阴沉模样。 云泽与顾绯衣愕然,下意识扭头看向负剑少年项威。 而后者则是在略作沉默之后,忽然深深一叹。 “先跟上去吧,具体怎么回事,这段路,足够说了。” 第171章 嫁衣 负剑少年项威,说话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只是尽管如此,这短短百级台阶的路程,也已经足够说的清楚明白,原来是那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因为罗德里克与姐姐莉娜的身死,就对于恶气险地与这些阴鬼邪祟十分痛恨,大抵有些恨屋及乌的意思,方才会在第一个察觉到此间古宅之中鬼气弥漫之后,就早已经生出了诛杀之心。而在先前时候,云泽一行几人,本是要继续上山的,那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也就未曾表现出什么,只暗自想着进了那座古宅之后,就直接动手,诛杀厉鬼,而当时的负剑少年虽然已经看出了蒂娜的心思,却也不曾多说,毕竟此间一行几人,本来就是想要上山,再加上阴鬼邪祟之流,与大道运行所忤逆,便斩就斩了,杀就杀了,反而有些替天行道的意思,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毕竟还是第一次离开桃源村,见到外面的世界,负剑少年项威,就对于很多事都并不了解,也是在听到了顾绯衣先前所言之后,才终于知晓由此向东,隔不了几座山的距离就是那所谓的道一观,却偏偏阴鬼邪祟横行于此间,就多多少少有些让人不能理解的古怪。可偏偏那位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似乎是因为听不懂本土雅言就误会了什么,还以为是云泽几人见到鬼气弥漫,就心生惧怕,再加上见到了许穗安畏首畏尾的模样,便一时气愤之下,就自己率先上山。 而在言罢,负剑少年项威则是又顺嘴问了一声,那道一观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道一观,是天下之间,所有一流道统之中的执牛耳者。” 顾绯衣只此一言。 尽管不太能够理解这所谓的“一流道统执牛耳者”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负剑少年还是脸色变得凝重了不少。 云泽又补充一句道: “除了没有大圣坐镇一派底蕴之外,在其它方面,道一观比起这世间最顶尖的一些庞然大物,也没差多少。” 闻言之后,负剑少年脚步一顿,微微一愣。 许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便转过头来看向云泽,略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圣人?” “圣人肯定有,而且我还曾亲眼见过一位道一观出身的圣人,但具体有几个...” 云泽轻轻摇头,并不知晓。 圣道修士的数量,在某些层面而言,其实是与一派底蕴有些关联的,并且还是一座势力是否能够屹立不倒的关键所在,也就很少会有哪个门派,愿意将自家圣道修士的数量暴露无遗。尤其是诸如道一观这样的鼎盛门派,虽然还远远比不上圣地世家,但也是声名远扬,并不担心每年前来登门拜师的弟子数量有所不足,就必然会给自己留有一些余地当作底牌。便如表面上说是只有三位圣人,而实际上却是又在暗中藏了两位老辈人物,只是因为平日里并不需要人前显圣,又或是因为寿元将尽,就需要闭关潜修,让自身能够处于一种近乎于假死的状态来延长寿命,乃甚于是图谋更大,想要再寻突破契机,就可以对于门派中的诸多事务完全放手不管,只在门派遭受灭门之灾时,才会破关而出。 但这毕竟只是假设罢了,而如道一观这般同样可以算得上是庞然大物的势力而言,门中圣人,哪怕只是平日里需要人前显圣的那些圣人,也显然是不止三位的。 负剑少年弄懂了其中关节,抬头望向气势汹汹走在最前方的海外姑娘,愁眉不展。 百级阶梯一晃而过。 而当众人终于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时,才终于将那张灯结彩的老旧古宅的全貌,收入眼中。 四周草木丛生,因为已经是隆冬腊月,树叶落尽,便只剩下曲折干枯的枝桠,在风雨之中飘摇不定,吱吱呀呀。而似乎是深藏在密林之间的老旧古宅,则是仿佛某处的殷实门户一般,两尊一人半高的石狮子坐镇大门,似乎是因为年久失修,就经历了太多的风水日晒雨淋,导致两座分列左右的石狮子,由自面孔之上而至整个躯体,都有着一道可怖裂痕,像是被大红颜色的绸带与红花捆绑起来,才终于能够保持这般模样,而没有彻底散开。并且这两尊蹲坐于底座上方的石狮子,身上都是斑斑点点带有些许黑色锈迹,尤其身形并非工工整整,而是略有倾斜,俱都侧过身形望向山路阶梯尽头的位置,便在云泽几人抬头看去时,就好像是与那两尊石狮子视线接触,虽然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却也依然让人心头微微一紧。 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湛蓝深邃的眼眸扫过两尊石狮子,俏脸紧绷,正欲抬步走向那座古宅时,就忽然见到那已经十分老旧的古宅大门随着吱吱呀呀的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天穹之上,刚好一声雷鸣,闪电劈亮人间,苍白无比。 身着大红色嫁衣的一位新娘,脸色惨白,妆容喜庆精致,一手推开老旧木门,一手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几人面前。 油纸伞边缘,滴滴答答落着雨水,似乎是方才穿过庭院而来。 嫁衣新娘面露温柔笑意,像是一位温婉的大家闺秀一般,开口间嗓音温婉,如微风震箫。 “夜深雨急,诸位仙人,可是要借宿一宿?” 所谓仙人,是在仙字后面加了一个人自,便是人间凡人对于山上修士的敬称。 只是嫁衣新娘周身鬼气森森,即便是衣着打扮无比喜庆,看不出分毫阴鬼邪祟的模样,却也依然莫名让人心底发寒,怎么看都不会觉得十分顺眼,尤其那惨白的脸色,就更无疑是证明了新娘身为阴鬼邪祟的事实。 几人面面相觑,觉得有些意外。 只有云泽,在事先得知老家山上众多仆从皆为鬼仆,又认识了那同为阴鬼邪祟,却从不作恶为祸人间的貌美妇人时妙兰之后,就对于阴鬼邪祟不再抱有太多的成见。而如今眼见这位嫁衣新娘并未表露分毫恶意,只是因为一身难以抑制的鬼气,才会让人控制不住地心生异样之后,便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却也并未完全放松心中警惕。 至少在这位嫁衣新娘表现出恶意之前,云泽并不打算将其视如恶鬼,而是当作常人相待。 小狐狸略微抬头,凑近到云泽耳边,以只有云泽与其身旁顾绯衣才能勉强听到的微弱声音开口道: “十二桥,中四境。” 言简意赅,说的便是这位嫁衣新娘的修为境界,大抵是在十二桥境五重天到八重天之间。 虽然要比云泽顾绯衣与那位海外姑娘更强一些,但却比之负剑少年有所不及,尤其要比小狐狸差了许多,再加上顾绯衣与那位海外姑娘都不只是寻常十二桥境可以相比。而云泽虽然不能准确判断出自己的具体实力究竟如何,毕竟长久以来接触到的,若非一方麟子麟女,就是天纵之才,都并非寻常,但也依然有着足够的把握,不会弱于寻常修士,再加上气府之中的一尺雪光,与脖颈上至今也没有弄懂的金刚杵挂件,便在底气的方面,并不会觉得很弱。 便在略微安心之后,就上前一步,来到站在最前方的蒂娜身边,向着那位嫁衣新娘抱手鞠礼,开口道: “劳烦...” 话音方才响起,旁边的海外姑娘便忽然暴喝一声,身形只略微前倾,就立刻冲了出去,顺便手掌一抹气府,便取出了一杆银光烁烁的长枪,由自雨幕之中划出一道疾电般的苍白匹练,直至嫁衣新娘。 突如其来的变故,饶是负剑少年也没能料想到,而至如今便是再想要上前阻止,也已经全然来不及了。 嫁衣新娘面色微变,继而眼神一沉。 不只是错觉还是如何,目光恰好扫过那位嫁衣新娘的云泽,忽然看出了这位阴鬼邪祟眼神之中深藏的一抹悲愤。 厉喝声刺耳无比。 嫁衣新娘大袖一挥,那把大红颜色的油纸伞,便立刻脱手而出,滴溜溜旋转之间,边沿处挥洒滂沱大雨,飓风呼啸,搅动得周遭枯树林吱吱呀呀一阵作响。而最为首当其中的海外姑娘,则是神情微微一变,手中银光长枪撞在滴溜溜旋转的油纸伞上,发出一声金铁交鸣之音,随后海外姑娘就与那把大红颜色的油纸伞,各自飞回。 嫁衣新娘伸展大袖,冲出门来,飘飘然落于门前空地上,倒飞而回的油纸伞悬空而立,浮于嫁衣新娘的头顶上空。 回身落地如飞燕还巢的海外姑娘,身形伏地,手中银光长枪点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已经脱离了由自台阶顶端而至老旧古宅门前的小路,溅起大片的泥水,落到了一个满身上下都是泥泞不堪的地步。 海外姑娘持枪的手臂,微微发抖。 她口中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明白的话,连同那面色惨白的嫁衣新娘也是眉关轻蹙。 嫁衣新娘神情凝重,虽然仗着法宝之威,抗住了那海外姑娘的一枪之力,但其中苦楚,也就只有嫁衣新娘自己才知晓。她本非正统修行出身,生前也不过只是凡人,直到如今沦为鬼物之后,才终于能够假借一方山水气运,增强修为境界与实力。可嫁衣新娘毕竟不是什么天赋卓绝之辈,便哪怕修为境界要较之那海外姑娘更高一些,法宝也更厉害一些,却依然不会是她的对手。 甫一出手,嫁衣新娘就已经知晓这些。 而如今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拖延时间,等候援兵。 嫁衣新娘一眼扫过云泽几人,胸脯深深起伏,已经做好了以少敌多最终等不到援兵赶来的最坏打算,却又见到几人并没有出手的打算,便多多少少有些狐疑,但更多的却是警惕。 “妾身以礼相待,并无害人打算,可诸位仙人却只因妾身身为阴鬼邪祟,就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出手打杀,是否有些过于独断?!” 云泽哑然,回头看向负剑少年。 后者点头会意,立刻上前,伸手拦住了已经重新起身,就要手持银光长枪,再度上前的海外姑娘,轻轻摇头。 眼见于此,嫁衣新娘面露惊愕之色。 而云泽正要上前开口解释,但那显然已经气血上头的海外姑娘,却是根本不去理会负剑少年的阻拦,一抬手便打开了负剑少年拦在身前的手臂,继而脚下一顿,身形就再度猛扑上前,口中暴喝如雷,以手中银光长枪戳出大片银光璀璨,与反应迅疾的嫁衣新娘激斗在一起。银光长枪碰撞油纸伞,叮叮当当,火花乱溅,海外姑娘大开大合凶残无比的打法,让嫁衣新娘险象环生,尤其海外姑娘一身血气高昂,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炉一般炽盛,加之以银光长枪神性勃发,枪芒罡气激射,只短短片刻,便将这片枯树林搅得一片狼藉,连同那座老旧古宅也一并遭受了牵连,本就破旧不堪的大门,更是掉落下半个门板,咣当一声砸在地面上,凄凉无比。 嫁衣新娘身为阴鬼邪祟,却大多是依靠手中法宝油纸伞,手段并非很多,但也大袖一挥,招来阴风阵阵,于间不容发之际挡住了海外姑娘刁钻角度的一击猛戳,发出刺耳声响。 海外姑娘一击被挡,眼眸之中杀机更甚许多,腰杆陡然一转,身形一转,便是雷霆万钧的一记鞭腿,扫向嫁衣新娘的头颅。 风声呼啸,嫁衣新娘厉声长啸,刺耳无比,只是较之先前要更加急促一些,不像是竭力而为,反而更像示警传讯。随后,嫁衣新娘以手臂去挡海外姑娘的一记鞭腿,只是扛不住势大力沉,便在手臂与小腿接触的一瞬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嫁衣新娘面容立刻变得狰狞无比,以至于原本姣好的面容,都变得如同干枯树皮一般,满头青丝更是变作苍白颜色狂乱飞舞,而那大红颜色的嫁衣,则是染血更红。 嫁衣新娘踉踉跄跄后退几分,面容干枯,腐朽枯黄,变得当真是如一棵干枯老树一般,连同握伞的手掌,都好像是枯枝一般。 “欺人太甚!” 感受到这位海外姑娘杀心沉重,嫁衣新娘即悲即怒,一袭大红颜色的嫁衣渗出无数血珠,如大雨天气,荷叶上水珠滚动一般,先是练成丝丝缕缕,再是汇成大片大片。如今已经面目全非的嫁衣新娘,两袖飘摇,猩红色长流动辄如同大江大河,滚滚而去,裹挟着无比浓重的鬼气森然,浩浩荡荡。 一点银光初现,随后枪开一线! 海外姑娘轻而易举破开了嫁衣新娘的怒极杀招,猩红色长流倒卷而回,凭空炸碎散落,降下一场血雨淋漓,腥气扑鼻。 饶绍嫁衣新娘已经面目全非,也依然能够看得出神情惨淡。 而那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则是一身杀机凛然,以至于原本姣好的面容都变得略显狰狞,由自高空一跃而来,双手持枪,轰然砸下,被嫁衣新娘勉强躲过,但在枪落之处,甫一落地,就立刻有神光喷涌而出,炸碎了大片土地,便哪怕嫁衣新娘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勉强躲过,也依然不免遭受了牵连,导致衣摆大袖都被扫中,变得破破烂烂,露出干枯如同树皮一般小腿手腕,所幸即使以油纸伞挡在面前,才没有变的更加不堪,但却被海外姑娘迅猛跟上的一枪扫中,重逾万钧之力砸在伞面上,绝非嫁衣新娘能够抵抗,便当即惨叫一声,身形倒飞,砸在泥泞之间,已经手臂开裂,模样狼狈至极。 海外姑娘再一枪扫开飞溅泥泞,杀机凛然,只一步重重踏定,就已经来到了嫁衣新娘面前。其面孔狰狞,落脚之重,以至于整座高山都跟着轻轻一震,而其手中长枪,更是一瞬间戳出了无数刺眼神光,将风雨迫开,照亮了整座山顶,也照亮了嫁衣新娘骇然失色的面孔。 阴鬼邪祟刺耳无比的尖叫声,嘶厉无比! 嫁衣新娘手中大红颜色的油纸伞,疯狂旋转了起来,伞面上鲜血迸溅,已经看出了海外姑娘一击必杀之心,便迫不得已,招来一方山水气运,化成有形之物,如同山雾蒸腾一般,浮现而出,配合油纸伞勉强抵挡了银光长枪一瞬,便立刻身形飘起,将这一方山水气运都化成一头无比庞大的烟雾巨蟒,盘绕整座大山。只是嫁衣新娘虽然坐镇一方山水气运,但却修为境界实在有限,就导致那一方山水气运所化大蟒,硕大无比的头颅都模糊不清,便虽然高高立于山顶之上,以血盆大口衔住油纸伞,又任凭嫁衣新娘立于头颅之上,可带给那海外姑娘的压力就终归有限。 而在下一刻,海外姑娘便由自牙缝之中挤出怒吼,似乎是已经报了必杀之心,不计代价将手中银光长枪蓄力送出,刺眼光芒便汇聚成一线,如同天地之间的一道苍莽白虹,起于平地,于陡然之间,便在嫁衣新娘无比惊恐的眼神中,瞬间贯穿了大红颜色的油纸伞,也将一方山水气运所化大蟒头颅刺穿,继而射向那早已经面目全非的嫁衣新娘。 神光无匹,射穿长空! 第172章 落雷 整座天地,都好似随着这一道枪芒璀璨,骤然一亮,便较之雷霆惊世也丝毫不弱,甚至还要更加气势汹汹,直贯长空。 嫁衣新娘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毕竟手中唯一一件法宝已经因为抵挡不住这一道璀璨枪芒而彻底破碎,甚至是连同一方山水气运,都因为被她强行显化出来而惨遭牵连,尽管并无大碍,只需最多百年时间即可恢复,可终归是有伤天和,便再也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让她从这一道璀璨枪芒之中存活下来。 只是许久之后,已经面目全非的嫁衣新娘,忽然察觉到了一滴雨水砸在自己的身上,便忍不住稍稍一愣,跟着变就是滂沱大雨与凛冽山风,紧随而至。 嫁衣新娘终于回过神来,缓缓睁开双眼,恰好有一件十分宽大的,已经破破烂烂斗篷从眼前飘落而下。 顾绯衣手持重槊,身形重重落下,砸在下方老旧古宅大门所在之处的屋檐上,双脚甫一沾到瓦片,便立刻发出轰隆一声,砸塌了整座大门,甚至是连同两边丈许之内的围墙都惨遭牵连。一时间,烟浪滚滚,饶是大雨滂沱,也无法在短时间之内就将这浓密烟浪全部压下。 咔嚓! 一声轻响过后,顾绯衣手持重槊,由自烟浪滚滚之中缓步走出,途中踩碎了一片屋瓦,直至现身之后,云泽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是见到顾绯衣完好无损,并未受伤,只是因为尚且不能踏空而行,又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便在出手打飞了那道枪芒之后,身形迫不得已坠落下来,才会造成这般声势。而较之顾绯衣要稍晚一步的负剑少年,则是身形还在半空中,眼神之中略有些错愕,大抵是不曾想到,顾绯衣身形竟会如此迅疾,能够抢在他的前面拦下那位海外姑娘已经竭尽全力,甚至是舍弃了手中兵刃的一击。 嫁衣新娘身形由自高空缓缓落下,立足于烟尘散尽的废墟之中,目光惊愕,望着顾绯衣额头两边的一双黑角。 尽管只有丝丝缕缕的惨淡恶气缓缓溢出,气机并不明显,但对于鬼气恶气阴气等诸如此类并非活人能够轻易承受的气机,因为嫁衣新娘本就身为阴鬼邪祟的缘故,便格外敏感。 “你...” 嫁衣新娘嗓音不复之前的温柔,带着像是金属摩擦一般的质感,让人耳膜生疼。 但顾绯衣却只是手中重槊轻轻一挥,便立刻带起一阵呼啸风声,不禁是打断了嫁衣新娘口中没有说完的话,更让站在对过正对自己怒目相向的海外姑娘神情一凛,心头一颤,终于清醒过来。 只是当这位海外姑娘的目光越过拦在中间的顾绯衣与附件少见,继而望向那位已经面目全非的嫁衣新娘时,因为对于阴鬼邪祟发自肺腑的厌恶与愤恨,蒂娜的眼神就再度变得阴冷下来,手掌一拍气府,便再度取出了一杆银光长枪,更周身上下银光附着,只在短短片刻之间,就化作一套贴身软甲,银光灿灿,熠熠生辉,与手中长枪交相辉映,圣光流转。 “让,开。” 蒂娜咬牙切齿,目光重新看向顾绯衣,用并不流利准确的本土雅言开口说话,已经全然不去理会自己之后还要仰仗顾绯衣将她带去开阳圣地,再委托开阳圣地将她送回海外,只是一心想要斩了那位已经面目全非的嫁衣新娘。 恨屋及乌,何至于此? 顾绯衣有些不能理解,毕竟罗德里克与莉娜,并非是丧命于这位嫁衣新娘的手中,甚至这整件事从始至终,都跟这位嫁衣新娘没有任何关联,总不能因为嫁衣新娘同为阴鬼邪祟,就被当成是为恶之辈,需要诛杀。而至少在顾绯衣眼中看来,这位如今尚且不知姓甚名谁的嫁衣新娘,并不像是那些作恶一方的恶鬼厉鬼,反而是在最初相见时,不但未曾因为人鬼殊途,就大门紧闭,反而主动开门,更给予了众人足够的尊重。 甚至是从始至终,这位嫁衣新娘虽然不曾明说,但也不曾隐瞒过自己身为阴鬼邪祟的事实。 坦坦荡荡,总要好过藏藏掖掖。 而也正是因此,顾绯衣才始终寸步不让。 并且明知语言不通,就更没有必要多说废话。 十字重槊重重顿在地上,将铺就了脚下一条蜿蜒小路的石砖都砸得四分五裂,泥泞乱溅。顾绯衣单手持槊,大马金刀立于原地,凤眸威严,凝视着那位显然已经失了理智的海外姑娘,没有丝毫退开避让的打算。 负剑少年沉默收剑,神情复杂望向那位海外姑娘。 惊雷骤然炸响! 天地之间一瞬苍白之时,那位海外姑娘披挂一身银光璀璨,脚下忽然一顿,跟着便就猛然炸开大片泥泞,以至于其身形猛扑上去的时候,原本所立之处,就已经多出了一个尺许的深坑。 长枪出动如一挂银虹,陡然射向顾绯衣,而那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则是满脸狰狞,一身血气蓬勃高涨,非但没有丝毫颓势,反而更加炽盛热烈。而当长枪与重槊终于碰撞在一起之后,则是立刻响起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之间,顾绯衣非但不曾退后半步,反而迈步上前,一手重槊大开大合,根本没有丝毫留手的打算,每一次挥舞都是势大力沉,反而让那率先发难的海外姑娘险象环生,迫不得已压得频频后退。 便只在短短片刻几十余次碰撞之后,那位海外姑娘就已经被迫退回了大半距离,而在顾绯衣又一次拧过腰杆,势大力沉的一扫之后,那位海外姑娘已经只能堪堪将银光长枪竖起,于间不容发之际,勉强挡住,却其手中长枪,也因为这一次碰撞就被压得弯曲下去,甚至是只差些许,就要被顾绯衣手中十字重槊砸在脸上。 不曾有过分毫犹豫,顾绯衣借势收枪旋身,以背对之势,游刃有余手臂一拉,重槊后撤,便立刻咚的一声砸在了那位海外姑娘的心口软甲,劲气透体而过,以至于那位海外姑娘背后三尺之内的雨滴滂沱,都被透体而过的劲气冲得四分五裂,而其本身更是当即口喷鲜血,身形被直接砸飞出去。直到堪堪落地,便正好落在原本所立之处,随后双腿一软,就直接跪在地上,又张嘴涌出一口鲜血出来,全部落在了那个被她早先踏出的深坑之中。 许是因为气上心头,又或是顾绯衣下手太重,就导致身受重伤,那位海外姑娘神情狰狞抬头看向躲在最后方的嫁衣新娘,依然咬牙切齿,却终究还是扛不住白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栽倒在泥泞之中。 境界相仿,兵刃相仿,甚至就连出身也大抵相仿。 但顾绯衣却始终游刃有余。 云泽仍有心情乐于旁观,直到瞧见那位海外姑娘终于无力为继,才终于随手掰开许穗安一直战战兢兢藏在自己伸手,顺便抓着自己衣摆的手,缓步走上前去时。 “小,小仙人!” 许穗安脸色苍白,被吓得大叫一声,慌忙跟上。 但云泽却是懒得理会,略有些心惊胆战地扫过那位嫁衣新娘已经面目全非的脸,随后看向负剑少年项威,冲着那位海外姑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略作示意。 尽管在云泽心中并不如何好看这两人,也并不认为负剑少年项威,最终能够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但在眼下,很显然的是负剑少年虽然并不喜欢这位海外姑娘的所作所为,却也在会见到她昏死过去之时,面露心疼不忍之色。再加上顾绯衣已经是对那位海外姑娘怀有相当的成见,而小狐狸也显然不会愿意去做这般脏累之事,就只能交给负剑少年去照顾。 项威很快会意,轻轻点头便走了过去。 “行了,别抓着我了。” 云泽再次挥手打掉了许穗安一直抓着自己衣摆的手,走到已经收枪而立的顾绯衣近前,却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继续上前,直到在满地废墟残骸前方弯腰捡起了那件已经泥泞不堪的斗篷之后,才终于折身返回。 半路上,云泽手腕一抖,就已经借助一身血气,将破烂斗篷上的泥水重新烘干,再格外仔细搓干净了上面沾染的泥土,才终于递给顾绯衣。 “先将就着穿上吧,等之后有机会,再给你换一件新的。” 顾绯衣看了云泽一眼,一言不发,伸手接过,重新披在了身上,所幸的是,斗篷虽然破破烂烂,但却依然能够遮挡住额头上的一双黑色犄角,不会暴露出来,就可以减少一些不太必要的麻烦事端。 做完了这些,云泽才终于转过身来,看向那位已经面目全非的嫁衣新娘。 因为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激斗,这位嫁衣新娘一身大红颜色的嫁衣,已经沾染了不少泥泞,更变得破破烂烂,就可以清晰看到这位嫁衣新娘手臂小腿上的皮肉,都呈现出一副如同干枯树皮一般的景象。连同嫁衣新娘的脸部,也是如此,五官都因而变得不再分明,尤其一双眼睛,深深凹陷在干枯树皮的裂缝之间,尤为狰狞。 云泽尽可能不动声色,却也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而许穗安则是表现得更加不堪,哆哆嗦嗦继续藏在云泽身后,牙齿打架的声音,清晰可闻。 终于恍然回神的嫁衣新娘,神情一怔,旋即眼神之中露出些许歉意,回过身去以手掌在脸面上轻轻一拂,再回过身来之后,就已经重新变回了原本温婉美丽的模样。只是嫁衣新娘的手掌手臂与小腿,依然如同干枯树皮一般,大抵是在身死之后,灵魄依附于某种阴气沉重的树木,或是某些木质的天材地宝,才会变成阴鬼邪祟,继续留存人间。 嫁衣新娘体态婀娜,面露歉意,施了一个万福。 “妾身并非有意吓到各位,实在抱歉,只是因为妾身生前本是一介凡人,直至寿元极尽身死之时,又并不带有分毫戾气,便只能依附于府邸之中一株古槐,才能继续留存人间。却不曾想,因为先前之事,暴露出原本模样,吓到了几位。妾身...” “夫人不必如此,理应道歉的,该是我等几人才对。” 云泽轻轻摇头,平心静气,开口打断了嫁衣新娘的话。 “此事还望夫人能够恕罪,只是这位海外姑娘之所以如此莽撞,皆是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的胞姐与族中长辈,方才在东北方向于她面前被害,且死状凄惨,实在难言。而如今忽然见到夫人一身鬼气,恨屋及乌之下,便一时之间失了理智,才会对夫人大打出手。” 言罢,云泽规规矩矩抱手鞠礼,目光扫过那件掉落在地,已经灵气全无的法宝油纸伞,略感头疼。 便在起身之后,转而看向顾绯衣,以眼神示意。 很快就明白了云泽眼神寒意的顾绯衣,苦思冥想了片刻,却也依然愁眉不展,实在拿不出什么能够作为补偿的东西,毕竟平日里的顾绯衣也只能算是身无长物,便除却一杆十字重槊之外,气府之中,就只有少量的米面吃食与丹药符箓,而再无其他,便只得摇了摇头。旋即对着不远处已经将那位海外姑娘背在身后的负剑少年轻抬下巴,示意云泽去找项威,看一看能否拿出一些作为补偿那把油纸伞的物件出来,无论灵兵法宝也好,或是灵株宝药也罢,毕竟此事是自己几人理亏在先,倘若不去补偿,就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 尤其嫁衣新娘早先在面对那位海外姑娘的时候,曾经口中唳啸如同传讯示警,便大抵可以猜测出来,这位身为阴鬼邪祟又坐镇一方山石奇云的嫁衣新娘,是与不远处的道一观有些关系。虽然不太理解为何从来都是以驱鬼镇邪为主要生计的道一观,会与这位嫁衣新娘有些关联,但越是如此,就越是应该尽可能按照道理规矩办事,避免继续横生枝节。 也最好能够趁着道一观的道士赶来之前,离开这座山。 毕竟顾绯衣如今的模样与状况不比先前,已经不太适合再现身于人前,尤其不适合现身于自来是以名门镇派自居,以驱鬼镇邪为主要生计的道一观道士面前。 云泽会意,不太耐烦地再一次打掉了许穗安抓着自己衣摆的手,转身走向负剑少年,随后压低了嗓音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负剑少年便扭头多看了一眼那位身为阴鬼邪祟的嫁衣新娘,并未过多考虑,就轻轻点头,同有此意。只是因为负剑少年实在不懂在自己所带的这些灵株宝药之中,究竟有哪些是对阴鬼邪祟也有作用,便多多少少有些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大抵是看穿了负剑少年的难处,云泽未曾有所保留,掏出了那本《白泽图》递了过去,任凭负剑少年随意翻阅,一一对照,以便能够拿出一件足够合适的赔礼之物,随后就安静等候在一旁,顺便对着那位已经恢复了容貌的嫁衣新娘歉意一笑。 后者同样不曾着急,回报以一笑,依然默不作声。 即便是已经知晓了云泽几人暗中商议之事,嫁衣新娘也依然没有任何客套推诿,而是相当的心安理得。毕竟按照道理规矩而言,那位海外姑娘既是与云泽几人同行,又做出如此莽撞只是,就理所应当在损坏了一件珍贵法宝,又损伤一方山水气运之后,付出足够的赔偿,否则就多多少少有些不合规矩。可倘若云泽几人不愿赔偿,处于弱势的嫁衣新娘也就只能暗自吃下这个闷亏,甚至非但不好多说,反而还要好酒好菜招待一番。毕竟还能够继续存活下来,就已经实属不易,而无论法宝也好,山水气运也罢,就只能当成是破财消灾。 但既然对方是有意赔偿,又何必再虚伪客套? 嫁衣新娘想得十分简单,再加上她手中除却先前的一把油纸伞之外,就再无其他长物,而本身又是阴鬼邪祟,虽然此间鲜少有人出没,可谁能保证,从此往后就不会再有诸如今日这般的事情发生?届时,已经没有了傍身之物的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也正因此,嫁衣新娘就从不曾再考虑过其他,只是忽然觉得有些伤心,便面露些许凄然之色,深深一叹。 一阵闷雷滚滚之声,由远及近。 直至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忽然就咔的一声,于天地之间轰然炸响,劈亮了整个夜幕。 而在亮如白昼一般的夜幕之下,一位驾驭雷霆而来的年轻道人,发丝张扬飞舞,一脸怒容,睚眦欲裂,忽然出现在山顶上空,一身气机高昂无比,牵引雷霆万钧,更在其脚下所踏之处,有雷霆激荡,凝练成剑,威势无穷。 道人舌绽春雷: “何方宵小欺我夫人!” 漫天雷霆,一时之间便更加激烈,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自从云泽离开之后,就一直瑟瑟发抖抱着脑袋不敢抬头的许穗安,在惊雷炸响之时,忽然惨嚎一声,被一道由自九天之上垂落下来的雷霆劈中,像是因那年轻道人驾驭雷霆而来,被殃及池鱼一般,直接变得满身焦黑,直挺挺就倒了下去,溅起了大片泥泞。 连同不远处的云泽,也忽然就神经下意识紧绷起来,忍不住瞳孔扩张,只觉得全身毛发瞬间就全部倒竖,口中也莫名泛出一股于其而言十分熟悉的,金属般的味道,迅速弥漫开来。 而在下一刻,漫天雷霆激荡之间,忽然就有一道苍白雷光脱离了雷海,以万钧之势,轰然砸下! 第173章 雷法 修行《雷法》之后,以自身气韵按照《雷法》所记之法,转化雷霆,可掌控于双手之中,进而演化出种种玄妙之术。只是在施展《雷法》所记玄妙之时,体内也会有雷霆激荡游走,但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这些由自气韵所化雷霆,毕竟是与自身同根同源,再加上经络路线的存在,便不会轻易就伤及自身。但在施展雷霆之法的同时,又会因为体内雷霆激荡,就与糟了雷劈之后的场景一般无二,也便会在口中出现某种类似于舌尖品尝了某种金属之后带来的奇异味道。 云泽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便在下一刻,气府之中云雾缭绕的血气气韵轰然而动,原本深藏于气府最深处,享受着灵决古经金光环绕温养的一尺雪光,剑意丰沛,立刻夺路而出。只是因为云泽如今还不能完全驾驭这一尺雪光,便在其夺路而出之时,就在气府之处,留下了一道三寸来长一指深血淋淋的伤口。可云泽却也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咬紧牙关生生忍受着剑气缭绕在伤口间带来的疼痛,望向那一尺雪光呼啸直冲高天,锋芒毕露,与那不受控制脱离了雷海的粗壮雷霆,轰然碰撞,却在瞬间就轻而易举将其撕裂,锋锐剑气剑意,生生将那粗壮雷霆撕成粉碎,化作短暂而又急促的电弧彻底破裂,继而那一尺雪光势如破竹,继续长驱直入。 精修道家传承五雷正法的年轻道人,面似而立之年,眼见于此,神情立刻大变,下意识按下脚踏雷霆,险而又险,堪堪躲过,却也被一尺雪光斩去了一缕发丝。随后一尺雪光呼啸之上,以至于将整座苍穹都给斩出了一道巨大的天坑,黑漆漆坐落于高空之上,周遭裂纹遍布,似乎是直接杀穿了虚无之界。 而立之年的年轻道人,脸色苍白,额头上满布冷汗,十分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随后低头看向云泽,神情惊恐,眼神怔怔,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抹了一把额间冷汗,随后按下脚踏雷霆,临至山顶上空三丈高处,停于那位嫁衣新娘身前,面对众人,依然色厉内荏,更随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出了一把桃木剑,再左手一探,便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一张黄纸符箓,如临大敌。 一尺雪光去而复返,悬停在云泽身旁,剑身周遭三寸雪光明亮朦胧,一身剑意锋芒无匹,如火炽盛。 云泽手掌按住小腹伤口,眼神扫过不远处遍体焦黑,似乎已经没了生机的许穗安,眼神便更加阴沉了许多,继而抬头望向那位方才赶来,就不由分说立下杀手的年轻道人,杀机沸腾。 而其身旁,正在手持那本《白泽图》,一一对应其中记载灵株宝药的负剑少年,也是同样将书本合起,不再翻看,顺手将《白泽图》还给云泽之后,就紧了紧背在身后的海外姑娘,以一只手抓住海外姑娘搭在他脖颈上的双手手腕,另一手则是拔出早先插入地面立在一旁的镇狱大剑,手臂缓缓伸展,骨骼关节咔咔作响。 顾绯衣缓缓收回望向许穗安的目光,眼帘低垂,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以此平复下自己没能及时出手将其救下的懊恼与悔恨,然后横眉立目,一身杀机最是汹涌沸腾,以至于阵阵恶气阴寒透骨,忽然就带起一阵冷冽寒风在山头空地上回卷不散。十字重槊轻轻一震,沉闷吟声压抑无比,仿若阴鬼邪祟嘶哑的低吼一般,震得这座山本就已经受损颇重的山水气运都开始瑟瑟发抖。 嫁衣新娘虽然身为阴鬼邪祟,却也正是因此才会与常人不同,只在十二桥境就能够坐镇一方山水气运。但也正是因此,嫁衣新娘才更能感受到这一方山水气运此时的惧怕之感,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会被顾绯衣身上那浓重无比的惨淡恶气,给彻底污秽消散。 嫁衣新娘张口欲言,想要阻拦自家夫君与眼前几位小仙人的打杀,却又在眼角瞥见那遍体焦黑倒在地上的许穗安,眼神立刻变得复杂无比。 倘若只是受伤,尚且还有回转的余地。 可一旦死了人,就再无可能和解。 只是嫁衣新娘始终想不通,自家夫君精修道家传承五雷正法,又怎么会忽然失手,导致雷霆不受掌控,误伤池鱼? 年轻道人心中有着同样的疑惑,毕竟自己的手段本是究竟如何,年轻道人最是了解,尤其这道家一脉传承的五雷正法,年轻道人已经足足修行上百年时间,尽管在最初的时候,也曾因为手段不太高明,施展不太熟练,出现过雷霆不受掌控随意乱劈的意外,但那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并且从未发生过误伤他人的事件。而在如今,自己对于五雷正法的掌控已经十分熟稔,又怎么还会出现这种不该发生的事? 但声名不显的年轻道人,究竟手段实力如何,云泽与顾绯衣并不了解,包括同样眼神不善的小狐狸也是如此,就只能当成是年轻道人实力不济,还不能完全掌握这五雷正法,又或根本就是刻意为之,不分青红皂白就想要杀鸡儆猴,先行斩除一人,以儆效尤。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小狐狸大致明晓,一跃而下。 “灵台境。” 小狐狸临离开之前,在云泽耳边轻道一声。 闻言之后,云泽双眼虚眯片刻,眼神再度扫过不远处的许穗安,随后收回目光,便缓步上前,不再继续多管那已经沦为一具凄凉焦尸的许穗安,究竟是否还有生路可言。毕竟对于云泽而言,那粗野莽夫模样的许穗安究竟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而如今上前,也只是因为这年轻道人方才赶到,就不只是对许穗安下手,更要对自己也下手,彻底动了真火。 一个声名不显的道一观年轻道人罢了,而且看似还是以五雷正法为主要手段,云泽不是完全没有底气。也或可以说,只要身边悬有那一尺雪光,就算年轻道人声名显赫,云泽也同样有着不弱的底气,只是因为不想太过依赖那一尺雪光,才会独自上前,而将一尺雪光留在原地罢了。 殊不知,遍体焦黑躺在地上佯装假死的许穗安,骂娘的心都已经有了。 千算万算,不曾算到那青丘老祖竟是会将这一尺雪光留给云泽,而并非那位胸脯圆润屁股挺翘的侍女丫头。尽管其中缘由,许穗安在见到那一尺雪光忽然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想通了其中关节,却在如今,也依然忍不住暗骂一声青丘老祖未免有些太过护犊子,毕竟那古代妖城之中的“原人”尸体实在事关重大,于理而言,还是应该将这一尺雪光留在古代妖城才对,而并非放弃古代妖城于不顾,将这一尺雪光转赠他人。 直到许穗安以神识笼罩,瞧见了云泽一脸阴沉缓步上前,才终于在心里喜笑颜开。 热闹还是有得看的! 只是在此之外,许穗安又多多少少有些不太舒服,是因为云泽先前第二次转头看来的时候,眼神实在阴沉,就将云泽之所以如此怒不可遏,当成了是因为见到自己平白无故遭受牵连,被殃及池鱼从而身死魂消,才会如此。 便发自内心地有些不太舒服。 许穗安常年游历四方,见过人间千奇百怪,见过人间气象万千,类似的场景在近十万年以来,也只见过百余次而已,而每次见到,也都会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但在那百余次之中,大多数会给他带来这种感觉的,都只是寻常凡人罢了。而真正意义上的修士,却还是第一次。 茫茫人间,滚滚红尘,就如那纵横在北方大地上的浩荡大河一般,早已经浑浊不堪。而在如今,那条大河已经重新变得清澈甘冽,可这茫茫人间滚滚红尘,却较之那条大河最为浑浊的时候,还要更甚许多。 远远比不了十万年前,近古人皇还未这正崛起之前的那个时代。 许穗安心中忽然五味杂陈,但在最终,也只能惆怅难言的深深一叹。 雷霆交错缠连之声,刺耳作响。 嫁衣新娘缓步上前,目光扫过云泽几人最终,愁眉不展,最终看向那位年轻道人。 “夫君...” 却不待嫁衣新娘多说,那年轻道人就抬手制止,沉声开口道: “妇人不必多言,且回府邸之中,此间自有为夫。” 言罢,年轻道人手掌虚压,便带起一阵清风,将那嫁衣新娘拘束起来,任凭嫁衣新娘如何不情不愿,也仍是将其送回了身后府邸之中。 做过了这些,年轻道人胸膛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暂且放下心中狐疑古怪,随后抬眼望向那缓步而来,最终停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云泽,眉眼之间,满是凝重。 “有关方才之事,无论阁下信与不信,小道都并非是有意为之,只是不知为何五雷正法所引雷霆会忽然脱离掌控,才会导致其中两道雷霆脱手而出,殃及池鱼,以至于造下杀孽。但小道并不为此感到痛惜,毕竟此间之事,还是你等几人有错在先,只因为见到我家夫人并非生灵,就定要喊打喊杀,更不分青红皂白便妄自出手。须知,我家夫人自从化身阴鬼邪祟之后,就从不曾离开此山,非但不曾伤及无辜,甚至日日早中晚三次诚心诵经学道,更多次善意指引迷途之人离开深山。” 说着,年轻道人眯起眼眸,脚下所踏雷霆刺耳声响更加激烈。 而其手中桃木剑则是作势就要挑起符箓,更周身雷霆激荡,五雷正法秘术接引苍穹雷霆,覆护自身,以为谪仙人。 “小道还有一言规劝各位,上善若水,时缓时急。还望在场诸位,从此往后,能够辨清善恶再出手,否则一旦再如今日这般,只因一言决断就仅凭自身心意行事,伤及无辜,就只会徒造业障,污损阴德。” 年轻道人言罢,忽然声色俱厉: “言以至此,倘若几位还不速速退去,就休怪小道无礼!” 一直安静听着年轻道人口中所言的云泽,在闻得年轻道人口中最后一言之后,忽然咧嘴笑了起来,牙齿白森森,眼眸中寒光熠烁,杀机森森。 口中言辞烁烁以为教训,出口便是大道理,但终归不过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罢了,世上最简单的事,莫过于此。或许那外海外姑娘先前所为,着实唐突,但毕竟已经及时挽回,而且在云泽看来,那位海外姑娘如此莽撞,也是情有可原。再加上几人早已经暗中商定,愿意按照规矩道理办事,予以那位嫁衣新娘足够的补偿,就未曾造下无可挽回的恶果,并且可以皆大欢喜以落幕。 可真正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不论事情对错前因后果就杀人,并且造下了无可挽回恶果的,可不是他们。 而是这出身于自诩名门正派,天下一流道统执牛耳者道一观的年轻道人! 着实不屑。 “无礼?” 云泽怒上心头,咧嘴狞笑,忽然五指成钩探出,以《雷法》章中控雷之法虚握气机,轻而易举便将那年轻道人周身以五雷正法演练而成的气机,生生打乱。 年轻道人面色急变,却不待有所反应,其脚下所踏雷霆就忽然随着云泽手爪一拉,彻底消散。只有灵台境的年轻道人,虽然可以神识配合五雷正法,形成驾雷腾空之势,可一旦雷霆散去,便立刻身形摇晃,由自三丈高处一落而下。 落地之后,年轻道人身形一顿,立刻翻身后退,以桃木剑点地跃出三丈开外,再顺势以手中桃木剑贯穿黄纸符箓,便见雷弧丝丝缕缕交错牵连,激烈沸腾覆护桃木剑上。 年轻道人不知为何云泽能够如此轻易只凭空一抓,就抓散了自己脚下五雷正法引招而来的雷霆,便越发不敢轻心大意,也不敢因云泽只有命桥境就心存小觑,反而如临大敌,更毫不犹豫,立刻咬破指尖,精血挥洒随同指尖,缓慢而又艰难抹过剑身。 年轻道人面色肃正,口中念念有声: “五气朝元,一尘不染,能清能净,是曰无漏。肝为东魂之木,肺为西魄之金,心乃南神之火,肾是北精之水,脾至中宫之土。是以圣人眼不视而魂归于肝,耳不闻精在于肾,舌不味而神在于心,鼻不香而魄在于肺,四肢不动而意在于脾。故曰攒簇五雷。” 直至手指最终顺势划出剑尖之处,桃木剑上,雷霆之声便立刻轰然炸响,交织出无数雷霆炽烈难当,雷弧交接,四面八方蔓延出三尺开外,呈现些许血色暗藏。 年轻道人面容忽然一凛,继而舌绽春雷: “夫雷霆者,天地枢机!” 话音落罢,年轻道人挥剑一斩,一动九霄天雷,降下释放雷霆,俱都朝向云泽而去。 声势浩浩荡荡,雷光激荡,映照苍穹。 而在其下,云泽却是忽然摇头嗤笑一声,随意抬手取出那把寒光映月刀,随后咬破指尖,同样挥手抹过刀身,口中诵念出最为正统传承的《五雷经法》,与那年轻道人先前口中诵念经法,一般无二,甚至速度还要更快一些。而分明闻得云泽口中诵念之声浩浩荡荡,隐隐约约带有激雷回荡之声,不比自己先前只是简单诵经,便立刻目瞪口呆。 而在最后,云泽口中诵念之法忽然一顿,却非但未停,反而更多一些: “斩除五漏,寂然不动为道之体,感而遂通为道之用,斯五雷之妙也。” 言罢,云泽眼神阴森望向那神情震惊的年轻道人,仍有闲暇开口道: “五雷正法?可不是只有你道一观的道士才会!” 指尖化出刀尖,血珠洒溅,无需借助符箓灵纹,那寒光映月刀身上,便立刻浮现出激烈苍白的雷霆,血红颜色要较之年轻道人所施雷法更甚许多,以至于雷霆边缘缠绕肉眼可见的血红火光阵阵,是以南方火雷在心宫,未曾修入十二桥境,修炼脏腑经络,就已经能够施展出更加纯粹的五雷正法。 只是心脏要承受更多一些的压力罢了,以至于会在施展之后,心气虚弱,从而头脑昏沉。 可气上心头的云泽,却显然已经不再愿意多想这些。 “溟洋大梵,寥廓无光,一气才动,在我之神,呼吸风云雷雨,无所不至...” 话音炸响,如雷神动怒! 漫天雷光轰隆隆炸响,激烈沸腾,而那些原本朝向云泽落下的九霄天雷,则是立刻折转,以至于更多雷霆都开始激烈浩荡,犹似一场雷劫显于百亩苍穹,轰然交织,璀璨光明,加持以心气高昂,心火熊熊,便在漫天黑云之下,呈现出一片雷火激昂的可怖景象,声势之浩大,将那声名不显,不名一文的年轻道人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险些连同手中桃木剑都无法握住。 五雷正法,也不过是脱身于《雷法》罢了,尤其因为年代久远,很多关键所在已经出现缺失,哪怕是有强者补全,也终归无法还原,便在原有的雷法基础上,迫不得已将雷霆二字化开,分列阳五雷与阴五霆,而不可同修。 若只论威势,虽然如今这五雷正法仍是杀力可怖,却终归是较之真正完整的五雷正法弱了许多,更远远比不得《雷法》本章。 而一身气机牵引雷霆激烈的云泽,则是已经面色惨白,也是第一次如此损耗心气心力,以心气接引心火阳雷,以心力接引小肠阴霆,雷霆阴阳动以脏腑相表里,才有如此浩大百亩之势。 绝非那年轻道人的五雷正法可以比及。 云泽缓缓吐出一口气,手中刀刃高高抬起,上接雷霆与之相连,面上狞笑更甚。 随后,便在那手脚僵硬的年轻道人骇然欲绝的眼神中,缓缓开口道: “夫雷霆者,天地枢机。” 许穗安听得分明,神识所见也分明,再也忍不住,心中暗自针对那位青丘老祖,一阵破口大骂。 第174章 魂飞魄散 天地枢机,雷霆正法。 百亩雷霆浩浩荡荡,雷弧交织错落,声势激荡。 云泽一刀劈出,便牵引来无数雷霆震落,要比年轻道人施展出的五雷正法更加可怕,无数雷弧犹如道道璀璨长虹,内部苍白而边缘炽盛,熊熊烈火沸腾高涨,以至于让这场滂沱大雨,都在百亩之内被完全蒸干,随后向着那年轻道人凶猛砸去,雷声轰轰隆隆,直至山顶上空,便如同一挂无数溪流汇聚而成的长河一般,倒挂下来。 年轻道人面若死灰。 早先时候还在静心修行的年轻道人,忽然听闻自家夫人以唳啸声传讯示警,便知晓定是出现了极大的麻烦,再加上与年轻道人气机相连的大红颜色油纸伞,忽然气机消散,就让年轻道人更加心急如焚,迫不得已在修行突破的紧要关头强行停住,随后破关而出,第一时间赶来此间。便哪怕会因此反伤自身,导致修为跌落,虽然还不至于跌出境界之外,但也会让年轻道人之后的突破契机延后许多。 而此间大山所在之处,虽然因为地处浩大秦川南部边缘犬牙突出的一角偏隅之地,周遭不仅没有村落城镇,更远离南北两城交通要道,就必定人烟稀少。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就肯定不会有人行走此间,尤其一些或是声名显赫,或是声名不显的野修散修,常常回因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需要远走他乡,另觅洞府,就很容易会在四处行走寻觅洞府的过程当中,察觉到此间有阴鬼邪祟存在,而再要稍加关注,就会发现此间不仅是有阴鬼邪祟存在,且阴鬼邪祟还已经足够坐镇一方山水气运,而一旦将其收为鬼仆,亦或彻底消灭然后取而代之,就会对修士从此往后的修行,带来难以想象裨益。 年轻道人是决然不会允许自家妇人沦为他人手下鬼仆的,也更不能接受被人彻底打散,取而代之的结局,方才会不惜损耗境界修为,迅速赶来。 寻常野修散修,若非一些早已声名远扬的,或是老而不死的,就大多不会实力很强,而年轻道人又是出自名门正派道一观,便哪怕在赶来之后,见到出手之人修为境界要比他更高一些,年轻道人也有着足够的自信能够不落下风,更能借助道一观,最终将来人震退。 却不曾想,只是区区命桥境。 更不曾想,竟是同修雷法,且对方所修雷法,更在自己所修五雷正法传承之上。 若说年轻道人对于云泽手中施展出来的,更加完整的五雷正法完全没有任何念想,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但在如今,真正摆在年轻道人面前的,却并非是更加完整也更加古老的五雷正法,而是生死存亡。 年轻道人猛然回神,睚眦欲裂,以所修雷法牵引更多气韵加持,形成激雷缠绕于手中桃木剑上,随后匆促取出一张黄纸符箓,猛然刺穿,便可见到熊熊烈火立刻将那黄纸符箓彻底吞噬。年轻道人口中念念有声,言辞晦涩难通,蕴意古老,牵引神雷覆护自身与桃木剑,同时震动脏腑气力,以心属火,肝属木,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五行五脏之力加持神雷之中,施展出道一观最赖以成名的,真正完整的五雷正法,呈现出五色神光。 而随着年轻道人口中念念有声,声音越来越大,其手中桃木剑上激雷缠绕也越发猛烈,直至最后一声如同春雷炸响一般脱口而出,其手中桃木剑上激烈缠绕的五行雷法,便终于是以相生之势逆转出炽盛神光,一片苍白。只是为了施展这一件搏杀大术,年轻道人方才口中话音落罢,面色便立刻变得惨白无比,同时忍不住张嘴喷出大片血雾,身形也摇摇晃晃,好不容易坚持着站稳,才终于察觉到那漫天之上百亩雷霆竟然还未落定。 再抬头看去时,才终于见到是云泽手中刀刃还未完全落下,似乎是有意在等他。 年轻道人既怒且惊,怒的是云泽这般做法,无异于重重的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而惊的则是,雷霆震落之势已经成型,若是换成他自己,就肯定无法继续掌控,只能任凭雷霆迅猛劈砸,尤其这般百亩雷霆浩浩荡荡,就更不可能继续掌控自如。 可如今到了云泽手中,却偏偏做到了他也不能做到的。 年轻道人咬牙切齿,怒上心头,以至于持剑的双手都开始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而云泽则是游刃有余。 完整《雷法》之中所记载的所有搏杀术与搏杀大术,都与最开篇的总章,与最开始写明必须掌握的控雷之法有关。而在随后,于《雷法》之中,还单独列出一页,格外严肃说明了控雷之法的重要性究竟如何,更言说只有将这件控雷之法彻底熟稔于心,可以做到熟能生巧,才算真正初步掌握了这部名为《雷法》的搏杀真解。 也就只是初步掌握罢了。 云泽谨遵经法所言,修习其中控雷之法的时间,要远比修行其中记载各种搏杀术与搏杀大术的时间更长许多,尽管在如今还不能做到熟能生巧,但熟稔于心,却也只是与勤快与否有关。 赶路闲暇时,便暗自修行,并不耽搁其他。 以至于在这已经将近一月时间的路途之中,云泽修行这件控雷之法的时间,还要远远多于以一尺雪光砥砺自身心性心境的时间。 方才能够稳住漫天雷霆以细流模样汇聚成飞瀑倒挂,更在漫天雷霆汇聚成飞瀑之后,也依然能够以手中刀刃掌控雷霆,勉强使之顺从自身心意,而不会彻底脱离掌控,长驱直下。 正是为了羞辱那不分青红皂白的年轻道人! 一报还一报,如今的云泽,可已经完全不是九月份刚开学那段时间里的云泽了。 年轻道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腔愤恨实在难平,不由分说,便双手举起桃木剑,狠狠劈出一挂苍白璀璨的阳刚激雷,声势之浩大,匪夷所思,与滚滚轰鸣之间将整座山巅都吞没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滚滚灼烫之意席卷而出,犹如雷神震怒,擂鼓降罚于人间! 顾绯衣眼神阴沉,认得出这件搏杀大术,是道一观最为出名的几件搏杀大术之意,当时就要出手阻拦。但云泽速度却更快,眼神之中多多少少带有一些凝重之意,可却依然刀势下沉,气机牵引漫天雷霆轰然炸响,如同一道神光璀璨的燃火神剑,由自九重离恨天之上而来,以无可匹敌之势,径直刺入那片白茫茫的阳雷之间。 天地之间,一瞬死寂失声。 直至良久之后... 轰——! 无比可怕的激烈炸响,迸发于山巅之上,照亮了三百里雨夜,以至于漫天乌云都被震得一阵涟漪翻腾,更有肉眼可见的罡风如同浪涛一般,由自山巅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出,生生削平了远处另一座更高山的山头,彻底化成齑粉飞灰。 直至许久之后,漫天苍白才终于缓缓退散。 身在最前方,也是最先遭受气机席卷的云泽,已经遍体鳞伤,满身伤口,皮肉焦黑翻卷,嘴角脸上连同遍体上下,都已经鲜血淋漓,便哪怕是在先前苍白余波之中,已经竭尽所能施展手段用以抵抗,也依然落到了这样一个狼狈境地。只是相较于依然站得笔直的云泽,那已经仰面朝天瘫软在地的年轻道人,则是已经再也无力起身,只能任凭云泽将手中刀刃架在他的脖颈上,眼神灰白,命悬一线。 但在年轻道人的身后,那座老旧古宅,却是完好无损。 同时半空中忽然传来咔嚓一声,是一面古朴铜镜,镜面彻底崩碎,连同古镜本身也已经满布裂痕,气机全无,无力坠落下来,掉在了古宅堂屋屋顶上,发出哗啦一声,随后就一路沿着屋瓦翻滚,最终掉下屋檐,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如遍体上下满布裂痕,以肉身承担了所有余波冲撞的年轻道人一般。 古宅中,忽然传来一阵低低啜泣声。 那位一身大红颜色嫁衣的阴鬼邪祟,终于脱离了镇压束缚,由自古宅之中迅速飘飞而出,抢在云泽动手之前,扑在年轻道人的身上,挡在刀前,声泪俱下,声声悲切: “仙人大慈大悲,仙人大慈大悲!妾身只求仙人放过夫君,妾身甘愿从此往后,作为鬼仆侍奉仙人左右,任凭仙人随意指使,不有分毫忤逆,更愿将此间山水气运悉数奉上,供仙人以作修行之用!只望仙人开恩,饶恕夫君无礼,留夫君一条生路!” 一边说着,嫁衣新娘便立刻跪在年轻道人身旁,连连叩头,因为不遗余力,便砰砰作响。 云泽本是已经抱有必杀之心,毕竟年轻道人甫一现身,就立刻杀鸡儆猴,牵连无辜,饶是顾绯衣与小狐狸,都万不能忍受年轻道人这般行径,云泽也就再无分毫压力。 只是嫁衣新娘口中所言,也确实让云泽动心。 一方山水气运之珍贵,难以言说,便哪怕此间山水气运已经受损严重,至少需要百年时间才能完全恢复,也仍是对于日后修行有着难以想象裨益存在。而若这位嫁衣新娘所言不假,愿意身为鬼仆,便由她负责坐镇此间山水气运,直至百年之后气运恢复,再来取走,也并无不可。 但后者也不过就只能想想罢了。 毕竟此间距离道一观实在太近,也就不免令人生疑,或许道一观之所以能够容忍这位嫁衣新娘的存在,一方面是因为嫁衣新娘与那年轻道人之间的关系。而另一方面,则是极有可能是因道一观中的某位大人物,有意要让这位能够坐镇一方山水气运的嫁衣新娘,培养此间山水气运不断壮大,直至足够心满意足,再动手取走。 倘若此间不收,便只能送还道一观。 云泽略微眯起双眼,忽然收刀,回头望向顾绯衣。 “山水气运,对你有没有用?” 闻言之后,顾绯衣稍稍一愣,旋即沉吟片刻,轻轻点头道: “一方山水气运,与一方龙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既然龙脉龙气有用,一方山水气运的话,就应该有用。” 顿了顿,顾绯衣神情复杂看向云泽。 “一方山水气运,哪怕是受损严重的山水气运,一旦得到,炼入气府之中,也会对于自身日后的修行有着难以想象的极大裨益,不仅可以增强底蕴,夯实根基,更会在无形之中得到更多的大道偏颇,加持自身气运。你...真要给我?” “给你。” 云泽理所当然点了点头,随后重新看向已经泪流千行的嫁衣新娘,略作迟疑,便随手抹过气府所在,取了一只瓷瓶出来,随手丢了过去。。 嫁衣新娘下意识伸手接住,有些发呆。 而云泽则是依然保持着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既然已经答应了你留他一命,就当然要留他一命。抓紧时间将丹药给他服下吧,虽然不足以救命,但也可以稳稳吊住一口生机在短时间内不会消散,也就在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性命之忧。至于鬼仆一事,就算了,我不需要什么鬼仆伺候,就等你将此间山水气运交出之后,再自行联系道一观的人来救他吧。气府未破,命桥未断,以道一观的本事而言,要救他性命,甚至让他在完全恢复之后也不留任何暗伤,都是轻而易举,你也大可不必为此操心。” 言罢,云泽就直接原地盘坐下来,再一次取出一枚丹药张口吞服下去,暗自调理自身伤势。 嫁衣新娘动了动嘴巴,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只得跪在地上,深深弯腰行了一礼,随后便将瓷瓶中浑圆红润的丹药塞入年轻道人的口中,在察觉到年轻道人胸脯忽然深深起伏一下,吐出一口压在心头的淤血之后,忽然闭上了眼睛,嫁衣新娘才终于松了口气,确认自家夫君暂时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嫁衣新娘抹了抹脸上泪痕,起身看向神情复杂的顾绯衣,不多言语,大袖飘摇招来此间山水气运,便在一时之间,整座大山都好似凭空生出了一阵白雾朦胧,将大山完全笼罩,而最终尽数随同嫁衣新娘的指引,在顾绯衣面前,汇聚成一颗龙眼大小的纯白之物,便是此间坐在之处,所有的山水气运。 顾绯衣多多少少有些迟疑,又看了一眼正在暗自调息的云泽,有些犹豫不决。但汇聚一方山水气运,对于只是因为一些特别原因才能够坐镇一方的嫁衣新娘而言,仍是有些过于艰难,便在嫁衣新娘不得不开口催促之下,顾绯衣才终于无可奈何,张口吞下,任凭这一方山水气运长驱直入,最终沉入气府之中,落于最深处,缓缓散开。 而在顾绯衣终于吞下那一方山水气运之后,云泽就立刻回神起身,不再继续调息,显然是为了能让顾绯衣安心吞下那颗山水气运凝聚而成的龙眼,才会如此。 云泽不去多看顾绯衣,只是顺便扫过一眼倒在地上已经全无生机的许穗安,略微沉默之后,便抬头看向那位嫁衣新娘。 “后续的事,就交给你自己了。”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忽然冷哼一声。 “等你家夫君清醒之后,顺便告诉他,让他从此以后就好生修心养性,不要再不分青红皂白就随意出手打杀别人。身为道人,不修一口清气温养心湖,反而只修燥性雷法,免不了最终害人害己!” 言罢,云泽便直接转身走向许穗安。 不必顾绯衣与小狐狸多说,云泽也知道她们肯定是想要许穗安能够入土为安。只是此间山水气运已经彻底失去,便出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彻底沦为一座死山,草木不生,生机全无,要不知多少岁月才能重新蕴生出山水气运之根基,便着实不太适合将许穗安留在此间,还是下山之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哪怕只是此山山脚下,也总要好过山上。 嫁衣新娘眼眶泛红,不曾多言,对着几人下山的背影,缓缓施了一个万福。 而直至再也见不到云泽几人,嫁衣新娘才终于回去自家夫君身边,凄凄然继续掉泪。毕竟有些事,嫁衣新娘实在是不好多言,便如自家夫君之所以只修雷法,从而落到如今被雷性燥烈影响了心性心境,动辄怒上心头,怒难自控,皆是因为受人误导;而自己之所以能够坐镇一方山水气运,甚至是沦为一介阴鬼邪祟,也是因为自家夫君受人掌控;以及自己先前其实所言为虚,是早就已经沦为鬼仆,以供他人随意驱使,而不能再以鬼仆身份,跟随另外一人的身边... 但无论这其中究竟有着多少悲哀,也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 毕竟一方山水气运都已经丢了,自己的存在,也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嫁衣新娘心中凄然,依依不舍望向自家夫君,泪眼婆娑。 直至许久之后,嫁衣新娘才终于看罢,便由自气府之中,取出了一枚被她珍藏至今,代表着这位嫁衣新娘曾在道一观修行过的身份玉佩,继而用力捏碎,任凭其中封禁的灵纹甫一出现就立刻飘散,回去道一观传讯于自己生前所在山头的师尊长老。 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夫君性命。 嫁衣新娘深深一叹,随后返回卧房之中,趁着两位师尊长老还未赶来之前,写下了一封书信,暗藏于年轻道人怀中。 再最后依依不舍地看了自家夫君一眼,嫁衣新娘凄然一笑,嘴角忽然溢出鲜血,随后就直接无力倒在了那位年轻道人的身旁,身体化为点点荧光,魂飞魄散。 第175章 始末 雨夜下山,道路难行。 云泽手里拎着已经遍体焦黑生机全无的许穗安,而少年项威则是已经将真真假假两把大剑全部收入气府之中,以便能够背起那位已经昏死过去的海外姑娘。 小狐狸与顾绯衣闷不吭声,安静走在一旁。 一条蜿蜒山路,很快便走到尽头。 只是相较于先前上山的时候,随同山路蜿蜒,每三丈距离便左右一个高高悬挂在树枝上的大红灯笼,在几人终于来到山脚下时,就已经彻底熄灭。而再要回首望去,大山依然是那座大山,可却因为丢失了一方山水气运,就导致会在冥冥之中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再加上雨夜深沉,大红灯笼都全部熄灭,就显得更加慑人,以至于会在望见这座大山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压在心头,让人呼吸困难。 丢失了一方山水气运的山,饶是小狐狸,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不比被恶气侵蚀的死山,会因为恶气萦绕的缘故,另外生出一种十分险恶的山水气运,就进而导致原本一座普普通通十分寻常的大山,会在漫长的岁月之中,逐渐衍生成某种险恶地势。诸如古代妖城所在之处的霸王卸甲地势,又或云泽老家后山的恶鬼横陈。虽然这两处险地恶土未必是因恶气萦绕,才会导致最终成为这般模样,但恶气与恶土,其实在某些方面而言,是完全可以直接套用阴阳相生理论的,简而言之便是恶土衍生恶气,又用以反哺自身,就会形成一个内部相连的阴阳相生之势,最终导致恶土更恶,恶气更浓。 这也是许多险地恶土不畏岁月流逝,能够长存久在而不会顺应沧海桑田之变的根本原因之一。 而如身后这座已经诞生的一方山水气运的大山,则是大抵比之险地恶土十分相仿,能够凭借自身根基,衍生出更加浓厚的山水气运,再用以反哺自身,便只需时间足够,就又会是一处难得的洞天福地。只是这一类诞生了山水气运的大山,因为对于修士修行有着极大裨益,就总会遭受外力干预,还未形成足够的气候就已经被天下修士趋之若鹜,进而占为己用。便如这天下之间许多野修散修,但凡有些实力的,就大多都会选择已经一些诞生了山水气运的山脉水流,作为自身洞府之处,且无论气运多寡,毕竟聊胜于无。 只是修士修行,摄取山水气运,吸纳灵气,在大多情况下都是要比一方山水衍生山水气运的速度更快许多,也就会出现过度剥削的情况,却又不会反哺山水,便在最终导致方才诞生了一方山水气运,却还没能形成足够气候的山脉水流,被迫损耗严重,乃甚于还会丢了自身根基,生机全无的死山,再被修士弃之不用,重新选择另外一处山水气运丰隆之地,继续剥削。 若非如此,在这一整个天下之间,也就不会只有那么几处足够庞大的洞天福地。 修士如蛀虫,说的可是一点儿没差。 而诸如此类的死山,则是大多都会随同岁月流逝,逐渐被夷为平地,只有极少数才能重新衍生出足够稳固的根基,进而变作寻常山脉。但这些侥幸存活下来的山脉,却大多就只能是寻常山脉罢了,很难还能继续诞生山水气运。 除非是有坐镇之物。 可以是阴鬼邪祟,可以是灵株宝药,可以是灵族生灵,可以是天材地宝... 而也正是因此,云泽也在早先时候才能断定,这座死山虽然如今已经丢了原有的山水气运,但也依然会在多年以后,重新衍生出新的山水气运,毕竟是有那位身为阴鬼邪祟的嫁衣新娘坐镇山巅,就可以让这座原本得天眷顾的大山,得意免除会被岁月流逝彻底抹去的凄凉下场。 只是不知,那位坐镇一方山水气运的嫁衣新娘,在几人终于离开这座大山的时候,就已经自绝命脉,彻底的魂飞魄散。 下山之后,云泽很快就找到了一处用来安慰许穗安的“风水宝地”,说是虽然没有脚踏长河,但也可以头枕高山,总要比不沾山,不碰水的地方好许多。如此说过之后,云泽便抬手在地面上打出一个土坑,将许穗安的“尸体”丢了进去,再草草埋葬,就算是入土为安。 所有人都显得有些沉默寡言。 尽管许穗安并不招人待见,但毕竟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却因为那年轻道人一时气急,或是因为年轻道人的实力不济,惨被殃及池鱼,就无奈变成了杀鸡儆猴中所说的鸡。 命途多舛,多多少少也算值得可怜。 云泽从不随身带香,便折了三根树枝随手以雷法点燃,插在坟头上,如此就算是已经上过香,也能让许穗安在去往黄泉的路上,能够安心一些。 “穗安穗安,岁岁平安,穗穗平安,寓意还是极好的。” 云泽上过香后,口中啧的一声,连连摇头。 “只可惜不合命理,所以这辈子惨了点儿,下辈子就不要再叫这个名字了。” 云泽嘀嘀咕咕,却不知被埋在土里的许穗安心里一阵骂娘。 岁岁平安,穗穗平安,怎么就不合命理了?! 许穗安心里一阵嘀咕,堂而皇之睁开眼睛,原本还想就此罢休,可如今却是有些不甘如此,便在不会触动土壤的情况下,浑身一抖,便就抖掉了全身焦黑,重新恢复到原本模样,再伸出双手在脸上一阵用力揉搓。不消片刻,就从一个粗野莽汉的模样,变成了一个秀气内敛的柔弱书生。也似是觉得这幅模样不太合适,编造不出来什么太好的出身故事,许穗安眉头紧皱,忽的咧嘴一笑,再次揉搓脸膛,又特意抓住平坦胸部卯足了力气用力抓紧,便很快就从一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变成了一位实在风姿绰约的美艳妇人。 所谓灵族,乃是灵株宝药也或天材地宝蕴生了灵智而成的另一种生命,虽然会在样貌的方面呈现出男女不同的模样,但在本质而言,其实并无男女之分。而也正是因此,饶是许穗安原本模样乃是一位孩童少年,变成这般模样,也并无任何压力不适,反而觉得十分有趣,更在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之后,满意点头,然后伸手掏进了裤子里... 做戏做全套! 而就在许穗安还在继续捣鼓自己身体的时候,云泽几人已经转身离开,只是方才走出不远距离,就忽然在路边遇上了一位鹤发鸡皮,白须及膝的年老道人。 云泽与顾绯衣、小狐狸,以及那位还在昏迷之中的海外姑娘,都曾见过这位来自道一观的年老道人,正是早先时候在大墓之外,诵念“无量天尊”,以一口清气抹杀了不计其数阴兵邪祟的道一观圣人。而观其模样,似乎是有意等候在此一般,更在云泽几人走到近前时,非但没有仗着自身身为长辈,就端着圣人架子,反而率先抱手鞠礼。 “无量天尊。贫道玄清子,见过几位小友。” 年老道人神情温和,直起腰杆之后,目光扫过身前面有警惕之色的几人,微微笑道: “贫道在此等候几位小友,只因有事要说,而并无分毫恶意。几位小友大可不必如此警惕,贫道也只说完就走,不会耽搁几位去往开阳的行程。” 闻言之后,云泽几人面面相觑。 终究还是云泽上前一步,毕竟顾绯衣如今的模样实在不好抛头露面,哪怕云泽也同样如此,可终归要比顾绯衣更容易面对,这位出身自长久以来是以名门正派自居的道一观的道家圣人。 只是云泽实在不太相信这位道一观的道家圣人并无分毫恶意,毕竟那身为阴鬼邪祟的嫁衣新娘,之所以会在这样的修为境界就能够坐镇一方山水气运,又是距离道一观如此之近,便在台前幕后,终归是少不了道一观的身影存在,以至于那身为阴鬼邪祟的嫁衣新娘,很有可能不只是先前那位年轻道人的夫人,更有可能还是道一观中某位虚仁假义的道家修士,所豢养的鬼仆。而也正是因此,云泽才不能收下那位嫁衣新娘,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确实不需要鬼仆相伴,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嫁衣新娘很有可能牵扯极大,以至于其所坐镇的一方山水气运,都是道一观的囊中之物。 同样心思玲珑,只是不爱与人计较这些的顾绯衣,同样能够猜得到。若非如此,顾绯衣也就不会如此轻易就能接受,那嫁衣新娘以一方山水气运作为筹码,用来换取自家夫君的一条性命。 暗自警惕之间,云泽已经上前一步,坦然开口言道: “前辈所为之事,是方才山上那嫁衣女鬼?” “正是。” 玄清子并无藏藏掖掖,微微点头。 “那嫁衣女鬼,真名刘娇儿,生前其实乃是我道一观门下某一座山头的弟子女冠,只是因为出身平凡,天赋着实有限,便于机缘巧合之下拜入道一观后,修为进境实在缓慢,而直至寿终正寝之时,也依然受困于九品凡人境中。至于那与之青梅竹马同样出身,两人之间早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一弟子,则是名为宋宇寰,天赋要比刘娇儿更强一些,才能够寿元漫长,至今也是我道一观中,众多修道弟子之一。” 简单说清了两人身份之后,玄清子道人深深一叹。 “贫道此番前来,正如先前所言,并无分毫恶意,反而是要感谢诸位。” 说着,玄清子道人摇头哂笑一声,见到云泽几人莫名其妙,便在略作斟酌之后,缓缓开口解释道: “事情大致经过,倘若详细说来,其实相当复杂,便简而言之,就是我道一观中,出了一位违逆祖训,不行堂堂正正,反而心怀叵测的孽障之辈。此人道号无为子,乃是老老观主所赐之号,皆因早就已经看出此人心思有不正之象,方才会特意赐下无为子之名,以望此人能够无性无为,潜心于修行之中。只是...” 玄清子道人话音一顿,继而深深一叹。 “只不曾想,却是在老老观主逝去之后,竟会做出这般违逆祖训之事。” 闻言之后,云泽与身后几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尽管已经有所猜测,但无论云泽也或顾绯衣,都不曾开口打断,而自来就寡言少语,以及不爱在人前显露自身并非凡兽的小狐狸,就更不会多说。 玄清子道人目光看向站在最前方的云泽,有些复杂。 “刘娇儿与宋宇寰二人,实在是恩爱道侣,尽管两人天赋有别,修为境界有别,以至于最终因为寿元相差久远,只能生死相别。但修为境界更高一些的宋宇寰,也始终未曾抛弃刘娇儿,反而是在百年前刘娇儿寿终正寝之时,险些就要自绝命数,与刘娇儿做一对亡命鸳鸯。所幸是那身为宋宇寰授道恩师的无为子,及时发现,才不曾让宋宇寰丢了性命。但自始至终,这所有一切其实都在无为子的盘算之中,无论是宋宇寰只修雷法,只求修为进境,而最终导致雷性燥烈影响了自身心性心境也好,还是刘娇儿进境缓慢,受困于九品凡人境百年寿元,最终无奈于寿终正寝也罢,都是无为子的一手安排。” “而在更早之前,无为子就已经盗取了一块我道一观中,老老观主为后辈之人留下的一块老槐心,栽种于先前那座已经生出了山水气运的大山上,再将刘娇儿死而未散的魂魄以手段拘禁而来,假以老槐心,使之成为能够坐镇一方山水气运的阴鬼邪祟,更在暗中以宋宇寰的身家性命作为威胁,施展阴险手段收服刘娇儿为鬼仆,为他镇守一方山水气运。” “至于那座无名大山之所以生出山水气运,其实是与我道一观所在洞天福地之下所藏龙脉的龙气触及有关。在原定之中,本是要将道一观所属地域,进一步扩大一些,将那座无名大山纳入道一观洞天福地之中,以便龙气蕴养,为我道一观争取来更多的山水气运与达到偏颇,却不曾想,竟是会生出这般之事。但无为子毕竟是老老观主的亲传子嗣,便哪怕当今观主如何不喜,也要看在老老观主的面子上,叫他一声师兄,对其百般忍让。因此,饶是观主已经知晓这其中许多关节,也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娇儿身死之后,被迫无奈沦为一介凄凉鬼仆,不仅需要瞒着宋宇寰受到无为子的百般驱使奴役,更需要为他坐镇一方山水气运,以便在山水气运更加成熟浓郁之时,供于无为子吞纳使用。” 言至此间,玄清子话音一顿,摇头深深一叹,有着说不出的怅然愁苦。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再加上那无为子出身显赫,乃是道一观老老观主亲传子嗣,饶是当今观主见到,也得毕恭毕敬叫上一声师兄才行,就哪怕无为子这般作为如何惹人不惜,玄清子与那当今观主,也只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有违祖训! 玄清子心头苦涩,许久才终于回神,望向眉关紧蹙,已经大抵理会了其中深意的云泽,明言道: “贫道特意赶来,与几位小友说明此事,皆是因那无为子正在闭关潜修,便哪怕已经察觉到那座无名大山出了意外,也无法及时赶来。再加上受到无为子影响,宋宇寰只修雷法,只求修为进境,便在大多时候,都能够因为爱护刘巧儿,自行解决那许多找上门来的麻烦,无为子也就乐得坐享其成。只是如今山水气运已经丢失,无为子就必然察觉,很快便会破关而出,找寻事主。此人心性狭隘,睚眦必报,尤其手段阴狠毒辣,从来不会多讲情面。而其一旦知晓是几位小友夺走了那被他视如己有的山水气运,就必定心生歹念,饶是云小友身后有杨丘夕,顾小友身后有开阳圣地,无为子也断然不会善罢甘休。便哪怕此间距离开阳圣地已经路程无多,也须得小心谨慎,再小心。” 说着,玄清子目光越过云泽,看向顾绯衣。 “早先时候在那座无名大山上发生的许多事,贫道全部看在眼里,知晓顾小友身染恶气,需要龙脉龙气与山水气运。恰好,贫道这里正有一枚龙丹,乃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偶有所得,便为了感谢几位小友帮助那苦命的刘娇儿脱离苦海,哪怕只是无意也好,贫道也想赠予顾小友,以望能够帮到顾小友些许,还望小友不要推辞。权当是,让贫道能够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玄清子手掌抹过气府之处,取出了一枚金色玉瓶,通体莹润通透,非是凡品,可以轻而易举见到其中一颗金光璀璨,缭绕龙气的浑圆金丹。 玄清子伸手递出,苦笑间,忽然变得满面沧桑。 “毕竟贫道分明知晓其中全部,却始终无所作为,实在是...” 云泽看了玄清子一眼,不曾犹豫,直接代替顾绯衣收下了那枚龙丹。 顾绯衣欲言又止,见到云泽已经将玉瓶揣入怀中,便只得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不已。 而云泽则是洒然抱拳开口道: “如此,就多谢玄清子道长。只是如您老方才所言,我等几人还得尽快离开此间,以免被那无为子找到,就实在不好多做停留。告辞。” 言罢,云泽便回头看向顾绯衣几人,稍稍示意,就立刻动身启程。 只是方才走出没多远,顾绯衣就忽然停下,重新转过身来望向玄清子,开口问道: “先前道长所言,我等是无意之间帮助那刘娇儿脱离了苦海,不知...” 负手而立的玄清子,略微沉默,终究还是坦言相告: “魂飞魄散,未尝不是解脱。” “那宋宇寰...” “...贫道,自会保他无恙。” 闻言之后,顾绯衣抿了抿唇瓣,深深看了一眼这位略显沧桑的年老道人,轻轻颔首,再一抱拳,便转身离开。 第176章 无为不无为 茫茫人间,滚滚红尘,世间万万千千,终究也不过各自只为沧海一粟,苦苦挣扎,沉浮其中。 得,未必是幸。 失,未必是哀。 一座有幸因为一座大龙脉旁枝末节的触及,从而诞生出山水气运的无名大山,得此良机,本为幸事,却怎奈何人心贪婪无度,便最终沦为一件不幸之事。 以至于原本巍峨高耸的大山,只在短短片刻之后,就好似是被人凭空削去了一层一般,莫名变得低矮了许多。而肉眼所见之间,饶是凡人在此,也能隐隐约约察觉到这道大山如今的死气沉沉,更能分明见到,在丢失了原有的山水气运之后,大山就莫名变得色泽黑青起来,再无分毫壮阔逶迤之象。 道号无为子的老迈道人,发丝花白,皮肤褶皱,只是虽老而不朽,身量依然高大,但却眼眸狭长,尤其眯起之后,寒光闪烁之间,便更让人心头生寒。 话说相由心生,便大抵如此。 一场寒意凛然的滂沱大雨,不知何时就已经变成了如同香闺女子便如泣如诉的小雨,丝丝缕缕随风飘扬,细如牛毛一般,便无需撑伞,也不防大雅。而也正是因此,道号无为子的老迈道人,就连避雨也懒得,徒步走在泥泞之间,目光先是扫过身为自己门下亲传弟子的年轻道人宋宇寰,继而望向其身旁空地,敏锐神识已经察觉到了那名为刘娇儿的阴鬼邪祟,在魂飞魄散之后勉强残留下来的一缕阴冷气机,似乎是因为贪恋夫君,便久久不散。只是尽管如此,刘娇儿也已经是真真正正的魂飞魄散,已经再也没有了任何挽回的可能。 无为子表面风平浪静,却有满腔杀机暗藏。 只大袖一挥,刘娇儿勉强残留下来的一缕阴冷气机,便彻底溃散消失。 风声忽起,卷向四面八方。 一位略显丰腴的美艳女冠,鹅蛋脸,中年模样,驾驭长风而来,最终飘然落于泥泞之间,并不理会倒在地上只是凭借丹药药力,才终于死死吊住了一口生机不散的宋宇寰,而是对着身形笔直,冷眼望来的无为子怒目相向。 “这般做法,是否太过绝情了一些!” 美艳女冠俏脸含霜。 “师尊当年赐你道号无为子的用意究竟如何,你该心中知晓,如今做出这般天怒人怨之事也就罢了,看在师尊的面子上,便是娇儿已经沦为你身边鬼仆,需要为你坐镇此间山水气运,贫道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无事发生。可在如今,宋宇寰重伤垂死,娇儿更是魂飞魄散,就足以证明来犯之人绝非他二人所能敌!饶是娇儿不肯交出山水气运,用以换取宋宇寰性命,也断然无能改变结果分毫,你又何必再将娇儿残留气机彻底打散,不许她再留恋人间!” 身为刘娇儿生前师尊的美艳女冠,怒容满面,越说越是觉得气愤不已,便在最后一字落罢之时,猛然踏出一步,重重落地,以至于整座丢失了山水气运的青黑大山,都跟着轰然一震,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塌。 气机翻涌而出,如同浪潮汹涌一般,卷起狂风怒号。 无为子眯起双眸,冷哼一声,大袖用力一挥,便立刻打散了迎面气机,冷哼一声,开口道: “死便死了,一介淫妇罢了,死不足惜。更何况人间辛苦,又何必流连不散?” 无为子气极反笑,死死盯着那位美艳女冠,眸光阴冷,寒意涔涔,彻底破罐子破摔开口言道: “你还当真以为那刘娇儿,是在留恋宋宇寰?错!大错特错!她只是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忏悔罢了,毕竟既为人妇,就该遵守妇道,可她刘娇儿却曾多次瞒过宋宇寰,委身于贫道身下婉转承欢,更心甘情愿以一身阴柔之气反哺贫道,而从不肯将其赠予夫君。若非如此,那刘娇儿附于千年老槐心成为阴鬼邪祟足足百年时间!又如何时至今日,才只是灵台修为?” 言罢,无为子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并不理会美艳女冠神情惊愕,毫不留情再度言道: “一介淫妇罢了,死不足惜!” 闻言之后,美艳女冠神情一阵,银牙当即紧咬,咯咯作响,以近乎吃人般的眼神死死盯着大笑不止的无为子,一身气机再也难以自我掌控,不断溢出,以至于整座青黑大山都开始随着美艳女冠的气机震动,震颤轰鸣不止,落下滚滚山石。 美艳女冠忽然伸手招来一把拂尘,身形陡然消失在原地。 “无为子,你该死!” 美艳女冠身形出现在无为子身前丈许高处,手中拂尘灵光烁烁,千丝万缕猛然张开,化出一片密密层层的大网,浮动灵光,化出千万杀机绞杀而去。 无为子笑声陡然一顿,目光扫过已经四面八方围拢未来的拂尘,冷哼一声,脚下轻轻一跺,便立刻浮现出肉眼可见的涟漪迅速扩散出去,生生将那千丝万缕密密层层的灵光拂尘撑开。而无为子也在随后就一掌拍出,雷霆炸响,崩现出万千神雷激荡,只在瞬间,便将那拂尘围拢之势彻底打散。 毕竟两人修为差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无为子眼神阴冷,杀机勃发,身形一晃便就来到美艳女冠身前,以五雷正法之术,披挂一身雷霆,一双手掌同时拍出,阳雷神光便立时大作,化出千万雷弧形成一条飞瀑横陈,直扑而去。 美艳女冠神情急变,手中拂尘连连舞动,挥出千丝万缕交织如龙,奔腾出浩大之势,却也依然是在甫一接触,就立刻被摧残殆尽,拂尘千丝万缕寸寸成灰,而那阳雷飞瀑则是一路势如破竹,声势滚滚,无可匹敌。 只在在那道阳雷飞瀑最终砸在美艳女冠胸口之时,因为碍于门规,不能在长老之间互相残杀,否则饶是无为子身为道一观老老观主亲传子嗣,也依然不能逃离门规制裁,才终于不情不愿收回几分气力。可即便如此,美艳女冠也当即闷哼一声,倒飞而出,一身道袍破破烂烂,被迫袒露胸怀。 无为子身形落地,并未乘胜追击那位已经嘴角溢血,不堪重负跌落泥泞之间的美艳女冠,更无暇欣赏其胸怀袒露的风情,而是抬头望向忽然出现在附近,正踏空立于山顶之上三丈高处的玄清子。 按照辈分而言,饶是无为子,也得乖乖尊称一声师叔才行。 但更加规矩的,则是应该尊称一声太上长老。 毕竟玄清子也是老观主那一代鼎鼎大名的人物,更是在道一观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几位圣人之人。无为子可以不必惧怕如今观主,毕竟按照关系而言,哪怕观主,也得叫他一声师兄才行,并且需要看在老老观主的面子上,对他这暗地里做出的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恶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当着这位太上长老的面忤逆门规,饶是因为出身的关系,无为子不会因此丧命,却也肯定不会非常好过。 便在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强行平复下自己过分激动的心情之后,无为子就立刻乖乖弯腰,行了一个晚辈礼。 “晚辈无为子,见过玄清太上。” 一旁,美艳女冠猛然咳出一口逆涌而上的淤血,好不容易才终于平复下一身躁动难平的气机,双手遮挡胸口,紧咬牙关,起身行礼。 玄清子深深一叹。 “不比多礼了,带上宋宇寰,速速回去调养伤势吧。” 稍稍一顿之后,玄清子目光扫过无为子,眸光内敛,意味不明,继而重新看向那位美艳女冠。 “从此往后,宋宇寰便转而拜入你的门下,不必再回去无为子那里了。有关此事,你二人无需多问,只需照做即可,稍后返回观中,贫道也自会与观主说明此间决定与其中缘由。” 无为子一愣,旋即眉关轻蹙,却也不曾多说其他,当即弯下腰来,抱手鞠礼。 “谨遵玄清太上之命。” “谨遵太上之命。” 美艳女冠答应之后,眼神愤恨扫过一眼淡然自若的无为子,依然咬牙切齿,却在随后看向那昏死不明的宋宇寰时,也就只得无奈抿了抿唇瓣,最终化为一声十分无力的长叹,上前分出一手将其拎起,只在临走之前,又忽然脚步一顿,转而看向无为子。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言罢,美艳女冠便冷哼一声,驾驭长风归去。 只是无为子却向着美艳女冠离开的方向咧嘴冷笑了起来。 而在随后,玄清子便迈步到老旧古宅之中,在刘娇儿的卧房床下,找到了那块千年老槐心。尽管因为灵魄寄宿其中,气机相连,而刘娇儿魂飞魄散,也就导致这块千年老槐心彻底丢失了所有灵性,已经沦为一块十分寻常的槐木,可玄清子却依然将其收入袖中,准备带回道一观中,将其当作刘娇儿的尸身一般,妥善安置。 重新返回老旧古宅之外时,无为子还未离去,似乎对于追杀强夺了此间山水气运之人,并不着急。 玄清子眼眸微迷,有些拿捏不清无为子是否是在此间山水气运之中动过手脚,以至于哪怕山水气运已经丢失,也依然有着自己的办法可以追寻得到。又或是已经知晓究竟何人强夺了此间山水气运,方才能够如此闲然自若,不紧不慢。 无论是对于身为云温书遗子独苗的云泽,还是对于沾染了一身恶气导致身体出现异样变故的顾绯衣,玄清子都是多多少少有些好感的,毕竟先前之事,虽然只是机缘巧合,但最终的结果也仍是帮主了刘娇儿脱离了苦海。毕竟在此之前,宋宇寰一直都是无为子的门下弟子,也便是说,宋宇寰的性命也一直都在无为子手中。尽管直接出手打杀自己门下弟子,于门规不合,可无为子毕竟也是宋宇寰的授业恩师,就有着诸多手段可以让宋宇寰随时丧命。 而无为子若以宋宇寰性命相胁迫,便无论要求如何过分,刘娇儿也是断然不敢轻易违逆的,甚至是不敢随随便便自绝命脉,只在今日因为丢失了此间山水气运,已经死路一条,并且其存在对于无为子而言再无任何作用,才终于能够在保下宋宇寰性命的同时,脱离苦海。 毕竟那美艳女冠也是道一观中有数的长老之一,饶是无为子杀机再重,也需要顾及许多。再加上其信中所留已经言明,要宋宇寰在苏醒之后,就立刻转入那美艳女冠门下,尽管不曾多说其中缘由究竟如何,但既然是为遗言,就无论宋宇寰也或那美艳女冠,都不会轻易至于不顾。 刘娇儿在信中也依然有所隐瞒,并且隐瞒极多。 但如此做法,也是为了避免宋宇寰在知晓一切之后会不顾生死,违逆门规欲杀无为子报仇雪恨,却最终导致报仇不成,反被逐出师门,而最终枉死于无为子手中。 生前苦,死后苦,魂飞魄散,含苦而终。 玄清子一念至此,心中深深一叹,继而重新看向无为子。 “不返回观中继续潜心修行,还要作甚?” 无为子当即面露笑意,规规矩矩抱手鞠礼,开口道: “师侄想要烦请玄清太上,帮师侄顺便带上一句话给观主,就说无为子最近几日琐碎缠身,需要不告而别出行几日,无法返回观中继续教导门下弟子,还请观主恕罪。只待无为子事了之后,自会返回观中,亲自向观主请罪。” 闻言之后,玄清子眸光微凛,尽管已经有所猜测,却也依然忍不住倍感沉重。 毕竟无为子也是炼神反虚境的强者,尽管在如无为子这一辈的诸多修士之中,这般修为境界根本声名不显,但也绝非云泽几人能够轻易应对。 只是玄清子依然不动声色,略微沉默之后,便缓缓言道: “你可知,不告而别,于门规不合?” 无为子面上笑意更浓,却也依然毕恭毕敬,不敢有分毫逾矩行为。 “自然知晓,故而师侄才会言说,待得事了之后,自会亲自去向观主请罪。届时,无论观主如何怪罪,无为子绝无二话,自会全然承担下来。只望玄清太上能在此间通融则个,事了认罚之后,无为子定会亲自上门拜谢。” 言罢,无为子腰杆便一弯到底。 玄清子心头微沉。 只是哪怕此间出言阻拦,也很难改变什么,毕竟如果无为子当真已经知晓究竟何人强夺了此间山水气运,又或是已经知晓那山水气运如今所在,便轻而易举就能追上。再加上由自此间而到开阳圣地,其间路程虽然不长,但也不短,仅凭云泽几人的脚力,就还需得几日时间,才能进入开阳圣地统辖地界之内。 再加上老老观主曾对玄清子有过授业之恩,就实在不好撕破脸皮,强令要求无为子返回观中。 也不好暗中跟随上去,在紧要关头出手相救。 毕竟玄清子身为道一观道士,其所修之法与自身气机,无为子再熟悉不过,而一旦被其察觉,最终结果,也就会与撕破脸皮如出一辙,甚至还会因为相助外人从而违反门规,导致玄清子于理有亏。而一旦无为子再将此事告到观主面前,按照规矩行事,玄清子头上的太上大帽,虽然未必会就此丢失,可从此往后,也就不再能够随意离开山门,需要闭关潜修。 道一观的规矩,很多,也很严。 玄清子想了许久,无为子弯腰也弯了许久。 直至玄清子无可奈何,只得暗下深深一叹。 “起来吧,贫道,自会将话带给观主。” 言罢,玄清子便立刻转身驾驭长风离去,却也并未第一时间就去寻找道一观当今观主,也并未第一时间安置那块老槐心,而是返回自己卧房之中,迅速书信一封,假借道一观中灵纹阵法,送往北临城南域学院。 信函封面所书:杨丘夕亲启。 并在边角之处,盖有红章,独独一个“急”字。 而在黑青无名大山上,玄清子动身离开之后,无为子重新直起腰杆,面上笑意就已经全然消失,冷眼望着玄清子离开的方向,重重冷哼了一声。 “吃里扒外的东西!” 无为子双眼虚眯,寒光冷冽,早先时候还只是猜测玄清子之所以会忽然出现在此间,便是因为他要比自己与那美艳女冠来的更早一些,却只是眼睁睁瞧着外人带走了此间山水气运,非但不曾阻止,甚至还极有可能暗中出手相助。 而至此间,便大抵可以肯定下来,玄清子确实是如猜测一般,但其是否当真曾经暗中出手相助过那些外人,就仍待查证。 却也不难,只需瞧一瞧那些外人,究竟是否有着足够的修为境界与实力,能够胜得过宋宇寰与刘娇儿即可。 无为子磨了磨牙齿,不再多想,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便立刻多出一件黄铜三合罗盘,绘有阴阳两仪在中,五行八卦在外,另附十二地支,二十四山,繁复无比,亦是精妙非常。而其中铜针所在,则是浮有黄豆大小雾蒙蒙,落在指针尾端,乃是无为子早先时候为了以防不测,才逼迫刘娇儿强行摄取了一缕山水气运,镇于罗盘之中。也正因此,那三河罗盘上黄铜指针指向之处,便是此间黑青大山丢失的山水气运所在方向。 ... 黑青大山斜过两座山的方向,席秋阳依然身形笔挺矗立在这座山的山顶上,遍体上下湿漉漉,发丝之间还夹着一截头顶被风吹断之后掉落下来的枯枝,已经淋了大半夜的雨,模样实在是狼狈至极... 第177章 误会 一夜细雨连绵,像是深闺女子般如泣如诉,便直至一夜过后,也依然丝丝缕缕飘个不停,以至于本就难行的山路,变得越发泥泞不堪难走了许多。 辽阔秦川百万山,大体形状,便是西宽东窄,也便云泽几人一路行至此间,虽然还在这浩大秦川的地界之内,但也已经距离走出秦川没有多少路程。而开阳圣地所在之处,则是南城以西,秦川并不规整犹如犬牙参差的南部边缘,与这道一观所在之处,隔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也正如玄清子所料一般,以云泽几人的脚程,要想进入开阳圣地统辖辖地界之内,就还需要几天时间才能走到。 一夜过后,云泽几人在山野之间寻到了一处破庙,看似该是俗世凡人所供奉的一间庙宇,因为在俗世回到人间之时,遭受了一定程度上的牵连,便导致这间本就并非正统建造的庙宇,彻底变得破败不堪,而最终是被遗弃于此间。再加上不远处就是一座小镇残留的废墟,也便更加肯定了几人的猜测。 饶是废墟已经临近秦川边缘,相隔不远处便是道一观统辖地界,而在其统辖地界之内,也是一副烟火人间的繁华景象,可此间也依然早就变得荒无人烟。 杂草丛生,藤蔓遍布,饱受霜雪风雨,已经枯黄一片。 而在破庙之中,则是蛛网垂落,丝丝缕缕,再加上庙门已经不知所踪,就只能任凭庙外吹进来的寒风在不大的庙宇之中来回呼嚎。虽然谈不上乌烟瘴气,毕竟破庙里除了那些蛛网垂落之外,就是出于意料的干净,却也仍是过分惨淡了一些。 庙里供奉的送子观音,身旁金童玉女已经各自倒在两边,变得破烂不堪,甚至已经很难还能看出原本金童玉女该有的模样。包括送子观音本身,也因为惨遭牵连,头颅都已经坠落在地,被摔成了两半,一截手臂更是已经消失不见。再加上庙外院落之中,零零散散分布着几座矮小坟茔,就越发显得景象荒凉。 云泽亲自动手,找来了一截干枯树枝,很快就将那些垂落下来的蛛网清理干净。 顾绯衣目光扫过已经丢了头颅和一截手臂的送子观音,丈许高彩绘泥塑,色泽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便连其脚下泥塑莲台,都已经布满了狰狞裂痕。 再之后,便转而看向倒在地上的金童玉女彩绘泥塑,无论金童也或玉女,都已经摔得粉碎,比之送子观音泥塑像更加不堪,甚至已经完全看不出其原本该有的模样。只是当顾绯衣走近之后,却是忽然轻咦一声,跟着便就皱起了眉头,蹲下身来捻起一块泥塑碎片在手中,暗自摩挲了片刻之后,又起身扫视周遭。 因为那一声轻咦,云泽与方才妥善安置了那位海外姑娘的负剑少年,也都被吸引而来。 简单看过一眼之后,云泽与负剑少年默然相视一眼,随后云泽便转身去到玉女那边,同样见到残骸虽然散乱不堪,但却并未飞溅太远,反而是尽都规整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中,像是有人刻意为之,甚至是有意想要修补金童玉女,只是因为两座彩绘泥塑摔得过于粉碎,就一时之间不知应该如何下手,便只能暂且搁置。 小狐狸并不敬佛,也或该说是并不相信送子观音之说,毕竟世间生灵之所以能够降生,乃是阴阳两界天道所为,而并非凡人也或修士能够出手干预。而若送子观音当真能够送子于人间,便等同是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插手于阴阳两界的大道循环之中,就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不切实际,过于夸张,以至于就连传说中的真仙之境,都未必能够做到这般。便由自云泽肩膀,一跃来到莲台之上,蹲坐下来之后晃了晃尾巴,目光随意扫过下方送子观音摔在地上的头颅,随后就起身找到了一个还算舒适的位置,趴窝下来继续静心修行。 云泽随意丢掉手中一枚玉女彩绘泥塑碎片,拍了拍手打掉沾染的灰尘,重新起身。 “泥塑残骸,被人动过。” 云泽目光扫视周遭,随后便动身走向庙门方向,最终在门槛处止步,回身抬头望向并不漏雨的庙顶,能够分明见到,有着许多崭新的修缮痕迹,似乎就是近期所为。 只是方圆周遭能见之处,实在看不出有分毫人烟,就着实古怪。 云泽眉关轻蹙,动身出门,只轻轻纵身一跃便就直接来到庙宇屋檐上,见到了许多崭新铺就的屋瓦。对于这些,云泽并未过多关心,而是一路行至屋脊所在,四面眺望而去,许久才终于在烟雨朦胧之中,隐隐约约见到东南方向似乎有着一座约莫百余户的村落,北有河水蜿蜒,南有农田百顷,规模虽然不大,但在此间也已经足够见到炊烟袅袅,只是于晨雾之中,不太分明罢了。 云泽暗自松了口气,返回庙中。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行走在外,能小心谨慎一些,就还是应该小心谨慎一些,毕竟小心无大错,粗心铸大过。 “东南那边有个村子,应该就是那个村子里的村民有人发现了这座庙,才会特意收拾了一番,还将屋顶也给补上了。不算什么大事,先安心休息吧,等我恢复之后,咱们再继续启程上路。” 云泽脸色依然有些苍白。 五雷正法之术,不仅需要耗费大量血气气韵,更会对自身脏腑造成相当的压力,毕竟那五雷正法所谓的五雷,乃是取之五脏之气作为道法根基,化引雷电。故:肝为东魂之木,肺为西魄之金,心乃南神之火,肾是北精之水,脾至中宫之土,以此化生五雷之法,五行相生,亦或相克,各有不同玄妙。而云泽早先时候施展出来的五雷正法之术,甚至还要更在那年轻道人宋宇寰所施展的五雷正法之术之上,乃是雷霆之法。 雷为阳而霆为阴,脏为阳而腑为阴。 也正因此,云泽施展那般五雷正法之术后,对于自身的损伤,就不只是在五行五脏,更在五行五腑。换言之,五雷正法之术,乃是十二桥境至少十重天境界之后,才能不必损伤自身脏腑,而只需要耗费脏腑之气,即可施展而出。可云泽却偏偏又以命桥境强行施展五雷正法之术,就难免会对脏腑造成相当程度的损伤。 而早先吞服的丹药,也就只是暂且稳固伤势不会恶化罢了。 再加上顾绯衣方才吞服了一方山水气运,也需要尽快吸收以为己用才行,否则拖延时间越久,就越会有山水气运随同呼吸与血液流转缓慢消逝,从而平白浪费了这场天大的机缘。 若非如此,云泽几人就断然不会在此间逗留,毕竟是距离道一观依然太近,难免不会被那无为子察觉追上。而一旦遭遇无为子,尽管还不清楚其修为境界,但毕竟也是老一辈的人物,又是道一观中能够执掌一山教导弟子的师尊长老,便最差最差,也不可能会弱于炼精化炁境修为。 哪怕只是炼精化炁,其实也已经足够算得上是一方豪强。 修行过程中有几大公认的瓶颈门槛,一品凡人境而至气府境是一个,灵台境而至炼精化炁境是一个,炼虚合道大能境而至入圣又是一个。接连几大瓶颈门槛,一个更比一个难以跨越,而每一个门槛也都困住了天下之间无数修士。便如那嫁衣新娘刘娇儿,生前时候便是受困于第一个修行境界的门槛,始终无法跨越过去,进一步提升自己的修为境界,延长寿元,就最终导致自身虽是修士,却也与凡人无异,百年寿元转瞬即逝,被迫无奈寿终正寝,才会遭受无为子算计坑害,化为阴鬼邪祟,沉沦于苦海之中,不能自拔。 也便是说,一旦被无为子追上,只凭云泽、顾绯衣,与那附件少见,便哪怕几人各自手段非凡,共同联手,也未必能是那无为子的对手。 可之所以云泽几人会如此胆大妄为,逗留此间,而并非强忍伤势也或施展手段困束山水气运,以防流失,则是因为几人都有着足够的底气,可以不必惧怕无为子杀上门来。而这所谓的底气,便是此间正趴窝在送子观音彩绘泥塑脚下莲台之上的小狐狸。 区区一介无为子罢了,饶是其手中五雷正法之术杀力庞大,也未必就是小狐狸的对手。 云泽心无旁骛,已经再次吞服了一些培元固本,能够治疗脏腑伤势的丹药,在破庙之中随意找了个地方就开始原地盘坐下来,尽可能吸收药力,以便伤势尽快恢复,不会耽搁之后的行程。 而顾绯衣也在闻言之后,就不再过多猜疑,同样静心盘坐,炼化气府之中已经散开的山水气运。 只有负剑少年闲来无事,略作思索之后,便自行动手将破庙门框给直接拆了下来,当成柴禾堆在一起,点燃火堆,以防那至今也依然昏死不醒的海外姑娘,会因为昏死之间气血内敛,不慎感受风寒,从而平添更多麻烦。 破庙里,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 直至许久之后,正在沉心静坐的负剑少年,忽然耳朵一动,听到破庙外传来的一声轻咦,便立刻睁开双眼转而望去,正见到一位村妇打扮的美艳妇人,臂弯处挎着一只竹篮,里面摆放着许多用以修缮破庙的工具,并且全身上下并不带有分毫气机,负剑少年才终于放下心来,目光与同样睁开眼睛的云泽顾绯衣对视一眼之后,略作沉吟,只得自行起身,走去庙外。 不善言辞的负剑少年,其实很不愿意多做这些事,但无论云泽也或顾绯衣,或是那位海外姑娘以及小狐狸,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或是根本不予理会,负剑少年也就只能不情不愿,前来与这美艳妇人略作解释,让其离开。 只是当负剑少年面容冷硬出现在这位美艳妇人面前时,后者则是有些惧怕,小心谨慎盯着负剑少年,过了许久才终于低声问道: “你,你是...仙人?” 闻言之后,正在暗中措辞的负剑少年微微回神,轻轻点头。 “我等几人,暂且需要,在此,略作休憩,若有打扰,万分抱歉。” 负剑少年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十分勉强才终于说出了对他而言很长的一段话,再之后,就彻底没有了下文。 许穗安所化美艳妇人,自然知晓这位名为项威的负剑少年不善言辞,只是没曾想过,就只是这么短短一句话二十来个字,到了项威口中也会变成这幅模样,忍不住一阵腹诽。毕竟负剑少年并非天生口吃,说话如此费劲,就着实不像修行中人。更何况许穗安近十万年间,也并非不曾见过一些不爱说话的修士,甚至还曾见过一些修行闭口禅的僧人,可哪怕是那些修行闭口禅的僧人,在多年不曾言语,终于修行有成开口说话只是,也依然能够保持顺利流畅,而并非是如负剑少年这般断断续续磕磕巴巴。 只是许穗安虽然暗自一阵腹诽,却也不曾在面上表露出什么,更故意做出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小心翼翼将目光越过负剑少年,看向破庙之中的景象,随后轻轻点头。 “是民妇莽撞了,不知几位仙人莅临此间,冲撞了几位仙人,还请恕罪。” 美艳妇人模样的许穗安,规规矩矩施了一个万福,见到负剑少年微微摇头,示意无妨之后,便顺手摘下臂弯处的竹篮,轻手轻脚挪开了上面一层用以修缮破庙的工具,露出了下方用一张蓝色粗布盖着的瓜果点心。 “几位仙人,这些,是民妇带来用作上供送子娘娘的东西,虽然只是寻常凡物,但也可以用以果腹。民妇,民妇瞧见,几位仙人在送子娘娘庙中并未有吃食,这些东西,便留给几位仙人享用吧,权当是民妇的一片心意,想来送子娘娘也不会怪罪民妇。” 一边说着,许穗安就已经拿出了那些用以修缮破庙的工具暂且搁在脚边,随后便款款扭着腰肢,胆大妄为走上前来,将那些瓜果点心连同竹篮一起递向福建少年,又冲那不言不语的负剑少年嫣然一笑,实在娇媚,风情动人。 负剑少年忽然有些面红耳赤。 成熟韵味颇为浓郁的许穗安,可是为了这幅模样,花费了不少心思,以至于尾随几人之后的这一路上,许穗安都一直在不停捣鼓着自己的身体,以望能够更加“风韵犹存”。再加上负剑少年实在懵懂,此间甫一见到如此一位身段婀娜,尤其胸脯圆耸,腰细屁股大的美艳妇人嫣然一笑,就不免有些异样的冲动。 饶是民妇打扮十分淳朴,但也只是更多了一些别样的风情而已。 负剑少年猛然回神,伸手接过竹篮之后,便慌忙扭过头去,不敢继续再看。 “...多谢。” “仙人何必如此客气,不过是民妇的一点心意罢了,若是极为仙人还有什么需要,便尽管与民妇直说就是,民妇定会竭尽所能,不敢藏私。” 美艳妇人模样的许穗安,面上笑意变得更加浓郁了几分,递出竹篮之后,却依然驻足原地,不曾退开。 “不知几位仙人,要在此间逗留多少时日?” “...午时便走。” “午时便走?” 闻言之后,美艳妇人模样的许穗安故作惊讶,转而沉吟了片刻之后,便重新展露娇媚笑意。 “既然如此,民妇也就不再多跑一趟费事了,只望仙人能够在这送子娘娘庙中,给民妇留下一个安歇之所,以待几位仙人离去之后,民妇可以继续修缮此间庙宇。” 一边说着,许穗安便上前一步,站上台阶,与那面红耳赤的负剑少年离得更近了一些,笑意也更加娇媚了几分。 “民妇可以保证,绝对不会叨扰到几位仙人,只望仙人能够看在民妇脚力有限,来往村子与此间送子娘娘庙颇多劳累的份儿上,暂且容纳民妇入内。毕竟此间送子娘娘庙,乃是民妇早先时候还在俗世时,就一直虔心供奉之处,而如今却遭受牵连,变成了这幅模样,以至于送子娘娘都已经头颅落地,金童玉女也彻底损坏。” 许穗安眼波莹莹,动之以情,忽然就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一手环胸而过,一手轻掩眼角,挤压地胸前弧度更加饱满。 “民妇,实在不忍继续见到送子娘娘与金童玉女这般模样,还望仙人大恩大德,能够准许民妇入内...” 话没说话,许穗安就忽然见到云泽身形出现在负剑少年身后,居高临下,正冷眼看来,分明不怀好意,却又并非淫、念横生之象,便让许穗安有些莫名其妙。 毕竟坊间那些喜好攀附金钱权贵与山上仙人的女子,从来都是如此胆大妄为,故而许穗安也就不曾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 也确实没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 只是说话的方式不对而已。 俗世之人,尤其还是一介寻常村妇,可不会这般措辞。 也就只能骗一骗对于这些已然懵懂无知的少年项威罢了。 云泽眯起双眼,已然是将这许穗安所变美艳妇人,当成了一路追杀而来的无为子,满腔杀机暗藏。 第178章 身份 早先遇到玄清子之时,尽管很多事情都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但玄清子唯一疏忽的,便是忘记言明无为子的长相模样,再加上道家修士大多都会以道号代替真名。也就导致许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道家修士,甚至就连是男是女,都无法为人所知。 所谓道门无男女,此便为其一。 云泽双眼虚眯,脏腑伤势已经因为吞服过丹药,吸收了药力,就暂且稳固下来,尽管短时间内不好再次动用诸如五雷正法那般,需要耗费脏腑之气的手段,但也并不会对其他手段造成太多影响。毕竟那整部《雷法》之中,所记载的搏杀术与搏杀大术数量繁多,饶是云泽修行时间尚短,也依然已经通过《雷法》之中记载的,最为基础的控雷之术,进而掌握了许多其他无需借助口诵经法便可施展出来的浅显法门。 便在那美艳妇人模样的许穗安,尚且不明就里之事,云泽身形就陡然一晃,绕过负剑少年项威,出现在许穗安面前,抬手便是一记掌心雷拍了出去,雷光璀璨,灼烫沸腾,激烈交织之声,犹似百鸟齐鸣一般尖锐刺耳。 许穗安被云泽突如其来的杀手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有些弄不懂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却又着实不肯将自己暴露出来,便只能生生挨了云泽一记掌心雷,任凭其一掌拍在自己肩头。一瞬间,雷光透体,而许穗安也十分配合地发出一声尖锐惨叫,身形直接倒飞出去,远远砸在送子观音庙外面院子周遭的围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砸塌了丈许长的围墙,哗啦啦一阵乱响。 烟尘滚滚之间,许穗安心中着实烦闷,却也只能假死。 只是没曾想,竟会又一次落得这般遍体焦黑的模样。 而在庙门跟前,毫不留情直接出手打杀,更早就已经做好了血战一场准备的云泽,则是满脸狐疑地望着烟尘散去之后,遍体焦黑倒在围墙废墟之中的夫人尸首,一阵惊疑不定。包括晚来一步的顾绯衣与小狐狸,同样对于云泽轻易得手有些意外。毕竟早在云泽走出庙门之前,几人就已经眼神沟通过,对于这位突如其来的美艳妇人身上诸多破绽,已经确认无疑。 诸如此间阴雨天气,尽管只是雨丝飘飘洒洒,但却对于一位只是寻常凡人的美艳妇人而言,并非是轻易就能忍受雨中寒意,便哪怕因为家境拮据,实在没有油纸伞,至少也得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才算正常。 亦或是美艳妇人先前言语间的措辞。 尽管俗世之人与人间之人,在言语习惯的方面并没有太大不同,但其实只要听得多了,就依然能够察觉到其中的些许差别。而在这个方面,本就出身俗世的云泽,就再精通不过,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在面对俗世之人时,口中所言乃是俗世之人最能习惯的言辞,而在面对人间之人时,又可以改为人间之人最能习惯的言辞。 再加上美艳妇人一副村妇打扮,言语之间不曾带有地方口音也就罢了,却偏偏还堂而皇之、明目张胆说着人间之人习以为常的言辞。 以及这座破庙的修缮。 佯装出刚刚开始修缮的模样,肯定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包括最先修补屋顶破漏,也并不会令人感觉到有什么意外。但问题就出在,既然破庙里的地面已经仔细打扫过,变得干干净净,就实在不该再有那许多垂落下来的蛛网,依然会挡住进出来往的道路。 那一路追杀而来的“无为子”,为何定要如此大费周章? 许是实力不济罢? 云泽早先与顾绯衣小狐狸眼神交换时,就已经有了这些猜测,而也正是因此,才会是云泽最先出现在那“无为子”面前,一方面是因为“无为子”既然能够追至此间,就证明是有着极大可能,那“无为子”已经在山水气运上动了手脚,也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才会让顾绯衣稍安勿躁。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云泽也确实是想要验证一番,凭借自己如今掌握的这些手段,究竟是否可以算是登堂入室,而一旦对上这位因为自身实力不济,只能大费周章的“无为子”,又究竟能够做到怎样的程度。 毕竟之前那位名叫宋宇寰的年轻道人,虽然看似修为境界还算不错,并且手中掌握有道一观一脉相承的五雷正法之术,可一旦真正动起手来,云泽就立刻发现那宋宇寰竟是只修五雷正法,而从未理会过道家修士必修的一口清气,便就导致宋宇寰心性心境因五雷正法之术燥烈不安,就变得疏漏颇多,并且已经深刻影响到了其自身根基而始终不曾有所察觉。便在云泽看来,如宋宇寰那般的道家修士,就着实有些不堪入目,也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感觉。 若非如此,云泽在当时也不会刻意动用《雷法》之中记载的,真正完整的五雷正法之术,以敌之长迎敌之长。而之所以定要如此,其实一方面是为宋宇寰甫一现身就不分青红皂白,立下杀手之事,刻意欺辱。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着实对于宋宇寰这种对手感到失望,故而本意同为刻意欺辱。 并不曾怀有分毫善意。 而其他人究竟如何看法,云泽也自始至终都不曾想过多加理会,就只是单纯想要出手针对那宋宇寰刻意将其欺辱一番,仅此而已。 毕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只是不曾想过,这“无为子”竟然也跟那宋宇寰一般,是一个雷声大但雨点儿小的孬货。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脚下忽然响起呲啦一声,猛然带起一抹电光,身形就立刻与负剑少年擦肩而过,出现在那围墙废墟跟前,只是与那废墟中的焦黑尸体,小心谨慎隔了一段距离。 直至完全确定这美艳妇人已经再无生机,云泽才终于皱起眉关,转身看向破庙门前的顾绯衣与小狐狸,略作迟疑之后,开口道: “可能,不是无为子?” 闻言之后,顾绯衣与小狐狸默然对视一眼,大抵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是不曾多说罢了。而对于那不幸送上门来的美艳妇人,无论顾绯衣也或小狐狸,虽然有着相当浓重的歉意,但也只能选择默哀片刻罢了。 再之后,一人一狐,就重新返回破庙之中,而负剑少年也才刚刚醒悟过来,尽管依然不太明白为何几人都会怀疑这美艳妇人就是无为子,可负剑少年也深知自己涉世未深,就肯定会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破绽看不出来,便只能闷不吭声,重新平复下心湖澎湃之后,转身回去破庙之中。 只有许穗安暗自在心里一阵骂骂咧咧,恨不能直接“复活”过来,将云泽的脑袋都给一巴掌扇进肚子里面去。 不多时,这座破庙不大的院落之中,就已经多出了一座崭新的低矮坟茔。 但云泽却是逗留在这座低矮坟茔面前,迟迟不曾回去破庙中,而是眉关紧蹙,面上依然带着相当浓重的狐疑之色——毕竟美艳妇人先前无意之间暴露出来的许多破绽,并非是他随意捏造,再加上顾绯衣与小狐狸同样有此发现,就完全可以断定美艳妇人肯定是另有图谋。但毕竟人死如灯灭,便哪怕云泽心中依然存有疑惑万千,也已经无法再让这位美艳妇人重新活过来开口问个清楚,就只能摇头轻轻一叹之后,弃之不顾。 凡夫俗子罢了,命如草芥而已。 何须介怀? 哪怕顾绯衣与小狐狸,也是出不了几日时间,就会将今日之事彻底忘记,而根本不会一直放在心上。 但就在云泽前脚刚刚迈过破庙门槛时,这座已经荒废依旧的送子观音庙,就又一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位发丝花白,皮肤褶皱的老迈道人,刻意加重了自己迈过院落大门的脚步声,重重踩在老旧石板积水上,响起咚的一声。而这一道脚步声,也似是直接响在了云泽心头一般,震得云泽心脏都跟着漏掉了一拍。直至其转身看向那位老迈道人,视线对上道人狭长眼眸中,寒光流溢的目光时,便立刻就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相由心生这四个字,在过去的时候,云泽还是不太相信的。 毕竟姜北就是一个天生面相凶煞之人,包括姜夔也是。但无论姜北也或姜北,都有着截然不同于凶煞面相的心性。 但在眼下,云泽却不得不信。 就像杀生杀得多了的人,哪怕只是凡人也罢,身上都会自然而然蕴生出格外浓重的杀气。便如坊间肉贩屠夫,便是再厉害的猪狗牛羊,一旦见到这般肉贩屠夫,无需那屠夫多做什么,也会被吓得瑟瑟发抖,以至于常人见到那些一身杀气已经十分浓重的肉贩屠夫,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恐惧。 眼前这位老迈道人,便大抵等同于那些肉贩屠夫,而云泽则是忽然感觉到自己已经沦为了待宰羔羊。 所谓杀气,便是如此,于凡人而言或可说是某种无形无质的气势,可一旦到了修士手中,就是一件足够要人性命的利器! 只是四目对视了短短片刻,云泽心头便就一阵狂跳不止,像是正被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剑指着,正在缓缓靠近,无时无刻不再威胁着他的生命。甚至是隐隐约约还能感觉到,全身血液都好似是已经停止了流动一般,并且四肢僵硬不听使唤,遍体内外森冷遍布,如坠冰窟。 直至心湖中陡然传来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暴喝。 云泽激灵灵一颤,瞳孔扩张,立刻翻身一跃撞破屋檐,落在了破庙屋脊上,暂且避开了无为子杀气腾腾的视线目光。而也是直至此间,云泽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已经被一片十分粘稠的猩红颜色所覆盖,再伸手一擦,才终于勉强恢复了些许,可手上却已经沾满了血迹。 眼睛的刺痛感终于缓缓出现,后知后觉一般。 云泽心里一阵后怕,接连喘了几口粗气之后,才终于平静下来,先是轻声开口跟那在紧要关头出声,救了他一条性命的云开道了声谢,随后便缓缓直起身形,居高临下俯视着那位老迈道人。 有所提防之下,以无为子修为境界,还不能做到不声不响,只以眼神就能杀伤云泽的程度。 “你就是无为子?” 闻言之后,老迈道人皮肤褶皱的老脸上,当即露出一抹笑意,轻轻点头,并不否认。 随后,无为子视线缓缓扫过已经被声响惊动,出现在庙门处的顾绯衣与负剑少年,以及一只凡兽狐狸,继而咧嘴一笑,手掌一拖便就犹自气府之中取出了一件黄铜三合罗盘,罗盘指针,分毫不差地指向顾绯衣。 眼见于此,无为子面上笑意便更浓,眼神也更加阴冷,收起那件黄铜三合罗盘之后,便抬头看向身上罩有一件破破烂烂宽大斗篷的顾绯衣。 “就是你,不仅杀了贫道豢养的鬼仆,更强行夺走了本该属于贫道的山水气运?呵,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今日,贫道不仅要取回那些本该属于贫道的山水气运,更要亲眼瞧一瞧,你这鬼鬼祟祟之人,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又是否可惜了这般出挑的身段!” 话音方才一落,无为子方才抬脚迈出一步,就忽然消失在原地,继而出现在顾绯衣面前,伸手抓向其面前斗篷帽檐,同时开口道: “若是长得不错,或许贫道还可留你一条性命,养在身边当个鼎炉也好,聊胜于无!” 顾绯衣大惊失色。 尽管也曾试想过,无为子的修为境界可能极高,毕竟道一观也是天下之间一流道统执牛耳者,能够在道一观中坐镇一方山头,担任长老教导门下弟子的,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差,却也不曾想过,相互之间的差距,竟是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便饶是顾绯衣,已经分明瞧见了无为子伸手抓向斗篷帽檐,再想要抬手阻拦,却也已经为时已晚。 负剑少年手中已经握剑,却同样有所不及。 无为子手臂伸展,似缓实急。 只是格外出乎意料的,当无为子手指已经触碰到那件斗篷帽檐时,却忽然被一股庞大力量圈住了手腕,再也难以寸进,甚至手腕骨骼都已经开始咔咔作响,似乎再不逃脱,就会被立刻圈成粉碎一般。 但当无为子遭受阻拦之时,许是因为其手臂伸展带起的一股劲风,亦或是迅速后退意图躲闪的顾绯衣太过匆忙,就导致其用以遮掩面目的斗篷帽檐,略微掀起了一些。 无为子面色微沉,迅速扫过一眼之后,便立刻五指捏拳,手腕用力一震,终于是震开那层白光。随后便立刻抽身后退出三丈距离,无视了急匆匆由自屋檐上翻身而下,落在面前杀机勃发的云泽,也并不理会那手中持拿大剑,已经摆开架势的少年,视线越过中间阻拦,双眼虚眯眉关紧皱着,看向踉跄后退了几步距离的顾绯衣,与不知何时已经安安稳稳蹲坐在其肩头上的那只小狐狸。 略作沉默之后,无为子低头看了眼手腕红肿,冷哼一声。 “贫道眼拙,竟是不曾看出阁下妖族真身。” 无为子双眼虚眯,忽然冷笑起来。 “只是不知此时一旦被当初将你青丘狐族一夜铲平的那人知晓,这世上竟然还有青丘余孽,又会何等做法?” “不劳费心。” 小狐狸由自顾绯衣肩头一跃而下,步伐缓慢,拉到台阶前方,晃了晃尾巴,收拢在身侧,幽冷双瞳望向那位老迈道人,杀机内敛。 “还是抓紧时间想一想,自己要如何才能活着离开吧。” 闻言,无为子面色当即凝重下来。 眼前这只不显山不露水,甚至就连先前动手之时,都不曾显露出分毫气机的青丘余孽,具体的修为境界如何,无为子拿捏不清,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比他稍弱半分。若非如此,那青丘余孽也就不太可能只凭一条尾巴,轻而易举就将他阻拦下来。 而既然对方已经选择暴露身份,就断然是已经心怀必杀之意。 无为子面上冷笑逐渐收敛起来,深知眼前这只青丘余孽不好对付,只是对方既然不怕威胁,那在如今,也就只能另谋他法。 无为子对于修行并不擅长,饶是身为道一观老老观主的亲传子嗣,也依然天赋有限。若非如此,无为子也就不会处心积虑谋定阴险之着,冒着会被从重处罚的危险,也要霸占那一方山水气运。可相较于修行方面,无为子在心思玲珑与心机盘算的方面,就显然是天赋异禀,只短短片刻,便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微微一笑,手掌迅速抹过气府所在之处,抓住了一件做工粗糙的草人,与一张十分珍稀的黄纸符箓,其上有珍品朱砂绘制而成的,相当繁复的灵纹阵法。 无论草人也或符箓,都是无为子一直随身携带的的保命之法,每一样都是价值倾国,昂贵无比。 而小狐狸则是在见到草人与符箓之后,就立刻站起身来眯起眼眸,杀机毕露。 无为子面上笑意变得更加浓郁了许多。 “一件是如假包换的替死草人,早在贫道当初入手之时,就已经滴过一滴心头血。另一件是移行换位符,可以帮助贫道返回贫道在道一观的卧房之中。” 简单解释过后,无为子便一左一右分别用两根手指将草人与符箓捏住提起,以便小狐狸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贫道可以送给阁下两个选择,要么阁下放任贫道转身离开,贫道可以保证今日过后,就绝对不会再跟任何人透露出有关阁下的只言片语,甚至就连那山水气运,贫道也可以从此放弃。要么,现在就撕破脸皮,贫道舍弃这两件价值倾城的宝物,一样可以安然离开,但却会将今日之事,挑选一些可以对外言说的,略作添油加醋,继而大肆宣扬。但无论贫道届时究竟如何说法,都终归脱不开...” 一边说着,无为子一边视线扫过云泽与其身后庙中顾绯衣,眼眸之中精光内敛,随着笑意扩大逐渐眯成缝隙一般,阴森险恶。 “青丘狐族余孽,云温书之子云泽,与不知为何,竟会头生双角的开阳麟女,顾绯衣!” 第179章 大阵 无为子始终游刃有余。 即便是在察觉到小狐狸修为境界极高,手段极强,自己有可能并非对手,甚至很有可能会命丧此间之后,无为子也依然能够镇定自若,甚至并不介意暴露出自己所有用以保命的底牌,而并非敝帚自珍,期望以此来震慑小狐狸不会直接撕破脸皮,出手打杀。至于先前所言,“可以保证今日过后,就绝对不会再跟任何人透露出有关小狐狸的只言片语”这件事,无为子还没有那么好心,再加上言语之间所说,也就只是今日过后而已。 今日过后,明日开始。 无为子生性阴狠,睚眦必报,自然知晓那山水气运是肯定已经取不回来了,却又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咽下这口气? 便晃了晃手中的替死草人与黄纸符箓,无为子不退反进,上前两步,只在经过云泽身旁时,手臂轻轻一震,就立刻传出一股巨力撞在了云泽身上。尽管力量很大,但无为子也不敢肆无忌惮,就只是将云泽撞开些许罢了,继而便就无视了云泽阴沉如水,杀机勃发的眼神,堂堂正正出现在小狐狸面前。 “阁下,可要慎重考虑啊!” 无为子面带微笑,似乎是已经吃准了面前这只不知为何能够逃过一劫的青丘狐,已经开始暗自盘算,要如何才能将自己丢失的一场机缘造化,从眼前这些人的身上找补回来。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需要尽快找到,当初那位在一夜之间就叫青丘狐族彻底覆灭的罪魁祸首,也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跟人讨价还价,以便给自己找补到更多理所应当的补偿。 云泽咬牙切齿,啐了一口唾沫,实在看不惯无为子如此得意的模样,甚至恨不能立刻将其挫骨扬灰。 顾绯衣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既然已经被人见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顾绯衣索性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伸手摘下了帽檐,露出头上相对而生的,犹如烈火中锻造出来的犄角,一身恶气浮浮沉沉,缠绕不休,死死盯紧了无为子。 只是尽管顾绯衣并不在意自己的声名究竟如何,但却多多少少需要为开阳圣地做些考虑。而一旦被无为子传出,堂堂开阳圣地门下麟女,如今竟是身染恶气变成了这副模样,甚至再夸大其词一些,言说开阳麟女已经变得非人非妖,形同鬼怪,就必然会给开阳圣地带来相当程度的麻烦。 无为子,实在该死! 顾绯衣眼神阴冷,杀机凛然,手中掌握十字重槊,微颤而鸣,隐有龙吟相伴。 包括更在其身前的负剑少年项威,都已经十分难得地眯起眼睛,手中大剑剑尖点地,周身厚重剑意激荡不安,一身杀机格外沉重。 只有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之后,忽然举步上前。 无为子毕竟也是一位炼神反虚境的道家修士,饶是云泽顾绯衣与负剑少年项威如何杀机勃发,也终究是无可奈何。也或可以说,只有云泽气府中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蓄势待发的一尺雪光,才能对无为子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威胁之外,就只有小狐狸才有把握能在面对无为子之时,可以做到轻而易举就将其彻底斩杀。 但那也只是在见到无为子手中替死草人与移行换位符之前。 如此两件价值连城,有价无市的宝物,同时出现在无为子手中,倘若还是会被小狐狸彻底斩杀,也就只能算是贻笑大方了。 可即便如此,小狐狸也从没打算放过无为子。 步伐缓慢轻盈,随着脚步缓缓而动,小狐狸的脚下逐渐腾起一点明亮的银光,进而便如同星星之火一般,随着一阵清风徐来,燎原而起,犹如一场风暴一般,将小狐狸从头到尾全都包裹在其中。只在短短顷刻之间,银光如火的风暴就立刻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豁然席卷之势,凶狂无比,以至于整座送子观音庙瞬间就被摧残殆尽,更让云泽几人迫不得已迅速远离后退。 无为子笑意收敛,面容阴沉。 银光如火焰风暴一般熊熊而起,直至一只毛发洁白的利爪由自其中破开束缚出现,重重按在地面上,就好似是让整个天地都跟着轻轻颤了一颤。 随后风暴一般的银光火焰,依依不舍般寸寸流溢消散,方才展露出其中一只长有百丈的狐狸巨兽,长尾飘扬白发徐徐,如同烈火熊熊燃烧一般,只在轻轻一晃之间,便会造成浩大的风暴肆意席卷,摧残四面八方,以使群山静寂,天云倒悬,厚重乌云垂落下一座倒灌的漩涡,交织雷霆震怒。 巨兽模样的小狐狸,再也不复先前那般精致可爱,面孔也变得更加突出许多,更凭空多了几分威严与可怖。 青丘狐。 伏地待扑! 无为子瞳孔扩张,饶是面前这尊青丘狐巨兽已经摆出了一副伏地待扑的模样,也只能抬头仰望,才可以勉强瞧见巨兽全貌。慑于眼前这只青丘狐无比庞大的威严气势,饶是无为子曾经亲眼见过许多修士之间的强者,却也依然忍不住一阵心胆发寒,只觉得手脚四肢僵硬无比,如坠冰窟,好像只是青丘狐一身威严可怖的气势,就已经足够让他粉身碎骨,就此死于非命一般。 青丘狐双瞳幽冷,俯瞰老迈道人。 随后便徐徐抬起一只利爪,重重落下。 四肢踏有银光如火的青丘狐,一爪重落,立时天惊地动,滚滚乌云浩荡感受气机,化成漩涡一般倒灌而下,滚滚雷霆交织不休,轰隆隆一震作响。 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浩大的风暴拂面而过,老迈道人无为子脸色惨白,额头冒汗,死死抓紧了手中的替死草人与黄纸符箓,第一次生出哪怕手中掌握如此两件保命之物,也依然难免一死的感觉。 一口唾沫艰难咽下,无为子忽然咬紧牙关,再也不去多说废话,而是陡然间便舌绽春雷,以道门传承袖里乾坤之法暂且收起珍贵无比的替死草人与黄纸符箓,继而身形一跃而起,抬手接引雷霆震怒,接连几掌迅猛拍出,有滚滚雷光交织,声势浩大,也似雷公震怒,降罚人间一般,苍白光华炽盛无比,照亮山河。 只可惜雷声大,雨点儿小。 百丈身躯青丘狐,周身银光炸怒,席卷出一团银亮如火,轻而易举便将那些滚滚阳雷全部焚烧殆尽,继而身形一晃,就消失在原地,凭空出现在无为子身形上方,一只利爪探出银亮熊熊,径直撕向老迈道人。 感受锋锐气机与炽盛之意,无为子神情急变,面容狰狞,双手一拍气府之处,便立刻祭出一尊深藏不露的三足两耳赤铜小鼎,周身篆有一方山水之象,迎风见长,只短短瞬间就化出十丈大小,鼎炉喷吐赤虹霞光,与那百丈身躯青丘狐一只利爪猛然撞在一起,发出巨声轰鸣,有风暴蔓延席卷,将远处几座大山都化成齑粉飘散。 只是一时受阻罢了。 百丈身躯青丘狐,威严无力,收回利爪之后,身形依然浮于半空之中,幽冷双瞳之中陡然射出一片璀璨神光,与那鼎炉之中喷吐而出的赤虹霞光再度碰撞在一起。只是这一次,璀璨神光却轻而易举就将那赤虹霞光彻底打散,一路势如破竹撞在那三足两耳赤铜鼎炉的身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重响声。璀璨神光势逾万钧,三足两耳赤铜鼎炉立刻倒飞出去,身上也已经多出一个十分明显的深坑,隐现裂痕。 无为子老迈道人身形落地,眼见法宝受损,睚眦欲裂,立刻张嘴咬破左手食指指尖,以精血在右手掌心迅速勾勒灵纹阵法,旋即一掌拍在地面,气机引动潜藏于地下深处的一条小龙脉轰鸣阵阵,只待小狐狸方才周身裹挟着神光风暴猛扑而来只是,便立刻破土而出,化成一条十丈来长,色泽十分驳杂的神龙,一路长吟,冲向青丘狐,却也不过是被随手一爪就给直接拍碎。 无为子咬牙切齿,暗恨此间方圆百里之内的龙气实在是太过稀薄,龙脉也实在太弱,可眼见那身长百丈的青丘狐巨兽已经扑来,老迈道人就再也顾不得许多,双手再拍气府,同时取出了那件黄铜三合罗盘与一把桃木剑。 三合罗盘滴溜溜旋转,其上所绘繁复无比,精妙非常,乃是一座无为子在道一观老老观主生前时候,苦苦求来的强大阵法。便在那身长百丈青丘狐终于扑来只是,无为子就立刻双手抱合,捏出一道八宝莲花印,使那黄铜三合罗盘之上所绘阵法浮现而出,呈现出五行八卦环绕阴阳两仪之势,另附十二地支与二十四山,神光璀璨,将青丘狐困束其中。 东方三山甲、卯、乙,后天属震,先天属离,陡然亮起,滚滚烈火伴随雷光汹涌,只在短短瞬间就立刻吞没了青丘狐。 眼见于此,云泽几人立时心头一紧。 却也只是片刻罢了。 小狐狸所化身长百丈青丘狐,任凭火焚雷打,周身神光璀璨如同烈火熊熊,岿然不动,抬手一爪便轻而易举就将雷火撕裂。 无为子手势再变,捏出虎印。 雷火再生,愈发激烈高昂。 阴阳两意五行八卦,十二地支二十四山,循环相生,往复无常,杀机源源不断,困束青丘狐。 暂且无法脱离的青丘狐,龇牙咧嘴,面目变得狰狞了许多,一爪拍散雷火阵阵,尾巴横扫,立时打散地水滚滚。只是阵法之中阴阳二气源源不断,格外庞大的镇压之力越发沉重,就让青丘狐如同身后背负一座山岳,脚下踏入泥沼困束一般,举手投足之间,都需要抵抗庞大压力,便任凭妖族天生体魄强横,也依然无计可施。 无为子咧嘴笑了起来,阴森狰狞。 松开手印之后,老迈道人模样的无为子,便展开手臂,将与那黄铜三合罗盘一同取出的桃木剑招引而来,悬于胸前半尺有余,剑刃直指阵法之中青丘狐。 老迈道人杀机森然,忽然脸色一沉,口吐心头血,落在桃木剑剑身之上,化出血红雷光,腥气阵阵,全然不似道一观道士应有之法。 压力越来越大,青丘狐四肢弯曲,颤颤巍巍,已经无暇再去理会雷火地水风沙侵袭,唯有凭借一身银光璀璨如同烈火熊熊才能勉强覆护全身,面孔变得越发狰狞可怖了起来,龇牙咧嘴之间,幽冷双瞳之中再现神光,轰然撞在脚下阵法两仪之上,发出一声轰鸣,更将这座两仪阵法都打得颤颤巍巍,险些就要维持不住,也将老迈道人模样的无为子,吓得激灵灵一个寒颤。 可眼见青丘狐没能突破阵法镇压,无为子便终于松了一口气,重新冷笑起来。 “青丘狐族余孽,再加上云温书之子与开阳麟女,一旦拿去贩售,想来是会有不少人心甘情愿给出高价,足够补偿贫道。” 无为子扫过一眼顾绯衣,面上冷笑更甚许多。 “稍后片刻,贫道便会亲自拿回那些本该属于贫道的山水气运,还望开阳麟女能够代为保管片刻。倘若山水气运损耗不多,贫道就必然不会再动麟女一根寒毛。可若损耗过多...” 无为子呵呵怪笑两声。 “开阳麟女,虽然凶名显赫,但也是艳名远扬啊!” 闻言之后,顾绯衣俏脸当即一沉,手中重槊轰然一震,席卷出滚滚狂风,而其身形亦是犹如狂龙一般,随同一声暴喝响起,直扑无为子,周身盘绕鬼龙异象,恶气阵阵,浓烟滚滚,着实不似人间该有之象。 负剑少年项威,一身厚重剑意,手中镇狱大剑轻轻抬起,在略微一触地面,便立刻将方圆丈许之内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随后身形前趴伏地,左手伸出方才抓住深坑斜面,五指就立刻弯曲扣入其中,再手臂双腿一同用力,就如同饿虎扑食一般托剑冲出,周身乌光流转,将地面也寸寸割裂,所过之处,呈现出一道狼藉不堪的深邃沟壑,泥土翻飞。 而在另一边,云泽同样已经开始缓步上前,面沉如水,每一步落下之后,脚底与地面接触之际,都会有纤细雷弧一闪而逝。直至一连五步落定,云泽脚下便立刻炸出大片雷霆神光,如同铠甲一般较之而上,覆护全身,而再一步踏定之时,其身形便立刻驾驭雷霆而动,身法速度比起最早学习的乱云步快出不知多少倍,后发先知,已经抢在顾绯衣与负剑少年之前来到无为子身后,抬手一拳裹挟雷霆交织化出雷虎怒啸,直接砸向老迈道人脑后。 无为子笑意收敛,轻哼一声,周身气机滚滚,衣袍猛然一胀,将方才一拳砸来的云泽,拳头上裹挟的雷虎怒啸直接震碎,更直接将其震得倒飞而出,狠狠砸在远处地面上,落了个满身泥泞的狼狈下场。而在其起身之后,就忽然脸色急变,口喷血雾,身形一僵便瘫倒在地,挣扎许久,才终于十分勉强地颤颤巍巍半跪而起,却也依然呕血不止,再无一战之力。 紧随而至的顾绯衣与负剑少年项威,与云泽如出一辙。 饶是恶气汹涌也或剑意沉重,修为境界差距太大,就哪怕顾绯衣与负剑少年,也完全抵抗不住,各自砸在极远处的地面上,模样狼狈,内腑震动,已经身受重伤。 无为子神情平淡,眼神阴鸷。 “区区小辈,不过方才崭露头角罢了,也敢如此放肆!” 被繁复阵法镇压到已经动弹不得的青丘狐,咬牙切齿,低吼阵阵,感受阴阳两仪五行相生,从而演化万物带来的庞大压力,已经四肢颤颤,以至于就连想要起身都不能。而其周身覆护神光璀璨,也已经被消磨得十分薄弱。 阵法繁复玄妙,暗藏杀机之可怕,绝非出自无为子之手。 甚至是只凭无为子如今修为境界与实力,还远不能发挥出阵法的全部威力,便对于小狐狸而言,根本不会出现任何性命之忧,而突破阵法镇压,也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但这对于无为子而言,却也已经十分足够。 只要无为子心甘情愿舍弃这座阵法,就可以轻而易举将云泽几人直接抓走。 可早先时候小狐狸之所以敢于直接出手,一方面是因为它也确实不曾想到无为子竟然掌握有如此数量的灵兵法宝,乃甚于还有这样一座显然是出自圣人之手的繁复阵法。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虽然不曾再次见到席秋阳,但小狐狸却也始终认为席秋阳一直跟随在身后,方才能够无所顾忌,随意施为。 却不曾想,竟是时至当下,也没有见到席秋阳出手相助。 百丈身躯青丘狐,幽冷双瞳盯紧了另有杀招的无为子,双眼缓缓眯起,有些犹豫不决。 本体肉身固然强横,但也正是因为妖族肉身太过强横,就会导致体内元炁运行受阻,很难在流淌经络之后破体而出,也便会有很多小狐狸早就已经熟稔于心的搏杀术,乃至搏杀大术受限于此,无法施展而出。 可一旦化出人形,除非是踏足圣道,否则就再无可能重新变回这般模样,而其日后的修行速度,也会较之往常更慢许多,虽然谈不上一落千丈那么夸张,却也并非小狐狸能够轻易接受。 本体肉身与人形肉身,各有利弊。 唯有入足圣道,才能有望取一舍一以补足。 便如乌瑶夫人身边那位本体是为叱雷魔猿的黑衣小童,便是舍弃了人形肉身,而将所有长处尽都赋予了本体肉身,才会在显露原本模样之后,一身杀力最为强大,甚至要比舍弃本体肉身,而将所有长出尽都赋予人形肉身要更强。但这种选择,也会让那黑衣小童在化出叱雷魔猿本体之后,对自身体力造成相当程度的严重损耗。 所谓取一舍一,此为其中之一。 而就在小狐狸尚且有些犹豫不决只是,不远处,已经因为惨遭牵连,就连坟头土都已经荡然无存的泥土之中,许穗安使劲揉捏脸庞,一边让自己便会原本该有的年少模样,一边口中啧啧有声。 “小杨子那家伙,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竟然还能沉得住气,倘若换做本阁主,早就...早,就...” 话说一半,许穗安忽然抿住嘴巴吞了口唾沫,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第180章 为师在 天下族类,妖族与人族共存,天下大势如此,由自古老年间而至今日,大抵如此。 若在近古人皇还未陨落之前,尚且可谓人族为尊,却在如今人皇陨落,妖族兴盛而起,便再要说人族为尊,就多多少少会有些惹人笑话。 妖族之类,或是生而近似为人,或是生而近似为兽,无出此两者。前者有先天化形之利,乃是自甫一接触修行之日起,因为体内经络血管与四肢百骸,较之人族算是大同小异,便可无所顾忌,修行各种搏杀术与搏杀大术,而无需等待化形之后,再修技法。可后者亦有先天之利,乃是妖族本体肉身过分强横,加之体内经络血管与四肢百骸比之人形稍有不同,便在修行过程当中,吞纳灵气入体之后,不会出现任何流失逸散,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就必然要较之化形之后更快许多,尽管这之间的差距尚且谈不上天壤云泥,却也绝非轻易便可忽略。但也正是因此,妖族本体肉身若不化形,体内血气气韵的流动运转,就反而会因体魄过于强横,导致过程受阻,更会出现无法破体而出的惨淡情况,就对于修行各种搏杀术以及搏杀大术,造成相当程度的困扰,甚至就连最为寻常普通的武功技法,都很难修行。 便简而言之,妖族之辈,或为本体肉身,或为化形肉身,尽都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而这所谓的长短之分,就须得在步入圣道之后,才能借助圣道之力,取一舍一。 或是舍兽取人,将本体肉身的部分蛮横嫁接于化形肉身之上,即可补足身为妖族却在化人之后必然出现的些许缺憾,不仅肉身蛮横,并且灵敏多变,甚至只需在最终选定之后,稍加修养,即可挽回如此选择之后,对于本体肉身造成的部分影响,大抵等同于取长补短,损有余以补不足,而有余亦有余的道理。 或是舍人取兽,便可在化为本体肉身之时,展现出更加强大的体魄与杀力,犹在舍兽取人之上,只是一旦做出如此选择,便就须得在常日里维持化形肉身,以免维持本体肉身会对体力造成过分严重的消耗,导致会有力有不继的情况在紧要关头忽然出现,就反而贻误自身,大抵等同于取短补长,损不足以奉有余的道理。 也便是说,这所谓的舍一取一,亦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但那舍一取一之说,对于如今的小狐狸而言,还为时尚早,根本不必太过考虑。而如今正摆在其面前的,则是是否选择暂且舍弃兽身便利,化出人形,先行度过了眼前的难关之后,再另做考虑。 小狐狸陷入两难之中。 倘若只以本体肉身强横,想要破去此间大阵,虽然不会有什么意外,但却需要耗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趁此时间,那老迈道人模样的无为子,就足够将云泽几人杀了再杀,掳了再掳,可以随意施为。而除却云泽之外,哪怕是如顾绯衣与那负剑少年项威那般,并非寻常可比之辈,也很难能在无为子手中讨到什么好处,甚至就连逃走都勉强,也就只有云泽仰仗那一尺雪光,才勉强能有一次机会暗算无为子。若是能够得手就最好,可若不能得手,就反而会变成羊入虎口的局面,无法挽回。 席秋阳不知去向,至今也不曾现身。 小狐狸紧咬牙关,雪白森森的犬齿獠牙,寒光流溢,喉咙中发出低吼不断,四肢已经因为庞大压力弯曲下来,颤颤巍巍打着摆子,好不容易才能坚持住不被彻底压塌了身形,就很难再做到立刻冲出阵法镇压。 化出百丈身躯之后,小狐狸的模样本就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精致可爱,反而变得棱角分明,气魄威严,而如今一旦摆出龇牙咧嘴的模样,就着实显得有些狰狞吓人。 无为子抬手握住血红雷光缠绕的桃木剑,因为损失了一口心头血的关系,已经面色发白,额头见汗,甚至就连一身气机都变得萎靡了许多,阴鸷眼眸更是变得精光内敛,浑浊晦暗。只是尽管如此,无为子也依然咧开嘴巴,得意洋洋抬头望向青丘狐,呵呵冷笑出声。 “早先时候,贫道还曾不惜暴露出所有保命之物,与你好声好气好好商量,可你却非但不肯,还直接向着贫道大打出手。” 无为子晃了晃手中桃木剑,目光逐次扫视过云泽顾绯衣与负剑少年项威,面上笑意变得更加浓郁了一些。 这位年迈道人笑意不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以便于能够让损失了一口心头血的自己,可以不会显得太过狼狈。而在之后,这位年迈道人便转身直接转身走向远处半跪在地的云泽,尽管脚步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虚浮无力,却其手中掌握桃木剑,依然缠绕着血红雷光交织。雷弧肆意游蹿之间,还会有一些不太受到无为子掌控的雷弧跳跃出来,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偶尔落在地面上,就会溅起大片的泥泞与烟尘,但偶尔也会落在围墙残留的废墟之上,将那些仅剩不多的残垣断壁,都劈成齑粉消失不见。 “也算是不曾白走一遭吧,云温书之子云泽,近月以来正可谓是大名鼎鼎,饶是贫道一心潜修,也依然如雷贯耳,若是能够生擒下来,想也知晓,瑶光圣地与那南城皇朝,必然会心甘情愿付出高价,将人从贫道手中买走。届时,贫道便狠狠敲诈他们一笔,当然,肯定不能特别过分,否则一旦被那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之人直接开口拒绝,贫道岂不是脸面无光?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无为子目光看向云泽,脚步缓慢,一路上都在暗自平稳自身气息,以防不测。 毕竟云泽如今已经摆在杨丘夕门下这件事,无为子同样曾经听人说起过,尽管如今只见云泽不见杨丘夕,让无为子多多少少有些心中狐疑,但此间已经到了这般境况,也依然不见杨丘夕身影出现,无为子心里也就已经大抵有了相当程度的猜测,以为杨丘夕另有要事在身,也或云泽几人此次难行,本就是一场行走历练,便只为其留下了一些保命之物,除此之外,就不再多管。 但也正是因此,无为子才会更加警惕,甚至已经做好了需要全力施为,以防云泽突下杀手,也或会被云泽忽然逃脱的最坏打算。 老而不死是为贼。 无为子做过那许多天怒人怨、馨竹难书的罪恶之事,却也依然够安安稳稳活到今日,并且身家雄厚,不仅拥有一件替死草人与一张移行换位符,更有这把桃木剑和那三足两耳赤铜鼎炉与黄铜三合罗盘,就足够说明很多很多。 “至于那位开阳麟女顾绯衣,想来也是因为惨遭恶气侵蚀,才会导致身体发生了异变,沦落到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凄凉模样,也不知开阳圣地是否还会愿意花费大价钱,将人赎回?倘若愿意自然就是最好最好,可若不愿,那贫道也就只好在拿回了那些山水气运之后,转手卖于他人。呵呵,毕竟顾麟女虽然凶名远扬,但也同样艳名远扬呐,便哪怕这位顾麟女已经变成了如今模样,想来也会有不少人愿意高价买走,豢养家中当作禁脔。毕竟也就只是头上多了一对犄角而已,倘若只是当作禁脔豢养,就并不影响其他,或许反而还会因为这对犄角,就平添了几分异样风情?” 云泽死死咬紧了牙关,闻言之后,眼神更是无比阴狠,死死盯着缓步而来、侃侃而谈的无为子,强行咽下一口逆涌上来的淤血,憋得脸色涨红,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十分勉强才终于摆开了拳架子,只是因为脏腑伤势严重,一身血气气韵运转流淌之时,偶有触及,就会立刻疼痛钻心,便迫不得已只能如此,而并未暗藏任何其他手段。 只有一尺雪光隐藏在气府边缘,蓄势待发。 无为子朗声大笑,阴冷目光却始终望向云泽,最终停在丈许之外的距离,就不再继续靠近,而是一手持拿那把血红雷光交织错落的桃木剑,一手负于身后,五指捏拳,掌心之中暗藏雷光,阴涔涔笑眯眯看向云泽。 “或是卖去勾栏窑子也不错。毕竟云小友再怎么说,也是杨丘夕的门下弟子,一旦被其知晓你已经深陷险地,就很有可能会想方设法将你救出。万一,只是万一,云小友真被那杨丘夕从贫道手中,也或是从瑶光圣地与皇朝手中救走,日后一旦想起那位开阳麟女,就还能去勾栏窑子瞧一瞧不是?” 无为子口中啧啧有声,并不理会云泽几乎吃人一般的眼神,目光不留痕迹扫过其气府所在之处,眼眸中精光暗藏,已经察觉到了些许锋锐气机不受控制流溢而出,面上笑意便更浓几分,继续开口道: “倘若手头再富裕一些,就还可以亲自尝一尝,哪怕只是行尸走肉,也是相当不错的嘛!” 话音方落,怒啸声起,血光乍现! 云泽气府之中本就伤势未好,如今一尺雪光再度迅猛杀出,立刻就将那原本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出一道更加严重的伤口,鲜血四溅,猩红淋漓。但云泽此时心中却是已经完全被怒火所充斥,就对于其他都已经全然不顾,便任凭那一尺雪光杀性勃发,就立刻让他心湖大震,变得满目疮痍,连同双眼都变得猩红无比,血丝破裂,溢出鲜血,怒啸间一身血气激荡,溢出周身,喷薄炽烫,掀起气浪滚滚,以至于就连脏腑伤势都已经不管不顾,就只是竭尽全力借由那一尺雪光之中已经受损严重的灵性,以飞剑之势,锋芒毕露之意,迅猛杀出! 而那刻意为之的无为子,尽管早就已经有所察觉,却也不曾料想,这一尺雪光竟会如此迅疾,只眼前甫一见到一抹光影乍现,就立刻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后仰身形,与那迅猛掠出云泽气府的一尺雪光,只差分毫,擦着鼻尖而过,虽是仍被带起了一串血珠洒落,但也只是擦破了鼻尖而已。 无为子翻身而过站稳之后,已经满身冷汗,忽然见到颤颤巍巍的云泽眼角流血,神情狰狞的模样,心中就立刻有所猜测,知晓那方才所见一抹光影并非寻常。而眼见云泽也似依然留有些许余力,无为子眼神便当即一沉,一步迈出,缩地成寸,脚下甫一踏定,就立刻出现在云泽面前,手中血红雷弧交织不断的桃木剑上,雷光乍起,如同一团炽盛无比的火焰一般,斩过之处,甚至能够见到一抹十分纤细的黑线一闪而逝,杀力之强,已经杀穿了虚无之界与人间的壁垒阻隔,直奔云泽而去。 脏腑重伤,全然已经无力为继的顾绯衣与项威,神情急变,却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而已,甚至就连起身都难。毕竟在无为子看来,无论顾绯衣也或少年项威,都要比其云泽强出不止一点儿半点儿,便毫不吝啬自身气力,额外照顾了一番,就导致两人所受创伤,同样比起云泽严重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而那受困于大阵镇压之中的百丈身躯青丘狐,则是在那一尺雪光一击落空只是,就已经不敢再有分毫迟疑,只得舍弃兽身便利,选择化形。 银光璀璨,熊熊而起,小狐狸体内元炁喷薄高涨,凶猛冲撞肉身滞阻,只不过短短瞬息,那如同烈火燎原一般的银光璀璨,就近乎将小狐狸那足有百丈之长的巨大身躯完全笼罩,气势之汹涌,气机之凶狂,饶是有着大阵镇压,也依然牵引了滚滚乌云形成一座囊括了方圆百里的巨大漩涡,交织有闷雷阵阵,滚滚而动,更暗中蕴生出某种十分可怖的威压,不由分说,便立刻压下方圆百里之内。 繁复大阵,忽然咔嚓一声,承受不住小狐狸一身气机翻腾与天道威压,崩现裂痕。 时至今日方才有意化形,自然会有雷劫将至! 无为子浑身一凛,桃木剑去势一顿,愕然回首望向那已经在大阵镇压之中站起身来的百丈青丘狐,正对上那双幽冷眼瞳,见到其中杀机无情,森然可怖,便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是发自肺腑地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也似是自己在那青丘狐眼中,就已经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般。 无为子艰难吞下一口唾沫,忽的咬紧牙关,将袖里乾坤藏纳起来的替死草人与黄纸符箓再度取出,以左手三根手指紧紧夹住,用作防备即将破阵而出的青丘狐,随后重新转过身来,并不理会去而复返的一尺雪光,右手五指松开,任凭桃木剑雷光激烈,浮空旋转,直至云泽心口所在,手掌一拍,便就迅猛射出。同时其身形挪转,施展缩地成寸的手段迈步而出,有着足够的把握能够赶在那一尺雪光之前逃出一段距离,从而暂且留下替死草人,不会如此白白浪费。 只需杀了云泽,就肯定能够在瑶光圣地手中得到一些好处,哪怕会比生擒活捉能够得到的好处少很多,却也聊胜于无。 只是可惜了那张移行换位符,肯定留不下来了。 无为子暗自可惜,心里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同时挥手招来已经受损严重的三足两耳赤铜鼎炉与那遭受了阵法牵连,导致本身已经浮现裂痕的黄铜三合罗盘,甚至还在缩地成寸一步踏出之后,就立刻转身,想要召回那把会在顷刻之前,就已经将云泽穿心而过的桃木剑,不肯轻易放弃自己这些灵兵法宝。 却直到无为子终于看得清楚时,才终于见到云泽身前,此时正站着一位白发飘扬,似是因为匆匆赶来就导致自身模样实在有些狼狈的青年人,只以左手食指中指,便就无视了那以无为子一口心头血所化的炽盛血雷,稳稳夹住了桃木剑剑刃,使之再也不能寸进分毫。 身为同一时代的人物,饶是席秋阳已经改名换姓,改头换脸,但毕竟除却一头白发之外,就较之过往变化并非很大,无为子也便一眼就能将其认出。 无为子立刻神情大变。 可因为之前的一些事,就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气的席秋阳,则是在见到云泽如今的模样之后,火气就立刻变得更盛许多。 神情不善,眼神更加不善的席秋阳,一声不吭,抬起右手轻轻按在云泽头顶,以一股清凉之气为其醍醐灌顶,助其稳固心湖创伤,继而左手食指中指轻轻一错,就立刻将那把法宝桃木剑轻易折断,分毫不曾因那无为子身后的道一观就留有分毫情面。继而大袖一挥,风浪滚滚,化出阴阳两色两道匹练,各自横空而过,凶猛、撞在已经回到无为子身边的赤铜鼎炉与黄铜罗盘上。无为子反应虽快,却也已经躲闪不及,便接连发出“砰!砰!”两声重响,就同样将那另外两件法宝,一并摧毁,炸碎成无数碎片四处飞溅。 “杨——丘——夕!” 眼见于此,被崩裂碎块划得遍体鳞伤的无为子,立刻就红了双眼,面上神情也变得无比狰狞。 而远远见到此般景象的顾绯衣与少年项威,也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只是相较于少年项威的好奇与疑惑,顾绯衣则是有些神情复杂,着实不知应该再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席秋阳。 小狐狸一身璀璨光华逐渐退去,安然走出因为黄铜罗盘彻底崩碎之后,就再也无力为继的大阵,周身银光一卷,就再度变回原本小巧精致的模样,只是因为半路中断了化形之举,就一身气息多多少少有些虚浮不定,便连银眸黑瞳之中也少了许多原有的神采,变得十分萎靡,须得安心调养几日,才能重新恢复过来。 一尺雪光晃晃悠悠,重新回到在幡然醒悟过来之后,就因为憋了许久的一口闷气终于吐出,就忽然瘫倒在地的云泽身边,大抵是见到云泽已经再也没有多余力气能够让它重回气府,便老老实实等候在一旁,不曾有分毫急促之举。 席秋阳瞥了一眼因为过度力竭,就哪怕已经浑身瘫软,也依然四肢颤抖的云泽,眼神忽然变得温和了许多,轻声缓缓开口道: “既然累了,就安心睡吧。” 随后便重新抬头看向对过那咬牙切齿,因为心疼愤怒已经神情扭曲的无为子,眼神也重新变得冷冽了下来。 “有为师在。” 第181章 两件事 不紧不慢悠哉赶路的许穗安,依然保持着原本该有的一副少年模样,虽然模样着实精致,像个精雕细琢而成的瓷娃娃一般,便是比之金童玉女之中所谓的金童,也丝毫不差。但却实在有些讨人嫌。 总被许穗安戏称为“小杨子”的席秋阳,就很不喜欢这家伙。 而当许穗安终于赶到此间送子观音庙的废墟附近时,就忽然瞧见阴阳两色如同平地起惊雷般,汹涌乍现,掀出一片肉眼可见的涟漪席卷风岚,迅猛扩散,也似是将岁月长河都牵连扭曲,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漆黑裂痕,满布周遭,犹如蛛网一般垂挂天地之间。而在那细密蛛网之间,席秋阳五指收拢,一拳砸出,便连岁月长河都跟着泛起了一道涟漪,继而化出两条交织缠绵的匹练上冲斗府,瞬间搅碎了千里阴云,以至于这场稀稀拉拉如泣如诉的小雨,都被彻底打散,露出更远处天穹上的青空白日。 许穗安挑了挑眉头,口中发出一声嘹亮百转的呼哨,随后咧嘴一笑,继续悠哉悠哉盘坐半空,不紧不慢缓缓向前。 直至临近之后,许穗安便不再遮遮掩掩,堂而皇之出现在几人面前,旋即口吐清气,至少看似轻而易举,就抚平了岁月长河那好像并不起眼的细微波澜,也使虚无之界与人间之间的壁垒重新愈合。做完了这些之后,许穗安目光才终于落在席秋阳身前不远处一个掉在地上的草人,与旁边不远处的黄纸符箓一般模样,都已经被彻底撕成了两半,灵性全失,再也不复先前模样。 “替死草人和移行换位符,啧啧啧,这可都是价值倾国的好东西啊,就这么平平白白浪费了?” 许穗安笑眯眯斜着眼睛看向神情冰冷的席秋阳。 “如果是你的话,想要把东西直接从那无为子的手里抢过来,应该不算很难吧?怎么,是觉得只杀一次不过瘾,所以才不曾出手抢夺那件替死草人和那张移行换位符,而是准备暂时留他一条性命,以便过后还能找个机会再杀一次?” 许穗安咧嘴而笑,眼神揶揄。 “还是因为那件替死草人已经被无为子滴了心头血,就算真的出手将东西抢了过来,也依然只能代替无为子枉死一次,就干脆直接将那替死草人和移行换位符先行废掉,等待日后再找机会报仇雪恨?” 闻言之后,本就神情不善的席秋阳,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了一些。只是因为自来知晓许穗安究竟是个怎样的性情,席秋阳也就懒得计较,直接转身去往云泽身旁,掌心之下灵光朦胧,按在其气府之处,查看情况。当然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打不过,毕竟许穗安也是个已经活了不知具体多少年的老怪物,更是如假包换的灵族大圣,举世唯一,就哪怕许穗安只是站在那里,任凭席秋阳随意出手,也未必能够伤得到他一根寒毛。 也正是因为有着足够的底气,所以许穗安才敢如此戏耍人间。 小狐狸缓步而来,不言不语安安静静蹲坐在一旁,因为有席秋阳正在查探云泽伤势的关系,小狐狸也就不再多事,而是眼神狐疑看向那一路跟随席秋阳而来的,少年模样的许穗安,似乎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眼神之中狐疑之色很快就收敛下去,变得多多少少有些不善。 而顾绯衣则是在瞧见小狐狸走向云泽之后,就立刻原地盘坐下来吞服丹药调理伤势,一身恶气沉沉浮浮,混乱不定,过了许久才终于张嘴喷出一口因为脏腑伤势导致的淤血,气息方才终于顺畅了许多。随后便就起身来到云泽身边,并不曾介意过满地泥泞,而是盘起双腿就直接坐了下来,有些放心不下云泽如今的境况,却也自始至终都不曾多看席秋阳一眼。只有少年项威是在收起镇狱大剑之后,就立刻托着重伤之躯折身去往破庙废墟,在一片狼藉之中找到了先前时候着实有些无暇顾及的蒂娜,将其妥善安置之后,才终于取出了一件灵株宝药,直接塞进嘴里一阵牛嚼牡丹,直到全部吞咽下去之后,才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静心入定调养伤势,以便能够更快恢复,而不曾再靠近过来。 直到许久之后,席秋阳才终于收手松了一口气。 “只是因为体内脏腑接连受伤,就出现了血气瘀滞与力有不逮的情况,才会在忽然松懈之时,就直接昏迷过去。待其苏醒之后,只需略作调息,再配以能够疏通经络培补血气的丹药即可,并无大碍。” 言罢,席秋阳便以双掌下压,浮现阴阳神光将云泽身体拖了起来,安稳送往破庙废墟之中,与那至今也昏死不醒的海外姑娘躺在了一起,算是暂且交由少年项威来照顾。 随后,席秋阳便转而看向顾绯衣。 “本长老,有话跟你说。” 闻言之后,小狐狸,晃了晃尾巴,很是自觉的起身离去,只是方才走出没有几步,就立刻回头看向依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待在那里的许穗安,幽冷双瞳冷光阵阵,尽管不曾开口多说,但其中一位却也已经十分鲜明。 只是许穗安依然视而不见。 席秋阳瞥了这没脸没皮的补天阁阁主一眼,默不作声,转身走向别处,顾绯衣亦是不声不响,起身跟上。 眼见于此,许穗安当即撇嘴,“嘁!”了一声,又冲着席秋阳与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随后才饶有兴致的看向已经重新蹲坐下来的小狐狸,咧嘴一笑,身形缓缓下降到离地寸许之处,笑意盈盈。 小狐狸双眼眯起,眼神不善。 “许穗安?” “正是!” 许穗安咧嘴一笑,并不否认,反而有些洋洋得意。 至于许穗安究竟在得意什么,小狐狸已经大致知晓,就像最初听闻那位粗野莽夫模样的许穗安自报姓名之时,会略微感到有些诧异。但在当时,小狐狸也就只是以为世人愚昧,不知轻重缓急,才会取了这样一个意义不凡的名字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过多考虑。毕竟世人沉沉浮浮,万万千千,就难免会有些同名同姓之人,并不值得如何惊异,便哪怕“许穗安”这个名字意义非凡,小狐狸也始终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不同于云泽的孤陋寡闻,小狐狸显然经历更多,见识也更多,就对于很多在云泽而言至今也接触不到的“隐秘”之事,知之甚详。 便在略作沉默之后,继续开口问道: “补天阁阁主?” “是也!” 许穗安重重点头,面上得意之色更甚许多。 小狐狸再次晃了晃尾巴,不轻不重缓缓开口道: “火氏老妖妇,也是从你补天阁走出来的弟子吧。” 闻言如此,许穗安神情一愣,旋即满脸尴尬之色挠了挠头,只能干笑两声,是有心想要否认做出那般之事的火氏老妪,并非是补天阁弟子,可这种话一旦说出口来,就连许穗安自己都不信。 如今天下,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包括妖族诸多妖城,无论是如今的掌权人物或是坐镇大拿,几乎每一个都与他补天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非如此,也就不会有人去说,补天阁一脉共存之繁复,任凭天下之大,也难以企及。 许穗安重重咳了一声,开口道: “有关火氏与你青丘狐族一脉之间的事,本阁主可以承认是那火氏的不对,但其实火氏毕竟已经离开补天阁很长一段时间了,而且既然你是曾经听说过本阁主的姓名,也就应该知晓,补天阁对外招收弟子,从来只看修为天赋与实力手段,而从来不曾在意过其他。更何况那时的火氏,也不是如今这般模样,再加上阁中弟子一旦离开补天阁,就与我补天阁关系深浅,除却一脉共存的气机相连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也便是说,哪怕火氏也曾是我补天阁的众多弟子之一,可她毕竟已经离开补天阁多年,而之后做出的那些事,也就与我补天阁,关系不大。” 许穗安声音越来越弱,眼神躲躲闪闪,难得有些心虚。 “应该...不大吧?毕竟本阁主也确实不能保证,从我补天阁中走出的每一个弟子都可以堂堂正正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再加上如今世道已经人心不古,不复往昔,而当初的那些,也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并没有一直流传下来,就已经很少有人还能记得当初青丘狐族为天下舍命之事。更何况本阁主当初在终于知晓此事之时,也已经为时已晚,就哪怕想要现身阻止,都已经...” 小狐狸忽然冷哼一声,直接打断了许穗安还没说完的话。 “上梁不正下梁歪。” 言罢,小狐狸便就直接起身离去,甚至就连多看许穗安一眼都懒得。 被生生憋了一口气的许穗安,满脸涨红,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只青丘狐竟然会在明明知晓他真正身份的情况下,也敢以如此方式跟他说话,下意识就有些气急败坏,冲着小狐狸地背影一阵胡乱挥拳。但许穗安也很快就重新冷静了下来,望着小狐狸返回破庙废墟之中,神情复杂。 由自古老年间存活至今的许穗安很清楚,青丘狐族曾为天下舍命,乃是举族上下协力一心,根本不曾有人胆怯退却,方才会在当初青丘老祖终于“暂且”镇死了那位“原人”大圣之后,险些就要举族全灭,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而在那个时候,也正是火氏老祖于心不忍,不愿看着堂堂青丘狐族就此消失,才会暗中收容了极为青丘狐年幼血脉,从而保证青丘狐族能够延续下来。 十万年沧海桑田,十万年岁月变迁。 却不曾想,本是荣辱共存的两支妖族,如今竟是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如何? 人心不古。 许穗安回头望向乌云逐渐重新聚拢的天空,瞧着那丝丝缕缕再度洋洋洒洒飘落下来的牛毛细雨,深深一叹。 ... 走出相当一段距离之后,席秋阳才终于停住脚步,却是许久都不曾开口,直至这场丝丝缕缕的牛毛细雨再度飘洒下来之后,才终于转过身来,看向面前眼帘低垂,不以正眼看向自己的顾绯衣。 “两件事。” 席秋阳言简意赅,停顿片刻之后,方才继续缓缓开口道: “第一件事,是有关于你身体的异变,本长老如今已经知晓,就觉得有必要与你说一说。而无论你在听过之后,最终作出的选择究竟如何,本长老也都不会多说任何一个字,毕竟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本长老也尊重你的选择。” 闻言之后,顾绯衣终于抬起眼帘,眉头一皱,尽管依然不曾开口,却也总算是愿意听席秋阳继续说下去,而不是转身就走。 席秋阳伸手指了指远处正对着天上怅然失神的许穗安。 “你可知,此人究竟是谁?” 顾绯衣回头看了一眼,轻轻点头。 “许穗安。” “同时也是补天阁阁主,灵族大圣。” 席秋阳补充了一句,继而开口道: “关于你身上的事,许穗安知之甚详,早在几日之前,曾亲口与本长老说明过,你的身体之所以会有如此变故,其中根源,皆在《九龙图》。但此事倘若需要详细来说,就会有些复杂,并且其中必然牵扯到的一些事,就连本长老也未曾明晰,甚至许穗安都言之不清,你便听过即可,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不必多问多想,本长老之后所言,已经足够让你明知。” “简而言之,便是你的身体之所以会有如此变故,皆因《九龙图》。本长老并不曾具体知晓你开阳圣地这《九龙图》究竟从何而来,但这部近同于搏杀真解的灵决古经,却并非人族与妖族之法,而是一种被许穗安称为‘原人’的种族传承之法,修行根本也并非是如寻常那般以纳灵之法为基础,而是需要吞纳恶气、龙气这般。” “只是‘原人’的所修经法毕竟也是‘原人’的经法,倘若不曾修了恶气在身也就罢了,或可将其当作一部搏杀真解,正常修行。可一旦修了恶气在身,就会对自身产生一定影响,以至于修行越深,就越会向着‘原人’的模样靠近过去,更有可能会在达到某种程度之后,就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原人’,而不再是人族之属。” 言罢,席秋阳话音一顿。 而顾绯衣则是眉关紧蹙,死死盯着席秋阳,眼神之中多多少少带着一些难以言述的惊疑不定,尤其是在听闻席秋阳最后一言时,更是神情微变,再也做不到镇定自若。 席秋阳深深一叹。 “你开阳圣地这部《九龙图》,按照许穗安所言,乃是源于‘原人’最初现身之时,某位统领了整个‘原人’种族的大道王者,虽然许穗安也不曾亲眼见过,但其却是言之凿凿,那位最终以命换命,斩杀了上古妖帝的‘原人’道王,在容貌的方面几乎是与常人无异,也便是说,哪怕你继续按照《九龙图》之法修行下去,容貌的方面也很可能不会再有更多改变,算是到此为止。但话虽如此,这般修行之法,又是否会对身体以及其他方面造成另外的影响,依然无法确定,而时至今日,也已经再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帮你重新变回原来的模样。也正因此,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或是从此之后不再修行,心甘情愿泯于众人,或是继续如此修行下去,但却...” 席秋阳张了张嘴巴,终于还是没能继续说出后续的那些话来。 而即便席秋阳不肯再说,顾绯衣心里也已经大概明晓。 便在沉默良久之后,才终于摇头苦笑一声,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继而眼神冷冽望向席秋阳。 “都已经变成这幅模样了,便是真的不再继续修行下去,那些曾经与我有仇之人,那些曾与开阳有仇之人,就真的愿意放过我?毕竟我也曾是开阳麟女,曾是开阳圣地这一代弟子的脸面,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再无牵连。甚至除此之外,还会有很多在过去从未见过,从未听说之人也会找上门来吧?放弃修行...” 顾绯衣忽然冷笑一声。 “不过是等同于束手待毙罢了!” 言至此间,顾绯衣面上笑意收敛,眼神之中凶光毕现。 “便是开阳圣地真的因此就不再要我了,最多也不过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闻言之后,席秋阳忽然沉默下来。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大可不必。 只是这句话,席秋阳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但也不是抹不开自己的面子问题,而是觉得这句话,不应该借由他来说罢了。 席秋阳沉默良久之后,忽然十分难得地露出些许笑意,轻轻点头。 “既然你已有此决定,那便来说第二件事。” 席秋阳忽然深吸一口气,收敛了面上笑意,神色肃重。 “本长老想为之前之事,跟你道歉...” 第182章 旧恨 秦川百万山,乃是天生地养而成,自然也就不会十分公正,但却暗合地理术数,非是常人能知。而也正是因此,这秦川百万山地界所在,南部边缘一条线就实在参差不齐,而若将其形容作犬牙,那这天下一流道统执牛耳者的道一观所在之处,便就是犬口种的锋利獠牙,格外突出。 天际昏暗,淫雨霏霏,寒风阵阵吹过堂中,忽然就变成了和煦春风一般,轻柔拂面,甚至就连其中被裹挟而来的冷冽之意,也会变得轻柔许多。 已经换了一身崭新道袍的美艳女冠,面对庭中违逆四时之数,灿烂盛放的诸多奇花异草,一阵出神。 早先时候,西南方阴阳二色上冲斗府,将晦暗天穹都劈出了一座天坑的景象,美艳女冠自然全部收入眼中。尽管不太知晓具体出手之人究竟是谁,可遥远之处气机沸腾,美艳女冠便能清楚知晓,至少其中一人便是一路追寻那山水气运而去的无为子。只是最终结果又究竟如何,美艳女冠碍于门规戒律,就实在不好在没有请示观主的情况下,直接出观远行,也便无法亲自前往查看分明。 但无为子手中法宝众多,美艳女冠却是心里门儿清,再加上一件替死草人,一张移行换位符,也就不曾对于出手之人抱有太大希望。毕竟无为子手中那两件保命之物,都是价值倾国的稀罕玩意儿,并且有价无市,便饶是有谁愿意付出堪比一国之重的宝物与之交换,或是搬来整座国库一般的钱财,也未必能够买得到。 无为子毕竟乃是老老观主的亲传子嗣,坊间民间尚且会有隔辈亲一说,就放在山上修士之间,同样如此。 两件保命之物,可是老老观主所有身家之中最为珍贵的两样。许是老老观主觉得无为子心性实在险恶,又太过睚眦必报,就极有可能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便全都给了无为子,而不曾想过留与其他任何人。 偏袒的有些太过分了些... 美艳女冠深深一叹,察觉到气机波动,便扭头看了一眼无为子所在静室,眉眼微沉,杀机内敛。 果然还是安然无恙回来了。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至少无为子一身躁动气机忽然出现在静室之中,也就意味着那张移行换位符已经被撕破使用,两件保命之物,以去其一,再要对付无为子,就会变得轻松很多。 美艳女冠看了许久,才终于折身返回静室之中。 床榻上躺着至今也昏死不醒的宋宇寰,模样依然狼狈不堪,只是相较于先前时候,一身虚浮不定的气息已经变得平稳了许多,乃是在美艳女冠的相助之下,吞服过丹药,彻底保住了性命,而不再是如先前那般勉强吊住了一口生机不散,一旦药力耗尽,也就自然身死,魂归黄泉。 案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而在桌角边缘之处,则是另外摆有一件佛手沉香,细烟如水顺势下挂,最终垂入烟池之中,荡起些许烟气缓缓飘散,也就让整座静室都因此香意袅袅,能够帮助修行之人稳固心神,更加容易静心入定,而不会为繁杂忧心之事所扰。 美艳女冠使用这种静心沉香,已经许多念头。 除此之外,便是一张湿淋淋,墨迹多多少少有些晕散的信纸,已经完全摊开,却也依然可以勉强看出其上笔画痕迹,乃是刘娇儿魂飞魄散之前,留与宋宇寰的一封绝笔,却是美艳女冠最先看过。 刘娇儿在其中所言之事,只有两件,一是解释云泽几人,并非是如宋宇寰自以为的那般,将整件事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清楚楚,用以消除其间误会,以免继续横生枝节,发生一些刘娇儿着实不愿看到的一些事;二是言之那颗深埋在卧房床下的老槐心,因为云泽与宋宇寰一战声势过大,就无奈遭受牵连,从而受损严重,再也无法容纳她继续以阴鬼邪祟之躯存在于人间,算是刘娇儿为自己之所以会魂飞魄散,能够找到的最为妥当的理由。 至于宋宇寰在看过之后,又是否会因此变得自悔不已,郁郁寡欢,刘娇儿就只能弃而不顾,毕竟无论宋宇寰之后又会如何,总要好过在知晓真实始末之后,就不顾一切逆反十分,反被斩去修为丢出道一观,并最终因为无为子的睚眦必报,从而命丧黄泉要强出许多。 便除却末尾处明言要宋宇寰转拜美艳女冠门下,代她为生前恩师尽孝之外,在美艳女冠眼中看来,其他那些诸如希望宋宇寰在其魂飞魄散之后能够另寻道侣,或是谆谆教诲于其莫要只修雷法之类,就着实有些无关紧要,也便可以不必多做修改,任由宋宇寰随意去看。 刘娇儿对于宋宇寰,依然隐瞒诸多。 生也苦,死也苦,魂飞魄散更苦。 美艳女冠重新看过一遍,神色不懂,扫过一眼气息平静的宋宇寰之后,便就在抬手之间掌心向下,浮现出清光朦胧笼罩信纸,将其烘干些许,随后就重新塞入信封之中,摆在一旁,当作从未看过一般。 继而端起一本道家经书,随意翻看。 直至床榻上的宋宇寰忽然闷哼一声,悠悠醒转。 美艳女冠不动声色,继续翻了一页经书,直至良久之后,宋宇寰才终于勉强缓了过来,踉踉跄跄起身下床,来到美艳女冠对面,恭恭敬敬抱手鞠礼。 “弟子宋宇寰,见过师叔长老。” “你既身负重伤,就不必多礼了,坐吧。” 美艳女冠只略微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宋宇寰,不曾搁下手中经书,空出来的那只手随意一扫,桌上那封被重新封好的书信,就自然而言落在了恭敬应是之后,勉强落座的宋宇寰面前,继而缓缓开口道: “本长老赶到之时,所有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无法挽回。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娇儿给你留了这封信,其中理应有所说明,便等你先行看过之后,再说其他。” 言罢,美艳女冠便继续翻了一页经书。 只是书中具体所写,美艳女冠却是一字未看。 宋宇寰闻言之后,双眼微微睁大,心中已经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眼睁睁盯着美艳女冠看了许久,才终于艰难吞下一口唾沫,转而将目光挪到那封书信上,紧紧抿住了嘴唇,手指颤抖着缓缓伸出,将那封书信拿入手中,取了出来。 信中所书,不过两百余字,言简意赅。 从最初一字看到最后一字,短短两百余,宋宇寰却是整整看了一刻钟。而越是继续读下去,宋宇寰手指颤抖的幅度也就越大,连同嘴唇都在跟着一起颤抖。直至终于看过了最后落款处所书“刘娇儿绝笔”五个字,已经眼眶通红的宋宇寰,就立刻坚持不住,身体忽然一个踉跄,只凭下意识扶住了面前案几才没有倒在地上,眼神呆滞,由自有些不能接受刘娇儿已经彻底魂飞魄散的现实。 两行清泪滚滚。 美艳女冠终于放下了手中经书,面无表情看向宋宇寰。 “刘娇儿魂飞魄散之事,之缘由,你可已经知晓?” 闻言之后,宋宇寰浑身一颤,原本呆滞无比的眼神勉强多出了一些鲜活,却也依然呆滞痴傻,望着面无表情的美艳女冠许久,直至美艳女冠忍无可忍,再次开口重复一般,声如雷霆炸响一般忽然出现在宋宇寰心头,才终于让他后知后觉醒悟过来。 强行支撑身体重新坐正之后,宋宇寰低头看向手中书信,眼眶通红,泪眼朦胧,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泪珠滑过脸颊,落在信纸上,已经完全看不清信上因为沾染了雨水和泪水,就被晕开了许多墨痕的字迹,手指嘴唇依然颤抖不止,用力死死捏紧了那封写有“刘娇儿绝笔”五个字的信,手腕筋络暴起,全身也都死死用力,面红耳赤。 “弟子...知晓。” “可曾心有悔意?” “悔...悔不当初。” 美艳女冠忽然起身,背负双手绕过案几,走到卧房门前,背对宋宇寰缓缓开口道: “五雷正法之术,只修五行五雷。但所谓雷霆者,乃是阳雷阴霆,阴阳互生互补,才为雷霆。我道一观门中弟子,修行五雷正法之术,独修阳雷,固然是因经法不足,难以修成雷霆,但却亦有补足之法。若非如此,在你等作为弟子入门之时,接引长老也就不会刻意言明,观中弟子若是想要修习五雷正法之术,就必须辅以道法清气才行,而也只有如此做法,才不会因为修行五雷,就导致体内气机阴阳失调,对脏腑造成损害,更不会因为阳盛阴衰,阳性燥烈,就使人性情偏颇,一激即怒。” 顿了片刻,美艳女冠转过身来,看向端坐案几跟前,两肩轻轻颤抖的宋宇寰,非但没有丝毫口下留情之意,反而语气更加激烈,继续说道: “可你却偏偏只修雷法,不修道法清气,以使心性偏颇,最终酿成了这般惨剧,更导致娇儿因你一时气盛好斗,就惨遭牵连,最终魂飞魄散!本长老还要问你一句,你在出手之时,可曾想过雷法阳刚,而娇儿却为一介阴鬼邪祟,最是不能承受雷法之威?!” 最后一字落下,如同平地惊雷。 美艳女冠道袍飞扬,气势汹汹,怒不可遏死死盯紧了宋宇寰。 而在闻言之后,宋宇寰就已经彻底面如死灰,再也无法继续维持端坐之资,身形忽然一个踉跄就直接瘫软在地,更张嘴喷出一口逆涌上来的鲜血,脸色灰败,惨无人相。 直至许久之后,宋宇寰才终于勉强爬起身来,好不容易才终于面朝美艳女冠跪在地上,却也已经眼神死寂,黯淡无光,终于还是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只能重重叩首,将额头砸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鲜血四溅。 许是这一砸,终于砸得宋宇寰头脑清明了一些,鲜血流淌之间,缓缓传出了其细微声音: “弟子...该死。” 宋宇寰满脸泪痕,言罢便重新抬头,随后就再次重重砸下。 一连数次,每次都是鲜血四溅,也每次都会说上一句“弟子该死”,声声无力,生生凄切。 眼见于此,美艳女冠面色稍缓,但却依然冰冷愠怒,冷哼一声之后,只大袖一挥,便就让已经满脸血迹混杂着泪水的宋宇寰,再也不能继续叩首。 略作沉默之后,美艳女冠忽然低垂眼帘,深深一叹。 “也罢,魂飞魄散对于娇儿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至少要比继续遭受无为子的随意侮辱,强出许多。” 美艳女冠声音不大,但也不小。 已经心有死志的宋宇寰,闻言之后,眼神之中忽然出现了些许格外激烈的波动,满是震惊,不敢置信抬头望向美艳女冠,嘴唇颤抖许久,才终于勉强开口问道: “师叔,师叔方才所言,娇儿,遭受...” 言至此间,宋宇寰就再也说不下去。 而美艳女冠则是斜瞥宋宇寰一眼,眉关微蹙,似是思量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冷哼一声开口道: “既然娇儿不曾告知于你,你就权当不曾听过便是。更何况娇儿如今已经魂飞魄散,正如人死灯灭。生前事,死后消,便是如今再要知晓,又能如何?于你而言,终究不过是平添烦恼罢了。若非如此,难不成你还想以下犯上,手刃恩师不成?” 美艳女冠挥袖,背负双手,转过身去,缓缓言道: “难得糊涂。” 宋宇寰双眼圆睁,大抵是已经猜到了什么,便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让他能够忽然站起身来,一路跑到美艳女冠面前,更是急上心头,不由分说便就直接抓住了女冠肩膀,五指紧扣如同铁钳一般,以至于面孔都已经开始有些扭曲。 “娇儿她,她被师父,被师父...” 美艳女冠眯起双眼,未曾直接打掉宋宇寰紧抓自己肩膀的双手,而是盯着眼前这位可怜人看了许久,才终于抬手一掌拍在其胸口,直接就将宋宇寰打得倒退出去。 却也只是踉踉跄跄退后几步罢了,美艳女冠自知轻重。 而在随后,美艳女冠则是轻轻一叹,再度沉默良久之后,直到宋宇寰再也没有耐心之时,方才终于开口道: “娇儿,早在当初甫一成为阴鬼邪祟之时,就已经被你师父收作了鬼仆...” ... 静室卧房,美艳女冠望着床铺上因为终于得知真相,一时之间一口气没能喘得上来,就再度吐血昏死过去的宋宇寰,神情漠然。 而将其暂且妥善安置字后,美艳女冠就转身回去案几一旁,将那张已经沾染了宋宇寰鲜血的信纸重新拾起,依着其上原有的痕迹一一对折,随后就重新塞进信封之中,将其搁在宋宇寰枕边,以便其苏醒之后,第一时间就能见到这封对其隐瞒诸多的绝笔书信。只是届时还需开口为那已经魂飞魄散的刘娇儿开脱一番才能行,否则一旦宋宇寰走了极端,只凭如今这些微不足道的本事就冒冒然去找无为子报仇雪恨,就反而会让美艳女冠的一番苦心设计彻底落空。 美艳女冠返回堂前,望着一庭之中繁花锦簇,眼神之中,有浓重杀机不曾内敛分毫,以至于庭院之中平地起罡风,回转不休,呼嚎有声。 数百年前,美艳女冠也曾芳心许于一人,但却因为一场机缘造化的最终归属迟迟不能决定下来,就被无为子不留分毫情面,暗中设计将其坑杀,再将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太大造化的造化,尽数收入囊中。尽管道一观中有门规禁律明文,不许同门相残,可便即无为子已经做出了这般忤逆之举,即便美艳女冠已经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能够严惩凶手,至少也好将其逐出师门,以儆效尤,也最终因为那所谓的隔辈亲,就被老老观主亲自出面将此事完全压下,再也不许任何人有所提及。 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美艳女冠眼眶微红,便是如今再想起,也依然不能有所释怀。 若非如此,美艳女冠怎么可能会瞧得上那本就毫无修行天赋可言,更在后来已经沦为阴鬼邪祟的刘娇儿?又怎么可能会特意为其留下暗中藏有其一道神识的身份玉佩?不过就是知晓了无为子的所图所谋,方才会寄希望于有哪位散修野修,亦或谁家外出历练的子弟途径此间之时,能够察觉到山水气运与刘娇儿存在,就试图强夺那一方山水气运化为己用罢了。届时,通过这枚身份玉佩,美艳女冠就能对那座青黑大山上发生的一切知之甚详,便可将一切主动,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最好的情况,就是前来强夺山水气运之人,能与无为子势均力敌,也或两败俱伤,以便美艳女冠能够亲手将其手刃,而并非只能远远观望,却不能插手其中。 只可惜,事与愿违。 但此事也绝不会就此罢休。 美艳女冠一身杀机陡然一散,折身返回静室。 庭院中罡风骤停,漫天花瓣凌乱,纷纷洒洒... 第183章 反客为主 当云泽从昏睡之中醒来时,天色就已经快要暗下来,但西边的日头方才只是落下不久,便尚且可以见到一抹雨后云散的红霞,火烧一般,蔚为壮观。 云泽出神良久,才终于勉强支撑着坐起身来,脏腑间的伤势已经恢复了许多,只是因为心气心力损耗了太多,就依然有些头晕目眩罢了,但显然已经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便只需在最近几日好生休养,即可慢慢恢复。 只是不知为何,身边已经只剩趴窝在不远处,正安心修行的小狐狸,而顾绯衣与负剑少年项威,以及那位海外姑娘,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云泽闷不吭声,忽然见到了不远正对着夕阳西下负手而立的席秋阳,满头白发于两鬓之处各自垂下一缕,随风而动。也似是察觉到云泽已经苏醒过来,席秋阳头也不回,只是原本缓慢平稳的呼吸略微出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起伏,许久才终于收回也不知是望向西边红霞,还是望向西边开阳的视线,转过身来。 光影之下,席秋阳面孔微暗。 “顾绯衣和那位海外姑娘,前不久的时候刚走,算算时间,此时也该已经抵达开阳了。项威放心不下那位海外姑娘,也跟着一起。” 闻言之后,云泽满脸狐疑。 不是不相信席秋阳所言,而是此间一行人,除却席秋阳开外,就再也没有谁能真正做到踏空而行,便连负剑少年项威,也就只是驾乘浑厚剑意,才能勉强行空罢了。但那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行空,只能算是滞空而已。 此间所去开阳圣地,还有几日路程才对。 许是看出了云泽心中困惑,席秋阳并未有所隐瞒,开口解释道: “你可还记得许穗安?” 云泽轻轻点头。 那粗野莽夫模样的许穗安,昨日还在一起赶路,自然不会忘记。 席秋阳继续开口道: “许穗安这个名字,在此之前,你可能从不曾听人说起过。但其实那位粗犷模样的许穗安,也确确实实就是许穗安,还是补天阁当代阁主。而其真身究竟又是何种模样,为师也并不知晓,只知其乃如假包换的灵族大圣。” 云泽愕然,睁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 席秋阳胸膛轻轻起伏了一次。 “此事,其实是顾绯衣自己的意思,她不希望你会跟着她一起冒险。毕竟此一去开阳圣地,莫说顾绯衣,甚至就连为师,也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再加上其中或多或少都会有所牵扯的那些事,事关重大,脉络也就变得相当复杂,便饶是许穗安...” 席秋阳轻轻摇头一叹。 罢了,略作沉默之后,席秋阳才终于开口道: “那无为子手中,掌握有一件替死草人,已经被无为子滴过一滴心头血,与其气机相连,简而言之,便是可以替他死上一次,等同于是平白多了一条命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件移行换位符,具体作用其实是与神行符缩地符这些符箓类似,但却更加神妙一些,只需将自身气机在万里之内的某处保留下来,就可以借助移行换位符的灵纹阵法,将人送返气机所在之处。有如此两件保命之物,便是为师,也实在无法轻易将其斩杀,便只得任由那无为子安然离去,至于他是返回了道一观,还是去往别处,就无法得知。” “再之后,为师便与顾绯衣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乃是其身体变故的缘由,脉络比较复杂,若你想要知晓更加清楚一些,就容后再讲。至于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为师是为先前在木河镇一事向她道歉。有关此事,为师确实做错了,但错的地方,却并非是要以那阴鬼河婆的一条命,换取顾绯衣的一条命,而是在没有询问顾绯衣自身意愿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也正因此,最后的结果就着实算不上十分圆满,但也并非不欢而散。只是在此之后,顾绯衣就忽然开口言说,想要先行返回开阳圣地,而将你暂且留在此间等待三日,顺便养伤。倘若三日之内不曾返回,便就让为师先行将你带回学院。” 席秋阳语速轻缓,话音到此为止,不再多说其他。 其实席秋阳所言非虚,只是省略了很多不太好说的而已,便如在席秋阳亲口道歉之后,两人也曾有过一番并不如何激烈的争执。也或是在争执之后,顾绯衣又一次问起了有关自身变故的事,并且找到了当时躲在远处偷偷看戏的许穗安,大致问清了其中一些比较关键的所在,便如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挽回身体的变故,也或如果继续修行下去,又究竟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以及那所谓的“原人”经法,若非是以纳灵之法作为根基基础,就到底应该怎么修行。 这些事,至少在席秋阳看来是多说无益。 但也正是在此之后,顾绯衣才会忽然提出,希望许穗安能够出手相助送她一程,先行返回开阳圣地,顺便将那需要返回海外的蒂娜也一并带上。而直到许穗安满脸笑着点头答应下来之后,顾绯衣才跟席秋阳开口说起,要让他们在此附近等候三日一事。 其实顾绯衣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毕竟此一去究竟是否还能归来都无法确定。而若能够归来,又究竟会以怎样的情况归来,也同样无法设想。 若非如此,席秋阳也就不会隐瞒众多,甚至很多事说了也等于没说一样。 云泽始终闷不吭声。 席秋阳会有所隐瞒,云泽并不奇怪,甚至是在最初听到顾绯衣已经率先返回开阳圣地之时,就已经猜到席秋阳会在后续的解释之中,对自己诸多隐瞒。但这其中的很多事,略作抽丝剥茧之后,便除却顾绯衣身体变故的根本缘由猜测不到之外,其他的那些,就基本没有什么隐秘可言。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忽然起身,又抖了抖耳朵,随后就一跃来到云泽肩膀上。 稍稍一愣之后,云泽忽然咧嘴一笑,跟着便就略微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坚定地看向席秋阳。 不必开口,席秋阳也能知晓云泽究竟如何决定。 便在略作沉吟过后,轻轻点头道: “落地之后,切记不要多说,也不要莽撞,乖乖跟在为师身边即可,避免因你身份特殊,就横生枝节。倘若真有必要之时,为师便自会以学院长老的身份出言相助。你可明晓?” ... 开阳大殿。 有一抹长虹,忽然由自开阳大殿中激射而出,御风疾驰,呼啸而过,只在转眼间就已经远去几十里距离,便要由自此间前往“渡口”所在,也根本无需耗费很多时间。 只是这位长老却多多少少有些不情不愿。 而其身边,则是被这位开阳长老以自身气机包裹起来,可以使之能够随同自己一起御风疾驰的那位海外姑娘,脸色略显苍白,却也难掩激动之情,根本不曾将先前在开阳大殿中见到的那些放在心上,而只是一心想着终于可以前往“渡口”所在之处,再借由渡口某种名为御风鸾的异兽,返回海外布拉德家族所在。 此一行,变故太多,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还是头一遭,早就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便在一阵激动之中,终于忍不住喜极而泣。 却其身旁的那位开阳长老,则是在听到这位海外姑娘的啜泣声后,面上不满之意就变得更加浓郁了许多,只是碍于圣主之命,就饶是这位开阳长老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也得乖乖将这位只会平添麻烦的海外姑娘安安稳稳送去渡口才行。至于此一去何时才能回来,而回来之后,又是否已经尘埃落定,就只能暂且抛之脑后,但这位开阳长老脚下的速度却也更快了一些,不计体力损耗,以自身气机笼罩那位海外姑娘,大跨步施展出缩地成寸的手段,跨越千川,以期能够尽快将这位海外姑娘送到渡口,再迅速返回。 而在开阳大殿中,则是一如既往,众多长老太上分立两派,一左一右,泾渭分明,只有顾绯衣与那负剑少年项威立于当中,一前一后。而根本无需表明身份,就自然而然会有许多人能够认得的许穗安,则是已经大落落坐在圣主高台的侧手边,不曾喧宾夺主,却也是横躺金椅之上,手里正拿着一只鲜艳欲滴的朱红果实塞进嘴里,一口咬下,咔哧咔哧一阵作响,吃得满脸汁水,全然不顾自己身为补天阁阁主的脸面如何。 对于许穗安这般无拘无束的模样,张翼鸣以及此间许多长老太上,无论是曾亲眼见过,也或只是耳中听闻,都已经习以为常,便不去理会,而更多人的目光则是望向站在最中间的顾绯衣。 至于负剑少年项威,则是根本无人关注。 盘腿坐于高台金椅上的张翼鸣,一口酒喝罢,酒壶不轻不重砸在面前案几上,又随手抓来一把蚕豆,先是丢了一颗在嘴里大肆咀嚼,咯嘣作响,随后便就懒洋洋躺了下去,与旁边那位身为补天阁阁主的许穗安如出一辙。眼见于此,大殿之中许多长老太上,多多少少有些脸色发黑,也几乎同时是将目光望向了那位就连果核都没有放过,一并丢进了嘴里大肆咀嚼的补天阁阁主。 上梁不正下梁歪! 也曾在补天阁修行过的张翼鸣,之所以会如此无拘无束的根本源头,终于找到了。 许多长老太上原本还不打算理会许穗安,可如今再看,便着实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以至于整个大殿之中都开始悄然回荡起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 已经相互争斗了许久的左右两派,难得齐心一致。 许穗安听见声响,目光扫过殿中众人,随后瞥了一眼张翼鸣,忽然咧嘴一笑,便堂而皇之直接仰面躺在了宽大金椅上,更将那沾染了许多果汁的手指一个挨着一个塞进嘴里,全都舔得干干净净之后,才终于又一次拿起一枚朱红果实,却并未直接塞进嘴里,而是一边高高抛起接住,一边开口道: “方才说了那么多话,本阁主当然口干舌燥,吃些瓜果解解渴,不算过分吧?再者说来,你们开阳圣地也是家大业大,难不成本阁主这小小肚皮,还能把你们吃垮了不成?何必一个又一个摆着张臭脸这么盯着本阁主?小张子还没什么意见呢,又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没名没姓的臭鱼烂虾?” 许穗安言语之间毫无收敛之意,目光也始终看向右边那群人。 只是尽管许穗安没有丝毫收敛,而且颇有些针锋相对之意,殿内右侧这些长老太上,也是不敢多说,毕竟许穗安此人虽然有些不着四六,喜欢戏耍人间,但大圣修为也是实实在在的大升修为,并且又以喜怒无常著称,经常一言不合就随意打杀,便无论他们有什么意见,都只能全部憋在自己心里。便倘若他们之中胆敢有人多说一个字,后果如何,都很难保证。 张翼鸣可不会护着他们,右侧这些长老太上,心知肚明。 “得了!” 许穗安忽然重重叹了一口气,重新坐起身来,反客为主开口道: “你们这位开阳麟女身上这些事儿,本阁主也已经与你们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如果还有不懂的地方,也别多问,本阁主肯定不知道,也懒得继续多费口舌。但归根结底,她的身体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模样,根本原因还是在那《九龙图》上,便至少在本阁主看来,实在是情有可原。当然了,所谓麟子麟女,在享有大量资源偏颇的同时,也会涉及到一座势力的脸面问题,尤其还是年轻一辈的牌面,就无论如何,都得看得过去才能行。可你们这位开阳麟女现在这幅模样,说的好听了,是多多少少有些与众不同,说的难听了,就是人不人鬼不鬼,谁也说不清她现在究竟是种什么生灵,甚至就连是不是生灵,都不好要说,就肯定不能再继续担任开阳圣地年轻一辈的牌面了,否则一旦传了出去,就肯定要惹人笑话。” 许穗安目光扫过左侧那些长老太上,见到众人一副遗憾不甘的模样,一阵好笑。 随后又看向右侧那些长老太上,一个又一个镇定自若,尤其为首的老家伙,最是气息沉稳悠长,似乎根本不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般,就让许穗安觉得更加好笑了一些。 “修心养性的功夫不错!” 许穗安不无讥讽之意赞叹一声,可那位开阳太上却也只是略微拱手,似乎是心安理得接受了这般赞扬,而根本不曾听出其中讽刺之意一般。许穗安也不计较,双手一撑,就从金椅上一跃而下,再将手中那颗朱红果实塞进嘴里咔嗤一声咬下好大一口,一边抬脚走到高台上,在张翼鸣身边没脸没皮挤出了一个座位,一边伸手抓起一颗蚕豆丢进嘴里混着果实一起咀嚼,直到全部吞咽下去之后,才终于继续喧宾夺主道: “废去麟女之位也就罢了,但你们后面说的那些,将其命桥打断,气府打碎,再剔骨削肉以儆效尤什么的,就着实有些太过分了,毕竟她之所以会变成这幅模样,也并非是甘愿如此,而是被迫为之。还是那句话,情有可原!便依本阁主之见,废去麟女之位理所应当,但也就只需如此即可,完全不必再大费周章打断命桥,打碎气府,剔骨削肉什么的,罪不至此。” 说着,许穗安伸手拍了拍张翼鸣大腿,扭过头来咧嘴一笑。 “小张子,你看本阁主这个主意如何?而且这姑娘本阁主看着还是挺顺眼的,当然了,也是想要瞧一瞧这姑娘如果继续如此修炼下去,最终又会变成什么模样。便在废去麟女之位后,倘若你们开阳圣地顾及到脸面问题,真的不想要她了,就直接丢出去好了,本阁主可以负责亲自将她送去学院,再过几年之后就收入补天阁中,也或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破例收作补天阁弟子也不是不行。至于你们开阳圣地那所谓的《武曲星经》,大不了从此以后不用便是。可倘若你们真不放心,那就直接将其修为废掉,最多就是从头再来嘛!并且,本阁主也可以看在你实在于心不忍下不去手的份儿上,不计得失出手代劳,保证一张下去,修为全失。如何?” 闻言之后,张翼鸣眼神古怪,却也不忘丢了一颗蚕豆在嘴里,顺便借由咀嚼蚕豆掩饰自己开口之相,束音成线,传入许穗安耳中。 “老怪物,咱们之前可是说好的,就只是让你出面掺和,只是废去绯衣麟女身份即可,再由你负责将她送去学院,继续修行,可从没说过要废其修为一事!你这老东西可别善做主张,再敢乱说,之前许给你的那些东西,可就不作数了!” 言罢,张翼鸣又是一颗蚕豆丢进嘴里,眼神之中,满是威胁。 可许穗安却是浑不在意,根本不曾理会过张翼鸣的言语威胁,就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大腿,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更加浓郁了一些。 第184章 一言堂 许穗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张翼鸣是真的猜不到,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两人还在大殿之中堂而皇之束音成线,暗中讨价还价,商量如何才能让许穗安以补天阁阁主的身份,出面搅和一番,以便事情的走向能够更加顺合张翼鸣的心意。为此,身为开阳圣主的张翼鸣,甚至还不惜许以诸多灵株宝药与灵兵法宝,却不曾想在开口之后,许穗安就立刻变卦。 但其实也算不上变卦,毕竟按照张翼鸣与那位曾经为其支招的穆老所想,废除顾绯衣麟女身份自然是有必要的,而这同时也是大殿之中右派那些长老太上绝对没有任何可能让步的地方。但除此之外,张翼鸣最多最多也就只能接受将顾绯衣逐出圣地,从此往后不许她再以开阳弟子身份自居,却又绝对不能按照寻常之法予以处置,只为避免《武曲星经》外泄他人就废其修为。毕竟一旦真要如此,顾绯衣也就等同是彻底沦为了待宰的羔羊,且莫说那些本就与顾绯衣苦大深仇的右派长老太上,便只是那些曾与顾绯衣有过一些仇怨的,也或其他有意针对开阳圣地的阴险小人,就都有可能会把主意打到顾绯衣身上。 不管怎么说,顾绯衣也是曾经的开阳麟女,而且还并非是被人以实力手段将其击败,从而夺走了麟女之位,便哪怕已经将其逐出圣地,甚至从此往后,开阳圣地都不再承认顾绯衣乃是开阳弟子的身份,却在短时间之内,也依然改变不了其存在本身,就等同于开阳圣地新一代弟子脸面的情况,依然会备受关注。 但右派那些长老太上究竟多么不好对付,张翼鸣心知肚明,便哪怕已经跟穆老商议过许久,商定了许多,也依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够说服那些长老太上,只将顾绯衣废去麟女身份,或是再退一步,将其逐出圣地,剥夺其开阳弟子的身份。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废其修为。 而这也是张翼鸣之所以愿意不辞辛苦,跟许穗安以束音成线的方式一阵讨价还价的根本原因所在,就是想要借助许穗安补天阁阁主与灵族大圣的身份,震慑那些右派长老太上,并在最终一锤定音,将事情敲定下来。 可许穗安却不仅直接袒露底线,更言之还要亲自出手,废其修为,就着实是让张翼鸣有些措手不及。 以至于就连位居于大殿之中左侧的穆老,都眉关紧蹙,始终无法放松下来。 张翼鸣随手一巴掌打掉了许穗安拍在自己大腿上的手,再丢一颗蚕豆在嘴里,狠狠咀嚼,连同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一双虎目死死盯着许穗安,也似是将眼前这位灵族大圣当成了嘴里的蚕豆一般,想要将其直接生吞活剥。 许穗安悻悻然收手,毫不客气又抓了一把蚕豆,一股脑全部丢进嘴里,嚼得咯吱咯吱一阵作响。直至全部吞咽下去之后,才终于目光扫视过在场众人,咧嘴一笑道: “既然没人说话,那就是没人反对喽?” 许穗安立刻扭脸看向顾绯衣,嘴巴不停继续开口道: “既然如此,就先立下道心血誓,保证自己不会对外泄露《武曲星经》的任何内容,然后就是废去修为,再废除麟女身份,最后逐出师门。做过了这些之后,就不再是开阳弟子,也再不入开阳山门。顾绯衣对吧?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顾绯衣面无表情开口道: “弟子,无话可说。” 闻言之后,立于顾绯衣身后侧面半步距离的少年项威,就立刻皱起了眉头,欲言又止。 早先时候,在解决了那位海外姑娘的事情之后,顾绯衣就已经与项威说过,让他要么跟随那位海外姑娘一起去往海外,要么就尽快离开,不要继续插手其他事,可碍于当初顾绯衣将本可轻易入手的走江石拱手相让一事,项威就说什么都不愿意转身离开。而在后续争执之中,则是因为项威实在不善言辞,说不过顾绯衣,就只能无奈答应下来,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要多说多讲,插手多事,顾绯衣才终于允许项威留了下来,甚至还曾明言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之所以允许项威留下,也是因为希望能在身死魂消之后,有人可以让她入土为安。 便相较于顾绯衣当时已经做好的最坏打算而言,如今这种情况,其实已经足够让人喜出望外。 但在早先时候,其实项威就已经在私下里问过云泽,此一行,究竟要去往何处,目的如何。而在当时,云泽也并无隐瞒,甚至还曾细致入微地说明过了在最终抵达开阳圣地之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结果,其中自然免不了会有如今这种情况的发生。 也正因此,少年项威才会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只是当其方才抬起脚掌,想要上前多说两句之时,又被顾绯衣率先察觉,以凌厉眼神威胁阻止,才终于在犹豫了许久之后,只得满怀不甘地将已经迈出的脚掌重新收回。 许穗安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暗中的眼神交流,直至少年项威终于放弃之后,才由自高台金椅上一跃而起,随后稳稳落在那张摆满了酒壶蚕豆的案几上,又将双手负于身后,摆出了自己身为补天阁阁主的架子,冲着顾绯衣抬起下巴,一脸洋洋得意的模样。 “既然无话可说,那就先行立下道心血誓吧,简简单单一两句话和一口心头血的事儿,抓紧时间说完了,也能尽快上前来领掌。本阁主可以人格担保,只需一掌,就能让你一身修为全废,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掌!” 闻言之后,大殿左侧那些长老太上,立刻大多怒容满面。 只是碍于许穗安的修为境界与身份,再加上瞧见了张翼鸣无可奈何的眼神阻止,就只能暂且按捺下来。 包括负剑少年项威,也是如此。 顾绯衣眼帘低垂,随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至少要比先前时候就已经做好的最坏打算强出不少。毕竟修为没了,还可以重新修炼回来,而且道心血誓的内容也并不牵扯《九龙图》,最多就只是从此往后不再修行《武曲星经》罢了,相较于当初最开始修行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但就在顾绯衣正要以一口心头血立下道心血誓之时,大殿右侧那些长老太上之中,居于首位的高大老人,却是忽然横出一步,规规矩矩抱手鞠礼,声音郎朗开口道: “老夫,有话要说。” 眼见于此,大殿左侧一群长老太上,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便连许穗安也挑起眉头,面有不愉之色。 只是这位身为上一代开阳麟子祖父的开阳太上,却是对此视而不见,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厚沉眼帘始终低垂,两眼浑浊,许久才终于缓缓抬起眼皮,先是看了一眼面有不愉之色的许穗安,随后看向开阳圣主张翼鸣,声音低沉,缓缓言道: “圣主,老夫有话要说。” 闻言之后,张翼鸣双眼虚眯,尽管心中同样有些不快,却也无可奈何,毕竟眼前这位开阳太上乃是当初随同老圣主一起开辟江山的人物,也曾立下赫赫功劳,尤其修为境界以及自身实力,眼前这位开阳太上都是极其不俗,甚至是在当初那一辈的人物之中,也曾享有盛名。便时至今日,老圣主已经身死魂消,而另一位大圣太上也退隐不出,只在幕后暗中坐镇开阳圣地一方山水气运的情况下,就再也没有谁的资历能够比起眼前这位开阳太上更老,也没有谁的话语权较之更重,甚至就连身为开阳圣主的张翼鸣,与其相比,便除却平日里的身份高低有别,需要这位开阳太上保持恭敬之后,在其它方面,两人之间也就只能算是平分秋色。 等同于功高震主之说。 若非如此,张翼鸣也就不会为了如何处置顾绯衣一事,如此焦头烂额。 也便是在明知这位开阳太上心存不轨的情况下,也依然无可奈何,只得任凭其随意开口,而不能置之不理。否则一旦惹恼了这位开阳太上,就会对于如今本就内部不合的开阳圣地,造成相当程度的麻烦,甚至还会动摇根本,以至于堂堂人族九圣地之一的开阳圣地,会在一夜之间就一落千丈,覆水难收。 张翼鸣双眼虚眯,暗自平稳心境。 “说。” “是。” 至少表面功夫还算足够的开阳太上,真名柴明阳,再度鞠礼之后,便就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虚握至于腹前,转而看向许穗安,眼皮厚沉,双眼浑浊,一副黄土埋半截半死不活的模样,有气无力开口道: “阁主乃是灵族大圣,年岁长久,非是我辈所能及,便于情于理,我辈修士,都该对阁主保持敬重。但话虽如此,阁主毕竟乃是补天阁阁主,而并非我开阳圣主,如此插手于我开阳之事,就多多少少有些于理不合。民间有言,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晚辈柴明阳,斗胆烦请阁主收回先前所言,只在一侧旁观即可,待我开阳圣地自行商议解决了如何处置麟女一事,晚辈定会以好酒好菜招待,为此间所言,向阁主赔礼道歉。” 言罢,柴明阳便拱手行礼,一躬到底。 而自始至终都只是冷眼任其开口言说的许穗安,则是在见到柴明阳这般模样之后,就立刻冷笑一声。 “清官难断家务事?说得倒是十分顺口,只可惜,你这小老头儿口中的清官,只怕也就是个酒囊饭袋而已,若是真有本事,又如何断不了家务事?” 说着,许穗安便就由自高台案几上一跃而下。 小个子少年模样的许穗安,脚下离地寸许,背负双手,缓步来到柴明阳面前,只是碍于身高有限,便只能抬头仰望,却也正好可以够得到柴明阳躬身弯腰之后的高度。 “别拿本阁主当作你口中那所谓的清官!” 许穗安咧嘴一笑,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柴明阳的脑袋,看得大殿右侧一众长老太上心惊肉跳,还以为会忽然见到柴明阳脑袋炸碎的场景,甚至就连一直淡然自若的柴明阳,也在此时此刻忍不住心神紧绷。所幸许穗安也就只是在倚老卖老罢了,并不曾真的出手杀人,便让那一众长老太上与柴明阳放下心来。 而在随后,许穗安就盘起双腿以双手抓住脚腕,身体翻转变作脑袋朝下屁股朝上的模样,与那柴明阳面对面相望,嘴角笑意弧度变得更大了一些,轻声问道: “吓坏了吧?” 柴明阳不敢妄动,只是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心神也依然紧绷。 早已看穿了柴明阳不过强装平静的许穗安,嗤笑出声,伸手拍了拍这位开阳太上的脸,下手非但不重,反而很轻,但却依然啪啪作响,显然是不曾将这位声名显赫的开阳太上放在眼里。可即便许穗安如此轻佻,已经等同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拉尿的柴明阳,也依然只能被人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面吞,丝毫不敢露出任何恼怒之色,以免会因一时气盛,就导致自己惨遭毒手。 尽管此间并非补天阁,而是开阳圣地,更有着与许穗安一般同在大圣境界的某一位太上坐镇,可柴明阳却也依然只能继续忍让。毕竟许穗安从来都是仗着自身修为实力就随心所欲行事,百无禁忌说话,只需一言不合就会说打便打,说杀便杀,而从来不会多讲任何情面,也从来不会多讲任何废话。便一旦惹怒了眼前这位灵族大圣,使其突下杀手,就即便那位如今已经不问世事的大圣太上转瞬即至,也断然来不及伸出援手,柴明阳就会立刻身死魂消。 心下早就已经怒不可遏的柴明阳,只得百般忍让。 许穗安眼眸中精光内敛,忽然收敛了笑意冷哼一声,重新将身体翻转回来,目光一一扫过大殿右侧这些长老太上,伸出一只手来对着这些长老太上挨个儿指指点点。 “本阁主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倘若你等觉得本阁主方才所言,有些不讲道理,那本阁主就跟你们讲道理。” 许穗安高高在上,目光最终落在面前柴明阳的身上,屈指一勾,便就让这位始终保持一躬到底的开阳太上,被迫只能直起腰来,继而冷笑连连继续开口言道: “本阁主方才已经说过,倘若你们开阳圣地不想再要这个弟子,本阁主自然会将其收入门中,这是本阁主已经说出去的话,自然也就不会轻易收回。也便是说,从本阁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开始,本阁主就已经可以算是顾绯衣的半个老师,自然也就不算什么局外人,更谈不上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 “再者言来,补天阁多年以来对外招收学生弟子的规矩,你等理应知晓,而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不看学生弟子的出身来历。也便是说,哪怕那些想要入我补天阁大门,成为补天阁弟子的年轻人,本身早就已经有了师门,我补天阁也并不介意,依然会招其入门,而这也是天下所有势力有目共睹,早已墨守成规之事。毕竟入我补天阁,也就只是入门学习罢了,互相之间只有师徒之实与老师学生的关系,而并无实际意义上师徒之名,更不会牵扯出拜师之事,你等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一人不可拜两师的不成文规定。” “更何况本阁主方才所言,也是言说本阁主乃是顾绯衣的半个老师,而并非师父,自然也就与之牵扯不到那所谓的一人不可拜两师的规矩。但并非师父,却是老师,就依然可以算是自家人。既是自家人在说自家事,” 许穗安话音忽然一顿,转而看向柴明阳,眼神微沉,像是在单独只问他一人: “又有何不可?” 闻言之后,柴明阳嘴唇抖了抖,却是许久都不曾说出一个字。 而在随后,许穗安又转而看向其他人,连同大殿左侧那些长老太阳也一并在内,不曾放过任何一人,再次开口,朗声问道: “有何不可?”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只有顾绯衣神色复杂,与张翼鸣远远相视一眼,而后者也只是满脸无奈摇了摇头,并不知晓许穗安既然早就已经想好理由足够压得这些长老太上哑口无言,又何必如此退让,定要废去顾绯衣一身修为才行。 张翼鸣无声长叹,有些颓丧无力,转而将目光望向大殿左侧居于次位的穆老。可后者也只是轻轻摇头便罢,实在想不通其中道理究竟何在。 直至许久之后,许穗安才终于冷哼一声,凑近到神色阴晴不定,再也不能保持坦然自若的柴明阳耳边,压低了声音开口笑道: “有理讲道理,没理许穗安听过吗?跟人讲道理这种事儿,本阁主活到现在十余万年,可还从来没败过!” 言罢,许穗安便就肆无忌惮大笑一声,临走前不忘拍了拍柴明阳肩膀,根本不曾有所顾忌,继而转身来到顾绯衣面前,盘腿浮空三尺有余,保持与顾绯衣等高,轻轻一抬下巴,满脸的洋洋得意,刻意放声言道: “先立道心血誓,立过之后,本阁主便亲自动手,将你如今修为尽数废去,至于之后那所谓的废除麟女身份与逐出师门,若是你还留有一些力气可以走个形式,便就走个形式即可。至于在此之后,是将你送往学院也或直接送去补天阁,就稍后再说!” 第185章 剑鞘 许穗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张翼鸣是真的猜不到,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两人还在大殿之中堂而皇之束音成线,暗中讨价还价,商量如何才能让许穗安以补天阁阁主的身份,出面搅和一番,以便事情的走向能够更加顺合张翼鸣的心意。为此,身为开阳圣主的张翼鸣,甚至还不惜许以诸多灵株宝药与灵兵法宝,却不曾想在开口之后,许穗安就立刻变卦。 但其实也算不上变卦,毕竟按照张翼鸣与那位曾经为其支招的穆老所想,废除顾绯衣麟女身份自然是有必要的,而这同时也是大殿之中右派那些长老太上绝对没有任何可能让步的地方。但除此之外,张翼鸣最多最多也就只能接受将顾绯衣逐出圣地,从此往后不许她再以开阳弟子身份自居,却又绝对不能按照寻常之法予以处置,只为避免《武曲星经》外泄他人就废其修为。毕竟一旦真要如此,顾绯衣也就等同是彻底沦为了待宰的羔羊,且莫说那些本就与顾绯衣苦大深仇的右派长老太上,便只是那些曾与顾绯衣有过一些仇怨的,也或其他有意针对开阳圣地的阴险小人,就都有可能会把主意打到顾绯衣身上。 不管怎么说,顾绯衣也是曾经的开阳麟女,而且还并非是被人以实力手段将其击败,从而夺走了麟女之位,便哪怕已经将其逐出圣地,甚至从此往后,开阳圣地都不再承认顾绯衣乃是开阳弟子的身份,却在短时间之内,也依然改变不了其存在本身,就等同于开阳圣地新一代弟子脸面的情况,依然会备受关注。 但右派那些长老太上究竟多么不好对付,张翼鸣心知肚明,便哪怕已经跟穆老商议过许久,商定了许多,也依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够说服那些长老太上,只将顾绯衣废去麟女身份,或是再退一步,将其逐出圣地,剥夺其开阳弟子的身份。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废其修为。 而这也是张翼鸣之所以愿意不辞辛苦,跟许穗安以束音成线的方式一阵讨价还价的根本原因所在,就是想要借助许穗安补天阁阁主与灵族大圣的身份,震慑那些右派长老太上,并在最终一锤定音,将事情敲定下来。 可许穗安却不仅直接袒露底线,更言之还要亲自出手,废其修为,就着实是让张翼鸣有些措手不及。 以至于就连位居于大殿之中左侧的穆老,都眉关紧蹙,始终无法放松下来。 张翼鸣随手一巴掌打掉了许穗安拍在自己大腿上的手,再丢一颗蚕豆在嘴里,狠狠咀嚼,连同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一双虎目死死盯着许穗安,也似是将眼前这位灵族大圣当成了嘴里的蚕豆一般,想要将其直接生吞活剥。 许穗安悻悻然收手,毫不客气又抓了一把蚕豆,一股脑全部丢进嘴里,嚼得咯吱咯吱一阵作响。直至全部吞咽下去之后,才终于目光扫视过在场众人,咧嘴一笑道: “既然没人说话,那就是没人反对喽?” 许穗安立刻扭脸看向顾绯衣,嘴巴不停继续开口道: “既然如此,就先立下道心血誓,保证自己不会对外泄露《武曲星经》的任何内容,然后就是废去修为,再废除麟女身份,最后逐出师门。做过了这些之后,就不再是开阳弟子,也再不入开阳山门。顾绯衣对吧?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顾绯衣面无表情开口道: “弟子,无话可说。” 闻言之后,立于顾绯衣身后侧面半步距离的少年项威,就立刻皱起了眉头,欲言又止。 早先时候,在解决了那位海外姑娘的事情之后,顾绯衣就已经与项威说过,让他要么跟随那位海外姑娘一起去往海外,要么就尽快离开,不要继续插手其他事,可碍于当初顾绯衣将本可轻易入手的走江石拱手相让一事,项威就说什么都不愿意转身离开。而在后续争执之中,则是因为项威实在不善言辞,说不过顾绯衣,就只能无奈答应下来,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要多说多讲,插手多事,顾绯衣才终于允许项威留了下来,甚至还曾明言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之所以允许项威留下,也是因为希望能在身死魂消之后,有人可以让她入土为安。 便相较于顾绯衣当时已经做好的最坏打算而言,如今这种情况,其实已经足够让人喜出望外。 但在早先时候,其实项威就已经在私下里问过云泽,此一行,究竟要去往何处,目的如何。而在当时,云泽也并无隐瞒,甚至还曾细致入微地说明过了在最终抵达开阳圣地之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结果,其中自然免不了会有如今这种情况的发生。 也正因此,少年项威才会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只是当其方才抬起脚掌,想要上前多说两句之时,又被顾绯衣率先察觉,以凌厉眼神威胁阻止,才终于在犹豫了许久之后,只得满怀不甘地将已经迈出的脚掌重新收回。 许穗安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暗中的眼神交流,直至少年项威终于放弃之后,才由自高台金椅上一跃而起,随后稳稳落在那张摆满了酒壶蚕豆的案几上,又将双手负于身后,摆出了自己身为补天阁阁主的架子,冲着顾绯衣抬起下巴,一脸洋洋得意的模样。 “既然无话可说,那就先行立下道心血誓吧,简简单单一两句话和一口心头血的事儿,抓紧时间说完了,也能尽快上前来领掌。本阁主可以人格担保,只需一掌,就能让你一身修为全废,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掌!” 闻言之后,大殿左侧那些长老太上,立刻大多怒容满面。 只是碍于许穗安的修为境界与身份,再加上瞧见了张翼鸣无可奈何的眼神阻止,就只能暂且按捺下来。 包括负剑少年项威,也是如此。 顾绯衣眼帘低垂,随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至少要比先前时候就已经做好的最坏打算强出不少。毕竟修为没了,还可以重新修炼回来,而且道心血誓的内容也并不牵扯《九龙图》,最多就只是从此往后不再修行《武曲星经》罢了,相较于当初最开始修行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但就在顾绯衣正要以一口心头血立下道心血誓之时,大殿右侧那些长老太上之中,居于首位的高大老人,却是忽然横出一步,规规矩矩抱手鞠礼,声音郎朗开口道: “老夫,有话要说。” 眼见于此,大殿左侧一群长老太上,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便连许穗安也挑起眉头,面有不愉之色。 只是这位身为上一代开阳麟子祖父的开阳太上,却是对此视而不见,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厚沉眼帘始终低垂,两眼浑浊,许久才终于缓缓抬起眼皮,先是看了一眼面有不愉之色的许穗安,随后看向开阳圣主张翼鸣,声音低沉,缓缓言道: “圣主,老夫有话要说。” 闻言之后,张翼鸣双眼虚眯,尽管心中同样有些不快,却也无可奈何,毕竟眼前这位开阳太上乃是当初随同老圣主一起开辟江山的人物,也曾立下赫赫功劳,尤其修为境界以及自身实力,眼前这位开阳太上都是极其不俗,甚至是在当初那一辈的人物之中,也曾享有盛名。便时至今日,老圣主已经身死魂消,而另一位大圣太上也退隐不出,只在幕后暗中坐镇开阳圣地一方山水气运的情况下,就再也没有谁的资历能够比起眼前这位开阳太上更老,也没有谁的话语权较之更重,甚至就连身为开阳圣主的张翼鸣,与其相比,便除却平日里的身份高低有别,需要这位开阳太上保持恭敬之后,在其它方面,两人之间也就只能算是平分秋色。 等同于功高震主之说。 若非如此,张翼鸣也就不会为了如何处置顾绯衣一事,如此焦头烂额。 也便是在明知这位开阳太上心存不轨的情况下,也依然无可奈何,只得任凭其随意开口,而不能置之不理。否则一旦惹恼了这位开阳太上,就会对于如今本就内部不合的开阳圣地,造成相当程度的麻烦,甚至还会动摇根本,以至于堂堂人族九圣地之一的开阳圣地,会在一夜之间就一落千丈,覆水难收。 张翼鸣双眼虚眯,暗自平稳心境。 “说。” “是。” 至少表面功夫还算足够的开阳太上,真名柴明阳,再度鞠礼之后,便就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虚握至于腹前,转而看向许穗安,眼皮厚沉,双眼浑浊,一副黄土埋半截半死不活的模样,有气无力开口道: “阁主乃是灵族大圣,年岁长久,非是我辈所能及,便于情于理,我辈修士,都该对阁主保持敬重。但话虽如此,阁主毕竟乃是补天阁阁主,而并非我开阳圣主,如此插手于我开阳之事,就多多少少有些于理不合。民间有言,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晚辈柴明阳,斗胆烦请阁主收回先前所言,只在一侧旁观即可,待我开阳圣地自行商议解决了如何处置麟女一事,晚辈定会以好酒好菜招待,为此间所言,向阁主赔礼道歉。” 言罢,柴明阳便拱手行礼,一躬到底。 而自始至终都只是冷眼任其开口言说的许穗安,则是在见到柴明阳这般模样之后,就立刻冷笑一声。 “清官难断家务事?说得倒是十分顺口,只可惜,你这小老头儿口中的清官,只怕也就是个酒囊饭袋而已,若是真有本事,又如何断不了家务事?” 说着,许穗安便就由自高台案几上一跃而下。 小个子少年模样的许穗安,脚下离地寸许,背负双手,缓步来到柴明阳面前,只是碍于身高有限,便只能抬头仰望,却也正好可以够得到柴明阳躬身弯腰之后的高度。 “别拿本阁主当作你口中那所谓的清官!” 许穗安咧嘴一笑,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柴明阳的脑袋,看得大殿右侧一众长老太上心惊肉跳,还以为会忽然见到柴明阳脑袋炸碎的场景,甚至就连一直淡然自若的柴明阳,也在此时此刻忍不住心神紧绷。所幸许穗安也就只是在倚老卖老罢了,并不曾真的出手杀人,便让那一众长老太上与柴明阳放下心来。 而在随后,许穗安就盘起双腿以双手抓住脚腕,身体翻转变作脑袋朝下屁股朝上的模样,与那柴明阳面对面相望,嘴角笑意弧度变得更大了一些,轻声问道: “吓坏了吧?” 柴明阳不敢妄动,只是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心神也依然紧绷。 早已看穿了柴明阳不过强装平静的许穗安,嗤笑出声,伸手拍了拍这位开阳太上的脸,下手非但不重,反而很轻,但却依然啪啪作响,显然是不曾将这位声名显赫的开阳太上放在眼里。可即便许穗安如此轻佻,已经等同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拉尿的柴明阳,也依然只能被人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面吞,丝毫不敢露出任何恼怒之色,以免会因一时气盛,就导致自己惨遭毒手。 尽管此间并非补天阁,而是开阳圣地,更有着与许穗安一般同在大圣境界的某一位太上坐镇,可柴明阳却也依然只能继续忍让。毕竟许穗安从来都是仗着自身修为实力就随心所欲行事,百无禁忌说话,只需一言不合就会说打便打,说杀便杀,而从来不会多讲任何情面,也从来不会多讲任何废话。便一旦惹怒了眼前这位灵族大圣,使其突下杀手,就即便那位如今已经不问世事的大圣太上转瞬即至,也断然来不及伸出援手,柴明阳就会立刻身死魂消。 心下早就已经怒不可遏的柴明阳,只得百般忍让。 许穗安眼眸中精光内敛,忽然收敛了笑意冷哼一声,重新将身体翻转回来,目光一一扫过大殿右侧这些长老太上,伸出一只手来对着这些长老太上挨个儿指指点点。 “本阁主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倘若你等觉得本阁主方才所言,有些不讲道理,那本阁主就跟你们讲道理。” 许穗安高高在上,目光最终落在面前柴明阳的身上,屈指一勾,便就让这位始终保持一躬到底的开阳太上,被迫只能直起腰来,继而冷笑连连继续开口言道: “本阁主方才已经说过,倘若你们开阳圣地不想再要这个弟子,本阁主自然会将其收入门中,这是本阁主已经说出去的话,自然也就不会轻易收回。也便是说,从本阁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开始,本阁主就已经可以算是顾绯衣的半个老师,自然也就不算什么局外人,更谈不上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 “再者言来,补天阁多年以来对外招收学生弟子的规矩,你等理应知晓,而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不看学生弟子的出身来历。也便是说,哪怕那些想要入我补天阁大门,成为补天阁弟子的年轻人,本身早就已经有了师门,我补天阁也并不介意,依然会招其入门,而这也是天下所有势力有目共睹,早已墨守成规之事。毕竟入我补天阁,也就只是入门学习罢了,互相之间只有师徒之实与老师学生的关系,而并无实际意义上师徒之名,更不会牵扯出拜师之事,你等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一人不可拜两师的不成文规定。” “更何况本阁主方才所言,也是言说本阁主乃是顾绯衣的半个老师,而并非师父,自然也就与之牵扯不到那所谓的一人不可拜两师的规矩。但并非师父,却是老师,就依然可以算是自家人。既是自家人在说自家事,” 许穗安话音忽然一顿,转而看向柴明阳,眼神微沉,像是在单独只问他一人: “又有何不可?” 闻言之后,柴明阳嘴唇抖了抖,却是许久都不曾说出一个字。 而在随后,许穗安又转而看向其他人,连同大殿左侧那些长老太阳也一并在内,不曾放过任何一人,再次开口,朗声问道: “有何不可?”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只有顾绯衣神色复杂,与张翼鸣远远相视一眼,而后者也只是满脸无奈摇了摇头,并不知晓许穗安既然早就已经想好理由足够压得这些长老太上哑口无言,又何必如此退让,定要废去顾绯衣一身修为才行。 张翼鸣无声长叹,有些颓丧无力,转而将目光望向大殿左侧居于次位的穆老。可后者也只是轻轻摇头便罢,实在想不通其中道理究竟何在。 直至许久之后,许穗安才终于冷哼一声,凑近到神色阴晴不定,再也不能保持坦然自若的柴明阳耳边,压低了声音开口笑道: “有理讲道理,没理许穗安听过吗?跟人讲道理这种事儿,本阁主活到现在十余万年,可还从来没败过!” 言罢,许穗安便就肆无忌惮大笑一声,临走前不忘拍了拍柴明阳肩膀,根本不曾有所顾忌,继而转身来到顾绯衣面前,盘腿浮空三尺有余,保持与顾绯衣等高,轻轻一抬下巴,满脸的洋洋得意,刻意放声言道: “先立道心血誓,立过之后,本阁主便亲自动手,将你如今修为尽数废去,至于之后那所谓的废除麟女身份与逐出师门,若是你还留有一些力气可以走个形式,便就走个形式即可。至于在此之后,是将你送往学院也或直接送去补天阁,就稍后再说!” 第186章 练剑 不见昆仑者,不知天道可畏。 见过昆仑者,又恐天道无常... 巍巍高山,雄奇险怪,一望之间可见笔峰挺直透空霄,曲涧幽深通地户。许多花木争奇,几处松篁斗翠,天降祥瑞彩云,横空长虹贯日。左边虎,右边龙,山上彩凤飞舞,山下白鹿幽鸣。石磷磷,波净净,野蜂飞舞,古怪恶狞。 山下白石卧可枕,青萝行可攀援。 山上玉龙三百万,九霄天地寒彻。 行至第九日,终于远远可见奇山昆仑。 也或当言之,奇山一角。 “十方重器!” 许穗安双手叉腰立于远山山巅之下的一座悬空石坪上,脚下便是万丈悬崖,中有云翻雾涌,不见其深究竟几何。可即便如此,许穗安也依然半只脚掌都悬在空中,稍稍一动,便有几颗碎石沿着山崖滚落下去,最终坠入云海深处,不知去向。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便是不必回头去看,许穗安也能知晓来人便是少年项威,而如今也已经到了第九日,可那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与身为云温书遗子独苗的云泽,却是时至今日也依然没能追得上已经刻意放缓了脚步的许穗安,便饶是少年项威的性子,也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便多多少少会显得有些烦躁不安,最多也就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可心湖之中,却肯定会是一副大浪翻天,电闪雷鸣的景象。 许穗安面带笑意,转过身来看向眼前少年,开口笑道: “本阁主脚下所立之处,按照严格意义上来讲,其实已经算是半只脚踩在了奇山昆仑的地界之内,毕竟这座山就是秦川百万山的第一山,也是秦川地下大龙脉的龙首所在。而本阁主踏出悬崖的半只脚掌之下,则是属于奇山昆仑的地界,而脚心所立之处,则是昆仑龙脉延伸出的秦川大龙脉,与昆仑龙脉的交界点。而也正是因为这微不足道的一点交接,才会有了秦川百万山的诞生。神奇吧?” 许穗安知之深广,并且从不敝帚自珍。 只是在说完这些之后,许穗安就忽然摇头感叹道: “可惜啊可惜,这堂堂秦川百万山的第一山,秦川龙首所在之处,昆仑龙脉的一角所及,如今已经是再也没有任何可能诞生山水气运了。” 一边说着,许穗安一边将悬空的脚掌收回,重新盘膝悬空,以双手抓住脚腕的姿势与沉默寡言的少年项威擦肩而过,沿着已经破破烂烂的山路石阶,拾级而上。 项威亦步亦趋,紧跟在许穗安的身后,似乎是生怕许穗安会忽然跑掉,不知去向一般,无时无刻不会紧紧盯着他的动向。 而少年项威究竟为何如此,心里又在想些什么,许穗安自然清清楚楚,不过就是为了那件镇狱剑鞘。但这件镇狱剑鞘却是近古人皇早在十年前,亲自委托在许穗安这里的,并且已经坦然言明,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就将镇狱剑鞘返还项家后人,而是须得那不知何时才会越狱而出的项家后人,以自身实力修为亲手将其夺回才能行,算是刻意为之的一种勉励激励,同时也是那位近古人皇之所以会不辞辛苦布局十万年,亲手建造桃源村的部分缘由所在。 桃源村的建立,不只是用来关押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的老妪,更是在所必要之时,会用作祸乱天下的棋子。 而那位近古人皇究竟为何定要如此,许穗安也多多少少能够猜到一些,再加上由其口中说出的“天道底蕴受损,虽可支撑百年,却终将崩塌,虽生灵俱灭,却尚且留有一线生机”之言,都不过是为了能够尽快引导出,一个近似于远古之后而到近古之前的时代罢了,然后便可以群雄争霸、龙凤并起之势,为天下生灵谋求一条修行前路与一线生机。 手段多多少少有些偏激了。 但除此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毕竟近古人皇所言非虚,只是其口中所言却并不详细,而也只有许穗安这特立独行的灵族大圣,才能隐约察觉出天道底蕴受损之严重,几乎已经到了只能勉强说是苟延残喘的地步,甚至是比之苟延残喘还有不如,而那所谓的一线生机,也实在太过渺茫,甚至已经渺茫到了任凭天下修士数量几何,都很有可能抓不住的程度。 便在时不我待之下,也就只有行此偏激之法。 也正因此,哪怕那位近古人皇明明知晓,就算自己不必多说,也早晚会有一天,有另一个人说出这番话,也依然要与天下人言明如今已经时不我待,也依然要以整座人间作棋盘,布下如此一场牵扯到不知多少生灵的棋局,就是为了后世之人能够有路可走,而不会无路可行。 天道底蕴受损,不日将塌,凡圣道修士,皆已有所察觉。 但有所察觉也就只是天道底蕴受损罢了,却无法察觉究竟受损到怎样的程度,甚至是连那位绝世大妖白先生,都未必能够知晓。 若非如此,那位近古人皇,又何必要苦苦支撑不肯死去,而是直到由自天关之中返回人间,留下如此一言,言明时不我待之紧要之后,才终于在天下之间不知多少修士的眼前,肉身炸碎,魂飞魄散? 便哪怕时至今日,再次想起那日所见场景,许穗安也依然会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那可是堂堂人皇啊!可以主宰一个时代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的大道王者!却偏偏肉身炸碎成灰,更洒下了一场波及到整座人间的血雨,无处可躲,无处可避,以至于就在那一日,整座天下不知多少生灵,都被迫被一场腥气刺鼻的血雨淋了满身,像是有人刻意为之一般,就是为了震慑天下生灵,不许再有任何人强闯天关! 许穗安脸色忽然变得极差极差。 因为就在同一天,那位近古人皇找到了许穗安,将那件镇狱剑鞘托付给了他,并且坦然严明了那位不知何时便会越狱而出的项家后人,就是那位近古人皇早有安排的一颗棋子。 只是这颗棋子具体的作用究竟如何,许穗安却至今也没有任何头绪。 总不能那不知何时才会越狱而出的项家后人,就是天道崩塌之时的一线生机所在吧? 荒谬至极! 与其说那项家后人就是天道崩塌之时的一线生机,许穗安还是更相信那项家后人,其实只是一颗身为棋子的兵卒,用来为那一线生机冲锋陷阵,以肉身性命作为代价,换取真正的一线生机。 还挺狠... 许穗安忽的咧嘴一笑,却又忽然意识到,那位近古人皇,其实是早在岁月长河三千丈河水,十万年之前就已近开始了这场布局。但究竟是那位近古人皇早在十万年前终于证道人皇之时,就已经知晓了后世必然发生之事,还是早在当时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想要为寻求修行前路就强夺天道底蕴,进而造就出一个时代两王者的局面,用以强闯天关,却又没有十足把握,方才会如此布局留下后手,以便后世之人能够更快进入龙凤并起的时代,进而谋求那未必真能抓得住的一线生机? 许穗安当然更倾向于后者,毕竟所谓“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人算不如天算”,便就是所谓的天道可谓。 可若继续深想,许穗安就觉得,可能就连强夺天道底蕴使其受损,以至于天道不日将会崩塌一事,都在那位近古人皇的布局之中。 许穗安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不由分说,便将这所有的想法全部抛之脑后,继而强行稳定住大浪一层接着一层的心湖波澜,扭过头去看向少年项威,开口问道: “本阁主刚才说到哪儿了?” 闻言,少年项威眉头一紧,眼神也变得有些古怪。 从转身离开那座悬崖所在之处,而至此间,方才只是走过了一片石坪,与不过十几级台阶罢了。好歹也是灵族大圣,忘性这么大? 可即便项威暗中腹诽不断,却也依然乖乖开口道: “这座山,不会再诞生山水气运了。” “不会再诞生山水气运了?” 许穗安眨了眨眼睛,疑惑许久才终于回想起来,重重点头道: “说得对,这座山确实已经不会再诞生出任何山水气运了。可惜,可惜啊!” 许穗安口中啧啧有声。 “但这件事呢,其实是已经牵扯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简而言之,就是这座山原本是有山水气运的,虽然还比不了诸如开阳圣地所在之处那般的洞天福地,但也相当不弱,只是后来就因为有过一个人在这里开宗立派,因为其实力还不错的原因就发扬光大了,广收弟子之后,又对于山水气运过度索取,就最终导致这座山的山水气运入不敷出,受损严重。山水气运没了之后,那个门派也就跟着没落了。” 说着,许穗安伸手指向半山腰的某一处。 枝条藤蔓攀附残垣断壁,枯树落叶满布,甚至只要不是细细观看,就根本就看不出那是一片废墟。也不知许穗安口中所说的那个门派,究竟是多少年前的门派,才会导致门派没落之后留下的残垣断壁,被风吹日晒雨淋到这样的程度。 许穗安一阵装模作样的长吁短叹。 “人之性初,贪婪自私,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好利而恶害。是否可见一斑?” 少年项威沉默不言。 许穗安也并不介意,咧嘴而笑,伸手拍了拍项威的肩膀。 “本阁主可是在跟你讲非常有用的大道理,只是其中深意具体如何,还得你自己细细体悟才行。当然了,这个道理也就只是跟你讲而已,毕竟你也还只是个涉世未深,毛都没能长齐的孩子嘛。本阁主可是尊老爱幼的典范!只可惜这世上比本阁主还老的,早就已经全都死绝了,实在没办法尊老,也就只能爱幼啦!” 说完,许穗安便就肆无忌惮大笑一声,根本不去理会少年项威在闻言之后会是一种怎样奇怪的感觉,抓深继续沿着早就已经破破烂烂草木横生的石阶拾级而上,一边左摇右晃,一边在气府之中抓出一颗在开阳圣地顺手牵羊拿来的朱红果实塞进嘴里,方才一口就已经咬下一大半,满脸满手都是朱红汁水。 负剑少年默默轻叹一声,暂且丢开了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六七岁少年指点大道理的异样感觉,开始暗自深思其中道理。 只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道理浅显简单。 便在短短百余级台阶很快就走到尽头之后,就丢开了这在许穗安口中所谓的大道理不再深思,而是两人分道扬镳,一个去了这秦川第一山仅存不多的山水气运所在的一片密林之中,一个转身站在险峻悬崖边缘,远远眺望奇山昆仑。 “有潜于其中,一条真大龙,化生九鼎坐落,俱都两耳四足,四四方方。九鼎者,一在素髎,篆有天下群山;一在印堂,篆有天下大河;一在口舌,篆有云翻雾涌;两在眼窍,左边龙鼎篆有天下飞禽,右边龙鼎篆有天下走兽;又两者,镇于龙首双角,左边鼎,篆有奇花朵朵,右边鼎,篆有异草丛丛;最后两者,落于耳下,左如烈火熊熊燃烧,右似惊雷滚滚而动。” “天生以地养,举世唯一,以真大龙为首,辅以九鼎,谓之,十方重器!” “大龙脉绵延横亘于一州之内,凡山者,尽说为其所生,凡水者,皆作源头于此,乃集一州之气韵与大道偏颇,任凭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世间来来往往万千儒士,搜肠刮肚也难以书其壮阔,只叹为一州之根。” 当时许穗安说起奇山昆仑时,其口中所言,少年项威记忆犹新。 桃源村所在的那个地方,可没有这般壮阔的景色。 少年眸光灿灿,远观奇山昆仑如天柱,任凭二九寒风冷冽头骨,也依然草木茂盛常翠常青,也似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一般,却又任凭风霜雪雨,兀自岿然不动。 更可见,天高地阔无边际,气象万千无穷尽。 少年忽然就将所有不快抛之脑后,一时之间,意气风发。 想练剑了! 那便练剑! 少年取来大剑镇狱,大开大合,虎虎生风,厚重剑意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卷起阵阵罡风环绕不散,生平第一次有了与手中剑心意相通的感觉。 奇山昆仑。 奇剑镇狱! 少年眼眸之中满是精光灿灿,畅快淋漓。 ... “倒是不曾枉费了本阁主的刻意指点。” 许穗安收回远望少年练剑的视线,咧嘴一笑,跟着便就双手抱在脑后,怡然自得,一只手抱在脑后,一只手继续取出了一枚顺手牵羊来的朱红果实塞进嘴里,悠哉悠哉向着密林深处飘去。 直至在密林最中间的位置,一块格外规整的圆形空地上,见到了不偏不倚正坐圆心的顾绯衣,身旁环绕着一道恶狞森森的虚幻龙影,皮肉腐烂,甚至许多地方都能见到白骨森森,尤其龙颈之处,一道狰狞伤痕深已过半,但也相较于最初时几乎尸首分离的模样已经好了许多,正张开血盆大口吐纳此间虽然仅存不多,但却十分纯粹浓重的山水气运,甚至就连其周身以《九龙图》记载之法纹刻肌肤之上的九条纹龙,也似是已经活了过来一般,肆意吞纳此间山水气运,以使化为己用。 秦川第一山,哪怕山水气运已经因为被人索取无度,损伤了根基,很难再继续诞生出足够规模的山水气运,可毕竟也是秦川百万山龙脉之龙首所在,就只需龙脉不曾缩出山外,也或龙首龙身连绵不断,就依然可以借助整条横贯一州之地不知多少里的这条大龙脉,逐渐诞生出一些十分纯粹浓郁的山水气运,作为一山之根基。 若非如此,许穗安也就不会刻意加快了一些脚步,恰到好处在第九日赶到此间,为顾绯衣留出整整一天的时间,用来吞噬此间山水气运。 简而言之,还是之前那座青黑大山的山水气运太过薄弱了一些。 只是这条终于能够因为不被《武曲星经》所修之法困束的大龙脉,模样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险恶狰狞。 许穗安眯起眼睛,将最后一口朱红果实丢进嘴里,轻轻点头。 “还算不错。” 话音方落,顾绯衣便就立刻睁开双眼,凶光内敛不住,恶狞野蛮,较之先前要更甚许多,但却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体内恶气混杂了龙气,一并蒸腾而起,代替了原本的血气气韵所致。尤其原本一双漆黑的眼珠,如今也已经因为受到体内恶气的影响,就变成了相当灰败的颜色,却也更加平添了许多凶狠之相。 许穗安咧嘴一笑,虽然误会了顾绯衣的意思,还以为是嫌弃自己的存在有些打扰到她,但许穗安也并不计较,只是耸了耸肩膀就转身离开。 短短九日,哪怕从头再修,如今的顾绯衣也是已经迅猛无比地回到了三品凡人境。毕竟只是被打散了一身的血气气韵,方才会境界跌落,但气府与命桥却并未遭受牵连,也就导致顾绯衣的从头再修,不禁在突破十二桥境四重天之前不会出现任何瓶颈桎梏,还可以如大鹏同风起,扶摇九重天一般游刃有余。但归根究底,真正功劳最大的,还是那一滴粘稠无比的金色龙涎,其中所蕴藏的龙气之纯粹,之磅礴,甚至就连一些小龙脉的全部龙气尽数凝练,也远有不及。 许穗安心情大好,重新回到密林边缘,一边看着少年练剑,一边重新暗自估算席秋阳的脚力。 跟着便就咧嘴一笑。 “还得两天。” 许穗安心情更好。 第187章 三五年之期 只一日时间,这秦川第一山的山水气运,就已经被顾绯衣吃得七七八八,不剩多少,胃口相当大。只是按照许穗安的话来讲,在某些很有必要的时候,其实是可以做人留一线,做事也留一线的,尤其是诸如这般损伤山水气运的事,就更要留一线,留下一些山水气运作为此间山脉的根基,而并非将其彻底掏空,以便于这秦川第一山在日后还能有机会依靠这些仅剩不多的些许山水气运,重新恢复过来。 倘若真要做出那绝户之举,虽然在眼下看来是得到了一些小便宜,但却会在无形之中损伤各人气运与大道偏颇,在长远的角度去看,就反而弊大于利。 贪小便宜吃大亏,就是从这里来的。 而顾绯衣也是乖乖听从许穗安的话,不曾将此间山水气运彻底吃空,为其留下了不多不少恰好一线的生机。只是虽说此间山水气运已经所剩不多,但秦川第一山毕竟也是秦川第一山,山水气运的数量与纯澈程度,就远非先前那座青黑大山的山水气运可以相比,也便导致顾绯衣在吞吃过这许多山水气运之后,还需要一些时间用来将其彻底消化。 原定的十日,暂且改为了十一日。 子时过半,月明星稀。 少年项威背负大剑,盘坐在山巅处险崖上,只与面前万丈深渊相隔寸许距离,任凭山顶罡风吹拂,也兀自岿然不动,一身剑意要比先前时候更加浑厚稳实,以至于哪怕山顶罡风如何冷冽,少年额前两鬓的发丝,也依然能够自然而然垂落下来,却不会被罡风吹起。 仅只一步,就在剑道境界上,迈出了相当一段距离。 福兮祸兮相伴。 少年项威轻轻一叹,神情复杂。 云泽与席秋阳,终究还是没能赶上十日之期。尽管少年项威已经有所猜测,认定了是许穗安盘算过席秋阳的脚力,绝对不会在十日之内就能赶到昆仑所在,方才会与他对赌,就只是为了炫耀一番手中的镇狱剑鞘。以至于到了现在,负剑少年已经对那位在许穗安口中被称为小张子的开阳圣主,也不再抱有任何期望。 但终归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镇狱剑有剑无鞘,对于他这桃源村守村人一脉的项家而言,始终是个遗憾,以至于就连项家代代相传的那本家规,也已经从最开始的一张纸,变成了如今的一本书。 真正的家规,以及那些与家规有些牵连关系的文字,只有很少的一段话。 但总结起来,也不过就只三句。 老老实实练剑。 本本分分守村。 时刻铭记镇狱无鞘,若有机会,当竭力取回。 除此之外,便就是项家历代先人的无奈感慨与长叹,也或略表遗憾与愤恨,无力出村,也就无法取回镇狱剑鞘。 项威还是桃源村第一个走出村子的人。 只可惜,剑鞘见到了,却根本无力取回。 那可是灵族大圣,还是整座人间最大的庞然大物之一的阁主。 项威很清楚自己的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根本不可能直接在许穗安手中强行夺来剑鞘,甚至就连触摸的机会都没有。可即便如此,项威也依然觉得有些不太甘心,不愿意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剑鞘从自己的眼前溜走,否则岂不就是太过愧对列祖列宗? 项威摸了摸气府所在之处,内视而去,将那本如今已经装订成书的家规翻开,一页页翻过,看着上面每一页都会略有不同,并且越来越新的字迹,以及其中记载的每一句话,逐渐心湖澎湃,大浪翻腾,终于是在最后一页中翻到了自己父亲留下的,有且仅有的一句话:苦于剑气纵横,最终登山九千一百三十二步,重伤折返,险死还生,再将镇狱镇于桃山之下,以望后辈之人,有朝一日终可取剑登山万步,越狱而出。 不同于之前的那些书页,这最后一页,甚至就连落款姓名都不曾留有。 项威迟疑许久,终究还是不曾补上。 随后便将家规重新合上。 少年起身,一身剑意拔地而起,直指身后不远处,沐浴在月色之下,盘膝浮于四尺高处的许穗安。 六七岁孩童少年模样的许穗安,咧嘴而笑。 “本阁主一共可以给你三次机会来抢夺剑鞘,但也仅此三次。倘若三次之后再有第四次,也可以,但前提是你能打得过本阁主。否则,本阁主便不会再手下留情,定会让你魂飞魄散,魂消骨溶。” 许穗安嘴角笑意更浓。 “谨慎考虑,是否此时就要用去第一次。” 少年不答,手握剑柄,宽大厚重如同门板一般的镇狱大剑,呼啸一声,重重一落,却在离地寸许之时又忽然止住,带起的狂风轰然砸中地面,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剑意厚重,压得整座秦川第一山都风声静谧,隐隐之间更能见到一抹虚幻乌光由自少年周身缓缓腾起,犹似一座巍峨高山,驾临在秦川第一山的山顶上,巍峨耸峙,壮阔之势勃然而发,契合剑意厚重,甚至是压得整座秦川第一山都开始传出阵阵沉闷之声。 许穗安眯起双眼,兴致极佳。 少年剑意可摧山! ... 长风浩荡,漫过前川。 席秋阳周身阴阳两色匹练盘绕,将云泽也一并带在身边。只是一如既往的,因为实在承受不住这般高度,云泽便无论如何都不敢睁眼去看,只能死死闭紧了双眼,强迫自己静心入定,一路上不时吞服丹药,以便能够帮助自身伤势尽快恢复。 对此已经着实有些司空见惯的席秋阳,并不曾过多理会,只当云泽在修为境界足够,能够自行踏空之后,便可逐渐克服。而在眼下,最为紧要的也就只是尽快追上许穗安,看一看顾绯衣如今的境况究竟如何,再问一问许穗安葫芦里面究竟卖的什么药。毕竟此一行,不仅仅只是为了能让云泽安心顺遂,更是为了能在弄清一切因果始末之后,将消息传回因为琐事缠身实在无法离开开阳圣地的张翼鸣,以便这位顾绯衣曾经的师父,可以彻底安心。 没日没夜长途跋涉,饶是席秋阳,也已经有些力有不逮。 好在是不剩多少距离,稍微咬咬牙,就还是可以坚持到。 而当席秋阳正在暗自估算距离的时候,远处的一座高山之上,忽然腾起一片格外厚重的剑意,甚至是能在覆盖那整座秦川第一山之外,还隐隐化出一座更加巍峨耸峙的大山,犹似是将那座秦川第一山稳稳镇压于其下,不容丝毫反抗。 “是项威。” 席秋阳眼神微沉,再也顾及不得体力损耗的问题,当即加紧脚步,本就迅猛的速度便就更快几分,只转眼之间,就已经来到了那座秦川第一山的正上方。 厚重剑意,轰然破碎! 剧烈的罡风肆意席卷,犹似一座巍峨大山轰然炸碎一般,掀起的滚滚风浪,甚至比之刀剑还要更加锋锐。 席秋阳大袖一扫,打散了迎面而至的狂风骤浪,低头俯瞰下去,正见到手持镇狱大剑的少年项威,已经全身瘫软半死不活倒在了地上。而其对过,则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许穗安,甚至是从头到尾,许穗安都不曾真正出手,只最多一个眼神,再轻轻说了一个“破”字,少年项威那已经相较于之前,不知强出了多少倍的浑厚剑意,就在顷刻之间便彻底崩碎,更牵连项威本身也遭受重创,虽然表面看来并无异样,只是脸色已经变得苍白无比,并且满身冷汗而已,但却已经六脏六腑俱损,连同一身气机也变得絮乱不安,几乎已经半只脚跨过了生死线,只能颓然无力倒在地上,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席秋阳不声不响,缓缓落在项威身旁,俯下身来耳听心脏跳动,随后又善做主张以左手贴在其气府所在之处,取出了其中一件灵株,以阴阳两色的磅礴元炁将其化成药液,送入项威口中。 早便已经有所察觉的云泽,直到脚踏实地之后,才终于敢于睁开双眼,先是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瞳孔涣散的少年项威,见到席秋阳已经将药液送入其口中,也便暂且不予理会,随后便就对着许穗安怒目相向。 “绯衣人呢。” 许穗安眉头挑起,鉴于心情不错,便就不曾太过计较,竖起拇指越过肩头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一座密林,继而开口道: “本阁主可是已经将她当做了学生弟子一般去培养,自然也就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小家伙儿,尽管放心便是。但话虽如此,本阁主那学生弟子,此间可是正在尽力消化一身的山水气运与龙气,最是受不得打扰,甚至就连本阁主这个做老师先生的,都被赶了出来,就劝你还是稍安勿躁等候片刻,待其消化之后,再去瞧一瞧她如今的境况不迟。” 闻言之后,云泽一愣,旋即满脸狐疑。 而其肩头上的小狐狸则是略微抬起脑袋,一双幽冷眼瞳望着那座密林看了片刻,随后就轻轻点头,意思是许穗安所言不假。 云泽这才暂且松了一口气,只是依然脸色不善。 “那你又为何定要废去绯衣一身修为。” “不破不立。” 许穗安并无隐瞒之意,也不曾因为云泽的态度就心生恼怒,反而大大方方开口解释道: “《九龙图》修行之法,乃是以吞噬吞食恶气作为基础,亦可吞噬吞食诸如龙气这般天生地养之气,继而化为己用。也便是说,倘若将其比作寻常生灵的修行之法,就无论恶气也好,龙气也罢,或是其他诸如山水气运、阴气鬼气之类的气,其实真正的作用都是等同于灵气。但所谓阴阳相生,阴阳相克,本阁主那学生弟子如今修为境界还不到,自然也就只会出现阴阳相克的情况,而不能做到阴阳相生。诸如阴气之于气韵,鬼气之于血气,恶气之于灵气,都是阴阳相合相生之势。倘若不将其一身修为废去,那些血气气韵,也就只会如同杂质一般影响修行而已,何必保留?若非如此,又怎么能够做到气机纯粹?” 许穗安高高在上,对着云泽指指点点。 “肉体灵魄之内杂质过多,就会非常影响修为进境,这是可是天下修行之人,人尽皆知的浅显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说完,许穗安就立刻嗤笑一声。 云泽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而席秋阳则是在将药液喂入少年项威的口中之后,察觉到其原本微弱的生机,已经开始逐渐恢复,就暂且不去理会。毕竟少年项威的气府与命桥,并非寻常可比,而是有过走江石龙气加持,便饶是已经昏死不醒,一身血气气韵也无需他人相助,即可自行运转,将药力化开。 也便因此,席秋阳就转身来到云泽身旁,伸手按住了有些气血上头过分冲动的云泽,缓缓开口道: “此行,欲要为何?” 许穗安瞥了席秋阳一眼,嘿的一声咧嘴一笑,随手抹过气府之处,由自其中取出了一颗顺手牵羊来的朱红色果实塞进嘴里,一口就咬下大半。 “入昆仑。” 闻言之后,席秋阳眉关微蹙。 说了也等同于没说一般,席秋阳又如何不知许穗安就是想要带着顾绯衣深入昆仑之中,但他口中所问之事,却是在深入昆仑之后,又要如何。 直至一整颗朱红果实吃完之后,许穗安才终于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嘻嘻一笑,开口言道: “早先时候本阁主便就已经与你说过了,那部《九龙图》,其实是曾经那位原人道王所修炼的经法,来历极大,并且威力也是极其可怕,若非如此,那位原人道王,又怎么可能以命换命亲手斩杀了上古妖帝?但话又说了回来,对于那位原人道王,本阁主其实也所知不多,只是曾在一部古老典籍记载之中瞧见过,上古妖帝在临死之前,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隐秘,就在那场几乎波及到整座星空的大战之后,死死咬住了一口生机不散,返回人间想要公告天下,只可惜话没说完,就已经坚持不住身死魂消。可即便如此,也依然被人听到了只言片语,并且记录了下来,就是那位原人道王乃是由自昆仑走出,并且在后续还提到了‘原人一族乃是’,应该是有更大的隐秘没能说出。当然,本阁主对于那原人一族究竟什么来历并不关心,只需要知晓他们一族是从昆仑走出的即可。” “本阁主乃是灵族大圣,天下恶土险地,任凭恶气浓重,本阁主也并不惧怕,而本阁主那学生弟子,又是修行恶气龙气,非但不怕恶气侵蚀,反而还会需要大量恶气促进修行境界的提升。也便是说,这奇山昆仑绝户之地,对于本阁主那学生弟子而言,乃是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就只需要小心提防其中某些恶土除却恶气之外的凶险罢了,却终归是利大于弊,倘若再能找出原人族地所在,就说不得还有更大的机缘。” 许穗安面上笑意忽然变得更浓了一些。 “最少三年,最多五年,本阁主便可以人格担保,本阁主那学生弟子就能够重新拥有十二桥境的修为,甚至还有极大可能更进一步。但那地方毕竟是奇山昆仑呐,险地恶土,不计其数,更被人称作绝户之地,稍不留神就会魂消骨溶,命归黄泉。寻常人可去不得呦!” 许穗安眼神玩味,看向云泽,连连摇头,口中啧啧有声,模样做作开口道: “千里情思相忆苦,如何可解相思愁?” 说完,许穗安便就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云泽眼神不善,一阵咬牙切齿。 可席秋阳却是眉关微蹙。 许穗安说的确实不假,如今的顾绯衣,也确实是与常人不同,与其而言,那寻常所谓的洞天福地,就反而等同于糟粕恶土,而糟粕恶土,却又反而等同于洞天福地。但深入恶土险地以吞噬恶土恶气促进修行进境之法,虽然说来简单,可其中凶险究竟如何,席秋阳也依然能够察觉一二,便是稍有不慎,就会立刻身死魂消。毕竟恶土凶险,绝不只是恶气满萦,而其真正的杀人之处,也大多都是除却恶气之外的其他凶险。 尤其还是被人称作绝户之地的奇山昆仑,便莫说诸如云泽席秋阳这般,甚至就连许穗安,都未必能够保证自己在真正深入之后,还能活着回来。 只是席秋阳虽然心知肚明,却又实在不好多说。 末了,也就只能不声不响轻轻一叹。 云泽不曾注意到,只是咬牙切齿盯着许穗安。 许穗安瞥了一眼席秋阳,嘴角笑意越发浓郁了许多。 月色如水,山顶罡风呼嚎。 子正三刻,黑云蔽月三分。 奇山昆仑深处,影迹闪闪烁烁,不时出没。 一座湖水碧绿的大湖,湖水倒映朦胧月光,却是映出了血红颜色,继而湖水翻滚,犹如沸腾一般,逸散出许多血色水汽,腥气刺鼻。 一座占地辽阔的密林,水草丰茂,奇花布锦,有高大古树亭亭如盖,有年老藤蔓翠如新生,无形气机笼罩,肆意掠夺活物生机,反哺土地。 一座深不见底的浩渊之中,漆黑浓重,清晰无比传来一阵又一阵铁链铮铮之声。 ... 第188章 常望西 次日,正午,阴云惨淡。 因为灵株宝药效用非凡的缘故,原本几乎重伤垂死的少年项威,此间虽然谈不上什么生龙活虎,但也已经大致无恙,只是眼神气息都带着掩饰不住的萎靡罢了,尤其最近一段时间之内,最好不要再与他人出手争斗,避免血气气韵激荡,再伤脏腑,导致伤上加伤,就会如同雪上加霜一般,更加严重。 但许穗安毕竟下手自知轻重。 而在当时,少年项威之所以会呈现出一副重伤垂死的模样,其实也是因为许穗安在出手之时,刻意照顾了一番少年气府命桥所在,以使少年气府命桥被走江石龙气修复之后,多出来的许多龙气不会平白浪费。尽管如今才终于动手,已经有些晚了,就导致原本十分浓厚的龙气逸散了相当一部分,但时至昨夜也依然剩下的那些龙气,依然数量庞大,就对于少年而言,可以说是一场从天而降的造化,使其气府命桥能够以更大的胃口接纳龙气加固,变得更加浑厚稳实。只是这一点,无论少年项威还是云泽,甚至包括席秋阳在内,都并不知晓。 得在身体完全恢复之后,少年才能慢慢察觉到这其中的变化,只是其否能够知晓,如此一场对于自身有着极大裨益的机缘造化,其实是来源于这一次看似莽撞的出手,那就只有天晓得。 许穗安可不曾在意过是否一定要让少年知晓,然后依仗于此,得到少年一些算是还礼一般的报答。 身为补天阁阁主,许穗安真的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差,便哪怕少年气府之中藏有许多因为得到顾绯衣指点,就再也不会随随便便显露于人前的珍稀灵株,珍贵宝药,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而言,还是出自近古人皇之手,许穗安也同样看不上。相较于此,少年身上真正能够被他放在眼里的,也就只有那把镇狱大剑而已,但少年却也肯定不会因为这样一场机缘造化,就将镇狱大剑当作谢礼送出去。甚至是再大的机缘造化,哪怕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偿还的人情,少年宁可以命相抵,也不会拿出那把项家人代代传承的镇狱大剑。 那可是比命还要更加重要的东西。 并且来头极大。 只是少年项威却未必就能知晓这把剑的来历,毕竟项家代代传承,迄今为止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万年,就必然会有很多东西在代代传承的过程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是被迫,或是不慎,从而遗失众多。只是许穗安懒得多事,也就不曾问起过少年项威,是否知晓这把镇狱大剑的来历,毕竟无论知晓也或并不知晓,对于少年项威而言,都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最多最多,就是忽然知晓了自家祖上在十万年前究竟是个何等威风的人物,仅此而已。 威风是很威风,甚至还是十万年前天下人公认的,唯一一个能够与那位出身青丘的绝世大妖,以及在证道成王之前的近古人皇相比肩的人物。 可再怎么威风,如今也就只是黄土一抔罢了。 许穗安扯了扯嘴角,摇头啧啧轻叹,转身离开,沿着已经破破烂烂的石阶缓缓向下,在下方的石坪上见到了正盘坐在地,对着远处奇山昆仑浩渺云海出神的云泽。 正午时分,阳光正好。 许穗安挑起眉头,依然保持着离地三尺的高度,缓缓飘到云泽身边,继而身形缓缓下沉,最终落在离地寸许的地方,又顺便暗自算了算时候,这才开口说道: “最多不过一时半刻,本阁主那学生弟子就可以将自身修为境界彻底稳固下来了,届时,本阁主也就要将其带往奇山昆仑。你是肯定不能去的,毕竟那地方三步一险地,五步一恶土,到处都是伤人性命的凶险,本阁主最多最多也就只能照顾到一人而已,可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照顾你。当然了,小杨子也没本事能够保证进入奇山昆仑之后还能活着回来,所以不管你在这里怎么看,怎么想,最终的结果都是已经注定的,小杨子和本阁主那学生弟子,都不会允许你随同一起前往奇山昆仑,就还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返回学院,继续安心修行。更何况奇山昆仑这种地方,饶是本阁主也不愿意多待。就三五年的时间罢了,等到本阁主那学生弟子修为境界足够,最好是能够提前接触大道,明悟阴阳相生之理,就会立刻离开。” 云泽动了动眉头,看了许穗安一眼,只是不曾开口多说,而是始终沉默。 真正重要的,还是能够提前接触大道,明悟阴阳相生之理,否则顾绯衣的修行进境,就会在离开奇山昆仑之后,变得寸步难行。毕竟天下之间虽然恶土险地众多,可一旦相对于整座天下而言,就会显得十分稀少渺小,并且因为恶土险地杀人的缘故,就会导致所有恶土险地所在之处,甚至是方圆几百里几千里,都人烟渺茫,贫瘠不堪,就会对顾绯衣的修行进境,造成相当程度的麻烦。 也正因此,只有明悟大道,懂得阴阳相生之理,顾绯衣才能在一定程度上与正常修士一般,依靠天地灵气提升修为境界,只是会在修行速度上,就肯定会比直接吞食恶气龙气更加缓慢一些,并且会有相当程度的局限存在。 但正常修士,哪怕是如同许穗安这般的灵族大圣,也是万万不敢将恶气代替灵气吸纳入体,以供修行的。 大抵可以算是尺有所长,而寸有所短。 世间哪有两全其美? 云泽神情复杂,深深一叹。 许穗安忽然继续开口道: “离开奇山昆仑之后,本阁主就会将她带去补天阁,以特招为由,将其收入补天阁之中,成为补天阁的弟子学生,而不会任由她去随意闯荡。其中缘由,想必本阁主不去多说,你也能够明白。也便是说,如果你在三五年后,想要第一时间见到她,就必须得在三五年之内就成功进入补天阁。” 许穗安斜着眼睛看向云泽,忽然咧嘴一笑。 “以你如今的修为境界而言,可还远远不够。毕竟我补天阁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而本阁主也可以与你明说,先前我补天阁虽然已经对外宣称,但凡学府弟子,都可具备参加我补天阁入学考试的资格,但第一轮初试,就是修为境界与骨龄的测试,得是二十五岁以下就已经突破灵台境,才能有资格勉强通过,根本目的便是为了剔除那些资质不足,或是先天资质尚可,但却不够勤勉的学生。而越是往后,考试的难度也就会越大。按照如今天下形势推断,倘若只有灵台境,就想要顺利通过考试进入补天阁,难度可是相当大,你自己最好心里清楚一些。而这种状况,最少最少也会持续个三五年,也便是说,如果从此之后你在修行方面稍有惫懒,就很有可能会被接连刷下,直至骨龄超过二十五岁,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进入补天阁。” 许穗安伸手搭在云泽肩膀上,凑近过来,格外轻佻地冲着云泽的耳朵吹了口气,吓得云泽激灵灵一个寒颤,连忙躲开,眼神之中满是惊恐。 但许穗安却并不介意,反而笑意更浓。 “已经十八岁了吧?才只是北临城南域学院一年新生,明年十九,夏天过后就可以升入二级学员。后年二十,二级学员毕业,才有资格进入学府,再进修三年,到终于毕业拥有了参加补天阁入学考试资格的时候,就已经二十四岁。也便是说,哪怕再如何满打满算,你也就只有两次机会而已。倘若本阁主那学生弟子,是时满五年才终于离开奇山昆仑,而你又能只需一次就顺利进入补天阁,那便最多半年,你就可以再次见到她了。” 说完,许穗安就直接转身离开。 二九寒天,冷风刮面。 云泽继续独自一人坐在这片十分开阔的石坪上,望着远处犹如天柱一般的奇山昆仑继续发呆,想着自己的事情。只是相较于许穗安来之前和之后,云泽心里在想的事情,就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不同,亦可说是南辕北辙一般,从一门心思想着应该如何才能随同许穗安与顾绯衣一起进入奇山昆仑,变作回去之后,要如何才能尽快突破,从而赶在后年年终大考之时,进入学府,从而能够在学府三年进修之后,于二十四岁之时,进入补天阁。 破破烂烂的石阶上方,席秋阳将所有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拦住了许穗安的去路。 “有事?” 许穗安眉头一挑,笑意轻佻。 “是想要让本阁主帮你将这满头白发变回原本模样,还是感谢本阁主说服了云小子,让他能够乖乖跟你一起回去学院?如果是前者的话,那就不必多说了,还得浪费本阁主一滴鲜血,得成百上千年才能重新修炼回到。但如果是后者的话...” 许穗安上下打量席秋阳,忽然变得兴致缺缺,撇了撇嘴。 “还是算了吧,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本阁主能够看得上的东西,不收显得本阁主不近人情不给面子,收了又毫无用处,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许穗安连连摇头。 而深知许穗安究竟是个什么性情的席秋阳,则是对此充耳不闻,只是侧身让开道路,开口提醒道: “时候差不多了。” 闻言之后,许穗安一愣,旋即暗自算了算时候,继而咧嘴一笑。 “是差不多了。” 言罢,两人便联袂而行,去往山顶密林。 密林中间,顾绯衣一身浮动不安的气机已经彻底稳固了下来,在席秋阳与许穗安联袂而来时,也方才吐出修炼之后沉积在心头的一口浊气。只是此前修行之时,因为龙气桀骜难驯,顾绯衣就不得不全身心投入其中,不敢有分毫轻心大意,否则稍有疏忽,就会被四处乱窜的龙气损伤自身,也便不曾知晓日升月落,更不知晓云泽与席秋阳已经追至此间。 便在第一眼见到席秋阳时,稍稍愣了一下。 青山黛眉微微一蹙,双眼微眯。 而席秋阳则是心中暗自凛然,对于顾绯衣过分凶恶阴沉的眼神有些不能适应,但也大致知晓是因其体内的那些惨淡恶气影响所致,而其本身却并未怀有任何凶狠之意。便在略微吐纳沉淀了一次心湖波澜之后,席秋阳就直接开口道: “云泽在下方石坪,顺着石阶往下,很快就能见到。” 许穗安笑眯眯补充一句道: “本阁主时间珍贵,只给你们一刻钟。” 言罢,许穗安便率先转身离去。 离开密林之后,许穗安就直接来到了正在入定调息化解药力的少年项威,脸膛涨红,一身血气蓬勃,犹如炽盛火炉一般,以至于许穗安在靠近少年身旁丈许范围之内时,就立刻感觉到了一阵灼烫的气息迎面而来,犹似炎炎夏日的一股热风,甚至是一旦换做寻常凡人在此,恐怕还会为此感到一阵窒息。 许穗安刻意带起一阵风拍在项威脸上,让其能够知晓自己的到来。而直到少年终于随着吐纳之数呼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许穗安才终于咧嘴一笑,开门见山问道: “镇狱剑鞘,想不想要?” 少年沉默不答,目光死死紧盯着眼前之人。 许穗安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毕竟少年沉默寡言的性情,许穗安已经体会过多次,就像最早时候,自己跟他说起一些有关奇山昆仑的许多传说与故事的时候,往往自己需要说出成百上千个字,再刻意找个问题问一句,才能勉强换来少年惜字如金的一次回答。 但往往只是几个字,或是十几个字,绝不会超过二十字。 对于这种人,许穗安其实很不喜欢,但却因为近古人皇的关系,就不得不放下心里的那些偏见,继续开口道: “想要的话,就跟昨天夜里一样,自己动手来抢,但却不限时间。而本阁主说过的话也始终作数,如今你已经用去了一次机会,就还剩两次,第三次再来抢夺时,倘若还是不能从本阁主手中将剑鞘抢走,本阁主便会直接将你斩杀,而不会再给你更多机会。” 许穗安瞧见项威眼神微微一沉,知道他已经暗自记下,便继续笑道: “接下来,本阁主便要带着那位新收的学生弟子,去往奇山昆仑,那地方可不是你如今修为境界就能去的,所以肯定不能带上你。但你也大可不必一直守在这里,担心本阁主会故意躲你,不肯现身。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本阁主便会带着本阁主那位学生弟子,返回补天阁。毕竟本阁主好歹也是补天阁之主,更何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倘若你还是不信,就大可在此之后,跟随云小子与小杨子一起回去,先入学院,再入学府,最后、进入补天阁,甚至还可以在进入补天阁后,就一直待在补天阁中,而本阁主也随时等你出手来抢镇狱剑鞘。” 许穗安咧嘴一笑,冲着项威挑了挑眉头,满脸挑衅之色。 只是少年项威在沉默良久才终于轻轻点头之后,又十分难得地主动开口提醒道: “她有名字,叫顾绯衣。你是师父,得知道这个。” 许穗安脸上神情当即一僵。 正趴窝在一旁安静修炼的小狐狸,睁开眼睛瞥他一眼,旋即便将脑袋换了个方向,继续潜心修行。 许穗安立刻咬牙切齿,咯咯作响。 ... 密林中,许穗安方才转身离开之后,席秋阳略作沉默,就在顾绯衣即将与其擦肩而过时,忽然开口道: “云泽,大抵已经决定要返回学院了,不会跟着你一起深入奇山昆仑,具体原因,与许穗安有关。但毕竟你们时间不多,本长老便就不再过多赘述,你就只需知晓,不必再为此浪费时间即可。” 顾绯衣脚步稍稍一顿,扭过脸来看向席秋阳。 略作沉默之后,才终于轻轻点头。 “多谢。” 说完,顾绯衣便脚步不停,走出密林,走下石阶,很快就找到了独自盘腿坐在那里,对着远处奇山昆仑与云烟浩渺,正发呆走神的云泽。 但顾绯衣却并未直接走上前去,而是驻足在这条已经破破烂烂的上山石阶上,远远看着。 一场已经酝酿了许久大雪,悄然而至。 雪满枝头覆青丝,何所似? ... 短短一刻钟,转瞬即逝。 直至许穗安在毫不客气胖揍了一顿少年项威,使其彻底变成了一个鼻青脸肿的猪头模样之后,才终于算是出了一口气,便转身前来找寻顾绯衣,提醒她一刻钟时间已过,需要启程上路。而在闻言之后,顾绯衣则是不声不响轻轻点头,最后看了云泽盘坐在石坪上的背影一眼,就再不迟疑,转身重新返回山顶,就此不告而别。 只是顾绯衣与许穗安方才离开山顶,去往奇山昆仑之时,云泽就立刻出现在了石阶山路的路口,视线遥遥望向两人驾驭长风迅疾远去,变得越来越小的背影,不声不响取出了一壶土窑烧酒在手中,一口接着一口。 雪满枝头覆青丝,何所似? 此后经年常望西! 第189章 年关将至(上) 临近年关时,又一场大雪,覆盖了多少里人间尚且不知,但整座浩大北城,却都在其中。 而自从由那秦川第一山返回学院,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月时间。 少年项威,在席秋阳的帮助下,没有出现任何波澜,就轻而易举进入了学院,并且还取代了顾绯衣原本在第八班的席位,更以十二桥境巅峰的修为,稳稳坐实了学院第一的名头,甚至就在近几日,依然保持着一副鼻青脸肿模样的少年项威,已经开始准备着手突破灵台境,想要赶在年关临近之前,稳固住自己新的修为境界。而也正是因此,项威学院第一的名头,才会逐渐被人吹捧起来,甚至是在项威真正的年纪终于暴露,又忽然得知其要赶在年关之前突破灵台境,那许多关于项威有意或是无意夸大其词的说法,也就愈演愈烈。时至今日,更是已经有人将项威比作天上仅有,地上无双的神人转世,并且毫不吝啬赠送了一个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帽子,戴在了项威的头顶上。 更有人言,过年之后才会年满十六的项威,有着不弱于云温书的天纵之资,而在这个人皇故去,新王不出的年代,如今方才年仅十五不足十六的少年,就很有可能会是下一代的治世人皇。 捧得越高,摔得也就越重。 云泽虽然一直都在冷眼旁观,但也很快就从怀有俊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简而言之,便就是这场有关于项威天纵之资,到如今已经愈演愈烈的风波,背后多多少少有着一些世家圣地以及许多家族门派的身影出现。而他们的目的也非常简单,就是觉得这个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身来历的项威的存在,已经对自家的麟子麟女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威胁,却又碍于姜家与开阳圣地不知为何给予项威的庇护,以及席秋阳因为许穗安在临别之前曾经有所嘱咐的对外放言,才只能行此下作手段,想要以制造流言的方式,煽动更多不明就里的局外人,从而将项威高高捧起,损其心性心境,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 一手阴狠捧杀,玩儿得炉火纯青。 只可惜如今的项威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修行中,甚至就连云泽想要见到项威一面,也十分艰难,需要自行找上门去,却也未必就能直接见到。大多数的时候,都需要在门外安安静静等待良久,才能等到项威打开房门,进入其中。 但大部分圣地世家与门派家族不敢明目张胆,也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不敢明目张胆。亦或说是,只有南城皇朝才敢冒着与姜家和开阳圣地为敌,承受席秋阳猛烈报复的危险,明目张胆对项威进行各种暗杀。便在这短短一月时间之内,最开始的十天半月,尽管同样发生了一些相互之间的冲突碰撞,但相对而言也还算风平浪静,毕竟事情牵扯极广,并非是年轻一辈的小人物就能插手之中,大部分都是老一辈的人在明争暗斗。而到后来的十天半月,老一辈的人物就忽然安静了下来,反而是项威接连遭受了几乎隔不了两天便就会有一次的凶险暗杀,所幸席秋阳极为警惕,常常会在暗中杀手甫一现身之时,就立刻现身将其毙命,便不曾让项威遭受威胁。可即便如此,一场以项威为中心的风波漩涡,也已经开始牵扯八方。 南城皇朝,胆大妄为。 而也就是在这最近几天,姜家与开阳圣地,忽然联手发难,更险些就要剑指皇朝,才终于让皇朝杀手逐渐消停了下来,不再继续针对项威进行暗杀之举,但其背后,却必然会有其他圣地世家与门派家族的影子存在。毕竟皇朝自从闻名以来,其所展出的暗杀行动,九成九都是受人重金雇佣,而极少会有皇朝本身主观意识上的自我行动。 但姜家与开阳圣地却在明明知晓这件事的基础上,也依然将矛头直指皇朝,其中意味究竟如何,也就不言而喻。 大抵等同于枪打出头鸟,也或敲山震虎。 而姜家与开阳圣地之所以如此,在别人眼中看来,或许会认为他们都是看在席秋阳的面子上才会出现做出如此举措,甚至就连云泽也曾这样问过席秋阳。但席秋阳在闻言之后,却是轻轻摇头,伸手指了指西边的方向。 补天阁阁主许穗安。 面子是很大,却也得有人愿意看才行。 毕竟项威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至今也没有能够完全消散下去,依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曾经挨过一顿饱揍。而类似的情形,诸如更大圣地世家的一方之主,又怎么可能不曾见过?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是出自许穗安之手? 但到头来,也就只有姜家与开阳圣地,才愿意照拂一番许穗安的面子问题,便可知许穗安的面子其实也不算很大。当然,也是因为许穗安繁琐缠身,不能亲自登门拜访的缘故,而倘若许穗安能够暂且放下顾绯衣之事,接连走访各处圣地世家,甚至屈尊降贵出现在那些门派家族之中,这次的这场风波,也必然会化解于无形之中。 可话又说回来,即便许穗安不曾被顾绯衣之事束缚了手脚,也未必真就愿意不厌其烦地四处走访,化解风波。 说到底,还是该有此劫。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外如是。 ... 道一观。 实际上已经年逾两百岁的年轻道人宋宇寰,如今已经转拜在美艳女冠的门下,只是相较于美艳女冠门下其他弟子而言,宋宇寰却是因为刘娇儿的缘故,能够得到一些特殊的照顾,也便可以单独享有一间带有一座小院的弟子房,而也正是因此刘娇儿,美艳女冠门下的其他弟子,才不会为此颇多非议,反而大部分师兄师弟都在尽可能照拂宋宇寰,也算是因大祸,得小福,聊胜于无。 一场大雪,秦川南北都在其中。 宋宇寰独自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案几,年关将至,便难得大鱼大肉了一回。 道人不食五荤三厌,便就未见这些。 韭、蒜、芸薹、胡荽、薤,乃是五荤。 雁、狗、龟,乃是三厌。 大鱼大肉尚可,难得一回,还不至于惊动道一观,而美艳女冠门下的诸多弟子虽然在偶尔途径之时不免会偶然见到,却也未曾多说什么。尤其案几背后的宋宇寰已经大醉伶仃,趴在案几上不像人样,有些美艳女冠门下弟子途径门前,见到院子里这番场景,也就无奈轻轻一叹便罢,而未曾上前打扰。 已经临近年关,便任由其胡来几日。 美艳女冠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已经为宋宇寰亲自挑选了一件修行道门清气的经法,准备在过年之后,就交给宋宇寰,以便其能够借助此部经法,重新走上道门修行的正途,而不会因为无为子的刻意为之,就在修行歧途上一去不复还。 宋宇寰的天资天赋,算不上很好,但也不差。 至少比起无为子而言,要强出很多很多。 也便是说,一旦宋宇寰能够重新走上道门修行的正途,或许用不了多少年,就可以超越无为子。而在那日美艳女冠与宋宇寰说清了刘娇儿生前死后一番遭遇之后,也是以此作为借口,才终于暂且打消了宋宇寰去找无为子搏命的打算,只是想要报仇雪恨,却还需要相当年头才能行。 宋宇寰等得起。 美艳女冠更加等得起。 就像在此之前,美艳女冠一直都是无所作为,而只能寄希望于有哪位散修野修,亦或谁家外出历练的弟子子弟途径此间之时,能够察觉到山水气运与刘娇儿存在,就试图强夺那一方山水气运化为己用,进而与无为子为敌,再容其随后出手,以望大仇得报。可这般做法,终归还是要看运气才能行,毕竟美艳女冠虽然身为道一观中执掌一山的长老师尊,却其天赋天资与修为境界终归有限,并不能继续暗中施展其他手段,否则一旦被无为子有所察觉,将会如何暂且不知,却也断然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而这一等,便就等了足足上百年。 既然已经等了上百年,美艳女冠也就不会介意再等上百年。 百年时光荏苒之后,道一观弟子宋宇寰,亲手弑杀曾经恩师... 只是想一想,美艳女冠就觉得痛快。 今年会过个好年。 美艳女冠折身返回静室之中,在卧房深处,素手拧动一只用来当做摆设的花瓶,跟着便就响起咔咔机关声,在旁边不远处的墙壁上,缓缓出现了一道暗门。 走入其中之后,一路向下,直至深入山中,才终于能够见到一座相当简陋的墓室。 四四方方,四面点灯,而在墓室中央,也有且仅有一座石棺。 却并无尸身。 只是衣冠冢。 美艳女冠眉眼低敛,在石棺一旁背靠而坐,轻声呢喃,说着相思入骨的话。 ... 南城中域,远山青山雪蒙蒙。 半老男人一如既往推着轮椅坐在二层竹楼走廊上,遥望白雪覆青山,一片雾蒙蒙的山间景色,竹海葱葱。而在竹楼下方门前空地上,那位中年人则是已经架起了火堆,正在烤制一条山间溪流中抓来的肥美桂鱼。 半老男人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哈出一口白雾,转动轮椅,返回竹楼之中。 因为竹楼的位置其实是占据了一方山水根基的所在之处,大抵等同于一湖清泉的泉眼一般,就会显得生机蓬勃,可以冬暖夏凉,哪怕四面门窗大开,也不会觉得天气寒冷。但最重要的还是此间山水根基所在之处,对于半老男人的身体有着极大裨益,再加上建造竹楼的竹木,乃是远处那片竹海之中取来,每一根都是百岁高龄,就裨益更大。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旦将这句话放在山上,其中深意也就会跟随变成寻常草木十年便可成材,而一旦超过百年,就会因为常常沐浴灵气的关系,进而拥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功效,甚至哪怕寻常草木,也有可能变作灵株宝药。 尽管说是百年树人,实在是有些过于夸张,但道理毕竟是这个道理,所以久为肺痨所困的男人,才会长久以来,不曾离开竹楼半步。 自行下楼之后,男人难得一次离开竹楼,却也只是自行推着轮椅,在竹楼门外不过尺许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望着正在烤制桂鱼的中年人,有气无力开口问道: “快过年了。子南,也该回来了吧?” “是该回来了。” 中年人轻轻点头。 “外面风大雪大,您...” “无妨。” 男人轻轻摇头,打断了中年人还没说完的话,忽然笑了起来,继续开口说道: “过了年,子南也就已经一十八岁,不算小孩子了。那我是否可以考虑一下,直接将这皇主之位,先行传于子南?若是如此,就不必再这般劳心劳力,说不得,就还能多活...” 男人忽然脸色急变,一只手捂住嘴巴,剧烈咳嗽起来。 一口气说的话有些太多了。 中年人迅速返回竹楼,取了丹药回来,喂给半老男人。而在吞服过丹药之后,男人也很快就平复了气喘难受,只是低头再看,掌心已经满是鲜血,甚至要比上次猛烈咳嗽时,咳出的鲜血更多一些。 中年人愁眉不展。 但半老男人却是看得很快,轻轻摇头一笑。 “倘若还是寻不到续命之物,就连再活十年,也都难喽!” 半老男人接过中年人递来的手帕,擦净了手上的鲜血,又忽然笑着伸手指了指被中年人架在火堆旁边烤制的几条肥美桂鱼。 “快去翻一翻,若是糊了,可就不好吃了。” ... 北临城南域学院,后山。 因为上次与那瑶光太上一战,被迫无奈一把抓出了自己大半心头血,就至今也依然有些脸色发白的黑衣小童,被从今天一早开始,就一直在凉亭作女红的乌瑶夫人,忽然叫到了近前。 “夫人。” 黑衣小童规规矩矩,没有得到允许之前,不敢落座,只是哪怕已经躲在远处偷偷看了一上午,此间也依然忍不住会将目光落在那些针线上,着实意外于这位鼎鼎大名杀人不眨眼的乌瑶夫人,竟然也有这样贤淑的一面。 乌瑶夫人忽然冷冰冰瞥了黑衣小童一眼,吓得这位本体实为叱雷魔猿的黑衣小童,再也不敢不老实。 但乌瑶夫人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取出了三十来枚灵光玉钱,分别装入了四只红布缝制而成的荷包之中,每只荷包里面不多不少整整好好八枚玉钱,全部递给了黑衣小童。 伸手接过之后,黑衣小童有些疑惑。 “压岁钱?” 乌瑶夫人轻轻点头。 却不待其多说,黑衣小童就立刻恍然大悟,单独拎出其中一只带有用金色丝线绣成“岁岁平安”四个字的荷包,开口笑道: “那这个岁岁平安肯定是给泽哥儿的!夫人放心便是,小子绝对不会给错的。不过剩下的这三个...” 乌瑶夫人收回视线,开始着手收拾桌面上的狼藉,缓缓开口道: “岁岁平安自然是要给泽儿,至于另外的三个...自强不息给那只青丘狐,锦绣可期给棠儿。还有最后一个,是给你的。” 其实真正年纪要比乌瑶夫人大出许多的黑衣小童,正在依言挨个看着荷包上纹绣字迹,不敢出错,便格外认真。而当乌瑶夫人说完之后,黑衣小童口中又重复一遍,只是这重复的一遍还没说完,黑衣小童手上的动作就忽然一滞,过了许久才终于满脸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已经收拾好了桌上针线,已经开始着手泡茶的乌瑶夫人,略微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夫人刚才是说,还有一个...给我?” 乌瑶夫人不曾开口,轻轻点头,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 亭中水雾袅袅,亭外大雪纷飞。 乌瑶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道: “过年这几日,倘若你能保证不会惹是生非,妾身便就允许你暂且离开,可以在北城随意游耍,但却不能离开北城,等到过了正月十五,到正月十六再回来。” 说完,乌瑶夫人看了黑衣小童一眼,忽然见到后者眼圈儿发红,眼眶里面泪光涟涟,便多多少少有些惊愕。 只是乌瑶夫人很快就回过神来,略作思忖之后,便不动声色将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冷淡威胁全部咽了回去,改口道: “最晚,可以正月十七再回来。” 黑衣小童嘴角一咧,差点儿哭了出来。 好不容易才将哭声憋回去之后,黑衣小童猛地弯腰一躬到底,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死死憋住,起身之后立刻就转身跑了出去,满地白皑皑的积雪都被黑衣小童踩出了一连串的脚印,甚至还在刚刚跑出没几步,就忽然脚底一滑摔在了地上,连着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勉强停下。 黑衣小童坐在地上,像是被摔疼了,一边捂着屁股一边拿袖子胡乱擦脸,嘴里还不忘一阵带着哭腔的骂骂咧咧,大煞风景。 大雪蒙蒙。 第190章 年关将至(中) 在已经年关将至的这一天,北城南域,忽然来了穿着十分朴素的一家三口。 从看起来就是老实木讷模样的中年汉子,到年纪虽然已经不小,却风韵犹存的妇人,再到年纪虽小,但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尤其胸脯饱满,屁股挺翘,很显然是继承了妇人一身之优良的少女,全部都是棉衣麻履,且一身风尘仆仆,以至于就连风韵犹存的妇人与亭亭玉立的少女,都已经快要没个人样,从头到脚就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而在这一家三口之中,又一中年汉子为最,极为朴素的棉衣已经破破烂烂,很多地方都已经漏了棉花,尤其其中一些完全破损的地方,还带着些许已经干涸的血迹,显然是这一路走来并非平平安安。 眼瞧着周围的景色从低矮瓦舍,逐渐变成高楼大厦,名为谢安儿的少女眨了眨一双杏眼,目光怯怯却又格外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同时也忍不住抽了抽已经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学着汉子与妇人的模样,将双手交叉揣入十分紧实的袖口之中。可手是不冷了,但脚却在外面冻着呢,少女面露痛苦之色,却也依然死死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汉子愁眉不展,妇人叫苦连天。 当初木河镇惨遭恶气侵蚀之后,虽然是有顾绯衣慷慨相赠的三张符箓,得以侥幸逃离,但木河镇后来又变成了什么模样,杏眼少女一家三口也曾在逃离之后偷偷返回看了一眼。 只看一眼,就至今也依然觉得后怕不已。 原本好好的一座小镇,如今却变成了鬼物横行之所,一具又一具尸体皮肉腐烂,摇摇晃晃行走在废墟之间,便哪怕只是远远见到,可从未真正见过这般景象的一家三口,也着实是被下破了胆子,一边暗自庆幸自己一家选择了相信那位头生双角的少女,一边设想如果自己几人没有选择相信,而是依然留在木河镇中,最终又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不约而同的,从老实木讷的汉子,到风韵犹存的妇人,再到亭亭玉立的少女,都是激灵灵一个寒颤。 而也是在从那之后,这一家三口就踏上了北行前往北城的漫长路途,主要还是那老实木讷的汉子说什么都要报答当时那位仙人姑娘的大恩大德,又从自家姑娘嘴里听说了,那位看似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口中曾经提到过北城二字,方才会难得强硬了一番,不顾妇人发火,执意要跋山涉水,前往北城寻找那位仙人姑娘,以便能够当面感谢救命之恩。只是老实汉子一家三口,在离开木河镇后,先是跋山涉水返回木河镇,后又跋山涉水前往北城所在,其间路程,就变得十分遥远,方才会在如今已经临近年关之时,进入北城南域的地界之中。 这一路上的艰辛苦楚,不足与外人道哉。 便莫说是皮肤娇嫩的少女与妇人,就连习惯了上山下山的汉子,脚底也都已经被磨得老茧脱落,鲜血淋漓,妇人也就更加不堪,尤其因为麻履并不如何保暖的缘故,就还满是冻疮,流出的鲜血甚至已经将妇人的脚掌与鞋子粘在一起,每一步落下,都是钻心的疼痛。也正因此,风韵犹存的妇人这一路上也不知道已经哭了多少次,而汉子每次听闻妇人哭声,也都会心疼不已。只是既然已经决定好了要当面致谢,就一定要说到做到,便哪怕心疼妇人不堪重负,汉子也始终咬紧了牙关,不曾说过一次“算了”。 只有名为谢安儿的婷婷少女,相较于妇人和汉子而言,可以轻松一些。 还是得幸于景博文当时随手相赠的一部修行经法。 尽管少女天赋并不如何,再加上一家三口实在囊中羞涩,少女的修行之路,也就颇多坎坷,所有能够舍弃的地方细节,就全部咬牙舍弃,而只依靠一番毅力,才终于在这一路走来逐渐有了一些起色,成功步入九品凡人境。可即便如此,少女双脚脚踝之处,也已经同样满布冻疮,只是还没落到与妇人一般的凄凉下场。 而也正是因此,少女才会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咬紧牙关,将面上痛苦之色收敛起来,一边在心里想着那位实在俊秀的公子哥,一边继续装出兴致勃勃的模样,左看右看,对于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充满了无限的好奇。 大雪蒙蒙。 路人来往纷纷,全都下意识裹紧了自己身上厚实的冬装,花花绿绿,色彩纷呈,与少女一家三口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位面相不太亲善的年迈妇人,在很远的地方就已经开始靠边行走,躲闪着满身风尘仆仆的一家三口,脸上也写满了嫌弃,更在相互交错而过之时,毫不客气嘟哝一声: “哪儿来的土包子!” 妇人本就疼痛难忍,闻言之后,起初时还有些不太明白,直到少女怯怯说了一句“就是泥腿子”之后,脸色便当即一沉,就要上前理论。 毕竟自家姑娘如今也已经不再只是凡人了,而是可以高高在上的仙人,尽管如今修为境界还很低,只能算是刚刚在修行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但毕竟也是踩在了修行路上不是?又岂是普普通通一个殷实人家的老太婆可以随随便便张嘴就骂的? 但最终还是被老实汉子伸手拉住。 “咱们刚来北城,还是老实本分点儿的好。” 老实汉子轻轻摇头,转身四面打量,眉关紧蹙。 “我曾经听小镇东边的那些人说过,像是北城南城这种地方,有很多从俗世遗留下来的高楼,其实根本没人住,就那么摆在那里,大门敞开,随随便便就能直接拎着自己的东西住进去,也没人会多说什么。最多就是一些被附近邻居当成杂物间的地方,不能住人,但如果实在没得选的话,就跟邻居说一声,也能暂且容身。” 老实汉子抽了下鼻子,忽然咧嘴一笑,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排排高楼,回头看向妇人与少女开口笑道: “咱们去那儿看看,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住的地方。” 妇人和少女依言抬头看去,轻轻点头。 只是方才走出没几步,妇人肚子里就忽然咕噜咕噜一阵作响。 妇人脸不红心不跳,这一路以来已经习以为常,双手交叉揣在袖口当中,先是抬起手臂用棉衣衣袖用力擦了擦脸上的灰尘,露出隐藏在其下略有些发黄的肤色,避免再被人用那种眼神去看,也避免再被人说是“土包子”,随后就不声不响放下手臂,用力压紧了自己的肚子。 走在最前面的汉子也只能暂且当作没听见,只是目光已经忍不住望向不远处人来人往,占据了足足两条街道的菜市,一边看着一个又一个菜摊上,哪怕已经到了临近年关之际,也依然玲琅满目的各种蔬菜果肉,一边想着怎么才能弄点儿钱来,还是等到夜里菜市散去之后,再偷偷摸摸去这里面挑一些勉强还能吃的东西先行填饱了肚子,之后再考虑其他。 老实汉子忽然眼圈儿一红,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 总觉得有些愧对了她们母女二人。 较之还在木河镇时,已经被饿得也是被累得清瘦了许多的妇人瞧见之后,立刻脸色一沉,露出了木河镇陋巷妇人们大多都会的泼辣模样。 “哭哭哭,就知道哭,比娘们儿还娘们儿,老娘当初怎么就瞎眼选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裤裆里白长了那么一个挺大的玩意儿!一把子牛力气就到了夜里对付老娘最管用!但凡你能把力气往别的地方使一使...” 妇人话音忽然一顿。 自家事,当然还是自家人最清楚。 木河镇注定会有如此一劫,就算汉子真的使足了一身的牛力气,也未必就能落到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地步。 妇人只能冷哼一声。 杏眼少女听的面红耳赤。 可那老实汉子却是抹了把眼泪,扭过头来冲着妇人憨憨一笑。 妇人十分娇媚地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 “死样儿!” ... 东海度朔山。 算上那许多鬼仆,云府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哪怕少的那人其实在云府之中享有很高的地位,也依然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突兀。尤其云府众多鬼仆,鲜少会有长情之辈,也便是说,哪怕在往日里与那位仁哥儿走得很近的一些鬼仆,在如今仁哥儿被云老爷子丢去了鬼狱之后,也依然不会因此就觉得有什么不开心,反而依能每日自行其是,在做过了手头上的事情之后,就聚在一起小赌怡情。 山上生活本就枯燥,只有这有且仅有的一种乐子。 但这些鬼仆真正赌的东西却是刀子。 一刀下去,皮开肉绽,不见鲜血流淌,只有鬼烟阵阵。 木灵儿手里端着一只木盆,里面装满了清水,木盆边缘还搭着一条干净毛巾。途径那些正聚在一起大呼小叫的鬼仆附近时,其中两人瞥见了木灵儿,对视一眼,立刻就凑上前来,想要拉着木灵儿一起小赌一番。只是木灵儿并不领情,也并不愿意,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就让那心怀不轨的两只小鬼,再也不敢多说其他,只得悻悻然返回众鬼之间,继续吆五喝六。 木灵儿在云府的身份地位很低,但却并不意味着她的修为境界就很差,恰恰相反的,看似人畜无害的木灵儿,倘若只论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的话,其实名列前茅。而也正是因此,才很少会有胆大包天的云府鬼仆胆敢冒犯于她。 至于方才那两只小鬼,大抵是一时兴起,才会以下犯上。 木灵儿不曾多想,端着木盆清水,转身回去宁心院中,继续日复一日的清理打扫,不会让屋中陈设留下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灰尘,以防自家那位泽哥儿,会不声不响忽然返回山上,见到屋中灰尘满布的样子觉得不开心。 尤其如今已经临近年关,木灵儿的清理打扫,也就变得更加仔细谨慎,总是设想着自家那位泽哥儿,有朝一日也能在山上过个年,到时候,自己就给他包一个大大的红包当作压岁钱,趁着泽哥儿夜里睡觉的时候藏到他的枕头底下,还要故意露出一个角来才行,以免等到第二日起床之后,泽哥儿会没办法发现那个大红包。 按照岁数来论的话,包个红包其实并不过分。 木灵儿一边想着泽哥儿在收到红包之后,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一边满脸傻笑。直到雪姬出现在门口,瞧见木灵儿这幅模样之后,就知道她又在多想那些几乎没有什么可能的事,毕竟云老爷子并不怎么待见泽哥儿,过年又大多都是图个喜庆,就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可能,会在过年之间,在家里见到泽哥儿,便伸手敲了敲房门,毫不客气打断了木灵儿深陷其中的臆想。 “陶老爷子有事叫你。” 说完之后,雪姬就转身离开。 方才回神的木灵儿闻言之后,神情有些古怪,想不出这位与它们这些只是仆人的鬼怪略有不同的陶老爷子,怎么会忽然有事要找自己。但陶老爷子毕竟也是陶老爷子,木灵儿不敢大意,便立刻丢下毛巾,放下袖管,动身前往陶老爷子的独院。 经过半年前自家泽哥儿一场无法自控的大闹之后,陶老爷子的独院已经重新翻新,比起以往的时候没什么不同,只是要在边缘角落的地方,多出了一个水池。 水池里有一座陶老爷子由自后山某处特意弄来的,沾染了浓郁恶气的漆黑顽石,被陶老爷子亲自动手削成了后面鬼山的模样,摆在水池当中。而在这袖珍鬼山之上,则是摆放着早在半年之前,泽哥儿与仁哥儿一起前往后山找来的宝药太岁,一件紫金太岁,一件翠羽太岁,因为表面满布着十分粘稠的粘液,就不会出现积雪的情况,而两件太岁一呼一吸之间,吞噬池水再吐出,呼水之时皮肤褶皱如鸡皮,吸水之时又如饱满玉石,较之半年前,呼吸的幅度已经变得更加明显了一些。 只是因为当时的泽哥儿还未能够开辟气府,实在没办法将宝药太岁带下山去,便暂且留在了山上宁心院中,直到后来陶老爷子得知此事,才终于布下这么一处袖珍鬼山,又以灵纹阵法为根基,将水池连接山中龙脉,方才能够造就出这么一座方圆丈许的恶土险地,用以继续栽养宝药太岁,不仅能够避免药力流失,更可以继续沉淀太岁药力,以便日后泽哥儿需要之时,能够起到更大的作用。 陶老爷子正在凉亭喝茶,见到木灵儿之后,并未搁下手中茶碗,只是对着那座袖珍恶土轻轻抬了抬下巴。 “搬去泽儿的院子之后,十日之内,每日一滴心头血,滴在那件紫金太岁上。” 陶老爷子言简意赅,说完之后,就继续喝茶。 木灵儿有些诧异,想不通其中关节,但也只能乖乖点头应是,双掌一合,独院中的草木便就立刻疯长起来,草叶如同剑刃一般锋利坚韧,将那座袖珍恶土水池连同地下三尺之内,都一并掘了起来,哗啦啦掉下大块的泥土落入深坑之中。 而在随后,木灵儿便就乖乖施了一个万福,带着那座袖珍恶土返回宁心院。 只是相较于陶老爷子的独院,宁心院就显得太小了一些,方圆丈许的袖珍恶土依然摆放其中,就会占去院子里相当大的一片空间。木灵儿愁眉不展,却也不敢犹豫太久,便只能暂且在院子中心掘出了一座深坑,将那丈许方圆的袖珍恶土先行置于其中,随后便就任凭那些随同自己一起延伸而来的草木缓缓缩回,重新变作原本该有的模样。 随后,木灵儿便就开始着手清理院子里的狼藉,顺便手指如柳条随风一般,灵巧而动,掌控宁心院中为数不多的花花草草茂盛生长,开花结果,继而延伸而来,在那袖珍恶土周遭落下许多花种,随后生根发芽,既能填充空隙,也能装点水池。 做过了这些之后,木灵儿四下环顾,才终于觉得满意了一些。 便缓步上前,依着陶老爷子先前的吩咐,张嘴咬破指尖,逼出了一滴颜色鲜艳的心头血,落在了那件紫金太岁的头顶上。 绿华绽放,草木芬芳。 紫金太岁迅速膨胀收缩,紫金颜色染上绿意之后,非但未曾变得驳杂不堪,反而更加纯粹通透,甚至就连其上脉络也在迅速变得更加粗壮清晰。只是木灵儿的这一滴心头血,却并非紫金太岁轻易就能全部吸收,便依然可以见到那一滴绿华浓郁的鲜血,依然停留在紫金太岁的头顶上,并未摊开,依然保持着圆滚滚的模样,以无比缓慢的速度,向着紫金太岁的内部缓缓渗透。 木灵儿长长呼出一口气,因为损失了一滴心头血的缘故,神情之间有着掩饰不住的疲累。 阴鬼邪祟的心头血,少之又少,便哪怕木灵儿因为自身较之其他阴鬼邪祟略有不同的缘故,就在还未进入圣道之前,就已经可以凝练心头血,却也统共只有十几滴。 珍贵无比。 损失一滴,自然损伤严重。 可即便如此,木灵儿也在察觉到眼前这件紫金太岁的一身药力,因为自己一滴心头血就变得更加纯粹浓郁了许多之后,脸上就忽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意,蹦蹦跳跳转身回去屋中,一边想着自家泽哥儿下次回来的时候,又会带来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一边继续擦拭桌椅案几。 小姑娘的心情,比起这场覆盖了千山万水的鹅毛大雪,还要更美更美。 第191章 年关将至(下) 桃源村与世隔绝,却并不意味着就与众不同,恰恰相反的,桃源村中这许许多多来自天南地北的犯人,在经历过十万年传承之后,也依然没有舍弃掉原本还在人间时的那些习俗。也便意味着,饶是桃源村这般鲜有人知之处,也会有春分夏至,也会有初一十五。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备年货,喜乐融融。 桃源村不与人间相通,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间村镇之间该有的东西,桃源村一样不差,百余户人家虽然贫富有别,但也统共足有良田十万亩,自给自足,一切妥当。 又以四姓十族最为富贵鼎盛。 但如今虽然说是桃源村百余户人家,其实不然,尤其是在桃源村建立之初,倘若真要一个挨着一个数下来,便足有千余户。而在当时,桃源村也不该叫桃源村,毕竟规模极大,就该叫做桃源镇才对,只是因为十万年沧海桑田,一代又一代新人换了一代又一代旧人,换来换去,也就逐渐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将其中的一些慢慢淘汰,直至彻底断绝了香火,也就会从桃源村彻底消失。 便时至今日,依然能够保持着薪火相传不会断了血脉的,也就只剩这百余户人家。但说是如此,其实准确言来,应该是依然保有祖传姓氏以及家谱传承的人家还有百余户,而在那桃源村中最为富贵鼎盛的四姓十族之中,则是还另外存在着一些早就已经丢了家谱传承,甚至就连祖传姓氏都已经逐渐遗忘的仆从丫鬟,只能靠着服侍自家主人才能勉强苟且偷生,不会导致自家一脉的香火彻底断绝,从而再无任何颜面在死后去见列祖列宗。 并且数量相当不少。 凌姓老人手中还有一本牵扯到桃源村每家每户的详细名簿,只是不曾对外公开罢了,而在其中,那些已经彻底断了香火传承的,早就已经被老人随手勾去,只留下那些至今也依然留有血脉尚存的姓氏,甚至还要包括四姓十族门户之中,那些已经忘了自己祖传姓氏的仆从丫鬟,零零散散,依然记录在其中。便一旦将其翻开,细细查数下去,便可知晓在如今的桃源村中,其实还有足足五百余血脉尚存,只是其中四百血脉之中的绝大部分都已经遗忘了自家本有的姓氏,甚至还有不少人已经改名换姓,彻彻底底归附在了四姓十族之下,也不知这些人的列祖列宗一旦知晓,又是否会被气得脑袋冒烟,恨不能由自阴间直接杀来桃源村,亲手惩戒这些不肖子孙。 但身为不肖子孙的那些仆从丫鬟,眼下却是大多都在忙着四处奔走,停留在一间又一间铺子当中,为了几颗铜板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讨价还价,只想着能够帮着“家里”省下一些钱,从而得到自家主人的嘉奖赏赐,又或是暗中想着能够由自其中贪墨一些。 而其中最为贪心的,自然就是希望两者兼备,既能得到自家主人的赏钱,又能在其中贪墨一些。 但无论这些仆从丫鬟们的最终目的究竟如何,又是否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不惜唾沫横飞到口干舌燥,也要施展出三寸不烂之舌的本事,将价钱压下哪怕只有一两枚铜板,都只是为了能够在几日之后过个能够心满意足并且富裕有余的好年。 “世人匆匆忙忙,只为碎银几两...” 凌姓老人摇晃藤椅,脸上盖着一本书,任凭大雪纷飞,在书本上积攒了厚厚的一层,也不曾拿开。 正在玩雪的白裙女童闻言之后,有些疑惑地转头看来。 老人有所察觉,收回笼罩了整座桃源村的神识,伸手拿开书本在藤椅上轻轻拍了拍,打掉了上面已经积攒了许久的积雪,顺便轻轻一叹。 “悲乎哀哉!” 白裙女童更加不解。 只是等了许久之后,也没有见到老人有意开口解释,小小姑娘便就不再多想这些,扭过头去继续趴在地上不畏严寒,推着一个大大的血球在院子里辛勤奔走。直到许久之后,小小姑娘才终于心满意足看着眼前体态臃肿的雪人笑了起来,小脸红扑扑的,极为可爱。 黄泥糊成的围墙外面,忽然出现了几个小小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向着围墙里面张望,都是小貂儿在来到桃源村之后,最能玩的来的一些年纪相差无几的同龄人,数量不少,足有十来个,都是出自附近不远处的四姓十族,最小的一个跟小貂儿同龄,最大的一个也才只有九岁而已。可即便这些少年少女如今还十分年幼,却也在各家长辈的教导下,已经明白了自己等人具体是个怎样的身份,更明白了这位偏安一隅的凌姓老人又究竟有着怎样的不同。 小小年纪本该正值纯真淳朴的大好年华,却对于人情世故,已经十分熟稔。 若非如此,这么一群自从懂事以来就已经有样学样,跟着自家大人学会了仗势欺人的小家伙们,又怎么会耐着性子,常常来找在他们眼中看来,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的小貂儿一起玩? 凌姓老人全部看在眼里,心里门儿清,只是不曾彻底说破罢了。 毕竟小貂儿还算玩得开心。 但不曾彻底说破,却并不代表凌姓老人不会多说其他,只是碍于小貂儿心性单纯善良,又生怕她会因此失去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喜乐欢笑,方才会不急不缓,选择了曲径通幽的方式,让小貂儿不会与那些心怀不轨的少年少女太过亲近,从而导致某种凌姓老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但这个不急不缓的过程,从开始,到最终将其彻底戳穿的结束,却会持续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可能是几年,可能是十几年,甚至还有可能会是几十年。但无论这个过程究竟会持续多少时间,凌姓老人都不会太过在意,毕竟老人真正需要做的,就只是见机行事罢了。 小小一座桃源村,在凌姓老人眼中看来,根本没有任何隐秘可言,甚至就连谁家那谁今日出门时穿的亵衣什么颜色什么图案,老人都能张口就来。 一群还没长大的毛孩子,哪怕心思再怎么成熟,哪怕背后再怎么有着自家长辈的指点和示意,也终究辣不过这小小桃源村里最老的一块姜。 ... 极北之地。 天寒地冻比之早先时候更甚许多。 早已去而复返的白先生,仰面躺在有着厚实积雪的雪地上,望着阴沉沉的天上不断飘落下来的鹅毛大雪,偶然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其中的一片雪花,任凭其在掌心之中逐渐化作一滴圆润水珠,又因为寒风凛冽,最终变成一粒冰晶,就被白先生随手丢出,响起一阵滚滚轰鸣之声,在极远处的一座冰山上,炸开大片的积雪沸腾。 白先生心烦意乱。 自从去而复返之后,就一直如此。 甚至就连想到远在桃源村的小貂儿的时候,也依然没办法做到完全平静下来。 有些时候,白先生也会去想,自己是否真的应该走过这一趟? 但最终的答案,却始终无法确定下来。 白先生张嘴哈出一股白蒙蒙的水汽,看着水汽凝结成无数细小冰晶,缓缓散飞,忽然耳朵一动,猛地坐起身来,眯起眼睛抬头看向那座彩光迷幻的两界壁垒。 已经消失了许久的阵阵轰鸣声,不断传来。 并且每一次响起,都要比上一次变得更加清晰一些。 尽管这所谓的一些并不明显,甚至就连白先生也很难察觉,需要细致细心听了又听,才能勉强察觉。但这一声更比一声清晰的巨大轰鸣,却已经足够证明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终于找到了更加有效的方法,可以更快破开这座乃是近古人皇亲手所建的两界壁垒。而一旦两界壁垒被彻底打穿,也就意味着,如今这座暂且还算风平浪静的人间,就再也无法继续保持平静,并且不仅会波涛汹涌,甚至还会伴随相当可怕的电闪雷鸣。 白先生心头愈发沉重了起来。 ... 北临城南域学院。 学院建立的初衷,本就是为了通过给予所有人能够踏上修行之路的机会,从而达到平息俗世凡人不平怒火的目的,便在很多方面言来,如今这所谓的学院,其实就等同是脱身于俗世中所谓的学校,也便会有很多规章制度与习惯被沿用了下来,其中自然也会包括寒暑假。尽管这所谓的寒暑长假,在修行之人而言实在是没有必要,但毕竟如今俗世回到人间时间尚短,倘若改变太大,就很有可能会再度招来一些实在没有必要的流言蜚语。再加上人间修士,本就明白修行很重勤勉与否的道理,不会因为这所谓的寒暑长假就轻易懈怠,而俗世之人也需要一段时间慢慢适应这座人间,也就将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而如今又是年关将至,便依照惯例,需要让学院中的诸多学员返回家中,等待安安稳稳过了大年初一,过了正月十五,才会重新开学。 姬家书童宋彦斌,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身边还跟着已经因为宋彦斌的一席话,就打定了主意要跟随一同前往姬家的陆织锦。 两人的关系,始终保持着亲密。 只是此行前往姬家时,还是两人相伴,而到来年开学需要返回学院的时候,又会是否还是两人相伴,可就不太好说。 宋彦斌嘴角一如既往带着浅淡的笑意,转身看向那位虽然出身西北之地,却并无任何西北人粗犷模样的陆织锦。亭亭玉立,如花似锦,端的一个滋味儿十足的美人儿。尤其陆织锦虽然样貌方面并不具备西北之人的粗犷,但性格方面却是实打实的风沙野蛮,不仅不会拘束紧张,反而尤为主动,就让宋彦斌好生体会过了不知多少次的西北风情。 只可惜,没多少机会了。 宋彦斌多多少少有些惋惜不舍,但却没有丝毫不忍。毕竟打从一开始,宋彦斌就已经知道了陆织锦的下场将会如何,也便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借由身份便利,随性享用着这个实在愚蠢无知的女人而已,却不曾真的有过什么所谓的感情。 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罢了,宋彦斌虽然出身并不如何显赫,但毕竟也是姬家麟子身边的陪读书童,多多少少读过一些书,文人儒士那些酸溜溜的东西也能张口便来,尽管不是什么能够登得上大雅之堂的东西,但要对付陆织锦这样一个没什么头脑的女人,依然游刃有余。 “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闻言之后,陆织锦轻轻点头,眼神之中含情脉脉。 宋彦斌嘴角笑意更浓了几分。 弟子房外,大雪纷飞。 ... 学院后山。 真名启明的学院大长老,手中捧着一本《春秋经》,一边品茶,一边读书,屋外大雪纷飞,屋内红泥火炉。尽管以启明大长老的修为境界,并不惧怕严寒酷暑,但如今已经拜在大长老门下的丁启茂,却是尚未开辟气府,就对于严寒酷暑无法抵抗,而如今又是临近年关之际,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再加上本身底蕴受损实在严重,如同一条破破烂烂满是窟窿的麻袋一般,便饶是有着大长老亲自配置出来的许多灵株宝药,用以为其梳理经络血管,回补生机阳气,也依然显得尤为不堪。 方才会点燃了这座平日里只在偶尔兴致极佳之时,才会用以温酒的红泥火炉,让茅草屋里的温度不至于如同屋外一般过分寒冷。 火炉上方还温着一壶药酒。 乃是启明大长老拿出了许多珍藏的灵株宝药,专程为丁启茂泡制出来的药酒,可以驱除体内驳杂,稳固血肉精气。而在火炉一旁,则是同样正在读书的丁启茂,只是相较于启明大长老的专心致志,丁启茂根本没有太多的心思能够将书本上的内容看到心里去。 启明大长老伸手拖起茶碗,喝了一口热茶,随后翻过一页书。 “既然看不下去,又何必勉强自己。” 大长老忽然开口,不急不缓。 “年关将至,学院也会依照俗世传承,给院中学员放一次长假,以便这诸多学员可以回家过年,直至十五过后,再重新返回学院继续修行。尽管寻常修士最忌懒惰懈怠,但我等儒道之辈,修的却并非血气气韵,而是至圣道理,生平所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读书读不进之时,不强求;读书读得进之时,不冒进。尽管圣人有言,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但终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须得书读百遍,深想百遍,才能做到真正的其义自见。” 大长老搁下书本,转而看向丁启茂,面含浅笑,伸手指了指红泥火炉上的那壶药酒。 “拿下来吧,这是你之后一月的量,每日一口,不可贪多。至于今日过后,你又是否愿意继续留在此间,还是返回南域家中,皆由你自己做主。” “那先生...” “无处可去,唯有此间。” 大长老回答过后,重新端起书本,继续读书。 丁启茂闻言沉默了片刻,许久才终于回神,先是搁下了手中的书本,然后才伸手拿下了那座红泥火炉上已经滚烫的酒壶暂且搁置在一旁。而在随后,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便一边盯着滚烫的酒壶愁眉不展,一边等待酒壶放凉。 ... 仙宴阁。 一场散伙饭,吃得痛快,喝得也痛快,早早就已经结束,而在接下来,就需要暂且分道扬镳。只是在临近分别之后,一群人又吵吵嚷嚷着正月十五之后再聚,届时,就必然要痛痛快快再喝一场,而且还要从天亮喝到天黑,再从天黑喝到天亮才行,否则就不算痛快。 大笑声,轰然而起。 看似愉快。 被夹杂在人群之中的何伟,满脸醉意,摇摇晃晃,与众人一边说说笑笑,一边走在返回学院的大街上。街道人来人往,饶是大雪纷飞,该要置办的年货也一定要置办才行,临近年关之时,谁都闲不住。只是当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许多行人,在瞧见这么一群年纪轻轻的酒鬼,又瞧见酒鬼们的身上全都穿着学院院服之后,就睡都不会愿意招惹是非上身,毕竟虽然同为修士,但却天差地别,便只能无奈远远躲开,给这么一群已经醉得摇摇晃晃,甚至偶尔还得停下脚步,趴在路边只要一张嘴就会一泻千里的小家伙们让开道路。 只是离得远了之后,有些嘴碎的,就会忍不住嘟囔两声。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也或是说,一群酒囊饭袋! 事实如此。 只是身在其中不得已罢了。 又有谁愿意把自己喝成这幅德行? 何伟刚刚才吐光了肚子里的许多酒菜,但却无力起身,便继续蹲在路边,摇摇晃晃,嘴唇上还挂着一缕口水,只觉得吐过之后就更加视线模糊,天旋地转。可即便如此,何伟也依然能够分明听清身后众人不知是真是假的取笑。 便趁着趴在路边垂着脑袋,不会被别人看到的时候,偷偷摸摸掉了几滴眼泪,再趁着擦嘴的时候将口水与眼泪一并胡乱抹去,重新起身之后,就还是又憨又傻继续咧嘴大笑。 大雪如玉絮,纷纷洒洒。 第192章 锦绣可期 景博文所在的景家,位于北城中域四管四不管之地,这里所说的四,自然就是北城四大世家,因为互相有所牵制的关系,就对于北城中域这么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大都介于管和不管之间,方才会有四管四不管的说法。简而言之,便是那片因为恰好处在北城四大世家统辖地界中间的位置,就在北城建立之后,被一起化入北城范围之内,称作北城中域的地方,尚且没有一个比较明确的具体归属,却又因为四大世家环绕周遭,与其毕竟身在北城之中的缘故,才会变成如今这般的境况。 距离不算很远,景博文自己开车回去的话,大抵只要小半天的时间,就能赶回家中。 也便不必着急。 屋外大雪洋洋洒洒,屋里火炉火光腾腾。 景博文与云泽对坐在一张四四方方的毯子上,毯子上摆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摆着几碟下酒小菜,一旁便就是那座十分小巧精致的火炉,炭火旺盛,顶部一圈儿摆着几壶小酒,热气腾腾,触手可及。 因为怀有俊早在昨日就已经启程返乡的关系,所以此间才不曾见到,只是临走前,怀有俊还曾自说自话扯着云泽的衣袖一阵依依惜别,泫然欲泣的凄婉模样,着实让人一阵寒毛倒竖,浑身鸡皮。便是如今再回想起来当时场景,云泽也依然会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 惺惺作态作到这般地步,也是生平仅见。 小狐狸安安稳稳趴窝在云泽身旁,一如既往入定修行,看起来就像是在闭眼假寐一般,一天到晚都是如此,懒懒散散,甚至就连走路都懒得,仗着体形小瞧,就总是趴在云泽肩膀上,随便云泽去往那里,很少会有不在的时候。 景博文将目光从小狐狸身上收回,举起酒碗与云泽碰了一下,一口饮尽之后,方才开口道: “自从上次回来之后,姜北就直接回了姜家,也是从那之后,姜北那家伙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尽管本公子也并不完全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肯定是跟麟子之争有些关系,更何况那个名叫姜星宇的小家伙,也不是什么轻而易举就能随便打发的货色。而且既然姜北自从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也恰恰就已经足够说明事情的棘手程度,甚至他们两人之间的麟子之争,很有可能已经牵扯到了姜家内部的争斗。” 搁下酒碗之后,景博文亲自动手斟酒。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姜家内部的派系之争,也是下一代姜王,姜家族主位置的争夺,其中所涉及到的东西很多很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听的。更何况像是这种自家内部的争斗,本来就是自家事,如果不是家族内部出现了靠外的叛徒,就根本容不得外人对此指指点点。更何况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可是自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的说法,也便是说,如今姜家的内部争斗,便就是席长老亲自前去,也未必就能插手其中,甚至一个不小心,就还有可能会惹祸上身。” 景博文夹了两筷子小菜之后,就再次端起酒碗,与云泽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随后便就一阵长吁短叹。 一个多月的时间,景博文也曾试图打探一番姜家内部究竟出现了怎样的情况,而如今的姜北,又是否遭遇了什么凶险。却怎奈何多次碰壁,到不久之前,才终于在一些十分细微的蛛丝马迹之间有所发现,但却没过多久,就被姜家人出面警告,甚至事情很快就捅到了北城中域的景家之中,便不消一日,就有消息立刻传来,让景博文安分守己,不要在去涉足姜家内部的争斗。 仅此一言,大抵处于同一圈层之中的景博文,即便自家并无麟子之争,却也依然能够猜到其中一些不可多与外人言的隐秘。 但云泽对此却有些不以为意,只是未曾在表面流露出来罢了。 随口一问而已,毕竟喝酒需要下酒菜,倘若只有案几上的这些,肯定不太足够,方才会主动找到一些话题聊一聊。而有关于姜北姜家的这些事,云泽自始至终也从没想过要插手其中。 对于姜北,云泽确实心存感激,毕竟在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一直都是姜北在给予他各种各样的帮助。且不说其他,就只是云泽脖颈上的那枚金刚杵挂件,虽然至今为止也没有完全弄懂这件佛光受损的佛器,究竟有着怎样的玄妙,但既然那位古代妖城的绝世大妖已经断言,这件佛器乃是一件鬼族大圣炼就而成的王道圣兵,就肯定不会有假。而仅此一个人情,就足够云泽耗尽大半辈子也难以偿还。 可即便如此,云泽也依然心安理得选择袖手旁观。 主要还是因为姜家不比寻常,乃是整座天下整座人间有数的庞然大物之一,而云泽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人物,后辈修士罢了,就哪怕真的有心想要插手其中,也没有任何能力改变事态的发展,甚至还有可能将自己也一同搭进去,得不偿失。 还人情,也得有命还,才算还。 云泽动手斟酒,与景博文轻轻一碰,各自一口饮尽。 一壶酒喝完之后,旁边的小巧火炉上还有已经温好的另外几壶酒,数量足够,根本不必担心喝不痛快。 趁着屋外大雪,屋内火炉,一切正好,当然就要痛痛快快才最好。也便在一碗酒后,有关姜家姜北的事,云泽与景博文就很默契地选择了住口不提,转而开始聊起其他的一些琐碎小事。诸如景博文准备何时返乡,云泽又要如何过年,以及牵扯到天南地北的许多见闻。但自始至终,景博文都不曾问起过当初在木河镇一别之后,顾绯衣究竟带着云泽去了哪里,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云泽为何时至将近一月前的时候才终于返回,顾绯衣如今又身在何方。 也便直到最后一碗酒喝完之后,就还算是宾主尽欢。 云泽虽然酒量见长,却也已经摇摇晃晃。眼见于此,酒量更好一些的景博文,也就不再继续温酒,收起了火炉毛毯之后,便就与云泽道别,临走之前还曾言说,倘若云泽觉得回去之后,只能自己过年太过孤单,也可以跟他一起去景家,还说云泽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而他则是需要再待两日,等到明日先去姜家一趟提前拜个早年,后日才会启程。 说过之后,景博文便就直接推门离开。 寒风乍起。 本就已经不胜酒力的云泽,就立刻变得更加不堪。 房门随后紧闭。 而云泽也已经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终于爬上床铺,嘴里一边嘀咕着谁都听不懂,谁都听不清的细细琐碎,一边迷迷糊糊动手宽衣,只是方才解开腰带,还没能来得及将衣物褪去,将被子盖在身上,就已经人事不省。 小狐狸起身抖了抖毛发,一跃来到床铺上,倒也不曾介意云泽一身酒气浓重,依然趴在枕头旁边的位置上,继续入定修行。 ... 原本总是热热闹闹的学院,因为一场年关长假的关系,就忽然变得冷清了下来。时至今日,再行走于学院之中,就只能见到稀稀拉拉的三两人,因为家乡距离此间不远,也或根本就没打算返乡的缘故,就至今也依然逗留在学院之中。 大雪满城。 黑衣小童在经过了最初的惊喜之后,心情已经逐渐平复了下来,却也依然脚步欢快,由自后山而至学院之中,留下了一连串的清晰脚印,喜气洋洋直奔弟子房。 当然要先去自家哥儿那里才行。 黑衣小童轻车熟路来到云泽弟子房门前,抬手便就砰砰砰一顿砸门。按照规矩道理而言,尤其如今已经临近年关,这种做法就显然会让主人不太愉快,毕竟这般急促的砸门,从来都是报丧的时候才会有,而其他那些不太紧要的大事小事,则是需要规规矩矩以指节敲门才行,否则一旦遇上十分计较这些的,就必然不会给出什么好的脸色。 正如用尾巴轻轻一扫打开房门之后,蹲坐在门后的小狐狸一般,眼神阴沉。 黑衣小童神情一滞,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不对,尽管在黑衣小童看来这种小事根本不算什么,但如今毕竟也是已经临近年关,再加上自家夫人特意准许自己在不惹麻烦的情况下,可以在北城之中随意游耍,便暂且收敛了性子,讪讪一笑,当作表达自己的歉意。只是黑衣小童很快就鼻翼耸动,嗅到了弟子房里十分浓重的酒味,便伸长了脖子往屋里瞥了一眼,正瞧见已经躺在床上酣睡不醒的云泽,便只得叹了一口气,将那早已准备好的“岁岁平安”和“自强不息”两个红包,伸手递向小狐狸。 “这是夫人亲手缝制的红包,让我来代替夫人提前送给你们,算是夫人的一片心意。岁岁平安给泽哥儿,自强不息给你。” 黑衣小童咧嘴一笑。 “快要过年了,讨个彩头嘛!” 闻言,小狐狸神情一愣,倒也不是意外于黑衣小童和那位乌瑶夫人竟然知晓自己的身份,而是没曾想到乌瑶夫人竟会给它也留了一个红包,并且还是亲手缝制,就让小狐狸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五味杂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而在随后,小狐狸便就闷不吭声尾巴一卷,将那两个大红颜色绸布缝制而成的精致红包接了过来。 岁岁平安。 自强不息。 针线细密,字体俊秀,也能看得出来,乌瑶夫人在过往时候,肯定也是一位十分温婉的大家闺秀,可如今却被人冠上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称呼,尤其瑶光弟子,对于乌瑶夫人更是避之如虎。 世上哪有那么些顺心如意... 小狐狸晃了晃红包,听着里面灵光玉钱叮当作响的声音,望着“自强不息”四个金线缝制的娟秀字体,许久才终于轻轻一叹。 “劳烦,代我谢过夫人。” 黑衣小童闻言之后有些意外,但也依然点头应下,随后就开口笑道: “我还要去一趟青莲圣女那里,就不多留了,而且过年的时候咱们也未必就能见到,便提前给你和泽哥儿拜个早年,过年好!” 说着,黑衣小童就喜笑颜开,模样滑稽地抱拳一躬到底,随后便不待小狐狸多说其他,就立刻转身离开,一路飞奔,屁颠屁颠奔着另外一间弟子房而去,脚步轻快,只想着尽快送完了红包,拜过了早年,再返回后山一趟将小狐狸的谢意带到,就可以在整座浩大北城之中随意游耍。 自家那位杀人不眨眼的夫人,果然还是极好极好的! ... 咚咚咚! 咚咚咚! 如今已经只有青雨棠独自一人的弟子房门前,黑衣小童记得了规矩,便老老实实以指节敲门,只是敲了许久之后,也不曾听到弟子房中传来回应,便只得屏息凝神将体内伤势暂且压下,小心翼翼以神识十分勉强缓慢地笼罩而去。心头血的大量损失,对于黑衣小童而言过分沉重,尽管黑衣小童本身并不曾介意过这些,但却已然会在很多方面对其造成影响,尤其在心头血恢复到足够数量之前,黑衣小童都会保持着这么一种“身娇体弱”的模样,十分不堪。 而若不是黑衣小童本体乃是叱雷魔猿,生来不惧严寒酷暑,此间就还要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能行。 但当黑衣小童神识十分艰难扫过弟子房后,却并未在弟子房中见到青雨棠,便一时之间有些为难。收回神识之后,黑衣小童吐出一口浊气,又忽然脸色一变,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死死咬紧牙关,过了许久才终于平复下因为损失了大量心头血,就会牵连到其他五脏六腑的阵阵剧痛,又忍不住一阵龇牙咧嘴,骂骂咧咧。 “疼死爷爷了!干他娘的瑶光圣地...” 黑衣小童一路不停嘟囔着,并未直接返回后山,而是去了距离此间更近的另一间弟子房,找到了哪怕过年也不打算离开学院的老道人,以便询问青雨棠的具体去向。 弟子房中,老道人又在喝酒,不仅是将曾经说过戒酒的话当成了放屁,全都忘在了脑后,并且还一脸美滋滋的模样,与一双通幽眼已经恢复了小半,至少可以做到视物无碍的陆家平共同享用案几上的大鱼大肉。而那光头锃亮的罗元明,则是只在黑衣小童进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之后就重新倒在床上,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黑衣小童抚了抚胸口的余痛,瞥一眼床铺案几上的大鱼大肉,十分不屑的轻哼一声。 “吃完这顿就没下顿了吧?提前过年呐?” “没下顿?谁跟你说的?” 老道人眉头一挑,得意洋洋晃了晃自己的酒葫芦。 “瞧瞧,十个金灿灿才能买来一斤的三十年香果陈酿,满满一葫芦!” 黑衣小童有些意外,开口问道: “发财了?” 老道人重重点头。 “发财了!” “路上捡来的?” “那倒不是。” “那就是偷别人的!” “老道我就不可能去干那种没出息的事儿!” 黑衣小童当即翻了个白眼。 “少废话,自己说!” 老道人哼哼两声,卖足了关子之后才终于咧嘴一笑,趾高气昂开口道: “老道我可是凭自己本事借来的!” 闻言之后,黑衣小童嘴角一抽,实在懒得再跟徐老道继续磨磨唧唧,开门见山道: “我现在身上有伤,神识延展不出去,你帮我找一找青莲圣女现在在哪儿,我有事找她。” “青雨棠?” 老道人眉头一挑,有些意外,下意识就想趁机敲诈一番,毕竟黑衣小童的家底究竟如何,老道人也曾有幸见过,足够抵得上老道人再干一辈子学院挂名导师能够挣到的月俸,眼珠子便就骨碌骨碌一阵乱转,已经开始暗自盘算起来。 眼见于此,黑衣小童脸色当即一沉。 “是我家夫人让我来找她的。” 老道人神情当即一滞,嘴角抽了两下,冲着黑衣小童翻个白眼之后,便就伸手指向东北方向。 “卷云台。” 黑衣小童满脸得意,转身之前,不忘顺手牵羊从床铺案几上手疾眼快抓来了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大落落迈着八字步推门离开。 学院已经人迹寥寥,而在平日里也不会常有人来的卷云台,就更是如此。而当黑衣小童来到卷云台的时候,也正见到那位青莲圣女青雨棠,似乎已经看够了大雪纷飞落云海的苍莽景色,正准备返回弟子房。大抵在回去之后,这位青莲妖族的圣女就会开始着手于收拾衣物琐碎,准备离开学院返乡过年,方才会在此间未至黄昏之时,就率先来到卷云台,再看今年最后一眼云翻雾涌的壮阔。 黑衣小童简明扼要说了红包一事之后,拜过早年,就急匆匆转身离开,重新返回学院后山,只待将小狐狸的谢意带到之后,就可以在这浩大北城的天高海阔之中,随意纵横。 而青雨棠则是依然驻足在卷云台上,对着手中红包看了许久,才终于重新转回身去,再度望向云海远处,眉眼如画,浅笑盈盈。 寒风皱起,吹起白雪覆青丝。 人间惊鸿犹胜雪。 锦绣可期。 第193章 返乡 酒醒的时候,已经月上三竿。 云泽迷迷糊糊起床喝了口水,方才注意到窗外一场极其罕见的大雪,终于是从鹅毛飞絮的滂沱模样,逐渐变成了细细冰晶随意洒落,尽管还没有完全停下,但也已经在屋外积攒了厚厚的一层,一旦落脚其中,便会淹没小腿。 瑞雪兆丰年? 雪未必是瑞雪,年也未必丰年。 逐渐清醒之后,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腰带重新系好,叫了小狐狸,直接推门而出。 厚实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一阵声响,格外分明。 大雪过后,就会显得格外空旷,任何一点儿声响都会显得十分突兀,正如云泽走在雪地里发出的声音,每一步迈出,都会相当艰难,需要趟开厚实的积雪才行,而每一步落下,也都会带起片片雪花互相挤压的声响,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月光皎洁,雪光辉映。 春雨夏蝉,秋风冬雪,人间美好。 气府中,一尺雪光悄然掠出,尽管灵性已经受损颇重,却也依然跟随在云泽身旁,轻快环绕。而其所过之处,月光落在积雪上倒映出的朦胧光辉,也都会立刻变得暗淡几分,反而是这一尺雪光隐隐约约变得更加明亮纯粹了一些,一路上欢呼雀跃,偶尔穿梭在厚实的积雪之间,再冲出的时候,就会带起大片大片的雪雾翻腾。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忽然记起一件事,便将那个本该属于云泽的红包由自气府之中取了出来,用尾巴托住,送到云泽面前。 “白天的时候,那只叱雷魔猿来过一趟,送来了这个。” 闻言之后,云泽有些意外,伸手接过。 绸布缝制而成的红包,里面装有不多不少正好八枚灵光玉钱,分量极大,毕竟这种灵光玉钱不是寻常金银可比,价值非凡,便哪怕只是一枚玉钱,也足够寻常人家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开销。尤其对于手头一向比较拮据的云泽而言,就更能算得上是个天文数字。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云泽第一次真真切切明白了这个道理。 忽然脚步一顿,手指触碰之间察觉到了另外一边的些许不同,便将红包翻了过来。 以金色丝线缝制的娟秀字体。 针线细密。 岁岁平安。 云泽抿了抿嘴角,旋即皱起眉头,有些迟疑不定开口问道: “是...二娘?”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不置可否。 “还说是她亲手缝制。” 闻言之后,云泽神情一愣,心里忽然生出一些异样,是在最初见到这个提前给到自己手里的压岁钱红包,以及见到了里面究竟装有多少玉钱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奇怪感觉。 红包并非云泽生平第一次收到,“岁岁平安”四个字也不是。 但那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却始终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好不容易才终于勉强恢复了一些平静,不声不响将红包塞入怀中,贴身收好,又下意识拍了拍,以确认那个乌瑶夫人亲手缝制的“红包”不会轻易丢失,之后才继续赶路。 小狐狸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尾巴晃了又晃,重新趴下脑袋,不曾询问云泽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只是很快就再度沉静心神,开始修行。 月明星稀,万里疏光。 刑罚堂楼阁森森,覆白雪,四野空旷。 往常日夜轮班交换的守门弟子,如今也已经不在,只是刑罚堂大门始终敞开,也便会有许多飞雪落入其中,积攒了厚厚的一层,更导致那许多庄严沉重的陈设都已经被白雪覆盖,一直蔓延到三层楼梯上。云泽步入其中,拾级而上,脚步声在空旷之间不断回荡,直至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才能见到刑罚堂三层一如既往。 书架如阵,长明灯灯火幽幽。 席秋阳满头白发雪白,也一如既往在端着那卷书简研究自己的学问,早已知晓云泽到来,头也不抬。 “何事。” “回家。” 云泽未曾落座,就只是站在一旁,打算说过就走。 闻言之后,席秋阳方才伸手去拿手边那支狼毫小锥的动作稍稍一顿,而后便就将手收回,也将手中书简暂且搁下,抬头看向云泽,眉关微蹙。 云泽口中的回家,究竟要回哪个家,席秋阳已经大致猜到,只是不知云泽为何定要冒险远赴东海才行。但其中的理由究竟如何,席秋阳其实并不关心,主要还是相信云泽能够认清自己如今所处的境地,不会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就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也正因此,席秋阳只是略微思索,就立刻点头答应下来。 “可以。” 顿了顿,席秋阳忽然伸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出了一张人脸面具,搁在案几上对过另一边的空处。 “路上戴着这个。” 云泽瞥了一眼那张人脸面具,有些意外。 原本还以为要多费一番口舌,才能让席秋阳答应自己独自返乡一事,却不曾想,就连先前一路远行至开阳圣地,都始终暗自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席秋阳,这次竟会说也不说,提也不提,似乎是已经猜到了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番话,更早就知晓了自己之所以要独自返乡的根本缘由。 其实云泽是不是独自返乡,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一旦走到东海之畔,只需同行之人不是大圣修士即可,那位一直以来负责接送云泽往返度朔山与东海之畔的撑船船夫,就自然会让云泽神不知鬼不觉独自登船,不会暴露出度朔山的事。 只是云泽自己不知道罢了,席秋阳也不知道。 因为曾与云温书互相打打杀杀许多年建立出来的关系,相互之间就也能勉强算是知根知底。而之所以要说是勉强,就是因为云温书对于席秋阳的出身来历,是真正的知根知底,但席秋阳对于云温书的出身来历,却是迄今为止也知之不详,哪怕席秋阳如何追问,云温书都始终只笑不答。直到偶然一次,席秋阳在东海之畔远远见到了云温书的身影,却还没能来得及走上前去,就在一个恍惚之间,云温书忽然没了踪影。而也正是那次,席秋阳才会心生狐疑,就一直等在东海之畔,直至半月有余之后,才终于见到云温书神不知鬼不觉忽然重新出现在东海之畔的岸边,当即便就追上前去连番追问。迫于无奈,云温书才只得略作解答,勉强说了一些可以说的,只是依然含糊其辞,模糊不清,甚至就连一个大致的脉络都理不清楚,却也终于打消了席秋阳继续追问的心思。 也正因此,席秋阳才会知晓云泽此番是要去往东海,才会知晓不可追问,无法同行。 甚至不止席秋阳,包括徐老道,乌瑶夫人,以及瑶光,皇朝在内的很多人,都大概知晓云温书乃是东海某处出身,只是其具体的跟脚所在,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来。而除此之外真正知晓云府所在的那些人,却又因为一些不可与人多说的原因,不能随随便便就将此事暴露,方才会始终如迷。而时至今日,除却很少的一部分人之外,也已经很少还会有人再去追究云温书与云泽跟脚所在了,毕竟此事其实根本无关紧要,并且就算真的找到了,也对于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任何裨益可言,反而劳神劳心,浪费时间。 但席秋阳却并没有开口与云泽解释这些的打算,在放下那张人脸面具之后,就重新伸手去拿那支狼毫小锥,未曾沾墨,便直接埋首在书简上开始写写画画,似乎是针对自己闭关多年才终于研究出来的学问,又有了新的想法,但却显然不太成熟,写写画画之时,过不了多久就要停顿下来,皱眉思索片刻,偶尔还会将先前写写画画的东西随手抹去一些,再重新补足。 似乎是与接下来的十二桥境有些关系。 云泽心中狐疑,却也不曾多问,伸手拾起那张人脸面具之后,甚至不曾多看,转身就走。 而在云泽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徐老道就出现在刑罚堂中,眉关紧蹙。 “就这么让他自己回去?” 席秋阳动作一顿,轻轻点头之后,便就继续写写画画。 眼见于此,老道人有些不满,眉头便就皱得更紧一些,在案几对过的位置上盘坐下来,双眼视线死死盯着席秋阳,一定要等到一个足够让他满意的答案才行。 但席秋阳却始终专心在写写画画上。 无可奈何之下,老道人只得愤愤不平瞪了席秋阳一眼,起身离开,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一路暗中跟随,避免云泽会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不测。毕竟其如今所处的境况实在是过于凶险,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始终虎视眈眈不说,更在一月前老道人返回学院之后没过多久,就有一位姜家仆人忽然受命前来,与老道人说了火氏妖城正在四处打探一张画像中人身份姓名之事。尽管火氏妖城从来不曾对外声张,只在暗中谨慎进行,却也依然瞒不过各大圣地世家的手眼通天,很容易就能得到那张画像,而画像中人,也正是云泽。 具体缘由如何,姜家人并不知晓,甚至就连火氏妖城之中,那位负责追查画像中人身份姓名之事的主事人都不曾知晓,但却依然值得警惕。 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狼狈为奸,皇朝皇主又是个城府深沉的阴险狠辣之辈,有着足够的耐心可以暂且按兵不动,等待最佳时机一击毙命,但火氏妖城却不会如此。便如云泽回到学院之后,暴露出自身行踪的这一月时间以来,哪怕云泽本身并不知晓,但席秋阳与老道人却也已经暗中解决了不少火氏妖城之人,大多都是炼精化炁境以上的强大修士,绝非如今只在命桥境的云泽能够抵抗。 老道人实在放心不下。 便在返回弟子房后,一边与自己的两位弟子简单说明情况,一边动手收拾行囊,都是些用以满足口腹之欲的吃食酒水,以及寻常所需的衣物罢了,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光头锃亮的罗元明,懒洋洋从床上爬起身来,靠在墙壁上伸了个懒腰。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不必操心于其他繁琐,再加上已经临近年关,老道人对其也格外宽松,就在白天睡得相当踏实安稳,而到晚上,就反而有些精神。 “又是云小子?” “不是他,还能是谁。” 老道人有些无奈,将收拾好的东西全部丢入气府之中,随后就一屁股直接坐在了陆家平的床铺上,满脸颓丧,一阵唉声叹气。 “过年过年,却又过不了一个好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老道人心事重重。 先有瑶光皇朝,后有火氏妖城,一个接着一个,都是这座人间最大的庞然大物之一,又非善与之辈,真真一个虎狼环伺的凶险境况。可云泽本该深知这些才对,更应知晓,倘若其真要独自一人返乡回家,或许根本走不过秦川,甚至可能走不出北城,就已经身死魂消,头颅落地。 一张人脸面具而已,即便能够隐藏自身修为气机,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老道人一阵腹诽。 ... 人脸面具一旦戴在脸上之后,云泽原本颇为阴柔的模样,就立刻变得平平无奇,面具边缘与皮肤相契合,甚至看不出分毫痕迹,更能隐藏住所有的修为气机,就让平日里总与云泽形影不离的小狐狸,也根本无法认出眼前之人便是云泽。 对着镜子看了好半天,直到确认不会暴露之后,云泽才终于心满意足,转而开始收拾行囊。 之所以定要回去老家山上,主要还是因为那件宝药太岁。 当初临下山时,云泽还未开辟气府,而宝药太岁又个头极大,倘若真要随身携带,不仅多为不便,更有可能会因而招来杀身之祸,便就只能暂且存放于度朔山云府之中。而在如今,云泽修为大进,身前身后两座阴阳命桥,如今更是已经修行过半,一身血气气韵汩汩而动,循环流淌之间,已经十分充盈,倘若能够继续安安稳稳修行下去,不消多久,便可血气气韵满营阴阳命桥,届时,也就需要吞服宝药太岁,用以奠定底蕴,丰盈脏腑精气气力,才能承受血气气韵贯通十二正经,架构十二桥梁带来的压力。 炼精化炁之前,都是打基础的一个过程。 倘若想要在修行之路上走得更高更远,灵决古经自然会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方面,但这炼精化炁之前的每一境界,也同样都是重之又重,容不得分毫马虎大意。 但却是被迫如此。 为了活命,只能目光长远。 云泽深深叹了一口气,收拾好了为数不多的行囊之后,便就坐在床沿上对着地面发呆。 只短短半年时间,却偏偏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而到如今再回想起来,恍然之间,就会觉得像是天翻地覆一般,好似半生蹉跎已过,以至于就连云泽自己都在几经心性大变之后,变得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也越来越不了解自己。 恍恍惚惚。 大雪皑皑。 ... 次日一早,在床沿呆坐了一夜的云泽,便就背上包裹早早出门,趁着天色未亮之时,就已经离开城中城,在北临城南域外环路的站牌附近,等待去往城里的第一班车。 满地积雪,已经化了不少,也就导致道路难行,直至要比正常班次晚了足有半个小时之后,去往城里的第一班车才终于亮着车灯,小心缓慢姗姗而来。 上车之后,对于这位容貌似是已经年过五旬的公车司机,云泽依然多多少少留有一些印象,但主要还是此人颇为肥胖的手臂上两排像是牙印般的浅淡疤痕。便在上车之后,略微点头作为示意,而公车司机则是同样略微点头作为回应。 戴上人脸面具之后,公车司机当然认不出来。 只是不知一旦将人脸面具撕下之后,这位也曾对他口吐善言的公车司机,又是否还能将其认出。 云泽默不作声,选择了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位置坐定,又将身后的包裹暂且解下,露出了里面用以填充空间的许多衣物,与被埋在衣物中间的小狐狸,让其可以暂且透一口气,而不至于一直闷在里面。毕竟路上颇多积雪碎冰,公车行驶缓慢,就肯定要比往常浪费更多时间,便暂且让小狐狸露出一个脑袋也无妨大雅,只需不被外人察觉即可。 一路跟随而来的老道人,在公车已经行驶出相当一段距离之后,才终于不声不响追了上来,轻飘飘落在公车车顶,先是描绘勾勒灵纹阵法,用以遮掩自身行踪不会被他人察觉,而后方才抖了抖衣袖衣摆上刚刚沾染到的一些血迹,全部变作滚滚血珠,被老道人随意抖落出去,掉在地上积雪碎冰之间,色泽鲜艳,炽盛灼烫,以至于血珠落地之处,方圆尺许之内的积雪碎冰,只在短短片刻就全部化水。 老道人深深一叹,动手解下了腰间那只青玉葫芦,一口接着一口,愁眉不展。 第194章 世道不太平 按照云泽原本的想法,公车本该是在午时过后就应该已经靠站,而在下车之后,也能勉强赶上每日两趟往返于南北两城之间的列车,就不必再在城中多做逗留,可以直接踏上南下之行。只可惜,因为地面覆有积雪碎冰的缘故,一大早天还未亮就已经出门的云泽,到了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才终于下车,回到城里。但那每日两趟往返于南北两城之间的列车,却是已经赶不上了,就还需要再等一天,直到次日一早的时候,再去乘坐当天第一班车,南下嵇阳,继而东行。 修为境界并不足够,几千上万里的行程,就终归还是坐车更快一些。 便在下车之后,直接返回家中。 但在此前一路返回城中的期间,暗中藏身于公车车顶的老道人,曾经两度离开过公车车顶,暗中解决了几个一路尾随而来的修士,有人族也有妖族。 妖族之人必定是与火氏妖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能就是火氏妖城的火氏之人,但也极有可能只是归附于火氏的其他小族,但另外的那些人族修士又究竟是源自何方,就不太容易能够知晓。更何况老道人也根本没有追查的打算,一经发现,就立刻处决,丝毫不曾拖泥带水。 而之所以如此,终归说来就还是云泽与小狐狸在这方面的经验太过浅薄了一些。 倘若经验丰富,云泽与小狐狸就能知晓,哪怕瑶光皇朝与火氏妖城之人,因为老道人、席秋阳和乌瑶夫人的缘故,无法深入学院之中,却也会有一些人始终躲在远处死死盯着学院里的所有动静,而一旦出现什么风吹草动,这些隐藏在暗中的修士,就会第一时间有所察觉,继而采取各种行动,也就不会如此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离开学院。毕竟云泽脸上虽然覆有一张能够遮掩自身修为气机的人脸面具,可以帮其掩饰身份,但毕竟是从学院走出的陌生面孔,全身上下又毫无修为气机,自然就会落入那些有心之人的眼中,再稍加揣测,便可轻易猜到云泽如今这已经改头换脸面目全非的陌生面孔,就是其伪装之后的模样。 破绽太多,也就注定了接下来的一路不会太过顺畅。 老道人心事重重,一边哀叹云泽的疏忽大意与经验不足,平白浪费了这样一张因为作用稀罕,就足够排得进法宝之流的人脸面具,一边恼恨席秋阳不曾传授这些经验,就敢让云泽独自动身。 但席秋阳如此做法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能让云泽亲身体会一番自己如今步步凶险的境况,而在吃过这样一次大亏之后,也能够知晓在日后行为处事的时候需要更加小心谨慎一些,更不会仗着身边有人庇护于他,就不把这些凶险放在心上。只在最初的时候,席秋阳本是打算亲自跟随其后,可如今却是有了一时之间没能想通其中关节所在的老道人代为护送,也就不必劳心劳力。毕竟老道人也是实打实的圣人修为,尽管其真正实力在圣人之中不算很高,只处在中下游的水准,却也已经十分足够,绝非一些修为境界还算不错的猫猫狗狗可以抵抗。 老道人事到如今也还没有想通这些,也便一直愁眉不展,腹诽不停。 云泽与小狐狸还未察觉这些,只是觉得如今计划有变,就需要先回家住上一晚,等待一夜过后,到明日清晨再继续动身。 老道人一路暗中跟随。 因为距离上次的惨事已经过去了许久,北城南域的凄凉模样,如今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重新变回了原本该有的繁华,甚至半点儿看不出,这附近曾经有过一场近乎于翻天覆地的惨象发生在城中。云泽一路走,一路看,一边感叹于修士与凡人的不同,一边心情复杂想到了学院后山的丁启茂。 也不知那位少了一条腿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如何了... 走进自家小区之后,云泽很快就将那些萦绕不散的烦心事全部抛之脑后,一如既往般,将心思放在了别的地方。 今次回去老家山上之后,究竟是取了宝药太岁就直接下山,还是留在山上过年? 云泽迟迟未定。 而在终于来到家门前的时候,云泽刚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就忽然瞥见隔壁原本属于丁启茂,但在丁启茂搬走离开之后,就一直无人居住房门半掩的房间,如今正房门紧闭,似乎是已经来了新人,就被捡了去。但旧楼毕竟也是旧楼,因为上次发生在这附近的一场圣人大战,导致牵连众多,波及甚广,就导致本该在年前拆除重建的这些旧楼,一直保留到了现在,并且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隔音效果就已经变得并不如何,也就让云泽可以很清楚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女人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嘶声尖叫的声响。 相当凄厉。 云泽眉关微皱,原本是不想理会,直接开门进屋,但却在钥匙插进锁孔之后,隔壁房间里的尖叫声骤然变得尖锐无比,几乎可以刺痛耳膜,就让云泽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便迅速开门进屋,放下包裹之后就立刻重新出门,来到隔壁门前抬手敲门。 屋里女人尖叫的声音当即一顿,只剩下凄凄呜咽的声响,跟着便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很快,房门就被人从里面推开。 名为谢安儿的少女满脸歉意,不消多说也能猜到是妇人先前过分凄厉的尖叫声,已经打扰到了隔壁的邻居,开门之后不等云泽质问,便向着这位找上门来的邻居连连致歉。但其实谢安儿也曾在木河镇见过云泽一次,并且因为当时的云泽心口处一个血淋淋前后通透的窟窿,便额外多看了几眼,再加上一行人都是山上仙人,就至今也记忆犹新。而若云泽是以真面孔见到谢安儿,少女也就肯定能够认得出来。 只可惜云泽脸上一张以假乱真的人脸面具,就导致谢安儿毫无察觉。 但云泽却是已经认出了少女,只是未曾声张罢了,任由少女连连鞠躬致歉,解释缘由,同时实现越过少女,看向屋中发出惨嚎尖叫的妇人。原来是那位憨厚男人,正在帮助妇人剥去脚上的麻鞋,只是因为脚掌磨破,鲜血淋漓,鞋面与伤口就已经黏在一起,再要剥去鞋子,也就不免会将伤口撕裂,重新变得鲜血淋漓。 妇人眼圈儿通红,脸色煞白,疼得脸颊直抽,而在其身旁的男人也是满头大汗,瞧见云泽视线望来,便憨厚一笑,眼神中满含歉意。 最终,云泽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妇人尽可能小点儿声,之后便就让少女稍等,自行转身回去,不消片刻,便就重新回到隔壁门前,将手中毛巾与一些用作外伤的药散纱布一并交给少女,又言简意赅嘱咐了一遍药散用量,就不再多说。而之所以多此一举,其实主要还是看在顾绯衣的面子上,倘若换做其他不曾有过任何交集之人,不将人直接从丁启茂的屋里撵出去,就已经算是云泽法外开恩,更不可能再特意拿来毛巾与药散纱布这些,送给这可怜兮兮的一家三口。 短暂交集之后,云泽很快就返回自家屋中,而隔壁也很快就重新传来了妇人哪怕已经死死咬紧了牙关,也依然无法压抑的痛苦声音,一直持续到夜里才终于逐渐消失。而在随后,云泽便就听到了那憨厚汉子的声音,让妇人先行休息一会儿,又嘱咐了那位名为谢安儿的少女好好修炼,之后就直接出门离开。 云泽有些意外于谢安儿竟然知晓修行之法,掌握灵决古经,但也不曾太过在意,从床上起身之后就来到窗前,低头看着一路离开小区之后,就直奔已经歇业无人的市场,在那些没人要的烂菜堆旁蹲下之后,一阵眉关紧蹙,嘴里也难得嘟嘟囔囔,一边着手挑拣菜叶,一边对于那些因为只是边缘有些破损枯黄,就直接被人丢弃不要的菜叶有些心疼。 夜灯初上,只隔了几条街距离的另一边,一片灯红酒绿。 而在几条街的距离这边,则是憨厚男人忙碌的身影。 小狐狸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轻轻一跃就跳上了窗台,同样望向那个忙碌的身影。 云泽忽然开口道: “看起来有些奇怪,对吧?” 小狐狸闻言之后,看了云泽一眼,默不作声。 对于小狐狸的来历,云泽还有很多没有弄清楚,但也已经知晓其是出身青丘狐族,并且还在那本《白泽图》中看到过青丘狐族在没被覆灭之前,究竟是如何的鼎盛。尽管时过境迁,今夕已经不复往年,但小狐狸毕竟也是出身青丘狐族,并且还在青丘狐族覆灭之后,阴差阳错就直接到了度朔山上,便哪怕经历凄惨,也从始至终都不曾感受过这样的一份苦楚。 只有真正饿过肚子,才会知晓其中珍贵。 云泽神情复杂,没有继续多说,只是远远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 而在过了许久之后,那位憨厚男人才终于心满意足,脸上一如既往露出了憨憨的笑意,将已经挑选出来的许多菜叶子堆在一起,又找个了没人要的绳子,将菜叶全部捆绑起来,背在身上,远路返回。 大抵是想到了终于可以饱餐一顿,男人脸上格外满足。 但在返回之后,男人很快就再次出门。 占据了两条街道的菜市,烂菜叶子数不胜数,整整一夜的时间,男人不知多少次来回往返,借着月色清明,将几乎所有还能吃的菜叶全部挑选了出来,尽数带回隔壁屋中暂且存放起来,不愿意有丝毫浪费。 男人忙了整整一夜。 云泽与小狐狸也看了整整一夜。 而在两条街道距离之外的另一边,则是灯红酒绿了整整一夜。 正待在楼顶喝酒的老道人,连连摇头。 “只是住一夜的功夫,何必非得回家才行?又是一个破绽!” 言罢,老道人便仰头喝了一口酒,随后哈出一口酒气。收起酒葫芦的时候,衣袖轻轻一拂,便就让其旁边那位尚且不知楼顶还有别人的中年修士,彻底烟消云散。 ... 天色方才蒙蒙亮,其实时候已经不早,云泽就直接如同昨日那般带上小狐狸,启程去往车站。 购票,候车,并没有什么意外,至少在云泽看来,这一趟出行到如今为止还算顺利,至于接下来离开北城,一路南下再折往东海的过程中,又是否还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就并非眼下能够提前知晓的。 直至检票过后,登上月台等候列车进站的时候,云泽才意外见到了同样在等这一趟列车的陈子南,就让云泽警惕心立刻大起。 对于陈子南,云泽其实并不怀有太多敌意,但却因为其身份的缘故,不得不小心谨慎,不敢露出分毫马脚。尤其陈子南也并非独自一人,而其身旁,则是还另外跟着那位同样出身于南城皇朝的庄穆兰。 尽管看起来只是机缘巧合下的恰好同行,但云泽却也依然默不作声紧了紧身后的包裹,走得远了一些。 列车进站。 云泽并未着急跟随人流直接登车,而是稍稍落后了些许,直至见到陈子南与庄穆兰并没有登上与其相同的车厢之后,方才终于暂且松了一口气,却也依然不急不慢,等到最后才终于登上列车。 登车之后,云泽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来,而原本背在身后的包裹也因为小狐狸的缘故,不好随便塞在别的地方,就只能暂且抱在怀里,避免藏在里面的小狐狸会因为其他同行之人的不小心就被挤到。 隔壁车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云泽眉关微蹙,已经察觉到了些许的气机波动,而在随后,隔壁车厢里就忽然响起一阵格外混乱的恐惧尖叫声,跟着便就传来哗啦一声。一具尸体,被人直接丢出窗户,带着许多玻璃碎片直接砸在了月台上。鲜血很快就流淌蔓延开来,刺眼鲜艳,但却并未影响到列车准时发车,只是隔壁车厢却有很多人都选择了离开,一窝蜂涌入云泽所在的这节车厢,许多人都已经被吓得变了颜色,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说着方才见到的事。 无非就是有人不知死活,见色起意。 毕竟无论陈子南还是庄穆兰,都能算得上是姿色出众的女子,只是各有千秋罢了,而两人又同样掌握有隐藏自身修为气机的秘法,便在表面看来,都只是寻常凡人。但也正是因此,才总会在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出现有人不怀好意,自己找死的狗血蠢事。 上次也是。 云泽置若罔闻,对于月台上那具渐行渐远的尸体也漠不关心。 列车平稳驶出站点,一路南下,虽然因为积雪碎冰未化的缘故,就导致列车的行驶速度就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响,不能再准时抵达嵇阳,却也依然是在傍晚时分安稳停靠。 云泽随同人群一起下车,不曾多做逗留,很快就离开站台前往附近的车站。但在抵达车站之后,云泽也才知晓,可以一路前往东边海滨小镇的最后一班车,早在半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出发,主要还是因为半年前千林古界崩塌的那件事,就导致车辆原本规划的路线出现了难以跨越的障碍,需要另择歧路绕行而过,需要耗费的时间也便更多一些。也正因此,自从那次之后,重新划定了东行路线的车辆,班次就无奈骤减,而除此之外的其他东向公车,也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响,哪怕多次换乘,最终能够抵达的,距离东海岸边最近的终点站,也会与之相去百余里之遥。 无奈之下,便只得先在嵇阳暂住一宿。 但嵇阳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因为处在靠近秦川边缘附近,南北两城交通要塞上,又并无任何一座势力统辖,便来来往往之人数量众多,难免鱼龙混杂,诸如各种野修散修、牛鬼蛇神之流,尤其常见,杀人喋血之事也就常有发生,便哪怕只是走在路上不小心撞了一下别人,都很可能就要赔上性命作为代价。 云泽不愿惹是生非,随意找到了车站附近的一处客栈之后,便就一直呆在房间里不曾出门,只待次日一早,就立刻乘车东行。 只是所谓的鱼龙混杂,说得简单一些,就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入夜之后,云泽方才安歇下来,就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着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贼正趴在窗外艰难攀行。所幸小贼的目标并非云泽,毕竟无论怎么看,这般模样打扮的云泽都不像是一个有钱人,也就没有谁会愿意在这样一个捞不到多少油水的旅客身上浪费时间。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但却方才响起,就戛然而止。 夜色浓重之时,不宜独自出门。 更远处,轰鸣声如惊雷炸响,震彻几百里山河,两道身影忽然冲上高空,气机勃发,杀气腾腾,带起阵阵轰鸣声,气浪翻滚,灵光四射,牵连无辜极多,波及甚广,甚至有些人,就连自己为何而死,都并不知晓。 所谓世道艰险不太平。 可见一斑。 第195章 说书 嵇阳有一位说书老人,身材高大,鹤发苍苍,最喜穿着一袭肃整青灰的长袍,自从南北两城建立之后,有了嵇阳,老先生便就落脚在此,迄今为止已经过了七八年时间。嵇阳人来人往,鲜少有人常驻于此,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而每到黄昏时分茶楼开张时,就会有许多人愿意花费一些小钱,在茶楼里点上一壶茶,坐听先生说书。 与寻常说书先生不同,这位只知姓高却不知名讳的老先生说书,说的并非什么名人名事,也并非什么山野奇闻,而是一位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场又一场不为人知的杀人害命,甚至根本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故事,也从来没有什么教人向善的道理,有的,就只是血淋淋的现实。尤其这位高老先生还经常会与人说,这世上修行之路,本没有什么魔道正道之分,做人也不能非黑即白,有且需要真正做到的,做好的,就只是站稳了自己的立场,认清了自己的本心,再加上拳头够硬,境界够高,实力够强,即可;至于其他的那些,则全部都是无稽之谈。 也正因此,高老先生才会在嵇阳这么一个鱼龙混杂、牛鬼蛇神之流众多的小镇之中,混得风生水起。 主要还是对上了这些人的胃口。 时值夜半,嵇阳一角磅礴杀气方才冲天而起,轰鸣如同雷霆炸响,震彻几百里山河,高老先生手中惊堂木便恰好一拍。 啪! 声随雷霆,茶楼摇晃,扑簌簌落下了不少灰尘。 前来听书的诸多茶客,对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并没有太多兴致,毕竟诸如此类的事件,在嵇阳这种地方根本就是小事一桩,也对于这些常驻此间的茶客而言,早就已经司空见惯,起因也无非就是谁走在大街上,不小心撞到了谁,或是因为一场买卖最终没能商定出来一个足够让买方卖方都能满意的价格,就继而大打出手。但不管起因如何微不足道,出手双方又打得如何如火如荼,对于眼前这些茶客们而言,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 左边角落里那个肤色黝黑的矮汉,身长不过四尺有余,却一身血腥气异常浓郁,刺鼻难闻,乃是炼精化炁境的强大野修,仗着一身修为强大,靠着打家劫舍为生,又从来不会留人性命,也便命丧其手中的无头冤鬼早已数不胜数,乃是早已恶名远扬的一介惯匪。 旁边那位胸有沟壑的美人,衣着实在“窘迫”,笑意盈盈,眼波妩媚,一举一动一投足,都有着格外动人的风情韵味。瞧见有人转头看来,美人便就低头羞涩一笑,一手轻捻薄纱丝巾,一手特意掩盖领口春光,但其实真正按在上面用以遮挡沟壑的,也就只有一根青葱手指而已,而另外的几根手指则是微微翘起,显露出衣襟紧绷,鼓鼓囊囊。倘若只是过过眼瘾也就罢了,无妨大雅,可若真要有人不知好歹见色起意,这位胸有沟壑的美人自然不会拒绝,反而肯定笑脸相迎,并在在一夜过后将其变作只剩一口气的人干,再全身上下光溜溜丢到大街上,让其牡丹花下死,做鬼不风流。 右边有一位骨瘦如柴的佝偻老人,没精打采,眼眸浑浊,脸皮都已经耷拉下来,脑袋上仅剩的一些花白发丝也是干枯蜷曲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个活人修士,反而一身妖气阵阵。不难看出,佝偻老人乃是身为人族修士,却走了妖族修炼的路数。但人族修士修行妖族经法的,其实大有人在,也很少会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而如这位佝偻老人这般变成了枯败人干模样的,却是极其少见。而据传言所讲,这位佝偻老人之所以会变成这幅模样,乃是因为其所得到的妖族经法,其实是需要特定的血脉作为根基支撑,才能真正着手修行,可佝偻老人偏偏不信,也或并不知晓,强行修行妖族经法之后,就因为缺少了血脉作为根基支撑,不得其法,误入歧途,才会导致自身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更牵连自身发生异变,需要靠着杀人食肉,吃人脑浆才能镇压体内妖血,就落了个虽然凶名赫赫,却也已经无处容身的下场。到头来,也就只有嵇阳这般虽有法度,却形同虚设的法外之地,才勉强可以容得下老人生存。 一个更比一个险恶,也一个更比一个凶残。 若非是执掌南城北域的姚家,偶尔会因为看不过眼出手干预嵇阳祸乱,并且立下了一个雷打不动的规矩,不许任何人胡乱祸害通行南北两城的列车,更不许伤害凡人,大肆杀戮。简而言之,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还是有人不知好歹,那就只能自己承担不知好歹的后果。也正因此,这些诸如此类的凶恶之辈,才会看在姚家人的面子上有所收敛。若非如此,甚至只此三人,就已经足够让这小小嵇阳,彻底变成一处人人谈之色变的虎狼之地。 只是话虽如此,嵇阳所在,毕竟不是姚家辖内,而那所谓雷打不动的规矩,其实也就免不了十分松散。对于此事,姚家人心知肚明,却又碍于实在不好将手伸得太长,避免惹来南城其他三大世家,与南城周遭一些妖城圣地的不满,便对嵇阳之中的杀人喋血之事,只要不会将事情闹得太大,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也正因此,规矩虽然还是规矩,可却形同虚设,底线极低,姚家人无可奈何,这些穷凶极恶之辈,也尽量遵守。 诸如那位需要通过食人肉、吃人脑的方式压制体内妖血的佝偻老人,就一直都在规矩之内做事,主要还是出于私心,不希望嵇阳彻底变成一处人人谈之色变的虎狼之地,也能避免嵇阳无人之后,自己就因为体内妖血需要压制一事,四处奔走,招惹是非,万一再不小心碰上什么出身来历极大的江湖游侠儿,或是放着好好的大家公子不当,非得仗剑行四方的侠义之辈,将自己当作高老先生经常讲的魔道巨擎一般出手打杀了,岂不就是悲乎哀哉? 嵇阳乃是无法之地,世人皆知。 只需嵇阳还在,无法之地的名头也还在,那些江湖游侠儿,侠义之辈,就不会凭着一腔热血,一头扎进嵇阳惹是生非。 佝偻老人手指捻着茶盖,眼角瞥见一个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流氓地痞,脸颊上还纹着一只蝎子,耳朵上也打着银亮耳环,明明只是一介六品凡人境,却偏偏以为那衣着“窘迫”的美人是个好相与的,就直接找了过去。 大抵是与人结仇,被人蒙骗,说是此间茶楼里经常会有一位迎奸卖俏的美人,不是做生意的,而是自动等着精壮男子上门的? 佝偻老人眼眸浑浊,浮现妖气腥光,心情大好。 老人并不介意吃到嘴里的东西是否饱满,又是否精气还在,就只需要足够新鲜,味道就是顶尖的。更何况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哪怕变成人干也好,无论嚼劲还是个中滋味儿,都要比那些年老体弱的老东西强出很多很多。 老人喝了口茶水,混着口水一起咽了下去。 一尺高台上,高老先生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眼角瞥见下方场景,并未理会,只是觉得先前惊堂木一拍之际,却是被那轰鸣声掩盖了下去,就着实有些不太爽快,便再次提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啪! 打着耳环的年轻人方才落座,还没能握住美人小手,就被高老先生一记惊堂木吓得腿脚猛一哆嗦。反应过来之后,年轻人恶狠狠瞪了高老先生一眼,被那衣着“窘迫”的美人看在眼里,面上笑意当即一敛,白花花的大腿左右一翻,便就测过身去,不再理会。 反而是高台上的高老先生呵呵一笑,未曾介意,继续开口道: “修鞘补漏双瞎眼,杀生放活子孙多,如今世事相颠倒,损人利己骑马骡!” 啪! 惊堂木落。 高老先生抱拳,笑呵呵道: “各位,今儿个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倘若还想再听,明儿个再来。” 言罢,老先生两边鞠礼,转身下台。 亥时未过,子时未到。 要比往日里早结束许多。 尽管此间茶客多多少少有些不解,但真正有胆量说得出一些话的,此间也都不曾开口多言,反而率先起身离去。便如那最好吃人也是只能吃人的佝偻老人,一仰头,将茶碗里的茶水饮尽,就立刻起身,但却神色之间多出了一些不愉。 衣着“窘迫”的美人,同样给足了那位实际上便就是此间茶楼主人的高老先生面子,将茶水饮尽之后,方才轻哼一声,不顾身旁不断毛手毛脚年轻人的盛情相邀,径直离去。 年轻人脸色当即一沉,就要追上前去,却忽然瞥见了左边角落里的那个相貌粗陋,肤色黝黑的矮汉正看着自己满脸诡笑,便暂且打消了追上去的念头,眼神阴冷看了过去。年轻人耳朵上的银亮耳环并非只有一个,而是三个,各自吹着一枚细长银坠,伸手轻轻一拨,便就是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矮汉笑意更浓,身短腿也短,坐在凳子上双脚尚且不能着地,只能从高凳上一跃而下。矮汉不曾多说什么,双手插兜,同样转身离去。 茶楼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除却那位打着耳环的年轻人之外,很快就散了个干净。便直至整座大堂之中再也没有旁人之后,四面八方的各色屏风背后,才终于涌出一群身着白衣的妙龄女子,开始收拾各处狼藉,嬉笑打闹,全然不将年轻人放在眼中,甚至有些胆子大的,伸手在这边女子的胸脯上抓了一把,颤颤巍巍,又转而去到另一边,找到另一位风情迥异的女子,在屁股上摸一摸,莺莺燕燕,好不欢快。 一群女子尽都体态婀娜,风姿绰约,尤其尽都胸脯高耸,屁股挺翘,再加上那几位胆子格外大的妙龄姑娘,就惹得年轻人直勾勾盯着挪不开视线。 打打闹闹之间,就来到了年轻人身边。 香风拂面,妙龄女子白衣丝滑细腻,比起世间最为甘醇的美酒还要更加醉人。莺莺燕燕之间,或是体态丰腴,或是小家碧玉,围绕在年轻人一旁,入手之间腰肢纤细,似是一手可以掌握。 年轻人见到女子不曾拒绝,便越发大胆起来,将那丰腴女子揽入怀中,对上眼神娇媚迷醉,真真人间天堂。 殊不知,这处茶楼大堂中,其实就只有一缕阴风吹过罢了。 杯盘狼藉尽都自动浮空,像是真的有人在尽力打扫一般,直至一切整洁如初,方才终于罢休。 而那年轻人,则是早已直挺挺躺在了地上,灵魄丝丝缕缕,如同白烟飘荡,缓缓飞入高老先生桌案上的惊堂木中。惊堂木本是镇魂木,也便高老先生每一次拍下惊堂木,被困其中的活人灵魄,就会立刻遭受到如同五雷轰砸般的剧烈痛楚,并且还会一次又一次被砸散,一次又一次被凝聚,求不得生,求不得死,便直至镇魂木彻底破碎之前,就都要被困其中经受暗无天日与五雷轰砸的可怕折磨。 年轻人仍是不知。 ... 高老先生离开茶楼之后,并未遮掩自身行踪与一身气机,直奔方才大战起处而去,很快便就来到战场附近,能够见到一排排房屋已经彻底塌陷,烟尘滚滚,火光烁烁。而在高空百丈余处,则是一位手中拎着一只大好头颅的的道人。 徐老道抖了抖衣袖,将身上沾染到的滚烫血迹尽都抖落出去,瞧见了高老先生就在底下,眉头一挑,便就率先将那尸身已经全碎,只剩一颗头颅的火氏妖族丢了下来。 噗通一声,砸在高老先生脚边,滚了两圈之后方才稳住。 妖族修士死不瞑目,两腮生有火红鳞片。 “入圣?” 高老先生瞳孔微微扩张,察觉到头颅中还未完全消散的气机,再抬头看向那位身形缓缓落在其面前的老道人,不敢大意,立刻抱手鞠礼,一躬到底。 “见过徐圣人。” 这位高老先生,显然是认得老道人。 只是徐圣人这个称呼,却让老道人有些不习惯。 “直接叫徐老道就好,不必如此拘谨。” 老道人整了整衣袖,摘下腰间青玉葫芦仰头喝了一口酒,又一脸美滋滋的模样哈出一口酒气,方才终于开口说道: “老道我今日途径此间,并非是来找麻烦,更何况嵇阳本就被人称作无法之地,乃是你们这群恶贯满盈之辈的唯一落脚之处,也是不成文的规矩,老道我还不至于只是因为途径此间,就大费周章将你们一个个全部斩尽。” 老道人瞥了眼虽然已经直起身来,但却始终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的高老先生,冷笑一声。 “让你们嵇阳的那些小猫小狗,今天夜里老实点儿,别去惹是生非。倘若有人撞在了枪口上,可别怪老道我出手无情。” “不敢。” 高老先生额头已经开始冒汗。 闻言之后,老道人便就点了点头,迈出几步一脚踩在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上,嘴里嘀嘀咕咕思量着,究竟应该如何处置这颗头颅,是直接打碎,还是丢给嵇阳那位喜欢食人肉、吃人脑的佝偻老人,又或直接找人送往火氏妖城,好生气一气那位火氏妖城的暴君老妪? 高老先生眼角瞥见,嘴角当即一抽。 略作思量之后,高老先生提起一口胆气,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徐老...前辈,今夜途径嵇阳,可是因为那位云小兄弟途径此间?” 老道人眉头一挑,对于高老先生口中的称呼再也懒得纠正,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一脚踢碎了那颗入圣头颅之后,转过身来看向这位在嵇阳大名鼎鼎的说书老先生,笑吟吟上下打量了片刻之后,又喝下一口酒,方才开口问道: “有想法?” 高老先生立刻弯腰拱手。 “不敢!晚辈只是觉得,晚辈既然身在嵇阳已经长达七年之久,便就可以算得上是半个嵇阳人,倘若云小兄弟当真途径嵇阳,按照规矩,晚辈就该略尽一番地主之谊,好生款待一番云小兄弟。而若前辈愿意赏脸,就再好不过,晚辈也定会拿出好酒好菜,保证前辈与云小兄弟都能满意。” “好酒可以,但去就免了。” 老道人笑着手掌虚抬,抬起一缕威风,将弯腰的高老先生扶了起来。 “老道我是暗中跟随而来,毕竟云小子的境况你这老魔也该知晓,且不说其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便只瑶光皇朝,就已经足够棘手,如今却又多了一座火氏妖城,就无论老道我也好,或是杨丘夕与乌瑶也罢,自然不可能再让云小子独自远行。只是我等几人又不好太过庇护于他,方才出此下策,暗中跟随,就是为了能让云小子在自己面对一些凶险的同时,又不会平白丧命。” 老道人挑眉一叹。 “但入圣修士,就还是算了吧。” “理应如此。” 高老先生陪着笑脸,乖巧无比,根本瞧不出往日里竟会是个兴风作浪的嵇阳老魔。 老道人轻轻摆手。 “好酒抓紧时间送过来,至于好菜...你自己去找云小子吧,如今他就下榻在车站一旁的客栈当中。倘若那小子愿意跟你们亲近亲近,你就尽管安排,可若不愿,也不必强求,毕竟明日一早还要赶车东行。” 老道人忽然笑了起来,别有深意。 “此次不成也无妨,等到年后,还有机会。” 第196章 老先生 老道人后知后觉,在与那位表面看似靠着说书为生的高老先生说过之后,就忽然意识到了席秋阳的本意,正与自己如今所想一般,都是想要暗中跟随,将那些云泽以如今修为境界无法对付的直接解决,再不声不响放过那些与其实力相仿或是略微强出一线的,一方面自然是为了能让云泽好生历练一番,而另一方,也是给云泽提个醒,避免其会仗着身边一直有人庇护,就不将那些庞然大物放在眼里。 只是如今方才察觉,就不免有些为时已晚,再想反悔也不能,毕竟已经走出了这么长的一段距离,就需要彻底代替席秋阳劳心劳力走上这么一遭。 可不敢有分毫轻心大意。 老道人盘坐在废墟之中,一边等着那位说书的高老先生遣人将好酒送来,一边长吁短叹,懊恼不已。 过年过年,过不了一个好年。 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老道人愁眉不展。 ... 得了那位徐圣人亲口示意的高老先生,表面看来像是靠着经营茶楼与在茶楼当中说书为生,但其实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如嵇阳这般的无法之地,倘若这位高老先生当真只是靠着经营茶楼与在茶楼当中说书为生,只怕出不了多久,就得被活活饿死才能行。毕竟酒楼每次开门,老先生说书之时,虽然看似人满为患,可实际上真正给钱的却并没有几个,包括那肤色黝黑的矮汉,衣着“窘迫”的美人,以及佝偻老人,也就只是看在老先生的面子上,以及在诸如酒楼茶楼这般的鱼龙混杂之地,很容易就能捞到一些平白送上门来的好处,才会不介意每天露面,捧个人场。 但主要还在看在老先生的面子上。 毕竟老先生虽然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魔道巨擘,但也曾是货真价实的大魔头,此生杀人的数量,比起嵇阳其他那些小魔头只多不少,甚至其中最为凶名赫赫的肤色黝黑的矮汉,衣着“窘迫”的美人,以及佝偻老人三人加起来的杀人数量,都远远比不上这位高老先生。 包括那所谓的看在姚家人面子上的循规蹈矩,愿意遵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规矩,其实也是这位高老先生在暗中出过很大的一份力,才终于让这些手中染过无数鲜血的惯匪恶犯乖乖听话。 便哪怕老先生方才在徐老道面前如何不堪,也就只是因为尚且可以谈拢罢了,而一旦谈不拢,这位看似低声下气的老先生,就绝对会将生死抛之脑后。 正如高老先生在说书时与人说起过的,这世上所有修行之路,本没有什么魔道正道之分,做人也不能非黑即白,有且需要真正做到的,做好的,就只是站稳了自己的立场,认清了自己的本心,再加上拳头够硬,境界够高,实力够强,即可;至于其他的那些,则全部都是无稽之谈。 生死也可置之度外。 老先生看得通透,也看得不太通透。 真名高玊的老先生,本名并非如此,而是后来才换,至于其原本的名字,如今也早就已经没人记得。但老先生容貌虽然苍老,其实却是云温书席秋阳那一辈的众多人物之一,甚至在很早以前,哪怕出身卑微,也依然凭着天赋卓绝,从而意气风发,璀璨夺目,被誉为年轻一辈的凤毛麟角,有鱼跃龙门之资,甚至还被传言其未来成就,很有可能会在那些圣地世家出身的麟子麟女之上。但其天赋卓绝是真,喜好游历山川大泽见多识广是真,不择手段睚眦必报也是真,也就在后来的一次游历当中,当时尚且意气风发的老先生,忽然就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中,遇到了那位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在当时还没有被人扣上魔道中人大帽的老先生,甚至还曾为了那位心爱的姑娘,以记名弟子的身份拜入其所在门下,就是为了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这个门派却自来是以名门正派自居,门派之中规矩繁琐严苛,就让老先生实在难以忍受,也难免会多次犯戒,不仅招人嫌弃,还会落人口舌。但这些琐碎小事一旦摆在老先生惊才艳艳的天赋面前,就着实显得无妨大雅,至少在当时老先生的所见所闻所知当中,都是如此,便在每日勤勉修行之余,还能与其心爱的姑娘朝朝暮暮,就已经让老先生十分满足。 直到后来一次外出历练,在侥幸得到了一件机缘造化之时,老先生才忽然从其他师兄弟嘴里得知,其实这一切都是门派之中高高在上的掌权人物早有安排,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夺取老先生得到家族赏赐的一件杀力极大的王道圣兵,并且还对老先生的屡次犯戒早已无法忍受,已经决定下来此番过后,便就立刻借由那位老先生心爱的姑娘直接动手。 最初时,老先生自然不信。 但当越来越多的师兄弟出面证实,言说其实此事就只有老先生自己一人不知之后,当时的老先生,才终于开始出现了动摇,再到那位率先与其通风报信的师兄弟拿出了一张灵纹符箓,甫一撕裂就清晰传来了老先生心爱姑娘的声音之后,其心湖便就立刻遭受重创,当场吐血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当时的老先生就已经只剩自己一人,甚至就连气府也已经遭受重创,被人洗劫一空,并且身旁留有一封心爱姑娘的亲笔书信,言明是看在曾经道侣一场的份儿上,暂且留其一命,倘若还要纠缠不休,便就生死相向。 信中字迹,对于老先生而言自然无比熟悉,却一笔一划犹如刻刀,就让老先生的心湖再度受创。 而在后来,老先生也曾三拜山门。 第一次登临山门,伤势未愈的老先生,被人直接打了出来。 第二次登临山门,就直接被人翻出旧账,并且强行冠上了行事如同魔道中人的大帽。 第三次登临山门,又被曾经那位好心好意将一切真相说与他听的师兄弟亲口告知,其心爱的姑娘,早已与他人结为道侣。 老先生的心湖,彻底变得摇摇欲坠。 也是从那之后,老先生才会让原本的自己彻底销声匿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继而改名高玊,并且欣然接受了魔道中人的大帽,开始四处游历,做起了真正的魔道中人,只是因为其心湖受损严重的缘故,修为就再也没有过丝毫寸进。直至俗世回到人间,嵇阳建立,老先生才会在察觉到自己已经寿元无多之后,选择扎根此处,做起了一位经营茶楼的说书先生,将自己多年以来行走四方的所见所闻与所作所为,当作故事讲给他人听,教人不善,教人不恶,并且对外只说姓高,而不言其他。 在如今还能知晓高玊真正身份的,举世之间也并无几人。 老道人是其中一个。 却也不过只是点头之交。 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依着老道人所言之处,一路找了过去。其实对于云泽身为云温书之子一事,高老先生并没有太多想法,更多的则是对于云泽如今所处境况,近似于同病相怜的深有体会。毕竟高玊在曾经游历四方自称魔道中人之时,也曾因为行事百无禁忌,就被人喊打喊杀,甚至不知多少次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幸最终都是侥幸躲了过去,活了下来,才会有了这么一位在如今给人说书唱戏讲故事的高老先生。 一路寻到客栈,老先生的身份在嵇阳也算人尽皆知,当然,这所谓的人尽皆知,指的只有常驻嵇阳的这些人,而其他那些来来往往的过客,则是所知不多。 也便一路坦途,根本无需多说其他,客栈里的伙计就陪着笑脸任由高老先生独自上楼,很快就以神识扫过,找到了云泽所在的房间。 老先生肃整衣衫,曲起手指作叩门状。 咚咚咚! 因为先前窗外有人经过,再加上一场大战,声势太过浩大,波及甚广的缘故,云泽就彻底了解到了嵇阳的混乱,没敢安心入睡,而是盘坐在床铺上静心修炼,以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找到了自己身上。而当敲门声响起之时,云泽也就立刻睁开双眼,警惕心大起。 “谁。” 闻言之后,门外的高老先生立刻露出笑意,哪怕云泽尚未筑建灵台,无法以神识见到门外场景,却也依然放低了自己身份,抱手鞠礼开口道: “老夫姓高,蒙受众人抬爱,称呼一句高老先生,乃是嵇阳人氏,在距离此间不远处,恰好经营有一座茶楼,平日里以说书为生。此前不久,老夫方才由自旁人口中得知,云小兄弟途径此间,老夫也便有意略尽地主之谊,想要烦请云小兄弟移驾茶楼,老夫定以好酒好菜相招待。” 高老先生言辞之间客客气气,却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便大抵猜到是云泽心生狐疑,再加上嵇阳无法之地自来恶名昭彰,与其自身境况凶险,会多加警惕也就理所应当。 高老先生未曾介意,直起身后,呵呵一笑,开门见山道: “云小兄弟莫要惊怪,嵇阳本就鱼龙混杂,牛鬼蛇神之流众多,加上人来人往,老夫又经营茶楼,消息自然也就灵通一些,会得知云小兄弟身份,乃是理所应当。但云小兄弟大可放心,老夫虽是一介遭人唾弃的为恶魔头,却也对云小兄弟并无恶意,只是因为也曾有过被人当做过街老鼠的经历,就对云小兄弟如今境况之凶险,深有体会,方才想要与云小兄弟共饮几杯,算是与云小兄弟结识一番,交个朋友。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日后行走江湖,咱们这些比起过街老鼠也丝毫不差的,互相之间还能有个照应,不会沦落到独木难支的地步。” 话音落罢,许久之后,房间里才终于传来脚步声。 已经十分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未曾除去人脸面具的云泽冷眼相向。 “高老先生?” 老先生立刻带起笑脸,不计身份辈分,抱手鞠礼。 “正是。” 只是正当高老先生弯腰之际,云泽掌心之中便就立刻腾起一片密密层层的雷光,激烈刺耳之声方才响起,就已经立刻拍向老先生头颅,同时又让隐藏在其身后的一尺雪光飞腾而起,带起一阵格外急促的呼啸声,掠过其头顶,直奔老先生后心而去,根本不曾计较眼前这位规规矩矩登门拜访的老先生究竟来意如何,又是否居心叵测,而是怀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想法,迅猛出手,力求一击毙命。 早已有所预料的老先生察觉到那一尺雪光的杀性凌烈,心中暗惊的同时,也忍不住一阵苦笑,当真是如先前临别时徐圣人口中所言,不打不相识。 老先生轻轻一叹,不敢直面那一尺雪光锋芒毕露的可怖杀机,身形一晃,便就化作一团黑烟消散。 那后发先至的一尺雪光则是呼啸而过,无奈落空,当即刺穿了环廊地面,洞口边缘工工整整,再一呼啸折转,就重新刺穿返回云泽身旁。而云泽一记掌心雷自然也是同样落在了空处,雷弧迅猛激荡,轰隆隆四面炸开,将门前环廊都生生炸没了丈许。 云泽心中微沉,重新起身,转而看向已经出现在屋里的黑烟缕缕,最终凝练化实重新变作高老先生的模样,嘴角噙着些许笑意,一边不动声色压下体内因为没能躲过那一尺雪光可怕杀机,就遭受牵连逆涌翻腾的气血,一边目光扫过那道悬于云泽肩头的一尺雪光,心底越发惊骇,但也很快就镇定下来,猜测这一尺雪光便是云温书留给云泽的保命之物,只是如此模样的半件王道圣兵,却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说罢了。 只是方才云泽出手之时巨大的声响,已经惊动了不少人,客栈之中虽然住客稀疏,却也不是没有,几乎全都出门查看情况。而但凡是敢在嵇阳留宿一晚的,出去那些实在无计可施的少数凡人之外,其他的那些,就大多都还是有些底气的,修为境界算不得很高,却也不会很低,从九品凡人境到命桥境灵台境应有尽有,或是就在不远处作壁上观看热闹,或是默不作声离开客栈以求自保。 但很显然的是,这些至今也胆敢依然逗留客栈之中的,都并不知晓眼前这位高老先生的真实身份。 老先生面带笑意,没再继续多说,不想暴露了云泽身份。 而云泽也在蓄势而为的一击落空之后,就不再继续出手。 眼前这位高老先生,尽管并未真正展现自身修为境界,但其先前身化黑烟闪躲之时,却也已经有所暴露,乃是炼神反虚境的强大修士,对于云泽而言,绝非眼下修为境界可以抵抗。尤其老先生手段着实诡异,再加上一尺雪光已经暴露,对于云泽而言,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将这位不知如何就能认出他身份来历,并且直接找上门来的高老先生彻底解决。 不想一尺雪光继续暴露在外的云泽,很快就将剑刃收起,依然冷眼相向,也依然默不作声。 高老先生倒也未曾介意,抬手虚压,便就立刻浮现出一片十分繁复的灵纹阵法,将自己与云泽一并笼罩在内,可以阻绝声音传出。做过了这些之后,老先生方才开口笑道: “云小兄弟出手果决,老夫并不怪你,毕竟如今小兄弟所处境况实在凶险,又是独自出门,就理应如此。但老夫也确实不曾欺骗小兄弟,是真心实意想要与云小兄弟交个朋友,在日后行走江湖有难之时,也好互相之间有个照应。” 老先生收回手掌,负于身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神色立刻变得有些复杂,直至许久之后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压在心头的闷气,恢复小脸,继续开口道: “其实,老夫曾经也能算得上是个人物,并且还与令尊有过一些不深不浅的交情。按照道理而言,老夫其实该叫小兄弟贤侄才对,只是如今时过境迁,今夕不复往年,老夫也不再是当初那个...” 老先生话音戛然而止,轻轻摇头,不曾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转而拱手笑道: “今日之事,确实是老夫唐突,不该如此莽撞直接登门拜访,还望云小兄弟能够看在老夫一片真心的份儿,见谅则个。而小兄弟今日倘若着实不愿,那也无妨,想来是明日还要乘车东行,返乡过年,老夫也就不再强求。只望云小兄弟能在年后返回北城之际,再次途径嵇阳之时,能够赏脸,莫要再继续推辞。届时,老夫定会备上好酒好菜,与云小兄弟把酒言欢。” 言罢,老先生深深一躬。 云泽眼神异样,与不远处床铺上早已严阵以待的小狐狸对视一眼,同样有所狐疑,便不曾回答。 而老先生则是在起身之后,面带笑意向着云泽轻轻点一点头,就撤去灵纹阵法,缓步离开,自始至终都不曾表露过分毫敌意,也让云泽越发有些难以把握。 客栈四周,人影错落。 老先生走下楼梯,并未直接离开,而是先行找到了客栈伙计,主动赔偿了环廊损失,之后便就略微显露一身修为气机,喝声遣散了这许多作壁上观的看客,又隔空与云泽略一拱手,才终于抬脚迈出。 第197章 浑黄 真名高玊的说书老先生,来得来,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狼藉与足够让留宿之人胆颤心惊的残余气机。 云泽没有跟上去开口追问心里的很多狐疑,诸如这位突如其来的高老先生,如何知道他就是云泽,如何知道接下来他要东行,又究竟怀有怎样的深意,才会迫不及待赶在今晚就特意找上门来。但无论云泽心里的奇怪疑惑有多少,都暂且按捺了下来,等待此次回到老家山上之后,返回北城途径此间之时,再全部问个明白。 等同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去瞧一瞧这位高老先生设下的,究竟是不是鸿门宴。 客栈之中,那许多仰着自身修为境界还算不错的野修散修,亦或某些不名一文的小修士,先前还都是游刃有余作壁上观,可如今却已经不敢再继续逗留下去,甚至就连住店的钱都没敢讨要,在那位高老先生刻意释放出一缕修为气机之后,就灰溜溜全都逃了出去。但客栈之中也并非就此无人,是除却云泽与客栈伙计和掌柜之外,一楼大堂当中,还留有一位想要赶来看戏,却无奈这场戏落幕太快,就显得有些姗姗来迟的美人。 衣着实在“窘迫”。 胸脯鼓囊囊的美人儿,还在眯着一双好看的媚眼,深思那位高老先生怎么会忽然一反常态,不再低调行事,反而刻意释放出些许修为气机用以震慑那些是从何处而来的牛鬼蛇神,眼角瞧见云泽低头看来之后,眼神当即一亮,美眸顾盼流兮,手里拎着一只红粉香帕掩盖在领口位置,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 只是不等这位美人儿说话,云泽就已经收回目光,转身重新回去客栈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紧紧闭合。 这位在嵇阳也算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女魔头,对于云泽的无视有些恼怒,却也未曾直接发作,毕竟能够在嵇阳这种无法之地混到这种地步,这位真名金瓶儿的女魔头,就肯定不是什么没有头脑只知贪欢享乐的蠢人,已经大抵能够猜出,那位高老先生的一反常态,必然是与方才那位看似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有关。只是金瓶儿心里也很清楚,那位高玊老先生是自从落脚嵇阳以来,性情方面虽然谈不上出现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却也变得行事滴水不漏,与以往行走江湖之时,全然不同。也便是说,哪怕身边还有客栈伙计与掌柜两人目睹全部,也同样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金瓶儿不愿意在这两人身上浪费时间,轻哼一声,径直转身离去。 热闹没看成,男人也没有。 金瓶儿葱白手指缠绕鬓间一缕秀发,有些伤感。毕竟今晚就要独守空闺,就让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已经临近年关,所以来往于南北两城之人数量众多,也就可以经常找到一些不知死活的精壮男子,一边作为鼎炉修炼,一边贪欢享乐的金瓶儿心里有些空落落。 先是打着耳环的年轻人冲撞了高老先生,后来又是一位跟高老先生扯上了关系,并且对其美貌视而不见的另一位年轻人... 金瓶儿舒展五官,轻轻一叹,随后便就开始嗓音轻柔,唱起了一首比起寻常只在勾栏窑子里才能听到的露骨小曲儿,还要更加露骨的曲儿。 声音在已经空荡荡的街道上轻轻回荡。 两旁屋顶,积雪犹深。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云泽就已经乘上了即将东行的客车。一方面是临近年关之际,天亮太晚,再加上公车东行的路线重新规划,就比之先前要更远了一些,方才会在天还没有完全大亮的时候,就已经驶出了站台,一路晃晃荡荡,沿着并不平坦的道路直奔东海方向,沿途还会经过许多村落小镇,虽然谈不上人烟密集,却也都是安静和乐,远不比嵇阳各种牛鬼蛇神齐聚一堂的凶险混乱。 已经来来往往走过许多次嵇阳的云泽,虽然早就已经有所听闻,但对于嵇阳的牛鬼蛇神之流,昨夜也才第一次见到。 无论是那位不知目的如何的高老先生,也或后来出现的美艳女子,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家伙。尤其在昨夜回去房间之后,尚且还算见多识广的小狐狸,就与云泽说起了自己曾在青丘狐族有所听闻的一些事,尽管为数不多,却也足够让云泽后怕不已。 名为高玊的高老先生,曾经亲手挥刀,一刀又一刀砍掉了北方某座小镇里所有人的脑袋,无论老幼妇孺,整整六千余人,无一生还,算是近六百年来最大的一桩惨案。而也正是从那之后,高玊之名,方才广为人知,更被天下之间众多修士冠以魔头之名,使其彻底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在如今,那位高玊高老先生,若非是在嵇阳这般人尽皆知的无法之地,就必然难寻容身之所,所过之处,无论人烟多寡,皆有江湖游侠儿。 而另一位名为金瓶儿的蛇蝎美人,小狐狸倒是摇头不知,大抵还是因为其修为境界入不得天下人的眼,就虽然身为蛇蝎美人,但却名不见经传,便导致小狐狸也不曾有所听闻。 只是那位名为高玊的高老先生的闻名之事,说是近六百年来最大的一桩惨案,但却有些名不副实。且不说其他,仅就近在眼前的小狐狸所属的青丘狐族惨遭灭门一事,其中凄凉凄惨,就远在那座小镇之上。只是因为天下修士虽然不知做出此等灭绝人寰之事的人究竟是谁,却也知晓青丘狐族曾经鼎盛,便可断定其人修为境界必然极高,而身份来头也必然极大,也便导致青丘狐族惨遭灭门一事虽然广为人知,却在度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之后,就立刻沉寂下来,再也无人会在茶余饭后猜测究竟是谁人所为。 都怕祸从口出。 也是看人下菜碟。 人间真实,不过如此。 ... 下车之时,云泽所在之处,距离东海之畔也依然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剩下的这些路程,就需要自行前往。毕竟东海之畔虽说并非杳无人烟,却也人言稀少,有且仅有的几个村子也是世世代代靠着下海捕鱼为生,而从不曾与外界有过太多牵扯。有且仅有的,也就只是村子里的人偶尔抓到一些价值昂贵的海货,暂且存放起来之后,就等待每月固定的时间,交由外出之人也或亲自动身,送往附近小镇的市集上进行售卖,顺便也从小镇上购置一些米面油盐,基本都是一月一次,最多一月两次,并不频繁。 坑坑洼洼的小路,满布着积雪冰层,并不好走,但云泽也实在别无选择,只能不惜浪费更多体力,每一脚都重重落下,踩穿了积雪冰层,争取可以每一步都能走得更加踏实一些。也便原本只需两个时辰的路程,直到临近子时,方才终于来到东海之畔。 云泽默不作声,抬头瞧了眼天色之后,便就直接原地盘坐下来。 一路尾随其后的老道人,也在远处盘坐下来。 半个时辰之后,月光笼罩的海面上,忽然升起了丝丝缕缕的海雾,并且甫一出现,就已经十分浓重,饶是以小狐狸的目力,也或更远处老道人的目力,也最多只能勉强瞧见十丈之内的光景,尤为古怪。 只是尽管如此,老道人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毕竟如此光景,老道人其实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瞧见过数次,也每次都是如此。只是那时站在老道人前方的却并非云泽,而是曾经一身光芒璀璨照亮了整座历史长河的云温书,也每次都会在老道人毫无察觉之时,云温书就会忽然消失,甚至就连分毫的气机波动都不会出现。 云温书的具体来历,一直都是个迷 对于天下人而言是如此,对于老道人而言,也是如此。 一路长途跋涉小心谨慎的老道人,摘下腰间青玉葫芦喝了口酒,神情虽然复杂,但目光却也依然死死盯紧了云泽的背影。 而在云泽眼中,却是已经瞧见了一抹黑影由自浓郁海雾之中缓缓出现,缓缓靠近,直至脚边海面上涟漪阵阵,蔓延而来,那条相对于整座浩大东海而言甚至就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的小船,就终于停靠岸边。而在其上的行船老人,也是一如既往站在船尾上,肤色黝黑,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颇为壮硕,只是头上戴着宽大斗笠,瞧不见面容长相,唯独露出一把白胡子,让人能够知道这位向来都是惜字如金的船家已然年岁不小。 云泽默不作声,抬脚登船。 船家老人在云泽登船之后,忽然抬了下头,目光望向岸上远处。但在云泽看在,老人的面孔却依然被宽大斗笠垂落下来的阴影完全遮住,只能瞧见一把白胡子。 海雾越来越浓。 船家难得没有立刻启程,反而是一把白胡子忽然动了动,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就重新低下头来。 一向惜字如金的船家,难得主动开口问道: “上山过年?” 说话同时,船家一撑竹竿,小船便就晃晃悠悠离开岸边,带起涟漪阵阵,向着浓雾的深处缓缓而去。 碧空如洗,海天无涯,海面如镜,倒映星河。 小船缓缓行驶在平静海面上,便连丝毫微风都不曾有过,只唯独小船带起片片涟漪,向着远处缓缓扩散,也只有竹竿撑船入水时才会带起些许声响,除此之外,也就再无其他,静得可怕。 云泽面带意外之色,抬头看向那位船家老人,随后皱起眉头,思索良久才终于轻轻摇头。 “说实话,其实我不太想在山上过年。” 难得的,云泽的心湖也变得平静了下来,只是有些想法,有些回忆,一旦触及,就会立刻变得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尽管它们已经不会再在云泽心湖之中泛起任何涟漪,可随之而来的喜乐忧愁,却也因此变得更加清晰。 就像这片平静无比的海面上,忽然多出了一座异峰突起的礁石,从海面下探出头来,尽管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截,却也会显得十分突兀,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到,格外明显。 船家老人轻轻点头,不再多问。 竹竿入水,涟漪阵阵。 小狐狸由自云泽肩上一跃而下,随后缓步来到船头位置蹲坐下来,幽冷双瞳死死盯着前方海雾深处,似乎是想要极力看穿这片海雾,寻找到小船的行驶方向。 只是无论如何,小狐狸都不能将其看透。 船头一盏长明灯,摇摇晃晃,已经亮了无数年。 船家老人默不作声,任由小狐狸随意去看,也任由云泽随意去看,只是依然将竹竿不急不缓深入水中,触及水底,支撑小船不断向前行驶,直到两手交替到了竹竿尽头,才会缓缓收回,带起一阵在这片寂静之中格外清晰的水声,随后就再一次将竹竿深入水中,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缓慢行船。 云泽看不透海雾,很快就放弃下来,转而重新看向那位船家老人,开口问道: “你也是云府鬼仆?” 哗! 船家提起竹竿,带起水声,同时略微抬头侧目。尽管云泽依然看不到这位船家老人的具体模样,可老人却是将云泽的眼神收入眼底,随后一言不发,轻轻点头。 云泽没有继续追问为什么,或是老人为何要做云府鬼仆。 既然明知得不到答案,又何必再多费口舌? 随后就默默计算着时间。 往日渡海坐船,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云泽就会不知为何昏睡过去,而到醒来之时,要么小船已经停靠在度朔山下,要么已经停靠在东海岸边,而撑船老人也总会消失不见。直至下船之后,走不出多远,再回头看去,小船也会同样无影无踪。 但在今次,半个时辰已过,云泽却还依然保持清醒,便不由得多看了船家老人一眼。 只是老人什么都不说,云泽也就什么都不问。 直至再过半个时辰,海面海水,就忽然变得浑浊泛黄,更不复先前平静,变得浪花滚滚。尤其船头一盏长明灯,其中摇曳灯火,也在周遭海水彻底成浑黄模样之后,就忽然火苗一窜,变成了绿油油不断雀跃跳动的鬼火,四周海雾依然浓郁无比,却在遥远之处,有着刺耳尖叫与哀鸣啜泣之声,隐隐传来。 云泽瞳孔扩张,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跳,就连小狐狸也神情紧绷,一身雪白毛发,根根竖起。 鬼气森森。 阴冷阵阵。 杀气腾腾。 小船依然缓慢行驶。 一座又一座已经经受了无数年海水冲刷的漆黑礁石,尖锐矗立在海面上,或高或低,或胖或瘦。一个又一个浪花拍打其上,哗啦哗啦的声响,络绎不绝。 直至一片礁石耸立之处,小船途径其中一座犹似小山般的巨大礁石之时,云泽就忽然瞧见了一位垂头散发的女子,正侧身坐在礁石岸边动作缓慢梳着头发,双脚悬在浑黄的海水上方,任凭浪花拍打,翻腾而起的水珠也依然距离其双脚有着寸许距离,只是周遭围绕着一颗又一颗形形色色的白骨头颅,在浑黄海水之中沉沉浮浮,格外渗人。尤其女子暴露在红衣衣袖之外的手掌,则是白骨森森,不带分毫血肉,就连手中发梳,也是白骨制成。 云泽毛发当即倒竖,心神紧绷。 船家老人手中竹竿再一次提起之时,已经高出水面,随后咕咚一声,插入水中。 “今次所见所闻,万不可对外言说。” 老人低沉的嗓音在云泽与小狐狸耳边响起,随后这一人一狐就当即白眼一翻,直接倒头睡了过去。 巨大礁石岸上的红衣女鬼,略微抬头,垂落下来用以遮掩脸庞的发丝之间,隐隐约约露出一道狰狞无比的目光,看向穿上活着的两个生灵,充满了贪婪与杀机。 船家老人提起竹竿的动作稍稍一顿,忽然冷哼一声,手腕一抖,竹竿便就当即一震,挑起水花翻腾,溅起大片的水珠射向那红衣女鬼。女鬼躲闪不及,被水珠射穿了身体,当即发出一阵凄厉无比的哀嚎,身上但凡触及水珠之处,尽都黑烟阵阵。 随后,红衣女鬼便就发出阵阵哀鸣啜泣之声。 船家老人置若罔闻,继续行船。 ... 东海岸边,老道人一阵长吁短叹,还是没能瞧见本在岸边的云泽究竟如何消失,又究竟去了何处。 仰头喝下一口酒后,老道人站起身来,四面眺望,却根本找不见任何一处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便只得在附近找到一个还算不差的地方躺下,一边暗自恼恨不该将这件苦差事接过手来。但在如今,也就只能盼着云泽可以早去早回,以免风吹日晒雨淋,过分辛苦。 但最重要的还是一旦云泽决定要在东海过年,老道人就只能孤苦伶仃在岸边过年。 过年过年,却又过不了一个好年。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第198章 鬼狱黄水 古言:上有九天,下有九泉。 九天者,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睟天,六为廓天,七为减天,八为沉天,九为成天。此九天者,层层而高,上及九斗,九斗之外,是为天关。 九泉者,亦作九狱,一曰酆泉号令之狱,二曰重泉斩馘之狱,三曰黄泉追鬼之狱,四曰寒泉毒害之狱,五曰阴泉寒夜之狱,六曰幽泉煞伐之狱,七曰下泉长夜之狱,八曰苦泉屠戮之狱,九曰凕泉考焚之狱。此九狱九泉者,层层而深,下及九幽,九幽之下,鬼死还阳。 九天九泉,九阳九阴,阴阳循环,往复常存,是为道之所在也。 ... 背靠之处,一座黑色山崖,拔地而起,笔挺耸入铅云,上不见其极,而下则有滚滚黄水流淌,不知源在何方,不知去往何处,浪花翻腾阵阵,拍打着水面如同尖锥耸立的漆黑礁石,带起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悄然回荡在阴风阵阵之中,混杂着远处如泣如诉的哀鸣啜泣,与偶尔撞在山崖上回荡开来,潜于阴风之中的刺耳尖叫。 鬼狱。 血淋淋两个大字,流淌鲜血,回卷阴雾,烙印在一座已经破裂的石碑上。石碑扎根于黄水岸边,本身便就歪歪斜斜,并不规整,与其说是一块石碑,反倒更像一块无人理会的顽石,其上字体也是歪歪扭扭,像极了蒙学孩童初次学字之时艰难书写的模样。 而在石碑一旁,只剩一条左手的云鸿仁正盘坐于此,身后浮现出迷蒙蒙一片大海无量之象,只是相较于半年前云泽所见那次,深海之中巨大无比的阴影要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轮廓浩瀚,隐约可见像是某种生物,偶尔张开血盆大口,吞吐海水,与其口鼻之间隐现黑龙之象,不声不响翻转出没,会随同其自身的呼吸吐纳之数一般进行。 玄玉长剑横陈膝上,剑刃上浮动着一串漆黑如墨的血珠,圆滚滚,颤悠悠,在玄玉长剑寸许来宽的剑身上不断晃动,许久才会飘起一缕黑烟,被云鸿仁以口鼻吸纳进入体内,再随同呼吸吐纳之数不断出没。只是每一次出没过后,这些带有浓重鬼气的黑烟,就会变得浅淡一分,直至再也没有丝毫鬼气暗存,玄玉长剑上浮动的那些鬼血血珠,才会再一次飘出一缕黑烟。 循环往复,不断如此。 而每当其中一粒血珠中的鬼气全部都被吞吐干净之后,剩余的鬼血,就会悄无声息没入长剑之中。 直至剑身上再无半点儿血迹。 云鸿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手势,将一身浮动不安阴森寒冷的鬼气尽都压制下来,却也依然未曾睁开双眼,反而还在暗自体悟上次来到鬼狱之时,得到的那部灵决古经。 鬼修同人修。 云鸿仁一身鬼气凛凛,面庞上狰狞疤痕也更多两道,不似活人。 不久之后,黄水上游,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鸿仁方才睁开双眼,压制下只差些许就要再度突破的气机,睁眼看向最终驻足在其身旁的那位碎发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宽松练功服,其中一只眼睛已经消失不见,用了一块蓝玉打磨而成的镜片压住一块儿破布作为代替。破布掩盖了女子半张脸,而在破布下方,则是隐隐约约能够见到有着烧伤之后留下的狰狞痕迹。 “又快突破了?” 女子在云鸿仁身边坐下,靠在那块书有血淋淋“鬼狱”两个大字的石碑上,抬手拧了拧那块代替了眼睛的蓝玉镜片,以确认镜片不会轻易掉落。 云鸿仁默不作声,目光望向这片荒凉土地的远处。 阴雾笼罩之间,一双又一双充满了阴狠恶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边,随时都在等待云鸿仁稍有懈怠,就会立刻冲杀而来,将其生吞活剥,再摧毁那座用以镇压鬼狱的石碑,横渡黄水,攀上悬崖,离开这没日没夜都会给它们带来无尽痛苦的死地。 铅云厚重,闷雷滚滚。 一道道苍白雷弧跳跃出没在铅云之中,好似随时都有可能跃出铅云束缚,实际上也正是如此。而一旦这些苍白颜色的雷弧脱离了铅云束缚,也就意味着必定会有一只阴鬼邪祟惨遭牵连。 倘若能够看得住,那就能够活下来。 可若一旦扛不住,便就立刻魂飞魄散,自此消失。 鬼怪狰狞难看。 人族,妖族,兽类,甚至还有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各种种族,只是这些种族的来历,却并非云鸿仁能够知晓,便哪怕他会一直锲而不舍地追问,最终能够得到的,也不过就是惨遭鬼狱真正意义上的狱卒狱吏一番暴打。尤其那些狱卒狱吏手中所持棍杖,乃是专程作为打鬼之用,直接伤害灵魄之身,一旦挨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刀劈斧凿般的痛苦深入灵魄,遍及全身,尤其活人一旦挨上,痛苦就还要更甚许多,如同被人拿刀劈开了眉心一般。便饶是云鸿仁已经吃过许多苦楚,也依然无法承受打魂杖,甚至最多不消三棍,就会彻底昏死过去。 在这种地方一旦昏死过去,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云鸿仁甚至自从来到这里之后,除却在有人替班之时可以休息片刻之外,就再没有过丝毫放松。 上一次就是因为一时疲惫松懈,才会被一只厉鬼生生撕下了手臂丢进嘴里,当作食物一般吞入腹中。 身旁女子伸了个懒腰,曲线毕露。 尽管女子并非活人,而是受命于负责看守鬼狱的阴鬼邪祟,腰间就挂有一条鬼怪莫近,活人惊惧的打魂杖,并且样貌也算不上极好,虽然还算能够看得过去,至少其尚且完好的半张脸依然可人,但其另外半张脸却已经算是彻底毁容,而一旦将那蓝玉镜片与其下破布摘掉之后,就能见到其真正模样之狰狞可怕,其实远在满脸疤痕的云鸿仁之上。 但即便如此,云鸿仁也不曾对于女子有过任何偏见。 并且也是云鸿仁在鬼狱之中为数不多能够说得上话的朋友之一。 更是他的直属上司。 包含此间在内的上游下游统计三千里之内,都是女子负责统辖的范围,不许任何被丢进了鬼狱之中的阴鬼邪祟越过黄水一线,更不许任何阴鬼邪祟爬上山崖,由自此间去往鬼门。 尽管鬼门并非轻而易举就能通过,可一旦失职,除却一些正当理由之外,便如越狱之鬼修为境界远超此间身为狱吏的女子,也或某位强大鬼修途径此间,就立刻会被那位典狱长的强大鬼修按照规矩处置。或是就此沦为鬼狱之中众多恶鬼之一,或是直接丢出鬼狱。而一旦犯错极大,甚至不免会被这漫天雷霆直接轰砸成灰。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意味着女子再也没有任何可能继续担任狱吏之职。 但女子究竟为何要担任如此一个风险极大的狱吏之职,而在如此风险之下,女子又能获得什么,以及鬼狱之外的阴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云鸿仁就全都一无所知。 前两天方才又一次问过,可女子非但不说,还用手中打魂杖相威胁,警告云鸿仁从此以后都不许再问。尽管女子非是当真要以手中打魂杖殴打云鸿仁,却其此举,也着实让其恼了好半晌时间,乃甚于至今也犹有余怒。但真正主要的原因,其实还是当时女子身边另一位负责看守十里黄水边界的狱卒口中对他的称呼。 区区阳鬼。 并且满脸不屑。 好生生的一个活人,却被叫做阳鬼。 云鸿仁并不知晓“阳鬼”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也大致可以猜得到,那所谓“阳鬼”,很有可能就等同于活人口中所言的阴鬼一般。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称呼。 云鸿仁胸膛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目光扫过身旁女子慵懒的模样,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好的脸色。 “突破又能如何?最多也就找人替我半天时间罢了,你还能自己做主给我放个年假不成?” 闻言之后,名义上是为视察,但却只是为了来找云鸿仁说话闲聊打发时间的狱吏女子,当即挑起眉头,嗤笑一声。 “这地方可没有过年一说,更何况就连我这狱吏都没有年假,你们这些小小狱卒,更是想都别想。鬼狱就是鬼狱,目的也只是为了将这些一身罪孽馨竹难书的恶匪刑徒,视如死人一般关押在此,方才会被叫做鬼狱。也便是说,就算真有年假,你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能窝在自己房间里面睡觉而已。” 女子咧嘴一笑,忽然坐起身来,一只手拄在曲起的膝盖上,托着脸颊扭过头来看向云鸿仁,眼神之中带有明显深意,嘴角也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还是说,你是想去我的房间里睡觉?” 云鸿仁翻了个白眼,随口说了一句“人鬼殊途”之后,便就起身将横陈膝上的玄玉长剑一手拖起,顺手挽了个剑花重新横于腰后,准备动身去往别的地方进行寻查,避免会有哪些阴鬼邪祟想要偷偷摸摸横渡黄水边界,逃出鬼狱。 鬼狱之中戒律规矩格外森严,倘若真要在云鸿仁负责的十里黄水边界之间出了问题,不光是那掌有三千里黄水边界的狱吏女子会遭受牵连,云鸿仁自己也肯定免不了一番责罚。尽管因为云鸿仁并非阴界鬼祟,就哪怕闹出再大的问题,出现再大的失误,都不会有丧命的危险,却也肯定会落到一个生不如死的地步,以至于从此往后都无法脱离鬼狱,直至寿终之前,都需要日日承受打魂之苦,甚至寿终之后,也会被直接当做刑徒丢入鬼狱之中,彻底成为这些阴鬼邪祟中的一员。 这些事,还是上次云鸿仁因为私自下山,被抓到之后丢来鬼狱之前,云温章暗中告知的,主要也是为了能让云鸿仁知晓其中轻重缓急,万不可轻心大意。 可即便云温章曾经苦口婆心,云鸿仁也依然丢了一条手臂。 而那只将他手臂当作食物一般直接吞入腹中的妖族恶鬼,如今也就在不远处正虎视眈眈,却其模样实要比云鸿仁更加凄惨许多,半个身子都已经消失不见,甚至就连剩下的另外半边身子也已经皮肉枯萎,浑身上下布满了打魂杖留下的痕迹,并且一身鬼气也都所剩无几,沦为了此间十里之内的最底层。而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在当初云鸿仁被其吃掉一条手臂之后,险些就要死在黄水边界,被这位狱吏女子发现之后,就立刻含怒出手,将其打成了这幅可怜模样,更将一身修为境界也打散大半,就导致这只原本十里之内修为最强的妖族恶鬼,变得只能瑟缩在角落之中,再也没有了曾经的耀武扬威。 云鸿仁视若无睹,一边寻查十里之内黄水边界,一边暗自计算着自己还有多久才能离开鬼狱,又一边想着自家那位泽哥儿,如今是否还在人间,又或是已经到了阴间。 狱吏女子亦步亦趋跟了上来,背负双手,斜眼看向那只因为惧怕女子,就下意识缩紧了身体瑟瑟发抖的妖族恶鬼,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腰间一条暗红颜色,长不过一尺左右的打魂杖,晃悠晃悠,悠哉悠哉。 ... 月光清晖洒落海面,也似银霜满地。 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着岸边,晃动小船悠悠。 船家老人缓缓收起撑船用的竹竿,拿在手里轻轻一晃,便就化成一片稀疏的翠绿荧光,点点飘散。 老人看了眼船里还在安然熟睡的云泽与小狐狸,又略微抬头,透过宽大斗笠的边缘看向近在眼前的高山。月光清晖落下一片阴影,依然遮住了船家老人的面孔,让人无法瞧见其真容。 许久之后,船家老人才默不作声收回目光,转身下船,行走在浪花阵阵的海面上,如履平地。 海雾依然浓密,直至老人背影消失在其中,才终于慢慢散开。 而在海雾消散之后没过多久,已经昏睡了半路的云泽与小狐狸,就立刻眼皮一动,清醒过来。只是不同于云泽,小狐狸在清醒之后就立刻翻身而起,幽冷双瞳精光连连,先是看了眼已经熄灭的船头长明灯,而后又立刻转身直奔船尾,却是再也瞧不见那位船家老人的踪影,只有茫茫无际的海面。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缓缓起身。 四面望过之后,确定了此间已经在度朔山下,云泽略微沉默片刻,便就依着睡着之前,那位船家老人的嘱咐,将先前来时路上所见的一切全都抛之脑后。 “走吧,上山。” 云泽叫了一声小狐狸。 尽管犹自有些不太甘心,但小狐狸却也只能微微点头,身形一跃便就来到云泽肩膀上。 比起前一次上山,这次要顺利许多。 山路崎岖,羊肠小道,险峻非常,一如既往,但那种格外熟悉的烦闷感,却是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直到察觉到云泽心中困惑,已经消失了许久的云开才终于忽然开口,言说那种烦闷感其实是来源于他,并且额外解释了自己当初方才出现,就被云老爷子以一张黄符将其彻底镇压,方才会对其心怀恨意,就导致自身情绪影响了云泽,才会出现那种格外压抑的烦闷感。 但在说过之后,云开就再次消失,无论云泽如何追问,为何云开先前说话时,会是这般的有气无力,都会如同泥牛入海一般,不见分毫回应。 心中狐疑暗生,可既然云开不予回应,云泽也就只能暂且安拿下来,不再继续追问。 上山之后,云府大门紧闭。 子时已过,也该如此。 云泽站在云府门前,眉关紧蹙,抿紧了嘴唇,几次抬手想要敲门,却又因为担心会因为敲门声响打扰道云老爷子休息,从而导致云老爷子对其感官更差,就每次都只能将手放下。 主要也是不曾想到,这一路行来,竟会浪费这么多时间。 而在往常,哪怕是清早起来从北城出发,傍晚时分也就已经到了云府,绝不会拖到四更丑时。 颇为无奈的一叹之后,云泽终究还是又一次放下了抬起的手,在云府大门旁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气府开辟之后,不惧严寒酷暑,便哪怕是在隆冬腊月之际,露天席地一夜也无妨,只是明明守在自家门前,却又入不得其中,个中感受,就实在是有些难以言书。 直至片刻过后,云府大门的里面,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跟着,大门便就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 因为察觉到活人生机的存在,方才会在夜里赶来开门查看情况的雪姬,在门缝后面瞧见了云泽模样,神情当即一愣,随后又瞧见了趴在云泽肩膀上的小狐狸,才终于多多少少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泽哥儿?” 见到雪姬模样,原本还有些欣喜于不必露天席地的云泽,方才想起自己至今也还戴着那张人脸面具,便当即动手剥了下来,露出原本的模样。 “是我。” 眼见于此,雪姬眉关不留痕迹微微一簇,却也很快就掩饰下来,面上难得露出些许温柔笑意,将大门敞开,娉婷袅娜侧身施了一个万福。 “恭迎哥儿。” 第199章 四更天,五更寒 云泽还是第一次冬天上山。 意料之中枝桠交错盖冬雪,北风呼啸卷玉龙的景象,前者如今就是,但后者大抵得到下雪的时候才能看见。只是云泽对于这些壮阔景象已经不太在意,便在回去宁心院后,并未在如今已经较之以往大不相同的院子里多做停留,很快就回去屋内。 因为是夜里匆匆起床出来开门的缘故,雪姬一身衣着便就十分单薄,除了匆忙披上的一件外衣之外,也就只有一件银白丝绸的中衣,恰如门外积雪一般,月辉朦胧,照耀其上,便就格外好看。 但若换做别人,恐怕就要大打折扣。 女子沐月光,宛如雪上霜。 雪姬拢了拢劈在肩上的外衣,在云泽进门之后,就立刻开始忙碌起来。因为木灵儿平日里也十分勤快的缘故,云泽此番虽是不告而回,但房间却也不必再重新收拾也或如何,甚至就连床铺上,也规规整整叠着一条金钱衬红大条褥,隐隐带着一抹说不出具体味道的清香,嗅之可以宁心静神,就是为了让云泽在一整日的车马劳顿之后,能够睡个好觉。可除此之外,因为山上实在天寒地冻的缘故,再加上开辟气府之后的修士虽然可以不惧严寒酷暑,却也难免会觉得不太舒服,便在这可谓大兴土木而成的云府之中,每个房间都设有地龙。只是往常时候云泽只在夏天才来,便从不曾知晓这些,也从不曾用过这些,直到雪姬去往屋后将木炭点燃,地龙温热起来,云泽才终于知晓,便将脚上的鞋子也脱了下来,哪怕赤脚踩在入冬时木灵儿就已经铺好的地摊上,也依然不会觉得有所寒凉。 房间里很快就温暖如春。 其他房间亦是如此。 云泽粗略估算了一番,却着实有些难以算出云府如此众多的房间,每年需要耗费的木炭究竟能有多少,便不免有些五味杂陈。毕竟在此之前,云泽每逢入冬之后,因为不曾开辟气府的缘故,无法抵抗严寒酷暑,就只能在天寒地冻之际,将棉被死死裹紧,却也依然会觉得寒冷难堪。 而如今日这般的享受,则是前所未有。 雪姬很快就去而复返,顺便带来了自己房间里的洒金斑古铜香炉,其中燃有以作安神舒心之用的奇物龙涎花,香意袅袅,并不浓厚,与床铺上的淡淡花香有着十分契合的效用,可以帮助云泽除去一身疲累。 身为云府众多鬼仆之一,并且身担内司一职的雪姬,平日里虽然也是同样做着一些下人的活计,但其实完全不必,而其之所以如此,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看不惯杂乱,方才会亲自动手,从不曾因为身担云老爷子亲自指任的内司一职就高高在上,只在家主少爷哥儿面前屈膝行礼,却又十指不沾阳春水,与小姐无异。便在此间,其实本该是木灵儿尽快赶来,服侍云泽才对,毕竟木灵儿本就是云泽自幼以来,就常伴其身旁的贴身侍女,但雪姬却也并未再去大费周章叫来木灵儿,直接亲自动手,尽心尽力做着身为侍女鬼仆的本分,将床铺上那条金钱衬红大条褥仔细铺好,以便云泽可以暂且躺下休息片刻。而在之后,雪姬又与云泽简单说过一声,之后就立刻匆匆离开,前往伙房所在,自行动手准备了一些热羹饭菜,虽然简简单单,却也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手艺比之云泽要强出不知多少倍。 瓷勺轻轻碰瓷碗,红袖拢香四更天。 雪姬将一碗热羹盛好,摆在云泽面前,而后就又添置了一副碗筷,给小狐狸也盛了一碗热羹,摆在其面前,随后亲自动手夹菜,却并非服侍云泽,而是再一次送到了小狐狸面前。 云泽见状,下意识看了不动声色的雪姬,正要开口,已经有所察觉的雪姬却是眼波一转,看向云泽率先开口问道: “哥儿此番回家,是要在山上过年?” 云泽微微一愣,忽然瞧见一向不太爱笑的雪姬,又一次露出些许笑意,便大抵明白了有些事是不好直接言说的,就只能装作至今也一无所知的模样。只是面对雪姬的问题,云泽却一时之间不知应该作何回应,毕竟按照内心想法,其实是不太愿意在山上过年的,否则今年这个年,就肯定过不好,不仅不会多添喜庆,反而还要遭受云老爷子的轻慢冷眼。 可若回去北城过年,也不过就是平平淡淡独自一人,一如往常罢了。也有可能是要回去学院过年,但席秋阳不是什么喜欢热闹的性子,这与云泽大致相仿,都是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可同在学院之中未曾离开的老道人,以及罗元明和陆家平,还有那位身在学院后山被迫为乌瑶夫人看门的黑衣小童,就未必能够静得下来,并且过年本就图个喜庆热闹,依着那几人的往日行径,尤其黑衣小童老道人,不说会将学院翻个底朝天,但也肯定不会平平淡淡,总得闹出一些幺蛾子才行。 云泽愁眉不展,实在不知应当如何取舍。 雪姬眸光内敛,眼帘微垂,并不急于得到云泽的答案,动手为云泽与小狐狸夹菜。 直到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等明天与爷爷他们说过一声,拿了宝药太岁就走。” 说完,云泽便就吸溜一声,喝了口热羹。 许是羹汤里加了什么,入腹之后,暖意席卷,很快就贯通四肢百骸,驱散了云泽因为先前久经风寒带来的些许不适,便下意识哈出一口热气,又低头捧碗喝了一口热羹。 雪姬面露意外之色,抬头看向云泽,察觉到其一身修为气机波动之后,眼眸之中更是显露灵光飘渺,面上意外之色便就更浓了些许,许久之后才终于收敛瞳术秘法,不再继续窥探云泽体内境况,眉眼间温婉笑意如春暖花开。 “方才半年时间,哥儿就已经另辟蹊径,筑成如此命桥,未来可期。” 雪姬温柔款款,暂且阁下竹筷,伸手借来云泽手中已经喝光的瓷碗,举止轻柔,一边添满羹汤,一边开口道: “只是哥儿今次回家,若是只为取走宝药太岁,只怕还得再等几日才能行。” 添满羹汤之后,雪姬重新递给面露不解之色的云泽,不待其多问,便就开口解释: “那宝药太岁,如今是在陶老爷子的帮助下,安置于一处袖珍恶土之中,用以继续蕴养药力。穷山恶土出太岁,宝药太岁,一向是在恶土之中才能诞生,而一旦离开恶土,其中药力,就会缓慢流失。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足够让这宝药太岁的药力大打折扣,也正因此,陶老爷子方才会不计代价,出手帮助哥儿建造了院子里的那座袖珍恶土,就是为了能够在哥儿有所需要之时,可以保证药力依然充足满萦。倘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哥儿自然可以随时将其取走,但在几日之前,这座袖珍恶土其实也还在陶老爷子的独院当中,是在近日方才挪至此间,并且陶老爷子还与木灵儿吩咐过,需要每日一滴心头血浇灌在宝药太岁上,用以使其药力更加纯粹充沛。但木灵儿以心头血浇灌宝药太岁一事,至今也不过方才三日罢了,还需七日时间才可圆满。也便是说,倘若哥儿想要取走宝药太岁,就须得等足七日时间才行,否则一旦前功尽弃,就会平白损失了木灵儿极为珍贵的三滴心头血。” 云泽眉关紧蹙,神情惊愕,许久时间都放松不下来。 鬼仆也为阴鬼邪祟,不会因为身份改变就出现其他本质上的改变,而阴鬼邪祟想要修出心头血,自然就是极其困难。有关这些,云泽日常翻阅那本可谓包罗万象的《白泽图》,也曾在其中看到过详细记载,是但凡阴鬼邪祟之辈,须得踏足圣道以后,方才能够凝聚心头血,使之能够因而具备一些活人生机,不再为人间大道所排斥,也可使得此后修行更加平坦顺畅一些,大抵等同于阴极生阳的道理。而也正是因此,阴鬼邪祟修出的心头血,阳气之重,甚至已经具备续命奇效,也便是在《白泽图》中,被列入宝药之中,珍惜无比,更对阴鬼邪祟而言,重要无比。但阴鬼邪祟毕竟还是阴鬼邪祟,不会如同常人一般,因为心头血损失严重就会出现性命之忧,但也注定会境界大跌,甚至可能损伤根基。 云泽惊愕,自然就是惊愕于木灵儿至少已经有了入圣修为,而眉关紧蹙,则是担心木灵儿会因为损失十滴心头血之事,就导致其修为受损严重,甚至倘若修为境界不足,心头血数量不多,就还有这极大可能跌出圣道,损伤根基。一旦如此,木灵儿再要重新修入圣道,重新凝练心头血,就会在原本的无比困难之上,变得更加困难,甚至极有可能会就此受困于瓶颈之下,此生再也无望重新入圣。 只为宝药太岁罢了,倘若真要付出如此代价,就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因为自幼以来就与雪姬十分亲近的缘故,云泽就对于其口中所言,未曾有过分毫怀疑,更何况有关此事,雪姬也根本没有任何撒谎的必要,其中真相如何,只需见到木灵儿随口问上一句,哪怕最初时木灵儿不肯回答,一旦云泽眼神微沉,露出生气模样,木灵儿也会乖乖回答,并且毫无隐瞒。也正因此,就哪怕陶老爷子此番行径是与往常大有不同,云泽也依然没有丝毫迟疑就选择了相信雪姬。 彻底回神之后,云泽眼神就变得有些阴沉。 举世之间,真正能被现在的云泽完全放心的人,不出双手十指之数。 顾绯衣是一个,仙宴阁的青竹姑娘是一个,雪姬是一个,木灵儿也是一个,只有这些是云泽可以放心大胆完全放心信任的人,而除此之外的席秋阳、老道人、乌瑶夫人,甚至包含小狐狸与陶老爷子在内的,都只是信任而已,却还谈不上可以完全放心。 但其实陶老爷子本该位属前者,直至那天忽然由自小狐狸口中得知,名为云府贵客,云老爷子毕生好友的陶老爷子,其实也是云府鬼仆之一,就立刻降到了后者之列。 在某些方面能与云老爷子平起平坐的人,又岂是善辈? 并且小狐狸对于陶老爷子的称呼也很不客气。 陶老头。 再加上小狐狸那次口中所言,其实很多地方都是含糊其辞,一概而过,甚至有些就连一概而过都没有,直接转开话题,言说其他。而其中隐瞒众多,云泽当然能够听得出来,只是不曾多问罢了,也能猜得出小狐狸之所以如此,要么就是一旦继续言说下去,就会牵扯出一些小狐狸不太愿意再次回想起来的惨淡经历,要么就是被迫无奈,不能多说。而也正是小狐狸含糊其辞的那些,才会让云泽从那之后,就再也无法如同往常一般,完全放心那位陶老爷子。 信任和放心,虽然差别不会太大,但终究也是两码事。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湖波澜,而原本以为云泽对于这些知晓并非很多的雪姬,则是有些无奈。 “木灵儿此间并未发现哥儿已经回家,其实也跟心头血的损失有关,会在夜里睡得比较沉。” 说着,雪姬便就动手给云泽夹菜。 眼见于此,云泽才终于缓缓吐出了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努力做到让自己不会暴露太多,轻轻点头之后,便就继续端碗喝汤,也与雪姬说起了其他的一些事。 直至四更已过,雪姬着手收拾过满桌的杯盘狼藉之后,便就打了热水过来,摆在木桶当中,水里漂浮着一些云泽从未见过,也就说不上名来的花瓣,芳香四溢,升腾而起的温热之气甚至能够渗透皮肤,直达体内脏腑之中,显然也是对于修行有着极大裨益的灵株宝药,甚至很有可能是专门针对云泽如今境界,或是接下来即将迈入的境界有所裨益的灵株宝药。 雪姬举止轻柔,蹲下身来,并不理会云泽拒绝,将其双脚抬起,泡入木盆之中。 素手撩拨水粼粼。 “府内藏有许多此类之物,哥儿若有需要,尽管使用就是。” 云泽有些无可奈何。 雪姬毕竟不是木灵儿,倘若换做木灵儿,尽管那生性活泼的小姑娘也会尽心尽力如此服侍,可一旦云泽拒绝,木灵儿就会乖乖听话,全然不会如同雪姬一般,根本由不得云泽开口拒绝,只会将自己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到。 只是方才听闻雪姬口中所言,云泽就略微有些沉默。 此事,如今才只第一次听闻。 却也并非是在为雪姬与木灵儿从不曾与他说过这些就心生责怪之意,因为云泽很清楚,在今年夏天之前,自己还一直都是区区九品武夫,并且自从接触修行以来已经足有七八年时间,也始终没有任何突破的迹象,根本就是狗肉上不了桌子,没有丝毫前途可言。而如那时的云泽,即便府中真有灵株宝药可以助他突破桎梏,更进一步,也不过只是大材小用的浪费罢了,根本不值得。 可浪费是浪费,不知是不知。 只是个中滋味儿实在有些难以言说罢了,如同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 最终也不过只能暂且抛之脑后,不去多想。 五更天,天正寒。 雪姬端了木盆转身离开,而云泽也已经躺在了床铺上。因为已经临近年关的缘故,便哪怕已经到了五更天,窗外也依然夜色浓重。 只是相较于以往在北城过年的时候而言,如今身在云府宁心院中,地龙温热,房间里也就温暖如春,哪怕窗扇大开也依然不会令人感觉到丝毫寒意,就让云泽第一次知道了隆冬腊月也能如此的感受。 愁绪难言,彻夜未眠。 ... 黄水边界附近,血光凛凛。 云鸿仁身上脸上,满是阴鬼独有的黑色血迹,而其手中玄玉长剑上,也同样流淌有鬼气浓郁的许多血珠,圆滚滚,阴森森,浮动在剑刃锋芒之间,哪怕剑身倾斜,也依然不会流淌离开。 在其脚边,则是那只妖族恶鬼,已经彻底看不出原来该有的模样,只剩一滩鬼气稀疏的,鬼血流淌的碎肉。 “失心疯!” 云鸿仁冷哼一声,一甩长剑,将其上血珠尽都甩出。 一旁的狱吏女子眉头一挑,有些意外。 “这可都是精血,对你之后的修行有着极大裨益,就这么丢掉了?” 云鸿仁默不作声,收剑横于腰后,转身就走,继续寻查十里黄水边界。 狱吏女子一挑手臂环过胸前,一手手指轻点下巴,瞥了眼那头在不久之前忽然像是失心疯般,猛扑上来的妖族恶鬼,想了许久才终于恍然大悟,当即明媚一笑,快步追上了已经走远的云鸿仁。 地面上,一线鬼血,鬼气森森,黑雾阵阵,缓缓飘溢流散。 远处阴雾蔼蔼之中,一声声低吼,一阵阵哀鸣,逐渐响起,缓缓靠近... 第200章 蛊(万字大章) 次日一早,一夜未睡的云泽,天还没亮就已经起床。 院子里要比往常多出了一座袖珍恶土,鬼山水池的模样,虽然只有丈许方圆,但却相较于宁心院不大的院落而言,依然有些太占地方,就导致云泽需要转而去到靠近院子边缘的围墙附近,才能在练习拳法刀法的时候勉强施展开来,而不会因为空间太过狭小,就束手束脚,怎么都不能痛快。 因为心头压着一些事的缘故,云泽练拳练刀时,一身气息就格外凌厉,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在其心里有些不太痛快,方才会借由练习拳法刀法,将这些全都发泄出来。 同样是大清早,雪姬也已经起床开始做事,途径宁心院附近时听到了院子里呼啸刺耳的破空声响,便就在院子门外驻足了片刻,悄悄探出半边身子看向正在背对这边练习刀法的云泽,一身热汗淋漓,汗水已经湿透了并不算十分单薄的衣裳,并且因为天气太过寒冷的原因,甚至还能见到其全身带雾的模样。 雪姬未曾开口打扰,知晓大抵是因为昨夜之事,才会让自家这位小哥儿如此烦躁,便在看过片刻之后,就脚步轻缓离开了宁心院。 直至天色大亮。 因为损失了极其珍贵的几滴心头血,原本十分活泼勤快的木灵儿,就一直睡到了这种时候才终于起床,但也一如既往不做他事,直奔宁心院而来,记挂着需要日日打扫房间与浇灌宝药太岁一事。而在进门之前,木灵儿还在打着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靠近宁心院后,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动静,原本无精打采的小姑娘,神情一愣,旋即脸色一沉,还以为是府上哪个不开眼的东西,竟然会不知好歹跑到宁心院来修炼技法,实在是不将自家哥儿与自己放在眼里,就立刻加紧了脚步,一脸怒气冲冲地直接闯入院子当中。 按照木灵儿原本的想法,府上竟有如今大不敬之人,就完全可以先斩后奏,也便先将这人打个半死,丢出宁心院,之后再去告诉云老爷子,如此大不敬之人绝对留不得,否则如今还只是以下犯上,挑衅府上哥儿的地位,日后就极有可能会生出反骨,对于云老爷子的地位也图谋不轨。 只是木灵儿想得极好,一口银牙也也咬得咯咯作响,可当其真正冲进宁心院后,忽然见到对面一抹刀光横过,带起呼啸刺耳之声的练刀之人时,就立刻瞪大了一双美眸,红唇微张,一肚子难听至极杀气凛凛的喝骂都被卡在了喉咙当中,吐不出,还咽不下。 直到云泽收刀而立,转过身来面向木灵儿的时候。 小姑娘唇瓣抖了抖,忽然眼眸一亮,雀跃欢呼一声,就迅速绕过那座袖珍恶土直奔而来,还在三步开外的时候就猛地一跃扑进了云泽怀里。好险是云泽反应极快,将手中长刀松手丢在地上,才没有伤到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的木灵儿,也只能任凭小姑娘在方才落稳之后,就立刻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又蹦又跳,模样欢快,清脆的笑声就连远在府邸大门附近的雪姬都能听得到。 云泽满脸苦笑,看着木灵儿活蹦乱跳的模样,实在是无计可施。 但心情却也格外复杂。 一方面是因为瞧见木灵儿虽然已经损失了极其珍贵的三滴心头血,却也依然能够精力十足,就暂且可以放下心来,至少这是足够证明木灵儿的心头血数量并非很少,三滴心头血的损失,就还在小姑娘的承受范围之内。但另一方面却是木灵儿先前冲进院门时,尽管因为有所误会,所以才会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却也掩盖不住小姑娘神情间的些许憔悴,就证明木灵儿的心头血,虽然数量并非很少,却也绝对不会很多。也便是说,木灵儿如今虽然貌似无恙,可一旦损失了十滴心头血之后,就极有可能会其出现修为境界跌落的情况,甚至还有一定的可能要损伤自身根基,导致其自此之后,都再也无法重新入圣。 只是活泼心大的小姑娘,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这些,就只知道自家哥儿是破天荒地在冬天,并且还是已经临近年关的时候回来了,甚至还有可能一起过年,而不必再像以往那样,在吃过一场云老爷子每年都会安排全府上下所有人围聚一起的团圆饭后,就只能和那位雪姐姐相对守空房,一点儿过年喜庆热闹的感觉都没有。 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喜,远非早就知晓可以相比。 只是在小姑娘忽然想到了过往跨年之时,自己与生性清冷的雪姐姐只能一边守着空荡荡的宁心院对坐无言,一边听着外边热热闹闹的声音,看着外边红红火火的光景,最终早早就睡,好像是被人抛弃了的小狗一般,格外可怜,就立刻停了下来,不再蹦蹦跳跳满脸惊喜,反而撇着嘴巴抬头望着云泽,眼圈儿忽的一红,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差点儿就要掉下来。 眼见于此,云泽神情一僵,实在是有些想不通小姑娘究竟想到了什么,怎么会忽然就要抹眼泪。 却也没过多久,小姑娘就忽然想到今年过年的时候,肯定不会再像往常一样冷冷清清,自家宁心院里也可以热热闹闹放爆竹,也可以红红火火挂灯笼,就当即收回一只手来抹掉了脸上的泪痕,眼泪汪汪地咧嘴一笑,人比花娇。 看得云泽满脸古怪,当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问号。 但小姑娘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小脸一红,就立刻松开了另一只依然缠在云泽脖颈上的藕白手臂退后两步,垂着脑袋,两只小手拧着衣角,一副羞怯拘谨的模样。 “哥儿勿怪,灵儿方才只是,只是忽然瞧见哥儿回家,才会如此激动,忘了分寸...” 闻言之后,还以为先前木灵儿变脸似得又笑又哭又笑,是因为损失了太多心头血才会变得神志不清的云泽,就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才终于察觉自己先前的想法究竟多么不切实际。毕竟心头血固然重要珍惜,但即便有所损失,也不该就让木灵儿变得神志不清才对,就忍不住摇头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敏感,也着实有些荒诞不经。 再看向眼前这一副羞羞怯怯模样,低着脑袋不敢抬头的木灵儿之时,云泽就忽然觉得这个着实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先前的模样,像极了与自家主人久别重逢的小狗,也便难得眼神变得温柔了一些。 只是云泽方才伸手想要揉一揉小姑娘头发的时候,木灵儿就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云泽开口道: “哥儿回家之后,可曾已经见过...” 话说一半,小姑娘才终于见到了云泽的动作,眼神当即一愣,话音也是一滞,张了张嘴巴,好不容易才终于说出剩下的两个字: “老...爷...” 说完之后,木灵儿唇瓣抖了抖,依然傻愣愣地盯着云泽选择面前的手。 倒是云泽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毕竟木灵儿虽然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他的贴身丫鬟,而云泽也一直都是将木灵儿当作亲人一般去看待,更在逐渐长大之后,将原本视为姐姐一般的木灵儿,当成了妹妹一样,可这般的亲密举动却是十分少有。或许这对木灵儿来说不算什么,小姑娘毕竟心大,又身为贴身丫鬟,并且还是从云泽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云老爷子指派为云泽日后的贴身丫鬟,也便是说,哪怕木灵儿真正来到宁心院的时候要稍晚一些,却也是在云泽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看着他一路长大到现在的,甚至就连云泽还在襁褓里吃奶的模样,到再更大一些穿着开裆裤到处乱跑乱尿的模样都见过,自然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木灵儿虽是如此,可云泽却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倘若木灵儿不曾忽然开口打断也就罢了,毕竟是一时冲动,下意识就想要伸手揉一揉她的头发,揉过了之后就当无事发生即可,却偏偏被撞了个正着,便只能悻悻然收手干咳一声,侧身挪开了目光之后方才开口道: “正要去。不过,还是要先换身衣裳才行。” 说完,云泽就直接转身回去屋里。 小姑娘怔怔望着房门被云泽从里面砰的一声,关得严严实实,忽然鼓起嘴巴,一脸懊恼的模样跺了跺脚,暗恨自己沉不住气,怎么就忽然想到了要问这些? 毕竟自家哥儿已经明摆着是在昨天夜里才回来的,若非如此,自己昨天在宁心院里待了整整一天,几乎没有出过门,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也就是夜里在自己房间睡得太沉,方才会没有丝毫察觉。而到夜里才终于回来的哥儿,又怎么可能还会不合规矩去找云老爷子请安? 小姑娘可怜巴巴撇着嘴巴,忽然瞧见宁心院门口不声不响站着大少爷云温章,便当即快步上前,规规矩矩侧身施了个万福。 “给大少爷请安。” “无妨。” 云温章是个柔和的性子,并不计较先前见到的那些,轻轻摇头,再抬手示意木灵儿起身便罢,之后就安安静静等在一旁。 毕竟木灵儿本就是云老爷子指派给云泽的贴身丫鬟,会在平日里亲近一些也是理所当然。并且贴身丫鬟也不只是用作俯视云泽的日常起居,甚至一旦云泽需要有人暖床,身为贴身丫鬟的木灵儿也不能拒绝。只是相较于寻常的贴身丫鬟而言,木灵儿却稍有不同,并未在宁心院中建造偏房居住,更不曾与云泽同住一屋。之所以如此,一来是因为云泽在今年夏天方才成年,而在此之前,则是因为年岁不足,一身血气精气不够旺盛,倘若过早接触这些,有利无害。二来则是因为云泽修为境界不足,根基不稳,并且处在一十八只宝药血桃还未全部吞服的尴尬境地,木灵儿又实则身为阴鬼邪祟,一旦人鬼、交姌,哪怕木灵儿无意于此,也不可避免会损伤道云泽的活人生机,甚至还会于其修行根基造成相当程度的损伤,就只能暂且住在院外,需要木灵儿每天不辞辛劳来回奔波。 但话虽如此,云泽修为境界不足,根基不稳的情况如今已经不复存在,再加上一十八只宝药血桃也已经全部吞服入腹,就哪怕需要木灵儿献身暖床,只需有所节制,也已经无妨大雅。而也正是因此,云温章才会对此视而不见,任由木灵儿与云泽随意亲密,只需云泽不会因为食髓知味就深陷其中,从而懈怠了平日修行即可。 只是云温章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云泽眼下还并不知晓这些,但就算知晓,依其生性如此,也很有可能不会要求这些,任凭木灵儿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需云泽开口,便会立刻宽衣解带,也不过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比起那如今生死不知的云鸿仁,强出了不知多少倍。 他院子里那位因为被云老爷子亲手指派而去,就不得已只能押宝在其身上的贴身丫鬟,虽然至今也是清白之身,却也不知已经被云鸿仁揩过多少油。 天壤云泥。 云温章一阵感叹。 不久后,云泽才终于换好了山上的衣裳,是一件以银丝纹绣壮阔山河的白色锦衣。 对于衣着打扮,云泽其实并不在意,只是在打开衣橱之后,瞧见这身白色锦衣正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最上面,就直接拿来穿在了身上,之后就一边感慨自己很少会在山上,木灵儿与雪姬又何必每年都要大费周章在下山之时给他多添几件新衣裳,一边感慨锦衣合身,并且做工精良,尤其银丝纹绣的壮阔山河虽然繁复无比,但却针线细密,没有丝毫偏差。 但实际上云泽衣橱里每年都会多出来的这些锦衣,都是雪姬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出来的,而并非是从山下买来。木灵儿也曾尝试过想要为自家哥儿亲手缝制几件衣裳出来,只可惜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虽然已经足够细心用心,却也总会忍不住走神开小差,就往往是在半件衣裳都没缝制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将自己手指扎得满是伤口,也会将那还没缝制出来的衣裳,弄得满是鬼血阴涔涔的痕迹,只得无奈放弃。 毕竟鬼血见风则黑,染在上面,实在不好看。 可哪怕不会见风则黑,也同样不好看。 为此,木灵儿还曾郁郁寡欢伤心了好一阵子。 只是云泽对此至今也一无所知。 出门之后,第一眼便就瞧见了院门一旁的大伯云温章,与乖巧立在一旁规规矩矩的木灵儿,云泽稍稍一愣,便就立刻上前,却不等其抱手鞠礼,云温章就已经抬手制止。 “繁文缛节就不必了,你先去跟老爷子请安,再去看一看陶前辈,事了之后,就来院子里找我,有事跟你说。” 言罢,云温章便就转身离开。 云泽有些不明就里,想不通大伯云温章会有什么事要找自己,但也并未太过纠结,叫了木灵儿准备茶水之后,就直奔云老爷子的住处。一如既往,对于云泽的请安,云老爷子只十分敷衍的“嗯”了一声便就作罢,而其手中的茶水,老爷子则是看都不看,往年一直如此,今年也是如此。 已经习以为常的云泽并不强求,也没有资格强求,告辞离去之后,便就去了旁边陶老爷子的独院所在。 只是对于陶老爷子,因为已经知晓许多的缘故,云泽在与其相处的过程中,虽然一如既往,却也难免多了一些距离感。陶老爷子自然已经猜出其中缘由如何,便主动与云泽说起了要以木灵儿心头血浇灌宝药太岁一事,言语之间十分坦诚,几乎毫无隐瞒,更明言木灵儿并非府上其他仆从下人可以相比,而是有着与众不同的奇异之处,方才会选择以其心头血浇灌宝药太岁,就是为了能让宝药太岁的药力更加充沛,甚至还在紫金太岁的程度上更上一层楼,甚至已经只差将木灵儿其实身为云府鬼仆,乃是阴鬼邪祟一事直接挑明,是在此之间已经只差一张窗户纸,只需稍微费点儿口水,一捅就破。 但云泽却是依然对于陶老爷子留有一定的距离,并且这段几乎很难察觉的距离,已经很难再重新缩短回去。 对此,陶老爷子在见到云泽闻言之后的神情,就已经心知肚明,便默不作声喝了口茶水,沉默良久,方才终于暂且作罢,让云泽去找云温章。 院落一角栽有翠竹一百零八根,竹节粗长,上布云纹,翠光点点,流萤异彩,更隐约间可以嗅得些许清淡异香,能够令人头脑清明,精神焕发。在过往时候云泽不懂,可如今日常翻阅《白泽图》,云泽也就终于知晓,这些翠竹真名乃是云修竹,属于珍稀灵株的一种,不仅散发异香对于修养心性心境有着极大裨益,并且竹叶泡茶,效用更足,乃是不可多得的奇物之一,十分罕见。 而当云泽终于带着木灵儿找来时,云温章也已经沏好了一壶冬雪竹叶茶,热气腾腾,异香扑鼻,只是在此之外,云温章还另外泡了一壶茶水,茶汤虽然并不浑浊,但却色泽灰暗,并且虽然肉眼可见有热气腾腾,但茶壶茶碗之上却有黑霜附着,更在石桌上蔓延出了半尺方圆,寒森森、阴涔涔的黑霜。 云泽面露惊异之色,落座之后,云温章便就推了一碗竹叶茶在其面前,又让因为云温章院子里并无丫鬟侍女,就理应在旁伺候倒茶的木灵儿也一并坐下,并将那碗有着黑霜附着的茶水,也推到了小姑娘面前。 云温章唇角笑意温润如玉,瞧见小姑娘一副紧张拘谨的模样之后,笑意便就更浓了一些。 “在我这里,不必太过拘束。更何况在之后几日,还需要你以自身来之不易的心头血继续浇灌宝药太岁,实在是付出极多。这壶鬼山头颅上的黑石茶,就算是给你的补偿,于你自身损伤有着极大裨益,尽管接下就是。” 言罢,云温章便就自己沏了一碗竹叶茶,用茶盖撇去浮沫喝了一口。 木灵儿闻言之后,小心翼翼扭头看向云泽,以眼神询问,但却明显已经有所意动。直到云泽轻轻点头之后,小姑娘便就立刻喜气洋洋端起了茶碗,只是因为泡茶黑石乃是来自鬼山头颅,就不敢太过莽撞,只能小口小口浅尝慢饮,每一口入腹过后,都需要花费一些时间,用以化开其中极为浓郁的恶气鬼气。只不消多时,小姑娘就已经脸蛋红红,如同醉酒一般,就连眼神都开始变得水汽氤氲,有些迷离。 云温章搁下茶碗,见到云泽不太放心瞧着木灵儿的状态,便开口笑道: “不必担心,木灵儿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茶水于其大有裨益,方才会血气翻涌,如同醉酒一般。一碗茶水饮过之后,接下来的半日时间,就让她回去房间好好休息,傍晚时即可恢复清醒。届时,再让其逼出一滴心头血,用以浇灌你院子里的那件宝药太岁,之后即可无恙。” 云泽恍然,轻轻点头,只是略作迟疑之后,便将目光挪向了那壶尚且留有许多的黑石茶,随后看向云温章,正欲开口,后者已经抬手示意。 “两日一次即可,过犹不及。” “多谢大伯。” 云泽只得如此。 鬼山之凶险,云泽在上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有过些许体会,甚至也曾亲自感受过鬼山头颅所在之处的可怕,是哪怕相距了极其遥远的距离,也险些因为目光注视,就导致自己身死魂消。尽管迄今为止,云泽也依然不知当时究竟如何逃过一劫,但当时场景却也历历在目,至今犹有余悸。 也便是说,哪怕云温章实力非凡,鬼山头颅一行,也断然不会十分轻松。 只是云温章对此却并不在意,示意云泽喝茶之后,重新添满,而在茶壶重新落下之时,则有一道十分细微的涟漪缓缓扩散出去,形成一股无形气机,将此间方圆丈许之内,完全笼罩。 云温章方才收敛笑意,神情严肃看向云泽开口道: “今日找你前来所为之事,事关重大,你且听过便罢,需要记在心里,却万不可与人多说,更不可抛之脑后。” 闻言如此,云泽原本还算放松的心神,当即一紧。 但云温章却并不曾在意过这些,而是直接单刀直入开口道: “昨夜之时,雪姬曾与你示意,对于已经知晓之事不可多言,要你继续隐瞒下来,目的确实是为保你平安,以免会被过早搅进这个注定会死很多人的漩涡当中。但雪姬如此做法,其实大可不必,而云府上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也几乎都在老爷子的眼皮底下。也便是说,你已经知晓了府上一些东西的这件事,老爷子其实同样看在眼里,只是拿捏不准你究竟知晓多少罢了。更何况自始至终,你也都在这个漩涡当中,只是处于最外围而已,而我等之所以不曾与你言明,也是因为在此之前,你的修为境界与自身实力,尚且对于其他人构不成什么威胁,大抵等同于可有可无,便哪怕留你一命,也是无妨紧要,就大可不必再掺和其中。” 云温章忽然深深一叹。 “若你始终只是九品武夫也就罢了,正如我掀起那所言,可有可无,哪怕留你一命,也无妨紧要。可你如今却在短短半年之内,就已经突破至如此境界,就已经对于其他人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威胁,并且再也无法脱身其中。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当然是跟陶前辈与木灵儿有关,但他们的本意也大概都是为你安危考虑,毕竟人心叵测,再加上府内等同于养蛊一般的庞大漩涡,就哪怕你境界低微,可有可无,也依然有着极大可能会随时出现性命之忧。也正因此,陶前辈与木灵儿,包括仁儿在内,才会以那一十八只宝药血桃、作为成人礼的灵株宝药,以及那件宝药太岁相助于你,就是为了能够让你在凶险来临之际,尚且留有一争之力。” 云温章一口气说了很多,但听到最后,云泽也依然不太明白究竟怎么回事,而那所谓的,如同养蛊一般的漩涡又究竟有着何种深意。 只是不等云泽问出,旁边就忽然传来噗通一声。 原来是木灵儿一碗茶水已经喝得干干净净,再也扛不住“药力”浓重,直接酣睡过去。 云温章视而不见,知晓云泽依然不懂,便在略作沉吟理清了思路之后,方才终于开口说道: “这所谓如同养蛊一般的庞大漩涡,因为牵扯极广的缘故,就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而接下来要说的这些,我也会尽可能说的清晰明白一些,以便让你更好理解,只是因为我所知道的东西其实也并非十分全面,如果你在听过之后,依然留有些许困惑,我也只能对此表示无能为力。” 云温章话音一顿,见到云泽作出一副仔细聆听的模样之后,方才继续说下去。 “天道底蕴受损一事,想来你也已经深刻知晓,简而言之,就是在未来谁也说不清楚具体时候的某天,这个世界的天道,就会因为底蕴的逐渐流失彻底崩塌。古言有云,万物因道而生。这里的道,指的便是天道,一旦天道崩塌,也就必然导致万物毁灭,生灵涂炭的下场。而其中更加具体牵扯到的是是非非,我不想多说,也不会多做评判,你就只需知晓天道虽然将会崩塌,但却依然为天下之人留有一线生机即可。只是这所谓的一线生机具体指的是什么,举世之间,也无人知晓,而唯一能够作为依据进行推断的,也就只有天关一事。但这所谓的天关究竟是什么,其中又究竟有着怎样的危机,同样无人知晓,但治世人皇也强闯不过的天关,哪怕无人见过其中景象,也足够证明其中必然凶险重重,方才导致人皇妖帝一同陨落,饮恨其中。” “一线生机尚未明确,但就目前而言,确实只此一线,而若想要在天道崩塌之际幸存下来,也只有两种方式可行。其一,便是闯过天关,将那所谓的一线生机争取到自己身上,一旦闯过天光,逃出这个天道即将崩塌的世界,自然也就可以幸存下来,不必因为天道崩塌牵连自身。其二,则为一脉共存,乃是人皇临死之际匆促留下的一块石碑所言。而这所谓的一脉共存,说起来格外简单,但却十分复杂,包含有血脉至亲、同门之谊、夫妻之实、主仆之约,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各种关系。简而言之,即为一旦在这一脉共存的复杂关系之中,有人能够争取到那一线生机,就同样可以得到天光牵引,脱离人间。倘若你要有心知晓得更加清楚,可以自行去往奇山昆仑天关之下,人皇所留石碑,便就立在其中。” 详细解释了这些之后,云温章话音稍顿,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也是留下时间以便云泽能够记得更加清楚一些。 便直至云泽轻轻点头,便是明了之后,云温章方才重新放下茶碗,继续开口道: “先前所言,这所谓如同养蛊一般的庞大漩涡之所以牵扯极多,方才那些,才只是最为表面的东西。再往下,便是这座度朔山。” “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这句话,我并不知晓你是否曾经听说过,但其中所讲度朔山,其实就是后山,存在于人间东海之中,乃是一处人人闻之色变的险地恶土。但其之所以又被称作鬼门关,则是因为此间你我所在这座位于一方古界中的度朔山,在东北方向有着一座鬼门,可以直通鬼狱。而那所谓的鬼狱,其实就是阴间的一座大牢。换言之,即为鬼门可以直通阴间。” 闻言之后,云泽动了动嘴角,欲言又止。 先前还在化龙湖时,云泽就曾有过疑问,诸如阴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以及那些生存在阴间的鬼怪,是否自以为自己是人,而将阳间当作阴间,将活人当作鬼怪等等等等。但在眼下,云泽还是暂且忍了下来,未曾开口多问。 虽然对于云泽心中疑惑并不知晓,但云温章也同样看出了云泽的欲言又止,便轻轻摇头面露无奈之色,额外说了一些: “有关阴间的事,举世之间,知晓者寥寥无几,而唯一可能比较清楚的,也就只有当世那位绝世大妖白先生。倘若自此之后,在你心中依然留有对于阴间的疑问,又有幸可以遇到那位白先生,或可开口问一问,只是白先生是否又会为你解答,就尚未可言。” 言罢,云温章便暂且将这些弃之不管,继续回到先前的话题。 “天下之间,共有鬼门三座,此为其中之一。而另外两座,一座位于北海边缘幽都山,另一座位于奇山昆仑北,弱水间,皆为阴阳两界坚固壁垒上存在的缝隙,也便可以通过鬼门,来往于阴阳之间。但阴鬼归属阴间,活人归属阳间,本是大道不容悖逆的规则之一,却又鬼门存在,就往往会被打破。而也正是因此,这天下之间三座鬼门,才会各有守门之人。幽都山鬼门,乃是天道所授,大妖土伯负责镇守。弱水鬼门,同为天道所授,大妖青冥鱼负责镇守。而此间度朔山鬼门,亦为天道所授,大圣云凡,负责镇守。” 云泽瞳孔扩张,神情凝滞。 尽管早就已经有所预料,却也不曾想过,真名云凡的云老爷子,竟然也是一位人族大圣。 对于此事一无所知的云泽,如今还是第一次听闻,而早就知晓必定如此的云温章,也并未急于继续说下去,给足了云泽回神的时间。便直至许久过后,见到云泽终于胸膛隆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强行镇定了下来,云温章方才不急不缓继续说道: “老爷子负责镇守鬼门,自然需要足不出户,甚至不可离山片刻,方才会将云府建于此间。其中有些事,我也知之不明,便就不再与你多说,只讲两件事。第一件事,便为云府上下这除却云家人之外的所有仆从下人,甚至还要包括陶前辈在内,实则皆为老爷子自从镇守鬼门以来,由自阴间强闯而来的阴鬼,只因老爷子不愿尽数打杀,便在其中挑选了一部分,收入麾下,方才有了云府如今的景象。” “第二件事,则是方才所言的养蛊。而这所谓的养蛊,其实也是老爷子基于天道底蕴受损,将要崩塌,只留一线生机一事,方才会有如此决定,皆因一线生机实在太过渺茫,而若当真只求一脉共存,就未必可行,还是需要亲自争夺才有更大的机会。也正因此,老爷子才会起了养蛊的心思,大抵等同于兵在精而不在多的道理,要你等小辈自相残杀,最终只留下为主最强的一人,以便能在一线生机出现之时,有着更大的机会可以争夺到自己身上。为此,老爷子还曾立下了一条名为押宝的规矩,将云府上下这包括陶前辈在内的许多鬼仆作为最终嘉奖,并且在出现最终结果之前,也任由它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可以在你等之中随意选择任何一人,以鬼仆认主、主死仆亡的方式进行押宝,从而成为近似于护道人的存在,以便能够从旁相助自家主人,使其可以活到最后,成为云府之中唯一幸存的蛊王,随后下山去与天下人争夺那所谓的一线生机。” 言至此间,云温章忍不住深深一叹。 “尽管此法过于残忍,但老爷子毕竟已经有此决定,更早在九年之前,就已经暗中施以手段,抹去了你等几人原本血脉近亲的关系,彻底斩去了所有退路。也便是说,你与仁儿、支离,以及梦烟三人之间那所谓兄弟姐妹的关系,不过是名存实亡罢了。除非其中有人心甘情愿舍弃自由之身,以仆人身份押宝于另外一人,才会在两人之间重新建立起一脉共存的关系,若非如此,你等几人之间,就只是互相争夺这众多鬼仆最终归属,与自身最后幸存可能的生死仇敌。” 言罢,云温章便轻轻摇头,实在无奈。 但在方才所言的这些当中,其实有着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是不曾在云老爷子口中得到过证实的内容,而只是云温章通过押宝一事做出的一些推测,便如云老爷子究竟为何定要选择用养蛊的方式,来决出云府小辈之中的最后一人,以及陶老爷子又是否也在那条名为押宝的规矩之中。只是有关于这些的推测,在经过云温章多年以来的反复推敲之后,已经被认定有着九成九的可能为真,方才会如此确信无疑。 毕竟哪怕云温章亲自找上门去开口询问,云老爷子也未必就会予以解答,而更大的可能则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甚至一旦云温章不肯放弃,定要由自云老爷子口中得知所有一切的事实真相,就还会被烦不胜烦的老爷子直接动手打出门去。 多多少少有些无可奈何的云温章,缓缓吐出了一口压在心头的闷气,暂且将其全部放下,而后便就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 而云泽则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毕竟在其而言,真正有所不知的,也就只是这所谓的押宝而已。 只是一旦回顾过去,云泽就立刻注意到了大伯云温章方才只是一带而过的两件事,便神情复杂转而看向身旁趴在桌面上,脸颊酡红酣睡香甜的木灵儿。 “鬼仆认主,主死仆亡。” “而且还是绝大多数,都可以随意选择任何一人。” 云泽嘴唇抖了抖,出神许久,忽然满脸苦涩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放在小姑娘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早些年,应该很绝望吧?” “苦了你了,灵儿。” 第201章 只越雷池半步 并非属于绝大多数,可以随意选择任何一人的木灵儿,因为黑石茶的“药力”格外浓重,就睡得十分香甜,嘴角也带着一丝晶莹口水,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忽然就用脸蛋蹭着垫在桌面上的胳膊,一边傻笑起来。 云泽伸手为其抹去了嘴角的口水。 尽管云温章并未明言木灵儿只是被迫才会选择押宝在云泽身上,并且还是有意将此事一带而过,就是为了避免云泽会因此多想其他,导致两人之间出现一些不必要的隔阂,就反而不美。毕竟云温章也是更加看好云泽,若非老爷子不许他这一辈的人物随意插手其中,只怕云温章也会选择押宝在云泽身上,而并非云鸿仁。也正因此,云泽如今究竟是个怎样的心性心境,于其十分熟悉的云温章,很容易就能通过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看出来,就像早先时候云泽带着木灵儿去给老爷子请安敬茶,若在往常,云泽被老爷子如此对待,就哪怕已经习以为常,也依然不免会在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些苦涩和无奈。而在今日,云泽却是始终坦然,就哪怕云老爷子自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瞧过他一眼,也仍是处之淡然。 上一次见到云泽这种心态,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而也正是那个时候的云泽,才终于第一次对于云老爷子的漠视与轻忽,以及对于府上那些许多一直轻视于他的鬼仆,表现出了愤慨与不满的情绪,并且很好地掩藏了自己格外、阴狠地眼神,让云温章迄今为止,也仍会觉得记忆犹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唯有懂得隐忍,方才能成大器。 尽管这些道理与云温章所走的君子之道有所悖逆,但毕竟如今时局已经大不同于往常,就好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一样,倘若原本的道理已经不再适用,就理应尽快将其抛弃或是更改,从而方便自己不会因为刻板迂腐遵循那些并不适用的道理,就最终贻害自身。 此亦为君子。 包括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从来都不是一句蕴含贬义的话。 甚至就连道家也曾有言:上善若水任方圆。 刚柔相济,方圆适宜,是为上善。 若非如此,云温章也不会如此看好云泽。 云温章很快收起这些杂乱的思绪,提起茶壶在茶碗中添水,顺便开口道: “方才已经与你说了许多,目的其实只有两个。第一个目的,自然是希望可以让你对于自身如今所处的境况,能有一个轮廓比较清晰的认知,避免灾祸临头,也依然不知。第二个目的,自然就是希望你能在知晓了自己如今所处的境况之后,可以在修行方面更加勤勉一些,不要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延误了自身大道。” 云温章喝了口茶水,略作停顿之后,方才继续说道: “木灵儿天性活泼乐观,对于自身境遇与种种事态变化看得极开,其实有些违反常态,毕竟草木之流喜静不喜动,木灵儿本身也是身死之后魂魄依附于草木而生的木魅,隶属百鬼之一,就理当更加温婉娴静一些。而其之所以如此,其实也是与其身死之后依附的草木有关,简而言之,木灵儿虽属木魅,但却是棵忘忧草,方才会与寻常木魅有所不同,既保留了寻常木魅该有的温婉贤淑,亦会因为忘忧草特性活泼好动,从来不会记挂那些烦扰忧愁,并且心思玲珑,擅于接纳。也便是说,木灵儿既然身为你的贴身丫鬟,就对于身为贴身丫鬟该做的那些,都可以很快接受下来,其中自然也会包括为你侍寝。” 云温章神情严肃盯着云泽,开门见山。 “但其之所以并未按照规矩所言,在宁心院中建造偏房居住,更不曾与你同住一屋,就是避免让你过早接触到这些。因为在此之前,你年岁尚且不足,一身血气精气也不够旺盛,并且修为境界过低,根基不稳,木灵儿又实则身为阴鬼邪祟,一旦人鬼、交姌,就哪怕木灵儿无意于此,也依然不可避免会损伤到你的活人生机,甚至还会于你修行根基造成相当程度的损伤,就只能暂且住在院外。时至今日,你已成年,并且修为境界稳固命桥,便哪怕木灵儿其实身为阴鬼邪祟,也可以对于这些床笫之事,无需再有太多避讳。但你却须得谨记,色字头上一把刀,万不可沉迷其中。” 云温章轻轻摇头,长长一叹。 “男女情爱,鱼水之欢,相较于大道争锋与那一线生机的争夺...狗屁不是。” 云泽有些意外,但却并非是为云温章可以处之淡然说出交姌一词感到有什么意外,毕竟君子坦荡荡,哪怕亲口说出,实际上也无妨大雅,只是没曾想过平日里一直都是文绉绉模样的云温章,竟然也会说出“狗屁不是”这种粗话。 但对于木灵儿,其实云泽根本不曾有过任何想法,只是云温章既然已经说了,云泽就只能乖乖点头。 云温章观察云泽眼神清明,心中大定,就不再为此事多说,亲手为其已经喝下大半的茶碗中继续添水。 为何更加看好云泽? 陶老爷子的一十八只宝药血桃是其一,懂得隐忍是其二,是非判断与自控能力是其三。 相较之下,云鸿仁就显然差了许多,尤其在最后一点上。 尽管不曾亲眼见到,但当初青鬼受命于云老爷子,前去将私自下山的云鸿仁带回时,其实就是在一处勾栏里才终于找到了他。而当青鬼找见云鸿仁的时候,房间里的画面虽然称不上不堪入目,却也是左拥右抱摸大腿,拍胸脯的场景。尤其云鸿仁在第一次被老爷子丢入鬼狱回来之后,也依然改不了在山下养成的习惯,若非偷偷摸摸去看那些还在山下时就已经买来藏在气府中的小人儿打架图,就是在其院中的那位贴身丫鬟身上随意揩油,满口花花成瘾,反而贻误了自身修行,才会导致其原本大好的天赋,到前年年底,去年年初之时才终于成功跻身十二桥境。 倘若云鸿仁肯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修行上,跻身十二桥境的时候,就肯定还要更早一些。 云温章想到了如今还在鬼狱之中生死不明的云鸿仁,愁眉不展。 即便上一次是侥幸活着回来了,也并不代表这一次还能活着回来。准确来说,活人生灵被打入鬼狱担任狱卒,负责镇守鬼狱混乱,本就是九死一生,无论修为境界是高是低,实力手段是强是弱,能否活着回来,更主要的,还是得看运气的好坏与否。 倘若运气好了,去的时候什么样,回来的时候就能什么样。 而若运气不太好,就会如云鸿仁上一次被丢去镇守鬼狱那般,丢了一条手臂,又带着满身满脸的疤痕,才终于活着回来。 若是运气再差一些... 云温章有些无可奈何,倒也并未记恨吕梦烟的手段阴毒。事关生死之争,为了能够活下去,吕梦烟也好,云鸿仁也罢,包括孟支离与云泽在内,无论他们相互之间使用怎样的手段暗算对方,都大可不必开口指责,毕竟心机城府也是实力的一种,并且山上云府的生死之争,以及山外江湖的大道争锋,虽然都有着一些貌似是不成文的规矩道义存在,但其实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形同虚设。而倘若真要一切都在规矩道义的准则之内办事,就反而会贻笑大方。 生死之争与大道争锋,不是小孩子和泥过家家的游戏,而是真正的人情世故与打打杀杀,是会死人的。 并且还会经常死人。 云温章端起茶碗,却并未送到嘴边,而是就这么一直端着,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心里已经开始考虑,倘若云鸿仁这一次还能活着回来,又是否需要将这些道理与他言明,以免其会再次犯下诸如此般,在明知青槐似乎存有异心的情况下,还不曾留有分毫戒心,而被彻底拿捏算计进去的致命过失。 又或是云鸿仁自己就可以明白过来,生死之争与大道争锋,并不是如同在自己身边那位贴身丫鬟身上随意揩油那么简单的事。 云泽喝了口茶水,将茶碗搁下的时候,刻意弄出了一些声响。 云温章方才恍然回神,松开紧蹙的眉关,哂笑一声。 尽管云泽还尚且并不知晓在自己离开的这半年,山上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云温章方才的模样却已经足够说明许多,再加上时至此间,还依然没有见到云鸿仁,云泽就已经有所猜测。 “仁哥他...” 云温章并没有任何隐瞒的打算,直接言道: “被老爷子丢去鬼狱了。” 闻言之后,云泽的脸色当即一沉。 但云温章却是看得很开,依然有心情以茶盖仔仔细细撇去浮沫之后,小饮一口,之后方才解释道: “你在上次回来路上曾经见过的青鬼,其实就是府上担任着管家一职的青槐,也是云府众多鬼仆之一,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押宝在了你的表姐吕梦烟身上,也便是说,如今的青槐其实已经不算云府的鬼仆,而是梦烟的鬼仆,但这件事知晓者甚少,只有我与你三伯和六姑这些局外人才或多或少有所察觉,再加上老爷子有过明言规定,不许我等几人插手其中,就被迫无奈,只能选择作壁上观。而鬼仆认主一事,除非鬼仆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予主人,任凭主人一念之间即可掌控其生死,就只会在二者之间多出一种主死仆亡的关系,以及其附属衍生出来的种种关系变化,而不会再有任何其他比较明显的感觉。也便是说,仁儿在并不知晓青槐已经押宝在了梦烟身上的情况下,误以为青槐其实非常看好于他,并且已经押宝在了他的身上,而青槐也确实很好地瞒过了仁儿,成为了仁儿名义上的鬼仆。” 云温章点到为止,并未详细言说云鸿仁究竟因何才会触怒云老爷子,从而落到眼下这种已被丢去鬼狱,只能挣扎求存的下场。 主要还是为了避免云泽会因此生出什么愧疚之感。 毕竟错不在云泽,也不在其他任何人,只在云鸿仁自己。 云温章很讲道理,不会轻易错怪任何一人,有且仅有的一些情绪,也就只是恨铁不成钢的心酸与无奈而已。毕竟云鸿仁心甘情愿押宝在云泽身上一事,云温章早便已经有所知晓,而其中缘由,也正是因为云鸿仁知晓极多,包括陶老爷子慷慨送出一十八只宝药血桃,以及宝药血桃真正效用的这些事,再加上云泽前几年还很听话地给他带来了几本小人儿打架图,方才会有如此决定。 而有关云鸿仁的这个决定,云温章其实也是相当赞许,毕竟一旦站在更大的角度去看,虽然云泽起步要比其他人晚了许多,但却因为那一十八只宝药血桃的缘故,就导致其阴差阳错走上了潜心沉淀底蕴,夯实基础以后发制人的路子,大抵等同于厚积薄发。而在如今,也已经确实证明了云泽之前一十八年的厚重积累,能够得以薄发,虽然其中也与木灵儿当初拿来当作云泽一十八岁成人礼的灵株宝药,有着很大的关系,但云泽在短短半年时间就已经接连突破,筑成了如此截然不同的阴阳两命桥,修为境界就比之吕梦烟与孟支离也已经丝毫不差。再加上云泽不必受到云老爷子等同于监禁一般的家规束缚,可以随意下山,就能够更好地在外历练,与人生死相杀的经验,也就绝非一直待在山上,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吕梦烟与孟支离轻易可比。 尽管包括云鸿仁在内的其他几人,也曾多次接受过各自鬼仆几乎等同于生死相杀的训练,但训练毕竟只是训练,二者之间的差距哪怕不会拉开很大,却也依然存在。 也或可说,迄今为止,除却云泽与云鸿仁曾经真正亲手杀过人之外,包括那已经死了半年时间的云鸿阳在内的其他几人,都不曾在真正意义上有过亲手杀人的经历。 这便是其中最为明显的差距之一。 云温章摇头苦笑,随后又意味深长补充一句道: “耳听,未必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 闻言如此,云泽一愣,旋即眉关紧蹙。 倒不是因为云温章如此一言就开始怀疑木灵儿与雪姬,毕竟对于这两人,云泽自认为是可以完全放心的,根本不必因为任何一件事就对其心生怀疑也或其他。但云温章又绝对不会无的放矢,也便是说,除却吕梦烟之前,在他身边,还有着另外一个或是多个居心叵测之人。 云府众多鬼仆,与云泽还算比较亲近的,也有一部分,只是数量不多罢了。 而除此之外的,便就是陶老爷子与孟支离。 以及小狐狸。 云泽抿紧嘴唇,忽然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可云温章却是不曾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不是不敢,而是不能,毕竟此间虽有自身气机环绕,不会随便一人都能窥探此间谈话,却也无法规避云老爷子的神识笼罩。而一旦因为违反规矩,触怒了云老爷子,后果之严重,就哪怕云温章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活着回来。可即便如此,云温章也并不如何惧怕,君子坦荡荡,知而不惧,自然也就可以坦然面对,只是担心会因此牵连云泽,也被一并丢去鬼狱,就会得不偿失。 而在随后,云温章又与云泽聊了一些写字作画以及书中道理的琐碎闲事,直到一壶竹叶茶点滴不剩,云泽才终于带着依然酣睡不醒的木灵儿告辞离开。 云温章起身相送,却也并未踏出院门。 但在送走了云泽,云温章转身之后,院子里却已经凭空多出了一人,正是往日里在这种时候,都会搬上一把藤椅,躺在正屋门前晒太阳的云老爷子。 真名云凡的老爷子,背负双手,眼神不善盯着云温章。 只是早就知晓老爷子必然会在云泽走后第一时间就找上门的云温章,却是不急不缓,上前几步之后,规规矩矩抱手鞠礼,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并未因为云老爷子神情不善就战战兢兢,相当坦然。 “孩儿见过父亲。” 云老爷子眯起双眼,当即冷哼一声。 “原来是儒家君子坦荡荡,肚子里的墨水够多,对于尺寸的拿捏,才会如此得当。” 老爷子怒极反笑,眼眸之中冷光涟涟。 “好一个只越雷池半步!” 云温章闻言,起身之后面上笑意也就变得更加浓郁了许多,装作听不出老爷子言语间的暗讽与雷怒,略微颔首弯腰,开口笑道: “承蒙父亲夸奖,孩儿受之有愧。” “有愧?” 云老爷子收敛笑意,忽然大袖一挥,便就立刻卷起一阵可怕的风暴,所过之处,已经在半空之中带起了无数丝丝缕缕的漆黑痕迹,迅猛无比,如同一记重锤一般砸在了云温章胸膛之上,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而云温章的身形也是应声倒飞,最终重重砸在了远处地面上,尚且来不及起身,脸色就当即一变,张嘴吐出大口的鲜血,身躯颤抖,发丝凌乱,再也没有了身为儒家君子的温润如玉,反而是格外的凄凉凄惨。 老爷子收手重新负于身后,冷眼看向颤颤巍巍想要起身,但却因为伤势沉重,实在无力为之,就只能重新瘫倒在地的云温章。 “只此一回,再敢有下次,老夫连你也一同丢去鬼狱!” 言罢,云老爷子转身一步迈出,便就立刻消失在院落当中。 实在无力起身的云温章,躺在地上,面朝被庞大桃树繁复枝桠交错掩盖的天空,眼皮格外的沉重。 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做,然后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第202章 滴血 命桥境的修为,其实已经相当不低,甚至还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程度,而一旦将一位命桥境修士放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地方,就会立刻一跃成为一代宗师般的人物,不仅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从而享有一些听起来十分唬人的盛名,更可以坐拥一方江山,号令一方群雄,成为一个面子里子都很足的一方豪强。 而这一类的地方,甚至可能就连命桥境之上的修为境界又有什么,都从不曾知晓。 直至俗世回到人间。 网络信息的方便与发达,让几乎所有小地方的人,都终于能够足不出户就可以见识到小地方之外的世界之大,也让那些原本坐拥一方江山,号令一方群雄的豪强,迫不得已只能撤下了原本十分唬人的盛名,从而换做另外一个不会那么唬人的名号,继续坐拥一方江山,号令一方群雄。便相较于往常而言,这些豪强之辈,在被别人提及名号之时,就会稍微内敛谦虚一些,但也只是稍微罢了,毕竟小地方终究只是小地方,住在里面的人,甚至就连想要走出去都很难,便哪怕知晓了外面的世界之大,也就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唯独南北两城范围之内,以及处在两城中间范围的这些小地方除外。 但也正是因此,自从甫一接触修行以来,云泽就已经了解到了整个修行体系的大致轮廓,知晓了人间修士三六九等的差别,更在今年夏天开学之后,有幸通过了入学考试,真正进入了鱼龙混杂的学院之中,见识到了天下之间最是凤毛麟角的一小撮人,方才会觉得命桥境实在有些不太足够。 因知天下之大气象万千,方知身为蝼蚁自叹弗如。 若非自暴自弃甘于平凡,只为眼前苟且挣扎求存,则为眼观天下意图登山,攀岩挂藤步履维艰。 但云泽其实原本是心甘情愿于前者,却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走上了后者险途。 吕梦烟就是命桥境。 孟支离同是命桥境。 甚至就连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丧命于云开手中的云鸿阳,也是命桥境。 至于陶老爷子究竟修为境界如何,云温章不曾说起过,云泽也就无法知晓,可当初小狐狸却曾明言那些当初一路将其追杀而来的仇家,是被云老爷子与陶老爷子联手吓退,也就足够证明,陶老爷子的修为境界至少也在圣人境。 起步极晚的云泽,压力重重,如今虽然已经追赶上来,修为境界并不弱于吕梦烟与孟支离,但除去此二人之外,也仍有云府之中众多修为境界不仅不低,反而极高的鬼仆,以及瑶光皇朝两座哪怕放眼整个天下,也是位于山顶极高位置上的庞然大物。 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木灵儿独居之处,云泽坐在床边,望着躺在床上依然脸色酡红,酣睡香甜的木灵儿,良久时间之后,终于用力伸展了一下面上五官,长长叹出一口压在心头的烦闷气,随后就帮着木灵儿重新盖好被子,起身离开,回去宁心院中继续练习拳法刀法,想着能够尽早领会到独属于自己的拳意刀意,并进而衍生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攻杀手段。 先定一个小目标,争取早日做到一拳轰出,拳意汹涌摧山,与一刀劈出,刀罡飞挂如瀑的搏杀术之境。 再之后,才是搏杀大术。 至于能否走到最终练就一番搏杀真解的程度,云泽如今还不敢去想,以免会将目标放得太大,就反而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自己的心境,导致心湖之中出现诸如好高骛远,以及自暴自弃也或急于求成之类的诸多疏漏。 世间修士千千万,并不缺乏志向远大之辈,也或是说,一旦踏上了修行这条路,就没有几人不是朝着最终证道成仙,可以与天同寿,与世长存的目标而去。但登山之路毕竟险阻极多,需要攀岩挂藤,稍有不慎就会遭受重创,步履维艰,这天下登山之人,就会出现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毅力可以坚持下去,就选择半途而废,从此往后甘于此间风景,不再继续仰望山巅;而在此之外,又会有一部分人是因为体力耗尽,无法迈过眼前的艰难险阻,被困在登山途中,再也无法向上哪怕只有寸许距离,最终无奈止步于此,直至寿元耗尽,无望山巅。 又或是因登山途中遭遇到的,诸如酒色财气一般的种种艰险。 登不上山巅的人,总会有着无数的借口,也会有着无数的原因。 有些人是被迫无奈,有些人是贪恋其他。 也正因此,真正能够爬上极高处的那些人,就永远只是放眼天下很少的一小撮。 或是脚踏实地,或是机缘巧合。 但无论过程如何,这个世界,只看结果。 只是云泽却从来不曾奢望过任何机缘巧合,毕竟他的运气虽然不差,但也不好,距离得天眷顾的说法还有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却也不会差到出门就会踩中狗屎的凄惨程度。 唯有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步履维艰。 ... 枝桠交错盖冬雪,北风呼啸卷玉龙。 孟支离满身大汗走出锻房,身后锻房的巨大火炉之中,源自孟支离的气府本源火借由大量雷击木作为燃料,依然还在熊熊燃烧。因为是以雷击木作为燃料的缘故,炉中火焰颜色赤红,周遭甚至包裹有许多雷弧跳跃,阳气之炽盛,可以反哺炉火,使其久燃不灭,便哪怕暂且置之不理,也依然可以坚持长达数年之久,也就导致锻房中的温度极高,甚至已经牵连整座小院,都不会有丝毫积雪余留。 但在围墙外边,却是另外一番天寒地冻的数九光景。 孟支离手里拎着一把方才锻造而成的长剑,剑刃与剑柄一体,颜色火红,不消灌注丝毫血气气韵也或元炁,就已经会有剑气流溢,犹如淌血一般,乃是九阳铁混杂某种异兽心头血锻造而成,远非寻常所言的吹毛断发、切金断玉可以形容,已经勉强够得着法宝之名。 却也并非孟支离又有突破,而是得幸于材料珍稀。 九阳铁乃是只在火山最深处的岩浆之中,才能勉强提炼出些许的珍贵宝物,而锻入其中的异兽心头血,也是源自一头修为境界已达入圣的珍奇异兽。便只是为了取来这两样作为主要锻材的珍稀,实则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押宝在孟支离身上的山肖,甚至险些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在上面,才终于在长达三个月的八方奔走之后,勉强凑出了足够锻造出一把长剑的数量。 对于山肖而言,九阳铁其实就只是有些耗费时间罢了,而入圣修为的异兽心头血,才是最大的凶险与难题。 安然而去,重伤而归,所幸是不辱使命,未曾白跑一趟。 而在之后,孟支离则是花费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在今日终于将剑近乎铸成。 只是其中依然留有些许瑕疵,诸如九阳铁的淬炼,其实还有着相当程度的空间可以继续提升,而那些浇灌其中的异兽心头血,死后怨气与生性自有的凶煞戾气也没能完全剔除干净,以及剑身打造,因为九阳铁并非凡物的关系,就哪怕没有淬炼到极致,也依然可以经受更多次数的折叠捶打,并且继续经受由自捶打而至淬火之间几个过程的更多反复。 但孟支离毕竟实力有限,只能到此为止,再也无法继续折叠捶打已经十分密实的剑身,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使其经受由自捶打而至淬火之间几个过程的更多反复。 到如今,这把滴血剑就已经只差最后的磨光与镶刻。 锻房所在院落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无数厝石,堆积如同小山一般,只是其中的相当一部分已经无法再用,就被全部丢在另一边,等待再也堆不下之后,就一口气全部丢掉,另外找寻一批新的厝石回来,以作打磨之用。 身材高大,却是一副瘦骨嶙峋模样的山肖,正蹲在其中最大的一块厝石上,因为石头并未经过规整的关系,也就坦荡荡呈现出其原本该有的模样,遍体上下坑坑洼洼,凸起处相当尖锐,如同刀片一般,色泽乌黑带有大块暗淡红斑,并不怎么好看,但却十分好用。 重伤早已恢复痊愈的山肖,生而阴险的双眼视线扫过孟支离手中那把还未经过磨光的滴血剑,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轻轻点头道: “倒也不枉我四处奔走,帮你取来九阳铁与异兽心头血,这把滴血剑,还未有所打磨,就已经蕴有剑气流光如滴血,着实不差。虽然在法宝之中尚且排不上名号,但也并非到此为止,等待日后修为境界提升上去之后,就尚且可以再次锻造。” 山肖上身略微前倾,双腿一伸,便就平稳落地,走上前来在孟支离身边蹲下,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这把滴血剑,并且深处一根手指轻轻触碰剑身流光,当即便就发出一阵金铁交鸣之声。 剑身流光犹若飞瀑,尽管看似浅薄渺小,实则杀力不弱。 山肖咧嘴一笑,统共不足二两肉的脸膛,顿时变得诡异无比,口中啧啧有声,连连赞叹。 “不差,确实不差!” 孟支离笑意盈盈,洋洋自得。 “磨光的步骤完全可以直接省去,甚至就连之后的镶刻步骤其实也大可不必,这般模样,至少在我看在就已经算是极好,倘若还要继续打磨镶刻,就反而不美。” 孟支离一边说着,一边将这方才铸造而成的滴血剑插在腰带上,因为在铸造过程当中,孟支离已经滴了一滴心头血在里面,就哪怕剑身之上有着剑气流光如同滴血一般,也依然不会对其造成丝毫损伤。 却其面上笑意,忽然变得更浓了一些。 “你去帮我砍来一截树枝过来,我要做剑鞘。” “树枝?” 山肖一愣,面上笑意缓缓收敛,却又很快就重新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头顶上遮天蔽日延伸而来的桃树枝桠。 “你是说,这个?” 孟支离双手负于身后,俏生生“嗯”了一声。 大桃树盘曲三千里,年岁之久远,已经无法计量,而其之所以能够一直生长至如今,乃甚于还是根系错杂遍布整座度朔山,质押繁茂覆盖天穹的程度,其实根本原因并不在于这座被人称为鬼门关的度朔山,而是因为桃树本身就并非寻常,乃是陶老爷子身死之后的身躯所化,并且本该前往阴间的灵魄,也在一番辗转之后,重新回到了其躯体之内,就导致陶老爷子变成了一只依附于这棵大桃树所生的阴鬼邪祟。与木灵儿一般,陶老爷子其实也是木魅的一种,只是木灵儿本体乃是一棵忘忧草,而陶老爷子,却是这棵度朔山上盘曲三千里的大桃树。 换言之,寻常可见的那位陶老爷子,其实就只是这棵大桃树的一截根须所化,而并非真身。 孟支离并非不知。 可却依然想要一截桃木枝来做剑鞘。 山肖眼眸之中精光流溢,忽然倒在地上大笑起来,声音尖锐刺耳,翻来覆去不断打滚,好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孟支离秀眉轻挑,依然笑意盈盈,却其一双美眸也就只是望着躺在地上大笑打滚的山肖,而从不曾开口再去多说任何一个字。 直至许久之后,山肖才终于笑累了,一只手捂着胸口瘫在地上喘着粗气,因为笑得口干舌燥,就忍不住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才终于恢复了些许气力坐起身来,依然满脸笑意,脸皮都堆在一起形成褶皱,活脱脱一个较之常人而言,少了腮帮的猢狲模样。 山肖盯着孟支离看了片刻,这才终于起身,拍了怕身上沾到的灰尘,开口言道: “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还真是有够直接的,让我去帮你砍下一根树枝做剑鞘?只怕就算我是真的砍下来了,你也不会如此暴遣天物拿去做剑鞘,而是直接收藏起来,等待日后修为境界足够,就将其锻造成另外一间趁手法宝吧?也或是存了心思想要留作日后炼制王道帝器胚胎?” 山肖连连咂舌,啧啧有声。 “但你方才说的这些,岂不就是等同在跟我说,‘我已经不再需要你了,赶紧去死吧,再顺便帮我弄来一截桃树枝,也算死得有价值一些。’这一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一阵作响啊!” “还可以吧,不算太响。” 孟支离不置可否,俏生生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过想要狡辩的打算。 山肖摇了摇头。 “我不干。” 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的孟支离,轻轻耸肩。 “那就算喽。” 说完,孟支离便就回头看了一眼锻房中的炉火,瞧见其中雷击木数量还很足够,大抵是觉得如此放任炉火燃烧,着实有些可惜,便就掐了个指决,张口将那火炉中的气府本源火重新吞入腹中,再随手解开早先时候为了炼剑方便,就从身上这件麻衣汗衫上随手撕下的一条用以束发的发带,直接丢掉。 随后便就径直绕过山肖,打算回去先行冲洗一番,再好生睡上一觉,将前些天因为炼剑一事就无奈只能损失的那些,全部找补回来。 诸如炼剑这般锻造灵兵法宝的活计,是件相当耗费体力的事儿。 便哪怕不曾耗费这么些天的时间,孟支离也依然需要好生休息一番才能行。 山肖将双手十指交叉,抱在脑后,懒洋洋迈着步子跟在其身后,直至除了这座院子,方才终于想起一件事,斜着眼睛看向面上已经浮现出些许倦容的孟支离。 “泽哥儿昨天夜里回来了。” 闻言之后,孟支离脚步当即一顿,随后不动声色,继续迈步而出,面上也露出一副慵懒笑意。 “等我睡过之后,再去看他。” 但山肖却置之不理,只顾着自己开口继续道: “上午的时候,大少爷将泽哥儿叫去了他的院子里,与泽哥儿说了很多事。当然了,依着大少爷的性子,肯定不会直言相告,而是废话连篇,但真正重要的事却大多一带而过。也便是说,泽哥儿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我也不好妄下断言,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而且相当聪明,就肯定能够注意到其中的很多关键。” 山肖咧嘴笑了起来,意有所指。 “到最后,那位胆大包天的大少爷,还跟泽哥儿说了一句,‘耳听未必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我说大少爷是胆大包天,可曾有错?毕竟这可已经等同于越过了雷池半步距离。虽然只有半步,但终归也是已经越了过去,哪怕还不至于因此就被丢到鬼狱,但老爷子也不会轻饶于他。” 闻言之后,孟支离面上笑意逐渐收敛,却也并未完全消失,而是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眼神之中精光流溢,只是其具体心思又究竟如何,甚至就连山肖这般,也依然不知。 而正当山肖还在细细揣测之时,孟支离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神情微愣的山肖,满脸笑意,眉眼弯弯。 “我可不是什么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丫头,早就长齐啦!” 说完,孟支离便就一甩长发,丢下一身冷汗淋漓的山肖,独自回去。 第203章 坟茔 云府中的另一座院子,不同于宁心院的隆冬腊月,亦不同于锻房院的炽热难当,而是如同春日和煦一般的温暖。占地极广的院子当中,栽满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皆为灵株之属,而在这些奇花异草的一旁,又另外有着一座药田,被人用低矮篱笆分隔出规规整整的一小块一小块,每一块药田里都栽种着不同的宝药,形形色色,灵光各异,弥漫出阵阵异象笼罩着整座院落,浓密的灵气已经足够形成露珠积攒在这些灵株宝药的叶片果实之上,就导致院子里的光景,真正做到了四季如春。 青槐缓步行于这些灵株宝药之间,眸光冷峻,最终是在内院门口的位置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院子里排排木架,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正在晾晒的灵株宝药,大部分都已经灵光内敛,药力沉淀,看似是与凡物无异,随时可以进行最后的烘干步骤,进而储存下来,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丹药的炼制,其实相当繁复,绝非三言两语即可阐述清楚。毕竟一枚丹药的最终炼成,其中需要牵扯到的问题很多,诸如灵株宝药的年份长短、药力多寡、药性是否相冲与药力能否配合,以及炼制之时火候的掌握是否熟练,炼制时间的长短,炼丹师的体力与修为境界,都是极其重要的关键。但在此之外,丹药的丹方,其实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因为除却那些能够帮助伤势恢复的金疮丹、断续丸之类的丹药,以及某些可以帮助恢复体力的丹药之外,其他大部分完全按照丹方炼制出来的丹药,并不会完全适合每个状况都会多多少少稍有不同的人,甚至可能会因其中极其细微的一点不同,就导致最终炼制而成的丹药全无用处。 所谓一人一方,说的也便就是这个道理。 也正因此,这世上大部分的丹方,其实就只是相对而言还算固定罢了,却一旦到了真正需要的时候,就得按照实际情况的不同,对于丹方略作调整才能行。只是这里所说的调整丹方,却是需要炼丹师十分大量的经验积累,以及对于各种灵株宝药与所有可以作为炼丹之用的材料,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才能将丹方记载之中所需药材进行最为适度的调整,包括所需的年份长短与药力的多寡和用量,以及所需药材种类的添加与减少,从而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对症下药”。 一人一方只有短短四个字,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罢了,却也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青槐深知其中脉络复杂,也便从来不曾插手其中,略作停顿终于找到吕梦烟之后,信步经过之时,就对这些已经差不多全部晾晒完毕的灵株宝药看都不曾看过一眼,径直走上近前。 吕梦烟素手捻起一只宝药,形似人参一般,根须杂多且极长,通体上下分布有点点红斑,恰似铜钱模样,因为已经晾晒了许久的缘故,灵光内敛,药力沉淀,就在表面看来不过尔尔,但实际上却是对于修士,尤其练体修士有着极大裨益的一种名为血钱参的宝药,直接吞服能够生发血气,同时稳固脏腑精气,效用非凡,乃是不可多得的极品之物。便饶是吕梦烟已经在这片药田上倾注了大量心血,也有且仅有这一只血钱参顺利长成,而其他血钱参幼苗,则是因为吕梦烟借助灵纹阵法拔苗助长的缘故,若非药体开裂,药力逸散,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所谓珍稀,便是如此。 但吕梦烟却也从来不曾想过直接吞服这件事,毕竟血钱参得来不易,并且药性燥烈,药力庞大,倘若直接吞服入腹,就会导致其中相当一部分的药力因为吸收不及的关系,从而彻底流失,就未免太过浪费。可一旦将其作为主药炼制成丹,就不仅能够将其药力进行更大程度的保留与利用,还能将其药效通过合适的丹方发挥到极限,也便最终所能带来的裨益,绝非直接吞服可以相比。 也或将其分作两部分,一部分作为主药,用以炼制可以增补脏腑精气的丹药,另一部分作为辅药,而将宝药太岁当作主药,用以炼制可以最大程度助其突破十二桥境的另一种丹药。 而在如今,血钱参已经备好,就只需等待木灵儿以自身心头血让那紫金太岁再作突破之后,即可将其取来,以为己用。 只是可怜了那依附于一棵侥幸得到过灵芝甘露灌溉的忘忧草而生的木灵儿,因其修为境界实在有限,尚未踏足圣道的缘故,心头血数量也就不会很多,可如今却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直接拿出了整整十滴心头血,用以日日灌溉宝药太岁,以便那本就是为极品的紫金太岁,能够更上一层楼,而使云泽在突破十二桥境之后,拥有更加充沛的脏腑精气与更加稳固的根基。 陶老爷子想法着实不错,木灵儿小姑娘也很慷慨,却免不了到头来会徒为他人做嫁衣。 抛开今日,就只差六日。 一向清冷待人的吕梦烟,难得面露笑意。 如春风化雪。 但却一闪即逝。 随后便就重新搁下那只血钱参,转而看向如今已经不再避人,会经常出现在这座药园中帮其“拔苗助长”的青槐,依然清冷孤高。 “有事?” 青槐微微点头。 “昨天夜里,泽哥儿回来了。” 闻言之后,吕梦烟神情一愣,旋即眼神微沉。 在此之前,吕梦烟一直以为云泽已经死了,毕竟她虽然一直待在山上从不曾下山,却也对于有关云温书的很多事,了如指掌。便如瑶光,便如皇朝。而也正是因此,在上一次青槐忽然暗中找来,将其留在云泽身上的一缕神识已经被人打碎一事坦然相告之后,吕梦烟才会以为云泽是被瑶光圣地,也或南城皇朝抓住,方才会让有着炼虚合道大能境修为的青槐的神识,都被轻易斩碎。而一旦云泽落入瑶光圣地也或皇朝手中,就必然是个十死无生的下场,几乎没有任何逃出生天的可能。 毕竟斩草除根这种事,可是那位非常喜欢杀鸡用牛刀的瑶光圣主的拿手好戏。 却不曾想,云泽竟会险死还生真的逃了出来,并且还一反常态,在这种时候返回度朔山。 但青槐却是并不理会吕梦烟脸上十分细微的神情变幻,兀自继续开口道: “他的修为境界进步很快,现在已经是命桥境了,而且还是另辟蹊径建成的阴阳双命桥,只是具体如何,泽哥儿不曾真正与人出手打杀,也就看不出来。另外,上午的时候,大少爷还曾将泽哥儿叫去了他的院子里,与泽哥儿说了很多事。大少爷究竟是个什么性子,你应该很清楚,所以泽哥儿究竟已经明白了多少,谁都不好说。但至少有一件事,泽哥儿是肯定已经知道了的。” 吕梦烟秀眉轻挑,面露意外之色,只是不曾答话,而是眯起眼眸略作沉思。 青槐自顾自继续说道: “说实话,我不太建议你为了一件宝药太岁,就直接跟泽哥儿撕破练皮,出手强抢,毕竟咱们虽然在人数的方面占了一些优势,可终归极其有限,并且木灵儿也因为本体曾经得到过一些灵芝甘露的浇灌,就哪怕已经损失了部分心头血,也依然不可留有分毫小觑之心,更不能将其当作寻常炼神反虚境的鬼修对待。再加上泽哥儿如今也是命桥境,并且在山下有过多次与人厮杀的经验,甚至还曾险死还生,与人生死相争的经验就远非你能轻易相比。也便是说,一旦我被雪姬拦住,木灵儿又将另外两个也拦住,只有你自己对上泽哥儿,胜算不大。” 青槐说得相当直白。 却也只是看起来比较直白而已。 实际上,青槐还有很多话没说,诸如上次云泽在北城遭遇险境,迫不得已撕破了一张藏有其一缕杀机的符箓,用以化解那次危机。而在当时,青槐虽然到得稍晚一些,却也亲眼见到云泽是以命桥境修为,险些将那已经十二桥境的瑶光美人骨都彻底斩杀。 虽然有尾无头,但当时那一幕,却也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就事论事,一旦真的出现青槐口中方才所言的情况,吕梦烟与云泽对上,只论个人实力而言,最终究竟谁生谁死,很难能有个足够明确的定论。 更何况云泽手中还掌握有五张足够轻易斩杀吕梦烟的杀机符箓。 两张来源于青槐自己,三张来源于雪姬。 尤其山外世界无比广阔,谁又能够保证在这短短半年的时间之内,那位从前只是微不足道一无是处的泽哥儿,是否会有什么独到的机缘机遇? 而一旦吕梦烟不敌身死,他与另外两个已经押宝在其身上的鬼仆,就难免会因主死仆亡的关系,惨遭牵连。 也正因此,无论话有多难听,青槐都不得不说。 毕竟事关身家性命,并且青槐与吕梦烟之间的关系,也就只是主人与鬼仆罢了,有着主死仆亡的联系,但却不会任凭吕梦烟一念之间,就可以强行定夺青槐的生死存亡。 有着后者那种关系的,就只有府上十分有限的,几个身为贴身丫鬟的鬼仆罢了。 只是在闻言之后,吕梦烟却并不曾露出任何恼怒之色,反而越发冷静下来,仔细斟酌了许久,才终于轻轻点头,随口应了一声,而后便就转身看向那只已经准备妥当的血钱参,眉关微蹙,似乎是在考虑既然已经失去了宝药太岁,那接下来的突破,又该如何选择。 ... 对于这所有一切尚且不知的云泽,还在宁心院中安心练习拳法刀法。 刀光霍霍,呼啸声凛然。 寒光映月刀虽然只能排得进灵兵一类,但却相当锋利,远在寻常凡兵所谓的吹毛断发、切金断玉之上。只是这套由自云鸿仁那里学来的刀法,其实本不是刀法,而是云鸿仁不知是从何处得到的剑法演变而来,尽管因为孟支离的刻意为之,就让云泽手中的这把寒光映月刀,与云鸿仁手中的那把玄玉长剑相差不大,可一旦将剑法当作刀招使出,就多多少少有些行滞不通,略感怪异的地方存在。尤其剑乃双刃,刀只一锋,就导致其中许多技法招式需要有所更改。 以云泽与云鸿仁如今的本事而言,哪怕只是最为垫底的武功技法,也远不到能够自创的程度。 便在练了片刻之后,还是弃刀不用,改练拳法。 但在最为基础的五步拳之外,云泽也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练习那套云开用了整整十年才终于自创出来的拳法,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招式,就只是一种放长击远与身体发力的方式而已,只要能够脚下站得稳,腰杆拧得动,再通过练习做到一身劲力直透双臂即可,倒是与坊间偶有传承的武功技法通背拳有些相仿,只是少了固定的套招而已。 按照云开的说法,就是无招胜有招,在意不在形,而一旦过分拘泥于形式,就反而会在一定程度上出现固步自封的情况,导致瓶颈过低,突破极难。 道理是有道理的,可这种拳法的练习,也是相当费力,需要分为站桩、练腰,与身体发力三个部分,并且依着云开的意思,还要做到“醒懈有度,身步有章,举手投足,无不契机,”的程度。而在此之外,云开又曾言之:“理之深妙,不可尽言”,就对于云泽而言,着实有些太过为难。而在如今,尽管云泽一双手臂一旦抡起就会犹似一双棍杖一般,虎虎生风,但却距离云开那般的变化莫测与信手拈来,依然有着极大的差距,并且总会在不经意间就受困于抡臂的固定招式之间,虽然声势不小,可却已经背离了无招胜有招,与在意不在形的根本要义。 终究还是唯有“难练”二字。 再加上自从上次走过一趟古代妖城以后,云开就忽然变得相当沉默寡言,经常一消失就是很久的时间,甚至到了后来,一旦不是什么紧要之事,就无论云泽如何喊他,都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让云泽有些担心。 但无论怎么担心,都不过无济于事。 一连番的拳法练过之后,云泽已经大汗淋漓,又一次尝试着叫了几声云开,想要问一问在练拳方面是否有什么建议,却无奈于一如既往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便只得暂且搁置下来,返回房间随便冲洗一番,再换了身衣裳之后,就直接出门去。 勤勉修行固然重要,却也须得劳逸结合,否则一旦练坏了身体,就反而得不偿失。 只是此次出门,云泽却也并非是为休息一事,而是因为已经临近年关,想要去拜祭父亲。 因为俗世回到人间的缘故,那座原本该在云泽住处附近的,云温书的埋身之所,如今就已经不知随着地面延展去了何方,彻底找不到了,如今再想要祭拜云温书,也就只能在度朔山上。 山上有着一座云温书的衣冠冢,位于云府后方,乃是云泽的六姑姑云温裳所立。 只是对于这位平日里根本不曾住在云府之中,只在吃饭时才会偶有出现的六姑姑,云泽却着实有些不知当以何种心情去面对。毕竟一旦说起来,云温裳对于云温书的感情,其实已经算是悖逆了伦理道德,而这件事也是在云温裳终于知晓云温书已经死于灾变那日之后,不仅是为云温书在云府后面立了一座衣冠冢,并且整个人也都逐渐变得浑浑噩噩,甚至到最近几年还会偶有癫狂,再也不复曾经的温婉贤淑的模样,只知道日日夜夜守在衣冠冢附近,不许云泽以外的任何人靠近,才终于被人慢慢察觉。 对于此事,云老爷子曾经多次怒发冲冠,甚至险些就要亲手将那违逆了道德伦理的不孝之女毙于掌下,却也好在每次是陶老爷子与云温章好言相劝,才终于将其拦了下来,并在几番过后,彻底打消了其清理门户的念头,才终于留住了云温裳一条命在,任由其浑浑噩噩度日,不再理会。 但云温裳却也会在见到云泽的时候,或是听到有关于云泽以及云温书的一些事的时候,会变得稍微清醒一些,可一旦云泽离开其视线,也或过一段时间,云温裳就会立刻变回那种浑浑噩噩的模样,只知道自己需要守着云温书的衣冠冢,而不知其他。 活死人一般。 若非如此,云泽也不就会苦于不知应该要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云温裳,在先前几次上山之后,都不曾再去祭拜过云温书。 只是此番上山,却正值年关之际,倘若还是不去,放任云温裳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个人,陪在父亲的衣冠冢身边,云泽自己心里也会觉得过意不去。 并且已经多年不曾祭拜过父亲,哪怕只是衣冠冢也好,总要强过就连衣冠冢都没有。 云泽心绪复杂,愁眉不展,继续绕行因为极土木之盛就占地极广的云府围墙下的坎坷小路,直至走过围墙,再抬头时,就已经可以远远见到一片坟茔墓碑,以及其中一座墓碑旁边,那个孤零零靠在上面的人影。 第204章 六姑姑 山顶罡风吹拂,夹杂着无数积雪冰屑,零零碎碎,漫卷出大片的雪雾滚地而走。 吹得云泽衣袍猎猎。 也吹得云温裳裙角飞扬。 大片的坟茔如同一座又一座十分低矮的小山包,一座又一座石碑矗立,简陋无比,放眼望去,林林总总二十来座,除却云温裳身边的那座之外,每一座坟茔之中,都埋葬有一位云家人。 灾变那日来临之前,云家其实还是一个很大的家族,甚至就连除去这众多鬼仆之外,也依然人数不少。 云温书实为云老爷子膝下第六子,是最小的一个儿子。 而那云温裳则为云老爷子膝下第六女,也是最小的一个女儿。 只这一辈人,就已经多达一十二位。 倘若真要比起山外那些顶大的世家家族,在人数的方面,云家或有不如,但从年岁最长的云温章,道年岁最小的云温裳,都可以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一般的存在,一旦放在山外,就是足以比及圣地世家麟子麟女的那一小撮最受大道偏颇的一类人。而在其中,又以云温书最为突出,一身光芒已经足够照亮整座历史长河,是连同自从断古之后,有所记载以来的所有治世王者都不曾达到的程度。 所以才说云家真的不小。 却可怜,灾变那日来临之时,就连这座度朔山都没能幸免于外,而原本在某些方面说来,甚至可以算是顶大的云家,也在一夕之间就彻底没落,只留下长子云温章,三子云温河,以及六女云温裳三人得以幸免于难,而其他人则是大多丧命,只有一少部分因为惨遭牵连,被严重损坏了根基,就在灾变那日之后的一年之内,接连不治身亡。 方才会在云府后面的这片空地上,多出了这么一片野草疯长盖冬雪的坟茔。 只比乱葬岗强出一线。 云泽目光扫过周遭,瞧见这般破落的模样,五味杂陈。 因为云温裳对于其父云温书的感情,确实已经违逆了伦理道德,也就让一直以来都十分注重家族规矩的云老爷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而在如今,虽是因为云温章与陶老爷子的巧舌如簧,就终于劝阻了云老爷子不会对云温裳再起杀心,却也已经严令要求山上众人,谁都不可再去理会云温裳究竟是死是活。也正因此,自从云老爷子下了死命令之后,就谁都不敢再去多管云温裳,而因云温书已经命丧山外,就彻底心灰意冷,变得浑浑噩噩的云温裳,也只是日日夜夜守着云温书的衣冠冢,几乎很少离开这片坟茔所在。久而久之,这片府邸后面的坟茔墓地,就终于还是落到了这般荒草萋萋的凄凉境地。 其中一些坟头的墓碑前面,还摆着一些已经彻底腐烂的贡品,甚至已经完全看不出这些贡品原本该有的模样,都是最早时候府上的一些鬼仆因为惦念曾经这些少爷小姐的好,方才会在其身死魂消埋于此间之后,留下一些贡品,烧上一些纸钱,留下了这些痕迹。 只是这几乎全部都是通过鬼门才会来到阳世人间的众多鬼仆,又如何不知无论贡品也好,或是纸钱也罢,根本就毫无用处?可它们却偏偏依然如此,而这般做法真正有所图的,其实也就只是一个心理上的安慰罢了。 云泽将那些墓碑一个个看过。 莫非该叫伯父伯母,就是该叫姑姑姑父,以及其他一些云泽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堂亲表亲。 但云泽如今却是又平白多出了一个疑惑,是自从上午的时候,在云温章口中得知,此间度朔山其实是在一处古界之中,就不太明白为何灾变那日的漫天血雷,就只是出现在俗世之中,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就牵连到度朔山所在的这处古界? 当时没能注意到,事后回想,才终于察觉。 “还是明天再问吧。”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抬脚走向在这众多坟茔最后方的那座衣冠冢。 荒草足有半人高。 云温裳身影就被掩埋在其中,只是其原本一个温良贤淑的女子,如今却神色格外的憔悴,不仅发丝凌乱,夹杂着许多草叶泥土,而且满脸黑灰,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该有的模样。尤其半年前那次上山时方才见过的云温裳,其实还是相当精神的模样,大抵是因为听说了云泽上山一事,才终于清醒过来,又将自己好生收拾了一番,方才没让云泽瞧出她有什么落魄模样。而到如今再看,当初那个虽然面色同样有些憔悴不堪,也依然还能算是娇美可人儿的云温裳,却是一副骨瘦嶙峋的凄凉模样,并且还能见到其因衣衫凌乱,就暴露出来的手臂、双肩,以及腰腹之处,都是皮包骨头的可怜景象。 从来不曾见过,也从来不曾想过云温裳竟会落到这般地步的云泽,在终于看清之后,当即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一副浑浑噩噩模样,只会将身体靠在这座衣冠冢的墓碑上,思念旧人的云温裳,原本涣散无神的双眼,在听到脚步声与悉悉索索的荒草晃动声响之后,忽然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神采出来,却也依然是一副神情呆滞的模样。直至云温裳完全抬起头来,见到了愣在那里的云泽,这位早就已经哭干了眼泪的可怜人,才终于逐渐回过神来。 云温裳干裂的唇瓣抖了抖,视线终于彻底凝实。 “泽...泽儿...” 声音嘶哑难听,甚至比起已经完全血肉干枯命悬一线的的老妪还要不如。 云泽略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在听到声音之后,才终于勉强回神,又忽然见到云温裳伸手过来,便立刻快步上前,蹲下身形抓住了云温裳一手便可完全掌握,甚至还犹有盈余的小臂,制止了她起身的动作。 云泽心头止不住地颤抖着。 倘若不是十分确信,自己绝不会记错曾在木灵儿口中听说过的,有关云温裳的这些事,云泽就根本不会相信,眼前这位骨瘦嶙峋,几乎已经完全脱相的人,竟然会是往年自己在上山之后,就经常会在饭桌上出现的那位六姑姑云温裳。 天下修士,在开辟气府之后,皆可驻颜。 而如云温裳这般的炼虚合道大能境修士,倘若不出什么意外,寿元其实就已经可达三千五百年。可云泽在方才伸手触及云温裳之时就已经发现,时至今日也方才损耗寿元不过几百年的云温裳,明明应该还有许多寿元存在,却已经一身血气精气之枯败,甚至比起风中残烛还要有所不如。 云泽忽然眼眶泛红,望着眼前这位六姑姑,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云温裳则是显然还没有完全清醒,虽然已经认出了云泽,却也只是双手下意识抓着云泽的手臂,探过头来盯着眼前之人一直在看,偶尔傻笑一声,又偶尔还会面露悲切之色,满脸黑灰,两腮眼窝尽都凹陷下去,模样凄凉,惨不忍睹。 府上一位名叫希儿的鬼仆,忽然出现在云泽身后,臂弯处挎着一只竹篮,里面摆满了各种糕点吃食,以及一壶茶水,都是在得知云泽已经上山之后,就立刻开始着手准备的,皆为灵株宝药所制,可以帮助云温裳温补身体,使其在表面看来不会太过凄凉。而每年云泽上山之时,希儿也都会在第一时间就着手准备这些东西,乃是很早之前,云温裳尚且还算足够清醒的时候留下的吩咐,主要还是不想被云泽瞧见,因为自己浑浑噩噩疯疯癫癫就导致的凄凉模样。 但希儿也就只在原来才是云温裳身边的贴身丫鬟,可如今却是因为云温裳已经被云老爷子从家谱中除名,又实在放心不下这位六小姐如今的状态,就接连拒绝了云温河与云鸿阳盛情相邀,只能孤身一人住在原本的偏房之中,再无主家,继续偷偷照看云温裳。 云老爷子对此并非不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毕竟在事发之前,云老爷子对于云温裳其实相当疼爱,便哪怕如今已经走到了这般地步,也依然无法彻底放下。 何苦来哉? 希儿也曾如此自问,却是不敢直接去跟云老爷子当面说出,便置身于山上云府的漩涡之外,不曾押宝于任何一人,只每日前来探望云温裳,顺便带上一些吃食饮水。只可惜,云温裳浑浑噩噩,偶尔还会疯疯癫癫,就对于那些吃食饮水一概不问,除非是偶尔饿得厉害了,才会勉强吃一些,但也就只有一些罢了,甚至不比刚刚出生还不满月的猫猫狗狗一顿饭吃的东西多。 除非是听到了泽哥儿上山的消息,才会逐渐清醒一些。 为了能让云温裳吃些东西,希儿也曾撒谎告诉云温裳,泽哥儿上山啦,得好生吃了这些东西才能去见他。可云温裳毕竟也是炼虚合道大能境的修为,云泽是否真的已经上山,在稍微清醒之后,云温裳就会第一时间察觉。 第一次的时候尚且还好,云温裳多多少少吃了一些。 但也就只有那一次罢了。 而在之后,倘若希儿再去撒谎告诉云温裳泽哥儿上山的消息,云温裳就会在稍微清醒之后,立刻变得疯疯癫癫,甚至最为严重的一次,还曾牵连了云府,就导致云老爷子险些怒极出手,将自己曾经最为疼爱的小女儿,亲手毙于掌下。 从那以后,希儿就再也不敢撒谎了,只能盼着泽哥儿可以多上山几趟,却又碍于云老爷子,不敢直接找到泽哥儿明说。 直至云温裳的状态越来越差,甚至就连能否活过今年春天,都已经成了无法确定的事,希儿才终于彻底慌了起来,甚至还曾动过直接下山去将泽哥儿找回来的念头,但却被云老爷子率先察觉,直接现身在其面前开口警告,并且明言可以对于希儿继续照顾云温裳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却决不允许府上这些鬼仆未曾有所请示,就随意下山。 希儿当时已经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砰砰作响,甚至没敢动用自身鬼气保护额头,直接磕得血花四溅,却也依然没能得到允许,可以下山去寻泽哥儿。 直至昨日夜里,原本已经无望于此的希儿在察觉到云泽上山之后,之所以不曾第一时间赶去开门,就是因为太过激动,身体都已经变得不听使唤。直至雪姬去给云泽开了门,希儿才终于恢复一些力气,不再继续掉眼泪,开始着手准备这些糕点吃食与茶水。只要吃了这些,云温裳就至少还能再挺一年。 已经风中残烛一般的云温裳,实在是有些虚不受补。 希儿在云泽身旁跪坐下来,将竹篮摆在地上,眼圈儿红红,娇俏可人的面庞上泪痕犹在,随后就将竹篮里的糕点吃食一一拿出,又倒上了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递向云泽,眼圈儿忽然就变得更红了一些,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开口道: “泽哥儿,先给小姐喝口水吧,从你上次下山之后,小姐已经半年时间水米未沾了,饶是修为境界不差,也挺不住啊。” 闻言之后,云泽嘴唇抖了抖,随后默不作声轻轻点头,动作轻缓挣开了云温裳一直抓着自己的一只手。只是正当云泽想要伸手将那杯茶水接过来的时候,云温裳却是忽的脸色一变,猛地扑了上来,也不知是从那儿来的力气,一双骨瘦如柴的手臂死死抱紧了云泽,如同铁圈一般紧紧将其箍住,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消失一般。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云泽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神经紧绷,就想要直接挣开,随后立刻出手。 但很快,云泽就意识到了这个死死抱紧了自己的,不是什么意图不轨之人,便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后动作更加轻缓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云温裳骨瘦嶙峋的后背,像是哄孩子一般,语气轻缓: “六姑姑乖,我是泽儿,不会走的,咱们先喝了这杯茶好不好?” 闻言之后,云温裳原本如同铁圈一般紧紧箍住了云泽的手臂,终于迟疑不定的放松了些许。随后抬起那张已经满布黑灰的脸,张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面带微笑的云泽,眼神中一缕神采逐渐变得明显了一些,直至云泽又说一遍,云温裳才终于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将云泽彻底放开。 只是松手之后,云温裳就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身体直接歪向一旁,好险是被云泽伸手揽住了肩膀,方才没让云温裳的额头撞在石碑上。 云温裳满脸倦意,但眼神却是明显的已经多了几分清醒,靠在云泽怀里,直直盯着眼前之人,忽然眉眼一弯,就笑了起来。 “泽儿,你,来啦...” 闻言之后,云泽心头猛地一颤,鼻子也跟着一酸,眼眶就红了起来,却也依然强忍着眼泪,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我回来了,六姑姑。” ... 黄水边界附近,杀气腾腾。 噗哧! 玄玉长剑剑罡玄芒,不留分毫情面将最后一只不知是何种族的恶鬼透体而过,带起大蓬的鬼血激射出去,随后重重一划,就将这只模样形态像是某种巨大昆虫一般的恶鬼彻底斩成两半。而在其身前,已经遍体鳞伤,将近力竭的云鸿仁,也是不躲不闪,仍平那些格外腥臭的鬼血全都溅在自己身上,很快就彻底变成了一副如同掉入了黑漆一般,方才被捞出的模样。 斩了最后一只忍不住上前的恶鬼,云鸿仁最后一口死死咬住不肯散去的气机,就终于还是一散而空,而其整个人也直接四仰八叉瘫倒在地,就连手中玄玉长剑都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眼皮格外的沉重,也再没有任何力气可以起身,更是好不容易才终于死死咬牙撑住了,没有直接昏死过去。 狱吏女子一只就在不远处,直至此间,方才终于踮着脚步缓缓走来,丝毫不蹭介意这满地的鬼血碎肉,兴致盎然立于其中,目光扫过这些已经全部丧命于云鸿仁剑下的恶鬼,口中啧啧有声。 “你的胃口,可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大的一个!” 狱吏女子瞥了一眼粗气不止的云鸿仁,展颜一笑。 “以你如今的境况,没有个三五天的时间根本不可能重新起身,我倒是可以善做主张先找人将你替换下来,毕竟以你如今的状态而言,找人替换你也在规矩之内,是理所应当。但这些精血可等不了三五天的时间,最多再有半天,其中的精气就会彻底消散一空,到时候,你这场拿了仇人尸体当作诱饵的布局,可就只能算是白忙一场了。需要帮忙吗?当然了,要我帮忙,就肯定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行。” 闻言之后,云鸿仁格外用力地吞了口唾沫,却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狱吏女子在云鸿仁身边蹲下身来,面上笑意忽然变得更浓了一些,十分大胆地开门见山开口道: “代价就是...去我房间里睡,倘若你能将我伺候得舒服了,下次再有这种事的时候,我还可以非常大方地直接出手帮你,而不是只在旁边看戏。怎么样,划算吧!” 第205章 梨花香 云府中有一极大的院落,院名修云,步入其中之后,便可见得楼台花谢鳞次栉比,奇山假山处处,水池水潭氤氲,俨然如同一座更小一些的云府。回廊三千转,奇花漫漫香。如此说法,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算得上名副其实,倘若换做一个从未进过这座修云院的人独自漫步其中,谈不上一时半刻就会彻底迷失了方向,却也会在深入之后,就再难找寻出路。 最深处,便是云温裳的香闺楼阁,而在楼阁前的空地上,则是一片四时如春的梨花林。 花开花又落,花落花又开。 四时往复。 梨花香,香满衣。 已经重新清洗过身体,换了一袭梨花裙的云温裳,端坐在一把梨木椅上,云泽就在其身后,手中一把梨木梳,正在帮着云温裳梳头。尽管手法略显生疏,尤其因为云温裳一身血肉精气十分枯败的缘故,就导致其发丝也干枯分叉,经常会因为一些打结之处就迫不得已暂且停下,需要一点一点小心谨慎用手指将发丝重新梳理开来,但云泽却也始终耐着性子,不曾有过分毫急躁。 而端坐梨木椅上的云温裳,却是难得的安静贤淑。 精气神要比先前还在坟茔时,强出不知多少倍。 主要还是得益于原本漂浮不定的心神终于有了寄托与依偎,也得益于侍女希儿以许多灵株宝药制备的那许多糕点吃食。 但云温裳的血肉精气依然因为种种原因亏损严重,整个身躯也已经走到了几乎油尽灯枯的程度,绝非只是一次温养就能将身体挽救回来的,还需要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以各种温和方式缓慢调理,才有希望能够帮助云温裳彻底恢复到其原本该有的模样,而不会因为自身的血肉精气过于亏缺,就导致其原本理应有着大量余留的寿命,所剩无多。 云泽又一次将那把梨木梳交到身旁的希儿手中,弯下腰来,小心翼翼用手指将云温裳打结的发丝一点一点慢慢解开,随后重新拿过梨木梳,继续为云温裳梳头。 整整一个时辰过后,才终于变得顺畅了一些。 只是依然可以明显看到云温裳发质并不如何,不仅干枯分叉,并且色泽晦暗,主要还是因为一身血肉精气未能完全补足,就如同云温裳的面色眼神一般。尽管在吃过那些糕点吃食之后,其一身血肉已经重新充实了起来,不会再如之前那般骨瘦嶙峋,并且也在清洗更衣之后略施粉黛,却也依然能够看得出气色惨淡。 古人有言:络为血之精,发为血之余。 又言:肾乃先天之本,主骨生髓,其华在发,开窍于耳。 也便是说,云温裳是因相思之苦,以及其他种种原因,已经损耗了相当程度的脏腑精气,方才会导致其如今的状态是由内而外的枯败,便哪怕一身血肉在表面看来已经充盈起来,也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至于云温裳体内又是一副怎样惨淡的光景,云泽根本不敢去看。 最后一次以梨木梳梳过云温裳长发之后,云泽轻轻缓了口气,将梨木梳还给侍女希儿,又接过其手中递来的一支金质飞凤钗将云温裳长发盘起,手法之生疏,惨不忍睹。但也好在旁边还有希儿不声不响的偷偷指点,以双手示意云泽应该怎样去做,才终于在几次失败之后,终于盘出了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发髻。 希儿在旁边抿嘴一笑,递来了铜镜,云泽也就只能满脸尴尬地接了过来,摆在云温裳面前,略微有些尴尬开口道: “六姑姑,我,不太会梳头,这还只是第一次,有些生疏,可能不太好看。但我回去之后肯定会好好学一下,争取明天再来的时候,可以...” “很好看。” 云温裳说话时,依然显得有气无力,却也声色温婉,更在通过铜镜看了一番之后,立刻笑靥如花。 尽管精气神依然有些溃败不堪,就导致其气色极差,可一旦笑起来,就依然能够看得出曾经也是一位绝代芳华的美人儿,尤其眉眼间的温柔似水,最能折煞百炼钢。 但在笑过之后,云温裳就忽然神情一怔,有些走神,随后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眼神凄切悲伤,如同剜心一般,却无论如何都掉不出泪来,让云泽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还以为这位六姑姑忽然之间就又失了心神,便立刻丢下铜镜,在其身旁蹲下,抓着六姑姑的手轻声安慰。 侍女希儿眼圈儿一红,直接掉下泪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强忍着哭腔开口解释道: “六少爷以前每次上山的时候,都会帮小姐梳头盘发,也是这般的生疏,无论怎么教都教不会,最终就只能发钗斜斜,经不起任何触碰晃动,否则就会让发髻彻底松散下来。小姐也经常为此责怪六少爷,最不喜欢让六少爷梳头盘发,可六少爷总是坚持,还说每次都说一定会好好学习如何梳头盘发,就总有一天,能帮小姐盘出一个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看的发髻。” 希儿抽了抽鼻子,抹去满脸泪痕,在云温裳另一边蹲下,抓着云温裳的另一只手,重新竖起铜镜在云温裳面前,勉强笑着轻声开口道: “小姐,六少爷不在了,还有哥儿呢。您瞧啊,哥儿跟六少爷真的是一模一样,就连梳头盘发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好,但哥儿也已经说了,之后肯定会好好学习如何梳头盘发,就总有一天会帮您盘出一个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看的发髻。” 闻言之后,云温裳眼波微动,怔怔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盘得真难看,发钗斜斜,根本经不起任何触碰晃动,否则就会立刻掉下来。 云泽不敢说话,就只是蹲在一旁满脸紧张地抬头望着云温裳。 直到许久之后,这位又一次想起了古人往事的可怜人,才终于眼波微微一动,回过神来,随后唇瓣轻轻颤抖着低头看向身边满脸紧张担心的云泽,神情忽然一苦,就立刻从椅子上滑出,瘫坐在地,将云泽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金钗落地,发髻立刻松散了下来,辛辛苦苦好半天才终于勉强盘起的发髻,终究还是做了无用功。 云温裳死死咬紧了唇瓣,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以至于唇瓣都已经被咬破,鲜血直流,却也依然压抑不住那些啜泣之声。 违逆了伦理道德又如何? 会被千夫所指又如何? 男女间情情爱爱,或也并非是如云温章所言那般,一文不值,屁都不是。 云泽心情复杂,但终究也不过是在心里暗暗一叹,手掌轻轻拍在云温裳的后背上,任凭其泪流千行,很快就彻底湿透了自己的肩膀,也任凭其双手死死攥紧了自己背后的衣裳,就只是任由云温裳随意去哭。毕竟如果能够哭出来的话,能够哭得痛快的话,就肯定要比哭不出来好很多。 直到许久之后,云温裳哭得累了,倦了,才终于身体一软,哭得昏了过去。云泽也不敢就此离开,就将云温裳懒腰抱起,送去了香闺楼阁之中,而后便就一直守在床前。 期间临近黄昏时,已经睡醒了的木灵儿来过一趟,见到了床榻上虽然已经昏迷过去,却也依然眼角带泪的云温裳,就与云泽简单说了一些话,十分乖巧地转身离去。只是离开之前,又找到了侍女希儿细细嘱托了一番,将云泽暂且留在修云院中,需要希儿寸步不离地好生照看。尽管希儿如今还是孑然一身,不曾置身于云府之中这座几乎牵扯到了所有人的蛊斗漩涡之中,却也对此了如指掌,更对另外两位小小姐,尤其吕梦烟的所作所为深谙于心,便神情郑重答应下来,以便木灵儿能够完全放心。 而在随后,则是雪姬送来了一些其亲自下厨做出来的吃食,被特意分成了两份,一份是云泽最爱吃的一些炒菜糕点,还有一份则是留与云温裳的药膳,只有糕点与热羹,是考虑到云温裳如今的状况不太适合饮食过多,就数量有限,但却能够温补脏腑精气,调养气色,就能让并不希望云泽见到其颓丧模样的云温裳,可以更好接受。 直至月上三竿时,精气神十分衰弱的云温裳,才终于悠悠醒转,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并且较之昏迷之前,气色也恢复了许多。 大抵还是因为终于哭了出来,就让心情多多少少畅快了一些,方才能够恢复许多。便在简单吃过一些东西之后,云温裳就已经能够行走无碍,尽管依然有些虚弱,但终归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便依其如今状况,至少三五年之内都可无碍。 而在吃过之后,云温裳未曾重新梳洗打扮,就任凭发丝随意散落,就直接叫上了云泽,想要出门走走。 希儿一直跟在后面,好不容易才终于不再掉眼泪,但其娇俏可人的小脸儿上,泪痕犹在。 梨花林里有一条源头是在云府背后山野间某处泉眼的溪流,五尺来宽,人脚踩入其中,堪堪没过脚腕,缓缓流淌经过。溪水清澈甘冽,常年不绝,溪流底部铺着一片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形态各异,颜色各异,大多小巧可爱,但也有着一些块儿头比较大的,会直接跃出溪流水面,只是数量比较稀少,偶有的几颗,也已经被希儿专程拿来供人踩踏经过。 其实这些鹅卵石真名是为龙胆石,属于天材地宝的一种,即可拿来以作修行之用,尤其对于蛇蚺妖物之流裨益极大,亦可用作锻造炼制灵兵法宝的材料,数量极多,色泽越是鲜艳,形态越是圆滑饱满的,效用就越好。 甚至就连溪水也并非凡物,其源头泉眼所在之处,乃是脚下这座度朔山山中,那条以蛟龙出海之势存在的龙脉龙口,便被冠以龙口泉之称,水也就成了龙口水,蕴藏着十分浓郁的龙气,一旦到了夜里,被月光照射,就会映出粼粼金光随着溪水流淌浮动不止,极其好看。 只是云温裳天赋极佳,无需仰仗外物也进境极快,便从来不曾用过这些,只当作摆设一般,以作赏景之用。但龙口水也就罢了,毕竟也是貌似源源不绝,可其中拿出一颗就会少掉一颗的龙胆石,之所以能够一直保留到现在,则是因为这些年来一直留在修云院的希儿,着实小气,无论吕梦烟与孟支离如何相求,都不肯她们取走其中任何一颗龙胆石以为己用,方才能够保证这些品秩高低有差的龙胆石,一颗未少。 并且因为龙口水的冲刷,其中许多原本色泽并不如何鲜艳,形态也并非十分圆滑饱满的龙胆石,就变得品秩更高了许多。 也正因此,府上许多鬼仆都在暗中玩笑道,希儿其实并非希恶鬼,而是小气鬼。 但无论其他鬼仆如何讥讽嘲笑,希儿也并不在意,并且始终如一,不肯任何人将这些龙胆石随意取走,甚至就连身为府上三少爷的云温河,在几年前的一次因为不忍云鸿阳连番祈求,就亲自前来想跟希儿讨要一颗龙胆石,也被希儿无情拒绝,甚至对于云温河的厉声威胁也无动于衷,反而是以云老爷子反威胁,倘若云温河当真胆敢强取豪夺,就会立刻告到云老爷子那里,这才让希儿彻底坐实了小气鬼一毛不拔的称号。 但却只有希儿自己才知道,这些龙胆石,可都是自家小姐早已决定要留给她这位侄儿的。 云温书待其不过兄妹,极为疼爱,但云温裳却早已芳心暗许,践踏伦理道德,视其如夫,并将云泽视如己出。 希儿驻足于梨花林中,远远望着云温裳带着云泽去到了龙口溪旁边,沿着溪流慢慢散步,心绪飘飞极远,心情着实复杂。 而云温裳却是不曾理会过这些。 缓缓踱步在龙口溪旁边,今夜的月色还算不错,月光朦胧落在龙口水上,就泛起了粼粼金光,让云泽有些意外,很快就认出了这些溪水是与早先见过的化龙湖湖水一般,饱含龙气,而再细细感受一番,就能够察觉到这些龙口水中的龙气只纯粹,甚至还在化龙湖湖水之上,便立刻双眼一亮。 却又想到了顾绯衣如今还在奇山昆仑,不知境况如何,就又变得忧心忡忡,实在放心不下。 风雪一别常西望,思念卷平冈。 云温裳有所察觉,忽然止住脚步,在溪边坐了下来,脱去鞋袜,曲起双腿将双脚浸泡在溪水之中,又将双臂交叠搁在膝盖上,侧脸枕着手臂看向身旁同样跟随其后,乖乖在岸边坐下的云泽。 “泽儿,可是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 云泽闻言一愣,有些意外于这位六姑姑怎么就忽然发现了这些,却也并未开口否认,坦然点了点头。 “有。” 云温裳闻言一笑,眉眼之间尽显温柔。 “可有什么难处?” 云泽略作思忖,先是摇了摇头,稍微迟疑片刻之后,又点了点头,神情复杂开口道: “具体的,不太好说,总而言之就是其中牵扯到的问题会有很多,虽然现在还能算是比较顺利,但以后又会如何,就...” 云泽眉关紧蹙,轻轻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也没有具体说出关于顾绯衣的那些事。之所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两点,其一便是其中问题太过复杂,包括顾绯衣一旦离开奇山昆仑,重新现身于人前之后,是否会因其如今已经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模样惹来什么麻烦,还是因其曾经身为开阳麟女,就会有很多曾与开阳圣地有过一些恩怨的人找上门来,云泽实在不太愿意让云温裳在知晓这些之后,就一直为其提心吊胆;其二则是倘若只有云温裳与希儿也就罢了,毕竟云泽可以信得过两人,但这整座云府却都在云老爷子的神识笼罩范围之内,并且还有许多如今已经有了押宝对象,或是正在寻觅押宝对象的鬼仆,都在始终注意着如他这般的小辈平日里的一举一动,而一旦说起顾绯衣,就肯定免不了要牵扯出《九龙图》与那所谓的原人一事,云泽实在不太愿意如此声张,就只能暂且隐瞒下来。 而云温裳也就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曾继续追问,略作沉默之后,便就转而看向面前这条缓慢流淌的溪水,又伸出一只手来,葱白手指轻轻拨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温柔娴静,过了许久才终于轻声言道: “倘若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上山来找姑姑,哪怕你与那位姑娘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才在一起,姑姑也绝对会站在你这边,帮你对付天下人。” 闻言之后,云泽张了张嘴,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感受,像是有着什么东西忽然堵在了喉咙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云温裳手指拨过水面,忽然掌心一翻,便将这条已经在修云院梨花林中流淌了不知多少年的龙口溪,如同一条金光粼粼的丝带一般,高高挑起,婉若游龙,在半空中飘然飞舞,直上苍穹,形成了一条倒灌九天的苍莽飞瀑,龙气如雾,飘渺迷蒙,荡漾出大片大片的金光散霞,惊动了云府上下不少人。 云泽看得目瞪口呆。 而在随后,云温裳手指一引,原本五尺来宽的龙口溪,便就立刻翻卷下来,变得越发纤细,也变得越发金光灿烂。而至最终来到云泽面前时,就已经变成了细如发丝的一条金色丝带,随着云温裳手指牵引,一圈又一圈缠绕在云泽手腕上,直至这条龙口溪彻底干涸,龙口泉也再无泉水,云泽手腕上就终于多出了一只金灿灿的圆镯,只是依然能够勉强看出一些溪水首尾相连不断流动带起的波纹,方知手镯并非真正的手镯,而是一整条的龙口溪。 云温裳并未如何费力,毕竟这条龙口溪,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其彻底炼化,其中龙气仍是龙气,却一旦用作杀敌,就会如同剑气一般,也便这整条龙口溪都是云温裳手中的一件法宝,一把利剑。 却在如今直接送给了云泽。 又或可说,是因为察觉到了云泽想要一些龙口水,方才会将这条龙口溪,这把龙溪剑,慷慨相赠。 云泽艰难收回目光,目瞪口呆看向云温裳。 “六姑姑,这...” “给你当作聘礼用。” 云温裳展颜一笑,眉眼温柔,格外开心。 虽然这条龙口溪早已被云温裳炼化,可如今的云温裳,毕竟身体太过虚弱,根本容不得分毫妄动,便哪怕并不如何费力,也依然让其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许多。 只是对于这些,云温裳并不介意,转而伸手在脚边拿起了一颗足有拳头大小,色泽鲜红,饱满圆滑的龙胆石,递给云泽。 “再挑一些品秩最好的龙胆石一并带在身上,自己用也好,或是下山之后送给你喜欢的姑娘也罢,全凭你自己。” 闻言,云泽抿住嘴巴,忽然变得有些心烦意乱。 就像当初忽然听闻那位乌瑶夫人竟然会是自己的二娘,并且还曾为他万般劳神不辞辛苦的时候一样,心情都是格外的复杂,像是有着什么东西在刻意扰乱他的心神,并且堵住了一口心气不能得以舒缓,就一直压在心里面,格外的难受。 大抵还是习惯了万事不靠人,也习惯了人心如鬼蜮,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觉得难受吧... 毕竟不是所有看似可以百般信赖的人,都是真的可以完全相信,也不是所有本应可以相互依靠,相互支撑的人,都是真的可以相互依靠,可以相互支撑。 就像何伟父子,就像丁启茂。 以及... 但似乎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云泽忽然心头一松,鼻子也忽然有些发酸,跟着便就眼眶一红,好险是及时抬头强忍了下来,否则就真的会掉下泪来。 云温裳眉眼温柔,忽然轻叹一声,眼神怜惜伸手揽过了云泽,使其脑袋可以靠在自己怀里,一边伸手轻轻抚摸云泽的头发,一边柔声缓缓开口道: “你娘待你虽然不好,却莫要忘了,还有姑姑呢。” 闻言之后,云泽一愣,忽然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月朦胧。楼台耸。梨花如雪,卷上广寒宫。 悲欢同,惟愿黄粱梦。 登山临水,梨花香寄七弦桐。 明月与共。 第206章 百鬼图录 因为一身血肉精气还未恢复的缘故,云温裳虽然还不至于落到一个比起病秧子也有所不如的程度,却其需要休息的时间,就要比寻常凡人还要多出更多。也便在白天已经睡过之后,时至四更,就已经有些抵抗不住深沉睡意,在云泽的陪伴下返回香闺楼阁中,不消多时,便就彻底熟睡过去。 心情还未完全平复的云泽,在云温裳睡熟之后,就起身离开了楼阁,重新返回梨花林中的龙口溪岸边,低头望着这条已经彻底干涸,再也没有一滴龙口水的溪流,心绪飘飞,怔怔出神。 希儿在靠近之后,刻意弄出了一些脚步声,以便云泽能够提前察觉,而后才走上近前,在岸边蹲下身来,伸出一根手指,在已经彻底干涸的龙口溪中轻轻一点,便就立刻飞起一片神光流萤,如同漫天星辰落入人间一般,最终缓缓沉落在龙口溪中,形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光斑,继而相互连接,光芒褪去,就最终重新变成了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水,清澈甘冽,只是较之先前,这些溪水已经不再带有分毫龙气,也就称不上还是龙口水。 云泽看得有些发愣。 而在随后,希儿又将手掌抬起,向着这条龙口溪招了招手,水里便就立刻飞起了一些龙胆石,色彩鲜艳各异,圆滑饱满,一眼望去,林林总总二十来颗,或是小如拇指指节一般,或是大如人头一般,全都浮空来到了云泽面前。 只是面对这些龙胆石,云泽却多多少少有些犹豫。 毕竟已经被迫无奈收下了那条龙口溪,龙溪剑,如今再要将这些龙胆石也取走,就在云泽看来,多多少少有些不是事儿。尤其云温裳如今身娇体弱,血肉精气枯败不堪,就更加需要诸如龙胆石这般,有着温补之用的天材地宝也或灵株宝药。便按照云泽的想法,是不再取走这些龙胆石,而尽数留给云温裳,以便下一次再回来的时候,能够见到云温裳气色更好的模样。 大抵是看出了云泽的想法,因为跟在云温裳身边的时间久了,实为百鬼名录之中有所记载希恶鬼的侍女希儿,也就同样变得安静贤淑,一笑之间,更在眉眼之间尽显温柔。 “这是小姐说过要给哥儿的,哥儿便尽管收下就是。更何况小姐也确实用不太到这些龙胆石,毕竟府上并不缺少各种有着温补之用的灵株宝药与天材地宝,哥儿不必为此担心。希儿只唯独希望,从此往后,哥儿能够经常回家,多多陪伴小姐,毕竟如今小姐就只剩下哥儿这唯一的寄托。可若哥儿还是如同过往那般,一年时间才只能回来一次,小姐她...” 希儿唇瓣微微一颤,眼圈儿泛红,没能继续说下去,只轻轻摇头,眉眼间满是不忍与忧愁。 云泽对于云温裳如今的境况,其实也是心知肚明,很容易就能通过其已经近乎于风中残烛般的血肉精气推断出,倘若再要继续如此下去,出不了多久时间,云温裳这风中残烛,就会彻底熄灭。 但事事不能遂人意,云泽也不知道自己从此往后,又是否还能经常上山陪伴云温裳。 便只得轻轻点头。 “我尽量。” 深知云泽如今境况肯定不会很好的侍女希儿,对于云泽能够说出这个答案,已经十分满足,便强忍着泪水一躬到底,以表谢意。 云泽没有制止希儿,只是有些烦心。 既烦心于自己如今的境况,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在上次北城一事之后,就忽然变得安静了下来,始终按兵不动,分明就是在安心等候良机到来,争取能够一击毙命,从而达到斩草除根的目的。而越是如此,也就越是凶险,毕竟没有谁能够做到一直心神紧绷,时时刻刻警惕着身边之人是否心怀叵测,暗藏杀机,而一旦稍有松懈,就很有可能会迎来致命一击。 又烦心于云温裳如今的境况,毕竟一旦自己下山离开,按照希儿的说法,云温裳很快就会重新变回之前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甚至有些时候还会疯疯癫癫,就肯定不能再继续安心调养身体,而在此之后,就哪怕云泽能够经常上山回家,一次次地折腾下来,云温裳的身体也只会越来越差。便如此间,尽管看似已经因为得到温补,就可以再挺三五年,却也不过只是虚有其表罢了,一旦云泽下山,云温裳重新变回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这些方才温补上来的血肉精气,便会消散极快,不消多久,甚至可能不消几日时间,就会重新变回命悬一线的状态。却又不能真的就在山上不走了,毕竟学院那边虽然尚且还好,可以直接修书一封,寄给席秋阳,简单说明情况之后,就想来席秋阳也会有所体谅,允许云泽请个长假,在山上多待一段时间。但难就难在云老爷子不会允许云泽在山上逗留太久,一月时间就已是极限,再要继续待下去,就会被云老爷子直接驱逐离开。 但其中缘由究竟如何,云泽却始终不明。 甚至就连木灵儿、雪姬与大伯云温章都不曾知晓,只有陶老爷子曾经有所猜测,以为是云老爷子觉得云泽一直留在山上会不太安全,方才允许云泽可以留在山上最多一月时间,一月过后,就必须下山。 无稽之谈! 可除此之外,又哪里还有其他答案? 云泽心绪飘远,想了许久也没能找到其他理由,便只得暂且放下,重新开始着手考虑云温裳的事,愁眉不展。 或可将其直接带下山去,只是不知如今的云老爷子,又是否会允许云温裳下山,而不予制止。 又或如今云老爷子已经可以允许云泽一直留在山上... 希儿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鞋袜,正学着云温裳之前的模样,坐在岸边曲起双腿,将双脚浸泡在溪水之中,顺便一只手轻轻拨弄水面,忽然开口问道: “白间之时,大少爷与哥儿说了许多事,哥儿可曾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闻言之后,云泽微微一愣,旋即低头看向身边的希儿,神情意外。 “你都知道?” 希儿轻轻点头。 眼见于此,云泽越发惊奇,却又转念想到希儿虽是云温裳的贴身侍女,可同时也是府上众多鬼仆中的一员,依着云老爷子的性情,就根本无法置身事外,便哪怕如今还未选定押宝的对象,也终有一天免不了会牵扯到自己身上,会对于这些事知之甚多,也就并不值得有什么意外。 但云泽对于整件事真正留有疑惑的地方其实不多,而其中真正能够有望得到答案的,也有且仅有其中一点。 “鬼仆以认主的方式押宝,身为主人,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云泽在旁边面朝希儿盘腿坐下,眉关紧蹙。 “灵儿应该已经是被迫押宝在了我的身上,成为了我的鬼仆,但我却一点儿察觉都没有,就好像这件事根本不存在一样。” “其实是能察觉到的,只是哥儿如今的修为境界尚且不足,方才无法知晓罢了。” 希儿转过脸来,眉眼温柔,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了云泽的眉心处,随后一点灵光乍现,没入其中,就在云泽因为修为境界不足,便还未能建成的灵台之处,形成了一座十分简陋的虚假灵台。但在其上,云泽却是轻而易举就见到了一个身体虚幻的自己,正在那座十分简陋的虚假灵台上盘膝而坐,周身虚幻通透的灵光明灭不定,似乎是在随着呼吸律动,乃是先天就已经存在的本源神识,只因境界不足,方才未曾见过。 而在这道本源神识之外,灵台之上,却是意外盘坐着另外四道模糊不清的小小身影,尽都不过拳头大小,根本看不出其面容究竟如何,可云泽依然能够确定,其中的两个,必然就是木灵儿与雪姬。 但另外的两个又是谁,正在瞑目内视的云泽,却无论如何都猜不出。 而在下一刻,云泽就忽然察觉到自己的眉心多出了一点温热的湿意,与此同时,那座十分简陋,不曾有过任何雕琢的虚假灵台上,就又多出了一道小小的身影,同样模糊不清,却能看得出来是缓缓落座灵台之上,甚至是与云泽自己的本源神识,也出现了某种奇异的联系,好似只需一念之间,即可将这方才出现的小小身影,彻底捏碎一般。 云泽愕然睁开双眼,希儿也恰好收回手指,可那种感觉却也依然存在,并且还是十分明显地直指眼前之人,亦或该说眼前这位看似与人无异的鬼仆。 希儿笑意明媚,冲着云泽晃了晃手指,上面依然留有一点血迹。 “第一种鬼仆认主,虽然看似也是将鬼仆的本源神识送往哥儿灵台之中,但就只存在主死仆亡的关系罢了,甚至鬼仆还可以通过一些比较特殊困难的方式,将这种关系彻底解除,收回自己那道本源神识,而身为主人的哥儿,修为境界未达灵台,自然也就无法察觉。但方才的这种关系,却是第二种,乃是身为主人的哥儿,能够只在一念之间就决定鬼仆的生死存亡,而身为鬼仆的希儿,除非是哥儿不愿再将希儿留在身边,不要希儿了,希儿就永远无法通过任何方式背叛哥儿。也便是说,哪怕哥儿还未拥有灵台修为,也依然可以有所察觉。” 希儿将手掌浸泡在溪水当中,一边轻轻捻动手指,清洗上面的血迹,一边继续开口道: “哥儿如今理应还无法完全看清,另外几位选择押宝在了哥儿身上的鬼仆究竟是谁,但也只是因为哥儿的修为境界不足罢了,等待日后筑成了灵台之后,就自然可以看得清楚。” 云泽张了张嘴,许久才终于闭上,神情复杂看着希儿。 原本就只是想着能够解开此间疑惑罢了,却不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但其实希儿押宝在云泽身上,也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毕竟就算吕梦烟与孟支离可以不计前嫌,将希儿收入麾下,希儿也未必就会愿意押宝在她们身上。而云鸿仁则是至今也生死未知,便哪怕他真的能够安然无恙离开鬼狱,也会因其此次惨遭吕梦烟设计一事,被希儿彻底排除在外。 更何况还有云温裳这层关系存在。 想通了这些之后,云泽便终于接受了下来,可却一旦注意到自己当真能够只在一念之间,就完全决定希儿的生死存亡之后,也依然觉得有些古怪。 这种感觉,其实不太好。 云泽轻轻摇头,只能暂且置之不理。 但希儿却是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般,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后便用双手撑地的姿势略微后仰,抬头眺望被无数桃树枝桠遮盖的夜空,眸光温婉,胸脯饱满,腰肢纤细,曲线毕露。 “哥儿还有疑问吗?” 闻言之后,云泽便暂且抛去那些异样的感觉,略作思索之后,开口问了一个与整件事不太相关的问题。 “灾变之事,应该只是影响到了俗世才对,可府后的那些坟茔...” “这里就是哥儿所讲的俗世。” 希儿微微一笑,同样不曾吝于解答。 “此间度朔山所在的古界,其实是伴随鬼门而生,算是这世上最为古老的几座古界之一。而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皇便就选中了这座古界,但为什么会是这座古界,希儿也并不知晓,只知是人皇使其变成了一粒种子,然后慢慢生根发芽,就变成了哥儿口中所讲的俗世,并且还被人皇以无上手段,将其置于气府之中,随身携带,避免被人打扰到其中该有的秩序。也正因此,人皇陨落之时,俗世才会惨遭牵连,甚至就连度朔山与云府都没能得以幸免,方才会死这么多人。而在之后,俗世回到人间,其实就是这粒种子生长出的大树,因为失去了作为泥土承载大树的人皇,就一边树叶落尽,随着人皇最后留下的一阵清风去往人间,一边逐渐枯萎,就重新变回了这粒种子原本该有的模样。” 希儿说完之后,就扭过脸来看向云泽,颇有些感慨地耸了耸肩膀。 “大树已经没了,树叶也已经散了,回不去了。” 云泽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不免一阵长吁短叹。 毕竟是从未想过,那座已经彻底崩塌了的俗世的真相,竟然会是这幅模样。 希儿又一次开口问道: “哥儿可还留有不解之处?” 云泽略作沉吟,轻轻摇头。 “大概...没了。” 闻言如此,希儿就大抵明白,自家这位哥儿如今依然留有的其他疑问,就都是哪怕问出,也未必能够得到答案的。毕竟希儿也在这座漩涡之中,无法置身之外,有些事一旦说的太多,就反而还会遭到制定了整个规矩的云老爷子的惩治,便只得暂且按捺下来。 只是希儿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就与云泽简单说了一声,让他稍等片刻之后,便立刻去往云温裳的香闺楼阁中,很快就重新返回,手里已经多出了一卷竹制书简,递向云泽。 “这是哥儿上次回来的时候,小姐趁着自己还算清醒,亲自总结出来的《百鬼图录》,只是最终编撰完成之时,哥儿已经下山去了,就没能来得及交给哥儿。事后小姐也曾嘱咐过希儿,一定要将这部《百鬼图录》留给哥儿,并且还要嘱咐哥儿仔细翻阅,虽然比不了真正的《百鬼图录》,但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以备不时之需。” 希儿神情严肃,将这部《百鬼图录》重而又重交到云泽手里,随后轻轻一笑: “哥儿可莫要辜负了小姐的一片苦心,当然,希儿也希望哥儿能够一直安然无恙。毕竟,希儿与哥儿,如今可是一条命。” 第207章 殊途(万字大章) 希儿代替云温裳交给云泽的这卷《百鬼图录》,较之传说中真正的《百鬼图录》,想去足有十万八千里之遥。毕竟云泽如今拿在手里的这卷《百鬼图录》,就只是云温裳对于云府上下众多鬼仆做出的总结,意在能够帮助云泽更加明晓府上这众多鬼仆的真实情况,是以那部真正意义上的《百鬼图录》,仿制而成的假货,也就并非真在其中罗列出了百鬼千怪,而只有云府上下这一众鬼仆。 《百鬼图录》缓缓摊开,入眼间最开始的两字,便为木魅。 其下所书:真名陶木德,鬼修大圣,真身乃是云府前院老桃树,因其死后灵魄本应消散,却侥幸依附于老桃树,自此长存久在。后有大圣云凡得偿天道所授,负责镇守此间鬼门,建立云府,木魅陶木德因有不敌,故而是以鬼仆身份,进入云府,后因其修为境界之高,以为百鬼之首。 再一行,则书:科场鬼,真名杨晃,鬼修圣人,因有禁制存在,方才修为显低,实为大圣。生前乃是古代王朝兴盛之时一书生,因其科举不中,未有功名,郁郁而终,积怨难消,故而死后化身科场鬼,游历人间,常常现身于书房之中,翻书写字作文章。后因其出现在云府,则有大圣云凡出手将其慑服,收入云府鬼仆名列,用以看守后院经塔。手中掌有一件仙鹤补子,绣有仙鹤图样,辅以龙纹,形同古代王朝兴盛之时丞相所着,又有欺君犯上之意,不时穿在身上,只为过一把官瘾。实乃王道圣兵,可以其上仙鹤图样以作攻杀之用,亦可催动其上龙纹,以皇道龙运覆护自身,攻守兼备。另有奇妙之用,无法尽言,故而位居百鬼次位。 又一行,上书:摆渡鬼,真名周繇,鬼修大圣,因有禁制存在,方才修为显低,实为大圣。此者亦人亦鬼,亦为黄泉摆渡人,可以泛舟黄泉水上,来往于阴阳两界,横穿两界壁垒,无有桎梏阻碍,本为镇守鬼门之人,后因一时头脑囫囵,犯下大戒,远离鬼门,无人镇守,恰逢鬼狱大乱,闯出无数厉鬼冤魂,扰乱阳世人间,故而被贬,化身摆渡鬼,受困于阴阳两界壁垒之间,终生游于黄泉一段河道之内,不得离开,幸得云凡相救,入云府,作鬼仆,行舟来往于此间人间。手中掌有一根撑船竹竿,色泽碧绿,平日里以作撑船之用,实乃王道圣兵,一晃则有摇天之力,可以掀起黄泉水,杀力巨大,妙用种种,无法尽言,故而位居百鬼第三。 ... 诸如此类,不厌其详。 云泽由自修云院返回宁心院后,便就在房间里将这《百鬼图录》缓缓展开,一行一行只字不漏仔细阅读下去,却方才见过位列前三的鬼仆,就已经心神震动,心湖之中掀起滔天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一边是惊异于桃树木魅陶老爷子,后院经塔守塔人杨晃,行船老人周繇三位,竟然全部都是鬼修大圣,又全部都因各种各样的缘由,被云老爷子收入麾下,进入云府,成为这上百鬼仆之中的一员,另一边又惊异于六姑姑云温裳对于这些竟然知道得如此详细,甚至就连这些鬼仆出身如何,又为何会沦为云府这众多鬼仆之一,及其修为境界与所怀法宝,都一清二楚,罗列分明。 究竟为何如何,云泽并不打算继续深想,因为云温裳在早年以前,毕竟也是府上最受宠爱的一位小姐,倘若其真要有心挨个询问,就未必不能得到详尽答案。 也正因此,云泽才会暂且放下这些无关紧要之事,转而继续读下去。 一盏烛火,一卷书简,看了整整后半夜,直至天色将亮之时,方才终于全部看完,也方才知晓,府上担任内司一职的雪姬,实为雪女,亦作冻死鬼,生前乃是远古妖帝陨落之后,天下大乱之际的一介穷苦凡人,因为食不果腹,寒而不暖,方才会在举村迁移的路上,在一场鹅毛大雪中,被活活冻死在路边,尸骨虽是得以积雪掩埋,但也因为留恋凡尘,方才会因一身余念难消,变作雪女,又在后来的一场机缘巧合之下,来到度朔山,就被云老爷子以武力慑服,成为了云府这众多鬼仆之一,位列第六。而如其中记载,雪姬修为境界实为入圣,却也如同杨晃周繇一般,体内存在禁制,方才修为显低,只有大能境界。 也或可说,除却陶老爷子之外,其他鬼仆,体内全部存有禁制,便表面看来一个境界,而一旦除去禁制,修为境界就会立刻攀升而起,再上一层楼。 其中缘由如何,依云温裳猜测,大抵也是云老爷子为了能够避免鬼仆叛乱,也或因为常年只能待在度朔山上,就会暗中生出异心,方才会以如此手段将其彻底慑服,并且猜测这所谓的禁制,其实不止能够压低这些鬼仆的修为境界,更会随时威胁到鬼仆性命。毕竟云老爷子收服这些鬼仆,大多都是早先时候希儿所讲的第一种方式,两者之间只有主死仆亡的关系存在,而不能只凭云老爷子一念之间,就定夺其生死。但也正是因此,云老爷子才能在这些鬼仆有意于押宝他人之时,随时放弃两者之间的主仆身份,并且因为禁制存在,就让这些鬼仆无法趁机生出异心,趁着云老爷子放弃主仆身份之时,忽然暴起,想要逃离度朔山。 但除此之外,云温裳亦有写明自己会有如此猜测的其他诸多理由,其中繁复,难以尽数言明,却也并非紧要。 其他有关于这些鬼仆的详细记录,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诸如青槐,实为青鬼,详细言作青面獠牙之鬼;亦如山肖,实为山魈,乃是山中精怪纠结鬼气阴气沉重所化,得虎狼抚育,具备灵长人类心智,性情凶悍狡诈;也或希儿,实为希恶鬼,尽管如今看来似乎与《百鬼图录》之中记载有所出入,但其在作为贴身丫鬟服侍云温裳之前,也仍是如同其名一般,最为擅长蛊惑世人为恶,口灿莲花,信手拈来。 除此之外,亦有许多云泽闻所未闻之名,诸如魍魉鬼,蓬头鬼,妬妇津神,住不净巷陌鬼,俎鬼之流,甚至哪怕其后已经书有真名,云泽也依然没有丝毫印象。 却并非可以无视之辈。 亦或可说,这《百鬼图录》之中有所记载的鬼仆,除却陶老爷子与杨晃周繇之外,其他鬼仆真正的修为境界,若非入圣,便为大能,似乎炼虚合道大能境就已经是云老爷子慑服鬼仆的底线,而一旦修为境界低于这个底线,云老爷子就根本不会将其收入麾下,更不会收入云府。 只是那些修为境界尚且不足大能的阴鬼邪祟,最终的下场又如何,就并非云温裳可知。 但想来也不过就是魂飞魄散罢了。 云泽将书简重新卷起,收入气府之中,眼瞧着天色已经开始蒙蒙亮,便吹灭了旁边的烛火,起身去到院子里,继续练习拳法刀法。 今日已是年廿九,明天就是年三十,除夕夜。 云泽一边练习拳法刀法,一边心中暗暗计算,算上今日,那件宝药太岁就还得需要六日时间才能取走,也便是说,得一直等到大年初五,等到这件紫金颜色的宝药太岁在彻底吸收了木灵儿前一日灌溉其上的心头血之后,才可以拿来用作日后突破十二桥境之用。 其实云泽并不着急,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云温裳如今的状态,需要他长久陪伴,才能保持清醒,在希儿的帮助下缓慢调理身体,而不会整日浑浑噩噩,只知日日夜夜守着那座云温书的衣冠冢,却不知其他。另一方面,则是云泽如今虽然是在命桥境,但前胸后背任督二脉两座命桥,还未完全充盈,并不能做到阴阳两桥相互贯通,首尾相连,就需要继续沉稳修行,须得等待气韵裹挟阳气充盈阴任之内,血气裹挟阴形充盈阳督之外,并且需要真正做到上者达天庭,扶摇九重天,下者沉会阴,苍龙入深海的程度,才能算是命桥大成。 但这两座以阴阳二气根源为基础,辅以血气气韵铸造而成的阴阳命桥,实在是宽阔无比,就哪怕云泽可以随时随地以阴阳相生之势,导致阴阳两命桥之间的血气气韵循环不止,做到时时刻刻都在修行,也依然距离命桥大成,有着相当程度的一段距离。 命桥的稳固强大与否,以及命桥境能够沉淀的血气气韵数量多寡,其实也与筑成命桥所需的外物材料有着很大的关系。 如云泽这般使用了可谓天材地宝的阴阳二气根源,才终于筑成的命桥,其坚韧宽阔的程度,自然不比寻常。尤其阴阳两命桥还是依附于任督二脉,就更导致云泽需要沉淀出更多的血气气韵,才能将阴阳两命桥彻底充盈,以备突破十二桥境。 自然也就会在命桥境停留许久。 至于其他人又是以何种外物相助,筑成命桥,云泽就一无所知,只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除却席秋阳之外,甚至还要包括顾绯衣,乌瑶夫人与老道人在内的其他人,在命桥方面而言,都是未必能够比及云泽。 却也终归不过有得有失。 便依着如今修行的速度算下去,就大抵还需两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有望于命桥充盈,继而着手突破。 但血气气韵的沉淀,却是急不来的。 修行一道有言说,但凡触及圣道之前,都是在一步一步挖掘自身潜力。也便是说,在入圣之前,哪怕可以借助灵株宝药增进修为境界,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损失,并且还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大损失,毕竟修行修的是自己,若非必要,无论是以灵株宝药的浓厚药力增补血气气韵也或元炁,还是以灵株宝药特殊之用强行挖掘自身潜力,都会留下相当程度的隐患。毕竟一旦修士想要涉足圣道,就需要保持身心无垢无暇,才能有望感悟大道,借以突破,而前者却会导致体内潜力挖掘不尽,从而进一步导致自身剩余的潜力,会在最终想要踏足圣道之时变作阻碍,并且还会因为自身所有的元炁之中,或多或少会有本不属于自己的药力残留,从而阻碍更甚;后者则是如同蛮力开凿,就会在自身体魄也或心性心境之中留下一些微不足道的瑕疵,可这些瑕疵虽然看似微不足道,而一旦开始涉足圣道,原本的微不足道,就会被无限放大,并最终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 也正因此,灵株宝药其实不是随随便便想吃就能吃的,需要慎而又慎,并且还要在每次使用之后,都尽可能将灵株宝药给自身带来的瑕疵彻底抹平,以便不会在日后需要更进一步之时,形成阻碍。 云泽半年前也曾吃过灵株宝药,虽然当初并不懂得这些,却在如今也已经无妨大雅。 主要还是得益于这两座阴阳命桥实在是太过宽阔厚重,再加上当初那件出自木灵儿之手的灵株宝药不仅效用极大,并且极为温和,以及陶老爷子慷慨相赠的一十八颗宝药血桃为其铸就根基,并且借由那件极为珍稀的灵株宝药,迫使云泽得以厚积薄发,境界提升跨幅极大的同时,也消耗了大量的药力,就在机缘巧合之下,导致云泽上一次吞服灵株宝药之后,给自身留下的瑕疵只有些许,并不需要再刻意如何,就已经将其彻底抚平。 便除却阴阳两命桥之外,其他的那些,其实也可以算是全部都在木灵儿的计较之中,就是为了云泽能在注定已经无法脱离这座漩涡的情况下,使其可以尽快追赶上来,而不会因为在踏上修行之路之后,还需要将时间浪费在最开始的几步上,就被其他人察觉到威胁,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 也是煞费苦心。 一边练习拳法刀法,一边想通了这其中许多关节所在的云泽,缓缓收势,心情着实有些复杂难言。 毕竟在此以前,根本不曾想过这云府上下不过百十来人,竟也会如此复杂。 天色已经大亮。 木灵儿方才终于一觉睡醒,先是匆匆忙忙去了一趟修云院,得知云泽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回去,方才终于匆匆赶回宁心院,却见到云泽已经自行梳洗完毕,便着实有些羞愧自责,没能做到身为贴身丫鬟的本分。但云泽对此却不以为意,只与木灵儿闲聊片刻,就立刻动身前往修云院,以便云温裳在醒来之后,能够第一时间见到他,而不会因为其本就并非十分稳定的心神,因为一时之间的患得患失,就再度变回那般浑浑噩噩的模样。 只是云温裳尚且处在温补一身血肉精气的过程之中,尤其还是刚刚开始,便因为身体匮乏,精力不足的缘故,着实有些嗜睡,时至正午,方才终于悠悠醒转,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是较之先前的时候又好了许多,就让云泽越发担心,一旦自己被迫无奈只能下山,又不能将云温裳也带在身边,其身体状况,又会变成什么样。 毕竟如今已经逐渐温补上来的这些血肉精气,虽然看似极佳,但却因为云温裳的身体实在虚弱,就显得过于虚浮,始终无法稳固,一旦使其重新变回原来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便很快就会重新消散一空,甚至反而会因为温补不足的缘故,导致其身体境况变得更差许多。 但在云温裳面前的时候,云泽却从未表露出任何担忧。 风起梨花落如雨,弄花香满衣。 午膳时,侍女希儿亲自下厨,但木灵儿却并不精通厨艺,就只能在旁帮着洗菜摘菜。在此期间,希儿也曾在与木灵儿闲聊时明言,已经选择押宝在了云泽身上,只是未曾言说具体的方式罢了,点到为止,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能让木灵儿从此以后,可以分出一些心思放在云温裳身上。毕竟木灵儿不同于寻常木魅,本体乃是偶然之间得到了一些灵芝甘露浇灌的忘忧草,就比起那十分罕见的,灵株宝药因为诞生灵智而成的灵族也丝毫不差,一身是宝,对于云温裳的身体恢复有着极大裨益。 心思活络的木灵儿自然也是很快就意识到这些,便在与云泽问过,确定了侍女希儿已经押宝在自家哥儿身上之后,就立刻十分大方地想要直接贡献一滴心头血出来,却被希儿制止,言之一方面是因为云温裳如今身体还是太过虚弱,承受不住木灵儿一滴心头血中的庞大药力与所携鬼气阴气,另一方面则是先以宝药太岁为重,倘若木灵儿损失心头血太多,就反而得不偿失,就终归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行。 木灵儿也并未多想其他,当即满口答应下来,甚至还将方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脯也拍得砰砰作响,夸下海口,心头血有的是,足够云温裳彻底恢复。 但也不过只是玩笑话罢了,希儿也断然不会将其当真。 菜齐之后,侍女希儿又搬来了一坛陈酿梨花酒,因为香意清淡沁人心脾,并且酒力浅淡,入口顺滑的缘故,云温裳就经常会在赏花观月时小酌几杯,偶有兴致所及,也会小酌几杯,可如今却是因为一身精气枯败的缘故,就一滴喝不得,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云泽,有一口没一口吃着独属于她的药膳,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不得已,如今已经十分喜爱酒水味道的云泽,就只能少喝一些。 眼见于此,云温裳只能暂且收敛了想要喝酒的心思,转而轻轻笑道: “男子汉哪有不能喝酒,不好喝酒的,你变敞开了去喝就是,姑姑这儿的梨花酿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也不是什么寻常酒水都可以相比的,对于日常修行也有着极大裨益,你便尽管喝就是。倘若一坛不够,就让希儿再去多取一坛,走的时候也可以带上一些,等见到了你喜欢的那位姑娘,也能让她尝一尝。倘若那位姑娘喜欢,下次上山时,就多待两日,也好让希儿多准备一些梨花酿,可以送给那位姑娘。” 云泽稍作迟疑,轻轻点头,算是已经答应下来。 关于顾绯衣的很多事,云泽不好多说,尤其顾绯衣如今是身在奇山昆仑之中,三五年内都不可能再见面,得等到日后去了补天阁,才有机会重新见面。也正因此,有关这梨花酿的事儿,就只能暂且搁置下来,而且也并非下一次上山时,就能言说顾绯衣会不会喜欢这种梨花酿的。 按照云泽对于顾绯衣的了解,只怕会不太喜欢。 倘若能够换成更烈一些的烧酒,应该才会正对顾绯衣的口味。 云泽默不作声继续吃菜,也叫了木灵儿与希儿一起落座,毕竟此间并无外人,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也就无关主仆之别,就哪怕整座云府都在云老爷子的神识笼罩范围之内,被其发现,也无法多说什么。 又一杯酒入腹,云泽已经开始有些不胜酒力。 喜欢喝酒是喜欢喝酒,无关酒量多少的问题,更何况梨花酿虽然入口轻柔,但其实酒力不差,而如云泽这般酒量极浅的,也就喝不过多少便会开始晕头转向。 云温裳有所察觉,忍不住摇头失笑。 “可该练一练酒量了,否则以后哪有机会能够灌醉了喜欢的姑娘,再趁机将生米煮成熟饭?” 一边说着,云温裳就又给云泽倒了一杯酒,一脸平静的模样开口教育道: “你可得好生记着,还没吃到自己嘴里的,就终归不是真正属于你的。倘若你喜欢的那位姑娘也喜欢你,自然是最好不过,便找个机会一起吃顿饭,喝点儿酒,倘若那位姑娘比较懂事儿,无需你去将她灌醉,她自己就会将自己灌醉了。可若那位姑娘抹不开脸,就需要你来将她灌醉才能行,就必须得有一个好的酒量,否则人家姑娘还没醉,你就先醉了,可着实不像话!” 倒满了酒水之后,云温裳便直接将酒杯举起,并不理会云泽百般推辞,就直接递到了他的嘴边,面带笑意,眉眼温柔,可却一边直接将酒倒进云泽嘴里,一边振振有词道: “倘若你喜欢的那位还没那么喜欢你,就更需要将自己的酒量练好,一旦灌醉了那位姑娘,不就有机会可以生米煮成熟饭了?一旦熟饭煮成了,就哪还需要担心人家姑娘是不是真有那么喜欢你,日久生情嘛!” 只短短片刻说话的功夫,云温裳就已经给云泽灌下了三杯酒。 木灵儿与希儿在旁偷笑,看得出是云温裳心情极好,方才会做出如此举动,却也知其是有着略作报复的想法在其中。毕竟早在云温书真正出事之前,云温裳其实也是一个女酒鬼,虽然每次喝得都不多,却也架不住一天到晚总有无数理由可以喝酒,可如今却是滴酒不能沾,自然也就有些不太乐意,方才会如此义正言辞地一边“指点”云泽应该怎样追到自己喜欢的姑娘,一边喂其喝酒。 只是云泽本就酒量欠佳,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如今又是三杯酒下肚,就很快坐也坐不稳,摇摇晃晃,还得扶着桌子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倒下去,甚至说话时都已经开始舌头打结。 可云温裳却也并未就此善罢甘休,反而仍是一杯又一杯送到云泽嘴边,强迫他全部喝下去。 很快,木灵儿与希儿就察觉到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却也碍于云温裳一直没有给她们留下说话的机会,总是喋喋不休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给云泽喝酒。而到后来,眼见云泽其实已经支撑不住,云温裳也依然不曾罢休,木灵儿与希儿就实在不敢开口多说什么,只能任由云温裳一杯接着一杯送到云泽嘴边,就连想要吃上一口菜都难。 也便不消片刻,整整一坛梨花酿就全都进了云泽的肚子。 而在最后一杯酒喝下去之后,云泽也再也支撑不住,满脸酡红,满身酒气,噗通一声就直接栽倒在了桌面上,推翻了不少饭碗菜碟,一片狼藉。 希儿瞪大了双眼,望着趴在桌上虽然已经不省人事,但嘴里却也依然还在咕哝着什么的云泽,满脸不解。 “小姐,这...” 云温裳轻轻摇头,随后伸手推了推云泽,见到他当真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之后,方才终于满意一笑,搁下了手中一直不肯放下的酒杯,继而扭脸看向木灵儿,招手将其叫到近前。 木灵儿满脸狐疑之色,却也未曾违逆,乖乖上前。 却当木灵儿走上前来之后,云温裳就忽然满脸笑意,起身附在木灵儿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了一阵。却不待云温裳说完,木灵儿身体就忽然紧绷起来,小脸通红,甚至还直接红到了耳根脖颈,只差头顶冒烟。 小姑娘唇瓣颤抖,在云温裳终于说完之后,支支吾吾了许久,也根本说不出来任何一个字,只是死死垂着脑袋,下巴都快够到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脯上,双手手指也是用力地绞紧了衣角,实在是太过突然,紧张无比,更没曾想到云温裳将自家哥儿灌醉,竟是怀有这种目的。 可即便云温裳已经压低了声音,就在一旁的希儿,其实也足够听得清楚,便只得强忍着笑意开始着手收拾满桌狼藉。 云温裳眉眼温柔,伸手为木灵儿拢了拢鬓角发丝,轻声问道: “你,不愿意?” 闻言之后,木灵儿娇躯一颤,连忙摇头。 可在注意到云温裳始终看着自己的目光之后,小姑娘就又紧张起来,做贼心虚一般,重新垂下了脑袋,开口间声若蝇蚊。 “灵儿,灵儿只是,没做过这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云温裳忽然扑哧一笑,方才意识到木灵儿虽然已经年岁不小,甚至比她还大,但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甚至也从来不曾了解过这些,就自然不会懂得应该怎么去做。只是关于这种事,云温裳也实在有些无法开口,毕竟方才说出的那些,其实已经是云温裳的极限,倘若再要说得更加明白一点儿,就哪怕云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云温裳也依然会如此间的木灵儿一般,彻底红透了脸。 便在略作深思之后,只得开口道: “你先将泽儿带回宁心院,将他安置下来,稍后我会与希儿去一趟大哥那里,瞧一瞧他从仁儿那里收来的那些...书,是否还在。倘若还在的话,我便让希儿给你送过去,你可以看着上面的那些学习一下。” 云温裳忽然轻叹一声。 “泽儿在山下喜欢的那位姑娘,虽然不知具体如何,但似乎不太顺利,倘若真要将希望放在那位姑娘身上,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行,更何况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就未必真能等得到。而这府上的丫鬟姑娘虽多,可人鬼毕竟殊途,只有你比较特殊,是介于灵族与鬼修之间,姑姑也就只能将希望放在你的身上。至于是否真能怀上,总得试过了才能知道。” “姑...姑?” 木灵儿美眸圆睁。 云温裳轻轻一笑,点了点头,随后便就在袖口当中摸出了一支梨木钗,缀有玉白花莹莹,看似并不如何起眼,也并非十分精致,却是个真真正正的老物件,并且往年里云温裳十分珍贵的一支头钗,出自云温书早年之手,以某种特殊手段方才能让那朵真正的梨花经年不败,如今被云温裳取了出来之后,就直接交到了木灵儿手中。 “姑姑这里没有什么其他适合你的东西,只有这支头钗,你先收下,便不管老爷子是否承认,我这个做姑姑的,都是已经认可了在此之后,你就是我云家的媳妇。既然是我云家的媳妇,嫁乞随乞,嫁叟随叟,自然也要跟着泽儿一起,叫我姑姑。” 闻言如此,原本已经认出了这支头钗来历,就着实有些惶恐不安的木灵儿,唇瓣忽然抖了抖,跟着便就眼圈儿一红,险些直接掉下泪来。可即便如此,小姑娘在伸手抹了抹眼角之后,就直接屈膝跪在了云温裳面前,双手捧起那支梨木钗,低头言道: “灵儿既为鬼仆,又是哥儿的贴身丫鬟,便理应以哥儿为纲,任凭哥儿驱使,万不敢争取什么名分,更不敢收此大礼。还望小姐能够将这头钗收回,否则灵儿就,就...” 到了嘴边的话,木灵儿没敢说出。 而一旁眼见于此的希儿也是不得不凑上前来,伸手拉住了还要继续坚持的云温裳,轻轻摇头。 木灵儿虽是较之寻常阴鬼邪祟有所不同,却终归还是府上这为数众多的鬼仆之一,并且整座云府也都在云老爷子的神识笼罩之中,也便是说,任何一人的一举一动,都无法瞒过老爷子。便如此间,倘若木灵儿当真收下了这支梨木钗,也或云温裳还要继续坚持一定要将梨木钗送给木灵儿,便哪怕云老爷子此间不会出手干预,却也会在此事过后,轻饶不得木灵儿。 人鬼殊途,主仆有别。 前者尚且还好,毕竟只为一时鱼水之欢,也正如云温章早先所言,男女情爱,鱼水之欢,相较于大道争锋与那一线生机的争夺,屁都不是。可若木灵儿胆敢在后者的规矩上有所逾越之举,向来规矩森严的云老爷子,就断然不会视若无睹。 云温裳虽是对于这些规矩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她自己就已经逾越了最大的规矩,可木灵儿毕竟只是鬼仆,倘若云老爷子因此怒极,就直接打杀了木灵儿,也并非全无可能。 希儿束音成线,解释缘由,也便到头来,云温裳只得收回了那支梨木钗,只是显然有些不太开心,甚至还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正堂所在的方向,眼神之间,满是不忿。 可云老爷子毕竟也是云老爷子,就哪怕云温裳如何不忿,都终归不过无能为力。也便在暂且收起了那支梨木钗,云温裳就伸手扶起了依然跪在地上的木灵儿,抓着小姑娘的手开口言道: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暂且作罢。但从此以后,哪怕你在别人那里看来,与泽儿不过有实无名,依然只是泽儿的贴身丫鬟,可在姑姑这里,却永远都是有实有名,就是我家泽儿的亲媳妇,姑姑也决然不会亏待了你。” 云温裳这番话说来之时,刻意声音极大,好似生怕云老爷子听不到一般。 但却未能得到任何回应。 小姑娘脸蛋儿红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终究还是身份有别。 云温裳满心无奈,只得如其所言,暂且作罢,就让木灵儿先将云泽带走之后,就立刻叫了希儿一起,动身前去云温章的院落所在。 不久前方才苏醒过来的云温章,脸色尚且有些苍白,毕竟云老爷子出手,从来都是不留情面,也便导致云温章六脏六腑皆受震动,甚至牵连到气府命桥与灵台都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些许裂痕。好在云老爷子下手虽重,却也有些分寸,不会导致云温章就此一蹶不振,只是这般伤势,却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的调养,才能恢复。 也便是在简简单单重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之后,正欲出门想要找寻一些灵株宝药,用以恢复伤势的云温章,就恰好撞见了相伴而来的云温裳与希儿。 一眼便就看出云温章身负重伤的云温裳,面露惊异之色,自然是会开口询问,但云温章却又只是面带微笑,摇头不语,更转而直接岔开了话题,问起了云温裳此番前来的目的。而在闻得云温裳目的之后,就饶是云温章修身养性多年,也依然忍不住一阵瞠目结舌,万万不曾想到,云温裳竟是将主意已经打到了木灵儿的身上。 但木灵儿虽然是与其他身为鬼仆的阴鬼邪祟略有不同,大抵属于亦鬼亦灵的某种奇怪存在,或可言之鬼灵,却也终归占了一个鬼字,一身鬼气阴气之浓重,决然不太可能会与活人有后。也便是说,无论云温裳此番是煞费心机所为,还是一时之念,都终归没什么可能如其所愿。 而正当云温章打算明言相告之时,却又忽然见到希儿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随后不留痕迹摇了摇头。 人鬼无后,身为阴鬼邪祟的希儿与木灵儿,又如何不知? 只是不愿云温裳会在云泽下山之后,就立刻变得毫无寄托罢了。 很快就大概明白过来的云温章,不动声色,略作沉吟之后,方才无奈摇头一笑: “那种书籍,为兄自然不太可能一直将其保留下来,大多都在收来之后,就第一时间彻底销毁。” 云温裳秀眉轻蹙,有些为难。 这些事,云温裳确实有所了解,但若要其前去指点木灵儿具体应该怎么做,就着实有些张不开嘴,更不可能说得清楚。 便只得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希儿。 眼见于此,希儿也着实有些无奈,却在略作思忖之后,仍是轻轻点头。 毕竟就连性命都已经交出去了,其他的这些,也就相对而言变得无关紧要了许多。只是有关于希儿已经押宝在了云泽身上这件事,尚且没能来得及告知自家小姐罢了。而若其早就知晓,或也不必再来找寻云温章,说出方才那种难以启齿的请求。 倒是修行君子之道的云温章,对于此事却是看得极开,见到希儿虽然已经答应下来,却也隐有无奈之色,便开口笑道: “男女情爱,鱼水之欢,乃是天经地义,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更何况仁儿的那些书虽然已经销毁,但为兄这里,却也并非没有启蒙书本,只是言词之间略显隐晦罢了,便暂且拿去交予木灵儿就是。倘若这些启蒙书本不太顶用...” 云温章轻轻摇头,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但也足够云温裳可以松一口气,毕竟在她看来,希儿与云泽,与木灵儿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多关系,只是因为自己,才会相互熟稔一些,却也远远不到可以私下言说这些床笫之事的程度。倘若真要让希儿前去指点木灵儿,就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合适,也会给希儿造成相当程度的为难,而如今却是有了启蒙书本,尽管未必有用,却也总要好过一无所有。 只是有些事,云温裳虽然知晓,却又不好直接言说。 最终还是云温章善解人意,直接叫了希儿到近前,将书本交出之后,便就直接开口道: “书本之中言词隐晦,倘若无用,就还是须得旁人指点才行。” “希儿明白。” 接过书本又顺口答应一声之后,希儿就略微翻看了两页,很快就面露无奈之色。待得其将书本重新合上,就转而看向已经大致猜到了一些的云温裳,摇头一笑道: “小姐先回吧,希儿,或要晚些才能回去了。” 第208章 千算 孟支离这好长的一觉终于睡醒时,已经日过正午,开始偏西,也便是说,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还多。倘若放在平时,睡觉太久,就反而会觉得头晕头疼,哪怕修士也不免觉得有些难受,可孟支离却是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任凭绷带裹紧的胸脯曲线毕露之后,再吐出一口脏腑浊气,就立刻变得神清气爽了起来。 因为平日里大多时间都会呆在炉火炽盛的锻房里,经常会汗如雨下,孟支离就不太习惯穿着中衣,往往都是以绷带缠绕裹紧了胸脯,再在外面套上一件粗布汗衫便是,偶尔因为炉火炽盛热的厉害了,也或需要耗费更多的气力去锻造兵刃粗胚,就还会将那粗布汗衫也脱掉,直接赤膊上阵,经常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长此以往,也便导致从小就不太喜欢花花绿绿胭脂水分的孟支离,更加不会在意自己平日里的穿着打扮与形象,虽然算不上邋里邋遢,但也经常蓬头垢面,除非是偶尔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能够得到云老爷子的首肯,随同府上指不定哪位鬼仆一起下山,才会好生梳洗一番,再换上平日里不仅有且仅有一件,并且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青绿翠娥裙,就会立刻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也或可说,会变得像个妖精一样。 毕竟孟支离无论身段还是样貌,都不仅不差,甚至还是极为出挑,再加上平日里总是粗枝大叶,一旦好生梳洗过一番,甚至无需施以任何粉黛,都会给人以惊艳之感。 云鸿仁还在山上的时候,偶尔见到孟支离,就总会格外轻佻地学着市井流氓一般,吹一声口哨,再调笑几句。 但其实能够见到孟支离梳洗更衣后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机会并不多,便抛开十年以前的那些年不讲,时至今日,也有且仅有两次而已。第一次是早在灾变过后没多久,因为云温章实在放心不下云泽与云温书当时境况的缘故,就带上了当时正因云府惊变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孟支离一起下山,一方面是为了能够探望云泽云温书父子二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让孟支离可以散散心。而也正是那次,云鸿仁才终于知晓了孟支离何止是不差,甚至可以说是惊为天人。 只可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能再见到孟支离稍作打扮的模样。 直到半年前的第二次,为了出门去将不幸被牵扯到千林古界崩塌一事中的云泽接回度朔山,孟支离才会在云温章请示之后,奉了云老爷子之命,与化身青鬼的青槐一起下山,但当时的云鸿仁却正在鬼门附近领悟剑意,就对于此事一无所知。实际上,当时的云温章原本是有打算让云鸿仁与府上随意一位鬼仆,一起前去接回云泽的,只是因为云鸿仁难得用功,方才会转而请示云老爷子,允许孟支离下山接回云泽。 而之所以不是云温章自己下山,主要还是因为在世人眼中,当初与云温书一起出现在世人眼中的云温章与其他兄妹几人,早就已经全部都是死人了。 这是云老爷子的安排,只是如此安排的具体理由又如何,云温章却迄今不知。 但这件事毕竟已经十分久远了,就哪怕如今还在世上的云温章、云温河与云温裳如何不解,也在度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之后,就将这些疑惑全部埋在了心底。也便时至今日,诸如云泽孟支离这般的小辈,更是对此一无所知。 可即便就是知道了,除却云泽之外的其他人,或也不会太过在意,毕竟在某些层面上而言,大抵也是事不关己。 人心总是善变的。 就像当初第一次下山的时候一样,孟支离确实也曾一心牵挂在侥幸存活下来的云泽身上,可那个时候,云老爷子还没有定下押宝的规矩,更不曾为了争夺那希望渺茫的一线生机,就让府上这些侥幸在那场巨大劫难中存活下来的部分小辈互相厮杀。而至今日,孟支离又是作何想法,又或是说对于云泽怀有怎样的看法,就鲜有人知。 伸过了一次懒腰之后,孟支离将双手枕在脑袋地下,躺在床上出神了片刻,而后便就轻轻咂舌一声,似乎感慨颇多。 起身下床之后,孟支离没有叫来自己身边那位贴身丫鬟,自行洗漱更衣,并且难得在衣柜里翻出了那件青绿翠娥裙穿在身上,又对着平日里几乎不会用到的铜镜左看右看了许久,随后便就在梳妆台里翻出了一支从来没有用到过的珠钗插在头上,又左看右看了一番,这才终于满意一笑,再拿上那把昨日方才终于锻造完成的滴血剑插入腰间,就动身出门。 女为悦己者容? 倒也未必。 不过是努力了许久,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心情大好罢了。 毕竟这把滴血剑的锻造,不仅是主料比较麻烦,就连其他十分必要的辅料,也是相当难寻。倘若当真要从最开始做出决定,要锻造这把滴血剑的时候开始计算下来,时至今日,孟支离就已经花费了足有六七年时间,而其中绝大部分的时间则是全都浪费在了寻找那些缺一不可的辅料上,直至三五年前,山肖忽然主动找到了孟支离,并且选择押宝在她身上,开始暗中相助,方才会让最为难寻的主料忽然变得简单了起来,就被孟支离放在最后,等待找齐了辅料之后,再去寻觅相对而言要更加容易找到的九阳铁与异兽心头血,并且最终赶在今年年关之前,将这把滴血剑锻造了出来。 而若没有山肖从旁相助,虽然辅料难寻,却也只是因为稀少罢了,可作为滴血剑主料的九阳铁与异兽心头血就会彻底难住孟支离,并进而导致滴血剑的出现,会彻底变得遥遥无期。 只是对于山肖,孟支离却并没有太多感恩。 毕竟两者之间的关系其实根本不能算得上主仆,而当初山肖之所以愿意选择押宝在孟支离身上,一方面是因为看中了孟支离暗中着手的滴血剑与其心机城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孟支离答应了山肖,一旦自己能够成为云府这座巨大蛊斗漩涡中最终胜出的蛊王,就会立刻返还山肖自由之身,并且立下了道心血誓,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更何况孟支离当初立下道心血誓之时,指尖用以承载誓言的一滴心头血,是点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就更加不为外人可知。 “青青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有可,最毒妇人心。” 孟支离不止一次如此感慨过。 毕竟在府上侥幸存活下来的,如她这般的几个小辈之中,无论心机城府还是狠毒程度,都是她与吕梦烟居首,反而云泽、云鸿仁与云鸿阳,一个更比一个没脑子。 只是这句话如今却又忽然显得有些不太准确了。 毕竟云泽其实不是没脑子,没心机,恰恰相反的,论起心机城府这些东西,云泽未必就比孟支离与吕梦烟差。只是在此之前,云泽一直都处于这座暗流汹涌的漩涡最边缘,方才会对府上的许多事情一无所知,再加上其在今年夏天之前,修为境界也一直都是止步于九品武夫,就哪怕知晓云府之中有着一座暗流汹涌的庞大漩涡,也最多不过望洋兴叹罢了,并且还会毫无疑问选择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直至决出了最后的蛊王,就要么因为蛊王势大,迫不得已舍弃所有尊严屈膝为仆,要么因为蛊王心软,大发慈悲饶其一命,放任其转身离开。 孟支离也曾想过自己若为蛊王,又该如何处置只要九品武夫境界的云泽。 或许更大的可能还是大发慈悲,放其离开吧? 毕竟他们这些小辈,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云泽是生在俗世,与他们所了解的世界大有不同,并且其天赋极差,甚至很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俗世,接触修行,也便除却鲜少的几人之外,其他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都多多少少会对其另眼相待,然后自以为高人一等,就总是端着莫名其妙的架子,好像真的很有身份一样。 也正因此,小时候其实是个贪玩儿野性子,并且最喜欢撒尿和泥过家家的孟支离,就几乎只有云泽一个玩伴,而云泽也格外听话,稍一招呼,就会追在她的身后,开口姐姐闭口姐姐,然后一起撒尿和泥过家家。 就看在曾经一起撒过尿,一起和过泥,一起过家家的份儿上,绕其一命,也是理所当然。 只可惜,如今已经不大可能了。 孟支离一边去往宁心院,一边心绪飘飞,试想着倘若自己能够成为最后一个活下来的蛊王,就还是尽可能留下云泽一命最好,并且只要云泽愿意,方式也有很多,诸如使其舍弃所有尊严屈膝为仆,亦或结成道侣,或是收作怜人,似乎也并无不可。 毕竟姐弟关系,如今也是名存实亡了嘛。 可若云泽不愿,那就只能将其打死,然后炼成鬼仆了。 直接弃之不管不用,孟支离还是多多少少有些舍不得的,毕竟两人之间也曾有过一段一起撒尿和泥过家家的经历。 那些年的那些事,还是很单纯很美好的。 孟支离口中啧的一声轻叹,说不出的感慨万千,但也很快就如过眼云烟一般彻底消散,将目光望向了正守在宁心院门口的侍女希儿,秀眉一挑,有些意外于那位六姑姑的贴身丫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转念一想,既然云泽已经上山,那位浑浑噩噩只知道守着一座衣冠冢不吃不喝的六姑姑,就理应也是已经醒过来了,方才会让希儿来叫云泽去一趟修云院,以便能将那卷六姑姑在半年前不眠不休好些天,才终于亲手编撰出来的《百鬼图录》交给云泽。 但希儿只是守在宁心院门口,却不曾进入其中,就着实显得有些古怪。 只是孟支离也没有打算过于理会,靠近之后,就要直接步入其中,却被希儿横出一步,稍稍欠身,就将其拦了下来。 孟支离这才瞧见希儿两颊微红,正要开口问一问怎么回事,又为何要将她拦在院外,就忽然听到了云泽屋里依稀传来的些许异响,神情当即一滞。 尽管木灵儿已经尽力压抑,但床架子吱呀吱呀的声音,却是瞒不过修士五感灵敏。 而在回神之后,孟支离就立刻眯起双眼,瞥向拦在自己身前的希儿,忽的冷笑一声。 “是木灵儿还是雪姬?又或她们两个都在?还特意将你叫来守门,以免被人瞧见里面的荒淫无度?” 闻言之后,希儿脸色当即一沉,却也很快就掩饰下来,目光不留痕迹扫过孟支离腰间悬挂的无鞘滴血剑,剑身流淌剑气如滴血一般,实非凡物,心底暗暗吃惊,还以为孟支离的这件法宝本该遥遥无期才对,却不想今日就已经锻造出来,并且依然留继续锻造淬炼的余地,就不可谓所图不大。 只是希儿心底虽然吃惊,却也未曾表露出来,转而浅浅一笑道: “小小姐应该是有些误会,泽哥儿可并非荒淫无度之辈,更何况雪姬此间也就在府邸大门附近,倘若小小姐不信,尽管可以绕路前去大门附近看一眼,瞧一瞧雪姬是否就在那边。” 孟支离冷哼一声,神色不善。 “那这里面怎么回事。” 希儿轻轻摇头道: “自然是我家小姐的安排,也是为了能够了却我家小姐的心愿,若非如此,木灵儿又怎么有胆趁着泽哥儿醉得不省人事之时,就做出如此举动。” 闻言如此,孟支离微微一愣,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与云温裳也扯上了关系。 但孟支离反应也极快,只是短短片刻,就已经大致猜出了其中关节,一时之间眼神就变得有些古怪,转而看向院子里的那座房屋,有些惊疑不定。 “六姑姑她想...” 希儿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眼见于此,孟支离张了张嘴,一脸的匪夷所思,过了许久才终于倒吸一口凉气,将心湖中翻起的惊涛骇浪尽可能压了下去,却也依然觉得实在是云温裳如此作为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是不可理喻。 “木灵儿她,她...有可能?” 一边说着,孟支离一边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了几下,虽然有些滑稽,但意思却也已经十分清楚。 希儿默不作声,抿了抿嘴角,眼神之中不无遗憾,摇了摇头。 孟支离更加匪夷所思。 “那你们...” “小小姐!” 希儿忽然加重了语气,打断了孟支离还没说完的话,随后略微躬身以表歉意,继而开口道: “小小姐,您还是清白之身,并且还是泽哥儿名义上的表亲,倘若还在继续留在这里,就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合适。还望小小姐能够尽早离去,以免被人瞧见,落下一些没有必要的口舌是非。更何况府上还有一位长舌鬼,最好添油加醋说些有的没的,倘若被他知晓这些,后果就肯定要不堪设想。想来小小姐也应该不愿如此,更何况一旦此事传得厉害了,就不免会被泽哥儿知晓,而若当真如此...” 希儿忽然展颜一笑,意味深长。 “便不说泽哥儿知晓会如何,就只是家主一旦听闻这些,碍于面子,也断然不会轻饶小小姐,甚至还有可能会牵连泽哥儿。到那种时候,就哪怕这些都是假的,也会莫名其妙变成真的,就任凭你我皆有三寸不烂之舌,也肯定说不过他们,更管不了他们私下议论。” 闻言之后,孟支离眼神一滞,忽然就完全冷静了下来,旋即神情变幻,许久才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微微点头,算是已经认可了希儿方才所言。 只是不远处一直接连不断的吱吱呀呀声,着实有些刺耳烦心。 孟支离眉关紧蹙,瞥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随后深呼吸一次,强行压下了心湖波澜。 其实孟支离此番前来,是想着既然云泽如今已经知晓许多,就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并且云温章虽然已经与云泽说了很多,而孟支离也知之不详,却依然有着十分的把握可以肯定,云温章决然不会言明云鸿仁如今身陷鬼狱的缘由所在,也便是说,孟支离可以借由此事,大做文章。 便如借由吕梦烟坑害云鸿仁一事,将云泽暂且拉拢到自己身边,将吕梦烟先行解决。毕竟云鸿仁已经舍弃了自己原本的身份,选择押宝在云泽身上一事,孟支离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从山肖那里有所听闻,尽管不太明白云鸿仁究竟为何如此,可如今却也恰逢良机,不仅能够借此从中生事,迫使云泽与吕梦烟率先自相残杀,并且只要操作得当,就还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尽管对于此事,孟支离其实把握不大,最多最多只有五六成罢了,却也依然值得一试。 而若当真能够顺心遂意自然最好,因为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在云泽与吕梦烟两败俱伤,或是一方胜出之后,趁着云鸿仁还未离开鬼狱,就以雷霆之势彻底了结了这座暗流汹涌的漩涡蛊争。届时,就无论云鸿仁最终是否能够活着离开鬼狱,返回此间,都已经尘埃落定,无济于事。 而若无法顺心遂意,也不过就是错失了一次良机而已,更何况此间云府本就三足鼎立,相互之间虽然看似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却是虎视眈眈,不会因为一次微不足道的变故,就出现什么太大的改变。 但终究还是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人算不如天算。 孟支离想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轻轻一叹,又瞥了一眼那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的方向,直接转身离开。 “我明天再来。” 第209章 练拳练刀 时至入夜,云泽方才终于醒转。 木灵儿小姑娘脸蛋红红,正枕在云泽的胸膛上酣睡,嘴角带着一丝晶莹,眉宇间挂有掩饰不去的疲惫。而当云泽迷迷糊糊揉着脑袋醒来时,小姑娘却是依然酣睡深沉,并未因为那些细微的声响就被惊醒过来。对于木灵儿为何会在自己床上,并且还将自己当成了枕头一事,云泽有些意外,却也并未深想其他。毕竟自己虽然是被脱得光溜溜,却也好歹留了一件遮羞布,而小姑娘一袭丝质中衣虽然有些凌乱,甚至领口都已经略微敞开,却也只是因为小姑娘睡觉不太老实罢了,不光将脑袋枕在云泽的胸膛上,更整个人都如同一只八爪鱼般,手臂双臂全都缠在了云泽身上。而在云泽彻底清醒之后,小心翼翼掰开木灵儿死死缠紧了自己的双臂时,小姑娘就忽然哼哼两声,自己翻了个身,变成了一副四仰八叉的模样,依然睡得格外香甜。 云泽不动声色帮小姑娘扯了扯衣角,重新盖住肚皮,又将身上那条金钱衬红大条褥也给木灵儿盖上。 对面不远处的桌子上,正摆着那壶黑石茶,旁边还有一只底部带有少许水迹的茶碗。云泽瞧见之后,就大抵明白了小姑娘为何竟会睡成这幅模样,失笑一声便暂且作罢,将床铺彻底让给了木灵儿,自行起身穿衣下床。 夜色未浓。 袖珍恶土之中,显然就是前不久方才得到木灵儿一滴心头血灌溉的紫金太岁,依然还在幅度夸张地膨胀收缩,表皮紫金颜色染上木灵儿心头血带来的清新绿意之后,非但未曾变得驳杂不堪,反而更加纯粹通透,甚至就连其上脉络也在迅速变得更加粗壮清晰,只是个头似乎要比两日前刚来的那天夜里更小了一些,尽管不太明显,却也依然可以有所察觉。 倒是与其双生而成的另外一件翠羽太岁,较之当初没有丝毫变化。 整座院子里都环绕着浓郁的草木芬芳。 云泽在房门口的台阶上坐下,面对着袖珍恶土中的紫金翠羽双生太岁,从远在奇山昆仑的顾绯衣,想到了房间里的木灵儿,又想到了修云院的六姑姑,以及这整座云府的暗流涌动,心情格外复杂。 月上寒枝近中天。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深呼吸一次,暂且丢开了那些扰人清静的闲杂琐碎,起身离开宁心院。 本在宁心院门前守门不许任何人靠近的希儿,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返回修云院,并且还在临走之前,帮着木灵儿更换了染血的床单被褥,又帮忙给云泽擦洗了身体,主要还是为了避免云泽会在知晓这些之后,就平添了许多压力。毕竟这其中有些事,希儿与木灵儿,包括云温章在内,其实全都心知肚明,是哪怕木灵儿较之寻常阴鬼邪祟稍有不同,却也依然沾了一个“鬼”字。人鬼无后,乃是阴阳有别之下的,没有任何一人一鬼,也没有任何可能将其破坏的死规矩,只是为了安慰云温裳,也是为了云温裳能在云泽下山之后有个寄托,方才会顺水推舟,成全了云温裳一番安排的美意。 至于之后又该如何才能隐瞒过去,就无论木灵儿也或希儿,都还不曾想到。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也正因此,才会故意瞒着云泽。 至于云温裳那里又该如何去说,当然也是有着很多不仅看似合理,并且确实合理的理由,诸如这位泽哥儿,如今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山下,都是境况凶险,不得安宁,而相较之下又还是山上要稍好一些,毕竟也是有着雪姬帮忙照看,并且云温裳也可以亲自照看,就肯定要比跟着泽哥儿整日提心吊胆强得多。又或是说,山下还有着泽哥儿喜欢的那位姑娘在,倘若真让泽哥儿知晓了此事,到日后下了山,一旦见了那位姑娘,就难免会有些做贼心虚,再万一坏了这大好的姻缘,岂不就是天大的罪过? 希儿毕竟也是希恶鬼,劝人为恶,自有三寸不烂之舌,想要说服并且瞒过云温裳,就当然也是极其简单。 唯有云泽对于整件事一无所知,始终都被蒙在鼓里。 烦心事已经很多了。 离开宁心院后,云泽就一边想着这些心事,一边漫无目的地随处走动。高墙大院的云府,占地广阔,可谓千门万户,亭台楼阁,时至今日一十八年多,云泽也从未将整座云府全部走遍。 便在漫无目的之时,偶然撞破了一对鬼仆的林中苟且,但这男女两位云府鬼仆,无论姓名也或身份,云泽却一无所知,甚至就连面孔都觉得十分陌生,便在略微皱眉之后,未曾多说,立刻转身离开。却也不知是否是那两位鬼仆生性如此,亦或当真胆大包天,就在云泽还未走远之时,就继续传来了阵阵声响,让云泽脸黑如炭,也便直接绕过了那对鬼仆,径出门去。 而在出门之后,云泽也未曾多做其他思量,就直接去了府后那些坟茔所在之处。上次来时,因为云温裳的一些缘故,本是打算好生祭拜一番那座衣冠冢的云泽,就只能暂且将此事搁置,转而将所有心思全都放在了云温裳身上。这一耽搁,便就是两天时间,直至此间出了云府大门,云泽才终于重新记起此事,方才直接去往坟茔之处。 月明星稀,山上倒也不会很暗。 只是府后坟茔所在附近,荒草半人高,月光落下之后,一片影影绰绰,倒也着实有些吓人。 云泽心神略微紧绷,四周看了看,一座又一座简陋墓碑上,刻着一个又一个人名,大多都是“云”字开头,也有一些是嫁入云家,又或入赘云家的长辈,以及其他的一些堂亲表亲,就暂且松了一口气,一路找到众多坟茔最后方的那座衣冠冢,敲了敲上面云温裳亲手留下的刻字,深深一叹,在衣冠冢前跪了下来。 因为是临时之意,就未曾带有香炉贡品,只得三叩首后低声致歉,以望能够取得父亲原谅。 雪姬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臂弯处挎着一只竹篮,从香炉贡品到火盆纸钱,一应俱全,正当云泽话音稍顿时,方才上前,默不作声将东西一样一样摆了上去,又挥手点燃三炷香,递给云泽。 接过之后,云泽重新叩首。 雪姬就在一旁烧了纸钱。 火光熠烁,烟柱倾斜,尽管明知有些事根本不可能,但当烟柱斜向这座衣冠冢之时,云泽也仍是忍不住眼圈儿微红,深知就连身为阴鬼邪祟的雪姬,也不声不响又往火盆里面添了许多纸钱,好似生怕云温书会如坊间凡人所言一般,在地下也过得拮据穷苦,就直到所有纸钱全部成灰,火光熄灭之后,方才终于罢休。 寒风稍稍一停,火盆中余留的烟柱,重新变回笔直。 云泽上了香,红着眼眶扬起脑袋,尽可能不让眼泪掉下来,而雪姬也在简单收拾了一番之后,就重新拾起火盆,退到了远处,给云泽留下了可以说话的空间。 想说的话,其实不少。 只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毕竟这些许多变故实在是来得太快,就好像自从灾变之后,而至半年前的夏天之前,都只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度日一般,直至今年夏天之后,才终于逐渐清醒过来,而其原本多年如一日的生活,也忽然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以前从未接触的,如今接触了。 以前从未敢想的,如今做到了。 以前从未知晓的,如今知晓了。 更好像是忽然就跨过了一道无形之中的门槛,跨过去之前的一切都是风平浪静,但在跨过去之后,就是电闪雷鸣。 好一个多事之秋! 只是,有苦难言。 云泽一直跪在那里,望着父亲的这座衣冠冢,想着那许许多多理不清的心事。 雪姬也在远处陪了整整一夜。 直至次日清晨,天色方才微亮,无论云泽也或雪姬,都已经满身霜雾。 已经跪了整整一夜的云泽,呼吸声忽然一重,深呼吸一次,方才终于起身,稍稍退后两步,就在这座衣冠冢跟前不大的空地上摆开了架势,从最初学习的五步拳,到后来那套云开自创的拳法,再到那套由自云鸿仁所掌握剑法之中演变而来的刀法,以及更后来学到的乱云步。 只是第一次过后,却觉得有些不太满意。 便再来一次。 随后又是第三次,第四次... 云泽演练的速度非但不曾越来越快,反而越来越慢,直至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忽然间的一拳刺出,裹挟有狂风呼啸轰鸣漫天云,一刀劈落,席卷出雪光倒挂飞瀑漫山岗。 日出东山! 云泽忽然一身上下畅快无比,而至拳法刀法练过之后,便就顺势以《雷法》之中最为基础的控雷之法,开始演化出各种搏杀术。 声势最为浩大的,自然便是云泽曾经施展过一次,但却只是表面看来熟练,实际上却是十分勉强的五雷正法。 只是此间并非是为杀敌,而是用作演练,云泽也就并未强行损耗自身脏腑精气。可即便如此,《雷法》之中所载五雷正法,也绝非如今天下间其他那些可以见到的五雷正法能够与之相比,乃是摄取阳雷阴霆,契以脏腑精气,赋予五行之属,才是真正的五雷正法。也正因此,云泽一手雷法由自最初时演练出的诸多控雷妙用,而至后来的诸多雷法,声势虽然一路攀高,而其周身萦绕气机也是同样不断攀升,却也不过如此。 直至最后一手五雷正法施展而出,阴云滚滚,雷霆震怒,尽管并非云泽所能施展的杀力以极,却也有黑云阵阵,漫天雷光轰隆隆炸响,激烈沸腾,相互交织缠绕,凭空织出了一片汹涌雷海,犹似一场雷劫显于百亩苍穹,璀璨光明,呈现出一片五雷激昂的可怖景象,声势之浩大,犹似天公震怒。 足以惊动整座云府。 而在远处,雪姬也是望着这片沸腾雷海瞠目结舌,随后目光望向万雷牵引,激烈交织于一点之下的云泽,更是美眸圆睁,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 阴鬼邪祟之流,对于雷法天生相克,可谓避之如虎。 只是尽管两者之间修为境界差距极大,雪姬也依然能够由这最为纯正的五雷正法之中,感觉到阵阵心悸,甚至莫名之间就出现了好像身上背负着一座大山般的沉重压力。尽管雪姬心中知晓,就哪怕自己只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任凭云泽随意以雷法劈打,也不可能损伤一根毫发,可这种感觉却也依然无比真实。 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雪姬眼眸明亮,望着那百亩雷海之下的云泽,实在难掩激动之情。 小狐狸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雪姬脚边,因为荒草太高的缘故,就在看了片刻之后,一跃来到雪姬肩上。忽有察觉,雪姬回头见到竟是这只本该还在宁心院安心潜修的青丘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略微有些惊讶。 可小狐狸却显然没有什么叙旧的打算,幽冷双瞳望向云泽,忽然冷哼一声。 “这一下,可是谁都已经知晓了他身怀雷法。何必如此。” 雪姬重新望向云泽,看了片刻之后,忽然展颜一笑。 “只要六少爷能够看得到这片惊雷,听得到这阵阵雷响,便是全天下都已经知晓又如何?” 闻言之后,小狐狸眉关轻蹙,看了一眼笑靥如春风化雪般娇美动人的雪姬,又转而看向手掌一握,便让这漫天雷霆全部炸裂,甚至就连厚重铅云都全部驱散的云泽,良久时间,方才终于深深一叹,随后回头看向闻声而来孟支离与吕梦烟,以及原本还在酣睡之中,却被五雷正法浩大声势震响的木灵儿,不再继续多说,一跃便就离开雪姬肩头,堂而皇之与众人交错而过。 对于小狐狸的真正身份,孟支离与吕梦烟尚且不知,也便只在简单看过一眼之后,就不再继续关注。 倒是木灵儿小姑娘本就红红的脸蛋,在瞧见了小狐狸之后,就立刻变得滚烫起来,方才记起昨日做事之时,小狐狸似乎一直都在房间里安心潜修,而不曾离去。只是不知这青丘狐安心潜修之时,又是否曾将所有一切都收入眼中,倘若未曾见到也就罢了,可若全部见到... 小姑娘心慌意乱,小脸也是越来越红,直接红到了耳根脖颈,忽然转过身去闷头就跑,一路上谁也不去搭理,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头钻进被窝里,再也不敢露面。 雪姬有所察觉,回头看了一眼,摇头失笑,随后完全转过身去,逐渐收敛了笑意,也重新恢复了往日里的清冷模样,紧紧盯着闻声而来的孟支离与吕梦烟,眼神之中满含威胁,周身也逐渐开始盘绕出阵阵寒风吹雪,冻杀了方圆一丈之内的所有一切,冰莹莹,亮晶晶,一触即碎。 只一丈方圆,分毫不差。 前者见状,秀眉一挑,报以一笑,倒也未曾多说其他,摆了摆手打声招呼之后,转身就走。 同样气质清冷的吕梦烟,却是冷哼一声,丝毫不曾掩饰心中对于云泽已经产生的杀意,双臂交叠于腹部,留在原地与雪姬对峙了许久,直到青槐的身影出现在远处,嘴巴开合,束音成线与吕梦烟说了什么,后者方才神情变幻片刻,眼神之中杀机毕露看了云泽一眼,转身离开。 雪姬目光扫过青槐,不予理睬,收敛了一身气机之后,便就转身回去已经重新跪在了衣冠冢跟前的云泽身边。 又上三炷香。 起身之后,云泽回头看了眼那边冰莹莹的一丈方圆,忍不住苦笑一声,再次看向雪姬时,眼神之中满含歉意,尝试着开口问道: “只此一次?” 雪姬眨了眨眼睛,眉眼轻轻一弯,大抵是笑了一下,轻轻点头。 “只此一次。” 云泽松了一口气,随后转而看向身旁那座云温书的衣冠冢——是否能够听得到这些雷响,是否能够看得到这些雷霆,云泽并不知晓,但有些该做的事,却依然需要做,甚至无论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有多大,都需要认认真真一点不落地把它做好。 就像这些贡品,摆放得整整齐齐。 就像香炉里的三炷香,整整好好。 云泽沉默良久,忽然咧嘴一笑,上前走到那座衣冠冢跟前,从摆放整齐的那些供果中拿了一只出来,直接塞进嘴里,一口咬下好大一块,汁水饱满,味道不差。 “走啦!” 请假一天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0章 不解之毒(求推荐收藏月票) 年三十,张灯结彩贴对联,一片红红火火,一片热热闹闹,整座云府上下许多鬼仆都已经已经开始忙活了起来,挂灯笼的挂灯笼,贴对联的贴对联,再上上下下全部轻扫搭理一番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需要太多人一起忙活的琐事。一些性子活泼好动的,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拿出了不知是由何处而来的爆竹,在云府大院里到处乱跑,偶尔还会跑出门去,或是找到一条山涧小溪,或是找到一处隐秘山洞,将爆竹点燃之后丢进去,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伙房里也在一大早的时候,就已经在为晚上的年夜饭开始忙活,云府上上下下几乎所有手艺还算不错的,都已经被抓去做了苦工,烧菜的烧菜,烧饭的烧饭,倒也十分热闹。 尽管度朔山上的这座云府远离尘世,却也依然是在年关之际,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 练拳练刀终于有所领悟突破的云泽,在回去宁心院之后,就放任雪姬离开了,只是没能见到木灵儿觉得有些奇怪罢了,却也未曾多想,返回屋里之中,就瞧见了依然趴窝在床铺一角安静修行的小狐狸。云泽忽然想到,小狐狸其实自从十多年前那次来到度朔山后,到差不多一年前下山之前,应该都在度朔山上,可自己却从来没有见过哪怕只有一次,就很有可能是小狐狸一直都是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安安静静入定修行,倘若没有外人打扰,就也不会多余打扰外人,然后多年如一日,就这么一路走过来了。 就连年三十,都是安安静静自己修炼,似乎整个天下都跟它没有任何关系一样。或也不是全部都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山上的这些人,这些事,跟它没有太大关系。 云泽默不作声看了片刻,知道它如此一心修行,是因为身上背负着一场如同万丈高山那般沉重的血海深仇,方才会尽可能抛却一切外物,只专心在提升自身的修为境界方面,就未曾开口打扰,而是在桌案后方做了下来。大抵是心情极好的缘故,就难得再一次拾起了那支已经许久不曾用过的狼毫小锥,研磨作画,花费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才终于画成了一副大雪青山图。 却是大雪倒飞,铅云翻转的景象。 一身拳意力透笔尖,附于画中。 能有八分满意。 剩下两分,用作喝酒。 云泽气府中还藏有项威早先相赠的一些土窑烧酒,比不了对于修行也有一些裨益的梨花酿,可味道却着实不差,颇有一番别样的风味。只是第一口酒,云泽却并没有自己喝下去,而是直接喷在面前的画上,随后将画纸卷起,又从角落里翻出了一只火盆,一并拿去了院子里,两根手指轻轻一撮,便就有一道十分细小的雷弧落在画纸上,将其点燃,被云泽丢到了火盆当中。 烧给父亲看一看。 也顺便将这一壶滋味儿着实有些与众不同的土窑烧酒,尽数倾洒在地。 也送给父亲尝一尝。 云泽在门前台阶上坐下,又取了一壶土窑烧酒出来,小口小口地喝着,又眯着眼睛看向火盆中火光熊熊。直到炽盛火光将整副画都彻底吞没,将画纸全部烧成了灰,云泽也依然坐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喝酒,难得没有任何思绪,心湖平静,也顺便能够沉淀一身沸腾不止的拳意刀意。 直至午时过半,雪姬来过一趟,送来了自己偷偷给云泽余出来的一些小菜,都是云泽喜欢的清淡口味,放下之后,就立刻匆匆忙忙重新赶回伙房,继续以身作则,为了晚上的一顿年夜饭,围着炉火忙前忙后,抽不出丝毫空闲。 府上人多了,其实也不好。 一锅菜好不容易炒完了,却还得再炒一锅一样的。 但热闹也是真的。 就哪怕平日里的雪姬总是一副清清冷冷不苟言笑的模样,今天忙前忙后的同时,也总能在脸上瞧见一些或多或少的笑意。有些与雪姬比较熟识的,关系还算亲密的,就会靠近过来小声调笑着说道,肯定是因为泽哥儿终于回家过年了,雪姬才会难得一改往日里冰山美人的模样,要不怎么会在笑起来的时候,竟是这般好看? 而于此时,雪姬也总会在唇角带着一些浅浅的笑意,既不曾否定,也不曾肯定,自己做着自己的事,任由他们随意去说。毕竟大过年的嘛,热热闹闹肯定要比冷冷清清好得多。 ... 木灵儿自从回到房间以后,就一直躲在被子里不敢出来,脸蛋疼红,面颊滚烫,都快哭出来了。 生存在阳间的阴鬼邪祟,因为其本身存在就并非阳间所属的关系,就在很大程度上不会受到大道规则的管控,尤其是在“寿命”方面,就显得尤为长久,其实就跟阳间活人去了阴间一样,除非是涉足圣道之后,生存在阳间的阴鬼邪祟诞生出了心头血,就会在一定程度上沾染阳间大道,从而是与阳间活人一般,同样有着十分有限的寿命存在。 也便是说,木灵儿虽然还是一副胸口微微隆起的青葱模样,但实际上却可以算得上是个老妖怪。但这所谓的老妖怪,指的却也仅仅只是年龄罢了,而在实际上,小姑娘仍是小姑娘,毕竟相较于阴鬼邪祟在阳间所拥有的“寿命”之漫长,木灵儿真正活过的岁数,依然只能算是小姑娘。 又有哪个小姑娘不是脸皮薄? 又有哪个小姑娘愿意被人前前后后亲眼目睹了全部的过程? 小姑娘缩在床榻上,用被子从头到脚将自己全部盖住,又将四周都压得严严实实,过了许久才终于因为听见了外边的爆竹声响,便小心翼翼露了个脑袋出来,眼泪汪汪望着窗外,既想出去放爆竹,毕竟云府规矩森严,平日里根本没有如此大肆玩闹的机会,就只有临近年关的这几天,以及刚刚过年之后的那几天,云老爷子才会难得允许府上这些性情实在有些活泼的鬼仆大肆吵闹,而在其它时间里,就必须得收敛一些,至少不能吵道老爷子。 可机会难得归难得,小姑娘又实在是有些心虚,便在迟疑了许久之后,方才终于按捺不住想玩儿的心情,壮着胆子从床上爬了下来。 其实爆竹早在很多天以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毕竟此间山上虽然看似远离尘世,却也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只需要心灵手巧一些,就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也便是说,无论外边那些喜好玩闹的鬼仆们正在放的爆竹,也或木灵儿藏在自己屋里的这些爆竹,甚至就连那些已经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以及已经规规整整贴在了门上的对联,其实都是山上的鬼仆又自己做的,而并非有谁特意下山前去采买这些。只是小姑娘虽然手里有着不少爆竹,却在出门时,还是做贼似得先从门后伸了个脑袋出来,东瞅瞅,西看看,没见到那只青丘狐的身影之后,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继而欢快一笑,这才终于大大方方出了门。 花了不少时间制作出来的成百上千个爆竹,已经全部都被木灵儿藏在了气府当中,倘若不是云老爷子的家规实在森严,又从来不会徇私舞弊放纵任何一人,小姑娘就能将整座云府都给炸上天。 但总要好过平日里的更加森严。 过年嘛,最重要的还是开开心心。 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很快就把先前的那些抛之脑后。 只是在放爆竹的过程中,小姑娘也始终记得,要留下很多爆竹,等到子时过后才放。 爆竹声声辞旧岁,倘若没了爆竹,又还怎么辞旧岁? ... 云老爷子照旧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怡然自得,前后轻轻摇晃,老藤椅年久失修,便就发出阵阵吱嘎吱嘎的声响。 过年不过过年,对于云老爷子而言,其实早就已经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了,毕竟活到今日,已经过了太多太多年,除了会有春夏秋冬,四时更替的景色不同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改变。 但春夏秋冬看得多了,也依然会觉得有些厌烦。 毕竟都是这咫尺之地,已经再也不会有什么惊喜惊讶,所有一切也都平平淡淡,让人索然无味。 这山上的一草一木,又有哪个是云老爷子不知道的? 也就只是趁着过年的时候,让那些小孩子心性的小家伙们,可以放开了玩一玩。毕竟他们在山上的时间还短,平日里又碍于规矩,不敢放开了玩,就每逢过年之际,总是特别的开心,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大的追求一般,只需要能够放一放爆竹,听一听声响,就已经可以得到十分的满足。 在山上过年,可比不了在山下过年。 糖糕糖画糖葫芦,才是真正有着过年滋味儿的好东西。 只可惜,山上的东西虽然很多,但却就是没有可以用来做一串糖葫芦的山楂。 寻常凡物,可没办法扎根在这座山上。 云老爷子前后摇晃的动作忽然一顿,睁开眼睛,透过密密层层遮掩了整座云府上空的桃树枝桠,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眉关紧蹙,苦苦思索。 上一次吃到糖葫芦,是几时来着? ... 孟支离的心情不太好,甚至还多多少少有些沉重,主要是因为今天一早忽然见到了云泽摆弄雷霆的一幕,就终于意识到,其实如今的云泽已经不再是如以前那般,因为只有九品武夫的修为境界,就只能处于这座漩涡的最边缘,无论生死,都无碍于这座漩涡的暗流汹涌,更不会再像更早以前的时候那样,只能追在她的屁股后面叫姐姐,然后跟她一起撒尿和泥过家家。 只是变化太快,就有些不太适应罢了。 而到如今再静下心来仔细深想一番,孟支离就忽然猜测到,云泽此番行事,很有可能就只是为了示威,毕竟云泽也不是什么傻子,几乎没有可能会在明明知晓了一切之后,还冒险将自己手中的所有底牌全都暴露出来。而也正是因此,在亲眼见过云泽一手五雷正法的威力究竟如何之后,孟支离就迫不得已只能暂且打消了原本的打算,尽管浪费了许多心力有些可惜,但既然身在这座漩涡之中,就一切还是以小心为上,哪怕会因此接连错失许多良机,至少在孟支离看来,也是并不值得可惜的。 归墟之深,深不过人心。 天大地大,哪有命大? 甚至是在很早以前的时候,孟支离在第一次得知云老爷子的规矩之后,就已经跳过了中间的过程,想到了所有的结果,并且最终认定,自己是真的想要活下去的。也便是说,在孟支离看来,能够让自己成为最终的蛊王当然最好,可若不能,大不了就是舍弃一切尊严屈膝为仆而已,总要好过身死魂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但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存在于两者之间,就是在最终争夺蛊王失败之时,依靠过往的人情与关系,甚至不必屈膝为仆,就可以留下一条命。 只是真正有可能会讲人情关系的,却有且仅有云泽一人。 早就已经想到了一切结果的孟支离,就哪怕半年前的云泽,似乎就只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而已,也依然不会介意在乾坤未定之时,多花一些心思在他身上——毕竟谁也无法保证是不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看似不过烂泥一滩的云泽,就忽然喊出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随后就有各种机缘造化扑面而来,使其真正做到“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尽管那在孟支离看来不太可能,可陶老爷子慷慨相赠的一十八颗血桃宝药,却是赤、裸裸摆在了明面上的。 再就是云鸿仁竟会选择押宝在云泽身上一事。 而也正是因此,孟支离才会更加愿意在云泽身上花些心思,不仅笑脸相迎,并且慷慨大方。 也便是在刻意等到了午时过半的时候,孟支离就立刻自作主张提上了一壶山肖已经珍藏了多年的好酒,直奔宁心院而去。 云泽还是第一回在山上过年,并且已经来了两日时间了,再加上今天又是年三十,倘若还是不去瞧一瞧,叙叙旧,就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毕竟两人之间曾经也是有过一起撒尿和泥过家家的交情在。 但在叙旧之外,也要探一探虚实。 云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终归是个江湖,就终归少不了人情世故。 孟支离的心思可是格外的活络。 半刻钟后,宁心院中。 方才自行收拾了满桌的杯盘狼藉,正准备趁着此间空暇,继续巩固一番拳意刀意的云泽,无奈被孟支离打断了修行。但对于孟支离,云泽其实还是不算讨厌的,就像孟支离对待云泽一般,是看在当初年幼时曾经一起撒尿和泥过家家的份儿上,才会在相互之间能够比起其他人更加亲密一些。 便共同坐在门前台阶上对着那座身为宁心院唯一风景的袖珍恶土,一起喝酒。 先对饮三杯。 然后再说事。 酒是陈酿,味道醇厚且绵长,可酒劲也大,三杯酒入腹之后,孟支离虽然面色如常,可云泽却是已经满脸酡红,不得已只能换了自己那些土窑烧酒,否则一旦再要喝下去,不出三杯五杯的功夫,就有可能直接醉倒。 孟支离对此倒是并无意见,一笑便罢,毕竟不是谁都能与她一般,天生就是千杯不倒的酒量。 “之前送你的那把刀,用着可还习惯?” 云泽不动声色,轻轻点头。 其实不太习惯。 寒光映月刀,刀长七尺,柄去其三,刃长四尺,并且刀刃狭窄笔直,只在顶端弯起一点弧度,与当世流传最广的刀式相去极多,尤其挥斩之时,重心并非是在刀尖上,反而是因刀柄沉重,就导致重心出现在刀柄上方尚且不足一寸之处,也就成为了很大的局限,便哪怕这把刀与云鸿仁手中玄剑十分相仿,可一旦使用起来,也依然有着天壤云泥的差别,就导致那套由自云鸿仁所怀剑法之中,演变而来的刀法,其实并不怎么适合这把刀,甚至是找遍了整座天下,也未必能有什么刀法适用于此刀。 形同鸡肋一般。 而也正是因此,云泽才会很少用到这把刀,更不曾见过有什么能够适用于这把刀的刀法。只是当初甫一得到孟支离慷慨相赠时,因为见到其样式是与云鸿仁手中玄剑大抵相仿,才以为其所怀剑法,大抵也是适用于这把刀的,并且还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以为自己之所以会在练习刀法的时候感觉到有些异样存在,是因为自己在于刀法的修炼方面,其实天赋很差,所以才会始终不得其要领。 但在今日一早,终于有所感悟突破之后,就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这一手刀法,之所以始终没有任何成就,其实真正的主要问题还是在于这把刀。 居心叵测! 云泽默不作声喝了口酒,一瞬间的思绪很多。 如果不是看在曾经一起撒尿和泥过家家的份儿上,可能就要直接撕破脸将问题摆在明面上,好好问一问了。 毕竟孟支离这是存了心的在耽搁自己,想要借由一把刀,让自己走上歧途,至于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想要让自己依然处于这座漩涡的最边缘,还是提前察觉到了威胁,想要以此将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就绝非云泽可知。 孟支离也跟着喝了口酒,忽然微微一笑,别有深意。 “你现在已经知道咱们之间的关系了?” 闻言之后,云泽有些意外孟支离的坦然,略作沉默之后,轻轻点头。 “知道。” 孟支离举杯与云泽示意一下,一口饮尽之后,忽然问了一个跟之前所言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在外边的时候,是不是会因为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偏偏多出了两个天大的敌人,而且还都是铁了心思要将你斩草除根的那种,就觉得自己很倒霉?” 云泽眉关微蹙,有些拿捏不清孟支离言语间的深意,却也依然微微点头。 “偶尔。” 孟支离脸上笑意更浓,一只手扶住脸颊,侧目看向云泽。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不会死在外面,而是死在家里?” 云泽正在喝酒的动作当即一顿。 但也还是举起酒葫芦喝下一大口,然后长长吐出一口酒气,忽然笑了起来,转过头去深深看着孟支离,笑问道: “你想对我出手了?” 孟支离闻言挑起秀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反而相当直白地开门见山道: “如果我赢了,有很大的可能,我会留你一命,只是需要你暂且选择押宝在我身上罢了,说得再明白一些,就是需要你屈膝为仆。但在之后,等到所有一切全都尘埃落定的时候,是重新还你自由身,还是就这么将你收作身边的仆人,就尚且不太好说。毕竟你身上牵扯到的东西太多太多,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我就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是不是真得要将你身上背负的那些东西分担到自己身上一部分,当然主要还是取决于你能给我带来多少好处,或是有着实际意义的价值。” 孟支离话音稍稍一顿,再次举杯示意,但云泽却不曾领情,孟支离也就只能微微耸肩,自己喝了一杯酒,随后一边倒酒一边开口问道: “那如果是你赢了,你是要杀我,还是留我?” 云泽忽然起身返回屋中,不多时,就重新出来,但手里却已经多出了一本雪姬从云老头书房里寻来的旧书,封面格外的简陋,不仅没有书名,甚至就只是一张比较结实厚实的白纸,不过看似有些古朴老旧罢了,其实就是一本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杂书。 重新在台阶上坐下之后,云泽就按照过往看过一遍留下的些许印象开始翻找,孟支离也并不着急,就只是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云泽翻书。直至片刻过后,云泽翻书的动作才终于一顿,眼见于此的孟支离,就十分好奇地凑近过来,整个人都靠在了云泽身上,看似像是格外的亲昵一般,伸长了脖子顺着云泽手指指向的一行字看下去,口中缓缓念出: “取青蛇口中液三钱,黄蜂尾上针三钱,配以妇人心三两,可炼...不解之毒?” 孟支离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展颜一笑。 “竟是还有妇人心三两,确乃不解之毒!” 第211章 有后 云泽手里的这本书,其实就是一本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杂书,其中所涉及到的种种说法,大多都是那不知名讳的作者,按照一些古人之言与自身猜想随意编撰出来的。而也正是因此,这本书的真正作者,或才没有没有注明自己的名讳,就是担心会因为书本之中罗列出的一些,可以说是相当不负责任的言论,从而牵连自身。 但孟支离却忽然觉得有些道理,满脸醉意摇头晃脑道: “青青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有可,最毒妇人心。” 说完之后,她自己就笑了起来。 “取青蛇口中液三钱,黄蜂尾上针三钱,配以妇人心三两,可炼不解之毒!晓得啦,之后若是有时间,我便亲自试一试,倘若真能炼得出来,便拿给你来尝一尝。” 云泽并不理会,目光扫过书本这一页的下面一行: 取九叶重楼二两,冬至蚕蛹一钱,加入隔年雪,可医世人相思苦疾。 便暗自记了下来。 孟支离干脆丢掉酒杯不用,直接拎起酒坛,肩膀轻轻撞了下云泽,与其手中酒葫芦轻轻一碰,便仰头喝下一大口。 云泽酒量有限,便只喝了一小口。 “青蛇口中液好取,黄蜂尾上针也简单,妇人心,你去哪里弄?” 说话时,云泽面上不动声色,可却意味深长。 孟支离闻言拉着长腔“嗯”了一声,已经醉眼朦胧,拎着酒坛抬着下巴想了许久,才忽然一笑,转过头来看向云泽,一脸憨憨的模样看向云泽,有些口齿不清开口问道: “那你说,吕梦烟的心,有没有三两?” 云泽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但却默不作声并未回答,只举起酒葫芦喝了口酒。 孟支离忽然整个人都靠了上来,毫不客气就俯下身子,将脸颊枕在了云泽膝盖上,依然不肯罢休。 “她可是真正的最毒妇人心,你知道吗,云鸿仁之所以回被老爷子罚去鬼狱,一方面是因为她,另一方面,是因为你。我也不知道大舅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些,但他,应该不会告诉你。可他不会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啊!” 孟支离话音一顿,满脸笑意望着云泽,一脸神秘的模样,却也像是真的已经喝醉了,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云泽有任何追问的想法,就忽然变得不太高兴了,直起身来之后仰头灌下好大一口酒,只是因为喝得太快,又喝得太急,就有不少酒水顺着脸颊两边洒了下来,全都落在了身上。 云泽眉关微蹙,只瞥了一眼,很快就挪开目光,自己喝酒。 孟支离随意拍了拍胸脯上被酒水打湿的地方,又站起身来抖了抖裙角,却其正准备开口之时,又忽然打了个酒嗝,面上醉意更浓,甚至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好险是摔倒之时被云泽眼疾手快抓住了手臂,这才没有直接倒在地上,却在重新坐稳之后,也仍是缓了好半晌的时间才终于略微清醒一些,一边抓着云泽一条手臂,一边仰头喝酒,直至酒坛里的陈酿好酒彻底的一滴不剩之后,才终于心满意足将酒坛摔在,远远砸在了地上,哗啦一声,直接摔得粉碎。 其实孟支离的酒量如何,云泽并不知晓,甚至今日也才第一次见她喝酒,就以为是真的醉了。 而当云泽正准备将孟支离送回去的时候,却又忽然被其挣脱,随后转过身来直接趴在了云泽怀里,一只手将云泽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一边满脸醉笑。 云泽眉关紧蹙,倒也不曾想过孟支离喝醉之后会是这幅模样。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但孟支离却显然还没忘记先前没说完的事,便又一次甩手挣开了云泽抓着自己的双手,随后就摆出了一脸郑重的模样仰头看着云泽,不再继续拍打他的胸膛,而是直接伸手捂住了云泽的嘴巴,另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巴前边。 “嘘——” 孟支离咧嘴一笑,还得扶着云泽才能勉强站稳,却也依然摇摇晃晃,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其实啊,云鸿仁那个蠢蛋,早就已经,押宝在你身上了,只是一直没有告诉你罢了。然后呢,青槐那家伙,其实是押宝在吕梦烟身上的,但他却偏偏告诉云鸿仁那个大蠢蛋,说自己是押宝在了他的身上,而且,还将你两个月前那次险些丧命的事,也跟他说了,才让云鸿仁那个蠢货,非得去找老爷子要求下山,想去看一看,你到底怎么了。老爷子不许,他也不肯罢休,就被丢去鬼狱啦!” 孟支离说完之后,就立刻一把推开了不敢置信的云泽,自顾自醉醺醺地大笑起来,嘲笑云鸿仁是个天大的蠢货。 回过神来的云泽,面色微沉,将目光转向吕梦烟所在院落的方向,凝视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当云泽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就见到孟支离已经不胜酒力,直接侧着身子躺在地上蜷成了一团,睡得十分安稳,细微鼾声响起。 酒后吐真言? 云泽深呼吸一次,强行平复下心湖中的波澜阵阵,将已经睡着的孟支离横抱起来,送回了她所在的院落。 但却并未去找吕梦烟的麻烦。 对于云鸿仁已经押宝在自己身上一事,云泽还是头一回知晓,尽管这个消息实在是有些突然,并且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但既然会是孟支离酒后所言,就大抵可以当真。 但也正是因此,云泽才没有去找吕梦烟。 一方面是因为此间还在云府之中,吕梦烟身边有着实为青鬼的青槐,并且无法得知是否其他鬼仆已经选择押宝在她身上,一旦真的撕破了脸皮,就未必能够讨到什么好处,甚至还有可能会将自己也一并搭进去。而另一方,则是因为云鸿仁如今虽在鬼狱,却也未必就一定会死在那里,毕竟镇守鬼狱一事,其实很大程度上是要看运气的,倘若能够一年之内不会发生任何意外,就可以安然无恙离开鬼狱,可若运气不好,在这一年之期的过程当中,不幸遇见鬼狱动荡,鬼犯暴起之事,就会生死难说。 像是云鸿仁上次被云老爷子丢去鬼狱,就是因为时运不济,方才落了个满身伤疤的下场,并且还丢掉了一条手臂。 返回宁心院后,云泽重新在门前台阶上坐下,望着面前那座袖珍恶土,一边小口小口喝着酒,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是孟支离的酒后吐真言,是否真的可以相信;一个是倘若这一切都并非虚言,又该让吕梦烟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而这最后一个,则是九叶重楼与冬至蚕蛹和隔年雪,又该去哪儿找。 ... 云府的年夜饭,其实相当热闹,是一府上下不管活人死人,都会齐聚一堂,在后院的一处空地上一起吃喝。但对于云泽而言,却也不过如此,毕竟云老爷子并不会给他什么好的脸色看。 而在吃饭期间,云泽也一直都在注意看似是被强行拉起来的孟支离,见到她至今也仍是一副醉醺醺睁不开眼的模样,显然还没有完全醒酒,甚至是自从落座之后,到年夜饭结束,都是如此模样,就终于彻底打消了云泽心底的疑虑,觉得她之前的那番酒后吐真言,大抵是可以相信的。 但深知孟支离其实天生就是千杯不倒的吕梦烟,虽然并不知晓孟支离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却也已经注意到了云泽的异样,就不会好心多说什么,而同样深知此事的云温章与两位老爷子,就更不会插手其中,做出那些十分多余的事来。 很快就吃饱之后,云泽起身与云老爷子告罪,独自转身离开。 并不在同一张桌上的雪姬与木灵儿,也很快就起身跟了上去。 返回宁心院后,云泽也只能暂且抛开了那些琐碎心事,一边笑着看向正忙着给宁心院点上大红灯笼的雪姬与木灵儿,一边坐在门前台阶上喝酒,面前还摆着一张雪姬方才特意拿来的案几,上面摆着几样下酒小菜。 过年是要守夜的,然后等到子时过后,就要放爆竹。 声声辞旧岁。 但在往常时候,雪姬与木灵儿其实并没有守夜的习惯,最多就只是雪姬会在子时过后,特意起床赶来宁心院,按照规矩习俗放一挂爆竹,等待爆竹燃尽之后,就只能孤零零返回自己的住处。 只是今年却会完全不同。 在终于忙完了这些大红灯笼之后,特意换了一身新衣裳的雪姬与木灵儿,就分别在云泽的两边坐下,随后抬头望向那些挂在高过院墙的桃树枝桠上的大红灯笼,鲜艳光彩落在两人的脸上,红彤彤,就连一向清冷不爱笑的雪姬,都是满脸喜气的模样,笑意盈盈。 三只酒碗轻轻一碰,就全都喝了个一滴不剩。 没过多久,云温裳与希儿也找了过来,想要与云泽一起守岁,就干脆将那案几摆在了院子里的空处,几人也全都席地而坐,推杯换盏,就连一向不喜入众的云泽都难得欢快。 毕竟只有这里才是自家人。 子时过后,性子最为活泼的木灵儿,点燃了爆竹。 噼里啪啦的火光,伴随着烟雾弥漫。 宁心院算是云府上在子时过后第一个响起爆竹声的地方,紧随其后,整座云府都跟着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响,青烟在黑夜中袅袅升腾,格外浓郁,只是原本不太好闻的味道,却也在过年的喜庆当中,似乎变得更加好闻了一些。 云泽又一次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 东海岸边,老道人不但举目无亲,还要每日风吹日晒,落得一身凄凉,只能对着一望无际的海面独自喝着闷酒。 偶然想到了今儿个可是大年夜,但却只能孤家寡人自己一个待在这里,正是伤心处,脸色就忽然一苦,仰头豪饮一番,随后直接四仰八叉倒在了地上,悲叹一声: 人生长恨水长东! ... 早早就已经备好的一桌酒菜,却是一点儿没动。 乌瑶夫人独自守在桌旁,许久之后,终究还是轻轻一叹,起身望向格外遥远的东海方向,眸光涟涟,喃喃有声: 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 湘水上,画舫中。 有位名作孟萱然的淸倌儿,没再对夜抚琴,而是一袭大红颜色的嫁衣,孤零零守着一张画像。 画舫外,爆竹声声。 年轻读书人坐在湘水岸边,始终望着画舫,眼神痴迷,忽的深深一叹,略作沉默,又咧嘴一笑,站起身来之后,便故作潇洒摇头晃脑道: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次日一早,云泽酒醒之后,又练过了拳法刀法,便直接动身去了云府正堂,找到了正在屋檐底下躺在一张藤椅上晒太阳的云老爷子。 毕恭毕敬一礼之后,云泽就开门见山道: “爷爷,这次上山,可不可以让我在山上多待一些时日?” 正在眯眼前后摇晃藤椅晒太阳的云老爷子,闻言动作一顿,藤椅摇晃吱呀吱呀的声音当即消失。老爷子睁开双眼,随意扫过规规矩矩拱手立在一旁的云泽,已经大抵知晓其此番要求的目的所在,随后就重新闭上眼睛,不曾答话,重新将藤椅前后摇晃起来,吱呀吱呀的声音,似乎是已经算是老爷子的回应。 眼见于此,云泽就知晓是不同意了,多多少少有些无奈,随后就又开口问道: “那...六姑姑她,可否跟随孙儿一起下山?” 云老爷子依然摇晃藤椅,顺便伸手从旁边的茶几上拿来茶碗,眼也不睁,小小咂了一口之后,就重新搁了回去。 自始至终,老爷子一个字都懒得说。 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怒气的云泽,咬牙切齿,几乎就要按捺不住破口大骂。 虽然知晓真名云凡的云老爷子并不待见自己,但云泽也同样知晓,在事发之前,其实六姑姑云温裳就是云老爷子最为宠溺的女儿,甚至无论云温裳有着怎样无礼过分的要求,云老爷子也都会有求必应。可在如今,因为云温裳对于云温书的情感,已经逾越了亲人亲情之间的关系,就导致原本还算相亲相爱的父女二人,走到了如今的地步,甚至云老爷子还为了自己这其实在某称层面而言,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规矩,就将云温裳的生死置于不顾,就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云泽放下双手,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云老爷子,正要开口说话,一直暗中跟随云泽,等候在正院门外的雪姬,就忽然匆匆冲了进来。 “奴婢给老爷请安。” 雪姬规规矩矩一礼,在得到老爷子十分随意的一声回应之后,起身同时,不忘伸手将云泽拉到自己身后,顺便以眼神制止了云泽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的无礼之言。 满怀悲愤的云泽,略微冷静了一些,却也依然面有不愉之色,只是也同样清楚,倘若自己真要不顾一切要为云温裳鸣不平,唯一的后果,就是被云老爷子直接丢去鬼狱。而若当真去到鬼狱,倘若能够活着回来也就罢了,可若一旦不幸遭遇意外,就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其中,更会牵连已经押宝在了自己身上木灵儿、雪姬、希儿,以及云鸿仁,和另一个至今也不知是谁的鬼仆,跟随自己一同惨死。 便在深呼吸一次之后,云泽终于彻底冷静下来,略微拱手抱拳。 “孙儿告退。” 老爷子依然沉默无言。 雪姬暗自松了口气,并未继续为自己此番前来另外寻找理由,在与云老爷子告退之后,就带着云泽一起,迅速转身离开。 雪姬走在前面,云泽跟在后面,谁都没有说话。 直至许久过后,云泽才终于忽然将脚步一顿,开口道: “九叶重楼二两,冬至蚕蛹一钱,加入隔年雪,可医世人相思苦疾。” 闻言之后,雪姬神情一愣,随后明白过来。 那本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书本,雪姬闲来无事也曾翻阅过,对于其中记载之事,大多都是当个乐子,也从来不曾信以为真。毕竟其中所言,大多不过天方夜谭或是随性编撰罢了,不像什么正儿八经的东西,反而更像酒鬼醉鬼的一番胡言乱语,就根本当不得真。 自家哥儿,可能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 只是云泽却又紧跟着问道: “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雪姬面露错愕之色,旋即苦笑一声,轻轻摇头。 “从未听说天下有人可医相思苦疾。” 其实这个答案,并不怎么在云泽的意料之外,只是多多少少有些不太甘心罢了。 云老爷子不肯答应云泽在山上多待一些时日,更不许云温裳随同云泽一起下山,也便是说,云泽最多也就只能在山上待到正月二十六,届时,就无论云泽是否愿意,都会被云老爷子直接丢下山去,不许他再继续多待哪怕只有一日时间。 一年之内,只许在山上待一月。 无论来几次,也是全部加起来就只有一月时间。 对于这个规矩,云泽始终觉得有些不可理喻,也始终想不通云老爷子给自己立下这般规矩的理由是什么。便哪怕云温章对此已经有所猜测,但在云泽看来,却是极其不可能的事,破绽实在太多,也根本没有任何可以使其立住脚的理由存在。 可云温裳的血肉精气之亏虚,也绝非一月时间就能调理恢复的。 雪姬继续开口道: “那本书上所言的许多东西,都是毫无根据的杜撰之言,倘若哥儿再翻两页,就还能见到孟婆汤的配方。如其所言,孟婆汤以八泪为引: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而这第八味,则是孟婆的伤心泪。孟婆汤八泪为引,去其苦涩,留其甘芳,如此煎熬一生,方能熬成一锅好汤。” 说着,雪姬忽然摇头一笑。 “都是坊间传闻杜撰出来的东西罢了,却还要写在书上,实在误人。” 闻言之后,云泽更加沉默,一言不发,重新抬脚走向宁心院。 只能是在这有限的一月时间之内,多去陪一陪云温裳罢了。 也便是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云泽都只是在宁心院与修云院两点一线,也总是竖着进去修云院,然后满身酒气横着出来,还总能见到云温裳站在修云院门口微笑相送,满脸期盼。 云温裳对此知之甚详,甚至偶尔还会陪同云泽一起前去陪伴云温裳,却也只能是眼睁睁看着云泽被云温裳一杯接一杯的梨花酿彻底灌醉,十分无奈。 尽管早就已经知晓木灵儿因为身上占了一个“鬼”字,就断然不太可能与人有后,却也捱不住希儿与木灵儿的苦苦相求,最终就只能以儒家修士言出法随的能耐,在木灵儿的小腹之中,封印了一团取自云泽一滴鲜血化开之后的生命精气,为木灵儿营造出了已经有孕的假象,可以任凭云温裳随意查探,也不会察觉到分毫不妥。 也便是在云泽即将下山的前一天,木灵儿就忽然出现了干呕的反应,让云温裳实在是惊喜异常,也难得没有再让云泽横着离开修云院,反而所有心思都已经全部放在了略微有些错愕之后,就忽然满脸娇羞红润的木灵儿身上,脸上挂满了喜气洋洋,甚至还格外夸张地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对于这一切,云泽却自始至终都丝毫不知,就连木灵儿如今的满脸羞意,与云温裳的激动万分,也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罢了。 问也是白问,谁都不会告诉他真相。 但没再横着离开修云院,就终归是一件好事。 一坛梨花酿入腹,酒量已经明显见长的云泽,脸不红,心不跳,如今可是好歹也得三五坛才能彻底醉死。 只是当一顿饭结束之后,在独自回去的路上,云泽却有些难以开怀。 毕竟今天可是他在山上的最后一天了,甚至到不了明天一早,就得启程离开,否则云老爷子就会立刻动手将其直接丢出去,根本不会留有分毫情面。 也便走到半路之后,云泽就忽然驻足,继而折返。 又被云温裳从修云院撵了出来。 一脸莫名其妙的云泽,站在修云院门前呆了许久,实在是有些想不通,为何今日的云温裳,竟会忽然变得更加喜欢木灵儿? 末了,也就只能愤愤不平满脸委屈地哀叹一声,垂头丧气,转身离开。 第212章 事已有二 火氏妖城,悬空楼阁中。 火氏老妪步履蹒跚,从房间里走到了环廊中,眺望远方云海,眉眼之间阴云满布,杀机深沉。 老妪身旁跟着那位名义上的火氏麟子,头颅低垂,战战兢兢,早先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利的原因,才导致自家这位老奶奶心怀不满,方才心情不好,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自家这位老奶奶却又另有吩咐,暂且将袭杀云云温书独子云泽一事,暂且搁置下来,不必再继续深入东海寻找其去向,只需安静等待其返回即可。对于此事,这位在火氏妖城之中实际上根本没有半点儿权势的麟子,有些不明所以,但既然是老奶奶的吩咐,也就只能照做罢了。 可在今日,自己却被忽然叫来这处悬空楼阁,并且自家这位老奶奶的心情似乎很不少,就让这位有名无实的麟子,实在是有些诚惶诚恐,只当是老奶奶要为先前的办事不利,秋后算账。 已经满身冷汗。 只是许久时间以来,火氏老妪都不曾开口说些什么,就只是站在环廊中,远远眺望着东北方向的东海所在,偶尔还会眯起眼睛,眼眸中寒光跳动,如同火光一闪而过,让人心悸。 偷偷摸摸以眼角观察着老妪神情的麟子,始终垂着脑袋。 又过许久。 火氏老妪忽然深吸一口气,随后重重吐出,继而冷笑一声,拄着拐杖转身回去房间,在桌案一旁坐了下来。不消老妪亲自动手,紧随而来的麟子就立刻倒了一杯茶水,毕恭毕敬送到了老妪跟前。 冷眼旁观的老妪,低低“嗯”了一声,接过茶碗小小喝了一口,搁下茶碗之后,就忽然对着正躬首立于门前,实为其贴身婢女的老妇招了招手,示意其上前。 “收拾一下,立刻动身,到了那里之后,一切行事,你自己看着安排,但务必要将人活着带回来,老身有事要问他。” 闻言如此,老妇本就弯的极深的身子,就更弯了一些。 “是,小姐。” 老妪轻轻点头,难得面上露出些许笑意,但在随后,就有忽然皱起眉头,大抵依然是觉得此番安排依然有些不妥。毕竟在此之前,自家这位做事还算利索的麟子,已经派出了很多人前去袭杀云温书留在世上的遗子独苗,却全都未建寸功,并且全部都已经音讯全无,就肯定是死得干干净净,只是迄今不知,那些人究竟是丧命在徐老道手中,还是丧命在杨丘夕也或乌瑶手中。 尽管那些人在老妪看来,都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但毕竟也是火氏妖城的修士,每死一个,就都是一定的损失。 便在略作思量之后,老妪就忽然解下了腰间一枚火红颜色的玉佩,递给了那位身为火氏麟子的年轻人。 “再调遣八百死士,随你二人一同前去。” 火氏麟子心头惊悚,哆哆嗦嗦伸手接过了令牌。 老妪乃是一介暴君,无论城内城外,有目共睹,但身为火氏麟子的年轻人,却更加清楚老妪不只是将整座火氏妖城建成了一言堂,更暗中培养了许多死士,并且皆为修士,按照天地玄黄四级划分,每一级别都有整整两百人。级别最高的天级死士,修为境界全部都是炼虚合道大能境,而级别最低的黄级死士,修为境界则全部都是炼精化炁境,在如此境界的标准之下,这般数量,其实已经相当不少,并且还全部都是只会听从令牌调遣的敢死之辈。而如老妪先前所言,调遣八百死士,也就意味着老妪耗费了无数资源培养出来的死士,就要倾巢而出,并且同样意味着,老妪已经耐心无多,再也不会多给他任何可以失误的机会。 年轻人两股战战,不消老妪继续多说,年轻人也已经知晓,倘若此次还是不成,也就不必回来了。 接过令牌之后,这位有名无实的火氏麟子,浑身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一躬到底。 老妪不动声色,重新端起茶碗小小喝了一口,任凭年轻人与老妇一同离去,随后沉默良久,才终于眯起眼睛冷哼一声,眼眸中寒光流转,如火光一闪而逝。 因为自身的存在与修为境界牵扯太多的缘故,很多事,老妪都不能亲力亲为,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快就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接连出现。再就是云泽云温书父子二人身后的云府,尽管举世之间知之者甚少,却也并非真就无人知晓,尤其云凡得天道所授,镇守鬼门一事,其实在这世间诸多大圣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隐秘,更对度朔山的存在一事,知之甚清。 但也正是因此,老妪才不能亲自出手,否则不仅是要惹来大圣云凡的猛烈报复,甚至还有可能会被这已经只能算是苟延残喘的天道反噬,斩去道果,由自大圣境界彻底跌落,但究竟是跌落到圣人境界,还是入圣,又或直接跌出圣道,就无从得知。 得天道所授,蒙荫子孙。 不知者尚且无妨,知之者不可越界。 老妪也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能够亲自出手,也就不必这般费事。只可惜,云泽不是什么没有来历的小猫小狗,而其本身,也并非什么不名一文之辈,就任凭天大的机缘摆在面前,老妪也只能将此事交予他人去做。 说什么“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终究不过一句笑言罢了! ... 南城中域。 只有两层的小竹楼里,一座炉火,周遭围着四个人。 久为肺痨所困的男人,依然只能坐在轮椅上,再加上此间方才年后,冬寒未褪,就哪怕竹楼非同寻常,能够抵挡寒意入侵,但男人却也依然会因冬寒病得更加严重一些,就连偶尔咳嗽时带出来的鲜血,都要比以往更多。 满面病容的男人,呼吸声粗重,带着颤音。 陈子南与庄穆兰正在炉火两旁席地而坐。 其实早在正月十七左右,学院就已经重新开学,需要学员尽数返回,只是碍于是为皇主的半老男人有所要求,并且特意写了一封信寄往学院,方才为陈子南与庄穆兰请了假,可以不必按时返回学院。而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身为皇主的半老男子,忽然就察觉到自己的寿元其实已经不止是所剩无几,更是命在旦夕,只是因为之前一直没有能够察觉出来罢了,直至最近一段时间,身体的境况忽然变得严重了下来,才让这位久为肺痨所困的男人,感受到了身体的境况每日愈下,而所剩无几的寿元也正在迅速流失。 大抵还是因为一月前曾经离开过竹楼的缘故。 本就已经形同破袋,又受风寒,原本以为的十年寿命,如今再看,就已经只剩两三年。 迫不得已,只能尽快退位让贤,否则一旦继续为了皇朝上上下下的诸多繁琐劳心劳力,那仅剩不多的两三年寿命,也很快就会被挥霍一空。 也便是说,南城皇朝如今的皇主,已经并非这位久为肺痨所困的男人,而是尚且年弱的陈子南,只是时至今日,皇主已经易位一事,也就只有皇朝内部的少数人才有所知晓,而其他包括皇朝内部诸多杀手在内的天下人,则是依然对此一无所知。 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了走廊栏杆上。 庄穆兰听见声响,只得暂且搁下了手中正在擦拭的短刀,起身曲江信鸽捉住,取下了绑在信鸽腿上的竹筒,却又并未直接将其交与陈子南也或那位老皇主,而是自顾自将其中的纸条取出,展开来扫了一眼,随后黛眉轻轻蹙起,转而返回房间当中,将纸条递给了老皇主。 后者深深看了庄穆兰一眼,随后目光迅速扫过纸条上的内容之后,微微一笑,轻轻摇头,冲着陈子南抬了抬下巴。 庄穆兰眼神中杀机毕露,咬牙切齿冷哼一声,将纸条递给了火炉另一边正昏昏欲睡的陈子南,随后忽然身形一矮,抓起已经擦拭到纤尘不染的短刀,猛然扑出,反手刺向老皇主心口所在,破空声响格外的刺耳。 盘腿坐在另一边的中年人忽然睁开双眼,眼神阴沉,只重重冷哼一声,正猛扑上前的庄穆兰,就立刻如遭重击,整个人都横飞出去,狠狠撞在了竹楼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一直心存不轨的庄穆兰,身形从墙壁上滑落下来,口中当即咳出大口的鲜血,气息萎靡,脸色雪白。 老皇主也猛地咳了几声,用手帕捂住嘴巴,等到好不容易终于平复下来之时,手帕上就已经多出了明显的血迹。 中年人忧心忡忡,正要起身拿药,却被老皇主摇头制止下来,随后长长吐出一口压在胸膛内的浊气,只是因为陈年旧疾已经病入膏肓,就哪怕老皇主如何努吸气吐气,所能够起到的缓解胸闷的效果,也依然微乎其微。不得已,就只能暂且忍耐下来,随后扭头看向终于爬起身来的庄穆兰,气短无力开口笑道: “你就这么,想杀我?” 庄穆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神色狰狞盯着老皇主。 “做梦都想!” 闻言之后,老皇主一挑眉宇,装模作样露出了一个被庄穆兰吓到的模样,随后笑意更浓缓缓开口道: “不着急,再等等,少则两年,多则三年,等到我当真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老皇主笑着指了指自己。 “这颗脑袋,就让你亲自摘走,如何?” 老皇主满脸笑意,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继续笑道: “就从这里,一刀砍下去,最好,不觉得疼。但如果,只砍一刀,不能让你解气的话,那就,换成锯条,一点儿,一点儿,把我这颗脑袋,给它锯下来。然后任凭你是将,我这颗脑袋,当成夜壶也好,当成花盆也罢,我都可以跟你保证,子南,和姚远,都不会找你任何,麻烦。但身体就算了,还是留给子南最好,毕竟我也曾是,圣人,身体腐朽,骨不朽,倘若能够炼成法宝,刀兵,也算,物尽其用。” 真名姚远的中年人瞪大了双眼,嘴唇轻轻一颤,欲言又止。 可庄穆兰却是冷笑起来,虽然只能靠着身后的竹制墙壁坐在墙角下面,却也毫不客气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就你那脑袋也想给我当夜壶?你也配?” 比起一月之前,要显得更加苍老许多的老皇主,并未因此动怒,不过轻轻一笑便罢。 南城庄家,毕竟也是尽数死在他的手里,庄穆兰会因此对其有着深仇大恨,其实也是人之常情。而这位久为肺痨所困的老皇主,之所以会答应下来会在自己这幅躯体,再也没有任何挽回余地的时候,任凭庄家遗女随意处置,也是因为心中仅有的一些愧疚,并且希望以此换回庄穆兰对于皇朝,尤其是对于新任皇主陈子南的忠心耿耿——毕竟陈子南虽然有着足够的潜力,会在未来的有朝一日,必然能够凭借某种手段将这座桀骜不驯的庞然大物,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在如今而言,还尚且太过年弱,便哪怕老皇主本身还有两三年可活,也只能保证是在自己还尚且在世的这两三年内,帮助陈子南在表面上掌握皇朝,而其一旦咽下最后一口气,皇朝又是否还能稳如泰山,就未尝可知。 谁家都有几本难念的经。 而越是庞然大物,内部也就越是复杂,便如上一次袭杀云泽一事,其实就是那位名为毒獠的皇朝杀手,早就已经暗投瑶光圣地,方才会做出忤逆之举,按照瑶光圣主的吩咐行事,就最终非但非能斩草除根,反而过早打草惊蛇。而其若非当时已经死于徐老道之手,回来以后,如今已是老皇主的男人,也断然不会留其性命。 与瑶光之间的合作,其实无异于与虎谋皮。 只是南城皇朝虽然声名鼎盛,可一旦较真起来,就也只是一流势力罢了,甚至是在一流势力之中,也显得有些排不上号,而老皇主当时的境况虽然尚且还好,却也已经可以说是朝不保夕,一旦稍有意外,就会因为旧伤发作,立刻牵动一身病疾,身死魂消,实在是迫切需要能够用作延长寿命的灵株宝药,就不得不多做选择,与瑶光同谋。 上船容易下船难。 但如果身体还能继续坚持几年的话,这位久为肺痨所困的老皇主,其实也有着足够稳妥的办法能够下船。只可惜,不久前因为一时兴起,又感风寒,就导致其原本形容破袋一般的身体,更加破烂了许多。 悔则悔矣,却也无济于事。 老皇主愁眉不展,将目光转而望向陈子南。 纸条已经被其丢入火炉之中,彻底化成一团飞灰,不曾留下任何痕迹,而如今已是新任皇主的陈子南,也一改往日里昏昏欲睡没精打采的模样,秀眉轻蹙,更不知是由何处取出了自己那柄通体漆黑的匕首,正在仔细擦拭。 老皇主微微一笑,开口问道: “如何?” 陈子南瞥了男人一眼,略作沉吟之后,轻轻点头。 “可以试一下。” 老皇主又问道: “几成把握?” 陈子南面露迟疑之色,也将手里的动作暂且搁置下来,许久才终于回答道: “九成。” 老皇主挑起眉宇,有些意外于陈子南的回答,略作思索之后,仍是不曾多说其他,笑着轻轻点头道: “九成把握,已经不低了。” 但陈子南却又忽然改口道: “也可能只有一成。” 闻言之后,老皇主面露意外之色,随后面上笑意更加浓郁了许多,或是觉得后继有人,又或是觉得自己眼光着实不错,一时心怀大慰,就笑出声来,以至于牵连了体内旧疾,脸色当即一变,就猛地咳嗽起来。 真名姚远的中年人见状,立刻起身迅速将摆在不远处的丹药拿了过来,倒出两颗直接塞在男人嘴里,手掌只轻轻一震,就将男人的咳嗽声连同丹药一起压了下去。 吞服过丹药之后,老皇主的状况明显有所好转,只是对于中年人方才的匆忙与慌张有些不太满意罢了。 “丹药,已经所剩不多,龙骨,又久寻不到,还是能省,则省,不可随意浪费。” 姚远并不答话,低头瞥了眼瓶子里已经所剩无几的丹药,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忧愁烦闷,心头更是烦躁难安,便在将丹药重新放回原处途径庄穆兰身边的时候,眼神阴森瞥了这庄家遗女一眼,险些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将满腔烦闷怒火全都撒在这个女人的头上。 可即便是面对圣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庄穆兰,也依然冷笑以对。 “姚远!” 老皇主眉眼凝重,忽然低喝一声。 几乎就要直接出手的中年人闻言,心神微震,好不容易才终于克制下冲动,却也已经双眼猩红,一身的杀机戾气难以平复,在竹楼二层不算很大的空间之中,显化出无数血红颜色的诡异灵纹出没浮动。 其实这位真名姚远的人族圣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一方面是为了担任皇主老皇主的贴身护卫,一方面也是想要借助此间与世隔绝的山水秀丽,用以修心养性,将心性心境之中因为踏足圣道之后,就被无限放大的瑕疵尽可能抹除。但在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姚远心性心境中的瑕疵也就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点,大抵等同于九牛一毛,冰山一角的程度,却也十分扎眼。 倘若姚远能够平心静气,继续打磨自身心性心境,其实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瑕疵,最多十几二十年,就可以彻底抹平,从而使其踏足圣道之后,哪怕不是一帆风顺,也不会十分艰难。 可即便姚远明知如此,却也依然是在心性心境之中尚且存有瑕疵的同时,就选择抓住了可以那十分难得的,使其踏足圣道的一缕契机,从而在心性心境之中尚且留有瑕疵的情况下,就正式迈入圣道之中,并且也曾口出狂言,就哪怕这微乎其微的一点瑕疵,是因为自身踏足圣道之后,就会被无限放大,也不过潜修几年即可彻底抹除罢了。 只是事到如今,姚远却已经自食苦果,并且难与外人言。 被圣道无限放大的一点瑕疵,哪怕其本身再如何微乎其微,如今也已经变得仿佛一座天渊一般,而其在此间日复一日的修心养性,也不过精卫填海。 唯一能图的,就是一个聊胜于无。 老皇主一声轻喝之后,好险又开始咳嗽起来,所幸是前不久方才吞服丹药,药力犹在,就强行忍耐了下来。毕竟肺痨旧疾,越是咳嗽就越是厉害,倘若一旦控制不住了,就很有可能会直接咳血身亡。 却也难免气息粗重。 陈子南秀眉轻蹙,身影无声无息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就已经到了姚远身后,手中漆黑匕首翻转过来,忽然重重砸在姚远脖颈上,发出砰的一声。 身材魁梧的姚远,白眼当即一翻,应声而倒。 陈子南面无表情看向老皇主。 “干脆杀了?” 老皇主终于强行压下胸腔中的不适,轻轻摇头,气短无力道: “姚远的天赋,其实相当不差,甚至就算已经,落到了这般田地,也依然,有望继续突破,成为人族大圣。倘若能够安然突破,哪怕他会因此,彻底变成一个疯人,也可以暂且关入山中,用以镇压底蕴,届时,老家主就不必,为了镇压底蕴,自缚手脚,就算有事需要离开南城北域,也要尽快返回才能行。可若不能安然突破,而是丧命于雷劫之下,也只是死就死了,无妨大雅。若非如此,姚家,也不会让他来我这里,修心养性,就是为了能够给他,争取一些机会,哪怕只是精卫填海,希望渺茫,也总好过,直接,杀了。” 老皇主一连说了很长一段话,尽管是因为气短的缘故,只能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却也总算说了个清楚。而在闻言之后,陈子南眉关就不留痕迹轻轻一皱,却也很快便重新放松下来,返回炉火一旁。 庄穆兰忽然伸手擦净了嘴角的鲜血,艰难起身回到炉火一旁,冲着老皇主冷笑一声。 老皇主回报以格外温和的一笑。 只是陈子南却忽然抬头看向了坐在对面的庄穆兰,一身杀机戾气,犹如山呼海啸,天穹崩塌一般直冲而去。无论是否猝不及防,庄穆兰都是瞬间就被破去了心境防备,也似是亲眼见到那副尸山血海之象乃甚于身处其中一般,更好似被人以钝刀缓慢割去头颅,又亲眼见到自己的无头身躯被肢解破碎... 某种发自内心深处最本能的恐惧,让庄穆兰立刻瞳孔涣散,脸色雪白,就连呼吸都已经有心无力,更手脚僵硬,十指脚趾扭曲,两股战战,甚至是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开始漏尿,满身冷汗。 陈子南一身可怖至极的杀机戾气,忽然一敛,随后就重新低头擦拭匕首。 火炉另一边,忽然传来噗通一声。 庄穆兰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一般,整个人都已经瘫软在地,依然颤抖不止,呼吸声也是格外粗重。 纱布抹过匕首刀刃,传来一阵余音不绝的铮铮之声。 陈子南手腕一转,就将匕首重新收回,起身之后,难得主动开口: “事已有二,不可再三。” 庄穆兰唇瓣抖了抖,忽然咬紧了牙关艰难起身,不必再如何多说,就已经主动跪在地上,额头落地,发出砰的一声。 “...是。” 随后,陈子南便转向老皇主,开口道: “我想去看看。” 老皇主满脸笑意,轻轻点头。 第213章 来客 这次下山,云泽要带走的东西很少,包括雪姬亲自动手收拾起来的几件衣裳,以及一件如今已经变作只有人头大小的紫金太岁。 其实在木灵儿十滴心头血浇灌完毕之后,这件原本极大的紫金太岁,还足有半人多高,而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紫金太岁伴随着呼吸一起出现的膨胀收缩,就格外的幅度夸张,以至于每一次收缩膨胀之后,都能隐隐看出一些缩小。而至今日,这件紫金太岁也就变成了现在人头大小的模样,但其中药力却非但没有丝毫缩减,反而变得更为纯粹浓郁,并且遍体的纹络之间,隐隐还有着一点碧光流转出没,形同纤细草叶一般,一闪即逝,格外玄妙。 但在下山之前,云温章却又一次将云泽叫到了自己的院落当中,并未有何物相赠,而只有一句话相告: “细微之处见真章。” 云温章言语之间饱含深意。 也正是因为如今的云泽已经不同于往常,在经历了今年的这一场多事之秋以后,就终于算是跨出了原本一直没有跨出的一步,也迈过了原本早就应该迈过的门槛,从而见识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也开始遭遇更加巨大的风浪。而云温章如此一言,也不仅仅只是在告诉云泽,下山之后的一切见闻行事,都要小心谨慎,以细微之处见真章,才能避祸趋福,更是对于云泽修行道路上的一种指点。 阴阳命桥与并无桎梏存在的气府,都是云泽如今虽然已经拥有,但却始终没能利用起来的强项。 就像阴阳两命桥,因为席秋阳专程以阴阳二气根源赠予云泽作为造桥根基,就导致云泽的阴阳两命桥,在筑成之时就已经十分稳固,可以承载更多数量的血气气韵顺利流淌经过,而不会出现负重不堪的情况。再加上两座命桥一阴一阳,一前一后的筑造方式,便让云泽的命桥,要比这天底下大多数修士的命桥都更加宽阔宽广,尤其阴阳命桥环环相扣,生生不息的能力,更是天底下大多数修士可望而不可及的本事,倘若能够利用得当,就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在与同辈之人的争斗之中,无论迅疾猛烈的爆发也好,还是持久艰难的苦战也罢,都能做到应对自如,游刃有余。 而并无桎梏存在的气府,虽然在眼下还尚且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好处,但却依然可以说是潜力深远,并且其所需要的,也仅仅只是云泽分出一部分的心神,在修炼之余继续打磨拓宽罢了,并不会太过影响自身修为境界的提升。而气府并无桎梏存在所能带来的好处,也会随着云泽的修为境界逐渐提升,以及水磨工夫的长久打磨,才会逐渐显现出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着急的事。 坐拥金山却不自知。 只是碍于云老爷子的规矩,不许他们这一辈人太过插手到小辈之间的生死之争,就导致云温章迫不得已,只能以如此隐晦的方式告知,才有望能让云老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暗中希望云泽能够理解这句话中所蕴藏的许多深意。 但很显然的是,云泽并没有直接领会到云温章的一番苦心。 却也已经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云温章有些无可奈何,在将云泽送出院落之后,就忽然听到了云老爷子的一声冷笑。 略作沉吟之后,云温章面上带起些许笑意,转而望向云老爷子所在的方向,抱手鞠礼道: “事不过三。” 自此之后,云老爷子就再也没有了半点儿动静。 云温章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毕竟云温章此番也是等同于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雷池边缘上,只差些许,就要踏入雷池之中。而在上次,也是只越雷池半步,就被云老爷子直接打成重伤,至今也依然六脏六腑隐隐作痛,还未完全恢复。而若再来一次,就哪怕云温章明知云老爷子不会真的痛下杀手,却也说不好就会因为重伤难愈,牵连到自身的修行根基,从而变得一蹶不振,修为境界层层跌落,寿元也被层层剥夺,并在最终很有可能导致寿元不足,甚至直接耗尽,惨死当场。 再之后,云府后面的坟茔之间,就会又多出一座低矮坟头。 云温章深感无奈,立在原地,右手拇指食指相互搓了几下,忽然眉心刺痛,有神光游曳,飘荡不定,化出一道鲜红斜纹,流淌鲜血,就连胸中一口浩然正气也险些溃散,更有刻骨铭心的锥魂之痛忽然出现,好像是一把已经锈迹斑斑又带有倒刺的钝斧子,接连三下劈斩在神魂上一般,让一向温润如玉的云温章,也忍不住随着接连三次的锥魂之痛,变得面目扭曲,嘴角抽搐。却也好在这锥魂之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锥魂之痛过后,云温章整个人都已经变得失魂落魄,身形也变得摇摇欲坠,迫不得已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险些就要支撑不住。 云温章原本涣散的眼神,在过了许久之后,才终于重新出现了一些神光,却也已经脸色雪白,遍体冷汗,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之后,便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眉心,以期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缓解锥魂之痛消失过后,依然隐隐约约留下的些许余痛。 眉心处浩然莲花五瓣,可违逆君子道德行事五次。但在如今,却已经五去其三。 第一次是半年前教导云泽可以不择手段。 第二次是先前明知云府规矩森严,却也依然越过雷池半步。 但在当时,云温章却已经昏死过去,就未曾真正体会到第二瓣浩然莲花被大道生生剥夺带来的痛苦,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而在今日今时,云温章一只脚踩在雷池边缘上,就是第三次。 锥魂之痛,通彻灵台。 便饶是云温章,也着实不敢想象第四瓣与第五瓣浩然莲花一旦被大道剥夺,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痛苦。 但所谓的君子道德,究竟是否有着某种比较明显的界限存在,其实就连云温章自己也并不知晓。也正因此,云温章才会在短短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先后三次违逆了君子道德行事,并且被直接剥夺了三瓣浩然莲花。而至今日,其眉心处的浩然莲花也就已经只剩两瓣,就需要格外警惕,倘若再要继续违逆君子道德行事,导致了最后这两瓣浩然莲花也被大道剥夺,后果如何,就着实难以想象。 也或是在第五瓣浩然莲花被大道彻底剥夺之时,就会被活活痛死? 云温章擦净了脸上的鲜血,站起身后,呼吸声依然有些粗重,并且遍体上下都已经被冷汗彻底打湿,像是刚从水池里捞出来的模样一般,便只得抿了抿嘴巴,苦笑一声,不再多想之后去为云泽送行一事,转而回去院落,回去房间,洗漱更衣,直接休息。 ... 晌午时分。 云泽方才在那座袖珍恶土之中取来了那件紫金太岁,暂且存放于气府之中,一身轻松挥手告别了前来送行的几人,肩膀上带着小狐狸,自行下山离开。 ... 海上从来都是风平浪静,一望无涯,而无论已经走过多少次,云泽也从未见过这片海域出现任何波澜,颇为奇怪,一如船家来往海上,却是用竹竿撑船。 云泽也曾尝试过趴在船沿上,将脑袋埋入水面下方,瞧一瞧这座看起来很像海的海,究竟有多深。但同样奇怪的,却是云泽一旦将脸埋入水中,就会忽然感觉到像是有着一层厚厚的淤泥糊在脸上一样,让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几次三番过后,云泽也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心思。 而在当时,来往于这艘船上的,也还不是云泽与小狐狸。 碧空如洗,海天无涯,海面如镜,倒映天云,便连丝毫微风都不曾有过,只唯独小船带起片片涟漪,也只有竹竿撑船如水时会带起些许声响,而除此之外的,便再无其他,静得可怕。 云泽四面张望,忽然一如既往地感觉到了有些压抑,就像有着一口浊气堵在心口的位置,无论如何深呼吸,都无法将其完全吐出。只是尽管如此,云泽也不曾与摆船的老人说话,只自顾自向着四周看了一会儿,随后便重新静下心来,开始思考先前云温章留给他的那句话,究竟有着怎样的深意。 船家老人肤色黝黑,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颇为壮硕,只是头上戴着宽大斗笠,瞧不见面容长相,唯独露出一把白胡子,让人能够知道这位向来都是惜字如金的船家已然年岁不小。 舟船轻摆,水声依稀,船头一盏长明灯,已经亮了无数年。 小狐狸堂而皇之蹲坐在船头的位置,眺望着海雾深处,想要找寻到来往于两界之间的道路。 船家老人也暂且任由它随意去看。 而这一次,也是一如先前来时一般,哪怕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云泽与小狐狸,也依然保持着清醒,并未直接睡去。 直到四周的海雾忽然变得更加浓郁了一些,远处也依稀开始传来浪花翻腾的声音。而在船头上,那盏已经亮了不知多少年的长明灯,灯火忽然就开始疯狂跳动起来,随后就噗的一声轻响,变成了绿油油的颜色。 火光映在小狐狸的身上,将其一身洁白的毛发,都映成了十分古怪的颜色。 云泽也适时回过神来,皱眉看向前方。 竹竿入水,发出哗啦一声。 刺耳尖叫与哀鸣啜泣之声,开始隐隐传来。 云泽眯起双眼,强行压下心头一口浊气淤堵不同的压抑感觉,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跳,就连小狐狸也不再继续蹲坐原地,而是神情紧绷,银眸黑瞳之中灵光流溢,借力想要看穿前方浓雾中的一切。 却终归还是不知如何,小船飘荡的水面,就忽然变成了一片浑浊的黄色,比起古黄河尚未恢复清澈之前的河水,还要更加浑浊。 小狐狸眼眸之中灵光消散,面上也流露出一些失望之色,垂头丧气,返回云泽身旁,直接找了个还算舒服的地方趴窝下来,不再继续多看接下来的黄水之行。 鬼气森森。 阴冷阵阵。 杀气腾腾。 小船依然缓慢行驶。 云泽同样没能瞧出,先前的平静海面,究竟是如何才会变成此间浑浊黄水,只是转过头去,瞧着一座又一座已经经受了无数年海水冲刷的漆黑礁石,尖锐矗立在海面上,或高或低,或胖或瘦,浪花阵阵,拍打其上,哗啦哗啦的声响,络绎不绝,一个又一个随着小船的缓慢行驶,被遗落在后方,最终消失在浓郁的大雾之中。 船家老人忽然开口,声音沉闷,他将竹竿提起,再入水时,便又带起些许水声。 “睡一会吧,一觉睡醒之后,就会回到人间了。” 话音方落,云泽的眼皮就忽然开始变得十分沉重。 船家老人忽然笑了起来。 “人间,其实挺好,也不好。之前有过两次,我送你去上山时,你在路上与我说起了许多阳间事,有些是你自己的,也有一些,是你看到的。而在其中,让我记忆最深的,不是那有且仅有的几个名字,而是在那几个名字之外的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幼,你都将‘他们’统称为两脚羊。” 说着,船家老人略微抬头,可他整张脸却依然裹在斗笠阴影的下面,看不见神情,过许久才叹了口气。 “凡生者,凡死者,皆为生者,皆为死者,非是羊也。有一番话,半年前的时候,我曾与你身边那只青丘狐说过,如今再说与你听,你若听得懂,便最好不过,若是听不懂,也就罢了,不必强求。世间生灵,本就是阴阳和合之道,本就该面阳而背阴,面阴而背阳,理当弃繁从简,如是所言。却两极四象道,阳,未必恒为阳,阴,未必恒为阴,阳生少阴,阴生少阳,而列八卦,定乾坤,便繁复至极,一如善恶之由表,正邪之象分。凡生者,凡死者,非羊者,尽如斯...” 云泽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极为勉强才能支撑着没有昏睡过去。 船家老人对此无动于衷,继续开口道: “人心之深,归墟有所不及。细微之处见真章,此乃,深意其一。” 噗通! ... “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船家老人口中喃喃,将竹竿提起,点了点水面。 天在水,水如天,镜碎难圆。 层层涟漪翻滚着飘荡出去,道道灵纹游没于云雾之间。云泽与小狐狸依然还在熟睡当中,便无论船家老人口中喃声如何振聋发聩,都不曾有过要被惊醒的迹象。 舟船飘曳,行云踏水。 船家老人话音方落,略微抬头时,在云雾茫茫中,舟船已经缓缓靠岸。 船头轻飘飘撞上岸边,搁浅小半,而船家老人也丢下手里竹竿,只待云泽与小狐狸离去之后,还要仰仗这支竹竿将舟船带回。 老人在腰间一拂,便多了一只颜色暗红的酒葫芦。他将葫芦塞子拔掉,这漫天的云雾也就像是受到了指引,尽数涌入其中。只是在岸边看来,却只能见到海上依然一副大雾缥缈的模样,最多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某种牵引一般,正在沿着海浪倒卷,缓缓退后。 鬼门关外,东海之畔。 “人间太多愁苦事。此一去,何日还?” 老人笑了一笑,将葫芦高高举起,转身踩着波涛翻涌的水面,葫芦口依然有着浓郁大雾不断涌入其中,随着老人一步一步走向海中深处,大雾也一点一点退入海中,只留下依稀传来的一首低吟浅诵的小曲,然之怪矣,似鬼呢喃。 行至一十三步之外,船家老人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早已有所察觉的老道人,神情凝重,却无论如何都看不穿迅速倒退的海雾之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神秘莫测。而当海雾终于退去之时,再一瞧,就忽然见到了岸边已经多出一只小船,云泽与小狐狸正在其中昏睡深沉。 老道人眉关紧蹙,未曾再如最早时候一般,想要向着海雾离开的方向,一路追寻下去,找到海雾的源头所在,而是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听着里面的声响大抵还够接下来一天时间喝的,就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仰头举起那只青玉葫芦,美美地喝了一口,旋即哈出一口酒气,想着之后到了嵇阳,一定要让那位改行说书的高老先生,拿出最好的酒好生将他款待一番才能行,然后记账在云泽身上,否则就根本对不起他这段时间以来的风吹与日晒。 这般苦日子,真他娘不是人受的! ... 度朔山上,云泽离开之后,忽然气浪翻涌,是于高天之上,轰然被人撕裂出一道巨大的漆黑裂缝,像极了一座凭空出现的深渊,其中晦暗阴雾翻腾不止,边缘也交织有细密漆黑的雷电,轰轰隆隆,震得整座海面都开始沸腾起来,掀起一阵又一阵滔天大浪,一路翻涌而来,遮天蔽日,甚至还要高过度朔山山顶,就要拍打下来。 却又忽然就被生生按了下去,最终消弭于无形之中。 虚无之界中,缓缓走出一位面带病容的老人,眼眸浑浊,气息虚弱紊乱,方才出现之时,还忍不住低头咳嗽两声,呼吸声格外粗重。 老人随后一步跨出,就站在了云府大门的门前,仰头对着云府大门的匾额看了片刻,随后又低头咳嗽两声,喘了几口粗气,方才终于带着痰音开口道: “瑶光姚君,前来拜访。” 声如滚滚闷雷,一路震荡而去,以至于整座度朔山都跟着一同震动起来。 刻意为之。 却在声音落下的许久之后,云府之中,也依然全无半点儿动静。 自报家门来自瑶光圣地,真名姚君的老人,白眉紧蹙,又一次低头咳嗽两声,呼吸间的痰音都已经变得格外粗重,眼眸也更加浑浊无光,白发稀疏,所剩不多,显然是因为自身生机枯败所致,已经寿元将尽,朝不保夕。 老人轻轻摇头一叹,走上前去,迈上台阶,伸手抓起门环,轻轻扣响。 “瑶光姚君,前来拜访。” 老人又说一遍,虽然声音不大,却是如同闷雷滚滚一般,足够响彻整座云府。 又过许久,云府大门,方才终于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云老爷子手里托着自己那把老藤椅,在开门之后,看也不看眼前老人,径直在门外空地上找到了一处阳光还算不错的地方,便将藤椅摆放过去,而后就直接躺在了上面,吱呀,吱呀,轻轻摇晃起来,眯着眼睛晒太阳。 真名姚君的老人,神情阴沉,深呼吸一次,痰音明显,忍不住又一次咳嗽起来。 “喝——呸!” 老人一口粘稠浓痰,不偏不倚,正正好好落在了云府门槛上。 云老爷子摇晃藤椅的动作当即一顿,随后睁开双眼,杀机毕露。 眼见于此,老人当即咧嘴笑了起来,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笑起来之后的模样,也就显得格外滑稽。 只是这世上还真没有几人胆敢嘲笑老人的模样如何滑稽。 毕竟老人的真实身份,也是瑶光圣地坐镇底蕴的老圣主,是实实在在的人族大圣,就哪怕已经因为旧伤繁复牵累了自身,落到如今这幅朝不保夕的凄凉模样,也依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在抬手之间,即可击毁一州之地。 但老人却并非是为动手而来,便在缓步上前之后,略微收敛笑意,主动放低了身段拱手道: “老夫此次前来,乃是为了后面那座阴山上的一株草。还望云老先生能够...” 却不等老人说完,云老爷子就当即冷哼一声,开口打断道: “不给。” 随后就重新合上双眼,继续前后摇晃藤椅晒太阳。 老人神情微滞,长长叹息一声,摇头轻笑。而其正要开口说话之时,却又被云老爷子毫不客气、抢先一步开口道: “给你三息时间,去把你的那口老痰舔干净,然后抓紧时间滚蛋,还能勉强苟活几年。若你不肯,老子就将你直接丢去鬼狱做狱卒,便是死在里面了,你姚君,也是罪有应得。” 云老爷子睁开双眼,看向满脸阴沉的姚君,忽然冷笑一声,不留分毫情面: “人皇已死,任凭它天大地大,如今也只有老子的道理和规矩,最大!” 第214章 咎由自取 云老爷子说话毫不客气,甚至根本没有跟真名姚君的瑶光老圣主,有过任何客套与斡旋,就这么十分直白地告诉他,后面阴山上的那棵草,不可能给他,并且还要舔干净门槛上的那口浓痰之后才能走,否则就要直接将其丢入鬼狱做狱卒。便以姚君如今的境况而言,需要待满整整一年才能离开的鬼狱,其实就等同于必死之地,毕竟狱卒的区域划分,也是要看修为境界的,尽管姚君人族大圣的修为可谓顶天立地,一旦进入鬼狱,也绝对会是所有狱卒之中最为拔尖的一小撮人之一,但其需要负责看守的区域,也必然最为凶险可怖。 鬼狱之浩大,难以想象,而在其中,自然也是不乏大圣鬼犯。 云老爷子乃是得天所授,负责看守鬼门的守门人之一,也就对此知之甚详。尽管迄今为止,云老爷子也依然不知究竟是何人能将有着大升修为的鬼犯,丢入鬼狱之中,但那些事毕竟也是阴间的事,阴阳殊途,人鬼殊途,云老爷子也并不想过多掺和到阴间的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当中。 但姚君却并不知晓。 只是云老爷子说话毫不客气,甚至在他面前也自称老子,就让这位瑶光老圣主有些杀机暗动。 却也只是暗动罢了。 云老爷子身为此间鬼门守门人,寿命漫长,几乎已经脱离了“活人”的定义,并且姚君也曾有所听闻,如今世间三处鬼门的三位守门人,就连年纪最小的云凡,都是从远古之后而到近古之前的那个时代活下来的老老人物。也便是说,就哪怕此间两者同在大圣境界,却也高低悬殊,有如天壤云泥,甚至极有可能,包括另外两位鬼门守门人的三位老老人物,都是距离大道王者的修为境界,只差一线。 倘若这三位老老人物能够离开鬼门所在之处,入得凡尘人间,那在如今已经有了归属绝世之名,究竟又会花落谁家,就犹然难知。 姚君忽然猛地咳嗽一阵,痰音明显,但却被强行咽了下去,没再继续挑衅这位很有可能距离大道王者只差一线的鬼门守门人,一方面是因为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方面的差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自己本身就已经朝不保夕,倘若再要与人动手,就会导致所剩不多的寿元,加速损耗,甚至极有可能一口气提不上来,便直接身死魂消。 只是那口老痰,却是不可能舔干净的。 “云老先生,老夫敬重你是鬼门守门人,方才称呼你一声云老先生,但做人这件事,终归还是要讲道理的。” 姚君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阴森盯着云老爷子。 “老夫这一身伤势,可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时候,拜你那好儿子云温书所赐。您老也莫要言说我瑶光下流无耻,联合皇朝一同围杀云温书,整件事归根究底,也是你那好儿子云温书最先招惹到我瑶光圣地的头顶上。当然,云老先生久不入世,可能对此知之不详,老夫便与你说个清楚,明白!” 云老爷子深深看了姚君一眼,重新在藤椅上躺实,双手搁在扶手上,继续前后摇晃藤椅,吱呀吱呀,阵阵作响。 姚君将一口气吐出,重新换了一口气,继续死盯着云老爷子开口道: “你我两家最早结怨之时,乃是因为一处古界小洞天中的某件机缘造化,您老若是想要知晓,老夫也可与你明说,那件机缘造化,就是早已失传的半部《道经》,机缘巧合之下,被我瑶光圣地的某位弟子,在那古界小洞天中侥幸得到,却还没能来得及交给当时同在其中的宇儿,更没能来得及带出那座古界小洞天,就被你那好儿子云温书发现,直接出手杀人越货,抢走了那早已失传的半部《道经》。云老先生,您老也该知晓那半部《道经》,乃是天生地养天工雕琢之宝,甚至有所传言,那半部《道经》便是半部天书,记载有不为人知的大道真相,得之者,可窥大道运转之真理,乃是天下修行者有望成仙的唯一契机,却被你那好儿子云温书,在到手之后,就立刻私藏起来,更在其离开那座古界小洞天之后,就将其当众打碎,彻底毁掉了世间所有修行者得道成仙的唯一契机!” 姚君情绪激动,面红耳赤,呼吸粗重之时,喉咙里也忽然传来一阵格外刺耳的痰音。 但云老爷子却始终不为所动,依然前后摇晃藤椅,只是嘴角却带起了一抹讥讽意味十足的笑意,随后略微抬手,示意自己在听,也示意姚君可以继续说下去。 眼见于此,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的姚君,自然也就不能再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是其眼眸中寒光流溢,已经凝成实质,犹如刀剑一般锋芒毕露。好在这位瑶光老圣主虽然情绪激动,却也依然留有几分清醒,不曾做出什么针对云老爷子的举动。但就算这位瑶光老圣主眼眸中寒光当真激射而出,云老爷子也会任凭他先将话说完,之后才会与其计较这番冲撞之举。 毕竟山上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总是如此,很少会有外人前来,难得可以热闹热闹,就多多少少还是想要听一听这位风中残烛的道理的。 只是云老爷子这幅作态,一旦落在姚君眼中,就是不屑一顾。 无奈形势逼人,就哪怕姚君曾经如何高高在上,如何权倾万里,此间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便在稍微冷静了片刻之后,才继续开口道: “半部《道经》,半部天书,就因为你那好儿子云温书的一时冲动,彻底毁于一旦,世间所有修行之人得道成仙的契机,也就此毁于一旦。云老先生,道理就是这个道理,难道他不该死?当然,我瑶光圣地,其实并没有心系天下的胸怀,但老夫说来也不会觉得惭愧。那半部《道经》,半部天书,乃是天生地养,天工雕琢而成之重宝,本是无主之物,而我瑶光弟子有天道眷顾,有幸得之,便就在入手之时,即为我瑶光之物。” “就算再退一步讲,也是我瑶光弟子所有之物。你那好儿子云温书堂而皇之杀人越货,就是全然不曾将我瑶光圣地放在眼里,等同于当众扇了我瑶光圣地一记响亮耳光。如此大仇,无论是打打杀杀的江湖,还是人情世故的江湖,我瑶光圣地都能站得住理,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何不可?说到底,也是你云家,你云老先生,不讲道理在先,我瑶光圣地,报仇雪恨在后。” “可若云温书只是身死也就罢了,却其哪怕冒着当场丧命之凶险,也要将老夫拖下水去,直接打穿了老夫气府,更震得老夫这座命桥,也近乎支离破碎,摇摇欲坠,就是他云温书,又欠了我瑶光一件天大的事!老夫今日来找云老先生讨要后面阴山上的一棵草,于情于理,可有不合之处?” 姚君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完之后,这口气忽然一松,就立刻变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更甚,好似随时都有可能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倒地咽气。 倘若当真如此,其实也很方便,因为云老爷子是看不上姚君这位人族大圣的,就丝毫没有将其收为鬼仆的想法,也便是说,只需姚君死在此间,就可以直接将其丢入鬼门,让其通过鬼狱,去往真正的阴间,也可以省的劳烦大道,还要将他身死之后的灵魄,一路牵引去往那座真正的鬼门关。 云老爷子睁开眼睛,停止摇晃藤椅,眯起眼睛,视线越过遮天蔽日的老桃树枝桠,看向天上那座不为活着的生灵能够见到的“鬼门关”。 一个又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灵魄,因为天道牵引的缘故,就无论这些灵魄究竟有着多少留恋与不甘,都无法反抗,乌泱乌泱被摄入其中。与坊间传说迥异,这座真正意义上的鬼门关,其实就只是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罢了,乃是天道亲自留出来的,可以来往阴阳两界的一座深邃通道,因为活着的生灵并不能亲眼见到的缘故,就没有看守之人。而云老爷子之所以能够见到,也是因为其鬼门守门人的特殊身份所致,已经不再带有分毫活人生机,方才能够瞧见那座真正意义上的鬼门关,也才能够由自远古之后而到近古之前,一直存活到现在。 可那座鬼门关里面又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连云老爷子也并不知晓。 有点儿想去看一看。 云老爷子忽然摇头哂笑一声。 那座真正意义上的鬼门关,可不是以讹传讹被说成是鬼门关的度朔山。更何况度朔山尚且还是“十人去,九不还”,可那座真正意义上的鬼门关,却是“十人去,十不还”。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只在这里看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 云老爷子眯起眼睛,盯着那座鬼门关看了半晌,忽然歪了歪身形,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拿茶碗。手已经伸出去了,方才察觉此番出门,就只带了藤椅出来,并未将其他物件一并带出,便只得作罢。 随后看向因为方才云老爷子一声哂笑,神色就有些阴晴不定的姚君,重新躺正了身形,眯起眼睛继续摇晃藤椅晒太阳,开口道: “前面那个道理,听起来好像还能站得住脚,但后面这个,却是全无道理可言,狗屁不是。” 闻言之后,姚君当即脸色一沉。 “如何狗屁不是?!” 云老爷子轻轻摇头,既是不屑回答,也是不想回答。 前面的那个道理,言说那早已失传的半部《道经》,半部天书,乃是天下修行之人得道成仙的契机所在,其实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罢了,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毕竟真正看过看半步《道经》之中详细记载的那些人,早就已经全部身死魂消,甚至就连云老爷子也不曾真正看过,而只在云温书那里听说过其中的部分内容罢了。可即便只是部分内容,云老爷子也很清楚,那所谓的半部天书之中所记载的天道真相,其实并不适合广而告之,否则一旦被人知晓,如今这座天下的许多生灵,包括人族、妖族,以及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其实都不是这座天下原本该有的生灵,而那所谓的“原人”,才是真正的本土土著,就必然会掀起一阵波及整座天下的轩然大波。 但若只是如此,云温书也不会在后来离开那座古界小洞天之后,就当中毁掉那所谓的半部《道经》,半部天书。 而其之所以如此,也就是说,其中还另外记载了诸多不可告人的隐秘,是哪怕云老爷子,也不曾在云温书那里听说过的一些事,并且很有可能就是如今这座天下的人族、妖族,以及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为何会来到这座天下的缘由所在。 也便是说,与其将那半部《道经》说做是天下修行之人的成仙契机,倒不如说是一部记载有历史真相的存世古籍。 只是其中具体内容如何,云老爷子猜不到,也问不出。 可既然云温书会选择如此做法,也就足够证明,其中另外记载的隐秘,一旦被天下人得知,就必然会引起某种不堪设想的后果。若非如此,云温书也不会平白无故就做出这般徒惹天下人生怒的蠢事。 好在当初云温书当众毁去那半部《道经》之时,知晓其手中所持之物,即为半部《道经》,半部天书之人,为数不多。若非如此,云温书在之后的境况,就必然更加凶险,甚至就连能否还能留有后人一事,都极其难说。 但瑶光圣地却一直不肯放弃,便迄今为止,也在暗中搜寻那已经被云温书一拳打碎,迸溅散落在天下各处的半部《道经》碎片。 却与其说是迸溅散落,倒不如说是自主散飞。 至少云温书当时在与云老爷子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之中满含古怪,甚至言之当初一拳将其毁去之时,其实拳头并没有砸中那所谓的半部《道经》,而是在云温书一拳砸中之前,那所谓的半部《道经》就已经四分五裂。 古也怪也。 这些牵扯到人族、妖族,以及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那些“人”的事,终究还是事关重大,云老爷子并不希望在此多说,更不希望借由姚君的嘴宣扬出去,否则一旦被太多人知晓,时局变动,就很有可能会对他的一番谋划造成不利。 至于姚君后面的那个道理。 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说也罢。 云老爷子重新开始摇晃藤椅,吱呀吱呀,一阵作响。许久之后,老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睁开眼睛看向面前这位满脸阴晴不定的瑶光老圣主,开口冷笑道: “老子不想跟你讲那狗屁不是的道理,抓紧时间将你那口老痰舔干净,然后夹着尾巴滚蛋,否则老子就直接将你丢入鬼门。但如果你打死也不肯弯腰去、舔,也无妨,大不了就是直接打死,毕竟你这小东西也已经没有几年可活的了,早死早超生。只是可怜了你瑶光圣地,从此以后就没了大圣修士能够坐镇一家底蕴,那个叫姚宇的,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底蕴与大道偏颇不断流失,最终就连他自己,都极有可能会因为你瑶光圣地所在之处的山水气运不断流失,就彻底失去了涉足大圣,重新坐镇收拢底蕴与偏颇的机会,从此沦为瑶光宗,又或是瑶光派。虽然听着不好听,说起来也拗口,但慢慢也就习惯了。” 闻言之后,真名姚君的瑶光老圣主,脸色一阵变幻莫测。 云老爷子好整以暇,继续摇晃藤椅,悠哉悠哉。 直至许久之后,姚君才终于十分颓丧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也似是忽然变得更加苍老了许多,头顶上残存不多的白发形容枯枝杂草,随着姚君低头,缓缓晃动。 “云老先生,老夫敬重于你,方才称你一句云老先生,如此咄咄逼人,是否不太合乎情理?” “情理?” 云老爷子轻哼一声,就连眼睛也懒得睁开。 “老子早就已经与你说过,人皇已死,任凭它天大地大,如今也只有老子的道理和规矩,最大。” 姚君立刻满面怒容,眼神阴沉,胸膛忽然深深起伏,从胸腔中带起一阵格外明显的痰音,犹自有些不甘心,继续问道: “云老先生,当真要老夫如此?” 云老爷子依然不抬眼皮,微微点头,忽然说了句貌似没头没脑的话: “山上,并无旁人。” 闻言,姚君嘴巴抖了抖,面上神情微滞。 云老爷子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已经活了上万年的姚君,自然很快就明白过来,但也正是因此,他先前那副强装起来的满脸怒容,才会在顷刻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转而垂下脑袋,神情变幻不止。 倘若当真不肯,后果如何,其实云老爷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因为自身存在牵扯过多的缘故,就哪怕姚君贵为瑶光圣地老圣主,人前位高权重,坐镇万里江山,无人敢犯,但在很多时候,也会出现迫不得已不由人的情况。便如此间,其实一切事情的源头,还是在于这位瑶光圣地老圣主的一时气盛,才会咳出一口老痰落在了云府门槛上,导致自己最终因为云老爷子的咄咄逼人,落到了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就终归不过咎由自取罢了。 毕竟在于姚君而言,倘若能够多活两年,就能多帮瑶光圣地镇压两年底蕴不会流失。尽管这短短两年时间,对于一位修士而言,也就不过弹指一挥罢了,随随便便闭关一次,很有可能就不止两年时间。但这两年之内所能为瑶光圣地留住的底蕴,却是相当重要,甚至极有可能会关乎到如今正担任着瑶光圣地圣主之位的姚宇,能否有希望迈过如今境界的门槛,成为瑶光圣地又一位可以坐镇底蕴不会流失的大圣。 圣人与大圣,其间的差距,有如天壤云泥。 圣人能够坐镇留下的底蕴,与大圣能够坐镇留下的底蕴,同样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年又一年春秋往复,一座又一座势力的兴衰起落,往往就是因为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或一时的意气之争,就导致青黄不接的状况出现,甚至后继无人,才会让一个又一个庞然大物,悄无声息消失在岁月长河的流淌之中。 身为瑶光圣地老圣主的姚君,对此心知肚明。 只是不曾想到,已经雄踞一方多年的瑶光圣地,之后的兴衰起落,竟会落在自己的一口老痰上。 滑稽。 滑天下之大稽! 姚君心头一阵五味杂陈,迟疑良久之后,又抬头看了一眼还在前后摇晃藤椅晒太阳的云老爷子,希冀着能有转机出现。 毕竟倘若自己当真要弯下腰去、舔干净那口老痰,虽然暂且保住了瑶光圣地后继有人的希望,但这个时间,却必然会被缩减很多。而其中缘由根本,则是在于姚君自己,毕竟一旦低头弯腰做出这种不堪之举,就难免会在其心性心境之中留下一块难以抹去的瑕疵,并且绝对不小。 而就是这么一块瑕疵,就很有可能导致姚君心性心境不稳,从而境界不断跌落,并且还会牵连其本就已经所剩无多的寿元加速损耗,甚至极有可能会在其寿元耗尽之前,就已经跌出大圣境界。 倘若当真如此,就与身死无异。 而那座已经在这一州之地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瑶光圣地,也很有可能会因此一蹶不振,彻底丢失圣地世家之名,就此沦为一座一流势力,并且更有可能会在之后的一段岁月当中,底蕴不断流失,大道偏颇也逐渐溃散,就导致如今的瑶光圣地,这座“顶天立地”的庞然大物,彻底变成一个泯于众人的矮子。 死后也不得安宁! 一念所及,姚君嘴巴颤抖起来,脸色惨白,瞳孔灰败,哆哆嗦嗦抬起脑袋,看向云老爷子。 “云老先生,当今,如此决然?” 云老爷子并不答话。 眼见于此,姚君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任何话来,随后看向云府门槛上的那口老痰。 本就已经风中残烛的老人,眼前忽然一黑,身体也跟着一晃,立刻变得摇摇欲坠,好险是终于站稳了脚跟,没有直接昏死过去,却也因为心湖受损的原因,已经变得更加苍老了许多。 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熄灭。 ... 第215章 魂血虫 世上之事,总是一山还有一山高,也就大多都不会十分称心如意,也正应了那句话,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瑶光圣地老圣主求药未果,反因一时气盛受其害,走的时候,或可说是形销骨立,亦或可说行尸走肉。总而言之,就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差不多散了个干干净净,心性心境遭受损伤,心湖之中也已经留下了十分明显的瑕疵,一身修为境界,大抵出不了两三年时间,就会彻底跌出大圣修为,甚至很有可能会牵连自身寿元也因为境界跌落,就被大道剥夺,从而寿元耗尽直接身死魂消。 倘若那位老圣主不走这一趟,或许还有五六年时间可活,但在如今,却已经是真真正正的朝不保夕,命悬一线。 说是两三年,却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口浊气堵在心头,喘不上来,就直接命归黄泉。也便是说,本就已经沦落到圣地之名岌岌可危的瑶光,随时都有可能被跌出圣地之列,而以北斗九星命名的人族九圣地,也会就此沦为人族八圣地。 再之后,究竟是有另外一座圣地崛起,亦或是跌下神坛的瑶光门派,因为又一位大圣的出现,重新名列庞然大物之中,就尚未可说。 但无论事情走向如何,云老爷子其实都不太关心。 至少在眼下,就只是安安分分做好这个鬼门守门人罢了。 藤椅前后摇晃,吱呀,吱呀... 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吕梦烟,忽然跨过尚且留有些许湿痕的门槛,看也不看那已经干干净净的门槛一眼,径直来到了还在晒太阳的云老爷子跟前,一如既往的清冷模样,开门见山道: “何时许我下山?” 闻言之后,云老爷子摇晃藤椅的动作微微一顿。 随后轻轻摆手,实在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也是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说过。 云府后院辽阔,有一座由自山腹之中汩汩而出的泉眼,泉水甘冽,被云老爷子相中,便以泉眼为中心,建造了一座莲花池。莲花生于淤泥之中,池底淤泥,就厚有丈许,可即便如此,莲花池池底泉眼所在之处方圆尺许之内,也始终干干净净,鹤立鸡群一般,任凭四周淤泥厚重,也始终无法堵塞泉眼,并且泉水激涌,随时都能在莲花池水面见到一股高出周遭三寸有余的水柱,涟漪阵阵,摇曳荷花荷叶,甚至无论山上四时更替如何,泉水始终温热,莲花池上也就始终环绕着一阵暖雾,又因为莲花四时不谢,尤其冬天,就最为好看。 如云老爷子早先所言,若非最终决出蛊王,就须得等到泉眼堵塞,莲花凋谢,包括云温章、云温河以及云温裳在内的这些后生晚辈,才可随意下山。 其中还会包括已经有了押宝选择的鬼仆。 但真正已经有了押宝选择的鬼仆,其实数量极少,云府上下鬼仆统共百余,而已经有了归属的鬼仆,却还不足十分之一。毕竟如今时候尚早,再加上押宝之事一旦做出选择,就几乎再无任何可能做出任何更改,并且还会牵扯到身家性命,就对这些鬼仆而言,事关重大,不得不小心谨慎对待。甚至对于大多数的鬼仆而言,就哪怕是一直拖延到最后,在最终决出蛊王之际,才终于被逼无奈,做出了最后的唯一选择,就导致自身不被重视,甚至会就此变得可有可无,被排挤到最边缘,也并非无法接受。 活着总比死了强。 也便是说,其实包含云泽、孟支离与吕梦烟在内的这场争斗,其实不仅仅是在争夺最后的生存机会,也是在争夺包含那所有还未做出选择的鬼仆在内的,云府底蕴的最终归属,以及整座云府所拥有的大道偏颇的最终归属。 算是云老爷子为了维系这个规矩能够进行下去的彩头。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如云鸿仁那般,可以对于这些彩头视若无睹,并且心甘情愿屈膝为仆,还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权托付于另外一人。 至少孟支离暂且做不到,而吕梦烟则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所以吕梦烟才会如此迫切想要下山。 山上终归是山上,一亩三分地,早已全部走遍,再也没有任何惊喜可言,比不得山下多姿多彩,更比不得山下机缘数众。 云老爷子忽然想起年前时候,云泽在那座衣冠冢面前有所领悟,就在拳法刀法更上一层楼之余,还试图趁机将自身所掌握的众多雷法,也一并演练出来,以期能够有所突破,只可惜最终也没能成功。 或也正是因此,吕梦烟才会如此迫切想要下山。 五雷正法... 倘若不曾记错的话,如今世上,应该已经不再留有这般能够号令阳雷阴霆,无论跟脚也或来历,都最为正统的五雷正法了才对。 云老爷子睁开双眼,皱起眉头,忽然记起了那位十万年前的绝世大妖。 “倒是慷慨大方!” 云老爷子摇头哂笑一声,说了一句在吕梦烟看来没头没脑的话。 而在之后,云老爷子就重新阖上双眼,继续躺在藤椅上前后摇晃,趁着日光正好,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吕梦烟询问未果,只听了云老爷子一句摸不着边际的怪话,就无奈终于还是打消了原本的念头,转身返回云府,直接去了后院那座莲花池。 水汽氤氲,水雾蒸腾,荷叶片片,莲花朵朵,日光洒落其上,映出七彩纷呈的祥瑞模样。 在这座莲花池的正当中,有一条石板路,一块又一块四四方方的石板,没两块之间都有着尚且不足尺许的距离,因为莲花池中心的水流汩汩,荡起的涟漪阵阵,就可以通过石板之间的缝隙,一路延续到莲花池的边缘,最终撞在犬牙参差的边缘,被反弹回来,与前赴后继的涟漪弧度撞在一起,最终消弭于无形之中。 涟漪也有颇多坎坷。 吕梦烟站在其中一块石板上,低头看向不远处高处水面三寸有余的水柱,青山黛眉,紧蹙不松。 要等到这口源自度朔山山腹中的泉眼或是泉水流尽,或是淤泥堵塞,就还不知是要何年何月才能行,毕竟这这口泉眼的真正来历,吕梦烟也从青槐那里听说过。尽管青槐也不敢全权保证,但依其所言,这口泉眼极有可能并非是在山腹之中发源而出,只是流淌经过罢了,而其真正的源头所在,其实是在山根山脚,因为某种原因,才会被摄流向上,出现在云府后院之中,并且还在汇聚成这座莲花池后,沿着云老爷子刻意留出的水道,一路流淌离开云府,最终沿着山体侧面,重新返回山根山脚。 也便是说,想要指望这口泉眼中的泉水流尽,几乎就是不可能的天方夜谭。 山根山脚所在,可是汪洋大海。 除非是被淤泥堵住泉眼,也或山体之中淤积起来的盐渍结晶堵塞,才有可能导致这口在山根山脚还是咸苦味道,却到了山上就变成甘冽清澈的泉眼,彻底枯竭。 要等到何年何月? 吕梦烟眉关紧蹙,愁云惨淡,脑海中原本不名一文的云泽,却忽然就可以驱使雷霆的一幕,始终挥之不去。 便在略作沉默之后,吕梦烟忽然就开始宽衣解带,将身上几乎所有衣物全部都脱了下来,整整齐齐摆放在一旁,只留下肚兜亵裤依然穿在身上,肤泽光洁,藕臂纤细,三千青丝散落下来,风情别具。 孟支离手里拎着一壶从山肖那里自作主张拿来的陈年好酒,忽然出现在莲花池附近,腰间悬配滴血剑,剑身上有剑气流淌,形同滴血一般,并未隐藏自己的身形,就这么大落落坐在池边一座并不规整的顽石上,一腿悬空,一腿曲起,手里拎着酒坛,手臂搁在膝盖上,嘴角带着好整以暇的笑意,看向正准备一跃而入莲花池中的清冷美人。 吕梦烟斜眼看去,侧身面对孟支离。 腰肢纤细,胸脯微微隆起。 孟支离仰头喝了口酒,放下酒坛之后,面上笑意更甚,随后冲着水面侧了下脑袋。 “跳啊,我倒是想要瞧瞧,你是不是真有本事能将那口泉眼给堵上。” 说着,孟支离忽然伸手抹过气府,取出了一块不尽色泽驳杂,并且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矿石,径直丢了出去。 吕梦烟眉关轻蹙,并未伸手接住,而是退后一步,任凭那块不知是何来历的矿石擦身而过,最终砸在旁边那座扎根在池底淤泥最深处的石板上,发出砰一声重响,直接将那冒出水面寸许的石板砸得四分五裂。 说是石板,其实莲花池深有丈许,再加上淤泥深有丈许,这所谓的石板,就是实实在在的一座石柱,却被这块矿石直接砸得四分五裂,可见其重量如何。 吕梦烟眉脚轻轻一跳,随后神色阴沉看向孟支离。 后者咧嘴一笑道: “这可是我所有藏货里面最重的一块矿石,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价值不菲,送给你拿去堵住那口泉眼,也算出了一份力。毕竟一旦泉眼真能堵住,不光是你可以下山,我也可以,倘若就只是在这里干看着,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而且之后下山的时候,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合适,好像真的欠你一个人情似得。” 孟支离站起身来,一只手拎着酒坛,一只手搭在腰间滴血剑的剑柄上,开口笑道: “但我不觉得你真能将这口泉眼堵住。敢不敢打赌?倘若我输了,我就押宝在你身上,从此以后屈膝为仆,任凭你随意驱使,就算当个暖床丫鬟,我也认了。但如果你输了,我也不要你押宝在我身上,只需帮我对付小泽和仁哥三次就行了,但我需要你乖乖听话,可以完全服从我的所有安排。” 闻言,吕梦烟眼眸微微眯起,转过身来看向满脸笑意盈盈的孟支离,忽然冷哼一声。 “年三十那天,你故意装醉,告知云泽,云鸿仁之所以会身陷鬼狱的事实真相,不过是想要借机挑唆云泽,以便让他来对付我,好让你坐收渔翁之利;又厚颜无耻投怀送抱,是在见过云泽一手五雷正法之后,存了心思想要为其暖床,以便日后时局不利之时,可以借此留得性命。” “只可惜,一石二鸟之计,双双未成。但也确实不值得意外或是其他如何,毕竟云泽如今境况凶险,北有瑶光圣地,南有杀手皇朝,都是想要斩草除根,其行为做事会变得谨小慎微一些,实属正常。而你,也就只是一个糙人罢了。美人计?” 吕梦烟轻轻摇头,嗤笑一声,随后就重新回过身去,冷眼看向那口泉眼所在之处,不再继续多说,径直一跃入水。 噗通一声。 水花四溅。 孟支离眉头高高挑起,被吕梦烟当面戳穿了当时的心思,也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只是另外一只手摸了摸脸颊,又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的粗布汗衫,随后口中啧的一声,已经开始考虑,是否真的应该在平日里花些时间将自己好生收拾一番,学一学女红,再试一试胭脂水粉,做个大家闺秀一般的女人。 毕竟滴血剑已经铸成了,从此往后,就只需要杀人饮血即可,而不必再继续费心费力守着炉火抡锤。 可女红这种事,终归还是有些做不来。 不过胭脂水粉倒是可以试一试。 再找人做上几件好看的新衣裳。 孟支离俯下身子,在涟漪阵阵的水面上瞧着自己的模样,忽然展颜一笑。 “也就头发乱了点儿,其实还是挺好看的,倘若当真需要给小泽做暖床丫鬟,不是绰绰有余?” 孟支离心情不差,起身之后继续坐在石头上喝酒,悠哉悠哉。 “但究竟会是谁给谁暖床,现在可还说不准呐!” 入水之后,吕梦烟很快就找到了泉眼所在。 水流汩汩向上,喷涌而出,哪怕是在池水之中,也依然能够看见得十分明显,并且满池莲花荷叶遍布,只有泉眼所在之处的方圆半丈左右,见不到任何根茎。 吕梦烟憋着一口气,靠近过去。 水波摇晃,长发飘荡,但格外出乎意料的,看似不过只能涌出水面三寸有余的泉眼水柱,其实劲力之强,根本容不得吕梦烟真正靠近,甚至是在距离泉眼水柱尚且半丈左右的时候,就已经如同身陷泥沼,进退不得。 只有命桥境的吕梦烟,并不能真正做到可以在水中长久滞留。 最多半天时间,就会被彻底淹死。 在察觉到如同泥沼缠缚一般的困境之后,吕梦烟瞳孔扩张,神情微微慌乱,却也并未太过着急,毕竟此间也才只是刚刚进入那股泉眼水柱的附近半丈之内,尚且留有退后的余地,便小心谨慎,以掌心之中凝聚灵光,忽然一掌拍出,借助反弹之力,很快就挣扎离开了那片凶险之处。 莲茎摇晃,水波阵阵。 吕梦烟在水下又停留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敢太过靠近,又别无他法,就只能转身回去,哗啦一声冒出水面,看也不看正在岸边喝酒的孟支离,就直接拿了那块并未经过提炼的矿料原石,重新返回水中。 孟支离眉头微微挑起,有些意外,却也并未多说其他,只是暂且放下酒坛,通过清澈水面看向无数莲茎之间宛如一尾游鱼的吕梦烟,在缓缓靠近了那口泉眼附近之后,就直接将矿料原石猛地丢了过去,带起一阵涟漪翻腾,在水面形成大浪,阵阵翻涌出去。 但那块矿料原石却在靠近泉眼水柱之后,就立刻四分五裂,并继而灰飞烟灭。 孟支离与吕梦烟都是神情骇然。 却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吕梦烟的举动,已经触怒了这口泉眼,就在那块矿料原石彻底灰飞烟灭之后,泉眼之中,忽然传来一阵犹似女子哭声一般的声响,并且泉眼水柱也忽然就带上了一缕缕的血腥颜色,像是一条有一条细长的蚯蚓一般,摇晃出现,随同水柱不断涌出,只短短片刻,就已经变得密密麻麻,甚至是将整条水柱都染成了猩红的颜色。 吕梦烟神情急变,不敢继续逗留,在红线出现的一瞬间,就立刻倒退离开,一跃翻出水面。 高出水面三寸有余的水柱顶端,红线错落,随波逐流,很快就已经染遍了整座莲花池。一株株荷叶,一朵朵莲花,就在水汽氤氲之中,缓缓下沉,消失,甚至就连这座莲花池正当中的石板路,都在那些细长红线出现之后,就忽然开始细微震动起来,并且同样缓缓下沉,消失,并且隐隐伴有密集交错在一起的喀嚓喀嚓声,像极了某种生物正在啃食石板路。 已经退至岸边的吕梦烟,脸色发白,头皮发麻。 孟支离也不敢继续将脚悬在水面上,立刻抽身后退出丈许有余,随后眯起眼睛仔细看向那些摇曳在水中错落游晃的细长红虫,眉关紧蹙,一身鸡皮。 青槐与山肖不声不响出现在两人身旁。 吕梦烟神情一冷,立刻取了一身崭新衣裙套在身上,冷眸含煞。 只是青槐与山肖对此却懒得理会,他们一个身材魁梧,双臂环胸在岸边站定,一个皮包骨头,大落落在岸边蹲下。 胆大至极的山肖,皮笑肉不笑,仗着身高臂长,伸出一根手指放入水中,很快就脸色一沉,猛地抽回手指,手指顶端依然挂有不计其数的细长红虫,密密麻麻,全都咬在山肖的手指上,但却因为已经离水的缘故,就很快全都蜷缩成一团,继而化成一滴又一滴脓血,从山肖的手指上滴落下去,却也已经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细长红虫所化,又有哪些是山肖鬼血。 脓血滴落入水,重新化作细长红虫,游曳出去。 但山肖脸色却依然紧绷,忽然另一只手抓住这只手手腕,眼球一突,脸皮一抖,其已经白骨森森血肉不见的手指伤口之中,就忽然喷出大片的鬼血,并且其中夹杂有林林总总大概上百条细长红虫,更在其手指伤口之处,依然有着几条细长红虫死死咬住了山肖手指上的血肉,半个身子疯狂摇晃,一直往里钻。 “嘶——这到底是什么怪物,真他娘的疼啊!” 山肖咧开嘴巴,气极反笑,忽然一把抓住手指伤口,继而手掌猛一用力,就直接将那些依然试图钻入其体内的细长红虫,连同自己那根手指一起,全都捏成了血肉模糊,随后一把丢入那座如今已经名不如实的莲花池中。 而其已经只剩根部的手指,则是已经血肉模糊,骨刺森森。 孟支离看得龇牙咧嘴,忍不住抓了抓头发,随后忽然将手里那坛陈酿好酒递了出去。 “泡一泡?” 山肖甩了甩手腕,任凭见风即黑的鬼血洒得到处都是,冲着孟支离翻了个白眼。 “不需要。” 随后,山肖就扭头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青槐,开口问道: “这些虫子,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 闻言之后,青槐瞥了山肖的手指一眼,并未隐瞒。 “应该是只在极恶之地才能诞生出来的魂血虫,本质上与你我其实相差不多,都是属于阴鬼邪祟中的邪祟,是由恶气侵染所成,但魂血虫这种东西,无论数量多少,都只有吞魂嗜血的本能,却没有什么灵智。不过...” 青槐话音一顿,眯起眼睛看向面前这座,已经被密密麻麻无数细长魂血虫完全充斥的莲花池,像是在寻找什么。 只是许久过后,青槐也终究只是一无所获,便无奈叹了口气,继续开口道: “魂血虫这种东西,倘若当真一直生存在这口泉眼下方,就早该已经被人发现,毕竟魂血虫并无灵智,只会凭借本能随波逐流。可泉眼却始终都在喷涌泉水...尽管如今尚且不太明确,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有人在暗中控制着这些魂血虫,就是为了避免泉眼会在干涸之前被人堵住。” 闻言之后,山肖低头瞧了眼自己手上的伤口,然后眯起眼睛,咧开嘴巴嘿的一笑,幅度夸张,阴森森的眼眸中,寒光流转,脸上皮肉堆叠,狰狞可怖。 “好你个水猴子,胆大,包天呐!” 第216章 颠颠倒倒 一路舟车劳顿,当云泽终于回到嵇阳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天的黄昏日落,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尚且有着不少行人,却一旦再过最多两个时辰,就会变得渺无人踪。毕竟嵇阳这种无法之地,牛鬼蛇神之流为数众多,并且鱼龙混杂,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到了夜里也敢在外面随意乱晃的,若非是个愚蠢之辈,便是极恶之人。 云泽来往于嵇阳次数众多,但自始至终,也就只在嵇阳带过一个晚上,算是多多少少已经见识过嵇阳的混乱。但越是如此,云泽就越是清楚,自己上一次逗留嵇阳时见到的那些,终究不过是这处无法之地的冰山一角,而其中真正的凶险罪恶,也远非之前匆匆一夜见过的能够相比,便一旦将其彻底揭露,就必然会是一副鲜血淋漓、白骨森森的可怖模样。 只是来往于南北两城的列车,一天之内,就只有两趟罢了。 还是得在嵇阳过夜才行。 无可奈何之下,云泽在重回嵇阳之后,很快就找到了上一次落脚的客栈。大抵是因为会在嵇阳逗留的外来人很少的缘故,又或是因为那位高老先生曾经亲自登门拜访,客栈伙计就依然记得云泽这幅带上了人脸面具的模样,在转身通知了那位总是守在柜台后面的掌柜之后,就立刻领命,为云泽免去了房费,并且一路送到客栈二楼最好的一个房间,不消多时,饭菜热水之类,就被客栈伙计一并送了上来。 “客官,一路舟车劳顿,您老先洗手洗脸,小人这里是刚刚拿来的一条新毛巾,擦干净之后,咱再喝酒吃菜。” 客栈伙计一副狗腿模样,鞍前马后伺候着,事必躬亲,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不太习惯,就大抵明白过来,这一副尖嘴猴腮模样的客栈伙计之所以会将他记得如此清楚,主要还是归功于那位高老先生曾经亲自登门拜访一事。只是那位高老先生,在嵇阳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份地位,云泽却至今也一无所知。 洗过手,擦过脸之后,稍稍神清气爽了一些,因为这尖嘴猴腮的客栈伙计还在房间里的缘故,云泽就没让小狐狸现身,直接在桌旁落座。 客栈伙计立刻凑上前来,弯腰倒酒。 “客官,咱这里的酒,可能不太能够入得了您老的法眼,只有七年陈的上好花雕,却也已经算是咱们店里能够拿得出来的,最好的酒了,是从嵇阳最初建成的时候,就一直窖藏到现在的,您老也别嫌弃,毕竟平日里的时候,就连掌柜的都不舍得拿出来卖,只有偶尔才会自己偷偷摸摸喝上一小盅,但这次却是为了您,直接拿了一整坛出来,若是您老还嫌不够,便尽管知会小的一声,咱们这七年陈的上好花雕虽然不多,但也肯定足够您老喝几天的!” 话里话外,不过如此。 云泽瞥了这见最后才的客栈伙计一眼,闷不吭声,一小杯酒,一仰头,就喝了个干干净净。 眼见于此,客栈伙计眼眸一亮,当即大笑道: “客官好酒量!再来一杯!” 说话间,就已经重新倒满了一杯酒。 暂且搁下酒坛之后,尖嘴猴腮的客栈伙计,又满脸赔笑,弯着腰,拿了公筷,为云泽夹菜。 “先前是小的失言,不知客官酒量极好,这般看来,小店的这些花雕,可能还真不太够客官一个人喝得。但也无妨,倘若客官喝罢之后还想再喝,小的就去别家走一趟便是,费不了多少时间,只是客官还要给小的说个名讳,让小的师出有名才能行,否则一旦小的找去了别家,又不知客官究竟姓甚名谁,就只能说您是高老先生的亲朋好友了。可毕竟高老先生也是咱们嵇阳的这个,” 客栈伙计满脸谄媚,弯腰在云泽跟前,比了个大拇指,继续开口道: “若是客官您老亲自去往别家要酒,说一声高老先生,自然无妨,想来以您二位的关系,高老先生也不会介意。可若换成是小的,一旦被高老先生知晓,就难免有些扯虎皮做大旗的嫌疑,若是被高老先生怪罪下来...嘿嘿,客官,咱们嵇阳这地方,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您老可否,体谅则个?” 闻言之后,一直默不作声的云泽,深深看了这位尖嘴猴腮的客栈伙计一眼。 说话确实好听,只是九曲十八弯。 原本云泽重新选中在此间客栈落脚,其实也是看在客栈距离车站位置较近,可以省时省力罢了,却不曾想,竟会惹来这般纠缠不休的麻烦,便多多少少有些厌烦嫌弃。 一杯酒喝罢,酒杯砰的一声,砸在桌面上。 八面玲珑的客栈伙计神情当即一紧,随后笑意更浓,弯腰更深,连忙倒酒,再也不敢继续拐弯抹角打听云泽的来历,连连谄媚道: “客官息怒,客官息怒,是小的无礼,还望客官能够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将小的方才所言,当作是小的放了一个屁,一不小心熏到了您老,小的给您老赔罪!这样,您老若是觉得此间喝酒吃菜有些乏味无聊,小的这就去给您找个十分懂得如何熨帖人心的可人儿过来,只是不知,客官究竟是个什么口味儿?更喜欢妙龄少女,黄花闺女,还是美艳妇人?又或是三种都要?小的可以跟您老保证,那些十分懂得如何熨帖人心的可人儿,尤其那妙龄少女和美艳妇人,床笫之术绝对一流,并且黄花闺女也能保证绝对会是实打实的良家女子,绝对见红!那您老...” 闻言之后,云泽眼神当即一沉。 “出去。” 那尖嘴猴腮的客栈伙计,神情当即一滞,好不容易才终于回过神来,干干巴巴重新笑了起来。 “唉,好嘞,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一边说着,客栈伙计就已经弯腰到底,一路后退着离开了房间,并且顺手将房门也带上,没敢继续停留,立刻转身下楼。 因为已经入夜的缘故,客栈一楼大堂,就变得人烟寥寥,总计七八张四四方方的饭桌,一共也就只有两人还在逗留。客栈掌柜,独自一人趴在柜台后面,一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正在核对这一整天的账本,忽然听见声响,抬头瞧见伙计下楼,就立刻眼神询问。 客栈伙计满脸无奈,轻轻摇头。 眼见于此,客栈掌柜眉头紧蹙,无奈叹了口气,挥一挥手,便就让那客栈伙计继续去忙别的事。只是云泽的身份毕竟已经牵扯到了那位高老先生,就让这位客栈掌柜,始终有些放不下来。 嵇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大不大,说的是嵇阳这座小镇的占地。 但说小不小,说的确实其中的盘根错节。 无疑,那位高老先生亲自经营的茶楼所在,就是整座嵇阳无论各种层面意义上的中心所在,越是能够靠近那座茶楼,也就意味着,主家在嵇阳的身份地位就越高,而如这间客栈所在的位置,其实就是相当偏僻,大抵等同于一座城的郊外一般。也便是说,这位客栈掌柜的身份地位,在整座嵇阳而言,其实相当卑微,不仅是自身的修为实力与名头声望堪堪垫底,并且毫无人脉关系可言。 可若能够借机攀上那位高老先生的高枝,这家客栈的位置,就必然能够随之迁移,去往更加靠近那座茶楼的地方,连带着的,客栈掌柜的身份地位,也能水涨船高。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哪怕是在这小小嵇阳,也难免如此。 只是一向八面玲珑的伙计都已经铩羽而归,就哪怕这位客栈掌柜如何不甘,也着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很快,大堂里的最后两位食客也终于结账离开。 尖嘴猴腮的伙计,已经开始收拾店面,准备打烊。 而正此时,客栈门口却忽然多了一位高大身影,正是那位经营了一座茶楼,并且貌似是靠说书为生的高老先生,一头鹤发苍苍,也一如既往穿着一身肃整青灰的长袍,不声不响就迈过了门槛,目光扫过二楼方向,随后眉头微微一挑,别有深意瞧了眼已经见到自己,满脸谄媚一副拘谨模样的伙计和掌柜。 “做的不错。” 高老先生不吝夸张,自然也是极其明白两人的心思。 “位置暂时不能动,但如果有事,老夫可以帮你们出面一次。” 言罢,早先时候就已经见过了徐老道,并且送上了不少好酒的高老先生,就转身独自登楼。 至于那客栈掌柜和伙计,又是否能够觉得满意,高老先生其实并不在乎,毕竟这嵇阳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人人心知肚明,而其中能够长留于此的,也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配不上高老先生多加照拂。 其实按照高老先生的看法而言,这些人,大多都是罪该万死,但高老先生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是因为其自身本就已经声名狼藉,而另一方面,则是与高老先生如今的心性心境有关。就像其平日里与人说书时,讲到的那些故事,不劝人善,不说人恶,既没有什么名人名事,也没有什么山野奇闻,有且仅有的,就只是一位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场又一场不为人知的杀人害命,甚至根本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故事,也从来没有什么教人的道理,有的,就只是血淋淋的现实。 就像来之前的时候,高老先生才只说到一半,就因为老道人忽然束音成线将他叫了出去,被迫无奈只得暂且搁置的那个故事一样。 说的是北边的一个小人物,因为一不留神得罪了一方豪强,就被人杀了满门的事。但故事毕竟还没说完,此间尚且还在茶楼中等待的许多茶客们,也就并不知晓,其实那个小人物,才是为祸一方,做尽了欺男霸女之事的毒瘤祸害,而那做出了杀人满门之事的人,则是附近某座一流门派当中,一位恰好下山历练途径其中,一身侠气的游侠儿。 是是非非,哪有什么非黑即白,非善即恶? 也正因此,高老先生才不曾多说其他,只是就事论事,看在那位掌柜与伙计是给云泽安排了一个最好的方面的份儿上,才会格外大方地赊出一个人情,言之倘若有所需求,可以出面相助一次。 但也就是嘴上一说。 而一旦那位掌柜真的出了什么事,遇到什么麻烦,帮与不帮,也还是要看高老先生自己的想法。 总不能什么事都帮吧? 高老先生有一首定场诗,言之: 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挫折永天真,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但看宴中酒,杯杯先敬有为人。 这首定场诗,也是那位需要靠着杀人食肉,吃人脑浆才能镇压体内妖血的佝偻老人,最喜欢的一首定场诗。 若非意图“有为”,又怎么会落到这般下场? 高老先生思绪飘飞极远,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又忽然念及,其实如今的自己也不过如此,就立刻摇一摇头,苦笑出声。 而当高老先生正欲抬手敲门时,听见了门外笑声的云泽,就已经主动上前,将房门打开,皱眉看向这位对着自己实在纠缠不休的高老先生,着实无奈。 倒也不是担心这位高老先生对自己意图不轨,毕竟老先生也是炼虚合道大能境的老辈修士,倘若有心对付一个只有命桥境的小修士,手到擒来罢了,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再费尽心机摆出一个什么鸡零狗碎的鸿门宴,一旦说出去,也不过就是徒惹人笑话罢了。 可云泽也确实不太想跟嵇阳里的这些人,扯上什么关系。 也便没有什么好的脸色。 “又来?” 高老先生抱手微笑。 “上一次,老夫便已经说过,待得小兄弟重新途径嵇阳之时,老夫定会备上好酒好菜,用以款待小兄弟。如今这好酒好菜,老夫可是已经吩咐了下去,不消多时,即可齐备,还是那句话,多个朋友多条路,日后行走江湖,咱们这些比起过街老鼠也丝毫不差的,互相之间还能有个照应,不会沦落到独木难支的地步。还望小兄弟可以赏脸前往,莫要继续拒绝。” 言罢,高老先生便撤后两步,抱手鞠礼,一躬到底。 此番并未掩人耳目。 也便是在一楼大堂的掌柜和伙计,全都看得分明,听得清楚,一阵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那尖嘴猴腮的客栈伙计,更是脸色苍白,满身冷汗,两腿止不住地打摆子,险些就要膝盖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劫后余生? 大抵如此。 客栈伙计嘴角抽了抽,没敢继续在大堂逗留,与身边掌柜的随便找了个理由,就直奔后院而去,跑得要比野驴还快,生怕那位能让高老先生也鞠躬行礼的年轻人,会因为先前之事,找他秋后算账。 云泽听见声响,瞥了一眼,却也懒得理会。 只是眼瞧着一位鹤发苍苍的老先生,对着自己鞠躬行礼,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并且其无论修为境界还是年龄辈分,都远在自己之上,就更加不合适,便只得伸手将这位不计身份辈分的老先生扶了起来,一脸无奈地问道: “不去不行?” 高老先生略作沉吟,随后就开口笑道: “也行,最多不过是将酒菜送来罢了,并且老夫真正想要介绍于小兄弟认识的人,其实也没有多少,不过三五个罢了,小兄弟这件客房相当宽敞,容得下。” 闻言如此,云泽嘴角一抽,已经看得明白,这位高老先生是铁了心要与他认识认识才能行,便只得将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强行咽回去,然后死死盯着这位身姿挺拔,嘴角含笑的高老先生,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高老先生继续笑问道: “何时动身?” “...稍等片刻。” 说完,云泽就直接将房门砰的一声关得严严实实,回去之后与藏在包裹里的小狐狸压低了声音简单说了一声,之后才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重新出门,旋即狠狠瞪了一眼好整以暇的高老先生,没好气说了一声: “带路。” 高老先生一挑眉头,也不介意,侧过身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之后就两人结伴,离开了客栈。 小狐狸也不声不响从窗户出门,暗中跟随。 因为已经入夜的缘故,嵇阳相当宽阔的街道上,就已经变得人烟寥寥,但也绝非了无人踪。便如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一堆废弃的木架子后面,就藏着一个正在守株待兔的男人,脸上有着一道明显刀疤,眼神凶狠,一身戾气,显然是个靠着杀人越货为生的恶匪。 另一边的另一座客栈,有个行动如壁虎一般的矮小男子,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偷偷摸摸沿着墙壁缓缓爬过。其实现在的时间还不算太晚,只是因为刚刚入春的缘故,天亮晚,天黑早,方才会在这种时候就已经夜色浓重,却也处处灯火璀璨。可即便如此,偷偷摸摸的小蟊贼也好,狰狞险恶的拦路盗也罢,就已经开始出门做事,就多多少少有些显得过于堂而皇之。 云泽眉关紧蹙,在北城生活习惯了,有些适应不来嵇阳的情况。 身高腿长的高老先生,因为照顾到云泽身量略有不如的缘故,就刻意放缓了一些脚步,以便云泽更容易就能跟上,并且对于周遭的那些视若无睹。 主要还是习以为常。 “见得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高老先生察觉到云泽一直都在左顾右盼,便笑着摇了摇头,主动开口道: “嵇阳一直都被外人称作无法之地,既然是无法之地,自然也就要有一些无法之地的样子。尽管这在外人看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其实自从嵇阳建成以来,就一直如此,毕竟嵇阳所在之处,也是南北两城的来往要处,许多靠着杀人越货以及打家劫舍为生的蟊贼恶匪,会被吸引而来,就理所应当。久而久之,嵇阳,也就真的成了无法之地,成了各种过街老鼠的唯一去处,大抵是与那些不成文的规矩,之所以会成为规矩的道理一样。” 高老先生伸手指向不远处正在沿街随意晃荡的一个年轻人,继续言道: “此人,乃是俗世出身,虽然天赋不差,但却不受管束,前两年方才来此,最好敛财,坑蒙拐骗的本事不差,打架的本事也不差。老夫作为一个说书先生,其实最应该劝人向善,就像老辈有言:说书唱戏劝人方,劝的,就是这些误入歧途之人。” 那位正在沿街随意晃荡的年轻人,瞧见高老先生正伸手指向自己,脸色忽然一变,匆匆忙忙就转身向着旁边一条漆黑深邃的小巷钻了进去,很快就消失在其中。 高老先生收回手指,轻轻一叹。 “可话虽如此,人之心性善恶,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劝回来的?拿起屠刀容易,但放下屠刀,却是极难,若非如此,佛门也就不会言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顿了顿,高老先生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的云泽,开口问道: “云小兄弟,可知佛门所言的屠刀,究竟是为何物?” 闻言,云泽眉头一挑,并未细想,只是耸了耸肩膀,示意不知。 高老先生面露无奈,却也并不觉得如何意外,开口解释道: “所谓屠刀,是为,恶意、恶言、恶行,及一切妄想、妄念、迷惑、颠倒、分别、执著。也正因此,言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实在难,难,难!” 老先生深深一叹,随后笑道: “可若当真放得下屠刀,成了佛,就是对的吗?且不说嵇阳,便是这整个天下,都是‘利’最字当先,无论什么事,一旦牵扯到了这个‘利’字,就无论其中的是非曲折与黑白对错究竟如何,都是任凭胜者所言。至于败者,也就只能吞尽辛酸泪了。” 这位高老先生,满面怅然,略作沉默之后,忽然吟道: “东西街,南北走,出门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石头,反被石头咬了手啊!” 第217章 利义 这首颠倒诗,云泽其实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听人说起过,但却始终没听懂,也就只是当成一个笑话看过听过,一笑而过。可如今又有听闻,云泽就忽然知晓,大抵其中还另外有着怎样的深意,只是依然不能真正明白罢了。 但无论这位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忽然吟出这首颠倒诗的深意究竟如何,云泽都并不怎么在意。 世事无常,不如意十之八九嘛。 倘若当真能够事事如意,如今的世道,自己的处境,也就不会变成今日这番局面。 两个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再继续多说其他,一路缓行。回到茶楼的时候,夜色更浓,已经快到亥时。茶楼依然灯火通明,因为高老先生此间并未在台上说书,台下的一众茶客,也就只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随意闲聊,算不上吵吵嚷嚷,但也闹闹哄哄,唯有鲜少的几人并未与旁人一起,而是各自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喝茶吃点心。 瓜子果脯,林林总总算下来,每张桌上都有三五碟,一壶茶饮尽之时,也就吃得差不多了,不会浪费也或如何。 左边角落里肤色黝黑的矮汉,中间胸有沟壑的美人儿,以及右边腰背佝偻的老人,都在最前排的固定位置上,乃是高老先生的亲自安排。也便是说,无论这三人来得早或晚,都不会有人胆敢抢占了他们的位置,这在这座不大的茶楼当中,也可以算是一条明文规矩,毕竟嵇阳牛鬼蛇神之流虽然为数众多,但其中真正能够拔尖的,修为境界与日常行径能被高老先生看得上眼的,也就只有这么几人罢了。至于其他的那些,无论如何不满,都只能往后靠。 毕竟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位魔道巨擘。 而也正是因此高玊高老先生的存在,这么多年以来,嵇阳这处无法之地,才能在被万夫所指的同时,一直安然无恙。 表面上是姚家出了很大的力,但归根究底的真正原因,还是在于高老先生亲自出面制定出来的一条又一条规矩,以及其本身在嵇阳的人脉声望,才能让这些无法无天,并且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匪大盗乖乖听话,只在规矩之内做事。 但其实所有规矩一旦总结起来,也就只有一句话罢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也正因此,白天时候的嵇阳,看起来才会十分平静,最多只是小有摩擦罢了,便如有人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忽然撞到了什么人,踩了谁的脚,或是随手丢出的垃圾,莫名其妙到了谁的脚底下,妨碍了人家正常走路。 然后晚上的时候,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隔夜难眠。 高老先生驻足在茶楼门前,与云泽简单说了这些,又顺便一一指过台下最前排的那三人。 左边肤色黝黑的矮汉,真名史墨,虽然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却是个重义气的真正江湖人,并且说一不二,无论是答应了别人什么事,还是说要杀人一家老小,满门屠尽,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绝无虚言。 中间衣着“窘迫”的美人,真名章萝,是个迎奸卖俏,修行采阳补阴之术的,最好勾搭不知情的青壮男子随她一起回去,吸干榨净了,就会留下轻装男子一口气,然后剥光了衣服趁着天还未亮就丢去大街上,但却是个很守规矩的,不会平白无故就杀人,如其所言,就是她所做的这些,其实算是一笔有来有往的交易,各取所需而已。 右边腰背佝偻的老人,真名公山忌,是个杀人食肉,吃人脑浆的恶徒,却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才只能如此,并且平日里也是格外的控制自己,若非十分必要,也或自身情况到了紧要关头,就很少会主动杀人,并且即便要杀,也都是杀些穷凶极恶之辈,几乎从来不曾对无辜之人出手,更不会对来往于南北两城之间,途径嵇阳的凡人出手。 前者后者,都是炼精化炁境的修为,只有那位衣着“窘迫”的美人稍差些许,乃是灵台境,看似有些上不得台面,但无论前者后者,也或那位美人,其实已经相当不差,一旦放在一些小地方,就是足够坐镇一方的强者,甚至若非声名狼藉,这三人,都可以随随便便找一个三流家族也或门派,做一个十分闲散的客卿长老,不但吃喝不愁,并且掌有大权。只可惜,前两者是看不上那所谓的三流家族也或门派的客卿长老,而后者,则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无奈被驱逐出门,饱经风霜多年,最终来到嵇阳才终于算是落稳了跟脚。 都是实打实的顶尖人物。 “在你看来,这些人的修为境界可能算不上很高,但那也只是因为你之前所接触到的层面,其实是远在寻常人之上的。可如果小兄弟能够在平日里多加注意一些,就同样可以发现,在你们学院当中就学的那些学员,其实也有三六九等之分。最顶尖的,自然就是如同小兄弟这一类的出彩人物,可在你等之下,还另外有着许多看似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他们的修为境界,在你们已经开始准备着手于十二桥境,也或灵台境,甚至炼精化炁境的时候,还依然停留在凡人九品境当中,苦苦挣扎。” 因为看得出云泽的神情古怪,高老先生心思活络,就自然知晓云泽是在奇怪什么,轻轻一叹继续解释道: “所谓三六九等,三者位高而少,九者位微而多。也便是说,如同小兄弟你这般的人物,在这个世界上,终究只是极少数,而其他更多的,则是在小兄弟看来,似乎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毕竟这世上真正的三流势力,无论家族也或门派,族主也或掌门,都大多是为灵台修为,长老就还要更次一些,多为气府境到十二桥境。而一个家族也或门派,是否能够评得上三流行列之称,真正需要看的,也就只是家族门派当中,是否拥有一位炼精化炁境的修士而已。” 高老先生忽然笑了起来。 “炼精化炁境的修士,对于天底下的大多数人而言,可都已经算得上是十分绝顶的强者了。” 云泽若有所悟,轻轻点头。 高老先生抬头瞧了眼天色,大致判断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已经亥时了,便侧过身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带着云泽一起进入茶楼当中。 台下众人,原本的闹闹哄哄,立刻安静了下来。 但高老先生却并未丢下云泽直奔台上,而是不理其他,带着云泽一路走向那位真名公山忌的佝偻老人,站定之后,便立刻拱手弯腰,吓得老人立刻起身,连忙还礼。 高老先生对此也有些无奈,起身之后,当即开门见山道: “公山兄,老夫接下来还有书要说,便烦请公山兄能够见谅,准许老夫将这位小兄弟暂且安排与你一桌。稍后,老夫便会让人再为两位各自送上一壶好茶,与其他瓜子果脯,并且这一桌的茶钱,老夫也会自掏腰包,当作赔礼道歉,还望公山兄莫要计较老夫的匆促安排,扰了公山兄清静。” 这番话,高老先生是当众说出的,当即就引来一阵哗然。 只是这阵哗然声,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堂中一众茶客,神情迥异,各自盯着皱眉站在那里貌似平平无奇的云泽,暗自猜测着这个年轻人的真是来历究竟如何,才能让这位高老先生,暂且放下茶楼说书之事,亲自前去迎接,更在来到之后,还专程为其向公山忌弯腰行礼。 而早便已经见过云泽这幅模样一次的美人章萝,则是眸光炯炯,下意识腰身挺直,胸脯挺起,饶有兴致盯着云泽上下打量,任凭衣着“窘迫”之间沟壑毕露,猩红舌尖探出嘴角,着实诱人。 公山忌面带意外之色,目光扫过云泽,未曾迟疑,当即爽快笑道: “高老先生不必如此,想也知,这位小兄弟是不告而来,就难免仓促,并且能让高老先生亲自前去迎接的,就必然会是老先生的贵客。老先生便尽管放心就是,我公山忌可以项上头颅作担保,确保这位小兄弟可以...安然无恙!” 公山忌斜眼看向旁边的美人章萝,言语之间,别有深意。 尽管未曾指名道姓,却也相差无多。 衣着“窘迫”的美人章萝,闻言之后,当即掩唇一笑,一双媚眼形同弯月,尤其眼波漫漫,眼神勾人,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云泽同样瞥了章萝一眼,隐约记得,上一次留宿嵇阳之时,确实见过这位美人,只是当时并未出现过多牵扯,也便并不知晓其姓名。而如今再见,却也已经并非上次境况,便在已经知晓这位美人章萝并非何等百无禁忌之辈之后,微微点头,以作示意。 毕竟也是高老先生亲自点过名说是可以看得入眼的,就极有可能也会在之后的宴席中出现。 只是不知这位复姓公山的老人,与这位真名章萝的美人,究竟为何会显得有些针锋相对。 高老先生忽然束音成线,传入云泽耳中: “老夫早先便与小兄弟说过,公山兄因为身体的原因,迫不得已,只能靠着杀人食肉,吃人脑浆过活,但其本身却并非甘愿如此,就虽然被人扣上了魔道中人的帽子,却也是会自我克制,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做出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也正因此,公山兄在嵇阳这处无法之地,其实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与很多人都合不来,其他人大多知晓公山兄究竟是个怎样的性情,就懒得理会,却唯独章萝不肯安分,经常对公山兄冷嘲热讽,并且以此为乐。一来二去之后,两人就彻底变成了冤家,也就只在老夫这里还能暂且安分片刻,而一旦离开茶楼,在外相见,虽然不会大打出手,却也难免相互讥讽争吵。” 云泽回头看去,高老先生无奈苦笑。 大抵知晓了情况之后,云泽便微微点头,不再过多理会这些,依言在佝偻老人公山忌的另一边坐下。而高老先生也在以眼神制止了还欲多说一些什么的章萝之后,就返回台上。 一张桌子,上面摆着说书先生常用的物件,惊堂木,折扇,抹布,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 惊堂木啪的一声,摔在桌面上。 说的是之前没有说完的故事。 高老先生功力不差,绘声绘色,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而至此间,茶楼大堂中这些茶客们也才知晓,故事里的那个小人物,其实才是真正为祸一方的,做尽了欺男霸女之事的毒瘤祸害,而那做出了杀人满门之事的人,则是附近某座一流门派当中,一位恰好下山历练途径其中,一身侠气的游侠儿。 但在后来,高老先生话锋却又是一转,原来那位一身侠气的游侠儿,是存了私心看中了那个小人物的家财万贯,方才刻意抓了一位无辜乞丐在其面前,作势要打要杀,而那真正为祸一方的,做尽了欺男霸女只是的毒瘤祸害,真正欺的,乃是无赖之男,真正辱的,乃是蛇蝎恶妇,眼见于此,便心生不满,就立刻出手制止,却不想反而中计,导致自己身陷囹圄,得罪了那位所谓一身侠气的游侠儿,更最终牵连了自家老小,无一幸存。 “是是非非,哪有什么非黑即白,非善即恶?” 高老先生话音一落,手中惊堂木,啪的一声,又一次摔在了桌面上。 “心有七面,善恶难辨。人有千面,忠奸,难现!” 满堂喝彩如雷鸣。 却唯独佝偻老人公山忌,别有深意看向旁桌美人。 只是后者瞧在高老先生的面子上,懒得理会,便在冷笑一声之后,就继而将目光挪向了一旁正若有所思的云泽。 高老先生的故事,确实是别有深意。 但其中的别有深意,却还落不到云泽头顶上,也就在大致想通了这位从来不会劝人向善的高老先生,究竟为何会说出这样一个故事之后,摇头哂笑一声。忽然察觉到那位真名章萝的美人正眼波漫漫看了过来,便回头瞧了她一眼。 美人儿展颜一笑,刻意将左手手肘拄在桌面上,手托香腮,另一只手环过胸前,手掌轻轻把握左手手肘,便将沟壑深邃挤压得更加明显了一些。 眼波流媚,浅笑莹莹。 佝偻老人忽然轻哼一声,抓了把瓜子搁在云泽面前。 “天下修行之人,大多男俊女俏,这狐媚子虽然样貌出众,但也只是因为其自身修行了一种媚功而已,实际上平平无奇,没什么好看的。红粉骷髅罢了!” 云泽眉头一挑,瞧见这位真名公山忌的佝偻老人似乎面有不愉之色,却也并未在意,摇头一笑的同时,也抓起了那把瓜子。 “送上门来的,不看白不看,又不是我吃亏。” 闻言之后,佝偻老人忽然扭过头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云泽,大抵是觉得云泽竟然能在章萝的媚功之下也依然不为所动,就着实觉得有些惊讶。但在随后,老人就咧嘴笑了起来,深以为然道: “有道理。” 言罢,老人便径直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又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肆无忌惮盯着那位衣着“窘迫”的美人胸前沟壑一阵猛看,口中还在啧啧有声,又略微仰起一些身形,大落落开口评价,这位美人的衣着如何,身材如何,皮肤又如何,更在随后言说自己曾经见过的谁谁谁,无论样貌衣着也好,身材皮肤也罢,都远非章萝可比,并且极力捧高那位不知是真有此人,还是老人随意虚构出来的姑娘,用以贬低眼前的这位美人儿。 章萝咬牙切齿,迫不得已,只得将衣襟收拢起来。 云泽轻轻一叹,苦笑摇头,对于那位真名章萝的美人倒是并没有什么想法,便在回头之后,自己倒了一碗茶,一饮而尽,瞧见高老先生已经走下台来,同时也开口叫住了已经喝干了最后一口茶水,正准备起身离开的矮汉史墨。 佝偻老人暂且住口,已经猜到高老先生意欲如何,同时神情不善瞥了眼章萝,冷哼一声。 眼见于此,高老先生也着实有些无奈,便只得开口打了个圆场,待得老人与美人终于暂且罢休之后,方才拱手开口道: “三位,老夫今日设宴,要为小兄弟接风洗尘,倘若三位无事,便一起坐下聊一聊,也好相互认识一番,以便日后有所需要之时,也能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闻言之后,三人立刻面面相觑。 碍于高玊高老先生的面子,就算有事,也肯定是要暂且搁置下来的,毕竟这位高老先生此间虽然极为客套,但也就只是表面罢了,而在实际上,一旦将其惹恼也或有所得罪,几乎就是必死无疑。若非如此,这位高老先生,也就根本不可能在嵇阳之中拥有这般的身份地位,更不可能让整座嵇阳都按照他的规矩办事。 只是这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真名史墨的矮汉,斜了一眼云泽,咧嘴笑道: “高老先生,你就明说是让我等陪酒便是,何必如此弯弯绕绕?还说什么相互认识一番,以便日后有所需要之时,可以相互之间有个照应。这番话说得明白一些,其实也就是想要我等三人照顾照顾这个年轻娃娃罢了。” 矮汉上前两步,上下审视云泽。 “陪酒可以,毕竟也是你高老先生的贵客嘛!但要我等三人在日后对其多加照顾,就总得先让咱们知晓这年轻娃娃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来历才行吧?高老先生,你也别怪我说话直白,有些事,就是得提前说清楚才行,否则一旦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你的面子,咱们的面子,还有这位贵——客的面子,可就都会变得十分难看了啊!” 真名史墨的矮汉,咧嘴怪笑,刻意加重了“贵客”二字的语气。 高老先生闻言之后,立刻眉关紧蹙,有些为难。 云泽的身份他确实知晓,并且也不会惧怕瑶光圣地以及皇朝如何,毕竟对于高老先生而言,其实生死之事,已经十分的无关紧要,就算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当真会因为自己与云泽之间的关系,就导致自身遭受牵连,死在了瑶光中人也或皇朝杀手的手中,也根本无妨紧要,甚至还能因此了却一件心事,就对于高老先生而言,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桩美事。 可矮汉史墨也好,美人章萝也罢,却与云泽,与云温书,都没有任何关系与牵连,再加上两人虽然不会见利忘义,却也是义字排第一,利字排第二的人物,根本犯不着冒着会得罪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的凶险,与云泽站在一边。 毕竟云泽如今还太年轻,修为境界也不高,其真正能够许下的一些利益,也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 而恰恰相反的,倘若是将云泽抓住,交给瑶光圣地也或南城皇朝,就反而能够立刻换来既能看得见,也能摸得着的巨大利益。 高老先生愁眉不展,方才终于察觉,今日之事,还是自己有些疏忽大意了,也才终于知晓,这强做出头鸟的矮汉史墨,其实并非义字当先,利字随后,并且利义分明的人物,而是利义并行,甚至利之一字,还要稍稍领先半步,方才会甫一察觉事情并非如同表面上那般轻易简单,就立刻抛开义字不提,只会一门心思权衡利弊。 至于那美人章萝,虽然至今也不曾多说什么,却也没有因为矮汉史墨的这番话,就表露出什么不满之色,反而是一副笑意盈盈作壁上观的表情,就已经足够表明,这位胸怀“大度”的美人,其实想法是与矮汉史墨一般。 只有佝偻老人公山忌,依然记得嵇阳这处无法之地,是因为高老先生才终于保留下来,便不谈利弊,态度分明地站在了云泽那边。 高老先生胸膛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转而看向云泽,略作沉默之后,方才终于开口问道: “可否?” 第218章 发难 有关于自己的身份一事,云泽并不想暴露出来,毕竟此番也是独自一人出门远行,身边并未跟随席秋阳、乌瑶夫人,也或徐老道以及那位本体乃是叱雷魔猿的黑衣小童,一旦真的惹出了什么大的麻烦,云泽就根本无法保证自己是否还能安然无恙。 矮汉史墨,只是炼精化炁境修士,并且还是那种最为常见的修士,而其拥有的手段,虽然云泽并不知晓,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又从未说来,但想来也是平平无奇。就对云泽而言,其实并不如何惧怕,甚至一旦生死相向,即便云泽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却也有着足够的把握可以安然逃离。 再加上一个美人章萝,其实也无妨紧要。 大不了就是浪费一张符箓罢了。 但源自雪姬的符箓,有且仅有三张,用一张就会少去一张,云泽并不希望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将其随意浪费,却又因为身边并无旁人相助,那尚且还有两张剩余的,源自青槐的符箓,云泽就着实不敢随意动用。 以往的时候,云泽并不知晓山上那些是是非非与条条道道,用了也就用了,毕竟当时的云泽尚且处在那座漩涡的最边缘,并且上一次动用那张符箓的时候,身边也至少有着徐老道,就哪怕青槐有着无数机会,也不敢轻举妄动。可如今既然已经知晓山上那些事,云泽就着实不敢再如过往一般放松警惕,随随便便就将青槐叫来,否则就在如今这般境况下,青槐一旦出现,就难说究竟是为解围而来,还是为斩杀云泽而来。 正如云温章所言,细微之处见真章。 而在另一方面,则是担心矮汉史墨也或美人章萝,会在知晓其身份之后,阳奉阴违,选择将其出卖,从而暗中投靠瑶光圣地也或南城皇朝,并且以此换回自己所图。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不是一句空话。 便如那位船家老人所言,人心之深,归墟有所不及。 也正因此,云泽目光很快扫过那位矮汉史墨,以及旁边的美人章萝之后,就当即摇头。 眼见于此,矮汉史墨立刻嗤笑出声。 “瞧吧,高老先生,这可不是咱们兄弟不给你面子,而是这位小兄弟,实在是看不上咱。既然如此,依着我看,后面的这顿宴席,兄弟我也就不必参与了,虽然咱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也犯不着拿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更何况您老的这位小兄弟,在我看来,那可真是来历不明,甚至很有可能就连您老知道的那些,都未必就是真事儿。” 矮汉史墨冷笑连连,别有深意道: “您老可要小心,羊肉没吃到,反而惹得一身骚!” 说完,矮汉史墨就不再继续逗留,径直大笑一声,转身离开。 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眉关紧蹙,满脸无奈。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云泽的小心谨慎,只是因为看错了这位矮汉史墨,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一个利字当头的人物,方才觉得有些可惜惋惜,便在略作沉默之后,脸色微沉,旋即大袖一挥,径直将那矮汉史墨在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给掀翻出去,哗啦一声砸在地板上,径直摔得四分五裂。 眼见于此,美人章萝眉头一挑,大抵也是不曾想到这位高老先生竟然如此决绝,毕竟此番就已经等同是撕破了脸皮。 便在略作思量之后,美人眼波含媚,深深看了云泽一眼,随后面露浅笑,柔声道: “史墨此人从来都是利字当先,自然不会记得嵇阳这处无法之地,乃是靠着高老先生只身犯险,前往姚家与之相谈,才终于将此间保下,也就断然不会为了一件不知利弊如何的事,就卖给高老先生这个面子,尚且不如奴家一个妇道人家。只是不知,高老先生究竟安排了怎样的好酒好菜,用来招待您老的这位贵客小兄弟?” 闻言之后,老先生眯起眼睛细细看向这位美人章萝,许久才终于面露笑意,微微点头道: “自然会是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言罢,高老先生便拍了拍手掌。 啪啪两声之后,这座茶楼大堂四面八方的各色屏风背后,便立刻涌来一阵青烟,一位又一位妙龄少女接连出现,奉上早已备好的菜品与酒水。不消片刻,其中一张长桌上,就已经林林总总摆满了各种珍馐极品,乃是按照山珍海味的规格而来,甚至更在其上。 山珍海味二十四菜。 上八珍:猩唇、驼峰、猴头、熊掌、燕窝、凫脯、鹿筋、黄唇胶。 中八珍:鱼翅、银耳、果子狸、广肚、鲥鱼、蛤士蟆、鱼唇、裙边。 下八珍:海参、龙须菜、大口蘑、川竹笋、赤鳞鱼、江瑶柱、蛎黄、乌鱼蛋。 一应俱全。 笼罩灵光如雾。 一坛又一坛老酒,在桌上堆叠,大致数下来,足够十来坛,并且已经打开了其中四坛,酒香四溢,沁人心脾,乃是百年陈的顶级好酒,格外珍稀,每一坛都价值千枚黄金,却也有价无市。毕竟对于喝酒之人而言,想要将一坛好酒存放百年,实在是殊为不易。只是此间几人尚且不知,其实高老先生的百年老酒,原本足有百来坛,却已经被徐老道取走了绝大部分,只是看在高老先生需要好酒充一充场面的份儿上,方才留下这些。 美人章萝红唇微张,对于高老先生这般煞费心机的准备,着实感到有些惊讶,同时也对云泽的身份来历更加好奇。 复姓公山的佝偻老人,回神之后,神情古怪看向高老先生,开口问道: “老先生,是早就已经备好了食材?” “日日换新。” 高老先生并无隐瞒,微笑点头。 闻言于此,佝偻老人与美人章萝,更是下意识看向神情复杂的云泽,方才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身上全无半点儿修为气机的年轻人,似乎并非只是高老先生的旧识,并且来头甚大,甚至对于高老先生而言,极有可能算是高攀。 而其早先所言,日后行走江湖,相互之间有个照应,想来也并非是要他们照应这位年轻人,而是这位年轻人照应他们。 两人立刻变得有些拘谨不安。 早已看穿了两人想法的高老先生,摇头哂笑,请了云泽上座之后,方才叫了两人随同一起落座。 高老先生作为主家,自然不会轻易就让席间冷场,便经常会随意找到一些话题,与几人闲聊,大多数都是一些嵇阳之中发生的各种事,以及一些陈年往事。如此一来二去,原本还多多少少有些拘谨不安的美人长老与佝偻老人,就逐渐放开,而之后的话题,也在老先生有意无意的诱导下,就落到了云温书的身上。 其实无论高老先生也好,还是那位美人章萝也罢,甚至包括佝偻老人公山忌,都是与云温书同一辈的人物之一。只是对于云温书的诸多事迹,美人章萝与佝偻老人公山忌,大多都是道听途说罢了,而真正与云温书有过一番交情的高老先生,则是对于两人偶尔提到的一些事,如数家珍,可以明明白白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不厌其详。而其真正的目的所在,也是为了能让云泽相信他与云温书是真的有过一些交情,就断然不会加害于他。但毕竟这些事也只是空口无凭罢了,并没有谁能够保证高老先生口中所言,尽为真实,云泽也就经常报以一笑了之,随后就闷头吃菜喝酒,始终没能真正相信这位高老先生,与云温书真正有过什么交情。 貌似宾主尽欢。 只是心思各异。 美人章萝其实与早先已经离开的矮汉史墨,大抵可以算是同一种人,都是利义二字齐头并进,并且利之一字,还要稍稍领先义之一字。只是相较于矮汉史墨,美人章萝的心思显然是要更加八面玲珑一些罢了,再加上矮汉史墨强做了一回出头鸟,与云泽,与高老先生,都是不欢而散,更在其离开之后,就被高老先生直接撤去了其原本的位置,才让美人章萝看出了云泽的来历似乎有些不凡,便最终选择了暂且留下,静观其变。 佝偻老人公山忌,虽然同样看出了云泽的来历貌似不凡,但其真正的想法,却是要相较于美人章萝更加简单一些。毕竟这位佝偻老人虽然也是“穷凶极恶”,需要靠着杀人食肉、吃人脑浆才能压制体内妖血,避免暴毙身亡,却也并非真就是本性如此,而是迫不得已方才无奈为之,就虽然算不上什么一身侠气的好人,却也不会平白无故就伤及无辜,是个真真正正义字当头的人物,就很快便平复了自己的心境,将云泽视作一位经由高老先生引荐而来的忘年交,彻底放开了自己,有话说话,没话吃喝,倒也十分自在。 只有貌似侃侃而谈的云泽,其实就只是在应付几人罢了。 高老先生自然看得出这些,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无奈,却也能够理解云泽的小心谨慎究竟所谓如何,毕竟这种境况一旦落在自己身上,高老先生扪心自问,也会这般的小心谨慎,甚至还会比起云泽更甚许多。 也正因此,方才言之貌似是宾主尽欢。 ... 茶楼楼顶,花白胡子的老道人,拿着筷子夹起了一根鹿筋塞进嘴里,胡乱咀嚼两下之后,就直接咽了下去,随后搁下筷子,拿起那只青玉葫芦喝了一口酒,又哈出一口酒气,方才抬头,看向面前这位忽然出现在其眼前的老妇。 夜色寂静,月光清明。 老道人将青玉葫芦重新塞上,挂在腰间,起身时抹了把胡子上残留的酒水,呵呵笑道: “我认得你,你是火氏那个老妖妇身边的贴身丫鬟,叫什么来着?啧...不记得了,不过老道我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应该是几百年前了,样子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火氏那个老妖妇,对你倒是极好,只可惜,是个药罐子罢了,勉强入圣。怎么,想跟老道我来比一比手腕,瞧一瞧究竟是你这靠着不知多少灵株宝药才终于堆上来的入圣厉害,还是老道我这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修炼而来的圣人厉害?” 因为知晓老妇的身份来历,老道人也就没有什么客气可言。 只是任凭老道人如此,这火氏老妪身边的老妇,也依然置若罔闻,一双眼睛阴森森、冷冰冰盯着老道人,而其身后远处,则是忽然出现了两道人影,一身流火璀璨,施展出缩地成寸的本事,短短瞬间,就稳稳当当踩在了茶楼楼顶上。 老道人面带笑意,一只手扶着腰间青玉葫芦,但却心头沉重,已经察觉到身后同样有着两位火氏妖城的圣人,同样落在了这座茶楼的楼顶上。 火氏妖城,统共也就只有四位圣人罢了。 其中一位是长老出身,而另外三位都是那火氏老妪的后人,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特征分明。只是话虽如此,这三位同为火氏一脉的圣人,在火氏妖城之中,因为老妪爆政,就不曾拥有任何权势,甚至就连地位也是平平无奇,只能任凭老妪随意调遣,甚至沦为一介打手,毫无圣人体面。 而在随后,老道人就忽然眉头一挑,眼角已经瞥见了下方横七竖八的街道中,一个又一个人影接连出现,不断向着茶楼这边靠近过来,修为气机也并无掩饰之意。 两百炼精化炁境。 两百炼炁化神境。 两百炼神反虚境。 两百炼虚合道大能境。 一旦入夜,就会变得格外安静的嵇阳,出乎意料的热闹。 天地玄黄,八百死士。 尽管在老道人看来,这所谓的八百死士,其实也就只是一群没有什么真本事的药罐子罢了,可终归也是有着十分足够的修为境界摆在那里,并且数量极多又悍不畏死,就仍然是个极大的麻烦。 老道人眯起眼睛,面上笑意逐渐收敛,变得阴沉难看,随后死死盯住了面前冷笑不止的老妇。 “倾巢而出?” 老道人大拇指缓缓摩挲腰间青玉葫芦,发出一阵十分细微的沙沙声响。 “老道我很好奇,云小子身上,究竟有什么是能让火氏那个老妖妇,也如此在意的,才会让她将这费尽了无数灵株宝药,才终于培育而成的天地玄黄八百死士,尽数出动。还是说,就只是因为云温书当年曾经打过那个老妖婆一巴掌,便一直记恨到如今,甚至已经变得有些丧心病狂,只是为了能够斩草除根以报当年之仇,就可以完全不计代价?” 闻言之后,老妇眼神当即一戾,冷笑出声。 “徒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用?徐老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再继续多管闲事,云温书毕竟早已命归黄泉,留下的这个孽子,其实也跟你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识时务者为俊杰,倘若你肯现在退去,也能留得命在,倘若我家小姐心情不错,或许在事情办完之后,就还能留下那云家孽子一具全尸,也能让你日后为那云家孽子收尸立坟。” “小姐?” 老道人摇头嗤笑。 “火氏那个老妖妇,如今可是已经到了黄土埋半截的境地了,再称呼其为小姐,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合适吧?” 稍稍一顿之后,老道人面上笑意逐渐收敛,目光接连扫过站在老妇身后的两位火氏圣人,又回头瞥了眼身后另外两位火氏圣人,忽的咧开嘴巴又笑了起来。 “好酒好菜都有,而且还是山珍海味,何必定要打打杀杀?倒不如坐下来,一起吃点儿?” 说完,老道人就满脸笑意重新盘腿坐下,拾起先前暂且搁在一旁的筷子,又夹了一条鹿筋塞进嘴里。 老妇眯起眼睛盯着老道人,心中自然不悦,却也没敢轻举妄动。 而其身后的两位火氏圣人,以及老道人身后的两位火氏圣人,则是面面相觑,忍不住眉关紧蹙。这一趟之所以会在天地玄黄八百死士之外,还要安排他们四人一同前来围杀云泽,其实最主要的目的,就只是为了保证事情的顺利,需要他们前来负责牵制同为圣人修为的徐老道与乌瑶夫人,以及虽然并非圣人修为,但却不会弱于圣人的席秋阳。 没能见到乌瑶夫人以及席秋阳,对于四位火氏圣人而言,其实是有些意外的,毕竟这世上修士虽然万万千千,但真正能够走到圣人修为这种程度的,实在是为数不多,就在相互之间,虽然谈不上知根知底,却也有所了解。 徐老道的手段本事,在圣人之中,也只能仰仗那只采自造化青气根源炼制而成的青玉葫芦,勉强排在中流行列,甚至一旦失去了那只青玉葫芦,就会立刻变得难登大雅之堂,比起只在大能修为的席秋阳,还远有不如。 但其实真正需要两位火氏圣人一同出手牵制的,也正是那位看似只有大能修为的席秋阳。 伸手便可抓来三丈岁月长河水,百年光阴,就哪怕席秋阳的实力手段,只能排在圣人行列中下游,却一旦牵扯到生死之事,就绝对没有谁敢怀有分毫小觑之心,就单论危险程度,甚至还在那位杀人不眨眼的乌瑶夫人之上,乃是其中最大的变数。 若非如此,也就不会这般倾巢而出。 甚至在早先时候,已经被安排需要前去负责牵扯席秋阳的两位火氏圣人,早就已经做好了随时都有可能身负重伤,乃至于身死魂消的打算。 但没能见到席秋阳,就让包括另外两位火氏圣人,以及老妇在内的几人,都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是老道人的坦然自若,却让几人又一次变得有些提心吊胆。 老妇眼眸之中寒光熠烁,稍稍退后半步,站在那两位火氏圣人中间的位置,与其中一人低声开口问道: “可曾发觉杨丘夕与乌瑶?” 后者视线扫过周遭,轻轻摇头。 “不曾。” 闻言如此,老妇当即眯起双眼,盯着犹自喝酒吃菜的老道人片刻,忽然狞笑一声。 “装腔作势,动手!” 话音方落,原本还在喝酒吃菜的老道人,神情当即一沉,手中用来盛酒的青玉葫芦之中,百年老酒顿时汹涌而出,裹挟青气阵阵,化作一片滔天大浪,向着四面八方澎湃砸下,声势之浩大,遮天蔽日,压下狂风阵阵,还未真正落下,就已经让整座嵇阳都惨遭牵连,房屋倒塌,飞沙走石。 青光上映天穹,大浪酒香弥漫。 老妇见状,面色当即大变,立刻抽身后退,不敢参与其中。 四位火氏圣人也神情微变,抽身后退同时,已经明晓徐老道此番举动,根本目的并非是在他们四人身上,而是在于下方那些已经逐渐靠近茶楼附近的八百死士。 其中一人身形方才落定,就立刻出手,挥袖之间,气府本源火赤红颜色,缠绕周身,冲霄直上,只在转眼之间,就立刻化作一片巨大火幕,任凭那气势汹汹的老酒大浪裹挟着飘渺青气,轰然砸下,就立刻下沉几分,火焰势头猛然减弱,犹似是挨了一记重锤一般。 水火不容,嗤嗤声刺耳无比,水烟阵阵。 终究是互相消湮。 老道人未敢偷闲,咬牙啐了一声之后,便就猛地提起一口气,一身元炁轰鸣奔腾,方才形成大势,就立刻倾泻而出,随后脚下一步落定,便就直接踏在岁月长河上,周身神光阵阵,衣袍鼓鼓囊囊,一声重喝,弯腰一掌拍在岁月长河上,掀起一朵细微浪花,荡起阵阵涟漪,继而抓起一把岁月长河水,倾力洒出,如同风中飞沙,斑斑点点,流萤乱飞。 水烟弥漫,立时变作大雾浓郁,落下人间。 老道人面沉如水,青玉葫芦在其面前滴溜溜旋转,喷吐造化青气,被老道人强行推演出一片仙域净土,拦在茶楼前方。 萋萋芳草地,老树万丈高,祥云每流转,长虹把雾摇。 大道靡靡之音阵阵,犹如万道诵经。 老道人大袖飘摇,立身于百丈老树树顶,面前悬浮青玉葫芦,滴溜溜一阵旋转,周身垂落下青气袅袅,覆护百丈老树。 老树枝繁叶茂,片片沾露,神光流萤。 长风摇晃绿叶芳草,片片锋芒毕露! 祥云覆护长虹贯日,阵阵杀气腾腾! 最先出手的那位圣人,本就是被老妇安排作用来牵制徐老道,眼见于此,便当即眯起双眼。 “你们去抓那云家孽子,徐老道,交给我来。” 言罢,便当即一步迈出,周身气府本源火火光熊熊,一双眼眸更是明亮无比,如同黑夜中的星火一般璀璨,再一步踏出,抬手捏拳,火焰纠葛缠绕。而当这位火氏圣人第三步踏定之后,身形就立刻变得无比迅疾,拖拽出一条百丈火尾,继而将其身形完全包裹在内,犹似一头巨大无比的蜥蜴一般,带起阵阵大道轰鸣之音,径直撞向老道人造化青气所化仙域净土。 轰——! 第219章 识时务者 稍微早一些的时候。 一场宴席至此,已经杯盘狼藉,十来坛百年老酒也已经被席间四人喝得没剩多少。其中酒量最差的,依然还是云泽,只是因为大多时候都是浅尝辄止,便至此间,反而最为清醒,脸不红,心不跳,面对那位佝偻老人也或美人章萝的举杯相敬时,也依然可以做到礼貌以对,举杯示意,随后就浅浅抿上一口便罢。对于云泽这般做法,佝偻老人与美人章萝全都看在眼里,却也不曾多说什么,前者是因为大致猜到云泽身份来历不同凡响,会在此间谨小慎微,就理所当然。而后者则是因为猜不透云泽身份来历,只当云泽其实是不太能够看得上他们这些人,方才会一直自恃身份,面对他二人的敬酒不过浅尝辄止,就多多少少有些心怀不满,却也未曾在表面上流露出来,反而因为饮酒不少的缘故,就脸蛋儿红红,眼波如水。 美艳不可方物,诱人至极。 貌似宾主尽欢。 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又一杯酒饮尽,已经满面红光,醉态明显,暂且搁下酒杯之后,眼角瞥见美人章萝这般模样,或许是真的有些喝大了,便立刻开口揶揄道: “章萝妹子,看我家小兄弟的眼神可着实是有些不太对劲,与平日里瞧见那些被你当作鼎炉的男子,全然不同,莫不是当真已经对我家这位小兄弟动了凡心,想要奉上十里红妆,从此以后委身于一人,相夫教子?” 美人章萝闻言挑起眉头,旋即红唇微翘,媚眼含春望向云泽,刻意做作起来,将一只手肘拄在桌面上,托住香腮,另一只手环过胸前,手掌把握手肘,再加上刻意挺起胸膛,便让其本就规模伟岸的胸脯,变得更加挺拔了许多。 “高老先生说笑了,即便奴家当真有此想法,你家这位小兄弟,又不会嫌弃奴家年纪太大,难不成奴家就还真能老牛吃嫩草了不成?且莫说从此以后委身于一人,本本分分相夫教子,就只是你家这位小兄弟,肯与奴家一夜欢好,都是奴家这只草鸡,飞上了枝头变凤凰,可不敢多说什么十里红妆。只怕就算是百里红妆,千里红妆,你家这位小兄弟,也未必能够看得上呐!” 高老先生摇头一笑,回身看向云泽,面上笑容虽然暧昧,却也别有深意。 “小兄弟,章萝妹子身家不菲,莫说千里红妆,便就只是十里红妆,都已经可以算是价值连城,而其却要奉上千里红妆。小兄弟,就当真不会考虑考虑?” 佝偻老人忽然冷笑一声,插嘴道: “只怕一旦考虑了,就会被炼成人干喽!” 复姓公山的佝偻老人,就坐在云泽手边,说完之后便就仰头喝了一杯酒,搁下酒杯时,刻意加重了力道,就发出砰的一声,旋即便冷眼斜瞥那恍若不觉,依然媚态横生的美人章萝,继续开口道: “一双藕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货色,莫说小兄弟看不上,便是老夫这般已经黄土埋到了脖子的老东西,都根本看不上,更何况还是个蛇蝎美人!最好引诱那些不明就里的青壮男子,一夜欢好之间,便会将其当作鼎炉炼成人干!” 佝偻老人冷笑连连。 “在她肚皮上被炼成了人干的青壮男子,即便没有一万,却也足有八千了,并且还是无一生还!小兄弟可得万万警惕这红粉骷髅,避免欲色迷心,色令智昏!” 闻言之后,云泽微微挑起眉头,面露诧异之色。 尽管早先时候就已经听到高老先生与他说过有关美人章萝的这件事,却也不曾想到,竟会如此夸张,毕竟嵇阳建立至今,也不过短短七八年时间罢了,可这位真名章萝的美人儿,竟是已经引诱了如此众多的青壮男子,就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只是美人章萝却似乎并不觉得如何,毕竟高老先生也就只是酒意正浓,说了一句玩笑话而已,此间之人又并非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就当然知晓,算不得真。 但那佝偻老人却偏偏不肯放过任何机会,抓住一点缝隙,就要冷嘲热讽。 美人章萝也是个伶牙俐齿没脸没皮的,当即舌尖舔过唇角,媚笑一声开口道: “公山兄说笑,奴家本事虽然不大,却也并非如此不济,倘若迄今为止也尚且不足一万之数,岂不就是贻笑大方了?又怎么敢坐在这里与高老先生,公山兄,还有这位小兄弟,一起吃菜喝酒?一万零三十二人了,奴家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一直数着呢!” 方才倒满一杯酒的佝偻老人,神情当即一滞,旋即眼神阴冷抬头看向美人章萝。后者也毫不畏惧,烟视媚行,一副矫揉做作的模样,分明是在挑衅公山忌。 眼瞧着两人又一次针锋相对,云泽与高老先生,都是着实有些无奈,微微摇头便罢,不再理会,两只酒杯轻轻一碰,却还没能来得及递到嘴边,席间四人,面上神情都是各自一变。 云泽与高老先生,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很快就镇定下来。前者是早就知晓自己此行必然不会一路坦途,早早就已经做好了随时应对各种变故的准备,而后者则是因为知晓云泽的真实身份,并且因为身在嵇阳的缘故,就对于很多隐而不宣的秘事,多多少少有些耳闻,也便早就已经知晓,火氏妖城曾经暗中对外打探过云泽身份一事,也就对这貌似是突如其来的一群妖族修士,不会觉得太过意外。 只是不曾想到火氏妖城的人,而且还是如此庞大的数量,竟然会不声不响就出现在嵇阳罢了。 佝偻老人面露异色,虽然并不清楚具体情况如此,却也大概可以猜得出,这些忽然出现的瑶族修士,都是针对自己方才结识的这位小兄弟而来,只是一旦想到这位小兄弟身份来历不同凡响,就必然会牵扯众多,有人设计欲要将其围杀,也就理所当然,便很快就镇定下来,未曾继续多想其他。 但美人章萝,却是脸色微变的一瞬间,就已经心思百转,更在陡然察觉到茶楼楼顶忽然多出的一些气机之后,便立刻面露惊恐,俏脸雪白,随后就咬牙切齿看向云泽与高玊。 “姓高的!” 美人章萝忽然拍案而起,不再继续演戏,声音尖锐,面容狰狞,伸出一根手指直指云泽。 “他到底是什么人!” 放在平日,美人章萝倘若胆敢如此不敬,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虽然未必不会轻饶于她,却也决然不会置若罔闻。 佝偻老人公山忌冷哼一声,同样起身,眼神阴冷看向那些逐渐围笼上来的妖族修士,已经将茶楼团团围住,修为气机连成一片,尚且还未真正动手,就已经如同烈火熊熊,并且八百妖族修士,尽都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特征实在明显。 佝偻老人双眼虚眯,四周扫视过一圈,忽然记起什么,满脸震惊看向依然稳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神情十分凝重无比的云泽。 “你是,云温书遗子,云泽?” 美人章萝闻言如此,当即一愣。 而云泽则是有些意外于这位佝偻老人竟然如此轻易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便不再继续藏藏掖掖,轻轻点头之后,就动手揭开了那张可以用来掩饰修为的人脸面具,显露真容,同时命桥境的修为也毕露无遗。 眼见于此,美人章萝红唇微张,眼神呆滞。 反倒这位最先猜出了云泽身份的佝偻老人,轻轻点头。 “去年入冬的时候,火氏妖城就曾暗中派人拿了你的画像,四处打探画像中人的身份来历,尽管其中缘由如何,老夫并不知晓,起先还以为是因为多年以前,云温书曾经亲手打过火氏暴君一记耳光的缘故,但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只是此事毕竟是与老夫无关,也就不曾继续深想下去,如今看来...” 佝偻老人忧心忡忡,转而看向已经聚集在茶楼外的八百妖族,沉声道: “是新仇旧恨呐!” “...旧恨可能有,但新仇应该算不上。” 云泽轻轻摇头,起身看向那八百妖族阵列之中,缓步走出的一位年轻妖族。 “不过是在觊觎我身上的一件宝物罢了。” 闻言如此,一直未曾说话的高老先生,方才恍然大悟,无奈摇头苦笑道: “原来是怀璧其罪。” “应该更小心一些的。” 公山忌同样面有无奈之色。 但无论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也好,或是复姓公山的佝偻老人也罢,都不曾对于云泽方才口中所说的宝物,有过任何想法,更不曾在面对如今境况,就心生退意,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意外。而其之所以言明这些,其实也是在察觉到老道人的一身气机,以及打定了主意要耗费一张符箓,甚至是多张符箓之后,就存了心思想要试探一番,想要瞧一瞧这位高老先生,以及这位佝偻老人,究竟是否当真有心与之结交,又或是否会在得知其真实身份,以及面对如今境况之时,就会撕破脸皮。 只是尽管在眼下看来,无论高老先生也或佝偻老人,都似乎可以信得过,但云泽却也并未完全放心。 毕竟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是在演戏。 倘若当真是在演戏,那无论高老先生也或佝偻老人,心机城府与演戏的本事,就绝对远在那位美人章萝之上。 云泽神情漠然,看向神色连连变换的美人章萝,冲着那位年轻妖族抬了抬下巴,开口道: “这人看起来像是一个好说话的,如果你想走,或许还能来得及。” 闻言之后,火氏麟子面露异色,先是看了云泽一眼,随后又转而看向美人章萝。 而后者则是咬牙切齿死死盯着云泽,脸色着实难看。 嵇阳中人大多消息灵通,美人章萝更是如此,也便是说,其早就知晓云泽身边其实不止有着如今身在茶楼楼顶的那位徐老道,更有着杀人不眨眼的乌瑶夫人与当年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的杨丘夕,皆可视作圣人修士,尤其杨丘夕,尽管因为修为境界只有大能的缘故,就一旦列入圣人之中,只能拍在中等偏下的水准,可一旦涉及到生死之争,就没有哪个圣人胆敢怀有分毫小觑之心,并且稍有不慎,就极有可能会丧命在杨丘夕手中。 也正因此,倘若当真能够傍上这所谓的云家孽子,对于章萝而言,其实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更是章萝多年以来一直都在暗中奢望的。只是相较于美人章萝的暗中奢望,这位的云家孽子,又稍有不同,毕竟一旦与其扯上关系,也就意味着,自己是忽然就站在了瑶光圣地与火氏妖城这两座庞然大物,以及只在名义上不算庞然大物的南城皇朝的对立面,风险就实在太大,稍有不慎,便会身死魂消。 但终归也是利大于弊。 毕竟修行一事,本就是千军万马独木桥,而如章萝这般头上顶着一个魔道中人的大帽混江湖的,更是每天都将脑袋别在腰带上,过的也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其实没甚差别。 只可惜,为时已晚。 略作思量之后,美人章萝就忽然放松下来,旋即对着云泽展颜一笑。 “云小兄弟,倘若能够逃得此难,日后再来嵇阳时,可以随时来找奴家,奴家必定好酒好菜,好生伺候。” 言罢,美人章萝大袖一拂,便就转身走向那位站在最前方的火氏麟子,面含浅笑,款款而行,娉婷袅娜,风姿绰约,一双眼睛几乎媚得能够滴出水来,实在是风情万种,人间尤物。 只是不待美人章萝开口,那火氏麟子便就微微皱眉,对于美人章萝的烟视媚行视而不见,目光转向酒楼中的高老先生与佝偻老人,同时微微抬手,略作示意,让身后天地玄黄八百死士让开了一条堪堪容许两人通过的道路,随后侧过身形,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在下行事,从来不爱牵连无辜,倘若两位也同样有心离开,在下可以性命作担保,绝不会伤害两位一根毫发,但过无妨。” 美人章萝神情一滞,有些意外于眼前这位已经被外界取笑多年的火氏麟子的行事风格,却也很快就回过神来,目光扫过规矩森严,不动如山的八百妖修,没敢继续摆弄风情,就只是暗中吞了口唾沫,规规矩矩施了一个万福以表谢意之后,就始终提心吊胆,沿着人群中让出的这条小路匆匆离开。 直至真正走出了人群,美人章萝才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向着远方飞驰远遁,不敢再有分毫停留。 毕竟茶楼顶上,除却那四位已经现身的火氏圣人,以及同在圣人修为的徐老道之外,很有可能还会有乌瑶夫人与杨丘夕正藏在暗中,而一旦真要打起来,就是实实在在的圣人之战,波及必然极广,哪怕是在天下修士之间有着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存在,可不成文终究也是不成文,不是所有人都会遵守,便如上一次发生在北城的那场圣人之战,就牵扯到了许多无辜之人。 虽然不好以偏概全,但那火氏妖城,其实比起一座魔窟也丝毫不差。 也便是说,这整座嵇阳,都很有可能无法幸免于难。 美人章萝一路远遁离开,速度极快,目光扫过街道两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的光景,面带冷笑,暗中讥讽这些蠢货的愚昧无知,却也懒得理会,直奔秦川百万山的方向而去。 只是一旦嵇阳被毁,从此往后,就要颠沛流离了。 美人章萝心思百转,对于这场忽然落在嵇阳头上的无妄之灾,有些感慨无奈。但其实对于美人章萝而言,这所谓的颠沛流离也根本算不上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在嵇阳建立之前,她一直在过的,就是那种过街老鼠,居无定所的日子,而如今也不过就是重新回到过去罢了,根本不必为此患得患失也或如何。 却唯独可惜,没能攀上高枝。 便是有着极大的风险,其实也无妨紧要。 有得必有失这个道理,美人章萝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完全明白,也正因此,天生一副好皮囊的章萝,才会心甘情愿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引诱那些色令智昏的青壮男子,成为自己的修炼鼎炉,可以算是既有付出,也有回报,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往来罢了。而所得越多,付出也就必然越多,毕竟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美事,而美人章萝,也从来都不曾奢望有朝一日,天上会忽然掉下一张馅饼到她怀里。 所以才会觉得可惜,错失了一次良机。 倘若能够更加冷静一些耐住性子,或许现在就会变成一副全然不同的局面。 毕竟火氏妖城虽然来了四位圣人,可云泽身边,也有着徐老道与乌瑶夫人在,更有一身杀力极大的席秋阳,未尝不能以一敌二。 至于那火氏妖城的八百死士... 美人章萝依然记得,云泽虽然神色凝重,却也并未太过慌乱。 大抵是有着足够的把握可以杀出去,安然无恙未必,但至少也能保证可以留下命在。 离开嵇阳之后,美人章萝的脚步稍稍放缓了一些,高耸的胸脯微微起伏,已经有些气喘,心思百转之际,忽然瞥见了前方正在缓步慢行,同样气喘吁吁的矮汉史墨,面上当即露出一些意外之色,却也很快就大致猜到,矮汉史墨早先离开之后,应该是并未走远,方才会将茶楼中发生的那些全都看在眼里,并且是要比她更快动身离开,方才会在此间相遇。 略作思忖之后,美人章萝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气,旋即展颜一笑,加紧了脚步追上前去。 灵台境到炼精化炁境,可是一个极大的门槛,至少对于大多数的修士而言,都可以说是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 茶楼。 美人章萝的离开,并不会让人觉得意外,毕竟对于大多数的嵇阳人而言,识时务者为俊杰,就是一句不容辩驳的真理。而自从嵇阳彻底沦为无法之地以后,从最初时候就已经出现在嵇阳的高老先生,也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并且还在更早经历过看错了矮汉史墨一事之后,就对美人章萝的不讲义气,看淡了许多。 只是有些意外于这位备受外界讥讽嘲笑的火氏麟子,做事竟会如此黑白分明。 “两位,” 那火氏麟子面带笑意,又喊一声。 “倘若两位想要离去,还请趁早,否则一旦事情脱离了在下掌控,就着实难以保证,是否还能做到不会牵连无辜。” 闻言之后,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当即面色微沉,冷哼一声,抬手招来台上两件自己平日里说书用到的东西。 一把折扇。 一块惊堂木。 折扇闭合持于手中,惊堂木悬于头顶。 显然是不打算就此离开。 而那佝偻老人则是一边眯着眼睛打量那位火氏麟子,一边小心谨慎注意着茶楼楼顶的剑拔弩张。 云泽瞧了眼左边高老先生,又看向右边的佝偻老人,忽然咧嘴笑道: “两位前辈,还是抓紧时间离开吧,今日之事毕竟也与二位无关,就实在没有必要横插一脚。更何况,在下也并非没有把握闯出去,可若二位还是不肯走,在下也就只能保证自己还有希望可以侥幸逃离,却没有把握能够保证不会牵连到二位。” 看似大义凛然。 但实际上却也只是担心这两人会忽然反水,背后捅刀。 毕竟也就只是今日方才相识,根本谈不上真的可以完全信任,甚至是相互依赖。 一言不发的高老先生,与佝偻老人公山忌,沉默对视一眼,眼神都是格外复杂。无论前者也或后者,其实都是已经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子,就当然能够看出云泽在说出这番话之时的其中深意,心中略感无奈的同时,也会多多少少有些悲愤,可谓是五味杂陈。 已经严阵以待的高老先生,略作沉默之后,终于苦笑一声。 “你终究还是信不过我二人。” 高老先生深深一叹,眼神挣扎了片刻,继续开口道: “也罢,既然你说你有把握可以闯出去,老夫,便就信你一次。只是须得注意,这些妖族修士,乃是火氏妖城那位暴君,耗费了无数灵株宝药亲手培植出来的死士,虽然只是一群药罐子,但修为境界,却也切切实实摆在这里,绝非你如今修为可以正面力敌。并且这些妖族修士既为死士,便就浑不怕死,倘若真有机会闯出去,就切记莫要有所停留,否则稍有迟疑,机会,就会转瞬即逝。另外...” 高老先生话音稍稍一顿,看了一眼佝偻老人之后,方才神情严肃道: “老夫与公山兄,在离开之后,不会走远。若有机会,便会驰援与你,你就只管抓住机会大胆离开,身后的这些,不管你是信与不信,至少老夫可以性命作担保,必回竭力阻拦。” 言罢,高老先生就不再多说,面容肃正,与佝偻老人公山忌一同抱拳,随后转身走向茶楼外。 火氏麟子面含笑意,再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于高老先生方才所言,置若罔闻。 高老先生与佝偻老人公山忌,神情冷冽,只在途径这位火氏麟子身边之时,脚步稍稍一顿,冷哼一声,随后就大胆走入人群中间让开的小路。 火氏麟子口中啧的一声,倒也不曾介意,只待高老先生与佝偻老人也都已经走出人群之后,便就转而看向如今留在茶楼当中孤身一人的云泽,略一抱拳,开口笑道: “其实老奶奶此举为何,在下也并不知晓,但既然是老奶奶的亲口吩咐,就哪怕你我之间并无丝毫恩怨,在下也不得不做回恶人。云兄弟倘若真有逃脱的把握,便尽管施展手段,可若没有把握,就还是尽早束手就擒,在下可以保证,只需你肯乖乖跟在下回去,就绝不会伤你一根毫发,如何?” 闻言,云泽眯起眼睛盯着这位火氏麟子看了片刻,忽然咧嘴嗤笑一声,却还不待其开口,一座滔天大浪,就陡然遮蔽了整座嵇阳。 第220章 三张符箓 圣人出手,往往都是天翻地覆。 滔滔大浪遮天蔽日,熊熊烈火赤红滚烫,在半空中相互碰撞,发出巨大的轰鸣之声,气机翻涌,天云破碎,长风浩荡席卷八百里山河,云翻雾涌,飞沙走石。 茶楼虽然未曾崩塌,却也已经裂痕满布,摇摇欲坠。 徐老道一步踏在岁月长河上,神情凝重,眸光森然,青玉葫芦喷吐造化青气渺渺茫茫,强行推演出一片仙域净土,萋萋芳草地,老树万丈高,祥云每流转,长虹把雾摇,笼罩了整座茶楼,将其庇护在内,而其身形则是立于老树顶端,只在脚尖踩住了一片翠绿树叶,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青光之中,大袖飘摇,犹似谪仙人。 最先出手的那位火氏圣人,一步迈出,周身气府本源火火光熊熊,一双眼眸更是明亮无比,如同黑夜中的星火一般璀璨,再一步踏出,抬手捏拳,火焰纠葛缠绕。而当这位火氏圣人第三步踏定之后,身形就立刻变得无比迅疾,拖拽出一条百丈火尾,继而将其身形完全包裹在内,犹似一头巨大无比的蜥蜴一般,带起阵阵大道轰鸣之音,猛然撞在这片仙域净土上,发出了一道贯穿天地的巨大声响,伴随有一片刺眼神光,层层涟漪沿着虚空蔓延出去,整个世界都好似一副画卷一般,开始哗啦啦剧烈抖动。 狰狞裂痕,烙印虚空。 齐齐芳草地的仙域净土之中,老道人神情严肃,身前青玉葫芦轻轻一震,荡出一片青光斐然,席卷出一片巨大的风暴,裹挟长虹祥云,汹涌而去,演化出神凰冲天之象,赤芒如霞,却也依然难以挽回仙域净土的破碎,便在短暂僵持了片刻之后,这整座仙域净土,就轰然一震,在烈火侵蚀之下,彻底崩坏,带起的余波形成一道巨大的涟漪,如同汹涌大浪一般席卷出去,只在短短瞬间,就将整座嵇阳都彻底抹去。 地面下降三尺有余。 独独剩下一座茶楼与其周遭,依然屹立在老道人脚下。 像是一座高台。 方才出手的这位火氏圣人,周身火光一散,衣袍猎猎,身形立于半空之中,对于方才出手间生生抹去了一座城镇之事,视若无睹,只是冷眼盯着身形缓缓落在茶楼顶上踩实的老道人,一身气机翻涌,脚下踏定流火三百丈,遍涌火莲花开,点点神光金灿灿涌动,一颗又一颗莲子不断飘出,最终化出成千上万,将整座茶楼的四面八方全都围笼起来。 火氏圣人并不开口多言,眼角扫过茶楼门口缓步出现的云泽,面容冷峻,缓缓抬手向着茶楼这边,旋即五指猛然捏紧,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无数火莲莲子,便立刻轰隆隆接连炸开无数火光,瞬间就将老道人连同整座茶楼全都吞没其中。 虚空抖动,蛛网一般的裂痕交织呈现。 老道人有苦自知。 身前青玉葫芦滴溜溜旋转,陡然升上高空,垂落出千丝万缕的浩渺青气,将老道人连同整座茶楼一起,全都笼罩进去。青气之外,火焰激烈翻涌,爆炸声轰鸣不绝,无数烈火汹涌炸开,接连撞在这千丝万缕的青气之上,火海沸腾,炽热温度将万物焚烧成灰,就哪怕老道人手中这件王道圣兵乃是采自造化青气根源炼制而成,也依然难以抵挡,以至于那垂落下来的千丝万缕的造化青气,都在烈火的冲撞之中,不断变形,更被烈火可怖的温度不断焚烧成虚无。 老道人暗中撕裂一张符箓,一身气机翻涌不止,同样不曾多说其他。 席秋阳与乌瑶夫人并未跟来,其实也是以为云泽身边有着一位徐老道就已经足够,毕竟这世上修士虽然众多,可真正能够踏足圣道的,却是少之又少,而圣道三境界,相互之间的跨度又是格外巨大,便哪怕老道人的手段实力,在圣人之中只能排在末流,只是仰仗那只青玉葫芦才能享有一定盛名,却要庇护云泽安危也已经足够。毕竟这世上的圣人也就只有那么多,甚至就连位居人族九圣地之首的瑶光圣地,真正拥有的圣人,其实也是两只手便可数得过来,甚至还会盈余四根手指,而若只有两位圣人也或三位圣人,就哪怕老道人其实实力有所不济,却也足够仰仗那只青玉葫芦,带上云泽安然逃离。 只唯独不曾料到,最先发难的竟然会是火氏妖城,并且还是倾巢而出。 就不怕后院空虚,被人趁机一锅端起? 但火氏老妪究竟如何想法,谁也不知。 对此犹有疑议却不敢明言的火氏麟子,连同那位火氏老妪身边的贴身老妇,以及这天地玄黄八百死士,都在自家一位圣人庇护下得以安然无恙。 火氏麟子抬头望向那片照亮黑夜如白昼的火光熊熊,愁眉不展,旋即不留痕迹扫了一眼另一个方向的老妇,满脸无奈。 对于云泽,这位火氏麟子其实并没有什么敌意,甚至不仅不为当初云温书亲手打了自家老奶奶一记响亮耳光一事,放在心上,并且还为此事对云泽心中怀有些许歉意。毕竟这位火氏麟子其实也曾暗中打探过当年之事,了解到其中始末,其实并非是云温书蛮横无理,而是自家那位老奶奶意图杀人越货在先,咄咄逼人在后,更满嘴的污言秽语侮辱那位乌瑶夫人,方才逼得云温书怒极出手,当众赏了自家老奶奶一记响亮耳光。 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很多时候都是有道理可以讲的。 但偏偏自家那位老奶奶,以及今日之事,真正手握大权的老妇,都是不讲道理的人。 火氏麟子心中深深一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自己身后的这些死士,做做样子即可,不必当真不留退路,至于这些死士是否愿意,火氏麟子就只能听天由命。 络绎不绝的巨大轰鸣声,刺痛耳膜,火焰腾空千丈高,覆盖百丈之内,汹涌沸腾,一朵又一朵火莲炸开,气机翻涌浩荡,席卷出一座又一座犹比海啸的涟漪扩散出去,让远在众多死士身后的高老先生与佝偻老人都看得胆颤心惊。 直至许久之后,轰鸣声方才一停。 下一瞬,沸腾不止的火焰之中,忽有青光激射而出,将那赤红滚烫的火焰陡然冲散。而在其中,原本耸立的茶楼,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座焦黑废墟,老道人头顶青玉葫芦,身形立于云泽上空,一双眼眸都已经化作青蒙蒙的颜色,双臂展开,两袖青风出没如龙,忽然大步冲出,周身裹挟青风流溢,演化出三千真龙,长吟浩荡上惯天穹。 大道锁链铮铮而鸣,由自天穹最深处垂落下来,也似横过阴阳,各做玄青与苍白两色,错落交织,再复密密层层,拉上那位火氏圣人在其中,强行囚禁了一方天地化为己用,将其困束其中。 眼见于此,云泽就不再迟疑,忽然双膝微曲,腰胯微沉,随后脚下陡然炸起一道惊雷之声,身形贴地疾行,迅猛冲出,双掌掌心之中雷霆交织,白灿灿,光粼粼,在其身后拖拽出一条灿烂长尾,雷弧所过之处,就连地面都被犁得四分五裂,碎石浮空。 统共四位火氏圣人,分列四方,倘若老道人不曾如此,就哪怕如何打下去,最终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老道人力竭而亡,云泽也被火氏抓走。 而在如今,那位火氏圣人猝不及防之下,被老道人以造化青气所化三千真龙牵扯,更有大道锁链囚禁一方天地,就一时之间难以脱身,才终于给云泽争取出了实在是有些微不足道的一点希望,虽然渺茫,却也聊胜于无。 另外三位火氏圣人,眉头各自一挑,好整以暇作壁上观。 火氏老妪的贴身老妇,满脸讥讽,懒得亲自上前,抬起一只手。 “要活的。” 手掌重重一落。 天地玄黄八百死士得令,立刻围笼上去。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火氏麟子眼睁睁瞧着一个又一个人影从自己身后接连冲出,不声不响,杀气腾腾,实在是满心无奈,无力为之。 乌泱乌泱犹如一片火海迎面而来。 天地玄黄八百死士,气机翻涌相连,形成一片烈火的大浪,凶猛扑来。一夫破阵的云泽,神情凝重,掌心之中陡然多出三张符箓,尽数撕碎。 云翻雾涌。 云是黑云,雾是鬼雾。 阴森森,冷岑岑。 其中两张符箓破裂之后,灰惨惨鬼气翻涌而出,大能青鬼两道杀机显现百丈灵身,尽都立于天地之间,分立云泽身边两侧,发丝灰白猎猎,脊背佝偻如虾,青面獠牙森森,眼眶空洞无物,身形亦虚亦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也似只是两道玄幻光影,并不真切,却也在一声怒吼之间,鬼气纵横激荡,直冲霄汉,炸碎百里山川大河,各自抬手一拳轰砸而下,阴风翻涌,气机流溢,威势之可怕,绝非这些只是靠着灵株宝药强行提升了修为境界的死士可以相比。 尤其大能青鬼,真正修为已经入圣,只是因为体内存在禁制,方才显露出大能修为。 而另一张符箓甫一破碎,在云泽身后就有寒风立起,阴冷入骨的鬼气翻卷而上,化出一道通体晶莹如同冰雕一般的高大女子,身长三丈,背倚巨大的暴风雪,方才现身,便就迫使百里之内尽都化作冰雪山河。 冰雕模样的雪女面无表情,双臂展开,片片雪花大如席,犹似一道有一道剑气,随同寒风凛冽,呼啸而出。 天地玄黄八百死士气机相连而成的火墙,立刻被压制在众人体表,难以继续浮动。 两百大能死士,一跃上前,纵然明知自己不过区区药罐子,甚至就连寻常大能都有所不及,就更比不了这三道阴鬼邪祟的可怖杀机,却也依然一往无前,纵身赴死,各自施展手段,将一身修炼用作杀敌的气府本源火,推演出千变万化之势,或是化作戈矛刀剑,或是化作蜥蜴巨兽,正面迎向两只青鬼鬼气缠绕、犹似山岳一般的硕大拳头。 轰——! 贯彻天地的巨大声响之下,鬼气缭绕的两只拳头,一路势如破竹,将那熊熊无尽的赤红烈火轻易打散,继而毫不留情砸在那些迎面而来悍不畏死的死士身上。只一瞬间,这些空有大能修为,却也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死士,便就尽都化作肉泥齑粉,被彻底碾压成灰。而在随后,青鬼两道杀机出手之拳,去势不减,轰然砸入人群之中,鬼气交戈如同匹练,由自拳峰落处为始,向着前方轰然席卷出去,只短短瞬间,三百里山河便就在一片阴森森的神光之中,彻底灰飞烟灭,留下了一道深达数十丈的可怖沟壑。 入目之间,山河破碎,纵横不定的裂缝,已经绵延到视线尽头。 飞沙走石天光暗,飞云掣电鬼狰狞! 又有冰雪乱飞,碎肉连同鲜血一起,染红了明月光。 一片又一片染血的雪花,擦着一路疾行而去的云泽不断飞出,将那一个又一个在青鬼杀机之下,侥幸得存的死士尽都杀得四分五裂。只短短片刻,这里残肢断臂,那里鲜血漂橹,哀鸿遍野。 冰雕美人三丈身,背倚巨大的暴风雪,伸展的双臂忽然一卷。 寒风飒飒,怪雾阴阴。 黑云由自东北旻天而来,遮星隐月,压下人间。 一粒粒冰晶扑簌簌落下,密密麻麻,无穷无尽,只在短短瞬间,便将六百里山河彻底淹没,犹似一根有一根钢针,将山岳击穿,将大地粉碎,将那三百里可怖沟壑都填满。只短短瞬间,这片曾经名为嵇阳的土地,就彻底变作极北之地一般,寒风刺骨可以吹入六脏六腑,冻结元炁烈火,冰晶落势如雨,哗哗啦啦,击穿山河。 天地玄黄八百死士,只余几十。 那满脸讥讽之色的老妇,尚且没能回过神来,表情凝固在脸上,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耗费无数灵株宝药培养出来的八百死士,惨遭重创,许久才终于脸色急变,惨败无比,面目更是狰狞可怖。 另外的三位圣人,方才出手。 其中一人抬手下压,火光环旋,立刻绞碎了一只青鬼。 另一人怒发冲冠,暴喝如雷,震碎了漫天黑云,出手便就握住一条火鞭,抽碎了雪女。 最后一人咬牙切齿,瞬身前来,化出一只足有百丈的火焰大手,赤红颜色,火舌跳跃,猛然抓住了最后一只青鬼,将其生生捏碎。 而于此间,云泽掌心之中雷电激烈,脚下连踏,整个身形都被雷霆包裹,每一步落下,都会在地面踩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左右腾挪,沿着那座已经被鬼气冰晶填满的沟壑,迅猛逃窜。偶有重伤死士拦路虎,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云泽也毫不客气,心念一动,招来一尺雪光悬于身前开路,同时手中摘下金刚杵,化出一尺来长的模样,佛光纠葛雷霆激烈,在一尺雪光一身杀性锋芒毕露,接连洞穿了三位死士大能之后,就立刻补上一杵,将其脑袋都砸得炸裂开来,红白之物满地都是,也很快就染遍了云泽全身。 一路北行! 而身在东边未曾被牵扯其中的高老先生与佝偻老人公山忌,也终于回过神来,没有空闲可以惊叹云泽手段繁多,立刻身形冲出。 高老先生头顶悬有惊堂木,轻轻一震,便就有着莫名气机席卷而出,可以杀人摄魂,而其手中折扇也并非凡物,乃是高老先生早年间走遍山川大河,采集了无数天材地宝炼制而成,浮现灵光飘渺,可化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正是应了说书先生一把折扇在手,便有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 其身形更快,杀至云泽前方与那一尺雪光同行,为其开路。 动辄斩首,也或一分为二。 而在其后的佝偻老人,则是稍晚一步追上云泽,一身妖气血光浮现出来,发丝根根炸立,身体长出黑色毛发,面容五官也都褶皱起来,眼眸冰冷,杀机沉重,瞳孔缩紧,嘴巴凸出,口中獠牙森森,便连双手十指也都生出兽类指甲,锋利无比,犹如一头脊背佝偻的恶狼一般,可即便如此,公山忌的身形也依然格外的敏捷迅速,獠牙利爪,杀气森森。 早先便就隐藏在暗中的小狐狸,至今方才终于现身,周身雪白火焰一卷而过,便就化出百丈巨兽的模样,周身毛发银光流溢,银灿灿,明晃晃,四爪踏着雪白流火,尾巴一扫,轻而易举便就将那已经穷途末路的两位大能死士打成飞灰,不留分毫痕迹,随后追至云泽近前,不再介意那些小事,尾巴一卷,就将云泽放到自己背上,随后迅速冲向秦川百万山。 貌似一路坦途。 直至一片翻天而起的赤红火海忽然出现,拦住了几人的去路。 火氏老妇的身形在后方追来,停在数十丈开外,面色阴郁,眼神狰狞,目光先后扫过云泽、小狐狸、高老先生与公山忌,怒极反笑一声,忽然伸手抓向旁边一个侥幸留得一命,终于追了上来的大能死士脖颈,旋即随意一扭,就立刻发出咔嚓一声,而那大能死士也是毫无挣扎之力,就直接被丢掉了性命。 眼见于此,高老先生与公山忌面面相觑。 云泽也缓步上前,站在小狐狸的头顶上,低头看向那位老妇。 另外三位火氏圣人,只追来两位,身形落在云泽几人的正北方向,其中一人还挥手撤去了那通天而起的巨大火幕,旋即眼神阴冷看向几人。 还有一位火氏圣人留在了原处,已经杀入那片被大道锁链困束的天地之中,想要尽快解决还在挣扎的老道人,了却此事。 天地玄黄八百死士所耗费的灵株宝药,价值可是着实不菲。 却不曾想,竟会全部折损在此间。 其实云泽手中掌握有封印了青鬼一缕杀机的符箓一事,并非隐秘,毕竟上一次还在北城的时候,云泽就已经用过一次。只是这种符箓实在稀少,并且价值连城,就从来没有谁会想到,云泽手中的符箓,竟然不止一张。 并且方才那三张符箓所化的阴鬼邪祟,手段实力之可怕,就哪怕只是一缕杀机,也能轻而易举灭杀那些大能死士。 大能修为的青鬼雪女?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火氏老妇咬牙切齿,死死盯着正站在几人最前方的云泽,一身气机翻腾不止,手臂忽然一震,就将手里的那具死士尸体,彻底震碎,炸成了一片血雾。 天地玄黄八百死士死得干干净净,就哪怕能够将云泽顺利带回火氏妖城,如此损失,火氏老妪也断然不会轻饶了她。 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 几千年的交情? 不过尔尔罢了。 感情关系再好,还能好得过母子之情?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那火氏老妪,却是曾经亲手抹杀过自己的几个亲生子嗣。 亲情淡薄的火氏老妪,“赏罚分明”,“不徇私情”。 “你真该死啊...” 老妇怒极反笑,缓步上前,死死盯着冷眼望来的云泽,眼神中杀机凛凛,寒光流溢。 “若非小姐有命,要将你活着带回去,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老妇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笑声,一步一步靠近过去,并不着急。毕竟在老妇看来,如今的云泽,在身边只有高玊与公山忌,以及那只妖族狐狸的情况下,已经等同于瓮中之鳖。 满脸狞笑的老妇,忽然神情一滞,脚步一顿,目光看向那只显化百丈身躯的巨大白狐,眼神惊疑不定。 而被老妇盯住的小狐狸,则是立刻眼神微沉。 尽管早就已经知晓瞒不过去,毕竟青丘狐族也与火氏妖族一同生存了无数年,相互之间,也早就已经十分了解,而其一旦显现真身,就很快会被火氏之人察觉出来,但毕竟事急从权,小狐狸也着实无可奈何。 倒是那心知此番回去之后就必死无疑的老妇,在愣了片刻之后,忽然就如疯癫一般,面目狰狞大笑起来。 “青丘狐,青丘狐!” 第221章 不择手段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啊!” 火氏老妇癫狂大笑,死里逃生的余幸,让她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起来,模样着实难看。 火氏妖族一夜之间便就抹杀了青丘狐族一事,其实真正了解其中真相的,寥寥无几,甚至就连火氏妖族中的绝大部分族中同类,对此也是知之不详,毕竟当初真正出手的,也就只有火氏老妪与鲜少的几位圣人罢了,为的就是能够避开那些始终盯着火氏妖族的一些居心叵测之辈——身居高位,必受其重,若非如此,自古以来也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的起起落落与王朝更迭。 而也正是因此,举世之间,真正能够了解到青丘狐族究竟为何覆灭一事的,才会如此寥寥无几。 但这位火氏老妇,却深知其中一切缘由始末。 无垢道体,可是绝好的鼎炉! 只可惜,上一次出手之时,虽然已经暗中谋划了良久,却最终也是因为青丘狐族的负隅顽抗,就被这无垢道体的青丘狐侥幸逃了出去。毕竟青丘狐族虽然已经十分没落,却也只是相较于曾经最为鼎盛之时,显得十分没落,而起在被覆灭之前,也仍是一流妖族之中最为鼎盛的几个族类之一,族中圣人数量,甚至比起火氏妖城都只多不少。再加上青丘狐族之中,有着一座由自古老年间曾经留下的灵纹大阵,就哪怕那位火氏老妪亲自出手,也被迫只能竭力于对付那座灵纹大阵,而无法分心再去理会其他,便无奈将抓捕那无垢道体的青丘狐一事,暂且交给了另外几位与其一同出手的圣人,方才导致这无垢道体的青丘狐最终侥幸逃脱,甚至还阴差阳错去了度朔山,被云凡云老爷子庇护下来,留得一命。 而云泽是为云温书遗子一事,火氏妖城其实也早就知晓。 尽管在最初时,火氏妖城包括那位火氏老妪以及眼前的老妇,也曾怀疑过云泽身边的那只白狐狸,就是当初被云凡云老爷子庇护下来的无垢道体青丘狐,可当初古代妖城一事之时,那位被火氏妖城派出前去负责庇护火氏后人的圣人,却也并未察觉到云泽身边的这只小狐狸,就是当初那只无垢道体青丘狐,再加上那位火氏圣人还未能够来得及将消息传回,就被青丘老祖当场击杀,方才会让火氏老妪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专心于寻找那一尺雪光的最终去向。 直到火氏麟子受命,暗中拿着云泽画像四处打探,方才知晓当初那位年轻人,就是云家孽子。 新仇旧恨。 无论是当初云温书当众赏了火氏老妪一记响亮耳光一事,还是后来云凡云老爷子庇护那只无垢道体青丘狐一事,以及这次的一尺雪光,都足够让火氏老妪对云泽这位云温书遗子,云家孽子,生出必杀之心。 只是关于无垢道体青丘狐一事,老妪却早已不抱希望,甚至还曾想过,那天生无垢道体的青丘狐,再次出现之时,很有可能就已经修为极高,并且拥有了足够的自保之力,绝非还是那个只靠族中圣人,就能轻而易举将其强行拿下的后起晚辈。 为此,火氏老妪也曾感慨连连,懊悔不已。 老妇已经听过很多次老妪的抱怨。 却不曾想,这只无垢道体青丘狐,竟会如此胆大包天,虽然已经有了相当可观的气候,却也依然尚未涉足圣道之中,就依然只是后起晚辈,可以随意拿捏。 老妇欣喜若狂。 天地玄黄八百死士的损失,在这只身为顶级鼎炉的无垢道体青丘狐面前,很容易就能忽略不计。 毕竟有此鼎炉,那修为境界已经原地踏步了不知多少年的火氏老妪,就很有可能借此一步登天,甚至就连踏足王者之境,也并非全无可能。 劫后余生! 老妇张狂大笑,就连另外的两位火氏圣人,也在面露喜色的同时,不声不响就分立两边,堵住了几人的所有去路。 小狐狸百丈身躯如同山岳一般,四爪踏着雪白流火,龇牙咧嘴,怒目圆睁,死死盯着那火氏老妇。在其身旁,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以及复姓公山的佝偻老人,很快就已经想通并且猜到了其中的许多关节,脸色当即变得阴沉难看了下来。只是虱子多了不觉得痒,云泽与火氏妖城之间,本就已经几乎走到了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地步,就算再加上一只青丘狐,也根本不会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 而云泽则是一颗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早先察觉到徐老道一身气机的时候,云泽其实是以为还有希望可以逃离的,毕竟同在圣人境界,并且老道人手中还有一只采自造化青气根源炼制而成的青玉葫芦,乃是王道圣器,再加上虽然已经拦腰被断,却也仍是杀性凛然的一尺雪光,也可以暂且借给老道人,就哪怕是在以一对四无论如何都打不过的情况下,也依然可以安然逃离。 却不曾想,竟是高估了老道人的实力手段。 方才落到了这般境地。 一位入圣,两位圣人。 喜欢杀鸡用牛刀的,似乎也不只有瑶光姚宇。 云泽暗中咬牙切齿,眼见那老妇终于笑够了,笑累了,眼神阴森看了过来,面带狞笑,一步步缓缓靠近,根本不打算多说其他,以免夜长梦多,就越发觉得心头沉重,暗自迅速盘算了一番之后,就不再迟疑,将手中那只金刚杵递给了身旁的高老先生,随后便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这也是一件王道圣器,你先拿着,尽可能宰了这个老太婆。”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忽然狞笑一声道: “死也要咬掉她的一块肉!” 话毕,其身旁一尺雪光陡然一阵,传出一阵嘹亮长吟,锋芒毕露,杀性迫人。 而高老先生则在闻言之后,就立刻面露惊异之色,旋即神情肃正,将手中折扇暂且收起,随后就一身元炁奔腾而出,尽数灌入手中金刚杵,当即嗡嗡作响,有大道梵音由自其中隐隐传出,佛光大作,金灿灿,光粼粼,伴有狂风乍起,吹拂阴雾流转,鬼气森森。 只是高老先生却又忽然神色大变,察觉之时,已经为时已晚,而其持拿金刚杵的那只手臂,则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枯萎下去,只短短片刻,就已经变作皮包骨头的模样,甚至皮肤灰败干裂,就连手臂骨骼都会随着轻微动作,咔咔作响。 高老先生骇然欲绝,猛然回神,一把抓住右手手腕,以免血肉精气继续流失,同时体内元炁奔涌,将手臂重新充实起来。可即便如此,高老先生的这条手臂,也已经彻底冰冷下来,久难回暖,并且肤色灰败,皮肤干裂,甚至连同高老先生的脸上都已经开始浮现出灰气流转不定,下入六脏六腑,萦绕气府命桥,粘稠难散。 高老先生低吼一声,一身元炁浩浩荡荡,艰难维持,周身佛光大作,梵音袅袅,却又伴随厉鬼哭嚎。 公山忌瞧得分明,面露骇然。 “鬼佛?!是大佛寺的东西?!” 高老先生咬紧牙关,艰难点头,却也未曾因此责怪实在是心存不轨的云泽,只是抬头看向那已经驻足原地,满脸惊疑不定的火氏老妇,满脸狠色。 “最多境界跌落罢了,死不了。但若能够宰了这妖妇,值!” 闻言如此,公山忌张了张嘴,却最终也只能无奈一叹。 而身躯百丈的小狐狸则是眸光微闪,回过头来,盯着始终不动声色的云泽看了许久,眼神之中,实在是意味难明。 ... 黝黑颜色的大道锁链,如同虬龙错落交纵,铮铮而鸣,荡起的可怖气机将虚空震颤,一阵哗啦啦抖动。 徐老道强行困束起来的一方天地,轰然破碎,烈火汹涌沸腾,咆哮而出,焚穿了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空间接连扭曲,塌陷,崩碎,一道又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席卷而出,华光激射,上冲斗府,无数匹练横贯天穹,交织如龙。 两位火氏圣人一冲而出,分立高空两旁,周身包裹有赤红烈火,熊熊燃烧,百里大旱。 而在下方,老道人头顶青玉葫芦,垂落下千丝万缕的造化青气将其庇护其中,可即便如此,老道人一身道袍也已经处处焚毁,满是焦黑,甚至就连花白胡子都已经被烧的干干净净,不留分毫。 左边高空中的火氏圣人面目威严,周身火焰席卷,轰然通天而起,化作一位屹立于天地之间的三百丈火焰神明,热浪滚滚,气机腾腾,席卷而出,八百里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星月隐光,赤红烈火照亮大夜如昼。 飞沙走石,兵兵噗噗惊天地。 火焰神明,煞煞威威震鬼神! “徐老道!” 火氏圣人低头俯瞰,眉眼燃火,赤红滚烫。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三息之内,转身离去,倘若不走,死!” 右边的火氏圣人气机内敛,神情平淡,满头发丝狂乱张扬,发梢隐现流火,纯金颜色,晶莹璀璨,衣袍猎猎之间,火星飞舞,缓缓游弋,围而不散,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只低头冷眼盯着徐老道,眼眸之中满是源自骨血本性之中的冷酷残忍,好似只要老道人不肯退走,就会立下杀手。 头顶青玉葫芦的徐老道,脸色苍白,模样狼狈,闻言之后也不曾答话,抽空看了一眼北边的情况,见到云泽几人已经被另外的两位火氏圣人与那老妇拦了下来,便当即扯起嘴角啐了一口唾沫在旁边,却无奈于同时面对两位火氏圣人,已经自顾不暇,虽然是犹有余力可以借助青玉葫芦的造化青气,转身逃离,却要再去顾及云泽几人,就实在有些天方夜谭。 老道人暗叹一声,眯起眼睛抬头看向两位火氏圣人,心中焦急,虽然早先时候已经撕毁符箓,传讯于罗元明,要其告知席秋阳与乌瑶夫人此间境况,却也不知他们二人究竟何时才能赶到。 至于那大能修为的青鬼,以及貌似同样只有大能修为的雪女,老道人根本不曾指望。 统共四位火氏圣人,尤其是两个大能修为的阴鬼邪祟就能插手其中的? 还得拖延道席秋阳与乌瑶夫人赶来才行。 一念至此,老道人便继续默不作声,只是冷眼盯着那两位火氏圣人,以望能够拖延更多时间。 左边看似眉目威严,性情燥烈的火氏圣人,等待许久也不曾见到徐老道转身离开,便只得无奈一叹。而三息时间方才一过,右边那位看似神情平淡,更加沉稳内敛的火氏圣人,身形就忽然一晃,周身裹挟着一股可怖热浪,由自高空之中陡然俯冲下来,周身火星不知不觉间已经数量极多,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炽热温度随其身形方才靠近,就立刻扑面而来,让老道人呼吸都当即一滞,不敢轻心大意,脚下迈出一步,踏在岁月长河上,再一脚重重落下,便在这条滚滚流动无可阻止的岁月长河中,踩出了一朵十分细微的涟漪。 水花飞溅而起,流光晶莹。 老道人衣袍猎猎,发丝张扬,头顶青玉葫芦滴溜溜旋转,忽然喷吐出大片青光,杂同岁月长河水一起席卷而出。 飞身扑来的火氏圣人,不曾有所迟疑,双臂一展,周身上下密密麻麻无数火星便立刻接连炸开,阵阵轰鸣声上贯天穹,滚滚灼烫气浪翻涌而出,八百里虚空翻涌,山河惊颤,一片荒芜大旱,势如破竹般杀穿了迎面而来的造化青气,逼得老道人迫不得已,只得抬手推出青玉葫芦抵抗。 火氏圣人一掌拍下,重重落在那只青玉葫芦上,火星四溅之际,青玉葫芦铮铮悲吟,终究还是抵抗不住,连同老道人也是神情急变,当即脸色一白,张嘴喷出大口的鲜血,被火氏圣人一掌牵连,身形倒飞下来,重重砸在地面上。 一瞬间,大地崩塌,沟壑满布。 烟浪滚滚,飞沙走石! 甫一出手便就建功的火氏圣人,咄咄逼人,不肯罢休,已经有了必杀之心,身形一晃便就来到高空,双脚踩在岁月长河上,双手掐出九品莲花印,一身元炁滚滚翻涌,倾泻而出,震动岁月长河浮起一点有一点晶莹神光,伴随其一身元炁,在头顶汇聚出一朵巨大火莲,火焰跳动,赤红颜色,花开三千瓣,栩栩如生,交织烙印有无数灵纹遍布。气机交戈,靡靡大道神音如同金铁交鸣,又似铁马冰河! 火氏圣人一言不发,九品莲花印陡然一变,头顶巨大火莲方圆百丈,花开三千瓣片片凋零,飞舞落下,杀机汹涌如同汪洋大海。 而在随后,这位动逾雷霆的火氏圣人,又双掌一合,眼眸之中火光流溢,双掌之间便就陡然有赤红烈火喷薄而出,贯穿了火莲花瓣凋零之后余留的莲台,继而化作一口上贯天穹百余里的火焰大刀,似是可以斩落星辰,甫一成形,就被这位火氏圣人双手持住,竭力劈下。 烟浪滚滚之中,老道人口中再次咳血。 风声将近,因为六脏六腑都被震伤,并且已经牵连到气府命桥,就导致一身气机瘀滞难行的老道人,抬头便就见到火莲花开三千瓣,片片凋零落下,更有一口火焰大道,几乎崩碎了大道锁链,立劈而来,脸色当即大变,迫不得已只得起身,死死咬紧了牙关,再度抬手将那青玉葫芦推出去的同时,取了一张画卷在手中,猛然展开,拍在青玉葫芦上。 采自造化青气根源炼制而成的青玉葫芦,被画卷包裹,只一瞬间,画卷便就自成齑粉,而在青玉葫芦上,则是已经烙印有山川大河的图案。老道人嘶声长吼,震动青玉葫芦,青光蒙蒙浮现而出,演化作六百里山河的景象,遮天蔽日。只是火莲花开三千瓣,片片落下,甫一触及那六百里山河,就立刻轰轰而动,无数火焰汹涌炸开,将一座又一座大山彻底绞杀,将一条又一条大河完全蒸干,随后一刀劈落,就一路长驱直入,火焰翻滚将那六百里山河画卷彻底撕碎,继而正正劈在那只青玉葫芦上。 大道锁链浮现而出,横贯天地之间,犹如虬龙山岭,铮铮悲鸣。 秩序规则化作阴阳匹练,浮现而出,交织纵横,八方出没。 而在其下,老道人双掌推出青玉葫芦,艰难抵挡,脚下已经陷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只坚持了短短片刻,就已经七窍流血,模样凄凉,更由自手臂开始,一道道激射神光的裂痕迅速蔓延出现,很快就遍布老道人全身。显而易见,随时都有可能肉身崩坏,命归黄泉。 青玉葫芦悲吟不止,造化青气疯狂涌出。 火氏圣人手中百余里赤火大刀,陡然一散。 却不待老道人缓过一口气来,这位火氏圣人神情难看,眼神狰狞,一身杀机汹涌如潮,双臂忽然展开,大袖之间飞出无数火星,凝成一杆长矛被其双手掌握,忽而转身刺向虚空。 恰逢其时,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凭空破碎,汹涌气机胡乱激射,犹如无数锋芒毕露的刀剑,将整座天穹都撕裂出无数裂痕。 而在其中,脸色依然略显苍白的云温章,却是只以一只肉掌,便就无视了那气府本源火的炽盛滚烫,直接抓住了那火焰汹涌的长矛,随后缓步而出,顶着火焰长矛,逼得那位火氏圣人只得连连后退,甚至就连面容五官都已经因为竭力的关系,变得狰狞无比,脸庞两边的鳞片也哗啦啦一阵抖动,却依然无法抵抗云温章缓步而出之势。 直到最后一步迈出站定,云温章手臂忽然一震,被其握在手中的那杆长矛,火焰忽然翻涌沸腾起来,火舌乱溅,在肉眼可见的气弧撕裂之下,便将那火焰长矛轻易抓碎。 而另一位始终旁观不曾继续出手的火氏圣人,则是在云温章出现之时,就已经如同见鬼一般,直至此间,方才身躯一震,彻底清醒过来,却也依然满脸的不敢置信。 “云...云温章?!” 闻言之后,云温章面露诧异之色,看向这位依然记得他的火氏圣人,已经不太记得此人姓名,便只是微微一笑。 “正是。” 随后便转而看向已经几乎穷途末路,落到了这幅凄凉模样的徐老道,拱手笑道: “徐道长,实在抱歉,此间之事,乃是青槐与雪姬第一时间得知,但他二人却并非此间几人对手,等到雪姬与在下说明了情况,就不免要耽搁一些时间。并且在下若要出门,还得先行经过老爷子许可才行,中间就还会再被耽搁一些时间,方才晚到许久,辛苦徐道长以一敌二,苦苦支撑。此番过后,在下必会送上一些薄礼,以表谢意。” 老道人瘫软在深坑之中,身体上下满布裂痕,鲜血流淌,已经命悬一线,甚至就连那只掉落在其身旁的青玉葫芦,也已经多出了一道十分明显的裂痕,由上而下,蜿蜒纵横,青气接连逸散,还归天道。 闻言之后,老道人咧嘴一笑,却又陡然咳出一口鲜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见于此,云温章略作沉吟,便就由自气府之中取了一截灵光如露,附着其上的竹笋出来,隔空丢给了老道人。 “你先暂且将其服下,可以助你稳固伤势,至少不会丢掉性命。至于接下来的这些,交由我来,即可。” 言罢,云温章便就抬头看向远处的云泽几人,眼见佛光大作之间,阴雾流转,鬼气森森,而身在其中的高老先生,则是发丝狂乱飞舞,才只是刚刚拿住那只金刚杵,就已经整条手臂都被榨干了活人生机,呈现出一副肤色灰败,皮肤干裂的模样,实在是可怖瘆人,就微微皱起眉关,下意识有些责怪云泽的不择手段,却在回过神来之后,又有些无可奈何。 如今世上的这种世道,倘若不狠,又如何能够立稳脚跟? 随后一步迈出。 却被那两位火氏圣人拦住了去路。 云温章身形一顿,目光先后扫过拦路的两人,双手负于身后,眼神微沉。 “不让路者,死。” 第222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其实上一次只越雷池半步之后,因为云老爷子出手无情的缘故,云温章的伤势相当沉重,不仅是六脏六腑受损,精气精力十分匮乏,甚至就连气府命桥都惨遭牵连,一身元炁流通受阻,滞涩难行,就哪怕已经休养了整整一月的时间,云温章的身体情况,也依然不容分毫乐观,以至于就连方才出手崩碎那位火氏圣人手中长矛之时,其实也已经触动了体内伤势,六脏六腑疼痛难忍,抽搐不已,甚至就连方才恢复一些的气府命桥,都已经重新开裂,就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 倘若还要继续出手,就难保不会命桥断裂,气府破碎,到时候,哪怕云温章不会身死魂消,却也难免修为境界完全跌落,从此一蹶不振,甚至是落到一个与云温书当年一般的模样。 虚张声势罢了。 云温章双眼虚眯,双手负于身后,一身气机中正平和,儒家君子之道化作灵光匹练在其周遭平缓流淌,眉心处花开三瓣的浩然莲花,鲜艳纯粹,隐有流光。 两位火氏圣人,如临大敌。 尽管云温章并未刻意展现出如何迫人的气机,可深知当年包括云温书与云温章在内的云家几人,如何纵横驰骋的两位火氏圣人,却依然记得许多年前,修行儒家君子之道的云温章,其实也就只是堪堪弱于云温书些许罢了,并且在云家之人最初现世之时,云温章就已经拥有大能修为,威名甚至还在当初的云温书之上。而真正另其声名显赫,广为人知的,也是云温章方才现世不久,甫一出手,便就跨越一个大境界,斩了一位纵横世间不知多少年的魔道巨擘。随后只用十年时间,就证道入圣,又在随后的百年之内,以每年一尺的可怕速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了往古来今最为年轻的圣人。 尽管这个修行速度很快就被后来居上的云温书打破超越,而在之后,就莫名其妙传出了包含云温章在内,除却云温书之外的其他所有云家人,全都已经身死魂消的消息,但其所留威名,却也至今犹存。 或是因为云温章光辉显著,又或是因为其与云温书的兄弟之名,就在如今世上,仍有很多老辈人物,在提起云温书的时候,会难免想到这位只比那位云温书稍弱一线的云温章。 “儒家君子,杀伐果断。” 其中一位火氏圣人神情复杂,感慨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北边另外两位火氏圣人那边的情况。 许是有所察觉,那两位火氏圣人同样抬头看来,已经发现了云温章的存在。尽管这早已身死魂消多年的云温章,竟然会在此间忽然出现,让两人多多少少有些措手不及,却也还不至于就让他们立刻收手退回。毕竟云温章一身气机虽然中正平和,但却难以掩盖其外华内虚的情况,并且如今已经多年过去,云温章也依然只是圣人罢了。 尽管此事多多少少有些匪夷所思,毕竟当初传出云温章已经身死魂消的消息之时,其修为境界就已经是为圣人,并且还是在入圣之后,只用百年时间就再次证道,真正成为一位光华璀璨的儒家圣人,也就不该是在如此多年过去以后,依然止步不前。 是底蕴不足,潜力耗尽? 还是当年的消息其实并非虚假,而云温章也确实遇到了某种致命凶险,就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却也落到了这般重伤不愈,修为境界再难寸进的窘迫地步? 但无论其中缘由如何,云泽与那青丘狐,他们都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彻底放弃。 天地玄黄八百死士已经一个不剩,损失之巨大,倘若不能将功补过,一旦回去妖城之后,就哪怕他们皆为圣人,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而那老妇就哪怕是跟在火氏老妪身旁,从很小的时候就一起长起来的,也难免一死。 毕竟那火氏老妪亲情淡薄,从来不会妄徇私情,也从来不会网开一面。 一言定夺,赏罚分明。 两位火氏圣人缓缓收回目光,对视一眼,随后便就一同看向那位虽然一身佛光笼罩,但周身却有鬼气森森,阴气阵阵的高老先生。哪怕双方之间有着极大的境界差距,却也因为那件鬼佛佛器的缘故,就让两人不得不严肃认真起来,否则稍有不慎,虽然还不至于老马失蹄,落到一个身死魂消的地步,却也难免身受重伤,甚至很有可能会因此留下难以治愈的暗疾。 而另一边的火氏老妇,则是眼见于此,已经心生退意。 只是靠着无数灵株宝药方才终于勉强入圣的老妇,本身潜力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全部耗尽,也便是说,如今的老妇,不仅修为境界难有寸进,心性心境之中留有瑕疵,并且实力手段,其实比起真正意义上的入圣修士而言,也是远有不及,属于真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一类修士,甚至就哪怕高老先生不曾握住这件金刚杵,火氏老妇也未必能够将其拿下。 一方面是因为火氏老妇实在不堪,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其实潜力非凡,在当年时候也是属于凤毛麟角的一小撮人之一,甚至是在此间,也随时可以一步跨出,迈入圣道行列之中。只是因为经历了那场几乎不为人知的情劫之后,高老先生的心性心境之中,就已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瑕疵,如同一座露出心湖水面的巨大顽石一般,十分扎眼,而一旦不曾将其抹去,就直接踏足圣道,后果如何,究竟是失智成疯,彻底沦为一介杀人魔头,还是心湖破碎,艰难支撑片刻之后就身死魂消,实在难说。 而这也是高老先生迟迟不肯踏足圣道的最大原因。 另一个原因,则是不想因为自己踏足圣道,就导致嵇阳这唯一一处可以容纳许多过街老鼠的无法之地,变得备受关注,甚至是成为某座庞然大物用以正名也或扬名立万的工具之一。 其中的是是非非与盘根错节,其实相当复杂。 只可惜,嵇阳终究还是不在了,已经惨遭牵连,被彻底夷为平地,甚至就连这嵇阳之中的无数生命,也已经荡然无存。 就连废墟都不曾留下。 高老先生略微抬头,目光越过火氏老妇,看向嵇阳原本的所在之处,心中五味杂陈。但很快,老先生就回过神来,不再多想这些,右手手臂的刺痛难忍也让其越发清醒。 ... 第一次登临山门,伤势未愈的高老先生,被人直接打了出来。 第二次登临山门,就直接被人翻出旧账,并且强行冠上了行事如同魔道中人的大帽。 第三次登临山门,又被曾经那位好心好意将一切真相说与他听的师兄弟亲口告知,其心爱的姑娘,早已与他人结为道侣... ... 高老先生眼眶微红,想到了早年的经历,也想到了在经历了那场情劫之后,自己行走山川大河的诸多见闻。 种种是非... 随后转而看向云泽。 高老先生沉默良久,忽然咧嘴笑道: “你做的,其实很对。” 高老先生手臂虽然已经重新充盈起来,但却依然肤色灰败,皮肤干裂,春寒料峭中的寒风一吹,就还会有扑簌簌的粉尘被吹起,这一整条手臂中的活人生机,都已经被这件鬼佛佛器吞噬得一干二净,甚至这种情况,还在沿着高老先生的肩膀不断向着其身体蔓延。 只是高老先生却恍若无觉,任凭那种剧烈无比的刺痛感,不断地刺激着筋骨血肉,让他脸庞都已经开始抽搐起来,却也依然保持着笑意。 “当年瑶光圣地联手南城皇朝,不计代价将乌瑶活捉,其实就是看在你的父亲云温书,太过重情重义,就算哪怕此一去会身陷绝境之中,也根本没有分毫犹豫,方才落到了一个命桥崩断,气府破碎的下场。你不像他,这很好,因为只有薄情寡义、不择手段之人,才能活得很好很好。但这其实也不好,因为重情重义之人,大道不孤,若非如此,此时此刻的老夫,也就断然不会出现在这里,就像当年老夫因为被人冠上了魔道中人的大帽,身陷绝境之时,只是因为曾经的一些细碎交情,云温书就可以毫不犹豫站在老夫身边,为老夫据理力争,并且力抗众人。” 闻言,云泽瞳孔微微扩张。 云温书当年究竟为何会身陷死地,其实云泽早在很久以前,就曾多次问过老道人,但每一次询问,老道人都会含糊其辞,从不正面回答,也就导致云泽迄今为止,方才第一次知晓,当年云温书之所以会身陷死地,竟是因为瑶光圣地联手南城皇朝,不计代价活捉了那位乌瑶夫人,方才逼得云温书不得不明知是个火坑,却还要往里面跳。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那到底该讽刺其愚蠢,还是该赞叹其大义? 云泽眸光内敛,低头沉默下来,心情复杂。 父子二人,背道而驰。 倘若父亲还活着,就肯定不会让他变成现在的模样吧? 云泽忽然咬紧牙关,啐了一声。 而在一旁百丈身躯的小狐狸,以及那位复姓公山的佝偻老人,则是同样心情复杂,思绪万千。 父亲重情重义,儿子不择手段。 可悲可叹,可笑。 高老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忽然言道: “德必有邻,大道不孤。薄德匪躬,大道独行。” 言罢,高老先生眼神就立刻冷冽下来,看了一眼那位火氏老妇,随后转身面向另外两位火氏圣人,沉声开口道: “这两位圣人,交给我来,至少可以坚持一时半刻。至于后边那个妖妇...老妇认得她,乃是火氏妖城那位暴君身边的贴身丫鬟,虽然有着入圣修为,却也不过是个药罐子罢了,本身实力并不如何。那断剑,若是交给这位青丘狐来使用,就未必不能斩了她,但老夫还是劝你最好莫要恋战,否则老夫一旦不幸战死,被这两人追上你等,就必然难逃一死。只是可惜了这件鬼佛佛器,倘若老夫战死,就必定要落入火氏手中...” 高老先生愁眉不展,不想便宜了火氏妖城,尤其不想便宜了那位火氏暴君,可此番一战,高老先生就哪怕手中掌握有这样一件王道圣器,也依然没有任何生还的把握,就到头来,也不过深深一叹,不再顾虑其他。 一步踏出,高老先生战意高昂,体内元炁汹涌奔腾,眉心之间陡然冲起神光九千三百丈,汇入头顶惊堂木中,使其变作七彩颜色,随后涌出,上映天穹,直入星海,随后一身气机沸沸扬扬,浮现出无尽神光陡然压住了满身佛光璀璨与鬼气阴森,衣袍猎猎,大袖飘摇,恍若谪仙人一般。与此同时,天云浩荡而来,阴沉沉,黑压压遮天蔽日,以高老先生灵台神光九千丈为中心,疯狂涌动起来,形成一座巨大无比的漩涡倒灌,压下人间。 黑云漩涡的中心,神光七彩,射冲斗府,上应九天,搅动风岚。 雷霆激烈,浩浩荡荡,天道威压,滚滚怵怵。 一颗又一颗雷球在遮天蔽日黑云漩涡之中交织成型,蕴藏着毁灭万物生机的可怖威力。 风暴骤起! 飞沙走石遮人眼,兵兵噗噗震鬼神! 云泽与公山忌两人心头悚然,慑于高老先生一身威压滚滚,已经浑身冰冷,手脚僵硬,甚至就连一身血气气韵与元炁,都已经被压入气府深处,动弹不得。 百丈身躯的小狐狸眸光惊骇,已然看出高老先生是要就在此间踏足圣道之中,不容分毫迟疑,立刻尾巴卷起云泽与公山忌两人,飞速冲向侧面,以期能够尽快离开这片雷劫即将降临的区域,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而在不远处,火氏老妇也是同样悚然,原本已经心生退意,想要将此间之事全权交由那两位火氏圣人去面对,而如今却瞧见这位高老先生冒险突破,想要只身留下牵制两位火氏圣人,为云泽与那青丘狐争夺一些可以逃走的时间,就立刻神情阴沉,毫不迟疑追了出去,周身赤红火焰滚滚流淌,随其身形而动,拖拽出一条极长的火尾匹练。 修为境界最高的青丘狐,也就只是炼神反虚境罢了。 火氏老妇虽然自知只是药罐子,是实实在在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除了寿元长久足有五千年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真正的本事,可要对付一个炼神反虚境的青丘狐,以及命桥境的云泽和炼精化炁境的公山忌,却是不在话下。 而在原处,两位火氏圣人稍稍一愣之后,就立刻神情阴沉,自知哪怕退后,高老先生也会立刻追上,将他二人牵扯其中,便当即施展手段杀了上去,汹涌杀机如同汪洋大泽,瞬间淹没了这片土地,赤红火练横空而过,交戈出铮铮之名,犹似金铁之声,哗啦啦一阵抖动,将虚空都焚烧成虚无。而在其下,高老先生凝神以待,头顶九千三百丈灵台神光,神识浩瀚,比之两位火氏圣人还要强出许多,搅动风暴呼嚎,飞沙走石之间,山岳崩摧,大地开裂,轰然撞出,将那无数火练炸成一片火海沸腾。 天穹之上,雷霆垂挂,陡然落下。 只短短瞬间,无尽雷霆,千丈紫芒,就将这片天地彻底淹没,十万亩雷海毁灭一切万物,吞噬活人生机,入目之处,一片刺眼。 于其中,两位火氏圣人咆哮连连,周身火焰熊熊,赤红无比,将劫雷都焚烧成虚无。 左边那位火氏圣人,赤红火焰包裹双拳,径直打碎了一条口吐苍白的千丈雷龙,身形游弋飘荡,杀穿雷海,陡然出现在高老先生面前,双拳方才举起,赤红火焰便就立刻盘绕而起,包裹全身,化出一条横亘三百里的巨大蜥蜴,毁灭劫雷,横冲直闯,径直杀出。 高老先生面目因为剧烈疼痛,已经扭曲狰狞,并不理会那接连砸在他身上的无数雷霆,手持金刚杵,佛光大作,驱散雷霆,带起鬼雾森森,阴风阵阵,轰然砸向那头横亘三百里的巨大蜥蜴,发出一声犹比完全雷海还要更加巨大的轰鸣,随后一路势如破竹,将整条巨大火蜥都彻底撕碎,来到那位火氏圣人的面前,却也已经遍体焦黑,嘴角溢血,灰败手臂举起金刚杵,砸出一片佛光璀璨,遍涌鬼莲。 鬼莲花开一十八瓣,扎根虚空之中,鬼气缭绕,阴雾森森。 阴森寒意直透骨髓,火氏圣人面色微变,手掌一番,便就取出了一尊赤红流光的小巧火塔。小巧火塔迎风见涨,只短短瞬间,就化作百丈来高,轻轻一震,就立刻荡出一片赤红神光,将那佛光璀璨灼烧殆尽,只是鬼莲无数,扎根于虚空之中,喷吐鬼气,难以磨灭。 眼见于此,火氏圣人一声暴喝,其眉心处当即冲出八千七百丈灵台神光,又强行逼出一滴心头血,轰然化开变作一片血雾翻涌,尽数涌入灵台神光之中,使其变作血红颜色,涌入那尊火塔之中。 百丈高塔轰鸣作响,绽放火光粼粼,当头镇压而下,只稍稍阻滞便就彻底镇碎了那些鬼莲,随手一路势如破竹,镇压而去。 高老先生七窍流血,皮肤灰败,已经蔓延至胸膛,而其手中金刚杵则是佛光流转,鬼气更盛,隐隐约约之间,甚至鬼气已经开始吞噬佛光,陡一挥出,便就打出一片灰蒙蒙如同汪洋一般,汹涌而去,将那镇压而来的火塔包裹起来。甫一陷入其中,原本势如破竹的百丈火塔,便就立刻如陷泥潭,举步维艰,被凝固在半空中。 高老先生身体如筛糠般颤抖,体内刺痛已经遍及六脏六腑,甚至就连其眉心处灵台神光,都已经开始变得颤抖不止,时明时暗,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熄灭。 另一边的火氏圣人,手持火红钢鞭,打碎了无数紫芒劫雷之后,来到近前,一跃踏在百丈火塔上,发丝狂舞,衣袍张扬,陡然一鞭砸下,便就化出一片巨大火影,轰然抽中灰沉沉鬼气之上,直抽得鬼气一阵翻涌,如同江河大浪翻腾一般。却在其下,高老先生陡然暴喝一声,身形猛然冲出,直奔那位掌控百丈火塔的火氏圣人而去,手中金刚杵裹挟佛光鬼气,猛然砸下,就连虚空都跟着一阵哗啦啦抖动,随后猛然撕裂出一道又一道狰狞裂痕,随同高老先生的身形,一同向着那位火氏圣人而去。 只是方才临近之时,这位火氏圣人手中便就多出了一只翠绿玉环,绽放出一片璀璨神光,被火氏圣人抬手掷出。 翠绿玉环浮空,滴溜溜旋转,忽然射出一道翠绿光华,暗藏无数剑气,将高老先生吞没其中。一时不查之下,高老先生脸色急变,却也难以脱身,被无数剑气撕裂衣袍,胸膛以下鲜血淋漓,胸膛以上白肉翻卷,一头焦黑了许多的苍白发丝,都被斩去许多。可即便如此,高老先生也依然不曾退后,挥动手中金刚杵,接连砸碎迎面而来的翠绿剑气,随后迎上那只翠绿玉环,以头顶惊堂木被绞杀成粉碎作为代价,暂且抵挡住了更加浓密的剑气,最终一杵砸下,只听咔嚓一声,那翠绿玉环便就当即崩断,四分五裂。 一件顶级法宝的损坏,让这位火氏圣人心疼至极,睚眦欲裂,当即怒吼一声,掌控百丈火塔剧烈震动,杀出鬼雾重重,向着高老先生再度镇压下去,连同那位落在百丈火塔上的火氏圣人,也跟随而来,手中举起赤红钢鞭,一跃而出,当头劈下。 但高老先生却对身后杀机置若罔闻,双眼通红,盯紧了这位终于有所察觉,脸色急变的火氏圣人,不再压抑金刚杵吞噬自身活人生机,反而将一身精血心头血全都双手奉上。便在这短短片刻,高老先生身躯就完全枯萎下来,整个人都如同一具干尸一般,却也依然一往无前,推出手中金刚杵,佛光璀璨,鬼气森森,伴随鬼哭唳啸之声,化出模糊鬼佛异象,杀穿了那位火氏圣人怒吼之间,抬手轰出的一片火雨翻腾,将其半个身子都轰得爆碎。 血光乱溅! 落地之后,高老先生紧咬牙关,强行咬住了最后一口气,身形一翻,满身血肉化作灰尘扑簌簌随同暴风狂乱,手中金刚杵,再度砸在那位火氏圣人仅剩的半个身躯之上,让其彻底灰飞烟灭。 另一位火氏圣人眼见于此,当即睚眦欲裂,手中赤红钢鞭萦绕锋芒,当头而下。 “你!该死!” 十万亩雷霆浩荡。 轰鸣声,震惊九天。 高老先生形销骨立,站在原地,忽然咧嘴一笑,转身便就用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点气力,将手中金刚杵远远掷出,化作一点金光消失在天边。 背对那位一身气机汹涌的火氏圣人,沐浴在雷海之中。 高老先生苍凉大笑。 “早死之人,无愧先贤!” 不必那位火氏圣人出手,雷海激烈,将其彻底淹没。 灰飞,烟灭。 第223章 姗姗来迟 云温章其实也就只是色厉内荏罢了。 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何,云温章自己很清楚,倘若身体无恙,要对付面前这两位火氏圣人,其实根本不在话下。毕竟虽然同在圣人修为,却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导致自身战力有高有低,而眼前这两个云温章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姓名的火氏圣人,也就只是圣人之中最是不名一文的那一类罢了,就莫说云温章如今也是圣人修为,便哪怕只是方才入圣的时候,云温章也有着足够的把握,可以将面前两人彻底斩杀。 只是会多费一些手脚罢了。 却也不会如今日这般瞻前顾后。 雷云遍布,倒灌而来。 云温章脸色微沉,抽空看了一眼远处的光景,正见到云泽与那佝偻老人骑在小狐狸的背上迅速逃向秦川方向,而手中持拿那件金刚杵的老人,则是已经选择冒险突破。 对于这位高老先生并没有太多了解的云温章,并不知晓这一战过后,这位高老先生又是否还能活着离开,但只管其一条手臂已经生机全无的景象,就已经足够知晓,哪怕这位高老先生能够活着离开,所生寿元,也必然无多,并且还极有可能会沦落到一个命桥崩断,气府破碎的下场,与当年的云温书,与自己一旦不计代价大肆出手的后果,大致相同。 人间太多不平事! 云温章眯起眼睛,重新看向面前严阵以待的两位圣人,眼眸中寒光隐现,杀机暗藏。 “最后一次一挥,不退者,死。” 闻言,两位火氏圣人面上神色当即一沉,即是愤恨云温章的目中无人,也是已经看穿了云温章如今一身气机的虚浮无力,显然是身负重伤,并且极有可能就是因为当年的消息其实并非虚假,而云温章也确实遇到了某种致命凶险,就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却也落到了这般重伤不愈,修为境界再难寸进的窘迫地步,并且留下了相当严重的旧疾,方才会在此间显得一身气机虚浮无力,好似病秧子一般。 两位火氏圣人眼神阴鸷,一左一右两边站开,左边那位火氏圣人,手掌抹过气府,取出了一只香火流云帕,赤红颜色,纹饰金线,勾勒出一片魔火沸腾、焚烧山河的壮阔景象。而右边那位火氏圣人,则是取出了一把重尺,尺身宽厚,雕刻龙纹,入手瞬间就哪怕这位火氏圣人也不免手臂微微一沉,显然是格外的沉重,并且绝非出自火氏妖城,而是不知源于何方。 眼见于此,云温章当即眉关紧蹙。 “你二人,当真死也不让?” 左边那位火氏圣人,抬手一掷,那件香火流云帕便就立刻飞上高空,滴溜溜旋转之际,垂落下大片金色火焰,呈现出一片焚烧山河的可怖景象,将其身形完全包裹。而在其中,这位火氏圣人的面目则是越发狰狞起来,不敢留有分毫大意,显现出百丈真身,乃是一头巨大无比的火蜥蜴,周身覆盖厚重鳞甲,四肢粗壮,身宽体长,巨尾轻轻一荡,便就山河破碎,金火凛凛。 其眉心处一块金黄鳞片,熠熠生辉,一双眼眸之中更是流露出源自骨血本性中的冰冷残忍,死死盯着眼前这位儒道君子。 “云温章,你当真以为我二人瞧不出,你是在虚张声势不成?!倘若放在两千年前,我二人或许当真需要对你退避三舍,毕竟当初的你,确为不世之材,却在如今,你一重伤之辈,朝不保夕,又何来的颜面再要威慑我二人?有什么本事,便尽管放马过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云温章眯起眼睛盯着那位已经化出本体的火蜥蜴看了许久,忽然冷哼一声,不再继续多言,缓缓抬脚踏出一步。 这一步方才落定虚空,云温章所踏之处,便就立刻崩碎出一片十分辽阔的虚无深渊,阴暗诡雾浩浩荡荡,席卷成风暴,在其脚下勾勒出一座囊括了十里之内的灵纹大阵,线条勾勒之繁复,难以望遍,随后陡然冲起,迅速扩大,化作遮天蔽日之象。 气机翻涌,浩浩荡荡。 灵纹大阵灵光浮动,忽然荡起一片又一片细小涟漪,随后就有一把有一把金色大剑由自其中缓缓探出,剑芒流转,剑气横生,锋芒毕露的凛冽剑意,只在短短瞬间,就立刻将那两位火氏圣人包裹其中。一把又一把金色大剑铮铮而鸣,颤吟不止,金色剑气垂落,犹如一片金色光雨洒落下来,却是点点滴滴锋锐无匹,所过之处,就连虚空都被斩出一道又一道漆黑的裂痕,却也很快就消湮于无形之中,未曾完全垂落下来。 只是剑悬项上,两位火氏圣人当即毛骨悚然,感受气机之后,当即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随后就见到大阵之下,云温章衣袍猎猎,发丝狂舞,犹如谪仙人一般缓缓抬手,立时颜色大变。 已经化作本体的那位火氏圣人,睚眦欲裂,一身鳞甲咔咔作响,颤动不止,粗壮四肢颤颤巍巍,几乎就要被这大阵之下的可怖威压压得跪拜在地。毛骨悚然之间,这位身长百丈的火氏圣人,陡然发出一声嘶吼咆哮,震惊九天星辰明月,一身火焰盘旋而起,呼啸有声,眉心处金色鳞片更是绽放出一片金光匹练,照应香火流云帕,滴溜溜旋转起来,喷吐出大片魔火,冲天而起,焚烧大阵。 另一位火氏圣人,一身气机滚滚,满头发丝狂乱张扬,手中持拿重尺,神色狰狞,陡然冲向云温章,热浪腾腾,将其身形包裹起来,犹若流星一般,带起一条绚烂火尾,横亘苍穹之上,所过之处,虚空开裂,接连崩碎,蛛网裂痕随其身形猛冲蔓延百丈。而那重尺之中,更有龙吟浩荡,缠绕其一身赤红烈火熊熊,化出一条巨大火龙,阔口獠牙,龙威浩荡,一往无前。 云温章强忍脏腑疼痛,不愿继续与这两位火氏圣人纠缠下去,眼神当即一狠,高高举起的手掌,陡然按下。 遮天蔽日的灵纹大阵中,一把又一把金色大剑陡然震动起来,剑吟声嘹亮高亢,直接震散了一片劫云厚重,露出九天之上星河璀璨,星光扭曲的场景。 随后一把又一把大剑,从天而降! 云温章嘴角当即溢出一缕鲜血。 却在大阵之下,成千上万把金色大剑,已经如雨而落,将那两位火氏圣人尽都包裹其中,剑气阵阵轰鸣不绝于耳,金光如同火海翻腾不灭,两位火氏圣人,艰难抵抗,打碎了一把又一把金色大剑,却也依然难以为继,最终咆哮嘶吼着,被无数金色大剑彻底淹没。其中一人当即魂飞魄散,半点儿不留,而另一位已经化出本体的火氏圣人,则是鳞片破碎,鲜血彪飞,哀嚎声凄厉无比,整个巨大身躯都被无数大剑接连射穿,压在不断下沉崩塌的地面上,动弹不得。 碎石飘起,粉碎。 鲜血流淌,成河。 金光沸腾不止,剑气纵横捭阖,锋芒毕露的金色大剑,一把又一把射穿了那头身躯庞大的火蜥蜴,一把又一把砸在这片土地上,可怖气机上漫天穹,搅碎星光,星月黯淡,大地轰隆隆作响,三千里之内,深邃沟壑纵横遍布,金光匹练四溢冲出,直至肉眼可及的范围之内,所有一切全都化作狼藉废墟,那气机翻涌可破霄汉的灵纹大阵,方才终于逐渐消散。 地面上,一座深不知几许的巨大圆坑,方圆百里,漆黑无底。 不远处,已经吞服过灵株竹笋的老道人,被埋在乱石之中,过了许久才终于格外艰难地挣扎而出,随后就亲眼瞧见了这一切,当即双腿一软,瞠目结舌。 只是云温章身形却陡然由自高空中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地面上,再也不复先前谪仙人模样,口中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出来,脸色苍白,整个人的气机都已经萎靡到了极点,好似风中残烛一般,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熄灭。 缓了两口气之后,云温章艰难起身,取了一截灵株竹笋塞入口中,勉强将体内伤势暂且稳固下来,随后踉踉跄跄走向那座深不知几许的巨大圆坑,嘴角带血,脸色苍白,低头看了片刻之后,眉眼间陡然一沉。 老道人还没能来及说话,云温章也没能来得及躲开,那深不知几许的巨大圆坑之中,一团金色火焰,就陡然冲天而起,径直射穿了云温章的左边胸膛,只差些许,就要洞穿心脏,随后直射高天,消失不见。 云温章身形被带飞出去,重重落地,当即就再度咳出一口鲜血,左边胸膛被前后、洞穿的伤口,已经完全焦黑。 正欲上前的老道人立刻愣在原地,不敢置信看向倒地的云温章。 而在那座深坑之中,原本已经化出本体的火氏圣人,迫不得已,只得重新变作人形,喘着粗气缓缓踏空而出,一身衣袍破破烂烂,遍体上下鲜血直流,数不清究竟留下了多少伤口,又有多少伤口是被前后、洞穿,模样实在是狼狈之际,却也依然留有几分余力,在踏出深坑之后,就脸色狰狞看向倒在地上正艰难起身的云温章,喘气声粗重之余,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许久之后,忽然唳啸一声,掌心之中凝聚出大片金色火焰,随后陡然呼啸而起,将其全身包裹起来,由自高空之上,俯冲而下。 “云温章,你该死!” 声势滚滚,势若惊雷! 老道人恍然回神,睚眦欲裂,手中已经浮现裂痕的青玉葫芦当即一震,强行喷吐出大片的造化青气,在半空之中凝聚出一条青光长河,横亘而过,哗啦啦冲向那位火氏圣人。 “滚!” 火氏圣人咆哮一声,包裹着金色火焰的拳头陡然一挥,便就将那青光长河彻底击溃,身形也只微微一滞,随后就继续冲向下方。 云温章方才艰难起身,眼见于此,神情微变,却也已经一只手按住气府,已经准备拼着命桥崩断,气府破碎的后果,显化出自身异象,让这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的火氏圣人,同样灰飞烟灭。 却在此时,云温章面前陡然出现一阵暴风翻涌,虚无之界被人生生打穿了一道巨大狰狞的洞口,随后就立刻涌出一片着实可怖的杀机,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凝如实质,扭曲着星夜光景,疯狂涌向那位直扑而来的火氏圣人。紧随其后,在得到罗元明通知之后,第一时间就找了乌瑶夫人迅速赶来,却也依然姗姗来迟的席秋阳,身形便就一晃而过,出现在那位火氏圣人买年前,眼神冰冷,左手探出,直接抓向那位火氏圣人的拳头,当即便将那金色火焰抓成粉碎,连同那位火氏圣人的拳头手臂,都被席秋阳一握之间,炸成一片血雾,被先发而后至的狂涌杀机,彻底吹散。 火氏圣人嘶声哀吼,可席秋阳神情冰冷,却是根本不留分毫余地,右手捏拳,掌握阴阳二色形同匹练,盘绕手臂之上,一拳轰出,便就立刻将那火氏圣人整个身躯都给打成粉碎。 而在另一边,高老先生灰飞烟灭之后,已经只是独存的火氏圣人,咬牙切齿,根本顾不上这边境况如何,狠狠一脚踩在高老先生灰飞烟灭之处后,就立刻动身去追云泽几人。 只是同样一股可怖汹涌的暴风陡然出现,随后一刀巨大无比的狰狞洞口就被乌瑶夫人抬手击碎,出现在这位火氏圣人的面前,拦住其去路。 时至此间,这位火氏圣人方才听闻远处传来的嘶声哀吼,却到回身看去时,就正巧见到那位化出本体之后,又重新变作人形的火氏圣人,被席秋阳一拳直接轰碎,彻底身死魂消,甚至就连去往阴间的机会都被彻底打散,完全消失。 统共四位圣人,如今也就只剩他一个。 这最后独存的火氏圣人,忽然察觉到身后传来的冰冷杀机,当即毛骨悚然。 “你在追谁。” 乌瑶夫人冷声开口,却在话音方才一落之时,就已经出现在这位火氏圣人身后半步的位置。这位火氏圣人当即毛骨悚然,周身赤红火焰浩荡汹涌,陡然间翻涌而起,却还没能来得及转回身去,乌瑶夫人就已经伸手洞穿了火焰,径直抓住了这位火氏圣人的脖颈,掌心之中元炁喷吐,立时震断了这位火氏圣人的脖子,而其漆黑尖锐的指甲,也已经刺破其肌肤,鲜血汩汩。 赤红火焰,当即一散成空, 随着五指逐渐用力收拢,鲜红滚烫的妖血,就顺着乌瑶夫人的手指缓缓流淌,流经手腕,流入黑纱的衣袖,在肘弯处汇聚,一滴接着一滴,不断滴在黑纱的衣袖上,然后缓缓渗透,落向地面。 “你想杀谁。” 乌瑶夫人又问一声。 言语之间的冰冷杀机,让这位已经四肢冰冷僵硬,几乎动弹不得的火氏圣人,身躯陡然一颤,只是被人扼住了脖颈,尖锐细长的漆黑指甲,更是已经刺穿了皮肉,随着五指收拢不断割入喉咙,实在是有口难言。 乌瑶夫人也并不想要听到答案。 春寒料峭下的冷风陡然乍起,乌瑶夫人黑裙猎猎,身后陡然显现出一只黑鸦异象,双翅展开,黑羽洒落,随后带起一声刺耳鸦噪,冲天而起。 乌瑶夫人眼眸中杀机森然,手臂微微一沉之后,便就将这位已经口中溢血的火氏圣人,直接丢上半空。 黑鸦异象盘旋一周,陡然俯冲而下,径直将那已经只能勉强发出一阵“咕噜噜”声响的火氏圣人,撕成粉碎。 随后,乌瑶夫人瞄了一眼远处席秋阳伸手搀扶云温章与老道人的光景,只是略作迟疑,就当即决定下来要将云温章暂且搁在一旁,旋即转身看向秦川方向,径直飞身前往,寻找云泽如今的去向。 ... 嵇阳这片土地,在最初的碰撞之后,其实就已经荡然无存,真正的圣人一旦出手就是神仙打架,而其他凡人,就只能被被迫遭殃。 早早就已经转身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的火氏麟子,一个人穿梭在靠近秦川百万山的这片土地上,因为出身显赫,并且身为火氏麟子的缘故,这位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的年轻人,就哪怕本身天赋其实并不如何,却也并不缺少各种保命手段。也正因此,所谓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才没有落到这位年轻人的头顶上,而其之所以会选择在这片土地驻足,则是因为早已有所预料,倘若云泽几人当真能够逃脱出去,就必然会选择这个方向。 秦川百万山,山岭绵延,占地广阔,倘若能够逃入其中,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远处的波澜,陡然席卷而来。 猛烈的狂风吹动山林瑟瑟,一棵棵青松老柏,摇摇晃晃,高山上顽石滚落,轰轰隆隆,土地开裂甚至已经蔓延到这位火氏麟子的脚下,低头看去,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只有灰尘泥土扑簌簌落入其中,却也要许久才能勉强听到一点十分细微的回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火氏麟子抬头,皱眉看向如今已经荡然无存的嵇阳。 在城门失火之前,其实嵇阳也能算得上是欣欣向荣,毕竟这位火氏麟子与其得令统帅的八百死士,早在一天以前,就已经赶到了这座城镇,并且亲眼见过了这片土地的混乱与凶险。只是对于这位火氏麟子曾在妖城之中见过的那些而言,小巫见大巫罢了,毕竟嵇阳也就只是一处无法之地而已,可火氏妖城,却是因为那位火氏老妪,就变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魔窟。 火氏老妪便是妖城之中最大的大魔头,而在其下的那些人,就只能算是小魔头。 可一旦放在外界,就也是大魔头。 生而稳重成熟,不喜与人争抢的火氏麟子,其实并不喜欢火氏妖城如今的氛围,甚至就连这所谓的麟子之位,对于这位年轻人而言,其实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只是碍于老妪亲手将其指为麟子,又不敢忤逆那位老奶奶,方才一直稳坐麟子之位,从来不曾被人威胁。但实际上而言,这位火氏麟子,也就只是本本分分做人,安安稳稳做事罢了,却也正是因其生而稳重成熟的性情,就在大多时候,都能将那位老奶奶安排下来的事情办得十分妥当,方才能够得以重用,稳居麟子之位,任凭外界嘲笑辱骂,也不过有苦自知。 毕竟这麟子之位,实在是非其所愿。 身为火氏麟子的年轻人,找了一块石头暂且坐下,深深一叹,心里有百般无奈。 便如今日这次围杀云泽之事,这位火氏麟子,是发自肺腑的不太愿意。毕竟当初云温书亲手打了自家老奶奶一记响亮耳光一事,其实并非是云温书蛮横无理,而是自家那位老奶奶意图杀人越货在先,咄咄逼人在后,更满嘴的污言秽语侮辱那位乌瑶夫人,方才逼得云温书怒极出手,当众赏了自家老奶奶一记响亮耳光。 倘若只是因为此事,就要迁怒在云泽身上,对其斩草除根,其实很不讲道理。 毕竟有错在先的,并非云温书。 也就牵扯不到那所谓的父债子偿的说法。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还是要讲道理才对的嘛!” 火氏麟子一只手撑着下巴,满脸愁苦,目光望向远处赤红火浪熊熊滚滚,十万亩雷霆浩浩荡荡,虽然并不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只在此间远远观望,就已经能够见到这般声势,这位火氏麟子便就知晓,无论是此刻正发生在嵇阳那边的大战,还是在嵇阳北边发生的大战,都必然是神仙打架那种级别的,绝非如他这般的凡人能够插手其中。 甚至还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云泽也就只是命桥境罢了,与凡人无异。 倘若没能来得及逃走,被牵扯其中,只怕稍有气机扫到,就会灰飞烟灭吧? 火氏麟子愁眉不展,有些担心云泽如今的境况。 毕竟在他看来,万事还是要讲道理的。 但在不久之后,这位火氏麟子等来的,却并非云泽与那青丘狐,而是一高一矮的男女两人。 第224章 追及 相遇之后,因为一番讨价还价,方才会耽搁了一些时间的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最终还是决定结伴而行,算是相互之间能够有个照应。但其实更多的还是矮汉史墨要去照顾美人章萝,毕竟自古以来都是红颜祸水,而行走江湖已经许多年的美人章萝,自然也就深谙其中道理,深切知晓倘若只有自己一人胡乱闯荡,若是遇见修为境界比她更低的,尚且好说,可若遇见修为境界比她更高的,就难免会沦落到一个凄凉境地。尽管矮汉史墨的修为也就只是比起章萝高出一个境界,却也终归是好的,便最多不过任其索取罢了,对于美人章萝而言,实在是小事一桩。 可矮汉史墨真正图谋的,却也并非是这美人章萝的身子,而是其再度突破一个境界之后,体内由驳杂彻底转变为精纯的一身元炁。 杀人者,人恒杀之。 修炼鼎炉者,也自为鼎炉。 美人章萝修炼的灵决古经,名为《素女采战妙法》,乃是一篇可以寻得到由头的上品古经,只是这部《素女采战妙法》的真正来历究竟如何,其实无关紧要,而真正会被矮汉史墨在意的,也就只是美人章萝手中的这部《素女采战妙法》,其实并不完整,也就导致美人章萝虽然能够通过采阳补阴的方式加速自身的修炼,却也会在突破炼精化炁境之前,使得体内这些血气气韵驳杂不堪,而一旦是在这种时候就将其当作鼎炉吸取榨干,就虽然会给矮汉史墨的修为境界带来一定程度的裨益,但终归也是弊大于利,万万取不得。可倘若美人章萝能够再度突破一个境界,将一身血气气韵按照古经之法,杂糅凝练成一身元炁,就会因为这个境界的特殊,导致其一身元炁变得精纯无比,才是真正的上好鼎炉,裨益巨大。 但矮汉史墨的这些小心思,自然也是瞒不过美人章萝,毕竟大家都是已经行走江湖几百年的老家伙,很多事,都是心知肚明。也正因此,美人章萝其实再过不久就可以十分稳妥地突破炼精化炁境,但却已经有所打算,要暂且按捺下来,并且也就只在眼下这段时日才会依赖于矮汉史墨的庇护,而一旦有机会能够傍上高枝,就会立刻将其抛弃,甚至还会不念旧情,立下杀手。 至于之后又该如何,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江湖凶险,又哪能事事遂心? 只是美人章萝的运气显然是相当不错,至少在她自己看来,是相当不错。 眼前这位在外界备受他人讥讽嗤笑的火氏麟子,模样着实不差,而凭借美人章萝的眼力也能看得出,这位年纪轻轻的火氏麟子,虽然生在火氏妖城之中,却也还是个雏鸟,换句话说,就是不知其中滋味儿究竟如何,同时也是一个相当容易入手的小家伙。 只需略施手段,便可手到擒来! 美人章萝对于自己的样貌身材以及床笫之术都有着相当足够的自信,并且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弱于红香阁那种地方出来的各种女子。而眼前这位火氏麟子,虽然修为境界不高,方才只有气府境,但毕竟也是名正言顺的火氏麟子,并且极其受到火氏妖城的那位暴君喜爱,若非如此,一个只有气府境的晚辈后生,又如何能够担得起火氏麟子这样的高位? 对于各种因由知之不详的美人章萝,很快就把主意打到了这位火氏麟子的身上,便当即不动声色松开了挽着身边暗含史墨的葱白手臂,两人一起驻足在那位火氏麟子身前十步左右的距离。 美人章萝春眸荡漾,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柔情款款。 “火氏的麟子殿下,怎么会独自一人坐在这种地方?” 美人章萝上前两步,巧笑嫣然。 “是嵇阳那边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方才会在此间等待奴家二人的到来?却不知,麟子殿下,究竟有何吩咐?” 说话时,美人章萝眸光顾盼,不留痕迹扫视过周遭,并未见到那些火氏死士,更未见到火氏圣人与那老妇。可即便如此,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也不敢又分毫大意疏忽,毕竟无论那老妇也或其他火氏圣人,一旦想要隐藏起来,只凭他们,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找得到。 而在见到这一高一矮的男女两人之后,这位火氏麟子就立刻皱起了眉头,知道那位云家孽子若非是还在嵇阳地界之中,没能脱身,就是已经脱身,却选择了另外的方向。 但愿只是错过。 火氏麟子施施然起身,目光扫过矮汉史墨,随后看向美人章萝,对于后者的烟视媚行有些厌恶,却也很好的隐藏了自己的眼神,谦恭模样微微颔首一笑。 “不瞒两位,在下要等的,其实另有其人,不巧挡住了两位的去路,给两位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在下深表歉意。相逢便是缘,只是在下身有要事,实在不便与两位多言,两位也可继续上路,相逢一笑便罢,日后若有机会还能再见,在下自当备上一桌好酒好菜,用来款待两位,不醉不归。” 言罢,这位火氏麟子便就侧身让开了自己身后的道路,同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闻言如此,矮汉史墨眉头微微一皱,却也很快就松开,旋即抱拳一礼,就不愿再继续多惹是非,既是因为眼前这位年轻人虽然只有气府境,却也是个实实在在的火氏麟子,绝非如他这般的散修野修能够招惹得起的,也是因为想要尽快远离这片是非之地,更不想与这位火氏麟子扯上什么关系,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只是矮汉史墨走出几步之后,却忽然发觉那位早先时候还跟他讨价还价的美人章萝,却是依然逗留在原地,便当即止住脚步,回头看去。 矮汉史墨神情阴冷,歪了歪头略作示意,眼神之中满是威胁。 可美人章萝却是视而不见,对矮汉史墨看也不看,面上笑意是格外的娇媚,抬脚走向那位火氏麟子。 “麟子殿下在等的,莫不是那位云家孽子云泽?是担心那云家孽子手中藏有什么底牌,能够逃脱几位火氏圣人的围杀,方才会在此间阻截?倘若当真如此,奴家还真就有话要说。” 言语间,美人章萝已经来到那位火氏麟子的面前,眼波流媚,巧笑嫣然。 “阁下虽然贵为麟子,但却只有气府境的修为,而那云家孽子云泽,却是命桥境,并且倘若那云家孽子当真能够逃出几位圣人的围杀,也就证明其手中暗藏的底牌,绝非等闲,需要小心应对才是。当然,奴家也知麟子殿下,之所以敢于独自一人留在此间阻截那云家孽子,就必然有着足够的底气,但万事小心谨慎一些,总没大错,就不如让奴家也留在这里,多一个人就能多出一份力,也能更加稳妥一些,避免某些始料不及的意外发生。” 美人章萝忽然抬起一条藕白手臂,青葱手指轻轻点在这位火氏麟子的胸膛上,缓缓下滑,眼神实在是勾人,别有深意道: “更何况麟子殿下也未必就能等得到,有奴家相伴,便是等得再久,也不会无聊。” 眼见于此,矮汉史墨面上神情已经阴沉得几乎能够滴出水来,只是苦于这位年轻人乃是火氏麟子,就哪怕修为境界有所不足,却也必然有着无数底牌。毕竟火氏妖城的底蕴摆在那里,其手中的各种宝物,诸如灵兵法宝,灵株宝药,也或丹药符箓之类,都绝非矮汉史墨能够想象,并且因为这位麟子的身份实在特殊,就哪怕再怎么不济,也至少有着一件保命之物傍身,而一旦因为修为境界就小觑了这位火氏麟子,与其撕破脸皮为敌,后果如何,矮汉史墨同样难以想象。 便只得暗啐一声,一边可惜丢失了一件上好的鼎炉,一边暗自骂骂咧咧,自行抬脚离去。 只当矮汉史墨动身离开之后,一直面无表情的火氏麟子,方才忽的翘起唇角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拍掉了美人章萝点在自己胸口的手指,旋即退后两步,拱手低头道: “姑娘,还请自重。” 闻言之后,美人章萝神情当即一滞。 随后就重新展颜一笑,跟上脚步,凑近上前,一身胭脂香气撩人心弦,伸手按向面前这位年轻人的胸膛,眼波莹莹,顾盼生辉。 “麟子殿下,是听不懂奴家方才所言?” “在下并非懵懂之人,又如何听不出姑娘的弦外之意。” 火氏麟子再度退后两步,躲开了那只按向自己胸膛的手掌,继续与美人章萝保持着足够的距离,继续开口笑道: “只是在下洁身自好,实在看不上姑娘这般烂蚌。便哪怕在下看得上,此间之事,一旦被我家那位老奶奶知晓,在下竟然会与一只烂蚌行那苟且之事,就断然饶不得在下。也正是因此,还望姑娘能够自重一些,莫要继续为难在下。” 这番话,不留分毫情面。 美人章萝神情呆滞。 但火氏麟子却丝毫不觉,反而是侧身让开了道路,继续笑道: “倘若方才离开的那位前辈,此间也应还未走远,姑娘不妨抓紧一些,尽快追上去,问一问那位前辈,是否还能愿意收留姑娘。倘若愿意,你二人自然可以继续结伴而行,日日缠绵,夜夜笙歌,可若不愿...” 火氏麟子面上笑意更盛许多,抱手作揖。 “就还望姑娘,能够小心一些山野间的,虎豹...豺狼。” 弦外之意,极深。 美人章萝俏脸逐渐阴沉下来,咬牙切齿盯着眼前这位看似温良恭谦的火氏麟子,方才终于知晓,这位年轻人,原来是头披着羊皮,不露獠牙的恶狼。难怪,难怪,修行天赋并不如何,却偏偏能够稳坐火氏麟子之位,从来不曾被人动摇,原来不只是因为心性成熟稳重,做事面面俱到,才会深得那位火氏妖城的暴君宠爱,更有着相当深沉的城府心机,就连她这已经混迹江湖数百年的老一辈人物,都会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其究竟为何如何,美人章萝却着实有些想不通。 就只是因为自己主动送上门? 美人章萝咬紧了唇瓣,死死盯着眼前这位浅笑温润的火氏麟子,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却最终也是碍于与矮汉史墨同样的理由,只得灰溜溜快步离去。 火氏麟子重新坐在那块巨大的山石上,抬头望向远处劫雷密集的景象,愁眉不展。 “倘若当真已经错过,就但愿这两人能够自相残杀,不会对其造成威胁吧...” 遥远处,十万亩雷海浩浩荡荡,陡然间变得格外猛烈汹涌。 一道金光,由自其中飞射而出,横过天穹,落向秦川百万山。 火氏麟子满脸愕然,旋即眉头轻轻一皱,脸色微微一沉,只是略作思索,就立刻伸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一张神行符出来,直接撕裂拍在自己胸膛上。一瞬间,灵纹繁复交织灵光呈现,将其身形包裹起来,身轻如燕,一步迈出,便就是数十丈之遥,从另一个方向,紧追那道金光而去。 ... 青丘狐身躯百丈,背上托着云泽公山忌,一路飞驰,恍若一抹流光一般,眨眼之间,便可横渡数百丈,已经竭尽全力,并且确实并未途径那位火氏麟子的等待之处,而是因为身后那位火氏老妪的一路追逐,迫不得已,只能沿着山岭野地弯弯绕绕,以期能够将其摆脱。只是青丘狐百丈身躯飞驰速度虽然极快,但那火氏老妪,却也如同跗骨之蛆,始终紧追其后,半点儿不落,甚至还在一路追逐之间,逐渐靠近,速度要比青丘狐百丈身躯的飞驰速度稍快一线。 至于嵇阳那边战况如何,云泽与小狐狸,谁都已经没有了更多的心思再去理会。 其实倘若只有小狐狸独自一个,很容易就能撞破虚无之界与人间之间的壁垒,从而更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只是因为小狐狸的修为境界尚未入圣,就实在难以庇护在其背上的云泽公山忌,可以不受虚无之界的晦暗诡雾侵袭,就只能一路飞逃,以期进入秦川百万山后,仰仗自身能够收敛一身修为气机的秘法,与云泽手中那件同样能够遮掩一身修为气机的人脸面具,再借助秦川百万山的复杂地形,从而甩开一直追在身后的老妇。 只是并无秘法傍身,又无灵兵法宝的佝偻老人公山忌又当如何,小狐狸也就只能暂且将其抛之脑后,走一步算一步。 而佝偻老人公山忌也早就已经想通其中关节,依然维持着半人半狼的模样,一直沉默无言,任凭小狐狸一身狐火流光,穿梭在山野之间,不断绕行,奔着秦川百万山而去。 秦川百万山,很快就已经近在眼前。 同样多多少少已经猜到小狐狸心中想法的老妇,神情阴厉而又狰狞,飞身直追的速度,陡然间就又快一线,终究还是敢在云泽几人方才冲入秦川百万山的时候,终于追了上来,抬手便是一只巨大的火焰手掌轰然拍下,甚至是将虚空都拍得崩现裂痕,也逼得小狐狸不得不身形翻转,堪堪躲开之后落在地面,已经气喘吁吁,幽冷双瞳满含杀机,死死盯紧了这位有着入圣修为的老妇。 火焰手掌足有百丈,拍在一座大山上,瞬间将其化作齑粉,余火散乱飞溅,落入周遭山林之中,因为寒冬刚过,春萌始生的缘故,山林之间虽然有着许多常青松柏,却也有着不少枯草死树,就立刻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整座夜空。 老妇身形落地,面容阴冷,眼神阴鸷,呼吸依然沉稳悠长,丝毫未乱。 “云家孽子,青丘贱狐,” 老妇目光继而扫过已经跳下青丘狐背后的佝偻老人公山忌,当即嗤笑一声,对其视而不见,旋即重新看向云泽小狐狸,笑意收敛,满脸阴沉。 “乖乖跟着奴婢回去,还是要奴婢将你们打得半死带回去,给你们三息时间做选择。三息之后,倘若不肯乖乖就范,就莫要责怪奴婢,出手,无情!” 闻言如此,云泽眼神当即一沉,一尺雪光悬在头顶,朦朦胧胧,锋芒毕露。 公山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即便是知晓自己就连一合之敌都根本算不上,却也依然不退不让,拦在云泽身前,一身妖气血光沸腾不止,发丝根根竖立,瞳孔收缩冰冷,龇牙咧嘴,嘴角流涎。 小狐狸忽然上前一步,一只燃烧雪白火焰的手爪拦在两人身前,已经重新平复了呼吸,眼神死死盯着那位火氏老妇,毛发根根竖立,如临大敌,沉声开口道: “你们二人先行逃走,只将断剑借我即可,我会将她拦在此间,至少也能拖延一刻钟。” 闻言之后,云泽稍稍一愣,旋即眼神复杂抬头看向大如山岳一般的小狐狸,直至许久之后,方才终于微微摇头,重新看向那位好整以暇的老妇。 “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做事喜欢不择手段,但这次,不行。” 云泽声音很轻,却也足够被小狐狸听到。 多多少少有些意外。 还以为云泽最多也就不过是在略作迟疑之后,就立刻答应下来,然后丢下那一尺长的断剑雪光,直接转身离开。 就像之前的时候,可以毫不迟疑就将那位高老先生,直接推上绝路一样。 原来不是没有底线,只是底线很低很低。 小狐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说不清究竟好笑在哪儿,或许是觉得人心复杂十分可笑,又或是觉得其实自己也跟云泽差不多可笑。毕竟前不久的时候,它的心里虽然一直都在抗拒,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深想下去,可归根究底,也确实是曾想过,倘若真能暂且甩开这老妇,到了需要收敛一身气机才能避免被其发现的时候,就只能与真名公山忌的佝偻老人分道扬镳,任其自生自灭,最终丧命在这火氏老妇的手中。 底线这种东西,真的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降再降,然后就一去不回,最终就像云泽一样,变得很低很低。 小狐狸沉默了片刻,忽然就听闻对过的火氏老妇开口道: “三息已过,既然是你们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奴婢不留情面了!” 言罢,那火氏老妇当即狞笑一声,周身腾起火焰滔滔,席卷灼风滚滚,卷动熊熊山火冲天而起,在高空之上凝聚出一头遮天蔽日的巨大火蜥,满身火舌吞吐不定,随同狂风摇曳,陡然俯冲下来。 虚空哗啦啦一阵抖动。 小狐狸急促开口道: “你二人抓紧时间逃命离开,留下断剑暂时借我即可,这火氏妖妇虽然修为境界极高,却也只是靠着灵株宝药强行堆出来的罢了,倘若只有我一人,就还能坚持一时半刻,可若你二人不肯退去,也就只能变成累赘,反而会拖累于我,全部死在这里!” 来不及继续多说,小狐狸身形一动,强行夺来那一尺雪光悬于头顶,锋芒毕露,剑气森森,陡然绽放出一阵摧残明光,直射火蜥。 剑身嗡嗡作响,杀性毕露。 只甫一接触,一尺雪光杀机凛然,便就立刻射穿了那头俯冲下来的火蜥,无数剑气激射翻涌,剑身铮铮而鸣,只一瞬间,就将那投巨大火蜥彻底撕成了粉碎飘散。紧随其后,小狐狸百丈身躯绽放银光璀璨,周身银亮火光汹涌而起,灼烫沸腾,比起那火氏老妇一身烈火也丝毫不弱,轰然碰撞之际,天惊地动,接连几座万丈高山都被逸散而出的无数气机彻底摧毁,化作齑粉。 一尺雪光剑吟不止,嘹亮冲天,迅疾环绕,杀向老妇。 直至此间,眼见耳闻于此的云泽,方才终于回过神来,旋即瞳孔扩张,下意识就想要阻拦小狐狸,却话未出口,就立刻死死咬住,牙齿也被咬得咯咯作响,不得不承认小狐狸其实所言非虚。便在片刻之后,只得狠狠咬紧了牙关“嘁”了一声,眼神表情格外狰狞地看了一眼那因为因为一时之间措手不及,就有些险象环生的火氏老妇,却也知晓这般时局状况出不多时,便会调转过来,换做小狐狸险象环生,便顾不得再去叫上公山忌,彻底放开了自己与那一尺雪光十分细微的心神联系,全权交给小狐狸之后,转身就逃。 “事了之后,去那座古代妖城找我,我在那边等你!” 第225章 厮杀 话音方落,云泽身形就已经迅疾掠过,直冲满山火海,只短短瞬间就消失在其中。而稍慢一步的佝偻老人公山忌,则是对于满山火海多多少少有些忌惮,却也只是短暂迟疑,就立刻咬紧牙关闷头冲了进去,消失在这片漫山遍野都是烈火熊熊的山林野地之间。 小狐狸百丈身躯绽放银光璀璨,如同火焰的风暴,席卷周天。因为云泽已经彻底放开了自己与那一尺雪光之间十分细微的心神关联,加之一尺雪光本就出自青丘老祖,也便一旦完全属于小狐狸,就立刻如臂使指一般轻易自如,只心神一动,其头顶那一尺雪光便立刻铮铮作响,锋芒毕露,杀机澎湃,迅速盘绕回旋之间,斩裂虚空,所过之处,尽都留下一道因为锋锐剑意滞留,就格外难以恢复的虚无裂痕,逼得那猝不及防的火氏老妇险象环生。 火海沸腾。 火氏老妇面容狰狞险恶,两腮火红鳞片疯狂抖动,猎猎有声,洒下一片火光种子,如同群星璀璨,身形于间不容发之际躲过直刺而来的一尺雪光之后,便就立刻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犹似野兽怒吼一般,大袖挥舞,任凭那难以数计的火光种子洒落下来,将随后而至的青丘狐团团包围,旋即轰然炸开。 风暴回卷! 漫天阴云都被火海炸的飘散开来,整个夜空一片璀璨。 只是下一瞬间,一点银光乍现,随后就猛然撕裂的那片沸腾火海。身躯百丈的青丘狐眼瞳幽冷,周身环绕银光璀璨,如火如荼,炽盛无比,身形凌空虚渡,瞬间扑杀上来,同时心念微动,召回一尺雪光由上而下翻转杀出,凛冽寒光森然入骨,阵阵杀机夺魂摄魄,无数剑气如同滂沱大雨般倾泻而下,光灿灿一片明亮,让那方才松了一口气的火氏老妇,迫不得已再度心神紧绷,不敢留有分毫大意,手掌猛地一拍气府所在之处,便就取出了一件火红颜色的铜镜,直冲高空,迎向那翻转杀来的一尺雪光。 轰——! 巨大的声响,伴随着肉眼可见的涟漪,在一尺雪光与那火红铜镜甫一触碰之后,便就立刻席卷周天三百里,荡平漫天云烟。 风暴回卷,接连数座大山,都被逸散而出的气机撕成粉碎。 却也不过短短瞬间而已,火氏老妇那件火红铜镜,就被一尺雪光的无数剑气势如破竹般彻底撕裂,化作无数碎块散落出去,叮叮当当落地之后,已然是没有了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 火氏老妇来不及心疼一件顶级法宝的损坏,面向身躯百丈的青丘狐,睚眦欲裂,抬手拍出一只巨大的火焰手掌,足足百丈有余,声势浩大,压下狂风凛冽,呼嚎不止。而在其下,小狐狸巨大身躯直冲上来,不曾有过分毫退避之意,反而一身银光更加璀璨,抬手一爪灵光衍生,瞬间化作一道长河匹练般横亘而出,直接将那百丈有余的火焰手掌从中穿透,随后彻底撕裂。 一尺雪光剑气洒落,如同黑夜中的一片星芒落下,格外璀璨。 只是火氏老妇毕竟也是那位老妪身边的贴身丫鬟,并且备受宠爱,傍身之物自然不少,眼见形势危急,就再也顾不得那许多,接连掏出了许多灵纹符箓、灵兵法宝,用以抵挡那条那如同九天垂落下来的剑气长河。 轰隆隆一阵作响。 火氏老妇杀机更甚,眼神阴狠盯着直扑而来的百丈青丘狐,眼瞳之中逐渐泛出金色光芒,随后面容扭曲,两腮间的火红鳞片咔咔作响,不断蔓延,刺穿了皮肉迅速生长。 老妇嘴巴凸起,眼窝凹陷,身躯陡然膨胀起来,变作一副肌肉虬结的诡异模样。却不等老妇真正变作原本火蜥的身躯,小狐狸身形虽然足有百丈,却也格外迅疾,就已经杀至近前,抬手一爪撕出大片灵光,还未入圣,不过炼神反虚境罢了,却这一爪之威,已经将这大片虚空都震得哗啦啦一阵抖动。 火氏老妇睚眦欲裂,惊骇于小狐狸实力非凡。 呲啦一声。 火氏老妇膨胀起来的身躯撑破了身上的衣袍,遍体上下都已经覆盖火红鳞片,面容狰狞,似人非人,似兽非兽,却也已经没有任何空隙可以容许她继续变化身躯,便只得抬起一双手臂挡在面前,任凭那锋芒毕露一般的灵光璀璨直接砸在她的手臂上,带起大片的火花飞溅,咔咔作响。 “若非需要留你一命,将你活捉...” 挡下这一击之后,火氏老妇一双手臂已经鳞片碎裂,鲜血淋漓,而伤势最为沉重的地方,更是已经暴露骨骼。剧烈的疼痛让其本就狰狞的面容,变得更加可怖了许多,火氏老妇一双眼瞳金灿灿,蕴藏着源于骨血本性中的残忍杀机,死死盯着那肾区百丈的青丘狐,咬牙切齿,恨怒欲狂。 只是对于火氏老妇的残忍杀机,小狐狸却是视而不见,甚至心中杀机汹涌,还要比之老妪更甚许多。毕竟曾经青丘狐一族与火氏妖族十分交好,并且究其根源,这种关系还是自从远古时代之后,而至近古之前的那个年代就已经出现,并且延续至今足有十万余年,从来不曾发生过任何改变,但却因为那火氏老妪的贪婪与独断,就将这层关系生生打破,彻底翻脸不认人,并且亲自出手将青丘狐一族彻底覆灭,只留下小狐狸独自一人,艰难逃生。而若非是侥幸逃到了度朔山的地界之中,遇到了云泽,如今的小狐狸究竟是生是死,就依然难说。 火氏妖族,从上到下,大多数人都该杀! 小狐狸本就幽冷的眼瞳,变得更加阴冷了许多,一言不发,四爪踏着雪白火焰,身形陡然冲天而起,随后身形翻转,银光澎湃化出一只更大的青丘狐虚影,如同一只顶天立地的巨兽一般,抬手拍向火氏老妇,同时心神牵动一尺雪光,陡然杀穿了那些灵纹符箓的阻拦,又接连撕裂了那许多灵兵法宝,轰隆隆一阵作响之间,天云翻涌,气机沸腾,一座又一座大山高岳被凭空抹去,一条又一条河流小溪被彻底蒸干。灵风法宝的碎片激烈四射,裹挟火焰,如同一片流星一般,尽都彻底损毁。而在其中,那一尺雪光一身杀机仍是格外汹涌,锋芒毕露之间,剑意流淌璀璨神光,陡然由自天穹之上落下一片流光银河,沸腾汹涌,当真如同大江大浪所化的玄天飞瀑一般。 火氏老妇面色急变,感受其中杀机与庞大压力,好不容易方才终于稳住了险些就要因为那一尺雪光剑意森然,直接崩溃的心湖,随后陡然暴喝一声,周身上下火焰翻卷,将其团团包裹。而在其中,火氏老妇的身躯不断发出阵阵清脆声像,原本十分诡异的模样,只在短短片刻,就在浴火之间,化出百丈巨蜥的模样。 火焰逸散,老妇仰头看向由自九天之上垂落而来的剑气飞瀑,张口吐出一道赤霞,却也只是甫一接触,就被那银光璀璨的剑气飞瀑直接击溃。 在小狐狸手中的一尺雪光,远非是在云泽手中可以相比。 火氏老妇心神惊惧,迫不得已,取出了那件自家小姐交给她的身份玉佩,赤红颜色,方才不过巴掌大小,却在火氏老妇将其取出的瞬间,就立刻荡出一片火光屏幕,圣道气机丝丝流转,浑厚大气,古朴沉重,任凭那剑气长河汹涌砸落,也被这道火光屏幕彻底阻挡了下来。只是隐藏在这片剑气飞瀑之中的一尺雪光,却在陡然出现之时,就如同黑夜中的一点星火,格外璀璨,陡然撞在那座火光屏幕上,立刻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一道道裂痕,在火氏老妇格外惊恐的眼神中,逐渐蔓延出去。 只短短片刻过后,那看似浑厚大气的火光屏幕,就被一尺雪光彻底击溃,并且剑刃一身杀性不弱分毫,势如破竹般刺在那块火红玉佩上,却发出“叮——!”的一声轻微声响。 随后便就“咔!”的一声。 火红玉佩浮现裂痕,赤光如霞,染红了整个夜空。 一尺雪光威威赫赫,剑意流淌,不断侵染那块已经开裂的火红玉佩,显然是要将其彻底损毁,才肯罢休。 火氏老妇面色急变,陡然间仰天咆哮一声,一身气机翻涌如火如荼,上贯天穹浩荡,下通地府幽冥,粗壮前肢高高抬起,轰然踏在虚空上,直接踩出了一座巨大的深坑。 借由反弹之力,火氏老妇怒狠欲狂,直接丢弃那火红玉佩不管不顾,任凭那一尺雪光将其彻底击溃,化作无数流光四散飞出,彻底失去了所有灵性,沦为凡物。而其巨大身形陡然冲出,撞破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弧,带起一道绚烂火尾,绕过了那巨大虚影拍下的一爪,瞬间杀至小狐狸身前,直接一头撞在那座虚影上面,直接撞得虚影震颤不止,当即破碎。 小狐狸遭受牵连,口中溢出一缕鲜血,低头死死盯紧了这头已经化作百丈巨蜥的火氏老妇。 因为远水救不了近火的缘故,小狐狸便只得暂且弃下一尺雪光不管不顾,抬手一爪直接拍下,与那火氏老妇再度撞来的头颅撞在一起,发出一道刺耳无比的金铁交鸣之声,火花四溅。 但火氏老妇虽然只是根基不稳的药罐子,却也是个实打实的入圣修士,身躯之强韧,绝非修为境界远低于其的小狐狸可以相较。便一撞之后,火氏老妇的身形略微停滞,凝在半空,可小狐狸手爪上包裹的雪白火焰却是直接溃散,并且被震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眼见于此,火氏老妇便就更加凶狠,百丈身躯直扑上前,张开血盆大口直接撕咬小狐狸。后者也不甘示弱,口中獠牙森森,寒光毕现,再被火氏老妇一口咬住了前肢,鲜血淋漓之时,同样一口咬在了火氏老妇的脖颈之上,森然獠牙直接刺穿了老妇脖颈上的火红鳞片,咔咔碎裂,鲜血飘洒,却也不知究竟哪些是那火氏老妇的鲜血,又有哪些是小狐狸的鲜血。 火氏老妇口中低吼,眸光森然狰狞,粗壮前肢陡然砸中青丘狐胸膛,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锋利指甲撕裂皮肉,立刻留下几道深可露骨的狰狞伤痕。 却小狐狸一双利爪也都已经抓在那火氏老妇的身上,指甲锋锐森然,撕裂鳞甲,刺穿皮肉,任凭脚垫都被那火氏老妇一身鳞片碎裂之后留下的尖锐碎片划破,也依然不曾有过分毫动摇。 两头百丈巨兽,由自高空撕咬扑杀,落在地面,只轰隆一声,便就砸出了一个巨大深坑,烟尘滚滚,风暴盘旋。而在其中,两头百丈巨兽依然缠斗不止,尽都一副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的模样。但小狐狸毕竟修为境界要弱了许多,就在片刻之后,终究是被那火氏老妇所化的百丈巨蜥压在身下,血盆大口死死咬住了小狐狸的喉咙之处,任凭小狐狸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而其一双粗壮前肢,更是接连踩在小狐狸的胸口上,接连发出阵阵闷响声,以至于小狐狸身下的地面都随着火氏老妇的接连踏下,不断陷落,一道又一道深邃裂痕蔓延出去,数百里之内都在轰鸣不止。 兽吼狐吟,交错起伏。 原本因为小狐狸已经弃之不用,并且灵性受损,就只能勉强仰仗周身雪光笼罩,浮于半空中的一尺断剑,陡然传来呼啸一声,划破苍穹,汹涌杀机锋芒毕露,带起一线神光飘渺而过,迅猛刺向那火氏老妇的脖颈。 陡然间心神悚然,火氏老妇瞳孔扩张,下意识抬起头颅,险险躲开了那一尺雪光的横刺,却也被剑气锋芒直接撕裂了喉咙间的许多鳞片,留下一道深有尺许的伤口,鲜血淋漓。 小狐狸借机一脚踹开火氏老妇,翻身而起,喉咙处已经血肉模糊。而那一尺雪光则是在建功之后,就立刻出现在小狐狸面前,剑尖直指火氏老妇,好似朦胧银华一般的剑意流淌其上,如同水泄一般,看似不急不缓,却实则暗流汹涌。 火氏老妇满嘴鲜血,满身伤口,金色眼瞳狰狞盯着小狐狸。 其实先前时候,这青丘狐与那云家孽子所言,火氏老妇全都听在耳中,就本以为着青丘狐之所以留下,也就只是为了拖延其脚步罢了,对于火氏老妇而言,多多少少有些麻烦,就迫不得已只能暂且丢下青丘狐不再理会,直追那云家孽子而去。毕竟一旦是将目标放在这只青丘狐身上,就极有可能因为那一尺断剑的缘故,落到一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地步,甚至还有可能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全都搭进去。 而也正是因此,火氏老妇就从未想过,小狐狸竟会与她厮杀到这般地步。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是青丘狐,也方才不过炼神反虚境罢了。 尽管火氏老妇的入圣修为就只是虚有其表,却也毕竟强出这只青丘狐两个大的修为境界,可如今偏偏是个两败俱伤的模样... 火氏老妇嘴巴轻轻蠕动,口中已经满是小狐狸的鲜血,腥甜味道充斥着口腔,让火氏老妇着实有些难以冷静。尤其遍体鳞伤的剧烈痛感,再加上方才那一尺雪光在她喉咙之处留下了一道尺许深的狰狞伤口,剑气灌入其中,就在其体内凶猛肆虐,逼得火氏老妇不得不暂且停下,将那些冲入体内的剑气尽数化解,才能继续出手。 而小狐狸则是需要缓一口气。 两头百丈巨兽,一上一下,死死盯着对方,全都一言不发,抓紧了一切时间恢复自身,只待缓过之后,就会立刻出手。 哪怕前后只差一个呼吸,却也已经十分足够。 对于小狐狸而言,是要决出生死。 但对于火氏老妇而言,是要将其活捉。 毕竟死了的鼎炉,根本无用。 只是方才不久过后,已经解决了那位火氏圣人的乌瑶夫人,就由远及近,不声不响出现在了火氏老妇的身后。身躯百丈的小狐狸眼见于此,依然不动声色,争分夺秒恢复自身,而乌瑶夫人则是在见到小狐狸如今这幅遍体鳞伤,尤其喉咙处血肉模糊,几乎就被生生撕断之后,眼神之中就立刻杀机毕露。 寒风流转。 火氏老妇激灵灵一个寒颤,陡然察觉,但其眼角处却又忽然瞥见一片漆黑的鸦羽,就已经为时已晚。 硕大的头颅,轰隆落地。 带起一阵烟尘滚滚。 血流如注。 原本一直心神紧绷的小狐狸,终于松了一口气,却也当即眼前一黑,直接双眼一番,就彻底昏死过去。百丈巨大的身躯被雪白火焰一卷而过,重新变作原本小巧精致的模样,由自高空跌落,被迅速赶来的乌瑶夫人接在怀里。 一尺雪光安安静静,漂浮一旁。 只是四下望去,未能见到云泽身影,乌瑶夫人就已经知晓,是小狐狸带着云泽逃离之时,被方才那火氏入圣追上,方才迫不得已独自留下断后,为云泽争取逃跑的时间。可此间毕竟已经进入秦川百万山,地形实在复杂,而小狐狸与那火氏入圣也缠斗了许久,就根本不知云泽如今已经去了何方。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轻轻一叹之后,乌瑶夫人不敢继续迟疑,取了一枚丹药强行塞入已经昏死过去的小狐狸口中之后,就立刻动身,向着东边继续找寻而去。 毕竟顾绯衣曾经也是开阳麟女。 就哪怕如今已经不是,却也终究有着这种关系存在。 可能性,就会更大一些。 也正因此,乌瑶夫人才会转向东方。 但其却有所不知,云泽曾与道一观的无为子,有过一场极大的矛盾冲突。 ... 西边,已经重新带上了那张人脸面具的云泽,正独自一人沿着那条包围了整座古代妖城的血河行走。而公山忌则是因为并无秘术傍身,又无灵兵法宝的缘故,便实在担心会因为自己一身修为气机难以掩盖,导致云泽最终是被那必然会在小狐狸脱身之后,就转而前来找寻云泽的火氏老妇发现,就被迫无奈,只得与云泽分道扬镳,独自一人去了东边,已经心有死志。 却也并非是云泽出言相迫,而是公山忌在迟疑了许久之后,自己做出的选择。 毕竟死一个总比死两个来得要强。 更何况公山忌虽然修行天赋并不如何,并且因为自身缘故,被逼无奈只能靠着杀人食肉、吃人脑浆为生,却也依然有着自己的一些底线准则。 就实在没有必要撕破脸。 早已心如死灰的公山忌,依然维持着一副半人半狼的模样,整同样沿着这条包围了整座古代妖城的血河,迅速奔走,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却也不敢留有分毫松懈。 倘若能活,谁想死? 人间疾苦无数是真,人间美好万千也是真。 公山忌长舌搭在嘴角,不断晃荡,口中的涎水都已经被风吹干,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毕竟到如今位置,公山忌已经竭尽全力奔走了小半夜时间,就哪怕变成这幅模样之后,耐力惊人,却也依然难免会有无力为继之时。 双腿忽然一软,就直接翻滚出去。 重新变回佝偻老人的模样。 已经如同风中残烛一般,呼吸声如同破烂风箱,倒在地上,再也无力起身。 上方的枯树枝杈,已经抽出了一些嫩芽。 ... 火氏妖城。 立身于悬空楼阁的走廊中,火氏老妇一身的阴冷杀机浮动不止,悄无声息之间,就将整座妖城都笼罩在内,让那无数不明就里的城民战战兢兢,不敢大口喘气。 在那枚赤红玉佩彻底崩碎之时,火氏老妪其实就已经知晓此番围杀,很有可能就已经出现了某种意外,若非如此,那枚出自老妪之手,与其心神相连,以天火玉炼制而成的赤红玉佩,也就不会彻底损坏。只是具体出现了怎样的意外,老妪却并不知晓。 但也知,既然那老妇已经被逼到了如此境地,另外的天地玄黄八百死士,以及几位火氏圣人,就未必能够活着回来。 其一身阴冷杀机,沉沉浮浮,以至于满城之中都在飞沙走石。 阴云压城而来。 火氏老妪双眼虚眯,站在这座悬空楼阁的走廊中,盯着西边的方向看了许久,终究还是抬起脚掌,迈出了一步。 第226章 指路 嵇阳原本的所在之处。 几百里荒芜破碎的土地,生机不存,莫说原本矗立于此的嵇阳城镇,与其中繁衍生息的几千人口,甚至就连每日每夜都只是藏在泥土里刨食吃的蚯蚓蝼蚁都无法幸免于难。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云温章平复下脏腑伤势,举目眺望,默叹哀哉,随后抬头看向那位白发飘扬的年轻人。风暴环绕,冲天而起,撞碎了烟云浩荡,几百里荒芜破碎的土地上,席秋阳如同临尘谪仙,大袖飘摇,一拳轰碎了那位火氏圣人之后,余威浩荡,席卷三千里,荡起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出去。 虚空哗啦啦一阵抖动,崩现出无数狰狞裂痕,许久之后,方才终于恢复下来。 云温章脸色陡然一变,张嘴咳出一口鲜血,身形踉跄,险些就要跌倒在地。 所幸席秋阳有所察觉,身形一晃便就由自高空消失,出现在云温章面前,伸手将其搀扶起来。而在另一边,老道人也挣扎起身,踉踉跄跄走上前来,默不作声,同样险些摔倒在地,被席秋阳伸手扶住,方才免去了狼狈模样。 但也已经十分狼狈了。 席秋阳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追向秦川百万山的乌瑶夫人,略作迟疑之后,还是未曾跟去。毕竟也就只剩一个火氏入圣罢了,去与不去,其实无妨大雅。也正因此,席秋阳便搀扶着身负重伤的云温章与老道人,在这片已经饱经摧残的土地上,找了个还算平整的位置暂且盘坐下来,待得两人吞服过一些丹药,已经可以暂且稳住伤势,方才问起了事情始末。 老道人也并未隐瞒,悉数告知。 火氏老妪手笔之大,决心之坚,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只是因为老道人在云温书当初忽然下落不明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饮酒度日,便对如今的火氏妖城了解不多,还是在席秋阳略作解答之后,方才终于知晓,今日一番,那火氏妖城其实是已经派出了城中所有圣人,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力求一击即中,不留后患,绝对算得上是杀鸡用牛刀。但在另一方面而言,考虑到云泽身边总是有着老道人,也或席秋阳与乌瑶夫人的暗中庇护,一口气直接派出全部的四位圣人,其实也在情理之中,目的就是为了拖住他们,以便另外的那位火氏入圣,以及其他的天地玄黄八百死士,可以更加顺利抓捕云泽与那青丘狐。 却不曾想,云泽手中的三张符箓,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以及后来出现的云温章,却是改变了整个局面。 天地玄黄八百死士,无一幸存。 而在世间早就已经传言身死的云温章,则是甫一出手,就立刻击毙了一位火氏圣人,并且重伤了另外一位火氏圣人。若非如此,就哪怕席秋阳诸多手段杀力可怕,也很难如此轻易就将那位火氏圣人直接击毙。 只是可怜了那位高老先生,强行突破渡雷劫,仗着云泽相赠的那件金刚杵,以命换命,拼死了一位火氏圣人,却最终落到了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而随后赶至的乌瑶夫人,虽然已经斩杀了火氏妖城派出的最后一位圣人,并且已经追着云泽与那火氏入圣而去,但是否能够找得到,就还得另说。 毕竟小狐狸也就只有炼神反虚境,差了那位火氏入圣整整两个大境界,就必然会被追上。而若不出意外的话,就会是小狐狸留下断后,云泽与另外一位真名公山忌的佝偻老人,转身逃离。 徐老道满面倦意,手里拿着那只已经满布裂痕的青玉葫芦,长叹连连。 “云小子手里有你给的那张人脸面具,逃走之后,肯定会直接带上,用以遮掩自己身上的修为气机,避免被那火氏妖妇追上。也便是说,哪怕乌瑶能够追得上那只小狐狸与那火氏妖妇,却也未必就能找到云小子。” 徐老道猛地咳嗽一阵,脸色苍白,气机萎靡。 “秦川百万山这种鬼地方,难啊...” 闻言如此,席秋阳与云温章都是不发一言。 直至许久过后,席秋阳方才终于轻轻摇头,暂且将这些烦心之事抛之脑后,继而抬头看向云温章。 “多余的事,我就不问了,你们二人尽快调息恢复,等到行动无碍之后,便尽快各自回去,我也好赶去帮助乌瑶,一起寻找泽儿的下落。” 老道人沉默良久,无奈轻轻点头,又取了一枚丹药入口,开始静心炼化其中药力,以便能够尽快恢复,也可免得拖累席秋阳前去寻找云泽的下落。 而云温章却是轻轻摇头道: “我身上的伤,并非一朝一夕便可恢复,是个相当耗费时间的水磨工夫,先前也就只是因为牵动了伤势,方才会气机凝滞难行。此间已经缓过了一口气,也就无妨大雅,尚且留有一些余力,足以应对各种意外,你便只管放心前去即可。只是我此番出海,却也只有半日时间可以留在外面,半日一过,就须得立刻返回东海。也正因此,在这位徐道长行动无碍之后,我也就无法继续在外停留。至于寻找泽儿的下落一事...” 云温章无奈苦笑,站起身来,拱手作揖。 “便唯有全权托付与你了。” 对于云家从来都是神神秘秘一事,多多少少也有一些了解的席秋阳,闻言之后,皱眉看向云温章,心里有些奇怪,但也不会觉得太过奇怪,略作思索之后,索性就不去多问,因为就算真的开口问了,云温章也未必就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而更有可能的,则是摇一摇头便就作罢,随后就将这个问题直接跳过去,不予回答。 当年的云温书就是这幅模样。 席秋阳沉默良久之后,未曾多说,轻轻点头便罢。只是正当席秋阳已经准备动身前去追寻乌瑶夫人之时,遥远天边,就忽然传来一阵闷雷滚滚之声,大片的火红云霞,由远及近,转瞬即至,随后就有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半空之中,身后是万里云霞翻涌不止,灼风滚滚呼啸而来。一时之间,这片嵇阳原本所在的土地上,昏昏蒙蒙,飞沙走石,直至许久过后方才终于缓缓平息下来,可那火氏老妪一身气机浩浩荡荡,却是轻易就将整座天穹都染成了一片火红的颜色。 炽盛的温度,灼烧着这片土地。 席秋阳与陡然睁开双眼的老道人,脸色都是当即一沉。 而云温章则是双眼虚眯,抬头看向那位忽然出现的火氏老妪,随后唇角一勾,露出一抹微笑,反而变得游刃有余。 便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 “晚辈云温章,见过前辈。” 其实早在之前甫一赶到之时,就已经一眼认出了云温章的火氏老妪,脸色阴沉,对于云温章的见礼并不理会,眼神阴鸷扫视过周遭,已经知晓自家那四位圣人,一位入圣,以及天地玄黄八百死士,究竟为何会全部死在此间。 忽然多了一位变数极大的圣人出来,怎会不死? 火氏老妪胸膛深深起伏,好不容易方才终于压下了本性暴戾,低头看向如临大敌的席秋阳与徐老道人,继而看向那位好整以暇,根本没有丝毫紧张的云温章,口中发出“赫赫”两声冷笑,身形缓缓下沉,落到地面上,一手拄拐缓步上前,眼眸之中闪烁着源自骨血本性中的冰冷凶残,死死盯紧了这整件事中最大的变数。 “云温章,云温书的亲哥哥,云家六子六女之中最为年长的一位,走的是儒家君子的路数。但在两千年前,曾有人言,云家六子六女,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就除了其中最为出彩的云温书之外,其他那些人,都已经全部死在了那场变故之中。却不曾想,原来是人云亦云,耳听为虚,竟然还能见到你。只是老身实在好奇,当年那所谓的变故,究竟是怎样的变故,才会让你这堂堂儒道圣人,儒家君子,落到了这样的一副凄凉境地。” 火氏老妪在云温章身前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眼眸之中寒光闪烁,冷笑连连。 “命桥裂痕无数,气府千疮百孔,就连六脏六腑,也都已经损失了大量的精气。老身还想问一问,以这般风中残烛一样的身躯,在东海深处苟延残喘了两千年,感受如何?” 云温章面带微笑,看似谦逊有礼回答道: “前辈方才可是已经说过了,人云亦云,耳听为虚,也便是说,那所谓的变故,其实并不存在,只是因为其中会牵扯到一些,就连晚辈自己也至今没能弄明白的麻烦事,就恕晚辈实在难以解答前辈的困惑。至于晚辈这一身伤势...” 云温章面上笑意更浓,并不介意实话实说。 “其实乃是触犯了家规,才会被老爷子打伤所致。” 闻言之后,席秋阳与老道人当即面露异色。 而那火氏老妪则是微微一滞,旋即眼神就彻底阴沉下来,眸光闪烁,死死盯着云温章不再说话。 火氏老妪亲情淡薄,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隐秘之事,尤其早些年前,火氏老妪亲手弑子一事,更是在事发之后没过多久,就立刻变得广为人知,像是一场巨大的风暴一般席卷了整座天下,成为了整个天下几乎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至今日,尽管这件事在经过许多年的沉淀之后,就已经变得鲜少有人会再度提及,却也并非不知,而大多时候一旦是在话题之中提到火氏妖城,就依然不免会有人再度说起这件事。 但云老爷子云凡同样亲情淡薄,却鲜为人知。 作为大致相仿的同一类人,火氏老妪也就理所当然地知晓,云老爷子云凡,其实并不在意那些约定成俗也或其他有着明文言书的各种规矩,而是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一套规矩。也便是说,那些约定成俗也或明文言书的规矩,其实根本不能限制云老爷子云凡,而起自有的那些规矩,则是无论任何人,只要胆敢有所触犯忤逆,后果如何,就实在难说。 原来是绵里藏针。 火氏老妪忽然“赫赫”冷笑起来,旋即胸膛深深起伏一次,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 “好一个云温章,好一个儒家君子,倒是真跟那走了一条无敌道路出来的云温书,完全不同。伶牙俐齿,话里有话。” 云温章默不作声,只微微颔首。 火氏老妪面容上的笑意逐渐收敛起来,阴冷目光先后扫过席秋阳与老道人,却也不再多说,冷哼一声便罢,径直一步踏出,身形迅速前往秦川百万山,只在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天边。 如临大敌的席秋阳与老道人,当即愣在原地。 而云温章则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其实就算火氏老妪真的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出手,将他彻底留在这里,云老爷子云凡,也未必就会真的派遣大圣下山阻止,而更大的可能则是云温章死便死了,根本不能引起老爷子的任何注意。只是对于此事,云温章虽然心知肚明,可那火氏老妪却并不知晓,方才能够将其暂且惊退,只是席秋阳以及乌瑶夫人能够再去寻找云泽去向的时间,就会因此大大缩短,毕竟云温章能够留在山下的时间也就只有云老爷子在其下山之前准许的半日而已,而这半日时间一旦过去,云温章也就必须返回度朔山,不能再有任何停留,否则后果如何,就真的难说。 而一旦云温章转身离开,席秋阳与乌瑶夫人,也就不能继续留在秦川百万山中寻找云泽的具体去向,否则一旦不幸遭遇火氏老妪,就很有可能会被直接斩杀。 多多少少对于此事有些不明就里的席秋阳,在经过云温章格外简单的一番解释之后,就立刻大致想通了其中关节,脸色也当即阴沉下来。只是那火氏老妪毕竟也是大圣修为,就哪怕席秋阳有能力随时可以越阶突破,直接踏足圣人之境,也依然难以与之为敌。 大圣与圣人,尽管只有一境之差,可这之间需要跨越的鸿沟,却是有如登天一般。 满心无奈的同时,席秋阳与老道人也都是一阵咬牙切齿。 只是云温章却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着急。 有些事,云温章其实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只是不好与外人多讲罢了,毕竟这件事其实是云老爷子隐藏颇深的禁忌,而云温章也就只是偶然间在陶老爷子那里有所听闻,再通过平日里一些十分细枝末节的地方,才终于十分艰难推断出来的。便在沉默了良久之后,就忽然开口道: “泽儿的运气,虽然看似不好,但其实一直以来都不算太差,否则也就活不到今天,我相信泽儿吉人自有天相,能够逃脱一劫。只是话虽如此,倘若什么都不做,你与...乌瑶,也肯定不会甘心,我便先陪你们走上一遭,倘若能够找到泽儿如今的去向最好,但若咱们找不到,那火氏大圣,也就同样没有理由能够找到泽儿。” 说着,云温章便就转头看向气机萎靡的老道人,满脸无奈,开口言道: “反倒是要辛苦徐道长,如今已经没有时间可以留给道长用以稳定伤势,咱们还得尽快动身才行,否则一旦稍晚一步,被那火氏大圣撞见正在找寻泽儿下落的乌瑶,后果就会不堪设想。” 老道人神情凝重,毫不迟疑,重重点头。 “无妨,伤势一事,不过是稍缓罢了,还是云小子与乌瑶的性命安危更重要!” ... 天色渐亮。 已经重新戴上了那张人脸面具的云泽,此时此刻,正待在一座山的山头上,山脚下那条包围了整座古代妖城的血河,漂浮着白骨森森,由自远处缓缓流淌经过此间,而云泽的目光则是望向血河河岸另一边,正插在一片碎石之间的,被高老先生临死之前丢出的那只金刚杵上,愁眉不展。 尽管这只金刚杵有着相当可怕的副作用,但好歹也是一件王道圣兵,其珍贵程度,难以想象,便如先前的几位火氏圣人,尽管云泽不曾见到,但那些火氏圣人手中接连使出的百丈火塔也好,赤红钢鞭也罢,包括那件已经彻底损毁的香火流云帕,其实都只能算是顶尖法宝,却还远远排不上王道圣兵的行列。而也正是因此,一路追着早先那道金色佛光而来的云泽,就实在不太舍得将其弃之不顾。 至于那位高老先生究竟是生是死,云泽根本不曾在意。 萍水相逢,关系浅薄罢了。 包括那位心甘情愿将自己置于险地之中的佝偻老人公山忌,也是如此。 至少在云泽看来,是这样的。 相较之下,还是如何才能从这条血河的对岸,取回那件金刚杵,才是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一件王道圣兵,就算自己不用拿去卖了,也能换回不少钱。 足够十辈子随意挥霍,不愁吃喝的。 只是毕竟隔了一条漂浮着无数枯骨的血河。 云泽望洋兴叹,陡然察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机靠近过来,下意识心神紧绷,腰杆一拧,手臂上拳意流淌,化成一缕又一缕极其细小的银辉,却是古朴大气,浑然天成一般,旋腰转步大摆拳,骤然带起一阵可怕的风岚,轰响四野。 却被来人轻而易举抬手抵住。 风岚狂涌,轰鸣炸裂! 云泽面色错愕,只觉得如同一拳打在了一座坚不可摧的高山上一般,旋即看清了来人,眼神当即一沉,立刻收手撤后两步,摆开拳架子,如临大敌。 而陈子南对于云泽的反应则是并不意外,毕竟云泽也是云温书遗子,而云温书又与皇朝有着解不开的种种恩怨,作为如今过早继位成为新一任皇朝皇主的陈子南而言,这些事,就是非常有必要尽数了解的。然而云泽也就只是知晓其中最大的一桩恩怨罢了,至于其他的那些,则是有所不知。 但陈子南也没打算多说那些,毕竟相较于那桩最大的恩怨而言,其他那些,就只能算是细枝末节罢了,并且还会牵扯到皇朝最大的隐秘,就必须三缄其口,不能对外言说。 “我,不是来杀你的。” 陈子南依然是一如既往那般无精打采的模样,眼帘低垂,眼神浑浊,好似还没睡醒一般,个子小小像是一只慵懒的家猫一般,可可爱爱,在任何人看来都好像并不具备任何威胁一般。只是深知这只家猫一旦露出獠牙利齿,就会立刻变成一头凶猛花豹的云泽,却是根本不敢留有分毫大意,就哪怕陈子南已经说了自己并非是为杀他而来,也依然全身上下都有着明亮璀璨的拳意缓缓流淌,时时刻刻严阵以待。 陈子南没有继续多说,目光越过云泽,看向那只落在血河对过的金刚杵,随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重新看向云泽,轻声开口道: “那东西,就,放在那里吧,取不回来的。这里面,有个活着的女人。嗯...也可能,是,死人。但她,又不是...” 云泽眉关紧蹙,有些不明就里。 只是陈子南自知很难说清有关那个古代侍女的事,也就是在见到云泽脸色古怪之后,轻轻摇头,不再继续多说这个话题,转而直接开口道: “火氏,大圣来了,在找你。你可以,去那边。” 陈子南伸手指向东北方向。 “洞明圣地,每年正月,十五,就会对外招收弟子,持续一月时间。现在还没结束。” 说完,陈子南又唇瓣微张神情呆呆地想了片刻,随后回过神来,重重点头道: “对,还没结束。你可以,先去那里。” 云泽眼神死死盯着陈子南,许久之后,方才终于暂且收起了一身拳意。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陈子南揉了揉眼睛,轻轻“嗯”了一声之后,又打了个哈欠。 “我一直在看。” 云泽一愣,旋即神情一沉。 “为什么。” 闻言,陈子南歪了歪脑袋,奶白奶白的小脸儿上写满了疑惑,显然是没太听懂云泽究竟想要问什么。 眼见于此,云泽眼神立刻变得十分复杂,盯着陈子南看了许久,方才终于摇头咧嘴苦笑一声道: “算了,就算再怎么问你究竟为何要给我指路,大概你也会说,是因为上次我帮你捡过车票吧。” 云泽略作沉默,忽然嗤笑道: “举手之劳罢了,值得你这么一直记着?” 陈子南眨了眨眼睛,终于恍然大悟,毫不迟疑就“嗯嗯”点头。 眼见于此,云泽稍稍一愣,旋即神色变得复杂无比,心里也是一阵五味杂陈,实在是有些说不清,自己对于眼前这个虽然站在对立面上,却又因为一次滴水之恩,就可以毫不迟疑一直以涌泉相报的小姑娘,究竟怀有一种怎样的感受。 是嘲笑?还是不屑?又或是某种近似于自惭形秽的感觉? 但这件事却也很快就被云泽抛之脑后,毕竟如其所言,那火氏老妪如今已经是不计身份脸面的问题,亲自出马,就容不得他在此间继续逗留下去,便当即神色一正,抿着嘴巴向着陈子南拱手作揖以表谢意,随后便不再迟疑,选择了相信这个小脸儿奶白奶白的小姑娘,只是临走之前又最后看了一眼那只金刚杵,轻叹一声,随后就沿着这条缓缓流淌的血河一路飞驰出去,直奔东北。 第227章 老秀才 对于洞明圣地,云泽的印象其实很少,记得最为清楚的,也就只有当初忽然遭遇到千林古界崩塌时,见过的那位比起其他几位圣地圣主着实有些不同的老秀才,非但没有身为一方圣主的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反而像是卑微到了泥土里,并且对于开阳圣主张翼鸣当时的诸多调侃,也只是选择充耳不闻,退步忍让,才会让云泽记忆颇深。 秀才二字,乃言:才之秀者。 但在古老时期皇朝盛行之时,秀才二字,说的就不仅仅只是才之秀者,更是举士名目,方才大为盛行。只是时至今日,秀才二字,再被说起的次数就已经很少了,毕竟皇朝没落,家族门派盛行,举世之间都找不出一座任何皇朝耸立世间,自然也就没有了所谓的文武百官,而如同古老时期皇朝盛行之时那般,命公卿、诸州,每年各举荐“秀才”一名之事,更是直接消失不见。 其实家族也好,门派也罢,如今也是辖地万里,坐拥无限江山,比起古老时期的王朝皇朝而言,区别并非很多。然而区别并非很多,却也不是没有区别,毕竟家族门派终归也是家族门派,而不是王朝皇朝,尤其统辖有一片领地的家族世家,在很大层面上其实是可以说作一言堂的,而外姓人则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插足其中。相较之下,统辖有一片领地的门派圣地,就反而更加贴近于王朝皇朝的统治结构,但在王朝皇朝之中,尚且还有文武百官之分,可在门派圣地之中,就只有长老太上之说。 前者文武两重,后者重武轻文。 但归根结底也仍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云泽沿着那条包围了整座古代妖城的血河,一路飞驰,向着东北方向赶去。 天色已经逐渐亮了起来。 而今方才入春不久,天亮的时间就依然很晚,云泽身形穿梭在一片青松老柏之间,以极快的速度翻越一座又一座高山,途中根本不会因为任何一件事停下来,再加上不计体力损耗代价,速度就极快,短短几个时辰的赶路之后,到天色大亮之时,就已经逐渐离开了那座古代妖城的附近,身形彻底消失在群山野地之间。 然而想要真正去往洞明圣地,还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再加上秦川百万山山路难走,并且并非每一座山都有山路,就在很多时候,云泽途径之处,都是不见人烟的荒凉地带,古木参天,野草茂盛,藤蔓错落,荆棘遍布,就还需要亲自动手披荆斩棘,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出来才能容许通过。只是云泽如今毕竟是在逃命,也就断然不会傻到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用来被人发现,便只得借由层层密密的古树枝杈与垂挂下来的许多藤蔓,如同猿猴一般在这些荒凉野地之间直接横空而过,偶然也会惊动一些飞鸟虫蛇也栖息在此的野兽,响起一阵鸟鸣兽吼之声,但云泽却也不曾多加理会,最多只在偶尔见到一些从没见过的奇异生物之后,才会略微驻足多看两眼,却也会很快就立刻动身离开,以免被那已经亲自出手的火氏老妪察觉到自己的动向,就难免会落到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于此同时,西边。 火氏老妪脚下踩着脖颈已经被彻底扭断了的公山忌,咬牙切齿,眼神阴狠盯着面前一路追来的云温章几人。 而其身后,则是站着因为半路相遇,就被火氏老妪直接带在身边,面有不忍之色的火氏麟子,对于火氏老妪的一番作为有些看不下去,却无奈于不敢多说,便只得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将目光挪开,不再多看。 因为修为境界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距,火氏老妪的速度,要比云温章几人快了不少,就哪怕落后一步的云温章与席秋阳、徐老道,赶得及阻止了火氏老妪对乌瑶夫人的出手,却也没能赶得上救下公山忌。倒是可怜了这位半人半狼的佝偻老人,因为无论火氏老妪如何逼问,也不肯说出云泽的去向下落,就被火氏老妪直接拧断了脖颈,并且险些就要将整个脑袋都彻底拧下来,只剩很少一点皮肉依然连接着头颅与身体。 伤口之中,鲜血汩汩。 火氏老妪目光阴森,接连扫过面前几人,最终目光落在那只趴在乌瑶夫人怀中依然昏死不醒的青丘狐身上,又转而看了一眼云温章。碍于那位身为度朔山鬼门守门人的云老爷子,火氏老妪就哪怕知晓眼前这只看似只是寻常凡兽的小狐狸,便是当年侥幸逃得一命的无垢道体青丘狐,也不敢随意动手,毕竟火氏老妪虽然身为一方大圣,却也只是大圣之中相当垫底的存在,尤其比不了那些已经活了不知多少年,一旦入世,绝世之名就会立刻换人的鬼门守门人。 深知于此的火氏老妪,眯起双眼,眸中寒光闪烁,许久之后,方才终于“赫赫”冷笑一声,手中拐杖微微抬起,随后脸色一沉,直接将拐杖刺在佝偻老人公山忌的尸体上。 血雾爆散,腥气刺鼻。 云温章几人脸色当即一沉。 可火氏老妪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尚且还不足以泄愤的小事一般,目光看向云温章,面露笑意,满脸的皱纹都层层叠叠堆在一起,眼神可怕。 “一个走了西方妖道路数的野修罢了,虽然是个讲义气的,却又太讲义气,就导致自己一生上下,都是命途多舛,着实可怜,而且如今也就只是方才与那云温书留在世上的孽子相识,就惨遭牵连,被迫卷入了这场纷争之中,更被那云温书留在世上的孽子完全拿捏在手中,将其弃之不顾,要其独自面对老身。但若这小小野修,肯将那云温书留在世上的孽子去向,告知老身,老身一时高兴,或许就不仅能够留其一命,并且还能将其收入麾下,予以众多灵株宝药、灵兵法宝、美人无数,却其偏偏太讲义气,忤逆老身,拒不开口回答,老身,也就只能亲自送他上路了。一毫不留。” 火氏老妪“赫赫”一笑,低头看向佝偻老人公山忌尸体爆碎之后,留下的凝而不散的大片血雾,别有深意开口言道: “倘若留有一身怨气难消,死后化鬼,记得要去找那云温书留在世上的孽子,毕竟今日之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他而生。并且也是他,看准了你这野修太讲义气,方才将你当作诱饵,弃之不顾,以便自己能够逃出生天,是让你,做了替死鬼啊!” 言罢,火氏老妪面上笑意更浓,周身也陡然腾起一片火光,转瞬即逝,却也已经将那佝偻老人公山忌尸身爆碎之后蔓延而出的血雾,全都焚烧得干干净净,确如其口中所言,一毫不留。 云温章眉关紧蹙,目光死死盯着做人做事毫不留情的火氏老妪,有心想要与其讲一讲道理,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重新咽了回去。毕竟诸如火氏老妪与云老爷子这般亲情淡薄的人物,任何的道理规矩,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倘若当真想要与其讲道理,就反而会显得自己更蠢一些。 也便唯有深深一叹。 “走吧,咱们继续去找泽儿的下落。” 云温章并不搭理有意挑衅,想要刺激他们几人率先出手,之后就可以站住道理方便还击的火氏老妪,毕竟类似于这般挑唆他人情绪的小伎俩,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尤其云温章走的乃是儒家君子的路数,更在度朔山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整整两千年,修心养性的本事,便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未必有人能够与之相较一二,火氏老妪的一番心机,也就只能落在了空处。 席秋阳神情阴沉,微微点头。 徐老道面容狰狞,却也不曾多说。 只有乌瑶夫人一身杀机涌动,就哪怕知晓事实很有可能正如这火氏老妪方才所言一眼,却也依然见不得别人如此看待云泽,更听不得别人如此去说,险些就要直接出手。 所幸云温章与徐老道都是十分了解乌瑶夫人的性情,便各自束音成线,传入其耳中,规劝乌瑶夫人忍让一时,还是要先找到云泽的下落才最为重要。却即便如此,乌瑶夫人一身杀机也依然止不住地沸腾着,好险是云温章横出一步,转而拦在了乌瑶夫人面前,唇瓣微动,束音成线诵念出道家一篇名为《清静经》的经文,方才终于帮助乌瑶夫人暂且平复了心湖中的波涛汹涌,冷静下来。 眼见于此,火氏老妪眼神一沉,便就冷哼一声,不再继续试图引诱几人出手,径直拎上了身后那位火氏麟子,身形便就立刻踏空而起,随后骤然冲出,直奔东方而去。 毕竟佝偻老人公山忌也就只是一个用来牵制她的诱饵罢了,至少在火氏老妪看来,正是如此。而其既然走了西边的方向,那云泽就很有可能会选择与其背道而驰。也正因此,火氏老妪方才毫不迟疑,立刻直奔东方而去,一方面是那只无垢道体的青丘狐鼎炉显然已经不太可能有机会得手,走了儒家君子路数的云温章,心性心境之平稳坚固,绝非寻常可比,就很难刺激他们几人率先出手,从而促使火氏老妪可以站住道理,不必顾忌那位度朔山上的鬼门守门人,直接出手将其彻底打杀,以便能够抢来那只无垢道体的青丘狐鼎炉。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火氏老妪毕竟也是坐镇一方的大圣大妖,再加上如今火氏妖城的四位圣人,已经全部丧生,而火氏老妪此番外出,也就必然存在着极大的风险,毕竟她这一走,火氏妖城就几乎等同于变成了一座空城,只剩下城中十分有限的一些入圣继续坐镇城中,一旦遭遇敌袭,虽然还不至于直接城破族灭,却也必然会损失惨重,就须得尽早返回,继续坐镇城中才行。 身居高位,群狼环伺。 天下不太平。 火氏老妪不是不懂这个道理,方才会如此急迫。 半日后。 云温章迫于无奈,已经必须返回东海度朔山,因为没有了云温章扯着虎皮做大旗的庇护,席秋阳与徐老道、乌瑶夫人,也就不得已只得暂且离开秦川,在云温章的一路相随下,返回北城南域,否则一旦不幸撞见那火氏老妪,在没有了云温章的情况下,就不仅找不到云泽的去向不说,甚至还很有可能会命丧此间。 火氏老妪有所察觉,却也并未紧追,死咬青丘狐不放。 毕竟北城南域也是人族八大世家之一姜家的地盘,倘若火氏老妪胆敢不由分说闯入其中直接杀人,那与席秋阳有着相当深厚关系的小姜王,就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而一旦牵扯到了姜家,那脾性燥烈,一言不合就会大打出手的老姜王,也就断然不会视若无睹。 着实可惜。 火氏老妪一双眼眸之中,火光流溢,闪烁着源自骨血本性中的残忍狰狞。 而其手中正被拎着衣领的火氏麟子,则是神情惊愕,低头望着因为提前察觉,就被迫无奈只能暂且躲进了一片灌木丛中的云泽。 但却实在不能完全遮挡云泽的身形。 尽管因为一张人脸面具的缘故,云泽如今的模样就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可无论哪张脸,这位火氏麟子,其实都了如指掌,便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如今已经模样大变的云泽。 可就算认不出,在这荒山野岭之间,忽然见到一个鬼鬼祟祟藏在灌木丛里的人,就哪怕再怎么不聪明,也该猜得到这看起来实在平平无奇,并且一身上下全无半点儿修为气机的人,就只是那云家孽子换了一张脸而已。 云泽死死咬紧了牙关,身躯紧绷,已经做好了搏命的准备。 但火氏麟子在回神之后,却是不动声色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云泽稍安勿躁,随后就转而看向火氏老妪,略作斟酌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开口道: “老奶奶,既然暂且抓不到那只青丘狐,就还是不要继续浪费时间了吧?毕竟咱们族里的四位圣人,都已经...后方空虚,乃是大忌,以玄孙之见,咱们还是要尽快寻找那云家孽子的去向。倘若能够找到,自然最好,可若找不到,最迟明晚,就也该回去了。” 闻言之后,火氏老妪眼神阴冷瞥了一眼火氏麟子,忽然冷哼一声。 “老身做事,何时开始还需要你来指手画脚了?” 火氏麟子脸色当即变得一片惨白,连忙低头道: “不敢,还请老奶奶恕罪。” 但其实麟子所言不差。 火氏老妪眼眸虚眯,懒得继续计较这些,目光一边扫过四周,一边开口道: “那云家孽子一身修为气机已经全都隐藏了下来,就只能凭借肉眼去找,你可莫要贪懒省事,觉得此事与你无关,倘若被老身发现你在偷懒,不曾低头去找,也就不必回去了。尤其此间距离洞明圣地的地界已经不远,倘若那云家孽子当真已经到了洞明圣地的地界之中,依着那一副穷酸气的秀才而言,难保不会因为当年之事,就破天荒地亲自出面,将那云家孽子庇护下来。届时,可就真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闻言之后,火氏麟子当即面露意外之色。 “当年之事?是...云温书惨遭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围杀之时,徐老道求援不成,反被镇压之事?可洞明圣地的那位圣主...” 火氏老妪脸色一沉,阴恻恻瞥了一眼火氏麟子,纠正道: “是穷酸秀才!” 火氏麟子激灵灵一个寒颤,立刻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低头改口道: “是,洞明圣地的,穷酸秀才...” “嗯。” 得到火氏老妪的回应之后,这位实在是胆颤心惊的火氏麟子,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继续开口询问道: “玄孙听说,那位洞明圣地的,穷酸秀才,自从当年之事过后,就再也没有与人动过手,甚至外界还曾有所传闻,那位,穷酸秀才,已经立下了道心血誓,此生都不会再与人出手。莫不成,是传言不实?” 火氏老妪没有继续浪费时间,身形一晃,便就继续向着东边继续寻找出去,而其后续所言,云泽也就再难听到。 但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等到再也瞧不见那两人身影之后,云泽方才终于小心翼翼由自灌木丛中爬了出来,眉关紧蹙,望向火氏老妪与那火氏麟子离开的方向,一边奇怪于火氏麟子的一番举动,一边好奇,那已经口口声声说了好多次要戒酒却全都没成的老道人,竟然会与洞明圣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倘若能够进入洞明圣地的地界之中,就当真能够得到那位老秀才的庇护?又当真能让这火氏老妪赔了夫人又折兵? 云泽有些不解。 毕竟在其了解之中,圣地圣主,世家族主,包括那些坐拥万里江山的妖城城主,都不过是圣人罢了,也就唯有火氏妖城有些与众不同,因为火氏老妪始终不肯放权的缘故,方才会是这一整个天下之间,所有妖城之中,唯一一位拥有大圣修为的城主。 洞明圣地的圣主,那位就算被人当面讥讽也只会充耳不闻的老秀才,莫不成,也是大圣? 云泽一阵迟疑不决,拿捏不清究竟是要冒着一旦被发现,就几乎必死无疑的风险,就近寻找一处相对而言还算隐蔽的地方暂且隐藏起来,等到明晚,那火氏老妪因为后方空虚,不能长久离开,必须返回妖城的时候再出来,还是直接冒险去往洞明圣地的统辖地界之内,赌一把洞明圣地的那位老秀才,当真会因多年前的那件事,破天荒地亲自出面将其庇护下来。 好像是哪一种选择,都不十分稳妥,风险极大。 毕竟一旦赌输了,就会以丢掉性命作代价。 云泽心头沉重,目光遥望火氏老妪离开的方向,愁眉不展。直至许久之后,方才终于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一边时刻注意着那随时都有可能去而复返的火氏老妪,一边放慢了脚步,沿着山野之间草木丰茂的地方缓慢前行。 ... 火氏老妪的速度极快,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就已经来到了洞明圣地统辖地界的边缘。 一座高山,壁立千仞,笔峰插云,雄奇险峻,巍峨耸立。 而在山巅,云泽曾经见过一面的那位洞明圣主老秀才,正迎风而立,站在险崖的边缘上,依然是一袭青襟,两袖清风,面容苍老,须发花白的模样,果真是满身穷酸气,而且身材也并不如何高大,反而相当羸弱,身形随着山顶的罡风前后轻微摇晃,好似随时都有可能会被这阵罡风吹下山去。衣袍猎猎,大袖飘摇之间,老秀才一身气机内敛不发,完全如同寻常市井之间的读书老人一般,除却看似有些难以言喻的莫名气质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可圈可点之处。 但火氏老妪却第一时间面露凝重之色。 老秀才眼帘低垂,好似昏昏欲睡一般,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在火氏老妪拎着火氏麟子出现之后,身形前后摇晃就立刻停止下来,旋即略微抬头看去,眼眸浑浊,好像一身活人生机都已经损耗殆尽,如同风中残烛一般,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熄灭。 随后,老秀才忽然一动,将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捋了把长及胸前的胡须,略微张开嘴巴,发出长长一叹。 “你与老朽之间,其实也算旧识,就听老朽一句劝。回去吧。” 老秀才声音很低,但却格外清晰传入火氏老妪与那火氏麟子的耳中。 话毕,八方云动。 山顶罡风骤然吹拂起来,呼嚎有声,卷起万里苍云飘渺而来,在那虽然一身穷酸气,却又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莫名气质的老秀才头顶,显化出一座白茫茫的巨人,盘坐在虚空之中,模样好像是与老秀才十分相仿,通体上下于云烟翻转之间,金光隐现。 火氏老妪面色当即一沉。 “穷酸秀才,你当真要为那云家孽子,与老身为敌?!” 洞明圣地的老秀才并不答话,只是眼帘低垂,手掌缓缓捋过花白长须。而其身后那座云烟浩渺的巨人,则是已经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有金光爆射十万里,辉映苍穹,周身翻卷出无数灵纹交织,化出一句又一句至理明言,缠绕巨人周遭,更有吟诵之声响彻天地之间。 老秀才深深一叹。 “多言多败,多事,多害啊!” 第228章 洞明 北临城南域学院里的启明大长老,不声不响出现在这座大山的山脚下,仰头望向那座顶天立地的云雾巨人,惊叹连连。 而在随后,启明大长老就不再继续逗留,启程前去寻找云泽。 学院早在半月前的时候就已经开学,大部分的学员,也都已经按时返回学院,包括那位向来喜动不喜静的黑衣小童,在乌瑶夫人放纵他可以在北城范围之内随意游耍之后,也不曾惹出任何麻烦,如时返回了学院之中,而这次之所以没能见到那黑衣小童,其实也是因为黑衣小童在上一次的战斗之中,损失了太多心头血,伤势之重险些丧命,就至今也依然维持着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方才没有再次出现。 至于这位启明大长老,则是因为本就出身洞明圣地,虽然如今已经离开山门,但却依然是在圣地之中挂有闲职,便在每年年关之后,洞明圣地大开山门对外纳新之际,会返回圣地之中,帮助其他那些需要负责纳新之事的长老处理一些琐碎寻常,只是对外言说,自己是位孤家寡人罢了。 而其如今之所以现身于此,其实也是那位待时而动的老秀才,特意将其找来。 以便云泽能够更好接纳洞明圣地。 毕竟两人之间也算有些交情,相互熟识。 一身穷酸气的老秀才,大袖飘摇,须发飘荡,眼眸浑浊望向那位神色阴晴不定的火氏老妪,身后顶天立地的云雾巨人,周身上下灵纹环绕,气机飘渺万里遥,古之圣贤遗世名言警句振聋发聩,由自那位云雾巨人的口中吐出,上涌霄汉十万里,下彻地户八万丈,青空白日被云烟翻涌所遮蔽,一片蒙蒙,遍涌金莲。 穷酸秀才其实一点儿也不穷酸。 尚有两袖清风,已经足够。 眼见那位火氏老妪依然不肯就此直接退去,老秀才深深一叹,终究还是抬起一只手臂。随同其动作,那座顶天立地的云雾巨人,同样抬起了一条手臂,大袖飘摇,两袖清风只出其一,天地之间朦朦胧胧便顿时变得无限清明。万埃星辰浮现苍穹之上,天玄地黄,复归本色,一袖清风陡然间席卷于天地之间,吹起了星河无限,星光翻涌,化作一条九天飞瀑垂挂于天地之间,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火氏老妪面露震惊之色。 牵引星光之法,乃是姜家独有之术,如今却在这位老秀才手中使出,就容不得火氏老妪不会震惊。 只是短短片刻之后,火氏老妪面色便就阴沉下来,立刻抽身退去,一晃便就八百丈。 “好一个道法自然!好一个洞明圣地!” 火氏老妪将那火氏麟子随手丢至地面,周身上下灼浪滚滚,抬手一拍,便就火焰交织沸腾,化出一片火海翻涌,与那由自九天之上垂挂而来的星辰飞瀑轰然撞在一起。肉眼可见的涟漪席卷翻涌,百座大山,无声无息之间便就化作齑粉溃散。而在其下,火氏老妪一声唳啸,身形陡然冲天而起,面容狰狞,睚眦欲裂,一手虚握,整座天地之间便就立刻轰鸣作响起来,无数大道锁链呈现阴阳两色,哗啦啦浮现出来,一寸又一寸虚空接连崩塌,只短短瞬间,便就化作一道巨大无比的深渊,意图将那顶天立地的云雾巨人吞噬毁灭。 老秀才略微抬起眼皮,眉关轻蹙,着实有些不愿再度出手。 只是迫于无奈,老秀才深深一叹。 “何必如此。” 两袖清风尽出。 天地之间有清风徐徐而来,演化万物,筑建出一座万里长城,虚幻飘渺,横亘坐落在两者之间,任凭那漆黑深渊裹挟大道锁链铮铮而鸣,撞在这座万里长城之上,也仍是岿然不动。 老秀才一步迈出,踏在长城之上,抬头望向火氏老妪。 “老朽实在不愿与你为敌,老友还是听一句劝,速速退去吧。” 闻言如此,火氏老妪当即冷笑一声。 “你说退,老身就退,那老身的脸面,还望哪儿搁?!” 老秀才轻轻摇头道: “便是只为你火氏妖城考虑,也不该如此。” 火氏老妪神情当即一滞。 很显然,这位身为洞明圣主,但却一身穷酸气的老秀才,对于昨晚之事,并非一无所知。却想来也是,毕竟嵇阳所在之处,其实距离洞明圣地并非十分遥远,再加上昨夜之事又牵扯到了本就出身洞明圣地,并且还是洞明圣地有亏于其的徐老道,作为一方圣地之主的老秀才,就必然会分出部分心神关注一番。 倘若火氏老妪不会如此咄咄逼人,老秀才其实也就不会主动现身于此,毕竟无论昨夜之事结果如此,也是火氏老妪理亏在先。 于情于理,老秀才都不会有分毫退让。 更何况秀才之名,也是才之秀者罢了,却并不意味着这位一身穷酸气的老秀才,就真是儒家君子一般的人物,最好与人讲道理,只要能动嘴,就绝不会动手。 甚至恰恰相反的,这位看似只有两袖清风的老秀才,其实是个只要能动手,就绝不会动嘴讲道理的蛮横人物。 只是因为多年前的那件事,方才会变成如今模样。 火氏老妪咬牙切齿,眼神阴狠死死盯着如今已经性情大变的老秀才,许久之后方才终于冷哼一声,冲着旁边啐了一口唾沫。 “你当真要插手此事?” 老秀才云淡风轻点了点头。 “自然当真。” 闻言于此,火氏老妪神情当即变得阴晴不定。 因为她火氏一族中有且仅有的几位圣人,如今已经全部身死魂消,一位不留,就对于火氏妖城而言,实在是个相当巨大的打击,不仅妖城实力大幅跌落,底气溃散,甚至就连她火氏妖城享有的大道偏颇,都会因此被削减许多。再加上那耗费了无数灵株宝药方才终于培育而成的天地玄黄八百死士,这些损失,对于一座妖城而言,其实已经足够使其一蹶不振,虽然火氏老妪一天不死,火氏妖城也就一天不会坠下神坛,可即便如此,大量的底蕴损失,也必然会导致火氏妖城逐渐出现青黄不接的严重状况。尤其火氏老妪活至今日,其实已经可以算是寿元无多,也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能够等到火氏妖城补回底蕴,出现又一位火氏大圣的那天。 但也不是没有选择。 倘若火氏老妪愿意就此闭关,以龟息之术将其如今已经所剩不多的寿元最大程度延续下去,就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等到火氏妖城之中的又一位大圣出现。但这同样也就意味着,这位在火氏妖城之中大权在握已经几千年的火氏老妪,需要彻底放权,交予他人,就对于火氏老妪而言,实在是难以接受。 又或另觅机缘。 就像如今已经落在了云泽手中的一尺雪光。 那一尺雪光究竟有何来历,如今对此已经心知肚明的火氏老妪,实在不太愿意就此放手,毕竟那一尺雪光虽然只是半件王道圣兵,但却绝非寻常圣兵可以与之相比,毕竟所谓的王道圣兵,虽然统概如此,却也有着三六九等之分。 便如徐老道手中的那件青玉葫芦,就只能算是最低等。 而当年青丘老祖的手中兵刃,哪怕如今已经只剩半件,却也绝非那青玉葫芦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倘若能够到手,火氏老妪就有着足够的把握,可以在千年之内,另外培养出一位火氏大圣,妖族大妖出来。 尽管有违初心,却也唯有如此,才能于大厦将倾之际,将其挽回不倒。 可如今却被这一身穷酸气的老秀才阻挠。 火氏老妪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身气机翻涌不止,浩浩荡荡上涌九天,周身火光熠烁,焚烧星辰,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老秀才立身于万里长城之上,眼眸浑浊,云淡风轻。虽然已经性情大变,但老秀才对于火氏妖城的兴盛陨落,依然不会放在心上。毕竟其口中虽然称呼火氏老妪是为老友,但其实两者之间,关系实在浅淡,甚至就哪怕火氏老妪已经到了垂死之际,而老秀才又确实有着足够的能力将其救回,也未必就真的愿意出手。 很多东西,就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小事而已,又费不了多少力气。 而其之所以嘴上说的漂亮,其实也就只是懒得出手而已。 可若老秀才当真被逼无奈需要出手,也绝不会有分毫迟疑,甚至绝不会给火氏老妪也或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毕竟当年那些暗中选择与瑶光圣地和南城皇朝狼狈为奸,出手镇压了赶回洞明圣地求援的徐老道的诸多长老太上,就是在老秀才终于踏破瓶颈,成为又一位人族大圣之后没多久,就全部都被其当众斩杀,甚至是连当时在位的洞明圣主都没能逃过一劫,被怒发冲冠的老秀才亲自出手抓回,斩首示众,并在随后继而接任了圣主之位,方才成为如今的洞明圣主。 对于这些陈年旧事,火氏老妪知之甚详。 主要还是因为当时的老秀才,根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在继任圣主之位时,不仅是将包含洞明圣地前任圣主在内的诸多长老太上,累累罪名全部罗列出来,不厌其详,全部过程广而告之,甚至还曾昭告天下,从此往后,洞明圣地与瑶光圣地以及南城皇朝,尤其瑶光圣地,不共戴天。 只因那原本属于洞明圣地的《紫白九星北斗经》九篇之一的《左辅星经》,是被瑶光圣地以不齿手段,坑杀了上上任洞明圣主,强行夺去,方才导致洞明圣地一蹶不振,直接跌出了人族圣地之列,甚至险些覆灭。 若无足够魄力,若无足够狠辣,这一身穷酸气的老秀才,又如何能够在洞明圣地已经丢失了《左辅星经》的情况下,推演大道,自创经法,强行踏破瓶颈桎梏,踏足大圣之中? 火氏老妪对此心知肚明。 却也正是因此,火氏老妪方才迟疑不定。 毕竟一旦她再出事,那已经屹立人间不知多少万年的火氏妖城,就必然会在不久之后,直接毁于一旦。 只是可惜了那一尺雪光。 火氏老妪眼神阴森,死死盯着那犹似不将其放在眼里的老秀才,恨得咬牙切齿,一身气机翻涌不定,十万里灼风浩荡,席卷天云,吹得漫天星河摇摇欲坠。 老秀才置若罔闻,两袖飘摇之间,一缕缕清风呈现出肉眼可见的青色神光,在其大袖之间摇摆不定,缓缓逸散而出,飘逸流转在其周身上下,环绕出一片又一片片云烟浩渺,星河沉浮的景象,大道三千,道法自然,天玄地黄,宇宙洪荒,尽在其中。 老秀才眼帘低垂下来,一身杀机,隐隐浮现。 “还没想通?” 好像火氏老妪倘若再要不退,就会立刻出手。 眼见于此,火氏老妪脸色当即一变,旋即恶狠狠瞪了一眼老秀才。 “算你狠!” 言罢,便就直接转身俯冲下来,将那战战兢兢一直躲在一旁的火氏麟子随手拎起,径直转身离开。 ... 山林野地之中,云泽遥望那座顶天立地的云雾巨人凭空消散,感受浮动于四野之间的浩瀚气机终于凭空消散,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尽管并不知晓在那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早先时候那一次碰撞之后产生的气机翻涌,却也着实是让云泽吃尽了苦头。 眼睁睁看着上百座大山于凭空之中化成齑粉,而原本的山岭绵延也在陡然间就变作空旷平地,云泽还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所幸是气机蔓延至此,已经十分虚弱,再加上启明大长老的及时出现,方才救下了云泽一命。可即便如此,无论云泽也或启明大长老,也都不免会落到如今这么一副衣不遮体、遍体鳞伤的凄凉模样。 只是相较于云泽,启明大长老显然是要稍好一些,还不算真正的衣不蔽体。 换了一身新衣裳之后,启明大长老遥望那座云雾巨人消散的方向,轻轻一叹。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所幸是圣主有意将更多气机牵引向上,你我二人,方才能够免于一死啊!” 云泽一愣,旋即恍然。 “那个老秀才?” 闻言如此,启明大长老当即瞪了云泽一眼。 “没大没小,老秀才这三个字,就算看在徐师兄的面子上,也绝不是你能如此直呼的。稍后见面,还是要毕恭毕敬才行,否则一旦圣主震怒,降罚于你,老夫,可无能为力!” 云泽有些莫名其妙。 对于很多陈年旧事,并非老一辈人物的云泽,就难免知之甚少,不仅听不懂这位启明大长老方才口中所言的“徐师兄”究竟是谁,更不知这位本应是在学院后山的启明大长老,又为何会忽然现身于此。 只是启明大长老并没有想要开口解释,只是眼见云泽似乎并不将其方才所言放在心上,便直接伸手在其额头上敲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 “老夫方才所言,绝非玩笑,一定要记在心里,万不可冒犯了圣主。” 云泽吃痛,龇牙咧嘴伸手捂住额头,好像是生怕启明大长老还会再动手,就不得已只得皱着脸点了点头。 “记着啦!” 启明大长老无奈摇头,知道云泽未必真就已经将他方才所言放在心上,却也对此无计可施,便只得一跃来到高处,极目远眺,见到那位火氏老妪已经在老秀才的威逼之下,选择退去,便终于松了口气,重新返回地面。 “那火氏大圣如今已经退去,圣主也在等咱们,便不必躲躲藏藏了,还是尽量抓紧一些赶路,以免圣主等得太久,会心生不满。” 启明大长老微笑继续道: “有什么问题,路上再说。” 言罢,便就直接伸手拎起云泽的衣领,带着他踏空而行。 尽管已经不再如同往常一般极其怕黑怕高,可身形悬于高空之中,仍是让云泽一瞬间就绷紧了身体,就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一身的冷汗。 有所察觉的启明大长老还是头一次知晓云泽竟然会有恐高的毛病存在,便多多少少有些意外,却也依然为了照顾云泽的情绪,就身形下沉,毕竟这之间的上百座山峰都已经因为之前老秀才与那火氏老妪的一次碰撞,就彻底灰飞烟灭,只留下大片的荒凉平地,就算贴地疾行,也不会出现任何阻碍。 云泽方才终于松了口气,四面看过之后,见到这片上百座大山灰飞烟灭之后留下的平地,就虫蛇鼠蚁都没能幸免于难,就不免有些心惊胆战。 启明大长老主动说起了云泽心中的困惑。 “老夫,其实乃是洞明圣地出身,只是后来学有所成之后,就因为四处求学的关系,很少再回来了,如今也就只是在洞明圣地挂有闲职,只每年年初,洞明圣地打开山门对外纳新之际,才会返回圣地之中,帮助那些负责对外纳新的几位长老处理一些琐碎之事。至于老夫方才提到的徐师兄,便是徐老道,而你从来不曾有所听闻,其实也是理所应当,毕竟一旦提起洞明圣地,就很难避开当年之事,而对于徐师兄来讲,那件事,也实在是有些难以重提。” 启明大长老叹了口气,略作停顿之后,方才继续开口道: “当年徐师兄还在洞明圣地之时,洞明圣主,其实另有其人,并且与徐师兄,与老夫,以及洞明圣地如今的这位圣主,乃是同辈中人,至于后来的那些事...简而言之,就是你父亲当年遭遇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的联手围杀之时,当时的那位洞明圣主,因为实在想要取回《左辅星经》的缘故,就妄信了奸佞之人,选择投靠在瑶光圣地之下,想要以此将当时十分没落的洞明圣地,重新挽回进入圣地之列,方才会在徐师兄返回圣地求援之时,联合诸多长老太上,一起出手,将其暂且镇压,并且无论徐师兄如何苦苦哀求,都始终不肯放其离开,方才导致你父亲落到了那般惨状,却也留下了徐师兄一条命在。毕竟若非如此,徐师兄一旦孤身前往,依其性情而言,就必然会以身家性命为代价,为你父亲争取出一条活路出来。只是当时的那位洞明圣主,此番行径,实在是没有骨气,而当时的现任圣主,也是因为正在闭关突破大圣境界的缘故,就对于外界之事,一无所知。直至一年之后,现任圣主终于破关而出,方才终于得知此事...” 启明大长老长叹一声,继续道: “其实,倘若洞明圣地当时愿意出手相助,你父亲就未必会落到那般境地,可现实却是,姚宇亲口答应的《左辅星经》非但没有返还我洞明圣地,甚至还在当时的那位洞明圣主亲自上门讨要之时,将其直接打出了山门。也正因此,当时已经突破瓶颈,成为人间又一位人族大圣的现任圣主,方才大发雷霆,将当年之事牵扯到的许多长老太上,以及上一任的洞明圣主,全部斩首示众,甚至还曾昭告天下,由其继任洞明圣主之位,并且要与瑶光圣地以及南城皇朝,不共戴天。” 这其中涉及到的许多事,启明大长老都并未详说。 可即便如此,云泽也已经大概了解了整个过程。也大致猜到了那位老秀才,是因为当年之事,方才觉得洞明圣地实在愧对徐老道,方才会在此间,愿意对他施以援手。 只是当初的那位洞明圣主... 云泽实在是有些心情复杂,也就不曾继续追问,为何那原本属于洞明圣地的《左辅星经》,就会到了瑶光圣地的手中。 而在沉默良久之后,启明大长老才忽然面容严肃开口道: “大道艰难,仇深似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切记,千万不可急于一时,甚至就连你口中的那位老秀才,我洞明圣地的现任圣主,如今也就只是隐而不发,静待良机罢了。洞明者知: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第229章 入门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启明大长老其实也是苦口婆心。 这世上很多事其实都并非如同想象中的那般平坦美好,便如云泽而今这般的境况,倘若换做一些小说家的笔下,就大抵得是打了小的,出来老的,再打了老的,出来更老的,终归是会给人留下足够的时间用以缓慢成长,直至最终实在难以掌控了,方才终于追悔莫及,被人杀了个干干净净底儿朝天。 可这一次,倘若没有徐老道豁出性命,再加上云温章的及时出现,以及席秋阳与乌瑶夫人的后续赶到,只怕云泽就真会彻底丢了全部的身家性命。 只是有些事,云泽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就像那位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究竟死得如何壮烈,就像那位真名公山忌的佝偻老人,究竟死得如何凄惨... 此一番,其实还是因为种种原因,云泽才终于能够活下来,而其本身在其中起到的作用,除却掏出那三张符箓幻化出青鬼雪女,扫平了那火氏老妪花费许多灵株宝药方才培育出来的,天地玄黄八百死士之外,就几乎没再做过任何事,反而是高老先生的灰飞烟灭,公山忌的不留分毫,以及整座嵇阳数千人的凭空消失,都是因为云泽就平白无故惨遭牵连,方才落到了如今的下场。 说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可这些人的死,实在是无妄之灾。 也正因此,启明大正老方才会有此言,就是想要劝告云泽,理应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毕竟无论瑶光圣地,或是南城皇朝,以及此番当了出头鸟的火氏妖城,都绝非云泽如今实力可以抵抗,而其若是依然不肯暂避风忙,也就只会牵连到更多人遭受那无妄之灾。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古之圣贤所言,大多都是很有道理的。 但云泽又是否能够听得明白,听得进去,就还得另说。 启明大长老不再多言,带着云泽一路返回那座高山,而早已震退了火氏老妪的那位洞明圣主老秀才,也依然站在悬崖边缘,已经等候许久。 启明大长老丢下云泽,拱手见礼。 “圣主,人到了。” 老秀才转回身来,有些无奈。 作为同辈人物,再加上此间又无外人存在,启明大长老与老秀才之间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一方面两人最为本质上的关系其实乃是师兄弟,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启明大长老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等同于离开了洞明圣地,只是因为跟脚在此,方才会在圣地之中挂有闲职,便如何称呼,是否见礼,都无妨大雅。只是因为启明大长老走了儒家君子的路数,饱读圣贤书之余,也就多多少少有些迂腐不化,方才会在明里暗里如此循规蹈矩,就哪怕老秀才已经说过许多次,也依然改不了启明大长老的这个习惯。 只是次数多了,也就懒得再去纠结了。 老秀才目光落在云泽身上,眼眸浑浊,隐有精光,上下打量之时,云泽也在打量眼前这位一身穷酸气的老秀才。 上一次见面时,可以说是只有匆匆一瞥,虽然老秀才是给云泽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但终归还是看得并不仔细。而如今再见,就算明知老秀才乃是一方大圣,云泽也仍是因为当初留下的印象,就实在难以生出什么敬畏之心。便此番再看,确实是要比上一次匆匆一瞥所见,更多了一些穷酸气,甚至就连衣袖袍角,都打着补丁。 好歹也是一方大圣,圣地之主,却是穿着一身补丁,一旦落入外人眼中,就难免会被评价一句——实在穷酸。 但老秀才却显然不以为意,面带微笑,手捋胡须,摇头笑道: “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大概就是你这个牛犊子了,哪怕直面老朽,也敢不言不语不见礼的年轻人,你还是老朽见过的第一个。” 启明大长老已经满身冷汗。 可云泽却是皱起眉头,对于老秀才这番说辞有些不太喜欢,并且丝毫不曾加以掩饰。一方面是因为对于老秀才的印象早就已经根深蒂固,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圣修为的强者,云泽也并非不曾见过,深知无论自己如何做派,但凡惹了一位大圣修为的强者不开心,就必然会落到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但主要还是因为得知了老秀才与徐老道之间的关系,方才能够有恃无恐。 便懒得开口接过话茬儿。 也似是知晓云泽心中想法,老秀才笑着摇了摇头,不以为意,略作沉吟之后,便就直接开门见山道: “看在徐师兄的面子上,老朽可以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先去我洞明圣地做客,稍后几日,等到我洞明圣地对外纳新之事结束之后,就让启明师兄带你一起返回北临城南域学院,继续在学院跟着杨丘夕修行学习。但有些话,老朽需要说在前面,无论杨丘夕也好,乌瑶也罢,还是徐师兄,都不过是圣人修为而已,可那火氏却是有着大圣修为,也便是说,就算你将他们三人捆在一起,也绝无可能是那火氏的对手。并且此番之事,虽然老朽并不知晓火氏究竟为何如此,但火氏妖城却也已经损失惨重,便依着火氏的性情,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就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当然,北城南域乃是姜家统辖的地界,再加上杨丘夕与小姜王之间虽然有些矛盾,但交情还在,就足够在危急之时,请得动老姜王为你出面,但是否能够来得及,就还得另说。” 闻言之后,云泽一愣,旋即皱眉深思,而老秀才也并不急于将话说完,便任凭云泽低头去想。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老秀才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至于云泽又要如何考虑,就绝非老秀才能够掌握。 便直至许久之后,云泽方才抿了抿嘴巴,皱眉问道: “第二个选择是什么。” “第二个选择,是拜入我洞明圣地门下。” 老秀才面上笑意收敛,神情也变得格外严肃。 “看在徐师兄的面子上,老朽可以破例收你为徒,并且可以倾囊相授,对外也可宣称乃是洞明圣地出身,甚至你若有着足够的本事,还可出手争夺洞明麟子的身份地位。” 老秀才话音当即一顿。 云泽稍稍一愣,满脸狐疑。 “没啦?” “没了。” 老秀才轻轻摇头。 “毕竟但凡入我洞明者,无有不同,皆与瑶光有不共戴天之仇。具体缘由如何,想来启明师兄也已经与你说过,老朽,便不再赘述,而也唯此,便是入我洞明者需要承担的责任。只是此事与你而言,有或没有,说与不说,其实并无任何区别。”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沉默下来。 老秀才所言确实属实,他与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本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甚至无论云泽是否有意如此,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都是一心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也便是说,云泽与这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而今若要再入洞明圣地,其所需要肩负的责任,其实也就与之本身需要做的,根本没有丝毫不同。 甚至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这般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就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拿捏不清。 许是看出了云泽的疑虑所在,老秀才与启明大长老默然对视一眼,便在略作思忖,忽然补充道: “倘若定要说出什么不妥之处,便是身为老朽的弟子,其实相当艰难,毕竟老朽之所以迄今为止也并未收下任何一位弟子在身边,就是因为老朽所修之法,对于天赋悟性,以及心性心境,都是要求极高,倘若稍有不妥,便会事倍功半,甚至不得其法,不入其门。但老朽也并非是说一定要弟子完全继承老朽的衣钵,毕竟老朽既然被人称为秀才,自然是有老朽自己独到的法门与见解。至于老朽如今所修道法自然一事,却是强求不来,甚至就连老夫,也是闭关百年都并无寸进,直至二十年前,方才于一朝之间得以顿悟,时至暮年,垂垂老矣之时,终于大器晚成,将之领悟通透,一步踏入大圣境界。” 老秀才深深一叹。 “不瞒你说,外人言之老朽这道法自然,已经圆满如意,可以窥窃天道,演化天下万法,便无论何种道法呈现于老朽面前,只需一眼看过,当时便可施展出来,不仅具备其形之象,并且具备其意之深。却在老朽看来,这道法自然一途,其实仍是有着诸多瑕疵存在,实在是难以补足。而若你当真想要紧随老朽之后,修习这道法自然,便最多最多,老朽也就只能将你引领至圣人境界,却你若要再想继续走下去,便唯有自己摸索,而老朽,则无能为力。” 老秀才苦笑一声。 “毕竟,老朽的潜力底蕴,已经彻底枯竭了,此生都无望能够...再有寸进。” 山顶有罡风吹拂。 老秀才好似只在一瞬之间,就忽然变得更加苍老了许多。 启明大长老忽然扭过头去,眼眶微红。 道法自然,其实本质就是窥窃天道,化为己用,乃是天下修行道路万万千中的贼之道,本就凶险极甚,再加上老秀才当年又是强行突破,便就等同是在这贼之道的路上另辟蹊径,强行走出了一条匪寇之道。然而贼之道,是为正途,却匪寇之道,是为邪路,也正因此,老秀才在强行突破之后,就难免会被大道厌弃反噬,从而丢失了原有的潜力底蕴,并且因此留下了相当沉重的暗伤。尽管此事知之者甚少,但启明大长老却很清楚,其实老秀才所剩寿元已经无多,并且每逢月圆之夜,都会因为大道所伤,就被迫需要经历一番抽筋剔骨之痛、燃血换髓之苦。 就在前不久,正月十五月圆夜,启明大长老还曾陪着老秀才对月饮酒,整整一夜。尽管当时的老秀才表现得十分轻松自若,至少在老秀才自己看来是这样的,但其实启明大长老眼中所见,当时的老秀才却是已经疼得满身冷汗,脸庞扭曲,甚至就连酒杯都不能拿稳,一杯酒从伸手端起到送入口中,也就只能剩下很少的一点,而其余的酒水,则是因为需要人手剧烈疼痛,手臂颤抖,就全都洒了出去。 能让一位大圣强者也疼到这般地步的痛苦,究竟已经沉重到了怎样的地步,启明大长老根本不敢去想。 而云泽则是神情愕然,有些意外于老秀才口中所言,竟是只能将他引领至圣人境界,而非大圣。可其中原有如何,对于老秀才身负大道暗伤之事一无所知的云泽,自然也就不可能知晓。只是意外之后,云泽便下意识皱眉观望,尽管眼前所见的老秀才,依然还是那般模样,却又不知为何,竟会让他在心中生出眼前之人其实已经是为风中残烛的凄凉感受,甚至是牵动自己的心湖也跟着荡起片片涟漪,莫名便就觉得有些难过。 直至许久之后,老秀才一身凄凉方才终于被这山顶的罡风吹散,尽管在云泽看来并没有任何变化,可那种莫名之间的难过感受,却是同样消散一空。 老秀才重新恢复笑脸,笑吟吟望着云泽。 “两个选择,其中利弊,老朽如今可是已经全部与你说清楚了,但究竟是要作何选择,还得你自己才能决定。” 闻言之后,云泽立刻面露迟疑之色。 其实下意识的,云泽是想要在洞明圣地做客一段时间之后,就直接跟着启明大长老返回学院的,毕竟相较于只是初识的老秀才,席秋阳、徐老道,以及乌瑶夫人,就显然是要更值得相信。并且云泽如今所修之法,所走之路,其实也并未按照其气府之中那篇不知来历的灵决古经所言,而是根据席秋阳闭关多年之后研究出来的学问,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而在之后的十二桥境,以及灵台境,就同样需要席秋阳的解惑与帮助。至于那篇不知来历的灵决古经,其真正起到的作用,其实也就只在最初的时候,帮助云泽开辟了气府,仅此而已。 毕竟那篇灵决古经记载的内容,实在是晦涩难懂,甚至就连修行之法,也就只有云开当初看过之后,总结出来的练体以练气,练气以练体而已,但其中具体深意,就无论云泽也好,云开也罢,都至今也没能领会,就练体依然是练体,练气依然是练气。 也便是说,如今的云泽之所以能够顺利修行,主要还是归功于席秋阳研究出来的学问罢了,而那篇灵决古经,则是形同不存。 而这也就同样意味着,一旦云泽日后到了需要突破瓶颈,炼精化炁时,倘若还是没能读懂这篇灵决古经,就需要另外寻找一部灵决古经用以替代才能行。 毕竟席秋阳的学问云泽也曾看过,就只是研究到灵台境罢了。 天下人都在走的修行路,并非没有丝毫可取之处,而席秋阳正在做的,也就只是将那天下人都在走的修行路上的不足之处,进行补足而已。 但也正是因为云泽很有可能会在之后需要另寻一部灵决古经的缘故,方才会如此迟疑。毕竟一位修士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一方面是取决于自身的天赋与悟性,而另一方面,则是取决于灵决古经之中记载的修行之法,所能提供的修行速度与其道理所能达到的境界。也正因此,灵决古经的强弱与否,对于这一整个天底下的任何一位修士而言,都是重中之重。 若非如此,洞明圣地也就不会在其丢失《左辅星经》之后,就立刻变得一蹶不振。 但老秀才的道法自然,却显然会是一部极强的灵决古经。 也就只比人皇妖帝所修古经,稍差些许而已,已经足够珍稀。甚至这所谓的道法自然,一旦流传出去,就必然会引起天下不知多少人的争相抢夺,以至于很有可能会因此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并最终导致天下大乱。 可有两全之法? 云泽一阵愁眉不展,取舍难定。 启明大长老忽然开口道: “三长老的修行学问,老夫也曾看过,乃是补足了天下人如今都在走的修行路上的不足之处,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当然不能轻易舍弃。若你是为此事踟蹰难定,老夫,倒是可代你走上一遭,让三长老将他的修行学问尽数书写下来。倘若三长老愿意如此,自然最好不过,可若三长老不愿,其实也能理解,毕竟此法极其重要,一旦流传出去,就必然会引起天下大乱。届时,也就只能...” 启明大长老话音一顿,看向一旁的老秀才。 后者对此知之不详,却在闻得启明大长老所言之后,也就同样能够理解一些,便在略作思忖之后,轻轻点头,转而看向云泽开口道: “可以你去,或者他来。只是出于稳妥起见,还是他来更好一些。但若杨丘夕信不过老朽,认为老朽会在他来之后,出手抢夺那所谓的修行学问,就让启明师兄带你前去学院,也并无不可。” 闻言之后,云泽深深看了老秀才一眼,开口笑道: “尽管我与师父相识至今也还不足一年时间,但只凭我对师父的了解,他也还不至于这般敝帚自珍。更何况师父的学问,也并非什么人都能用得上,尤其师父的学问是在命桥境的时候与天下所修之法大有不同,而一旦筑成了命桥,就哪怕自废修为,自斩道行,也用不了师父的学问。” 老秀才微微挑起眉头,有些意外,转而看向启明大长老。 后者无奈一笑,轻轻点头。 云泽一口一个师父,叫得顺畅自然,其实也是为了试探老秀才,是否对此怀有成见,但这点儿小心思自然也是瞒不过两人。毕竟有句话说的虽然难听,却也是实实在在——老而不死,是为贼。 老秀才懒得与云泽计较这些,摇头失笑道: “如此说来,你是已经有了选择?” 眼见于此,云泽略作沉默,随后面色严肃开口道。 “若我拜你为师,你当真愿意倾囊相授?” 老秀才闻言一滞,旋即失笑道: “你是以为老朽会担心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师父师父,师者,父也。老朽即为人师,自然也就不会敝帚自珍,更何况你既拜入老朽门下,倘若当真有能耐学去老朽的所有本事,那也是老朽最希望能够见到的,毕竟我洞明圣地是因为之前的一些事,就导致底蕴与大道偏颇有所不足,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而若你能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老朽自然是乐见其成,便是在日后,将这洞明圣主的位置传给你,都断然无妨!” 云泽闻言,立刻眯起双眼。 “你就不怕我有才无德,担不起那圣主之位?” 老秀才面带微笑,反问道: “无德又如何?有德又如何?如今这个世道,可还有人愿意与你讲那所谓的德行道理?” 老秀才自问自答,继续言道: “或许有,不,是肯定有,毕竟无论到了何种境地,这世上,都断然不会缺少有德之人。但瑶光圣地可愿与你讲那所谓的德行道理?南城皇朝可愿与你讲那所谓的德行道理?还是火氏妖城,愿意与你讲那所谓的德行道理?老朽曾经听启明师兄与老朽说过,你也勉强算的上是半个读书人,但读书这件事,其实是为了能与有德之人讲道理,而并非是与无德之人讲道理。” 老秀才抖了抖袖管,露出一只拳头,笑呵呵道: “与无德之人讲道理,还是得靠这个才能行!” 云泽看了看老秀才伸出的拳头,又看了看老秀才,原本停留在其脑海中的印象,忽然就变了一副模样,不再是个只会忍气吞声好脾气的穷酸秀才,而是一个不仅会与别人讲道理,更会一言不合就与人打架动手的老匹夫,与云泽早先时候对于那些前辈高人的印象相比,实在是大相径庭。 并且不伦不类。 便在许久之后,云泽就忽的咧嘴一笑。 “你洞明圣地的拜师礼,可有什么规矩?若有,最好提前说清,否则弟子一旦触犯了你洞明圣地的规矩,可莫要责怪弟子无礼!” 第230章 代价 洞明圣地的老秀才,其实是个相当风风火火的性子,直接免去了云泽的拜师礼之后,又简单说过两句,便就立刻转身乘风渡千川,不过短短瞬间,就立刻不见了踪影。 只将云泽与启明大长老留在了山上。 云泽目送老秀才离开之后,便就立刻挽起袖管与裤管,双手手腕与脚踝处,都已经各自多出了一圈相当繁复的灵纹烙印,看起来就像是被烫伤之后留下的伤疤一般,原本浮动其上的灵光如今就已经完全内敛。只是这些灵纹烙印看似十分不起眼,但却相互之间隐隐有着某种神妙的气机相连,而也正是因此这出自老秀才之手的灵纹烙印,就导致云泽如今一身血气气韵在运转之时,会如同负有千斤重担一般,十分缓慢,并且好像手脚之间也有着无形的铁链枷锁存在,不仅能够压制云泽体内血气气韵的运转,并且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予以云泽行动方面的阻碍。 而如老秀才临走前所言,其此番行径,其实也是一种比较独特的修行,主要还是因为云泽之前的修为境界突破太快,并不曾有过一身血气气韵循序渐进逐渐增多的经历,就对于血气气韵的掌控,以及自身的实力了解,十分匮乏,导致其在对敌出手之时,明明身怀十分力,却最多也就只能施展六七分而已,就极大的限制了云泽的势力手段,方才需要进行一番如此独特的磨砺,以便云泽不会继续坐拥宝山而不自知,平白浪费了其本就十分牢固的根基,与足够庞大的血气气韵以及同境界之中的优势。并且由自此间而至洞明圣地真正所在之处的这一段路,也需要云泽自己行走,等到什么时候真正上山了,才会帮他解除这些形同负担的灵纹烙印。 只是有关这件事,云泽一直以来都不自知,但其实老秀才的眼光却是相当独到,并且因为云泽不信的缘故,就不辞辛苦,亲自将自身修为境界压制在与云泽完全等同的程度,与云泽进行一番腕力比较。此番相较,无关经验多寡,无关手段强弱,就哪怕是在所有条件几乎完全等同的情况下,云泽也最多只能在老秀才的手中坚持三息左右,很快就会彻底落败,并且还是一溃千里,根本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而也正是因此,云泽方才不得不选择相信老秀才口中所言,几乎是一针见血指出了他如今的问题所在,只是这般解决之法,究竟是否算是对症下药,就终归有待验证。 毕竟不是什么一朝一夕即可有所成效的法子,而是切切实实的水磨工夫。 但老秀才却在做完这些之后,就立刻逃也似地转身离开,跑得极快,便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狐疑不解。 启明大长老的神色有些尴尬。 老秀才究竟为何跑得极快,其实启明大长老是心知肚明,毕竟这般独特的修行之法,也能算是洞明圣地的一种独特传承,更是历任洞明圣主收取入门弟子必要进行的一道考验。而之所以言之如此,则是因为由自此间去往洞明圣地的真正所在之处,其间足足有着八千里路,并且绝非一路坦途,便暂且抛开那些几乎等同是被洞明圣地圈养起来的恶匪盗贼不谈,就仅仅只是那些出没在各种山林野地之间的野兽异兽,都已经足够云泽吃不了兜着走,甚至稍有不慎,就还极有可能会命丧途中。 圣主弟子,终归也是麟子人选,自然需要慎之又慎,优中择优。 可若放在往年也就罢了,毕竟当初的洞明圣地,还未丢失《左辅星经》,乃是拥有着古老传承一直延续至今的强大圣地,无论实力底蕴也或自身享有的大道偏颇,都可以为门下弟子提供最大程度的修行支持。而也正是因此,在往年时候,欲要拜入洞明圣地之人,从来都是数不胜数,自然也就会有更多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不断涌现而出。施行此法,优中择优,也就理所应当,便哪怕死伤众多,只有一人通过,也仍是无妨大雅。 却在如今,再要施行此法,就显然有些不太合适。 因为当年之事,如今的洞明圣地其实无论在外声名也或其本身所有的底蕴与大道偏颇,都已经一落千丈,绝然无法在与过往相比,而老秀才早先所言,洞明圣地而今正值青黄不接之际,也确非虚言。毕竟一座家族门派所享有的大道偏颇,是与其中底蕴有着难以分割的关系存在,而一旦底蕴受损,其所享有的大道偏颇,自然就会一同受损。若非如此,如今已经重新有了大圣坐镇的洞明圣地,也就不会明明带有圣地之称,身在圣地之列,却偏偏落到了这么一个青黄不接、人才不出的地步。甚至洞明圣地重返圣地行列迄今为止已经一十九年有余,而意图拜入老秀才门下,成为洞明麟子的弟子也已经足足两百有余,可真正能够坚持下去并且活着通过这场考验,成功拜入老秀才门下的,却也有且仅有两人罢了,并且这两人的潜力资质以及悟性心境,都还远不足以能让老秀才为之感到满意,也是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就像洞明圣地今年的对外纳新一般。 倘若此事放在其他圣地,就哪怕时至最后一日,也依然会是万人空巷的程度。可在如今,洞明圣地的对外纳新方才不过刚刚过半,就已经变得门可罗雀,较之其他圣地山门外的景象大相径庭,同样也是会与门派底蕴以及大道偏颇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存在。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 只是不知老秀才这次好不容易方才终于逮住机会,不择手段、威逼利诱、连哄带骗方才终于收入洞明圣地的云泽,又是否能够坚持活着走完这八千里路云和月。 启明大长老神情复杂看了云泽一眼,随后默不作声,偷偷摸摸消失在山顶。 对此尚且一无所知的云泽,正眉关紧蹙,已经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便在回神之后,立刻扭头看向启明大长老之前所在的方向,想要问一问老秀才是否真有什么事还瞒着自己。只是等到云泽扭过头去,正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忽然被完全堵住,而其面上神情也已经彻底凝固。 直至许久之后,云泽方才终于嘴角抽搐回过头去,站在原地低头瞅着手腕脚腕上的灵纹烙印,一阵沉默无言,只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深深起伏数次,忽然就冲着先前老秀才离开的方向跳脚大骂,相当的不含糊。 因为还在俗世的那两年时,云泽曾经见过许多不堪之事,也曾见过许多不堪之人,就有样学样,知道了很多骂人的话,大多粗俗难听,实在难以入耳。 八千里外,因为心情大好,就难得露面亲自住持新入门弟子考核的老秀才,脸膛当即变得一片黝黑,并且因为心生怒气的缘故,一身气机翻涌不止,就导致阵阵罡风不断席卷着整座洞明圣地,让在场的诸多弟子长老以及许多太上,都被吓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还以为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方才惹得这位曾经亲自手刃了上一代洞明圣主的老秀才怒至此般。 殊不知,远在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这一边,就直至云泽终于动身下山之时,嘴里也依然是在骂骂咧咧。 这一整个天下间,还有谁敢这么辱骂那位洞明圣地的老秀才? 除了这此时此刻正破罐子破摔的云泽之外,就应该没有了。 老秀才一气之下,当场拂袖而去。 留下一众弟子长老太上,面面相觑,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直至半个时辰之后,启明大长老方才终于横渡虚无之界,回到了洞明圣地,直接就被老秀才叫去了玉珠峰。 洞明圣地所在洞天,有护山大阵作界壁围笼,不显人间,寻常只见云环雾绕,而不知其真容如何。洞天之中,统共一十八山,原是出自秦川百万山中一十八座,只因龙脉所及,气运暗生,方才形成一座十八山洞天,而这玉珠峰,便是其中之一,山峰笔挺,直插入云,山高一万三千五百仞,乃是龙脉根源所在,方使山有此高,合人昼夜呼吸一万三千五百息,更是老秀才一朝得悟道法自然所仰仗。而其之所以名唤玉珠峰,乃是因其山顶之处,有积雪终年不化,山高承大日,远观之时,晶莹玉润,方才得名玉珠,便由自古老年间,延续至今,不曾更改。 而至启明大长老来至此间之时,那脸膛黝黑的老秀才,也正煎雪煮茶,对于远在八千里路云和月之外的骂骂咧咧,只能表面上充耳不闻,却偶尔听到一些实在过分的污言秽语之时,倒茶的手掌,便会跟着抖上一抖,直接气的额头青筋暴起。 若非是个难得的苗子,费尽了心思方才终于将其笼络过来,老秀才就决然不会这般忍气吞声。 眼见于此的启明大长老,只得苦笑摇头。 “过往时候,老夫还以为这小子是个十分惜命的主儿,却不曾想,竟会如此胆大包天。” “惜命?” 老秀才当即冷哼一声。 “倘若他也能够算得上是惜命,这一整个天底下,就没有不惜命的人了!” 老秀才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启明大长老只是啧啧轻叹,倒也未曾接话,只是伸手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端起之后犹有闲心吹一吹,而后方才送到嘴边,只小小抿了一口,就将茶碗重新搁下,笑呵呵看向老秀才,倒是要比身在其他地方的时候,更加随意一些。 “说吧,圣主将老夫叫来,所为何事?” 老秀才低头盯着茶碗沉默片刻,而后方才长长一叹,满脸苦涩开口道: “老朽,是有意想要在最近两日,就直接结束今年的纳新之事,。毕竟如今境况如何,师兄也已经见到了,说是门可罗雀,也不为过,就哪怕纳新之事依然持续下去,在老朽看来,其实也不过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罢了,一旦真的到了山门前空无一人的地步,就只会贻笑大方。只是对于此番决定,老朽依然有些拿捏不定,便希望师兄能够说一说自己的看法。师兄是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绝非老朽这半吊子可以相比,考虑事情,也更全面一些。更何况当年老朽接任圣主之位后,自作主张,强行将师兄叫回山门,并且还在未曾经由师兄同意的情况下,就直接给师兄挂了一个闲职在身,就是希望师兄这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能够辅佐老朽。只是此番之举,毕竟也是老朽善做主张,就哪怕师兄不曾为此心怀芥蒂,老朽,也实在有些张不开嘴,便一直不敢劳烦师兄。可今日决定,毕竟有违规矩,并且一旦被人宣扬出去,就难免是要落人笑柄,丢了洞明圣地的脸面,甚至还会对于之后的纳新之事造成影响,可以说是贻害无穷。老朽,实在是难以决断,也正因此,老朽才不得不劳烦师兄一次。” 言罢,老秀才当即起身,就要抱手鞠礼。 启明大长老脸色激荡,匆忙起身躲开,绕过桌案,伸手将老秀才扶起。 “圣主莫要如此,可是折煞了老夫。圣地之事,乃是老夫分内之事,又何来劳烦之说?还是先坐,先坐!” 启明大长老苦笑不已,所幸老秀才也并未坚持,稍稍点头之后,便就顺势坐下,又亲自为启明大长老倒了一杯茶,随后就做出一副专心聆听的模样,格外认真。 只是略作思忖之后,启明大长老面上神情就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忍不住看了老秀才一眼又一眼,片刻之后,终于恍然,便当即翻了个白眼。 眼见于此,老秀才就忽的咧嘴一笑,略微低头,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师兄喝茶,喝茶。” “你呀你呀...” 启明大长老摇头失笑,手指点了点老秀才,满脸无奈,还是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老夫也是一时之间被你吓傻了,偏偏忘了你这所谓的老秀才,其实是个没脸没皮的,又怎么可能在意那些?至于你方才所言,要提前结束今年的纳新之事,究竟意图为何,还是直接明说了吧,老夫,懒得再猜。” 老秀才笑得格外爽快,轻轻点头,不再隐瞒。 “老朽是希望师兄能够尽早返回那座北临城南域学院,尽可能让那杨丘夕将他的修行学问,亲笔写下,再交由师兄带回此间,也或是将杨丘夕直接请来,以便老朽能够提前钻研一番他的那门修行学问,也好知晓其中长短,等待那云温书之子登山之后,就可以为其修行方面的弥补不足之处。毕竟人无完人,修行之法,也并无完善之法,尤其老朽修行道法自然,乃是窃取天道所成,也就必然能在了解之后,衍生出另外一番独到见解。是否能有对那云温书之子有所裨益暂且不提,就只说,若是能够集思广益,就终归是要好过闭门造车不是?” 闻言之后,启明大长老也并无意外之色,当即点头笑道: “其实老夫也早有此意,原本是打算回来之后就与你说上一说,既然你已经提前说出,老夫也就不再隐瞒。” 启明大长老话音稍稍一顿,随后继续开口道: “在学院之时,老夫其实也已经收了一位弟子在门下,虽然天赋不佳,但却是个不错的读书种子,悟性也着实不差,并且此人是与云泽自幼便就相互结识,只是因为俗世之事,这两人之间,方才出现了许多恩怨,就导致他们如今的关系,十分复杂。但以老夫那位弟子之见,还是希望云泽能够过得更好一些的,也正因此,老夫方才会有此意。却不曾想...” 启明大长老摇头哂笑。 尽管很多事都说得并不明确,但老秀才却也未曾多问,是已经听出了其中脉络复杂,大抵等同于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那种繁琐,便哪怕问了,也很难插手其中,自然也就懒得多问。 便举起茶碗,略作示意,一饮而尽。 老秀才心情大好。 其实当年老秀才善做主张,将启明大长老召回洞明圣地,并且强行为其挂了一个闲职在身,就哪怕启明大长老不会多说,可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仍是难免会因此出现一些十分微不足道的裂痕。若非如此,在过往时候,这位启明大长老也就不会人前人后都称呼老秀才为圣主,并且毕恭毕敬,不会僭越分毫,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生疏。可在如今,启明大长老对于老秀才的称呼变了,言行举止也更加随意,就很显然是那道看似微不足道的裂痕已经被重新抹平,方才会让一直以来都在心里留了个疙瘩的老秀才心情大好。 便在一盏茶后,老秀才就当即大袖一扫,将那些茶壶茶碗全都扫至一旁,再手掌一按,这张桌案便就立刻翻转一圈,落定之后,赫然便是一张早已备好的棋盘。 启明大长老会心一笑,伸手接过了老秀才递来的棋盒。 山顶有罡风吹拂,雪飞如玉絮。 一炉红碳,煎雪煮茶。 两位老人在这纵横之道上,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实在是久违的痛快! 只可惜以茶代酒,是个缺憾。 就在一局生死落罢之后,再约启明大长老归来之时,要饮酒下棋,得是杀得痛快,喝得,也痛快! ... 南城中域。 因为寿元已经实在无多的缘故,如今的这位老皇主,就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比一天更加衰老。便时至今日,这位虽然已经久为肺痨所困,却也依然肌体饱满的老皇主,就已经相较于年前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形体枯朽,肌肉干瘪,并且满头白发苍苍,俨然是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再将自己收拾打扮得整整齐齐,便整个人都如同萎缩了一半,只能瘫坐在那张特制的轮椅上,凭着这栋建造在一方山水气运泉眼所在竹楼,艰难求生。 时隔多日,陈子南才终于去而复返。 亲眼见到老皇主在短短几日时间,就已经落到了这幅模样,就饶是陈子南,眼神之中也不免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却也很快就掩藏起来,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在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炉一旁,盘坐下来。 庄穆兰抬头看了陈子南一眼,并未询问嵇阳之事究竟是个怎样的结果,毕竟早在陈子南回到此间之前,就已经有人提前一步赶了回来,将发生在嵇阳中大大小小的所有事,全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就连洞明圣地老秀才与那火氏老妪的一番碰撞,与两人之间十分鲜少的言语交谈,都一字不落,全在其中。 只是陈子南尚且不知罢了。 老皇主眼眸浑浊,整个人都已经被迫只能缩在轮椅上,手臂手指干枯如树枝一般,忽然抬了抬。 始终寸步不离的中年男人,当即俯首,将耳朵贴在其嘴边。 老皇主嘴巴干瘪,声音沙哑,细弱蚊蝇,过了许久方才终于艰难说完了自己想要说的那些事。 而在闻言之后,中年男人难得有些迟疑,低声开口询问道: “当真如此?” 老皇主艰难滞涩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中年男人眉关紧蹙,略作迟疑之后,终究还是深深一叹,重新站直身体,不再多说任何一句话,径直绕过老皇主,走到陈子南身边。尽管已经有所察觉,但神色微变的陈子南,反应终究还是慢了一些,被那中年男人直接伸手掐住脖颈,随后就轻而易举直接将其拎了起来,粗壮的五根手指犹如钢钳一般,死死箍住陈子南尚且只有男人手腕粗细的脖颈。 在圣人威压的有意压制之下,陈子南原本奶白的小脸儿已经变得通红扭曲,并且任由其如何努力,也始终动弹不得。 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庄穆兰而言,其实不算太过意外。 毕竟老皇主并非已死,而是尚且在世,就哪怕陈子南如今已经继任皇主之位,也断然不能这般“胡作非为”。 可既然已经“胡作非为”过了,就必然需要为之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是老皇主的规矩,谁也不能忤逆。 便主动起身,看向那位中年男人。 “需要准备什么?” 男人略作沉默之后,目光看向老皇主,再次递出了询问的眼神。只是这位如今已经几乎没有能力可以再次开口说话的老皇主,却显然是已经有些不太耐烦,便直接闭上了眼睛,懒得回答。 中年男人鼻腔里传出一阵十分粗重的吐气声,旋即看向庄穆兰,沉声开口道: “去将东西准备一下,给她洗澡。” 闻言之后,原本还是面有狐疑之色的庄穆兰,当即脸色大变,一片惨白。 第231章 山寨 南城皇朝,规矩与等级从来都是格外的森严,对于此般,无论陈子南也好,庄穆兰也罢,其实本就熟知于心,只是此次陈子南所作所为,尽管在这位看似已经命悬一线的老皇主而言乃是“胡作非为”,可一旦按照皇朝内部的规矩进行定罪,就还远不到足以“洗澡”的地步。 但陈子南毕竟也是新任皇主。 怕就怕,上梁不正下梁歪,会因为陈子南的一次破例而为,就导致皇朝内部原有的规矩逐渐崩溃,并进而导致整座皇朝都会因为这样的一件小事,从此落到一个一蹶不振的地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老皇主对于这样的道理,深谙于心。 再加上这位老皇主确实已经寿元无多,说是还能勉强坚持两三年,但实际上却是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就更加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若非如此,陈子南其实罪不至此,也就不必沦落到这样一个凄惨的地步。 庄穆兰不敢多言,乖乖领命,前去准备所需之物。 陈子南依然是被那位中年男人掐着脖子拎在手中。 老皇主整个人都缩在轮椅上,皮肤褶皱层层堆叠在一起,肌肉血液已经十分干枯,整个人都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将死的气息,眼皮也看似格外的沉重又厚重,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盖住了大半个眼珠,仅仅露出的小半只眼睛,浑浊无光,甚至整张脸都已经很难再做出什么其他的表情,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口水。 中年男人看了老皇主一眼,没能得到任何回应,便无奈一叹,拎着陈子南下楼。 庄穆兰的动作很快,不过短短片刻,就已经准备好了所需之物——一只确是用来洗澡的巨大木桶,桶里盛满了山上某条小溪的溪水,里面密密麻麻游晃着一只又一只蚂蟥,数之不清,短则一寸,长则半尺,绿中带黑,其背皆有五条黄色纵线,晃动着水面荡起一道又一道涟漪,偶尔还会翻出水面,爬上木桶边缘,一只挨着一只,紧凑无比,便只是看上一眼,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中年男人很明显地察觉到,被他掐住了脖颈拎在手里的陈子南,也在见到这只巨大木桶的时候,很明显地激灵灵一个冷战。 “原来你也会有害怕的东西。” 中年男人苦笑一声。 其实按照辈分而言,陈子南理应叫他一声叔叔才对,毕竟两人之间其实也算有着一些血脉关系在其中。并且在家族所有后辈当中,中年男人也是最为欣赏这不过年纪轻轻,就已经能够继任皇主之位的陈子南。只是老皇主之命不可违,就哪怕中年男人如何欣赏喜欢这个小侄女,也不得不按照老皇主的吩咐行事,将其丢入木桶之中。 中年男人面上笑意收敛,变得严肃无比,同时捏住了陈子南脖颈的手指也微微放松了一些,以便陈子南能够提前吐纳调息,将自己的状态调整过来,就可以避免入水之后,会因为疼痛与恶心,就气息紊乱,导致一口气不慎溃散,难以坚持下来。 “倘若觉得扛不住了,就一定要叫出声来,千万别闷不吭声自己硬挺着,否则一旦出现什么意外,被这些烂淤泥里的臭东西钻得深了,我又对此一无所知,时间长了,就很容易伤及根基。” 说完,中年男人轻轻一叹。 “而且老皇主若是听见你的惨叫声,说不得也会一时心软,就饶你这一次。” 陈子南瞥了中年男人一眼,尽管已经可以开口说话,却也依然闷不吭声,只是小脸儿雪白,神情僵硬地望着那只巨大木桶里不断翻卷游荡的一只又一只蚂蟥,不动声色吞了口唾沫。 乖乖站在木桶旁边的庄穆兰,自从结识陈子南以来,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竟然也露出这副表情。 却想想也是,毕竟当年还在那座海外孤岛上的时候,陈子南的所处境地,虽是需要时时警惕以免被杀,却一旦真的被杀,也就不过一刀便会彻底了结罢了,其实非常简单,乃是一种只在短短瞬间就会结束的快刀短痛。可一旦进了这只巨大木桶,并且还要被镇压一身的血气气韵,使之有力无法使,只能任凭这密密麻麻一只又一只吸血蚂蟥咬破皮肤,钻入血肉,并且遍体上下几乎没有能够幸免的地方,就无异于一场钝刀子割肉的长痛。 并且因为木桶里的吸血蚂蟥数量实在太多的缘故,一只又一只钻入皮肉之中,就还极有可能导致失血过多,直至命丧其中。 若非如此,中年男人也就不会言说,一旦时间长了,就很有可能会伤及根基。 毕竟但就陈子南而言,死是肯定死不了的,就哪怕一身修为全被镇压,形同凡人一般,却也终归要比寻常凡人强出许多。再加上陈子南当初还在那座海外孤岛的时候,其实不仅需要时刻警惕他人的突然袭杀,还要面对那座海外孤岛上的恶劣环境,就难免经常受伤,便对于那所谓的疼痛,已经十分麻木。 可陈子南毕竟也是女儿身。 正是因此,陈子南究竟为何会破天荒地感觉到恐怖惧怕,同为女儿身的庄穆兰,也就十分感同身受。 却也无计可施。 中年男人很快就已经动手镇压了陈子南的一身血气气韵,然后将其丢给庄穆兰,就转身上楼。一来是因为需要光着身子进入其中,男女授受不亲,并且中年男人与陈子南又是长幼有别;二来则是因为想要时刻关注老皇主的态度变化,一旦老皇主开始出现于心不忍的迹象,中年男人就会立刻开口劝说,以便陈子南能够早些脱离苦海。 眼见中年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庄穆兰才终于眉关紧蹙,面露不忍之色。 毕竟陈子南一身杀气虽然可怕,却在平日里,对她着实不错,并且还在指点其各种暗杀手段的时候,十分耐心,可以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亲自演示,直至庄穆兰完全学会为止,就让庄穆兰对于陈子南,其实是发自内心的亲近喜欢。 只是一旦抗命不从,需要进入木桶的,就会再多一人。 庄穆兰深深叹了一口气,无计可施,只得亲自动手帮助已经被镇压了一身血气气韵,并且动弹不得的陈子南,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全部衣物,直至不着寸缕,方才将其拦腰抱起,缓缓搁入木桶水中。 甫一入水,那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吸血蚂蟥,便就立刻像是闻见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靠拢过来。 这些源自皇朝专人培育的吸血蚂蟥,要比寻常能够见到的蚂蟥,更加活泼好动,也更加贪婪鲜血,便只短短一瞬间,整只巨大木桶高有八分的水面,就立刻剧烈晃动起来。一只又一只吸血蚂蟥争先恐后爬上陈子南的皮肤,甚至还有许多吸血蚂蟥没能来得及在水中就钻入其皮肤之中,便沿着手臂胸脯,一路上爬,方才终于找到了一些空处,毫不留情就立刻咬破皮肤,身体一伸一缩,使劲摇摆,想要钻入其中。 虽然不见丝毫鲜血流出,可陈子南的皮肤却很快就已经变得疙疙瘩瘩,满是被这些吸血蚂蟥钻入之后鼓起的圆包。 庄穆兰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觉得头皮都好像要炸开了一半。 而身在其中的陈子南,则是小脸儿惨白,不见分毫血色,身体也已经完全僵硬,还在不断颤抖着。那一只又一只吸血蚂蟥钻入血肉带起的痛楚倒是无妨紧要,但某种更加可怕的异样感,以及身为女子无法避免的那些,才是最为可怕的恐怖所在。 数量庞大的吸血蚂蟥,很快就已经全部钻入陈子南的血肉之中。 密密麻麻无数鼓包,也让陈子南的身体变得十分可怕。 却其仍是死死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庄穆兰忽然脸色急变,转身蹲在地上,一阵干呕。 真真的生不如死! 尽管早就已经听说过这所谓的“洗澡”,究竟已经可怕到了怎样的地步,毕竟这种刑罚,乃是那位老皇主在亲手建立了皇朝之后,专程为皇朝内部一些女子杀手所立,可谓是惨无人道、丧尽天良。但听说终归也就只是听说罢了,而真正见到这幅场景,对于庄穆兰而言,其实就还只是第一次。 亲眼瞧见那些吸血蚂蟥因为数量太多,就不得不争先恐后,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就直接撕破皮肉,身躯一伸一缩往里钻的同时,还要奋力摇摆的模样之后,庄穆兰也才终于理解了那些人为何要说这所谓的“洗澡”,实在是惨无人道,丧尽天良。 第一次,庄穆兰对那因为久为肺痨所困,就好像并无半点儿威胁的男人,产生了深深恐惧。 而同为那位老皇主亲手所立,专程用于针对男子杀手的另外一种名为“沐浴”的刑罚,究竟又是一种怎样的可怕,庄穆兰就实在是不敢多想。 也无法感同身受。 却只是这一样刑罚,就已经足够了。 阴影挥之不去... ... 行走多日之后,因为手腕脚腕灵纹烙印的缘故,云泽的脚步就被迫变得格外缓慢。寻常凡人尚且可以日行四五十里的距离,可如今形同背负了一座大山一般的云泽,却每日最多也就能行十余里,就已经是极限。 比起寻常凡人尚有不如。 也正因此,多日时间,云泽也才刚刚翻过一座山。 却已经落到了一个衣衫破烂,满身污秽的可怜地步。 渴饮露水,饿食野果,短短几日罢了,云泽已经相较于之前变得消瘦了许多。可即便如此,接下来的路程也依然不知还有多远,毕竟当初老秀才与启明大长老离开之时,谁都不曾告知云泽,这一趟远去洞明圣地的真正所在之处,其实有着足足八千里之遥。而若云泽当真一直是以这样的速度走下去,就哪怕十分顺畅,也至少需要将近两年的时间才能最终抵达。 倘若云泽知晓,只怕就还要继续破口大骂。 但也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再骂了。 噗通一声! 还在上山之时,方才不过走出半里之遥,云泽就整个人都直接扑到在地,手臂腿脚都已经彻底酸软无力,废了好半天的时间,方才终于翻过身来,可以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喘粗气。 所幸这段山路并无意外发生,否则随随便便来个人,只要居心不轨,云泽就连逃的本事都没有。 “老秀才...” “老不死...” “狗东西...” 云泽有气无力小声骂着老秀才,过了许久方才终于勉强缓了过来,便暂且坐起身形,抬头仰望这尚且不知还有多远的山路,一阵绝望加头疼。 上山不容易,下山,更不容易。 可若选择绕行,就还要走更远的路。 大道难行。 云泽欲哭无泪,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混合灰尘之后留下的泥泞,就艰难起身,继续登山。 ... 远在这座高山的侧面,有一座山寨,便是等同是被洞明圣地圈养起来的一群恶匪强盗,每年都能名正言顺劫杀途径此山的洞明弟子,或是活捉,或是斩杀,一旦成功,就可以跟洞明圣地换取相当庞大的利益,却也偶尔还会下山去往别处打秋风。便如近在东边山脚下的一座村镇,以及更远处几座山之间的其他村镇,就全部都在这伙恶匪强盗的领地之中,每年都要上供足够的钱财银两以及猪马牛羊,倘若少了钱财银两,少几个银币,就杀几个人,而若少了猪马牛羊,就需要用同等重量的人肉来替代。 但这伙恶匪强盗也确实不吃人,就只是单纯的杀人罢了。 死在他们手里的村镇居民,全部加起来,已经过百。 洞明圣地对此视若无地。 毕竟人如兽宠,一旦当真将他们全部“圈养”起来,就会少了很多血性与野性,甚至还极有可能会对那些途径此间的洞明弟子无法造成任何威胁,也就失去了他们本该存在的意义。 尽管说起来有些残忍,但其实这些恶匪强盗,在洞明圣地的眼中,是与其他那些生活在山野之间的野兽异兽,根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也是悲哀。 只是身在其中,这些浑人非但浑然不觉,甚至还乐在其中。 山寨以足有三丈高的巨大圆木捆绑而成的木墙围笼,其中一座又一座木屋,排列并不整齐,大抵算是围绕着巨大寨门后方的一片空地建造,从而形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房区,只是正对巨大寨门的那一间木屋,最是气派,仿造宫殿而成,却又小了许多,乃是寨主所居之处,门前悬挂厚布门帘,一条不知是从哪里打劫而来的红毯,笔直铺在木质地板上,一路延伸至大堂,两边摆放多张桌椅,每一套桌椅后方,又有木架火盆,火焰熊熊,让整座大堂温暖如春。大堂中间空荡荡,只在最深处有着一座三层木阶,上方则是一张铺设着恶虎毛皮的座椅,相当宽阔,足够数人一同坐在其上,也不会觉得拥挤。 这头一把交椅后方的墙壁上,还交叉着一把大戟,一把大斧,十分鲜明,一眼便可见到,但其实也就只是最为寻常的凡兵罢了,着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但那正悠哉悠哉躺在这头一把交椅上的女子,却是觉得十分气派好看。 女子身着暗红颜色的男性装束,内衬白衣,脚踏黑靴,英气十足,嘴里叼着一根草棍,双手枕在脑袋底下,满头青丝斜着扎成马尾,实在散漫不羁,模样算不上特别好看,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并且因为身为恶匪强盗的缘故,常年需要四处奔走打秋风,就显得肤色暗淡,故而不算出彩。 但在这满是高矮胖瘦不一而足的男人窝里,就变得格外出众。 却也没有谁真敢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 毕竟位居这座山寨头一把交椅的穆红妆,可是一个实实在在肩抗大刀的母老虎,无论修为实力也或手段能耐,都无人可比。而若稍有哪里不妥,这位真名穆红妆的女强盗,也就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能够收服这么一群刀口舔血、每日都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当手下。 人不狠,站不稳。 这样的道理,在这种绿林之间,最为适用。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穆红妆有所察觉,依然翘着二郎腿躺在那把独属于她的椅子上,斜着眼睛看向急匆匆掀开门帘,闯入大堂中的瘦小男子,黛眉轻蹙,叹了口气,旋即满脸厌烦坐起身来,两只手肘拄在膝盖上,虽然个子不高,身材平平,但眼神却是格外的凶恶。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是你老娘让人给干了,还是你媳妇让野狗给撕了?说了多少次了,进门之前先通报!你脖子上的那个瘤子若是没用,就趁早砍了!” 话音一落,穆红妆一巴掌拍在面前的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 瘦小男子单膝跪在木阶下方,闻言之后,却是并不觉得紧张,反而嬉皮笑脸道: “嘿嘿,首领息怒,息怒。小的这回就记着了,下次如果再有什么事儿,肯定先通报!但这次确实也是小的有要事想要告知统领,您老大人有大量,就暂且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要事?” 穆红妆黛眉一挑,有些意外。 “你老娘真让别人给干了?” 瘦小男子呛了一下,脸膛黝黑。 “我老娘都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那就是你媳妇...” “我没媳妇!” 瘦小男子直翻白眼,不等穆红妆继续多说那些不切实际的浑话,当即开口道: “是咱们守在南边山路附近的兄弟,瞧见了一个像是洞明弟子的家伙正在上山,但究竟是与不是,还不好说,毕竟那家伙比起以往的那些洞明弟子差远了,方才上山没多久,直接就被累得趴下了,而且这次也就只有他一个,再无旁人。” 闻言之后,穆红妆当即眉关紧蹙。 “方才上山没多久,就给累得趴下了?你确定他是洞明弟子?” 瘦小男子挠了挠头,迟疑片刻,才终于咧嘴笑道: “这个...南边山路上的兄弟确实是说,这人像是洞明弟子,只是那些兄弟没能在他身上察觉到什么修为气机,就可能是因为他的境界跟咱们兄弟差不多的缘故,方才会在上山之后没多久就直接累得趴下了。南边山路上的几位兄弟确是这么说的,小的敢以人头担保,绝对不曾听错任何一字!而且南边山路的那些兄弟还说这人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衣服材料却是相当珍贵,就算不是洞明弟子,也肯定是个落魄在外的公子哥,肯定值得咱们动一回手!” 穆红妆将信将疑。 其实以穆红妆为首的这伙恶匪强盗,在洞明圣地辖内地界之中,算是最为落魄的一伙,不仅领地最小,并且还被排挤到了最靠边缘的地方,毕竟其本身实力不济,就连修为境界远远高出山寨之中其他人的穆红妆,也就只有气府境罢了,便着实怨不得他人。也正因此,以往洞明弟子途径此间之时,因为太过靠近最为边缘的那座山的缘故,这些需要远行八千里去往洞明圣地的洞明弟子,就哪怕有着灵纹烙印在身,也依然可以保留相当程度的体力,并且一个更比一个不好惹,也正因此,以穆红妆为首的这伙恶匪强盗,虽然每年都能名正言顺劫杀途径此山的洞明弟子,用以跟洞明圣地换取相当庞大的利益,但却极少出手,并且哪怕出手,也是只有穆红妆独自一人,毕竟这伙恶匪强盗中的其他人,修为境界实在不堪,绝大部分都在凡人九品境的下三品,就连中三品都十分稀少,上三品就更是一个都没有,便着实不堪一战。 倘若真要让他们也出手,就哪怕最终劫杀成功了,也依然会是一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惨淡下场。 只是这次的这个,却似乎是个好机会。 穆红妆眯着眼睛想了许久,忽然就没有任何预兆地拍案而起,吐出嘴里的草棍,小手一挥,道: “招呼弟兄们,拿上兵刃,干他!” 第232章 蛮横 春寒料峭,山路难行。 但其实云泽的修为根本不能算是被彻底封印起来了,只是因为手腕脚腕处的灵纹烙印如同枷锁一般,不仅仅只是烙印在手腕脚腕上,更形容在其一身血气气韵之上,也施加了一道十分沉重的枷锁,就导致其原本理应能够顺畅流淌的血气气韵,会在运转之时,仿佛背负了一座大山一般,滞涩艰难,甚至就连身体手脚的活动,也是同样如此,方才导致云泽一举一动都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看起来就像一个落魄在外的大家公子,因为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并且大事小事全部都有别人代劳的缘故,就显得格外娇弱无力,走不了几步就会累得气喘吁吁。 肩上扛着明晃晃一把环首大刀的穆红妆远远瞧见,当即满脸的嫌弃鄙夷。 “就这?洞明弟子?瞎了你的狗眼!” 穆红妆一巴掌拍在身旁一个瘦竹竿一样的男人脑袋上,下手不算很重,却也不轻,直接打得男人一个踉跄,结结实实摔了一个狗吃屎。等到好不容易满脸悻悻爬起来的时候,男人已经满脸灰尘,模样实在狼狈。 “首领,咱之前也就只说这人瞧着可能是个洞明弟子,毕竟这条路,平日里除了那些洞明弟子之外,就真没别人敢走了,却也没说他就真是洞明弟子。毕竟眼力见儿这种东西,咱们兄弟还是有一点儿的,瞧他这幅娘们儿兮兮,走不了几步山路就得停下来哼唧两声的模样,那肯定是大家公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瘦竹竿一样的男人干脆就坐在地上,满脸赔笑。 “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啊,什么大事小事全部都有旁人代劳啊,不就是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家公子平日里的模样嘛!要咱说啊,这种人都是一些没骨头的软东西,就算娶了媳妇,也得旁人代劳才能行!” 言罢,一群浑人当即哄堂大笑。 而作为其中唯一一个女人的穆红妆,则是笑得最开心。 “这话倒是说得不假,走个山路都如此费力的软货,真要到了床上,还指不定谁干谁呢!” 一群浑人的大笑声,更加肆无忌惮,也根本没将云泽放在眼里。 毕竟也就是个软脚虾罢了。 听见这般笑声,原本还在一边闷头赶路,一边暗骂老秀才的云泽,就当即一愣,旋即满脸狐疑抬头看向笑声传来的方向。尽管是被密密层层的灌木枯树挡住了许多,但云泽身为命桥境修士的眼力毕竟还在,就也能通过那许多枝叶之间的缝隙瞧见一些人影,全部都是山贼土匪的打扮,说得好听一些,那叫散漫不羁,而要说得难听一些,就是简陋破烂。 也就只有当首的那个女子山贼,穿得像是那么一回事儿,至少也算工整干净,不会显得太过破烂。 只是当云泽低头瞧见自己这幅凄凉模样之后,也就懒得继续腹诽这些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云泽轻轻一叹。 在这种时候遇见这么一伙落魄山贼,可不算什么好事儿。 也好在这些山贼的修为境界不高,绝大多数都是只有下三品罢了,而中三品修为的,则是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而已。 唯有那肩抗明晃晃一把环首大刀的女子,是个切切实实的威胁。 毕竟身负灵纹烙印,形同枷锁,就让云泽根本施展不开手脚,再加上对方人多势众,就让云泽实在不敢太过大意,却也不会因此觉得紧张也或如何,是自从老秀才与启明大长老将他丢在之前那座山上的时候,云泽就已经有所猜测,接下来的一路远行,恐怕不会十分顺利,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阻挠出现。 倘若只是一路走过去即可,老秀才与启明大长老,也就没有必要将他丢在那座山上,让他自己去往洞明圣地。 “老秀才!老不死!狗东西!王八蛋...” 云泽嘴里又是一阵骂骂咧咧,停下脚步,远远望向那一群完全不曾将他放在眼里,堂而皇之就全部现身,逐渐围笼上来的恶匪强盗,目光盯紧了那肩抗一把明晃晃环首大刀的女子。 环首大刀背有九环,随着女子缓步上前,刀身摇晃,哗啦哗啦一阵作响。 声音发闷,不是什么好刀。 凡兵罢了,甚至就连凡兵中的利器都算不上。 因为也曾与孟支离关系不错的缘故,云泽在以往上山之后,每逢闲着无聊之际,就会跑去锻房看孟支离挥锤打铁,而那时的孟支离也对此不曾有过任何介意,不仅随意云泽去看,并且闲暇之时,还会格外慷慨对其讲解一番,便让云泽对于这些相较而言更容易见到的凡兵利器,虽然算不上十分精通,却也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 也正因此,只听铁环撞击刀身发出的声响,云泽就能知晓,这位女子肩抗的环首大刀,倘若放在坊间集市上,最多也就只能卖出十个银币,并且其中至少一半,都是付给锻造师傅的辛苦费。 比起自己手里的那把寒光映月刀,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尽管那把寒光映月刀是因为孟支离居心叵测的缘故,本身就存在着极大的缺陷,却也足够锋利坚韧,并且好歹也是一把灵兵。 只是云泽心里想得极多,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穆红妆在云泽面前大落落岔着腿站定,一手抓了一把斜马尾,脑袋一甩,马尾晃荡,一手抓着刀柄,将那环首大刀整个横在肩膀上,旋即仰歪着脑袋满脸讥讽不屑地看向云泽,神情之间满是讥讽不屑。 “小子,要钱还是要命?选一个!” 云泽眉头一挑,觉得有些好笑,却也并未着急动手,一边暗中恢复体力,一边笑着开口问道: “怎么要钱?怎么要命?” 眼见于此,穆红妆面上笑意逐渐变得阴沉下来,眯着眼睛将云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这一身衣袍虽然已经破破烂烂,沾满了污尘秽迹,却也是云泽从老家山上穿下来的,质地极佳,并且雪姬的女红相当出色,就是比起山下一些十分有名的店铺,也不弱分毫,再加上穆红妆占山为王已经许多年,算是打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看人下菜碟,早就已经练出了一番相当不差的眼力,便只靠近了瞧上一眼,就立刻推断出来,云泽即便不是什么洞明弟子,也绝对是个大家公子。毕竟这一身看似已经破破烂烂的衣袍,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够买得起的。 只是眼前这连山路都走不太动的软货,竟然还有胆子敢笑,就让穆红妆着实有些感到意外,拿捏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个扮猪吃虎的王八蛋,还是在自己家里待得久了,生平头一回见到这种场面,就只顾着有趣好玩儿,反而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若是前者,穆红妆就肯定还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可若是后者,那眼前之人,就显然是个切切实实的蠢货。 因为见多了刀口舔血的凶险,穆红妆就难免是要小心谨慎一些,毕竟很多时候,她的任何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选择,都足够决定寨子里很多兄弟的性命与安危。 便不免是要谨慎一些。 穆红妆习惯性抓了把斜马尾,重新恢复先前的张狂,冷笑道: “要钱要命这事儿啊,简单!要么老子一刀砍了你的脑袋,然后拿钱走人。要么,自己乖乖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交出来,老子就可以饶你一条狗命。若是值钱的东西够多,能让老子开心了,老子还能派人把你送去附近的村镇,也能免得你继续在山上受罪。” 穆红妆挑了挑下巴,别有深意补充道: “这附近的山上,可还有不少野狼会在夜里出没。到底选哪个,你自己看着办!” 云泽身后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忽然嬉皮笑脸开口接道: “若是床上能让咱们首领满意快活了,就算没钱,也不是不行啊!” 一群浑人,当即就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起来。 穆红妆倒是不曾介意这些,毕竟都是一群刀口舔血,性命相交的兄弟,平日里这种玩笑没少开,也便早就已经习惯了。只是再瞧一眼云泽如今的这番模样,穆红妆就当即满脸不屑嗤笑一声。 “就凭他?还想让老子满意快活?老子一个能干他十个!” 一群人再次哄堂大笑,甚至其中还有几人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被围在中间的云泽有些尴尬地双手揣袖,目光扫过周遭,随后看向那肩抗明晃晃一把环首大刀的女子,旋即颇为无奈地摇头一笑。 “个子虽然不高,口气倒是不小。” 言罢,云泽也已经懒得继续再在这里跟这么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山贼恶匪继续浪费时间,随手便就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出了那把寒光映月刀。 尽管瑕疵严重,可金刚杵如今是落在了西边那条血河围拢的范围之中,暂且取不回来,一尺雪光又暂且留给了小狐狸,身无长物的情况下,就哪怕云泽不太愿意再用这把刀,也实在是别无他法。毕竟云泽如今修为境界十分有限,又被灵纹烙印拴住了一身的血气气韵,流淌艰难滞涩,倘若真要手无寸铁就敢迎向那口环首大刀,就哪怕大刀质地不佳,并且不算锋利,可最终的结果,也肯定会是自己直接就被削去半个手掌,凄凉凄惨,鲜血淋漓。 只是寒光映月刀甫一出现,个子不高的穆红妆,就当即脸色一沉,如临大敌。 包括其他的那些山贼恶匪,同样都是一惊。 大笑声戛然而止,一群人面面相觑,方才终于回过神来,就立刻摆开架势,小心翼翼开始各自后退。毕竟这一伙恶匪强盗,虽然很少阻截途径此间的洞明弟子,却也并非不是完全没有做过这种事,而在以往阻截那些途径此间的洞明弟子之时,也从来都是其他人负责从旁策应,以及阻拦那洞明弟子的退路,而真正需要出手的,则是只有穆红妆独自一人。 毕竟那些需要途径此间的洞明弟子,他们见过的最差的一些,也是气府境。 下三品也好,中三品也罢,倘若真要上前,最多也就只是消耗一些其体力罢了,却要对其造成威胁,极难极难,甚至稍不留神就会送命,反而得不偿失。 穆红妆手中环首大刀,已经刀尖点地。 云泽神情微冷,同样不敢大意。 虽有命桥境,却是一身的血气气韵都因为灵纹烙印存在的缘故,就变得流淌艰涩,倘若真要强行调动血气气韵,就反而更加耗费体力,坚持不过一时半刻,便会彻底力竭。 被迫无奈之下,云泽就只得暂且放弃,转而一身刀意缓缓流淌浮现,明亮璀璨,于是手中寒光映月刀也就变得更加寒光耀眼。 眼见于此,穆红妆当即咬紧了牙关,暗骂果然是个扮猪吃虎的王八蛋,却事已至此,也就只能应战罢了。 毕竟云泽的修为境界究竟如何,因为那张人脸面具的缘故,穆红妆就根本察觉不出,而就算是要转身逃走,穆红妆自己虽是有几分希望,可其他那些寨子里的弟兄,就难免遭殃。 这些混迹在绿林江湖的,并不缺少血性。 并且义字当先。 但其实就算真的要跑,穆红妆自己也根本没有任何把握。毕竟身为恶匪强盗,并且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那种,就包括穆红妆在内的这些山贼,其实修炼资源极其匮乏,而穆红妆之所以能够开辟气府,也是因其修行天赋极佳的缘故,方才能在没有灵决古经的情况下,凭借自身毅力与悟性,强行推演出气府的开辟之法,却其修行之路也就只能到此为止罢了,毕竟接下来的命桥境,就需要借助外物才能真正筑成体内命桥,甚至就连云泽的修行之法也不例外,就对于十分穷苦的穆红妆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就连灵决古经都没有的穆红妆,又哪里还能得到什么武功技法? 又怎么可能跑得过洞明弟子? 穆红妆手里拎着那把环首大刀,咬牙切齿盯着云泽,同时余光注意到寨子里的那些弟兄,在各自退出一些距离之后,就如同以往阻截那些只有气府境的洞明弟子一般,摆开架势,随时准备策应自己,并且阻断了所有退路,就让穆红妆气得几乎是将牙齿咬碎。 怪不得他们这群人只能被驱赶到最西边的地盘上。 就连局面究竟如何都看不明白,又怎么能往东边深入? 往常途径此间的那些气府境洞明弟子,大多都是因为修行时间尚短,尚且年幼的缘故,方才只有气府境,单就穆红妆见过的那些而言,无一例外。也正因此,穆红妆才有机会可以出手,阻截那些途径此间的洞明弟子,倘若当真能够将其活捉,也或斩杀,就自然会有洞明圣地之人,送来大量金银财物,以及猪马牛羊,足够他们随意挥霍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必担心其他。可如今站在这里的这个,却很显然是个已经修有所成的家伙,这一群浑人,非但不曾抓紧机会赶紧逃走,反而摆开架势,准备随时策应以及阻断退路,就分明是在自寻死路! 倘若不是需要警惕云泽随时出手,穆红妆都想要一个挨着一个拎起他们的领子问一问他们,除了口无遮拦和吃饭睡觉之外,他们究竟还会什么?! 但终归也是自家兄弟,并且世世代代都是靠着拦路打劫与打秋风为生,穆红妆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带上寨子里那些还没离开山寨,并且虽然年事已高,但却经验丰富的老人。就哪怕只有一个老人在,也能知晓此间状况不妙,需要靠着穆红妆拖延时间,而其他人则是需要尽快离开,以便穆红妆之后想要逃走时,不会因为他们就被拖住后腿逃不得。 只是后悔归后悔,穆红妆已经别无选择。 除非是不讲道义,自己逃走。 可寨子里的兄弟们却是世代相交的关系,也便是说,倘若穆红妆真的逃了,就会没脸再回去山寨,而山寨,也再也容不下她。 心中暗暗一叹之后,穆红妆满心苦涩,却也很快就调整心神,腰身微微一沉,身形就立刻原地射出,手里托着那把大得过分,比起自己身高也没差多少的环首大刀,铁环哗啦啦一阵作响,速度极快,迎面而来,没有任何花哨,拖刀即斩。 云泽凝神以备,因为形同身负枷锁的缘故,就实在不太愿意过多动作,消耗体力,便直至穆红妆临近之后,方才终于抬刀格挡。便就只听铛的一声脆响,九只铁环哗啦啦一阵响动,穆红妆力道之强,匪夷所思,好似摧城拔寨一般,凶猛无匹,远远超出了云泽的意料,就不免手臂一麻,脸色微变。而眼见于此的穆红妆,却是来不及觉得惊喜,神情凶恶,拖刀下斩,刀锋相交擦出了一连串的火花,可怖劲力透传刀身,袭向云泽,如同洪水汹涌,倾泻而来,逼得云泽脚下滑退百步,方才站稳,就见到穆红妆已经紧追而来,环首大刀哗啦啦一阵作响,抬手再斩,毫无花哨。 云泽一身刀意流淌,明光璀璨,深知手中这把寒光映月刀中心是在刀刃末端,便手持刀柄尾端,将一身劲气贯通刀身,强行压下刀身重心,力透刀芒,挥臂横斩,与那再度斩来的环首大刀相碰撞。 火花四溅! 云泽当即手臂发麻。 穆红妆固然出身低微,但却力道非凡,并且毫无保留,无所畏惧,环首大刀连连斩出,并无任何技巧,也并无任何花哨,就只是凭着一身蛮力与人厮杀,刀光霍霍,风啸飒飒。可穆红妆虽然不懂刀法,却也毕竟是个气府境修士,刀势一起,便就一鼓作气,并且经验丰富,速度极快,任凭云泽连连抵挡,却也难免是被逼到了一个险象环生的地步。 只短短瞬间,便就数百次碰撞。 随后陡然传出铿锵一声,环绕两人的狂风就陡然一散,云泽身形跃起,翻过穆红妆头顶,方才落地,便就立刻辗转腰身,回手一刀直刺而出。只是穆红妆神情冷得可怕,眼见于此,也不慌张,环首大刀背有九环,刀身一转,便就将那寒光映月刀困入其中,旋即手臂一抖,那汹涌如同洪水决堤一般的劲力,便就陡然拧得云泽手腕咔嚓一声,若非松手及时,就要被直接扭断。 可即便丢了手中长刀,云泽也依然不慌不忙,毕竟早先时候是不曾料到这山野之间的一位山贼首领,竟然也会有着如此实力,方才会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就一直被压制道现在罢了。而如今长刀一丢,穆红妆刀身一甩,将其丢出,就反而给了云泽可以喘气的时间,便一身拳意流淌,腰身只稍稍一沉过后,便就主动扑杀上前,势如破竹的一拳轰然砸在那口环首大刀上,劲气十足,径直砸破了肉眼可见的一道气弧,也让那口环首大刀,当即发出咔嚓一声,直接拦腰折断。 穆红妆神情急变,却也毫不迟疑丢下断刀,咬紧了牙关直接一拳挥出,一身血气汩汩而动,汹涌澎湃,劲力刚猛无匹,砰的一声重响,让人牙齿发酸。随后,云泽身形爆退,落地之后,拳峰就已经迅速红肿,手臂发颤,并且脏腑也被惨遭牵连,震荡不已,疼痛难忍。却再反观穆红妆,却是依然双脚稳稳站在原地,只是晃了晃有些疼痛的手腕罢了。 云泽的本事,比穆红妆预料中的差了很多。 而云泽能够发挥出来的本事,也比起本身预料中的差了很多。 毕竟是无法动用一身血气气韵,云泽的很多手段,就在很大程度上被限制了下来,而若只拼肉身,穆红妆就哪怕不曾动用一身血气,也显然要比云泽强出不止一筹。 很显然,老秀才早先所言不曾有假,而云泽也确实不曾有过一身血气气韵循序渐进逐渐增多的经历,就对于血气气韵的掌控,以及自身实力的了解,十分匮乏,使其会在对敌出手之时,明明身怀十分力,却最多也就只能施展六七分而已,方才落到如今这么一个,明明修为境界要比穆红妆更强一些,肉身也就理应更强一些,却偏偏到了这么一个落在下风的地步。 云泽感慨连连,却也无计可施,并且还要先行度过眼前的难关才能考虑其他。 只是几番碰撞过后,云泽虽然落在了下风,但穆红妆却也依然不敢心存大意,毕竟云泽始终不曾动用过丝毫血气气韵之事,穆红妆心知肚明。 是将自己当成了磨刀石? 穆红妆咬牙切齿,眼眸之中凶光更甚,脚下轰然踏出一步,一身蛮横劲力,直透地底深处,就导致其脚下地面,立刻蔓延出一道道蛛网裂痕。 旋即借助反弹之力,穆红妆暴喝一声,直接扑杀上前,出拳如同暴雨倾盆,并且每一拳都是劲力十足,势大力沉。因为形同身负枷锁的缘故,云泽躲闪艰难,就被迫只能选择硬碰硬,拳碰拳,却相较于穆红妆的毫无章法,云泽则是双拳接连递出,双臂之上拳意流淌,气息衔接,连绵不绝,就在度过了最初的艰难之后,反而逐渐站稳了脚跟。 于两人之间这方寸之地,咫尺之间,接连响起阵阵有如擂鼓一般的巨大声响。 狂风环绕呼啸,飞沙走石遮眼! 周遭那一群浑人,看得连吞口水,目瞪口呆。 而在上百此拳脚碰撞过后,看似不分上下,可云泽却是有苦自知。 毕竟形同身负枷锁,对于体力的消耗,云泽就远在穆红妆之上,也便是在接连不断的碰撞之下,云泽就逐渐开始力有不逮,并且之前留下的伤势,也已经加重了许多,就出手的速度稍稍一缓,想要借助下一次碰撞之力,暂且分开战场,缓一口气。而在此之间,对于云泽之所以不曾动用一身血气气韵的理由,已经隐有猜测的穆红妆,则是立有所觉,便不动声色将脚掌重重踩入泥土之中,腰杆拧转一拳递出,看似是与先前一般,却其中劲力,要比先前的上百拳都更甚许多。并无察觉的云泽同样挥拳迎上,却在碰撞之时,方才察觉,神色陡然一变,却也已经来不及,手臂之中就立刻响起一连串的爆豆声响,整个人也都直接倒飞出去,远远砸在了地面上,不断翻滚。 方才递出了真正倾尽全力一拳的穆红妆,一拳过后,没有丝毫停顿,腰身一沉,就立刻紧追上前,而云泽也就只是方才翻身而起,刚刚蹲身落地,还没来得及抬头,只听见一阵风声袭来,就立刻被紧随而来的穆红妆一脚扫在脖颈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口中溢血,身形也当即再度横飞出去,悬空掠出人群之后,接连砸断了两颗枯树,又撞进了一片山石之中,身形接连翻滚,碰撞声络绎不绝。 既有山石开裂,也有头破血流。 到好不容易终于落稳之时,云泽就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第233章 海外来人 血河边界,一位身材颀长的火氏入圣,在短短几日之内,就已经绕着整座古代妖城跑了好几圈,却始终都没能找到那云家孽子与青丘狐的去向。 其实当初云泽临逃走之前所言,会在这座古代妖城等待那只青丘狐,不过就是为了误导那火氏老妪罢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火氏老妪自然也是能够看穿,只是因为此番出手,实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缘故,就唯有将仅剩不多的希望放在这座古代妖城上,毕竟谁也不知道云泽当初的口中所言,究竟是否为真。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这位身材颀长的火氏入圣,也是有苦难言。 古代妖城这处险地恶土,要远比内陆当中很多早已享有盛名的恶土更加险恶,便仅就只是由自其中吹出的恶风,其中森然寒冷之意,就哪怕这位火氏入圣修为不差,并且只是沿着血河边缘来回走动,却也在长久之后,就依然不免会有某种森然入骨的奇怪感受,让他一身元炁流淌的速度都因而变得缓慢滞涩,甚至是从今早开始,就还会觉得手脚冰冷,好像已经被恶气侵蚀入体一般。 但在内视之下,却又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火氏入圣在血河的其中一段河道附近,又一次停下了脚步,远远望着血河对过乱石堆里的一点金光,犹豫不决。 金光自然便是当初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临死之前丢出的那只金刚杵,恰好落在了这条血河的另一边,并且其上佛光并无任何收敛之意,反而要比几日前云泽在此驻足之时,更加明亮璀璨一些。 却也未必就是真的恰好。 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这位火氏入圣眼力不差,就哪怕隔着一条血河,也能清晰瞧见那只金刚杵的真正面貌,也就自然而然认为这只金刚杵并非凡物。其实按照当今世人对于佛器的了解,是理应如此,毕竟但凡蕴生佛光之物,都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克制阴鬼邪祟与鬼气恶气的,大抵等同于阴阳对立的情况,反之亦然,而究竟谁能克制谁,就还要看孰强孰弱,才能有所定论。而这只金刚杵如今落在了这么一处险地恶土之中,却其上佛光,非但不曾因为此间险地恶土中恶气浓郁,就被污染了佛性佛光,反而如此明亮璀璨,犹如黑夜中的一点星火一般,就显而易见,绝非凡物。 若说不曾动心,那是骗人的。 出身火氏妖城,并且身为入圣,在很多人看来,这样的一位强大修士,就应该是底蕴厚重,身家阔绰的存在。但在实际上,这位火氏入圣,也就只是衣着略显光鲜罢了,其实底蕴并不如何厚重,身家也并不如何阔绰,毕竟天下间几乎所有修士的修行之路,都有着共同的一个难题——钱。 一棵灵株宝药,一张灵纹符箓,一件灵兵法宝,也或丹药药散,武功技法,灵决古经,但凡稍微珍稀一些的,动辄就是价值连城,便哪怕这位火氏入圣出身如何,修为如何,行至今日,就也难免囊中羞涩,并且身无长物。甚至就连当初受命牵连围杀云泽的四位火氏圣人,也没有谁真正掌有一件王道圣兵,反而使用的大多都是灵兵法宝,就是因为囊中羞涩,就被迫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便纵观整个天下人间,真正能够拥有一件王道圣兵的,也是少之又少。 若非如此,那火氏老妪当初在得知那身为半件王道圣兵的一尺雪光,竟然是落到了云泽手中之后,方才会如此不计代价,想要将其抢夺而来。 穷文富武,这样的说法,自古有之。 也正因此,这位火氏入圣,方才会对这条血河对过的那只金刚杵,恋恋不舍。 只是因为这处险地恶土实在太过凶险,堂堂一位入圣修士,方才不过吹了几日由自那座古代妖城之中吹来的恶风,就已经变得一身元炁流淌艰涩,手脚冰凉,就让这位火氏入圣,实在不敢冒险越过这条血河。 尤其血河还是犹如险地落云崖般,飞鸟难渡。 这位火氏入圣在最初见到那只金刚杵时,因为出于谨慎小心的缘故,也曾尝试着丢出一颗石子试探。但石子飞出之后,方才只是来到血河上方,越过边界不足三尺左右的距离,就立刻莫名其妙像是被人打落了一般,直线下坠落入血水之中,并且河水还在石子入水之后,就立刻翻涌起来,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漩涡,一边发出某种类似于女鬼哭泣一般的声响,一边将石子瞬间搅碎,就让这位火氏入圣着实后怕不已,没敢冒险涉足其中。 而到如今,这位火氏入圣已经来来回回走过了三次。 那只金刚杵上的璀璨佛光,也每一次见到,都要比上一次更加璀璨一些,像是在引诱着这位火氏入圣,想要让他冒险横渡血河,将其带走。 说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若一旦深入虎穴,就会连命也丢掉,便根本得不到什么虎子。 火氏入圣驻足不前,眉关紧蹙,接连几日时间,不仅找不到云家孽子与那青丘狐的踪迹,并且只能望洋兴叹,就让这位火氏入圣开始有些烦躁,便索性不再继续围着这处险地恶土继续打转,而是直接原地坐了下来,隔着一条血河远远望向那只看似唾手可得的金刚杵,一阵长吁短叹。 正值此间,远处,虚空忽然哗啦啦一阵抖动。 暴风回卷,飞沙走石,漫天漫地都是气机翻涌波动。 虚空扭曲,终于承受不住,轰隆一声炸开一座巨大的裂缝,一个又一个身披明光的人影由自其中缓步走出,气息翻涌之可怖,让远在百里开外的这位火氏入圣,都忍不住瑟瑟发抖。尤其这群人中为首的中年男子,一头金色卷发,脸盘方正,面容威严,身披明光铠甲熠熠生辉,甫一出现,便就如同坠落人间的一轮大日一般,照亮了九天十地,仿若神明。 “海外人?!” 火氏入圣心中骇然之余,也有困惑不解。 似乎是有所察觉,众人前方为首的中年男子,回头看了一眼这位火氏圣人的这边,湛蓝深邃的眼眸之中,仿佛有着星辰破灭的景象浮现。 只有一眼罢了,这位火氏入圣就立刻觉得如芒在背,好似自己身上的所有一切都已经被人瞧了个干干净净,再无任何隐秘可言。 随后,那位中年男子叫来了身后的一位海外姑娘,以这位火氏入圣听不懂的海外语言与其说了一些什么。而当那位海外姑娘闻言之后,面上神色便就当即一沉,旋即重重点头,并且再度看向这位火氏入圣时,眼神当中已经满含杀机。 火氏入圣莫名其妙。 跟着便就大难临头。 那位中年男子就只斜瞥了这位或是入圣一眼,随后就向着这边伸出一只手来,五指张开,旋即虚空一握。远在百里之外的火氏入圣,脸色当即一变,只觉得周身忽然出现气机翻涌,由自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根本躲闪不得,也逃脱不得,甚至就连丝毫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在短短瞬间,被那位中年男子远隔百里,随手捏爆,炸成了一团随风飘散的血雾。 只是因为乱石阻挡的缘故,中年男子并未瞧见那只金刚杵上的璀璨佛光。 而那位原本性情活泼开朗的海外姑娘,则是轻轻冷哼一声,旋即低头望向远处那座隐藏在这处险地恶土最深处的古代妖城,眼神阴冷,杀机沉重。 中年男子看得分明,略作沉默之后,轻轻摇头,开口以海外语言说了句什么,随后就不再迟疑,抬手捏出拳印,轰然一拳砸下,就让这条围拢了整座古代妖城的血河河水,立刻炸起了大片冲天而起的水花。气机翻腾,狂风涌动,血河哗啦啦沸腾起来,被那中年男子一拳炸起的大片血色水花,腾空之后,便就不再落下,反而浮于半空,相互连接形成一道遮天蔽日的血色大浪,带着犹似女鬼凄厉哭嚎一般的声响,刺耳无比,直接当头砸下。 中年男子眸光冷冽,周身明光绽放,犹如一轮大日一般,手掌虚空一抓,便就当即握住一团金光,化出一杆通体金色的巨大龙枪,身形急冲而过,一枪刺出,天惊地动,万埃沉浮,直接破去了那座遮天蔽日的血色大浪。随后中年男子再虚斩一枪,便有金光如同九天飞瀑一般,垂挂下来,将那血水翻涌的血河,直接拦腰斩断。 巨大的沟壑裂隙,一路蔓延出去,直奔古代妖城。 中年男子一身气机凛冽,开口以本土雅言出声,字正腔圆,声如惊雷滚动,响彻整座险地恶土。 “杀人者,人恒杀之!” “嗷——!” 一群海外人,周身气机翻涌,举起手中兵刃,咆哮应和。 上涌九霄震星月,暴风流云漫星辰! 古代妖城之中,忽然轰隆隆一阵震动。 一只身躯庞大犹如撑天之柱的黑鳞大蛇,忽然由自古代妖城的深处抬起头来,口中猩红蛇信吞吐,嘶嘶有声,冰冷竖瞳死死盯着这群是为报仇而来的海外人,眼眸之中,满是源自骨血本性中的残忍狰狞。而在其头颅上方,也正俏生生站着那位古代侍女,头顶悬有另外的两只金色圆环,垂落下千丝万缕的气机将其庇护在内,遥遥望向这群海外来人之中,为首的中年男子。 只是仗着某种秘法,才能与身后众人气机相连,故而能够虚张声势罢了,却其本质,也就只是圣人而已。 古代侍女松了一口气。 却也不敢完全放松。 毕竟青丘老祖留在古代妖城中的那些布置,倘若能够不去动用,就还是不要动用为好。可若当真如此,就对于这位古代侍女而言,免不了一番苦战。 是为当初死在她手里的那两个海外人报仇而来? 女子神情冰冷,目光扫过那名为蒂娜的海外姑娘,冷哼一声。 犹如撑天之柱一般的黑鳞大蛇,不必女子吩咐,便就挪动身躯,开始向着城外缓慢挪动。却说是缓慢,其实黑鳞大蛇的速度极快,并且越来越快,便在短短片刻之后,就已经出现在那中年男子的面前,随后迅猛冲出,张开血盆大口直接撕咬而去。 中年男子神情严肃,不敢大意,手持龙枪陡然刺出一片金光如同汪洋一般。 轰——! ... 剧烈的震动遥遥传来,让被吊在木架上尚且昏死未醒的云泽一阵晃动,也让大堂里的一众恶匪强盗一阵大乱。 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张虎皮大椅上的穆红妆,眉关紧蹙,冷喝一声,制止了麾下一群乌合之众的慌乱,旋即目光看向旁边一个正端着水盆,因为地面晃动,就将盆里的冷水洒出了大半的瘦小男子,嘴里“啧”的一声。 “连个盆都端不稳,老子要你有何用!” 说完,便就抿着嘴巴一脚踹在了那瘦小男子的屁股上,直接将人踹翻出去。 木盆落地,一阵乱响,里面的水也彻底洒了个干净。 但瘦小男子却也并未恼怒,只是坐在地上嘿嘿挠头。 “首领,这事儿针不怪我,谁知道忽然就地龙翻身了呢。您且稍等,笑得这酒再去接一盆冷水,保管能让这小子淋个痛快!” 说完,瘦小男子就立刻起身,拿上木盆出门去。 至于正被掉在木架子上的云泽,则是满脸的淤青红肿与伤口鲜血,手脚也全部都被别人反在背后绑了一个杀猪扣,并且还是手后脚前的模样,就让云泽如今的状态,看起来更像一只弯曲的虾米。但虾米毕竟还是肚皮朝上,可云泽却是肚皮朝下,显然是这群浑人之中负责将他吊起来的那些人,有意为之。 实在凄惨。 很快,地面又是轰隆隆一阵晃动。 穆红妆眉头一皱,终于还是起身外出查看,也是方才见到,远在西方不知多少里开外,一道道神光横空直上,一道道匹练射冲霄汉,也不知是何人出手,至今也方才不过短短片刻罢了,就已经打得日光退隐,浮现夜空八千里,星河翻涌,星光涣散,疯狂涌动的气机之恐怖,就哪怕只是稍稍溢出分毫,都足够让他们这一群乌合之众,彻底身死魂消。 “这他娘的...神仙打架啊!” 紧随穆红妆身后而来的一群人,看得目瞪口呆,心胆皆颤。 就连穆红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景象,一时之间就呆在原地,直至又一次地龙翻身晃动山岳,穆红妆方才终于惊醒过来,却是已经完全词穷,根本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也根本说不出任何话来。 毕竟这样的一场大战,对于如今方才不过只有气府境的穆红妆而言,根本就是可望不可及。 甚至就连远远观望一眼,都极有可能会因为肉眼承受不住神光璀璨,从而惨被殃及池鱼。 回过神来之后,穆红妆就立刻脸色一沉,一脚踹翻了旁边的一人。 “看!还看!使劲看!这是你们能看的?眼睛不想要了是不是!全部都给老子滚回去!” 一群浑人当即悚然,也没有谁敢继续嬉皮笑脸,慌忙回去大堂里。只有穆红妆,临转身之前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眼神当中满是艳羡,却在转身之后,就立刻变得神情低落了下来。 倘若能做正经行当,谁会愿意每天都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苟且过活?还不是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尤其是自己身后还跟着这么一群除了打家劫舍之外,就什么都不会的浑人,便哪怕穆红妆其实修行天赋着实不差,随随便便找个家族门派,都是一条富贵出路,却也因为需要照顾这些世代相交的弟兄,让他们能够有口饭吃,就不得不靠着欺上瞒下留在山寨。 欺上,欺的是她那早已经退位让贤,去了山下一座村庄里的父亲,以及其他或是依然留在寨子里,或是同样已经去了村庄里的老人。 瞒下,瞒的是这些需要靠着她这一身修为,才能勉强混到一口饭吃的兄弟。 也正因此,包含寨子里老一辈人在内的这些恶匪强盗,其实都以为穆红妆之所以能够拥有如此修为境界,主要还是因为洞明圣地,不仅看在他们曾经活捉过一位途径此间的洞明弟子的份儿上,就送来了金银钱财与猪马牛羊,更法外开恩,单独传了穆红妆一件修行之法,方才能够使其开辟气府。 毕竟开辟气府需要灵决古经的引导一事,乃是天下皆知的基本常识。 至于最初创造了这般修行之法的那人,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天资卓越,又究竟如何开辟的气府以及走出了接下来的修行之路,就鲜少有人会去考虑这些。 甚至就连同样不曾依靠灵决古经就开辟了气府的穆红妆,都不曾考虑过。 回到大堂,瘦小男子已经重新接了满满一盆的冷水,在得到了穆红妆的示意之后,就当即咧嘴一笑,毫不客气就那满满一盆的冷水,全都一口气泼在了云泽脸上。 原本还是昏死不醒的云泽,当即抖了个激灵,苏醒过来。 却也依然浑浑噩噩,不太清醒。 而那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张虎皮大椅上的穆红妆,则是由自面前桌案上,拿起了一张带血的人脸面具,正是云泽脸上的那张,因为受伤之后血流不出,淤在了这张人脸面具下方的缘故,就被穆红妆发现,直接拨下了面具。只是这种东西穆红妆虽然已经拦路阻截洞明弟子多年,却也是头一回见到,就并不清楚具体的价值,只当是个用来掩藏真实身份的东西,并不怎么值钱,便就出于好奇随便把玩罢了,并没有占为己有的想法。 便在云泽终于清醒之后,随手一丢,就将那张人脸面具甩在了云泽脸上,发出啪的一声,然后掉落在地。 穆红妆冷笑一声。 “真以为这么鬼鬼祟祟遮遮掩掩,老子就看不出你是洞明弟子了?想从老子这里走出去,不留下一些过路费怎么能行。” 穆红妆站起身形,绕过桌案,走上近前,个子不高,但却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对于云泽这幅看起来还算冷静的样子有些嗤之以鼻。毕竟拦路拦得多了以后,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穆红妆就确实已经见过了不少,便深知这些看似冷静的家伙,不管是为洞明弟子也好,还是过路商贩也罢,骨子里都是怕死的孬货,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只需要稍稍恐吓一番,就会直接颜色大变,更有甚者,还会哭着喊着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两岁稚儿什么的,简直是不分年龄身份,张嘴就来。 只是穆红妆也懒得再说这些,毕竟眼前的这个,可是大财主。 以往途径此间的那些洞明弟子,身上虽然也有灵纹烙印,但也只是仅限于双脚脚腕罢了,而不像眼前的这个,手腕脚腕全都有。也是在瞧见这些之后,穆红妆方才真正明晓,为何之前动手之时,眼前这位洞明弟子竟然自始至终都不曾动用过分毫血气气韵。 两道灵纹烙印加身,就已经足够那些洞明弟子变得步履蹒跚,更何况是四道。 可既然能被四道灵纹烙印加身,也就足可见得,洞明圣地的那位老秀才,对于眼前之人究竟如何看重。 一念及此,穆红妆便就立刻咧嘴笑了起来。 此行不虚! 而被吊在木架子上的云泽,则是已经完全认命。 手脚酸软无力,并且还被绑成了这幅模样,就根本没有任何挣脱的可能,就很显然是在自己被冷水泼醒之前,有人喂他吃过什么,方才全身上下都提不起半点儿气力。如此境况,就莫说还被绑住了手脚,就哪怕放任他可以随意活动,也根本没有任何可能逃出山寨。 只是云泽对于寻常洞明弟子,只有两道灵纹烙印加身一事,尚且不知,倘若知晓,就必然是要再次跳脚大骂老秀才才行。 整座大山,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剧烈震动。 狂风翻涌,吹起了大堂门帘,飞沙走石吹入大堂之中。 穆红妆笑意一敛,眉关紧蹙,瞥了眼木架子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云泽,忽然展颜一笑,却又显然不怀好意,然后就堂而皇之伸手接过了旁边一人递来的一小包面粉一样的东西,等到大堂里的狂风停下之后,便将其打开,递到了云泽面前。 “小子,想不想在洞明圣地将你赎回去之前过得舒服点儿?自己乖乖张嘴把这软筋散吃下去,老子就可以放你下来,而且只要你肯听话,老老实实在这寨子里待着不闹事,等着洞明圣地来人将你赎回去,老子就还会好吃好喝供着你,甚至就算你想要女子,不管是妙龄女子还是美艳妇人,老子都能让人下山给你抓回来,供你随意淫乐。” 穆红妆挑了挑眉毛,一副二五八万的嚣张模样。 “如何?” 第234章 大财主 恶匪强盗做事,从来不讲道理。 穆红妆虽然是为一介女子,而其口中却是可以如此轻易说出,随时都能下山强掳良家女子上山的话来,便已经可见一斑。只是对于这些事,云泽根本没有任何兴趣,反而是对其口中所言的,洞明圣地会有人前来将他赎回去一事,更加在意。 毕竟之前老秀才与启明大长老离开的时候,解释很少,就让云泽对于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一事,一无所知。 怀揣着许多疑虑,云泽瞥了眼穆红妆手中递来的软筋散,微微皱眉。 “这东西...” “对人无害。” 穆红妆知道云泽想问什么,满面笑意绽放。 “这些软筋散,可是洞明圣地每年都会派人送来的东西,也便是说,它们其实是出自洞明圣地之手,专程用来针对像你这样的洞明弟子,一旦吞服下去,就不仅无法动用任何血气气韵,并且还会四肢酸软无力到连把锄头都扛不起来。但你也同样可以放心,正是因为这软筋散是出自洞明圣地,并且还是专程用来针对洞明弟子的,所以才会完全无害,就算你想将这东西当饭吃,都没有任何问题。” 穆红妆又将那包软筋散往前递了递。 “放心吧,吃过这东西的洞明弟子很多,没有一个出过任何问题。当然,自己找死的除外,毕竟有些人心里想的比较多,喜欢阳奉阴违,表面上是已经答应了会老老实实待在寨子里等人拿钱来赎,但却背地里喜欢搞出一些小动作。之前就曾有过一个人不知死活的蠢货,吃了软筋散之后,还想着从寨子里逃走,结果就在下山的时候腿脚一软,直接一路摔了下去,并且还是从半山腰直接摔倒了山脚下。等咱们弟兄找见那个蠢货的时候...” 穆红妆口中啧的一声,没再细说。 但意思已经显而易见。 云泽低头看向那包面粉似得软筋散,略作迟疑之后,还是选择直接晃起身子,一低头就将那些软筋散吃下去大半,没什么味道,只是难免会被弄得满脸都是。 眼见于此,穆红妆当即大笑。 “爽快!来人,将咱们这位大财主放下来!” 至于已经吃了大半包软筋散的云泽,当时方才落地,就立刻感觉到药效发作,当即腿脚一软,还要旁人尽力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直了身体。很显然,云泽先前昏迷之时已经有人喂他吃过软筋散,而到如今却又吞下大半包,就有些过量了,方才落到了这么一个站也站不稳、坐也坐不直的可怜境地。 只是对于这些,云泽其实并不如何在意,毕竟尊严面子这种东西,其实早在很久以前,云泽就已经全都丢在了垃圾堆里,并且根本没有任何将其重新捡回的打算。而相较于面子尊严这些东西,其实云泽还是对于那些不解之处才更加在意,但也已经大致能够猜到一些。毕竟当初老秀才临走之前,曾经无意之间提到过,是但凡想要由自别的山头转而拜入老秀才门下,并且有意争夺洞明麟子之位的洞明弟子,都需要走上这么一遭,算是一场考验。再加上当时老秀才的匆匆离开,与启明大长老的不告而别。尽管当时的云泽并不知晓他二人究竟为何如此,却到如今再想想,也就终于明白了过来。 根本不可能一路坦途。 却也没想到竟会如此艰难。 穆红妆转身重新坐回那把虎皮大椅上,大落落将一只脚横放在另一边的膝盖上,歪着脑袋抓了一把斜马尾,咧嘴而笑之时,还会露出一颗虎牙。 “大财主,咱们可是已经说好了,你得乖乖在老子这个寨子里待着,不能惹事,也不要想着逃跑,否则一旦被老子发现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穆红妆哼哼冷笑两声,满脸的威胁之意。 “当然,如果你能说到做到,肯乖乖听话一直待在寨子里等人来赎你,老子也绝对不会亏待了你,好吃好喝没问题,想要女人,也没问题!毕竟活着的洞明弟子,肯定要比死了的值钱。老子是个拦路抢劫打家劫舍的,自然是怎么才能赚得多就怎么来。也便是说,如果你还想活命,就最好说到做到,否则的话,可就不只是受伤这么简单的事了。” 云泽闻言挑了挑眉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暗中尝试着调动血气气韵,却是意外发现,似乎自己这一身血气气韵也未曾是被软筋散的药效完全压制。其中缘由如何,是因为那软筋散的药效主要用来针对洞明弟子,还是因为自己的修行之法,与天下人迥异,云泽就并不知晓,却也懒得理会,便尝试着动了动手脚,虽然还是酸软无力,但也多多少少已经恢复了一些气力,至少可以自己站稳,就直接挣开了旁边一只抓着自己手臂的那个山贼,顺便弯腰捡起了自己的人脸面具。 这些山贼恶匪并不认得自己,也算是件天大的幸事。 若非如此,云泽此间也就不会如此放松。 穆红妆双眼虚眯,有些意外于云泽的恢复极快,却也因为过分相信软筋散与洞明圣地的缘故,就没太在意这个问题——毕竟眼前之人也是身负四条灵纹烙印的洞明弟子,相较于穆红妆曾经见过的那些,还要多出两条,就必然会是洞明圣地年轻一辈当中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或是有着自己的独到之处,会在吞服软筋散后,与其他洞明弟子有些不同,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穆红妆将手肘放在横陈的膝盖上,拄着脸,看着云泽仔仔细细擦干净了那张人脸面具上的血迹灰尘,满脸认真之色,便当即微微挑眉,尝试着开口问道: “你手里那个,是个好东西?” 云泽瞥了穆红妆一眼,略作思索之后,坦然笑道: “不算什么好东西,却也不算太差,反正卖是肯定不太好卖的,毕竟有需要的人不多。可若真能碰见有需要的,就说是价值连城,应该也不为过。” 闻言之后,穆红妆眼睛当即一亮,但也很快就皱起眉头,口中发出“啧”的一声轻叹,连连摇头。 一件能够遮掩修士一身修为气机,并且可以使其改头换脸的东西,寻常人肯定用不到,正如云泽所言,就算拿到手了,也不太好卖,毕竟这种东西都是那些身份不正,仇家很多的人才会有所需要,而这样的人物又大多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而一旦堂而皇之拿出了这样的一张人脸面具,能否卖出一个好价钱暂且不说,就只那些穷凶极恶之辈,究竟是要出钱购买,还是出手强抢,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寨子里最能上得了台面的穆红妆,也才只是气府境罢了。 可别钱没到手,还要搭了一条命进去。 穆红妆眼神制止了云泽旁边想要出手抢夺的那人,之后就忽然记起了一件事,转头向着另一边,轻轻抬了抬下巴。 得到示意,一伙浑人当中,立刻就有一人站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云泽的那把寒光映月刀。 穆红妆起身而来,伸手拿过那把刀随意挥舞了两下,因为不太熟悉的缘故,动作就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别扭感,但穆红妆却也不曾在意这许多,过了把瘾之后,就将长刀扛在肩膀上,转而来到云泽面前,面上带有些许讨好之意。 “这把刀我看着是不错,如果拿出去卖的话,能值几个钱?” 云泽轻轻摇头。 “不值钱。” “不值钱?!” 穆红妆闻言一愣,将刀拿了下来,竖在面前皱着眉头反反复复仔细查看,又一次尝试着挥舞了几下,尽管没有任何章法可言,并且动作看起来着实有些别扭难受,却也刀光连闪,并且刀刃切割空气发出的呼啸之声,十分刺耳。 寒光迅疾掠过,云泽身旁的木架子,立刻一分为二。 断口十分平整。 穆红妆收势后退,重新将刀扛在肩膀上,旋即满脸狐疑瞥了云泽一眼。 “用起来确实有些别扭,但好歹也是一把灵兵吧?真当老子不识货?!还说什么不值钱,骗鬼去吧!” “就是因为用起来别扭,所以才会不值钱,能卖三五十银币,就已经顶了天了,而且还是看在材料的份儿上。但其实三五个银币都未必有人要。” 云泽有些无奈,却也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开口道: “这把刀确是灵兵不假,但刀身太短,刀柄太长,重心的位置也不合常理,就导致寻常可以得到的很多刀法,无论如何都不太适用这把刀,所以才会用起来觉得有些别扭,就是因为这把刀需要与之相匹配的刀法才行。但我没有,而且也不会。所以说呢,不管你是信我的也好,不信我的也罢,反正我是不太喜欢这把刀的。” 云泽耸了耸肩膀。 “你如果想要,送你了,是拿去卖钱还是自己留着,你随意。” 闻言之后,穆红妆当即一滞。 作为一介恶匪强盗,并且还是被人撵到了最西边的恶匪强盗,其实穆红妆根本没有太多的机会能够接触到灵兵法宝这样的东西,而其之所以能够认出这把寒光映月刀乃是一件灵兵,也是因为曾经劫杀其他洞明弟子的时候,有幸见识过,方才能够知晓灵兵与凡兵的区别,却也仅限于此。至于一件灵兵或是一件法宝,一旦拿去贩卖,能值多少钱,对于穆红妆而言,就只能靠着经验胡乱猜测罢了,但在穆红妆看来,是但凡灵兵法宝,都绝对不是什么便宜货。 三五个银币都未必有人肯要的灵兵? 穆红妆一口银牙磨得咯咯作响,恶狠狠瞪了云泽一眼,着实有些恼火不已。 “三五个银币都没人要的破烂货,你也真好意思送!” “那也比你那把环首大刀强得多。” 云泽好整以暇,施施然将手里那张人脸面具收入气府,旋即直接原地盘坐下来。 “至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折断,而且一旦用得习惯了,就其实还好。” 正气冲冲转身回去的穆红妆,脚步当即一顿。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眼珠子一转,就直接凑上前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只是不待其开口,穆红妆就直接伸直了手臂一拳撞在那尖嘴猴腮的鼻子上,发出砰的一声,也让那尖嘴猴腮的当即鼻血横流,连连哀嚎。 “闭嘴!” 穆红妆瞪了那人一眼,后者被吓得一个哆嗦,当即抹了把脸上的鼻血,乖乖回去人群中站好。 云泽看得有些好笑,却被那尖嘴猴腮的瞪了一眼。只是云泽懒得与之计较,便不再理会这人,继续开口道: “其实主要是我不懂锻造之法,若是懂的话,就完全可以将它直接熔了,重新锻造一把趁手的。毕竟锻造灵兵的材料,怎么说也比锻造凡兵的材料更加珍贵许多,而且若是能有一把趁手的兵刃,就肯定要比赤手空拳更强一些。尤其你还是个打家劫舍的,那把环首大刀又被我给打断了,丢了趁手的兵刃,只能赤手空拳。当然,我不否认就算赤手空拳你也很厉害,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话,还是很讲道理的。” “道理?” 穆红妆回过身来,嗤笑一声。 “道理能值几个钱?” 云泽耸了耸肩膀,开口笑道: “道理这东西,有的时候一文不值,但有的时候,也会稀世无价。” 穆红妆闻言之后,沉默了半晌,许久才终于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嘴角的一颗虎牙。 “那老子还要谢谢你这么慷慨大方喽?” “这倒不必。” 云泽轻轻摇头,面上笑意更浓,但眼神却是慢慢阴沉了下来。 “只是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如果你肯告诉我,除了这把刀,我还有别的东西可以送给你。” “值钱的?” “很值钱。” 云泽哂笑一声。 “但就怕你舍不得卖。” 穆红妆面上笑意收敛,双眼虚眯看着云泽,旋即上前几步,在其面前盘坐下来,手中寒光映月刀也横陈膝上,一副二五八万吊儿郎当的模样,眼神不留痕迹扫过云泽手腕上的金镯子,挑了挑眉毛,略作示意。 “是这个?” “不是。” 云泽轻轻摇头,随后手掌一拍气府所在之处,便就立刻取出了两枚拳头大小的龙胆石,形状浑圆饱满,色泽鲜红明亮,蕴有十分纯粹的龙气内敛于其中,被云泽单手张开五指拿在手中,摆在面前的地毯上。 但穆红妆却并不认得龙胆石,就满脸狐疑。 云泽不吝开口解释道: “这两颗石头是叫龙胆石,其中蕴生有相当纯粹的龙气。你现在是在气府境对吧?而且还随时都能突破瓶颈,只是苦于没有筑造命桥的材料,所以修为境界才会一直都在气府境停滞不前。但两颗龙胆石,足够了。” 闻言之后,穆红妆神情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旋即就要伸手直接抢夺。 但云泽却更快一步,将那两颗龙胆石抓入手中,也懒得继续掩饰那软筋散对自己根本没有太大作用的真相。 穆红妆眼眸圆睁,有些不敢置信。 周遭的一群恶匪强盗,也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就立刻一片大乱。只是穆红妆反应也很快,当即舌战春雷暴喝一声,就让这些一时之间有些慌乱的恶匪强盗,全都安静了下来。 旋即看向云泽,眼眸之中满是寒光。 “你不是洞明弟子。” “你想问软筋散?” 云泽依然满脸轻松。 “软筋散具体的配方和限制究竟如何,我不知道,但既然是洞明圣地炼制出来专程用于对付洞明弟子的,就想来也与洞明弟子的修行之法有些关系。很可惜,我是前些天才刚刚入门的洞明弟子,并未修行洞明之法,所以这东西虽然对我有点儿作用,却也实在有限。但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让你识趣点儿放我离开,恰恰相反的,在我问完了所有问题之后,就很有可能还会主动留在这里,并且之后拿钱来赎我的,如果不是老秀才那个王八蛋,我还真就不想走了。” 话音落罢,大堂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就连穆红妆也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云泽。 “你,你说,老秀...不,是,洞明圣主,他...” 云泽当即冷哼一声,没有丝毫避讳,胆大包天道: “王八蛋!老不死!狗东西!” 穆红妆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止穆红妆,就连大堂里的所有人,也都是一阵头皮发麻。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就哪怕这些恶匪强盗如何卑微如同蝼蚁一般,也对洞明圣地的很多事,知之甚详。便如当今的这位洞明圣主,在外界是被别人称作老秀才,而其当初又是如何会将上一代洞明圣主取而代之,这些看似十分卑微的恶匪强盗,也并非不知。却也正是因此,这些生活在洞明圣地辖内地界中的恶匪强盗,就哪怕平日里如何恃强凌弱,如何放肆不羁,也依然会对洞明圣地,对那洞明圣主老秀才,保持着敬畏有加,甚至就连稍有不敬的言语也不敢多说一句,就更不敢如同云泽这般,堂而皇之开口大骂。 人群又是一阵慌张大乱,喝骂云泽不该如此胆大包天,也或担心洞明圣地会降罚此间,就被吓得哆哆嗦嗦,脸色苍白,朝着洞明圣地的方向跪拜下去,祈求饶恕。 穆红妆回过神来,脸色猛地一沉,大喝道: “够了!全都给老子闭上你们的狗嘴!” 穆红妆眼眸之中寒光连闪,是已经动了真怒,眼见于此,这大堂之中一帮乌合之众就立刻偃旗息鼓,再也不敢多说多做,只是其中有些人依然跪在地上,已经被吓得双腿发软,站不起来。 穆红妆懒得理会这些人,转而眼神凶狠看向云泽。 “你到底是什么人。” 云泽对此不以为意,咧嘴笑了笑,不急不缓开口道: “一个被老秀才那个狗东西,不择手段、威逼利诱、坑蒙拐骗才终于入门的,洞明弟子。” 闻言如此,穆红妆张了张嘴吧,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尽管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云泽眼下的所言所为,及其手腕脚腕上统共四道的灵纹烙印,以及就算如此大骂那位洞明圣主老秀才,也至此依然完好无损,就让穆红妆不得不选择相信这看似天方夜谭一般的事。 云泽又一次将那两颗龙胆石摆在了两人之间的地毯上。 穆红妆呼吸一滞,已经不再打算继续出手抢夺,转而凝视了云泽片刻,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那颗相当尖锐的虎牙。 “既然你是被那位洞明圣主诓骗入门的洞明弟子,那想来在你之前入门的时候,那位洞明圣主,应该也就不曾与你说过,但凡洞明弟子想要拜入其门下,就需要远走八千里的这件事吧?” “八千里?” 云泽当即一愣。 而穆红妆则是笑意更浓,顺便伸手指了指云泽手腕上的灵纹烙印,继续开口道: “那你知不知道,寻常洞明弟子,这种灵纹烙印,只有两条。” 闻言如此,云泽抽了抽嘴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两个字: “当真?” 穆红妆理所当然点了点头,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自然当真。并且洞明圣地还曾派人特意前来告诉我们这些恶匪强盗,倘若能够拦下那些像你一样需要远走八千里的洞明弟子,就还会有着很多的奖赏。就算不慎将人杀了也无妨,只是奖赏会少些罢了,但也足有一百枚金币,外加猪马牛羊各十只。可若能够将人活捉,并且将其关在寨子里一旬时间,就能得到一千枚金币,外加猪马牛羊各百只,像是老子的这种小寨子,倘若能够成功一次,就可以一年之内都不必担心吃喝问题。当然了,打死容易活捉难,所以洞明圣地才会为此每年都会送来一定数量的软筋散。若非如此,只凭老子这座小山寨,又怎么可能拿得出那种东西。” 云泽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忽然就起身冲出门去。 穆红妆有些措手不及,但却很快就将目光放在了面前的两颗龙胆石上,眼眸明亮,抿了抿嘴角,正要伸手去拿,就忽然听见屋顶出现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正当穆红妆与这一屋子浑人面面相觑不解时,云泽声嘶力竭破音大骂老秀才不当人的声音,就立刻让他们一阵目瞪口呆。 第235章 迎春花开遍 古代妖城。 女子白皙小巧的手掌,看似轻飘飘地按在那中年男子的胸膛上,可其中劲力,却是如同洪水倾泻一般的恐怖,便立刻带起了一道肉眼可见的透体气浪,直接打得虚空震碎,连同中年男子一身明光铠甲,也咔嚓一声,直接碎裂大半。 中年男子口吐鲜血,倒飞而出,由自半空中仿佛炮弹一般狠狠砸在了血河边缘,将地面生生犁出了一道纵有百里的巨大鸿沟,烟尘滚滚,出现在群山之间。 这一支海外来人,已经所剩不多。 女子一身洁白衣裙,沾染了不少血迹,却全部都是那些海外来人的鲜血,甚至其身旁那条仿佛撑天之柱一般的黑鳞大蛇口中,还噙着一具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息的尸体,鲜血淋漓,端的可怖。 黑鳞大蛇俯下头颅,竖瞳之中闪烁着冰冷光泽,残忍无情,死死盯着这一支海外来人中仅剩的几人。真名蒂娜的少女正瘫坐在地,被围在中间,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满脸恐惧地望着那条大蛇俯下头颅,旋即张开血盆大口,犹如无底深渊一般,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啸,直接俯冲下来。 百里长的沟壑之中,中年男子强行提起一口气,一身明光璀璨,化作一条匹练,轰然砸在那条黑鳞大蛇的头颅侧面,直接打得大蛇头颅一歪,血盆大口便就直接啃在了旁边的地面上,锋利獠牙刺穿顽石,再抬头的时候,地面上就已经多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中年男子身形一闪而至,拦在蒂娜与其他人面前,身体表面已经裂开了蛛网一般的痕迹,鲜血流淌,披头散发,模样实在凄惨。 女子赤足,轻飘飘踩在黑鳞大蛇的头颅上,头顶悬有另外两只金色圆环,垂落下千丝万缕的神妙气机,覆护于女子周身,旋即抬起一只手掌,掌心之下,那金色圆环之中垂落下千丝万缕的神妙气机,尽数汇聚而来,化作一只小小的金色漩涡,漩涡中心乌光内敛,漆黑深邃,好似能够通往阴间一般,森森鬼气与恶气,凝练其中,隐隐传出一阵鬼哭狼嚎之声。 女子面容清冷,高高在上,俯视众人。 “不退者,死。” 闻言如此,本是为长女之死报仇而来的中年男子,当即咬牙切齿,怒发冲冠。 只是来时人多势众,气势汹汹,却在一番涉及生死的争斗之后,这一支海外来人,就已经所剩无几,而其中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最为强大的中年男人,也已经落到了这般地步,就哪怕这位古代侍女实在是目中无人,中年男人也根本无计可施。 古代侍女的强大,远远超出了中年男人的预料。 尤其那条仿若撑天之柱的黑鳞大蛇。 几乎所有人都是死在了那条大蛇的口中。 中年男子面容狰狞,睚眦欲裂,一头金色卷发无风自动,飘荡起来,湛蓝眼眸之中神光爆射,周身明光灿灿,气势汹汹,上涌九天,下慑十地,陡然张开五指伸手虚空拉扯,将大片空间都拉扯得哗啦啦一阵抖动。 天穹变色,大地崩坏。 白昼于顷刻之间变作漆黑大夜,唯有男子周身明光灿灿,犹如一轮人间大日。 一座又一座山岳在气机翻涌与虚空抖动之间,悄无声息化作齑粉飘散,而中年男子则是身形缓缓漂浮起来,脚下踏定岁月长河,轰然一踏,便就立刻炸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大道锁链呈现阴阳二色,铮铮而鸣,凭空浮现。 中年男子脸盘方正,面容狰狞,岁月长河水炸起的水花,水珠飘散在面前,被中年男子一把抓住,旋即身形陡然冲出,划破虚空,周身明光璀璨化作一杆巨大龙枪,直射女子而去。 眼见于此,这位古代侍女脸色当即一沉,头顶悬浮的另外两只金色圆环也不再保留,各自回转落在女子掌心前方,融入那座漩涡之中。小巧漩涡鬼气森森,恶气狰狞,陡然变作遮天蔽日一般,重将虚空也扭曲得破碎开来,中心漆黑深邃之处,更是犹如无底深渊一般,演化出混沌两分,阴沉阳浮的开天辟地之象,轻易便就将那明光龙枪绞杀粉碎。 本意一触即分的中年男子,脸色急变,却也因为来不及退后,就有半个身子都被绞杀进去,变作血沫飞散。 真名蒂娜的海外姑娘,与其他海外来人,当即目瞪口呆。 中年男人厉声嘶吼,终于挣脱了漩涡缠绕,倒飞出去,旋即一掌拍在自己半个身子消失之后留下的伤口上,明光化出千丝万缕缠绕其上,已经被彻底撕烂的半个身子,便就很快重新生长出来。 古代女子两只金色圆环重新回到头顶,面露意外之色。 这般复生秘术,实在是举世罕见。 可即便如此,女子的惊讶也就只持续了短短片刻而已,旋即面容重新恢复清冷,心意一动,其脚下那条黑鳞大蛇便就立刻俯身下来,身躯扭动,沿着这片险地恶土轰隆隆迅猛游出,庞大身躯足以压平山岳,填满归墟,漆黑鳞甲笼罩乌光,陡然间便就张开血盆大口,向着那中年男人嘶哑下去。 古代女子后发先至,又是看似轻飘飘的一掌拍出,却其掌下翻涌而出的无形气机,是将虚空都哗啦啦接连震碎开来。 中年男人睚眦欲裂,爆吼一声,一身气劲全都凝聚于拳印之上,一拳轰出之时,暴风破碎,天惊地动,却仍是无法抵挡那古代女子看似轻飘飘的一掌,狰狞裂痕,由自拳峰而至手臂,再到肩膀,迅速蔓延,随后陡然炸碎。 中年男人一声惨嚎,身形跌落下去。 仅剩不多的海外来人,包括蒂娜在内,全都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许多,立刻动身上前。 由自半空中跌落下来的中年男人,被蒂娜伸手揽在怀中,却是无法承受其身形下坠与古代女子一掌落定,残存在中年男人身上的劲力,便立刻如遭重击,张嘴喷出一口血雾,原本上冲的身形,也跟着迅速下坠,最终狠狠撞在地面上,烟尘滚滚,留下了一座巨大的深坑。 另外的一些海外来人,则是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再去照顾蒂娜,而是如临大敌,拦在了两人身前。 其中一人开口以海外语言,情绪激动地说了些什么。 深坑中,方才起身的蒂娜闻言,神情当即一愣,旋即猛的一阵摇头,同样以海外语言开口说了些什么,却被早先说话的那人,回头猛地瞪了一眼。 对于海外语言并不精通的古代女子,身形立于黑鳞大蛇的头颅上方,暂且停下了追击,一方面是这支海外来人的威胁,其实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当然也是因为青丘老祖为其留下的法宝过分强大,再加上这位古代女子本身并不存在生死之说,方才能够游刃有余。而另一方面,则是对于这支海外来人,这位古代女子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杀心,就只需要将其杀退即可,没必要赶尽杀绝。也正因此,就即便古代女子听不懂这两人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却也大致能够猜到其中的内容究竟如何,便就懒得理会,并且给足了他们可以商量的时间——不过是让那海外姑娘带着中年男人先行离开,而他们留下断后罢了。 倘若有人找死,其实这位古代女子也不介意多造杀孽。 大仇已经就此结下,还能有什么回转的余地不成? 只是此间一战,已经引来多方关注,就对于这位古代女子而言,十分不利。可事已至此,就哪怕这位古代女子愿或不愿,都别无选择,唯有走一步看一步,谁来,杀谁。 因为就算广而告于天下人,其实这座古代妖城之中,并没有什么十分珍稀的宝物遗留,也不可能完全打消所有人的贪婪之心。 便仅仅只是三只金色圆环,就已经足够很多人冒险深入。 古代女子不动声色暗中深深一叹,眉关轻蹙,愁眉不展。 早先说话的那位海外来人,忽然情绪激动大吼一声,牙关紧咬,睚眦欲裂,怒目逼视着那位已经眼眶通红,满面泪光的海外姑娘。 眼见于此,后者终于还是苦大深仇看了一眼海外女子,强行振作起来,怀中抱着那已经近乎于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转身就逃。 而剩下的那些海外来人,则是一副即将慷慨就义的凛然模样。 但在这位古代女子看来,却是多多少少有些好笑。 毕竟倘若女子当真想要追杀那两人,只凭眼前这已经所剩不多的乌合之众,就根本拦不住她的脚步,甚至就连一时半刻的时间都无法拖延,就会被一掌劈下,直接化成飞灰。 却也大可不必非得如此。 古代女子面容清冷,赤足立于黑鳞大蛇头颅之上,目光缓缓扫过这群金发碧眼的海外来人,忽的冷哼一声。 “奴婢其实不愿与你等为敌,只一心想要守护这座妖城,使为世外之地,不被外人来犯,扰了其中安宁,仅此而已。但你等却太过咄咄逼人,方才迫使奴婢不得不出手反击,如今落到这般地步,也是你等咎由自取,而若你等此间愿意退去,奴婢亦可留你几人性命。但不管你等几人是否听得懂奴婢所言,有句话,奴婢却是定要与你等说一说的,也要与天下人说一说。” 女子面容冷峻,眼神微沉,开口间,头顶两只金色圆环滴溜溜一阵旋转,声传四野: “青丘城以血河为界,凡有活人胆敢越界半步者,杀!” ... 无穷杀机化作风暴席卷,漫涌诸天。 在那两只金色圆环的加持之下,古代女子口中所言,天下皆知。 各处反应如何,或是报以嗤笑,或是报以不屑,或是报以凝重,皆有不同。 而在大堂上正声嘶力竭破音大骂老秀才不当人的云泽,则是被这裹挟有无穷杀机突如其来的一阵暴风,直接吹得身形摇晃,一个没站稳,就直接滚下了屋顶,最终重重砸在地面上,摔得四仰八叉。 却是不比老秀才,对于那位古代女子,云泽是不敢骂的。 尽管并不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云泽也就只能暂且吃下了这个暗亏,旋即起身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瞥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之后,就转身回去大堂。 包括穆红妆在内的这些恶匪强盗,已经被那饱含杀机的声音,吓得满身冷汗。 眼见云泽去而复返,被那一声振聋发聩的“杀”,吓得有些呆滞的穆红妆,方才终于回过神来,眼见耳闻远处那位不知为何就会声震四野的女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穆红妆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稍微想想,其实也没有必要太过紧张,毕竟穆红妆就连那所谓的青丘城是在什么地方,都并不知晓,就不必多说什么越界半步。 可即便如此,穆红妆心里也已经暗暗记下,倘若日后当真见到了那什么血河,就一定要提前避让,绝不会涉足哪怕只有半步距离。 而相较于穆红妆,云泽却是要想得更多一些。 古代妖城真名青丘城,云泽还是第一次知晓,也就自然联想到了青丘狐一族。再加上当初的那位古代大妖,莫名其妙就慷慨相赠了一尺雪光与整部《雷法》,就让云泽越发肯定,那位很有可能便是青丘狐族的老祖大妖,定然是看在小狐狸的面子上,方才如此照拂于他。而若如此,这之间的很多事,也就足够解释得通,毕竟云泽手中的《白泽图》中也曾有所提及,青丘狐族是在远古之后而至近古之前,曾经出现过一位于乱世之中也可称雄的绝世大妖,立于众生之上,放眼一整个天下,都绝无对手可言,甚至距离大道王者,也是只有半步之遥,若非因为当时的乱世之乱,远超历代,或许后来能够证道成为大道王者,并且统领一个时代的,就并非那位近古人皇,而是这位绝世大妖。 只是具体如何,《白泽图》中却并未提及。 可即便如此,也依然能够看得出当今的这位绝世大妖,对于那个时候的那位青丘老祖,究竟是如何的推崇。 也正因此,那位火氏老妪,会因为那只是半件王道圣兵的一尺雪光,就不惜代价倾巢而出,也要将其夺入手中,就不太值得让人感到意外。 终究还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云泽眉关紧蹙,出神良久,直至穆红妆忽然开口询问,是否已经可以将这两颗龙胆石送给她的时候,方才终于回神。 便轻轻点头道: “你可以先拿着,但我的问题还没问完。” 闻言之后,穆红妆当即展颜一笑,毫不客气便将两颗龙胆石收入怀中。 “你想问的那些东西,也不过就是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这件事,咱们寨子里,随便拉来一个都能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也实在没什么必要非得找我才能行。这样,我给你安排两个人,你可以事想问的,尽管找他们,有什么需要,也可以随意调遣。至于其他的那些弟兄们,我也会吩咐下去,无论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不离开寨子,就都可以尽量满足,这样如何?” 望着穆红妆显然已经迫不及待的模样,云泽摇头哂笑一声,略作思忖之后,便点了点头应可下来。 “那就这样。” 穆红妆当即一喜,立刻就从旁边叫来两个人,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爱又胖,便是安排给云泽可以随意调遣的两个人。而在之后,穆红妆就又风风火火召来了寨子里的所有人,将事先说好的那些吩咐下去之后,便立刻着手准备,是要先行动身离开山寨之后,才会着手于突破之事。 尽管这在云泽看起来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必要,但穆红妆既然执意如此,也就懒得理会。 接下来的一旬时间,云泽就一直是在山寨里待着,从来不会离开半步,并且每日勤奋练拳,就哪怕身负四道灵纹烙印,也依然不曾有过分毫懈怠。只是同样因为身负四道灵纹烙印的缘故,云泽体内的血气气韵,就被压制得几乎动弹不得,甚至内视之间还要比起未曾身负这四道灵纹烙印之前,血气气韵的数量,还要更少一些,便让其本该是在最近几日就可以开始准备的突破一事,就被迫只能往后延长。 对于此事,云泽芥蒂不大。 毕竟血气气韵虽被压制,却也更加凝练厚重,就可以说是有得有失,并且虽然突破一事是被迫无奈往后延长,但根基却也因此更加厚重稳固。欲建高楼,先筑地基的道理,云泽不是不懂,但其之所以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芥蒂存在,则是因为地基越是打得深沉厚重,起修行突破的速度,就越是缓慢。 三五年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倘若不能赶在二十五岁之前突破灵台境,就会连补天阁入阁考验的第一轮都过不去,就更别说是在顾绯衣回来之后,第一时间与其相见。 再有几月时间,就该十九岁了。 并且一直不去学院那边,就是否还能顺利升入二级学员,都仍是一个未知数。 然而对于此事,云泽其实不太关心。 有席秋阳在,就无论二级学员还是三级学员,其实都不会存在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二级学员尚且好说,可一旦耽搁的时间长了,到了理应升入三级学员的时候还没回去,就哪怕有着席秋阳的这层关系存在,云泽能够升上去的,也就只是学院的三级学员罢了,而并非学府的三级学员。 尽管只需修为境界与实力足够,就无论学院也好,学府也罢,都不会存在什么太大的差别,可相较于学府而言,学院能够分到的许考资格,是要少了很多的,并且人数更多。 也便是说,倘若当真会被留在学院,就会变得麻烦很多。 可即便麻烦,云泽也别无他法。 毕竟是在具体问过了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这件事后,云泽就着实没有什么信心,能够赶在一年半后的学府考核之前,解决掉身上这格外沉重的四道灵纹烙印。 但终归是要尝试一番的。 若非如此,云泽也就不会不做他事,只顾练拳,就是为了能够尽快去将自己的体魄提升起来,也尽快适应四道灵纹烙印带来的压制,以便自己之后这很长一段的行程,可以更加顺利一些。 毕竟老秀才那个狗东西,是肯定不会派人来赎他的。 尤其如今一旬之期已过,却始终没能见到洞明圣地派人前来,也就更加肯定了云泽的猜测。 反倒是寨子里的那些恶匪强盗,对此实在想不通,就每日苦苦盼着洞明圣地派人带着金币银钱与猪马牛羊来将云泽赎走,然后就逐渐失望,逐渐生疑,直至又是一旬过后,方才终于认清了现实,彻底不对洞明圣地与云泽再抱任何希望。 而云泽也依然留在山寨里。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再加上穆红妆外出突破至今未归,没了能够做主的人,就谁也不敢善做主张将云泽这个只会每日练拳外加白吃白喝的人撵走。 直至春浓,迎春花开遍山野的这一日。 毫无征兆的,漫天黑云无风自来,黑压压的一大片,裹挟闷雷滚滚,轰隆作响,不见风雨,却有莫名压抑感笼罩四野,也让原本好好的晴天白日,只在短短瞬间,就变成了黑夜一般。 寨子里的一群恶匪强盗,眼见于此,稍稍安静了一瞬之后,就立刻大肆欢呼了起来,一阵鬼哭狼嚎,胡乱嘶喊着“首领”与“突破”几个字眼,显然是已经知道了究竟为何如此。 原本还在练拳的云泽听了片刻,满脸狐疑之色,便转身来到山寨门外,遥望西北方向隔了两座山的另一座山头,随后抬头看了看天上格外厚重的劫云,眼神也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不消片刻,漫天雷霆就如同一场瓢泼大雨一般,倾泻而下,无数电弧交织,照亮了整座天地,也瞬间就将那座山头完全淹没在一片苍白的雷光之中,密密层层,威势可怖,甚至就连大地都在跟随抖动,声势之浩大,甚至就算比起云泽当初突破命桥境之时引来的一场千亩雷劫,也丝毫不弱。 甚至犹有过之。 第236章 月黑风高 穆红妆的这次突破,距离其离开山寨之时,已经过去了足足两旬之久。 但其实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考虑命桥应该如何建造上。 从未有过真正见过任何一部灵决古经的穆红妆,对于修行之路,一直以来都是一知半解。毕竟一旦开辟气府,修行方式就会与之前形同高楼地基一般的凡人九品境大相径庭,不再只是依靠提升自身所拥有的血气气韵,就可以做到修为境界的突破,而是另外需要如同建造一般不断挖掘自身所拥有的潜力,便在穆红妆而言,其对这些修行方式的了解,最多也就只是停留在气府应该开在脐下三寸关元穴处,以及依靠外物方能建成的命桥,其本质该是用作容纳血气气韵的快速流通以及增加血气气韵的容量,除此之外,穆红妆甚至就连命桥究竟应该建于何处,又该如何建造,都一无所知。 只能靠着自己的不断摸索,缓慢前行。 也便其如今方才终于建成的命桥,并非是如常人一般,将桥梁两端分别架在气府两边,反而大致是与云泽相仿,将气府所在脐下三寸关元穴,当成了整座命桥最大的一根主要支柱,以任督二脉其他统计五十一个穴位,分别作为其他用以辅助的支柱,方才建成了如今的这座命桥。 却与云泽逆走阴阳建成双命桥截然不同的,穆红妆其实对于经络穴位一事,也是知之不详,便将前胸后背任督二脉一气贯通,筑成了一整条因为首尾相连,就迫使行走其上的血气可以不断循环往复的独特命桥。 并且只是单独修行血气的穆红妆,因为机缘巧合之下,得云泽所赠两颗色泽鲜红的龙胆石,所蕴龙气乃是阴龙之气,就误打误撞走上了阴极生阳的路子,算是另辟蹊径自有独到之处,方才惹来了如此可怖的一场浩大雷劫,甚至就算比起云泽当初经历过的千亩雷劫,也犹有过之。 可若云泽对于风水堪舆之术所知再多一些,就会知晓,其实龙脉之属及因其而生之属,以先后天纳甲所言,也分阴阳。 先天纳甲言之:乾纳甲,兑纳丁,离纳壬,震纳庚,坤纳乙,艮纳丙,坎纳癸。 且奇数为阳,偶数为阴。 九、一、三、七为奇数为阳。乾坤居九一,为天地定位。离坎居三七,为水火相济。六、四、八、二为偶数为阴。艮兑居六、四,为山泽通风,震巽居八二,为雷风相薄。 故而甲、乙、壬、癸、乾、坤六山为阳山。丙、丁、庚、辛、艮、巽六山为阴山。 后天纳甲言之:坎七正北纳申子辰,离三正南纳寅午戌。震八正东纳亥卯未,兑四正西纳已酉丑。 故而申、子、辰、寅、午、戌六山为阳山。亥、卯、未、已、酉、丑六山为阴山。 以之对应龙属者,方知阴阳。 可那东海度朔山,却是阴阳两山,并且还是阴山龙脉走阳山,阳山龙脉走阴山,以契阴阳和合之道,方才能够承托鬼门。也便是说,那龙口溪与龙胆石虽是出自阳山,但将其蕴生而出的龙脉根源,却是在阴山。 而云泽手中这些龙胆石所蕴龙气,亦为阴龙之气。 所谓机缘巧合,不过如此。 但有得必有失,如此一场浩大雷劫,对于穆红妆而言,能否挺得过去,就还得另说。 尽管并不知晓这其中诸多错综复杂,可云泽毕竟也曾经历过那场千亩雷劫之苦,便深知雷劫可怕,其实远不止是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而其中凶险,还犹有过之,便在稍稍驻足观望了片刻之后,又瞥了一眼那些因为对此知之不详,就还以为穆红妆可以顺利突破,从而增强山寨实力,便自得其乐还在大肆欢呼的恶匪强盗,默不作声,独自一人莫下山去。 两旬时间的修行,已经让云泽在很大程度上适应了四道灵纹烙印加身的压力,尽管距离完全习惯这种压力,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在而今,却也已经不会再如两旬之前那般,走不多远便会气喘吁吁。 只是依然有些费力罢了。 下山上山,再下山,就哪怕云泽已经体力耗尽,也依然坚持着继续走下去,却也耗费了整整一日时间。 穆红妆的那场可怖雷劫,只持续了尚且不足半个时辰,就彻底消失不见,再之后,便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倘若穆红妆能够安然度过这场雷劫,不消多说,此间就已经足够见到穆红妆正迎面而来,想要赶回山寨,可云泽已经走了整整一夜,也没有在穆红妆返回山寨的必经之路上见到任何人影,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到第二日,云泽依然没敢休息,尽力赶路,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脸苍白,还得死死咬紧了牙关才能坚持下去,却也仍是需要再翻一座山,才能抵达穆红妆昨日渡劫时所在的那座山。 也好在当时万千雷霆激烈所向之处,是在那座山的山顶方向,加之雷劫势大,威力可怖,就在穆红妆渡劫之余,也牵连到了整座山都被那场可怖雷劫摧残得不像样子,便只需上到山顶,就很容易即可找见穆红妆的具体去向。若非如此,云泽就哪怕明知会因此失去一位必然能在将来大放光芒的臂助,也不会特意费力赶来,想要救那张嘴老子闭嘴老子的女人一命。 “干他娘的,这次救了你,倘若日后不能救我两次当报答,我他妈直接宰了你!” 云泽一路嘀嘀咕咕骂骂咧咧,嘴上不停,脚下也不停,一路跋山涉水,终于还是在这天夜里上了山。 一场浩大雷劫,已经让整座大山都变成了焦黑颜色,而原本那些已经绽放得漫山遍野的迎春花,以及许多方才抽出新芽嫩枝的老树,也已经全部因为雷劫波及,彻底化成了飞灰。 一派死气沉沉的模样。 云泽死死咬着一口气不散,走路的时候都已经双腿打摆子,却也依然咬紧了牙关连夜赶路。便在月落西斜时,终究还是赶到了山顶上,一眼便就瞧见正趴在一堆黑灰之中生死不明的穆红妆,全身上下破破烂烂,数之不清的无数伤口密密麻麻,焦黑皮肉都翻卷了起来,甚至就连头发都已经被雷劈得干干净净,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却也并不值得有什么意外。 对此早就已经有所预料的云泽,对于穆红妆如今几乎一丝不挂的模样,就连多看一眼都懒得,毕竟也是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便在又一次死死咬紧了一口气不散之后,就上前将那尚且生死不明的穆红妆翻了过来,略微试探过鼻息,还没死透,尚且留了一口气在,方才伸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出了一些可以救命的丹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一股脑地塞进了穆红妆口中。 丹药入口之后,稍一触碰口水便会彻底化开,也便并不需要如何费力,那看似极多的丹药,就全部化作一缕又一缕清气顺着穆红妆喉咙流入其体内。 至于丹药是否有用,而穆红妆又是生是死,云泽就已经管不了许多,而那已经死死咬了一整天的最后一口气,也在云泽做过了这些之后,就立刻散了个干干净净,随后,云泽就直接两眼一翻,因为体力心力实在是已经损耗过度的缘故,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山风吹拂,灰尘遮眼,一片又一片阴云悄无声息而来,遮掩了月光。 月黑风高时。 一高一矮的男女两女,悄无声息出现在不远处,似乎是不太确定云泽是否已经真的昏死过去,矮个子的男人,便顺手就从脚边捡了一截焦黑的树枝,做贼似得丢了过来,落入厚重的黑灰之中,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躺在地上的云泽与穆红妆,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眼见于此,那一路尾随云泽而来的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方才终于彻底放心,不再继续遮遮掩掩,大步上前。 其实早在云泽昨日离开山寨下山之时,因为早就知晓是在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之中,几乎所有山贼强盗,只要平日里不会做得特别过分,就几乎无人管束的缘故,便动了心思想要暂且落草为寇的两人,就已经远远瞧见了云泽。尽管当时的云泽,是因为山寨里的那些恶匪强盗并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缘故,就在摘去了那张人脸面具之后就不曾重新戴上,可其真正的模样又如何,侥幸逃过了一劫的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也并非不知。毕竟当初火氏妖城四下打探画像中人身份之时,那张画像,也曾因为各种原因就流入了嵇阳那处无法之地,而作为嵇阳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自然也就曾经亲眼见过画像中人的具体模样,方才会在侥幸遇见时,一眼便就认出了云泽。 尽管有些意外于云泽为何会在嵇阳事变之后,莫名其妙就出现在洞明圣地的地界之中,但无论矮汉史墨还是美人章萝,对于云泽之事,其实都是熟稔于心,便在见到云泽的踪迹之后,无需多说,就很快达成一致,选择暗中跟了上来,想要瞧一瞧云泽究竟打算做什么,也顺便想要看一看,是否有机会能够暗算得手。 尽管此间距离瑶光圣地路途遥远,距离南城皇朝也并非很近,可若当真能够暗算得手,无论云泽最终的下场是死是活,其实都无关紧要,就哪怕死了,也就只是需要额外多买一口棺材,稍微有些麻烦罢了。再之后,就将其带去瑶光圣地也好,或是带去南城也罢,哪怕路途遥远也无妨,都必然能够得到相当可观的回报。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因为忌惮云泽很有可能还会藏有后手,也或身边有着徐老道、乌瑶夫人,也或席秋阳的保护,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方才一直不声不响暗中跟随,甚至哪怕瞧见云泽已经昏死过去,也不曾急于出手,反而是静待良久,直至确定了四周再无旁人,以及云泽也并非是察觉到有人跟随就装出了一副昏死的模样之后,方才终于现身。 格外的小心谨慎。 徐老道不在,乌瑶夫人与席秋阳也不在,而云泽自己又是因为体力心力损耗过度,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就哪怕还有什么后手,也根本施展不出来... 天赐良机! 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快步上前,先是扫了一眼旁边那一身伤口已经开始逐渐愈合的女子,并不认得,便就弃之不顾,由美人章萝动手,由自气府之中取出了一条金灿灿的绳索,将那已经昏死过去的云泽直接反绑双手,又绑住了双脚,方才终于满意一笑,将其暂且丢在满地的黑灰之中。 “咱们是去瑶光圣地邀功,还是去南城皇朝?” 美人章萝满脸笑意,只是妩媚之余,又多多少少带着些谄媚。 因为上一次企图讨好那位火氏麟子,却最终没成,并且反被说成烂蚌的缘故,如今的矮汉史墨虽然仍是同意了暂且带着美人章萝,可本就貌合神离的两人,很多理应不该摆在明面上的事,就已经被矮汉史墨彻底挑明,更以武力相威胁,逼得美人章萝不得不暂且屈服,形同奴仆一般,任凭其有多少怨言,也只能全部烂在肚子里。 但其实早就已经有着足够实力可以突破炼精化炁境的美人章萝,之所以一直如此,一方面是因为还没找见合适的下家,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就算能够突破瓶颈,并且成功迈入炼精化炁境,其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打过已经迈入这个境界多年的矮汉史墨,方才看似心甘情愿一直这般卑躬屈膝。可若有着足够的把握,也或能够找见合适的下家,如今看似言听计从的美人章萝,就必然是要向着矮汉史墨口吐獠牙,让他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最毒妇人心。 而那对于美人章萝其实早就已经有着足够的实力突破一事,尚且一无所知的矮汉史墨,却也同样知晓最毒妇人心,便始终对其留有相当的警惕。 也便是在闻言之后,矮汉史墨就当即冷笑一声,伸手指向隔了两座山之外的那座山寨。 “不着急,咱们先去看看那座寨子里的人都是什么修为,倘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就直接打下来,当作咱们落草为寇之后临时的据点,然后你就负责留在寨子里打探情报,我自己一个人带着这小子去邀功就行了。” 美人章萝神情微微一僵,却也很快就恢复常态,开口问道: “可若打不下来...” “那你就在这座山上找个地方先呆着,等我回来之后,再另寻去处。” 矮汉史墨忽然冷哼一声。 “且不论打不打得下那座山寨,倘若等我回来之后找不到你,日后再见时,可就莫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美人章萝双眼微微一眯,旋即展颜一笑,眼波流转,端的妩媚动人。 “墨郎说笑了,奴家一介妇道人家,倘若自己偷跑,又如何能在这乱世之中苟活性命?更何况墨郎今日得了如此天赐良机,待得去了那南城皇朝邀功之后,就必然还会更上一层楼,实乃奴家此生良人。既是如此,奴家又何必偷跑?墨郎便自去无妨,待得归来之日,奴家自会备上好酒好菜,与墨郎,不醉不欢。” 烟视媚行,可是美人章萝的拿手好戏。 只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矮汉史墨当即嗤笑一声,道: “张嘴墨郎闭嘴墨郎,叫得倒是挺顺口,只怕是日后一旦遇见了合适的下家,就不光是要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还会直接翻脸不认人,背后捅刀子!” 美人章萝闻言之后,当即谄媚一笑,还要说些什么,可矮汉史墨却是直接冷哼一声。 “少说废话,将人带上,走。” 眼见于此,美人章萝也无计可施,毕竟两人相识至今已经许多年,而对方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就相互之间,实在是心知肚明。毕竟世人口中那所谓的魔道中人,大抵如此,并且大同小异,同被扣上了一顶魔道中人的大帽子,互相见面之时,也就会如照镜子一般,无需太多言语,便可知己知彼。 却在临走之前,美人章萝又看了一眼满地黑灰中的穆红妆。 “这人,就这么留在这里?不将她杀了,以绝后患?” 已经抬脚准备离开的矮汉史墨,闻声之后,脚步当即一顿,回头看了一眼,便嗤笑一声。 “一个只是方才突破命桥境就能引来这般雷劫的人,而且还是来历不明,此间又在洞明圣地的地界之中,你就不怕她是那洞明圣地里一个有头有脸的弟子,甚至是麟女?倘若你真敢动手,我倒也不太介意大方一次,帮你打造一口上好的棺材,毕竟说不得很快就会用得上。” 美人章萝讪讪一笑,不再多言,将云泽拎起之后,便就跟着矮汉史墨下山。 长风席卷,阴云遮天。 一场稀稀拉拉的小雨,悄然而至。 但在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方才离开没多久,那因为一场浩大雷劫,就受伤严重,只能狗眼残存的穆红妆,就直接睁开了双眼。 重伤难愈是不假,但其实穆红妆的修为根基相当厚重,就哪怕遭遇了一场如此浩大的雷劫,也未必就真的会因此丢了性命。加之云泽已经喂其服用了许多丹药,虽然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胡乱用药,但穆红妆如今毕竟也是已经走上了阴极生阳的路子,体魄之强横,实在是匪夷所思,方才能够如此迅速地恢复过来。 更何况穆红妆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重新苏醒了过来,只是因为咬牙坚持过了这场浩大雷劫,就体力心力损耗眼中,加之身负重伤的缘故,方才动弹不得,但却对于外界之事,全都知晓。 山顶已经无人。 稀稀拉拉的小雨浸润黑灰。 穆红妆不声不响坐起身来,抖落了一身焦黑与伤口血痂,露出了因为雷劫加身淬炼体魄,就重新变得晶莹白皙的肤色。尽管身上还有许多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却相较于突破之前的模样,也依然是变得美艳了许多。 一白遮百丑嘛,更何况穆红妆原本长得也不差。 修行中人大多男俊女俏,便是因此。 只是起身之后,穆红妆却也并未着急赶下山去,而是换了一身新衣之后,便来到山顶边缘低头俯瞰,望着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两人迅速下山的背影,同时也对云泽的具体来历心生好奇。 毕竟穆红妆是自从云泽进了山寨之后,就在当日便已经离开寨子准备着手突破之事,便迄今为止也并不知晓云泽的真实姓名。再加上这伙山贼,也就只是一群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乌合之众罢了,又怎么可能知晓外界的那许多事。也便是说,就哪怕穆红妆早已知晓云泽真实姓名,其实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可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言谈之间毕竟也是提到了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就哪怕穆红妆再怎么孤陋寡闻,也是知晓那两座庞然大物究竟多么可怕。 但终归是被人家救了一命。 穆红妆对此心知肚明,倘若没有云泽的那些丹药,而只靠自己缓慢恢复,且不说那些横行山野之间的野狼恶虎,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附近,就只是动弹不得没饭吃,便饿也饿死了,又哪里还能苟活性命。 更何况这两人盯上山寨,其实也是早就已经有了落草为寇的打算,也便是说,就算没有云泽,位于洞明圣地辖下地界最边缘的寨子,也很难幸免于难。 至于云泽为何至今也还在附近,而不曾被洞明圣地派人前来将其赎回,穆红妆就懒得考虑。 便在恢复体力的同时也略微深思了一番之后,这张嘴老子闭嘴老子的女人,就恶狠狠朝着旁边啐了一口带灰的唾沫,哪怕明知双方之间修为境界差距极大,根本没有可能打得过,也依然死死盯着那一高一矮男女两人的背影,在体力恢复了大半之后,就直接动身追下山去,眼神之中满是凶狠。 “干你老子的!” 第237章 义字大于天 一场稀稀拉拉的小雨,实在是缠绵悱恻,只是因为入春未深的缘故,春寒料峭犹有余留,便在这场春雨之中,就连本该已经十分和煦的春风,都变得湿冷了许多。 云泽体内血气气韵全被压制得动弹不得,流淌滞涩,就说是开辟气府之后已经可以寒暑不惧,却也难免会觉得湿寒入骨,便激灵灵一个寒颤,从昏迷之中苏醒了过来。 金灿灿的绳索,依旧死死反绑着他的手腕脚腕,被人像是拎着一只鸡崽子一样拎在手里,身体悬空,动弹不得。 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皆为修士,上山下山路难走,却也不会觉得是带了一个累赘在身边。毕竟一旦是将云泽带去了瑶光圣地也或南城皇朝,所能够得到的回报具体都有些什么虽然还尚且不知,但毕竟无论瑶光圣地也或南城皇朝,都是一顶一的庞然大物,就绝不会太过寒碜,尤其抓捕云泽这件事,其实并没有耗费多少气力,再加上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都是十分穷苦的野修出身,就对他们而言,便哪怕在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只是打发叫花子一般随手相赠一些金银玉钱之类的财物,也会是一笔价值不菲的天降横财。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更何况穷文富武。 察觉到云泽已经苏醒过来,矮汉史墨当即斜瞥了一眼尚且有些浑浑噩噩弄不清来龙去脉的云泽,不急不缓开口道: “又见面了,云小兄弟。” 闻言之后,云泽晃了晃脑袋,看一眼走在身边的矮汉史墨,又艰难扭头看一眼拎着自己的美人章萝,有些意外于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落到了这两人手中。 只是事情的起因经过具体如何,在云泽看来,根本不太重要,而真正重要的则是自己如今竟然落到了这两人手中,也就意味着,自己的性命如今也就已经落到了这两人手中。而当初还在嵇阳茶楼时,就哪怕高老先生有意在中间搭桥牵线,想要几人相互之间能够结交一番时,云泽就已经看出,无论矮汉史墨也或美人章萝,其实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一个更比一个自私自利的主儿,就算比起自己也没差多少,便深知是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也就懒得再去多费口舌。 只冷哼一声便罢,却也在暗中发力,想要挣脱那绑住了自己手脚的绳索。 金灿灿的绳索,无需美人章萝如何,就立刻收紧起来,甚至咯咯作响,让云泽脸色当即一变,是这金灿灿的绳索很快就已经嵌入了皮肉之中,直接勒得云泽手腕脚腕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但毕竟也曾经历过那一尺雪光凛冽杀性砥砺体魄与心性心境的痛苦,这点儿皮肉伤,对于云泽而言,还是很容易就能忍受的。 眼见于此,矮汉史墨当即笑了起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云小兄弟,这条绳子可是章萝姑娘手中一件十分难得珍稀的法宝,虽然名字听起来有些夸张,叫做缚仙索,却根本捆不住什么神仙,也没有神仙可以捆,但要对付一个只有命桥境的小修士,却还是绰绰有余的。并且这条缚仙索啊,可是越挣扎,就越紧,倘若云小兄弟不想额外受苦受罪的话,兄弟还是劝你不要试图继续挣扎了,否则若是被这缚仙索勒断了手脚,可别怪兄弟不曾提前告诉你。” 云泽满脸阴沉,眼神阴冷,瞥了一眼矮汉史墨。 难怪当初高老先生会说,美人章萝其实家底深厚,倘若当真想要将其娶过门来,就不止十里红妆,便百里红妆千里红妆,也能拿得出来。 就连这般难得一见的法宝都能拿得出来,可想而知,死在那美人章萝手中的人,究竟有多少。 便索性不再继续挣扎。 毕竟无论云泽如何挣扎,也挣不开这条缚仙索的捆绑束缚,也便是说,就哪怕云泽气府之中尚且留有两张来自雪姬的符箓,也根本无法取出,无法动用。很显然的,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做出这种为人不齿的勾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经验丰富,就断然不会再给云泽留有什么可以想方设法斡旋一番的余地,便除了乖乖等死,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只是略作沉默之后,云泽就忽然开口问道: “穆红妆那女人怎么样了。” “穆红妆?” 矮汉史墨一愣,旋即明悟过来,笑吟吟开口道: “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啊,没怎么样,毕竟如兄弟我做这般勾当的,其实还是要小心为上才能行。此间乃是洞明圣地的辖下地界之中,那女人又是方才突破命桥境,就已经引来了如此可怖的雷劫,兄弟我可不敢随随便便就直接动手杀人,毕竟咱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大有来头不是?又何必要横生枝节呢?就暂且放了她一马,并且瞧她当时的那副模样,就算还能活下来,等到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说不得那时候云小兄弟你就已经被咱送到了南城皇朝的手里,就算那女人想要阻止,也根本来不及,更何况那女人也未必就能知道,是兄弟我将你掳走。不过话虽如此,兄弟对于那女人的来历还是很感兴趣的,只是不知,那女人是否便是云小兄弟的某个姘头?滋味儿如何?” 矮汉史墨别有深意。 “倘若是和咱们的章萝姑娘比起来,又如何?” 闻言之后,美人章萝当即媚笑一声,侃侃道: “云小兄弟可还没有尝试过奴家的本事呢,又怎么能知,是奴家的功夫厉害,还是那女人的功夫厉害?” “这事儿啊,简单!” 矮汉史墨呵呵一笑,悠哉悠哉道: “稍后找个时间,让云小兄弟好生体会一番你的本事便是,你就只管尽力而为,又不会耽搁什么。但有句话兄弟我要说在前面,你可别将我云兄弟榨成了人干,毕竟活人肯定要比死人更值钱,就既能让兄弟我多赚一些,也能让云兄弟好生体会一番你的本事究竟如何,并且趁此机会,说不得还能让你一举突破现有的桎梏瓶颈,可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矮汉史墨阴恻恻瞥了一眼美人章萝,继续道: “倘若你当真能够一举突破,接下来的南城之行,兄弟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将你也带上。毕竟多了一个人,一旦南城皇朝高兴了,就说不得还能多给一份天价报酬。只是此去路途遥远,而且万一被人瞧见了云小兄弟正被送去南城皇朝,说不得就会惊动徐老道、乌瑶夫人与杨丘夕,就实在是艰难凶险,倘若没有足够的修为境界与实力,兄弟我,可舍不得章萝姑娘跟着一起冒险啊!” 闻言之后,美人章萝便不再答话,只是一脸笑吟吟的娇媚模样。 而云泽却是在说过一句话后,就一直都在冷眼旁观。 尽管对于两人之间的这些事一无所知,可这一番过后,云泽也就能够看得出来,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其实是貌合心不合,各自不怀好意。只是其中更加具体的又究竟如何,就实在是无法得知。 倘若当真开口去问,这样两个已经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子,就肯定不会多说哪怕只有一个字。 但也不算一无所获。 至少还是有些机会存在的。 云泽继续默不作声,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也不再多说,上山下山走了大半夜时间,方才终于来到那座山寨坐落的大山脚下。 矮汉史墨仰头眺望,烟雨朦胧,就只能依稀见到那座山寨大概的轮廓。忽然记起一事,矮汉史墨便看了一眼被美人章萝如同拎着一只鸡崽子一样拎在手里的云泽,开口问道: “之前见到云兄弟的时候,你是恰巧刚从这座山上走下来。云兄弟,你那方才渡了雷劫的姘头,莫不成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来历,而是这座山上的山大王?反正肯定不是什么没有牌面的人物吧?” 矮汉史墨见到云泽不答,便轻轻摇头一笑,重新抬头望向那座山寨依稀的轮廓,开口笑道: “看样子是不假了。没想到啊,云兄弟竟然喜欢这一口,但想来也是,那女人看样子年纪不大,应该是与云兄弟相仿,并且方才突破命桥境,就已经能够引来这样一场浩大可怕的雷劫,就连兄弟我离得那么远都能看得真切分明,并且还是一座山的山大王,也能配得上云兄弟的身份地位。尤其这种女人还是最为野性,桀骜不驯,倘若能让这种女人服侍自己,真是只要稍微想想,就会觉得十分快活!” 矮汉史墨舔了舔嘴角。 “但这种浑身上下充满了野性的女人,还是要数开阳圣地的麟女顾绯衣为最啊!虽然兄弟我是不曾见过真人如何,但也听说那可是个艳名传千里,凶名传万里的女人,倘若真能将其收入麾下,就算是折寿十年,也肯定不亏!” 云泽脸色当即一沉,扭头看向矮汉史墨,一身杀机,已经不只是蠢蠢欲动那么简单,甚至是让矮汉史墨都当即脸色一僵,只觉得如芒在背,如刀在喉。 美人章萝俏脸微微发白,美眸之中满是震惊,着实不曾料想,云泽身上竟是负有如此可怕的杀机。 得是杀过多少人,才能蕴生出这般杀机? 自问已经杀过不知多少人的美人章萝,以及同样作恶多端的矮汉史墨,面面相觑了一眼,各自艰难吞咽一口口水,不敢再继续多说,更不敢再去看云泽的眼神,就好像这方才不过命桥境的小修士,只凭一身杀机与眼神,就能凭空杀人一般。 暗暗在心里啐了一声的矮汉史墨,在稍稍适应了片刻之后,神情阴沉难看,不再继续逗留此间恢复体力,直接冷哼一声。 “走,上山!” 言罢,便当先一步迈了出去。 一直远远尾随其后的穆红妆,已经被这场稀稀拉拉的春雨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胡乱披散下来的头发也粘在脸上,模样狼狈,主要还是担心会因为外放气机躲雨的缘故,就被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有所察觉。只是眼见于此,原本还在暗中恢复炼化一身药力以求内伤外伤能够尽快愈合的穆红妆,就终究还是藏不下去,便眼神一狠,啐骂一声,直接快步追出。 山上的寨子里还住着自家许多兄弟,虽然只是一群只会嬉皮笑脸吃饭睡觉的浑人,却也毕竟还是世代相交,就哪怕穆红妆明知自己状态极差,并且修为境界也远远低于这两人,就绝非其对手,却也根本不能坐视不理。 再加上云泽也对穆红妆有着救命之恩。 其实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很多恶匪强盗,越是深入进去靠近洞明圣地,就越多一些不讲道理信义的存在,但主要还是因为寨子势力太大人太多,鱼龙混杂,牛鬼蛇神之流众多,就导致风气败坏,难以挽回。尤其一些顶大的寨子,很多曾经也算叱咤风云的老辈人物,一旦开始出现年迈不继的苗头,就会立刻出现一些居心叵测的年轻人,不择手段想要取而代之,甚至就算正值壮年,倘若稍有不慎,也会被人直接拉下马来。也便是说,在那些很大的寨子里,很少有人能够好死,更多的则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底下。 可越是远离洞明圣地,寨子的规模越小,势力越弱,就反而越讲义气,甚至很多规模较小的寨子,诸如穆红妆所在的这座,还是祖祖辈辈很多人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不仅从没发生过任何内斗之事,并且因为世代相交的缘故,就越发紧密。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规模越小的寨子,人数就越少,可以方便管理的缘故,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大小小的寨子之间,其实也不平和,也就意味着越是势弱的寨子,就越是需要抱在一起才能勉强取暖,倘若一个寨子本就势弱,却偏偏还要内斗不止,就会很快覆灭。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生死事大,人命大于天,这些最为浅显的道理,也是祖祖辈辈,世代相传。 而也正是因此,穆红妆才会在明知自己绝非对手的情况下,也依然不曾贪生怕死选择独善其身。 便在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终于靠近寨子的时候,穆红妆身形就骤然加快,一身血气滚滚,轰如雷鸣,再也没有丝毫掩饰,纵身一跃便就翻过两人头顶,重重落在两人面前,双脚所立之处,已经陷下去一个巨大的深坑。 泥水四溅。 寨子大门前负责站岗守门的两人,望着穆红妆缓缓起身的背影,一阵错愕。 却还不待那两人问什么,穆红妆就已经头也不回开口道: “别说废话,把之前的那把刀给老子拿过来,然后通知寨子里的弟兄,抓紧时间下山躲难!” 闻言之后,负责站岗守门的两人,方才终于回过神来。 其中一人瞥了眼像是拎着一只鸡崽子一般拎着云泽的美人章萝,面上神情当即一变。因为已经留在寨子里两旬时间,云泽与寨子里的这群浑人,就也算是互相之间已经十分熟识,而云泽究竟修为境界如何,寨子里的这些人,也几乎无一不知,并且其中许多好事之辈,也曾因为云泽身负四道灵纹烙印的缘故,就曾故意挑衅于其,想要较量一番,但后果无一不是被云泽打翻在地,便让寨子里的这些浑人知晓,云泽哪怕身负四道灵纹烙印,一旦真的打起来,实力相较于他家首领,也就只是稍差一线罢了。 可云泽如今却偏偏落到了这幅模样。 那人感受到两人一身修为气机,当即两股战战,还不容易艰难吞下一口口水,匆匆应了一声之后,就立刻手忙脚乱连滚带爬回去山寨,而另一人则是立刻跑去大门后面,竭尽全力敲响那悬挂半空用以示警的铜锣。 咣咣咣的声响,极为刺耳,甚至就连这人嘶声大喊的声音都给淹没下去。 只不多时,因为阴天下雨又是半夜的缘故,便格外安静的山寨里面,就立刻嘈杂混乱了起来。 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面面相觑看了一眼,旋即摇头哂笑。 这座山寨里的那些恶匪强盗究竟有着怎样的实力,两人心中都已经有数,就并不急于一时,反而老神在在上下打量着这出乎意料过早苏醒,并且及时赶至此间的穆红妆。 矮汉史墨伸手拍了拍云泽的脑袋,打趣道: “云兄弟,你这姘头的模样差点儿意思啊,就连咱们的章萝姑娘都比不上,还是这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又哪里有什么女人味儿?倒不如早点将她丢掉,咱们的这位章萝姑娘,可是随时都在恭候着云兄弟的大驾光临呐!” 言罢,便肆无忌惮大笑一声。 美人章萝也是媚笑连连。 云泽脸色难看,晃了晃脑袋摆脱矮汉史墨的手掌,旋即努力抬头看向穆红妆,苦笑不已,没曾想方才给出不久的救命之恩,竟然没出一天时间就已经用上。只是穆红妆如今方才不过命桥境,又是野修出身,家底薄弱,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这两人之中任何一个的对手,对于这一点,云泽是心知肚明。 所以自始至终也不曾将希望放在穆红妆身上,只能说是希望寨子里的那群浑人能够讲一讲义气,不会因为穆红妆方才所言,就毫不犹豫转身逃跑,而是尽可能地蜂拥而上,以死伤无数作为代价打乱这两人的阵脚,他才能有机会摆脱缚仙索的困束,从而取出雪姬相赠的符箓,才能将这两人彻底解决。 却也希望不大。 毕竟寨子里的那群浑人,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个,也就只有五品修为罢了。 一群乌合之众,一旦面对上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就无异于蚍蜉撼树,蝼蚁搬象。 只是云泽心中所想究竟如何,穆红妆却是一无所知,只想着能够尽可能拖延住面前这两人的脚步即可。倘若有机会,就还要将云泽也解救出来,用以报答先前的救命之恩。至于自己又会落到一个怎样的下场... 最多也不过就是丢了性命。 义字最大,其次是命,再次是天。 穆红妆瞥了一眼模样狼狈的云泽,旋即目光扫过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眼神阴冷冲着旁边啐了一口唾沫,对于那矮汉史墨的方才所言,充耳不闻。 而最先回去通风报信的那人也很快就去而复返,手里拎着那把寒光映月刀,甫一出门,便就直接呼喊一声,将刀抬手掷出。 穆红妆头也不回,伸手便就将那刀柄抓在手里,旋即一身血气汩汩而动,轰鸣作响,一身衣袍都被鼓动起来,湿漉漉的发丝也缓缓飘起,狂乱飞扬。 矮汉史墨瞥了一眼美人章萝,开口道: “将云兄弟暂且放下,你去。” 闻言之后,美人章萝百媚横生地瞥了一眼人小气势高的穆红妆,娇滴滴一笑。 “人家怕嘛!” 只是话虽如此,美人章萝却也直接松手,任凭云泽肚皮朝下掉在地上,泥水四溅,落了个满身泥泞的可怜模样。旋即美人章萝便就款款上前,屁股也跟着脚步左扭右扭,幅度夸张,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落在穆红妆的眼中,就只觉得恶心罢了。 可即便如此,穆红妆也不敢心存分毫大意。 寨子里火光亮起,一片混乱。 不消多时,一群乌合之众有老有少,便就一涌而出,手里或是擒着火把高高举起,或是抓着刀枪矛槊,一个更比一个衣冠不整,显然是之前睡得正香,却被人直接叫了起来,这才匆匆起床。 原本已经沉腰落胯,摆开了架势拖刀在侧的穆红妆,,听见身后动静,回头再看,便就见到这群浑人各个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根本没有丝毫逃走的打算,就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怒目相瞪。 “全都给老子滚蛋!滚下山去!” “首领!...” “滚!” 穆红妆神情狰狞,不听这些弟兄多说,回身一刀直接劈在地面上,立时便就在其脚下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笔直的沟壑。旋即刀光凛然,直指而去。 “谁敢违抗老子的命令,不用这两个混蛋杀了你们,老子自己动手,先宰了你们!” 眼见耳闻如此,寨子里的一群浑人,当即哑口无言。 却在面面相觑了一阵之后,这一群浑人匹夫,却是谁也不曾转身离开,反而满脸坚决,依然站在原地。 穆红妆气得咬牙切齿,握刀的手臂都在颤抖。 云泽无奈躺在泥泞之中,瞥了一眼一脸看戏模样的矮汉史墨,心里对着穆红妆一阵愤骂。但云泽是有自己的打算不假,却也不敢直接开口喊出,否则一旦是被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听见,自己的那些小算盘,就必然无望。 也便唯有安静等待罢了。 却在心里,是将穆红妆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依然不觉得解恨。 而在人群之中,却有一脸上带着几道刀疤的老人,拄着拐杖缓步踱出,目光先后扫过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再看一眼模样狼狈的云泽,最终望向穆红妆,忽的呵呵一笑,缓缓道: “我等虽为匹夫之辈,却也知义字大于天。让我等众人,丢下你与云小兄弟转身逃命,那是...” 老人面色微沉,手中拐杖重重一顿,语气虽轻,却是格外的坚决。 “万万不能!” 第238章 一缕春风来 老人言语极轻,却是不容辩驳。 满脸凶狠模样的穆红妆,闻言之后稍稍一愣,旋即便就沉默下来,目光扫过老人身后的众人,眉关稍稍一蹙,紧跟着轻轻一叹。 包括老人在内,寨子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是眼神格外凶狠地看向云泽,显然是有些误会在其中,还以为这两位修为极高的修士之所以会忽然找上门来,乃是云泽暗中逃离此间之后,就不幸遇到仇家,方才想要祸水东引,然后趁乱逃跑所然,便将云泽也一起恨上了。 倘若当真乱战在一起,就难保不会有人趁乱对着云泽出手。 但其实此事是与云泽无关。 穆红妆固然知晓其中缘由根本,是这两个本就有着落草为寇打算的人,恰好发现了这座山寨的存在,方才起了心思想要雀占鸠巢,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但此间毕竟也是一触即发的场面,穆红妆就着实不敢花费太多心思放在解释其中的缘由上面,否则一旦稍有不慎,被这行为做事不讲道义的两人忽然偷袭,本就没有太大可能打得过的情况,就还要变得更加严峻。 深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劝得动这些弟兄的穆红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转过身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望向那好似看戏一般悠哉悠哉的美人章萝,拖刀于身侧,严阵以待。 “不走就罢了,想死老子也不拦着你们,大不了就全都死在这里,总好过还要给人为奴为婢,卑躬屈膝!但此事与那洞明弟子无关,并且此人于我也有着救命之恩,至于其中缘由根本又如何,就不必多问了,老子也没时间给你们过多解释,你等就只需知晓,不仅不能伤了他,还要尽力将他救出来!” 穆红妆言罢,腰胯微沉,已经蓄力待发。 山寨里的一群浑人当即愕然,旋即面面相觑。 尽管因为形势紧迫的缘故,穆红妆并未过多言说,但很显然的是,穆红妆在这座只有一群乌合之众的山寨之中,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也便并无一人提出质疑,只需穆红妆怎么说,他们便就怎么做,纷纷呼喝一声领下命来,随后快步上前,赶至穆红妆身后。 一个命桥境的小修士,带领着一群下三品与个别中三品的小小修士,气势高昂。 甚至就连那位拄拐的老人,也身在其中,并且眼神格外的凶狠,虽然腿脚已经不太利索,但却一身戾气雄厚,杀机昂扬,精光四溢的眼眸依次扫过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隆起胸膛,旋即暴喝出声,一改往日里摇摇欲坠的惨淡模样,精气神十足: “杀——!” “杀——!” 一群浑人山贼大喊相应,杀声上卷苍穹。 肚皮朝下趴在满地泥泞之中的云泽,着实有些意外,目光依次扫过那些还算熟悉的面孔,看着他们各自举起刀枪矛槊,一拥而上,悍不畏死的模样,忽然有些五味杂陈。 既是为了山寨,也是为了自己? 云泽心里满是从没体会过的异样感受,说不出究竟是个喜怒哀乐,还是酸甜苦辣。倒是旁边的矮汉史墨忽的嗤笑一声,弯腰将云泽拎了起来,随后便就走向一旁,在一块虽然湿漉漉,却也还算干净的山石上坐了下来,然后就将云泽随手丢在脚旁。 “一群蠢货,明知是死,竟然还敢往上冲,真当这是古代战场上的两方对垒呢?云兄弟,你也好好瞧瞧,九品,八品,九品,八品,七品...啧啧啧,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罢了,比起凡人也才稍强一线而已,也敢主动提着刀枪杀向咱们这位章萝姑娘?呵,兄弟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到底应该说他们是义薄云天呢,还是应该说他们愚昧无知呀?” 矮汉史墨用脚碰了碰云泽,意味深长道: “但云兄弟你却着实混得不错,而且足够聪明,这才距离上次嵇阳一别不到一个月时间,你就已经收拢了这么一群浑人为你卖命,毕竟早先时候,兄弟我可不曾听人说过,云兄弟你与洞明圣地有过什么密切往来。当然了,他们很大程度上是在保卫自家的山寨,但你那个当首领的姘头,却肯定是为了你才会如此拼命。怎么样,这种感觉,应该很不错吧?” 闻言之后,云泽瞥了一眼矮汉史墨,只冷哼一声,便连反驳都懒得,任由他随意去说。 但心里格外复杂的五味杂陈,却是因而变得更加浓烈了许多。 只是手脚都被缚仙索捆住,根本动弹不得,甚至就只是稍稍挣扎,都会触动这条金灿灿的缚仙索,使之变得更紧一些,就哪怕云泽已经习惯了苦痛折磨,甚至就连当初借助那一尺雪光的凛冽杀性,用以砥砺自身体魄与心性心境的巨大苦楚都能咬牙忍受,可其手脚毕竟也是已经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就依然是让云泽吃足了苦头,不敢再继续尝试挣扎脱身。 眼见云泽没有聊天解闷的想法,矮汉史墨也就耸了耸肩,不再继续多说,一条腿横陈另一边的膝盖上,单手拄着脸颊,好整以暇看向不远处那副美人章萝巧笑面对喊杀震天的场景。 首当其冲的穆红妆,手中那把寒光映月刀托在身侧,身形贴地疾行,每一步落下都重逾千钧,也都会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震起大片的脏水泥泞。其身形仿若疾电一般,尽管内伤外伤还未完全恢复,却也一身血气汩汩,滚烫灼热,迎面扑杀而至,便犹如一同人形凶兽一般,灼浪扑面,端的骇人。 只是美人章萝却也依然面带娇媚笑意,随手拂过气府所在之处,手中便就立刻多出了一把青罗伞,伞面绘有十万八千青光剑,随手一抛,哗啦一声,那青罗伞便就立刻打开,凭空悬浮滴溜溜旋转,大片大片的青色剑气,便就立刻如同飞瀑一般倾泻而下。 穆红妆紧咬牙关,一步踩定,身形前滑,双脚嵌入泥泞之中,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深邃沟壑,而其手中造型相较寻常迥异的长刀,则是双手掌握,好似重逾万钧一般,喉咙中也发出一阵沉闷吼声,十分艰难方才终于托斩而出,天地之间便就立刻闪过一道璀璨刀光,轰然撞破了那片青光凛凛的剑气飞瀑,旋即脚下重重一踏,当即便有轰隆一声,其身形拔地而起,跃上半空,手中刀锋狭窄的长刀,全然是被当作重锤一般,狠狠砸下。 美人章萝感受刀光汹涌,杀机沸腾,灼烫气浪扑面而来,当即面露惊异之色,显然是不曾料想这首当其冲的山贼首领竟有如此蛮横的体魄。只是即便如此,美人章萝也依然不曾面露紧张也或凝重之色,反而笑意更浓,任凭穆红妆一刀劈在那把青罗伞上,并不予以任何理会,便就响起铿锵一声,火花四溅之间,便将那把青罗伞直接砸飞出去,远远落在泥泞之中,旋即身形稳稳落地,再一步踏出,就手中拖刀,直奔而来。 “好一个人小气势高!” 美人章萝巧笑嫣然,手掌一拍气府,灵光乍现。 “打得飞奴家一件法宝,可不算什么本事。倘若姑娘真有本事,就将这些法宝,也全都打飞来给奴家瞧一瞧,如何?” 话音落地,美人章萝手掌一挥,便就立刻浮现灵光飘渺,化作一个又一个光团,悬于半空。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前后排列,一应俱全。 又有绸缎红翎与宝扇玉玺在左,兽骨铜镜与方尊瓷碗在右,足足一十八件灵兵法宝,光华璀璨,灵雾弥漫,确实是不止拿得出十里红妆,更能拿得出百里红妆,千里红妆。只是这些灵兵法宝究竟怎个来历,或许旁人并不知晓,但被迫只能旁观的云泽,与那早知如此的矮汉史墨,却是心知肚明。 穆红妆脸色微变,瞳孔扩张。 只是此番过后,那美人章萝忽然娇笑一声。 “这就害怕了?奴家的灵兵法宝,可还不止这些呢!” 柔荑玉手轻轻一挥,大袖飘摇,又是一片灵光璀璨。 古铜小鼎白玉塔,青翠嫩枝阴阳鱼,裂纹瓷瓶金锁链,半卷古书山水砚。 除此之外,还另有一座精致小巧的明月宫,仿佛自成一界,巍巍宫殿群,笼罩明月光,悬于美人章萝头顶上方,垂落下千丝万缕的神妙气机,将之庇护其中,显然便是其手中所有灵兵法宝之中,最为珍稀的一个。 美人章萝巧笑嫣然,穆红妆小脸煞白。 眼见于此,云泽脸色当即一沉。 原本只道美人章萝法宝多,却不曾,竟会如此之多。 以至于那些原本试图绕过美人章萝,直奔矮汉史墨而来的恶匪强盗,都被这些灵兵法宝逸散而出的各种气机从中拦住。 有人胆大妄为,直接挥刀就斩,却被那雕刻卧虎的玉玺轻轻一震,只是寻常凡兵的砍刀,便就当即崩断,彻底四分五裂,许多碎片激射而出,就不仅是将动手那人切断了喉咙,更让其身旁数人也惨遭无妄之灾,或是当场命陨,或是身负重伤,另有几人同样遭受牵连,身上便就多出了一些流血的伤口。 可即便如此,这些人眼神中的恐惧与绝望也就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就重新振作起来,有人悍不畏死扑杀上前,有人干脆绕道,想要从旁越过,继续杀向矮汉史墨,将云泽救出。 只是美人章萝美眸一瞥,轻轻一笑,因为境界滞留许久,便就浑厚无比的神识,虽然想要操纵这许多灵兵法宝也会觉得有些为难,不会太过轻松,却要对付这么一群臭鱼烂虾,却也足够。便当即飞出一根异兽兽骨,异兽虽死,却也凶性凛然,轻轻一震便就立刻传出一阵凶兽咆哮之声,震耳欲聋,化作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出去,将那些试图绕行而过的一群恶匪强盗,直接震得耳膜破裂,七窍流血,倒在地上不断嘶吼打滚,模样凄惨。 另一边,红色翎羽悄然飞出,凭空一转,便就洒下大片火光,哪怕是在阴雨朦胧之中,也依然点燃了地面,就立刻一片火海熊熊,将许多人都吞噬其中。惨嚎声由自其中传出,却很快便就彻底消失,根本无人能够来得及逃出火海,就已经葬身其中,被焚烧成灰。 眼见于此,穆红妆双眼立刻便就红了起来,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神情凶狠狰狞。 “老子剁了你个狗杂碎!” 话音方落,穆红妆身形便就猛地冲出,刀光霍霍,席卷出大片璀璨光芒,轰然砸在了当先的一口钢刀上,铿锵一声,火花四溅。 美人章萝游刃有余,好整以暇站在原地看着穆红妆接连三刀劈落了那口钢刀,又遇上一把惨烈气息十足的古朴长枪,接连铿锵四五声,方才终于将其劈飞。却紧随而至,又有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剑迎面而去,在美人章萝稍稍花费一些心神之下,便就剑光连闪,呼啸如龙,逼得一口气息即将竭尽的穆红妆应接不暇。 与人对战之中,倘若不曾踏入圣道,便就免不了会有一口气息耗尽之时,需要缓一口气,换一口气。 却在换气之时,就大抵等同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一般,可谓是处处破绽,一旦被人抓住机会,就会立刻险象环生。只是话虽如此,穆红妆一口气息耗尽,却是根本不顾胸腔肺管是否是会因为太过急促就直接撕裂,毫不犹豫便吐气吸气,任凭胸腔之中刺痛连连,也依然死死咬紧了牙关,提刀再上。 这把造型迥异的灵兵长刀,着实用不习惯。 却总要好过赤手空拳。 穆红妆虽然深知自身体魄强横,可面前这些,却毕竟也是灵兵法宝,威力非凡,就还没有要以肉拳硬撼这些兵刃的打算。 短兵相接,铿锵作响,火花连连。 穆红妆睚眦欲裂,手臂都已经被震得满布裂痕,鲜血淋漓,甚至就连手臂腰杆的肌肉都已经开始抽搐,却也依然稳步向前,不断劈落一件又一件灵兵法宝,不断冒险一次又一次匆促换气。直至那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全部劈落,穆红妆七窍都已经开始流血,而内腑肺管的伤势,则是更加严重,却也依然咬紧了银牙死死盯着那已经近在眼前的美人章萝,又一次提刀猛斩。 美人章萝动也不动,任凭刀光斩落。 又是刺耳无比的铿锵一声! 那寒光映月刀刀锋劈在明月宫垂落下的千丝万缕神妙气机上,却是除了火花四溅之外,就难以撼动分毫。 穆红妆瞳孔当即扩张。 美人章萝巧笑嫣然。 “还真是好大的力气,好强的耐力!只可惜,奴家的这座明月宫,好歹也算有些来历的,就任凭你体魄强横,也不过是个命桥境的小修士罢了,只要还有这座明月宫在,奴家便是站在这里任凭你砍个十年八年,你也无法伤及奴家一根毫发。” 美人章萝好整以暇收拢衣裙,摇头哂笑。 “可莫要责怪奴家不讲情面,只凭家底深厚欺负你,毕竟奴家就算撤去这些灵兵法宝,你也绝非奴家对手。奴家可是灵台境,你一方才突破的命桥境,就算突破之时能够招引浩大雷劫又如何?倘若奴家只有十二桥境,或许你就还有一战之力,可惜,可惜...” 美人章萝惺惺作态轻轻一叹。 左右两边,那许多恶匪强盗,依然悍不畏死,接连冲出,只是卧虎玉玺与那火红翎羽,却是不曾留有分毫情面,但凡敢死者,便就赐予一死。 卧虎玉玺之下,断肢断臂到处都是,哀嚎遍野。 火红翎羽之下,火海汹涌燃烧大地,灰烬飘飞。 原本寨子里老老少少几十个弟兄,如今已经所剩无几。 拄拐老人身体颤抖,眼眶通红,满眼泪光,却也深知此番不仅是要救回一个对于自家首领有着救命之恩的年轻人,更是在尽力挽回山寨的大厦将倾之势。毕竟这两个突如其来的大修士,显然是打定了主意想要雀占鸠巢,就哪怕这两人不曾遇见云泽,横生枝节,自家山寨,也难逃一劫。 老人仰天流泪,任凭雨水洒在脸上,徐徐睁开双眼,手中拐杖重重一顿。 “杀——!” 卧虎玉玺只轻轻一震,老人当即便就吐血倒飞,手中拐杖也被震成齑粉,随风飘散。 美人章萝瞥了一眼那尚且留了一口气在的老人,只摇头嗤笑一声,旋即居高临下,俯视着神情虽然已经凝固,眼神却也依然凶狠狰狞的穆红妆,面上笑意便就逐渐收敛了起来,变得冷漠无情。 “你这双眼珠,倘若不想要了,奴家,可就不客气了!” 话音方落,美人章萝便就立刻抬手探出两指,微微弯曲,直奔穆红妆双眼而去,迅逾雷霆。 只是临到此间,穆红妆却是忽然身形一矮,便就堪堪躲了过去。 一手落空的美人章萝,面露意外之色,旋即目光绕过手臂,看向那匆促之间矮下身形的穆红妆。却还没能见到其面容,一缕又一缕仿若水流一般的猩红血气,便就已经飘荡而起,出现在穆红妆眼前,灼烫气浪,陡然卷出一阵凶猛风暴,直接通天而起,血红颜色,呼啸凛然。 美人章萝面色当即一变。 “异象?!” 甚至就连在旁看戏的矮汉史墨都脸色一沉。 而那身形蹲伏在地的穆红妆,则是周身血光浮动,如同水流一般,缓缓飘荡而起,随同风暴席卷,上贯天穹,搅动阴云翻涌,丝丝缕缕的雨丝环绕,逐渐化出一头血色异兽的模样,只可惜混沌不清,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并且难以稳定。可即便如此,这般无比浩大的异象呈现,也让美人章萝一瞬间就压力倍增,再也不敢留有分毫迟疑,眼神一狞,双指如钩,便就立刻贯穿下去。 却可惜又一次落空。 穆红妆身形悄无声息出现在三步开外之处,发丝飘扬,衣袍鼓荡,而起头顶高空中,那血色异兽也跟随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低吼。只其脚下方才落定,双膝一曲,仿佛弹簧被压抑到极限一般,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大抵是腿骨已经承受不住这般压力,出现了崩裂。可身在血色笼罩之中的穆红妆,却仿若未觉,面上神情犹如发狂发疯一般。 自知没有任何商讨余地的穆红妆,喉咙中忽然传出一阵犹似野兽一般的低吼,头发根根炸起,左手缓缓握拳,传出一阵喀嚓喀嚓的清脆声响,旋即连同握刀的右手一起,双拳轰然砸地,身形便就立刻撞穿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弧,悍然扑向美人章萝,像是已经忘了手中握刀一般,直接挥拳猛砸。 美人章萝眼眸微微眯起,虽然有些不解眼前之人的气府异象,为何会让其本身丧失理智,变得如疯如魔,却毕竟两人之间有着极大的境界差距摆在其中,就哪怕异象之力,也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将其补足。 尤其这件法宝明月宫,乃是实实在在的顶尖法宝。 便重新微笑起来。 天地之间,忽有一缕春风,徐徐而来。 美人章萝身在法宝明月宫的气机庇护之中,却也依然发丝扬起,神情便当即一愣。 紧跟着,就听见头顶接连传来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 气机瞬间消散,而那已经如同疯魔一般的穆红妆,重逾千钧的一拳,也轰然砸来,正正砸在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这件明月宫法宝怎么会忽然破裂,就还未能回神的美人章萝眉心上,力劲透穿,直接将其头颅砸得炸碎开来,当场红白四溅。 而那一件又一件灵兵法宝,也已经全部龟裂,到穆红妆身形方才落地只是,那些灵兵法宝,就接连绽放出一道又一道璀璨刺眼的灵光。 连同那件有些来历的明月宫一起... 轰隆隆的声音,霎时间响成一片。 仿佛漫天星光飘落人间。 矮汉史墨当即愣在原地。 与此同时,一直紧缚云泽手脚的缚仙索,也悄无声息化成齑粉,甫一察觉如此,云泽便就当即牙关一咬,眼神一狠,手臂只轻轻一抖,其手腕上那只金灿灿水波荡漾的镯子,就陡然化作一条金灿灿的水流,漫卷而起。尽管矮汉史墨已经有所察觉,毫不迟疑便就飞身后退,同时挥手拿住了一口朴刀,便就立刻斩出。 但云温裳亲手炼制而成的这条龙口剑,却依然轻而易举便就斩断了那口朴刀,顺带着轻而易举刺穿了矮汉史墨的心口所在。 旋即水流漫涨,短短瞬间便就将其彻底吞没,万千剑气隐藏在水流之中,金光灿灿之下,不留分毫! 天下法宝万万千,多有相仿。 独此一剑,天下无双! 第239章 疯血 金色水流漫卷天穹,许久方才终于返回云泽身边。 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已死,可即便如此,云泽也依然不敢放松下来,而是双眼死死盯着那已经如疯如魔的穆红妆。于其周身,血红气机的外衣依然如同水流般缓缓浮动,飘逸出千丝万缕缓缓汇聚在其头顶上空,凝聚成那形态不稳,模样模糊的庞大异象,不断传出阵阵时有时无的低吼,伴随穆红妆低沉嘶哑的吼声一起,可怖气机上涌天穹,下通地户,地面轻轻震动,不断开裂,一块又一块碎石也在其周身气机之中缓缓浮动而起,而最终化成飞灰消散。 寨子里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为数不多。 尽管已经瞧出了穆红妆如今的异样,可其中一人,仍是不知死活尝试着小心翼翼靠近上去。却只方才走出两步,穆红妆一双猩红眼睛,就立刻猛然瞪去,吓得那人当即身体一颤。而在随后,显然已经神志不清的穆红妆,就身形陡然一闪,甚至就连云泽都没看清穆红妆究竟是如何消失在原地,又是如何出现在那人侧面,唯独听到扑哧一声,那在展现出气府异象之后便完全丧失了理智的穆红妆,就已经一拳打碎了那人的头颅。 红白四溅! “首...首领?!” 寨子里幸存的其他几人眼见于此,脸色当即大变,却不待其有任何反应,犹比发狂野兽一般凶狠的穆红妆,便就再度身形一晃,就立刻消失在原地,继而杀入人群之中。 这些最多不过七品八品修为的小修士,在美人章萝与矮汉史墨口中,甚至还只能说是小小修士的人,犹自有些不敢置信,毕竟穆红妆平日里身为此间首领,虽说是个口无遮拦,并且蛮不讲理的主儿,却在对待兄弟们的方面,从来都是无可挑剔。却如今,这位曾经还是与他们荣辱与共的首领,出手却毫不留情,噗噗噗的闷响声络绎不绝,而红白四溅之物,也很快就铺满了地面。 直至最后一人的头颅也被身形一晃便就出现消失的穆红妆一拳打碎,一直都在趁机恢复气力体力的云泽,方才终于如临大敌。 龙口剑所化龙口溪金光灿灿,浮动摇曳于其周身,仿佛一条灵蛇匹练一般,道道金色剑气藏纳于水流之中,或可说不显于外,毕竟是在杀机毕露之前,谁也难以察觉水流之中蕴有无数锋锐剑气。或可说显如金玉,毕竟是水流缓缓浮动有金光粼粼,灿灿生辉,莹润有加。 云泽不敢有分毫大意轻视之举。 还未突破命桥境前,如今身负四道灵纹锁链的云泽,就比起穆红妆稍差一线,而其如今不仅突破了一个境界,更展现出这般杀机戾气格外沉重的异象,就哪怕云泽已经动用了这把来自云温裳的龙口剑,却也不敢言说必定能够胜过穆红妆。 除非是割舍一张雪姬亲手绘成的符箓,云泽才有必胜的把握。 只是倘若穆红妆能够恢复清醒,就必然不会与他生死相向。尽管相识不久,并且两旬时间也就只是见过两面罢了,甚至就连说过多少话都能轻而易举数得过来。但深谙人心善恶是是非非的云泽,却对穆红妆这种性情之人拿捏得十分准确。而另一方面,则是符箓已经所剩不多,毕竟原本最多也就只有六张罢了,从最开始在北城南域的时候损耗了一张,到后来在嵇阳一口气损耗了三张,如今云泽的手中也就只剩两张符箓,用一张就会少一张,少一张就会少条命,自然会被云泽格外珍稀,不想随意动用。 穆红妆一身血红气机翻涌不定,化成千丝万缕缓缓飘溢而出。 血红异象戾气翻涌,杀人越多,戾气越重,以至于此间戾气通天而起,竟是引来更加厚重的滚滚乌云,遮掩星海,卷杀月光,漫天都是飘零碎光。 穆红妆猩红双眼,终于还是缓缓转向了神情复杂的云泽。 全无半点儿理智可言。 其眼神中的戾气之重,哪怕金色水流缓缓卷动,覆护于其身旁,也依然是在甫一对上视线之时,云泽就立刻呼吸一滞。 只觉得好像是有漫天血海劈头盖脸地扑杀而来。 云泽神情微微一变,立刻摆开架势,周身金色水流缓缓游荡,锋锐剑气藏于其中。却毫无征兆的,穆红妆陡然就消失在云泽的视线之中,旋即就有一阵呼啸风声由自背后传来。云泽心头悚然一惊,下意识俯下身形,一只血红包裹的拳头,便就立刻擦着其头顶而过,就连发丝都被拳风绞碎,连同云泽身形也仿佛感受重锤,猛地飞扑出去,狠狠撞在了地上,旋即双手一撑,身形翻越而起,稳稳落地。 却方才抬头,穆红妆就已经手中握刀,挥拳杀至近前。 身法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云泽瞳孔扩张,于间不容发之际,终究还是再次俯身贴地,堪堪躲过了穆红妆的一拳挥砸,随后就双腿一蹬,身形猛地扑杀而出,周身环绕金色水流龙口剑,猛地一拳砸在穆红妆的小腹上,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 只是猩红气机飘溢流淌,如同水流一般,虽是被云泽一拳打得散开了一些,却也很快便就重新凝聚,补全了空缺。来不及撤退的云泽,手腕拳头都被包裹在其中,一瞬间,腐蚀刺痛锥心而来,甚至是云泽方才察觉到痛楚之时,其手腕拳头,就都已经皮肤消融,暴露出血淋淋的筋络骨肉。 云泽脸色大变,尝试抽拳,却是被死死吸附在其中,迫不得已,便就旋身直踹一脚踏在穆红妆的心口处,劲力十足,又是砰的一声沉闷重响,方才终于踹得穆红妆跌跌撞撞退后几步。 可即便如此,云泽的拳头也在脱离那些猩红气机之时,被扭断了手腕,如今就只能无力下垂。 穆红妆脚下站稳,喉咙中又一次发出沉闷低吼。 而那不知真身是为何物的血红异象,则是戾气横生,不断搅动风云变幻。天穹垂挂乌云滚滚,有暴风席卷,吹起飞沙走石,更连那些尸骨血肉也被牵扯在其中,就带起腥光阵阵,腥气刺鼻,让人睁不开眼睛,也只得暂且屏息。 在其下方,云泽紧咬牙关,只能眯着眼睛看向穆红妆,警惕着其格外迅疾的身法速度,以防不测。 只是穆红妆却对方才的一拳一脚恍若未觉,头颅低垂,发丝遮面,双臂无力挂在身侧,同样是毫无征兆,身形就立刻消失在原地。 一直死死盯着穆红妆的云泽,心头骇然,却也不敢迟疑分毫,当即沉腰落胯,双脚踏实,嵌入地面之中,旋身便就一肘甩出,正正撞在穆红妆挥砸而来的拳头上。只是甫一碰撞之际,云泽就立刻神色大变,只觉得像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可怖劲力瞬间便就贯穿了其手臂,便当即响起咔嚓一声,肩膀后方,手臂骨骼错位之后直接刺出皮肉,白骨森森,鲜血淋漓。 剧烈的痛楚之下,云泽实在压抑不住,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声闷吼。可穆红妆却是一拳落罢,犹自留有不少余力,脚下甫一踏稳,便就立刻挥拳砸出,生生撞破了肉眼可见的气弧,而云泽却是不敢再与穆红妆比拼肉身蛮力,便只得侧身躲过。却即便如此,穆红妆这一拳带起的可怖风暴,也依然是将云泽整个人都撞得横飞出去三十余丈,最终狠狠撞在了一块巨大山石上,直接将那山石撞得四分五裂,烟尘滚滚,方才终于勉强落入碎石之中停了下来。 六脏六腑皆受震动,云泽咬不住牙关,一口鲜血直接喷成血雾。 异象者,皆作搏杀真解。 可穆红妆的这般异象,却着实古怪,非但不是什么威力巨大的搏杀真解,并且戾气如此沉重,甚至云泽就只是被擦碰些许,就已经戾气入体,如同一根有一根钢针一般,游走在四肢百骸,只短短瞬间,就让云泽吃尽了苦头。 犹似当初利用那一尺雪光的凛冽杀性砥砺体魄一般。 但其一身血气气韵,却是正被四道灵纹烙印压制在气府命桥之中,流淌艰涩,也就实在难以将这戾气驱除。 而云泽正大口喘息之际,金色水流就忽然漫卷而起,原来是穆红妆拳风扫中云泽之后,好不停留,紧追而来。出自云温裳之手的这把龙口剑,金光灿灿,虽然还未步入王道圣兵的行列之中,却也已经蕴生了些许灵性,故而言之天下法宝第一剑,方才自发而动,哗啦啦流淌,拦住了穆红妆排山倒海的一拳。 轰隆一声,天惊地动! 金色水流剑气阵阵,绞杀血红气机,漫天漫地都是金色与血色。而在其中,穆红妆面容狰狞,双眼猩红,脚下踏定狂风席卷,接连挥拳砸向那股金色水流,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飞沙走石之间,好似天翻地覆一般。 这也算是命桥境? 云泽看得心头悚然,眼见金色水流龙口剑水花翻涌,却始终不曾被穆红妆挥拳破去,便暂且放松了一些,旋即四下望去,咬牙切齿破口骂道: “老秀才!老不死!狗东西!你再不出来帮忙,老子就真要死在这里了!到时候可别怪老子在地底下也天天咒你生个儿子没屁股上没眼!还有,这女人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远在三山之外正好整以暇作壁上观的老秀才,听得分明,当即脸膛变得黝黑无比。而其身侧,早在多日以前就已经赶来洞明圣地的席秋阳,则是面露意外之色。毕竟先前还在学院时,云泽从来不会如此嚣张大骂,却不曾想,如今再见,竟是已经变得这般模样。 便眼神古怪看了一眼老秀才。 方才出手毁去了那些个灵兵法宝的老秀才,当即冷哼一声。 “别看老朽,这小子如何学会的这些骂人脏话,老朽也并不知晓。” 只是席秋阳却摇头哂笑道: “晚辈也未曾说是前辈教会了泽儿说这些。” 闻言之后,老秀才当即一滞,旋即恨恨瞪了一眼席秋阳。 而在远处,龙口剑固然是为天下法宝第一剑,可毕竟其中灵性也才只是将将萌芽,如同方才诞生的幼、童一般,尚且需要剑主操纵,方才能够展现出杀性威力。可云泽却是一身血气气韵都被四道灵纹烙印压制得动弹不得,这号称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龙口剑,自然也就有力无法使,只能被动挨揍。 穆红妆一拳又一拳,不必换气调息一般,轰隆隆作响,耗费许久,终究还是一拳将那金灿灿的溪水彻底打穿。金色剑气胡乱四溅之间,穆红妆身形猛然冲出,又一次盯上了已经身受重伤的云泽,只身形一翻,势大力沉的一拳,便就立刻猛砸下来,周身裹挟血红气机滚滚阵阵,戾气翻涌如同大江大河,以至于牵连天云倒挂,以穆红妆为中心汇聚成一座巨大的漩涡,戾气呼啸于漩涡中心,绞杀月光星河,落下点点荧光。 云泽睚眦欲裂,只得伸手抚过气府所在之处,取出了一张灵纹符箓。 是不知缘由如何就平白浪费了一张符箓也好,或是迫不得已杀了未来的一大臂助穆红妆也罢,在自己的性命安危面前,都终究不过小尔。 却当云泽正欲撕毁符箓之时,已经看戏看了许久的老秀才,终于现身在云泽面前,屈指一弹,那势如千钧挥拳扑杀而来的穆红妆,身形就立刻倒飞出去,甚至就连挥拳的手臂都在咔嚓一声中,被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而在随后,老秀才身形一晃,便就直接追上,探出一指压在穆红妆眉心处,看似平平无奇,甚至见不到半点儿灵光,却是轻而易举便将穆红妆由自半空之中按了下去,如同炮弹一般,轰隆一声砸入地底。 紧随其后,老秀才一步踏出,缩地成寸,已经急追而去。烟尘滚滚之中,穆红妆的低吼声连连响起,直至一阵汹涌戾气卷动的可怖风岚漫卷而出,将烟尘吹散,云泽方才见到,那在展现出自身异象之后,就立刻变得如疯如魔的穆红妆,已经被老秀才反拧独臂,脚踏腰眼,被迫跪在了地上,无论如何挣扎,都始终动弹不得。 却已经落到了这般境地,也依然不曾清醒过来。 老秀才眉关微蹙,许久方才深深一叹,手腕一拧,便就将穆红妆尚且完好的那条手臂直接拧断,随后脚尖连点两下,便就响起喀嚓喀嚓两声脆响,是将穆红妆的双腿也都打断。 至此,老秀才方才松手,任凭已经手脚尽断的穆红妆只能趴在地上,却也依然蠕动着身躯,猩红着双眼,想要张嘴撕咬老秀才。 云泽眉头拧紧,舒展不开,旋即抬头望向那戾气沉重的异象。直到云泽开始拿着自身因为吃人便就横生而出的戾气与之作比对之后,方才察觉,那血红异象所蕴生的浓重戾气,是自己所有的戾气百倍千倍也不止。 杀气戾气这种东西,云泽只曾输过景博文与陈子南。 甚至就连顾绯衣的杀气之重,也比不上云泽。 毕竟也曾做过同类相食的那般滔天之恶,就实在是罪孽深重,杀气戾气重一些,也便理所应当。 可穆红妆的这件异象,却仿佛其本质上便是不知为数多少的戾气凝聚而成。 云泽挥手收起龙口剑,也收起符箓,随后取了两枚丹药塞入口中,在借助药力化解掉那些侵入体内的戾气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缓步上前,眼神阴冷看向老秀才。 “你最好给我解释解释这到底怎么回事。” 闻言如此,原本还在沉思的老秀才,当即眉头一挑,冷笑一声道: “倘若老朽不解释,你待如何?” 云泽眼睛一瞪,啐了口唾沫道: “那老子就不入洞明圣地了,直接打道回学院!” 老秀才嘿的笑了一声。 “那就回去吧,瞧一瞧到底是杨丘夕那小子能帮你解开这灵纹烙印,还是你能为了这点小事儿,就请得动老姜王亲自出手帮你解决这灵纹烙印。” “你...” 云泽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满脸贼兮兮模样的老秀才,却是憋了许久,都没憋出第二个字来。 老秀才一脚蹬开已经蠕动身躯爬了过来的穆红妆,旋即好整以暇转过身来看向云泽,满脸挑衅的模样开口言道: “既然已经上了老朽这条贼船,很多事,就已经由不得你了。老朽也劝你最好乖乖走完这八千里路,别想着直接打道回学院,毕竟此一去万里迢迢,可是要比去往洞明圣地远得多。而且实话告诉你,杨丘夕那小子现在就在不远处,而其之所以在此,也正是为了跟老朽探讨你的修行一事而来,但你看他现在可曾现身在你面前?所以啊,老朽也劝你以后最好还是少骂人,损阴德不说,还会败坏风气,而且等你回到洞明圣地之后,倘若老朽不高兴了,也绝对不会介意让你从头开始,再走一遍,至于那灵纹烙印,也还可以多来几道。毕竟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以浪费,并且根基打得越牢靠,以后的路,也就走得越顺畅嘛!” 老秀才呵呵一笑,并不理会云泽越发阴沉难看的脸色,继续开口道: “还有一事,之前老朽与杨丘夕闲聊时,他曾提到,上一任的开阳麟女顾绯衣,好像也就三五年时间就会从奇山昆仑出来了吧?并且甫一出关,就会直接跟随那位许阁主去往位于极北之地的补天阁。倘若老朽让你来回走个三五次,走上十年八年的...” 言罢,老秀才又是呵呵一笑。 云泽一阵咬牙切齿,盯着老秀才瞪了许久,忽的就咧嘴一笑,伸手指了指四肢尽断之后,就算是趴在地上只能蠕动前行,也依然还在尝试靠近过来,想要张嘴撕咬的穆红妆。 “还是先说说她的事吧,您老身为洞明圣主,真就一无所知?” 闻言如此,老秀才深深看了云泽一眼,也不继续计较先前的那些,低头看向穆红妆,眉关紧蹙,许久之后方才深深一叹。 “你可知,此女修行至此,并未掌握任何灵决古经?” 云泽当即愕然。 老秀才继续开口道: “其修行天赋绝佳,乃是老朽生平仅见,甚至无需任何灵决古经,也可开辟气府,就等同于是在这世上原有的修行道路之外,重新走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出来。如此天赋,就哪怕放眼古今,也没有几人能够做到的事,可却偏偏发生在了她的身上...老朽曾经翻阅古籍,方才得知,一旦此般天赋显现世间,也就意味着,这一个修行时代,已经走到了终点,即将落幕,而拥有此般天赋之人,则极有可能便是新的修行时代开辟者。只可惜,此女却是遗传了的疯血。” 老秀才眉宇间愁云不展。 “而此事真要说起来,其实也要追溯到万年以前。至于具体如何,老朽便就不与你详说了,你就只需知晓,疯血来源,其实是万年以前的一位铸造师,采集了上百入圣异兽心头血炼制而成的一把滴血剑,并且最终抵抗不住滴血剑中所蕴戾气的反噬,就导致自身血脉异变,方才使其心头血,变成了这所谓的疯血,并且另外衍生出了一种,那上百入圣异兽杂糅而成的古怪异象,可以反噬宿主,使其丧失理智,沦为一介只会嗜血杀人的野兽,并且如此异象使用越多,反噬就会越发的厉害,直至再也没有任何清醒,就还会使其失去人身,彻底变作异象那般的可怖模样。而在最初时的那位锻造师,就是落到了那般地步,造下了无数杀孽,并且实力之强,就连当时的那位绝世大圣,都无计可施,最终是被人皇远隔上百万里的一道杀机,将其斩杀,方才终于解决了那场几乎波及到一整个天下的大患。” “但其虽是身死,可这般异象与那疯血,却是可以随着血脉延续,代代相传。而也正是因此,拥有疯血的这一支血脉,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不曾再出现过任何修士,而即便有人修行,也从来不会动用其气府异象,怕的就是会最终沦为那般凄凉模样,为祸世间。也便是说,这般异象,其实已经许久都不曾现世,只可惜...此女诞生之际,她那只是凡人未曾修行的母亲,却因难产而亡,就还没能来得及将祖训传下,加之其父也对此一无所知...” 老秀才深深一叹,抬起双手用力搓了搓脸颊,满面愁容。 “原本老朽还以为此女乃是深明大义之辈,毕竟此女当初开辟气府之中,就已经意识到那异象的与众不同,老朽便就未曾插手其中。却不曾想,这一次,竟是将她逼到了这般地步。” 闻言之后,云泽终于大致明了,轻轻点头,又略作沉默之后便就开口问道: “那,杀了?” 第240章 鬼惊铃 有些东西的取舍,其实很简单。 利大于弊则取,弊大于利则舍,尽管这其中是会涉及到一条貌似无辜的生命,但对于云泽而言,穆红妆其实也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倘若能够用得到,自然最好,毕竟如同老秀才所言,这身怀疯血的女人,天赋之绝佳,实在是古今罕见,而若能够顺利成长起来,就极有可能会开辟出一个新的修行时代。如此说法究竟意味着什么,云泽尽管不能深明其意,却也大抵可以想象得出,倘若这个女人当真能够一直靠着自己修炼下去,就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整个天下所有生灵都会将其如今所走的修行之路奉为大道,就像如今的这个天下,几乎所有生灵都在按照前人的道路去追寻那飘渺无影的仙踪。 甚至极有可能,这个身怀疯血的女人,会在某一天,真正寻到通往仙域的道路,成为真正的仙人。 倘若能够将其当作棋子掌握手中,也或与之交好,能够得到的臂助,就必然会是难以想象的庞大。而在此之前,云泽并不知晓穆红妆的具体天赋究竟如何,也无法断定这个身怀疯血的女人究竟拥有怎样的未来,却也依然选择竭尽全力翻山越岭,赶在穆红妆渡劫重伤身死之前,去到那座大山,就是看中了她的庞大潜力,未来可期。便相较而言,其实无论穆红妆究竟有着怎样庞大的潜力,怎样难以估量的未来,云泽要做的事情都不会因而发生任何改变。 却唯独会影响到云泽的,就还是在于这个女人身怀疯血,与那上百入圣异兽身死之后所留戾气杂糅而成的古怪异象。而也正是因为这两者的真实存在,就导致本该百利而无一害的穆红妆,变成了一把实实在在的双刃剑,难以掌控,只怕稍有不慎,便会反伤自身。 毕竟一旦展现异象,疯血发作,穆红妆就会立刻变得六亲不认,只知喋血杀人。 便如此时此刻,就哪怕已经被老秀才折断了四肢,也依然趴在地上不断蠕动着身躯,想要以仅剩不多的一点气力,哪怕只能依靠牙齿撕咬,也要继续杀人。 仅此一害,便就大于百利。 “杀不杀?” 云泽又问一遍,神情平淡,毫无负担。 “如果你下不去手的话,我可以代劳。” 闻言之后,老秀才抖了抖嘴角,神情也变得无比复杂。 至少在老秀才自己看来,无论如今世道已经沦落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步,而其却只会依奉自己的准则办事——该杀之人当杀,该死之人当死,却也不该杀之人不杀,不该死之人,不死。 倘若穆红妆当真是为该死之人,甚至无需云泽多说这些,老秀才就会毫不迟疑立刻出手,便如洞明圣地的上一代洞明圣主,以及那许多的长老太上,既为该死之人,就哪怕那上一代的洞明圣主,以及那许多的长老太上,都是洞明圣地的中坚力量,一旦斩杀,就会导致洞明圣地一蹶不振,外华内虚,外实中空,却也能够不计代价,不问后果,将其一一斩杀。 可穆红妆却并非该死之人,至少在老秀才的所见所闻中,不是什么该死之人。 因为这一支血脉传承来到了洞明圣地辖下地界的缘故,其实在很早以前,老秀才就已经开始关注穆红妆,而也正是因此,老秀才才会对于穆红妆几乎所有的情况与来历,知之甚详。 包括其平日里的所作所为。 作为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之中实力最差,人数最少的一伙山贼,以穆红妆作为首领的这些乌合之众,就实力势力实在有限。便哪怕每年都会出现许多洞明弟子因为想要拜入老秀才门下,进而争夺麟子麟女之位,就需要身负灵纹烙印远走八千里,也很少插手其中。毕竟这些洞明弟子,大多天赋不差,并且修为有成,就哪怕穆红妆已经成功打破了瓶颈桎梏,在没有灵纹古经的情况也依然成功开辟气府,却其他那些恶匪强盗,最多也就只有中三品罢了,便一旦遇见洞明弟子身负灵纹烙印远行八千里,其中真正有着足够实力可以与之一战的,也就只有穆红妆独自一人罢了,而其他那些恶匪山贼,却连阻拦洞明弟子的退路都极难做到,自然也就没有足够的实力可以拦得住那些洞明弟子,甚至稍有不慎,就还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便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伙以穆红妆为首的山贼恶匪,就还是需要靠着打秋风,才能维持寨子里这许多人的生计问题。 却也十分勉强,经常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一方面是因为在这伙山贼恶匪所统辖的三山五岭范围之内,村落小镇数量稀少且极小,住民不多,能够打劫而来的粮食钱财,就实在有限,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穆红妆经常会考虑到这些村镇之中许多住民自己的生计问题,就征收不多,往往外出一趟耗时几天方才归来的所获之物,还不够寨子里一群人三两月吃喝,就导致这伙山贼恶匪,迫不得已只能在寨子后面开垦出大片田地,自己耕种,甚至牵连那些因为年事已高,已经离开山寨的老辈人物,在下山入村之后,还要继续劳作耕田,方才能够勉强解决吃喝问题。 还要庇护这三山五岭范围之内的村落小镇,不会被野兽异兽侵袭,不会被其他山贼恶匪越界征收。 也正因此,其实在这三山五岭范围之内的村落小镇,还算安居乐业,并且到了每年秋收之际,穆红妆带领麾下这些浑人下山打秋风之时,其实也与其他那些山贼恶匪四处征收之时的场景,大相径庭。毕竟此间也是群山环绕,野林葱葱,野兽异兽并不稀少,就不免经常会有一些迷路的野兽异兽闯入村落小镇,并且三山五岭范围之外,其他那些势力庞大的山贼恶匪,也会常常有人不怀好意越界而来。而若没有穆红妆的庇护,这三山五岭范围之内的村落小镇,就必然会过得十分凄惨。 所以穆红妆以及其麾下的那些浑人,名声其实一点儿都不差,甚至是每年约定成俗的打秋风之际,那些村落小镇中的许多人,还会自发地拿出家里的粮食,提前摆在村口镇口的位置,方便穆红妆率人前来之时,可以省去很多时间与麻烦。 一伙本应好吃懒做,靠着打家劫舍为生的山贼恶匪,到头来,却是山贼不像山贼,恶匪不像恶匪,修士不像修士,农夫不像农夫。 若非如此,老秀才也就不会如此纠结迟疑。 一番长篇大论的解释过后,云泽面露意外之色,看向地面上那已经靠着肩胯蠕动到了脚边的穆红妆,抿了抿嘴巴,旋即双手揣袖,一脚踩在这女人的脖颈上,以免自己会被这已经毫无理智可言的疯女人咬到。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不想杀她呗。当然了,如果您老方才所言非虚,那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在做人的方面确实不差,毕竟一介山贼恶匪,竟然能够做到她这程度,也实在是举世罕见了。可她毕竟也是身怀疯血与那古怪异象,倘若日后突然发作,因为控制不了自己就大开杀戒,到时候罪孽深重了,就还不是要将她给杀了?在我看来,其实这两者之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唯一一个,就是这女人是否已经身怀罪孽而已。现在杀,虽然对于您老而言是有些于心不忍,但却可以以绝后患,也能避免日后有人会平白遭受无妄之灾。以后杀,就是对于您老而言,可以心无负累,却会导致很多人为此丢掉性命。” 云泽冷笑一声,斜着眼睛看向老秀才,继续言道: “所以杀或不杀,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您老手中啊!” 闻言之后,老秀才呼吸当即一滞。 却也很快就反应过来,便没好气地瞪了云泽一眼。很显然,云泽是在故意给他使难题,下绊子,是依然记着先前老秀才故意威胁他的那件事,方才会在此间抓住机会就不肯放手。 “牙尖嘴利的小子!” 老秀才冷哼一声。 “早在万年以前的第一任疯血宿主,其体内疯血,已经完全取代了心头血,随时都有可能忽然发作,也是理所当然,可老朽何曾说过,此女体内的疯血,也随时都有可能忽然发作?” 云泽神情当即一愣。 老秀才满脸不屑,摇头嗤笑道: “只需此女不会妄动异象,那因为血脉传承久远,已经可以说是稀薄了许多的疯血,就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就忽然发作。却你方才所言,倒也点醒了老朽,便在今日之后,你与此女二人,就一起前往洞明圣地,也能容得老朽回去之后,可以翻一翻典籍古书,找一找是否存有可以镇压异象的法子。倘若当真能够找得到,待你二人去了圣地之后,老朽便就将你二人一并收入门下。倘若找不到,也可让其立下道心血誓,此生不再动用异象,否则立时身死魂消。有天道为证,也就无需过度担心了。” 老秀才笑容满面,别有深意瞄了一眼云泽。 “却可惜,一旦老朽是将此女收入门下,我洞明圣地,只怕就会有麟女而无麟子了!” 云泽嘴角一抽,旋即轻哼一声。 “末流圣地的麟子罢了,谁稀罕!” 老秀才呵呵一笑,并不计较这些,低头看了眼虽然是被云泽踩住了脖颈,却也依然还在拼命蠕动的穆红妆,随后便就蹲下身来,探出两指并拢,迅逾雷霆的三指点出,就当即响起砰砰砰三声闷响。 一指落在穆红妆的头顶百汇,将其打昏。 另外两指则是落在其双手手腕,可见灵光丝丝缕缕飘渺浮动,逐渐汇聚成环,繁复无比,最终缓慢收缩,落在其手腕皮肤上,形成了与云泽手腕脚腕共计四道大致相仿的灵纹烙印。 做完了这些,老秀才方才起身,旋即目光扫过周遭,虽然已经满目狼藉,却也依然能够看得到遍地尸骨。 老秀才深深一叹。 “倒是可惜了这些生灵,生平未曾如何作恶,却是落到了这般尸骨无存的下场。” 略作停顿之后,老秀才便神色肃重看向云泽,缓缓言道: “今日之事,无论你与那一高一矮的男女两人之间,有着怎样的恩怨情仇在前,说到底,也是一场意外,故而老朽方才出面帮你解决,是因他二人的出现,破坏了我洞明圣地弟子远行八千里的规矩。毕竟这所谓的远行八千里,本质上并非是要坑杀你等,而是通过循序渐进的方式,让你们一边适应灵纹烙印加身的负担,砥砺你等体魄修为,一边亲眼看过人间百态,亲身体会气象万千,从而磨砺你等心性心境。也正因此,我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途中,倘若被人活捉,一旬时间还没逃出,便有洞明长老携带金银钱财与猪马牛羊前来赎人。可话虽如此,倘若之后的一切都在规矩之中,而你又因自视甚大,过度张狂,导致身陷囹圄甚至身死魂消,老朽,都不会多看一眼,更不会及时出现,救你性命。因而,老朽还要劝你,倘若你心中当真以为老朽会因你身份特殊,就区别对待,就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而如先前那般身在贼窝之中,明明有着许多机会可以逃脱却偏偏一事无为...倘若你遇到的并非这伙山贼,而是更深处那些真正穷凶极恶的,就早便已经没有命在了!” 老秀才声音不大,但却语气极重。 云泽深深看了老秀才一眼,尽管不曾回答也或做出任何表示,却也已经被敲响了心里的警钟,已经知晓,此番远行八千里,不能当作游玩,须得严肃以待。 毕竟老秀才不像是在开玩笑。 尤其早先还在寨子里的时候,云泽就已经跟人打听到,此一去八千里路远迢迢,其实隔不了多远就会有一伙山贼出现,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修为境界极高的孤家寡人,也会忽然出现,猎杀那些洞明弟子。甚至曾有人眼,是在这条由自极西通往洞明的路上,一伙又一伙山贼全部加起来的数量,就算没有十万,也已经足有八千,就实在是大道坎坷,崎岖难行。 而究其原因所在,还是一旦活捉也或斩杀了一位需要远行八千里的洞明弟子,所能够得到的报酬,实在是太多太多。 倘若活捉,一千金币,猪马牛羊各百只。 就算斩杀,也有百枚金币,猪马牛羊各十只。 但其中真正值钱的,却并非金币,甚至那所谓的金币,对于更深处的许多大贼窝而言,实在是可有可无,而真正能让那些大贼大盗也趋之若鹜的,则是那些在洞明圣地之中有人专司喂养的猪马牛羊。 虽说是为凡物,却也并非凡物,是在一定程度上有着等同于灵株宝药一般,能够增进血气、气韵,也或熬炼体魄、蕴养脏腑的功效。尽管这些功效十分有限,但却终归聊胜于无,毕竟这一路上的恶匪强盗也好,孤家寡人也罢,哪一个不是野路子出身,只能靠自己?真正出身于富贵之家也或有着门派支持的,又怎么可能跑来这里当山贼?也便是说,倘若能够得到哪些猪马牛羊,便哪怕不是自己拿来吃,而是拿去卖,也能卖出一个相当可观的价格。 若非如此,那些修为境界极高的孤家寡人,也就不会闲着没事儿专程守在这条路上,劫杀途径其所在之处的那些洞明弟子。 说到底还是穷文富武。 但凡修士,就算那些有些出身来历但却不是很大的修士,都只不过是表面看着金玉其外罢了,可若当真需要他们掏一掏自己的怀兜,看一看自己的气府,又能有几个不是穷得叮当响? 就更别说其他那些野修散修了。 命途多舛啊! 云泽满脸苦相,却也知晓哪怕自己开口,老秀才也没可能直接将他带去洞明圣地,从而免去这八千里路,便长长吐出一口闷气,扯着嘴角“嘁”了一声,满脸不忿。 老秀才呵呵一笑,懒得理会这些,开口道: “此女便就暂且交给你了,等她苏醒之后,又该如何去说,你自己拿捏。可莫要言说老朽不曾给过你机会,此女天资卓越,就算不可动用异象,失去了异象相助,却一旦成长起来,也仍是难以估量。倘若能够与之交好,甚至结为道侣,互相帮扶,于你于她而言,都是一桩天大的幸事。毕竟疯血一事,在如今这世上,知之者仍是不少,而能容忍者,却是无多,所以你二人其实也算同病相怜,皆为命途多舛。至于那位开阳麟女顾绯衣...” 老秀才稍稍一顿,旋即摇头哂笑一声。 “你父亲云温书当年的红颜知己,可是不少,不少啊!” 言罢,老秀才一阵长笑,转身一步踏出,缩地成寸,只短短瞬间就立刻消失在天边。 只是依然停留在原地的云泽却是瞥了一眼趴在地上已经昏死过去的穆红妆,略作沉默之后,忽然想到了这女人方才就算手脚尽断,也依然趴在地上满脸狰狞拼命蠕动着肩胯,想要靠近过来以牙齿撕咬的场面,便就轻哼一声,一边伸手将其搀扶起来,去往那座如今已经空空荡荡再无人烟的山寨,一边嘀嘀咕咕忿忿道: “这种道侣,谁愿意要谁要,我可消受不起...” ... 古代妖城。 正在沿着那条血河巡视自家领地的古代侍女,身边跟着那条晃晃悠悠的黑蛇。许是因为古代妖城的这片恶土险地之中,没有其他生灵存在,就让这位古代侍女觉得太过孤单,便在大多时候,都会选择将那金色圆环化形为黑蛇模样,始终陪在她的身边,就哪怕黑蛇口不能言,却也是个极好的聆听者,不会因为女子絮絮叨叨总是重复说着十万年前的那些陈年旧事,就觉得厌烦也或如何,就让这位古代侍女,十分喜欢。 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原本口中还在絮絮叨叨轻声说个不停的女子,眼角就忽然瞥见了一点金光,便当即话音一顿。 黑蛇还以为是犹有外敌来犯,立刻口吐黑信,如临大敌。 “稍安勿躁。” 女子葱白手指轻轻点了点黑蛇高高昂起四处寻觅敌踪的头颅,轻笑一声,旋即回头望向身后那座战场遗址。 两旬之前的一场大战,让这片土地饱经摧残,就不免留下了许多深坑沟壑,尽管原本也不太平整,可相较于现在,当初的那番模样却是极好极好。 女子轻轻一叹,旋即重新看向那点被隐藏在乱石之间的金光,迈步而去。 “许是上一次的那些人不慎遗落在此的物件吧,只是但愿不要因此再生事端最好,否则的话...” 女子说话之间,已经绕过那片碎石堆,方才见到那点金光的真容,是为一件金刚杵,便当即话音一顿,面露意外之色。 这种佛器,怎么看也不想那些海外人遗落在此的物件。 只是当初开辟血河环过此间之时,却未曾发现此间竟会有着这样一只金光灿灿金刚杵。 女子眼力不差,毕竟当初也是常年跟随那位青丘老祖左右,见过的各种灵兵法宝,早已不计其数,自然也就一眼看出这只金刚杵其实是在吞噬此间恶气,并且是以鬼气恶气蕴生出纯粹佛光,倒不像活人炼制出来的灵兵法宝,而是阴间才有之物。 便当即心生狐疑。 黑蛇昂起头颅,同样看向那件金刚杵,口吐黑信,竖瞳之中流露出人性化的困惑不解。 而在略作迟疑之后,女子还是上前几步,在那乱石堆中,将那金刚杵捡了起来。 一瞬间,佛光大作。 女子当即色变,只觉得一身鬼气恶气,源源不断流逝而出,被这犹如一座无底洞般的金刚杵尽数吞噬其中。于佛光大作之间,种种轰鸣之音,犹如万千僧人齐声诵经一般,却又伴随阴风大作,鬼哭森森,以至于是将整座古代妖城之中飘逸的恶气鬼气,全都牵扯而来,化作千丝万缕的灰雾匹练,以女子所在之处为中心,形成了一座中心偏移的巨大漩涡,轰隆作响,如同闷雷滚滚,震响万里之遥。 气机翻涌之盛,天下可知。 与此同时。 东海度朔山。 悬挂于正堂屋檐下的鬼惊铃,分明无风之际,却似狂风吹拂,一阵急促乱响。 叮铃铃! 叮铃铃... 第241章 鬼佛 鬼惊铃响得格外急促,以至于其原本清脆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有些刺耳。 云老爷子照旧在大堂外的屋檐廊下,眯着眼睛摇晃藤椅,因为正值夜晚的缘故,没有太阳可以晒,就只能晒一晒月光了。只是忽然听闻鬼惊铃这般急促声响,云老爷子前后摇晃藤椅的动作便当即一顿,旋即微微睁开眼睛,看向那貌似只是寻常铃铛一般的鬼惊铃,胡乱摇晃,甚至是整个铃铛都已经凭空跳了起来,好像当真有着巨大风暴正在狂乱吹拂一般,让这只鬼惊铃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无风自响的鬼惊铃,鬼气越重,响声也就越是急促。 云老爷子眉关轻蹙,不情不愿站起身来,目光望向鬼门方向。 一股股凶煞无比的鬼气阴气,正由自其中率先喷薄而出,寻常人自然见不到,却在云老爷子看来,这整座度朔山,都在那鬼门开始喷薄鬼气阴气之时,就立刻变成了一副阴云蔽月压山倒的可怖场景。 鬼惊铃并非无风自动。 只是这汹涌咆哮的鬼风,同样不为常人所能见。 包括陶老爷子在内,整座云府上下所有鬼仆,都被惊动。 上一次鬼惊铃这般惊响,还不知是何年何月,至少这一府上下百余鬼仆,是从未见过这幅场面,便被吓得哆哆嗦嗦,脸色苍白,几乎控制不住就要显出鬼身。 “镇。” 云老爷子轻飘飘一个字吐出,那胡乱摇晃的鬼惊铃,就立刻停了下来。 旋即云老爷子与匆匆赶来的陶老爷子,一步迈出,缩地成寸,径直来到鬼门跟前。也是一如既往的,陶老爷子面容严肃,当先踏入鬼门之中,要在这两界壁垒的裂缝之中,率先阻拦那位欲要强闯鬼门而出的阴间鬼怪。而若陶老爷子没能拦住,之后才会是真名云凡的云老爷子,亲自出手。 而在云府之中,修云院。 其实早在云泽方才下山之际,已经“怀有身孕”的木灵儿,就已经在云温裳的要求下,连同雪姬与另一位早便已经选择押宝在云泽身上的鬼仆一起,全部搬到了修云院。但其实主要还是为了能够更好照顾已经“怀有身孕”的木灵儿,毕竟云温裳之所以能在云泽下山之后,也依然保持着清醒状态,主要也是归功于木灵儿肚子里的一团生命精气,才终于是让云温裳有了一些精神方面的寄托,不会因为云泽离开度朔山,就立刻变得患得患失,重新回到那副整日浑浑噩噩,不思饮食吃喝的凄凉模样。 只是木灵儿并非当真怀有身孕一事,是包括雪姬与另外一位早便已经选择腰包在云泽身上的鬼仆,以及修云院的侍女希儿,都是早便知晓。毕竟木灵儿哪怕是与寻常鬼仆有所不同,却也毕竟沾了一个鬼字,仍为阳间天道所弃之物,与云泽是阴阳有分,生死有别,自然也就没有可能留有后代。但却为了照顾云温裳,就不得不将木灵儿当作真正的有孕之身去对待,以免云温裳会忽然察觉到事情的真相。 毕竟云温裳的身体境况并非很好,倘若再受打击,是否就会因此变得一蹶不振,以至于心湖也直接破碎,就十分难说。 此一番,实为险着。 可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云温裳身体境况虽是极差,却一孕十月,十月怀胎,也便是说,这之间就是有着整整十月时间,可以容许希儿为其调养身体。整整十月时间,就即便云温裳的身体境况已经差到了风中残烛一般的地步,却也已经十分足够,再加上云温章也在暗中相助,或许也就用不了十月时间,便可让其安然无恙。 届时,便哪怕坦然告知木灵儿有孕事假,也大抵无妨。 最多就是消沉一段时间罢了。 毕竟远在东海另一边的陆地上,自家那位泽哥儿,不还有着另一位喜欢的姑娘在呢么? 有孕一事,也不过早晚罢了。 梨树林里,已经较之过往截然不同的龙口溪,还在缓缓流淌。 侍女希儿与雪姬,立于水畔,神情凝重遥望鬼门方向,视野之中,能够见到黑沉沉阴云闭月,直接压下山顶上方十丈左右,几乎是等同于已经压迫在两人头顶,让人心感沉重。而在黑云之下,又有千丝万缕的黑雾缓缓流淌,浓薄分布,明暗交织,就只是呼吸一口,便可察觉到阴冷气机直透脏腑骨髓,就哪怕希儿与雪姬皆为鬼仆,也依然难免激灵灵一个寒颤,呼吸之时,都会吐出白雾。 水流哗啦啦流淌,忽然探出一个脑袋,是一个两腮凹陷的羸弱小童,双眼黑洞洞,毫无神采,长发也湿漉漉贴在脸上,由自水面下方抬起的手臂都是竹竿一般,啪的一声按在地面上,将骨瘦如柴的身体费力撑起,爬上岸边。 只着单衣的羸弱小童,上岸之后,一身湿漉漉的模样,随后便就转身面朝水流蹲在地上,脚下很快就汇聚出一片水洼。 雪姬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开口问道: “如何,六小姐可曾被惊醒?” 羸弱小童摇了摇脑袋,又忽然扭过头来看向雪姬,张嘴发出几声短暂而又急促的“啊”,同时伸手指了指另一边修云院外面的两个方向,一边是孟支离的住处院落,一边是吕梦烟的住处院落,随后指了指木灵儿的住处房间。稍稍一顿之后,羸弱小童又做了一个倒茶喝水的动作,随后指了指握住杯子的那只手,又指了指院子外面的两个方向,旋即就从脚边捏了点土壤,抬手便就丢进了“杯子”里面。 因为羸弱小童身死之前就是天生的哑巴,所以死了之后,也依然无法开口说话。而这羸弱小童的身死缘由,尽管不曾与人说起过,但只看小童这般骨瘦如柴的模样,就大抵知晓,其生前应该是活在某个兵荒马乱之年,实在是食不果腹,方才落到了这样一幅凄凉境地,再加上先天便就是个有口不能言的哑巴,就被自己家里人,直接溺死在水里,成为了如今这幅身形羸弱的水鬼模样。 一如那部出自云温裳之手的《百鬼图录》所记载的一般。 而这羸弱小童虽然有口不能言,却其手势深意,与其已经相识多年的雪姬,就还是能够看得出来,便当即脸色一沉。 “你是说,有人给灵儿的‘安胎茶’里放了东西?” 羸弱小童连连点头。 水鬼生于水,对于水中的异样,自然轻而易举便可察觉,甚至只需看上一眼,木灵儿每日都在喝的“安胎茶”里,究竟有着什么东西,又多出了什么东西,就能立刻知晓。 只是因为木灵儿怀有身孕其实并非真事,这羸弱小童方才不曾对外“言说”,更不曾告知六小姐云温裳。 “是堕胎药?” 雪姬又问一声。 羸弱小童依然点头。 眼见于此,雪姬与希儿的脸色,就一瞬间就变得极其难看。 尽管木灵儿怀有身孕并非真事,可这般恶毒的心思,却也是让两女心底里一阵发寒。很显然,做出此事之人,若非孟支离,便是吕梦烟,而其目的也很明显,是已经察觉到了自家那位泽哥儿带来的威胁,便假借堕胎药,迫使已经“怀有身孕”木灵儿小产,从而达到打击云温裳的目的。毕竟那柄龙口剑也是有着天下法宝第一剑莫大声名,曾经享誉天下,无人不服,而这也就同样意味着,云温裳在修炼方面以及锻造灵兵法宝方面的天赋之强,实在是匪夷所思,若非如此,也就几乎没有可能炼制出这样一口天下法宝第一剑,还未踏入王道圣兵的行列,就已经诞生灵性。 倘若态度分明的云温裳能够恢复无恙,那本就已经逐渐开始有了后来者居上趋势的云泽,就必然威胁更大。 只是做出这般恶毒之事的究竟是谁,却还待另说。 雪姬胸脯微微起伏,眼眸之中寒光闪烁,略作思忖之后,方才沉声道: “原本是考虑到,既然同为云家人,便就留一线,且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只要不会撕破脸皮,就大可不必非得分出生死才行,互相之间还能留下一些余地在。可若那两人舍弃颜面不要,咱们也就不必继续假仁假义...” 雪姬眸光阴森,接连扫过孟支离与吕梦烟所居之处。 “一旦查明究竟是谁行此恶毒手段,” 一向清冷的雪姬,忽然衣袂飘飞,一身戾气冲宵直上,是哪怕黑云厚重遮星蔽月,漫山都是那由自鬼门之中狂涌而出的可怖鬼气,也依然是在其中开辟出了一片森寒飘雪的领域。 “杀!” ... 两界壁垒之间,鬼门之中。 漆黑深邃貌似广阔无垠的鬼门深处,实则逼仄狭窄,毕竟此间所谓鬼门,也就只是两界壁垒因为阴阳两界必有交汇,从而形成的裂缝罢了,而并非天道所留,便理所当然不会如何宽阔,甚至是在这几位狭小的通道之外,还在无声无息流转着许多可以杀人的风暴,甚至是就连陶老爷子,也不敢随随便便就将脚步跨入雷池半步。只是话虽如此,死在这条通道之外的阴鬼邪祟,其实早就已经不计其数了,毕竟那些足以让陶老爷子也感到恐惧的风暴,实在是无声无息,肉眼难见,也就导致许多由自阴间而来,强闯鬼狱想要通过鬼门返回阳间的阴鬼邪祟,在并不知晓真相的情况下,被绞杀成灰。 陶老爷子收回望向周遭漆黑深邃的目光,继而看向通道远方。 一点金光如同遥远星辰一般,甫一出现,便就立刻照亮了整座通道。紧随其后,那怒目金刚便就出现在陶老爷子面前。只是这尊所谓的怒目金刚,又分明是与寻常不同,仿佛鬼物一般,通体流转猩色佛光,满身凶煞戾气,更遍体上下许多地方都可见得血肉腐朽,露出与佛色神光截然不同的乌色玉骨。尤其那张脸,半边怒目獠牙,半边鬼骨狰狞,分明一介鬼煞凶物,又哪里是什么佛门密宗的怒目金刚。 再一次见到此鬼,陶老爷子眉关紧蹙。 “又是何事而来?” “自是为了本座那件王道圣兵。” 同为大圣修为的鬼金刚,身材魁梧,声音浑厚,说话之时仿佛有回音在胸腔之中来回震荡,以至于震得整座鬼门都轰隆隆一阵作响,甚至就连通道之外的那些无形风暴,都被迫现行,只是隐隐约约,被其周身佛光照亮,方才能够见到些许罢了。 却说是金刚,实是大乘佛陀。 只是大乘佛陀之名,乃是佛门修行果位之一。佛门修行果位有三,一为罗汉,二为菩萨,三为佛陀,而此佛陀者,则是修行圆满,智慧功行亦圆满,故而言之大乘佛陀,并于佛门之中,亦作无上正等正觉。而那所谓金刚之名,则是佛教中的一种象征,意味坚固不可摧,便如佛祖成道处有金刚座,法器中有金刚杵,护法中有金刚力士等,。如眼前这位鬼金刚,便是阴间佛门中的一位护法金刚力士,故而言之鬼金刚,却实则已经证得大乘佛陀果位,只是因其不以佛陀自居,方才是以鬼金刚之名,现于人前。 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够迫使陶老爷子都严阵以待。 这位对外自称鬼金刚,却实为阴间佛门大乘佛陀的鬼佛,双掌合十,右手尚且带有血肉存在,可左手却只剩漆黑鬼骨,只在手腕处才终于开始能够见到一些血肉存在,而伤口处也已经因为腐烂变作灰白颜色。如此模样,倘若是在阴间,看起来就会极为寻常可见,没有谁会因为这番可怖瘆人的模样就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却在阳间而言,实在吓人。 “阿弥陀佛!” 鬼佛眼帘低垂,微微弓首,诵了一声佛号。 “今日之见,本座那件王道圣兵,去向分明,还望施主可以予以放行。出家人不打诳语,半日后,无需施主多言,本座自会返回阴间,绝不过多停留,扰乱阳间天道运行。” 说话时,鬼佛半张只有漆黑鬼骨的脸,牙齿暴露在外,开开合合,着实吓人。 陶老爷子也是鬼物,自然不怕。 只是对于这位看似温文有礼的鬼佛,陶老爷子实在是忌讳莫深。 毕竟此鬼并非是如表面上看来这般,是个讲道理的鬼。 便当即神色微沉,断然道: “阳间有阳法,阴间有阴规,所谓鬼门,自来都不会容得任何鬼物横穿其中。你乃阴间大乘佛陀,又自来知晓阴阳之分,理当明晓其中道理,又何须我来多说?倘若当真放你横渡鬼门,而不曾加以阻拦,莫说阳间天道,便是鬼门守门人,也断然容不得我!” “阳间天道,与鬼门守门人,自有本座去说。” 鬼佛依旧双手合十,身形微躬,依然保持谦和有礼。 “只望施主能够行个方便,毕竟本座那件王道圣兵丢失依旧,如今方才终于得知其具体去向究竟如何,自然想要将之取回。倘若施主能够行此方便,从此往后,本座自会不再尝试强渡鬼门,亦会于阴间之中,为鬼门安稳,固守百年。所谓礼尚往来,如是所言。” 闻言之后,陶老爷子当即眉关紧蹙。 尽管这位鬼佛言辞之间十分客气,但却心意已决,便只凭陶老爷子与之交谈两次,就已经深明其意,是无论阻止与否,这位鬼佛,都已经心意已决,于今日,定要强渡鬼门,前去追寻自己那间王道圣兵的具体下落。便无论陶老爷子是否让步,最终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毕竟这位鬼佛也是鬼族大圣,就哪怕云老爷子亲自在此,倘若鬼佛已经打定了主意想要强渡鬼门,也难以阻拦。 便在神情一阵变换之后,尽管十分无奈,可陶老爷子仍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侧身让开了道路。 “但愿你方才所言非虚。若非如此...” 言至此间,陶老爷子便就不曾继续说下去,只是眸光犀利。 鬼佛自然明白,双手合十再诵一声佛号,便就裹挟一身佛光璀璨,由自这条着实狭窄的通道,由自阴间,一步之遥,便就跨入阳间。 踏出鬼门之后,鬼佛在前,陶老爷子在后,立刻便就遇见了一直守候在鬼门门口的云凡云老爷子。 许多事情不必多说多讲,云老爷子自然明白知晓,也深知陶老爷子不会平白枉顾放任这位在此之前,已经两度尝试强渡鬼门的鬼佛现身人间,便只是神情微沉,看了一眼这位半佛半鬼的阴间来客,旋即冷哼一声,侧身让开了道路。 “阿弥陀佛...” 鬼佛双手合十,诵一声佛号,旋即抬头看向云老爷子。 “今日之过,本座日后自会镇守鬼门百年以代之。” “百年?” 云老爷子闻言,当即嗤笑一声。 “鬼修大圣,寿逾两万年,只区区百年便想恕清此次强闯阳间的罪过,只怕是少了点儿吧?” 云老爷子皮笑肉不笑,背负双手,缓缓踱步。 “最少最少,也得镇守鬼门一千年才行,毕竟此乃天道所授,倘若老夫失职,放你过去,就必然难免遭受天道反噬,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少则十年八年,多则百八十年,都不好受。既然如此,您老大乘佛陀,体会人间疾苦,智慧功行圆满,就好歹也让老夫得个一千年的安安稳稳,调养生息,理应不会十分过分。若非如此,就请阁下,还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最后一字落下,云老爷子脚步稍稍一顿,旋即转而看向这位由自阴间而来的鬼佛,神情严肃,显然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 眼见如此,这位鬼佛呼吸稍稍一滞,旋即那笼罩了整座度朔山的阴森鬼气,便就立刻变得更加凝实了许多,以至于就算凡人在此,也可见得黑云压境欲摧山,阵阵暴风,呼啸不止,卷起漫天风沙遮人眼,阴森透骨,格外冰寒。 只是于此之下,云老爷子却始终坦然自若。 不同于陶老爷子,对于这位鬼佛,云老爷子并无半点儿畏惧。 鬼佛修行道行固然极高,已经证得大乘佛陀之果位,却放眼天下之间,云老爷子的修为道行亦是只在王者之下,便一旦入世,那绝世之名,就必然需要换个人选。而也正是因此,就哪怕这位已经证得大乘佛陀之果位的鬼佛杀机深沉,戾气横生,云老爷子也依然不曾退却半步,说是千年,便就千年,丝毫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而也正是因此,那鬼风呼嚎,黑云压境之势,便就越发摄人。 以至于云府上下百位鬼仆,迫不得已只能暂避锋芒,各自寻觅去处,以便会被这可怖杀机压得显露出什么狼狈之象。 却在鬼佛面前,云老爷子冷笑连连。 “若是不肯,就抓紧时间,滚回去!” 闻言如此,这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当即神色一正,周身环绕阴风阵阵,杀机腾腾,好似一言不合便要直接开口。 而在其身后,陶老爷子则是不声不响已经退后几步,以免这大圣绝巅之圆满的两位,会忽然出手,殃及池鱼。 只是形势紧张了片刻之后,那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忽然就收敛了一身杀机,变作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面带浅笑,依然双手合十,微微弓首道: “既说千年,便就千年,弹指一挥间。” 云老爷子当即满意笑道: “确不过弹指一挥间。” 言罢,便就让开了挡路。 陶老爷子松了一口气。 这云府上下百位始终关注于此的鬼仆,亦是松了一口气。 云老爷子面带笑意,十分难得,尽管依然倨傲,却相较于以往之时,显然是已经变得客气了许多。 千年安稳,已经足够使其如此。 而那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则是低头诵了一声佛号之后,便就不再客气,一步踏出千里之遥,裹挟着一身阴气滚滚,鬼气阵阵,以凡人肉眼不可见之势,雷霆风暴伴随,踏出东海,踏向那座古代妖城。 第242章 来势汹汹 古代妖城。 女子脸色惨白,身躯颤抖,盘坐于这条血河边缘,相较于先前模样而言,如今的这位古代女子,因为那件金刚杵实在是吸力庞大,无底无尽的缘故,就导致女子如今身形干瘪,血肉枯败,已经看似如同一位将死的老妪一般,气机之萎靡,匪夷所思,让人不敢相信就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前,这位古代女子还尚且是位明珠一般的可人儿。 佛光翻涌,通天而起,犹如一根撑天之柱,在黑夜之中,无比的璀璨耀眼,搅动着四面八方黑云翻涌而来,鬼风阵阵,阴风森森,整座古代妖城都被笼罩在这座巨大的漩涡之中,甚至牵连古代妖城最深处那根巨大支柱上的尸体,也在随着这场浩大的风暴摇摇晃晃。尸体眼眶之中垂落下来的眼球,腥光不减,照亮了整座古代妖城,摇摇晃晃明暗交织之间,越发显得诡异可怕。 所幸是没有复生的苗头。 那条黑蛇游弋于妖城道路之间,远远望着那具尸体看了片刻,许久才终于放下心来,旋即掉头返回那位古代女子身边,高高昂起头颅,口吐黑信,竖瞳之中满是担忧。 古代女子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再说其他,需要竭尽全力压制这一旦沾上就难以摆脱的金刚杵,避免被其将自己一身鬼气阴气吃得干干净净。 尽管这位古代女子并非活人,亦不算是什么死人,但其生存之根本,最为依赖的,却也是这一身的鬼气阴气。倘若当真不曾加以阻拦,被这不知是何来历的金刚杵吞吃得干干净净,古代女子很清楚,自救就会在最后一缕鬼气阴气被吞噬之后,立刻命丧魂飞,也再无法继续坐镇这座古代妖城,以免世上活人深入妖城,从而会以活人生机,惊醒了那位青丘老祖豁上性命才终于勉强将其暂且镇死的原人。 倘若只是一些小辈,倒也无妨。 便如上一次古代妖城方才现世之时,曾有许多小辈人物靠近过那具原人尸体,却也不曾将其惊醒过来,而其中最为根本的缘由,则是这些小辈人物修为境界太过低微,尽管活人生机尚且旺盛,但却远不足以惊动那具原人尸体。 可若换成一些老辈人物,入圣境,圣人境,甚至大圣... 这位形容老妪一般的古代侍女睁开双眼,满目凄然。 其实是想要凭借最后仅剩的一点气力,将事情的真相告知天下,以免当真有人会因一时贪念,深入古代妖城,从而惊醒了那具原人尸体。尽管这种方法有着很大程度上的不确定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心怀大义,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轻信于她,可除此之外,这位古代女子也着实别无他法,就只能奢望是在自己将事情的真相告知天下之后,那位补天阁的许阁主,灵族大圣,能够真正站出来,为自己所言之事仗义执言,也为天下生灵的安危存亡考虑一番。至于再之后,又是否有人满心不屑,也或心怀不轨,存了心的想要试一试那具生前是为大圣的原人尸体,究竟能够厉害到怎样的程度,又或天真的以为可以将其收入麾下也或如何,就与这位古代女子再无半点儿关系了。 只是心有不忍,心有不甘罢了。 毕竟如今的这个天下,之所以还是这幅模样,而并非人族生灵沦为两脚羊,妖族生灵沦为圈养肉狗,可都是自家老祖用命换来的。 却当这位古代女子真正生出这种心思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这件不知来历的金刚杵,吞噬其体内阴气鬼气的速度,实在是匪夷所思,简而言之,就好像并非是这件不知来历的金刚杵在吞噬其体内的阴气鬼气,而是自己迫使一身阴气鬼气,犹如洪水倾泻一般尽数送往金刚杵中。便当这位古代女子很快就拿定了主意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甚至身躯摇摇晃晃,直接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半点儿气力残余,只剩体内相较于正常而言,已经残存不多的阴气鬼气,还在倾泻流淌。 古代妖城的动静很大,尤其那道通天而起的佛光,是哪怕远在极北之地的白先生,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鬼族大圣的气机。 天下皆惊。 一位又一位大圣破关而出,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妖族各大妖城,皆有人来,以至于就连此间身在奇山昆仑深处的许穗安,都抬头皱眉看向这座古代妖城的方向,暂且抛下身后置身于一座浮尸天池中的顾绯衣不管不顾,一步踏出,立刻便就以身躯撞碎了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踏入其中。 不消片刻,一位又一位裹挟气机滚滚万里遥的大圣,便就出现在这座古代妖城附近。 最先赶到的,自然还是距离此间最近的老秀才,立身于一座逶迤大山的山头,低头俯瞰那身在鬼佛佛光中的古代女子,能够瞧见阴风阵阵,鬼风森森,环绕在其周围,以至于牵扯出丝丝缕缕的阴森鬼雾,在整座古代妖城之间回卷飘荡,如同雾霭一般笼罩着古代妖城的真容,使人不能轻易得见。 随后便是开阳圣地的老圣主,坐镇一方的大圣。 火氏老妪,姚家老祖,瑶光圣地那位已经只是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北城南域姜家那位身宽体胖五大三粗的老姜王... 东海北畔骤然响起一声高亢龙吟,随后便就能够见到有人行云布雨而来,大雨滂沱浩荡万里有余,直至终于临近,那位赶海老人方才按下云头,身形施施然落于老秀才身旁,不言不语,只是低头看向那位已经满头白发,形体枯朽的古代女子,旋即双眸之中绽放精光,看向古代妖城的深处。 这位寿命已经远超常人所能理解范畴之中的老人,神色凝重,却始终不言不语,只在看过一眼之后,便就立刻将目光放在了姚家老祖与那位瑶光圣地的糟老头子身上,格外警惕。 虚空破碎,许穗安由自其中一步踏出,来到那位古代侍女的头顶上方,翩翩少年郎模样,神情倨傲,周身裹挟暴风席卷,毫不客气吹拂在场众人。尽管那一个又一个身影始终屹立不动,却此番风暴之强横,却不足与外人道也。便只看那风暴之中溢出了微不足道的一丝一缕,就让一座逶迤绵延的大山无声无息化成了齑粉,便大抵能够知晓其中可怕。 姚家老祖是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人,立身于风暴之中,衣袂飘飞,猎猎有声,抬头望向许穗安,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许阁主倒是很有空闲,放着补天阁的诸多事务不管不问,反而不远数万里之遥,跑来这座古代妖城凑热闹。却不知,许阁主这般气势凌人,可是已经相中了这座古代妖城中的什么物件?还是...这位女子手中的金刚杵?” 闻言之后,许穗安眸光一转,当即嗤笑一声。 看似仙风道骨的姚家老祖究竟是个什么德行,许穗安其实心知肚明,毕竟这位如今的姚家老祖也曾有过少年时,也曾在补天阁中修行学习。很多事,看似不为人知,但其实全都瞒不过许穗安的眼睛。只是这些上狗屁倒灶上不得台面的破烂事儿,许穗安实在是懒得多说,也懒得多管,便就听之任之,放任其随意行事。 伪君子罢了。 而在这种人的带领下,那在如今声名算是人族八大世家中最为好听的姚家,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狗屁德行? 许穗安不屑一顾。 眼见于此,这位貌似仙风道骨的姚家老祖,脸色便就当即一沉,旋即冷哼一声,眼神望向不远处那位来自瑶光圣地的糟老头子。 这位瑶光老圣主,真名姚君,面带病容,一身气机格外的絮乱虚弱,显然已经是风中残烛。尤其上一次不远数万里之遥,造访度朔山云府,不仅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更被云凡云老爷子狠狠羞辱了一番,被迫无奈只能跪在地上舔去了自己的一口浓痰,就导致其心性心境几乎彻底崩塌。而至今日,这位早便已经寿元无多的老人,就显得更加苍老了许多,甚至是连头顶上所剩不多的几根粗糙白发,都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光偷偷的脑袋。 嘴里也没剩几颗黄板牙。 察觉到姚家老祖转而看来,真名姚君的瑶光老圣主,重重咳嗽了两声,呼吸间带着痰音,声音粗重沙哑,稍稍平复了自身气息之后,便就低头看向那位已经形容枯槁的古代女子,及其手中那件金刚杵,缓缓开口道: “这件金刚杵,可有人知,是何来历?此女子,又有何来历?” 看似是在询问众人,但却直至许穗安。 后者依然不屑一顾,只是收敛了一身气机汹涌,瞥一眼那似乎已经命在旦夕的古代女子,稍稍眯了下眼睛之后,便就咧嘴一笑,身形一晃就消失在原地。再次出现时,这位补天阁许阁主就已经来到了那位古代女子的身边。 黑蛇悚然,口吐黑信,嘶嘶有声,立刻变得如临大敌,周身气机翻涌,浮现出一层又一层肉眼可见的乌光涟漪,好似一言不合,便会立刻大打出手。 “小家伙,稍安勿躁。” 许穗安胆大妄为,伸手拍了拍黑蛇头颅。 尽管这条黑蛇本质上乃是已经诞生出自身灵智的法宝,已经有了能够成为王道帝器的潜质,就只需这位古代女子能够证道成王,便可鱼跃龙门,彻底摆脱凡物死物的牵累。可即便如此,也依然难以反抗,甚至是在许穗安的手掌下,动弹不得,只能老老实实被其拍一拍脑袋,旋即就立刻变得萎靡下来,趴在地上,竖瞳冷冰冰却又无精打采,好似十分困顿,随时都有可能直接昏睡过去一般。 古代女子形体枯朽,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实在是沙哑难听。 到头来也就只是十分短促的几个音节罢了,根本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 许穗安满脸笑眯眯的模样。 “本阁主知道你想说什么,尽管放心便是。本阁主虽然平素里放浪形骸,却也不是什么不明大义之辈,更何况此事还会牵扯到天下几乎所有生灵,就当然也将本阁主包括在内。” 许穗安装模作样摇头感叹一声。 “毕竟一旦让那东西重新活了过来,本阁主可不敢保证,能如你家主人那般,豁出性命去保天下太平。毕竟如今的这座天下,可比当初的那座天下差远了。利欲熏心,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言罢,许穗安别有深意看了眼那位自从出现之后,便就一直默不作声眼神阴冷盯着老秀才的火氏老妪。 又顺带着看了看那位瑶光老圣主,以及姚家老祖。 包括其他几座圣地老圣主,世家老族主,以及其中的某几座妖城老城主。 意有所指。 其实真要说起来,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这些人中,真正能够算得上好人的,一个都没有,甚至就连那位洞明圣地的老秀才,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当然,也包括许穗安自己在内,只是大同小异罢了。毕竟有些人的恶毒阴狠,是体现在表面上,便如火氏老妪,姚君,这些大抵可以归类于真小人。 而另外的那些,如姚家老祖,隐元圣地的老圣主,都是暗地里的恶毒阴狠,大致可以归类于伪君子。 还有另外的一些,诸如洞明圣地的老秀才,东海北畔的赶海老人,以及许穗安自己,则是堂堂正正的为善为恶,从来都不会为了自己所行之事究竟是善是恶,过多狡辩。 至于姜家老姜王,以及洞明圣地老圣主,则是大抵可以说做随心所欲,从来都不会枉顾那所谓的礼法道德,只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天下人来来往往,各有不同,又各有相通。 总结而言,就还是大同小异之说。 毕竟能够走到如今这一步,站在如今的位置上,就基本不可能存在什么非善即恶,而大多都是介于两者之间。便如那位早已臭名昭彰的火氏老妪,或许偶尔走在路上,忽然瞧见了路边的叫花子,心情大好之下,说不得就还会大大方方施舍几枚银钱,让其能够吃顿饱饭。可一旦遇见了云家人,尤其云泽,也或那位天生的无垢道体青丘狐,就会立刻变作另一幅模样,甚至是用凶神恶煞、阴狠狡诈来形容,也犹有不及。 许穗安摇头嗤笑一声,在这位古代女子的身边盘坐下来,屁股离地寸许有余,低头看向其手中那件无论如何都难以摆脱的金刚杵,眼神逐渐变得凝重了许多。 “阴间的王道圣兵,甚至已经有了再上一层楼,成为王道帝器的趋向,怎么会出现在阳间?” 许穗安一阵嘀嘀咕咕。 这位已经活了十余万年的灵族大圣,自然看得出这件金刚杵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而若只论眼界,这整一个天下,都没有谁可以比他更强,甚至就连当世的绝世大妖白先生,以及十万年前的那位绝世大妖青丘老祖,都远有不如。 只是低估了一阵之后,许穗安眉头就忽然一皱。 “是云小子脖颈上的那个?那个混小子最近一段时间来过此处?” 古代女子有口难言。 其实来过。 这位古代女子对于发生在嵇阳的那件事,知之不详,但云泽当初沿着血河走了许久,并且还在这对面的岸边待了许久的这件事,却是知道的。 只是担心会因为自己的存在吓到他,方才没有现身罢了。 老秀才忽然上前一步,满脸狐疑。 “许阁主说的云温书之子云泽?那小子如今就在我洞明圣地的地界之中,正按照规矩,身负灵纹烙印,远行八千里。倘若许阁主有事需要老朽将他带来问个清楚,老朽也不介意走上一趟,毕竟此去不远,片刻即回。” 许穗安瞥了一眼老秀才,摆了摆手。 “那倒不必,云小子如今才多大年纪,能有多少见识?就算真的将他叫来,也是一问三不知罢了,徒费口舌。更何况那小子一旦真的来了,或许容不得本阁主先问他什么,那小子就会有十万八千个问题等着要问本阁主,还不够惹人厌烦的,叫他来做什么?” 许穗安不再理会摇头苦笑的老秀才,正欲开口继续多说什么,忽然神色一变,转头看向东方,龇牙咧嘴,面容狰狞,满头长发根根倒竖,如临大敌。 与此同时,其余众人也是神色急变,各自严阵以待。 东方一片安宁。 却在片刻之后,就忽有乌云滚滚,翻卷而来,犹似一堵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墙壁一般,裹挟着阵阵漆黑阴雷交织,轰隆隆一阵作响,遮天蔽日,铺卷而来。 直至又片刻,那乌云垂落翻卷的墙壁前方,方才能够隐约瞧见一点璀璨金光。 随后金光不断放大,临至近前之时,已经是上冲斗府,照耀星河金粼粼,下涌地户,翻卷黄水雾蒙蒙。如此浩大之异象,匪夷所思,就哪怕是白先生亲自在此,也未必能够造就这样一番可怖的景象。 尤其那贴地而行的黄泉水流雾蒙蒙,所过之处,生机凋零。 却又在高空之上照耀星河的璀璨佛光之中,金莲遍涌,一派生机蓬勃之象。 于生死之间,那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双手合十,止步在众人上方,眼帘低垂,眸光先后扫过这些人间大圣,旋即落在那位古代女子的身上,神情当即一愣,旋即望向这片险地恶土最深处的古代妖城,以及那具被高高吊在一根巨大石柱上的原人尸体。 鬼佛忽然面露恍然之色,旋即低眉垂眼。 “阿弥陀佛...” 声镇八荒。 以至于在场的诸多大圣,都跟着心头猛然一震。 尤其已经风烛残年,寿元所剩不多的瑶光老圣主姚君,更是眼前一黑,脚下猛地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所幸是及时稳住了脚步,方才没有露出什么狼狈之象。 却其话音方落,那已经近乎于油尽灯枯的古代女子,就立刻眸光一亮,是已经察觉到手中那件金刚杵,已经停止了对其体内阴气鬼气的豪取强夺,甚至转而开始反哺出更加纯粹浓郁的阴气鬼气,使其肌体不断充盈。便只短短片刻,这位已经老迈不堪的古代女子,就已经重新变回了二八模样,甚至修为境界还在一路水涨船高,眼见就要突破大圣,却又因为悟道不足的缘故,上涌了几次没能破穿桎梏,就重新跌落回来,最终稳固在圣人巅峰,只差临门一脚,即可成为这阳世人间唯一一个鬼修大圣。 距离最近的许穗安,最先察觉,当即一愣。 旋即满脸狐疑看向那位来自阴间的鬼佛。 只是后者却并不理会旁人,只是微微睁开双眼,看向那位神情复杂,已经起身的古代侍女,径直开口笑道: “本座乃是阴间生灵,与你家那位至今也尚且逗留阴间不肯离开的主人,算是有着极深的交情,并且本座这件法器之所以遗落阳间,也是与你家主人初识之时,一番较量所致,却也在后来化干戈为玉帛,相谈甚欢,便对此间之事,略知一二。也便是说,今日之事,乃是一场误会罢了,还望女施主能够见谅。只是在此之前,本座身在阴间,须得遵守阴阳两界的大道规矩,并且隔了阴阳两界,就实在难以掌控此物,方才会给女施主带来这般麻烦。” 鬼佛言简意赅,并不理会其他人是否能够听得懂,只在见到那位古代女子闻言之后,立刻便是规规矩矩施了个万福之后,就继续开口笑道: “此物乃是本座法器,并且多年以来,本座也一直都在苦苦追寻。如今得见,还望女施主可以不计前嫌,将此物归还本座。作为回报,本座可以违逆大道规矩一次,不辞辛劳,相助在场诸位中的某一位,” 鬼佛稍稍一顿,依然面带微笑,语气深沉且悠长,却口吐之言,戾气杀气之重,匪夷所思: “脱离苦海。” “阿弥陀佛...” 第243章 超度 这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尽管模样可怖,半鬼半佛,却其为佛的半面,实在是仁慈祥和。 且道貌岸然。 在场众人脸色全都变了一变。 鬼佛来自阴间,因为阴阳有隔,生死有别的缘故,由自阴间来到阳间之后,就哪怕这位鬼佛修为境界之高深,匪夷所思,一旦真的扎根于阳间,那绝世之名,就说不得很快便会从那位白先生的头上摘下来,继而安在这位鬼佛的身上,可即便如此,也依然需要承受大道规矩的压制。 仅只超度一人。 但超度一词,也就只是说起来的时候委婉好听一些罢了。 在场众人,人人心头沉重。 尤其那位在察觉到这处古代妖城中的异变之后,就第一时间赶来,但却未曾靠近,而只驻足在极远处远远观望的中年男人。而其身后,那些在上次一战之中侥幸存活下来的许多海外人,同样脸色极差。毕竟就算隔得极远,可那位来自阴间的鬼佛,一身鬼气阴气究竟如何深沉浩大,就哪怕是在此间,也依然能够清晰感受,便倘若那位古代女子当真言之,需要这位鬼佛将其超度,这只有圣人境界的族主,就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便会被其带往阴间。 布拉德家族的历史并不久远,大抵属于方才崛起的后起之辈,如今正是蒸蒸日上之象,潜力无穷,可若此时遭遇如此变故,后果如何,就实在是难以想象。 毕竟两者之间就在前不久的时候,方才有过一场极大的冲突。 一群侥幸存活下来的海外人,闹闹哄哄,久不能安静。 真名蒂娜的海外姑娘,愁眉不展,走上近前,不言不语,只是伸手揽住了中年男子的手臂,碧蓝眼眸如同湖水清澈,满面愁容。 或许就不该来此一趟。 中年男子强装镇定,拍了拍蒂娜揽着自己手臂的手掌,旋即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而继续望向那座古代妖城的方向。 而在其中,一群人间大圣同样心头沉重。 但诸如老秀才、赶海老人、开阳圣地老圣主、以及姜家老姜王之流,许多不曾与那青丘狐以及云泽有过任何冲突的势力,虽然略感沉重,却也老神在在,可以保持冷静。毕竟但凡恩怨情仇,都不是完全没有任何起因的,没有起因,也就没有结果,因果不存,自然便可作壁上观。 除非是这位古代女子相中了他们身上的某件宝物,想要假借这位鬼佛之手,进而收入囊中。 但其实两旬前的那一次,这位古代女子与那群海外来客发生冲突的事,在场众人,无一不知,尤其是在一场大战结束之后,这位古代女子还曾昭告天下——“青丘城以血河为界,凡有活人胆敢越界半步者,杀!” 也便是说,倘若不会越过血河为界,便可相安无事。 只是为何一定要是活人不可越界,就实在是值得深思。 可除此之外,天下间但凡闻得此言之人,皆知,这位古代女子其实不愿惹是生非,只是单纯想要固守住这血河为界围拢起来的一亩三分地罢了。甚至是在此之外,倘若有人愿意与之相交,只需不会踏过血河,便可相安无事,甚至是熟络之后,就哪怕与之隔岸对饮,这位古代女子,也未必就会开口相拒。 也正因此,包括老秀才、赶海老人、开阳圣地老圣主、姜家老姜王在内的这些人,其实并不怎么担心这位古代女子,会因为相中了他们身上的某件宝物,就会抓住机会强取豪夺。 反而是如今已经知晓了这位女子来历,以及这座妖城来历的火氏老妪,以及瑶光圣地老圣主姚君,如临大敌。 前者曾经一手覆灭了青丘狐族,就对于这位曾经身为青丘老祖身边侍女的古代女子而言,实在是罪大恶极,罪不容诛。 而后者则是知晓那天生无垢道体的青丘狐,与云泽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也就不免担心这位古代女子,会因而迁怒于他,就假借这位鬼佛之手,为云泽,也为那只小狐狸,铲除一大祸患。 便无论火氏老妪也好,瑶光姚君也罢,都已经心生退意。 古代女子面上惊愕之色缓缓收敛,旋即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以及天下间诸多妖城与许多海外来人。而但凡是被这位古代女子目光扫过,就即便此女不过圣人修为,却也会让这各方巨擘心头一紧,生怕会被这位古代女子选中,要被那鬼佛超度。 直至许久之后,这位古代女子的视线,方才终于落在了那位火氏老妪的身上。 一直心神紧绷的瑶光老圣主姚君,当即松了一口气。 可火氏老妪却立刻神色大变,不待这位古代女子开口,便就立刻长啸一声,身形拔地而起,发出轰隆一声,以至于其方才所立之处的大山,都轰然崩碎,继而火光乍现,短短瞬间便就翻涌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火海,径直焚穿了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而其身形则是一头撞入其中,直奔星河而去。 早便已经知晓必然如此的古代女子,面露无奈之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位来自阴间的鬼佛,一身佛光笼罩,头顶上方遍涌佛道金莲花,生机勃勃,脚下踏着黄泉水流雾蒙蒙,浩浩荡荡,抬头望向那火氏老妪撞穿了虚无之后的去向所在,旋即重新低头看来。 “施主想要超度的,是方才那人?” 闻言之后,这位古代女子不声不响,忽然抬手一指。 原本还在庆幸逃得一难的瑶光老圣主姚宇,面色当即大变。 眼见于此,这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当即面露浅笑,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 “施主兰质蕙心,思虑周全,着实不怪你家主人常与本座提起。此番过后,倘若施主可以暂且离开此间,本座亦可相助施主,去一趟阴间,见一见你家主人,也算了却了你家主人的一场夙愿。可否?” 言语之间,佛光翻涌,已经将那没能来得及第一时间转身逃窜离开的姚君围拢其中,上上下下,四面八方,遍涌佛道金莲,金莲花开无量,花瓣层层叠叠,却在莲心之中,喷薄鬼气阴气流转,汇聚而成一条雾蒙蒙黄水水流,翻卷环绕,层层密密,将其完全包围,不留分毫余地。 瑶光老圣主姚君已经面无人色。 却身为始作俑者的古代女子,唇瓣抖了抖,仰着头颅,怔怔望向那位也不知究竟该说道貌岸然,还是该说大慈大悲的阴间鬼佛。直至许久之后,这位古代女子方才唇角一掀,露出一抹微笑,旋即轻轻摇头,双手合十开口道: “奴婢多谢佛陀好意,只是奴婢身担大任,实在不敢因为一己私欲,便就妄自离去。倘若此事是被主人知晓,想来主人也不会加以怪罪。奴婢只望佛陀返回阴间之后,再次见到我家主人,能够与主人说一声,奴婢,亦是想他。” 鬼佛一笑,开口问道: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古代女子未曾再说,只深深一躬。 眼见如此,鬼佛轻轻点头道: “一句话罢了,无妨如何,本座自会带到。却也望你家主人知晓之后,能够少与本座再说那些有关施主的事。大大小小,一遍又一遍,本座一介阴鬼邪祟,耳朵却也快要被你家主人磨出茧子来了。” 鬼佛轻轻一叹。 “你家主人有三寸不烂之舌,任凭本座口灿莲花,也说不过他,剃不去烦恼丝,便受烦恼苦。其中,也自有乐趣吧...” 方才还尚且无妨的古代女子,忽的眼眶微微一红。 在其身旁的许穗安看得清清楚楚,当即撇起嘴巴,对于这些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之事,不屑一顾。但其实许穗安毕竟也是灵族出身,尽管常以这般俊俏男童的面貌示人,却实际上并无男女之分,是亦男亦女之身,便着实无法理解这些红尘中的纷纷扰扰。 鬼佛并不理会,转而抬头瞧了眼天色。 东方渐出鱼肚白。 半日将至。 便轻轻点头,转而看向那位瑶光圣地老圣主,半身佛光璀璨,上冲霄汉,半身鬼气森森,下涌地户,旋即一步踏出,面目威严,佛陀金身手掌化出百丈大小,甫一探出,便就立刻抓碎了虚空,轰隆隆一阵作响,伴随着漆黑电弧交织,也似是整座天穹都在跟随着鬼佛的手掌紧握,剧烈颤抖。 星河黯淡,人间无光。 佛道金莲遍涌,轰隆隆炸成一片金雾。 黄泉水流翻卷,扑簌簌抖出阴森鬼雾。 金色与灰色的翻涌交织之间,佛陀金身手掌百丈大小,轻而易举便将那位瑶光圣地老圣主握在其中,动作看似缓慢滞涩,但身在其中的姚君,却根本逃脱不得。 大圣有强弱,这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只差半步,便可踏足王道。 却即便如此,融会贯通了两大圣地两篇《紫白九星北斗经》的姚君,却也并非善与之辈,便在一阵嘶声力竭的怒吼之中,双手双脚完全展开,生生是将那百丈大小的佛陀金身手掌缓缓撑开,一身气机翻涌不定,上冲斗府,契以北斗九星之破军,杀力浩浩荡荡,席卷出去,猛然发力,硬生生将那巨大手掌推开,旋即一拳轰出,气机上涌,契以北斗九星之左辅,一身气机就立刻变得深邃厚重,可以包容万物,便不弱于人。 瑶光圣地老圣主姚君,气机千丝万缕莹莹烁烁,接引星光,周身披挂璀璨流华,以原本属于洞明圣地的《左辅星经》推演佛陀金身,便立时一身佛光璀璨,旋即拳出,风暴浩浩荡荡,漫卷诸天。 佛陀金身百丈手掌,被生生轰穿。 鬼佛面露意外之色。 老秀才神色阴沉,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出手相助,毕竟那《左辅星经》乃是当年九大圣地方才成立之时,兄弟姐妹共九人各选其一,各自花落其家,进而各据一方。其实这件事九大圣地都是心知肚明,并且也都各自有着一直延续至今的传承,甚至是在如今的九大圣地之中,也自古以来便就有着一道雷打不动的规矩传承,时至今日,也依然列在各家祖祠之中,乃是言之:“九门派必当同气连枝,风雨同舟”。却不想,在当时还只是九门派的九大圣地,却在数万年过后,竟会走到这般地步。 老秀才心头也多多少少有些五味杂陈。 只是那些复杂感受,却很快便就被老秀才压了下去,继而满腔杀机。 如今盛行于洞明圣地的修行之法,那所谓的道法自然,其实就是出自《左辅星经》,乃是老秀才以不世之才,延续《左辅星经》指出的道路,于其侧,另辟蹊径而出的修行之法,大抵属于仿制《左辅星经》而成。却一旦真要将两者摆在一起,就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也正因此,洞明圣地低迷多年,也就只有老秀才强行窃取天道,方才能有大圣修为。 却其也深知,倘若洞明圣地后世弟子,只能修行这所谓的道法自然,就基本没有可能再出大圣。 洞明圣地如今的圣地之名,就只一时罢了。 若非如此,老秀才也就不会抓住机会便不放手,定要将云泽收入门下,一方面是因为云温书的缘故,云泽早与瑶光圣地不共戴天,与洞明圣地也算一致,而另一方面,则是相中了云泽的天赋资质与心狠手辣,毕竟好的师父可遇不可求,好的弟子,同样如此。 但最终的目的,都是保住圣地之名。 云泽的天赋天资与心狠手辣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是取回《左辅星经》。 老秀才眯起双眼,杀机凛然,死死盯着那推演佛陀金身之后,便就一身佛光璀璨的瑶光圣地老圣主姚君,杀机之重,掀起阵阵风暴环旋,以至于在其身侧的赶海老人,都迫不得已只能让开几步,却其也不曾开口劝说亦或如何,毕竟老秀才之所以一身杀机磅礴浩荡的理由究竟如何,赶海老人,心知肚明。 包括其他那些各据一方的人间大圣,同样如此。 但这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却并不理会这些,只是神情平淡望向那一身气机水涨船高的姚君,许久之后,方才洒然一笑,轻轻点头道: “窃取天道者,是为贼也。贼之道,正也。善!” 言罢,鬼佛一步踏出,岁月长河浮现于其脚下,轰然荡起大片涟漪。紧随其后,鬼佛探出一只手,轻而易举便就抓起了三丈岁月长河水,百年时光动荡不安,兵兵噗噗之间,与其身后,显化出一座遮天蔽日的浩大异象,乃是万里荒芜的黑青大山之上,一座九层佛塔,绽放出无量光辉。 岁月长河水加持之下,九层佛塔拔地而起,裹挟祥和佛光璀璨,向着姚君镇压而去。 开天裂地! 佛光扫过之处,整座天穹都被扫出了一条巨大的裂缝,浮现出无尽星河对涌翻腾的可怖景象,又不知是多少星辰毁灭在其中。而在星光乱卷之下,瑶光圣地老圣主姚君一身气机翻涌,水涨船高到了尽头,竟然是与这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已经不相上下,便并未转身逃窜,毕竟其所剩寿元已经着实无多,为了对抗鬼佛,就迫不得已竭力而为,已经损耗了一半所剩寿元,再也难以继续庇护瑶光圣地底蕴不会因为失去了大圣坐镇就不断流失。而在如今,这位瑶光圣地老圣主能够做到的,就只有力抗鬼佛,强取那件原本属于鬼佛的佛门法器。毕竟也是一件王道圣兵,并且还是出自这样一位鬼佛之手,就完全可以用来继续镇压瑶光圣地的大道偏颇与底蕴。 哪怕只有短短几年也好,终归是个希望。 便眼见于此,姚君一身气机浮动不止,周身佛光之中,演化出古老宇宙的生灭之象,宝相庄严,体内有阵阵诵经声传出,反而比起鬼佛更像一位大乘佛陀。 “阿弥陀佛...” 犹如天道伦音,震耳欲聋。 姚君一掌拍出,诸天星辰闪烁,轰然便将那道佛光拍碎,旋即化掌为拳,抬头仰望那座镇压而来的九层佛塔,拳上佛光万道,轰然砸出,天翻地覆! 宝塔震飞! 鬼佛又一步踏出,再次抓来三丈岁月长河水。 却这一步落定之时,已经来到了姚君面前,比起这位瑶光圣地老圣主推演而出的宝相庄严,鬼佛反而口吐阴气,周身裹挟黑雾茫茫,滔天而上,脚下踏着雾蒙蒙黄泉水流,漫卷而来,不像什么大乘佛陀,而更加接近阴鬼邪祟。 只是其头顶上方的宝塔异象,却是佛光万丈,照耀虚空,遍涌金莲。 “无量!” 鬼佛口吐真言,一掌拍出,星河卷动,地龙翻身。 整座大地都轰隆隆一阵抖动,山岳崩摧,沟壑万千,甚至就连远在这片险地恶土深处的古代妖城都难以幸免,被大地震动翻涌,中间隆起,犹如一块木板般,从中断裂处一道巨大深渊。 一群大圣,各自飞身离开,避免殃及池鱼。 古代女子与那黑蛇,也被许穗安伸手各自拎起,免遭此难。 而在其下,瑶光老圣主宝相庄严之象再难维系,面露骇然之色,周身佛光当即破碎,旋即披挂星光璀璨,脚下一踏,便就立刻翻涌出龙气滚滚,是强行摄取了秦川百万山中的一条大龙脉而来,杀力可怕,选择以外力与鬼佛相撼。 轰鸣重响之间,鬼佛大乘佛陀,金刚不坏,瑶光老圣主披挂破军星光,杀力无穷,相互碰撞之间,交击声响如仙铁锵锵,震裂虚空。 一道又一道沟壑浮现,一道又一道沟壑被抹去。 晦暗诡雾阴森森,佛光璀璨金粼粼。 鬼气阴气寒猎猎,破军星光名灿灿。 大道锁链铿锵浮现,铮铮而鸣,宛如天工锻物! 其实大圣之争,远不止于如此。 只是一道又一道气机在这位鬼佛的有意分心掌控之下,尽数上涌天宇,漫入星河,宛如瀚海汹涌,就导致一颗又一颗星辰惨遭牵连,炸碎陨落,绽放出璀璨光华,方才没有波及到这颗于浩瀚宇宙之中实在微不足道,并且渺小不及冰山一角的星辰。可即便如此,姚君也显然低估了这位来自阴间的鬼佛,任凭其已经手段尽出,也依然无法将其金刚不坏撼动分毫。 便在百千余次碰撞之后,一直以来游刃有余的鬼佛,方才终于一拳打在瑶光老圣主的胸膛上,毫无凝滞,直接洞穿。 鲜血淋漓! 瑶光老圣主由自有些不敢置信,嘴角颤抖,睚眦欲裂抬头看向面前这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口中猛地咳出大口鲜血,不剩几颗的黄板牙也被完全染红。 头顶所剩不多的几根枯发,摇摇欲坠。 其实两者之间的差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些小。 只是这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倘若当真想要超度这位瑶光老圣主,仍旧需要费一番手脚,可出家人毕竟不打诳语,倘若甫一出手便就竭力而为,便不免会被瑶光老圣主察觉其中差距,转身就逃。 想要追杀一位人间大圣,极难。 更何况鬼佛能够停留人间的时间,也并非很长。 也正因此,这位来自阴间的鬼佛,方才有所保留,就是为了能将这位已经寿元无多的瑶光老圣主,逼到一个进退两难的必死之境。尽管早在最开始打飞了那座佛塔之时,瑶光老圣主就已经有所察觉,但当时的鬼佛却也没有给他留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便直至后来,就哪怕这位鬼佛不曾动用那件异象佛塔,也依然能够将其逼得险象环生,瑶光老生胡,方才终于恍然大悟。 却也为时已晚。 瑶光老圣主嘴角颤抖,面容狰狞,即便已经将死之际,却也依然缓缓抬手,手掌如玉,有无穷杀力暗藏其中。 只是鬼佛手腕一震,佛光激射之间,这位已经活了万余年的瑶光老圣主,便在无声无息之中,就被佛光燃烧殆尽,落到了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风沙落尽,满目狼藉。 山川变沟壑,平地起丘陵。 却也已经足够天下人为之侥幸,毕竟他们所在的这一粒灰尘,并非是那星河之中惨遭牵连,就炸碎陨落的无数繁星之一。 天边方才日出。 鬼佛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神情平静,旋即双手合十,不急不缓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第244章 洒然 关于西边那场导致了无数星辰陨落的大战,举世之间,知之者并无几人,而一座圣地的陨落,也不会在那位已经活了上万年的老圣主甫一化作飞灰之时,就立刻呈现出极大的颓势。天道不仁,天道无形,有关底蕴与大道偏颇的流逝,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以至于当这件事终于有了一些苗头与痕迹的时候,其实已经是一落千丈的巨大差距,并且难以补回。 云泽坐在寨子里最大的大堂屋顶,亲眼瞧见了远处的光华升起,也亲眼见到了陨落星辰。一道又一道肉眼可见的虚空涟漪席卷万里之遥,哗啦啦一阵抖动,好似天翻地覆一般的场景,以至于就连这座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大山,也没能幸免于难。因此,寨子里如今已经一片狼藉,许多并不结实的木屋倒塌,轰隆隆的声音,自从远处的光华开始亮起之时,就一直接连不断地传来,直至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又突如其来地结束,第一栋房屋倒塌带起的烟尘,还尚且没能完全散去,由自停留在这座山寨之中。 云泽手里拎着一葫土窑烧酒,眉关紧蹙。 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云泽的眼力虽然不差,但却着实看不到具体的真相。尤其大圣之战,光华刺眼匪夷所思,就哪怕云泽根基牢固,血气气韵相当浑厚,却也依然不免被那一道又一道道佛光神辉刺痛双眼,便落了个眼眶通红,止不住流泪的惨淡模样。 上一次远在星河之中,亲眼目睹了青丘老祖与那火氏老妪的一战,其实也是因为那位青丘老祖有意想让云泽亲眼看一看真正的大圣修士,究竟有着怎样的伟力,又为何可以抬手弹指之间,便让一颗又一颗星辰灰飞烟灭,方才分出了部分心神,将云泽庇护在其气机之下,方才能够亲眼见证一位来自古代的绝世大妖,以及一位当世人间的大妖,修为境界究竟已经可怕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 但其实倘若那位青丘老祖当真想要将火氏老妪斩于星河之中,虽然算不上翻手可为,却也轻而易举,只是因为考虑到当今之事,就终归还是需要当世之人去解决,尤其青丘狐族如今仅剩的那只青丘狐,因为族群覆灭的缘故,能够支撑她一直坚持下去的,也就只剩因为灭族带来的切骨之恨,方才没有对其施以杀手,就是想要云泽与那小狐狸,依然有个足够远大的方向,不会因为其他种种,就迷失了道路。而云泽与小狐狸又是否懂得那位青丘老祖的良苦用心,就并非那位青丘老祖还能知晓的了。 其实对于青丘老祖而言,云泽与小狐狸是否懂得,都无关紧要。 只需目的达成,就已经十分足够。 而至今日,又一场大圣交戈落幕,云泽喝空了葫芦里的最后一口酒,随手一丢,便就纵身下了屋顶,返回大堂之中。 早在之前时候,云泽带着穆红妆返回山寨,就随手将其丢在了大堂里的那张虎皮大椅上,因为椅子足够宽敞的缘故,再加上穆红妆的身材其实相当娇小,就哪怕直接躺在上面,也犹有许多空间。只是如今已经过去了半夜时间,因为老秀才一指之力,就昏迷不醒的穆红妆,也依然不能彻底安分下来,是哪怕依然昏迷不醒,也仍旧不断晃动着身躯,偶尔还会无意识发出一声又一声嘶哑的低吼,龇牙咧嘴的模样,着实狰狞。 很显然的,穆红妆体内疯血的影响,还没有完全褪去。 返回大堂之后,云泽就只瞥了一眼穆红妆如今的状态,便就不再理会,闲庭信步通过偏门,找到了穆红妆的闺房所在。 房中陈设,只能用简陋粗糙来形容,根本看不出这是一间女子闺房。或许其中唯一能够证明此间乃是女子居住的,就只有被穆红妆弃在角落里已经吃灰许久的梳妆台,上面的灰尘已经足有一指厚,零零散散摆着一些胭脂水粉,至于价格几何,对此并不精通的云泽就着实看不出。 手指缓缓抹过梳妆台的桌面,看着指尖格外厚重的灰尘,云泽口中当即啧的一声。 手指来回搓了搓,清理干净沾染到的那些灰尘之后,云泽便就直接去了那张原本属于穆红妆的大床。人小床大,以至于就连云泽躺在上面的时候,都还留有极大的空间,足够像是姜北那种人高马大的,再躺两个。 忽然记起姜北的云泽,眉关微蹙。 姜北与姜星宇的麟子之争,其实云泽早在之前陪同顾绯衣一起去往开阳圣地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耳闻。只是姜星宇具体是个怎样的人,云泽与顾绯衣,就着实一无所知,毕竟双方之间唯一有过的一次接触,也就是在那座古代妖城,却也大抵可以说是点头之交,一面之缘,毕竟他们也是在甫一进了妖城之后,就立刻分道扬镳。 扪心自问之下,其实云泽是不太愿意姜北出事的。 毕竟两人之间是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相识,相互之间也算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就相较于其他人而言,虽然姜北也是一个心机城府十分深沉的人物,可终归是要强过那不知为何就忽然崛起的姜星宇,并且不止一点半点。 并且倘若姜北能够一直坐稳麟子之位,就无论现在还是未来,都在姜家有着极大的话语权,就对于云泽而言,是个极大的臂助。当然,云泽也从来不曾指望姜北能够倾尽一家之力在他危难之时出手相助,可其他的一些小事方面,以及一些不会太过危及姜家的方面,却会有着很大的帮助。 而真正能够像是之前的穆红妆那般,为了某件事就不顾一切的... 六姑姑云温裳肯定是一个。 希儿如今已经全身心地押宝在自己身上,就也能算一个。 除此之外的,可能还有顾绯衣,就只是可能罢了。 再者便是雪姬、木灵儿,少年项威,以及丁启茂。 小狐狸都不在其中。 但最后的三人,不顾一切利弊与自身安危的可能性,其实不算太大。 云泽掰着手指一个又一个数了过来,小心谨慎,不敢错漏,毕竟这件事其实是事关云泽能够给予多少信任的关键所在。只是当一根又一根手指立起之后,云泽就忽然看着双手十指之中,尚且还在紧扣手心的三根手指,微微出神。 其中有人可以真正做到为他不顾一切,那能够让他为之不顾一切的,又有几人? 顾绯衣应该是一个。 然后... 六姑姑? 云泽眉关紧蹙,苦思冥想了许久之后,最终也不过只是轻轻摇头,颇为自嘲地一笑罢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尽管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在如今世上已经被完全曲解,但其实相当适用,毕竟世道如此,也只有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人,才能活得更加平坦顺畅。 若非如此... 便如房间外面还在大堂里的穆红妆。 不就是落到了一个“天诛地灭”的可怜下场?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善有善报,又哪还有什么恶有恶报,毕竟就连老天爷都已经自顾不暇的,又怎么还会分心理会人间这些“刍狗”的好死难活。 都说人心不古。 确实如此。 就像最初时候,坊间有句话叫“修鞘补漏双瞎眼,杀生放活子孙多”。却到如今,就变成了“修桥补路双瞎眼,打僧骂道儿女多”。 “呜呼哀哉!” 云泽学着一些文人的模样,摇头感慨,旋即一翻身便就坐了起来,靠着床头,又拿出了一葫土窑烧酒,一边想着如今那在学院里的少年项威,是不是已经因为种种原因,就变得名声大噪,一边仰头喝酒,想着那个涉世未深的家伙,是不是会遭人诓骗。尤其那来自北城东域姬家的宋彦斌,肯定会在见到项威的潜力之后,就第一时间找上门去,许以重利,想要将其纳入姬家麾下。 但其实这件事有着很大的蹊跷,若非如此,云泽也就不会一直将其丢在一旁,不管不问。可云泽自己能够察觉到其中蹊跷,那涉世未深的少年项威,却未必可以——毕竟他也是个傻讲义气的家伙,就只是为了方才相识不久的顾绯衣一场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的人情相赠,便不顾自身安危,随同一起涉险前往开阳圣地。 并且还因为那位海外姑娘一次酒醉之后十分随便的“投怀送抱”,就一门心思全都牵挂在人家身上。殊不知,这所谓的“投怀送抱”,在风情迥异的海外而言,其实再正常不过,甚至云泽还曾听说过,许多海外人就连打招呼也会亲吻脸颊。 倘若项威忽然结识了一群海外姑娘,每一个都会为他亲吻脸颊,又会变成一副怎样的场景? 云泽当即咧嘴一笑,不无恶意地想着,那个时候的项威肯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以至于那张肤色黝黑的脸颊都会变得通红通红,实在是滑稽可笑,就立刻心情大好。 又一口酒喝下。 心情就又低落了下来。 便直接起身来到大堂门外,在门槛上坐下,遥望西方。 常望西,常望西,又念雪满枝头覆青丝。 三五年之期。 ... 整整两日过后,穆红妆方才终于清醒过来,许是因为疯血发作便会让其丧失理智的缘故,苏醒过来的穆红妆,神情萎靡,眸光黯淡,并且因为手脚全部都被老秀才亲手折断的缘故,尽管云泽已经重新帮她接了起来,却也需要好好养伤,直至完全恢复才可以,就只能暂且躺在那张虎皮大椅上,动弹不得。 对于寨子里安静得出奇这件事,穆红妆问也不问,提也不提,只是望着屋顶横梁发呆。 其实就哪怕动弹不得,穆红妆也能猜到,寨子里的人很有可能已经死光了,甚至是除她之外,一个不剩。 毕竟那位有着灵台境修为的女子修士,手中灵兵法宝的数量之多,实在是匪夷所思,再加上双方修为境界的差距有如天壤云泥,就哪怕寨子里的人再多,也根本经不起折腾,很快就会被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生如蝼蚁。 可那女子,也不过一只小虫罢了。 而如洞明圣地那般的庞然大物,可不会在意这些蝼蚁虫子之间的“小打小闹”。 人命大于天这种说法,终究还是各人各异。 穆红妆深深一叹。 大堂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多时,云泽便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毕竟穆红妆也是他的救命恩人,这点毋庸置疑,毕竟倘若没有穆红妆,云泽也就根本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甚至老秀才都未必会在后来暗中出手相助。就即便穆红妆那番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偿还云泽的一个人情罢了,可云泽也依然难得大方了一回,小心翼翼将每一口米粥都吹凉了,才会喂到穆红妆嘴边。 尤其接下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也需要两人一起走。 并且穆红妆的疯血也不会随时都有可能忽然发作,云泽就不太排斥继续与之交好,毕竟老秀才对于穆红妆的评价实在是极高极高,再加上这个女人本就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就着实值得云泽在其身上多花一些心思,以便日后担当大用。 但穆红妆却显然没有这些心思。 大半碗的米粥喝完之后,穆红妆就摇了摇头,不再继续多喝。而云泽也不曾强迫,就将靠在他身上的穆红妆重新放了下去。只是正当云泽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穆红妆却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忽然开口问道: “寨子里的人...” 云泽脚步一顿,头也不回。 “死光了,一个不剩,全都死在了章萝手里。” 略作停顿之后,云泽便就出门重新盛了一碗米粥回来,直接坐在了那张桌案上,一边喝粥一边开口道: “你自己的情况你应该知道,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但当时确实是因为你的缘故,那个名叫章萝的女人,才会忽然不予留手,直接就将所有人全部杀了。依我之见,应该是因为当时的你已经给她带来了相当程度的威胁,就为了能够专心对付你,所以才会率先解决其他人。但也好在是老秀才及时出现,帮咱们解决了那两人。当然你也别怪我说了‘及时’二字,毕竟此间而至洞明圣地,虽然不及八千里,却也没差多少。而且若非老秀才及时赶到,你跟我,咱们两个,现在也就只能是在阴间团聚了。” 云泽耸了耸肩膀,没再继续说下去。 然后伸手指了指穆红妆手腕上的灵纹烙印。 “关于你的事,老秀才其实一直都知道,并且对你的评价很高,只是同样因为你的气府异象太过诡异,以及血脉之中存在疯血的缘故,所以才会一直对你不管不顾。但这一次之后,老秀才还是看明白了,就直接善做主张将你收入门下,你手腕上的两道灵纹烙印,就是证据。所以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咱们就要相互依靠了,毕竟这八千里路确实不太好走。” 闻言之后,穆红妆面露狐疑,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动弹不得的手腕,见到了纹络分明的灵纹烙印之后,神情就当即一怔,旋即抿了抿嘴巴,微微点头,就重新安分躺下,一阵出神。 云泽也不打扰,继续喝粥。 其实对于穆红妆而言,能够成为洞明弟子,并且还是直接拜在老秀才门下,是想也不敢想的天大幸事,毕竟早在多年之前,穆红妆就曾不知多少次地设想过,倘若自己能够拜入洞明圣地,成为洞明弟子,那么这一伙山贼的地位,就必然会水涨船高,大致等同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以至于就连寨子里那些因为年事已高,就只能退隐山下的老辈人物,也可以不必继续操劳农事,能够每天喝茶聊天晒太阳,安安稳稳颐享天年。 毕竟一旦成为洞明弟子,就哪怕不是拜在老秀才门下,每月的月钱,也依然是个天文数字,绝对可以养得起整个寨子。 却不想,如今设想成真,甚至远超预料,可寨子,却已经没了。 只剩那些对此尚且一无所知的老辈人物。 如今这个时间,应该是在田地里正忙着耕种。 穆红妆眼眶微微一红,泛起泪光,好不容易才终于强行压抑了回去,旋即咧嘴一笑。 “能够拜入洞明圣地,是天大的幸事。” 穆红妆眼角依然有着泪痕,只是受限于手脚尽断,动弹不得,便只能别过头去,显然是不想因此掉了面子,旋即开口问道: “那你刚才说的我的事,是什么事?还有那气府异象,疯血什么的...” 云泽闻言之后,当即一愣,却也很快便就恍然。 穆红妆的母亲是因难产而亡,就因为早先不曾与人说起过有关疯血与那异象之事,方才导致穆红妆与其生父对此一无所知。而穆红妆尽管知晓自己所怀异象存有古怪诡异,却也因为眼界经历与身份卑微的缘故,始终欲求无门,只知不动异象,便就不会丧失理智,从而妄害他人。 只是这件事,云泽知道的也并非具体,就只能将老道人当的日所言,尽数转告。 而若想要知道得更加详细一些,就唯有走过八千里路,去往洞明圣地,找到老秀才当面问一问滴血剑,以及疯血与那异象之事。 一碗粥喝完,云泽转身出门收拾那些锅碗瓢盆,而穆红妆则是因为体虚身弱,就又一次沉沉睡了过去。直至次日,一大早的时候,云泽照旧练拳之后,穆红妆方才终于悠悠醒转。 伤筋动骨一百天,也便三月多,就即便有着云泽有着许多丹药可以帮助穆红妆的伤势更快恢复,却也至少半月一月才能下床,主要还是因为老秀才出手极重的缘故,就导致穆红妆手脚折断之处,骨骼尽碎,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逐渐恢复过来。但云泽却是因为那所谓的三五年之期,以及学院升入学府的考核就在一年后,便着实不愿在这种事情上过多耽搁,就在与穆红妆说明了其中缘由,以及征得了其同意之后,就直接将她背在身上,立刻动身下山。 但在赶路去往洞明圣地之前,穆红妆却想要先去一趟山下村落,先去见一见自己的父亲以及村子里的其他老人。 毕竟手脚动弹不得,而寨子里的那些人,也不算灰飞烟灭,是依然留了一些尸骨在那条通往寨子里的山路上,就终归需要有人为其收尸才行。 穆红妆不想麻烦云泽。 主要还是因为云泽身负四道灵纹烙印,压力之大,匪夷所思,就哪怕已经相当习惯了这种庞大的压力,可寨子里的那些人,尸骨零零散散,多是碎肉骨渣,便仅仅只是全部收集起来,就已经相当的麻烦。再加上因为穆红妆一身伤势的缘故,已经导致云泽接下来的一段路不会很好走,再要继续麻烦云泽为寨子里的那些人收尸,就必然还会耽搁更长时间。 也正因此,穆红妆对此只字未提。 下山路,并不好走。 其实穆红妆不算很重,但毕竟背着一个人,再加上身负四道灵纹烙印的缘故,就导致云泽这一路下山而来,格外的艰难缓慢,以至于是在整整一日一夜的赶路之后,云泽方才终于背着穆红妆,气喘吁吁来到了山脚下的某个村落。 老弱妇孺,全在此间。 云泽将穆红妆暂且交给她的父亲之后,就转身离开了房间,去到院子外面。只不多时,穆红妆那模样粗犷,身高马大的父亲甚至就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便匆匆离开了的房间。再不多时,寨子里的噩耗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赶上山去,甚至包括上一任寨子的首领,穆红妆那个身高马大的父亲,也在其中。 眼见于此,云泽便不声不响回去了房间。 穆红妆正躺在床上,听到开门声响之后,转头见到是云泽,便当即轻轻一叹。 “事情已经说完了,走吧。”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眉毛一挑,有些意外道: “不跟你父亲告别了?” 穆红妆轻轻摇头,洒然一笑。 第245章 衔蝉 古代妖城的一场大战,尽管没有再在之后掀起什么大的波澜,但那位瑶光圣地老圣主的死,在场众人,却是有目共睹。天底下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尽管姚君虽然已经陨落,但瑶光圣地所拥有的底蕴与大道偏颇,却不会第一时间就流失到某个很严重的地步,也便是说,瑶光圣地如今依然可以说是瑶光圣地,而那所谓的圣地之名,也不会第一时间就被世人摘下,可即便如此,瑶光圣地的声名与威望,也已经开始逐渐下滑,正是应了古人所说的那句“墙倒众人推”。 许多在往常时候不为人知的隐秘之事,诸如哪位瑶光弟子在哪里做了杀人越货的不齿勾当,诸如哪位瑶光长老在山下某处有着一座私宅,其中豢养了多达两位数的如花美眷,以及那位生而便为美人骨,却被瑶光圣主姚宇亲自出手压抑其修行天赋,并进而将之当作鼎炉培养的赵飞璇,诸如此类,不胜繁多。 也正因此,瑶光圣地的声名、威望,短短几日时间,就已经是一落千丈。 其中所牵扯到的问题会有很多,而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瑶光圣地的本质乃是一座门派,就必然不与世家家族相同,需要每年大开山门,对外纳新。而这所谓的纳新,就与声名、威望有着十分直接的关联,毕竟哪怕只是瑶光圣地之中为数众多,不仅上不得台面,甚至还形同蝼蚁一般的瑶光弟子,也会对于自己的未来有着相当的期许,并且很会在意面子的问题。 所谓的面子,廉价却又难以放下,它是一个人也或一座势力的自尊与尊严的表现,而其同时也是一个人也或一座势力的自我形象,亦是其重道义,轻功利,伦理情趣的表征。 说到底,便是虚荣。 虚假的荣名。 亦是自尊的过度表现。 人皆有之,多寡不同。 而如今瑶光圣地的声名与威望已经一落千丈,甚至可以说是声名狼藉,也就意味着,瑶光圣地从明年开始的对外纳新,还会愿意挤破了脑袋也要加入其中的弟子数量,必然大幅减少,毕竟不是谁都愿意冒着将会蒙受千夫所指的风险,拜入瑶光圣地。尤其俗世回到人间之后,不光只有大量的俗世凡人来到了人间,并且带来了那所谓的网络。尽管网络的普及十分有限,毕竟真正的人间并非是如俗世那般逼仄狭小,可终归也是有着相当程度的覆盖,也就导致那些修为境界十分有限群体之间,信息的流通变得十分便捷并且迅速,甚至可以使人做到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就再也没有任何手段可以隐瞒一些必然流传开来的事。 王,可以定制法,但法,不可以责众。 占据万里江山自拥为王的瑶光圣地,对此只是暴怒无能。 也便是说,最多不出几年时间,瑶光圣地就会出现青黄不接的尴尬状况,与之同时,一座圣地的陨落,底蕴与大道偏颇的流失带来的影响,也就终于展现出冰山一角。 直至最终的一蹶不振。 除非有人可以成为瑶光圣地一落千丈的中流砥柱,以一己之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只是希望渺茫。 毕竟底蕴与大道偏颇,是从姚君的生机彻底消散殆尽之时,就已经开始无声无息悄然流失。尽管这种情况并不会为人所察觉,但却可以通过其他的许多方面看出来。而其中最为明显的一个,便是环绕瑶光圣地而过的那段古黄河,河水奔腾汹涌之势,已经日渐澎湃,就哪怕瑶光圣地用以镇压山水气运的两件法宝,仍旧留在河段两段,却也依然难以阻止山水气运的逐渐流逝,甚至河水翻涌,大有一泻千里之势。 毕竟以两件法宝镇压山水气运之法,过于蛮横。而在此之前,瑶光圣地之中还尚且有着姚君这么一位人族大圣坐镇其中,就哪怕此法蛮横,有违天道,其实也可相安无事。但此举之法,真正重要的关键所在,毕竟是在身为大圣的姚君身上,而其本身的存在,就大抵等同于阵眼一般,却在如今,身为大圣的姚君已经魂飞魄散,也便可以说作阵眼已破,已经惨被压制了许久的山水气运,就必然触底反弹,会有这般一泻千里之势,也就理所应当。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网络上一篇不知作者是谁的文章,以此为标题,内容不仅综合了各种渠道爆出的瑶光圣地种种恶行,甚至阐明了瑶光圣地如何有违天道,强行镇压山水气运一事,热度极高,甚至接连几日都是高悬榜首,远远甩开后续的其他文章足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便只看势头,显然还要悬挂榜首多日,才能逐渐被其他取代。 尽管瑶光圣地也曾为此做过一些努力,却始终杯水车薪。 种种事件不断发酵之下,瑶光圣地,已经骂名累累。 大道偏颇流失之快,影响之深,实在是匪夷所思。 虽然此事是与网络的出现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按照修士所解,网络的出现,其实也与大道运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在此之外,见微知著,瑶光圣地如今声名狼藉的模样,也已经很好地警醒了其他圣地门派,家族世家,毕竟如今天道底蕴受损严重,且不说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塌,却也已经足够导致如今的世道更加艰难,就哪怕天下无多的大圣修士,也很有可能会因各种意外,忽然陨落。而若平日里再不曾加以管束手脚... 瑶光圣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寡不敌众。 便在很多人看来,如今已经被迫再无声音的瑶光圣地,已经几乎没有可能再重新崛起。 但在接连沉寂了数日过后,瑶光圣地忽然就将多年以前的一件事广而告之,就在这包含了一整个天下所有生灵在内的湖面上,再次激起了千层巨浪。 一千五百年前,在某座古界小洞天之中,曾有半部《道经》现世。而那所谓的半部《道经》,其实便是半部天书,记载有不为人知的大道真相,得之者,可窥大道运转之真理,乃是天下修行者有望成仙的唯一契机,亦是如今天道运行将要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所在,却被云家云温书,在从当时有幸得之的瑶光弟子手中,强取豪夺到手之后,就立刻私藏起来,更在其离开那座古界小洞天之后,就隐瞒真相,将其当众打碎,化作无数碎片散于天下各处,虽然不算彻底毁掉了世间所有修行者得道成仙的唯一契机,却如今再想将其重新找全,也是难如登天! 并且在此之外,瑶光圣地亦有言说,在其圣地之内,时至今日,也方才找回两块碎片,另有第三块碎片下落已经查明,便在那举世闻名的恶土险地东海度朔山上,而瑶光圣地也曾多番尝试,却接连失败,便断言想要将之取回,难如登天! 云温书,是为罪魁祸首! 接连两个难如登天,一个罪魁祸首,尽管瑶光圣地不曾继续言说,那所谓的一线生机,很有可能就在身为云温书遗子独苗的云泽身上,却也是天大的一顶帽子,已经戴在了他的头上。 无论瑶光圣地究竟是为转移天下人的舆论视线,方才出此下策,与天下人共享那半部《道经》之秘,还是因为知晓云泽与那无垢道体青丘狐的关系,就将姚君陨落之仇算在了这一人一妖的身上,如今的云泽与小狐狸,境况都是极其不妙。 且不说云泽,就只是这个消息传出之后方才没过几日,小狐狸是为无垢道体青丘狐的消息,就忽然变得广为人知,并且是连那座古代妖城以及那位古代侍女都被牵扯在其中,甚至就连何伟、丁启茂,都没能幸免于难。便包括云泽与小狐狸以及那位古代侍女和丁启茂、何伟在内的画像图片、种种过往、住所地址、关系往来,全都被人扒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是一如早先瑶光圣地饱受舆论风波之时,那些个恶行累累的瑶光弟子与瑶光长老一般。 尽管同样被牵扯在其中的景家、姜家、开阳圣地与皇朝,并未因而饱受舆论摧残,却也不太好过。 而其他诸如何伟、怀有俊之类没有极大背景来历的人,却是深受其害。甚至就连仙宴阁的少女修士青竹姑娘,都常常被人打扰,甚至还曾有人胆大包天,趁着四下无人之时,想要劫持曾与云泽有着密切关系的青竹姑娘,用以胁迫云泽自投罗网,好在负责镇守仙宴阁的姜家修士,以及身在学院后山的乌瑶夫人及时出现,方才制止了这场悲剧,若非如此,那位迄今为止也依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的青竹姑娘,就难免香消玉殒。 一方面是因为此间的云泽还在深山野林之中,就对于外界之事,实在是无从得知,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就算云泽可以知晓,依其如今性情,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万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小青竹,就心甘情愿自投罗网,枉送性命。 甚至就连是否还能记得,远在北城南域城中城的仙宴阁中,至今也有一位青竹姑娘日日思君不见君,都未尝可知。 可即便云泽还记得那位青竹姑娘,愿意为之自投罗网,老秀才、乌瑶夫人、席秋阳、老道人,甚至还要包括开阳圣主张翼鸣在内,也是断然不许的。 种种是非,千层巨浪。 天下人都在为此哗然之际,云泽却是方才背着穆红妆艰难翻过了又一座大山,正累得如同死狗一般坐在地上,喘息声如同风箱一般,呼哧作响,满身汗水已经完全浸透了衣衫,甚至只需稍稍一拧,就会立刻滴出水来。 而在其面前的,则是一只嘴里满满当当叼着好几条春蚕的狸花猫,黑褐色斑驳交织,脖颈处的毛发格外旺盛,像是一丛狮鬃一般,并且还是十分少见的异瞳,左黄右蓝,极其好看。 前往不远处,便是一座坐落在山野之中的村落,此间正值午时,炊烟袅袅。 很显然的,这只异瞳狸花猫,便是村子里某户人家家中所养,只是因为性子比较野,方才不肯安分守己待在家里,就出现在了这条山路上,并且根本不怕人。 云泽深深喘了两口气,逐渐平复下来,曲起双腿,将一条手臂搭在膝盖上,然后伸出另外一只手想要逗弄一番,顺便开口笑道: “我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猫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衔蝉,或者衔蝉奴,夏蝉的蝉,而不是春蚕的蚕。花阴闲卧,衔蝉扑蝶,幽戏堪娱...” 狸花猫起身躲了过去。 云泽话音当即一滞,旋即洒然一笑,并不介意这些。 大抵也是以前尚且不知小狐狸是为妖族时,被拒绝得习惯了。 而在一旁树荫下的穆红妆,则是因为手脚伤势还未完全恢复的缘故,依然不敢随意动弹。闻言之后,当即面露意外之色。 “你还是个读书人?” “不像?” “不像!” 穆红妆果断摇头,略作停顿之后,又开口补充道: “但如果跟我比起来,那你肯定是个读书人。毕竟我是没读过书的,不光笔都不会用,而且大字不识一个。” 云泽当即翻了个白眼,却也很快便就轻叹一声,将身体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顺便取了一葫土窑烧酒出来,又瞥见穆红妆忽然就转过头来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吞口水,便当即明了,就又取了一葫土窑烧酒,一边递给已经勉勉强强可以动一动手脚的穆红妆,一边开口道: “我确实不是什么读书人,只读过一些杂书,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所以最多也就只能算是半个读书人。但你就有点过分了,好歹得认字才行,否则以后到了洞明圣地,各种灵决古经搏杀术就摆在你面前,你却看不懂,就别说修行了,选都不知道怎么选,还会惹人笑话。” 穆红妆扯起嘴角,勉强抬起手臂接过那葫土窑烧酒,又不敢动作太大,便格外地小心谨慎,顺便满脸不屑地“嘁”了一声,开口道: “我就一个天生的泥腿子贱胚,惹人笑话又能怎么样?反正我是不要面子的!但真要惹毛了老子,大不了就是手底下见真章,牙揍掉,腿打折,就连裤裆里的那玩意儿老子都能给他直接掰断!” 闻言如此,云泽嘴角当即一抽,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 其实穆红妆的彪悍野蛮,在迄今为止已经一旬有余将近两旬时间的赶路之中,云泽已经见识过了很多次,尽管在这方面云泽也曾苦口婆心与其说过,既然是为女儿身,就最好还是不要满嘴都是一些不可描述的东西。但在最初时,穆红妆其实对于云泽的指指点点,有些不屑一顾,并且每次都会义正言辞地口口声声嚷嚷着“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的歪门邪道。直至云泽说得多了,穆红妆方才因为觉得厌烦的缘故,就总会满口答应下来,却也始终改不了这种习惯,张嘴闭嘴都是老子,动不动就要直接掰断,就每次都让云泽莫名其妙的一股恶寒。 一口酒喝完之后,云泽也已经懒得继续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便只能开口道: “识字这件事其实还是有些必要的,以后等你可以自己下地走路的时候,我教你。” 说完,云泽就不再理会穆红妆究竟是个什么反应,抬头看着远处村庄里的袅袅炊烟,一边喝酒,一边休息。 穆红妆倒也不曾开口拒绝,毕竟识字这件事虽然只是小事罢了,但却事关重大,尤其从此往后就不再只是固守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基本不会用到读书写字,就算偶尔需要用到,丢了面子也不怕。可一旦身为洞明弟子,尤其还是拜入老秀才门下,也就意味着穆红妆的面子不再只是自己的面子,倘若再因不会读书写字就惹了笑话出来,会被取笑的,也就不止穆红妆独自一人,甚至还会牵扯到老秀才,牵扯到洞明圣地。 便不再作声,小心翼翼举起葫芦喝了很小一口那味道极好的土窑烧酒,咽下之后也会抿着嘴巴,细细回味许久,才会再喝一小口。 以前还做山贼的时候,酒水可是极其奢侈的东西,就哪怕穆红妆十分爱喝,却也不得不将买酒的钱全部省下来,换成米面粮油这些十分必要的东西,就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有机会在山下的村镇当中蹭一些酒喝,而其他时间,就只能强忍着。 做山贼做到了这个份儿上的,穆红妆也是独一家。 也便每次喝酒,这个张嘴老子闭嘴老子的女人,都会十分珍稀,并且每次都不会多喝,三口五口最多,过了酒瘾便罢,所以一葫酒能喝很长一段时间。 赶路至今,这才是云泽给她的第二葫酒。 这次也是,穆红妆只喝了很小很小的三口酒,就不再继续多喝,毫不客气将剩下的土窑烧酒全部藏入气府之中,就靠在树干上眯着眼睛假寐休息。 正午的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树叶,斑斑点点洒在地面上。 那只有着左黄右蓝异瞳的狸花猫,早先在躲开了云泽的逗弄抚摸之后,气势并未远离,而是蹲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依然口中叼着满满当当的几条春蚕,目光盯着云泽看了许久,眼见两人不再继续说话,便脑袋一仰,嚼也不嚼,就将嘴里的几条春蚕,尽数吞入腹中。 眼见于此,原本还在尽量放松以便尽快恢复体力的云泽,喝酒的动作当即一顿,旋即面色微沉,心神紧绷,死死盯着面前这只看似寻常凡兽,却显然并非如此的狸花猫。 尽管这一旬有余将近两旬时间的赶路,一直平坦顺畅,没有再出现任何意外,当然主要也是因为穆红妆就是生在这片山野之间,便对于这附近的很多山都可以说是熟稔于心,一条又一条山路,走哪个方向会遇到山贼拦路,走哪个方向会进入村庄小镇,又或是哪条路绕远难行,哪条路好走且近,全都了如指掌。也正因此,云泽才能接连躲过一伙又一伙山贼拦路,尽管也是因此走了许多远路,花费了许多时间,却也始终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意外。 可穆红妆虽然生在这片山野之间,长在这片山野之间,但其实真正走过的距离并非很远,所以翻过的高山也并非很多,尤其是自从昨日开始,就已经走出了穆红妆有所了解的范围,也便是说,再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依然不会很好走。 有且仅有的,就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罢了。 也正因此,云泽才始终不敢放松心神,时时刻刻保持着应有的小心谨慎。 尤其是如穆红妆所言,在这条通往洞明圣地的道路上,除却那些落草为寇的恶匪山贼之外,还另外有着许多野修散修,也会为了那些对于修行有着一定裨益的猪马牛羊,就专程守在那些洞明弟子有着很大可能会沿途经过的地方,随时等待将其活捉也或直接斩杀。 而诸如此类的野修散修,大多都是有着足够的底气,修为境界极高,甚至要比那些总喜欢以多敌寡的恶匪山贼还要难以对付。 眼前的这只狸花猫,很有可能便是那所谓的野修散修。 云泽依然坐在原地,却也已经不留痕迹暗自垂下手腕,以衣袖遮掩龙口剑的存在,凝神戒备。 “妖族?” 还在假寐的穆红妆,闻声如此,便当即睁开双眼,很快便就意识到眼前的狸花猫很有可能并非凡兽,就立刻伸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出了那柄寒光映月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异瞳狸花猫目光扫过穆红妆,旋即看向云泽暗自垂下的手腕,眼眸之中露出人性化的讥讽之色,旋即晃了晃尾巴起身围着两人走了一圈,直至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便重新蹲坐下来,口吐人言道: “一个身负四道灵纹烙印,一个手脚尽断还未完全愈合,竟然也能如此安稳的走到这里...” 异瞳狸花猫忽然嗤笑一声。 “狗屎运,着实不错。” 第246章 人小辈分高 异瞳狸花猫的这番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云泽其实没太听明白。 正如之前老秀才亲自出面时候给出的解释一样,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这件事,其实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需要洞明弟子身负灵纹烙印,一边适应灵纹烙印加身的负担,砥砺体魄修为,一边亲眼看过人间百态,亲身体会气象万千,从而磨砺心性心境,乃是一场由低到高的修行。也便是说,以穆红妆为首的这伙山贼,之所以会被驱赶到最边缘的地方,其实也是理所当然,而除却这伙山贼之前的其他山贼,也大多不会强到哪儿去。 尤其穆红妆对于那些同样身处外围的恶匪强盗,其实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来看待的。 毕竟如果不是寨子里那些下三品的废物累赘,拖累到了穆红妆,以其修为境界与手段本事,就算是在两千里外的地方,也可以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 也便是说,就哪怕云泽如今身负四道灵纹烙印,想要对付那些实在上不得台面的山贼恶匪,其实一样可以手到擒来,甚至那些山贼恶匪,是否有着足够的胆量能够现身阻拦云泽的去路,都未尝可知。 云泽眯着眼睛看向面前这只不知具体来历的狸花猫,尽管对其方才所言腹诽不已,却也始终不敢放松警惕。尤其这只异瞳狸花猫先前瞥过他手腕处那柄龙口剑的眼神动向,其实也被云泽看在眼里,就大抵知晓,这一身气机完全收敛于体内,在表面看来仿佛只是寻常凡兽的狸花猫,衔蝉奴,绝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 便不再继续藏藏掖掖,直接站起身来,龙口剑化作一条金色水流,漫卷而过,将其周身庇护在内,龙脉之气化作剑气,隐藏在水流之中,金光灿灿,波光粼粼。 穆红妆还是第一次见到龙口剑,当即面露惊异之色。 但那异瞳狸花猫却是晃了晃尾巴,微微仰头看了一眼那条漫卷而过的金色水流,旋即眼神不屑开口道: “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龙口剑,竟然落在了你的手里,实在是天大的委屈。云温裳当初将此剑赠你之时,就不曾说过,此剑需以六气相应,方显真容?” “六气?” 云泽当即一愣。 眼见于此,异瞳狸花猫眉头微微一皱,竟是与常人无异,眼眸之中满是费解狐疑,旋即摇了摇头,口吐人言道: “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秋食沦阴。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冬饮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夏食正阳。正阳者,南方日中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是为六气也。连这些人尽皆知的东西都不知不晓,云温书天资之强,乃是亘古无双第一人,甚至就连近古人皇都犹有不及。倘若不是云温书曾经自斩道行,如他那般的仙人之资,便是篡位人皇,都并非没有可能,却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材!”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脸膛黝黑。 世间之人,凡知云温书者,于其评价,自来都是极高极高,甚至已经到了高出天外的程度,尽管云泽从来不曾见过云温书的那一面,但却只是听一听,想一想,便可知是如何的光芒璀璨。便如上一次亲眼见到那位古代大妖青丘老祖,与火氏老妪杀入星海的一战,一举手,一投足,都可陨落星辰无数,战力之高,杀力之强,匪夷所思,已经远远超出了书上所说,“一点星火能焚海,一粒沙尘可摧山”的程度。 而曾经的云温书,也是如此。 甚至还要更在其上。 比自然是比不了的,可被人说做蠢材,云泽还是头一遭。 就哪怕当初受困于凡人九品突破八品的瓶颈桎梏之时,也不曾有人这般说过。 但也是因为当时的云泽,其实出身来历并不显赫,也无人知其乃是云温书之子,便将其当作大部分出身俗世的凡人一般,就哪怕明知是蠢材一个,朽木不可雕,也不会多说什么。 却如今被人当面说是蠢材,云泽自然也就有些不太爽快。 只是眼前这只狸花猫对于云温书之事,显然知之甚详,便让云泽越发的不敢轻心大意,尤其此猫口中还曾提到云温裳,就更让云泽暗生警惕之心。 龙口剑金光灿灿,波光粼粼,环卷云泽周身,时刻防备。 异瞳狸花猫忽然抬腿挠了挠脖颈,随后抖了抖毛发,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将你那条龙口剑收起来吧,我若当真对你不怀好意,莫说只有这条还未展现真容的龙口剑,便是云温裳亲自来了,手持这条龙口剑,或是洞明圣地的老秀才,也根本没有可能保得住你。但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来者是客,去村子里坐一坐吧。” 言罢,异瞳狸花猫便就直接转身。 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嘀咕着什么。 尽管其方才所言是让云泽震惊得无以复加,但在听到了那只狸花猫嘴里的嘟囔之后,云泽就当即脸色一沉,咬牙切齿狠狠瞪了那只狸花猫的背影一眼,旋即便就赌气似得收起龙口剑,再背上始终一言不发的穆红妆,快步跟上。 可即便云泽已经走到了那只异瞳狸花猫旁边,它也像是不曾察觉一般,口中依然不断低声重复着“晦气”二字。 云泽与穆红妆的脸色,一直极差无比。 直至性情野蛮的穆红妆再也忍受不住,忽然就大发雷霆,满嘴粗俗,口口声声嚷嚷着一定要那只狸花猫说个明白,究竟哪里晦气,否则就决不罢休。 云泽只能保持缄默。 对于穆红妆的忽然爆发,狸花猫本是不愿理会,但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方才终于没什么好脸色地开口解释。 其实云泽与穆红妆昨夜方才翻过的这座山,以及山下的这个小村庄,都不在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道路所经之处。而之所以云泽以及穆红妆会走至此间,则是因为穆红妆为了绕过那些山贼恶匪的所在之处,便在与云泽简单商量过后,考虑到两人如今的境况其实不妙,就选择了更加耗费时间,但同时也会更加安全许多的绕行之法,直到穆红妆手脚伤势完全恢复,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有一战之力的时候,才会重新回到原本既定的路线上,去往洞明圣地的所在之处。 而这只不知具体来历究竟如何的狸花猫,则是刻意选择了一个远离洞明弟子所经之处的地方,就是因为不太喜欢被人打扰。却不曾想,云泽与穆红妆此番远行八千里,依然是在机缘巧合之下途径此间,就逼得这只狸花猫不得不现身出面,毕竟其之所以能够安安稳稳隐居在此,不被外人打扰,也是因其曾与洞明圣地有过一场约定——凡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途径此间者,必要赐下一场机缘造化。 但自从狸花猫开始隐居在此已经过了七八年,云泽与穆红妆,却还是头一个。 只是言至此间之时,狸花猫满脸愤慨之色。 “洞明圣地的老秀才,那个狗东西,实在是仗势欺人,倘若不是为了,为了...” 狸花猫嘴巴抖了抖,忽然深深一叹,没再继续说下去。 云泽与穆红妆云里雾里。 具体的缘由如何,狸花猫没说,而其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狸花猫亦是没说,但至少其方才所言还是可以让云泽暂且放松一些的。毕竟这只狸花猫对其确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恶意,最多也就只是觉得有些晦气罢了。另一方面,老秀才身为人族大圣,可谓手眼通天,倘若这只狸花猫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与实力,就单凭其辱骂老秀才是个狗东西这件事,就已经足够给它招来杀身之祸。 可这只狸花猫越是不凡,云泽也就越是放心。 毕竟吹一口气都能让他丧命的强大妖修,倘若当真不怀好意,也就完全不必这般劳神费心。 云泽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尽管只是一些很小的细节,但其实身为人间大妖的狸花猫,自然能够看在眼里。对于此事,以及云泽心中的诸多计较,狸花猫根本不屑一顾,有且仅有的,就只是觉得晦气罢了。 毕竟好歹也是一尊人间大妖,并且是在排除了三位鬼门守门人的情况下,可以号称天下第二的妖族大圣,一些很小的恩惠,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机缘造化,就肯定是拿不出手来的。 尽管这所谓的天下第二其实很少有人认可,毕竟这只狸花猫也是在当年云温书与杨丘夕先后自斩道行之后,方才后来者居上,成为了那所谓的天下第二。并且在那之后,这位本体是为狸花猫的人间大妖,也曾被斩道之后重新修行的云温书挤下了天下第二的排名,以及天赋天资虽然稍差云温书,却也在斩道之后的闭关中,就已经势如破竹般不断突破瓶颈桎梏的杨丘夕危及其当时天下第三的地位,但后来云温书遭遇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的联手围杀,重伤逃离之后被迫销声匿迹,杨丘夕也因为没有了对手就变得颓废不堪,便让其从地位不稳的天下第三,重新回到天下第二,并且稳坐至如今。 杨丘夕看不上它,也从来不曾将它当作对手,这并不让狸花猫觉得恼火也或如何,毕竟天赋天资的差距就摆在那里,虽然谈不上天壤云泥,却也像是从秦川百万山中最高的那座太白巅的山顶上,到山脚下的距离。 已经不短了。 至于云温书,狸花猫更是比都不敢比。 但如今的天下第一是那位绝世大妖白先生,天下第二是它,这就已经足够了。 且不管这所谓的天下第二是否多次易主,也不管它如今的这个天下第二有多少人愿意承认,至少在其本身看来,这所谓的天下第二,乃是实至名归。 毕竟修行一事,对于自己之外的其他人而言,从来都是重结果不重过程。 但既然是天下第二,就多多少少得有些牌面才能行。 可究竟需要赐下怎样的机缘造化才能体现这天下第二的牌面,就让这只狸花猫彻底犯了难。 云泽那边尚且好说,毕竟如今那场虽然已经波及到整座天下,却还没有传入云泽耳中的风波,就可以直接被它拿来当做一场机缘造化,说给云泽听,以免其会在不知缘由的情况下,就忽然陷入天下人都要杀他的窘迫困苦当中,好歹也能死个明白。但穆红妆这样一个天资卓著到,任何机缘造化其实都只能说是小有裨益的女人,才是最大的难题所在。 只能算是小有裨益的机缘造化,可对不起它天下第二的身份。 狸花猫一阵愁眉不展,嘴里骂骂咧咧。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云泽与穆红妆只能充耳不闻。 ... 村子最东头,一阵吵吵嚷嚷,一个貌似只有七八岁的圆脸小姑娘,十分欢快地举着一根拐杖跑在最前边,一边跑还一边咯咯直笑,而在其身后,则是追着一位耄耋之年的白须老人,腰背都已经佝偻如虾,腿脚颤颤,好似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满脸的苦涩与无奈,一边追一边喊,但圆脸小姑娘就是不肯停下,直至跑出了村子,来到一片油菜花田,放眼望去满是黄澄澄的颜色,实在好看。 圆脸小姑娘喜笑颜开,举着拐杖一阵挥舞,呼呼作响,只不消片刻,就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遭了秧。 好不容易追赶上来的老人,一阵心痛如绞,连忙出手夺过了自己的拐杖。 “我的小姑奶奶呦,这些油菜花可不能这么糟践啊!可惜了,可惜了...” 老人一阵唉声叹气,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颤颤巍巍扶起一朵花茎折断的油菜花,满脸的心疼之色。 反倒是身为始作俑者的圆脸小姑娘不觉得如何,反而是一副交横跋扈的模样叉腰站在那里,鼻孔朝天。毕竟小姑娘虽然年纪小,但在这祖祖辈辈都扎根于此的村子里而言,却是辈分极高,甚至老人方才口中所唤的“小姑奶奶”,也并没有任何夸大,因为按照辈分而言,老人确实需要管这圆脸小姑娘叫做姑奶奶才行。 人小辈分高。 也正因此,才会养出了这么一个骄横跋扈的小姑娘,不仅夺人拐杖,甚至还糟践了这许多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油菜花。 只是老人心疼归心疼,对于这位小姑奶奶,却还是不能责怪的,毕竟老人辈分要比这位姑奶奶小了许多,倘若无视辈分以下欺上,在这座十分重视规矩的村子里,就是违反祖规祖训,无需别人去说,本就十分迂腐顽固的老人,自己就会前去祠堂里罚跪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可老人如今的身体,根本没有可能受得住这般罚跪,便在眼见已经无力回天之后,就只得叹了一口气,旋即格外费力地蹲下身子,将那些已经被打掉了的油菜花一个一个捡起来,全都揣入怀中。 折断的油菜花虽然已经不能结籽榨油了,但好歹还能拿来做菜吃,就对于实在贫苦的村里人而言,也算一道平日里根本不舍得吃的山珍海味。 圆脸小姑娘瞧见老人不理她,有些不高兴,便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回了村子。 一间又一间茅草作顶的土屋紧密挨着,就形成了一条又一条狭窄过道,虽然其中会长长堆放有一些早已破破烂烂用不到的杂物,却也依旧四通八达。 小姑娘无视了身后有人喊她的声音,一溜烟的功夫,便就一头扎进了一条过道当中,很快就没了踪影。 再出现时,就已经来到了村子南边的池塘。 绿柳成荫,密密丛丛的茅草,比圆脸小姑娘还要高出许多,便一眼瞧去,小姑娘在里面上蹿下跳,就只能见到茅草悉悉索索一阵晃动,却根本瞧不见小姑娘的身影究竟在哪里。便不消多时,圆脸小姑娘就已经满身的泥泞草叶,然后蹿出茅草丛,在池塘边上停了下来,手里还多了一根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树枝,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缓慢靠近池塘边上一条很细很小的水洼,然后盯准了其中的一只蝌蚪,抬起树枝,猛地抽了下去。 啪! 水花四溅。 原本还算清澈的水洼,立刻变得浑浊了起来,里面的一群蝌蚪也立刻顺着水流回去了池塘。至于小姑娘的一树枝究竟抽没抽中方才那只挺大的蝌蚪,就全然不知了。 但小姑娘却根本不肯罢休,挥舞树枝,连连抽打已经满布浮萍的池塘水面。 “打死你!打死你!” 玩得开心了,小姑娘咯咯笑着,忽然身形一转,又一树枝直接抽在身后的茅草丛中,但是因为池塘就荒废依旧的缘故,边缘可以站人的位置上,就已经满是青苔,格外湿滑。 圆脸小姑娘转身太过匆促,脚下一个不稳,身形就当即一仰,跟着便就传来噗通一声,直接掉进了水里。 ... 方才跟着那只狸花猫从村子西边路口进来的云泽与穆红妆,还在满脸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村子,毕竟放眼望去,村子里全部都是茅草黄泥屋,而能够穷困到举村上下全都如此的村子,便除却西北贫瘠之地以外,其实也是相当的少见。 但其实村子如今的状况,已经相较于往常时候改善了许多,最起码可以不愁吃喝,而这件事主要也是归功于这只狸花猫,毕竟此间虽然已经偏离了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路途所在之处,却也依然不免会有一些山贼恶匪将此间划入自己的地盘当中,并且根本不会每年只在固定的时候才会下山打秋风。便如距离此间隔了三座山距离的那座山寨,其中的那伙山贼,就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下山一次,根本不会在意山下村镇里这些居民的生死存亡,就导致在其地盘中的这些村镇,都是一副民不聊生的惨淡模样。 毕竟但凡落草为寇的,大多都是一些好吃恶劳的浑人,而越是这样的浑人,就越是自私自利,凶狠残暴,根本不会在意他人死活。 也就只有以穆红妆为首的那伙山贼,才是其中的异类。 狸花猫不愿暴露自己,便束音成线解释着这些繁琐小事,却又在说到当时现身出来威胁那伙山贼恶匪,不许他们再来此间的时候,一脸的骄傲模样,甚至就连脑袋跟尾巴都高高扬起,好像做了一件相当了不起的大事一般,让云泽直翻白眼。 但话没说完,狸花猫就忽然话音一顿,跟着便莫名其妙炸了毛,身形一转就消失在旁边的一条小巷当中,丢下云泽与趴在他背上的穆红妆在原地,一阵面面相觑。 直至片刻过后,那只狸花猫才终于嘴里叼着一个圆脸小姑娘,出现在旁边那条小巷中。 圆脸小姑娘吓惨了,也哭惨了,浑身上下湿漉漉,头发上还沾着不少浮萍,声音很快就吸引来了不少村里人,一个又一个口口声声“小姑奶奶”得叫着,还有一些年纪不大的,得叫祖奶奶才行,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圆脸小姑娘,包括小姑娘的父母在内,好说歹说了许久,人小辈分高的小姑娘方才终于哭累了,却也还在一抽一抽地哽咽着,一脸委屈可怜的模样,趴在自己母亲的怀里,一边抹眼泪一边叫嚷着,非得要吃城里的果脯蜜饯才不哭。 小姑娘的母亲是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一边轻声细语答应着,一边安慰小姑娘,顺带着揉了揉狸花猫的脑袋当作奖赏,这才终于起身离开,带着小姑娘回去洗澡换衣裳,免得染了风寒。 小姑娘一走,这一群村子里无论年纪或长或幼,都是一样辈分极小的,就全都松了一口气。 一群人或是苦笑摇头,或是满脸无奈,还有一些与那小姑娘年纪差不多的,嘀嘀咕咕抱怨着,却也不敢声音太大,否则一旦被人听到,就免不了要被训斥一番。但无论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这些村子里的人,对于这只狸花猫救了小姑娘一命这件事,全都已经习以为常,最多就是夸奖两句罢了,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云泽神情古怪,忽然瞧见那只正在清理自己满身浮萍的狸花猫抬头看了过来,便只能神情僵硬地干笑两声罢了。 但穆红妆却是扯了扯嘴角,一脸嫌弃地直接开口道: “你装你妈呢?!” 第247章 舆论 来来往往的村里人,对于云泽与穆红妆这两个外乡人,始终视而不见。 其实这一切还要归功于那只在如今已经稳坐天下第二高位的狸花猫,以莫大的神通,在两人入村之前就已经暗中施展了一手障眼法,方才能够免去许多没有必要的麻烦。当然,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狸花猫不愿因为云泽与穆红妆的到来,就打扰了这些村里人还算平静的生活,毕竟因为隔了三座山距离之外的那伙山贼的缘故,就导致村里人对于修士的感官印象其实很不好,而若云泽与穆红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座村子里,又会带来怎样的麻烦,就犹未可知。 只是穆红妆的大不敬,却让这只狸花猫直接记恨在心里。 便在那些村里人的眼中看来,原本好似只是两颗石子也或两粒灰尘一般的云泽与穆红妆,就忽然变成了两坨臭不可闻的狗屎一般。 有些人为此感到疑惑,但更多人却是一脸嫌弃地远远避开。 云泽一脸的莫名其妙。 但那只狸花猫也没有再因穆红妆的大不敬,就过多计较。 便在清理干净了自己身上的水渍与浮萍之后,狸花猫就带着云泽与穆红妆继续往村子里更远的地方走去。 云泽与穆红妆尚且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到狸花猫并没有因为穆红妆言语之间的大不敬就斤斤计较,便暗自松了一口气,就在四处张望打量这座十分穷苦破落的村子的时候,云泽便开口问起了一些闲散琐碎之事,而狸花猫也不曾隐瞒什么,尤其是在云泽问起它如今的修为境界之时,这只天生异瞳的狸花猫,便立刻满脸骄傲地滔滔不绝了起来,不断炫耀着自己如今乃是稳居天下第二高位,曾经如何如何威风,如何如何潇洒,好像天下之大,没有什么去不了的地方一般,甚至就连当初曾经稳压它一头的云温书与杨丘夕,也不过如此。 云泽听得一阵牙酸。 便不等狸花猫开口说完,就忽然插嘴问道: “你既然这么厉害,那现在又为何要隐居在这里?” 狸花猫话音当即一滞。 随后就闷不吭声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才终于忽然止住脚步,转而看向身旁的一座黄泥小院。院子里,正是那个人小辈分高的小姑奶奶,已经洗完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蹲在院子的角落里看蚂蚁搬家。可若只是单纯蹲在那里看也就罢了,小姑娘显然是个不肯安分的主儿,看了不多时,便立刻起身跑去屋里,不多时拎了一壶开水出来,对着蚂蚁窝就直接浇了下去。 穆红妆趴在云泽背上,直起腰板之后,便远远高于黄泥矮墙,可以看得更清楚,便当即皱了皱眉头。 云泽满脸狐疑。 “因为这位小姑奶奶?” “她是她的转世。” 狸花猫纵身一跃,跳上黄泥矮墙,之后便就蹲坐在那里,一边晃着尾巴,一边看向那个拎着开水浇灌蚂蚁窝的圆脸小姑娘,眼神深处,艰涩莫名。 阴阳轮转,六道轮回,其中的真相究竟如何,其实就连这位稳坐当今世上天下第二的狸花猫也并不知晓。但六道轮回确实是存在的,关于这件事,这位人称矛老二的妖族大圣,已经从白先生那里得到了十分的肯定,只是所谓的阴阳轮转,六道轮回,乃是天道掌控,便同样的一个灵魄,这一世或可为人,但下一世,却未必为人,便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有可能。 这只人称矛老二的狸花猫,因为心怀愧疚,所以才想找到她,然后就在有生之年,庇护她一直安稳无恙。 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一世又一世的改变,尽管这件事对于矛老二而言并不轻松,毕竟天下之大,于茫茫人间寻一轮回之灵,实在是有如大海捞针,难于登天,可矛老二却始终都不曾放弃。 直至上千年的寻觅之后,才终于找见了这个圆脸小姑娘。 但轮回之后,她既是她,又不是她。 相同的味道,相同的气息,尽管模样已经出现了很大的改变,毕竟圆脸小姑娘这一世所拥有的肉身,绝无可能再与那一世相仿,可在矛老二的眼里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却又有些说不出的不一样。 矛老二晃了晃尾巴,轻轻一叹,是自从当初第一眼见到这个圆脸小姑娘降生下来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些自我怀疑。毕竟这一世的她,就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农家姑娘罢了,因为出身卑微低贱的缘故,或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去接触那所谓的修行,也就最多不过百年之身,便会再入轮回,已经全然不是那一世的她。而自己的出现,又是否会给这个,已经注定了这一辈子都会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带来什么人生中的重大改变,而那所谓的改变,又究竟是好是坏,就犹未可知。 尤其小姑娘如今还小,便尚且还好。 可若小姑娘一天天长大,一旦到了足够的年岁,就必然要为人妻,为人母。 矛老二不愿拱手让人。 但若矛老二真的想要化身寻常凡人,与圆脸小姑娘共度这一世,就一旦到了小姑娘百年之身需要回归黄土的时候,矛老二自己又是否能够坦然接受这一切,就也是同样的犹未可知。 拱手让人,又心有不甘。 所以矛老二一直都在回避这个问题。 便在许久之后,还是只能暂且将其抛之脑后。 矛老二心情不好,冷冰冰瞥了一眼云泽穆红妆。 “跟我来。” 言罢,便就直接一跃跳下黄泥围墙,自顾自进了房间。 云泽与穆红妆面面相觑。 尽管矛老二所言不多,但其实云泽与穆红妆也大概能够猜到一些,便大抵知晓矛老二心情不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就未曾介意这些,因为身上尚且留有矛老二施展的障眼法,云泽就直接堂而皇之推门而入,一边四处打量院子里摆放的各种农用工具,一边走到旁边,将穆红妆暂且搁在了一张十分破旧的木椅上。 不多时,矛老二便就重新出门,尾巴上卷着一只白玉牌,造型方正,简单古朴,其中带有仿若烟雾一般微不可察的两缕幽蓝,并且另外刻有“平安”二字,显然是件平安牌。 待到矛老二走至近前,便尾巴一甩,直接就将那枚平安牌丢在了穆红妆怀里。 “这只平安牌乃是采自明心玉髓炼制而成,因为里面被我参杂了慧心兰的缘故,所以自带某种比较奇特的异香,是我早年修行之时随身佩戴之物,虽然不算特别珍稀,毕竟明心玉这种东西,很多地方都可以买得到,而且只是三五千玉钱便可买到一两的价格,不算很贵,就经常有人愿意买来一些,炼制成平安牌之类的东西,当作装饰,随身携带。但明心玉髓的效果要比明心玉强出不少,而且里面还有慧心兰,对你而言,就还是比较有用的,日夜佩戴在身,时不时嗅一口其上异香,能够使人头脑清明,就对于你体内的疯血和那古怪异象,应该可以起到一定的压制作用。并且如果遇见什么麻烦事,需要像之前那般动用异象的话,也可以在催动异象呈现之前,事先将这平安牌叼在嘴里,是不是真得有用我也不知道,但总要好过没有这东西。” 矛老二语气平平淡淡,似乎并不觉得这东西价值昂贵,便在说完之后,又冷笑着补充一句道: “鉴于你先前曾对我有过言语上的大不敬,送给你的机缘造化,也就只能如此了。如果觉得不满意,那也无妨,等你到了洞明圣地之后,可以随便去找老秀才那个狗东西告我一状,我矛老二就在这里等着他的大驾光临,瞧一瞧那个不讲道义的狗东西,究竟是要跟我讲道理,还是跟我拼拳头。” 穆红妆方才回神。 其实早在矛老二说出明心玉三五千玉钱便可买到一两的时候,穆红妆就已经被吓得魂飞天外了。 尽管见识不多,但既然曾经也是做过山贼的,穆红妆就对于很多东西的价格定位有着一定的了解。便如玉石与玉髓之间的价格差别,往往都在百倍以上,也便是说,倘若明心玉乃是三五千玉钱一两的价格,那这明心玉髓,就至少也是三五十万玉钱才能买到一两的珍稀至宝。 入手之间,平安牌大概能有三两重。 并且其中另外添加了在市面上可是明码标价,需要九十多万近百万玉钱才能购得一两的慧心兰。 并且还是出自矛老二之手。 穆红妆略显艰难地吞了口口水,然后小心翼翼抬起手臂,从怀里捡起那块平安牌,颤颤巍巍双手捧在手心里,一双眼眸也逐渐变得明亮无比,然后就忽然一脸憨相地咧嘴笑了起来。 “发财了,发财了...” 眼见于此,矛老二当即满脸狐疑之色。 “这女人疯了?” 云泽轻轻摇头,忽然略作迟疑,又轻轻点头。 其实穆红妆的心情云泽很能理解,毕竟这样一块价值连城的平安牌,倘若是在一年前的时候忽然出现在他手里,云泽自己的表现,也未必能比穆红妆强出多少。毕竟都是穷苦出身的人,在平日里也都是恨不得一颗铜板掰成两半花,而如今日这般,忽然天降横财,并且还是如此巨大的一笔横财,不疯才怪。 但云泽如今也就只是好东西见得多了,方才能够冷静一些。 随后就直接伸手到矛老二面前,直接问道: “我的呢?” “你?” 矛老二不再理会已经昏了头脑的穆红妆,跟着瞥了云泽一眼,尾巴一晃,便就直接打开了他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旋即嗤笑道: “你的机缘造化,是个天大的坏消息,只是你现在还不知道罢了。可如果我不告诉你,当你日后终于知晓真相的时候,就很有可能已经到了必死的险境。” 闻言如此,吃痛之后还在甩手的云泽当即一愣。 矛老二单刀直入,直接开口道: “两旬前的时候,瑶光圣地的老圣主姚君,也就是瑶光圣地唯一的大圣,已经死在了一场意外之中,连尸体都没保留下来,直接死得干干净净,灰飞烟灭。但具体如何,我实在是懒得多说,所以你就只需要知道,瑶光圣地在没了姚君坐镇之后,不光是圣地之名已经被天下人强行剥夺,并且还被人接连挖出了许多瑶光之人的不堪之事。墙倒众人推嘛,瑶光圣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也是自作自受,毕竟一旦追根究底,事情的起因还是在于二十多年前,瑶光圣地联手南城皇朝围杀云温书一事,并且还要将你也一并斩草除根。却不曾想,你这小子竟是与那青丘狐族的遗女扯上了关系,若非如此,青丘妖城里那个不人不鬼的老女人,也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云泽闻言一怔,旋即双手揣袖开口笑道: “这岂不是天大的好消息?据我所知,圣地之名是需要有大圣坐镇的,既然那名叫姚君的老东西已经死了,瑶光圣地,也就不是瑶光圣地了吧?或许该叫瑶光宗,瑶光派?还是瑶光门?” 说着,云泽就连连摇头。 “不好听,而且也不威风,还是瑶光圣地这个名字叫起来比较顺口。可惜啊...” “是挺可惜,但你也别着急,我话可还没说完呐!” 矛老二当即冷笑出声,继续开口道: “瑶光圣地中人,曾经做过许多恶事,都被人给挖了出来,具体都有哪些,我也懒得多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从这里再往东走,正东方向,多翻几座山之后,就能瞧见一座城,生活在那里的人很多都是来自俗世,对于这些事知道的很详细,随随便便找上几个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很多,毕竟你们俗世那名为网络的东西,可是方便的很呐!若非如此,瑶光圣地也就不会被那铺天盖地的舆论逼到那种程度,甚至是被逼得只能说出了很多年前的一件秘事。尽管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却也因为牵扯甚广的缘故,就让瑶光圣地终于暂且脱离了那座舆论的漩涡,进而将你丢了进去。” 闻言之后,云泽面上的笑意忽然凝固下来。 矛老二瞥了一眼,开口嗤笑道: “怎么不笑了?我可还没具体说是什么事呢,给你三息时间,可以再笑一会儿。” 云泽双眼虚眯,缓缓沉下脸来,轻哼了一声。 矛老二也不再继续卖关子,面上神情变得严肃了一些,如实说道: “这件秘事所牵扯到的那座古界小洞天,其实当年我也在其中,并且还曾远远见到,但却因为牵扯到了云温书,所以我就没敢插上一脚,只是有些意外于云温书竟然也会做那杀人越货之事,却不曾想,真相竟是如此。” 矛老二缓缓踱步,斟字酌句了许久之后,方才停下脚步,继续开口道: “简而言之,便是当时的一位瑶光弟子,在那座古界小洞天中,因为机缘所致,就侥幸寻到了半部《道经》。这所谓的半部《道经》究竟是什么,以你现在的程度,很难理解,但它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就是半部天书。但其实说得再要明白一些,那半部《道经》,就是天道所成之物,可其中具体记载了什么,这一整个天下之间,除却最先发现了那半部《道经》的瑶光弟子之外,也就只有云温书。但瑶光圣地却对外言说,那半部《道经》之中记载的文章,乃是事关成仙之事,可能是求道成仙的具体方法,也可能是真正的仙域所在。但无论那半部《道经》之中记载的文章究竟说了什么,都必然是与那所谓的一线生机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但你知道当初云温书在强行夺来了那半部《道经》之后,做过什么事吗?” 云泽一愣,略作沉默之后,缓缓摇头,故作轻松道: “应该藏起来了吧?毕竟那也是天道所成之物,总不至于被毁掉。” 矛老二瞄了云泽一眼,轻哼一声。 眼见于此,云泽心头就猛地一沉。 “真的...毁掉了?” “不然呢?” 矛老二扯了下嘴角,旋即略作沉默之后,认真道: “其实这件事有着很多可疑之处,其中的一个方面我已经说过了,是真正看过那半部《道经》的,举世之间,也就只有最先发现了那半部《道经》的瑶光弟子,与在之后将其强夺而来的云温书。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也就只有那些曾经对于那半部《道经》的存在,留下了只言片语的个别古人。但瑶光弟子方才看过那半部《道经》之后,就已经被云温书一拳打烂,而其他那些‘看过’半部《道经》的古人,倘若当真看过其中的文章记载,也就必然不会只有那寥寥无几的只言片语。也便是说,瑶光圣地之中其实应该无人真正见过那半部《道经》种的具体内容,而那所谓的成仙之法,仙域所在,也就全部都是无稽之谈。至于另一个方面,则是云温书当年毁去那半部《道经》的时候,实在是太...轻松了。毕竟那半部《道经》也是天道所成之物,却被云温书轻描淡写的一拳直接打成了无数碎片,并且进而飞往天下各处,并且绝大多数都是落在了各处险地恶土之中,倘若想要将其取回,虽然难如登天,却也并非没有可能。倘若那半部《道经》如此轻易就能直接毁去,而云温书又是一心想要将其毁掉,不许其中记载之事大白于天下,就断然不会再留下那些碎片,而是应该让其灰飞烟灭,丝毫不存才对。” 种种疑虑,自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矛老二就一直都在考虑。 但却时至今日,也依然没有一个定论。 可无论其中的疑点有多少,这件事,都对云泽而言乃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不必矛老二继续多说,云泽也能知晓,如今的天下人都已经对与瑶光之言信以为真,当真以为那半部《道经》之中记载有成仙之法,也或仙域所在,便一旦能够得知其中真相,便就等同握住了将来天道崩塌之时的一线生机。 但当初那个最先得到了半部《道经》的瑶光弟子已经身死魂消,云温书也在十一年前,就已经因为保护云泽,从而死在了倒塌的楼板之下。也便是说,如今世上还有可能知晓那半部《道经》之中具体内容的,除却东海度朔山上的云家人之外,也就只有云泽更有可能。 并且要比重新找齐那半部《道经》的所有碎片,来的更加容易一些。 云泽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一阵咬牙切齿,眼眸中凶光乱闪。 “瑶光圣地...” 收拢在袖口中的双手,已经死死捏紧,咔咔作响。 矛老二听见声响,瞥了云泽一眼,开口道: “所以我还是劝你从此往后,就尽量避免再现身于人前,倘若无可避免,就还是戴上一张假的脸皮最好,否则以你如今这幅人人喊打的状况,一旦暴露了行踪,后果如何,就很难预料,甚至是连老秀才都未必能够保得住你。至于亲自出面澄清自己并不知晓那半部《道经》具体内容这件事...” 矛老二轻轻摇头,不屑一笑。 “就还是不要多想了。毕竟嘴巴长在别人的身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并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会有着盲从心理,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而越是见识短浅的人,越是会轻易相信那所谓的传言,这在市井之间尤为明显。舆论的力量非常大,甚至大到足够排山倒海,轻而易举就击溃一个人的心境心湖,尤其说话的人不仅不必为此担负任何责任,甚至还能从中谋取到很大的好处。瑶光圣地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尽管它也为此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但其中能够带来的好处,却远远高于需要付出的代价。至于你,则是这场舆论中,一个彻头彻尾的牺牲品,倒霉蛋。” 矛老二晃了晃尾巴,眼神中满含讥讽之色,却又刻意做作摆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望着脸色阴沉难看的云泽,一阵长吁短叹。 第248章 嚣张跋扈 矛老二赠予云泽的机缘造化,在某种层面上而言,其实相当糊弄,毕竟常人所说的机缘造化,并非是指这两个词汇本质上的意思,而是某种实打实的好处,便如穆红妆手中那块价值连城的平安牌。明心玉髓之中参杂了慧心兰炼制而成的平安牌,尽管矛老二自己是有些看不上眼的,但那也只是因为矛老二身为天下第二,见过的摸过的好东西太多太多,就对这块平安牌看不上眼,也是理所当然。可起一旦将这平安牌随手丢出,就必然会引来一场波及极广的抢夺厮杀,便说到底,也是因为眼界见识的多寡长短有所不同,方才导致了这矛老二根本看不上眼的平安牌,却在他人而言,乃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至宝。 但在另一个层面上而言,矛老二所说的这些,其实又着实对得起云泽原本所期望的那所谓机缘造化。毕竟若非矛老二,如今的云泽就依然是被蒙在鼓里,而一旦因其并不知晓了解这些,就堂而皇之现身于人前,后果如何,便着实难说。 舆论的力量可以排山倒海,甚至可以翻转日月,倾覆星辰。 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这种力量,却又受制于另外一种实打实的力量之下。 便如瑶光圣地。 尽管矛老二对于之前的瑶光圣地究竟深陷于怎样的舆论之中一事,不曾过多言说,但其实这些事是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为人所知,只是因为瑶光圣地在姚君陨落之前,依然享有圣地之名,居于云端之上,就导致有些人虽然知晓这些,却也因为这座庞然大物实在太大,便无论如何不敢贸然行事,否则就不仅无法撼动瑶光圣地,反而还会给自己招来无穷祸患。便直至瑶光圣地的那位老圣主陨落,而其本身也被一剑斩去了圣地之名,由自云端跌落凡尘,方才有人敢于落井下石,拿出了这一件又一件上不得台面的粗鄙之事,附以口诛笔伐。 但若瑶光圣地依然还是瑶光圣地,那些喜欢落井下石的小人,又怎么会有胆子敢说这些事? 云泽忽然对瑶光圣地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舆论之下,百口莫辩。 毕竟一张嘴也好,十张嘴也罢,甚至一百张嘴,一千张嘴,也说不过天下人。 但在同病相怜之后,又着实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 云泽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满腔的杀机汹涌翻腾,满身的戾气回卷风岚,以至于这座黄泥围墙的小院,都凭空之中掀起了一阵格外、阴冷慑人的寒风。 以至于就连终于冷静下来的穆红妆,都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 沙尘乱飞。 真身乃是一只异瞳狸花猫的矛老二,感受到云泽一身杀机戾气格外沉重之后,当即面露惊异之色,却也很快便就回过神来,尾巴只轻轻一晃,院子里凭空而起的阴冷寒风,便就立刻消弭于无形。 矛老二看了一眼还在角落里拿着开水浇蚂蚁的圆脸小姑娘,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而云泽方才因为一时情绪激动,就有些控制不住的杀机戾气,也没有影响到这个尚未接触修行之事的小姑娘,便暂且放下心来,也懒得再与云泽计较这些小事,旋即纵身一跃,跳上黄泥矮墙,尾巴一扫,就将院门打开。 “之前已经说过了,从这里继续往东走,有一座规模不大的小城,而且住在那里的人,也大多都是出身俗世。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就完全可以去那里打听。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该给的东西也已经给完了,你们两个又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就抓紧时间滚蛋吧。” 矛老二忽然记起一件事,神情严肃盯着云泽,开口道: “到了洞明圣地之后,记得替我跟老秀才说一声,我矛老二,生平最讨厌的就是狗!” 说完,这只在如今世上稳坐天下第二高位的异瞳狸花猫,就当即冷哼一声,旋即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趴在黄泥矮墙上。 云泽与穆红妆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但既然矛老二已经下了逐客令,云泽也就不打算继续多待,略作沉默之后,便就起身抱拳拱手道: “晚辈已经知晓,多谢。” 言罢,便就准备将正在小心翼翼佩戴好那块平安牌的穆红妆重新背起,继续赶路。 矛老二忽然扯起嘴角。 紧跟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下了那些蚂蚁,转而跑来这边的圆脸小姑娘,就忽然举起手里的水壶,对着方才弯下腰来的云泽,直接浇了下去,一边皱着小脸捏着鼻子,一边满脸嫌弃道: “哪里来的狗粑粑?唔...好臭!” 还在一门心思考虑着究竟要不要去一趟东边那座小城略作打探的云泽,毫无防备之下,直接就被浇了满身的开水。 虽然还不至于被烫伤,毕竟但凡修士,就哪怕是在无意识之下,一旦开辟了气府,就不仅能够做到寒暑不侵,并且体魄也会远远强于寻常凡人。尤其云泽还曾亲身经历过以那一尺雪光砥砺心性心境带来的巨大痛苦,仿佛是将灵魄神魂丢入火炉之中一般,全身上下每个角落都会遭到杀性点燃的烈火剧烈焚烧,灼痛之感无孔不入,以至于在最初时候,每当利用一尺雪光的凌厉杀性砥砺自身心性心境之时,云泽全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之中,都会有鲜血渗出,尤其眉心那还未筑造的灵台所在之处,更会像是遭遇到锋芒刺穿一般,剧烈的疼痛,贯穿脑海,也似是被人生生将脑袋劈成了两半。 故而开水淋身的痛苦,其实对于云泽而言,就只如同蚊虫叮咬一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但在此之前,云泽其实一直都在暗自考虑,究竟是否需要去一趟东边的那座小城略作打探,就不曾察觉到只是寻常凡人的小姑娘,已经拎着水壶靠近了过来。而突如其来的开水淋身,也让云泽的身体神经立刻紧绷,又因为早年还在俗世之时养成的习惯,便下意识回手一拳直接打了出去。 毕竟在那个时候,倘若自己不够警惕,很容易就会沦为他人口中食粮。 但矛老二毕竟还在旁边。 便当即脸色一沉,不见有什么动作,方才折身挥拳的云泽,就立刻如遭雷击,整个人都保持着折身挥拳的动作,凝固在原地,旋即噗通一声,直接一头栽倒在地。 穆红妆愕然抬头看去,却见到趴在地上的云泽已经眼神涣散,面无人色,几乎是与死了也无异,只能任凭那皱着小脸捏着鼻子的小姑娘,一边嘴里念念叨叨“狗屎好臭”,一边满脸嫌弃地将水浇在他的身上,很快便就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般。 直至壶里的最后一点满是水碱的浑水,也被小姑娘全部倒了出来,方才终于暂且罢休,但小姑娘却是拎着已经空掉的水壶,转身直接跑去了不远处摆在院子另一边角落的水缸。 穆红妆眉关紧蹙,猛地转头看向矛老二,眼神不善。 尽管不太知晓那个原谅小姑娘究竟为何如此,但穆红妆却也很快便就猜到,肯定是与这只狸花猫的障眼法有些关系。 但矛老二却对穆红妆视若无睹,身形一纵,便就一跃跳下了黄泥围墙,旋即缓步来到云泽面前蹲坐下来,高高在上一般俯视而去,眼神之中杀机沉重,冷声言道: “你可知,就算是洞明圣地的老秀才在这里,也绝无胆量敢当着我的面对软辞出手!甚至是那位被天下修行之人冠以绝世之称的白先生,你云府里那得天所授,负责看守度朔山鬼门的守门人云凡,倘若胆敢对软辞心怀杀机,也得掂量掂量,老子是不是会与他们搏命,是不是就算一死,也会咬下他们身上的一块肉!可你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矛老二口中说着,身躯忽然卷过一道苍白暴风,旋即猛然炸碎,已然变作了一个俊美妖异的少年人,长发剑眉三白眼,阔口薄唇四獠牙,眼眸圆睁,眼神狰狞,双手按在地面上,十指张开,微微蜷曲,指甲尖锐惨白,扣入泥土之中,如刀似剑。 “云温书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不知死活,胆大包天!” 话音方落,少年人模样的矛老二,便立刻抬起一只手,惨白指甲泛着锋利寒光,径直抓向云泽头颅。 倘若当真抓中,只怕就会立刻炸碎,红白满地。 穆红妆当即脸色大变,只是因为四肢尽断的伤势还未恢复的缘故,就哪怕想要阻止,也无能为力,便在匆促之间,双臂一撑身下破旧木椅两边的扶手,却又因为才过用力的缘故,就手臂一软,方才开始愈合的骨骼就再次错位,伤势更重,而起身形也是一个踉跄,就直接噗通一声摔在了地面上,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灰尘,实在是狼狈不堪。 但矛老二探出的手掌利爪,却是在距离云泽头颅有且只有一寸之时,忽然停了下来。 眼见于此,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的穆红妆,就直接破口大骂道: “矛老二!你他娘的要是敢杀他,老子就算现在宰不了你,以后也早晚有一天要剁了你喂狗!” 可矛老二却置若罔闻,只是眼神阴冷抬头看向院子大门的方向。 老秀才苦笑不已,席秋阳面无表情。 两人尽都施展了障眼法,便无法被那圆脸小姑娘瞧见。 只是圆脸小姑娘已经重新在水壶里面装满了水,重新跑回这边的时候,就忽然“咦”的一声,旋即满脸狐疑地挠了挠头。但小姑娘天生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便很快就不再计较先前还在这里的那些狗粑粑怎么不见了,随手丢下水壶之后,鬼鬼祟祟瞄了一眼屋里正在收拾房间的妇人之后,就立刻轻手轻脚地跑去了一旁堆放柴火的地方,很快就轻门熟路地爬了上去,直接翻过黄泥围墙,跑了出去。 很显然,圆脸小姑娘做这事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老秀才抓了把胡子,摇头一笑,旋即看向矛老二,缓缓开口道: “矛老二,看在老朽的面子上,就把人给放了吧。更何况云小子毕竟出身俗世,而临到俗世回归人间的那两年,俗世又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会有此举动,也是无意而为,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又能如何?更何况你也一把年纪了,又何必再与这样一个小辈这般斤斤计较?” 穆红妆愤然怒骂之声,方才一滞,旋即转而便就见到方才开口的老秀才,与不声不响立于其侧的席秋阳。 尽管并不认得这两人,但穆红妆却也立刻猜出了老秀才的身份,便当即就要开口,却被方才说过话的老秀才轻轻摇头阻止,旋即继续看向矛老二。 至于自从来此之后,便就一直未走的席秋阳,则是始终不发一言。 矛老二双眼虚眯,看了看老秀才,又看了看席秋阳,许久才终于冷哼一声,缓缓收回了那距离云泽头颅已经只有一寸左右的手爪,旋即低头冷笑一声,起身之后便就满脸不屑地望着老秀才道: “你的面子?你有什么面子?你那所谓的面子,在我这里连个屁都算不上!倘若这趟只有你自己过来,这小子,” 矛老二指了指云泽。 “现在就已经没有命在了!” 言罢,矛老二便扭头冲着旁边啐了口唾沫。 言语之间,极尽不屑之意。 但老秀才却并未因此恼怒也或如何,只是轻叹一声,便就作罢。 其实正如矛老二方才所说,老秀才的面子,在矛老二眼中看来,确实不怎么值钱,毕竟矛老二如今之所以会隐居此间,并且答应会给那些在远行八千里时,途径此间的洞明弟子以机缘造化,就是因为最初发现那位圆脸小姑娘的,其实并非矛老二,而是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与其十分熟络的老秀才。但也正是因此,老秀才才会深知矛老二多年以来一直都在寻找当初那位姑娘的转世之身,并且还在偶然之间寻到了这位圆脸小姑娘之后,就立刻以为要挟,逼迫矛老二必须答应下来这件事,若非如此,便就拒不告知。 所以在矛老二看来,老秀才虽然是人,但却不办人事。 面子自然也就不值钱。 可席秋阳的面子却很值钱,也或应该说是杨丘夕的面子很值钱才对。 毕竟其在自斩道行重新走出了又一条修行路之前,也曾将他矛老二远远甩在身后,尽管当时的两人一个名列天下第三,一个名列天下第四,似乎差距不大,只有一线之隔,但其实两者之间的差距,却是有如天壤云泥一般,亦如那位来自阴间的鬼佛与瑶光圣地的老圣主姚君一般。 望尘莫及。 而若当年的杨丘夕不曾自斩道行,只怕起如今所在的高度,就已经足够比肩那位绝世大妖白先生了。 实在可惜... 矛老二暗自咂舌。 但有关于老秀才与矛老二之间的这些恩恩怨怨,席秋阳却是根本懒得理会,并且对于矛老二心中的诸多想法,也不屑一顾,便一言不发直接上前,绕过了邪俊少年模样的矛老二,径直来到云泽身边,将其翻转过来,正面朝上,旋即探出两根手指,按在云泽气府所在之处,随后沿着身体中线缓缓上滑,直至席秋阳双指来到云泽胸口以上,咽喉下方的时候,方才终于动作一顿。 旋即化指为掌,轻轻一拍,便有灵光如同水花一般迸溅而出,同时响起砰的一声沉闷重响。 一直斜眼盯着席秋阳的矛老二见状,当即扯起嘴角。 穆红妆神情紧张。 而在席秋阳似轻实重的一掌之后,原本瞳孔涣散的云泽,眼神就立刻凝实,身体也猛地弓了起来,重重咳出一口压在喉咙深处的浊气之后,便就重新躺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几乎是在鬼门关生死线上走了一遭,脸色惨白,犹有后怕。 席秋阳收手而立。 “已经没事了。” 稍稍一顿之后,席秋阳忽然伸手指向邪俊少年模样的矛老二。 “这个人,以后还是尽可能地离他远一些,也离方才那个翻墙出去的小姑娘远一点儿,能不见面就不见面,但如果不幸遇上了,就有多远躲多远,总之是不要再与他们二人产生任何牵连,对你没什么好处。” 闻言如此,矛老二的脸色就当即一沉。 而老秀才则是一副看戏的表情。 云泽在地上躺了片刻,沉默良久之后,方才轻轻点头。 “知道了。” 得到回应以后,席秋阳轻轻点头,便就转身去将摔倒在地的穆红妆也重新扶起,随后双手一上一下捏住穆红妆手臂骨骼断裂之处上下,一言不发,手腕忽然一抖,便就立刻传来咔嚓一声。 吃痛之下,穆红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嘶”的一声。 席秋阳手指又轻轻捏了穆红妆手臂骨骼断裂之处几下,确认了骨骼错位之处已经重新复位之后,看了一眼老秀才。后者会意,略作沉吟便就轻轻点头,席秋阳也就不再迟疑,由自气府之中取出了两只玉瓶,一白一蓝,随手丢到了云泽怀里,被他下意识接住。 “白瓶内服,蓝瓶外用,三日之内,断骨之伤即可恢复无恙。” 言罢,席秋阳便就直接转身离开。 来匆匆,去匆匆,并且惜字如金。 矛老二双眼虚眯,舌头顶着一侧腮帮,盯着席秋阳的背影一阵腹诽。 等到云泽终于缓过一口气,重新坐起身来的时候,老秀才也已经抬手抱拳,告辞离去。 矛老二瞥了一眼依然面无人色的云泽,扯了扯嘴角,嚣张跋扈,一脸的邪气。 “看在杨丘夕的面子上,这次暂且饶你一命,但你最好记住杨丘夕方才与你说的那些,以后还是离我和软辞远一些,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否则杨丘夕救得了你这一次,但却救不了你下一次。当然,如果你对今日之事心怀不满,那也无妨,尽管将你家的那个鬼门守门人请下山来对付我,讲道理也好,讲拳头也罢,我矛老二就在这里随时恭候他云凡的大驾光临!” 云泽瞥了矛老二一眼,懒得说话。 跟这种人讲道理是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讲得通的,云泽深知此中道理,便着实不愿理会矛老二的言语挑衅,只低头继续调整呼吸,努力扛起四道灵纹烙印带来的压力,将一身血气气韵尽可能地鼓动起来,以便能够尽快恢复,然后尽早离开。 而方才压在其喉咙深处的那口浊气,其实乃是源自矛老二的一股气机,深沉厚重,尽管只是短短片刻,却也压得云泽生机凝滞,浑身冰冷,甚至只差些许就要命归黄泉。而在如今,那口浊气虽然已经顺利吐出,可云泽也依然觉得手脚发麻,遍体刺痛,甚至那种虽然细微却又如同针扎一般的刺痛感,已经遍及六脏六腑,四肢百骸。 好像矛老二倘若当真想要杀他,就只需要一个眼神即可。 又如何能够不会后怕? 但穆红妆却显然没有这样的觉悟,依然眼神不善地盯着矛老二,几乎能够吃人一般,便在手臂骨骼重新复位带来的疼痛感逐渐减弱之后,尝试着动了动手臂,随后就直接解下了方才已经佩戴在腰间的那块平安牌,弃如敝履一般,直接丢在地上。 矛老二眼角瞥见,眉头当即一挑。 可穆红妆却只是冷哼一声,直接别过头去。 眼见于此,矛老二嘿的一笑,开口道: “真不要了?机会可就只有这一次,别后悔。” 穆红妆只格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矛老二连连咂舌,就要伸手去捡那块平安牌,却被云泽抢先一步,直接伸手捞了起来,重新丢给了穆红妆。 矛老二佯装意外之色,笑问道: “不是不要?” “白给的东西,为什么不要?” 云泽头也不回,已经起身,同时打开手中白玉瓶,倒出了其中一枚浑圆丹药,强行塞入了还欲说些什么的穆红妆口中,随后又打开另一外一只蓝玉瓶,低头瞧了瞧的药泥之后,便就直接倒出了一些在手上,却在帮助穆红妆突破断骨处时,又刻意加重了一些力道。 吃痛之下,穆红妆就只得咬紧了牙关,不再继续反抗。 只是心里依然憋着一股气,也对云泽心生不满。 矛老二双眼虚眯,深深看了云泽片刻,忽然嗤笑一声,将双手枕在脑后,大落落地迈着四方步,转身离开。 “利字当先没骨气,只怕心湖之象,已经风雨飘摇喽!” 话音落下之后,还传来一声大笑。 穆红妆脸色一沉再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就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但云泽却是忽然冷笑一声,声音不轻不重,语气不急不缓开口道: “娇惯同杀,乃是惹祸根苗。” 旋即抬头看向矛老二转身离开的背影,别有深意道: “亦需当心他人起祸,自受池鱼之殃。” 第249章 湘水那位淸倌儿 穆红妆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块明心玉髓的平安牌,用一根红绳,将其悬挂在腰带上,佩戴在侧面,明心玉髓的平安牌虽然雕工简陋,甚至是在平安牌上,除了“平安”二字清晰可见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纹络,相较于大部分用作装饰的玉佩而言,实在是少了几分精妙之处,但又胜在温润如玉,水嫩剔透,便哪怕无需任何过多的雕刻装点,也依然极其好看。 倘若是个识货的,就知道这块明心玉髓的平安牌,如此便是最好最好。 明心玉髓不生纹络,不有杂色。 慧心兰紫烟袅袅娜娜,浮于“平安”之侧。 如似天工。 所以这块明心玉髓的平安牌,其实价值远在穆红妆的所知之上,尤其一旦碰见喜欢的,价格就还会在原本的基础上,继续水涨船高,而若能够成功将其卖出去,就必然会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天价。 但穆红妆依然有些不太喜欢,就哪怕已经顺着云泽的意思,将这块平安牌系在了腰带上,并且以后随其处置,也依然笑不出来。 爱屋及乌,也会恨屋及乌。 至于矛老二临别时的口中所言,穆红妆根本置若罔闻。 可云泽却是记在了心里。 并且也确如矛老二所言,他的心湖气象,一直以来都是风雨飘摇,关于这一点,或许别人对此一无所知,但云泽却始终心知肚明,只是心湖气象风雨飘摇的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却一直想不通,直至今日被矛老二拿来取笑,云泽方才明晓。 但利自当先,有错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尽管这句话的意思在如今世上已经被完全曲解,甚至其现有的意思与原本的意思可以说是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但其实这句话原有的意思却已经完全不再适用于如今的这个世道,毕竟那所谓的举世皆浊我独清,虽然看似高高在上,但其实已经低微卑贱到了泥沙之中,不合群,不入众,大道独行,也大道难行。 一个人说谎是说谎,十个人说谎也是说谎,但一万个人、十万个人说谎,就不是说谎了,是真理。那些人不是在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而是在创造黑白,建立是非。但若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说明真相,就反而会被当做那个说谎的人,甚至会被万夫所指,指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并且最终很有可能会就此沦落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可悲境地,以至于就此失去生命。 所以很多时候的很多事,哪怕看起来很没骨气,很没自尊,也还是要为自己考虑一下的。 心湖气象始终如此风雨飘摇,或许也是一种稳固。 云泽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瞥一眼矛老二离开的方向,已经见不到他的背影,便在穆红妆手臂双腿断骨处的药泥涂抹平整之后,就立刻将其重新背在身上,动身离开了这座村落。 继续往东,再有几座山的距离之后,就是一座城。 但云泽最终也每打算再去打听一番,毕竟他与矛老二虽然算是不欢而散,却在此之前,矛老二也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尤其云泽对于那些瑶光弟子也或瑶光长老的种种行径,累累骂名,也并不怎么感兴趣,再加上穆红妆的断骨之上,因为席秋阳所赠丹药,三日之内即可恢复无恙,便索性重新返回原本的路线,毕竟绕路而行虽然很少山贼拦路,恶匪抢劫,却也因为路线跨度极大的缘故,往往原定三日即可走过的距离,却需要耗费十数日才能绕行过去,就会非常消耗时间。 而如今的云泽,又恰好最紧缺的就是时间。 便重新返回原本的路线,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方才离开村子没多久,云泽就已经远远见到了正等候在他出村之后必经之路上的席秋阳。 穆红妆趴在云泽背上,眉头一挑,有些意外。 “他是那个洞明圣地的长老吧?在这里等咱们是什么意思?” 云泽默不作声,轻轻摇头。 “不是洞明圣地的长老,是我以前在学院里的师父。” 闻言之后,穆红妆一愣,旋即大致明了,轻轻点头之后便随手指向路边的一片草地。 “那你将我放在那里就行了,等你们说完了话,再来接我。” 云泽摇头轻笑一声道: “我也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事,不必如此。” 言罢,便就背着穆红妆径直走了上去。 听见脚步声后,正在出神望着远处的席秋阳就立刻回神,转头看了一眼云泽之后,又看了看在他背上满脸好奇之色的穆红妆,就不再多加理会,径直开门见山道: “今日之后,为师便会离开此间,重新返回学院,故而接下来的这段路,就还需要你自己走,再要遇见什么事,也只能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但你也无需为此恼恨或是如何,毕竟早先时候为师便就已经与你说过,今年年后,便会让你外出行走历练一番,见一见人间气象的万万千千,当作磨砺,就与此般远行八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太大不同,尤其对你而言,还会少去一些很大的麻烦,就反而更加安稳一些,你便安心行走即可。学院里的事,你也完全不必为此担心,升学考试之后,为师自会安排将你升为二级学员,并且关于明年夏天升入学府的入门考核一事,为师也与洞明圣主已经详细说过,而洞明圣主亦是答应下来,倘若时至明年夏天,你还未能走完这八千里路,就可以暂且解去你身上的灵纹烙印,准许你先去参加由自学院升入学府的入门考核,通过之后,再重新回到此间,继续走完接下来的路。而在之后,你是留在洞明圣地继续潜修,直至毕业之后直接去往补天阁,还是去往学府见一见更大的世面,就全部由你自己决定。” 言罢,席秋阳微微摇头,示意云泽不必多说什么,继续开口道: “至于你接下来的修行之法,为师也在最近几日与洞明圣主已经相互探讨过一番,以各自所学,相互印证,就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打磨和揣度,不能现在给你。所以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倘若你能逐渐习惯灵纹烙印加身的负担,并且已经有着足够的能力继续突破,也要暂且按捺下来,继续积累巩固,万不可冒然行事,否则一旦于修行之中出现任何差池,都会因为日后修为境界的不断提高,从而将那微不足道的隐患不断放大,直至追悔莫及。” 云泽闻言,当即皱起眉关。 因为许穗安曾经说过,想要进入补天阁,最差最差,也得在二十五岁之前就突破灵台境,算是补天阁为天下修士设置好的第一道门槛,也唯有迈过了这道门槛,才能算是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资格可以尝试进入补天阁。尽管这样的要求对于云泽而言不算很高,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尤其补天阁每年大开山门对外纳新的数量名额十分有限,再加上如今瑶光圣地编造是非,就让云泽如今的境况,十分紧张,也必然会在那时遭遇很多排挤。 也便是说,倘若只有灵台境,就肯定是远远不够。 至少也得炼精化炁,甚至炼炁化神,才有足够的希望与把握,可以进入补天阁。 再有三两月时间,就该十九岁了。 便满打满算,也仅仅只有五年时间。 并且灵台境而至炼精化炁境,也是一道很难填满的巨大沟壑,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与很大的潜力,才能逐渐将其填满,从而一步跨过,乃是一场没有任何捷径可以找寻的水磨工夫。也正因此,就仅仅只是这看似不高的一道沟壑,就已经拦住了天下之间不知多少修行之人,便哪怕云泽有着充足的把握可以顺顺当当迈过这道巨大鸿沟,却也无法知晓会在其中消耗多少时间。 云泽神情复杂,有些不满,但更多的还是不愿。 席秋阳心知肚明,只得开口安慰道: “厚积可以薄发,大器可以晚成,但一时意气之争,却是万万不可。毕竟修行之事,事关大道,天下人皆谓大道难行,便是因其容不得半点疏漏马虎,否则一步踏错,便会贻害终生。” 言罢,席秋阳深深一叹。 因为曾经自斩道行,重新修行过的缘故,席秋阳对于所谓的大道难行,其实更有体会,但更多的还是在于重新走出一条修行之路的艰难体会。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席秋阳曾经亲眼见过当初的云温书修为境界之高,手段之强,就哪怕那位绝世大妖白先生,也不敢言说有着足够的把握可以必胜,但却因其自斩道行,重新修行的缘故,就还没能来得及重回巅峰,就被蓄谋已久的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设下计谋,联手围杀,方才导致了云温书气府破碎,命桥崩坏的下场,而到最终也只留下一个残破不堪的身躯被迫销声匿迹,苟延残喘。 就连云温书都逃不脱大道难行的道理。 这一整个天下,又有谁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上一句,大道易行? 便对于云泽的不满不愿,就哪怕席秋阳,也依然无计可施。 云泽眉关紧蹙,还想多说什么,但在其背上一直是为看客的穆红妆,却是暗中掐了一下他的腰间。 吃痛之后,云泽眼神不满瞥了一眼穆红妆,却又被后者重新瞪了回来,便只得暂且按捺住心里的不情不愿,轻轻点头。 “知道了。” ... 邻水之畔,一位面带白纱的女子,时隔多年,终于结束了水上的漂泊屋顶,又一次回到地面,也是重新回到人间。 湘水水面上,那艘格外精致的画舫,正大火熊熊,浓烟滚滚。 而其他那些与之相伴的画舫,则是早在今日一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顺流直下,去往下一处营生之地。红香阁的规矩便是如此,一条画舫船队,不是始终停留在某一处,而是占据了一整条水流以为应声,最开始的时候自然会在最上游的人流密集之所,却过不了几年时间,便会顺流往下,去往另一处人流密集所在,重新定价,继续营生,就是为了能够尽可能让那些依靠着水流为生的一处处村镇,能够雨露均沾。 所以,今日本该是以这艘精致画舫为首的船队一起顺流而下的时候,但身为画舫主人的孟萱然,那位只弹琴的淸倌儿,却是擅自违反门规,独自脱离了船队。 尽管船队中的其他人也曾多番相劝,但这位只弹琴的淸倌儿,却是心意已决,根本不曾为了任何事,就动摇过分毫。 于是,这位多年以来只弹琴的淸倌儿,便在下船之前留下一把火,直接烧掉了自己这艘价值连城的画舫。 任凭其在熊熊烈火之中,化作尘埃灰烬,最终只剩残骸,终于坚持不住,缓缓沉入水底,在水面上掀起了一道巨大的波澜,汹涌翻滚着打上岸边,浸湿了淸倌儿的裙角,也让岸边那许多不明就里的观望之人,惊慌大乱。 身负古琴的孟萱然,那位淸倌儿,不声不响转身离开。 身后跟着那位实在清贫的年轻读书人,正满脸苦相地数着自己卖了书铺之后挣来的几枚金币,一阵长吁短叹,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人心不古”、“亏大了”之类。毕竟这些金币实在是为数不多,倘若是要按照这位淸倌儿平日里的衣食标准来算,甚至出不了两天时间,就会让这身无长物的年轻读书人,直接宣告破产,甚至沦为街头乞丐。 便在数了一遍又一遍之后,真名姓秦的读书人,满脸复杂地迟疑了片刻,将金币全部收起,小心翼翼开口道: “那个...萱然啊,要不咱们在动身去找云泽那小子之前,还是先跟我回一趟秦家?但你不要误会啊,我可是个正人君子,绝不可能强人所难的!只是刚才你也看见了,我这都已经将那书铺给卖了,却也方才换回了这点儿钱。我是圣人不假,可以辟谷不食十年八年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你毕竟也才入圣,一顿两顿不吃没什么事儿,但三五个月就是极限了,更何况我也真是舍不得让你跟我一起辟谷不食,否则我又怎么还能算得上是个男人?只是这点儿钱,随便吃点儿喝点儿就没了,实在是有钱天下太平,没钱寸步难行啊!所以你就还是先跟我回一趟秦家,等我从我老爹那里诓骗些银钱出来之后,咱们再去寻找云泽那小子的具体去向也不迟,而且如果这趟回去能够顺利一些的话,我还能叫来一些人帮咱们一起找,何乐而不为呢?” 年轻读书人一阵絮絮叨叨,但已经抛弃了淸倌儿身份的孟萱然,却是不理不问,甚至偶尔还会停下脚步,找到一些看起来很像那些来往于南北两城的商人的人,开口问一问有关云泽的事,就导致年轻读书人被迫只能说说停停,许久才终于将自己想说的那些全部说完。但孟萱然却始终对其置若罔闻,只是大多时候,从这些商人口中得到的消息,都与孟萱然偶然听到岸边有人说起的那些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也根本没有云泽比较具体的下落去向。 依靠湘水为生的这个村子,终究还是太小了一些。 又一次问罢了一位商人,孟萱然眼眸之中露出些许失望之色,却也依然记得施了一个万福之后,方才转身离去。 商人与朋友在后面嘀嘀咕咕,说着那位淸倌儿的身材如何如何,尤其一双腿,以前的时候还不知道,现在再看,却是长极了,就是不知道一旦盘在自己腰上,又会是一副怎样的滋味儿。 圣人也好,入圣也罢,五官五感何其灵敏,自然听得分明。 孟萱然不愿理会,眸光凄凄,四处寻觅着下一位来往行走于南北两城的商人,希望能够尽快得到云泽的下落去向。 但那位秦姓读书人,却是脸色微沉,不声不响抬起一只手掌虚压下来,紧跟着,那位胆大包天的行脚商人,便就立刻话音一滞,两眼一瞪,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等到商人的朋友反应过来的时候,商人就已经手脚冰冷,身体僵硬,再也没有了半点儿生息。 秦姓读书人的面色,这才略有好转。 对于此事,孟萱然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尽管在其看来,秦姓读书人只是因为一番无关痛痒的浑话,就直接出手杀人,多多少少有些不讲道理,有违读书人的身份,却也着实懒得理会,甚至就连一个字都不愿与其多说。 毕竟有关云泽一事,其实秦姓读书人早就已经有所知晓,但却始终瞒着她,就已经让孟萱然恼怒非常,再加上昨夜之时,孟萱然也未曾一如既往于画舫二楼对外弹琴,而是直接找上了这位秦姓读书人,并且由其口中问出了去年深秋之时,云泽其实曾经来过此间之事,便当即大发雷霆,甚至险些直接出手。 倘若孟萱然要杀他,这位修为境界远高于其的秦姓读书人,其实未必会躲,但在即将出手只是,孟萱然还是强行忍耐了下来,但却并非是如秦姓读书人当时所说,是因为心里有他,所以下不了手,而是不想因为此事再给云泽,给自己惹来更多的麻烦。毕竟秦姓读书人也是出身于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甚至秦家圣人数量,就算比之世家圣地,也是犹有过之,若非如此,秦家也就不会名列天下家族之首,只差没有大圣坐镇,便可一跃成为人间又一座世家。 可即便不是世家,也是雄踞一方的庞然大物,就哪怕孟萱然出身红香阁,也依然可望不可及。 尤其如今瑶光圣地已经没落,便其已经享有多年的大道偏颇,也已经开始不断流失,但这些流失离开瑶光圣地的大道偏颇,却不会就此凭空消失,而是有能者得之,只是究竟花落谁家,就犹未可知。 但相较于其他诸如红香阁、道一观之类的一流势力而言,底蕴深厚的秦家,显然是更有可能。 再加上秦姓读书人,乃是秦家老家主的唯一子嗣。 倘若孟萱然当真将他杀了,后果不堪设想。 而也正是因此,就哪怕孟萱然对于秦姓读书人的苦苦纠缠早已不胜其烦,以至于在孟萱然看来,这位秦姓读书人,其实要比那至今也依然经常纠缠于她的瑶光圣主姚宇也是一般的可恶,却也只能任凭他一直跟着自己,无计可施。 最多也就只能摆一摆脸色罢了。 孟萱然心里一阵凄然,默不作声抬手抹去了眼角的一丝泪痕,又一次拦住了一位行走来往于南北两城的行脚商人,问起了云泽如今的去向。 闻言之后,脸盘方正的商人眉关微蹙,旋即嗤笑一声,又退后两步,旋即就从怀里取了一部手机出来,正对孟萱然,胆大包天道: “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以我看来,你们这些修士才是真正的无利不起早,只因瑶光一番空口无凭的胡话,就一个接一个地到处打探,想要杀人越货。真不知那名叫云泽的年轻人,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竟然要来人间受这苦楚!” 孟萱然当即一愣,非但不曾介意商人的冷嘲热讽,反而逐渐睁大了眼眸,双手交叉捂住心口,忍不住有些激动,甚至就连隐藏在面纱下的唇角,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之后,但孟萱然开口再问时,声音却也依然有些颤抖: “阁下莫怪,奴家只问一句,阁下,是否知晓那名为云泽的年轻人,如今的具体去向?” 商人闻言,细细看了孟萱然一眼,面露狐疑之色。只是这位商人显然并不人的孟萱然,也对于孟萱然与云温书之间的那些陈年旧事并不知晓,便当即冷哼一声,大义凛然道: “知晓如何,不知,又如何?!我虽一介凡人匹夫,行脚商人,却也不会因为一些风言风语,就妄害无辜之人,你若要杀,便尽管来杀,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我若因此皱一下眉头,就不算个男人!” 早在最初时就已经脸色极差的秦姓读书人,脸色再度一沉,身形一晃,便就立刻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商人手里正对着孟萱然的手机,就已经到了秦姓读书人手中。只是对于这些来自俗世的东西,秦姓读书人根本看不懂,便在不声不响摆弄了一阵之后,就两根手指拎着手机,一脸讥讽地看向愣在原地的商人。 “就是这东西给了你底气是吧?小生虽然不太会玩这东西,但要捏碎,却是轻而易举。” 眼见于此,商人立刻慌了神,慌慌张张就连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放在何处才对。 只是孟萱然眉关微蹙,正要开口为这商人说话时,商人却是忽然满脸谄媚地咧嘴一笑,直接跪在了地上,手臂夹紧抱拳道: “大人,大人,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放小人一马吧,小人这也是苦于最近的生意实在不好做,才会想着能靠这个赚点儿钱,没曾想,竟然真的遇见了您老这样的厉害人物了。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您老就将小人当个屁给放了吧,回去以后,小人肯定给您两位各自请上一尊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绝不敢有分毫疏忽!只求您老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 说着,商人就一边满脸谄媚,一边将额头磕在地面上,砰砰作响。 孟萱然面露愕然之色,眼眸之中,满是不敢置信。 但秦姓读书人却是已经见惯了这种人,毕竟诸如此类的事,是自从瑶光圣地对外说出了那件秘事之后,就常有发生,便当即冷哼一声,直接就将手里那件来自俗世的玩意儿,咔的一声直接捏碎。 立刻浓烟滚滚,火光喷涌,并且伴有臭味刺鼻。 秦姓读书人一愣,连忙将那已经碎掉的玩意儿丢了出去,旋即低头瞧了眼自己已经被熏黑的手指,连连咂舌。 “这是吃了不懂的亏啊!” 商人磕头的动作一顿,满脸震惊得看着擦干净了手指之后,显然是安然无恙的秦姓读书人,旋即颇为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忽然见到秦姓读书人正在看着自己,当即激灵灵一个寒颤,神情大变,慌忙继续用力磕头,连连祈求饶命。 孟萱然回过神来,瞥了一眼秦姓读书人,大致明白了什么,只是犹自有些不甘心,便再次开口问道: “云泽如今的去向,你到底知是不知?” 闻言之后,商人顿了片刻,这才终于缓慢抬其已经满是鲜血的额头,哭丧着脸小心翼翼看着孟萱然。 “小人,小人若是说了云泽的具体去向,二位,可否饶过小人一命?” 第250章 风雨 人间气象万万千,说到底,都是为了那所谓的银钱。 其实是来往于火氏妖城与南北两城之间的行脚商人,因为走过的地方很多,就见过很多,也听说过很多,所以才会对于云泽如今的去向有个大概的了解。但商人毕竟只是商人,真正能够接触到的层面其实很低很低,故而这位商人虽然知晓如今的云泽就在洞明圣地,但却对于其真实境况,一无所知。 随意打发了这胆大包天的商人之后,早已迫不及待的孟萱然,就立刻启程。 秦姓读书人也一直跟随其后,却始终默不作声,不敢出言打扰。 其实除了云泽如今的去向之外,因为这位行脚商人最主要的行商路径,其实是来往于火氏妖城与南城之间的缘故,再加上其本身就是出身于俗世之中,就对于那些来自俗世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基本上了如指掌,孟萱然就在打探到了云泽如今的去向之后,又顺口问起了云泽的一些过往之事。而这位真正做到了无利不起早的行脚商人,其实也是早就已经看准了这其中相当可观的商机,尽管其本身也会因此承担极大的风险,便如今次一般,稍有不慎,就会落到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可商人终归还是信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方才冒险加入这一行,毕竟财帛动人心。而也正是因此,便在孟萱然问起这些的时候,这位主要来往于火氏妖城与南城之间的行脚商人,方才能将云泽那些很早之前就已经被人深挖出来的,曾经经历过的许多大事小事,如数家珍一般和盘托出。 所以现在的孟萱然,其实心情很差。 不仅仅只是因为云温书如今已经切切实实身死魂消,更是因为云温书与云泽父子二人早年间还在俗世时的悲惨生活。 孟萱然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何云温书会在去了俗世之后,竟然如此随意就娶了一个凡人女子为妻,并且还是那样一个不懂三从四德,不懂熨帖人心的凶悍女子。尤其在孟萱然看来,其实早在当年云温书好不容易方才险死还生,却也被迫需要隐居进入俗世之际,就只需要他简简单单开口说上一句,自己就会心甘情愿抛却过往,跟他一起去往俗世,从此不再理会人间种种恩怨是非,又何必非要如此意志消沉,不声不响就忽然杳无音讯,并且落到了一个生活悲凉,饱受欺压,更在最后郁郁而终的下场。 但那所谓的郁郁而终,也就只是天下人的猜测罢了。 只是云温书身死魂消之际,是否真的是郁郁而终,或许也就只有那坟头草如今已经丈许高的云温书自己才知道了。 可孟萱然却也同样如此认为。 所以心情极差。 秦姓读书人对此心知肚明,便免不了有些自怨自艾,却也没再不识趣地开口相劝又或如何,毕竟云温书在孟萱然心中的地位,是这一整个天下谁都无法与之相比的,若非如此,出身红香阁并且还是红香阁上一代头牌麟女的孟萱然,又怎么会有且仅有云温书一人,才曾真正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便莫说成为入幕之宾,就只是拉一拉小手,说一说情话也好啊! 秦姓读书人苦着脸,老老实实跟在这位红香阁的上一代头牌麟女身后,偷偷摸摸抬起眼睛,看向这位曾经也是艳名动天下的头牌麟女着实傲人的身段背影。 妖娆动人,绝世无双! 尤其一双腿,简直长极了。 秦姓读书人暗暗咂舌,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虚无之界与人间之间的壁垒被轰然打破,已经远行了许久的孟萱然,身形陡然跨出虚无之中,秦姓读书人紧随其后。一阵山岚呼啸而过,再看去,入眼之处已经是群山峻岭之间,洞明圣地之中。左边笔峰挺立透空霄,右边曲涧深沉通地户,几处松篁斗翠,处处花木争奇。更远处,一座玉珠峰尤为瞩目,也似冰雕天工,笼罩雪烟,翻涌显异象,五色彩云光,左有玄猿白鹿踏祥云,右见金狮玉象绕山藏,上映天光直射,下乘龙脉昂扬,偶有石崖突兀青苔润,但见悬壁高张翠藓长。 玉出于石润于石。 珠明玉润玉珠峰! 但今生还是首次来到洞明圣地的孟萱然,却是无心于此,而那破碎虚空之势,势逾雷霆万钧,自然也就第一时间惊动了圣地上下。便在一时之间,一位又一位长老太上接连现身,沸腾气机上涌霄汉,是哪怕洞明圣地如今形势低微,却其底蕴之深厚,依然可见一斑。 秦姓读书人摇头哂笑。 好大的阵仗! “这显然是被瑶光圣地打得怕了啊,你我方才只有两人罢了,却不想,竟是惊动了这许多的长老太上,一个个如临大敌,好像咱们真要将他这座圣地给掀翻了一样。只可惜...” 秦姓读书人目光接连扫过现身而来的诸多长老太上,语气之中,颇多不屑: “没有几个能够上得了台面的。” 孟萱然瞥了一眼秦姓读书人,眉关微蹙,不愿理会。 旋即抬步上前,规规矩矩施了一个万福之后,方才开口道: “奴家孟萱然,特来拜见洞明圣主,还望诸位道友可以放行,也或代为通报一声,奴家在此先行谢过。” 其实不消多说,孟萱然的身份究竟如何,目的又如何,现身于此的这诸多长老太上,早在见到孟萱然的第一眼,就已经心中了然。便在短短片刻之后,原本如临大敌的一群人,就立刻放松了下来,转而许多人都各自返回自家山峰,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只留下了一位身份地位都是极高的太上长老,拱手抱拳开口笑道: “既是孟仙子来访,洞明圣地自然没有拒客门外的道理,只是我家圣主有事外出,如今尚未归来,便请孟仙子先行上山,稍候片刻,老夫便会通知我家圣主,相信不必多时,孟仙子便可与我家圣主一见。” 言罢,这位太上长老就立刻侧过身形,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孟萱然心里有些狐疑,毕竟洞明圣地的老秀才不爱出门,颇有些遗世而独立的意味在其中,乃是天下皆知。却不曾想,今日自己甫一登门,便就立刻扑了空,而老秀才究竟去向如何,孟萱然也知不好多问,便哪怕心中狐疑再甚,也在短暂沉默过后,轻轻点头。 “有劳。” 秦姓读书人依然紧随其后。 对于此人的到来,这位太上长老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只是忽然想起了有关这位秦姓读书人的一些陈年旧事,便忍不住一阵摇头,长吁短叹。 其实这位太上长老的心性心境修行不差,所以方才只是如此便就罢了,可若遇见一些脾气暴躁的,便如开阳圣主张翼鸣那般的人,就必然会在见到这位秦姓读书人之后,就立刻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一句猪狗不如。 秦姓读书人,虽然也是读书人,但却是个骂名累累的读书人,并且大多数人都会在提起此人的时候,不屑一顾。 而之所以这位出身来头都是极大的秦姓读书人,在如今竟会落到这般地步,便是因其对于孟萱然始终痴心不改,甚至就连家大业大也可以全部抛之脑后,不管不顾。但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人各有志,秦姓读书人天生就是这么一个痴情种子,尽管所作所为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妥当,但若换个层面来讲,其实也是值得为人所称赞。可现实却是,因为秦姓读书人抛弃家业于不顾,秦家家主就在多年以来,已经不知多少次大发雷霆,甚至有一次秦家家主还曾亲自出面,想要强行将其带回秦家,却被秦姓读书人置若罔闻。被逼无奈之下,秦家家主暴怒至极,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冒着会因此得罪红香阁的风险,就直接出手想要将那本是无辜的孟萱然当场击毙,却被秦姓读书人以死相逼,就逼得秦家家主最终也是无功而返。但此事至此尚未完结,是在秦家家主回去之后,便就不顾家丑不可外扬,直接对外宣称,谁若能够迫使这位秦姓读书人回心转意,就立刻相赠半个秦家底蕴,就立刻在这一整个天下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可即便如此,这位秦姓读书人也依然死性不改,甚至是在被逼无奈之际,怒气冲冲现身于秦家门外,公然指着自己父亲的鼻子,于大庭广众之下破口大骂,好险没将那位年事已高的秦家家主气得吐血三升。 但这位秦姓读书人毕竟也是秦家独苗,这件事,就最终也是不了了之。而那险些没被气出一个好歹来的秦家家主,则是从此以后就心灰意冷,不再多管,连同这位秦姓读书人,也从那之后就终于安生下来,始终追随在那位红香阁上一代的头牌麟女左右,任凭孟萱然如何规劝,也仍是挥之不去,如同跗骨之蛆。 便落到这么一个累累骂名的下场,实在活该! 只是秦姓读书人却对此恍若不觉,甚至还在听到那位太上长老一阵长吁短叹之际,就满脸笑意抱手鞠礼。 眼见于此,这位太上长老就只得还了一礼,顺便也在考虑,是否还要联系一下那位只在最近短短几年时间,就忽然变得苍老了许多的秦家家主,让其与自家圣主联手设法,以将此人带回秦家,一方面是孟萱然对待这位秦姓读书人的态度究竟如何,人老成精的太上长老,在此短短片刻,就已经看得格外分明,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位秦姓读书人与云温书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张,再加上如今的云温书虽然已经身死魂消,可孟萱然却始终对其念念不忘,甚至可以为了云温书的遗子独苗,直接打破当年再不理会红尘之间纷纷扰扰的誓言,就必然导致云泽会与这位秦姓读书人势如水火,甚至一言不合,便会剑拔弩张。 毕竟世间虽有一说是为爱屋及乌,却也另有一言,言之:恨屋及乌。 也似是看出了这位太上长老的一番心思揣度,秦姓读书人忽然面露微笑,毫不介意孟萱然就走在自己身前,径直开口道: “太上阁下,小生是敬重您老年长,方才尊称一声您,可您老若是心怀不轨之念,企图将今日之事与小生的具体行踪,暗中告知我家那个老东西,那小生,也就只有在此大闹一番了。” 闻言之后,太上长老脸色当即一僵,心里隐隐有些怒气,却也只得无奈赔着笑脸,连道不敢。 秦姓读书人虽然骂名累累,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圣人修士,并且修为境界比起许多圣地世家如今的年轻族主圣主,也是分毫不弱,尤其秦家底蕴其实相当深厚,作为秦家这一代唯一独苗的秦姓读书人,身家底蕴自然也就不会很差,一旦其当真放开了手脚,种种格外珍稀并且威力极大的灵兵法宝,就必然层出不穷。而若当真任凭其在洞明圣地胡乱大闹,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间,后果也会难以想象。 太上长老有苦难言,便加快了一些脚步,走在最前方。 孟萱然对此只能置之不理,毕竟无计可施。 反倒这位秦姓读书人,始终不曾觉得自己说的做的有何不对,闲庭信步一般,一边赏景,一边跟随前方两人去往洞明大殿。 不多时,老秀才亲自松手了席秋阳,得到这位太上长老的传讯之后,方才返回。 对于孟萱然与秦姓读书人的到来,老秀才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毕竟时至今日,有关云温书当年的那桩秘事,以及云泽真正的身份,几乎这一整座天下已经人尽皆知,就哪怕孟萱然早在当年云温书忽然销声匿迹之后没过多久,就立下誓言,从此往后再也不会理会红尘间的纷纷扰扰,却也因为旧情还在,就必然会打破誓言,找上门来。 而一旦孟萱然来了洞明圣地,那一直对其死缠烂打的秦姓读书人,自然也就不免现身此间。 只是老秀才对于秦姓读书人的感官实在极差。 便在重返洞明大殿之后,老秀才就对秦姓读书人始终视如不见,只与孟萱然客套寒暄了片刻之后,就直接说明了云泽如今需要远行八千里一事。尽管想要走完这崎岖难行的八千里路,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行,可孟萱然却也是在闻言之后,就立刻眉关紧蹙。 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一事,孟萱然亦有知晓。 但也正是因此,才会心生不满。 却也知此乃洞明圣地屹立多年以来雷打不动的规矩之一,便在片刻之后,就只能舒展开眉头,轻轻一叹,旋即起身使了个万福,不管有礼无礼,单刀直入道: “既是如此,奴家便唯有继续叨扰前辈一段时日了。” “此事无妨。” 老秀才轻轻摆手,旋即眼角瞄了一眼旁边稳坐不动的秦姓读书人,意有所指道: “既然孟仙子想要在此等候云小子走完八千里路,于情于理,老朽都该答应下来。只是山上空房有限,如今也就只能容得下一位客人,至于另一位...” 老秀才端正坐姿,笑呵呵继续开口道: “就烦请下山,自结茅庐吧,也省的老朽瞧见了,会觉得心烦。” ... 席秋阳走后,云泽还是继续背着穆红妆继续赶路。 山路难行是不假,但有了席秋阳的相助之后,方才不出两日时间,穆红妆便可自己下地走路,尽管腿脚依然有些不太领边,却也是让云泽因此少了一些负担。 而在三日后,穆红妆手臂双腿的断骨之伤,就已经完全恢复无恙。 因为穆红妆只有两道灵纹烙印在身的缘故,需要承受的压力与压制,就相较于云泽而言,远有不如,再加上穆红妆本就体魄强横,匪夷所思,就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是穆红妆走在前面开路,而云泽却成了累赘。 对于此般,云泽心有怨念,却也不敢再如往常那般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毕竟在此之前,老秀才对于顾绯衣一事虽然略有耳闻,但却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一无所知,便哪怕知晓云泽必然对于几年之后的补天阁有些想法,却也无法因此就将云泽完全拿捏。可在如今,形势却是大有不同。 云泽实在是觉得有些憋屈。 只是穆红妆对于此事却从来不曾放在心上,或许在她看来,今日之前一直都是她作为累赘牵累着云泽,而如今两个人的地位忽然换了过来,作为曾经的累赘,她也就没有什么资格再去抱怨云泽走路太慢。尤其对于穆红妆而言,其实走完这八千里路究竟需要花费一年还是两年,又或三年五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早晚罢了,毕竟没有什么太过紧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最最重要的,不过就是能够安安稳稳抵达洞明圣地罢了,仅此而已。 毕竟这一路上还没遇到的艰难凶险,不计其数。 所以哪怕走得慢一些,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反而可以趁着这些被迫只能消耗在赶路上的时间,一点一点积累自身修为,顺便还能借助灵纹烙印加身带来的压力与压制,砥砺自身体魄,诸多好处,不言而喻。 若非云泽迫切想要赶在明年夏天之前就走完这八千里路,穆红妆甚至不会介意一路游山玩水一般,将每一座大山都走遍,将每一条河流都趟遍,走个十年八年。 山野之间,对于穆红妆而言,趣味良多。 即便无法再如往常一般身轻如燕,穆红妆的脚步也依然十分轻快,毕竟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穆红妆都需要趴在云泽背上,并且手脚动弹不得,就哪怕后来好了一些,也会因为伤势还没完全恢复的缘故,不管做什么都需要小心翼翼,就让生性不太安分的穆红妆憋屈了好一段时间。 而在极远的一段路程过后,两人终于回到了原本该走的路线上,一直跳脱活泼远远走在最前方负责开路的穆红妆,方才终于变得安分谨慎了一些。 虽然已经绕过了许多拦路的山贼恶匪,但却依然不能放松警惕,毕竟接下来的这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穆红妆虽然从来都不曾走过,却也深知越是靠近洞明圣地,那些不知何时就会忽然出现的拦路恶匪,就越是规模庞大,人数众多,并且修为境界越高,手段实力越强。可即便明知如此,穆红妆也着实拿不清如今脚下这段路上的恶匪山贼,又究竟强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步,便只得收敛起自己不肯安分的性子,小心谨慎,再小心。 反而是云泽可以更加放松一些。 便一只手拎着一只酒葫芦,时不时就会喝上一口,显然酒量已经今非昔比。 夜间赶路之时,突逢暴雨。 其实到了这个时节,偶尔会有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也是十分常见,只需大风一吹,阴云就会立刻密布而来,再不消片刻,就会有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直接砸下。 方才翻过了一座山的云泽与穆红妆,原本是已经做好了打算,今夜便就到此为止,下山之后就要找个还算平整的地方略作休憩,等到明日一早,才会继续赶路。却不曾想,风来得太急,一阵飞沙走石,随后就是倾盆暴雨,雨势之大,令人惊奇,就哪怕山野密林之中枝繁叶茂,也依然躲避不开,再加上云泽穆红妆皆因灵纹烙印的缘故,一身血气气韵都被压抑在体内,流转滞涩,便很快就被淋成了两只落汤鸡。 一座逶迤连绵数百里的黑青大山,山脉绵延的一角,忽然插入这条路线上的群山之间,山石耸立,狰狞奇峻,绵延到末尾之处,就好似是被人一剑斩断一般,形成一座断崖,断口格外的平整,零零散散生长有三叶一株的细长野草,足有半人高。 而在断崖上方,则是显而易见的一座破庙。 第251章 破庙小鬼 黑云黑风,寒意透骨。 如今再要细细算一算,其实打从前不久开始,就已经算是入夏,而一旦入了夏,便有风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是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却似乎只是来得匆匆,而从没打算去也匆匆,就让云泽与穆红妆都被淋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逼不得已,就只能紧赶慢赶,去了那座黑青大山边缘断崖上的破败庙宇。 荒草萋萋的景象。 但草木本应春生夏长。 穆红妆活到如今虽然已经将近二十年,但却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自己原本还是山贼首领时占据的那块地盘附近,见识就实在有限,一眼扫过破败庙宇中的荒草萋萋之后,眉头稍稍一皱,只在嘴里嘀咕了一声之后,就立刻一头钻进了庙宇之中。 紧随其后的云泽,其实已经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但却眼见穆红妆已经进入庙宇,无可奈何,便只得快步跟上,同时暗中调整因为匆忙赶路就已经有些紊乱的呼吸,也紧绷起自己的心神,以便随时防备不测之事的发生。 夜间的这座破败庙宇,有些瘆人,庙宇中供奉有佛家罗汉的泥塑神像,只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就已经变得有些不堪入目,半个身子都已经消失不见,甚至就连罗汉的头颅也从中间裂开了一道黑漆漆的缝隙。尤其庙宇的建造显然是别有用意,不知出自谁手,竟然会在这位佛家罗汉的泥塑神像背后开了一扇窗户,就导致这座在如今已经十分破败的庙宇,形成了一个十分凶险的风水格局,穿堂风一吹,犹似一箭穿心,寒气森森,沁入心脾,也不知是因此间风水格局的问题所致,还是因为看得实在是太过清楚明白,便在心里下意识觉得不太妥当,就导致云泽一时之间没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但穆红妆却显然还没有察觉到这些,进入古寺之后,只瞄了一眼那脸盘上一道狰狞裂痕的罗汉泥塑神像,便不再理会,转而直接动手拆掉了庙宇已经断裂的几根廊柱,又拿出那把寒光映月刀,动作潇洒利落,很快就将之劈成了一根根粗细不一木柴,在庙宇中不会漏雨的地方,搭成了一个柴火堆。 庙宇屋顶,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伴有雷鸣阵阵。 漆黑的环境下,偶尔一道闪电划过,苍白的光芒就会穿过庙宇屋顶的破漏之处,照亮整座庙宇。那位于一箭穿心风水格局正中的罗汉泥塑神像,也就因为脸盘上那道黑黢黢的狰狞裂痕,明暗相衬,显得格外吓人。 直到火光亮起,才会感觉好一些。 如今已经不再那么怕黑怕鬼的云泽,就一直站在那座罗汉泥塑神像的面前,抬头看着这足有丈余高的佛家罗汉,眉关紧蹙,始终不曾舒展开来,一只手还在冲着罗汉脸上的那道裂痕,不断比比划划。 旁边忽然传来铿锵一声。 听到声响之后,云泽当即瞥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见到是穆红妆正拿着他前段时间方才交到她手里的锅碗瓢盆,显然是在准备弄些吃食出来。眼见于此,云泽也就不再理会,继续回过头来看向那道面目狰狞的佛家罗汉。庙宇门外,一阵寒风吹来,带着湿漉漉的气息,直直撞在云泽背上,衣袍当即飘荡起来,猎猎作响,森森寒意擦着云泽身体的边缘丝丝缕缕地接连掠过,最终撞在那座佛家罗汉的泥塑神像上,亦如撞在云泽身上的时候一样。 随后,云泽又仰起头来,看向庙宇屋顶的破漏之处。 穆红妆很快就做好了饭菜。 “看什么呢,饭菜好了,还不来吃?” 云泽闻言,方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之后就去了角落。 但在吃饭的时候,也依然有些心不在焉。 穆红妆闷不吭声了许久,终于有些忍不住,沉着脸直接搁下碗筷,落地发出啪的一声,又直接伸手夺过了云泽手里的碗筷,直接就将那些饭菜全部倒回了锅里。 “你要觉得我做菜不好吃,那就直接说出来,更何况我也承认我的手艺不精,除了能吃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夸赞的地方,但你也没必要一直摆着这么一张难看的臭脸,给谁看呢?!不好吃就别吃,以后自己做,老子才懒得管你!” 云泽当即一愣,旋即摇头苦笑一声,知道穆红妆有些误会,便只得重新拿来碗筷,一边盛菜一边开口道: “不是饭菜好吃不好吃的问题,更何况你的手艺也不算很差,除了盐搁得多了点儿之外,没什么毛病。” 重新盛满了一碗饭菜,云泽就直接往嘴里猛扒几口,用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穆红妆的脸色这才稍好一些。 “那你摆着张臭脸是在干嘛?” 云泽动作一顿,略作沉默之后,便将碗筷暂且放了下来,转头看向那座佛家罗汉的泥塑神像,皱眉道: “是这座古庙有点儿问题。如果非要追根溯源的话,这座古庙,应该是来自俗世,并且有着很大的可能是为了敛财也或如何,总之肯定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寺庙,否则就肯定不会建成这种风水格局。” 云泽指了指庙宇大门,继续道: “风水之说,讲究藏风聚气,但这座寺庙,从大门吹进来的风,却是在屋里转也不转,就直接吹着罗汉神像过去,然后通过神像后面的窗户溜走,就形成了风水格局上的穿堂风,也叫穿堂煞,一剑穿心。阳宅第一凶,最忌穿堂风。如果是在寻常人家,这样的风水格局有问题,但问题不会非常大,最多就是破财、血灾,以及感受六淫罢了,随随便便设置一座影壁墙,或是安排一座屏风稍作遮挡,就可以无恙。但这里毕竟也是寺庙...” 云泽话音稍稍一顿,愁眉不展。 “关于这些东西,其实我也只是稍有涉及罢了,但却所学不精,就实在看不出来这样的风水格局一旦出现在一座寺庙中,又会造成怎样的凶煞。但有一点,” 云泽伸手指向那座佛家罗汉的泥塑神像。 “神像头上的那道裂痕,很有可能是与这一箭穿心的风水格局脱不开关系,所以这道裂痕,才会看起来就像被人一剑劈出来的一般。。而若这道裂痕当真是与此间风水格局有关,那就已经足够证明,这座庙的凶煞已经形成,所以等到外面的雨势小一些,咱们就还是尽快动身离开,不要久留。” 穆红妆听得一愣一愣的。 山贼出身的穆红妆,对于这些风水堪舆方面的学问,当然一无所知,所以也就只能暂且相信云泽,便在逐渐回过神来之后,满脸狐疑地点了点头,随后一边扭头看向那座脑袋裂开了一条缝隙的佛家罗汉泥塑神像,一边嘴里叼着筷子,依然有些不明所以。 但其实云泽还有很多没说的。 便如这座破败庙宇外面的荒草萋萋。 草木春生夏长,乃是定数,可如今已经时至入夏,正是草木青翠,长势正好的时候,就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这般凄凉景象,以至于是在看到那些荒草时,云泽就忽然想到了大伯云温章的一本名叫《登山断》的藏书中提到过:坟头草羸弱如丝,少年夭折埋骨之所;深绿而又苍劲,是年迈老人寿终正寝之墓;娇柔无力,色深浅适中,乃女人坟。 荒草萋萋,与深绿苍劲,大相径庭。 只是那些荒草,却是有些羸弱如丝,也有一些娇柔无力。 可除此之外,倘若庙宇之中阴煞极重,外泄流出,就同样也会导致这般境况。而一旦庙宇之中的阴煞邪气已经浓重到可以影响周遭,也就意味着,这座庙宇中的阴煞邪气,已经足够杀人。 尤其俗世与人间大不相同。 那些游离的灵气,尽管在天道底蕴受损之后已经十分稀薄,却也依然会让这般可以害人的风水格局,变得更加凶煞。 于是两人各怀心思,很快就吃过了晚膳。 云泽来到庙外廊下,抬头望着外面大雨滂沱,始终愁眉不展。 荒郊野岭,月黑风高。 真是杀人越货的好时机。 破败庙宇的外边,在一片漆黑之中,忽然出现了一点火光,被云泽注意到,随后就见到那点火光逐渐靠近过来,直至来到佛庙门外,方才能够看清,乃是一位身着布衣的老僧,头上戴着一顶宽大斗笠,一手持有佛珠,一手提着灯笼。等到再靠近一些,云泽就忽然记起,自己曾经见过这位老僧,乃是去年古代大墓现世之时,曾于万千阴兵之前,口中吟诵佛号的那位老僧,并且只在抬手之间,便就抹去了不计其数的阴鬼邪祟。 倘若不曾记错,这位老僧,乃是出身于大乘佛寺。 只是老僧在靠近之后,并未第一时间走入这座破败古庙,而是眼眸浑浊,缓缓扫过了周遭景象之后,一手立起,虎口处悬挂佛珠,诵了一声“阿弥陀佛”之后,方才抬脚迈入此间,来到云泽面前。 “云施主,又见面了。” 老僧眼眸浑浊,并无威严之相,面带微笑,和善可亲。 而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重新戴上了那张人脸面具的云泽,则是闻言之后,当即脸色一沉,双手手臂也第一时间就开始流淌拳意,以至于立刻惊动了正在破庙里收拾锅碗狼藉的穆红妆。 随后就听一声暴喝,穆红妆反手握住那把寒光映月刀,哪怕是在两道灵纹烙印的压制之下,也一身血气滚滚轰鸣,径直猛扑而来。 其实早在多日以前,云泽与穆红妆两人离开了那座村落之后,路途中的闲聊之间,云泽就已经将自己的出身来历与穆红妆说的清清楚楚。尽管这其中的很多事,都对于穆红妆而言可谓天方夜谭,便如云温书当年的种种壮举,便如云泽如今是与圣地为敌,可即便如此,穆红妆也在大致了解的云泽如今的境况之后,依然没有选择就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更不会就此恩断义绝,反而信誓旦旦拍着胸口保证过,虽然现在还不是瑶光圣地与南城皇朝的对手,但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绝对不会做出什么临阵脱逃的懦弱之举,更不会做出那些背信弃义的小人之行。 云泽相信穆红妆所言非虚,但这并不影响穆红妆的这番话,会让他觉得这个女人愚蠢无知又胆大。 就像现在,不分青红皂白,不管孰强孰弱,直接刀剑相向。 来自大乘佛寺的老僧,面露意外之色,旋即摇头一笑,动也不动,任凭穆红妆竭尽全力的一刀直接劈向自己。 但却在刀势落定的一瞬间,老僧周身陡然绽放出一层十分淡薄的佛光,并不如何璀璨刺眼,但却犹如金铁一般,任凭那把寒光映月刀一刀斩落,也就只是发出铿锵一声,老僧不曾如何,反而震得穆红妆当即虎口开裂,鲜血四溅。 这个实在愚蠢无知到了一定程度的女人,脸色大变,踉踉跄跄接连后退了六七步方才站稳,持刀的手已经鲜血淋漓,手臂都在忍不住轻轻颤抖,只觉得好像整条手臂都要散架了一般。 “干他娘的!” 穆红妆嘴里骂骂咧咧,将寒光映月刀交到了另一只手里,顺带着甩了甩那条虽然已经十分麻木,但却依然疼痛难忍的手臂。 云泽横出一条手臂,暂且拦住了穆红妆,凝视面前之人。 “前辈是为寻我而来?” 老僧周身金光逐渐暗淡下来,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非也,贫僧只是恰好游历途径此间,远远见到此间佛光晦暗,甚至就连已经残存不多的香火气也明显杂有戾气凶煞,方才想要前来一探究竟。却不曾想,竟会遇见两位施主在此避雨,徒生了这些误会。” 老僧轻轻一叹,伸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便就立刻取出了一只白玉盒,一手拖起,递上前来。 “此乃贫僧所制金疮药,对于外伤疗效甚佳,便赠与女施主,还望勿怪。” 眼见于此,穆红妆满脸狐疑看向云泽。 “是个讲道理的?” 云泽轻轻点头。 “应该是。” 便毫不客气直接拿了过来。 但拿归拿,却是不敢用。 无论云泽也或穆红妆,都是如此,便暂且将其收入怀中,只想着等到之后与这老僧分别了,再随便找个地方直接丢掉。毕竟人心隔肚皮,怕只怕老僧是个道貌岸然之辈,会为了那子虚乌有的一线生机,就不择手段。 老僧心知肚明,倒也未曾在意这许多,只低头诵了一声佛号,就迈步进入破庙之中。 与云泽方才所见相仿,乃是出于俗世的破庙,哪怕其最早建立的初心并非当真是为供奉这位佛家罗汉,而是另有深意,却也因与佛家产生了牵连,再加上许多不明就里的凡人也曾香火供奉,就导致这座满带铜臭的罗汉泥塑神像,同样衍生出了一丝佛性。只是后来俗世回到人间,一场天翻地覆之后,这座寺庙,也就彻底荒废,并且因为一箭穿心的风水格局,就导致了罗汉佛性黯淡,甚至整座破庙之中,都充满了无形之中的凶煞戾气。 而依老僧所言,破庙凶煞虽重,却还不会杀人,只是倘若有人在此停留太久,便会因为这些凶煞戾气,折损大道偏颇,以至于落到一个凶煞缠身的地步。 穆红妆听得一知半解,就多问了一句,折损大道偏颇,或是凶煞缠身,会有怎样的后果。 老僧又详解了一边,可穆红妆依然不太明白。 云泽无奈插了一句: “会倒霉,很倒霉。” 穆红妆一愣,下意识问道: “出门就会踩到满地狗屎的那种?” 云泽黑着脸,微微点头。 老僧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只摇头一笑便罢,旋即抬头看向那座头颅开裂的罗汉泥塑金身,面上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这位女施主的修行之法,有些匪夷所思,一身血气之汹涌,就连洞明圣地的两道灵纹烙印都压制不住,血气之盛,乃是贫僧生平仅见,以至于血阴生气阳,生机根本之稳固,有如金铁浇筑,或许不会觉得什么。但云施主,可曾觉得寒气入骨?” 闻言之后,云泽深深看了老僧一眼,旋即微微点头。 “有过,尤其过堂风吹过的时候。” 老僧双眼虚眯略作沉吟,胸膛微微起伏,忽然抬起脚掌,旋即重重一踏。 “出来!” 声如炸雷惊响! 老僧一脚落下,周身佛光大作,不止这座破庙,甚至是连同整座黑青大山,都轰隆隆一阵抖动,以至于整座破庙的地面,都在瞬间崩坏,地面咔咔开裂,不断隆起大片的湿润泥土,而在泥土之中,则是大片大片虬结复杂的根须,同时伴随着一阵凄厉尖锐的惨嚎。 云泽与穆红妆都是脸色一变,却还没能来得及逃出破庙,就被一条又一条粗壮根须拦住了去路。 地板开裂,碎石迸溅,被佛光裹挟,径直斩断了那些根须。 鲜血乱溅,见风则黑。 云泽与穆红妆神情一怔,却也来不及多想其他,立刻沿着老僧开辟出来的这条路,逃出了破庙。 而到回头再看时,云泽与穆红妆立刻如遭雷击,是那破庙地下的脉络复杂的根须,一路沿着山脊不断往上,光秃秃的山石地面不断隆起,直至远处山顶上一棵看似已经枯死的槐树树下,方才终于停了下来。 但在随后,整座黑青大山就又是一阵轰隆隆震动。 貌似已经枯死的槐树,根系交错之复杂,已经覆盖了整座黑青大山。 老僧面目威严,由自破庙之中踱步而出,一身佛光璀璨刺眼,犹如一轮金光大日一般,身形一纵,便就来到破庙庙顶,凭空之中遍涌金莲,璀璨佛光上映天日,射冲斗府,将黑沉沉乌云搅动破开,照映三千里一片金灿灿。只是老僧目光却在望了远处山顶的那棵槐树片刻之后,忽然稍作沉吟,就将一身佛光尽数收敛了起来,脚掌只轻轻一抹,这座破庙,就立刻化成了飞灰。 连同那些由自地面之下翻涌而起的复杂根须,不管是大如虬龙一般,也或细小如同丝线,全都是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作粉碎。 老僧眸光扫过周遭,忽然盯住了原本是在破庙院落角落里的一棵羸弱茅草。 “装模作样,出来!” 这一次,老僧不再声如炸雷,低头俯视着。 云泽与穆红妆下意识转头看去。 正见到那棵茅草抖了抖,忽然亮起一抹晦暗光芒,旋即由自其中走出了一位正在瑟瑟发抖的小童,皮肤惨白无人色,像是涂了一层白漆一般,并且瘦骨嶙峋到了皮包骨头的模样,看似最多不过五六岁,全身上下不着寸缕,并且一只手掌已经被完全削断,孤零零站在那里,神情痛苦之中又满是慌张,不知如何是好。 老僧身形缓缓落下,脚踏实地,在见到这只依附于那颗羸弱茅草而生的小鬼之后,眉头便再也没有舒展开。 而在许久之后,老僧就忽然长长一叹。 “罢了,罢了,既然你从不曾害人性命,贫僧便就饶你一次。只是这只手,却已经回不来了,只能当做贫僧给你的一场教训,须知,大恶起于小恶,从此往后,便万不可再起害人之心。” 闻言之后,瘦弱小鬼张了张嘴巴,但最终还是苦着脸低下头去,没敢说话。 实在是无妄之灾。 但瘦弱小鬼还是不太死心,便重新抬头看向老僧,直接跪在地上,虽然只剩一只手,却也依然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面露祈求之色。 老僧轻轻摇头。 “今日之事,乃是贫僧不分青红皂白在先,明日起,自会罚抄《阿弥陀经》三百遍。而你虽是无辜,但却想要挟持两位施主以求自保,就亦是有错。但话虽如此,你虽有错,可终归错不至此,出家人不打诳语,亦是非分明。只是你如今已经断去的这只手...阴阳相隔,生死有别,就饶是贫僧,也实在是...无计可施。” 闻言之后,瘦弱小鬼立时满脸凄然。 但老僧确实所言非虚,便只得深深一叹,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云泽与穆红妆面面相觑,已经大致明白过来,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毕竟这瘦弱小鬼再怎么说也是一只野鬼,就哪怕是将他们换做这位老僧,事情的始末,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老僧忽然记起了什么,但其正欲开口之时,那瘦弱小鬼却是忽的一咬牙关,神情悲愤恨恨瞪了老僧一眼,匆匆忙忙爬起身来之后,直接伸手拔起了那棵扎根于此的羸弱茅草,旋即转身就跑,方才不过短短片刻,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252章 花开见佛 瘦弱小鬼的出现与消失,相当匆忙,甚至匆忙到天穹上那被佛光照破的乌云,还没能来得及重新聚拢,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 但说是尘埃落定,却也不是尘埃落定。 云泽望着瘦弱小鬼消失的方向,眉关紧蹙。 依附于一棵羸弱茅草而生的小鬼,在本质上其实是与度朔山上,那依附于院子里一棵老桃树为生的陶老爷子,以及真身不知是在何处,但却依附于一棵忘忧草而成的木灵儿一般,都是邪祟木魅的一种。而越是这样的邪祟,就越是会被画地为牢,当然这所谓的画地为牢,其实范围很大,但终归也是有着一个极限,会因为自身修为境界的高低不同,就导致范围的大小不同。可无论这个范围是大是小,都还是要以自己的本体所在为中心,便如云温裳相赠的那部《百鬼图录》之中记载,本为忘忧草的木灵儿,就只能在本体周遭千里之内的范围随意活动,而一旦超出这个距离,距离越远,对其伤害就越大,极限便是一千五百里,倘若已经达到极限却还要往前走,便会直接消散,连鬼都做不成。 凡木魅邪祟者,局限都是极大。 皆因此类邪祟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是因外物存在,方才能够迫使那些已死的灵魄,无论怨气是否极重,无论戾气是否难消,都可以无视天道规矩,不必非得前往阴间,而是作为邪祟的一种,可以继续留存人间,甚至因为外物作为本体存在的关系,就哪怕修为境界不足入圣,亦可提前诞生心头血,用以欺瞒天道,从而能够做到形同活人一般,可以安稳修行。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此乃天道循环往复之理。 度朔山上的木灵儿,之所以修为境界还未入圣,就已经能够诞生心头血,就并非是因其本体曾经侥幸沐浴过某种杨枝甘露,而是因其本为木魅,方才如此。 至于方才那只瘦弱小鬼,因为修为境界还不算高的缘故,就肯定不曾诞生心头血,但也正是因此,那只瘦弱小鬼,才会被老僧察觉到一身鬼气阴气,从而迫其现行。另一方面,同样是因修为境界不算很高的缘故,小鬼能够自由活动的范围,就必然很小很小,具体多大云泽不清楚,却肯定比不了木灵儿的极限一千五百里,更比不了陶老爷子的极限一万五千里,甚至很有可能就连这座黑青大山都无法走遍。 但直接就将本体也连根拔起,实在是太过冒险。 尤其那棵茅草还十分羸弱。 因为黑青大山本质上乃是一座石山的缘故,在加上此间破庙原本的风水格局其实相当凶煞,瘦弱小鬼的形成与出现,虽然与之脱不开关系,但有得有失,也正是因为风水格局的极端凶煞,才会导致茅草羸弱不堪,以至于此番过后,那瘦弱小鬼又是否还能活得下来,都尚且是个未知数。 倘若小鬼死了,在未曾造孽的情况下,对于佛门而言,又是否算得上是妄造杀孽? 云泽转头看向自从小鬼逃走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僧。 其实这位来自大乘佛寺的老僧,是有意想要将这从未造过任何杀孽的小鬼带在身边,毕竟此间相逢,也是机缘造化所致,便予以教化,授予大道,就或可能为人间抹除一个潜在的祸患,从而间接拯救许多无辜之人的生命,而另一方面,对于老僧而言,教化一只先天是与阳间大道背道而驰的木魅小鬼,也必然会有功德在身,多寡不知,却也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只可惜,小鬼跑得太快,老僧一番话已经到了嘴边,却也只得无奈咽下。 但所谓功德,老僧其实不太在意,尽管人间自有气象万千,就哪怕大乘佛寺同一佛门之中皆为出家僧人,以至于长老太上之中,也有六根不净之人,甚至就连佛道修行与境界修行呈现此消彼长之势者,也比比有之。但身为一方圣人的老僧,却是佛道修行与境界修行一荣俱荣,一辱具辱。 也正因此,就哪怕已经错失了一场很有可能事关极大功德的机缘造化,老僧也根本不曾放在心上,而唯一会被老僧在意的,则是方才那只木魅小鬼逃走之前,瞪他的那一眼。 愤懑,阴狠,显然已经戾气暗生,仇根深种。 “一念善,一念恶,一念花开,一念花落...” 老僧深深一叹,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云泽与穆红妆面面相觑。 老僧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 “佛门经中言来: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集世间,此为因缘。而世界万物的不断变化、发展,则必然有因、有缘,而后才有造化之果,此为因缘造化之本意。然而缘起缘落,总在一念之间。一念善,一念恶。善恶一念,觉迷一念,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度人既是度己,度己乃为度人。度人先度己,度众亦随缘。” 云泽与穆红妆不明就里。 可即便如此,方才那只瘦弱小鬼转身逃走之前恨恨瞪了老僧一眼,两人却是尽都收入眼中。或许穆红妆对此所知不多,但云泽却曾在云温章的藏书之中曾经读到过,凡阴鬼邪祟者,大多是因身死之时怨气深重,戾气难消,方才能够做出违逆大道之举,停留阳世,不往阴间,并且因为怨气深重者,戾气难消者,大多心湖气象电闪雷鸣,方才多行恶事,不求善果,以至于就连许多本心无恶之鬼,也会因为一些琐碎小事,就导致原本平静的心湖气象,变作电闪雷鸣,难以安定。所以老僧口中的“一念善,一念恶,善恶一念,觉迷一念”,云泽听得懂,便大抵知晓,方才那只从来不曾作恶的小鬼,很有可能便是书中所言的后者,只因为今日之事,原本平静的心湖气象,就已经变得电闪雷鸣。 便在略作沉吟之后,尝试着开口道: “前辈不去追他?那小鬼如今是被前辈断了一只手,说不得便会因此记恨前辈,以至于连同其他僧人也都一起恨上。前辈,就不怕那小鬼日后牵累无辜?毕竟倘若人间真有因果的话,那小鬼一旦造下杀孽,就很有可能会将前辈也牵连其中。” 老僧轻轻摇头。 “度人先度己,度众亦随缘。” 云泽一噎。 也不知是当局者迷,还是当局者清。 漫天黑云重新聚拢而来,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老僧头戴宽大斗笠,豆大的雨珠哗啦啦落下,砸在斗笠上噼里啪啦一阵作响,就哪怕不必气机外放,分开雨水,也根本无妨。只是这场倾盆大雨却让云泽与穆红妆倒了霉,再加上如今破庙也在老僧的一脚之下,彻底坍塌,变作齑粉飘散,如今这大雨又来,两人身上方才干了一些衣裳,就立刻重新变得湿漉漉,又被淋成了落汤鸡。 眼见于此,老僧深知云泽穆红妆是因灵纹烙印的缘故,一身血气气韵就难免行动艰涩,便哪怕穆红妆血气之盛,就连灵纹烙印都有些压制不住,却也需要竭力而为才能行,便最多不过一时半刻,就会精疲力尽,依然会被这场大雨淋得满头满脸,方才直接放弃。 便在落座沉思之后,就大袖一卷,直接带着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到了断崖下方。 尽管作用不大,却也好过直接站在断崖上。 随后,老僧便就取下了头上的宽大斗笠,递给了云泽,又被云泽丢给了穆红妆。 接过斗笠之后,穆红妆咧嘴一笑,也不客气,直接戴在了自己头上,跟着便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曲起两根手指,拨开贴在脸上的长发,忽然见到老僧背靠断崖盘坐在地,根本不曾外放气机将雨分开,便一脸好奇道: “方才大师出手之时,一身佛光上涌,见不到边际,并且凭空之中还能显现遍涌金莲的奇异景象,虽然修为具体如何我是看不出,但却必然极高,乃是一介神人。避雨这种小事,倘若没有灵纹烙印的压制的话,就连我这上不得台面的小辈也能做得到,可大师却为何宁可挨淋,也不肯外放气机避一避这场大雨?” 双手合十虎口悬挂佛珠默念佛经的老僧,闻言之后,睁开双眼微笑摇头。 “避雨不难,却有违苦行之理。” 穆红妆一愣。 “苦行?” “是起源于海外佛教的一种修行之法。” 云泽双手揣袖,背靠断崖,蹲在地上,一边仰头看着外面的风吹雨斜,一边开口解释道: “是通过自我节制、自我磨练、拒绝物质和肉身的引诱,忍受恶劣环境的压迫,从而达到砥砺自我身心,提升境界的目的。古人有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句话你可能听不懂,但大致的意思是这个。” 云泽扭头看向老僧。 “对吧?” 后者大抵能够明白云泽言语之间的意思,尽管有些出入,却也依然微笑点头。 穆红妆当即撇了撇嘴。 “确实听不懂,但没读过书又不是我的错,毕竟之前还当山贼的时候,寨子里的那些人都是一群什么货色,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连吃喝都成问题了,又哪里还能分出什么心思去读书?当然了,归根结底也是我那只会打家劫舍的老子没本事,倘若他要有本事的话,当年我接手首领之位的时候,寨子的规模大一些,位置也再往里面靠一靠,吃喝就肯定不成问题了,也能分出一部分心思去读书。” 穆红妆学着云泽的模样蹲在地上,一只手拖起香腮,挑起眉头长长一叹。 “可惜呀,天不遂人愿,其实我是想读书的。” 闻言,云泽扯了扯嘴角,手掌抹过气府所在,直接当着老僧的面,就直接取出了那部《白泽图》,然后顺手丢给穆红妆。 “这本书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白泽图》,而且还是真品,就算放眼一整个天下也没有多少。正巧现在闲来无事,我念,你看,先认一认字,然后再读书。” 老僧当即面露惊异之色,转头看来。 云泽立刻心神紧绷。 尽管这场试探,一旦稍有不慎,后果便会难以承受,但云泽最终还是选择赌上一把,就赌老秀才其实是知道这位来自大乘佛寺的老僧,已经苦行至此,也赌老秀才一直都在关注着自己两人的行程,知晓此间之事,更赌老秀才不会在这位老僧见财起意,准备杀人越货之时,会袖手旁观。 但老僧却也只是沉默看着,并不作声。 而穆红妆则是一脸心虚的模样抿了抿唇瓣,忽然手腕一甩,直接就将手里那部举世之间也寻不到几本的《白泽图》,直接丢在了脚边的泥泞之中,看得云泽眼角当即一抽。 “哎呀,手滑啦!” 穆红妆打了个哈哈,伸手将那部《白泽图》重新捡起来,一边翻书,一边开口道: “抱歉抱歉,刚才我是真的一不小心手滑了,倒是可惜了这本书,原本还想着可以趁机学一学字,方便以后读书的,可现在却被泥水给污了,那就没...办法,了。” 穆红妆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 除了表皮满是泥泞水渍之外,《白泽图》的内里书页,却是依然干干净净,并且其上字迹,也分明可辨。 老僧忽然摇头一笑。 “真品《白泽图》,乃是当世的那位绝世大妖白先生所著,其中记载了包括天下妖族、阴鬼邪祟,以及灵株宝药、铸器之材、森罗异兽、天生地养在内的万般种种,并且不同于仿造劣品,没有任何缺失,并且其本身材质,也是水火不侵,甚至其中的任何一页,都可以拿来当做攻杀之用。便莫说将其丢入泥水之中,就哪怕至于火海雷霆之下,也不会损坏分毫,乃是不可多得的顶尖法宝。也正因此,这部《白泽图》,就确如云施主方才所言,是哪怕放眼这一整个天下之间,也依然寻不到几部。但《白泽图》的稀少,却也并非是因其本身材质不凡,而是因为其中记载之事,实在是森罗万象,甚至有人曾经猜测言之,倘若能够读通一整部《白泽图》,并且寻到那位白先生留在其中的深意,就很有可能能够借机窥探出大道运行至理,就哪怕凡人也好,都有着一步成圣的可能。” 老僧感慨连连。 “而也正是因此,这部《白泽图》出现,就对于大道运行有所阻碍,倘若真品能够盛行于世,就很有可能导致岁月长河在滚滚绵延的过程中,出现一些微不足道的流向改变。可哪怕在当时看来只是微不足道,这一点小小的流向改变,也会随着岁月长河的持续不断,愈演愈烈,方才会受大道限制,导致寻常能够见到的《白泽图》,大多只是外人摘抄而来,其中缺字断句,哪怕已经补全,也会在翻过这一页后,就会再次出现各种缺失,而真正的《白泽图》,则是很多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见到。却不曾想,贫僧此生竟然也有机会,能够亲眼见一见这部真品《白泽图》。云施主,果然运道非凡。” 穆红妆听得一愣,然后眼睛一亮。 “意思就是很值钱?” 却被云泽直接伸手夺回。 穆红妆一脸哀怨。 眼见于此,老僧当即苦笑不已。 云泽也对其视如不见,更不可能直接拿出去换钱,只是直接动手撕掉那位秦姓读书人后来换上的封面,毕竟不过寻常之物罢了,以后再换也无妨。 “《白泽图》举世罕见,却也不止这一本。前辈乃是大乘佛寺的圣人高僧,又怎么会生平仅见?” 老僧闻言,深深看了云泽一眼,微笑一叹。 “出家人不打诳语,确为生平仅见。” “想要?” “只欲一观。” 闻言如此,云泽当即眯起双眼。 老僧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之后,方才继续开口道: “据人所言,《白泽图》记载修行之法,直指大道运行至理,凡人得之,一步入圣,亦有可能。却这般修行之法,自从《白泽图》问世以来,从无一人真正得之,是真是假,仍是难说。可即便是真,对于贫僧而言,一步入圣之法,也实非所需,便只欲一观,倘若有幸得知其中所藏修行法,或可印证贫僧所学,乃是大幸。而若并无机缘在身,能够一观其中森罗万象,亦乃大幸。” 老僧又诵一声佛号。 “心经有言: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不喜不悲,不嗔不怒,不怨不恨。金刚经亦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云泽收回视线,略作沉默之后,甩手递了过去。 算是终于相信了这位老僧的出现,确为机缘巧合,而并非别有用心。 但此中博弈,两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 云泽重新双手揣袖,蹲在地面上,背靠断崖,仰头看向外边的狂风大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又让人莫名觉得有些萧索。 “前辈可别怪我小心谨慎,毕竟非常时期,还是得行非常之法。倘若我真是个心大的,瞧见了别人面善,或是因为别人修佛修道,就愣头愣脑地毫不怀疑,也就根本活不到今天,甚至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人给扒掉了皮,抽出了筋,还砍碎了骨头熬汤喝。活着虽然难,但我也是真的没活够。” 云泽忽然想起了顾绯衣,便扭头朝着西边望过去。 远隔千山万水,便唯有将思念寄托于长风,却也不知,是否真能吹得过去,又是否能够被她听见。 闻言如此,老僧便并不急于翻书,将其横于膝上,稍作沉默之后,旋即深深一叹。 “虽是空口无凭,无稽之谈,却逐利之心,人人有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亘古如斯。便放眼古今海内外,真正能够断绝七情,做到六根清静无欲无求者,又有几人?贫僧,亦非其一,便只求,明镜台上无尘埃。” 狂风吹起,老僧手中的《白泽图》,哗啦啦翻页作响。 云泽瞥了一眼老僧,扯起嘴角,嗤笑一声。 “何其自性本自清净,何其自性本自具足?” 言罢,忽然记起曾经看过的,便干脆彻底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晃脑道: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老僧一愣,略作沉吟,双手合十回道: “善!” 言罢,书上最后一页,终于翻了过来,仅只记载有一物,仅只记载有一言:佛道金莲,花开无量。 旋即跃出一道粼粼白光。 老僧低头,双手合十,一身佛光涌动。 天地之间都忽然开始回响起大道靡靡之音,犹如万千僧侣,齐诵佛经,佛光金灿灿,暖洋洋,一点一点蔓延出去,照耀天穹乌云三千里,便是漫天雨珠,都一同化作金豆子一般,落定溅开之处,高低不同,雨落之处,金莲花开。 一念花开,花开见佛。 云泽与穆红妆愕然,望着老僧盘膝而坐,于遍涌金莲之中,身形缓缓浮空,似是心灵福至,老僧不曾睁开双眼,忽然伸手,便就捏住了万千金莲中唯一一朵银灿灿。 大抵有所觉,老僧拈花一笑。 金光涌动,金雨滂沱,忽有大道引来,化出袈裟在身。 “花开见佛...” 云泽缓缓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忽然摇头一笑。 “原来是这么个花开见佛。” ... 漫漫金雾之中有山头显露,大乘佛寺,坐落此间。 佛钟撞响,浩大无边! 铛——! 铛——! 铛... 九响过后,清静不再,举寺哗然! ... 黑青大山山脚下,那瘦弱小鬼,正瞳孔涣散倒在泥泞之间,双手十指满是泥沙填满了伤痕,见风则黑的鬼血,溢出泥沙,缓缓流淌。 身边一棵羸弱茅草,方才种下。 雨水冲刷而过,带走了泥土。 茅草羸弱,摇摇,晃晃。 第253章 编排 一场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两天。 山野之间有溪流因而成河,浩浩荡荡由自山顶之处奔流而下,轰鸣作响,冲刷泥石,将原本并不宽阔的小道也开辟成一条大道,用了许久方才终于恢复清澈。 云泽趴在水边,双手捧起一把水拍在脸上,洗去了汗水污迹之后,又重新掬起一把水拍入口中。 人间又多了一位大圣。 很多时候很多事,都只在于一念之间,便可天翻地覆,就像这次一样,云泽也没曾想只是因为自己一番试探过后的有感而发,便可让那位来自大乘佛寺的老僧,终于踏出了迈过天蜇的一步。这其中或许有些瑶光圣地底蕴流失,已经逐渐走向没落的缘故,也可能有些《白泽图》所藏奇妙的缘故,但其实更多的还是老僧苦行至今足有万里之遥,体会过人间疾苦,见证过气象万千,方才终于一朝得悟,打破了瓶颈桎梏。 只是老僧突破大圣时掀起的波澜与天地之间呈现而出的异象,却远不及云泽想象中的那么壮阔夸张,甚至可以说是格外的平淡,几乎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当然,或许是因为其中真正的神妙隐藏太深,所以只凭云泽如今的修为境界就根本看不出来,但这并不妨碍云泽为此感到高兴。毕竟老僧能够一朝得悟,迈出了修行之路上极为艰难的一步,并且从此结束苦行之旅,也算一件天大的好事,无论对于老僧而言,还是对于云泽而言,都是如此。 如此一场善缘,可不是谁想结就能结的。 而那座大乘佛寺,如今或许也该改名叫做大乘圣地了。 一座又一座庞然大物的兴盛与败落,代代更迭,往往都是起源于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好像岁月长河滚滚流淌蔓延之时,水浪翻涌之时带起的一朵浪花一样,没有谁会过多在意这朵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浪花,究竟能够给这条浩瀚无边的长河带来怎样的影响。但就是这么一朵微不足道的小小浪花,却会随着岁月长河的流淌蔓延,逐渐变得势如破竹,甚至摧枯拉朽,以至于最终会在这整座岁月长河中掀起一座滔天巨浪,使之一切彻底变得天翻地覆,并且大势已成,无可阻拦。 蝴蝶翅膀一扇,万里之外,风暴滔天。 尽管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却往往如此。 云泽低头俯瞰着水面之中自己的倒映,轻轻一叹,随后起身回去旁边的空地,在一棵参天古树的树干旁靠坐下来,旋即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接连数日的赶路之后,如今距离那座逶迤连绵的黑青大山,已经遥不可及。 穆红妆心情不差,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边找来了一些还算干燥的枯枝,很快就做好了午膳。尽管味道差强人意,一如既往的,盐放的有点儿多,往往吃不了几口就会被齁到,但毕竟如今的天气已经越来越热,尤其雨后天晴的最近几天,总是烈日当空,就让一身血气气韵全被压制到动弹不得的云泽吃足了苦头,经常衣袖裤管都在滴水。 开辟气府之后,可以寒暑不侵。 但若体内血气气韵全部动弹不得,那所谓的寒暑不侵,自然也就只是个笑话。 所以多吃点儿盐,或也没差。 穆红妆倒还好些,毕竟只是身负两道灵纹烙印,需要肩负的压力,就比起云泽小了很多很多,再加上这女人打从最开始修行的时候,就是走了武夫众多修行之法中,最为蠢笨的野路子,依靠外物加身熬炼体魄气力,其实说白了就是通过负重与挨打的方式,提升自己的体魄与血气,就导致走了纯粹武夫路子的穆红妆,在如今一身血气逐渐形成气候之后,体魄强悍尤为突出,尤其气力之大,匪夷所思,甚至是在云泽的估算之中,倘若只拼肉身气力与一身血气,就哪怕之前十二桥境三重天时的顾绯衣,也未必能有足够的把握可以胜过穆红妆。 大概半斤八两? 就哪怕顾绯衣能够在气力与血气的方面稍胜半筹,但两人之间也绝对相差不大。 只能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亦或可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一顿相当潦草的午膳过后,云泽与穆红妆略作休憩,便就顶着烈日继续赶路。 早在几日前,方才突破之后,那位来自大乘佛寺的老僧就已经结束了苦行之旅,与云泽穆红妆告别,直接返回了大乘佛寺。毕竟人间又一位大圣的出现,尽管突破只是掀起的声势并不如何浩大,至少在云泽看来不算太大,就只佛光无量蔓延纵横,凭空之中遍涌金莲罢了,甚至就连天道雷劫都不曾出现,又怎么能够算得上是声势浩大?可即便如此,老僧已经突破大圣,其背后所牵扯到的种种问题,其实脉络相当复杂,不仅事关大乘佛寺更名大乘圣地,更会牵扯出大道偏颇的流入,以及底蕴的积累厚重。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乘佛寺肯定会热闹非凡,不仅会有天下之大八方来贺,还会大开山门,对外纳新,更会有许多原本或是不必,或是不想出门的弟子长老,甚至太上,都开始外出行走,为大乘佛寺寻觅各种机缘,用以丰富底蕴。 也正因此,在未来的百年甚至千年之内,这一整个天下之间,几乎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轻易就能见到来自大乘佛寺的僧人弟子。 但其中最为繁琐的,还是弟子的管理。 大乘佛寺荣升圣地,如今又要大开山门,对外纳新,慕名而来之人,就必然会如过江之鲫一般,不胜繁多。而越是如此,也就越是鱼龙混杂,也就不免混乱,以至于是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与大乘佛寺之外,试图浑水摸鱼,也或扯着虎皮做大旗的人,就难免会如雨后春笋一般,接连冒出。 而在此之外,还会牵扯到地盘的划分。 瑶光圣地的辖下地界必然缩水,而大圣佛寺的辖下地界,则是必然扩张。 其中又会牵扯出诸多繁琐。 便只是稍微想一想,就会觉得头都跟着大了两圈。 也不知那在回去之后,身份地位就必定截然不同的老僧,又会如何应对。 但终归也是事不关己,便就高高挂起。 云泽手中捧着那部已经没了封面的《白泽图》,趁着赶路之余的闲暇之时,强迫不情不愿的穆红妆开始学字读书。走走停停之下,两旬过后,蝉鸣渐起,实在是极为聒噪。 两旬时间的赶路,中间其实颇多波折,多为山贼拦路与野兽袭击,但终归也是有惊无险,只是被迫脚步放慢了许多。而在诸多波折之间,如今的云泽也已经越发适应了四道灵纹烙印加身带来的压力,至少一身已经越发稳固牢厚的血气气韵,已经可以开始缓慢流通了,尽管流通的过程依然有些艰难滞涩,却也远远好过动弹不得。 只是接连两旬的烈日当头,便让本就肤色黯淡,比不了那些大家闺秀的穆红妆,变得更黑了许多。 云泽脸上一直戴着那张人脸面具,倒也还好,至少脸还没有被晒黑,可脖子以下身体暴露在外的部位,尤其手臂,却是已经变得肤色黝黑,尤其一旦摘下了那张人脸面具,云泽白净的脸盘与黝黑的脖颈,就会立刻对比鲜明,格外滑稽,也被穆红妆拿来大肆取笑了好一阵子。被迫无奈之下,云泽就只能在山野之间寻到了一些可以当做涂料的草果植物,挤出汁水之后抹在那张人脸面具上,方才终于是让人脸面具的肤色与自己脖颈的肤色,变得大致相仿,至少不会一眼看去就会立刻发现什么十分明显的破绽。 也正因此,两个黑蛋、子一样的人,就躲在树荫底下,一个认认真真教字,一个不情不愿认字,在度过了一个时辰的短暂休憩之后,便就继续启程赶路。 山野之间,有着一座城墙很高的城池,四面环山,位于盆地之中,中间有着一条远观碧绿的河流缓缓流淌经过。而在城市东西两端,两座城门之外,则是一条看似官道一般的大路,沿途会经过许多小的村镇,以及云泽与穆红妆当初偏离了原本的路线之后,只隔了短短几座山距离,却过门而不入的另外一座城。 至于这条官道的更东边,又是否还有别的城与之相连,就尚未可知。 这一次,云泽与穆红妆未再过门而不入。 但主要原因还是城池所在之处,就在云泽与穆红妆的必经之路上,再加上城池占地太广,倘若非得绕行,就会因而浪费很多时间。便在再三权宜之下,云泽与穆红妆就还是选择进入城池,也能顺便找辆车,从西门直接穿行到东门,不作任何停留,就非但不会浪费时间,反而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云泽说的东西,穆红妆其实没太听明白,或是有些误会,毕竟两人各自见过的、知道的,其实都是天差地别,自然也就不免导致一些误会存在。 便如云泽所说的车,其实是俗世而来的汽车。 可穆红妆所理解的车,却是依靠马匹异兽之类拉动的车辇。 但不管两人各自理解是为何意,都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只是进城之后,呈现在云泽面前的景象,却让云泽立刻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之前过门而不入的那座城,按照矛老二的说法,是居住了相当数量来自俗世的人,也便是说,在科技网络的方面,当然不会有什么欠缺之处。可如今的这座城,在云泽看来,却是一派古色古香,从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以及路上行走之人的装束打扮便可知晓,这座城池还是要以人间之人为主。也便是说,云泽原本意图依靠车辆赶路的想法,根本不切实际,也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再加上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多只是寻常凡人,便就知晓,城池虽大,却也只是一处安常守故的小地方罢了,更大的可能只有寻常马车。 倘若只是马车,坐与不坐,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甚至马匹拉动车辇穿行于街道之间的速度,很有可能还不如双脚行走的速度。 云泽脸色不太好看,自从入城之后,便就闷头赶路。 穆红妆只顾着四处张望,很快就瞧见了一座车行,便立刻兴冲冲拉着云泽上前询问价格。 最终还是云泽掏钱,雇佣了一辆马车,满足了从未坐过马车的穆红妆一番好奇心。只是这份好奇心却也很快就变得偃旗息鼓,毕竟街道不算太过开阔,并且人来人往,人流密集,除非是马车行进过程中根本不去理会他人死活,否则速度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快得起来,就让原本兴奋不已的穆红妆,只坐了短短片刻之后,就变得百无聊赖,以至于抱怨连天。出于无奈,云泽便直接掏出了几枚银钱,直接打发了车夫,而两人则是重新落地,一边游览观赏,一边依靠双脚继续赶路。 黄昏之时,就随意找到了一间客栈作为落脚之处。 总算不再露天席地。 并且一路走来,云泽的身份也不曾暴露。 只是两人在一楼大堂享用晚膳之时,周遭许多食客,言谈之间却总是离不开最近一段时间最大的两件事。 第一件事,自然是瑶光圣地的陨落,以及大乘佛寺的兴盛。 由自旁人言谈之中,云泽首次得知,那位如今已经突破大圣的老僧,其实法号渡难,乃是大乘佛寺法号渡苦渡厄渡难三渡神僧之一,并且早在两代人以前,那大乘佛寺的三渡神僧,就已经接连踏足圣人之列,乃是大乘佛寺最大的底蕴所在。而至如今,渡难神僧已经突破大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原本的大乘佛寺,就早在一旬之前,就已经正式更名大乘圣地,并且还在对外宣布之时,有天将祥瑞彩云笼罩了整座佛寺,使之犹如仙境一般,异象纷呈,更有八方来贺之人,或是驾乘金色车辇,碾压虚空,或是乘鸾踏凤,遨游九天,各个都是顶了天的大人物,让人不可及,亦不可望。并且就在大乘佛寺对外宣称从此更名大乘圣地之日的第二天,大乘圣地便就立时大开山门,对外纳新,此间人言,亦如云泽所料一般,是意图出家为僧拜入大乘圣地之人,犹如过江之鲫一般,数不胜数,便哪怕时至今日,也依然会有不少人不远万里前往大乘圣地,想要拜入其中。 言谈种种,好似那些高谈论阔之人,亲眼所见一般。 云泽与穆红妆安静吃菜,默不作声。 而除此之外的第二件事,就与云泽有关。 半部《道经》,半部天书,成仙之法,仙域所在... 种种猜测,夹杂着有关于云泽的种种过往之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计其数,甚至越演越烈,越发夸大,以至于如今已有人言之,那云温书的遗子云泽,乃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凶恶之辈,虽然年纪不大,但却已经做尽了欺男霸女、祸害无辜之事,乃是罪不容诛的魔道罪人,理应人人得而诛之。 此类言语,甫一有人说出,便就立刻有人开口附和。 甚至有人言之凿凿,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拍着胸脯一边保证自己所说为真,一边罗列出了云泽曾经做过的许多恶事。只是这人显然已经有些喝高了,说到最后,就连同姜北、景博文、怀有俊,以及何伟、丁启茂之类,都难以幸免,被其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以随意编排,也引来了大多数人的关注。 只是因为姜北、景博文两人,出身来头极大的缘故,就在这人说罢了其他几人之后,忽然提及他们之时,整座大堂,就忽然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对此心存畏惧,便各自低头吃菜喝酒,小声谈话说起其他,也让那口无遮拦之人,忽然就变得冷静了许多。但在短短片刻之后,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大堂,就重新变得惹恼了起来,并且话题也重新回到了云泽身上,就让方才那位口无遮拦的醉汉,重新提起了兴致,吵吵嚷嚷着自己有着独特的渠道,知道得更多,便将云泽曾经祸害过谁家的黄花闺女与美艳妇人,斩断了哪些无辜之人的手脚,都是说得跟个真事一样,包括那些黄花闺女与美艳妇人,或是无辜之人的样貌如何,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能描述得清清楚楚,好像只要循着这些消息找过去,就一定能够找到本人一样。 让云泽好一阵脸黑如炭。 穆红妆夹了一筷子鲑鱼肉塞进嘴里,满脸笑意瞥了眼那不知死活的醉汉,压低了声音打趣道: “被你祸害过的黄花闺女,还真是相当不少呐,甚至就连那些风韵犹存的妇人都不肯放过。母女花?滋味儿应该不错吧?” 云泽当即翻了个白眼。 穆红妆又听了片刻,面上笑意更浓,仰头喝下一杯酒,像是听书一般望着那还在不断信口雌黄的醉汉,听其兴致来了之后开始咬文嚼字,满口胡言乱语,好像亲眼见到了云泽如何对付那些黄花闺女与美艳妇人一般,让在场的许多女子都忍不住羞红了脸,却也博得了相当多人的叫好声。 穆红妆听得有滋有味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云泽,满脸笑意小声开口道: “这人嘴上的功夫不差啊,听听,简直那什么,绘声绘色!听得我脑袋里面都有画面了!但也好在只是风韵犹存的妇人,不是什么牙都没剩几颗的老太婆,倘若这人忽然来了一个三世同床,啧啧啧...” 云泽一口酒方才喝入口中,险些直接喷出来。 便在好不容易咽了下去之后,狠狠瞪了穆红妆一眼,杯子一撂,拾起筷子,就夹了一块鲑鱼肉塞进嘴里,嚼得格外用力。却到咽下之后,也似是依然觉得不解气,便黑着脸道: “我不好亲自动手,你去,将那人的嘴巴给撕烂!” 穆红妆眉头一挑。 “别啊,我可还没听够呢。更何况人家也没怎么委屈你吧?又是黄花闺女又是美艳妇人,这不刚还夸你直接给人折腾了一天一宿呢,虽然有些夸张了,但作为一个男人,确实很厉害!” 一边说着,穆红妆就已经有些忍俊不禁直接笑出声来。 好不容易忍耐下来,便坦然笑道: “不好意思啊,刚才没忍住,但这也确实不能怪我,毕竟这人确实说得跟个真事儿一样。” 云泽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差点儿气昏过去,便只得闷头吃菜喝酒,一边压低了声音骂骂咧咧,一边暗中后悔,之前的时候,怎么就猪油蒙心进了城。 醉汉踩着条凳,鹤立鸡群,一边喝酒一边说,越说越离谱,也越说越夸张。 直至说罢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又一次得意忘形的醉汉,已经醉态明显,以至于身形都开始控制不住摇摇晃晃,就终于还是胆大包天犯了禁忌,将信口编造之事,牵扯到了最不该牵扯的人身上。 曾经的开阳麟女顾绯衣。 以及虽然早有猜测,却也是在前不久方才终于暴露出来的皇朝麟女陈子南。 其间种种,尽管只是方才提及,还没来得及说出多少,却也已经不可描述。 整座大堂几乎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 不只是因为这得意忘形的醉汉信口胡诌牵扯到了不该牵扯的人身上,毕竟此间诸多看客听客,都并非不知醉汉只是信口胡诌,便只当个乐子来听罢了,偶有附和,也都不会牵扯太大,并不会影响什么,也不会贻害自身。却不想醉汉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有一之后还有二,尤其牵扯到了皇朝麟女陈子南,并且种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以至于是将那苟且之事说得绘声绘色,面面俱到。 就让那位客栈掌柜,被吓得面无人色。 皇朝眼线遍及天下各处,人人皆知。 便不知是在何时开始,整座客栈大堂,就被一股无形且阴冷的杀机,完全笼罩。 第254章 处处杀机 南城皇朝,可与庞然大物比肩。 世人皆知如此。 只是这里说到的比肩,却并非言指南城皇朝的势力与实力已经可以远超一流之上,形同圣地世家一般,毕竟南城皇朝虽然仗着几次无人敢接的任务,就哪怕失败,也已经声名显赫,但毕竟也是近几十年方才现世,底蕴就不免浅薄一些,无法拥有大圣坐镇,甚至就连圣人杀手也寥寥无几,以至于有且仅有一人罢了,无法真正鼻间圣地世家,也就理所当然。而之所以言之可与庞然大物相比肩,则是因为皇朝虽然并无大圣坐镇,并且圣人杀手也有且仅有一位而已,但却眼线繁多,遍布天下各处,几乎无孔不入。 也正因此,凡事关皇朝,皆需慎言。 若有不敬,或只小惩,却若大不敬,则必以命相抵。 整座客栈大堂,除了那口无遮拦的醉汉之外,人人噤声,不敢应和。 尤其无形杀机笼罩之下,或许寻常凡人只会莫名觉得有些寒意,却但凡接触修行之道者,皆知此时人满为患之间,必有皇朝眼线暗藏,可能是角落里那个因为醉汉口中之言,就羞红了脸蛋低下头去的妙龄少女,也可能是进入大门首张桌椅上的那位大汉,亦有可能乃是旁侧那位黄土已经埋到了脖颈处的白发老人。 这位皇朝眼线,修为境界或强或弱暂且不说,便只皇朝赖以成名的行走虚无之法,可以做到无声无息,就足够让人心怀谈的。 便在杀机之下,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坐立难安。 尤其客栈掌柜,脸色着实灰败难看,又恨又怒。毕竟一旦客栈之中发生这种事,就意味着这座客栈是在皇朝的监视之中,理由如何难以揣度,毕竟皇朝行事,自来没有规律可言,但此番过后,客栈生意就必然一落千丈。 客栈不是什么有名的客栈,勉强算得上物美,却是实实在在的价廉,也正因此,来往此间的酒客食客,就大多只是普通凡人,而其他那些寥寥无几的修士,之所以接触修行之道,也普遍都是为了强身健体,或是方便劳作,方才踏足武夫之路,用以增长气力,甚至根本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修士,一旦与人起了冲突,也会如同市井匹夫一般,先是争得脸红脖子粗,然后就扭打在一起,倘若能有两三个人一起上,也能分得开。 又有谁敢在皇朝的眼线之下,继续吃喝? 就不怕一旦喝醉了,便会如这醉汉一般口无遮拦,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倘若不知此间有着皇朝眼线存在也就罢了,平日里小心谨慎一些,至少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可如今知道了,自然就会相较先前大相径庭,甚至就连吃进口中的一根鱼刺,都会被人觉得仿佛口含刀片一般,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割掉舌头。 客栈掌柜哆哆嗦嗦,感受到笼罩了整座大堂的无形杀机,身体一震踉跄,终于还是颓丧软到在板凳上,哭丧着脸,欲哭无泪。 醉汉还在夸夸其谈,口中所言,尽是不可描述之语,甚至说道兴起处,还直接敞开了胸怀,直接拎起一坛酒就往嘴里灌,洒得满脸都是,胸膛上也满是酒水。 云泽默不作声,依然闷头吃菜。 穆红妆眼珠乱转,试图找出那位皇朝杀手。 一口酒喝罢,醉汉发出“啊——”的一声粗腔,似乎颇为痛快,不拘小节抬起手掌在脸上胡乱一抹,便就准备继续大造是非。 破空声来得极快。 甚至就连一直都在四处观望的穆红妆都没能瞧见那根筷子究竟从何而来,而在破空声响起之时,筷子就已经刺穿了醉汉脖颈,由自侧面插入,由自另一边洞穿而出,最终咚的一声插在掌柜脑袋上方的墙壁上,没入大半,不沾一滴鲜血。 整个大堂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 掌柜听见声响,茫然抬头,忽然瞧见了那根没入墙壁大半的寻常木筷,瞳孔当即扩张,愣神看了片刻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当即就被吓得脸色一白。 “妈呀!” 紧随其后,一只脚踩在条凳上的醉汉,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与其相邻的酒客,有个胆大的,壮着胆子四下扫了一眼,旋即小心翼翼弯下腰去,探出两根手指,一边在死不瞑目的醉汉鼻间试了试,一边时刻注意着周围。而直至其收回手指,重新直起身来,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冲着在场众多面露好奇之人,轻轻摇头。 “死透了。” 咕咚一声。 跟着又是咕咚一声。 好些人都跟着吞了口唾沫。 再之后,就能见到那醉汉脖颈上左右通透的伤口之中,不断流出混杂着肉沫的脓血,似乎源源不断,而至后来,甚至还有骨头渣子跟着一起流出。 便直至醉汉的尸体逐渐干瘪下来,才终于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是杀机暗藏,已经只留下人皮。 陈子南已经退去麟女之位,接任皇主,尽管这件事已经发生了有段时间,但在如今,也就只有皇朝内部才知。侮辱麟女,或可留得全尸,但若侮辱皇主,就必然没有葬身之地。 就哪怕那位年龄尚且有些幼小的圣主,甚至时至今日,也还在因为上次之过,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却也依然还是皇主。 出手之人,不留分毫情面。 但此事也就到此为止。 冤有头,债有主。 只是尽管皇朝眼线不会因为这些事就妄害无辜,却也依然是让整座大堂中几乎所有的酒客食客都心惊胆颤,却又不敢立刻丢下碗筷夺路而逃,便只得强忍着不适,强忍着心慌,将桌上饭菜破天荒地全都吃了个干干净净,而后方才接二连三结了账,匆匆离开。 云泽与穆红妆也在其中。 装模作样的本事,云泽在行,但穆红妆稍微差些。 不过无妨大雅。 离开了客栈之后,云泽与穆红妆行走在依然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听着周遭有人小心翼翼谈论着方才客栈中发生的那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只是醉汉究竟说了什么,却是谁都只字不提。 云泽心头微微沉重,以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问道: “方才出手的那人,你可看清了?” 穆红妆略作沉默,旋即轻轻摇头。 “方向可以大致推断出来,但究竟是谁出手,根本看不到。” 稍稍一顿,穆红妆皱起眉关,扭头看向云泽,疑惑道: “但这座城,应该就只是一个十分寻常的小地方吧?出手之时就连你我都看不清的话,那人的修为境界,就肯定远在你我之上。当然了,也不排除方才出手的那人,其实最擅长的就是暗器之法,可即便如此,其修为境界至少也得是是十二桥境才能行吧?只是这么一个小地方,值得?”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旋即抿了抿嘴角,终于还是忍不住苦笑一声。 “只怕是为我而来。” 云泽将双手揣袖,有些头疼。 “瑶光与皇朝本就沆瀣一气,火氏也欲杀我夺宝,有了共同的目的,狼狈为奸,自然也就不是什么怪事。早先闲聊的时候,我就已经与你说过了,火氏妖城的那个老妖妇,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已经来了洞明圣地的,再加上皇朝安插于各处的眼线,恐怕根本没有多费周折,就很容易知晓了我如今已经拜入老秀才门下,就需要远行八千里。如此一来,皇朝那些原本安插在这些地方的眼线,会被换成一些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都是极高的人,也就并不值得让人感到意外了。毕竟皇朝的目的跟瑶光一样,一直都是想要将我斩草除根的。” 穆红妆闻言咂了下舌头,感慨连连。 “你那十分厉害的爹,还真是给你留下了一大堆的烂摊子,而且都是要人命的烂摊子。” 穆红妆挑起眉头叹了口气,继续道: “但其实这也挺正常的,毕竟你爹也是那么一个厉害人物,虽然你跟我说起过的事迹不多,但我也能听得出来,毕竟那可是瑶光圣地,还有南城皇朝,能跟这些庞然大物打交道,并且结下仇怨,甚至还曾逼得那两座庞然大物不得不联手对付的,这一整个天下之间,应该也就只有你爹了。” 说着,穆红妆又忽然笑了起来。 “其实我也挺想跟瑶光圣地和南城皇朝那样的庞然大物结怨的,毕竟这种事,也是只有真正厉害的人物才能做到。那可是瑶光圣地和南城皇朝哎,一些想我这种的小鱼小虾乱蹦跶,人间根本看不上眼的吧!”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扯了扯嘴角。 “我也是小鱼小虾,而且也没乱蹦跶。” “那不一样!” 穆红妆背着双手,加快两步走到前面,然后一边转过身来反着走,一边开口笑道: “你可是云温书的儿子,来头大得很呐!而且我虽然没太读过书,也就只读过你手里的那本,却也知道虎父无犬子这句话。瑶光圣地跟南城皇朝,想来也是害怕你会继承你爹的修行天赋,倘若当真对你不管不问的话,在未来的某一天,就很有可能还会再有一个云温书出现,甚至是一个比云温书还要更强的人出现。你们之间啊,说是有着杀父之仇,其实有点儿不太对,但他们毕竟也与你爹有着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就拿我来说,倘若有人敢将我爹打成那副模样,就哪怕现在打不过,我也肯定会一直记着这个仇,然后就努力修行,直到能够打得过了,再去报这一箭之仇。” 穆红妆抬起脸来,一副苦思冥想的表情。 “这就叫那什么,那个...那个...” 云泽翻了个白眼,提醒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穆红妆恍然大悟,重重点头笑道: “对,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重新转过身去之后,穆红妆忽然瞧见了路边的一家糕点铺,各色糕点虽然种类不多,但却十分精致,就当即眼睛一亮,不顾云泽,直接凑了上去,嗅着各色糕点弥漫而出的香甜味道,一脸陶醉。 然后毫不客气就冲云泽伸出手。 “给钱。” 云泽瞥了眼那些糕点,有些无奈,却也将手揣入怀中,拿出了一些早已备好放在怀兜里的银钱递了过去。 穆红妆如今已经近乎于小麦色的脸上绽放出笑意,拿了钱之后,就一边俯下身来细细嗅着各种糕点中弥漫而出的香甜味道,一边开口道: “所以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努力,修行,努力修行。君子报仇还十年不晚呐,你又不是什么君子,就哪怕百年也一样不算晚。” 云泽瞥了眼糕点铺子的主人,是个身段略显丰腴的妇人,其貌不扬,寻常凡人罢了,在穆红妆说过话后,便就立刻满脸笑意一个挨着一个介绍起这些糕点,算不上吹嘘,却也每一样都是极好,话里话外都在隐有穆红妆多花一些钱,典型的商人,便就暂且放下心来,却也依然留有几分警惕之意,顺口答道: “报仇这事儿其实可以暂且放一放,毕竟也得留得命在,才能有望报仇。可如果连命都没了,拿什么报仇?” “那就先活着,然后再努力修行。” 穆红妆显然心思已经不在这边了,说完之后,就忙着跟铺子主人一阵讨价还价,在浪费了许多口舌之后,方才终于心满意足地拎上了一袋子茯苓饼,一袋子龙须酥,以及一袋子米糕,还没离开铺子,就已经忍不住拆开了其中的一袋,拿出了一块米糕径直塞入口中。 同时也不忘又拿了一块递给云泽。 身段略显丰腴的妇人,与难得文雅了一回,只是小口小口吃着米糕的穆红妆,都是心满意足。 云泽手里捏着米糕,装作不太喜欢的模样,不动声色瞧着穆红妆吃完了一块之后,方才不急不缓塞入口中。 却在即将入口之时,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云泽眸光一沉,下意识就要催动手腕上的那条龙口剑,却扭头见到出手之人,正是那位如今该在大乘圣地操持许多大事小事的老僧,便当即一愣。 人称渡难神僧的老僧,面带微笑,轻轻摇头。 旋即抬起手指虚空一点,对面糕点铺子背后的丰腴妇人,脸色就当即一变,却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一身骨骼咔咔作响能被云泽听到,连同妇人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也一起,不断扭曲。而伴随着声响发出,丰腴妇人的身形就逐渐变得矮小了许多,直至最终变成了一个矮胖女子,神情狰狞,死死盯着渡难神僧,张大了嘴巴似乎是在咆哮嘶喊,但却依然穿不出半点儿声响。 “阿弥陀佛...” 渡难神僧双手合十,一如既往身着布衣,虎口处悬挂佛珠,面露慈悲之相。 云泽脸色微沉,而穆红妆则是稍稍一愣之后,就立刻神情大变,当即丢下怀中的许多糕点,转过身去直扣喉咙。 渡难神僧眸光扫过,禁不住摇头苦笑,走上前去抬起手掌在穆红妆背部轻轻一拍,那些被她吃下去的米糕,便就立刻全部吐了出来,然后便就见到那些已经被穆红妆完全嚼碎的米糕之中,接连爬出一条又一条纤细如丝的白虫,不过指节长短,一旦盘曲起来,就不过一粒微不足道的白点,倘若不去细看,就根本看不出来。 穆红妆脸色奇差,惨白无比。 云泽亦是神情阴沉,瞄了眼那被渡难神僧镇压在原地,不曾惊动任何人的矮胖女子,手腕处龙口剑已经蠢蠢欲动,只是碍于不知自己一旦有所行动,又是否会惊动其他人,方才暂且按捺下来,不曾肆意妄为。 尤其渡难神僧还在旁侧。 “前辈。” 云泽转而看向渡难神僧,一身杀机,同样蠢蠢欲动。 后者会意,略作沉思之后,便径直背过身去,低头抬手,掐着佛珠诵经。 眼见于此,云泽便就明白了,只手腕一抖,龙口剑便就化作一条金灿灿的水流漫卷而过。矮胖女子大惊失色,却也碍于镇压之势,逃脱不得,便被那条金灿灿的水流径直吞入其中,尽管矮胖女子也曾拿出了许多灵兵法宝,却在这天下法宝第一剑的浓密剑气之下,依然留不住性命,最终还是法宝尽毁,灵兵尽碎,尸骨无存。 做过了这些,云泽方才收回龙口剑,再转而面朝背对着自己的渡难神僧,双手合十以表尊敬与谢意。 “多谢前辈相救。” 渡难神僧低沉诵经声一顿,旋即回过身来,摇头一笑。 “顺手而为罢了,当不得你那日教贫僧悟道之恩,便无需言谢。只是皇朝之人,手段诡谲多变,还是要小心为上。尤其你这张人脸面具,因为火氏如今已与瑶光皇朝联手二位,便人尽皆知,已经无法隐瞒你之身份,会被皇朝之人认出,就是理所应当。” 闻言如此,云泽牙关一紧,忍不住暗骂一声。 穆红妆喘了几口粗气,方才终于好受一些,便伸手抹去了嘴角的口水,眼神凶狠瞪了一眼铺子上的那些糕点,径直走上前去,一脚将铺子踹翻,又狠狠踩烂了所有糕点,却也依然怒气冲冲。 “干他娘的皇朝,连老子也要杀,这个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等老子日后有本事了,就直接抄了你的狗窝,不管男女,全部充妓!” 渡难神僧神情一滞,无奈苦笑。 其实穆红妆究竟是个怎样的性情,渡难神僧已经早有体会,尤其早在当初分别之时,于闲聊中的言语之间,也已经得知穆红妆不仅没有读过书,并且还是山贼出身,言语措辞以及信口拈来的那些会粗鄙一些也就理所应当。而若山贼出身的穆红妆也是咬文嚼字,就反而会让人觉得十分奇怪。 便不去在意。 云泽四下扫视,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些虽然掩饰极好,但却依然能够看出眼神之中怀有不轨之念的过往行人。 林林总总能有三五个。 细细回想之间,云泽方才发觉,这些人在他之前走出客栈之后,全都或多或少遇到过。 其中一人,不仅曾经身为某个杂货摊主,并且还曾摆过一个胭脂水粉摊;另一人则是摆过书籍铺子。以及之外的两三人,或自始至终都是行人,或在路边乘凉喝茶与人闲谈,就连方才那还未变回原本矮胖模样的丰腴妇人,也曾在一处布行中与人讨价还价。 尽管这些人每次出现之时,面容五官都会稍有变化,但却变化不大,倘若细看,就还是能够看得出来。 却也正是因此,之前几番遇见,才会被云泽忽略过去。 费尽心机! 云泽眼神越发阴冷,堂而皇之径直抬脚走上前去。 即便不必多问,也能知是渡难神僧在出手之前已经暗中施展了某种障眼法,就让这些人至今也未察觉此中变故,而云泽也是一不做二不休,手腕再一抖,以享誉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龙口剑,突然袭杀,在不曾惊动任何无辜之人的情况下,解决了这些皇朝中人之后,方才终于暂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依然留了一个。 是穆红妆反应过来之后,开口要求的。 障眼法之下,就哪怕穆红妆已经走到了那人面前,对方也不曾有分毫察觉。 毕竟也是大圣修士的障眼法,这些堪堪只有十二桥境也或灵台境的皇朝杀手,自然没有任何看穿的可能。 穆红妆还是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出手,便在略作试探之后,就立刻忍不住面露得意狞笑,将双手指节捏得一阵咔咔作响之后,又扭了扭脖颈,同样发出咔咔脆响,虽然个子不高,但却像极了那些人高马大体魄强横的壮汉一般。 便在一番准备足够充足之后,方才退后几步,捏紧了拳头,旋即一步踏出,整个人都猛地扑了出去,势大力沉的一拳,毫不留情就砸在了那尚且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的皇朝中人的气府所在。便只听砰的一声重响过后,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拳的皇朝中人,尚且没能反应过来,就已经身躯炸碎,无数烂肉混杂着无数血珠,被凶猛拳势掀起的罡风裹挟倒飞出去,残忍血腥。 渡难神僧眉关微蹙,却也未曾多说其他,只抬手虚压,便将那些碎肉血珠,尽都化成烟尘飘散。 穆红妆尚且不绝,抡起手臂甩了两圈,朗声大笑。 “真他娘痛快!” 但云泽却将渡难神僧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便忍不住轻轻摇头,暗下责怪穆红妆实在是不该如此。只是穆红妆毕竟不是云泽,没有能够毁尸灭迹的龙口剑,又憋着一股恶气,会如此肆意妄为,也是情理之中。 并且事情已经发生,就哪怕再要多说,也已经无济于事。 只是之后还是要避开渡难神僧与穆红妆敞开了说一说才行,以免这个说话做事不过大脑的女人,会因为一时莽撞,坏了自己的结缘大事。 渡难神僧双手合十,低头诵念佛门《往生经》。 大慈大悲。 云泽也不再理会穆红妆,等待渡难神僧诵经声落罢,便开口问道: “不知前辈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诵经过后,渡难神僧显然已经放下了对于方才之事的心中芥蒂,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开口笑道: “边走边说?” 第255章 姚家皇朝 城内街道,人来人往。 城池占地固然极广,却也是因为此间地势所致,方才会有如此一座看似恢宏的城池坐落,可究其根本,也就只是一个小地方罢了,来往之间,身负修为之人寥寥无几。但也正是因此,凡商贾之人,可以在此大行其道,便只观道路两旁,店面铺子种类实在繁多,大到车马商会,小到面摊茶馆,一应俱全,故而饶是此间已经入夜,街上行人亦是摩肩接踵。 只是云泽三人行于其中,却格外通畅。 渡难神僧气机开路,有人行至近前,便自行绕开,可以畅通无阻,只是因为街上行人着实为数众多,有人绕开,就难免有些擦碰出现,便在云泽三人一路走来之间,起了多次不算太大的冲突。 眼见于此,渡难神僧便领着云泽两人到了旁边的一件茶馆。在征得云泽与穆红妆同意之后,渡难神僧大袖一挥,两人身躯样貌便就立时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云泽揭去人脸面具之后,已经化身一位剑眉星目的公子模样,而穆红妆样貌肤色也比之前俏美不少,算是渡难神僧的刻意照拂。随后便就撤去障眼法,在茶馆角落里寻到了一个十分偏僻的位置,左右无人。可即便如此,在茶馆伙计送来了茶水糕点之后,渡难神僧谢过,依然探出一根手指,轻敲桌面两次,便就立刻荡出一道凡人肉眼难以瞧见的涟漪扩散出去,使此间景象与谈话,不会被外人见到或听到,以防不测。 主要还是为了防备皇朝中人。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毕竟渡难神僧如今也是大圣修为,就即便皇朝有着秘术传承,可以做到行走来往于虚空人间无声无息,也必然无法完全躲过。只是此番过后,渡难神僧口中言来,是皇朝那有且仅有一位的圣人杀手,如今已经暗中出动,而云泽如今去向又已暴露。虽只一人,又只圣人,可渡难神僧依然坦言,此人秘术修行已臻化境,饶是神僧如今已为大圣,却此人倘若有心,便哪怕堂而皇之立身于眼前,也未必能够有所察觉。 云泽当即悚然。 渡难神僧亲手斟茶,推至云泽与穆红妆两人面前,却也并未是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反而话音一转,开口说起另一件事: “南城皇朝的那位老皇主,已然时日无多。” 言罢,稍稍一顿之后,渡难神僧抿一口茶水,方才不急不缓继续开口道出一件不为天下人知的秘事。 “早在多年以前,皇朝那位老皇主,其实也是惊才艳艳冠绝一方的年轻一辈,与云温书乃是同代竞逐之人,且自有机缘造化无数,饮过龙血,食过凤髓,以至于云温书与此人声名初显之时,也曾难分伯仲,倘若能够顺利成长,日后坐镇一方,几乎板上钉钉。只可惜,此人虽然胸有沟壑,但却心术不正,于多年前,在一险地恶土竞逐一件天材地宝之时,因为暗中使毒,意图坑杀数众,便被云温书联合在场众人一起出手,将其压制。天下修士竞逐大道,胜则生,败则亡,乃是道理使然,而当初此人落败,依云温书之意,便一死则罢。却有人不以为然,拦下云温书,出手将其气府震破,命桥打碎,以使其根基尽坏,修为尽失。不仅如此,那人在此之后,亦是将此人手中余毒,尽数灌入其口中,随后便就丢出百里,弃之不理,心思之毒辣,耸人听闻。” 渡难神僧轻叹一声。 “于当日,在场众人无不为之胆寒,却因那人修为手段不会弱于云温书许多,加之众人为争机缘,接连大战,而尘埃尚未落定,便无人愿意出言劝阻,以免会被旁人得了渔翁之利,便就只是眼睁睁看着。而在当时,众人眼见于此,就以为此人根基尽坏,修为尽失,又吞剧毒,就已经必死无疑。不曾想,此人心怀怨念,仍是死死咬住了一口气,任凭剧毒侵入体内,也依然活着走出了那片恶土,最终侥幸留住了性命,休养生息之后,虽不能修行,却也借助族中之势,搜寻天赋异禀孩童,以为基础,暗中创建皇朝,更以残忍手段,培育杀手,甫一功成,便就借助皇朝之力,将那日害他之人...” 渡难神僧话音当即一顿,不再继续言说。 却也可想而知,手段必定极其残忍。 穆红妆愁眉不展,因为渡难神僧长篇大论的缘故,就听得有些脑袋发懵,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没能理清其中脉络,便干脆不再多想,伸手夺来一碟糕点,就着茶水,开始左顾右盼,不再理会此间。 云泽同样眉关紧蹙,略作思忖之后,开口问道: “其他人又如何?” 渡难神僧轻轻摇头。 “大道之争,本就有我无他,当年事发之时,在场众人包括那位老皇主在内,尽管都是声名初显,却也对此心知肚明,又有何怨憎可言?尤其在此之外,于那日在场众人之中,虽有出身来历稍弱之辈,却如当今那位开阳圣主,瑶光圣主,姜家姜王,姬家族主,钟氏城主之流,皆在其中,便哪怕此人有意报复,亦不能行。” 云泽闻言,当即面露狐疑之色。 “若是如此,皇朝又为何联手瑶光,这般针对我父亲?” 渡难神僧答道: “乃与姚家有关。” 云泽一愣。 “姚家?” 渡难神僧点头道: “大乘佛寺更名大乘圣地那日,南城皇朝老皇主垂垂老矣,将死之躯,亦是亲自到场。时至那日,天下方知,那位从来不曾现身于世间的皇朝老皇主,便是当年天下人以为必死的姚自启。” 云泽神情变换。 “我父亲,与姚家又有何仇怨?” 渡难神僧忽然微笑起来。 “云温书乃不世之材,修为天赋之强,往古来今第一人,却若只是如此,便当不得如今天下人对其评价作‘一身光芒照穿历史长河’,皆因其灵纹造诣之非凡,犹在天下人之上,更在姚家人之上。可知为何?” 云泽当即一滞。 旋即抿了抿嘴角,摇头苦笑一声,开口问道: “是机缘之争,还是直接抢了姚家传承?” 渡难神僧面带笑意。 “姚自启之事在前,机缘之争在中,姚家人不肯善罢甘休,杀之夺之在后。” 云泽大抵明了。 真名姚自启的皇朝老皇主,惨遭不行,尽管也是咎由自取,可大道之争,从来都是对错难分,便姚自启意图毒杀众人也好,众人围攻姚自启也罢,无论过去多少年,其中对错,都难有定论。只是姚自启身为当时姚家麟子,自然备受重视,如此大仇,就哪怕姚家可以放弃姚自启,另外培养一位麟子也或麟女出来,也不可能就此甘愿吞下,毕竟颜面一事,事关重大,否则一旦此番退让,往后之时,必有更多人会胆大包天欺到姚家头上。 不肯罢休,不肯放手,也是情理之中。 却不想,竟会最终至此。 云泽逐渐理清了其中脉络,旋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算是终于明白了当年南城皇朝与瑶光圣地,之所以会联手围杀云温书的因缘所在,也终于明白了皇朝当年为何能够胆大包天到,敢于接下暗杀瑶光圣主的他人委托。 既为仇主,如何做,当然姚自启说了算。 云泽喝了口茶水,深深一叹。 冤冤相报何时了,便是如此。 一口茶水饮尽,云泽搁下茶碗,抬头看向渡难神僧。 “那前辈此番去而复返,便是为了与我说这些?” “此为其一。” 渡难神僧手持佛珠,缓缓拨动,略作沉吟之后,便继续开口道: “如今姚自启已经不再继续藏匿不出,而其此番特意现身,想来也是为了能让当年那些恩怨纠葛,从此大白于天下。但姚自启既为姚家人,皇朝也由姚家扶持而起,施主父子二人与皇朝之间的那些仇怨,自然也就理所当然挂在了姚家身上。而姚自启苦心经营多年,如今却这般作为...依贫僧之见,极有可能便是因其已经寿命无多,尤其随时都有可能直接暴毙而亡,便必然已将皇主之位传于他人。来此之前,贫僧亦曾派人多方打探,知姚自启若要传位他人,必以虽不姓姚,却同出姚家的陈子南作为首选。只是如今陈子南尚且年弱,经验浅薄,故而须得姚家为辅。既是如此,皇朝乃属姚家,不出多久,便会被人察觉发现,却一旦如此,皇朝自从现世以来,仇家之数众多,其中亦有圣地世家之流,就必然有人为之心怀铲除之念,便佯装不知,攻杀皇朝以破之。而姚自启这般,便是早已遇见,方才刻意现身,以姚家保下皇朝。却如此以来,姚家便可不再顾及其他,也便是说,施主之仇家,又多一庞然大物。” 但云泽也早已想通这些,默不作声,又喝了一口茶水。 虱子多了不觉得痒是真,但姚家那般庞然大物,却并非虱子可以形容。 却愁也好,怒也罢,终归无计可施,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穆红妆听得云里雾里,至今也没能理清其中脉络,便满脸古怪狐疑,左右看了看云泽与渡难神僧,却不曾见到有人愿意开口详细解惑,便只得撇了撇嘴角,拿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 总之是云泽原本的诸多仇家之列中,又多了一个姚家。 穆红妆还是明白这个的。 渡难神僧沉默良久,方才继续开口道: “第二件事,便是施主事前有恩于贫僧,贫僧如今既知皇朝已经遣出圣人,欲要斩草除根,加之如今大乘佛寺方才更名圣地不久,大道偏颇还未降临,贫僧便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须得为此出一份力,护送施主走上一段。至圣人身死之后,贫僧自会返回大乘圣地,以便能够坐镇圣地底蕴与大道偏颇不会平白流失。” 云泽缄默,随后仰面朝天,苦叹一声。 “圣人...” 姚自启寿元无多,却即便如此,也想在临死之前将他拉下水去。 大抵是如穆红妆早先所言,姚自启之所以不再继续等待时机,而是这般豁出行事,恐怕就是因为担心云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就忽然成为人世之间的又一个云温书。如此深仇大恨在前,并且已经挂在了姚家身上,姚自启想要尽快斩草除根,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自始至终,姚自启都不曾想过放过云泽,只是因为时机未到,始终没有能够一击必杀的机会,方才一直以来按兵不动。却到如今,已经容不得姚自启继续等下去,便唯有如此,方才能够防患于未然。 云泽扯了扯嘴角,有些烦闷。 被人当做虎父无犬子,被人当做未来之大敌,云泽有苦自知。 处处凶险,处处杀机,即便是在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之中,也依然不得安宁。 所幸渡难神僧并非寡情忘恩之辈。 便在终于彻底接受了这件事后,当即抬手抱拳。 “多劳前辈挂心,晚辈感激不尽。” 渡难神僧轻轻摇头。 “此事无妨。只是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还得施主自己走才行,途中所遇,山贼恶匪也好,猛兽异兽也罢,也需施主自行解决,贫僧只为阻截圣人而来。” 云泽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理应如此。” 穆红妆忽然变得颓丧下来,趴在桌子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说了许久,说了许多,除了云泽如今仇家又多之外,穆红妆真正听得明白的,也就只有渡难神僧将会同行一事。 本以为既有大圣同行,接下来的一段路,就必然畅通无阻,却不想,竟然会是这么个同行,就让穆红妆满腔兴奋立刻被彻底浇灭。出家人不打诳语,说是什么,便是什么,穆红妆也就自然无法再报任何期望。 云泽见状,哂笑一声。 “真以为前辈要与你我同行,就当真能够高枕无忧了?白日做梦罢了。更何况前辈此番现身之前,必定已经与那老秀才见过一面,依着老秀才的性情,就哪怕前辈有意出手相助你我扫清路上阻碍,老秀才也断然不会点头应允,否则此番远行八千里,又有何意义存在?就只是想将我当成诱饵,引诱那圣人杀手现身,以除我之大患?” 云泽摇了摇头。 “还是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继续吃茶吧。” 穆红妆翻了个白眼。 “说话就跟放屁一样,你敢说自己就没想过这秃...前辈,出手相助你我扫清路上阻碍?你肯定想过,只是不说罢了!” 云泽懒得与穆红妆继续浪费口舌,端起茶碗,将碗中茶水喝了个干净,随后取来茶壶,先为渡难神僧添水之后,方才为自己又倒一碗。随后拿了茶点,塞入口中。 穆红妆扯着嘴角,“嘁”了一声。 “仇家多了一个姚家,又有皇朝来的圣人杀手来杀你,竟然还有心情吃糕点。” 云泽喝了口滚烫茶水,混着糕点一并咽下之后,又伸手拿了一块,开口道: “难不成愁眉苦脸就能让人放弃杀我?倘若当真如此,虽然不能辟谷,但我却也可以不吃不喝数日时间,只可惜这般做法根本无用,倒不如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更何况圣人杀手即便出面,也有前辈帮忙解决,我信得过前辈,又何必再为此多做担心?” 言罢,便将糕点再次塞入口中。 穆红妆被说的无言以对,嘴巴张了又张,却根本找不出任何反驳之言,便当即双目圆睁,满面怒容,陡然直起身来一巴掌拍在面前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 震得碟中糕点,碗中茶水,都跟着跳了起来。 云泽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 渡难神僧摇头一笑,插嘴道: “还有第三件事。” 云泽一愣,旋即仰头喝了口茶水吞下糕点,满脸严肃。 “前辈请说。” 渡难神僧面带笑意,忽然双手合十微微低头。 “前日一朝得悟,突破瓶颈,却因事关重大,不仅大乘佛寺因而一跃步入圣地之流,更需贫僧亲自操持许多杂事,并且住持更名大典,迫不得已,便只得匆忙赶回大乘佛寺,却那部真品《白泽图》还未能得以一观。此番而来,一为与施主言明皇朝一事,一为护送施主接下来的一段路,却也是为那部真品《白泽图》而来。还望施主能够不吝,赐予贫僧一观。” 云泽恍然,当即一笑,手掌抹过气府所在,径直将那《白泽图》递了过去。 “前辈尽管拿去看便是,晚辈信得过前辈,便是那圣人杀手来得早,前辈未能读完,也可将这《白泽图》暂且带回大佛寺,何时看罢,何时归还,无妨如何。” 却渡难神僧闻言之后,立时摇头。 “不可。大乘佛寺虽是佛门圣地,却也并非清静之处,贫僧所见,六根不净之人极多,猪油蒙心者亦有不少,倘若被人瞧见,心生强占之念,必会借由圣地大势压制贫僧,届时,就哪怕贫僧无意强占,也难以保证能将此部真品《白泽图》完璧归还。如施主所言,倘若圣人来得早,贫僧未能读完,便只得如此,只待日后再有良机,方才可以续读其中森罗。” 云泽双眼虚眯,已经将《白泽图》交予渡难神僧。 只是其口中所言,却是意味深长。 大乘圣地之中,能够借由圣地大势压制渡难神僧的,又有几人? 少! 人言渡苦渡厄渡难三渡神僧,乃是师兄弟三人,以渡苦神僧为首,亦为佛寺方丈,随后有渡厄神僧,乃为住持,唯有渡难神僧身无旁责,以潜心修行为主,亦会偶尔离开佛寺,外出苦行。却话虽如此,渡难神僧在大乘佛寺亦有相当程度的地位,只是比起两位师兄渡苦渡厄,却要差了许多。 长老太上之流,虽有地位全力,却也没有可能威胁到坐镇大圣。 便唯有渡苦渡厄两人。 却不知,六根不净,会被猪油蒙心的,究竟是身为方丈的渡苦神僧,还是身为住持的渡厄神僧。 亦或两者皆有? 权者利者,极易腐蚀人心。 云泽心中百般计较,深深看了一眼爱不释手轻抚《白泽图》的渡难神僧,猜不透这位渡难神僧此番所言,究竟是为提醒自己,哪怕两人之间如今已经结有善缘,也不可妄信大乘圣地,还是为了拒绝自己,不愿将大乘圣地牵扯到自己的这些恩怨情仇之中。 却无论如何,对于云泽而言,大乘圣地都是靠不住的,就只得打消了这些想法。 夜色渐浓。 云泽三人一直坐到茶馆打烊之时,方才离开。而至此间,街道上已经鲜少还有人烟,只有三三两两,却也是在收拾自家铺子,同样已经准备打烊。 不远处就有一间客栈。 发生在之前那间客栈中的那些事,也很有可能就是那几人已经发现了云泽,方才借机而为,就是想要云泽离开客栈,再借由街道人多,便更好暗下杀手。只是那些如今如今虽然已经尽数身死,却此间城池之中,究竟有着多少皇朝中人的存在,依然无法知晓,也便是说,就哪怕云泽与穆红妆在之前的客栈已经开好了房间,如今也已经不好再回去了,否则就哪怕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已经几乎与改头换脸没什么差别,却也很容易就会被人察觉发现。 便只得另外花些冤枉钱了。 却在茶馆上方,一道人影身材挺拔,立于月色之中,周身有着无形气机扭曲光影,便使之虽然堂而皇之立于月色之下,却也无人可以瞧见分毫。 男人身材瘦削,面如病鬼,两眼恹恹无神,两腮瘦如猿猴,四肢极长,一旦站立挺直,就必然双手过膝。 正是那位曾经暗中盯死了乌瑶夫人的皇朝圣人。 毕竟有且仅有这么一位。 男人双目无神,懒洋洋盯着远处三人,直至走进客栈。 旋即一步踏出,身形就直接凭空消失在人间,不曾因为突破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就带起任何可为人知的波澜。 哪怕那位渡难神僧,亦是一无所知。 第256章 道观于北,破庙于南 城池以东,不多远处,有一庙一观。 庙是破庙,由俗世而来。许是俗世还未回到人间之前,佛道大兴的缘故,就总有或大或小的寺庙随处可见,有些是真正的香火传承,但也有些,是如那日那座逶迤连绵的黑青大山上的破庙一般,乃是一些俗世里的权贵商人,为了达成某些目的而建,也便香火寥寥,只是不知者众多,方才使其能够在返回人间之后,呈现出一丝十分微不足道的佛蕴在其中。 但这座破庙,对于俗世之人而言,却是传承久远。 只是因为俗世真正回到人间之前的两年动荡,就导致这座一脉香火传承久远的寺庙,沦落到了如今这般凄凉的地步,凡肉眼所能及之处,尽是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只留下一座屋顶漏雨、四面漏风的大雄宝殿,尽管依然能够由自这座大殿之中残留的许多痕迹中瞧出,这座寺庙原本也曾极尽辉煌,却到今日,已经是连匾额都没了去向。 大雄宝殿之中,左右供奉十八罗汉像,完好者寥寥无几,大多都是已经有所缺失,或是少了一条胳膊,或是少了一条腿,以至于其中几座罗汉像,就连脑袋都已经没了踪影。 正中释迦牟尼佛,金身三丈高。 大殿背后设有面北观世音菩萨像,搁在以往的时候,当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却在俗世回到人间之后,便就正对一座原本就在此间的昌荣道观。 道观修行太一道,虽是小门小派,不比当年,却也香火正昌盛。 比起这座只剩半个大雄宝殿的寺庙而言,有如云泥一般。 尤其深夜之时,这屋顶漏雨、四面漏风的大雄宝殿,便更为常人所忌讳。 无他,只因其中上百棺椁。 深夜阴重,常人倘若途径此间,哪怕寺庙原是香火正统,也依然不免觉得阴气森森,是寻常凡人自己吓唬自己也好,或是寺庙之中佛蕴流失,当真已经阴气笼罩也罢,对于这座已经破落如斯的寺庙,城中大多凡人,都是忌讳莫深,以至于就连其中一些有着修行传承,势力顶大的家族中人,在意图出城东行之时,无论白天黑夜,都会远远绕过,选择行走太一道更北的那条路。也正因此,寺庙脚下原本的一条大路,如今就已经彻底荒废,反而是太一道附近的另外一条路,修了又修,宽了又宽,以至于如今道路之宽广,足以容得下十辆车马并头齐行。 毕竟城池虽然是个小地方,却也占地极广,住民繁多,并且民风并不重武,反而重商,尤其越是往东深入,就越是繁荣昌盛,乃贸易之首选,便就导致城池中的许多商贾,需要经常来往于这条道路,加之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路线恰好途径此间,当中以拦路为生的劫匪山贼为数众多,而太一道位于此间已经不知多少年,门中规矩森严,也并非高高在上,反而极重民生,辖下地界两百里天下太平,不容丝毫祸乱暗生,又有门中传承太一三元法箓共有七十二卷,分神、人、鬼三部,每部二十四卷,祈禳呵禁,治病驱邪,无不灵验,便更多人愿意出门东行之时,顺道前往太一道奉上一些香火钱,以感恩太一道庇护平安,故而会是如此景象。 洞明圣地辖下地界方圆足有万里之遥,不可能每一处都能细细照顾到。也正因此,势力大小与实力强弱都已经今时不同往日的太一道,就反而在这座城池之中,更加经常被人提到。尤其人间返回俗世之前,太一道在此附近的影响力,甚至已经到了城池中人可以不知洞明圣地,却不能不知太一道的程度。 直至俗世回到人间之后,方才人尽皆知——哦,原来太一道之上,还有圣地洞明。 却也无关紧要。 天高皇帝远,与我何干? 城中居民大多不过寻常凡人,而其他一些略有修为之辈,也不过堪堪步入修行之道,便穷极一生百年之身,也未必能够由自此间走到洞明圣地所在之处,故而无论外界有何消息,城中居民,也不过是耳闻之后,就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如云泽云温书与那半部《道经》之事,便如人族九大圣地之一的瑶光圣地陨落之事,便如大乘佛寺如今已经更名大乘圣地之事。 若在俗世回到人间之前,诸如此类消息,城中之人根本没有可能能够得知,最多也就掌管坐镇一方的太一道,勉强有机会能够有所耳闻罢了。 今非昔比。 故而城中才有凡人白日做梦,意图前往大乘圣地拜师求道,以望改命。 就连破庙里方才十二三岁的小和尚,都险些踏上北行之路。 所幸是终于想通了,也是被人说通了,方才终于放下远行求道之心,于深夜之时由自隔壁太一道出来,匆匆忙忙返回破庙,趁着子时之前,终于返回大雄宝殿,在众多棺椁之前,于释迦牟尼佛金身前上香叩拜,是奉行师父临终所言,早晚三炷香,早晚三叩首,不得有分毫疏忽。 小和尚眉清目秀,虔诚跪在蒲团上,双目紧闭,双手合十,紧张无比。 “弟子性空,险些误入歧途,北上追大乘圣地而去,罪过,罪过,所幸隔壁太一道师傅极力劝阻,方才未曾不可挽回。故而于今日晚,弟子性空险些误了上香时辰,还望上尊释迦牟尼佛,能够看在弟子迷途知返的份儿上,饶恕弟子此番。从此往后,日日早晚三炷香,日日早晚三叩首,弟子必不敢再有疏忽。” 言罢,自称性空的小和尚,便深深叩首在地。 随后直起身来,又重复念叨着同一番话。 直至隔壁太一道忽然传来子时钟声。 性空小和尚偷偷摸摸睁开一只眼睛,看向位居九品金莲台上的释迦摩尼佛金身像,遍体金漆都已经剥落大半,恰逢明月夜,月光穿透屋顶破漏之处,落在佛像金身上,明暗交错之间,便更添了几分诡异之相。 加之性空小和尚背后这上百棺椁。 实在是不怪城中凡人只敢绕道而行。 但性空小和尚却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毕竟俗世回到人间八九年时间以来,除却最开始的几年还有一位老师父陪着之外,之后的许多年,这位性空小和尚,都是独自一人守着这些师兄弟以及长老方丈住持等人的棺椁而眠。 都是自家师兄弟,又都是自家长辈,性空小和尚确实不怕。 便在瞧见面前这位释迦牟尼佛金身像没有异动之后,性空小和尚就立刻眉开眼笑了起来,起身之后深深一拜,旋即转身去到了最角落里的一张棺椁,径直躺入其中。 以棺为床,安然而眠。 俗世回到人间之时,这座本名寒隐寺的破败寺庙,就只有两人得以幸存,一位便是这以棺为床的性空小和尚,而另一位,则是寒隐寺中一位十分年迈的长辈。靠着隔壁太一道的接济,一老一小两人,方才没有被活活饿死,并且有了这几乎铺满一整座大雄宝殿的上百棺椁。寒隐寺老僧却毕竟年事已高,尤其经历诸多波折,便在俗世回到之间之后不消几年时间,就魂归西天极乐之地,由太一道帮忙,以小和尚为主,举办了葬礼。而依寒隐寺老僧生前所料,当时尚且年幼的性空小和尚,大抵也活不过几年,便这般做法虽然有些不妥,却在当时那位寒隐寺老僧而言,是认定了寒隐寺香火已经时日无多,便委托太一道,为小和尚也提前准备了一座棺椁,想要以此为墓,连同诸多尸骨还在的同门之人,一起埋葬此间。 却不想,性空小和尚靠着太一道的接济,一直安安稳稳活到了现在,并且混不介意以棺为床,哪怕大殿之中阴风阵阵,也依然睡得很是香甜。 次日。 小和尚起了个大早,独自盘坐在棺椁之中,做了早课。 随后又去太一道吃了早膳,之后便重新返回寒隐寺仅剩的半座大雄宝殿,清理打扫。只是时至此间,小和尚便不再独自一人,而是身边跟了一位小和尚从太一道里“拐来”的小小女冠,与性空小和尚年龄相仿,模样可人,尤其一双大眼睛,明、慧灵动,并且一笑便有两个好看的酒窝,身上穿着小小道袍,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跟在小和尚身边一起清扫灰尘。 偶尔也会拿来抹布,擦一擦那上百棺椁上面的落灰。 瞧见性空小和尚脸上带汗,女冠小姑娘便忽然凑近过来,举起袖子为小和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吓得小和尚一阵手忙脚乱,跌跌撞撞后退出去,一个没站稳,就直接摔在了地上,满脸通红。 性空小和尚慌慌张张,双手合十连连念叨“阿弥陀佛”。 女冠小姑娘笑声清脆,古灵精怪学着小和尚的模样一起“阿弥陀佛”。 已经丢了匾额的寒隐寺,所在的这座矮山,其实在俗世回到人间之前,非但不矮,反而极高,只是世事难料,尽管对于俗世凡人而言有些匪夷所思,但俗世回到人间之后,这原本壁立千仞的高山,确实是忽然就变成了一座丘陵,并且是与隔壁的太一道以山麓所在之处相连,就在两者之间,形成了一道低谷。也好在两座山头都并非很高,相差不多,这大雄宝殿背后的观世音菩萨像,便就不曾被太一道完全遮挡。 只是寒隐寺如今已经落魄至此,就哪怕被完全遮挡,无论现在的性空小和尚,还是当初的寒隐寺老僧,也都无法多说什么,更无法多做什么。 临近正午之时。 山脚下,一大早便就已经重新上路的云泽三人,方才行至此间。 渡难神僧手中捧着那部真品《白泽图》,一路跟随在云泽身旁,一边赶路一边翻阅,堂而皇之。 其实在他人看来,此间也就只有云泽两人罢了。 障眼法下,除了云泽与穆红妆之外,其他人根本见不到渡难神僧的存在,甚至就连那位远远跟随在两人后方的皇朝圣人,因为有着修为境界的差距存在,就同样看不出来。 只是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 人生有五感,形声闻味触。但在此之外,亦有第六感,名作超感官知觉,寻常人尚且能够通过人之第六感,隐约察觉到诸如杀气、阴气、戾气之流的存在,更枉论修行中人,尤其一身杀气戾气极重之辈。而如这位皇朝圣人,一身杀气之重,不说云泽拍马难及,甚至就连陈子南,亦是这般,只是这位皇朝圣人对于自身杀气戾气的掌控极好,方才不曾泄露分毫,可若将之尽数放出,莫说常人,便哪怕云泽这般一身杀气戾气极重之辈,也会如临翻江倒海之势,甚至无需皇朝圣人亲自出手,只消眼神一动,稍有不慎,便会心神失守,当场魂飞魄散。 皇朝并非庞然大物,却可以比肩庞然大物,便是因为此人存在。 或不能危及大圣,却于圣人之中,绝对名列前茅。 也正因此,这位皇朝圣人并未急于出手,并且按照皇朝老皇主姚自启的安排,虽然是要赶在姚自启寿命耗尽之前将其彻底斩草除根,却也万万不能急于一时,而要稳妥至上,力求一击必杀,以免被其逃离,再难寻找,成为日后大患。 纵是姚自启已经落到如今这般命悬一线的地步,也依然不曾有过分毫慌乱。 日当正午。 山脚下植被茂密,正至分岔路口,一南一北,又有一座茶摊,云泽与穆红妆便就选择在此略作休憩,渡难神僧亦是不曾有过分毫言语,只在两人休憩之时,便就寻了附近一处树下阴凉之处,盘膝而坐,继续翻阅《白泽图》记载的天下森罗。 种种奇妙,令人叹为观止。 就饶是渡难神僧苦行至今已经走过几十万里,书中记载之物,仍有许多从未曾见,除此之外,亦有一些是渡难神僧曾经见过,却时至今日,方才知晓其中种种,便经常面露笑意,喜上眉梢,完全沉浸在其中。 穆红妆对此颇多微词。 但云泽却是混不介意。 “前辈虽然一门心思都在《白泽图》上,却若有事发生,也必然能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毕竟前辈如今也是大圣修为,皇朝圣人虽然出没之间可以做到无声无息,却一旦露面,就必然躲不过前辈察觉。无妨。” 云泽站在棚荫下,仰头看向面前两座山的山头。 茶摊上许多行脚商人,闲聊之时,说起了太一道与寒隐寺。 对于太一道,云泽也略有耳闻,虽然如今不过名列二流之末,却也是个一门上下尽都侠义的所在,并且太一道真正兴盛之时,天下之间,还未有九大圣地出现,而时至今日,也算整座天下人间传承最为古老的一支。 至于太一道曾经如何辉煌,有诗可见: “高枕山上万虑空,睡仙常卧白云中。 梦魂暗入阴阳窍,呼吸潜施造化功。” 便时至今日,这首源自古老年间的一首诗,也依然镌刻在太一道道观门联上。 此间西南方向,有道一观,曾经也是太一道门下一道分支,只是太一道根源所在却于此间,如今已经十分没落,道一观反而兴盛,并于之后自称正统,门下不仅修行太一三元法箓七十二卷,更修行不知缘何而来的五雷正法之术,甚至视太一道此间所在为旁支末节,其实大有不敬之嫌。怎奈何,世事向于强者,就哪怕太一道对此颇多不满,极为怨愤,也无计可施,只能暗自忍气吞声,只管守好这一隅之地,以免继续没落下去。 却听说归听说,太一道位于此间,云泽还是头一回知晓。 不曾想,今日来了太一道所在之处,对面的隔壁山上,竟然还有一座寺庙存在。 只是此间远观,哪怕云泽目力并非很强,却也能够见到,与太一道相邻的那座山上,寒隐寺已经只剩残垣断壁,独独一座大雄宝殿还算勉强能够见到一些气派之象,却也已经十分破落。 云泽口中啧啧有声,看了一眼不远处终于合上手中《白泽图》的渡难神僧。 “这座寺庙,以前的时候应该也曾极尽辉煌,却不想竟然落到了这般地步,倒是与隔壁的太一道相辅相成,同为难兄难弟。只是如此相邻的两座山,一北一南,一道一佛,着实有些古怪。” 云泽摇头哂笑一声。 “那寒隐寺,想来也是俗世所建。” 穆红妆挑起眉头。 “俗世所建?那不就跟之前咱们见到的那座小庙一个来历?” 穆红妆转头看向那座山,远远能够瞧见残垣断壁,眉关一紧。 “怎么都是这幅模样?” 云泽无奈,开口解释道: “俗世回到人间,时经两年,期间不断山摇地动,种种天灾,此外还有诸如核站泄漏什么的,说了你也听不懂,便只知全部都是天灾人祸即可,尤其地龙翻身最多,三日一小震,五日一大动,什么平地变丘陵,什么汪洋变湖泽,太多太多。且不说那两年间的俗世凡人为了生存自相残杀,便只是这些天灾导致的房屋倒塌,夺去的人命,就已经数不胜数。因而由自俗世遗留下来的种种遗址,几乎没有完好之处,包括如今的南北两城,也是人族八大世家为了俗世凡人方才出手相助,重新建造而成,才有如今景象。” 穆红妆当即翻了个白眼。 “你们这些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张嘴闭嘴八大世家,南北两城,不像我这穷乡僻壤出来的泥腿子,根本没见过。” 颇多怨愤。 云泽不以为意,也懒得与穆红妆斗嘴,伸手去了一只茶碗过来,倒上茶水之后,便就去了渡难神僧那边。 “前辈想要上山去看看?” 云泽递出茶水。 渡难神僧闻言,接过茶水之后略作沉默,轻轻点头。 “佛蕴犹在,贫僧既然途径此间,自然欲要前往一观。只是施主时间紧蹙,还要赶路,而贫僧此番护送施主,亦是苦行,便唯有徒步上山,不好腾空,又因山路难行,便会浪费许多时间...” 说到最后,渡难神僧摇头一叹。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时间紧蹙需要抓紧赶路一事,云泽自始至终都不曾与渡难神僧提起过,却其又分明知晓,方才会让云泽感到意外。却想来也是,毕竟补天阁如今对外纳新已经比起往年截然不同,天下皆知,而云泽如今不仅面临瑶光圣地、南城皇朝,以及火氏妖城,更多了南城北域的姚家这么一座庞然大物,若想安稳,便必须求道,而补天阁也就自然成了云泽要去之处,以渡难神僧,便只稍微细想,即可知晓云泽确实时间紧迫。 尤其行至今日,也还未走出多少距离。 整整八千里路云和月,在明年夏天之前,又是否能够将其走完,至今也犹未可知。 只是渡难神僧毕竟也是一尊大圣,云泽稍作思量,便就当即开口笑道: “我与红妆如今还未完全适应灵纹烙印加身的压力,脚程有限,便是多出这一两日世间,也走不出多少路程。倘若前辈想要上山一观,那咱们此间休憩过后,便径直上山就是。” 略作停顿之后,云泽皱起眉头,继续开口道: “方才我听旁人所言,这座山上的寒隐寺,遍地棺椁,阴气横生,并且每逢夜半子时之末,便有鬼哭之声隐隐传出...” 渡难神僧闻言,当即摇头。 “此间寒隐寺,虽然已经没落至此,却必然是为正统传承,或有遍地棺椁,却佛蕴犹在,就必然不能阴气横生,更不可能会有鬼哭之声。日后如何尚且不可得知,却但凡佛蕴还在一日,这座寒隐寺,就一日不会沦为大佛寺那般。此人之人眼界短浅,口中所言如此,想来也不过是畏惧遍地棺椁,方才以讹传讹罢了。” 言罢,渡难神僧就不再多说,仰头喝干了碗中茶水,目光看向寒隐寺所在山丘许久,面上有着说不出的萧索悲凉。 许久,方才搁下茶碗,盘坐在地,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第257章 慧眼 山野之上,一片荒凉。 山下南北岔路之间,其实本该有着一条可以上山的路,只是因为荒废许久,便杂草丛生,以至于时至今日,便将原有的山路彻底掩埋了起来,再要由此上山,就须得重新开路。 穆红妆手持寒光映月刀,走在了最前边。 一路途径所见,山石怪奇,古树参天,许是高山变丘陵的缘故,云泽三人上山之后方才行至半腰所在,就已经可以见到寺庙山门坍塌之后遗留下来的废墟残骸。再往上,残垣断壁无数,更有一座浩大广场,白石铺筑,只是地砖缝隙之间已经被野草占据,密密层层半人高,如今盛夏之时,蚂蚁蚊虫便就极多,更有野物时常出没。 荒草藤蔓一路蔓延生长而来,将原本坐落与广场中央的一座三足圆肚高颈鼎炉都给缠绕起来,绿藓附着之下,便就难见真容。 靠近之后,渡难神僧伸手抹去了鼎炉上的翠绿苔藓,能够隐约看出鼎炉乃是黄铜炼就,其上镌刻梵文字符,只是云泽并不认得,就连渡难神僧也是如此。 “俗世佛与人间佛,大有不同。” 渡难神僧摇头一笑,很快就不再继续纠结鼎炉上镌刻文字究竟何意,转而望向山顶那座大雄宝殿,已经能够清晰见到,宝殿虽大,气魄宏伟,但却已经十分破落,屋瓦漏雨,四面漏风,以至于就连宝殿背后面北而坐的观世音菩萨像,都已经因为饱经风霜与地龙翻身的缘故,就变得不再完整。 同在佛门之下,渡难神僧面露凄然之色。 “阿弥陀佛。” 云泽将双手揣入袖口,不声不响,与穆红妆对视一眼,随后继续登山。 隔壁山上的太一道那边,有一位年轻道人,受师命所托,手里便提了一个不算太大的食盒,里面满满当当装着几个馒头,几碟小菜,沿着两山山麓相连之处的一条小路,登山而来。 恰好云泽几人也正赶至山头,大雄宝殿之下。 双方遇见,年轻道人面露意外之色,神情古怪上下打量云泽与穆红妆两人,眉头紧锁,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便愣在原地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为了能够引诱那位皇朝圣人出手,云泽与穆红妆,如今都是以真容现身于人前。穆红妆尚且还好,尽管因为烈日当头,每天都要顶着好大的太阳赶路,就被晒得肤色愈黑,但好歹也是脸上脖子一个颜色,可云泽却是因为早先时候一直戴着那张人脸面具的缘故,如今一旦摘下,脸就显白,脖子显黑,颜色对比相当分明,滑稽古怪。 眼见年轻道人愣在原地,穆红妆当即咧嘴一笑,凑近到云泽身边开口问道: “你说这个小道士会不会觉得你是个阴阳人?” 云泽脸色当即一黑,心里一阵暗骂。 阴阳人可不是这个意思! 却也着实懒得纠正。 年轻道人忽然记起了什么,眼睛逐渐睁大,嘴巴也跟着一般,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你,你是,云,云...” 云泽当即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道人,径直抬脚走向那座大雄宝殿。 眼见于此,年轻道人一愣,旋即脸色一急,随手丢下食盒之后,就立刻将背后木剑拔剑出鞘,身形一纵便就来到云泽与穆红妆面前,拦住了两人去路。年轻道人满脸紧张,沉腰落胯,已经摆开了架势,一手持剑架在脸侧,另一只手里则是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张黄纸符箓,以两根手指夹住,符箓在前,木剑在后,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年轻道人两腿都在止不住地打摆子。 “云泽!你,你这魔头,想做什么?!” 云泽眉头当即一皱。 “魔头?” 穆红妆面上笑意更浓许多,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开口提醒道: “你还记不记得昨天在客栈的时候,那醉汉是怎么编排你的?” 云泽一滞,旋即心里一沉。 人云亦云,愈传愈烈,离谱夸张。 早先时候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山贼也好,恶匪也罢,终究不过这个世界最底层的一群人,消息来源十分有限,就对于外界究竟如何言说云泽此人,知之甚少。可即便这些山贼恶匪对此能够略有耳闻,而当云泽亲自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这些人也未必就能认得出,眼前之人便是云泽。 因而魔头一说,云泽还是头回听到。 而这也就意味着云泽如今在世人口中的风评,已经差到了一个相当极端的程度,以至于是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若非如此,也就不会被这年轻道人冠以魔头之称。 但嘴毕竟长在别人身上,怎么说,说什么,实在管不了。 云泽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许是外界传言已经十分夸张的缘故,年轻道人双腿打着摆子,脸色苍白,好不容易才终于艰难吞下了一口唾沫,立刻发出咕咚一声。 云泽忽然上前一步,年轻道人当即脸色大变,一阵手忙脚乱以木剑刺穿了符箓,平地之间立刻风沙大作,卷起一片狂猛罡风,去势极快,直冲云泽而来。只是这阵罡风尽管看似声势极大,却也不过唬人罢了,身负四道灵纹烙印的云泽就只是站在那里,任凭罡风吹过,其实也是没能来得及躲过,而直到风沙尽数落下,也仍是安然无恙。 年轻道人当即脸色一白,两股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早先时候还心头悚然的云泽,彻底放松了下来。 “好一个太一道,不分青红皂白就直接出手,你家长辈就是这么教你的?” 云泽冷哼一声,再次上前一步,脚掌重重落地,气机迸发,陡然掀起一阵狂澜,吓得年轻道人惨叫一声,直接瘫倒在地。 尽管云泽一身血气气韵,因为四道灵纹烙印加身的缘故,就流淌滞涩艰难,却也已经远胜先前动弹不得的情况,尤其更早之前,云泽一身血气气韵就已经十分充盈,虽然是被四道灵纹烙印压制了下来,却时至今日,也已经重新铺满了体内阴阳两命桥,并且比起早先时候更加浓密稳固,甚至已经到了一种足以堪称匪夷所思的地步。只是因为席秋阳早先所言,之后的十二桥境应该如何修行,还需继续完善,便让他暂且忍耐,方才会一直按兵不动,没有急于突破那已经满布裂痕的瓶颈桎梏,进入十二桥境。 却要对付一个方才凡人一品境的年轻道人,游刃有余,手到擒来。 年轻道人瘫软在地,手中木剑都已经丢在了一旁,眼见云泽一步步走来,早已被吓得面无人色,好不容易冷静了一些,就连忙伸手抓起了那柄木剑,一边抬剑指着云泽,一边手脚并用,挪着屁股连连后退,几乎是被吓破了胆。 不为年轻道人肉眼能见的渡难神僧,轻轻一叹。 “云施主,此人只是误了他人口中诽谤之言,方才有此举动,尚且罪有可恕,吓一吓便就罢了,远不至于为此要其性命。还望施主能够得饶人处且饶人,阿弥陀佛。” 闻言如此,云泽还在上前的脚步当即一顿。 略作沉默之后,便冷着脸,径直绕过了那年轻道人。 穆红妆肩膀扛刀,笑嘻嘻瞥了一眼年轻道人,快步追上,原本还想继续打趣两句,只是见到云泽脸色确实极差之后,便就偷偷摸摸做了个鬼脸,没再继续火上浇油。 但云泽烦闷怨愤的,却并非只是渡难神僧那貌似不痛不痒的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有就是如今世人的种种非议,已经愈演愈烈,甚至就连太一道里随随便便的一个小道士,都已经知晓他为魔头,而这也就意味着,此事背后,肯定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瑶光圣地,南城皇朝,火氏妖城,南城姚家。 谁都脱不了嫌疑。 尽管云泽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毕竟是在俗世回归人间的那两年之间,不仅没少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并且还曾同类相食,却也与昨日客栈中那醉汉口中所言相去甚远,还没那么不堪。更何况自从俗世彻底回到人间以后,无论杀人越货也好,还是同类相食也罢,云泽都再不曾做过,而且哪怕很多时候在做人做事的方面显得十分自私自利,也依然可以问心无愧。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一整个天下间,又有几人不是以其中曲解之后的意思为准? 云泽心怀愤懑,一路沉默寡言。 而在云泽两人与渡难神僧离开之后,那瘫软在地的年轻道人,尽管有些匪夷所思,却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便立刻躺在了地上,大口喘气,已经满身冷汗。 直至许久之后,年轻道人方才终于回过神来,忽然想起那世人口中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如今已经上了山,去了寒隐寺,便悚然一惊,慌忙爬起身来,就再也顾不得许多,直奔太一道而去。 ... 大雄宝殿。 每日必做的清扫之后,性空小和尚便就取了一本佛经,背靠着自己平日里用来睡觉的棺椁,盘坐在地,有模有样地缓缓翻看。但其实小和尚如今年岁还小,加之经文不仅言词晦涩,并且多有生僻不常用之字,便常常看得云里雾里。 身边与之年岁相仿的女冠小姑娘,伸长了脖子看了片刻,忽然扭过头来盯着小和尚,满脸狐疑地开口问道: “你天天翻看这些经书,真的看得懂吗?” 性空小和尚神情一紧,能够感觉到女冠小姑娘说话时吐气如兰,一张脸,便就立刻红到了耳朵根,却也依然强自点了点头。 “看得懂。” 随后又声若蚊蝇地补充了一句道: “大概...” 闻言之后,小姑娘便立刻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性空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随后就靠着棺椁坐在地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目光望向大雄宝殿外的方向,忽然皱起眉头。 “奇怪,都已经午时过半了,师兄怎么还没送午膳过来?往常的时候,到了这个时间,师兄就应该已经到了才对的,怎么今日还不见踪影?” 小姑娘一只手托着下巴,嘴里嘀嘀咕咕,忽然皱了皱鼻子,一脸不满地开口道: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除了青菜就是馒头,跟你一起吃饭,真的是一点儿油水都没有,只能吃素。” 性空小和尚合起佛经,满脸尴尬小声辩解道: “道家也有四不吃。” 女冠小姑娘脸色一沉,当即捏着拳头轻轻敲了一下小和尚的脑袋。 “四不吃也就只是不吃忠义孝洁,哪像你,一点儿油水碰不得。我可还在长身体唉,倘若只吃馒头青菜,又怎么还能长得高,又怎么还能胸大屁股翘?!你们这些臭男人,不都是喜欢腰细胸大屁股翘的?别说你是和尚,和尚也是男人!要我看啊,以后咱们还是别在一起用膳了,否则每日只吃青菜满头,以后你就肯定要嫌弃我这里不大,那里不翘!” 小姑娘撅着嘴巴,双臂环胸,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小和尚满脸委屈抱着脑袋,满脸通红。 “阿弥陀佛,小僧绝对不敢嫌弃,嫌弃...” 性空小和尚实在没有脸皮说得出来那些话。 却又忽然瞧见小姑娘一双眼眸晶晶亮,便立刻回过神来,连忙双手合十正色道: “出家人六根清静,四大皆空!” 女冠小姑娘俏脸当即一沉。 “那就还是嫌弃我喽?” 性空小和尚张了张嘴巴,脸色一苦,只得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直至许久之后,小和尚才终于忍不住了,偷偷摸摸瞥了眼还在赌气的小姑娘,便只得小心翼翼伸手拽了拽她的道袍,一脸委屈巴巴的模样小声开口道: “小僧,不敢嫌弃,咱们以后还是一起用膳好不好?大不了,大不了就劳烦太一道的师兄,送饭的时候,给你带一些有油水的,你吃的时候,小僧不看就是,眼不见为净。” 小姑娘抱着膀子,只哼了一声,就别过头去。 眼见于此,性空小和尚当即满脸苦涩,只得再退一步。 “那得,那得说好,你可不能再偷偷给我的菜里放肉了。否则的话,否则的话...”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站起身来,双手叉腰,俯下身来直勾勾瞪着小和尚道: “否则怎样?你想怎样?” 性空小和尚张了张嘴巴,忽然嘴巴一撇,差点儿就哭出声来,又不想被小姑娘瞧见自己这幅没骨气的模样,便只得垂着脑袋偷偷摸摸抹眼泪,肩膀一抖一抖的。 小姑娘立刻有些慌了,毕竟最开始的时候,小姑娘也就只是闹着玩罢了,而且寒隐寺如今虽然已经名存实亡,但佛门还在,这大雄宝殿里的诸多佛像还在,佛门中那许多清规戒律就还在,小和尚身为佛门弟子,并且得号性空,就自然不能触犯那些清规戒律。尤其几年前的那一次,小姑娘就是因为调皮的缘故,偷偷给小和尚的菜里放了肉,被不知情的小和尚吃入口中方才发现,不仅立刻嚎啕大哭着吐了出来,并且还在接下来的好几天内,都始终跪在那座释迦牟尼佛的佛像跟前,始终坚持不吃不喝,直至昏死过去,也依然跪在那里。 而那次若非太一道的师兄发现及时,小和尚就险些费了双腿,更险些丢了性命。 只是要让小姑娘嘴上服软,就哪怕小姑娘那不苟言笑满脸严肃的师父举着戒尺过来,都是极难极难。 也正因此,小姑娘虽然心里有些慌张,却也依然绷着一张通红的小脸,只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便苦思冥想了许久,才终于憋出一句: “不害臊!” 小和尚直接哭出了声来。 大雄宝殿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云泽率先跨过门开,迈步进入大殿之中,随后才是穆红妆与常人瞧不见的渡难神僧。 小和尚立刻将哭声憋了回去,慌慌张张抹掉了脸上的眼泪,爬起身来,双手合十抬头看向云泽与穆红妆,旋即脸色陡然一变,再也顾不得男女之嫌,直接伸手将那女冠小姑娘拉到身后,一脸紧张地盯紧了云泽,一如之前那年轻道人一般,两腿都在控制不住地打着摆子,却也依然将那女冠小姑娘死死护在了身后。 云泽目光扫过殿中上百棺椁,面露异色,随后看向性空小和尚,瞧见小和尚这幅紧张模样,当即哑然摇头。 穆红妆已经收起了寒光映月刀,双手插在腰带里,别有深意地斜眼看向云泽,哂笑道: “厉害呀,你这鼎鼎大名,现在都能管得了小儿啼哭了!” 云泽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 女冠小姑娘满脸好奇之色,在小和尚背后伸长了脖颈看向云泽与穆红妆,眨了眨眼睛,在小和尚耳边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怎么了?这两人有什么不对吗?” 小和尚如临大敌,脖颈僵硬重重点头。 云泽与穆红妆当即面露异色。 女冠小姑娘声音很小,但却依然瞒不过两人耳目,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最开始的时候,无论云泽也或穆红妆,都还以为小和尚这般模样,是因为知晓外界传言中的云泽乃是一介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方才这般如临大敌,却不想,小姑娘根本不认得云泽。 穆红妆将双手拿出腰带,上前几步,见到小和尚并不抗拒,只是死死盯着云泽,便就放心走上前来,在两人面前蹲下,先是看了一眼女冠小姑娘,轻轻一笑,随后才看向性空小和尚,开口问道: “你认得他吗?” 性空小和尚没敢挪开视线,略微沉默之后,摇了摇头。 眼见于此,穆红妆更加意外。 “那小姑娘刚才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点头?有什么不对?” 性空小和尚吞了口唾沫,身子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不知道。” “不知道?” 穆红妆与云泽都是一愣。 而那自从迈步进入大殿之后,便就一直四处打量着殿内十八罗汉像与那释迦牟尼佛像的渡难神僧,则是终于收回了视线,闻言之后,眉关微蹙,凝神看了那性空小和尚片刻之后,便抬脚上前。只是无论小姑娘也好,还是小和尚也罢,都不能瞧见渡难神僧真身,便直至渡难神僧已经来到两人面前,小和尚与小姑娘也依然没有丝毫察觉。 渡难神僧的大手,缓缓覆盖在小和尚的脑袋上。 性空小和尚忽然激灵灵一颤,终于瞧见了渡难神僧,而其身后的小姑娘也眨了眨眼睛,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渡难神僧慈眉善目,面带微笑,忽然轻咦一声。 云泽依然留在门口附近,没有上前以免吓到了小和尚,闻声之后,便开口问道: “前辈?” 渡难神僧收回手掌,面露笑意点头道: “先天慧眼,能够辨人善恶,乃是可塑之才,只因瞧见了施主身上隐匿起来的杀气戾气,方才如此惊惧。” 云泽一愣,旋即沉默下来,良久方才忍不住摇头苦笑一声,与同样忽然沉默下来的穆红妆对视一眼之后,略微耸了耸肩膀,便很是自觉地退出了门槛。 途中闲聊时,云泽也曾与穆红妆说过曾经的经历,毕竟对待诸如穆红妆的这种人,就是需要足够坦诚,才能与之相交。也正因此,穆红妆才会知晓,曾经死在云泽手中的凡人,数量着实不少,尤其还曾同类相食。杀生则有杀气在身,暴虐则有戾气在身,因而云泽一身杀气之重,或许比不了陈子南,更比不了那皇朝圣人,甚至就连景博文也远有不如,可戾气之重,却是景博文拍马难及。 倘若这小和尚先天慧眼能够瞧得见这些,会如此惊惧莫名,也就理所当然。 却不知,在小和尚眼中看来,一身杀气戾气如此之重的云泽,身上又是一副怎样的气象呈现。 应该很吓人。 穆红妆抿了抿嘴角,眼神复杂望向云泽独自一人在大殿门前阶梯上坐下来的背影,忽然站起身来,伸手拍了拍一脸紧张模样的小和尚的脑袋,柔声开口道: “放松点儿小家伙,这位是大乘圣地的渡难神僧,就是那位前不久才刚刚突破到大圣境界的渡难神僧,与你一样,同在佛门。不过先天慧眼什么的,姐姐虽然不懂,但也可以看得出来,渡难神僧还是很喜欢你的,所以只要你好好把握,就肯定对你而言有着莫大的好处,可别一个不小心就错失了大好的机缘,也能免得日后追悔莫及。” 言罢,穆红妆便就轻轻一笑,不再多说,算是将小和尚与小姑娘全都交给了渡难神僧,随后就同样转身走出了大殿,学着云泽的模样,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破天荒的体贴。 第258章 火气 寒隐寺曾经也是享誉一方,尽管具体究如何已经无法得知,毕竟整座寒隐寺,如今也就只剩下那么一个方才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可通过这几乎覆盖了一整座低矮山头的废墟残骸,尤其背后这座占地极广的大雄宝殿,依然能够看出许多痕迹。 只可惜,荒草丛生,藤蔓遍布。 云泽盘腿坐在台阶上,搁脚之处,台阶已经满布裂痕,尤其边缘之处,崩坏许多,以至于暴露出其下泥土砖石,有杂草生长。 云泽随手摘下了一片细长草叶,叼在嘴里,双腿盘起搁在比起屁股矮一级的阶梯上,双手揣袖,神情复杂望着远处一片荒凉的废墟残骸——其实眼前种种,对于云泽而言,已经可以说是司空见惯,毕竟当初灾变那日甫一降临之时,整座俗世,无论大小城市也或乡村小镇,都是与此间几乎完全相仿的场景,随处可见。便如早先时候陪同顾绯衣由自古黄河一路南下,去往开阳圣地之时,途径的那座化龙湖附近,便就有着一处俗世城市残留的废墟,比起此间还要更加破败荒凉,兴许再晚几年去的话,就连城市废墟的残骸,都未必还能见得到。 但渡难神僧所言,那小和尚先天慧眼,能够辨人善恶,看穿他身上隐匿起来的杀气戾气,便让云泽忽然想起了那两年间许多不可告人的东西。 比起说给别人听的那些,大有不同。 穆红妆学着云泽的模样坐下之后,并未着急开口,其实也是知晓这些,毕竟当初云泽对其坦诚相告之时,尤其说到同类相食的时候,言语措辞格外简单,甚至就连三言两语都算不上,几乎一带而过。 山贼出身,并且生平还是第一次走出如此距离的穆红妆,见识不多,经历不够,眼界不广,因而便对于云泽来讲,想要将其掌握于股掌之间玩得团团转,几乎可以说是信手拈来。只是如此之计,并不长久,毕竟穆红妆如今也是已经走出了那片大山,不可能再如往常一般,因为偏安一隅,就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太多的见识,也不会有什么太多的经历,而是会慢慢成长起来,也慢慢见识到人世间的气象万千,更见识到人心深处的气象万千,就终有一天能够意识到其中真相。 以穆红妆的性情,割袍断义也好,分道扬镳也罢,以至于就连反目成仇,都并非没有可能。 故而云泽才会放眼长久,就是不愿平白无故多出这么一个未来之势不可估量的大敌。 可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穆红妆是个傻子。 云泽对于同类相食之事的一带而过,其中深意究竟如何,穆红妆心知肚明。也正因此,这个张嘴老子闭嘴老子,甚至许多次都险些称呼渡难神僧为秃驴的女人,很清楚云泽此时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 往事不堪回首。 只是要让这个女人说出一些安慰人的话来,真的是比登天还难。 便只能难得安静了一些,陪着云泽一起坐在台阶上,对着远处的残垣废墟走神发呆。 云泽忽然舒展五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随后轻声开口道: “猪肉之味近人肉。” 人有七情六欲,七情者: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者:眼、耳、鼻、舌、身、意。因而不同于其他生灵,是以七情六欲完备,以至于就连妖族灵族修行得道之后,也会选择化身人形,其中最为根本的原因,便是在于此间。 而由七情六欲之中衍生出来的种种复杂,方才为人也。 亦唯有七情六欲不全者,方才同类相食。 便哪怕穆红妆这样一个凶野蛮横的女人,也在闻言之后,下意识的一阵毛骨悚然。 但云泽面上神情却是格外平淡,继续开口道: “生食微酸,熟则性热,同于羊肉,或可为温补之大药。” 穆红妆略微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发出咕咚一声。 云泽忽然哂笑一声。 “觉得奇怪吗?人肉的味道竟然会和猪肉羊肉相仿。但其实史书之中早已对此有过记载,曾有妖族将人称作两脚羊。只是寻常人在读到此间之时,不会太过注意罢了,而且也不会在此深想,毕竟同为人族,这样的事,也就只有脑子有问题的人才会真正关注。但两脚羊这种说法,其实不算空口无凭。” 穆红妆抿了抿嘴角,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 更想不通云泽为何会与她说起这些只是听在耳中,便会令人感到阵阵胆寒的东西。也更无法想像,俗世回归人间的那两年,究竟已经黑暗混乱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 但云泽也就只是不吐不快罢了。 毕竟这些事,其实俗世之人几乎人人皆知,可即便如此,就哪怕云泽曾与何伟,与丁启茂,几乎性命相交,相互之间也从来不曾说起过这些,而是各自一直憋在自己心里。时至今日,大抵何伟已经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丁启茂或许也差不太多,唯有云泽,总会在无意之间就被人挖出那些陈年旧事,逼得他不得不重新回忆起来。便哪怕如今的云泽已经可以完全接受那些陈年旧事,可很多东西,一旦在心里憋得久了,就会逐渐发生某种不可控的改变。 所以云泽才会在说起这些的时候,没有觉得丝毫异样与不适。 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以至于就连早先那年轻道人,以及身后大雄宝殿里小和尚给他带来的烦闷感,都为此消散一空。 穆红妆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扯起嘴角,终于还是开口骂道: “癫人!” 云泽没听懂,但也大概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便懒得放在心上,伸直了双腿搁在台阶上,用力伸展,直至身体彻底畅快了,方才终于仰面倒在背后地面上,鼻腔中发出一阵慵懒的声音。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穆红妆眉头一皱,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群道人,大抵能有三四十个,由自隔壁太一道所在山头,一拥而来,各个手脚灵便,身轻如燕,这座山上满目狼藉的残垣断壁,就并不能影响什么,便不多时,就已经靠近过来,立刻将身在台阶上的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团团围住,尽都面有不善之色,如临大敌。 为首一人,面容清癯,身形高大而瘦削,身着道袍,花白发髻,背后背着一把木剑,似是桃木而又不似桃木,乃是格外鲜艳的大红颜色,极为古怪,两步便就走出人群,来到台阶跟前,抬头看了一眼穆红妆,随后又着重看向已经重新坐起身来的云泽,仔细辨认之后,当即眼神一沉。 其身后还跟着早先云泽上山时险被吓破了胆的年轻道人,此时身边有着自家师兄弟可以壮胆魄,便胆大了起来,凑上前去,毫不避讳径直言道: “道长,此人便是魔头云泽!” 前者只微微点头,凝神望着台阶上的两人。 云泽眉头一挑,并不觉得意外,毕竟早先放过那年轻道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预料到必然会有此番一遭。而那一群道人之中为首那位,即便不必多说,云泽也已经知晓便是太一道中如今的方丈,只是太一道如今已经不比往常,十分没落,位居二流之末,那身为一方道观之方丈的高大道人,也就只是炼炁化神境罢了。 比起寻常二流之家,多有不如。 只怕如今太一道依然还能身在二流之中,也是因为道观之中尚且有着一位炼虚合道大能境的老辈人物,依然坐镇其中。却如今再看,倘若那位老辈人物一旦寿元耗尽,身死魂消,太一道就会立刻跌出二流之列,转为三流。 倒是有些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意思。 只是满含贬义。 但穆红妆却从来不会多想这些,眼见太一道这般阵仗,以至于就连方丈都给请了出来,便当即面露怒容,更在闻得那年轻道人口中所言之后,就立刻站起身来,一身血气哪怕受到灵纹烙印的压制,也依然能够于体内经络汩汩而动,发出阵阵沸腾轰鸣之声,以至于掀起的气机形成阵阵风压,向着台阶下方的众多道人压了下去。 其中许多人都为之色变。 毕竟除却那为首的太一道方丈之外,其余诸多道人,修为境界最高者,也不过其中一老道,乃是灵台境。 境界差距太大,青黄不接之象。 云泽看得分明,依然坐在台阶上,伸手拉住了穆红妆衣摆。 “稍安勿躁。” 闻言如此,穆红妆当即冷哼一声,根本不去理会,腰胯一动就将衣摆从云泽手中抽了出来,旋即冷眼看向那太一道方丈,迈步走下阶梯,直至来到最后一级,方才止住脚步,瞥了一眼那年轻道人之后,便略微抬头看向那高大道人。 “张嘴魔头,闭嘴魔头,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的胡言乱语诽谤之言,也被你们全部当真。真是好一个太一道!难怪没落至此!” 高大道人当即脸色一沉。 以至于就连周遭的许多道人,也都跟着面露怒容。 “臭丫头说的什么屁话!再敢胡言乱语,撕了你的嘴!” “我太一道传承正统,门规森严,自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以侠义当先,如何能够容得你这般去说!” “依小道之见,此女与那魔头一道而来,如此又为那魔头信口胡言,必是与之狼狈为奸之人,与之同流合污之辈,亦为魔人,当诛之!” 高大道人忽然冷哼一声,如同惊雷炸响,立刻震得那许多面红耳赤的道人再也不敢继续多言。 高大道人盯着穆红妆,声音厚重,缓缓言道: “方才口出污言秽语者,回去之后,自行面壁三日,以示惩戒。” 在其身后侧面,一怒发冲冠的道人,手中木剑都已出鞘,闻言之后,当即面露羞愧之色,上前一步,反手握剑拱手低头。 “是,谨遵道长之命。” 言罢,便重新返回人群。 却不曾惩戒那满口污蔑之人。 显然,这位身为太一道方丈的高大道人,同样认为穆红妆是与云泽那魔头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只是不同于方才那些呵斥出声的年轻道人,高大道人气机沉稳,不动如山,视线缓缓越过面前穆红妆,再越过台阶上的云泽,双眼虚眯望向大雄宝殿。可即便如此,高大道人也不曾见到性空小和尚与女冠小姑娘的踪影,以至于就连声音气机都感受不到,便在胸膛微微起伏之后,径直忽略了穆红妆,重新看向云泽。 “文妙与性空,如今可还安好?” 云泽方才起身,微微点头道: “好得不能再好,并且可能会有大机缘。” 高大道人眉头一紧,有些不明就里。 却有脾气燥烈的年轻道人当即站了出来,指着云泽的鼻子喝道: “文妙与性空,如今不过豆蔻舞勺之年,于修行路上方才起步,落入你这魔头手中,安能有好?!又哪来的大机缘?!尤其文妙虽然年幼,却也已经初显姿容,而你这魔头淫奢无度,丧尽天良,倘若我等晚来一步...” “够了!” 高大道人陡然一声暴喝,吓得那年轻道人当即噤声退后。 云泽依然双手揣袖,尽管面上看不出什么,却收在袖口中的双手,已然握紧了拳头。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被人指着鼻子如此去说。 便当即冷笑一声,也不低头,高高在上般俯瞰着方才出声的那年轻道人。 “倘若你等晚来一步?这话说的可不对,应该是已经来晚了!” 闻言之后,台阶下方诸多道人,当即脸色急变。 而那高大道人,则是面容怒极,嘴角抽搐,周身气机翻涌,一身衣袍都完全鼓胀起来,猎猎作响,以至于就连其背后那把大红颜色的桃木剑,都跟着喝啦喝啦一阵晃动。 云泽冷笑连连,俯瞰高大道人。 “太一道的方丈是吧?你可曾察觉到我身后这座大雄宝殿内,还有那两人气机存在?” 一边说着,云泽一边缓步走下台阶。 文妙小姑娘与性空小和尚的气机,不为大雄宝殿外所能察觉,云泽是早在出门之后没多久就已经有所察觉,具体缘由为何,云泽不曾回头去看,便不曾得知,却想来也知是与渡难神僧有关,并且很大可能是牵扯到传承一事,便不愿为外人所知,也是理所应当。 但也同样是因身后有着渡难神僧的存在,云泽方才有恃无恐。 尤其此间之事,其实也是与渡难神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毕竟倘若不是渡难神僧,云泽也就不会选择上山,更不会途中遇见那年轻道人,以至于眼下之事的发生。而在如此因果之下,便哪怕渡难神僧早已说过,除却那皇朝圣人之外,其余之事,全都不会额外插手,也由不得他置若罔闻。 云泽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一阵作响,便趁机一泻怒火。 “世人口中所言,我云泽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早已沦为一介魔头,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丧尽天良,一身罪过早已馨竹难书...这些话说的还真是义正言辞,以至于就连我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得做过什么欺男霸女之时,又是不是真得做过什么杀人越货之举。便每当有此疑问之时,都要扪心自问一番。” “欺男霸女之事从未做过,但杀人越货之举,却真正做过,并且做过许多。不仅于此,当年俗世灾变之后两年之中,我还曾亲口尝过腐尸烂肉,亲手杀人之后生饮其血,生食其肉!因而丧尽天良是真,馨竹难书也是真!” “凡俗世之人,尽都与我一般无二...” 云泽最后一步踏下最后一级阶梯,来到高大道人面前,神情狰狞,怒目圆睁,两人面孔相隔不过尺许。 “我若为魔头,天下俗世之人,皆为魔头!好一个太一道,好一个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以侠义当先。你太一道既是如此,那就将天下俗世之人全部杀遍,以尸骨堆积成山,以鲜血汇聚成河,以证你太一道侠义二字,究竟何在!” 高大道人一双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云泽一双拳头,亦是捏得咔咔作响。 穆红妆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神情复杂看着云泽,深深一叹。 而那诸多太一道而来的道人,或是面露惊愕,或是眼神狐疑,也或抬头望向大雄宝殿,以期能够找见文妙小姑娘与性空小和尚的踪影,又或满脸怒容,咬牙切齿,死死盯着脸红脖子粗的云泽,眼神近乎于吃人一般。 反而是高大道人,忽然冷静了下来。 只是眼神依旧阴沉无比。 “贫道再问一遍,文妙与性空,如今可还安好?” 云泽咧嘴狞笑起来。 “安好如何?不好,又如何?” 高大道人努力压制情绪,缓缓言道: “倘若文妙与性空尚且安好,贫道便相信你是无辜,不仅可为今日之事,与你道歉,并且从此往后,力求于天下人之前,为你争取清白之名。可若文妙与性空已然遭遇不测,就哪怕会因而得罪乌瑶夫人,得罪杨丘夕,以至于太一道从此覆灭,也决然要你身埋泉下泥销骨,以慰文妙与性空在天之灵。” 杀机暗藏。 云泽面上笑意缓缓收敛,旋即转身退后到台阶下,与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的穆红妆说道: “你往后退。” 穆红妆一愣,旋即恍然明白过来,当即脸色一沉。 “你心里有怨气,想跟他们打一架,我可以陪你,大不了就是一死了之,反正我也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如果你想让我丢下你临阵脱逃,不可能!” 稍稍一顿之后,穆红妆难得没有冲动,反而开口劝道: “其实如果你想打的话,找我也行,尽管下死手也无妨,反正我是肯定能陪你打个痛快的。但这一架,完全没必要,而且你肯定打不过那老道,渡难老和尚也未必肯救你,倒不如将实话...” “往后退。” 云泽神情漠然,径直打断了穆红妆还没说完的话。 只是即便如此,高大道人也已经察觉到些许,便深深看了穆红妆一眼,旋即略作沉默,不声不响退后两步。 在其身后,有年迈道人察觉,便悄然上前,皱眉以眼神询问。 高大道人微微摇头,唇瓣开合束音成线传入年迈道人耳中,要其稍后悄然摸上大雄宝殿,一窥其中真相究竟如何。 背对两人的云泽自然不曾见到。 可穆红妆却尽收眼底。 难得聪明了一回的穆红妆,悄然放下心来,便依言点头退上台阶。只是即便不曾见到,云泽也已经对于身后之事猜出了大概,便在略作沉默之后,抿了抿嘴角,收起复杂心情,重新转过身来冷眼看向高大道人。 旋即手腕一抖,龙口剑便就化作金色水流,漫卷而起。 高大道人当即一愣,旋即面色微变。 “天下法宝第一剑!” 见多识广的高大道人,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只得打消了原本拍出门下弟子与云泽先行缠斗一番的打算,缓缓伸手拔出了背后大红颜色的桃木剑,严阵以待的同时,下令众人退后。 一群太一道弟子,无论老少,尽都退出十丈开外。 云泽冷眼旁观,并不理会。 既然高大道人要陪自己打这一架,便哪怕两人之间其实有着相当之大的修为差距存在,云泽也依然没有拒绝的打算,便只求能够打个痛快,以便这一路而来压抑在心底的许多烦闷,能够尽数发泄而出。 便眼见那众多太一道弟子已经远离,云泽就不再迟疑,当即眼神一狞,一身杀气戾气尽都倾泻而出,以周身裹挟金色水流漫卷之势,脚下轰然一踏,便就直扑高大道人而去,双手抽出袖口,捏紧拳印,双臂之上明亮拳意化出千丝万缕流泻成光,轰然砸下。 远处,皇朝圣人不急不缓,由自山下而来,一步步靠近,最终堂而皇之出现在那众多太一道弟子身后,却始终不曾为人所察觉。 皇朝圣人面带病容,如同瘦鬼一般,望向前方咫尺之间的两人厮杀缠斗,旋即抬头看向那座屋顶漏雨、四面漏风的大雄宝殿,双眼虚眯,警惕疑惑。 第259章 杀气 云泽一身的杀气戾气之重,匪夷所思。 自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高大道人,当初年轻之时,也曾行侠仗义走过许多地方,死在其手中的魔道中人,自然也就为数不少,可即便如此,云泽这一身杀气戾气,也是高大道人生平仅见,只是忽然想到云泽乃是俗世而来,便在专心应付那条龙口剑之外,忍不住分心暗暗一叹。 但云泽却管不得那许多,双臂之上有明亮拳意流淌,双臂挥打起来,虎虎生风,脚下腾挪不断逼迫高大道人,仰仗周身有龙口剑化作金色水流环绕覆护,攻势便越发刚猛强迫。只是因为两者之间有着极大的修为差距存在,并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太一道虽然如今已经十分没落,但其门中传承,太一三元法箓七十二卷,却是至今也不曾有分毫缺失,神、人、鬼三部,每部二十四卷,祈禳呵禁,治病驱邪,无不灵验,更在攻杀方面自有门道,于高大道人手中施展开来,尽管已经不比太一道尚且繁盛之时,却要应付云泽杀机蓬勃的攻势,依然游刃有余。 只凭一双肉掌拍下,便可将云泽包裹了金色水流的拳头震开,丝毫不曾被水流中的龙脉剑气所影响。 另一边,早先已经得令的年迈道人,已经偷偷摸摸避开了云泽的视线所及之处,来到台阶上。眼见于此,穆红妆也没有阻拦,反而让开身形,任凭年迈道人前往大雄宝殿查看一番。 年迈道人微微抱拳,神情复杂,大抵也是已经信了外界传言不过虚妄,便在抱拳之后经过穆红妆身边之时,忽然脚步一顿,欲言又止。穆红妆瞥了年迈道人一眼,轻哼一声,虽然难得聪明了一次,却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是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便当即摆了摆手,让年迈道人抓紧时间,一边视线紧盯云泽与那高大道人,心神警惕,随时准备出手策应,以免高大道人是个道貌岸然之徒,会突下杀手。 年迈道人不再迟疑,拾级而上。 只当其来到大雄宝殿门外,眉头却是当即一皱,以其视线中看去,大雄宝殿之中,竟是空无一人,便在稍稍迟疑之后,立刻抬脚迈过门槛步入其中,左右观望,仍是不曾见到任何人影,便立刻眼神一沉,退出门外,脸色难看对着远远望来的高大道人摇了摇头。 眼见于此,高大道人当即眼神一沉,一掌拍开云泽回来拳印的手掌之间,力道微微一重,当即打得云泽拳印之上水花乱溅,同时手腕发出咔嚓一声。 云泽瞳孔扩张,立时抽身后退,却也不曾多说什么,强忍着疼痛将手腕一甩,便就重新接上骨骼错位之处,周身龙口剑所化金色水流漫卷而起,再度扑杀上前。可穆红妆却是神情微微一变,猛地回头看向立身于大雄宝殿门口处的年迈道人,却见那道人脸色难看,手中一方黄纸符箓捏碎之后,有灵纹烙印当即化开,潜入道人手臂之中,随后便就一言不发,由自高处径直扑杀下来。而穆红妆反应亦是极快,一身血气轰然作响,犹如雷鸣一般,不退不避,脚下一步踏上两级台阶,径直一拳挥上,与那年迈道人扑杀而来的手爪捧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年迈道人扑杀向前的身形一顿,稳稳落在原地。 可穆红妆却是立刻翻身倒飞而出,落地之后双脚嵌入地面,犁出丈许,险些撞入云泽与那高大道人的战圈之中,却也稳稳当当停了下来。只是站稳之后,穆红妆虽然脸色不动,却也已经觉得手臂发麻,就连拳头都难以握紧。 年迈道人缓步走下台阶,眼神阴冷盯着穆红妆。 “文妙与性空,被你们藏在了哪里,速速交出,贫道或可劝阻方丈饶你二人一命,却若冥顽不灵,就莫要责怪贫道出手狠辣无情!” “他们就在上面。” 穆红妆啐了口唾沫,眼角已经瞥见渡难神僧正领着文妙小姑娘与那性空小和尚,出现在大雄宝殿的门口。文妙小姑娘与性空小和尚满脸焦急,拉着渡难神僧的衣袖不断说着什么,可那老僧却是眼神望向别处。 不明就里! 可即便如此,穆红妆也能猜到渡难神僧该有别有用意,就懒得多做解释,由着性子狞笑开口道: “你这牛鼻子老道,瞧不见人是你自己的本事不行,还说什么出手狠辣无情。依你老子我所见,还是抓紧时间滚回你那道观去,找你娘喝奶去吧!” 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 穆红妆自来如此。 只是年迈道人闻言之后,脸色却是立刻变得奇差无比,大袖一扫,便就立刻拔出身后木剑。 “黄口小儿,牙尖嘴利,不成体统!果如文辞所言,你与那魔头云泽,乃是狼狈为奸之人,想贫道生平数百年行侠仗义,只求天下太平,宁愿两袖清风,又岂能容你这般侮辱!今日贫道便拔了你的舌头,教你日后再也不能满嘴污言秽语!” 言罢,年迈道人一身衣袍鼓动,手持木剑,立刻杀将过来。 穆红妆甩了甩拳头,不敢大意,一身血气鼓动,伸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立时取出寒光映月刀在手,却挥舞起来之后,依然没有丝毫章法可言,亦将手中寒光映月长刀当作最初时那口环首大刀一般,刀法大开大合,只凭体魄蛮横,气力过人,与那深有灵纹加持的年迈道人厮杀在一起,甫一碰撞便就立刻飞沙走石。 年迈道人其实不以体魄气力见长,也不以任何搏杀术见长,倘若真要斗起来,就哪怕年迈道人乃是灵台境修士,也未必能够胜得过穆红妆。 但太一道传承太一三元法箓七十二卷,便于灵纹一道,自有种种神妙之处,而其方才捏碎符箓,以灵纹加持自身,便是相助自身体内气血澎湃,强行拉升体魄气力成为长处,就在如今,年迈道人的体魄气力,甚至犹在穆红妆之上许多。而其手中木剑,虽然看似易折,却与寒光映月刀每每碰撞,便会传出阵阵金铁交鸣之声,便不消三五回合,就立刻打得穆红妆节节败退。 尤其年迈道人虽然不修搏杀术,却于太一道中,也有种种颇为玄妙的武功技法传承。 年迈道人招式同样大开大合,却是大巧不工,比起穆红妆全无章法可言,自然胜之多倍。只是尽管如此,穆红妆三五次碰撞便被击退之后,脸色当即一沉,脚下一顿,一身血气之刚猛,哪怕是在灵纹烙印压制之下,也依然再度猛涨起来,一声嘶吼亦是如同发狂野兽一般,故而一身气机翻卷出阵阵狂风。到挥刀再上之时,穆红妆气力之刚猛,便让年迈道人立时色变,匆忙与之碰撞几番之后,一方面心底讶异于穆红妆之强,哪怕是在灵纹烙印压制之下,竟然也是已经不输许多早已颇有盛名的年轻翘楚,一方面按下一只手,临时勾勒灵纹符箓,旋即捏碎,便立刻身有清风一般,步罡踏斗,脚下挪转身形之灵便,进退之间,更加游刃有余。 太一道虽已衰败,却至今未灭,便是因其于灵纹一道,自有外人不可理解的奇妙之处。 穆红妆嘶吼咆哮连连,气魄骇人,一刀落空,砸在地上,刚猛劲气直透地底深处,以至于周遭那些正有意上前的诸多太一道弟子,都能感觉到好像脚下整座山丘都跟着颤了一颤,便当即悚然,彻底打消了原本上前的念头。 而穆红妆手中刀刃一抬,气劲激射,硬是将地面都犁出一道十丈多长的沟壑。 年迈道人看得心惊肉跳,暗骂一声怪胎,自是已经瞧见了穆红妆手腕上的灵纹烙印。对于此事,年迈道人心中当然狐疑,有些奇怪这洞明弟子怎么就跟云泽那个大魔头走在了一起,而另一方面,也是惊叹洞明圣地不愧圣地之名,门下只一声名不显的女弟子,竟然也是如此强横,哪怕身负灵纹烙印的巨大压力,也依然能够有此威势。 只可惜,误入歧途。 却即便如此,年迈道人也已经看在洞明圣地的份儿上,开始有所保留,只与穆红妆缠斗便罢,却始终不曾真正出手伤人。若非如此,就哪怕穆红妆实力非凡,一旦解开灵纹烙印,就未必怕了这年迈道人,以至于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但穆红妆如今毕竟也有灵纹烙印在身,全部实力便发挥不出,年迈道人亦是多次察觉穆红妆破绽,却始终视若无睹,方才能够看似不相上下。 另一边,高大道人却是已经不再留手。 未曾以灵纹加身的高大道人,在得到年迈道人的消息之后,就已经怒上心头,于此时,更是眸若冷电,只一掌拍出,便就立刻打得云泽跌跌撞撞不断后退。所幸云泽是有龙口剑所化金色水流覆护自身,方才没有被气机冲撞,可即便如此,其方才挨了一掌的拳头,也已经彻底麻木,以至于根本抬不起来。 便只得换了一只手。 重新捏紧拳印,手臂之上拳意流淌如瀑,再度杀上前来。 眉发怒张! 其实身负四道灵纹烙印在身,一身血气气韵流淌就格外的艰难滞涩,云泽手段便着实有限,只剩自从入得修行之道以来,最先学到的,用来强身健体的五步拳,以及得自云鸿仁的一手刀法。但如今云泽并无刀剑在手,龙口剑又是一条水流,就唯有以拳相迎,而其他诸如《雷法》也好,乱云步也罢,都是施展不出。可即便如此,拳意流淌之下,云泽气势也是极高,加之一身杀气戾气,神情狰狞,就显得尤为可怕。 一拳挥来,高大道人并不躲闪,同样一拳迎上。 拳峰碰撞,如若擂鼓! 云泽咬紧牙关,双拳碰撞之间,已经崩血,是云泽拳头已经皮开肉绽。两人之间毕竟有着极大的修为差距存在,便哪怕云泽如今并未身负四道灵纹烙印在身,也断无可能会是高大道人的对手,更何况如今一身血气气韵流淌格外滞涩,便手臂一麻,立刻翻身倒飞而出,落地之后,双腿微曲,脚掌也嵌入地面,一直滑到背后台阶,方才终于一脚踩住砖石,停下了身形。 高大道人面容阴沉。 “本道再问你一次,文妙与性空,如今何在?!” 云泽直起身来,瞄了眼自己皮开肉绽的拳峰,忽然咧嘴狞笑一声,又一时没能忍住,磕了口血出来。 六脏六腑具已受震负伤。 随手擦净了嘴角血迹之后,云泽重新狞笑起来。 “老牛鼻子,红妆方才可是已经说过了,瞧不见人是你自己的本事不行,倒不如抓紧时间滚回你那道观去,找你娘喝奶去!” 闻言于此,高大道人脸色当即一沉。 周遭那些太一道弟子更是怒容满面。 只是高大道人却一抬手,那许多想要出声喝骂云泽的太一道弟子,便只能闭口不言。 高大道人缓步上前,手中大红颜色的木剑之上,开始隐隐流出丝丝缕缕的气机,缠绕其上,形同火苗一般,亦是荡出阵阵灼烫气息,以至于这整座山头,都在高大道人第七步最后落定的时候,都被那灼烫火雾完全笼罩。 “既是如此,本道今日便唯有除魔卫道。” 高大道人双眼虚眯,手中木剑虚空一斩。 云泽脸色当即一变。 那笼罩了一整座山头的火雾,随着高大道人一剑斩出,便就立刻汹涌翻腾起来,最终凝聚成一道火红剑气,凌驾于高天之上,力劈而来。 金色水流翻卷,陡然化作浩浩荡荡之象,横空而过,水流之中,大浪翻腾,金光灿灿,任凭那十丈长的火红剑气斩入其中,却连一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其实与云泽无关。 却眼见于此,云泽便就立刻笑了起来,眼神之中满是讥讽意味。 “你这本事,不行。” 高大道人当即脸色一沉。 只是龙口剑乃是天下法宝第一剑,自然并非浪得虚名,而其当初还在云温裳手中之时,便是仰仗此剑,无视境界差距,斩了许多早已成名的入圣强者,更多次由自圣人手中逃出一命,也是此剑立了大功。 年轻时也曾行走天下的高大道人,对于这些陈年旧事,自是了然于胸,甚至还曾有幸见过云温裳剑斩入圣的一幕,也正因此,这位高大道人,方才能在见到龙口剑的第一时间,就立刻道出其来历,更深知云泽如今有着龙口剑在身,便哪怕此剑尚未恢复原有模样,凭其本事,也依然无法将云泽如何。 却想到如今不知所踪的文妙与性空,高大道人便当即胸膛重重起伏,不再有任何保留,身形只一晃就来到云泽面前,速度之快,匪夷所思,径直举剑便斩。 却龙口剑所化金色水流,也立时漫卷而来,为云泽挡下了这一剑,随后便就立刻化出漫卷之势,将整座山丘,以及山丘之上的那座大雄宝殿,尽都环绕包裹。大浪澎湃,水势浩浩,金色剑气阵阵,上涌高天,以至于九天之上的云海都被刺穿了一个方圆巨大的窟窿,旋即剑气凝聚,化作一柄金色大剑垂于天云之间,缓缓下沉,剑锋所指之处,自然便是高大道人的所立之处。 感受气机临身,高大道人当即脸色大变。 太一道诸多弟子,亦是如此。 云泽不声不响抬头望着那座璀璨大剑,心生狐疑,觉得龙口剑纵是有着一些灵性存在,也不该到这般地步才对,便暗自扯了扯嘴角,觉得是自家那位身在东海度朔山上的六姑姑,在暗中相助。 多此一举。 云泽暗暗摇头,还没觉得痛快,毕竟心底里的一口恶气方才发泄了小半而已,就哪怕身负重伤,倘若能够将这一口恶气全部发泄出去,也是绝对值得的,便伸手一招,那环绕了整座山头的金色水流就立刻收敛回来,变作极其细小的一条,重新缠绕在云泽周身尺许范围之内。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倒是极其听话。 便连同天云之间的那柄金色大剑,也一同消散了去。 高大道人满身冷汗,不解地看向云泽,面露狐疑之色。 只是云泽神情冰冷,甩了甩双手手腕之后,就重新摆开了架势。 “再来!” 言罢,便立刻扑杀上前。 时至此间,高大道人方才终于明白过来,云泽是铁了心要将自己当成了发泄恶气的对象,至于文妙与性空此间究竟身处何处,便只有让云泽彻底痛快了,才能知晓。 高大道人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便只得收敛了力气,与云泽继续缠斗,让其发泄心中恶气。 但在另一边,穆红妆与那年迈道人却是因为龙口剑的浩大声势,迫不得已只能停了下来。尤其年迈道人,方才也被那悬于天云之间的璀璨大剑剑意所指,只是比不了高大道人,年迈道人不止一身冷汗,脸色也是苍白无比,更险些双腿一软就直接瘫倒在地。 眼见于此,穆红妆当即满脸不屑啐了口唾沫,转而瞥了眼大雄宝殿门前始终不动如山的渡难神僧,眼神之中满是狐疑,却也很快便就不再多想,看向云泽与那高大道人。 正见到云泽脚下一滑,手臂之上拳意流淌,如丝如缕明灿灿,径直打在高大道人交叉挡在面前的双臂上,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脚掌贴地滑出丈余,随后其脚尖一点,便再度扑上,金色水流随身而动,包裹在云泽拳峰上,再一拳打在高大道人抬起的手臂上,却是不能将其撼动分毫。 高大道人也有怒气,右手斜撩勾拳,刁钻无比,同时身体前倾,弃了木剑不用,一肘旋出。 武功技法,云泽不如高大道人。 便在挡了高大道人堂而皇之的一肘之后,被那斜撩勾拳正中小腹,整个人都被打得弯了起来,却即便如此,云泽也不曾后退,反而第一时间伸出左手抓住高大道人右手手腕,脚下落定,前后弓步,强忍着内腑疼痛,抬手劈拳,硬砸高大道人,逼得道人不得不再抬手臂,将其挡住。 却在随后,云泽丢开高大道人的右手手腕,脚下欺进一步,一双手臂直接抡了起来,带动肩胯一起左摇右摆,或拳、或掌,或是手背,左右更替,连连劈砸,尽管看似全无章法,却云泽每一次抡臂之时,都是发力于脚底,贯通全身,招式攻杀之凶猛连贯,让深谙武功技法之道的高大道人都面露惊色,以至于倘若不去动用一身元炁,便根本没有丝毫可以反击的余地,只能连连格挡退后。 一口气上百次抡臂之后,高大道人终于忍无可忍,陡然伸手插入云泽正中空门,手臂一横,便就荡开了云泽劈砸下来的一拳,旋即挺身进步,一拳命中云泽胸膛,直接打得云泽一口气散尽,再也难成气候。 而在随后,高大道人便立刻左右脚交替踏前一步,以肩头撞入云泽怀中,势不大,力却沉,直接撞得云泽六脏六腑皆受震动,口吐鲜血,倒飞而出。 正正砸在人群之中,落在那堂而皇之立身于众人身后的皇朝圣人面前。 高大道人面容冷峻,缓缓收势,俯瞰云泽。 “龙口剑乃是天下法宝第一剑,本道自然有所不如。但论武功技法,你却差得极远。” 随后上前两步,来到方才挣扎起身的云泽近前,看着一时忍耐不住,又咳了一口鲜血出来,神情微沉,缓缓开口道: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本道最后问你一次,文妙与性空,如今身在何处?倘若你还是不肯言说,便莫怪本道不留情面,纵是你有龙口剑护身,本道,亦有杀你之法。” 云泽气喘咳血,抬头看了眼高大道人,干脆一屁股直接坐在地上,嘴角带血,冷笑不言。 高大道人胸膛深深起伏,脸色越发阴沉了许多,已经再也没有任何耐心。 只是不待高大道人继续多说,云泽就陡然一阵毛骨悚然,只觉得一阵寒意由自身后而来,瞬间便就侵入脏腑骨髓,也似能够使人魂飞魄散,更使云泽于恍惚之间,忽然见到一片天光晦暗,尸山血海的可怖景象。 高大道人亦是瞳孔扩张,只因面前不知何时,不知为何,忽然就多出一人来。 惫懒眼神中的杀气,排山倒海,逆乱阴阳! 第260章 小和尚,小姑娘 杀气排山倒海,凶猛扑撞而来,以至于倒在地上的云泽,立时手脚冰凉,全身僵硬,乃甚是恍惚间忽然见到了一副如若真实般的尸山血海出现在身下,尸骨累累,血海翻腾,一浪还有一浪高,将晦暗天光也染作猩红颜色,一阵乱闪。 如坠冰窟般的森然寒意,直透脏腑骨髓。 而在其面前,高大道人也并不好过。 陡然现身出来的皇朝圣人,杀机澎湃,只短短瞬间便就覆盖了整座山丘,森然寒意吹起阵阵冷风,如若实质的刀剑一般,草木结霜,崩碎断落,而在云泽之后便就首当其冲的高大道人,更是呼吸一滞,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彻底冻结,身形只来得及摇晃一下,便就立刻扬起头颅口喷血雾,一身元炁遭受杀气侵蚀,逆乱流淌,直接导致高大道人气府命桥十二正经一阵颤抖,崩现裂痕。 所幸佛光蔓延而来,凭空之中遍涌金莲,方才留住了高大道人的一条性命。却即便如此,高大道人也只因那皇朝杀手的一个眼神,就已经身负重伤,当即双腿一软便就倒在地上,脸色灰败,瞳孔涣散,体内生机都在杀气入体的情况之下,变得如同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欲坠,也似随时都有可能就此丧命。 连同其他太一道弟子,杀机笼罩之下,尽都难以幸免,只是伤势有轻有重。 唯独穆红妆心神巨震之下,依然能够站在原地,却也脸色苍白,死死咬紧了牙关,只凭着体内一口阴极生阳的雄壮胆气,方才能够稳固气府命桥,却也并不好受。 而云泽则是一瞬间便就回过神来。 龙口剑乃天下法宝第一剑,尚未入得王道圣兵行列,却也已经诞生灵性,杀机出现第一时间,便就立刻漫卷而起,金灿灿水流徜徉而过,将云泽直接淹没其中,覆护在内,无数剑气流淌于如似江河一般的水流之中,嗡嗡作响,上震天穹,射冲斗府,下通地户,慑服黄泉。只是即便如此,那皇朝圣人甫一出手,龙口剑江河之势也当即一凝,随后便就轰然破开,将被庇护其中的云泽暴露出来。 万千剑气破出水流,剑指圣人,灵力剑气伴随龙吟高昂,高贵威严,剑气之盛,更是破开云霄三千里,直冲皇朝圣人。 面如病鬼的皇朝圣人,惫懒眼神中多出了一些凌厉,对于老皇主姚自启吩咐下来的事,这位身形瘦削貌似羸弱的圣人,从来都不会潦草应付,便哪怕在其面前,云泽与这龙口剑,尽都不过鸡仔一般,却也仍是狮子搏兔,用尽全力。 尤其佛光已经蔓延而来,遍涌金莲,伴随浩大诵经声于其中,而皇朝圣人眼角亦是已经见到那位于大雄宝殿门前的渡难神僧,终于知晓自己一直以来不知缘何的危机感究竟来于何方。可即便如此,这位皇朝圣人也依然没有任何退缩的打算,毕竟云泽就在眼前,便手掌一抬,立时便有血光崩现,照耀天穹,染红大日,漫天漫地都是厉鬼嚎哭之声,更甚于凭空之中呈现出一片尸骨累累的千里古林。 并且气府异象,却几乎等同异象。 乃是皇朝圣人一身杀机过重,方才呈现。 龙口剑璀璨剑气,寸寸消融,化为无形。 而在其下,云泽却是动弹不得,毕竟皇朝圣人一身杀气之重,实在是骇人听闻,便哪怕云泽有着龙口剑护身,能够抵挡杀气侵入五脏六腑,害其性命,却也无法阻挡杀气重重如同山岳一般覆盖而来,就哪怕只是一根手指,也妄想动弹分毫。 佛光翻涌,渡难神僧却是更快。 皇朝圣人方才一掌拍出,渡难神僧便就已经出现在其面前,周身佛光璀璨,面相庄严,稍一拂袖,那几乎充斥了整座天穹的千里古林,便就立刻寸寸消融,而那已经出手的皇朝圣人,更是脸色急变,拍出的手掌也被渡难神僧衣袖拂中,当即传出阵阵脆响,彻底扭曲。 森白骨刺刺穿而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却那皇朝圣人出手快,眼见事不可为,便退的也快。 只是渡难神僧始终不曾现身,更以障眼法蒙蔽了方才进入大雄宝殿的年迈道人,便是为了引诱这可能已经暗中跟随而来的皇朝圣人出手,毕竟皇朝行走虚无的秘法实在神妙,就哪怕渡难神僧如今已经突破大圣,也依然不曾知晓此人究竟何时跟来,更不知此人何时出现在那众多太一道弟子身后。 倘若被其退走,便都是做了无用功。 于是渡难神僧手指虚空一点。 那以秘法想要行走虚无,暂且退去的皇朝圣人,面上神情便当即一沉,一脚踏出却是仿佛撞在了铁板上一般,反而震得其腿脚生疼。 渡难神僧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有大道锁链铮铮而鸣,呈现阴阳两色,凭空浮现,将此间一方天地彻底禁锢起来。 随后佛光蔓延,遍涌金莲,花开无量,充斥了这一座被彻底禁锢起来的天地,也将那有意退走的皇朝圣人团团围笼,只需稍稍一动,便就立会碰到那些扎根于虚空之中的无量金莲。至于后果如何,皇朝圣人不敢尝试,眼神之中也再无任何惫懒之色,腰背微弓,身体紧绷,一身血煞戾气伴随着杀机硬生生在佛光之中撑开了寸许距离,将其庇护在内。 却其又忽然狞笑一声,一双眼眸阴恻恻盯着渡难神僧,开口之时,声音如同铁砂摩擦一般,刺耳难听。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便是一只蚂蚁也踩不得,更何况阁下乃是早负盛名的渡难神僧,又岂能破了杀戒?商量一下,本座从此以后都不再对那云家孽子出手,阁下放本座离开,如何?” 躲在渡难神僧身后,云泽已经可以行动如常。 闻言之后,眼神便就当即一沉。 只是渡难神僧却是不曾言语,单手立于面前,眼帘微垂,望着那面如病鬼一般的皇朝圣人。 后者双眼虚眯,神情逐渐阴沉下来。 “本座可立道心血誓。” “道心血誓信不得!” 开口之人,并非云泽,亦非穆红妆,而是那身负重伤,却也已经挣扎坐起身来的高大道人。 对于此间之事,高大道人其实早在之前还与云泽缠斗之时,便就已经得到渡难神僧暗中传音入耳,尽数知晓,若非如此,高大道人也就不会刻意挪转身形,将对于渡难神僧暗中安排一事一无所知的云泽,强行逼到背对那众多太一道弟子的位置,更不会突然出手,将其打退。 尽管云泽落地之处,正巧是在那皇朝圣人面前,却不过巧合罢了,毕竟皇朝传承行走虚空的秘法,这位皇朝圣人已经臻至化境,倘若其有心隐藏,普天之下,只怕除却那位可以耳闻天下事的白先生之外,便再也无人能够有所察觉。 高大道人咳了一口血出来,面带病容,不敢再去直视那皇朝圣人的双眼,继续言道: “凡皇朝中人,尽为死士,道心血誓固然有着极大的约束力,却对于皇朝中人而言,一旦皇主有命,便形同不存。而皇朝与云姓积怨已久,便断不可能绕得过云泽,倘若渡难前辈今日信了这人鬼话,不出多久时间,皇朝必会再派他来,暗杀云泽,力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闻言之后,那皇朝圣人当即脸色一沉,阴森森瞪了又在咳血的高大道人一眼,冷哼一声。 杀机暗藏。 只是身在渡难神僧一身佛光之下,高大道人如沐春风,以至于就连体内气府命桥十二正经中的残破伤势,都已经逐渐愈合,便哪怕皇朝圣人一声冷哼之中暗藏杀机,也奈何不得。 而那高大道人也是已经强撑着残破之躯站起身来,凛然无惧,稳固心神之后便就仗着身在佛光之中,直视皇朝圣人。 “我太一道如今虽已没落,却也从来不曾忘却前人教诲,当心存浩然正气,当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当侠义之风常在,当有侠义骨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今日既见于此,便哪怕你南城皇朝虽非圣地,却同为天下公认之庞然大物,却也断然不能袖手旁观!” 云泽闻言,瞥了一眼高大道人,暗中鄙夷不屑。 而其中“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句,更是愚蠢至极。 倘若是在太平盛世,有此为风,自然该当敬重,便哪怕云泽对此嗤之以鼻,却也知太平盛世之下,凡以此为警言之人,必然是天下所向,乃甚于纵然一穷二白,也可一呼百应。 却如今世道,可不适用。 只是渡难神僧却在闻言之后,当即面露笑意,微微点头。 “然也。” 可那皇朝圣人却是脸色阴沉如水,眼神阴冷盯着高大道人。 “你知道的,着实不少。” 高大道人手中大红颜色木剑一甩,满脸正气。 “既以侠义作骨胆,自然心系天下不平事。而你皇朝收钱办事,从来不会理会善恶之分,便自来作恶多端。本道修为有限,手段亦是有限,也曾尝试阻拦皇朝中人暗杀良善之辈,尽管从未有所建树,却也必然与你南城皇朝不共戴天!” 皇朝圣人当即嗤笑一声,声音依旧刺耳难听。 “本座听人说过,太一道有一老牛鼻子经常从旁阻挠我皇朝中人出手办事。既是如此,也难怪你会知晓这些。” 言罢,皇朝圣人便不再与那高大道人继续多说,转而看向渡难神僧,不再客气。 “老贼秃,本座乃是皇朝之中唯一圣人,亦是皇朝根基所在,倘若本座身死,皇朝有姚家支撑,虽然不会一落千丈,却也逃不了伤筋动骨。老皇主是个睚眦必报的,虽其如今已经时日无多,却在皇朝之中,仍是金口玉律。你若定要出手干预今日之事,并擒杀于本座,待得老皇主知晓,你大乘圣地从此往后,就必然永无太平之日,更何况皇朝有着姚家支撑,如今已经大白于天下,便再也不必遮遮掩掩,姚家一日不倒,皇朝便一日强盛,更会有千千万万个本座接连出现。” 皇朝圣人直起腰来,冷笑出声。 “你若当真敢杀本座,从此往后,大乘圣地门下弟子,我皇朝必然见一个,杀一个,待得那千千万万个本座出现之后,你大乘圣地门中长老太上,亦无宁日可言。如此,你可还敢?” 高大道人当即心头一紧。 而那同样沐浴在佛光之中的诸多太一道弟子,如今也终于明悟过来,闻得此言之后,大多看向渡难圣僧,却也有着少数几人,面露惊慌之色。 倘若这皇朝圣人身死此间,太一道逃不脱干系。 只云泽与已经走上前来的穆红妆,从不曾觉得会有意外。 便如两人所了解的一般,渡难神僧在闻言之后,只双目微微阖起,将单手立掌变作双手合十,于虎口之间拖起佛珠。 “阿弥陀佛。” 佛光璀璨,遍涌金莲,花开无量,片片飞零。 那面如病鬼的皇朝圣人脸色当即大变,只是金莲花开凋落花瓣无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根本容不得皇朝圣人设法逃脱。尤其这位皇朝圣人虽然行走虚空之法已经臻至化境,并且能杀所有圣人,却于大圣而言,仍是太过渺小。 两者之间,如有天蜇。 天蜇之深,归墟难及。 便在金莲无量之中,那面如病鬼的皇朝圣人,以至于就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就彻底化成了灰烬。 佛光收敛,金莲消散。 云泽与穆红妆面面相觑,都是满脸古怪。 其实早在之前时候,云泽与穆红妆就已经暗中探讨过,一旦这位皇朝圣人现身之后,渡难神僧出手相迎,该是一副怎样的天惊地动之象,尤其在云泽看来,尽管结局已经注定,却整个过程,必然难以想象,以至于渡难神僧与那皇朝圣人,还会直接杀入星河,气机翻涌波动,举手投足之间,便会陨落星辰,虽然比不上那日所见青丘老祖大战火氏老妪,却也不会相差太远。 穆红妆却从没见过真正的大圣出手,并且见识也并非很多,便觉得云泽所言有些夸张,却在其看来,动辄高山化成齑粉,万里云烟破碎,也是理所当然。 却如今所见,整个过程实在是云淡风轻,那皇朝圣人死得轻易。 甚至渡难神僧出手,根本不曾伤及一草一木。 “连阵风都没有。” 云泽忍不住嘀咕一声,随手招来那依然呈现出江河浩渺之势的龙口剑,重新化作金色手镯,回到手腕之上。 旁边的穆红妆深有同感,连连点头。 高大道人听得分明,有些奇怪,却也很快便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忍不住苦笑一声,轻轻摇头道: “那皇朝圣人手段确实非凡,纵观天下,或许此人修为并非圣人之首,却要论起杀人之能,榜首之位,却是名副其实,就哪怕那位杨丘夕,也要甘拜下风才能行,断无一人可以与之争锋,以至于放眼天下,若非大圣,便无其不可杀、不能杀之人,也正因此,那南城皇朝,虽然并无大圣坐镇其中,不入圣地世家之流,却也称得上是庞然大物,皆因此般。但说到底,圣人终归也是圣人,倘若遇见大圣强者,这已将那行走虚空之法修炼至化境的皇朝圣人,不现身则罢,倘若现身,便必然形同蝼蚁一般。” 末了,高大道人轻轻一叹。 “渡难神僧方才愿意一拂袖,其实已经给足了此人颜面,便只需大喝一声,即可将其心胆震碎,使其命归黄泉。” 云泽与穆红妆当即神色一僵,转而看向已经回过身来的渡难神僧。而后者也只是微笑不语,显然高大道人所言非虚。 云泽忽然记起自己也曾被那火氏老妪追杀。 倘若不是那老妖妇有意染指一尺雪光,而是只想一雪当年云温书掌嘴之恨,或许就哪怕不曾将其寻到,只一声大喝,便可让其魂飞魄散,任凭躲在何处都无济于事。 当即一身冷汗淋漓。 却那高大道人也已经不再继续多说,而是转身看向已经奔下阶梯而来的文妙小姑娘与性空小和尚,先是伸手揉了揉文庙小姑娘的头发,随后便就看向性空小和尚,开口笑道: “可是已经另外有了去处?” 闻言之后,对于方才凶险尚且一无所知的性空小和尚,当即底下头来,面露愧疚之色。 毕竟太一道对其也是有着养育之恩,并且大雄宝殿内那上百棺椁,也是得了太一道接济,才能让这寒隐寺中诸多师兄弟与同门长辈,有了死后安息之所。却如今还没能长大成人,偿还此中恩情,就要远走大乘圣地,便对于心思简单的性空小和尚而言,有些难以放下。 毕竟之前性空小和尚言说想要前往大乘圣地,虽然也是真心实意,却终归不过一时兴起,并且由自此间走向大乘圣地所在之处,也是遥不可及,只凭初入修行之道的性空小和尚而言,难如登天,便从未想过其他。可如今渡难神僧已经明确言说,想要将其收入门下,带其前往大乘圣地,就让性空小和尚终于意识到了这许多,就立刻迟疑起来,一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答复,究竟去还是不去。 高大道人观其神色,已经心知肚明,加之渡难神僧早先与其暗中传音入耳之时,也曾言说性空小和尚乃是天生慧眼,想要将其收入门下,高大道人就自然明晓,便蹲下身来,轻声言道: “是觉得对不起我太一道对你多年的养育之恩?其实大可不必,毕竟无论日后的你身在何处,都依然还是性空,还是寒隐寺出身的那个小和尚,便只需你心中记着此间还有我太一道等人即可。更何况你此一去,乃是渡难神僧亲口所言,想要将你纳入门下,是不可多得的天大机缘,而渡难神僧为师,你未来的成就,也就必然无可估量,远远要比留在此间走的更远,更高。” 高大道人伸手揉了揉性空小和尚的脑袋,开口笑道: “到时候,就反而该是我太一道,需要你性空小和尚的接济与照顾了。” 闻言如此,性空小和尚当即抿着嘴巴皱起了眉头,似在思量高大道人口中所言。 却是旁边的文妙小姑娘忽然急了起来,伸手拽住性空小和尚的衣袖,见他看来,又眼神躲闪,已经意动,便连连摇头,眼神之中满是祈求与不舍。 高大道人见状,当即愁眉不展。 毕竟两人也是两小无猜一起长起来的,又年纪不大,不太懂事,关系亲密不愿分开,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大乘圣地乃是佛门净地,自来不收女弟子,天下皆知,就哪怕高大道人有意想要文妙随同性空一起去往大乘圣地,一方面不使两人分离,一方面又能为文妙谋出一个更加广阔高远的未来,也断无可能。 便只得开口言道: “文妙,性空拜入大乘圣地一事,乃是天大的机缘,容不得意气用事。尤其你乃太一道中人,修行我太一道之法,又天赋不差,未来必定寿逾百年,可性空却是佛门中人,若要修我太一道之法,便是背叛师门,如此之下,便最多不过百年之身。你今日将他留下,最多百年之后,就还要送其入土,可若性空此去大乘圣地,你再努力一些,便莫说百年,就是数百年数千年,也可与之相伴,又何乐而不为?再要如此任性,就要害了性空!” 高大道人直言不讳。 文妙也被彻底吓住,当即呆立当场,回过神来之后,便立刻哭出声来,连连摇头。 “师父胡说,文妙从不曾想要害了小和尚!只是,只是...” 小姑娘一阵抽噎,说不出话来。 倒是性空小和尚忽然咧嘴一笑,胆大至极地伸手揉了揉文妙的头发。 有所察觉之后,文妙便哭得更大声了。 性空小和尚只得伸手为其擦去泪痕,轻声言道: “文妙不哭,不哭,小和尚今日随渡难神僧去往大乘圣地,却决然不会因为修行佛法,就忘了文妙。便待得修行有成之后,就会立刻踏空而归,来看文妙,到时候,小和尚就带着文妙一起飞,咱们去你一直想去的洞明圣地看风景,还要陪着文妙一起玩儿,咱们去捉蚂蚱,编花环,摘全天下最好看的花编花环,然后给你戴上,肯定好看极了。” 一边说着,性空小和尚也眼眶微红,却仍是强忍着眼泪,咧嘴笑着伸出手来,竖起小指。 “咱们拉钩,说好了,不会变!” 第261章 老桂树,阴阳手 渡难神僧带着性空小和尚走了,走得很快,只在将那还没看过多少的《白泽图》还给云泽之后,就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带上虽然满心不舍,却也依然强忍着装出一副冷漠样子的性空小和尚踏空而去,一转眼过后,没能听见什么很大的动静,可极远极远的地方,却已经被渡难神僧一脚踏出了一个极大的窟窿,阴森森的晦暗诡雾流淌于其中,再不多时,就消失不见,重新愈合。 云泽只觉得有些可惜了。 毕竟渡难神僧也是昨日才到,而今日就已经解决了那皇朝圣人,以至于云泽还没来得及好好利用渡难神僧身为大圣可以带来的方便,就被他直接带着性空小和尚横渡虚无回去大乘圣地。 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一问。 便如那半部《道经》,为何要叫半部《道经》;而既然云温书当初毁掉的《道经》就只半部而已,那另外的半部,又身在何处,是为何物。 渡难神僧可是和老秀才一个时代的人物,比云温书矛老二还要更长一些,并且大乘圣地在还没有成为圣地之前,也是历史久远,就很有可能会对这些事有着或多或少的认知。但其实话说到底,这些问题根本无关紧要,不过云泽一时好奇罢了,而真正让他有些在意的,则是性空小和尚既然天生慧眼,能够看穿一个人身上隐藏起来的杀气戾气,又为何会在见到那皇朝圣人的时候,不仅未曾觉得害怕或是如何,反而十分平静。 皇朝圣人的一身杀气,可是远在云泽之上,以至于只是一个满含杀气的眼神,就足够要了那性空小和尚的性命千百次。 渡难神僧对此同样心存疑惑。 行于虚无之界,横渡千万里之遥,渡难神僧始终双手合十,虎口处悬挂一串佛珠,低头看向闷闷不乐眼角尚且带着些许泪痕的性空小和尚,皱眉许久,可终究也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方才与文妙小姑娘分别,并且此一别,还不知是多少年,性空小和尚如今心情正十分低落,渡难神僧也就不愿打扰。只是佛门讲究六根清静,四大皆空,小和尚心里如此记挂着那道号文妙的小姑娘,不是什么好事,而要说得更严重一些,便是与佛门所求的心如明镜不染尘埃,完全背道而驰,以至于那道号文妙的小姑娘,很有可能便是性空小和尚命中很难度过的一劫,稍有不慎,便会因为种种原因,导致其本身修为境界大幅跌落,甚至就连丢了性命,都未必不能。 渡难神僧忽然低头诵了一声佛号,随后口中念出《清静经》。 性空小和尚听得这般,抬起头来看向渡难神僧,正见到神僧宝相庄严,恍惚之间,如似佛陀一般,当即一愣,随后便立刻盘腿坐下,放纵身心随同渡难神僧,一边听着经文朗朗,一边身形随波逐流,在渡难神僧的气机笼罩之下,横渡虚无。 寒隐寺中。 高大道人安抚了哭哭啼啼的文妙小姑娘,随后便放低了身段,诚心诚意向着云泽与穆红妆致歉,毕竟最开始的时候,道号玉虚真人的高大道人虽然也曾对于外界流言有所怀疑,可在之后没能找见文妙与性空时,便当真以为外界传言并非虚假,而云泽也确实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道歉便就理所当然。 玉虚真人也是十分坦诚,哪怕云泽很有可能会因而不喜,却也依然是将实话尽数言来,并将自身身份地位放得极低,以求云泽可以原谅。 云泽懒得计较这些。 而在随后,玉虚真人便就盛情邀请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可以前去太一道做客,因为已经知晓云泽如今正在远行八千里的路上,言语之间,便就提到了云泽两人之后一段路需要注意的几个地方,包括规模极大的山贼恶匪,以及两处恶土险地,尤其其中一处,乃是一座怨气横生的古战场,就立时提起了云泽两人兴趣,便在略作斟酌之后,就立刻答应了下来。 身为太一道如今方丈,道号玉虚真人的高大道人,虽然口口声声侠义骨胆,却也并非是个迂腐不化的,深知倘若能跟云泽与穆红妆结个善缘,就等同是明里暗里搭上了洞明圣地这条船,好处自然极多。 洞明圣地辖下地界比不了其他圣地世家,却也占据由自洞明圣地所在之处,而至西边八千里之遥,其下大大小小门派家族,自然也就数之不尽。太一道虽然传承久远,却如今没落之后,在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之中,也就不过沧海一粟,而自太一道没落以来,每一任太一道方丈,生平最大的追求自然也是能将太一道重新兴盛起来,便其他诸如行侠仗义也好,道一观的以下犯上也罢,都要往后排一排。 下山之后再上山。 太一道道观规模不算很大,规规矩矩,几乎没有任何可圈可点的地方,只唯独道观后院栽种有一株桂花树,根据玉虚真人口中所言,这株桂花树的年岁之久远,甚至还在太一道之上,尽管栽种于此间于风水堪舆的方面来讲,稍有不妥,可太一道传承无数年,之所以没落至此,便是因其曾经遭遇过多次灭顶之灾,而每次灭顶之灾临头,也都是仰仗这株桂树,才能勉强躲过,便于太一道而言,这株通灵桂树虽然位置不妥,却历代以来,太一道也从想过大兴土木,将其挪至别处。 云泽有些好奇,便一路跟着玉虚真人前往后院一观。 方才见到桂树其实并不高大,虽然枝繁叶茂,却也不过堪堪遮住了后院天井,只极少数的个别枝桠,才勉强蔓延至墙外。而如今时至入夏,本不到桂树开化的时节,可这株在玉虚真人口中言来已经诞生了灵智的桂树,却也花开无数,正飘香四溢之时,沁人心脾,便只嗅上一口,就让云泽方才因为一场竭尽全力的大战,从而留下的诸多疲惫,一扫而空。 忍不住连连惊叹。 玉虚真人自然知晓这些,毕竟在某些层面而言,云泽究竟耗损了多少气力,玉虚真人要比云泽本身还更加了解,便当即笑道: “本道已经命人前去准备了宴席,其中便有以此树所结桂花为主的几道菜品,以及此树所结桂花酿造的好酒,两位小友,稍后可以多吃一些,多喝一些,毫不谦虚地说,都是对你二人如今的修为境界以及日后到了洞明圣地的修行,都是大有裨益。” 玉虚真人仰头看向这株老桂树,感慨连连。 “我太一道没落至此,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确实已经位数不多,却唯独这桂花菜与桂花酒,乃是外人不知的非同寻常,其效用之强,便是许多有价无市的灵株宝药,亦远有不如。或可言说,我太一道至今尚存,乃至于门中传承太一三元法箓能够如此完整地传承至今,便是仰仗这位桂树前辈。” 云泽闻言,心神一动。 “是对于悟道修行有所帮助?” 玉虚真人面露笑意,并不避讳,点了点头。 “然也。” 老桂树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声响,乃是其中一些枝桠无风自动。 穆红妆当即眼眸一亮。 “那我之后可要多吃一些,也多喝一些!” 言罢,又看向玉虚真人,开口笑道: “前辈应该不是什么吝啬之人,便等我二人需要重新启程上路时,送一些桂花酒如何?” 玉虚真人当即洒然一笑。 “这是当然,我太一道传承久远,桂树前辈又是四季花开,观中自然有着许多采摘而来的桂花,大多都已经酿成了酒水,尽管平日里也会消耗一些,方便观中弟子修行太一三元法箓,却也库存极多。待到两位需要启程继续赶路之时,本道便带着两位前往库房,能拿多少拿多少,便是搬空了库房,也并无不可,最多不过再酿就是,也顺便劳烦两位能够代替本道,送一些桂花酒给洞明圣主。” 玉虚真人并不隐瞒。 “圣主平日里闲暇无事之时,也时常来本道这里喝酒。” 云泽眉头一挑。 “那老秀才经常来你这里喝酒,就没有照拂你们几分?这么不要脸皮的?” 玉虚真人神情一滞,旋即苦笑摇头。 “小友可莫要折煞了本道,圣主能来本道这里喝酒,已经让我太一道蓬荜生辉,又怎敢多求其他。更何况圣主也曾亲口说过,虽其并不理会这洞明圣地左右万里之内诸多门派家族的兴盛败落,却若太一道再有灭门之灾临头,洞明圣地可以出手一次。” 穆红妆闻言皱眉,小心翼翼看向那株老桂树。 对于这些已经诞生了灵智的老东西,穆红妆虽然见识短浅,却也还没短浅到胆敢不敬的地步,便一边盯着老桂树,一边小心翼翼开口道: “你们有这老...前辈,坐镇,还怕什么灭顶之灾?我出身卑微,是个天生的泥腿子不假,却也知晓草木凡兽之流,一旦生出了灵智,就哪怕还未修成灵族,并未掌握什么搏杀术,却也已经等同修行中人,更何况这老...前辈,年岁要比你这太一道还更加久远,就哪怕不懂什么搏杀术,实力也肯定不弱,又何必要将这份人情浪费在这种地方?” 穆红妆小心翼翼说完之后,见到老桂树不曾因其两次险些失口而动怒,方才终于松了口气。 玉虚真人当即哂笑摇头道: “小友尚且年轻,对于此中之事了解不多,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小友方才也是已经提到了,草木凡兽之流,一旦生出了灵智,便等同修行中人,却这所谓的等同,仍是有着极大的差别。便如眼前的这位前辈,诞生灵智之后,虽然已经有了修为,却毕竟还未修成灵族,依然需要扎根此间泥土之中,而其本身也等同一只器皿,所谓修行,便是需要将灵气如同泉水一般将其填满,只待器皿填满之后,量变以质变,方才能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灵族修士。可在那之前,前辈若是出一次手,便会导致这只器皿中的泉水减少一分,而填满器皿所需泉水,又是百年方才仅有一滴,倘若减去一分,便极有可能就是平白丧失了千年万年的苦修。” 玉虚真人深深一叹。 “前辈已经照拂我太一道多次,实话实说,倘若不是我太一道拖累了前辈,时至今日,前辈也该距离化形不远,只是我太一道实在是亏欠了前辈太多。倘若能有机会避免前辈出手,本道,又如何能够拒绝?” 话音方才一落,那老桂树上几处枝桠,又是沙沙沙一阵晃动。 玉虚真人当即拱手抱拳。 而穆红妆也已经恍然明白过来。 然后大大咧咧伸手拍了拍玉虚真人的肩膀,冲着他比了个拇指。 “你这人,着实不差,等我以后到了洞明圣地,夺了那麟子麟女之位,肯定会回过头来照顾照顾你!” 玉虚真人重新直起身来,就要对着穆红妆拱手抱拳,以表谢意。只是这些虚有其表的东西,穆红妆从来都不喜欢,便当即抬手制止了玉虚真人,随后走上前去,双手叉腰,兴致勃勃看着那株老桂树,口中啧啧称奇,甚至口口声声说着,还想瞧一瞧老桂树究竟是怎么无风自动的。 老桂树自然不去理会穆红妆这十分可笑的要求。 云泽也当即翻了个白眼。 旋即上下打量这株老桂树。 穆红妆或许不知,但云泽却十分清楚,想要修成灵族,并非定要草木凡兽才行,包括其他诸如玉石、矿料,以及各种天材地宝,倘若机缘得当,亦是能够化身灵族。而在化身灵族之前,便如眼前这种老桂树一般,其实就已经脱离了其原本所在的范畴。云泽看得分明,老桂树理应不过一株八月桂罢了,却能做到四季花开,芬芳四溢,浓郁程度匪夷所思,沁人心脾,并且所结桂花甚至可以助人悟道,尽管说白了就是助人心神空明,可以更容易感悟大道,而并非真正助人悟道,却其能有如此效用,也已经足够证明,老桂树已经可以入得灵株宝药的行列之中。 并且还是极为珍稀的那种,或可言之千金不换一片叶。 只是此时的老桂树,尽管不曾掌握任何搏杀术,却也绝不好对付,若非如此,也就不能帮助太一道度过几次灭顶之灾。 于此间,云泽是万万不敢打它的注意。 却其日后一旦成功填满了器皿,随后器皿泉水合而为一,形成灵族肉身,就绝非今日可比,以至于那时的老桂树,会形同新生婴儿一般,不再具备任何实力,需要从头开始重新修行,才能一步步成长为许穗安那般的灵族强者。 而也正是那时,老桂树便会彻底脱离灵株宝药的范畴,与许穗安一般,成为真正意义上夺天造化的活圣药,一旦消息走漏,必然惹来天下人趋之若鹜。 灵族修行颇多艰难,故而数量及其稀少。 这世上出了一个许穗安,已经极为不易。 倘若再出一个老桂树... 云泽心思活络。 造化圣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绝非虚言。 并且圣药乃是夺天造化而成,一旦能够得之吞服,必然受益无穷,以至于哪怕只是凡人之身,倘若能够得到造化圣药,吞服之后,也可立地成就大圣之躯。 云泽不敢继续再看。 人老成精,树老亦成精。 倘若被这老桂树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日后一旦化形灵族,便第一时间遁地逃生,就哪怕云泽事后掘地三尺掀翻了整座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也未必能够找得到。 玉虚真人看不下去,终于上前好言相劝制止了穆红妆的行为,随后便就带着两人前往别处,继续游览道观。 晚宴间,宾主尽欢。 穆红妆喝了不少桂花酒,脸色酡红,忍不住困意,早早便就起身离开,前往玉虚真人早已命人收拾好的客房卧榻休息,而云泽却是酒量不差,加上桂花酒其实酒力并不如何,便在连喝了三壶之后,虽然浑身酒气,却也依然眼眸明亮,非但不曾因为醉意觉得困顿,反而更加精神了许多。 便在蜿蜒之后,就在客房门前的空地上独自练拳。 再之后,玉虚真人又命人送来了几部拳法,虽然都是武功技法,却大多精妙绝伦,并且受命前来的那位太一道弟子也曾笑着言明,太一道中的许多搏杀术以及搏杀大术,根源皆在这些武功技法上,乃甚于太一道当初最为强盛之时,门中还有一部搏杀真解,也是由自这些武功技法推演而来。 闻言之后,云泽眼眸微微一亮,左挑右选,很快便就相中了一部名为《阴阳手》的拳法,其中以文字记述为主,虽然最后也曾附有一套拳招,却又通篇言之,此拳法唯有一双阴阳手而已,阴手化劲,阳手发力,乃是暗合阴阳两仪之道,并且阴手阳手随时可以相互交换,故而没有定招,修炼起来说难极难,说简单,却也十分简单,只看修炼之人悟性如何,倘若悟性足够,一日即可,而若悟性不足,便是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够修有所成。 趁着桂花酒酒力未退,云泽立刻开始尝试修行。 ... 寒隐寺,大雄宝殿上方。 秦姓读书人遥望太一道道观中正在修炼《阴阳手》的云泽,口中啧啧有声。 “云小子的眼光着实不错,竟然如此轻易就挑中了太一道当年那部搏杀真解的根源所在,只可惜,阴阳手乃是集阴阳学问之大成的武功技法,哪怕修行有成,也最多不过小成罢了,还得将阴阳学问理解通透了,才能算是勉强大成,却要臻至圆满...” 秦姓读书人连连摇头。 “若是杨丘夕,我当然信他可以将这阴阳手修炼圆满,以至于就连还原出太一道已经丢失的那部搏杀真解,都并非没有可能。但云小子的话,还是算了。” 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在其身侧,孟萱然置若罔闻,反而是低头透过大雄宝殿的屋顶破漏之处,看向其中那上百棺椁,眸光闪烁。 其实老秀才是不愿两人前来的,毕竟孟萱然与云温书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又是如何看重云泽,老秀才心知肚明,而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其间种种磨难,以至于还会途径两处险地恶土,便是为了能够磨砺洞明弟子,以便洞明弟子此行过后,能够身心壮大,是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意,自然不会太过轻松,以至于很有可能会险象环生。 倘若云泽遇险,孟萱然又是否能够袖手旁观? 老秀才说不好,孟萱然自己也说不好。 只是碍于孟萱然苦苦哀求,老秀才方才逼不得已,只能强迫孟萱然发下重誓,不会插手云泽此行八千里途中所遇种种不测,方才勉强应允。 也正因此,孟萱然与那秦姓读书人,才会现身于此间。 而在有所察觉之后,秦姓读书人便当即撇了撇嘴。 “尸骨入棺不入土,也不知太一道那些人与那小和尚究竟怎么想的。先前小和尚还在这里,其中佛蕴尚且有所凭依也就罢了,任凭这些尸骨还在此间,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可如今小和尚已经走了,佛蕴必然流失严重,长此以往,不消多久时间,短则几年,长则几十年,必然鬼煞横行。” 秦姓读书人忽然咧嘴一笑。 “那老和尚也不地道,明知此事,却只一心记挂着自己收了个好徒弟,就将此事忘在了脑后。” 秦姓读书人抬脚走到大雄宝殿屋檐边缘,低头看向那座已经十分破败的观世音菩萨像,瞧见这尊观世音菩萨的面孔都已经出现裂痕,并且已经脱落了许多石皮,看起来有些瘆人,口中啧啧有声。 “菩萨面北而坐,鬼气暗生,第一个就会影响太一道。但也没事,太一道怎么也是传承久远,并且太一三元符箓也从未断去传承,门中弟子再怎么不堪,等到此地鬼气暗生之时,也理应会在第一时间就有所察觉。届时,鬼气尚且不成气候,随随便便几张符箓打出来,很容易就能将其破去,随后再让那些棺椁里的秃驴们入土为安即可。” 秦姓读书人回头看向孟萱然,开口笑道: “不是什么麻烦事,而且这也能让太一道的那些道士因而得到一些功德在身,对于太一道而言,好处虽然不明显,毕竟功德这玩意儿能够带来的大道偏颇实在不多,却也聊胜于无。就还是不要插手了吧?” 第262章 两处恶土 渡难神僧带走性空小和尚之后留下的隐患,云泽没有丝毫察觉。 风水堪舆方面的学问,牵扯极多,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讲述清楚,而往往一个人在风水堪舆的方面自觉学有所成,其实也不过方才在这条道路上踏出了有且仅有的一步而已,一旦抬头再看,仍会对于其中的学问之广博,感到身如蝼蚁一般。 云泽也不过方才踏出了那么一步而已。 能够看得出度朔山阴阳两山,能够瞧得出霸王卸甲之地,其实对于真正钻研于风水堪舆学问的大家而言,表现十分浅薄,以至于根本上不得什么台面,而也正是因此,那寒隐寺大雄宝殿中晦气暗藏,鬼气暗生之势,云泽也就没有丝毫察觉。但其实太一道自古传承的太一三元法箓,其中对于风水堪舆方面的学问也有很深的牵扯,只是因为传承至今日,太一道实在是没落非常,纵然仗着道观之中有着一株老桂树,桂花做菜酿酒,吃喝下去之后可以帮助心神空明通透,也就只是保证了太一三元法箓之中记载的种种灵纹阵法,不会因此失传,却对于诸如玉虚真人一般的太一道弟子而言,也已经耗尽了几乎所有心神,便与之有所牵扯的其他学问,就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学习理会。 寒隐寺失去了小和尚,祸患暗藏。 孟萱然终究还是听了秦姓读书人的口中所言,不曾出手干预也或如何,任凭那上百棺椁依然留在屋顶漏雨、四面漏风的大雄宝殿中,尽管不会太过日晒雨淋,却也断然不会十分安好。 云泽练拳练了整整一夜。 直至次日天明,练拳稍罢的云泽,方才终于收势起身,对着东方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旋即返回屋中,拿了桌上早已摆好的桂花酿,阳起头来便就喝下一大口,待得心神空明通透之后,方才走出房屋,待在院子里继续练拳。 《阴阳手》中的学问,也是博大精深,尽管云泽对于阴阳之道的学问并不如何了解,却也能够看得出来,整部《阴阳手》,其中最为关键的地方,就在于那通篇大论的道理之中,而其后只是附带的一套拳招,则是整部《阴阳手》基础中的基础,最多也就用于相助练拳之人,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先行学到一些粗浅皮毛,方才能够以便日后逐步深入,并进而将整部《阴阳手》中的通篇大论,彻底研究明白。 却说白了也是阴阳之道的学问。 创造了这部拳法的人,学问之高深,匪夷所思。 尤其云泽还在那通篇大论之中,找到了与自己气府之中所载经文的诸多相似之处。 又一遍拳法练罢。 云泽收势而立,已经满身大汗,随后原地盘坐下来,将那部《阴阳手》取来横在膝盖上,来来回回不断翻阅其中通篇大论,只是其中措辞实在是晦涩难通,虽然勉勉强强能够看出个大概的意思轮廓,却一旦放眼细节,便会立刻觉得云里雾里,虽然比之其气府中的那片经文稍有不如,却也是让云泽一阵愁眉不展,根本读不明白。 便在许久之后,只得暂且放弃。 随后轻轻一叹。 “还是得多读些书才行了。” 旋即忍不住苦笑一声。 云泽读过的书其实不少,但大部分都是一些搜奇志怪,有些确确实实是真的,但更多却是毫无根据的信口胡言,而之所以云泽会对这些书籍感兴趣,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云温章。 如其所言,灵纹之法种类繁多,各种妙用也是难以详述,简而言之,便是诸如列阵施法、风水堪舆、御行傀儡、封灵造物之类,而其中又以列阵施法一级风水堪舆最为常见,但另外的御行傀儡、封灵造物,虽然较之前两者较为少见,却也不是什么稀罕之法,尤其最后的封灵造物之说,就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赖于补天士脑海中的天马行空,以气为势,以血为墨,勾勒灵纹绘出森罗万象,形同实质。对于当初的云泽而言,倘若能够走上这条道路,就哪怕此生修为境界不会很高,却要再寻常小事方面用于自保,也已经十分足够。 毕竟相较于列阵施法、风水堪舆、御行傀儡三类,封灵造物反而门槛最低,只需能够顺利勾勒灵纹,即可算是成功入门。 却话虽如此,封灵造物之法,也并非如何简单,毕竟灵纹勾勒许要补天士以气为势,以血为墨,并且以灵纹勾勒凭空造物,其实也与勾勒阵法相仿,越是复杂,就越是考验补天士的自身修为与灵纹实力,再要细分下去,还会有诸多方面,却无论哪一方面有所不足,都是事不可为,轻则造物失败,重则反噬自身。 故而天马行空的想法,其实在这一道中算是占据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位。 也正因此,云温章才会鼓励云泽多看一些搜奇志怪类的书籍,并且不遗余力指点云泽学习绘画,就是想要帮助当初于修行之中天赋不显的云泽,能够走上补天士中封灵造物的路子,只可惜如今云泽修为也算终有所成,便将那些暂且搁置了下来,以至于去年今年两次上山,云温章也都不再提起。 毕竟云泽当初要走补天士封灵造物的路子,也是云温章在见到云泽接连吞服了数颗宝药血桃之后,依然不见成效,方才于百般计较之下,迫不得已才终于做出的选择。 却如今云泽修行天赋已经显现,甚至是在陶老爷子与木灵儿的相助下,其方才迈出的第一步,就直接一步跨到凡人九品境的上三品,不可谓不令人惊讶。尤其云泽自己虽然不知,但其实无论陶老爷子的宝药血桃也好,还是木灵儿当作成人礼赠予云泽的那棵灵株宝药也罢,都并非寻常之物,而若云泽的根基天赋稍差些许,都不会呈现出这般夸张的突破之势。 也便是说,除非云泽如今依然想走补天士封灵造物的路子,否则那些搜奇志怪类的各种书籍,都只能算是白看了。 云泽并不计较这些。 收起拳谱之后,云泽便就径直去往那株老桂树附近,仰头看着老桂树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眼神平静,毫无波澜,以至于整个人都完全放空,心无杂念。 至少在旁人看来,云泽好似心无杂念。 但其实也就只是发呆罢了。 主要也是为了能够抹消这老桂树的怀疑与警惕。 云泽不敢保证自己昨天在对遮住老桂树起了心思的时候,是否露出过什么马脚,毕竟如同这般年岁久远,以至于随时都有可能化身灵族的草木,实在是极为罕见。 尤其老桂树一旦化身灵族,便是一株不容置疑的活圣药。 生死人,肉白骨,并非虚谈,尽管此中要求极为苛刻,须得是身死之后最多不能超过一时半刻才能行,却也只需将其带在身边,就哪怕被人打成了渣滓,也依然能够借助圣药之力,重新活过来。 故而造化圣药天下罕见。 便哪怕历代治世而为的大道王者,对于造化圣药,也是可望而不可及。 直至许久以后,玉虚真人方才终于找了过来,身边跟着已经睡饱了的穆红妆,在解决了早膳的问题之后,便应邀一起前往玉虚真人的书房。 桌案上,玉虚真人摊开了一张洞明圣地辖下地界的舆图,黑线为界,画出了整个洞明圣地的辖下地界,由自极西而至极东,整整万里之遥,以至于是将部分海域以及许多海岛,也一起囊括其中。而南北最宽处则是约莫一千里,随同秦川百万山众多山脉走向而划,却在入得海域之后,又立刻拓宽,在穆红妆眼中看来,便是一整个棒槌的模样。 玉虚真人听得此言,一阵眼皮乱跳,只得默不作声,伸手指了指整个范围之中,两处被用红色墨迹格外圈出的地方,并无任何依附于洞明圣地的门派家族,将其划入自家地界之中。 便是玉虚真人昨日提到过的两处恶土险地。 第一处正在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必经之路上,并且山脉占地极广,于整副舆图中看来,此山占地之辽阔,堪称洞明圣地辖下之最,倘若有心想要将其绕过,便需要多走很多路,尤其此处恶土险地,依着玉虚真人口中所言,乃是鬼物横行,并且连年扩张,而舆图是早年间勘绘而成,便时至今日,必然已经大有不同,只是这处恶土险地如今究竟已经扩张到了怎样的程度,就哪怕玉虚真人,也一无不知。 却唯独可以肯定,必然要比舆图所绘的范围更大。 也便是说,倘若按照舆图所绘,云泽与穆红妆途径此间时,选择绕行需要多费十日时间,而一旦真正走到这处险地恶土,再要绕行,需要浪费的时间就会更多。 玉虚真人愁眉深重。 “其实根据本道所知,往年间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之时,大多都会选择绕行此处恶土险地,毕竟其中颇多古怪之处,不仅鬼物横行,并且连年扩张,而在表面看来又并非是如寻常鬼地一般草木不生,极尽荒凉。依本道之见,怕是其中有着一位已经诞生了心头血的鬼王坐镇,若非如此,鬼物横行之所,就决然不该毫无异样。但这些也不过是本道的凭空猜测罢了,毕竟洞明圣主虽然对于此中之事必然心知肚明,却从来不肯与人言说其中真相,只任凭洞明弟子自行选择,究竟是要强行横穿此处恶土,还是选择暂避锋芒,绕行而过。” 玉虚真人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当年本道也曾尝试解决这处恶土险地,算是为周遭的一些村镇百姓谋生路,却不曾想,本道还未能够真正深入其中,就已经被一尊鬼物打了出来,乃甚于险些丧命于那鬼物手中,便是如今回想起来,也依然免不了冷汗涔涔。” 闻言,云泽眉头一皱,看了眼玉虚真人。 而也确是如其所言,忍不住回想起那日光景的玉虚真人,已经面色发白,额头见汗。 便与同样瞧见此般的穆红妆对视一眼,眉关紧蹙,心头微沉。 只是按照这张早年间绘制出来的舆图来看,绕行都会多费十日时间,倘若那处恶土险地如今已经更进一步扩张领域,再要绕行,又会多费几日时间?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顿感烦闷。 却若强行横穿,一旦命丧其中,也就一切皆为空谈。 玉虚真人的实力究竟如何,云泽虽然也算与之交过手,却根本谈不上什么了解,一方面是云泽受限于身上的四道灵纹烙印,无论如何都施展不出真正的本事,乃甚于就连催动龙口剑,也是大多仰仗于龙口剑本身的灵性,而并非云泽催动,使其发挥威力。另一方面,玉虚真人所在太一道如今虽然已经十分没落,但其门中传承太一三元法箓却是并非出现分毫缺失,也便是说,玉虚真人的实力手段,其实远非同为二流势力出身的其他修士可以与之相比,也便是说,哪怕云泽不曾身负四道灵纹烙印,玉虚真人想要将其拿下,也是轻而易举。 可即便如此,玉虚真人也没能将那恶土险地中的真相探究出来。 并且还未真正深入,就已经被其中鬼物打得险些命丧其中。 云泽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心里也忍不住对着老秀才一阵大骂。 却也无济于事。 便在略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之后,云泽又将目光落在第二处险地恶土上。 舆图之中,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几个必经之处,已经明确标出,也正因此,云泽才能清楚见到,第二处那所谓的古战场,其实是在路线一旁,只需绕行不过十里左右,便可顺利渡过,而并非是如第一处恶土险地一般,一旦选择绕行离开,就必然需要浪费多日时间,便终于松了一口气。 眼见于此,玉虚真人伸手抹去额头冷汗,忽然笑了起来。 “这第二处险地恶土,依本道昨日所言,乃是一处古战场。具体来由如何,其中景象又如何,本道也并不知晓,毕竟本道并非洞明弟子,无权进入其中。只是我太一道虽然并非名门,却也算得上正派,也便会有许多远行八千里的洞明弟子愿意来我太一道做客一叙。偶有听闻,此处古战场其实乃是洞明圣地用于历练门下弟子的一处古界小洞天,其中虽然凶险重重,却机缘造化之多,也是匪夷所思,并且但凡远行八千里的洞明弟子,大多都会选择顺道进入其中。” 闻言如此,云泽当即面露狐疑之色。 太一道常有弟子仗剑而行,故而消息灵通,也便知晓云泽如今虽为洞明弟子,但却从未去过洞明圣地,也便对于此间之事,知之甚少,便并无任何意外,笑着开口解释道: “小友有所不知,这多年以来,那许多需要远行八千里的洞明弟子,之所以大多选择顺道进入其中,全是因为这处古战场于洞明圣地之中,乃是百年一开,并且但凡洞明弟子,生平也就仅有一次机会可以进入其中,实在是极为难得,以至于许多洞明弟子,因为自觉修为不足,便始终压着自己这有且仅有一次的机会,以待日后修有所成,才会进入其中。有些人当然因而赚了许多,却也有些人,因为天赋有限,始终没能对自己的修为境界感到满意,也或过度贪婪,总以为修为境界越高,能够得到的东西就越多、越好,便始终压着自己的机会,直至最终因为种种原因丢了性命,或是寿终正寝,也没能来得及将机会用掉,实在可惜。” 玉虚真人忍不住轻轻一叹。 穆红妆却是当即嗤笑一声,口中啧啧有声。 “贪得无厌,也是活该!” 闻言如此,玉虚真人当即一滞,旋即摇头哂笑一声,罢了继续开口道: “贪得无厌之人,最终会落到那般下场,也确实是活该,毕竟大道之为,有得必有失,乃是天数,一个人的气运多寡终归都是有限的,倘若耗尽了气运,也或贪得无厌,会与本应到手的机缘失之交臂,也是理所当然。” 稍稍一顿,玉虚真人方才继续开口道: “只是话虽如此,但凡事总有例外,而所谓的例外,也往往都是发生在少数人身上。远行八千里,毕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洞明弟子便有资格的,想来两位小友即便知之不详,也该有所了解,本道便不再赘述。而如两位小友这般需要远行八千里的洞明弟子,也是因有灵纹烙印在身的缘故,就无需等待那百年一次的大开之日,便可以在途径那座古战场之时自行进入其中,并且此次良机,即是洞明圣地法外开恩的例外,而两位小友日后途径那座古战场之时,也可放心进入其中,不会损耗那有且有一次的机会。” 末了,玉虚真人又严肃下来,不忘叮嘱一句: “只是两位小友务须切记,进入那座古战场之后,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万万不可贪得无厌,毕竟古战场机缘虽然极多,却也凶险重重,而洞明弟子陨落其中之人,时至今日,亦是数不胜数,本道虽是未曾真正去过,却也知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其中!” 原本听闻这些之后,有些跃跃欲试满脸兴奋的穆红妆,当即冷静了下来。 旋即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云泽,略作思忖之后,开口问道: “倘若要进那座古战场,须得多久才能出来?” 玉虚真人闻言,当即摇头。 “难说。” 旋即补充道: “据本道所知,倘若是在百年一次的古战场大开之际进入其中,最多只有一月时间,便会因为古战场气机翻涌,不得不抽身而退,倘若有人不肯离开,就难免会被其中气机翻涌带起的罡风,吹得魂消骨立,只是具体缘由如何,本道便无从得知,只曾听闻乃是因为古战场中,诸如肃杀之气、怨气、戾气、死气之流,太过浓重,却又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之中,而活人大量进入其中,因为活人生机太过浓重的缘故,就自然会对其中的平衡造成一定影响。是真是假,本道也无从得知,但若换做远行八千里的洞明弟子进入其中,就并无一月之期,仅依那日前来做客的洞明弟子所言,少则三五天,多则三五年,皆有可能。” 穆红妆张了张嘴巴,旋即看向云泽。 倘若当真只有三五天也就罢了,却那座古战场究竟如何,就连玉虚真人也并不知晓,便一旦身入其中,又该何时才能脱身离开,就着实没有个定数。 三五年时间,穆红妆断然无妨,但云泽却是万万不肯的。 毕竟一旦身陷其中,脱不开身,就哪怕席秋阳已经为云泽争取到了明年夏天的机会,也必然无能前往。 只是倘若丢了这个机会,又会有什么麻烦,穆红妆确实想不通。 “明年夏天,倘若回不去学院参加升入学府的考核,究竟会怎样?” 穆红妆瞧见云泽摇头一叹,便立刻着急追问。 古战场能有怎样的机缘,穆红妆不知,可但凡远行八千里的洞明弟子,却大多都会选择进入其中,也就大抵能够知晓一二。 穆红妆不想失去这次机会。 却若抛下云泽,独自一人前往其中寻觅机缘,穆红妆也觉得多多少少有些不妥。 眼见于此,云泽没有吭声,只是轻轻摇头。 倒是玉虚真人闻言之后,略作思量,便立刻愁眉不展。 “小友若想去往补天阁,以你如今的境况,自然还是四家联办的学府最好,毕竟若想得到去往补天阁参加入门考核的资格,就还需要另外参与一场学府考核。而在四家联办的学府之中,四大世家相互掣肘,倒也能够安生一些。却若换了学院考核...与学府不同,学院考核是将全部学院几乎所有四级学员一同丢到一个地方进行考核,场面之混乱,难以言述,仅依小友如今境况,倘若当真落到那般混乱的局面之中,又是否还能活得下来,就着实...” 玉虚真人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摇头深深一叹。 穆红妆当即哑然。 她是不会考虑到这么多的,只是再看云泽神情阴沉,穆红妆便就知晓,玉虚真人所言非虚。 旋即狠狠咬了咬牙,一阵气急,却也着实无可奈何,毕竟云泽也是身负大仇,而瑶光皇朝与姚家,又是早便想着将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倘若当真使其陷入那般混乱局面之中,后果如何,确实令人不敢想象。尤其云泽如今还身负累累骂名,形同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并且就连贪图宝物的火氏妖城,也必然不会冷眼旁观。 难得想到了许多的穆红妆,当即有些泄气。 反而云泽很快就放松下来,洒然一笑道: “此间距离那处古战场还远,何必着急现在就下定论。到时候再说吧。” 第263章 种子 机缘就在眼前,却因为时间紧促的缘故,需要过门而不入,就让表面看起来还算坦然的云泽,其实心里相当不舒服,毕竟天下修行之人,没有谁会嫌弃自己的机缘过多,毕竟穷文富武嘛。倘若只是读书也就罢了,纵然读上一辈子的书,也根本花不了几个钱,反而是一旦踏入修行之道,便无论灵纹符箓也好,灵兵法宝也罢,或是丹药药散、灵株宝药、灵决古经、武功技法搏杀术,又有哪一个不是销金窟?以至于许多看似出身高贵,衣着打扮也是人模狗样的修行中人,身上其实也没有几件灵兵法宝,裤兜里面更是没有几个钱。 也正因此,但凡有幸遇见机缘造化,天下间几乎所有修行中人,都断然不会轻易放弃,而如古战场那般的存在,更会惹得天下人对其趋之若鹜。 更何况这世上许多的恩怨情仇,除却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男女情爱之外,便大多都与各种机缘造化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 可云泽却是被迫只能放弃了那几乎已经等同于拿到手中的大好良机。 玉虚真人对此感慨连连,一阵长吁短叹,却也知晓云泽的难处所在,便不曾多说其他。但其实玉虚真人对于云泽真正的难处,所知并非很多,只在其看来,无论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中的那座古战场也好,还是位于极北之地的补天阁也罢,都有着天下人趋之若鹜的无数机缘存在,便大抵如同两权相害取其轻的道理一般,需要得其一而失其一,如此一来,很显然还是于补天阁中有可能得到的机缘造化更加重要,而云泽做出这般决定,也就理所当然。 只是穆红妆对于补天阁没什么太大兴趣,就哪怕在早先路途之中,云泽已经与之说起,可以拜托席秋阳在北临城南域学院暗中做些手段,将其直接安插进入学员行列之中,从而方便其可以参加明天夏天升入学府的考核,并进而得到机会进入补天阁,却也被穆红妆十分敷衍地随口应了两声便就作罢。 或许是因穆红妆眼界着实有限的缘故,便只认洞明圣地不认补天阁,又或是因穆红妆对于自己的修行天赋尚且没有一个准确的认知,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可能能够通过考核进入补天阁,便反而对于那座古战场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拉着玉虚真人不断询问种种细节,以便日后走到那座古战场时,能够拥有更加充分的准备。 只是玉虚真人对于那座古战场也确实所知不多,对于穆红妆层出不穷的各种问题,大多只能报以苦笑摇头,怎奈何穆红妆根本不予理睬,仍是追问不休,而玉虚真人也已经看出了穆红妆显然是对补天阁没有什么太大的想去,便只得竭尽所能予以解答。 云泽只听了短短片刻,就已经十分厌倦,便插嘴问了一句桂花酒的库房所在之处,得到答复之后,就立刻起身离开。 玉虚真人已经答应过,桂花酒可以随便喝,便是将那库房全部搬空了也无妨,毕竟太一道也是守着四季花开的老桂树,并不缺少用以酿造桂花酒的新鲜桂花,就哪怕云泽当着厚着脸皮将那库房全部搬空,不出多久,库房也可重新填满,并不影响太一道门下弟子借以修行师门传承。 而云泽也确实打算厚着脸皮将那桂花酒全部搬空。 心湖不能平静,心性有待磨砺,一直以来都是云泽最大的短板,尤其是在早年之际,云温章就已经在教导云泽读书识字学习圣贤道理的时候,判断出云泽的悟性其实相当不差,倘若其修为境界方面的提升能够顺利一些,就对于许多武功技法搏杀术的修炼,虽然未必能够手到擒来,却也必然可以事半功倍。只可惜,在去年之前,云泽的修为境界始终迟迟不前,而没有修为境界作为基础,武功技法搏杀术,自然也就只是空谈,便在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引导云泽走上了补天士封灵造物的路子。 而在今时今日,云泽于武功技法搏杀术方面的修行,并未如同云温章当初判断的一般,哪怕不是手到擒来,也会事半功倍,反而略显笨拙,尤其云泽自从接触修行以来,最早接触到的五步拳,哪怕日日勤勉修炼,也是直至去年年关之际返回度朔山时,方才终于领会了其中衍生而来的拳意,最大的原因便就在于心性心境的方面。 修行中人的心性心境,当然极为重要,不仅会牵扯到一个人对于修行之中存在的种种问题的解决能力,还会牵扯到修为境界的提升快慢与高低起伏。毫不夸张的说,倘若一个圣道修士一旦心境受损,修为境界大幅跌落尚且只能算是小事一桩,最为严重的,还有可能直接落到一个一身修为荡然无存的凄凉下场。 可若能够一朝得悟,明心见性,便是凡人一跃踏足圣道之中,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云泽所受牵累,至少在目前看来主要还是前者巨多。 而也正是这极大的短板,方才导致了云泽如今的表现,实在是有些不尽如人意,尤其是让云温章觉得有些不太满意,毕竟其之所以看好云泽,最为主要的,还是云泽早年间在学习读书写字与圣贤道理时,表现出来的非凡悟性。 毕竟那所谓的圣贤道理,即便不说都是一些高出天外的东西,却也相去不远,至少也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可当时的云泽却往往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一点即通,甚至无需云温章过多赘述,便可明晓其中真意。却在如今,倘若再要云泽学习那些圣贤道理,只怕便会形同朽木一般,不可雕也。 对于这些,云泽自然并不知晓。 却也知自身心性心境,就哪怕已经经历过多次一尺雪光的砥砺打磨,也依然存在极大的缺陷。 而那能够使人心神空明通透的桂花酒,就越发显得裨益极大。 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丢弃古战场机缘的云泽,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只当云泽依着玉虚真人所言,找见了库房所在,推门进入其中之后,脸色就立刻变得古怪了起来。 桂花酒对于太一道弟子而言,其实并不如何珍稀,毕竟守着那株老桂树,新鲜桂花就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便导致太一道从来不曾因为桂花酒的数量有过任何担心,更对于门内弟子没有太多限制,有所需求之人,便只需通报一声,便自取即可。而也正是因此,负责看守库房的,也就有且只有一位长老负责,并且多年以来,太一道弟子也都知晓规矩,通报不过与这位长老说一声便罢,登记也大多都是自己动手。闲来无事之下,这位负责看守库房的长老,便懒散惯了,整日昏昏欲睡,以至于就连云泽靠近之后,也不过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之后就挪了挪屁股,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继续躺在椅子上打鼾。 云泽回头看了眼库房外面那鼾声如雷的长老,再看一眼库房里正抱着酒坛睡得昏昏沉沉的文妙小姑娘,神情复杂,忍不住扯起嘴角,却最终也不过摇头一叹罢了,实在是无话可说。 小小年纪就敢借酒消愁,若是日后长大了,那还得了? 云泽双手揣袖,走上近前,原本是不想理会的,只是忽然念及文妙小姑娘之所以借酒消愁,恐怕也是因为性空小和尚的离开。而在如今,那出身俗世佛门的性空小和尚,也已经拜了渡难神僧为师,日后又会如何暂且不知,却依渡难神僧所言,性空小和尚乃是天生慧眼,《白泽图》包罗万象,其中便有记载,天生慧眼尽管全部的本事都在眼睛上,却也等同于鼎炉体质,与徐老道门下二弟子陆家平的通幽眼有着一定程度的相仿,只是略有不及罢了。 日后就算未必能够成为大乘圣地的麟子,却也不会寂寂无名。 便在略作思忖之后,就一手拎了一坛桂花酒,一手拎起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坛的小姑娘,转身离开。 回去客房小院,云泽先将因为不胜酒力睡得昏昏沉沉的小姑娘安置在床铺上,随后便就走出房间,在院落里继续喝酒练拳。桂花酒能够帮助心神空明通透,而云泽又往往心绪杂乱,难以平静,便唯独仰仗桂花酒带来的帮助,才能勉强静下心来,将大部分心神沉浸在《阴阳手》拳谱中的通篇大论之中。 偶尔还会去往太一道的藏书阁借阅典籍,借以理解那通篇大论中阐述的道理。 大半日时间,一晃而过。 云泽第三次走出藏书阁,手里依旧端着那部《阴阳手》拳谱,回到客房小院的时候,正见到文妙小姑娘已经苏醒过来,怀里抱着酒坛,正坐在房间门槛上对着远处走神。听闻脚步声,文妙小姑娘惊醒过来,见到云泽之后,眨了眨眼睛,立刻丢下酒坛凑近过来,满脸好奇地围着云泽转了两圈,最终停在云泽面前,满脸狐疑地仰头望着云泽,嘴里嘀咕道: “小和尚说你这人身上有好几道鬼气存在,奇了怪了,我的修为境界明明要比小和尚更高的,怎么看不到?” 闻言,云泽眉头当即一挑。 先天慧眼的本事或许比不上通幽眼能够看破万般虚妄,却也能够看穿一个人身上隐藏起来的杀气戾气,最是能够分辨忠奸善恶,并且如《白泽图》中记载所言,先天慧眼必有赤子之心相伴,便哪怕小和尚涉世未深,也能通过慧眼暗藏重重玄妙,轻易分辨一个人的善恶好坏。 很显然,在性空小和尚看来,云泽不是什么好人。 当然云泽自己也是这么认为。 只不曾想,那性空小和尚的先天慧眼,竟然还能看穿他身上携带的鬼气。 木灵儿、雪姬、希儿,都是已经选择押宝在云泽身上的阴鬼邪祟,而也正是因此,云泽身上会有鬼气伴随,便就理所应当。 云泽双眼虚眯,心里暗自计较了片刻,有些担心会因性空小和尚的先天慧眼,误了自己与大乘圣地结交善缘的大事,旋即目光落在眼前的文妙小姑娘身上,略作思忖之后,便就微微一笑道: “你口中的那个小和尚,乃是先天慧眼,鼎炉体质,虽然修为境界比不了你,但他眼睛上的那些本事,却并非修为境界能够决定。也便是说,小和尚能够看到的,你未必可以看得到,而你能够看到的,小和尚却必然可以全部看穿。” 云泽将手中拳谱暂且合上,蹲下身来,笑着看向文妙小姑娘。 “觉得不服气?小和尚本就先天慧眼,如今更是拜了渡难神僧为师,那可是大乘圣地的坐镇大圣,手段佛法可谓通天,有着渡难神僧的指点教导,先天慧眼的小和尚,未来就必定不可限量,以至于那小和尚还会有着极大可能成为大乘圣地的麟子。你现在不服气也就罢了,日后再见,就不会觉得不服气了,毕竟等到小和尚回来看望你们的时候,其修为境界,在渡难神僧的指点下,就必然已经极高极高,莫说是你,就哪怕玉虚真人,恐也拍马难及。” 闻言之后,文妙小姑娘当即目瞪口呆。 旋即双手叉腰,摆出一脸不服气的模样,睁大了眼睛怒瞪云泽。 “先天慧眼怎么了?!渡难神僧又怎么了?!小和尚修为境界再高再高,那也还是小和尚,我就不信他敢不听我的话!” 云泽耸了耸肩膀。 “佛家有言:以是功德,庄严六根,皆令清静。便是所谓的六根清静,指的是眼、耳、鼻、舌、身、意不染凡尘,不生烦恼,无欲无求。在此之外,更有四大皆空的说法,意为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皆为虚幻,故而尘念俱消,无牵无挂。” 云泽重新站起身来,伸手揉了揉文妙小姑娘的头发。 “小和尚修佛,修的便是六根清静,四大皆空,待其修为境界高深以后,佛法也必有所成,或许还不能做到真正的六根清静,四大皆空,却也必然是在向着这个方向努力。而当小和尚重新会看看望你们的时候,说是看望,其实更大的可能还是了却他与太一道,与你之间的许多因果,以求尘念俱消,无牵无挂,可以一心向佛。” 云泽没有说得十分直接,更没有当面拆穿小姑娘其实是喜欢小和尚的。 可文妙小姑娘却也已经听得小脸煞白。 对于佛门修行,文妙小姑娘身在太一道之中,自然也是有着些许了解,当然小姑娘对于佛门修行的这些了解,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想要小和尚也能走上修行路,方才找了许多长辈,明里暗里各种打听,而也正是因此,小姑娘才知云泽口中所言并非虚妄。 早先时候,小姑娘还一直沉浸在与小和尚的分别之中,没有考虑到这些,只喝酒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昨日临别之际,小和尚口口声声说着,待得修行有成之后,就会立刻踏空而归,不仅要带着小姑娘一起飞,去她一直想去的洞明圣地看风景,还要陪着小姑娘一起玩儿,去捉蚂蚱,编花环,摘全天下最好看的花编花环,然后给小姑娘戴在头上... 便傻傻一笑,喝得更多了一些。 而至此间,忽然被云泽揭穿了小姑娘就连醉得昏昏沉沉了,也依然不敢去想的那些,就立刻有些控制不住了。 道号文妙的小姑娘,唇瓣颤抖,忽然眼圈儿微红,眼眶里也很快就蓄满了泪水,却仍是抬起衣袖用力抹去之后,就一脸倔强地盯着云泽振振有词道: “小和尚跟我拉过勾的,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能骗人!” 云泽只深深看了一眼小姑娘,略作沉默之后,忽然话锋一转开口道: “太一道如今已是二流之末,大乘佛寺如今却又晋升圣地,你可知这两者之间的地位,简直如同天壤云泥。寻常人家尚且还会讲究门当户对,更枉论修行中人?但话虽如此,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需你日后的身份地位不会弱于大乘佛寺门下弟子即可,至于又该如何才能说服小和尚接纳红尘,还得你自己想办法才行,须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云泽将双手揣入袖口之中,低头看向神情复杂的文妙小姑娘,开口笑道: “言尽至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但借酒消愁愁更愁,除了浪费时间之间,没有任何作用。” 言罢,云泽便就绕过小姑娘走入小院当中,找了个空处继续盘坐下来,将拳谱摊开放在膝盖上,继续研究其中的通篇大论。 文妙小姑娘眼神复杂,回头看了一眼似是已经完全沉浸在那通篇大论中的云泽,愁眉苦思许久,忽然眼神坚定,转身直接跑出小院,不知去向。 云泽置若罔闻。 不多时,玉虚真人便就踱步而来,手里拎着两坛桂花酒,并不在意自己太一道道观方丈的身份,学着云泽的模样,在其身旁地面上盘坐下来,顺便拿出一坛桂花酒摆在云泽面前。 玉虚真人没有着急说话,开了酒封之后,便就仰头灌下好大一口,洒得满脸满身都是酒水,却也不过随手一抹,便就作罢。 旋即长长吐出一口酒气,摇头苦笑道: “文妙早先偷偷摸摸溜进库房,其实本道早便知晓,却也知文妙如今愁结难解,而小姑娘虽然看似横行霸道,却也只是年纪还小,不懂罢了,实际上却是脸皮极薄,本道便就任由她去了,只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再与她开导一番。却不想,被小友捷足先登。” 云泽瞥了一眼玉虚真人,伸手拿过酒坛,开了酒封,仰头喝了一口酒,旋即继续低头看那长篇大论。 玉虚真人再次仰头灌下一大口酒,酒坛重重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险些碎掉,也不理会那些洒在脸上身上的酒水,一阵愁眉不展。 云泽一边看着拳谱,一边开口道: “前辈是觉得我说话有些过了?” 闻言之后,玉虚真人稍稍沉默,随后摇摇头道: “重病还需猛药医,更何况小友方才所言,已经留了不少情面,本道还是听得出来的。文妙虽然年纪不大,但她与性空毕竟也是自从懂事以来,便就整日待在一起,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并且十二三岁的年纪,也正值情窦初开之年,倘若有情,就必然情根深种,若想斩除,无疑极难,倘若小友所言太过隐晦,就反而等同于徒费口舌,不仅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还有可能惹来仇视,而也唯有如此,才有望能让文妙放下情结。” 云泽扭头看了一眼玉虚真人,面无表情,但眼神却又暗藏锋芒。 察觉这般,玉虚真人抿了抿嘴巴,只觉得一阵如芒在背,便终究还是忍不住苦笑一声,缓缓开口道: “本道,确实不敢与文妙直说这些,毕竟文妙究竟是个怎样的性子,本道心知肚明,说得难听一些,就是跟头倔驴一般,一旦认定了什么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所以本道也是害怕文妙一旦认定了要让性空回心转意,却又因我太一道如今大道偏颇实在稀疏,难出龙凤之人,被逼得着急了,就会误入歧途。” 云泽这才放过玉虚真人,重新放眼拳谱上。 而也正是吃准了玉虚真人的犹豫担心,云泽才会在明知玉虚真人一直都在关注文妙的情况下,与之言说那些。 至于那道号文妙的小姑娘,日后是会误入歧途,还是咬牙坚持修行太一道,或者无奈放弃,虚度余生,就绝非云泽需要关心的了,他需要做的也就仅仅只是在文妙的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并借之与大乘圣地结下更加深厚的善缘而已。至于这颗种子日后是会开花结果,还是夭折枯萎,也都与云泽无关,毕竟云泽也就只是说了一些劝导之言,而最终结果究竟如何,则是全在文妙小姑娘的一念之间。 更何况性空小和尚日后也自会收拾残局,就根本轮不到云泽插手,也根本轮不到云泽操心。 第264章 赠书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云泽还是练拳。 修行之道,从来都是枯燥无比,便如云泽自从接触修行以来,最早学到用以强身健体的五步拳,只此一套拳法,便没日没夜勤勉刻苦练了数年,方才终于有所成就,领会出其中拳意,却也不过堪堪入道罢了,倘若一门心思全部放在那部最初目的只是用来强身健体的五步拳上,就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需要继续走。 故而修行中人最终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天赋天资与心性坚韧,都是缺一不可。 玉虚真人也不曾离去,而是依然盘坐原地,一边喝酒,一边想着文妙小姑娘的事,一边看云泽练拳。 其实玉虚真人也能算得上是武学大拿,毕竟太一道如今已经没落至此,真正能够拿得出手的,除却那传承多年也从未断绝,甚至毫无缺失的太一三元法箓之外,便就只有各种武功技法,而玉虚真人此间身为太一道道观方丈,除却太一三元法箓之外,道观之中余留下来的诸多武功技法,自然也是熟稔于心。倘若不去计较修为境界的差别,而只凭武学手段论高低,毫不夸张地说,玉虚真人甚至有着足够的胆魄敢于天下人叫板。 也正因此,只看了短短片刻,玉虚真人就已经注意到云泽在修炼《阴阳手》的过程中,真正的难处所在,便是对于阴阳之道的理解不足,故而只能将拳谱中为了方便修习之人能够快速入门,方才有所附带的那套拳招,直接拿来按部就班。 但《阴阳手》却绝非寻常武功技法可以与之相比。 勤能补拙的道理,并不适用。 玉虚真人暗自摇了摇头,仰头灌下最后一大口酒,仍是酒水洒了满脸满身,以至于胸前的衣襟已经完全湿透。只是玉虚真人对于这些并不在意,将酒坛中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之后,便咂了咂嘴巴,放下酒坛之后开口道: “天地和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故而言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言罢,玉虚真人咧嘴一笑,便就一只手拎起酒坛,起身而去。 云泽练拳的动作当即停顿下来,口中反复念着玉虚真人方才的指点之言。 忽有所悟,便立刻原地盘坐,将拳谱摊开搁在膝盖上,对着其中的长篇大论一阵苦思冥想,又偶尔还会翻到最后几页记载的拳招上,双手不断比比划划,再重新翻回前面的长篇大论,如此反复许久之后,终于眼眸一亮。 阴阳手无定式。 阴为体,阳为用,阴为物基,阳为物态。 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是为天之道。 大道为一,阴阳为二,变化为三,故有万物生。 一念通明道始成。 云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这般心神空明完全通透的感觉,便哪怕如何压抑,也依然免不了阵阵兴奋之情。只是抬头再看,云泽方才察觉如今已经时至深夜,那许多太一道弟子也早早就已经结束了晚课,真一个夜深人静。而低头再看,云泽也才瞧见自己身旁不远处,正摆着几碟小菜,几个馒头,以及一坛桂花酒,虽然不知是谁留下,可瞧见之后,云泽也方才察觉自己确实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便毫不客气直接全部拿了过来,一阵狼吞虎咽。 末了,还有一坛桂花酒。 尽管最初打定主意要来太一道做客的时候,云泽也是已经考虑过,只在太一道做客一日即可,次日得到两处险地恶土的具体消息之后,便就立刻启程上路,毕竟老秀才虽然已经答应席秋阳,就哪怕到了明天夏天的时候,云泽依然没有走完这八千里路,也可以将其身上四道灵纹烙印暂且解开,让其前去参加由自学院升入学府的考核,直至考核结束之后,再重新返回,继续走完接下来的路。只是这其中另外牵扯到的一些事,哪怕席秋阳不说,云泽也知道,毕竟自古以来就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说法,便倘若能够一口气直接将这八千里路全部走完,就尽可能还是不要中断,否则两者相较最终能够得到的裨益多寡,必然有着十分明显的差距。 也正因此,云泽才会如此急于赶路。 却不想,竟是又在太一道浪费了一天时间。 只是有所收获,并且所获巨大,云泽也就没再计较这一日时间的得失,心情大好之下,更在一坛酒喝光之后,直接去往库房取了两坛酒出来,返回客房一跃便就上得屋顶,躺在上面一边欣赏明亮月色,一边痛快喝酒。 月儿弯,清风轻,远处传来一片蛙鸣。 蛙鸣来源,是太一道后面庭院中的一片池塘,里面栽种了不少莲花,只是此间还未盛放,大多只是花骨朵罢了,反而莲叶亭亭玉立,滚着水珠,在月色之下,极为好看。 云泽喝着酒,忽然瞧见文妙小姑娘出现在池塘旁边。 褪去鞋袜之后,便就坐了下来,将一双小脚伸入池水之中,一边无意识地随意晃动着,荡起层层涟漪,一边怔怔出神,偶尔面露怒容,偶尔傻笑一声,偶尔还会老气横秋地长长一叹,嘴里念念叨叨自言自语。只看小姑娘这幅模样,云泽便就知晓是在怀念往日里与小和尚的种种过往,可若换个不知道的,就只怕是会以为小姑娘年纪小小,便就得了癔症疯病。 少女方才情窦初开,便就已经知晓愁滋味。 “年少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旁边忽然传来人声。 云泽下意识毛骨悚然,立刻全身紧绷,只是很快便就瞧见来人便是早先湘水岸上见过的秦姓读书人,并且还曾得其相赠真品《白泽图》。只是即便如此,云泽虽是依然躺在那里,却也始终没有丝毫放松警惕,毕竟秦姓读书人的具体来历如何,云泽时至今日也仍是一无所知,加之如今外界舆论正盛,就难保这秦姓读书人不是为了杀人越货而来。 秦姓读书人当然看得出云泽警惕心重,洒然一笑,摇头晃脑继续道: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旋即衣摆一甩,这秦姓读书人便在云泽旁边盘坐下来,豪不客气直接伸手拿了那坛还没开封的桂花酒,一边掀开酒封,一边开口笑着问道: “可还能够算得上应景?” 云泽瞥了眼秦姓读书人手中的的那坛桂花酒,略作沉默之后,冷哼一声。 秦姓读书人嗅了一口酒香,满脸陶醉,仰头喝下一口之后,方才继续开口笑道: “小生知道,这首诗算不上十分应景,尤其那身为女冠的小姑娘并非读书之人,自然也就不会为赋新词强说愁,并且如今正值盛夏酷暑之际,远远不比秋高气爽天亮的舒适,更没有那般萧瑟萧杀的意味,意境之差,可谓天壤云泥!” 秦姓读书人似乎是觉得有些可惜,说罢之后,便连连摇头,又喝一口酒。 云泽有些拿捏不清这人的用以所在,双眼虚眯望着秦姓读书人看了片刻,随后坐起身来,同样拿起酒坛喝了一口酒,闷声开口道: “有话直说。” 正仰头喝酒的秦姓读书人,闻言之后,眉头一挑,便将手中已经举起的酒坛放了下来,暂且搁在一旁,随后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古籍,封面上只是残留着些许墨痕,而原本字迹则是已经完全看不出来,被秦姓读书人随手丢到了云泽怀里。 “有人让小生将这本书给你,你就只需要拿着,然后仔细翻阅,逐字逐句慢慢揣度,对你之后修行那部《阴阳手》拳谱,有着很大的裨益。至于其他的,你也无需多问,毕竟就算你问了,小生也不会多说其他。只是另外有件事,小生却是想要额外多说两句。” 秦姓读书人一只手按在酒坛上,手指轻轻敲打,面带笑意。 “你这小子的悟性虽然不佳,但运气却着实不错,只因那玉虚真人十分简单的一段指点之言,加上桂花酒的药力相助,便可侥幸顿悟。须知顿悟一事,乃是可遇不可求的莫大机缘,天下修士数之不尽,却生平有过顿悟机缘的,实在是寥寥无几,以至于就连你那天赋天资号称往古来今第一人的父亲,云温书,纵横人间两千余年,也只有且仅有过一次顿悟而已。却不想,这天大的机缘,竟然被你浪费在了《阴阳手》的入道上,实在是暴遣天物!” 云泽眉头当即一沉。 略作沉默之后,便嗤笑一声道: “你所谓的多说两句,就只是为了挖苦讽刺我浪费了这天大的机缘?” “非也。” 秦姓读书人惺惺作态,面带笑意轻轻摇头。 “方才那番话,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毕竟顿悟机缘已逝,就哪怕你是求爷爷告奶奶也好,还是对着上天顶礼膜拜也罢,都没可能重新挽回。而小生真正想要多说的,则是你此番深陷顿悟之中,不知外界光阴流逝,或许在你看来不过短短半日罢了,实则却是已经过了整整三日有余。若非如此,你如今也算有些修为,又怎会因一两顿饭没吃,就饿到那般地步?” 云泽一愣,旋即脸膛一黑。 秦姓读书人面上笑意更浓,并且毫无遮掩之意,一手拎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口,还没喝完,人就已经消失不见,而客房屋顶上,也就只剩云泽一人,好似那秦姓读书人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般。 但云泽手里那本不知名的古籍,却也绝非虚妄假象。 此间安静了许久,夜深人静,唯有蛙鸣聒噪。 神情复杂变换的云泽,忽然扯了扯嘴角,伸手拿过酒坛仰头喝了一口酒,随后便重新躺下,也将手里那本不知名的古籍暂且丢在了一旁。 原本大好的心情,已经变得不好不坏。 秦姓读书人的身影出现在大雄宝殿上,因为气机遮掩的缘故,北边对面那座山的太一道虽有众多弟子,却无论是谁,就哪怕玉虚真人,也不能瞧见大雄宝殿顶上的这两人。 只是秦姓读书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孟萱然冷冰冰的眼神就已经如同剑芒一般刺了过来。 紧跟着便就袭来一阵罡风,将整座大雄宝殿完全困拢,凭空之中吹来阵阵江水之声,犹似惊涛拍岸一般,浩浩荡荡,声势之大,以至于皎洁月光都被吹得倒涌高天。而那身在其中的秦姓读书人,则是亲眼见到了整座大雄宝殿都被一条大江之水环绕包裹,层层大浪翻卷扑天,一层压着一层,掀起无数雪白浪花,最终汹涌撞来,哪怕秦姓读书人看得分明,并且有意出手阻拦,却也没能抬起手来,便被大浪撞在身上。 只一瞬间,秦姓读书人便就惨嚎一声,只觉得身体已经在那大浪之中四分五裂。 另一边的孟萱然,同样承受惊涛骇浪的拍打,只是势头要比秦姓读书人这边稍弱一些,便仍是可以咬紧了牙关不会太过失态。可即便如此,孟萱然也依然不会好过,巨大浪头接连不断的拍打之下,其六脏六腑也难免剧烈震动,脏腑精气都险些因而溃散,以至于方才没有多久时间,这位自从云温书出事以后,就一直面带白纱不以真容示人的红香阁上任麟女,就已经开始头脑昏沉,眼前阵阵发黑,所幸是咬破了舌尖,方才能够坚持没有被那层层叠叠的大浪拍打得昏死过去,毕竟若非如此,一旦不慎身陷昏迷之中,就难保是否还能留得命在。 老秀才背负双手,不声不响出现在两人身后,面无表情,但在眼眸之中,却又泛着阴冷杀机。 “胆敢出手干预我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身心磨砺,孟萱然,秦九州,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老秀才眸光阴森,看向真名秦九州的秦姓读书人,冷声道: “尤其是你,秦九州,倘若云小子因你此番落井下石,导致心魔暗生,老朽必然饶你不得,届时,便是你那身在秦川西北的亲爹厚着脸皮亲自前来说情,老朽亦会拔掉你的一层皮。” 老秀才手掌一挥,包裹了整座大雄宝殿的大江之水与阵阵罡风,顿时消散一空。 一恍神,脸上一片惨白的秦姓读书人,方才知晓刚才经历的那些不过幻觉罢了,只是即便如此,遍体上下撕裂般的剧烈痛楚,也依然清晰存在,以至于身为圣人的秦姓读书人,都忍不住浑身颤抖,遍体冷汗,方才没能坚持许久,就忽然双腿一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脚下大雄宝殿的屋瓦上,不得已只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声响如同破烂风箱一般。 旁边的孟萱然已经倒在了屋瓦上,身体颤抖不止,瞳孔涣散,气机萎靡。 眼见于此,真名秦九州的秦姓读书人,当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呼吸平稳了许多,旋即扭头看向依然面无表情,却眼眸之中满含杀机的老秀才,神情阴郁,一双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几乎红了眼睛。 老秀才挑起眉头,忽然嗤笑一声。 “你秦九州的胆子,确实不小,只可惜修为境界与手段实力着实配不上。所以老朽劝你最好还是冷静一些,莫要因小失大,若你还是不肯听劝,那就尽快传信秦天华,让他好生准备准备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闻言之后,秦九州当即一滞,旋即满身冷汗。 只是即便如此,这秦姓读书人也依然不肯示弱,一双眼睛格外凶狠地盯着老秀才,咬牙切齿,咯咯作响。 “你不该伤她。” 最终也不过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老秀才瞥了一眼倒在屋瓦上已经彻底昏死过去的孟萱然,神情始终平平淡淡。 “被你视若珍宝之人,在老朽眼里看来,却也不过敝履罢了。” 秦九州立刻红了眼睛。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读书人也有极大的胆魄。 却不待秦九州施展出什么手段,那不知由自何方徜徉而来的罡风,便就立刻重新包裹了整座大雄宝殿,紧随而至的,则是大江之水,汹涌澎湃,陡然便就掀起一座万丈大浪,声势之浩大,遮天蔽日,匪夷所思,猛砸而来。 在其之下,秦九州双眼通红,看也不看头顶那扑砸下来的滔天大浪,手中忽然多出一只乌金羊毫揸笔,以虚空为纸,揸笔一挥,便就立刻掀起一片翻天大墨,乌光横生,气机纵横,于凭空之中化出百余异兽之象,活灵活现,仿若真实,尽都身携凶煞戾气,狂吼咆哮,如似平地起惊雷,大者如同山岳一般,小者不过毫厘之间,尽数扑杀老秀才而去。 圣人与大圣之间,差距几何? 老秀才只冷哼一声,那百余源自封灵造物手段而来的墨兽,便就接连炸碎,化作斑斑墨迹,坠落下来,犹似一场墨雨一般。只是秦九州并不理会,任凭墨水将他遍体污浊,手中揸笔凭空书写一个气韵古朴的“杀”字,甫一成形,便就立刻杀机勃发,以至于在这罡风围笼的咫尺之地中,阴阳倒行,昼夜翻转。 随后揸笔一震,秦九州面容狰狞,口中陡然暴喝一个“赦”字。 老秀才双眼虚眯,对于迎面而来如同刮骨钢刀一般的杀气,置若罔闻,任凭衣袍猎猎作响,只是平平淡淡一步踏出。 还待再施手段的秦九州,当即双眼一突,凝滞当场,而其头顶万丈大浪亦是扑打下来。尽管不过虚幻罢了,却身在乱流之中,动弹不得的秦九州,也仍是感觉自己已经四分五裂,以至于亲眼见到自己手脚四肢都被乱流扯断,肚皮胸膛也被乱流冲破的场面,血腥味萦绕鼻间,真实无比,更有六脏六腑随波逐流,途径眼前,好似是老秀才刻意而为,要让秦九州亲眼瞧个清清楚楚,看着自己究竟落到了一个怎样凄凉的下场才行。 原本的嚣张与暴怒,当即烟消云散。 只是老秀才依然不肯罢休。 恍惚间,秦九州忽然见到自己又一次完完整整出现在了大雄宝殿上,极为短暂的一个愣神之后,尚且来不及因为真实无比的撕裂之痛感到绝望,抬头再看,那万丈大浪就已经再度扑砸下来。 四分五裂! 开膛破肚! 直至天色渐亮。 秦九州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经历了几次四分五裂之痛,开膛破肚之苦,而直至老秀才终于勉为其难绕其一命,挥手撤去了那好似永无止境的幻象之后,原本也算丰神如玉、气质超然的秦九州,就立刻直挺挺仰面栽倒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更直接砸穿了屋瓦,身形一路坠落下去,最终恰好砸进了性空小和尚原本用来睡觉的棺椁。 老秀才身形出现在大雄宝殿屋顶破漏之处,冷眼俯瞰。 也不见其有何动作,只有一阵清风吹来,那被性空小和尚挪到一旁的棺盖,便立刻轰隆一声,将棺椁盖得严严实实,也将秦九州彻底关在了里面。 孟萱然早已苏醒过来,正盘腿坐在屋脊上,远远望着太一道道观的方向。 直至见到云泽起身离开了客房屋顶,方才终于暂且收回视线,旋即通过大雄宝殿屋顶破漏之处,看了一眼那如今已经盖得严严实实的棺椁,随后站起身来,冲着老秀才的方向盈盈一拜。 “奴家知错,不该插手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身心磨砺一事,前辈要打要罚,奴家悉听尊便,只是...” 孟萱然隐藏在面纱下的唇瓣微微一抖,有些不太情愿为秦九州求情。 只是秦九州之所以落到这幅模样,根本缘由还是在于孟萱然,出于愧疚,便哪怕孟萱然心底里对于秦九州有着怎样的成见,也不得不暂且将其全部放下,为其开口求情。 却不待其说话,老秀才已经冷哼一声。 “放心吧,死不了的。” 稍稍一顿,老秀才抬头看向孟萱然,冷声言道: “早先时候,老朽准你前来随同云小子一起赶路,就已经算是打破了圣地老祖留下的规矩,可你却是这般不知满足,眼见云小子如今初入阴阳之道,便暗自返回洞明圣地,窃取了《阴阳道解》,更假借秦九州之手,将书送给了云小子...只是事已至此,《阴阳道解》那部书,老朽自然不会再去收回,可你却也不必再想继续留在洞明圣地。看在云温书那已死之人的面子上,老朽给你一日时间,滚出我洞明圣地辖下地界,顺便将那比你还要不知死活的秦九州也一并带上。倘若日落之前,你二人还敢在我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之中继续逗留...” 老秀才忽然收声,只是眼神中的杀机,却让孟萱然心神一颤。 便只得乖乖低头,应了一声。 老秀才胸膛微微起伏,似乎余怒未消,就转过身去,不再多看。 孟萱然回头再看了一眼云泽所在客房的方向,良久之后,轻轻一叹,随后身形飘然而落,进入大雄宝殿,旋即大袖一挥,挥出一条白绫,便就将那封着秦九州的棺椁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以单手握住,将其拖拽在身后,只一步踏出,其身形便就连同那座棺椁,一起消失在寒隐寺中。 至此,方才日出,红霞满天。 第265章 犬父虎父,虎子犬子 寒隐寺大雄宝殿上的事,当然无人能够知晓,便哪怕近在咫尺的太一道,也不曾有过分毫察觉。 旭日东升时。 云泽回到客房,粗略翻看了一遍那本不知名的古书之后,便就将之贴身收好,以便随时都能取出细细翻阅,毕竟书中的内容大体看过以后,就哪怕云泽因为心性心境不佳的缘故,很难静下心来真正投入到某件事中,却也依然有着足够的眼力,能够看出书中对于阴阳之道的解释,都是真真正正深入浅出的大道理,于其日后修行阴阳手,乃甚于将之继续推演从而形成搏杀术、搏杀大术,都是有着极大的裨益。而也正是因此,云泽原本有些愤懑烦躁的心情,便很快就好转过来,以至于连同秦姓读书人赠书的目的究竟如何,又怎会忽然出现在这种地方,都没有继续多想,直接将其抛之脑后。 更何况那就只是没有答案的问题罢了,便哪怕绞尽脑汁想破了脑袋,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略作休憩之后,云泽又动身离开了客房。 先是毫不客气打扰了住在隔壁的穆红妆的一场清梦,随后又动身去往库房,厚着脸皮将所有桂花酒全部收入气府之中。负责看守库房的那位长老,眼见于此,嘴角抽搐,脸色也是着实难看。只是有关此事,玉虚真人其实早在先前的时候就已经吩咐下来,倘若云泽要拿,就尽管让他放开手脚随便去拿,便哪怕他是要将整座库房全部搬空也无妨,毕竟太一道并不缺少用以酿造桂花酒的新鲜桂花。但话虽如此,这位负责看守库房的长老,也只当玉虚真人说了一句玩笑话罢了,而玉虚真人也确实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却不曾想,云泽当真厚着脸皮要将所有桂花酒全部搬空,便哪怕这位长老有心想要开口阻拦,却话到嘴边,又碍于面子,实在是不好多说,就唯有干咳两声,用以提醒云泽应该适当收手,给太一道留下一些桂花酒,以免耽搁了那些弟子的修行。 云泽当然知道这位长老的意思,却又对于那两声用作提醒的干咳置若罔闻,直至整座库房之中再也没有任何一坛已经酿好的桂花酒之后,方才终于心满意足,转过身来对着脸膛黝黑的长老抱手鞠礼道: “晚辈近几日做客逗留太一道,多有打扰,还请前辈莫要见怪。只是晚辈时间紧迫,须得尽早动身赶路,便要劳烦前辈能够代为通报一声,就说玉虚前辈的好意晚辈已经尽数收下,实在是感激涕零,没能当面告别,晚辈亦是心有遗憾,怎奈何路途遥远,时间有限,便着实不敢继续耽搁下去,以免误了大事,而若日后还有机会,晚辈也定会再来太一道做客,届时,晚辈自会为了今日不告而别之事,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言罢,便一揖到底。 太一道长老眼角抽了抽,心里愤骂不已,可面上却也还是勉强露出了几分笑意,只是有些难看罢了。 “小友所言,本长老自会带到。其实按照情理而言,如今小友要走,方丈又不在此间,本长老就理应留你几句,但小友毕竟时间紧迫,还得加紧赶路,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话,本长老便就不再多说了,只祝小友一路顺风,可以早日赶至洞明圣地,修行之路亦是平平坦坦,能够早日得道,名扬四方。待得小友下一次再来我太一道做客,本长老必会另备酒宴,与小友不醉不欢,不醉不还。” 太一道长老假笑抱拳。 却其心里所思所想又如何,云泽当然心知肚明,只是难得没有计较罢了,毕竟自己也是将人家库房里的上千坛酒全都厚着脸皮搬空了,被人在暗地里臭骂几句,也是理所应该。 便再与这位太一道长老客气了两句之后,云泽就立刻拱手告辞,带上门外正睡眼惺忪的穆红妆径直奔着山下而去。 也是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过分,会让玉虚真人按捺不住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应该还不至于,却也免不了一顿指着自己鼻子的跳脚大骂。 背后挨骂也就罢了,毕竟确实听不见,也就不疼不痒,更何况没什么损失,可若被人当着自己的面指着鼻子跳脚大骂,就哪怕云泽如今还在暗中打着那株老桂树的注意,却也着实无法保证自己是否能够忍得住脾气。 并且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东西,也便是说,云泽下一次再来时,或许玉虚真人就会忘了今日之事。 却也只是但愿如此。 ... 一旬时间过后。 洞明圣地忽然来了一位面相威严的客人,头带十二行珠冠冕旒,身披明黄色九爪九龙袍,腰系白玉带,足蹬步云靴,端坐九头黄金犼兽所拉车辇之上,顶有棚盖,镶嵌八宝,轮、螺、伞、盖、花、罐、鱼、肠。黄金犼兽毛发流金,四蹄踏火,踏出祥云六百里,逶迤连绵,横亘苍穹,低吼之声如同天公擂鼓,上震霄汉斗府,下彻地户幽冥,甫一出现时还在遥远云端,再一看,便就已经到了近前。 中年男人龙行虎步,气质尊贵,上得前来,俯瞰洞明圣地玉珠峰,随后再一步踏出,便就连同车辇犼兽,一同消失在半空。 洞明圣地众多弟子方才能够大口喘息。 继而对于此人身份议论纷纷。 有洞明长老现身,喝止了众多洞明弟子的无端猜测,随后留下一句话,让这些洞明弟子继续安心修行即可,便就立刻折身返回。 而在玉珠峰上,那气质尊贵,面相威严的客人,已经端坐在一张案几旁边,身下是皑皑白雪,终年不化,身侧则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凛冽寒风吹拂,呼嚎有声,仿佛刮骨钢刀,并且夹杂冰屑于其中,只是尽管如此,中年男人依然稳如磐石,就连胡须衣袂,都在寒风猛烈之中不动如山。 老秀才神情恹恹,懒懒散散坐在案几对过,一只胳膊拄在案几上,手掌撑着一边脸颊,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根本没有丝毫想要招待客人的打算。 中年男人暗暗一叹,只得抬手向着远处招了招,便立刻飞起一团积雪,顺从中年男人的心意落入水壶之中,再打一个响指,水壶下方的火炉中,旺盛炉火便就噗的一声燃烧起来,火舌摇曳晃动,天寒地冻的环境与过分凛冽的寒风,并无分毫影响。 中年男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毕竟他在老秀才面前,终归算是外人,而老秀才面对外人时,无论对方身份地位究竟如何,也向来都是一视同仁,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除了瑶光之人。 尤其瑶光圣主姚宇,与那早已魂飞魄散的老圣主姚君。 有关洞明圣地与瑶光之间的诸多恩怨情仇,中年男人有着不少了解,也或可说,洞明圣地上上任圣主忽然暴毙,并且丢失《左辅星经》,乃是瑶光中人暗中作梗一事,其实早已人尽皆知,只是当初的瑶光还有圣地之名,便哪怕此事已经人尽皆知,却真正敢于言说谈论的,却放眼整个天下,也并无几人。 而至今日,瑶光已经坠下神坛,虽然已经受过墙倒众人推的极大劫难,却最终也是没能来得及被人翻出旧账,瑶光姚宇就已经施展手段,将祸水东引到了云泽头上。 以讹传讹之下,如今的云泽可是不太好过。 毕竟这世上从来都不缺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中年男人来历不凡,并且身居高位,自然知晓瑶光姚宇的对外所言,绝非凭空捏造,也便半部《道经》是真,被云温书毁去也是真,却也仅就如此罢了,而之后有关于云泽的那些谣言舆论,则是因为瑶光中人暗地里的推波助澜,方才能够形成气候。也正因此,中年男人对于外界那些有关云泽的传言,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只是天下生灵茫茫众多,加之中年男人因为种种原因,就对于云泽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便着实懒得为其仗义执言。 水壶忽然传来一阵哨声。 白蒙蒙水汽顶着壶盖,一阵哗啦啦作响。 中年男人暂且放下思绪,将老秀才摆在案几下方的茶叶茶具全都拿了上来,格外讲究地将茶具全部细细冲洗了一遍之后,洗茶泡茶。只是茶叶舒展之后,中年男人却又倒掉茶水,重新冲泡了一回,直至茶香再次弥漫,方才终于满意,将茶水倒入茶碗之中。 老秀才抬了抬眼皮,径直伸手拿了一碗过来,不顾茶水滚烫,一仰头便就喝了个干干净净。 旋即眉关微蹙,口中刻意留了一小口茶水品了片刻,随后咽下肚去,面上神情虽然平淡,却是毫不留情讽刺道: “瞎讲究。” 中年男人端起茶碗只喝了一小口,对于老秀才的出言讽刺充耳不闻,尽管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却是乐在其中。 老秀才随手把玩着手中茶碗,已经没有继续喝茶的兴趣,只微微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案几对过的中年男人,便开始细细打量那身明黄色九爪九龙袍。 其实老秀才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身明黄色九爪九龙袍,并且深知此物乃是秦家祖上某位手段通天彻地的女性老祖,亲自出手抓取了九条举世罕见的大龙脉缝制而成的一件王道圣兵,以至于纵然放眼天下,能够与之相提并论者也是寥寥无几。而那位亲手缝制出了这样一件王道圣兵的秦家老祖,则是历史记载中的最后一位称帝之人,手段实力究竟如何,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的关系,已经不得而知,却被编撰史书之人臆想作风华绝代,古今第一。 是不是笑话不知道,但臆想确也是臆想无疑。 毕竟秦家那位女性老祖,按照秦家族谱极其有限的记载,其实乃是远古妖帝陨落之后方才终于出现的人物,其所在时代之久远,甚至更在那位身为一代绝世大妖的青丘老祖之前。时至今日,十数万年沧海桑田,历史痕迹早已不存,倘若非是秦姓血脉延续至今,家谱尚存,并且其中依然留有那位女性老祖之名,以及些许字迹模糊的记载,当今世人又是否还能知晓历史上有过此人存在都尚未可知,却偏偏有人将其评作风华绝代,古今第一,若非臆想,又是如何? 老秀才忽然扯了扯嘴角,觉得那些编撰史书之人,之所以这般不要脸皮地对秦家那位女性老祖,历史上的最后一位称帝之人极尽美言,赞不绝口,就是为了能够迎合秦家,方才如此。 但也有着极大可能是秦家中人买通了那些编撰史书之人,才会有了秦家那位女性老祖风华绝代,古今第一的说法。 倘若前者也就罢了,可若后者... 老秀才挑了挑眉头,看向还在闷不吭声继续品茶的中年男人,眼神中多出了一些讽刺玩味。 好厚的脸皮! 甚至比起直接清空了太一道库房的云小子还要更厚一些! 中年男人隐有察觉,抬头看来。 老秀才立刻收敛神色,丢下茶碗,伸手指了指那件明黄色九爪九龙袍,缓缓言道: “秦天华,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现在都敢穿着这件九爪九龙袍招摇过市了,就不怕有人见财起意,杀人夺宝?你自己应该很清楚,这件九爪九龙袍如今究竟有着怎样的盛名,都已经被人捧到天上去了,再要稍微夸张一点儿,甚至就连世上那十分有数的王道帝器,都要输给你家这件九爪九龙袍。” 老秀才坐正了身体,不再以手撑脸。 “当然了,如老朽这般的那些老家伙们,当然知晓盛名为虚,却也知你家这件九爪九龙袍非同寻常,倘若当真有人见财起意,生出了杀人夺宝的念头,就必然会是老家伙出手。秦天华,你是觉得自己本事大了,仰仗这件九爪九龙袍就能无惧大圣修士,还是真的不想再要这件九爪九龙袍了?想要拱手送人?若是前者,老朽劝你还是最好识趣一点,抓紧时间回去秦家,将你这件九爪九龙袍重新藏起来,免得被人发现。若是后者...” 老秀才忽然面露笑意,眼神中也分明写着不怀好意。 真名秦天华的中年男人闻言如此,当即摇头哂笑一声,暂且搁下手中茶碗,旋即站起身来,走到案几侧面,向着老秀才深深一拜。 眼见于此,老秀才当即挑了挑眉头,收敛了笑意。 秦天华腰身一躬到底。 “在下今日身着九爪九龙袍前来,非是无惧大圣修士,亦非想要将其拱手送人,而是有事相求,方才冒险穿着九爪九龙袍前来,以示尊重。” 稍稍一顿之后,秦天华微微起身,神情复杂看向老秀才。 “在下教子无方,导致小儿秦九州生性顽劣,愚昧无知,方才于前些时日因为插手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一事,不慎冲撞了前辈,乃是大过。所幸前辈仁义,免去小儿死罪,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也在情理之中。然至今日,小儿仍旧身陷囫囵之中,日日承受分尸之痛,痛入灵魄,苦不堪言,已经几度想要寻死,以求解脱,所幸在下发现及时,若非如此,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在下今日身着九爪九龙袍而来,便是想要请求前辈能够手下留情,饶恕小儿无知之罪,在下必将感恩戴德,结草衔环,没齿难忘,而若前后日后有能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只需一言,在下亦万死不辞!” 言罢,便重新一躬到底。 其实秦天华的来意,老秀才早便知晓,只是不曾料到秦天华竟然言至此间,许下这般重诺,面上便微微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而也正如秦天华所言,秦九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甚至包括孟萱然也是。尽管秦天华言语之间并未提及孟萱然如今境况,却想来也不会比秦九州好很多,毕竟老秀才出手之时,已经算过了孟萱然此去秦家路程上需要花费的时间,一旦时间耗尽,大江之水汹涌浩荡之象,便会立刻重新出现,让其日日夜夜反复承受分尸之痛,与秦九州一般无二,同样会痛入灵魄,苦不堪言。 却不曾想,那胆大包天的秦九州竟会如此不堪,而今方才一旬时间罢了,就已经几度寻死。 至于孟萱然如今境况又如何,秦天华不说,老秀才自然无从得知,却想来也知要比秦九州更强一些,毕竟那女人虽然看似柔柔弱弱,实际上却是个心性坚韧之辈,若非如此,生在红香阁那般烟花之地的孟萱然,也就不会只有云温书一个入幕之宾,并且还在云温书忽然杳无音讯之后,哪怕并无妻妾之名,也依然咬紧了牙关承受着重重压力为其守寡,就必然比起秦九州强出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略作思忖之后,老秀才手指轻轻点了点案几,发出咚咚两声。 随后便就起身来到悬崖边上,负手眺望远处风景。 “行了,回去吧,但要记得你方才所言,秦家虽然并无大圣坐镇,但我洞明圣地日后也或许真的会有能够用得到你的地方,老朽也不要你再立什么道心血誓,只望你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闻言如此,秦天华当即面露喜色,松了一口气。 老秀才略作沉默,不待秦天华开口道谢,继续开口道: “今日你肯忍气吞声耐着性子来求老朽,其实主要还是为了你那不争气的儿子,但老朽也能看得出来,你口中虽然从未提起,却对孟萱然孟仙子的意见很大。说来也对,并且理所当然,毕竟你那儿子之所以饱读诗书却又这般不争气,主要也是因其太过贪恋孟萱然所具美色。但老朽方才出手,已经同时撤去了你那不争气的儿子以及孟萱然身上的手段,你此番回去,也不要为难孟萱然,倘若着实看着不喜,就将其撵走便是,莫要横生枝节。今日因,来日果,命数难知。” 老秀才转过身来,见到秦天华正面露不满之色,当即脸色一沉。 眼见于此,来时还是面相威严的秦天华,立刻满脸谄媚之色,弯着腰杆连连点头道: “前辈方才所言,在下已经全部记着,回去之后也断然不会为难孟萱然。更何况我秦家也能算得上是家大业大,多养一个女人罢了,费不了多少粮食。只是...” 秦天华面露为难,小心翼翼瞥了眼脸色难看的老秀才,忽然忍不住缩了缩脖颈,却也依然忍不住开口问道: “只是,小儿秦九州太过贪恋那女人的美貌姿色,倘若不将其撵走,就还不知小儿又会做些什么。依在下之见,倒不如趁着小儿如今意志消沉之际,将那孟萱然尽快撵走,而在下也能抓紧时间以正家风。却不知前辈...” 老秀才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好不容易按捺住心底怒气,重新背过身去。 “随你。” 秦天华挪动脚步,又一次凑了过来,愁眉苦脸开口道: “在下回去之后便将那女人撵出秦家,当真没有问题?前辈可不能框我!说真的,那女人如今境况也不好,只比小儿强了一点儿半点儿而已,倘若在下当真将那女人撵走,一旦出了什么意外,而前辈又因那云泽成了您老的门下弟子,就忽然因为此事怪罪于我,我就真的是有冤无处申了!” 秦天华忽然噗通一声就直接坐在了地上,还装模作样抽了抽鼻子,老大一个人了,硬是憋出了一副哭腔嚷嚷道: “您老得跟我保证,我回去之后将那女人撵出秦家,无论之后出现什么意外都与我无关,若非如此,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说罢便就连连蹬腿,踹得积雪乱溅,又哭又喊。 老秀才脸膛当即一片黝黑,眼角抽搐,额头青筋乱跳。 蹬鼻子上脸耍无赖,还真是秦天华的拿手好戏,也难怪当年秦天华与秦九州闹矛盾时,这不要脸的东西会不顾家丑不可外扬,直接对外宣称,谁若能够迫使这位秦姓读书人回心转意,就立刻相赠半个秦家底蕴。 就连这般不负责任的屁话也能说得出来,秦天华会做这种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老秀才听着秦天华装模作样的哭喊声,实在烦不胜烦,便当即眼神一戾,扭头怒瞪过去。 “要么现在立刻滚蛋,要么老朽直接出手打死你,三息之内,若你不能做出选择,老朽便替你做主,直接打死!” 话音只方才一落,原本还在地上撒泼耍无赖的秦天华,就立刻爬起身来,重新恢复了先前的威严模样,一脸正色,还顺便重新招来了犼兽车辇停在身后,微微低头抱手鞠礼。 “在下告辞,还请前辈留步,莫要相送。” 言罢,这没脸没皮的秦家家主,连同那犼兽车辇,便就立刻变得无影无踪。 老秀才依然站在原地,背负双手,望着秦天华离开的方向双眼虚眯,看了良久,忽然摇头哂笑一声。 “到底是犬父虎子,还是虎父犬子,秦九州啊秦九州...” 老秀才做了一次深呼吸,皱了皱眉头,忽的又笑一声。 意味深长。 第266章 去处 如今的北临城南域学院,较之云泽早先还在此间时的云遮雾绕不明朗,整体格局显然已经彻底大变。 开阳麟女顾绯衣去向不明,姜家麟子姜北去向不明,皇朝麟女陈子南、关系牵扯众多的云泽,同样全都去向不明。其中原因种种究竟如何,在北临城南域学院之中,其实鲜少有人真正予以关注,毕竟两者双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其间的差距实在太过遥远,便唯有眼前挡下最为直接的改变,才会引来更多学员的在意。 而也正是因为这许多人的去向不明,方才导致了如今学员之中便是三足鼎立的局面。 却又两大一小。 瑶光欲仙子赵飞璇,钟氏妖城麟子钟乞游,以此二人为首的派系,自然势力实力庞大无比,并且理所当然,毕竟两人各有不同手段,尤其赵飞璇,哪怕如今瑶光已经被迫摘去了圣地之名,但此番变故对其本人造成的影响,其实微乎其微。当然赵飞璇手段究竟如何,而那般手段又是否可以拿得上台面,但凡学院中人,尽都心知肚明。只是即便如此,也根本无人会去过多在意,尤其另外一大势力的首领钟乞游,在某种层面而言,其实也是赵飞璇的忠实拥护。 只是钟乞游所图又与旁人有所不同,赵飞璇对此亦是心知肚明。 而也正是因此,钟乞游与赵飞璇两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两个势力派别之间的关系,其实相当复杂。 在此之外,另有一小股以景博文为首的势力派别,人数虽然相当稀少,远远不及赵飞璇与钟乞游那般庞大,并且景博文的出身来历与实力手段,比之赵飞璇钟乞游亦是远有不如,却也依然容不得分毫小觑。毕竟景博文也是皇朝杀生榜上排名第二的人物,并且姜北虽然如今去向不明,可景博文与姜家的关系依然牢固,有着身为学院院长的姜夔亲自照拂,就哪怕景博文比之两人可谓处处落于下风,也依然像是中流砥柱一般,于激流之中,稳稳站住了自己的脚跟。 至少在他人眼中看来,景博文之所以能在学院之中占据一隅之地,最大的仰仗便是姜夔。 然而其中真正的缘由又是如何,所知之人,却是极其稀少。 除却席秋阳、徐老道与姜夔之外,便唯有光头锃亮又懒做的罗元明,双眼通幽又好吃的陆家平,以及因为看在云泽面子上,方才备受景博文关照的怀有俊。 统共也没超过双手十指之数。 卷云台上。 小狐狸蹲坐在边缘栏杆上,任凭罡风吹拂,毛发晃荡,视线越过中间两座悬空台的阻隔,远远望着洞明圣地所在的方向,暗自猜测着云泽如今已经走出了多少路程,还有多少路程要走,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全部走完。 黄昏日落,残霞如火。 青雨棠一如既往出现在卷云台其中一座盘龙柱上,不声不响,手里拎着一壶莲花宝酿,也一如既往,将手中那壶莲花宝酿丢给了蹲坐在边缘栏杆上的小狐狸,随后又自气府之中另外取出一壶,径直扬起头来长饮一口。 小狐狸尾巴一晃,便就卷住了那壶莲花宝酿。 只张嘴一吸,酒壶壶嘴之中就自然冲出一道水柱,于凭空之中盘曲蜿蜒,最终落入小狐狸口中。 两者之间并无任何言语。 直至自己手中的那壶莲花宝酿喝罢之后,小狐狸与青雨棠,便会各自离开。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小狐狸与青雨棠就在悄然之间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人带酒,一人陪喝,一同看着云翻雾涌,却又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从来都是互不打扰。便至今日,两人同在日落黄昏之际一起喝酒,大抵已经两月有余,但在这两月左右的时间当中,小狐狸与青雨棠之间却是从来不曾与对方说过哪怕任何一个字。 其中缘由如何,小狐狸与青雨棠各自知晓,却也互相知晓。 毕竟当初青雨棠于深夜之中,曾试图一探云泽气府景象之事,小狐狸全都看在眼中,而乌瑶夫人也在嵇阳之事回来之后,曾与青雨棠暗中透露过小狐狸并非寻常凡兽一事。便无论当时青雨棠究竟出于怎样的目的,又是否是在关键时刻忽然打消了原本的主意,这件事都必然成为两人之间最大的隔阂。 便各自心知肚明,只是从不曾有谁拿到明面上来说。 卷云台下,景博文脚步缓慢,拾级而上。 临近上方的时候,青雨棠一壶莲花宝酿已经喝罢,便不声不响,率先离去,只有小狐狸依然蹲坐在边缘栏杆上,尾巴卷着那壶莲花宝酿,并未着急将壶中仅剩的最后一口酒水喝干,而是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步声临近。 小狐狸转了转眼珠,瞥一眼走至近前的景博文,随后重新看向云海彼岸,张口一吸,壶中酒水便忽然翻卷起来,化成一道水柱逶迤绵延进入口中。 尾巴一甩,空掉的酒壶便就直接丢下云海,并且凭空粉碎。 景博文瞧了眼下方的光景,手中拿着挡在胸前的折扇也啪的一声合了起来,略作沉思之后,方才缓缓开口问道: “姜北的消息,如何了?” 小狐狸微微摇头。 眼角得见于此,景博文眉头当即一皱,立刻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终于长长一叹,十分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处。 学院中的许多事都足够景博文烦恼,尤其如今两大一小三足鼎立的局面,更是已经隐有不稳之象,并且对方如今已经开始暗中有所动作,并且目标也显然就是放在景博文身上,想要将这一小股势力率先吞没并拢进入自己麾下,使而壮大,才能更好对付另一边,以最终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从而能够更多的占据学院提供的修炼资源、得到更多的学分,以及最为重要的、日后在外行走也或如何的班底。 所幸,还有小狐狸。 并且其实三方目的,其实大同小异。 只是赵飞璇与钟乞游都是为了自己,而小狐狸却是为了云泽。 所以景博文其实就只是小狐狸手中的傀儡罢了,而景博文对此亦是心知肚明。 只为了能够借由小狐狸找到姜北如今的下落,也或得知其安危。 然而时至今日,小狐狸也依然没能顺利寻到姜北的下落,不像云泽,不像顾绯衣,也不像陈子南,具体去向尚且有迹可循,只唯独姜北在当初由自木河镇回来之后,就好像凭空蒸发了一般,不仅杳无音讯,并且还是彻底消失,以至于就连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哪怕只有一丁点儿。 这让景博文有些放不下心来。 但也正是因此,景博文才会答应与小狐狸之间的合作,心甘情愿成为其手中的傀儡人物,在学院之中不断收拢人心,打造班底,为云泽做嫁衣。 然而这一切并不顺利。 景博文心思沉重,也揉不开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沉默良久,忽然转身下了卷云台。 怀有俊正在卷云台下等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瞧见景博文之后,便就立刻上前,径直开口道: “何伟那家伙又带人来了。” 闻言,景博文立刻将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眼神变换,杀机暗藏,让一旁的怀有俊看得心神惊悸,不敢继续多言。只是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微微摇头,示意怀有俊前去将人赶走即可。 怀有俊领命,立刻转身前去。 早在瑶光遭逢变故之前,就已经选择加入赵飞璇麾下的何伟,一直都是景博文的一根心头刺,是最不好决定如何解决的人物之意。毕竟其与云泽之间也算有着一定的交情,尽管这所谓的交情,如今已经形同不存,但如今云泽不在此间,景博文就着实不好对其出手。而也似是知晓景博文的难处所在,赵飞璇便三天两头派遣何伟前来,如同两国交战之来使一般,使其担任说客一职,试图率先瓦解景博文一方的人心。 相较于如今还算安生的钟乞游,在瑶光无疑只是鼎炉身份,并且急于摆脱这个身份的赵飞璇,显然更加活跃。 此女一直都是野心勃勃,从未放弃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却也让景博文吃足了苦头。 而另一边始终按兵不动,并且还是只在不声不响之间,就将班底暗中做大的钟乞游,也是同样的不容小觑。 除此之外,出身来历较之钟乞游稍弱一些,却也不会输给赵飞璇鼎炉身份太远的南城妊家妊思真,天璇圣地董希大,尽管一直以来都是按兵不动,好像学院之中这一亩三分地的争夺与之尽都无关一般,却也让人不得不防。 以及来自北城姬家的宋彦斌,那个姬家麟子身边的书童,虽然不曾组建自己的班底,也不曾参与到这一亩三分地的争夺之中,却偏偏一直都在暗中靠着许以重利的手段,不断收拢人心,并且还是信誓旦旦应允众人,于此间学院毕业之后,便可顺利进入姬家做事,并且此番之后,那宋彦斌就再无多余手脚,不会影响到学院之中一亩三分地的争夺局势,却也让景博文忧心不已。 赵飞璇,钟乞游,看待宋彦斌此人同样如此。 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宋彦斌此前一直都是暗中做事,而至其终于暴露出些许马脚之后,所收拢的人心,就已经为数极多。 倘若此人有意参与到这一亩三分地的争夺之中,就必然一呼百应,甚至规模之大,还会远超赵飞璇与钟乞游,实在是匪夷所思。而也正是因此,就无论景博文也好,赵飞璇与钟乞游也罢,谁都不好对着宋彦斌出手,尤其此人还有一个姬家麟子身边书童的身份,倘若真要对其出手,只怕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人心鬼蜮。 处理起来极难。 景博文待在原地站了许久,可最终也不过只能满含苦涩的摇头自嘲一笑。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之中...在如今这般世道之下,又哪有说起来那么简单。” ...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繁华之象,一城最深处,山脉绵延起伏,尽管看似不会太过高大,却又如同细水长流一般绵延极广,于其上,一面罩白纱的女子缓缓下得山来,即便不曾使人见得真容,而直观其明眸如秋水,便知女子必然生的一副好容颜。 即便不曾刻意为之,女子行走之间,也是娉婷袅娜,步步生香。 待其行走至街道上,多少争芳斗艳的妙龄女子、丰腴妇人,见到之后不是面面相觑,随后油然而生一种源自心底的无力感,自惭形秽。街边一处胭脂水粉铺旁,有位穿着打扮极其夸张的悍妇,恶狠狠踩了一脚身边男人,掐着水桶腰,捏着兰花指,对着男人指指点点,呵斥怒骂。而那本该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则是被迫无奈满脸羞愧,只能低着头任凭悍妇手指不断点在自己额头上,偶尔悍妇用力用得大了一些,不慎之间一个踉跄,却也要赶紧重新站好,免得继续惹了悍妇不开心,回去之后还要被用家法。 旁人对此大多看一眼便罢,毕竟悍妇所在家族依附于秦家,也能算得上是城中一方豪强,能够与之相提并论者,便是纵观整座秦城,也只有不出一手五指之数的几个家族门派,与另外不出一手五指之数的野修散修。 更何况悍妇之彪悍,在秦城也是出了名了,倘若当真有人胆敢逗留在此看热闹,就只怕热闹没看够,反而还会丢了脑袋。 却也依然有人敢于如此,并且还与旁人说说笑笑,言语之间对那男人颇多不屑,也对悍妇这般行径嗤之以鼻,声音极大,几乎附近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并不惧怕惹祸上身,也没有丝毫忌讳。 原来那闷不吭声一直挨骂的男人,只是赘婿罢了。 只因看了一眼步入街道的孟萱然,嗅了一口风中吹来的香意,全被悍妇看在了眼里,自然饶他不得。 然而女子却是对此却是置若罔闻,丝毫没有身为始作俑者的自觉,依然脚步缓慢,只一门心思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去何处,款款而行间,就依然惹来了许多男人的注目,以至于许多秦城之中一方豪强出身的年轻男子,中年男人,或是眼神如狼似虎,或是学着市井流氓吹起了口哨,暗中摩拳擦掌,已经动了某些别样的心思。只是很快便有家族也或门派来人,附在这些人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便年轻男子也好,中年男人也罢,立刻偃旗息鼓,灰溜溜抱头走人,不敢再看。 女子从山上秦家而来。 正是在秦天华返回之后,便被撵出了秦家的孟萱然。 街边胭脂水粉铺子旁,悍妇忽然一脚踹翻了自家男人,随后阴冷目光落在孟萱然身上,一挥手,身边一群早已做惯了杀人放火的扈从打手,就立刻领会了悍妇的意思,相互对视一眼,便狞笑着跑上前来,拦住了孟萱然的去路。 被迫停下脚步的孟萱然微微抬头,瞧见了这群扈从打手的模样,黛眉轻轻一蹙,便要转身绕过。 却又被人再次拦住。 路边来往之人瞧见这般,有人摇头叹息,有人面露不忍,却无论如何,都没有谁敢上前充当一时的英雄好汉。毕竟那妆容略显夸张的悍妇,根本就是个土匪样的人,秦城中早已人尽皆知。 也另有一些出身来历极大的,已经暗中得到了消息,眼见于此便不着急走了,留在一旁看热闹。 悍妇双手叉着水桶腰,肥硕的屁股一扭一扭,神情倨傲地缓步走上前来,自以为也是娉婷袅娜,步步生香,却其脸上只能以惨不忍睹四字做形容的妆扮,再配上过分丰腴的身段,就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望而生畏。 有个来头极大不怕死的年轻男子,激灵灵一个寒颤,再也忍不下去,索性热闹也不看了,扭头便走,又不忘骂了一句: “这娘们儿真他娘的是朵奇葩!” 年轻男子声音不大,却足够被那悍妇听得清楚。 立时得意一笑,随后“风情万种”地扭头白了那年轻男子的背影一眼。 “死相,人家可是已经有了相公的人了,说这话也不觉得害臊!等着,晚上再去找你!” 胭脂水粉铺旁方才闷头冷汗爬起身来的男人,闻言之后,脸色当即一苦,而周遭那许多看戏之人,更是接连向着男人与那如遭雷击般呆立当场的年轻男子,各自投去了怜悯的目光。 年轻男子吞了口唾沫,一溜烟便就逃走了,回去之后更是立刻收拾行囊,继而马不停蹄出了城,头也不敢回。 悍妇自然不知这些事,甚至依然满脸得意,只觉得年轻男子方才骂的那句话是在夸她。而当悍妇重新转回头去看向孟萱然时,就又立刻冷下脸来,身前一帮扈从打手更是自觉让路,一个个摩拳擦掌,已经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孟萱然黛眉轻蹙,看向来人,已经有些怒气,只是此间毕竟还在秦家地盘上,便只能强忍着怒火,轻声开口道: “烦请让路。” 轻声细语,柔肠百转,也似情人呢喃一般。 悍妇当即眉头一扬,忽然语气古怪装腔弄势学了一遍孟萱然方才所言,随后便就冲着一旁啐了口唾沫,满脸狰狞道: “就冲你刚才这一声,老娘就知道你是个臭不要脸喜欢勾引别家男人的狐媚子!还戴着面纱不敢以真面目见人,怕不是勾了谁家的男人糟了报复,被人将脸划烂了吧?老娘今儿个就要瞧瞧,你这张脸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还给老娘留了地方再划几道!” 悍妇眼神一戾,抬手一挥。 “你们几个,将这狐媚子的面纱摘下来,将脸给她彻底划烂了!再拔了衣服吊在城楼上,让天下人都好好看一看,敢勾老娘的男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下场!” 闻言,孟萱然眉头当即皱得更深了一些。 而那一帮做惯了杀人放火之事的扈从打手,也没有任何迟疑,毕竟诸如此类的事,这帮扈从打手已经做过许多,便也不会在乎多做一次,毕竟就算出了事,也自然有那悍妇帮忙担待着,轮不到他们这群小人物的头顶上。只是眼前女子,虽然带着面纱瞧不见真容究竟如何,却也知必然是个顶了天的大美人,绝非之前那些或是倒霉透顶,或是胆大包天的女人可比,倘若真要将脸划烂了,再将衣服也拔了,还要吊在城楼上,就着实有些太过可惜,但自家主人既然已经吩咐下来,也就由不得这些人不做。 谁让这女人如此不开眼,还在大街上就敢这般“卖弄风情”? 一帮悍妇身边的扈从打手,便立刻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孟萱然胸脯忽然微微起伏,眼帘低垂下来,眼眸中也露出许多疲惫之色,惹人生怜。 毕竟之前的一旬时间,孟萱然一直都在饱受分尸之苦,堪得痛不欲生,苦不堪言,而至今日,尽管已经不必继续经受那般分尸之苦,却要恢复,仍是需要调养极为不短的一段时日。 然而孟萱然这般模样,却让周遭还在看戏的那些人,哪怕女子,也免不了面露不忍之色,以至于许多心性心境并非十分坚定的,很快便就神色坚定,准备上前插手,阻拦悍妇。 却不待这些人有些动作,那些已经靠近到孟萱然身边的扈从打手,就莫名其妙一个接一个软倒在地上,两眼一翻就立刻昏死过去。 而在随后,孟萱然只看了那满脸愕然的悍妇一眼,不过随手一挥,香风扑面,可那悍妇却是仿若凭空遭受了一记重锤一般,当场吐血倒飞出去,接连砸烂了路边的几个铺子,又接连砸穿了几家店面,一路烟尘滚滚,足足飞出上百丈之后,最终撞在一家酒楼的墙壁上,方才终于深深嵌入其中,堪堪停了下来,已经进气少,出气多,并且满身裂痕遍布,只不多时就彻底成了一个血人。 虽然勉强留了一条命在,却其后半生,只怕就要全在床上度过。 孟萱然收拢衣袖,收手而立,对那悍妇以及周遭眼见这般,便立刻面露惶恐之色的众人理也不理,只低着头略作思忖之后,就忽然迈步走向路边的一人,先是身姿款款施了一个万福,随后方才轻声细语地开口问道: “劳烦,奴家要去北临城南域学院,该往何处走?” 第267章 团雾 于山野、大路、小路之间的行走,跌跌撞撞两月有余,约莫余出一旬左右,云泽与穆红妆赶路的脚步,方才终于真正变快了许多,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当然是因灵纹烙印带来的庞大压力,让云泽两人能够行走之间,不仅能够经受到心性心境的磨练,并且能够时时刻刻砥砺肉身,其间能够获得的裨益之巨大,比之渡难神僧的苦行其实还要更多一些。而另一方面,自然便是因为每一次走到一个地方,都会碰到一些诸如野修散修,也或山贼恶匪一般的拦路虎、地头蛇,双方见面,也从来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动辄打生打死,没有谁会傻到手下留情。 如此一来,其实这两月又一旬的时间,就并没有真正走出多远距离,最多不过一千里路,便是顶了天了。 所以距离洞明圣地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再要算上之前已经已经走过的那段路... 一千五百里? 还是一千六百里? 云泽眉关紧蹙,盘腿坐在树荫底下暗自盘算着这些琐碎之事,到头来,虽然没能算出究竟已经走了多少路,却从春初之时走到夏末,也方才不过走了这点儿距离,就显然是走得有些太慢了,倘若真要如此继续下去,就很有可能没法赶在明年夏天之前将这八千里路全部走完。但灵纹烙印带来的压力毕竟庞大,就终归还是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逐渐适应过来,也便是说,在最初赶路的时候,就无论云泽也好,还是穆红妆也罢,其实都很难走得很快,以至于休息等候的时间其实还要远远多于赶路的时间,便白天走,夜里走,如此整整一天下来,却也没能走出几十里路。 尤其一旦回首想一想第一天赶路时的缓慢艰难,就会觉得现在其实已经走得很快了。 云泽深深叹了一口气,望着远处的草木葱茏之象,有些难以言书的惆怅,实在是无法释怀。 因为这一路真正拖了后腿的,并非穆红妆,而是他自己。 整整四道灵纹烙印,较之寻常需要远行八千里路的洞明弟子而言,多出了整整两道。尽管在数量的方面看似只是简简单单多了两道灵纹烙印而已,但其中的压力之大,却又绝非只有两倍那么简单,再加上云泽也从来不曾真正体会过两道灵纹烙印究竟能够带来多少压力,就对于此中之事,暗中吃了更多亏,也于无形之中得到了更多裨益的云泽,就一直以来都是一无所知,以至于时至今日,穆红妆已经能在前面健步如飞,视自身需要背负的两道灵纹烙印形同不存,云泽也只以为是穆红妆的修行天赋极佳,便哪怕身在灵纹烙印带来的压力之下,修为实力也已经后来者居上,远超自己,方才会在两人的脚程快慢之间,形成如此明显的对比。 倘若能够突破瓶颈,或许也就不会继续如此。 云泽抬头以右手在眉前搭了个凉棚,极目远眺望向远方,盼望着席秋阳有朝一日能够忽然出现,顺便带来他接下来十二桥境的修行之法。 只是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许久也不曾再见席秋阳,云泽一次又一次盼望,一次又一次失望,以至于已经很多次都险些没能忍住,将目光放在了自己体内气府之中的那部灵决古经上,尤其借由之前还在太一道时,忽然出现在其面前的秦姓读书人带来的无名古籍,云泽就对于那部言词晦涩难懂的灵决古经,已经有了一个十分大体的理解,偶尔忽然理清了有关其中讲述的部分道理时,其体内那已经十分浓厚的血气气韵,就还会不受控制地顶着压力翻涌沸腾起来,而每次血气气韵的翻涌沸腾,也都十分难以压制,甚至许多此几乎就要直接冲破桎梏,打破瓶颈,涌入十二正经,突破十二桥境。 其实云泽很想放手一搏,任凭血气气韵翻涌起来,直接打破瓶颈,抬脚迈出这早已准备完善的一步,毕竟其如今修行方式虽与灵决古经之中记载之法有些出入,却又出入不多,并且这部灵决古经同样是以阴阳之道作为基础,方才能够站稳跟脚,建立起一整个修行体系,与席秋阳提出的修行之法,乃是大同小异,便哪怕忽然转修这部很有可能会与人皇有着一些关联的灵决古经,也不会造成什么太过直接的影响。 只是每每如此之际,云泽又被迫无奈只能将这些念头彻底掐灭,继续苦苦等待席秋阳到来。 略作休憩之后,云泽与穆红妆还是继续赶路,专挑人迹罕至的山野小路行走,毕竟如今外界有关半部《道经》的风波,不仅没有随着时间逐渐平淡下来,反而像是有人在暗中极力推动一般,变得愈演愈烈。尤其不久之前的一天,云泽与穆红妆因为并不认路的缘故,就不慎直接走到了一伙山贼恶匪的山寨门前,本以为还会直接发生一场大战,却不曾想,那伙方才打算出门打秋风的山贼恶匪在见了云泽之后,各个脸色急变,以至于就连秋风也不打了,直接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并且那伙山贼还在匆匆忙忙回去山寨之后,不仅将那寨子里足有三丈的巨大木门给牢牢关上,同样足有三丈高的圆木栅栏背后,还接连有人举着弓箭畏畏缩缩探出头来,紧张小心盯着云泽两人,好似真的见到了什么瘟神一般。 反而是让云泽两人一阵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随后下了山,途径一座小镇时,恰巧有个外地修士途径此间,见到云泽之后,同样面露惊恐之色,却还没能来得及逃出多远,便被穆红妆直接抓了回来。 一番询问之后,才知如今外界传言中的云泽,已经不仅只是那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更是一个恶贯满盈、馨竹难书的大魔头,以至于恶名累累已经到了可止小儿啼哭的程度。 虽然仍是人人得而诛之,却也已经人人畏之如虎。 将背地里的推波助澜做到这般地步,显然是有些过火了。 却无奈此事气候已成,就哪怕有人已经为此心生悔意,却也着实难以挽回。 反而是云泽对于此事看得极轻。 只凭恶名便可轻易震慑那些拦路打劫的宵小之辈,何乐而不为? 也便最近几日以来,云泽与穆红妆要比之前时候走得更加轻松了许多。 并且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都会非常轻松。 ... 在一场持续了整整一夜的小雨之后,远处山野之间,有浓重山雾翻山越岭而来,白茫茫一片,随着凉风攀爬过山脊,随后贴着山体表面的葱茏骏茂流淌下来,像极了一泻千里的巨大瀑布,只是瀑布水流湍急,而山雾的流淌却要缓慢许多。 无所事事的穆红妆,低头弯腰捡起了一片边缘已经泛黄的树叶,两根手指捻住叶茎,来回旋转,另一只手托着下巴,随后瞥一眼不远处正在一处倾斜空地上练拳的云泽,实在是已经看过太多遍,就觉得有些厌倦了,便根本提不起任何兴致,丢了手里的树叶之后,又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就并不理会昨夜方才下过一场小雨,地面尚且湿润,直接仰面躺倒下去。 云泽如今的阴阳手,得益于来自秦姓读书人的那部无名古籍,已经大可不必继续按照拳谱上的招式动作按部就班,尤其阴阳手拳法也并不讲究什么招式动作的标准与否,便干脆率性而为,招式动作称不上多么雅观,甚至就连流畅都算不上,却其双臂之间拳意流淌,反而要比早先时候更加明亮,往往一拳抖出,拳意迸发便如大江大河一般汹涌澎湃,大有撼山之势。 但其阴手之绵密,却是差了许多。 便在往日里与穆红妆的偶尔对练之中,哪怕一身血气方刚的穆红妆并不懂得什么拳法招式,也依然能与云泽打个五五开。 而也正是因此,穆红妆对于云泽的拳法修炼,其实颇多不屑。 只是从来不曾拿到明面上说罢了。 清风徐来。 已经可以感受到些许凉意。 却也正是爽快的时候。 穆红妆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顺便发泄似得夸张怪叫了一声,随后紧绷的身体陡然放松,手脚全部掉在地面上,再双手一撑,稍一用力,就直接翻身而起,手里还顺便多出了一根草棍,被穆红妆直接丢进嘴里叼住其中一头,双手插进裤腰,大落落迈着四方步摇摇晃晃走向云泽,想要提醒他该继续赶路了。 却方才走到那片倾斜空地上,穆红妆就立刻止住脚步,皱起了眉头,与云泽一起望向对过的那座山。 山间晨雾到了这个时候,理应该是散得差不多了,却如今再看,对面那座山上却是有着一团又一团浓密白雾,正零零散散落在山体表面的葱茏骏茂之间,任凭山风吹拂,烈日高照,也始终稳如磐石一般,根本没有半点儿像是消散的迹象。 山脚下有着一个不大的村庄,房屋简陋,街道错落,同样有着几团白雾存在。 并且全部都是出现在路口的位置。 穆红妆又上前几步,来到云泽身边,瞧着村子里的人全都一反常态地收拾起了自家行囊,并且很快便就一家老小大包小袋地倾巢而出,脚步匆匆,向着这座山而来,似乎是要举村搬迁。 云泽忽然伸手指了指村子里的某一处,开口道: “那户人家,原本是已经准备烧火做饭的。” 闻言,穆红妆当即眉头一挑。 “所以村子里的这群人是为了躲那些雾?” 云泽微微点头,神情凝重,抬头眺望对过山峰。 一团团雾气散落各处,泾渭分明,大的团雾笼罩范围几十丈,小的却只有几丈,浓密非常,林林总总数下来,约莫几十处,或于山石之间,或于古树之上,既没有任何蔓延的趋势,也没有丝毫挪动的迹象。 然而观其地势,至少在云泽看来,此处虽然并非什么风水宝地,却也绝非险山恶水,会有这般团雾出现,或也只是气候所致。可山脚下那座村子里的村民却因为这些错落散乱的团雾出现,就直接举村搬迁,并且此间再看,村子里的住房十分简陋,其实不像有人久居之处,反而更像临时搭建,因为过分匆忙,便一切从简,就不难看出,这些村民已经举村搬迁不止一次。 云泽眉关紧蹙,有些想不通其中的缘由。 “团雾罢了,又何必如此?” 穆红妆微微耸肩,眼见那些村民已经走到近处,正从旁边不远的地方经过,便立刻动身上前,抓住了其中的一个村民想要问个清楚,毕竟事出反常必有妖,无论云泽也好,穆红妆也罢,眼见于此,就总要弄清其中的缘由,方才能够决定下来,究竟是要选择绕行离开,还是选择强闯横渡。 云泽只瞥了一眼,略作沉吟,便未曾跟上。 不多时,穆红妆已经重新返回,神情凝重。 “早先在太一道的时候,玉虚牛鼻子跟咱们说过的那处恶土你还记得不?就是那处影响范围连年扩张的恶土。按照刚才那群人说的,几年前的时候,受到恶土影响的范围还没有这么大,得从这里再往前走很长的一段距离之后,才能真正走到那处恶土的影响范围。只是自从前几年开始,这处恶土的扩张速度就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极快,几乎不消两三月时间就会翻过一座山。” 穆红妆伸手指向那些团雾。 “这东西就是那处恶土的影响范围已经扩张到这里的证明。只可惜这些村民全部都是凡夫俗子,没有修行中人,所以对于那处恶土里的事就一无所知,只知道一旦见到了这些看起来很像团雾的东西,就必须要举村迁移,并且绝对不能轻易触碰这些团雾,否则的话,哪怕只是触碰到分毫,也立刻会被什么东西给强行拉扯进去,而一旦进去了,也就根本没有可能再活着出来。” 言至此间,穆红妆忽然啧的一声,满脸烦闷。 “之前那群村民孩说,就是今天的团雾,已经有人不小心被牵扯进去了,旁边还跟着几个哭哭啼啼的,都已经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看着难受...” 云泽只轻轻点头。 “我看到了,一个约莫只有三五岁左右的小孩儿,还不怎么懂事,就算家里已经跟他说过这些团雾绝对不能碰,也根本压不住他的好奇心,只是之前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会有这种事,等我看到他被拉进去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一边说着,云泽伸手指向山脚下村子里其中的一团白雾,笼罩范围只有丈许左右,尽管距离遥远,但以穆红妆的眼力却也可以勉强见到,团雾边缘,有着明显迸溅出来的血迹存在。 当即便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吗。” 云泽略作沉默,随后无奈摇头。 “除了有血溅出来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没看到。” 随后,云泽抬头看向旁边的另一座山,同样有着不少团雾散落在山坡上,甚至再过一座山,也是同样如此。 云泽眉关紧蹙,神情凝重,极目远眺的视野之内,有团雾散落的范围,已经远至视线不可及之处,便无奈只能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对过的那座山,双眼虚眯,好似正在寻找什么。 如玉虚真人所言,此处险地恶土之中,有着不少鬼物横行。 形成恶土险地的缘由极多,难以一概而论,但不管具体缘由如何,其实恶土险地的本质都离不开戾气煞气与阴气鬼气的存在,仅以风水堪舆的方面而言,便是此四气最为险恶,也是造成恶土险地形成的最大原因。只是倘若仅有此四气,想要形成一处恶土险地,除非极重,便就极难,大多都是需要辅以险恶地势配合四恶气,方才能够形成种种杀人害命于眨眼之间的诡异怪事。 但绝大多数的险地恶土,影响范围都不会出现四面扩张的情况,毕竟能够形成险地恶土的四恶气虽然庞大,却也终究有限,便在险地恶土彻底形成之后,就几乎没有可能继续扩张。 眼前的这处恶土,显然有些与众不同。 按照当日玉虚真人所言,此处恶土深处,极有可能有着一位已经诞生了心头血的阴鬼坐镇,并且鬼物横行,数目庞大。而若当真如此,只需其中鬼物数量庞大道一定程度,导致阴气鬼气绵绵不绝,确实有着一定的可能能够导致恶土险地的影响范围连年扩张,只是概率极小罢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也不知老秀才为何不肯出手管一管。 只是相较于这些,云泽更在意的还是这处恶土险地因为影响范围连年扩张的缘故,时至今日,范围究竟又有多大。而如玉虚真人那日摊开的舆图所示,其实此间距离舆图之中标注出来的恶土所在之处,依然有着极为不短的一段路程,倘若一切还如舆图所示,云泽与穆红妆想要走到那处恶土险地,就还需要至少一月时间。 却不想,竟然已经扩张到了这样的地步。 倘若绕路,又该多走多少距离? 又该浪费多少时间? 云泽忽然狠狠一咬牙关,“嘁”了一声,脸上满是烦闷之色。 干脆原地盘坐下来,取了一坛桂花酒径直仰头喝下一大口,却即便如此,也依然不能觉得平静,便又连着喝了好几口,直至一坛酒全部喝干,方才终于觉得好了一些。 穆红妆在旁边蹲下,知道云泽此刻有些心烦意乱,便不曾开口打扰,一只手扶着脸颊,目光始终看向村子里已经染血的那团白雾,神情阴沉,隐有愤恨之色。 如云泽方才所言,那才只是一个三五岁左右的小孩罢了。 却偏偏年少夭折,以至于就连尸骨都没能留下。 也难怪那几个村民会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同样开始有些心烦意乱的穆红妆,忽然向着云泽伸出一只手。 “酒!” 闻言,云泽头也不抬,径直甩了一坛桂花酒过去。 穆红妆接入手中,挥手打开酒封之后,便就直接双手举起酒坛仰头就灌,洒出来的酒水将她脸上身上打湿了大片,很快便就一坛酒喝得干干净净,点滴不剩,被穆红妆随手扔在了远处,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只是即便如此,穆红妆依然觉得难以释怀。 便又一次向着云泽伸出一只手。 “酒!” 一连三坛。 其实穆红妆酒量有限,便哪怕桂花酒酒力柔和,喝到这里,也已经满脸酡红,眼眸之中都已经带上了些许醉意。 随后又是第四坛。 哗啦一声! 还没全部喝完的酒坛,被穆红妆忽然丢了出去,摔得粉碎。 云泽这才扭头瞥了她一眼。 穆红妆摇摇晃晃起身,口中吐着酒气,忽然目露凶光,狠狠咬了咬牙关骂了一句,就直接冲着山下村庄走了下去。 眼见于此,云泽眼角当即一抽,猛地做了一次深呼吸,胸膛深深起伏,而后方才脸色阴沉站起身来,快步追了上去,想要将穆红妆暂且拦住,然后绕道而行。 毕竟此处险地恶土如今已经笼罩的范围实在太大,倘若真要横穿过去,就难免会有意外发生。 并且那些团雾太过诡异。 而当云泽终于赶在半山腰追到穆红妆,伸手将她拉住,却还没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被穆红妆手臂一甩直接挣开,并且这脑子着实不太清醒的女人,显然已经不胜酒力,便连站也站不稳,始终摇摇晃晃,等到好不容易站稳了,又眯着眼睛盯着云泽看了半晌,方才终于将他认了出来,咧嘴傻笑一声。 “你想,拦我啊?” 穆红妆打了个酒嗝,脚步一阵踉跄,忽然冲着旁边啐了口唾沫,怒目圆睁,满脸凶狠狰狞。 “干他妈的!什么狗屁恶土,驴草的险地,三五岁的小孩儿也不放过!你知不知道,刚才那几个村民,那小孩儿的老娘,老爹,还有另外的几个,哭得有多惨!老子看不惯,老子要帮他们报仇!我劝你,最好别拦我,滚蛋!滚远点儿,否则,老子就把你的牙,都给你打掉!脸也扇烂!” 穆红妆又啐了口唾沫,重重一哼,一边吐着酒气一边转过身去,继续摇摇晃晃往前走。 嘴里还不忘了骂骂咧咧。 着实难听。 第268章 妖尸 云泽依然站在原地,脸膛黝黑,神色难看。 尤其穆红妆先前将他拉住她的手打开的时候,云泽其实有过一瞬间,想要直接将这喝多了以后就开始发酒疯的女人直接踹下去,却又考虑到日后很有可能还会在很多方面用得到她,方才暂且隐忍了下来,没有真的做出那等趁人之危的下流之举。 但山贼恶匪出身的穆红妆,骂人的本事也确实厉害。 并且不仅在骂那些团雾,甚至是将云泽与早先时候已经翻山离开的那些村民,也一起骂了进去。 云泽咬了咬牙关,对此只能充耳不闻,快步跟上。 脚下的这座山不算很高,而若真要更加具体一些地纠结起来,其实只能算是一座稍高一些的丘陵。也正因此,之前那些被迫无奈只能举村搬迁的村民,方才能够很快上得山来。凡夫俗子尚且如此,身为修士,尤其还是走了纯粹武夫路子的穆红妆,便就更快一些,不消半刻时间,就已经大落落冲进了村子。 云泽紧随其后。 四周房屋大多低矮,黄泥混杂着茅草糊成,根本经不起什么太大的风雨。却想来也该如此,毕竟此处恶土险地连年扩张,哪怕已经落脚某处,也根本住不了太久时间就需要继续躲祸离开,再加上最近几年以来,恶土影响范围的扩张尤为夸张,如先前那帮村民,往往在翻过一座山暂且落脚之后不到两三月时间,就需要再度搬迁离开,便无论房屋是好是坏,只需有个能够暂且遮风挡雨的住处即可,要求不了太多。 看似闲庭信步,实则精神紧绷。 云泽收回看向四周的目光,瞥了眼穆红妆冲向那团带血白雾的背影,眉关紧蹙,停下脚步之后略作思量,忽然福至心灵一般,抬头看向村子背后这座山的最高处。 其实也是忽然察觉到了某种似有若无的压力,让其莫名感到一阵如芒在背,好似一把寒光凛冽的剑刃,已经抵在了喉咙上一般。 山顶最高,有人俯瞰而来。 乃是一位青衣女子。 因为背靠日光的缘故,女子面容如何,着实看不真切,可即便如此,女子一双眼眸寒光凛冽,也依然如同无尽黑夜之中的两颗星辰一般,灿灿生辉,只是其中寒意有如刀剑一般,几乎化为实质,甫一对视,云泽便就立刻觉得眼前发黑,头脑昏沉,更于心湖之中莫名其妙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翻卷不止。再之后,云泽眉心一疼,便就立刻裂开了一道血痕,流淌出一颗血珠顺着鼻梁缓缓滑下,至此,便再也抵抗不住,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地。 其实从云泽转头看去,到摔倒在地,统共也就不过只有一息时间而已。 女子没有继续理会云泽,步伐款款,缓缓下山。 满脸醉态的穆红妆,对于这些仍是一无所知。 并且已经来到了那团染血的白雾面前。 阴冷气息扑面而来,饶是醉意正浓的穆红妆走了纯粹武夫的路子,一身血气之盛,匪夷所思,却也依然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原本的酒意也就立刻散去大半。只是即便如此,穆红妆也只是面上神色变得严肃了一些,根本没有要打退堂鼓的打算,随后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便就取出了那把寒光映月刀。 再上前一步,脚下已经踩中了鲜血溅出之后沾染到的范围。 也只此一步距离,迎面而来的森然寒意,也莫名变得更加浓重了许多,而起手中最先探路已经触碰到白雾的寒光映月刀,更是莫名其妙已经结了一层黑霜,并且还在不断蔓延而来,直至触碰到穆红妆握刀的手掌,寒意刺骨,几乎一瞬间便就冻得穆红妆手指折断,便当即脸色一变,下意识松手丢掉手中长刀,低头再看时,其手指已经被那冒着寒气的黑霜完全附着,冰冷之意,冻澈血液。 “去你、妈的!” 穆红妆咬牙骂了一声,体内血气轰然一震,如似平地之间顿起惊雷的炸响一般,同时手臂一震,五指一捏,那些已经覆盖了其手指的黑霜便就立刻如同冰层一般被血气冲撞碎裂,掉落在地,于顷刻之间便就化成一缕十分细弱的白雾,彻底消散在空气之中。 穆红妆面带惊色,忽然听到面前团雾之间传来一声低吼。 下意识的,一跃翻身后退而出,正好落在云泽一旁。 来不及关心云泽为何瘫坐在地,面色煞白,穆红妆瞳孔微微扩张,分明瞧见那团白雾之中有着一道黑影沿着边缘位置一闪而逝,形同人类手臂一般,却又并非全是,皮肉腐烂,色泽灰青,五指形同尖锥利爪,指甲漆黑。 “鬼物!” 穆红妆脸色难看,一身血气翻涌,如火如荼,浑身寒毛也都全部炸立起来,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 出身于山寨之中的穆红妆,生平还是第一次瞧见阴鬼邪祟,本以为会是什么肤如凝脂、貌美如花的女鬼,会如烟花之地的姑娘一般十分懂得熨帖人心,倘若真要遇见了,就还会事先有过一场风花雪月,之后才是打打杀杀。而即便不是如此,也该会是某种十分可怕的场景,阴风蔽日,也或流血漂橹。 却不曾想,竟是这般恶心的模样。 穆红妆扯了扯嘴角,连着吐出好几口酒气,方才终于觉得舒服一些,顺手拉起了瘫坐在地的云泽。 “亏得你还是个带把的,怎么比起老子这个不带把的还要不堪?这就被吓住了?” 云泽没有理会穆红妆的明嘲暗讽,只觉得起身之时,眼前视线一阵混乱。等到重新能够看得清楚时,对面那座山上,原本只是方才走出没几步的青衣女子,就已经没了踪影,便立刻脸色一变,满身冷汗,慌慌张张四下里巡视,随后视线凝固在前方一座低矮房屋的角落,正见到那青衣女子躲在房屋转角的背后,只露出半个身子与半张脸来。 青衣女子确如穆红妆想象的那般,是个肤如凝脂,并且貌美如花的。 但其眼眸中的阴冷死寂,却让云泽陡然间呼吸一滞。 随后立刻取出了气府之中仅剩的两张符箓,并且一身拳意流泻,明光灿灿,好似于其周身形成了一道瀑布景象一般,拳意之重,气机翻涌囊括身周丈许方圆,气流回旋,同时化作一条条肉眼可见的白练,于丈许之内,一阵飞沙走石。 青衣女子面无表情,一只手扶着黄泥破屋,依然站在那里,对于云泽如临大敌的反应无动于衷。 而另一边那团已经染了鲜血的白雾,则是忽然一阵悸动,随后莫名其妙安静下来,只是白雾却在安静之后就变得越来越淡,最终彻底消失不见,露出隐藏在其中的两具尸骨。 一站,一躺。 躺着的那具尸骨,看似不过三五岁的小孩模样,肉身已经彻底枯萎干瘪,看起来就像暴晒于荒野中许久一般,并且身躯上下满是伤痕,伤口处皮肉翻卷,色泽灰青,最深处还会见到骨骼森森,已经变成了浓黑如墨的颜色。 显然便是前不久方才惨遭不幸的那个小孩。 而其身旁站着的,则是妖族尸骨,与那小孩尸首一般,同样枯萎干瘪,肤色灰青,遍体鳞伤之间,也不止皮肉翻卷,甚至已经完全腐烂,并且胸腹处也被人彻底撕裂,完全掏空,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依然存留人间。却即便如此,于白雾消散之后,这幅妖族尸骨,就忽然迈出一步,直接踩在那具小孩尸骨的胸膛上,下脚极重,发出咔嚓一声,随后收回脚掌,弯下腰去,以锋利手指将其开膛破肚,取出了其中尚且还算新鲜的脏腑肠胃,直接塞入口中,如同囫囵吞枣一般,随意咀嚼两下便就吞入腹中。 以至于那妖族尸骨的手掌、脸上,全部沾满了粘稠无比的血迹与液体。 穆红妆脸色急变,再也忍耐不住,一转身就趴在地上吐了起来。 云泽眼角瞥见这些,同样脸色极差,只是视线始终不敢离开那看似是与寻常活人一般无二的青衣女子,生怕稍不注意,就会再次失去这青衣女子的具体去向。 只是青衣女子自从出现在那房屋转角处之后,就只是面无表情地冷眼看来,再没有其他动作。 云泽强行压下心湖翻涌,极为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心思如电急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沉,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僵尸?” 青衣女子忽然展颜一笑。 眼神依然阴冷死寂。 云泽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已经大致猜出了这青衣女子的真实身份,却又心存狐疑。 旱魃为虐,如惔如焚。 出则赤地千里,草木具焚。 然而此处山野之间,依然维持一副草木葱茏之象,显然是与《白泽图》中有关邪祟旱魃的记载有所不同。 如《白泽图》所言:“有人着青衣,始为天女,后有凡人曰之小鬼,再曰僵尸,乃积怨难消者受火焚而亡于南方朱雀之地,后淋雨,再后曝尸所化,名曰魃。旱魃者,身长多为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属邪祟。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一名旱鬼。” 记载详细。 却眼前这青衣女子,显然不与记载想通,更非身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 唯有走行如风,大抵属实。 穆红妆终于吐光了胃里的东西,擦了擦嘴角,重新站起身来,气喘吁吁,怒目圆睁看向那死而未亡,食人脏腑肠胃的妖族尸骨。 “僵尸?去他娘的狗屁僵尸!看老子直接将他剁了喂狗!” 言罢,还未察觉青衣女子存在的穆红妆,便就一脚踏定,一身血气汹涌高涨,如火如荼,以至于满头青丝都在这几乎就要破体而出的血火之中,肆意飘扬了起来。 云泽始终盯着青衣女子,见到她微微侧目,看向穆红妆。 原本阴冷死寂的眸子当中,忽然多出了一些玩味。 旋即重新看向云泽,与样貌娇美截然不同的嘶哑嗓音,凭空传入云泽耳中。 “看在洞明圣地那个老秀才的份儿上,倘若此女最终胜出,本座不仅可以对你二人此番越界之举既往不咎,甚至可以任凭你等直接横穿本座辖下领地。却其一旦不敌身死,你便要与其陪葬,并且同入本座麾下。” 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实为旱魃的青衣女子,一锤定音,随后便就不再继续看向云泽。 大抵认定了青衣女子不会说谎,也不必说谎的云泽,神情复杂转过头去看向已经蓄势待发的穆红妆,嘴巴动了动,却最终还是将话重新咽回肚子里,不想给穆红妆增加太大的压力。 那妖族尸骨,方才不过初入十二桥境罢了。 就哪怕穆红妆身负两道灵纹烙印,依然有着不小的胜出可能。 便闷不吭声,取了一壶桂花酒递了过去。 穆红妆瞥了一眼,嗤笑一声。 “等老子先行宰了这东西再喝!” 言罢,便脚下一动,立刻大跨步冲了出去,气势高昂,声势极大,如同千军万马过境一般,轰然浩荡,只转眼瞬间,就已经来到了那妖族尸骨面前,没有丝毫花哨,一拳递出。 妖族尸骨身为僵尸,喉咙中发出一阵铁砂磨砺的难听声响,同样一拳递出。 有快有慢。 显然是穆红妆更快。 并且势大力沉。 便抢先一拳砸在那妖族尸骨已经大开的胸膛之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声响,让穆红妆脸色微微一变,只觉得好似一拳砸在了铁山上一般,拳峰疼痛无比,而再反观那妖族尸骨,却仅仅只是身躯晃了一晃,便就重新站稳,旋即喉咙之中再度发出一声低吼,递拳向前,速度更快了许多。 并不精通拳法拳招的穆红妆,神情凶狠,一步踏出,欺入妖族尸骨脚下,只为了更加靠近这令人恶心的鬼东西,只是一身劲力过于凶猛,这一脚踏定,脚掌下的地面便就立刻深深沉陷下去,黄土崩飞,泥块乱溅,并且周遭尺许之内,也因为劲力四散,就落到了一个龟裂崩坏的下场。而借此一脚踏定之势,穆红妆喉咙之中也同样滚出一阵嘶吼,没有任何讲究,也没有丝毫计较,就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拳递出,除了势大力沉之外,便再没有任何可圈可点之处。 妖族尸骨眼眶之中燃起绿油油鬼火,一拳对碰,劲力稍有不及,却也占了不知疼痛为何物的优势,身躯虽然微微后仰,却也依然卯足了力气收拳旋肘,继续砸向穆红妆头颅,同时左手斜撩刺拳,直奔中门。 倘若真要被这极为阴险的一拳刺中,饶是穆红妆的体魄强横,恐也难免落到一个肝肠寸断的下场。 “阴险!” 穆红妆呵斥一声,左手下沉,险而又险抓住了妖族尸骨的左手手腕,入手之间的感觉端的古怪,好似是抓住了一团淤泥一般,直接就将妖族尸骨手腕上皮开肉绽之处的烂肉,全部抓散。 下意识的,穆红妆脸色微变,直接松手,旋即身形快速侧过,堪堪躲过了一拳。 穆红妆脚下滑出一丈有余,抽了个空闲,低头瞧一眼自己已经满是烂肉粘液的手掌,险些直接吐了出来,脸色也是阵青阵白,好不容易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一阵腥臭狂风,就已经到了面前,是那妖族尸骨已经追杀而来,拳脚交替,舞乱腥风,压得猝不及防的穆红妆只能连连后退,毕竟僵尸体魄坚韧,气力之大,远在同等境界寻常修士之上,以至于就连穆红妆,也未必敢说绝对能够胜过眼前这具妖族尸骨。 连连后退之际,穆红妆脸颊不慎被妖族尸骨一拳擦中,伤口周遭立刻翻起黑烟晕染,就连流淌出伤口的鲜血,也带着一抹黑气。 最终无奈背靠一座低矮房屋的黄泥墙壁。 妖族尸骨可不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 一脚踏定欺进上前,妖族尸骨身形追杀而来带起的狂风之中裹挟着浓重腥臭,浑身伤口因为剧烈活动的关系,松软腐烂的皮肉已经洒落许多,暴露出其下浓黑如墨的骨骼。却即便如此,并无伤势存在的地方,尤其妖族尸骨双拳双脚,以及膝盖与手肘,仍是坚韧如同金铁一般,一脚踏定同时,再一拳刺出,速度极快,以至于就连空气都跟着发出一声刺耳声响。 穆红妆瞳孔收缩,连忙歪过脑袋。 妖族尸骨的一拳最终砸空,整条手臂都跟着嵌入黄泥墙壁之中,劲气之大,拳力穿透,以至于整座低矮房屋都承受不住,轰隆隆直接倒塌下来。 穆红妆与那妖族尸骨,面孔相距不过三寸有余。 腥臭气息,扑鼻而来。 穆红妆强忍干呕,抬腿一脚踹在妖族尸骨开膛破肚之后暴露出来的脊柱上,随后咬紧了牙关逼迫上前,拳如暴雨,势大力沉且连绵不绝,一身血火逐渐破开体表,满溢而出,拳脚之间劲力之刚猛,再上一层楼。便哪怕那妖族尸骨且战且退也好,仍是被穆红妆卯足了气力的一拳,打得招架不住,被迫中门打开。 眼见有机可趁,穆红妆更是形同发狂猛兽一般,拳出之际,砰然作响,接连一十六拳砸在妖族尸骨的胸膛之上,每一拳落定之际,血火溅起火光炸裂,妖族尸骨身上同样也有黑烟溃散显现,只能连连低吼,却无法还击,便在一连退了十数步之后,穆红妆身形忽然腾空而起,腰杆拧过半圈,体内血气轰鸣炸响,以至于气机翻涌向着那具妖族尸骨压下一阵无形风暴,随后势如摧山的一拳轰然砸在妖族尸骨的额头上,便直接将其打得倒飞而出,接连撞破了许多黄泥房屋,一路撞在远处山脚下,方才终于堪堪停止。 烟尘滚滚之间,穆红妆身形落地,双脚一踏,地面便就立刻多出了两个深坑。 随后便就只能见到一抹人影飞过,径直撞入烟尘之中,一路追杀那具妖族尸骨而去。 云泽看得一阵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穆红妆一个不慎马失前蹄,到此间方才终于吐出那口气。 只是穆红妆与那妖族尸骨距离此间已经相隔甚远,之后又如何,就根本看不到。 便转而看向那位青衣女子。 后者对于云泽的目光视而不见,始终面无表情望着犹如平地惊雷一般的巨大声响传来的方向,好似两者之间的烟尘滚滚,并不能阻碍其视线一般。 云泽无奈,只得继续站在原地,扭头看去。 随着声响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大,穆红妆与那妖族尸骨激战之处,逐渐形成风暴回卷,不多时便有黑烟滚滚伴随着妖族尸骨震耳欲聋的一声咆哮,冲天而起。紧随其后,穆红妆周身裹挟熊熊血火的身形,便就双脚深深嵌入地面之中,倒退回来,正双臂交叉抵挡于面前,抵挡那妖族尸骨密集如同暴雨倾盆一般的拳脚。 直至接连撞塌了两间房屋,穆红妆身形方才堪堪止住。 而其一直低垂在交叉双臂之下的头颅,也终于微微抬起,依然任凭那妖族尸骨拳脚如同暴雨一般,仍是岿然不动。 云泽忽然眼角瞥见青衣女子面露意外之色。 与此同时,穆红妆忽然咧嘴而笑,白牙森森,眼眸之中凶光大作,陡然间一个矮身躲过了妖族尸骨的一脚横扫,随后便就不顾恶心,整个身形都猛地撞入其怀中,一只手毫不客气抓住妖族尸骨开膛破肚之后留下的伤口之处,另一只手捏紧拳头,陡然斜刺一拳,便有肉眼可见的气爆在那妖族尸骨的背后透出。 旋即穆红妆化拳为爪,继续上撩刺入那妖族尸骨的喉咙之中,手指直接破开皮肉,抓住其锁骨,整条手臂都套在那妖族尸骨的体内。 随后脚下踏定,一身血气轰鸣,双手左右开弓! 云泽当即瞠目结舌,是那妖族尸骨,直接就被穆红妆以双手生生撕成两半,碎肉烂肉,漆黑骨骼,随之四处乱溅,不见血流,唯有黑烟滚滚由自妖族尸骨两半之处,滚滚而出。 尸气浓重,哪怕云泽所在之处,依然能够嗅到空气中一阵刺鼻腥臭,顿时忍不住捂着鼻子连连后退,只是扭头再看,那青衣女子同样已经收回目光,却又望着云泽看了片刻,似乎别有一番深意,而后方才终于转身离开。 青衣女子嘶哑如同铁砂摩擦一般的声音,随之忽然出现在云泽耳边。 “她赢了,你们可以随意。” 第269章 生而知之 青衣女子的来意,让云泽有些摸不着头脑,若说其是为了两人越界而来,也就只是蠢话罢了,谁都不信,可除此之外,云泽又找不出其他理由能够解释青衣女子的来去匆匆,便至最后,只能一如往常将其抛之脑后,不管不问。 另一件事,青衣女子乃是旱魃之身,并无欺瞒于他的必要,也便是说,其临走时所言的“随意”二字,便就可以当真了。 云泽立刻心情大好,便是再看那晃着肩膀缓步而来的穆红妆,都莫名觉得这女人忽然变得顺眼了许多。 靠近之后,穆红妆直接伸手。 “酒!” 云泽没再计较,取了一坛桂花酿丢出,被穆红妆稳稳接住,手掌一挥便就打开酒封,一手拎着酒坛高高举起,将其中酒水再无半点儿怜惜倒入口中,任凭酒水洒出,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尤其胸脯上方的衣襟,因为先前打斗之时被那妖族尸骨的利爪刮到,便就破开了一道不大的口子,露出其中白皙皮肤,洒落出来的酒水也顺势流入其中,将衣襟完全浸透,贴着皮肤,弧度如何,毕露无遗。 却也不过小荷才露尖尖角罢了。 云泽只瞥了一眼,就再没有任何继续观赏下去的兴致,随后目光接连扫过周遭那些胡乱散落的团雾,开口道: “继续上路吧,从这里继续往东走,不必绕路。当然,除非是你闲着无聊没事找事,否则的话,应该就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了。” 正在喝酒的穆红妆酒坛一扬,又洒出了许多酒水。 已经淋得满头满脸都是,一副湿漉漉的模样。 但穆红妆显然对此不以为意,抬手在脸上胡乱一抹,便就作罢,随后吐出一口酒气,满脸意外地看着云泽。 “真要直接横穿过去?不绕路了?” 云泽轻轻点头,略作沉吟之后,方才开口解释道: “有人已经答应过我,说咱们可以随意。这个说法比较含糊,当然,也可能是人家根本瞧不上我,所以才会这般惜字如金,懒得多说其他,但也正是因为人家根本瞧不上我,所以这所谓的随意,应该就是字面上的随意,没有其他弯弯绕绕。” 穆红妆听得云里雾里,满脸狐疑。 “人家?谁家?” 云泽抬头看了眼对过的那座高山,微微沉默,然后摇了摇头。 “不知道。” 穆红妆当即扯了扯嘴角,重新提起酒坛,继续喝酒。 顺便转身就走。 尽管没能听懂云泽方才所言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但穆红妆却也着实懒得理会,尤其是在帮那小孩报仇的同时,修为境界又有了一次长足的突破,便心情大好,甚至还要好过云泽许多,就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喝酒上,毕竟打是已经打得痛快了,就还要喝也喝得痛快一些,才能对得起这份好心情,若非如此,随随便便就要喝得痛快,大事喝,小事喝,没事也喝,岂不就是白白浪费了这些辛苦酿造出来的好酒? 便一坛酒方才喝罢,大落落迈着四方步走在前面的穆红妆就直接停了下来,转身朝着云泽又一次伸手。 “酒!” 云泽脸色微微一沉,还在迟疑时,忽然瞥见穆红妆脸色不善,便只得再拿了一坛桂花酒给她。 那女人立刻得意一笑。 然后继续手里拎着酒坛,大落落地迈着四方步,走在最前面,偶尔喝得起兴了,途径一团白雾附近时,还会极其胆大包天地靠近过去,递出酒坛,问一句白雾里的那东西要不要也来点儿? 云泽黑着脸,上前阻止,以免惊扰了隐藏在白雾里的僵尸邪祟,会惹来极大的麻烦。 而穆红妆则是更快收回递出的酒坛。 “想要?不给!” 然后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气得云泽只能咬牙切齿。 整整三日过后。 山野间的葱茏骏茂,不知具体是从何时开始,就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些枯萎荒凉的苗头,随后一发不可收拾,直至视野所及之处,再无半点儿草木迹象,反而白色团雾越来越多,从最开始的零零散散,到现在的每隔三五丈距离便会出现一团白雾扎根落在这片荒凉之地上,便好似置身于一座迷宫之中,只能凭借日升日落的方向才能勉强不会彻底迷失。 这一段路走过来,云泽与穆红妆都是小心翼翼。 不同于方才进入这片恶土之中遭遇到的那些零零散散的白色团雾,如今这些过分紧密的白色团雾,大多规规矩矩,只占据三丈左右方圆,却每逢日落之后,团雾之中,还会隐隐约约传出阵阵如同兽吼一般的低声咆哮,哪怕用力捂住了耳朵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低声咆哮直接响在心湖之中,甚至还会兴风作浪,便就致使云泽与穆红妆每逢入夜之后,都极为难过,心湖之中有惊涛骇浪,翻涌不止,直至次日天亮之时,那些低声咆哮才会告一段落。 只短短一夜罢了,就已经将彻夜难眠的云泽与穆红妆,全都折磨得神色憔悴,形容枯槁。 到了第二夜,还是如此。 夜晚之时阴气正盛,这些隶属于那位青衣女子麾下的僵尸邪祟,自然不会太过安稳,大抵等同于昼伏夜出一般,没到日暮之际,便会三三两两开始发出阵阵低吼,而至天色全暗,便好似整座恶土之中,再也没有任何一处能够得以片刻安宁,低吼咆哮之声,此起彼伏,甚至恶土更深处,还有月华由自天穹垂落而来,好像一挂又一挂匹练飞瀑一般,越往深处就越是粗壮,银灿灿,明晃晃,尤其最深处的一道光柱,粗大如同山岳一般,并且周遭包裹着浓郁黑烟,哪怕是在黑夜之中,也依然可以看得清楚分明,便端的瞩目。 而云泽与穆红妆,则是唯有彻夜对坐饮酒,以桂花酒药力强行压下心湖中的惊涛骇浪,才能勉强觉得好受一些。 如此境况之下,足足走了两旬时间,那些散落各处的白色团雾,方才终于戛然而止。 只是如今已经神色憔悴,眼窝深陷的云泽,却是抬头望着对面不远处一座赤红如血的丘陵,眉关紧蹙,哪怕如今已经到了日暮之际,哪怕身后不出三丈距离就是团团白雾,也依然不曾抓紧时间尽快赶路,以求远离那些已经逐渐开始回荡响起的低吼咆哮之声。 穆红妆同样神色憔悴,只是相较于云泽,显然情况还要更好一些,同样抬头看向那座红土丘陵。 “有问题?” 云泽艰难点头,理所当然道: “有问题。” 再无下文。 穆红妆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云泽的解答,忍不住深深一叹,强行压下心中躁动火气,旋即转身看向不远处已经开始传出阵阵低吼咆哮的白雾,眼眸之中凶光流溢,一阵咬牙切齿,似乎已经再也忍耐不住,想要直接将那白雾之中的僵尸邪祟直接拖出,狠狠发泄一回。 但最终还是勉强冷静了下来。 云泽忽然伸手用力拍了拍两腮凹陷的脸颊,强行打起精神。 “继续走。” 说话时有气无力。 恰逢大日垂落西山背后,远处残霞如血,这视野所及之处,皆为草木不生的荒凉旱土上,忽然吹来一阵黑风,阴冷寒意森然入骨,让方才迈出一步的云泽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只觉得遍体血液都在瞬间就被完全冻住,并且手脚冰凉,口鼻之间寒气外冒,以至于连同血气方刚的穆红妆都是同样的忍受不住。 黑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赤土丘陵前方,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位老妪,身材矮小,鹤发鸡皮,眼眶漆黑,眼窝深陷,面容端的恐怖枯槁,便莫说自从懂事以来,只在两旬之前方才终于见过一次僵尸邪祟的穆红妆,便是已经见多了阴鬼邪祟的云泽,都被吓了一跳。 面无血色的老妪,眼神空洞,左右分别看了看云泽与穆红妆。 随后微微点头。 “跟我来吧,切记不要乱走,此间地势多凶险,如这落凰岭,稍有不慎一步踏错,便是魂消骨溶,魂飞魄散的下场,届时,便是老身心情不差,想要为你们收尸,也并无尸体可收。” 言罢,便就当即转身。 云泽与穆红妆面面相觑。 落凰岭的凶险究竟如何,穆红妆或许一无所知,但云泽还是有些了解的,毕竟也曾尝试身入灵纹一道,便对于这世间诸多险地,尤其极为出名的,就难免需要提前通过种种方式了解一番。 落凰岭就是其中之一。 于传说之中,落凰岭的形成乃是真凰陨落之地,尸骨成山,因凰血浸染而作赤红颜色,尤其每逢日落之时,残阳如血之际,凶险最甚,稍稍触及便会引来足以焚尽一切万物的澎湃血潮。只是这般说法在云泽看来却是多多少少有些过于夸张了,毕竟世间异兽虽有千千万万,但真龙真凰却是早已被迫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然而其中具体缘由如何,便是博闻广知的云温章,也对此一无所知,只道有关真龙真凰者,偶有传说才会对其有所记载,而今世间但凡称龙者,也不过徒具其形而已,实为比之大蛟稍强一筹,又比之真龙稍差一筹的蛟龙,不上不下,非蛟非龙,只因如今世间已经再无真龙,便自称为龙,但实际上也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也便是说,有关落凰岭的形成,传说未必为真。 而其凶险如何,云泽却不敢持有半点儿怀疑。 便在略作思索之后,云泽忽的一咬牙关,就直接跟了上去。 穆红妆也便不再迟疑,同样跟上。 面无血色的老妪,脚步轻快,对于此间地形极为熟络,一路引领两人安安稳稳穿行在诸多险地之间。 云泽一边小心翼翼跟在老妪身后,踩着老妪先前走过的脚印,一边分出极少的部分心神,望向四周,只不多时,便看得眼皮直跳,心惊胆战。 是除却落凰岭之外,还有许多早已凶名显赫的险地,便如负阴抱阳之地伴生负阳抱阴之地,于传闻之中,乃是有过大圣修士饮恨于此的可怕之处,而除此之外,又另有断魂崖、蜈蚣沟、霸王卸甲、真龙喋血等等凶恶险地,甚至因为种种险地数量太过庞大的缘故,许多险地还会呈现出错落交叠的情况,就于交叠之处,必然另有杀人险恶,并且日落之后,尤为可怕,种种莫名气机相互冲撞,絮乱蔓延,便哪怕走在极远之处,倘若运气不好,也会平白无故遭受波及。而诸如此类的气机逸散,或许不会第一时间将人斩杀,却也会暗中损人根基,害人性命,犹似慢毒一般,初始之时还未觉得有甚异样,却一旦有所察觉,便就为时已晚。 其间还有貌似活着的生灵存在。 一位看似仙风道骨的老人,信步行走于遍地蜈蚣沟之间。 所谓蜈蚣沟,便是形似蜈蚣的沟壑,占据了方圆几十丈范围,大的好似夔牛一般,小的不过拇指来长,于日落之后,有着血红烟气汩汩而出,能够腐蚀血肉,污染法宝,凶险非常。但那看似仙风道骨的老人,却对此置若罔闻,任凭血红烟气袅袅而来,将其缠绕,仍是身后拖拽着一缕又一缕血红烟气,在蜈蚣沟间来回走动,并且口鼻之间还在不断吞吐那些血红烟气,使之行走于四肢百骸,肉眼看去,便是老人身躯皮肤之中,好似有着一只又一只爬虫,正在来回蠕动,让穆红妆一阵恶心干呕,还不容易按捺住,抬头再看,老人一边吞吐血红烟气,一边于头颅接引一道月华光柱,似乎是在以此作为修炼之法,不断淬炼自身筋骨。 云泽眉关紧蹙,望向另一边。 一个貌似只有八九岁的稚童,周身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圣光之中,身形稳稳盘坐于真龙喋血险地之中。 所谓真龙喋血,便是一条山脉形似真龙,而于龙首之处,又有一片血红湖泊,湖水颜色鲜艳明亮,倘若远远看去,便就好似一条真龙陨落在此,于濒死之际咳出一口鲜血,方才形成这座血红湖泊。 依着云泽对于这般地势的了解,倘若有人靠近,那座血红湖泊就该立刻翻起滔天大浪才对。因为血红湖泊的湖水古怪,便哪怕只有一滴,也是重逾千斤,倘若当着翻起滔天大浪,便是入圣修士,一旦不慎落入其中,倘若没有足够对付那般大浪压顶的王道圣兵,便必死无疑。 可那貌似只有八九岁的稚童,却于血红湖泊之中,安稳如常。 并且身下血红湖水不断荡开层层涟漪,倘若细细看去,还能见到稚童双腿与那湖水接触位置的边缘,有着丝丝缕缕的湖水翻卷上来,不断渗透衣裤,通过稚童体表毛孔进入其体内。 月色明亮。 稚童头顶月华瀑布,比之方才那位貌似仙风道骨的老人,还要更加粗壮一些。 除此之外,另有其他许多貌似活物的存在。 年轻壮汉、沧桑老者、妙龄少女、丰腴妇人... 诸如此类者,约莫十数人,并且人族妖族尽都有之,皆可吞吐星月之精华,以险地之凶恶淬炼肉身。 云泽憋着一口气,不敢吐出,一路走来也是小心翼翼,生怕会因一些十分细小的举动,就惊扰了周遭这些僵尸邪祟。但穆红妆却是一阵毫无遮掩的左顾右盼,看得眼眸之中异彩连连,毕竟此前一路走来,饱受折磨,夜不能寐,两人闲聊之际,云泽也与穆红妆说起过许多有关僵尸邪祟的琐事,大多都是由自《白泽图》而知,其中曾经提到,凡僵尸邪祟者,同等境界之下,肉身之强横,不输真龙。 而也正是因为已经知晓这些,穆红妆才更加好奇。 也或是因周遭见到的这些僵尸邪祟,并非再如先前那般模样恶心,这大大咧咧的女人便胆大包天加快脚步,从侧面绕过云泽,追上了走在最前面的老妪,好奇问道: “这般修炼之法,你们这些僵尸邪祟,是从何处得来的?” 闻言如此,云泽立刻心神紧绷,眼角亦是瞥见旁边不远处,一位方才抓起一条细长怪虫塞入口中的妙龄女子转头看来,眼神之中满是揶揄与杀机,便恨不能立刻撕了穆红妆的那张嘴。 却也好在面无血色的老妪未曾计较这些,只瞥了一眼那妙龄女子,以作警告,随后开口道了一句: “生而知之。” 穆红妆当即一愣,却又很快便就洒然一笑。 好似不懂“生而知之”这四个字的分量一般。 只是连连点头道: “生而知之这般非比寻常的修炼之法,也难怪僵尸邪祟的肉身之强横,于传言之中,便是比之真龙也丝毫不弱。讲真的,听你这么说过之后,我是有些羡慕的。” 老妪忽然咧嘴嗤笑一声。 “你若羡慕,老身自有法子让你变作与我等一般的僵尸邪祟,届时,你也可以生而知之这般修行之法。” 穆红妆眨了眨眼睛,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哈哈笑道: “还是不了,羡慕归羡慕,但如果真要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才能生而知之这般修行之法,我还是觉得现在这样比较好。更何况你们僵尸邪祟的身体那么硬,我一个还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倘若连那床笫之乐都没体验过,就要直接告别终生,实在是人生一大遗憾呐!” 闻言如此,云泽神色当即一沉,一阵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上前撕了那张不会说话的嘴。 但那老妪却在略作思量之后,竟也是微微点头赞同道: “若是如此,也确实是为一大憾事。” 云泽一愣,掩面而叹。 第270章 婴灯 一阵零零碎碎的小雨,来得十分突然,进一步便是雨幕朦胧,退一步便是天空海阔,雨幕内外,泾渭分明。 再往前走,细如牛毛的小雨,便就不知如何,忽然变成了滂沱大雨,雨滴大如豆,噼里啪啦一通乱砸,黑黢黢的夜色之中,几乎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所幸走在最前方的老妪手中忽然多了一盏鲜红欲滴的灯笼,可以勉强照亮脚下的道路,让跟在更后方的云泽能够清晰瞧见老妪走过之后留下的脚印,不会因为瞧不见道路,就误入歧途。 满地泥泞,犹如沼泽一般,老妪走在前方,脚步轻飘飘,只在道路上留下了很浅很浅的一串脚印。而紧随其后的云泽,以及闲庭信步走在老妪身旁的穆红妆,每一脚落下,却都会溅起大片的泥水,以至于有些泥泞颇深之处,还会整只脚掌全部陷进去,比之老妪显然差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再往远看,一片黑胧胧。 大红灯笼能够照亮的范围其实很小很小,仅限于由自老妪而至云泽之间的一段范围,再往远处,便唯有朦朦胧胧的红光照在雨水落地之后,弥漫开来的水汽上,明暗交错,很是诡异。 云泽眯起眼睛,眉关紧蹙。 身为修士,所谓五感形、声、闻、味、触,一旦开辟气府之后,就会立刻较之常人呈现出极为明显的差别,会变得敏锐许多。便如寻常夜幕之中,倘若没有半点儿灯火光芒,凡夫俗子行于其中,就必然会是伸手不见五指,便是比之瞎眼之人也没差多少。可若换做一个已经开辟了气府的修士,最差最差,也能依稀瞧见周遭些许,而不会真的落到一个黑灯瞎火的情况。 却如今行走在此间雨幕之中,云泽就忽然察觉到自身五感,不知为何竟是会与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无二。 倘若没有那盏大红灯笼,便连走路都费劲。 穆红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目光扫过老妪手中的大红灯笼,瞧见灯笼火光仅仅只是局限于咫尺之间,便又是好奇起来。 “婆婆手中的这盏灯笼,有什么说法?” 面无血色的老妪脚步轻忽,一步一个浅脚印,行走在满地泥泞之中,闻言之后,便顺势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那盏大红灯笼。其实较之寻常灯笼,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竹篾为骨,红纸为皮,简单糊成的一盏灯笼罢了。只是老妪显然还是比较喜欢心直口快的穆红妆,便晃了晃手中灯笼,让那红纸全部脱落下来,露出其中真相。 一颗只有拳头大小的人族头骨,头顶粘着一根玲珑剔透的香烛,指头大小的火苗欢快摇曳在黑色烛芯上,火光鲜红,将整根香烛都完全照亮。 火舌摇晃,飘溢出一缕黑烟。 穆红妆微微睁大了眼眸。 老妪微笑开口道: “取婴儿头颅为底座,取其一身精血为香烛,辅以胎发为烛芯,方能炼成这盏人头灯。” 一边说着,老妪手臂又是一晃。 香烛上方的火苗也是跟着陡然一晃,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好似有着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将那香烛上方不过指头大小的火苗席卷起来,化作一条赤红火练环绕周遭,色泽明亮,鲜艳欲滴,好似实质一般,并且隐隐伴有婴儿啼哭之声,让穆红妆一阵没有由来的心惊肉跳,还会觉得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古怪难受,便忽然后悔不该多此一问。 老妪继续开口道: “可以烧人灵魄,污秽法宝,用来照路亦无不可。” 穆红妆扯了扯嘴角,轻轻点头,不再多问。 而老妪则是手腕一抖,那环绕而起的赤红火练,便就重新收敛下来,重新回到灯笼内部,随后另一只手捻出几张红纸,落在灯笼竹篾上,将那四面蔓延而出的火光重新遮掩下来,只堪堪照亮脚下咫尺之地。 云泽跟在后方,眉头就从来没有舒展过。 经常欲言又止。 好似身后长了眼睛一般的老妪,将云泽所有的神色变化全都“看”在眼里,只是相较于心直口快的穆红妆,老妪对于云泽的感官,显然并非很好,便明知云泽有话想说,有事想问,也依然对此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反而格外照顾闲庭信步一般走在其身旁的穆红妆,以自身气机将其庇护在内,使其不会因为这场大雨就被淋湿了身子,变得太过狼狈。 也正因此,云泽才会对于自己想说想问的那些,始终有所迟疑。 直至滂沱大雨戛然而止。 一如先前那般,雨幕内外,泾渭分明。 已经被迫淋成了落汤鸡模样的云泽,在走出雨幕之后,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向高空。 深沉厚重的乌云,像是被人一剑戳穿一般,留下了一道十分巨大的圆形洞口,边缘附近乌云滚滚,由下而上不断翻卷。于乌云下方,正是先前一路走来的大雨滂沱,而在洞口之中,却是一道粗如山脉一般的月华垂落,银灿灿,明晃晃,星月华光几乎凝如实质,仿佛一条九天飞瀑倒灌而来,气势之恢宏庞大,匪夷所思,只是周遭包裹黑烟滚滚,便任凭星月华光如何明亮,都无法照亮周遭。 极为诡异的,又能分明看到那条星月华光之中,有着万埃星辰沉浮起落的景象呈现。 云泽与穆红妆,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又于恍惚之间,忽然瞧见那道如同九天飞瀑一般的星月华光,变得越来越近,也或该说,是两人的身形不断向着那道星月华光靠近过去。越是如此,那华光之中万埃星辰沉浮起落的景象,便就越是真实,只短短片刻,便就仿佛身在其中,好似同样化作了万埃星辰的其中一个,随着凝如实质的华光缓缓流淌,四面八方都忽然出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压得两人浑身上下尽都传来阵阵极为明显的刺痛,仿佛随时都会因那华光冲刷,彻底变作齑粉一般。 老妪手持大红灯楼,上前几步,忽然察觉两人依然站在原地,便回头看去,忽然瞧见无论云泽也好,穆红妆也罢,都是瞳孔涣散满脸呆滞的模样,当下便是眉头一皱。 老妪周身气机一沉,忽然舌绽春雷,发出一道怪声。 如似惊雷炸响! 云泽与穆红妆陡然一惊,瞳孔立刻凝实,忍不住俯下身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起粗气,脸色尽都惨如金纸一般,已经不带分毫血色。 老妪手持大红灯笼,神情严肃。 “修为境界如此不济,也敢这般直视圣人修行接引而来的星月华光,是临来之前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当真不知死字应该怎么写?老身奉劝你二人,最好还是收敛一些,莫要以为有着老身带路,便可于此畅行无阻。” 稍稍一顿,老妪目光看向云泽,语气忽然变得更加严厉了一些。 “你二人乃是洞明弟子,并且洞明圣地的那个老秀才,甚至可以为了你们特意拉下脸皮前来打过招呼,要我家圣人放你二人一马,显然对于洞明圣地而言,你二人的身份有所不同,或也可能是被那洞明圣地的老秀才给予厚望,方才如此。本着能少一事便少一事的原则,我家圣人已经答应下来,老身也就自然需要护你二人无恙。有关此事,倒也无需你二人如何感恩戴德,只需老实本分一些即可。倘若因你二人之中有人寻衅滋事,惹来什么杀身之祸,就莫要责怪老身只会袖手旁观。” 老妪言罢,便就冷哼一声,径直转回身去,继续往前走。 云泽与穆红妆对视一眼,后者微微耸肩,对于老妪的感官其实不算很差,所以也就不太在意,再次吐出一口浊气之后,就重新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又稍稍活动一番多多少少有些僵硬的手脚,之后便快步跟上。 只是云泽却多多少少有些不太舒服,毕竟老妪方才所言,很显然是在针对他,并且警告意味十足。 擦了擦下巴上汇聚成滴的雨水之后,云泽闷不吭声,任凭手脚莫名有些冰冷僵硬,也不愿稍作活动,径直抬脚跟了上去。 依然漆黑无比,需要靠着那盏大红灯笼才能勉强看清咫尺范围的道路,在走出雨幕之后,就明显出现了往上倾斜的趋势。只是大红灯笼的灯光照亮范围毕竟有限,周遭又是一副怎样的场景,便任凭云泽如何努力,都根本看不到分毫,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好像鲜红灯光照亮范围以外,都是择肥而噬的深渊。 直至一路上行,眼角忽然瞥见了一只手,被灯光照到之后,就立刻缩了回去。 云泽立刻心神紧绷,下意识扭头看去,已经满身冷汗,同时周身拳意流泻,明光灿灿。但在黑暗之中,云泽一身拳意,却仿佛只是一层披挂在身体表面的水流罢了,根本无法照亮周遭的黑暗。 而方才眼角瞥见的那只手... 格外小巧,只有常人三分之一左右,仿佛黑泥捏成的一般,没有丝毫杂色,并且手腕纤细而又圆润,像极了婴儿手臂。 老妪在前方止步,眼神阴冷,回头看来。 云泽呼吸当即一滞,心头怒意高涨,却也依然收敛了一身拳意流泻之举,强行忍耐怒气。 “看见了什么东西,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老妪阴双眼虚眯,忽然声色俱厉开口道: “看见就看见了,倘若不是你去招惹那婴灵,他也就不会过来招惹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做出这番吓人的举动?老身实话告诉你,就在你脚下的这座山上,有着数之不尽的婴灵存在,密密麻麻如同蝗虫过境一般,都是被我家圣人与老祖,夺了肉身精血与胎发,做成香烛的婴儿死后所化。这些婴灵对于我等僵尸邪祟,本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只是因为其中大多婴灵身死之时,尚且还在母胎之中,哪怕死后化为婴灵,也依然灵智不全,才能相安无事。倘若因你招惹到了这些婴灵,将其激怒,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了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就哪怕洞明圣地的老秀才已经打过招呼,老身也要将你彻底撕碎了,丢给那些婴灵,用以平息他们的怒火。” 闻言如此,云泽眼神当即一沉。 只是老妪却又忽然阴恻恻一笑,一边重新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一边缓缓开口道: “觉得老身残忍?还是觉得我家圣人与老祖残忍,便连还在母胎之中的婴儿都不曾放过,取其头颅、精血、胎发做香烛?老身旁边的这位姑娘,有资格为此生怒,但你...” 老妪又是一阵冷笑。 穆红妆微微侧目,看向云泽,眼神之中满是无奈。 如老妪所言,确实没有资格为此生怒。 云泽忽然冷静下来,目光望向周遭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处,神情复杂。 老人,少女,婴儿,皆曾为食。 如今走到这种地方,碰见这种事,倒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云泽抿了抿嘴角,继续跟上。 一路走了许久,直至约莫戌时过半的时候,方才终于来到山顶星月华光降临之处,近看之下,华光由自九天之上流泻而来,便更会觉得自身如同蝼蚁一般,好像一旦稍有触及,便会立刻被这华光冲刷得魂消骨溶,魂飞魄散。 而在华光前方,则是一座门口摆着两头石狮的老宅。 没有任何出彩之处,算不上破旧,却也不会十分光鲜。 老妪手中拎着大红灯笼,上前推开厚重大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门内正对一座影壁墙,其上绘有天女飞天图,细细数下来,便可知共有九九八十一位貌美女子,大多身上只有寸缕遮掩,更有一些便连寸缕都没有,纤毫毕露,活灵活现,只可惜影壁墙上满布裂痕,将其中绝大多数的女子雕刻都贯穿,并且还有诸多破损之处,毁掉了整体的美感,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院子统共四进。 前三进院落都是正常大小,唯独第四进院落,极大,占据了几乎整个山头。 云泽与穆红妆被老妪安排在了第二进院落的厢房之中,翘起的屋檐雕有瑞兽坐镇,正和五脊六兽之列,屋檐伸展而出,形成游廊,连接正房厢房。 “你二人便就在此各自安歇一夜,明日晨起,老身再带你二人离开。西南角落有伙房,倘若觉得肚子饿了,也可前去寻觅一些吃食,只是僵尸邪祟平日里用以满足口腹之欲的东西,与你等常人有所不同,倘若吃不习惯,便自己着手准备,伙房中的所有物件,均可随意使用。” 老妪言罢,目光由自穆红妆转向云泽,忽然变得严厉了一些。 “后面的院子,不许去。” 云泽当即脸色一沉,想要当面问个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招惹了这老妪,才会被她如此对待。 只是说完之后,老妪就直接转身离开,没给云泽留下说话的机会,手里拎着大红灯笼,背影消失在连接二三进院落的院门之中。 云泽一阵气急。 穆红妆口中啧啧有声。 “婆婆若是不说,我还没觉得饿,也不知僵尸邪祟平日里用以满足口腹之欲的东西到底有什么不同,我先去看看,你自己也好好想想究竟哪里得罪了婆婆。” 穆红妆面带揶揄,摆了摆手,方才走出两步,又忽然止住脚步,回过身来看向云泽,开口笑道: “婆婆生前也是人族,会不会是与那些外界流言有关?毕竟如外人所言,被你欺辱过的良家女子,可是已经数不过来了,其中该不会就有那位婆婆的后人吧?倘若真是如此,依着那位婆婆如今对你的成见,恐怕根本说不清楚,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认了那位婆婆当老祖,最好还能取得一纸婚书,让婆婆做主,直接将那后人许配给你得了,好歹也能算得上是名正言顺了!” 穆红妆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云泽脸膛黝黑,恨恨瞪了一眼穆红妆的背影,直接转身进了厢房,随后砰的一声,厢房房门紧闭,扑簌簌落下许多灰来。 ... 第四进院落。 青衣女子身形凌空,任凭星月华光冲刷下来,而那已经将云泽与穆红妆安置妥当的老妪,则是手里拎着大红灯笼,忽然出现在华光边缘。 身在其中的青衣女子,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身形缓缓落地,旋即走上前来,伸手接过了老妪毕恭毕敬递出的大红灯笼,不言不语,径直转身走向这第四进院落的最后方。 并无正房,亦无围墙。 而是一片呈现三角凸出的黑石断崖。 断崖最为凸出位置的下方,尚且不足一丈处,有着一句形同人类的尸体,焦黑干瘦,满布着如同刀劈斧凿一般的伤痕,尤其尸体虽然模样像人,却一旦看得更加真切仔细了,就会发现这所谓的“人”,其实垂手及膝,肩宽体瘦,且眼窝凹陷,嘴巴突出,口中满是锋利尖牙,尤其两颗獠牙十分尖长,有着森然寒光凛凛闪烁,且全身焦黑也并非皮肉,而是如同钢针一般的毛发。 比起古代妖城中的那具尸体要更加高大一些,形体模样与真正人类的差别也更加明显一些,却总体说来,大同小异。 青衣女子来到断崖边缘,缓缓弯腰,将那大红灯笼周遭包裹的红纸一张一张缓缓撕去,随后拿来暂且搁置在一旁的一块黑石,虽然不过人头大小,却也足有万斤之重,而青衣女子将其拿在手中,又如无物一般。 黑石压住了挑起灯笼的细长竹竿。 婴儿头颅为底座,精血为香烛,胎发为烛芯。 赤红火光缓缓摇曳,陡然间漫卷而起,火苗向下,熊熊燃烧。 第271章 闲庭信步 面无血色的老妪,于深夜之中徘徊在四进院落的诸多游廊之中,手里仍是拎着一盏大红灯笼,相较于先前拎着的那盏婴灯,虽然同样都是大红颜色的香烛,同样都是黑丝编织的烛芯,同样都是大红颜色的贴纸,却又截然不同。 这盏大红灯笼,就仅仅只是大红灯笼,没有任何说法。 然而大红颜色的烛光,却在深夜之中,显得尤为诡异,尤其老妪鹤发鸡皮,面无血色,大红颜色的烛光落在老妪脸上时,明暗交错之间,就哪怕已经见多了阴鬼邪祟的云泽,也险些被吓得叫出声来。 老妪巡视古宅,途径云泽房间,窗扇正微微开着一条不大的缝隙。而屋里的云泽则是因为知晓此间乃是那青衣女子的住处,便着实不敢放松警惕,就一边靠在床头喝酒,一边听着墙壁对过穆红妆发出的鼾声。其实一路走来,整整两旬时间,不止穆红妆没能睡好,云泽也是同样如此,若非这般,结伴而行的两人,也就不会全都落到这么一个形容枯槁的凄凉境地。所以穆红妆破天荒的睡觉打呼,并不值得有什么意外,只是一直听着隔壁房间里格外响亮的鼾声,就哪怕云泽一直心神紧绷,也难免感受倦意袭来,正昏昏欲睡之际,又忽然瞥见了窗户对面的老妪... 一颗心脏都几乎跳出喉咙。 云泽很快便就回过神来,虽然知晓老妪乃是僵尸邪祟,并且如今正在虎山狼窟之中,也依然忍不住脸色阴沉。 从最开始见到这面无血色的老妪开始,对方就没有给过自己任何好脸色,倘若老妪对待穆红妆也是如此那就罢了,对于云泽而言,就完全可以当做是老妪对于这门差事心怀芥蒂,并且因为两者一生一死,乃是阴阳有别的族类,便哪怕那位青衣女子已经答应了老秀才可以放过自己两人一马,从而吩咐过老妪,让她负责此事,也依然颇多成见。 但现实却是与之截然相反。 老妪对待穆红妆的态度,像极了一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长辈,忽然见到了自己最喜爱的后辈一般,以至于就连说话时的语气都会变得柔缓许多。 却偏偏一旦到了自己这里,就是格外的疾言厉色。 云泽当然觉得委屈恼怒,所以回过神来之后,就立刻怒气冲冲丢下手中的酒坛,冲出门外,拦住了老妪继续巡视古宅的去路,厉声问道: “为什么?!” 老妪不答,只是冷眼看来。 云泽咬了咬牙关,又问一句: “凭什么?!” 隔壁房间里的鼾声依然响亮,好似无论云泽声音多大,都无法吵醒睡的正香的穆红妆。 反而那老妪忽然抬手虚空压了一下,将两人周遭不大的咫尺之地拘押起来,可以避免声音外传,惊扰到了已经许久未成休息妥当的穆红妆。 云泽怒意更甚。 老妪面无表情,晃了晃手中的大红灯笼,声音微哑开口道: “因为你的安危,实在是牵扯太多,不像她,哪怕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最多也就只是洞明圣地的那个老秀才会在得知之后,没脸没皮地前来发泄一通罢了,可你一旦出现什么意外,云温书那些依然活在世上并且正在暗中关注于你的红颜知己,与故交好友,就必然大发雷霆,进而找上门来。有些可以讲道理的,当然无妨,毕竟老身修为境界与手段实力着实有限,倘若当真出了什么意外,护不住你,也是情有可原,最多不过老身以死谢罪,却也不会牵扯到其他人。但另外还有一些不讲道理的,哪怕老身以死谢罪,那些人,也必然会将怒火牵连到我家圣人身上。老身可以死,甚至这片恶土之中的其他所有僵尸邪祟都可以死,却唯独我家圣人身担重任,绝不能死。” 老妪眼皮微微抬起,看向云泽,眼神之中满是讥讽意味。 “所以老身不喜欢你,更不希望看到你的出现。这个理由,可否足够?” 云泽当即一滞,随后神情变换,许久之后,终于还是咬着牙关侧身让开了道路,而老妪也只是神情冷淡地瞥了云泽一眼,之后收起神通,便就继续拎着大红灯笼沿着游廊巡视古宅,似乎是在防备会有婴灵潜入此间。 老妪背影逐渐消失在漆黑深处。 云泽也已经返回屋中,只是仍然气不过,但早先还没喝完的那坛酒,因为之前出门太过匆促将其随手丢下的缘故,就已经歪倒在床上,其中还剩大半的酒水也全都洒了出来,浸湿了被褥。 云泽忽然愣在床前。 然后眼眶一红,长久以来一直埋藏在心底里的委屈难受,就好像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明明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偏偏接连被人如此针对,母亲汤明兰如此,原本的生死之交何伟如此,老家山上的云老爷子如此,瑶光圣地如此,南城皇朝与姚家,以及火氏妖城乃甚于天下人,都是如此,处处被人针锋相对,甚至就连如今只是萍水相逢,或许一旦分别就再也没有见面机会的邪祟老妪,也是如此! 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并且可以随心所欲。 先是信口言来,然后肆无忌惮。 云泽忽然咬住了唇角,很快就有血腥味充斥口腔,双手捏拳,手臂抖动,手指关节咔咔作响,强忍着努力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随后恶狠狠地冲着旁边啐了口唾沫,一把掀起那些已经湿透了的被褥丢在一旁,顺带将那酒坛也一起砸在地上,直接摔得四分五裂,所剩不多的酒水,也洒得到处都是。 空荡荡的床板,睡起来并不舒服。 可云泽依然不肯去找老妪换一床被褥,直接躺在上面,一边喝酒,一边委屈。 然后就有些想念父亲还在的时候了。 那个时候的云温书,并非什么如同活在传说中一般的人物,也不能搬山倒海,不能开天裂地,就只是一个面如病鬼,羸弱消瘦的男人,为了一家三口的生活开销,没日没夜不辞辛苦,奔波劳累,并且平日里还要忍受母亲的殴打辱骂。却即便如此,那个男人也依然每天都能笑得出来,偶尔哪个月挣得多了一些,就还会偷偷摸摸藏起一些小钱,却又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全都拿来买了那些云泽房间里至今还有许多幸存的小巧摆件。 就只是因为小时候的云泽喜欢那些,得到之后能够开心,仅此而已。 云泽忽然想到,倘若父亲还在,依然活在这个世上,那些一直以来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针对自己的人,又是否还会如同现在这般,可以肆无忌惮。 哪怕只是那个体弱多病、形同瘦鬼一般的父亲也好... 一坛酒,很快便就喝得干干净净。 云泽也终于抵抗不住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身体蜷缩着躺在硬梆梆的床板上,沉沉睡去。 ... 雨幕之中,有人缓缓而来。 身后跟着许多“人”。 貌似仙风道骨的老者,胸脯微隆的妙龄少女,身段婀娜的丰腴妇人,笼罩圣光的幼小孩童,以及一身黑烟滚滚的年轻男子,林林总总约莫十数位,全都跟在那位白发年轻人身后,小心翼翼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年轻人面如冠玉,白发束髻,不苟言笑,神色威严,一步一步缓缓走在泥泞之间,每一步落下之后,都只是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随着雨水冲刷,顷刻之间便就消失无踪。 杨丘夕,如今已经化名席秋阳,闲庭信步行走在雨幕之中,滂沱大雨如同垂帘珠落,却在临近席秋阳头顶上方三尺之时,便会自主向着两边分开,尽数倾泻于其身旁两侧,使之一袭洁净长袍不会沾到分毫水渍。 最后一步踏下,已经走出雨幕。 席秋阳脚步微微一顿,回身看去,那诸多能够接引星月华光,以摄取险地凶恶为修行之法的僵尸邪祟,立刻如临大敌。 席秋阳冷淡眼神,一一扫过,随后手臂一动,那些僵尸邪祟,却是立刻后退一步,尤其那位修行之时身在此间众多僵尸邪祟之中最外围的老者,更是难以掩饰眼神中的惊惧之色。 但席秋阳也就只是拱手抱拳罢了。 “送到此处即可,诸位,请回吧。” 言罢,便就不再理会这些在其眼中看来上不得台面的僵尸邪祟,转而抬头看向那道粗壮如同山岳一般的星月华光,眼眸之中呈现阴阳交泰之象,开天辟地,星辰陨落,对抗星月华光中的万埃星辰。 于凭空之中,陡然传来一声如若惊雷般的巨大响声。 随后周遭乌云滚滚,将那如同天坑一般的洞口缓缓补全,以至于连同那道粗壮如同山岳一般的星月华光,也因乌云淹没而来,便被迫消散成空。随后乌云滚滚,压下山头,毫无征兆便就大雨滂沱,又有激烈雷霆缓缓凝聚成型,随后破开云层束缚,骤然划破夜空,苍白光芒将这漆黑无比的夜色彻底照亮,也使那座黑石大山被迫出原本显现真容。 像是一座尖锥,立于苍莽荒凉之上。 一只又一只肤色灰青,身躯模糊的婴灵,林林总总,不知几万,齐刷刷回头看来,一双又一双泛着猩红光芒的眼睛,也在雷霆划破夜空留下的苍白余韵之中,接连亮起,密密麻麻覆盖了整座黑石大山。 第一声刺耳无比的啼哭声,忽然响起。 随后一声又一声刺耳无比的啼哭声,紧随而至,震得整座荒凉之上的虚空,一阵哗啦啦抖动,凭空撕裂出一道又一道漆黑痕迹,如同前不久方才见过的险地蜈蚣沟一般,烙印在虚空之中。 婴儿啼哭声,刺痛灵魄。 席秋阳眉关微蹙,脚下忽然出现阴阳两色化作两条匹练游鱼,沿着脚腕缓缓浮动起来,随后抬脚迈出一步,看似轻忽不曾用力,却在落定之时,这整座黑石大山都跟着轻轻一震,而那阴阳两色所化两条匹练游鱼,也立刻盘绕在席秋阳身体周遭,不断向着四周蔓延而去,但凡婴灵擦碰分毫,便是立刻魂飞魄散的下场。 滂沱雨幕之中,十数僵尸邪祟,看得目瞪口呆。 席秋阳开始缓步登山。 每一步落下,整座黑石大山都会跟着轻轻一震,脚步声虽然不大,但却能够响在每一位僵尸邪祟的灵魄之中。 阴阳两色匹练游鱼,随着席秋阳的身形,迅猛掠过。 一只又一只婴灵溃散,一双又一双猩红眼睛消失,而至一个时辰之后,席秋阳最后一步踏在山顶那座古宅门前,这整座黑石大山上的所有婴灵,便就再也无一幸存,尽都化作缕缕黑烟,凭空飘散,又被这场浩大雨幕彻底冲刷干净,不留分毫。 面无血色的老妪,神情肃重,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对于席秋阳的这番举动,老妪并未表露任何感激之色,反而神情阴郁,眼神阴鸷,双手隐藏在袖口之中,十指指甲如同猫爪一般探出三寸有余,漆黑颜色,带有袅袅黑烟,有毒性极烈的尸毒暗藏。 恰有一道雷霆划破夜空。 一瞬间的苍白之下,老妪面无血色的脸庞,尤为可怖。 但席秋阳却对此无动于衷。 而在老宅第四进院落之中,则是忽有黑烟高涨,初始之时便如蒙受压制一般,却在随后,就立刻冲破阻拦,势如破竹仿佛一柄利剑一般,径直撞破厚重铅云,撕碎激烈雷霆,冲往星河深处,继续接引星月精华冲刷下来,一片白茫茫。 月华皎洁,星光灿烂。 席秋阳负手挺胸抬头望去,眼眸深邃,显现阴阳玄黄合道之象,推演混沌鸿蒙,开天辟地。近在咫尺的老妪看得真切,陡然间瞳孔扩张,身躯僵直,如遭重击,随后瞳孔猛地一缩,低头俯身捂住胸口喷出一口污血之后,只听噗通一声,老妪身形便就径直栽倒在地。 席秋阳不急不慢收回目光,抬脚踏过已经昏死过去的老妪,径直走上前来,不见如何动作,古宅那座厚重大门,便就吱呀一声,自行打开。 篆刻天女飞天图的影壁墙,忽然一阵虚幻,化出其中十余位尚且完好的天女,身姿曼妙,身着轻纱,拦住了去路。 有的天女手持利剑,有的天女手持玉瓶,也或竹箫一根,白绫一匹,又或茅草一株,书页一张。 席秋阳依然视若无睹,任凭那些天书娇叱扑杀而来,却到临至近前时,这些身姿曼妙,杀气凛凛的天女,便就陡然化作烟云一散。甚至随着席秋阳脚步逐渐来到那座影壁墙前,就连同那座拦住了整座古宅大门的影壁墙,都忽然荡漾出层层水波,凭空消散。 而至席秋阳身形穿过,影壁墙方才恢复原本模样。 “身死之人,灵魄化鬼,且受限于肉身之中不得散出者,是为僵。” “天女飞天,以灵纹篆刻,似实而非,不过梦幻泡影,皆为虚妄。倘若心智不坚,亦或有所不敌,便会彻底沉沦于其中,死而不亡化为僵。” “鬼养花,以活人血肉研磨成粉,培育而成,有花无香,损人灵魄,倘若吸食过量,亦会死而不亡,化身为僵。” 席秋阳口中喃喃,信步穿越第一进院落。 走至第二进院落时,席秋阳身形停在院落中央,抬头看向那道粗壮如同山岳一般的星月华光,继续开口,声音大了一些。 “这便是你旱母的待客之道?” 第四进院落之中,并无声响传来。 那青衣女子身在星月华光之中,脚掌离地三尺有余,有着丝丝缕缕黑色雾气渗出地面,将那青衣女子完全包裹其中,顺着肉身十万又八千毛孔不断进入其体内。 而更多黑雾,则是漆黑如墨,越过青衣女子所在之处,涌上高空。 星月华光冲刷下来,女子全身心在其中,便没有了先前的轻松,面露痛苦忍耐之色。 其实黑石大山本非险地,而在此处成为险地之前,黑石大山更是已经生出山水气运,以成龙脉。只是世事变迁,难以预料,黑石大山所在之处,四面八方化为恶土,险地众多,气机交错驳杂之下,便将黑石大山中的那条龙脉,彻底变成了一条杀人恶龙,以至于气机驳杂太深,其中凶险,已经远超周遭那些凶名早已传遍天下的险地。 青衣女子只是圣人,尚且做不到那位早已身死的旱魃老祖那般,可以将这一方险地之中的所有恶气,尽数吸收于体内,用以配合星月华光,淬炼肉身。 便非是不愿回答,而是不能回答。 于是席秋阳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任何回应,就擅自闯过了另有诸多布置的第三进院落,顺便抬手拍碎了黑石大山之中溢出黑气所化的一头恶龙,继续走向第四进院落。 古宅门口,老妪幽幽转醒。 忽有察觉,脸色当即大变,立刻折身冲入古宅,接连越过第一第二进院落,赶在席秋阳踏入第四进院落之前,将其拦住。 老妪面容狰狞,肤色逐渐变得灰青,丝丝缕缕的黑气尸毒,蔓延而出,老妪想要以此阻拦席秋阳,一边色厉内荏道: “来客止步,此乃石山禁地,活人不得擅闯!” 只是席秋阳脚步依然不停,临到近前的一步踏定之后,那面无血色的老妪,身形就立刻倒飞而出,狠狠砸在第四进宽阔院落之中,再次口吐污血,胸膛已经深深凹陷下去,有黑色血迹渗出老旧衣衫。 席秋阳身形出现在第四进院落之中,只踏足一步,并未深入。 第272章 圣兵之灵 古宅的第四进院落几乎占据了整座黑石大山的山头,但其中却又并无任何布置,甚至脚下这座黑石大山的险恶气机,也因青衣女子的修行之法,就全部都被女子摄取到自己身边,便不会再伤他人。 也便是说,在这整座黑石大山上,其实只有这座古宅的第四进院落,才是唯一的安全所在。 席秋阳没去理会那还在试图挣扎起身的老妪,一步踏入第四进院落之中,目光扫过院落之中空荡荡的景象,旋即一抖蔽膝,便就径直盘地而坐,目光平静望向面前那道由自九天深处垂落下来的星月华光,双眼直视其中万埃星辰沉浮起落的壮阔景象,并不会因为修为境界尚且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便如云泽与穆红妆那般,稍看片刻就会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在席秋阳与那位青衣女子之间,于凭空之中,骤然响起阵阵雷霆之声,伴随风暴肆虐,让那好不容易方才终于挣扎站起身来的老妪有苦难言,哪怕一身尸气化作黑烟滚滚,将其身形完全笼罩在内,也依然经受不住风暴吹拂,脚下连连退后,一直退到了山崖边缘的位置,只差一步就险些跌落下去。 好在是终于止住了后退的脚步。 老妪口中呕出黑血,艰难抵抗风暴吹拂。 雷霆炸响之声也是接连响起,并且声势越发浩大,以至于这座古宅第四进院落之中的虚空,都跟着一阵哗啦啦抖动,像是一张白纸被人揉成一团又摊开,有着肉眼可见的光景扭曲。 随后呲啦一声,于凭空之中裂开一道狰狞无比的缝隙。 紧跟着便是呲啦声连成一片。 一道又一道狰狞裂痕,比起山外雨幕外的那片蜈蚣沟还要更加慑人,并且其中一道巨大无比的狰狞裂痕,裂口一瞬间从无到有,蔓延开来,裂隙边缘距离席秋阳盘膝而坐之处,只差寸许就要触碰到其脖颈所在,倘若真要碰到了,就哪怕席秋阳虽然有着足以堪比圣人的实力手段,也依然还是炼虚合道大能境的肉身,就难免要被一分为二,甚至落到一个尸首分离的凄凉下场。 可即便如此,席秋阳也依然无动于衷,甚至眼神都不曾变过哪怕一下。 口中呕血不止的老妪,看得清楚分明。 尽管不想承认,但老妪还是忍不住由衷佩服。 这般胆魄,寻常人并不具备。 不愧是曾经享誉天下的杨丘夕,是同代之中唯一能在偶尔之时,与云温书一较高下的厉害人物。 老妪又一次呕出黑血,气机萎靡,身形摇晃,一身尸气所化黑烟也被风暴吹拂,在其身后拖拽出一条极其漫长的烟道,抖个不停,如同摇曳在狂风之中的破布一般,好似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扯断。 一旦尸气所化黑烟被扯断,老妪就必然无法继续维持站在原地,会被这接连不断的风暴吹下山巅。 悬崖下方,有着黑云翻滚,倘若站在悬崖边缘低头看去,便是深不见底的光景。但其实远在黑云更下方,还有一座极其巨大的深渊,而在深渊最深处,则是那位早已故去的旱魃老祖,以通天之能弯腰掬来的一捧天外雷池水。老妪曾经跟随那位青衣女子,自家圣人,亲自去过那座深渊地步,近距离观看过,其中雷霆闪电密密层层,浓郁化作水流一般,粘稠流淌,偶尔腾起的一道雷弧,看似不过极其细小羸弱的一条,却哪怕自家圣人,那位青衣女子,也要为之退避三舍。 倘若坠落下去,跌入其中,只怕就连一点灰尘都留不下来。 老妪死死咬紧了牙关,脚下忽然一滑,已经半只脚掌悬空。 脚掌一旁便是那块虽然不过人头大小,但却重逾万斤的黑石。黑石下方压着婴灯,红纸已经全被撕掉,其中烛火漫卷,火苗向下,熊熊燃烧,只差毫厘便会触碰到那具被自家老祖一剑,暂且钉死在这悬崖上的原人尸体。 伤口处带有粘稠反光的如墨血迹,像是沥青一般,粘在那把至今也是寒光微亮的三尺古剑上,并且顺着剑锋一路流淌下去,需要足足几百年时间,才能勉强汇聚一滴黑血,顺着剑阁凸起的位置,滴落下去,贯穿黑云,落下深渊,坠入雷池水。却哪怕那捧雷池水乃是来自那座不见经传的天外雷池,也依然无法毁去这些原人黑血,便无数年以来,已经在那雷池水中,汇聚成了小小的一洼,随着雷池水没有规律的流淌,始终停留于其中,并且不断损耗雷池水。倘若有朝一日雷池水被那黑血耗尽,这座因为黑血滴落而成的深渊,便会在其原本的险恶之上,更上几层楼。 甚至连同这座黑石大山,至少也会变得煞气喷涌,污染乾坤。 届时,就哪怕自家圣人,也无法在这黑石大山上长久逗留,甚至稍有不慎,就还会命丧此间。 老妪心思一瞬间百转千回,已经半个身子都被凶猛风暴吹到了悬空位置上,只需稍稍低头,视野之中便会出现那具贻害不止万年的原人尸体,然后苦涩一叹。 第四进院落,南北两边各有一座厢房。 其中一座便是那位青衣女子的安歇之处,而另一座,则并非属于老妪。 便在那老妪已经认定了吾命休矣之时,北边的厢房之中,忽然房门大开,门扇猛地撞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随后便有一位手持书本的小童由自其中缓步而出,长得唇红齿白,精致好看,只走出门后一步踏出,便就立刻来到老妪身前三丈处,搁下手中蒲团之后,便就盘坐其上,继续低头读书,似乎正巧读到了书中所讲狐媚野鬼爱书生的故事高潮,不仅眼神专注,并且小脸泛红。 老妪浑身压力,骤然一轻,便立刻身形一纵而起,落在小童身后侧面半步左右的位置,已经气喘吁吁,依然心有余悸。只可惜僵尸邪祟已经不会再冒冷汗,若非如此,只怕老妪就还会一身上下都被冷汗彻底浸湿。 老妪微微拱手。 “多谢小祖宗出手相救。” 被老妪唤作小祖宗的稚嫩小童,充耳不闻,忽然换了个姿势,一只白嫩小手端着书本,一手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托着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口中一阵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老妪微微抬头瞄了一眼书本里的内容。 原来是那书中所讲的狐媚野鬼,正要与那赶路书生共度良辰美景之时,被一位仗剑而行碰巧至此的道人给无情打扰了,这在这类书本之中,实在常见。可即便就是这么一个如此老旧的故事情节,自家这位小祖宗,依然读得有滋有味,并且不比平日里研读经书大道理时的一目十行,而是逐字逐句不急不缓,便让老妪有些哭笑不得。 只是既然自家这位小祖宗肯露面了,便不论那位不速之客究竟为何而来,也都无需继续担心。 老妪十分乖巧,立于稚嫩小童身后。 被老妪唤作小祖宗的稚嫩小童,只觉得书中故事引人入胜。 青衣女子还是一边摄取龙脉恶气,一边经受星月华光冲洗肉身。 席秋阳眼眸深邃,推演万般雄齐景象,观看星月华光中的万埃星辰。 一夜时间,悄然而过。 席秋阳是子时来到,而在寅时,便就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收敛了继续看向那道星月华光的目光。随后双眼微微阖起,不消片刻,便就重新睁开,眼眸深邃之中,呈现出开天辟地之象,化出万埃星辰,沉浮起落,竟是与那星月华光中的雄齐景象,大同小异。 一直都在读书的稚嫩小童,略有察觉,视线终于离开了手中书本,抬头看向席秋阳,口中轻咦一声。 旋即眯眼一笑。 “杨丘夕对吧?那个同代之中唯一一个能在偶尔之时,与云温书一争高下的人,这般说法倒是没有什么夸张之处,如此悟性,便是我家主人还在世时,最多也就不过如此了。” 稚嫩小童仰过身形,看向老妪,继续开口笑道: “你信不信,现在的他虽然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但寻常圣人,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敌,甚至就连青女,也未必能是他的对手。” 正在暗中调息恢复的老妪,闻言之后,当即一滞。 似乎是觉得稚嫩小童有些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便忍不住开口道: “就算打不过,我家圣人也能让他付出惨重代价!” 其实是想说他杨丘夕虽然厉害,但我家圣人毕竟也是已经存在世间几万年的老辈人物,就哪怕杨丘夕手段如何,都断然没有打不过的道理。只是话到嘴边,老妪又重新咽了回去,生怕会因此冲撞了自家这位小祖宗。 然而稚嫩小童只是咧嘴一笑,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回过身去便就挪了挪坐在蒲团上的屁股,以便能够更加舒服一些,然后重新一只手托住婴儿肥的小脸,继续看书。 时至此间,寅时已过,由自九天星河深处而来的星月华光,便终于轻轻一震,变得衰弱了一些。 在此之前,真名青女的青衣女子,其实是有心想要退出修炼状态却不能,大抵有些被迫只能顺势而为的意思,便直至此间临近清晨,月华衰弱之时,方才能够让这一切重新回到自己的掌控之中,便周身气机当即一变,龙脉恶气所化黑烟兵兵噗噗一阵乱响,重新缩回黑石山中,而天穹之上星河深处而来的星月华光,也在悄然之间不断衰弱下去,直至彻底消失不见,那真名青女的青衣女子,方才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眸。 精光一闪而逝,犹如实质的刀剑一般。 席秋阳鬓角白发,陡然间就被斩落了一缕。 只是对于此事,席秋阳却是恍若不知,起身之后便就退出了第四进院落,却是依然守在院落门前,眼神平淡,犹若古井无波,望着青衣女子缓步而来,最终停在身前三尺开外之处,方才开口道: “洞明圣地的前辈,竟然能够容得下你如此随意地开疆拓土,也是稀奇,仅以本长老一路来时所见,你麾下领地,该是已有方圆八百里之遥了吧。” 席秋阳视线越过面前的青女,看向那位依然稳坐蒲团上的稚嫩小童。 “因为它?” 青衣女子同样面无表情,侧过身去开口道: “既然已经知晓,又何必多此一问。” 青衣女子稍稍一顿,继续开口言道: “洞明圣地的老秀才,无时无刻不想将本座彻底铲除,进而也将本座麾下领地,据为己有。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样的道理,如你杨丘夕,想来应该无需本座再说。只可惜,洞明圣地的老秀才没有那个实力,故而只能暂且和平相处。而本座亦是身担重任,需要看守此间禁地,不许任何活人涉足,便不愿多生是非,一切以大局胃中,所以才会与他洞明圣地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并且倘若老秀才有事相求,又是力所能及之事,也大多都会答应下来。可若洞明圣地的老秀才太过自以为是,当真容不得本座,本座也不介意直接宰了他。” 言罢,青衣女子眼眸之中,有着杀气一闪而逝。 席秋阳略组沉默,转而继续看向那还在读书的稚嫩小童。 “靠这只差半步便是帝器的圣兵之灵?” 青衣女子冷淡道: “足够了。” 闻言如此,席秋阳微微思索了片刻,旋即轻轻点头。 “确实足够了,洞明圣地的前辈,乃是强行窃取天道,方才能够打碎桎梏,突破大圣,却也难免因此会在体内留下大道伤痕,并且伤势之重,还会触及本源,便比之寻常大圣,定然会有不如之处。这只差半步便是帝器的圣兵,若是当真在你手中,确也未尝不可与之一战。” 青衣女子双眼虚眯,不曾回答,不动声色。 圣兵之灵虽是王道圣兵诞生了完整灵智而成的灵物,已经可以脱离圣兵本体,独自显化于外,随意行走,并且生而知之一些大道手段,杀力之强,匪夷所思,却要对付一位大圣,哪怕是那身负大道伤痕,并且伤势之重,已经触及本源的老秀才,也依然稍差些许,除非是如席秋阳所言一般,以青女手持那件已经距离帝器只差半步的圣兵,才能有望胜过老秀才,虽然希望渺茫,却要拼个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也是不难。 但其实圣兵本体,便是那把将那原人暂且钉死在了悬崖上的三尺古剑,便无论如何,都动之不得。 而老秀才也因忌惮那件只差半步便是帝器的圣兵,包括旱魃老祖身死之后,洞明圣地历代以来的诸多大圣,都是忌惮那件圣兵,所以才会一直容忍此处恶土一直存在下去。 然而事实真相,青衣女子却绝对不会对外言说。 席秋阳同样对此一无所知,继续开口道: “但你最近几年连番扩展麾下领地,以至于如今这方圆八百里范围,已经远超当年,又是否有些不妥?” 真名青女的青衣女子,闻言之后,忽然回身过来,眼眸之中有着戾气浮现。 “是洞明圣地的老秀才,让你来当说客的?” 席秋阳微微摇头。 “本长老如今已经鲜少过问世间之事,只身在学院之中,门下也只有云泽一个弟子,而其如今已经同时拜在洞明圣地门下,便也算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往来,方才有此顺口一问。若你不愿回答,本长老亦可就此作罢。” 青衣女子双眼虚眯,盯着席秋阳看了许久,方才终于冷哼一声,重新侧过身去,神情冰冷,胸脯微微起伏,显然是在强行忍耐满腔怒意,并且已经耐心无多。 席秋阳眼帘微垂,忽然低头由自衣袖之中取出两份卷轴,双手拖起,递向青女。 “本长老此番前来,只为送些东西罢了,只是此前途径第二进院落之时,已经见到泽儿睡得正香,且满脸倦容,便着实不忍将其叫醒,打扰到他。便劳烦阁下能够在其睡醒之后,代为转交,席秋阳,不胜感激。” 青衣女子闻言,瞥了一眼两份卷轴,并未见到其中任何奇妙之处,旋即眼神扫过席秋阳,便重新收回目光,继续微微抬头望向远处,不曾予以任何回答。 已经意味分明。 席秋阳眉关微蹙,只得暂且收回两份卷轴。 “既然如此,那本长老也就唯有继续叨扰了。” 言罢,便就径直转身,去往第二进院落。 时值晨曦初起,院落之中,不再漆黑一片,能够借助天光射穿黑云天坑,依稀见到院落四周整齐摆放着许多盆花,种类繁多,花团锦簇,竞相绽放,好似群芳斗艳一般,着实好看。 可惜却是鬼养花。 以活人血肉研磨成粉,培育而成,有花无香,损人灵魄,倘若吸食过量,便会死而不亡,化身为僵。 席秋阳来到云泽所在厢房门前的游廊上,目光一一扫过这些鬼养花,旋即眼神微冷,只大袖一挥,这第二进院落之中,便就立刻卷起一阵声势可怖的巨大风暴。 肆虐咆哮! 第273章 平地起白虹 整整两旬时间都没能睡得安稳的云泽,这一次足足睡到了晌午时分,方才终于悠悠醒转。 却并未第一时间起床,而是依然躺在床板上,对着屋顶发呆。 昨夜临别时,那老妪还说今日晨起之时,便会如同昨夜来时一般,将他二人送出此间,却也不知为何,今日明明已经到了晌午时分,也依然没能见到那位面无血色的老妪。 许是自己睡得太沉,其实老妪早已经来过,尝试了许久也没能将他叫醒,方才无奈放弃? 也或是这座古宅出现了什么自己并不知晓的意外,所以老妪因为手头有着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忙,便将此事暂且抛之脑后,等待手头的事情解决之后,才会前来开口撵人? 云泽暗暗扯了扯嘴角,不无恶意地希冀着最好是后者。 实际上也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此想着,云泽便所幸不去着急起床,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手掌恰好触碰到了睡着之前还没喝光的那坛桂花酒,正板板整整摆在床头角落里的位置上,但昨夜临睡着之前,云泽却记得自己分明是在怀中抱着那只酒坛,便当即一愣,随后静下心来倾听隔壁厢房里是否还有鼾声存在。 鼾声当然没听到,但却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说话声。 “你方才告诉我的那些东西,什么血阴气阳,阴极生阳什么的,说真的,我确实没怎么听明白,毕竟这些阴啊阳啊什么的,道理太多,就好像我一个天生要在地里刨食吃的泥腿子,去看那些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山上仙人一般,就算蹦的再高,也根本看不清那些山上仙人的模样容貌与身体长短。但有一件事我却听懂了,就是等我日后到了洞明圣地,无论遇见怎样厉害神妙的灵决古经,都不必太过在意,还是按照现在的方式继续打熬身体,培养血气即可,并且哪怕只是如此,也绝对要比转而修炼那些不知所云的灵决古经都要厉害许多!” 说到最后,穆红妆的语气里,满是得意。 云泽一阵狐疑,不知穆红妆是在与谁说话。 旋即翻身而起,却还不待整理身上睡皱的衣裳,就忽然听见了另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不仅如此,待你日后突破炼精化炁境时,也要拒绝灵气入体才行,目的就是为了避免灵气入体之后,会杂糅自身血气化为元炁,而也唯有如此,才能让你继续维持纯粹武夫的路子不会走偏,也才有着一定的希望能够如你方才所言,完成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做到真正的天下无敌,举世第一。只是如此剑走偏锋之法,注定道路唯艰,并且古往今来无数修行中人,自然不乏会有惊才艳艳之辈曾经尝试过这般修行方式,但最终的结果,却大多不尽如人意,往往不是因为执念太深,也或心生悔意,从而心境蒙尘,落到一个走火入魔的凄凉下场,就是因为修行道路太过坎坷,最终变得平平无奇,只能被迫无奈,泯然众人矣。” “这样...” 穆红妆的语气之中,忽然多出了一些失落。 哪怕不曾亲眼见到,云泽也大概能够想象出如此一盆冷水浇头之后,穆红妆满脸的纠结复杂与失落。 只是这个声音... 云泽忽然有些心跳加速的激动,毕竟自身修为境界已经强行了太久太久,阴阳双命桥之中,血气气韵已经完全充盈,几乎就要满溢而出,倘若席秋阳还是不曾出现,送来十二桥境的修行之法,大概最多不出一月时间,云泽就会再也无法继续压制自己的修为,被迫只能将那阴阳双命桥中满溢而出的血气气韵,引导进入十二正经之中的某一条经络之中。 哪怕因此误入歧途,也总要好过因为自身血气气韵太过充盈沉重,就导致阴阳双命桥承受不住如此压力,进而出现崩塌碎裂之象。 古往今来无数修行中人,也并非没有因为太过压制自己的修为迟迟不肯突破,就最终导致气府命桥因为压力过重,从而留下无法弥补的伤害之人。 修行之路,从来都是处处凶险。 过犹不及。 便也懒得继续整理褶皱的衣衫,径直快步走出门去。 厢房门前的游廊中,阶梯上,席秋阳与穆红妆并排而坐,前者一如既往的神情漠然,似乎世间种种悲欢离合,都与之全无关联,而后者则是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颊,正皱着眉头对着满目狼藉的庭院发呆,似乎是在思考自己究竟是否真的应该为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拿自己的未来当作赌注,豪赌一把。 因为想得太过认真,便不曾注意到身后房门打开的声响。 而云泽则是望着满目狼藉的庭院一阵目瞪口呆。 残花无数,泥土满地,并且杂有不少陶制花盆破碎之后留下的碎片,一眼望去,像是经历了一场十分浩大的暴风雨般,也或是席秋阳来了之后,与那面无血色的老妪起了冲突? 又或是在昨夜夜深之时,曾与那位青衣女子大打出手? 云泽暗暗吞了口唾沫,目光望向连接第二进第三进院落的院门,并未见到那位老妪的身影,也没有见到那位青衣女子出现,便暂且放下心来,也终于明白了为何老妪不曾在晨起之时前来叫他起床,毕竟席秋阳的实力手段究竟如何,云泽也并非没有见过,是哪怕瑶光圣地的太上长老,堂堂圣人,也被打成了丧家之犬一般,那老妪不过区区僵尸邪祟,自然也就绝非席秋阳能够看在眼里的人物。 最多也就那位极有可能是为旱魃的青衣女子有些麻烦,甚至极有可能要比当初那位瑶光太上更加麻烦一些,却想来也不会麻烦太多。 一念至此,云泽便就立刻放松下来,抬脚走向游廊阶梯,学着两人的模样,在席秋阳的另一边坐下,又顺便取了三坛桂花酒出来,分别递给席秋阳与穆红妆一人一坛,自己独留一坛,挥手拍开酒封之后,就立刻仰头喝下一口。 一边还在心里想象着那僵尸老妪在面对席秋阳的时候,表情该是如何的精彩。 大概是像一只蛤蟆噎住了喉咙,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那样吧? 云泽忽的咧嘴一笑,不仅心情大好,并且觉得格外痛快,顺便目光扫过这满院狼藉,一边想象着那与自己另眼相待的老妪,被席秋阳一拳打得吐血倒飞,一边仰头喝酒,一口接着一口,很快便就喝了一坛酒的大半。 席秋阳沉默看着云泽喝酒,直至暂且放下酒坛之后,方才终于开口道: “太一道的桂花酒能够使人心神空明通透,但若并无必要,平日里就尽量还是少喝一些,否则一旦习惯了心神空明的状态,很容易就会产生依赖性,一旦不喝这种桂花酒,就会心湖澎湃,潮水翻涌,使人暴躁不安都是轻的,再要严重一些,便莫说修行,甚至就连正常的生活都极有可能难以维系。” 闻言之后,云泽当场一呆。 随后便就默不作声收起了那坛还没喝完的桂花酒。 穆红妆也已经回过神来,满脸幸灾乐祸,扭过头来冲着云泽做了个鬼脸,毫不客气讽刺道: “酒鬼!” 云泽白了穆红妆一眼,旋即看向席秋阳,眼眸之中,激动之情已经无法压抑。 席秋阳难得嘴角一勾,露出了一抹极为清浅的笑意,却也很快便就消失不见,随后就由自袖口之中取出了两宗竹片卷轴,递给云泽。 “其中一宗卷轴,记载有为师与洞明圣主一同探讨而来的十二桥境修行之法,乃是以阴阳之道为基础,辅以五行相生之道而成,简而言之,十二正经乃是六阴六阳,互呈表里之象,以此对应五行,方可知:手少阴心经乃属阴火,手厥阴心包经乃属阴土,手太阴肺经乃属阴金,手少阳三焦经乃属阳土,手阳明大肠经乃属阳金,手太阳小肠经乃属阳火,此为手六经。另有足六经,足少阴肾经乃属阴、水,足厥阴肝经乃属阴木,足太阴脾经乃属阴土,足少阳胆经乃属阳木,足阳明胃经乃属阳土,足太阳膀胱经乃属阳、水。血阴气阳的道理,你已知晓,为师便不再多说,而你日后修行十二桥境,也如命桥境的道理一般,血走阳经,气走阴经即可,却要谨记,需得阴阳表里两条正经同时修行,直至血气气韵一同充盈之后,才以五行相生之法,修行下一对阴阳表里两条正经,万万不能因为一时疏忽,出现分毫差池。” 云泽已经将那看似更大一些的卷轴摊开。 其实远比席秋阳口中所言更加复杂,也更加详细。 修行之道处处险,自然容不得分毫轻忽,而也正是因此,席秋阳才会在与洞明圣地老秀才一番探讨之后,又返回学院继续深入钻研许久,方才终于有了云泽手中这宗着实来之不易的十二桥境修行之法。 只是卷轴之中罗列而出的学问着实太多,便哪怕云泽对于阴阳之道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却也依然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之间难以理清头绪。 穆红妆起身而来,在云泽身边坐下,伸长了脖子满脸好奇地看过去。 云泽尚且觉得眼花缭乱,穆红妆就更是如观天书。 席秋阳神情平淡,继续开口道: “卷轴之中所书,包含了为师研究出来的诸多道理学问,当然脉络复杂难言,但你如今一身血气气韵已经过分凝练沉重,突破一事,已经不能继续再托,便直接翻到最后,先看结果照做即可,至于更前面一些的道理学问,待到日后再去慢慢理清,亦是无妨。” 席秋阳伸手指向被云泽暂且搁在脚边的另一宗卷轴。 “这宗卷轴,乃是你手中那宗卷轴的注解,可以助你更好理解阴阳之道与五行相生。此事同样不容疏忽,也莫要以为之后可以顺利突破,就将这些道理抛之脑后,不管不问。须知修行之道步步险,一步踏错,便会贻误终生,尤其日后一旦面临圣道桎梏,这些与你修行之法息息相关的道理学问你又是否能够全部懂得,便就占据了决定性的地位,稍有不妥,便会导致修行之中出现疏漏,并于日后修为的逐步提高,不断放大,直至最终形成一座巨大天坑一般的疏漏,届时若再想要将其补足,便会比之登天更难。” 云泽神情严肃,闻言之后,重重点头。 “知道了。” 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腔之中,将手中那宗卷轴翻至最后。 凡人之生灵者,皆有六脏六腑,对应十二正经,少阳、阳明、太阳者六,少阴、厥阴、太阴者六,又分手足各六经。足六经者,少阳太阴相表里,阳明厥阴相表里,太阳少阴相表里。手六经者,太阳少阴相表里,少阳厥阴相表里,阳明太阴相表里。此十二正经,对应六脏六腑,各有五行阴阳之属。 五行有阴阳,相生之式,作阳金生阴、水,阴、水生阳木,阳木生阴火,阴火生阳土,阳土生阴金。阴金生阳、水,阳、水生阴木,阴木生阳火,阳火生阴土,阴土生阳金。 阴阳表里相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故而最初开辟的一对表里正经究竟该要如何选择,其实并无任何要求,只需后续修行依照阴阳五行相生之法即可。 却十二正经对应阴阳五行之中,土属经络共有四条。 足太阴脾经,足阳明胃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厥阴心包经,且互成表里。 云泽略作思索之后,便最终决定还是尊重席秋阳的建议,最先开辟其中互成表里的两条经络,随后便就继续遵照阴阳五行相生之法继续修行,做到以土为始,以土为终。 因为已经滞留命桥境太久的缘故,如今又有席秋阳在身边,云泽便在最终做出决定最先开辟手经之后,就立刻着手突破一事。 并且因为十二正经皆与任督二脉相关联,便在凭空之中只有一声如同气泡破碎一般的声响之后,就立刻水到渠成。 ... 古宅第四进院落。 身为圣兵之灵的稚嫩小童,依然盘腿坐在蒲团上,并且手里端着书本,只是已经从院子里转到了房间里的床铺上,神情投入,表情认真。 其实故事并无任何可圈可点之处,尤其对于已经看过太多同类故事的稚嫩小童可以,更是可以说得上乏善可陈。 怎奈何,这位身为圣兵之灵的稚嫩小童,偏偏最是喜爱这些。 长久以来,稚嫩小童其实已经看过太多诸如此类的书本,而书中描述的故事,也大多都是狐媚女鬼与赶考书生的恩爱情仇,并且故事之中的狐媚女鬼,其实大多本心向善,怎奈何身后有着一位更加厉害的老桂,便在被逼无奈之下,方才表面上装作误入歧途,又往往会对那些赶考书生一见钟情。而越是此类故事,就越是会有一位十分多余,却又偏偏恰好撞见了狐媚女鬼即将吸食书生精气的正直道人,而也正是因为那位正直道人的出场,方才会有接下来的跌宕起伏。 故事内容大同小异,甚至稚嫩小童还曾看到过许多整篇内容几乎一字不差,而只是改了其中一些人名地名便就直接出书的故事。只是山上不知岁月几何,百无聊赖之下,稚嫩小童也就唯有强迫自己忘掉曾经看过的那些,然后重新津津有味地读下去,甚至还会因为读到书中狐媚女鬼百般勾引过路书生,就变得面红耳赤,也会因为读到最后,狐媚女鬼与那过路书生永结秦晋之好,便笑得格外开怀,更会因为读到最后,发现书中狐媚女鬼魂飞魄散,就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闷闷不乐,整日坐在悬崖边上,对着远处的黑云雨幕长吁短叹,愁肠百转。 而稚嫩小童最喜欢的故事,则是一本名为《烟花女与状元郎》的书,写的是一位赶考书生与青楼女子之间的恩怨情仇。 稚嫩小童读过以后,便在悬崖边上枯坐了整整十年,也泪流满面了整整十年。 尤其书中赶考书生功成名就之后,回寄信件写道的“一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这状元郎”,让这稚嫩小童至今也是记忆犹新,便在那整整十年之中,经常嘴里念念叨叨:“三心两意负心郎,肝肠寸断满庭芳。” 然后嘴巴一撇,就会流下泪来。 以至于是让稚嫩小童从那之后,都不敢再将那本书翻出来重新读一遍。 只是今日读的这个故事,却让一向喜爱此类的稚嫩小童,满面怒容,甚至读到最后,已经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咬牙切齿,怒目圆睁,直至读罢最后一字,便当即大发雷霆,直接胡乱撕烂了书本也仍不觉得解气,几乎就要一个冲动,直接闯出恶土去寻那出书之人,将其抓来剥皮拆骨,精血炼成香烛,发丝拧成烛芯,人皮人骨做灯笼,再拘来灵魄,将香烛点燃之后,丢入火苗之中,将其焚烧千年万年,才能觉得勉强解恨。 原来是书到最后,那十分多余的正直道人,不仅打杀了狐媚女鬼背后的老鬼,更将那本心向善的狐媚女鬼也一并打杀了,甚至说服了书中的赶路书生,带其一起修道,从此斩妖除魔,仗剑四方。 如此恼人的故事,也能出书? 稚嫩小童站在蒲团上,气喘吁吁,头顶发丝与口鼻之间,当真有着白烟阵阵。 屋外光景,陡然一黑。 阵阵闷雷,天威浩荡。 稚嫩小童闻得响声,转头看去,满脸阴沉,眼神不善,忽然气笑道: “区区命桥境突破十二桥境的小小劫雷,也敢这般放肆...” 一边说着,稚嫩小童一边走出房屋。 头顶上方,乌云厚重,层层叠叠,已经将那天坑完全填满,道道雷弧激烈沸腾,犹自停留在厚重乌云之中,天威暗中酝酿,不断压下黑石山巅,引来阵阵狂风环绕咆哮。 却不待更加慑人的场面出现,也不待那匆匆忙忙急奔而来的老妪开口,稚嫩小童便陡然双眼怒瞪,暴喝一声: “滚!” 一条剑气,雪白明亮,由稚嫩小童头顶冒出的白烟所化,自黑石山巅平地而起,陡然间涌上高空,迅速壮大,只短短瞬间,便就化作一条雪白瀑布,倒转逆流倾泻向上,气冲斗牛,视天道威压如无物,将那已经快要形成气候的厚重劫云,一分为二。 如开天门一座! 第274章 气急败坏 因天道而成,因云泽而来的劫云,在稚嫩小童的一剑过后,真就这么直接退走了,好像来势汹汹,却最终不过雷声大,雨点儿小,便如稚嫩小童方才撕碎的那部书本中记载的故事一般,明明已经酝酿了许多,酝酿了许久,并且眼看就要将这所有一切全部爆发出来,却偏偏戛然而止。 让人好不舒服。 稚嫩小童也没觉得解气,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变换了许久,忽然返回屋中,将那已经完全撕烂的书本碎片,一片一片重新找了回来,然后拼接在一起。 那面无血色的老妪,缓步而来,身形出现在房屋门口,小心翼翼看着正跪在地上神情专注,一点一点将那书本重新拼接起来的稚嫩小童,然后缩了缩脖子,没敢说话,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自家这位小祖宗,圣兵之灵,平日里其实一直都很安静,就像还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一般,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只偶尔藏书全部看完了,才会难得出门一趟,找到那些只能偏安于雨幕之外的僵尸邪祟,亲自出手帮助他们伪装成真正的“人”,以便能够暂且离开此间恶土,外出寻觅购买那些类似的书本。 而也正是因为自家这位小祖宗“饱读诗书”,所以平日里其实很少真正发火。 可一旦发火,就必然是书本中的故事写得太烂太烂,甚至已经烂到足够遭受万夫所指的地步,所以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不要想着上前劝解也或如何,否则一旦平白遭受池鱼之殃,便就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面吞,便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老妪至今也依然记得,上一次自家这位小祖宗发火之时,可是直接一剑抹去了黑石山东边某处早已凶名显赫的可怕险地。 是霸王卸甲之地?还是白虎压青龙来着? 时间太久,已经记不清了。 老妪退出房间之后,便就找到了名为青女的青衣女子,眼神阴冷,神色不善。 劫雷名唤劫雷,一为劫,劫难的劫,二为雷,阳雷阴霆的雷。故而所谓劫雷,其实乃是人间至阳至刚之物,便说来虽是不带分毫活人生机,却一旦落下,极为浓郁强盛的阳气,也必然会对后面悬崖上的那具原人尸体,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完全苏醒有些不太可能,毕竟此次劫雷仅仅只是第二进院落中的云泽,由自命桥境突破十二桥境方才招引而来,虽然阳气浓重强盛,却也终归有限,要想彻底唤醒那具原人尸体,肯定有所不足,可即便如此,也难保是否会有什么其他意外发生。 一旦原人苏醒,必将祸及天下。 老妪虽为僵尸邪祟,却也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尤其老妪乃是由自古老年间一直存在至今的人物,因为身为僵尸邪祟的缘故,便并无寿命之局限,就曾亲眼见识过原人的凶恶可怕,而作为外来者,活人也好,死人也罢,哪怕已经沦为僵尸邪祟,也同样不为原人能够容纳接受。 一旦活人死尽,便会轮到死人、阴鬼,与邪祟。 对于原人而言,凡世间种种,无不可杀之辈。 所以身为真正意义上老古董的老妪,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导致这些只是暂且身死的原人,重新苏醒过来。 青衣女子同样如此。 因而,这位面无血色的老妪,在找见青女之后,便就立刻伸手指了指第二进院落的方向,然后伸出拇指,做了一个抹过脖子的动作,眼神之中满是阴冷杀机。 只是青衣女子略作思忖之后,还是轻轻摇头。 席秋阳不过炼虚合道大能境,却破天荒有着足以比肩圣人的实力手段,青衣女子不敢随意开口,甚至就连束音成线的手段也不放心,生怕会被席秋阳有所察觉,导致更多原本其实不必出现的意外,惊醒了那具原人尸体。 老妪不忿,却在见到青衣女子的眼神之后,只能面露遗憾之色。 随后眼神黯然地转身离开。 只恨自己修行天赋不佳,侥幸由自古老年间存活至今,也方才不过入圣修为,却也还是靠着青女与那小祖宗亲自出手相助,方才能够勉强踏足圣道之中,诞生心头血,并进而衍生出丝丝缕缕的活人生机,可以不必再被阳间大道所遗弃。可即便如此,老妪此生修为境界,最多最多,也就仅限于此。 对于此事,老妪心知肚明。 倘若能够成为圣人,或许也就不必一切只能听从青女的吩咐行事了吧? 老妪满心凄凉。 ... 房屋中,原本散落各处的书本碎片,但凡还能找得回来的,已经全部都在面前了。 只可惜,仍是有所缺失。 而在好不容易方才拼接成功的扉页上,有关出书之人的名号,也仅仅只是留下了一个有且仅有的“州”字,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模样稚嫩的小童趴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州”字,双眼喷火,头顶发丝之间冒出缕缕白烟,旋即双眼虚眯,抬手一掌拍在那张扉页上,手掌挪开之后,书页上纵横交错的裂痕,便就全然消失不见,只是依然留有许多缺失洞口。 稚嫩小童一把抓起扉页,气冲冲出门,然后一跃而起,身形带起一道雪亮白虹,径直撞入雨幕之中,因为稚嫩小童周身有着剑气包裹,雨水遭受剑气腐蚀,便就在其所过之处,全部化成阵阵白烟,又被稚嫩小童身形猛冲而过带起的狂风吹乱,便形成了极其浩大的一片烟雾滚滚。 只瞬间,稚嫩小童的身形便就撞出雨幕,落在龙喋血地势的龙头所在。 脚下便是那座血红湖泊。 因为稚嫩小童的到来,并且双脚踩在了这座地势最不该踩的地方,便在稚嫩小童双脚落地的一瞬间,那座血红湖泊便就毫无征兆直接翻起了一座滔天大浪,浪潮湖水粘稠血红,带着刺鼻腥气,敷一出现便就形成了遮天蔽日之象,向着稚嫩小童轰隆隆扑砸而来。 一缕缕雪白剑气,凭空生出。 有感而来的众多僵尸邪祟,骇然望见,雪白剑气初时不过只有丝丝缕缕而已,由自天穹上方坠落下来,像是离地十万八千里一般。却随着剑气坠落,那一道又一道雪白剑气,便越发粗壮了起来,直至真正能够看得分明之时,就已经大如瀑布,一条条剑气倾泻而来,分明形成了一座汹涌爆发的雪白洪水,由上而下径直砸进那座血红湖泊之中,发出一阵呲啦呲啦的声响。 浓烟阵阵,腥臭扑鼻。 饶是僵尸邪祟,也忍不住需要捂着鼻子后退,以免会被那些粘稠湖水蒸发而成的凶恶烟气,侵入体内,损坏了自己身为僵尸邪祟的修行根基。 剑气压顶! 只顷刻便散。 却再看去,那龙喋血地势最为凶煞的血红湖泊,已经只剩一座深坑摆在龙首尸体的头颅前方。 被人喻作龙血的粘稠湖水,已经彻底蒸干。 稚嫩小童上前两步,神色冰冷,挥手打散了烟雾,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十数位僵尸邪祟。而被稚嫩小童阴冷目光扫过的僵尸邪祟,无不下意识心惊胆战,将腰板挺得笔直,摆出一副低头受训的模样。 稚嫩小童双眼虚眯,目光折返,重新看向其中几人,然后一一伸手指出。 “你,你,你,你们三个,过来。” 被稚嫩小童伸手指中的年迈老人、妙龄少女,以及青壮男子,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任凭稚嫩小童抬手拍出三道雪白剑气,各自落在自己身上,环绕一周之后,便就悄无声息消失不见。但也只是看似不见罢了,其实无论年迈老人也好,妙龄少女也罢,包括那位青壮男子,都能察觉到自身周遭有着一道锋锐无比的气流正在缓缓旋绕,能够遮掩自己身为僵尸邪祟的气机,若说欺瞒天道,不过天方夜谭罢了,却足以欺瞒大圣之下的任何生灵。 妙龄少女强行壮了壮自身胆气,抬头问道: “小祖宗是要我等外出采买书本?之前的那些,已经全部看完了?” 闻言如此,那身为圣兵之灵的小童,颇为稚嫩的小脸当即一沉,身形一晃便就来到妙龄女子面前,抬腿一脚踹在女子小腹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重响,直接将其踹得倒飞出去,远远砸在一片恶气飘逸的乱石岭上,一时间,碎石乱飞,烟尘阵阵,更吓得其他僵尸邪祟一阵心惊胆战,不敢言语。 妙龄少女艰难爬出乱石堆,口中咳血不止,原本姣好的面容都有些扭曲,白皙的脸蛋更是泛出灰青颜色,身上也不受控制地溢出阵阵尸气所化黑烟,修为境界已经由自原本的炼虚合道大能境,直接跌至炼神反虚境。 数百年苦修,一脚成空。 妙龄少女有苦难言。 可稚嫩小童却并不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反而越发气急败坏,伸手指着妙龄少女破口大骂: “就是你,那本书就是你个王八犊子买来的!不长眼的狗东西!买书之前就不会先大致翻看一遍里面的内容?干嘛非得花那冤枉钱,买这恶心人的东西给我看!也就是你以前买过不少还算好看的书,若非如此,我就绝不只是让你跌落一个修为境界,便是直接将你打杀了也不为过!” 妙龄少女闻言,唇瓣抖了抖,却也只能屈膝跪在地上,额头深深扣在乱石之间。 “谢,谢小祖宗,不杀之恩。” 稚嫩小童一阵咬牙切齿,依然不觉得解气。 却也不曾继续出手,而是手腕一抖,便就拿出了那张还有许多缺漏的扉页,径直递给了一旁战战兢兢的青壮男子。 稚嫩小童的身高,方才只能勉强够到青壮男子的腰胯。 可即便如此,男子也是唯有弯下腰来,头颅低过稚嫩小童的身高,然后双手举过头顶,毕恭毕敬接过那张书本扉页。 稚嫩小童语气阴冷。 “给你们最多两旬时间,把出书之人给我找来,若是找不到,你们三个也就不用回来了,天大地大,自己找地方呆着去,否则一旦被我撞见...” 青壮男子与旁边那位高瘦老人,当即苦笑连连。 却也只得乖乖领命。 其实自家这位小祖宗的这番话,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但哪一次都没有当真,毕竟只是气话罢了,并且真正能够留在此间恶土深处修行的僵尸邪祟,统共也就只有这么多,倘若真要因为一时冲动,就让他们从此再也不能反悔此间,对于青女而言,也是一种极大的损失。 一群僵尸邪祟,便大多都是尽可能地收敛表情,不会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青壮男子与那高瘦老人,立刻带上妙龄少女,一起动身离开恶土,前去寻找出书之人。前两者也曾询问妙龄少女是否还记得这张扉页究竟源自哪部书本,而书本又是由自何处寻来。只是上一次外出找寻书本,距离近日已经过了足足上百年,更何况只有一张扉页,便哪怕妙龄少女绞尽脑汁,也依然想不出扉页的具体来历。话到最后,就只能是装装样子随处走走,毕竟小祖宗说话从来不算数,也不会真的不要他们了,就只需等待两旬之间过后再重新返回即可,最多也就只是挨一顿毒打,疼个三年五载罢了,对于僵尸邪祟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问题。 只唯独可怜那妙龄少女,被自家这位小祖宗一脚直接踹散了数百年的苦修成果,也不知她找来的那本书究竟写了一个怎样的故事,才会导致自家这位小祖宗竟被气到这幅模样。 这可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 古宅第二进院落之中,云泽已经成功破境。 水到渠成罢了,没有任何波折。 只是一场浩大劫雷,明明已经酝酿了许久,却被一道剑气直接斩破退走,让云泽与穆红妆都是一阵瞠目结舌,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唯有席秋阳目光望向远处雨幕之中那片还未散开的白烟,若有所思。 但劫雷此物,不仅是为阻挠修行之人,也能帮助修行之人洗刷肉身,稳固境界,一旦成功渡过,所能得到的裨益甚至要比雷劫带来的损伤更多许多,就对于修行中人而言,也能算得上是有利有弊,有得有失,并且利大于弊,得大于失。 也正因此,天下之间许多修行中人,对于雷劫的出现,往往都是既怕且喜。 只可惜不是随便一人突破境界,就能引来雷劫。 而此番却也不过命桥境突破十二桥境的雷劫罢了,对于云泽而言,虽然会有一定的凶险存在,却若能够成功渡过,所能带来的裨益之巨大,其实完全不亚于一棵没有任何副作用的灵株宝药。 却偏偏被人阻挠。 也不知那位圣兵之灵,究竟在想什么。 又何必出手,徒做无用之功? 席秋阳对于此事有些想不明白,但劫雷毕竟已经退走散去,便无论如何懊恼后悔,都已经无济于事。只是相较于席秋阳,云泽显然不太清楚这其中的诸多隐秘,甚至还在因为劫雷的破碎散去,有些喜不自胜。 穆红妆踮起脚尖,满脸好奇地张望着第三进第四进院落的方向。 “方才那道剑气,是谁在出手啊?连雷劫都能打散,好厉害...” 倒是云泽对于此事不太在意,只当是那青衣女子看在老秀才的面子上,方才暗中相助。 席秋阳也未曾继续纠结此事,细细叮嘱道: “如今既已突破,接下来的路程,便好生继续走下去吧,可以不必太过着急,毕竟洞明圣主已经答应了为师,倘若明年夏天之时,还是未曾走完八千里路,也一样可以放你回去学院,随众一起参加升入学府的考试。另一方面,修行不可懈怠,尤其气府的打磨开拓,还要一直持续下去,以便能够使得自身根基更加牢固。在此之外,你也还要记得深入钻研阴阳之道的学问,尤其阴阳双命桥最是不同寻常,神妙颇多,便连为师也不敢言说已经全部看透,可你如今却是半点儿没有发挥出阴阳双命桥的神妙所在,如此行径,便是说作暴遣天物,亦不为过。” 席秋阳挥手招来暂且搁置在一旁的两宗卷轴,神情严肃,重重交在云泽手中。 “不久之前,红香阁上一代的头牌麟女孟萱然,已经找到了学院来,为师也已经与她见过。听其所言,孟仙子去往学院之前,一路上其实颇多波折,甚至还曾来过洞明圣地,并且暗中随你走过了一段路。秦九州此人,你曾见过,便是你与顾绯衣曾经远走洞明圣地,途径湘水时见过的那位读书人。孟仙子曾经拜托此人,送了一本书给你,乃是孟仙子特意前去洞明圣地的书阁之中,窃取而来的《阴阳道解》,相信你也已经大致看过,并且对于其中记载内容,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本书其实原是洞明圣主准备在你日后抵达洞明圣地之时,才会亲手相赠于你,虽然其间有些变故,却也只是提前了一些,无妨如何。如此,你变莫要辜负了孟仙子的一番美意,配以为师的这两宗卷轴,好生研读,争取早日将这阴阳之道参透一些,便自然于你日后修行,以及自身手段实力,有着极大裨益。” 云泽手掌拖起卷轴,眉关微蹙,满脸狐疑。 “孟...萱然?” 第275章 大事小事 孟萱然这个名字,云泽生平还是头一回听说。 其实不怪云泽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毕竟也是两个时代的人物,尤其云温书当年忽然销声匿迹之后,孟萱然听闻噩耗,伤心欲绝,便从此不再过问世间种种,只安心呆在湘水上每夜弹琴以寄托哀思,随着自家画舫船队从最上游走到最下游,再从最下游走到最上游,如此来回往返许多年,从不曾离开半步,便这世上许多有关孟萱然的故事,哪怕是在最初时依然有人忍不住津津乐道,却至今日,也已经很少还会有人再次提及。 除非红香阁新一任的头牌麟女入世,孟萱然此人,才有可能会被世人重新想起。 所以云泽才会从未听闻。 而有关孟萱然,席秋阳给出的解释也很简单直白。 “生平有且仅有云温书一个入幕之宾。” 云泽一愣,随后就忽然沉默下来。 便连一脸好奇之色的穆红妆,都难得没有再开口打趣,显然是看出云泽心情有些复杂,就索性装作没有听到,转身跑去第二进连接第三进院落的院门附近,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寻找那老妪的身影,想要问一问这座古宅平日里有没有酒水准备,想要讨一壶酒喝。 桂花酒还有很多,但却不能再喝。 这一路走来,已经喝过太多了,而如席秋阳方才所言,倘若一旦喝得太多,便会产生依赖性,轻则心湖澎湃难有宁静之时,重则连同正常生活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穆红妆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不能因为一时的口腹之欲,就拿自己的未来当赌注。 只可惜,没能找见那位面无血色的邪祟老妪。 穆红妆有些失落,独自返回厢房门前游廊下的阶梯上坐着,开始重新考虑自己是否当真要如席秋阳早先所言,将这纯粹武夫的路子一直走下去。其中利害关系,席秋阳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这条路并不好走,并且古往今来无数修行中人,也曾有过许多修士尝试这般修行之法,但最终的结果,却大多不尽如人意,往往不是因为执念太深,也或心生悔意,从而心境蒙尘,落到一个走火入魔的凄凉下场,就是因为修行道路太过坎坷,最终变得平平无奇,只能被迫无奈,泯然众人矣。 可穆红妆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做到天下无敌,举世第一。 最初生出这个愿望念想时,是在很小的时候,自家所在的山寨被隔壁更东边的那座山寨强行夺走了一座山头,因为两座寨子人数实力之间的差距,足以说得上是悬殊的缘故,便哪怕寨子里的诸多弟兄长辈如何不忿,最终也就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穆红妆的父亲,生平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大发雷霆,甚至摔碎了家里本就为数不多的一只瓷碗。 而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穆红妆就经常幻想,如果自己能够很厉害,非常厉害,天下无敌,甚至只需一只手,就能直接摆平隔壁东边那座山寨里的所有人,或许自己那个从来都是和颜悦色模样的父亲,就不会被气成这幅模样,更不会因为一时冲动摔碎了家里的一只瓷碗,就心疼好几天。 所以从小到大,穆红妆一直都是寨子里面修行最刻苦的那一个,小小年纪就整天背着一座石磨山上山下来回跑,累的气喘吁吁,满身大汉,偶尔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山路上,满脸满身都是灰尘泥泞,手脚膝盖也都擦破了,血流不止,却从来不会掉眼泪,只为了能让自己变得更厉害一些,成为那个天下无敌的大人物,一只手就能摆平隔壁山寨的那种,然后就能保护自家山寨,不会受人欺负。 那个时候的穆红妆眼里的世界不大,只有自家山寨,和隔壁东边的那座山寨。 后来越长越大,才终于逐渐知晓,原来这个世界不止这么大。 但愿望却从来不曾改变过。 穆红妆又一次想起了自家父亲,那次跪在地上双手捧着瓷碗碎片的模样,至今也是记忆犹新。 便一抬手,抓来了旁边的那坛桂花酒,径直打开酒封,仰头咕咚咕咚灌下了好大一口,惹来旁边云泽与席秋阳的侧目。而至穆红妆终于喝罢,一抬手便就将那已经快要完全空掉的酒坛丢出,摔在远处的地面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随后又忽然站起身来,怒目圆睁,盯着云泽与席秋阳,恶狠狠道: “老子就是要做天下第一!” 许是这坛酒喝得太快,再加上穆红妆整整两旬以来一直没有休息好,而今日又是一大早便就醒了过来的缘故,便在说完之后,立刻打了个酒嗝,继而满脸酡红,已经醉意明显,随后两眼一翻,直接仰头栽倒在地。 不多时,鼾声大起。 云泽满脸古怪,扭头看向席秋阳。 后者眼神中明显带着一抹十分难得的笑意,察觉到云泽看来,便立刻收敛起来,轻轻摇头道: “为师也不知她在说些什么,但既然已经醉了,就还是让她好生睡一觉吧。你也需要好好休息,毕竟接下来的两旬时间,对于你二人来讲,依然不会十分好过。” 云泽立刻想起了那些能够震颤心湖的低吼声,脸色当即一沉。 席秋阳抬了抬下巴,示意云泽去将穆红妆搬进屋里,让她可以躺在床铺上休息,后者点头照做,只是等到云泽给穆红妆盖好了被子,重新走出门来时,本该留在院子里的席秋阳,却是已经不见了踪影。 黑石山下。 那位身为圣兵之灵的稚嫩小童,在返回登山之际,恰好撞见了下山来的席秋阳。 稚嫩小童止步,微微挑眉,面露意外之色。 其实整座黑石大山都在稚嫩小童的掌控之中,也便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稚嫩小童其实心知肚明,包括云泽之前近乎于水到渠成一般的突破一事,便哪怕稚嫩小童当时是在读着书本当中的故事,却也依然如同亲眼所见一般,甚至对于云泽体内血气气韵行走流通的轨迹,都了如指掌。 至于事后的剑破劫云,则是因为稚嫩小童一时气急,又找不到什么其他可以发泄的法子,方才会将目光对准那场撞在了枪口上的浩大雷劫。 而这般做法之后,云泽能够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稚嫩小童根本懒得理会。 只是席秋阳却显然来意不善。 便在止步于稚嫩小童身前三尺的位置之后,席秋阳就立刻双眼虚眯,眼眸深处显现出鸿蒙开天之象,继而演化作万埃星辰沉浮起落,绽放出无尽灿烂光辉的浩大景象。而其面前,那稚嫩小童则是一身剑气流泻,雪白明亮,以至于一双眼眸都跟随化作雪白明亮的颜色,有着无穷剑意恢宏辗转的景象演化,与席秋阳眼眸之中推演出的万埃星辰之象,凭空碰撞,便于两人之间,陡然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随后风暴席卷,虚空破碎,一道狰狞无比的洞口,拦在了两人中间的位置上。 洞口边缘,一道道漆黑电弧,激烈跳跃。 最终还是席秋阳最先收起了瞳术神通。 稚嫩小童紧随其后,眼神嘴角已经多出了一丝得意之色。 风暴消散,洞口恢复,除了地面上一道切口光滑如镜的裂痕深不见底之外,便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人一灵,如此对视了良久。 随后,席秋阳一言不发,抬脚绕过那位身为圣兵之灵的稚嫩小童,缩地成寸,方才不过一步迈出,其身形就已经到了远处那片恒久长存的滂沱雨幕之中,再迈一步,便走出了雨幕,视这恶土之中诸多险地如无物,每一步落下,都恰好走在险地最边缘的位置上,好似对于这恶土之中的诸多险地已经熟稔于心,甚至比起那些僵尸邪祟还要更加知晓应该怎么走,不仅不会触碰分毫,并且行走极快。 不过短短片刻,便就彻底走出了这片恶土,消失在远方。 稚嫩小童缓缓收回目光,眯起眼睛看向古宅第二进院落中,那已经收拾好了所有心情,继续刻苦练拳的云泽。 只看了片刻,稚嫩小童便就扯起嘴角,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奇怪表情。 “这拳练得,真是比起烂泥地里的癞蛤蟆都不如!” 随后翻了翻白眼,径直回去第四进院落自己的房间,趴在角落里一只极其巨大的木箱边缘上,撅着屁股一阵翻找,直至许久之后,方才终于拿出了一部还没看过的书本,稚嫩小童忽然面露犹豫之色,迟疑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先行大致翻看一遍,随后脸色一喜,立刻拿着书本翻身上床,坐在蒲团上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 一日过后。 虽然中间有着许多不愉快,但老妪依然还是谨遵青女吩咐,亲自带路将云泽与穆红妆送出了这片险地环绕的范围。只是临走之前,穆红妆也曾厚着脸皮跟老妪讨酒喝,只可惜山上古宅之中仅有三人居住,并且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客人来访,便除却一些用以满足口腹之欲的“吃食”以外,就再没有其他东西。 穆红妆难免有些失落。 只是临别之前,老妪又特意开口指点穆红妆,等到之后走出了恶土范围,接下来的一段路,可以往南边偏一些,不出几座大山的距离,就有一座小镇存在,规模虽然不大,但却五脏俱全,可以买到一些算不上太好的酒暂且将就一段时间,等之后到了哪座城池,再去寻找好酒也不迟。 那老妪甚至还从怀里摸出了几枚灵光玉钱,想要送给穆红妆,以便用来买酒喝。 穆红妆当然没收。 老妪也纯粹只是为了恶心云泽。 所以此次分别,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遗憾。 除了穆红妆。 当然这有且仅有一点的遗憾,也很快就被烦躁取代,毕竟接下来的一段路,仍是这片恶土的外围,赤地荒野之间,四处都是毫无规律可循的散落团雾,一旦到了日落之后,便就会有能够震颤心湖的低吼声出现。只是因为如今已经知晓不能太过依赖桂花酒的缘故,云泽与穆红妆便就只能强行忍耐心湖震颤带来的躁动不安,或是发泄一般的边走边练拳,或是与那团雾中的低吼声比拼嗓门大小的疯狂吼叫,而至次日清晨吼声消失之时,云泽与穆红妆就会各自顶着一双黑眼圈,满脸疲惫地继续赶路。 却也只坚持了不到一旬时间,云泽就在穆红妆的率先提议之下,于入夜之后,取了一坛桂花酒出来。 ... 周身无形之中有着用以遮掩“天机”的剑气徐徐环绕的三“人”,短短一旬时间,就已经走过了太过地方,从最靠近那片恶土的一座小镇开始,大到城池,小到村庄,但凡是有书籍铺子的地方,一个都没有放过,但扉页如手中那张扉页一般模样的书本,却是谁都不曾再找见过。 出书之人,肯定不会只出一本书,甚至就连《白泽图》那样自从出世以来便就蒙受大道“偏爱”的稀世珍品,便是放眼整座人间,也依然不会有且仅有一本而已。 那这本不知书名的书,也就肯定不会只有一本。 在一座小镇上,那位高瘦老人缓步走出街尾最后一家书籍铺子,神情阴郁,看向不远处缓步而来的妙龄少女与青壮男子,率先摇了摇头。 少女与男子沉默对视,旋即苦叹一声。 虽然说是做做样子,但该找的,仍是要找,否则一旦被那小祖宗知晓自己三“人”怠慢了这件事,就哪怕依然可以回去那片恶土继续修行,也断然不会十分好过。 倘若认认真真仔细寻找,回去之后,只需挨上一顿毒打,疼个三年五载即可,却若十分怠慢,就指不定回去之后还会另外有着怎样的惩罚正在等着他们。 可若能够免去这顿毒打,就无论高瘦老人也好,妙龄少女也罢,包括那位青壮男子在内,自然都是极其愿意的。 却要寻找那本书的出书之人,又无异于、大海捞针。 高瘦老人揉了揉眉心,虽然化神僵尸邪祟之后,已经没有了痛感知觉,却也依然觉得有些脑袋胀痛,便只能尝试着如同生前的习惯一般,揉一揉眉心,让紧皱不舒的眉头能够放松下来,可最终也就只是无用功罢了。 高瘦老人很快便就放弃了这种无用之举,低头看向身材较之自己矮了许多的妙龄女子,开口问道: “你就真的一点儿想不起来,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找来的?” 青壮男子同样转头看去。 妙龄少女愁眉苦脸,微微摇头。 “你们都是知道的,我平日里根本不爱看书,对于这些狐媚女鬼爱书生的酸臭故事,更是没有半点儿好感,接连几次出来买书,也从来就是为了应付差事而已,店家推荐什么书,我就买什么书,书皮封面也好,里面的内容也罢,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只要数量足够了就成,又怎么还会记得这些东西。更何况小祖宗给咱们的也就只有一张扉页,并且缺失又是如此之多...” 妙龄少女抽了抽鼻子,没再继续说下去,低着头满脸委屈。 高瘦老人与青壮男子越发觉得头大如斗。 沉默良久之后,青壮男子略感烦躁,四下里看了片刻,忽然记起一件事,重新望向身旁的妙龄少女,开口问道: “那你记不记得上次出来买书,都去了哪里?” 妙龄少女闻言,眨了眨眼睛,皱紧了眉头一番冥思苦想,好不容易方才说出几个地名,却也都是已经找过的地方,并没有见到哪本书的扉页,与手里这张破碎极多的扉页内容相同。 到最后,妙龄少女忽然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副抓狂的模样,狠狠撕扯自己的头发,惹来了周遭许多人的注意。 青壮男子被迫无奈,又为了避免惹是生非导致什么意外发生,便只得苦笑上前,找了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暂且糊弄过去,劝散了围观的众人。 高瘦老人已经不抱希望,忍不住摇头苦笑。 “如此看来,回去之后的这顿毒打,怕是免不了喽!” 闻言如此,蹲在地上的妙龄少女与那方才返回此间的青壮男子,就忽然想到了那位小祖宗的每一拳每一脚,都是直接打在灵魄神识上,虽然如今距离上次挨打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其中痛楚究竟如何,两人至今也是记忆犹新。 便都是脸色一变,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 高瘦老人虽然不曾挨过,但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大抵能够想象到一些。 同样激灵灵一个寒颤。 妙龄少女抿紧了唇瓣,继续撕扯头发,甚至忍不住双手握拳接连砸在自己的脑袋上,咚咚作响,强迫自己回想上一次出来买书,究竟还曾去过什么地方。 直至接连锤了几十下,妙龄少女忽然一愣,旋即脸色一喜,直接蹦跳起来,双手抓住高瘦老人的袖管,格外激动地大声喊道: “秦城!我上次出来买书时,还曾去过秦城!就是那儿!肯定是那儿!” 第276章 十一 来的时候用了两旬时间,走的时候虽然更快一些,却也依然是在两旬左右。 秋意萧索,今年要比往年来得更快一些。 也有可能是因为太过靠近那片恶土的缘故,所以当云泽与穆红妆的身边逐渐不见那些团雾以后,肉眼可及之处的草木,就已经开始脱离了枝桠萧萧而落,并且似乎就在不久之前,恶土之外的这片范围,有过一场不知多大的秋风,满地落叶便就铺成了厚厚的一层,脚掌踩在上面,便会觉得好像踩在了一层棉絮松软的被褥上,以至于半个脚掌都会深深陷入其中。 沙沙声悄然回荡在这片十分安谧的树林中。 直至真正远离了那片恶土,云泽与穆红妆方才终于暂且止步,各自找了一个喜欢的位置,躺在厚厚的树叶上面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的时间,直睡得头昏脑胀。 然后继续赶路。 按照临别前老妪所言,从这里开始往南边偏一些,就能找见一座不大的小镇,镇子虽小,但却五脏俱全,没有什么太好的酒水,却也可以将就对付。 已经打定了主意从此以后还是少喝一些桂花酒的云泽与穆红妆,便理所当然开始寻找那座不大的小镇,直到两日过后,方才在一座水波碧绿的大湖对面,找见了那座小镇的踪影,规模确实算不上很大,靠湖而建,鳞次栉比的房屋建筑随着地势高低起伏,一眼看去,别有一番奇特的韵味在其中。 小镇这一边是碧湖千顷,小镇那一边是壁立千仞。 藤萝攀附在悬崖峭壁上,走进之后,方才见到悬崖下方乃是又一座悬崖峭壁。碧湖千顷延有着一条支流延伸过来,径直横穿小镇,一路蜿蜒而来,在经过最后一座石拱桥后,便终于来到悬崖附近,碧绿颜色的湖水清澈通透,仿佛一条碧玉流淌,落下只有约莫丈许左右的高度之后,就轰隆隆汇入这座悬崖下方的池潭之中,水汽翻腾,倘若阳光正好,就还会架起两座一大一小的虹桥,乃是这座小镇之中最为好看的风景之一。 另有一处风景,便是沿着这座壁立千仞的悬崖侧面,沿着扎根在悬崖石壁中的木桥蜿蜒而上来到最顶端之后,俯瞰这整座小镇与碧湖千顷的全貌,因为视野开阔的缘故,便会让人莫名的心神舒畅,做到宁静祥和,甚至还会有利于悟道修行。 所以小镇居民,几乎人人佩剑。 并且修为极高。 但这里所说的极高,却是相较于其他类似于这座小镇一般的小地方,所以在见多了世面的云泽看来,其实小镇中人,修为都算不上太高。 最厉害的一个,也就只有炼精化炁境罢了。 并且还是有且仅有这一个。 因为找见此处小镇之时,已经到了黄昏日落时分,云泽与穆红妆一个付钱,一个买酒,直接搬空了一座酒坊之后,便就干脆留在小镇过一夜,所幸小镇最深处有着整座小镇之中唯一的一家客栈,并且尚且留有几间空余的客房,云泽与穆红妆便就选择了左右相邻的两间客房,暂且住下。 随后来到大堂解决晚膳的问题。 小镇极小,但却名声很大,所以小镇有着不少外来人,并且无论春夏秋冬,常年如此。 倘若非要究其根本,便是因为最早的时候,其实这里根本没有这座小镇,而是一位修为境界极高的散修,因为小镇背后的那座大山已经诞生了一定程度山水气运的缘故,便选择在此结庐隐居,而那个时候的那座大山,也绝不是现在这幅山脉绵延至此便就戛然而止的模样。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早在很久很久之前,甚至要比洞明圣地的出现更早,秦川之外有着一位已经纵横了许久的魔道巨擘,因为一时不慎得罪了一座庞然大物,便被追杀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下场,慌不择路之下,就冒冒然闯入了那位散修在此修行的地盘之中。 然而事情的具体真相如何,如今已经不得而知,但据旁侧另外有人口中所言,原来那位魔道巨擘并非真的慌不择路才会闯入此间,而是与那在此结庐修行的散修有着一定的渊源,并且很大概率乃是同族子弟,只是因为散修自来看不过那位魔道巨擘的行事风格,便不念同族情谊,对于那位魔道巨擘当时的凶险处境置若罔闻,不仅闭门不出,并且出言讽刺,两人便就起了极大的争执。 恰此之际,由自那座庞然大物而来的一众子弟,在一位圣人的带领下赶至此间,或是听闻两人争执之言,知晓两人乃是同族子弟,便就全然不顾祸不及家人的江湖规矩,仅凭自己心意行事,又或是因那座庞然大物忽然发现此间大山已经诞生了相当程度的山水气运,便就起了抢夺心思,方才不顾散修是否无辜,想要将之一并擒杀。 散修自然心生恼意,却也知眼前来人只是那座庞然大物中不太能够上得了台面的一群人,可若真要与其背后的庞然大物为敌,便无论如何都保不住自己的这座山头,就一心想要避战,以免与之结怨。却不想,对方不非但不曾得过且过,反而得寸进尺,定要将其斩下头颅才肯罢休,便终于按捺不住,怒极出手,只一剑白虹,便就将那庞然大物出身的圣人,与一心想要浑水摸鱼的魔道巨擘,连同这座大山中的山水气运,一并斩成了两半。 所以大山倾倒,一半山峰彻底破碎倒塌,砸在地面上,并且因为剑意渗透的缘故,方才有了那座碧湖千顷。 而另一半山峰则是依然留在原地,便是如今小镇背后的那座壁立千仞。 其实事情本该到此结束,却在后来,不知为何就传出了那位散修剑仙,一剑劈开了这座大山的山水气运之后,因为自知事后必然遭遇那座庞然大物的无尽追杀,已经必死无疑,便在出手之时,暗中留下了部分山水气运包裹了自己的部分剑意,作为传承,一直留在此地,便在更后来的一段时间,这处小镇所在之地,就成了天下间无数修士前来寻觅机缘的所在。 毕竟也是一剑劈死了一位庞然大物出身的散修所留传承,财帛尚且动人心,更枉论比之寻常财帛更加珍贵的剑修传承? 再后来,便就有了这座小镇的出现。 客栈大堂中的许多食客酒客,对于此事至今也是津津乐道,并且各种版本层出不穷,却也大同小异。 云泽与穆红妆安静吃菜喝酒,大致了解了整个脉络之后,便下意识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一个摇头哂笑,一个微微耸肩,对于小镇的来历传说并未当真。只是在此之后,云泽却又忍不住虚眯双眼看向那座恶土的方向,猜测老妪指点穆红妆来此买酒,是否别有用心。 阴鬼邪祟之流,若在阴间,是否会有寿命一说,云泽并不知晓,但在阳间,却并无寿命之忧。 也便是说,在恶土之中,无论老妪也好,青衣女子也罢,或是去往深处古宅路上遇见的那些高瘦老人、妙龄少女、丰腴妇人、青壮男子,很有可能都是真正意义上已经存世无数年的老古董,便就对于一些貌似只是传闻传说中的或人或事,可能都曾亲眼见过,甚至亲身经历过。 所以对于有关这座小镇来历的传说,云泽其实说不上不信,却也不会全信。 穆红妆亦是如此。 只可惜,两人皆非剑修,并且对于用剑一事,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期望,便对于那位散修很有可能依然留在此间的剑意传承,实在是兴致缺缺,反倒是对于碧湖千顷之中特产的肥美鲈鱼,以及取自碧绿湖水酿制而成的绿酒,十分喜欢。 尤其到了夜间日落之后,客栈伙计忙活着在四处挂上大红颜色的火红灯笼,就越发对应了灯红酒绿的说法。 别有一番滋味儿浓厚。 一顿晚膳临近末尾,客栈大堂里不少食客酒客喝得兴起,便就吵吵嚷嚷个不休,说话也越来越多,就难免牵扯到了云泽身上。只是这种小地方,真正能够知晓云泽模样长相的,却是万中无一,便哪怕云泽本人并未加以掩饰地坐在那里,并且隔壁相邻不远的酒桌上,就有几人正在谈论那有关云泽的诸多传言,也仍是一无所知。 穆红妆满脸笑意,冲着云泽一阵挤眉弄眼。 只是诸如此类的事情经历得多了,云泽也就懒得再去理会了,只给自己重新倒上一杯色泽如同碧玉一般的绿酒,仰头一饮而尽。 入口之间,略感酸涩,实在算不上什么好酒,但却回甘悠长。 客栈门口陡然传来一阵嘈杂响声,夹杂有呼喝之声以及金铁交击的清脆声响,便让大堂中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好奇张望。而在随后只短短片刻,客栈门外便就接连响起两道沉闷响声,像极了刀剑插入血肉之中带起的声音,紧跟着,便有两道人影接连由自远处飞来,正正砸在客栈门口的位置,胸膛小腹各自有着一道前后通透的伤口。 有一身着黑衣的女子,器宇轩昂眉如剑,缓步而来,手中提着一把染血的三尺柳叶刀,路过那两人身边之时,看也不看那两人一眼便就抬手一抹寒光,立刻就有两颗大好的头颅飞上高空。 凛冽杀气,瞬间充斥了整座大堂。 女子将刀一甩,血光一线,刀身寒光凛冽,竟是已经不染分毫血迹,随后收入腰间。 客栈伙计连忙迎上前去。 “十一姑娘又来啦,还是老规矩?” 黑衣女子瞥了一眼满脸谄媚模样的客栈伙计,微微点头。 眼见于此,客栈伙计便就立刻吆喝一声: “三斤绿酒,三斤牛肉,请好儿嘞——!” 喊罢,那客栈伙计便就立刻领着那位黑衣女子去了角落中的一张无人的空桌,率先赶到,抽出抹布,手脚麻利将桌子板凳尽都擦了个干干净净,随后与那已经落座的黑衣女子低头说了些客套话,便就立刻折身回来,去到后院叫了几个伙计出来,将门口的尸体全都收拾了,至于这两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客栈伙计便连多问一句也懒得。 云泽手中把玩酒杯,瞄了一眼角落里那柳叶刀搁在桌面上,腰板挺得笔直的黑衣女子,有些意外。 穆红妆靠近云泽这边,低声开口问道: “十二桥境?” 云泽轻轻点头。 穆红妆又转头看向客栈门口正被几人抬起准备拖走的尸体,继续问道: “灵台境?” 云泽依然点头。 穆红妆立刻眼眸明亮,大大咧咧扭头看向那正背对自己这边的黑衣女子,也不多想女子来历究竟如何,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黑衣女子杀气收敛,大堂中的压抑氛围,悄然一松。 悉悉索索的低语声,接连响起。 云泽耳听八方,忽然眉头一挑,有些意外,却又不会觉得太过意外,只是有些想不通这么一个佩刀的女子,又怎么会跑来这种满是剑修,并且还在传言之中有着剑意传承的地方。 黑衣女子来自洞明圣地,并且还是洞明圣地这一代的麟女,真名宁十一。 至于宁十一为何明明身在老秀才门下,却偏偏不修道法,反而练刀,便无人可知。也正因此,周遭这诸多食客酒客言语之间,大多都在猜测这位十一姑娘究竟为何如此,却也有人另外说起了一些有关这位十一姑娘的传闻,说什么面冷心热,什么是非分明,字里行间,对于这位十一姑娘,都是极为推崇。 倒是有个极好的名声。 而在随后,客栈门口又跌跌撞撞跑来一人,一看便就是个书生打扮,进门之时,一个不留神还被门槛绊了一跤,直接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惊得整座大堂又是立刻安静下来。 等到那书生好不容易爬起来了,一抬头,才见到已经鼻孔冒血,书生自己也是有所察觉,便在伸手扶正了脑袋上面的书生帽后,抬起手掌往鼻子下面胡乱一抹,就非但没有抹干净,反而弄得满脸都是血迹,只是书生恍若未觉,反而冲着大堂中的在场众人咧嘴傻笑一声。 书生还少了颗门牙。 整座大堂中的所有人,立刻哄堂大笑起来。 更有甚者,大肆出声嘲笑书生读书读傻了。 便连云泽也一时之间忍俊不禁,摇头笑了一笑。 只是很快,大堂角落里便就陡然涌出一阵森然杀机,杀机之重,以至于大堂中的温度都跟着下降了许多,让在场许多修为境界有所不足之人,都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 待得终于察觉到杀机来源,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人胆敢取消那个傻书生,大多噤若寒蝉,也或面露意外之色。 书生双眼当即一亮,立刻穿过人群跑了过去,在宁十一的对面落座,咧嘴笑道: “十一姑娘,你方才怎么跑得如此之快,小生差点儿就要跟丢了。还有还有,刚才那两个藏在暗中鬼鬼祟祟的人到底什么来头?小生看着他们不像什么好人,该不会是忽然瞧见十一姑娘你这般貌美如花,就心存歹念,意图要对十一姑娘你心存不轨吧?” 一边说着,那一脸傻气的书生还给宁十一倒了碗茶水,起身递到其手中之后,这才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正要低头喝水的时候,方才接着碗中倒影,瞧见自己满脸鼻血的模样,就连忙低下头去一顿乱擦,只是抬头之后,仍是没有擦得很干净,可书生对着碗中倒影看了片刻,就立刻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又一次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傻模样,手里端着茶水继续喋喋不休道: “但其实十一姑娘你也不必为此担心,一切还有小生在呢!小生虽然是个读书人,不爱与人动武,但若为了心爱的姑娘,便是动武又有何妨?更何况小生最近一段时间也一直都在勤勉锻炼,没有丝毫懈怠之举,瞧瞧,就这胳膊,都快赶得上大腿粗了!倘若方才那两个采花小贼还敢再来,十一姑娘也无需害怕,尽管躲在小生身后,小生保管会让他们有来无回!” 傻书生撸起袖子,举起肤色白皙没有二两肉的小细胳膊,一阵比比划划,满脸豪气的滑稽模样,看得周遭众人憋笑难受,只能扭过头去闷头喝酒吃菜。 穆红妆扯了扯嘴角,手肘碰了一下旁边正在吃菜的云泽,冲着那个傻书生一抬下巴,满脸揶揄道: “有人想来一出英雄救美,既然看见了,听见了,你就不打算帮一帮他?君子成人之美嘛!” 云泽夹起一筷子鲈鱼肉塞进嘴里,顺便翻了个白眼。 角落的那个傻书生,还在喋喋不休,说着自己如何如何就能轻易将那两人打翻在地,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一样,直说得唾沫翻飞,并且越来越夸张,以至于说到后来,客栈伙计给十一姑娘上酒上肉时,那书生口中所言的一场大战,已经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宁十一视如不见,充耳不闻,神色始终冰冷,依然腰板挺得笔直,伸手抓来三斤大的酒坛,径直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干。 客栈门口,又有几位看似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客人出现。 云泽伸出筷子,夹走了碟子里的最后一块鲈鱼肉,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就直接吞入腹中,眼神不留痕迹扫过客栈门口的几人,杀机暗藏。 穆红妆尚未察觉,筷子已经伸了出去,却没能抢过云泽,便立刻对其怒目而视。 角落里的十一姑娘,又是仰头一口直接喝干了一整碗酒,搁下酒碗时,一边伸出筷子去夹碟子里的牛肉,一边忽然开口打断了那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傻书生。 “去吧,接下来看你了。” 傻书生当即一愣。 第277章 好汉 傻书生其实不傻,一点儿也不,只是脑袋里面的诸多想法,因为读过太多太多各种各样的杂书,并且生平极少出门接触人情世事的缘故,就与寻常人多多少少有些不同。而这所谓的不同,也就仅仅只是在说寻常人与这傻书生,在对待同一件事的看法有所不同罢了,可事情具体的轻重缓急,傻书生其实心里门儿清。 便在听到宁十一似乎是针锋相对的那句话后,就立刻缩了缩脖颈,再也不敢继续唾沫乱飞的大吹大擂,而是伸手拿过了筷子,夹了一片碟子里已经切好的牛肉塞进嘴里。 只当傻书生还要去夹第二筷子时,却忽然见到宁十一微微蹙起的眉头,便只得抿了抿嘴唇,乖乖搁下筷子,讪讪一笑。 “十一姑娘,你吃,你吃。” 宁十一酒量大,饭量更大。 有关这件事,在与宁十一朝夕相处了多日以后,傻书生便就再无任何怀疑,毕竟每一次外出寻找剑意传承回来之后,宁十一都会按照她在这里的“老规矩”,要求客栈伙计上酒上肉,并且需要每样三斤,方才正好能够满足十一姑娘的极大饭量。 可即便如此,傻书生也依然难免疑惑,十一姑娘这般盈盈一握的细腰,又是如何盛得下这整有六斤的绿酒牛肉? 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傻书生口中啧啧轻叹,看着身板笔直坐在对面的十一姑娘,一筷子夹起一片正好切得不薄不厚的牛肉,随后直接塞入口中。牛肉只是做法十分简单的熟牛肉,除了肉香醇厚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特色,只是十一姑娘依然吃得有滋有味,并且极其喜欢,动作虽然称不上优雅,却也不会十分难看,并且举手投足之间,于其天生的清冷气质之中,又自然而然带有一种江湖儿女本就该有的豪放英气,两相结合之下,就不仅没有哪一种气质会在她的身上表现得太过突出,反而相互衬托,相得益彰。 但傻书生最喜欢的还是十一姑娘的笔挺剑眉。 器宇轩昂眉如剑,真真是好看极了! 倘若能将这位十一姑娘娶回家,或者不必回家,从此之后朝夕相伴,浪迹天下... 一想到这里,傻书生便就忍不住一阵傻笑。 “呵呵,呵...” 一袭黑衣的宁十一,瞥了眼坐在对过又一次开始魂游天外的傻书生,眼神里有着一闪即逝的笑意,随后就有恢复了往日里冷冰冰的模样,抬手抓起旁边的巨大酒坛,倒了满满一碗的绿酒,随后举起碗来,一饮而尽。 恰好客栈门口新来的几位客人,已经分成了两拨,其中一拨人走向云泽与穆红妆,另一拨人,则是走向十一姑娘,两拨各有三人。 一群本事还没学到家,就敢出来杀人的蠢货罢了。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杀手,都能做到如同皇朝杀手那般的毫无破绽,只能靠着修为境界之间的极大差距,才会被人“强行”发现。 所以云泽与宁十一,其实早在这群人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知晓了他们的来历。 宁十一是因为插手了他们的任务,所以也就不免上了必杀名单,毕竟这世上大多数的杀手组织,都是一只又一只十分记仇,并且睚眦必报的蜜獾,一旦招惹到了这群人,哪怕不惧,也会十分麻烦。 而云泽之所以身为这些杀手组织的目标之一,则是理所当然。 宁十一已经搁下了酒碗。 云泽也放下了筷子。 角落里的傻书生见到这群杀手另外分出了一拨三人走向云泽,起初还有些疑惑,不知那位眉眼相貌长得颇为俊俏的年轻人,又怎么招惹到了这样的麻烦。但这些为数不多的疑惑,却很快就被惊惧恐慌所替代,便眼看着三个眉眼阴冷的男子靠近过来,这傻书生就立刻挪了挪屁股,坐到了宁十一的左边位置上,以求可以距离这些来意不善的阴冷男子远一些。 当然更多还是想要寻求宁十一的庇护。 傻书生不是武夫,更不是练气士,甚至对于修行一事一窍不通,只是出身于附近某座城池里一家颇为富庶的商贾家族罢了,再加上傻书生生来便就不太喜欢经营行商之事,只爱窝在自己那只有一亩三分地的小院里读书写字,便根本不曾知晓自己突然心血来潮,在外出郊游时遇见并且喜欢上的这位十一姑娘,究竟有着怎样吓人的出身来历与身份,只知道这位十一姑娘是位只在书中才有描写的江湖儿女,并且还是极为正派的那类,仗刀而行,四海为家,侠肝义胆,一身正气。若非如此,这位十一姑娘又怎会在他外出郊游,突然遭遇仇家暗杀之时,会因恰好路过便就直接出手相助? 江湖儿女,侠气作骨胆,傻书生一直以来都很向往。 只叹欲求无门。 毕竟傻书生出身的商贾家族虽然还算富庶,但也仅就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家族罢了,只求偏安一隅,能够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即可,从来不敢奢求其他。而其家族族谱上有且仅有的十八代祖宗当中,也从来都没出过任何一位修士,傻书生对于修行中人究竟厉害与否,毫无概念,自然也就更加的理所当然。 但十一姑娘必然是位极其厉害的。 傻书生可是亲眼见过这位十一姑娘只凭一只手,只是三下五除二,便就直接打跑了一群人! “虽然有些丢脸,但形势比人强,只此一次,最后一次,苍天大老爷作证,此番过后,小生肯定好生锻炼,再也不敢吃苦喊累。下一次再有这种事,就一定不是十一姑娘挡在前面,而是小生挡在前面,毕竟小生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一直依靠一位姑娘,又成何体统?” 傻书生低着头,闭着眼,祷告也似地一阵碎碎念。 宁十一瞥了一眼傻书生,又是难得觉得有趣。 自从有了这家伙死皮赖脸地非要跟在自己身边,这趟出门寻那剑意传承,倒也不会再如往常一般无趣了。 随后微微侧脸,看向坐在背后侧面方向的那两人。 相较于这傻书生,宁十一还是对于云泽与穆红妆的兴趣更大,好奇也更多。 毕竟自家师尊,那位老秀才,可是已经不止一次地与她打趣过,一旦云泽与穆红妆赶至洞明圣地,这麟子麟女之位,最终将会花落谁家,就着实不好下定论。 宁十一对这麟女之位其实并不看重,但若有人想要将之夺走,就还得最先问过她手里的那把柳叶刀才行。 没能抢到最后一块鲈鱼肉的穆红妆,忽然一巴掌拍在桌面上。 整个大堂随之一静。 宁十一微微扬起眉头,有些意外于这个传闻中的穆红妆,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火爆的性格。 但穆红妆却显然没有察觉那么多,只又狠狠瞪了一眼云泽之后,就立刻扭头大喊: “伙计,再上一盘糖醋鲈鱼!” “得嘞——!” 客栈伙计遥遥呼应。 已经走至近前的一拨三人,眼神也随之变得更加阴狠了许多,根本没有丝毫掩饰,但实际上也已经没有了掩饰的必要,毕竟最先出发的两人如今就在客栈侧面的草地上躺着,并且尸体与人头还被客栈里负责动手清理的伙计弄反了,只待客栈彻底打烊之后,便会直接被人带去客栈后方的野林里随意掩埋。 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又何必再去自欺欺人? 只是不曾料想,必杀目标身边的那女人,竟然如此目中无人。 穆红妆后知后觉,回过头来之后方才终于发现了眼前三人,瞧见了三人眼神中的凶狠阴冷,便当即眉头一沉,眼神一戾。 “有事?” 打架这种事,往往都是穆红妆出手。 并不是云泽喜欢摆架子不肯出手,也不是因为身负四道灵纹烙印便不好出手,只是因为抢不过,仅此而已。 毕竟穆红妆身上只有两道灵纹烙印,便对于其中压力的适应速度,要比云泽快了太多太多,就哪怕每次赶路途中遇见了拦路劫匪或是野兽异兽,云泽又紧随其后迅速出手,也总是不免稍晚一步。加上穆红妆如今修为再度突破,并且已经机缘巧合之下,走上了阴极生阳的路子,实力比之早先还在山寨时,就又有了十分长足的进步,便往往云泽方才解决了一两人而已,穆红妆那边就已经大获全胜。 便索性全部交给穆红妆,反正她也是个无论如何都安静不下来的粗莽性子,并且对于打架一事,十分热衷。 只是今日这次,穆红妆对于那份糖醋鲈鱼的兴致,显然是要远远大于打架的。 便在随口问了一句之后,就立刻别过头去,对于眼前三人视而不见。 眼见于此,云泽只得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随后眼神陡然一戾,身形由坐变站,只短短瞬间,并且手掌已经由下而上刺出了一个十分诡异刁钻的弧度,手臂之上有着明亮拳意流泻,不待其中一人有所反应,便就已经捏住了此人的喉咙。 再手指发力,猛地一拧,便听咔嚓一声。 那人已经两眼暴突,生机全无,被云泽随手丢在地上,旋即冷眼看向另外两人。 “就只这点儿本事,也敢来杀我?” 与此同时,大堂角落里,柳叶刀陡然出鞘,于整座大堂之间蓦然卷过一片雪白光芒。 只短短瞬间,那靠近了宁十一的一拨三人,便就已经喉咙飙血,接连倒下。 眼见于此,另外两人当即面露惊恐之色,但在下一瞬间,云泽身形一晃,便就已经来到两人中间,左右手各自捏拳,一步踏出,欺入两人中间的位置,身形猛然冲上,手臂弯曲,双拳横于左右。 下意识的,两个杀手交叉手臂格挡于胸前。 双拳同时砸中,发出完全交叠在一起的一声沉闷重响,只是云泽双臂依然弯曲,这一拳落下,也只是依靠身体前倾带来的力量而已,可即便如此,而那两个杀手也依然同时退后一步。紧随其后,云泽依然横于左右的双拳便就一同刺出,同时体内血气鼓荡,于悄无声息之间,瞬间犹自气府深处翻涌而起,漫上背后督脉阳气根源为本质的命桥,随后奔涌而出,贯通双臂经桥,依然没有丝毫取巧,左右各自砸在两个杀手交叉的手臂上,只是这一次的力量,却绝非先前可比,便让那两个杀手交叉格挡于胸前的手臂,直接反过来砸在了自己身上,并且力劲之刚猛,直接穿透了两人的身体,在其各自背后透出。 下一瞬间,两个不知来自何处的杀手,便就立刻原地瘫软下来,手臂已经完全扭曲,并且胸膛凹陷,六脏六腑俱损,口中溢血同时,甚至杂有脏腑碎片,倘若看得仔细里,便就难免觉得胃里翻滚,一阵恶心难受。 再次突破并且对于阴阳之道有了一定的了解领会之后,云泽如今的实力手段比之先前,虽然称不上天翻地覆,但若只是一些寻常灵台境的小修士,便难有一合之敌。 这还是云泽突破之后第一次出手。 以阴阳手发力之法为基础,阳手施展而出的劲力之刚猛,甚至远比云泽自己意料中的还要更强一些。 宁十一一直都在观望这边,眼见于此,一双眸子当即微微一亮。 穆红妆更是满脸意外,将云泽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瞥一眼两个已经气绝的杀手,好奇问道: “灵台境?” 云泽已经重新落座,正要伸手倒酒,闻得此言,便就微微点头。 穆红妆立刻有些蠢蠢欲动。 “那咱俩再打一架试试?” 云泽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举起酒杯,一仰头便就喝了个干净,随后伸手一指连接客栈大堂与后院的那道门,恰好伙计掀开了门帘走出来,手里端着餐盘,餐盘上正有一碟热气腾腾的糖醋鲈鱼。 穆红妆便只得暂且打消了“切磋”的念头。 其实身为修行中人,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算不上忌讳的忌讳,就是闭门造车。而之所以言之是个算不上忌讳的忌讳,则是因为修行中人万万千,修行之法便有万万千,可有些人修行只知闭门造车,而有些人修行却在闭门造车之后,又能出门合辙。 也便早先来此之前的一路上,云泽与穆红妆两人之间,其实已经相互交手切磋过许多次,就是担心闭门造车容易,出门合辙难。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这所谓的交手切磋,往往是以云泽惨败落幕,而其中最大的原因,则是数量截然不同的灵纹烙印,再加上穆红妆下手太过没轻没重,方才导致如今的云泽,倘若能够尽可能避开切磋一事,那就极可能避开,除非是为了印证所学,逼不得已之下,才会选择与穆红妆再次交手切磋。 客栈伙计端上了糖醋鲈鱼,云泽也不继续动筷子,任凭穆红妆问过之后,就直接将那一整盘鲈鱼端到了自己面前。 客栈伙计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蹲下身子,伸手探了探云泽桌边三个杀手的鼻息,随后起身看向云泽,一阵低头哈腰道: “客官,还有两个没断气的,虽然已经差不多了,但小店毕竟也要开门做生意,便实在是不好由小人出手。所以,您看要不要...” 一边说着,客栈伙计一边竖起拇指,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云泽喝了口酒,顺带着瞥了一眼客栈伙计,一边意外于客栈伙计镇定自若,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人,一边搁下酒杯,就要起身将那两个还没死透的彻底解决。 却不待云泽走出桌子背后,一只踏有乌丝登云履的脚,就已经踩在了其中一人的胸膛上,随后稍一用力,另一只脚便就踩在了另一人的胸膛上,等到那个女人直接踩着两人走过去之后,这两个还没死透的杀手,就终于彻底没有了生息。 宁十一,一手拎着酒坛,一手端着一碟高高堆起如同小山般的牛肉,在云泽对过坦然落座。 身后跟着小心翼翼绕过了几具尸体的傻书生。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一个傻里傻气的读书人,对于死人竟然不会觉得十分害怕,并且方才绕过那些尸体之后,脸上便就立刻露出一副傻里傻气的笑容,随后又忽的神色一正,冲着云泽故作豪气地一拱手,朗声喊道: “在下陈也,虽是一介无名小卒读书人,却也有着雄心壮志,想要仗剑走四方,行侠仗义!” 傻书生忽然瞧见云泽一脸古怪的模样,立刻醒悟过来,只得强行咽下接下来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豪言壮语与长篇大论。 只是随着那些话重新咽回肚子里,这傻书生方才强装起来的豪气模样便就同样消失不见,略作尴尬与无措之后,就又转而傻笑了一声。 “呵呵,小生,见过好汉!” 言罢,还动作格外麻利地深深鞠了一躬。 云泽嘴角当即一抽。 好汉? 旁边的穆红妆扑哧一笑,嘴里的鱼肉都给喷了出来,好险及时扭过头去冲着旁边,若非如此,这桌上尚且剩有不少的其他菜品,只怕就唯有穆红妆自己才不会觉得介意了。 只是身为始作俑者的陈也,那个傻里傻气的傻书生,显然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得那位姑娘如此发笑,一脸的迷惑。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忍下一拳打死这个傻书生的冲动,黑着脸扭头看向满脸坦然模样的宁十一,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问道: “十一姑娘,这人...也是洞明弟子?” 第278章 祖上十人 自称陈也的傻书生,有些不明就里。 因为从来不曾听说过什么洞明圣地。 只是傻书生略作思忖之后,就忽然眼眸一亮,手忙脚乱在宁十一身边坐了下来,两只手臂搁在桌子上,满脸期许地开口问道: “洞明圣地?是十一姑娘的师门所在吗?位于何处?占地多广?师门上下又有几人?既然是能教出如十一姑娘这般厉害的人物,那所谓的洞明圣地,想来那也应该很大很大吧?占地得有三座山头吧?师门上下也得几百人?或者上千人?” 一连串的问题,唾沫横飞。 云泽又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到自己之前与穆红妆相邻的位置上坐下来。后者倒是对于这个傻书生没有什么太大的成见,反而觉得十分有趣,毕竟如这傻书生一般不仅没有什么见识,并且还会傻里傻气将这一切暴露无遗的,便是纵观整座天下,也实在是极其少见。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倘若今儿个不好生看一看这傻书生究竟还能傻到什么地步,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还能见到了。 只是穆红妆一边看戏,一边抱着那碟糖醋鲈鱼不肯放手,生怕又会被云泽抢走。 宁十一闷不吭声喝了碗酒。 眼见于此,傻书生忽然明白过来,便只得讪讪一笑,似乎也是觉得自己有些太傻了,面上忽然露出一副失落的模样,垂头丧气坐在位置上。 穆红妆扯了扯嘴角,忽然笑了起来,从筷子筒里取了一双筷子,递到傻书生陈也面前。 “陈也是吧?别不高兴了,来来来,喝酒吃菜,若是觉得不够吃,就让伙计再多添几个菜,多拿一坛酒,反正有人负责出钱结账,便只管敞开了肚皮吃就是!” 陈也双手递出,接过筷子,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小生没有不高兴,十一姑娘不爱搭理小生,平日里也总是惜字如金,这很正常,小生早就已经习惯了,就哪怕笑声说上十句话,十一姑娘能给小生回上一个字,就已经足够小生开心很久很久了。这不,就在刚才,十一姑娘还跟小生说了话,而且还是整整八个字,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小生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不会觉得委屈!” 一边说着,这傻书生陈也,还就真的开心了起来,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好像那位十一姑娘跟他说了整整八个字,就真的已经是老天垂怜一般。 心情大好之下,傻书生陈也便就不再客气,连连动筷,说起了与十一姑娘相识的经历,言说是自家父亲经商惹到的仇家,又说了当时的十一姑娘如何潇洒如何厉害,难得没有长篇大论,而是言简意赅描述了那一战的具体场面,只是随后就有按捺不住吹嘘,将那十一姑娘说的天上仅有,地下无双一般。 也就穆红妆一脸笑意地连连点头,附和着傻书生陈也的吹嘘。 云泽就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喝酒吃菜,宁十一也是。 说到最后,那傻书生陈也一阵手舞足蹈,直说的唾沫翻飞,待得终于罢了,又为十一姑娘赋诗一首,顺便眼角偷偷摸摸观察十一姑娘的神色,没能瞧见分毫波澜,便只得收敛了自己的傻气,缩着膀子嘿嘿傻笑了一声。 顺便又跟看起来更好接触的穆红妆讨了一杯绿酒,说是从没喝过酒,此间又正好有些渴了,想要尝一尝。 穆红妆当然乐得如此,并且不是拿了如云泽手里那般的酒杯,而是如宁十一姑娘一般的大碗。倒酒时,傻书生陈也看得一阵心惊肉跳,连道“差不多了,只是尝一尝”,但最终还是捱不住穆红妆的热情,倒了满满一大碗,几乎就要满出来。 傻书生陈也端起大碗,小心翼翼,生怕碗里的绿酒洒出来,好不容易端到了自己面前,就又瞧着这满满一大碗酒,眼角直抽。 傻书生也不算太傻,瞧见了穆红妆满脸看戏的模样,便当即尴尬一笑,忽然话锋一转开口道: “小生其实早在第一面见到十一姑娘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在心里默念发誓,从此以后,一定要弃文从武,学着十一姑娘一般,做一个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但其实小生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了这个梦想,只是小生家里世代从商,族谱上明明白白十八代祖宗,也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一位从武之人,便哪怕小生如何期许,也是欲投无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所幸前些时日遇见了十一姑娘,如今又遇见了这位姑娘与这位好汉,听您几位所言,应该都是来自洞明圣地?却不知,姑娘可否为小生引荐一番?姑娘放心,倘若姑娘愿意为小生引荐,小生就绝对不会让姑娘您,因为小生丢了面子,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什么头悬梁锥刺股,小生都可以!” 傻书生忽然一愣,旋即讪讪一笑,缩着膀子抱拳问道: “还不知姑娘与这位好汉的姓名?” “我叫穆红妆,他叫云泽。” 穆红妆咧嘴一笑,白牙森森,丝毫不曾介意这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是刻意为之。 虽然之前时候已经发生了许多事,但小镇上几乎人人佩剑,人人修行,便对于死人之事,其实早就习以为常,尤其客栈这种鱼龙混杂,三教九楼牛鬼蛇神众多之地,若非如此,先前那些客栈伙计在处理杀手尸体的时候,也就不会那般心平气和。 也正因此,就即便大堂地面上还有着许多血迹残留,也依然有着不少食客酒客在此逗留。 云泽之名,当然如同一头蛟龙在波澜不惊的大海深处开始兴风作浪,掀起一阵暗流涌动,这周遭许多酒客食客,就立刻眼神微变,以至于说话声都随之小了许多,也不免开始有人因为云泽凶名太甚,便匆匆告辞离去,也或眼角注意这边,心怀叵测。 一直沉默喝酒吃肉的宁十一,深深看了穆红妆一眼,随后瞥向云泽,眼神之中多了些戏弄的意味。 但云泽却对此视而不见,照常喝酒吃菜,浑然不觉。 只是傻书生明显不知,咧嘴傻笑继续抱拳。 “穆姑娘,云好汉,小生有礼。” 傻书生呵呵一笑,忽然竖起大拇指道: “—代红妆照汗青!穆姑娘也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小生由衷敬佩,好名字!” 云泽忽的咧嘴一笑。 宁十一则是立刻眼神微沉,方才伸向面前牛肉的筷子,也跟着凝在半空。 全家白骨烧成土,—代红妆照汗青。 所幸穆红妆读书不多,更对诗词之类没有任何兴趣,便从来不曾读过这首诗,也就并不知晓那所谓的“—代红妆照汗青”的前一句是什么。倘若被其知晓,只怕这傻书生哪怕能够侥幸留得命在,后半辈子也是要在床上躺着度过了。 一桌几个小菜,两坛酒,一跌牛肉,很快便就吃的干干净净。 傻书生陈也饭量不大,没吃多少,便满座琳琅,各种菜品大多都是进了穆红妆与宁十一的肚子,两坛绿酒则是云泽与宁十一喝得最多。 傻书生到最后也没敢喝掉面前的那碗绿酒,只是小心翼翼低头抿了一口,忍不住一阵龇牙咧嘴,却又不敢拂了爱喝酒的宁十一的面子,便只得苦着脸连道好酒。而也正是因为那一句“—代红妆照汗青”,十分对得上穆红妆性情喜好,便就放过了傻书生陈也,没有强迫他将那一碗酒全部喝干。 所以酒到最后,云泽与宁十一也没好拆穿傻书生陈也。 时至夜半,大堂已经只剩三三两两的酒客还在喝酒,同样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许是看在宁十一的面子上,毕竟宁十一在这名唤剑气的小镇,也算颇有盛名,并且是非黑白及其分明,哪怕无需说话,就只是坐在那里,也有着很大的力度。但这件事却有且仅有云泽自己注意到了,并且还是因为这大堂之中许多食客酒客临走之前,都会跑来这边提前跟宁十一打声招呼,顺便还会向着云泽深深望上一眼,更有甚者,冲着云泽郑重抱拳,之后才会转身离去。 倒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云泽自然乐得如此。 宁十一夹起了碟子里最后一片牛肉塞进嘴里,随意咀嚼了几次便就吞下,然后端起酒碗,一口气喝干了满满一碗的碧绿酒水,看得傻书生陈也一阵心惊肉跳。 搁下酒碗之后,端坐笔直的宁十一,方才第一次抬头正视云泽。 “宁十一,宁请汝先死的宁,一二三四五的十一,洞明麟女。” 实在是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 正一只手肘抵在桌面上,手掌托着脸颊的云泽闻言一愣,眼神古怪看了眼这神色清冷的十一姑娘,随后微微一笑,轻轻点头道: “云泽,气蒸云梦泽的云泽,大魔头。” 穆红妆口吐酒气,打了个酒嗝,脸颊酡红,已经有了些醉意,闻言之后左右看了看,虽然有些不明就里,却也依然插嘴道: “穆红妆,穆...就是那个穆,红妆是一代红妆照汗青的红妆!” 说完,这女人还傻乎乎地笑了一声。 云泽托着脸颊的手忍不住拍了拍额头,有些不知应该如何才能将这件事重新纠正过来,便只得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旁边的傻书生陈也。只是后者显然是被云泽方才所言吓到了,正瞪大了眼睛看过来,一脸的不可置信。等到两人目光对上之后,那傻书生陈也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忙挪开目光,低头将嘴贴在碗边上,嘴唇触碰碗里依然几乎满溢出来的酒水,咕噜噜一阵吐泡。 额头上也已经满布细密冷汗。 云泽懒得理会这傻子,瞥了眼穆红妆道: “喝多了就回房间睡觉去,难得有个住的地方,休息好了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穆红妆有些不情不愿,伸手抓了抓头发,但其酒量确实极差,只比早先刚开始喝酒的云泽强不过一点半点罢了,基本上除了稍显特殊的桂花酒,其他的酒水,喝不多少便会晕头转向,并且穆红妆自己也知道,就没再赌气闹性子,打了个哈欠就起身上楼睡觉去了。 宁十一忽然开口问道: “这么着急?” 云泽轻轻点头。 “时间紧,当然着急,我的情况毕竟比较特殊,明天夏天之前就得走完这八千里路才能行,否则一旦进不了学府,只能从学院参加考试进入补天阁,就很有可能会直接死在初试里面。你也应该知道,学院用以抢夺进入补天阁参加入学考试资格的初试,与学府的初试完全不同,是几乎所有学院的学员混在一起进行考核,场面太乱,就难保不会发生什么,瑶光、皇朝、姚家、火氏...再加上那些混蛋暗中推波助澜,就让我的名声已经彻底大臭,并且还莫名其妙背负了有关那什么半部《道经》的破烂事,就几乎人人都想将我除之而后快。” 云泽口中啧的一声。 “只是这已经大半年的时间了,方才走了这么点儿路,也不知明年夏天的时候,又是否真能走到洞明圣地。” 宁十一略作思忖,微微点头。 “还有差不多五千里。” 云泽嘴角一抽,忍不住白了一眼宁十一。 “走过多少路我都记着呢,不需要你提醒。” 言罢,便有有些垂头丧气。 “所以还是抓紧了时间尽快赶路为妙。” 正在吹泡的傻书生陈也,终于明白了什么,眼眸明亮,左右看了看宁十一和云泽,随后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如此说来,好汉其实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只是被人诬陷的?” 云泽略作沉默,忽的冷笑一声。 “如果只是杀人如麻就能算得上是大魔头,那我确实就是。” 闻言如此,傻书生陈也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下来,随后讪讪一笑,缩着脖子继续趴下吹泡,再也不敢继续开口说话。 云泽开口问道: “十一姑娘也在寻找镇子上传说中的剑意传承?虽然我是今日方才赶来这座小镇,但方才也已经大体听说过,理清了其中的脉络。说实话,有些无稽之谈的感觉,可以信,但也不必全信,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如此之久,就哪怕小镇上真的有这剑意传承,想来也该早就已经被人找见并且取走。更何况...” 云泽瞥了眼被宁十一横在桌上的那把柳叶刀。 “十一姑娘不是用刀吗?” 宁十一伸手搭在刀鞘上,答非所问道: “洞明圣地最初祖上,乃是兄弟十人。” 云泽一愣。 只是宁十一却似乎并不打算过多解释,毕竟此间大堂也并非已经无人,便自顾自拿了柳叶刀起身上楼,傻书生陈也慌慌张张追了上去,小心翼翼躲在宁十一侧面,上楼之时,视线偶尔看向云泽,压低了声音开口问着什么,想来也是一些没必要回答的蠢话,若非如此,宁十一也就不会置若罔闻。 云泽视线一直追着两人,直至瞧见他们各自进入并不相邻的房间之后,方才缓缓收回。 “洞明圣地最初祖上,乃是兄弟十人?” 云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扯起嘴角。 该不是死了一个身为魔头的兄弟之后,那当初一剑劈出了一座壁立千仞,一座碧湖千顷的散修,便去投奔另外的兄弟八人躲避风头,以至于之后又有机缘,方才有了九大圣地的出现? 倘若真是如此,那身为僵尸邪祟,并且没有寿命局限的老妪指点穆红妆来此买酒,又是否当真别有深意? 云泽轻轻咂舌一声,一仰头,喝光了最后一杯酒,随手丢下一些银钱在桌面上之后,也不管是否足够酒菜钱,尤其宁十一喝了足足三斤绿酒,吃了三斤牛肉,并且临走之前也没结账,就显然是要一并算在云泽头上。 临走之前,云泽瞥了眼那实在为数不多的几枚银币,略作思忖之后,就又取了两枚金的丢在桌面上,倘若还是不够,那就明天退房时再补,若是多了,就权当先给宁十一垫付的酒菜钱,最多明个儿临走之前与那掌柜也或伙计说上一声即可,毕竟宁十一显然对那貌似只在传说中的剑意传承势在必得,不仅早已成了此间常客,并且今次赶来之后,还要在此继续逗留。 大堂里依然有着三三两两的酒客食客。 云泽各自瞥了一眼这些人,瞧见了其中几人眸光不善,只嗤笑一声,便就上楼回去房间休息睡觉。 有人当即提剑便欲起身,但最终还是被身边人拦了下来。 三个灵台境杀手,一个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拧断了脖颈,另外两个虽然已经竭力防御,但却依然是被云泽同时打出的两拳隔着手臂震碎了脏腑,便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直接丧命。 那些污秽血迹,虽然已经简单清理过,却也依然能够看得分明。 两人沉默对视,终究还是忍不住轻轻一叹,有心,无力。 第279章 桩功 消息不胫而走的速度,往往出人意料的快。 所以这一夜时间,云泽睡得并不暗生。 房间位于客栈二楼,门外有着一层悬空的走廊,因为客栈年份依旧的缘故,有人经过时,倘若不是刻意以修道中人的手段放缓放轻了脚步,便会传来一阵吱呀吱呀的声响,好像那些已经十分老旧的地板,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走过之人的体重,就被直接压断一般。 吱呀吱呀声,络绎不绝。 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云泽听得清楚分明,大致能够判断出来,门外来来回回的声响,大致出于三个人,两重一轻,但却绝对不是只有三个人,并且靠近床边的窗户,窗外也总会时不时有一道人影飞过,或是由自下方一跃而起,直冲屋顶,或是由自屋顶一跃而下,回到地面。如此反反复复,饶人安宁,但是真正有胆敢于直接破门而入者,却是只有一人。 一位极其年轻的剑修,仗着手中利剑,直接就将门板斩成了两半,随后趾高气昂走入房间,全然没将云泽放在眼里。 但在下一瞬,这位极其自负的年轻剑修,就被云泽一拳打碎了剑光,顺带着打断了佩剑,然后一只手捏着年轻剑修的脖子,缓步走出门来,目光扫过门外走廊中的十余人,大多都是中年以下的模样,只有一位眼神阴鸷如同秃鹫一般的矮小老人,正蹲在走廊栏杆上,形体枯瘦羸弱,好似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一般,但却一身剑意格外突兀,远非走廊中的其他人可以与之相比。 隔壁房间中,穆红妆的鼾声依然如雷。 喝酒喝得多了,如此大的动静都没能将其惊醒,便足以知晓那女人如今睡得肯定是跟死猪一般,甚至云泽已经足够通过如雷鼾声,想象到穆红妆四仰八叉流着口水的难看睡相。 客栈中的客人,大多都已经出门查看情况,并且大多数人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 包括宁十一与满脸倦容还没睡醒的傻书生陈也。 见到那阴鸷老人之后,宁十一剑眉轻蹙,虽然不想插手也不便插手,毕竟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一事,乃是洞明圣地祖上定下的规矩,一直沿袭至今,旁人尤其洞明圣地之人,倘若没有足够的理由,便最是不好插手其中。 但阴鸷老人的出现,却让宁十一不得不站出来。 毕竟云泽的情况终归还是有些特殊,倘若已经到了如此境地,老秀才还是不许宁十一插手,那云泽此番远行八千里一事,也就必然到此为止。 阴鸷老人便是剑气小镇上有且仅有的一位炼精化炁境修士。 虽然比起灵台境只有一境之差,但其中两境之间的差别,却有如天壤云泥一般,便如这远行八千里甫一开始之时,那因缘巧合之下被云泽与穆红妆一同撞见的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同样前者炼精化炁,后者灵台,并且美人章萝的灵台境,还是随时都可找到机会直接突破,可即便如此,那美人章萝也依然要在矮汉史墨面前万般低头,只因两个境界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也便是说,云泽打得了灵台境,甚至可以轻易将其斩杀,但却未必能够应付得来炼精化炁境。 尤其阴鸷老人的剑术之精妙,剑意之汹涌,剑气之强横,便连同样专注于此的宁十一,也要暂时甘拜下风。 只是暂时。 阴鸷老人腰横三尺长剑,瞥了一眼怀抱柳叶刀走出人群而来宁十一,又顺带着瞥了一眼哪怕睡得迷迷糊糊,也依然出门之后便就寸步不离跟在宁十一身后的傻书生陈也,随后抬手伸出拇指食指两根手指,分别抹过嘴唇上方的两撇八字胡,忽然阴恻恻一笑,上身不动,只双腿一伸,便就由自栏杆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走廊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阴鸷老人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周遭一群身怀佩剑之人,缓缓开口道: “既然如此,看在宁丫头的份儿上,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老夫相信宁丫头是个能将是非黑白看得清楚的人,话已至此,你等也就不要继续久留了,毕竟人家客栈还要继续做生意呢,倘若今日之事传了出去,又还有谁敢来此下榻?” 言罢,阴鸷老人背负双手,手腕搭在背后横过的剑鞘上,径直转身离开。 客栈掌柜笑脸相送。 下楼时,阴鸷老人忽然摇头笑道: “江湖传言不可信,不可信呐!” 二楼走廊上,一群佩剑之人,面面相觑。 宁十一目光追随老人,转身来到栏杆前,一手握刀,双手抱拳相送,始终不发一言。 阴鸷老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已经下了楼,走到了大堂,在宁一事抱拳之时,抬起一只手随意扬了扬。客栈掌柜抢先一步,打开了自从打烊之后便就一直紧闭的大门,老人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又忽的想到了什么,收回脚掌与客栈掌柜客套了两声,而后方才重新抬脚迈过门槛,再不停留,背影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云泽眼神疑惑看向宁十一。 只是后者并不搭理,径直转身回了房间。 那傻书生依然睡眼惺忪,还没察觉此间凶险,只见到宁十一已经回去了房间,便勉强露出一副笑脸,冲着云泽稍一拱手,就同样回去了房间。 云泽这才松开了手里已经憋得满脸涨红的年轻剑修。 也懒得再跟这些人多说什么,径直返回屋中,同时不忘提醒道: “打坏了人家的东西就得乖乖赔钱,可别忘了,否则一旦掌柜的找不到债主,反而找到了我的头上,那我也就只能暂且垫付了。但我是个吝啬惜财的,别人欠了我的钱,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定会一个子儿都不少地尽数追回来。” 年轻剑修闻言,脸色当即一变,咬牙切齿就要再次冲入房间,却被旁边的几人一同出手拦了下来,压低了声音一阵好说歹说,方才终于暂且劝下了这位年轻剑修一时之间的血气之勇,将其拖拉硬拽着下楼离开。 只是临到走出客栈大门时,年轻剑修却又忽然驻足,回头看向那间已经没了房门的房间,眼神阴冷,泛着寒光,比起天生眉眼阴鸷的剑修老人,还要更甚许多。 客栈统共三层楼,许多早就知晓今天晚上会有这么一场热闹可以看的,就哪怕年轻剑修十数人已经离开,客栈掌柜也已经重新关上了大门,却依然没有着急离开。 其中有人摇头冷笑道: “褚阳此人,从小便就跟在卫熵身边学剑,原本以为这小子的剑术也算师出名家,就必然不会很差,却不想,好的东西没学到多少,反而是在不好的方面发扬光大了。这算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话说的,有些不太合适,毕竟卫熵此人只是相貌眼神有些吓人罢了,但却是个好相处的。该说虎父犬子,虎师犬徒才对!” 听得有人应和,最先开口那人,当即哈哈大笑。 夜已深,一群为了同一目的而来,并且相处为邻也算久了的外乡人,只见事说事,随意聊聊,之后便就各自散去。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云泽便就已经起床,其实也是一整夜都没怎么睡,有些担心阴鸷老人与那些本土剑修去而复返,便大致是与需要早起开门的客栈伙计前后脚,方才来到客栈大门准备动手开门时,客栈伙计就已经匆匆赶到。随口闲聊之间,云泽也从客栈伙计嘴里得知,其实住在客栈里的这些外乡人,绝大多数都是各处剑修,习惯早起修炼剑术,并且小镇上还就真的有着一处十分开阔的平地,比起小镇内部道路蜿蜒七上八下强出很多,并且距离客栈不会很远,哪怕只是寻常凡夫俗子,也是只需走个盏茶时间就能轻松赶到。 云泽与客栈伙计道谢之后,便就依言循着出门之后的旁侧小路,去了那处位于千顷碧湖边上的平地。 日始出,只有半边天亮,云泽赶到之时,平地上除了那位眉眼阴鸷的老人之外,便再无旁人。 确实相较于小镇中那些七拐八绕七上八下的小路更加开阔许多,尤其平地就在湖岸边缘,周遭水面上漂浮着几艘小船,又稀稀疏疏的有着几簇已经染了些许枯黄的芦苇,云泽站在平地另一边高出平地足有尺许的泥土道路上,放眼眺望碧湖千顷,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呼吸着格外清新并且夹杂些许冰凉的空气,昨夜因为那些剑修带来的许多不快,这才终于彻底散尽。 随后一跃跳下田垄一般的土路,兀自找了一处靠近湖边的位置,无视了正在修炼剑术,一身剑意剑气格外凝实浑厚的阴鸷老人,自顾自开始练拳。 照旧打了几遍最为基础的五步拳后,云泽就转而开始专注于宗旨上是没有定招的阴阳手,依然按照拳谱后方记载的招式以作修炼之用,并且比起最初时的迅猛用力,已经截然不同,非但动作缓慢,不急不躁,甚至全身上下松松垮垮,没有丝毫声势可言,落在寻常人眼中看来,便是破绽百出。 正在练剑的阴鸷老人,眼角瞥见,忽然口中轻咦一声,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做出收势,而其全身上下流泻而出的剑意剑气也随之一敛,竟是让人察觉不出分毫气息。 云泽不为所动,依然扎马练拳。 宁十一依然一袭黑衣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那条犹似田垄一般的土路上,比起云泽也没晚多少,只是不见那傻书生陈也,想来也是还没睡醒。来到平地之后,宁十一只随意瞥了一眼照旧练拳的云泽,剑眉微微一皱,似是对于这般绵软无力松松垮垮的拳法有些不太喜欢,便不再多看,旋即走到老人身边,仍是一只手握住柳叶刀,抬手抱拳。 却不待宁十一开口,真名卫熵的阴鸷老人,便就抬手摇了摇。 “既然人家不介意,那就多看一会儿。宁丫头,你也可以好生看一看,若是能够看得明白了,哪怕只是这套拳法道理中的十之一二,也会对于你的刀使剑招有着极大裨益。” 宁十一一愣,眉关紧蹙,有些不明所以。 却也依然按照老人所言,乖乖转过身来看云泽练拳。 但云泽却有些练不下去了,毕竟老人卫熵方才说话之时,并没有避着云泽的打算,便一字一句全部落入云泽耳中。 话虽然说得好听,但其实就是偷师。 怎么敢这般光明正大? 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却不想,脸皮也是越活越厚! 云泽黑着脸收势而立,对于阴鸷老人卫熵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便索性不再继续练拳,由拳法收势缓缓提手提气,双手十指松直向内,指尖相对,双臂内缠向外撑住,随后双肩松脱,内卷里合,同时腰胯下沉,呼吸吐纳,血气气韵随之一同于体内游走,冲撞几处穴窍,故而外静内动,其中玄妙,不足为外人所能见。 尤其血气气韵之运行,随同呼吸吐纳,呼气吐气由内达外,气贯指肚趾肚,吸气纳气退藏隐密,气结中宫,方成循环无端,犹似小天地。其中气机运聚之意象,皆由心发,中气之潜转,上下不停。 乃是桩功。 有名混元桩。 只是修炼时间尚且不长,也便云泽如今修炼起来,尚且有些动作略有差池,便就需要缓慢调整。 阴鸷老人卫熵忽然笑了起来,朗朗开口道: “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学者若会混元气,哪怕他人有全功?混元桩这般桩功,虽然流传甚广,但坊间江湖流传的那些,却大多都是有其形而无其意,老夫也曾见过有人修习混元桩,动作之标准,呼吸吐纳之有数,甚至险些就让老夫误以为见到了真正的混元桩,甚至还曾险些拉下脸来前去求教,好险及时察觉那人桩功与吐纳之法,稍有不妥之处,方才留得脸面在,却不想,今日竟是真的见到了真正的混元桩。” 阴鸷老人卫熵这番话,另有深意。 只是云泽充耳不闻,一番细微调整之后,便就立刻按照拳谱之中长篇大论所言,先思静极,而后思动。 阴、阳、虚、实、动、静此六者,皆在桩中。 阴阳相抱,则万物必昌。 便对于心性心境,也有着极大裨益。 阴鸷老人卫熵忍不住轻轻咂舌,有些无奈。 其实来人方才所言虽是另有深意,却也不过虚虚实实罢了,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便说当真也能当真,当不得真,亦可不当真,而若云泽愿意传授,自然极好,可若不愿,老人也是断然不会拉下脸来弯腰求教的。 毕竟混元桩桩功虽然流传极广,却也正如老人方才所言,徒有其形罢了,只是因为有人见到真正有着传承在身的人修炼混元桩,方才会有其形流传在外。但桩功一事,形重,意更重,倘若没有足够与之配合的呼吸吐纳以及运气之法,便哪怕有人当真按照混元桩之形苦苦修炼,最多也就只是一个强身健体的作用而已,对于修行一事,不仅没有太大裨益,反而还会过分浪费时间。 但也正是因为混元桩有着传承在,不会轻易外传,所以老人才会直接放弃。 只是依然忍不住嘟囔一声。 “小气!” 云泽的桩功,险些直接破掉。 阴鸷老人卫熵已经回过头去,毕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便不再多看,略微抬了抬下巴稍作示意,一直等候在旁的宁十一便就微微点头,立刻抽刀出鞘,开始演练剑法。 剑修卫熵,虽然修为境界只有炼精化炁,但也是位早已闻名的剑道大家,而若只论个人对于剑道的理解以及剑术的精妙,卫熵的本事,就甚至还在许多名扬八方的强大剑修之上。而也正是因此,宁十一才会经常前来这座剑气小镇,不仅只是为了寻找那部剑意传承,更是为了能够得到剑修卫熵的指点教导。 尤其刀使剑招乃是偏门路子,洞明圣地虽然也有剑修,却也着实指点不了宁十一。 晨风吹拂,微凉,芦苇飘荡。 旁边练刀练剑,这边修炼桩功,倒也算得上和谐,除了老人卫熵偶尔瞥向云泽时,眼神里的鬼鬼祟祟让人有些不太舒服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其他不妥之处。 直至天色大亮,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之声。 以昨夜破门而入的那位年轻剑修为首的一群人,熙熙攘攘而来,林林总总仍是十数位,各自腰悬佩剑,穿着体面,并且打扮得当,一路上吵吵闹闹,并且目中无人,就逼得需要途径那条土路的行人,迫不得已只能委身躲开。 毕竟这些年轻人都是剑修卫熵门下的弟子,尤其为首的大弟子褚阳,练剑天赋更是出类拔萃,已经几乎可以匹及卫熵门下曾经走出去的所有弟子之中最强的那个。 只是两相比较之下,却是一个高在天外,一个低入泥尘。 所以仅仅只是练剑天赋可以匹及罢了。 其他方面,皆有不如。 路人摇头感叹,却是不敢言说。 这可是一群屡教不改的土霸王,地头蛇,倘若一时失言被人听到了,又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方才叫停了宁十一出刀,准备帮其纠正动作上一些细微之处的剑修卫熵,忽然神情复杂,面露无奈之色。 而那些以褚阳为首,已经沿着土路来到了平地上的年轻剑修们,则是瞧见平地上的景象之后,就立刻安静了下来。 云泽微抬眼帘,看向人群最前方满脸阴沉的褚阳,神色平静道: “再有谁敢吵吵嚷嚷,我就撕了你的嘴。说到做到。” 第280章 交易 真名褚阳的年轻剑修,脸色黑得像是糊了一层锅底灰,包括在其身后的一众年轻男女,更是怒不可遏,接连几人有男有女,一时气上心头便要上前说理,但最终也还是被褚阳伸手拦了下来。 嚣张归嚣张,云泽有着足够在他们面前嚣张的实力。 一群人中唯一没有腰悬佩剑的褚阳,在昨天夜里直接破门而入时,已经亲身体会过了云泽的手段。同在十二桥境,自以为虽然稍差一线,但也已经足够比肩圣地麟女的褚阳,在云泽面前,却连丝毫反抗之力都没有,方才出剑,就被毫无花哨的一拳直接打断了剑刃,随后势如破竹一般,根本容不得褚阳退后也或另施手段,就被云泽直接擒住了脖颈,并且劲力之大,简直匪夷所思,以至于褚阳昨夜回去重新细想一番之后,仍是觉得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仍会剑刃折断,性命落入云泽手中。 而其他剑术修行比之更差许多的同门师兄弟,一旦遇上云泽,就必然更加不堪。 一路而来其实一直都是强装笑意的褚阳,再也无法继续维持下去,两边腮帮咬肌鼓起,牙齿咯咯作响,看向云泽的眼神几乎能够杀人一般。 随后眼角瞥向教导自己剑法的阴鸷老人卫熵。 后者始终无动于衷。 褚阳眼神深处当即闪过一抹冰冷杀机,自然没有瞒过正在修炼刀使剑招的宁十一,与正在指点宁十一刀使剑招细微之处的卫熵。 其实褚阳是个什么性子,已经与之朝夕相处了许久的卫熵,早已心知肚明,除了修炼剑招的天赋极高之外,而其他包括练气练体、为人处事、心性心境的各种方面,其实皆属下成,以至于就连其如今这十二桥境的修为境界,也是因为褚家在剑气小镇绝对算得上是一方豪强,虽然按照江湖规矩不太能够算得上入流,却也因为剑气小镇本身的特殊,就极为富庶,加之褚阳乃是独苗一根,便各种市面上能够买得到的、并且对于修为境界提升有着或多或少一定裨益的灵株宝药,都被褚家族主不要钱似得购买而来,方才会有褚阳在这个年纪已经算得上是极高的十二桥境修为。 但也正是因此,卫熵对于褚阳,其实并不曾抱有太大的期望,毕竟褚阳从小便就泡在那些一旦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拔苗助长的药桶里,就哪怕褚阳其实修为天赋不算很差,也已经因为种种灵株宝药的药力浸染,就彻底损毁。故而卫熵在指点褚阳剑术时,根本算不上尽心尽力,甚至就连收下这个弟子,也只是看在褚家的面子上罢了。换句话说,就是卫熵对于褚阳,自始至终都是有所藏私,但却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褚阳已经根基损坏,注定难成大器,更是因为担心褚阳欺师灭祖,毕竟以其心性而言,大逆不道反弑恩师的事,也不是完全做不出来。 并且是从很早以前开始,褚阳就已经有了想要欺师灭祖的苗头。 至于具体的理由,其实说起来也是有些可笑,只因褚阳想要以亲传弟子的身份,得到卫熵腰后那把赖以成名的云麓剑,却被卫熵拒绝了,仅此而已。 这把云麓剑,乃是卫熵年轻时候一边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一边磨砺剑法砥砺剑术时,于机缘巧合之下方才侥幸得到的一件法宝,而也正是依仗此剑,卫熵才能不知多少次险死还生,才会以剑术之名,剑道之高,名震八方。直至后来年事渐长,又偶然遇见了一位先天剑胚的流浪孤儿,卫熵这才退隐江湖,来到这座剑气小镇落脚为安,一边颐养天年,一边指点先天剑胚的剑术修行,顺便随缘收取弟子指点剑术,也算自在。 只是哪怕那位卫熵门下的大弟子乃是先天剑胚,并且后来修行有成,已经不是卫熵能够继续教导,需要外出自己闯荡,卫熵也从来不曾说过要将这把已经与之相伴了几百上千年的云麓剑,传给那位先天剑胚的话。 更何况是与之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褚阳? 所以对于这个弟子,卫熵从来都不太上心,甚至可说,从来不敢掉以轻心,并且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大义灭亲,与剑气小镇上的褚家撕破脸皮的准备。 大不了就是离开剑气小镇,另谋去处罢了。 褚家一介不入流家族,除了家底殷实,家境富庶,还有什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说得是不假,但毕竟穷文富武,褚家如此殷实的家底,也就只是因为褚家祖宗几十代都没有过什么还算像话的修士罢了,而如这一代褚家族主般如此挥霍无度,只怕最多再有几年时间,其祖上几十代积攒下来的家底,就会彻底告罄。 卫熵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并不担心一旦撕破脸皮以后,褚家的报复又会如何。 便越发对其视而不见。 宁十一忽然出刀,刀锋劈过,发出铮的一声清亮长吟。 不同于先前只是单纯用力,这一次出刀,宁十一显然已经暗藏劲气。 吓得眼神之中寒光不断的褚阳一阵心惊肉跳,只觉得好似锋芒在背一般,下意识转头看向宁十一,正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当下就是激灵灵一个寒颤,立刻收起了心中对于自家恩师的阴险杀机。 卫熵暗自摇了摇头,暂且丢下宁十一不管,叫了一群年轻剑修到身前,于空地上各自分散开来,以褚阳为首,继续照旧修炼剑招。 无剑可用的褚阳,卫熵也已经为其准备了一把木剑。 宁十一也已经离开原地,独自来到云泽这边,寻了个空处,继续修炼刀使剑招。 在其身旁,云泽自从说过话后,便就始终低垂眼帘,对于旁边的那些视而不见,便看似好像一副好似无精打采的模样,只专注于平心静气,静极思动的混元桩功,同时配以呼吸吐纳之法,体内血气气韵不断游走,冲击各处穴窍所在之处,便至此间,已经浑身大汗,热气腾腾,有着肉眼可见的白烟由自头顶发丝之间不断溢出,于周身上下,形成了一副烟云蒸腾的奇妙景象。 卫熵一边指点众多弟子练剑,一边时不时瞥向这边,眼神之中带着一抹惊叹。 果然是真有传承的混元桩功! 只可惜,不传外人。 卫熵有些遗憾,忽然想到了自己门下那位先天剑胚的大弟子,剑气小镇虽然有着许多外乡人来来往往,消息便就算得上灵通,但自从其走出剑气小镇之后,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始终没有听闻外界有关自己那位大弟子的半点儿消息,也不知而今已经如何,是否还在人世,倘若在世,又是否已经另有师门,修炼到了怎样的境界,有了怎样的实力... 外界并无姓卫的剑修,至少宁十一从没听说过。 江湖路远且不平,一个不慎,栽个跟头都是轻的。 卫熵忽然有些伤感,便转身走到湖边岸上,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顺手摘下悬挂腰间的酒葫芦,只是低头看了片刻之后,就又重新挂了回去,一口没喝。 外界并无姓卫的剑修。 就大抵是没能来得及走出多远,就已经死在了路上吧? 尽管卫熵不愿如此想法,但宁十一毕竟也是洞明麟女,倘若就连宁十一都不曾听说过,那就极有可能是真的没了。 卫熵阖起双眼,深深吸了一口秋凉微寒的晨风,然后徐徐吐出。 一身剑气流泻,如同一阵清风,漫卷而出。 碧湖千顷,波光粼粼。 如似一块极为通透的翠玉一般。 褚阳手持木剑,顺势一剑前刺,直指前方湖边上卫熵的后心,而至其他年轻剑修已经转换剑招,褚阳也仍是死死盯着卫熵的背影,迟了许久,方才直接跳过下一式剑招,追上了旁人的动作。 云泽虽然眼帘微垂,但却是将这一切全部收入眼中,跟着便就心湖一动,被迫无奈退出了桩功的修炼。 实在是觉得这一幕有些好笑。 “那个名叫褚阳的,都已经如此明目张胆了,这糟老头子还不清理师门,留着过年吗?” 云泽摇头哂笑,抖了抖手上的汗水,又在身上随手一擦,就抹了把脸。 其实一身上下已经全部湿透,只是碍于宁十一还在身边,就不曾将上衣脱下,以免会被远处已经睡醒起床,正匆匆赶来的傻书生陈也当成登徒子。 宁十一同样瞥见了陈也,随后抬头看了眼日头,瞧见时候已经不早,便手腕一转,柳叶刀直接入鞘,与云泽一起迎着傻书生陈也而去。只是云泽方才所言,宁十一却是当作不曾听到,只自顾自开口道: “你在剑气小镇多留几日,帮我找一找那道剑意传承。” 云泽当即一扯嘴角。 “凭什么?” 宁十一回道: “混元桩功是太一道记载于阴阳手拳谱中的固有传承,非太一道弟子,不能修炼。我曾去过太一道很多次,都是为了混元桩功,可玉虚真人常常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将这混元桩功给我。所以你的运气比我好,这就足够了。” 宁十一语气自始至终都是波澜不惊,甚至就连一丝一毫的涟漪都不曾出现。 云泽瞥了眼已经走上近前,并且对着宁十一一阵喋喋不休嘘寒问暖的傻书生陈也,实在想不通这么一个饱读诗书的,怎么就能看上这么一个冷冰冰的女人。 难怪如此傻里傻气。 云泽撇了撇嘴,再次问道: “凭什么?” 宁十一没有理会傻书生陈也,略作思忖之后,继续开口道: “从这里继续往东,接下来的一千里路,不会再有任何山贼恶匪拦路。” 云泽忽的咧嘴笑了起来: “那你知不知道,在这之前的一千里路,我也没有遇到任何山贼恶匪拦路?” 不等宁十一回答,云泽就已经自问自答道: “外界传言,我可是个烧杀抢夺、奸、淫掳掠的大魔头,不仅无恶不作,并且已经馨竹难书,而但凡是些做惯了拦路抢劫买卖的山贼恶匪,就都知道需要看人下菜碟,知道哪些人可以拦,哪些人不能拦。很显然的,像我这种不仅脑袋上面顶着一个魔头称呼,并且魔头前面还被冠了一个大字的,你觉得他们还有胆子敢拦我?” 宁十一沉默不言。 倒是傻书生陈也凑了过来,开口笑道: “云好汉与十一姑娘出自同一师门,不管外界传言如何,小生都绝对相信云好汉乃是真正顶天立地的好汉,不仅不是什么大魔头,甚至还会如同十一姑娘一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云好汉也不必为此担忧,古语有云,公道自在人心,就哪怕如今好汉正蒙受不白之冤,日后也定有一天能够真相大白!而且啊,昨儿个听好汉你说过这件事以后,小生其实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真真是彻夜难眠啊,就最终还是决定,一定要为云好汉写一篇文章出来,出成书本,再让家父日后行商之时随身携带,以便广为流传,更早证实云好汉的清白之身!” 云泽嘴角一抽,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宁十一,皮笑肉不笑道: “他的这张嘴,你不管的话,我可帮你管了?” 闻言如此,傻书生陈也一愣,旋即干笑一声,立刻缩着脖子躲到了宁十一的另一边,嘴里还不忘嘀嘀咕咕自己明明是好意,被云泽听到,当即脸色一沉,就被吓得赶忙缩紧了身子,只在宁十一侧面露出半个脑袋,尴尬笑道: “君子动口不动手,动口不动手...” 云泽有些无可奈何。 宁十一也不理会,语气清冷开口道: “异兽夔牛的十滴心头血,换你一旬时间。客栈吃住的花销,也一并算在我头上。” “夔牛?” 云泽面露惊异之色,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宁十一。 后者始终冷冷清清,似乎理所当然。 “我在玉珠峰的山脚下饲养了一头异兽夔牛,虽然还未成年,但其心头血的效用,绝对要比其他以作淬炼体魄之用的灵株宝药更强。十滴夔牛心头血,换你一旬时间留在剑气小镇,不管是否能够寻到剑意传承,我都绝对不会赖账,若你信不过我,我也可以立下道心血誓,只是需要等你日后走到洞明圣地时才能给你。” 宁十一忽然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直视云泽。 而云泽也是这才发现,宁十一身段修长,几乎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已经算是极为高挑,快要追上顾绯衣。 “运气一说,虚无缥缈,但修行路长且艰难,是否能够走得顺畅,很看运气。机缘更是如此。你的运气比我好,所以我想试一试。” 云泽双眼虚眯,望着宁十一深深看了片刻,忽然笑道: “异兽夔牛,一旦成年,至少也是炼虚合道大能境的修为境界。至于你的那头夔牛,虽然还没成年,但异兽毕竟也是异兽,灵智虽然不全,但体魄却是十分蛮横,尤其异兽之属,心头血的数量要比同等境界下的其他生灵更多许多,损失之后,也会因为那头夔牛海未成年,还在成长的缘故,只需好生饲养,最多百年时间便可重新弥补回来。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十滴不轻不重的夔牛心头血,换了我本就紧迫的一旬时间,但于你而言却几乎没有任何损失...” 云泽笑意一敛,高高在上一般。 “十五滴。” 宁十一剑眉微蹙,却又很快放开。 “你得尽心尽力。” 云泽点头。 “当然。” 宁十一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伸出一只手来。 “成交?” 云泽洒然一笑,伸手与之虎口相交,握在一起。 “成交。” 傻书生陈也当即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云泽与宁十一握在一起的手,嘴巴微微张大,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按照傻书生陈也的说法,就是江湖儿女一般的人,其实很少会去在意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当然陈也自己也明白,只是依然忍不住有些心怀芥蒂,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江湖儿女。 只是向往江湖儿女的生活罢了。 但现在却又忽然多出了一些羡慕。 两人双手一握即分。 其实手感并不好。 毕竟练剑拿刀之人,手上颇多老茧,哪怕修行之人也依然不能被排除在外,并且包括顾绯衣、陈子南这般十分习惯使用兵刃的,也是同样如此。 然而云泽瞥见了傻书生陈也脸上的表情之后,就忽然咧嘴一笑,抬起方才与宁十一握在一起的那只手在鼻子前面嗅了嗅,然后故作陶醉地开口赞道: “软!香!” 傻书生陈也当即驻足,冲着云泽一阵咬牙切齿,怒目相视,直接就要扑上去与之拼命。 好在宁十一及时伸手抓住了傻书生陈也的衣领,随后手腕一拧,便就将其放倒在地,神色依然冷漠如常,不曾因为云泽的刻意为之的调笑就觉得脸红也或如何,反而语气平静缓缓开口道: “抓紧时间回去吃过早膳,然后跟我一起去剑池。今日也算一天。” 第281章 剑池,藤萝,断剑 有关运气一说,其实对于修士而言,也是一种难以捉摸并且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大多数修道中人看来,所谓的运气,应该是与一个修士身负的大道偏颇多寡有关,简而言之,就是大道偏颇越多,运气越好,反之则运气越差。只是在此之外,又有“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存在,并且在此基础上,进而衍生出了所谓的“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的说法。如此两种说法相互结合之下,运气的好坏与享有的大道偏颇多寡又是否真的有关,就变得难有定论。 云泽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运气好,并且在这所谓的两种说法之中,也更加倾向第二种。 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 天道恒在,哪怕已经底蕴受损,不日将会崩塌,却也依然维系着整个大道的运转,虚无缥缈,但却真实存在。 只是平白到手的十五滴异兽夔牛心头血,不要白不要。 一旬时间罢了,倘若过后能够星夜赶路,就未尝不能弥补回来。 返回客栈之后,穆红妆依然睡得深沉,没有丝毫起床的打算,云泽也曾敲过房门,但房间里却只传回穆红妆两声慵懒不满的哼声,耳闻如此,云泽也就直接放弃了继续叫醒穆红妆的打算,重新回到一楼大堂,与陈也宁十一一同吃罢早膳之后,便就去了剑池。 壁立千仞的悬崖之下,水烟浩渺,恰逢日光洒落,一大一小两座虹桥,便就格外清晰呈现在水面上。悬崖峭壁铺满了狂野生长的藤萝,如今虽然已经入秋,却也依然郁郁葱葱,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空隙。而在下方,水流滚滚,碧湖千顷有着一条支流延伸过来,横穿整座小镇,一路蜿蜒而来,水流湍急经过云泽三人脚下的石拱桥,随后轰隆隆落下一丈高,坠入下方池潭,带起白浪翻滚。 碧绿且通透。 却丝毫看不出剑池所谓的“剑”在哪里。 宁十一眼帘低垂,将一直拿在手中的柳叶刀插入腰带,开口道: “跳下去,真正的剑池在脚底下。” 言简意赅,随后身形一纵,便就一跃跳下剑池,入水的声音被轰隆隆的水流声掩盖,而其身形,也瞬间就被淹没在了格外湍急的水流之中。 云泽看得目瞪口呆。 随后不远处的水面上,宁十一猛地探出头来,带起大片的水花,也不招手示意,就只浮在那里,看向云泽。 傻书生陈也忽然拱手,满脸郑重道: “好汉,慢走!” 云泽气息一滞。 也不知这傻书生究竟有意还是无意,自从之前土路上云泽与穆红妆握手交易之后,便无论先前早膳其间,还是之后一路而来,都是一改常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好不容易嘴里终于蹦出几个字,却又这般恼人。 云泽皮笑肉不笑,忽然伸手抓住了傻书生陈也的手腕。 那陈也当即脸色一变,双腿一软险些就要跪在地上,连连告饶。 所幸云泽也懒得与之计较,松开了陈也之后,便就身形一纵,同样顺着湍急下坠的水流跳入下方池潭之中。 宁十一同时闭气下沉,很快就在水中找到了正在四面环顾的云泽,抬起双手一阵比划之后,就率先迎着水流下坠的方向游了过去。云泽紧随其后,依然左顾右盼,毕竟池潭表面看来其实不算很大,却不曾想,一旦进入水中之后,竟会别有洞天,整体看来就像一颗被一剑削去了一块的圆球,内部中空,相当宽广,池底礁石林立,碎石万千,却并无任何游鱼存在,亦无水草暗生。 云泽双眼虚眯,跟随宁十一一同游过水流下坠之处。 随后身形再次顺着水流下坠。 原地是湖底另有一座隐藏极深的地下湖。 也便是说,其实整座剑气小镇的下方都是一座极大的洞穴,一旦地面发生什么剧烈的震动,也或不幸遇见地龙翻身,这整座剑气小镇所在之处,就难免塌陷下来,随后湖水倒灌,就极有可能便连废墟残骸都剩不下多少。 再次落入水中,云泽头脑有些昏沉,却也很快清醒,立时心神一凛。 地下湖宽广无垠,并不黑暗,反而像是一座溶洞一般,四周湖岸边缘,不仅随处可见晶莹剔透的各色水晶与萤石,并且有着一排长明灯悬挂峭壁之上,将整座溶洞完全照亮。然而云泽为之惊讶之处,却并非这些人为之处,而是地下湖水之中,有着丝丝缕缕的剑气,悄然跟随湖水缓缓流淌,并非极为锋利,虽然肉眼难见,但云泽却在入水之后的第一时间,便就不幸撞在了一条剑气上,手臂靠近肩膀的位置,立刻皮开肉绽。 宁十一已经上岸,一身血气一震,发丝衣衫之间,便就立刻有着水雾滚滚,一片白蒙蒙。 随后走出白雾笼罩范围,黑衣发丝已经完全干燥。 “小心一些,剑气不长眼。” 云泽扯了扯嘴角,却也懒得抱怨,方才明白过来宁十一之前在水里的一阵比比划划,究竟什么意思。 剑池的剑,就在这个剑。 云泽身形一纵,离开湖水,来到岸边,忽的转身弯腰一把抓住了顺流而下的一条剑气。只是这所谓的抓住,也就仅仅只是抓住了而已,只一瞬间,云泽手掌便就已经多出了一条深可露骨的伤口,吃痛之下,云泽立刻收手,却也已经鲜血流淌,一滴一滴坠入下方湖水之中,随着剑气湖水,一同顺流而下,很快便就晕散开来。 云泽双眼虚眯,看向溶洞深处。 长明灯悬挂四周峭壁之上,也便整座溶洞,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只是即便如此,云泽也依然无法瞧见溶洞的最深处,这些碧绿湖水究竟流向了何方。 许是因为时间还早,溶洞之中并无他人。 宁十一一言不发,已经率先走了出去。 云泽攥紧了受伤的受伤,依然蹲在湖边,伸出另一只手探入水中,感受着湖水冰凉,缓缓流过指缝,偶尔有着丝丝缕缕的剑气随波逐流,数量不多,甚至可谓极其稀少,但却格外锋利并且凝实,倘若细细观察,就依然能够勉强看得到如丝如缕的剑气在碧绿湖水之中笔直流过。 “这些剑气,从何而来?” 宁十一脚步一顿,略作深思之后,微微摇头。 “不知。” 云泽起身,转而看向来时的方向。 极高处,约莫几十丈处,依稀有着一点亮光,显然便是之前那座剑池通往此间溶洞的洞口所在,碧绿湖水滚滚而落,轰隆隆汇入地下湖水之中,声音来回卷荡,以至于几番过后,便就震人心魄,并且足以传上地面。 原来先前还在石桥上听到的水流轰鸣声,源自此间。 而在水幕瀑布背后,则是一片石壁。 云泽没有去追宁十一,而是徒步走向水幕背后。 水幕滚滚而落,距离石壁尚且有着至少一丈的距离,并且石壁下方,有着一条可以供人经过的小路,像是刻意为之一般,却也零有可能是被湖水坠落冲刷而成。 烟雾滚滚缭绕,湿气腾腾,经年累月之下,已经长满了苔藓,格外湿滑。 云泽从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回这边。 如此来回一遭,依然没能寻到剑气的来源。 水幕澎湃,只是寻常湖水罢了,并无异样。并且水势虽然浩大,但却依然清澈通透,倘若当真有着剑气存在,哪怕顺流直下的速度极快,也该能够被人依稀察觉。 云泽仰头看了片刻,随后低头,眉关紧蹙。 “所以说,剑气是从这里来的?” 宁十一走上前来,先是仰头看了片刻,后又低头看了片刻,旋即微微颔首道: “大抵如此。” 再无下文。 云泽双手揣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这地方,很多人都来过?” 宁十一依然惜字如金。 “人尽皆知。” 云泽了然,便不再继续纠结于水中剑气的来源,绕过宁十一之后,抬脚走向溶洞深处。 “既然如此,那这种地方就肯定已经被人研究透了,若是剑意传承当真就在此间水下,也该早已被人取走。只是迄今为止,也没有任何一人发现剑意传承的所在之处,也就足够说明,水中剑气的来源并非那道剑意传承,咱们也就没有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了。但我确实很好奇,剑气究竟从何而来。” 一边说着,云泽一边侧目看向湖水坠落之处,啧啧称奇。 其实很简单,只需仔细看上片刻便会知晓剑气来源,而若换做修有某些瞳术的修士在此,就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分明。 乃是上方湖水一泻千里般坠下此间,因为冲势极大,便就湖水翻卷而有剑气诞生,好像整条水流,乃甚于整座碧湖,都是一把剑胚一般,湖水翻涌自成剑气,却又因为水势大而有限,便所成剑气,只有丝丝缕缕。 也或整座碧湖,当真便是那道剑意传承? 甚至于一把剑胚? 云泽双手交叉揣在袖口之中,左手拇指暗中缓缓抚摸着环绕在右手手腕上的龙口剑,能够清晰分明感觉到,本质是为一条龙口溪的龙口剑,哪怕已被云温裳炼制成剑,也依然如同水流一般,以至于云泽以拇指抵住龙口剑所成手镯流淌所经之处时,那些金色水流,还会沿着拇指形状,一上一下流淌而过。 云泽一边沿湖岸道路缓缓深入,一边虚眯双眼,暗自深想这剑气小镇上的剑意传承,是否也如龙口剑一般,其实真相便是这座上有千顷的浩大碧湖。 却也很快否决。 剑气小镇有着无数剑修来来往往,其中自然不乏见多识广之人,倘若真是如此,剑意传承的真相就断然早已被人发现,并且将之早早取走,绝不会留至今日今时。 也有可能其实并不存在? 云泽瞥了一眼走在身旁的宁十一,略作思忖之后,开口问道: “你之前与我说过,洞明圣地最初祖上,乃是兄弟十人,当真有据可查?并且足够证明,那兄弟十人中的两人,便是当初隐居此间的散修与那得罪了一座庞然大物之后,一路逃亡而来的魔道巨擘?” 宁十一闻言,剑眉稍蹙,瞥了一眼更加靠近地下湖水云泽之后,眼神扫过湖水中恰好顺流经过的一条细微剑气,恍然大悟。 随后微微颔首。 “有。” 云泽当即眉关紧蹙。 原本还以为宁十一如此笃定,这座剑气小镇之中依然有着剑意传承存在,只是因为这座地下湖,这所谓的剑池之中有着剑气存在,所以才会误信传言。 却不想,竟然当真有据可查。 便只得暂且收敛了这场交易到此为止的想法,随同宁十一一起往深处找去。 溶洞地势复杂,有着大大小小的支流不计其数,并且四通八达,在接连走过了十几个岔路之后,宁十一方才脚步一顿,左右各自看了一眼之后,便就伸手一指左边的那条河道。 “你从这边走,四个时辰之后,在此汇合。” 言罢,便就径直走了右边的河道。 云泽微微耸肩,也不质疑,身形一纵便就越过相较于之前已经十分狭窄的河道,沿着这条岔路走了进去。 不消多说,之前的那些岔路,宁十一已经全部找过,并且一无所获。只是即便如此,云泽走入岔路之后,也依然能够见到悬挂于峭壁之上的许多长明灯,将整条河道与溶洞岔路完全照亮,尤其左右峭壁上随处可见一簇又一簇水晶萤石,便在长明灯的灯火下,熠熠生辉,越发能够照亮每个角落。 很显然,溶洞存在的年份已经不短,并且整座溶洞应该都已被人找过。 所以云泽始终双手揣袖,闲庭信步一般,只是闲逛。 足足四个时辰之后,重新返回,宁十一已经等候许久,仍是不出意外的一无所获。 回去的路上,云泽陆陆续续见到了许多长幼不同的剑修,都是为了同一目的而来,却也同样没有任何发现,便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毕竟时日不早,并且这座地下剑池也已经开始涨潮,倘若真要继续逗留此间,就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 等到回去洞口时,剑池水流高涨,已经没过了膝盖。 丝丝缕缕的剑气暗藏于水流之中,许多人因为一时不查,已经见血。 甚至还有一人直接就被一条剑气洞穿了小腿,吃痛之下,直接坠入剑池深处,所幸宁十一眼疾手快,身形一晃便就冲出,将其由自水中捞了出来,方才侥幸留住了性命。只是眼见如此,前来寻觅剑道机缘的一众剑修,也就再也不敢继续久留,陆陆续续各施手段,冲上洞口,重见天日。 云泽与宁十一最后才离开。 只是无论云泽也好,还是宁十一也罢,一双小腿,全都已经伤痕累累。 入秋之后,天黑渐快,此间已经月悬高空。 云泽血气鼓动,蒸干了身上的水渍,依然立身于石桥上,低头俯瞰下方同名剑池的池潭,听着更深处传来的水声轰鸣,感受着小腿一道道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感,有些狐疑。 地下剑池不仅夜间涨潮,并且其中剑气,竟然也会随之变得更加密集。 难怪剑气小镇总有剑修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并且虽然不知洞明圣地最初秘辛,却也依然对于剑意传承一事深信不疑。有次一遭之后,便是云泽自己,也已经对于剑意传承一事相信了大半。 宁十一正背对剑池坐在石拱桥的栏杆上,挽起裤腿之后,可以见到其上密密麻麻的诸多伤痕,有些已经愈合,有些还没落痂,也有一些还在流血,并且这诸多伤痕错落之间,有着不少貌似是将小腿直接洞穿的伤势,看得云泽一阵龇牙咧嘴,旁边自告奋勇帮忙上药的傻书生陈也,更是一脸的心疼。 只是心疼归心疼,傻书生虽然很傻,却也知道宁十一对于那道剑意传承势在必得,便只能强忍着心疼,一边小心翼翼为其上药,一边轻声询问,生怕一个不甚弄疼了宁十一。 但宁十一却对此置若罔闻,只是有些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碧湖千顷,倒映月光。 许多靠着打渔为生的,此间方才将船靠岸,带起层层涟漪蔓延出去,悄无声息便就抖碎了湖面上的如钩明月。 许久之后,宁十一忽然抖了抖小腿,抖掉伤口上过多的药粉,随后由自陈也手中拿来药瓶,丢给了云泽,顺口问道: “有什么想法吗?” 云泽接过药瓶之后,轻轻点头,略作迟疑,又微微摇头。 “剑气小镇和下面的剑池已经存在了多久,又有多少人深入找过、看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这些人中,肯定不乏聪明绝顶之辈。但从古至今,从来没人能够发现那所谓的剑意传承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便哪怕我现在真有什么在我自己看来还算独到的想法,也肯定不会比那些人更有想法。” 一边说着,云泽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学着宁十一的模样坐在栏杆上,挽起裤腿,将那瓶中药粉格外随意的洒了几下之后,忽然脸色一变,身体一僵,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得旁边那傻书生陈也当即一愣。 原本还只是十分细微的刺痛罢了,却如今撒过了药粉,就是钻心的疼痛。 宁十一早有预料,一边弯腰放下裤腿,一边不急不缓开口道: “忍着点儿吧,效果好,难免如此,而且无论伤口如何,只需撒上一点儿,明日一早便可恢复愈合。” 稍稍一顿,宁十一又开口补充道: “不会耽搁明日继续泡水。” 言罢,便率先转身回了客栈。 只是这一次,傻书生陈也没有再寸步不离地跟上去,而是瞧见宁十一的背影渐行渐远之后,来到云泽身边,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真的很疼?” 云泽一瞪眼,忽然伸手抓来傻书生陈也的手腕,再手指一划,立刻就在陈也肤白如同香闺女子一般的手腕上留下了一抹血痕,随后拿起药瓶,学着陈也之前给宁十一上药时的模样,毫不客气洒了一大片,足够将整条伤口完全覆盖,还有盈余。 傻书生陈也一愣,忽的脸色大变。 “嗷!” ... 出自碧湖千顷的肥美鲈鱼,一直以来都是剑气小镇上最负盛名的美食,而作为小镇上唯一一家客栈的剑气客栈,对于肥美鲈鱼的料理,自然也是极为出色,并且做法多种多样,可谓煎炒烹炸,样样俱全,足够使得所有来此下榻的老饕感到满意。 一张方桌上,林林总总摆着好几盘鲈鱼。 穆红妆食指大动,一边连连下筷,一边询问云泽这一整天的具体去向。 云泽自然毫无隐瞒。 包括宁十一用了十五滴异兽夔牛的心头血,换了他一旬时间的事,同样没有任何隐瞒的打算。之所以如此,其实也并非云泽真的愿意与之分享,只是一路走来,云泽时间紧迫一事,穆红妆显然要比宁十一更加清楚,倘若不能说出一个足够令人信服的理由,就平白无故忽然在此继续逗留一旬时间,哪怕穆红妆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也肯定能够察觉到其中的古怪。 索性和盘托出,也能免得两人之间生出什么间隙。 穆红妆闻言之后,面露意外之色。 “那什么剑意传承,还真有?” 云泽眉关紧蹙。 “有与没有,尚且不太好说,但那座地下剑池中确实有着剑气流淌,并且越是到了夜里,越是涨潮,剑气就越是密集厚重。这件事有些奇怪,但古往今来无数人,肯定不乏有人愿意冒险,便是到了深夜也依然不肯离开那座地下剑池。至于下场如何,不太好说,但肯定也是一无所获,若非如此,那所谓的剑意传承,如今就该已经名花有主了。” 云泽喝了口绿酒,轻轻一叹。 “总之,明天我先去别处看看,不一定非得认准了那座地下剑池死咬不放,但如果你也想去的话,明儿个请早,别再睡得跟头死猪一样,怎么叫都不醒。” 穆红妆翻了个白眼,却也不会计较什么。 云泽对面,宁十一依然坐姿笔直,照旧三斤绿酒,三斤牛肉,细嚼慢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没有丝毫开口的打算。倒是另外一边的傻书生陈也,难得安静了下来,不吃不喝不说话,只是双手藏在桌子底下,一只手死死攥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疼得脸色发白,满身冷汗,一副即将脱力的模样。 也有些欲哭无泪。 尤其觉得自己已经没脸再跟十一姑娘继续说话。 客栈门口,腰后横剑的阴鸷老人卫熵,忽然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四周看了一圈,很快就找见了云泽几人的身影,走上前来之后,便就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挨着傻书生陈也坐了下来,眼角瞥见陈也满头冷汗,又瞥了一眼他手腕上那道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忽的眉头一挑,立刻咧开嘴巴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瞧你也是一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怎的如此想不开?镇子上林林总总十数家药铺,都有效果不差的金疮药卖,干嘛非得用这蚀骨散?” 卫熵笑呵呵说着,忽然瞥了一眼宁十一,面上当即露出一副恍然模样,笑呵呵竖起拇指道: “同甘共苦的把戏玩儿得不错,要说还得是你这般的读书人,说得了诗词歌赋,赏得来风花雪月,还有什么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真真一个人间风流!却真要说起来,老夫见过的所有读书人里面,还得是你陈也最拔尖儿,为了追求人家姑娘,就连这般法子也能想得出来,厉害!倘若老夫年轻时候能有你这功力的十之一二,也就不怕这一辈子孑然一身,连个道侣都没有了。” 阴鸷老人卫熵,一阵长吁短叹。 傻书生陈也有苦自知,疼得哆哆嗦嗦,只能报以尴尬一笑。 比哭还难看。 云泽手里的酒杯忽然重重落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对于阴鸷老人卫熵,云泽虽然了解不多,却也是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当然不能一概而全,但褚阳究竟是个怎样的货色,云泽已经看得清楚分明,便哪怕云泽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也依然有些看不起如同褚阳那般不敬师长的。 褚阳尚且如此,卫熵又岂是好人? 便越发觉得阴鸷老人卫熵有些不顺眼。 “有事?” 卫熵瞥了云泽一眼,也不着恼,老而不死是为贼,自然看得清楚云泽心中究竟如何想法,忍不住轻轻摇头,颇为自嘲地一笑。 略作沉默之后,卫熵方才缓缓开口道: “老夫此番前来,只有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早间你与宁丫头一起离开时,路上所言,被老夫不巧听到。年纪大了,远远瞧见宁丫头一反常态地与你说了许多话,出于好奇,便有些管不住耳朵。此事自是老夫做得不对,再加上昨夜之事,老夫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天,也依然觉得需要道个歉。” 一边说着,阴鸷老人卫熵已经站起身来,抱手鞠礼向着云泽一弯腰,神色郑重。 “还望云小友能够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老夫,错了。” 言罢,便弯腰更深。 大堂中许多酒客食客眼见此番,当即面露惊愕之色,听闻卫熵口中所言之后,又大多面面相觑,神色复杂难言。 云泽也是当场一愣,有些拿捏不清这阴鸷老人究竟是在作何想法,便扭头看向宁十一。 后者方才伸出筷子夹了一片牛肉塞进嘴里,待得吞下之后,方才轻声开口道: “相貌如何,未必心生。” 依然惜字如金。 却也直中要害。 云泽哑然,略作思忖之后,终于还是起身双手托起了一直弯腰趴在那里的老人卫熵,说了一些客套话,临到末了,还顺便叫了客栈伙计过来,在这已经满满当当的桌面上添了几个菜,加了两坛酒,至少表面看来已经算是不计前嫌。 只是对于卫熵,云泽依然不敢过分放松警惕。 行走江湖,尤其此间远行八千里,小心为上无大错。 老人心知肚明,却也知晓云泽境况特殊,便就不曾计较,举杯对饮之后,眉头稍稍舒展,眼角眉梢之间,倒是少了一些阴鸷之感。 “方才只是说了第一件事,还有第二件事,就是那座地下剑池,老夫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全部走过一遍,不仅一无所获,并且除了人尽皆知的湖水之中藏有剑气之外,便再无其他特殊之处。不过宁丫头这件事做得确实不错,运气一事,虽然虚无缥缈,但在修行来讲,却是极为重要。便如老夫这把云麓剑,只以老夫如今的修为境界而言,拥有这把云麓剑,其实有些德不配位,若其能够落入修为境界更强者手中,就绝不仅仅只是如今这般声名不显,可偏偏老夫就是得到了,虽然只是运气而已,但就像对战双方本是势均力敌乃至两败俱伤之时,倘若其中一人运气稍好一些,而另外一人运气稍差一些,最终的结果如何,孰胜孰败,孰胜孰死,就会天壤之别。而云小友的运气确实是比宁丫头好很多,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便以十五滴异兽夔牛的心头血换取云小友的一旬时间,就于宁丫头而言,算不上亏,却也未必能赚。” 卫熵独自喝了杯酒,方才放松下来的眉头,又一次紧锁不展。 “有关小镇上那道剑意传承的所在,其实未必就在那座地下剑池,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地下剑池湖水之中有着剑气存在,此事古怪,人尽皆知,而也正是因此,那座地下剑池,才会被人来来回回翻了不知多少次的底朝天,却至今也是一无所获,反而愿意将时间花在小镇上其他地方的人,要比去往那座地下剑池的人少了很多。” 卫熵忽然呵呵一笑,趴在桌面上凑近几人中间,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道: “剑意传承于剑气小镇,绝不仅仅单指小镇。” 云泽扯起嘴角,当即翻了个白眼。 瞧着卫熵一脸神秘的模样,还以为会有什么十分高深的见解,到头来,也就不过如此。 只是瞧着穆红妆与那傻书生陈也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云泽就忽然沉默了下来,不曾当众揭穿老人的此番见解,其实并不高深,就只能闷着头一阵喝酒。 宁十一忽然开口道: “山上,湖里。” 卫熵暗中比了一个大拇指,信誓旦旦道: “至少要比那座已经不知被人翻过多少次底朝天的地下剑池,更有希望。” 宁十一自始至终波澜不惊,言罢便就继续喝酒吃肉,说话的目的也就仅仅只是为了给老人卫熵一个面子而已。 只是那所谓的山上,湖里,宁十一不是没有找过,并且还是第一次来到剑气小镇时,就已经全部找过一遍,想法比之云泽与老人卫熵,其实大致相同,总觉得那座地下剑池已经有过太多人将其翻了一个底朝天,倘若还要继续深入其中,沿着那些四通八达溶洞岔路一一寻找,就不仅浪费时间,最终希望渺茫。 只可惜,山上湖里,一无所获。 也是迫于无奈,方才会将目光转向那座着实难以全部走遍的地下剑池。 宁十一一口喝干了一碗酒,搁下酒碗时,与坐在对过的云泽对视了一眼,随后各自继续保持沉默。 老人卫熵不疑有他,忽然咧嘴一笑。 “至于这第三件事,当然是老夫家境窘迫,身无长物,恰好肚子里有酒虫作祟,便来讨一碗酒喝,也瞬间借着酒力,浇一浇心头烦闷。” 宁十一剑眉当即一蹙。 “褚阳?” 老人面上笑意一僵,随后抿了抿嘴巴,又忍不住苦笑一声,轻轻点头。 “还能有谁?” 言罢,老人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眼神中满是怅然苦涩。 “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显然,早间晨起之时,褚阳一剑刺出,直指老人后心久久不曾挪开一事,老人其实心知肚明,只是未曾当中拆穿罢了,也不知是在念着那点儿师徒情谊,还是看在小镇褚家的份儿上,方才不曾与之撕破脸皮。 云泽对于小镇之事,了解不多,便懒得插嘴,只自顾自闷头喝酒,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 晚膳吃罢,勉强算的上是宾主尽欢。 至少表面如此。 云泽并未返回房间,而是独自一人出了客栈,重新来到那座剑池上方的石拱桥,仰头望向面前的壁立千仞。 藤萝攀附,密密层层,枝繁叶茂,鲜翠欲滴。 夜间凉风习习,已经可以察觉些许萧瑟之意,却也不知此处藤萝为何非但不曾叶片枯黄,反而这般旺盛,尤其一眼看去,明显可见生机勃勃之意,以至于凉风撞在山壁上,四面八方流溢开来,叶片晃动之时,隐隐约约还有着些许悄然暗藏的灵光如同露珠一般闪闪烁烁。 云泽双眼虚眯,纵身一跃,由自石拱桥上来到剑池水面的上方,随手抓住了一根藤萝枝蔓,悬挂半空。 那露珠摇晃一般的闪闪烁烁,确实只是露珠罢了。 云泽一阵狐疑。 随后扭头看向自己手腕上那条形同手镯一般的龙口剑金色细流,眼角忽然瞥见一滴露珠,由自叶片上滚落而下,坠入水中,却也并未第一时间便就融入进去,反而停留水面之上游曳晃荡了短暂片刻,方才终于变成不同于周遭碧落的一缕通透水流,极其细小,顺流而下。 手腕上金色细流微微一震。 云泽毫不迟疑,身形一纵而下,落入水中,追着那条水流而去,伸手一握,便就立刻将其彻底打散。 云泽当即一愣,眉关微蹙,随后安静等待,只短短片刻,那满壁藤萝密密丛丛的叶片之间,便就又有几颗露珠坠入水中,一如先前那般,于涟漪阵阵细浪翻腾的水面上停留了片刻之后,方才终于融入其中,却是不同于涟漪翻卷的方向,反而潜藏在涟漪下方,顺着暗流向着下方剑池而去。 云泽没再继续伸手打散,而是同样顺流直下。 洞口处,水流湍急。 稍一晃神,那并非碧绿颜色的溪流便就消失不见。 如此往复了几次之后,云泽脑袋露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烦躁的心情,暗自运转修炼混元桩功呼吸吐纳之法,随后再次等待露珠入水。 龙口剑依然有些细微反应,每一颗露珠坠入水面,便会轻轻一震,偶尔还会因为一时之间落下的露珠太多,就接连震颤。 直至半夜时间一晃而过,云泽又一次追着细流,已经血丝满布的眼睛始终死死盯着,方才终于不曾丢失,一道与之顺流而下。只是云泽却也不敢真正坠入下方剑池之中,毕竟剑气密集,略显夸张,甚至有些剑气丝丝缕缕汇聚一起,便就形成了极为可观的一道剑气,倘若一旦不幸命中,就难保是否还能安然无恙返回上方。 云泽身形下坠之时,一只手钩住了水幕背后岩壁上的一条缝隙,视线依然追随方才那条湍急而下的细流。 入水之后,立刻化作一缕剑气,随波逐流,缓缓游荡,直至消失不见。 云泽立刻神色一振,手臂发力,身形倒翻而上,迎着湍急水流重新回到上方剑池之中,随后身形一纵,便就来到石拱桥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审视着对过山壁上密密层层格外繁茂的藤萝,双眼虚眯,寻找着藤萝的扎根之处。 随后抬脚走向剑池侧面,一路沿着笔直而落的山壁苦寻良久,直至天色渐亮,云泽方才是在一座山石遮掩,一片植被茂密之处,寻到了这片藤萝的跟脚所在。 枝蔓蔓延,郁郁葱葱,而云泽也是真正看得清楚了之后,方才知晓,这几乎覆盖了一整座山壁的藤蔓,竟是只有一株。 并且距离剑池所在之处,远隔数里,以至于抬头再看,这横跨远超整座剑气小镇的悬崖断壁,几乎已经到此为止。 云泽四周查看,忽然驻足在藤蔓根茎的一旁,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一弯腰,便在这半人多高的杂草之间,捡起了一把被人遗弃在此的断剑。 请假一天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82章 剑气重 寻找那道剑意传承一事,出奇的顺利,也出奇的不顺利。 总而言之,也算是已经找到了一些剑意传承的苗头,但要真正找到那所谓的剑意传承,仍是任重而道远。 云泽手里拎着那把断剑,又在附近转了片刻。 断剑只是凡兵,却也是凡兵中的神兵利器,切金断玉,削铁如泥,寻常人家出身的剑修,根本用不起这种价值不菲的神兵利器,毕竟就算只是凡兵而已,却也是价值极高,倘若放在诸如南北两城那种地方,又是一把完好的长剑,少说也得百金起步。 尤其云泽觉得断剑眼熟。 分明就是前天夜里,被云泽一拳打断的那把剑。 褚阳来过这里。 云泽最后重新回到那株藤萝的扎根之处,蹲下身来细细观察。 藤萝与那剑意传承之间,很有可能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但具体的联系多寡,是否重要,云泽仍是没有看得真切明白,好像藤萝就仅仅只是藤萝而已,不过是相较于寻常藤萝,显得更加枝繁叶茂,也更加旺盛野蛮罢了。 云泽在藤萝枝蔓覆盖的地方,以断剑掘地三尺,尽可能将那掘过的痕迹掩藏起来。 然后就发现藤萝扎进泥土的根须,不仅数量极多,并且十分纤细,顺着地面泥土一路延展出去,甚至是当云泽接连数次走出了三丈距离之后,再一次掘开地面,也依然能够见到过分繁密如同渔网一般的藤萝根须,好像根须已经完全覆盖了整座剑气小镇的脚下,甚至就连那座碧湖千顷的下方都没有放过。 紧跟着,云泽抬头看向面前的那座断壁大山,忽然扯了扯嘴角,然后返回剑池附近,沿着那些扎根在断崖峭壁上,凭空延展出来的的木质阶梯,步步向上,直至最终来到山顶,云泽四面环看,方才找了一处还算隐蔽的地方,以那断剑掘地三尺,终于还是又一次找见了繁密如同渔网一般的藤萝根须,竟是当真将这断壁大山也完全覆盖,并且山上泥土之中埋有诸多山石,或大或小,可云泽方才掘开的这座深坑之中,看似寻常的藤萝根须,却将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也从中间横穿而过,甚至云泽第一次伸手想要拿起那块石头时,竟然因为根须繁密深深扎入泥土中的缘故,没能拿得起来,被根须牢牢牵制在原地,便不仅仅只是范围之大令人匪夷所思,藤蔓根须的延展能力与韧性,同样让人不可思议。 云泽将深坑重新填上,避免被人发现端倪,同时有些好奇那身为阴鸷老人卫熵门下弟子的褚阳,在前天晚上离开了客栈之后,究竟去过哪里,做过什么,而这原本应该在他手中的断剑,又为何会被遗弃在小镇之外的那种地方? 莫不成,褚阳是个扮猪吃虎的? 也或傻人有傻福,老天眷顾,真被他提前找到了剑意传承? 云泽口中啧的一声,没有继续深想下去,转身下山,又去了一趟剑池所在。 日出之际,云泽重新来到那边湖边空地,见到了早已在此的宁十一与卫熵,只是有关昨夜的发现,云泽并未就此多说,而是一如既往练拳站桩,好似对于此事仍旧一无所知。 一方面是事情还未盖棺定论,尤其云泽先前返回剑池,藤萝枝繁叶茂上的露珠坠入水中,顺水而流,落入那座地下剑池,化成剑气一事,依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就好像那道所谓的剑意传承,至今也依然没有被人寻到,仍是藏在剑气小镇的某处,仿佛是与那藤萝的扎根之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另一方面,则是剑意传承的在与不在,于云泽而言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太大的影响,而云泽的目的,也仅仅只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 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所以云泽并不打算现在多说,尤其不想因为此事就将龙口剑也暴露出来。 剑气小镇人多眼杂,尤其云泽与宁十一并不懂得灵纹阵法,上一次两人说话时就被老人卫熵暗中窥听,虽然对方已经因为此事坦然致歉,可云泽也依然心怀芥蒂,就着实信不过老人卫熵,再加上小镇中人来来往往,其中许多外乡人,修为境界甚至比起老人卫熵还要更高一筹,便难保不会发生隔墙有耳之事。 届时,就哪怕云泽是为自己此番发现另外找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也说不好是否会被别人怀疑,从而衍生出更多麻烦。 既然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此间一时。 云泽稳站混元桩功,不消多久,便就一身大汗,恰逢日出东山,便就越发呈现出一副云蒸霞蔚的奇异景象,将其身形完全笼罩,看得一旁卫熵连连称奇,眼神之中,满是艳羡。 一如既往,以褚阳为首的一群年轻剑修,在日出之时,感到了平地上,而宁十一也暂且告别了老人卫熵,来到云泽这边继续修炼刀使剑招,虽然刀剑不分家,可一套又一套剑招在宁十一手中施展开来,仍是让人觉得莫名有些古怪难言。 晨风徐来,芦苇轻晃。 每逢此际,老人卫熵总是难免忧心自己那位先天剑胚的大弟子,便孤身一人站在湖边,望着远处那位先天剑胚离开的方向独自发呆。 云泽眼帘低垂,自始至终都在暗中注意着那边的情况。 宁十一瞥见,忽然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前辈门下那位先天剑胚的弟子,据说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显然是有些误会。 只是云泽却也没有纠正什么,只同样压低了声音“嗯”了一声,便就瞧见依然手持木剑的褚阳,越发胆大妄为,剑招变过之后,手中木剑直指老人卫熵的后心,眼眸深处寒光流溢,杀机暗藏,久不曾挪开,以至于周遭其余年轻剑修,已经接连走过了数招,也依然如此。 一群年轻剑修当然看得清楚分明,忍不住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停下,也不敢多言。 老人卫熵对此心知肚明,依然背对着包括褚阳在内的一群年轻剑修,一阵长吁短叹。在他人看来,便好似是老人卫熵正在记挂自己门下那位先天剑胚的大弟子一般,可在云泽与宁十一这边,却是能够清楚见到,老人卫熵的眼神之中,带着一抹着实难以散开的惆怅与无奈。毕竟也是自己门下出了这么一个大逆不道之人,无论换做是谁,想来都会难免如此。 但子不教,父之过。 想也知那小镇褚家的族主,褚阳的父亲,难保能是什么好东西。 云泽收敛视线,继续呼吸吐纳。 老人卫熵忽然双手背后,眼见于此,褚阳眼神一乱,立刻看向身旁其他师兄弟,急匆匆赶在老人转身之前,变换剑招,以免会被老人发现。 宁十一忽然收势而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随后视线看向云泽。 云蒸霞蔚之中,云泽鼻息悠长,缓缓吐出,同时压下体内按照路线冲撞各处穴窍的血气气韵,顺便目光瞥了一眼手腕上那道每逢修炼桩功之际,便会隐约浮现些许隐晦光芒,加重压制的灵纹烙印,心中暗自估算着,倘若一旦解开这些灵纹烙印,自己体内的血气气韵,以及肉身的力量劲气,又会达到一个怎样的程度。 或许真会难以想象。 尽管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被压了下来,却于云泽本身,也是有着极大的裨益存在。 得之失之罢了。 用罢早膳,云泽没再跟随宁十一一起去往那座地下剑池,甚至是与穆红妆也分道扬镳,各自在这剑气小镇之中随意走动。 云泽刻意走了一趟小镇东北方向的绿水街,碧湖千顷有着一条支流由自此间经过,河道两旁垂柳成行,虽已经受秋意肃杀,却也依然称得上是景色怡人,深院高墙沿街而建,因为没有什么店铺林立,也就没有什么人来人往,并且整条街道干干净净,只在河道两旁,青石铺筑的道路中间,靠近河道用以栽种垂柳的地方,有着无数落叶堆积,便就显得格外清幽。碧水流淌,落叶漂浮,河道上方出不多远便就有着一条拱桥连接河岸两边,最终是如那条横穿小镇的支流一般,同样汇入剑池之中。 小镇上所有的大门大户,也或富庶家族,都在此间。 比之别处,仅仅只看青石铺就而成的道路,便会油然而生一种天壤之别。 褚家位于最靠近碧湖千顷的最深处,乃是绿水街街道尽头最大的一家门户,仅仅只是高墙门槛,便就要比云泽沿路走过时见到的其他门户高出许多,尤其门槛,足有尺余,便是比之度朔山上云府门槛,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大的胆子! 云泽扯了扯嘴角,驻足河道对过,却也因为院墙极高,便根本瞧不见褚家大院的内部景象,就越发对于褚家有了一个暂且停留于表面的印象。便在稍作逗留之后,就径直转身离开,却也并未沿街返回,而是去了那座碧湖千顷,随后沿着湖边缓缓行走,一路双手揣袖,赏景一般,怡然自得。 直至来到湖边的一栋废旧老屋一旁,云泽左右看罢,见到老屋虽然看似年久,却也依然十分干净,似是有人常来收拾打扫一般,只是周遭荒草丛生,足以及腰,还算隐蔽,便就此褪去了一身衣物,随后憋住一口气,直接一跃跳入湖水之中,从靠近岸边的地方开始,便就只以双手刨开沉积的淤泥,直至再一次伸手插入泥土之中,手掌下移,遇到了似如根须一般的阻碍,方才眼眸一亮,猛地发力,将那根须直接扯断,稍作清洗之后,便就抓着上岸。 还是那株藤萝的根须,已经延伸至此。 而在接下来的几天,云泽也一如既往会在早膳之后,直奔此间废旧老屋,脱衣下水。 直到第四天,云泽方才找见了这座碧湖千顷的最深处,乃是一个连接地下剑池的巨大圆坑,洞口周遭堆积了一层颇为厚重的淤泥,有碧绿湖水不断由自其中漫涌而出,并且有着丝丝缕缕的剑气存在,在随着湖水入湖之后,便就很快消散不见,可即便如此,洞口所在之处的方圆丈许之内,也是鱼虾不近,寸草不生。 但在洞口内部,同样有着藤萝根须延展而来,却被剑气斩断,丝丝缕缕随着湖水的漫涌而上,在湖水之中缓缓摇曳晃动。 藤萝根须,确实已经遍布整座剑气小镇的整个地下。 因为剑气密集的缘故,也因为剑意传承不在其中,云泽只隔着一段距离看了片刻,便没有尝试继续靠近那座洞口,而是直接折身返回岸边。 不算完全没有任何收获,却也因为那座湖中洞口一览无余,并未见到什么剑意传承的缘故,就一时之间变得有些无处下手。 至于宁十一在那地下剑池如何,穆红妆又去了何处,云泽从不多想。 ... 这一天,剑气小镇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的外乡人。 一袭青衫,袒胸露怀,腰悬一把黑鞘长剑,长约三尺三,一身剑气难以压制,不受掌控地流泻四方,好像周身环绕着一阵清风,使得衣衫始终飘荡,便哪怕偶尔伸手拽了拽胸前散开的衣襟,将宽阔胸怀重新掩盖起来,不消多时,也会因为剑气流泻的缘故,导致衣襟大开。也所幸这身青山来历不凡,能够经得住剑气摧残,否则便就要如男子近身之所,所过之处的山石草木一般,落到一个满目疮痍的凄凉下场。 男子闲庭信步,缓缓走至一座水沟上的石拱桥前,略微皱起浓眉,随后一步跨出,身形便就陡然出现在石拱桥的另一边。 只是即便如此,那座已经屹立在此许多年的石拱桥上,也是突如其来地崩裂出许多交错繁复的剑痕,一时之间,碎石乱溅,有些落在桥面上,有些落入下方水沟,哗啦啦一阵作响。 甚至石拱桥下方的水沟,超出了石拱桥覆盖范围的水面,都忽然炸起大片的水花。 高大男子眉关紧蹙,即使不必回头也能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已经尽力而为,却也依然有些无奈,便在略作思索之后,伸手从胸前大开的衣襟处摸了进去,直至来到气府所在之处,手掌一抹而过,便就摸出了几块碎金子,手里微微掂量了两下,估摸着应该足够重新修筑这座桥,便将碎金随手一抛,稳稳当当落在了不远处的那座界碑上。 说是界碑,其实就是一块貌似是从山上坠落下来的巨大山石,恰好落在那条河沟的这一边,整体形状并不规则,足有大半都深深嵌入泥土之中,周遭草木繁茂,足以及膝,将那被小镇中人当作界碑一般使用的山石掩盖大半,其上并未篆刻小镇“剑气”之名,而是只有一道又一道剑斩之后留下的痕迹,代替了文字描述。 不远处也恰好有着一棵歪脖子树,已经感受秋意肃杀,枝叶枯黄,却也依然有着无数枝桠顺着树干扭曲延展而来,将那剑气界碑掩盖在正下方。 再不远处,则是那片攀附于悬崖峭壁上的藤萝扎根之处。 碎金落定,界碑上陡然传来呲啦一声。 有无形剑气一斩而过,在刻满了纵横无数剑斩痕迹的界碑上,留下了极其浅显的一道,只落下一层石粉。 高大男子眼眸之中露出些许满意之色。 剑气虽重,却也还能勉强算得上是拿捏得当。 否则一旦多出一分力,这同样已经屹立在此无数年的界碑,只怕就要一分为二。 高大男子忽又轻轻一叹。 “这道剑意,果然还在此间,也不知老爹是否还在寻它...” 高大男子随后看向脚下这条土路延伸方向的小镇,仍是七街八陌,鳞次栉比的景象,一派宁静祥和。 比之当年离开之时,几乎没变。 这样最好。 高大男子笑了起来,右手拍了拍腰间悬配的长剑。 “伙计,带你瞧一瞧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似乎是在回应高大男子的言语,剑于剑鞘之中,陡然传来一声清亮长吟。 一时间,高大男子面上笑意一僵,脚下所立之处的周遭,立刻出现了纵横缭乱的一片剑斩痕迹。直至剑吟消失,男子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摇头苦笑自言自语道: “好重...” 言罢,便就不再迟疑,一路专挑无人之处,往小镇深处走去。 倘若实在无路可走,避不开路上行人,高大男子便就一跃而起,总之男子自身所在之处的方圆丈许之内,不会有人存在。 不能妄杀无辜。 高大男子有些无奈,瞧见了眼前人流密集,几乎覆盖了一整条街道,眉关紧蹙,忽然记起,今日乃是月中十五之日,倘若习俗照旧,小镇便恰好逢集,并且不止这一条街道人满为患,包括旁边的另外几条街道,也会同样如此。 高大男子有些无奈,便只得转身绕一趟远路,直奔那座千顷碧湖,然后沿着岸边一路“走”过去。 其实也是如同来时一般,尽可能收敛着一身剑气,避免会在脚下留下太过明显的痕迹,只是即便如此,高大男子也依然无法完全阻止一身剑气流泻,便在所过之处,尽都留下了一道道不算十分明显的剑斩痕迹,而至此间,泥土湿润,便就更加明显,一路所经之处,泥土翻飞,尤其脚边的湖面也被剑气斩开,翻起阵阵浪涛,沿着湖面扩散出去,涟漪阵阵。 偶有芦苇拦路,更是会在靠近男子丈许之时,被流泻而出的剑气绞成齑粉。 高大男子并未第一时间前去看望自家老爹,而是一路沿湖行走,找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那间房屋。 离家多日,立于湖岸边缘上的那座房屋早就已经无人居住,并且周遭荒草丛生。 却也依然十分干净。 像是常常有人前来打扫一般。 高大男子没有太过靠近,站在一丈开完之处凝视良久,忽的咧嘴一笑,又一次右手拍了拍腰间悬配的长剑,喃喃道: “比你还重...” 第283章 先天剑胚 云端之上,有位身着绛蓝色长裙的美妇,就这么闲然静谧地坐在云层边缘,双腿交叠悬在半空,俯瞰整座剑气小镇,一只手里拎着一只冰蓝颜色的酒葫芦,表面天然而成如同波涛翻涌的黑色云纹,其中不止有天下之间最为醇美的酒水,更有几乎满溢而出的剑气。只是美妇并不在意,眉心一点剑纹花钿,金灿灿,明晃晃,如似开了一只天眼一般,举起葫芦便就仰头喝下一大口酒,美眸虚眯,面露陶醉之色,随后长长吐出一口剑气,千里云海,随之翻涌。 千顷湖边,高大男子悄然将那腰悬佩剑推出一寸,随后不声不响重新入鞘,已经看罢了自己曾经的住所,嘴角带着一抹笑意,目光转而望向小镇最深处的那家客栈,已经找见了自家老爹如今所在的位置。只是高大男子很快就又有些愁眉苦脸,一身剑气哪怕如何极力压制,也依然止不住地流泻而出,男子所立之处,如今更是已经形成了一座深入地下丈许的深坑,边缘连接千顷碧湖,通透碧绿的湖水顺着坑洞边缘不断翻滚回去,在整座占地广阔的湖面上掀起阵阵涟漪。 ... 一阵不合时宜的狂风呼啸而来,正行走在一条石拱桥上的云泽,一时经受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 走在一旁的穆红妆眉关紧蹙,搓了搓鼻子,只觉得莫名有着一阵森然寒意被狂风裹挟而来,直接吹入五脏六腑,饶是如其这般血气旺盛的,也依然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瞬间冻结。 好在是血气一涌,那股寒意便就尽数退散。 狂风呼啸也戛然而止。 穆红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旋即伸手搓了搓鼻子,满脸狐疑抬头看向天上,却也并未寻到那股狂风的来源。 “怪事儿...” 想不通,便索性不再去想,穆红妆将目光重新望向四周,每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却时至今日,已经接连找了整整七天,剑气小镇也几乎要被穆红妆翻了一个底朝天,可那所谓的剑意传承,至今仍是没有任何苗头。 云泽也不比穆红妆强出多少。 本以为已经找到了些许苗头,察觉到了一些极有可能会与那道剑意传承有关的隐秘,却不想,那株藤萝的根须覆盖范围,竟然当真囊括了一整座剑气小镇,以至于就连那座断壁高山,以及碧湖千顷的湖底下方都不曾放过,便时至今日,也依然无从下手,根本找不出剑意传承的所在之处。 便唯有重新返回那株藤萝的扎根之处。 越过又一座横跨河沟的石拱桥后,一路绵延的山崖断壁,也就到此为止,最终停留在又一条河沟的这一边。两条河沟前后围拢,此处所在之地,便就形成了一座浮岛一般,而那剑气小镇的剑气界碑,也是同样扎根在此,其上纵横交错有无数剑气斩出的痕迹,代替了原本该有的“剑气”二字。许是万物有灵,一棵歪脖子树,枝干扭曲,恰好延展而来,将那可有无数剑气斩过痕迹的界碑遮掩在枝叶下方,能够使其免去遭受更多的风吹雨打。 荒草丛生之间,越是靠近山壁,野草越高。 从最开始的浅草才能没马蹄,到后来的半人多高,草木葱茏虽然已经经受秋意肃杀之气,却也依然相较于别处显得更加生机勃勃。尤其扎根于断壁根部的那株藤萝,更是枝繁叶茂,青翠欲滴。 云泽没有理会穆红妆,任凭她在此间随意寻找,独自来到那株藤萝的扎根之处。最近几日以来,云泽每天都会来到这里走上一遭,时间并不固定,往往都是顺路而为。只是之前几天一直没有任何发现,直至今日,云泽才在又一次看见那株藤萝的根茎之时,忽然发现这株原本生机蓬勃的藤萝,竟是由自藏在泥土中的根部开始,逐渐呈现出些许枯黄萎靡之意,而当云泽下意识靠近那株藤萝的扎根之处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些时,又忽然瞥见旁边不远处的茂密草丛之间,正极为突兀地立着一把木剑。 便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 有些意外,却也不算太过意外。 毕竟今日早间云泽练拳,其他人练剑之时,云泽就已经瞥见在那一众年轻剑修为首的褚阳,已经换掉了手中的木剑,转而拿了一把不知由何而来的崭新长剑,寒光熠烁,锋芒毕露,显然又是一把凡兵中的神兵利器。 褚家毕竟家底深厚,若只想要一把凡兵中的神兵利器,确实算不上难。 只不曾想,这把出自卫熵之手的木剑,就被如此舍弃在了这种地方,并且木剑已经从中折断,只剩半截插在泥土之中,而另外的一半剑尖,却是已经不知去向。 不懂尊师重道也就罢了,还是一个没有脑子的。 云泽捡起木剑,瞧了一眼折断之处,随后轻轻敲打另一只手,正在思量之时,忽然瞥见穆红妆正蹲在那条通往剑气小镇最初的一座石拱桥上,伸出一根手指,顺着桥面缓缓划过,眉关紧蹙,再抬手时,指尖已经溢出血珠。 眼见于此,云泽一愣,立刻转身来到那座石桥上。 方才见到,这座原本就已经经受了不知多少风吹雨打,却也依然坚固如初的石拱桥,如今竟然已经满目疮痍,摇摇欲坠,一眼看去,满布着如同那座界碑上剑气斩痕一般的伤疤,并且向着两边一路蔓延出去,连同石拱桥所立之处的两边泥土,也没能幸免于难。 尤其更加靠近小镇那边的桥头,原本纵横交错的深刻伤痕延伸至此,就陡然变得更深了一些,在桥头对过留下了一片过分密集且深刻的痕迹,随后立时一敛,虽然看的并不真切,但却真实存在。 并且一路延伸进入小镇。 穆红妆忽然起身,伸手到云泽面前,神情肃重。 “看不出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但剑气还有些许残留。” 云泽方才见到,穆红妆指尖的伤痕,已经深可露骨。 旋即看向那座界碑上板板整整摆放的几颗碎金,云泽眉关紧蹙,目光望向小镇。 “这是来了一位极其厉害的讲究人啊!” 云泽眉头忽的一挑,目光重新看向那座剑气界碑,双眼虚眯了片刻,极为敏锐地发现了那座剑气界碑上一道崭新的剑痕,并非很长,也没有很深,只是在那界碑并不规则的表面找了一处最为宽阔的平整之处,以皮毛之伤,将其左右横穿,笔直而过。 云泽走上前去,手指缓缓拂过。 剑痕并无剑气残留,而若闭上双眼,也会没有任何察觉。 云泽眉头越皱越深,穆红妆紧随而来,好奇伸手抚过那道崭新剑痕,当即面露愕然之色,有些想不通这么一个一身剑气流泻的剑修,又是如何才能将这剑气划过之势,掌握在这般程度。 随后看向置于界碑顶部的几颗碎金,穆红妆眨了眨眼睛,立刻眉开眼笑。 “还真是一个极其厉害的讲究人!” 言罢,便就直接伸手一扫而过,拿走了所有碎金,端在手里美滋滋地瞧着,还顺便拿了一颗不算很大的碎金塞进嘴里,颇为用力地咬了一下,然后瞧见上面极为明显的齿痕,便就笑得更加合不拢嘴。 云泽瞥了穆红妆一眼。 “那是人家留下修桥的。” 穆红妆当即眉头一挑,双眼一瞪,直接就将手里的那些碎金揣入怀中,旋即背负双手,梗着脖子一脸的理所当然道: “明明是我在路边捡到的!” 闻言如此,云泽也就着实懒得与之辩解,便转身去了那株藤萝的扎根之处,继续寻找可能存在的某些有关那道剑意传承的端倪。至于这一路延伸出去的剑斩痕迹,也只当是那位不知来历的剑修想要示威,方才刻意一身剑气流泻,以免会在进入小镇之后发生什么原本没有必要的麻烦事。 仅此而已。 ... 高大男子盘腿坐在湖边房屋的前方,面前因为剑气侵蚀,便就湖水翻腾,不断荡出层层浪花,一路翻滚出去,最终化作阵阵涟漪,消散在这足有千顷的巨大湖面上。 男子百无聊赖,正在等着自家老爹吃饱喝足。 客栈来来往往的外乡人太多,高大男子一身剑气流泻,实在不好出现在人流密集之所,便只能如此。 其实高大男子修为境界并非很高,练气化虚罢了。 至少在其本身看来,并非很高,只是实力如何,手段如何,其实并不完全要看修为境界,就像高大男子一般,迄今为止也才走出第二师门不足一月罢了,却也已经一路斩了两位要比高大男子高出一个境界的强大修士,并且尚未完整出剑,最长不过推剑出鞘尺许罢了,两位炼神反虚境的强大修士,甚至尚且来不及出手,就已经命丧黄泉。 所以小镇上的很多事,瞒不过高大男子。 便如客栈大堂里的老爹,一反常态地没有吃糠咽菜,反而满桌大鱼大肉,并且要了好大一坛的绿酒。 高大男子忽然想到了自己百年前离开小镇之时,那时的老爹可是咬紧了牙关一顿砸锅卖铁,方才终于换了一些银钱买了一小坛绿酒,给当时尚且年轻的高大男子当作临别之礼。 如今百年已过,自家老爹竟然也会如此阔绰了? 高大男子一直“看”着自家老爹,直至满桌大鱼大肉终于吃得干干净净,一坛绿酒也喝得干干净净,到了需要结账之时,方才“见”到,自家老爹竟然厚着脸皮,说是将帐挂在一位名叫宁十一的姑娘头上。 高大男子当即一愣,旋即摇头失笑。 原来是找见了一位大财主。 却也不知自己之后一旦见了那位名叫宁十一的姑娘,是否应该叫一声师妹? 随后男子扭头看向小镇入口的界碑方向,眉关微蹙,旋即摇头失笑一声。 “这可不是你该捡的钱。” 言罢,男子向着那边伸手虚空一抓,再次摊开手掌之时,掌心之中便就安安静静躺着那些碎金子,随后男子手掌一抛,屈指连弹,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碎金,便就高高飞起,由自半空划过一道又一道圆满弧线,最终安安稳稳落在那座界碑上,一如先前模样,好似从未有人动过一般。 ... 云端边缘。 那绛蓝色长裙的美妇一直俯瞰整座剑气小镇,自然是将方才那些全都收入眼中。对于自己百年前新收的这位弟子,绛蓝色长裙的美妇一直以来相当满意,只是唯独有一点,高大男子当初离开这座剑气小镇时,方才不过涉世未深的少年模样,而在离开剑气小镇之后,也才只是游历了不足半年时间,便就拜她为师,随之一起闭关在某片深山老林之中,而至一月之前,方才终于勉强破关,继承了她赖以成名的“剑气”。 高大男子的修为境界,绛蓝色长裙的美妇是有意压制,只为高大男子的修为能够更加根深蒂固。若非如此,堂堂先天剑胚,百年闭关,又怎会只有如今这般的炼炁化神境?又怎么能在炼炁化神境,即可腰悬“剑气”,并且几乎能够承受剑气之重? 但也正是因此,身为先天剑胚的高大男子,仍是少年心性。 只从男子特意留了修桥钱即可看出。 一座石拱桥罢了,随便采些山石削平之后即可铺成,又哪里能够用得上这些碎金?但毕竟也是男子一番心意,绛蓝色长裙的美妇当然不会出手干预,尤其男子虽有百年之躯,但却只是少年心性,便注定还会有着许多磨难正在等待男子经历。 今日被人白捡似得拿了修桥钱,也算给他提了个醒。 而真正的人心鬼蜮,则是与之有着天壤之别。 但位于云海边缘,一直俯瞰着整座剑气小镇的美妇,却也因而注意到了剑气小镇中的云泽与穆红妆。 旋即美眸之中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竟是云家那小子?” 高大男子闭关百年不出,对于外界种种,自然一无所知。 绛蓝色长裙的美妇则不然,百年云游,依然潇洒,而最近外界有关云泽的传言,美妇自然全部收入耳中,也理所当然不会轻信传言,只是有关半部《道经》的那件事,却让美妇不得不足够重视。 瑶光对于半部《道经》真实内容的说法,只是通过手中仅有的两块碎片有所记载的内容,从而做出的推断。 成仙之法,也或仙域所在。 是真是假难有定论,毕竟瑶光如今虽已摘去了圣地之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时至今日,已经不知多少人试图盗取两块《道经》碎片,但最终的结果,却往往是被姚宇亲手抓住,随后打散了一身修为,悬挂在瑶光山门上,终日经受风吹日晒雨淋,不死不休,以此警告天下人。 因而那所谓的半部《道经》中究竟记载了怎样的内容,瑶光手中掌握的两块《道经》碎片又是什么模样,这一整个天下间,除却如今已经落为门派的瑶光与那南城姚家之外,便就再无他人能知。 绛蓝色长裙的美妇对那半部《道经》当然有着足够的兴趣,便虽然不太相信云温书会将其中内容告知云泽,却也依然想要试上一试。 所以美妇双腿一晃,身形便就由自云端边缘,倒坠而下。 并且脚上头下。 绛蓝色长裙的美妇一路笔直向下坠落而去,双手紧贴大腿两侧,姣好妩媚的面容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抹戏弄之色,周身风声呼啸,隐隐之间因为撕裂了风岚,便就不知是从何时开始,逐渐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虹急坠而下,形同一把利剑由自九天而来,破开云海,斩下人间。 想要来一场惊骇所有人的粉墨登场。 只是一阵清风吹过之后,美妇身形便就出现在云海上方更高处,一路势如破竹,斩开一切,最终重新来到云海上方。 美妇愕然,收敛了一身剑气,施施然翩跹落“地”。 脚踏云海,如踩实质。 美妇早先所在的云端边缘,老秀才正负手而立,低头俯瞰整座剑气小镇,便将一切气象全部收入眼眸之中,包括先天剑胚的高大男子一身剑气流泻,眼眸清澈;包括行走小镇土路上的云泽与穆红妆,看似闲庭信步,其实压力如山;包括地下剑池之中,一袭黑衣的宁十一,缓步走出溶洞中的一道偏僻小路,随后沿着另一条岔路继续深入;以及剑气小镇的剑气界碑,界碑一旁的歪脖子树,和那株几乎完全覆盖了整座断壁的藤萝。 气象万千,一眼望遍。 绛蓝色长裙的美妇撇了撇嘴巴,被人打断了自己设想中效果极佳的粉墨登场之后,有些闷闷不乐。 老秀才不予理会,头也不抬,缓缓言道: “半部《道经》的内容究竟如何,云小子一无所知,尉迟夫人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这些心思?与其多想这些,倒不如好生想一想,如何才能让你那先天剑胚的弟子青出于蓝,才是正事。” 老秀才转过身来,望向那位闷闷不乐的绛蓝色长裙美妇,开口笑道: “老朽可是好奇的很,先天剑胚的尉迟夫人教出来的弟子,最终的剑道成就,又是否能够比夫人更高,高出‘天’外?” 第284章 天雨虽宽 与那高大男子一般,同为先天剑胚的尉迟夫人,号称大圣以下真无敌,杀力第一。 仅限于大圣以下。 所以老秀才并没有任何担心,站在云端边缘的位置上,低头俯瞰整座剑气小镇,瞧着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在离开了那座剑气界碑之后,折身返回小镇之中,身形没入集市人来人往,最终停在一座胭脂水粉铺的跟前。好巧不巧,与上次一般,胭脂水粉铺的主人,那位姿容不算十分出色的女子,又是一位来自皇朝的杀手,以同样的手段更改了容貌,铺子上几乎所有的胭脂水粉,全都暗藏杀机。 并且周遭相邻的几个铺子,也是同样如此。 上一次在那座靠近太一道的城池之时,便是这般,只是因为渡难神僧的忽然插手,所以那些皇朝出身的杀手,最终也是全部没有任何建树,以至于就连整个计划为何忽然就莫名其妙以失败收场,都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直到皇朝有且仅有的那位圣人死在了渡难神僧手中,皇朝方才恍然大悟。 但好的手段,有用的手段,哪怕已经失败过一次,这些皇朝中人也不介意再用一次,并且还会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尽可能在这一次做得更好一些。 所以云泽与穆红妆,至今也是毫无察觉。 老秀才双眼虚眯,背负双手俯瞰小镇,任凭那位尉迟夫人缓缓上前,在自己身后止步,一只手剑气萦绕,咬牙切齿比比划划,似是对于老秀才之前阻挠了她心中设计完美的粉墨登场一事,仍旧记恨在心。只是尉迟夫人心中知晓,哪怕老秀才乃是走了强取豪夺的路子,才强行破开圣人桎梏,涉足大圣之道,也仍是如假包换的一位大圣,大圣之下杀力第一真无敌的尉迟夫人,先天剑胚,哪怕咬碎了一口银牙,也依然不是老秀才的对手。 大圣之下,与大圣,两字之差,天壤之别。 尉迟夫人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随后眼角瞥见小镇中的云泽,被穆红妆忽然拉住了衣袖,止步在那皇朝杀手开的胭脂水粉铺跟前,眼珠子便不怀好意地一转,便将手掌收回袖口之中,葱白手指轻轻一弹,一缕极其细小的剑气,就不留痕迹地穿透了云海,由自高处悄无声息垂落下去。 老秀才眉头一蹙,回过头来看向眉眼娇媚的尉迟夫人,眼神之中满是狐疑。 “剑气?” 尉迟夫人纤眉一挑,瞪了回去,没好气道: “哪有剑气!” 以圣人修为,敢与大圣如此说话的,便是放眼一整个人间,也是极其少见,甚至就连席秋阳见了自己,都至少表面功夫做足,该抱手抱手,该鞠礼鞠礼,面子上过得去,哪怕心里其实不太在意两人之间修为境界上的极大差距,却也不会表现得太过不敬。 甚至当年云温书还在世上,在面对各方大圣的时候,表现也会因人而异。 不像这尉迟夫人,自己只是忽然察觉到好像有着一缕剑气垂落下去,便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却立刻就被没好气的瞪了回来,真是胆大包天。 老秀才同样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尉迟夫人,只是没有继续作声。 先前还不确定,但现在已经确认无疑了。 所以老秀才不再自讨没趣,低头俯瞰那座剑气小镇,眉关紧蹙,忽然就瞧见了那一缕纤细如同毫发一般的剑气,已经落在了剑气小镇上方不足百丈处,便当即脸膛一黑,就要抬手以道法自然的手段阻止剑气杀人。只是老秀才方才抬手,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又白又嫩,便就轻飘飘地落在了老秀才的大手上。 尉迟夫人俏脸嫣红,眉眼妩媚,矫揉做作地呸了一声。 “呸!老不羞!” 老秀才嘴角一抽,却还没能来得及说话,尉迟夫人便就立刻抽回手掌转过身去,又顺手摘下了腰间的那只冰蓝阴纹葫芦,打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口,喝酒时一身上下十万毛孔剑气喷薄,带起阵阵长风鼓荡长裙猎猎。 喝罢就又长长吐出一口裹挟着酒气的剑气。 一路斩过,好似是将整座天空都给一分为二,留下一道虚空扭曲的漆黑痕迹,缓缓愈合。 另一道细如毛发一般的剑气,悄然落下,老秀才已经阻挡不及。 小镇中,那正满脸热情介绍着自家铺子上胭脂水粉的皇朝杀手头顶上,由上而下,一分为二。 变作两半的尸体,脸上依然满是热情,就这么血光激射,直挺挺向着两边倒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靠近这座胭脂水粉铺子的一群人,当即瞠目结舌。剑气小镇上几乎人人佩剑,却也只是几乎罢了,而胭脂水粉铺子这种地方,又大多都是少女妇人,便有更多不曾佩剑的凡夫俗子,如今忽然见了这般变故,就在极为短暂的死寂之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刺耳无比的尖叫声。 一片大乱。 旁边几个铺子上的摊主也因此间变故愣了片刻,旋即一改先前热情如火的模样,各自爆发出森然杀机。 自从云泽与穆红妆来到这座剑气小镇之后,这些皇朝杀手,就已经开始暗中酝酿,好不容易等到了今日月中十五逢集,想要故技重施,趁乱出手,却不想竟会出现这般变故。至于那胭脂水粉铺子的杀手竟然为何会被突如其来的一道剑气一分为二,已经无暇考虑,一行六人回过神后,便就第一时间以极快速度地扑杀上来。 杀机森然。 原本还在试用一张胭脂片的穆红妆,生平难得对胭脂水粉生出了一些兴趣,却不想,皇朝中人竟然也会故技重施,忽然想到了上一次的经历,便立刻神色一变,手忙脚乱将唇瓣上的胭脂全部抹掉,眼角已经瞥见附近的一些皇朝杀手扑杀过来,当即眼神一狞,一身血气轰鸣作响,几乎是气急败坏的拧腰挥拳,以肉拳硬撼当先那位皇朝杀手扑杀而来的刀锋,只听咔嚓一声,那把寒光流溢的灵兵,便就立刻折断,而穆红妆的拳头则是一路势如破竹,狠狠砸在那位灵台境的皇朝杀手脸上,直接打得脖颈折断,吐血倒飞,身形撞在随后而来的另一位皇朝杀手身上,两个人一同砸入人群。 云泽看得眼角一抽,却也没有多余的闲暇理会穆红妆那边,弯腰撤步,以毫厘之差堪堪躲过了身后来人的一刀横扫,旋即拧腰出拳,一身血气气韵暗中鼓动,手臂拧转,重重砸在那皇朝杀手的胸膛上,劲气透传,狂风炸响,皇朝杀手立刻两眼一突,胸膛塌陷,口中吐血之时,混杂着脏腑碎片。 一群灵台境罢了。 只唯独一个炼精化炁境,身形一晃便就出现在云泽面前,右手五指化爪,指尖锋芒吞吐,灵光满溢,一爪而下时,凭空撕出五道肉眼可见的虚空扭曲。 云泽立刻毛发炸立,俯身贴地,手掌一拍便就向后滑出,堪堪躲过了那精瘦模样的皇朝杀手一爪之力。 整座剑气小镇都是轰然一震。 随后大范围塌陷下去,几乎完全涵盖了集市所在的三条街。 一时之间尘土飞扬,尖叫声,大喊声,络绎不绝。 城门失火,总会殃及池鱼。 云泽身形也随之一同陷入地底深处,落定之后,方才察觉此间已经陷下地面至少三丈有余,倘若再要继续深入,只怕不消多少,便会坠入那座地下剑池。 尘土飞扬之间,那皇朝杀手已经急追而来。 破空声转瞬即至。 其实身为杀手,这位皇朝修士理应遵循一句名为“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道理,在事情败露的第一时间就转身逃走,而不是仗着自己境界要比云泽高出很多,便强行为之。毕竟这句话不仅仅只是道理而已,更是杀手这个行当之中最不成文的规矩。 一个杀手的培养,其实殊为不易,需要在本身的杀力与修行境界的提升之外,完全掌握包括隐匿行踪、隐匿杀气,追踪以及反追踪之类可以说是旁门左道的诸多本事,也只有如此,才能算是一个比较合格的杀手。 也正因此,杀手其实并不善于正面袭杀。 所以饶是以杀手暗杀而闻名的皇朝,修为境界极高的杀手,数量也不会很多,并且每一个已经可以算是合格的杀手,都会被皇朝视如珍宝。 但在尘土飞扬之间,破空声已经十分靠近,这位炼精化炁境的皇朝杀手显然没有退走的打算。 云泽看不到任何人影,只耳闻如此,便就判断了方位,当即一身拳意奔腾流泻,脚下后撤一步,将脚掌完全嵌入泥土中的藤萝根须之间,随后沉腰落胯,摆开拳架,手臂之上明光灿灿,闻得风声靠近,烟尘涌动,便就立刻大喝一声,率先出拳,破空声轰然炸响,拳风裹挟,烟尘奔涌,声势极大。 下一瞬间,那皇朝杀手已经现身,双手十指如钩,灵光灿灿,犹如羊脂白玉一般,与云泽拳峰相撞,轰鸣之间,立时溅血。 云泽脸色急变,整条手臂上的衣袖陡然拧紧,随后呲啦一声,全部撕裂,在其手臂上留下道道伤口,鲜血淋漓,同时筋肉扭曲,只坚持了短短瞬间,便就由自拳峰而起,直至肩头,皮开肉绽。 皇朝杀手同样不太好过,与云泽相撞的手掌鲜血淋漓。 一击退后,云泽强忍着手臂疼痛,脚下猛地一踏,整个地面都随之轰然一震,身形猛然扑杀而上,一身拳意流淌奔腾,声势浩大,拳出如同狂风骤雨一般,一身拳意流泻,只短短瞬间,便就与那皇朝杀手接连碰撞百余记,次次出拳,拳意奔涌,明光灿灿,风声如鹤唳,虚空抖动如同破布一般,哗啦啦作响,又有鲜血迸溅夹杂于其中。 狂风怒号,沙石乱飞。 皇朝杀手同样悍猛,双手十指如钩,灵光凝聚之后,便就如同玉石雕刻一般,身形辗转腾挪,每次出手,必然直奔云泽要害而去。只是哪怕皇朝杀手修为要比云泽高出两个大的境界,也仍是难以迅速拿下,云泽阴阳手左右开弓,一阴一阳,一守一攻,阴手化掌防守仿佛细水长流绵绵密密,阳手拳出攻杀刚猛如同烈日灼灼。只是两者之间,修为差距毕竟存在且极大,便接连几番攻杀防守之后,云泽双臂之上,已经满是被那皇朝杀手刚猛手段震出的裂痕。 鲜血乱溅,被拳意蒸发,一片猩红。 狂风涌动之间,那皇朝杀手手爪横扫,擦着云泽鼻尖而过,险而又险,却也仍在云泽脸颊留下了几道浅显伤痕,流淌鲜血。 皇朝杀手眼眸之中杀机凛凛,寒光吞吐,一击不中,脚下欺进一步,重重落地,整个地面都随之一阵,皇朝杀手借势腰杆拧转,半个身子腾空,旋出一肘。迫不得已之下,云泽唯有双臂交叉抵挡在头颅上方,生生接下这一重击,虽然咬牙不退,却也导致双臂本就已经皮开肉绽的伤口,变得深可露骨。 皇朝杀手身形扔在半空,还未落地,云泽不顾双臂麻木,双膝一曲一伸,整个人直接撞入杀手怀中,双手为阴,拨开杀手猛抓下来的两只手爪,随后猛地一记头槌撞在杀手腹部,直撞得云泽头昏眼花,杀手胃里翻滚。 紧随其后,云泽勉强维持一点清醒,双臂继续左右向外翻转,半圈过后,便就猛地五指如钩,抓住了这位皇朝杀手的两只手腕,继而狠狠一拧,只听咔的一声,虽然没能成功拧断,却也让这皇朝杀手吃足了的苦头。然而两人之间毕竟有着极大的修为差距,皇朝杀手吃痛之下,反而力劲更加凶猛,手腕一震,挣开云泽双手之后,仍是五指如钩,猛掏向前。 两人身形落地,云泽第一时间双脚踏地,提起双膝猛地撞去,与那皇朝杀手双手十指碰在一起,旋即借势后退,再次落地之后跌跌撞撞十数步,最终一脚踩在深坑边缘,膝盖都几乎完全陷入泥土之中,方才终于勉强停下。 左右两只膝盖,已经各自布有五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云泽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死死盯着烟尘逐渐散开一些之后,再度扑杀而来的皇朝杀手。 那杀手一身元炁护体,习惯性隐而不发,唯有一双手爪,如同羊脂白玉一般,一言不发,只有满腔杀机,身形扑杀而来,一跃而起,右手五指如钩,当头盖下,化出一只巨大手印,风涌如晦。 云泽避之不及,唯有一身拳意流淌,一连挥出十数拳,拳拳砸在那只巨大手印上,锵锵作响,裂痕满布,随之最后一拳重新捏劲,轰然砸出,方才将那巨大手印砸得粉碎。只是紧随其后,那皇朝杀手已经来到近前,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色泽漆黑的短剑,倒映紫光,喂有剧毒,藏在身体侧面,直至临近之时,方才刺出一个刁钻隐晦的角度,直奔云泽心口而来,阴毒狠辣。 便只擦中一点儿,也会致命。 眼角瞥见此般,云泽立时眉眼微沉,手腕一抖,龙溪剑于陡然之间漫卷而出,化成一条金色水流,剑气喷薄,奔涌而出,斩过那把已经喂了剧毒的短剑,并无半点儿声响,便就一分为二。 金色水流哗啦啦作响,斩过皇朝杀手的小腹,留下一道极深的伤口,几乎已经能够瞧见脏腑,随后继续奔流而过,径直刺穿其手腕。 云泽双眼虚眯,脚下陡然一顿,身形扑杀而去,鲜血淋漓的手臂见缝插针,强忍着剧烈疼痛拨开了皇朝杀手强忍疼痛,直冲面门而来的一爪,旋即左手捏拳,手腕拧转,势大力沉钻入皇朝杀手中门,轰然砸在其胸膛之上,凭空之中便就立刻见到一层肉眼可见的气弧炸裂,那炼精化炁境的皇朝杀手,身形立刻倒飞出去。 只留下一只没了支撑的手掌,落地之后,玉色全消。 深坑另一边,方才一脚踏碎了一位皇朝杀手气府命桥的穆红妆,忽然听闻破空声响由自背后而来,立刻转身,便就见到一人倒飞而来,本就一腔怒气,眼见于此,一身血气立刻奔涌,脚下重重一踏,身形立刻拔地而起,腾空之时,腰杆拧转半圈,眉目狰狞,直到皇朝杀手倒飞身形临近之后,便立刻暴喝一声,拳出如龙。 还未打中,便有好似神人擂鼓的声音传出。 肉眼可见的气弧一道道撕裂,穆红妆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一拳挥出,径直砸在皇朝杀手拱起的腰背中间。 劲力透传,那皇朝杀手便连反抗的余地也没有,径直腰杆折断,腹腔撕裂,脏腑随同鲜血一起迸出。 落地之后,穆红妆身形不停,脚下拧转,再度冲出,直奔最后一位皇朝杀手而去。 云端之上,尉迟夫人面带意外之色,显然是不曾想到云泽与穆红妆两人,竟然能够直面对抗那位炼精化炁境的皇朝杀手。却想来也是,皇朝杀手最善暗中袭杀,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或也正因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境界不高,这些皇朝杀手,就哪怕已经被迫暴露出来,也不曾直接退去,另觅时机,反而正面扑杀,以己之短,迎敌之长,会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也是应该。 原本还以为需要自家那位身形高大的弟子出手,才能解决。 “倒是小瞧了这两人,也没想到这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龙溪剑,如今竟是已经落在了云家小子的身上。” 尉迟夫人喃喃自语,旋即美眸一弯,莹莹一笑。 老秀才一副没好气的模样,瞪了一眼尉迟夫人。 “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砥砺心性,磨砺自身,你又何必非得出手,将那皇朝杀手揪出来?” 尉迟夫人也不怕,好整以暇道: “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沿途经历,自是砥砺心性,磨砺自身,可皇朝杀手理应不在此中才对,妾身便是出手干预又如何?更何况死在妾身手中的,也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罢了,于他二人而言,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更何况卫洺如今也在剑气小镇之中,已经有所察觉,便是妾身不曾出手,卫洺也会出手。” 尉迟夫人嫣然一笑。 “前辈也该知晓,卫洺自从离开剑气小镇以后,未走多远,便就已经拜入妾身门下,之后的百年时光,也一直都在利用‘剑气’砥砺自身,闭关不出,对于外界之事,所知甚少。因而卫洺出手,乃是不知者不怪。既然已经注定如此,妾身出手,又有何妨?” 老秀才当即一滞。 碧湖千顷岸边,腰悬“剑气”的高大男子卫洺,确实是在云泽穆红妆两人进入集市,几位皇朝杀手外泄杀气之时,就已经有所察觉,此间更是早已起身走到了十分靠近集市三条街的位置,正驻足于此,遥遥望向集市那条街道所在,右手握住悬挂在此的长剑剑鞘,拇指抵住剑格,倘若云泽穆红妆两人稍有不敌,便会立刻出剑。 剑出一寸剑气重,足以。 而至此间,皇朝杀手尽都伏诛,卫洺也就不再继续停留观望,转身重新返回千顷碧湖的岸边,似是对于云泽穆红妆与那皇朝杀手之间的一切是非恩怨,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依然停留于那座岸边房屋的一旁,继续安静等待卫熵离开人流密集之所。 老秀才瞪了一眼尉迟夫人。 后者眼神挑衅地瞪了回去,丝毫不怕。 只是这些发生在远端之上的事,云端之下,自然无人能知。 穆红妆很快便就解决了最后一位皇朝杀手,眼神阴郁,脸色难看,转身回到那位虽然已经腰杆折断,腹腔开裂,却仍是没有立即身死的皇朝杀手身边,抬腿一脚直接踩在其胸膛之上,虽不见拳意流淌,却一脚踏下之后,那重伤未死的皇朝杀手所在之处,便就立刻轰的一声,由自穆红妆一脚踏定之处,隔了那位皇朝杀手的胸膛,地面开裂,烟尘喷薄,形成一片乱石起伏的龟裂蛛网。 终于还是死得不能再死。 云泽甩了甩手臂上的血迹,脸色阴郁难看。 时至此间,远处方才有人提剑而来,瞧见此间原本该有的三条街道,已经全部陷入深坑之中,杂乱废墟之间,又有不知多少人凄惨哀嚎,便当即脸色一变。 老人卫熵从另一边出现,眉关紧蹙,眼神之中带着些许无奈。 云泽是个怎样的身份境况,老人卫熵当然知晓,便早就猜到但凡有着云泽在的地方,就绝对不会太过安生。 却不想,竟会牵累到如此数量的无辜之人。 人群中有位年轻剑修,乃是每日早间跟随老人卫熵一起学剑的众多弟子之一,此间率先走出,绕过深坑边缘,来到卫熵一旁,眼神一边瞥向深坑中一双手臂皮开肉绽的云泽,一边开口问道: “师父,此间之事,该如何处置?” 闻言,老人卫熵当即脸色一沉,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说话之人。 “如何处置?先他妈救人!蠢货!” 被老人一声大骂吓得一个激灵的剑修,慌忙应是,带着一群人赶下深坑之中,在杂乱废墟之间忙活起来。 城门失火,往往殃及池鱼。 老人身形一跃而下,径直落在云泽身旁,沉声问道: “是皇朝杀手?” 云泽神情阴郁,微微点头。 “剑气小镇人来人往,我已经到了这里的消息,根本没可能瞒得住。只不曾想安静了这么些天,这些皇朝中人竟然会是故技重施...确实想不到。” 言罢,云泽便就抬头看去,想要找到那一缕细如毫发的剑气,究竟从何而来,又是何人暗中相助。 老秀才与尉迟夫人,依然立于云端边缘。 只是哪怕如此,云泽也依然看不到分毫。 旋即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剑气小镇那座剑气界碑的方向,若有所思。 老人卫熵倒是不曾知晓这些,神情阴鸷,望着匆匆忙忙赶来的众人,不断抬着一个又一个惨遭牵连的无辜之人离开深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却其面上身上,又很快变得颓丧无比。 “虽是皇朝中人不讲规矩,可即便如此,我等也无法与之讲道理,毕竟差距太大,这口恶气,也唯有自己吞下了。” 言罢,老人卫熵深深一叹,只是依然有所不甘。 云泽却并不在意这些。 明文规矩也好,不成文的规矩也罢,往往都是用来约束寻常之人,皇朝有且仅有的一位圣人杀手,虽是早已命丧渡难神僧手中,但其背后却是有着实打实的庞然大物姚家存在,便哪怕其本身已经不再算得上是庞然大物,却也依然不受这些规矩的约束。 毕竟对于这些人而来,根本不必讲道理,只讲拳头就好。 云泽没有第一时间使用龙溪剑,而以双拳硬撼高出自己两个大境界的杀手,是为隐藏手段,力求一击必杀,所以受伤颇重,便并未久留,只象征性地留下了两枚用作抚慰池鱼的灵光玉钱之后,就叫了仍是没太消气的穆红妆一起,返回客栈。 剩下的事情,自然会有老人卫熵帮忙解决。 更何况两枚灵光玉钱的数量,对于凡夫俗子也或其他境界低微的修士而言,已经足够算得上天价,老人卫熵就理应不会因而觉得太过为难。 人群之中,褚阳只躲在一旁袖手旁观。 眼见云泽穆红妆两人离去,便同样转身离开,眼神晦暗难明。 此后不久,宁十一与傻书生陈也一前一后匆匆赶来,大抵是在地下剑池时听到了上方的响动,便暂且放弃了继续深入,回到地面。 大致由自老人卫熵口中了解了事情经过之后,宁十一只瞥了一眼那些皇朝杀手的尸体,便就径直去往小镇客栈。 傻书生陈也还在一旁干呕不止,得到老人卫熵的提醒,方才强忍着不适,从深坑边缘绕行过来,去追宁十一。 ... 一场不算太大的波澜,其实也不小,惨遭殃及的池鱼数量足有几百人,老人卫熵一直忙碌到深夜,方才终于处置好了大大小小的一箩筐麻烦事,两枚灵光玉钱也因为需要安抚伤者,在勉强换开之后,已经全部散了出去,最终只留下十分有限的十来个铜板,算是老人卫熵一番忙碌之后的酬劳,数量不多,只勉强够买一小坛绿酒喝。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所以老人卫熵心安理得收了起来,并在安抚了最后一家惨被殃及的伤者之后,就直奔小镇客栈。 月上高天,其实按照现在的时间,客栈本该已经打烊,只是小镇今日发生的意外,客栈掌柜也已有所知晓,为了等待虽然身无长物,但却护得剑气小镇百余年安稳的老人卫熵,便哪怕食客酒客早已走得干干净净,也依然大红灯笼悬挂门上,只为等待老人卫熵忙完之后,能够有口菜吃,能够有口酒喝。 大堂一角,云泽穆红妆与宁十一陈也四人,一如既往坐在那里,在宁十一的提议之下,一桌子好酒好菜,除了酒水之外,一动没动,一直都在等待忙碌了大半天的老人卫熵,算是略表谢意。 老人卫熵也不客气,大落落坐下之后,不提日间安慰伤者时的种种心酸苦楚,只招呼着一起喝酒吃菜。 席间,老人卫熵提到了剑意传承,询问几人是否已经找见了什么眉目。宁十一惜字如金,始终不曾开口多说什么,只抬头看向云泽与穆红妆。两者见状,微微摇头,只云泽说了一些自己找见的苗头,猜测那份剑意传承,极有可能会与小镇路口的那株藤萝有关。 老人卫熵略作沉吟,摇头叹气。 云泽的诸多发现,其实老人卫熵早已知晓,只是时至今日,也依然没能再在此上有所进展,最终言道,修行中人,种种机缘造化森罗万象,运气当然重要,但是接不接得住,拿不拿得稳,更重要。举世之间不乏会有天之骄子年少早夭,便是“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的道理。 言至此间,老人卫熵一碗绿酒一口喝下,愁眉苦脸。 “其实褚阳也能算得上是天之骄子,尤其是在剑道剑术方面的修行,甚至比起先天剑胚的卫洺,也是只差毫厘罢了。只可惜,褚家族主是个目光短浅的,眼见褚阳天赋极佳,方才接触修行之道,不如凡人九品境,便就一路势如破竹,接连突破,速度之快匪夷所思,便就大肆采购灵株宝药,变着法儿地全都喂到了褚阳肚子里,行了拔苗助长的法子。灵株宝药当然极佳,若非如此,市面上的灵株宝药,也不会往往都是天价成交,可万事万物终归还是过犹不及,好好的一个剑修苗子,就被那些灵株宝药摧残成了药罐子。” 老人卫熵言语之间,不无遗憾。 云泽随后仰头喝干了一碗绿酒,随手一抹嘴巴,便就嗤笑道: “这事儿你该觉得庆幸才对,那褚阳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倘若他的修行底子没有被那灵株宝药摧残成这般模样,出不多久,你就铁定死在他的剑下,成为褚阳彻底扬名的垫脚石。” 云泽一边自己倒酒,一边戏谑道: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褚阳一旦扬名,就必然会被更高处的那些人见到。届时,你那不比先天剑胚弱太多的好弟子,再次念及卫熵之名时,只会言说手下败将罢了。或许心里还会对你有些感激,毕竟若不是你,他也不会走到那般高度。” 言罢,云泽便将手中酒坛砸在卫熵面前。 “自己倒酒。” 老人卫熵只是苦笑。 一旁的傻书生陈也连忙起身,抱起酒坛为老人倒酒。 卫熵低头望着碗中酒水越来越满,迟疑许久,方才开口道: “其实,褚阳没有行过拜师礼,不算老夫的弟子,就只是跟着老夫练剑罢了。” 闻言如此,正在倒酒的陈也当即一愣,酒水立刻洒出不少。 回过神来的陈也慌慌张张连忙道歉,拿着自己的袖子清理面前桌面。一直不敢随意插嘴的陈也,一边擦拭酒水,一边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那褚阳既然不是老前辈的弟子,又时时刻刻包藏祸心,为何前辈还要继续忍...忍...” “忍气吞声。” 老人卫熵接过话茬,补上了傻书生陈也没敢说出的那些,也没有纠正他的用词不当,随后挥手示意这傻书生坐下,端起酒碗一口喝干,随后酒碗砰的一声重重砸在桌面上,一边自己倒酒,一边满脸苦涩。 “不是弟子,形同弟子啊...” 坐在对过的穆红妆翻了个白眼,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宁十一默不作声,安静喝酒。 傻书生陈也挠了挠头,同样轻轻一叹。 只有云泽满脸不屑地撇了撇嘴,觉得老人是在自讨苦吃。 ... 夜深无人,小镇东北方向的街道上,有人趁着夜色,翻墙而出,随后身形敏捷,一路横穿小镇,最终来到剑气界碑一旁。明亮月色洒下歪脖子树的枝繁叶茂,借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依稀能够见到来人正是褚阳,腰间悬挂褚家不久之前方才由自外处城池采购而来的凡兵利器,剑出鞘,寒光熠烁落在剑气界碑上,一阵摇摇晃晃之后,便正对其上一道剑气斩过留下的痕迹。 随后整座剑气界碑轻轻一阵,丝丝缕缕的轻柔剑气顺着其上纵横交错一道又一道痕迹,如同水流一般满溢而出,缓缓流淌,明光灿灿,以至于整座剑气界碑都随之变得如同一块璀璨玉石一般,只是光芒内敛,不会太过招摇,又有歪脖子树与这周遭许多生长茂盛的杂草掩饰,便不太容易被人察觉。 剑气流泻,漫卷而上,最终化作一片细如牛毛的雨幕,轻飘飘落在褚阳身上。 一瞬间,褚阳双膝一曲,脸色涨红,迫不得已只能盘坐在地,好似背负一座大山一般的沉重压力,让他就连呼吸都随之变得极为困难。只是即便如此,褚阳的眼神之中,依然闪烁着极为兴奋的光芒,抓紧了一切时间将那顺着自身十万又八千个毛孔,不断渗入体内的剑气尽数炼化,以为己用。 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攀升,尽管只是如同蜗牛爬行一般,却也已经十分恐怖。 机缘造化,有缘者得之,有幸者见之,有德者居之。 褚阳修行根基因灵株宝药而损,却其练剑天赋,仍是出类拔萃。如老人卫熵所言,只弱于先天剑胚的卫洺些许而已,便自然不会落得太远,而其能够寻见剑意传承真正所在,自然也就理所当然,不会令人感到太过意外。 只是随着剑气满溢而出,落在褚阳身上,因这剑意传承而生的歪脖子树与那茂盛藤萝,便就感受秋意肃杀更为深重。 叶落,根黄。 以至于那座地下剑池中的剑气暗藏,都因而变得稀疏了许多。 但褚阳毕竟修为有限,并且修行根基也因灵株宝药而损坏,便着实不敢肆意出手,生怕容具有限,会被剑气撑破。便时至今日,褚阳虽然摄取传承剑气已经数年时间,却也只是拔走了剑气界碑的九牛一毛化为己用。可即便如此,其一身修为仍是因而迅猛提升,只是剑气小镇中的富庶家族出身的褚阳,却在这般年纪便就有了十二桥境的境界修为,根本缘由,便就在此。 并且褚阳极端小心谨慎,如此数年,整座剑气小镇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却无一人有所察觉。 但也正是因为褚阳过分小心谨慎,方才只是拔走了剑气界碑中所有剑气的九牛一毛。 高大男子卫洺,一身剑气流泻,自控不能,悄无声息出现在不远处的一棵古树背后,只堪堪露出半个身形,目光望向盘坐在剑气界碑跟前满脸涨红的褚阳,眉关微蹙,只看片刻,便就已经做到心里有数,随后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来时悄无声息,去时亦无声响。 云端之上,绛蓝色长裙的美妇口中啧啧一叹。 “境界提升如此迅猛,根基不稳,心性不定,如高楼万丈只有地基三尺,一遇风雨,必塌之。真是目光短浅惹人恼,这般大好的机缘明明已经拿在手中,可这人却偏偏使之成了一把抵在自己喉咙的利剑,所以卫熵那个老家伙说得确实不错,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言罢,美妇转而看向一旁脸膛黝黑的老秀才,忽然故作姿态地掩嘴一笑,一双美眸之中满是幸灾乐祸。 “你家老祖宗大好的心意,被这蠢货浪费了呢!” 第285章 藏私 一场算不上什么席宴的晚宴,几人各自吃饱喝足之后,又送走了老人卫熵,便就匆匆散场。 傻书生陈也鬼鬼祟祟落在最后方,趁着几人上楼休息之时,忽然胆大包天伸手拉住了宁十一的衣袖,站在原地等着云泽与穆红妆各自回到房间,关上房门之后,方才终于咧开嘴巴傻里傻气的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盒大红的胭脂,塞在宁十一手中。 傻书生陈也忽然有些扭捏,挠着头发嘿嘿笑了许久,方才迎着宁十一有些疑惑的目光,红着脸道: “白间的时候,十一姑娘去了那座地下剑池,小生先来无事,又恰好逢集,便去街市上走了一遭,想着能够找见什么有趣的小物件,当作礼物送给十一姑娘。只是小生走了许久,见到的那些东西也都是寻常货色,着实算不上什么有趣,也配不上十一姑娘的国色天香,便来来回回走了好些遍,方才相中了其中一家胭脂水粉铺子上的这盒胭脂,不光好看,并且极为香甜,原本是想早些便就给你的,只是后来出了那么档子事儿,就被小生忘在了脑后,到此间方才想起。只是这盒胭脂的价格确实有些贵了...不,不是,是只要能够配得上十一姑娘,能让十一姑娘变得更加好看,便无论多少钱,小生都觉得很值,不过价格也确实有些不太公道,毕竟这盒胭脂做得有些粗糙了,还不够细腻,如果能够磨得再细一些...” 宁十一波澜不惊,手中把玩着那盒胭脂,听到傻书生陈也说到胭脂香甜的时候,英挺剑眉稍稍一挑,便就径直打开,靠近鼻间嗅了嗅。确如其言,带着一股十分清淡却又回味悠长的香甜之意,像极了金桂。随后小指伸出,擦了一点涂在另一只手手腕上,色泽红亮。 宁十一剑眉轻蹙,重新盖上那盒胭脂,丢还到傻书生陈也怀里,也将其还没说完的喋喋不休直接打断。 “你对胭脂很在行?” 傻书生陈也怀里抱着那盒白间买来的胭脂,愣在原地。 宁十一眼神清冷,直勾勾看过来,虽然见不到什么冷光,但这傻书生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当即脸色一变,急急忙忙开口道: “十一姑娘误会了,小生其实对胭脂并不在行,只是当时在那铺子上买胭脂的时候,听到周围有些同样在买胭脂水粉的女子如此说法,说铺子上的多数胭脂不光好看,味道也好,除了研磨不够细致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毛病,自家男人或是情郎,肯定喜欢吃,价格稍贵一些也无妨...” 陈也的话音戛然而止,瞧见了宁十一眼眸之中隐有寒光闪烁,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猛地捂住了嘴巴。 宁十一转身就要离开。 那傻书生见状立刻慌了神,匆忙追上,重新绕到宁十一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宁十一手臂,却还不待其开口说话,就忽然察觉双手手心猛地有着一阵刺痛传来,一个激灵之后,便立刻松开了双手,只是低头再看,已经见血。 陈也略微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苦着脸开口道: “十一姑娘真的误会了小生,小生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吃十一姑娘嘴巴上的胭脂,既不敢想,也不敢做,否则十一姑娘一刀劈下来,小生肯定就会一分为二的,只是觉得胭脂好看,十一姑娘虽是江湖儿女,却也毕竟是女子,就应该会喜欢,便苦苦挑选了许久,又问过了好些正在铺子上买胭脂的姑娘妇人,方才终于选中了这一盒。至于十一姑娘嘴巴上的胭脂味道如何什么的,也都不是小生说的,而是那些姑娘妇人取笑小生时,小生辩解得多了,便一时收不住嘴。小生可以对天起誓,对于十一姑娘,小生只有仰慕之情,却绝无贼心,亦无贼胆!” 一边说着,傻书生陈也已经抬起手臂,两指并拢作发誓状。 眼见于此,宁十一眼眸之中寒光逐渐内敛,忽的伸手拿过了陈也怀里的那盒胭脂,打开之后,小指随意擦了一些涂在嘴唇上,之后就又重新盖上胭脂盒,丢回陈也怀中,被其一阵手忙脚乱地接在怀里。 抬头再看时,宁十一正面无表情肩膀靠着身旁廊柱。 从来不施粉黛,只以真面目示人的宁十一,如今唇瓣上涂了一些颜色红亮的胭脂,虽然只是随手而为,却也要比之前更加好看。 “真不吃?” 闻言之后,傻书生陈也当即一愣,嘴巴微微张开,有些难以置信,大抵能够猜到自己倘若真敢点头,也或靠近上去,下一瞬间就会立刻倒飞出去。 只是即便如此,陈也的目光也依然有些离不开宁十一涂了胭脂的唇瓣。 然后不留痕迹地喉结一动,吞了口口水。 下一瞬间,陈也就被宁十一一脚踹在胸口上,当即惨嚎一声,直接倒飞出去,远远撞在走廊尽头的房间,直接撞破了墙壁,摔入其中。房间里一男一女两位剑修,女的也能算得上花容月貌,恰好罗裳半解,却被陈也撞破了好事,立刻捂紧了被子尖叫一声。而那已经箭在弦上的男子剑修,更是脸色大变,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下床拔剑一气呵成,顾不上衣衫凌乱,直接就要劈在陈也身上。 所幸宁十一没有完全不管不顾,屈指一弹,一道剑气激射,直接打在那位男子剑修的身上,虽然不会伤人,但也让那男子剑修跌跌撞撞退了几步之后,直接仰面摔在地板上,吓得旁边床上的女子剑修俏脸惨白,回头瞧见宁十一之后,当即缩紧了脖子,再也不敢言语其他。 陈也哼哼唧唧捂着胸口爬了起来,回头瞧见屋子里这番光景,稍稍一愣之后,就再也顾不得疼痛,立刻低头弓腰捂着鼻子跑了出来,就连那盒胭脂,也落在了那个房间里。 只是陈也重新回到走廊时,宁十一也已经回去了自己的房间,不待陈也跟上,房门便就砰的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眼见于此,弄巧成拙的傻书生陈也,立刻苦着一张脸,在宁十一的房间门前迟迟不肯离开。再一抬头,忽然瞧见了对过不远处另一个房间门前的云泽,正抱着膀子好整以暇靠在门框中,手里拎着一坛酒,隔壁穆红妆也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忽然瞧见陈也看了过来,便当即咧嘴一笑,各自退回房间,同样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陈也神情一呆,再回头看向宁十一的房间,嘴巴一咧,差点儿就要哭出来。 “十一姑娘,你听小生解释啊,方才那只是小生的无意之举,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 离开客栈之后,老人卫熵一路打着酒嗝,脸颊酡红回去了平地。 其实不是没有住的地方,只是自从卫熵最为得意的弟子卫洺离开之后,位于湖边的那座房屋,回去不回去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毕竟老人卫熵并非小镇人氏,只是孤身隐居在此罢了,便难免举目无亲,虽然邻里之间已经十分熟悉,并且百年已过,在小镇上的许多人看来,老人卫熵其实是与小镇人氏没有两样,但于其而言,仍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归属感。 所以卫洺离开之后没多久,老人卫熵就索性不再回去那栋房屋,只每隔三五天时间,才会回去一趟打扫打扫沉积在桌面板凳上的一些灰尘,以免有朝一日先天剑胚的卫洺,忽然闯荡江湖回来了,也能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因而老人卫熵在离开客栈之后,就趁着酒力一路摇摇晃晃去了那片往日里用来练剑的平地。 打坐、站桩,亦或练剑。 老人卫熵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做这些,迄今为止已经整整百年,只是老人卫熵在于剑道方面的修行虽然出类拔萃,并且数百年闯荡江湖,仗剑而行,也曾以剑道剑术闯出了一番极大的名气,可修行方面却实在算不上出色,尤其如今年老体衰,底蕴不足,修为境界便就更难寸进。 整整百年枯燥修行,也依然没能打破如今的桎梏,在修为方面更上一层楼。 老人不强求,毕竟年纪已经很大了,也就早便看开了。 只唯一放下的,就是老人视如己出的,先天剑胚的卫洺,如今究竟如何,又是否还在人世。 临出客栈前,老人卫熵刻意要了一坛绿酒带走,路上没喝,一直走到平地上,在岸边芦苇丛中间的空隙间盘坐下来之后,方才挥手打开酒封。 这个位置,老人一直记忆深刻。 当年先天剑胚的卫洺离开小镇时,就是从这里撑船而去,一叶扁舟,一路行到千顷碧湖的另一边,老人在这边,望着那道尚且十分渺小年轻的身影,在一阵高高举起的挥手之后,就格外朝气蓬勃并且意气风发地转身消失在了那片山林中。再之后... 老人卫熵本就有些佝偻的腰背,忽然塌了下去,变得更加佝偻的许多。 先天剑胚的卫洺,对于世上诸多剑道真意,生而知之,并且能够轻易做到与剑刃共鸣,乃是不可多得的剑道奇才,倘若一切顺利,整整百年时间,就已经足够让他名声大噪。而哪怕不算十分顺利,只要能够坚持活下来,也同样不会是个寂寂无名之辈。 先天剑胚的意义,极大。 更在诸如瑶光那位号称欲仙子的美人骨之上。 可哪怕洞明麟女宁十一,都不曾在外听人说过卫洺两个字。 老人心里如何不明白,那个自己侥幸捡来的孤儿,先天剑胚的卫洺,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毕竟剑气小镇之外便是天高海阔,而曾经一人一剑闯荡过江湖的老人卫熵,也深刻明白着小镇之外的世界究竟危险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再加上先天剑胚,其实也是体质不凡,属于先天鼎炉的一种,亦有人称之为人形宝药,数量甚至比起拥有气府异象的人数还要更少许多。 那位号称欲仙子的美人骨,有瑶光庇护。 世上另一位同为先天剑胚的尉迟夫人,更是早已号称大圣之下真无敌,乃是剑道高天。 可卫洺却才只是初出茅庐。 便哪怕老人卫熵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却也依然忍不住去想,自己那位视如己出的得意弟子,先天剑胚的卫洺,如今是否已经惨遭毒手,那些生而知之的剑道真意,又是否已经沦为他人嫁衣? 老人眼神之中满含苦涩,已经不知多少次后悔,不该那么早就放任卫洺外出闯荡。 “洺儿...” 卫熵口中呢喃,手指轻轻摩挲着旁边酒坛,苦涩一叹。 平地另一边那条如同田垄一般的土路上,卫洺一身剑气止不住地流泻而出,悄无声息由自剑气界碑那里返回,身形挺拔立在那里,听到卫熵口中呢喃之后,本就清澈的眼眸,当即满含笑意,只一步走出,便就来到老人卫熵身后丈许的位置,又不敢太过靠近,生怕身上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流泻而出的剑气会伤到老人。 然后轻轻开口,唤了一声。 “老爹。” 正欲举坛喝酒的老人,忽然一僵,背对着高大男子卫洺,逐渐睁大了眼睛。 ... 剑气界碑那里,原本看似只是一块由自高处滚落下来,方才扎根于此的山石界碑,如今却是灵光朦胧,一道道仿佛水流一般剑气,由自界碑上纵横交错的剑斩痕迹之中,不断流溢而出,随风荡向更高处,最终化作千丝万缕细如牛毛一般的剑气雨丝,洋洋洒洒飘落下来,将那盘坐于此的褚阳完全笼罩。 剑气渗透周身十万又八千毛孔,浸入筋肉骨骼,充盈六脏六腑,砥砺肉身,蕴养血气。 褚阳十二桥境的修为,缓缓增长。 只是其中蕴藏的诸多剑道真意,却全部都被忽略过去。 细如牛毛毫发一般的剑气,洋洋洒洒,落入褚阳体内,如似一场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也便褚阳体内处处生机蓬勃,旺盛血气不断由自气府深处满溢而出,经过命桥,上涌十二正经。只在悄无声息之间,其中一条正经的封闭桎梏,就被蕴藏了浓密剑气的澎湃血气,轻易撞破,好似水到渠成一般,血气汩汩而动,涌入经络之中,以使气府、命桥、正经三者之间,能够形成一条顺畅平坦的血气游走之路。 剑气细密,内敛与血气之中。 如似一条炽盛火龙逐渐形成气候,行走于体内龙道,炽盛澎湃,格外凶猛的劲力也让原本双目紧闭的褚阳,立刻睁开了眼睛,随后横陈膝上的佩剑陡然一颤,如似拔地而起,于凭空之中带起一抹凛冽寒光,被褚阳一跃掌握在手中。 落地之后,剑光飘忽,剑气纵横,褚阳身形只在咫尺之间来回腾挪,不出脚下尺许方圆。 一剑刺出,一条雪白剑气顺势而动,凭空斩过十丈距离,方才终于消散于无形之中。眼见于此,褚阳当即眼眸一亮,随后腰杆拧转,以长剑顺从手臂之势,仰身绕过面前,再一转,源自老人卫熵的剑招,便就一气呵成,而随着最后一剑劈出,其体内血气如同火龙转动,忽然一滞。 略有察觉之后,褚阳眉头一蹙,有些不明就里,却也依然继续运转体内血气,想要使之继续向前,却于此间,蕴藏于血气之中的剑气就陡然一散,几乎失去掌控,凶猛冲撞脏腑经络,直接震得褚阳脸色大变,当即一口鲜血喷出,连同脏腑经络也一并受损,而其原本包裹周身的凛冽剑光也随之消失不见,跟着便就双腿一软,只得拄剑半跪在地。 褚阳愣了片刻,望着地面上自己喷出的血迹,忽的眼神一狞。 “该死的老东西!” 褚阳重新压下体内有些躁动的血气运转,继续原地盘坐下来,横剑膝上,一边通过沐浴剑气的方式恢复伤势,一边体悟剑气之中蕴含的剑道真意,再也不敢将其忽视过去。 天底下几乎所有武功技法、搏杀术、搏杀大术,甚至包括搏杀真解在内,但凡牵扯到招式一说,便无论如何繁复,归根结底还是死的,诸如云泽所学五步拳、阴阳手,以及褚阳方才修炼的剑法,聪明人只看几遍,就能学得八九分相似,甚至十分相似,而寻常人多看几遍,也同样能够大致施展得来,但其中真正的关键,仍是在于体内气机的运转路径,从气府之中满溢而出,行走命桥之后,要走十二正经的哪一正经或是哪些正经,以及其他作为辅助之用的血气气韵也或元炁,又要行走哪些穴窍,是最终停止在穴窍之中,还是肌肉筋络之中,亦或迸发出体外,而这期间,是一鼓作气以大河奔腾之势全部走遍,还是又快又慢,时急时缓,都有着至关重要讲究。 尤其其他一些不会牵扯到招式一说的手段,便如云泽手中掌握的《雷法》,气机如何运转,更是重中之重。 所以在这之前,褚阳以为自己已经学到了老人卫熵真正的本事,便难得聪明了一会,选择了一招鲜吃遍天的方式,想要专精此法。可如今再有突破,练剑之时,体内气机运转出现问题,就哪怕褚阳其实不算什么聪明人,也已经知晓老人卫熵在传授气机运转的方式之时,肯定有所保留,若非如此,就断然不太可能出现气韵运转凝滞的情况,更不会一旦强行运转,便要伤及自身。 褚阳满腔杀机,比起早先见到老人卫熵传授宁十一自己从来不曾见过的剑招时,还要更加猛烈许多。 剑气丝丝缕缕,洋洋洒洒。 如春雨润物,绵密细无声。 第286章 众怒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云泽就已经一如既往地早早起床,前往那片平地练剑,只是相较于最初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宁十一一道而行,并且同样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云泽忽然想到了昨天夜里的事,下意识瞥了一眼走在身旁的宁十一,略作深思之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傻书生陈也与宁十一相识至今,也方才不过两旬左右,如其所言,正是那日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外出踏青,方才遭遇了自家父亲生意场上的对头派人暗杀,想要劫走陈也,以此作为要挟,逼迫陈也的父亲能够让步,退出生意场上的争抢。只可惜,宁十一由自洞明圣地前来剑气小镇,途中恰好遇见这一幕,便随意出手打发了那些不过凡夫俗子的一帮人,救下了当时几乎就要落入魔掌的傻书生陈也。但也正是因此,陈也与宁十一才会相互结识,并且因为陈也平日里最为喜爱一些描述江湖情仇的小说话本,便从很早之前,就对江湖儿女有着一种极大的向往,只是因为家中世世代代以行商为主,并且仅限于那座名为江城的一亩三分地,实在是欲求无门,方才只有神往,而从来没有过实际动作。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陈也自然不会轻易放手,便在之后一路跟随宁十一,来到剑气小镇。 只是除了对于江湖生活有着一种极大的向往之外,只怕陈也对于宁十一,也是发自肺腑的喜欢,若非如此,那日云泽忽然起了调笑心思,便问了陈也一句,是否喜欢宁十一的时候,陈也也就不会一阵脸红脖子粗。 有关这件事,云泽其实也曾闲来无事问过一次宁十一,然而得到的答复却是烦不胜烦,只觉得傻书生陈也像个狗皮膏药,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 倘若陈也知晓,只怕就要备受打击。 云泽也不打算插手这件事,毕竟男女情爱一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男女双方情投意合,才会喜结连理。然而陈也一介凡夫俗子,宁十一如今又是洞明麟女,两人之间的差距不说天壤云泥,至少也是有着一座归墟拦在中间,想要将之填满且踏过,又是何等的艰难且艰辛。 凡人与修士,终究有别。 尤其宁十一还是这般清冷的性子。 云泽摇头哂笑,忽然想到了如今远在奇山昆仑的顾绯衣,又忽然觉得傻书生陈也有些可怜。 宁十一瞥了云泽一眼,英挺剑眉微微一沉,大抵是猜到了什么,当即冷哼一声,手中柳叶刀轻轻一震,便就立刻出鞘寸许,有剑气流泻,寒意逼人。 云泽扯了扯嘴角。 “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想到了昨天夜里的那一幕,忽然觉得陈也那家伙有些可怜罢了。不过陈也的做法倒也提醒了我,倘若日后再要遇见什么胭脂水粉的铺子,瞧见了什么好看的,好吃的胭脂,还是要买一些的,等到将来见到了绯衣,也有东西可以送她。” 宁十一剑眉微蹙,手腕一震,柳叶刀重新入鞘。 “开阳圣地的顾绯衣?” 云泽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 宁十一轻轻点头道: “前些年的时候,我曾与她见过一面,只论姿色与实力,确实是个作为道侣的不二之选。只可惜,顾绯衣性子太燥,只认拳头,但凡有她在的地方,都不会十分太平,更何况后来的那些事,我也早已有所耳闻。是真是假且不多说,我不觉得你能打得过她。”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翻了个白眼,难得听到宁十一一口气说出这些字来,却不想,竟是毫不留情。 打不打得过这件事,云泽还真从没细想过。 或许确实打不过。 但这根本无关紧要,尤其自从出了木河镇以及之后的那些事后,顾绯衣已经变了太多太多。 云泽举目西望,忽的咧嘴一笑。 “就算打不过又能如何?” 宁十一瞥了云泽一眼,随后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脚尖,只低低“嗯”了一声,便不再继续说话。 来到那片湖边空地时,有些出乎意料的,没能见到老人卫熵,只是地面上却也留下了些许痕迹,并且剑气尚存,还未散尽。 直觉颇为敏锐的宁十一驻足在其中一道剑气斩过之后留下的痕迹一旁,双眼虚眯,凝视了良久,便默不作声沿着剑气斩过之后留下的痕迹一路找了过去,眼角眉梢之间多出了一些冷意,就连只是凡兵利器的柳叶刀,也在剑鞘之中传出阵阵压抑沉闷的吟声,有着丝丝缕缕的凌厉剑气不断满溢而出。 云泽紧随其后,眼神微沉。 对于老人卫熵,接连几天的相处之后,云泽其实已经大有改观,尽管仍是亲近不起来,却也不会再如最开始的时候那般格外排斥,尤其昨日一场风波过后,倘若没有老人卫熵出面安抚那些惨遭殃及的池鱼,哪怕不会带来什么太大的麻烦,云泽此间也必然已经很难继续留在剑气小镇,以至于就连早先答应宁十一的一场交易,也需要被迫中止。 或许宁十一不会翻脸不认人,但对于云泽而言,仍是会在心湖之中留下一点难以抹平的瑕疵。 修行先修己,修己先修心。 心猿意马不安定,于修行之人而言,尚且还好,毕竟不是人人修行都修佛,讲究一个“牢锁心猿归定静,莫叫意马任西东”,以至于“六根清静,四大皆空”。寻常修行之辈,便只求心境无瑕疵即可,却也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人间气象万千,大事小事,层出不穷,或许只是一个看似小小的抉择,就极有可能会在心湖之中落下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并且随着修为境界的逐渐攀升,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倘若不能及时擦去抹平,就还会被不断放大,以至于最终形成一把利剑,将心湖刺穿,如破镜难圆,便从此以后一蹶不振,甚至命丧此间。 修行处处是修行。 也正因此,其实老人卫熵,也算是在巧合之下帮了云泽一把,故而昨日夜间满满一桌珍馐美味已经上齐,宁十一言之要等老人卫熵时,对此已经隐有察觉的云泽,才会最先点头答应下来。 此间随同宁十一一起去找老人卫熵的下落,也就更是理所应当。 云泽低头看向沿途留下的剑气痕迹,忽然开口道: “昨日白间,我在小镇界碑那边的那座石桥上,瞧见了一些剑气留下的痕迹,何人所留,又是何时所留,看不出来,但与这些痕迹一般,哪怕已经寻不到人,痕迹之中依然有着剑气残留不散,想来应该是个厉害的剑修。” 云泽重新抬头,沿着剑气痕迹一路望去,继续开口道: “不过那人倒是留下了一些碎金当作修桥钱,而且还在那座剑气界碑上留下了一道很浅的痕迹,只有一道白痕。” 宁十一剑眉当即一蹙。 “同一个人?” 云泽微微点头。 “应该是。” 宁十一沉默片刻,再次问道: “理由?” 云泽一愣,扭头看向宁十一,忽然见到其一双眼眸之中满是凝重,方才恍然,猜到宁十一问的是那位外乡剑修针对老人卫熵出手的理由,便微微摇头。 “不知道。”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又补充道: “可能是为了那把云麓?” 宁十一不再说话,胸脯微微起伏,似是已经认可了云泽的猜测,脚下速度便就不由得快了几分。 只是在此之外,云泽与宁十一也是心存狐疑。 老人卫熵的修为不算很高,只有炼精化炁境罢了,却也只是相对于老人的年龄以及声名罢了,实际上对于诸如剑气小镇这样的小地方而言,老人卫熵的修为已经几乎可以说是极高极高,以至于就算被人捧入云端,也不算过分。可自从老人卫熵昨夜离开客栈到现在,已经整整几个时辰,小镇上却始终没有丝毫动静传出,便着实显得有些古怪。 倘若能够不声不响拿下老人卫熵,甚至不会惊动任何人,又何必为了一把只能勉强算是中庸的法宝飞剑云麓,就特意跑来剑气小镇杀人越货? 云泽想不通,宁十一也想不通,但老人卫熵的下落还是要找。 便一路追着剑气斩过之后留下的痕迹,沿着湖边找了过去,不多久便就来到一片芦苇荡,而今正值入秋之际,芦花还未完全开边,虽然已经能够见到些许秋黄之意,却也十分潦草,算不上什么太好的景色。 那条形同田垄一般的土路,也一直延伸至此。 只是土路对面,却是乌泱乌泱的一大群人,几乎人人负伤,都是昨日集市上惨遭殃及的可怜人,以褚阳及其身旁一位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为首,身边另外跟着一些家丁打扮的下人,林林总总全部加起来,足有上百人。 其实昨日惨遭殃及的池鱼,远不止这些。 只是不看老人卫熵的面子,被褚阳鼓动的,仅有这些。 云泽与宁十一当即驻足,冷眼看向同样止步于此的一群人,同时有些意外于褚阳的修为境界,只一日不见,竟然又有突破,更上一层楼。 为首的中年男人,油光满面,大腹便便,一副富家翁的打扮,仅仅只是手指上的翠玉扳指,便就带了整整十枚,此间撞见云泽宁十一,便当即一笑,上前两步,率先拱手抱拳,呵呵笑道: “十一姑娘,好久不见。” 宁十一神情清冷,视而不见,只退后半步来到云泽身旁,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此人名叫褚辽,小镇褚家这一代族主,同为剑修,但修为算不得高,只有气府境罢了,但却是剑气小镇实打实的大户首富,家财万贯,仅只钱财而言,甚至要比外界许多二流家族的全部家底还要更多一些。不过因为近些年的挥霍,如今也已经所剩无多了。” 说道最后,饶是宁十一,神色也多多少少有些古怪。 云泽微微点头,自然早已听人说过,小镇褚家虽然家财万贯,但其中至少九千贯,都已经用来买了各种于修行而言有着一定裨益的灵株宝药,可以说是全部花在了褚阳身上。而若不是如此,褚家仗着家财万贯,云泽或许还要小心谨慎一些,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谁也不知道褚家此番是否提前花钱找了什么帮手藏在暗中。 只是即便如此,云泽也不敢轻心大意。 毕竟小镇昨日方才来了一位不知深浅的剑修,并且此间天还未亮之时,老人卫熵便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褚家还有千贯家财。 尽管云泽不太相信褚家愿意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就将仅剩的千贯家财也耗尽,用来寻找帮手,却事到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被宁十一晾在一旁的褚辽也不尴尬,目光转向云泽,再次抬手抱拳,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满脸肥肉堆得眼睛都已经眯成了一条缝隙,隐有寒光。 “云家云泽?幸会,老夫早便听小儿说过那夜客栈之事,云小友竟然只以肉拳,便可折断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剑,实在是骇人听闻,当真不愧是为云温书之子,更不愧天下人都要杀你。” 说着,褚辽放下双手,一手抬起悬在胸前,一手负于身后,大腹便便极为突出,双手手指上整整十枚碧玉扳指随着手指晃动,相互碰撞,咔咔作响。 褚辽笑意不减望着云泽。 “其实,倘若云小友只是独自来访也就罢了,老夫褚辽虽然不是什么大的人物,却也正如十一姑娘方才所言,颇有些家财,便哪怕十数年挥霍至今,也依然足够富裕,并且老夫生性热情好客,尤其对于云小友这般鼎鼎大名的人物,更是心有向往,或许太好的东西拿不出来,便是拿出来了,也未必能够入得小友法眼,但这碧水湖湖水所酿的绿酒,与湖中鲈鱼,却是别有一番极好的滋味儿,客栈里的膳夫手艺不错,却要比起老夫家里的膳夫,仍是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尤其处理湖中鲈鱼,老夫家里有位膳夫,最是深谙此道。只可惜啊...” 褚辽面上笑意逐渐收敛,微微张开的眼睛,寒光毕露。 “只可惜,云小友似乎有些看不起褚家,不光打断了小儿的佩剑,更是直接拎着小儿的脖子现身于人前,使其丢进了脸面。当然,那时的云小友尚且不知小儿身份,不知者无罪,老夫也不好责怪小友,可昨日之事,小友又是否可以给我等一个解释,为何小友不是独自前来?” 一番长篇大论,云泽与宁十一始终安静听着,同时目光也在不断打量褚辽身后的每一个人。 直至褚辽言罢,宁十一方才微微摇头,低声言道: “没见到什么生面孔,都是小镇之人。” 闻言之后,云泽便就挪开目光,顺着脚下的剑斩痕迹,视线越过眼前众人,看向更远方。 眼见于此,褚阳当即脸色一沉,上前几步就要开口,却被褚辽伸手拦在胸前。 身为褚家族主的褚辽,眼睛重新眯成一条缝隙,声音更大一些开口道: “云小友,老夫方才所言,你可听到?是否能给我等一个说法,为何小友不是独自前来?” 云泽瞥了一眼油光满面的褚辽,仍是不予理会,只暗自沉思,考虑昨日那位不知深浅的剑修,究竟是否是与褚家有关。 褚辽胸膛深深起伏,已经满腔怒意,再也无法忍受云泽的视如不见,面有愠怒沉声喝到: “云泽云魔头,老夫以礼相待,你又如何胆敢无视老夫?!天下人言之,云魔头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可老夫与我剑气小镇数千人,实在不愿妄生是非,老夫便要劝你一句,尽早离开剑气小镇,也莫要再给我剑气小镇惹来诸多不平之事!若你不肯,莫说老夫不答应,便是我剑气小镇老弱妇孺也不会允许你这灾星继续留在剑气小镇!十二桥境的修为了不起,确实了不起,便连小儿褚阳也非你一合之敌,却你又如何能够敌得过我剑气小镇数千人?!” 褚辽言罢,猛地转而看向宁十一,继续开口道: “十一姑娘,老夫也要劝你,还是莫要轻信恶人之言,坏了自己的名声,否则一旦有人传出十一姑娘洞明麟女,却与这般一身罪恶馨竹难书的魔头一道而行,只怕不光是要损坏了十一姑娘的声名,更会牵连洞明圣地也要遭到天下之人的口诛笔伐!十一姑娘,三思啊!” 话音方落,于其身侧落后半步的褚阳便就立刻拔剑而出,寒光溢射。 而其身后一众惨遭牵连的池鱼,也是立刻高举拳头,面红耳赤一阵混乱大喊: “灾星!” “魔头!” “滚出小镇!” 只不多时,“滚出小镇”的喊声,便就连成一片,几乎惊醒了晨色笼罩之下的整座小镇。 ... 湖岸上,老人卫熵与高大男子卫洺,相隔丈许,正缓缓而行,相互说着一些百年前的陈年旧事,偶尔摇头失笑,面上满是怀念之情。 只是话到一般,老人卫熵忽然止步,转身皱眉望向来时的方向。 高大男子卫洺同样止步,自然已经听到了远处的声音,便转而看向卫熵,面露好奇之色。 “是老爹熟悉的人?” 老人卫熵轻轻点头。 “云泽云魔头,传闻无恶不作。但最近几日相处下来之后,老夫觉得传言并不属实。更何况,老夫相信十一姑娘的眼光不会出错,倘若云泽当真是个魔头,不必老夫出手,只是十一姑娘,便会轻饶了他。只是如今奸人借机散布谗言,导致云泽犯了众怒,就实在是不太好办。” 高大男子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毕竟对于外界之事,闭关了整整百年的卫洺理所当然一无所知,却也未曾继续深究,只是开口笑道: “众怒虽是难平,却也不能任由奸人作祟。一起去?” 老人卫熵深深看了卫洺一眼,当即朗声大笑道: “一起去!” 第287章 一指剑气 昨日逢集一场意外,剑气小镇大几百人都惨遭殃及,伤者不计其数,死者更是不少,云泽留给老人卫熵的两枚灵光玉钱,虽然同样数量不少,但人死不能复生,有人贪财,也或看在老人卫熵的面子上听罢了解释,愿意讲道理,懂得分寸,自然不会再来为难云泽,但在此之外,仍是有着不少死者家眷,以及许多贪得无厌之辈,在褚家一群家丁拿出了更多银钱之后,立刻换了阵脚。 凡事讲究一个先礼后兵。 褚辽的礼,已经到位,至于后面的兵,倘若真的要动,哪怕身为今日这一切始作俑者的褚阳,其实也没有足够的把握,一方面当然是早早见过了云泽的手段,仅凭一双肉拳,便就打断了其手中佩剑,并且一路势如破竹,轻而易举捏住其脖颈,一路如同拎着一只小鸡崽一般走出房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洞明麟女宁十一与云泽走得极近。 具体缘由如何,褚阳未曾见过云泽手腕脚腕上的灵纹烙印,便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其实也不是完全想不明白,只是相较于眼前的事实,对于云泽本就有着极大成见与恨意的褚阳,当然更愿意相信外界那些看似有着真凭实据的传言。 自欺欺人,先自欺,后欺人,褚阳也算是将其中道理贯彻得明明白白。 所以才会有了今日想要上门闹事的一幕。 却不想竟会半路相遇。 听着身后一众池鱼的愤怒喝喊,褚阳嘴角噙着冷笑,忽的一抬手,已经吵醒了几乎整座小镇的人群立刻稀稀拉拉地安静下来。 “姓云的,” 褚阳上前半步,来到与褚辽齐平的位置上,老神在在开口道: “方才我爹已经说了,我剑气小镇数千人,实在不愿妄生是非,故而才会劝你一句,还是尽快离开剑气小镇,毕竟如同昨日那般的意外,任谁都不会愿意再见一次,我剑气小镇数千条人命,也没有哪个该与你这一身罪恶馨竹难书的魔头陪葬。最后再说一遍,滚出小镇,拥有别再回来,我不欢迎你,我褚家不欢迎你,我剑气小镇数千条人命同样不会欢迎你!” 褚阳手掌压下腰间悬配长剑,蓄势待发,冷森森道: “姓云的,众意难违啊!” 一言罢,于其身后的一众池鱼,立刻高举拳头,再次喝喊起来,声音连成一片,已经不仅仅只是惊醒了几乎整座小镇,更有许多人已经匆匆赶来,见到眼前境况,或是保持冷静作壁上观,或是头脑一热加入其中。选择前者的不在少数,只是即便如此,褚阳父子身后的队伍,也依然逐渐壮大了起来,声浪阵阵,并且开始随着身为始作俑者的褚阳父子缓步上前,步步紧逼。 云泽与宁十一的脸色极其难看。 穆红妆与傻书生陈也也已经赶了过来,见到这般场面,当即一愣。后者眼圈黢黑,面带倦容,显然还没睡醒,却也被小镇居民的士气滔天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 穆红妆脸色阴沉,脚下重重一踏,便就一跃翻身而来,稳稳落在云泽与宁十一面前,双手交替捏在一起,咔咔作响,便连脖子也是一同拧得咔咔作响,一身血气已经沸腾起来,浩大奔腾,传出阵阵有如闷雷滚滚一般的巨大轰鸣声,掀起阵阵灼浪,扑向褚阳父子二人。 感受气机之后,两人尽都脸色一变。 褚阳尚且还好,虽然只是药罐子,却也仍是十二桥境的修为,并且昨夜沐浴剑气又有提升,更上一层楼,面对不知深浅的穆红妆虽然足够警惕,却也有着一定的底气。然而只有气府境的褚辽却是被迎面灼浪打得一阵窒息,面红耳赤,着实想不通眼前个头不高的女子不过一介命桥罢了,又是如何能够给他带来这般可怖的压力。 人群喝喊的声音当即一弱,被这一股灼浪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群人当即面面相觑。 仅凭独自一人的气势,便就压过了上百人,哪怕其中多为凡夫俗子,却也是让宁十一侧目相望。 褚阳眸中精光激射,杀意沸腾,上前一步拦在褚辽身前,手掌一拍,长剑激射出鞘,立刻带起一抹雪白剑光伴随清亮长吟,将迎面而来的压力一斩破去,随后落入其手中,剑身轻颤,仍在长吟不止,直指穆红妆。 眼见于此,穆红妆面上露出些许意外之色,却也很快便就换做狞笑,一脚踏出,重重落地,发出轰的一声巨大闷响,以至于整座地面都能清晰察觉到随之一阵,连同不远处的千顷碧湖,湖面上都跟着震出了层层涟漪。 “想打架?老子陪你!” 言罢便要冲出去。 却被宁十一伸手按住了肩头。 一腔血气早已蓄势待发的穆红妆,只觉得体内气机一滞,像是流转于体内道路之时,原本格外平坦的一条条路,忽然就被一剑斩断,形成天蜇,难以逾越。 穆红妆俏脸憋红,一阵咬牙切齿,猛地转头瞪了一眼走上前来的宁十一。 后者不闻不问,目光接连扫过褚阳父子身后的一众池鱼。 “昨日之事,只是一场意外,还望诸位能够见谅。外界有关云泽的传言如何,宁十一不是没有听说过,却也只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罢了,宁十一只肯定在场诸位能够保持冷静,不要误信奸人谗言,成为帮凶,毕竟在场诸位多为修士,倘若因为今日之事,心境蒙尘,就反而只会贻害自身。” 宁十一声音不大,但却足够传遍此间。 褚阳与褚辽父子二人,脸色微沉。 心性更加不定的褚阳手中长剑一挥,寒光如水,眼神冰冷盯着宁十一。 “十一姑娘,你乃洞明麟女,身后是洞明圣地,一言一行,亦会代表洞明圣地,却又如何敢说,说我与父亲二人乃是奸人?!云魔头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天下间人尽皆知,十一姑娘方才所言,褚阳可否理解作,十一姑娘是在说这一整个天下间的所有人都是是非不分之辈,全都瞎了眼?!” 褚阳冷笑一声,阴恻恻道: “十一姑娘,在下劝你千万可要慎言啊。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尤其十一姑娘代表的并不仅仅只是自己,还有身后的洞明圣地,倘若十一姑娘方才所言被人传了出去,不光于你一人,更于洞明圣地而言都是难以承担的大祸!” 褚阳方才言罢,那油光满面的褚辽便就上前,笑呵呵道: “圣地威严不容践踏,十一姑娘,还是尽快抽身离开吧,莫要再趟这趟浑水,也莫要听信恶人谗言,否则一步踏错,便会贻害终生。你我同为修士,有关这件事,想来是不必老夫多说。也正如十一姑娘方才所言,倘若因为今日之事,导致前途必定不可限量的十一姑娘心境蒙尘,误了十一姑娘的修行大事,这般罪过,莫说老夫担不起,便是我整座剑气小镇所有人全部加在一起,也担不起来。” 褚辽抬手抱拳,皮笑肉不笑道: “还望十一姑娘能够听老夫一句劝,尽早退至旁侧,莫要误了自己的修行大道。” 褚阳褚辽父子二人,一冷眼相向,杀机不减,一面带微笑,杀机内藏,言语间都是颇多锋芒。 自来惜字如金,不好言辞的宁十一,已经满腔怒火,俏脸森寒,只是唇枪舌战这方面,对于宁十一而言着实为难了,便唯有胸脯深深起伏,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会因为一时气急,便拔刀相向,届时,一旦伤及其他无辜之人,后果又会如何,就着实难以预料。 尤其对于宁十一而言,更有可能心境蒙尘,贻害自身。 但云泽与穆红妆却是并无这般顾虑,因为心性心境的不同,尤其对于云泽而言,便是将眼前之人全部赶尽杀绝,也不会觉得事情会有丝毫不妥之处。 便眼神逐一扫过眼前之人后,云泽双眼虚眯,一身血气气韵已经暗中流转起来,走命桥,入正经,灌穴窍,衣袍鼓荡猎猎有声,隐有雷弧交织。 而当云泽正欲出手之时,那一直藏在最后放的傻书生陈也,却是忽然从旁冲了出去,直接来到宁十一身前,伸手将其拦在身后,盯着一双格外明显的黑眼圈,死死盯着褚阳褚辽,当头便是一口唾沫直接吐了出去,吓得褚家父子二人连忙退后,尤其褚阳,眼见不过凡夫俗子的陈也也敢如此放肆,立刻杀机澎湃,手中剑刃长吟不止,道道寒光随之晃动,如同水波荡漾,溢出剑气阵阵。 云泽与宁十一都是为之一愣,旋即眼神微沉,狐疑更重。 只是傻书生陈也却并不理会也并不懂得这些,一只手护着身后宁十一,一只手不忘整理因为跑动便就有些凌乱的衣衫,瞪着褚阳褚辽两人开口道: “一口一个修行大道,一口一个小镇数千人,劝了一句又一句,没有一句中听的。当然,你们方才说的那些,小生确实听不太懂,却也并不妨碍小生骂人!你你你,就你,褚阳对吧?手里有把剑就很厉害是吗?以小生来看,你的脑袋里面也就只有剑了!十一姑娘方才所言是什么意思,还理解作十一姑娘在说这一整个天下间的所有人都是是非不分之辈,全都瞎了眼。读过书吗你?!听得懂人话吗你?!十一姑娘方才所言,就是在说你跟你旁边那头肥猪模样的老爹都是奸人,就是在骂你们父子二人,又何时牵扯到了天下人!话都听不明白就敢出门,天下人天下人张嘴就来,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更何况云好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小生最近几日与之相处,心里要比你们这些人更加明白,绝对不是如同传言中的那般无恶不作,馨竹难书!话说你,对,就你,褚阳,你连正常的人话都听不明白,能知道馨竹难书什么意思吗?” 一番大骂之后,陈也方才终于喘了一口气。 也算一气呵成。 只是接连两次被人指名道姓,并且每次都是被人指着鼻子,褚阳脸色早就已经涨红如猪肝,连同握剑的手都在跟着颤抖,“你你我我”说了半天,怎奈何陈也一番大骂一气呵成,竟是一个字也插不进去,好险没有气出一口血来。 便是旁边只被波及到些许的褚辽,同样也是神色不善,指着陈也的手指连连颤抖,气急败坏道: “黄口小儿,牙尖嘴利,你,你...” 憋了半天,褚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方才终于由自牙缝之间挤出几个字来: “妄为读书人!” 陈也眼睛一瞪,脖子一梗,丝毫不弱。 “读书人读的都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不巧,小生自来不喜精研大道理,只爱翻阅小说话本,说是半个读书人都极为勉强。黄口小儿如何,牙尖嘴利又如何,还能比得了奸人谗言更厉害?奸人谗言,祸害一方,老老年间那些个皇朝王朝因何而灭绝?天灾是一,人祸是二!如你父子二人这般的,倘若放在老老年间,必然也是祸乱朝政的奸佞之臣,便是再大的王朝,再强的国力,也抵不住你父子二人谗言祸害。有此之臣,便是天下一统的绝顶王朝,又何愁不灭?!” 闻言至此,褚辽眼睛一瞪,手指连连颤抖,脚下忽的一阵踉跄,险些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好像褚阳即使察觉,伸手抓住了褚辽手臂,若非如此,哪怕未曾气昏,只怕也要狼狈坠地。 宁十一美眸圆睁,扭头望着满脸神气的傻书生陈也,脸上满是说不出的古怪之色。 大抵也是不曾想到,看似傻里傻气的陈也,骂起人来竟是这般的不留情面。 云泽与穆红妆更在后方,一阵面面相觑。 倒是真的小瞧了陈也,没曾想到,一个读书读傻了的,竟然还有这般本事,尤其能够一口气好不间断说出这么些话的,云泽生平除了见过陆家平有此本事之外,才只第二次见到。 却要说得一众人哑口无言,甚至一个字都插不上,只怕陆家平也没有这般实力。 云泽双手揣袖,看了看满脸得意的傻书生陈也,又看了看捂额不语的宁十一,终于还是缓缓上前两步。褚阳已经搀扶褚辽原地坐下,后者更是捂着心口,脸色苍白,额头上也满是细密冷汗,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就被憋死过去。 云泽当即嗤笑一声。 “陈也陈兄虽然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但全身的本事可都在那张嘴上,所以说你们是肯定说不过了,褚阳,敢不敢动手?” 闻言,还在安抚褚辽的褚阳当即两眼一红,提剑便就直接起身。 云泽依然双手揣袖,面上笑意已经尽数收敛,眼神冰冷盯着褚阳,一身杀气戾气再无保留,倾泻而出,森然之意立刻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汹涌而去。 正面云泽的褚阳,当即瞳孔一张,两腿一颤,险些没有直接坐在地上,只是哪怕褚阳依然站在那里,却也依然脸色苍白,满身冷汗,只觉得好似方才恍惚而过的短短瞬间,就已经瞧见了自己人头落地,脖颈碗大的伤疤血冲三丈高的可怖场景。 但褚阳却也很快便就冷静下来,死死盯着云泽,咬牙切齿,神情狰狞,以至于握剑的手掌都因为过分用力,一阵咯咯作响。 云泽忽的上前一步。 褚阳立刻一惊,下意识就要后退一步,只是脚掌已经迈了出去,猛一咬牙,就又收了回来,手中长剑一甩,雪白剑气掀起一片寒光流溢,卷起飞沙走石,兵兵噗噗。 云泽双眼虚眯,并不打算放过褚阳,想要斩草除根。 有些古怪。 从最初见到褚阳之时,到今日为止,方才不过八天时间,可最初的褚阳修为境界明显不过方才有所突破不久,而至今日,却又已经再有突破。这般修行速度,哪怕是在圣地世家而言,也会显得格外恐怖。或许褚阳天赋不差,但吃多了灵株宝药,过犹不及,已经因为药力沉积反伤根本,哪怕原本天赋不差,如今也已经不比从前。 修行就好像一场大雨,天赋越强,手中的容器也就越大,有的人手里端着一只木盆,有的人手里端着一枚瓷碗,或许褚阳从前端着的便是一只木盆,可如今却也已经因为药力沉积,变得形同锅盖。 所以褚阳也算是被褚辽所害。 却如今这般修行速度,就已经不仅仅只是手里端着一只木盆了,而是挖了一座池塘出来。 倘若眼下放任不管,就着实难保日后不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 云泽满腔杀机,揣入袖口中的一双手掌缓缓拿出,激烈电弧于其上跳跃交织,苍白雷光要比褚阳周身环绕的剑气剑光更加凛冽。 眼见于此,褚家父子二人身后的一群人,立刻面露惊容,再也不敢继续站在那里,作鸟兽散,只留下褚家那些家丁打扮的下人,虽然已经两股战战,却也依然咬紧了牙关站在那里,不敢临阵脱逃。 毕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若非褚家来人许以重利,真正愿意跟来声讨云泽的,只怕没有几人。 个中是是非非,人人皆有判断,只是因为各种缘由,所以表里不一。 老人卫熵与高大男子卫洺,方才姗姗来迟。 一身剑气重的先天剑胚卫洺,与老人卫熵远隔丈许,所过之处,剑气流泻,总会留下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痕迹。但说是姗姗来迟,其实此前发生的一切,卫洺全部“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一方面有些惊异与一副傻里傻气模样的陈也,竟是这般的牙尖嘴利,另一方面,也有些意外于云泽的雷法之强,甚至要比褚阳方才形成些许气候的剑气更盛许多。 一眼便可分出高下。 卫洺唇角含笑,最终止步在一旁丈许距离之外,以免自己控制不住一身剑气流泻,会误伤他人,同时右手拍了拍悬挂腰间右侧的“剑气”,暗中商量,背负剑气砥砺自身的修行,是否可以暂且一缓,等待此间事了之后,再重新续上。 只是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剑气”的回应,卫洺便着实有些无可奈何,毕竟这把真名剑气的飞剑,其实乃是尉迟夫人赖以成名的王道圣兵,如今虽然已经到了他的手中,可早已诞生了些许灵智的剑气,真正承认的依然只有尉迟夫人一人而已,倘若没有尉迟夫人发话,这场背负剑气砥砺自身的修行,就要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有朝一日卫洺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收服剑气,亦或修为境界之高,剑道之强,足以容纳剑气之剑气,才能阻止一身剑气难以抑制的流泻,若非如此,便唯有小心谨慎,才能避免误伤。 毕竟这把剑气,也是尉迟夫人的本命飞剑。 剑修一道,其实也能算得上是千千万万修行道路中的一条康庄大道,并且数量并不稀少,只是一旦比起武夫练气士,就显得颇为罕见。无他,只因剑修一道自来以剑为主,所谓剑气、剑意、剑道,便是全在剑上,虽说剑修一道并非十分刻板仅限于剑,却也终归走脱不了兵刃二字,再往下,自身修行亦是血气为主,灵气为辅,方可御剑斩敌首,杀力极强,总而言之便是剑上血中气下的说法,亦有剑上气中血下的修行。而也正是因为剑在最上,往往剑修中人,便会在修行之中,专注于某件兵刃的蕴养,便是本命飞剑的说法,故而剑修一身杀力全在剑上。然而对敌之时,往往容易出现损伤,而剑修一道又以兵刃为道,便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损伤,也往往需要极力修复。 若是寻常兵刃也就罢了,可一旦选择作为本命飞剑的兵刃受损,想要修复,不仅需要以自身气府本源火作为淬炼之火,更需要种种蕴含灵性的天材地宝甚至灵株宝药作为辅料,而诸如此类的辅料,又往往都是难以想象的天价。也正因此,世上剑修虽然为数众多,却一旦相较武夫练气士的数量而言,便显得尤为捉襟见肘,毕竟剑修一道,近乎是将穷文富武中的富武二字,诠释到了极限。 但剑修一道,全在剑上,倘若能够得当蕴养一把本命飞剑,一旦日后踏足圣道,一件已经到手的,并且诞生出了些许灵智的王道圣兵,就几乎算是板上钉钉。 云家云温裳,便是剑修。 龙溪剑,亦是其本命飞剑。 而云泽催动龙溪杀敌之时,不见分毫剑气,更无剑意剑道可言,一方面是因云泽本身并非剑修,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龙溪剑并非当真属于云泽所有,甚至就算日后云泽会将龙溪代替云温裳赠予顾绯衣,也要将之置于气府深处,蕴养很长的一段时日,并且改走剑修之道,才能有望使得龙溪再现当年天下法宝第一剑之威名。 但云温裳却也并无此意,只是单纯想要云泽喜欢的姑娘能有一件护身利器罢了,也正因此,云温裳当初将这龙溪交予云泽之时,方才不曾使之为剑,而是一条内蕴密集剑气的金色水流,而也唯有如此,就哪怕云泽喜欢的那位姑娘并非剑修,亦可催使龙溪,杀力极大。 只可惜云泽对于剑修一道,知之不详,对于云温裳的此中苦心,更是一无所知。 若是换做顾绯衣,或许还能体会一二。 但先天剑胚的卫洺,却是因为来时路上曾经听到尉迟夫人说起过龙溪之名,赞之为天下法宝第一剑,便记忆犹新,如今察觉并且感受清晰,就已然明白了其中深意。 龙溪落入云泽之手,着实有些可惜。 卫洺独自立于一旁,含笑摇头,倒也未曾暗生抢夺之意。 而自从卫洺出现之后,便就一直余光注视着卫洺的云泽,则是不留痕迹散去了掌中雷弧,将手腕上隐隐暴露出来的龙溪重新藏入袖口之中,警惕十足。 略有所觉,先天剑胚的卫洺抬头看向云泽,露齿一笑。 算是表达善意。 云泽双眼虚眯,只微微点头,对于这位不知来历不知深浅的外乡剑修,依然不敢轻心大意。 老人卫熵已经独自上前,来到云泽与褚阳中间,随后转过身来,背对云泽,面向褚阳,神情阴郁,眼神阴沉。 剑气、剑意、剑道,于剑修而言,三者息息相关,并且一位剑修的剑气如何,剑意如何,剑道又如何,一旦落在其他剑修的眼中,便就等同于练气士也或武夫,见到了另外一位练气士也或武夫的自身气机,因为两者之间所修灵决古经的不同,其中或大或小的差别,便一眼分明。 就如当初还在北临城南域学院时,云泽与顾绯衣于卷云台上一战之时,徐老道与姜夔只远远观望,感受气机,便可轻易知晓云泽与顾绯衣以及罗元明的手段跟脚与修行路数,尤其云泽顾绯衣二人,当时的徐老道与姜夔对此二人几乎没有任何了解,却也能够一言中的,其中的根本缘由,便是在于此间。 然而如今褚阳一身剑气剑意,却并非源自卫熵。 略作思忖之后,老人微微皱眉,凝视褚阳,眉眼间的生而如此的阴鸷感,也因而变得更加浓郁了一些。 老人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沉默良久,胸膛忽然深深起伏,深呼吸一次,旋即眉眼低垂,显得有些萧索,缓缓开口道: “修道先修己,修己先修心,心猿意马尚且无妨,可若心术不正...” 老人唇角轻轻一抖,话锋一转,继续开口道: “五年前那天,十一姑娘第一次站在老夫面前,说想要跟着老夫学剑,但却不能拜师,倘若老夫愿意,便除去不能举行拜师礼之外,其他方面,皆与师徒无异。十一姑娘乃是洞明麟女,身份之高,于老夫而言,算得上是高出天外,愿意跟随老夫学剑,就已经算得上是对老夫极大的肯定。可即便如此,在最初时,老夫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收下这个没有名义的弟子,因为越是身份极高之人,就越是不能随意跟着老夫学剑,这与你跟着老夫学剑,与小镇上诸多年轻人跟着老夫学剑,截然不同,所以老夫拒绝了。但从那之后,十一姑娘非但不曾就此放弃,反而越发坚持不懈,并且也让老夫一点一点见识到了她的真心诚意,确实是在心里将老夫当作师父看待。也正因此,老夫才会在半年之后,忽然松口,愿意指点她的剑道修行。但也正是那时起,你,褚阳,于老夫没有行过拜师礼的弟子,开始对老夫心生不满之意。” “其实这件事也这不怪你,毕竟老夫平日里指点你等修炼剑术剑道,确有藏私之处,但这也是为了你们考虑,因为知道的越多,就会越多不懂,一旦钻了牛角尖,也或好高骛远、急功近利,就于你等而言,有害无利。所以老夫毕生所学,生平也就只教过两人,一位便是十一姑娘,而另一位,则是卫洺。之所以如此,皆因他二人有着极高的起点,并且潜力底蕴足够深厚,能够承载这一切,所以老夫才会毫无藏私,却对你们有所藏私。”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福源有深厚,不光需要遇得见,更要拿得住才行啊!” 老人卫熵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不是对于褚阳,而是对于褚家,尚且念有一丝旧情。 百年匆匆,褚家一代换一代,时至今日,虽然已经大相径庭,尤其褚家族主,如今的褚辽,比起当年老人卫熵带着年幼卫洺初至剑气小镇时的褚家族主,在心性与为人的方面,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老人卫熵想要挽大厦于将倾。 否则褚家不知多少代人的苦心经营,只怕就要毁于一旦。 然而褚阳依旧剑气环绕周身,安静听完了老人的苦口婆心之后,忽的嗤笑一声。 “藏私就是藏私,哪来的这么多借口!” 褚阳收敛了笑意,目光接连扫过云泽几人,又瞥了一眼安安静静立在一旁的卫洺,忽然眼神一戾,索性撕破了脸皮,直接啐了一口唾沫落在老人卫熵的脚边,眼神阴狠道: “卫洺?宁十一?说到底也还是一个先天剑胚的义子,一个洞明圣地的麟女!实话告诉你,糟老头子,其实道理谁都懂,家学不外传罢了,那卫洺是你收养的孤儿,你又是孤家寡人,膝下无子无女,若你当真只是对于卫洺没有任何藏私,我便再多不满,也会继续忍气吞声,毕竟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哪怕我觉得再不对,再不满,既然天下人都是如此,那道理就是对的,我是错的。” 褚阳忽然伸手指向宁十一,满脸涨红,脖颈上青筋浮现,眼神已经变得格外狰狞。 依然坐在地上的褚辽见状,当即脸色一变,不待褚阳开口,便就立刻起身想要将其拉回来。只是事已至此,褚阳显然已经一无所顾,一把甩开了拉着自己的褚辽,继续指着宁十一,满面怒容,双目圆睁,几乎是咆哮出来: “但她宁十一,洞明圣地的麟女,与你根本毫无瓜葛,甚至不曾行过拜师礼,便连弟子都算不上,又凭什么能如卫洺一般,让你毫无藏私?!” 闻言如此,卫熵张了张嘴,一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重新闭上,仰起头来深深一叹,满面皱纹,变得更深了许多,就像靠近湖岸边缘的那些芦苇,也像小镇东北方向街道上的杨柳,感受秋意肃杀,入眼之中,满是凄凉。 缘由如何,不管褚阳信与不信,都已经说过。 宁十一眸中寒光毕现,手腕一抖,柳叶刀出鞘三寸。 云泽双眼虚眯,只抬左手,一道又一道苍白雷弧细密交织呈现,只是碍于老人卫熵还在前方,便没有急于出手,而是一边安静等待,一边眼角瞥向旁边已经神情微冷的卫洺。 傻书生陈也同样踮着脚尖挺起胸膛,一脸痞气地瞪着褚阳,倘若不是宁十一以柳叶刀将其拦住,只怕就要当场破口大骂。 卫洺忽然抬起一只手,虚空一点。 一道凭空而成的雪白剑气出现在褚阳头顶上方足有百丈高处,初见时不过一粒黄豆大小,随后缓缓坠落下来,越发迅疾,也越发猛烈粗壮。因为褚阳一把甩开,便就倒在地上的褚辽看得真切,一阵目瞪口呆,而其回神之时,再想开口提醒褚阳躲开,已经为时已晚。 雪白剑气最终化作一条粗壮无比的匹练飞瀑,垂直落下,褚阳察觉时,猛地抬头看去,脸色当场大变,却也极快回过神来,不曾束手待毙,而是咆哮之间,将手中剑刃一抛,强行提气,化出整整一十二柄飞剑滞空,旋即剑指一斩,一十二柄飞剑便就立刻化作一十二条雪白长虹,冲宵而上。然而褚阳一手飞剑所化剑气,比之卫洺随手一点,不过是如枯枝面对一场浩大洪水罢了,甫一触及,便就立刻烟消云散,随后剑气飞瀑势如破竹,将那面如死灰的褚阳淹没其中。 云泽与穆红妆宁十一,包括傻书生陈也,都是看得愣在原地。 唯独对此早有预料的老人卫熵,早已紧闭双眼,不忍去看。 远处观望的人群,一片哗然。 剑气最终还是落了下来,没有带起半点儿声响,只在悄然之间,便就消散于无形之中。 褚阳呆呆站在原地,恍然惊醒,回过神来,在身上一阵摸索查探,却忽然发现,竟是一根毫毛未少,便虽是已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面容惨白,近乎脱相,并且时至此间仍是惊魂未定,却也依然勉强扯着嘴角笑了起来,颇有些丧心病狂的模样。 “卫洺?糟老头子说你已经离开小镇百年,不曾想,竟是今日能够见你真容。但也确实足够令人失望,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够一身剑气环绕,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唬人罢了。游历百年,就只学了点儿街头巷尾卖艺杂耍的本事?!老子赏你!” 褚阳喘着粗气,从怀里摸出了几块碎金,狠狠抛向卫洺。 只是碎金还未靠近,就已被流泻而出的剑气全部绞碎。 卫洺收回手掌,手掌重新落在腰间右侧的剑气上,面无表情道: “小镇的那道剑意传承被你找到,实在是有些暴遣天物。” 话音方才一落,褚阳气府所在之处,便就有着一点雪白透出,随后逐渐渗出更多雪白光芒,随后气府破碎,命桥崩坏,周身上下十二正经、七百余穴位,尽都被剑气充斥。 褚阳身躯僵硬在原地,脸色狰狞,眼神惊恐,却是半点儿声音发不出来,由其体内四肢百骸与经络穴位之中不断渗出的雪白剑气,时至此间,也已经完全连成一片,将其彻底吞没在其中,最终竟是半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彻底魂消骨溶于剑气之中。 云泽眼神当即一凝。 穆红妆与陈也更是面露惊异之色,不住地打量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含怒出手的高大男子。 而宁十一则是剑眉紧蹙,眼神微微黯淡,似是对于那道剑意传承竟然被人捷足先登,觉得有些遗憾。只是机缘造化,从来都是有缘者得之,有幸者见之,有德者居之,宁十一看得开,便很快就重新恢复了原本的清冷模样。 老人卫熵苦笑连连,却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唯有褚辽呆呆望着褚阳之前还在的地方。 猛然回过神来之后,这油光满面的褚家族主,立刻疯了一样扑向卫洺,然其周身有着自控不能的剑气纵横,倘若真要被这褚辽扑上前来,甚至不消一眨眼的时间,就会立刻变成一滩肉泥。 对于褚家尚且念有几分旧情的卫洺,只瞥了一眼双眼赤红的褚辽,身形一晃,便就出现在碧湖千顷的中心,周身剑气流泻,再不保留,便有湖水被剑气斩过,掀起层层大浪,翻卷出去,将那依然不可罢休追到了湖边的褚辽直接拍了回去。 褚家其余家丁打扮的下人,连忙上前,将褚辽死死拦住,任凭其如何大喊大骂,大打出手,也依然不敢放手片刻。 第288章 再启程 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算是就此告终,没发生什么太大的意外,但最终的结果,也并非尽如人意。 半个小镇不知多少户人家,都跟着挂上了丧幡。 其实早在褚辽的父辈依然执掌褚家之时,整座剑气小镇不知多少户人家,都曾多多少少受过褚家的帮扶与恩惠。剑气小镇地处偏僻,来来往往之人,又多为剑修,便在一定程度上,也能算得上一处世外桃源一般,而也正是因为剑气小镇上来来往往多为剑修,相对应的,行脚商人便就极少,平日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就大多需要自给自足,便难免有些贫困落后的。尤其剑气小镇几乎人人佩剑,多为剑修,所谓穷文富武,便越发导致小镇中的很多人家愁吃愁喝,只唯独依靠行商发迹的褚家,随着祖祖辈辈的积累,家底越发深厚,眼见小镇居民生活艰辛,褚辽的父辈人物便就动了恻隐之心,不仅常常开仓放粮,并且拉动了小镇上的诸多人家一起行商,方才会有小镇如今的局面。 其中也包括自从隐世不出之后便就身无长物老人卫熵,以及当时还是十分年幼的先天剑胚卫洺。 一指剑气,让褚阳魂消骨溶,却留了褚辽一命,卫洺那所谓的感念旧情,指的便是这些。只是如今再看褚辽的模样,无论卫熵也好,卫洺一把,以及小镇上诸多人家,但凡知晓当初褚家诸多作为的,无不心情复杂,感慨连连。 褚家祖祖辈辈不知多少代人的积累,如今已经算是彻底毁在了褚辽父子二人的手中。 死者已矣。 剑气客栈,门口同样摆有三竿丧幡,白布迎风而动,猎猎有声,甚至就连原本的大红灯笼都已经换了白纸灯笼,毕竟当初褚辽父辈还在时,也曾对客栈出手相助,如此做一做表面功夫,就也算得上是念有旧情。 时正戌时,夜色渐浓,大堂依旧人满为患,却也难得没有往日里的吵吵闹闹,大多数人说话聊天时,都会下意识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而口中谈论之事,也无非就是小镇褚家已经板上钉钉的没落甚至彻底消失,以及先天剑胚卫洺当时所言,小镇上的那道剑意传承,已经落在了已死的褚阳手中。 是真是假,相信之人自然相信,不信者亦有之,大堂人满为患,声音虽然不大,却也吵吵闹闹。 角落里,云泽几人仍是固定在此。 宁十一依然端坐笔直,面前柳叶刀横陈桌面上,手边是三斤一大坛的绿酒,柳叶刀对面是三斤一大碟的牛肉。只是比起往日的不急不缓,今日的宁十一显然已经放开了手脚,也不知是因为那道剑意传承已经落入褚阳之手,还是因为多年以来苦苦追寻没有结果,难得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整整三斤酒,三斤肉,不消片刻,便就已经消失了大半。 傻书生陈也看得面色发白,喉结连连滚动。 “慢点儿,十一姑娘,慢点儿吃...” 伸手欲拦又不敢。 宁十一大口吃喝,仍是面色清冷,瞧见傻书生陈也伸手过来,立刻眼神冰冷看了过去,直接吓得陈也一个哆嗦,连忙收回手掌,继续乖乖坐在原地。 直至最后一块肉吃完,宁十一刻意留了一碗酒在面前,随后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坐在对面喝酒的云泽,缓缓开口道: “之前说好的十五滴异兽夔牛心头血换你一旬时间,十五滴夔牛心头血等你日后到了洞明圣地,我依然会给你,但一旬时间就不必了,剑意传承已经被褚阳率先得手,哪怕没有全部取走,也已经残缺不全,便是再找下去,意义也不会很大,更何况我对那种残缺不全的剑意传承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稍稍一顿之后,宁十一继续开口道: “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返回圣地,你们可以选择与我同行,但也仅限于接下来的一千里。我最初的时候已经说过的,可以保证你们接下来的一千里一路平坦,不会再有任何山贼阻拦你们,虽然当时你也并未答应,但若你现在点头,我依然可以说到做到,只是一千里后,需要分道扬镳。倘若你们愿意如此,那便准备准备,也好明日一早动身,若不愿,大可随意。” 云泽手指把玩着酒杯,闻言之后,一口饮尽,旋即摇头笑道: “还是算了吧,我们两个身上还有灵纹烙印,她两道,我四道,尽管现在已经十分习惯了这种压力,但肯定比不了你的脚程。我不太喜欢拖累别人。” 云泽笑得有些勉强,想起了一些并不值得回忆的过往,只是隐藏极好,不曾被人发现。 闻言如此,宁十一也不再强求,微微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就助你二人接下来能够一路顺风。” 说着,便就举起酒碗,略作示意之后,先干为敬。 云泽同样倒酒举杯,一饮而尽。 傻书生陈也挪了挪屁股,来到宁十一旁边,面露期许之色。 “十一姑娘要回圣地?位于何处?距离几何?还要小生去准备些什么?小生之前出门时身上藏了不少金子,只要十一姑娘开口,但凡小镇上有的,给小生一个下午的时间,保证一样不差!” 宁十一瞥了眼陈也,没有说话,搁下酒碗拿起柳叶刀之后便就直接起身去了柜台,找到客栈掌柜结算了这些时日以来的酒菜与住宿钱,连同云泽两人以及陈也的一起,价格不算很贵,几枚金币罢了,对于宁十一而言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为难。 结账之后,便径直回去了房间。 一路跟了过去还在喋喋不休的傻书生陈也,利索当然被关在了门外。 穆红妆忽然扭过头来冲着云泽挑了挑眉头,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打个赌?我猜十一姑娘绝对提前离开,而且很有可能会是夜里动身,十个脑瓜崩的,如果十一姑娘真是夜里动身,那就二十个脑瓜崩,赌不赌?” 云泽当即翻了个白眼。 “你已经赢了。” 见状,穆红妆撇了撇嘴巴,有些不太高兴。 “可惜了,难得让我聪明一回...” 云泽忍不住笑了一声,瞧见陈也去而复返,已经下楼,便继续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咱们也今晚就走。” 穆红妆学着云泽之前的模样,同样翻了个白眼,只是瞧见陈也已经走到近前,便没再开口,毕竟穆红妆也是不太愿意带着这么一个只是凡夫俗子的累赘一起上路,便将桌上的碗碟尽数拉到面前,一顿胡吃海塞之后,就直接冲着云泽伸手要钱,然后出门买酒,以备路上之需。 ... 深夜。 整座小镇都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客栈大堂里也仅仅只剩三两桌好喝酒的外乡剑修还在吹天侃地,聊着有关那道剑意传承的事,毕竟白间那场闹剧之时,先天剑胚的卫洺只说褚阳已经找到了那道剑意传承,而具体位置又在何处,却并未言明。并且客栈中许多外乡剑修,其中不乏仗剑四方见多识广的,剑意传承未能完全落入褚阳之手一事,自然也就看得出来,消息不胫而走,只短短一日,就已经人尽皆知。而但凡来此寻觅机缘的外乡剑修,也大多都是平平无奇之辈,甚至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没有师承的野修散修,便哪怕小镇上的剑意传承已经残缺不全,却也依然引来许多人的趋之若鹜,尤其先天剑胚卫洺口中所言,已经完全证实了小镇确有剑意传承存在,便越发激起了这些外乡剑修的争胜之心。 子时过半。 大堂里最后仅剩的几桌酒客,也已经全部散尽。 云泽推门而出,来到隔壁房间,敲了敲房门,早已买酒回来的穆红妆听到声响,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便直接出门汇合了云泽,准备连夜赶路。 只是两人方才下楼,楼梯对过的一个房间,便就忽然打开了房门,宁十一瞧见了正在大堂里的云泽两人,神情一愣,旋即抿了抿嘴角,一言不发,直接翻身越过栏杆,从客栈一跃而下,仍是一袭黑衣,器宇轩昂,除了手里拿着一把柳叶刀之外,便再无其他。 穆红妆咧嘴一笑。 “一起走?” 宁十一看了眼云泽,后者无奈一笑。 “说实话,谁都不会愿意带着一个碎嘴子在身边,更何况还是一身傻气的那种。” 闻言,宁十一面露尴尬之色,旋即剑眉轻蹙,回头望向自己房间的隔壁,似乎有些迟疑。 “接下来的一段路,虽然相对于别处而言还算太平,毕竟剑气小镇几乎人人佩剑,人人剑修,所以山贼恶匪的数量不会太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咱们一走,陈也没了去处,就只能返回文关城,只凭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宁十一有些苦恼。 老人卫熵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客栈门外,开口笑道: “无妨,过段时间,洺儿恰好也要动身往东走,更何况陈也那小子是个有钱的,实在不行,小镇上也有靠着走镖为生的剑修,都是老夫门下弟子,修为境界可能对于你等而言不算很高,却也多多少少有些真本事,并且小镇上的大多数商人都会常去文关城进货,来来往往的次数多了,就对这条路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哪里有驿站可以歇歇脚,哪里有强盗恶匪需要提高警惕,他们心里全都一清二楚,并且对于文关城的陈大商人也算脸熟,只要花上几个钱,保管那小子能够安然无恙回去文关城陈家。” 闻言如此,宁十一立刻剑眉舒展,微微点头。 “如此,便要劳烦前辈费心了。” 卫熵轻轻摇头。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你这丫头肯在心里将老夫当作师父看待,一点小事罢了,自然无需这般。走吧,老夫送你们一程。” 剑气小镇背靠大山,绕过北侧,有着一条大路存在,小镇上为数不多的行脚商人,大多从此离开,可以一路前往文关城。走至此间之时,老人卫熵有些感慨,原来这条路原本并不存在,还是褚辽的父辈拿为了方便小镇上自己带出来的商人能够方便进出,方才出了不少家底修桥铺路,一直延续到了另外的一条官道,此间百里有余,方才会有如今小镇的安宁富庶。 只可惜,家门不幸,上一代人不仅兢兢业业,并且大发善心,可下一辈便就出了褚辽这样一个中庸之人。 若只中庸也就罢了,毕竟褚辽在小镇中的口碑,其实不算很差,怎奈何褚家人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褚阳这里,更是比起褚辽还有极大的不如。 老人卫熵说起这些,一阵长吁短叹。 沿着大路走出十里,路边另外摆有一座方方正正的界碑。 其上“剑气”二字,便是出自老人卫熵之手,铁钩银划,笔走龙蛇,劲力透入石碑内部三寸有余,至今也是留有剑意暗藏。 老人卫熵止步此间,略作沉吟之后,还是开口道: “日间,老夫与洺儿闲聊之际,说起了云小友的经历,以及外界传闻和小友如今的境况一事。其实老夫深知不该被人讨论他人是非,但洺儿在那之前曾与老夫言说,之前小镇逢集那日,对小友与姑娘突下杀手的那拨人有些古怪。洺儿乃是炼炁化神境,神识之强,足以笼罩整座小镇,因而哪怕烟沙遮人眼,也能算是见到了全部过程,说是那位炼精化炁境的杀手,曾经许多次想要施展其他手段,但却不知为何,最终还是选择的放弃,并且动作略显迟钝笨拙,显然是不太适应这般攻杀之法,像极了勉强为之的模样。因而老夫猜测,那些杀手,或有可能不是来自皇朝,亦或只是皇朝培养的新人?” 云泽一愣,旋即皱眉沉思。 然而当时深坑之中烟尘滚滚,许多时候,云泽都无法清除见到那位杀手的动作,只是如今细细回想,也确如卫洺所言,炼精化炁境的杀手许多动作略显笨拙,并且本身也与寻常最为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杀手有所不同。 倘若当真是个经验老到的杀手,就不该不懂“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道理。 皇朝培养的新人? 云泽眼神忽的一沉。 “南城姚家之人。” 老人卫熵轻轻点头。 “老夫亦是这般考虑,那南城姚家,乃是皇朝背后支柱,如今虽然已经近乎于人尽皆知,但姚家始终未曾松口承认,或是不太愿意与你撕破脸皮?亦或是对小友身后牵扯到的许多人物有些忌惮?” 云泽抿嘴不答。 只是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毕竟如今的云泽,身后已经不仅仅只有乌瑶夫人,席秋阳,徐老道这些圣人,更有洞明圣地老秀才这样的大圣。姚家虽为人族八大世家之一,乃是庞然大物之躯,却也万万不敢忽视老秀才的存在,否则一旦撕破了脸皮,哪怕姚家有着大圣坐镇,一旦真的招惹到了老秀才,哪怕不死,也会被老秀才活活拔掉一层皮。 尤其在这中间,还有着一个徐老道。 姚家的顾虑没有理由。 云泽双手揣袖,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烦闷。 穆红妆与宁十一同样眉关紧蹙,只是不曾开口多说其他。 老人卫熵同样无奈,轻轻摇头道: “该说的老夫也已经与你说完了,小友如今身为洞明弟子,需要徒步赶往洞明圣地,还有差不多五千里路要走,老夫便不再继续耽搁小友的时间。” 老人卫熵忽然笑了起来,开口道: “其实小友对老夫的印象并非很好,老夫心知肚明,毕竟第一次见面就险些大打出手,便哪怕老夫后来已经道歉,但已经差不多根深蒂固的坏印象,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就能改变的,老夫亦无此奢望,只盼小友到了洞明圣地之后,若有时间,还能再来剑气小镇,届时,老夫必定大出血一把,为小友摆上好酒好菜,以表歉意。” 言罢,老人卫熵退了一步,抬手抱拳。 “一路顺风。” 云泽颇有些意外的看了老人卫熵一眼。 其实最近几日以来,云泽对于老人卫熵的印象已经改善了许多,眼见耳闻于此,便连心底里的最后一点成见也烟消云散,同样抬手抱拳。 没再继续客套其他,云泽与穆红妆、宁十一两人便不再继续耽搁时间,趁着月色正好,启程上路,身形很快便就消失在道路远处。 一阵疾风吹来。 先天剑胚卫洺的身影悄然出现在老人卫熵身旁不远处,一身剑气流泻,无论如何都难以止住,将路边荒草都斩断了许多。 老人卫熵不曾回头,只是依然望着几人离开的方向,抬手伸出拇指食指,分别抹过嘴唇上方的八字胡。 “百年将过,洞明圣地的那座古战场,再有不到半年时间便要再次开启,也不知云小友与穆姑娘,又是否能够赶得上?毕竟此一去还有四千里路...或许也能来得及?” 卫洺摇头笑道: “最好还是来不及,否则老爹您口中的云小友与穆姑娘,就要少了一次进入那座古战场的机会了。” 闻言,老人卫熵动作一滞,旋即放下手来,爽朗大笑。 “年纪大啦,老糊涂喽!” 第289章 红枫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鸡还未鸣,剑气客栈二楼便就有人打开了房门,傻书生陈也一副邋里邋遢衣衫不整的模样,手里拎着一只铜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摇摇晃晃走出房间,随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空出来的手掌连连拍在脸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隔壁房间房门紧闭。 陈也见状,立刻抖擞精神,拎着铜盆脚步匆匆下了楼,见到客栈大门敞开,像是一整夜都没有关过,面上露出些许狐疑之色,却也并未多想其他,轻车熟路去了客栈后院,在水井中打了一桶水上来,尽数倒入铜盆之中,洗过了脸,漱过了口,方才又打一桶水,装了大半盆,随后傻里傻气地一笑,便就端着铜盆重新回去客栈二楼,敲响了自己房间隔壁的房门。 “十一姑娘,早上了,抓紧时间洗漱,咱们还要趁早赶路呢!” 许是觉得自己难得要比宁十一起得更早,陈也满面春风,继续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十一姑娘,小生已经为你打了水来,还是莫要贪睡了,尽早洗漱吃罢了早膳,咱们也好趁早赶路,免得耽搁了时间,天黑了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还要露宿荒野。如今又是已经秋凉渐起,小生男子汉大丈夫,自有一腔热血,当然不怕,但十一姑娘这般柔弱,万一感受风寒生了病,可就是天大的罪过!十一姑娘?你还在吗十一姑娘?” 陈也一遍遍敲门,一遍遍呼喊,然而房间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声响传出。 直至最后,陈也终于有些慌了神,丢下怀里抱着的铜盆之后,直接一把推开房门。 片刻后,几乎整座客栈所有人都被一声大叫惊醒过来。 “十一姑娘!” 傻书生陈也再也顾不得许多,更不理会周遭房间里不断传出的骂骂咧咧,绕过走廊,来到云泽与穆红妆先前的房间所在,然而推开房门之后,方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一脸惊慌的陈也愣在原地半晌,终于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跑出客栈,沿着客栈旁边的小路去了空地,途中还曾不慎摔了几跤,等到终于来到空地时,才发现这里除了老人卫熵与先天剑胚的卫洺之外,便再无旁人。 卫洺站在湖岸边缘,双眼闭合,眉关紧蹙,面有些许痛苦之色,一身剑气滂沱如同雨幕一般,肉眼可见,而其脚下所立之处,更是已经深入地下半尺有余,周遭也满是剑气斩过的痕迹,足足覆盖丈许方圆。 剑气之重,饶是先天剑胚的卫洺,也无法轻易承受。 老人卫洺正在另一边盘膝坐地,面对着辽阔湖面自斟自饮。 陈也脸色煞白,吞了口唾沫,一跃跳下田垄模样的土路,一个不慎没能踩稳,直接摔到在地,本就已经染了满身的泥泞,如今爬起身来之后,脸上身上更是多了一些泥草。 往常一向注重衣着打扮的陈也没有在意这些,强忍着脚腕疼痛,一瘸一拐来到老人身旁,哆哆嗦嗦开口问道: “老,老前辈,十一姑娘她,她...” “走了。” 卫熵未曾隐瞒,悠哉悠哉拎起酒坛喝了口酒,嘴里砸吧两声,继续开口道: “昨儿个夜里就走了,云小子与穆姑娘也是。” 陈也瞪大了眼睛,忽然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在地。 老人卫熵吐出一口酒气,扭头瞥了眼陈也已经又红又肿的脚腕,摇头一笑。 “你也不用想着去追他们,一个命桥境,两个十二桥境,又是走的大路,算算时间,如今至少也该已经走出了百里有余。云小友与穆姑娘的速度因为灵纹烙印的缘故,可能会慢一些,但也差不了多少。莫说你脚腕扭伤,便是未曾扭伤,想要追上他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可能。凡夫俗子,又如何能够比得了修士?” 陈也一个激灵,恍然回神,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腕,眼圈儿一红,差点儿就要直接哭出来,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稍稍一愣,猛地抬头看向卫熵。 “命桥境?十二桥境?我是凡夫俗子,他们是修士?” 卫熵方才举起酒坛,还未送到嘴边,闻言同样一愣,旋即有些不可思议地扭头看来。 “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就敢喜欢宁丫头?” 陈也摇了摇头,抬手抹了抹眼角,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我听十一姑娘云好汉他们说过修士什么的,但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只知道十一姑娘想要练剑,在找什么剑意传承,还请了云好汉帮她一起找。其他的...” 陈也垂下脑袋,抽了抽鼻子。 老人卫熵望着低头不语的陈也,实在是惊为天人,仔细想一想,自己当年仗剑四方闯荡许多年,似乎还真就不曾见过像是陈也这般的人物,大抵也是开了先河,便忍不住竖起拇指。 “你也算得上是个人物!” 话不是什么好话。 但佩服,也是真的佩服。 老人卫熵笑道: “凡夫俗子与修士之间的区别,简而言之,就是你与宁丫头之间的区别,凡人倘若不入修行之道,穷极一生,最多最多也就不过百年之身罢了,并且能够活上七八十年,就已经可以算得上长寿,但于修士而言,七八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便是老夫这般,活至今日,也已经千岁有余。” 老人指了指不远处正以剑气之重砥砺自身的卫洺,继续开口道: “洺儿如今看似年轻,其实也有一百多岁了。” 陈也微微张开嘴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那十一姑娘她,她...” 老人卫熵翻了个白眼。 “比你口中的云好汉要稍长一岁,正值桃李之年。” 稍稍一顿,老人又补充道: “字面意思上的桃李之年,不是你方才想象中的老妖婆。” 陈也松了口气,只是很快就又变得心情复杂了起来,自然是已经明白了两者之间的差别与差距,可谓云泥之别。修士具体是什么,陈也当然不清楚,却也因为读过许多小说话本的缘故,就大概能够想象一些,更顺便想到了即便十一姑娘答应自己,不必百年,或许五六十年之后,自己就已经变作一抔黄土,而十一姑娘却依然是如卫洺一般,风华正茂。 一念至此,陈也当即面露悲痛不忍之色。 没有什么心机城府的陈也,心里有何想法,全都表现在脸上。 也全部都被老人卫熵看在眼里。 老人忍不住暗自一叹之后,却又忍不住摇头一笑,这世上往往都是女子情长,又有言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却不想,自己竟然也能见到一个情长的读书人。 但凡夫俗子与修士之间,仍是隔了一道天蜇。 老人稍作迟疑,还是将酒坛递了过去。 “天蜇虽深酒可填。” 陈也一愣,真的憋不住了,眼圈儿泛红,直接就淌下两行泪来,抓过酒坛仰起头来一阵猛灌。然而不会喝酒就是不会喝酒,尤其小镇特产的绿酒不算很好入口,这一大口绿酒下去,陈也脸上一红,立刻呛得咳嗽不止,方才一鼓作气勉强咽下的酒水也都咳了出来,看得老人一阵心疼。 只是咳完了之后,陈也就又红着眼重新拎起酒坛,仰头一阵猛灌,看得老人心惊肉跳,好在是这次真的喝下去了,然而等到陈也终于喝饱了绿酒,就忽然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一甩手便将酒坛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身无长物,还是卫洺掏钱方才终于有了酒喝的老人,立刻额头青筋乱跳,险些没忍住一脚将这傻书生踹到湖里去。 再看去,陈也本就白皙的肤色已经变得酡红,从头顶红到了脚跟,醉眼朦胧,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忽的打了个酒嗝,一下子跪在老人面前,伸出手来抓着老人肩膀,一边摇摇晃晃,一边郑重其事开口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洞明...圣地...” 话没说完,那傻里傻气的书生,就直接两眼一翻,醉倒在地。 鼾声如雷。 前一夜便就没能睡饱,今日又是起了个大早,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从没喝过酒的书生而言,一口气喝了小半坛酒还能坚持着说出一句话,就已经是十分为难了。 老人没再计较这傻书生摔了酒坛浪费酒的事,回过头去,重新望向碧湖千顷。 先天剑胚的卫洺睁开双眼,周身如同滂沱大雨一般的剑气陡然一轻,随后缓缓吐出一口剑气,一路呼啸着斩开湖面,湖水向着两边翻涌出去,大浪层层,声势浩大,以至于水面分开之处,已经深可见底。只是可怜了许多湖鱼惨遭殃及。 剑气散去,从中分开的湖水重新倒涌回来,大浪迎面撞在一起,发出轰隆一声。 好似一场秋雨落下。 湖面上水雾氤氲。 老人卫熵也忍不住面露惊异之色,不曾料想,卫洺离开剑气小镇之后没多久,便就直接闭关百年,如今方才出关没多久,只口吐剑气,便就已经能够做到这般地步。 老人不是做不到,只是需要动用腰后的云麓罢了,比之卫洺,远有不及。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卫熵长长一叹,随后咧嘴一笑。 这也正是老人最想看到的。 傻书生陈也淋了湖水,没醒,只是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嘴里嗫嚅一阵,然后翻了个身,傻呵呵一笑。 “十,十一姑娘。额呵...” ... 文关城,与云泽穆红妆早先来时路上见过的那些城池一般,地处群山环绕之间,占地虽然极广,却鲜少能够见到修士,而更多文人雅士,以至于沿途所见,街道上人来人往,大多都是一些名流士子一般打扮的行人,大多都能算得上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有着相当浓郁的儒雅气息扑面而来。 只是一旦落在穆红妆口中,这般打扮,就成了人模狗样。 宁十一去时,从这里直到剑气小镇,不过短短一旬罢了,还是因为路上有着陈也这个凡夫俗子的拖累,若非如此,时间就还要更短一些。然而如今身边带着原本是要分道扬镳的云泽穆红妆,便足足用了两旬时间,速度甚至比起一路强咬牙关的陈也还要有所不如。只是一旦考虑到两人身上都有灵纹烙印,尤其云泽,更是身负四道灵纹烙印,宁十一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更何况这位十一姑娘本就是个清冷的性子,不爱说话,惜字如金,一路上就更加没有什么其他波折。 沿街走过时,宁十一忽然瞧见了陈家的招牌,极大的店铺主要经营文房四宝,便难得主动开口说话,想要留下来买些东西带走。 云泽与穆红妆当然未曾拒绝。 一番挑挑选选之后,宁十一最终买了一沓宣纸,一块边缘篆刻金色云纹的砚台,一支笔杆绘有绿竹的小篆,以及一枚松香锭墨。大抵是觉得将陈也独自丢在剑气小镇有些不近人情,宁十一买到手里的这些东西,除去宣纸的价格还算靠谱之外,其余的几样,价格实在是过分昂贵,全部加起来甚至已经足够接近一枚灵光玉钱。 所幸宁十一身上并不缺钱,大大方方付了钱之后,便就全部收入气府,转身离开店铺。 只是方才走出没多远,就又见到了一块陈家的招牌。 而在街道对过的另一边,同样也是陈家的招牌。 这边是布匹成衣坊,那边是车马行。 云泽与穆红妆主动停下脚步,看向宁十一,面露询问之色。 极为罕见的,宁十一俏脸微红,却也很快就恢复镇定,闷不吭声直接抬脚走了出去,现在这边买了几件做工极佳的成衣,又在那边花费重金雇了一辆马车,一行三人,便就直接乘车穿行街道。 而在接下来的一段路,更是随处可见陈家招牌,大到酒楼客栈,小到点心铺子,几乎应有尽有,让从未进过文关城的宁十一,彻底红了脸,坐在马车车厢里不敢抬头。只是中途的时候,云泽还是叫停了马车,在陈家经营的一处胭脂水粉铺上挑挑选选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终于做出决定,买下了几盒铺子主人极为推崇的胭脂,一盒用来涂抹嘴唇,一盒用来描画眉毛,还有一盒用来扑在脸上,说是腮红。 云泽不明就里,付过了钱,将那几盒胭脂带回马车车厢时,就已经分不清哪一盒用来画在什么地方,便索性一股脑全部丢进了气府,只望着顾绯衣能够分得清这些。 马车继续穿行街道,过了整整半日时间,方才终于来到城池东门。 一行三人下了马车,未曾在城中停留,径直出了城门。 宁十一俏脸殷红如血,哪怕云泽与顾绯衣并没有取笑的意思,也已经完全抬不起头来。 城门正东,有一片枫树林,如今正是枫叶火红的时候,一眼望去,落叶萧萧,已经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几乎可以淹没整个脚掌。而在枫林中间,又有着一条官道蜿蜒经过,沿着旁边的河流铺成,河水静谧流淌,同样铺满了枫叶,正是美不胜收之际。 云泽与宁十一走在官道大路上,穆红妆就在道路一旁的枫林之中,不厌其烦地踢着满地落叶,四处乱跑,精力十足。 一行三人,最终来到一片凸起的丘陵,略作休憩,顺便解决晚膳的问题。 丘陵下方有着一条岔路,分别通往东北东南两个方向。 宁十一身形笔直,盘腿坐在一棵枫树下,望着已经清理出一片空地,正在生火做饭的云泽,忽然有些走神,下意识想到了之前遇见陈也的时候,似乎就在这里。 河水静谧,从丘陵下方蜿蜒流过。 穆红妆已经自制了一条鱼竿,正坐在岸边钓鱼。 也是差不多的位置,当时的陈也,已经被逼得险些跳河。 又想到了当初陈也拦在她面前,唾沫翻飞地大骂褚阳父子,当真是口若悬河。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宁十一陡然一惊,回过神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似是想要以此将那傻书生的身影吐出去,随后低头抚摸横陈膝上的柳叶刀刀鞘,略作沉吟之后,轻声开口道: “今夜就在这里休息,明日一早,你们可以从东北方向的那条路走,距离洞明圣地更近一些。” 闻言,云泽一愣,旋即轻轻点头。 “你走东南?” 宁十一默不作声,像是默认。 云泽不疑有他,并且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原本由自剑气小镇而至文关城,根本用不了两旬时间,可却因为他与穆红妆身负灵纹烙印的缘故,就不得不走一阵停一阵,宁十一能够忍住两旬时间不曾将他二人丢下自己赶路,就已经算是极好的耐性,倘若换做其他人,只怕早早就已经嫌弃不已。 宁十一沉默良久,继续开口道: “再有不到半年时间,就是古战场的百年一开之际,你们可以走得慢一些,或者更快一些,尽可能不要赶在明年二月的时候走完这三千里路,否则就会平白无故少去一次进入那座古战场的机会。倘若这三千里路走完之时,你与穆姑娘恰好赶在二月左右,也可以留在外面等一等,古战场开启之后一个月,不管进入其中的洞明弟子是否已经全部出来,此次开启都会结束,届时,你与穆姑娘进入其中,便不会作数,只需再等百年,便可再进一次。” 略作停顿之后,宁十一抬头看向恍若未闻的云泽,神情严肃。 “古战场机缘造化不计其数,乃是洞明圣地的立足之根本,你的时间虽然紧迫,但最好还是不要轻易错过,否则...” 云泽忽然端起铁锅,重重落在方才用了几块石砖搭建起来的炉灶上,发出咚的一声重响,也打断了宁十一还没说完的话。 “不要赶在明年二月的时候走完这三千里路是吧?我尽量。” 第290章 上梁不正 入夜,月沉如水。 剑气小镇的那座剑气界碑,灵光朦胧,通白如玉,其上一道道剑斩痕迹中不断流溢出丝丝缕缕的浓郁剑气,方才落下,便就急转升空,最终化成一片剑气雨幕洒落下来,犹如春雨润物,绵密且无声。尤其界碑一旁,站着那位原本是在远端之上的尉迟夫人,便哪怕界碑中的剑气流泻如何凶猛,掀起的气机如何澎湃,都不会惊扰到小镇中的任何一人。 剑气雨幕之中,卫洺双眼阖起,独自承受着剑气洗礼,任凭这千丝万缕的剑气落在身上,经由全身十万又八千毛孔不断渗入体内,或是游走四肢百骸,或是充斥脏腑经络,最终汇聚于命桥之上,沿着命桥两边栏杆空荡之处,缓缓垂落,将桥下一把悬于空中的精致小剑团团围笼。 先天剑胚的真正奇妙之处,其中之一,便是在于这道先天而生的本源剑气,乃是蕴养本命飞剑的不二至宝,倘若能够选中心仪的飞剑,而后再将这道先天而生的剑气炼入其中,便不仅仅只是单纯提升飞剑本身的品秩,更能帮助先天剑胚本人与本名飞剑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如臂使指,往往只需心念所及,便是剑刃所向,以至于哪怕万里之外斩敌首这种非圣道中人不能为的可怕手段,也不过易如反掌。 除此之外,对于剑道的生而知之,以及对于剑术的领悟运用,同样也是先天剑胚的优势所在。或可言说,所谓的先天剑胚,其实就是打从娘胎里开始,便已经独自享有相当程度的大道偏颇,包括瑶光的美人骨,青丘狐族的无垢道体,都是如此,只是三者各自享有的大道偏颇稍有不同罢了。但无论大道偏颇多寡如何,早已注定的修行之路又如何,美人骨也好,无垢道体也罢,包括先天剑胚在内,只要不会半途夭折,就至少也是一位板上钉钉的入圣强者。 但也正是因此,这世上千千万万各族修士,真正拥有先天鼎炉体质的修士数量,甚至要比拥有气府异象的修士数量更加稀少。若非如此,当初青丘狐族出了一个无垢道体的小狐狸之后,也就不会给整个族群带来这般无妄的灭顶之灾。 而在此间,尉迟夫人便是鼎炉体质的先天剑胚。 卫洺也是。 几乎等同于两株活着的宝药,并且效用之大,远在寻常意义中的宝药之上。 云海边缘,老秀才依然负手而立,低头俯瞰整座剑气小镇,却对界碑一旁那两株活着的宝药无动于衷,只是细细感受到那座界碑中的剑气越来越少,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本以为这道洞明圣地开山老祖留下的剑意传承,会在某一天属于某位洞明弟子,却不想,如今竟是便宜的他人。所幸尉迟夫人已经答应下来,可以准许卫洺拜入洞明圣地,做个圣地之中剑峰上的记名弟子,便也勉勉强强可以算得上是个安慰。 肥水不流外人田,哪怕老秀才被人尊为才之秀者,也依然无法免俗。 其实也是双赢之举。 先天剑胚的卫洺,如今虽有炼炁化神的境界,却也依然只能算是年轻一辈,按照尉迟夫人的话来将,便是剑锋还未完全磨砺,一旦遇见什么有心之人,就难免不会半路夭折,再加上尉迟夫人本就是个没有跟脚的散修,虽然一身杀力极为惊人,并且还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圣之下无敌手,却也因为有着青丘狐族的例子在前,便让尉迟夫人越发不敢心存大意,方才借机有此提议。甚至为了能让老秀才答应下来,尉迟夫人不惜许诺,可以从此以后只以洞明圣地客卿长老的身份自居,而不再是那个闲云野鹤的尉迟夫人,这才终于见到老秀才点头,成功与卫洺另外找到了一个足够庞大的靠山,使其能够在这处处杀机的求道之路上,可以走得更加安稳一些,不会成为他人求道路上的垫脚石。 而卫洺需要做的,也仅仅只是与其他洞明弟子一样罢了。 整个过程全部发生在云端之上,既是一场不算交易的交易,也是一场心理博弈,为了能够胜出,各自费尽心机。而最终的结果,则是尉迟夫人与卫洺得到的极多,老秀才得到的更多。 尉迟夫人对此心知肚明,毕竟看似轻飘飘的一句“与其他洞明弟子责任一般”,其实远不止于表面,而其中蕴含的分量,也是可轻可重。 轻则不过鸿毛飞羽,重却甚于泰山压顶。 尉迟夫人黛眉轻蹙,抬头望了一眼低头俯瞰而来的老秀才,忍不住抽了抽鼻子,面露委屈之色。然而老秀才却只瞥了一眼,便就径直收回目光,于云端之上原地盘坐下来,安静等待剑气界碑之中所蕴剑气枯竭之后,就要带着尉迟夫人先行去往洞明圣地签字画押,挂上客卿之名,顺便也将卫洺拜入圣地剑峰一事一并办好,之后才能放心卫洺继续行走江湖,砥砺剑道,磨砺剑心。 其实那所谓的画押凭证,说白了也就只是一张写满了废话的草纸而已,但只要有着这张写满了废话的草纸存在,尉迟夫人就不会轻易食言,否则老秀才占足了道理,一旦尉迟夫人不肯按照那张画押凭证上的废话行事,便哪怕是被老秀才出手将其打杀了,尉迟夫人也没有任何可以狡辩的余地。 对于老秀才的这番心思,尉迟夫人当然心知肚明,便当即模样娇媚地翻了个白眼,顺手摘下腰间那只冰蓝颜色的云纹葫芦,仰头喝了一口甘醇美酒,连同其中蕴藏的剑气,一并吞入腹中。 尉迟夫人原本白皙的面容,立刻浮现一抹潮红,却也很快便就压抑下来,随后目光扫过剑气雨幕中的卫洺,抬手伸出一根青葱手指,缓缓拂过剑气界碑,一瞬间,由自其中流溢而出的剑气便就更加汹涌了许多,以至于原本只是千丝万缕的剑气雨幕,忽然变成了一场滂沱大雨,一道道剑气所过之处,虚空扭曲,留下一道道迅速恢复的漆黑痕迹。 雨幕中的卫洺,眉关陡然紧紧蹙起,忍耐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身形也随之一晃,一身修为气机,同样水涨船高,速度绝非褚阳早先那般蜗牛攀爬的速度可以相比。 只是短短片刻过后,卫洺身上不断壮大的修为气机,就已经重新压制回去,以保证自身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不会太快,造成根基不稳,境界虚浮的情况,并且百年以来,始终如此。所以卫洺闭关百年之后的修为境界,其实完全可以比起现在更高许多,炼神反虚境,炼虚合道大能境,以至于入圣都绝非完全没有任何可能,只是因为卫洺始终按照尉迟夫人的要求,尽力压制着自己的修为提升,方才于闭关之后,只有炼炁化神境的境界修为。但也正是因此,卫洺的修为根基之牢固,可谓匪夷所思,只除去命桥境的境界根基比起云泽难说上下,另外的那些境界根基,绝非天下任何一人可以与之相比。 一方面竭尽全力,一方面又是恰到好处的压制修为,裨益之大,其实难以想象。而尉迟夫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圣之下真无敌,尤其杀力第一,其中的根本缘由,也是在此。 然而一旦比起卫洺的境界根基之牢固,哪怕尉迟夫人,也要自叹弗如。 所以望着修为境界虽然迅速提升,可依然能够稳定本心,竭尽全力并且恰到好处压制自身修为境界的卫洺,尉迟夫人的眼眸之中,尽是满意之色,顺便抬头挑衅似得冲着云端之上的老秀才挑了挑眉头,满脸得意。 老秀才只瞥了一眼,便就视如不见,置若罔闻。 随后暗自掐算时间,以及剑气界碑中的剑气残余。 最后一切了然于胸,满意一笑。 整整一夜,卫洺都在剑气雨幕之中经受剑气砥砺,直至天色渐亮,小镇某处响起一声鸡鸣,那座剑气界碑,终于不堪重负,发出咔嚓一声,在最中间的位置由下而上裂开了一道十分明显的裂痕,随后彻底一分为二。 界碑断口并不平整,坑坑洼洼,满是碎石。 而在其中的剑意传承,也终于彻底清空。 淋了整整一夜剑气雨幕的卫洺,胸膛深深起伏,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黑亮的眸子当中,立刻便有精光爆涌而出,形容实质一般,锋芒毕露,随后迅速内敛,重新收入眼底深处,彻底归于平静。 尉迟夫人一屁股坐在其中一半剑气界碑上,将手中那只冰蓝颜色的云纹葫芦丢给卫洺。 后者伸手接过,打开塞子,不敢豪饮,只小心翼翼仰头喝了一小口,便就立刻身形一滞,满脸涨红,以至于周身环绕不休的阵阵剑气,都随之变得肉眼可见,一瞬间席卷出十丈方圆,以卫洺所立之处为中心,四周密密麻麻全是剑气胡乱斩过的痕迹,并且愈演愈烈,还在不断蔓延。 尉迟夫人口中啧的一声,抬起手来伸出一根青葱手指,虚空一点,那萦绕在卫洺周遭胡乱斩过的无数剑气,便就当即一散。 卫洺脸上的涨红方才缓缓退去,再看手中的那只剑气葫芦,一阵心有余悸。 “怪不得师父总是不肯让我喝这葫芦里的酒,原来竟是这样。” 说话间,卫洺已经苦笑着将剑气葫芦还给尉迟夫人。 后者得意一笑,大大方方仰头喝了一大口,罢了不忘啧啧咂舌两声,念了两声“好酒”,随后重新盖上葫芦塞子,将其别在腰间,抬手伸出两根青葱手指晃了晃,开口道: “两件事,第一件事,这道剑意传承如今你也已经全部收下了,虽然已经有所残缺,但其中蕴藏的剑意剑道以及剑术,于你而言,想要重新恢复完整应该不难,便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好生浸淫其中,争取早日将这传承中的剑意剑道和剑术恢复完整,争取半年之内完全掌握,毕竟也是洞明圣地开山老祖留下的东西,具体如何为师并不知晓,但想来不会很差,若是能够赶在那座古战场开启之前将其掌握,进入那座古战场之后,你与别人争夺机缘造化的手段就会更多一些,也能更有把握。至于那所谓的机缘造化有缘者得之,有幸者见之,有德者居之,权当放屁好了,你身负大道偏颇之重,绝非寻常人可比,便尽管放开了手脚去争,去抢,为师既然能够帮你争取到这样一个机会,就自然能够保你争完抢完之后,依然平安无事。” 尉迟夫人说完了第一件事,收起一根手指,略作迟疑之后,又重新伸直了那根手指,顺便瞥了一眼天上。 “但如果能不杀人的话,就尽量还是不要杀人。” 卫洺面露狐疑之色,同样抬头看天,并没有瞧见什么,却也依然乖乖点头。 “记得了,不会随便杀人。” 云端之上的老秀才脸膛黝黑。 尉迟夫人有些心虚,收回目光之后,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随后继续开口道: “第二件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为师需要去一趟洞明圣地处理一些琐碎之事,可能时间很短,但也可能很长。具体如何,你也不必多问,毕竟就算你问了,为师也不会告诉你,你就只管从这里开始往东走,此间距离那座古战场还有三千里左右,古战场的开启是在明年二月,所以不用着急,人间自有气象万千,恰好也能顺道砥砺剑心,很多东西不是书上写的什么就是什么,需要你自己去考虑,但也没有必要太过着急。就像为师,云游四海整整三千年,也才终于明白书上讲的那些大道理,其实就是狗屁而已,跟打不过自己的人讲道理,那是蠢得无可救药,跟打得过自己的人讲道理,人家也未必去听,所以到头来还是要靠拳头跟剑才行。” 尉迟夫人忽然满脸得意。 “所以你现在知道为师为何会是大圣之下真无敌了?” 卫洺愕然,面露古怪之色,略作迟疑之后,还是开口问道: “师父是大圣之下真无敌,可若遇见了大圣,又该如何?” 尉迟夫人眨了眨眼睛,忽然轻哼一声,好似是在看着一块榆木疙瘩一般,双手环胸,皱眉开口道: “那肯定是跑啊!当然了,能不遇见就最好不要遇见,你以为为师让你勤勤恳恳修炼神识是干什么用的?还不是为了警惕那些自己打不过的!瞧瞧为师,灵台神光九千丈,寻常大圣厉害是厉害,但灵台神光还真就未必能有为师高,神识自然也就要比为师差一些,远远见到了,提前跑路,不就遇不上了?” 望着尉迟夫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卫洺抿了抿嘴角,忽然低头伸手揉了揉眉心。 哪怕百年闭关不曾与外界有过分毫接触,可卫洺依然觉得,这世上能够与自家师父达成共识的人,应该为数不多,或者应该说是极其稀少。 辛辛苦苦修炼神识,修筑灵台神光,就只是为了避开大圣? 灵台神光九千丈,属实有些浪费了。 然而尉迟夫人显然不曾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只是瞧见卫洺的模样,忽然有些底气不足,却也很快便就抛之脑后,随手一拨鬓间长发,就又伸出一根手指开口道: “第三件事,” 卫洺放下手掌,脸膛黝黑,但也已经见怪不怪。 尉迟夫人恍若未觉,继续开口道: “你身上的那把剑气,为师方才已经收回了自己的那道本源剑气,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已经可以将它收入气府,开始着手将自己的那道本源剑气炼入其中,跟第一件事一样,争取半年之内就将那把剑气成功炼成自己的本命飞剑,以便之后、进入那座古战场的时候,可以有着更多的手段去争那些机缘造化。但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注意,之后一段时间,你将本源剑气逐渐炼入飞剑之时,还是尽可能不要随意动用这把剑气,否则对于修炼本命飞剑一事,有百害而无一益,所以还是尽可能另外找一把飞剑暂时代替剑气,为师瞧着你老爹腰上的那把云麓就不错,虽然只是中庸之流,但对于你现在的修为境界与手段而言,也已经十分足够,就尽可能还是赶在离开这座剑气小镇之前,争取将你老爹腰上的那把云麓哄骗过来,至少之后的这段路上,一旦遇见什么麻烦,身上也能有把剑用。” 言罢,尉迟夫人便就一跃跳下半块界碑,走上前来,一巴掌重重拍在卫洺肩膀上,直接拍得卫洺一个踉跄,随后竖起一根拇指,脸上满是鼓励的微笑。 “好徒儿,为师相信你!” 卫洺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却也不待卫洺多说其他,面前就陡然掀起一阵暴风狂涌,吹得卫洺连连退后,逼不得已只能抬起手臂挡在面前。而当狂风散尽,抬头再看时,原本还在面前的尉迟夫人,就已经完全没有了踪影。 卫洺站在原地沉默良久,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抬手将那悬在腰间的剑气收入气府,随后望向小镇平地的方向,眉宇间尽是愁云,惨淡不散。 第291章 下梁不歪 剑气界碑开裂损坏一事,在剑气小镇中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澜,并且有关此事的各种传言,更在短短几日之间,就已经变得车载斗量,然而具体的真相如何,小镇中人知之者甚少,卫洺是一个,卫熵是一个,还有一个便是脚腕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的傻书生陈也,除此几人之外,便再无其他。 时至今日,陈也也依然还在小镇逗留,非是不愿去追宁十一,而是已经打定了主意想要拜入洞明圣地,便在那日喝酒之后,就死皮赖脸一直跟在卫熵身后,想要求一个修行的门道出来。烦不胜烦之下,卫熵便只得传授了陈也有关修行最初凡人九品境的修行之法,简而言之,便是世上万般修行法中最为下成的打熬肉身、强健体魄。也正因此,出身商贾之家却偏偏喜好读书,尤其爱读各种小说话本的陈也,终于一改往日爱睡懒觉的惫懒性情,天不亮就早早起床出门,跑去平地跟着卫熵一起练剑,虽然如今年纪有些大了,筋骨成型,肢体僵硬,或可说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钢筋铁骨”,却终归也能算得上是学了个有模有样。 随后吃罢了早膳,便会沿着小镇诸多上下起伏的土路街道来回奔跑,毕竟原本只是凡夫俗子罢了,并且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想要修行,就终归是要从头开始。 所以陈也的脚伤,也是时至今日方才终于恢复正常。 而在这两旬多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小镇中的那座地下剑池,也已经因为剑气界碑开裂,剑意传承消失的缘故,终于恢复正常,包括原本生根立于剑气界碑一旁的那棵歪脖子树,以及旁边根系蔓延几乎囊括了整座剑气小镇地下的藤萝,也同样因为剑意传承的消失,便逐渐呈现出一副枯萎之象。 落叶萧萧。 如今不过仲秋之际,歪脖子树与那断壁藤萝,却仿佛已经进入季秋之深。 先天剑胚的卫洺,腰间悬挂剑气,如今已经收入气府之中,得了尉迟夫人指点而成的气府本源火始终内敛于气府深处,熊熊燃烧,辅以元炁捶打,于命桥之下,不断尝试将先天剑胚的本源剑气炼入飞剑剑气之中。外人尚且不会察觉什么异样,但在卫洺而言,却时时刻刻都能听到体内有着叮叮当当的响声传来。而也正是因此,卫洺一身止不住流泻而出的剑气也终于消失,不必继续如同往常那般,拒人一丈开外。 平地上,湖岸边。 秋风萧瑟,芦苇花开。 卫洺神情肃穆,双手接过了卫熵递来的飞剑云麓。 剑长三尺,剑刃雪白,刻有并不规则的繁复纹络,也似云雾团团,交织而成,正是古老年间的某位强者,采了天上云海炼制而成,只是入手间又非轻如无物,反而重逾千斤,饶是卫洺早已有所准备,也在入手的第一时间脸色微变,双臂微微下沉。好在卫洺本身修为境界不仅极高,并且根基牢固,就依然能够轻易拿起,不会因为云麓本身的重量,就出现什么不妥之处。 这把跟随卫熵走过人间不知多少万里,杀过不知多少万敌的飞剑,终究还是留给了卫洺。 其实卫熵早有此意。 炼精化炁境修士,寿有千年,无论练气士也或武夫、剑修,大多不会脱离这个千年范畴,是与凡人百年之躯,也并无两样。只是寿有长短,人有祸福,老人卫熵活到今年,满打满算其实已经千年有余,便哪怕依然精气神十足,却也终究是黄土埋到了脖子,倘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或许几年,也或十几年,亦或几十年,就该寿终正寝。 卫熵不是没有想过要将云麓带去自己的坟墓里,只是区区一介炼精化炁境的小剑修罢了,放在剑气小镇,或许还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可一旦放在外界,便不过尔尔。 便是真的大兴土木建了一座巨大坟冢,也名不副实,尤其还会引来后世之人的不断叨扰,倒不如小小土包一座来的更加安宁。 可一旦如此,也就意味着云麓将会一起入土。 倘若卫洺至今未归,或许卫熵就会真的将这云麓带入坟冢,毕竟小镇虽有大大小小剑修上千人,却真正能够配得上这把云麓的,并无一人。可如今卫洺回来了,卫熵就忽然有些舍不得,尤其最近几日,卫洺腰间悬配的那把剑气,已经收入气府,又常常望着云麓皱眉出神,少年心性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全都写在了脸上,尤其有关先天剑胚蕴养本命飞剑一事,卫熵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便哪怕老人对于如今的卫洺其实所知不多,却也依然看得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与其等着卫洺强迫自己开口,还不如自己主动送出,也能免去卫洺心里有个疙瘩。 所以当老人卫熵将云麓交给卫洺之后,又忽然伸手重重拍了拍卫洺的肩膀。 “交给你了。” 言罢,便再无丝毫留念,转身离去。 第二天,老人卫熵没再出现在湖边的那片平地上,并且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没再出现。 而在老人卫熵第一天消失的前一天夜里,卫洺独自站在小镇背靠的那座断崖上方,远远望着老人走出平地,走出小镇,在剑气界碑那里逗留了整整半夜之后,就抖了抖身上的寒露,趁着夜色正浓,趁着月色正好,一路向西离开了小镇。 老人腰后横着一把剑,是小镇兵器坊里最便宜的那把,尚且只是剑胚罢了,安上剑柄,再配一只剑鞘,便是一把剑。 老人腰侧还多了一只黄澄澄的酒葫芦,是白间下午拿了全部家当去买酒时,厚着脸皮跟酒家老板要来的。 然后就从此消失在了剑气小镇。 卫洺站在悬崖边上,迎着山顶罡风,衣袍猎猎,发丝飞扬。 腰后横着那把重逾千斤的云麓。 比剑气还重。 ...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秋末。 萧瑟秋风吹不止,满眼尽是叶萧萧。 在通往文关城的官道大路边上,有着一家客栈,多来往此间的行脚商人下榻在此,客栈老旧,已经屹立不知多少年,稀稀疏疏的老木栅栏围了一个挺大的院子,一根根树枝树干早已开裂,歪歪扭扭坚毅不倒。栅栏内外,荒草凄凉,豆大的露珠勉强挂在草叶上,晨起的一场大雾随着天色渐亮,逐渐散去,便隐隐约约能够见到远处的文关城城墙耸立。 先天剑胚的卫洺起了个大早,在黄土院子里站得笔直,双眼阖起,独自静修,体内叮叮当当的铿锵打铁声络绎不绝,却也不会传入他人耳中,而在命桥之上,元炁奔腾龙骧麟振,轰鸣有声,与铿锵打铁声相映成趣。 直至天色大亮,卫洺方才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睁开双眼,黑亮的眸子当中有着精光爆涌而出,许久方才缓缓内敛,随后缓步走出客栈,远眺文关城所在,左手翻过搭在腰后云麓剑柄上,压得剑身微微倾斜,向着左前方而来。只是任凭云麓重逾千斤,卫洺也恍若不绝,只站在原地看了片刻之后,就起身返回客栈,叫醒了不仅需要整日赶路,并且还要继续打熬体魄的陈也。 相较于当初还在剑气小镇时,原本细皮嫩肉的陈也,如今的模样只能说是狼狈不堪,不仅整日无精打采,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将自己收拾得板板整整,并且皮肤干燥,肤色泛黑,尤其一双手掌也因为握剑练剑的缘故,已经磨出了许多粗糙且坚硬的老茧。 但好歹也能勉强算得上是九品武夫了,而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 两人的早膳格外简单,两碗白粥,一碟咸菜,四个馒头。 陈也方才落座,对过的卫洺就忽然抬头看来。 眼见于此,陈也嘴巴抖了抖,满脸苦相,却也不敢违抗,只得将双腿两边岔开,绷得笔直,形同一字,卫洺方才微笑点头。 “修行本就是个吃苦的事,更何况你年纪太大,起步太晚,底子又是格外的薄弱,越是如此,就越是不容分毫懈怠,需要时时刻刻警醒自己。别人付出一分力,你就要付出十分力,别人吃下一份苦,你也要吃得十分苦,唯有以更大的毅力奋起直追,方才有望能够后来者居上。” 闻言之后,陈也嘴巴一撇,一阵嘟嘟囔囔,却也懒得再去计较这番话自己究竟听了多少遍,伸手抓来一个馒头直接塞进嘴里,就着一小碟咸菜,三五口就全部吃进了肚子里。 其实也不怪陈也这般不顾形象的狼吞虎咽,毕竟一路走来,因为陈也还要继续打熬体魄的缘故,就经常走走停停,尚且不如许多经常来往此间的行脚商人,便往往从早起走到天黑,也依然没能走出多少距离,自然也就没有客栈可以入宿,唯有露天席地,以干粮果腹。时至今日,已经走出了两旬有余的时间,却也还是头一次不必露宿荒野,有口热的馒头可以吃,自然也就毫不客气。 尤其陈也与卫洺还算聊得来,关系也算亲近,只是平日里所聊之事,无关大道修行,只是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陈也与卫洺都有好大一箩筐可以聊的。但大多时候,都是陈也说话,卫洺倾听,并且听得津津有味。 陈也是个商贾家族出身的少爷,但身上并没有太多家族少爷身上常常能够见到的那种娇贵气,反而像是一个全然不知民间疾苦的天真少年一般,因为小说话本看得多了,又从小向往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便经常没有由来地询问一些在卫洺看来十分幼稚的问题。像是江湖上流传的哪件至宝,究竟掀起了怎样的腥风血雨;又或谁家的姑娘比武招亲,是否真的引来了五湖四海不知多少英雄豪杰。而每当陈也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卫洺也只能苦笑着开口解释,小说话本只是小说家编撰出来的故事罢了,凭空想象而已,并非真实。但每次解释过后,没过多久,陈也就会抛之脑后,好像脑袋里始终装着天马行空,也让卫洺觉得颇为有趣。 其实也是有些羡慕的。 卫洺常常眺望东方,眼神中带着隐藏不住的沉痛。 陈也看得分明,好几次小心翼翼的追问之后,方才得知,原来卫洺此番要去那座归属洞明圣地所有的古战场,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其中的机缘造化,更是为了一报当年的血海深仇。 卫洺的回答,点到为止。 那所谓的血海深仇是怎样的血海深仇,陈也不知道,只看卫洺当时因为过分用力,指甲嵌入肉中,鲜血顺着指缝流淌的拳头,陈也就只能缩了缩脖颈,再没有勇气继续追问。 最早的时候,卫洺是个孤儿,这件事陈也听老人卫熵提起过。 这两件事,相互之间肯定有着极大的关联。 陈也将这两件事放在了心上,因为看多了小说话本的缘故,受到哪些小说话本中描绘的人物影响,陈也自认为也能算得上是个讲义气的,而且如今又是已经走上了修行之路,自然就要像是小说话本中描绘的人物一般,与兄弟朋友肝胆相照。 一顿早膳吃罢,一碟四个大白馒头,其中三个都进了陈也的肚子,再加上一碗白粥,难得心满意足。 结算了住店钱与饭钱,两人继续赶路。 陈家所在的文关城已经近在咫尺,但陈也其实并没有回家的打算,最多只是途径文关城时远远看一眼自家老爹,然后拜托卫洺偷偷摸摸给家里留上一封信,之后就要离开文关城,从此一去不知何年还。然而陈也的想法极好,黄昏日落之际来到文关城时,好巧不巧,被陈家几位外出购置家用的家丁丫鬟瞧见了自家少爷进城,便不消多时,还未进城多久的陈也与卫洺,就被陈家族主直接拦在了街道上,并且看着卫洺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二话不说,一挥手,便有几十个家丁一拥而上,一边将陈也拽开,一边扑向卫洺。 然而这些只是凡夫俗子的家丁,怎么来的,还是怎么回去。 几十人一拥而上也不能近身。 卫洺扭头看向陈也,无奈笑道: “还是你自己好好解释吧,我会在最靠近东城门的那家客栈等你三天,三天后,如果你还是没能来找我,我就自己继续赶路,你也可以继续安心留在文关城当你的少爷。当然,明年二月份古战场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之后,我还会再回来一趟,重新问一问你的意思,毕竟老爹临走之前,曾经嘱咐过我要好生关照于你,所以不管那个时候你是怎样的想法,怎样的回答,我也还会给你第三次机会。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如果三次过后,你还是决定想要放弃修行,我便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卫洺将左手反过来搭在腰后剑柄上,手掌压得剑身微微倾斜。 “虽然有着三次机会,但你也该明白,修行乃是天下修士都在争前恐后的一场激烈竞逐,所以你做出最终决定的时候越晚,对你就越是不利。三思。” 话音落罢,卫洺举步便走。 一群虽然被迫退后,但却并未受伤的陈家家丁立刻让开道路,既是害怕卫洺出手,也是陈家族主示意。 所以卫洺没再继续遭遇任何阻拦。 只是沿途经过,街道两旁几乎随处可见陈家招牌,也让卫洺有些意外陈家的家底深厚,门下产业竟然包罗万象,小到点心铺子,大到酒楼客栈,几乎一应俱全。所以当卫洺一路走过,最终来到东城门附近时,就忽然发现最靠近东城门的那家客栈,竟然也是陈家产业,并且卫洺进入其中的时候,一位陈家小厮便立刻后脚追了过来,抢在卫洺前面跟客栈掌柜一阵嘀嘀咕咕。 声音虽小,但卫洺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原来是陈家族主刻意吩咐下来,免去了卫洺接下来三天时间的食宿钱。 也难怪陈家能有如此家业。 卫洺欣然接受。 第一天的时候,理所当然没能见到陈也。 第二天,白间同样没能见到陈也的踪影,然而深夜丑时过半之时,卫洺所在房间的窗户,就忽然被人砰砰敲响。 陈家少爷陈也,大半夜偷偷摸摸翻墙逃出了陈家,因为事先已经跟家里的下人打听过卫洺所在的方面,便在一番寻找之后,又生怕会惊扰了客栈里的掌柜与伙计,便只得做了一回蟊贼,爬窗而入。所幸如今的陈也已经算得上九品武夫,而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虽然动作略显笨拙,但也还算轻松,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就没有惊动任何人。 再过后,趁着夜色,一行两人便就沿着东城门出城离开。 然而城墙上方,陈家族主与夫人,却是早在晚膳之后,就已经等候在此,如今见到陈也卫洺两人趁夜赶路,便饶是手掌重财的陈家族主,眼神之中也依然有着说不出的惆怅难言。 族主夫人手里端着家中下人方才送来的,陈也留在自己房间里的一纸家书,还没全部看完,就已经红了眼眶,直抹眼泪。 第292章 十月,一年 东海,度朔山。 一场不算特别突如其来的寒流,让山上的温度在一夜之间骤降许多,云府上下也立刻忙活起来,或是烧制木炭,或是掏空地龙中年初春寒料峭之时留下的余灰,只短短半日,府上大大小小但凡有人居住的房间,便就全都温暖起来,一个又一个鬼仆,哪怕身为阴鬼邪祟,并不惧怕天寒地冻,却也十分应景地穿上了厚实的衣裳。 度朔山上不比度朔山外,四时更替带来的影响往往要比陆地慢上很多,所以落叶萧萧的景象,也是直到最近几日方才终于能够见到,却也因为今年的寒流寒风来得极为猛烈,只短短三两日罢了,整座度朔山便就绿意全消,甚至连同云府院子里栽种的那棵老桃树,也是同样的枯叶落尽,枝桠斑驳。 苦了府上大大小小的侍女,需要整日提着扫帚簸箕,清理府上的落叶。 只唯独木灵儿不在其中。 府上一众鬼仆,对此视而不见。 其实已经不算什么隐秘,毕竟云府虽然占地广阔,可府中上上下下也就云家老少几人,以及一众鬼仆罢了,很多事,一旦被人察觉到了某些苗头,就会立刻传遍整座云府。 而有关木灵儿的这件事,虽说有些骇人听闻,毕竟自家那位泽哥儿与木灵儿也是阴阳相隔,生死有别,但府上一众鬼仆,都是眼睁睁的看着木灵儿的小腹,从几个月前就开始一天天地大了起来,便哪怕这件事再怎么骇人听闻,惊掉了一地下巴,也依然是让府上的这一众鬼仆,不得不信以为真,至少表面上看来大多如此。 尤其府上的那位六小姐云温裳,自从上次泽哥儿离开之后,不仅没有继续发疯,甚至整日就在木灵儿那里待着,几乎寸步不离。尤其后来木灵儿的小腹凸起越发明显之后,更是直接将其接到了自己的修云院中,每日每夜悉心照料,吃的喝的,全然不是府上其他鬼仆可以相比,又哪里还是什么云府上的小小鬼仆,分明就是少奶奶小姐一般的待遇。但也正是因此,府上一个同为鬼仆的小丫鬟,就着实有些看不惯,趁着某日云温裳出门之时,直接找到了修云院门口,对着木灵儿好一阵羞辱,只是不幸云温裳出门匆忙,回来也是格外匆忙,便恰好撞见了这一幕,当即脸色铁青,勃然大怒,甚至险些拆了半座云府,所幸是这件事惊动了陶老爷子,由其亲自出面,方才终于将此事暂且压了下来,但在之后,那个因为一时不忿便就冲撞了木灵儿的小丫鬟,也就彻底人间蒸发,不知去向。 云府上如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挺着大肚子的木灵儿。 但肚子里面究竟是个什么,府上这诸多鬼仆,哪怕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已经深信不疑,其实心里依然有着相当程度的怀疑。 却也没有谁敢背地里多加议论,毕竟府上那位名叫云温裳的六小姐,虽然平日里一直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可一旦有事牵扯到了木灵儿,就会立刻性情大变,尤其有着那个如今早已灰飞烟灭的小丫鬟“珠玉在前”,倘若还有谁敢不知好歹地再去乱嚼舌根,后果如何,也就唯有自己承担。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府上众多鬼仆闲聊之时,提到木灵儿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 毕竟距离自家那位泽哥儿当初下山离开时,也已经过了差不多九个多月,倘若木灵儿肚子里面那个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的,真与泽哥儿有什么关系,再有不久,就该水落石出了。 凡人讲究一个十月怀胎,而阴鬼邪祟,也大多如此。 所以府上的一众鬼仆,在做完了自己手上的伙计之后,闲暇聊天之际,话题往往都会落在木灵儿的身上,纷纷猜测木灵儿肚子里的究竟是个什么古怪,只是碍于云温裳过分看护木灵儿的关系,便往往都是点到为止,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都不会轻易说出,否则一旦落入云温裳耳中,就难免落到一个与那小丫鬟一般无二的下场。 所以府上这一众鬼仆,几乎每一个都在抓耳挠腮地翘首以盼,等待着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 修竹院。 石桌桌面上摆着一壶竹叶茶,热气腾腾,清香尔雅。 寒风吹拂,竹林摇摇晃晃,竹叶沙沙作响,哪怕已经隐有天寒地冻之象,这些并非凡物的云修竹,也依然保持着原本灵光凝翠的模样,不会因为秋风冬寒的萧瑟肃杀,就生机内敛、叶落萧萧,并且足够维持这一整座修竹院四季如春。 云温章一系士子白衣,温润如玉,坐在竹林一旁安静看书,时至今日,面色也依然略显苍白,就让眉心处三条血红颜色的莲花纹显得尤为刺眼。 随后悄然隐没。 木灵儿一手扶腰,挺着肚子匆匆而来,原本精致可爱的小脸,比起年初那时已经胖了至少一圈儿,云温裳当然功不可没。但时至今日,木灵儿显然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再去计较这些得失,脚步匆匆走到近前,落座之后,顾不上气喘吁吁,伸手拿起面前的茶杯便就一饮而尽,而后方才穿了一口粗气,将原本紊乱的呼吸平复下来。 云温章搁下手中书本,颇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从最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此法并非长久之计,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只是你与雪姬希儿她们坚持如此,并且言之凿凿这些时间足够六妹恢复,我才勉为其难取了泽儿一滴鲜血化成生命精气,封在你的身体里面。如今十月怀胎将要期满,六妹的身体情况还没完全改善,便是你等再来找我...” 云温章胸膛深深起伏,看了一眼满脸哀求之色的木灵儿,一阵愁眉不展。 最终还是无奈一叹,缓缓言道: “凡人讲究一个十月怀胎,阴鬼邪祟,也大多如此,却也又有少数不必遵循十月怀胎的道理,短则三五日,长则三五年,皆有可能,只是不太常见罢了。你乃邪祟木魅之身,本体忘忧草又曾侥幸得到灵芝甘露的灌溉,倘若要说不必遵循十月怀胎的道理,倒也勉强能够说得过去...” 云温章看了一眼木灵儿格外突出的小腹,摇头苦笑。 “可以一试,只是六妹相信的可能不大,除此之外,我也实在想不到其他什么更好的办法。” 木灵儿小脸一苦,低头看向自己格外突出的小腹,抽了抽鼻子,可怜兮兮开口问道: “那我回去之后就这么去跟六姑姑说?” 云温章轻轻摇头。 “一切照旧就好,六妹何时问起,就何时再说,只是切记不可张口就来,须得好生冥思苦想一番,过后才能拿出这个理由用以搪塞,却也万万不能一口咬定就是这个原因。必要之时,亦可言说灵芝甘露本乃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之一,而你本体得到灵芝甘露的灌溉,方才炼虚合道大能境便就已经诞生心头血,怀胎不止十月,似也理所当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木灵儿怀胎不止十月的真正缘由如何,一定要交给六妹自己去猜,否则一旦稍有不妥,导致六妹起疑,你我几人在这之前的一切付出,就会全部付之东流。” 闻言之后,木灵儿秀眉紧蹙,垂着脑袋掰着手指,将云温章方才的嘱咐低声重复,嘴里一阵嘀嘀咕咕,一旦什么地方说错了,云温章便会主动开口,帮其纠正。如此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继续下去,直到木灵儿最后一次复述一说到底,始终没被云温章开口打断,木灵儿方才终于松了口气,随后小心翼翼抬起脑袋,看向云温章,开口问道: “大少爷,灵儿可是全都说对了?” 云温章微笑点头。 眼见于此,木灵儿眼眸一亮,依然精致的小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意,重重点头。 “灵儿全都记着了,大少爷!” 言罢,木灵儿便就轻门熟路地自己倒了一杯竹叶茶,仰起头来一饮而尽,随后小心翼翼挺着肚子站起身来,忽然想到此间并非是在云温裳面前,就完全不必继续装模作样,忍不住小脸儿一红。 云温章摇头失笑。 “行了,回去吧,记得平日里言行举止亦是不可疏忽。” 木灵儿应了一声,与来时一般,一只手扶着后腰,一只手捂着肚子,脚步缓慢转身离开,虽然只是装模作样,却也装得有模有样。 木灵儿原本是个跳脱的性子,能够做到如同今日这般的程度,其实暗地里已经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以至于整个人的性子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对于这些,云温章当然心知肚明,望着木灵儿离开的背影时,眼神中也是颇多感慨,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就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否则云温章如今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一旦得知真相,再受打击,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就着实难以想象。 云温章缓缓起身,沿着院中小路缓缓行走,最终停在横跨溪流的那座小桥上,低头看向桥下溪水静谧流淌,于倒影之中,可以清晰见到眉心处三条血红莲花纹已经再次浮现。 云温裳的身体状况,要比想象中的更加严重,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云温书死后,云温裳黯然神伤导致的生机枯竭,更有早年间下山闯荡之时,于体内留下的一道道暗伤。尤其云温裳谁都不喜欢,却偏偏喜欢上了云温书的这件事,无论云温裳嘴上如何去说,具体如何去做,都改变不了这件事在其心境心湖之中已经留下了一片尘垢的事实,并且这片尘垢给云温裳带来的影响,甚至远远大于身体上的暗伤累累以及生机枯竭。而也正是因此,云温裳的身体才会时至今日也没能完全恢复,彻底打了云温章、木灵儿、雪姬和希儿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还有继续拖下去的余地,不会过早暴露。 并且云老爷子对于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整整九个多月将近十个月的时间,始终未曾插手其中,也能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 云温章俯瞰流水,始终没能真正松掉拿一口气。 云温裳是个心思玲珑的,木灵儿装模作样装得再怎么有模有样,其实也是有着一定的疏漏,只是不知云温裳是否已经有所觉察,还是因为一门心思全在木灵儿肚子里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身上的缘故,就疏忽了这些,至今也尚未可知。 再者,便是如今身在度朔山外的云泽。 度朔山确为世外之地,但对于外界消息,也并非一无所知。 瑶光、姚家皇朝、火氏,统共三座庞然大物,本就已经导致云泽的境况举步维艰,稍有不慎,便会坠下万丈深渊,好不容易等到了瑶光老圣主姚君的陨落,瑶光圣地也被摘去了圣地之名,却又偏偏牵扯出了那所谓的半部《道经》。 云温章眉关紧蹙,沉默良久,也不过唯有一叹。 ... 鬼狱,一切皆如往常,好像所有一切都不曾变过,亘古如斯。 黑色山崖拔地而起,笔挺耸入厚重铅云,上不见其极所在,而下则是滚滚黄水流淌,源头不知是在何方,亦无人能知其最终去向,浪花翻腾阵阵,拍打着水面如同尖锥耸立的漆黑礁石,带起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悄然回荡在阴风阵阵之中,混杂着远处如泣如诉的哀鸣啜泣,与偶尔撞在山崖上回荡开来,潜于阴风之中的刺耳尖叫。 黄水岸边,云鸿仁百无聊赖躺在那座石碑上,仅剩的一只左手垫在脑袋地下,顺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比起一年之前刚来时,云鸿仁的身上、脸上,已经多出了许多纵横交错的灰色伤疤,尤其胸膛由自左边肩膀而至右边肋下的三道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淋漓,深可见骨,黑烟阵阵。而在伤口中间,则是一道并不规则的狰狞伤疤,几乎是擦着心脏边缘而过,胸前背后各有一道,分明是前后通透几乎致命的重伤所留,也不知是如何才能熬过那一劫,坚持着活到了今日。 或也正是因为那次几乎丧命的大劫,云鸿仁才会对于胸膛上最新留下的三道伤口置若罔闻。 而其身旁的地面上,则是插着那把玄玉长剑,剑身如墨,缭绕着层层黑烟,鬼气森森,已经沁入其中,并且剑刃上尚且留有还未干涸的鬼血,于鬼气缭绕之间,正悄然渗入剑刃之中。 黄水上游方向,那名狱吏女子缓步而来,脸色并不好看,身后另外跟着一位前来接班的狱卒,也似是察觉到狱吏女子的心情极差,便显得格外老实。 走至近前时,只神色难看地瞥了一眼云鸿仁胸膛上的狰狞伤口,便就直接随手甩出了一块漆黑的令牌砸向云鸿仁双腿中间,吓得云鸿仁激灵灵一个寒颤,连忙伸手接住,万万不敢被这令牌砸中,否则就必然会是一副“鸡飞蛋打”的凄凉模样。 令牌不过巴掌大小,黑硬如铁,却重有千斤。 狱吏女子咂舌一声,旋即双手环胸冷笑道: “一年期满,你已经可以回去了,令牌的具体用法你知道,毕竟你也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更不是第一次走。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考虑考虑,要不要临走之前去我那里待几天,睡几觉,也顺便养一养伤,否则等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我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云鸿仁当即翻了个白眼。 “不去!” 言罢,便就立刻捏碎了手中令牌。 眼见于此,那狱吏女子神情一滞,脸色陡然间就变得更加难看,双目喷火地瞪着咧嘴而笑的云鸿仁,一口银牙也咬得咯咯作响,周身鬼气翻卷,呼啸翻腾,吓得其身后那位负责接班而来而狱卒一身冷汗,慌忙退了几步,以免惨遭波及。 云鸿仁已经起身收回了那把玄玉长剑,重新将之横在腰后,也任由令牌破碎之后席卷而出的黑烟将其身形完全包裹,随后缓缓浮空。 身在黑雾之中的云鸿仁仰头看了片刻,双脚已经完全离地,猛地想到了什么,低头看向正咬牙切齿站在地上的那名狱吏女子,忽然蹲下,在那负责接班而来的狱卒满含惊恐的眼神中,缓缓伸手按在那名狱吏女子的碎发上一阵猛揉,咧嘴笑道: “可能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但也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对于这座鬼狱,我了解的东西实在不多,所以就实在没有什么其他好说的。要不...前程似锦?” 但其实狱吏女子早已经愣在原地,以至于就连云鸿仁究竟说了什么都没能听到。而其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抬头再看,又哪里还能见到云鸿仁的身影,显然已经回去了阳世人间。 那狱吏女子仰头看了片刻,忽然嘴角一掀,却又很快收敛下来,神情冰冷,轻哼一声。 “区区阳鬼,狗胆包天!” 旋即一甩碎发,转身就走,顺带着瞥了一眼旁边战战兢兢的那名接班狱吏,仅剩一只的独眼冷光凛凛,寒意十足。 “这块儿地盘归你了,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唯你是问!” “是!” 第293章 又逢小雪 寒风飒飒,叶落冬藏。 东北方向的鬼门,由自鬼狱而来的云鸿仁十分突兀地出现在这里,胸口带伤,要比之前还在鬼狱时疼痛更甚,甫一经受寒风吹拂,便就立刻响起一阵呲啦呲啦的声音,缕缕黑烟更浓更重,也让原本对其视若无睹的云鸿仁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脸色煞白,站在原地好半晌时间,直到胸膛伤口中不断溢出的黑烟逐渐淡了下去,方才终于适应过来。 阴阳相隔,生死有别,总是如此。 随后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云鸿仁胸膛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眉眼微沉,以仅剩的一只左手压了压腰后横陈的玄玉长剑,将其别至侧面,随后便就一手握住剑柄,沿着熟悉的道路,缓步走向云府。 杀气腾腾。 ... 云府账房,接连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 尽管因为避世不出的缘故,云府上下的诸多琐碎,便不比度朔山外的大户人家那般繁琐,然而零零星星加在一起,却也为数极多。身为云府大管家的青槐,便往往需要在账房一呆一整天,尤其最近几日寒流来的十分突兀,云府上下都已经用上了地龙,尤其极为少爷小姐小小姐以及老爷那里,木炭的消耗更是一个天文数字,便哪怕一府上下许多鬼仆已经全部利用起来,木炭的烧制速度与消耗速度,仍是不成正比,就需要有人负责下山出海,将度朔山上产出的某些天材地宝也或灵株宝药拿去陆地换钱,然后采买所需之物。 其实不仅如此,度朔山虽然号称应有尽有,但数量的方面却也十分有限,而云府上下养着诸多鬼仆,在很多方面,也就比起山下海外的寻常人家大同小异。因而,越是平日里需要大量消耗的物品,度朔山就越是做不到自给自足,倘若一一细数下去,便会发现府上需要外出采买的物品,其实不胜枚举。 也正因此,账簿流水之类的,便就相当繁琐。 青槐并不擅长这些。 也好在云府上需要下山出海,前去陆地采买的物品并非很多,而青槐手下也多多少少有着几个得力干将,便往往都是这些得力干将理清了账本条目之后,交由青槐过目,无错即可。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木炭的消耗数量实在太多,并且需要备足了接下来一整个冬天的所需木炭,一条条款目罗列出去,卖了哪些东西,卖了多少钱,买了哪些东西,花了多少钱,不厌其详,便就数目极多,寒流至今不过短短几日时间,一本崭新的账簿,便就已经足足写了十多页。 云府诸多院落房间,地龙无数,所用木炭自然并非寻常,若非如此,一条条款目汇总之后,也就不会总计出一个天文数字。 青槐看得有些头疼。 身旁的桌面上,统共四位鬼仆手下,聚精会神打着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从早上响到了中午,至今未停。 皮包骨头,尖嘴猴腮模样的山肖,忽然找到了账房,站在门前抬起手掌,曲起两指作扣门状,轻轻敲在房门上。声音不大,但账房里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却在第一时间停了下来,包括青槐在内,房中大大小小许多鬼仆,全都抬头看来。 青槐丢下账簿,吩咐道: “继续算,不要出错,否则一旦老爷怪罪下来,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又一次连成一片。 青槐依旧身着青布麻衣,身材壮硕,出门之时,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随后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感受寒风拂面,微微皱眉,这才抬脚跟上了山肖的步伐,一路离开账房所在,来到了云府角落里的锻房。 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无数厝石,比起年间云泽还在山上时,已经少了足有一大半,而在其中一块形状并不规则,但却块头最大的厝石上,孟支离面无表情,一手持剑,一手按住剑刃,正以打磨的方式,不断以厝石砥砺剑身,呲啦呲啦的响声,着实刺耳难听。然而距离声源最近的孟支离却仿若不觉,尽管只是穿了往日里锻造兵刃时才会穿的简单装束,却在阵阵寒风之中,依然汗流浃背,热气腾腾,手中剑气流溢如同滴血一般的剑刃,更是随着打磨砥砺的次数不断增多,剑气越发凝实,以至于哪怕是在青槐看来,剑身上不断流溢而出又悄然隐没的剑气,都好似是真正的鲜血一般。 尤其剑身每次锉过巨大厝石,伴随着刺耳声响,还会有着形同实质一般的戾气代替火星迸溅而出,阴森森的模样,一闪即逝。 戾气之重,匪夷所思,强如青槐也忍不住觉得心惊胆战。 便越发想不通孟支离区区十二桥境的修为,又是如何能够经受得住这般凶剑戾气的反噬。 面如猢狲一般的山肖,对此早就已经见怪不怪,并且深知孟支离磨剑之时,对于外界之事,几乎一无所知,便索性没有再去打招呼,身形一纵,就轻飘飘落在院子里的其中一块巨大厝石上,一手扶脸,一手环膝,百无聊赖看着孟支离用力磨剑,只短短片刻,那体形巨大的厝石就已经被生生磨出了一个豁口。 青槐双眼虚眯,紧紧盯着浑身热汗的孟支离。 心里逐渐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随后眼神古怪地看向山肖,略作思忖之后,还是没有开口。 山肖眼窝身陷,眼球突出,视线忽然转了过来,看向青槐,咧嘴一笑时,脸上的皮肤便就立刻褶皱堆在一起,越发显得诡异难看。 “放心好了,滴血虽是凶剑,但其炼制之法,乃是离小姐自己在后院经塔找来的,其中利害,想来离小姐自己知道,倘若没有压制之法,也不会轻易炼出这样吓人的一把凶剑出来。谁会闲着没事儿自己找死呢?” 山肖呵呵一笑,眼神诡谲。 “所以管家大人,您老最好还是早点儿提醒梦烟小姐,让她尽可能的小心一些,否则稍不留神,就极有可能成为这把滴血的剑中亡魂。听清楚了,不是剑下亡魂,是剑中亡魂。” 闻言如此,青槐脸色当即一沉,重重一哼。 “你叫我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些?” 山肖撇了撇嘴,双手一摊,轻轻耸肩。 “当然不是。” 随后抬手指了指天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去年小雪那天,咱们云府非但没有下雪,甚至还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天气好了,心情自然也会跟着变得极好,尤其还发生了一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 山肖一脸笑眯眯的模样,意有所指。 青槐眼神当即一沉,微微闪烁,盯着山肖已经面露不善之色。 后者一笑,嘴巴咧开的弧度极为夸张。 “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说你和你家主子,简直蠢得无可救药,仅此而已。” 山肖神情诡异,眼神诡谲,无视了青槐越发阴冷的眼神,继续笑着说道: “亏得你忍辱负重跟在仁哥儿身边这么些年,到头来,却是担心这个顾忌那个,生怕大少爷会因而动怒,便不敢下死手。鬼狱是个什么样的狗屁地方,你跟我,还有咱们府上的许多鬼仆,哪个不是心知肚明?要说凶险当然凶险,毕竟那也是阴间的放逐之地,鬼吃鬼,鬼吃人,再正常不过,稍有不慎,就会死得不能再死,甚至一旦沦为口粮,就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会被直接剥夺。可说到底,鬼狱就是鬼狱,既是阴间的放逐之地,也是一座巨大的监牢,不是全无规矩法度可言,尤其仁哥儿这也不是第一次被云老爷子丢去鬼狱。他能活着出来第一次,难道就不能活着出来第二次?” 山肖重新以手扶面,已经收敛了笑意,眼神之中满是鄙夷。 “蠢货!” 青槐双拳一握,立刻发出两声不分先后的爆鸣,咬牙切齿死死盯着蹲在那块厝石上的山肖,强忍着冲动没有直接出手,随后眼神微微一变,猛地扭头看向云府大门的方向,脸色难看。 山肖当即嗤笑一声。 “还是个后知后觉的蠢货。” 言罢,这面如猢狲一般的山肖,只双腿一伸,上身不动,便就已经稳稳落地,随后双手枕在脑后,缓步走上前来,一脸玩味地看向青槐。 “那么,接下来你又打算怎么做?是继续忍辱负重回到仁哥儿的手底下,还是与仁哥儿撕破脸皮,继续呆在你家主子的身边?反正我是建议你选择前者的,毕竟仁哥儿如今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泽哥儿今年又已经不能再回山上,好生算一算的话,你还有着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另外找个机会杀了他。当然,得避开雪姬才行,还有那个名叫希儿的希恶鬼,也挺麻烦。尤其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没能一击得手,使之毙命,你就再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山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笑眯眯地开口补充道: “大少爷身上的伤势还没完全好利索,而且他也不敢太过插手这件事,最多就是在你准备动手的时候为仁哥儿稍作预警罢了,所以你真正能够得手的希望其实还是相当渺茫的。但毕竟也不是完全没有任何希望,更何况一旦泽哥儿过了年关回来了,你家主子其实另有其人的这件事也肯定瞒不住。既然事情已经注定如此,倒不如索性尝试一下,毕竟不管得手与否,都不会亏。” 青槐眼神阴冷地盯着面前的山肖,心里已经大致猜到了其真正的目的所在,是想要拿他当枪使。 只是即便如此,青槐依然心动了。 毕竟事情正如山肖所言,云泽今年虽然已经不能再上山,可一旦过了年关,就还会重新多出一个月的时间可以留在山上,这是云老爷子给云泽单独定下的规矩。究竟为何如此,青槐并不知晓,山肖、孟支离、吕梦烟,甚至包括云温裳云温章两人,同样对此一无所知,但其中的根本缘由究竟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只是云泽上次回来的时候,已经知晓了青槐真正的押宝之人乃是吕梦烟而并非云鸿仁,并且因为云温裳的缘故,云泽很有可能会在年关刚过之时,就立刻上山。 届时,自然一切大白于天下。 青槐也不想自己多年忍辱负重做了无用功。 然而面对山肖,青槐又着实不敢轻心大意,尤其是在如今各为其主的情况下,便很快就收敛了自己格外复杂的心情。 “还有事要说?” 山肖轻轻耸肩。 “没了。” 青槐双眼虚眯,深深看了山肖一眼。后者微微挑眉,忽的咧嘴一笑,嘴巴扯开的弧度之大,甚至可以看到后槽牙,并且脸皮顺着嘴角弧度向着两边褶皱,堆在一起,着实难看。 心机城府,青槐比不了山肖。 便索性不再继续多做徒劳之举,重重一哼,转身离开。 ... 云鸿仁腰间横剑,左手始终紧握剑柄,在抬脚迈过云府大门门槛的时候,一身鬼气就已经是在悄然之间流溢而出,形同黑烟,以云鸿仁所在之处为中心,不断蔓延出去,森严之一要比这场寒流更为冷冽,以至于黑烟所过之处,黑霜遍地。 云鸿仁一身伤疤,都在流溢鬼气。 人非人,鬼非鬼。 云府大门附近众多鬼仆,眼见于此,大都一愣。 其实云鸿仁原本走的是灵纹之道,并且相较于其当时的年龄而言,造诣颇深,却其第一次被云老爷子丢入鬼狱,活着回来之后,身边就已经多出了那把玄玉长剑,并且已经放弃了原本的修行之法,转而另辟蹊径,以活人之躯修行阴间鬼道,并且非但没有丝毫不妥之处,反而修行速度一日千里,绝非先前可比。其中具体缘由如何,活人之躯又为何能够修行阴间鬼道,无人知晓,而云鸿仁也从来不曾与任何人说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进入鬼狱只是,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又或有着怎样的机遇。 去年小雪,云鸿仁又被丢去了鬼狱。 时隔一年,原本只是初入十二桥境的云鸿仁,已经开始筑灵台。 这般修行速度,简直匪夷所思。 云府大门附近的这一众鬼仆,随着云鸿仁杀气腾腾的缓步走入,下意识屏住呼吸向着后方退开,让出中间的道路,直至回头看去之时,再也不见云鸿仁的身影时,方才缓缓吐气,一阵面面相觑。 仁哥儿的鬼道之强,比起修行速度,更加匪夷所思。 黑霜蔓延,鬼气腾腾,随着云鸿仁的逐步深入,很快便就形成一片遮天蔽日之象,笼罩在整座云府的上空。 云鸿仁的脚步不算很快,眼眸深邃,如古井无波。 只是想要问一问,泽哥儿如今是否还活着。 倘若活着也就罢了,可若死了... 云鸿仁脚步忽然一顿,抬头看向拦在身前的云温章,左手拇指轻轻一推,玄玉长剑便就立刻出鞘一寸。 一瞬间,被黑云鬼气完全笼罩的云府,便就阴风狂涌,鬼嚎阵阵,片片黑雪悄然落下,洋洋洒洒,又被阴风吹起,呼嚎辗转,只短短片刻,便就将这大兴土木之极的云府,变成了一处鬼物横生的阴邪之地。 一道道鬼影,随着云鸿仁的缓缓深入,悄然出没在院墙四周。 女鬼啜泣,婴灵啼哭,羸弱瘦鬼半个身子爬出黑霜浸染的地面,张牙舞爪,头戴斗笠的老叟腰背佝偻,呵呵怪笑。 如似虚幻,也如真实。 云温章视线扫过这些因为云鸿仁一身鬼气而成的虚假幻象,心头惊骇,只是未曾表现出来,随后重新看向站在面前的云鸿仁,正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深邃眸子,略作沉默之后,方才缓缓言道: “泽儿尚未身死,你又何必如此。” 话音方落,那笼罩了整座云府的黑云,立刻剧烈一震。 云鸿仁原本麻木不仁的眼神,也随之出现些许波动,随后面露挣扎之色,以至于那笼罩了整座云府的黑云晃动也越发剧烈了起来。阴风阵阵,再也没有了原本的凛冽之势,反而开始胡乱涌动,甚至就连周遭那些虚假幻象也变得明暗不定,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彻底消失。 云温章看得分明,眼神当即一沉。 随后上前一步,以儒家浩然正气震动舌尖,开口斥道: “赦!” 天穹一震,黑云崩碎,阴风溃散,万鬼伏诛。 凄厉刺耳的尖叫哀嚎声陡然一盛,随后彻底消失。 云鸿仁脸色也随之陡然一变,张嘴喷出大片漆黑血雾,身形一阵踉跄摇晃,眼神微微清醒,浮现出些许清明,却也随之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身形一歪,就要摔在地上,却被迅速赶来的云温章伸手揽住。 铛啷一声,玄玉长剑滑出剑鞘,铿锵落地。 云温章目光扫过那把剑刃之上有着鬼气缭绕,却也已经逐渐收敛隐入其中的玄玉长剑,眼神凝重。 黑云散尽,仍是阴沉沉的模样。 阴气鬼气格外沉重的一场黑雪之后,一场已经酝酿了许久的小雪,随着一阵凛冽北风吹过,终于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 小雪时节有小雪。 又有小雪... 第294章 情更怯 北临城南域学院,后山。 一场鹅毛大雪之后,天地一片白茫茫,朦朦胧胧的雪雾笼罩着学院的整座后山,既是银装素裹,也是天寒地冻,尤其北风凛冽,吹了整整一夜,到晨起之时,地面上就已经多出了许多被风折断的枯枝。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更替,往复循环,万事万物都要遵循这样的道理,所以学院的整座后山,除去一些青松老柏之类的常青树外,就几乎已经见不到半点儿绿意,只唯独启明大长老的木屋居处,前院后院都是一副生机勃勃之象。 四季兰花开四季,于冬雪之中,依然盛放。 灵株宝药笼罩神光氤氲,药香扑鼻。 少了一条左腿的丁启茂打开房门,迎着屋外的寒风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当即微微一变,旋即眼神黯淡下来,沉默良久,方才格外无奈地苦笑一声,随后目光先后扫过前院药田中的诸多灵株宝药,以及经受不住夜里寒风凶猛,已经完全翻在地上的木架簸箕,那许多早已晒干的灵株宝药也已经洒了一地,并且多数都被积雪埋在了下面。 眼见于此,丁启茂多多少少有些无奈,便暂且关上房门,回去屋里额外穿了一身更厚的棉衣,整个人也都因而变得鼓鼓囊囊,胖了不止一圈儿,这才终于大致满意,拿了工具重新出门,开始收拾院子,轻扫积雪。 晨起的寒雾逐渐消退。 大雪过后,往往都是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的大好艳阳天,然而寒风一过,仍是让人冷得瑟瑟发抖,尤其如今已经十分靠近年关。虽说俗语有言,瑞雪兆丰年,可该是天寒地冻,就依然还是天寒地冻,尤其对于血气根基损伤严重的丁启茂而言,更是如此。 然而院子里,就只有丁启茂独自一人艰难忙碌的背影。 ... 外出了整整一旬时间的启明大长老,一路踏空而来,时至正午,方才终于赶回学院后山,只是其原本总是保持干净整洁的衣袍,却已经沾满了血迹灰尘,并且手里还正掐着脖子拎着一头尖刺黑甲的异兽,鸟首虺尾,形似老龟,足有一间房屋那般巨大,凶狠暴躁,哪怕已被制服并且拎了一路,也依然不断挣扎,却被启明大长老一只手钳住脖颈,便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更无法轻易摆脱。 异兽旋龟。 启明大长老面带倦容,终于临近后山木屋,并未着急落地,而是抬手一掌拍在旋龟腹部,看似随意,却落定之时,那高有丈许的旋龟便就立刻一震,原本还在不断晃动挣扎的粗壮四肢也跟着无力垂落下来,显然已经昏死过去,被启明大长老随手丢出,砸在木屋前院一旁的空地上,发出轰隆一声,震得屋顶积雪都扑簌簌全部滑落下来,在木屋前后形成了两道田垄模样的雪堆。 丁启茂已经烧好了饭菜,方才摆在屋子里的桌面上,便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巨大声响,以至于牵连到桌面上已经摆好的许多碗碟都跟着跳了起来,虽然最终也是安稳落下,但汤汤水水也已经洒得到处都是。 丁启茂被吓得一阵心惊肉跳,好不容易吞了口唾沫,终于冷静下来,一伸脖子,便就忽然通过方才震开的门缝,瞧见了源自一旁的空地上竟然多了那样一个庞然大物,当即脸色煞白,匆匆忙忙跳了过去,将房门死死关严,随后背靠木门瘫坐在地,记得满头大汗,却也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院子里,启明大长老缓缓落地,自然瞧见了丁启茂关门的一幕,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四肢瘫软躺在地上,脖颈足有一丈长的黑甲旋龟。 这副模样,看起来就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但丁启茂毕竟是个从没见过世面的。 启明大长老摇头失笑,双臂一震,宽大袖袍便就立刻发出啪的一声,震散了其上沾染的灰尘血迹,重新变得干干净净,不失体面,但更主要的还是为了避免丁启茂担心,随后又抬手使劲揉了揉脸颊,收起倦容,方才缓步上前,抬手敲门。 “别藏了,出来吧,瞧一瞧为师给你带来的礼物。” 房间里背靠房门的丁启茂闻言一愣,认出了启明大长老的声音,当即神情一振,重新爬起身来打开房门,毕恭毕敬弯腰作揖。 “师父。” 启明大长老微笑点头,当然瞧见了桌子上一片狼藉,微微一愣之后,就立刻装作视而不见,伸手指向不远处那躺在地上与死无异的黑甲旋龟。 “这便是为师早先出门时与你说过的异兽旋龟,心头血于你而言,乃是大补之物,倘若能够配以恰到好处的灵株宝药,便是将你损坏严重的血气根基完全弥补回来,也并非全无可能。” 丁启茂面上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望着那头与死无异的黑甲旋龟,一阵欲言又止。 相处多时,启明大长老当然知晓丁启茂是个怎样的性子,当即开口笑道: “异兽血气之盛,体魄之强,远非寻常人族可以与之相比,只是取它一些心头血为你做药引罢了,影响不大,更不会伤其性命,你就尽管放心便是。只是一旦使用此法,于你而言,也是一场极大的折磨,毕竟天底下没有平白而来的好事,尤其异兽心头血一旦入药,就必然药性狂躁。也恰好这头旋龟受了些伤,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之后,才好开甲取血,趁着这段时间,为师传你一道卧桩之法,可以调养自身血气,强身健体,也能助你更好吸收药力,免去更多苦痛。” 闻言之后,丁启茂眼眸当即一亮,强忍着兴奋冲动,规规矩矩再次弯腰作揖。 “弟子多谢师父。” 说话时,已经带上了些许颤音。 自己的身体,终究还是自己更加了解。 自从丁启茂来到学院,迄今为止,已经一年有余。而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丁启茂几乎日日夜夜与各种灵株宝药为伴,吃的是药,喝的也是药,以至于如今的丁启茂,全身上下由内而外都自然而然弥漫着一股十分浓郁的药香。只是丁启茂的血气根基毕竟亏损严重,便哪怕已经吃了喝了如此灵株宝药,其身体状况,也就仅仅只是比之先前稍强些许罢了,依然经受不住任何风吹雨打,以至于药力作用之下,很多潜藏起来的暗伤都逐渐被迫浮出水面,就导致丁启茂表面看来要比最初刚刚来到学院的时候还要更加不堪,并且每逢阴天下雨之际,便会全身疼痛,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感染风寒,卧床不起,并且往往需要至少一旬时间,才能逐渐恢复,尝试下床走动。 便如此间,其实早起开门时察觉到寒风灌入的那一瞬间,丁启茂就已经有些后悔了,如今虽然还未表现出来,但厚重棉衣下的身体,却也已经开始隐隐发烫,并且头脑昏沉,四肢无力。 显然,又是一场风寒病。 丁启茂心中当然苦涩难过,却也无计可施,毕竟身体太过羸弱,根基又太过浅薄,甚至尚且不如耄耋老人的身体血气,而至今日,忽然得知自己有望完全恢复,丁启茂又如何能够不会激动? 启明大长老同样感慨连连,伸手拍了拍丁启茂的肩膀,忽然眉头一皱,又瞧见这漫天遍野银装素裹的模样,便当即一滞。 随后无奈一叹。 “只凭这般不堪风雨的身体,能够活至今日,也是苦了你了。” 启明大长老走入房间,拿了那根早已盘得红亮的拐杖递给丁启茂,随后转身回去院子里,在那诸多木架簸箕之间来来回回一番走动,挑选了其中一些相对而言药力还算比较温和的宝药,这才重新返回屋中。 桌旁,炉火熊熊,烧得旺盛,最上面还正煮着一壶热水。 启明大长老掀开壶盖,看了眼里面的水量,随后抬手一招,木屋侧面已经几乎要被积雪完全覆盖的水井之中,便就立刻蹿出一道纤细水流,一路绕过木屋,由房门进入,最终投入水壶,点滴未洒。 而启明大长老早先挑选出来的那些宝药,也已经全部投入其中。 “先吃饭,吃罢之后,这壶药也就差不多了,还是一个时辰之内将一碗药汤分成三次喝下,不必着急,也不能着急,可以少喝,但不能多喝。” “是。” 丁启茂眼神微微一黯。 这才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毕竟如今身体已经开始有些发烫,一场风寒病,显然已经逃不过去,并且接下来至少一旬时间之内,丁启茂都要一直卧床不起。 再过一日,便是小年。 按照习俗规矩,原本还要祭灶王、贴窗花、扫房掸尘,并且早在几日之前,丁启茂就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等到小年那天,一定要离开后山去一趟城中城,毕竟如今早已不比先前,启明大长老又是一个出手阔绰的,就导致丁启茂手头十分宽裕,而那心心念念想了许久糖瓜、饴糖、麻糖,也都是小年必备的碎嘴零食,便趁着小年之际,多买一些回来,并且不必急于吃完,可以一直留到过年。 然而如今不幸感受风寒,这些早已筹备了多日的打算,也就彻底落空了。 ... 城中城的某条街道上,其中一家点心铺子里,黑衣小童挑挑选选许久,方才终于打包了一大兜的糖瓜、饴糖和麻糖,之后便就兴冲冲地一路跑回学院后山,中途不忘敲碎了袋子里刻意多买的一只糖瓜,然后一口气全部塞进嘴里,吃得两边腮帮鼓鼓囊囊,直到回去了后山,也没能全部吃完。 积雪覆盖的凉亭里,乌瑶夫人正与孟萱然饮茶闲聊。 黑衣小童远远瞧见,当即一仰脖子,就将嘴里尚且留有大块儿的糖瓜直接吞了下去,然后快步跑到近前,炫耀地冲着乌瑶夫人打开了手里的袋子,满脸得意。 “大夫人,二夫人,全都买来了!如您二位吩咐的,糖瓜、饴糖、麻糖,每样四斤,一两不差!” 一袭黑裙的乌瑶夫人看了一眼,微微点头,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笑意,随后手指凭空一捻,便就取出了十枚灵光玉钱,搁在了黑衣小童的手里。 “将这些碎嘴零食分成四份,咱们只留一份即可,剩下的三份,一份送到启明大长老那里,就说是妾身的一番好意,既是感谢洞明圣地留下了泽儿,也是感谢丁启茂的当年之恩。还有两份送去学院,一份交给那只青丘狐,一份交给棠儿。做完了这些,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不会惹出什么太大的麻烦即可。” 闻言如此,黑衣小童立刻笑逐颜开,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满口答应下来,随后就跑去那座至今也是十分简陋的木屋,将袋子里的这些碎嘴零食分成四份,只留下其中一份之后,就拎着另外的三份飞奔离开,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启明大长老与丁启茂的所居之处,将话带到之后,就又立刻转去如今已经空荡荡的学院,分别找到了小狐狸与青雨棠,留下了乌瑶夫人的心意。 随后便就彻底放开了手脚,身形一纵,立刻拔地而起,一路裹挟雷鸣滚滚,直冲北城中域而去。 凉亭里,因为此间并无外人的缘故,孟萱然便未曾白纱遮面,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之后,忽然抬头望向远方,一双秋水剪眸之中,满含担忧。 “再有几日便是小年了,也不知泽儿过得如何,又已经走了多少里路,还要多久才能赶到洞明圣地...” 乌瑶夫人方才手指捻起茶壶,闻言一滞,旋即轻轻一叹,一边倒茶一边开口道: “洞明圣地的那个老秀才不许咱们再去,又如何能够知晓这些?但泽儿毕竟也在洞明圣地的辖下地界,老秀才又将泽儿看得紧,倒也不必过多担心。只是瑶光如今已经被迫摘去了圣地之名,也依然狼子野心,不肯安分守己,将泽儿推了出来用以挡箭...妾身,着实不想他们过个好年。” 孟萱然收回目光,双手捧着茶杯,忍不住苦笑一声。 “姐姐又要去杀人?再去的话,便是第三次了。前两次姐姐杀了不少瑶光弟子长老,已经打草惊蛇,那身为瑶光圣主的姚宇也并非庸人,必然能够想到姐姐临近年关之时还要再去,就必然是要布下天罗地网,姐姐又何必执意如此?倒不如年关过后,咱们姐妹再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岂不更好?” 乌瑶夫人手指缓缓抚过面前茶杯,眼神冷冽,杀机暗藏,以至于手指抚过之后,那做工精巧的茶杯便就忽然一分为二,像是被人一剑劈开,断口平滑,茶水依然留在其中,与茶杯一般一分为二。 眼见于此,孟萱然心中就已知晓今次又是如同上次一般,无论如何都劝之不住,便不再开口,低头望向双手捧着的茶杯,许久方才呢喃道: “年关之时,奴家想去看一看云郎。” 乌瑶夫人眼眸中的寒光凛冽当即一颤,随后悄然内敛,继而抬头看向孟萱然,眼神之中带着询问之意。 自从孟萱然找来此间,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足足半年,其间乌瑶夫人也曾与之说过云温书坟茔所在,倘若孟萱然愿意,随时可以回去看一看。只是不知为何,孟萱然当时迟疑良久,最终还是开口婉拒,并且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这件事。乌瑶夫人也曾深想其中缘由,却始终没能想出一个所以然,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 而如今孟萱然终于开口... 乌瑶夫人并未急于询问其中缘由,只是大袖一挥,便将面前已经一分为二的茶杯扫开,坠入不远处的池潭之中,随后继续等待。 依然低头坐在那里的孟萱然,也始终保持沉默,只是握着茶杯的双手却也止不住地颤抖,并且不知何时,就已经红了眼眶,眼角流出一行清泪,最终汇聚在下巴尖上,摇摇晃晃许久,方才终于掉了下来。 孟萱然忽然颤声开口道: “我怕见到云郎之后,就...再也舍不得回来了...” 乌瑶夫人唇瓣轻轻一颤,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而孟萱然终于说出心里所想之后,也就再也绷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能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低着头,弯腰趴在那里,泪水决堤,凄凄咽咽。 乌瑶夫人胸脯深深起伏,缓缓闭上双眼,强行平复下心中激涌的情绪,随后起身来到拿出池塘边上,负手而立,低头俯瞰池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神情一滞,方才察觉,原来自己也早就已经红了眼眶。 乌瑶夫人站在原地出神许久,回神之后,胸脯又一次深深起伏,仰起头来尽可能不让眼泪流出眼眶,直至心中的情绪终于平复了许多之后,方才缓缓颤声道: “瑶光那边,不去了。” 稍稍一顿之后,乌瑶夫人转过身来看向孟萱然。 “稍微收拾一下吧,妾身,陪你一起。去看云郎。” 第295章 临江 临江水畔,已经枯坐垂钓了许久穆红妆忽然欢呼一声,手中折了一根树枝做成的鱼竿猛提,纤细丝线悬挂利用荆棘倒刺做成的鱼钩上,一尾至少能有五斤重的湖鱼便就立刻出水,带起大片的水花,落地之后不断乱跳,好不容易才终于逮住,只需稍作处理,就被架在了火上,不多时就已经香气四溢。 云泽与穆红妆各自分了一半。 临江对过有着一座渔村,因为临近年关,已经张灯结彩,哪怕隔着一条临江,也依然能够感受到喜庆的气氛扑面而来。 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夫渔家,也理所当然早已返回岸边,一艘艘小船三三两两依次停靠在不同的地方,想要过江,便唯有等到明日才行,云泽与穆红妆就索性留在江水这边,露天席地睡了一晚,到第二日方才招呼了江上打渔的一位船家,花了一些铜板,用了约莫半日的时间,便稳稳靠岸。 渔村背靠一座青石大山,规模不大,却也不小,林林总总约莫百余户人家,从小船靠岸的山脚最低处往一旁行走,不多时便能见到一条蜿蜒而上的阶梯,由山上青石铺筑而成,因为只是单纯用来方便上山下山的缘故,便格外粗糙,当做阶梯使用的石板也是或宽或窄,凹凸不平。上去之后,山上有着空间很大的一块平地,渔村上下绝大多数的人家都选择坐落在此,一间间,一栋栋,鳞次栉比,并且因为靠水的关系,渔村中的房屋便大多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住人,下层悬空,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便是这样的房屋构造能够上下通风,不会因为由自江面上吹来的风太过潮湿,就导致屋里的东西发霉腐坏。 风土人情这种东西,因地制宜,各有不同。 午膳时,云泽与穆红妆选择了一座背靠山崖而建的客栈,并且客栈大堂靠水的一面,还另外留有一条相当宽阔的走廊,几乎完全悬空,只靠一根又一根格外粗壮的横梁延伸出去,用以承托走廊悬空,可以以便欣赏江景壮阔,一边品味当地特色。 自从与宁十一分别之后,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因为走了大路的关系,所以从那以后,就要比起最早时候顺畅许多,不会常常遇见山贼拦路,恶匪打劫,更不会常常遭遇野兽异兽,便短短四个月时间,就已经走过了将近两千里路程。 距离那座古战场,还有千里左右。 距离古战场开启之日,也还有一个月时间。 古战场那边肯定是赶不上了,但明天夏天的升学考试,倘若按照这样的速度继续走下,就完全不必再有任何担心。 事情要比云泽想象中的更加顺利。 也正因此,云泽便在买酒之外难得大方了一回,额外花钱在悬空走廊上另外摆了一张桌子,靠近栏杆,稍稍转头便可瞧见下方船来船往,以及江景壮阔。 因为有了云泽的允许,穆红妆便彻底放开了手脚,好酒好菜,叫了满满一桌,然后一边瞧着云泽黝黑的脸色,一边扮着鬼脸喜笑颜开。 毕竟平日里的云泽也是一个相当吝啬的,虽然还不至于吝啬到一毛不拔的程度,但如果穆红妆想要将钱花在一些不是很有必要的地方,云泽就会立刻变脸,一个铜板都扣不出来。再加上穆红妆又是身无分文,且生性跳脱,偶尔瞧见什么有趣的,好玩的,便总想着能够买下来,却往往被云泽无情拒绝,长久以来,自然怨气十足,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渔村客栈种种菜品,哪怕特色也好,因为是个小地方的缘故,所以定价不高,可即便如此,这满满一桌各种酒菜全部算下来,也至少得是几个金币的价格。云泽抽空内视气府,翻出了年前乌瑶夫人给出的红包,原本的十枚灵光玉钱,因为种种缘由,如今已经少了整整一枚。 倘若换成寻常人家,一枚灵光玉钱,一旦换成寻常金银的话,就绝对足够一家老小几十年的正常开销,可如今一路走来,满打满算也不过将近一年罢了,却已经花了这么些钱,便足可见到这一路走来的开销究竟如何庞大。 只是如今回想过去,云泽却又始终找不出自己究竟把钱花在了什么地方。 再看穆红妆一脸挑衅的模样,云泽就立刻翻了个白眼。 “撑死你!” “老子乐意!” 穆红妆不甘落后地怼了回去,手里一双筷子左右翻飞,玲琅满目的一桌酒菜,不消多时,便有大半都进了她那无底洞也似的肚子,并且是与每顿都要三斤酒、三斤肉的宁十一相仿,吃得再多,也依然小腹平坦,分毫看不出那些酒菜究竟去了哪里。 并且一路走来,穆红妆的饭量也已经越来越大。 或许是与修行之法有些关系,尤其穆红妆走的乃是纯粹武夫的路子,一身血气旺盛,如炉火熊熊,并且能够反哺肉身,使之体魄坚韧,远超同等境界的其他修士。但也正是因此,穆红妆全身上下并无半点儿灵韵,一身气力就全部来自本身,好吃好喝又多吃多喝,便显得格外理所当然,并且这种情况显然还与穆红妆本身的境界高低有着极大关联,尤其两个月前,穆红妆紧随云泽之后突破十二桥境时,本就极大的饭量便立刻出现了格外夸张的增长,其中缘由如何,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一眼分明。 只是一旦按照云泽的话来讲,穆红妆的境界与饭量就是“狼狈为奸”。 毕竟穆红妆吃喝下去的这些,一直以来都是云泽掏钱。 江风拂面,吹来浓重寒意。 悬空走廊上还另外有着几桌食客食客,修为境界虽然不高,却也都是修士,身上穿着颇为厚实的棉衣,便也不太惧怕气候湿寒。 尤其渔村是个小地方,修士虽有,却也为数不多,并且极少有人能够走出渔村,消息也就格外闭塞,对于外界之事所知甚少,便哪怕云泽就是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渔村客栈又来来往往人数众多,也并无一人能够将其认出。 一壶烧酒,天高地阔。 云泽难得完全放松了下来。 临江乃是淮水所有支流当中最大的一条,以肉眼难辨的“毫厘之差”,“险胜”湘水,并且因为江面太过宽阔的缘故,江水流淌,便就似缓实急,尤其看似平缓的江面下方,正是字面意思上的暗流汹涌,倘若有人不行失足落水,若非渔村当中有且仅有的几位“水鬼”亲自出手,寻常人哪怕修士也好,根本下不去,甚至还会因为暗流过分汹涌湍急的缘故,无论如何熟悉水性,都难保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并搭进去。 这是一条实实在在的大江,便是比起那条被人称作“天下之大白”的淮水,也不会相差太多。 然而修士下不去水的说法,也就仅限于这座渔村罢了。 自从上岸之后,到坐在此间,云泽见过的村中修士,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个,也就仅仅只有凡人一品境的练体武夫罢了,尚且没能摘去“凡人”二字,便就依然只是凡夫俗子。便如同在悬空走廊中的那些食客酒客,虽为修士,却其修为境界,依然是以“凡人”为首,便哪怕一身血气勉强能够抵挡一些隆冬腊月的气候湿寒,却也依然需要裹紧了棉衣,才不至于瑟瑟发抖。 云泽与穆红妆只着寻常衣衫,便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也因而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云泽手中随意把玩着做工粗糙,但却花纹精致的酒杯,眼神不留痕迹扫过周遭。 这同在走廊中的食客酒客,时不时暗中注意此间,眼神之中带着浓浓的警惕之意。缘由为何,云泽还未知晓,却也懒得理会,毕竟此间也就只是暂且驻足罢了,时候尚早,吃罢喝罢便要立刻动身,继续赶路,不会在此多做停留。 随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江上泛舟之人,来来往往,约莫几十,由自此间望去,那一艘艘漂浮在江面上的小船,便形同片片浮叶一般,偶尔有人选中了位置,便竭力搬出边缘赘有石块的渔网,将那一块又一块足有人头大小的山石丢入水中,任凭山石随波逐流,只需稍稍挪动船体的位置即可完成撒网,所以覆盖面积极大,捞起时也会因为暗流汹涌的缘故,不会特别困难,然而山石毕竟只是寻常山石,所以最终捞起的时候,往往需要渔夫先将手臂伸入网口极大的渔网之中,将打捞起来的江鱼一点一点在渔网内部丢到船上,所以常常一网下去,捞起的江鱼不仅数量很多,并且多数斤两很足,但真正能够到手的却很少。 这般较之寻常完全迥异的撒网方式,着实是让云泽开了回眼界。 并且愈发好奇这临江水面之下的暗流汹涌,究竟汹涌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 云泽只看片刻,便就收回目光,满满一桌的酒菜也已经几乎全部进了穆红妆的肚子里。只是即便如此,这能吃能喝的女人也依然没能满足,挥手叫来了客栈伙计撤掉空盘,然后再上一份。 等菜的时候,穆红妆冲着云泽满脸得意的一笑。 “难得让你出了回血,老子这次可要敞开了肚皮使劲吃才行!” 云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刚想说“方才这满满一桌酒菜,自己只刚刚喝了两杯酒就已经全部变成了空盘,这般吃饭的速度,上辈子怕不是个饿死鬼。”就忽然见到穆红妆猛地拍案而起,满脸急色,甚至不待多说就立刻身形一纵,直接翻出栏杆跳了下去。 云泽一愣,扭头之后方才见到,原来是江面上正在打渔的一位渔夫,因为怀中山石太重的缘故,加上船板湿滑,便一个不甚落入水中,如今已经只剩两条手臂还在江面上不断挣扎,只是江水暗流汹涌,渔夫的身形不断顺流急下,穆红妆从这里一跃而下,一路跑到江边不过短短片刻,那渔夫就已经被暗流裹挟冲出了足有百丈远。 客栈中一片哗然。 其中一个肌肉虬结的黑皮汉子眼见于此,脸色一变,当即丢下酒碗便就立刻跑了出去,同样是在悬空走廊上一翻而下,落地之后一个翻滚,便就卸去了由自三五丈高坠落下去带来的冲力,起身后快速跑到江边,途中已经褪去了一身棉衣,好险赶在穆红妆下水之前将她拽了回来。 “滚远点儿!别找死!” 黑皮汉子怒目一瞪,没好气地呵斥一声,不待穆红妆回过神来,就已经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身形完全潜入暗流之中,消失不见。 云泽眉关紧蹙,手掌一撑栏杆,便同样翻了下去。 穆红妆还在岸边,等了许久不曾见到那黑皮汉子重新浮出水面,便有些着急,正欲再次下水之时,却又被不急不慢缓步赶来的云泽伸手拉了回来。 “刚才那汉子应该就是村子里的人说的临江水鬼,水性极好,并且熟悉暗流水势,你就不要添乱了。更何况人家就是靠这个吃饭,断人财路同于害人父母,别找麻烦。” “找麻烦?!” 穆红妆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云泽,似乎不太理解云泽为何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随后狠狠瞪了云泽一眼,一阵咬牙切齿,却也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只是赌气似得纵身一跃,同样一个猛子直接扎进水里,很快便就消失不见。 云泽阻拦不及,有些恼恨,却也只能继续等在岸边。 转而再看江面那已经渐行渐远的渔夫时,只见那仅仅露在水面上还在不断挣扎的两条手臂忽然一沉,跟着便就整个人露出水面,一脸的惊魂未定,只是身形依然顺着水流不断飘远,然而相较之前,速度已经慢了很多,并且水流而下之势也渐渐止住,虽然不见方才入水的那位黑皮汉子浮出水面,却也大致能够想象出,那黑皮汉子如今就在江水之中,正托着落水的渔夫逆流而上,不断靠近同样顺水而来的渔船。 穆红妆的脑袋在远处冲出水面,望着那半个身子飘在水面上的渔夫满脸惊愕。 仗着一身血气,体魄蛮横,穆红妆确实不太惧怕临江暗流,只是眼见那渔夫已经无恙之后,紧跟着便就神色微沉,眉头紧蹙,略作沉默之后,就忽的身形一晃重新转身扎入水中。 渔夫已经重新上船,正对着露出水面,一手扒在船沿上的黑皮汉子跪拜道谢。 黑皮汉子微微摇头,与渔夫说了些什么,岸上听不到,只是那黑皮汉子在与渔夫说罢之后,转身重新入水之时,远在岸边的云泽,却是分明瞧见了其眼神中的些许阴霾。 云泽眉头微微一挑。 再不多时,穆红妆赶在那黑皮汉子之前回到岸边,神情古怪,看了一眼云泽,似乎还在为了之前的事情赌气,却也依然开口道: “我刚才在水底发现了一座石雕,个头很大,至少长有百丈,看着像是一头老龟,又不完全是,样子相当古怪,而且水底也没有什么淤泥,尤其靠近那座石雕的地方,除了水草之外什么都没有,就连江鱼都不会靠近过去。” 稍稍一顿之后,穆红妆抹了把脸上的水渍,体内血气一震,周身水汽滚滚,被风吹散,方才继续开口道: “我也没办法靠近那东西。心慌,血气也不受控制。” 云泽当即面露意外之色。 穆红妆血气之盛,匪夷所思,尤其两月前穆红妆方才突破十二桥境之时,劫雷之盛,甚至要比云泽当初突破命桥境时吸引而来的万亩雷劫更加可怕。其实雷劫强弱,也能从侧面十分笼统地反映出一个人的实力强弱,毕竟天下修士都在大道之下而求道,强弱如何,自然无法瞒过天道运转。 然而穆红妆却也无法靠近那座石雕,并且还会血气乱涌,不受控制。 云泽将目光转向这条貌似平缓流淌的临江水,双眼虚眯,忽然瞥见水面下方的黑皮汉子已经十分靠近,却并未第一时间起身上岸,而是依然留在水中,两边腮帮已经较之之前各自多出了一道裂痕,甚至整个腮帮都在微微开合。眼见云泽看了过来,这黑皮汉子神色当即一变,腮帮闭合,裂口消失,起身上岸时,已经完全恢复常人模样,完全看不出分毫诡异之处。 黑皮汉子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柱,眼神之中,杀机毕露。 云泽又扭头看了一眼水面上正在行船往岸边靠来的渔夫,略作沉默之后,忽然开口道: “你我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你救你的人,我吃我的饭,吃饱喝足之后,我二人自会离开。” 言罢,云泽深深看了那黑皮汉子一眼,微微一笑,便就叫了满脸狐疑的穆红妆转身离开。 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黑皮汉子,目光始终跟在云泽身上,寒意不减分毫。 第296章 一竿渡江 回到渔村客栈时,穆红妆后来要的一桌酒菜并没有上齐,并且客栈伙计也一直站在那里,瞧见云泽两人去而复返之后,这才终于满脸谄媚地咧嘴一笑,凑上前来客套了两句无关痛痒的废话。云泽随意应付了几句,将伙计打发离开,方才重新回到悬空走廊的位置上。转头再看时,那黑皮汉子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云泽来时并未过多关注,便无从得知。 大堂里,包括悬空走廊中的一群食客酒客,已经很少再有人闲聊,多数人的目光都在望向穆红妆。 靠近云泽两人所在位置的另一桌,其中有位开朗热情的,能说会道,趁着还未上菜的这会儿功夫,就已经与生性跳脱的穆红妆聊了起来,云泽始终不曾说话,只一边喝酒一边望向江面,忽然听到穆红妆问起了有关水鬼的事,出于好奇,便暂且搁下手中酒杯,转头看去,顺便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如其所言,临江水流湍急,尤其暗流汹涌,最是可怕。渔村上上下下统共几百口人,因为靠水而生的缘故,熟悉水性的当然不在少数,却也只敢留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区域而已,再要继续深入,哪怕村子里实在是为数不多并且修为境界并非很高的修士,也万万不敢。 只唯独有且仅有的几位临江水鬼,哪怕是在临江中心暗流最为汹涌的位置,也依然可以游刃有余。 村子里百余户人家,绝大多数都靠打渔为生,因为临江水似缓实急的缘故,方才有了那般相较于寻常截然不同的撒网方式,然而渔网边缘所赘山石足有人头大小,重量对于凡夫俗子而言,当然不轻,尤其收网之时,难免会有水花溅上船板,就会格外湿滑,稍有不慎便要坠入水中。如方才那位不幸落水的渔夫,便是如此,并且诸如此类的事情也是常有发生,以至于几乎每天都会有人不幸落水,多的时候,一整天的时间下来,甚至足有十余次。只是因为村子里有着几位水鬼存在,临江水虽然暗流汹涌,并且几乎每天都会有人落入水中,但真正不幸命丧于此的,却是少之又少。 对于渔村居民而言,落水之事,其实早便习以为常,并且渔村上下也没有哪个整天打渔的渔夫,可以厚着脸皮对人言说自己从来不曾失足落水。 但也正是因此,村子里那有且仅有的几位水鬼,在村子里的地位几乎等同神明一般。毕竟村子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虽然对于落水之事已经习以为常,可一旦真的事到临头,也依然不免害怕心慌,尤其水鬼虽然熟悉水性,哪怕是在临江中心也可以一潜到底,并且一直以来都是靠着救人为生,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死人之事,而那些外出打渔的,又大多都是一家之主顶梁柱,一旦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就对于一户人家而言,便是天都塌了一般的局面。所以哪怕村里人早已习惯了有人落水,并且习惯了落水之人会被水鬼救起,却也依然不敢忘恩,以至于村子里不少人家,还特意摆了水神金身像,瓜果贡品每日一换,并且早晚三炷香,尤其那些一家之主顶梁柱,每逢外出打渔,动身之前,更会三跪九叩,虔心祈祷,以求平安顺遂。 穆红妆闻言之后,面露异色,问了水神什么来历,金身像又是个什么模样。 那酒客便道: “水神自然是临江水神。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是靠着打渔为生,生在临江,死在临江,世世代代不曾离开临江,水性极好的,当然也就不在少数,并且其中很多人的水性,甚至要比几位水鬼更强。只是即便如此,真正能够无惧临江水暗流汹涌的,自始至终也就只有几位水鬼而已。所以关于几位水鬼,村子里一直有着一个说法,便是这几位水鬼之所以存在,乃是临江水神悲天悯人,看不得有人接连命丧水中,便施展神通,安排了几位水鬼存在,用以庇护我等这些靠水为生的,能够出入平安。所以村子里一代新人换旧人,一位水鬼老去,一位水鬼诞生,世世代代总是如此,方才能够延续至今。” 酒客言至此间,神色间颇多感慨崇敬,并且周遭许多酒客食客闻得此言,也大多点头认可,连声应和。 云泽与穆红妆一阵面面相觑。 时至今日,穆红妆也算见过一些世面,自然不会轻易相信那酒客口中所言,只是出于好奇,便再次开口问道: “那你方才说的水神,具体是个什么模样?” 酒客闻言,当即笑道: “具体如何,我等又非水鬼,当然不曾真正见过,只是按照老老年间几位曾经亲眼见鬼临江水神的水鬼所言,这位临江水神,乃是一位约莫只有六七岁的童子模样,容貌俊秀,几乎不输天上仙子,并且与水神之名相悖,往往喜欢一身火红,极为喜庆。也正因此,村子里但凡信仰且临江水神的,家中供奉金身像,皆为这般。” 穆红妆一愣,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怎么不是一头老龟的模样”,却被云泽暗中抬脚踢了一下小腿,便立刻将话重新咽了回去,随后恨恨瞪了云泽一眼,也恰好客栈伙计已经开始上菜,热气腾腾的特色酒菜琳琅满目,很快便就铺满了一桌。 客栈伙计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站在桌旁,弯着腰,搓着手,脸上满是谄媚之色。 “客官,您看您二位方才都已经吃过一桌了,这般饭量,小的还是头一次见,只能说佩服,佩服!只是毕竟这一桌酒菜毕竟成本不低,您老...” 云泽瞥了眼客栈伙计悄悄递上来的手,三根手指捏在一起,搓了几下,当即会意,手掌一抹气府所在之处,便就取了几枚金币丢了出去,被客栈伙计眼疾手快地双手接住,略作掂量,眼眸当即一亮,连忙说了一些客套奉承话,又自作主张送了两壶烧酒,不待云泽开口拒绝,就已经摆上了桌子,随后匆匆离去。 倒是旁边的一些酒客食客见了云泽方才伸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的动作,当即面露惊异之色。 穆红妆的修为境界如何,无论这悬空走廊上的许多酒客,也或大堂里的许多食客,其实都是已经有目共睹,毕竟穆红妆早先入水之后,再次露头时,已经处在暗流汹涌之处,却依然能够安然无恙,便哪怕穆红妆不曾出手展露修为,在场众人,也都知晓其修为境界必定不低,而云泽又是个皮囊不差的,便难免有人心怀轻视之意,尤其一些距离悬空走廊较远的,更是暗中窃窃私语,将云泽当成了穆红妆身边的面首。 却不想,竟也是个开了气府的。 那些早先还在窃窃私语的一群人,神色微变,小心翼翼看了云泽脸色。也似有所察觉,云泽忽然转过头去,神色平淡瞥了一眼,一群人立刻神情僵硬,只得干干巴巴咧嘴一笑,比哭还难看,却又不见云泽给出任何回应,依然看向这边,就干脆垂下脑袋,暗自祈祷大人不记小人过,又或匆匆忙忙拔了几口饭菜,丢下几个铜板之后,匆匆离去。 一群凡夫俗子而已,云泽当然懒得计较,收回目光悠哉悠哉自己倒了杯酒,扭头看向临江江面,一仰头,便就一饮而尽。 而悬空走廊上的氛围也是忽然变得有些僵硬。 毕竟嘴上不说,却并不代表心里不想。 一群修为境界尚且没能摘去“凡人”二字的修士,无论年长年幼,都不再说话,包括方才还在侃侃而谈的那位酒客,也是同样如此。 云泽忽然看向正在大吃大喝的穆红妆。 本就是个中规中矩的长相,不会显得特别好看,却也不会让人觉得难看,只是这么一副男子模样的衣着打扮,便突显出些许英气,长发斜扎,又多了些痞气,便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特立独行。倘若见惯了寻常女子的温柔似水,再看着往往总是张嘴老子闭嘴老子的女人,就反而觉得相当不差。 只是此前一路草行露宿,风尘仆仆,如今的穆红妆,至少在云泽看来,就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 模样寻常,个子不高,又天生是个性情跳脱,不肯难分的家伙。 云泽忽然摇了摇头,连连咂舌,望着穆红妆笑得别有深意。 也不知那方才还在侃侃而谈、全无半点儿隐瞒的酒客,究竟相中了这女人身上的哪一点,才会表现得如此熟络热情,怕不是屁股看人——有眼无珠? 穆红妆正在胡吃海塞的动作忽然一顿,眯着眼睛看向云泽。 “笑得这么不怀好意?恶心!” 说完,这女子就立刻恶狠狠地塞了一块肉在嘴里,格外用力的猛嚼起来。 云泽微微挑眉,轻轻耸肩,没再反驳回去,懒得与之计较。 随后重新望向江面,举杯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临江江面宽阔无比,水流似缓实急,那些打渔打了一辈子的渔夫,控船的本事极好,却也依然不能完全无视水流迅疾,来回横穿江面时,往往起点在这边,而到靠岸时,就被水流冲到了相距极远的那一边。但在水面上,正有一道身影横渡江水,半点儿不偏,并且哪怕云泽目力非凡,也依然看不出那人脚下究竟踩着什么,只十分模糊的一道黑影罢了,极其细长,而若换做他人眼中看来,便好像凭空浮于水面一般,正踏水而行。 只可惜,这人是全身上下并且由内而外地没有半点儿仙人模样。 正是一副书生打扮的陈也,只是肤色已经变得黑了许多,而原本一直保持干净整洁的衣衫也已经破破烂烂,满是泥泞灰尘与血迹,并且头发散乱,发丝之间还格外放荡不羁地插着几根枯草,相较于当初还在剑气小镇时,简直不像同一个人。尤其这般行于江面之上,还是陈也生平头一遭,虽然看不清究竟是何手段,但肯定不是出自陈也之后,若非如此,这傻书生也就不会吓得脸色煞白,四肢僵硬,双脚一前一后踩在那条黑影上,哆哆嗦嗦,却又一动不动。 直至其身形更加靠近一些之后,云泽眯起眼睛,才终于勉强瞧见陈也脚下的乃是一根寻常竹竿,正缓缓漂浮在江面上,带着傻书生陈也逐渐靠岸。 云泽又在桌子下面踢了一脚穆红妆,歪了歪头,略作示意。 原本还欲发作的穆红妆眉头一皱,恨恨瞪了云泽一眼,这才转头看去,当即神情一滞,眼神愕然。 傻书生陈也上了岸,第一件事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像这横穿江面而来的一路上都在屏息一般,随后又忽然眼眸一亮,双手胡乱挥拳,嘴里也跟着一阵格外兴奋的大喊大叫。却想来也是,毕竟陈也不过凡夫俗子罢了,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类似于一苇渡江这样的,当然只在小说话本中见过,如今终于亲自体验了一回,并且成功上岸,便难免兴奋。 只是陈也双腿依然发软打着摆子,根本站不起来的模样,又着实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客栈中的其他酒客食客也被惊动,脸色大多颇为古怪。 随后,临江对面,忽然腾起一片惊天巨浪,向着两边翻涌开来,中间则是一条雪白剑气一斩而过,那先天剑胚的卫洺,脚下虚空一点,身形便就立刻飘然而起。所幸江面宽阔,卫洺又是有意收敛,并且因为水流似缓实急的缘故,浪头落下之后掀起的涟漪,也很快就被湍急水流彻底抹平,那大浪翻涌的范围便并未波及那些更加靠近临江这一边的许多渔夫。 卫洺身形飘逸,只最初脚下一点,便就越过整座江面,稳稳当当落在临江这一边。 陈也看得目瞪口呆。 客栈里的一众酒客食客,也是如此。 身材高大的卫洺,仰头看向云泽与穆红妆两人所在的位置,面露微笑,旋即伸手虚空一抓,五指收拢之时,就已经拎住了陈也的衣领,随后脚下再轻轻一点,身形一个起落之间,就已经来到了这条悬空走廊之中。 云泽看向卫洺,无奈苦笑。 “我还当这家伙哪来的本事可以一竿渡江,却不想,原来是你背后相助。” 随后看向还未回神的陈也,戏谑问道: “吓得尿裤子了?” 那模样实在狼狈的傻书生陈也一愣,方才终于回过神来,瞧见云泽与穆红妆之后,当即眼眸一亮,连忙凑上前来拱手作揖。 “云好汉,穆姑娘,好久不见!” 穆红妆咽下嘴里的食物之后,没好气道: “又是你这比起娘们儿还能絮叨的!好久不见?老子巴不得再久一点!” 陈也嘴角一抖,原本还有好多话想说,好多苦想诉,尤其最想告诉云好汉与穆姑娘,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走修行之路,要拜入洞明圣地,却不想,方才打了个招呼而已,就被穆红妆的一番话全部噎了回去。 实在是憋得难受。 卫洺自然知道陈也嘴碎,最好啰里啰嗦,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不知多久才能重新关上,也瞧出了云泽与穆红妆对于陈也的不喜,或多或少有些无奈,只是如今恰好在此间相遇,又或说是在此间追上,就终归是要打个招呼才行,须得礼数周到,这才带着陈也上前叨扰。 却不想,这位穆姑娘竟然是个这般泼辣的性子。 便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云泽白了穆红妆一眼,在中间打了个圆场,随后叫来客栈伙计再添一条长凳,摆在了没有栏杆的这一边,邀请两人落座,顺便问了他们二人为何会在此间出现。 闻言如此,那憋了不知几箩筐废话与一肚子苦水的陈也,就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抢在卫洺开口之前,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大倒苦水。因为对于云泽穆红妆以及卫洺都十分熟络的缘故,陈也便无所顾忌,将这一路走来遭遇到的种种艰辛苦楚全部说了一遍,而那先天剑胚的卫洺,更是在其口中变成了地主恶霸一般,让云泽与穆红妆好一阵错愕。也所幸卫洺不曾计较之下,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小口喝酒,偶尔听到陈也大骂自己,也不反驳,甚至还会微微一笑,最多摇一摇头罢了,格外淡然。 足足半个时辰,满桌酒菜已经吃的干干净净,陈也才终于勉强倒完了自己的一肚子苦水与几箩筐废话,云泽与穆红妆方才知晓,原来卫洺如今已经开始修炼本命飞剑,所以一身剑气才会消失不见,并且已经成为洞明圣地剑峰上的记名弟子,便恰好赶上年后古战场将会开启,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想要进入其中寻觅机缘。 至于陈也立志定要拜入洞明圣地一事,云泽只保持沉默喝了口酒,而穆红妆则是毫不留情地怼了过去。 陈也当然不服,当即撸起袖管,展示他那比起当初还在剑气小镇时,已经粗了至少两圈的手臂,却被穆红妆看准时机,一把掐住了手肘,并且毫不留情反向拧了半圈,疼得陈也连连告饶。 而那始终一言不发的卫洺,搁下了手中酒杯之后,虽然扭头看向满脸得意的穆红妆,却又忽然束音成线,传入云泽耳中: “大堂里有几个妖族修士一直都在盯着这边,显然来意不善,并且其中有个相当厉害的,隐藏了自己的修为境界。是村子里劫道为生的匪寇?还是想要找你的仇家?” 第297章 大水府 临江水底。 穆红妆早先入水时所见,那座巨大的石雕,其实是个龟背蛇身的模样,龟背九格,蛇首极长,纹路雕刻十分繁复,体形又是端的巨大,从极东而至极西,几乎占据了半条临江的宽度。按照老老年间的古人所言,诸如此类的,大多都是镇江兽,被人雕刻完成之后沉入水底,用以镇住江水不会泛滥成灾,同时也是镇住山水气运不会流失以保沿江居民能够世代安生。诸如此类的,其实瑶光门下那条古黄河河道两端的镇江法宝,作用与之完全相同,然而瑶光门下的镇江法宝确有其用,但临江水底的这座镇江兽,却只是一道障眼法罢了,其本身不过凡物,并不具备镇江安水的作用,并在障眼法之下,本体乃是一座十分巨大的水中府邸。 常人由自兽口而入,便可窥得府邸真容。 只言金碧辉煌,便可略知一二。 匾额上书:大水府。 主位上的俊美童子,不过六七岁模样,却偏偏高高在上,身着一袭火红色的金纹法袍,眉眼之间秀气十足,却又因为一双竖瞳,便戾气十足,一眼看去难免让人觉得十分古怪。只是即便如此,这堂下一众客人,谁也不敢表露出分毫异样,时不时有人起身敬酒,说着一些极为好听的、歌颂功德的言辞,正好撞在俊美童子的心坎儿,眉眼舒展,戾气暗消,就难免真情流露,志得意满。 堂下一众,皆为妖族,且绝大多数靠水而生,亦可十分笼统地称之为水妖。 临江乃是淮水众多分支当中最大的一条,一路蜿蜒,九曲十八弯,走向并不十分固定,以至于倘若只论临江水在南北方向走过的距离,就几乎已经走遍了整座秦岭。 所以在渔村这里,临江水的流向其实是由南向北,并且在途径渔村之后,继续往北约莫两百里之后,河道才会出现弯曲之象,转而向东奔行百里,随后翻转向南。因而临江水九曲十八弯,其实只是一个十分笼统的说法罢了,讲的是整条临江水河道蜿蜒跨度不容忽视的方向改变,统共九大十八小,方才有了临江水九曲十八弯的说法。也正因此,历年以来,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途中总会三番五次地遭遇临江水拦路。其中绝大部分都会选择顺着河道改变方向,以求绕路而行,毕竟不是每一处都会如同渔村这边一样,有常年临江打渔的渔夫,愿意费些时间另外多赚一笔钱,但也有些人,往往选择以各种手段直接横渡江面。 而一旦有人横渡江面,又恰好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这些靠水为生的水妖,便绝不会手下留情。 便如此间堂下的一众妖族。 俊美童子左手边统共三人,都是渔村以南临江河道中占地为王的水中妖族,三人麾下河道全部加在一起,大致能有三百里左右,按照靠近渔村这边的前后位置排列座次。为首的那位,本体乃是一头拦江蛤蟆,体形巨大,并且样貌丑陋不堪,以至于化人之后,也是一副绿豆眼蛤蟆嘴的惨淡模样。然而人不可貌相,妖族亦是如此,至少在俊美童子左手边,还以这位拦江蛤蟆修为境界最高,并且天赋异禀,一旦化出本体,便足有山头大小,尤其阔口如同深渊一般,只需嘴巴一张,便可源源不断汲取水流,以至于哪怕如同临江这般只差些许便要成为天下之大白的宽阔大江,也能完全拦住,端的可怖。 再一位,本体乃是一尾金色鲤鱼,出身颇为不凡,血脉之中杂有一丝十分微不足道的蛟龙血,因而生有两条金色长须,被其炼成两条金鞭法宝,可长可短,威力巨大,能够凭空扬起惊涛骇浪百丈高,并且极为坚韧,能够轻易抽碎人的头颅。也正因此,这位在临江上游位置占据百里河道为王的鲤鱼妖,与人打斗之时,最好以双鞭抽碎他人头颅,并且以此为乐。 末尾那位,本体则是一条食腐泥鳅,不爱活人鲜物,最好腐臭烂肉,因而这食腐泥鳅也是此间一众妖族之中最好杀生的一个,常常躲在水中,将岸边活人活物拉下水底,淹死之后却又不会第一时间吞入腹中,而是将之藏入淤泥之中,等待尸体腐烂严重之后,才会有滋有味大快朵颐。 便如此间席上,这位食腐泥鳅面前的碟子里,便是其自己带来的一条腐烂手臂,每番饮酒过后,总会直接上手撕下一条腐肉塞进嘴里,反而对于桌面上诸多珍馐美味弃之不顾,着实是让那位本体乃是金色鲤鱼的妖族嫌弃恶心,便将位置与之拉开更多距离,几乎完全靠在为首的那位拦江蛤蟆一旁。 模样丑,总要好过这般恶心的东西。 俊美童子对此视而不见。 右手边,则是一位中年儒士模样的男子,端坐之间,腰背挺得笔直,加之脸膛黑青,不带丝毫活人生机,便就越发显得格格不入。 这位真正意义上的水鬼,手中掌握此间下游两百里河道,看似一副中年儒士的模样,其实阴狠狡诈,恶毒非常。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途径此间之时,因为知晓此间横渡江面之后,走不出多远,就又会遇到临江拦路,便有不少人都会选择转身绕行。也正因此,这些选择转身绕行的洞明弟子,就难免需要途径这位水鬼辖下的河道所在,而平日里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中年水鬼,也会在察觉之后的第一时间,就毫不客气直接出手,并且因其修为境界远比洞明弟子要搞的缘故,便往往能够轻易得手。 所以这一桌玲琅满目的珍馐美味,其实大部分出自中年水鬼之手,而并非居于首位的俊美童子。 除此之外,席间还另外有着几位妖族鬼怪,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或是占山为王,或是画地为界,却终归说来,都是些比起洞明弟子远行路上遇到的山贼恶匪一般的人物,常常为了那些并非凡物的猪马牛羊,就出手干预洞明弟子的远行之事。 大堂上端茶送酒的婢女丫鬟,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半是俊美童子收拢在麾下的小妖,还有一半,则是面无人色的鬼物。 席间一众妖鬼,相谈甚欢。 此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停下言语,转而看向门口方向。 来人是一位身着麻衣的黑皮汉子,不同于之前救人的那个,年纪显然更大一些,跨入门槛之后,便就立刻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问道: “老爷,村子里来了两个像是洞明弟子的,如何处置?” 俊美童子神情平淡。 “杀了。” 言语间,格外轻飘。 黑皮汉子得令,起身,低头退下。 席间也很快恢复先前热闹。 本体乃是拦江蛤蟆的丑汉子,仰头喝了一碗酒,笑呵呵道: “再有几日便是年关之际,老爷这里又恰好来了洞明弟子,并且还是两个,恰好见一见血,红红火火,喜庆!” 俊美童子微微一笑,眉眼间戾气浓重,毕露无遗。 “确实喜庆,只可惜下人来报,没说两个洞明弟子之中是否有着女子存在。这些家伙跟我做事已经多年,知晓我的喜好,既然没报,想来哪怕是有,也不过庸脂俗粉罢了,比不上府中这些精挑细选的美人儿。” 说着,俊美童子便就忽然伸手,揽住了一位姿容姣好的婢女,那女子惊呼一声,已经被那俊美童子放在了腿上,其中一只手更是轻车熟路探入婢女胸口,另一只手则是端起酒杯,递到了婢女面前。眼见于此,早已熟知自家老爷喜好的婢女,俏脸嫣红,乖乖将酒喝入口中,随后美眸迷离,双手轻轻捧着俊美童子的脸颊,将嘴巴递上,一番口舌辗转之后,婢女口中的甘醇美酒,便就已经全部进了童子腹中。 那眼神妖邪的俊美童子大笑一声,探入婢女胸口的手掌狠狠捏了一把,之后才将其重新丢开。 席间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 年纪稍大一些的黑皮汉子,离开那座水下府邸之后,由镇墓兽蛇口而出,重新进入水中,两边腮帮各自裂开一条缝隙,随后腮帮开合,如同游鱼一般,以腮呼吸,随后身形一拧,速度奇快,迎着暗流汹涌逆流而上,不多时便就出现在渔村南边岸口,随后两腮闭合,重新恢复常人模样,只不多时便就来到半山处,找到了客栈中早已汇聚在此的其他妖族,算上这匆匆赶来的黑皮汉子,统共四人而已,平日里都是经常下水救人,风吹日晒之下,就难免皮肤黝黑,其中便有早先下水救人的那位。 几个伪装成常人模样的黑皮汉子相互对视一眼,那匆匆而来的水中妖族并不开口,只轻轻点头,另外三人便就立刻明了,眼眸之中寒光毕露,望向悬空走廊的方向。 这些黑皮汉子,年纪最大的一个,至少表面看来已经满头白发,而最小的一个,却不过少年模样。 一举一动,全部都被先天剑胚的卫洺“看”在眼里。 只是云泽并不懂得束音成线的本事,并且眼角余光已经注意到,那些黑皮汉子都在看向这边,着实不好轻举妄动,便不曾给予任何回应,默默端起酒杯喝了口酒,略作沉吟之后,就忽然开口打断了还在争吵不休的穆红妆与陈也。 “别闹了,有这些力气,倒不如静下心来好生修炼片刻,若是静不下来,咱们就继续赶路,争取入夜之前赶到下一个城镇,也好有个落脚之处。” 闻言之后,穆红妆翻了个白眼,这才松开了手中紧紧捏住的陈也手肘。 后者早已疼得连连告饶,穆红妆方才松手,这傻书生就立刻起身绕了一圈,躲在卫洺与云泽中间,一脸愤愤不平地瞪着穆红妆,嘴里嘀嘀咕咕,说一句话便要带上一句“母夜叉”,听得穆红妆一阵咬牙切齿,双手交替捏拳,手指敢接咔咔作响,并且顺带着拧了拧脖颈,同样咔咔作响,吓得陈也连忙把脸藏在卫洺身后。 云泽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理会,起身去找客栈伙计结算剩余的饭钱。 卫洺也不去理会穆红妆与陈也的吵吵闹闹,任凭两人一追一逃出了客栈,来到云泽一旁,开口问道: “咱们刚才吃喝不少,云兄弟身上的钱还够用?倘若不够,我这里还有些碎金...” 云泽摆了摆手,打断道: “不必了,一些小钱而已,更何况你跟陈也吃下去的那些,就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大部分都进了穆红妆那女人的肚子里。” 云泽将剩余的饭钱递给客栈伙计,与卫洺一道出门,继续言道: “其实早在你们落座之前,那女人就已经吃完了一桌饭菜,这是第二桌。宁十一知道吧?就是洞明圣地的麟女,之前还在剑气小镇的时候,我就见她每顿饭都要三斤绿酒,三斤牛肉,食量大得很,但跟红妆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 云泽双手揣袖,笑了一声。 “也不知这两个女人究竟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将气府开在了肚子里吧?” 卫洺一愣,旋即笑道: “云兄弟说笑了,天下修士虽有万万千,修行之法也有万万千,但这所谓的气府,却除了能够开在脐下三寸的关元所在之外,并不能开在别的地方。当年我开辟气府之前,也曾问过我师父尉迟夫人这个问题,师父她老人家告诉我,人之关元,别名三结交、下纪、次门、丹田、大中极,乃是培元固本之所在,也便是人之一身精元汇聚之所在,因而内有一方小天地,破除桎梏之后,方为气府。至于云兄弟方才所言,气府开在了肚子里...” 卫洺轻轻摇头,虽然并未将话全部说完,却也明显是在否定云泽的猜测。 然而云泽方才所言,却也不过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你也太过认真了!” 云泽翻了个白眼,瞧见卫洺面露疑惑之色,便更加无奈,以手扶额,忽然觉得身旁这位先天剑胚应该不会很好相处。 倒也不是完全否定了卫洺,只是觉得这人太过死板,而诸如此类的,也往往都在平日里的闲聊间,扮演一个将话题一句堵死的角色,因而相处肯定不会很好相处,也唯有如同陈也那般近乎于天马行空,并且乐在其中的聊天方式,才能勉强与之“相谈甚欢”。 但这样的人,也往往比较简单,没有什么太多的花花肠子,心机城府。 所以云泽还是乐得与卫洺走得更近一些。 尤其还是一位先天剑胚。 便在之后的一段路上,穆红妆与陈也跑在前面打打闹闹,云泽与卫洺就跟在后面,顺便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只是在此之外,还需要分出部分心神时刻紧盯身后,直至一路走出了渔村,来到山上,回头再也瞧不见渔村的时候,方才与卫洺一起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那些已经加快了脚步靠近过来的黑皮汉子。 统共四人,身上全都有着能够隐藏真实修为的障眼法存在。 而至此间,这四个老少不同的黑皮汉子,也已经不再继续遮遮掩掩,其中三人都是十二桥境的修为,有高有低,但其中最差的一个,也已经开辟贯通了体内的八条正经。最后一人,则是那个少年模样的年轻男子,炼精化炁境,动作最快,赶在云泽与卫洺停下脚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出了一杆三叉戟,脚下一踏,暴喝一声,身形四周凭空卷起一条激涌盘旋的水流,声势极大,扑杀上来。 云泽眼神微微一沉。 却不待其有何动作,先天剑胚的卫洺,就已经上前一步,脚掌轻轻落在脚下地面,却是似轻实重,脚掌落定之时,这整座大山,便就随之一阵,随后地面下方不断腾起一条条雪白剑气,冲破山石束缚,撞在那些黑皮汉子的身上,将前后四人全部笼罩在内。 云泽当即一愣。 跑在前面打打闹闹的穆红妆与陈也听见声响,回头看来,见到这一幕之后,同样目瞪口呆。 云泽忽然想到了之前卫洺的提醒,说是其中有个相当厉害的,想来便是那个已经被剑气淹没的少年汉子,但卫洺口中这所谓的厉害,却显然是在对比云泽与穆红妆而言。 忽然想通之后,云泽嘴角一抽,瞪了卫洺一眼。 后者并未见到,只是云淡风轻站在那里。 雪白剑气冲天而起,上涌霄汉,形同倒流而上的雪白瀑布一般,看似威势极大,却又没有半点儿声响,并且很快便就消散不见。只是雪白剑气流淌过后,留在原地的,就只剩下四具血肉消融的骸骨而已。尤其最先扑杀上来的少年汉子,身形尚且留在半空中,如今血肉消融之后,自然也就失去了原本的威势,骸骨继续扑上前来,最终落在卫洺面前,摔得四分五裂,一片狼藉。 第298章 蛟龙 大水府。 居于首位的俊美童子忽然脸色一沉,一件工艺精美的蓝玉螭龙纹觞,便就立刻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连同怀中已经衣着窘迫的貌美婢女,也随之不幸惨遭牵连,哼都没能哼出一声,就已经嘴角溢血,两眼泛白。 俊美童子的手掌缓缓由自婢女胸口收回,脸色阴沉,只瞥了一眼这已气绝的美婢,便随手一挥,将其丢在一旁,弃之如敝履。 一件价值连城的蓝玉螭龙纹觞都已经摔了,实际价值远不比这件螭龙纹觞的婢女,自然也是白白丧命。然而俊美童子左右两边居于下手位置上的几位妖鬼,却是望着那件螭龙纹觞的“尸体”一阵眼皮狂跳,虽然心中着实好奇究竟发生了何事,竟然惹得这位大水府老爷这般狂怒,却也完全不敢开口去问。 那件蓝玉螭龙纹觞,其实乃是俊美童子偶然之间得来的一件宝物,虽然看似灵光不显,只是一件用来盛酒喝酒的器物罢了,却但凡置于其中的酒水,甚至寻常河水也罢,只需安静等待一个呼吸的时间,便会化作世间最为甘醇且绵长的绝世美酒。当然说是如此,这蓝玉螭龙纹觞中的酒水,是否当真能够担得起世间之最的名头,还有待商榷,但俊美童子对于此物的喜爱,此间众人却是全都看在眼里。 便越发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意外,才会导致这位大水府老爷,竟然一怒之下摔了这件蓝玉螭龙纹觞。 俊美童子眼眸竖瞳之中绽放寒光,盛怒之下,周身不受控制浮现出火光凛凛,炽热灼浪迎面扑来,让最为靠近俊美童子的拦江蛤蟆与水鬼儒士一阵煎熬。尤其面貌丑陋的拦江蛤蟆,下意识挪了挪屁股,想要尽可能距离这位暴怒之中的俊美童子远一些。 然而下一瞬,这位本体乃是拦江蛤蟆的水中妖族,便就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俊美童子缓缓起身,眼神阴冷,戾气横生。 “你躲什么?” 灼浪扑面,如烈火焚身。 只是拦江蛤蟆感受到俊美童子言语间的冷意,便哪怕浑身上下如置火炉之中,也依然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嘴巴颤抖,张了又张,却始终没能开口说出任何一个字。 一袭火红色金纹法袍的俊美童子,双眼虚眯,忽然抬手挥出一条炽盛火练,毫不留情射穿了拦江蛤蟆的心口。只一瞬间,那面貌丑陋的拦江蛤蟆,就已经七窍喷火,吓得一旁那只金色鲤鱼妖面色煞白,只觉得自己身上火光映照之处灼痛不已,已经皮开肉绽,却始终不敢妄动分毫。 或许拦江蛤蟆已经想到了如何回答俊美童子的问题,却到如今,也已经无济于事,在七窍喷火之后,很快就被赤红火焰由内而外焚烧成灰,再无半点儿生还的可能。 其他妖鬼眼见于此,越发胆颤心惊。 但俊美童子却也显然不曾打算迁怒其他,只抬头望向大水府外,过片刻,忽然扯了扯嘴角,阴森森一笑,眼眸中却没有半点儿笑意。 “不收规矩的狗东西,老子手底下的人也敢杀,吃了熊心豹子胆!你们先在这里吃着喝着,等老子出去杀个人,回来之后,本老爷请你们吃最新鲜的人肉,喝最新鲜的人血!” 言罢,这俊美童子的身形便忽然消失在大水府中。 剩下的一众妖鬼面面相觑,却也好歹松了口气。 最靠近那位拦江蛤蟆的金色鲤鱼妖,皱眉看向身旁的一堆灰烬,面色复杂,毕竟也曾相邻为伴许多年,如今却因一时不慎,冲撞了大水府老爷,落到了这样一个下场,金色鲤鱼妖就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只是这有些仅有一点点的悲戚之意,很快便就消散一空,拦江蛤蟆的辖下河段足有百里,上游便是金色鲤鱼妖的辖下河段,而下游则是属于方才盛怒出手的俊美童子。这位大水府老爷的辖下河段并非很广,只涵盖了岸上渔村极其周遭所在的十几里范围,并且对于河段的扩张,也并没有任何想法。也便是说,如今这拦江蛤蟆已死,那忽然空出来的百里河段,一旦大水府老爷不会收入麾下,便就自然而然需要归入金色鲤鱼妖手中,再加上这拦江蛤蟆平日里又是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各种宝物只进不出,与其说是拦江蛤蟆,倒不如说是拦江貔貅。而其如今身死魂消,其府邸中的那些个宝物... 金色鲤鱼妖咧嘴一笑,很讲义气地倒了杯酒,洒在那堆尚且留有滚烫余温的灰烬面前。 “老兄弟,一路走好。” ... 一阵由自地下冲天而起的剑气洗礼之后,这实在是极为广阔的山巅,便就落到了一个沟壑遍地的下场,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深坑,被剑气开辟出来,比起刚刚翻过的农田还要更加不堪。 四个黑皮汉子的骸骨,除了唯一的一具扑倒在卫洺面前之外,其余的三个,全都落在了山石散乱的深坑之中。 穆红妆与陈也匆匆赶来,问起了事情缘由。 云泽收敛颇为震撼的心情,化繁为简,只三言两语便就说了个大概,也不管穆红妆与陈也是否能够听懂,就直接住口不再继续多说,随后缓步上前,双眼虚眯望向渔村与临江水面,已经猜到事情不会到此为止,只是不知这些化身黑皮汉子的水中妖族,究竟是来源于这座靠水而建的渔村,还是来源于这条只差些许便要成为天下之大白的临江。 卫洺不声不响,来到云泽身旁,只单独看向临江水面,并且不知何时已经左手搭在那把横在腰后的云麓上,稍稍按压,云麓便就斜至腰侧。 云泽瞥了卫洺一眼,眉关紧蹙,随后略作思量,方才极为简短地开口言道: “方才被你斩杀的这几人,在村子里被人称作水鬼,也是村子里有且仅有的几个能够无惧临江水暗流汹涌的人,平日里也是靠着下水救人为生,并且带动村子里的人信奉临江水神。” 卫洺闻言,微微点头,已经大致明了方才四人的身份,也同样大致明了云泽言语之间的深意,稍稍沉默之后,便缓缓言道: “那所谓的临江水神,可能是条蛇蚺妖物。” 云泽一愣,旋即双眸微亮,轻轻点头,显然是已经认可了卫洺的猜测。 蛇蚺妖物,乃是龙属,与寻常妖物有所不同,能够通过种种十分独到的方式,改变自身血脉,哪怕是在《白泽图》中记载,也有记载蛇蚺妖物乃是属于得天眷顾的一族。当然改变自身血脉这件事,对于蛇蚺妖物而言殊为不易,讲究极多,尤其十分关键的,在于机缘所致,便如当初云泽与顾绯衣两人返回洞明圣地途中,遇见过的那座化龙湖,其中所产走江石,便是蛇蚺妖物纯化血脉的关键所在,也便所谓的机缘,也便是说,当时在场的许多蛇蚺妖物,倘若有谁能够得到那颗走江石,并且修为境界与潜力底蕴也全都足够,一旦将其吞入腹中,便就有望能够纯化血脉,走江化蛟。 却也只是有望罢了,毕竟这个过程对于任何一条蛇蚺妖物而言,一旦成功,便等同于逆天改命,自然也就艰辛无比,并且其中凶险,甚至还要远在雷劫之上,修为境界,潜力底蕴,肉身强弱,手段多寡,运气好坏,都是能否成功的关键所在,以至于哪怕只是其中的某一项稍差些许,最终都会功亏一篑,并且命丧黄泉。 所以入林化蟒、入湖化蚺、走江化蛟、镇海化龙的每一步,都是如跨天蜇。 但在此之外,有关蛇蚺妖物,还另外有着一个关于香火的说法,其实说白了便是凡人的信仰与供奉,倘若香火的数量足够,哪怕并无机缘在身,这些蛇蚺妖物,也同样有着很大的机会可以通过吞吃香火,从而达到纯化血脉的目的。只是这样的方式虽然更加稳妥,毕竟香火对于蛇蚺妖物自身血脉的纯化,乃是如同春雨润物一般的悄无声息,循序渐进,但要比起机缘造化,就无疑需要浪费更多的时间。并且蛇蚺妖物之流,大多天性残忍,倘若想要得到凡人的信仰与供奉,就需要按捺本性,与人为善,便对于绝大多数的蛇蚺妖物而言,格外困难。 也正因此,世间有关蛇蚺妖物有个说法,叫做百年蟒,千年蚺,万年蛟。其中并未提及真龙,却有关真龙也另外有个说法,言之一元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可见一真龙。 故而蛇妖常见,蟒妖亦常见,大蚺不多,大蛟更少,而所谓真龙,则只在传说当中。 云泽同样望向临江水面,开始有些好奇,这所谓的临江水神,究竟是蛇,是蟒,还是蛟。 当然更大的可能会是一条大蛟,毕竟此间也是临江,尤其蛇蚺妖物那个走江化蛟的说法,寻常大蟒大蚺,很难有着足够的势力占据这样一条水势湍急的大江以为己用,以至于倘若勉强为之,稍有不慎,就还会反伤自身。 然而所谓的大蛟,其实也分蛟蛇与蛟龙两种。 前者便是纯粹的蛟,而后者则是有望化龙,最大的区别便就在于是否额头生角,与其本身走江化蛟之时,气府之中是否生出龙丹有关。倘若额头无角,则为大蛟,并且无论吞吃香火多少,是否机缘在身,此生都绝然无望化龙,而若额头有角,则为蛟龙,一旦吞吃香火足够,也或偶得机缘,便会跨过最后一道天蜇,能够雄踞一方,镇海化龙。 云泽当然希望这是一条蛟龙,却又担心先天剑胚的卫洺,未必能是蛟龙的对手。 毕竟龙丹的有无,并不仅仅只是影响到其本身的具体称谓,更会影响到其本身的潜力与实力。便如同等修为境界的情况下,体内生有龙丹的蛟龙,往往能够轻而易举斩杀体内没有龙丹的大蛟。 换句话说,这所谓的龙丹,其实大抵能够等同于其他人族妖族修士中极其少见的气府异象。 并且还要等同于一棵最为顶级的灵株宝药。 倘若能够得到一枚龙丹且吞服,裨益之大,难以想象。 可哪怕临江中的这位水神大人乃是一条蛟龙,并且不敌卫洺,被其斩杀,其体内的那枚龙丹,只怕也与自己无缘。 云泽双手揣袖,无奈一叹。 卫洺忽然眼神一沉,握剑的左手也跟着一紧。 “来了!” 话音方落,临江水面陡然炸起一团冲天而起的浪花,云泽愕然,并未见到任何人影,只是身旁的卫洺却已经一身剑气流泻,身形陡然间拔地而起,手中云麓出鞘,化出一条雪白绵延的云烟匹练横空而过,与半空中陡然出现的一条火光撞在一起,整片虚空,立刻哗啦啦一阵抖动,承受不住这般气机席卷,凭空撕裂出一道道漆黑裂痕,并且传出一阵轰然巨响,如洪钟大吕,响彻天穹。 渔村中不知多少凡人修士,第一时间便被震得头眼昏花,七窍流血,甚至就连云泽三人也不曾幸免,尤其最是靠前的云泽,在声响传来之时,立刻闷哼一声,跌跌撞撞退出三步,已经嘴角溢血。 在其身后,那最为不堪的傻书生陈也,则是七窍流血,已经昏死过去。索性穆红妆闷哼一声,仗着体魄坚韧硬生生扛了下来,只是脸色难免微微一白,眼见于此,便当即作出决定,果断拎起形同死尸一般的陈也,一路飞逃出去,几个兔起鹘落之后,最后一跃,身形直接坠下山去,消失不见。 半空中,先天剑胚的卫洺,周身雪白剑气流泻,千丝万缕,锋芒毕露,正冷眼看向一位貌似只有六七岁的俊美童子。后者眉眼之间,秀气内敛,戾气横生,于虚空所立之处,要比卫洺更高一些。 真正的高高在上。 只是俊美童子眼神深处的凝重,却掩藏不住。 卫洺身旁环绕云麓所化云烟滚滚,仿佛临尘剑仙,抬头望着俊美童子看了片刻,忽然疑惑问道: “火蛟?” 俊美童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猖狂狞笑。 “爷爷正是火蛟!” 卫洺也不恼火,反而笑了起来。 “那又为何自称水神?” 俊美童子双眼一瞪。 “爷爷愿意!” 言罢,便不再多给卫洺开口的机会,那俊美童子周身陡然喷涌出炽盛火光,不过转眼之间,便就遮天蔽日,形成了一道遮蔽天幕的火海,随着俊美童子的一声长啸,轰然压向更在下方的卫洺。 眼见于此,卫洺只能收敛笑意,并且知晓今日之事已经不能善了,便索性不再保留,周身云麓所化烟云,陡然翻卷而上,似乎是刻意为之,烟云翻卷之间,忽然化出一头云龙模样,于虚空之中绵延百丈,以下而上,一头撞向火海。 一时间天惊地动,天翻地覆! 卫洺稳稳立于凭空之中,仰头看向那团烟云烈火碰撞之后,各自随同一道肉眼可见的虚空涟漪,向着四面八方溃散的场景,目光似乎能够看穿那些纠葛在一起的烟云烈火,看向那位神色已经十分狰狞的俊美童子,又一次笑了起来。 “云从龙,风从虎,以云麓作此法,倒是相得益彰。” 随后身形一动,伸出左手,虚空一抓,便就将那云麓重新抓在手中。 剑身雪白,剑气雪白。 卫洺神色冷冽,一剑挥斩而出,这一整座天地之间,便就有着一抹雪白剑光漫卷而过,那俊美童子睚眦欲裂,周身火焰熊熊,却依然抵挡不住剑气威势,被一点一点蚕食殆尽,最终法袍破碎,被雪白剑气完全吞噬其中。 然而下一瞬间,雪白剑气便就轰然溃散。 于其中,一条长达百丈的火鳞大蛟横空出现,额头生有一根笔直独角,火光炽盛,熠熠生辉,如同玉石雕铸一般,华美瑰丽。 蛟龙! 这长达百丈的庞然大物甫一出现,便就立刻龙行而过,吼声高亢,周身鳞甲流溢出赤红烈火,以遮天蔽日之势,俯冲下来,迅疾身形一闪即逝,腹下一对利爪,直奔卫洺头颅而去。 剑气再现。 卫洺神情凝重,不敢大意,一身剑气汹涌流泻,倒灌霄汉,其身形更是一瞬间冲天而起,于周身上下,剑气裹挟,化作一道直指苍穹的大剑,斩在那火红蛟龙的一双利爪之上,激涌而出的气机,甚至险些将这整座大山都给连根拔起,轰隆隆一阵晃动,山体开裂,沟壑纵横,若非卫洺有意牵引气机漫向高空,只怕这整座大山,就要彻底崩塌。可即便如此,山体也已经完全开裂,并且连同远处的临江水面都随之翻涌起来,气机吹拂之下,靠近东边的江面便被整个压了下去,而在西边的水面,则是惊涛拍岸,以至于岸边都随之开裂,被大浪冲击,生生往后挪出了足有丈余。 依然逗留在此,只是离得更远一些的云泽也被波及,只觉得胸口仿佛挨了一记重锤,当即脸色一变,口中喷出大片血雾,身形倒飞出去。 落地之后,云泽抬起袖口擦了擦嘴角血迹,又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抬头看向远处几乎平分秋色的一人一蛟,一阵苦笑。 “干他娘的,这真是两个炼炁化神境?” 第299章 先后两战,剑斩恶蛟 先天剑胚与火蛟的大战,还远未结束。 云泽已经不打算看下去,一方面是卫洺的种种手段,皆为剑气所化,哪怕继续看下去,也对自己没有太大裨益,另一方面,则是本身实力的不允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之事,常有发生,便如半山腰处的那座渔村,哪怕先天剑胚的卫洺已经十分注意,尽可能控制余波气机上涌高天,却在激战之中,依然免不了有所疏漏,撞在下方这座大山上,便就因为大山开裂的缘故,山石滚落之下,已经砸死了不知多少无辜村民,而这些实在不幸的村民,便是城门失火之下的池鱼,甚至这个数量还在随着两人的大战不断攀升,而若云泽还要继续停留在山上,便难保不会成为这众多池鱼中那所谓的之一。 所以云泽只远远看了最后一眼,就立刻再无留念地转身飞蹿离开,并不多时,便在下山之后继续往东约莫十里左右的地方,找见了更早离开的穆红妆与陈也。 远处剑气激射,火光熠烁。 先天剑胚的卫洺,自始至终都看似已经竭尽全力,却又莫名其妙游刃有余,尤其对方从俊美童子之身化作蛟龙之姿以后,无论肉身的坚韧程度,还是种种手段的杀力威力,都已经呈现了断崖式的可怖增长。然而即便如此,先天剑胚的卫洺,依然不落分毫下风,甚至往往能够悄无声息压制火蛟一头。 铿锵之声振聋发聩,先天剑胚的卫洺以左手持剑,将翻涌而至的火海斩碎,剑气万条,铮铮而鸣,雪白神光陡然间爆涌天穹。而在剑下,火蛟百丈之躯蜿蜒龙行,以额头玉角生生撞破了剑气之势,随后怒吟一声,身形卷起火光万道,随后庞大身躯当头压下,仍是以额头玉角抵抗白剑云麓,气机翻涌震荡,波及百里有余,将大片虚空震得哗啦啦抖动,崩现无数裂痕。 剑气撕扯,先天剑胚的卫洺踏定虚空,大步上前,左手持剑掀起云烟滚滚,裹挟剑气,猛然撞向火蛟肉身。赤红色鳞甲一阵哗啦啦抖动,剑气斩中,铿锵作响,带起无数火花迸溅。 卫洺的剑气,不可谓不利,不可谓不强,便是脚下这座绵延大山,也依然抵抗不住,被剑气波及,斩得四分五裂。只是即便如此,剑气斩中蛟龙之躯时,依然最多不过勉强留下一道白印而已,那百丈火蛟肉身之坚韧,可见一斑。而也正是仰仗肉身之坚韧,这火蛟接连数道火法不曾伤到卫洺分毫,便干脆放弃,百丈身躯蜿蜒龙行,声势浩大,携带滚滚威压迎面撞来,怒吼长吟之声,震散天云数百里,庞大身躯径直压入云麓所化云烟之中,任凭剑气斩中,一往无前。 狂风怒号。 先天剑胚的卫洺,衣袍猎猎,发丝飞扬,如同谪仙人一般,立于虚空之上,双眼虚眯看向一头撞来的百丈火蛟,忽然踏出一步,左手一松,白剑云麓便就无声无息坠落下去。 还在半空时,白剑云麓忽然一阵,剑体消失,化作云烟翻涌浩浩荡荡三百里,随后云烟凝实,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化出千千万万把云烟白剑,雪白剑气相互连接,随着先天剑胚的卫洺剑指虚空一点,这千千万万云烟白剑便就立刻呼啸起来,化出一尊头顶双角的真龙模样,凶悍撞去。 火蛟怒吼长吟,头顶单独一支玉角,绽放熠熠光辉,庞大身躯陡然划过苍穹,身形速度猛提许多,如同一道斩天而过的火练,悍然撞入浩荡绵延三百里的云烟白剑大龙阵中。一瞬间,只听铿锵之声络绎不绝,好似天翻地覆一般的可怕余波,不分先后,接连席卷而出。 那浩浩荡荡三百里的云烟白剑大龙阵,陡然由自中间被破开,火光依然逗留虚空之中,而那火蛟却是已经立刻杀穿了三百里云烟白剑大龙阵,随后由自大龙阵胸腹之中破体而出,来到卫洺面前,当头便是一爪撕下。 先天剑胚的卫洺,神色微凛,抬手并拢双指,朝天刺出。 剑指之上,一道雪白剑气如同寒星一点,并不出彩,却是结结实实撞在火蛟利爪上,针尖对麦芒,整个天地都在陡然之间安静下来。紧随其后,火蛟狰狞面孔陡然色变,只见火蛟利爪之上,不计其数的火红鳞片陡然碎裂,一道道雪白剑气由内而外,蔓延出现,激射出百道千道锋锐剑光。 “哞——!” 《墨客挥犀》卷三:蛟之状如蛇,其首如虎,声如牛鸣。 果真如此。 火蛟吃痛,庞大身躯陡然翻卷而过,巨大蛟龙尾横抽而来,破空声如同闷雷之声。而在其下,貌似蝼蚁一般渺小的卫洺,却是轻飘飘抬起一只手掌,直至蛟龙尾带起风暴汹涌来到近前之时,方才肩头微微一震,将整条手臂瞬间送出一个微不可查的距离,恰好印在蛟龙尾上。只一瞬间,雪白剑气便就将其前后贯穿,随后卫洺眼神一沉,收回三根手指紧扣掌心,重新化作剑指,微微一抬,随后做了一个下斩的动作,那激射蔓延百里的雪白剑气,便就如同利剑一般,轻而易举将那蛟龙尾斩下一截。 蛟龙血血染长空! 也高下立分。 言长实短,自从那俊美童子现身而至此间,其实不过短短片刻罢了。 百丈身躯的巨大火蛟,额头玉角重新撞破三百里云烟白剑大龙阵,兵兵噗噗之声,震人心魄,任凭尾端血流滚滚,洒下一场灼烫血雨,也依然破去了这座大龙阵,随后火光一卷,巨大火蛟的百丈身躯便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那位俊美童子,眉眼间戾气横生,面容狰狞,一袭火红色金纹法袍已经破破烂烂,尤其背后尾椎之处,被人生生削去了一截,正是落在下方山岳沟壑中的那节蛟龙尾,赤血红亮,如火灼烫。 俊美童子一身烈火狂涌,睚眦欲裂。 “你不是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洞明弟子,不该有这般境界!” 卫洺闻言,面露意外之色,随手招来漫天碎云,重新化作白剑云麓,悬停面前,随后微笑看向那位俊美童子,开口问道: “是与不是,有何不同?莫说我原本就是洞明弟子,哪怕不是,只途径此间,见你这头恶蛟占据一方山水,靠着欺瞒百姓享受香火供奉,也不会置若罔闻,视而不见。依靠欺瞒之法享受香火供奉,本就算不上正途,如今闻你所言,更知你平日里所作所为,乃是形同那些山贼恶匪一般,最好阻拦洞明弟子远行求道之大业,再观你眉眼间戾气横生,更知你杀生无数!如若今日不能将你斩于剑下,而是放任你这恶蛟继续占据此间山水,阻拦洞明弟子远行求道之大业,就着实难知还会再有多少人命丧你手。尤其这般依靠欺瞒之法享受香火供奉,便是日后当真能够镇海化龙,也必然会是一头为非作歹的恶龙,吾辈剑修,侠肝剑胆,自当除之而后快!” 卫洺面上笑意逐渐收敛,一双眼眸之中,寒意暗生。 “今日我便将你斩于剑下,也不过为民除害,为洞明中其他师兄师弟,斩除求道路上的一颗绊脚石。” 俊美童子嘴角一抽,忽然咬牙怒道: “老子去你、妈的!天下剑修千千万,就他妈数你最能耐,什么都能看得出来!老子呸你、妈的!” 俊美童子胸膛剧烈起伏,伸手指着卫洺,气急败坏。 “若非是你斩了老子麾下的几个小妖,老子才懒得理会你们这些洞明弟子是远行八千里还是远行八百里,不就是些灵草喂养的猪马牛羊?!莫说活捉相赠的猪马牛羊各百只,便是各有千只,也还不够老子化出本体蛟龙之后一顿吃的,老子是闲出屁来了还是怎么的,管你们这些洞明弟子远行之事?!” 卫洺微微错愕,上下审视这俊美童子,皱眉言道: “可方才的那些小妖,却没打算放过我等,若你当真不愿,也不曾阻挠洞明圣地远行求道之事,这些隶属你麾下的小妖,又怎敢如此肆无忌惮?” 俊美童子闻言一滞,嘴角一抽,憋得小脸通红,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毕竟死在俊美童子手中的洞明弟子,数量虽然不会很多,却也绝对不少,尤其一些样貌出众的女子修士,俊美童子本是蛟龙,生性好淫,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尤其大水府中这诸多美婢侍妾,其中便有几人本是远行至此的洞明弟子,却被俊美童子出手拦下,收入大水府中尝试驯化,倘若能够驯化成功,俊美童子自然愿意将其留下,可若驯化不能,便就杀了吃肉饮血,反而是远行至此的男性修士,以及其他样貌不算如何出众的,大多可以安然无恙。 所以俊美童子确实不算说谎,毕竟其每次出手阻挠洞明弟子远行求道之事的根本目的,并非是要那些灵草喂养的猪马牛羊,而是想要收下更多貌美女子。也便是说,哪怕途径此间的并非洞明弟子,而是其他貌美女子,俊美童子一样愿意出手捉拿,然后收入大水府中尝试驯化。 卫洺望着俊美童子神情变换,眸中杀意更甚,忽然开口道: “蛇蚺妖物,本性好淫。” 闻言如此,那俊美童子当即小脸一白。 先天剑胚的卫洺,周身逐渐浮现出一条条雪白剑气,尤其面前白剑云麓,更是陡然传出一阵清亮长吟。 “说到底,还是你在纵容他们。” 卫洺左手一挥,面前白剑云麓便陡然间冲宵直上,消失不见。俊美童子下意识目光追随看去,忽然瞠目结舌,脸色大变,只见高天之上,一点雪白剑光如同寒星闪烁,熠熠生辉,随后便就化作一条劈斩天穹的雪白飞瀑,犹似开辟天门一座,有无数雪白剑气坠落下来,从天而降,砸向俊美童子。 这位大水府老爷,已经被吓得两股战战,无比磅礴的压力已经凝固了空间,迫使俊美童子无法转身逃脱,便唯有怒吼一声,如同牛鸣,周身火光翻卷,重新化出百丈火蛟之躯,以头顶火红玉角绽放出长虹万道,血盆大口喷吐烈火熊熊,迎上剑气砸落。 一条条雪白飞瀑,仿佛一场滂沱大雨,倾洒下来,每一道剑气都势逾万钧,与这百丈火蛟玉角绽放而出的长虹万道与口吐烈火相互消融。然而雨势太急,剑气太重,那百丈火蛟终究还是术法不济,无法匹敌,便唯有仰仗玉角坚韧,晃动身躯,龙行蜿蜒,将剑气一道道斩碎。 然而过不多时,那百丈火蛟便就力有不逮,在撞碎了其中一条剑气飞瀑之后,稍一喘息,便被另一条势逾万钧的剑气飞瀑砸在身躯之上。百丈大小的火蛟水神,当即哀鸣一声,庞大如同小山一般的身躯被迫扭曲,却也依然勉强抗住,迅速扭转身躯继续抵抗。只是紧随其后,一道道剑气飞瀑,坠落之势越发迅疾猛烈,不过短短片刻,那百丈身躯的巨大火蛟就再次被剑气砸中,身形下坠,火红鳞片破裂,赤红灼烫的鲜血挥洒长空。 至此,火蛟大势已去,剑气大势已成。 数之不尽的剑气飞瀑大放光明,雪白神辉充斥了一整座天地,也将那头百丈身躯的巨大火蛟彻底淹没其中。 先天剑胚的卫洺冷眼旁观。 巨大火蛟哀鸣不止。 剑气冲刷,过了许久之后,终于彻底流尽,那百丈身躯的巨大火蛟也重新出现,大大小小的狰狞伤口,鳞甲破碎,血流不止,几乎遍布整条火蛟躯体,并且剑气沉重,已经将其由自高空,深深砸入下方大山深处。 渔村中人,早已伤亡殆尽,尽管卫洺有些不忍懊恼,却也因此,再无任何负担。所以方才那剑气流泻之势,远比早先几番出手更加凌厉沉重,以至于牵连到整座大山,都因为剑气砸落的缘故,彻底崩塌。而那百丈身躯的巨大火蛟,此间便在乱石之中,身躯扭曲横陈,鲜血流淌,滚烫赤红,只短短片刻,便就已经汇聚了极大的一滩。 腥气刺鼻。 火蛟神情萎靡,眼神黯淡,察觉到剑气止住,便要勉强起身,却陡然间咳出一大口鲜血落在地上,无奈脱力,重新砸在乱石之中,掀起大片烟尘翻腾。 然而高天之上,另有一条剑气正在缓缓下坠,最初时不声不响,并且极为缓慢,随后速度越来越快,其上剑光也越发明亮。极大的危机忽然笼罩了火蛟心头,让它不知从何生出了一点气力,能够起身抬头看去,却那最后一条极其纤细的剑气,已经如果早前的剑气瀑布一般,大放光明,甚至要比那无数剑气瀑布汇聚在一起的食客更加明亮,将雪白神光充涌天地,上至银河霄汉,下至地户幽冥。 剑气之势,锋芒毕露。 最终化作极其细小却又极其璀璨的一条光线,从卫洺面前一瞬而过,在那巨大火蛟惊恐骇然的眼神之中,砸在自己的身躯之上。 极为短暂的一瞬宁静之后,这座大山剩余的山根,无数乱石之间,忽然有雪白出现,随后化作长虹万道,激射而出,一瞬间便将山根彻底摧毁,无数雪白剑气狂涌,冲宵直上,甚至连同远处的临江也没能幸免,整座江面都随之沸腾,大水翻涌,剑气激射,掀起一座座滔天而起的巨大水花。 三百里天云破碎,虚空崩塌。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天翻地覆,以至于便连浩浩大日,都被压住了光芒。 整整十个呼吸之后,这场波及甚广的剑气倒涌,方才终于缓缓结束,而那原本的大山所在之处,已经完全化作一道深不知几许的巨大天坑。于其中,百丈身躯的巨大火蛟,一身鳞甲已经剥落殆尽,血肉翻卷,随处可见白骨森森,便连额头玉角都被斩去了半截,掉落在一旁,而其身躯“七寸”之处,更是已经完全塌陷下去,插着那把白剑云麓,前后通透,将其钉在深坑最深处。 赤红滚烫如同岩浆流淌的蛟龙血,很快便就汇聚成一座池潭。 而那百丈身躯的巨大火蛟,虽未完全身死,却也已经生机惨淡,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熄灭。 在卫洺低头看去的时候,这巨大火蛟猛地咳出大口鲜血,还欲挣扎,却接连几番都没能起身,一双竖瞳蛟龙眼,更是神光涣散,嘴巴接连张了几次,却也只能勉强发出不成字眼的几个音节。 随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倾洒而下。 卫洺抬头看去,仍是万里无云万里天,原来是临江水被剑气激涌裹挟到了极高处,时至此间,方才落下。 只是可怜了渔村中的许多无辜之人,惨遭牵连,早已无一幸存。 卫洺面露忧哀之色,望着大江水滚滚而流,淹入天坑之中,很快便将那头巨大火蛟彻底吞没。 卫洺沉默至此,方才终于胸膛深深起伏,长长一叹。 第300章 苦心谋划 一座大山消失,一座大湖出现。 临江水倒灌下来,其势汹汹,轰隆作响,大片大片的水花飞溅起来,混杂着赤红滚烫的蛟龙血与山石泥土,一片浑浊,水雾蒸腾。 先天剑胚的卫洺依然凌空而立,只抬手一招,那早已被水淹没的飞剑云麓,便就陡然离开了火蛟七寸,破水而出,重新回到卫洺手中,手腕一拧,便就挽了一个雪亮的剑花,重新入鞘。 随后转身看向临江上那位缓步而来的老人,神情格外凝重。 老人身长八尺,头戴斗笠,面皮褶皱,肤色如铜,身上仅仅只是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气势沉稳内敛,丝毫不蹭流于体外,凌空虚踏滚滚江水,每一步落下都要跨过约莫三丈左右,速度极快,不过须臾时间,便就已经来到了这座最新出现的大湖上方,脚下便是滚滚江水轰鸣下坠,再往前,江水便就立刻浑浊起来,而那火蛟如今也在这座深坑最深处,尚且留有一线生机,还未死绝。 这位片刻之前还在东海北岸赶海的老人,忽然眼神一戾,一身格外凶猛狂躁的炽盛气机,便就再无分毫遮掩,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出去,以至于整座天穹都随之色变,由白昼顿入长夜,威压浩荡,以至于临江水都随之停下了奔腾之势,好似冻结一般,那许多正在翻卷的大浪,许多腾空的浪花,都从此凝滞。 先天剑胚的卫洺,一阵寒意陡然蹿上头顶,手脚僵硬,脸色惨白,细密冷汗很快便就密布额间,连同体内气府自始至终都不曾有过分毫停顿的铿锵打铁之声,也随之消失不见。 随后剑气长吟,清亮之声甚至能够透出卫洺体外,一道道雪白剑气不受掌控地流泻而出,将卫洺身形完全笼罩在其中,在那赶海老人的浩荡威压之中,另外开辟出一道独属于卫洺的空间。也正因此,一直提心吊胆屏息凝神的卫洺,方才终于能够送了一口气,只是即便如此,卫洺心头依然如同压了一座大山一般,无比沉重,就连呼吸都跟着变得小心翼翼,凝视着那位不声不响,只是站在那里的赶海老人,想要伸手握住云麓,却又忽然发现自己仍是动弹不得。 古铜肤色的赶海老人,听闻剑吟,换换抬头。 卫洺脸色当即巨变。 对视之间,老人眼眸中凶光演化,好似日月陨落一般的可怖场景,只一瞬间便就将其双眸洞穿,烙在他眉心深处的那座剑气灵台之上,如同一场暴风肆虐,风刃如刀,将其艰难堆砌而成的灵台剑气,寸寸剥落,随后风暴一卷,沉入六脏六腑之中,阵阵森然寒意,由内而外透出肌体,使之如坠冰窟。 卫洺躯体一震,忽然浮现无数龟裂痕迹,如同一尊崩坏的泥塑金身一般,滚烫鲜血不断溢出流淌,只短短瞬间,就让卫洺变得好似刚从血池中捞出一般。 剑气流泻,雪白光芒凭空浮现,随后凭空消失,将卫洺死死庇护在其中,使之肉身不会轻易炸碎。 老人忽然冷笑一声。 “又一个先天剑胚?还有尉迟夫人的本命飞剑,是叫...剑气?只可惜其中原本属于尉迟夫人的那道本源剑气已被剥离出来,若非如此,老夫倒也未必能够如此轻易重伤于你。” “即使没有本源剑气,老娘要斩你这老蛟头颅,亦是不难!” 夜幕之外,忽然传来一声娇喝。 随后,这无尽辽阔的夜幕,便就如同一块黑布被人撕裂开来,一瞬间大放光明,乃是一条十分纤细的雪白剑气,仿佛一道惊雷般一斩而过,将整片夜幕完全撕裂,随后从天而降,砸向那位古铜肤色的赶海老人,凌厉无匹,直指眉心。 赶海老人无动于衷,任凭剑气砸中,却也只是响起铿锵一声,好似这一剑斩中了钢铁一般,原本凌厉无比的剑气,如此便就轻易溃散,而赶海老人也仅仅只是头颅微微一仰,眉心处多了一点猩红,许久才终于汇聚成一滴鲜血,顺着老人的眉心缓缓流淌下来。 长夜破碎,重现光明。 尉迟夫人身形被剑光裹挟,一瞬间出现在卫洺身后,手掌已经搭在卫洺后心,但见尉迟夫人手臂之上剑光流泻,没入卫洺体内,竟是如同针线缝补一般,将其体表无数龟裂痕迹迅速修复,同时驱散了其体内纵横肆虐的风暴,挽回了卫洺已经如同风中残烛一般的微渺生机。方才戛然而止的心跳声重新响起,卫洺涣散的瞳孔也终于重新凝实,随后脸上涌起一抹病态的潮红,张嘴便就呕出大口血沫,一身气机萎靡,已经是从鬼门关上来回走过了一遭。 尉迟夫人仍是一袭绛蓝色长裙,俏脸含霜,缓缓收手走出卫洺背后,来到前方低头俯瞰赶海老人,原本娇媚的眸子,已经满含杀机。 后者随手抹去鼻梁上的那道血迹,再看时,其眉心处那点实在微不足道的伤口,也已经完全愈合。 赶海老人不曾恼怒,也不曾收起一身浩荡威压,抬头看向尉迟夫人,面上露出一抹浅笑,不急不缓道: “老夫只是单纯想要试一试这先天剑胚的火候罢了,毕竟就在方才,他也是在同境之争当中,胜过了老夫膝下唯一一位具有先天龙丹的儿子。没曾想,要比老夫预料中的更差许多,稍不留神,便险些害了这么一位先天剑胚的性命。但老夫本意确非如此,还望尉迟夫人能够见谅,罪过,罪过。” 尉迟夫人眼神更冷。 “话里藏针的老不死,真当老娘不敢杀你不成?!” 赶海老人轻轻点头。 “当然信,毕竟尉迟夫人也是被人尊称为大圣之下真无敌的绝世剑修,哪怕对上大圣,也依然有着一战之力,风采并不输给当年云温书。只是尉迟夫人倘若已经铁了心的要斩老夫这颗项上头颅,哪怕真能得手,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可以,更何况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尉迟夫人,可是当真要杀老夫?” 言罢,赶海老人面上笑意缓缓收敛,眼神冰冷望向尉迟夫人,源于本性中的残忍凶戾,毕露无遗。 先天剑胚的卫洺,忽然强忍着遍体疼痛,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了尉迟夫人的衣袖,缓缓摇头。 眼见于此,尉迟夫人虽然满腔怒火,却也依然暂且按捺下来。卫洺之所以摇头,是因为对于赶海老人的实力修为,已经有过切身感受,不愿尉迟夫人出世,方才愿意隐忍一时。然而尉迟夫人却是心知肚明,知晓这位头戴斗笠的老人本体,乃是一头早已突破大圣境界不知多少年的老蛟,尤其以肉身坚韧而闻名,甚至还曾亲手撕过一头过界挑衅的上古遗种异兽大鹏,并且格外豪放地直接吞了大鹏心头血,不仅用以淬炼肉身,同时用以震慑天下。而也正是从那以后,这平日里就仅仅只是隐姓埋名呆在东海北岸的某座渔村,靠着赶海为生的老蛟,就再也不曾与人大肆动手,时至今日,已经足有上千年时间,而其如今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又究竟强到了怎样的程度,就着实极难揣度。 却想来也是在大圣之中名列前茅。 毕竟当初那头仗着血脉遗有《搏龙术》,便就过分嚣张的异兽大鹏,同样也是大圣修为,却依然是被这头老蛟仗着肉身比之更为强悍,将其生撕活剥。 所以老蛟方才所言,其实并无半点儿虚假。 然而尉迟夫人美眸虚眯片刻,依然挥袖甩开已经重新恢复生机的卫洺,再次上前一步,双眸之中寒光流溢,一身雪白剑气汹涌流泻,死死盯着那位赶海老人,已经杀机毕露。 只是正当尉迟夫人伸手虚握一把剑气之时,天地之间,就忽然吹来了一阵浩渺长风。 浓重夜色,于悄然之间无声瓦解。 与此同时,那位赶海老人脚下已被凝固许久的浪涛,也重新恢复汹涌之势,不断灌溉砸入下方天坑之中,水花翻涌,水流激荡,轰隆隆的声响络绎不绝,却也使得坑中水流越发浑浊了起来。 老秀才脚下缩地成寸,一步千丈,眨眼之前还在千里之外,眨眼之后,便就已经来到了两人之间,面上带有温和笑意,声音穿透水流轰鸣,摇头笑道: “一场小辈之间的争锋罢了,两位又是何必这般剑拔弩张?先天剑胚的卫洺,已经在鬼门关上来回走了一遭,蛟兄膝下的这位先天龙丹,也还留有一些可以挽回的余地,不至于就此丧命。” 老秀才说了一场客气话,随后扭头看向那位赶海老人,开口笑道: “蛟兄膝下的这位先天龙丹,已经命在旦夕,还是要尽快救人才行。恰好老朽前不久方才得了一株上品宝药,不仅足够挽回先天龙丹的性命,并且于其日后修行,也是大有裨益。倘若蛟兄愿意退让一步,老朽也可大方一回,只需蛟兄准许让这先天龙丹拜入我洞明圣地,老朽便将这株上品宝药拿给蛟兄,并且年后二月,恰逢古战场开启之日,老朽亦可准许这位先天龙丹进入其中,寻觅机缘。” 赶海老人闻言,面露惊愕之色,随后深深看了老秀才一眼,略作沉吟,很快便就轻轻点头。 “可。” 老秀才心中大喜,表面上却又不动声色,随后转而看向尉迟夫人,缓缓言道: “蛟兄膝下的这位先天龙丹,乃是蛟兄膝下诸多子女当中最受蛟兄器重的一位,并且予以厚望,若非如此,蛟兄也就不会强迫这位先天龙丹走了吞食香火的路子,就是想要这位先天龙丹能够有朝一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镇海化龙,而其如今险些死在卫洺手下,蛟兄一时气急,方才有此冲动,也并非完全不能予以谅解。尤其夫人门下的这位先天剑胚,根基扎实且厚重,虽然已经是在鬼门关上来回走过了一遭,却在之后几日,倘若能够好生调养,就也不会留下什么隐患暗疾。老朽与蛟兄相识多年,关系匪浅,就还望夫人能够看在老朽的面子上,同样退让一步,倘若夫人愿意,年后二月份的古战场开启之后,老朽便破例一回,准许洞明圣地记名弟子卫洺,进入其中寻觅机缘。如何?” 闻言之后,尉迟夫人双眼虚眯,眼眸之中寒光流溢,盯着貌似和气的老秀才看了许久,忽然冷笑一声,道: “狡猾奸诈的老东西!当初还在那座剑气小镇时,老娘之所以心甘情愿在你洞明圣地担任客卿长老,并且还将洺儿也一并送上,成为洞明圣地中的记名弟子,就是以为但凡洞明弟子,皆可进入那座古战场,却不想,到了洞明圣地之后,你才告诉老娘,记名弟子算不上真正的洞明弟子,不能进入那座古战场。之前老娘还在奇怪,却不想,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老娘呢!” 老秀才也不在意,只呵呵一笑,开口道: “夫人就说是否愿意让这一步吧。” 尉迟夫人当即黛眉一挑。 “让!当然要让!毕竟大名鼎鼎的洞明圣主都已经这般费尽心机了,老娘若是不让,岂不是拂了您老的面子?更何况如今老娘也已经卖、身给你洞明圣地了,若是不让,日后再去洞明圣地,我师徒二人,岂不就要举步维艰?!但老娘话就摆在这里,今天的这件事,绝不会到此为止!” 尉迟夫人狠狠瞪了一眼老秀才,随后转身看向卫洺,甚至是刻意提高了音量开口喊道: “洺儿!” 卫洺一愣,忽然瞧见尉迟夫人横眉立目的样子,哪怕心中已经大致有了些许猜测,却也依然迫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微微低头。 “弟子在。” 尉迟夫人大袖一挥,侧过身来,冷眼斜瞥那位赶海老人。 “水底的那条臭爬虫今日是死不了了,但从此往后,见一次,打一次,只是记得千万别杀人,否则不光会有某个老不死的狗东西没脸没皮以大欺小,还有洞明圣地的门规森严不会轻饶与你,便每次打完之后,就给老娘狠狠踩烂那条臭爬虫的脸,顺便记得拔光它的鳞,老娘亲自出手,帮你炼制一件蛟鳞护身甲出来!只要不是将那条臭爬虫杀了,老娘保你平安无事!” 卫洺头皮一麻,有些为难地抬头看向尉迟夫人。 “这...” 尉迟夫人美眸一瞪。 卫洺只得乖乖低头。 “是。” 古铜肤色的赶海老人,已经咬牙切齿。 老秀才也抿了抿嘴角,对于实在嚣张的尉迟夫人有些无可奈何,毕竟尉迟夫人虽然只是号称大圣之下真无敌,却一旦对上大圣强者,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以至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大圣强者,都未必能在尉迟夫人手中占到什么便宜。 哪怕名列前茅的赶海老人,亦是如此。 尤其老秀才此番苦心谋划,其实已经算是将赶海老人与尉迟夫人全部得罪,前者尚且还好,尤其这位本体乃是一头老蛟的赶海老人,对于老秀才如今的境况乃是心知肚明,才会看在多年交情的份儿上,心甘情愿将自己膝下的这位先天龙丹交给洞明圣地,用以充实洞明圣地的大道偏颇与底蕴。 而后者这般不肯罢休的模样,其实也在老秀才的意料之中,毕竟尉迟夫人不仅性情火爆,并且睚眦必报,世人皆知,尤其许多年前的一次,一位胆大包天的家族长老,因为偶然间听闻尉迟夫人言说自己剑道如何,便一时口快,讥讽了两句有些难听的,就被尉迟夫人追杀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怕后来那位家族长老侥幸逃回,也被尉迟夫人一路杀进门去,在不知多少圣道修士的围杀之下,将其头颅斩下,随后一剑劈了整个家族府邸,不知劈死多少人,这才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扬长离去。却也正是因为此事,那个原本还是十分鼎盛的一流家族,便从那以后彻底一蹶不振,再往后不过短短百年,就彻底灰飞烟灭。 老秀才嘴里暗中叨咕一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却是不敢被尉迟夫人听到。 随后就不再迟疑,由自气府之中取出了那件上品宝药,乃是一株根茎笔直,并且生有上下交错十二叶的奇异宝药,通体翠绿,顶端赘有一串朱红果实,甫一取出,宝药周遭便就立刻灵雾弥漫,于上下交错十二叶片之上,不断凝聚出一颗又一颗灵气蓬勃的浑圆露珠,晶莹剔透,乃是灵气过分浓郁凝实而成,极为罕见。 古铜肤色的赶海老人见状,眼眸当即一亮,随后手掌虚压,这已经形成了一片汪洋大湖的深坑,便就立刻水流滚滚,自主向着两边分裂开来,形成两座大浪,分立两旁,随着水流蔓延之势,于顶端水花激射,却是不曾汹涌落下,最终暴露出深埋在天坑底部的巨大火蛟。 老秀才手腕只轻轻一抖,手中那株宝药顶端的朱红果实,便就立刻坠落下来,化作许多虹光,冲入火蛟口中。 灵雾迷蒙,只一瞬间便就覆盖在火蛟那惨不忍睹的躯体之上,随后筋肉蠕动,骨骼铿锵,连同体表覆盖的火红鳞甲,也在迅速生长,伤势恢复的速度,端的匪夷所思,让赶海老人满意点头。 尉迟妇人忽然对着卫洺开口道: “过段时间再去拔了这条臭爬虫的鳞,否则鳞片生得不够结实,带不出多少血肉,拔了也白拔。” 赶海老人闻言,面上笑意当即一僵。 第301章 二月末 在远离临江的一片树林当中,叶落萧萧,早已满地枯黄,枝桠斑驳在大好的阳光下投来一片片交错的光影。因为竭力奔逃的缘故,哪怕肉身坚韧如同穆红妆,也已经气喘吁吁,回头再看时,临江附近那场大战恰逢最后一剑,由自极高处笔直落下,雪白剑光中酝酿而成的恐怖杀力,哪怕远隔上百里,也依然能够让人感受到一阵毛骨悚然。 穆红妆激灵灵一个寒颤,忽然咬牙暗骂一声,原来是一道肉眼可见的余波涟漪已经远远扩散过来,滚滚风压,在树林之中疯狂肆虐,枯枝落叶如同飞沙走石,一人多粗的古树枝干也被拦腰折断,只是短短瞬间过后,这片树林就已经满目狼藉。 早已昏死过去的陈也,被穆红妆拎在手里,哪怕穆红妆已经有意将其挡在身后,却也依然是在昏死之后咳出了大口的鲜血。 先天剑胚的卫洺,与那头远观时已经瞧见过的火蛟,已经无异于真正意义上的神仙打架,不同于杀力有人的凡人厮杀,万万不能凑近了看热闹,这也是江湖上需要谨记恪守的一条不成文规矩。 看戏看热闹,免不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陈也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早先迟了一步离开的云泽也是。 诸如此类的神仙打架,出手之间,往往杀力滔天,便哪怕只是拳脚相撞时席卷出来的些许气机余波,都足够笼罩方圆数十里甚至数百里,动辄就要生机全无,这样的情况下还敢凑近了看热闹,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然而这些动辄波及数百里乃至上千里的可怖厮杀,依然不免有人愿意冒死观战,为的就是砥砺心性心境,并且假借它山之石以攻玉,尝试查缺补漏,完善自身在心性心境也或手段术法之间的种种缺陷,以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这世上其实并不少有观看过一场强者厮杀之后,便就忽然顿悟突破,或是完善自身缺漏不足的存在,而也正是因此,这世上便就衍生出了另外一种只有修士才能做的生意,便是提前知晓一场强者厮杀的发生,也或偶然间侥幸遇见了一场激烈大战,便将整个过程以独特手法烙印在能够记录光影的玉石符纸上,用以提供给有需要的人观摩悟道,只是数量极少,并不常见而已。尤其观战之人若是实力足够,手段强悍,就还可以捕捉到厮杀过程中产生的种种气机余波,连同光影场景,一同烙印其中,就自然对于观摩悟道之人有着更大的裨益帮助,只是这一类的光影玉石符纸,往往都是看过一次便会彻底销毁,却也因为数量更少的缘故,就并不妨碍价格更高,并且绝大多数都是难以想象的天价。 毕竟无需冒险便可观看一场强者之间的恐怖厮杀,甚至就连大战产生的一缕气机余波都能感受清晰,自然会被无数修士趋之若鹜,哪怕花费极大的价钱,也往往心甘情愿,并且乐此不疲。 然而云泽也好,穆红妆也罢,甚至就连眼前这场激战双方之一的卫洺,都对此事一无所知。 穆红妆大口喘息,脸色泛白,抬手挪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两根古树枝干,落地发出轰隆一声,起身之后,更是露出了被她护在身下的傻书生陈也,随后抬头看向远方。 所幸那极为璀璨的一剑过后,就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再也没有半点儿声响传来。 穆红妆护着陈也,艰难挺过了一场余波席卷,体内脏腑受到震动牵连,疼痛遍布全身,却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一边惊异于先天剑胚的卫洺杀力可怖的同时,穆红妆一边将手里一直拎着的傻书生陈也丢在了地上,随后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下来,抬头再看时,稍慢一步的云泽也已经赶了过来,只是比起穆红妆显然情况更差一些,却也要比傻书生陈也强出许多。 只是嘴角带血罢了。 云泽视线扫过树林中一片狼藉,微微皱眉,抬手擦去了嘴角血迹,回头看向临江方向,见到卫洺与那火蛟的一场大战似乎已经落下了帷幕,这才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因为身负四道灵纹烙印的缘故,竭力奔行上百里之后,云泽双腿都已经开始控制不住打摆子,最终还是没有继续强韧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松开了自己一直憋住的一口气,开始大口喘息。 自从那头火蛟出水以来,到这场大战落幕,方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罢了,而云泽与穆红妆都是已经远远逃出上百里,便足够知晓两人都是竭尽全力。穆红妆尚且还好,本就以肉身坚韧最为出彩,并且身上也有且仅有两道灵纹烙印存在,便哪怕额外带着一个只是累赘的傻书生陈也,却也不过觉得有些力竭而已。可云泽却是身负四道灵纹烙印,加上本身并不完全以熬炼肉身体魄为主,奔行百里只需盏茶时间,已经算得上是自身极限,尤其如今死死咬住的一口气息全部吐尽之后,疲倦感就立刻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连同双腿也在不受控制地接连抽搐着,便连坐都已经懒得坐,直接仰面瘫倒在地。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只是安安静静恢复体力。 直至许久过后,脸色苍白的先天剑胚卫洺,方才终于踏空而过,瞧见了下方的云泽穆红妆三人,便低头俯冲下来。虽然已经由自鬼门关上来回走过了一遭,但尉迟夫人毕竟出手及时,再加上救回了那条火蛟一命之后,老秀才又额外拿出来一些疗伤丹药送给卫洺,用以聊表歉意,便在完全化开了药力之后,已经恢复很多,只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不再与人大肆动手,并且好生温养体内伤势,想要赶在年后二月古战场开启之前恢复无恙,就几乎板上钉钉。 对于大战之后的另外发生的那些事,云泽与穆红妆只远远瞧见了几个小如尘埃的人影,便一无所知。 卫洺只简明扼要地说了个大概,而后便与云泽穆红妆一般,暂且逗留在此,继续吸收体内丹药化开之后余留药力,争取能够尽早恢复自己体内的伤势。 火蛟终究还是留住了一条命,并且年后二月古战场开启之时,也会再次遇见。 然而这所谓的遇见,却也仅仅只是针对卫洺陈也两人而言,云泽并不打算进入古战场浪费自己的时间,穆红妆虽然想去,却也不太愿意浪费了自己此番远行八千里额外多出的一次机会,便并不急于赶在二月之前抵达那座古战场的所在之处。也便是说,接下来的一段路,云泽与穆红妆,以及卫洺与陈也,仍是需要各走各的,尤其此间距离古战场所在之处还有大概千里之遥,对于卫洺而言,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已经完全足够,但于云泽穆红妆而言,却是极为困难,需要披星戴月连夜赶路,才有希望赶在二月之前抵达那座古战场。 种种缘由之下,卫洺便在陈也重新苏醒之后没多久,就立刻启程上路,与并不急于此间一时的云泽穆红妆两人分道扬镳。 因为那条以欺瞒手段蒙骗乡里,靠着小妖救人换取香火供奉的火蛟如今还在临江,并且虽然身负重伤,却也因为老秀才的一株上品宝药,一身伤势就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的缘故,云泽与穆红妆也未曾久留,稍作休憩之后便就立刻动身启程。 因为并不认得路的缘故,云泽与穆红妆两人,便大多时候只能循着大致的方向前行,所以不免需要绕过官道大路,跋山涉水。对于此事,云泽与穆红妆早便习以为常,并且接下来的一路,两人走得平淡无奇,无非是在廖无人烟的山林水泽间,云泽练拳,穆红妆也跟着练了练拳法,还要额外练刀,只有偶尔途径乡野村镇时,两人才会稍稍惫懒一些,停下脚步购买酒水吃食。 几日过后,又是一年年关之际。 很不幸的,云泽与穆红妆此间正在山野之中,四周寂寥无人烟,便没有什么丰富多彩的吃食,也没有爆竹声声辞旧岁。所幸云泽气府中尚且留有许多米面,便简简单单地吃了顿饺子,就算过了年。 二月二,龙抬头。 云泽与穆红妆跋山涉水,时至此间,也方才不过走了五百里左右,距离那座古战场,还尚且留有一半的路程。只是两人谁也不会太过着急,毕竟古战场每隔百年开启一次,一旦开启,便会维持整整一个月时间才会重新关闭,以便洞明弟子进去之后,能够留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寻觅属于自己的机缘。 只是在此之前,年关之后没过多久的时候,云泽与穆红妆曾经抬头见到那条身躯百丈的巨大火蛟,并不遮掩自己的行踪身形,堂而皇之龙行经过。而在当时,云泽与穆红妆也好途径一座小镇,因为巨大火蛟的现身,以及龙行经过之时带起的浩大声势,便就着实惹来了一场不小的喧哗,并在当时,那条火蛟明显注意到了人群中的云泽穆红妆两人,眼眸中寒光溢射,惊得人群一阵慌乱。只是当时那条火蛟也并未因此额外生事,许是因为在卫洺手中吃过一次大亏之后,凶戾性情就难免收敛了许多,便只看了一眼之后,就立刻腾空而起,冲入云端,消失在一群凡人的惊呼声中。 也是奔着古战场而去。 却不知卫洺再次见到这头凶戾火蛟时,又是否按照尉迟夫人所言,将它的脑袋狠狠踩在脚下。 关于这件事,顾绯衣一直津津乐道,但云泽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一直都在暗中估算脚程与时间,然后一阵愁眉苦脸。 学院升入学府的考核,被安排在五月初,然而云泽与穆红妆的脚程,却是需要大致两个月的时间才能走完一千里路,而至此间,距离洞明圣地又至少还有两千五百里要走,倘若脚程一直不变,就至少需要五个月左右才能抵达洞明圣地。 一路上紧赶慢赶,甚至在最初的那段时间,云泽与穆红妆还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披星戴月连夜赶路的经历,却不想,竟然还是慢了一些。 穆红妆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去古战场,也便是说,这最后的两千里路,云泽就要与穆红妆也分道扬镳。 独自一人赶路,或许还能更快一些? 小镇酒肆当中,云泽轻轻叹了口气,一边喝酒,一边抬头望向洞明圣地的方向,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要在穆红妆进入古战场之后,就尽可能连夜赶路,争取两个月内走完剩下的两千里,进入洞明圣地,抹去手腕脚腕上统共四道的灵纹烙印,然后赶回北临城南域学院,以便能够及时参加升入学府的考核。 只望接下来的一段路,不要再有意外才好。 云泽默不作声,与穆红妆略作休憩之后,便就重新上路。 春寒料峭。 万物生发。 山野水泽之间,已经逐渐能够见到些许绿意,尤其迎春花再次开遍漫天遍野,才让云泽与穆红妆一同注意到,原来两人已经朝夕不离地走了整整一年。 二月末的这一天,开春以来的第一场小雨,终于淅淅沥沥的下了下来,晕染了整座古镇。 排排瓦房,阡陌纵横,袅袅炊烟,鸡犬相闻。 赶在入夜之前,云泽与穆红妆进入古镇,一路泥泞。因为地靠山脚的缘故,小镇街巷交错纵横之间,往往有着许多青石铺筑而成的台阶,并不规则,也不平整,尤其脚下砖石起伏不平。 镇名为古,因古战场得名如此。 山是古山,同样因为古战场得名。 云泽与穆红妆并未在小镇中停留太久,很快便就穿过小镇,沿着青石铺筑的台阶拾阶上山。 时至此间,距离今次古战场重新关闭,已经仅剩不足两日。也正因此,云泽与穆红妆连人穿越小镇时,并未见到洞明中人的身影,而在翻过这座山后,于一处深不见底且云环雾绕的断崖上,方才终于见到了许多身着青白长袍的男女老少,并且其中绝大多数,包括老秀才自己在内,都正等候在这片断崖石坪上。而在断崖石坪之外,深不见底之上,则是一道十分狰狞的虚空裂缝,像是当初云泽去往老家山上时,途中见到的千林古界崩塌一般,只是此间古战场开启之后的裂缝,远没有千林古界崩塌时那般狰狞可怖,却也同样有着无比汹涌的晦暗气机,萦绕在裂缝周遭缠绵悱恻。 石坪一侧,另外有着一座并不起眼的茅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在其中静心修行,平日里便只负责看守这座古战场入口所在,以便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途径此间之时,可以凭借灵纹老金进入其中。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这位须发皆白的洞明太上,哪怕已经察觉到了云泽与穆红妆的到来,也不曾出来见面。 只身在人群最前方的老秀才转身来到两人面前,先后打量了一番云泽与穆红妆,察觉到两人如今都是已经步入十二桥境,尤其云泽修行之法不与寻常相同,按照最为常见的说法,便是十二桥境的三四重天,要比穆红妆的三重天,略微高出些许,却也大致相仿。 这般修行速度,尤其穆红妆的修行速度,自然是让老秀才十分满意。 “你二人来得早了些,却也无妨,再过一日,里面的其他弟子就该出来了,届时,你二人自然可以进入其中,寻觅属于自己的机缘。只是还要切记,此中机缘虽多,却也处处凶险。尤其诸如古战场这般的地方,因为老老年间死在其中的种种生灵数不胜数,便就死气弥漫,戾气极重,并且因而滋生出了许多阴鬼邪祟。在此之外,于其中,还另外有着一种名为鬼灵的东西存在,多以拳头大小的一条灰色浓雾的模样出现,最好祸人心境,且速度极快,需要时时刻刻警惕躲避,并且需要始终保持新湖平静,固持本心,避免遭受其中浓重戾气的影响,否则一旦被这古战场中的戾气鬼灵干扰了心性心境,便会如同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轻则心境蒙尘,隐患暗藏,重则心境破碎,以至于彻底迷失自我,从此留在古战场中,再也寻不到出路。” 穆红妆听得极为认真,不敢存有丝毫大意。 相较之下,云泽却是不太上心。 眼见于此,老秀才眉关轻蹙,颇为不满地瞪了云泽一眼。 “老朽在与你们说正事,你也好好听着,不可妄自菲薄!” 云泽当即翻了个白眼,对老秀才没什么好气。 “我又没打算进去,只是为了将这女人送到这里罢了,现在人也已经交给你了,我还要继续赶路。” 言罢,云泽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古战场开辟之后的狰狞裂缝,感受到那些游弋于裂缝周遭的晦暗气机实在是凶险异常,哪怕只是稍稍凝神望去,都会觉得一阵没由来的胆颤心惊,便忍不住暗自咂舌一声。 “吓人...” 而后便就立刻转身,与两人挥手道别,丝毫不曾拖泥带水,几个兔起鹘落之后,便就已经到了半山腰,并且还在继续迅速远离。 老秀才愣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当即眼角一跳。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第302章 人为刀俎 动作极快,已经跑下山去的云泽,最终还是被老秀才以某种名叫“掌中山河”的手段抓了回来,然后就被丢在这座十分宽阔的悬崖石坪上,并且老秀才对于云泽也实在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打算,随手丢出,便让他结结实实摔了一个狗吃屎。 穆红妆一阵偷笑。 倒是石坪上其他那些洞明长老太上,将目光望了过来。 对于云泽,这些来自洞明圣地的长老太上自然有些了解,却也不过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罢了,唯一真正见过的启明大长老,如今也正在北临城南域学院的后山,不曾因为今年古战场开启,便就重返圣地。除此之外,另有一位便是如今已经身为洞明圣地客卿长老的尉迟夫人,面上笑意浓重,大抵还是瞧见了老秀才这般恼怒不已,才会如此开心。 尤其云泽回神之后,爬起身来便要指着老秀才的鼻子破口大骂,好险是被老秀才瞪眼直指,而云泽也才想起自己的命运如今还在老秀才手里捏着,只得咬牙切齿地咽下了嘴边的脏话,却也让尉迟夫人更加开心,身形一晃便就出现在云泽身前,冲着老秀才美眸一瞪。 “堂堂洞明圣地的圣主大人,竟然也是这般喜欢欺辱小辈?却不知一旦传了出去,外界之人又会作何想法?” 老秀才嘴角一抽,原本还想反驳两句,却终究还是大袖一甩,黑着脸看向云泽。 “小兔崽子你跑什么跑?!一场天大的机缘就摆在面前,若非洞明弟子,求都求不来,你倒好,来了不到盏茶时间,说了两句屁话,直接转身就走,小兔崽子你是机缘造化多得拿不过来了还是怎的,连这古战场都看不上了?!” 云泽也没什么好的脸色,收回手指,双手揣袖,一脸不耐烦地开口道: “觉得有些浪费时间罢了,更何况接下来还有两千里要走,当然还是赶路重要。” 闻言如此,老秀才立刻两眼一瞪,险些就要吹着胡子跳脚大骂,好歹是想到了周遭还有需要长老太上都在看着,这才强行按捺下心底几乎杀人的冲动,眼神吃人一般盯着云泽。 “你敢!” 云泽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要继续下山。 老秀才气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接连数次抬手想要将云泽禁锢原地,但最终还是无奈放下。 倘若云泽已经铁了心地不在此间浪费时间,便哪怕现在将其拘禁在此,并于后日将之丢入那座古战场之中,也难保云泽不会立刻转身,不在其中逗留分毫。 石坪边上那座茅屋里那位已经临近将死之年的洞明太上,其实要比老秀才高出两个辈分,只是因为早年间有过一场特殊机遇,得到了一些能够延长寿命的珍稀宝药,这才能够长寿至今,便按照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位洞明太上就已经不只是太上长老那么简单,哪怕老秀才这位洞明圣主,也没有资格要求这位向来清心寡欲,只负责看守古战场入口所在的洞明太上做什么。 一旦云泽闯出古战场,这次远行八千里途径此间可以进入其中的机会,也就宣告已经彻底浪费,这是那位洞明太上一直恪守的规矩,无论是谁,何种身份,从无例外。 老秀才一阵牙疼。 反而尉迟夫人满脸好奇地望向云泽背影,毕竟这般特立独行的年轻人,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是极其少见。 以至于就连茅屋中那位须发皆白的洞明太上,也难得睁开双眼,起身走出茅屋,任凭白发披散,被山间回卷不休的罡风吹拂,站在门前细细打量着云泽已经走出石坪的背影,然而却是眉关紧蹙,眼神中更是没有半点儿对于云泽这般特立独行的欣赏之意。 毕竟这种做法,这般理由,并不值得欣赏也或如何。 天道底蕴受损严重,天道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塌,而那所谓的一线生机又在何处,倘若不去听信外界那些虚假传言,便无人能知半点儿消息。也正因此,当今天下的世道,其实已经开始逐渐走向崩溃的局面,宛如大坝将溃,如今虽然只是出现了些许裂缝,漏出了看似为数不多的几道细流,可随着时间推移,世道崩坏、人伦丧失的局面,必将宛如洪水猛兽决堤而下那般,一发不可收拾,并且极有可能再现当初发生在俗世中的黑暗之年。 天底下不是没有聪明人,甚至恰恰相反,天下间的聪明人很多,多不胜数,不胜枚举。所以如今的世道如何,接下来的世道发展又如何,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能看得出来,所以几乎全部人都在努力争取,修炼资源也好,灵兵法宝也罢,或者灵株宝药、灵决古经、丹药符箓,以及种种机缘。 古战场凶险十足,却也机缘万般,倘若能够进入其中,但凡运气不会很差,都能或多或少得到一些或大或小的机缘造化,并且大多都于自身修行有着相当程度的裨益。可云泽却偏要放弃这样一个几乎唾手可得的天大机缘,这位寿命远超其本身修为境界的洞明太上,自然觉得云泽这般做法,是对自身实力与手段的过分自信,以至于已经到了狂妄自大的程度,并且眼光短浅,不可理喻。 这位原本还对云泽有些好奇,并且有些希冀的洞明老太上看了片刻,忽然微微摇头,轻轻一叹。 “朽木!” 言罢,便就一甩大袖,重新返回茅屋,继续静坐修行。 尉迟夫人眸光流转,瞥了眼茅屋方向,嘴巴一撇,眼神不屑。 云泽不去古战场的理由如何,尉迟夫人早便已经有所猜测,毕竟顾绯衣当初跟随补天阁阁主许穗安一起离开洞明圣地之事,并且在那之后,席秋阳还曾亲自去过一趟洞明圣地,与洞明圣主张翼鸣说清了顾绯衣的具体去向,以免那黑煞神模样的张翼鸣始终提心吊胆,就导致顾绯衣如今身在奇山昆仑之事,及其一旦出关,便会直接去往补天阁之事,早已人尽皆知。 尉迟夫人心思玲珑,一点点穿针引线,自然能够知晓云泽不去古战场的具体理由究竟如何。 一方面是求自保,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能够抓住有且仅有的两次机会中的第一次,赶在顾绯衣出关之前进入补天阁。 前者自是理所当然,毕竟俗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尽管这句话的意思早已被人完全曲解,但曲解之后的意思,却显然更合契合如今这个即将崩坏的世道。 而后者,才是尉迟夫人忽然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并且不屑于那位洞明老太上的理由所在。 毕竟夫人也好,妇人也罢,或者白发苍苍的老妇,甚至已经到了黄土埋半截年纪的老妪,都是打从这种青葱年纪走过来的,除了一些真正清心寡欲的,谁又不会喜欢这些痴情痴心的大好男儿?甚至就连花街柳巷中的红尘女子,也从来不会独处其外。若非如此,这世上也就不会平白多出那么多痴痴等待良人回来的花月之身,更不会有那许多让人愤慨落泪的小说话本。 所以尉迟夫人才会觉得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或再准确一些,该是欣赏这个年轻人。 连同一直都在旁边看戏的穆红妆,也是微微挑眉,虽然早便已经听云泽说过并不打算进入古战场浪费时间,却如今真正见到云泽竟然这般果决,眼神之中也依然不免满是惊讶意外之色。 随后咧嘴一笑,冲着云泽的背影偷偷摸摸竖起大拇指,但却不敢太过放肆,毕竟旁边的这位洞明圣主,脸色黑得可怕。 老秀才对于此事当然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对于这些男女情爱看不上眼罢了,正是云温章口中“男女情爱,不过狗屁”的那一类人,尤其老秀才虽然已经答应席秋阳,哪怕云泽没能赶在五月初由自学院升入学府的考核之前走到圣地,也会暂且帮助云泽解去身上的四道灵纹烙印,待其考核之后再重新走完接下来的一段路,却从来不曾真正想过将人放走,最多只是席秋阳前来要人之时,找个理由将其安抚下来即可,以至于具体的理由老秀才都已经想好,就说云泽完全可以选择留级一年,毕竟二十五岁之前共有两次机会,以云泽本身的修行速度与实力,错失一次也无妨。 至于是否能够赶在顾绯衣初入补天阁时,便可与云泽相见,老秀才却从来不曾深入考虑过,所以老秀才深信这个理由同样足够说服云泽,只需说话时言辞语气委婉一些,便不会导致双方撕破脸皮。 老秀才觉得云泽是个明事理的,顾绯衣也是。 毕竟那所谓的男女情爱,在大道面前不过狗屁而已。 便在略作思量之后,老秀才就忽然沉声开口道: “只要你敢走,哪怕日后到了洞明圣地,老朽也会让你重新再走一遍。至于杨丘夕那里,你也不必怀有太多期望,只要老朽不放人,他带不走你。” 说着,老秀才忽然咧嘴一笑,已经胜券在握。 “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回去,只是这一路上的安危如何,老朽可不敢保证。更何况那座北临城南域学院,距离此间还有数万里之遥,你若能够赶在五月初之前回去,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老朽当然无话可说。” 穆红妆闻言一愣,尉迟夫人眉眼一沉,包括这周遭许多长老太上,同样眼神古怪看向老秀才,怎么也没想到,自家这位被人尊称老秀才的圣主大人,竟然也会这般不择手段。 然而后者却始终对于这些视如不见,置若罔闻。 早便已经走下石坪的云泽,闻言之后,立刻停下脚步,面上神情如何,身后的这些人当然看不到,然而云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之声,以及手指关节咔咔声响,这些人却是听得清楚分明,包括云泽周身跟随心境波澜,逐渐不受控制逸散而出的浓重杀气与戾气,更是迫使周遭呼嚎猎猎的山间罡风,凭空多出了一些森然寒意。 一群长老太上面面相觑,又有些意外于云泽竟然这般胆大包天。 穆红妆忽然有些紧张,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生怕云泽会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傻事来。 反而尉迟夫人冷笑连连地盯着老秀才,毫不留情开口讥讽道: “老不羞的东西,为了充实壮大洞明圣地的大道偏颇与底蕴,你也真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能用得出来,先是算计老娘也就罢了,老娘没你那脑子,也没你那心机,栽在你的手里是活该,老娘认,却没成想,连这般命途多舛的年轻人你都要死命算计,真是一大把的年纪全都活到了狗身上!” 言罢,尉迟夫人还满脸鄙夷地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那一众长老太上之中,自然不乏性情冲动的,眼见于此,当即就要上前理论,却被其他人拦了下来,毕竟尉迟夫人大圣之下真无敌的称呼并非虚名,莫说那几位性情冲动的长老太上不过入圣大能,便是圣人,也未必能是尉迟夫人的一剑之敌。 对于老秀才,尉迟夫人当然不好动手,即是因为老秀才的身份地位,也是因为不太好杀,但其他的这些长老太上,尉迟夫人却是可以完全没有半点儿迟疑地直接出手,毫不留情。 然而老秀才却对此间之事,依然置若罔闻,只是沉默良久之后,方才继续开口补充道: “老朽已经答应杨丘夕,哪怕你最终没能赶在五月初之前走到圣地,也会暂且帮你解去身上的四道灵纹烙印,待你考核之后再重新走完接下来的一段路,因而此间便是浪费一些时间,对你而言,也无伤大雅,你又何必非得纠结于此,放过了这次唾手可得的天赐良机?” 闻言,尉迟夫人一愣,随后忽的冷笑一声。 而云泽则是依然站在原地,背对众人,只是胸膛忽然深深起伏,像是想要借由一次深呼吸,平复心境波澜。 随后缓缓转身,眼神冷冽看向老秀才。 “我不信你。” 老秀才一愣,皱眉问道: “为何?” 云泽反问: “非得明说?” 背负双手的老秀才闻言之后,神情一滞,大抵也是不曾想过云泽竟然也是这般城府老辣。 但其实早在之前的时候,云泽对于此事一直都是深信不疑,直到上一次老秀才苦心积虑算计了尉迟夫人与卫洺,甚至连同那头临江火蛟也被一起算计在内,云泽就忽然觉得老秀才有些不太可信。而在当时,卫洺虽然言简意赅,但事后云泽却又想了很多,便如穆红妆是否能够见死不救,自己与穆红妆,又为何会与卫洺陈也在临江相遇。整件事情的前后脉络全部想过之后,云泽才忽然发现,穆红妆确实没有可能见死不救,而自己与穆红妆赶路的速度,老秀才也完全可以通过借助山贼恶匪拦路,以及清除那些拦路山贼的方式,从而达到将之完全掌握的目的,方才会与卫洺陈也在临江相遇。 再加上那头火蛟好淫护短的性情...尽管整件事很有可能会与老秀才的计划有些出入,却也并不影响整体的大局。 云泽大致想通之后,虽然还不至于觉得毛骨悚然,却也难免有些心情沉重。 而也正是自从那时开始,云泽才会对于老秀才的承诺逐渐起疑,便在心中不断推演推算此事背后的种种可能,最终大致拍板于其中的一种可能。 便是老秀才绝对不会轻易放他离开,无论是这处古战场也好,还是没走完的八千里也罢,全都如此,并且这位早已处心积虑了许久的洞明圣主,不仅会为此事拿出一个足够令人信服的理由好生商量,并且另外有着极大可能还会额外许诺其他好处,以便双方不会撕破脸皮,避免此后分道扬镳。 云泽猜中了七七八八,所以之前的时候,才会逃也似地离开石坪,只在几个兔起鹘落之间,就已经跑出极远的距离。 毕竟对于云泽而言,也是不想再与这样一座庞然大物撕破脸皮。 却不想,最后还是被老秀才抓了回来,需要面对这样一个最差最差的局面。 所以云泽没等多久,便就打算不再客气,直接开口道: “你立道心血誓,就说五月初之前,哪怕我还未曾全部走完八千里路,你也依然可以解开我身上的四道灵纹烙印,放我回去参加由自学院升入学府的考核。立完之后,我就信你。” 老秀才闻言嘴角当即一抖,方才想好的措辞已经到了嘴边,却是望着云泽几乎已经完全冰冷下来的眼神,也被迫只能无奈咽了回去。 穆红妆偷偷摸摸看了一眼不肯退让分毫的云泽,又偷偷摸摸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老秀才,暗自咧嘴,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种局面。 倒是旁边的尉迟夫人面露惊讶之色,随后眉开眼笑,身形一晃便就来到云泽身后,毫不避讳一条手臂搭在云泽肩膀上,一只手用力揉了揉云泽的头发,开口笑道: “小家伙心思还挺缜密,比起妾身那个傻徒弟真是强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啊!就冲这个,妾身跟你站一道,那老东西要是真敢没脸没皮动手欺负你,老娘就将他裤裆里的那玩意儿给斩了!反正这老东西从来不将男女情爱放在眼里,到现在也还是个老雏男,用不到不说,还是个累赘!索性斩了,一了百了!” 云泽眉头一皱,扭头瞥了一眼火上浇油的尉迟夫人,已经知晓其身份,闻言之后,虽然惊讶,但更多的还是无奈,又尝试着挣扎了两下,没能争夺,便不再理会。 只是再看老秀才,眼神已经阴沉得可怕,死死盯着尉迟夫人,眼神几乎吃人一般。 而其身后的许多长老太上,则是全部噤若寒蝉。 尉迟夫人察觉到云泽不再挣扎,面上笑意更甚,将手拿开之后,纤细藕臂便就环过云泽脖颈,将手掌搭在自己另一只手手腕上,下巴抵着手背,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云泽身上,随后满脸挑衅地冲着老秀才挑了挑眉,眼神微寒,开口言道: “说你呢老雏男,道心血誓,立是不立?!” 老秀才胸膛忽然深深起伏,眼神冷冰冰扫了一眼尉迟夫人,满腔怒火,却也只得暂且按捺下去,毕竟这位大圣之下真无敌的绝世剑修,虽然只是一介女子而已,但在修行一道,其实无关男女,尤其尉迟夫人与那卫洺一般同为先天剑胚,却又并非是如卫洺那般还未有过诸多磨砺,便锋芒毕露,哪怕放眼整座人间,也几乎无人能够全然将其视若无睹。 老秀才恨得咬牙切齿。 本以为今日之事虽有波澜,却不会很大,毕竟云泽说到底也才只是一介小辈罢了,哪怕已经声名初显,但这个天下,仍是老一辈和老老一辈的天下。未曾想,云泽的心机城府,要远比老秀才自己设想中的更加深沉,而尉迟夫人毫无迟疑的站队力挺,更是出乎意料。 老秀才神色变幻不定,始终没能开口立下道心血誓。 云泽与尉迟夫人也并不着急催促,只是安安静静等在原地。当然,尉迟夫人同样不是一个安分的,闲来无事便就捏了一根发丝不断撩拨云泽的耳朵,满脸笑意,还在嘀嘀咕咕不断抱怨着卫洺做人做事实在太傻,倘若能有云泽心思的一般,她这个做师父的也就可以觉得知足了。 对于卫洺,云泽了解不多,只是看在尉迟夫人挺身相助的份儿上,偶尔回应几句。 却也不过一些闲话罢了。 直到许久之后,老秀才才终于颇为颓废地叹了口气,神情复杂望着云泽,缓缓言道: “老朽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能让洞明圣地得以延续,手段或许有些上不得台面,可老朽也是万般无奈,有着自己的诸多苦衷。” 稍稍一顿之后,老秀才唇瓣微动,却是束音成线直接传入云泽耳中。 “老朽当初突破大圣之时,其实并非火候到家,水到渠成,而是另辟蹊径,以瞒天过海的手段强行窥探了大道运转,方才能够强行突破,从而坐镇洞明圣地,挽大厦于将倾。常人修行,最多不过贼之道罢了,可老朽却非是盗贼,而是强盗,也便突破之时,暗中遭受天道无情打压,留下了极大的隐患,不仅所剩寿元无多,修为境界也难有寸进,将这修行之路走成了一条断头路,并且每逢月圆之夜,都会因为大道所伤,就被迫需要经历一番抽筋剔骨之痛、燃血换髓之苦。” 老秀才眼眸浑浊,眼神之中满是艰辛苦楚,然而这些事却又不足与外人道也,毕竟如今的洞明圣地,方才只是老秀才突破大圣,挽大厦于将倾没过多久,青黄不接的情况虽然稍有改善,却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兴盛,依然有着相当程度的距离。也正因此,这些艰辛苦楚,老秀才不敢对外言说,也不敢被太多人知晓,怕的就是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就会导致洞明圣地重新回到之前那般门可罗雀的情况。 可如今却又不得不坦然告知,为的就是能够将这几乎彻底撕破脸皮的局面,尽可能重新挽回。 然而云泽却又始终无动于衷,甚至眼神之中或多或少带着些嘲笑讥讽之意,只是因为并不懂得束音成线的关系,才始终不曾开口多说其他,若非如此,云泽就定要与老秀才好生理论一番,究竟谁更苦,又或是说,这一整个天下间,能有几个不苦之人? 老秀才当然能够看得出云泽眼神中蕴含的意味,苦涩更甚。 便在稍作沉默之后,不再继续束音成线,直接开口道: “道心血誓一事,老朽可以答应你,但你也需答应老朽,今日过后,依然还是洞明弟子。” 云泽眉头一挑,当即摇头哂笑一声。 “还有意义吗?” “有!” 老秀才斩钉截铁,神情凝重看向云泽。 “洞明圣地如今虽有卫洺、焦嵘、宁十一、穆红妆四位突出弟子,却也还是远远不够,毕竟洞明圣地在此之前已经没落了太多年,大道偏颇与底蕴流失严重,如今虽有弥补,却也依然差得极多。坊间有言,重病还需猛药医,如今洞明圣地的局面,便是这样的道理,因而老朽才会不择手段收拢杰出弟子,以至于就连外界的诸多机缘都可以放手不顾,就是为了能够尽快填补洞明圣地在大道偏颇与底蕴方面的空缺不足。你乃云温书之子,本身所走修行之道,又不与常人相同,由此可见,你身上所享有的大道偏颇以及能够给洞明圣地带来的底蕴填补,绝不会比先天剑胚的卫洺,以及先天龙丹的焦嵘少分毫,甚至还要更多一些。洞明圣地,需要你这些。” 罡风吹拂,云泽双眼虚眯,冷冷盯着老秀才。 后者怡然不惧,也似想要以证本心。 只是片刻过后,云泽忽然扯了扯嘴角,冷笑言道: “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夸的嫌疑,但我觉得,如果我能给洞明圣地带来的大道偏颇与底蕴,只跟先天剑胚和先天龙丹差不多,你也应该不会这般舍弃脸面于不顾。” 云泽看了一眼穆红妆,面上笑意逐渐收敛。 “应该是跟这女人能给洞明圣地带来的大道偏颇与底蕴差不多吧?” 闻言,老秀才嘴角一抖,一阵欲言又止。 而其身后的一众长老太上,则是大多面面相觑,显然对于穆红妆没有什么太多的了解,便对于云泽这番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包括穆红妆本人,同样也是有些莫名其妙,正满脸疑惑地望着云泽。 她连大道偏颇与底蕴的含义所在,都尚且弄不清楚,更何况此间也并非解释这些的时候,云泽便未曾理会。只是在其身旁的尉迟夫人眼神惊讶地看了看穆红妆之后,就忽然凑到云泽耳边,呵气如兰询问穆红妆的来历。 云泽扭头躲了躲,对于这女人没有丝毫紧张感的行事风格有些不喜,却也因为尉迟夫人仗义执言,挺身相助的缘故,便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两句。 闻言之后,尉迟夫人当即美眸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穆红妆,反而是让后者越发疑惑。但尉迟夫人却也显然没有过多解释的打算,只是没什么好气地盯着老秀才,用一副酸溜溜的语气开口道: “老雏男运气倒是不差,麾下地界之中竟然出了这样一个修行胚子。” 随后又冷笑一声,继续道: “只可惜,贪多嚼不烂,你这老东西又太过急于求成,小心运道反噬,早早要了你的狗命!” 老秀才瞥了一眼尉迟夫人,冷哼一声。 “为洞明圣地,老朽甘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 尉迟夫人美眸圆睁,恨恨瞪了一眼老秀才,随后低声骂道: “不识好人心的狗东西,活该一辈子没有女人!” 老秀才眉眼一沉,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毫不客气开口道: “总比遭人蒙骗失了清白,却还要自欺欺人自称夫人的强!” 老秀才话音方落,云泽就忽然心神一凛。 尉迟夫人一身杀机勃发,抬手便是一条凶猛剑气撕裂夜幕,于黑暗之中大放光明,几乎照亮了一整个天地,仿佛一条笔直的闪电,由自高空砸落下来,迅猛无匹,撕裂虚空。而在其下,老秀才却是无动于衷,直至剑气临近之时,方才周身气机轰然一震,衣袍鼓动,卷起阵阵罡风回卷,倒涌天穹,将那雪白剑气凭空撕裂,随后消湮于无形之中。 老秀才深深看了尉迟夫人一眼,忽然胸膛深深起伏,长长一叹,随后抬手作揖道: “今日之事意外频频,老朽为洞明圣地大局之考虑连连受挫,老朽方才一时气急,方才这般口不择言,还望夫人见谅。” 言罢,老秀才便一揖到底。 尉迟夫人俏脸含霜,眼眸之中寒光吞吐,一口银牙紧咬,咯咯作响,许久才终于冷哼一声,一拂大袖转过身去,不仅不再多看老秀才,并且已经完全没有了继续戏耍云泽的心情。 包括方才之事,也暂且作罢。 毕竟一旦撕破了脸皮,无论是对老秀才也好,还是对于尉迟夫人也罢,都没有任何好处可言,便点到为止,就尚且留有一定的斡旋余地。 云泽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心,察觉到尉迟夫人周身气机逐渐内敛,方才终于回到肚子里。然而方才那一瞬间,尽管尉迟夫人一身杀气只是针对老秀才,并未想过波及旁人,可近在咫尺的云泽,却也依然觉得好似已经见到了鬼门关一般,乃甚于自身生机也都随之一顿,而今重新回过神来,方才察觉浑身冰凉僵硬,虽然已经逐渐回温,却在方才回神的瞬间,也是寒冷僵硬如同死尸一般。 真真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一身冷汗,迟了许久方才终于渗出体外,很快便就湿透了衣衫。 云泽默不作声,强行忍耐着姗姗来迟的心悸之感,同时暗中以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调理气息,方才不曾对外显露异样之色。 但尉迟夫人这个麻烦,对于老秀才而言,也暂且得以解决,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便暂且置之不理,转而重新看向云泽,稍作迟疑之后,只得无奈言道: “老朽承认,你这一路走来遇到的很多事,都是老朽藏在暗中刻意做出的安排,但最初时那一男一女两个魔道散修,也确实只是他们偶然找见了你们,与老朽并无半点儿关联。” 云泽呼吸悠长连绵,已经逐渐恢复过来,只是尉迟夫人显然已经不再打算继续插手今日之事,云泽原本还想继续反唇相讥,言明当时哪怕没有矮汉史墨与美人章萝的出现,老秀才也必然早有其他安排。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重新咽了回去,强忍着满腔怒火怨气,思考究竟是否真要与洞明圣地撕破脸皮,以及身旁这位还在独自生者闷气,一身杀气若隐若现的尉迟夫人,又是否可以信得过。 沉默良久之后,云泽最终还是无奈发现,倘若真要撕破脸皮,且不说能否离开洞明圣地,便是离开了,身上这四道灵纹烙印,倘若没有老秀才,也根本没有其他人能够解得开。 尉迟夫人虽然杀力非凡,但终归也就只是圣人修为。 徐老道、乌瑶夫人,同为圣人。 席秋阳同样杀力极强,可修为境界却也不过炼虚合道大能境罢了,以及另外一位从没见过的孟萱然,也有且仅有入圣而已。 除非是仰仗席秋阳的关系,远行开阳圣地,也或就近求助姜家,才能有望寻到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大圣,助其打破灵纹烙印的束缚与压制。然而如此一来,也会导致席秋阳平白无故欠下一个很大的人情,毕竟开阳圣地的大圣,以及姜家老族主,与席秋阳并不存在很深的交情,再加上云泽一旦与洞明圣地撕破脸皮,倘若有谁胆敢出手相助,便就等同是与云泽站在了一边,与洞明圣地为敌。 云泽并不觉得出手强行打破灵纹烙印之人的身份,能够瞒得过老秀才。 所以开阳圣地的老圣主,以及北城南域姜家的老族主,谁都未必能够愿意看在席秋阳的面子上,出手相助。 前后想罢之后,云泽忽然觉得有些悲愤无力。 却也无计可施。 毕竟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无关沧海桑田,岁月变迁。就像这世上所有的规则,制定出来之后,却从来都仅仅只是用于限制弱者,同样无关沧海桑田,岁月变迁。 可即便知道,又能怎样? 云泽强忍着委屈难过,不再继续死咬牙关,轻轻点头道: “你立道心血誓,我也还是洞明弟子。” 闻言之后,老秀才也终于松了口气,轻轻点头,随后抬手咬破指尖,在自己眉心处重重一点,口中呢喃有声,正与早先说好的那般一模一样,随后手指往下一滑,便在眉心处留下一条血线,而在道心血誓成立的瞬间,其眉心处便就立刻血光大作,而后便在悄然之间隐没消失。 道心血誓已成,石坪上格外凝重氛围,也悄然一松。 老秀才重新恢复笑意。 “你先好生休息一天,倘若觉得此间风大,亦可前去山前的古镇,那里有我洞明圣地安排在此的客栈...” “不必了。” 云泽语气低沉,打断了老秀才的话,独自走上石坪,在角落里盘坐下来,背对众人,兀自继续运转混元桩功的吐纳呼吸之法,尽可能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圆满,以便之后、进入古战场,能够更好应对种种意外。 穆红妆望着云泽背影,张了张嘴,想要上前,却又看了一眼旁边神情复杂的老秀才,最终还是强行忍耐了下来,依然留在这边。 老秀才当然有所察觉,却也并未因而多说其他,只随口言道: “你若觉得此间不妥,也可先去古镇。如今还在古战场中的洞明弟子,会在后日午时之前逐渐返回,午时一过,你二人便可进入其中,同样有着一月时间可以寻觅机缘,却需谨记,定要赶在一月期满之前返回入口,否则一旦超过时间,入口便会直接关闭,万万不可贪多,否则再要离开,就唯有等待古战场入口的下一次开启。” 言罢,老秀才便重新返回石坪边缘,继续等待此番洞明弟子的归来。 穆红妆只得乖乖点头,应了一声,忽然瞧见尉迟夫人虽然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却也已经走到云泽身旁坐了下来,便偷偷摸摸瞧了眼老秀才,见其对此无动于衷,就悄悄挪动脚步,来到云泽身边,学着云泽的模样在其身旁盘坐下来。只是碍于石坪上诸多长老太上以及老秀才修为境界都是极高,五感极强,便未曾开口多说什么劝慰之言,只在一旁安安静静陪着云泽,一起调息恢复,以备后日古战场之行。 第303章 一口剑气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入夜,山崖石坪。 开春以来第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至此,终于雨后天晴,下边是云烟缥缈,上边是星河璀璨,好一副山野画卷。 只是云泽却无半点儿可以欣赏风景的心情。 略作调息之后,因为尉迟夫人无意波及带来的许多脏腑隐患,如今已经全部妥善解决,云泽抖了抖身上的雨水,随后体内血气一震,便就立刻腾起大片烟雾。山间有罡风吹拂,呼嚎猎猎,很快便将云烟吹散,云泽一身上下也已经重新恢复干爽利索,便不再打算继续静坐下去,而是起身离开石坪,在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沉腰落胯,双臂抬起,继续修炼混元桩功。 只是自身心境心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静极,自然也就无法思动。 勉强尝试了片刻之后,云泽一阵心烦意乱,便索性不再继续修炼混元桩功,而是腰杆拧转,肩背随同,带动手臂猛地一拳挥出,气劲之刚猛,轰然炸响,以至于拳风狂涌,陡然劈断了挥拳方向上的一棵古树,并且没有分毫迟疑的,整个树干从中炸裂,便就导致这一整棵古树立刻歪倒下来,沿着陡峭山壁滚滚而落,最终砸入下方的云烟浩渺之中,不见了踪影。 巨大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石坪上,包括老秀才在内的一众长老太上,大多都会下意识转头看来。然而云泽却始终对此视而不见,腰杆拧转,左拳再出,同样拳风涌动,轰鸣如雷,将回卷至此的一道山间罡风都打得倒涌回去,看得那一众长老太上满脸错愕。 阴阳手,自然拳分阴阳以相辅,阴手缠绵悱恻仿佛涓涓细流,阳手陵厉雄健从来一往无前。 然而云泽此番练拳,却全然放弃了阴手之柔,出拳之时,往往气劲刚猛足以开山裂石,声势极大好似滚地惊雷,便纯粹只是为了发泄满腔不平之气,便在拳法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太大的讲究。也正因此,这许多长老太上只短短看了两拳之后,就已经大致知晓云泽此番并非真是为了练拳,只是碍于种种缘由,便不曾评判感慨如何,最多不过摇头轻轻一叹,而后便就重新望向那座古战场悬于虚空中的狰狞入口。 再有一日,便是古战场入口逐渐关闭之时,在那之前,进入其中的洞明弟子大多都要逐一离开,不会因为过分贪婪,就一直停留到入口关闭的最后一刻。而也正是因此,洞明圣地这许多长老太上,才会逐渐变得越发认真严肃起来,为的就是随时等待接应踏出其中的洞明弟子,以免会有修为不济无法踏空,便不慎坠下深渊的情况发生。 支撑古战场入口开启的,其实乃是掌握在那位洞明老太上手里的一件洞明圣地祖传法宝玉牌,需以洞明圣主代代相传的灵纹烙印与之呼应,方才能够开启古战场,并且维持入口可以存在整整一月时间,不会轻易关闭。 但古战场本身却与洞明圣地并无任何瓜葛,只是具体真相如何,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的缘故,时至今日,就哪怕老秀才也不敢言说真正知晓,只据老辈所言,这所谓的古战场,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于人间之外另辟天地而成的古界小洞天,而是老老年间的一位绝世强者,以通天手段强行拘禁了十分广阔的一方天地,并且将之融入那件法宝玉牌而成。也便是说,虽然这座的古战场入口所在,只能开辟在眼前这座无底深渊的上方,但其实根本原因也就只是作为开启之法的灵纹烙印,其实本身并非这座古战场,也或该说这件法宝玉牌真正的开启之法,而是当初洞明老祖在偶然得到之后,靠着本身于灵纹之道的造诣颇深,另外钻研出来的残缺之法,方才导致古战场入口所在之处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变动,并且入口一旦开启,就会维持整整一月时间,而不能随心所欲随时将之重新关闭。 只是即便如此,这座古战场,又或该说那件法宝玉牌,也依然成为了洞明圣地最大的仰仗所在,并且还是洞明圣地最大的底蕴与根基所在,方才会有往古来今不知多少洞明弟子因其受益且裨益巨大,至包括老秀才如今最为仰仗的“道法自然”,其实也是这座古战场中遗留下来的种种机缘之一。 而也正是因此,洞明圣地才能靠着这座古战场中余留的种种机缘发迹至此,不仅最终成为人间十分有数的几座庞然大物之一,并且始终屹立不倒,至今犹存。 但云泽对于这些却始终没有任何兴趣,只将一拳又一拳竭力挥出,双臂之上拳意流淌,璀璨光明,往往一拳挥出,声势之大,动静之可怕,足够在这深渊山谷之间来来回回翻转很多遍,不求拳法会有多少提升,只为发泄满腔悲愤不满之情。 从夜色浓重,到东方天明。 云泽一身大汗,气喘吁吁,最后一拳轰然刺出,拳风轰鸣滚滚,拳意奔腾流淌,于山壁之上,生生砸出了一座极大的深坑之后,方才终于停下了练拳,而其周遭却也已经因为持续了整整大半夜的胡乱折腾,就彻底变得坑坑洼洼,满目疮痍。 云泽抖了抖手腕,回到石坪角落,坐下之前,顺便瞥了一眼整整一夜都在石坪边缘端坐不动的老秀才,而后方才取了两坛早先途经某座村镇时买来的烧口烈酒,一坛丢给穆红妆,一坛留给自己喝。 尉迟夫人瞧见之后,立刻挪了挪屁股凑上前来,用肩膀轻轻撞了云泽一下。 “我的呢?” 云泽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后目光挪向尉迟夫人腰间的那只剑气葫芦,开口道: “你没有?” 尉迟夫人当即咧嘴一笑,伸手摘下那只蓝底黑云纹的剑气葫芦,伸手送到云泽面前。 “有是有,但我想尝尝你的。我跟你换。” 云泽哑然,瞧见尉迟夫人殷勤的模样,又想到昨夜这位大圣之下真无敌的果断相助,便只得如其所言,将手中方才刚刚打开酒封,却还没能来得及喝的那坛烧口烈酒递了过去,顺便接过那只蓝底黑云纹的剑气葫芦。 “这酒只是我在来时路上随便买的,不是什么好酒,你可以先尝尝,喝不惯的话随时可以换回来。” 云泽晃了晃手里的剑气葫芦,一边说,一边眼神古怪地将那剑气葫芦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主要还是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葫芦,便想着仔细看一看,尝试一下能否看出这蓝底黑云纹的奇怪葫芦有什么讲究说法,但到底还是没能看出什么所以然,便索性放弃,抬手拔出了葫芦塞子,又将葫芦口对着鼻子闻了闻,想要率先尝一尝里面的酒味,瞧一瞧这位大圣之下真无敌的尉迟夫人,平日里喝得究竟是些什么好酒。 眼见于此,尉迟夫人虽然知晓云泽心中所想,却也依然装模作样地俏脸一红,格外娇媚地翻了个白眼。 “先前我还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再不济也能算得上是个真男人,却不想,原来竟是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小色胚!” 云泽还没嗅到葫芦里的酒味究竟如何,就这么举着酒葫芦在面前,脸膛黝黑,却是将葫芦放下不好,不放也不好。 穆红妆大大咧咧喝了口酒,不发一言,作壁上观,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好在尉迟夫人也没打算继续逗弄云泽,同样举起酒坛在面前嗅了一口酒味,随后口中咂舌,啧啧两声。 “酒气冲鼻,入喉之后还有些许灼烧感,该是不算太差的烈酒,但若放在寻常坊间,也能卖得到几颗铜板一两的价格,只是买的人恐怕不多,毕竟能够喝得下这般烈酒的,也就只有那些五大三粗的莽汉了。” 言罢,尉迟夫人微微一笑,忽然身形后仰,一只手撑着地面,一手拖起酒坛底部便就仰头长吟起来,红润唇瓣紧贴酒坛坛口边缘,喉咙连连滚动,身形也随着坛中酒水渐少不断后仰,但那酒坛中极其烧口的烈酒酒水却是一滴不洒,全都进了尉迟夫人口中,也似寻常喝水一般,到最后,竟是一鼓作气,一口便将那一整坛烧口烈酒喝得精光,末了还不忘提起酒坛,将最后几滴也全部滴入口中。 一坛烧口烈酒,便是整整一斤。 云泽与穆红妆都是看得目瞪口呆。 可整整一坛烧口烈酒饮罢之后,尉迟夫人就只俏脸微微一红,缓缓吐出一口酒气之后,便就立刻恢复常态,非但不曾显露分毫醉态,反而眼神更加清明。 云泽不是没有喝过这烧口劣酒,并且不是不能喝,却要做到如尉迟夫人这般一鼓作气一饮而尽,却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便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发出咕咚一声。 尉迟夫人听见声响,美眸一转,随后一弯,重新直起身形扭头托腮看向云泽,仍旧托着酒坛的那只手手腕一扭,那挺大的酒坛便就立刻旋跳起来,被尉迟夫人一根手指顶住,随意把玩,面上满是戏谑笑意。 “这就看傻了?好歹我差不多也是跟你那厉害老爹一个时代的人,喝过的酒比你这辈子喝的水都多,比较杀口的烈酒罢了,这点儿本事根本不算什么。” 云泽闻言一愣。 “你跟父亲...” 不待云泽说完,尉迟夫人就已经笑着点头道: “当然见过,而且不光见过,我跟你那厉害老爹还打过。” 尉迟夫人手指一挑,那还在指尖上旋转的酒坛,便就立刻被其抛过石坪上一众长老太上的头顶,从老秀才面前飞过,落下无底深渊。 老秀才一脸烦躁,瞥了尉迟夫人一眼,但最终还是选择对此视而不见。 尉迟夫人也不理会,继续开口道: “不过很可惜的是,我也只是勉强算是跟你那厉害老爹一个时代罢了,毕竟当我刚刚开始声名鹊起的时候,你那厉害老爹就已经可以手撕大圣了,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你那厉害老爹忽然自废修为,选择从头再来,而且修行速度快得吓人。也是那个时候,我跟你那厉害老爹动过一次手,险些没被那家伙打死,尤其你那厉害老爹还比我低了一个大的修为境界,现在想想,也还觉得气死个人。” 尉迟夫人一脸笑眯眯的模样,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然而说完之后,尉迟夫人就忽然凑到云泽面前,伸出一只手,曲起手指,在云泽额头上不轻不重弹了一下。然而尉迟夫人虽然用力不大,但修为境界的差距毕竟摆在那里,云泽就仍是忍不住痛呼一声,上半身后仰倒在穆红妆身上,吓得后者同样惊呼一声,好险手里的葫芦没有失手丢出去,但当云泽重新起身时,额头上被尉迟夫人手指弹中的地方也已经通红一片,疼得云泽一阵龇牙咧嘴。 尉迟夫人咧嘴而笑。 “打不过你那厉害老爹,就只能在你身上找找场子了!” 尉迟夫人一脸得意的模样。 云泽一只手捂着额头红肿之处,忍不住满脸怨愤地瞪了一眼没心没肺的尉迟夫人,只是一旦想到自家老爹曾经险些打死眼前这位尉迟夫人,便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摇了摇头之后,就举起手里的葫芦准备尝一尝这位大圣之下真无敌的尉迟夫人,平日里喝得究竟都是一些怎样的好酒。 穆红妆瞧见之后也满脸好奇之色。 尉迟夫人手托香腮,好整以暇在旁边看着,直到云泽终于喝了一口葫芦里那天底下最为甘醇的美酒之后,忽然脸色一变,这才终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然后便是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 云泽一口酒入腹,还没来得及品味酒香,便就忽然差距一股凶猛气机由自体内汹涌而上,甚至震动一身血气气韵也开始不受控制迅猛运转,尤其浑身上下血液好似忽然沸腾一般,变得灼烫无比,便立刻全身涨红,又两腮鼓起,死死咬住了体内翻涌上来的那股凶猛气机,使之不会轻易吐出。然而无论云泽如何努力,最终也不过只是坚持了短短片刻,就再也咬不住牙关,合不住嘴唇,张口吐出一阵浩瀚剑气,如同长风席卷一般,斩碎了迎面而来的山间罡风,连同远处一座大山的山头,也被这口剑气直接斩成齑粉,好似凭空消失一般。 看得穆红妆一阵瞠目结舌。 可云泽一口剑气吐完之后,仍是血液滚烫,全身通红,连同心脏跳动之声也如同战场擂鼓一般,声震四方,在深渊山谷之间滚滚作响,尤其体内血气气韵翻涌激烈,并且依然留有许多剑气四散乱走,需要云泽竭尽全力才能勉强掌控其流向,才不会出现如同走火入魔一般的凄凉下场。 石坪上许多长老太上都在扭头看来,满眼艳羡。 尉迟夫人的酒,可不是谁想喝就能喝的,甚至就连先天剑胚的卫洺,自从拜入尉迟夫人门下,迄今为止已经百年,也只喝过一次而已,就更不要说他们这些洞明圣地的长老太上,更是无福享受。 只是这些长老太上都不太能够理解,既然云温书当年险些就将尉迟夫人毙于掌下,尉迟夫人又为何选择以德报怨,给云泽喝酒? 君子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这一众长老太上面面相觑,眼神询问,但最终也不过连连摇头,终究还是想不明白。 于此之时,古战场入口忽然一震,漆黑如同无底深渊一般的裂缝之中,陡然荡起层层涟漪,也似一片湖面一般,涟漪层层扩散,波及裂缝边缘,便就导致那些萦绕在裂缝周遭的晦暗气机陡然一凝。紧随其后,古战场入口便就忽然冲出一道人影,老秀才闲然静坐,手掌轻轻一抬,山野之间罡风便就陡然一缓,化作一缕清风,将其缓缓拖起,使之稳稳当当落在石坪空地。 这还是离开古战场的第一位洞明弟子。 此人面带喜色,落地之后稍稍冷静片刻,而后便就规规矩矩来到一众长老面前,作揖行礼,随后就转身走向其中一位洞明长老,面带兴奋之色与之低声言语,说话间,还曾由自气府之中取出了一株灰色果实的怪异宝药,果实足有拳头大小,表皮凝有格外浅薄的一层黑霜,死气沉沉,却又生机勃勃。 尉迟夫人也被惊动,收敛了笑声,扭头看去,当即黛眉一挑。 “鬼血生阳丹?运气倒是不差,竟然找到了这样一株延寿宝药,倘若放在外界,至少能值上千个灵光玉钱了。” 话音方落,那悬于无底深渊浩渺云海之上的古战场入口,又是一阵涟漪层层,大抵算得上是紧随其后,有一男一女两位名不见经传的洞明弟子一起闯出古战场。只是相较于之前那个洞明弟子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随后而来的两个洞明弟子都是遍体鳞伤,甚至其中那位女弟子更是已经命在旦夕,也让那位将其抱出古战场的洞明男弟子甫一落地,便连见礼之事都给抛之脑后,立刻慌慌张张跑去其中一位长老面前,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求其出手相救。 第304章 入口再启 大道争锋,生死自负。 那位后来出现的洞明女弟子,遍体鳞伤,生机将绝,哪怕那位名为乐山的洞明长老已经第一时间竭尽所能出手相救,却到最后,仍是没能将其挽回,只被迫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位风华正茂的弟子最终死在了自己面前,散掉了最后一口活人生机。 名为狄昂的洞明弟子跪在一旁,伏在尸首上抱头痛哭。 声声悲切,几欲气绝。 尉迟夫人看得眉关紧蹙,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但那位洞明女弟子被狄昂抱出古战场时的一瞬间,尉迟夫人就已经看出此人气府破碎,命桥崩坏,尤其六脏六腑创伤严重,体内已经一片狼藉,再也没有余地可以将之挽回,只是强行咬住了一口生机不肯放松,这才能够一路坚持着离开古战场。可哪怕这位洞明女弟子如何坚持,该要溃散的生机,也仍是无法重新凝聚,哪怕老秀才亲自出手,结果也不会出现任何改变。 最多最多,就是多活最多一个时辰罢了,却对那位洞明女弟子而言,也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倒不如不去出手,任凭其魂归黄泉,还能少些折磨。 然而死者已矣,生者却不肯节哀。 那名为狄昂的洞明弟子,嚎啕哭声忽然一顿,随后抬起头来,两眼猩红盯住了最先出来的那位洞明弟子,不由分说便就腾身而起,面容狰狞,抬手化出一道丈许大小的灵光手印,径直当头劈下。 眼见于此,周遭许多长老太上当即脸色一变,尤其最先出来的那位洞明弟子身边的长老,更是立刻出手,只大袖一拂,那丈许大小的灵光手印便就立刻溃散,随后一阵长风如同重锤一般砸在狄昂胸口,将其重新打飞回去,被另一位洞明长老飞身接住,却也已经口吐鲜血,脸色惨如金纸。然而即便如此,那名叫狄昂的,落地之后也仍在竭力挣扎,睚眦欲裂嘶吼咆哮着想要重新冲上去,要让那名为孔千的弟子以命偿命。 原来那延寿宝药鬼血生阳丹,本是狄昂二人最先找到,却被这名叫孔千的洞明弟子偷窥发现,便暗中起了抢夺之心,赶在狄昂二人已经准备离开古战场心神最为放松之时,忽然暴起,突下杀手,方才能够第一时间便将实力更强一些的狄昂重创,又从那位女弟子手中夺走了延寿宝药鬼血生阳丹,而后便就第一时间闯出古战场,就是为了能够寻求自家长老的庇护,以免虽然遭受重创,却也依然留有一战之力的狄昂不顾一切破釜沉舟。 倘若真要打起来,谁生谁死,尚未可知。 可一旦出了古战场,便一切尘埃落定,这是洞明圣地无数年来一直延承的规矩,毕竟人性本自私,所以古战场中,历年以来都常有自相残杀之事发生,尽管不多,却也不少,倘若没有这样的规矩存在,就难保洞明圣地不会因而大乱。 了解过事情始末之后,狄昂所在山上的那位洞明长老,尽管同样满腔怒意,满面怒容,尤其见到孔千师徒二人脸上的冷笑之后,更是几欲立刻扑杀上前,为自己死去的弟子,也为与之相恋已久的狄昂讨个公道,却其眼角忽然见到那位已经走出茅屋的洞明老太上之后,就被迫无奈只得暂且冷静下来,一掌劈在狄昂脖颈,将其击晕过去,又沉着脸喂了一颗丹药在狄昂口中助其稳固伤势,而后便就将之带到一旁,以免狄昂苏醒之后,会因见到那位名为孔千的弟子就再生事端。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尉迟夫人手托香腮,自始至终都是作壁上观,眼见狄昂被那洞明长老一掌击晕带走,眼神之中就立刻多出了一抹厌弃之色,随后不动声色手指一勾,一缕悄无声息的剑气,就不声不响忽然出现在孔千背后。 然而不等尉迟夫人真正动手,老秀才就忽然轻轻一叹,于凭空之中卷起一阵细弱微风,将尉迟夫人暗藏的剑气绞成粉碎。 有所察觉之后,尉迟夫人立刻俏脸含霜,狠狠剜了一眼老秀才坐在石坪边缘的背影,顺带着冷哼一声,却也已经放弃了出手的打算。杀人者人恒杀之,这句话当然不错,但大道无情,大道之争更无情,同样不错,而这世间的任何一件事,一旦牵扯出大道之争,便往往不分高下,只分生死。所以在这所谓的大道之争当中,从来不会讲究什么名正言顺,也从来不会讲究什么光明磊落,唯有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的你死我活。 尉迟夫人帮得了云泽,因为还有挽回的余地,但却帮不了狄昂,因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尉迟夫人回过头去,默不作声喝了口葫芦里的酒,随后张口一吐,便是一条如同长风回卷的剑气,漫过此间三山五岳,无声无息斩去了一座又一座高山。 ... 时至正午。 云泽轰鸣如同沙场擂鼓一般的心跳声,至此方才逐渐平复下来,连同体内狂躁涌动的血气气韵,以及一口剑气美酒入腹之后余留下来的剑气,也全都重新沉入气府之中。但在最开始的时候,云泽还以为这些剑气的存在,仅仅只是为了帮助自己提升修为,打破境界桎梏,却不想,突破之时虽然已经损耗了相当程度的剑气,却也依然犹有余留,并且一旦沉入气府之中,便就立刻如同刀斧一般开始劈凿气府边缘,助其继续打磨气府,尽管收效甚微,却也聊胜于无。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之后,云泽重新张开双眼。 此间石坪上已经多了许多洞明弟子,绝大多数都是眉开眼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却也有着极少的几位,浑身带伤,垂头丧气。 自相残杀之事,仅有两例。 名叫狄昂的洞明弟子已经苏醒,如今就在另一边的角落乖乖呆着,没有心情也没有打算融入其他弟子之间。在其身旁,还另有两具尸体,其中一位便是早与狄昂相恋已久的洞明女弟子,而另外一位,则是遭受重创之后,虽然勉强逃出古战场,却也无奈于受伤太过严重,便依然不治身亡。 对于这些事,云泽没有太大的兴趣,只在结束修炼之后便与尉迟夫人告谢一声,随后就转而望向人群。 宁十一,卫洺,包括真名焦嵘的那条火蛟,至今也还未曾离开古战场。 尉迟夫人又跟云泽讨了一坛烧口烈酒,大抵还是因为见到了先前狄昂的那件事,心情就难免有些低落,准备借酒浇愁。云泽听穆红妆简明扼要地说了个大概之后,也就索性直接搬出了好些烈酒堆在地上,以便喝酒如饮水的尉迟夫人能够放开手脚喝个痛快。 眼见于此,尉迟夫人还格外娇媚地翻了个白眼,笑着打趣,言说云泽是想将她灌醉,也好方便接下来的不轨之举。说话间,这位大圣之下真无敌的尉迟夫人,还十分刻意地挺直了腰板,挺起了胸膛,弧线诱人真真是一览无余,也让一旁同样能够一览无余的穆红妆看直了眼,随后低头伸手托了托自己的“累赘”,一阵唉声叹气,便更加助长了尉迟夫人的洋洋自得。 云泽只扯了扯嘴角,懒得理会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相互比较。 而在后来的闲聊之间,云泽方才得知,那跟随卫洺一道而来的傻书生陈也,虽然如今只是勉强跨入八品武夫的行列,却也在尉迟夫人与卫洺的连番威胁之下,逼得老秀才不得不答应下来将其收入洞明圣地,并且此番还是一道去了古战场。 得知这些之后,原本还以为那傻书生陈也如今该在山前古镇的云泽,忍不住一阵咂舌,穆红妆更是竖起大拇指,赞叹陈也那家伙虽然傻了些,但胆子却是真的大,而且心更大。 也好在古战场中还有卫洺与宁十一在,或许能够护得陈也安然离开,却其这番实在是胆大包天的行径,也依然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入夜。 石坪上的洞明弟子已经越来越多,而古战场那座悬在无底深渊上方的狰狞入口,也过不多久便会有人再次闯出,就导致石坪上的洞明弟子,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尽管不是所有洞明弟子都有资格能够进入其中,但时至此间,只需一眼望去,这些已经离开古战场的洞明弟子,林林总总算下来也至少百余,尤其此间古战场入口虽然已经开始逐渐关闭,但却距离完全关闭依然有着很长一段时间,也便是说,其实大部分的洞明弟子依然还在古战场中,大抵需要等到日出之后,才会有真正大规模的洞明弟子接连离开古战场。 至于洞明弟子统共又有多少,按照尉迟夫人所言,至少五百人左右。 云泽与穆红妆还需等待。 只是石坪上却也因为这许多洞明弟子的出现,变得格外吵闹,或是有些年纪不大性情直爽的,当众炫耀自己此行所获,或是有些遭遇了他人暗算的,不管不顾针对出手暗算之人大吼大骂。 整整一夜,都不安生。 人间有气象万千,活灵活现。 次日,辰时。 悬崖上方,原本十分狰狞的古战场入口,如今已经变得十分窄小,只堪堪容得一人进出通过,并且距离古战场入口完全关闭,也已经只剩两个时辰,便绝大多数的洞明弟子都已经冲出古战场,就导致原本十分宽阔的石坪,变得人满为患。 云泽不太愿意接触这些洞明弟子,也对洞明圣地没有太多好感,便在逼不得已之下,索性离开了这处已经待了一天两夜的石坪角落,站在陡峭山壁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与穆红妆一起解决了早膳的问题之后,就各自开始养精蓄锐,以备午时之后,进入古战场寻觅其中各自的机缘。 巳时,末。 那座早已十分窄小的古战场入口,如今已经只剩一个窗扇大小的模样,并且比之早先之时,还要显得更加黑暗深邃,晦暗气机环绕周遭,流转不休,格外激烈,带起阵阵阴冷寒风,搅动山间罡风错乱,吹得石坪之下云翻雾涌,呼嚎有声。 石坪上,已经聚集了约莫四百位洞明弟子,吵吵闹闹的声音格外热烈,而那还在不断缩小的古战场入口,也已经许久不曾再有任何动静。只是即便如此,老秀才与那一众长老太上,也依然不曾就此离开,而是继续安静等待,毕竟无论宁十一还是卫洺,或者那头真名焦嵘的火蛟,都还没有离开古战场重返此间。 直至午时过半。 原本窗扇大小的古战场入口,已经只比常人肩膀略宽些许,并且已经开始隐隐震动,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坚持不住,彻底关闭。然而宁十一、卫洺、焦嵘三人,却至今也还没有任何动静,就让原本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石坪,重新变得吵闹起来。 毕竟入口一旦关闭,下一次开启,就还不知会在何时,尤其入口消失之后,古战场就会彻底封闭,脱离人间,其中弥漫不止的戾气鬼气,也会因为没有入口可以使之消散,就逐渐沉积汇聚,变得格外浓郁。届时,古战场中那些因为死气弥漫、戾气极重,就被迫衍生出来的许多阴鬼邪祟以及鬼灵,便会更加如鱼得水,导致古战场中的凶险杀机更甚许多。 但宁十一、卫洺、焦嵘三人,如今还在古战场,并且没有丝毫离开的打算,自然就会引起一定程度的骚乱。 然而老秀才对于此事却始终无动于衷。 尉迟夫人也只安静喝酒,好似理所应当。 直至古战场入口彻底关闭。 石坪上,一眼望去,洞明弟子数量虽多,却也不过只有四百余人,相较于最初时进入其中的五百左右,少了很多人。 大致看过之后,饶是老秀才对于此事已经司空见惯,却也依然忍不住轻轻一叹,然而古战场机缘众多,凶险亦是极多,稍有不慎,便会命丧黄泉。尤其此番洞明弟子深入古战场,在洞明圣地而言,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帮助这些弟子寻求机缘,更是一场生死磨练,倘若不能活着进去,活着出来,便是再大的机缘送到手里,最终也不过是珠玉蒙尘罢了。 倘若自身存在缺陷,哪怕手握重宝,也无法睥睨众生。 老秀才常常如此说法,用以教诲门下弟子。 而在此间古战场入口消失之后,老秀才也只大概说了一些教诲之言,随后便就叫了在场的诸多长老太上,将此间洞明弟子悉数送回洞明圣地,只短短片刻,这原本十分嘈杂的石坪上,便就重新重新安静了下来。 云泽双眼虚眯,望向依然站在原地的老秀才,忽然扯了扯嘴角。 “还真是极好的算计!” 尉迟夫人闻言,轻轻耸肩一笑。 “当然是极好的算计,毕竟这座古战场也是老老年间一场大战之后,不知多少强者的陨落之处,虽然已经沦为死地,但其中遗留下来的机缘造化数量之多,绝非寻常古界小洞天能够与之相比,若是能够多拿一些,洞明圣地当然愿意得紧。只可惜,那位洞明老太上实在担心福祸相依,过分损耗洞明圣地的大道偏颇与底蕴,方才勉强允许老雏男留了宁十一、洺儿与那火蛟三人在其中。” 尉迟夫人喝了口酒,悠哉悠哉道: “不过如今看来,平白多了一次夺取机缘机会的,应该不是止有洺儿三人。” 云泽面露惊讶之色,微微挑眉,略作深思之后,便就立刻恍然。 还有一个傻书生陈也。 只是一旦想到陈也如今的修为境界,云泽便微微摇头。 “除非那家伙运气是在不错,否则我还真不相信他能得到多少机缘。” 尉迟夫人撇了撇嘴巴。 “那谁知道呢。” 言罢,老秀才已经出声叫了云泽与穆红妆。 茅屋里的那位洞明老太上也已经走至近前,一言不发,只分别看了云泽与穆红妆一眼,而后手掌一翻,其掌心之中便就立刻多出了一块造型古朴的玉牌,中间刻有一座绵延高山,山顶有着一座极不起眼的宫阙,虽然极小,可若细细看去,便会发现雕刻宫阙的纹理格外细致,栩栩如生。 然而玉牌本身却是一副表面粗糙,色泽晦暗的模样。 洞明老太上依然不曾言语,面无表情,只将玉牌缓缓靠近两人,那色泽晦暗的法宝玉牌,便就立刻轻轻一震,凭空浮起,并于其上陡然传出一阵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出去,而那原本已经消失在悬崖之上的狰狞入口,也随着涟漪扩散经过,轰然撕裂,席卷出阵阵狂风扰乱天罡,以至于某个恍惚之间,云泽甚至能够察觉到原本的晴天白日忽然就变成了漆黑长夜,却也不过短短瞬间,便就消失不见。 云泽一愣,下意识看向穆红妆,后者亦是转头看来,面上满是错愕。 但老秀才却并不理会这些,只转身走出两步,让开了道路。 “去吧。” 第305章 黑龙翻墨,战场武神 古战场辽阔无边,阴云密布,天昏地暗之下,时常会有一阵阵毫无征兆可言的不毛罡风凛冽吹拂,席卷天地,呼嚎猎猎犹如鬼哭之声,轻则对于还未脱离“凡人”二字的修士而言,无疑于刀锋刮骨,重则吹起的漫天砂砾,如同钢针重锤一般,哪怕炼精化炁境的强大修士,也要暂避锋芒,尤为可怖。 浩浩荡荡十万里荒凉大地,沟壑纵横,尸骨遍地。 此间还尚且只是最外围。 一座座“生前”高大数十丈乃至上百丈的巨大尸骸,横陈在地,血肉内脏早已被罡风吹散,化作沉积铺满了整座大地的灰尘砂砾,便就导致肉眼可见之处,只剩一座又一座陈旧骸骨,或是裂痕满布,或是晦暗无光,全部坍塌倒地,无一幸免,绵延开去,如同一条又一条支离破碎的山脉,戾气环绕,死气横生,化作肉眼可见的飘渺黑烟不断蒸腾而起,倘若此间并非古战场入口所在,也或此间只是时隔百年的头一次开启,一旦进入其中,便会见到如同极远处的黑雾缭绕一般,戾气死气之浓重,修为不足炼精化炁境者,甫一接触,便会遭受死气侵蚀,将活人生机全部抹去,由内而外彻底冻僵。 便是炼精化炁境,也未必能够坚持多久。 靠近古战场入口不远处的第一座巨大“山脉”,不知生前究竟是何模样,死后遗留骸骨,巨大无比,一根根光泽晦暗的陈旧肋骨,裂纹纵横,弯曲向上,顶端距离地面少说也有百丈距离,而整座骸骨究竟如何巨大,生前又是如何可怕,仅在此间,便就可见一斑。 其中一根陈旧肋骨上,早已与先天剑胚卫洺,和洞明麟女宁十一走散的傻书生陈也,已经换了一袭黑龙翻墨法袍,哪怕此般高度迎面而来的罡风足以吹得气府境修士都骨血消融,也依然面带浅笑,任凭发丝飞扬,衣袍猎猎,只一步跨出,便就由自这根陈年肋骨上方,来到远隔十丈开外的另一根陈年肋骨上方,将天下间赶路手段之中最为神妙也最为迅疾的丈量山河秘术,信手拈来,一边嘴角带笑,一边轻轻点头,面带满意之色。 “不错,着实不错...” 直至“陈也”又一步将要踏出,脚掌方才抬起,又忽然收回,转而看向不远处的另一边,双眼虚眯,眼瞳金黄,忽的咧嘴一笑,眸中金光便就微微一闪,彻底收敛下去,重新恢复原本常人该有的模样。 陈也面容一僵,忽然瞧见自己如今所在之处,稍稍一愣之后,立刻吓得魂飞魄散。 “妈呀!” 巨大且宽阔的肋骨虽然巨大,却也依然圆滑,陈也大叫一声之后,忽的双腿一软,一个不慎,便就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了这根陈年肋骨上,好险没有直接滑下去,却也吓得这个陈也不敢继续乱动,只能趴在肋骨上张开双臂,以双手十根手指死死扣入肋骨裂缝中,面容僵硬,紧闭双眼,生怕自己真的掉下去。 尤其之前脚下打滑的地方,陈也虽然只是匆促之间瞥见一眼,却也依然清楚见到,一旦抹去了这根陈年肋骨上的“灰尘”,下面的骨头,真真是如玉石一般。 也不知这生前死后都是无比庞大的怪物,究竟是个怎样的修为境界,骸骨经受罡风吹袭已经不知多少年,竟然还未出现分毫风化迹象,以至于都让陈也开始怀疑,他怀中抱着的这根肋骨的主人,是否是个玉石成精的东西,还是说其本身并非生灵死后所留骸骨,而是不知哪个家底深厚的绝世强者,因为嗜好特殊,方才收罗天下玉石,刻意雕筑出了这样一座巨大的玉石骸骨。 陈也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带着哭腔骂骂咧咧: “王八蛋!老乌龟!你还说自己是什么妖族武神,说自己的手段通天彻地,放屁!都是放屁!你他娘的将我丢在这种鬼地方就不管不问了,可让我怎么下去啊!” 这傻书生被吓得没了脑子,什么话都敢骂了。 也恰好正有一阵罡风吹来,虽然寒意透骨,却也不是什么非常厉害的阴风鬼风,这傻书生刚刚张嘴还要继续哭喊大骂,直接就被灌了一肚子寒气,当即憋得满脸涨红,猛地扭头咳了几声,再也不敢继续张嘴。 也好在之前那个“陈也”对此充耳不闻,只在瞧见这个陈也的狼狈模样之后,以只有陈也才能听见的声音一阵哈哈大笑。 闻声之后,陈也当即哭丧着脸,也好在这阵风已经过去,便继续唠唠叨叨: “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可是险些丢了自己的性命,这才好不容易将你从那鬼地方救了出来,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反而恩将仇报,将我丢在这种鬼地方,也是我方才瞎了眼...倘若再来一次,就算你是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我也决计不会再救你!” 陈也抽了抽鼻子,满脸委屈。 情急之下,便连平日里自称“小生”的习惯,都给忘在了脑后。 那所谓的妖族武神,在陈也脑海里笑了一声,不再继续逗他,仍是以心声传递,只有陈也自己能够听得到,缓缓开口: “别再这些抱怨了,我将你丢在这种地方没有带你下去,也是无奈之举。你可以低头看看,方才消失的那道入口,现在又被别人从外面打开了,正如之前跟你走在一起的那个先天剑胚所言一般,该是你口中说的那什么云好汉与穆姑娘来了。我在此间被人镇压已经不知多少年,肉身早已被那封天大阵彻底碾碎,只剩这有且仅有的一缕灵魄得以苟延残喘,却也伤势极重,虽然已经恢复自由之身,可若没有你这肉身在,此间也该彻底消散了。我需要一些时间借助你的活人生机恢复灵魄伤势,若非必要,便不想被他人知晓我的存在,以免发生其他意外。” 闻言如此,陈也立刻抬头,双眸一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却不待其开口多说,那妖族武神就继续言道: “你的身体我不白用,活人生机更不会白用,如早先所言一般,只要我还在你体内暂住,一旦遇见什么意外,或是杀身之祸,我都可以出手帮你化解,并且在此期间,还会尽可能指点你应该如何修行。不过相应的,待我日后伤势恢复,你也需要帮我找寻一具足够强韧的躯体,供我‘转生’,最好是横练体魄为主的大圣之躯,并且得是重伤将死才行,毕竟我这所谓的‘转生’,需要在三魂六魄方才散尽而生机未绝的一瞬间入主其体内,才能有望成功。” 不待话音落定,陈也面上神色就已经僵硬下来,原本因为听闻云好汉与穆红妆到来方才升起的兴奋之情,也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彻底熄灭。 “那不就是让我去杀横练体魄为主的大圣?” 妖族武神笑了笑,以心声传递言道: “意思差不多,毕竟将死的大圣,哪怕不是横练体魄为主,也没那么好捡。” 陈也吞了口唾沫,虽然不太明白那所谓的大圣究竟有着怎样的含义,毕竟方才踏入修行之道没多久,对于修行中的很多事,哪怕就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便于其而言,其实大圣也好,气府也罢,并不存在什么太大的区别,因为无论大圣还是气府,想要打死他都是简简单单的一拳而已。 所以哪怕陈也其实并不知晓这所谓的大圣究竟有着怎样的含义,却也并不妨碍他觉得恐惧害怕。 而当陈也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那妖族武神已经提前开口道: “人来了,记得不要将我暴露出来。” 言罢,便再无任何声响。 陈也微微一愣,因为高出罡风吹拂呼嚎有声的缘故,就着实听不到下面有没有声音传来。无奈之下,陈也只能强行壮着胆子尝试挪动身体,毕竟其如今也是八品武夫,而并非之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便接连将手指扣入肋骨裂缝之中,一点一点向着旁边挪去。然而高处毕竟罡风猛烈,陈也身形顺着肋骨弧度逐渐偏移的时候,终究还是手指一滑,整个人都顺着肋骨弯曲的弧度滑了下去,将他吓得立刻惨叫一声,好险及时扣住了肋骨侧面的一条裂缝,这才没有直接摔下去,却也整个人悬挂半空,被高处罡风吹得摇摇晃晃,直接嚎啕大哭起来,一阵狼嚎。 方才进入古战场,走出入口裂缝之后说了没有几句话的云泽与穆红妆当即愕然,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正好见到了一只手卡在肋骨裂缝中,身形悬空的陈也。 穆红妆来不及惊讶这肋骨为何如此庞大,也来不及多想陈也为何会在那种地方,当即脸色一沉,脚下重重一踏,身形横空而过,在更靠近前方的一根肋骨缝隙上再度借力,还未落下的身形就继续拔高,直冲陈也所在之处。 行至此间,罡风凛冽,寒意透骨,穆红妆俏脸微微一变,只觉得六脏六腑浑身血液都要瞬间冻结,却也依然未曾就此放弃,而是紧咬牙关,在罡风之中将那摇摇晃晃的陈也懒腰抱住,一边口吐寒雾,一边以血气下沉坠落身形,最终稳稳当当踩在满地砂砾灰尘之间,已经满脸惨白,随手丢下陈也之后就在第一时间鼓荡体内血气,便在一时之间,周身上下寒气四溢,有着惨淡黑烟不断被其逼出体外。 云泽紧随其后,来到这庞然大物的肋骨中间,先是看了一眼穆红妆的情况,见到其周身黑烟阵阵,不断外溢,便悄然松了口气,随后皱眉看向摔在地上的陈也,开口问道: “你方才为何会在那种地方?” 还在愣神的陈也,闻言之后,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瞧见云泽与穆红妆之后,立刻嘴巴一撇,直接扑了上来,抱住云泽的大腿就是一阵嚎啕大哭,鼻涕眼泪一大把,被云泽满脸嫌弃的一脚踹开。 穆红妆体内血气轰鸣之声也随之一停,最后张口吐出一道黑烟,脸色已经重新恢复如常,只是相较于之前,眉眼之间已经略显萎靡不振。 随后抬头看向看向高处,神情凝重道: “上面的风要比下边冷得多,而且死气戾气也更重,如果刚才我去救他的时候在上面稍作逗留,后果如何,难说。” 闻言,云泽轻轻点头,随后双眼虚眯看向依然坐在地上抹着眼泪的傻书生陈也,目光在其身上那件黑龙翻墨法袍上停留片刻,已经大抵猜出,陈也之所以会在那种地方,并且不惧高处罡风,理应是与这件法袍有着很大的关联,便蹲下身来,伸手抓起陈也的衣袖,将手指搓了几下,用力极大,却发现法袍本身并不着力,莫说是用手指交错揉搓,便是直接一拳打上去,恐怕绝大多数的力道也会被这件法宝承受下来,而不会伤到法袍里面的陈也。 云泽面露惊讶之色,微微挑眉,随后又双手抓住陈也的衣袖用力撕扯,却也依然不能将其损坏分毫。 陈也抹了把眼泪,看着云泽的动作,一脸的莫名其妙。 “这件衣裳,有问题?” 云泽瞥了陈也一眼,那一脸傻里傻气的模样,让云泽一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没问题,穿着就是,虽然落在你的手里有些暴遣天物了,但说到底也是属于你的机缘,尤其你现在也不是以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了,日后免不了会与别人起冲突。这件法袍能帮你化解别人打在你身上的劲力,各种术法应该也能挡住一些,说白了就跟盾牌甲胄一般,有它在,一旦与人起了冲突大打出手,哪怕打不过也能留得命在,有机会可以逃跑,不会死在别人手里。” 陈也一愣,忽然就顾不上继续掉眼泪了,匆匆忙忙起身之后,便将这件黑龙翻墨法袍从自己身上脱了下来。云泽与穆红妆正莫名其妙,这傻书生却是抱着那件黑龙翻墨法袍咧嘴一笑。 “好东西,得留给十一姑娘才行!” 穆红妆眉头一挑,当即满脸笑意,眼神揶揄。 云泽却是翻了个白眼。 “那你怎么不留给我?而且穆姑娘和卫洺兄也没有这种护身的宝物,非得留给十一姑娘?” 陈也看着云泽呆了一呆,随后脸上一红,低着头嗫嚅许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将怀里的那件黑龙翻墨法袍死死抱紧,显然是不打算送给别人。 云泽扯了扯嘴角,倒是穆红妆一脸不满地伸手锤了云泽一拳,下手虽然不重,却也将云泽推得退了两步,瞪眼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傻子,还欺负人家?!” 云泽也不计较,眼角瞥见陈也的小动作之后,当即“嘁”了一声,双手揣袖道: “瞧你那德行,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至于抢了你的机缘,你又没太得罪过我,何必如此?更何况这种东西大多情况下都是带有因果的,福祸相依,有得有失,既然你已经拿了这件黑龙翻墨法袍,就肯定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所以如果你是真想送人,就最好还是考虑一下,你自己得到这件法袍之后,究竟需要承担怎样的因果,这份因果,在你将它送人之后,又是否会让人家觉得为难,或是带来杀身之祸。如果考虑不清楚的话,就最好还是冷静点儿,先将这东西留在自己手上,等处理完了所有因果之处再送人,才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言罢,云泽也不去理会陈也究竟是个什么表情,转身就走,只是嘴里依然忍不住一阵嘀咕: “所以那些喜欢出手抢人机缘造化的,大部分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穆红妆没好气地瞪了云泽背影一眼,却回头再看陈也时,这傻书生当真面露犹豫之色,眼神一阵变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那黑龙翻墨法袍重新穿在了自己身上。 穆红妆一阵愕然,随后神情古怪看了陈也一眼,忍不住开口问道: “真有因果?” 陈也张了张嘴,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瞧见傻书生这幅模样,穆红妆也就大抵知晓,这件黑龙翻墨法袍当真是如云泽所言,自带因果在身,并且陈也已经对于其中因果有所知晓,但这所谓的因果又具体是个什么,倘若陈也不说,外人也就无法知晓。 穆红妆没有继续再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下去,只问了陈也是否现在就要离开古战场,倘若现在就要走,入口便在不远的地方,随时都能轻易离开,而若不走,便跟着自己与云泽一道,继续深入。 陈也略作思索之后,很快便就微微摇头,还是选择再在这座古战场呆上一段时间。 闻言之后,穆红妆当即一笑,一巴掌重重拍在陈也肩膀上,直拍得陈也一屁股坐了下去,一阵龇牙咧嘴,倒吸凉气。 远处,云泽身形已经立于一座三丈高的陈年旧骨上,正向着远方晦暗深处眺望,眼神凝重。 第306章 红衣,鬼灵 早先时候,云泽与穆红妆途径道一观,如玉虚真人所言,“倘若是在百年一次的古战场大开之际进入其中,最多只有一月时间,便会因为古战场气机翻涌,不得不抽身而退,倘若有人不肯离开,就难免会被其中气机翻涌带起的罡风,吹得魂消骨立”,这番话与事实真相倒是没有太大出入,但之后言说,“若是换做远行八千里的洞明弟子进入其中,就并无一月之期,少则三五天,多则三五年,皆有可能”,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毕竟玉虚真人从未真正来过古战场,而其对于古战场的诸多了解,也就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能够多多少少牵扯出一些事实真相,其实已经算得上是难得可贵,更何况当日玉虚真人口中所说,那位途径太一道的洞明弟子,本就与之相交甚浅,又如何愿意将这事关洞明圣地根本所在的许多细节全然相告? 倘若当真有人对其所言深信不疑,那在云泽看来,也不过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心机城府的傻子罢了。 很显然的,穆红妆就是那所谓的傻子。 其中所包含的贬义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会很少。 所以当穆红妆开始唠唠叨叨地抱怨玉虚真人骗人时,云泽就直接翻了个白眼,转而望向别的方向。其实早在进入古战场之前的时候,穆红妆就已经知晓远行至此的洞明弟子也有一月之期,只是那时身边还有尉迟夫人与老秀才在,便强忍着没有多说什么,而如今终于进了古战场,尉迟夫人与老秀才也没有跟来,就彻底放松心神,重新想起了这件事。 许是与那傻书生陈也走得近了,聊的多了,如今的穆红妆一旦唠叨抱怨起来,也是没完没了,所幸旁边还有一个更能唠叨的陈也,云泽这才能够偷得些许闲暇,不必耳朵生茧。 一座座陈年骸骨,往往巨大如同山岳一般,罡风吹起,飞沙走石,指头大小的砂砾随处乱飞,偶尔撞在那些至今不朽的陈年骸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之声,令人望而生畏。尤其高处罡风,尤为森然,甚至比起百丈再高一些地方的,还有罡风吹起一条条黑烟阴雾,如同一条条剑气一般,横空而过。云泽曾经尝试抓了一把砂砾丢上更高处,却发现这些不知由何而来,如同金铁一般的砂砾,一旦撞在那些被风吹起的黑烟阴雾上,便会立刻“魂消骨溶”,化作粉尘洋洋洒洒,随风飘散。 那些陈年骸骨上附着的厚重灰尘,或也是因此而来。 陈也瞧见,忽然缩了缩脖子,略作思忖之后,还是暂且摆脱了穆红妆,靠近云泽这边,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尽管小生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据说古战场中的这些砂砾,都是这些巨大骸骨的血肉所化。也便是说,倘若此事不假,云好汉,您方才就是抓了一大把的腐肉在手里...” 云泽闻言一滞,扯了扯嘴角,没好气瞪了陈也一眼,吓得这傻书生立刻缩紧了脖子,重新跑回穆红妆那边,再也不敢胡乱多说。 其实陈也若是只说前一句话,云泽就觉得尚且还好,毕竟他手中方才抓起的那把“砂砾”,入手确实如同金铁一般,让人毫不生疑,可一旦加上后面那句,就难免会使云泽觉得有些恶心,便在吓跑了陈也之后,就不留痕迹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好像生怕沾到了什么污秽脓血一般。 但真正让人害怕的,还是不远处一座巨大骸骨下的那抹红影。 云泽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出现在那里,从而何来,何时出现,全都一无所知,只瞧见那露出半个身子来的红衣女鬼青丝三千如瀑,低头盖在脸上,透过发丝被风吹起之后出现的缝隙,还隐隐约约勉强能够瞧见一张惨白的脸,似与常人并无太多不同,只是一旦大红衣襟被风掀起,就依稀能够瞧见这女鬼在脖颈以下,红衣之中,包括裸、露出来的手腕手掌,却全部都是森然白骨,并且这红衣女鬼的其中一只白骨手掌,还分明带着十分新鲜的血迹碎肉。 陈也眼尖,第二个发现了这红衣女鬼,吓得尖叫一声,慌忙跑去穆红妆身后躲了起来,只哆哆嗦嗦从其肩膀后面露出一双眼睛,壮着胆子看了那红衣女鬼一眼,却那红衣女鬼忽然晃了一晃,就又吓得陈也大叫一声,蹲在穆红妆身后抱着脑袋,连连告饶。 穆红妆没好气地伸手打了个陈也一个爆栗,随后捏了捏手指,拧了拧脖子,就要直接上前与之动手。 却被云泽出声拦了下来。 原来是在那红衣女鬼的身后,巨大骸骨背面,还另外藏了一条拳头大小的灰色浓雾,从云泽所在的位置能够隐约瞧见那道灰色浓雾正在上下浮动,似乎是因罡风吹拂的关系,便无法静止于一处,需要如此上下浮动才能抵挡罡风漫卷,从而藏在穆红妆与陈也看不到的骸骨背后,以待良机,出手偷袭。 陈也抽了抽鼻子,勉强壮着胆子抬头看向两人。 “那东西叫,鬼灵,我听十一姑娘这么说的,还说这东西一旦出手,就速度极快,让人防不胜防,最好祸坏别人心境,什么轻则心境蒙尘,重则心境破碎,我是听不太懂的,不过十一姑娘还说了,倘若不慎被这东西撞入体内,一旦严重了,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就是疯疯癫癫脑子彻底坏掉了的那种,运气好的话还能多活几日,运气不好的,很快就会沦为那些阴鬼邪祟的口中食粮。” 云泽瞥了眼傻书生,有些奇怪这番话并不像是出自宁十一之口,却想来也应该是陈也有过一番添油加醋,便索性不再继续理会,叫了穆红妆缓缓退后,以望不会惊动那红衣女鬼。 然而很多事往往事与愿违。 那红衣女鬼已经发现云泽察觉到了鬼灵存在,便不再继续逗留原地,忽然将嘴巴张作一个格外夸张的弧度,发出一阵格外刺耳的尖啸,周身上下也随之鬼气大作,掀起黑烟阵阵,将那盖在脸上的三千青丝全部吹起,具体长相,便就毕露无遗,竟是一个眼睛上下翻转眼角朝上的可怕模样,哪怕一向胆大的穆红妆,瞧见之后也控制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一阵头皮发麻。 云泽同样吓得一个哆嗦,却眼见那红衣女鬼已经扑杀上来,身形一晃,转瞬即逝,再次出现时就已经来到坏了她好事的云泽面前,一双白骨手爪,裹挟阴风阵阵与鬼哭狼嚎之声,当头抓下。 云泽一时不慎,被那鬼哭狼嚎之声冲入耳中,当即心神一震,眼前一花,好险是心中陡然传来一声十分久违的暴喝,强行镇压下云泽心湖中的涟漪阵阵,使其重新恢复清醒,却也来不及再与云开道谢,抬头看去时,那红衣女鬼已经到了面前,一双白骨手爪五指如钩,黑烟缭绕,鬼气森森,便立刻暴喝一声,将双手迅猛一抡,双臂拳意流淌,璀璨光明,充沛十足的拳意罡气轰然打在那女鬼的白骨手爪上,发出“铛!”的一声金铁交击之鸣,掀起一阵狂风肆虐席卷而出,立刻乌烟瘴气,飞沙走石。 暂且拦住了红衣女鬼的当面扑杀,云泽依然不敢大意,左脚猛然欺进一步,重重落地,随后脚腕一拧,腰杆旋转,右腿便就如同钢鞭一般猛地抽了出去,却被红衣女鬼身形后仰之际,反手一掌打在脚腕,随后身形猛地溃散,化作一团黑烟随同罡风飘飞出去,继而出现在十丈开外的地方,故技重施,再次扑杀上来。 云泽不敢大意,双臂之上拳意流淌,璀璨生辉,脚下连踏两步,挥拳杀至女鬼近前,一双拳意流淌,拳罡包裹的拳头,与那红衣女鬼白骨手爪连连碰撞,铿锵之声伴随鬼哭狼嚎与女鬼尖啸之声,彻底混成一团。 阴风阵阵,鬼雾森森。 云泽拳意罡芒一次又一次打散黑烟,与那女鬼杀得天昏地暗,然而看似不相上下,其实云泽已经吃足了苦头,一方面是女鬼一身白骨如同金铁浇筑一般,不仅不知疼痛,并且坚韧非常,另一方面则是黑烟之中鬼哭狼嚎与这女鬼口中尖啸之声,最是能够祸坏心境,便就导致云泽心湖之中始终惊涛骇浪,常常需要咬破舌尖,才能以疼痛让自己保持头脑冷静,心神清明。 接连数次过后,云泽嘴角已经带血。 而在另一边,那不过只有拳头大小的鬼灵灰雾,也已经不再躲藏,找上了穆红妆,冲杀速度迅猛无比,哪怕穆红妆,也最多只能勉强瞥见一抹灰影一闪而过,却每番出手之时,都会打在空处,吓得在其身旁寻求庇护的陈也鬼叫连连。 穆红妆一身血气汹涌,热浪澎湃,那鬼灵与之纠缠了片刻,也似是察觉到穆红妆不好对付,便忽然鬼影一晃,绕过穆红妆直奔陈也而去。 灰影仍是一闪而逝,迅逾雷霆。 穆红妆发现之时,脸色当即一变,却转身再看,陈也依然抱头蹲在那里,死死闭着双眼不敢睁开,便对于外界之事,一无所知,只控制不住地大喊大叫,而那鬼灵灰雾则是撞在了那件黑龙翻墨法袍上,不见法袍本身有何变故发生,只鬼灵灰雾之中陡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嚎,便连半点儿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立刻溃散。 另一边,云泽与那红衣女鬼缠斗许久,几乎已经手段全出,却也依然只是不相上下,甚至因那鬼哭狼嚎之声,还要稍落下风。 只恨此番进入古战场,身上四道灵纹烙印依然存在,便无论血气气韵的游走速度,也或出手之际,都会因为压力极大的缘故,无法痛快施为。 颤抖许久,云泽也终于没了耐心,双臂之上拳罡流淌,忽然右手一拨,接住那女鬼当头劈杀下来的一只手爪,随后猛然发力将其震开之后,便就左手化掌,直奔中门而去,一掌拍中之后又立刻将手指弯曲,插入女鬼胸前肋骨缝隙,随后猛然侧身俯冲上前,躲过了女鬼横撕一爪的同时,右手冲拳紧跟而上,直奔红衣女鬼面门而去,势大力沉的一拳之下,那女鬼立刻头颅开裂,却也仍未身死,反而嘴巴张开一个极为夸张的苦读,尖叫声直冲云泽而去,震得云泽两眼一黑,六脏六腑一阵颤抖,当即喷出一口鲜血在那女鬼红衣上,越发鲜艳。 只是即便如此,云泽左手也仍未松开,死死咬紧了牙关将整个人都扑了上去,将那红衣女鬼按倒在地,右手拳上不再只是拳意流淌,更有雷光交织苍白璀璨,激烈电弧肆意涌动,刺耳之声犹如鸟雀齐鸣,接连挥拳砸下,每一拳都是直奔女鬼面门,力劲透体而过,接连数拳,直打得女鬼头颅不断开裂,也打得地面震动崩坏,一道道裂痕纵横蔓延,连连塌陷。 数拳过后,那女鬼尖叫之声已经十分虚弱,可云泽却是松开左手,同样捏拳施展雷法将之包裹,一边嘶吼,一边双管齐下,轰鸣声便就立刻连成一片,气机翻涌掀起狂风漫卷,灰尘滚滚,飞沙走石,一连百余拳后,那女鬼已经再无声响,尤其以这女鬼为中心,方圆十丈之内,都已经变作干涸的黄泥地面一般,龟裂痕迹如同蛛网蔓延。 只是红衣女鬼未死,云泽也不罢休,将双手十指相扣抱成拳头,双臂举起之时腰身挺直,随后轰然砸下,直中女鬼面门,落定之时,这周遭弥漫起来的烟尘便就陡然一散,连同这十丈之内龟裂大地,都随之轰然崩塌。 罡风吹过,吹散烟尘。 云泽喘着粗气依然骑在那红衣女鬼的身上,而那红衣女鬼的头颅,却是已经完全烂成了一滩,再无半点儿生息,连同其红衣躯体,也逐渐失去了原本颜色,短短数息,便就完全晦暗下来,红衣陈旧,破破烂烂,白骨躯体裂痕满布。 再一阵风吹过,就化作齑粉,彻底随风消散。 云泽胸膛猛地高高隆起,略作停顿之后,方才吐出这口浊气,旋即起身抹了把嘴角的血迹,顺带着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舌尖已经不知咬过多少次,血流不止,疼痛感刺人,便吐了一口又一口带血的唾沫也没依然满嘴腥味,只能由自气府之中取了一坛烧口烈酒出来,直接仰头灌下一口,强忍着剧烈疼痛含了片刻,方才吐出。 穆红妆早就已经来到不远处,只是碍于云泽方才一直骑在那女鬼身上,无法插手,方才没能上前相助,如今见到女鬼彻底消散,也就松了口气,只是随后就又立刻皱紧了眉头。 “这才刚刚走出不到十里,就已经遇见了这种阴鬼邪祟...” 穆红妆挠了挠头发,满脸烦躁。 云泽沉默不语,又喝了口酒,继续强忍疼痛。 傻书生陈也还在那边抱着脑袋大喊大叫,听得穆红妆心烦意乱,忽然转身过去,走到陈也跟前,抬腿一脚踹在这傻子的肩膀上,虽然用力不大,却也稍稍解气。可那傻书生摔倒之后,却是叫的更加凄惨了许多,闭着眼睛死死抱紧了闹到,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被穆红妆踹了一脚翻了一圈之后,便就跟个缩头乌龟一样趴在其上,一边哭一边喊,连连求饶。 穆红妆脸膛黝黑,没好气地上前又是一脚踹在那傻书生撅起的屁股上,用力大了一些,直接踹得陈也摔了一个狗吃屎,吃了满嘴的灰尘砂砾。 “屁大点儿的事儿,就知道喊喊喊,没完没了了?!” 陈也闻言,这才抬起脑袋小心翼翼往四周看了看,而后神色一喜,又忽的五官一皱,连着“呸呸呸”了好几声,将那些吃进嘴里的灰尘砂砾全都吐了出来,又趴在地上一阵恶心干呕。 穆红妆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这读书读傻了的,转身重新回去云泽身旁,一边望向远处的晦暗深邃,一边皱眉道: “也不知十一姑娘和卫洺他们究竟去哪儿了,若是能够早点儿找见他们,咱们也能早点儿将陈也那傻货还给十一姑娘,带着这么个累赘...” 穆红妆没有继续说下,只口中咂舌“啧”的一声,连连叹气。 云泽有用酒水漱了口,混杂着血迹吐出,随后咽了口唾沫,嘴巴里的腥气已经不是很重,便将那坛还没用完的烧口烈酒丢给了穆红妆。后者也不介意,举起酒坛便就喝了一口,而后继续开口道: “咱们往哪儿走?” 云泽四周看了看,整座古战场都弥漫着或浅或重的晦暗雾气,远处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就根本看不到,便无奈只得轻轻摇头。 “还是按照之前的方向继续走吧,古战场太大,若是随意乱走的话,万一找不到回去的路,就难免要被困死在这里。一切还是要以稳妥为主。” 言罢,云泽低头看了眼脚下仅剩的那件破烂红衣,略作思忖之后,还是弯腰将其捡了起来,想要瞧一瞧这件女鬼身上的破烂红衣,是否也是刀枪不入,或者水火不侵。而在捡起之时,云泽又忽然瞥见一点黑影从中掉了出来,是个浑圆漆黑的模样,所幸云泽眼疾手快,在其还未落地之时就已经伸手捞了起来,否则就要掉入地面裂缝之中,再难找寻。 第307章 罡风 从破烂红衣里掉出来的浑圆黑珠,不过指节大小,表面圆滑,入手冰寒,有着丝丝缕缕的森然气机悄然弥漫而出,不仅能够冻结血液,更会使人心神不宁。 阴鬼邪祟之物! 云泽将其捞起之后,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抬手丢了出去,然而低头再看,其掌心之中已经多出了一小片鬼气森森的黑霜覆盖,冰冷寒意,透入骨髓,甚至方才只是将其拿在手中不过短短片刻,云泽体内各处就已经因为血流流动的关系,出现了很多丝丝缕缕的鬼气黑烟,所幸察觉及时,一身血气气韵翻涌,立刻将其全部扑杀带着,最终张嘴吐出一片惨淡黑雾,方才恢复安然无恙。 而那浑圆黑珠落在远处,也不知为何,忽然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如同寒雾一般,在满地砂砾之间的缝隙中不断流走,最终被罡风吹拂,彻底消散,连那浑圆黑珠也一起完全化开,最终变成一堆齑粉,风一吹,便就无影无踪。 反而是那些被黑烟笼罩过的血肉砂砾,色泽莫名其妙就变得更加鲜艳了一些。 云泽满脸愕然,只稍作迟疑便就走上前去,弯下腰将那些更加鲜艳了一些的血肉砂砾捡了起来,方才察觉,这些血肉砂砾并不仅仅只是颜色出现了变化,包括其本身,也已经不再如同之前那般粗糙僵硬,反而变得像是真正的血肉一般,并且这些血肉砂砾还在以某种微不可查的速度缓慢蠕动,似是想要钻破云泽掌心皮肤,钻入血肉之中。 云泽一阵毛骨悚然,手掌用力一握,立刻发出“砰!”的一声,顺带着还有刺耳雷鸣一闪即逝,手掌再摊开时,那些几乎就要成为某种邪祟的血肉砂砾,已经全部粉碎。 尽管方才这些血肉砂砾的蠕动速度极为缓慢,但穆红妆依然是在旁边看得分明,当即面露惊愕之色。 “这怎么回事?” “阴气鬼气太过浓重,而且这些砂砾本就不是寻常石砂,而是那些庞然大物身死之后,被此间罡风一点一点刮下来的尸体血肉,本就戾气极重,死气沉沉,如同又被这般浓重的阴气鬼气滋养,会因而成为某种邪祟,再正常不过。” 云泽拍了拍手,双掌相击之时,还有雷光乍现,也是担心那些血肉砂砾哪怕粉碎之后也依然未死,便将手掌完全清理干净,以免留下什么隐患。 “把陈也叫上,继续往前走吧。” 穆红妆应了一声,回身叫了陈也几声,见到他还是趴在那里不断干呕,便立刻黑着脸上前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再催促两声之后,就不再理会,自顾自跟上了云泽的脚步。 眼见于此,陈也立刻吓得一个哆嗦,再也顾不得继续恶心干呕,慌忙追了上去。 ... 古战场浩瀚无垠,不知方圆具体几何,而自从洞明圣地得到那件法宝玉牌之后,历代以来,也曾有过许多大圣深入此间,想要寻得古战场真正来历,顺便窥其全貌,甚至其中不乏近乎于无敌人间的强绝之辈,但最终的结果,却全部都是铩羽而归,乃甚于还曾有过一位洞明圣地史上最为惊艳的大圣,却因太过执着于古战场的真正来历,哪怕已经走到极限,也依然不肯停下脚步,便最终无奈葬身于古战场极深处的某座大山上,时至今日,其血肉剥离之后仅剩的如玉骸骨,也依然熠熠生辉地摆在那里,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璀璨星光,指引着后来人深入此间古战场后应该找寻的方向,然而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岁月,也依然无人能够将其取回,使之入土为安。 山脚下,先天剑胚的卫洺一身剑气流泻,已经被此间极为猛烈的罡风压制在体表尺许之内,千丝万缕的雪白剑气明光灿灿,不断绞杀黑暗之中侵袭而来的怨气、哀嚎,以及狰狞面孔。 行至此间,地面已经不见血肉砂砾,而是完全漆黑的土地。 天地之间有着诸多气机存在,读书人的浩然正气,练气士的灵光气韵,练体武夫的彭怕血气,以及活人生机,都在此列。但除此之外,另外还有死气、鬼气、戾气、怨气、肃杀之气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总体说来也就只是阴阳两属,不过大同小异罢了。 而在此间,种种阴属气机,却是全部都能见过一遍。 罡风凛冽,能够吹入活人刘脏六腑,吹散活人血肉生机,哪怕先天剑胚的卫洺从未忽视自身体魄的修行,却也万万不敢放松这些浮动于体表的剑气庇护,否则一旦剑气溃散,被这阴冷罡风吹入体内,六脏六腑血气气韵,便会第一时间就被罡风中的阴属气机彻底冻结,随后气府破碎,命桥崩坏,血肉剥离,形销骨立... 不远处就正横着一具尸骨,浑身血肉已经全部消失,便连骸骨都已经支撑不住,于虽然静谧无声,但却更加猛烈的罡风之中,不断飞出齑粉渣滓,随后咔的一声,整体离开一道十分狰狞的缝隙,也就导致这具骸骨更加难以为继,不断崩出更多裂痕,而后只勉强坚持了短短片刻,就终于彻底崩坏,零零碎碎的断骨骨渣被罡风卷起,很快便彻底消失不见。 这已经是卫洺一路走来见过的第四具骸骨。 尽管有些意外于这些洞明弟子怎么走得如此之快,却转念想到先前还未进入古战场时,卫洺还在人群之中见过几位身材样貌显然已经年纪不小的洞明弟子,并且这些洞明弟子的修为境界甚至比他还要更强许多,全部都在炼神反虚境,想来也该是些筹备已久的洞明弟子,甚至极有可能是在来此之前,已经放弃过了不止一次古战场百年一开的大好机会,直至今次,方才终于因为底蕴枯竭,与修为方面再难有所寸进的缘故,放开手脚争取到了古战场名额,想要尽可能深入其中,以便能够谋取更大的机缘。 却不想,贪得无厌,最终陨落此间。 卫洺细细回想了片刻,大致记起,诸如此类的洞明弟子,应该至少五人才对。 随后抬头望向眼前大山,山势并不陡峭,但却记起庞大,如同一条通天路般,直至尽头的山峰所在,有着一点极为遥远星光,于黑暗黑烟的最深最高处,隐隐生辉。便哪怕卫洺无法窥得大山全貌,却也知,眼前的这座大山,恐怕已经耸入云端。 也不知接下来的登山路,是否还能见到这些愚蠢且贪婪的骸骨。 一念至此,卫洺忽的摇头一笑。 “就算是有,只怕也已经消失不见了吧。” 卫洺轻轻一叹,转回身去,看向百丈开外一身虽有火光熠烁,却已经因为罡风凛冽的缘故,就被迫全部压在体表的焦嵘,每迈一步,都要承受着极大的压力,额头脖颈青筋暴起,满脸涨红,努力许久方才勉强再迈一步,却也已经满身大汗,气喘吁吁。 察觉到卫洺转身看来,那先天龙丹的焦嵘,本就格外狰狞的俊美面孔,忽然就变得更加狰狞了许多,咬牙切齿,双眼猩红,死死盯着那尚且游刃有余的先天剑胚,呼吸声如同罡风倒灌洞穴一般,一身火光因为罡风凛冽,已经完全压实,璀璨明亮,却也已经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破碎。 一旦护体气机被风吹散,哪怕焦嵘本体乃是百丈蛟龙,肉体之强悍匪夷所思,最终的下场,也无疑是与那些早已没了命在的骸骨一般,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些骸骨只坚持了短短数日,便就彻底灰飞烟灭,可焦嵘本体的龙骨,却能坚持更长时间。 先天龙丹的焦嵘一言不发,继续抬起脚步,却还没等落下,其身形便就一阵摇晃,被迎面而来的凶猛罡风吹得连退数步,直至最后一脚忽然踩中了地面上一块略微凸起的顽石,这才终于止住退势。 焦嵘眼神错愕,低头看了一眼,方才见到这一脚踩下之后,原本坚硬如同金铁一般的地皮都已经裂开,被风吹散之后,就露出那几乎完全嵌入地面之中的一块金红异石,方才露出只有拇指指节一般的大小,却在如此阴寒凛冽的罡风之中,依然能够熠熠生辉如同火焰一般,以至于被罡风裹挟吹至此间的种种阴属气机,都被这金红异石弥漫而出的火光焚烧驱散,便当即神色一喜,强行顶着迎面的寒风弯下腰去,以竭尽全力的数拳砸下,方才使其勉强松动,又费了好些功夫,累的手指打颤,才终于勉强挖出。 不过拳头大小的一块金红异石,却重逾万钧,哪怕将其摆在地面上,任凭罡风吹拂,也依然不动如山。尤其异石表面燃烧的炽盛火焰,金红颜色,大如人头,熊熊燃烧之际,那些随同罡风而来的怨气、哀嚎,尤其许多一闪即逝的狰狞面孔,在触碰到这异石上的灵焰之时,就会第一时间被其焚烧成虚无。 焦嵘当然喜形于色,以自身蛮力将之抓起,护在心口,其上灵焰依然熊熊燃烧,却不会伤及活人,反而对于修士修行而言有着极大裨益。 已经走至前方的卫洺,始终安静看着,眼神之中颇多艳羡,却也并未生出任何抢夺心思,只是有些感慨焦嵘的运气极好,仅此而已。 卫洺曾听尉迟夫人说起过很多天材地宝以及灵株宝药,尤其事关剑修淬炼温养本命飞剑的种种至宝,卫洺早已熟记于心。而眼前这块被焦嵘侥幸得到的异石,便是尉迟夫人曾经说起过的一种天材地宝,被人叫做金红阳,哪怕只是拇指大小的一块,就已经极为珍稀,举世罕见,时时将其带在身旁,能够有益于修行突破,而若将之炼入本命飞剑之中,更是对于飞剑本身有着莫大的好处。 提升飞剑韧性、强度、灵性、品秩这些暂且不说,仅仅只是金红阳炼入飞剑之后,其上灵焰便会依附飞剑,起到时时刻刻温养飞剑的作用,就已经值得无数剑修为其趋之若鹜,怎奈何举世难求。 可焦嵘却偏偏得到了拳头大小的一块金红阳。 甚至卫洺此间就已经开始暗中思忖,之后要用怎样的代价,才能与焦嵘换取这块金红阳。只是一旦想到焦嵘十分记仇且过分骄傲的性子,卫洺就已经猜到成功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缘起缘落,各有缘法。 卫洺心中当然不无失落,却也很快便就彻底放下,随后便就瞧见焦嵘还要继续往前走,显然是不肯落于自己身后,便无奈一笑,开口劝道: “以你的本事,最好还是不要继续再往前走,否则一旦护体气机被罡风吹散,很容易就会丢了自己的性命,你又何必如此强求?那位十一姑娘做得就很好,自知实力不济,便没有继续为难自己,而是选择留在外边...” “闭嘴!” 焦嵘额头青筋乱跳,吼了一声,周身上下忽然火光一卷,便就立刻化出本体蛟龙,百丈身躯,面孔狰狞,却是不敢冲上高空,并且一身火红鳞甲也在罡风之中不断颤抖,发出一连串兵兵噗噗的声响。 凡妖族者,本体肉身要比人形更加坚韧,毋庸置疑,然而焦嵘化出本体蛟龙之后,却是立刻神情一变,长达百丈的巨大身躯反而更加抵抗不住罡风迎面,被迫不断退后。怒吼连连之间,其一双蛟龙爪甚至已经刺入坚硬地皮,只是即便如此,也依然难以止住身形,还是不断后退,甚至尖锐蛟龙爪划破了坚硬如同金铁一般的地皮,被罡风掀起一块有一块龟裂碎石,接连砸在焦嵘庞大无比的身躯之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之声。 眼见于此,卫洺神情微微一滞,回过神后,却也未曾嘲笑焦嵘失了理智,不过摇头一叹则罢,不再继续理会,转回身去,以左手下压腰后飞剑云麓,使之出鞘一寸,继续壮大周身护体剑气,随后缓缓迈上一步,开始登山。 ... 一座座巨大的骸骨,相互交错叠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尽头所在,当真如同书中所言:骸骨如林。 云泽手中捧着那本《白泽图》,闲来无事,一一对比,便大致能够认出其中一些骸骨的身份。正如左边的这座,生前乃是一头不知修为境界具体几何的巨大狰兽,整体似豹,五尾一角,虽然骸骨已经满布裂痕,可一旦刮去其上附着的厚重灰尘,便可见到骨骼依然晶莹如玉,并且此间距其身死已经不知多少年月,却也依然带有可怖威压,行走于其侧,哪怕胆大如同穆红妆,也依然手脚冰凉,战战兢兢。 右手边这座,则是一头巨大驳兽,其状如马,独角虎牙爪,虽已身死,魂消骨立,却依然留有些许洁白毛发生于脊椎之中,尤其尾骨之上留有毛发如墨,不染纤尘,任凭罡风吹拂,摇曳之时,根根如刀,所在之处,便是坚硬如同金铁一般的地面,也被这头巨大驳兽嘶吼余留的尾部毛发斩出了一座巨大深坑。 倘若能够拔走一些,将之炼成拂尘也或长鞭,威力如何,难以想象。 只可惜无论云泽也或穆红妆,都是有心无力,无法靠近。 继续行走,仍是真正意义上的骸骨如林。 身长千丈的巨兽猼訑,躯体庞大的异兽天狗,背有长刺大逾山岳的豪彘,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一座又一座巨大骸骨,余威犹存,云泽三人一路走来,始终都是胆颤心惊。 或是能够对的出身份,或是翻遍了《白泽图》也找不到记载,林林总总,云泽一行三人已经见过的,早便不下百余。而在前方,仍有望不见尽头所在的骨林森森,也不知这座古战场究竟是个什么来历,竟会留下如此之多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惨烈之气,扑面而来。 穆红妆已经俏脸发白,却也依然强行忍耐着心悸之感,不耐烦一巴掌拍掉了陈也抓自己自己衣摆的手。回头再看时,这傻书生正佝偻腰背,胆颤心惊地躲在穆红妆身后,手被拍开时立刻吓得一个哆嗦,不有分说便就立刻重新抓住了穆红妆衣摆,顺带着将脸也捂住,牙齿止不住地连连打架,一阵咯咯作响。 穆红妆已经彻底无奈,便所幸任由陈也继续躲在自己身后,随后目光扫过旁边一座巨大尸骨,又重新看向走在一旁同样脸色发白的云泽,迟疑许久,方才低声开口问道: “出去之后,你还要去洞明圣地?” 云泽并不作声,只抬起手腕,露出那道灵纹烙印。 穆红妆抿了抿嘴巴,方才记起还有这件事,也就没再计较云泽的态度,只继续问道: “到了之后呢?还是洞明弟子?先前还在外面的时候,你跟那位洞明圣主可是差点儿就要撕破脸,如果还要继续呆在洞明圣地,继续做洞明弟子的话,会有不妥吧?” 云泽稍稍一愣,旋即转头看了穆红妆一眼,眼神中多多少少有些意外,大抵也是不曾想到这个没什么脑子的女人,竟然也能看得出这些。 眼见于此,穆红妆当即俏脸一沉。 “我是不聪明,但也没傻到那种程度!” 云泽闻言,当即失笑一声,而后轻轻一叹,皱着眉头沉吟片刻,方才回答道: “这件事,还是得等那时候看老秀才具体怎么做,我才能够做出最后的决定。所以现在还不好太早下定论...到了之后再说吧。” 第308章 岁月长河这一边,与那一边 数千里山河狞恶,骷髅若岭,骸骨如林。 在众多巨大如同山岳一般的骸骨之间,格外突兀地出现了一座身长只有百丈左右的狰狞恶兽。不同于之前所见的诸多骸骨,这一个,皮肤血肉至今犹存,绕行之后,能够见到百丈恶兽模样近人,是个凿牙锯齿、圆头方面、仰鼻朝天、赤眉飘焰的可怕模样,虽已身死不知多少年岁,却也依然如同活物一般,尸骨不朽,眸光如电,侧倒在一片废墟残骸之间,口鼻所在前方不远处,正有一片浅塘也似的暗红之地,最深之处,不过一指左右,一旦靠近,便会觉得腥风扑面。 宁十一双眼无神,眼瞳空洞,行尸走肉一般,四肢僵硬缓缓行走于其上。 脚下不过一指来深的浅塘,铺了一层厚厚的血肉砂砾,并非坚硬如金铁的寻常那般,缓缓蠕动之间,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被罡风呼嚎之声淹没下去,点点血水缓缓渗出,时至此间,这些血水已经完全炼成一片,足够没过鞋面。血水粘稠腥臭,宁十一每一步迈出都是格外的艰难,只是即便如此,宁十一也自始至终未有丝毫察觉,还在不断深入。 百丈开外处,灵雾迷蒙,罡风散乱,呼嚎之声犹如鬼哭一般。 于数之不清的许多残垣断壁之间,一座十分完好学堂,格外突兀地立于此间,中有足足上百人手端书卷,坐于桌案之后,摇头晃脑,读书念诗,只是张口之时,却又并无半点儿声响能够传出。 最前方,是一位两鬓斑白的先生,面如冠玉,器宇轩昂,教罢了书中这一页的文章之后,便任凭下方众多方才不过垂髫之年的学生继续读书,随后起身来到学堂窗边,眸光深邃,似是正在看向庭中繁花锦簇,却又好似正在望向浅塘中步履维艰的宁十一。这位两鬓斑白的先生悄悄看了片刻,唇角始终带有温暖微笑,眼眸若古井无波,却又不知是在何时,其面前便就浮现出一条明灿灿的纤细水流。两鬓斑白的先生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在水流中的某一处轻轻一点,指尖带起一滴水,随后来到水流尽头的所在之处,任凭指尖水滴摇摇晃晃,最终滴落下来。 一朵涟漪,于凭空之中悄然绽放。 于是这位两鬓斑白的先生,便于瞳孔深处无声无息演化出春回大地的明媚景色,万象更新,天下回春。 天地之间呼嚎乱窜的罡风陡然一滞。 又有一缕春风悄然而来,萦绕在宁十一的两袖之间。 这座污血粘稠的浅塘,忽然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细微声响,已经淹没宁十一鞋面的污血也随之忽然剧烈沸腾起来,一个又一个气泡由下而上浮出水面,裂开之后,便就冒出一缕又一缕黑烟,只短短片刻,那浅塘中的污血便就彻底蒸发殆尽,只剩下满塘黑灰余烬,春风一绕,便就将其全部吹散。 原本不过一指来深的浅塘,已经变作一尺来深。 双眼空洞无神的宁十一,忽然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栽倒在地,浅塘之中,之声一缕春风依然萦绕在其两袖之间。 学堂中,两鬓斑白的先生,面露浅笑,重新返回桌案背后,也重新端起方才还未看完的书本。堂中满是垂髫之年的学生,但先生手中的书本,与这些学生手中的书本,却并非启蒙书籍,反而写满了许多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只是这位两鬓斑白的先生,却从来不会在意堂下这些方才不过垂髫之年的学生是否能够读得懂,只稍作讲解,言简意赅,之后便就任由他们自己随意揣摩。 但先生如此特立独行,反而教出过许多更懂道理,更明是非的学生。 却也教出过许多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学生。 这位两鬓斑白的先生,从来不会为此介意伤心。 所以当其重新返回桌案之后,也并未急于继续教读下去,而是继续任凭这些学生继续摇头晃脑,一边读书,一边理解其中道理。随后先生的目光望向学堂角落里正埋头案上,挥毫洒墨的以为稚子学童,这是整座学堂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最不爱读书的一个,所以往往其他学生都在读书学道理的时候,他就自己藏在角落里摆弄自己喜欢的事。 两鬓斑白的先生,当然能够看到这位生性顽劣的学生虽然是在挥毫洒墨,却又并非是在写字练字,而其面前一张不知由何而来的宣纸上,则是画着好大一只线条粗糙、模样丑陋的王八,跟栩栩如生四个字,差了足有十万八千里,就像那些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一样,所以这位生性顽劣的稚子学童,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自己画的是什么,便刻意在那宣纸上的空白之处歪歪扭扭写了“王八”两个字。 也不知外面正在浅塘里的那位姑娘,是否能够认得这两个字。 两鬓斑白的先生,始终面带微笑,直至这位生性顽皮的学生画完了,不怀好意地偷笑着想要将其贴在前面的同学背上时,先生方才轻轻摇头,而那画着王八的宣纸,也立刻就从这位生性顽皮的学生手中飞出,随着先生手指一扬,便就落入窗前那条纤细水流的尽头。 于是,远在学堂之外,又有一缕春风吹来,将那张墨痕未干的宣纸吹起,最终轻轻落在宁十一身旁。 所以这天地之间呼嚎不止的罡风,那虽已身死却也余威犹存的百丈妖人,全都安分了下来,仅在此间,静谧无声。 学堂中,那生性顽皮的学生挠了挠头发,虽然瞧见自家先生眼神之中带有些许责怪之意,却也不太惧怕这位两鬓斑白的先生,便连忙收拾了笔墨,冲着自家先生咧嘴一笑,然后端起书本,开始装模作样地一阵摇头晃脑。 “佩玉有冲牙,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 ... 正走在路上的陈也,脚步忽的一顿,猛地转头望向另一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忽然就落下泪来。 云泽手中端着那本《白泽图》,正在一心一意对比周遭的这些巨大骸骨,想要知晓其生前来历,妄图以此推测古战场真相,也算是既来之,则安之。然而身旁的这座巨大骸骨,却哪怕翻遍了正本《白泽图》,也没有发现任何与之有关或是相仿的记载,便唯有将之暂且收起,还是如同先前一般,因为骸骨太过巨大,占去了相当广阔的一片空间,便要尽快赶路。 直到回头看去之时,方才发现陈也已经落后很远,神情呆滞地站在那里,眼眶通红,泪流不止。 云泽与穆红妆一阵面面相觑,随后各自眼神微沉,开始警惕四周,还以为又是阴鬼邪祟也或鬼灵作乱。却此间,唯有罡风无休无止,卷过骸骨缝隙,发出阵阵呼嚎之声,冲撞耳膜如擂鼓,能够祸人心神,倘若在此待得久了,恐要心境蒙尘。 只是除却罡风呼嚎之声,却又没能见到任何意外。 云泽与穆红妆警惕许久,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便暂且放下心来。却不待两人开口询问,那傻书生面上神情忽然变得让人陌生,随后抬手抹去了满脸泪痕,又胸膛深深起伏两次平复了心情,便看也不看云泽穆红妆两人,神情冷峻转过身去,一言不发朝着一个方向闷头赶路,任凭穆红妆怎么叫喊,也不予理会,很快便就消失在骨林之中。 穆红妆神色微变,与云泽对视一眼,尽管已经看出了陈也的状态有些古怪,却也依然是在略作迟疑之后,就立刻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穿行古林,一座座巨大骸骨,一阵阵罡风呼嚎,陈也的脚步速度极快,远非寻常八品武夫可以与之相比,尤其这个方向还是罡风迎面,就哪怕云泽穆红妆两人,也走得十分艰难。 大半日过后,已经行出百里,可陈也依然脚步不停。 因为身负灵纹烙印的缘故,云泽与穆红妆虽然已经十分适应这样的庞大压力加身,却也依然难免力有不逮,一路走来,一步不停,早已累的气喘吁吁。尤其身负四道灵纹烙印的云泽,压力比起穆红妆还要更甚许多,模样就比之更为不堪,已经累得满身大汗,脸色发白,尤其迎面罡风吹拂,越发凛冽,加之周遭巨大骸骨虽已身死,却余威犹存,走至此间之后,终于还是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好在穆红妆眼疾手快,一把拉起了云泽,否则就要直接趴在地上,狼狈不堪。 走在前方的陈也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两人模样,眉关紧蹙,稍作迟疑之后,终于还是暂且停下脚步,转身走到旁边的一座巨大骸骨下方,盘膝而坐。 云泽与穆红妆终于松了口气,赶至近前,却也并未第一时间坐下休息,而是一左一右来到陈也两边,方才发现,方才一直脚步匆匆走在最前面的陈也,虽然一路不停,却也已经脸色发白,就连盘起的双腿都已经微微打颤。 两人对视一眼,面露狐疑之色,最终还是穆红妆按捺不住,双眼虚眯盯着陈也看了片刻,忽然出手,动作迅猛,直奔这傻书生脖颈而去。后者微微诧异,却也并未反抗,任凭穆红妆五指如同铁钳一般,死死钳住了自己喉咙,也顺势被其按倒在地。只是直至此间,“陈也”已经变成陈也,便下意识连连挣扎,并且很快就因呼吸不畅,被憋得满脸涨红。 眼见于此,穆红妆眉头一皱,面露愕然不解,却也还是暂且松手,将陈也放开。 后者连忙爬起身来,捂着脖颈猛地咳了一阵,满脸痛苦之色。 “穆,穆姑娘,你疯了?为何要对小生出手?” 穆红妆眉头一皱,蹲下身来仔细审视眼前之人,看得陈也一阵心惊肉跳,捂着喉咙往后挪了挪屁股,却又忽然想到真正占理有理的应该是自己,便就壮着胆子挺直了腰板,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穆姑娘,小生方才确实走得急了一些,但你也不该如此对待小生。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商量着来,又何必动粗?更何况姑娘家家的,哪怕习武也好,修行也罢,都多多少少应该知书达礼一些,否则很难招人喜欢。穆姑娘不爱读书这件事,小生早便知晓,所以知书也就罢了,可达礼这方面,穆姑娘却要好好学一学十一姑娘...” 不待陈也说完,穆红妆就忽的眼神一沉,抬手一拳直刺而出,迅猛无匹,堪堪停在那傻书生面前,距其鼻尖不过寸许。然而拳头止住,拳风却是依然不停,迎面而去,直吹得那傻书生脸皮一阵抖动。而至拳风散去,这傻书生方才终于回过神来,喉结上下起伏,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然后扯了扯嘴角,神情僵硬地赔着笑脸。 “穆,穆姑娘,小生心直口快...” 穆红妆双眼虚眯,冷哼一声,收拳回去盘坐下来。 陈也缩了缩脖颈,没敢继续说话,乖乖抱着双腿坐在一旁,满脸委屈之色,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媳妇。 云泽双眼虚眯,盯着陈也看了片刻,随后不动神色来到穆红妆这边盘腿坐下,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虽然有些不太对劲,但具体怎么回事看不出来,还是稍安勿躁,先看看这家伙到底想去哪儿,想干嘛,路上多留几个心眼便是。倘若实在不行,再考虑出手将他解决。” 穆红妆闻言,眉头一皱,对于云泽的决定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轻轻点头,勉强答应下来。 毕竟打从最开始的时候,云泽就已经暗中找过穆红妆,需要警惕陈也。 区区八品武夫,没了卫洺跟在身旁,又如何能够在这古战场中活得下来?便莫说那近乎于层出不穷的阴鬼邪祟与鬼灵,仅仅只是此间一刻不停的罡风,以及进入刺出骨林之后时常回荡的呼嚎之声,也足够让这八品武夫的陈也意乱魂迷。然而一路走过,哪怕云泽穆红妆都已经受到影响,各自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心烦意乱,性情躁怒,却偏偏陈也自始至终安然无恙,不仅没有因为罡风吹过骸骨缝隙带起的呼嚎之声心神大乱,反而能够健步如飞。 尤其之前这傻书生莫名其妙地忽然流泪。 穆红妆胸脯深深起伏,听着周遭不断传来的呼嚎之声,越发觉得烦躁不安。 反而云泽更加平心静气,只目光偶尔转向陈也身上那件黑龙翻墨法袍,眉关紧蹙,已经有所猜测,陈也身上表现出来的许多异样之处,大抵是与这件法袍有着极大关联,并且很有可能已经根深蒂固,难以拔除。 然而事情真相还未水落石出,倘若直接动手,就难保不会生出更多意外。并且面对陈也,云泽虽然可以没有丝毫迟疑直接出手,但穆红妆毕竟还在一旁,按照她的性子而言,未必就会袖手旁观,尤其另一方面,陈也与卫洺之间的关系也不算很差,一旦此事暴露出去,日后再次与之相遇,就会有着极大的可能是敌非友。 而若当真对上先天剑胚的卫洺,哪怕云泽手中至今也还留有两张雪姬相赠的符箓,却也未必能有多少胜算。 便唯有暂将此事搁置一旁,待之后静观其变,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另一边,陈也则是满腔的委屈,毕竟方才那个,不是真的他。 “屁的妖族武神,你之前还说不想自己暴露出来,现在好了,又哭又闹,云好汉跟穆姑娘肯定已经开始怀疑了。咱们可得先说好啊,你要真被发现了,可不待冤枉人的,跟我没关系,还得帮我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少说点废话,多说些有用的,尤其咱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你是你,我是我,千万千万不能混于一谈,否则以后见了十一姑娘,若是被她知晓我的身体里面装着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再生出误会,以为咱们两个已经成了一个人,那我就真的彻底没戏唱了。” 自称妖族武神的那个,心情已经恢复了许多,闻言之后立刻笑出声来。 陈也立刻着急起来。 “你还笑!你怎么还好意思笑?!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你就自己想一想,这世上又有哪个姑娘在跟自家情郎私会的时候,愿意自家情郎身上带着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倘若无事还好,可一旦到了需要拉拉小手,搂搂抱抱的时候,一想到自家情郎不知何时就会变成一个老怪物,或者在这些事的时候,旁边就有一个老怪物瞪大了眼睛全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得膈应死?!我不管,如果真的事发了,你必须得帮我解释清楚,尤其咱们两个的关系,一定一定说清楚,告诉他们你就只是暂且住在我的身体里面,而且想用我的身体,也得事先经过我同意才行,否则只要我不愿意,你就只能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还得告诉他们,你不光出不来,还看不见,更听不着!对,就这么说!可千万不能耽搁了我跟十一姑娘的大事!” 妖族武神闻言,嘴里砸吧两声,以心声言道: “既然你的嘴皮子这般利索,又何必要我去说?” 陈也忽然有些脸红,吱吱呜呜了好一阵,这才勉强在心中念道: “我...说话太啰嗦,他们不爱听。” 那妖族武神立刻哈哈大笑,直笑得陈也又是一阵面红耳赤,气急败坏。 第309章 步步惊心 那不知具体来历的妖族武神,最终还是颇为爽快地答应了陈也的请求,然而这件事对于这位妖族武神来讲,却正是应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所以陈也之前说的那些,除了最后所谓的“若无允许,不仅出不来,更看不到,也听不着”只是八品武夫因一思二牵扯出来的胡话之外,其他的则确有其事。 一行三人,实际上却是四人,安静休息。 在此之前,“陈也”赶路匆匆,走得极快,看似若无其事,实则体力也是早已到了极限,只是因为当时负责赶路的并非陈也,而是那位暂住在其体内的妖族武神,再加上这件黑龙翻墨法袍能够化解罡风迎面,方才能够一路坚持下来,并且看似要比云泽穆红妆两人更加轻松。可这位妖族武神毕竟只是暂住陈也体内,如今这具八品武夫身体的主动权重新落在陈也手中,疲惫酸痛感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只是方才因为心急于应该如何解释,便没有察觉,如今得到这位妖族武神爽快答应之后,陈也原本悬起的心也便落回肚子里,就立刻苦着一张脸,握拳不断捶打双腿,便不免又酸又胀又疼,一阵龇牙咧嘴。 云泽与穆红妆各自瞥了一眼陈也,后者稍稍安心,这才更像那个傻书生平日里的作风。 然而云泽却是心情越发沉重。 “陈也”越像陈也,越是陈也,一旦之后出现什么意外,就越是不好出手,不仅仅因为陈也与卫洺之间关系紧密,一旦事情败露,便会导致两人之间反目成仇,更是因为穆红妆必然不会放任云泽随意出手将陈也打杀。 所以世上才有那么一个双脚离地并没有太远的大道理,甚至可以说是脚踏实地,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 云泽是强行与穆红妆走在一起,在很多小事上一直隐忍退让,才能保证两人之间自始至终都是安然无恙。可强扭的瓜毕竟不甜,这种貌似紧密的关系,一旦因为某件事出现什么裂隙,便会如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而在如今,进入这座古战场后,陈也身上的种种表现,可谓处处古怪,不是一件黑龙翻墨法袍就能解释掩盖得了的,所以在云泽而言,一旦出现什么意外,当然不会介意为了保住自己性命,就出手将陈也彻底打杀,可在穆红妆而言,却断然需要考虑如何才能保住陈也性命,无法做到如云泽一般铁石心肠。 所以一旦说白了,就是穆红妆虽然虽然性情跳脱且偏躁,但却依然留有妇人之仁,这也是云泽与穆红妆之间最大的区别,并且两人一旦关系破裂,这所谓的妇人之仁,就有极大的可能是为罪魁祸首。 云泽心思百转,又是百般无奈。 放在如今,也就唯有奢望发生在陈也身上的那些变故,能够给人留有余地可以轻易解决,而不必因为是否需要留住陈也的性命,导致云泽一路走来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一夜无话。 次日,一行三人,实则四人,仍是陈也走在最前边,继续赶路。 古战场的天,从来都是灰沉沉,朦胧胧,抬头遥望,压抑且深邃,倘若只凭肉眼观望,就几乎无法分清白昼与黑夜。但两者之间也并非完全相同,其中最大的区别就是一旦到了夜里,这吹遍整座古战场的罡风就会变得更加阴冷许多,并且那些诸如死气、鬼气、怨气、戾气之类的阴属气机,也会更加浓郁,对于陈也而言,因为那件黑龙翻墨法袍的缘故,或许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云泽与穆红妆却是吃足了苦头,需要时时刻刻调动体内血气气韵,游走四肢百骸,用以驱散那些随同罡风而来,侵入体内的阴属寒冷气机。 尤其夜里的罡风,要比白间更加猛烈,吹过也或灌入这周遭许多巨大骸骨的缝隙时,如同鬼哭一般的呼嚎之声,自然也就更加摄魂夺魄。所以这整整一夜,穆红妆都始终维持着烦躁不已的心情无法平静下来,以至于接连数次,都险些没忍住想要与人出手,所幸最终还是留有些许冷静,只咬牙切齿将拳头一次又一次砸在身后的那座巨大骸骨上,每一拳落下都是不遗余力,金铁交击的沉重声响,伴随着穆红妆拳峰破裂带起的血花四溅,让人望而生畏。 云泽较之而言,至少是在表面看来要稍好一些,虽然也曾数次心湖心境翻涌波澜,按捺不住想要肆意发泄,却在后来,偶然发现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能够勉强对抗魔音贯耳,便整整一夜都在修炼混元桩功。 故而今日赶路,云泽与穆红妆的精神状态都有些萎靡不振。 尤其穆红妆,不仅精神状态极差无比,并且一双拳头也已经皮开肉绽,最早的时候,甚至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毕竟这些骸骨遗留至今已经不知多少年,哪怕饱受罡风摧残,也依然完好如初,便不论其生前修为境界究竟几何,仅仅只是骸骨的坚硬程度,就足以胜过许多灵兵法宝,而穆红妆虽是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肉身之坚韧,在同等境界之中可谓匪夷所思,却也极难与这诸多骸骨相提并论,会落到这般地步,也是理所应当。 云泽气府之中还有不少丹药药散,都是最初前往古代妖城时用完留下的,保存至今,并且一路走来又有补充,便给了穆红妆一些,用以恢复伤势。 入夜之后,仍是阴气沉重,魔音贯耳。 已经辛苦走了整整一天,此番入夜之后,就哪怕云泽有着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也已经有些抵抗不住。逼不得已,便只能取了两坛桂花酒出来,与穆红妆一人一坛,每当按捺不住心底冲动之时,便喝一小口,靠着桂花酒能够明心静神的作用强行挺过去,只是云泽与穆红妆谁都不敢过分多喝,便在一夜过后,两坛桂花酒,各自都有至少一半剩余,却也依然苦不堪言。 然而魔音贯耳虽然能够毁人心境,实际上却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不会造成太大影响,尤其许多于修道之初便十分重视心性心境磨练的修士,更可以对于魔音贯带来的影响耳视若无睹,只是云泽心湖心境从来都是最大的弱点,几乎没有平静之时,而穆红妆则生性跳脱,性情偏躁,又从未有过针对自身心性心境的砥砺锻炼,如今遭遇这般魔音贯耳,就自然难以避免深受其害。相较之下,反而陈也更加轻松,甚至于哪怕没有哪家黑龙翻墨法袍在身,也依然可以睡得十分安生。 所以傻有傻的好处,心思单纯,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便哪怕魔音贯耳想要于其心湖之中兴风作浪,也不过如同微风拂面,带不起太大的波澜。 反而心机城府越深的,或是心性不定的,更容易受到深浅不同的影响。 接连数日过后,一行三人,实则四人,方才终于走出这片骸骨林,或也因这些巨大骸骨虽已身死,却余威犹存的缘故,骸骨林虽然占地广阔,却从未见过任何阴鬼邪祟,也便一路走来,除了魔音贯耳让云泽与穆红妆两人饱受折磨之外,反而相当平稳,不仅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任何机缘可寻。 又或该说,这一路走来,大大小小的机缘,其实数不胜数。 最起码的,便如那些一座座如同山脉一般的巨大骸骨,莫说整个带走,便只是取了其中的一根骨骼,以其坚硬程度,足够用来炼制灵兵法宝,尤其骨骼余威犹存,一旦炼成,威力如何自然不消多说。 然而无论云泽也好,穆红妆也罢,哪怕已经竭尽全力,也无法带走任何一根巨兽骸骨,更不敢轻易将之收入气府,毕竟骸骨不止巨大,其上依然留有的可怖威势,哪怕只是沾染分毫,都已经足够让人心惊胆战,一旦将其收入气府之中,那难以言述的庞大威压,便要全部加在自己身上,后果除了气府破碎,爆体而亡,几乎不做其他考虑。 金山银山横在面前,却只能望洋兴叹。 云泽与穆红妆当然觉得可惜又无奈。 直至这一日,陈也走在最前方,领着云泽与穆红妆两人翻过了一座已经完全倒塌的残破城墙之后,终于暂且走出了那片占地广阔的巨大骸骨林,而此间出现在眼前的,则是一片城池遗址,残垣废墟。时过境迁,哪怕残垣废墟,也已经饱受罡风摧残,便一眼望去,除了一些十分有限的巨大砖石之外,已经不剩太多东西。 倒塌的墙壁、断裂的石柱、屋檐碎瓦、镇宅石兽... 有且仅有这些而已。 除此之外,便是另外一片巨大骸骨林,只是相较于来时经过的那片,这里的骸骨散落更加稀疏,只是零星散落在漆黑坚硬的地面上,有些甚至已经埋入地底,而不似之前那般过分密集,几乎全部都在地面之上。 云泽与穆红妆一阵面面相觑。 其实早在最初进入古战场的时候,云泽选择的方向,并非是如此间一般迎着罡风而走,毕竟古战场广阔浩大,虽说其中机缘造化无数,却也谁都不敢言说具体哪里能够找得到,毕竟这种东西,其实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自身气运。却不想,改变方向之后,跟随陈也一路走来,竟然还会见到这样一处几乎完全毁灭的城池遗址,只唯独可惜,年代已经太过久远,哪怕这座古代城池还有遗址存在,却也不剩什么东西,除了极为有限的一些镇宅石兽之外,其他的那些几乎已经全部风化,根本看不出建筑风格,无法对比古籍,寻出这座古代城池的具体来历与年代。 而那倒塌的城墙,许是因为城墙厚重且高大的缘故,哪怕早已倒塌,并且饱受罡风摧残,也依然属于最高点。 云泽蹲下身来,伸出五指按在其上,指尖传来的触感,能够清晰察觉到城墙表面如同砂纸一般,只是即便如此,这城墙表面也依然坚硬无比,哪怕穆红妆拿了原本属于云泽的那柄寒光映月刀用力劈斩许久,最终也只是勉强留下了一道白印而已,反而震得穆红妆虎口开裂,血流如注。 两人一阵面面相觑,哪怕穆红妆,也已经明白过来,这座古代城池真正的来历,恐怕要比想象中的更加久远。 陈也身姿挺拔,站在一旁,身上再无半点儿傻气。 每日白间赶路之时,都是如此。 所以这个“陈也”在瞥见云泽与穆红妆的动作之后,并未阻拦,也未开口多说,只看了一眼便就挪开目光,重新望向这座本不该如此模样的古城,眼圈儿泛红,泪光涟涟,眼神深处满是隐藏不住的怀念与伤感,却最终也不过扯了扯嘴角,满是苦涩的咧嘴一笑,之后便就重新收拾好心情,抬脚走下城墙,继续往深处走去。 只是脚步要比之前慢了许多。 像是故地重游,“陈也”的目光,总会落在一些记忆尤甚的地方,就像脚下的这条路,其实原本该是这座城池之中最为宽阔的一条街道,足够容得下百辆车马齐头并进,并且还是玉石铺筑,其下刻有足够笼罩一整座浩大城池的灵纹阵法,能够保证这一整座城池始终灵气充沛,甚至比起许多洞天福地还要更加浓郁。 右手边那座断裂石柱,大半都被埋在地底深处,原是一座布匹成衣店铺的顶梁柱,而店铺自然也是广受好评,尤其成衣从来没有完全相仿的两件,并且其上刺绣往往针线细密,并且别出心裁。所以店铺里的各种成衣,男子总以长袍大氅居多,女子则以各种长裙为主,不仅水火不侵,无惧寒暑,并且能够自然而然汇聚灵气,在其内部形成一座很小很小的小天地,所以身着此类衣裳,便是坐也修行,行也修行,甚至包括如今陈也身上的这件黑龙翻墨法袍,也是出自这间店铺,只是稍有不同的,因为“陈也”原本的身份地位使然,这间黑龙翻墨法袍,实际上乃是出自店铺老板娘之手,无论水火不侵、寒暑不惧的程度,也或内里自成的小天地,都远非其他成衣法袍可以与之相比。然而如今再看,店铺显然已经不再,仅剩的断裂石柱,也已经完全瞧不出其上原本天女散花的精美图案。 途径此间之时,“陈也”稍稍止步,随后走上前去,将一只手抬起贴在那座断裂的石柱上,并没有见到什么气势磅礴,也没有任何灵光涟漪,就这么平平无奇的,让那石柱于悄然之间变成齑粉飘散。 然后低头弯腰,在一堆齑粉之中捡起了一张黄纸丹书的符箓,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符箓已经十分破旧,以至于就连其上书写的纹理图案都无法看清。 “陈也”抬手抖了抖那张符箓,又将其拿到嘴边,张嘴一吹,符箓一阵哗啦啦作响,好像这一口气直接吹出了一场浩大的风暴一般,席卷着无数灰尘齑粉汹涌而去,与迎面而来的罡风碰撞在一起,凭空之中发出一声沉闷重响,随后风岚漫卷上天,搅动八方云烟剧烈翻涌,暴露出天上晦暗深邃的阴雾之中,无数狰狞面孔。 但对“陈也”而言,却仿佛理所当然,又或早已知晓,所以看也不看,只是珍而又珍地贴身收起那张破旧符箓,又顺手拍了拍藏纳符箓的地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觉得更加稳妥一些,不会轻易丢失。 再往前走,同在右手边,在一片零零散散落在几块粗糙碎石的地方,原本乃是一座顶大的酒楼,若非黄紫公卿,根本消费不起,经常随随便便一桌就是饕餮盛宴,少则几百上千灵光玉钱,多则几万几十万,而其中最为顶级的一场盛宴,哪怕“陈也”也只在年纪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吃的是蛟龙肝、鸾凤髓,喝的是紫琼浆、金玉液,延寿宝药从头到尾百余盘,每一盘都被高高摞起如同小山一般,又有鲲鹏翅、白虎尾、驼碑龟背、狻猊背筋,一整张巨大桌案,四处霞光喷薄,处处神曦盎然。却在如今,早已一物不存。 “陈也”再次止步,随后走上前去,茫然四顾,像是正在寻找什么,然而许久之后,仍是一无所获,便不免流露出一抹怅然若失的神情,只能放弃。 走到十里之外,左手边的空地上,原本有着一座兵器铺子,里面打铁的汉子整日光着膀子,肌肉虬结,肤色黝黑,身上往往带着十步开外也能闻得到的汗臭味。只是这座兵器铺子如今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十分巨大的天狗骸骨,颈部断裂,肋骨残缺,甚至就在头颅眉心之处,至今也还留有一把冷光流溢的钢枪,而在钢枪对过,那天狗头颅的背面,则是一个巨大的坑洞。“陈也”至今也还记得,那位汗臭味十足的汉子,在黑暗笼罩之际,外敌来犯之时,第一个挺身而出,拦下了那头最先闯入城中肆虐的异兽天狗,与之激战整整三天三夜,最后焚尽心头血与一身底蕴,枪出如龙,罡芒射穿天狗头颅之后,还曾射穿霄汉,不知湮灭了多少星辰,在那浩瀚无边的天穹之上,生生留下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巨大天坑。 “陈也”面无表情,来到那座颈骨断裂的天狗骸骨面前,仰头看了片刻,随后缓缓伸手,抓住了那天狗骸骨上的一道裂痕,随后猛地一拉,那巨大如同小山一般的天狗骸骨,就仿佛忽然失去了顶梁一般,立刻溃散崩塌,一根根巨大骨骼坠落在地,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可怕声响,连同天狗死后留存的余威,也随着骸骨的崩塌,彻底消散。 “陈也”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直至那硕大的头颅落地,滚到一旁,“陈也”方才缓步上前,爬上那端的巨大的头颅,来到钢枪面前,用双只手抓住枪杆,一只脚踩在伤口一旁,稍稍用力,便听咔嚓一声,就将那杆至今也是冷光流溢的钢枪生生拔了出来,带出许多晶莹如同玉石一般的骨渣。 而后便就扛着那杆锋芒带血的钢枪,不再理会这天狗骸骨,继续缓步深入城池遗址。 步步走过,虽已沧海桑田,却也依然步步惊心。 几乎每到一处,“陈也”都能回想出此间还在当年的模样,甚至能够清晰记得,那日黑暗笼罩之际,外地来犯之时,究竟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战斗。 所以“陈也”每到一处,那些早已时过境迁的土地,就会莫名其妙逸散出一阵格外惨烈的气息,缠绕在“陈也”的那件黑龙翻墨法袍上,将其鼓荡起来,迫使法袍猎猎有声,并于其中夹杂隐隐约约的各种其他声响,啜泣、低吟、怒吼、喊杀... 昔日的繁华早已不再,而今落幕至此... “陈也”的脸色逐渐铁青,听闻那些随同岁月长河一直留存至今的声音之后,便一身上下气机暗涌,更加鼓荡身上那件黑龙翻墨法袍,最后一次驻足之后,便不再继续留念当初,只是从此之后的每一步落下,却也依然像是踩在昔日的城池之中,像是踩在无数的鲜血之上,也会越发记起那日战火之下的惨烈景象。 约莫走过百里之后,便再难自已,落下两行清泪,一身杀机轰然席卷,气机翻涌,呼应岁月长河之中,由自那日而来的怒吼与喊杀,悲怆,惨烈。 所以原本紧随其后的云泽与穆红妆,全都不声不响落后极远,一边胆颤心惊,一边死死盯紧了还在缓缓走向城池遗址更深处的“陈也”,早便做好了出手的准备,也做好了一旦稍有不敌,便会立刻远遁的打算。 步步跟随,步步惊心。 第310章 旧王朝 旧王朝,旧城址,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阴冷的罡风还在呼嚎怒啸,席卷过这片苍莽土地,吹来无尽的悲哀与苍凉,吹走了历史的尘埃与痕迹,最终留下的,只有这些就连残垣断壁都算不上的“土鸡瓦狗”,一触即碎。 “陈也”肩上扛着那杆钢枪,一路走过,脚下踏着这座旧王朝的历史,缓缓而来。都说酒是越陈越香,但历史越是越陈越淡。所以时至今日,还能知道这座旧王朝曾经存在过的,便是放眼整座天下,恐也并无一人。但这所谓的陈淡历史,却于“陈也”而言,无论最初的兴盛,后来的繁华,还是最终的陨落,至今也依然还是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所以他一身杀气,几乎凝为实质,将黑龙翻墨法袍鼓荡起来,猎猎有声,以其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虚空扭曲,粘稠无比,一道道细微裂缝悄然生出,随后悄然湮灭,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之中缓缓进行,哪怕迎面而来的罡风,一旦吹入这百丈方圆之内,也会立刻化为无形。 所以他背影悲凉,独自走在这座旧王朝的遗址上,形单影只,左右无依靠,像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又像烈烈风中的一根残烛,曾经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今却是摇曳残喘几欲熄灭。 “陈也”一路走过,一边看向岁月长河的那一边,一边看向岁月长河的这一边,最终走到一座最高不过十丈左右的矮山上,方才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脚下的这座矮山,曾是内王城的城墙,如今却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座光秃秃的矮山,不毛之地,寸草不生。而在矮山那一边,百丈开外处,则是灵雾迷蒙,罡风散乱的景象,呼嚎之声犹如鬼哭一般,萦绕在一座“至今犹在”的学堂周遭。它像一座坚韧不拔的顽石,扎根在岁月长河中,任凭河水滚滚而过,也始终留在那里,尽管早已灰飞烟灭。 “陈也”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是学堂中那位两鬓斑白的先生。 他从历史长河的上游走来,出现在最下游,来到这里,一如往常般唇角带笑,给人以春风拂面的儒雅随和之感,笑望学堂中那位方才读了没有几页书,就再也没有耐心可以继续读下去的稚子学童,望着他重新趴在案几上,找来一张干净的宣纸,继续挥毫洒墨,执笔的动作十分难看,只以稚嫩小手握住笔杆,很快便就完成了一副粗陋难看的“大作”,也不知具体是个什么,同一根线条却是粗浅不一,甚至断断续续,所以整副“大作”看起来奇奇怪怪。只是即便如此,那稚子学童也依然笑得格外开心,然后伸手在鼻孔里掏了些鼻涕出来,抹在宣纸背面,假装想要请教问题,伸手拍了拍前桌的学生,顺便将那宣纸也贴在了人家背上。 这两鬓斑白的先生,看到这里,嘴角笑意便就更浓了许多。 而其身旁的“陈也”,却是早已死死咬紧了牙关,方才勉强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两鬓斑白的先生,忽然转身看向“陈也”,想要伸手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只是这位先生的手,却在触碰到“陈也”的时候,就立刻化作无数流萤一般的灰尘,随风飘散出去。先生眼神微微黯然,却也早便知晓会是这个后果,便无奈只能重新收回手掌,也恢复原样。 “以前的时候,学堂里许多学生当中,就只你最为顽劣,仗着出身极好,天资极高,经常欺负其他同学,也被我以戒尺打了最多次手心,却你每次都是咬着牙关忍了下来,怎么都不肯认错,也不肯哭,我问你的时候,你还总说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哪怕脑袋掉了,也觉不会轻易服软,更不会掉泪。怎么如今长大了,反而将曾经说过的那些也忘了?” “陈也”扯了扯嘴角,自己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我原本还以为今日再见,已经不能听到你的声音了。没曾想...果然,先生还是先生。” 两鬓斑白的先生轻轻摇头。 “当日的我,却是已经灵魄溃散,如今也就仅剩一缕残魂罢了,只是因为知晓你未死,所以还想再见你一面,还想与你说些话,才能维持残魂不散。如今心愿已了,就也该尘归尘,土归土。” “陈也”抽了抽鼻子,又一次抬手抹去了眼角溢出的眼泪,转身看向这位先生,神情凝重,开口问道: “我想知道,他们到底从何而来,又为何要灭我武朝。这件事,我于最初之时,就已经问过朝中众官,却无一人知晓,只左相言说,倘若世上当真有人知晓他们的来历,他们的目的,就必然会是先生。可若先生也不知,那便举世之间,再无一人能够知晓其中真相。” 闻言之后,那两鬓斑白的先生忽然低头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方才轻声言道: “有关这些生灵的具体来历,我也并不知晓,只大致曾在一座古代遗迹之中见到过一段十分有限的记载,依其所言,这些生灵自称主人,而将我等妖族与人族视如外来之敌,并且每一个时代的兴起,与每一个时代的终结,总会与他们,或是它们,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像是时代的号角,一旦吹响,便会新旧更迭,自有历史记载以来,总是如此,无出其外。” 先生话音一顿,胸膛深深起伏,眉关紧蹙。 “他们,或是它们,不计代价,以命相搏,迫使一个又一个时代灭亡,其背后真正的目的,必然是要将人族与妖族这些所谓的外来者全部屠杀殆尽,使之彻底灭亡。然而人族妖族毕竟势大,虽然每逢此际便会伤亡惨重,但这些所谓的主人,也不会十分好过,所以这些波及整座天下的大战,往往是以两败俱伤而终,谁也不能轻易便将对方完全剿灭。尤其这些所谓的主人,每每见到事不可为,就会暂且退去,躲藏起来休养生息,直至实力恢复,才会再一次现身,重新掀起一场波及整座天下的大战,也正因此,这世上才会有这一次又一次的时代更迭,才会有这一次又一次的祸乱之年。” “陈也”张了张嘴,有些不服,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忽然想到武朝之灭,便最终还是保持沉默。 两鬓斑白的先生当然看出这位曾经的武神,心有不服,并且极为不甘,却原本举世之间最为鼎盛的武朝也已经落到了如今的这般田地,便哪怕名头再响,心气再高,又能如何? 武朝早已沦为岁月长河中的一粒尘埃,被滚滚河水冲刷殆尽,前人不知后世之事,理所应当,而又因为每一个时代的落幕,与每一个时代的兴起之间,往往有着那些自称主人的生灵存在,便往往后人不知前朝之名。所以,哪怕这位两鬓斑白的先生从未离开这座“迄今犹存”的学堂,也依然能够大致猜出,如今世人,恐早已不知这世上曾经有过一座以“武”之一字作为国号的王朝。 这位两鬓斑白的先生看得极开,只是见到“陈也”依然有所不甘,便下意识想要伸手揉一揉他的头发,却到半空,又悻悻收回,随后轻声言道: “武天子这个名字,对你而言,我还是认为有些太大了,倘若能够改一改,或许对你而言,会有一定的好处。” “陈也”问道: “能让武朝重新回来?” 先生轻轻摇头。 “不能。” 随后微微一笑,继续开口道: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又何必这般拘泥于过去死咬不放?你是武朝唯一的武神,担有护朝之任,这点不假,却也不必因此便将自己困死于武朝,既然还有机会再世为人,何不好好珍惜?倘若此间正值盛世,还能求个人间最风流!” “陈也”没再继续反驳,低着头,沉默不言。 这位两鬓斑白的先生,说完之后,便就不再继续逗留,面带儒雅随和的微笑,继续迈步向前,像是迎着一阵狂风,大袖飘摇,并且每走一步,身形就会更加飘渺一分,所以这位两鬓斑白的先生身后,自然有着一条流萤沙尘的尾巴随风飘散,最初时方才只有丈许,而到后来,便只剩丈许,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连同百丈开外的那座学堂,也一并化作风中尘沙,不知何时便就没了踪影,好像从不存在。 “陈也”的胸膛高高隆起,一口凉气吸入肺腑之中,憋了片刻,方才徐徐吐出,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云泽与穆红妆两人,略作沉默之后,忽然咧嘴一笑,原本扛在肩上的那杆钢枪忽然飞起,枪杆在其手腕绕过,挽了个冷光流溢的枪花,随后一手猛然拿住,枪头去势不止,剧烈摇晃,发出嗡的一声,直指云泽。 真名武天子的“陈也”,高高在上,俯瞰两人。 “看在这傻子借我躯体暂住的份儿上,今日我可暂且饶你二人性命,但方才所见所闻,你二人若是有谁胆敢对外泄露任何一个字,便是天涯海角,我也必会一路追杀而去,决不轻饶!” 云泽双眼虚眯,望见那杆钢枪枪头直指而来,虽然心中恼怒,却也知晓自己绝非此人之敌,毕竟那所谓的武神名头,并不仅仅只是响亮和唬人,尤其还是一座古代王朝中的武神,哪怕只是一缕残魂也罢,都绝非如他这般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能够匹敌,便唯有强行忍耐下来,冷哼一声,扭头便要直接离开。 至于陈也是死是活,云泽已经懒得继续理会。 然而穆红妆却是依然逗留在原地,眼神阴沉,面露怒容,却不待其开口说话,那高高在上一般的武天子,就忽然神情一变,一个哆嗦便就丢开了手里的钢枪,任凭其落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沉闷重响,直接砸烂了坚硬地面,深深嵌入其中。 方才正要离开的云泽闻声一愣,扭头看去,正见到陈也站在那里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迟疑许久才蹲下身来,想要将那钢枪重新捡起,却是努力了半天,那杆钢枪也依然嵌在地面之中,哪怕陈也已经憋得脸红脖子粗,也无法将其撼动分毫,又不甚手滑,直接仰面摔了一个仰面朝天,慌慌张张起身之后,就只能颇为尴尬地缩着脖子咧嘴一笑,冲着云泽两人投来求助的眼神。 云泽眉头微皱,原是打算不去理会,然而穆红妆却只无奈摇一摇头,便就径直抬脚走上前去。 无奈,云泽只得转身返回,同样来到这座矮山上,却也并无出手相助的打算,只抬眼眺望,看向眼前这片巨大骸骨零零散散落在各处的骨林。而其身旁,穆红妆已经重新拿起了那杆钢枪,只是同样需要卯足了力气才行,并不轻松,甚至扛在肩上时,还要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否则稍有不妥,便会被这钢枪压得脚步踉跄。 倘若只论自身气力,其实穆红妆还要更在云泽之上,但这看似除了冷光流溢之外便再无任何特殊之处的钢枪,却连穆红妆也耍不起来,就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看了一眼穆红妆,后者唯有满脸苦笑。 “这枪,也不知具体多少斤,反正是,沉得要死。” 云泽微微皱眉,却也没有伸手尝试一番的打算,只是觉得有些为难,倘若陈也不是武天子,又该如何才能将其妥善带走。 只是一旁的陈也,却显然已经注意力不在这边,正用力眯起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一座百丈骸骨,也不知具体是在看些什么,已经顾不得因为之前摔了一跤,到现在还是满身疼痛,伸长了脖子就像一只乌龟一样,许久方才终于看清,当即瞪大了眼睛,脸色一变,再也顾不得因为武天子的事跟云泽穆红妆道歉,连忙提起黑龙翻墨法袍的下摆便就跑下山去。 “十一姑娘!十一姑娘!” 第311章 傻书生 百丈骸骨的前方,那座浅塘里,宁十一至今也还没有苏醒过来,其实是那位两鬓斑白的先生,隔着很长一段距离的岁月长河动了些手脚,将武天子年幼之时的一张大作,当成了能够起到镇压作用的灵纹阵法,所以当那张画着好大一只丑陋王八的宣纸落在宁十一身边时,于无形之中,岁月长河滚滚蔓延作用在宁十一身上的力量,就已经变得浅淡了许多,换句话说,对于云泽、穆红妆,以及陈也、武天子而言,或许这一路走来穿行骨林,已经过去了好些天时间,但于宁十一而言,却最多最多也才只有短短片刻时间。 所以自从陈也瞧见了宁十一,慌慌张张来到这里之后,强被镇压下来的武天子,就立刻察觉到了这座浅塘中岁月长河水流淌缓慢的情况,同时注意到了宁十一身下的这座浅塘,其实按照风水堪舆的道理来讲,乃是一处险地恶土,近似于龙喋血的情况一般,却又稍稍不同,只因那身死之前咳出了这么一口满含怨气污血的,乃是一种名为蠡狐的异兽,最好惑人心神以食之。尤其这近似于龙喋血的凶险之地,虽然已经暂且毁去,但蠡狐怨血早已根深蒂固,再加上自家先生又是隔着很长一段岁月长河水出手,不能将其连根拔除,便唯有如此,才能暂且留住宁十一的性命,不会因为蠡狐怨血卷土重来,就将昏倒在此的宁十一重新吞噬下去。 也正因此,宁十一究竟为何身陷此地,自家先生又为何要将宁十一连同这座浅塘中的岁月长河水镇压,也就昭然可见。 对于此事,武天子只能赞叹一声:先生,不愧为先生。 武朝还在时,被举国之人奉为武神的武天子,本身并不精通这些更加偏向于术法的搏杀术,却也知,被镇压在此的宁十一,绝非陈也能够扛着压力带起离开,故而特意开口提点,让陈也先是收起了那张画着王八的宣纸,而后便要第一时间带着宁十一离开这座浅塘,当然是跑得越快越好,否则一旦被这十分近似于龙喋血的蠡狐怨血卷土重来,就必然是要落到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闻言之后,因为那杆钢枪就连穆红妆都舞不起来的缘故,陈也如今就对武天子乃是妖族武神的身份已经信了大半,便不疑有他,悄然松了口气。 “尸骨无存...那我与十一姑娘,岂不就是亡命鸳鸯?” 这傻子,忽的咧嘴一笑。 暂住在其体内的武天子嘴角一抽,还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便忍不住没好气地继续开口提醒道: “这座浅塘看似不大,但我已经说过了,其本身是与龙喋血地势十分相仿的险地,并且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那蠡狐临死之前一口怨气极重的污血,已经入土不止三分,所以哪怕先生早先时候已经出手斩去了此间险恶,如同拔去了恶虎口中的獠牙一般,可一旦失去了灵纹阵法的镇压,那虎口獠牙,便会很快生长出来,也便是我之前与你说的卷土重来。以你如今的修为境界与实力,一旦跑得慢了,就断无生路可言,尤其蠡狐怨血最易蛊惑人心,若你不慎中招,哪怕是我,也很难在没有你的配合下重新掌控这具躯体。” 稍稍一顿之后,武天子仍是有些不太放心,便开口建议道: “要不还是我来带她离开此地?因为灵纹镇压了此间岁月长河的关系,那位姑娘能够挪动的幅度就极小,最多不过将她抱入怀中,而要将她完全抱起,却是谁都不能。你实力有限,不太稳妥,可若换做是我,虽然同样无法提前将她抱起,却也有着足够的把握能够赶在此间险恶卷土重来之前,离开这片受其影响的范围,不会出现什么多余的意外。” 说到底,陈也也就只是一个横练体魄的八品武夫而已,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都是极其有限,至少在武天子看来,如陈也这般初入修行之道的修士,根本就是形同蝼蚁一般。尽管武天子如今也就只是暂住在其躯壳之内的一缕残魂,哪怕出手掌控这具躯体,也依然摆脱不了八品武夫的本质,但修行问道求长生一事,其中所牵扯到的却绝不仅仅只是躯体而已,还要另外包括诸如神意、灵魄、大道之类难以揣度的存在,便哪怕陈也只是八品武夫的本质,可一旦这具躯壳落在武天子手中,虽然修为境界不会有所改变,却也绝不仅仅只是八品武夫。 最为显著的例子,便是时至今日也才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席秋阳,虽然还未正式踏足圣道,但修为境界与之相较理应高出一道天蜇的入圣之流,在其面前却也只是形同凡夫俗子一般羸弱不堪,甚至是在圣人之中,也鲜少能有几人与之相提并论。 也正因此,那重逾万钧的钢枪,倘若只凭陈也的体魄,就无论如何也没有可能这般轻易就能舞弄起来,甚至达到如臂使指的程度,可一旦轮到武天子掌控这具八品武夫的躯壳,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所以,既是为了陈也的安危考虑,也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原本高高在上,可如今却是人在屋檐下的武天子,才会这般好声好气地与陈也商量,想要重新掌控这具躯壳,代其将倒在地上的宁十一带离这处险地恶土。 却不想,武天子话音方落,陈也就立刻脸色一沉。 “我知道你是古代武朝的武神,也相信你是真正的武神,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这般不讲礼法!不顾别家姑娘的清白!” 武天子哑然失声,一阵莫名其妙。 陈也紧跟着嘀咕道: “书中有言,男女授受不亲,倘若今日被你得逞,又被十一姑娘日后知晓,岂不就要更加麻烦?” 说着,便要伸手去拿那张画着王八的宣纸。 武天子眼角一跳,满腔怒焰好险没有直接发作,心里念念叨叨形势高于人,便只得强行忍耐下来,咬牙切齿道: “你先住手,我问你件事。” 陈也一愣,有些不满,只是一旦想到武天子乃是妖族武神,便只得乖乖收手。 对于这个名头,陈也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认知,却也依然觉得相当唬人,尤其武天子满腔怒火咬牙切齿,与之可谓“同病相怜”的陈也,最是感受清晰,就多多少少有些惧怕这个不知具体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会因为一时冲动,就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便只得暂且忍耐下来。 “想问什么,你说就是。” 武天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 “龙喋血地势,你可知晓什么意思?” 陈也眉头一皱,迟疑道: “按照字面意思看来,应该是,传说中的龙,咳了一口血?” 武天子气息一滞,过了片刻才再次问道: “武神又如何?” 陈也不假思索开口答道: “与人打架很厉害!” 话音方落,陈也就忽然听到体内传来一阵磨牙的声音,便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你,不是因为大家很厉害,才会被人叫做武神的吗?” “...是。” 武天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随后连续深呼吸几次,暂住在其体内的武天子,方才终于勉强做到平心静气,随后再次开口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修行一事,又作何解?” 闻言,陈也当即咧嘴一笑。 “这个我知道,卫洺兄与我说过,所谓修行,乃是问道求长生,寻仙证不朽!” “具体何解?” “具体...” 陈也哑然,嘴巴微微张开,苦思冥想了许久也不曾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便挠了挠头,略显为难地开口回道: “具体如何,卫洺兄不曾与我说过,但既然是问道求长生,寻仙证不朽,应该就是想要活得更久一些。这个我知道,之前还在剑气小镇的时候,镇子上就有一个名叫卫熵的老人,都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了还没死,而且卫洺兄也曾说过,卫熵前辈的修为境界其实不算高,能够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十分长寿,但也已经寿元无多,若无意外的话,可能再过几年几十年,就会魂归故里,除非卫熵前辈还能继续突破,否则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 这一次过后,武天子沉默的时间更久,直到陈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方才终于无力道: “如果你还不想死的话,收起那张宣纸之后,一定要第一时间将那姑娘带走,最好是先做准备,将那姑娘抱在怀里之后,再毁去宣纸。我只给你五息时间,若你不能赶在五息之内将她带回之前那座矮山上,就不要怪我冒着玉石俱焚的风险喧宾夺主。” 陈也一愣,下意识喉结滚动,吞了口唾沫。 尽管武天子的语气并不如何杀气凌人,却也依然是让陈也没由来地一阵胆寒,便只能陪笑道: “咱们之前不是相处得很不错吗,干嘛非得将话说到这种地步。再者说了,十一姑娘那也是我最先看中的,咱们有理说理,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而且您老活到现在也已经不知多少年了,只是为了一个不知小您多少岁的姑娘,就将事情做到这般地步,一旦说出去,肯定不好听。更何况您老还是妖族武神,是打架最厉害的那一个,我以前可在书上看到过,像您这样的,只需勾一勾手指,就有大把大把的姑娘喜欢您,非得跟我抢这个...” 话没说完,陈也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再也不敢继续多说下去。 原来是一股凛冽至极的可怕杀机,由内而外悄然生出,直让陈也这仅有凡人八品修为境界的的练体武夫,觉得四肢百骸都被冻僵,便只得暂且住口。 所幸武天子没有与之太过计较,便让陈也终于松了口气。 却也难免嘴里嘟囔两句,又没敢太多抱怨,只按照武天子先前的说法,右手环过其腰肢,左手绕过其腿弯,先将倒在地上的宁十一抱了起来。美人入怀以后,这生平还是首次与喜欢的姑娘亲密接触的傻书生,就忍不住一阵面红耳赤,尤其宁十一走的乃是练体剑修的路子,身躯虽然不会如同书中描写的柔若无骨一般,却在入手之处,尤其腰肢,也是另外一种结实紧绷的感觉,别具风情,便让这小说话本读多以后,整日幻想着能有一场英雄救美之后,美人无以为报便只能以身相许的傻书生,实在按捺不住心底悸动,偷偷摸摸挪了挪手掌。 随后又连忙摆正了神情,假模假样咳了一声,再偷偷摸摸瞥一眼远处矮山上始终望着这边的云泽穆红妆,瞧见他们似乎没有发现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下意识便要将怀中美人抱起来,这才猛地一愣,忽然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使之完全脱离地面,好像足有万钧重一般。 武天子已经懒得继续开口提醒,只暗自做好了准备,冒着玉石俱焚的风险随时喧宾夺主。 而那傻书生也方才想到,武天子早先时候确实说过,如今的宁十一能够挪动的幅度其实极小,哪怕换做是他,也根本无法将之完全抱起。当时陈也还不在意,毕竟武天子口中所言,其实陈也足有大半都没听明白,便也未曾放在心上,却不想,竟是当真如此,便只能暂且打消了原本的想法,蹲在地上双手分别放在宁十一腰后与膝下,随后伸出一只脚,来到那张画着王八的宣纸上,脚尖按住之后轻轻一搓,便就将其镇压之用完全毁去。 一瞬间,地面忽然震动起来,地底深处也随之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那傻书生还愣在原地,下意识低头看去,这才见到原本十分平整的浅塘地面,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不知多少十分细小的龟裂痕迹,粘稠污血不断渗出,格外腥臭且浓郁的气味,也立刻扑面而来。 陈也当即目瞪口呆,彻底傻在原地。 武天子骂了一声,早便知晓必然如此,便将早先说过的五息时间抛之脑后,当即就要出手抢夺这具躯壳的掌控,甚至已经做好了打算,倘若陈也还是不肯放手躯壳掌控,就只能不再顾念救命之恩,以夺舍之法取而代之。 但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武天子也着实不愿恩将仇报,毕竟武天子当初肉身破灭之后,也就仅剩一缕残魂而已,甚至如果没有这件黑龙翻墨法袍,哪怕强如武天子,这仅剩的一缕残魂也根本无法坚持多久,便会彻底消逝于人间,甚至就连转世来生都未必能有。而在后来,这件黑龙翻墨法袍,更是被人以阴毒之法镇压在一件陶罐之中,不仅暗无天日,并且时时刻刻饱受摧残折磨,直至不久之前,武天子这已经咬牙坚持了不知多少年的残魂,即将承受不住面临破灭之时,方才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被人翻出,得以脱离苦海。 也正因此,得救之后的武天子,才会始终感念陈也的救命之恩,哪怕陈也言语之间曾经多般不敬,也依然对其多般忍让,以至于哪怕残魂已经逐渐稳固,不会再如之前一般轻易破散,也不必再如先前一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已经随时可以施展夺舍之法取而代之,却也始终不曾出手为之。 不曾想,这傻书生竟是已经傻到了这种地步,被逼无奈之下,哪怕武天子着实不愿,却也唯有一边奢望陈也能够见机行事,将躯壳掌控彻底放手,一边开始尝试出手抢夺。 陈也神情当即一震,原本还要再如先前一般强行压下武天子,却又忽然见到脚下早已开裂的地面,忽然悉悉索索蠕动起来,一块又一块如同血肉砂砾一般的碎石,在腥臭粘稠的污血浸染之下,逐渐褪去原本漆黑的表皮,恢复血红颜色,甚至其中许多相对较小的血红肉块,已经可以蹦蹦跳跳。 陈也满脸惊恐,脸色惨白,头皮发麻,四肢都已经完全僵硬,哪怕心里知晓自己应该立刻逃出浅塘,可腿脚却也已经不听使唤。 直至一块又一块鲜红血肉,忽然跳出污血,直奔陈也与宁十一而来,大半都是落在宁十一身上,却也依然吓得陈也不敢动弹。直至其中一块血肉落在了他的手上,不知如何就直接咬破了皮肤,随后又是如同水蛭一般不断蠕动,试图钻入其中。剧烈的疼痛感传来,这彻底傻在原地的傻书生,方才终于回过神来,当即惨叫一声,彻底放开心神,任凭武天子重新掌控这具躯壳。 原本已经开始准备夺舍的武天子察觉此事,稍稍一愣,又立刻喜形于色,当即怀抱宁十一起身施展丈量山河的秘术,只一步跨出,便就已经脱离了浅塘,来到远处的那座矮山上,随手丢下宁十一之后,便立刻伸出两根手指,在另一只手皮肉隆起之处一划而过,不顾疼痛径直斩开皮肤,一把抓出已经钻入其中的那块邪祟血肉,将其丢在地上,一脚踩下便就碾成粉碎。 在此之后,宁十一身上那诸多已经钻入皮肉中的邪祟血肉,也被武天子如法炮制,全部取出。尽管此事过后,宁十一全身上下已经不知多出了多少伤口,变得如同刚从血池捞出的血人一般,却也总要好过被那邪祟血肉蚕食殆尽,只留枯骨一具,身死道消。 第312章 雨夜骨林 这场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最初陈也用脚尖搓破了那张充当灵纹阵法之用的宣纸开始,到最后来武天子怀抱宁十一返回矮山,取出并碾碎了所有邪祟血肉,其实不过数息之间,以至于云泽与穆红妆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已经落下帷幕。 远处的那座浅塘中,血水粘稠,一块又一块邪祟血肉最多不过拇指指节的大小,在其中不断跳跃,带起一朵又一朵血花四溅,密密麻麻,数以百千计,让人一阵毛骨悚然。 武天子松了口气,然而心情却并不轻松。 方才之事,在武天子重新接管了这具躯壳之后,看似脱离那座浅塘十分轻松,只一步迈出,便就来到了这座矮山上,但真实情况却并非如此,甚至可谓凶险至极,以至于哪怕武天子只是稍慢一步,就极有可能会被那些数之不清的邪祟血肉彻底淹没。而一旦落到那种境地,哪怕武天子生前乃是妖族武神,但躯壳的本质却仍是八品武夫,就依然不会落到一个很好的下场。 所幸,一切都能来得及。 只是即便如此,武天子也依然很想指着陈也的鼻子将他臭骂一顿,至少也要说上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然而话到嘴边,武天子却又忽然察觉到陈也的心情格外低落,或许也是因为同样意识到了这件事,以至于就连武天子出手毫不留情,生生将宁十一变成了一个血人这件事,都自始至终只在一旁安静看着,没有出声阻拦。也正因此,武天子就在略作思忖之后,还是将话重新咽了回去,也在解决了宁十一身上所有的邪祟血肉之后,就将这具躯壳的掌控重新还给了陈也。 一时不察之下,陈也忽然脸色一白,两腿一软,就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神呆滞望着面前浑身上下足有几十道伤口正在血流如注的宁十一,望着她哪怕已经深陷昏迷之中,却也依然不断颤抖的身躯,始终没能缓过神来。 云泽与穆红妆对于这两人之间的事,当然一无所知。只是瞧见陈也这幅模样之后,也就大抵知晓,这个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傻书生,恐怕这次真的是被吓破了胆,也就不去奢望他能尽快恢复。 穆红妆没有过多迟疑,暂且丢下手里的那杆钢枪之后,就立刻从云泽手中接过丹药药散,快步上前为宁十一处理伤势。在此之前,穆红妆还曾满怀警惕地瞥了一眼满地糜烂肉泥,直至确认那些肉泥已经不会再生事端之后,方才开始专心处理宁十一身上的诸多伤势。 而云泽则是转身走到矮山边缘,双眼虚眯看向远处那座依然沸腾不止的浅塘——那数以千百计的邪祟血肉,还在带着腥臭粘稠的污血接连翻腾跳跃,不断带起一蓬又一蓬血花四溅,哪怕浅塘之中已经再无活人,这些邪祟血肉也依然不肯就此罢休,以至于其中的一些邪祟血肉,已经跳出了浅塘范围,来到岸上,每次蹦跳都会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溅开的血迹,虽然速度不快,却也是直奔矮山而来。 最开始的时候,只有零零散散的三三两两,但在随后,就越来越多,以至于原本已经逐渐趋向平静的整座浅塘,都重新沸腾起来。 眼见于此,云泽当即脸色一沉。 “宁十一的伤势简单处理一下就行了,咱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儿,这地方已经待不下去了。” 穆红妆闻言,原本还有些疑惑,忽然瞥见远处浅塘中一块又一块邪祟血肉一路蹦蹦跳跳沿途而来,立刻神情一变,抓紧时间草草处理了宁十一身上的伤势之后,也顾不得她满身血污,直接将其背在身上,顺便捡了那杆钢枪,扭头便就奔下山去。 云泽还在试图叫醒陈也,双手抓着他的肩膀来回摇晃,只是即便如此,这傻书生也依然眼神呆滞。云泽满心焦急,回头再看时,那些邪祟血肉一路蹦蹦跳跳而来,已经十分靠近这座矮山,便再也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格外粗暴地伸手环住陈也腰杆之后,就将其夹在腋下,转身飞逃出去,追着穆红妆的背影重新返回来时途径过的那片巨大骸骨林。 两人脚下不停,一路飞奔逃出百余里之后,因为灵纹烙印在身,压力极大的缘故,就终于耗尽了体力无法继续逃下去的云泽与穆红妆两人,方才终于停下脚步,丢下负累,靠在一座身死之后并无余威存在的巨大骸骨下方大口喘气。只是即便如此,两人也都没敢休息太久,稍稍恢复一些之后,就立刻纵身来到那座骸骨粗如房屋一般的脊柱上,登高望远,看向来时的方向,已经完全见不到那些邪祟血肉的踪影,却也不知是那些邪祟血肉已经放弃追杀,还是因为蹦跳赶路的速度太慢,就被远远落在了后方,虽然已经完全看不到,但其实它们依然没有轻易放弃,还在沿着气味或是某种痕迹紧追不舍。 但无论那些邪祟血肉究竟如何,至少在当下,已经体力告罄的两人,终于可以喘息片刻。 身负四道灵纹烙印的云泽,尽管只是带了一个陈也,却也依然压力极大,一口气奔行百余里,已经是极限,如今终于能够放松些许,就立刻一屁股坐在脚下那根骸骨上,面色惨白如金纸,不带分毫血色,满头大汗。 穆红妆多带了一杆重逾万钧的钢枪,虽然只是身负两道灵纹烙印,又是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但如今的情况,却也着实不比云泽好到哪儿去。 两人沉默无言,安静休息了片刻之后,就重新来到骸骨下方。 宁十一依然昏迷不醒,身上大大小小几十道伤口,因为先前的一路逃亡颠簸,已经撕裂了许多。不得已,穆红妆只能重新动手处理了一遍。在此过程中,傻书生陈也就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巨大骸骨的阴影下面,始终神情低落,偶尔抬头看向还在昏迷中的宁十一,眼神格外的复杂。 云泽取了两坛烧口烈酒出来,先将其中一坛摆在穆红妆手边,能够方便她随时拿来喝两口解一解渴,也能方便用来清洗处理宁十一身上的伤口。而后云泽便就拎着另一坛酒来到陈也面前,一声不吭将酒搁下,之后便就重新纵身来到骸骨上方,原地盘坐下来,时刻紧盯来时的方向,以免那些邪祟血肉当真不肯轻易罢休,一路沿着气味或是某种痕迹紧追而来,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云泽不是穆红妆,所以陈也与武天子之间的事,云泽虽然听不到两人说话,却也毕竟亲眼见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就或多或少能够猜到一些。 小说话本,云泽也看过,并且也曾对于书中描写的那个江湖充满向往,毕竟还在书里的时候,它是那么那么大,大到足够装得下门派林立,装得下正邪之争,还能装得下江湖儿女、生死笑谈、恩怨情仇、家国大义...好像人间所有一切的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在其中。 那么大,那么简单。 直到如今真正来到了这座江湖,才发现,原来江湖这么小,又这么难。 小到难到整座江湖只有我一人。 所以陈也如今的江湖,是大?还是小?又或是在从大变小? 这还需要他自己慢慢斟酌。 云泽叹了口气,手掌下意识抹过气府所在之处,想要取一坛酒来喝,只是手掌按在那里的时候,却又忽然一顿,随后轻轻摇头,放弃了的喝酒的想法,毕竟如今是否已经脱离了险境还不知晓,倘若当真一时不慎喝多了,就难免误人误事。 毕竟那烧口烈酒,是真的烈。 云泽盘坐在骸骨上,双手揣袖,忽然想到了那位可以一口气喝干一整坛烈酒的尉迟夫人,明明看起来那般的花容月貌,却又偏偏是个这般的吓人酒量,真不知那位能够骗得了这位夫人一颗芳心的人,究竟是个怎样厉害的奇男子。 巨大骸骨的下面,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陈也伸手打开了那坛烧口烈酒的酒封,然后举起酒坛喝了一口,被这烈酒辛辣刺鼻的味道呛得连连咳嗽。 云泽没去理会,抬头看了眼要比早先时候更加阴沉的天色,总觉得像是有着一场雨正在缓缓酝酿,只是很快便就不再多想理会,逐渐恢复了一定的体力之后,便就趁着此间空闲,一边盯着来时的方向,一边修炼混元桩功,呼吸吐纳逐渐沉稳绵长。 入暮,一场瓢泼大雨,如约而至。 本就光线晦暗的古战场,如此一来,便就更加晦暗。 并且极为古怪的是,这场大雨的雨水格外、阴冷,像极了当初下在木河镇的那场阴雨,并且哪怕云泽将自身气机释放出来,想要以此分开雨水,却又发现自身气机之下,这场大雨的雨水竟又格外的沉重,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将落在头顶的雨水完全分开,最多也就只能使之略作偏移,却也依然不免落在身上。 因为曾经有过一场教训的缘故,所以云泽不敢大意,开口提醒了下面的几人。 所以穆红妆怀里抱着满身血污的宁十一,以及旁边身着黑龙翻墨法袍的陈也,就被迫只能蜷缩在巨大骸骨的下方,尽可能避免被雨淋到。 而在骸骨脊柱上的云泽,则是不声不响来到了巨大肋骨的下方,已经不再继续修炼混元桩功,毕竟空间有限,便只是双手揣袖站在那里,目光始终望向先前一路逃来的方向,至今也依然不敢完全放松。 只不多时,阴冷水雾便在古战场中弥漫开来。 大雨滂沱,也越下越急。 哪怕是在夏天,这样的雨势,也十分少见。 云泽愁眉紧锁,自从开始下雨之后,就一直没有展开过,耳朵微动,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女子如泣如诉的细微嗓音,又像情人之间的细语呢喃,很快就消失不见。 片刻后,就在不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只在附近逗留了十分短暂的片刻,随后一闪而逝,同样很快就消失不见。 再有一连串老人的咳嗽声响,几乎就在身后。 云泽已经全身紧绷,直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像是老妪一般沙哑冗长的叹息,便不曾回头,只立刻将拳头抽出衣袖,手臂如同钢鞭一般猛地抽出,拳意流淌,灿灿生辉,却最终也就只是打散了一缕不知究竟由何而来的阴风,拳止之后,甚至能够感受到如同青丝一般的细长冷风,沿着拳头手臂缓缓流淌而过。 骤然之间,这场滂沱大雨倾洒而下的雨水,就全部变成了血水。 哗啦啦一直下着,腥臭,粘稠,充斥着一整个天地之间,在这片占地广阔的骨林中,一座座巨大的骸骨上,挂满了刺眼的猩红。 云泽悚然大惊。 然而一个恍惚之后,大雨还是大雨,雨水还是雨水,四处水雾弥漫,骸骨如林也一如之前一般,没有丝毫不妥之处,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虚假幻象,从来不曾真实存在。 云泽强行冷静下来,转身走到脊柱边缘,低头看向缩在下方的三人。 穆红妆怀里抱着满是血污还未苏醒的宁十一,听到上方传来脚步声后,抬头看向云泽,面露询问之色。 “有事?” 云泽皱了皱眉头,目光随后看向一坛酒自始至终只是喝了一口的陈也,正怀里抱着酒坛,蹲在巨大骸骨支撑出来的空间下方。 其实早在之前最开始下雨的时候,这傻书生也曾想过要将这件法袍盖在宁十一身上,再被穆红妆拒绝之后,原本还想坚持,却在最后又不知为何忽然作罢,想来也该是与那位武天子有关。所以直到现在,这傻书生也还穿着那件黑龙翻墨法袍,并且自从在此落脚之后,到目前为止,也只在他想要将那黑龙翻墨法袍盖在宁十一身上的时候,才说了有且仅有的两句话,除此之外,便再未吭声。 云泽没有继续多看陈也,轻轻摇头。 “没事。” 随后便就重新回去肋骨下方,继续警惕之前来时的方向。 大雨不停。 阴风不止。 稚嫩嬉笑打闹的声音隔了许久才终于再次出现,几乎就从云泽的面前经过,一闪而逝。 这一次,云泽没有再出手阻挠。 然后,就在面前不远的地方,也好像就在这座粗大如同房屋一般的脊椎上,忽然又一次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的声响。云泽缓缓皱起眉头,亲眼见到,那里明明空无一人,但却窃窃私语不止。 紧随其后,云泽忽然恍惚一瞬,雨水就又变成了血水,而在那窃窃私语传来的地方,正蹲着两个眼眶漆黑,但皮肤却又像是涂了白漆一般的稚童,浑身上下不着寸缕,正藏在这宽阔肋骨的下方,一边躲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过来,相互耳语。 但在下一瞬间,那两个皮肤像是涂了白漆一般的稚童就忽然消失不见,而旁边一根粗大肋骨上,沾染了粘稠污血的地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 一个血淋淋的手印,五指张开朝下,忽然出现在哪里。 啪! 又是一声。 第二个血手印,同样五指张开朝下,出现在之前那个血手印的侧面下方。 啪! 第三声,也是第三个血手印,落在更下方。 云泽瞳孔扩张,一阵寒意直窜头顶,已经起了一身鸡皮,想要立刻远离,却又不知为何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血手印不断出现,像是有人正趴在那根肋骨上一样,随着手印不断出现,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不断向下,不断靠近,越来越快,越来越近,以至于手掌按在肋骨上传出的清脆声响几乎连成一片! 直至又一个血手印随着啪的一声落在云泽脚边,那已经完全连成一片的清脆声响,猛地戛然而止。 雨水还是雨水,哗啦啦地下着,一切如常。 云泽已经一身冷汗,脸色惨白,终于能够恢复行动,猛地吐出一口浊气,随后双手拄膝,大口大口喘起粗气。 四顾下去,好像从未有过任何事发生。 云泽一阵提心吊胆,许久方才终于平复了心情,却也已经再也无法只将目光望向之前来时的方向。 然而从此之后,好像终于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只有这场滂沱大雨,依旧不停。 云泽逐渐放松下来。 却又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这片占地广阔的骸骨林,那些沾染了厚重灰尘的骸骨,已经逐渐褪去了表面的黯淡粗糙,恢复成原本晶莹如玉的模样,然后继续被雨水冲刷,约莫一炷香后,从云泽脚下的这座巨大骸骨开始,其原本晶莹如玉的色泽也逐渐褪去,变得黯淡无光,并且逐渐散发出一种近似于迟暮之年的腐朽气息。 于无形之中,便就笼罩了骸骨上下的两拨人。 原本身形笔直站在粗如房屋一般脊椎上的云泽,便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悄然变得腰背佝偻,然后眼神无光,而其本身却好像并无半点儿察觉,只依然望着来时的方向,生怕那些邪祟血肉,会趁着大雨之际,将身形躲在水雾之中,悄然靠近过来。 然后一点一点眯起眼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而在骸骨下方,怀里依然抱着宁十一的穆红妆,同样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弯了腰。直至许久之后,原本还是百无聊赖的穆红妆,忽然就长长叹了一口气,两边肩膀各自画圈拧了拧肩背,似乎是站得久了有些疲累,哪怕如此也依然不能觉得放松,便干脆原地盘坐下来,而后不出片刻,就开始闭目养神。 只有陈也自始至终一直蹲在那里,身上法袍黑龙翻墨的图案,正在悄无声息地翻滚着。 第313章 偏见 雨夜中的骨林,安静得可怕。 其实并不安静,大雨哗啦啦倾盆直下的水声,罡风灌入骸骨缝隙间的呼啸声,阴风吹来的窃窃私语,女子如泣如诉的细细呢喃,稚童嬉笑打闹相互追逐,老人病入膏肓的咳嗽,还有老妪沙哑冗长的叹息...它们从未停止,只是有人不知。 如同玉石雕筑的骸骨,逐渐逐渐,多了一些如同即将入土的老人身上的迟暮腐朽之气,所以这些莹白如玉的骸骨,不知具体是从何时开始,逐渐变得粗糙黯淡,多出了一些枯黄之意,连同雨幕中的一方天地,都随之充斥着一种莫名压抑的感觉,所以雨声不再连绵不断,罡风不再持续呼啸,窃窃私语、细细呢喃、追逐打闹,也被阴风悄然吹散。 腰背佝偻站在粗大如同房屋一般脊椎上的云泽,呼吸声中逐渐出现了一些痰音,而那些原本只是覆盖在骸骨上的迟暮腐朽之气,也在悄然侵蚀着活人生机。 “咳咳...” 云泽胸膛忽然深深起伏,皱紧了眉头,因为呼吸不畅,就猛地咳了几声,震得胸腔气管一阵刺痛,然后重重喘息两声,继续望向之前来时的方向,双眼已经几乎眯成缝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看清远处水雾弥漫中的光景。 只是时间一旦久了之后,便会很累很累。 云泽清了清喉咙,伸手揉一揉眼睛,仍未有所察觉。 这场大雨,从入暮时的倾盆而下,到如今,已经只剩淅淅沥沥的小雨。 豆大的雨珠,像是珠帘,垂挂在黑暗的夜幕之中。 伸手不见五指。 云泽双手揣袖,原地盘坐下来,每一次呼吸,胸膛都要深深起伏,喉咙中也会发出一连串颤抖的痰音,然后腰背越发佝偻,再难挺直,以至于就连身上的皮肤都开始出现褶皱,血肉枯败,血气萎靡,发丝渐白,好像寿元将尽,已经行将就木一般,随时都有可能在此“寿终正寝”。 ... 陈也怀里抱着酒坛,蹲在骸骨的下方。 自从云泽察觉到雨水不对,并且开口告知以后,陈也就一直缩在这里,尽可能不让自己轻易淋雨,也所幸骸骨极大,仅仅只是身后这根横陈在此的兽骨脊椎,都已经高大如同房屋一般,而其两边延展出来的肋骨,虽然圆润,却也宽大,倘若只是用来躲雨的话,倒也十分足够。 只是雨水倾盆,水雾弥漫,再加上骨林之中罡风始终不绝,就依然难免会被雨水迸溅过来,尤其头顶的肋骨本就圆润,雨水落下之后,顺着骸骨表面流淌,就最终还是汇聚在下方,尽管绝大多数都会顺着骨骼延展而来的方向流到兽骨脊椎上,然后顺着兽骨脊椎继续流淌下来,却也仍是有着不少雨水会在半路落下。尤其陈也所在位置的前方,就在丈许距离之外,因为雨势太大的缘故,半路落下的雨水就已经汇聚成了一条水流,哗啦啦落在地上,水花四溅。 陈也皱了皱眉头,怀里抱着酒坛再次退后了一些。 身旁的穆红妆,正盘坐在地,闭目养神,呼吸细微且绵长,至少在陈也看来应该是这样,因为哪怕如此之近的距离,也依然只是偶尔才能听到一些十分微弱的呼吸声。 而其怀中的宁十一,则是一身血污,虽然大大小小几十道伤口已经全部处理过了,却也依然失血严重,俏脸惨白,便连唇瓣都已经不带血色,呼吸如同穆红妆一般,同样细微且绵长,像是遵循着某种既定的吐纳规律,让陈也只能勉强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细微声响。也好在其胸脯还在微微起伏,若非如此,陈也几乎就要认为宁十一其实已经变成了尸体。 拢了拢黑龙翻墨法袍的衣摆之后,陈也挪了挪怀里酒坛的位置,以便能够抱得更舒服一些,然后轻轻一叹。 之前还在那座浅塘的时候,他可是险些害死自己,也险些害死宁十一,尽管最重的结果并未走到那种最坏的程度,但是对于陈也而言,仍是对于自己当时的表现心怀芥蒂。 倘若不是武天子,只怕就要真的死在那里。 陈也一脸失落,忽然觉得这个江湖,和书里写的那个江湖,其实大不一样,很多事,并不是三言两语笼统带过那么简单,很多凶险,也不是如同书中一般,只是几个简简单单的词汇就能描述得清楚,让人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所以陈也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是把这所谓的江湖看得太简单了,也把书中描写的打打杀杀、恩怨情仇、人情世故看得太简单了,它就像一座小石潭,看似“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好像一旦踏入其中,水面也才不过将将没过脚腕或者膝盖,但实则却是眼见为虚,倘若当真有人以为水面浅显,便放下警惕,抬脚一步踏入其中,就会立刻发现,这一脚踩下去,根本够不着谭底,也方才知晓,原来是深不可及。 倘若熟悉水性,或也还好,怕就怕不通水性... 陈也就是那个不通水性的,并且不是试探性的只迈一只脚,而是直接跳了下去,就像雨过天晴之后,街巷中有顽劣稚童一下子跳进了小水洼里那么果断。 但街巷里的顽劣稚童跳的是小水洼,而他跳的却是这座步步凶险的江湖。 之前的时候,身边还有卫洺在,虽然也曾遇到过许多凶险,但正如同书中所写的那样,小小蟊贼,在卫洺面前不过尔尔,根本没有一合之敌,以至于就连云麓都不曾出鞘,只伸出两根手指在身前并拢,然后向下轻轻一划,就会有着一道雪白剑气璀璨生辉,轻而易举便就扫清所有阻碍。 所以这一路走来,陈也从没觉得混江湖很难。 它确实很大,大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却也很浅,浅到只需要两根手指那么轻轻一划,湖水便会掀起汹涌波涛。 因而在陈也看来,这所谓的江湖,也就只是一座浅塘罢了。 只偶尔有些深的地方,就像上次途径临江时,遇到的那头百丈火蛟,那是这一路走来,卫洺唯一一次拔剑出鞘,却又可惜,陈也根本没能坚持住,直接就被震得昏死过去,所以整个过程是否艰险困难,是否大浪澎湃,陈也根本一无所知。但在重新苏醒之后,陈也也曾问过卫洺,那头火蛟是否真的很厉害,而他当时得到的答案,就只是卫洺十分淡然的一抹浅笑。 那头火蛟,不太厉害。 这个坑,也没有很深。 陈也理所当然的这么认为。 然而时至今日,陈也方才终于明白过来,那所谓的不太厉害和不太深,只是对于卫洺而言不太厉害,不太深,因为他在这座江湖之中个子很高,所以这一脚踩下去,就只是踩中了一个小水洼而已。 但如果换做别人,就绝对不会只是小水洼。 高矮胖瘦,各有不同。 个子矮的走江湖,随随便便一个坑,都会很深很深,但是对于那些个子高的而言,这些很深很深的坑,就只是一座小水洼罢了,一脚下去,不但不会沉入其中,反而踩得那座小水洼水花四溅,惊涛骇浪不止。 所以陈也忽然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仅不高,反而很矮。 还是回去文关城,弃文从商,继承家业,显得更加妥当。 至少不会再如先前那般,连累到十一姑娘。 陈也忽然有些想哭,眼眶通红,便抬起袖子抹了把脸,然后举起怀里的酒坛,仰头猛地喝了一大口。 极其烧口的烈酒,入喉之后,就像一团烈火,从舌尖一直烧到胃里,以至于整个喉咙都是火辣辣的疼痛。 本就不怎么会喝酒的陈也,喝了这么一大口,尽管早已有所准备,却也依然难免呛得咳嗽泪流,然后就又一次觉得怂了,便想要将酒还给云好汉,或者暂且交给穆姑娘。 陈也抬头看了眼上面的光景,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中,几乎看不见什么太多的东西,便只能暂且放弃,然后抱着酒坛小心翼翼挪了挪步子,来到穆红妆身旁,将酒坛搁在地上之后,又万般不舍地看向还在昏迷的宁十一。毕竟一旦从这里出去,他就要拜托卫洺带他重新返回文关城,从此放弃浪荡江湖的风流梦,还要弃文弃武,甘于平庸,再继承家业,应该还会迎娶一位如花美眷,生两个孩子,最好一男一女,最后将家业继承出去,安享百年。 只是恐怕此一去之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位素来喜好男儿装扮的十一姑娘了。 陈也抽了抽鼻子,又一次抬起袖口,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 然后就壮着胆子留在这里,没有重新退回去,安安静静看着穆红妆怀里的宁十一。 自从离开了那座浅塘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的武天子,忽然以心声鄙夷道: “你也就只有这么屁大点儿的出息了!难得老天给了你一次可以将功补过的机会,没有察觉也就罢了,毕竟你也是个见识短浅没有眼力的,却还跟个娘们儿似得在这儿自怨自艾,好歹也是裤裆里面带鸟儿的,啰里啰嗦无所谓,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倘若不是我还念着你的救命之恩,真是懒得跟你多说这些废话!” 陈也抽了抽鼻子,悄悄退后两步,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哪有什么将功补过的机会?” 武天子懒得再说废话,直接言道: “倘若不想你的十一姑娘死在这里,就将你身上这件黑龙翻墨法袍脱下来,暂且盖在她们二人的身上,事急从权,我也就不跟你计较这些。至于上面的那个,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死就死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身杀气戾气如此之重,也不知残杀过多少生灵,又是个心机城府极深的,他要想耍你,就跟戏耍一只傻狗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上面的那个,是...云好汉?” “好汉?” “难道不是?” 陈也有些不太满意。 “我可是亲眼见过云好汉只用三拳两脚就打死了好几个坏人的,而且如今天下人都对云好汉有些极深的成见,尽管具体的我也不太明白,什么半部《道经》,什么仙域所在和成仙之法,我都听不明白,但我知道云好汉身上根本没有那所谓的半部《道经》,也不知道什么仙域所在,什么成仙之法,更不知道什么一线生机的具体所在。可即便如此,云好汉也依然没有轻易妥协。书中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云好汉身家富庶,用的都是凡夫俗子根本见不到的灵光玉钱,却也从来没有因而惫于修行,只知享福;贫贱时又如何,我不知晓,但我相信云好汉肯定能够做到贫贱不能移;至于最后一句的威武不能屈,也已经不消多讲。所以云好汉当然是云好汉!” 武天子当即嗤笑一声。 并不仅仅只是笑话陈也对于云泽的看法,更是笑话如今这座天下对于半部《道经》的无端猜测。 毕竟他也曾亲眼见过那所谓的半部《道经》,一张相对于寻常书页而言更厚一些的金纸而已,虽然具体的内容没能看到多少,就被自家那位两鬓斑白的先生藏了起来,却如先生那日所言,这所谓的半部《道经》,也就只是一段早已不为人知的历史罢了。 武天子对于那所谓的历史,没有半点儿兴趣。 却也懒得再与这个初入修行之道的傻书生继续多作争执,当即话锋一转道: “你这里有我出手帮你稳固活人生机,不怕阴气侵蚀,倒是这两个女的,你相中的那个十一姑娘不必多说,本就身受重伤,阳气生机尽数内敛,正是虚弱之际,就难免要被各种阴气趁虚而入,哪怕那个名叫穆红妆的走了纯粹武夫横练体魄的路子,已经阴极生阳,也依然改变不了女子先天属阴的本质,在抵抗阴气侵蚀的方面,先天不如本质为阳的男子。若你还要继续废话下去,哪怕最终能够留得住她们性命,此事过后,恐怕也要落下暗疾。” 闻言如此,陈也当即神色一怔,再也不敢继续多说其他,慌慌张张便就脱下了身上的那件黑龙翻墨法袍,从侧面盖在了穆红妆与宁十一身上。 法袍绣有黑龙翻墨的图案,在披上之后,那黑龙翻转的速度便就更加明显了一些,带动墨云飘摇四溢,一时间,穆红妆与宁十一全都变得脸色青白,随后就有微不可查的一缕缕黑烟由自两人口鼻之中缓缓溢出,只短短片刻,两人脸色就逐渐恢复正常模样,多出一些红润血色,连同呼吸声也不再如先前那般细微绵长,时断时续。 然而无论宁十一还是穆红妆,至今也没有丝毫察觉,更没有醒来的迹象。 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陈也就蹲在一旁,仔细盯着两人的情况,眼见如此,更是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武天子无奈道: “那些随同水雾潜入她二人体内的阴气已经逐渐溢出,只是因为时间太久的关系,方才疲累昏睡,便是不再理会也无妨,只待法袍将她二人体内的阴气全部逼出,即可安然无恙。” 闻言之后,陈也这才勉强冷静一些,细细看去,终于见到穆红妆与宁十一口鼻中逐渐溢出的浅薄黑烟,这才终于松了口气,随后抬头看向高处,仍是有些着急。 然而武天子却也并未理会,只以心声继续言道: “她二人如今已有法袍覆护,自当无妨,倒是你,本不过八品武夫的修为,血气只比凡夫俗子强出一线,如今又将法袍留给了她们二人,就最好还是找个地方安静呆着。这场阴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我会帮你固持体内阳气生机,以免会被阴气侵蚀。但我如今毕竟只是一缕残魂,能力有限,这场阴雨又是阴气极重,所以你也不能闲着,需要将我给你的这套呼吸吐纳之法尽快掌握,乃是生发阳气、强壮血气之用,不算很难,能够学到三分即可。” 陈也神情一滞,而后急急问道: “云好汉他...” 武天子依然不理,自顾自开口道: “静心,守神,气当绵长为主,三吐六纳,遵循鼻入鼻出、鼻入口出、口入口出、口入鼻出四式,循环往复,切记勿以胸腔吐纳,而当以意沉入脐下三寸关元之处,气府所在,吐气鼓腹,纳气收腹。如今你才最初修行,一次吐纳,可以维持三到五息时间,口鼻四式,一次循环不要超过四十息,倘若途中出现疏忽错漏,当屏息一弹指之时,而后从头再来。” 陈也张了张嘴,想不通武天子为何会对云泽怀有如此偏见,以至于连其性命都可不管不顾。 武天子还在以心声重复方才所言的呼吸吐纳之法,可陈也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忽的一咬牙,直接扭头冲出骸骨下方,冲入雨幕。 武天子话音一滞,当即破口大骂,喝令陈也回去继续躲雨,不要多管闲事。然而陈也却是听也不听,来到骸骨外面之后,根本不顾阴雨冰寒阴冷,一边跑向云泽面对的方向,一边连连招手,蹦跳喊叫,以期云泽能够注意到他。 然而无论陈也如何努力,站在高出已经近乎于行将就木的云泽,也依然没有半点儿回应。 第314章 火龙走道 迟暮之年,垂垂老矣。 如今的云泽,正是这种感觉。 所以一直以来涟漪荡漾不止的心湖,也因为阴气侵蚀,阳气生机内敛的缘故,破天荒地彻底平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一点儿涟漪浮现,如若古井无波,一潭死水,这是云泽哪怕已经修行了许久的混元桩功,也依然无法做到的真正静极。 像是年轻时胸中又豪气万丈,所以仗剑四方,而老了以后却又对此心生厌倦,只想求得片刻安宁。 静极则思动。 不知由自何时开始,云泽已经悄然用上了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 因而,当陈也终于做出决定,冲出骸骨下方的时候,已经像是走到了迟暮之年的云泽,一身血气气韵就忽然再次翻腾起来,因为阴气侵蚀便就内敛起来的阳气生机,也随之蓬勃生发。在面阴背阳双命桥中,血气气韵如同两条气势磅礴的火龙,各自由气府而发,如同行走在虽然笔直却又满布荆棘的羊肠小道上,气势汹汹,狂躁肆虐,接连闯过一道道关隘,冲撞一座座穴窍,将原本已经荒废许久,只是羊肠小道的阴阳双命桥彻底唤醒,所以面阴背阳双命桥两座桥面,都开始在云泽体内轰隆隆震动起来,行走其上的血气气韵两条雄壮火龙,也随之变得更加庞大起来。 以至于连同其体内早已打破桎梏开辟成功的四条正经,也随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血气气韵之充盈,匪夷所思,包括之前因为一口剑气美酒从而破开桎梏的另外两条正经,也各自有着一股十分庞大且磅礴的血气气韵,如同大河之水泄入支流河道一般汹涌灌入,将这两条正经中后天沉积的诸多泥沙顽石,轻易撞破,很快便就将之彻底充盈。 云泽躯体忽然一震,变得如同玉石一般熠熠生辉,而其原本佝偻的腰背,也已经重新挺直,白发复黑,眼眸之中更是精光喷薄,生机盎然,尽管无法做到如同如同圣道强者那般推演大道运转之变化,却在雨幕中的陈也看来,仍是觉得云泽此时的眼神格外刺人,不能直视。 武天子忽然收敛了骂声,通过陈也直视云泽,许久方才感慨一声,说了句“狗屎运”,而后便就告知陈也,他口中的那位云好汉,非但已经没了性命之忧,反而因祸得福,修为境界更进一步,又顺便催促陈也抓紧时间返回骸骨下方,不能继续淋雨,以免雨水阴气太重,侵蚀其体内阳气生机,损坏了日后的修行之道。 云泽同样瞥见了雨幕中的陈也,眉头稍稍一皱,有些愕然。 但后者却是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咧嘴一笑,也不继续多说,忽然抖了个激灵之后,就抓紧时间返回骸骨下方。 对于之前发生的那些,云泽一无所知。 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计较这些。 这场像是波及到了整座古战场的瓢泼大雨,阴气之重,简直匪夷所思,要比当初下在木河镇的那场阴雨更甚许多,相较之下,就像一个成年男人手持利剑,与一个年幼稚童咿呀学语一般的差别。尤其此番因祸得福以后,云泽体内血气气韵游走如同火龙一般,就对这场大雨中的阴气沉重,感受更甚,以至于无时无刻不能察觉到无数形同牛毛细针一般的阴气,正随着这场大雨下的水雾蔓延,不断地想要刺破皮肤,侵入体内,侵蚀损坏阳气生机。 血气气韵如同火龙走道,将体内残存的阴气轻易焚杀。 随后身形一晃,便以最初得到的两部搏杀术之一的乱云步来到骸骨下方,全身上下只沾到了十分有限的几颗雨珠,在其胸前留下了几点湿痕。尽管有限,但这些雨水中的阴气却与水雾中的阴气截然不同,仿佛利剑一般,不断刺入云泽体内。 所以来到骸骨下方之后,云泽并未第一时间查看此间三人的情况,而是立刻调转阴阳两命桥上的两条火龙,如臂使指,汹涌澎湃的血气气韵随其意动,立刻扑杀上来,迅猛程度要比此前强出不知多少倍,只短短片刻过后,其胸前衣襟上的几点湿痕,就立刻冒出一阵黑烟,旋而消散。 羊肠小道与官道大路之间的区别,一目了然。 而云泽也是方才知晓,原来修行至此,筑成命桥已经一年多时间,竟然一直都是暴殄天物,若非往日修炼时时勤勉,已经养成习惯,才在今日因祸得福,只恐这阴阳两命桥的真容,就不知何时才能有所发现。 一口参杂了黑烟阴气的森寒浊气,被云泽缓缓吐出体外,就此消散,随后身躯如玉光泽逐渐内敛,眸中精光亦是熄于无声。 做完了这些,云泽才将目光转向骸骨下方的几人。 穆红妆与宁十一身上正披着那件黑龙翻墨法袍,所幸法袍本身足够宽大,而穆红妆又是个头不高的,便也能够将这两人完全罩住。云泽眼神敏锐,已经察觉到法袍上黑龙翻转,带动墨云四溢之象,更能瞧见两人口鼻之间不断溢出丝丝缕缕的黑烟阴气,就悄然松了一口气,随后目光看向匆匆返回此间之后,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却也依然坚持盘坐下来呼吸吐纳的陈也。 这傻书生已经被阴雨冻得满脸惨白,体内阴气侵蚀,以至于就连唇瓣都已经毫无血色,浑身上下湿漉漉,阴气阵阵,不断侵入其体内,又随同呼吸吐纳时带起的气息流转不断吐出,口鼻之间的黑烟,要比穆红妆宁十一都更加浓郁沉重。 云泽皱了皱眉头,有些意外于陈也的这部呼吸吐纳之法,似乎不太寻常,尤其吐气鼓腹,纳气收腹的方式,尤为奇妙。然而陈也毕竟还是第一次修炼这般呼吸吐纳之法,尽管武天子口中所言并不困难,却也只是对于武天子而言不会觉得十分困难,却对陈也来讲,简直难如登天,便在最开始的时候,莫说做完吐纳四式的一整个循环,甚至就连吐气鼓腹,纳气收腹,而胸腔不动的基本,都无法顺利完成。 也好在武天子悉心指点,约莫一炷香后,总算能够勉强完成一个吐纳循环。 而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陈也的呼吸吐纳之法,也逐渐变得熟稔了一些,甚至做到最后的时候,往往吐气鼓腹之时,能够小腹隆起如同蛤蟆胀肚一般,纳气收腹之时,又小腹干瘪好像一握有余。却不知,陈也之所以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主要还是因其方才淋了一场阴雨,体内阴气太盛,而陈也对于这部呼吸吐纳之法的掌控速度又太慢,被迫无奈之下,武天子方才分出了部分心神,只将这具躯壳掌握三分,从旁相助陈也继续呼吸吐纳,生发阳气,固持生机,才能逐渐将其体内浓重阴气,随同气息吐纳排出体外。 云泽也没有重新回去上面,而是一直留在骸骨下方,将一身璀璨明亮的拳意流泻于体外,配合体内血气气韵火龙走道过桥,促使肉身如同玉石一般熠熠生辉,将大雨落下之后带起的水雾尽数隔绝在外。 一场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两天。 云泽也如门神一般在这站了两天。 其间,穆红妆曾经醒过一次,但其体内毕竟也曾因为阴气侵蚀的原因,就导致阳气生机尽数内敛,如同熊蛇冬眠一般,哪怕阴气已经尽数排出体外,也依然难免萎靡不振,便清醒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又沉沉睡去,需要依靠这样的方式恢复体内阳气生机。 而那身负重伤的宁十一,则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醒过。 三日后。 雨过天不晴。 古战场中,每个角落都在悄然弥漫着比起当初来时更加浓重的阴气,在此之外,还有更为猛烈的罡风由自古战场的最深处呼啸而来,灌入一座座巨大骸骨的缝隙,魔音不绝,呼嚎不断。 但云泽却是应对得轻松自如。 一场迟暮腐朽,尽管是在无形之中,并且那所谓的迟暮腐朽其实更偏向于虚假幻象,但对云泽向来都是无风涟漪动的心湖而言,却是一场求而不得的砥砺磨练。迟暮之心,垂垂老矣,心湖之静,古井无波,哪怕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虚假幻象,却也已经足够被云泽捕捉铭记,就哪怕此间还不能随时随意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明镜无尘,可一旦配合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也依然能够心湖静极。 所以此间依然需要借助桂花酒才能抵抗魔音贯耳的,已经只剩穆红妆。 一场大梦之后,穆红妆体内阴气已经因为黑龙翻墨法袍,彻底驱除干净,虽然尚且有些精神萎靡,却也已经远远好过上一次苏醒之时,然而宁十一至今也还没能完全苏醒过来,只在雨过之后,勉强清醒了短短片刻,之后就又裹着那件黑龙翻墨法袍继续沉睡过去。 陈也还在修行呼吸吐纳之法,腹部鼓胀干瘪,循环往复,口鼻气息环卷之间,依然会有些许浅淡黑烟随之吐出,足可见到之前陈也冲入雨幕淋雨片刻,被侵入体内的阴气究竟如何浓重。 而那日之见,云泽也已经有过大致的猜测,并且可以十分笃定,那时的陈也就是在舍命相救。 尽管这种做法并无大用,并且云泽一旦没能习惯性修炼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最终静极思动,而是仍被水雾阴气悄无声息地暗中蚕食体内阳气生机,陈也的这种做法,就不仅没有任何作用,还会将他自己的性命也一并搭入其中。 简直蠢得无可救药,无以复加! 水雾散尽,云泽逐渐收敛了一身拳意流泻,同时压下了体内血气气韵两条火龙。时至此间,那些浅塘中的邪祟血肉还未出现,就已经足够说明它们已经完全放弃,或是死在了路上,重新沦为坚硬砂砾。但无论那些邪祟血肉的最终下场如何,云泽都懒得理会,尤其坚持了整整两日两夜的拳意流泻与体内血气气韵火龙走道之后,疲惫感早已如同潮水翻涌,便暂且放松下来,在骸骨下方找了一个还算干燥的地方,一边小口喝酒,一边盘坐休息。 偶尔将目光看向还在呼吸吐纳的陈也,眼神复杂。 对于这个总是喜欢啰里啰嗦滔滔不绝的傻书生,云泽当然还是反感居多,其中最大的原因,当然还是因为傻书生太傻,总以为自己当初看过一些随意杜撰出来的小说话本,就已经对于这座江湖了如指掌,却不知,小说话本终归还是小说话本,当不得真,而且江湖不是只有一座,每个人都是一座江湖,每座江湖也都不太一样。 没有大同小异,就是不一样。 所以云泽才会觉得陈也很傻,很烦,也很天真。 只是这次过后,又好像没有很烦了。 但傻和天真,依然不变。 没有褒义,只有贬义。 云泽开始闭眼假寐,一口一口喝着酒,沉默不语,穆红妆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体内阳气生机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疲累不堪,就同样靠在那座巨大骸骨的下面,闭目养神。 又是一天。 宁十一身上的那件黑龙翻墨法袍,已经重新回到了陈也身上,并且终于第二次苏醒过来,精神恍惚,萎靡不振,身上裹着一件穆红妆的衣裳,蜷缩双腿背靠那座巨大骸骨,靠着云泽的烧口烈酒带来的辛辣刺激才能勉强提神,不会再一次昏睡过去。 也是由其口中得知,先天剑胚的卫洺,与先天龙丹的焦嵘,如今都在这座古战场的极深处,就是罡风吹来的方向,想要借机得到更大的机缘,而宁十一则是因为修为境界稍有不及,无法抗住罡风凛冽,便不得已只能留在那座旧王朝的遗址旧地,继续寻找其他机缘。直到不久之前,宁十一瞧见了那座看似完好无损的学堂,便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却不想还未真正靠近,就不知为何精神恍惚,方才坚持不过短短片刻,甚至没能来得及退走,便彻底没有了任何意识,自然也就无法知晓在那之后又发生过什么事。 闻言如此,云泽眉关紧蹙,并未开口,毕竟宁十一口中所说的学堂,他也未曾真正见过,只能勉强猜出宁十一之所以精神恍惚,甚至失去意识,有着极大可能会与那座浅塘有关。 云泽双手揣袖,苦苦回忆那日登上矮山之后,见到的那座浅塘,以及周遭地势,却忽然发现,矮山背后的地面,其实是与此间相差无几,同样都是漆黑坚硬的地面,并且有着差距不大起伏不平,这里高一些,那里矮一些,仅此而已,却根本构不成险地恶土。 至少在云泽的本事看来,那座浅塘的凶险,应该与地势无关。 陈也忽然举手道: “是,蠡狐怨血的关系。” 云泽闻言一愣,穆红妆与宁十一也眼神意外地看向陈也。 武天子的事,宁十一并不知晓。 所以云泽与穆红妆很快便就意识到,应该是武天子将事情真相告诉了的陈也之后,这傻书生才能有话可说。 云泽并未取出《白泽图》,只微微举头,略作回想,而后便就缓缓言道: “蠡狐,蠡者,蛀木之虫,躯体庞大,形同蛆虫,与狐交姌而有蠡狐,形似狐,无尾,不生毛发,肤如蛆虫,亮银色,最好惑人心神以食之,然蠡狐口中无牙,则诱而吞食之,异兽属。” 稍稍一顿,云泽方才继续开口道: “如此说来,之前咱们见到的那座百丈骸骨,应该就是蠡狐骸骨,而那浅塘则是蠡狐临死之前咳出的一口怨血腐蚀而成...倘若当真如此,那座浅塘的凶险,就理应近似于龙喋血地势,而龙喋血地势又往往以血海翻腾掀起滔天大浪扑杀生灵...可那些邪祟血肉...” 陈也吞了口唾沫,瞧见云泽已经说不出更多,这才一边听着武天子心声所言,一边转述道: “是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的关系,所以蠡狐死前咳出的那口怨血,已经在那浅塘之中根深蒂固,哪怕能够抹杀了表面凶险,也会源源不绝,再加上那座浅塘里的地面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地面,而是这些庞大异兽身死之后被罡风吹散的血肉,因为各种阴属气机太重的缘故,就全部变成了邪祟,只是这些邪祟血肉的本质依然还是那些庞大异兽的血肉,又是饱受罡风摧残方才支离破碎,所以,就哪怕它们已经全部变成了邪祟,也依然扛不住这里的罡风肆虐,有着一种天然的恐惧,平日里也基本上都在沉睡,避免会被罡风伤及,除非是如蠡狐怨血那样沉重的阴气才能将它们唤醒之外,哪怕之前的那场阴雨,其中所含的阴气也会略显不足。除此之外,再就是这里的地面,其实同样不是寻常土石,而是,而是...” 话没说完,陈也已经满脸惊恐,面色发白,额头上也很快就渗出了细密冷汗,哆哆嗦嗦声音颤抖,喉结连连滚动,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315章 江湖路阡陌纵横 其实不消陈也继续说下去,云泽几人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就脸色微变,惴惴不安,生怕脚下的坚硬地面不知何时就忽然裂开,变成了那些邪祟血肉钻破皮肤,钻入自己体内。 宁十一身上几十道伤口,虽然已经全部结痂,却在如今看来,依然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古战场机缘造化无数,凶险杀机更是无数。 一时间,在场的几人全都沉默下来,谁都没有继续开口。胆子大一些的云泽、穆红妆与宁十一,依然稳稳当当坐在原地,不声不响地小口喝酒或者养精蓄锐,胆子小一些的陈也,就已经不声不响改坐为蹲,还偷偷摸摸伸出一只手在屁股上摸了几下,确认无恙之后,这才暗中松了口气。 因为穆红妆与宁十一一身阳气生机损耗过度的缘故,云泽几人就没有立刻动身继续深入这座古战场,而是留在原地一连休息了好几天时间,直到身负重伤的宁十一也已经没有大碍,这才终于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继续动身启程。 ... 古战场最深处的那座大山上。 半山腰。 此间罡风已经要比山脚下的时候更加猛烈许多,种种阴属气机凝作黑烟滚滚,夹藏在罡风之中,形同匹练一般,由上而下不断滚地而过。女子嗓音的喃喃细语、稚嫩孩童的嬉笑打闹、老人嗓音的粗重咳嗽、老妪沙哑的冗长叹息,以及某些尖锐刺耳的唳啸、哀嚎,几乎层出不穷,一张又一张或是青白,或是黑灰的狰狞面孔,隐藏在黑烟之中,接连撞在卫洺周身的护体剑气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 雪白锋锐的护体剑气,已经被猛烈罡风压制在卫洺体表不足一寸,明暗闪烁,摇摇欲坠,尤其那些狰狞面孔之外,于黑烟之中,偶尔还会伸来一只又一只鬼手,或是仿佛稚童一般小巧白嫩,或是如同老人一般沧桑腐朽,以至于还有一些不带分毫血肉,只剩惨白骨骼,总是试图刺破卫洺体表的护体剑气。 这些鬼手,往往都被剑气无情绞碎。 然而不久之前,一双形同女子一般十指纤细而修长的手掌,却不知如何就穿过了护体剑气的阻隔,忽然就抓住了卫洺的脖颈,往后一拽,再往下一压,一时不查的卫洺就立刻倒飞出去,腰背狠狠砸在坚硬且粗糙的地面上,被那双十指纤细修长的手掌生生拽出十丈有余,整个背部都因风化而粗糙的地面,被划破不知多少伤口,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所幸卫洺虽惊不乱,没敢留手,及时将云麓拔剑出鞘,于身后迅猛斩过一道雪白剑光,便就立刻听到一声凄厉无比的刺耳尖叫,鬼手消失不见,可卫洺先前整整一天的努力,也随之消散成空。 百丈距离,到了半山腰的地方,看似不远,实则已经如同天蜇一般。 所以卫洺遗憾之余,也已经动了撤退的心思。 自从正式上山之后,卫洺遭遇到的可怕压力,也已经不是早先还在山下时可以相比,几乎每一步迈出,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与毅力,因而行走至此,其实已经是卫洺的极限,而之前被迫退回的百丈距离,则是卫洺仰仗自己先天剑胚的鼎炉体质,以气府中的本源剑气加持护体剑气,才能勉强多走一段距离。 却不想,百丈前后,天壤云泥。 尤其那双十指修长的鬼手,既然能够不声不响无视其周身护体剑气,就必然能够危及其性命。 卫洺伸手摸了摸冰冷刺骨的脖颈,低头再看时,手中已经满是阴气凝结而成的黑霜,眉关当即一皱,手掌猛地一握,那些沾染在其手中的黑霜就立刻发出呲啦一声,从指缝中冒出缕缕黑烟。随后卫洺体内元炁翻腾,裹挟剑气,上涌来到脖颈之处,将那侵入体内的阴气尽数绞杀。只是即便如此,卫洺的脖颈上仍是清晰无比地留有一双手掌抓过的痕迹,浓黑如墨,不曾减淡分毫。 ... 数日时间,云泽一行几人已经走出三百里有余,虽然只是随意挑选的方向,却也仍是向着古战场的深处走去,最大的目的还是绕过那座矮山,以免会被那些已经苏醒过来的邪祟血肉再次盯上。 而古战场一月之期,也已经过去了一半。 在此期间,云泽几人也曾遭遇过许多次阴鬼邪祟,大多时候都是有惊无险,尤其云泽身前身后阴阳两命桥,一旦血气元炁鼓动起来,便会如同火龙走道一般,汹涌澎湃,也便虽然修为境界并未再有很大的突破,但实力手段却也绝非先前可比,便往往能够轻易解决绝大多数的麻烦,只有白天的那一次,不光是有阴鬼邪祟出现,更跟随又数道鬼灵,直接杀得云泽几人险象环生,最终还是武天子忍受不住陈也的连番请求,被迫出手,方才于凶险之际,堪堪救下了几人性命,将一场死劫化于无形。 只是即便如此,云泽与穆红妆宁十一两人,也受伤极重,就被迫无奈只能再次停下脚步,休养生息。 凶险杀机已经见过许多次,可机缘造化却是极少极少。 除了宁十一于偶然之间,在这座旧王朝遗址的某座废墟中,找到了一部残缺不全的搏杀大术之外,其余几人,就再也没有其他收获。当然十分值得一提的,还是那杆重逾万钧的钢枪,最初时,还是武天子掌控陈也躯壳,一路走过旧王朝遗址,一双金色瞳仁的眼睛,一只看着岁月长河这一边,一只看着岁月长河那一边,一时冲动之下,便将这杆重逾万钧的钢枪从那天狗骸骨的头颅中拔了出来,但在如今,却又有些后悔,主要还是因为如今的武天子不过一缕残魂罢了,等同于暂住在陈也体内,不能时时刻刻掌控躯壳,否则不但对于武天子自身的灵魄伤势没有任何好处,还会影响到陈也自身灵魄与肉体的契合,再加上陈也如今不过八品武夫的修为,尚未开辟气府,就不仅无法将那重逾万钧的钢枪收起,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将它扛在身上,便索性送给了迄今为止也一无所获的穆红妆。 如武天子所言,这杆重逾万钧的钢枪,其实只是一件枪胚罢了,本质上也不过凡兵利器而已,只是因为将其锻造而成的材料略显非凡,方才会有万钧之重。也正因此,武天子还曾特意言说,钢枪既然给了穆红妆,那就当然理应随其处置,并且若是钢枪用不顺手,也可将其熔化之后重新打造成其他更加顺手的兵刃。 穆红妆欣然收下。 但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陈也听到武天子言说要将钢枪送人,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宁十一,然而之前这一路走来,却往往都是力气最大的穆红妆在帮忙扛着那杆钢枪,便哪怕陈也这人再怎么不识趣,话到嘴边,也还是改了口,方才会将这杆钢枪送到穆红妆手中。 对于陈也的这些小心思,云泽与宁十一都是看得明明白白,只是考虑到穆红妆的心情感受,这才没有当面揭穿。 所以宁十一只神情微冷地盯着陈也看了片刻。 可云泽却是背着穆红妆直接翻了个白眼,就让陈也这傻书生闹了一个大红脸,原本还想狡辩两句,却又忽然发现了宁十一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就只能满脸歉意地讪讪一笑,就此作罢。 也所幸穆红妆是个直肠子,从头到尾都是不疑有他,还兴致勃勃通过陈也跟武天子要了一部修炼气府本源火的粗浅秘术,趁着此间空闲,已经跑去角落里静心修炼,想要尽早炼成气府本源火的秘术,也好尽早将这钢枪熔化,重新锻造一把更加趁手的兵刃。 入夜,阴风四起。 旧王朝遗址留下的痕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为数不多,就连想要找个能够或多或少遮挡一些罡风的地方都很难,所以此间四人,实则五人,就只能十分凑活地寻了一座十分低矮的烂墙,哪怕是在最高处,云泽又是坐在地上,也依然能够高出那座烂墙一个头。 聊胜于无。 一连行走数日,虽然并不匆忙,但却时时刻刻胆颤心惊,再加上白间方才经历了一场险象环生的死斗,就哪怕得到那杆钢枪,又得了一部修行气府本源火秘术的穆红妆,也已经有些扛不住,处理好了自己身上的伤势之后,便裹着两件平日里用来换洗的衣裳卧在烂墙下面,找了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之后就沉沉睡去。 再旁边,则是宁十一和陈也,前者与穆红妆相仿,而后者则是修为境界不高,所以精力有限。 因而就只剩云泽独自一人,一边喝酒,一边负责守前半夜,后半夜则是轮到伤势更轻一些,也更细心一些的宁十一。至于穆红妆和陈也,一个一旦睡着就跟死猪一样,不太容易叫得醒,另一个则是醒了也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 古战场处处凶险,阴鬼邪祟层出不穷,倘若无人守夜,就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云泽暗自盘算着时间,如今距离古战场入口消失,已经只剩半个月,虽然此间几人走出的距离不算很远,但再走几日,就也该准备打道回府了,毕竟那负责掌握法宝玉牌的洞明老太上也是一个相当迂腐的老顽固,一旦没能赶在入口消失之前离开古战场,就必然要被关在里面,只能等待有再有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途径此间进入古战场,或者百年之后古战场再次开启,才能有望离开。 一切还是要以稳妥为主。 算过了时间之后,云泽便再无旁事,开始暗自修炼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 后半夜,阴风更甚,翻过烂墙,吹得人头皮发凉。 云泽皱了皱眉头,最后一次吐纳之后,便将气息逐渐沉入脐下三寸关元气府所在,随后屏息片刻,再缓缓吐出。半夜时间呼吸吐纳之后,云泽虽然同样带伤,却也已经精神奕奕,不会再如先前一般面带萎靡之意。 随后起身来到烂墙这一边,看向罡风吹来的方向。哪怕隔着极其遥远的距离,也依然能够见到极远处有着一点并不明亮,但却十分顽强的星光,正在微微闪烁。 宁十一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同样来到矮墙这一边,站在云泽身旁,望着远处有且仅有的一点星光微微出神,随后轻轻一叹,也似呢喃一般轻声开口道: “他是我洞明圣地祖上最为惊艳的一位大圣,在属于他的那个时代,曾带领洞明圣地成为人族之首数千年,也曾被人冠以绝世之称。他本该光辉照九州,在历史之中留下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只可惜,却是为了探寻这座古战场的真正来历以及历史真相,最终死在了那座山上的宫殿门口,只差一步,就能进入其中。那座山上的那座破败宫殿之中,是否当真留有古战场的真正来历,尚且不太好说,而那位大圣做到这种地步,又是否值得,也同样不太好说,但他确实是为洞明圣地繁荣延续的希望,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值得我等后辈将其铭记在心。” 云泽瞥了宁十一一眼,忍不住扯起嘴角,有心想要讥讽两句,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明说。 只仰头喝了一口酒,随后递给宁十一。 后者接过,同样仰头喝了一口,辛辣如同火烧一般,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哪怕这一路走来已经喝过许多次,宁十一也还是不太习惯,忍不住黛眉紧蹙,直至火烧一般的感觉逐渐淡去,这才缓缓吐出一口酒气,将酒坛还给了云泽。 “不如剑气小镇的绿酒。” 云泽微微耸肩。 “风情各异,滋味儿不同。” 言罢,便仰头喝了一大口,任凭辛辣火烧一般的感觉充斥口腔,随后一路蔓延下去,只觉得痛快舒畅。 然后忽然有些羡慕那位尉迟夫人,这样一坛辛辣如同烈火一般的烧口烈酒,竟然能够一口气喝干一整坛,且不说豪气与否,就只是那般的痛快风流,都足够让人艳羡非常。 宁十一没有继续再在酒的方面纠缠不休,转回之前的话题,继续开口道: “师父突破到大圣之后,也曾亲自深入过一次古战场,与那位大圣的目的相同,想要寻到这座古战场的具体来历与历史真相,以此谋求更大的机缘,相助洞明圣地脱离如今的囹圄困境。只可惜,最终也没能真正登上山巅,却也见到了那位大圣遗留至今的骸骨,据其所言,那位大圣的骸骨虽已身死数万载,浑身骨肉也全部都被罡风吹散,却其骸骨依然晶莹如同玉石一般,至今不朽。只是不知为何,那位大圣遗留至今的骸骨,竟是跪在那座破败宫殿的门前...” 宁十一黛眉轻蹙,神情复杂,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陈也。 武天子之事,宁十一已经知晓,并且这一路走来,也曾数次询问武天子这座古战场的历史真相。然而无论宁十一如何努力,如何纠缠,武天子对于这座古战场,对于当初的武朝,却是自始至终只字不提,甚至极为反感宁十一的多次追问,只是碍于陈也在中间不断劝和,便往往都是潦草收场。 宁十一还没放弃,武天子也依然不打算理会。 但其实哪怕武天子愿意自揭伤疤,将其所知的那些全然相告,最终能够满足宁十一的,也就只是一些有关武朝的历史罢了,而其究竟为何覆灭,当初忽然率领诸多异兽闯入此间疯狂肆虐的那些生灵又有什么来历,武朝破灭之后,遗址为何竟会落到这般地步,就哪怕武天子身死之后依然留有一缕残魂并且苟活至今,也仍是一无所知。 所以这座古战场为何始终存在罡风肆虐,最深处的那座大山上,那座破败宫殿之中,又是何物竟会逼得那位洞明大圣长跪不起,也是同样找不到具体的答案。 至少对于宁十一与洞明圣地而言,没有答案。 但武天子却对此已经或多或少有了一些有迹可循的猜测,只是真相是否如此,武天子也不敢确切言说。 宁十一轻轻一叹,回过头去,望向极远处那若有若无的一点星光,愁眉不展。 云泽小口喝酒,默不作声。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云泽与洞明圣地之间的关系,虽然还没走到势同水火一般的地步,却也已经只差些许就要撕破脸皮,便从不打算插手此事。并且在此之外,云泽还深知好奇害死猫的道理,就对这些只看一眼便会觉得相当棘手,又与自己没有太大关系的问题,向来都是敬而远之。 尤其机缘造化虽好,却也不及身家性命重要。 所以云泽只当自己是这古战场上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倘若能够侥幸得到一些机缘造化,当然极好,可若不能,也不会过分强求。 便在某种层面上而言,云泽一直都很轻松。 至少要比宁十一轻松很多。 但在另外的层面上,却又并不轻松,甚至格外沉重。 因为每个人都有一座独属于自己的江湖,无论悲欢离合还是爱恨情仇,从来都是各不相同。 就像剑气小镇的绿酒,还有手中的这坛烈酒,一个酸涩,一个烧口,各自有着不同的滋味儿。 又像喝酒的人对于各种酒水的感受喜好也并不相同,宁十一喜欢剑气小镇绿酒的酸涩,少年项威喜欢自家土窑烧酒的独特,青雨棠喜欢莲花宝酿的晴天,穆红妆偏爱烧口烈酒的爽快。而云泽,则是百无禁忌,没有哪个特别喜欢,也没有哪个特别讨厌。 所以无论剑气小镇的绿酒,还是少年项威的土窑烧酒,或者青莲妖族的莲花宝酿,又或途中随意买来的烧口烈酒,云泽都能喝得下去,也都能喝得爽快,无非就是大口畅饮与小口慢酌的区别。 但在与云泽一般来者不拒的徐老道和尉迟夫人而言,大口小口,又会有所不同。 就像面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 人间有气象万千,江湖路阡陌纵横。 ... 一坛烧口烈酒,云泽没有全部喝完,也没有刻意压制酒力,便在约莫喝了半坛之后,已经微醺,酒意正好,便与宁十一打了声招呼,重新翻过那座低矮烂墙,将身体蜷缩起来,躲在烂墙背面,开始闭目养神。 云泽没有穆红妆与陈也那么心大,此间还在古战场,阴鬼邪祟层出不穷,几乎可以说是处处杀机,便着实不敢太过轻心大意,哪怕休息,也依然保留了至少七分的警惕,用以随时应对各种意外。 宁十一也重新返回烂墙这边,守着缩在烂墙下面的几人枯坐守夜。却方才没过多久,始终保持警惕的宁十一,就忽然心神一动,猛地抬头看向烂墙那边。与此同时,云泽也猛地睁开眼睛,正见到一只像是女子的手掌扒在烂墙上,肤色青白,手指修长,手背指筋根根暴起,似乎用力极大,也便不多时就忽然开始流淌鲜血,顺着烂墙边缘缓缓而下。 紧随其后,那烂墙的另一边,就忽然多出了一个女人的面孔。 发丝披散,肤色青白,双眼圆睁,满布血丝。 宁十一目光正对上那阴鬼女子的双眼,当即身躯一颤,悚然一惊,却也回神极快,手腕一番便就取出了自己那把柳叶刀,口中娇叱一声,柳叶刀立刻出鞘,带起一抹雪亮刀光,直奔那阴鬼女子而去。 与此同时,云泽也已经粗暴抓起还在熟睡的穆红妆与陈也迅速后退,身形方才离开原地,刀光就已经落在那座烂墙上,劈出一连串火花四溅,最终只是留下一道十分浅显的白痕。而那烂墙背后的阴鬼女子,则是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只在烂墙顶部,留有一个深及寸许的血红手印,嫣红鲜血混杂烂墙石灰,粘稠无比,缓缓流淌下来。 另一边,云泽身形落地,随手丢掉了穆红妆与陈也,任凭这两人摔在地上,各自发出一声痛呼。然而云泽却是懒得理会,体内气府轻轻一震,血气气韵便就立刻翻涌起来,火龙走道一般涌上身前身后阴阳两命桥,一身气机鼓荡衣袍,猎猎有声,同时双臂流淌璀璨拳意,哪怕未曾摆出什么拳架子,也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应对那阴鬼女子的出手偷袭。 宁十一站在原地,手中柳叶刀斜指地面,双眼虚眯,同样也在不断寻找着方才那阴鬼女子的去向。 陈也穆红妆也已经清醒过来,虽然并不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当两人忽然见到那座烂墙上的血红手印,就立刻意识到又是阴鬼邪祟之流,循着活人生机找上门来,便立刻睡意全消。陈也那个没有太大出息的,哪怕已经经历过了许多次,也依然忍不住牙齿打架,回神之后就立刻躲在穆红妆身后,脸色发白,一惊一乍,被穆红妆忍不住气急,赏了一个爆栗之后才终于勉强安静下来。 罡风呼嚎,始终不停。 几人心神紧绷,时刻警惕周遭,却过了许久,那不知具体去向的阴鬼女子,也依然没有半点儿动静。 云泽眉关紧蹙,又等片刻,却也依然寻不到那阴鬼女子的去向,便暂且收敛了自身拳意,缓步上前靠近那座烂墙。宁十一还想出声阻止,然而云泽却是已经走上近前,先是屏住呼吸慢慢伸长了脖子看向烂墙那一边,并没有见到那阴鬼女子的踪影,这才悄悄松了口气,随后继续上前,在距离烂墙还有两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皱眉看向那只血手印,心情沉重。 宁十一的实力如何,这一路走来大大小小各种意外层出不穷,云泽也就已经心知肚明,深知哪怕自己如今又有极大的长进,却在身负四道灵纹烙印的情况下,一旦对上宁十一,也依然不免落入下风,尤其宁十一虽然走的也是剑修路子,却又与寻常剑修稍有不同,以横练体魄修炼剑术为主,而不似卫洺那般,以剑道取胜。 也便是说,宁十一出刀之后的一斩之力,哪怕只是仓促而为,也依然不容小觑。 但烂墙上只十分勉强地留下了一道白痕。 可那阴鬼女子,却将烂墙生生抓出了一只深有寸许的手印。 孰高孰下,一目了然。 所以云泽才会心头沉重,主要还是拿捏不清这忽然出现的阴鬼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修为境界,又会有着怎样诡谲莫测的手段。 直至云泽眼角忽然瞥见一抹白影,那方才消失不见的阴鬼女子,就趴在烂墙那一边,身体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仅仅贴在地面与烂墙之间,几乎完全形成直角,只在烂墙背后露出半张脸来,发丝散乱,空洞无神的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看过来,不同于上一次出现,这次是双手扒在烂墙上,肤色青白,手背指筋暴起,双手已经完全压入烂墙之中,边缘有着鲜血缓缓流淌而出。 云泽没敢转头直视那阴鬼女子,背后已经冷汗直冒,而那阴鬼女子也就只是趴在那里,空洞无神的双眼,也依然睁得滚圆,直勾勾的看过来,只是身后的宁十一,以及另一边不远处的穆红妆陈也,却仿佛根本见不到这阴鬼女子一般。 云泽心中暗骂一声,不敢轻心大意,却又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这周遭阴气忽然变得格外沉重,哪怕体内血气气韵奔走之势形同火龙走道,也依然抵抗不住寒冷刺骨,不断侵入六脏六腑之间,以至于方才短短片刻,云泽就已经被这森然阴气冻得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终于有所察觉之后,已经为时已晚。 烂墙背后的阴鬼女子,身躯开始贴着地面烂墙向上挪动,渐渐露出整张脸来,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依然圆睁,但其惨白无人色的嘴巴却是已经咧开了一个极为夸张的弧度。 云泽瞳孔扩张,体内血气气韵翻腾不止,却也依然动弹不得,无能为力,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阴鬼女子的身躯从贴在地面烂墙,变成站在那里,然后面孔不断靠近,直到近在咫尺,以至于云泽视线之中能够看到的,已经只剩她瞪得滚圆的,满布血丝的双眼,这阴鬼女子才终于缓缓伸手而来,抓向云泽脖颈。 冰冷,僵硬,不待半点儿活人生机。 随后一点一点,缓慢收紧... 逐渐窒息... 原本只是因为无法置身其外,方才冒险上前查看情况,却不想,竟会被这阴鬼女子直接盯上。 尤其这阴鬼女子手段诡谲,不仅让他动弹不得,更是能在无声无息之间瞒过宁十一与穆红妆。但云泽依然知晓,暂住在陈也体内的武天子,必然已经发现了此间状况,却其至今也依然没有选择出手... 云泽心里一阵暗骂,已经不将希望放在武天子身上,双眼与这阴鬼女子对视,窒息感越发强烈,便索性不再顾虑其他,当即咬破舌尖,以血气气韵带动,张嘴便就喷出一道血箭撞在那阴鬼女子的脸上。猝不及防之下,这阴鬼女子便没能躲开,头颅被迫一仰,已经满脸鲜血,而云泽也抓住机会,极尽全力催动血气气韵继续冲上体内阴阳双命桥,火龙走道,气势汹汹,尽数灌入手臂正经,随后手腕微微一拧,就立刻有着一道金色水流漫卷而起,径直绞碎了阴鬼女子双臂,吃痛之下,那肤色青白的阴鬼女子立刻发出一声凄厉惨嚎,跌跌撞撞倒退出去。 紧随其后,龙溪所化金色水流迅速转过,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反将云泽包裹在内,千丝万缕的金色剑气兵兵噗噗,接连刺入云泽身上诸多穴窍,前后贯穿,以此绞杀那些已经侵入其体内的森然阴气。 龙溪有灵,尚未归属云泽,便连气府都不进,无奈之下,也就唯有取此下策。 因而只在短短瞬间,云泽全身上下便就血流如注。 却也同时恢复行动。 云泽身躯一震,牙关一咬,神情一狞,双臂之上拳意流淌,包裹龙溪所化金色水流,金光粼粼,璀璨光明,猛地欺进一步重重踏在地面,双拳同时冲出,以两边合拢之势,重重砸在那阴鬼女子的头颅上,发出两声几乎完全交叠在一起的闷声重响。 双拳砸实,哪怕有着龙溪所化金色水流覆护在身,云泽手臂也仍是一阵发麻,只觉得好似是以凡人之躯砸中了金铁一般,几乎就要筋断骨折。只是即便如此,云泽也依然咬牙强忍,不曾理会这阴鬼女子是何反应,双臂陡然下沉,分别抓住其两边肩膀,五指如钩死死扣住,猛力下压,脚下也再进一步,提膝撞入那阴鬼女子怀中,将其撞得双脚离地,气劲之刚猛,更是直接穿透阴鬼女子的阴冷身躯,由其背后透出。而在随后,云泽便就撤后一步,腰杆一拧,依然抓紧了那阴鬼女子的两边肩膀,借势将其格外沉重的身躯抡了起来。 时至此间,那阴鬼女子也终于勉强压下了双臂毁去的剧烈疼痛,而其原本空洞无神的双眼也随之满布杀机,身形方才触地,就立刻化成一片黑烟溃散,消失不见。 云泽方才抬起剑指,其上金色水流包裹,千丝万缕细如牛毛的金色剑气已经汇聚指尖,锋芒毕露,金光灿灿,隐有龙吟相伴,同时左手下沉,五指如钩,掌心之中雷弧滚滚,苍白交织,雷霆炽盛滚烫,已经凝实汇聚,却无论是右手剑指还是左手掌中雷,都还没能落下,那阴鬼女子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云泽没敢放松警惕,腰杆一拧,便就立刻转向那座低矮烂墙。 右手剑指横斩,龙溪锋芒毕露,剑气纵横勃发,只一瞬间,便就让那矮墙千疮百孔,齑粉乱飞。 而后左手手腕拧转拍上,掌中雷苍白交织,荡开齑粉,砸中烂墙,发出轰隆一声,却是烂墙一震,雷光溃散之间,除却一些十分浅淡的黑烟之外,便再无其他,更未见到那阴鬼女子的半点儿踪迹。 眼见于此,云泽便知自己还是猜错了,那阴鬼女子与这低矮烂墙并无半点儿关联。 挪开手掌之后,掌心所按之处,一片焦黑。 言长实短,其实自从飞剑龙溪所化水流漫卷而起,到云泽最后一剑一掌落在那座矮墙上,不过转眼瞬间,其中凶险如何,宁十一、穆红妆、陈也三人,当然并不知晓,只是瞧见云泽是在靠近那座矮墙之后,像是走神了片刻,随后就忽然生出这些异变。却当宁十一举刀欲要上前,穆红妆已经扑杀上来时,那阴鬼女子已经砸在地上,化成黑烟飘散不见。 两人也便只能停下脚步。 云泽神情阴郁,收手而立,身上许多伤口全部都是前后通透,毕竟事急从权,云泽被浓重阴气侵入体内,遍及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便只能被逼以龙溪剑气贯穿穴窍,绞杀阴气,虽是下策,却收效显著,最起码留住了一条性命,只是一场激战,体内血气气韵翻涌不止,就难免血流如注,时至此间,已经如同血池中捞出一般。 宁十一未曾收刀,与穆红妆一同上前,面露询问之色。 云泽轻轻摇头,目光警惕,望向四周。 “这次的这只阴鬼,手段有些诡异难测,其实是从我刚刚靠近的时候就已经出手,但你二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察觉。那阴鬼未死,接下来的时间,就还是尽可能不要胡乱走动,以免会被方才那只阴鬼钻了空子。” 云泽伸手摸了摸方才被那阴鬼女子抓住的脖颈,入手处冰凉,低头再看时,掌中已经多出了许多阴冷黑霜。 眼见于此,云泽眼神当即一沉,手掌猛地一握,便就发出一声沉闷爆鸣,将那黑霜尽数捏碎,并且哪怕无法亲眼见到,也能知晓自己脖颈上如今必然已经多出了两只漆黑的手印,实在是那阴鬼女子一身阴气太过弄重,又过于阴冷,也便难免如此。 血温则行,血寒则凝,医理如此,自来如此。 云泽咬了咬牙关,已经能够感受到脖颈中潜藏的浓重阴气还未散去,只是一旦想到方才自己几乎处于必死之地,那武天子也不曾出手相助,便忍不住瞥了一眼紧跟而来的陈也,像是想要透过陈也的表现,直接见到那位古代武朝的武神一般。 后者微微一愣,见到云泽眼神不善,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也忍不住有些惧怕,便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小心翼翼去了宁十一身边继续寻求庇护。 但云泽也确实不曾怪过陈也,八品武夫罢了,那阴鬼女子手段诡异,就连宁十一与穆红妆也没有察觉,倘若武天子不说,陈也就更不可能知晓其中凶险。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暂且放平了心境,懒得多说,直接原地盘坐下来,顺便仰头吞了一枚能够恢复外伤的丹药,便立刻运转血气气韵,以求尽快化开药力。 然在此间,高天之上,陡然间生出一条雪白光练,如同将这古战场始终压抑深沉的天穹都给从中劈开一线,绽放出汹涌神辉,落下一条大如瀑布的雪白剑气,光芒璀璨,几乎能够照亮整个古战场夜幕。而在其下,阴鬼邪祟,阴气罡风,尽都无所遁形,全部都被这条大如瀑布的雪白剑气斩成两半。 剑气落在远处,陡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凄厉惨嚎。 紧随其后,那雪白剑气斩落之处,又有汹涌火光于陡然间冲天而起,一路盘旋向上,转眼间就化作一道巨大通天的火柱,连同阴气罡风与那雪白剑气一起焚烧殆尽,炽盛澎湃,卷出一阵滚烫灼风,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开来,轰鸣作响。 怒风卷八方,天下大亮。 宁十一、穆红妆、陈也三人,当即愕然。 云泽也睁眼望去,面露惊异之色。 剑气落,烈火生,很快便就消湮于无形之中,但在其间,云泽几人却是分明见到那先天剑胚的卫洺,神情冰冷,脖颈带伤,腰后云麓出鞘三寸有余,徒步行于百丈高处,衣袍猎猎,气质出尘,好似谪仙临凡。 要比下面那位法袍褴褛的俊美童子,强出至少百倍。 第316章 一行六七 先天剑胚的卫洺,与先天龙丹的焦嵘一并而来,联手斩除了方才那位像是忽然出现,其实是一路跟随卫洺而来的阴鬼女子,只是相较于卫洺焦嵘两人,这位原本是在那座大山上的阴鬼女子,脚程显然更快一些,并且更早发现了云泽几人,方才会有这些意外发生。 焦嵘出手之时,声势浩大,烈火翻卷漫上高天,形成一道通天而起的巨大火柱,照亮了整个天地。 云泽几人借机瞧见了卫洺与焦嵘,卫洺也同样发现了云泽几人。 所以这位先天剑胚不再迟疑,剑指一划,横于腰后的云麓便就立刻出鞘,于凭空之中斩过一道雪白剑痕,将那一路跟来,不断在暗中寻找机会出手骚扰两人的阴鬼女子头颅斩下,随后剑气翻卷,将其彻底绞杀,便最终还是落到了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阴阳对立,生死有别。 活人与死人,终究不能归为一谈,就像阴阳相生,阴阳相克,道理如此,就注定如此。 倘若那阴鬼女子如今还在山上,就先天立于不败之地,哪怕卫洺有意出手,将其斩灭,也会因为那座大山上的罡风肆虐与阴气沉重,显得格外无能为力,尤其山上罡风,极为猛烈,哪怕卫洺已经迫不得已暂且搁置了本命飞剑的温养淬炼,并进而动用了体内的本源剑气,也依然需要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才能维持护体剑气存在,不被罡风吹得魂消骨立。而在今日,这阴鬼女子落在如今的下场,也算自作孽,不可活。 何必得理不饶人? 但道理是肯定讲不通的,所以哪怕卫洺愿意讲道理,他与那阴鬼女子之间,也没有任何道理可以讲,只能被迫出手,将其斩杀。 就更不要说从来不爱讲道理的焦嵘,一出手,便是竭尽全力,声势之浩大,席卷而出的灼浪热风,足够波及方圆上百里之广。但于焦嵘而言,其实除了灭杀那本就生死有别,阴阳对立的阴鬼女子之外,也是另外有着要跟卫洺一较高下的心思。 没能亲自焚了那阴鬼女子,一身法袍破破烂烂的俊美童子焦嵘,有些恼恨烦躁。 卫洺已经收剑入鞘,知晓焦嵘的心思究竟如何,只摇头微微一笑便罢,不曾再在方才那位已经魂飞魄散的阴鬼女子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以凌空虚度之法,身形一晃而过,来到几人面前,一眼便就瞧见了云泽脖颈上被那阴鬼女子双手抓过之后留下的漆黑痕迹,当即歉意一笑,抬手抱拳道: “万望云兄恕罪,那阴鬼女子乃是因我而来,却不想,竟会快我一步,将云兄牵连在内。” 说着,身材高大的卫洺,便弯腰下来。 云泽轻轻摇头,并未计较那阴鬼女子究竟因何而来,也知卫洺并非有意,便客套两声之后,就不再多管其他,在那烂墙的这一边盘坐下来,继续炼化体内药力,顺便驱除体内过分浓重的森寒阴气。 眼见于此,卫洺也就不再着急去往别处,连同随后而来的焦嵘,也暂且加入其中,躲在这座矮墙背后暂避罡风,稍作休憩。而也是在谈话间,几人方才知晓,原来卫洺已经走到了最深处那座大山的半山腰上,只是无奈于山腰处罡风更甚,阴气更重,又有各种阴鬼邪祟层出不穷,饶是卫洺也只能止步于此,无法继续向上攀登。而也正是因此,那阴鬼女子方才会因卫洺擅闯之过,就咄咄逼人追杀不休,这一路而来,卫洺与焦嵘也已经不胜其烦,怎奈何这阴鬼女子手段古怪诡异,往往来去无踪,若非是云泽以飞剑龙溪将那阴鬼女子的双臂斩去,使之一身阴气外泄,无法隐藏,才会被卫洺与焦嵘及时发现,将其斩灭。 末了,卫洺还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漆黑手印,苦笑道: “那阴鬼女子总是一击远遁,神出鬼没,这一路而来,我与蛟兄也是吃足了苦头。今日若非那阴鬼女子找上了云兄,被其斩去双臂,导致阴气外泄,恐我等接下来的几日,还得时刻警惕,不能放松心神。如此纠缠不休,敌暗我明,就怕是总有一日疏忽携带,被那阴鬼女子钻了空隙,届时,就难免有人遗恨在此。” 穆红妆皱眉看向那俊美童子模样的焦嵘,开口笑道: “他就是那日咱们在临江遇见的火蛟?长得倒是不错,手段也厉害,怎么如今却被那阴鬼祸害成这幅模样了?” 闻言之后,焦嵘眼神当即一戾,一身如火气机立刻沸腾起来,席卷出阵阵灼浪热风,一身上下火光熠烁,隐隐待发。 卫洺轻轻摇头解释道: “穆姑娘误会了,蛟兄并非是被那阴鬼女子祸害,而是早先登山之时,因那罡风猛烈形同刀剑一般,方才落得这般衣衫褴褛的境地,再加上我等一路而来,若非是在追杀那阴鬼女子,便是在逃避其暗中出手,脚步匆匆,方才没有时间重新收拾。若非如此,蛟兄身上这件金纹法袍的诸多破烂之处,早便可以尽数恢复,就必然不是这番衣衫褴褛的模样。” 穆红妆扯起嘴角,“嘁”了一声,毫不客气打断了云泽吸收药力恢复伤势,要了几坛烧口烈酒来,丢给卫洺一坛,又丢给宁十一一坛,随后瞥了一眼俊美童子模样的焦嵘,微微挑眉,面露挑衅之意,明明手里还有两坛酒,却偏偏不给,一坛搁在身边地面上用来搁置手肘,另一只手拎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 眼见于此,焦嵘当即咬牙切齿,鼻翼开合,喷出两条热浪。 这位曾经的大水府老爷,平日里是在喜好女子美色之余,同样好酒,却往往身上并不带酒,毕竟以往还在大水府做老爷的时候,这位先天龙丹的俊美童子,手中还有一件名为蓝玉螭龙纹觞的珍稀法宝,只需倒入寻常泉水河水,再随便等待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自然变成百年陈酒十里香,味香甘醇,绝世之名虽然有些过于夸大,但也是天下间一等一的绝美好酒。 却可惜,那件蓝玉螭龙纹觞已经摔得四分五裂,哪怕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所以这位曾经的大水府老爷,气府中就只有为数极多的山泉水而已,蓝玉螭龙纹觞虽然已经摔得粉碎,却也还没来得及丢掉这些。 如今眼见穆红妆有酒不给,虽然不是什么好酒,这先天龙丹的焦嵘也依然气愤不已,只是碍于身边还有个卫洺,不好发作,便索性扭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卫洺摇头一笑,打了个圆场道: “穆姑娘,蛟兄如今也已加入洞明圣地,从此往后便要以洞明弟子自居,并且与你一般,同在洞明圣主门下,就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还要以师兄弟姐妹相称,又何必如此?此前我等之间虽有些许摩擦,却也算得上不打不相识。更何况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个朋友也能多条路,修行艰难,虽有大道之争,却也可以相互督促勉励,倒不如趁此机会,一笑泯恩仇,如何?” 说着,卫洺便暗中伸手捅了捅身旁的焦嵘。 后者拧身躲闪,瞪了卫洺一眼。 “朋友?横练体魄的十二桥境纯粹武夫?老爷我修炼至今近百年,比她这骨龄方才只有二十出头的多出不少,咱不占她这个便宜,就不说修为境界的事儿,只说老爷我跟女人交朋友,不说长得怎么如花似玉,好歹也得是个前凸后翘的!再瞧瞧这女人,个子不高,模样一般,胸脯不鼓,腿也不长,老爷我可看不上这种朋友!” 卫洺闻言一滞,连同一旁的宁十一与陈也,也是一般如此。 穆红妆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脸色铁青,双眸喷火地盯着焦嵘,连同手里的酒坛哗啦一声,一把捏碎,一整坛没喝多少的酒水洒了一地,烧口烈酒的辛辣酒味,就立刻弥漫开来。 卫洺忽然手臂一甩,横出一拳,打在焦嵘胸口上,用力不大,却也不小,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直打得焦嵘两眼一突,险些没有一口气呛死自己,仰面栽倒在地。迅速起身之后,焦嵘一手捂着胸口,眼神吃人一般盯着卫洺。 “姓卫的,你他娘的想死了是不是?!若你当真活得不耐烦了就直说,老子成全你,保证一把火烧得你连一根毛都留不下来!” 然而卫洺却不理会,只是起身面带歉意地看向穆红妆,举手抱拳道: “穆姑娘莫要生气,蛟兄以前在临江做大水府老爷做得习惯了,如今方才离开不久,说话语气一时之间改不过来,也是人之常情,尤其你二人之间还有着尚且没能化开的间隙,所以蛟兄一时冲动,方才口不择言,所以蛟兄方才所说,并非是其本意。在下愿替蛟兄道歉,还望穆红妆莫要往心里去,能够原谅则个。” 言罢,便弯腰到底。 焦嵘两眼一瞪,还要说话,却忽然见到还在弯腰的卫洺,忽然微微扭头看来,眼神之中满是威胁之意,束音成线进入焦嵘耳中: “若你再敢多说,我便依照那日家师所言,将你全身鳞片都给拔下来!你若不服,大可尝试一番!” 焦嵘当然不服,立刻就要开口骂回去,却话到嘴边,还没说出,卫洺的声音就再一次传来。 “你家老爹,那位赶海老人模样的老蛟,如今可不在洞明地界,可家师如今却正守在古战场入口之外。” 焦嵘呼吸一滞,一阵咬牙切齿。 只是一旦想到那位虽然只是一方圣人,却连大圣也敢叫嚣一二并且真有那般实力的尉迟夫人,就立刻偃旗息鼓,最终无奈只能哼哼两声,缩在一旁不再开口。 而在另一边,穆红妆虽然没有打算就此善罢甘休,却也被宁十一陈也两人一同劝住,好在是没有继续吵闹下去,然而此事过后,穆红妆与焦嵘却再也没有谁愿意多说一句话,只卫洺、宁十一、陈也三人或是闲聊或是喝酒,等待云泽除尽了体内阴气,再说其他。 许久过后,云泽胸膛忽然高高隆起,屏息片刻后,方才缓缓吐出一口夹杂黑烟阴气的浊息,双眼睁开之时,眸光灿灿,明熠生辉,却又很快便就息敛下去,体内森然阴气已经除尽,只是脖颈上一条条黑如浓墨的抓痕却不会很快消失,便如卫洺一般,哪怕已经过了数日时间,也只是稍稍变得浅淡了些许而已。 卫洺正与宁十一、穆红妆两人商议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尽早准备打道回府,提前往古战场入口的位置走去,还是另外选择一个方向,继续寻觅机缘造化,直到最后两日再加紧脚步,赶在入口消失之前离开此间。 但其实此间三人,包括未曾参与其中的焦嵘与陈也,都更加偏向于前者,想以稳妥为上,而之所以还没完全定下,便是因为想要继续征求一下云泽的意见,因而几人大致商定出一个结果之后,就暂且搁置下来,没有最终拍板。 云泽醒来之后,闻言如此,只略作思忖便同样点头答应下来,毕竟如老秀才所言,古战场中处处机缘,不计其数,没能找到也只是个人的运气问题。便如宁十一早先侥幸得到的那部搏杀大术,虽然残缺,却也是场极大的机缘,而在宁十一找见那部搏杀大术之前,其实云泽、穆红妆,包括陈也在内的三人,全都从旁经过,却是谁都不曾有所发现,却偏偏宁十一福至心灵一般忽有所觉,也或恰好瞧见不同之处,方才能够将其拿到手中。 也便是说,其实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还在这座古战场,就都有极大可能会有机缘存在,然而是否能够将其收入囊中,就还要看个人的造化问题。 寻常言来,往往机缘不离造化,缘由便在此间。 一行六七人,背对罡风吹来的方向,不急不缓,选择了一个之前没有走过的迂回路线,往古战场入口的所在之处而去。 第317章 技多不压身 骨林森森,罡风嚎啸。 自从那日一行六七人开始准备打道回府以后,时至今日,已经走过了大半路程,并且距离古战场入口关闭,也已经没有多久。 在此期间,宁十一前前后后问了卫洺许多关于古战场最深处那座大山的问题,尽管卫洺所知不多,却也仍是尽可能一一详解。只是说话之间,宁十一还会偶尔瞥向跟在一旁的陈也,当然不是在看陈也,而是在看武天子,尽管这般做法并无丝毫用处,甚至还会导致陈也生出误会,越发能够厚着脸皮靠近过来,宁十一也依然改不过来。 主要还是因为宁十一没有放弃。 反倒是陈也,原本已经打算离开古战场后,就要拜托卫洺带其返回文关城,不再继续考虑修行一事,却因后来在武天子的指点下,靠着那件黑龙翻墨法袍,救了穆红妆与宁十一两条性命,便开始出现动摇,如今又见宁十一频频看来,就终于还是彻底打消了返回文关城的想法,脸上始终带着傻里傻气的傻笑跟在宁十一身边献殷勤,甚至还在担心此间罡风会让宁十一受凉,便得寸进尺地将身上那件黑龙翻墨法袍脱下一半,想要盖在宁十一身上,直到宁十一冷冰冰的瞪他一眼,这傻书生被吓得一个激灵,方才悻悻收回几乎就要揽在宁十一肩上的那只手。 这一日,云泽一行六七人,方才休息完毕,重新启程。 走在最后方的卫洺,瞧见前面的陈也还是厚着脸皮靠近宁十一,当即摇头一笑,而后略作思忖,终于还是加快几步来到云泽身边,问起了飞剑龙溪的事,并且想要近距离亲眼一观。 有着天下法宝第一剑之名的龙溪,卫洺当然知晓,并且自从很早之前就想要亲眼看一看,只是无论当初还在剑气小镇时,又或后来临江相遇,都太过匆忙,最多不过远远看过,也便哪怕知晓那所谓的天下法宝第一剑就在云泽身上,也一直没有机会能够开口言说借剑一观之事。而在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卫洺自然不想继续错过,便难得厚着脸皮说了自己的想法。 闻言之后,云泽倒也并未多做考虑,手腕一震,龙溪所化金色水流便就漫卷而起,剑气内敛,金光灿灿。 “我曾听人说说起过,如今的龙溪,还不是原本该有的模样,需以六气相应,才能显露真容。” 云泽当然有着自己的心思,苦笑道: “只可惜,我却不是什么剑修,对于这些东西,自然也就不太了解,但龙溪确实也是天下法宝第一剑,至少我这不是剑修的修士,用起来也还算相当顺手。” 闻言之后,卫洺眸光越发凝肃,仔细观察这条水流模样的龙溪,随后微微点头。 “飞剑龙溪,采大龙脉龙口所出之水锻造而成,尽管更加具体的我也看不出来,却想也是连同大龙脉都一并锻入其中,方才会有龙气凝练而成剑气,藏于其中,平日里更是以大龙脉龙口所处之水的模样显于人前,虽未进入圣兵之流,却也因龙脉之大之凝实,已经诞生出相当程度的灵智,甚至不会弱于世上早已广为人知的任何一件王道圣兵。” 卫洺面露笑意,继续言道: “所谓六气,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秋食沦阴。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冬饮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夏食正阳。正阳者,南方日中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是为六气也,乃我辈剑修十分看重的炼剑之气。倘若云兄不介意,待日后离开此间,或可寻家师帮你一次,让这因为陈置太久便六气已散的飞剑龙溪,能够得以显露真容。” 云泽微微诧异,原本以为要让龙溪恢复真容,只靠卫洺即可,却不想,竟然还要尉迟夫人出手才能行。 却也似已经看出了云泽的想法,卫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点那条龙溪所化的金色水流,立刻金光大作,好似这一整条水流中的金色剑气全部汇聚于一处,方才能够这般大放光明,也让云泽更加惊讶。 “有关云温裳的事,家师与我说过的并非很多,而其忽然杳无音讯之后又究竟去了哪里,家师也同样不知。只是即便如此,以我的眼力,也依然能够看出这把龙溪已经陈置不用许多年,尽管剑修一道修炼本命飞剑,不会太过依赖那所谓的六气,但龙溪本是一条大龙脉口中所出之水,本就天材地宝,而云温裳又以独特手段,将那条大龙脉也一并炼入其中。具体手段如何,我是看不出来的,但如今亲眼见到龙溪,并且感受其中气机演化之象,便知必然是与六气有着千丝万缕的或许,甚至极有可能是以赤黄日夜六气为媒介,方才能有这把天下法宝第一剑。也正因此,赤黄日夜六气,就对于龙溪而言,乃是重中之重,不可或缺,以至于就连平日里的飞剑温养,也需以餐食六气之法为主才行,否则就会如同坊间所言的‘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一般,最终将其活活饿死。” 卫洺收回手指,也示意云泽将龙溪收回,旋即微笑道: “餐食六气之法,并非剑修必备,因而我也并不懂得,只稍有了解罢了,但想来家师那里至少会有一部餐食六气之法,倘若云兄需要,便待日后离开此间,由我代替云兄问一问家师,倘若能够赠予云兄,自然极好,可若不能,也望云兄能够见谅,毕竟法不传六耳,家师虽然极为开明,却也难保能否免俗。” 云泽轻轻点头,自然理解这些。 留一手,敝帚自珍,法不传六耳,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说法,但其实大同小异,都是不愿自家本事会被别人学去,甚至同在一个师父门下的不同弟子,所能学到的东西也往往大有不同,正因如此,才会有入门弟子、入室弟子、亲传弟子等等不同的说法,更何况外姓之人。也正如云泽所学的混元桩功,早先还在剑气小镇时,老人卫熵就曾起过求学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无奈打消了这个想法,就是因为混元桩功与其呼吸吐纳之法,乃是道一观的一姓家学,便为避免混元桩功的泛滥成灾,反而导致道一观失去本身在大道之争中原本该有的优势所在,就绝对不会轻易传与外人。 观念虽然陈旧,却也是被迫如此。 大道无情,大道之争更无情。 云泽当然深谙其中道理所在。 也便是说,倘若尉迟夫人不肯将那餐食六气之法外传,也是人之常情。 云泽手腕一拧,重新收起龙溪。 卫洺忽然想起什么,继续开口道: “云兄既然不懂餐食六气之法,从此往后,就还是尽量避免使用龙溪。此剑平日里只以这般模样示人,便是在休养生息,避免损耗其灵性,可若没有餐食六气之法,又要经常动用龙溪杀敌,就等同是‘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道理一般,会将龙溪活活累死饿死,虽然不会真有那么严重,但也不免会消磨其灵性,甚至一旦严重了,就还会导致龙溪根基受损,使其最终沦为寻常法宝,再也无法重新修复其灵性。” 云泽闻言一愣,虽然这番话还是生平头一回听说,并且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云泽却也依然选择了相信卫洺的方才所言。 因为龙溪并非云泽本命飞剑的缘故,所以飞剑虽然有灵,可云泽却与之并无任何交流,也就对于龙溪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就连所谓的餐食六气,以及龙溪此间并非原本模样的事,都是在矛老二那里第一次听说,所以平日里使用起来,也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考虑,更不会顾及到龙溪本身是否会饿,是否会累,而在每次出手杀敌之时,又会有着怎样的情绪。 却不想,这飞剑龙溪,竟还有此与众不同。 倒也难怪能够得名天下法宝第一剑。 可若不是卫洺提醒,恐怕云泽就还要继续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而若有朝一日龙溪灵性当真受损严重... 方才一念至此,云泽就立刻后怕不已,毕竟龙溪一旦灵性受损严重,从天下法宝第一剑的位置上跌落成寻常法宝,虽然有些对不起顾绯衣,但其实最对不起的,还是云温裳。 云泽举起手腕凑近看了片刻,见到龙溪所化手镯,依然还是如同往日那般细细流淌,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转而停下脚步,向着卫洺拱手弯腰道: “多谢。” 言简意赅,却是难得的诚心诚意。 卫洺微笑点头,坦然受下云泽这一礼。 走在更前方一些却偏偏要远离人群的焦嵘,同样停下脚步,目光看向云泽手腕上露出的手镯,隐有贪婪之色,而后再看一眼与云泽走在一起的卫洺,这俊美童子模样的焦嵘,就最终还是无奈只能收起了贪心,转而将目光望向别处。 其实包括云泽在内这些人,焦嵘从来没有放在眼里,可唯独一个先天剑胚的卫洺,着实是让这位极其自负的大水府老爷头疼不已。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虽然只是暂时的,但终归还是打不过。 焦嵘虽然是个心高气傲的,却也从来不会给自己的失败多找任何理由,并且往往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并进而奋发图强。但在那所谓的奋发图强之前,该不服的,也还是不服。 没有什么口服心不服,就只是单纯的不服,打不过也不服。 然而卫洺已经发现了焦嵘眼神中的贪婪,便一如既往束音成线道: “我劝你最好不要打龙溪的主意,且不说我与云兄之间的关系如何,就只是这龙溪还有天下法宝第一剑的美名在,就绝不是你能够配得上的。” 不等焦嵘发怒,卫洺又道: “我也配不上。” 闻言,焦嵘非但不怒,反而来了兴趣,同样以束音成线的手段开口问道: “连你这先天剑胚都配不上的法宝飞剑,这世上还有谁能配得上?” 卫洺略作沉吟,而后言道: “只有两人半。” 焦嵘不答,扭过头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卫洺。 眼见于此,卫洺也不再扭捏,继续言道: “炼制出飞剑龙溪的云温裳是第一人,是为传奇神话一般的云温裳,乃第二人。” 焦嵘问道: “还有另外半个,是谁?” 卫洺稍稍沉默,随后答道: “家师尉迟夫人,只算半人。” 闻言之后,焦嵘面露惊愕之色,而后忽然放声大笑,也不理会宁十一、穆红妆几人古怪神色,径直开口道: “先天剑胚果然了不起,如今还没真正出师,就已经开始看不起自家师父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还要继续留在尉迟夫人门下?云温书已死,拜师是拜不成了,倒不如跟你身边的云兄说一说,让他为你引荐一番,转而拜入云温裳门下,岂不遂你心愿?却不知那位尉迟夫人一旦知晓你是这般心意,又会作何想法,露出何种神情?!” 云泽一愣,瞥了一眼身旁目不斜视的卫洺,已经大致猜出两人方才束音成线所言,必然是与龙溪有关,却不知具体内容如何,又为何牵扯出这些。 随后看向俊美童子模样的焦嵘,双眼虚眯,眼神不善。 如今世上,还知云温裳尚且在世而并非早死的,为数不多,并无几人,并且皆为大圣,而这些人既然知晓云温裳尚且在世,也就必然知晓度朔山之事。有关这件事,云泽上一次还在老家山上时,曾在云温章哪里偶然听说过,其实也是云温章刻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打消云泽的一些顾虑,要让他明白,无论当时的瑶光圣地也好,还是火氏妖城也罢,其中大圣皆因知晓度朔山之事,便不会十分轻易地亲自出手,否则一旦惹来云老爷子的震怒,也或陶老爷子下山,对于他们而言,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却不想,这先天龙丹的焦嵘,竟然同样知晓此事。 想来也是从那扮作赶海老人模样的老蛟处得知。 但鬼门的存在,却不可为天下共知,否则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导致鬼门出现什么意外,很容易就会牵连出一场难以挽回的祸事,并且极有可能波及整座天下。 焦嵘可不像个能够守口如瓶的。 所以云泽如今已经动了杀机,只是碍于实力不济,方才没有立刻出手。 卫洺是指望不上的,尉迟夫人也因为那位赶海老人以及老秀才的缘故,同样指望不上。也便是说,云泽唯一能够选择的,就是离开此间古战场之后,尽快解决诸多琐事,而后返回度朔山,将此事转而告知云温章,尤其再做决定。 云泽眸光内敛,眼帘微垂,顺便低下头去,遮挡自己的神情。 不是心系天下安危,而是担心倾巢之下,不留完卵。 云泽所思所想,不为外人所知。 只在其身旁,面对焦嵘这般讥讽,卫洺却是不曾恼怒,只淡然言道: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焦嵘当即一滞,只能恨恨瞪了卫洺一眼,重新扭过脸去,不再继续多说。 将尉迟夫人对比云温裳,或许会使尉迟夫人有所不满,可若对比如同传奇神话一般的云温书,却又该算是相当过分的吹捧,就哪怕尉迟夫人,想来也该会为此得意万分。 “老子还以为你他娘的是个老实人,不过如此...” 焦嵘嘴里一阵嘟囔。 卫洺自然听入耳中,当即面露微笑。 “承让。” 焦嵘一阵气急,牙齿也磨得咯咯作响,心里暗骂不止,忽然眼角瞥见不远处的一座巨大骸骨下面,藏了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阴鬼,便当即脸色一沉,抬手打了个响指。 火浪腾飞。 那座巨大骸骨,只在短短瞬间就被滔天而起的巨大火浪彻底吞没,连同藏身其下的那只阴鬼,还没完全现身,就已经同样被那火浪淹没其中。灼风热浪席卷开来,声势浩大,对抗罡风,立刻发出如同深渊吞水一般的巨大轰响,而在其中,还隐约夹杂那只阴鬼的凄厉惨嚎,声声刺耳,却最终是被火浪彻底焚烧成灰,半点儿不存。 轻易解决了一只阴鬼之后,焦嵘只冷哼一声,便不理他人,独自迈步向前。 卫洺与宁十一、穆红妆、陈也三人对视一眼,轻轻摇头一笑,后者三人也就不再多问,一边四下望去寻觅机缘,顺便警惕阴鬼邪祟以及鬼灵的偷袭,一边继续赶路。 云泽仍与卫洺走在人群最后方,不急不慢,甚至就连古战场中所谓的万般机缘都懒得找寻,只暗自修炼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虽然收效不比站桩修炼,却也聊胜于无,顺便于静极思动之后,暗自揣摩《雷法》之中记载的种种术法,无论搏杀术也或搏杀大术,都尽可能多加掌握,用以充实自己的手段。 主要还是见过卫洺与焦嵘多次出手之后,云泽方才想到,要重新将更多的心思放在《雷法》上而并非一心只在练拳,毕竟说到底,五步拳也只是武功技法中最为基础的拳法,而阴阳手虽是最为顶级的武功技法之一,却若不能进而推演成搏杀术也或搏杀大术,就终归还是差了许多。并且此前一路走来,云泽也已将阴阳手这部武功技法修炼熟稔,虽然不敢言说已经臻至大成,却也足够用以近战对敌,就还是要更加充实其他手段,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更何况完整《雷法》,乃是一部实打实摆在面前的搏杀真解,囊括有上千件由自雷霆之中演变而来的武功技法,数百件搏杀术,甚至还有十余件搏杀大术,与一件更在搏杀大术之上,真正意义上的真解手段。 武功技法与搏杀术或可多加掌握一些,而搏杀大术则稍加掌握一两件即可,毕竟所谓搏杀大术,本就在搏杀术之上,又多为术法之类,便对于体内气韵的损耗也是极为庞大,哪怕如云泽火龙走道一般的气韵流转,也未必能够施展出几次完整的搏杀大术,并且因为修为境界的关系,威力虽大,却也有限,倘若不能毙敌,就反而还会连累自己体力气韵全部耗尽,沦为待宰羔羊。 至于更在搏杀大术之上的真解手段,云泽更是看也不看。 多大的手就端多大的碗,多大的胃口吃多少饭,云泽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 所以很久以前席秋阳问过的,究竟要走一招鲜吃遍天的路子,还是技多不压身的路子,云泽如今也已经有了选择。 在命桥方面吃过一次亏之后,云泽实在是不太愿意再坐拥宝山而不自知。 也便是在这一段时间以来,云泽总是格外沉默,只暗自修炼之时,会因一时不慎偶尔于周身浮现出些许雷光之外,便再也不曾多做其他。对于此事,卫洺感受最深,知晓云泽是在暗中修炼雷法,便除却必要之时,往往不会出声打扰,也对于寻找机缘一事不会太过上心,就与云泽一起落在队伍最后方,相互结伴,却又极少交流。 先天龙丹的焦嵘,不爱与他人为伍,就独自走在侧面,远离人群,尽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没有谁愿意理会。 宁十一、穆红妆、陈也三人,则是走在最前方,也对于古战场中所谓的万般机缘,最为上心,然而机缘毕竟还是要与造化相关联,收获并非很多,只有陈也与穆红妆各自找到了一部残缺不全的灵决古经,与一件针对练气士而言有着极大裨益的宝药之外,便再无其他。 时过匆匆,有惊无险。 直至最后一日,一行六七人,终于回到古战场入口所在之处,先后闯入其中,离开此间,重新出现在外界那座山半山腰处的宽阔石坪上。 山风絮乱,入口消失,一切回归如常。 老秀才与尉迟夫人,也一直等候至今。 第318章 是,师父 这一次古战场之行的最终收获,总体而言,其实相当说得过去,宁十一除了后来于偶然之间找到那部残缺搏杀大术之外,在云泽与穆红妆两人进入古战场之前,还曾侥幸寻到了一块不知来历的兽骨,其上记载有某件十分完整的秘术,具体如何并不知晓,甚至就连老秀才也没有多问,只在宁十一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赶在其开口之前,就言说这是独属于宁十一自己的机缘,让她自己收起来即可,洞明圣地不会强迫门中弟子缴纳自己辛苦得来的收获。 除此之外,先天龙丹的焦嵘,得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金红玉,乃是十分难得的天材地宝,阴极生阳而成,内蕴非凡灵火,虽然对于剑修而言作用更大,但若能够时时将其带在身旁,就对于个人的修行一样有着难以想象的裨益。 另外还有先天剑胚的卫洺,在古战场最深处的那座大山上,于上山途中,找见了一株化生草,一块拇指指节大小的羽化石,皆为难得之物,前者能够壮实血气,对于卫洺而言,不太需要,却一旦拿到外界去卖,也能换来至少千枚灵光玉钱,而后者则是圣道强者的遗骨所化,质地非凡,沉重且坚硬,尽管个头极小,却一旦炼入本命飞剑之中,也可提升本命飞剑的坚韧程度与灵性,使之品秩大增。 再者便是穆红妆,除了那杆重逾万钧的钢枪之外,还有一件针对练气士而言有着极大裨益的宝药,收益说不上很大,但也不算很小。后者暂且搁置不说,毕竟穆红妆走的也是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路子,用不到这件宝药,便最终的结果也还是拿去以物换物,或是换成灵光玉钱,便只说那杆钢枪,本身就只是一件枪胚而已,如武天子所言,倘若穆红妆用得不太顺手,还可将其熔化之后重新锻造,而若还能找见其他与之相称的天材地宝,再辅以不差的铸造手段,最终所成之物,就至少也会是件上品法宝。 陈也的收获当然最大,是在那部残缺不全的灵决古经,与那件黑龙翻墨法袍之外,体内还另外多了一位暂住的“客人”。 只是这件事陈也却打死也不敢对外多说。 当然这也是那位客人要求的,并且还在几人离开古战场之前,亲自借由陈也的肉身躯壳,开口威胁其他几人,倘若有人敢不答应,也就没有必要活着离开古战场了。 云泽、穆红妆、卫洺三人,没有太多迟疑就立刻答应下来,宁十一稍感遗憾无奈,却也最终答应下来,只有心高气傲的焦嵘,胆大包天地出言讥讽。 武天子只是一缕残魂而已,陈也的肉身躯壳也只是八品武夫。 然而即便如此,焦嵘也只在短短瞬间过后,就落到了一个进气没有出气多的下场,好在是卫洺及时出手,暂且阻拦了武天子一瞬,于千钧一发之际将焦嵘救出,并且代替焦嵘答应下来,不会对外多说有关武天子的事,甚至成功劝住了重伤垂死的焦嵘,让他不再意气用事,乖乖立下道心血誓,这才算是留住了这头火蛟的一条命在。 所以当几人闯出古战场时,尉迟夫人见到焦嵘这幅凄惨模样之后,就立刻喜上眉梢,一阵眉开眼笑,不仅堂而皇之冲着卫洺竖起大拇指,还顺便将手中的那只剑气葫芦丢了过去,特别允许卫洺可以再喝一口,已经是尉迟夫人能够给出的最大奖赏。 老秀才对此无可奈何,只额外拿出了一颗疗伤丹药,作为赔偿送给焦嵘。 但其实无论尉迟夫人还是老秀才,都能看得出焦嵘一身伤势并非剑气所致,而卫洺又不曾为此多做辩解,以至于就连焦嵘也对老秀才的暗中询问置若罔闻,也就只能将这些疑惑暂且埋在心底,只当是几人临到闯出之前,不幸遇见了古战场中因为各种原因滋生出来的厉害邪祟,方才会使焦嵘落到这般田地。 毕竟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解释。 老秀才最后才看向云泽。 然而此时的云泽,却早在离开古战场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已经重新上路,如今已经身在半山腰,并且还在不断远离,自然也就不会再与人说自己此行究竟有何收获。 其实也是除了一身血气气韵能够形同火龙走道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收获,算是此行几人之中,收获最少的一个。 因而当老秀才与旁人问起云泽的收获之时,哪怕自从最开始便与云泽走在一起的穆红妆,也只能摇头言说不知。 随后又依次看向宁十一、陈也,与尉迟夫人身边的卫洺,三人面面相觑,同样摇头不知。 其实云泽心思根本不在古战场的种种机缘上这件事,甚至包括陈也在内的这些人,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心知肚明,尤其最后半个月,一路走来,云泽甚至就连眼睛都不愿睁开,只一心沉浸在雷法的修炼之中,也便哪怕有着无数机缘出现在云泽面前,甚至已经唾手可得,云泽也会因为不曾睁眼去看的缘故,就一一错过。 对于云泽的做法,甚至就连焦嵘都觉得些不能理解。 只穆红妆大致猜测,云泽是因为老秀才之前的诸多言词做法,方才打算破罐子破摔,哪怕自己不得好,也不能让老秀才与洞明圣地随之得好,是伤敌一千,又自损一千的两败俱伤之举。 但其实云泽就只是难得单纯地想着随遇而安罢了,所以直到最后离开古战场也没能得到任何机缘,就同样也是云泽始料未及的。 然而打从最开始的时候算起,云泽就没想过要进古战场。也便虽然最终落到了一个空手而归的下场,可云泽依然不会觉得太过失落,反而是早先逼迫老秀才立下道心血誓,许他能在升学考试时暂且摆脱灵纹烙印的束缚,就已经是极大的收获。 至于这场历练是否会因此事,导致最终能够得到的裨益大幅缩水,云泽已经不太在意。 因为心态已经有所不同,所以在面对同一件事的时候,云泽的诸多考虑与想法,自然也就随之出现了极大的改变。 所谓今非昔比,正是如此。 穆红妆随后离开,追上云泽一起继续赶路。 尉迟夫人收回望向两人背影的目光,最后别有用意地笑道: “一番苦心谋划,到头来,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意有所指,也不知是在刻意说谁。 老秀才没有理会尉迟夫人言语间暗藏的讥讽,对于云泽,他还另外有着自己的考虑,便只转身与宁十一陈也两人短暂说了些话,主要在问陈也是否当真愿意拜入洞明圣地,并且拜入他的门下。 老秀才之所以有此想法,主要还是因为陈也身上的这件黑龙翻墨法袍,与他早先得到的那部残缺古经。黑龙翻墨法袍具体有着什么来历,老秀才当然并不知晓,只是这也并不妨碍老秀才能够看出这件法袍的品秩极高,已经属于上品法宝中的最上等,除此之外,便是那部残缺不全的灵决古经,大致看过以后,老秀才便知古经内容是以横练体魄为主,并且修行之法颇为非凡,虽然其中内容缺失极多,却也足够陈也稳妥修行到炼虚合道大能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哪怕陈也最终只能止步于大能境界,其修为战力,也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一位入圣强者,甚至陈也如果能在大道的领悟感受再深一些,就会成为另外一个不以境界定战力的杨丘夕。 且不说陈也本身的修行天赋究竟如何,单单只是这份运气,都值得老秀才亲自将其揽入门下。 闻言之后,陈也立刻喜形于色,当即跪地拜师。 老秀才抚恤大笑。 “好好好!繁文缛节就不必了,快快起身。今日你且随同老朽一起去往洞明圣地,待日后开辟气府,再说远行八千里一事不迟。” 言罢,老秀才又转身与那位洞明老太上告辞,而后便大袖一卷,带上宁十一、陈也、焦嵘三人,一同离开此间,率先返回洞明圣地。 尉迟夫人原本的好心情也已经变得不太好。 主要还是因为见到老秀才狗屎运昌盛,竟然收了这样一个貌似身负诸多大道偏颇的好弟子,尤其方才陈也跪地拜师之时,尉迟夫人原本是想出声干预,却被卫洺暗中拉住了衣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貌似不差的好苗子入了老秀才门下。 拜师一事,虽是你情我愿,但良禽还是应该择木而栖。 那老秀才虽有才之秀者之名,却也是个偏执恶心的,再加上自己一身手段本事并不弱于老秀才,并且是个身段婀娜风姿绰约的,而那陈也又是一介读书人,最明事理,所以尉迟夫人才自信有着足够的把握,不消多说太多,即可成功截胡。 只是对于陈也这人,尉迟夫人当然还是看不太上的,一来是陈也接触修行的年纪实在太大,已经错过了绝大部分人沉稳根基的最佳年纪,起步太晚,一步落后,就难免步步落后;二来则是尉迟夫人本身的眼光太高,陈也又并非先天剑胚的体质,自然也就不够满足尉迟夫人收徒的条件,便哪怕陈也能够转而拜在尉迟夫人门下,于其而言,也就只是多了一个累赘而已。 可若如此就能恶心老秀才一把,那也算是一场大赚的买卖。 却被卫洺干预了好事。 尉迟夫人红唇微抿,而后忽然伸手,一把夺过了卫洺手里的剑气葫芦,顺带着狠狠瞪了卫洺一眼。 “坏我好事如同扰我春、梦,还想喝酒?喝屁去吧!” 卫洺苦笑不已,正要说话,却忽然就被尉迟夫人冲入怀中,成熟女子身上的馥郁芬芳,扑面而来,并且这为老不尊的,还极为轻佻地以手指勾起了他的下巴,眼神妩媚得几乎滴出水来,娇声柔腻地开口问道: “小洺洺,该会是瞧着那书生皮囊极好,生怕被他拜入为师门下之后,与你争宠,就吃醋了吧?” 卫洺立刻身体一僵,继而满脸涨红,慌慌张张退后两步,胸膛深深起伏,好不容易才终于平复了心头乱跳。 尉迟夫人眼神中满是狡黠,甚至还在卫洺抬头看来时,满脸挑衅地扬了扬眉。 卫洺最后深呼吸一次,脸色恢复正常,失笑摇头道: “陈也此人,一门心思却在十一姑娘身上,而十一姑娘又是洞明麟女,乃洞明圣主门下弟子,于其而言,既然能有机会与十一姑娘同在洞明圣主门下修行,又如何能够愿意转而拜入他人门下?弟子阻拦师父,也是猜到师父忽略了此事,担心师父会在洞明圣主跟前失了颜面,至于师父方才所言的...争宠,却是师父有些多虑了。” 尉迟夫人眨了眨眼睛,方才恍然大悟,随后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剑气葫芦,略作思量之后,就又格外大方的丢给了卫洺。 “好徒儿,为师赏你的!” 卫洺轻轻摇头。 “师父的酒剑气太重,上一次喝过的,弟子至今也还没能完全炼化,更何况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弟子并非不知,所以不必急于一时,师父还是暂且收回去吧。只是在此之外,弟子还有...” 话音未落,不待卫洺说完,尉迟夫人就立刻翻了个白眼,抬手一招,那本在卫洺手里的剑气葫芦就重新回到了尉迟夫人手中。 “爱喝不喝,老娘既然已经给你了,那就证明你能喝,叽叽歪歪唠唠叨叨的,我看你也是跟那傻书生走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好的东西没学到也就罢了,怎么还反而学会了这些?!” 言罢,尉迟夫人便拔了剑气葫芦的塞子,仰头灌下一大口。 只是这口剑气,尉迟夫人却并未吐出,而是压在体内任由其随意肆虐,便一口酒喝罢,尉迟夫人就立刻变得俏脸酡红,美眸如水,连同周身剑气都不受控制地呼啸起来,衣裙鼓荡。卫洺也不着急,安安静静待在一旁,直至许久过后,尉迟夫人才终于恢复过来,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小腹,打了个酒嗝。 卫洺这才开口道: “弟子另有一事相求,与云兄身上那把佩剑有关。” “云泽身上的佩剑?龙溪?” “正是龙溪。” 尉迟夫人当即连连摇头。 “餐食六气之法是吧?不给不给,老娘早先已经给过他一口剑酿了,那还是看在云温书当年绕了老娘一命的份儿上,再要给他一部餐食六气的修行之法又算什么?更何况老娘什么身份?大圣之下无敌手,绝世剑修!寻常之法又岂能拿得出手?可若是部顶级的,那老娘岂不就是散财童子了?!不给不给,说什么都不给!” 卫洺闻言,还欲开口,却被尉迟夫人抢先道: “龙溪的事你就不要管了,虽然具体如何我也并不知晓,但龙溪本是云温裳的本命飞剑,并且还有天下法宝第一剑的美名在,云温裳自己手里又岂能没有十分顶级的餐食六气之法?既然云温裳不曾将那餐食六气之法交给云泽,就必然是有她自己的想法,并且极有可能的是,这把龙溪本就不是云温裳要留给云泽的,所以龙溪如今虽然还在那小子手里,但也只是暂为保管而已,倘若被他学了餐食六气之法,将龙溪炼成了自己的本命飞剑,到日后再要交给他人时,岂不又要斩去龙溪的一部分灵性?云泽那小子本非剑修,若其日后知晓,就说不得还要怪你多管闲事。” 尉迟夫人走上前来,身材要比卫洺矮了许多,便无奈只能踮起脚尖,才能伸手够到卫洺的头顶揉了揉。 “你当年跟随为师闭关修行时,年纪还小,并且也才刚从剑气小镇离开没多久,就难免对于江湖上的路远水深所知不多。今日这次,为师也算与你提个醒,须知这世上的所有一切都有因果循环在其中,你与人说的每一个字,你所做过的每一件事,哪怕看似不大,但却都有可能为你日后之行埋下极大的隐患。走江湖,修行路,且慎重!” 卫洺张了张嘴,却是望着尉迟夫人难得正经苦口婆心的模样,说不出来什么反驳之言,便只能乖乖低头,任凭尉迟夫人随意抚摸。 眼见于此,尉迟夫人立刻笑意满面,却也没有得寸进尺,收手之后反而又将另一只手里的剑气葫芦再一次塞到卫洺怀中,随后开口问道: “接下来去做什么?跟为师一起去洞明圣地受气?” 卫洺闻言,眼神立刻变得复杂起来,低着头沉默不言,眼神沉重,神情紧绷。 尉迟夫人轻轻一叹,已经大致了然,只深深看了卫洺一眼,便格外洒然地挥了挥手。 “别跟老娘摆出这么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模样,趁着老娘还在这里,能为你护法,就抓紧时间喝了酒,然后该杀人杀人,该放火放火,反正地方在哪儿你也知道,做完之后,就该干嘛干嘛,老娘才懒得继续管你,只要不死就行了。” 卫洺胸膛忽然深深起伏了一次,而后神情一松,轻声言道: “是,师父。” 第319章 月不明 在古战场入口所在往东走,隔了约摸百里之处,有着一片葫芦模样的山坳,前后两座平地,前小后大,中间有着极为狭窄的一条山道,以坎坷不平的青石铺成台阶,向上蔓延,下面的小地方住着“杂碎”,上面才是真正属于寨子里的人。 但其实说是山坳,倒不如说是一座大山被人借了山势走向,生生挖掘出来的残缺,所以山坳左右以及背靠的青石山壁,就几乎是垂直上下的情况,格外险峻。 葫芦口的地方,有着一座宽大寨门,将路口完全堵死,以十丈高的粗大圆木削尖了顶端捆绑而成,虽然已经十分残破,却也仍是屹立不倒,并且其上满是刀劈斧凿之后留下的深刻痕迹,以及有意为之的干涸血迹,故而寨门上惨烈肃杀之气极重,匪夷所思,甚至每到风起之时,这座山间隘口便会发出阵阵呼嚎之声,如同野狼长啸一般,摄人心魄。 若是一些胆子小的途径此间,无需风起,只简简单单看上一眼,便会被这宽大寨门逸散出来的惨烈肃杀之气吓破胆,轻则当场昏厥,重则立时毙命。 故而与这隘口寨门紧邻的那条官道大路,早便已经荒草丛生。 寨门背后有数根长杆举高旗,皆以血书“明月”二字,随风摇曳,猎猎有声。 寨门旁,一拨约莫六七人的山间恶匪,虽然高矮胖瘦模样各异,却同样都是一身杀气戾气格外沉重,各自手里端着一只巨大木桶,桶里满满当当全是便就之前刚刚放出来人血,与凌迟下来的人肉,来到寨门附近之后,不消多说,便各自找了一个位置,提起木桶便就猛泼出去,鲜血碎肉洒在寨门上,那本就几乎通体暗红的寨门,惨烈肃杀之气,也就随之变得更加浓郁了许多。 而在之后,这一拨约莫六七人的山间恶匪,就全部丢掉木桶,各自取了身上的刀剑阔斧,对着寨门一阵猛砸。然而寨门所取之木,本事寨子背后那座山上的寻常树木,便连百年也没有,却如今被这一伙山间恶匪以刀剑阔斧不断劈砸,反而发出阵阵铿锵之声,好似这些刀剑阔斧全部都是落在金铁上一般,以至于其中一个虎背熊腰、满脸虬须的,再一斧下去,力气稍微大了一些,不仅火花四溅,并且直接震断了手中木柄,发出咔嚓一声,硕大的斧子便就倒飞出去,远远砸在与这隘口寨门紧密相邻的官道路口,带起一泼黄土飞扬。 另外几个恶匪瞧见,立刻哈哈大笑,而那虎背熊腰的恶匪也只瞪了几人一眼,虽然越发显得凶神恶煞,却也没有与之较真,只转身过去捡了崩断的斧子,方才瞧见,这以玄铁筑成的斧子,已经因为方才那一下,就在斧刃上迸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豁口,更有一道裂痕,从下而上,几乎将这阔斧一分为二。 这虎背熊腰的恶匪扯起嘴角,冲着手中阔斧骂了一声,重新返回寨门前。 “斧子崩了,老爷我去里面换一个,你们继续。” 打过了招呼,这虎背熊腰的恶匪,便重新返回山寨。 这葫芦模样的山中缺口,前面那个小一些的空地,有着不少营屋,排列紧密,数量极多,所以会被安排住在这里的,也就只是寨子里一些用来充当炮灰的喽啰小贼而已,往往几人十几人住在同一个营屋里,睡着通铺,不光臭气熏天,入夜风大之时,寨门处鬼哭狼嚎之声,往往让人夜不能寐。 所以明月寨的这些喽啰小贼,大多瘦骨嶙峋,面堂发黑,脸颊眼窝尽都凹陷下去,没有人样,尤其脾气往往极大,稍有不遂也或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摩擦,便会大打出手。 正如这虎背熊腰的恶匪重新回到寨子时,距离隘口寨门不远的地方,就有两人正扭打成一团,只短短几个来回,个子更高一些的那个,就在另外那人手臂上生生抓下了好几条血肉,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之前这虎背熊腰的恶匪端着血桶出去的时候,还曾无意之间瞥见过,那两人还在肆无忌惮地聊着女人,似乎是意见喜好十分相仿,便搂着对方的肩膀格外投机,却不想才一转眼,就变得如同生死仇敌一般。 寨子里的人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甚至就连看热闹的都很少,都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只偶尔有人抬头瞧见了这虎背熊腰的恶匪,才会暂且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声下气打个招呼,叫上一声“二当家”,但这位明月寨的二当家,却从来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虽是活人,却全部都是行尸走肉一般。 生不如死,而不自知。 这虎背熊腰、满脸虬须的二当家,忽然停下脚步,眼睛下移,看向面前那背对自己蹲在地上的瘦小稚童,稚童一只手中拿着一把木剑,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砂纸,正按在木剑剑刃上不断打磨,沙沙有声。 二当家眯起双眼,已经记起眼前这瘦小稚童应该是住在这里的某个杂碎,在之前一次外出打秋风之时掳了一个体态臃肿的半老徐娘之后,生出来的小杂碎,而并非真正属于寨子里的人生下的子嗣,便忽然咧嘴露出一抹狞笑,抬起一脚踹在那羸弱稚童的腰上,当即发出咔嚓一声,瘦小稚童的身形也直接飞了出去,远远砸在地上之后,还溅起一片黄土飞扬,稚童大口咳血,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木剑,身体只抽搐两下,就彻底断了生机。 不远处有个形同瘦鬼的杂碎男人,瞧见之后也依然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却其身边那个已经没有早先那么臃肿的妇人,身体颤抖,眼眶通红,因为长久以来休息不好就满布血丝的眼睛里,也满是泪光。 然而寨子里的人积威已久,早已认命身为杂碎的妇人,虽然还没沦落到如同身边男人一般只是行尸走肉的地步,却也不敢反抗。 二当家啐了口唾沫。 “杂碎!” 而后便继续往前走。 葫芦模样的山中缺口,中间山道阶梯入口的两旁,各自有着一位血肉丰满的恶匪看守,不许任何杂碎越界,见了这虎背熊腰的恶匪之后,不同于之前的那些杂碎,各自嬉皮笑脸地叫了一声“二当家”之后,就随意闲聊问起了二当家怎么今儿个回来得这么早。 二当家翻了个白眼,将手中已经几乎裂成两半的斧子丢了过去,吓得开口那人一阵手忙脚乱,也惹来二当家与另外那人的一阵大肆嘲笑。 出了糗的这人也不恼,瞥见手里的斧子这幅模样之后,两只手各自捏着两边,轻轻一掰,就立刻断成两边,便忍不住啧啧有声道: “二当家不愧是二当家,这玄铁筑成的斧子,到了您老的手里竟也没能扛过两天就烂成了这幅模样,倒不如趁早跟大当家的说一说,咱们寨子是不是应该扩一扩地盘了,将东边的那座城也给打下来,说不得还能给您老再寻一件扛得住您这力气的灵兵法宝。毕竟您老也是咱们明月寨的二当家不是?堂堂炼精化炁境的大修士,连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只能拿着这些凡兵杀人,扛不住几天就要换个新的,也太掉面了!” 真名熊立的二当家闻言,咧嘴笑道: “扩地盘?还扩到东边那座城区?你他娘的还真是记吃不记打,忘了三当家的怎么死的了不成?莫说如今大当家的修为境界还没突破,便是真的突破了,那也就只是炼神反虚境,照样打不下来那座城,要不三当家的怎么死得那么惨,大当家的又怎么会落得一身重伤到现在都没好?再说个不好听的,炼神反虚境修士,在咱们眼里那是顶了天了,可在洞明圣地那群人眼里,就跟一只蚂蚱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咱们兄弟要是真敢再将主意打到东边的那座城去,而且真给打下来了,你信不信出不了两日,洞明圣地就得来人灭了咱兄弟!” 稍稍一顿,这真名熊立的二当家又道: “趁手的兵器没有就罢了,麻烦归麻烦,哪有命重要?” 说到这里,这虎背熊腰满脸虬须的熊立,一阵唏嘘。 旁边的两人也跟着沉默下来,不敢再继续吭声。 出神了片刻之后,熊立忽然伸手拍了拍开口说话那人的肩膀,咧嘴笑道: “东边咱们兄弟确实打不了,但其他地方那还不是随随便便,要不外面的那座血门咱也建不起来。就咱们兄弟之前抓来的那拨人,老子瞧着里面还有几个长得不错的娘们儿,等放完了血,老子帮你们留意一下,别让那些下手没个轻重的全给弄死了,然后自己带走随便玩儿去,能玩儿多久,看你们自己各自的本事。” 闻言如此,这在山道路口守门的两人,当即眼眸大亮。 不待两人道谢,熊立挥了挥手,随意说了一句“好生守着”,之后便就不再多留,拾阶而上。 以坎坷不平的青石铺筑而成的阶梯宽而矮,一路绵延向上,左右弯曲的弧度极大,也便在下方并不能瞧见上方的景象,走过之后,直至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方才豁然开朗,空间要比下面的平地大出数倍有余,营屋都是三两人一间,数量虽多,却也依然不会显得十分拥挤,前后错落列在两旁,中间留出一片极大的空地,空地两旁又额外摆有许多兵器架,摆有刀剑阔斧许多,或是玄铁筑成,色泽漆黑,或是百炼钢铁,寒光熠烁,皆为寨子里的弟兄们打秋风时扫荡来的铁器熔炼之后,重新锻造而成。 熊立走上近前,挑挑选选,许久方才拎起一件大如门板的短柄阔斧,随意挥舞几下,每每风声震啸,虽然只是寻常凡兵,却也足够让熊立满意。 但最终还是重新放下。 若非迫不得已,熊立着实不愿动用这件耗铁极多的短柄阔斧,否则一旦不慎没能掌握好力气,就要将这着实为数不多的沉重大件给毁去。 随后熊立又在兵器架附近挑选片刻,始终没能瞧见满意的,便索性不再回去了,而是转身去了平地角落的一栋木屋,去看那些前不久出门强掳回来的村民。 一进门,屋里便就能够听见阵阵虚弱呻、吟,有男有女,统共二十来人,年纪都在五六十左右,因为已经无法继续产下子嗣,方才出现在这里,身上全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皮肉翻卷,“牵肠挂肚”,一个挨着一个吊在特意制成的木架上,浑身伤口血流不止。而在其下,则是一座深有一丈的宽阔血池,底部有出自明月寨大当家之手的灵纹阵法,可以保证池中血肉不会轻易腐坏,长久积存之下,其中血水距离地面也就只差尺许,而这还是方才熊立几人盛出去了六七桶方才差出这些,若非如此,血池就不差多少便要满出来。 毕竟那血门每日至少也要五大桶血肉才能满足,否则一旦出现什么意外,就不仅仅只是牵连到那些不知疼痛、不知疲倦、行尸走肉一般的杂碎,甚至连同他们这些人,也未必能有什么好下场。 存血多一些,有备无患。 房间角落里,另有几人正在着手挑选其他放血割肉的用具,对于那些只是肉猪一般的村民发出的痛苦呻、吟声,始终置若罔闻。 熊立进门之后,目光扫过,指了指其中几个还没落到“牵肠挂肚”那般境地,并且还算十分完整的妇人开口道: “这几个,别给弄死了,留给今天负责守门的两位兄弟。” 闻言之后,这些平日里就只负责放血的恶匪,便立刻满口答应下来。 反而那些被熊立一一点到的几位妇人,不仅没有能够侥幸生存下来的兴奋,反而各个面如死灰,以至于其中一个性情刚烈的,更是直接就要吞舌自尽。 见惯了这些情况的恶匪,立刻出手,只身形一晃,就忽然出现在血池边缘,跟着便是抬手一巴掌扇在那妇人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用力不大,却也不小,足够将那只是凡夫俗子的妇人扇昏过去。 那妇人的侧脸,也很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只是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便一无所知。 熊立扯起嘴角,忽然狞笑一声,伸手指了指那性情刚烈的妇人。 “这个,放完了血送去我那里。” 言罢,便不再理会,径直转身离开房间。 血屋门口的侧面,有一根格外粗大的树桩深深嵌入地面之中,桩上栓有一根铁链,而在铁链另一边则是一头状如牛犊,一目蛇尾而獠牙利齿的蜚兽,貌似猿猴一般却又并非猿猴,也似嗅到了熊立身上沾染到的腥气一般,忽然躁动无比,张开血盆大口便就直扑而来,却最终是被铁链死死拽住,双手五指生有利爪,连连挥舞,却又距离熊立只有寸许之遥,无法触及,嘶吼声如同猿啸一般,刺耳无比。 这位身为明月寨二当家的雄壮汉子,眼神当即一沉,抬腿一脚便就踹在那蜚兽腹部,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生生将那有如牛犊大小一般的蜚兽踹飞出去,铁链也再次绷直,发出哗啦一声,却最终也是没能挣断,跌落在地。 蜚兽吃痛,终于冷静了些许,身形迅速晃动,躲在树桩后方,一双查眼满含恐惧望着熊立,再也不敢靠近分毫。 凶戾啐了口唾沫在那蜚兽脚边,目露凶光。 “胆大包天的畜生,若是当真活得不耐烦了,老子成全你!” 也似能够听懂人言一般,那性情燥戾,嗜血更凶的蜚兽,越发缩成一团,躲在树桩背后瑟瑟发抖。 眼见于此,熊立便颇为得意地狞笑一声,不再理会这手下人偶然得来的上古遗种,转身走向自己的营房,一边想着方才那位性情刚烈的妇人,虽然样貌稍差些许,却也算得上是风韵犹存,尤其胸脯饱满,屁股挺翘,一边挥手叫来营房门前一位早年间便就已经“教化”妥当的妙龄少女,吩咐其尽快烧好开水,准备伺候沐浴。 身份只是同房丫鬟的妙龄少女,俏脸微红,格外娇媚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乖乖应下。 临走之前,还被熊立在挺翘的屁股上格外用力地捏了一下,这妙龄少女立刻嘤咛一声,白了一眼自家主子,眼神却是越发娇媚,几乎能够滴出水来。 熊立哈哈大笑。 只是与此同时,与明月寨寨门紧邻的官道大路上,已经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几乎没有丝毫迹象便就忽然出现,身材高大,腰后横剑,周身上下有着无数剑气细密环绕,杀机浮动,阴寒森然。 所以还在按照大当家吩咐所言,用力劈砸寨门的几个强盗恶匪,忽然就没由来地一同打了个寒颤。 其中一个体瘦如猴的,激灵灵一个寒颤过后,忍不住抬头看天,却又分明瞧见烈日高照,嘴里忍不住一阵嘟囔。 “真他娘的见了鬼了...” 第320章 头颅滚滚 一拨五六个山间恶匪,一阵面面相觑。 最先忍不住嘟囔了一声的那人,一边抬头望着烈阳高照,一边将手中阔刀插在地上,将双手捧在面前,哈了一口热气,然后使劲搓了搓手臂,尽管收效甚微,但做过了这些之后,这体瘦如猴的,多多少少也是觉得好了些,便重新拎起明晃晃阔刀,卯足了戾气使劲劈在面前那座巨大寨门上。 火花四溅。 旁边人有样学样,也都暂且将劈砸寨门一事搁置下来,使劲揉搓手臂脸颊,以求能够暖和一些。 那体瘦如猴的恶匪,忽又激灵灵一个寒颤,当即脸色微变,停下了手里阔刀劈砸的动作,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面前格外高大宽阔的寨门,嘴里嘟囔道: “今儿个这门,有点儿怪啊...” 说完,这体瘦如猴的,又转而看向身旁几人,大声开口道: “你们几个也抓紧点儿干活,让这些人血人肉融进去之后,咱们弟兄也能早点儿回去。不过今儿个这门确实有古怪,得通知一下大当家的让他亲自来看看,看完了之后,咱们也能早些快活快活!” 闻言如此,旁边一人立刻眼眸一亮。 “老猴儿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今儿个咱们兄弟掳来的那群人,里面有几个娘们儿模样长得虽然一般,但身段却是别致得很,就是年纪大了些,倘若换成十七八的小姑娘...” 说着,这人便咧嘴嘿嘿一笑。 不远处另一扇门的下边,有个又矮又胖的,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有些烦闷道: “十七八的小姑娘?老子看你是在想屁吃!大当家的可是严厉吩咐过了,附近那些个村子里面的,但凡年纪不大还能生娃的,咱们弟兄可是谁都不能动。不过说来也是,咱们弟兄养出来的这座鬼门关,还得指着那些肉猪贡献出来的人血人肉才能安分呢,若是全给玩儿死了,供不上血肉,就得轮到咱们弟兄了。” 话至此间,一群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却说不多久,其间话题便忽然转到了附近村子里的那些肉猪身上,争论哪个妙龄少女模样俊俏,言说哪家妇人身段婀娜,说到快活处,几个人眼冒精光,相互瞧了瞧裤裆里的把件,立刻哄堂大笑起来。 却忽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卷起黄土漫天,也似有意为之一般,趁着这些山间恶匪张大了嘴巴哄堂大笑之际,大风黄土撞在那座以人血人肉喂养的鬼门关上,倒卷回来,灌了几人满嘴泥沙。 一拨嘴上从来不留情的,险些没有呛死过去,一个接一个捂脸低头,吐了几口唾沫,一阵骂骂咧咧。 风沙烟尘之中,有剑光于陡然之间一闪而过。 头颅滚滚。 这些埋头吐沙作鸵鸟状的一拨山间恶匪,无一幸免,头颅落地之后,脖颈上碗口大的疤立刻喷出滚烫鲜血,如同箭矢激射一般,撞在那座所谓的鬼门关上,一时之间,血光四溅。 烟沙中缓步而来的卫洺,左手反转压在腰后云麓剑柄上,使之微微向前倾斜,雪白飞剑已经出鞘半寸,剑气流溢,如同寒雾一般缭绕在出鞘半寸的剑刃之上,向外逸散。 噗通! 一声闷响,那矮胖恶匪身躯沉重,最先倒地,溅起黄土飞扬。 紧随其后,一声又一声闷响落地,一波五六个山间恶匪,尽数倒地。 卫洺脚步缓缓停在这所谓的鬼门关前,目光由下而上,缓缓挪移,视线中的鬼门关,也逐渐从猩红颜色变作暗红深沉,直至最上方,一根根削尖了的圆木顶端尖刺,都是漆黑如同玄铁一般的模样,阴气缭绕,鬼气森森。 也似是已经察觉到卫洺带来的压力与杀意,这貌似只是死物的鬼门关,忽然传出“嗡”的一声闷响,慑人心魄,浓郁灰败的雾气从顶端生出,如同沉香青烟一般,缓缓下沉,落地之后就迅速蔓延开来,先是没过鞋面,随后没过脚腕,继而没过膝盖,再短短片刻,就已经足够没过常人腰间。 雾气晦暗且灰败,潮湿腥臭,粘稠无比,雾气游弋浮动之间,化作一张张狰狞面孔,有凄厉惨嚎之声隐隐传出,森寒阴冷之气顺着毛孔皮肤不断钻入体内,试图腐坏掠夺活人身上的阳气生机。 卫洺身形立于其中,巍然不动,望着眼前这所谓的鬼门关看了许久,眸光深沉,杀机内敛,随后缓缓挪开,眼帘微垂,右手一伸,便以两指夹住了一张黄纸符箓。符箓本身的黄纸材质极为粗糙,看起来像是陈旧书页,因而这黄纸便看似本非黄纸,反而更像陈放时间太久之后,方才呈现出如此近乎于枯萎一般的色泽。 而在符箓正中,则是以朱砂写就笔走龙蛇的一道复文,也叫合体字,字书“秋后问斩”,有凌厉剑气暗藏其中。 以卫洺如今的本事,写不出这种符箓。 故而这张“秋后问斩”的符箓,其实是出自尉迟夫人之手。 卫洺本是孤儿,机缘巧合之下,剑气小镇的老人卫熵游历至此,因眼力非凡方才看出了当时不光饥寒交迫,并且重伤垂死的卫洺乃是先天剑胚的体质,方才起了收徒之心,将其带离此间,指点其剑法,使之走向剑修之道。 然在此之前,卫洺其实本是明月寨辖下地盘中某个村子里的寻常人家所生,并且一家老小,同为明月寨圈养的“肉猪”,因而家中大大小小兄弟姐妹足有二十多人,而其父母双方也只是村子里名不见经传的两头肉猪,只有尽可能更多地生育子嗣,才能勉强保住一家平安。然而明月寨圈养肉猪,却从来都是物尽其用,也便是说,哪怕谁家已经诞下许多子嗣,也最终免不了沦为眼前这座鬼门关的血肉养料。也正因此,那卫洺的父母二人,实在不甘最终沦落到那般凄惨下场,便在暗中起了逃离的心思,蓄谋已久之后,就趁着某一天夜黑风高之时,避过了村子附近巡逻游守的恶匪,举家逃离,却不想,还未天亮,这一家老小也未能逃出多远,此事就被村子附近的几个恶匪发现,立时通知了明月寨,叫来更多人一起追杀出去。 被迫无奈之下,一家人只能被迫狠下心来,无论年纪大小,全作鸟兽散,以期能有更多人侥幸逃出明月寨魔爪。但到最后,也就只有年纪尚小的卫洺因为侥幸遇见了卫熵,方才勉强留下一条命在,而其苏醒之后,卫熵得知此事,再返回寻找之时,其家中其他老小数十人,已经再无幸免,全部都被抓回明月寨。 样貌姣好的女子,充当下人婢女,任人玩弄,其他一群人,则全部沦为鬼门关的血肉养料。 卫熵也曾试图出手相救,却最终不敌明月寨大当家岳明,重伤逃离。 而在后来,卫熵也曾数次返回,试图救出其中无辜之人,却从未成功,直至卫洺家中仅剩的一些女子也被玩弄致死,卫熵便彻底放弃,只是这般切骨之恨,血海深仇,却也已经对于这师徒而言,乃是刻骨铭心。 也正因此,本不姓卫的卫洺,便在真正拜师之后,随了对其有着再造之恩的老人卫熵的姓氏,只是按照卫洺最初的意思,原本是要取字为铭,却遭老人卫熵强烈反对,最终两人相互执拗不过,便各自退让一步,取了与铭谐音的洺,一是铭记切骨之恨,二是老人心中的一点期许,妄图以洺字通水,赋以上善之意,以望卫洺不会因为这场大恨难忘,便心生魔障,沉沦于杀孽之中无法自拔。 或也正是因为老人卫熵的一点心机,与其还在卫洺年幼之时苦口婆心的种种教诲,方才会让如今的卫洺,虽是从未忘记这场切骨之恨,却也从来不曾走向极端。 再后来,卫洺离开剑气小镇,外出闯荡以求进境,方才拜在尉迟夫人门下。 而在得知此事之后,尉迟夫人其实也曾来过这座明月寨,并且亲眼见到了明月寨中许多恶匪以人血人肉饲养鬼门,当即满腔怒火,杀意蓬勃,却最终还是按捺下来,不惜以附近村镇数万人性命为代价,也依然将明月寨留至今日,就是为了能让卫洺在亲自出手报仇雪恨之时,能够顺便砥砺自身心性心境,彻底除尽其心湖中的尘埃污秽。 只是时至今日,鬼门吞食人血人肉已有数百年,怨气戾气之重,匪夷所思,已经近乎于一处险地一般。 卫洺如今又方才不过炼炁化神境,虽然杀力极大,又是先天剑胚,便不以境界定杀力,却要彻底毁去这座所谓的鬼门关,依然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正因此,尉迟夫人才会在卫洺临走之前,亲手书写这张“秋后问斩”符,以其肃杀之意,相助卫洺能够顺利斩杀这以人血人肉饲养而成的鬼门关。 符箓未动,也似是感受到鬼门关怨气戾气何等沉重,当中冤魂不计其数,便肃杀之气已经悄然浮现,丝丝缕缕粘稠如水,萦绕在卫洺手掌之上。 随后手腕轻轻一抖,这柔软黄纸质地的秋后问斩符,就立刻激射而出,轻而易举便就斩开灰败雾气,顺利贴在鬼门关的最顶端。 秋后问斩符方才落定,那整座宽大寨门就立刻颤抖起来,接连发出一阵又一阵格外沉闷的嗡鸣声,但见符箓所在之处,明光灿灿的肃杀之气缓缓溢出,仿佛水雾一般,却又能够不断绞杀寨门鬼雾,所过之处,鬼雾中的狰狞面孔不断消散,凄厉惨嚎声刺耳无比,连成一片,而这所谓的鬼门关,宽大寨门,也随着肃杀之气的蔓延,逐渐褪去其上血色,暴露出鬼门关之下早已腐朽的本质凡木。 然在鬼门关顶端,那些早已漆黑如墨的圆木尖刺,却又忽然流淌出一片脓血,如同瀑布一般冲刷下来,试图污染腐坏那张秋后问斩符上不断溢出的肃杀之气。 两相碰撞,犹如金戈铁马的两军冲杀,然而出自尉迟夫人之手的秋后问斩符,又岂是区区一座血肉饲养数百年而成的鬼门能够对抗,便哪怕脓血怨气戾气之重,匪夷所思,可秋后问斩符中不断溢出的肃杀之气依然能够势如破竹,向着整座鬼门覆盖而去。 而在其下,只为杀人放火而来的卫洺,早已跨入门内,左手掌握云麓剑柄,缓慢出鞘,周身剑气流溢不止,已经再无分毫收敛之意。 葫芦模样的山间缺口,住在前方平地中的这些行尸走肉,无需他人吩咐,就立刻一拥而来,一群瘦鬼模样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不仅生不如死,并且在那鬼门关的刻意影响下,早已沦为某种介于生死之间的活死人,便除却依然保留着骨瘦嶙峋的常人躯壳,以及某些最为原始的本能之外,就再也没有半点儿活人该有的模样。 卫洺面无表情,眸光深沉,出手毫不留情。 也或根本不必刻意出手,只任凭那些行尸走肉扑杀上来,还未真正靠近,便会被那环绕在其周遭的凌厉剑气全部绞杀。 血肉乱飞,腥气冲天。 卫洺缓步而行,缓慢拔剑,一步步走向山道,身后所过之处,遍地断骨烂肉,血流成河。 而在山道下方,否则守门避免这些行尸走肉误入山寨的两个恶匪,早已被这眼前的景象吓破了胆,回神之后就立刻逃也似地钻入山道,跑回山寨统治寨子里的更多弟兄,出门迎敌。 云端之上,尉迟夫人盘腿而坐,黛眉微蹙俯瞰下方尸山血海的景象,长风卷起,腥臭气味甚至已经能够冲上云端。然而尉迟夫人却也并非为此皱眉,而是时刻警惕关注着卫洺的心湖景象究竟有何变化,又是否会因此番大开杀戒,从而出现某种不可挽回的苗头。 一旦出手,尉迟夫人便会立刻阻止。 但其实卫洺的心湖景象,始终牢固安稳,只在最开始出手斩了鬼门关处的一拨恶匪时曾经出现过些许涟漪之外,就只有迈过门槛之后,杀了第一个行尸走肉时同样出现些许涟漪,而在之后,便彻底归于平静,如同古井无波一般,好似此番大开杀戒,杀生无数,于其而言没有半点儿影响。 所以尉迟夫人还是有些惊讶的,却也已经大致猜到,卫洺之所以能够做到心平气静,主要还是因为老人卫熵在其年幼之时苦口婆心劝其读书写字,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谆谆教诲,方才帮助卫洺奠定了此番大开杀戒的心性基础,使其能够于今日行这“违心”之举时,依然保持心湖心境稳如磐石,不会因为造下太多杀孽,从而心湖不定,心境蒙尘。 君子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道家言:天地无心而平等生发万物。 老人卫熵言:明辨善恶,方能生杀予夺。 尉迟夫人言:老娘随心所欲,全都去他妈的! 卫洺来到山道路口,缓缓抬脚,踩上阶梯,手中云麓已经出鞘尺许。 而其身后,则是再无活人。 随后拾阶而上,一步步登上台阶,最终走出山道时,面前已经围笼了杀气腾腾的一大群人,足有数百,刀剑阔斧明晃晃,为首两人,除却那手持门板阔斧,又虎背熊腰的虬须大汉熊立之外,另有一位面色苍白的俊秀男子,身着白袍,以泼血之法点缀猩红,且手持折扇,扇面洁白,以血书画仙子凡人交姌图,气质虽然温润如玉,却在眉眼之间,又有隐藏不住的阴鸷狠辣。 岳明此人,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 却可惜,一肚子诗书经纶,全部读到了狗身上。 卫洺仍是一言不发,缓缓收回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的脚,手中云麓终于完全出鞘,剑身雪白,陡然消失不见,随后这座山间缺口,便就立刻出现大片格外浓郁的雪白云烟,只一瞬间,便将整座山中缺口完全充斥,淹没了所有明月寨恶匪。 云涌雾绕,风吹不散。 云端之上,尉迟夫人已经起身,双手随意整理一番身上那件绛蓝色长裙,便就转身离开。 而在下方,云雾翻涌只持续短短片刻,就重新散开。 卫洺依然站在山道出口,自始至终不曾挪动过半步,却在其面前,这明月寨上下数百口人,则是同样站在原地,也似方才云翻雾涌之间,并未发生任何变故一般,一群人面面相觑,随后哄堂大笑,口中骂骂咧咧不止,尤其虎背熊腰的熊立,更是抬手拍向身旁那个方才负责值守山道入口的恶匪。只不曾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那只拴在木桩上的凶恶蜚兽,也同样已被云麓摘掉了脑袋,滚出丈许之后,方才勉强停下。 卫洺微微抬手,云麓凭空出现,重新入鞘。 旋即转身迈步离开。 熊立抬手的手掌,也已经落在那恶匪的脑袋上,而其原本还要开口笑话两句,却不想,这一巴掌拍下去,那额头的脑袋就立刻脱离脖颈飞了出去,脖颈伤口,平整如镜,血喷三丈高。 一群人的大笑声当即一滞。 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第321章 十之一二 因为已经有了老秀才的道心血誓作保障,所以离开古战场之后的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就不必再如之前的时候那般整日匆忙赶路,反而可以走走停停,将更多的时间寄情于山水之间,便更加像是游山玩水一般。 只是相较于穆红妆的闲情逸致,偶尔修炼,云泽却是在站桩练拳与修行雷法的方面下足了苦工,也便这一路走来虽然平平淡淡,却也格外充实。 许是因为走至此间,就已经十分靠近洞明圣地的缘故,所以最近几日赶路之间,并未再有任何意外,甚至就连拦路打劫的山贼恶匪都完全见不到,近乎于太平盛世一般。也正因此,逐渐看厌了山山水水的穆红妆,打从昨日开始,就已经收敛了原本玩闹的心思,在赶路之余,也将重心放在了修行方面,只是相较于云泽的赶路练拳,修行雷法,休息之时以站桩代替,穆红妆的修行之法就要显得格外朴素,是将那杆由自古战场中得到的钢枪重新拿出气府,直接扛在肩上以作负重之用。 便于穆红妆而言,整日扛着这杆重逾万钧的钢枪,其实压力要比最初感受两道灵纹烙印带来的压力更大,而也正是因此,原本已经脚程渐快的云泽二人,就被迫重新慢了下来。 再加上自从离开古战场下山之后,能够找见的,就只有一条山间小路而已,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又不认路,就难免需要跋山涉水,多走许多冤枉路,只循着大致的方向前行。也便自从离开古战场之后,过了整整一旬时间,一路走来一直都在翻山越岭披荆斩棘的两人,方才终于找见了这条官道大路,不必整日再与山野为伴。 统共百里之遥,却足足走了六七日有余。 直到这天,云泽与肩上扛枪的穆红妆,在前一个路口时挑选了更加偏向正东方向的这条路,走了约莫半日之后,于日落黄昏之际,方才终于来到明月寨附近。 晚风吹起黄土漫天。 却也只是短短一阵罢了。 黄土落下之后,云泽举目远眺,方才瞧见了前方路口处,早已在此等候许久的卫洺,也不知是从哪里拎了一条板凳,正怀中抱剑,坐在路口旁边的荒凉空地上,目光望向远方,思绪飘远,直到云泽两人已经走至近前,听到脚步声,方才终于恍然回神。 卫洺起身时,身下的板凳立刻四分五裂。 “你二人的脚程,要比我想象中的慢了许多。” 卫洺将飞剑云麓重新横于腰后,随即看向穆红妆肩上的那杆钢枪,当即了然一笑。 云泽转头看向那座山间缺口。 一座极为宽厚的山寨大门,以山上至少有着几十年高龄的古树树干,削成尖头圆木捆绑而成,原本该是十分牢固且宽大,但在如今,却是已经落到一个四分五裂的下场,尤其那些尖头圆木,经由断裂之处可以清晰见到,虽然表面看似还算完好,只是有着不少刀劈斧凿的痕迹而已,可内部却是已经完全腐朽,全部变成了潮湿腥臭的木渣,一触即碎。 而在山寨大门留下的废墟后方,山间缺口中的平地上,则是大片大片的血肉淤积与人头尸体,零零散散,数量不下百余,满地暗红,像是方才下过一场血雨一般,原本的黄土地面已经泥泞不堪,甚至许多凹陷之处,血水积存,形成水洼,从前到后零零散散分布开来,几乎布满了整座平地。 尤其平地最深处的那条山道,入口处堆积着不少人头与无首尸体,如同小山一般,而在缝隙之间,至今也还依然有着已经十分纤细孱弱的血红水流,正在潺潺流淌。 云泽视线顺着血流痕迹由远及近,最终落在那片寨门破碎之后留下的废墟上,双眼虚眯片刻,忽然上前,抬手一挥便就扫出一片雷弧激涌,将废墟荡清,终于见到寨门废墟的下面,其实有着一道极深的沟壑,像是被人一剑斩成,并非很快,但却必然极深,只是深不知几许罢了,可其中积存的血水,却已经几乎满溢而出,漂浮着不少木屑肉泥与人头。 云泽瞳孔扩张,紧随而来的穆红妆见状也是一愣。 云泽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血腥气扑面,着实刺鼻,以至于只是吸了一口凉气,都会觉得口鼻之间满是腥甜,便立刻吐了出去,倒退两步,直至萦绕面前的血腥气完全淡去,方才终于冷静下来,转而看向一旁沉默不言的卫洺,有些惊疑不定地开口问道: “这是你干的?” 穆红妆同样退了回来,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 然而卫洺却是大大方方点了点头,承认下来。 “是我干的,三天前。” 闻言如此,云泽嘴角一抽,重新转头看向远处那座山道入口处堆积如山的人头与无首尸体,以及人头尸体缝隙之间潺潺流淌而出的血水,忽然意识到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那人头尸体堆积成山的背后,很有可能还有更多的人头与尸体,以及还没来得及完全流干的血水,就再也忍不住,胸膛又一次深深起伏。 “这伙山贼,有多少人?” 卫洺稍稍迟疑,略作思忖之后,方才答道: “倘若只说山贼的话,大概几百人,可若算上其他行尸走肉,就至少两千。” 云泽眼角猛地一跳。 穆红妆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重新回头看向那座山间缺口中的满地烂肉与人头尸体,眼神惊恐而又骇然。 反而身为罪魁祸首的卫洺,神情始终平静淡然,不仅身上没有因为一日屠尽明月寨两千余人就沾染到一身业障,甚至就连半点儿戾气都看不出来,说话时,依然可以心平气缓: “有关明月寨的这两千余人,既然是我做的,我便不会矢口否认,并且也会给出一个至少在我看在还算合理的解释,至于听过这个解释之后,云兄与穆红妆又是如何看待于我,是将我当作一个杀人成性的魔头,从此与我形同陌路,甚至再见时刀剑相向,将我除之而后快,还是能够体会我的苦衷,理解我此番作为,我都没有任何疑议。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云兄,穆姑娘,可否余出一些时间,随我走一趟别处?” 闻言,云泽与穆红妆当即面面相觑。 略作沉默之后,最终还是云泽赶在穆红妆发作之前率先点头,将此事答应了下来。 卫洺眼神内敛,笑意温和,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要往北行。 云泽深深看了卫洺一眼,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举步而去。 眼见于此,已经几乎认定了卫洺是个十恶不赦之徒的穆红妆,便只能强行压下满腔怒火,眸吐凶光地望着卫洺背影,收起肩上那杆重逾万钧的钢枪之后,便缓步跟在后方,不曾追上前去。 云泽与卫洺并肩走在前方,脚步不算很快,有事要说。 “有关云兄的这把飞剑龙溪,当日云兄走得太过匆忙,便没能来得及说,但在云兄走后,我也已经问过家师,是否能够传授云兄一部餐食六气之法,却被家师拒绝,并且言说既然云温裳能够炼成飞剑龙溪,手中就必然掌握有十分顶级的餐食六气之法,而其却又不曾将那餐食六气之法交给云兄,就必然是有一定的理由。” 卫洺主动开口,提及此事,言尽其详。 “具体如何,都是家师猜测,当不得真,我便不与云兄多说这些,只有一点需要云兄知晓,便是云兄一旦修炼了餐食六气之法,且以此法温养飞剑龙溪,就等同是在炼化本命飞剑,无关成与不成,都是如此,而若日后要使龙溪脱离本命二字,一次尚可无妨,却若几次三番,便会伤及飞剑灵性,尤其次数一旦增多之后,飞剑本身便不止是会灵性大损,还会出现不忠叛主乃甚于反噬的情况。”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本命飞剑也会不忠叛主?” 卫洺微笑道: “正常情况下当然不会,本命飞剑既有本命二字,便是飞剑与持剑之人心意相通,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性命相连,也便是说,倘若本命飞剑不幸被人打碎,又或被人以神通术法强行抹去飞剑的本命二字,就还会牵连到持剑之人,至少也会因为气机反噬,身负重伤,更有甚者还会因此毙命。” 言至此间,卫洺稍稍一顿,也似是在给予云泽足够的时间记下这件事,以便日后面对走了剑修路数的敌人时,不会因为了解不多,便无从下手,只能硬抗硬打。 而在云泽微微点头之后,卫洺方才继续开口道: “但我方才所言,却并非正常情况,须知剑修修炼本命飞剑,其实并不仅仅只是要与本命飞剑心意相通,更是在与飞剑培养感情。本命飞剑不同于寻常灵兵法宝,哪怕其本身并未诞生灵性,也会因为带有本命二字,便极早生出一些十分简单的情绪,常常被人言作灵性胚胎,只是这个说法鲜少有人提及罢了。而飞剑每次被人抹去本命二字,无论是持剑之人出手,亦或他人强行如此,也都会导致飞剑灵性亦或灵性胚胎受损被斩,倘若两次易主之间的间隔时间足够长久,或也无妨,却一旦短时间内连番易主,便会导致飞剑灵性出现难以恢复的损伤,方才会在并不熟悉持剑之人的情况下,做出不忠叛主之事,甚至一旦持剑之人惹恼了飞剑,就还会出现弑主的情况。” 云泽眉头一皱,好奇问道: “短时间,多短?” 卫洺稍稍迟疑,许久之后方才答道: “有关此事,我也不太清楚,但想来也该是与飞剑本身的灵性有关。品秩越高、灵性越强的,易主之后,灵性受损就越严重,自然也就恢复越慢,而那些品秩越低,且本身并未诞生灵性只有本能情绪的,就应该能够恢复快一些。只是这件事也不好如此便就盖棺定论,毕竟如同龙溪这般品秩极高,且已诞生灵性的飞剑,大多都会在易主之后,对于旧主依然留有相当程度的旧情,以至于哪怕只是旧主赠予,对于新主而言,收服之事也会显得格外困难。除此之外,便是飞剑易主之后,新主往往都会拿出一些能够修复飞剑灵性的灵株宝药,也或天材地宝,就不仅能够加速飞剑灵性的恢复,还可作为讨好之用。” 卫洺略作沉吟,最终言道: “倘若不去考虑讨好飞剑,只谈易主之后的灵性恢复,长则多久,不好言说,千年万年十万年,甚至更加长久一些,都有可能。但若说短,无论飞剑品质高低,两次易主之间,最好还是相隔至少十年时间,才能保证不会对于飞剑灵性造成什么难以恢复的损伤。” 闻言之后,云泽当即心头一震,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眼见此般,卫洺也就大致知晓尉迟夫人早先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也便龙溪如今虽在云泽手中,却最终还要转交他人。而后忽然念及还是自己主动开口,要找尉迟夫人传授云泽餐食六气之法,就同样一阵后怕。 一念至此,卫洺便忽然驻足,转身看向云泽,面露歉意,拱手抱拳道: “有关此事,我也该与云兄道歉,不该如此莽撞,还望云兄能够见谅。” 言罢,便要一躬到底。 云泽没有为此多做计较,看得出来,卫洺当初提议要找尉迟夫人传他餐食六气之法时,其实并不知晓飞剑接连易主会有什么后果,并且不曾猜到如今还在自己手里的飞剑龙溪,日后还要转交他人,方才如此,而本意则是一片好心。 更何况卫洺之所以有此提议,也是云泽话里话外的暗中引导,方才会使卫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率先主动提及。 也便如今忽然见到卫洺为此道歉,云泽反而有些心虚,就不待卫洺弯腰,已经伸手将其双臂拖住,苦笑不已。 “卫洺兄本是一番好意,我也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便大可不必如此,咱们还是尽快赶路,趁早解决了此间误会矛盾,再说其他。” 卫洺一愣,眼角瞥见已经走上前来的穆红妆,正神色冰冷,显然是为明月寨两千多条人命之事,对其成见颇深。眼见于此,卫洺便只得点头作罢,与云泽并肩而行,继续带路。 入夜时,绕过一座低矮丘陵之后,云泽与穆红妆两人便在卫洺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座十分破败贫困的村庄,从中穿行而过时,沿途所见,家家户户都是子女众多,虽然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却几乎人人都是黯晦消沉的模样,只偶尔有人会在见到卫洺走过时,勉强抬头感激一笑,却也很快便就重新消沉下去。 尤其村中许多妙龄少女,看似不过豆蔻之年,就已经早早怀有身孕,便在每家每户,都或多或少有着许多女子一边挺着大肚皮,一边帮忙照顾家中年岁尚小的稚童。 却从村头走到村尾,又唯独不见年迈老者。 而在村尾处,则是尸体堆积如山,成山者,皆为村民。 穆红妆早已忘记横眉竖眼,只是望着村中既是死气沉沉,却又处处婴啼的古怪景象,百思不得其解。 云泽与卫洺并肩而立,站在村尾处,回头望向村中景象,皱眉不展。 卫洺在一旁轻声解释此中缘由,将明月寨以人血人肉饲养鬼门关、培养行尸走肉、圈养肉猪之事,以三言两语简述个大概,而后就又言明了自己的身世。 从头到尾,卫洺的语气都是波澜不惊,尤其是在后来言明自己身世之时,更好像是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并且全与自己无关的小事一般。 语闭,云泽与穆红妆尽都沉默良久。 如其所言,其实包括眼前的这座村庄在内,明月寨辖下地盘之中,诸如此类的足有十余处,都被尉迟夫人一一找出,便在三日前,卫洺斩尽了明月寨上下两千余人之后,就立刻奔赴于包括眼前这座村庄在内的所有肉猪圈养之处,将明月寨外派出来负责看守猪圈的这些恶匪,也尽数杀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即便如此,数百年圈养之下,这些上数不知多少祖辈都是肉猪的凄惨之人,也已经今时不同往日,早已变得麻木不仁,以至于这些人自己都将自己当作肉猪,而将明月寨一群恶匪吩咐下来的,极力生养子嗣一事,当作理所当然,并且以此作为谋生手段,甚至一旦离开明月寨,便再也不知如何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也正因此,就哪怕明月寨已被卫洺彻底捣毁,那山寨上下已经无一幸存,这些肉猪,也依然还是肉猪。 最为可笑的,也是极为悲惨的,其中甚至有人在得知卫洺出手斩了明月寨的那些恶匪之后,不仅不曾感恩戴德,反而冲着卫洺咆哮怒骂,质问他为何如此,又是凭何如此。 明月寨辖下地盘中,共有猪圈十余处,十有八九,都是这般。 便唯有暂且放任一旁,待此间事了,回去洞明圣地之后,再为这些人另谋出路。 至少在卫洺看来,洞明圣地该担此任。 至于另外的十之一二,则是沦为肉猪的时间尚短,几十年,或者上百年,虽不至于如同另外的十之八九一般,却也在度过了最初的情绪激动之后,就因为种种原因,或是被迫无奈违背了伦理纲常、或是饱受折磨之后意志便被消磨殆尽,就直接选择了自尽身亡。 多数人虽然还能因为放不下家中幼小,也或不敢死、不想死,就坚持着活了下来,却也难免变得死气沉沉,形同傀儡。 正如眼前所见一般,生气惨淡,与死无异。 谁也不知究竟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让这些曾为肉猪的可怜人,彻底抛开过往的不堪回首,恢复正常。 第322章 人心惊,鬼胆战 深夜,东行官道上。 身材高大的卫洺,与云泽并肩而行,穆红妆依然跟在身后,不时还要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对于那些曾为肉猪的村民,有些不忍,有些不舍,依然记挂在心。 卫洺依然心平气缓。 “原本我是打算解决了明月寨的事情之后,就转而北上,继续上一次离开剑气小镇之后没能走出多远的游历江湖,一方面是砥砺剑道,另一方面,也是如同云兄与穆红妆远行八千里这般,借由人间气象万千,砥砺自身心性心境,以求明镜无尘。” 卫洺轻轻一叹。 “但在如今看来,还是要先去一趟洞明圣地,为这些村民们讨一个公道与出路才行。” 云泽深深看了卫洺一眼,后者不动声色,云泽也便保持沉默。 卫洺当年离开剑气小镇时,方才不过少年之身,后来百年闭关,如今的身材样貌虽已不见当年青涩,却说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卫洺是个没脑子的,恰恰相反,卫洺反而要比天底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更加实在,所以至少在云泽看来,在与这位虽是先天剑胚却又不过肉猪出身的高大剑修相处时,真的要比与其他任何人相处都更加轻松,也更加简单。 下意识的,云泽想要提醒卫洺,这里距离洞明圣地真的很近,只有不到两千里路程,便对于其中的很多人而言,只需稍展神通,便不过转瞬即至。所以洞明圣地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些肉猪的存在,也没有理由不知道明月寨以人血人肉饲养鬼门关的事,但他们却自始至终对此视若无睹。 去为那些曾为肉猪的村民讨一个公道,再讨一条出路? 最终的结果结果将会如何,其实已经昭然若揭。 毕竟那些曾为肉猪的村民,不只是在明月寨的一伙恶匪眼中看来形同肉猪,在洞明圣地的眼中,也没差多少。 云泽斟酌许久,终于难得一回出于善意开口提醒道: “倘若眼见事不可为,就最好不要强求。” 卫洺微笑点头,答应一声,而后便抬手抱拳,准备告辞之后先行一步。至于之后到了洞明圣地,又是不是真得会在眼见事不可为时,选择暂且退让,不去强求,也就只有卫洺自己才知道了。 穆红妆沉默了一路,见到卫洺转而看来,终于还是强行镇定,硬着头皮开口道: “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明月寨的那些人确实该杀,我为之前我对你的态度道歉,如果你觉得这样还不够,也可以打我一顿,我保证不会还手。但是咱们得先说好,用拳头可以,用剑不行!” 卫洺哑然失笑,轻轻摇头道: “穆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毕竟明月寨上下两千条人命,确实都是死在我的手中,倘若不知事实真相,不知他们该杀该死,我也相信天底下绝大多数人都会如同穆姑娘一般,因而会有这些误会,也是人之常情。穆姑娘侠肝义胆,愿意为陌生之人仗义执言,能与姑娘相识,本是卫洺的荣幸,又如何还会怪罪姑娘?” 说着,卫洺再次抬手抱拳,向着穆红妆与云泽先后一礼。 “此间事罢,穆姑娘,云兄,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两人还礼。 卫洺不再停留,趁着夜色未浓,只身形一纵,便脚踏剑气而去,乘风过千川,先走一步。 直到卫洺身影消失不见,云泽这才收回远望的目光,转而看向穆红妆,眼神揶揄。后者脸上一红,知道云泽不仅是在为先前之事取笑她,更是因为方才一时冲动之下的道歉之言,便恶狠狠回瞪一眼,没好气地开口威胁道: “再看,眼珠子都给你挖出来!” 云泽立刻笑了起来,习惯性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 “不看就不看,好像我真占了你多大便宜似得。” 不待穆红妆发作,云泽就继续开口道: “行了,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明月寨的那座鬼门关虽然已经被卫洺毁掉了,但毕竟也是在此作恶多年,对于此地的贻害,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轻易消失,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另外找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再说。” 言罢,也似是怕穆红妆继续纠缠不休,便伸手指了指路旁。 入夏时节,诡异的却是一副荒草萋萋的模样,而后视线越过,再往前看,那明月寨的隘口寨门,正对此间。天上明月洒下月辉,落在那一座又一座血水积存的水洼上,血光粼粼,凭空浮动,又恰有一阵冷风吹来,穆红妆就忽的激灵灵一个寒颤,下意识退了半步。 云泽远远望向那座隘口寨门。 尽管相隔极远,并且那所谓的鬼门关也已完全毁去,但明月寨以人血人肉饲养鬼门至今,毕竟已经足有上百年,加之为此身死之人为数众多,怨气戾气沉重难消,便在极为长久的潜移默化之下,自然就会影响到此间风水问题。 卫洺不懂,穆红妆也不懂,但云泽却是看得出来,倘若那座山中缺口再也无人理会的话,出不多久,便会出现阴鬼拦路的情况。 云泽没打算多管,既是无力为之,也是不愿在此浪费时间。 便暂且将此事隐瞒下来,叫了穆红妆一声,继续启程赶路。 夜风阴凉,掠过荒草,灌入山间隘口,仿佛厉鬼嚎哭。 ... 秦城。 自从去年开始,这本是天下一流之首的秦家所在之处,便莫名其妙闹出了不少阴鬼伤人之事,尽管从未出过人命大事,却也依然闹得秦家上下头疼不已,只是哪怕身为秦家之主的秦天华亲自出马,也依然无法寻到城中这些阴鬼的藏身之处,往往某一户人家方才闹了阴鬼作乱之事,等到秦天华闻声而动赶到时,那只以吓人为目的的阴鬼,就已经彻底没了踪影。 因而秦城闹鬼至今,方才不过短短半年,秦天华发鬓之间,就已经多出了不少白丝。 都是愁的。 无奈之下,便唯有号令全城上下所有人家,一旦入夜,便紧闭家门,若无必要就还是尽量避免出门走动,以此防范阴鬼吓人。只是即便如此,秦城闹鬼之事也依然闹得人心惶惶,并且如此防范之法,其实收效甚微,毕竟阴鬼非是邪祟,往往能够虚化身体,视家门墙壁于无物,因而坊间才会有那神出鬼没的说法。 便哪怕秦天华每夜都要叫上族中许多圣道修士,各自站在城中高楼俯瞰全城,时刻警惕哪里会有阴鬼出没,也依然无济于事。 入夜之后,端的辽阔浩大的一座秦城,却如同死城一般。 一袭玄青大氅的秦天华,也照旧来到城门高楼的屋顶上,手里拎着一根常人大腿粗细的锁链,环环相扣,锁链这一端被秦天华拿在手中,另一端则是绑着每天都在试图逃离秦家的秦九州,一圈压着一圈,层层密密,生生是将秦九州栓成了粽子一般。并且在此之外,秦九州全身上下不光贴满了复文书写“天罗地网”的符箓,一眼看去,至少几十张,并且在其体内气府命桥上,还有秦天华亲自出手勾勒而成的灵纹镇压,以此镇压秦九州的修为实力,使之比起寻常凡人也没强多少,便更无半点儿可能逃出秦家。 秦九州满脸绝望。 最初时,这位本该已经继承家主之位秦家少爷,在一身伤势恢复之后,还能有着足够的经历冲着秦天华破口大骂,并且能够打从入夜开始一直骂到天亮也没有一句重复,但无论秦九州如何跳脚大骂,秦天华都始终无动于衷,闲暇之时还会掏一掏耳朵,偶尔得到消息城中某一家闹了阴鬼,便会立刻动身,手里拽着锁链,锁链拽着秦九州,当真是如托死狗一般,没有半点儿留情。 因而秦九州几乎每天都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往往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以至于数次情急之下,秦九州就连“断子绝孙”这种话都给骂了出来,但秦天华也不恼,反而笑呵呵任凭秦九州随意去骂,偶尔还会与旁人,言说秦九州这嘴简直开了光,难怪红香阁的孟萱然看不上他,原来已经注定断子绝孙。 秦九州哑口无言,只能咬碎了牙关怒目相视。 所以时至今日,秦九州已经彻底没了脾气,整天摆着一张满是青肿又满是绝望的死人脸,任凭秦天华带着他跑来跑去,跑上跑下,只是依然没有放弃逃出秦家去找孟萱然的想法。知子莫若父,秦天华对此心知肚明,便始终没有放松警惕,不光是要亲自书写天罗地网符,并且每隔一旬时间,哪怕旧的天罗地网符依然灵气未散,也要重新更换成新的,就是为了以防万一,避免会被秦九州有机可趁,再次逃出秦家。 夜深。 秦天华在城门高楼上盘坐,手里时刻不松锁链这一端,神情疲惫,俯瞰全城。 半年时间,夜夜如此,就哪怕秦天华是为秦家家主,圣人修士,也已经有些扛不住。倒也不是身体如何劳累,只是精神时刻紧绷,便难免有些倦怠,以至于城中某条巷弄里,已经传来了女子尖叫声,秦天华也是隔了片刻方才恍然回神,手腕一抖,拎起锁链便就带着秦九州冲了出去,几乎是转瞬即至,已经来到巷弄中那位妙龄少女的身旁,虎目威严,扫视周遭,方才见到秦家另一位圣人早已在此,见到秦天华看来,满脸苦涩,微微摇头,显然还是没能找见阴鬼的踪影。 惨遭惊吓的妙龄少女,瑟瑟发抖缩在墙角下,俏脸惨白,眼角带泪,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立刻嚎啕大哭。 秦天华与另一位秦家圣人面面相觑,苦不堪言。 最终还是那位秦家圣人暂且流了下来,蹲在一旁轻声安慰那受了惊吓的女子,而秦天华则是拽起摔在地上的秦九州,没有重新返回城门高楼,而是沿着这条巷弄继续走了出去。 家家户户门上都有张贴各种符箓。 复文书写宝塔镇妖的符箓最多,其次则是放辟邪侈,或者扶正祛邪,更有甚者,门上符箓复文书写百鬼辟易,看得秦天华一阵无言。 总之都是不离驱邪二字。 修行之道,万万千千,个中学问深似海,灵纹符箓一道,自然也在其中,又岂是这么简单。 便如街巷中家家户户门上张贴的符箓,无论宝塔镇妖,还是放辟邪侈,疑惑扶正祛邪,仅就文字与其中含义而言,在驱邪符箓之中,不算很大,因而书写起来不算很难,往往一些初入灵纹符箓一道的符箓派小修士,只需心平气静,专心致志,也有机会能够书写成功,更枉论入圣之后,一法通则万法通的强者。只是诸如此类的驱邪符箓,相对真正于灵纹一道造诣颇深之人书写而成的驱邪符箓而言,能够起到的作用要稍稍显弱一些罢了,与书写复文之时笔法是否连贯,血气气韵的加持是否充沛,以及灵纹方面的造诣深浅有关。 但这所谓的百鬼辟易,却是太大太大,哪怕许多精研灵纹一道已久的符箓派修士,也很难成功写出这种含义极大的符箓,说得再要直白一些,便是这些门上张贴百鬼辟易符的,都是有其形而无其意,虽然复文成功写出百鬼辟易,并且也是驱邪符箓的样式,却根本就是废纸一张,没有半点儿作用。 莫说城中这些就连圣道修士也难以抓住的阴鬼,就只是寻常小鬼,仅凭这所谓的百鬼辟易符,也根本防不住。 秦九州挨了一次狠摔,满腔怨气,瞧见旁边一户人家门上正贴着一张百鬼辟易符,当即嗤笑一声,抓住机会讽刺道: “真他娘的蠢到家了,也不知是哪个无良修士,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跑来秦城大发难财。姓秦的,你好歹也是秦家家主,又是秦城城主,就不知道管一管那些无良修士?天天半夜跑出来抓鬼,连根毛都没抓到也就算了,白天就只知道睡大觉。秦城,秦家,要你何用?!” 秦天华瞥了秦九州一眼,冷哼一声。 “老子做事何时需要你来教了?再敢废话,信不信老子用牛粪塞你嘴里?!” “我他娘的是你儿子!你喂我吃牛粪?!” “不孝子罢了,反正也是断子绝孙,还不如趁早噎死你算了!” 秦天华哈哈大笑,一阵神清气爽。 秦九州牙齿都要磨碎了,却又无计可施。他可不敢再在这件事上继续争论,毕竟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以秦九州对于秦天华的了解,这老王八还真就做得出来这种事,便只能闷不吭声强忍怒火,顺便暗中发誓,等到自己什么时候本事大了,打得过眼前这王八了,就一定要将他也尝一尝自己今日经受的这般屈辱折磨。 一报还一报! 待得两人前后拐过巷口,消失在这条巷弄之中,旁边一户人家,正是那家门上贴有百鬼辟易符的人家围墙上,忽然鬼鬼祟祟伸出一颗头颅,正是那早先奉了自家小祖宗的命令,外出寻找编书之人的妙龄少女,只是相较于早先容貌秀丽的模样,如今这妙龄少女,却是一副脸色惨白、长发披散的模样,并且身着缟素,眼角流血,只是并未刻意做作,便也不算十分吓人。 这妙龄少女小心谨慎,一阵左看右看,只有一颗头颅露出墙面,而后顺着围墙挪动,来到巷弄路口拐角处,只敢露出一只眼睛在外面,瞧见秦天华父子二人又一次拐过了巷弄路口,身影消失在转角处,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随后不声不响收回脑袋,继续躲在墙壁里,顺着小巷行走,脚步缓慢,闭气屏息,不敢发出丝毫动静,许久之后方才终于来到一处寻常人家,见到了那位高手老人与青壮男子,小脸当即一苦。 “秦城上下到处都是圣人入圣,我才刚刚露面,还没多久,那秦家家主和另一个秦家太上就立刻赶了过来,身上的气机是真的吓人,如果不是跑得快,只怕不用他们亲自出手,只凭身上的压力都能弄死我。” 妙龄女子已经恢复正常,眼眶通红,满脸委屈。 “这都已经半年了,小祖宗还没消气吗?” 高瘦老人与青壮男子闻言,当即默然。 眼见于此,那妙龄女子更加委屈,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哭丧。 “都怪那个名叫秦九州的,好死不死,写的什么破书,没有本事就不要写了嘛,写就写了,自己留着看就是,干嘛非得拿到书铺里面卖,还有秦城里的那些人,一群臭不要脸趋炎附势的,知道秦九州是秦家少爷,就卯足了力气使劲吹捧,我,我...” 那妙龄女子委屈极了,实在说不下去,就双腿连连扑腾,还作势就要嚎啕大哭,好在高瘦老人与青壮男子及时扑上前去,捂住了那妙龄女子的嘴巴,这才没有让她发出更大的声音。 饶是如此,高瘦老人与那青壮男子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小姑奶奶,你可真是小姑奶奶,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委屈,千错万错,都是那秦九州和书铺掌柜的错,真怪不到你身上,你可别再这么闹下去了,真的会要命的!” 话才刚刚说完,围墙另一边,秦天华就拽着秦九州缓步经过,将这三只远道而来的阴鬼吓得立刻闭气屏息,直到两个活人走远了,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却也已经吓出了满身的冷汗。 三只阴鬼缩在角落里,各自愁眉不展地面面相觑片刻,高瘦老人伸手取出了一张千里传音符,看了许久,也没见到手中这张符箓生出半点儿动静,便最终还是无奈收起,继续缩在角落里,便连长吁短叹时,也要小心翼翼。 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323章 十百千万 夜半子时。 云泽站在一棵大树上居高远眺,视线尽头,借助月明星光依稀可见有着一座城池坐落,城墙雄奇,高约百丈,仿佛一头巨兽藏在雄山峻岭之间,树旁官道大路,一直延伸过去,绕过两旁延展而来的山麓之后,便直往城中。 依稀可见城门处有灯火灿灿。 穆红妆随后掠上另一根枝杈,手搭凉棚,双眼虚眯望向远处。 “不错不错,看起来今晚应该不必露宿荒野了,先说好,咱们入城之后,不能随意应付,得找一间好的客栈落脚,再好生休息两天,才能继续赶路。” 穆红妆笑得格外开心。 “先前一直都在跟着你匆促赶路,结果不是睡在大树上面,就是睡在乱草窝里,少有机会能够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好不容易见到有人烟,也停不多久便要继续赶路。现在好了,洞明圣主被你逼的立下道心血誓,你也不用再担心剩下的两个月是否能够走完最后的两千里路,咱们就轻松轻松,体会一下此处的风土人情,岂不美哉?” 其实穆红妆早就有此心思,只是自从离开古战场之后,一路跋山涉水而来,只是循着一个大概的方向,也便走的都是山野小道,偶尔还要披荆斩棘,自己开路,一次次翻山越岭,便不仅仅只是多走了许多冤枉路,还让穆红妆的一番小算盘全都落空,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城池人烟,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那些心思,自然也就重新活络了起来,甚至已经开始咬文嚼字,并且说道最后,还不忘学着书生吟诵一般摇头晃脑了一圈。 只是这种事在穆红妆身上做出来之后,就难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让人啼笑皆非。 一个没怎么读过书的,甚至字都没能认全的,做出这般举动,若非不论不论,又是什么? 所以云泽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欣然应允。 当然除此之外,云泽之所以如此敞快便就答应下来,也是有着一些讨好的意味在其中,毕竟两月后一旦离开洞明圣地,云泽就不打算再回来了,正如那日所言,老秀才立下道心血誓,准许云泽哪怕没能赶在五月之前走到洞明圣地,也依然可以为其暂且解开身上的灵纹烙印,使之能够顺利参加由自学院升入学府的考试,与之相应的,便是云泽也要答应下来,考试过后,他也依然还是洞明弟子。 却没说一定要回洞明圣地。 也便下一次再与穆红妆相见,就不知是要何年何月。 便先结下这场善缘,正如当初与那来自大乘圣地的渡难神僧一般,尽管最终的结果又会如何,云泽无从得知,但所谓因果循环,便是有因才有果,而善因也往往要比恶因强出许多。 云泽从不介意广结“善缘”。 并且同样知晓,善缘未必有善果。 因而云泽便在点头答应要在眼前这座城池之中多留两日之后,就又开口补充道: “两日若是不够,还可以再多待几日,不着急,而且等我回去之后,也就不会缺钱用了,所以这两个月咱们还可以放开手脚大肆挥霍,我这里还有八枚灵光玉钱,其他金银铜钱也有不少,只要不是特别过分,足够了。” 穆红妆立刻喜笑颜开。 两人下了树,回到地面上,沿着官道大路继续往前,脚程要比往日里更快许多,便在短短半个时辰过后,就已经走过了中间相隔的二十里地,来到城门下。 城门处有负坚执锐的士兵把守,左右各有四人,相对而立,士兵身后还另外摆有数座拒马与篝火木架,格外森严,这般情况,就连云泽也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就更别说穆红妆这个见识更加短浅的,着实惊了一把,便来到近前之后,饶是穆红妆平日里性情跳脱,脾气火爆,也莫名其妙就收敛下来,甚至是格外乖巧地跟在云泽身后,有些拘谨不安。 远远见到时,云泽还以为城中施行宵禁,若想进城,就不免需要麻烦一些,却不想靠近之后,士兵虽然执矛拦路,却也只是因为需要交纳一定的入城费而已,便让云泽松了口气。 身上的银钱虽然不多,但入城费却也不贵,只按人头来算,一颗人头需要十颗铜板,云泽手里的铜板不够,便索性直接递了一枚银币上去,没要找零,只实话实说自己从没来过这里,便将那些找零当作报酬,问了一些十分简单的问题,诸如哪家客栈的房间干净一些,哪家的点心铺子味道好一些,各自都在什么位置,又有什么十分值得去一趟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特色。 得了好处的士兵,自然有问必答。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云泽与穆红妆两人就顺利进城。 不同于早前经过的那些城池,这座越门城,其实乃是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之中有数的几座大城之一,不仅占地广阔,寻常凡夫俗子由西向东而行,只按正常来讲,一天时间行走四五十里,便要足足一旬左右才能见到东城门,并且城中东南西北统共有着四大氏族各据一方,甚至都在一流之列,虽然只是垫底的存在,却也依然不容分毫小觑。 既是一流,也便意味着那所谓的四大氏族,族中至少有着一位入圣强者存在。 一路走来,碰见位处一流之列的势力,如今还是头一遭。 最早遇见的太一道,尽管说是位处二流之末,但其实这个说法有些不太符实,只是因为太一道的那棵老桂树并非广为人知,并且太一道本身也是有意使其不为人知,方才被人说做二流之末,可若一旦较真,就哪怕太一道本身的底蕴与实力只是二流之末,却也因为那棵老桂树的原因,至少能够勉强跻身一流之列。 剑气小镇的褚家,堪堪够得着三流门槛,但其实更多还是因为褚家的家财万贯,毕竟三流已经不太入流,也便没有那么严苛,更何况褚家还有一个身为剑修的褚阳。只可惜后来褚阳身死,家财万贯也随之耗散大半,就哪怕褚辽如今已经恢复过来,不再继续如同云泽当初离开剑气小镇时那般疯疯癫癫,也依然改变不了褚家已经不入流的事实真相。 再往早了算,景博文景大公子身后的景家,犬肆身后的犬氏部族,由自西北而来的陆织锦身后的西北陆家,辖下地界紧邻开阳圣地的道一观,都是一流势力。 但无论哪一个,云泽都不曾亲自去过,也不曾亲眼见过。 所以真正意义上的一流家族也或门派,云泽还没真正见过。 虽然有些好奇,却也远远比不了穆红妆的好奇心重。 也好在时日已晚,穆红妆虽然好奇想要看一看,那只闻其名的一流家族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最终也还是强行忍耐了下来,按照早先负责驻守城门的那位士兵所言,进城之后,便沿着这条足够容得下十辆车马齐头并进的主道一路走下去,在第三个路口方才右转往南,最终来到一条不夜街,其中楼层最高,建筑装潢最为华丽的那个,便是越门城最大最好的客栈。 云泽身上的钱虽然不多,却也不少,至少在云泽自己看来,哪怕越门城每一处都是花费极高,这些钱也足够他们随意挥霍许久时间。 却真正到了这家名为相逢居的客栈之后,云泽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 八枚灵光玉钱,再算上其他零零碎碎的一些金银铜,倘若全部加起来,只开两间最为稀松平常的地字号房,也最多只能住上四天而已,也便是说,一间远比天字号房差了许多的地字号房,住上一天至少也要一枚灵光玉钱,价格之昂贵,匪夷所思,并且这还仅仅只是房钱而已,并不包含吃食以及其他种种在内。 而远比地字号房更强许多的天字号房,则是需要每天十枚灵光玉钱的价格,同样不会包含吃食以及其他额外所需。 甫一听闻这个价格,莫说云泽,便连一向视金钱如粪土的穆红妆也跟着一起打了退堂鼓,尽管这种做法确实有些丢脸,但最终两人还是灰溜溜地转身离开,再也不提大肆挥霍的事。 不夜街人来人往,相逢居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行人,绝大多数都是锦衣玉带,相较之下,云泽虽然也算衣着锦绣,毕竟身上这件衣袍也是出自雪姬之手,便怎么都不会显得很差,却也因为一路而来就难免风尘仆仆,落在这般人群之中,就尤为突出。再加上身边还有一个习惯了粗布麻履的穆红妆,本就衣着打扮格外随意,并且同样也是风尘仆仆,虽然不算十分狼狈,却也是格外的鸡立鹤群。 早先来时还不觉得,如今再看,便连不夜街也没有胆子再继续呆下去了。 所以那位守城士兵,也确实是个不会以貌取人的。 却想来也是,越门城中来来往往之人,修士众多,尤其一些不拘礼法的,往往有着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独特癖好,而若那些守城士兵当成养成了以貌取人的习惯,想来也活不多久,便要因为不开眼得罪了什么人,就被直接打死。 离开不夜街后,云泽与穆红妆沉默良久,沿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已经准备另外寻个正常一些的客栈暂且落脚。 只是走了许久,已经临近天亮,两人也没能寻到一个去处,便被迫无奈,只能重新返回不夜街。时至此间,虽然仍是有着来往之人不计其数,却是相较于之前时候,已经变得空旷了许多。而也正是因此,云泽与穆红妆两人一路走过,方才终于知晓,原来越门城中绝大多数的客栈都是建在城中与此间相仿的街道上,也便道路两旁,其实并无寻常人家,除却客栈之外,也全部都是类似于青楼、赌坊、茶馆、酒舍之类的寻乐之处,真个是灯红酒绿销金窟,豪掷千金如泥土,方才走过不到一半,两人途径门口时见到过出手极为阔绰的,就已经不下几十人。 再有便是一些像是投壶、双陆、六博、握槊之类的玩乐之法,已经摆到了街道上,与其他像是推车贩卖点心吃食的铺子、随意铺了一块粗布便就摆成的书籍铺子,亦或古玩杂耍之类的互成邻里。 早先来时去时,不夜街来来往往人数太多,未曾看得真切,而如今再次走过,方才知晓此处为何被人叫做不夜街。 一路走过,云泽与穆红妆两人,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夜街尽头一家看似不明不显的客栈,问过了价格之后,倒是不贵,一间普通客房住一天只需十个铜板,尽管房间陈设简单了一些,没有如同相逢居那般阔绰华丽的装潢,房间里不会点燃对于修行有着一定裨益的熏香,被褥也只是寻常被褥,不会冬暖夏凉,可房间也还算是相当干净,云泽与穆红妆却就已经足够满意。 临近凌晨,两人各自去了房间,稍作休憩之后,天便大亮。 穆红妆早早便来敲门,从云泽手里要走了整整四枚灵光玉钱与一些金银铜钱之后,便连早膳都没吃,就急急忙忙出门去,很快便不知去向。 昨夜方才见过真正的修行中人该有的生活,终于大开眼界的云泽,就连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也在考虑为何同为修行中人聚集之处,可北临城南域学院所在的城中城却没有类似于不夜街这样的地方,便哪怕已经躺了许久,也依然没有多少睡意,如今又被穆红妆打扰,就索性不再继续装死,稍作收拾,又换上一身干净衣袍,便走出门去。 客栈掌柜是个高高瘦瘦的老人,面相亲善,尽管客栈的生意并不如何,毕竟此间只是位于不夜街的最尽头,属于地段最差的一处,并且客栈里里外外都显得极为老旧,甚至就连伙计都没有一个,自然也就鲜少有人愿意选择在此落脚。 但掌柜老人却也依然会在面对每位客人的时候都面带笑意,所以云泽在用早膳的时候,就叫住了亲自炒菜上菜的掌柜,想要询问一些有关门外这条不夜街,以及越门城四大氏族的问题。 大堂里客人不多,掌柜老人虽然一人身担数职,却也不算忙碌,闻言之后,四下里抬头看了看,瞧见没有其他还要继续忙碌的,便弯腰带笑站在一旁,对于云泽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掌柜老人毕竟身份低微,便对于四大氏族的所知不算很多,都是一些随随便便就能打听到的情况。 云泽也没有强求,简单问了几个昨天夜里没能来得及问的问题之后,便率先掏了饭钱,几个馒头,一碟小菜,一碗粥,价格不贵,几个铜板即可。 云泽也只象征性地多拿了几个铜板搁在掌柜老人的手里,当作耽误了掌柜时间的报酬,没敢给多,怕掌柜老人不敢要,而后便挥手撵人。那掌柜老人原本还想拒绝,眼见于此,便只得感恩戴德收了下来,转身回去伙房,没多久又重新出来,给云泽多送了一碟带有不少荤腥的小菜,搁下之后就匆匆离去,生怕云泽不要一般。 云泽嘴里咬着馒头,稍作沉默,将嘴里的馒头咽下去之后,忍不住苦笑一声。 “难得发了次善心,结果人家不光没赚,还赔了不少。” 轻轻一叹之后,云泽就又摸出两枚银钱,压在了碟子下面。 虽然不知道越门城菜价肉价几何,但想来也是足够掌柜老人赚一些了。 做完这些之后,云泽又咬了一口馒头,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这种事,若是放在以前,他可根本不会做。 大概还是跟穆红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竟然被那女人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一些。 云泽吞下嘴里的馒头,望着眼前的两碟小菜,忽然没了食欲,便只喝了几口白粥之后,就直接起身出门离开。 如老人所言,越门城其实不止有着一条不夜街,只是眼前的这条不夜街乃是越门城中最大的一条而已,因而街上贩卖的种种糕点吃食,也或书籍古玩之类的东西,往往要比别处更贵许多,但在此外,也不是没有真正值得一去的地方,倒是与昨夜那位守城士兵所言一般,都是特意指出了十方楼、百宝斋、千灵堂,与万剑阁统共四处,背后皆为越门城四大氏族,简言之,十百千万。 其实掌柜老人最为推崇的,与守城士兵最为推崇的百宝斋不同,而是城西赵家门下的十方楼。那城西赵家本是行商起家,足迹遍布天下,因而建成这所谓的十方楼,据说是其中有着赵家行商至今,打从天下各处的搜罗来的各种奇珍异宝,自然也就不乏有趣之物,并且价格昂贵之物虽多,却也有着不少价格低廉的,哪怕身家并不富裕,只要喜欢,稍微咬一咬牙也能买得起。 并且十方楼从来都是对于入楼客人来者不拒,就哪怕不曾花钱,只是为了看一看那些奇珍异宝,过一过眼瘾,十方楼也从来都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因而云泽要去的第一站,就已经定了下来。 第324章 十方楼 越门城的不夜街,说的其实并不只是单纯的一条街道,而是泛指几条紧密相连的繁华街巷所在之处,而如此间所在的不夜街,更是横七竖八统共十五条街巷,有大有小,包罗万象,所以云泽与穆红妆昨天夜里见过的那些,就只是整座不夜街中的一部分而已,也是不夜街中最大的一条街道,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更小一些的街巷,同样繁华无比。 除此之外,不夜街中还有专门分化出来的几条街巷,为诸如土夫子、强盗恶匪之类的人物所占据,说白了就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黑市,里面同样有着不少珍稀古怪的玩意儿。但这种地方,按照掌柜老人的说法,倘若自身修为境界不算很高的,就最好还是不要轻易跑去那里。当然不是说不能去,而是去了之后一定要管住手脚,多看少买,一方面是行走江湖需要谨记财不露白,另一方面,则是买到的东西不算什么好玩意儿也就算了,或是不慎打了眼,吃个亏,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一旦占了极大的便宜,就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黑市之中可没有什么正经生意,也就没有什么正经人,强盗恶匪横行,土夫子同样不是什么正经勾当,杀人越货的事情就常有发生。尽管每处不夜街都有着一座氏族大家负责统辖管理,决不允许有人在此随意厮杀,可一旦被人惦记上了,除非从此往后一直留在不夜街,或是想方设法投靠越门城中的某家氏族寻求庇护,就往往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越门城的不夜街,东南西北各有一处,而此处这座不仅最大,也最为繁华的不夜街,则是归属城南公山家。 云泽离开客栈之后,脚步轻慢沿街行走。 城南公山家。 对于公山这个姓氏,云泽多多少少有些意外,毕竟天底下复姓虽多,但这里说的多,也就只是复姓本身罢了,像是宇文、拓跋、欧阳、端木、长孙、万俟之类的,林林总总算下来,至少百八十个。但说是如此,其实复姓还是不太常见,也便两个拥有同一复姓的人,哪怕看起来相互之间是个八竿子打不着衣角的关系,却也极有可能出自同一家族。 嵇阳公山忌,那个虽为人族,却是走了妖族修行路数的老人,云泽印象还是挺深的,尤其当初分别之时,云泽还曾将其当作诱饵,用来误导那没脸没皮以大欺小的火氏老妪,为自己争取更多逃命时间。 所以那位需要靠着杀人食肉,吃人脑浆才能镇压体内妖血的佝偻老人,最终的结局肯定不会很好。 至少也是化为灰烬的下场。 云泽的心情忽然有些说不出的烦闷,所幸这点儿烦闷感也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转而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街道两旁的繁华之间。 与昨天夜里一般,不夜街从来不会缺少来来往往的人群,只是相较于夜里的时候,白天的不夜街显然是要更加萧索一些。但这所谓的萧索,也就只是对比而言,其实街道上人来人往,依旧人族攒簇。 一路走走停停,最终来到不夜街最中央的十字街口,十方楼、百宝斋、千灵堂,与万剑阁这十百千万,分别占据了一处拐角,云泽左右看过,没有太多迟疑,立刻转身进了十方楼。 楼高三层,每一层都极为宽阔,分出大大小小的许多隔间,横排数列,交错纵横,内部摆有展架,展架上陈设琉璃展柜,内部有着并不复杂的灵纹阵法,全都一模一样,所以那所谓来自天下十方的种种珍奇之物,便悬在其中,并且能够缓缓旋转,以供来往客人看得更加全面仔细。 三层楼各自都有珍稀程度与罕见程度不同的奇珍异宝,层数越高,越是罕见。 云泽没有着急直奔三层去看那些最为珍奇罕见的异宝,而是自从进了十方楼之后,便从头到尾,一处处展柜挨个看过,有灵光飘渺的紫树珊瑚,生于东海海底,虽然对于个人修行没有什么太大裨益,但却极为好看,属于华而不实;有拳头大小的蚌珠,圆润润,紫莹莹,周遭环绕氤氲水雾如同绸缎一般,悄然飘摇;有先天生成便如蟾蜍一般的金色矿石,表面粗糙,当真形同蟾蜍一般,不仅满背疙瘩,并且有头有脸,四肢俱全,只可惜不是内里中空,若非如此,这许多从商之人就不仅仅只是十分喜爱观看,更会豪掷千金争相将其收入囊中。 与初到此地的绝大多数外乡人相仿,云泽一路走过,一路惊叹,方才终于知晓掌柜老人为何极为推崇此间,原来城西赵家所言,十方楼有着打从天下各处的搜罗来的各种奇珍异宝,并非虚言。 尤其除开这些看起来就很昂贵的珍奇之外,云泽还在其中的某些琉璃展柜之中,见到了某些别具地方特色的东西,甚至就连坊间稚童喜欢玩的竹马、风筝、木制玩偶,或是只在别处才有的琼花异草、禽畜鱼虾、四时蔬果,都被十方楼以独特之法保存下来,使之能够长久维持鲜活模样,不会因为陈放太久,便发霉腐坏。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工艺刻花各不相同的手把件,别具不同地方的不同特色,也在其中。 云泽甚至还在其中一处琉璃展柜中见到了一排活着的蛐蛐儿,内部没有灵纹阵法,任凭这些蛐蛐儿待在各自的琉璃展柜中随意蹦跶,每一只的个头都足有拇指指节大小,按照琉璃展柜下方特意张贴出来的详解可知,这些蛐蛐儿全部都是雄性斗蟋,属于坊间十分盛兴的搏戏斗蟋蟀的所需之物,而那所谓的斗蟋蟀,又被叫做秋兴、斗促织,哪怕是在越门城,也十分常见这种搏戏,并且还是赌法之一。 沿途走过,白麻头、黄麻头、蟹胲青、琵琶翅、梅花翅、竹节须,各自都有三五只,便整整占去了一排展柜。 云泽对于蛐蛐儿,并没有什么了解,只是觉得有些好奇罢了。 尤其展柜里这些身为名虫的蛐蛐儿,其实说白了也就只是搏戏所需之物,却偏偏价格昂贵,往往价值数金起,再往上,贵的甚至能有几十金,虽是一旦购买,便会额外配置一件蛐蛐罐,但这般价格,仍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走到最后,这一排最后一个琉璃展柜中,放着一只个头极大的蛐蛐儿,通体紫莹莹,头大而圆硕,前额突出,牙阔而长,项宽而阔,翅阔而尖,尾枪尖长细柔,四肢粗壮而修长,就哪怕云泽并不懂得蛐蛐儿之道,也能看得出来眼前的这只该是极其厉害的,尤其标价昂贵,整整百金,并且特意标注出来,乃是“常胜将军”。 云泽双手揣袖,俯身近看,这常胜将军忽然一蹦而起,撞在琉璃展柜上,发出砰的一声,落下之后叫声铮铮好比琴弦上的金戈铁马,着实凶狠好斗。 云泽起身,口中啧啧有声。 旁边忽有一人凑近过来,五短身材,肥头大耳,脸上肉将眼睛都给挤成了缝隙,锦衣玉带,腰悬金玉牌,尤其肩上十分乖巧停着一只鵟鸟,体长约莫两尺左右,神骏非常,羽色红褐,爪如钢枪,牢牢抓在这矮胖之人的肩膀上,见到云泽看来,双翼一展,四尺有余,唳声嘹亮透彻,端的惊空遏云。 也惊得整座十方楼一层中的所有人都噤声看来。 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前,一位手持团扇的貌美妇人,忽然眼眸一亮,扭着细腰肥、臀便走了过来。 “呦,公山少爷,今儿个这是什么风呐,怎么将您吹来了?” 真名公山复的矮胖之人,伸手摸了摸肩上的鵟鸟,将其安抚下来,笑呵呵道: “我来十方楼可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儿,谁让你这儿的宝贝多呢。倒是赵大娘您老日理万机,今儿个怎么有空亲自过来照看生意了?” 那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的赵大娘,眉眼间尽显娇媚之色,开口笑道: “还不是知道公山少爷今儿个要来十方楼,大娘这才忙里偷闲抽了个空子出来,就是在这儿等着公山少爷的大驾光临。多日不见,大娘想公山少爷可是想的紧呐!” 公山复呵呵一笑,知道这位赵大娘想的可不是他这个人,却也不曾拆穿,伸手指了指琉璃展柜里的那只常胜将军。 “劳烦大娘亲手装起来?再顺便多送一只蛐蛐罐如何?” 赵大娘以扇遮面,眼波妩媚。 “莫说多送一只不值钱的蛐蛐罐,若是公山少爷不嫌大娘老,便是将大娘都送给公山少爷也并无不可。” 公山复对此充耳不闻,只将目光望向其他琉璃展柜里的蛐蛐儿。 云泽在旁边听得清楚分明,有些意外于眼前这矮胖之人的身份,却也没有因为公山复的横插一手,让他看不成眼前的这只常胜将军就想要纠缠什么,便眼见那位赵大娘已经扭着细腰肥、臀绕过公山复,想要云泽让一让位置,也好尽快做成这笔不大的生意,云泽不待其开口就微微一笑,稍稍点头,之后便转身走向另一边,继续去看其他琉璃展柜里的珍奇玩意儿。 随后没过多久,云泽眼角处便忽然瞥见,那肩上站着一只鵟鸟的公山少爷,已经搂着赵大娘纤细不输妙龄少女的腰肢上了楼。 十方楼说是将所有客人一视同仁,无论花钱与否,都会笑脸相迎,笑脸相送,却也仅限于普通客人罢了,如同公山复这般的身份,仍是难免能够享受到不同的待遇。 云泽不予理会,慢走慢看,直到看过了一层里的所有珍惜古怪之后,这才继续上楼。 十方楼二层依然宽阔,只是相较于一层显然要小了许多,便连隔间展柜也都跟着少了不少,但在其中的陈列出来的各种珍稀,也是更加罕见,云泽沿途走过,方才看了十分有限的几样而已,就已经忍不住连连咂舌。 珍稀依然珍稀,五花八门,却也不同寻常,若非是对修行有着极大裨益,便是有着种种妙用,云泽还在其中发现了一件看似寻常朽木的东西,满是木屑,并且生有蛆虫,却细细看过详解之后,方才知晓这所谓的朽木,原来是明心沉香木,点燃之后,青烟浓密且下沉,不消片刻,便会铺满寻常卧房的地板,且青烟香气虽然清淡,却不仅能够调理血气,恢复伤势,并且能够清静心神,倒是与云泽手里的桂花酒在一定程度上有着相仿妙用。 除此之外,便是这明心沉香木上的蛆虫,也非凡物,效用虽与明心沉香木一般,却若吞吃入腹,效用要比只嗅青烟强出数倍有余。 价格也是极其昂贵,需要百余灵光玉钱。 旁侧亦是有人在看这件明心沉香木,与身旁好友言来,这般物件,其实在路口另一边的百宝斋也有,只是价格与之相仿,几乎分不出什么贵贱,原本还想碰碰运气,瞧一瞧十方楼里是否能够卖得便宜一些,却不想,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云泽没有过多停留,随走随看,心里已经大致知晓,这十方楼打从二层开始,就理应是与百宝斋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是相较于百宝斋,十方楼里的种种珍稀物件儿小玩意儿种类更多罢了,而不似百宝斋一般,只有灵株宝药、天材地宝之类。像是云泽方才走过的那个琉璃展柜,其中陈设之物,便是一件十分珍稀罕见的灵光玉雕,本身并不具备什么特殊之处,只因其本质乃是灵光玉,且雕琢手法又极为细致高超,就被标出了一个远超其本身价值的高价,与百宝斋中陈列出来的灵株宝药、天材地宝,以及万剑阁中陈设出来的灵兵法宝、甲衣法袍,有着最为本质上的极大区别。 除此之外,十方楼中还有许多杂物。 诸如符箓黄纸、朱砂笔砚、出土之物,甚至就连用来种植灵株宝药的珍稀灵土,都有售卖。 越是走下去,云泽就越是心惊,也大开眼界。 尤其这十方楼二层所列之物,几乎没有哪一件的价格低于十枚灵光玉钱,所以云泽也就只能过一过眼瘾,却根本买不起任何物件。 再上三楼。 此处空间更小,琉璃展柜也更少,但陈列之物也因而更加珍稀罕见,价格自然也会更加高昂。并且但凡上得三层之人,身边都会有着一位妙龄少女作陪,亲口为每一位客人详细介绍展柜中的珍稀物件,无关衣着打扮,修为高低,都是这般,没有任何区别。而也正因如此,这十方楼三层当中,除了一些如同云泽这般初来乍到的想要开一开眼界之外,就鲜少会有囊中羞涩的愿意厚着脸皮上楼来。但说是鲜少,也就意味着并非没有,并且这些人大多都是怀有其他目的而来,不断找机会嘴上花花两句,但要他们真正上手,却没几个人有那胆量。 十方楼背后可是城西赵家,一流氏族。 云泽身边也跟了一位明眸皓齿的妙龄少女,始终面带微笑,不厌其烦地解答各种问题。 云泽还在此间见到了那位公山少爷,以及在其身旁亲自作陪的赵家本姓妇人,两人依然搂搂抱抱,极尽亲昵,只是无论那位公山少爷,还是那位赵大娘,都极有分寸,最多不过让出或是占点儿小便宜罢了,买的卖的,乐得如此。 所以这位公山少爷还算讲究,云泽方才上楼没过多久,就颇为豪气地掏出小千枚灵光玉钱,买下了这十方楼三层中有且仅有的一只精魅。 精魅的罕见程度,比灵族要多,比阴鬼邪祟要少,但就本质而言,其实精魅与阴鬼大同小异,后者乃人死有积怨不散而成,前者为自然之物蕴化而成,因而精魅出没之地并无定数,山林、原野、乡村、家室等等,所以尽管精魅之物随处可见,却又不太容易能够见得到。也正因此,虽然云泽早就知晓世上有着精魅存在,却至今日,方才终于得见一次,乃是一只灵光通透,行迹虚无的三寸小人,精致可爱,如玉雕琢,又并非实质存在。 而据身旁那位妙龄少女所言,这只精魅名唤瞳中人,可以豢养在眼瞳之中,不仅对于主人修行瞳术秘法有着极大的辅助之用,并且可以顺从主人心意,随时帮助主人“明目”。 但这所谓的明目又是如何,云泽问起之时,那妙龄少女却羞红了脸,低头捏着衣角,怎么都不肯详说。 反而是那公山少爷听到云泽好奇,当即朗笑一声,不吝开口解释道: “这所谓的明目,自然就是顺从主人的心意,将其他人透过表象,看见本质!” 说着,那公山少爷还冲云泽挤了挤本就只是缝隙的眼睛,一副你懂的模样。 云泽无言,只得稍稍拱手算是打过了招呼,也终于知晓身旁这位妙龄少女为何羞红了脸。 连同那位公山少爷怀中的赵大娘,也忍不住俏脸泛红,格外娇媚地白了云泽一眼,嗔怪不已,随后就又制止了公山复立刻收起那位瞳中人的动作,一定要其离开十方楼后,才可收入眸中。 想也是担心这位公山少爷胆大包天,将她也透过表象看见本质。 却不待那位公山少爷答应,这十方楼三层靠近角落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尖叫声。 十方楼三层本就人少,加之女子恐慌之下,嗓音就着实尖锐刺耳,引来所有人侧目看去,方才知晓,原来当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上的十方楼三层之后,瞧见随从的妙龄少女姿色曼妙,便起了歹心,方才刻意将其带到角落里,并且还是不说二话,便直接上手,方才将那妙龄少女吓得尖叫起来。 只是此间众人瞧见那胆大包天之人的样貌之后,却又立刻面露惊愕之色,旋即屏息退后,不敢直接站在赵家这一边。 而那身为此间变故始作俑者的的阴柔男子,哪怕众目睽睽之下,也依然没有丝毫住手的打算,反而更加胆大妄为,狞笑着捏紧了那妙龄少女的手腕,手臂一晃,便将其带入怀中,另一只手也顺势探入少女衣襟,而后斜眼看向那位赵家本姓的美妇人。 “呦,赵大娘也在呢,侄儿有礼了。” 这阴柔男子嘴上如此说,却根本无礼可言。 在其怀中的那位妙龄少女,也显然顾及到阴柔男子的身份,除了最开始因为惊吓尖叫一声之外,便再也不敢过分反抗,只能任其施为,却也依然忍不住瑟瑟发抖,眼眶通红,噙满了泪光。 赵大娘美眸阴郁,手中团扇只轻轻一扬,便就立刻掀起一道长风如同匹练一般激射而去。 眼见于此,那阴柔男子立刻松开了怀中少女,闪身躲过,长风最终撞在角落里的墙壁上,飘然消散,没有带起半点儿波澜。而那早已避开的阴柔男子,则是站定之后,便格外清闲地扫了扫衣袖,抖了抖蔽膝,随后背负双手,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笑望赵大娘。 “越门城人人都说城西赵家的十方楼,对待客人从来都是一视同仁,如今看来,好像有些名不副实啊。” 赵大娘已经脱开了那位公山少爷的怀抱,团扇遮掩唇瓣,眸光内敛。 “前几日来此闹事之人,尚且不过一些地痞流氓罢了,却不想,今日竟是换了殷少爷前来,是知晓妾身正在此间,方才这般不要脸面亲自出手,甚至不惜将自己置于险地,想要以此挑起你我两家的争端?殷少爷还真是看得起妾身。” 说话间,三层楼中已有许多妙龄少女上前,将方才那位遭了欺辱的少女搀扶起来,带至别处,另外留下的一群人望向真名殷少野的阴柔男子,有人惧怕,有人悲愤,谁都不敢仗义执言。 毕竟身份地位差距太大,倘若当真惹恼了这位向来是以阴险狠辣著称的殷少爷,就哪怕赵大娘乃是城西赵家长老的身份,也未必能够保得住她们,同时也因赵家长老的身份,这位赵大娘在外行事之时,就更加需要小心谨慎,以免牵扯出更大的麻烦和风波。 第325章 顺势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云泽身边的那位妙龄少女,两眼喷火盯着殷少野,一口银牙紧咬,气得胸脯连连起伏,却是根本不敢多说多做,只能捏紧了拳头躲在云泽身后,以免会被那向来是以阴险狠辣著称的殷家少爷盯上,还要平白送了自己的姓名。 云泽倒也没有让开,习惯性双手揣袖,作壁上观。 而那被赵大娘当面拆穿的殷家少爷,也并不着恼,反而笑呵呵的伸手一掌拍在旁边一座琉璃展柜上,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这位殷家少爷也没敢出手太重,只是将其拍向不远处的一位妙龄少女。 然在此间的妙龄少女,虽有些许修为,却大多不过二品三品罢了,便连气府都不曾开辟,加之这位手段阴险的殷家少爷,出手拍在那琉璃展柜上的时候,虽然下手不重,却也暗藏了一股绵薄气力,也便这琉璃展柜几乎是撞入那位妙龄少女的怀中,虽不至于伤人性命,可修为境界不高,却从来不会与人打斗的少女又如何能够察觉,一时不慎之下,就难免被撞得脸色一白,连同那本该坚韧无比,却莫名其妙就脆弱不堪的琉璃展柜也哗啦一声,直接爆碎。 女子嗓音的尖叫声,刺耳无比。 那惨遭不幸的妙龄少女,脸色惨白,跌坐在地,惊骇欲绝望向悬停在面前的琉璃碎片,其中一枚碎片更是距其眼眸不过寸许左右,险些就要射入其眼中,却被一根白丝捆住,不曾落下。 云泽目光与那殷家少爷一同望向公山复。 后者皮笑肉不笑,眯成缝隙一般的眼睛里寒光流溢,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把拂尘,千丝万缕延伸出去,竟是将那琉璃展柜爆碎之后的无数碎片尽数缠住,没有遗落任何一个,连同其中那件价值数百灵光玉钱,能够化水成酒的青花加金彩带盖瓷坛,也轻飘飘悬停半空。 公山复手腕一抖,瓷坛向其飞去,而另外的那些琉璃碎片,则是尽数激射向那位殷家少爷。 眼见于此,本名殷少野的殷家少爷,当即冷哼一声,伸手作五指如钩状,向下狠狠一划,那些飞至近前的琉璃碎片,就忽的尽数化作齑粉,飘扬落地,随后衣袖一抖,便就堂而皇之将那展架拉至近前,当成了板凳坐在屁股底下,眼神阴冷看向怀中抱着那件瓷坛细细把玩的公山复,冷笑问道: “公山少爷这般仗义出手,为兄可否认为是公山家已经表明了态度,想要横插一手,相助城西赵家?” 闻言之后,公山复瞥了一眼殷少野,将手里的瓷坛随意搁在旁边的一件琉璃展柜上,拍着圆滚滚的肚皮扯起嘴角嗤笑一声。 “你老子我可是越门城最大的纨绔子弟,做事也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整个越门城的人都知晓,你个不肖子孙怕不是脑袋让我家后院的驴给踢了吧?这都能牵扯出我公山家的态度如何如何,还是抓紧时间回去问问你娘,瞧一瞧她的身体是否尚可,若是还行,你老子我可不介意再要一个。” “公山复!” 殷少野勃然大怒,立时拍案而起。 却不待这位殷家少爷继续再说,那公山复就当即冷笑言道: “你老子我在这儿呢,不肖子孙还敢直呼你爹大名,这回就算你老娘身体不行了,我这个当老子的也得抓紧时间再要一个了。” 言罢,公山复立刻大笑出声。 连同在其身旁的赵大娘,也是美眸弯弯,格外娇媚地白了公山复一眼,轻啐一声,又忍不住掩唇娇笑道: “若是身体不行了,又怎么还能生得出来?倘若公山少爷不嫌弃老牛吃嫩草,大娘身子尚可,又精通十八般武艺,莫说什么玉人吹箫,野马跃,马摇蹄,就连玄瞑鹏翥都娴熟得很呢!” 这话方落,十方楼三层中一些深谙此道的,立刻面带深意望向赵大娘。 这位赵家本姓的美妇人,虽然已经年岁不小,却也并未人老珠黄,尤其一双桃花眼,妩媚动人不可方物,简直勾魂夺魄。只是绝大多数人不过看一眼便罢,不敢继续多看,毕竟美妇人也是城西赵家的长老,虽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却身份地位极高,倘若当真做得过分了,他们可没有殷少野那样的身份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 只有极个别的,眼神流转在赵大娘身上,迟迟不肯收回。 但在此之外,也有不少没太听懂的,绝大多数都是十方楼的妙龄少女,一脸的懵懂无知,甚至包括云泽也在其中。 不过玉人吹箫这个词,云泽听得懂,就大概知晓后面的那些,理应没差多少。 殷少野怒极,死死盯着一唱一和奸夫淫妇一般的公山复与赵大娘,一身气机浮动不止,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两人,险些就要控制不住直接出手,又忽然耳廓一动,便被迫咬牙忍耐下来,只眼神格外、阴毒地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就立刻起身拂袖离开。 云泽上楼之后,还没来得及多看几样珍奇异宝,更没来得及走出多远,便依然站在楼梯口处,如今见到殷少野显然已经不想继续在此逗留,步子迈得极大,已经来不及将路完全让开。也好在十方楼三层的空间只是相较于下面两层显得有些逼仄狭小,但实际上却是极为宽阔,加之展柜不多,过道便格外宽绰,就索性伸手拉了一下身后那位妙龄少女,将她带着一起侧过身来,不太愿意冲撞了这殷家少爷的霉头,额外多生事端。 却不想,那殷少野走至近前,目光瞥见云泽身后那位始终低着头颅的少女,眸中寒光一闪,走过云泽面前之后,忽然驻足,手腕一翻,手掌就立刻变作玉石一般,抬手一掌便拍向那少女方才微微隆起的胸脯。 “贱婢之身,也敢对本少爷磨牙!” 云泽眉头一沉,下意识就要出手阻拦,却又猛地按捺下去,眼角瞥见赵大娘与那公山少爷一个满面怒容,一个眼神阴森之后,方才心思电转,最终决定顺势而为,便抬腿一脚踹在那殷家少爷的腰上。虽是匆促而为,却也势大力沉,那殷家少爷也不过区区命桥境修为罢了,本身境界便不比云泽,又是练气为主,体魄自然也就不会十分强横,便没有意外直接飞了出去,身形掠过几排琉璃展柜,最终撞在楼梯口的墙壁上,还未落地就已经呕出大口鲜血。 云泽缓缓收脚,眼神漠然斜瞥摔落在地的殷家少爷。 其实方才这一脚也是云泽暗中收敛了不少气力,方才没有一脚踹死这殷家少爷,也是为了避免捅出太大的篓子不好收场,而如这般重伤,倒是无妨,一方面可以结交那位城西赵家本姓的美妇人,以及城南公山家的公山少爷,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如果结交不成,只凭云泽洞明弟子的身份,也能压住城北殷家一头,不会闹出太大的麻烦。 所以方才出脚之时,云泽还曾刻意露出了脚腕上的灵纹烙印。 便不管这位殷家少爷是否瞧见,收脚之时,那公山少爷与赵大娘,却是必然瞧得清楚真切。 包括窗外那位呼吸声在云泽出脚之时,忽然粗重了一瞬的城北殷家之人。 云泽没有多说废话,也懒得理会周遭客人如何难以置信,兀自转身继续去看琉璃展柜里的珍奇异宝。而其身后,那位神情呆滞,小脸惨白的妙龄少爷,也才恍然回神,下意识看向楼梯口那位挣扎了许久也没能起身的殷家少爷,见到他几次尝试不能,反而又一次呕出鲜血,只能眼神阴毒盯着云泽,这才终于彻底慌了神,想要开口劝阻云泽尽快离开越门城,却又担心会因此事将城西赵家也牵连在内,便一时之间急得快要哭出来,不知究竟应该如何是好。 赵家本姓的美妇人美眸圆睁,团扇轻掩红唇,深深看了云泽一眼之后,方才轻声开口道: “尚老,劳烦您辛苦一趟,将这位重伤待治的殷少爷送还城北殷家,走的时候顺便带上两株疗伤宝药送过去,就说殷少爷在妾身这里因为一时之气,与某位客人起了冲突,方才被人一脚踹成这般模样,妾身来不及阻拦,却也难辞其咎,特意送上两株疗伤宝药,还望殷少爷与殷族主能够见谅。” 赵大娘说话时,目光始终不离云泽,兴趣颇为浓厚。 而其话音方落,角落阴暗处,便立刻走出一位粗布麻衣的老人,却不待老人开口,早先殷少野所在之处旁边的一扇窗户,就忽然掠来一道人影,稳稳落在殷少野身前,不由分说便将手中丹药塞入其口中,而后一掌拍在其脖颈喉咙处,助其吞下丹药,这才转身看向云泽,假惺惺满脸歉意道: “不劳两位费心,此事乃是我家少爷有眼无珠,不慎冲撞了远行至此的洞明弟子,会落到这般下场,实属活该。更何况事出突然,赵大娘又一门心思全在生意上,反而修为境界并非很高,来不及阻止也是理所当然,而我殷家也不是什么是非不分之辈,那两株疗伤宝药,就不必了。” 说着,这位羊须老人忽然呵呵一笑,拱手抱拳道: “说起来,老夫还要多谢云小兄弟脚下留情。” 云泽微微抬头,瞥了一眼这羊须老人,而后便继续走向下一处琉璃展柜,一边俯身近看,一边缓缓言道: “我将你家少爷一脚踹成这幅死狗模样,你还要来谢我,公山少爷,你家后院的驴,有空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闻言如此,那羊须老人眼神当即寒光一闪,却又很快隐藏下来,倒是一旁并不认识云泽这张脸的公山复,立刻肆无忌惮大笑起来。 “云兄弟生疏了,看你样貌,年纪应该与我相仿,就不要再叫少爷了,若不嫌弃,咱们二人便以兄弟相称即可。至于我家后院的驴,云兄弟大可放心,稍后便由我来做东,咱们找个地方寻一寻乐子,等到吃饱喝足之后,再与云兄弟好生介绍一番,我在后院养的那头踹过大能修士的神驴!” 云泽当即起身,微笑点头答应下来。 羊须老人面阴如水,满腔杀机,却也知如今在这十方楼,在那身为赵家客卿的尚老跟前,哪怕悍然出手,也根本讨不到半点儿好处,尤其公山复身为城南公山家少爷,出门之时,身边必然会有强者暗中跟随,就只能暂且忍耐下来,忽又见到那公山复眯成缝隙的眼睛悄悄一转,看了过来,便立刻强撑笑脸拱手道: “既然二位有约,我家少爷又身负重伤,需要尽快回去调养伤势,老夫便不再继续在此逗留,告辞。” 言罢,羊须老人也是干脆,立刻伸手拎起早便两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的殷少野,从最近的窗户飞身离开。 公山复口中啧的一声,一只手抚摸肩上鵟鸟,满脸可惜之色。 “这殷家老六跑得倒是极快,跟头野驴似得。” 言罢,公山复便不再计较这些,迅速收起了方才买下的精魅瞳中人,凑到云泽近前,上上下下审视了许久,而后面露敬佩之色,竖起拇指道: “云兄弟这身本事,厉害,绝对当得起这个!寻常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身上不过两道灵纹烙印而已,可那些人哪怕已经走过了六千多里,到这越门城的时候,也一个个的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凄惨模样,遇见事儿了都得躲着走,连些气府境的入门修士都未必大得多,鲜少有人能如云兄弟这般轻松写意,更何况云兄弟身上的灵纹烙印还要更多。云兄弟你也别着急否认,先前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云兄弟手腕脚腕上,都有灵纹烙印,光是我见到的就有三道了,却不知云兄弟身上,究竟...” 公山复嘿嘿笑了一声,没有继续问下去,目光却是不离云泽的另一只脚,满脸好奇。 无奈,云泽只得提了提裤腿。 “就四道,没有再多的了。” 公山复一拍大腿,大声笑道: “我就知道,云兄弟果然人中龙凤!这样,还是之前说好的,兄弟我来做东,咱们找个地方寻乐子去,云兄弟方才可是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末了,公山复生怕云泽拒绝一般,连忙扭脸看向那位手持团扇掩去了半张脸的赵家美妇人,一脸坏笑道: “赵大娘,少爷我请客吃花酒,敢不敢一起去?” 第326章 散财童子 五短矮胖身材的公山复,在离开十方楼之后,还真就领着云泽去了不夜城最大的青楼,甫一进门就开始大声嚷嚷,叫来了曾经也是花魁艳名响当当的老鸨,一边大落落地伸手揩油,一边豪掷千金,抓了一大把金钱一个接一个塞在风韵犹存的老鸨领口里,当作打赏,嘴里不忘说着要让凝香馆里最富艳名的花魁过来,好生伺候他刚刚认识的兄弟。 越门城上上下下,谁不认得这位公山少爷? 四大氏族所有少爷小姐里最嚣张、最跋扈、最奢靡、最不讲道理的那一个,虽然不学无术,只好玩鹰斗犬,却偏偏修为不弱,同等境界之中根本没有对手,甚至境界比他还高的,也未必能够打得过。但这并不是说这位公山少爷当真如何厉害,而是城南公山家家底实在殷实,便仗着自家老爹与家里的本事,以及公山家门下的万剑阁,不管出门还是不出门,身上携带的灵兵法宝往往层出不穷,偶尔与人起了矛盾,大打出手,本事不大的也就不多说了,若是遇见一些手段本事厉害的,就经常需要损坏好几件灵兵法宝才能“妥善”解决,也从来不会觉得心疼。 所以公山复在越门城另外有着两个没有什么褒义的诨号,一个是多宝先生,另一个是散财童子。 再加上公山复乃是城南公山家这一代族主的老来得子,就着实将他宠上了天,不然这鼎鼎大名的公山少爷,命桥境练气士,怎么吃得这幅肥头大耳的模样?此间三月本该是还在学院里修行学习的日子,又怎么会还在越门城胡作非为? 所以谁也不太愿意轻易触其霉头。 更何况散财童子也并非浪得虚名,只此间一枚又一枚金灿灿的硬疙瘩塞在怀里,每一枚都是足斤足两,就已经让那老鸨喜笑颜开,便尽快收起之后,就叫来了不远处的一位姑娘,让其代为传话。 那位早来一步,已经落座正待花魁美人入怀的花酒客,也在得知是公山少爷点名道姓要抢身旁美人的时候,没有太多犹豫,就立刻认怂,与前来说话的姑娘好商好量,没有收回之前已经拿出去的金钱万两,转而一口气点了六位价格便宜一些的“衣着窘迫”的美人,继续躲在厢房里吃花酒,吃胭脂。 然而凝香馆里的花魁还没来时,胆大包天跟着一起跑来吃花酒的赵大娘,就已经一团扇拍在了公山少爷的肥硕胸膛上。 “花魁花魁,就知道花魁,生得俊俏好看很了不起吗?这里的女人都是什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哪有几个干净的?还好意思口口声声喊人家兄弟,这种货色也就只有你才爱玩。” 赵大娘嘴上不留情面,让那身段姿色都在其下的老鸨好一阵尴尬,却又着实不敢动怒。 赵大娘年纪不小,这是事实,但越门城人都管这位赵家本姓的美妇人叫做赵大娘,甚至连同赵家本家人也大多如此,就是因为这位赵大娘,乃是赵家族主的同胞亲姐,家中排行老大,方才落了这么一个赵大娘的称呼。最开始的时候,赵大娘当然觉得有些不喜欢,可叫的人多了,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尤其如今年纪越来越大,再被如同公山复这样的小辈叫做大娘,也就觉得理所应当了,只是偶尔遇见同辈中人,甚至年纪辈分更大一些的,也管她叫做赵大娘,就难免抱怨两句,言说自己这一辈子都在赵家产业上操劳,连个男人都不曾找过,还是身段顶好的黄花闺女来着,小辈叫一声大娘也就算了,怎的那些老家伙还要管她叫大娘。 但这些话也就只是随口而来的自怨自艾罢了,并且每次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赵家族主,赵大娘的同胞亲弟,就一定在场,若是逃得不够及时,就难免要被赵大娘从手里讹走不少好东西。 所以之前还在十方楼的时候,那羊须老人就曾言说,赵大娘一门心思全在生意上,反而修为境界并非很高,也是实话。 只是这所谓的修为境界并非很高,也只是相较于赵大娘的同辈中人而言罢了,若非如此,赵大娘如今年纪不小,还为赵家极为庞大的产业各种操劳,常常一连数日水米不进,夜不能寐,又怎么还能保持这般美艳的模样。 也正因为这些原因,这凝香馆的老鸨虽然也是修士,并且也曾艳名满越门,入幕之宾数不胜数,却仍是不敢得罪赵大娘。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位从来不与别人讲道理的公山少爷,便哪怕赵大娘当面数落她们凝香馆里的女人不干净,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当作听不见罢了。 包括凝香馆中其他那些在此寻欢作乐的花酒客,也同样如此。 便趁早扭头,不要多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喝酒喝酒,该聊天聊天,有些胆子极大的,或是花丛老手,只在大堂里就已经与身边女子搂搂抱抱,这里抓一下,那边摸一把,再听着台上淸倌儿怜人嗓音细腻的唱曲儿吃一吃胭脂,很快便重新恢复了原本的吵吵闹闹。 赵大娘也没有继续唠叨多说,而是回身将那早先时候跟在云泽身后的妙龄少女叫到近前,柔声问道: “初夏,你仅凭自己心意来讲,可否愿意伺候云公子一回?若是不愿,那就罢了,大娘不会将你如何,若是愿意,待回去之后,大娘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那方才二八之年的妙龄少女,本就因为从没来过这种地方,瞧见了大堂里许多不堪入目的光景,羞得小脸通红,不敢再看,闻言之后就更加不堪,下巴都快抵到微微隆起的胸脯上,一边用两手手指缠着衣角,一边偷偷摸摸看向站在身旁的云泽,许久才声若蝇蚊开口道: “大娘,这,不太好吧...” 却被大堂里的吵闹声压了下去,听不清楚。 至少云泽与公山复都没有听到。 赵大娘修为境界不是真的低,耳目聪慧,其实已经听到了名为初夏的少女口中说的是什么,再加上那副含羞带怯的模样,虽然并非人妇,却也见多识广的赵大娘就当然看得出来,这位初夏姑娘,只是脸皮有些薄罢了,所以才会没有明确拒绝,却也没有直接答应。 小妮子这般欲拒还迎的暧昧本事,还是与生俱来的? 赵大娘笑逐颜开。 之前答应了公山复一起来吃花酒的时候,为何临出门前,要将这位初夏姑娘一起带出来?还不是瞧见这姑娘自从殷少野离开十方楼之后,就一直跟在还想继续瞧一瞧那些珍奇异宝的云泽身后寸步不离,就连说话的时候都是格外的轻声细语,根本就是一个乖巧小媳妇的模样,显然是少女怀春,小小年纪就已经春、心萌动了,这才将她也一并带了出来。 赵大娘当然认得云泽这张脸,只是最初听闻云泽乃云温书之子,并且还与瑶光、皇朝、火氏这些庞然大物为敌,便断定了他区区赵家,没本事在里面掺和一脚,就不曾在意,方才印象不深,便没能第一时间将他认出来。可如今认出来之后,又发现云泽已经成了洞明弟子,赵大娘这个一辈子都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心思就立刻活络了起来,想要跟着掺和一脚,赌一把小的,若是云泽真有本事跟他爹一样,日后一旦厉害了,借着初夏这条线,赵家多多少少也能跟着得到不少好处,可若是个不幸的,没本事的,这初夏姑娘也不过就是十方楼里的一个侍女而已,就算与赵家有所牵扯,也着实牵扯不多。 心思单纯的初夏姑娘,可想不到这些。 云泽与怀里搂着凝香馆老鸨不肯撒手的公山复,始终不曾插嘴说话,也是存了心的看热闹而已,当然这两人一个是真的看热闹,另一个则是习惯性一边暗中计较,一边顺势而为。 赵大娘伸手拉住初夏姑娘紧缠衣角的小手,一副亲密的样子再次问道: “愿意还是不愿意,你自己大胆说就是了,不用担心别的,大娘是个怎样的人,你打小就在十方楼长大,还能不知道?若是不愿意,便先回去继续干活,若是愿意,一会儿就要陪云公子喝酒,这般扭扭捏捏的,云公子又怎么会喜欢!” 说到最后,赵大娘还凑到初夏姑娘的耳边,微微加重了语气。 再之后,又说了些别的,只可惜是束音成线的手段,云泽与公山复站得不远,却也未能听到。 而在赵大娘说完之后,这位初夏姑娘,小脸就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就差脑袋顶上冒烟了。扭捏许久,偷偷摸摸看了云泽一眼又一眼,脸皮极薄的初夏姑娘,这才终于微微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眼见于此,赵大娘便立刻牵着初夏姑娘的手转向云泽,又往前推了推她的胳膊,这姑娘抬头又看云泽一眼,正对上目光,当场身子一僵,连忙抱紧了身边赵大娘的手臂,小脸也埋在其身后,让赵大娘好一阵安抚劝说,这才终于鼓起勇气,低着头,红着脸,来到云泽身边,伸手挽住了云泽的一条手臂。 “云,云公子...” 云泽哑然失笑,能够感觉到初夏姑娘挽着自己手臂的手,不仅格外僵硬,并且还在微微颤抖,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头看向满脸笑意的赵家本姓美妇人,开口笑道: “都说是来喝花酒了,赵大娘要不要也找位姑娘作陪?” 公山复眯成缝隙的眼睛立刻睁大,精光炯炯。 “赵大娘...” “去你的!” 赵大娘翻了个白眼,又一团扇打在公山复的肥硕胸膛上,而后眼神幽怨看向云泽。 “大娘虽然年纪不小,还是个未出阁的,却也正儿八经的女子,今儿个跟你二人来吃花酒,可都是看在云公子的面子上,方才这般厚着脸皮跟了过来,又怎么敢找姑娘作陪,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公山少爷这厮也就罢了,浑人一个,怎么云公子也要取笑妾身。” 说着,赵大娘忽然眼波一转,桃花眼端的妩媚动人。 “若是云公子不嫌弃,妾身倒是更加愿意与初夏一起陪云公子吃酒呢。” 云泽一滞,只得苦笑摇头,甘拜下风。 公山复这厮确实浑人一个,当即咧嘴笑道: “云兄弟果然还是更加喜欢青涩的果子,可这青涩的,又哪里能有熟透了的有滋味儿,懂得熨帖人心?且不说吃酒时如何如何,便只是到了床上...” 公山复口中啧啧有声,忽然一巴掌拍在怀中老鸨的屁股上,而后凑近了嘿嘿笑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那风韵犹存的老鸨痴痴一笑,就要开口,忽然瞥见赵大娘别有深意的眼神转了过来,当即吓得身子一抖,迟疑片刻后,这才转而凑近公山复细细耳语了一番。 公山复当即放声大笑,伸手在那老鸨胸脯上用力抓了一把,顺便塞了几个灵光玉钱在里面。 “乖鸨儿,你先在这里待着,等你家头牌过来了,记得跟她说一声,让她今儿个收敛点儿,过片刻再找几个淸倌儿怜人,将弹琴唱曲儿最好的那些全都找来,就说是少爷我要的,谁敢不从,就等着脑袋落地吧!” 说完,公山复便放开了怀中老鸨,道一声“走着”,便率先迈步出去,一看就是常客,轻车熟路径上三楼,去了最大的厢房。 房中摆有一张千年黄花梨的八仙桌,桌子当中,有着一盏洒金古铜香炉,常年熏陶之下,哪怕未曾燃香,也有清香袅袅,弥漫整个厢房,细嗅之下,云泽稍稍一愣,发现这香炉中弥漫而出的香意,竟是对于血气气韵的修行有着一定的裨益,虽然不大,却也聊胜于无。 怕是价值不菲。 要在这里住一夜,更会价格昂贵。 几人左右落座,不多时,便有打扮精致的姑娘上菜上酒,顺便点燃了洒金古铜香炉中的熏香,云泽眼力不差,看得出来那香粉乃是几种香料混合而成,色泽区分虽然不太明显,而其中一种,更是与他早先在十方楼见过的明心沉香木一般无二,忍不住啧啧轻叹一声,好奇问了具体的价钱,才知这里的姑娘和厢房,哪怕只是最寻常的,过一夜的价格也要百金起步,淸倌儿怜人的价格便宜些,毕竟只是唱曲儿罢了,但最贵的也得小几百金。而若换做这里的花魁,与这间厢房,全部加起来,过一夜就要两枚灵光玉钱,这还不会包括吃食酒水在内,若要全部算上,都是最高档的,那灵光玉钱就还要再加一枚。 寻常凡夫俗子的寻乐之处,都常常被人叫做销金窟,这山上修士的,就更加流金淌银,果然不是随便说说。 云泽这边方才叹罢,厢房房门便再次被人推开,最先走进来的,当然是公山复口中昵称的鸨儿,换了身崭新的窘迫衣裳,手里还不忘端了一碟煮熟剁碎的肉泥,进门之后,先将肉泥搁在靠窗的一张案几上,而后方才挨着公山复款款落座,烟视媚行,一举一动都是风姿绰约。 公山复肩上的鵟鸟,长唳一声,双翅连连扑展。 “去吧去吧。” 公山复无奈,伸手摸了摸那只熊俊鵟鸟,任其身形一纵,在宽阔的厢房之中飞了一圈,最终落在那张案几上,收翅叨食。 其他随同而来淸倌儿怜人,也已经到了高约一尺的台上,琵琶琴筝竹箫玉笛,一应俱全,先是唱了一些清淡素雅的曲子,都是诗词之类,之后便是《青狐媚》,《乐鸳鸯》,《春波漾》之类的荤曲儿,也是公山复最大的喜好,哪怕这些淸倌儿怜人寻常不会与人唱这些,却到了公山复这里,哪怕不愿唱,也得先行考虑一番自己那颗项上头颅,是否能够经得住这位多宝先生,散财童子的打杀,再说要不要唱的事。 席间推杯换盏,谈天说地,除了最开始的时候说的还是一些正经话,大多都是云泽与公山复一问一答,顺带着多说一些能够牵扯到的事儿,赵大娘偶尔也会插嘴两句,一边吃着这些价值不菲,对于修行也有一定裨益的吃食,一边频频举杯。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公山复也是个敞亮坦诚的,不是不会藏藏掖掖,说话间七拐八绕,而是不愿,也是懒得,与之相交相谈,便也算是格外轻松,反而赵大娘,看似同样坦诚,却往往话里话外暗藏玄机,还不到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别有目的,但也没差许多。 做生意的,大多如此。 云泽也是同类中人,便也算应付得妥当。 到后来,淸倌儿怜人换了荤曲儿,这凝香馆的老鸨便就跟着遭了秧,也是这位来自城南公山家的大少爷偏爱这一口,身为老鸨的美妇,本不该再接客,却又捱不住公山复是个不讲道理的,便只能任其施为,将早年间的本事全都施展出来,想要尽快将公山复灌醉。 却到末了,还是灵光玉钱的本事大,只额外多给了两枚,那身为老鸨的美妇人,便先将自己灌了个七荤八素,酒意正浓时,更是直接坐在了公山复怀里,罗裳半解,任凭施为。也恰好淸倌儿怜人们唱了一首《十八、摸》,便更加火上浇油,也让那位初夏姑娘看得一阵面红耳赤,只能低着头捏紧了衣角,看不到,也听不到,以至于便连赵大娘暗中的频频示意要给云泽敬酒,都一并忽略过去。 也便还没吃饱喝足,公山复实在按捺不住,又拿了两枚灵光玉钱塞在老鸨怀里,而后告罪一声,席间就直接少了两人。 只是公山复酒量不差,还没醉得不分四六,也没忘记赵大娘有意要将初夏送到这位云兄弟怀里,便干脆怀抱美娇娘,起身去了隔壁厢房的卧房,而将往日里睡得最习惯的这间卧房让了出来,想要成人之美,也好日后再去十方楼,可以借机讨价还价。 云泽没有理会,只是公山复走后,便忍不住一阵啧啧惊叹。 方才不到一个时辰,这位公山少爷,就已经花出了等同于自己身上仅剩钱财近两倍的钱。 也亏得城南公山家是个家大业大的,门下又有万剑阁这样名誉一方的极大产业,才能经得起这般挥霍,倘若换了别处别家,只有家财万贯,怕是过不多久便要家财散尽,沦为街头乞丐。 赵大娘挥了挥手,让那凝香馆的花魁女子带着其他的淸倌儿怜人退下,一群风尘女子见惯了这些,知道今日这位赵家大娘有事要与身边人说,当然不敢拒绝,也不会拒绝,规规矩矩作揖之后,就各自收拾了琵琶琴筝竹箫玉笛,退出房间,临走时不忘将房门关好,以免会被廊中无意走过的外人听去。 连带着羞得面红耳赤的初夏姑娘,都被赵大娘赶去了这间厢房后面的卧房。 云泽默不作声,安静吃菜,任凭赵大娘随意指使这些人,末了不忘再饮一杯酒。 这凝香馆的女儿酿,口味独特,入喉之后,会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芬芳倒涌上来,能够使人血气躁动,对于练体修士而言,有着相当不错的裨益。但这种香味,云泽却是格外熟悉,与那瑶光欲仙子身上的性香十分相仿,也便这所谓的女儿酿,其实并不仅仅只是对于练体修士修炼血气有着一定的裨益,并且对于男子自身的体魄有着一定的帮助。 尤其云泽如今的酒量绝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极好,却一壶酒下肚之后,也已经有了些许醉意,莫名觉得有些躁动,想来也是与这女儿酿有关。 也难怪公山复愿意经常来此,并且豪掷千金。 只怕他那散财童子的名号,也是从这里最开始传出去的。 赵大娘举杯对饮,酒量尚可,却也已经面颊酡红,一双桃花眼更加水汪汪,勾魂夺魄。此间已经再无他人,这位赵家本姓的美妇人,也就不再继续遮遮掩掩,搁下酒杯便开门见山道: “云公子今日仗义出手,救了初夏一条命,妾身自是感激不尽,但那今日前来十方楼横生事端的殷少野,却是城北殷家的二公子,也是殷家族主最小的儿子,殷家族主手掌大权多年,自然多经风雨,练就城府极深,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与云公子撕破脸皮,但殷家族主的夫人,却生性阴狠,睚眦必报,并且对于殷少野极为宠溺。说得实在一些,那殷少野的身后有着殷家族主夫人的支持,就难免性情狠毒,嚣张跋扈,便是纵观整座越门城,也就只有殷少野的兄长姐姐,以及更加嚣张跋扈的公山少爷才能稳压他一头,可如今却被方才至此的云公子一脚踹成了重伤,这件事,或许殷家族主会因云公子洞明弟子的身份愿意吃个闷亏,但殷少野与殷家族主的夫人...” 赵大娘唇角含笑,话至此间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伸手拎起酒壶为云泽倒酒,转而开口道: “先前席间闲聊之时,云公子说自己一路走来,花费众多,身上已经并无太多银两,便只能选择了街头的一家便宜客栈暂且落脚。若是其他一些背后有人的客栈尚且还好,店家店面大,背后有人支持,便往往极重声誉,不会轻易放任哪位客人在自家地盘上遭遇意外,可那样一家生意惨淡的客栈,一旦遇见什么事,就连自保都难,又如何能够照顾到客人?那城北殷家的府邸之中,可有两位入圣,三位大能,并且其中一位入圣与其中一位大能,还是与殷夫人关系密切,常有来往的。” 赵大娘最后一句,别有深意。 云泽弯曲手指,轻扣桌面,随后举杯一饮而尽。 赵大娘媚然一笑。 “云公子好酒量!” 说着,便干脆来到初夏姑娘之前坐的位置上,并且距离云泽更紧一些,软香馥郁的妇人娇躯贴得极近,肩碰着肩,腿挨着腿,倘若云泽当真想要温香软玉在怀,这位久经商场的赵大娘又完全可以来得及躲让退开,乃是席间酒场上的惯用手段。 就好像之前还在十方楼的时候一样,赵大娘与公山复搂搂抱抱,极为亲昵,却又点到为止,当然看起来虽然像是两人心中各自有数一般,因为各自身份的关系便不会轻易越界,实际上却是全在赵大娘的掌握之中。那最好美妇人与他人之妻的公山复,若有机会,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样一位无论样貌还是身段,都堪得极品的美人? 云泽不动声色,虽然已经喝出些许醉意,却也依然头脑清醒,便干脆借势而为,不留痕迹便将手掌搭在了赵大娘不输妙龄少女的纤细腰肢上,醉眼问道: “既是这般,那赵大娘倒是说一说,小子该如何是好?” 赵大娘细腰扭了扭,没能摆脱,便也不再挣扎,只一双桃花眼格外娇媚地白了云泽一眼,随后便端酒递到他嘴边,腻声言道: “云公子是为初夏仗义出手,又是事急从权,方才伤了殷少野,惹下这般祸事,妾身自是断然不能冷眼旁观的。但话又说了回来,他城北殷家早先还是一位入圣,与我赵家等同,谁也不会惧怕于谁,可如今的殷家却是又有一人踏足圣道,便是那与殷夫人来往极为密切的二人之一,便仅在修士强者的底蕴方面,我赵家就弱他殷家不止一筹,加之狼子野心,觊觎我赵家家业已久,便我赵家上上下下,都需要事事小心谨慎,不能轻忽大意。” 赵大娘喂了云泽一杯酒后,仍是不停,继续倒酒。 “妾身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无法为赵家做主,而若强行要将云公子带入赵家寻求庇护,就必然要另外生出许多意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云公子暂且安排在我赵家门下的客栈,以客人的身份入住客栈,以求一时安宁。倘若如此还是不可,就只能由妾身去与公山少爷说一说,他公山家同有两位入圣坐镇,是不怕殷家针对的,若是能将云公子安排在公山府中,妾身也可彻底安心。” 云泽眉头一皱,眼神担忧。 “那公山少爷,可是个喜好美妇人与他人之妻的,你去与他说,岂不是要羊入虎口?” 赵大娘眼帘一低,眼波楚楚,好似泫然欲泣一般。 “云公子放心便是,妾身又岂是那般容易便能被那公山复得手的。” 这话说来,云泽眉头不留痕迹微微一挑,心里当然相信,却也要装作不信才行。 便只能越发的愁眉不展,好似有着满腔怨怒一般,只能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最后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 赵大娘身躯适时一颤,好似是被吓到一般,身子一软,便就靠入云泽怀中。好一个美妇人,抬首醉望,眼波迷离,温香软玉,满月入怀,真个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只一瞬,赵大娘便猛地起身,脸颊本就酒后酡红,如今再看,分明已经红到了耳珠,许久才终于消退下去,转回身来,已经仿若无事发生,再斟酒,再举杯,故技重施,递向唇边。 云泽眸光晶亮,作势盯着赵大娘如狼似虎,伸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目光始终不离分毫,也任凭赵大娘俏脸微红,一连递了数杯酒,终于醉态更甚先前。 酒壮怂人胆,何况英雄胆? 赵大娘一直唇角含笑,一边腻声说话,不过一些虚与委蛇的夸奖罢了,什么云公子好酒量,什么云公子好爽利,也或其他一些迂回劝酒之言,一边不断斟酒递酒,到最后一杯酒入腹,云泽忽然丢开酒杯,一把按住了还要继续递酒的赵大娘持杯之手,随后咧嘴一笑,便陡然扑上前去,在赵大娘欲拒还迎的一声惊呼之中,将其拦腰抱起,起身之后摇摇晃晃,走路都不稳当,却也依然顺利推开房门,进了卧房。 与早先就已经离开的公山复不同,喝了更多酒的云泽,好像酒量一般,已经不分四六,忘了那位初夏姑娘还在房中。 也便一进门,就忽然踉跄一步,险些就将怀中美妇人直接摔出去,所幸最后还是稳住了脚步,没看见旁边惊得目瞪口呆的初夏姑娘一般,方才走到床前,便将那赵家本姓的美妇人摔在床上,而后身形摇晃两次,就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再片刻,便鼾声大作。 横卧床上的赵大娘,施施然起身,整理衣裙,瞥一眼躺在地上已经醉死过去的云泽,轻声叫了两句云公子,没见到云泽有任何反应,便立刻唇角一勾。 “年轻人果然酒量欠佳,若是换成公山复那整日玩鹰斗犬,流连花丛的,今儿个这些酒,只怕还不够他一人喝到尽兴。” 赵大娘轻轻一叹,目光转向一旁的初夏姑娘,将她叫了过来。 “云公子喝得不少,你且好生伺候着,也莫要忘记为其沐浴更衣,待得一切做完,便尽早回去十方楼接着做事。只可惜云公子酒量欠佳,醉成这般模样,哪怕喝了这些女儿酿也已经做不来什么了,若非如此...” 赵大娘媚笑一声,忽然作怪伸手抓了把初夏姑娘的胸脯。 “就该有你受的了。” 初夏姑娘满脸窘迫,双臂下意识护在胸前,低着头不敢言语。 赵大娘也没有继续逗弄这未经人事的姑娘,再次吩咐过后,又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云泽,便施施然动身离开,途径隔壁厢房时,还曾听到那凝香馆的老鸨正在与公山复说着荤话,饶是赵大娘听到这些,也忍不住脸上一红,啐了一声,之后便匆匆走过,不敢逗留。 良家女子,又怎么比得了这些久经风尘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厢房房门再次被人推开,初夏姑娘小脸红红,出来之后将房门重新关上,转身匆匆离开。 倒是房间里的云泽,在厢房房门紧闭之后,就忽然躺在床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而后便起身拧了拧脖颈,转了转腰杆,活动一番。倒也不是方才沐浴的时候如何旖旎,只是这从未伺候过人的初夏姑娘,动作实在生疏,又是个脸皮极薄的,将他搬来搬去时,不敢睁眼,就难免磕磕碰碰,若非是怕惊动了这位初夏姑娘,再被赵大娘知晓,云泽就几乎忍不住自己动手,不要这姑娘继续伺候了。 一边穿衣,云泽一边来到窗台,没敢太过放肆,毕竟隔不了多远便是十方楼所在的路口,就只躲在窗台里面,斜眼看向街道上匆匆走远的初夏姑娘。 先前还以为赵大娘带了初夏姑娘一起,是想下注一场不算太大的小赌,到头来,竟是变成了空手套白狼。 城北殷家,两位入圣,三位大能,尽管那位与殷夫人来往密切的入圣,方才踏足圣道不久,但入圣与大能之间,终归还是有着云泥之别,也便底蕴实力已经远比赵家要强。前者狼子野心,胃口极大,而后者又是行商起家,家底之丰厚,已经不是家财万贯、钟鸣鼎食可以形容,也难怪会被殷家盯上。 倒是城南公山家,虽是同样有着两位入圣坐镇,在殷家那位入圣突破之前,雄踞一方,位居四大氏族之首,却从来都是安分守己,不曾贪图其他三家。 但想来也是考虑到一旦出手,其他三家生怕唇亡齿寒,就会立刻联手,不好对付。若非如此,公山家又如何能够这般安分? 然而如今殷家盛起,只怕接下来的局面就要时时有变。 最大的可能还是三足鼎立。 一为城南公山家,一为城北殷家,一为城东赵家与城西刘家联手,但前提是城西刘家那些人能够聪明一些,看得透一旦赵家灭亡,接下来就必然轮到刘家。 能够名列一流之中,也该没有太傻的。 所以赵大娘并不着急,甚至还有多余的心思,将主意打到云泽身上。 但在越门城最终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之前,又该死掉多少人? 云泽着实不想置身其中。 一流势力的争斗,漩涡不必圣地世家,却也极大,而云泽如今也不过十二桥境五六重天罢了,一旦跳入其中,也不过蝼蚁一只,随随便便就会被绞杀成灰。有关这一点,云泽自我认知相当清楚,并且深知如他这般的修为境界与实力,最多最多,也就只能在二流势力的争斗之间勉强浑水摸鱼罢了,若是稍有不慎,还会命丧其中。 云泽轻轻一叹,穿戴整齐之后,倒也并未急于离开,还要等隔壁厢房里的公山复畅快了才行。 闲来无事,便在卧房空处修炼起混元桩功,待到整整一个时辰之后,方才终于传来敲门声。 “云兄弟,云兄弟?” 公山复嗓音不大,也似是生怕打扰了房里的好事一般。 云泽哑然,将气息沉淀下来,方才推开卧房房门,正瞧见公山复已经推开厢房房门,正鬼鬼祟祟伸进来一个脑袋,见到云泽之后,当即咧嘴一笑,大落落直起腰板推门而入。还在窗前案几上的鵟鸟,立刻展翅扑腾两下,腾空飞了一圈之后,便直接落在公山复的肩膀上,一双利爪犹如钢钳一般,锋利无比,看得云泽一阵心惊肉跳。 也是这才发现,这圆胖五短身材的公山复,身上竟是穿着一件必然价值不菲的法袍,也难怪有胆任凭这熊俊非凡的鵟鸟如此落下,倘若没有这件法袍,哪怕换了云泽,又或肉身躯壳更为坚韧的穆红妆,只怕也要被那鵟鸟的利爪抓出几个血洞才行。 公山复伸手摸了摸鵟鸟,又鬼鬼祟祟伸长了本就极短的脖子看向卧房,没能瞧见赵大娘,也没瞧见初夏姑娘,当即有些失望地咂舌两声,让云泽一阵好笑。 凝香馆的老鸨,跟着出现在厢房门外,随同云泽公山复两人一起下楼。 出门时,心情大好的公山复不忘又掏出一枚灵光玉钱,塞在了老鸨怀里,看得云泽眼角一跳。 这散财童子,果真名不虚传。 第327章 皆非善类 离开凝香馆后,云泽随着公山复一道逛遍了大街小巷,这生平最是喜好玩鹰斗犬的公山家少爷,在越门城可谓是横行无忌,每到一处,总有人大行方便之门,哪怕同为氏族出身的子弟,也要避其锋芒不可,毕竟这位公山家少爷,在越门城可是一霸,仗着自己身为公山家的独根独苗,灵兵法宝不计其数,便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哪怕捅出再大的娄子,也会有公山家的人紧随其后,妥善处理。 所以云泽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知晓,究竟什么才叫肆意妄为。 确实爽快。 最后一站,已经入夜,云泽随着公山复进了一家赌坊,掀开门帘之后,里面别有洞天,并且热火朝天,这边一拨人占据了一大片空地,三五人一起对赌,玩儿的是投壶,靠的是真本事,一人手里五支箭矢,就比谁能将手中箭矢更多投中隔了极远的一只窄口陶壶,前提是不许动用修为本事,最终胜出的人,往往能够怀拥千金。 那边一拨人,玩儿的是双陆,陆与六同音,如对弈一般,棋盘上双方各执十五枚棋子,以掷骰的方式决定棋子行走步数,首位将所有棋子移出棋盘的,便为胜者。 云泽途径之时,顺便看了一眼,棋盘一旁一堆高高摞起的金币,都是方方正正,足斤足两,如同小山一般。如公山复所言,原来是对弈双方各自拿了一半出来,每人至少下注一百五十金,以败者棋盘上所剩棋子的多少,决定胜者能够拿走多少钱,也便是说,棋盘上的每一枚棋子,都等同于整整十金,仅就山上修士而言,玩儿得不算很大,但也不小。 云泽忽然想起最早时,还在北城南域艰难过活的时候,自己每天起早贪黑,累了整整半个月,也才五枚金币的报酬。 寻常人家可能要稍好一些,却也不会好出很多。 但话又说了回来,这双陆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最少最少也已经等同于云泽当初辛辛苦苦一个月,才能赚来的所有报酬,如此对比之下,还真是有够让人难受的。 都说穷文富武,原来这里的文,指的是山下的凡夫俗子,这里的武,指的是山上修行中人。 云泽双手揣袖,只驻足片刻便就随着公山复一起离开。 穿过人群之后,走出大堂,进了后院,还是另有天地,空间更加宽阔了一些,但人却少了许多。然而到了这种地方之后,就已经没有太穷的了,云泽跟着公山复一路走过,见到的都是一些锦衣玉带的,家底格外丰富殷实,赌注若非灵光玉钱,便是价值不菲的灵株宝药、药散丹药,甚至灵兵法宝,就这么大落落摆在一旁,谁赢了,谁拿走,无论赌法搏戏规矩如何,输的人都是分文不取。 恰在此时,不远处一位俊俏公子,忽然拍案而起,双眼赤红死死盯着案上骨牌的点数,神情一阵变换,最终还是重新坐了下来,随后手掌抹过气府,啪的一声,拍了一件铜镜法宝在桌面上,还要再赌。 周遭看客一阵喧哗。 原来是那只铜镜来头极大,于法宝之中虽然不入顶级之流,却也绝对是件上品法宝,倘若拿到百宝斋,也能卖出中几百的灵光玉钱,着实价值不菲。 公山复笑眯眯道: “又是一个赌红了眼的,这件翻天纹赤铜琉璃镜,应该是那家伙身上压箱底的东西了。云兄弟,你信不信此人这一局还是要输,并且输过之后,也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就善罢甘休,说不得便要签下借据,与那赌坊庄家借来不少灵光玉钱,继续赌下去,最后沦落到身无分文,让人扒光了衣裳直接丢出去的下场?” 云泽轻轻点头。 “小赌怡情,大赌害命,量力而为,图个乐子便就罢了,何必至此。” 公山复当即大笑一声,伸手拍了拍云泽肩膀。 “云兄弟这话说的确实不假,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在旁边看得清楚,可那位兄弟,却只想将输出去的东西全部赢回来。这赌坊前后你也已经见过了,除了像是投壶那种真靠各自本事的之外,其余这些,那可是十赌九骗,庄家也都是各有各的门道,大体说来还是先让你赢,再让你输,赢赢输输之间,就已经被套牢进去,结果越输越多,也让这些赌鬼从最开始的想要大赚特赚,逐渐变成后来的不亏就行。你瞧瞧,” 公山复指了指方才就已经红了眼的那位赌客,正抱着脑袋趴在推牌九的案几上,面前骨牌的点数,仍是小于庄家,显然是将那件翻天纹赤铜琉璃镜输了出去。 赌坊坐庄的那人,留着两撇胡子,不怀好意凑上前去,循循善诱,没说几句,那赌客便满脸狠色地点了点头,庄家也顺势一笑,挥手叫来早已等候在旁的小厮,拿着一份早便写好了的借据凑上前去,问过了赌客要借多少钱,填上数额,填上抵押之物,再签字画押即可,倒也不必担心赌客输了之后不肯认账,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尤其这些能在不夜街做生意的,绝大多数的背后都并非无人,尤其这些能开赌坊的,背后之人往往来自四大氏族,哪怕比不了越门城中的四大氏族,也往往不会差出很多。 更何况这些做生意的,哪个不是眼力极佳?哪些人是什么来头,该如何输赢,又要其输赢多少,赌坊主人与负责坐庄的大都心里有数,得罪不起的万万不会轻易得罪,可若是个来头不大的,那就不好意思了。 眼看着那位赌客签字画押,公山复笑眯眯继续道: “这兄弟,就是个彻底着了套儿的,裤衩子都得输出去!” 云泽已经将目光转向别处。 “若是还不上,还得拿人命填吧?” 公山复不置可否。 两人继续深入,一直走到角落里,公山复这才终于止步,拉着云泽笑呵呵凑进人群,原来是群斗蛐蛐儿,此间方才结束一场,与其他地方不同,没有庄家,谁愿意赌谁就上前,赢了输了,也是各看本事,没有太多虚假在内。 当然也不乏有人不讲规矩,以偏门手法饲养出来的蛐蛐儿,要么口器带毒,要么吃了某些草药格外凶狠,不死不罢休的那种,当然公山复的身份摆在这里,又是个不讲道理的,就着实没有谁敢在与此人对赌的时候暗中做手脚,也所幸公山复此人赌品不差,是个讲规矩的,若非如此,谁还敢与他对赌? 也正因此,公山复方才到来,人群也依然热闹,都是赌道中人,说说笑笑,玩玩闹闹,只要不过分,公山复这位顶大的地头蛇,也是同样乐呵。 云泽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公山复不断吆喝,说是自己找见一只顶厉害的蛐蛐儿,名叫常胜将军,今儿个肯定大杀四方。旁人有人不服,立刻撸袖子上前,来到公山复对面,手中蛐蛐罐宝贝一样轻轻放在地上,而后这两人便各自摆出了赌注,开始互相挑衅起来,到了两只蛐蛐儿一同入罐之后,便全都趴在地上捶地鼓劲,一边脏话连篇,一边时刻紧盯罐中胜负。 到最后,不愧是花了整整百金买来的常胜将军,果真杀得另一只蛐蛐儿丢盔弃甲。 公山复本就只剩缝隙的眼睛,再这么畅快大笑起来,就连缝隙都快见不到了,还一边收钱,一边不忘继续挑衅众人,很快就又有一人上前,继续与公山复对赌。 云泽看得有趣,没想到如今正值春末,也能见到秋兴斗蟋蟀,便索性不再去别处,双手揣袖蹲在公山复身旁看个热闹,袖子里还揣着这位公山少爷早先开赌之前,给的一大把灵光玉钱,说是请客,让云泽随意去玩,若是不慎将这些赌资全部花光了就再来要,有的是钱。只是云泽对于赌术并不精通,也没想过参与其中,就一直留在此间,看着公山复的常胜将军一连三胜,果真大杀四方,兴起之时,就也跟着大声叫好,格外投入。 有一场落罢,公山复的常胜将军一连四胜,继续叫嚣。 就连云泽也跟着一起开始叫嚣起来。 这周遭一些人原本还有些怂了公山复的常胜将军,眼见如此,就立刻有人满脸不服地推攘上前,来到公山复对面,摆出了不少灵光玉钱,要与公山复继续斗个胜负才行。 只是人已经到了对面,可人群推推攘攘,仍是不停。 原本还是一门心思全在秋兴斗蟋蟀上的云泽,立刻眼神微沉,开始警惕起来,却也不知究竟是城北殷家来人,还是皇朝杀手又至。 所以当蛐蛐罐中又一次开始厮杀起来的时候,云泽还是继续装作兴起的模样,跟着公山复与周遭众人一起大呼小叫,直至蛐蛐罐中胜负将分的时候,双手揣袖蹲在地上的云泽,忽然一阵如芒在背,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便根本顾不得是否会殃及他人,就立刻转身一拳,盛起雷光电弧,呲啦一声便就打在暗中而来的一把泛着绿油油光泽的匕首上。 有心算无心,所以势不大,力也沉。 云泽同时看到了人群中暗下杀手的中年人,是个其貌不扬的,正面带惊恐之色,却也已经避让不及,被云泽以雷光裹挟的拳头直接砸烂了手中淬毒匕首,随后一路势如破竹,撞向中年人胸口。 雷光电弧,透体而过。 这一拳命中,那暗下杀手的中年人立刻被雷光透传,身形倒飞而出,直接撞破了赌坊屋顶。云泽也知对方未死,并且同时听到了左右两边传来的数道风声,就立刻脚下一跺,身形借力腾起,同样撞破了赌坊屋顶,落在屋脊上。 共有三人紧随其后,甫一落定,其中一人就立刻掐出指决,地面轰隆隆一阵晃动,有粗如虬龙一半的树根与杂草叶片掀开泥土,破空而来,另有一人身形纵起,周身上下大放光明,一掌拍出神光倾泻,如同飞瀑落九天,声势浩大,惊动四方。最后一人,则手持一双铁锏飞扑而来,铁锏挥舞,罡芒如刀,风声如鹤唳。 灵台境炼体武夫两人,十二桥境练气士两人。 云泽眸光内敛,已经知晓此间三人与那远处已经砸入一座高楼中的重伤之人,都是殷家而来,便稍稍放松了些许,一身血气气韵轰然高涨,奔行于命桥之上如同火龙走道,衣袍鼓荡,猎猎有声,脚下前踏一步,立刻屋脊开裂,而后拧腰一拳,身形也立刻爆冲出去,势如奔雷,于凭空之中留下一道苍白雷光,再看时,已经来到那手持双锏的练体武夫面前,弯腰弓背,雷光包裹的一拳轰开拦路铁锏,而后脚腕拧转,旋身一肘撞入那练体武夫怀中,再跟一拳,由下而上撞在这练体武夫的下巴上,立刻发出咔嚓一声刺耳脆响。 紧随其后,云泽化拳为掌,手掌下滑,猛地拍在那练体武夫胸膛上,雷光爆涌,雷弧交错,径直将那练体武夫拍下屋顶,拍入赌坊之中。 再转身,掌握雷霆如长鞭,只听呲啦一声,便将那些虬龙一般的树根草叶全部斩断,最后旋身一记鞭腿,生生将那飞瀑临头一般的神光踹成粉碎,化作流萤光斑散落浮空。 于其中,云泽身形微微一沉,而后便在凭空之中,带起一道尖锐之声,身形速度之快,动如雷霆,直扑身居高处周身上下神光璀璨的练气士,整个人都被雷霆包裹,一闪而过,将那看似神人一般的练气士拦腰斩断。 随后身形尚且还在半空中,云泽就已经转身看向下方屋檐上仅剩的一个练气士,后者仍是安然无恙,却也一阵瞠目结舌,大抵还是从来不曾想到过,今日这个远行至此的洞明弟子,竟与往常途径此间的洞明弟子之间有着这般云泥之别,哪怕身负四道灵纹烙印,也能拥有这般实力手段。 却不待其回神,云泽就已经右手化爪,于面前像是五指指尖扣入泥潭一般,缓缓下划,没划一寸,速度便要更快一分,五指之间也随之浮现雷霆电弧,苍白激烈,而后下划的速度越来越快,雷霆也越发激烈,直至最后手爪落到最后,便猛然一沉,就立刻射出一道苍白雷光,由其手中脱出,从天而降一般,笔直砸向屋檐上那位殷家仅剩的练气士。 后者回过神来,当即瞳孔扩张,骇然欲绝,立刻掐住指决召来大如虬龙一般的树根蜿蜒而来,挡在面前。 然而雷光下落,转瞬即逝,如同一把飞剑一般,锋利无比,轻易便将那些大如虬龙的树根撞成粉碎,一路势如破竹,最终射穿了那位修行五行术法的练气士胸膛,留下一道人头大小的焦黑伤口,前后通透。 云泽身形坠落下来,踩在其中一根大如虬龙的树根上,目光转向远处高楼中的那位灵台境练体武夫。 只是重伤,还未身死。 此间正抬起一手捂着胸膛焦黑之处,一手扶着大楼墙壁洞口的边缘,站在那里眼神呆滞地望着这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一行四人,竟是如同土鸡瓦狗一般,一触即碎。 但在云泽而言,却又实属正常。 不过一些按部就班的寻常修士罢了,便是再怎么厉害,又能厉害到哪儿去?且不说云泽修行阴阳手拳法,阳手刚猛往往无需势大便可力沉万钧,只是雷法千变万化,杀力之大便就匪夷所思,加之体内血气气韵奔腾流淌如同火龙走道,要比寻常修士更加迅疾猛烈,莫说殷家此番只来四人,便是再来与之相仿的四人,也仍是不比土鸡瓦狗强出多少。 下坠在赌坊中的那个灵台境练体武夫,已经出气多,进气少,重伤垂死,尤其胸膛凹陷极深,躺在地底深坑之中,口中连连咳血,夹杂内脏碎片。 云泽瞥了一眼,忽然伸手打了个响指。 一抹雷光转瞬即逝,落在赌坊中的练体武夫身上,瞬间洞穿其头颅,将其彻底了结。 雷法瞬身。 云泽方才解决了赌坊中的练体武夫,身形没有丝毫预兆,就忽然一闪而过,于凭空之中带起一道苍白雷光转瞬即逝,等待远处那身负重伤的练体武夫察觉时,云泽身形已经扑杀至近前,一拳砸在这人头颅眉心处,几乎没有丝毫停滞,就将此人头颅砸得粉碎,红白爆散成雾,而后旋身一脚,便连尸体也不给留下。 高楼墙壁的洞口之中,云泽挥手显雷霆,打散了血雾,缓步来到边缘处,目光望向城北。 居高临下,很快就找见了那占地最为广阔,最是灯火通明的殷家府邸所在。 于其中,正有不少人听闻响声,感受震动,跑出房屋来到院落中远远观望,只可惜相隔太远,看不清楚,哪怕云泽也只能勉强瞧见一些小如灰尘的人影罢了,便看不出那殷家府邸中的哪一个,才是那位殷夫人。 尽管早就有所预料,殷家不会吃下这个闷亏,但云泽本意仍是不太愿意多生事端,可如今已经被人欺负到自己头上了,尤其那已死无全尸的练体武夫,早先暗中偷袭之时,所持匕首更是泛着幽绿光泽,显然已经喂过剧毒,用心之险恶,手段之下作,令人惊怒,云泽自然也就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 既然皆非善类,那就只能不以善终。 所以云泽立身于高处,缓缓抬起一只手,而后重重握拳。 晴空万里之中,忽有雷霆凭空生出,仿佛神剑劈斩,苍白光芒瞬间照亮了整座夜空,咔嚓一声,陡然落在殷家府邸的门前,足有两人高的镇宅石狮子,立刻有火花流泻,应声而碎。 苍白雷光一道,晃人眼球,于黑夜之中,经久不散。 ... 这场意外波及并非很广,但却不是完全没有,尤其赌坊中聚在一起斗蛐蛐儿的一群人,其中不少都因云泽一身雷光汹涌,惨遭牵连,就落到一个满身焦黑的下场,却说到底也不过轻伤罢了,有公山复的面子在,就哪怕这些人如何不甘不忿,也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可即便没有公山复在,一群不务正业只知吃喝玩乐的,又能将那一口气杀了两个十二桥境练气士,再加两个灵台境练体武夫的洞明弟子怎样? 不能怎样。 只是事发突然之下,就不免有些吵闹混乱。 赌坊背后的主人,被迫无奈出面安抚赌客,以免会给自家赌坊造成更大的损失,另一方面也是亲自瞧着已经收起了那只常胜将军的公山复,想要看一看这位公山少爷的态度究竟如何,才能最终决定下来,是否要将赌坊之后的修缮所需,全部算在那位洞明弟子的头上。 明眼看人,见机行事。 公山复依然站在原地,缝隙一般的眼睛,寒光流溢,盯着旁边一位因为惨遭殃及,便落到了一个满身焦黑下场的家族子弟,正指着远处的云泽破口大骂。而公山复的手中,则不知何时已将那只蛐蛐罐换成了一把折扇,绿竹扇骨,宣纸扇面,其上绘有松涛云海图,轻轻摇晃之际,宣纸扇面上的松涛云海也似活了过来一般,微微传出林间簌簌之声。 这位人称多宝先生的公山少爷,笑眯眯来到那位家族子弟的面前,缓缓开口道: “少爷我认定的兄弟,也是你这种人能够随意辱骂的?” 言罢,手中折扇稍稍一扬,一片翠绿盎然,便将那位吓破了胆的家族子弟完全淹没,待得绿光消散,原地就已经只剩枯骨一具,要比之前一身皮肉伤严重得多,形销骨立。 眼见于此,周遭便再也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只一位样貌平平的老人,悄无声息出现在公山复身旁,低眉顺眼,束手而立,一身元炁完全内敛,如同凡夫俗子一般,没有半点儿修为气机。 公山复转身望向远处高楼破洞处,方才与城北殷家示威过的云泽,开口笑问: “韩老先生,您瞧这位云公子,如何?” 被公山复尊称为韩老先生的老人略作沉吟,而后沉声答道: “虎父无犬子。” 公山复当即哈哈大笑,便连手中折扇摇晃的速度都更快了几分,春风得意,神采飞扬,随后手中折扇啪的一声重新合上,向着云泽所在的那个方向一指。 “走着!” ... 雷霆天威散尽,云泽面色也微微发白。 《雷法》载有雷道术法万万千千,多以灵韵行走经络,灌注穴窍推演所化,威力如何当然要与云泽的修为境界有着十分直接的关系,也便诸多雷法施展出来,看似骇人,实则威力并不足以比肩真正的天雷。 然而最后与城北殷家示威的这一手晴天引雷,却不同于其他术法,而是真真正正的雷霆天威浩荡,因而便对体内灵韵的损耗,至少对于云泽如今的境界而言,算得上是极为夸张,只稍稍弱于五雷正法之术些许而已,威力当然也远非云泽以寻常之法推演所化的雷霆可以相比。 目的已经不言而喻。 你城北殷家位居一流之列,族中府邸有着两位入圣坐镇,当然厉害,可谁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谁也不是良善之辈,若你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就哪怕能够啃得下我这根硬骨头,也会硌掉你的几颗牙! 云泽当然有着自己的底气在。 哪怕没有城南公山家支持,至少也有城西赵家在。 云泽缓缓收手,吐出一口浊气,不再多看城北殷家究竟是个怎样的反应,转身目光扫过周遭,原来此处乃是一座建得极高的茶楼,可以饮茶赏景,附庸风雅,但其实本质也与凝香馆那般的烟花之地没差多少。便如此间被云泽不慎闯入的厢房,一位夫子打扮的半老男人,正与一位罗裳半解的风尘女子相拥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哪怕心里害怕极了,那位不知是在何处高就的夫子,也依然不忘在那风尘女子的身上占点儿便宜。 “为老不尊的东西!” 云泽扯了扯嘴角,啐了口唾沫,快步走出房间。 主要还是怕黑怕鬼的毛病虽然没了,但恐高还在,早先杀人之时还没觉得,如今一切琐事暂且落罢,终于回过神来的云泽,就难免有些心悸腿软,浑身冒汗,直到走出房门,再也不是临渊而行之后,方才终于觉得好受一些。 几口浊气吐出,云泽不理其他厢房中鬼鬼祟祟的人影,目不斜视,独自下楼。 同时也在考虑为何今日没见皇朝中人的怪事。 南城皇朝,眼线遍布天下,随处可见,或许只是走在街道上,迎面而来一位平平无奇的凡夫俗子,都有可能乃是皇朝辛苦培养而成的顶尖杀手,能够将自身气机完全收敛下来,专挑合适之时,讲究一击必杀。然在今日,云泽出手杀那殷家四人,虽然只是单方面的碾压罢了,但于皇朝杀手而言,仍是机不可失,倘若在这越门城中有着皇朝杀手存在,就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可偏偏自始至终,都没有其他意外。 若说是越门城中并无皇朝杀手,云泽是万万不信的。 又或是那些皇朝杀手,觉得此次并非良机? 还是皇朝本身出现了什么重大变故,方才导致原本嚣张无忌的皇朝杀手,选择了销声匿迹,暂避风头? 云泽有些皱眉不展。 原本是想着最好能在解决那殷家四人之时,顺带将越门城的皇朝杀手也一并清理了,做到暂绝后患,却不想,事不遂人愿,也便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之内,云泽仍要时刻警惕皇朝杀手神出鬼没的暗杀,不能有片刻松弛。 简直令人恶心作呕。 却又让人无可奈何。 云泽用力伸展五官,胸膛高高隆起,屏息片刻,方才缓缓吐出。 来到底楼时,茶馆大堂中,公山复正将手中的两枚灵光玉钱交在面前一位高瘦掌柜的手里,那掌柜满脸谄笑,虽然是个读书人的打扮,布衣韦带,却在公山复面前,便连最起码的风骨都没有,说尽了漏洞百出的赞赏之言,想也知不过一介欺世盗名之辈罢了,甚至就连公山复自己都满脸鄙夷之色,给了些用作高楼修缮的钱之后,便再也不去多看那高瘦掌柜的一眼。 也所幸这茶馆虽然暗藏污秽,却又勉强算的上是正经生意,而这位公山少爷虽然不爱与人讲道理,但大多时候又很愿意讲规矩,若其一切言行举止当真都只随心随意,就必然会如对待之前那座赌坊一般,分文不给。 云泽下楼之前,可是清楚瞧见了这位公山少爷,是直接出了赌坊大门的,一个子儿都没给留下。 也便走近之后,就立刻好奇问道: “公山兄,怎么赌坊不给赔钱,反倒是这茶楼要给?” 公山复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笑眯眯道: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那赌坊可是个实实在在流金淌银的地方,只是赌坊主人怎么挣的钱,你我兄弟心知肚明,且不说他这生意来钱正经不正经的事儿,便是兄弟我真的赔钱给他了,也最多不过两三枚灵光玉钱即可,那赌坊主人每天赚得配满钵满,又岂能看得上这点儿小钱?更何况兄弟我家里挣钱也不容易,给得多了难免要让人在背后骂我是傻子,给得正好又显太少,同样要被人在背后念叨小气,倒不如不给,反正兄弟我也嚣张跋扈惯了,让人背后骂两句难听的,也理所当然,倒是傻子和小气,侮辱意味太重,万万不能。” 公山复瞥了眼一旁弓腰哈背的高瘦掌柜,继续笑道: “这茶楼好歹也算正经行当,虽然有些藏污纳垢,却也为数不多,更何况掌柜也是被迫顺势而为,毕竟只有迎合客人喜好,才能挣钱不是?这可怪不到掌柜身上,做正经生意的,个个都是有苦难言,而且兄弟我也是看掌柜面相老实,肯定不会背后嚼舌根,这才愿意赔钱给他,兄弟咱嚣张跋扈,是个顶大的纨绔不假,但也不能欺负老实人呐!” 一旁的高瘦掌柜,连连弯腰应是。 云泽深深看了一眼公山复,当然知道此人这番貌似发自肺腑的言词,目的只为以示坦诚,而其本人往日里又是一个怎样的性子,却也依然有待商榷。 两人并肩而行,离开茶楼。 不夜街依然人来人往,只是因为方才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就比往日里的不夜街少了许多。 云泽双手揣袖,目光扫过街边摊贩摆放出来的一些小玩意儿,都是些制作精美的陶器瓷器,虽然不过寻常物件,但总有人喜欢,也便人来人往之间,常常有人驻足在此,将某件心仪的陶器瓷器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公山复最爱夜间闲逛不夜城,于人来人往之间,一双缝隙般的眼睛左瞄右看,每每瞧见了心仪的,便会凑上前去,堂而皇之在人家身上这里抓一下,那里捏一把。糟了欺负的熟美妇人也或他人之妻,往往碍于公山复的身份不敢反抗,只能任凭施为,但更多的还是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欲拒还迎,不知道暗中藏了什么心思。 公山复又欺负了一位美妇人,也是一个欲拒还迎的,只是过足了手瘾之后,这位公山少爷就立刻转身离开,重新回到云泽身旁,嘴里不忘开口笑道: “这些专挑夜里出来闲逛的娘们儿,个顶个的不是东西,做梦都想着能被兄弟我给一眼看上,抗回府里从此一步登天。但其实那些本就风尘的女子会有这般想法,无可厚非,但一些家里还有男人的,甚至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的,也整天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就有些贻笑大方了。” 公山复口中啧啧有声。 “莫说这些女人大多样貌平平,身段平平,兄弟我根本看不上眼,便是看上了,也最多不过乐呵一次便罢,还想让我抗回府里?我呸,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云泽还在左顾右盼,看着那些新奇的玩意儿。 “若是换成赵大娘呢?” “那肯定要抗回府里!” 公山复哈哈一笑。 “只可惜赵大娘不给机会呀!” 说着,公山复便领了云泽拐进旁边的一条小巷,黑咕隆咚,似乎已经脱离了不夜街的范围。 云泽面露疑惑,看向公山复。 后者神神秘秘笑了笑。 “云兄弟放心跟我走便是,咱们兄弟还能害你不成?只是带你开一开眼界罢了。” 言罢,便率先迈步出去,一番七拐八绕之后,方才终于来到一处灯火红粉的人家。公山复率先推门走了进去,云泽紧随其后,瞧见里面的光景之后,当即一愣。 原来是公山复豢养美人的地方,一眼望去,全部都是“衣着窘迫”的熟美妇人,个顶个的身段玲珑,样貌妩媚,也似是早便知晓公山复要来,便规规矩矩站成左右两排,甚至还要在公山复进门之时,齐齐喊上一声“恭迎少爷”,因为衣着窘迫的关系,便稍有动作,就难以言书。 云泽一阵目瞪口呆。 公山复却是得意洋洋。 “如何?” 云泽回过神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得几十个?” “不算多,三十来个,大部分都是兄弟我从青楼里面买回来的,还有一些,则是良家女子。” 公山复呵呵一笑。 “这些良家女子,一开始的时候当然难免哭喊打闹,被兄弟我收拾了几次之后,自然也就乖乖听话了,现在再看,兄弟可否瞧得出来,这些娘们儿哪个是从青楼里来的,哪些是少爷我从路边抢来的?” 言罢,公山复越发得意,走上前去在为首的一位熟美妇人胸脯上狠狠抓了一把,随后啧啧叹道: “只可惜,比起殷家的那个小娘们儿,还有瑶光的那位欲仙子,兄弟我这里的光景就要差了许多。且不说瑶光欲仙子,那是先天的美人骨,想要面首的话,那可是一招手就有一大群,想挑怎么模样的都能有,咱们怎么可能比得了。就只说殷家的那个小娘们儿,也就是白天让你踹了一脚的殷少野的亲姐姐,那娘们儿才是真正的厉害,虽然长相一般,身段也差,可她在这附近的某处私人府邸当中,可是养着不下小几百的面首,饶是兄弟我这越门城顶大的嚣张纨绔,也得甘拜下风。” 云泽依然站在门口的位置,未曾走入其中,闻言问道: “是个不挑食的?” 公山复不置可否。 也是看出云泽对于这些熟美妇人并不上心,公山复便打消了原本送两个美妇人用来讨好云泽的想法,当然能够不送美人,公山复就更加开心,便转而挥手离开,带着云泽重新返回不夜街。 之后便挑了一个方才开业没多久,从没去过的烟花之地,在其中发现一位样貌身段格外出彩的美妇,虽然是个淸倌儿怜人,可公山复却从来不会理会那些,豪掷千金不行,便豪掷万金,还不行,就直接叫来老鸨子,问了这位淸倌儿怜人的来历,以其家人性命作威胁。因而到了最后,公山复再次提价,以十枚灵光玉钱的代价换来了那位淸倌儿怜人的作陪。 一场酒宴,云泽吃饱喝足,便就起身离开。 倒是公山复,显然没打算善罢甘休,毕竟十枚灵光玉钱都已经花出去了,若是只上手,不上床,岂不是亏大了? 所以云泽出门之后,还没来得及走出两步,厢房里的公山复就已经迫不及待,遭到那位淸倌儿怜人的反抗时,更是一巴掌直接甩在其脸上,再之后,就霸王硬上弓了。 到头来,还是这般的不择手段。 云泽抖了抖衣袖,双手交叉揣入其中,对于这件事没有太多看法,只觉得理所应当。 弱肉强食罢了。 因为这所谓的强弱并不只是单纯的强弱,它可以是修为境界的高低,可以是实力手段的多寡,还可以是身份地位的上下如何,身家财富的殷实与否。但它像一块绑在人脚上的石头,使人沉浮于苦海之中,有些人石头大,沉得深,有些人石头小,沉得浅。所以那些沉得浅的人,便会踩着那些沉得深的人,将他们当作垫脚的石头,以求能够短暂挣扎出水面,甚至以求“自渡”。 无关善恶,毕竟那所谓的规矩道理与善恶之分,其实从来都是掌握在强者手中,也便是掌握在那些沉得浅的人手中,他们有能力可以颠倒黑白,混淆善恶,甚至创造规则。 所以真正的良善之名,从来只在相对更强之人的身上,才是那所谓的良善。 而其他的良善之名,却不过是弱者之间的相互同情罢了。 人弱被人欺,马弱被人骑。 不外如是。 “弱者皆患不治之症,唯有自强,方可自愈。” 第328章 与虎谋皮 离开这处烟花场所之后,行不多久,云泽便在街上撞见了那位初夏姑娘。 少女脸蛋红红,在云泽面前的时候颇为束手束脚,便连说话也是声若蝇蚊,原来是已经在此恭候多时,奉了赵大娘之命,给云泽送钱来的,顺便也给云泽指了指赵家门下经营的客栈所在,只是因为赵家的态度还不明朗,所以赵大娘不好亲自现身,以免会被有心之人看去,而后以此作为借口,挑起事端。 云泽只轻轻点头,大大方方收下了赵大娘的“一番美意”,整整百枚灵光玉钱,也是个出手极为阔绰的。然而云泽却也未曾直接去往赵家客栈,而是随意找了个需要收拾东西的借口,便辞别了原本还要为云泽引路的初夏姑娘,先行返回之前落脚的客栈。 当然没有东西可以收拾,只是为了要给穆红妆留下书信一封。 云泽回来的时候,隔壁房间仍是无人,也不知这女人究竟跑去了哪里,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人。 或也是生怕云泽反悔,要带着她继续赶路? 毕竟是难得来到这么一处比起半山腰还要再往上一些,甚至已经十分靠近山巅的地方,便比起山下的光景,自然是大有不同,而那生来便在山脚下做山上人的穆红妆,生平应该还是头一次见到真正位于这般高处的景象,自然就舍不得太早离开,怎么也得将这越门城上上下下全部逛过一遍,才肯善罢甘休。 山脚下,山脚,半山腰,半山腰再往上,以及最终的山巅。 云泽不敢说已经全部见过,毕竟那理应位于山巅的北城南域城中城,实际上看起来好像所处的高度要比越门城还低。可即便如此,云泽也依然能够清楚地知晓,在这座人人都在渴求山巅之上的大山上,每一个位置上的光景,相互之间究竟有着怎样夸张的差距与不同。 云泽的起点在山脚下,也便那北城南域,入眼所及,似乎与最初的俗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可穆红妆的起点却比山脚下这个位置还要更矮一些。 所以云泽便也懒得再去理会穆红妆为何入夜不归,只将自己身上仅剩的那些灵光玉钱,以及金银铜钱全部留在了隔壁房间,顺便留下书信一封,言明了今日之事及其具体的去向所在,通篇没有太多字,力求言简意赅,已经算是十分照顾,至于穆红妆回来之后,又是否能够靠着她那着实有限的识字水平看懂这封书信,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做罢了这些,云泽才终于转身离开,顺便也将自己的那间房推掉,辞别了那位十分面善的掌柜老人,去往赵家客栈。 地字号房,住一夜便是一枚灵光玉钱,价格着实昂贵。 但相较于云泽之前下榻的客栈,赵家客栈的地字号房,其实也算物有所值,且不说屋内装潢如何华丽奢靡,仅仅只是房间里床头上那件山水香炉,就已经十分珍贵,远非凝香馆厢房里那件洒金古铜香炉能够与之相比,其本身便是一种极为昂贵的响石,被人以独特手段雕刻成袖珍高山,而以香粉在其最高处做成“谷堆”,点燃后便有青烟顺着山间水道流淌下来,好似瀑布一般,最终落入底部池潭之中,好似白雾袅袅,最终悄然散开。 在此过程中,“水流”落下途径高山悬崖之际,以及最终坠入底部池潭之时,还会因为这件山水香炉本身的材质非凡,就都会传出如同编钟一般的细微响声,并且还会因为燃香青烟流泻之时的多寡不均,那如同编钟一般的细微响声就大小不定,音高不同,因而一旦点燃熏香,这件以响石雕刻而成的山水香炉,就好像是在自发演奏一支能够使人心静神空,并且能够细微震动常人四肢百骸,进而使之强壮坚韧的乐曲一般。 赵家客栈为地字号房使用的香粉,不同于寻常,乃是以多种灵株宝药晒干之后研磨而成,香意虽然复杂,却又格外清雅,对于山上修士的修行,有着相对于其他熏香而言堪称极大的裨益,哪怕客人入住之后未曾刻意修行,其体内的血气气韵也会如同青烟漫出池潭一般,自主漫出气府,攀上命桥,沿寻每个人的修行之法不同,继而行走不同的经络穴窍。 仅此一物,便足够使得这件地字号房物有所值。 也难怪这些顶大的客栈,房价都是如此昂贵。 挥退了前来点香的客栈伙计之后,云泽并未上床休息,而是一如既往在房间空地上悄悄练拳。 不同于其他修行之人,云泽气府中的那部灵决古经,其实形同虚设,自其出现以来,最大的作用也不过就是帮助云泽开辟气府而已,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用。倒也不是云泽妄自菲薄,认为自己修行天赋如何强大,能够如同穆红妆一般,哪怕没有灵决古经的帮助,也能够只靠自己的本事继续修行下去,而是其唯一拥有的灵决古经,其中言词太过晦涩,就让云泽实在理解不通古经深意,无法按照灵决古经提供的修行之法提升修为;另一方面或也是席秋阳以为云泽已经修行了某一部灵决古经,便只是给出了不同于往常的修行之路,而不必另外再说修行之法,却不知云泽修行至今,一直都是通过练拳之法熬炼血气,以等同于五步拳的基础入定之法,吸纳灵气沉于脐下三寸。 既为基础,也便是说这些修行之法,仅只用于修行境界中作为基础而言的凡人九品境,一旦到了气府之上,就自然不再适用,对于修行境界的提升极为缓慢。 因而云泽在命桥境停留的时间,才会如此漫长。 直到后来,云泽途径道一观,在玉虚真人手中得到了阴阳手拳法,混元桩功,以及与之匹配的呼吸吐纳之法,尽管这些修行之法仍是不离最蠢最笨,以拳法拳意熬炼体魄、锻炼血气,吐纳灵气沉入脐下三寸,可云泽的修行速度也依然比起之前更快许多,若非如此,如今的云泽,只怕修为境界就还在十二桥境一二重天,而不会如今日这般,已至五六重天。 但无论拳法也好,桩功也罢,又或呼吸吐纳之法,终究还是比不得灵决古经的修行之法。此类修行之法,寻常而言也只作辅助之用,不是正途,便哪怕阴阳手拳法位居武功技法之顶级,混元桩功亦是诸多桩功中的顶级之法,倘若足够勤勉,修行速度要比绝大多数的灵决古经更快许多,可一旦对比诸如瑶光持有的《破军星经》,开阳圣地持有的《武曲星经》,以及本该属于洞明圣地,如今却在瑶光手中的《左辅星经》之流,就还是相差不少。 尤其最大的限制,便是真正的灵决古经亦为睡功,与最为基础的入定修行相仿,倘若能够习惯,就完全可以代替睡眠,是拳法桩功以及呼吸吐纳之法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之相比的。 也便云泽如今的修行速度,因为格外勤勉的关系,便比之宁十一这位洞明麟女或许不差太多,却一旦对比陈子南、顾绯衣、姜北、姚鸿飞这些真正出于庞然大物门中,并且身负顶级古经的麟子麟女,想也知还是要差出许多。 因而云泽在修炼方面,其实要比任何人都更加勤奋,只有真正困累疲乏之际,才会小憩片刻,却也往往不过最多两个时辰便罢,之后便以混元桩功及其呼吸吐纳之法恢复精力。 凡人九品境修行气韵的入定之法,亦为睡功,却于云泽如今的修为境界而言,能够起到的提升之用太小太小,而其相对于同等时间下睡眠带来的精力恢复,又显得太少太少,若非如此,云泽也就不会这般辛苦,往往相隔数日,才会难得躺下睡一回。 所以修行之路枯燥且艰辛,在云泽身上尤为明显。 若非如此,穆红妆那个没有耐心的,也就不会受到云泽影响,跟着一起奋发图强。 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前半夜修炼拳法,后半夜修炼呼吸吐纳之法的云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有精光一闪而逝,却也很快便就收敛下去,没有什么神采奕奕,只余寻常相仿。扭头再看,也恰好床头那件山水香炉上的香粉已经燃烧殆尽,只在香炉底部的池潭当中,还有一些沉余的青烟没有完全散开。 云泽挥了挥手,将仅剩的那些青烟拂散。 而后下床继续修炼混元桩功以及呼吸吐纳之法。 直至房中香意全散,半点儿不留。 日上三竿时,房间外面传来敲门声。 云泽方才最后一次吸气纳气,屏息片刻,将微微抬起的双臂稍稍一提,随后双臂下沉之时,方才将胸腹腔内屏住的气息缓缓吐出,结束了此番修行。 “云兄弟?云兄弟?” 门外传来公山复试探性的喊声。 这位公山少爷,还真是精力充沛。 云泽扯了扯嘴角,这才上前开门去,一见面,不待公山复说话,云泽就已经先发制人道: “我昨夜刚换了住的地方,公山少爷这会儿就已经找见了我的落脚处。” 云泽回头透过窗户,瞥了眼天色,而后继续笑道: “公山少爷昨天午后晚间两次盘肠大战,精力再足,今天也难免多睡了一会儿吧?可此间方才巳时过半,公山少爷,本事不小啊!” 闻言如此,公山复也不着恼,当即哈哈一笑。 “云兄弟还真是小瞧了你兄弟我的精力啊,莫说昨儿个午后晚间两次盘肠大战,便是再多两次,又能如何?今儿个照样可以早早起床,还顺便又在那淸倌儿怜人的身上来了一回,如果不是惦记着要找兄弟继续出门寻乐,就凭兄弟我这身子,莫说只来一回,便是从早上一直折腾到晚上,那也是游刃有余!” 公山复拍了拍肚皮,一阵肉颤。 “只可惜昨儿晚上那淸倌儿怜人是个未经人事的,头一遭,昨儿个已经折腾了足足大半宿,那淸倌儿怜人不胜雨露,兄弟我还没尽兴,就已经昏死过去,今儿个早起之后,也是生怕那娘们儿死在了床上,这才只折腾了一回,否则这个时间,兄弟我可不会在这里。” 一边说着,这位公山少爷一边满脸遗憾。 云泽翻了个白眼。 “合着还是女人重要。” 言罢,云泽也懒得再在这些破烂事儿上继续多说,关上房门之后,两人便一道下楼离开。 行走在不夜街上,周遭依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公山复又是一个百无禁忌的,方才走出没多远,两人还在商量今儿个又该去哪儿寻乐子,公山复就忽然止住了之前的话题,驻足之后顺便拉住了云泽,笑呵呵伸手指向迎面而来的一人,径直开口道: “云兄弟你瞧这人,可知他是什么来历?” 云泽一愣,目光看向那同样满脸惊愕之色的行人,很快就恍然大悟。 “城北殷家之人?” 公山复笑着点头。 “一个小厮,经常跟在殷夫人身边鞍前马后,与殷夫人之间的来往,可是密切得很呐!” 闻言之后,那看似寻常装束的殷家小厮,立刻眼角一跳,却也没有过多争论,转身便就匆匆离开,不多时便消失在人群之中,没了踪影。 云泽习惯性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好奇问道: “与那位殷夫人来往密切的,除了方才这小厮,和殷家的那位入圣与大能之外,还有多少人?” 公山复道: “虎母岂能有犬女?” 云泽愕然。 公山复随即言道: “当然了,那位殷夫人再怎么说也是殷家族主的女人,因为身居高位的关系,盯着她的眼睛自然不会很少,所以哪怕这位殷夫人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会太过放肆。但仅就兄弟我知道的那些人,全部加起来也已经不下十余位了。” “殷家族主不知道?” “殷圣杰?他家婆娘给他带帽子的这件事,那老小子可是比谁都清楚。” 公山复领着云泽继续往前走,想到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忍不住咂舌几声。 “有关殷家的这些破烂事儿,云兄弟你是外乡人,而且还是昨儿个才来,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但其实只要云兄弟有心,就在这大街上随便拉个人过来,都知道城北殷家的殷夫人是个不守妇道的,最是喜爱皮相极好的俊俏男子,眼光高得很。也恰好,云兄弟昨儿个才与殷家结仇,这也是那位殷夫人还没见过兄弟你的模样长相,方才派了人来报那一脚之仇,可若云兄弟愿意亲自上门与殷夫人和解,再往那香榻上一躺,我敢保证,就凭云兄弟的这幅好皮囊,绝对能与殷夫人化干戈为玉帛,甚至从此夜夜笙歌,也未尝不能啊!” 瞧着公山复一脸贼笑的模样,云泽只得没好气瞪他一眼。 “有话说话,没话闭嘴,别放屁。” 公山复也不恼,手臂一伸,手中便就多了一只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之后,拍了拍肚皮。 文胸武肚僧道领,书口役袖媒扇肩。 还真是个有点儿讲究的。 浑人也是武嘛。 “其实这件事吧,说起来也简单,就是殷圣杰那个老小子虽然胃口极大,但他自己的本事却又不算很大,以至于就连那老小子现在的族主之位,都是靠着殷夫人暗中相处,这才能勉强坐稳。说起来也不知云兄弟信是不信,殷圣杰那老小子,其实原本该是兄弟五人才对,而且只论各方面的天赋本领,殷圣杰在他这一众兄弟之间,只能排行老末,可如今再看,这殷家上下,与殷圣杰统一辈分的殷家直系,却已只剩殷圣杰自己一人。云兄弟,可知这是为何?” 云泽思量片刻,反问道: “都死了?” 公山复呵呵一笑。 “准确地说,是全都死在了殷夫人与殷圣杰的联手之下。” 云泽眼角一跳,有些意外。 经由公山复解释,云泽才知,原来这位殷夫人本是姓贾,乃是出身在紧邻洞明圣地的东明城中某座有着圣人坐镇的一流家族,因为备受宠爱的缘故,又生来便是水性杨花之辈,因而早早便在东明城中以风流成性而扬名,就难免落到一个无人敢娶的下场。而也正是因此,那如今的殷家族主殷圣杰,虽然没有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也依然成功拥得美人入怀,当然主要还是这位殷夫人别无选择,又需名分,方才如了殷圣杰之意。但与其说这两人乃是嫁娶夫妇的关系,倒不如说是一场双方心甘情愿的交易,以那出身贾家的殷夫人,帮助殷圣杰取得族主之位,顺便延续殷家血脉作为付出,而殷圣杰许以殷夫人为报仇,各取所需,而平日里的两人则在多数情况下都是各自生活,互不干预。 说到这里,公山复又笑呵呵道: “其实殷夫人最初嫁到殷家时,殷家老族主还不知晓这些,只当是这位殷夫人已经收敛了性情,虽然那女人的过去着实有些荒唐不堪,但殷夫人的背后毕竟也是东明城贾家,牺牲一个不值一提的儿子罢了,能与东明城贾家搭上这条线,在殷家老族主看来,也是十分值得。却不想,自从殷夫人加入殷家之后,殷圣杰那些同胞兄弟及其妻妾儿女,竟是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意外,不是死在了外边,就是莫名暴毙,闹得人心惶惶。几番探查之下,那殷家老族主才终于知晓了事情原委,就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控制不住一口逆血上涌,竟是活生生被这夫妻二人气死了,再加上殷家直系已经只有殷圣杰还在,这族主之位,也便顺理成章落在了他的头上。” 公山复笑着摇头。 “后来殷夫人接连产下两子一女,但只要是个长了眼睛的,就都能看得出来,殷夫人这两子一女之中,有一大半都不是殷圣杰的种,毕竟殷夫人的那两个儿子,长得可是个儿顶个儿的俊俏好看。但最为可笑的,还是殷夫人的大儿子殷少良,与那长相平平身材平平的殷少青,乃是前后脚一胞出来的龙凤胎!” 云泽有些不明所以。 眼见于此,公山复就知道这位云兄弟的心思很少在这些方面,许是觉得再这么不避人地说下去,多多少少有些不好,便鬼鬼祟祟左右看了一圈,而后抬起折扇挡在脸侧,踮起脚尖才能够到云泽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云泽神情呆滞,这次是真的吓到了。 城北殷家族主殷圣杰,果真是个能忍的。 公山复啪的一声合起折扇,一指前方。 “不说这些,今儿个兄弟带你见识见识咱们越门城的黑市,走着!” ... 一连数日,云泽都在与公山复一起吃喝玩乐,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而除却那一日赌坊中的殷家四人之外,也再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殷家那位早早便以水性杨花而闻名的殷夫人,是否是被云泽那天抬手握拳便有雷霆降世的手段吓到了,就真的放弃了报那一脚之仇的打算。 所以自从入住赵家客栈之后的第五日开始,已经逛遍了整条不夜街的云泽,就偶尔还会余出一些时间,带着公山复去一趟不夜街街头的客栈找一找穆红妆的踪影,想着既然越门城已经没有什么好看好玩儿的了,那就继续赶路。 却一连好几天时间,都没见到穆红妆。 直至来到越门城整一旬后,早便已经心生狐疑的云泽,终于找了那位客栈老人询问情况,原本还是担心城北殷家已经知晓了他与穆红妆之间的关系,便暗中派人将其捉入府中,只待良机,便要请君入瓮。却不想,据那掌柜老人所言,穆红妆仍是安安稳稳住在这里,并且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到了深夜才回来,已经接连数日,都是如此。只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在穆红妆入住此间的第三天,也是云泽离开此间去往赵家客栈的次日,穆红妆在早起出门之前,偷偷摸摸拿了云泽留下的那封书信,找到掌柜老人问了信中所写的大意,之后就喜笑颜开地将那书信搓成一团,手掌重重一握,再摊开时,就已经只剩齑粉。 也是从那以后,穆红妆就开始每天早出晚归,显然是还没在越门城玩儿够,又生怕会被云泽逮到,要重新启程上路,方才这般躲躲藏藏,以求能够拖延时间,再在越门城玩儿上几日。 云泽知晓这些之后,一阵苦笑不得。 倒是那位掌柜老人已经由信中知晓,原来云泽就是那个明目张胆毁掉了城北殷家门口镇宅石狮子的人,便在面对云泽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约束拘谨,就连说话时都显得格外小心。 毕竟在掌柜老人看来,城北殷家那就已经算得上是不可逾越的高山了,与山顶仙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云泽却又偏偏胆敢这般示威挑衅,并且城北殷家也在最近几日莫名其妙地安分了下来,就下意识地以为是云泽那日雷霆出手,已经吓坏了城北殷家,便将他当成了那些能够青春永驻的老怪物一般,而掌柜老人又只是凡人一品境界的小人物罢了,便连气府都因为没有渠道可以得到灵决古经,无法开辟,在面对云泽的时候,自然也就无法做到平静坦然。 临到末了,掌柜老人方才惊慌想起,穆红妆还曾托他给云泽带句话,险些就要忘在脑后,又生怕云泽怪罪,便连忙跪在了地上,将穆红妆那日所言悉数转告,简而言之,便是云泽如今得罪了城北殷家,就难免打打杀杀,若是打不过了,随时可以去到街上某个名叫长乐坊的赌坊里找她,至于两个人加在一起打不打得过,就到时候再说。 云泽有些无可奈何,伸手扶起了老人,略作思量之后,就同样拜托掌柜老人给穆红妆带句话,说她何时想要离开了,就何时去赵家客栈来找自己。 再随手赏了掌柜老人一枚灵光玉钱之后,又想到掌柜老人可能会因这枚灵光玉钱诚惶诚恐,就在转身之后,重新转了回来,言说穆红妆之后的住店吃喝全在里面,多余的才是赏钱,做完了这些,便不再拖泥带水,直接转身离开客栈。 倒也不是云泽受到了公山复影响,拿钱不当钱,只是当初离开此间之时,他身上的金银铜钱已经全部留给了穆红妆,身上已经全部都是赵大娘给的灵光玉钱,便哪怕给得有些多了,也只能如此。 更何况公山复还在一旁看着,若是分文不给,面子不面子倒也无关紧要,怕只怕这位公山少爷的心里,会因此事生出一些十分多余的成见。 毕竟这位越门城最大的纨绔子弟,讲不讲规矩,和讲不讲道理,都是分人的。 就像是在之前那家新开的烟花场所,被公山复霸王硬上弓了的淸倌儿怜人,原来是个家道中落的,并且家道中落的原因,便是公山家的公山族主一手造成,因而那位淸倌儿怜人就对公山家怀恨在心,只是碍于公山族主修为太高,便将目标放在了看似只会玩鹰斗犬的公山复身上,却不想最终不仅暗杀没成,反将自己多年的清白之身也一并赔了进去,甚至早在那日之后,这位蹩脚杀手的淸倌儿怜人,就被公山复直接赎身带走,丢到了他的私人府邸之中。 所以那三十来个熟美妇人,什么青楼里面买来的,什么良家女子,要说错,倒也不错,只是在这些身份之外,那些熟美妇人,其实全都另外有着一定的来头。 这也是云泽前不久在去看望赵大娘时,因为席间公山复满口荤话,云泽跟着提了一嘴时,方才在赵大娘口中知晓。 如其所言,仅只这条不夜街,一路走过,每三两处公山家门下的产业,便有一家原本属于别人的,只是后来却被公山族主在公山复出生之后,已经料想道一旦日后对其娇生惯养,仅凭公山家原本的家底未必能够挥霍多久,便一改往日作风,以雷霆之势铁血手腕将这些原本属于别家的产业悉数拿下,这才终于有了公山家如今的不止家财十万贯,能够满足公山复随意挥霍,而不必担心最终落到一个穷困潦倒的凄凉地步。 也正因此,公山家在越门城的仇家,以及越门城外的仇家,才会不计其数,而以各种手段前来暗杀公山家族主以及公山复的人,也才会如此众多。 所以真正进过公山复那座私人府邸的,远不止云泽见过的三十多位熟美妇人,实则更多,只是这些人因为不堪受辱,就哪怕那座私人府邸始终有着一位大能修士在暗中坐镇,也依然有人能够找到方法,自尽身亡。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妙龄少女,坚毅少年,总之老的少的各种杀手,应有尽有,只可惜公山复真正喜欢的,只有熟美妇人而已,也便在公山父子手中活下来的熟美妇人数量挺多,可死掉的人却要更多。 得知这些之后,云泽在与公山复相处的过程中,也就更加小心谨慎了许多。 细微之处见真章。 ... 城北殷家。 族主殷圣杰确实是个相貌平平无奇的,虽然不丑,但也绝不好看,行走在殷家府邸之中,除了一些小厮仆从会在见到这位殷家族主的时候,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叫上一声“老爷”之外,其他绝大多数人,包括殷家诸多长老太上以及名义上的亲生骨肉殷少野在内,都将其视如无物。 眼里还将他这个族主当作族主的,已经十不存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殷姓就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贾姓? 殷圣杰独自蹲在府邸门口,皱眉望向那座头颅炸碎的镇宅石狮子,想了许久也没能找出半点儿迹象。 作为殷家族主,殷圣杰唯一知道的,就是那日忽然有人出手示威,以牵引雷霆之法毁掉了这座石狮子的硕大头颅,如此做法,就等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殷家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而也正是那个时候,殷圣杰惊怒无比,却也依然足够冷静,只是召来了还在家中的所有长老太上,想要商量一个人出来,去与出手之人沟通一下,询问此人这般针对殷家,到底何意。 而也正是那日,殷圣杰方才发现,堂下拢共六位长老,四位太上,竟有一大半直接道出了出手之人便是云泽,并且极力主张立刻倾尽一族之力,将云泽斩杀在越门城中,只有殷圣杰与一位大能长老以及另外一位入圣太上,对于出手之人的身份以及出手的理由一无所知。 执掌殷家多年的殷圣杰,没有立刻出声,而是选择保持沉默,听了许久才终于大概了解到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除此之外,便是十分悲哀的发现,堂下这些可谓殷家底蕴一般的人物,除了那位大能长老以及另外一位入圣太上之外,竟然已经全部拜在了自己夫人的石榴裙下。 也便是说,他这所谓的族主之位,其实不知打从何时开始,就已经只是虚有其表。 了解到这个真相,殷圣杰一度险些昏厥过去,好险最终还是强忍下来,并且深知如今的殷家已经如同深渊在侧,倘若还是继续任凭那个姓贾的女人继续施为,出不多久,这座府邸大门上“殷府”二字,就要彻底换成“贾府”。便仗着身边还有出自本家直系的一位入圣,一位大能,将此事暂且压了下去,并且开始暗中联络父亲生前的几位故交,以求这些父亲生前的老友可以看在当年旧情的份儿上,能够暂且搁下对他往日里那些所作所为的成见,出手相助。 除此之外,便是殷圣杰自己的一些挚交好友,希望他们手中能够有些门路,可以请来一些境界极高的强者,帮他清理门户,哪怕会因此导致殷家一落千丈,也在所不惜。 殷圣杰想得极好,若是能够顺利清理门户,这些修为境界个儿顶个儿高的长老太上,身家底蕴必然不同凡响,尤其那蛇蝎心肠的殷夫人贾银,身家底蕴肯定更为雄厚,一旦全部搜刮到手,莫说是帮助那位入圣太上延长寿命的灵株宝药,便是强行帮助那位大能长老突破入圣,也未必不够,就依然能使一落千丈的殷家,在越门城中继续占据极大的一席之地。 只是城西赵家,以及城东刘家,就要徐徐图之了。 有些可惜,不能尽快到手。 再者便是殷夫人贾银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万不能死,毕竟其身后也是东明城贾家,并且备受宠爱,可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自己将她暂且关押起来,一方面可以避免惊动东明城贾家,另一方面,也可以任由自己随意报复。 鬼他娘的才知道,这么些年来,自己究竟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殷圣杰忽的面露狰狞之色,眼眸中凶光凛凛,已经开始臆想究竟要如何对待惨遭关押之后的贾银了。 然而时至今日,消息已经送出去不少,却也还未见到任何消息传回。 殷圣杰面上神情恢复正常,忍不住长长一叹,起身抖了抖衣袖,走到府邸大门的对过,背负双手,抬头看向大门上方的匾额,以殷家老祖亲手所书笔走龙蛇的“殷府”二字,力劲暗藏,入木三分。 倘若还是没有消息传回,只怕这“殷府”二字中的前者,就要变成“贾”字了。 还能坚持几天? 殷圣杰眉宇间愁云惨淡,掰着指头数了数,暗自估算这自己还能将殷家变故的消息再压几日。 两日?三日?还是四五六日? 肯定不长。 如今的殷家已经风雨飘摇,并且还是由内而外,如大厦将倾,深渊在侧,而那日出手于明月夜下牵引雷霆落在他这殷府门前,在江湖上被人盛传为无恶不作大魔头的云泽,一旦再在这种时候对他殷家出手,只凭云泽的修为境界与本事,或许不会带来太大的麻烦,可一旦其打上门来,就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例如,殷家变故的消息泄露。 而后便是城西赵家,城东刘家,还有早几年前方才暂且收手的城南公山家,全部得到了消息。 大家皆非善类,送到了嘴边的肉羹,谁不愿意分上一杯? 一旦被人群起而攻之,那般后果,殷圣杰有些不敢想象。 却又无可奈何。 并且殷府的下人也不太安分。 也不知具体是谁,但肯定与另外三家安排在殷府里的谍报探子有关,最初时还只是私下里议论殷家内部出现了什么变故,各种说法都有,殷圣杰没有具体统计过,却至少也有十多种。而到最近几日,这些下人中就已经有人开始明目张胆地吵吵闹闹,言说殷家之所以大门紧闭,许进不许出,就是正在暗中蓄谋要将他们这些下人当作血肉养料,用以饲养某种可怕之物。 危言耸听! 险恶! 下作! 殷圣杰恨不得破口大骂。 却又能如何? 最终还不是要充耳不闻,视如不见? 毕竟一旦当真出手以暴力打压,就必然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而如今的殷家,却已承担不起任何后果。 与虎谋皮的下场。 殷圣杰闭上双眼,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随后缓步走上阶梯,推开殷府大门,跨过门槛,走入其中,再转身将大门重新关上。 ... 越门城东门,官道大路上,有位衣衫褴褛的老者,蓬头垢面,乞丐模样,一路而来风尘仆仆,终于来到城门下,以手遮阳,抬头看去,正见“越门城”三个大字,随后目光望向城门旁的守城士兵,知道这些人都是越门城四大氏族一起征召而来,以入城费作为月俸的寻常百姓,平日里不仅需要负责驻守城门,更要负责巡逻城内出去不夜街之外的各处,负责维持治安,并且一旦遇见什么麻烦,也能第一时间联络到四大氏族。 东门这边,自然都是刘家麾下,却也同样消息灵通。 老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嘴参差不齐的黄牙,笑呵呵凑近上去。 “这位小哥,劳烦问一句,如今的殷家...” 老人话没说完,大路上的马蹄声已经由远及近,带起一阵黄烟,直冲而来。 在此当差的士兵,眼见于此,当即出手拦路,毕竟入城费的多寡还要牵扯到这些人能够拿到多少月俸,就理所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人。 然而那批通体枣红的高头大马,却没有半点儿停下的意思。 连同骑在马背上身材样貌俱都平平无奇的女子,也依然是在不断催促胯下大马迅速赶路。 临近之后,城门前左右拢共八名士兵,全都脸色难看,举矛相对,不断喝令停马受查。 那身材样貌俱都平平无奇的女子,一言不发,只眼神冰冷扫过几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支兽皮拧成的长鞭,手腕一动,忽然想到什么停了片刻,继而一甩,鞭影掠过,那阻拦在城门前的一杆又一杆长矛就立刻尽数折断,只能任由其驾马冲入城内,不敢阻拦。 老人眨了眨眼睛,望向那女子入城之后仍是横冲直撞的背影看了片刻,口中忽然啧啧一叹,冲着面前一群跌坐在地的守城士兵竖起拇指,笑呵呵道: “殷少青这小娘们儿你们也敢拦,佩服,佩服!” 闻言如此,这些修为境界尚未摆脱凡人二字的守城士兵,立刻面如死灰。 老人却不再理会,随手丢下十颗铜板的入城费之后,就大摇大摆进了城。 嘴里念念叨叨。 “血浓于水叶知根,殷少青终究不是贾少青。还好还好,不算太完蛋。” 第329章 浑水未浑 在赵家客栈住了一旬多的时间,这一天的云泽,是第二回躺在床上放空心神睡了一觉,一如既往的不会超过两个时辰,也便夜半入睡,天还没亮就已经苏醒,而后便以修炼混元桩功以及呼吸吐纳之法的方式,继续养精蓄锐,也便每天公山复找来的时候,不管多早,只要外边响起了敲门声,里面的云泽稍稍沉淀了气息之后,便会立刻上前开门。 行走江湖,每个人都有隐秘在身,公山复是个纨绔子弟不假,但却不傻,恰恰相反的,这个五短身材的圆润胖子,猴精,所以很多事哪怕想不明白,也知道不该多问。 十方楼,赵家本姓的美妇人赵大娘,今儿个难得喜笑颜开,远远瞧见了云泽与公山复从门口经过,正往万剑阁而去,便挥手叫来了三层楼梯口的一位姑娘,使其接过了自己手中的生意,而赵大娘自己则是立刻出门,追上了云泽与公山复两人,一起去往万剑阁。 一大两小,年纪差了不知具体多少岁,但肯定不少。 万剑阁也已经来过好几趟,管事的老人虽然有些意外最近一段时间,赵大娘怎么会与自家少爷走得如此之近,却也已经见怪不怪,瞧见三人进阁,打了声招呼便去自己做事,任由这一大两小三个人随意闲逛。 以经营收售灵兵法宝为主的万剑阁,上下统共五层楼,要比路口对过的十方楼高出不少,规模大致相仿,每一层楼的空间都是极为宽阔,由下而上,越来越小,陈列出来的物件自然也越来越少。 第一层的凡兵,第二层的利器,第三层的灵兵,第四层的法宝,云泽已经全部看过,没有什么特别相中的。毕竟在往日而言,对敌之时,云泽最为仰仗的往往不是诸如灵兵法宝这般的外物,而是本身的体魄坚韧,劲力强悍,体内血气气韵攀上命桥之后的火龙走道,以及长久打磨以来,越加开阔的气府,便往往能够后发先制人。 气府开阔,一瞬间能够腾起的血气气韵数量也就更多,命桥坚韧宽敞,血气气韵流泻上涌的速度也就更加顺畅迅疾。 因而云泽在出手之时,往往能将《雷法》之中记载的诸多武功技法与搏杀术信手拈来,两次施展之间几乎不会因为血气气韵的上涌不及,出现任何停滞僵直,就是因其自身底蕴足够厚重,基础足够坚实,方才能够做到常人所不能。 但一路走过看过多次之后,只唯独三层楼中陈列出来的一件雪白狭刀,刀身云纹之间寒光流溢,仿若一泓秋水,略短,无护手,形态笔直近似于剑,简单朴素,并非厚刃却又入手沉重,至少对于云泽而言,狭刀本身的重量多多少少有些过分,可若换成穆红妆那个力气更大的,就必然十分顺手。而最为重要的一点,则是狭刀本身虽然已经锻造成型,却也因为狭刀本身的材质容纳性极大,乃是锻造灵兵法宝的极佳胚料,就依然留有可以继续塑造的余地。 如万剑阁的管事所讲,倘若日后能够寻到另外的一些天材地宝,还可一并锻入其中,就不仅能够提升狭刀本身的品秩,亦可使之登入法宝之流。 是为可塑之才。 因而这件狭刀,其实在万剑阁中十分有名,许多人为此趋之若鹜,却因种种缘由,始终无人愿意出钱买下。 一来是狭刀本身太多沉重,许多横练体魄的武夫,在未曾突破炼精化炁境之前,使用起来都不会任何顺手,而若再将更多的天材地宝锻入其中,就必然还要继续增加狭刀本身的重量,更难施展,所以绝大多数的练体武夫都不会太多考虑。 练气士虽然大多仰仗灵兵法宝,可灵兵法宝本身的重量越大,使用起来对于自身灵韵的损耗也就越大,一件只是灵兵之流的狭刀,却因其本身重量的关系,就需要等同于催使法宝的灵韵损耗,实在是得不偿失。 剑修大多偏爱轻灵之物,就更加不会考虑。 二来则是价格太高,需要整整八十枚灵光玉钱,在整个万剑阁三层而言,属于名列前茅。 穷文富武,山上修士虽然看起来钱多,家底殷实,但这所谓的殷实,其实也就只是相对山下凡夫俗子而言显得格外殷实罢了,可一旦放在山上,无论灵决古经也好,灵兵法宝也罢,或是天材地宝、灵株宝药、搏杀术搏杀大术之类,哪一样不是天价?随随便便买上一些,就要掏空了家底,并且大多情况下,一位山上修士相中了一件所需之物,往往需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积攒家底,才能勉强凑出足够的玉钱购买心仪之物。 而如公山复这般无论相中了什么都可以眼睛不眨直接出钱买下的,实在是寥寥无几。 三来则是狭刀胚子本身的胚料品秩太高,类似于灵兵法宝中的顶级法宝,倘若还要继续锻造炼制下去,就至少需要投入同等品秩的天材地宝才行,否则就不仅对于狭刀胚子本身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反而还会拉低狭刀本身的品秩。 山上修士的炼器一道,同样学问不浅,因而任何一样天材地宝一旦开始正式锻造,最终成了胚子,那就只是胚子,已经定性,如同地基一般。如这件狭刀胚子,虽然可以继续锻造打磨,使之最终成为一把锋芒毕露的狭刀,可其本身也就仅限于灵兵之流,除非后期投入某些共融性极强的天材地宝之外,就几乎再也没有其他提升的可能。 胚子就是胚子,容器,地基。 所以最早出手将其炼制成兵的那个炼器师,其本身的目的就只是想要将其打造成地基,塑造成一件容器,故而才将胚料本身蕴含的灵气通过锻造之法积攒下来,以待后续更多的投入,使之最终能够突破原本的极限,可谓是所图甚大。却不想,最终也没能将其锻造成功,反而浪费了这件只需好生锻造,哪怕手法再怎么粗糙,也至少可以炼制成一件下品法宝的胚料,落到了这般凄凉的下场。 甚至这件胚料如果交给万剑阁的炼器师出手炼制,便是最终使之成为一件上品法宝,也并非全无可能。 因而十个人看过,九个半都要扼腕叹息,含恨怒骂究竟是哪个脑子里面少根弦的缺德玩意儿,竟然浪费了这般宝物。 可听过了公山复与那万剑阁管事老人的详细介绍之后,云泽却忽然意识到,这件狭刀胚子,其实相当适合穆红妆,一方面是那女人本就不同寻常,体魄之坚韧,劲力之大,简直匪夷所思,并且打从最初之时,就偏好用刀;另一方面,则是她从古战场里得到的那杆枪胚,胚料本身的材质理应要比这件狭刀胚子的胚料更强,倘若能将枪胚熔化之后,当作天材地宝炼入其中,尽管最终所成之物仍是刀胚一件,却至少也能入得法宝之流,并且潜力巨大,难以想象。 至于后续又该如何,老秀才这般看重穆红妆,想也知根本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堂堂洞明圣地,庞然大物,门中岂能没有天材地宝? 只可惜云泽身上统共也就只剩八十多枚灵光玉钱,一旦出手将其买下,再转赠穆红妆,就可以促使这场善缘更加牢不可破,可他身上也会剩不下多少余钱,那赵家客栈对于修行有着相当裨益的地字号房,也就住不了几天。 取舍之间,云泽已经犹豫了许久。 公山复当然看得出云泽想要这件狭刀胚子,却这段时间的两人相处以来,无论何时何事,因为云泽看似随意的刻意为之,就往往都是两不相欠,公山复当然明白这是云泽不想成为那个欠了别人人情的人,以免后续会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便始终不曾开口相赠。 尽管八十枚灵光玉钱对于公山复而言算不上什么,但人情这种东西,无论大小,都是人情,既是人情,也就意味着麻烦,因为这东西根本不是情,而是债。 要不怎么都说人情债呢。 所以行走江湖,无论施舍人情还是赊欠人情,都要慎而又慎,当然最好还是不沾因果,与人相处做到两不相欠。倘若实在无计可施欠了人情,也要尽快偿还清楚,否则人情越欠越大,越欠越多,无论欠情之人愿不愿意将它当成一回事,也会有各种麻烦随之而来。 公山复深谙此中道理,所以每当云泽去看那件狭刀胚子的时候,往往不会在其身旁久留,总会找些借口去往别处,也或是与万剑阁的中负责接人待物的少女修士说说笑笑,这里摸一下,那里抓一把,各种荤话张嘴就来,往往能够逗得这些少女修士面红耳赤,掩面而逃再红着脸碎嘴几句。 毕竟这位公山少爷不是那种因为一言不合,就将下人打死喂狗的狠角色,便没有几个真心讨厌的。 甚至有些胆子大的,还会主动凑上前来,与公山少爷说一说荤话,任其揩油,若是能够哄得少爷开心了,就还可以得到一些赏银补贴家用。 也便从公山府到万剑阁,以及公山家门下各处产业之中,这位挥金如土的公山少爷,还是很受欢迎的。 可惜这位生来便就没了娘的公山少爷,真正喜欢的仍是只有熟美妇人与他人之妻,因而能够得到少爷给的赏钱的,到头来,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天赋异禀的而已。 但万剑阁那位天赋异禀的,今儿个回家探亲去了,没来。 公山复好一阵惋惜。 所幸身边还有一位更加晃人眼球的赵大娘,公山复便也依然乐呵,一路领着赵大娘随意走动,看中了什么,伸手摸一摸,也或拿在手里试一试,无妨大雅,而公山复这胆大包天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揽住了赵大娘比起妙龄少女也不遑多让的纤细腰肢,一边不留痕迹轻轻抚摸,一边咧着嘴直乐呵,满脸肥肉一颤一颤,本就只剩两条缝隙的眼睛,也都快被挤得看不见了。 直到远离了云泽,赵大娘才格外娇媚地翻了个白眼,用手中那件法宝团扇打掉了公山复的胖手,开口笑道: “前几天的时候,殷少青已经从南临城北域学院回来了,公山少爷,该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公山复闻言一愣,瞄了一眼远处还在那件狭刀胚子跟前犹豫不决的云泽,旋即咧嘴呵呵一笑。 “赵大娘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便是,侄儿在这里听着呢。” 这位城西赵家本姓的美妇人,眼波微微一沉,深深看了公山复一眼,面上笑意却是依然不变,娇媚可人。 “原来公山少爷已经知道城北殷家的事了,既然如此,妾身便长话短说,那殷家族主殷圣杰本事不大,却敢与虎谋皮,方才导致殷家在近日出现摇摇欲坠之象,如大厦将倾,深渊在侧,实属活该。按理来讲,无论我城西赵家,还是你城南公山家,包括城东刘家,都理应选择隔岸观火,伺机而动,以求能够赶在殷家之‘殷’改为‘贾’时,从中分上一杯羹。但实话实说,贾银此人,绝对要比殷圣杰更难对付,后者尚且只是野心极大而能力不足,可前者,却不光野心极大,实力手段亦是不容小觑。尤其贾银背后的东明城贾家,早先时还看不出来,可如今深想一番,便知那东明城贾家当初之所以会将家中备受宠爱的贾银下嫁越门城,其真正目的只怕并非是让贾银能够得到一个足够光明正大的名分,而是为了越门城这一隅之地。” 话至此间,赵大娘面上神情已经十分严肃,目光不离公山复,却自始至终,也没能瞧见这位公山少爷有什么表示,便忍不住暗骂了一声“人精”,而后方才继续言道: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越门城就像那千里之堤,可一旦殷家不再姓殷,转而姓贾,那远在千里之外的东明城贾家,就断然不会继续无动于衷,至少也要派出一位入圣强者入住越门城贾家,以便能够相助贾银在这越门城中站稳脚跟,就如同蚁穴扎根于千里之堤,若再加上东明城贾家的背后相助,这千里之堤上的小小蚁穴,就必然越来越大,直至最终无可挽回。” 赵大娘将手中团扇一翻,言简意赅道: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公山复挑起眉头,原本如同缝隙一般的眼睛,难得睁大了一些,却紧跟着就又笑呵呵点头道: “赵大娘说的是极,是极,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这话真有水平,不愧是读过书的。” 公山复竖起拇指,眼看赵大娘面露不虞之色,就习惯性摸了摸肚皮,继续笑道: “那赵大娘可否已经得到消息,前几日殷家殷少青回来之后,另有一位乞丐模样的老人也进了殷家?” 赵大娘闻言一愣,显然并不知晓此事。 公山复轻轻咂舌。 “看来赵大娘的消息也不算灵通嘛,不过我这做侄儿的,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赵大娘不清不楚跑去送死,毕竟如大娘您这般的美妇人,越门城里还真没多少,万一真的死在了那乞丐老人的手里,岂不可惜?” 公山复笑呵呵拍了拍肚皮,左右看了几眼,确保周遭无人之后,这才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那乞丐模样的老人啊,虽然看似平平无奇,但实际上却是此去东北方向千里之外一位鼎鼎有名的散修,入圣修为,以坐山客自称,也是殷家那个被殷圣杰和贾银联起手来活活气死的老族主的故交好友,早先就已经得了殷圣杰的消息,特意赶来相助,与殷少青那个小娘们儿前后脚来的,如今正在殷家府邸。” 赵大娘黛眉轻蹙,有些狐疑不解。 “入圣修士确实厉害,却也只有一位罢了,又如何能够影响到越门城大局?” 公山复闻言,当即咧嘴一笑,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越门城大局影响不了,但却足够影响殷家大局,让那贾银短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尤其坐山客此人也并非寻常野修可以相比,是其手中有着一件已经诞生了山水气运的大山炼成的法宝山印,仅凭此物,便是面对寻常圣人,哪怕打不过也能留得命在。所以侄儿也曾亲自问过家里的两位入圣前辈,如他二人所言,都说自己的实力修为虽然未必输给坐山客,但手中法宝,却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也正因此,因为坐山客的出现,殷家这趟浑水,就还没有真正浑起来,侄儿也方才敢于断言说,谁蹚谁倒霉。出头的椽儿先朽烂嘛!” 言罢,公山复便不再多说,手臂一伸,手中便就多出了一把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一边扇,一边转身离开,留下赵大娘独自一人待在那里皱眉苦思。 而在另一边,已经迟疑多日的云泽,终于还是拿出了整整八十枚灵光玉钱,买下了那件狭刀胚子,方才与万剑阁的管事老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今手里正拎着那件狭刀胚子,一脸的肉疼。 第330章 小女子无以为报 离开万剑阁之后,赵大娘没走几步,便就与云泽公山复两人辞别,却也没有重新回去十方楼,而是脚步匆匆,往城西的方向离开。 有关公山复与赵大娘在角落里说的那些,云泽一无所知,也便并不知晓赵大娘究竟为何这般匆忙,就在目送赵大娘离开之后,与身边的公山复顺嘴问了一声。 那一脸笑呵呵模样的公山复,立刻挤眉弄眼。 “云兄弟怎的这般关心赵大娘?早先兄弟我有事走得急了,第二天的时候也没见过你多问一嘴呐?是不是看上赵大娘了?说实话,兄弟我是觉得赵大娘挺好,不光做生意有些真本事,而且还是赵家族主的同胞亲姐,若是能够哄得赵大娘上了床榻,嘿嘿...” 公山复一阵怪笑。 云泽没好气白他一眼,对于这位公山少爷的不着四六已经司空见惯,便也懒得理会,更不想给他机会能够顺着杆子往上爬,便不再多说以免纠缠不清,径直往长乐坊方向走去。 手里还拎着那件狭刀胚子。 公山复快步跟上,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口中啧啧有声道: “云兄弟今儿个可是大出血了诶,这件狭刀胚子,兄弟你都看了多少回了,一直没能舍得出手买,兄弟我可全都看在眼里,还想着实在不行就等云兄弟继续赶路准备启程的时候,找个理由为你践行,顺便将这卖不出去的破烂玩意儿送给兄弟。怎么今儿个舍得花去这么些钱,将它买下来了?是昨儿晚回去的路上捡了钱了还是怎的?这玩意儿,对你们来讲,应该不算便宜货吧?” “是不便宜。” 云泽轻轻点头,手里拎着那件狭刀胚子尝试着挥斩两下,还是有些偏沉,一旦出手,便要人随刀走,无法做到收放自如,若是有着一件与之相配的刀法或许还好,可云泽手里却并无这些,便索性不再把弄,将其收入万剑阁管事老人赠送的黑梨木刀鞘当中,入鞘发出唰的一声,极为干脆。 云泽握住刀鞘的手也跟着微微一沉,连带着整个身形都是一偏,当即忍不住咂舌一声,扭头狐疑道: “你家那座万剑阁给这件狭刀胚子定价的时候,该不会是按斤称的吧?” 公山复闻言一滞,悻悻挠头,只嗯啊两声,便当做没有听到一般,犹自不肯罢休地继续追问道: “兄弟还没说今儿个怎么舍得这么花钱了?” 云泽将狭刀胚子暂且挂在腰上,顺口答道: “不是自己的钱,花着不心疼罢了。公山少爷本事这么大,该不会不知我身上这些钱都是从哪儿来的吧?” 公山复眼角一跳,一连两番被堵住了话头,有些难受。 走在街上随口聊天罢了,这么说话,不是存心噎人嘛?! 瞧见公山复吃瘪,云泽忍不住一笑,没再继续拿话挤兑公山复,开口解释道: “整整百枚灵光玉钱,都是赵大娘给的,且不论赵大娘的用意是什么,这些钱,我只当是最初在十方楼的时候救了初夏姑娘,赵大娘给的谢礼而已,再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呢,在有些人眼里看来可能分文不值,但在另外一些人眼里看来,也可能价值连城,甚至无价可拟。这一来一去,我与赵大娘就可以算是互不相欠,所以钱是我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便是全部花光了也与旁人无关,都是我自己的事儿,更何况这也没花光,大不了就重新回去街头的那家便宜客栈,还剩这么多钱,便是住个一年半载,也足够了。” 公山复挤了挤眼睛,小声道: “如果兄弟我没记错,街头的那家客栈,好像受不起灵光玉钱的吧?” 云泽轻轻点头。 公山复继续问道: “那兄弟你怎么给钱?” 云泽理所当然道: “又不是没有钱庄,随便找一家换成金银铜钱便是。” 公山复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又张,许久才小心说道: “灵光玉钱这种山上修士用的钱,倘若换成寻常金银,当然数量不少,可灵光玉钱换成金银铜钱容易,金银铜钱换成灵光玉钱难呐,没有哪家钱庄会做这种傻事的。” 云泽不置可否,毕竟公山复说的确也是实情。 只是这一路走来,打从最开始的时候,云泽身上就只有灵光玉钱而已,也便一路走来所有的开销花费,其实绝大多数情况下用的都是灵光玉钱换来的金银铜钱,尽管不能重新换回去,却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毕竟是在那些买的卖的全部都用金银铜钱的小地方,灵光玉钱的作用,其实真的不大。 甚至有些地方的人,根本认不得灵光玉钱。 包括云泽,最早听说灵光玉钱的时候,已经记不得是在北临城南域学院的学员口中,还是在仙宴阁时听到那些酒客食客提起,只记得最初见到灵光玉时,是在那些古代妖城。 以灵光玉铺就的登山长阶,倘若换做玉钱,价值几何? 云泽下意识看向公山复,暗自估量,觉得可能只需两层台阶,就已经足够赶得上公山家的全部家财了。 公山复神色复杂,满脸抗拒地走远了一些。 “云兄弟,咱们有话好说,千万别这样。” 云泽一愣,而后立刻黑了脸,手掌一压腰间狭刀,公山复立刻脸色一变,连忙自己掌嘴,却哪怕用力不大只图个动静,那一脸肥肉也是颤颤巍巍,让人看得眼皮直跳,正怕公山复一个不小心用力用大了,脸上就会被打出油来。 云泽没去理会,目光望向前方不远处一座赌坊。 门前悬挂幌子,左右两块,寻常麻布罢了,各自书写“长乐坊”三个字。 云泽招呼一声公山复,走入其中,内部景象与不夜街上其他赌坊大致相同,各种比较盛行的搏戏应有尽有,因而人满为患,吵吵嚷嚷,想要在这种地方找个人,多多少少有些困难。 云泽并不着急,毕竟闲来无事,便放缓了脚步一处处看去,却直至走到了最深处,也没能找见穆红妆的身影,就有些意外了,毕竟再往里,过了门的那一边,赌客就几乎全部都是山上修士,赌注也至少都是灵光玉钱,穆红妆身上余钱应该不多,只有他最初留下的拢共八枚玉钱而已。 只是外面没找到,云泽也只好往里去。 却方才掀开帘子,就忽然一道人影飞了过来,正正砸在云泽脚下,落地一阵哀嚎,脸上一个纹络清晰的鞋印子,格外分明,着实是让方才进门的两人一阵错愕。抬头再看,正见到穆红妆收脚,抬手一捋斜扎的马尾,满脸嫌弃厌恶,啐了口唾沫在地上。 “老子的屁股也敢摸,吃了熊心豹子胆,倘若不是看在你给老子输了这么多钱的份儿上,脑袋都给你直接拧下来!” 空间宽阔的赌坊,人人自危。 只有云泽微微挑起眉头,眼神中多多少少有些意外。 听这意思,好像还赢了不少? 恰好穆红妆终于瞧见了站在门口的云泽,面上神情当即一滞,原本的嚣张气焰也随之一散,下意识退了两步,当然看得出云泽此番前来,并未是为搬救兵,更何况赌坊这种地方也是消息灵通的,最近越门城中一直都是太平长安,就连寻常修士之间的小打小闹都没有,又哪里需要搬救兵。 想通之后,穆红妆忽的羞赧一笑,继而转身就跑。 云泽没好气道: “这里还有别的门?” 方才跑出没多远的穆红妆,立刻止步,面上神色一阵阴晴不定,最终还是在一群人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垂头丧气乖乖来到云泽面前,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伸手捏住云泽袖口轻轻拽了两下,眼巴巴望来。 “再玩两天,就两天,好不好嘛...” 偌大的一间赌坊,落针可闻。 莫说那些已经见惯了穆红妆彪悍出手的赌客,便是云泽,也跟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慌忙取下腰间那件狭刀胚子塞在穆红妆怀里。 “给你的,赶紧滚!” 方才说完,云泽又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连忙将袖口从穆红妆手里拽了出来,而后便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公山复的衣领,脚步匆匆转身离开,好像这座赌坊真的是个龙潭虎穴一般,不可久留,甚至出了赌坊之后一路走出一里多远,也还没有停下脚步。 公山复好不容易才将领子从云泽手里拽了出来。 尽管只是第一次见面,但穆红妆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其实公山复已经看得非常清楚,有胆在赌坊里对人大打出手,并且吓得周遭一群整日混迹赌坊那种腌臜之地的浑人胆颤心惊,能是什么知书达礼的?再者便是那女人又是张嘴老子闭嘴老子,再不济便自称老娘,也总比自称老子要来的强一些吧? 所以公山复相当理解云泽为何竟会落荒而逃。 更何况事出反常必有妖。 公山复难得没有借机明朝暗讽,只是伸手拍了拍云泽肩膀,摇头一叹。 “如此虎妻,也是苦了兄弟了。” 云泽脸一黑,一把拍掉公山复的手,没有过多解释,直接转身进了旁边的一家酒楼。 “你请客!” 公山复摇头一笑,随后快步跟上。 “得嘞!” ... 入夜。 赵家客栈中,云泽照旧练拳,按照阴阳手拳谱上书画出来的拳招动作,无论出拳收拳,或者脚步挪移,都是不同于往日的缓慢,放在以往时候,一套拳法练下来,最多不出一盏茶时间,可如今却是需要一炷香,虽然动作行云流水,却全部看下来,又着实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好像坊间凡夫俗子年纪大了之后,每天早起的练拳一般,初时尚可,却到后来,甚至就连云泽自己手中脚下的动作都越来越慢,呼吸声也随之逐渐变得若不可闻。 再到半夜时,一套拳法,往往需要半个时辰才能练完。 不紧不慢,不急不缓,气息内敛,心湖平如镜,若古井无波。 直到一阵鬼鬼祟祟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云泽手臂一抖,呼吸一乱,心湖中也随之出现了一道涟漪扩散出去,原本静极思动的忘我之境当即破碎,气机反噬之下,立刻张嘴呕出一口鲜血。 倒是不必重新沉淀自身气息了。 云泽擦了擦嘴角下巴,望着地上的一滩鲜血皱眉不已,旋即目光望向房门,恰好敲门声再次响起,跟着传来一道捏住了嗓子一般的尖锐嗓音。 “云郎,开门呐,奴家来找你了。” 并无半点儿柔情蜜意,只有刻意之下的矫揉做作。 云泽嘴角一抽,已经听出了门口之人正是穆红妆,索性就不再清理地上的血迹,直接上前开门。 那个子小小的彪悍女人,开门瞬间就立刻扑了上来,一时不察,云泽便被直接扑翻在地,而穆红妆也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反而直接骑在云泽胸膛上,双手在他脸上一阵乱揉乱抓,连同头发也没放过,只短短瞬间,就将云泽弄得狼狈不堪。 穆红妆逐渐停手,看着云泽近乎吃人一般的眼神,一阵心虚。 “我,我以为,你是别人,假扮的...” “所以?” “所以,所以我就来过来看看,现在的你到底是不是别人假扮的。那把狭刀胚子,我在长乐坊的时候已经找人问过了,万剑阁三层里最贵的几件灵兵之一,标价整整八十枚灵光玉钱呢!且不说你有没有这么些钱,便是有,像你这种就连吃饭喝酒都能将就,只为了尽可能少花一些钱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舍得...” 说到最后的时候,面对云泽越发刺人的眼神,穆红妆的声音已经弱不可闻,破天荒的满脸通红,不敢再看云泽,就只能扭过头去看向别处。 “你这房间,还挺大的,那桌子也好看,凳子也是...” 云泽眼神已经吃人一般。 “起开!” 穆红妆吓得激灵灵一个寒颤,连忙起身,自知有愧,便只能低眉臊眼地乖乖站在一旁,不时偷偷摸摸抬头看向整理衣裳的云泽,眼神对上之后,也只能讪讪一笑,继续乖乖站在那里。 其实穆红妆已经瞧见了地上的那摊血,也猜到了自己方才敲门的时候,云泽应该正在练拳,并且很有可能正在紧要关头,一时不察,就被扰乱了自身气机的运转,导致气血翻涌,才会有着一滩血迹落在地上,便着实没敢开口去问具体怎么回事。 直到云泽抖干净了身上沾到的灰尘,去到桌旁坐下,穆红妆才终于凑上前来,不必云泽亲自动手,就已经摆出一副狗腿模样,又是弯腰倒茶,又是蹲在一旁乖巧捶腿,云泽还没来得及享受,这女人就又到了身后改为捏肩。 云泽强忍怒气搁下茶杯,挥了挥手。 “先把门关上。” “哎,好嘞!” 穆红妆答应一声,立刻转身去将房门关上,而后重新回到桌旁,乖乖站在那里。 云泽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水,思量片刻,开口问道: “最近几日,你一直都在长乐坊?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城北殷家的消息?坐下说话。” 穆红妆借坡下驴,立刻在旁落座,还顺便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城北殷家的消息?那可真是太多了!你就说具体想听什么吧,是殷夫人贾银又找了哪些相好的,还是殷少青那殷家小姐豢养面首的私人府邸究竟在哪儿,或者殷圣杰的几个子嗣究竟都是谁的种?” 云泽一只手搁在桌面上,手指缓缓敲响桌面,节奏缓慢,似笑非笑看向穆红妆。 “你觉得我是在问这些破烂事儿?” 穆红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望着云泽看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咽下茶水之后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不是,吗?” 云泽当即脸膛一黑。 穆红妆连忙摆手道: “好了好了,不闹了,是殷家最近几日的动向是吧?这个我在长乐坊里听说的不多,只知道殷家小姐殷少青在几日之前,不知为何忽然就从南临城北域学院回来了,并且还是自从进了殷府大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只在她回来之后的第三天,有过一群男人从这附近的某处私人宅邸出来之后直奔殷家,据说是殷少青养在外面的男人,足足一百多个,而且也是进了殷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好像是殷家最近戒严了,许进不许出,因为什么不知道,长乐坊里也没人知道。除此之外...” 穆红妆黛眉紧蹙,细细思索了片刻,还是摇头。 “只有这些,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云泽嗯了一声,胸膛深深起伏一次,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过了许久方才皱眉言道: “接下来的几天,你在长乐坊的时候,除了赌钱之外,记得帮我留意一下有关殷家的消息,如果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就尽可能打探清楚一些,到了子时再来找我说清楚。” 穆红妆没有迟疑,立刻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跟着就又忽然摆出一副扭捏的模样。 “那个,你送我的那把狭刀胚子,太贵重了,小女子身无长物,实在是无以为报,如此看来,就只能舍身为公子暖床,以作...” “滚!” “...” 第331章 善缘那么多 五短矮胖身材的公山复,在离开十方楼之后,还真就领着云泽去了不夜城最大的青楼,甫一进门就开始大声嚷嚷,叫来了曾经也是花魁艳名响当当的老鸨,一边大落落地伸手揩油,一边豪掷千金,抓了一大把金钱一个接一个塞在风韵犹存的老鸨领口里,当作打赏,嘴里不忘说着要让凝香馆里最富艳名的花魁过来,好生伺候他刚刚认识的兄弟。 越门城上上下下,谁不认得这位公山少爷? 四大氏族所有少爷小姐里最嚣张、最跋扈、最奢靡、最不讲道理的那一个,虽然不学无术,只好玩鹰斗犬,却偏偏修为不弱,同等境界之中根本没有对手,甚至境界比他还高的,也未必能够打得过。但这并不是说这位公山少爷当真如何厉害,而是城南公山家家底实在殷实,便仗着自家老爹与家里的本事,以及公山家门下的万剑阁,不管出门还是不出门,身上携带的灵兵法宝往往层出不穷,偶尔与人起了矛盾,大打出手,本事不大的也就不多说了,若是遇见一些手段本事厉害的,就经常需要损坏好几件灵兵法宝才能“妥善”解决,也从来不会觉得心疼。 所以公山复在越门城另外有着两个没有什么褒义的诨号,一个是多宝先生,另一个是散财童子。 再加上公山复乃是城南公山家这一代族主的老来得子,就着实将他宠上了天,不然这鼎鼎大名的公山少爷,命桥境练气士,怎么吃得这幅肥头大耳的模样?此间三月本该是还在学院里修行学习的日子,又怎么会还在越门城胡作非为? 所以谁也不太愿意轻易触其霉头。 更何况散财童子也并非浪得虚名,只此间一枚又一枚金灿灿的硬疙瘩塞在怀里,每一枚都是足斤足两,就已经让那老鸨喜笑颜开,便尽快收起之后,就叫来了不远处的一位姑娘,让其代为传话。 那位早来一步,已经落座正待花魁美人入怀的花酒客,也在得知是公山少爷点名道姓要抢身旁美人的时候,没有太多犹豫,就立刻认怂,与前来说话的姑娘好商好量,没有收回之前已经拿出去的金钱万两,转而一口气点了六位价格便宜一些的“衣着窘迫”的美人,继续躲在厢房里吃花酒,吃胭脂。 然而凝香馆里的花魁还没来时,胆大包天跟着一起跑来吃花酒的赵大娘,就已经一团扇拍在了公山少爷的肥硕胸膛上。 “花魁花魁,就知道花魁,生得俊俏好看很了不起吗?这里的女人都是什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哪有几个干净的?还好意思口口声声喊人家兄弟,这种货色也就只有你才爱玩。” 赵大娘嘴上不留情面,让那身段姿色都在其下的老鸨好一阵尴尬,却又着实不敢动怒。 赵大娘年纪不小,这是事实,但越门城人都管这位赵家本姓的美妇人叫做赵大娘,甚至连同赵家本家人也大多如此,就是因为这位赵大娘,乃是赵家族主的同胞亲姐,家中排行老大,方才落了这么一个赵大娘的称呼。最开始的时候,赵大娘当然觉得有些不喜欢,可叫的人多了,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尤其如今年纪越来越大,再被如同公山复这样的小辈叫做大娘,也就觉得理所应当了,只是偶尔遇见同辈中人,甚至年纪辈分更大一些的,也管她叫做赵大娘,就难免抱怨两句,言说自己这一辈子都在赵家产业上操劳,连个男人都不曾找过,还是身段顶好的黄花闺女来着,小辈叫一声大娘也就算了,怎的那些老家伙还要管她叫大娘。 但这些话也就只是随口而来的自怨自艾罢了,并且每次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赵家族主,赵大娘的同胞亲弟,就一定在场,若是逃得不够及时,就难免要被赵大娘从手里讹走不少好东西。 所以之前还在十方楼的时候,那羊须老人就曾言说,赵大娘一门心思全在生意上,反而修为境界并非很高,也是实话。 只是这所谓的修为境界并非很高,也只是相较于赵大娘的同辈中人而言罢了,若非如此,赵大娘如今年纪不小,还为赵家极为庞大的产业各种操劳,常常一连数日水米不进,夜不能寐,又怎么还能保持这般美艳的模样。 也正因为这些原因,这凝香馆的老鸨虽然也是修士,并且也曾艳名满越门,入幕之宾数不胜数,却仍是不敢得罪赵大娘。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位从来不与别人讲道理的公山少爷,便哪怕赵大娘当面数落她们凝香馆里的女人不干净,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当作听不见罢了。 包括凝香馆中其他那些在此寻欢作乐的花酒客,也同样如此。 便趁早扭头,不要多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喝酒喝酒,该聊天聊天,有些胆子极大的,或是花丛老手,只在大堂里就已经与身边女子搂搂抱抱,这里抓一下,那边摸一把,再听着台上淸倌儿怜人嗓音细腻的唱曲儿吃一吃胭脂,很快便重新恢复了原本的吵吵闹闹。 赵大娘也没有继续唠叨多说,而是回身将那早先时候跟在云泽身后的妙龄少女叫到近前,柔声问道: “初夏,你仅凭自己心意来讲,可否愿意伺候云公子一回?若是不愿,那就罢了,大娘不会将你如何,若是愿意,待回去之后,大娘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那方才二八之年的妙龄少女,本就因为从没来过这种地方,瞧见了大堂里许多不堪入目的光景,羞得小脸通红,不敢再看,闻言之后就更加不堪,下巴都快抵到微微隆起的胸脯上,一边用两手手指缠着衣角,一边偷偷摸摸看向站在身旁的云泽,许久才声若蝇蚊开口道: “大娘,这,不太好吧...” 却被大堂里的吵闹声压了下去,听不清楚。 至少云泽与公山复都没有听到。 赵大娘修为境界不是真的低,耳目聪慧,其实已经听到了名为初夏的少女口中说的是什么,再加上那副含羞带怯的模样,虽然并非人妇,却也见多识广的赵大娘就当然看得出来,这位初夏姑娘,只是脸皮有些薄罢了,所以才会没有明确拒绝,却也没有直接答应。 小妮子这般欲拒还迎的暧昧本事,还是与生俱来的? 赵大娘笑逐颜开。 之前答应了公山复一起来吃花酒的时候,为何临出门前,要将这位初夏姑娘一起带出来?还不是瞧见这姑娘自从殷少野离开十方楼之后,就一直跟在还想继续瞧一瞧那些珍奇异宝的云泽身后寸步不离,就连说话的时候都是格外的轻声细语,根本就是一个乖巧小媳妇的模样,显然是少女怀春,小小年纪就已经春、心萌动了,这才将她也一并带了出来。 赵大娘当然认得云泽这张脸,只是最初听闻云泽乃云温书之子,并且还与瑶光、皇朝、火氏这些庞然大物为敌,便断定了他区区赵家,没本事在里面掺和一脚,就不曾在意,方才印象不深,便没能第一时间将他认出来。可如今认出来之后,又发现云泽已经成了洞明弟子,赵大娘这个一辈子都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心思就立刻活络了起来,想要跟着掺和一脚,赌一把小的,若是云泽真有本事跟他爹一样,日后一旦厉害了,借着初夏这条线,赵家多多少少也能跟着得到不少好处,可若是个不幸的,没本事的,这初夏姑娘也不过就是十方楼里的一个侍女而已,就算与赵家有所牵扯,也着实牵扯不多。 心思单纯的初夏姑娘,可想不到这些。 云泽与怀里搂着凝香馆老鸨不肯撒手的公山复,始终不曾插嘴说话,也是存了心的看热闹而已,当然这两人一个是真的看热闹,另一个则是习惯性一边暗中计较,一边顺势而为。 赵大娘伸手拉住初夏姑娘紧缠衣角的小手,一副亲密的样子再次问道: “愿意还是不愿意,你自己大胆说就是了,不用担心别的,大娘是个怎样的人,你打小就在十方楼长大,还能不知道?若是不愿意,便先回去继续干活,若是愿意,一会儿就要陪云公子喝酒,这般扭扭捏捏的,云公子又怎么会喜欢!” 说到最后,赵大娘还凑到初夏姑娘的耳边,微微加重了语气。 再之后,又说了些别的,只可惜是束音成线的手段,云泽与公山复站得不远,却也未能听到。 而在赵大娘说完之后,这位初夏姑娘,小脸就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就差脑袋顶上冒烟了。扭捏许久,偷偷摸摸看了云泽一眼又一眼,脸皮极薄的初夏姑娘,这才终于微微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眼见于此,赵大娘便立刻牵着初夏姑娘的手转向云泽,又往前推了推她的胳膊,这姑娘抬头又看云泽一眼,正对上目光,当场身子一僵,连忙抱紧了身边赵大娘的手臂,小脸也埋在其身后,让赵大娘好一阵安抚劝说,这才终于鼓起勇气,低着头,红着脸,来到云泽身边,伸手挽住了云泽的一条手臂。 “云,云公子...” 云泽哑然失笑,能够感觉到初夏姑娘挽着自己手臂的手,不仅格外僵硬,并且还在微微颤抖,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头看向满脸笑意的赵家本姓美妇人,开口笑道: “都说是来喝花酒了,赵大娘要不要也找位姑娘作陪?” 公山复眯成缝隙的眼睛立刻睁大,精光炯炯。 “赵大娘...” “去你的!” 赵大娘翻了个白眼,又一团扇打在公山复的肥硕胸膛上,而后眼神幽怨看向云泽。 “大娘虽然年纪不小,还是个未出阁的,却也正儿八经的女子,今儿个跟你二人来吃花酒,可都是看在云公子的面子上,方才这般厚着脸皮跟了过来,又怎么敢找姑娘作陪,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公山少爷这厮也就罢了,浑人一个,怎么云公子也要取笑妾身。” 说着,赵大娘忽然眼波一转,桃花眼端的妩媚动人。 “若是云公子不嫌弃,妾身倒是更加愿意与初夏一起陪云公子吃酒呢。” 云泽一滞,只得苦笑摇头,甘拜下风。 公山复这厮确实浑人一个,当即咧嘴笑道: “云兄弟果然还是更加喜欢青涩的果子,可这青涩的,又哪里能有熟透了的有滋味儿,懂得熨帖人心?且不说吃酒时如何如何,便只是到了床上...” 公山复口中啧啧有声,忽然一巴掌拍在怀中老鸨的屁股上,而后凑近了嘿嘿笑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那风韵犹存的老鸨痴痴一笑,就要开口,忽然瞥见赵大娘别有深意的眼神转了过来,当即吓得身子一抖,迟疑片刻后,这才转而凑近公山复细细耳语了一番。 公山复当即放声大笑,伸手在那老鸨胸脯上用力抓了一把,顺便塞了几个灵光玉钱在里面。 “乖鸨儿,你先在这里待着,等你家头牌过来了,记得跟她说一声,让她今儿个收敛点儿,过片刻再找几个淸倌儿怜人,将弹琴唱曲儿最好的那些全都找来,就说是少爷我要的,谁敢不从,就等着脑袋落地吧!” 说完,公山复便放开了怀中老鸨,道一声“走着”,便率先迈步出去,一看就是常客,轻车熟路径上三楼,去了最大的厢房。 房中摆有一张千年黄花梨的八仙桌,桌子当中,有着一盏洒金古铜香炉,常年熏陶之下,哪怕未曾燃香,也有清香袅袅,弥漫整个厢房,细嗅之下,云泽稍稍一愣,发现这香炉中弥漫而出的香意,竟是对于血气气韵的修行有着一定的裨益,虽然不大,却也聊胜于无。 怕是价值不菲。 要在这里住一夜,更会价格昂贵。 几人左右落座,不多时,便有打扮精致的姑娘上菜上酒,顺便点燃了洒金古铜香炉中的熏香,云泽眼力不差,看得出来那香粉乃是几种香料混合而成,色泽区分虽然不太明显,而其中一种,更是与他早先在十方楼见过的明心沉香木一般无二,忍不住啧啧轻叹一声,好奇问了具体的价钱,才知这里的姑娘和厢房,哪怕只是最寻常的,过一夜的价格也要百金起步,淸倌儿怜人的价格便宜些,毕竟只是唱曲儿罢了,但最贵的也得小几百金。而若换做这里的花魁,与这间厢房,全部加起来,过一夜就要两枚灵光玉钱,这还不会包括吃食酒水在内,若要全部算上,都是最高档的,那灵光玉钱就还要再加一枚。 寻常凡夫俗子的寻乐之处,都常常被人叫做销金窟,这山上修士的,就更加流金淌银,果然不是随便说说。 云泽这边方才叹罢,厢房房门便再次被人推开,最先走进来的,当然是公山复口中昵称的鸨儿,换了身崭新的窘迫衣裳,手里还不忘端了一碟煮熟剁碎的肉泥,进门之后,先将肉泥搁在靠窗的一张案几上,而后方才挨着公山复款款落座,烟视媚行,一举一动都是风姿绰约。 公山复肩上的鵟鸟,长唳一声,双翅连连扑展。 “去吧去吧。” 公山复无奈,伸手摸了摸那只熊俊鵟鸟,任其身形一纵,在宽阔的厢房之中飞了一圈,最终落在那张案几上,收翅叨食。 其他随同而来淸倌儿怜人,也已经到了高约一尺的台上,琵琶琴筝竹箫玉笛,一应俱全,先是唱了一些清淡素雅的曲子,都是诗词之类,之后便是《青狐媚》,《乐鸳鸯》,《春波漾》之类的荤曲儿,也是公山复最大的喜好,哪怕这些淸倌儿怜人寻常不会与人唱这些,却到了公山复这里,哪怕不愿唱,也得先行考虑一番自己那颗项上头颅,是否能够经得住这位多宝先生,散财童子的打杀,再说要不要唱的事。 席间推杯换盏,谈天说地,除了最开始的时候说的还是一些正经话,大多都是云泽与公山复一问一答,顺带着多说一些能够牵扯到的事儿,赵大娘偶尔也会插嘴两句,一边吃着这些价值不菲,对于修行也有一定裨益的吃食,一边频频举杯。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公山复也是个敞亮坦诚的,不是不会藏藏掖掖,说话间七拐八绕,而是不愿,也是懒得,与之相交相谈,便也算是格外轻松,反而赵大娘,看似同样坦诚,却往往话里话外暗藏玄机,还不到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别有目的,但也没差许多。 做生意的,大多如此。 云泽也是同类中人,便也算应付得妥当。 到后来,淸倌儿怜人换了荤曲儿,这凝香馆的老鸨便就跟着遭了秧,也是这位来自城南公山家的大少爷偏爱这一口,身为老鸨的美妇,本不该再接客,却又捱不住公山复是个不讲道理的,便只能任其施为,将早年间的本事全都施展出来,想要尽快将公山复灌醉。 却到末了,还是灵光玉钱的本事大,只额外多给了两枚,那身为老鸨的美妇人,便先将自己灌了个七荤八素,酒意正浓时,更是直接坐在了公山复怀里,罗裳半解,任凭施为。也恰好淸倌儿怜人们唱了一首《十八、摸》,便更加火上浇油,也让那位初夏姑娘看得一阵面红耳赤,只能低着头捏紧了衣角,看不到,也听不到,以至于便连赵大娘暗中的频频示意要给云泽敬酒,都一并忽略过去。 也便还没吃饱喝足,公山复实在按捺不住,又拿了两枚灵光玉钱塞在老鸨怀里,而后告罪一声,席间就直接少了两人。 只是公山复酒量不差,还没醉得不分四六,也没忘记赵大娘有意要将初夏送到这位云兄弟怀里,便干脆怀抱美娇娘,起身去了隔壁厢房的卧房,而将往日里睡得最习惯的这间卧房让了出来,想要成人之美,也好日后再去十方楼,可以借机讨价还价。 云泽没有理会,只是公山复走后,便忍不住一阵啧啧惊叹。 方才不到一个时辰,这位公山少爷,就已经花出了等同于自己身上仅剩钱财近两倍的钱。 也亏得城南公山家是个家大业大的,门下又有万剑阁这样名誉一方的极大产业,才能经得起这般挥霍,倘若换了别处别家,只有家财万贯,怕是过不多久便要家财散尽,沦为街头乞丐。 赵大娘挥了挥手,让那凝香馆的花魁女子带着其他的淸倌儿怜人退下,一群风尘女子见惯了这些,知道今日这位赵家大娘有事要与身边人说,当然不敢拒绝,也不会拒绝,规规矩矩作揖之后,就各自收拾了琵琶琴筝竹箫玉笛,退出房间,临走时不忘将房门关好,以免会被廊中无意走过的外人听去。 连带着羞得面红耳赤的初夏姑娘,都被赵大娘赶去了这间厢房后面的卧房。 云泽默不作声,安静吃菜,任凭赵大娘随意指使这些人,末了不忘再饮一杯酒。 这凝香馆的女儿酿,口味独特,入喉之后,会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芬芳倒涌上来,能够使人血气躁动,对于练体修士而言,有着相当不错的裨益。但这种香味,云泽却是格外熟悉,与那瑶光欲仙子身上的性香十分相仿,也便这所谓的女儿酿,其实并不仅仅只是对于练体修士修炼血气有着一定的裨益,并且对于男子自身的体魄有着一定的帮助。 尤其云泽如今的酒量绝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极好,却一壶酒下肚之后,也已经有了些许醉意,莫名觉得有些躁动,想来也是与这女儿酿有关。 也难怪公山复愿意经常来此,并且豪掷千金。 只怕他那散财童子的名号,也是从这里最开始传出去的。 赵大娘举杯对饮,酒量尚可,却也已经面颊酡红,一双桃花眼更加水汪汪,勾魂夺魄。此间已经再无他人,这位赵家本姓的美妇人,也就不再继续遮遮掩掩,搁下酒杯便开门见山道: “云公子今日仗义出手,救了初夏一条命,妾身自是感激不尽,但那今日前来十方楼横生事端的殷少野,却是城北殷家的二公子,也是殷家族主最小的儿子,殷家族主手掌大权多年,自然多经风雨,练就城府极深,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与云公子撕破脸皮,但殷家族主的夫人,却生性阴狠,睚眦必报,并且对于殷少野极为宠溺。说得实在一些,那殷少野的身后有着殷家族主夫人的支持,就难免性情狠毒,嚣张跋扈,便是纵观整座越门城,也就只有殷少野的兄长姐姐,以及更加嚣张跋扈的公山少爷才能稳压他一头,可如今却被方才至此的云公子一脚踹成了重伤,这件事,或许殷家族主会因云公子洞明弟子的身份愿意吃个闷亏,但殷少野与殷家族主的夫人...” 赵大娘唇角含笑,话至此间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伸手拎起酒壶为云泽倒酒,转而开口道: “先前席间闲聊之时,云公子说自己一路走来,花费众多,身上已经并无太多银两,便只能选择了街头的一家便宜客栈暂且落脚。若是其他一些背后有人的客栈尚且还好,店家店面大,背后有人支持,便往往极重声誉,不会轻易放任哪位客人在自家地盘上遭遇意外,可那样一家生意惨淡的客栈,一旦遇见什么事,就连自保都难,又如何能够照顾到客人?那城北殷家的府邸之中,可有两位入圣,三位大能,并且其中一位入圣与其中一位大能,还是与殷夫人关系密切,常有来往的。” 赵大娘最后一句,别有深意。 云泽弯曲手指,轻扣桌面,随后举杯一饮而尽。 赵大娘媚然一笑。 “云公子好酒量!” 说着,便干脆来到初夏姑娘之前坐的位置上,并且距离云泽更紧一些,软香馥郁的妇人娇躯贴得极近,肩碰着肩,腿挨着腿,倘若云泽当真想要温香软玉在怀,这位久经商场的赵大娘又完全可以来得及躲让退开,乃是席间酒场上的惯用手段。 就好像之前还在十方楼的时候一样,赵大娘与公山复搂搂抱抱,极为亲昵,却又点到为止,当然看起来虽然像是两人心中各自有数一般,因为各自身份的关系便不会轻易越界,实际上却是全在赵大娘的掌握之中。那最好美妇人与他人之妻的公山复,若有机会,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样一位无论样貌还是身段,都堪得极品的美人? 云泽不动声色,虽然已经喝出些许醉意,却也依然头脑清醒,便干脆借势而为,不留痕迹便将手掌搭在了赵大娘不输妙龄少女的纤细腰肢上,醉眼问道: “既是这般,那赵大娘倒是说一说,小子该如何是好?” 赵大娘细腰扭了扭,没能摆脱,便也不再挣扎,只一双桃花眼格外娇媚地白了云泽一眼,随后便端酒递到他嘴边,腻声言道: “云公子是为初夏仗义出手,又是事急从权,方才伤了殷少野,惹下这般祸事,妾身自是断然不能冷眼旁观的。但话又说了回来,他城北殷家早先还是一位入圣,与我赵家等同,谁也不会惧怕于谁,可如今的殷家却是又有一人踏足圣道,便是那与殷夫人来往极为密切的二人之一,便仅在修士强者的底蕴方面,我赵家就弱他殷家不止一筹,加之狼子野心,觊觎我赵家家业已久,便我赵家上上下下,都需要事事小心谨慎,不能轻忽大意。” 赵大娘喂了云泽一杯酒后,仍是不停,继续倒酒。 “妾身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无法为赵家做主,而若强行要将云公子带入赵家寻求庇护,就必然要另外生出许多意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云公子暂且安排在我赵家门下的客栈,以客人的身份入住客栈,以求一时安宁。倘若如此还是不可,就只能由妾身去与公山少爷说一说,他公山家同有两位入圣坐镇,是不怕殷家针对的,若是能将云公子安排在公山府中,妾身也可彻底安心。” 云泽眉头一皱,眼神担忧。 “那公山少爷,可是个喜好美妇人与他人之妻的,你去与他说,岂不是要羊入虎口?” 赵大娘眼帘一低,眼波楚楚,好似泫然欲泣一般。 “云公子放心便是,妾身又岂是那般容易便能被那公山复得手的。” 这话说来,云泽眉头不留痕迹微微一挑,心里当然相信,却也要装作不信才行。 便只能越发的愁眉不展,好似有着满腔怨怒一般,只能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最后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 赵大娘身躯适时一颤,好似是被吓到一般,身子一软,便就靠入云泽怀中。好一个美妇人,抬首醉望,眼波迷离,温香软玉,满月入怀,真个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只一瞬,赵大娘便猛地起身,脸颊本就酒后酡红,如今再看,分明已经红到了耳珠,许久才终于消退下去,转回身来,已经仿若无事发生,再斟酒,再举杯,故技重施,递向唇边。 云泽眸光晶亮,作势盯着赵大娘如狼似虎,伸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目光始终不离分毫,也任凭赵大娘俏脸微红,一连递了数杯酒,终于醉态更甚先前。 酒壮怂人胆,何况英雄胆? 赵大娘一直唇角含笑,一边腻声说话,不过一些虚与委蛇的夸奖罢了,什么云公子好酒量,什么云公子好爽利,也或其他一些迂回劝酒之言,一边不断斟酒递酒,到最后一杯酒入腹,云泽忽然丢开酒杯,一把按住了还要继续递酒的赵大娘持杯之手,随后咧嘴一笑,便陡然扑上前去,在赵大娘欲拒还迎的一声惊呼之中,将其拦腰抱起,起身之后摇摇晃晃,走路都不稳当,却也依然顺利推开房门,进了卧房。 与早先就已经离开的公山复不同,喝了更多酒的云泽,好像酒量一般,已经不分四六,忘了那位初夏姑娘还在房中。 也便一进门,就忽然踉跄一步,险些就将怀中美妇人直接摔出去,所幸最后还是稳住了脚步,没看见旁边惊得目瞪口呆的初夏姑娘一般,方才走到床前,便将那赵家本姓的美妇人摔在床上,而后身形摇晃两次,就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再片刻,便鼾声大作。 横卧床上的赵大娘,施施然起身,整理衣裙,瞥一眼躺在地上已经醉死过去的云泽,轻声叫了两句云公子,没见到云泽有任何反应,便立刻唇角一勾。 “年轻人果然酒量欠佳,若是换成公山复那整日玩鹰斗犬,流连花丛的,今儿个这些酒,只怕还不够他一人喝到尽兴。” 赵大娘轻轻一叹,目光转向一旁的初夏姑娘,将她叫了过来。 “云公子喝得不少,你且好生伺候着,也莫要忘记为其沐浴更衣,待得一切做完,便尽早回去十方楼接着做事。只可惜云公子酒量欠佳,醉成这般模样,哪怕喝了这些女儿酿也已经做不来什么了,若非如此...” 赵大娘媚笑一声,忽然作怪伸手抓了把初夏姑娘的胸脯。 “就该有你受的了。” 初夏姑娘满脸窘迫,双臂下意识护在胸前,低着头不敢言语。 赵大娘也没有继续逗弄这未经人事的姑娘,再次吩咐过后,又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云泽,便施施然动身离开,途径隔壁厢房时,还曾听到那凝香馆的老鸨正在与公山复说着荤话,饶是赵大娘听到这些,也忍不住脸上一红,啐了一声,之后便匆匆走过,不敢逗留。 良家女子,又怎么比得了这些久经风尘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厢房房门再次被人推开,初夏姑娘小脸红红,出来之后将房门重新关上,转身匆匆离开。 倒是房间里的云泽,在厢房房门紧闭之后,就忽然躺在床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而后便起身拧了拧脖颈,转了转腰杆,活动一番。倒也不是方才沐浴的时候如何旖旎,只是这从未伺候过人的初夏姑娘,动作实在生疏,又是个脸皮极薄的,将他搬来搬去时,不敢睁眼,就难免磕磕碰碰,若非是怕惊动了这位初夏姑娘,再被赵大娘知晓,云泽就几乎忍不住自己动手,不要这姑娘继续伺候了。 一边穿衣,云泽一边来到窗台,没敢太过放肆,毕竟隔不了多远便是十方楼所在的路口,就只躲在窗台里面,斜眼看向街道上匆匆走远的初夏姑娘。 先前还以为赵大娘带了初夏姑娘一起,是想下注一场不算太大的小赌,到头来,竟是变成了空手套白狼。 城北殷家,两位入圣,三位大能,尽管那位与殷夫人来往密切的入圣,方才踏足圣道不久,但入圣与大能之间,终归还是有着云泥之别,也便底蕴实力已经远比赵家要强。前者狼子野心,胃口极大,而后者又是行商起家,家底之丰厚,已经不是家财万贯、钟鸣鼎食可以形容,也难怪会被殷家盯上。 倒是城南公山家,虽是同样有着两位入圣坐镇,在殷家那位入圣突破之前,雄踞一方,位居四大氏族之首,却从来都是安分守己,不曾贪图其他三家。 但想来也是考虑到一旦出手,其他三家生怕唇亡齿寒,就会立刻联手,不好对付。若非如此,公山家又如何能够这般安分? 然而如今殷家盛起,只怕接下来的局面就要时时有变。 最大的可能还是三足鼎立。 一为城南公山家,一为城北殷家,一为城东赵家与城西刘家联手,但前提是城西刘家那些人能够聪明一些,看得透一旦赵家灭亡,接下来就必然轮到刘家。 能够名列一流之中,也该没有太傻的。 所以赵大娘并不着急,甚至还有多余的心思,将主意打到云泽身上。 但在越门城最终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之前,又该死掉多少人? 云泽着实不想置身其中。 一流势力的争斗,漩涡不必圣地世家,却也极大,而云泽如今也不过十二桥境五六重天罢了,一旦跳入其中,也不过蝼蚁一只,随随便便就会被绞杀成灰。有关这一点,云泽自我认知相当清楚,并且深知如他这般的修为境界与实力,最多最多,也就只能在二流势力的争斗之间勉强浑水摸鱼罢了,若是稍有不慎,还会命丧其中。 云泽轻轻一叹,穿戴整齐之后,倒也并未急于离开,还要等隔壁厢房里的公山复畅快了才行。 闲来无事,便在卧房空处修炼起混元桩功,待到整整一个时辰之后,方才终于传来敲门声。 “云兄弟,云兄弟?” 公山复嗓音不大,也似是生怕打扰了房里的好事一般。 云泽哑然,将气息沉淀下来,方才推开卧房房门,正瞧见公山复已经推开厢房房门,正鬼鬼祟祟伸进来一个脑袋,见到云泽之后,当即咧嘴一笑,大落落直起腰板推门而入。还在窗前案几上的鵟鸟,立刻展翅扑腾两下,腾空飞了一圈之后,便直接落在公山复的肩膀上,一双利爪犹如钢钳一般,锋利无比,看得云泽一阵心惊肉跳。 也是这才发现,这圆胖五短身材的公山复,身上竟是穿着一件必然价值不菲的法袍,也难怪有胆任凭这熊俊非凡的鵟鸟如此落下,倘若没有这件法袍,哪怕换了云泽,又或肉身躯壳更为坚韧的穆红妆,只怕也要被那鵟鸟的利爪抓出几个血洞才行。 公山复伸手摸了摸鵟鸟,又鬼鬼祟祟伸长了本就极短的脖子看向卧房,没能瞧见赵大娘,也没瞧见初夏姑娘,当即有些失望地咂舌两声,让云泽一阵好笑。 凝香馆的老鸨,跟着出现在厢房门外,随同云泽公山复两人一起下楼。 出门时,心情大好的公山复不忘又掏出一枚灵光玉钱,塞在了老鸨怀里,看得云泽眼角一跳。 这散财童子,果真名不虚传。 第332章 醉卧如泛舟 云泽离开之后,讨钱回来的公山复,就立刻不怀好意地将目光瞥向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尽管已经多日不曾归家,春华秋实两位身段丰腴的,也许久不曾享用的,可既然已经将话说出了口,公山复也就没有过分猴急,转身走向那张案几,在麻衣老人之前的位置上坐下来,顺手抓了一把果脯蜜饯,如麻衣老人之前的动作一般,捏起一颗,高高抛起,然后用嘴接住。 一连吃了三四颗蜜饯之后,公山复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将婢女春华叫到身边,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附在其耳旁吩咐了些事情,之后就挥挥手,让其尽快去准备。 婢女春华的身段比起秋实稍差些许,性格也没有秋实那般开朗外向,却是个眼光极好的,并且深谙胭脂香粉之道,这件事交给春华去做,要比交给秋实,更让公山复放心。 春华临走之前,公山复不忘在其胸口抓了一把,好在这里没有外人,性格更加内敛一些的春华,脸蛋红红,却也没有躲闪,反而眼神娇媚地白了公山复一眼,更胆大妄为凑上前来,在那张肥肉晃晃的脸上轻啄一下,之后便笑嘻嘻躲开公山复忽然探来的大手,脚步轻快转身出门。 公山复悻悻收手,目光望向一旁的婢女秋实,忽然转过身来跨坐在凳子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秋实会意,扭动着不输妙龄少女的纤细腰肢,乖乖投入公山复的怀抱,任其施为。也好在这位最好荒淫无道的公山少爷还算清醒,知道云泽可能很快就要回来,没敢没有特别过分,一只手揽着婢女秋实的腰肢,任其拿了桌案上的果脯蜜饯递到嘴边,就将果脯蜜饯连同秋实青葱一般的手指一并吃入口中,另一只手缓缓抚摸凑上前来的大黑狗。 心情大好之下,公山复手掌一翻,掌心就忽然多出了两颗浑圆丹药,灵气氤氲,绝非凡品,顺手丢到大黑狗之前用作喝茶的食盆里,又丢了一颗给一旁眼巴巴等着的鵟鸟。 婢女秋实看得分明,没敢露出什么异色。 鵟鸟吞了那颗浑圆丹药,更加神骏了许多,一双眸子越发英武迫人,当即唳啸一声,周身精气喷薄,却也见好就收,双翅一展便腾空而起,回去后院。 大黑狗囫囵吞枣一般吃了丹药之后,同样更显神采奕奕,却是贪得无厌,继续凑上前来伸出湿哒哒、黏糊糊的舌头去、舔公山复的手,一边呜呜有声,显然是还想再要一颗。 公山复原本大好的心情,立刻阴云密布。 秋实知晓自家少爷的性情,手中捏着几颗果脯蜜饯,没敢继续投喂。可大黑狗却犹然不知,还在呜呜叫着谄媚讨好,忽然肚皮上就挨了极重的一脚,发出一阵哀鸣,被公山复直接踹飞出去,落地之后四肢抽搐,嘴角淌血,眼看就是活不成了。 公山复眼神冷淡。 “别人都说狗畜生,原来是还真是一点儿没冤枉,不知好歹的玩意儿!” 婢女秋实胆颤心惊,迟疑许久,方才伸手在桌案上捡了一颗公山复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蜜饯,小心翼翼递到他嘴边。 公山复瞥了一眼怀中婢女,变脸似得,笑呵呵张嘴吞下,不忘将秋实青葱般的纤细手指也一并吃入口中,吃光了手指上沾到了蜜饯甜味儿之后,这才将其放开。 秋实放松下来,小声问道: “少爷是因为...这条狗畜生,被老爷骂了?” 公山复口中嚼着蜜饯,含糊不清道: “可不是,我爹说这狗畜生现在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不光喜欢偷偷摸摸跑出院子,对着府上的其他人瞎嚷嚷,耀武扬威,前几天还险些咬伤了大爷爷院子里老管家的小孙女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大爷爷院子里的那位管家,可是祖祖辈辈好几代人都跟大爷爷住在一起负责伺候端茶倒水的,整栋院子除了那一家老小之外,便只有大爷爷独自一人,关系当然近得很,尤其那老管家的小孙女儿,大爷爷可是当成亲孙女儿一般对待。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也就是大爷爷心肠好,没有计较,可这狗东西却越发放肆,整天跑去大爷爷院子门口卯足了劲儿地叫唤,好像很厉害一样,将那小姑娘吓得好几天不敢出门,整天哭得稀里哗啦的。听说你与春华去拉它的时候,这狗畜生还险些将你们也咬了?” 秋实抿了抿唇瓣,没敢说话,只能轻轻点头。 公山复吞下蜜饯,冷眼看向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的大黑狗,冷笑一声。 “狗畜生,害得我被老爹好一阵臭骂。” 一边说着,公山复一边拍了拍秋实的屁股,示意她起身,之后便顺手拿了一颗蜜饯丢进嘴里,走上前去,蹲在那条大黑狗跟前,笑眯眯伸手捏住了它的嘴巴鼻子,肥胖手指越收越紧,直至大黑狗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翻了白眼,再也不能动弹,这才缓缓收手。 婢女秋实,与方才返回院中的春华,看得心惊胆颤。 公山复伸手接过秋实递来绢帕,擦干净了手上染到的狗血,而后随手丢掉绢帕,落在大黑狗死不瞑目的脸上。 “去叫两个伙夫过来,要手艺最好的,今儿个晚睡一会儿,等我云兄弟来了,咱们一起打火锅。” 春华秋实两位婢女,匆匆出门。 不多时,便领了两位膀大腰圆的伙夫回来,两人早先得知自家少爷将那条黑狗剥皮拆骨打火锅,还顺便带了不少配菜,大限殷勤。 一盏茶时间,云泽准时回来,正见到两个伙夫忙得热火朝天,细问之下,才知道那条大黑狗竟然做过这些破事,也难怪要被自家主子杀了打火锅。 不多时,一切准备妥当,公山复也格外大方地留下了两位伙夫一起享用,并且特意派了秋实去找那位麻衣老人,要其带着那位受了惊吓的小姑娘一起过来吃火锅。只可惜秋实最终还是独自前去,独自返回,只带来话说,时候不早,小姑娘已经睡下了,所以麻衣老人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致再跑这一趟,只在秋实返回的时候,让她捎了两坛老人珍藏的好酒,说是送给云泽,以表地主之谊。 一场夜宵火锅,到了夜深时方才结束,宾主尽欢。 云泽去了少爷大院隔壁的客房,已经收拾妥当,云泽这一路走来总是风餐露宿,当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讲究,尤其今儿个还是做客人家,便早早做好了打算,不再练拳,难得好生休息一会。 却不想,进门之后,才终于发现原来公山复另有安排,叫了两位方才不过及笄之年的妙龄少女暖被窝,并且天生带有馥郁体香,此间正躺在床上,哪怕只是靠近床边,两位少女脸蛋红红,一掀被窝,就能嗅到一股馥郁芬芳扑鼻而来。 少女衣衫半解,胸口微隆,反过身来并排躺在床脚那边。 其中一位胆大一些的,瞧见云泽眼神惊愕,因为早便知晓眼前这位俊俏公子乃是远行至此的洞明弟子,平日里并不会如同自家少爷那般奢靡荒淫,便俏脸红红开口解释了一番,云泽才知,原来不是两位少女睡反了,而是依着许多富家子弟的喜好,要以少女胸口为火炉,以作暖脚之用。 云泽一时无言,想也知隔壁院落里的公山少爷,此间定是正与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做着这般荒诞之事,并且怕是还要为了他在这边的安排,暗自得意。 云泽无奈摇头,尽管这么做着实有些不解风情,但最终还是撵走了两位负责暖床的妙龄少女,当然也没有理会两位少女离开时的凄凄艾艾。关上房门之后,便望着那张满是少女体香的床铺一阵迟疑,许久才做出决定大大方方睡了上去,只是难免有些感慨,原来有钱人的生活竟是这般荒诞不经。 少女体香萦绕鼻间,云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也依然有些睡不着。 便干脆不再继续徒劳无功,重新穿衣起床,来到门外,左右看过之后,就纵身一跃,来到房顶,躺在屋瓦上喝酒望月。 方才往常的时候,一旦如此,云泽便要西望奇山昆仑,想一想如今的顾绯衣又在做些什么,再掰着手指算一算,再过多久两人才能重新相见。只是因为床榻上少女体香萦绕不散,睡了许久之后,身上也就不免有着少女体香残留,就忽然想到了仙宴阁里的少女青竹。倘若没有意外的话,少女青竹此间应该还在仙宴阁中,却也不知自己当初给她的那部灵决古经,已经修行得怎么样了,修为境界是否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又是否还能记得两人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几场鱼水之欢。 应该还记得吧? 云泽喝了口酒,仔细回想上一次去见那位青竹姑娘,是在何时。 距今,应该已有至少两年了吧? 或者两年多? 云泽确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上次去见青竹姑娘,肯定是在去往那座古代妖城之前,在那之后,自己只回过一趟学院,并且一直都在学院中用心潜修,很少出门,后来就是临近年关,回了一趟东海度朔山,再之后,途径嵇阳,生出意外变故,便最终成为洞明弟子,一路上有着说不完的艰辛苦楚,最终走到了今日。 如果将这些艰辛苦楚全部说给少女青竹听的话,她会心疼吧? 应该是会的。 毕竟放眼这一整个天下,会为他觉得心疼的,统共也就只有那几个。 少女青竹,木灵儿,云温裳。 雪姬会不会,不知道。 顾绯衣会不会,也不知道。 云泽搁下酒坛,低着头掰手指仔细回想,然而算到最后,貌似也就只有这三人才能确认无疑。 云泽轻轻一叹,放下手指,重新拎起酒坛继续小口喝酒。 这烧口烈酒,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辛辣,入喉之后仿佛一团烈火滚滚下流一般,灼烧脏腑,却也是难得的爽快,只可惜做不到如同尉迟夫人那般,一口喝干整整一坛,那才是真正的风流。 喝酒人千千万万,不一而足,好酒劣酒也是千千万万,各有千秋。 隔壁的少爷大院,灯火通明,让这夜晚少了些景色。 云泽醉眼看天,明明只是躺在屋顶上,酒力上涌之后,却仿佛置身于一叶扁舟中,摇摇晃晃,随波逐流。 口中梦呓呢喃一般哼唱着: “人间几度春与秋,云起云落江上明月流。 功名利禄身后土,一帆一桨乘风泛中游。 ... 草木枯盛,四时忙走,柳陌桃蹊,世事悠悠。物换星移过几度,百尺高楼。手摘天上星斗,二十八宿! 风情张日,巍巍高岳,处处不安,沧海横流。文人舞墨不加点,一挥而就!章来万般诗愁,尽逐水流。 ... 独上高楼,独上高楼,赞一声天上星河转月钩。 爱上高楼,爱上高楼,叹一声人间悲欢春与秋...” ... 城北殷家的这一夜,并不平静。 身为殷家族主的殷圣杰,入夜时,再次大张旗鼓,找来了殷家所有可以算得上是中流砥柱的人物,共有六位长老,四位太上,只是相较于上回,这次却是多出了一位乞丐模样的老人,与眼角眉梢之间与殷圣杰有着六七分相仿的殷少青,以及长相阴柔,满脸病恹恹模样的殷少野。 因为有着坐山客的出手相助,如今的殷圣杰,已经多了许多底气,可以不会惧怕殷夫人贾银身旁的势力。 对于任何一座一流势力而言,入圣修士多一位少一位,其实弥足轻重,尤其坐山客虽然修为只有入圣,却也已经步入这个境界许多年,足够算得上是根深蒂固,再加上此人手中那件已经诞生了山水气运的大山炼制而成的法宝大印,就哪怕面对绝大多数的圣人修士,打不过,也有足够的把握可以逃得了。 最多不过就是损失了那件法宝大印罢了,山上修士,修行之路漫长且艰难,逃不过有得有失,只要能够留得命在,哪怕从头再来,也总要好过身死道消,万事成空。 坐山客在这方面看得相当通透,所以明知如今的殷家绝对可以说得上是龙潭虎穴,也依然赶来。 此间就正赤脚蹲在殷圣杰右手边的位置上,悠哉悠哉喝着茶水,不光衣衫褴褛,并且格外肮脏,尤其踩在椅子上的双脚,指甲泛黄且长,缝隙里塞满了黑泥,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味,却也让人觉得恶心难受。 左手边是殷家另一位入圣,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满头白发已经只剩周遭一圈还在顽强坚持,却也依然面色红润,有如壮年一般,血肉饱满,生机蓬勃。 再下手,则是一位大能修为的长老,相貌平平,习惯性低头垂眼,好似堂中格外紧张的气氛与其无关一般。 殷圣杰想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尽早将殷家内部的事情彻底解决,否则越是拖下去,局面就对他越是不利。 其实自从乞丐老人坐山客进了殷家之后,殷圣杰就已经开始暗中出手,想要将一些长老太上重新拉拢回自己身边。却时至最近两日,这才终于无奈发现,原来这些长老太上全部都是铁了心要站贾银那边,至于缘由如何,根据其中一位对于殷家尚且有着些许挂念的长老所言,他们都是早便得到了贾银的许诺,一旦“殷府”二字可以顺利改名为“贾府”,就不仅可以随时与殷夫人贾银共修阴阳互补之法,还可以各自得到至少一件延寿宝药,以及一件对于修为境界的提升有着极大裨益的灵株,甚至可以得到东明城贾家那位圣人的亲自指点。 是真是假,殷圣杰没有太大的怀疑。 那位时常会与殷夫人贾银来往的入圣,原本不过一介炼虚合道大能境的修士罢了,并且受困于天赋不足,三千五百年寿元将尽,哪怕如何努力闭关,固守于面前的桎梏也依然牢固,突破之前,更是已经落到一个血肉枯朽的下场,好像风中残烛一般,再也受不住任何风雨,却自从他与殷夫人贾银互有来往之后,没过多久,就忽然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出现时,便已破开多年未曾有过丝毫松动的瓶颈,顺利踏足圣道之境,意气风发,寿及五千年。 殷夫人贾银修有阴阳互补之法,可以在行夫妻之礼时,只在欢愉之中,便可提升男女双方的境界修为。有关此事,殷圣杰早便知晓,并且还曾亲自体会过,但这终归只是原因之一。 圣道瓶颈,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突破,所以那位原本这辈子都已经无望入圣的太上,之所以能够重新振作,最大的缘由,还是在于灵株宝药,以及那位东明城贾家圣人的亲自指点。 财帛动人心,理所当然。 但于山上修士而言,尤其对于那些自知此生突破无望,只能一边徒劳无功,一边不甘等死的修士而言,更能打动人心的,还是延寿宝药、破境灵株,以及更高境界修士的亲自指点。 修行觅仙路,道茫茫,无论途中有过多少曲折,最终的目的,也都是为了求一个长生不死。 所以年纪越大、境界越高,越怕死。 殷圣杰这才终于明白,为何自家这些可谓是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竟然有着如此多数都心甘情愿拜在贾银的石榴裙下。 延寿宝药,殷圣杰给得起。 破境灵株,咬咬牙,也能给得起。 但圣人修士的指点,就哪怕殷圣杰将牙咬碎了,也给不起。 所以时至今日,身为殷家族主的殷圣杰,再也无法继续等待下去,方才大张旗鼓,召来殷家所有中流砥柱,于堂中一聚。 第333章 无妄之灾 山上修士的一场苦心谋划,往往需要耗费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用来做局,屡见不鲜。 殷夫人贾银,也或说是东明城贾家的做局,只用了短短二十年,对于很多山上人而言,不过白驹过隙的须臾罢了,就像号称天下之大白的那条淮水,二十年,能在其中占据多少水花浪头?可能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滴雨水落入其中带起的涟漪而已,还没漫出多远,就已经消失不见。 所以无论这场谋划最终成与不成,殷圣杰又在主位上说了什么,殷夫人贾银都不是特别在意。 她只满脸心疼的坐在殷少野一旁,压低了声音悄悄嘘寒问暖,生怕夜间寒气太重,会让重伤初愈的殷少野承受不住,便在殷圣杰疾言厉色质问堂下众多长老太上时,就忽然挥手叫来了规规矩矩站在门外的一位阴柔男子,要其去给殷少野拿件厚实衣裳过来。 这阴柔男子,才是殷少野真正的生父,也是殷夫人贾银平日里最为宠爱的面首之一。 无他,只单纯因为这位阴柔男子长得好看,仅此而已。 之所以言说之一,就是因为除却此人之外,殷夫人贾银同样宠爱打从自己肚子里面出来的殷少野,甚至就连上阵父子兵,都尝试过不止一次两次。 实在是荒淫无度。 所以当那阴柔男子拿了厚实衣裳回来之后,殷夫人贾银伸手接过,亲自动手将其披在殷少野身上。后者原本还要道谢,却不待其开口说话,殷夫人贾银就已经目光炯炯,俯下身来在其嘴巴上轻轻一啄,起身后眼波妩媚,丝毫不去介意此间乃是大庭广众之下,径直开口言说,倘若殷少野当真诚心要谢,就待此间事后,随她一起去到房里细说。 言罢,还不忘顺便再给那位阴柔男子抛去一个媚眼,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堂下一众长老太上,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乞丐老人坐山客,面色古怪,瞄了一眼身旁脸色铁青的殷圣杰,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已故老友这仅剩的一个儿子,怎么如此能忍,那实在是荒淫无度的贾银都已经开始不背人了,还不尽快将她休了,留着过年不成? 乞丐老人暗暗摇头,没有说话,伸手端来茶碗,小口喝茶。 实际上,殷圣杰早便已经有所准备,毕竟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叫来了殷家所有算得上是中流砥柱的人物,就是为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将殷家与东明城贾家之间的这场阴谋算计,彻底摆在明面上摊开了说,所以无论殷圣杰也好,还是乞丐老人坐山客也罢,包括殷圣杰左手边的一位太上,一位长老,都是已经做好了无法善了的打算。 只是没曾想,如今的贾银竟然已经胆大妄为到了这般地步,殷圣杰一时气血上涌,反而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乞丐老人忽然清咳一声。 听在他人耳中,当然不过轻轻一声咳嗽罢了,但在殷圣杰耳中,却仿佛平地惊雷一般振聋发聩。 脸色铁青的殷圣杰头脑一昏,而后立刻清醒过来,体内原本因为怒气淤积的一口浊气也顺势吐出,立刻觉得好了许多,便格外感激地向着乞丐老人轻轻点头,以表谢意,而后便话锋一转,由自袖口之中掏出了早便已经准备妥当的休书,起身来到殷夫人贾银面前,猛地拍在一旁桌案上。 “签字画押,然后滚出殷家。” 殷圣杰眸光深沉,语气平静,颇有些不怒自威。 殷夫人贾银瞥了一眼那张休书,忽然娇媚一笑,手掐兰花指将那休书捏起。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衣粮千万,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于时此日,谨立此书。” 殷夫人贾银,一字一句缓缓读出,随后眸光涟涟瞥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殷圣杰,展颜一笑。 “写得倒是工工整整,客客气气。” 言罢,容貌天生娇媚的殷夫人贾银,手指忽然一松,那张工工整整、客客气气的休书,便一坠落地,触地之时,已经化作齑粉飘散。贾银收敛笑意,将双腿左右叠放更换一次,半倚半靠陷入座椅之中,一只手轻托香腮。 “要我来就来,要我走就走,殷圣杰,你真把自己当成是个人物了?还是因为有那老乞丐给你撑腰,所以才敢这般胆大妄为?” 贾银佯装惆怅,轻轻一叹。 “既然话都已经说开了,你也已经知晓,如今的殷家已经...昔非今比。也罢,我便只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殷圣杰眉关当即一沉。 贾银重新面露笑意,巧笑嫣然。 “我不想做弃妇,说出去不太好听,像个被人玩儿剩下的。但寡妇却要好听得多。” 话音方落,堂中立刻剑拔弩张。 殷少青更是拍案而起,对着自己的生母怒目相向,一马平川的胸脯深深起伏,银牙紧咬,咯咯作响。 乞丐老人不急不缓搁下茶杯。 “稍安勿躁,你娘就只是嘴硬罢了,有老夫在,任凭她是有着东明城贾家在背后撑腰,也翻不起什么太大的浪花。” 殷少青忽然冷笑一声。 “我娘?坐山客爷爷,你在说什么笑话?我哪里有娘?” 殷夫人贾银微微挑眉,忽然起身,柔柔伸手推开了面前眼神森然的殷圣杰,款款扭腰来到了殷少野面前,拧腰直接坐在他的大腿上,开口笑道: “不认我这个娘也就罢了,你相公可是还在这里呢...” “闭嘴!” 殷少青再次拍案而起,怒目圆睁,吃人一般。 乞丐老人没再说话,只是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好一个腌臜之地,乞丐老人活至今日,已经四千五百多岁,却也没有见过谁家能够乱到这般地步。遥想当年,殷家还是蒸蒸日上,尤其老友的几个儿子,许是因为这一代人按照族谱排序,恰好轮到一个“圣”字,就除了殷圣杰之外,那真是一个更比一个出色,无论最终族主之位轮到谁的头上,殷家的未来,或也该说现在,都应该一片光明。 却不想,如今竟会落到这般田地。 而那身为罪魁祸首的贾银,如今撕破了脸皮之后,就更是肆无忌惮,于大庭广众之下便就罗裳半解,一边挑衅似得望向殷少青,一边与那重伤初愈的殷少野百无禁忌。 乞丐老人伸手拉住了殷少青的衣袖。 “坐下。” 后者只得恨恨咬牙,重新落座。 殷圣杰胸膛深深起伏,不愿继续多看,返回主位,将目光转向堂下一众长老太上,将那一张一张或是闭目养神,或是故作与己无关,也或的面孔逐次看过,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 “本族主,只再问最后一遍,尔等,可是当真,再不认殷家,再不认殷姓,再不认,列祖列宗?!” 堂下,蓦然传来一阵耻笑声。 ... 以城北殷家府邸所在之处为中心,整座越门城,轰然一震。 城南公山府,还在悠哉悠哉唱着那首《人间词》的云泽,忽然瞧见远处有着一道神光于陡然间冲天而起,紧随其后,则是一连三道神光,直入云霄深处。 而在其下,则是很快便就火光熊熊。 云泽愣了一瞬,抬头再看时,就见到一座乌光流泻巍峨大山,凭空出现,哪怕云层再怎么厚重,夜色再怎么深沉,也依然遮掩不住,就这么压在整座越门城的上空,庞大压力,哪怕像个不知多少里,也依然让人无法喘息。 公山府中的某一处,忽然腾起两道人影,瞬间没入云霄。 其实不止公山府,城西赵家,城东刘家,各自都有一道人影第一时间腾空而起,去往肉眼难及的高空,去看那场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大战。 整座越门城,又是轰然一震。 云泽彻底清醒过来,体内血气气韵漫出气府,攀上命桥,火龙走道一般瞬间贯通,脚下猛地一踏,砖瓦粉碎,身形便就立刻化作一道雷光,如同箭矢一般激射而出,往城北殷家那火光冲天之处而去。 公山复衣衫不整,落后不知一步两步,赶路途中,不忘整理衣衫。 短短片刻过后,云泽就出现在殷家府邸附近的一条街道围墙上,周身雷光一散,没有继续上前,只因一位大能修士的一次出手,席卷而出的余波已将城北殷家府邸所在之处彻底摧毁,牵连到周遭几十里方圆,甚至就连城北的那条不夜街,也被一并牵扯在内,一瞬间就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放眼望去,满目狼藉。 真个是战火硝烟弥漫。 远处仍有许多人影纠缠不休,主要还是数位强者共同出手,围杀其中一位已经身负重伤的老者,索性联手之人当中,仅有两位大能,与那身负重伤的老者境界相仿,而其余众人则是只敢掠阵,不能上前,也便给了那位老者些许喘息的机会,并且屡屡凭借豁出性命不要的狂性,能够逼得两位大能束手束脚,不敢硬战,而其则是另觅时机,扑杀一旁掠阵之人,不消片刻,就已经打碎了三颗头颅。 然而老者毕竟势单力薄,几番碰撞之下,便受创更甚,同时掀起余波阵阵,席卷出可怕的风岚。 废墟中,有人侥幸留得一条命在,努力许久方才终于爬出废墟,却不想罡风一吹,砖石瓦片也都化作齑粉,更枉论这些尚未摆脱“凡人”二字的常人,便不免落到一个荡然无存的惨淡境地。 亦有许多修为境界不弱的,亡命飞逃,以求尽快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云泽立身于小巷围墙上,距离极远,目力所及之处,依稀可以见到几条人影之中,有着一位风韵极佳的妇人,仅凭一双大袖,便忽的一大一小两个阴柔男子不断退往城北更北,以免会被那如疯如狂的老人盯上,尽管过程之中颇多坎坷,毕竟这位美貌妇人也是导致殷家落败至此的罪魁祸首,那身负重伤的老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却每番扑杀上前,总会被另外两位大能出手阻拦,也便导致这位美貌妇人可以很快脱离战场中心,领着一大一小两位阴柔男子,在极远处作壁上观。 穆红妆身形随后出现,再之后,便是公山复与赵大娘,三人不过前后脚,来的途中就已经瞧见了站在这里的云泽,便尽数赶来。 公山复衣衫凌乱,方才落定,裤子就险些掉了下来,所幸是反应极快,伸手拉住,这才没有出丑。不过公山复也是个脸皮极厚的,尤其此间其余三人也未曾注意,便偷偷摸摸系好了腰带,这才走到云泽身旁,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烟尘四起的广阔废墟,咂舌道: “这般场面,少爷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难怪老爹早便与我说过多次,日后一旦突破炼精化炁境,来到半山腰,与人打斗之时一定要避开城池村镇,虽然只是不成文的规矩而已,但太过伤天害理,难保能有好下场。” 公山复手臂一伸,手中便多了把折扇,收手在胸前快速扇了几下,还是咂舌。 “这一下,死了少说上万人吧?” 赵大娘眉关紧蹙,沉声道: “可能不止。” 公山复更加咂舌连连。 “真是无妄之灾。” 随后抬头看向天上那座乌光流溢的巨大山印,越是直视过去,就越是觉得心头压抑,喘息困难。然而即便如此,公山复依然咬牙坚持,只可惜那场天上的神人大战,太高,太远,根本看不到,只能听见一声声有如雷霆一般振聋发聩的巨大声响接连传来,只能瞧见一道道规模宏大的涟漪,不断由自那座巨大山印上扩散出去,几千里云海翻涌,都被席卷而出的可怕余波轻易吹散,仿佛湮灭一般,不知怎的,就没了踪影。 一道道漆黑裂缝,凭空撕裂,狰狞可怖,犹似鬼狱深渊横于天穹之上,正待择肥而噬。 轰鸣声络绎不绝间,天上地下,陡然大亮,犹似白昼一般。 原来是有人再施手段,打在了那座悬于高空中的巨大山印,迸发出璀璨神光照耀人间,如同一轮烈日攀上山顶,迫使长夜变作白昼,经久不散。 公山复见到的最后一眼,是那座山岳大印,从天而降,随后瞳孔一缩,立刻惨叫一声,如遭重击,从围墙上摔了下去,肥硕宽大的身躯砸在地上,捂着眼睛一阵哀嚎打滚,指缝间有鲜血流淌。而在此后,高天之上方才落下咔嚓一声,包括云泽在内,穆红妆、赵大娘都是脸色一变,只觉得头顶上方传来的压力陡然一增,原来是那座化出本体的巨大山印,被人生生从高天之上打压下来,按下长风一泻千里,灌入越门城中。 庞大压力之下,整座越门城都随之轰鸣下沉。 地面开裂,崩现沟谷,葬生无数。 只有鲜少的几处有人出手将之庇护下来,城南公山府,城西赵家府邸,城东刘家府邸,便在其中。除此之外,亦有几处侥幸逃出一劫,却也依然改变不了越门城死伤惨重的现实。 云泽几人,已经被那庞大压力压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脚下原本还能坚持耸立的围墙,更是早便已经轰然倒塌。 烟尘阵阵之中,云泽面容狰狞,体内血气气韵火龙走道一般疯狂涌动,周身陡然被一道雷光包裹,咬紧牙关,脖颈额头青筋暴起,嘶吼连连,终于还是硬扛着压力站起身来,目光死死盯着远处仰仗一件法宝抵抗住巨大山印余威的美妇,身形缓缓一矮,随后脚下一踏,地面立刻陷下一座巨大深坑,而其身形则是立刻消失在原地。 赵大娘周身灵光氤氲,千丝万缕汇聚成茧,帮助她对抗山印余威,眼见于此,只短暂迟疑,便立刻伸手一点,分出丝丝缕缕的灵光帮助已经只凭肉身蛮横艰难起身的穆红妆,以及哀嚎不止的公山复抵抗山印余威。 “殷夫人贾银乃是炼精化炁境修士,手中又不知有着多少灵兵法宝,云公子未必是那女人的对手。你二人若是还有手段,就尽快施展出来,抵抗那座山印逸散出来的威压,咱们需要速速赶去,再迟片刻,恐会有变!” 闻言之后,穆红妆紧了紧牙关,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一句话不说,立刻飞奔出去。 公山复浑身肥肉颤颤巍巍,缓缓放下双手,原来是因为直视了天上那座大山山顶升起的烈日,就被灼伤了双眼,如今正满布血丝,眼泪混杂着鲜血,长流不止。 “干他娘的,也不知道哪个龟孙子狗畜生,闹出这般动静,可千万别让少爷我给逮着了,否则...” 公山复不断挤着眼睛,嘴里骂骂咧咧,手中的动作却是极快,只将体内灵韵一震,将衣袍鼓荡起来,便立刻脱身离开那丝丝缕缕的灵光覆护之处,与赵大娘一起动身追向穆红妆之前离开的方向,速度相当不慢。 第334章 难敌 天下之大,果真是无奇不有。 云泽一边抵抗巨大山印逸散出来的可怕威压,一边横冲直撞,绕过原本殷家府邸所在之处的那片战场,来到更北边,亲眼见到了那位天生妩媚的殷夫人贾银,在观战之余,饶有心情与身边一大一小两位阴柔男子柔情蜜意,已经罗裳半解,若非此间时候不对,就要当众上演一处上阵父子兵的好戏。 也仿佛殷家最终落到这般荡然无存的地步,其实根本无足轻重。 压力陡然一轻。 云泽身形化作雷光,出现在侧面的位置上,抬头看去,天上那座几乎遮天蔽日的巨大山印,已经无法继续维持乌光流溢的巍峨之象,颤颤巍巍,震动不止,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掌控。 云泽目力不算太差,依稀能够见到高空之上,除了来自城南公山家、城西赵家,以及城东刘家的几位入圣正在作壁上观之外,在那座巨大山印的下方,竟是三位入圣联手围杀一人的景象。紧随其后赶来的穆红妆几人,瞧见云泽没有急于上前,便悄然松了一口气,随后同样抬头看去,能够依稀见到这幅光景。 赵大娘当即面露错愕之色。 修为境界更高一些的赵大娘,当然目力也要更好一些,能够见到那位头顶巨大山印的乞丐老人,肉身躯壳已经满布裂痕,鲜血淋漓,尤其腹部一个前后通透的窟窿,足有人头大小,险些就要连同气府也一并毁去,俨然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境,倘若再不尽快寻觅脱身之法,就难免要交代在这里。 而其周遭三人,其中两人正是有着殷家本姓的两位入圣太上。 在此之外的第三人,则是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位入圣剑修。 赵大娘心思电转,很快就明白过来,东明城贾家此番长达二十余年的漫长布局,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也难怪殷家府邸连同家底一并荡然无存之后,这位来自东明城贾家的殷夫人贾银,竟然丝毫不觉得心疼,甚至犹有心情与身边的父子二人柔情蜜意,原来这女人的根本目的并不是殷家家底,也不是越门城这一隅之地,而是已经清楚拿捏了那位乞丐老人的性情,断定了此人不会在殷家身陷囹圄之时视如不见。所以绕过来绕过去,殷夫人贾银,也或说东明城贾家,真正贪图的还是那座已经诞生了山水气运的巨大山印。 二十余年苦心谋划,就只是为了一件顶级法宝? 赵大娘眉关紧蹙,有些狐疑不解。 公山复紧闭流淌血泪的眼睛,抬头“看”向高空中那近乎于匪夷所思的景象,原来是有着瞳中人暗中相助,因而无论公山复睁眼闭眼,甚至眼睛已经惨遭重创,也依然可以清楚“见”到那座巨大山印下方,三位入圣联手围杀乞丐老人的光景,甚至目力之强,更在赵大娘之上。 “早便听说这座山印不同寻常,那乞丐老人坐山客仰仗这座山印,便是面对绝大多数的圣人修士,打不过也能逃得了,原来竟然是件王道圣兵的胚子,难怪东明城贾家竟然不惜耗费二十余年苦心造局,如此看来,还真是值得。” 公山复连连咂舌。 赵大娘恍然大悟,目光转向那位不知何时出现的入圣剑修,开口问道: “那位剑修...” 公山复依然紧闭双眼,微微挑眉,道: “一直不声不响藏在天上呢,已经来了好几天了。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 公山复笑呵呵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瞳中人的本事,要比我想象中的更大一些,就连那么远的地方都能让我瞧见。第一次瞧见那人的时候,我还有些奇怪,以为是瞳中人调皮捣蛋,故意在我眼睛里捏造出来的景象,后来又看了几次,才知道竟然是真的,所以那天你问我要不要分上一杯羹的时候,我才会告诉你,殷家的这趟浑水,谁蹚谁倒霉。那自称坐山客的老东西,已经死定了,东明城贾家苦心谋划这么久,不可能再给他任何活路,所谓困兽犹斗,自知没有生机可言的坐山客,肯定要拼命拉上几个陪葬的,届时,莫说你我,便是还在天上的那三位,也得好生斟酌一番,怎么才能扛得住坐山客的临死反扑才行。” 公山复揉了揉眼睛,顺便擦去脸上的血泪,嘴里又是一阵骂骂咧咧。 之前的时候没看清,但现在却是想明白了,之前出现在那座巨大山印山顶的烈日高照,必然是出自那位入圣剑修之手,想来也是一件劈在那座巨大山印上,剑气汹涌,剑光灼灼,便顺着那座巨大山印的表面一路流泻下来,这才导致一直都在胆大包天借助瞳中人的本事,抬头去看这场入圣之战的公山复险些瞎了眼。 赵大娘没再多说,低着头皱眉深思,细细考虑这场大战之后,赵家是否还在东明城贾家的布局之中,又是否还会惨遭牵连。 毕竟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东明城贾家苦心布局二十余年,最大的目的最终是在那位自称坐山客的乞丐老人身上,却也难保殷夫人贾银不想顺便将越门城这一隅之地也一并收入囊中,来一个一石二鸟。 公山复努力睁开眼睛,睁大双眼,眼底便不免又有血泪溢出,瞳中人悄然出现在公山复的左眼中,然后一跃跳到右眼,像是跳进了一座池塘一样,一瞬间便没入其中,为其修复双眼伤势。 公山复重新紧闭双眼,暗自庆幸当初花钱买了这只瞳中人,若非如此,只怕这双眼睛就要保不住了。 “放心吧,东明城贾家虽然势大,但要拿下越门城,却也不会特别轻松,尤其如今已经打草惊蛇,有殷家这个例子摆在面前,咱们这另外的三家,就肯定会暗中联手,毕竟窝里斗是窝里斗,有人想要插手越门城,至少我那便宜老爹是肯定不许的。倘若他们贾家还要人心不足蛇吞象,那就只能倾巢而出了,可一旦贾家倾巢而出,东明城其他的一流势力,尤其贾家的那些死对头,就肯定要闻风而动,不会轻易错失如此良机。” 公山复将折扇夹在腋下,双手一阵猛搓,将掌心搓热了之后,捂在眼睛上。 “越门城这块骨头,难啃得很。” 赵大娘闻言,立刻深深看了公山复一眼。 正以双手捂住双眼的公山复,忽的扭头“看”了过来,咧嘴贱笑道: “赵大娘是不是对少爷我刮目相看了?其实少爷我的本事可不止这些,要不等到此间事了,咱们就去找个安静的地方,更加深入地好好聊一聊?” 那“深入”二字,公山复咬得极重。 赵大娘没好气啐了一声,忽然意识到公山复之前扭头的动作,脸色当即一变,慌忙拧身以侧面相对,手臂紧紧护在胸前,恶狠狠道: “你,一直在用瞳中人?!” 公山复一滞,讪讪一笑,依然双手捂眼,扭回头去。 “瞧你说的,云兄弟的女人还在这儿呢,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这都不懂?我这人虽然下贱,却也没有下贱到那般地步,当然会十分注意,只让瞳中人帮我看路罢了。” 赵大娘满脸威胁,周身灵光飘渺,蚕茧分出千丝万缕的细线,蠢蠢欲动。 “眼见”于此,公山复立刻连连摇头道: “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说,我承认刚刚看你的时候,用了那么一下下还不行吗?真就一下下,还没看到什么呢就被你给挡住了,也根本不知道你左边胸口上有颗痣,更不知道你屁股上...” 赵大娘立刻咬牙切齿。 “你给老娘去死!” 灵光千丝万缕,立刻猛扑上去,将方才转身逃出没多远的公山复双脚脚腕缠住,随后蚕丝一紧,便将他直接拎了起来,吓得公山复惨叫连连,所幸赵大娘虽然有些气急败坏,却也没有失了冷静,只抬手操纵蚕丝猛地一甩,便将那肥胖如同小山一般的身躯狠狠摔在地上,仰面朝天,生生砸出了一个人形大坑。 公山复毕竟是个皮糙肉厚的,身上那件法袍也并非凡物,所以这一下虽然摔得极重,却也没怎么受伤。 只是难免要哼唧两声,佯装凄惨,才能让赵大娘暂时消气。 穆红妆瞥了眼“自相残杀”的两人,什么难啃的骨头什么瞳中人,都没听明白,只知道云泽早先踹过那殷夫人贾银的小相好一脚,已经与之结下了不解之仇,而殷夫人贾银又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就断然无法善了。 便上前两步,来到云泽身旁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那殷夫人贾银,就是这女人?” 云泽轻轻点头,目光早已望向那罗裳半解的貌美妇人。 后者亦是正在看向这边。 柳叶眉,桃花眼,身段丰腴并不输给任何人,姿容妩媚甚至还在赵大娘之上,仅就云泽见过的女人而言,或许也就只有先天美人骨的瑶光欲仙子赵飞璇,才能在妩媚诱人的方面略胜一筹,妥妥的一个狐媚子无疑。 而那殷夫人贾银也在瞧见云泽之后,立刻眼眸一亮,洁白皓腕带起青葱手指,柔若无骨般轻轻推开了身旁的阴柔男子,也不整理身上凌乱衣裙,径直缓步而来,最终停在云泽面前丈许左右,眸光灿灿,不断上下打量云泽的这幅皮囊相貌与身材身段,最终视线落在那张脸上。 “你就是前段时间江湖上盛传云泽云魔头?听说是个青面獠牙的丑陋之辈,” 殷夫人贾银痴痴一笑。 “江湖传言,果然信不得。” 云泽默不作声,气府中血气气韵已经暗中上涌,积攒片刻之后,陡然间攀上阴阳双命桥,火龙走道般,汹涌澎湃,声势浩大。而其身形也在一瞬间就被雷光包裹,陡然消失在原地,直冲殷夫人贾银而去,掌刀雷霆激烈,斩去脖颈。 凭空中,忽然传来铛的一声金铁之鸣。 殷夫人贾银好整以暇站在原地,腰间一块刻有“太平无事”的玉牌,灵光逸散,将其身形完全包裹在内。云泽一记掌刀,锋芒无匹,却仍是无法刺穿这层看似单薄的灵光,深深短暂迟疑一瞬,双脚落地,立刻再动,旋身拧腰便是一脚砍向殷夫人贾银,却也依然被那灵光挡住,任凭雷霆激烈,也依然不动如山。 云泽脚腕吃痛,重新旋回身来,全身上下都被雷光包裹,接连出手,刺拳、劈掌、提膝而撞,雷霆万道层层交织,尽数打在那层蛋壳一般的灵光上,却无论云泽如何努力,也始终无法真正将其破开。 殷夫人贾银稳稳当当躲在其中,笑意盈盈。 “让开!”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大喝。 穆红妆身形由自高处而来,双手持握那杆寒光流溢的钢枪,轰然落下,枪锋笔直撞在那层灵光上。殷夫人贾银腰间那块刻有“太平无事”四个字的玉牌,立刻灵光暴涨,飘荡起来,而后咔嚓一声,迸出一道裂痕。身在其中的殷夫人贾银这才微微一愕,旋即脸色微沉,眼神阴冷瞥了眼近在咫尺的枪锋,已经堪堪刺破了灵光覆护,被夹在那里,动弹不得。 手握枪杆的穆红妆,陡然发出一声闷吼,身形陡然下坠,压得那杆钢枪也弯成一个惊人的弧度。 蛋壳一般的灵光,再次传来咔嚓一声,裂纹满布。 云泽紧随其后,身形来到殷夫人贾银的头顶,双掌一拍,上下交错一滑,掌心之间雷光纵横,立刻凝出一杆雷枪出来,对准了蛋壳一般的灵光崩裂之处,猛然刺下。 无风自悬的“太平无事”玉牌,立刻咔嚓一声,变作无数碎片洒落。 穆红妆双手死死握住枪杆,早便已经有所准备,却也依然抵抗不住枪杆弹回的力道,险些扑到在地。而在此时,殷夫人贾银面沉如水,大袖一挥,立刻扫出一片灵光激射,与自控不住扑上前来的穆红妆撞在一起,将其砸得横飞出去,侧脸已经高高肿起,口鼻带血,最终砸入一片房屋废墟之中,发出轰的一声,尘土飞扬。 灵光随后扫向云泽。 如清风拂面,却又暗藏杀机。 云泽只来得及将双臂挡在面前,只觉得阵阵杀机无孔不入,灵光像是水流一般,悄然漫过交叉的双臂,随后落在其胸膛之处,方才狠狠一撞,仿佛一并大锤正中胸口一般,将云泽砸得吐血而飞,身形在半空转了一圈,落地之后双脚嵌入地面,犁出丈许长的沟壑之后,方才堪堪停止。 殷夫人贾银游刃有余,一双桃花眸子,妩媚诱人,嗓音细腻道: “乖乖做我男妾,常伴左右,我便饶你一命,如何?” 云泽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仍是不答,周身雷光交织,激烈沸腾,演化丈许高青白雷兽一尊,蹲伏在地,虎头狮鬃,牛身熊掌,通体上下满布雷光灿灿的灵纹,一声长啸,扑杀上前,威风凛凛,杀气赫赫,一瞬间便就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张开血盆大口,撕咬下去。 殷夫人贾银眸光立时一沉。 “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大袖翻起,殷夫人贾银一身元炁澎湃,却正此间,忽有一片绿光从旁杀来,带起林间簌簌之声,公山复紧闭双眼,眼角依然带有血泪,笑呵呵出现在不远处,手中折扇再度一扇,松涛云雾,漫上高空,随后向下坠落,势逾千钧。 殷夫人贾银紧咬银牙,冷笑一声,手掌一拍气府所在之处,手中便立刻多出一杆黑布大幡,当中以血书画一只瘦弱小鬼,古灵精怪,双眼赤红血光一闪,便有一片血雾向着向四面八方席卷出去,如同怒涛滚滚,甫一接触,那势逾千钧的松涛云雾就立刻如春雪消融。大幡再一晃,身化雷兽扑杀至近前的云泽,身形就在半空中陡然一凝,周身雷光激烈一震,竟是被生生破去,显露真容。 云泽脸色急变,只觉得如坠泥潭,一身精血更是滚滚沸腾,好似即将破体而出。 所幸赵大娘从旁出手,蚕茧化出千丝万缕,纠缠成一道粗壮灵光,仿佛蛟龙一般横冲直撞而来。这件法宝本是不同寻常,比起殷夫人贾银手中的那杆招血幡丝毫不差,虽然不算轻易而为,却也最终杀穿了血雾,将云泽身形从中拉扯回来。 脱离险境之后,云泽已经满身赤红,胸膛几番起伏方才终于压下了体内沸腾如同开水一般的精血,随后再度抬头看去,正见到殷夫人贾银手持招血幡站在那里,因为几番出手,本就罗裳半解的衣裙,也就更加凌乱不堪。 那个从不在意春光乍泄的美妇,巧笑盈盈,不急不缓伸手整理衣裙。 远处陡然传来轰的一声,穆红妆手提钢枪,由自废墟之中一跃而起,周身上下血火荼荼,长啸一声,以钢枪劈斩而下,却身在半空时,就被赵大娘伸手一指,千丝万缕汇聚成线,将穆红妆拉扯回来。 “不可轻举妄动!” 赵大娘阻止了还要继续上前的穆红妆,随后目光望向那杆招血幡,神情格外凝重。 招血幡是个什么来历,赵大娘看不出,便只能将目光望向家中经营万剑阁的公山复。后者紧闭双眼,需要瞳中人相助才能视物,“瞧见”赵大娘看来,当下一扯嘴角。 “我公山家虽然晶莹万剑阁,但其中的灵兵法宝,可都是正当之物,做的也是正经生意,哪里见过这般邪门的玩意儿。” 言罢,公山复忽然咧嘴一笑,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合起,随后伸直了手臂在面前一划而过,列出一件件灵兵法宝,紫光莹莹的飞剑、雷光盘绕的法印、乌光流转的黑碗、灵雾满溢的玉净瓶,林林总总算下来,统共十多件。 “正儿八经的法宝,虽然都是下品之流,却也足够了。谁有需要,直接来拿,不够还有,便是毁掉了也不心疼,总之还是先将这女人弄死,否则就凭她那睚眦必报的性情,咱们谁都不得好。” 公山复转而面向赵大娘。 “赵大娘,您先挑一挑,看看有没有相中的?” 赵大娘眉梢一挑。 方才各自出手之时,云泽与穆红妆自然不必多说,早便与殷夫人贾银结下深仇大恨,自然不遗余力,公山复虽然有所保留,却终归说来,也是出手了,却唯独赵大娘只救人,不杀敌,显然是给自己准备了退路。公山复对此心知肚明,赵大娘是担心此间或有不敌,也或没能顺利留下殷夫人贾银的这颗人头,这般出手便结仇不深,一旦日后殷夫人贾银卷土重来,就只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便可相安无事,更不会牵扯到城西赵家。 公山复可不想赵大娘能够置身事外。 便连云泽也一同看来。 赵大娘双眼虚眯一瞬,忽的笑靥如花,伸手拿了那件灵雾满溢的玉净瓶。 公山复眼眸一亮,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哈哈大笑,早便已经准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 “赵大娘果然好眼力,这玉净瓶可并非凡物,其中沉淀而成的凝灵水露,能够涤污去秽,正是对付那邪门法宝的不二之选!” 赵大娘当即眼神一沉,却也只得维持笑意盈盈,轻轻点头。 殷夫人贾银可不理这些,手持招血幡,目光只在云泽身上。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肯答应做我男妾,伺候左右,我便不光饶你一命,还另有许多好处,于你而言,可是绝不亏本的买卖。” 殷夫人贾银痴痴一笑,眸光涟涟,好像已经忘了方才双方各自连下杀手的事。 “你可知阴阳互补之法?不与寻常下三滥的采阴补阳也或采阳补阴相同,我所修行的这件阴阳互补之法,在于阴阳交泰,相济相生,若你愿意答应下来,做我男宠,便不仅能够夜夜笙歌,更可在共赴巫山之际,你我二人共同精进修为。除此之外,我亦可与你承诺,待得此间事了之后,你随我返回东明城,进入贾家,我便请求家中那位圣人老祖亲自指点你的修行,另有延寿宝药、破境灵株,随你喜欢想拿多少拿多少,绝不在任何方面亏待于你,如何?” 贾银最后补充道: “我将那两位殷家入圣招揽到我贾家时许诺的待遇,可都要比此间与你许诺的差了许多,你得知道好歹才行,懂吗?毕竟如你这般的好皮囊,实在少见,倘若真要杀了,可惜。” 一边说着,这位来自东明城贾家的殷夫人,目光逐渐下移,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距离太远,谁都听不到。 公山复仗着瞳中人,看破唇语,瞥了眼旁边的穆红妆,稍作迟疑之后,还是凑上前来,在云泽耳边压低了声音将殷夫人贾银的那句嘀咕,悄悄复述出来。 云泽扯了扯嘴角。 还真是个荒淫无度的,大战在即,竟然还有心思考虑这些行不行的问题。 云泽抬头看向殷夫人,第一次开口道: “就不能直接一笑泯恩仇?” 殷夫人当即哂笑一声。 云泽当即明了,便不再多说,眸光逐渐内敛,于某一刻,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公山复面前那柄紫光莹莹的飞剑,身形也再度被那苍白雷光完全包裹,带起呲啦一声,已经冲杀上前,一剑劈开迎面而来的血雾,主动陷身于困境之中。血气灵韵灌入剑身,紫光更盛,颇有些浩然紫气的意思,虽然云泽并不懂得任何一种剑法,却一剑劈出之时,往往会有紫气喷薄,将那血雾灼烧得嗞嗞作响,不多时便冲到贾银面前。 穆红妆收了钢枪,顺手抓住那件电光环绕的大印,紧随云泽之后,同样冲杀出去。 殷夫人贾银笑意收敛,眼眸之中杀机浮现,手臂轻轻一震,招血幡立刻猎猎作响,吐出浓郁血煞,冲向云泽与穆红妆二人,目光却是转向蓄势待发的公山复与赵大娘,冷笑言道: “你二人最好乖乖站在那里不要妄想插手,莫说你们杀不了我,便是真的将我头颅斩下,我在东明城贾家府邸之中,也留有一块本命牌,一旦身死道消,死前所能见到的最后一幕,就会呈现在那本命牌上。好好掂量一下,你们公山家与赵家是否能够承担得起这般后果,若说能,便尽管出手来杀我,若是不能,就老老实实滚回你们的狗窝,想一想要拿出多少东西来赔罪!” 言罢,殷夫人贾银身形就立刻飘然退出,浩然紫气随之呼啸而过,只差毫厘,便要斩去那颗大好的头颅。 然而殷夫人贾银,自始至终都没有过半点儿惊慌。 身形飘然落地之后,便将手中招血幡挥舞起来,一道道浓郁至极的血煞之气,连番飞出,带有厉鬼嚎哭之声,向着云泽穆红妆两人纠缠而去。 身在血煞之外的赵大娘与公山复,脸色难看。 本命牌贵重且稀少,并不常见,可即便如此,公山复与赵大娘也毫不怀疑殷夫人贾银口中所言,却也因为考虑到东明城贾家有着一位圣人坐镇,便着实不敢继续上前。 云泽没有理会这些,穆红妆更不会考虑,两人一左一右杀向殷夫人,浩然紫气缭绕的长剑,三番两次劈开一条条血煞,却其上紫光也已经暗淡了许多。 浩然紫气与污秽血煞,本就是水火不容的相克之物,所谓相克,自然就是相互克制,紫剑能够轻易灼烧血煞,当然也会被血煞污秽,也便一连斩去十六道血煞之后,云泽手中这把紫光莹莹的长剑,终于失去了原本的威势,剑身满布斑斑锈迹,血红颜色,最后一剑劈斩血煞时,更是直接断开。 云泽早有预料,立刻弃了紫剑,双臂之上拳意流淌,明光灿灿,随后附上一层雷光如水,一拳打散了那条迎面而来的血煞,冲到殷夫人面前,举手一拳轰然砸下,雷光喷薄,怎奈何被殷夫人躲了过去,雷光落地,立刻砸出一座极大的深坑,土烟阵阵。 另一边穆红妆手中的雷光大印,也已经灵气黯淡,便索性直接丢了出去,大印呼啸而过,砸向殷夫人,而后者手中招血幡一横,就将那座雷光汹涌的大印挡了下来,落地时已经满布血雾,彻底报废。 穆红妆挥手取了那件狭刀胚子出来,略作迟疑之后,又重新收起,转回那杆寒光流溢的钢枪,入手格外沉重,以至于穆红妆手持长枪时,每一步落下,都要在地面上踩出一个极深的脚印,步履维艰。 殷夫人贾银好整以暇,手持招血幡站在远处,游刃有余。 “凭你二人,杀不了我。” 招血幡再晃一晃。 云泽与穆红妆周遭那铺天盖地的血煞雾气,立刻浓郁起来,淹没了殷夫人贾银的身形,也将两人团团围拢,刺鼻腥气越发浓重,能够让人头脑昏沉,紧随其后,血煞雾气仿佛怒朗滚滚,猛扑下来。 穆红妆脚下猛地一跺,瞠目怒斥一声,一身血气立时喷薄而出,手中钢枪凶悍劈斩,绽放寒光如水,清音铮然,一路席卷而出,荡开血煞,却也仅限于固守此间,倘若要以这杆重逾万钧的钢枪肆意追杀,出不多久,穆红妆便要率先力竭。 云泽心头沉重,不曾想到这位殷夫人贾银竟然如此难缠。 难怪先前时,那位麻衣老人要问“值得吗”。 原本还觉得挺值,现在却反而觉得不值。 但事已至此,就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殷夫人贾银又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倘若今日不能将其斩杀,等到殷家府邸旧址那边的大战落幕,也或天上的神仙打架结束,就再也没有半点儿希望。所以云泽咬牙切齿,几次想要震颤手腕,以龙溪杀敌,可最终还是强忍下来,转而手掌一翻,取出早便已经不曾动用过的司雷扇,随后咬破指尖,按在扇骨上,一划而过。 无需借助符箓灵纹,那仿制而成的司雷扇啪的一声打开,血珠洒溅其上,便立刻浮现出雷霆滚滚作响,汹涌澎湃,随后有血红颜色漫上雷弧,不过短短片刻,那激烈浮现的雷霆边缘,就被血红火光完全包裹。 五雷正法。 也似是有所察觉,这漫天血煞雾气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南方炎天飞来乌云阵阵,裹有闷雷之声滚滚而来,是以南方火雷在心宫,尽管云泽如今还未修行手部少阴太阳表里经络,却也依然要比当初还未突破十二桥境时施展的那次,威势更加浩大。 “溟洋大梵,寥廓无光,一气才动,在我之神,呼吸风云雷雨,无所不至...” 话音炸响,如雷神动怒! 南方炎天飞来乌云,惊现雷光轰隆隆炸响,激烈沸腾,犹似一场雷劫显于百亩苍穹,轰然交织,璀璨光明,加持以心气高昂,心火熊熊,便在漫天黑云之下,呈现出一片雷火激昂的可怖景象,声势之浩大,匪夷所思,降下天威滚滚,压得层层血煞动弹不得。 以心气接引心火阳雷,以心力接引小肠阴霆,雷霆阴阳动以脏腑相表里,便对云泽的损耗极大,虽然不会如同上次路遇嫁衣新娘时,那般不堪重负,但五雷正法之术毕竟也是《雷法》记载之中十分有数的搏杀大术之一,就哪怕如今的云泽施展出来,也依然不会觉得如何轻松。 所以耗时极长。 所幸有穆红妆手持钢枪在旁护法,加之五雷正法之术,哪怕还未落下,天威浩荡就已经让那层层血煞惊惧不安,哪怕藏于血雾深处的殷夫人如何挥舞那杆招血幡,也最多不过催使血雾缓慢扑杀而来,穆红妆独自一人便可轻易应对。 百亩雷霆浩大之势,逐渐成型。 云泽终于可以吐出一口浊气,手中仿制而成的司雷扇高高举起,上接雷霆与之相连,缓缓言道: “夫雷霆者,天地枢机。” 天地枢机,雷霆正法。 百亩雷霆浩浩荡荡,雷弧交织错落,声势激荡。 云泽手中那把仿制真品而成的司雷扇,猛地一落,便牵引来无数雷霆震落,一道道雷弧化作璀璨长虹,内部苍白而边缘炽盛,熊熊烈火沸腾高涨,雷声轰轰隆隆,如同一挂无数溪流汇聚而成的长河一般,立刻由自南方炎天而来的乌云之中倒挂下来。 整座天地,瞬间就被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中。 百亩雷海裹挟天威,滚滚直下,血煞雾气浓郁非常,殷夫人躲在暗中,面沉如水,以双手持握招血幡,将其由下而上高高一扬,方才终于催动滚滚血煞翻涌起来,试图对抗心火天雷。 然而血煞之物,终究不过污秽之物,一旦触碰心火天雷,便会立刻春雪消融,被那火光熊熊的滚滚雷海轻易撕裂,只一瞬间,原本层层叠叠浓郁非常的血雾,就变得好像破布一般,被摧成粉碎,被焚烧殆尽。 殷夫人贾银弃了已经沦为凡物的招血幡,眼神阴冷,死死盯着远处已经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云泽,忽然冷笑一声,手掌一拍气府所在之处,手中就立刻多出了一张符箓。 还是“太平无事”。 殷夫人双掌一拍,符箓粉碎,化作灵光弥漫,将其覆护在内,仿佛蛋壳一把的灵光之上,另有璀璨华光游弋不定,缠绕成一条条灵纹,最终纠葛成阵法一座座,盘绕周遭边缘,而在灵光正中,则是悄然浮现出“太平无事”四个古字。 云泽看得分明,眼神当即一沉,然而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云泽后悔,再将雷法收回,便只能竭尽全力,将体内血气重新沉入气府之中,只以气韵攀上阴阳双命桥,火龙走道,气势汹汹。而其手中司雷扇,则是下划之余,顺势一转,高高扬起,那漫天心火雷霆便就立刻交织缠绕,汇聚于一处,演化成为一条百丈雷龙横亘于长空之下,作势就要俯冲而来。 却此之际,云泽手中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司雷扇瞬间崩坏成齑粉,毕竟不过仿制而成的假货罢了,本身材质也是稀松平常,经受不住五雷正法之术反馈回来的压力,就此损坏,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不曾料想,竟会损坏得如此彻底。 云泽也随之张嘴喷出大片血雾。 所幸那条横亘于长空之下的百丈雷龙,因为气机牵引尚且还在的缘故,就已经俯冲下来,雷霆苍白而心火赤红,威压滚滚,声势浩大,所过之处,将虚空也撕扯出一道道狰狞裂痕。 还未落下,威压却随同雷声轰鸣率先赶至,殷夫人贾银周身的护体灵光,立刻变了形状,连同其所在之处周遭十丈之内,都开始逐渐下沉,一反常态凭空浮起无数碎石,进而化作齑粉飘散。 殷夫人贾银周遭的护体灵光,忽然迸发出阵阵清脆声响,一道道裂痕悄然浮现,连同其上“太平无事”四个字,也随之扭曲不堪。 眼见于此,殷夫人贾银彻底变了颜色,神情狰狞无比,死死盯着云泽,忽又狞笑起来,张嘴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却被雷声轰鸣彻底淹没。 太平无事符,未必真能保她太平无事。 但有人可以。 殷家府邸旧址那边,忽有一道人影被打飞过来,正是那位惨遭围杀的大能修士,正正撞在雷龙之下,便连挣扎都没有,就立刻被苍白雷光吞没,被赤红心火焚烧成灰。 紧随其后,两位殷家太上,几乎是凭空出现一般,来到那条百丈雷龙的下方。 其中一人仰头观望,面露惊叹之色。 “能将五雷正法之术修炼到这般地步,实在罕见!” 另一人眼神漠然,面无表情。 “百丈罢了。” 言语间,后者已经迈步上前,一步一登天,最终来到那条百丈雷龙的下方,随意伸手,无视了雷龙遍体赤红心火,口中轻轻喝出一个“咄”字,便大袖一震,喷薄长风,将那赤红心火由自雷霆怒龙身上寸寸剥离,而后任由雷龙怒撞,只以单手相迎,于轰鸣声中,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瞬间席卷出去,而那出手之人竟是当真只以一只手掌,便将那声势浩大的百丈雷龙生生抵住,甚至可以岿然不动,好似稀松平常一般。 而后手掌一握,这百丈雷龙就立刻哀鸣一声,破碎成无数流光如雨,散落人间。 第335章 老狗 雷光如雨,零零碎碎,洒落人间。 神情冷硬的大能修士,徒手散去赤焰心火,捏碎雷龙,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半空中仅剩的些许雷光洒落下来,落地之后呲啦作响,很快便就消失不见。而当这位殷家太上低头再看上,方才发现,原来手掌已经满是焦黑,只是殷家太上不以为意,手掌轻轻一震,附着其上的焦黑便就尽数崩碎,手掌完好无损,并未受伤分毫。 云泽脸色铁青,怎么也没想到殷家旧址那边的一场大战,竟然如此迅速就落下帷幕,还以为那殷家旧臣既然已经明知没有生路可言,就死也要拉上一两个垫背的,到穷途末路之际,更会选择自爆气府,哪怕最终落到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也要死个壮烈激昂。 原来是个胆怯之辈。 既然如此,又何必辛辛苦苦坚持阵脚拥趸殷家,而致死不肯转投贾家? 既要留得美名在,还要求来生,世上哪有这般好事! 云泽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见到那颗大好的头颅被人斩下,系在一根长杆上,高高举起,而原本属于殷家,如今却已经转投贾家的其余部众,则是拥簇着长杆头颅而来,依然留了八九人还在,修为境界大多都在炼精化炁境与炼炁化神境,另有一位炼神反虚境的中年男子,貌似中年罢了,实际上肯定岁数不小,想来也该是殷家的众多长老之一,甚至极有可能位列魁首,或许再过几百年,就有着不小的希望能够踏足圣道。 而若那时的殷家未亡,想也知,哪怕不去借助东明城贾家的势力,也依然可以达到今夜之前的殷家所在的高度,令城西赵家,城东刘家,畏之如虎。 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那么多如果。 云泽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胸膛高高隆起,也将腹部鼓了起来,力求这一口凉气能将肺部完全充盈,双眼阖起屏息片刻后,方才缓缓吐出。 脸上已经恢复了一些血色,只是依然有些虚弱。 五雷正法毕竟也是《雷法》记载之中,十分有限的几种搏杀大术之一,对于体内气韵的损耗,自然非是寻常搏杀术可比,所以现在的云泽,体内气韵已经十分萎靡,再也不复原本火龙走道一般的波澜壮阔,反而如同涓涓细流一般,只是勉强附着在身前身后阴阳两命桥上,正在徐徐退入气府之中。 随后,血气攀上,仍是火龙走道之象。 云泽重新睁开双眼,眼眸中精光绽放,衣袍鼓荡,猎猎有声,缓缓将双手沉下,右脚脚尖点地,徐徐推出,随后缓慢伸展手臂,摆出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拳架,璀璨拳意流泻而出,遍及全身,银光水流一般,徐徐辗转,以阴手拳意为表象,静极思动,压下阳手拳意的燥烈气机,故而看似沉稳且内敛,却也如同火山即将喷发一般,亦如猛虎捕猎,待时而动。 另一位不曾出手的殷家太上,面露惊诧之色。 “能够完整掌控阳雷阴霆的五雷正法之术,已经十分罕见,便是太一道的那群牛鼻子手中掌握的五雷正法之术,也要比之差了许多,老夫还以为你是主修练气的路子,却不想,竟然还有一身拳意厚重。这幅拳架,是道一观的阴阳手拳法?” 这位殷家太上呵呵一笑。 “年轻人,贪多嚼不烂,若你可以一心扑在其中一条道路上,或许现在的成就,就远非今日可比,毫不夸张地说,甚至有望能在我二人的围杀之间逃出生天。只可惜,又练拳法,又练术法,练气士要做,练体武夫也要做,到头来就是这么一个拳法不算特别突出,术法也没有十分突出的下场。倘若还有下辈子,可千万不要再如这辈子一般贪心了。” 云泽眼神肃重,不曾开口理会。 穆红妆同样压力极大,因为早先需要帮助云泽护法的缘故,接连挥斩那杆重逾万钧的钢枪,又从未修行任何枪法,不懂如何发力,如何省力,便哪怕体魄蛮横,也已经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却也犹有闲心扯了扯嘴角,扭过头来对着云泽说道: “这老东西是在嫉妒你吧?” 公山复在远处缓步而来,依然紧闭双眼,眼角带有些许血迹,最终停在云泽两人身后约莫丈许的位置上,朗声言道: “那姓殷的老东西,你这一大把年纪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既然是羡慕嫉妒我云兄弟的修行天赋这般卓然,直说便是,何必如此狗言狗语明朝暗讽?活了三千多年到现在,一心扑在练气之路上,也才炼虚合道大能境。” 公山复将手中折扇打开,嗤笑一声。 “老狗东西,你信是不信,倘若再给我云兄弟百年,不,只一甲子即可,就能一拳将你这老狗打成肉泥!” 殷家本姓的这位大能太上,眸光阴森瞥了眼开口说话的公山复,当然知晓这位公山少爷是在刻意挑衅,想要将他激怒,转而对其出手,一旦如此,尽管公山复依然不好随意插手云泽与殷家,也或该说是与贾家之间的恩怨,却要叫来族中入圣将他击毙,为云泽争取些许喘息之机,也是理由充足,谁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所以这位殷家本姓的大能太上,很快就重新面露温和笑意,轻轻点头道: “老夫当然相信,虎父无犬子嘛,这句话在山上修士而言,尤为真实,想当年,云温书那是何等风采,气势最盛之际,哪怕胆大妄为叫嚣这一整座天下所有人,也就只是一些没有脑子的才敢应战,既然这位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又怎么会落后于人?” 公山复一阵咂舌。 “狗东西,倒是真能忍。” 随后稍稍压低了些许声音,开口道: “云兄弟,穆姑娘,这殷老狗可是个实实在在的阴险小人,能忍善妒,见不得别人比他强半点儿,尤其这殷老狗自身天赋并不如何,只是因为偶然得到了一些对于修为境界有着极大裨益的丹药,这才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实际上却是一个修为境界看似吓人的药罐子,所以平日里最爱用些下三滥招数。云兄弟,穆红妆,你二人一定要小心一些,以免这殷老狗使了阴招遭了暗算。” 云泽闻言,立刻明白过来,又担心穆红妆没能听懂其中深意,便微微点头道: “那就先对付这殷老狗,另外的那个,之后再说。” 诨号便是殷老狗的殷家本姓大能太上,再也笑不出来,眼神阴森盯着三人,如果不是不好对那公山复出手,便要第一个将那肥硕头颅斩下来,瞧一瞧那肥肉堆了足有三四层的脖颈里面,流淌的究竟是血还是油。 殷夫人贾银始终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时至此间,眼见已经到了非要动手的时候,那身为殷家覆灭罪魁祸首的殷夫人,方才开口吩咐道: “女的杀了,男的活捉。” 言罢,便不再理会之后的事情,挥手撤去周遭那层已经满布裂痕的灵光,转身走向远处一大一小两位阴柔男子。 殷少野犹不甘心,神情狰狞盯着云泽,开口问道: “为何不杀他?!” 旁边殷少野的生父,另一位阴柔男子立刻神色大变,慌忙伸手捂住了殷少野的嘴巴,抬头看向神情冰冷的殷夫人,连连陪笑道: “夫人莫怪,少野年纪还小,不懂事,这才一时情急冲撞了夫人,还望夫人能够看在我父子二人常年伺候左右的份儿上,饶他一条性命。” 一边说着,殷少野的阴柔生父松开殷少野,伸手推他一把,教训道: “赶紧给你娘道歉!” 殷少野这才冷静下来,抬头见到贾银眼神阴森冰冷,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能硬着头皮垂下头颅,战战兢兢道: “还望,娘亲勿怪。” 殷夫人贾银没有理会,只目光扫了一眼那阴柔男子,后者立刻会意,转身在满地废墟之间找来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碎石,腰杆挺直坐在上面,而后抬起双臂,充当座椅。 殷夫人旋身落座,抬起一条腿。 殷少野见状,立刻乖乖上前,双膝跪地将贾银的那条腿抱在怀里,一边上手揉捏,一边赔笑询问这般力度是否合适。 贾银神态慵懒“嗯”了一声,美眸半眯望向远处一身拳意雄浑厚重的云泽,方才开口道: “毁了我的招血幡和太平无事牌,又让我浪费了一张十分珍贵太平无事符,若是一死了之,也太便宜他了,更何况这般极好的皮囊,可是比起你们二人还要更加顺眼,当然不能轻易浪费。” 阴柔男子小心问道: “夫人,有法子能让此人乖乖听话?而且我曾听人说过,此人还是洞明弟子,因为需要远行八千里方才途经此间,若是夫人将其收入裙下,那洞明圣地...” 殷夫人将身体靠入男子怀中,忽然将那原本搁在殷少野怀中的腿抽了回来,继而一脚踹出,径直将那亲生骨肉踹飞出去,落地时一连滚了十数圈,最终落定,才见到殷少野胸膛已经完全凹陷下去,口中不断溢出粘稠血沫,腿脚抽出几下,就彻底死去。 殷夫人缓缓抬手,抚摸男子要比许多女人都更加柔嫩几分的脸颊,仰面凄凄然问道: “我儿子死了,谁杀的?” 男子战战兢兢,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吞了口唾沫。 “...是,云泽。” 殷夫人长长一叹,好似真的伤心一般,转而望向远处那具胸膛塌陷的尸体,忽然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 “那可是我亲生的骨肉啊,那魔头真是好狠的心,就这么将他活活踹死在我的面前,我这个做娘亲的,又怎么能不给他报仇雪恨?” 说到最后,殷夫人忽然痴痴笑了起来,转而重新仰面看向阴柔男子,眸光迷离,面带酡红。 “你先好好安慰我一下。” ... 云泽将目光从殷夫人与那阴柔男子的身上缓缓收回,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还真是最毒妇人心。 且无论那两人在这紧张时刻做了什么苟且荒诞之事,云泽没有继续理会,目光望向面前凌虚而行的两位大能太上,一位是诨号殷老狗的笑面虎,一位是神情冷硬的殷家旁系出身,姓甚名谁不知,云泽也暂时没什么兴趣知道,只是暗自不断计较应该如何才能破解眼前这必死之局。 穆红妆却没有那么多心思,手持钢枪,严阵以待。 公山复神情复杂,目光不时瞥向远处正与那阴柔男子行那苟且之事的殷夫人贾银,暗中迟疑,是否要出手相助。 只需逃得今日一难,日后的云泽,便会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公山复当然相信倘若没有意外的话,身为云温书之子的云泽,前途就必然一片光明璀璨,甚至有着极大的希望可以来到这座人人都在尽力攀登的大山山顶,俯瞰天下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届时,就凭着今日出手相助的恩情,他公山复,他公山家,也必然能够得到数之不尽的天大好处。 却与之相对的,也需要担负极大的风险。 且不说如东明城贾家这般的一流势力,仅仅只是如今江湖上已经人尽皆知那些,就足够让云泽的求道之路满布坎坷艰辛。 瑶光、皇朝、姚家、火氏,一座又一座庞然大物。 云泽的这条路,是不是条断头路? 而一旦真的断了头,那些与云泽有着很多牵扯的,又是否会因城门失火,就变成池鱼? 这些事似乎有些太远了。 那便只说眼下。 倘若云泽当真因为他的出手相助,就顺利逃了出去,且不说东明城贾家,仅仅只是那荒淫无度、睚眦必报的殷夫人贾银,又是否愿意放过公山家一马? 或许这方面的问题不大。 毕竟公山家也是一流势力,虽然不如东明城贾家那般有着圣人坐镇,却若贾家有意要将公山家吞并,使之覆灭,也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再加上城西赵家与城东刘家也会因为担心唇亡齿寒,就必然不会坐视不理,一旦如此,越门城就依然还是那块难啃的骨头,哪怕殷夫人贾银铁了心的不肯绕过公山家,东明城贾家的族主,也断然无法容忍殷夫人贾银这般不问后果,不计代价。 所以最大的问题,仍是在云泽究竟是否能够顺利登山。 公山复愁眉不展,不断计较着此中得失。与之相仿的,赵大娘同样也有这般考虑。 只是谁都没能很快做出最后的决定。 那殷老狗已经杀了过来。 云泽一身拳意流淌,大跨步上前,每一步落下都要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明显的脚印,一脸七步踏过,就已经迎面撞向殷老狗,后者面带狞笑,似乎是刻意为之,没有凭借修为境界的优势,一瞬间就与云泽分出高下,反而是身形在前冲途中就已经下坠,最终双脚落地,仅凭肉身便与云泽近战缠斗起来。 另一位神情冷硬的殷家太上,眉头微皱,原本还欲杀向穆红妆,却见到殷老狗又要仗着修为境界极高,以及修为提升带来的坚韧肉身,就肆无忌惮以迎敌之强的方式欺凌小辈,稍作迟疑之后,便索性不再出手,作壁上观。 殷老狗为何被人叫做老狗? 正是因为此人虚伪善妒,因为自身修行天赋不足的缘故,便在平日里最恨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常常故意染指麻烦,而后便以迎敌之强的方式,将那些较为出彩的后辈踩在脚下,再辅以冷嘲热讽,若是能够顺利将其道心击溃,殷老狗便会饶其一命,可若遇见那些道心稳固的,几番尝试之后依然无法坏其道心,就只能无奈放弃原本的恶毒心思,转而将其直接打杀。 越门城人尽皆知殷老狗,心肠恶毒,令人发指。 怎奈何这殷老狗又是一个眼光毒辣的,看得出什么人可以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因而这么些年以来,只吃过两次小亏,赔了一些玉钱法宝,算不得伤筋动骨,也便时至今日都仍是不知悔改为何物。 神情冷硬的殷家太上,虽然不过旁系出身,比不了殷老狗拥有本家姓氏,但看不起就是看不起,从来不会矢口否认这件事。 一个做了损人利己之事的,看不起另一个做了损人不利己之事的。 像个笑话,又不太像。 但无论如何,这位神情冷硬的殷家太上,都是默不作声留在半空中,没有出手,一方面是不太愿意与这殷老狗联手对敌,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殷老狗大意失荆州,会被这出身来头极大的两人找到机会逃出去,便暗自蓄势,待时而发,防患于未然。 如此,哪怕殷夫人事后质问起来,也有理由可以说得过去。 那云泽可是云温书之子,另一位姓穆的姑娘,虽然没有那么厉害的父亲,但怎么说也是远行至此的洞明弟子,谁能保证他们手里没有什么底牌? 尤其旁边还有一个公山复,一个赵大娘。 所以他绝不是在坐收渔翁之利。 神情冷硬的殷家太上,嘴角忽然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第336章 江湖险恶 最好以敌之长将人击溃,进而毁其心境的殷老狗,虽然只是绣花枕头药罐子,但修为境界毕竟也是炼虚合道大能境,除去不敢在至今也依然活在世上的同辈中人面前耍威风之外,面对这些方才崭露头角的小辈时,却从来都是游刃有余。 若是走了横练体魄路数的练体武夫,那便以大能修为的肉身体魄迎敌之长,因为一身元炁反哺肉身的缘故,这些方才开始崭露头角的小辈,便往往不是对手,尽管要多费一些手脚,可殷老狗乐得如此,并且擅于将其击败之后,以脚掌将之头颅踩入泥土之中,然后笑呵呵地告诉他,自己走的其实是练气士的路数,并不擅长与人近战缠斗,可怜你这天之骄子一心扑在拳法兵器上面,这都打不过,实在是妄负盛名。 若是遇见走了修行术法的练气士,就更加轻松,三两下解决战斗之后,一样将其头颅踩入泥土之中,再不要脸皮地告诉他,自己走的其实是横练体魄的武夫路数,并不擅长与人比拼术法,只往年行走江湖时随便见过一些人用了这些术法,方才能够窥得其形,实在是用不顺手,却不想,天之骄子竟然不过如此,实在是妄负盛名。 言说如此,其实之时殷老狗每番明朝暗讽之时惯用的套路,为的就是隐有这些天之骄子还嘴,以便自己能够说得更加过分,方才能够毁其道心。 而若遇见了某些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是在无计可施,便只有一脚将那大好头颅踩得稀烂,事后还要吐上一口陈年老痰在那无头尸体上,方才愿意暂且罢休。 心肠之恶毒,令人发指。 所以远行至此的洞明弟子,有十之三四都折在了殷老狗手里。 看似不多,其实不少。 洞明圣地弟子远行八千里,规矩不多,只有两个,一个是给洞明弟子立下的规矩,言之远行弟子远行八千里乃是一场红尘历练,无论遇见怎样的意外,都不可求助于家中长辈也或圣地长老,需要自己设法度过;另一个则是为远行八千里途中将会遇到的其他人而立,言之若非洞明弟子挑衅在先,修为境界高于炼精化炁境而不包含炼精化炁境在内的各方修士,便不得擅自出手打杀洞明弟子,若有违反,洞明圣地必不会轻饶。 第二条规矩,其实很不讲道理,因为那所谓的洞明弟子挑衅在先,究竟怎样的行为才能算得上挑衅,终究还是洞明圣地说了算,因而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途径之处,但凡修为境界高于炼精化炁境的,大多都是人人自危,而如殷老狗这般隐藏身份以及修为境界,故意找茬的,实在是不多。 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但洞明圣地毕竟也是堂堂圣地,需要讲规矩,明事理,才能保证名望不坠,也才有更多人在其大开山门之际,愿意前来尝试投奔。 也正是因此,究竟怎样的行为才能算得上挑衅,已经在洞明圣地手中吃过两次小亏的殷老狗,甚至要比洞明圣地专司此时的刑罚堂之人,还要更清楚一些。 所以当殷老狗眼角瞥见殷夫人一脚踹死了殷少野之后,就再也没有半点儿后顾之忧。 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娘们儿! 殷老狗阴涔涔冷笑连连,一掌拍开云泽迎面扑杀而来的第一拳,立刻面露惊讶之色,竟是没能完全拍开,猝不及防之下,便被云泽原本打响他头颅眉心处的这一拳,最终砸在肩膀上,势大力沉,尽管途中遭遇了些许阻拦,却也依然不容分毫小觑,便立刻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有肉眼可见的气劲白练从其肩后透出。 殷老狗吃痛,面色急变。 而云泽却是身形微微一斜,落地之后犹有余力,将上身压下,脚腕拧转,身形旋过便抬起右脚绕圆斜劈殷老狗肩膀脖颈而去。 殷老狗再也不敢小觑眼前这位较之过去那些洞明弟子稍有不同的天之骄子,抬起一条手臂尽力格挡,却也仍是被这一脚砸得身形微微一晃。 心中的惊骇,远比面上来得更加真实。 殷老狗眼神微沉,再也不敢存有半点儿小觑之心,毕竟天之骄子杀了那么多,被他毁掉道心的更是不计其数,其中就难免有些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殷老狗吃过不止一次暗亏,但最终往往能够顺心遂意,靠的就是一身极高的修为境界,哪怕不能以敌之长将其击败,无妨,大不了动用真本事,一掌拍死罢了,尽管无法真正达到最初的恶毒目的,却也算是爽快得很! 所以殷老狗扛下云泽极重的一脚之后,立刻面露狞笑,眼前面前的云泽正是背对自己,便立刻将手臂轻轻一震,荡开云泽依然压在自己手臂上的腿脚,随后翻转手掌,将其脚腕拿住。 “拳意倒是不差,只可惜经验欠佳,只求杀敌,不懂自保,今日老夫这纯粹练气士便好好教一教你,应该如何与人近身缠斗!” 说话间,殷老狗已经左手捏拳,由下往上斜刺而出,直奔肋下而去。 原本这一拳是想直奔腰侧去的,出手之时,殷老狗又忽然想到了殷夫人贾银之前的吩咐,深知其性情的殷老狗,便立刻放弃了原本的阴毒打算,转而直奔肋下。所谓软肋,便是此处,一旦遭受重击,同样能够使人失去再战之力。 虽被拿住了脚腕,可云泽却是半点儿不慌,已经瞧出了殷老狗的目的在于以敌之长而胜敌,想要坏他道心,便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将殷老狗手中的那条腿再度发力,猛然下压。 阴阳手拳法,阴手如水,阳手如火,水柔善防,用于化解攻势,阳手善攻,用于打杀强敌。却说是阴手阳手,其实并不仅仅只是在于一双拳头,尤其修炼到今日境地,云泽一身拳意一旦施展开来,阴阳置换,其实已经可以做到如臂使指的地步,尤其阳手擅于攻打杀伐,便往往看似没有蓄力作势的一击,也能发挥出极大的力量。 再者便是阴阳双命桥之坚固开阔,足够容得下一身血气随意流淌,哪怕是如大河涛涛一般,也不会产生任何不适之感,更不会导致命桥承受不住血气奔涌太急,数量太大,重量太沉,就轰然崩溃的情况,故而言之火龙走道。 所以这一脚下去,依然是让殷老狗猝不及防,便连同其手掌一并压在了他的肩颈上,而后再度发力,竟是将这过分托大的殷老狗,压得双膝一沉,险些跪在地上。 紧随其后,云泽借势将身形腾空,翻身来到殷老狗头顶上方,一边将右脚脚腕挣脱出殷老狗的手掌,一边将左腿顺势划过一道极大的弧线,卯足了力气,最终抽向殷老狗的头颅脑后。 倘若这一脚踢实了,哪怕炼虚合道大能境的肉身体魄,也未必能够扛得住,毕竟殷老狗方才所言并未说谎,他确实只是纯粹练气士,从未修行血气,也未横练体魄,所以肉身虽然强横,却较之绝大多数的同境之人都要更加脆弱许多,因而实在不敢硬抗云泽这一脚,就被迫无奈选择不再坚持,双膝下沉,直接跪在地上。 一脚落空,云泽身形继续翻转,落地之后脚下一跺,原地传来一声炸响,就再次扑杀上去。 殷老狗睚眦欲裂,在云泽手中吃了这么个大亏,就更加不肯动用真本事,哪怕明知云泽此人是殷夫人点名要的,也依然是要将其道心彻底摧毁,让他在余下的生命之中,日日夜夜饱受道心崩坏之后的痛苦折磨才行。 所以殷老狗听到身后风声传来,就干脆直接俯身趴在地上,躲过了一拳近乎于横冲直撞的一拳之后,双掌一拍地面,身形就立刻腾空翻转而起,双脚连连踹向云泽,将他逼得只能抬起双臂交叉在面前用以抵挡,脚下也被迫连连后退。 远处的公山复忽然张狂大笑起来。 “殷老狗,得亏你还是个大能修士,怎么被我云兄弟打得跪地求饶了?不如你叫两声好听的来,若是少爷我听得开心了,就让我云兄弟再下手的时候,给你留点儿情面如何?!” 殷老狗最后一脚踹出,云泽跌跌撞撞退后数步,每一脚都要在地面踩出一个极深的脚印,到最后一脚,更是连同脚腕都斜着插入地砖之中,翻起湿润泥土。只是即便如此,云泽也不过双臂微微颤抖罢了,有些疼痛,却也算不上受伤太重。 云泽有苦自知。 殷老狗虽然只是纯粹练气士,但炼虚合道大能境的体魄依然相当蛮横,中间差了太多境界,云泽当然有所不如。 所以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儿松懈。 殷老狗眼神阴森,瞥了眼远处不断嚷嚷的公山复,随后重新看向云泽。 “老夫承认有些小瞧了你,什么年轻俊杰,什么天之骄子,与你相比,差了太远太远,便是那些所谓的凤毛麟角,麟子麟女,最多也就如你一般。这还只是单纯去说练体或者练气,而如你这般两者兼顾的,老夫还真是头一回见,开了眼界了。” 殷老狗咧嘴狞笑。 “若是能将你的道心也毁去,接下来至少一甲子的时间之内,老夫每天晚上做梦,也都能笑醒了。” 云泽甩了甩手臂,重新摆开拳架子,周身上下拳意流淌,明光灿灿,忽的嘴角一勾。 “就凭你?” 云泽没有如同公山复那般吵吵嚷嚷,却反而更让殷老狗火大。 另一位沉默如铁的殷家太上,瞧见殷老狗眼神森然,就连一身气机都开始控制不住流泄出来,当即轻哼一声,却也没有开口提醒,无论公山复的吵吵嚷嚷,还是云泽格外轻蔑的一句反问,目的都是为了让他失去理智,彻底放弃原本更加擅长的练气士术法以及灵兵法宝,而也唯有如此,云泽才能有着一定的胜算。 这位殷家太上眼皮微微落下,巴不得殷老狗死掉才好。 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出手斩了那位姓穆的洞明弟子,再活捉了这江湖上盛传为青面獠牙模样的云魔头,自然就是功莫大焉,哪怕天上的那几位入圣,或也有所不及。 至少在殷夫人贾银那里,他肯定功莫大焉。 所以最终能够得到的奖赏,很有可能会与天上那些入圣等同。 一念至此,这位殷家太上便更加按捺不住,甚至已经动了暗中出手相助云泽斩了殷老狗狗头的打算,但最终还是按捺下来,毕竟如今的殷老狗已经几乎失去了理智,云魔头的本事也着实不弱,如今就只差不远处那位一直蓄势待发的穆姑娘出手,便可要其折戟沉沙。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殷老狗尚且不知,一阵咬牙切齿,脚下一跺,便一改往日与人近身缠斗的风格,率先猛冲上去。 云泽沉腰落胯,将早先摆开拳架时就已经探出去的那只脚掌继续向前滑出,重心随之前移,不闪不躲,一拳挥上。 两拳相撞,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 殷老狗胜在大能修为的体魄更加蛮横,而云泽却是胜在一身拳意浑厚,便在两拳之间,有着肉眼可见的一道涟漪瞬间席卷出去,风暴呼啸,吹起沙石漫天,紧随其后,云泽左手化拳为掌,拍向殷老狗手腕,却被后者躲了过来,而起双脚落地之后,更是连连欺进,或拳或掌,或以手肘旋砸,将云泽压得步步连连后退,短短瞬息两人便就相互攻守百十余次,仍是云泽微微落在下风。 拳意浑厚,不及体魄蛮横。 因而云泽施展阴手的次数,也随着攻守拳招的来往,逐渐多了起来,到最后,更是被迫无奈只以阴手施展缠丝劲迎敌,才能将殷老狗的攻势连番化解。 只是即便如此,云泽也已经满脸涨红,皆因无法将那老狗的攻势全部化解,就难免需要承受一定的压力,如此积攒之下,便也已经身负一定的伤势,需要强行压下喉咙中的一口逆血,才能保证这口气息不会散去,被殷老狗找到可趁之机。 又是迎面一拳砸来,云泽立刻抬手,紧贴殷老狗的小臂,以阴手缠丝劲施展缠丝盘龙手,将其力劲化解,然而殷老狗毕竟修为境界极高,体魄蛮横便绝非云泽可比,最终虽然成功将其拳势带往别处,还顺便将其身形牵扯得一瞬间失去平衡,便趁机一肘撞入殷老狗怀中。只可惜这口气息已经到了极限,劲力便着实不大,而殷老狗跌跌撞撞退了几步之后,也已经有所察觉,当即大笑一声,再次扑杀上来。 可云泽也已经得了空隙能够压下喉头逆血,吐浊纳新,重新提起气力迎敌。 殷老狗一脚踹空,脚落实地之后立刻旋身一肘,却被云泽抬肘撞向高处。甫一交手,殷老狗便有所察觉,立刻明白过来,原本的满面春风就立刻变作阴沉难看,回手一拳与云泽偷袭一般的拳头撞在一起,仗着体魄更强,便将其生生打退出去。 殷老狗拧身上前,其中一只手,不留痕迹抓住了两人近身缠斗时,带起的飞沙走石中某颗大了一些的石头,在手中握成齑粉,再次贴身上前,忽的一拳直捣云泽面门,却拳在途中,忽然张手化掌,便将那些齑粉直接洒在猝不及防的云泽脸上,立刻迷了眼,惊慌失措之下,当即惨叫一声。紧随其后,殷老狗狰狞一笑,收回手掌,抬腿一脚踹在云泽小腹,径直将他踹飞出去。 这一脚,没敢踹烂云泽的气府。 那石粉,也不是殷老狗随身携带的石灰粉。 放在以往,心肠毒辣的殷老狗,又哪里会这般留情?还不是殷夫人贾银点名要活的,这才被迫无奈只能将这些阴手留在最后,已经很给面子了。 毕竟除此之外,殷老狗随身携带的还有各种毒药,以及喂了毒的暗器,其中最狠的一种,更是见血封喉,却始终不曾拿出来过。 这才废了如此多手脚。 殷老狗笑呵呵背负双手,来到满脸石灰,已经彻底睁不开眼的云泽跟前,瞧见他眼角泪痕,就更加得意。 “江湖险恶,年轻人,吃亏了吧?” 云泽咬牙切齿,嘴角溢血,闻言立刻吐了口唾沫,却因为瞧不见人,没有准头,就落在殷老狗脚边。 所以殷老狗有些不以为意,缓步上前,再一脚踹在云泽胸膛上,用力不算很大,也没有让云泽飞出去,只是被迫躺在了地上,而殷老狗也顺势一脚踩在云泽胸膛上面,得意大笑。 云泽一阵咬牙切齿,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 却也不是真的迷了眼,只是瞧见公山复早先时候便鬼鬼祟祟凑到了穆红妆身旁,说了什么,后者便举起长枪,卯足了力气瞄了许久,也一直没敢出手,这才故意佯装中计,但受伤也是真的受伤,并且相当严重,六脏六腑几乎没有不在剧烈疼痛的。 只望穆红妆能够出手快一些,实在不行... 云泽一念未落,远处就忽然传来一道风声,穆红妆随即暴喝出声: “老狗,吃我一拳!” 殷老狗嗤笑一声,就要闻风而动,出手之前还要大喊一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已经扑杀过来了? 所以殷老狗下意识身形一晃,想要暂且放弃羞辱云泽,毕竟已经身负重伤,没有再战之力,坏其道心一事,稍后也可。却不想,这身形一晃,仍是没能躲开,竟是被云泽伸手死死抓住了脚腕,更有雷光随后惊现,不求杀敌,只为将他麻痹一瞬。 殷老狗瞳孔一张,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回头,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却无奈被雷弧缠绕,虽不会让他受伤如何,却哪怕想要催动一身元炁,也要慢上许多。 喊的是吃我一拳,结果却是钢枪在前飞射而来,人随枪走? 这座江湖的这些年轻人,好生险恶! 第337章 聒噪 钢枪寒光流溢,虽然只是一件枪胚罢了,却也重逾万钧,当初还在古战场时,这杆钢枪更是曾在一座巨大无比的天狗骸骨头颅上,如今飞射而出,尽管持枪之人如今修为境界方才不过十二桥罢了,却那破空声依然刺耳无比,端的吓人。 一点寒芒先到! 江湖险恶,不行就撤。 殷老狗再也没有什么讲究,更不敢有所保留,尽管全身上下尽被雷光束缚,使之如陷泥潭,哪怕稍稍动作都是无比艰难,但毕竟也是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前辈修士,一念所及,体内元炁立刻奔腾起来,顾不得自身命桥是否能够承受住这般沉重猛烈的元炁奔走,轰然挣脱了雷光束缚。殷老狗咬牙切齿,愤恨不已,匆促一脚将云泽踩下地底深处,随后手掌一抬,险而又险赶在枪芒临近之时,取了一件法宝圆盾挡在面前。 钢枪重逾万钧,轰然命中小巧圆盾。 殷老狗虽然已经竭尽全力,却也因为太过仓促的关系,一身元炁流淌太过迅疾,压得体内那座横亘于气府之上的命桥哗啦啦一阵颤抖不安,顺利挡下钢枪枪芒的一瞬间,反而伤及自身,脸膛红胀,立刻张嘴喷出一片血雾。 穆红妆双脚落地,适时松手,任凭钢枪撞在那只小巧圆盾上之后就被弹飞出去,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拿住了那件狭刀胚子,由下而上抹过一道刺眼寒光,角度刁钻,绕过小巧圆盾一刀劈在那殷老狗肋下。 一刀两断。 随后苍白雷光由自地底迸发,百道雷弧交织缠绕成一尖锥,由下而上,再次将那殷老狗还没来得及分开的尸体,沿其胯下,将之再次一分为二。 雷光冲天,锐鸣刺耳。 云泽身形由自地底一跃而起,破开泥土石层阻隔,身形在半空一转,落向远处,甫一脚踏实地,便立刻半跪下去,呕出大口鲜血,胸膛上清晰可见一个极深的凹陷,六脏六腑具已负伤,便连呕出的鲜血之中,也夹杂内脏碎片。 公山复在远处“看”得清楚,立刻叫嚷一声,挥手丢出一颗浑圆丹药,被云泽抬手握住,没有半点儿迟疑,也没有来得及细看,立刻张嘴吞下。 丹药入口即化,变作一团暖流沿顺喉咙往下,入腹之后就立刻散开,温养脏腑,稳固伤势,显然丹药本身的品秩绝对不低。尽管殷老狗临死之前的这一脚对于云泽而言,算不上特别致命,毕竟只是匆促而为,却这般重伤,对于云泽而言也能算得上是头一回,已经不止是伤到了六脏六腑,更牵连脏腑经络也一并受创,倘若没有丹药帮助稳固伤势,继续拖延下去,哪怕不会因此丧命,却也难保事后没有暗疾残留。 为何绝大多数的修士甚至寻常凡人,往往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寿终正寝? 皆在与人争斗厮杀过多,导致暗疾残留,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削减自身该有的寿元,此与寻常凡夫俗子的生病受伤相仿。毕竟世间万般生灵,能够存活于世的时间往往都是在做减法,倘若一生下来平平安安,万事顺遂,说是百年寿元便是百年寿元,虽然不会凭空多出几天,却也不会凭空少去几天。 而若深受酒色财气之荼毒,今儿个与人怄气对骂,甚至打架斗殴,明儿个打针吃药,甚至身上换了些零件,自然就会加速寿元流失,不仅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寿终正寝,更会在临终之时,饱受病痛折磨,最终走也不能走得十分安详。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带着浓郁血腥的浊气,冲着远处公山复轻轻点头,以表谢意。 再看去,穆红妆手中那件狭刀胚子,已经毫不留情刺穿了殷老狗的头颅,由眉心处而入,由后脑勺而出,随后刀身轻轻一震,便将这老狗的头颅震成粉碎,红白之物爆成一片腥臭雾气,被穆红妆格外嫌弃地挥刀扫开。 殷老狗死后,气府中许多物件也随之无主,穆红妆找见老狗焦黑尸体上气府所在之处,一脚踩下,将之爆开,东西不多,不过一些寻常可见的灵兵法宝与丹药宝药罢了,林林总总算下来,也值不了几个钱,更没有什么出奇之物,被穆红妆一刀扫过,尽都飞向远处公山复,算是送给这位狗头军师的谢礼。 穆红妆当然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所以无论最开始喊出的“吃我一拳”,还是随后弃了钢枪,转为用刀偷袭,都是公山复的给出的点子。其实穆红妆最开始不抱太大希望,毕竟殷老狗再差再差,那也是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前辈修士,倘若当真能够如此轻易就顺利得手,那他这个大能境的前辈修士,也实在是太没有牌面。 却不想,云泽的配合竟然如此果决。 穆红妆将那件狭刀胚子扛在肩膀上,瞧着面前四分五裂的老狗尸体,第一次觉得脑子好用,够聪明,真好。 咱也是杀过大能修士的人了! 穆红妆扯了扯嘴角,有些想笑,却也很快意识到上面还有一个大能修士,立刻肃正神情,没有再去理会那件弹飞极远的钢枪,肩上扛刀,转而看向那位神情冷硬的殷家太上,将手中那件狭刀胚子一甩指地,刀锋掠过,寒光一线。 云泽也目光望向那位殷家太上,眉眼间愁云不散。 能够杀了殷老狗,已经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一方面是殷老狗太过托大,从头到尾都在想着以敌之长将敌击溃,方才没有动用真本事,道最后一刻终于意识到他这个常在河边走的前辈修士,马上就要湿了鞋,甚至直接坠下水中,却也已经追悔莫及。 另一方面,则是公山复这个狗头军师的筹谋划策,以及云泽格外默契的配合。 江湖险恶,哪有只让年轻人吃亏的道理? 行走在河边,一回两回没关系,三回四回也没关系,可终有一天是要被沾湿鞋。 常年打雁的,到最后,有几个不会瞎了眼? 云泽瞥了眼被穆红妆拍到公山复那边的灵兵法宝与丹药宝药,已经逛遍了城南那条不夜街的云泽,对于这些物件的市场价格相当熟悉,一眼看过,心里就已经有了谱,最多不过几百枚灵光玉钱罢了,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玩意儿。 其实这一路走来,除了身在古战场的那一月之外,云泽还真没见过什么好玩意儿。 并且一路上死在云泽手里的,修为境界在气府境往上的修士,也着实不多,十个里面往往有着六个都是来自各处的杀手,因为常年都是将脑袋挂在腰带上生活,除了一些十分必要的疗伤之物,以及毒药兵器之外,就不会多带任何东西,以免杀人不成反被杀,还要被人当成送财童子。 十个人中另外还有三个半,则是山贼恶匪,大当家小头领之类,本身修为境界就不高,以气府境和命桥境巨多,又要养着一整座山寨里的人,看一看当初的穆红妆就能了解各大概,当然后来遇见的那些山贼恶匪,往往要比穆红妆当初所在的山寨富裕许多,却也相当有限,金银铜钱都不多,就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好玩意儿。 所以云泽原本还是对殷老狗抱有一定希望的,毕竟也是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前辈修士,又是一流家族殷家出身,还是本姓太上,再差再差,身上也得有着几件说得过去的法宝傍身吧? 却不想,只有几件灵兵,两件法宝。 除了那件小巧圆盾被穆红妆暂且收了起来,拿在手中,其他的那些,便连法宝也不过下品之流。 穷到家了! 云泽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烦躁。 他已身负重伤,虽有丹药稳固伤势,不会使之继续严重下去,却杀力必然大打折扣。穆红妆虽然还有一战之力,但这位神情冷硬的殷家太上,显然不是殷老狗那般用心过分险恶之人,不会多想毁人道心之事。 除非公山复也或赵大娘愿意冒着大不韪出手相助。 可公山家入圣,以及赵家入圣,绝不会如此轻易放任纵容,任由两人插手此事。 云泽胸膛高高隆起,屏息片刻后,才徐徐吐出,轻轻拧转手腕,一边考虑着是否还要动用飞剑龙溪,一边考虑计策,最终目光转向远处还在与那阴柔男子行着苟且之事的殷夫人贾银,景象实在是不堪入目。但话说回来,方才的这场激战,还是言长实短,至今也方才不过一盏茶左右的时间罢了,约莫等于半柱香,甚至还要更短一些,那阴柔男子倘若实在不堪,也就不会得到殷夫人贾银的这般宠爱,宁可丢下其他面首,也要在乱战之中护其无恙,远离方才激战不休的殷家旧址那片是非之地。 随后目光转向殷家幸存下来的其他人。 统共还有八九之数,为首之人乃是那位炼神反虚境的中年男人,一群人拥簇着长杆,长杆上挂着殷家旧臣的头颅,死不瞑目。 一群人留在一旁,作壁上观,没有随意插手,对于殷老狗的死,甚至就连哗然也没有。 想来也是与云泽想法近似,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更何况如殷老狗那般心肠恶毒,又喜欢过分托大的,实在是死有余辜。 但这并不意味着,倘若再有什么意外,这些人还会再如之前一般视若无睹,不去出手相助,甚至就连开口提醒都懒得。 云泽继续深呼吸。 那凌空蹈虚于半空的殷家太上,依然神情冷硬,目光扫过云泽之后,没有理会,随后看向穆红妆,一言不发,身形猛扑下来,与殷老狗走得路数不同,更加偏向于横练体魄的武夫,一身元炁溢出体外,凝成丈许高血红罡芒,仿佛杀神一般,所过之处震颤虚空抖动,哗啦啦一阵作响,战意高昂,杀意惊天。 穆红妆脸色当即一变。 巨大压力之下,甚至动弹不得。 显然,这位神情冷硬的殷家太上,并不打算有所保留,深谙狮子搏兔的道理究竟如何,更不愿意重蹈殷老狗的覆辙。 然其一掌落下,临近之时,风暴刚起,就忽然身形一滞,身形猛然拔高,周身血红罡芒再次澎湃起来,转而望去城东方向,如临大敌。 风沙起处,有人缓步而来,腰间悬佩一根纤细竹竿,也似随手取来一般,方才不过常人小指粗细,带有一定弯曲弧度,好似佩剑一般。来人一只手压在竹竿高出腰带的顶部,使之末端高高挑起,几乎横于腰间,另一只手举着一只冰蓝色黑云纹剑气葫芦,方才饮下一口,张嘴一吐,便是一阵剑气卷过这座城北废墟,飞烟走沙,尽管并非伤及任何一人,却也将这片废墟中的残骸遗址,尽数斩作烟尘,随着剑气呼啸,漫卷高天,好似一层满带泥沙的滔天大浪一般,冲往城外。 尉迟夫人仍是一袭绛蓝色长裙,沿着砖石开裂的街道而行,缓步而来,笑意盈盈看向云泽。 “你手里的那张符有点儿意思,谁给你的?” 云泽不留痕迹收起了暗中取出的鬼符。 “捡的。” 尉迟夫人眉梢一挑,面上笑意更盛一些,将手中那只剑气葫芦晃了晃。 “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就让你再喝一口。” 云泽瞥了眼那只冰蓝色黑云纹的剑气葫芦,稍作迟疑,开口道: “家里人给我的。” “云温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喊她...六姑姑?” “不是她。” 云泽抿了抿嘴巴。 “送我这张符的人叫雪姬,没什么太大的名头,你应该没听说过。” 尉迟夫人轻轻点头。 “是没听说过。” 随后继续问道: “云府里的鬼仆?” 云泽一滞,目露精光看向尉迟夫人。 后者得意一笑,顺手便将那只剑气葫芦丢给云泽。 “竟然被你小瞧了,你云家的那些隐秘,又不是真的没有外人知道,只是知道的人比较少罢了,更何况这些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所以你从没听人说起过,或是听到的那些与你所知的那些根本对不上,也是理所当然。但我可不是寻常圣人,也请你不要拿那些废物来跟我相比,东海老蛟我都敢打敢骂,知道一些常人不知的隐秘,算得了什么?” 云泽结果剑气葫芦,一阵默然。 尉迟夫人继续言道: “刚才那小子给你的丹药,只能稳定伤势而已,虽然并非凡物,但如果继续拖延下去,伤势就还会继续加重。喝一口就行了,虽然不能立刻让你活蹦乱跳,但也不会让你因为这次身受重伤就留下什么隐疾暗患。” 云泽这才果断举起剑气葫芦,仰头喝下一口。 不同于上次,这一次的云泽下意识口吐酒气的时候,没能吐出任何剑气,反而是一口酒中的所有剑气尽数沉入体内,并且格外温顺,自发散入六脏六腑之中,随同一身精血,化作最为纯粹的能量,帮助云泽修复脏腑伤势,如寒冬腊月鹅毛飞雪之下,进了一座茅草屋,并且屋中有着一座火炉正烧得旺盛红火,让云泽好一阵舒泰,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发出什么令人发指的羞耻之声。 好在是忍了下来。 尉迟夫人忽然啧的一声,面露可惜之色。 云泽嘴角一抽,黑着脸将那剑气葫芦丢了回去,顺便死死咬紧了牙关,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女人面前丢了脸。 穆红妆眼眸晶亮,再也没有丝毫紧张感,满脸希冀地望向尉迟夫人。 后者翻了个白眼,将剑气葫芦丢了过去。 “就一口,别喝太多,否则你的身体扛不住。” 穆红妆连连点头。 尉迟夫人撇了撇嘴巴,暗自嘀咕着好不容易养大的徒儿,还没嫁出去呢,就已经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之类的,又说这酒水如何难得难得,需要剑气葫芦蕴养好几天才能喝得上一挥,真的是满脸委屈。 也似是觉得实在难过,尉迟夫人瞥了眼压在越门城上的那座巨大山印,听闻其上传来的巨大声响,忽然就神色一沉,左手伸出两指并拢,由上而下,轻轻一划。 只是这么一个看似随手而为的动作,可远在高天之上,远在那座巨大山印的上方,忽有天门洞开,降下一条粗如山岳一般的剑气,仿佛九天银河落下人间,剑气如水流,沿着巨大山印的表面流淌而过,倾泻而下,将那巨大山印都被淹没在内,随后凝聚成为极其纤细的一条,砸在山下某处,立刻有金光炸碎,而后散成一团血雾。 神情冷硬的殷家太上,哆哆嗦嗦,立刻收敛了一身罡芒。 殷家其余幸存之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殷夫人贾银,与那阴柔男子,一个眼神阴狠,睚眦欲裂,一个不明就里,看不见天上究竟怎么回事。 公山复又瞳中人,自然能够“看”得清清楚楚,赵大娘也看得清楚,都被吓得两股战战。却在随后,公山复就立刻兴奋起来,忍不住咧嘴大笑,却又不敢真的笑出声来,只能死死捂紧了嘴巴,满身肥肉一阵颤抖。 穆红妆方才喝下一小口剑酒,脸颊酡红,一口剑气憋了许久,方才终于张嘴吐出,立刻掀起一片剑气风暴,飞沙走石,正满脸享受,尚且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云泽,瞥了一眼那片血雾之后,就懒得再看。 理所当然。 可尉迟夫人却偏偏还要轻哼一声,顺便故作潇洒地挥手扬起鬓间青丝。 “聒噪。” 第338章 剑上的道理 杀人如饮水。 入圣? 也是易如反掌。 尉迟夫人没有回头去看那团血雾,也并不理会高天之上的那场神仙打架,是否会因她的忽然出手,从而彻底改变战局,就只是单纯因为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徒儿,如今还没嫁出去,就已经开始学那小媳妇一般,胳膊肘往外拐,做那散财童子,这才让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委屈可怜。 而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散财童子眼前便有一个,但人家再怎么散财,那也是自己手里有财可散,可那胳膊肘往外拐的卫洺,却是自己不做散财童子,而让师父去做,还美其名曰,是因为上次在明月寨的时候,自己一手造成的流血漂头颅的场景吓到了他们,倘若不再其他方面补偿一下,就实在良心难安。 良心? 天地良心! 那是为云温书之子的云泽,可是从俗世里面活下来的人,莫说杀人见血,便是吃人都有过,什么流血漂头颅,什么尸体堆如山,在他眼中看来,或许连个屁都未必算得上。 另一个名叫穆红妆的女人,那也是山贼恶匪出身,又岂是什么好货色? 所以尉迟夫人真的有些委屈,觉得自己可怜。 恰好有人闹出了些动静,不就是送上门来的出气包? 反正是个理由,并且听起来好像十分名正言顺,倘若有人问起,也不至于理亏。 尉迟夫人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从已经原地盘坐下来,借着一口剑酒就开始调养伤势的云泽,到拥簇着长杆,虽然姓殷如今却该说是贾狗的一群人,再到卸去了一身血红罡芒,战战兢兢落下地面来的殷家太上,最终目光不再挪开,冷冰冰盯着那位再也无法维持神情冷硬的殷家太上,嫣然一笑。 “你就不想问一问,我为何要出手杀掉你殷家的一位入圣?又凭什么出手?” 那神情惶恐的殷家太上,身子激灵灵一个寒颤,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尉迟夫人就已经自问自答道: “因为我心情不好,又恰巧那人太聒噪,所以我便斩了他。” 尉迟夫人忽然迈开脚步,走向那位眼神愕然的殷家太上,仍是满脸笑意。 “你是不是觉得那人只是闹了一些动静出来,我就直接动手杀人,有些于理不合?或许吧,在你看来可能有些不讲道理,但对我而言,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而你,竟然胆敢如此质疑我,区区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小修士罢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得给你一些教训才行啊。” 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尉迟夫人一边缓缓抬手,再次伸出双指并拢,就要一斩而下。 殷家太上面上神色变幻不定,想要转身逃走,却又忽然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始终无法迈开双脚,好似腿上灌铅一般,格外的沉重。 殷家太上已经面无人色。 眼看着尉迟夫人剑指就要一斩而下,殷夫人贾银忽然弃下阴柔男子,飞身而来,最终落在那位殷家太上身后十丈开外之处,咬牙切齿盯着尉迟夫人,疾言厉色道: “前辈是洞明长老?还是洞明太上?凭什么要在这里肆意杀戮无辜之人?!只因为我等针对这两个远行至此的洞明弟子出了手?洞明圣地有规矩在先,倘若洞明弟子率先挑衅我等,哪怕修为境界高于炼精化炁境,亦可随意出手,那云泽云魔头,一脚踹死了我儿子,如今尸体还在那里摆着,前辈莫不是看不见不成?杀人者,人恒杀之!我殷家长老修为境界虽然高于炼精化炁境,却要为此报仇,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难道只因那云泽云魔头,与这位姓穆的洞明弟子,天赋出彩,洞明圣地就可以如此不顾脸面,不讲规矩,想要食言而肥?!” 尉迟夫人抬手动作微微一顿,目光越过面前的殷家太上,看向那位殷夫人,随后再次越过殷夫人贾银,看向远处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不仅死不瞑目,并且怨念极重,所幸此间距离殷家旧址不算很远,而殷家的选址也十分讲究,在这越门城中算得上一处风水宝地,并且殷家府邸虽然已经荡然无存,但地势尚未有所改动,便依然还是风水宝地。 倘若换个阴邪一些的地方,那死不瞑目的殷少爷,只怕出不了三年五载,就要重新“活过来”。 尉迟夫人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殷夫人贾银,忽的展颜一笑,并指一抬,那位殷家太上的脚下,立刻就有一道雪白剑气破土而出,冲刷而过,一瞬间就没入高空,赶在撞上那座压住了整座越门城的巨大山印之前,消失不见。 再看去,那殷家太上,已经只剩枯骨一具,依然保留着原本的动作,真真是形销骨立。 殷夫人贾银睚眦欲裂。 却不待其质问出声,尉迟夫人就不咸不淡开口道: “方才入夜时,我就已经到越门城了。” 殷夫人立刻瞠目结舌,唇瓣抖了又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任何一个字。 穆红妆面上涨红逐渐褪去,眼眸绽放精光道道,一身血气喷薄,体内命桥不同于寻常修士,乃是以自身血气凝实为基础筑造而成,也便随着自身修为境界提升,可以不断提升命桥本身的韧性以及坚固程度,也算天下独一道,因而如今饮罢一口剑酒之后,她体内那座横于气府之上的命桥,就越发形态稳固凝实,气府中血气蔓延而上,一边打磨气府使之更加开阔,一边凝练更多血气延长这座平板桥,使之不必局限于命桥稳固,便无法继续“开疆拓土”。 尽管修为境界没有突破,可一口剑酒带来的裨益,无疑是提升一次修为境界比不了的。 穆红妆将剑气葫芦丢还尉迟夫人,抱拳笑道: “多谢前辈!” 尉迟夫人撇撇嘴。 “谢我就不必了,咱们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穆红妆一愣,有些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想了许久也没能想到尉迟夫人究竟欠过自己什么,便索性不再去想,再次抱拳道: “好,那就两不相欠!” 尉迟夫人翻了个白眼,实在应付不来这个心大的姑娘,将剑气葫芦重新悬挂腰间之后,便转过身去,将目光望向方才从天而降的三人,一位是衣衫褴褛,浑身上下破破烂烂,已经多处负伤的乞丐老人坐山客,一位是殷家那个虽然年迈,却也依然血肉饱满的入圣太上,还有一位,则是腰悬一把三尺青光剑的东明城贾家剑修。 天上那座压住了整座越门城的巨大山印,已经被乞丐老人坐山客收了起来,如今正悬在头顶上方,得到片刻喘息机会,已经恢复了些许神妙,正垂下千丝万缕的乌光,将那乞丐老人庇护在内,时刻警惕身边两人忽然出手,以免措手不及。 眼见尉迟夫人转身看来,乞丐老人当先上前两步,举手作揖。 “多谢前辈仗义相助。” 另外两人如临大敌。 尉迟夫人闻言却是嗤笑一声。 “仗义相助?老娘可没有那么些闲心去管你们这些人的打打杀杀,也不想理会你们在这越门城上方动手一事,是不是已经坏了什么不成文的规矩,只是恰好有人在老娘心情不爽的时候,闹出了惹人烦的动静而已,所以如果你们还想继续打下去,就趁早滚远点儿,否则一旦扰了老娘的清静,信不信老娘将你们三个一并杀了?” 殷家入圣,与那东明城贾家入圣剑修,立刻送了一口气。 只是难免神色复杂。 尉迟夫人,大圣之下真无敌,无论殷家入圣也好,还是那位东明城贾家而来的入圣剑修,当然认识,并且早便听说过这般大名。尤其后者,对于尉迟夫人更是格外了解,毕竟身为这一代的剑修,没有谁会不知天下剑修第一人的尉迟夫人。 她还被人叫做绝世剑修。 方才圣人罢了,却被冠以绝世之名,一方面可见如今的剑修一道究竟何等没落,而另一方面,也可知晓这位尉迟夫人,在剑修一道已经走到了怎样的高度。 所以这位东明城贾家而来的入圣剑修,有过那么一瞬间,想要胆大一些上前两步,与这位尉迟夫人自报名号,哪怕只能换来尉迟夫人多看一眼,哪怕需要为此承担再大的风险,也绝对值得。 可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而那位乞丐老人,则是满脸涨红,有些不知所措。 尉迟夫人有句名言:老娘随心所欲,全都去他妈的! 这里的“全”,指的当然是伦理、道德、规矩,和道理,因为尉迟夫人从来不爱与人讲道理,只需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也正因此,这位尉迟夫人才会与当年还是如日中天的云温书,有过一场完全一边倒的大战,并且还在临死之前,与云温书说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道理:所有没能杀了我的,都会让我变得更强。 当时的云温书闻言之后,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反问道:为什么? 而那时已经被人玩腻之后丢弃了的尉迟夫人,则是强忍着眼泪说出了自己的第二个道理:如果你没别人厉害,人家不会跟你讲道理,如果你比别人更厉害,也没必要跟人讲道理,所以道理这东西根本不是用嘴就能说出来的逻辑、规矩、道德、学问,而是更大的拳头,更利的剑。 所以云温书就饶了当年的尉迟夫人一条命,还顺便指点了尉迟夫人修炼方面的一些不足之处,这才有了后来尉迟夫人一人一剑杀穿尉迟家之事,以及如今的大圣之下真无敌,随心所欲,甚至胆敢叫嚣大圣。 乞丐老人不敢再指望尉迟夫人能够出手相助,也不敢继续逗留此地,以免会被尉迟夫人认为他的做法有着借势的嫌疑,便在稍稍沉默之后,身形就立刻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往远处遁逃。 殷家入圣,以及另外一位入圣剑修,稍慢一步,回神之后也立刻追了出去。 尉迟夫人忽然啧的一声。 “可惜。” 也不知是在可惜那乞丐老人逃得太快,一转眼就已经消失不见,没能被另外两人留在附近,方便她可以找到更多理由出手杀人,还是可惜随后追去的殷家入圣,以及另外一位入圣剑修身法速度更快一些,虽然乞丐老人逃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毕竟已经身负重伤,就必然无法逃出魔掌,至少也得留下那件有望能够成为王道圣兵的法宝山印才行。 殷夫人贾银,一张娇媚容颜阴沉得几乎能够滴出水来。 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竟会半路杀出个尉迟夫人。 尽管那件法宝山印逃不了,只是要让那殷家入圣与入圣剑修多费一些手脚罢了,可云泽此人,却是再也动不得。 殷少野的尸体还躺在那里,死不瞑目,怨念极重。 赔了夫人又折兵。 殷夫人贾银,将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忽然瞧见尉迟夫人眼角带笑瞧了过来,当即悚然,低下头去强忍情绪,以免再被尉迟夫人找到借口,顺手杀了自己。 尉迟夫人又是“啧”的一声,让殷夫人面上神色当即一狞,险些咬碎了牙齿,鼓囊囊的胸脯忍不住深深起伏一次,不再去看尉迟夫人,转身就走。 “站那儿。” 尉迟夫人一只手压着竹竿“剑柄”,一只手捋了捋鬓间青丝,懒洋洋开口道: “我没说过你可以走了。” 殷夫人立刻止步。 尉迟夫人忽然拔下一根长发,嘴里“嘶”的一声,忍不住抬手挠了挠鬓间疼痛的位置,随后开口道: “污蔑洞明弟子,试图欺瞒圣地,乃是大罪。不过我现在心情不错,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一边说着,尉迟夫人一边抽出腰间的竹竿,丢向殷夫人,只是后者依然背对这边,竹竿飞出之后,好巧不巧,正正砸在殷夫人的屁股上,被那两团鼓囊囊的肉,弹了一下,落地之后发出一阵响声,确只是寻常竹竿罢了。 殷夫人面颊绯红,转过身来,咬牙切齿。 尉迟夫人却不觉得有什么尴尬,都是女人罢了,不就是屁股翘一些,好像谁屁股上的肉少了一样,便晃了晃手中的长发,继续懒洋洋道: “你用我的佩剑,我用这根头发,如果你能...算了,如果你能将我这根头发斩断,我就饶你一命,如何?” 殷夫人眼神当即一沉。 “你羞辱我?!” 尉迟夫人当即连连摇头。 “我当然不是在羞辱你,真不是,只是看不起你罢了。” 闻言如此,殷夫人贾银的神情立刻变得狰狞无比。 穆红妆忽然插嘴道: “前辈...夫人,这女人在东明城贾家有一块本命牌还是什么的,我虽然不懂,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那玩意儿好像挺麻烦的。” 尉迟夫人眉头一挑。 “本命牌?魂玉牌子罢了,可以寄存某个人身上的一缕气机,一旦人死,魂玉牌子就会碎成烟粉,将那人临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幕呈现出来,当时都有什么人在场,又是什么人杀了她,一目了然。” 言罢,尉迟夫人唇角一勾,看向殷夫人。 “东明城贾家,比尉迟家更厉害?” 殷夫人立刻面如死灰。 眼见于此,尉迟夫人面上笑意更盛。 “我再给你最后三息时间,三息过后,我手里的不是头发了。” 殷夫人贾银身躯一震,听着尉迟夫人开始倒数,并且毫不迟疑便跟着数出了第二个数,只能一咬牙关,弯腰将地上那根不过寻常之物的竹竿捡了起来,拿在手中。 竹竿方才不过常人小指粗细,虽然如剑一般,能有三尺来长,却毕竟不是剑。 殷夫人高耸的胸脯深深起伏一次,知道哪怕事不可为,也要尽可能地尝试一下,毕竟只是斩断那女人手里的一根头发罢了,而不是一定要胜出,就理应算不上什么太大的难事。 所以殷夫人第一时间便将体内元炁调动起来,奔腾流淌,几乎达到了自身命桥能够承载的极限,尽数灌注于手中竹竿上。然而竹竿毕竟只是寻常凡物,被如此磅礴大量的元炁灌入其中,就立刻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哀鸣,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就此崩坏。 尉迟夫人眉头一皱。 殷夫人贾银立刻反应过来,收敛了些许,可即便如此,她手中的那根竹竿,也依然浮现出了些许裂痕。 一阵冷风,忽然拂面而来。 殷夫人贾银一惊,再抬头时,却忽然发现原本站在那里的尉迟夫人已经消失不见,再之后,就有一根看似微不足道的发丝从自己面前缓缓飘落下来。 “好大的胆子,敢毁了我的佩剑,自知活命无望,所以选择玉石俱焚?” 尉迟夫人的声音与脚步声一起从背后传来,而后由衷赞道: “真他妈刚烈!” 噗通! 两声。 殷夫人贾银的身子,终于还是一左一右倒在了地上,血流如注,很快就汇聚成河,猩红蔓延。 临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眼,好像就只有这片空荡荡城北旧址,和一根微不足道的发丝,以及特意赶在这位殷夫人魂飞魄散之前,走上来伸长了脖子出现在她眼前,还顺便着笑眯眯挥了挥手的尉迟夫人。 第339章 有榆 夜深人不静,天下不太平。 这一夜过后,整座越门城都较之入夜之前,地势下降了三分有余,并且放眼望去,城中但凡贪高的建筑,几乎没有哪个还能坚持耸立。所幸真正损失惨重的,只有城北这一隅之地罢了,尽管死伤无数,却也有着更多人得以幸免于难。 殷家残余部众,灰溜溜逃走了,没敢声张,丢下长杆挑头颅之后就一乌泱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尉迟夫人没有多加理会,毕竟不过一群小鱼小虾罢了,逃走便逃走,无妨大雅,而且注定了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东明城贾家,可不会再大发慈悲收留他们。 包括为首的那位中年人在内。 背叛这种事,有一就有二,除非那位修行天赋相当不差的中年人愿意立下道心血誓,再也不会做出任何对于东明城贾家不利的事,才有希望能够得到一处安身之地,若非如此,便唯有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沦为一介散修,甚至一旦今日之日被人大肆宣扬出去,就极有可能还会落到一个人人喊打的凄惨境地。 尉迟夫人当然乐得能够见到这些。 至于殷家族主殷圣杰。 更是早便已经身死道消,在彻底撕破脸皮的一瞬间,就被那位隐忍多年的殷家太上,直接出手打成了飞灰,哪怕乞丐老人坐山客就在身旁,也没能来得及阻止,更没能来得及救人。 屹立于越门城城北的殷家,彻底灰飞烟灭。 尉迟夫人重新拾起那根竹竿,青葱手指缓缓抚摸其上裂痕,脸上满是可惜之色。 毕竟这般顺手的竹竿,不好找。 然后鬼鬼祟祟瞥了云泽一眼,又鬼鬼祟祟瞥了公山复一眼,忽然伸手揉了揉脸颊,手掌重新放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变作一副哭丧脸,眼圈儿通红,泪光涟涟,宝贝似得手指轻抚竹竿裂痕,故意拉高了腔调道: “老娘好一阵求爷爷告奶奶才终于到手的本命飞剑呦,这女人可真是狠毒,自知活命无望,就与我的本命飞剑玉石俱焚,亏得我还好心好意给了她活命的机会,没曾想,竟是将我这比亲生儿子还亲的本命飞剑给害了,娘亲对不起你啊!” 一边说着,尉迟夫人还真就一屁股瘫坐在地,顺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看得天上地下一群人一阵面面相觑。 所以原本只是作壁上观的公山家两位入圣、赵家入圣,以及城东刘家入圣,很是识趣地没有落下身来打招呼,而是不声不响迅速返回了各自家族府邸之中,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尉迟夫人那根竹竿...就只是竹竿罢了。 屁的本命飞剑! 还不是想借机讹人? 最难受的当然莫过于公山家的两位入圣。 公山少爷公山复,散财童子与多宝先生的名号,虽然还不至于天下皆知,但在越门城中,却是人尽皆知。尉迟夫人虽然是入夜时才来,但只要随便逛逛,就能轻而易举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号,如今又见得云泽与公山复关系匪浅,从之前公山复冒着极大风险,在暗中与穆红妆出谋划策,帮助两人斩了那只殷老狗的事情上就能看得出来,也便显然是将主意打到了这位散财童子、多宝先生的身上。 毕竟尉迟夫人先前鬼鬼祟祟的两眼,根本不避人。 那这算不算是敲诈勒索? 还是碰瓷? 或者仙人跳? 公山家的两位入圣,脸膛黝黑,腹诽不已,将能够想到的、或多或少能够扯上一些关系的罪名,全都安在了尉迟夫人的头上,但最终也就只是心里想一想,骂两句罢了,真要当面讲道理,却是万万不敢的。 因而回家之后,公山复的大爷爷,那位麻衣老人,就立刻找到了公山家族主,要其尽快下令,将越门城中统共四座万剑阁中,所有的飞剑以及贵重之物全部收起来,想要以此挽回一定的损失。当然事情不能做得太绝,麻衣老人踌躇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告诉公山家族主,要其留下城东万剑阁中某把不算特别珍贵的法宝飞剑,想要尝试一番,能否凭借此事与尉迟夫人结个善缘。 事后,麻衣老人重新出现在城北附近,以山上修士束音成线的秘法,将事情告知公山复,要其见机行事。 后者不留痕迹微微点头。 然而这边尉迟夫人哭喊许久,云泽也依然无动于衷,仍是稳稳站定混元桩,凭借一口剑酒中的浓郁剑气,继续修复体内伤势。 穆红妆看得有些揪心,瞧着尉迟夫人几乎快要哭死过去,真真是泪流千行,到最后更是已经到了张着嘴巴却没有声音的程度,就终于按捺不住,转身来到云泽身旁,压低了声音询问道: “我这里还有一些灵光玉钱,要不,咱们跟公山少爷买把飞剑送给夫人前辈?说实话,她的那根...那把本命飞剑,虽然夫人前辈自己也需要担负一定的责任,可说到底,也是因为帮咱们对付那些人才会坏掉的。我觉得,做人不能太自私。” 一口浊气徐徐吐出之后,云泽忽然睁眼看去,正见到尉迟夫人一边坐在地上哭得泪人一样,一边鬼鬼祟祟斜着眼睛偷瞄这边,显然是在偷听穆红妆究竟说了什么。 两人视线撞上之后,那尉迟夫人立刻扭回头去,忽然“喝”的一声,险些背过气去,跟着就又重新哭出声来。 云泽体内伤势已经大致无恙,一口剑酒中的浓郁剑气,更是已经完全吸收,便索性不再继续装模作样,继续呼吸吐纳一个来回之后,便做了个收势,一抬下巴,便带着会意的穆红妆走了过去。 方才到近前,尉迟夫人就忽然一口血雾喷了出来,直接仰面栽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 云泽一愣,紧跟着就脸膛一黑。 反而是穆红妆信以为真,当即惊叫一声,连忙上前将那已经奄奄一息尉迟夫人搀扶起来,让她能够靠在自己怀里,满脸焦急。 “丹药,快,丹药,公山少爷,你之前拿出来的那种丹药还有没有,快给我一个,算我买的!” 公山复嘴角直抽,满脸复杂,许久才终于走上前来拱手道: “尉迟前...” 云泽立刻开口打断道: “叫夫人,或者前辈,尉迟夫人也行,或者跟这傻娘们儿一样,叫她夫人前辈,都可以,别自己找死。” 一边说着,云泽一边眼神示意。 其实穆红妆也在这件事上吃过亏,距离今日已经有段时间了,还是在古战场入口前的那座石坪上,因为出于尊敬,便叫了一声尉迟前辈,险些就被尉迟夫人直接出手抹杀,好在老秀才及时出手制止,顺便开口解释,尉迟夫人本姓并非尉迟,而是曾经说过许多山盟海誓的道侣的姓氏,因为坊间有个规矩,叫做“嫁乞随乞,嫁叟随叟”,也便一旦嫁入夫家,女子便要从夫姓,正如那位殷夫人贾银一般,平日里多讲殷夫人,却也可以称之殷贾氏。 而当初的尉迟夫人,虽然没有与那有着尉迟之姓的男子真正行过三跪九叩六升拜之礼,却也早早便以尉迟自称,却不想,那有着尉迟之姓的男子,竟是个三心二意的登徒浪荡子,玩儿够耍罢了之后,便将尉迟夫人弃如敝履。可即便如此,尉迟夫人也依然不肯轻易食言,就从那之后,仍是对外自称尉迟夫人,哪怕那座原本十分鼎盛的一流势力早已灰飞烟灭,尉迟夫人也还是如同当初许下的山盟海誓所言一般,一日是那尉迟夫人,便终生都是尉迟夫人。 但话虽如此,尉迟前辈四个字,总会让尉迟夫人想到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人,想到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事。 所以但凡对其尊称尉迟前辈的,几乎都没落到什么好的下场。 也正因此,云泽便干脆能不称呼就不称呼,只说个你,或者有些必要时才会称呼前辈,反正尉迟夫人也从不在意这些只是表面功夫的尊称敬称,而穆红妆则是因为夫人、前辈两种称呼始终拿捏不定,到今日,就自然而然成了夫人前辈,尉迟夫人也从不在意。 公山复当然不曾知晓这些,麻衣老人早先暗中束音成线时,也忽略了这些,所幸云泽开口及时,这才免去了一场杀机,依然躲在暗中没有离开的麻衣老人,也已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暗自庆幸。 公山复不明就里,见到云泽眼神中的警告意味之后,也就没有强求,略作斟酌,还是选了个敬称。 “那就...前辈?” 云泽不再看他。 公山复勉强睁开眼睛,还是缝隙一样,得益于瞳中人的辛苦相助,伤势终于恢复了许多,便再度拱手道: “前辈节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前辈本命飞剑既然已经损坏严重,无法修复,就还是尽快入土为安吧。恰巧我公山家的祖宗陵园之中,还有不少空处,也能算得上是处风水宝地,倘若前辈不介意,或可将这...本命飞剑,葬入我公山家的祖陵之中。” 云泽当即嘴角一抽。 倒是穆红妆,颇为感激地向着公山复点了点头,而后便在“奄奄一息”的尉迟夫人跟前轻声劝解。 然而尉迟夫人的目的又哪是这些,忽的气息一颤,咳嗽一声,嘴角再次溢出粘稠鲜血,吓得穆红妆又是一阵手足无措。 公山复抖了抖脸上的肥肉,只得苦笑道: “前辈的本命飞剑,既是为了帮助云兄弟与穆姑娘才会损坏,晚辈与云兄弟二人又是关系匪浅,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而我公山家在越门城又有统共四座万剑阁,做的也是灵兵法宝的生意。不如,咱们就趁着天色未亮,万剑阁人烟稀少,便过去看一看,找一找有没有心仪的飞剑,也好弥补前辈的重大损失,代替这把...本命飞剑?当然,这算是晚辈的一些心意,所以只是赔偿,不要钱。” 穆红妆一只手捧着尉迟夫人的脸颊,弄得满手鲜血,闻言之后,立刻急道: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之前拿出来的那种丹药到底还有没有,若是还有剩余,就赶紧拿出来,都说了,算我买的!我这儿还有不少灵光玉钱,全给你,换一颗丹药!” 尉迟夫人忽然轻咳一声。 “不必了,先去万剑阁,其他的之后再说。” 已经急急忙忙掏出了好大一只钱袋子的穆红妆,看着尉迟夫人手脚麻利地站起身来,还顺便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又哪里还有半点儿之前气息奄奄的模样,就立刻愣在原地。 云泽瞥了眼那只足够人头大小的钱袋子,真的是鼓鼓囊囊,便下意识暗中算了算,这才发现,那只钱袋子里至少有着上千枚灵光玉钱,立刻扯起嘴角,好险没忍住直接动手去抢,便只能翻了个白眼。 “傻娘们儿!” 穆红妆也终于明白过来,一阵面红耳赤,连忙收起那只钱袋子,一边起身将手上的血迹在云泽身上擦干净,一边狠狠瞪他一眼,不甘示弱回骂一句: “王八蛋!” 然后低着头满脸委屈地嘀咕了一阵,声若蝇蚊,也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云泽微微挑眉,还以为穆红妆真的委屈难受,便在略作迟疑之后,还是凑近了想要安慰两句,这才听到,原来穆红妆是在小声骂人,将他与公山复甚至尉迟夫人也一并骂了进去,就立刻脸膛一黑,打消了原本的想法,皮笑肉不笑地再次骂道: “傻娘们儿!” 言罢,不给穆红妆重新骂回来的机会,云泽就立刻快步跑到了走在前面的公山复与尉迟夫人身边,顺便回头挑衅似得扬了扬眉头。 穆红妆一阵气急败坏,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快步跑向一旁,捡了落在不远处的钢枪之后,就立刻举枪杀了过来。 压在心头的大石落地之后,云泽也难得放开了性子,与穆红妆打打闹闹吵吵嚷嚷了一路,最终还是就近来到了城北不夜街的那座万剑阁。 因为大能修士出手造成的余波,曾经波及到过城北不夜街,所以如今再看,这条本该万人空巷的不夜街,如今已经变得门可罗雀,就连公山家的万剑阁都惨遭波及。所幸万剑阁建立之初,便有一道用于稳固建筑本身的灵纹阵法,阵法本身当然算不上如何出彩,却也勉强护得万剑阁没有就此倒塌,只是一眼看去,裂痕满布,颇有些摇摇欲坠罢了,实际上却是不必过多担心,倘若没有更多大能修士出手时造成的余波席卷,就绝不会轻易倒塌。 从第一层走到第三层,尉迟夫人的脚步始终没有半点儿停留,也似是早便已经料到那些真正值钱、上得了台面的灵兵法宝,已经全被公山家率先收了起来,就在上得第三层后,直奔角落中的暗门而去。 此间万剑阁管事乃是一位窈窕妇人,容貌姿色只能算得上是中等罢了,瞧见尉迟夫人的动作,一阵心惊肉跳。 公山复偷偷摸摸走向窗边,隔着窗户看向就在不远处的麻衣老人,面露求助之色。 后者沉默良久,随后一言不发,背着手转身离去。 片刻后,尉迟夫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万剑阁的第三层,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顶级法宝的飞剑,剑身银亮,出鞘则有火花伴随,红光流转,神意却是格外内敛。飞剑名唤星火,取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意,属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飞剑,虽然本身上限已经注定只有顶级法宝,无论如何温养,都没有可能诞生灵性,无法进入王道圣兵之流,却也依然算得上是不可多得之物。 云泽偷偷摸摸拉着满脸肉疼之色的公山复问了一嘴,才知道这把星火,原来是越门城四座万剑阁中的第一飞剑,标价四千八百多,已经十分靠近五千大关,因而整座越门城中,眼馋飞剑星火的人很多,却始终没有谁能出得起如此天价。 其实这个价格有些虚高,但飞剑星火毕竟也是万剑阁的镇阁之宝,会有如此天价,也是理所当然。 云泽一阵咂舌。 难怪尉迟夫人脸上满是强忍不住的笑意,原来是只用一根破竹竿,几行泪,两口血,就足足赚了四千八百多灵光玉钱。 所以心情大好的尉迟夫人,将星火重新收入剑鞘,与那根已经满是裂痕的竹竿相互交叉,一起悬配在腰间,继而大手一挥,十分豪爽道: “走着,老娘请客,喝酒去!” ... 云泽几人离开之后,始终不曾走上前去的赵大娘,方才只能望着几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却无论云泽也好,公山复也罢,好像谁都已经不再记得这里还有一位熟美妇人在。 有意,或者无意? 今夜过后,当然一切如常,但赵大娘却很清楚,自己已经错失了一场天大的机缘。 当然这所谓的机缘本身并非云泽,而是那位忽然就在半路杀出的尉迟夫人,却说是如此,这场因果的起因,终究还是与云泽有着莫大的关联,既然危急关头没能出手相助,如今再要后悔,再想挽回,也最多不过就是热脸去贴冷屁股,尽管云泽几人不会因为此事就冷嘲热讽,更不会真的拉下脸来,但如此间这般的冷落,却是无可避免。 一念之差,天壤之别。 赵大娘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在今夜饱受摧残的土地,废墟砖石已经全部化成云烟飞散,或许是尉迟夫人为了方便城镇重建的别有用意,方才这般出手,因而如今的越门城城北,就已经只剩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破烂街道,以及街道之间过分平整的湿润土地,还在顽强地昭示着曾经的繁华。 随后,赵大娘看到了那位手足无措的阴柔男子。 因为距离极远的缘故,那位已经失去了最大庇护的阴柔男子,这才没有上前,只在赵大娘目光看来时,十分艰难地露出一个笑脸,眼神中忽然生出了一些期许。 赵大娘当即面露厌恶之色。 因为做惯了不劳而获的玩物,所以还想继续做下去? 赵大娘轻哼一声,转身便走,手中团扇在转过身之后就轻轻晃了晃。 扬起一阵长风。 那阴柔男子身形忽然晃了一晃,身形扑倒在地,再细看,男子唇瓣已经变得青紫发黑,不剩半点儿生机。 ... 神仙打架时,往往有凡人遭殃,所以天亮之后,越门城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不少无辜受灾的凡夫俗子都因而忽然大病一场,有些人体质较弱,尤其寿元本就无多的老人,便干脆在病痛中直接咽气,其他较为年轻一些的,自身活人生机与血气更加旺盛的,却也需要好些时日才能逐渐调养恢复过来。 尉迟夫人一直没有离开越门城。 更准确地说,是没有离开云泽与穆红妆。 那天尉迟夫人难得大方了一些,请客喝酒,席间才知,原来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途中,往往有着类似于“护道人”一般存在,并且诸如此类的护道人,修为境界最差也是炼虚合道大能境,为的就是避免洞明弟子远行途中,会因种种意外,导致这些需要远行八千里重新返回洞明圣地的洞明弟子身死道消。 毕竟不是所有洞明弟子都有资格可以身负灵纹烙印远行八千里,而但凡踏上这八千里路的洞明弟子,最差最差,也能算得上是天之骄子,或许说不上凤毛麟角万里挑一,但最起码也是千里挑一,属于修行天赋之强,不可多得的一小撮人,若是自己找死,也或只会修行,不会打架的,死也就死了,不值得惋惜,可若因为一些没有必要的意外使人平白丧命,就无疑会是极大的损失。 毕竟能被老秀才看过眼的修行天赋,终究只是极少数。 尤其未来的洞明圣主,也便洞明圣地如今的麟子麟女,还要在这些人中做出选择,自然需要优中择优。 所以这一路走来,云泽与穆红妆的身边,其实一直有着一位护道人存在,且如尉迟夫人所言,这位护道人很有可能就是老秀才,只是因为如今的云泽与穆红妆距离洞明圣地已经很近了,老秀才逐渐放下心来,便要转手去做别的事,从而导致云泽与穆红妆的护道人空了出来,这才轮到闲不住尉迟夫人。 当然更大的原因,还是不愿每天见到老秀才那张惹人烦的臭脸,便将护道人的事大包大揽了下来,又恰好瞧见殷夫人一脚踹死了殷少野,想要栽赃陷害在云泽头上。 既然已经违反了洞明圣地定下的规矩,早在洞明圣地憋了一肚子气的尉迟夫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只可惜,如今半月已过,董明生贾家也始终没有传来半点儿动静,好像已经选择吃下了这个闷亏。当然,距离那日之后,又过一旬左右,就又有消息传来,那乞丐老人坐山客,最终还是死在了东明城贾家的入圣剑修手中,不是因为乞丐老人舍不得那座法宝山印,而是那位入圣剑修不愿放虎归山,便在得到那座乞丐老人用来牵扯两人的法宝山印之后,再度追杀出去,整整一天一夜,从秦川百万山一直追到大陆最北端,方才终于斩下了那位乞丐老人的头颅,而后又用数日时间,方才依靠横渡虚空之法,返回东明城。 风波过后,越门城一切如故。 除了城北每日都在大兴土木,略显吵闹之外,就好像这所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云泽如今就住在公山家府邸,与公山复的少爷大院相邻,再往隔壁,才是尉迟夫人与穆红妆的住处,只是这两人自从那日过后,没过多久,就忽然原来竟是臭味相投,便往往天不亮就一起出门,夜深时方才返回,整日不见人,倘若有事要找她们,就得去城南那条横七竖八统共十五条街道的不夜街找人才行,还得一座座赌坊碰运气,毕竟尉迟夫人可是一个从来不与别人讲道理的,方才不过半月时间,就已经因为庄家出千的事,拆了不知道多少赌坊,虽然每次拆完之后,还能赚得盆满钵满,却也已经没有哪家赌坊还会愿意接待她们。 所幸,城西赵家门下产业众多,其中便有一些盈利不多的赌坊,庄家出千的情况并不多见,得到了赵大娘的暗中示意之后,就更加收敛,所以如今的穆红妆与尉迟夫人,就经常跑去赵家赌坊寻乐子。两人都是赌术精湛的,但也没有做得非常过分,便往往赵家赌坊待一天,第二天就去别家赌坊,拆不拆另说,总之是不能让赵家赌坊亏钱,否则就要额外多欠赵大娘一个人情。 当然这也是得益于云泽提醒,毕竟十赌九骗并非虚言,可赵家赌坊却偏偏是个没有庄家出千的,若说背后没有赵大娘的暗中示意,云泽是打死都不肯信的。 可若要让穆红妆与尉迟夫人再不去赵家赌坊,这两人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到最后,就只能各自退让一步,才算作罢。 距离学院升入学府的考试,还有一个月零几天。 今儿个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已经窝在公山家府邸中休养了足足半个月的云泽,这才终于陪着已经在家憋坏了的公山复一起出门。当然临走之前,少不了公山家族主的一番唠叨,将希望都放在了云泽身上,千叮咛万嘱咐,喝酒可以,花钱也可以,但千万不要再去喝花酒了,外面的女人不干净,哪有家里的这些好。总之絮絮叨叨一大堆,饶是云泽耐着性子全部听完了,脑袋里面也已经只剩两件事。 一是不能喝花酒,容易染病,修士也不能免俗。 二是入夜之后一定要回家,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鬼知道东明城贾家是不是真得已经咽下了这口怨气,若是没有,尉迟夫人万一再玩儿得兴起,将云泽忘在脑后,岂不就是大麻烦? 云泽连连点头答应,只差拍胸脯,立血誓,公山族主这才终于舍得松口放人。 倒是也给云泽提了个醒。 毕竟这半月以来,算是云泽近年来过得最为太平的一段时间,心神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许多,以至于就连平日里的练拳站桩,都变得懈怠了许多,往往整夜都在呼呼大睡,没有以往的勤奋坚持。察觉到这些之后,云泽当即悚然,后悔倒是没有多少,毕竟吃一堑才能长一智,便暗暗警醒自己,再也不能这般放纵,一边记在心里,一边暂且抛之脑后。 毕竟修炼都是入夜之后的事,不是白天。 所以云泽很快就重新放松下来,当然不是完全放松,只是没必要一直紧绷心神,时刻警惕身边周遭的每一个人。 就像老秀才以神念关注他与穆红妆一路走来遇到的大事小事,必不可能时时刻刻紧盯不放松,毕竟是人都有累的时候,而修士的本质也依然是人,就同样不免如此。 也想气机外放以避雨,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或许没有太大的问题,可若赶上一场连绵不断的小雨,且不说如同南方梅雨季一般,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就只一天一夜,倘若始终维持气机外放,也足够将人累得头昏脑胀。 人之有精、气、神三者,于修士而言,所谓的精,便是生命本身的物质存在,或可理解为筋骨、血肉、发肤之类一切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所谓的气,便是生命本身的无形存在,或可言说生命本身存在的能量,乃是一种看不见且摸不着的存在。而最后的神,则是泛指精气之活力,亦可言之精神、意志、知觉、运动之类对于自我存在的认知,包含灵、魄、意、志、思、虑、智等在内一切生命活动。 维持气机外放,最是耗神。 维持神念外放,同样耗神。 包括时刻警惕,紧绷心神,就更加耗神。 毕竟那所谓的心神二字,正有一个“神”字在内。 所以往往每逢下雨天,行走在外修士,其实很少有人愿意外放气机以避雨,大多都是气府之中也或随身携带一把油纸伞,实在不行,就哪怕淋雨也罢,都要强过外放气机的做法。 尤其如同云泽这般早已不知是被多少人暗中盯上的。 趁人病,要人命的道理,谁不知道? 也亏得尉迟夫人当初说起老秀才是为云泽与穆红妆一路走来的护道人时,顺嘴提到过这件事,也是打从那时开始,云泽与穆红妆方才知晓,原来下雨天最好不要外放气机以避雨,也才终于知道自己两人竟然做过这么多蠢事。 包括当时同在席间的公山复,同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因而今日出门,云泽与公山复两人便率先去了一趟十方楼,各自买了两把油纸伞放在气府,以备不时之需。 而后方才转向别处。 其实公山复原本是想去趟凝香馆的,只可惜,被公山族主严令要求不许再去,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是去了趟赌坊,待到中午,吃罢了午膳之后,就去了趟茶楼,正是早先那处因为云泽出手不留情面,就被倒飞而出的殷家杀手撞烂了墙壁的茶楼。茶楼本身已经被凭空削去了好几层,正在重建当中,却也依然坚持开门营业。云泽与公山复原本是要去趟黑市瞧一瞧有没有什么好物件,途径此间,瞧见了那位还算面熟的高瘦掌柜正在揽客,忽然想到了什么的公山复,立刻破天荒地睁“开”了眼睛,善做主张更改行程,直接拉着云泽走了进去,直到入夜,云泽独自呆在其中一间厢房中已经练过了几十遍拳法,又将一壶茶叶喝到彻底没了滋味儿的时候,终于心满意足的公山复,这才终于敲响房门,与云泽一道离去。 至于那赶在未时过半,才“恰好”跑来喝茶的凝香馆老鸨,则是依然留在隔壁厢房中昏睡不醒,身边还摆着整整十枚灵光玉钱。 黑市之行,也便拖延到现在。 穿行人群,公山复以拇指食指不断打开合起手中折扇,终于一改之前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春风得意,满面红光。 云泽双手揣袖,目光扫过小巷街道路边一位土夫子面前摆放的许多物件,没有瞧见什么心仪的好东西,回头看到公山复这般模样,甚至还有心情哼唱小曲儿,忍不住开口笑道: “春华秋实其实也挺不错的,怎么你就偏偏喜欢那不知跟多少人睡过觉的凝香馆老鸨,不喜欢她们两个?” 公山复哼唱小曲儿的声音一顿,啪的一声将折扇打开,在胸前扇了两下,满脸得意道: “春华秋实当然不差,但她们两个的本事,我可是天天体会,就那么些花样,哪有凝香馆的鸨儿的本领多?更何况俗话说得好,家花没有野花香,春华秋实的两张脸,两幅身子,看都看腻了,总得换一换,缓一缓嘛!” 云泽恍然。 “所以说,倒也不是非得那位凝香馆的老鸨不可?” 公山复理所当然合起扇子,轻轻摇了摇。 “非也,就像春华秋实与凝香馆的鸨儿站在一起让我随便选,兄弟我哪怕已经许久都不曾动过女人,也肯定要选凝香馆的鸨儿才行。当然不是说春华秋实脸蛋儿不够好,身段不够好,毕竟凝香馆的鸨儿你也见过许多回了,无论身段还是脸蛋儿,哪有春华秋实她们两个好看?最重要的还是花样得多!” 云泽哑然,有些不明就里。 公山复呵呵笑道: “云兄弟不是此道中人,所以听不明白,不懂得哪个更好也是再正常不过。无妨,若是有朝一日想通了,兄弟我自当为你物色一个极好的!” 云泽立刻摇头,拒绝了公山复的这番美意。 后者轻轻咂嘴,似乎是觉得有些可惜。 恰好云泽眼角瞥见前方不远处一位土夫子的面前,摆了一样看似有点儿意思的物件,像是一小袋种子,也不知这位土夫子究竟是从哪座墓里翻来的,便凑上前去,蹲在地摊跟前张嘴询问。如那土夫子所言,原来这袋种子,名唤“有榆”,取了年年有余的有余谐音,一旦种下之后,三年五载便可长成,又会在每年的小年左右开花结果。 这里说的开花结果,是早上开花,夜里结果,到第二天晨起之时便会成熟,届时只需将果实摘下,用腌菜的方式将果实腌制起来,等到年关时再吃,就可以讨到一个极好的彩头,谓之年年有余,年年有榆。 黑市上寻常瓶瓶罐罐看得多了,这种新奇玩意儿,倒是极其少见。 云泽伸手拿起那袋有榆种子,回头看向公山复。 “细水长流的买卖,做不做?” 公山复立刻嗤笑一声。 “我公山家家大业大,还差那点儿余钱?不要不要。” 云泽笑道: “你也不问问价格,就不要不要。” 那土夫子适时开口道: “两位公子,这有榆种子,价格不贵,只要十枚灵光玉钱就好,尤其这年年有余,年年有榆,越是家大业大的,余钱自然也就越多,就更应该买下这有榆种子,种在前院也好,种在后院也罢,只要能够让它落得下脚,就能讨到彩头。正如这位公子所言,细水长流的买卖,所以是越攒越多!” 土夫子话音方才落罢,云泽就瞧见公山复似乎有些意动,凑上前来开口问道: “果真越是家大业大的,余钱越多?” 土夫子立刻笑道: “余钱余钱,余出来的可是家里的钱,自然是家大业大余钱多,家小业小余钱少。” 闻言如此,公山复略作思量,立刻右手折扇一打左手,咧嘴笑道: “倘若当真如此,十枚灵光玉钱倒也不贵,少爷买了。三年五载是吧?少爷我便等着瞧,若是没有余钱,少爷我可还要找你好好算一笔账!” 土夫子立刻笑逐颜开,第一次正眼看向公山复,满脸谄媚之色,连道万万不敢,万万不能。 云泽将那袋有榆种子在手里随意颠了几下,忽然面色一沉,便将那袋所谓的有榆种子,砸在了面前的土夫子脸上,用力极大,也便一颗颗不知是些什么的种子,当真如同铁砂一般,径直将那土夫子的脑袋砸成了蜂窝,红白爆碎成雾。 公山复手里拿着十枚灵光玉钱,忽然见到这般变故,立刻愣在原地,满脸错愕。 第340章 常胜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公山复有些不知所措,却也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警惕四周,同时将折扇以拇指食指将其打开,立刻传出一阵林间簌簌的声响。 黑市所在这条逼仄狭窄的小巷,立刻一片混乱。 云泽忽然抬脚迈步走过去,顺便踩碎了地摊上一些看似有着不短年份的物件,并不停留,继续向前,随后一脚踩在那具尸体的胸膛上跨过去,来到围墙跟前,伸手在那片红白染遍的墙缝中扣下了一粒所谓的有榆种子,丢给公山复。 后者抬手接住,并不在意其上沾染的腌臜污秽,低头再看,立刻脸色一沉。 原来是种子上已经再也没有半点儿血迹。 包括那片染满了红白之物的围墙,因为种子已经深嵌其中的缘故,便平白多出了许多裂痕,土夫子的鲜血顺着墙壁缓缓流淌,却若遇见缝隙中的“有榆”种子,就会凭空消失。 公山复走过的地方不多,却也算得上见多识广,眼见于此,就大致了然。 “鬼养花?” 云泽微微点头。 “人血培育出来的种子,种出来之后虽然看起来与寻常花草并无不同,却可以暗中败坏风水、害人性命。所以这土夫子方才说的年年有榆虽然值得怀疑,但种子入土之后,种出来的东西至少也是榆树的一种,若你当真信了他的鬼话,将这种子带回去种下,三年五载之后,你公山家的风水应该也就已经没得救了,若再吃了那榆树的果实...” 云泽扯起嘴角,似笑非笑。 “年年有余,年年有榆,编瞎话的本事倒是不差,只可惜想得太多。财运也是运,倘若这所谓的‘有榆’当真能够让你公山家年年有余钱,且不说余钱多少,就只说这能够影响运道的本事,莫说十枚灵光玉钱,便是一千枚一万枚,也未必能够买得来一颗种子。” 公山复一阵面红耳赤,哼哼唧唧嘟囔了两句,说自己只是难得开心,所以才会一时大意;又说现在回过头去再想想,方才那土夫子听到自己公山少爷的身份时,就连头都不曾抬起来过,就已经值得怀疑了。 云泽当然明白公山复这是在给自己找面子,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那土夫子的更多破绽,比如他们走到这里之前,这位土夫子其实还有生意上门,并且一眼与云泽装模作样的时候一般无二,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小袋古怪种子,按照常理而言,有客临门,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尤其土夫子这个行当有些见不得光,往往都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就更没有拒绝的理由。可偏偏这位土夫子却连连摇头,具体说了什么,因为周遭太过吵闹的缘故,云泽当然没能听入耳中,但那位衣着打扮显然是来自某座富贵之家的公子,最终却是遗憾离去。 比如那位衣着光鲜的公子离开之后,这位土夫子就立刻收起了那一小袋所谓的有榆种子,直到自己两人走得近了,这才终于重新拿出来。 再比如这位土夫子回答问题时,目光始终不曾看向公山复,往往左顾右盼,不是动一动这里,就是瞧一瞧那里,直到公山复确定了要买,这才终于摆出一副谄媚模样,好像难得做成了一回生意般,连道万万不敢,万万不能。 不就是生怕公山复忽然不要了? 所以这位土夫子,其实破绽极多,只是公山复憋了足足半个月没出家门,如今好不容易出来快活一次,就难免有些得意忘形,这才没能察觉出丝毫异样。 正如云泽在公山家府邸待得久了,同样有些懈怠了修行一般。 若是换做半个月前的公山复,又哪里需要他人相助。 云泽四下环顾,目光所及之处,人人自危。 眼见于此,云泽双眼虚眯了片刻,很快便冲洗放松下来,也将双手重新交叉揣袖。 “这土夫子模样的家伙,应该是你公山家的仇人无疑了,所以就算还有其他同伙,也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鱼小虾。咱们是继续逛下去,还是就此打道回府,求个稳妥?” 公山复当即面露不满之色。 “云兄弟都已经说了,就是一群小鱼小虾,只凭他们,还吓不到本少爷。” 说着,他便将折扇啪的一声重新合起,往前一指。 “走着,咱们兄弟继续逛,再有不开眼的狗东西,来一个,我就杀一个,来两个,我就杀一双,最好来得多一些,咱也能让兄弟你顺便开开眼,瞧一瞧,什么叫多宝先生!” 言罢,公山复立刻哈哈大笑。 “真是人间最风流!” 云泽摇头哂笑,没有理会公山复的自赞自夸,紧随其后,继续闲逛黑市。 有了方才那位土夫子的“珠玉在前”,云泽与公山复直到离开不夜街,也再没有遇见任何一个不开眼的狗东西。 其实没有也无妨。 闲逛途中,云泽还真就瞧见一样看着不错的物件,是把出土的骨刀,已经擦拭干净,刀身森白,近手处窄而远手处宽,锋芒毕露,吹毛断发。然而骨刀具体是个什么来历,摆摊的土夫子也并不知晓,只言说是前些日子在山野间行走寻龙之时,忽然瞧见了一块气势不凡之地,便想着碰碰运气挖了一条道出来。别说,还真就被这土夫子撞了大运,寻到一处极大的墓穴,在里面淘弄了许多物件,这把骨刀,便是其中之一。 云泽身上还有不少钱,是穆红妆之前第一回找去赵家客栈时留下的,足够买得起这把骨刀。 但讨价还价这种事,再有钱,也得做。 一番来往之后,云泽终于心满意足,一方面土夫子可能是个不太识货的,但更有可能还是担心这把骨刀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就着实没敢要价太高,只百余玉钱,讨价还价之后,又被云泽指出了土夫子的顾及,便将原本的价格,生生砍去一半,这才终于爽快买下。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土夫子是个善聊的,又是个胆大的,便提到了之前的那位土夫子,言说公山少爷鼎鼎大名,在越门城中可谓人尽皆知,害怕的人多,喜欢的人也多,但最多的还是想要杀他的,毕竟当年死在公山家手里的商人,真的是数也数不过来。 也正因此,云泽才终于第一次听到有人当面言说公山复是个顶大的纨绔,一时兴起,便不曾太早离开,而是与那土夫子聊了片刻,才知公山复不仅绰号散财童子,更有绰号唤作多宝先生,而这所谓的多宝先生,说的便是公山复每次出门时,身上总要携带不知多少灵兵法宝,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总之是带钩儿的、带尖儿的、带刃儿的、带刺儿的、带峨眉针儿的、带锁链儿的,应有尽有。 简而言之,便是层出不穷。 所以公山复与人打斗厮杀之时,往往都是站在原地寸步不离,只凭一身上下数不清具体多少的灵兵法宝,硬生生将人堆死。 修为境界有限,气韵不足也无妨,药散丹药就跟糖豆没甚差别。 要不怎么能叫多宝先生呢? 所以在告别了那位土夫子,又离开不夜街之后,云泽实在好奇,就终于问起公山复身上究竟带了多少灵兵法宝。 公山复一样样展示出来,从离开不夜街后,到最后走进公山家府邸大门,回去少爷大院,才终于堪堪全部展示了一遍。云泽一直都在心里默数,这才知晓,原来公山复身上竟是有着几十件法宝,当然是以下品巨多,中品法宝只有两三件,而其中品秩最高的,便是公山复常常拿在手里的折扇。除此之外,另有小几百件各种灵兵,真如那土夫子所言,什么带钩儿的、带尖儿的、带刃儿的...应有尽有,层出不穷。 也让云泽好一阵艳羡。 且不说那几十件两种品秩的法宝,就只是小几百件各种灵兵,倘若全部换成灵光玉钱,想来也知,肯定可以堆满整座少爷大院。 那得是多少? 云泽还真算不出来。 尽管早便听人说过,公山复有个绰号叫做多宝先生,云泽一直以来都没有多想,只觉得公山家门下既然有着那么几座万剑阁,而公山复又是公山族主的独子,备受宠溺之下,身上灵兵法宝多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却不想,原来是百闻不如一见。 接下来的一旬时间,云泽就已经重新回到了以前的生活,每日早起与公山复一起出门闲逛游玩,上午的时间基本都在赌坊中度过,偶尔跑去十方楼看一看赵大娘,解决了午膳之后,就转去那座高瘦掌柜经营的茶楼。公山少爷财大气粗,每次都要花费整整十二枚灵光玉钱,其中两枚用来委托高瘦掌柜跑一趟凝香馆,告诉那位一身本领的老鸨子,公山少爷想请她“喝茶”,而另外的十枚,当然就是用来请她“喝茶”。好在茶楼厢房的隔音不错,云泽便往往独自呆在另一间厢房,或是练拳,或是练刀,或是喝茶,总之每天都要入夜之后,才能离开茶楼,返回公山家府邸。 关于这件事,云泽没有太大非议,只是出于好心,曾与公山复说过一次,“喝茶”这种事,过犹不及,容易损伤自身精气,导致修为根基出现虚浮,毕竟在修行一道而言,修士的身体,就好像一只茶杯,而修为则是其中的茶水,一旦茶杯本身出现问题,其中的茶水,哪怕已经倒满了,也会因为茶杯本身的裂痕缺漏,就导致茶水流失。 公山复没说话,只在气府中掏出了一部秘法,塞在云泽怀里。 也是从那之后,云泽就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又一旬。 云泽便不再每日随同公山复一起出门,而是独自呆在少爷大院隔壁的院落里练拳练刀,言说是为不久之后的学府考核做准备。公山复同样需要参加考核,当然能够理解云泽的做法,便也不曾过分强求,只是不同于之前的一旬,这一旬时间以来,公山复也难得本分了一些,却也往往都是隔一天便要去一趟茶楼,显然对于修行一事,也能算是上了心。 也便这一旬时间过后,公山复就忽然不再出门,开始着手准备修为的突破事宜。 至于穆红妆与尉迟夫人,当然还是每天出入各家赌坊,因为两人都是赌术精湛的,便往往与人对赌时,赢多输少,所以很早之前就已经在越门城中名声大噪,再加上这两人又是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的,尤其忍受不了庄家出千,就导致许多两人还没来得及“造访”的赌坊,早早就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上张贴出了两人的画像,并且还各自画像下方特意写明:拒不招待。 而至近日,穆红妆与尉迟夫人两人,除了赵家赌坊之外,几乎已经无处可去。 毕竟只许自己出千,却不许别人出千,又算哪门子道理? 所以最近几日的两人,出门的次数就被迫少了许多,偶尔去一趟赵家赌坊,不多久便会打道回府,并且总是闷闷不乐。 谁也不想平白无故欠个人情。 除了尉迟夫人。 在她看来,赵大娘暗中吩咐赵家赌坊的那些庄家不许出千,那是人家自己的意思,跟她没有半点儿关系,根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并不存在人情欠与不欠。然而穆红妆却是厚不下这个脸皮,便往往小赚一些之后,就立刻拉着尉迟夫人起身离开,不好意思继续玩儿下去。或也正是因为之前的那件事,尉迟夫人虽然有些不太乐意,却也往往架不住穆红妆劝说,三言两语过后,便乖乖点头,随着同样没能玩儿得尽兴的穆红妆,一起打道回府。 因而最近几日,便常常能在公山家的府邸中见到两人身影,或是躲在屋顶高处赏景喝酒,或是跑去公山复那座少爷大院的后院逗弄鵟鸟,甚至还经常跑去十方楼购买那里专门饲养的蛐蛐儿,已经花了不少钱,买了不知多少蛐蛐儿,就只是为了能够赢过公山复的那只常胜将军。 这一日,越门城忽然来了两位客人。 正撅着屁股趴在自己院落中拍地呐喊,只为给自己新买的蛐蛐儿鼓劲儿的尉迟夫人,第一时间有所察觉,没再理会地上那只蛐蛐罐中十分激烈的争斗,俏脸含霜,起身看向隔壁云泽的院落。 尉迟夫人双眼稍稍一眯,便身形一晃,落在围墙上,双腿交叠搭在一起,高高在上,俯瞰院中不告而来的老秀才。 以及老秀才身边的那位白发束髻的年轻人。 “你就是杨丘夕?” 尉迟夫人的视线最终落在席秋阳上,目露精光,战意熊熊。 后者闻言,微微抬头看向叠腿坐在围墙上的尉迟夫人,稍作迟疑,还是轻轻点头,随后拱手见礼道: “尉迟夫人。” 眼见于此,尉迟夫人黛眉一蹙,原本格外高昂的战意,立刻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彻底熄灭下去。 尉迟夫人扯起嘴角,不屑嗤笑。 “妾身原本一直都很好奇,你这曾经的天下第二是个怎样的人物,却不想今日一见,实在是令人大失所望。云温书死后,你为他报仇不成,就一直都是这幅模样?” 席秋阳收手而立,淡然道: “因人而异,因时而异。” 尉迟夫人眉梢一挑,随后眉头沉下,怒火中烧。 “意思是妾身并不值得让你出手?” 席秋阳沉默片刻,忽然无奈一叹。 “所谓因人而异,是友非敌者,切磋尚可,生死相向则不必。所谓因时而异,则是在下另有要事在身,不愿在此过多耽搁,自然不想因为旁事浪费时间。” 略作停顿之后,席秋阳又道: “学府考核过后,夫人若有时间,可去学院。” 闻言如此,尉迟夫人终于展颜一笑。 “如此最好。” 言罢,尉迟夫人的目光便转向反手持刀立于一旁的云泽,视线落在那把骨刀上,别有深意。 所谓刀者,亦作单刃剑,被人尊作绝世剑修的尉迟夫人,眼光当然足够毒辣,一眼便就看穿那把骨刀其实并非善类,已经饮过不知多少持刀之人的精血,吃过不知多少持刀之人灵魄,方才能够这般灵性内敛,只以法宝之相,显于人前。 阴险之辈! 或也正是因此,才从未有人真正将它收服? 所以时至今日,这狡诈恶类也依然想要故技重施,潜移默化。 尉迟夫人看得明明白白,只是始终不曾开口提醒罢了,毕竟骨刀虽然并非善类,却若能够使用妥当的话,就还对于心性心境可以起到极大的砥砺之用。 砥砺心性,磨砺心境这种事,当然还是第一次的效果最佳。 可若云泽提前知晓这所谓的磨砺砥砺究竟如何,提前做好了足够的防备,再遇骨刀反噬之时,虽然能够更加轻松抵抗过去,但其最终能够针对心性心境带来的裨益,自然也会大打折扣。 所谓有得必有失,提前知晓,做足准备,裨益虽小,却胜在相对稳妥。 而若不曾知晓,没有太多的准备,裨益虽大,却又输在凶险十足,稍有不慎,便会沦为刀口之粮。 至于同样已经瞧出了这把骨刀并非善类的老秀才与杨丘夕,又会作何选择,尉迟夫人才懒得多管。 她在围墙上转了个身,目光望向自己院落中的那只蛐蛐罐。 高下已见,胜负已分。 第341章 分道 席秋阳的具体来意,已经不消多说,这才叫了老秀才一起前来,目的当然是为解去云泽手脚上的四道灵纹烙印,而后便要返回北临城南域学院,为不久之后的学府考核做准备。 老秀才有些闷闷不乐,眼神中说不出的惆怅凝重。 云泽却不理会这些,将骨刀入鞘之后,斜挎腰间,走上前去便伸出双手。 手腕上,灵纹烙印的痕迹依旧明显。 老秀才皱眉看向席秋阳。 “一定要解去?” 后者并不言语,轻轻点头,毋庸置疑。 老秀才犹不甘心,转头再看云泽,稍作沉默之后,还是开口问道: “学府考核之后,还回来?” 云泽当即恍然,方才知晓原来老秀才问的是这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转脸看了席秋阳一眼,后者无动于衷,显然是已经知晓了老秀才的全部打算,甚至已经知晓了那日云泽与老秀才在古战场入口石坪上的事。但席秋阳究竟由何而知,云泽当然猜不到,也对此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只心中大定,便勾起嘴角,嗤笑一声。 “你觉得我还会回来?” 老秀才当即一滞,神色立刻垮了下来,不再作声,伸出一根手指虚空一点,云泽手腕脚腕上拢共四道灵纹烙印,立刻灵光一现,从此消失。 压力骤然一轻。 云泽立刻满脸涨红,一身气机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鼓荡衣袍,猎猎有声,卷出一阵狂风在这不大的庭院中肆意呼嚎,体内血气气韵也一并漫出气府,攀上命桥,火龙走道汹涌激荡,一瞬间便让云泽还未完全充盈的两条正经剧烈鼓胀,境界彻底稳固,同时也带来一阵撕扯般的剧痛。 游历至今六千余里,果然裨益极大。 被迫无奈之下,云泽只得沉腰落胯,原地修炼混元桩功,牵引体内依然漫卷不停的血气气韵冲击之后的两条经络。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滞涩,凭空之中好像传来啵的一声轻响,两条正经连接身前体后阴阳双命桥处的瓶颈桎梏,立刻春雪消融,任凭犹不罢休的血气气韵,势如破竹版奔腾入内,将之再次完全充盈。 仍有余力。 但云泽却没敢继续突破,而是强行压了下来,毕竟血气气韵压抑许久,如今一朝爆发,虽是仍有余力,足够再次破开两条正经的桎梏,却又稍显后继无力。尤其修为境界的突破一事,理应在于水到渠成的浑然圆满,而非勉强施为,只有自身寿元无多,急需突破境界用以延命之时,才可放手一搏,却如云泽这般的,如若太过急躁,就反而不美,弊大于利。 云泽用了许久才终于强行压下体内沸腾不已的血气气韵,修为境界也最终稳固在十二桥境的七八重天,修行速度不算很快,却也不慢,至少已经可以赶上宁十一那般,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凤毛麟角稍差一线的麟子麟女。 大抵属于圣地世家之下,一流之上。 席秋阳面露满意之色。 “再给你半天时间与其他人告别,午时过后,便随为师离开。” 言罢,席秋阳就不再理会其他,径直迈步走入房中,在床榻上盘腿静坐。 云泽也没有再管老秀才,跟围墙上的尉迟夫人问了穆红妆与公山复的具体去向之后,就立刻动身出门。 关于骨刀,在场三人,只字未提。 尉迟夫人扭头看向老秀才,嗤笑一声。 “惹人烦的老雏男!” 言罢,尉迟夫人的身形便消失在围墙上,重新回去自己的那栋小院,蹲身望着蛐蛐罐中耀武扬威的常胜将军,以及旁边已经丢了两条大腿的另一只蛐蛐儿,扯起嘴角,颇为嫌弃地伸手将那蛐蛐儿尸体清理出来,嘴里念念叨叨,总觉得十方楼里的赵大娘是在坑钱,这些蛐蛐儿,哪有一个是那常胜将军的对手? 随后就又想起赵大娘好像与她说过,常胜将军已经是十方楼里最厉害的一只蛐蛐儿,其他蛐蛐儿想要胜出,希望渺茫。 尉迟夫人轻轻一叹,将蛐蛐罐的盖子重新盖上,稍作迟疑,还是动身出门,直奔十方楼。 ... 云泽在赵家赌坊找见了穆红妆,正是兴起之时,云泽便在旁边安安静静等待这场赌局落罢,果然又是一番小赚。穆红妆正在兴头上,云泽也知现在其实不是说话的时候,只是想到席秋阳已经说过,午时之后,便要离开,就被迫无奈只能强行拉住了还要继续赌下去的穆红妆,与她说明了事情经过。 得知此事之后,原本还在兴头上的穆红妆,立刻冷静下来。 “非得走?” 云泽没再作声,轻轻点头。 穆红妆皱了皱眉头。 “真不回来了?” 云泽还是点头。 随后就又补充道: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确实不会再去洞明圣地了,毕竟我跟老秀才虽然还没撕破脸皮,但也已经势同水火。不过这并不妨碍咱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如果你在洞明圣地待得不开心,或者没人陪你喝酒聊天了,随时可以去北城南域找我,只要我有时间,肯定陪你。” 穆红妆定定看了云泽片刻,忽然抬起一只手,竖起小指,义正言辞道: “那你可得请我吃好的,喝好的,若是不能让我满意,有你好看!” 云泽笑了起来,伸手打掉了穆红妆竖起的小指。 “记得多读些书。” 穆红妆立刻瞪眼。 “滚蛋!” ... 因为时间所剩不多的缘故,云泽就没在穆红妆那里逗留太久,尤其穆红妆又是一个性情洒脱的,暂且分别而已,没有必要伤春悲秋,便很快就分道扬镳,一个留下来继续寻乐子,另一个则是离开赌坊,去了公山复用来豢养美眷的私人府邸。 却还没能走出不夜街,街道另一边,就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云泽止步看去,正见到公山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街道上疾驰而来,一路所过之处,人人自危,有些躲闪不及的,更是直接就被撞翻在地。 眼见于此,云泽有些意外,毕竟公山复平日里虽然是个顶大的纨绔,往往拿钱不当钱,却也不会过分残暴,怎么今日偏偏一改往日性情,这般不顾道义,伤及无辜?细看去,云泽才终于见到,公山复手里正拽着两根粗麻绳,绳子另一边捆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便是不久之前才被公山复收入私人府邸的淸倌儿怜人,因为本身就是个蹩脚杀手的缘故,实在是本事堪忧,便无论如何都跟不上那匹高头大马疾驰的速度,就被拖在地上,所过之处,满是鲜血碎肉。 另一人则是云泽从没见过的中年男子,身躯瘦小,模样平凡,勉强能够跟上高头大马的速度,却也已经脸色惨白,显然只是咬牙坚持罢了,也不知公山复已经牵着两人跑了多久,至此便再也坚持不下去,双腿一软,就趴在地上,落到一个与那蹩脚杀手一般的下场。 公山复没有瞧见人群中的云泽,脸色阴沉,一路拖行两人,疾驰而去。 人群议论纷纷。 云泽这才知晓,原来公山复已经带着这两人,围绕附近几条街道跑了整整四个时辰,虽然已经伤及不少无辜,但在公山复身后,还另外跟着一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老人,总会施舍丹药,赔付银钱,出手相当阔绰。 所以云泽很快就见到了那位负责给公山复擦屁股的年迈老者,正是之前偶然间见过一次的,负责镇守城南这栋万剑阁的驻守长老,先给丹药救人命,随后拿出两枚灵光玉钱作赔偿,顺便说上两句客气话,再言简意赅解释两句公山少爷如此盛怒的缘由,行云流水,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 原来是那负责留在私人府邸,看守那些如花美妇的公山家长老,因为精力有限的缘故,就着实无法时时刻刻紧盯这些人,而那蹩脚杀手自知逃脱无望,便为了报复公山复,就在昨夜找了个机会偷溜出去,来到街上随便找了一个色胆包天的男人之后,便自己出钱开了房间,与之一夜苟合,等到那位公山家长老察觉此事,并且顺利找见那位蹩脚杀手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无奈之下,便只能心怀忐忑,于深夜之时通知公山复,请其亲自决断,应该如何处置这两人。 那位稍有疏忽的公山家长老,当然不会落到什么悲凉的下场,最多不过就是罚去一段时间的俸禄罢了,可那蹩脚杀手,与这色胆包天的中年男子,公山复却是铁了心要将两人活活拖死才行。 大致知晓事情经过之后,云泽没再去跟那位万剑阁长老打招呼,只是转身回去公山家府邸,找到了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把自己将要离开的事告诉她二人,以便之后转告公山复。 毕竟那中年男子修为境界虽然不高,却也要比那蹩脚杀手强得多,一时半刻死不了,此间又已午时过半,便无论如何都等不到公山复将那两人活活拖死。 得知云泽未时就要离开之后,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立刻面露不舍之意,是真是假暂且勿论,云泽也没有想过相互之间只是点头之交的两位丰腴婢女,当真舍不得他离开,甚至在她二人看来,或许是巴不得云泽早走几日才最好,毕竟就是因为云泽还在这里,最近的两旬时间以来,本该被关在家中好生修行的公山少爷,才会每天都有借口可以出门,便难免要将她们二人冷落一旁,自会心生怨念。 所以对于春华秋实两位丰腴婢女的万般挽留,云泽听过便罢,客套两句之后,就重新回到了隔壁庭院。 老秀才早已离开,云泽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里除了公山家的一些人之外,没有谁会欢迎他。所以回到庭院之后,云泽就直奔房间而去,找到了正在榻上盘膝入定的席秋阳。 后者胸膛微微起伏,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 “已经解决了?” 云泽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席秋阳便不再多说,起身之后,不过大袖一挥,便将云泽也一并带上,撞破人间与虚无的壁垒,远渡离去。 ... 北临城南域学院。 仍是那间弟子房,怀有俊已经独自住了整整一年半,许是院长姜夔的特别照顾,也有可能是席秋阳的暗中授意,所以在此期间,这间弟子房中便再也没有来过其他人。 可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就只有小狐狸整天趴在原本属于云泽的那张床铺上。早先景博文那一批人还没离开学院的时候,小狐狸尚且过不两天就要苏醒一起,抖一抖毛发,便径出门去,有时候会在外面待得比较晚,甚至一整天都见不到踪影,也有时候不过短短片刻便重新回来,往往都是往床上一趴,就继续睡觉。 似乎除了吃就是睡,再也没有其他扰心之事。 然而自从景博文离开学院,升入学府之后,随着三足鼎立的局面逐渐崩坏,小狐狸苏醒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而到最近半年时间以来,更是每隔一旬时间,才会苏醒一次,随随便便吃些可以果腹的食物之后,就立刻回去床上继续睡觉。 如今已经凡人一品境的怀有俊,其实羡慕得很。 哪里像他这样,还要每天早早起床赶去上课,升为二年生之后,课业就更加繁忙了许多,尤其补天士的修行,无论是专攻灵纹阵法之道,还是专攻御行傀儡之道,或者风水堪舆、封灵造物、灵纹符箓,都可谓是包罗万象,需要学习的东西无比繁多,也就导致本身并非十分聪慧的怀有俊,为了能够顺利完成课业,常常需要秉烛夜游。 莫说比不了小狐狸那般吃了睡,睡了吃的闲散日子,便是比起之前还是新生时的生活,都远有不及。 所以怀有俊已经不止一次后悔过,千不该,万不该,千千万万个不该,怎么就选了修行灵纹之道的补天士路数,这又哪里是什么写写画画那么简单! 只可惜,追悔莫及。 方才熬了一个通宵的怀有俊,眼皮沉重,终于顺利背过了课业导师要求的那部长篇大论,所幸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十分临近学府考核,学院要求所有二年生,无论通过通不过,都要试一试才行,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哪怕像是怀有俊这种课业繁忙的,也因为院长姜夔言说需要好好休息,备战考核,就终于得到了一些闲散时间,只需尽快去找课业导师背过了这部长篇大论,之后的时间就可以彻底轻松下来了。 怀有俊揉了揉肿涩的眼睛,将面前的书本重新合起,犹自有些不太放心,便唇瓣开合,压低了声音自己又背一遍。 整整半个时辰过后,这才终于流畅顺利地全部又背一遍。 其间有些尚且不算十分熟悉的,就往往需要重新翻开书本,瞧一瞧自己是否背错了,尽管因为这些小事浪费了些时间,但也足可见到,书本上需要死记硬背下来的内容,究竟有多少。 怀有俊松了口气,将书本丢在床铺上,格外畅快地伸了个懒腰,眼角瞥见另一边床铺上的小狐狸,这才想起,今儿个又是这只小东西起床吃饭的日子,便格外用力地伸手揉了揉脸颊,又起身端了盆冷水洗了把脸,这才收拾整齐出门去。 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 去年的这个时候,因为景博文看在云泽面子上的刻意照顾,所以怀有俊终于也是昂首挺胸了一把,又因能跟景博文景大公子说上话,便在某一段时间,还是学院中最为炽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然而今时不必往日,景博文离开学院,去了学府,原本的三大势力也已经崩塌了一个,怀有俊的身份地位也就随之彻底崩塌,虽然说不上由自云端跌落泥尘,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至少对于怀有俊而言,两者之间极大的落差,虽然没能让他心境崩溃,却也着实难受了好一段时间。 如今倒也能够坦然接受了。 所以一路走过,怀有俊对于那些还算友善的,总是微笑点头,若是遇见往日里关系不差的,就还会停下脚步聊上片刻,而另外有些喜欢冷嘲热讽的,怀有俊也不会再如当初那般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只当听不见,看不着,没必要与自己过不去。 最终还是先去了一趟课业导师居住的房间,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勉勉强强背过了那部长篇大论,达到了课业导师的基本要求,并且点头答应下来,回去肯定还会继续熟悉书中的内容,争取做到通篇顺畅之后,这才转而跑去饭堂,随便打了一些有荤有素的菜品,要了几个馒头,随后稍作迟疑,又额外要了两壶价值不菲的窖藏好酒,想着已经许久没有放松过了,尤其最近一段时间,为了完成课业,经常需要熬通宵,就导致睡眠都跟着一并出了些问题,正好可以喝些酒,放松之余,还能睡个好觉。 彻底放松下来的怀有俊,整张脸看起来都显得松松垮垮,便是想到了能够睡个好觉,也有些笑不起来。 不是不想笑,只是笑不动。 怀有俊努力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放弃,给了钱,接过酒,便一手拎菜,一手拎酒,终于打道回府。 第342章 世事新 怀有俊回到弟子房时,已经午时过半,正巧赶上午膳的时间,按照以往的习惯,那只小狐狸这个时间就应该已经醒了过来,正等着他将吃食带回来,然后吃饱喝足,继续睡觉。 仙人一般的清闲日子。 这辈子怎么就投胎当了个人呢? 怀有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推开房门,忽然愣在原地。 弟子房里,一切如旧,不同的只是忽然多出一人,正坐在对面的那座床榻上,肩膀上趴着一团雪白无杂色,不是那只小狐狸,还能是谁?但这一直以来都在过着清闲日子的狐狸,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人轻易靠近,哪怕相互之间已经相处了许久的怀有俊,也不敢说自己有胆能够伸手摸一摸它。不知为何,就只是瞧见小狐狸那双不与寻常相同的眼睛,便会觉得一阵心惊胆颤,所以怀有俊虽然早便已经有过伸手的想法,却每次靠近,无论小狐狸是否在睡觉,总能十分警觉的发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而每次被那小狐狸这般盯着,怀有俊都会莫名觉得遍体生寒。 所以时至今日,怀有俊也从来没有真正碰到过它。 但这人... 肤色如蜜,丰神俊逸,倒是长了一副好皮囊,尤其一双颇为狭长的狐狸眼,便使这人平白多出了一些男身女相的感觉。 若是能够肤色再白一些,应该就会更好看。 怀有俊有些拿捏不清,越看越觉得熟悉,等到坐在床榻上的那人忽然轻轻一笑,便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他,试探性问道: “泽哥?” 云泽轻轻点头。 “认不出来了?” 云泽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肩膀上的小狐狸,后者会意,立刻就从他的肩膀上一跃而下,十分乖巧地蹲坐在一旁。云泽随后伸手揉了揉脸颊,起身来到盥洗之处,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左右看了看,最终点头道: “比起一年半前,确实变化不小,认不出来也正常。” 怀有俊脸上的疲态一扫而空,将手中酒菜匆匆搁下之后,就快步来到云泽一旁,也是左看看,再右看看,随后才开口笑道: “怎么说呢,最大的变化还是眼睛长开了,不比以前的时候,又细又长,肤色也比以前黑了许多,少了些阴柔的感觉,多了些男人该有的样儿。” 一边说着,怀有俊一边退后两步,将云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还比以前壮了不少。” 云泽扯起嘴角。 “除了吃饱喝足,就是赶路打架,不壮才怪。” 云泽深深看了怀有俊一眼。 “倒是你,一年半没见,变了不少。” 后者一愣,旋即恍然,只咧嘴一笑便罢,确实已经没了当初的那副谄媚模样。当然,性情这种东西,倘若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就不太容易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所以怀有俊依然还是怀有俊,只是相较于以往,待人接物、说话做事,都显得内敛了许多。 或也是跟曾经炽手可热,如今却泯然于众有些关系。 怀有俊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多说,回头瞥了一眼自己之前匆匆搁在桌上的那些酒菜,忽然觉得没了太大的意思,便索性开口问道: “仙宴阁?” 云泽稍稍沉吟,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请客。” ... 仙宴阁的青竹姑娘,不同于其他的少女修士,如今已是命桥境,尽管筑成命桥所用的外物,算不上出奇,但在仙宴阁这种地方,这种身份,已经算得上是十分罕见,或许数百年都未必能有一人得到如此机缘,尤其这位总是深居浅出的青竹姑娘,因为备受冷落的关系,便往往能够心无旁骛,所以如今已经不仅仅只是命桥境,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最多不出一个月,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突破十二桥境。 修行速度其实不算很快,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缓慢。 将近两年时间,方才有望能够着手准备突破十二桥境,根本上不得台面,一些小地方不名一文的小修士,也就差不多这种修行速度。 仙宴阁中如同青竹一般的少女修士,之所以能够小小年纪便就开辟气府,看似修为境界极高,其实大多都是靠着各种丹药堆砌起来的修为境界。当然丹药本身并非什么好货色,所以哪怕姜家给予她们的灵决古经本身并无残缺,这些少女修士,也已经因为那些以作拔苗助长之用的丹药,就注定未来不会拥有很高的成就。 因而青竹姑娘如今能够拥有这般修为境界,对于这种身份,这种情况而言,已经算得上是难得一见。 毕竟这些往往出身孤苦的少女修士,之所以会出现在仙宴阁中,就是因为其本身的修行天赋并不出彩,入不了姜家的门槛,便只能沦为货物一般,先行交由仙宴阁专司此事的老妈妈负责教化,以确保这些少女修士不会做出有损仙宴阁与姜家名声的事,之后就会根据容貌、身段、床笫之术的熟稔程度,以及开辟气府的年纪定好价格,等到有客来是,便要供人挑选。 而其他那些修为天赋相对较高的,则是全部留在姜家做婢女,最差最差,也不会太过轻易就孤独终老。 甚至一些修行天赋极为出彩的,还会被姜家当作客卿长老一般特殊对待。 似乎是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人与人之间,就已经分出了所谓的三六九等,而这所谓的三六九等,在山上而言,更是尤为明显。 所以这些少女修士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相当悲凉。 货物罢了,换钱而已,虽然免了年幼早夭的下场,但这仙宴阁中,偌大的后院,又有多少被人遗忘在此的少女修士不是日日以泪洗面?而如这般的少女修士,便往往还没活过多少年,就因相思成疾,最终早早撒手人寰。 多活那么二三十年罢了。 哪怕那许多的少女修士早早便就立下重誓,绝不允许自己落到那般下场,但最终的结果,却往往不如人意。 缘由为何? 这些黄鸟一般的少女修士,又哪里能够猜到事情真相,其实在于那部貌似残缺不全,只能帮助她们顺利开辟气府的灵决古经。 而那如今已经改修另外一部灵决古经的青竹姑娘,或可免去那般凄凉下场。 但其他那些与之相仿却又不太相仿的少女修士,依然没有谁会觉得羡慕也或如何。 毕竟青竹姑娘的主家,已经许久没来了。 旁人当然不会清楚记得究竟多久,但青竹姑娘的床头上,摆有一本她从那位老妈妈手里讨要过来的小册子。册子不过巴掌大小,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小的“正”字,青竹姑娘每晚入睡之前,都要板板正正添上一笔,一行只有十个字,一张纸也只有十行,如今已经写了整整五页,还要额外多出七行正字,以及第八行额外多出来的一个半正字,也就意味着,那人已经整整五百七十七天没有来过仙宴阁。 上一次来,他顺便带来了那部灵决古经。 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青竹姑娘当然满心凄然,却也从未以泪洗面,没到思念难过之事,便强行静下心来按照那部灵决古经中的记载之法,潜心修行,便往往能够轻易扛过那些忽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思念之苦,并且已经隐隐察觉,那些思念之苦的症结所在,似乎是与姜家给予的那部灵决古经有着极大关联。 也正因此,之后的青竹姑娘,在修行方面就逐渐变得越发勤勉,所以时至今日,就不仅没有相思成疾,反而越发神采奕奕。 偶尔有空,还会出门一趟,去找仙宴阁的大掌柜,想要打听一下那人的具体去向。 方才知晓,原来不是课业繁忙,而是上次临近年关时回了趟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只知这些。 仙宴阁的大掌柜,也是姜家的一位供奉长老,当然知晓云泽境遇堪忧,只是难得发了回善心,便没有将事情起因经过尽数相告,所幸青竹姑娘也是一位知书达礼的,或者该说,仙宴阁后院的这些少女修士,全部都是知书达礼的,就从来不会过多纠缠,最多不过问一句,那人今日有没有回来,得到答案之后,便立刻乖乖离去。 很不凑巧的,这一年学院中有位格外骄狂的新生,碰巧撞见了一次青竹姑娘出来询问那人去向,便跟一位嘴上没毛的伙计,问明了事情经过和青竹姑娘的身份以及主家所属,从那之后就开始纠缠不休。 这位骄狂新生,最初时来自瑶光圣地,后来就变成了来自瑶光。 虽然已经没了圣地之名,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依然没有谁敢小觑瑶光。 自然也就没有谁敢小觑了这位骄狂新生。 至于此人目的如何,其实已经显而易见。 因为需要顾及到这位骄狂新生的身份来历,以及此人在学院中的极大仰仗,再者便是仙宴阁本身又乃生意之地,就实在不好当众撵人,也便每每撞见这人大肆胡闹,仙宴阁的大掌柜,都只能派人去与青竹姑娘说一说,是否要去接待这位骄狂新生。青竹姑娘当然不愿意,也正因此,仙宴阁的大掌柜,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可以婉拒那位骄狂新生的无理要求,倘若还是纠缠不休,便随意找个伙计过来,将此人带去后院,任其随意施展嘴上功夫,若是能够说服青竹姑娘出来接待,那是他自己的本事,仙宴阁不会插手,可若不能,仙宴阁当然更不会插手,除非这位骄狂新生实在胆大包天打算用强,彻底无视了仙宴阁极其背后的姜家,这位一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的大掌柜,才会出手阻止,除此之外,便任其施为。 如此做法,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轻易得罪了此人,不会使之将一切罪过推在仙宴阁身上,进而回到学院,仗着身后仰仗,一呼百应,从此不再照顾仙宴阁生意。 但也有着极大的坏处,便是青竹姑娘的主家一旦回来,得知此事,难保不会有些麻烦。 所幸与之关系匪浅的景博文景大公子,如今已经去了北城中域的学府,姜家麟子姜北,也已经很长时间不知去向,倘若这两人不再回来,就算真有麻烦,也不会很大。 可就算这两人全都回来了又能怎样? 不过就是将此事捅上姜家,最多也就只是罚去他几个月或者半年一年的俸禄而已,肯定不会伤筋动骨,更不会轻易剥夺他这仙宴阁大掌柜以及供奉长老的身份。 至于青竹姑娘的主家? 找麻烦之前,还是先想办法顾及自己吧。 ... 临出门之前,云泽忽然记起一个人,便问过了怀有俊此人的具体所在,如其所言,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人都是安安静静呆在自己的弟子房中,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修行中的意思,所以最多就是因为弟子房空间太小,施展不开,便跑去卷云台那处无人之地,放开手脚,随意练剑。 云泽问过了他的弟子房号,便让怀有俊先行一步,之后便就独自去了那间弟子房,没见到人,之后就又转向卷云台,确在这里无疑,还没瞧见人模样,就已经听到呼啸风声。 云泽缓步踏上台阶,走上卷云台。 如今年已十七的项威,比起当初之时,显然已经少了几分稚色,并且要比印象中的那个黝黑少年更高,更壮,肤色也跟着变得白了许多,第一眼见到时,云泽甚至有些怀疑怀有俊的说辞,毕竟眼前这位俊俏少年,怎么看也与当初的那个少年项威,差了虽然没有十万八千里,却也足有一千八百里。 所幸那柄大如门板的重剑,骗不了人。 项威同样瞧见了云泽,正在舞剑的动作当即一顿,随后眉头一皱,与怀有俊之前的时候一般,尝试问道: “泽哥?” 语气,称呼,一模一样。 云泽笑着点了点头。 “先把练剑的事情放一放?” 项威果断收剑,仍是背负于身后,只是相较于当初,如今的项威,腰上已经不见另一把仿制而成的镇狱。 也仍是不太喜欢多说话,只是眼神显得格外明亮。 两人并肩而行,没太刻意躲避学院中的其他学员,也便多了不少藏在暗中的指指点点,其中当然有些不堪入耳的侮辱之言,但真正敢于上前的,却是一个没有。云泽有些奇怪,还以为这一路走过去,肯定要有不少麻烦,问过了身边的项威,这才知晓,竟然是与如今已经不在学院中的景博文,以及如今还在学院中的陈子南有关。 景博文还在学院时,便从不允许有人暗中编排云泽,并且早在最初时,还曾尽可能挽回云泽的声誉,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因为暗中有人推波助澜的缘故,这件事便愈演愈烈,被迫无奈,景博文就只好出手杀了几个罪魁祸首,这才终于震慑了整座学院,所以去年上半年,整座学院都没有几个人敢放肆胡言。 直到下半年,景博文升入学府,被迫离开学院,那些声音才终于又一次大了起来。 其实项威也曾想过效仿景博文,却不想,消失了整整半年的陈子南,方才现身于学院,当天晚上,就又死了几个暗中推波助澜的罪魁祸首。尽管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出手之人就是陈子南,但两件事毕竟一前一后,也就几乎坐实了陈子南暗中出手的嫌疑。 那可是皇朝麟女,杀生榜上位列第一的刽子手屠夫,要比景博文更加吓人。 所以时至今日,哪怕学院中那些打从瑶光而来的学员,无论二年老生还是一年新生,甚至包括瑶光欲仙子赵飞璇在内,只要还在学院,便会三缄其口,不敢随意胡言。 在此之外,项威又说了一件事,便是如今的陈子南,已经不再只是皇朝麟女,而是皇朝皇主。 云泽双手揣袖而行,闻言之后,立刻面露意外之色。 却也随后就明白过来,许是看在两人最初相遇时的那番交集上,自从去年夏天过后,也便陈子南接任皇朝皇主之位,重新回到学院时开始,来自皇朝的暗杀,才会变得那般不堪入目,而至后来,尤其到了越门城之后,更是便连一次暗杀都没有,原来竟是已为皇主的陈子南在暗中相助。 想来也是承受了许多来自姚家的压力。 所以当初的那个人情,就算已经还上了? 那她又是为何还要这般肆意行事,就不怕姚家一怒之下,将她这所谓的皇主拉下马来,换个人重新执掌皇朝? 云泽忽然扭头看向趴在自己肩膀上的小狐狸,压低了声音笑着问道: “该不会是你杀的吧?还故意栽赃到陈子南身上?” 小狐狸睁了睁眼睛,鼻腔中发出略显娇媚的一声,随后就重新闭上眼睛,不管其他。 云泽嘴角一抽,深呼吸一次,吐气时用力挑眉,舒展面部五官。 “竟然,真的是你...” 第343章 规矩不成规矩 离开学院之后,来到大街上,反而清净了许多。 有关云泽的诸多传言,遍及天下,但其实影响最大与最小的,一个是在北临城南域学院,一个是在这座城中城,其中最大的缘由,当然是云泽的声名,最初时正是打从这里开始传出去的,所以无路学院也好,城中城也罢,真正亲眼见过云泽的人,其实数量极多。当然那些传言在学院中之所以影响最大,或多或少也与云泽曾经做过的那些有关,尤其犬肆的身死道消,与紧随其后彻底覆灭的犬氏部族,便越发奠定了云泽身为魔头的嫌疑,再加上瑶光之人暗中的推波助澜,就哪怕想要影响不大,也不太可能。 所以景博文当初还在学院时,才只能杀人立威。 包括景博文离开之后,倘若还有别的办法,小狐狸或也不会轻易出手。 但无论影响是大是小,云泽并不会太过在意,毕竟再过不久,学府考核过后,云泽就要转战北城中域,而不会继续逗留此间,便无论学院中的影响是大是小,都与他再无半点儿关系。 两人一路闲聊,去往仙宴阁。 项威要比以前还不爱说话,便往往都是云泽问一句,项威便回答一句,从来不会主动开口询问他这一年半以来的经历,所以云泽也乐得清闲,两人有一句每一句聊了一路,方才知晓,原来学院中发生了那么多事,什么三足鼎立,什么两方对峙,唯一比较意外的是,云泽竟然没在项威口中听到有关青雨棠的事,并且陈子南对于学院中的这些学员,也不太上心,似乎并没有看中任何一人,想要将其招入皇朝,当作杀手培养。 也或该说,真正天赋出彩,修为不弱的学员,大多都是有着一定的来历,便哪怕想要将其招入皇朝,对方也未必肯答应。 毕竟皇朝说白了,也就只是一个杀手组织,远远比不上姬家。 那身为姬家麟子身边书童的宋彦斌,自从升入二年生之后,就越发开始不遗余力了,甚至还曾数次找到项威,想要将其纳入姬家,便是时至今日,哪怕已经惨遭数次拒绝,也依然没有选择放弃,往往隔不几日,便会手中拎着好酒好菜,登门造访,哪怕项威已经不胜其烦,再不开门接待,宋彦斌也依然可以厚着脸皮待在门口,一站就是整整一天,定要得门而入,才肯罢休。 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云泽方才记起另一个人。 来自西北之地的陆织锦,应该算是第一个接受招揽的学院,并且为了能使这层关系更加稳固,那堂堂一流家族的陆家千金,还曾不惜自降身份,委身于宋彦斌那区区书童,却也不知究竟是因宋彦斌这书童的身份其实一点儿不低,还是因为陆家本身已经出现了问题,迫切需要得到外人支持,所以陆织锦才会自甘堕落,又或那女人本就是个脑子空空的,被那宋彦斌相中了身段样貌,只花言巧语几句,就将她给骗得团团转,乖乖上了床。 但无论其中缘由如何,云泽与那陆织锦,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点头之交罢了,甚至可能就连点头之交都算不太上,所以无论如今的陆织锦究竟如何,是否已经得偿所愿,还是已经被弃如敝履,云泽都不怎么关心。 只多问了一句,如今的学院中,已有多少学员接受了招揽,要在毕业之后,跑去姬家效力。 项威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晓,而在随后,又补充一句,说是应该挺多的。 其实想来也是,正如怀有俊之前所言一般,平日里的项威若非是将自己关在弟子房中,便是跑去卷云台那种并无外人打扰的地方独自练剑,便对于除却修行之外的那些事,就理所当然知晓不多,能够有些听闻,说出“应该还是挺多的”这句话,已经实属不易,再多的,云泽也根本没有指望过。 但对这件事,云泽同样不太关心,随口一问罢了。 再者便是罗元明与陆家平两人,都已经去了北城中域的学府,连同徐老道一起,也靠着南域姜家的关系,就在北城中域那所四大世家一同执掌的北中学府,寻了个挂名导师的差事,想来平日里要做的事情,也与之前的时候相差无几,领了每月俸禄就拿去喝酒,实在闲得无聊了,就随便挑选几个能够看得上眼的学员,亲自指点一下他们在修行方面遇到的各种问题,闲云野鹤一般。 却不知老道人在北中学府的每月俸禄,能有多少,是否足够担负得起他每月酒钱,又是否需要靠着罗元明与陆家平两人的接济,才能满足他那老饕一般的口腹之欲。 闲聊说话间,两人便已经来到仙宴阁。 一如既往的三层高楼,雕梁画栋,飞檐反宇,景色瑰丽,楼阙巍峨,悬立于一片苍云之上,天井中空,有长廊环绕,架立飞桥,来往之人立于其上,可观其下湖水通透如镜,其中万条锦鲤肆意畅游。而唯有门前一道万级长梯落地,梯前两座白玉狮子,高有三丈,巧夺天工而成,口含玉球,怒目威严,慑人心魄。 云泽还记得自己最初见到那两尊三丈高的白玉狮子时,险些就被吓得魂飞魄散。 如今再看,却是已经寻到了白玉狮子之所以这般怒目威严的些许迹象,原来是白玉狮子的眼眸之中,分别刻有两道灵纹阵法,灵光内敛于其中,便一眼看去,倘若稍有不慎,便会受到那些灵纹阵法的影响,好似白玉狮子忽然活了过来一般,方才这般使人心惊胆寒。 道路两旁,在并不影响客人来往的地方,有着不少学院新生,正在此间盘膝而坐,借助两尊白玉狮子,砥砺自身心性心境。 云泽倒是从没做过这种事。 只是忽然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方才短短一年半不到两年时间罢了,却好像离开的时间其实远不止于此。 云泽轻轻咂舌,没有多做停留,抬脚走上阶梯。 方才迈过门槛,步入仙宴阁,堂中就忽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不是人多口杂的喧闹,而是有人闹事一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直接动手,已经砸碎了不少桌椅板凳。 姜家门下的仙宴阁,也敢有人闹事? 云泽眼角瞥见那位仙宴阁的大掌柜正神色复杂站在一旁,另有几个伙计一边躲躲闪闪,以免会被误伤,一边开口劝阻正在堂中打斗的两人,只可惜这些伙计人微言轻,也便出手的双方,谁都不太愿意给个面子,仍是死死扭打成一团,如同坊间街巷中的痞子流氓一般,一会儿是我骑在你身上拳脚相加,一会儿又是你骑在我身上拳脚相加,倘若不是方才见过,云泽就几乎认不出来那一副鼻青脸肿模样的,竟是怀有俊。 云泽眉头一皱,瞥了眼只在一旁作壁上观的仙宴阁大掌柜,随后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除了怀有俊之外的另一人,什么来头?” 项威同样皱眉,细细回想了片刻之后,方才勉强记起。 “好像是,瑶光的人,属于赵飞璇那一拨,姓甚名谁不记得了,你知道的,我跟学院中的其他人,基本上没什么交集。” 云泽轻轻点头,已经大致知晓仙宴阁的大掌柜究竟为何不肯出声阻止,想来也是生怕一个说不好,就会得罪了其中一人。怀有俊自然不必多说,云泽在这里可能没有太大的面子,但也正式因为云泽的存在,怀有俊就与景博文扯上了不浅的关系,尤其出门之前,两人闲聊之时,怀有俊更是刻意提到,景博文是看在他的面子,就在最近一年多以来,给了怀有俊与其身后的怀家不少照拂,所以就算如今的景博文不在学院,怀家也是颇有一些如日中天的感觉,尤其有着北城中域景家的这层关系,就越发显得不好得罪。 毕竟一旦得罪了怀有俊,万一被他将事情捅到景博文那里,再转而被姜家知晓,就哪怕这位仙宴阁的大掌柜有着供奉长老的身份在,也肯定讨不到什么好处。 而另一边,则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尤其此人皮囊不差,长相颇为俊俏,修为境界也在命桥境,想来是与瑶光欲仙子赵飞璇有着不浅的关系,哪怕不是什么与之相好的,也肯定有些话语权,属于一呼百应的那种,而仙宴阁的绝大多数生意,如今又偏偏都在北临城南域学院,所以一旦站在这个角度上,这不知具体姓甚名谁的瑶光弟子,就也是那位大掌柜不好开罪的。 但云泽可没有这些顾虑,便立刻快步上前。 途中有人瞧见了云泽的来历,一些人已经认出了云泽的身份,便躲在一旁偷偷说话,指指点点,另外有些人,则是并不认得云泽这张脸,尤其一些人似乎是与那瑶光弟子一道而来,眼见云泽想要插手此事,便立刻上前,眼神中满是警告之意。 却不待这些人说话,云泽手臂一甩,上百道雷霆掀过,便将这些人全都放倒在地,手下不留情,所以非死即伤。 原本的那些指指点点,立刻消失不见。 云泽却不去理会这些,脚步愈发快了一些,最终来到两人面前,抬腿一脚就直接踹在那正骑在怀有俊身上对其拳脚相加的瑶光弟子,出脚快且狠,力道沉且重,就哪怕那位瑶光弟子已经有所察觉,想要躲闪,却也已经为时已晚,便被云泽一脚踹在头颅上,直接仰面飞了出去,重重砸地。 云泽没有乘胜追击,弯腰扶起怀有俊,皱眉问道: “怎么回事?” 怀有俊满脸青肿,像是被那瑶光弟子打蒙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刻气急败坏,手掌往腰后一抹,就直接拔出了那件稀罕玩意儿,枪口格外精准地指住了云泽的眉心,差点儿就要直接扣下扳机。 好在怀有俊及时看清了来人,这才慌忙收手。 其实哪怕怀有俊直接扣下扳机,云泽也有把握在那之前将这稀罕玩意儿夺下来,眼见他终于清醒过来,便没再动手,只是又一次开口问道: “让你提前过来准备厢房酒菜,怎么跟人打起来了?” 怀有俊手里依然拿着那件稀罕玩意儿,还在四下环顾,满脸凶狠地寻找那洞明弟子的具体去向,闻言之后,这才想起来正主就在这儿,便立刻言简意赅道: “那狗孙子看上青竹姑娘了,想直接去后院!” 说着,怀有俊忽又回身指向那些瞧见了云泽之后,立刻脸色急变的仙宴阁伙计。 “还有这些王八犊子,也根本不拦着!” 闻言如此,云泽眼神当即一沉。 后方传来风声一震,项威已经将那大如门板的镇狱握在手中,直接问道: “打,还是杀?” 云泽眼神微冷,没有理会那些胆颤心惊的仙宴阁伙计,只是转而看向那位大掌柜。 后者瞧见云泽看来,神情当即一僵,随后讪讪一笑,正欲开口解释,可云泽的目光却已经从他身上挪开,进而缓步走向远处那个到了现在也还没能爬起来的瑶光弟子身边,一弯腰,便手抓头发,将他直接拎了起来。 那瑶光弟子立刻呕出一口鲜血,已经逐渐清醒过来,瞧见了云泽之后,眼神中当即闪过一抹惊慌之色。 云泽缓缓起身,也将这人完全拎起。 “瑶光弟子?” 那骄狂新生用力抓着云泽手腕,一阵哀嚎,闻言之后,更是换做满脸凶狠,直接破口大骂,顺便空出一只手,手掌绽放神光,洁白如玉,却还没能来得及拍出,就被云泽一巴掌直接扇在脸上,立刻脑袋一歪,口吐鲜血碎牙,一边侧脸很快就高高肿起,还想继续骂人,却无奈口齿不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云泽继续问道: “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赵飞璇的意思?” 后者嘴里一阵叽里咕噜,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 云泽眉头微皱,已经没了耐心,索性再赏一巴掌,用力极大,直接将这瑶光弟子的头颅拍得炸成血雾。 大堂之中,人人胆颤心惊。 便连项威怀有俊瞧见这幅场景,也是一阵愕然。 杀人,他们当然杀过,并且已经见过不少血,可眼前这般将人脑袋拍成血雾的场景,却还是生平头一回见到。项威尚且还好,心智足够坚定,只是脸色微微一白也就罢了,可怀有俊却是与此间大堂中的其他学员一般,直接转身干呕起来。 趴在云泽肩头的小狐狸,眸光微微一闪,对于云泽此番出手的果决狠辣,颇感意外。 随后尾巴轻轻一晃,不留痕迹地扫开了逸散而来的血雾,不想沾到自己身上。 连同那位仙宴阁的大掌柜,同样身躯一震,颇感不妙。 反而云泽格外的平静,丢掉了手里的头发之后,没再多看那具无头尸体任何一眼,转身重新回去,在满地焦黑之间来回扫视,最终瞧见了其中一个屏息装死的,便缓步上前,抬脚缓缓落在这人胸膛上,继而缓缓发力。 最初时,这人当然还能忍得住,却随着云泽脚下的力道不断加强,甚至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这人便再也扛不住重压,哪怕已经死死咬紧了牙关,也依然忍不住哀嚎一声。 云泽再次轻声问道: “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赵飞璇在背后指使,让他跑来恶心我?” 这人满脸焦黑,瞧不出脸色如何,却能见到满头冷汗,原本还不想开口回答,却忽然瞥见了不远处的那具无头尸体,衣着打扮,分明正是熟悉的那样,当即一惊,再次触动伤势,咳出两口鲜血,这才真正觉得怕了,勉强开口道: “是...赵姐。” 云泽点了点头,将脚挪开,脚下一个深深的凹陷,肋骨这折断之后,刺穿皮肉而出,鲜血淋漓。 “回去告诉赵飞璇,就这两天,我会亲自去找她一趟。” 怀有俊这才缓过神来,瞧见这一幕,当即悚然,有些拿捏不清云泽消失不见的这一年半,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才会一改往日的性情,变得这般残暴不堪。 项威已经收剑入鞘,转身走到一位仙宴阁伙计的身边,伸手拽下了这人肩上的抹布,丢给云泽。 擦拭手上血迹罢了,没有什么太大的讲究。 随着那位瑶光弟子一起前来的那人,捂着胸口伤势勉强起身,遍体焦黑,已经瞧不出原本该有的模样。除此之外,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一群人,也仍有几个因为反应及时,虽然不曾就此丧命,却也难逃重伤的下场,此间都已不敢继续装死,百年接连爬了起来,满脸惊惧地望着那人。 云泽接过抹布,随意擦拭手中血迹,不再多看这些人一眼。 “将尸体带上,滚。” 得到允许之后,这群人立刻松了口气,手忙脚乱抗上满地尸首,连同那位瑶光弟子的无头尸体也一并带上,逃也似地离开仙宴阁。 云泽擦净手上的血迹之后,便随手就将那条抹布丢在地上,而后习惯性双手揣袖,转身看向那位仙宴阁的大掌柜,忽然嘴角一勾,眸中却是寒光阵阵,不见半点儿笑意。 “大掌柜,能否给个解释,为何仙宴阁的规矩,竟是这般的...不成规矩?” 第344章 舆图 仙宴阁的大掌柜,姓周,也是姜家的一位供奉长老,其实说白了,与客卿长老十分相仿,同样都是挂个名字而并非本家之人,但不同的是,所谓客卿长老,乃是一个家族也或一处门派,看中了一个人的能力与本事,所以才会不惜花费重金将其聘请而来,但所谓的供奉长老,却是自己找上门来,一方面可以寻求庇护,另一方面也能讨个安身之所,甚至如同这位周长老一般,顺便谋求一个十分上得了台面的营生。 谓之小同大异。 所以这位周大掌柜,在姜家的地位其实并不算很高。 只是怎么也没能想到,那整整消失了一年半左右的云泽,如今方才回到北城南域城中城,就敢这般骄狂张扬,甚至敢对瑶光弟子痛下杀手,几乎没有半点儿迟疑。 却想来也是,倘若云泽不曾这般骄狂张扬,那已经丢了圣地之名的瑶光,也断然不会因为此时就轻易放过云泽,并且早在许久之前,瑶光就已率先撕破了脸皮,甚至不惜彻底撕坏江湖上那条不成文的规矩,直接就在北城南域城中动手,哪怕殃及无辜不知具体多少人,也要尽快斩草除根。 但这毕竟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而已。 人老成精的周大掌柜,当然看得出眼前之人,无论修为境界还是为人处事,都已今时不同往日。 原本还以为最多不过一些小麻烦罢了,可如今再看,这位外界盛传已久的云大魔头,又哪里还有半点儿当年和气软弱的模样,倘若真要被他抓住今日这事不肯撒手,鬼才知道事情最终又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周大掌柜已经满头冷汗,只能陪着笑脸弯着腰,搓着双手凑上前来,一脸谄媚的模样。 “云公子消消火,气大伤身,为了一个已经掉了脑袋的瑶光弟子,万一再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今儿个这件事,是小人做得不对,还请云公子看在咱们以往有过不少交情的份儿上,能够放过小人一马。这样,云公子今儿个应该是方才回来?小人这就命人前去安排一桌真仙宴,就当是为云公子接风洗尘,当然分文不取,全部算在小人的头上,并且从此往后,青竹姑娘也可以不必恪守那些所谓的规矩,能够随意出门走动。您看,如何?”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不是因为青竹姑娘不必恪守那些所谓的规矩,而是分文不取的一桌真仙宴。 宴中菜品,不止各种颇为珍稀价值昂贵的灵株宝药用于其中,更有寻常难见的稀奇异兽作为食材,便连所备酒水,都是采了百花百果酿造而成,真是仙人一般的待遇,方才谓之真仙宴。 如此种种珍稀,美味佳肴,寻常可是吃不得,寻常人也是吃不起,一是须得提前半年时间预定,方便仙宴阁准备食材,二来则是真仙宴价格极其昂贵,便连姜北这般世家麟子级别的人物想要吃上一次,也得仔仔细细斟酌再三才能行,怕只怕吃了真仙宴就会掏空腰包,并且会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节衣缩食。 但话又说了回来,仙宴阁此间便能备得起一桌真仙宴? 莫不是有人早早便就定了一桌,因而这位周大掌柜,才能擅自做主将其截胡,拿来讨好这位分明想要狮子大开口的云大魔头? 那又是谁能够订得起这价值千枚灵光玉钱的一桌真仙宴,想要宴请的那位,又具体是个什么来历? 云泽双眼微微一眯,仍是不动声色,笑吟吟看着这位周大掌柜。 破财消灾,当然是为可取之道,更何况还是那么一桌仙宴阁中规格最高的真仙宴,虽然从来不曾真正吃过,甚至从来不曾真正见过,但据说这样一桌真仙宴,无论酒水还是各种菜品,味道如何自然不必多讲,真正主要的,还是能给修士本身带来的极大裨益——洗精伐髓,充盈底蕴。相对而言,当然是前者的效果更加卓著,而后者则是收效甚微,并且一桌真仙宴,能够带给修士本身的裨益,起到的效果,也是一次要比一次更弱,因人而异,最少一次之后便会如同寻常酒菜一般,只是味道要比寻常更好一些,而最多也就不过两三次便罢。 传闻远在北城北域,就曾有过那么一位顶大的富商,不惜败光全部家财,一口气订下了整整五桌真仙宴,就是想要弃商从武,能让自己的起点更高一些,结果方才吃到第二回,就忽然发现这满满一桌蛟龙肝、鸾凤髓,竟然已经对他起不到半点儿作用。只是这位顶大的富商犹不信邪,便在隔了半年之后,又将第三桌真仙宴吃入腹中,结果当然仍是不如人意,这才知晓,原来竟是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了。 所以那位顶大的富商,就在此事之后,以远远低于千枚灵光玉钱的价格,对外卖出了自己手中额外剩余的两桌真仙宴,毕竟这价值至少千枚灵光玉钱的真仙宴,那所谓的千枚,就仅仅只是订下这么一桌真仙宴的押金而已,所以真正能够出得起钱将其接手的人并非很多,而在云泽认识过的这些人中,似乎也就只有公山复才是真正的财大气粗,除此之外,就哪怕姜北这位姜家麟子,景博文那位景家麟子,也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现钱出来。 因而那位顶大的富商,才会被迫无奈只能一次又一次自行压价,方才在多日之后,勉强挽回了一小部分的损失。 再之后,没过多久,那位还要继续坚持弃商从武决定的富商,就死在了一场平平无奇的江湖厮杀之中,杀人者甚至还是一个不太能够登得上台面的小辈修士,并且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就有人忽然发现,那小辈修士竟也死在了一场平平无奇的江湖厮杀中。 所以但凡有人提到真仙宴,就往往避不开这桩天大的笑谈。 云泽当然听说过,也就当然知晓真仙宴究竟为何这般昂贵。 要说不会心动,那是自欺欺人,可若算上眼前这位周大掌柜在姜家供奉长老的身份,就肯定远不止这些。 云泽依然不动声色。 眼见于此,这位身家不菲的周大掌柜,心里已经骂翻了天,甚至已经不止一次动了杀机,可即便如此,面上也依然毕恭毕敬。 杀是好杀,云魔头再大的声名,也不过一介晚辈而已。 可杀了之后,又该如何? 席秋阳,乌瑶夫人,孟萱然,还有那如今已在北中学府寻了个挂名导师身份的徐老道,随便出来一个,都能随随便便一巴掌就将他轻易拍死。 周大掌柜苦笑不已,再次弯腰拱手试探性问道: “再加一部中品古经?” 云泽依然不说话。 周大掌柜咬了咬牙,满脸肉痛之色。 “再加两部搏杀术,和玉钱五百枚!” 闻言之后,云泽这才终于真正笑了起来。 “一千枚,如果你肯答应的话,现在就去将真仙宴安排好,顺便再去将青竹叫来,给她当面道歉。若你不肯...” 云泽没再继续说下去,轻轻摇头。 周大掌柜面露迟疑之色,许久才终于狠狠咬牙,点头答应下来,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再次拱手之后,便立刻转身离去。 其实还是要得少了。 姜家供奉长老的月俸虽然不少,却相对于其仙宴阁大掌柜的身份而言,也就只是一些蝇头小利罢了,甚至在他看来,那所谓供奉长老的月俸,甚至很有可能还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钱,所以这位周大掌柜,哪怕不是富得流油,也绝对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因而此人方才那副肉痛表情,以及之后的迟疑,根本就是特意做给云泽看的,不能当真。 云泽也不会当真,只是担心要得太狠,就反而逼得这位周大掌柜急了眼,忽然生出玉石俱焚的念头。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这么一位炼虚合道大能境的老辈修士? 倘若真要让此人掏空家底,将他逼急,云泽可没把握能够活着走出仙宴阁。 周大掌柜暂且离去之后,云泽就叫了一个战战兢兢的伙计过来,领着他们上了仙宴阁人迹罕至的第三层,空间开阔,山清水秀,竟是是与拘禁了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的手段一般,因而未曾置身于其中,便无法知晓此间其实另有乾坤。 都是第一次来到仙宴阁三层的云泽三人,一阵惊叹。 伙计满脸谄媚,询问了云泽的意思,是要在山下,山腰,还是在山顶,亦或相中了其他地方,都可以重新安排。 云泽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座大山上,能够见到,山峰顶端已经插入云海之中,倘若置身其上,又该是个怎样的光景,此间当然体会不到,云泽也没有过多上山的打算,便转而看向山脚下的那座碧绿湖泊,倒是与之前还在剑气小镇时见到的碧湖千顷有着至少八九分的相仿,只是湖边多了一片红枫林,湖岸多了一片芦苇荡,正是芦花盛开的光景,一片白茫茫,风景宜人。 云泽看向身旁两人,眼神询问他们的意见。 项威不爱说话,也没有太多的讲究,微微摇头便罢,示意自己并无想法。 怀有俊咧嘴一笑,触动了脸上的伤势,当下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泽哥相中了那里,直接做主便是,我没意见。” 闻言如此,云泽便不再迟疑,伸手指了指那片红枫林。 “就在林边,你去安排吧。” 伙计得令,立刻转身下楼,不多时便叫了几位少女修士一起回来,按照云泽要求的布置下去,方才短短片刻,就已经一切准备妥当,并且特意留下了那些少女修士。按照伙计的说法,这些少女修士,要比青竹姑娘那般的少女修士更加珍稀,不仅本身已经开辟气府,正值桃李之年,并且精通琴棋书画,各种乐器手到擒来,剑舞唱曲儿更是一绝,乃是这场真仙宴的附赠之物,一方面负责照顾席间众人的饮食吃喝,可以满足席间之人的各种要求,另一方面,则是任凭处置。 云泽一眼扫过,全部都是身段玲珑,模样娇美的女子。 不多不少,整整六人。 想也知是与当初的青竹一般,倘若留下,便就等同于有了主家。 而不待云泽询问,一向话少做多的项威,就已经开口拒绝。 怀有俊略作思忖,一边捂着嘴角青肿,一边开口问道: “能不能让她们只负责端茶倒水?” 说着,怀有俊便伸出空余的一手,指向面前一大一小两张桌案,小的正是寻常可见的四方桌一般,而另外一张极大的,却是如同房屋一般。 “看这场景,菜品肯定少不了,咱们好歹也是要吃真仙宴的人,总不能自己动手撤盘端菜吧?” 闻言之后,伙计面露迟疑之色。 云泽却已经拍板决定。 “不要就不要吧,那就只负责端茶倒水,撤盘端菜。” 伙计面露无奈之色,只得暂且答应下来,当然下楼之后,还得去跟周大掌柜打声招呼,有了之前那件事,哪怕这般做法有些不合规矩,周大掌柜也肯定不敢拒绝,但毕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只要没人不长脑子“信口胡说”,就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伙计很快便就乖乖离去,云泽三人也已经落座,一边等待伙房那边准备妥当,一边喝茶闲谈。 六位少女修士,也就只能乖乖站在一旁。 过了许久,周大掌柜才与重新精心梳妆过的青竹姑娘一道而来。 青竹姑娘两颊红红,眸光闪闪,甫一来到三层楼,找见了云泽的身影,就立刻快步而来,却也并非失去分寸,在云泽对面止步,忽的眼圈儿一红,险些就要掉下泪来,便慌忙伸手擦拭了眼角湿润,欠身施了个万福。 “奴家青竹,见过云公子。” 云泽哑然,抬手示意青竹坐到自己身边,随后转而看向一旁的六位少女修士,开口言道: “我身边不必站人了,你们去他们那边。” 闻言如此,六位少女修士便各自看了一眼脸蛋儿红红落座云泽身旁的青竹姑娘,既有艳羡,又有惋惜,却也不敢忤逆了这位仙宴阁主人的吩咐,便立刻分成两拨,一左一右,各自去往项威与怀有俊身边,只需负责端茶倒水,而不必多做其他。 当然也就没有资格落座。 如今身段已经愈发姣好的青竹姑娘,脸颊红润,一如两人最初相识的那般,自然而然便就伸手挽过云泽手臂,身体也更加靠近几分,近乎完全贴在他的身上,柔软相触,只是没再开口去说那些老妈妈教导的腻人情话,而是余出另一只手,为云泽面前已经下去大半的茶碗,重新添满了茶水。 少女体娇,幽幽浅香。少女柔情,温润留长。 云泽也没再如同那日一般,羞得面红耳赤,抬头看向已经来到桌案对过的周大掌柜。 后者会意,当即苦笑一声,伸手抹过气府所在,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上前两步搁在桌面上,随后重新退回原处,拱手道: “方才去见青竹姑娘时,小人已经真诚道歉,并且之前答应云公子的中品古经与那两部搏杀术,也已经顺便交到青竹姑娘的手中。这里是整整千枚灵光玉钱,一分不少,云公子若是信不过小人,可以当面点清。” 云泽微微挑眉。 早便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怀有俊,立刻伸手抓来那只钱袋子,打开之后,果真满满都是灵光玉钱,没有作假,便先拿了其中一枚搁在手里掂量掂量,随后又将整只钱袋子拎起,当即捂着嘴角开口笑道: “只说重量的话,应该没差。” 云泽轻轻点头。 “见者有份。” 怀有俊立刻会意,将那满满一袋子灵光玉钱哗啦一声全部倒在桌面上,开始细分下去,云泽也没有开口多说,只是安静喝茶等待怀有俊将钱分完,周大掌柜当然只能弯腰候在一旁,没有云泽的首肯,不敢轻易离开。 直到楼梯口那边传来声响,已经有伙计开始上酒上菜,怀有俊方才终于将那灵光玉钱全部分成四等份。 确实一分不少,但也一分不多。 云泽微微一笑,这才重新抬头看向周大掌柜。 “下去吧。” 后者立刻松了口气,说了两句客套话后,便不再多做停留,立刻转身离开。 云泽也已经拿了根筷子,将其中一份灵光玉钱拨给项威之后,又故技重施,再将另外一份拨给身旁的青竹。 “刚才已经说过了,见者有份,反正也是白给的钱,所以你们两个也就不要推辞了。学学那家伙。” 云泽一边将自己的那份灵光玉钱拨到自己面前,一边笑着抬了抬下巴,原本还想开口婉拒的项威与青竹顺势看去,这才见到怀有俊一边捂着嘴角青肿,一边笑开了花,毫不客气将自己的那份灵光玉钱全部收入囊中。 瞧见两人一同看来,仍是一副鼻青脸肿模样的怀有俊当即义正言辞道: “泽哥可是我大哥,既然是大哥的吩咐,做小弟的当然不能开口拒绝,这可是江湖道义,也是江湖规矩!” 云泽收起灵光玉钱,开口笑骂道: “明明就是臭不要脸,还说得这般义正言辞。” 怀有俊讪讪一笑,手脚麻利将灵光玉钱全部收入气府,然后摆正了脸色,重重一咳,瞪眼看向身旁满眼艳羡的少女修士。 “没点儿眼力见呢,把茶壶茶碗都撤了,上酒,上菜!” 几位少女修士立刻乖乖忙活起来。 真仙宴的酒菜自非凡品,灵光氤氲,霞光喷薄,项威怀有俊两人方才吃不多久,便就各自落到一个醉醺醺的模样,尤其后者,原本脸颊上的诸多青肿,也随着几口酒菜入腹,很快就消失不见。 青竹姑娘乖乖伺候在云泽身边,倒酒夹菜,柔情款款,只是话语极少,不敢打扰了云泽与项威怀有俊两人的闲聊。 不过是些之前没有来得及问,或者云泽已经问过,但项威与怀有俊却还没能来得及说完的事,大多都与学院有关。 但云泽真正在意的,还是只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去年夏天的时候,景博文、罗元明与陆家平这些人经历过的学府考核,具体内容是什么,早便已经流传出来,但其实学府考核本身并不复杂,至少去年的学府考核并不复杂,就是被人丢入一处古界小洞天,然后想办法尽快脱离其中罢了,最终的结果当然是按那些参加考核的学员离开的顺序进行排名,并且南北两城两座学府,各自只会收下最先离开那座古界小洞天的前两百名。 云泽详细问了有关那座古界小洞天的事,毕竟按照怀有俊的说法,学院学府建立至今,虽然时日尚短,但诸如此类的学府考核,却也已经举办过数次,并且每次都是完全相同的内容,那么今年的这次学府考核,就有着很大可能依然不会出现任何改变。 而如怀有俊所言,原来南北两城两座学府的那些古界小洞天,其实大抵相仿,同样蛮荒,山川河流星罗棋布,野兽异兽层出不穷,并且有着诸多险恶之地,乃是未经开化之所,学院弟子一旦深入其中,就理所当然有着不小的丧命凶险,尽管也可寻求学府长老的相助,留下性命,却一旦如此,也就意味着就此淘汰。 但在此之外,两座古界小洞天中,同样有着数量极多的灵株宝药,学员进入其中之后,同样可以各凭实力与机缘,随意采摘,但若因此耽搁了离开的时间,也就只能算是自食其果。 说到最后,怀有俊方才记起,补充道,时间最长只有半个月。 一边说着,怀有俊一边手掌抹过气府,拿了几份舆图出来,全部都是北中学府那座古界小洞天中的种种地势走向,只是每份舆图之中,还另外有着许多标注,包括一些强悍异兽的领地大小、某座险地恶土的具体位置,甚至各种灵株宝药的所在之处。怀有俊先行拿了其中一份舆图递给云泽,说是景博文去年参加学府考核之后亲手绘制出来的,其中内容相对于其他舆图而言略显稀少,只是景博文进入其中之后,于赶路途中经过也或远远见过的,标注讲解,不厌其详,并且绘制完成之后,就第一时间将其交给怀有俊,当然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方便云泽。 除此之外的另外几份舆图,要更加全面,也更加详细,却又偏偏相互之间或多或少存在些许不同,都是怀有俊得到那份景博文亲手绘制的部分舆图之后,另外求、购而来的,所以这些舆图无一例外的,都与景博文亲手绘制的部分舆图有着十分的相仿。 其实诸如此类的舆图,并不少见,但也绝不常见,并且价格极其昂贵,往往没有一个大概的价格,全凭兜售舆图之人的胆量,但舆图本身是真是假,却还有待言说。 所以除却景博文亲手绘制的部分舆图之外,其他这些,当不得真,只做参考之用。 云泽起身离开座位,将几分舆图在地上全部摊开,项威与青竹姑娘各自站在左右两边,前者因为席秋阳的关系,如今也是学院中的二年老生,就理所当然想要参加今年的学府考核,但其最大的目的,应该还是在于那座收取弟子不分海内外的补天阁,所以此间才会看得格外认真。 云泽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尽管有心想要提点一句,与项威明说,他与那位名唤蒂娜的海外姑娘,其实存在着极大的误会,当初那件事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投怀送抱,却话到嘴边,还是重新咽了回去,转而看向身旁的青竹,略作思忖之后,便开口问道: “你想不想去学府进修?” 后者一愣,当即眼眸明亮,却又随之一黯。 命桥境修为不算很低,但真正麻烦的,还是青竹本身已被那些劣质丹药毁坏的根基,所以哪怕如今修行顺风顺水,最终的成就也必然不会很高。 除此之外,便是一旦参加学府考核,就难免与人厮杀。 虽然算不太上养尊处优,但话说到底,仙宴阁为了能让类似青竹这般的少女修士卖出一个好价钱,就断然不会逼迫她们去做那些脏活累活,自然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莫说搏杀术,便是与人打斗厮杀都不曾有过,又如何能够通过这般处处凶险的学府考核? 青竹微微摇头,面带黯然之色。 “青竹,没办法通过这种考核的...” 云泽微微皱眉,目光落在景博文亲手绘制的部分舆图上,忽然开口问道: “进去之后,是所有人全部在一起,还是各自分开?” 怀有俊当即了然,摇头苦笑道: “当然是各自分开,并且这种事不是咱们可以决定的,得看那些负责监督考核的学府长老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有关这件事,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据说学府考核的这处古界小洞天,范围极大,并且景大公子亲手绘制的部分舆图也已经写明了,进去之后,所有学员距离中间那座山的山顶大门,都是有着整整一千里路程,没有谁能得到特殊照顾,世家麟子都不行。但具体落在哪个方向...” 怀有俊轻轻一叹。 云泽只得暂且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还以为徐老道如今就在北中学府任职挂名导师,就能偷偷摸摸走个后门,将青竹安排在自己身边,如今看来,却是不太可能了。 便只得退而求其次,直接拍板决定,等到学府考核落幕之后,就会将青竹塞入学院学习修行,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之前那位周大掌柜做的那件事,若非如此,青竹能够一直生活在这仙宴阁中,享受仙宴阁与姜家照顾,虽然略显孤单,却也总要好过因为他的身份,就导致青竹会被牵扯到某些没有必要的凶险之中。 拍板决定了此事之后,云泽便不再理会青竹又是什么反应,蹲下身来,目光看向朱砂红笔圈点标注堪称密密麻麻的那张舆图。 相较于其他舆图而言,这张舆图上的圈点标注,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一些,并且没处圈点一旁,还都另外有着一行或者几行小字,一眼看去,若非险地恶土,便是异兽领地,反而灵株宝药十分稀少,十不存一,并且小字标注也是不厌其详,险地恶土有着怎样的凶险,如何避免,如何逃脱,异兽领地又是怎样的异兽,修为境界如何,本领如何,全都写得明明白白。 青竹姑娘脸颊红红,周身上下有着霞光显现,异香扑鼻,与云泽三人十分相仿,却也有着极大的不同,便是一双眸子如同秋水涟涟,也不知是喝那百花百果酒喝得醉了,还是吃了许多异兽筋肉与灵株宝药吃得,又或是因云泽之前的考虑安排? 之前来的一路上,青竹姑娘只是随口一问,可周大掌柜却也已将那些有关云泽的事情和盘托出,当然都是言简意赅,但云泽如今究竟是个怎样的境况,青竹姑娘又岂能不知。 所以云泽将她安排进学院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 青竹姑娘没有多说感谢之言,瞧见云泽皱眉望向那张满是圈点标注的舆图,略作思忖之后,便柔声开口道: “这张舆图最大的古怪,还是在于圈点标注太多了,并且比起那位景公子亲手绘制的舆图,在同一条线路上也是完全一样,就像一个模子里面雕刻出来的,反而是其他舆图,在圈点标注的数量方面,相较之下就显得少了很多。” 青竹姑娘收拢裙角,在云泽身边蹲下,轻声问道: “公子是觉得这份舆图可信度最高?” 闻言之后,项威怀有俊两人都是惊愕望来。 云泽同样面露惊异之色,旋即笑着点头,伸手抓来旁边另外一份古界小洞天舆图。 “这是其中一方面,当然也是最大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材质的问题。” 一边说着,云泽一边将那舆图撕成两半,随后伸手捡起面前那份圈点标注极多的舆图,用力一撕,却是纹丝不动,项威怀有俊两人当即一愣,后者犹不信邪,嘴里嘀咕一声,接过云泽手里的那份舆图,同样用力一撕,仍是没能将其损坏半点儿。 云泽笑道: “我曾跟着一位儒道圣人学过一段时间的儒家道理与灵纹之道,当然还会练字作画,就不免需要接触到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虽然不算十分精通,但能看出这张舆图的笔墨与本身材质颇为不凡,理所应当。倒是你这已经学了两年灵纹之道的补天士,实在是不该看不出来。” 怀有俊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反驳出声,只得讪讪一笑,将舆图重新放在地上。 云泽双手揣袖,开口问道: “这张舆图从哪儿来的?” 怀有俊立刻皱眉,苦思冥想了许久,也仍是无奈摇头。 “这些舆图都是去年买来的,时间太久了...” 怀有俊找了个借口。 云泽没有埋怨,目光望向那些落笔提笔略显压抑沉重的小字,细细回想,自己是否曾经见过这种字迹,又或是是否见过这样的人。 见字如面,并非空话。 有些人的字,锋芒毕露,有些人的字,笔走龙蛇,也有一些人的字,工工整整,还有一些人的字,潇洒俊逸。尽管见字如面说得有些太大了,但一个人的性情如何,心情如何,往往能在字迹之中表现出些许苗头,哪怕有意隐瞒,也最多不过就是如同眼前这张舆图上的小字一般,看似落笔提笔潇洒风流,其实笔迹之间,难掩沉重,也便是说,写字之人要么性情压抑要比项威更加沉默,要么满怀心事郁郁寡欢。 或者是个心思沉重,却总是强颜欢笑的? 迄今也就只曾见过一次的乌瑶夫人,从未与之见面的孟萱然,似乎都在其中。 在这便是徐老道。 云泽扯了扯嘴角,扭头看向怀有俊。 “舆图是去年什么时候买来的?” 后者挠了挠头,不太确定道: “应该是去年那场学府考核之后,差不多能有两个月左右,我都在四处求、购这种舆图,虽然做得已经相当隐蔽了,但最后还是被院长亲自警告了一顿,就没敢再继续搜罗这种舆图。说实话,这玩意儿不太好买,得去黑市才行,买不买得着也得看运气,毕竟一旦有了这种舆图,若是假的倒也无妨,可若是件真的,就肯定是作弊无疑,所以不止咱们北城的四大世家,包括南城的另外四大世家,都是绝对不会轻易放任这些舆图流传出去的。” 怀有俊轻叹一声。 “所以这些舆图的具体来历,什么时间买的,从什么人手里买的,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这些舆图全部加起来,花了我至少十枚灵光玉钱。”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一次,有些无可奈何。 但思来想去,似乎也就只有徐老道才有这种本事了。 或是姜家有人看在席秋阳的面子上,得知怀有俊当初四处求、购舆图之事,便暗中相助,而目的则是为了帮助自己顺利度过今年的学府考核,以便能够得到席秋阳的一个人情? 亦或只是单纯因为席秋阳的面子极大? 云泽没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问过了怀有俊的意思之后,便将这份舆图与景博文亲手绘制的部分舆图收了起来。 怀有俊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所以今年的学府考核,他就只是重在参与罢了,有没有舆图指路,无关紧要,反而项威瞧见云泽收起那些舆图之后,一阵欲言又止。 云泽当即笑道: “你若还想再看这两张舆图,随时可以去弟子房找我,之后我也会尽量早点仿制一份舆图出来交给你,不过舆图是真是假,还有待言说,不能全信。” 项威轻轻点头。 怀有俊有些不放心,开口叮嘱道: “舆图虽然可以带进那座古界小洞天,但可千万千万别有事没事就取出来看两眼,得提前背过了才行,否则一旦被人发现你在作弊,若是罚得轻了还好,取笑今年的入选资格而已,可若四大世家联手追查下去,咱们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项威再次点头。 略作沉默之后,又忽然开口道: “我没那么傻。” 云泽当即哑然失笑。 项威模样老实、沉默寡言是真,但却绝对不傻,若非如此,这一年多以来,就早该被那姬家麟子的贴身书生宋彦斌耍得团团转,而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几人重新落座,继续喝酒吃菜。 第二件事,便是自从去年古代妖城一行,由自木河镇返回姜家之后便消失至今始终没有半点儿消息的姜北,让云泽有些放心不下,就在席间多问了几句,包括周遭的另外六位少女修士,却是谁也没有听到半点儿风声。 对于姜北,云泽其实还是相当亲近的,当然这所谓的亲近,只是相对于诸如怀有俊、公山复这样的人而言,却一旦比起景博文、项威、青竹姑娘、穆红妆这些人,就差了绝对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主要还是因为云泽欠他的那些人情。 往日里的诸多照顾,便不再多说,就仅仅只是那件金刚杵,虽然姜北当初相赠之时,也曾言说那件金刚杵乃是别人送他的,却说到底也是一件王道圣兵,所以这个原本只是很小很小的人情,就莫名其妙变得很大很大。只可惜那件金刚杵如今应该还在那条血河的对岸,古代妖城的地界之中,因为那位古代侍女的缘故,就着实不太容易将其取回,被迫只能暂且丢在那里,实在是有些暴遣天物。 云泽眉关紧蹙,已经开始暗中考虑,是否要将这件事告知席秋阳,请他出手,帮自己取回那件好歹也是王道圣兵的金刚杵,也能方便之后参加学府考核之时,能够更加稳妥一些。 弟子求师父办事,虽然这件事有些冒险,但也理应不算很难? 云泽有些没把握,毕竟除了那件金刚杵之外,也不是没有其他手段。 那青丘老祖慷慨相赠的一尺雪光,半柄飞剑,如今就在小狐狸手中,随时可以讨要回来,足够应对学府考核中的许多麻烦。 却不知,是否能将小狐狸一并带入那座古界小洞天中。 可即便能够顺利带入,想也知它会很难出手。 云泽方才饮罢一杯酒,忍不住轻轻一叹,随后伸出筷子夹了一片不知具体是个什么来历的异兽筋肉,递到桌案上的小狐狸嘴边。后者立刻眸光森森地瞪了云泽一眼,却也没有直接拒绝,张嘴便将那条筋肉吃入口中,囫囵吞枣一般咽了下去。 楼梯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周大掌柜略显焦急的声音。 “几位,几位,赵姑娘,赵仙子,能否给小人一个面子,你们真不能上去啊...” 第345章 不留情面 喧闹声传来,显得尤为突兀。 仙宴阁三层尤为宽阔,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或许是与此间类似于拘禁一方小天地的术法有着极大的关联,看似开阔无边,其实本质仍是置身其外时能够见到的那样,所以当楼梯口下方的声音传来时,云泽几人都能听得清楚分明。 怀有俊与项威同时转头,前者眉关微蹙,面露不满之色。 “是赵飞璇找来了?” 变化确实极大。 云泽深深看了怀有俊一眼。 有关最近一年半以来,学院中发生的种种变化,云泽早先还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听到项威提起过,当然怀有俊自己也曾坦言,多亏了景博文看在云泽面子上的诸多照拂,所以也曾身居高位,在整座学院中都是炽手可热的人物,而也正是因此,景博文离开之后,三足鼎立的局面逐渐转为两方对垒,仿佛是从高出天外摔入泥泞凡尘中的怀有俊,就难免有过一段心湖动摇的经历。 许也正是因为安稳度过了这场经历,所以如今的怀有俊,反而要比以往时候变得内敛许多。 丢了几分独属于他的“小人坦荡荡”,却也多了几分“君子常戚戚”的众生相。 其实没什么不好。 云泽没有多说,举杯示意,与怀有俊项威以及身边的青竹姑娘一起碰了一杯,仰头饮尽之时,方才搁下酒杯,就见到楼梯那边走出一位娇媚女子。 美人皮相多婀娜,美人骨相多妖娆。 要比上次相见之时,更加撩人心弦。 云泽好整以暇坐在主位上,目光上下审视赵飞璇愈发动人的身段,并无隐藏遮掩之意,随后扫过在其身后苦笑阻拦的周大掌柜,最后方才看向跟在赵飞璇身后出现的一众学员,约莫能够六七人,模样如何暂且不说,至少也能算得上登堂入室,更加重要的却是这些人的修为境界。 十二桥境。 一二重天之人占了绝大多数,另有一人,修为境界甚至不输赵飞璇,当然也就不输云泽与项威。 倘若只以这些来看,双方四人,似乎是在伯仲之间。 可若真的打起来... 云泽扯起嘴角笑了笑,忽然想起瑶光还是人族九大圣地之一时的那日,竟会全然不顾江湖道义,不去理会那些不成文规矩,堂而皇之便在北城南域大肆动手。徐老道与那黑衣小童,瑶光的几位太上长老,再者便是云泽、赵飞璇,以及其他的一些瑶光弟子,尽管没有提前商量,但最终也是“捉对”厮杀。 徐老道与黑衣小童,以及瑶光的极为太上长老,当然算得上是捉对厮杀,但云泽却是独自一人面对赵飞璇以及其他瑶光弟子。 只可惜,最终却被其中一位瑶光太上将赵飞璇救了出去,若非如此,恐怕今日便不会再相见,也更不会在之前的一年半中,出现什么所谓的三足鼎立,也或如今的两方对垒。 赵飞璇唇角含笑,莲步生香,款款而来,最终在云泽对面站定,美眸顾盼流兮,施施然欠身行了个万福,方才开口道: “云公子,好久不见。” 云泽轻轻点头。 “确实好久不见。” 言罢,便端了青竹姑娘重新斟满的酒水略作示意,随后一饮而尽。 怀有俊眼神不善盯着赵飞璇,皮笑肉不笑道: “赵仙子,是来给自己手下的野狗找场子来了?真可惜,那野狗如今可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被泽哥一巴掌拍烂了脑袋,相比尸体你也已经见过了。找场子?恐怕那条野狗已经用不到了吧?还是给自己找面子来了?” 赵飞璇不咸不淡瞥了怀有俊一眼,并不停留,很快就重新看向稳坐如山的云泽,顺便抬手拦住了身后闻言欲怒的几人,面上不见分毫恼意,反而笑容更盛许多。 “奴家心怀善意而来,想着多日未见,如今云公子好不容易远道归来,就特意带来了珍稀美酒,想为云公子接风洗尘,畅饮一番。却不想,此间竟然还有这么一条丧家之犬,实在是扰人雅兴。” 说着,赵飞璇便微微转头,示意身后一人上前,将手中那只做工精美的银质酒壶搁在桌面上。 怀有俊神色阴沉,眼神阴冷,死死盯着赵飞璇,吃人一般。 却也无法反驳。 毕竟自从景博文离开学院,去往学府之后,他这原本高高在上炽手可热的人物,却是已经沦为丧家犬一般,并且时至今日,学院中也依然不少有人这般暗中称呼于他,怀有俊对此当然早有听闻,然而事实如此,哪怕怀有俊如何不甘不忿,却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倘若真要找上那些暗中将他叫做丧家犬的同院学员,最终的结果最多就是大打出手,却在打过之后,依然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靠山没了,时至今日也方才不过凡人一品境的怀有俊,在学院之中,虽然也能算得上是中上游,但补天士毕竟不比寻常武夫也或练气士,一旦较真,就反而不上不足,比下亦有不足。 所以怀有俊的手段本事,其实只在中下游。 赵飞璇没有继续理会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亭亭玉立,嗓音甜腻开口道: “此酒名唤琼玉,乃我瑶光圣地独有之物,以特殊之法化天上云海为无根之水酿造而成,极为稀有。奴家知晓云公子是个爱喝酒的,方才带来此物,想必云公子应该会觉得喜欢。” 云泽微微挑眉,将身体靠后,窝在款张座椅之中,一只手搁在倚靠而来的青竹姑娘大腿上,似笑非笑。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离开学院之前,我还没那么喜欢喝酒。” 赵飞璇坦然一笑。 “既然云公子已经知晓,又何必多此一言?” 云泽深有同感,轻轻点头。 随手起身拿了那只酒壶过来,还未打开壶盖,就已经可以嗅到其中满溢而出的浓郁酒香。 项威眉关轻蹙。 “小心有诈。” 怀有俊亦是眼神警惕,斜着身子凑近过来,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泽哥,这事儿可不能托大,你最近一年多以来没在学院,所以知道的不多,这赵飞璇可是个相当厉害的毒妇,什么下作手段都能使得出来,比起当初刚入学院那半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闻言如此,青竹姑娘立刻满脸忧色。 云泽晃了晃手中做工精巧的银质酒壶,细细打量,却也依然没能看出上面究竟雕刻出来的痕迹,究竟算是哪门哪家,想来酒壶本身也是出自瑶光,所以自视甚高,不愿与凡俗相仿? 云泽将酒壶搁在面前桌案上,抬头看向赵飞璇,忽然咧嘴笑道: “无根之水酿成的酒啊...赵仙子,你知不知道女人其实也有无根之水?说什么以特殊之法化天上云海为无根之水,我还真不敢喝,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知道你说的无根之水,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话音方落,云泽就立刻大笑起来。 “还是赏给你身后的那些姘头喝吧,我可没有这些恶心人的独特癖好!” 怀有俊立刻随之大笑起来,便是青竹姑娘,也满脸羞红,颇为嗔怪地伸出手指轻轻捏了一下云泽腰间软、肉,只有不谙此道的项威,面露疑惑之色。 便下意识开口问道: “女人也有无根之水?作何解?” 赵飞璇眼神当即一沉,目光偏移,落在项威身上,而其身后几位一同而来的院中学员,则是尽都义愤填膺,更有两人,满面怒容,当即上前几步,一个伸手指着云泽,一个伸手指着项威,出口成脏,言词激烈,不堪入耳。 云泽还没来得及做出表示,赵飞璇就已经脸色微变。 怀有俊不过丧假之犬而已,骂便骂了,无妨大雅,但这两人,可没有谁是好惹的。 所以不待赵飞璇出声制止,项威眼神一冷,就已经果断出手,大如门板的镇狱立刻出鞘,带起风声赫赫,陡然间斩出一道乌光流溢的半圆,而那两个口无遮拦的,则是没有半点儿迟疑,立刻倒飞出去,一路呕血不止,接连撞断了许多红枫,叶落滚滚,轰然落地。待得一切落定时再看,方才见到,那两个口无遮拦的,胸膛上已经各自多出一道深及寸许的凹陷。 这也是镇狱无锋,项威又是有意留有,方才留下了两人性命,却即便如此,他们二人如今也已经命在旦夕,倘若救治不够及时,或许此生修为也就只能止步于此。 项威已经重新收剑,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座椅。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项威举杯在嘴边,似有所觉,开口解释道: “辱我父母者,该杀。” 言罢,便一饮而尽。 云泽口中传出啧的一声。 “留情了。” 项威神色复杂,搁下酒杯,任凭身边一位战战兢兢的少女修士弯腰倒酒,对于少女领口深处暴露出来的风景置若罔闻,只是低着头看向酒杯,忽又抬头望向云泽,一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长长一叹,没有说话。 只举杯再次一饮而尽。 云泽看了项威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我变了,你也变了,所以感觉有些不太习惯?但你需要明白的是,该杀之人当杀,不可怀有妇人之仁,这里面有两个道理,一个是迟则生变,一个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所以瑶光对待我的态度,才是你应该学习的。当然这只是我给你的一个小建议,听或不听,你自己决定,毕竟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经历,也便造就了每个人不同的性格,进而衍生出不同的想法,并最终做出不同的决定。就像之前对待赵飞璇的那条狗,倘若换做是你,或许就要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会出手杀人,甚至只是伤人罢了,不会杀人,但我觉得没必要继续忍下去,也没必要听他继续多说废话,我觉得那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所以我就直接拍烂了他的脑袋。” 云泽伸出空余的那只手指了指项威,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你,我是我,你出声在桃源村,而我出声在俗世,倘若非要让你变成我,或者让我变成你,那才是真正的不伦不类,说得轻了,就是沦为他人笑柄,说得严重了,则是心湖动荡,心境破碎,道心受阻,横生心魔。” 项威一愣,随后便就皱眉深思。 怀有俊再次凑到云泽身边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泽哥,项威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家伙,不是挺好说话的?” 云泽咧嘴一笑。 “是个方才相见,甚至都还不曾知晓对方姓名,就能跟绯衣生死相向的。” 怀有俊面上神情当即一滞。 云泽随后补充道: “也是个很讲义气的。还是个很...纯的。” 项威忽然抬头,面露不满之色,知道云泽又在拿着那位名叫蒂娜的海外姑娘说事,只是时至今日,项威也依然不得不承认,他还没能成功忘掉那位海外姑娘,所以最终也就只能十分委屈地重新低下头去,郁郁寡欢。 云泽压低了声音,与身旁两人笑道: “看见了吧,很纯的。” 怀有俊鬼鬼祟祟捂嘴偷笑,一脸的猥琐模样,虽然并不知晓具体的事情经过,但也并不妨碍他随意揣测。 青竹姑娘莞尔,素手斟酒,举杯到云泽面前。 “公子,少说人家两句吧。” 随后凑近到云泽耳边,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言道: “当初奴家方才认识公子的时候,公子可还不如人家呢。” 云泽一滞,旋即狠狠瞪了一眼身边愈发胆大起来的青竹,伸手在她腰下轻轻一捏,惊得青竹姑娘一个激灵,险些便将酒水洒了出来,俏脸通红,只得格外娇媚地嗔怪一声,却也仍是乖乖喂酒到云泽口中。 怀有俊眼尖,收回斜靠过去的身子,一阵咂舌。 反而遗忘了还在跟前的赵飞璇。 在其身后,那修为境界不输云泽的男子眉关紧蹙,忽然上前两步,却被赵飞璇伸手按住胸膛,拦了下来。 随后轻声笑道: “云公子好雅兴,却也不知顾绯衣日后破关而出,知晓了今日之事,又该作何想法?” 云泽瞥了赵飞璇一眼,并不意外这女人竟会知晓此事,便懒洋洋重新窝在椅子里面。 “虽然我也很想配合你一下,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然后哀声求饶,最后再告诉你,绯衣其实早就已经知晓青竹的事。但那不是我的性格,所以...” 云泽耸了耸肩膀,随后目光扫过那位修为境界不输自己的男子,眼神微沉。 “我现在雅兴确实不错,所以你们真不该来打扰我,因为一看见你们,尤其是你,赵飞璇,我就很想杀人,最好是像之前拍烂你手下那条狗的脑袋一样,将你这美人骨的脑袋,也直接拍烂。” 云泽面上笑意完全收敛,眼神阴冷。 “所以趁我现在还能忍得住,给青竹道歉,然后滚蛋。” 赵飞璇美眸一沉。 “云公子之前托人带了话来给奴家,说会亲自登门,就是为了这件事?” 云泽嗤笑一声。 “不然呢?难不成你还真以为咱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旧情可以复燃吗?当然如果你非要求着我跟你上床,也不是不行。” 云泽伸手指了指赵飞璇身后。 “先把他们全都杀了,然后脱光洗净去床上等我,最后乖乖把你这鼎炉之身的修为双手奉上,或许我一时兴起,真就答应了你也未尝不可。” 赵飞璇已经面罩寒霜。 而其身后那位修为境界极高的,却是已经再也忍不住,只其未曾来得及开口,赵飞璇就已经率先言道: “就算我肯将我这身修为全部双手奉上,你可敢要?” 云泽讥讽道: “为什么不敢?不过就是穿次破鞋罢了,就算不给我穿,你们瑶光那个叫什么姚鸿飞的狗屁麟子,不也是要穿?都是将你这只破鞋彻底穿烂,谁穿不是穿?更何况就算我不乐意,那也无妨,恰好前不久我才刚刚认识个朋友,家里还养了一条大黑狗,挺通人性的,它应该很乐意...” 话音未落,那修为境界极高的男子,就已经一身气机汹涌勃发,卷起一阵呼啸罡风,撞向云泽。 却还没能来到近前,就已被忽然抬头的项威随手一拳,砸得粉碎,化作无数细风四面八方逸散出去,拂过云泽几人身后的那片芦苇荡,芦苇花飘扬,白茫茫一片。 云泽抬手拨了拨额前被风吹得散乱的碎发,补充道: “穿你这只破鞋。” “找死!” 那修为境界极高的男子,终于出声,一身血气激昂澎湃,作势欲扑。 云泽咧嘴笑了起来,发自肺腑。 “你可以来试试。我还可以给你个机会,让那破鞋跟你一起出手,只要你能杀得了我,肯定就能得到瑶光的重视,南城姚家和火氏妖城,说不得也要给你不少好处,指定让你飞黄腾达。” 怎奈何,依然是被赵飞璇伸手拦了下来。 “别冲动,你我二人绝非是它对手。” 说话间,赵飞璇目光却是望向桌上那只早已吃饱喝足,正懒洋洋趴在那里睡觉一般的小狐狸,眼神中满是警惕。 云泽笑意一僵,眉关紧蹙瞥了一眼小狐狸,口中忽然啧的一声,满脸惋惜之色。 后者晃了晃尾巴,懒得出声。 既然早已撕破了脸皮,又何必这般嘴上不留情,非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才行? 小狐狸可不会因为此间是在仙宴阁,就会有所顾虑。 更不会将那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周大掌柜放在眼里。 哪怕小狐狸如今的修为境界只在炼神反虚,却要解决一个寻常大能,虽然谈不上易如反掌,却也绝不会很难。 第346章 下马威 赵飞璇临走之前,给青竹姑娘道了歉,尽管在其身后的那拨人心怀不满,却也因为不敢忤逆赵飞璇的缘故,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至于这些人是否又会阳奉阴违,云泽其实并不关心。 除了想杀赵飞璇之外,其他这些人,是死是活,想做什么,怎么做,全都无关紧要。 所以云泽其实有些失望,还以为能够逼得赵飞璇率先出手,如此一来,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可以直接在此将她解决。当然这样做根本缘由,其实还是在于赵飞璇身边的那位护道长老,或者护道太上,因为只需赵飞璇率先出手,云泽就可以站住道理,尽管这东西只以云泽的修为境界而言,似乎用处不大,但他身后却还有着席秋阳这样的存在,足够与瑶光圣地讲一讲道理,掰一掰手腕。 因而一旦赵飞璇率先出手,那么云泽再下杀手,就可以变得顺理成章。 哪怕已经撕破了脸皮,很多事,也还是需要多考虑一些。 有些可惜。 云泽啧啧轻叹,但也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举杯与身边的项威怀有俊对饮。 一场真仙宴,吃得好不痛快。 云泽自始至终也没有问起这场真仙宴究竟是周大掌柜截胡了谁的,只知道这位姜家供奉长老既然有胆这样做,就自然能够解决之后带来的麻烦,理应不会将他牵扯进去。当然就算真的牵扯进去了,云泽也不会害怕或是如何,毕竟这里是在北城南域,单单一个席秋阳,就已经足够很多人受的,更何况在其之外,还另外有着圣人修为的乌瑶夫人,入圣修为的孟萱然。 毕竟不是之前艰难走过的八千里路。 酒宴暂罢,已经夜色浓重。 项威怀有俊两人,再加上一只小狐狸,直接打道回府,而云泽却是留在仙宴阁过了一夜,到次日已经日上三竿,方才终于爬出被褥,来到院中空地独自练拳。没过多久,青竹姑娘也已经起床,梳洗打扮过之后,来到院外见到云泽,仍是与昨夜一般的脸颊红红,娇俏可人的模样,只是腿脚有些不太利索罢了。 毕竟也是许久未再承欢。 云泽已经听见声响,拳势一收,见着青竹姿势别扭地忙前忙后,亲手准备午膳适宜,便多多少少有些无奈,开口阻止了青竹之后,就特意去了一趟前面的大堂,找到周大掌柜,要其备上午膳,送往青竹的独栋小院。 周大掌柜满脸谄媚应了下来,随后略作迟疑,还是开口道: “贵客稍安勿躁,有件事,小人觉得有必要与您说上一嘴,便是昨日随着赵仙子来的那些人中,有一位修为境界约莫是在十二桥境七八重天左右的,带着另外几人,在昨日离开之后,很快就去而复返,并且已经躲在仙宴阁附近等了整整一夜,想来该是为了昨日之事而来。贵客是否需要小人出手相助,去将此人打发了?” 云泽早有预料,嗤笑一声。 “他们愿意等,那就让他们等着,温香软玉在怀,我可还没说要走。” 闻言如此,周大掌柜立刻赔笑。 “是是是,贵客稍候,餐食之事,小人这便亲自前去吩咐伙房,一刻钟之辈,便为贵客准备妥当。” 云泽轻轻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返回青竹小院。 午膳过后,便告别了青竹动身离去。 出门时,又忍不住回望一眼,继而苦笑一声:果然是温柔乡,英雄冢。 云泽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全身上下噼里啪啦一阵作响,爆豆子一般,这才终于是让惫懒之后的身体重新活跃起来,而后狞笑一声,大落落离开仙宴阁。 街道上人来人往。 同为山顶之处,却与越门城有着天壤云泥之别。 云泽双手揣袖,独自走在街道上。 原本是想再住两天的,毕竟已经太久没有来过仙宴阁,稍微算一算,其实只差两三月时间,便要整整两年,实在是有些亏待了青竹,所以按照之前的打算,云泽是想好好补偿一下这位痴情人儿的,毕竟相较其他人,青竹的存在,绝对算得是难能可贵。只可惜,寻找理由解决赵飞璇这件事,相对之下还是显得更为重要,也好在青竹不是一个纠缠不休的性情,再加上昨晚床笫之间,云泽已经说过会在学府考核之后再次离开一段时日,差不多一个月多点,再往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便有着足够的时间可以陪她,直到学府重新开学之日,将她安排进入学院之后,就还要动身离开此间。 直到年关之时。 云泽有些愁眉苦脸,还在迟疑是否要在年关之后,带着青竹一起去往东海度朔山时,再一抬头,方才发现此间已经回到学院下方。 云泽稍稍一愣,皱眉不已,转身回望来时的方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只得无奈放弃。 想来是赵飞璇已经知晓那几人不怀好意,便无论愿不愿意,都将他们叫了回去,方才一路走来,没有半点儿波澜,也没能给云泽抓住再次对其发难的机会。 一方面是赵飞璇确实聪明。 另一方面,还是温柔乡,英雄冢。 一顿午膳的时间罢了,却不想,竟会错过如此良机。 云泽无奈轻叹,虽然觉得有些可惜,却也没有过多计较,精致返回学院。 “云大魔头回来啦!” 这样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以雷鸣一般的速度传遍了整座学院,要比昨日带来的轰动更大一些,所以云泽一路走过,总是免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当然只在暗中,明面上,还没有谁是傻子胆敢站出来直接挑衅。 云泽一身修为气机,没有半点儿遮掩。 十二桥境七八重天,或许在旁人看来,就是七八重天左右,不知具体如何,却也已经足够令人震惊,毕竟如今学院中修为境界最高的几人,也就比起云泽略强些许,九十重天,或者十一十二重天,并且数量极少,一只手就能全部数得过来,而其中境界最高的一个,钟氏妖城钟乞游,也才只是突破灵台境不久。当然没有谁会认为云泽的修为境界很低,实力手段很弱,毕竟小境界之间的差别并不会特别明显,所以如今的云泽,一路走过,很是顺畅无阻。 直到返回弟子房所在的那座悬空台。 曾经相互见过一面,并且有过些许不愉快的钟乞游,以及比之上次相见之时,几乎没有半点变化的陈子南,似乎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如今正在这里等着云泽。 前者身材高大,体魄壮硕,一身凶蛮气息环绕,眸吐精光,像是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一旦出手,便会如同地裂海啸一般。 云泽微微挑起眉头,如果没有记差的话,上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见面,这位钟氏妖城的麟子人物,应该是在赵飞璇身后的人群之中,不仅是个招人烦的臭苍蝇,并且还是个头最大的那个,因为当时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极大,实在打不过,所以云泽便没有与之当场动手,只是钟乞游转身离去之前,却已经撂下话来,说过会等云泽修为境界追上来,再杀他。 境界越高,突破越难,修为境界的提升自然也就会越慢。 所以云泽虽然进境迅速,却比起钟乞游,仍是差了一些。 学院有且仅有的那个灵台境学员,便是此人。 至于一旁那个坐在栏杆上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的陈子南,则是一身修为气机尽数遮掩了起来,是否已经拥有灵台境修为,尚未可知。 却想来也该不差许多。 毕竟当初还在学院时,这两人的修为境界就十分相仿,都在十二桥境二三重天左右。当然,除去他们两人之外,年龄与之相差无几的顾绯衣与姜北,修为境界同样不弱,当然姜北年纪稍大,还要更高一些,所以如果没有出现那些意外的话,如今的北临城南域学院,灵台境修为的学员,至少也有整整四人。 至于那个比起这些凤毛麟角只稍差一线的景博文,想来去年的这个时候,也该有着灵台境的修为了。 当然还要再加一个罗元明。 但陆家平的修为境界究竟如何,却不好说,毕竟那家伙的一身本事全在那双通幽眼上。 除此之外,就是那位青莲圣女青雨棠,修为境界如何,还没见过,当然不好说,但想也知绝不会比钟乞游与陈子南更差。 至于妊思真、董希大、庄穆兰这些同样出自圣地世家,却并非麟子麟女的人物,如今的修为境界就理应是与赵飞璇相差无几,也便是说,这些人的修为境界也是比之云泽相差无几。 云泽登上悬空台后,暂且止步,面无表情望向一身妖气蛮横勃发的钟乞游。 “什么意思?下马威?想在学府考核之前打一架?分高下,还是分生死?” 钟乞游肩抗长枪,目吐精光望向云泽,咧嘴狞笑。 “有区别?” “有。” 云泽轻轻点头。 “只分高下,我可能打不过你,毕竟修为境界差距在这儿摆着,而你也不是寻常修士可以相比,所以我的优势不算很大,不能痛下杀手的话,谁高谁下,谁胜谁负,不好说。但若要说分生死,就肯定是你死,我活。” 钟乞游眸光当即一沉。 “你很自信能够杀得了我?” 云泽理所当然再次点头。 “有的是法子。” 旁边坐在栏杆上昏昏欲睡的陈子南,忽然迷迷糊糊抬起脑袋揉了揉眼睛,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跳下栏杆,走到云泽跟前。 “这段时间,皇朝,不会再出手了。” 说话似乎要比当初顺畅很多。 云泽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太多表示。 “知道了。” 陈子南没精打采眨了眨眼睛,唇瓣微张,许久才再次开口道: “小心,瑶光,和姚家。” 言罢,便打了个哈欠转身离开,一脸还没睡醒的模样,似乎也并不介意自己这番话会被别人听到,更对小狐狸之前的栽赃一事,没有半点儿解释的打算。 当然就算解释了,也未必有人肯信。 钟乞游脸色微沉,目光随着陈子南而行,直到那看似软软糯糯的姑娘消失在人群,这才回头看向面前的云泽。 “陈子南本事不差,但还杀不了我。” 云泽当即嗤笑一声。 “我没说她,也没打算靠她,当然她也不太可能继续帮我,毕竟我可是云大魔头,但她却是皇朝皇主,你觉得陈子南一旦再在这件事上帮了我,姚家那些虚伪小人,还能继续忍得下她?” 云泽眼神鄙夷。 “早先时候我就听人说起过,钟氏妖城钟乞游,是个满脑子只有肌肉的蠢货,待人办事的方面,全靠你那修行天赋极差,甚至差到尚且不如一些寻常子弟,需要靠着灵株宝药才能堆起一身修为的亲妹妹,如今看来,这些话应该属实。” 云泽左右扫过一眼。 “所以你那名叫钟婉游的亲妹妹,在哪儿?” 钟乞游扯了扯嘴角,有些恼恨。 “她在另一座学院。” 云泽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早先项威与怀有俊提起之前所谓的三足鼎立时,曾与云泽提到过,所谓的三足鼎立,其实就是景博文、赵飞璇与钟乞游三人之间的势力争高下,其中牵扯到的问题很多,当然最为主要的还是学员毕业之后的最终归属。也正因此,云泽甫一听说这件事时,就还以为那位名不副实的钟氏麟女已经来了这座学院,毕竟钟乞游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云泽虽然接触不深,但上次与之相见之前,却也已在顾绯衣与罗元明口中听说过。 却不想,竟是去了另一座学院。 云泽皱眉不已,望向逐渐面露鄙夷之色的钟乞游,许久才恍然大悟。 “所以你们的目的,还是在于这些学员毕业之后的最终归属上?” 云泽扭头看向周遭,啧啧叹道: “门派家族对外纳新的情况,我还真没见过,但我之前的去向,想来你也该知道,所以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也算是挺清楚的。说实话,钟婉游将你们钟氏妖城对外纳新的目标放在这些人身上,确实能够省去不少麻烦,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倒也难怪钟婉游竟然跑去了另一座学院,毕竟你们能够想到的,其他圣地世家一样可以想得到,只可惜办事的人差了一些。” 云泽重新看向面露惊愕之色的钟乞游,笑着问道: “董希大、妊思真、庄穆兰这些人,没少给你添麻烦吧?你也应该没少给你妹妹添麻烦。” 钟乞游张了张嘴,没能说话。 周遭不少学员同样听到了云泽方才所言,但真正能够听得懂的,终究只在极少数罢了。而其他那些能够听得懂的,则是大多有着一定的来历,诸如董希大、妊思真,以及藏在人群之中不声不响的庄穆兰,再者便是来头稍小的部分人。 其实另有一人,云泽知道,只是没说,便是那位姬家麟子的贴身书生宋彦斌,这人做事并不张扬,但想来暗中制造出来的麻烦,同样不小,甚至要比董希大、妊思真这些人带给钟乞游的麻烦更大一些。 钟婉游或许猜得到这人存在,但钟乞游这满脑子都是肌肉的棒槌,却未必知晓。 所以云泽没说,当然也是已经瞥见了藏在人群中的宋彦斌,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这人再将目的放在自己身上。 至于没能在其身旁见到那位满身西北风情的陆织锦,云泽则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云泽已经不打算继续聊下去了,目光逐渐冷了下来。 “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路让开,二是现在打一架,只分生死,勿论高下。” “你...” 钟乞游额头青筋猛地暴起,一身妖气汹涌,掀起风暴怒号,兵兵噗噗撞向四周,人群当即传出一阵惊呼,生生退后数丈远,将两人所在之处让出一片空地。 云泽不动如山,任凭风暴迎面,鼓荡衣袍猎猎。 “把路让开,还是分生死。” 钟乞游一步踏出,整座悬空台都随之轰然一震,却在此间,满脸暴怒之色的钟乞游忽然神色一滞,紧随其后,那一身汹涌狂躁的妖气就莫名其妙收敛下来,尽管钟乞游满脸不甘,却也仍是侧过身形,将路让开。 钟婉游? 云泽并无意外之色,眼神上下扫过钟乞游全身,并未找见什么以作千里传音之用的灵纹阵法或是灵兵法宝,却也未曾太过在意,只是目光望向极远处,看向那位裙角飘曳,站在其中一间弟子房屋顶上的赵飞璇,双眼虚眯,眼神冰冷望了片刻,方才收回目光,抬脚走出。 途经钟乞游身边时,云泽又忽然止步。 却是在与钟婉游说话: “劝你哥哥最好早点儿放弃赵飞璇吧,她那颗项上头颅我已经预定了,谁跟我抢我杀谁,没得商量,当然不信的话你们也可以试试。妖城,没什么了不起的。” 言罢,云泽便冲着脸色铁青的钟乞游咧嘴一笑,而后就大落落迈步走出去,再无半点儿停留。 第347章 上门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一些心气高傲的好事儿主喜欢没事找事之外,平平淡淡。 云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将双臂微微一提,随后缓缓放下,做了个收势,结束了修炼整整一晚的混元桩功,再瞥一眼床上蜷缩成一团的小狐狸,与另一边床上还在呼哈大睡的怀有俊,云泽微微摇头,转身洗了把脸,随后径出门去,一边双手揣袖缓步行走,一边目光扫过道路周遭。 时候还早,只有极少数还算勤奋的学员已经起床,站在弟子房外坚持练拳。 确实只有横练体魄的武夫才需要如此刻苦。 云泽忽然记起,其实无论山下人还是山脚附近的人,都在很大程度上看不起横练体魄的武夫,尤其纯粹武夫,认为那是没有练气士天赋的人,为了强行走上修行之路,被迫无奈方才选择的道路,所以都是一群蠢笨之人,并且这样的念头似乎已经根深蒂固,至少在云泽走入这座学院之前,见过的那些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或多或少有着类似的想法。 所以武夫早起练拳,也被他们认为是“笨鸟先飞”。 殊不知,道无高下。 因而一旦走出山下,走过山脚,便很少见到这样的情况,至少自从云泽进入这座学院以来,还真没见过会有哪位练气士,在所走之道的方面将人区别对待。 反而是山下的人,在这种方面的认知已经根深蒂固,并且俗世中人尤为明显。 或也与“无知”有关? 云泽哂然一笑,没有再在这件是上继续多想,一路来到卷云台。 一切如旧。 只是要比往日多出一人。 项威所走的路子,其实也是剑修的一种,与宁十一大致相同,是以横练体魄、修炼剑术为主的剑修,与人厮杀之时,往往以近身缠斗为主,不会十分在意剑气如何。在此之外,像是尉迟夫人与卫洺那种剑修,就反而是以体魄为辅、剑气为主,自然也就十分在意剑气的强弱,故而与人厮杀之时,往往一指点出,也或一剑飞来,就会剑气横生,如臂使指,杀力极大,于千里之外斩人首级,不在话下。 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像武夫与练气士之间的区别,不可谓不大。 其实云泽真正见过的剑修,为数不多。 项威是一个,卫洺是一个,尉迟夫人是一个,除此之外,就只有宁十一与剑气小镇的老人卫熵,甚至是在进入剑气小镇之前,云泽从不知晓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一说。 但剑修一道没落至今,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毕竟单单只是一个本命飞剑的温养与修缮,就足以吓退不知多少修士。 云泽目光望向项威手中那件大如门板的飞剑镇狱,知晓这把剑其实比之穆红妆的那杆钢枪要差出不少,重逾五千钧左右,所以相较之下,飞剑镇狱就不免落了极大的下风,毕竟两者之间的块头差别显而易见,再加上飞剑镇狱本身重量又比那杆钢枪轻了不少,就不消多说也能知晓,至少两者之间的材质有着近乎于天壤云泥一般的差别。 项威的剑法,大开大合,虽然没有什么花哨可言,但也或多或少有了一些“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韵味。 比之当初化龙湖相遇之时的蛮力吓人,显然是要强出不少。 云泽只看片刻,便不再机会,点个头便算打过了招呼,独自去往一旁,练拳练刀。 卷云台上空间不小,项威独自一人占去了大半,当然主要还是因为飞剑镇狱的威势太大,一旦施展起来,便往往风暴回旋,倘若不是在这卷云台上,就还要掀起一片飞沙走石的光景,只是云泽对于这些并不在意,剩下的空间也已经足够施展,两人各自修炼,便泾渭分明,不犯秋毫。 云泽一直待到了黄昏日落之时。 这还是自从回到学院以来的第一次,之前几日,往往都是连过半日拳法,再随便练一练着实有些不成体统的刀法,之后就返回弟子房,修炼混元桩功,只因孰轻孰重,云泽心里清楚。毕竟那把寒光映月刀的刀式着实古怪,与云鸿仁的玄玉长剑相仿,所以云泽之前修炼的刀法,也是从云鸿仁的剑法之中推演而来,如今忽然换了一把制式寻常可见的骨刀,之前的刀法也就不再适用。 尤其云泽一直以来也并不是那么注重刀法,自然也就没有“一法通,万法通”的说道可言。 项威早已满头大汗,练练听听,如今已经是第三次盘坐恢复,呼吸吐纳时,于口鼻之间有着肉眼可见的白龙之象来往出没,一身血气滚滚震震,轰鸣有声,显然所修之法并非寻常。 云泽从未探究这些,而项威体内传出的巨大声响,也对他没有太大影响,仍是缓慢出拳,一身气机尽数内敛,正如迟暮之年的老人一般,也似一日将近,黄昏落幕,便往往一套拳法练下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然而个中道理,云泽自己知道,便哪怕项威偶尔投来好奇不解的目光,云泽也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就像那日还在仙宴阁时所讲一般,你是你,我是我。 所以人间才有气象万千。 黄昏日落,云蒸霞蔚。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做了个收势,忽然开口道: “偷看别人练拳,很不礼貌,这可不是什么江湖上不成文的小规矩。” 盘龙立柱顶端,忽然传来一道细腻嗓音。 “奴家才只看了半套拳法,项威却是在这儿看了一整天,怎么云公子不去说他,反而要来与奴家说明这些道理?” 云泽抬头看向那位青莲妖族所谓的圣女,时隔多日未见,没曾想,竟然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喜欢赶在黄昏日落之时,独自跑来这边喝酒。 前几日与怀有俊闲聊时,听他提起过,这位青莲妖族所谓的圣女,似乎是被好事之人评为学院中的第一美女。 倒也所言属实。 云泽最近几日待在学院,偶尔随便走走,倒也见过了学院中的不少女子,或是清丽出尘、或是婀娜多姿、或是风华正茂、或是妩媚妖娆,毕竟都是修行中人,并且还是走的修行正道,而血气气韵又最是养人,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不堪入目的,可真正能与青雨棠一较高下的女子,却着实不多。 哪怕如同顾绯衣、青竹这般的女子,也要较之稍差些许。 当然是在没有任何偏袒的情况下,方才如此。 所以只在云泽看来,无论顾绯衣也或青竹,比之青雨棠就该说是各有千秋。 毕竟两人关系虽然浅薄,却也不算太远,着实没有必要恶意诋毁,言说青雨棠的模样哪里不好,身段哪里不妙。 云泽笑了笑,没有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忽然记起一件事,便手掌一拍气府,取出了当初青雨棠在这卷云台上送给云泽的那壶莲花宝酿,至今也还未曾喝干,毕竟这所谓的莲花宝酿,滋味儿甘甜,还是更加适合女子饮用,所以云泽不太喜欢,但这莲花宝酿毕竟也是青雨棠的一番好意,所以云泽就始终未曾将其随手丢掉,可若换成另外一个更加准确的说法,就是忘在了脑后。 如今又见青雨棠,方才记起,气府中还有半壶莲花宝酿。 青雨棠面露意外之色,旋即恍然一笑。 “莲花宝酿这般酒水,确实不太适合男儿饮用,尤其不太适合云公子这般的男儿。” 云泽微微挑眉,在最习惯的那根盘龙立柱旁靠坐下来,举起酒壶,喝了一口,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滋味儿甘甜,唇齿留香,却相对于“酒”之一字而言,略显寡淡了一些。 所以云泽就连酒气都懒得再吐。 “你知道的事,不少。” 青雨棠微笑道: “近两年以来,天下风云几乎都在云公子身上,便是奴家不想知晓,也难免要从他人口中听说一些。” 云泽又喝一口莲花宝酿,果然还是觉得滋味儿寡淡,便索性重新收回气府,取了两坛烧口烈酒出来,随手一抬,便将其中一坛烧口烈酒丢向还在一心盘坐恢复的项威,后者无动于衷,像是并不知晓青雨棠的到来,也并不知晓云泽丢了一坛酒过来,所以酒坛落地之后,只轻轻一晃就稳稳当当立在那里。 当然不是项威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每日在此练剑,对于青雨棠每逢黄昏日落之时,都要来此喝酒一事,早已熟知于心,以前不曾理会过,如今自然也就同样不予理会。 至于那坛烧口烈酒,云泽当然自有分寸。 掀开酒封之后,云泽仰头看向就在这根盘龙立柱顶端的青雨棠,笑问道: “尝尝?” 后者轻轻摇头。 “多谢云公子美意,只是奴家已经嗅到酒味了,太烈,实在喝不来。” 云泽不曾强求,仰头灌下一大口,被那烈酒酒气呛得面红耳赤,随后胸膛高高隆起,张嘴徐徐吐出一口浓烈酒气,满脸爽快。 青雨棠苦笑不已。 “常常听人说起臭男人,奴家原本还道该是男子大多不拘小节,所以身上总是带着汗臭甚至酸臭,却不想,原来说的是酒臭。” 云泽挑起眉头,随后洒然一笑,也不辩驳。 酒臭这东西,还是得分人。 那尉迟夫人一口气喝干了一坛这种烧口烈酒,口吐酒气之时,不也没有半点儿酒臭? 莫不成这也算是男女有别? 云泽没再多说,一边安静喝酒,一边望着远处云海翻涌。不多时,项威也已睁眼醒来,并不多说,也不动身,随手抓来身旁的酒坛之后,便一把掀开其上酒封,仰头灌下一大口。 要比家乡的土窑烧酒更有滋味儿。 但还是家乡的土窑烧酒更好喝一些。 云泽眯着双眼,忽然轻声哼唱起来。 “人间几度春与秋,云起云落江上明月流。 功名利禄身后土,一帆一桨乘风泛中游。 ... 草木枯盛,四时忙走,柳陌桃蹊,世事悠悠。物换星移过几度,百尺高楼。手摘天上星斗,二十八宿! 风情张日,巍巍高岳,处处不安,沧海横流。文人舞墨不加点,一挥而就!章来万般诗愁,尽逐水流。 ... 独上高楼,独上高楼,赞一声天上星河转月钩。 爱上高楼,爱上高楼,叹一声人间悲欢春与秋...” 以前不懂,后来懂了点儿皮毛,如今依然不敢言说全都懂,却也是感触颇深。 青雨棠眸光明亮,低头看向扶着酒坛靠坐在这根盘龙立柱下的云泽,好奇问道: “云公子的这首词,可有名讳?” 云泽睁开眼睛,开口笑道: “这首词的词调,老家山上的老人都会唱,最初时没有什么名讳,随意哼唱的小曲儿罢了,后来被大伯改了一些词篇内容,就成了这首《人间词》。” 青雨棠轻轻点头,没再多问,只是按照云泽方才唱过的词调,重新轻声哼唱了一遍。 嗓音细腻,轻柔婉转,比之云泽当然强出许多。 青雨棠对于这首《人间词》,似乎相当喜欢。 所以日落之后,青雨棠离开之前,又给云泽留下了一壶莲花宝酿,言说身无长物,只能以此聊表谢意,倘若云泽不太喜欢,可以送给仙宴阁的那位青竹姑娘,但顾绯衣还是算了,毕竟无论是那女人的脾性,还是对她的看法,都注定了不会喜欢这种莲花宝酿。 云泽没再计较青雨棠竟还知晓青竹的事,只坦然收下。 两人之间的相处,从最初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如今虽然已是许久未见,却也依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习以为常。 更何况身边多出的那人,并无影响。 云泽与项威一起离开卷云台之后,先是一同去了饭堂,买了些酒菜,之后便各自打道回府。 再有两日,便是学府考核,项威还想再看几遍云泽已经仿制出来的舆图,尽管已经熟记于心,却也依然不免担心会有什么疏漏之处。得知此事之后,云泽倒也未曾强求项威再去自己哪里,三人一起闲聊放松,只叮嘱了一遍,不可轻信舆图的内容,项威答应之后,两人才各自离开。 回到弟子房时,却是意外发现,有人在此等候已久,甚至已经备好了酒菜,虽然还未动筷,却也正与怀有俊聊得兴起。 怀有俊这人,可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八面玲珑,只要钟乞游的目的并非恶意,就哪怕两人之间的修为境界差距极大,却要怀有俊应付钟乞游,也依然能够算得上是手到擒来,也正因此,云泽进门之前,途径窗扇附近时,才会忽然听到弟子房中传出的爽朗笑声,并且还与怀有俊兄弟相称。 云泽径直推门而入。 笑声随之一顿。 钟乞游扭头看来,面带冷色,却也很快就神色变换,最终满脸无奈,只得起身抱拳。 “云兄弟。” 云泽哂然一笑,原来要找自己的,竟会是那素昧谋面的钟婉游,也难怪怀有俊能够应付得来,毕竟钟婉游的目的并无恶意,所以这人虽然听得出怀有俊心思如何,却也没有开口提醒钟乞游不要得意忘形。 并且钟乞游这人,似乎很听钟婉游的话。 云泽手中拎着酒菜,不太方便,就略作示意,微微点头便罢。 “有事?” 钟乞游神色复杂,待到云泽在旁落座,开始整理那些打包带来的酒菜之后,方才开口道: “是我妹妹找你。” 云泽瞥了钟乞游一眼。 “我知道。” 后者神色一滞,似是觉得云泽看轻了自己,当下就要拍案而起,只是手掌还没落下,就忽然一顿,随后变作满脸苦涩,将手掌收回,在鬓间发丝之中随手一捋,手中便就多出一根青丝,递向云泽。 “这是我妹妹的头发,上面有我家太上长老修改过的千里传音阵,挂在耳边就能听到。”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难怪上次相见之时,没能找到钟乞游身上的千里传音符也或同作此用的灵纹阵法,不曾想,竟是一根纤细青丝,便在随手接过之后,搁在掌心眯眼细看,方才勉强见到,原来上面当真有着些许刻画痕迹,端的是巧夺天工了。 钟乞游神色紧张。 “你小心一些,这东西很容易坏的。” 云泽瞥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弄坏几根了?” 钟乞游一愣,忽然有些面红耳赤,目光转向云泽方才打包带来的那些酒菜,干笑两声开口道: “这菜,挺好,酒也香,怀兄弟,他们二人还要说话,不知需要耽搁多久,咱们两个先喝几杯?” 怀有俊哑然,只得苦笑点头。 云泽也没再继续纠缠,看得出这人其实是个相当耿直的,就像当初云泽第一次撞上钟乞游时,这人甫一开口,就是在问“打不打”,倘若换个不够耿直的,又怎会如此直接。 所以云泽原本还想问一句,令妹绿云尚且安好?但最终还是没再开口,只如钟乞游方才所言,将这钟婉游的一根青丝,按在耳边鬓角处,忽然面露古怪之色,总觉得这种情形似曾相识,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云泽沉默良久之后,还是没有把手拿开,只试探性问道: “喂?喂?是我,云泽。钟婉游对吧,听得到吗?” 第348章 寻灵蜂 话一出口,钟乞游与怀有俊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 云泽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之前竟会觉得这般场景似曾相识,便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冲着扭头看来的两人扯了扯嘴角,放下按住那根青丝的手指。 发丝轻晃,安安稳稳扎根于皮肉之中。 耳边忽然传来一位幽蓝空谷一般的女子嗓音。 “云公子贵安,奴家钟婉游。” 云泽将双手揣袖,老神在在。 “千里传音的灵纹阵法不算复杂,但能刻在发丝上,不得不说,你家太上有些本事。专精此道?” 钟婉游莞尔一笑。 “并非专精此道,只是奴家府上那位太上长老,平日里最是喜好雕琢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物件,借以修心养性,砥砺道心,时日久了,自然便有这般手艺,让公子见笑。” 云泽恍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却也已经大致知晓,这所谓的雕琢一些小物件,想来也是钟婉游的一句谦词罢了,毕竟修心养性之道,皆非寻常,并且大多都是被人冠以一姓之称的家传之法,而若那位钟氏太上,当真只是仅凭喜好雕琢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物件,这世上也就不会有这那么多人碍于心性心境不能做到明镜无尘,从而穷极一生,也无法再作突破。 所谓修行难,难于上青天,便是包含修为境界、潜力底蕴、实力手段、心性心境、机缘造化在内的方方面面,全部举足轻重,往往缺一不可,而也正是因此,世上修行之人虽有万万千千,可真正能够登临大道的,却从来只有极少数人。 所以针对如同云泽这般的新一辈人物,才有寻常修士、天之骄子、凤毛麟角的不同说法。 云泽伸手拿来酒壶,倒上一杯酒,举在嘴边,却也并未送入口中,开门见山道: “说吧,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言罢,便一饮而尽。 钟婉游的声音通过发丝上的千里传音阵,缓缓传来: “自然是为瑶光欲仙子赵飞璇一事。” 云泽早有预料,不动声色,一杯酒饮罢便重新双手交叉揣袖,不曾开口多说,静待后文。 钟乞游与怀有俊也没有了之前的闲情逸致继续闲聊,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想出声打扰。 钟婉游嗓音悠悠,语气平缓道: “瑶光欲仙子赵飞璇,乃是天生美人骨,鼎炉体质之一,想来奴家已经不必再与云公子赘述。却不知,云公子是否已经知晓,那天生美人骨的赵飞璇,乃是瑶光豢养之物?” 云泽微微点头,旋即一怔,无奈开口回应道: “继续说。” 钟婉游对此当然一无所知,闻言方才继续开口: “家兄只为美人骨这鼎炉体质,云公子却为美人骨项上头颅,至少在奴家看来,你我二人其实并无冲突,既是如此,又为何不能联手施为?” “倒是开门见山。” 云泽笑了一声,随后补充道: “胸怀应该也是相当宽阔。” 钟乞游脸色当即一沉。 登徒浪子之意,钟乞游如何听不出来? 只是另一边的钟婉游却仿若不知,略作沉默之后,便轻声言道: “奴家自然知晓,云公子是为几日前,家兄堵截云公子之事心怀芥蒂,却在那日,家兄也未在云公子手中讨到任何好处,不若云公子与家兄二人一笑泯恩仇?行走在外,终归还是多个朋友要比多个仇家强一些,更何况云公子如今处境堪忧,虽然也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可我钟氏妖城毕竟不是寻常可见的小门小道,奴家与家兄又是心怀善意而来,云公子便大可不必这般针锋相对。” 云泽面上笑意逐渐收敛,皱眉不已。 倒是不怕会被钟乞游看去,只是真正觉得,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钟氏麟女,有些不好对付。 与公山复一般的城府老辣,但两者之间却又有着极大的不同。 那位公山少爷,待人接物说话做事,往往别有用意,说得再要明白一些,便是如同佛门僧人一般,说话做事总是看似无用,却又处处用意颇深,并且美其名曰禅机,便经常需要费力深思。与之相仿的,怀有俊也是这般人物,只是前者城府以及别有用意,要显得更加隐晦一些,而后者则在云泽离开学院之前,总是有着一股独属于他的坦荡,对于自己行为做事之间的别有用意,很少遮遮掩掩。 但在如今,两人已经大同小异。 可耳边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钟氏麟女,却是真正的坦荡。 亦或该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云泽胸膛高高隆起,随后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不再继续遮遮掩掩,单刀直入开口问道: “与你兄妹二人联手,有什么好处?” 钟婉游并无迟疑,立刻答道: “瑶光、姚家、火氏,意图于学府考核之中,遣人围杀云公子,仅就奴家所知,已经不下百人。” 云泽一愣,扯了扯嘴角,果真是个坦荡的,便扭头看向脸色依然不善的钟乞游。 “这几日,你们一直都在暗查此事?” 钟乞游眉头一皱,没能立刻明白过来。 钟婉游那边倒是传来一声温柔轻笑。 “圣地、世家、妖城,孰高孰下,其实难有定论。” 云泽没再继续开口。 这位名不副实的钟氏麟女,难得打了回禅机,机锋不深,只是在说钟氏妖城并不弱于任何一方,自然也就没有畏惧可言。其实这种事无需钟婉游多说,只凭他们兄妹二人竟然敢将主意打到赵飞璇身上,就足以知晓钟氏妖城并不惧怕瑶光这匹已经瘦死的骆驼,更何况早在云泽离开学院之前,钟乞游就已经出现在赵飞璇身边,并不是说钟氏妖城胆大妄为,只是底气十足,不会惧怕当时还是圣地之一的瑶光大肆报复。 云泽闭上眼睛,不想以为外物打扰了自己的思考。 许久方才睁眼问道: “瑶光、姚家、火氏三家,针对我再次布下围杀之局,情理之中,而今距离学府考核,也还有着一日有余,所以你方才所言的不下百人,其实还会更多一些,并且这才只是你在最近几日于匆促之间暗查到的,倘若真要计较起来,恐怕数量还会激增不少。可据我所知,一旦进入学府考核所在的古界小洞天,究竟身落何处,只在学府安排的监察长老一念之间,瑶光、姚家、火氏,虽然都是庞然大物,若是南中学府也就罢了,可北中学府毕竟也是北城四家联手置办,而我与这北城四家,也并无太多恩仇关系,更何况姜家族主,此代姜王,也与家师有着极为深厚的情谊,难不成是在这般情况下,瑶光、姚家、火氏三家,还有本事能够插手此事?” 钟婉游那边安静了片刻,而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叹。 “瑶光三家,自然无法插手此事,便是他们当真想要如此,看在杨丘夕的面子上,此代姜王也会暗中出手,将那日专司学员进入古界小洞天之事的学府长老换成姜家之人。但瑶光三家既已有此打算,就必然已经做足了准备,但具体又该如何寻到云公子所在,奴家还未探听到。” 钟婉游话音一顿,继而补充道: “云公子与家兄,明日便要启程去往北中学府所在之处,抵达之时,距离学府考核也必然还有至少一宿时间,奴家唯一能够提醒的,就只有云公子尽量深居浅出,莫要轻易接触不识之人,毕竟世上有着追踪之法成百上千,奴家虽也知晓一些,诸如千里香这般依靠异兽闻香识位之法,亦或专攻灵纹之道的印记之流,却也不过冰山一角,九牛一毛罢了,倘若瑶光三家另有他法,便防不胜防。” 云泽微微点头,也知钟婉游所言非虚。 而其一旁,钟乞游忽然回过神来,开口问道: “你方才问的是瑶光姚家那些人暗中收买学员,想在学府考核之时围杀于你的那件事吧?确实,舍妹早在那日你走之后,没过多久就已经说过可以与你联手谋取美人骨,到今日才来,正是为了暗查此事,我这里还有一份名单,是舍妹查出一些收了贿赂之后,答应会去参与围杀之事的一些人,她一个一个说的,我一个一个写的,可能字不对,但要用嘴去说,肯定没差。” 一边说着,钟乞游一边掏出了一张宣纸,一巴掌拍在云泽面前的桌案上。 云泽瞥了眼没有什么好脸色的钟乞游,默不作声,伸手拿起那张宣纸看过去,当即嘴角一抽,没好气地丢了回去。 “鸡爪子挠出来的字都比你强!鬼才看得懂!” 钟乞游满面怒容,立刻变得僵硬无比,随后满脸讪讪哼了一声,将宣纸一点一点重新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塞入怀中,嘴里一阵嘀咕,倒也没有再给怀有俊看一眼的想法,毕竟自己是个什么水平,钟乞游要比其他人更明白,只为此事,之前钟婉游就已经说过几次,只是钟乞游犹不信邪,非得自己动手,还口口声声说着要为自己正名。 至于钟乞游如此坚持,又是有何目的,钟婉游当然心知肚明。 毕竟那日原本是要给云泽一个下马威,却不想,不仅没能讨到任何好处,反而丢了脸面,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只是恶心一下云泽罢了,无妨大雅。 钟婉游莞尔一笑,并未出声,只轻声言道: “云公子勿怪,家兄乃是一介粗人,实在不懂舞文弄墨之事,却又偏偏极好面子,不肯承认此事,倒让云公子见了笑话。至于那份名单,其实作用不大,毕竟其上所书之人,除却瑶光三家的弟子子弟之外,便大多都是一些声名不显的人物,该是瑶光三家想要以量取胜。倘若云公子想要,奴家这里还有一份,便念给云公子听。” “不必了。” 云泽轻轻摇头,懒得再去理会钟乞游,径直开口问道: “这些人要来杀我,你有办法?” 钟婉游道: “我钟氏妖城之人,包括家兄在内,可与云公子共进退。” 云泽微微挑眉,强忍着没再去看钟乞游,好奇问道: “有法子找到我?” “千里香。” 钟婉游详细解释道: “有关此法,奴家方才也与云公子说过,乃是需要依靠异兽闻香识位的法子,只需将那千里香的花瓣碾碎,再在云公子身上留下一些残香即可,哪怕远隔千里之遥,寻味蜂亦可准确找见云公子所在。”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 “那我又该如何相信,你与瑶光、姚家、火氏,不是狼狈为奸?” 话音方落,钟婉游还未开口,钟乞游已经拍案而起,一身妖气滚滚震震,在弟子房中掀起一阵可怕风岚,激烈回转,吓得怀有俊身躯一紧,险些没能坐稳,瘫软在地。 桌案上,杯盘狼藉。 钟乞游双目圆睁怒瞪云泽。 “你他娘的说谁跟谁狼狈为奸?!老子其实那种不守道义的卑鄙小人?!” 话音方落,钟乞游忽然面露恍然之色,更加满面怒容。 “好啊,原来你这小子如此看不起我!放屁!简直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从来都是个裤裆里面带把儿的,知不知道什么叫茅房拉屎脸朝外的汉子?!老子一生光明磊落,行的正,做的端,从不屑于背信弃义,更不会与瑶光姚家那般无耻小人勾结为奸!” 云泽神情愕然望着钟乞游,嘴角抽了两下。 茅房拉屎脸朝外也能叫汉子? 云泽伸手用力搓了搓脸颊,忽然有些同情钟婉游。 “事情我可以暂时答应下来,但令兄这位茅房拉屎脸朝外的汉子,还不足够让我完全相信你,所以赶在后日学府考核进入古界小洞天之前,我会另外想个折中的法子,具体如何,到时再说。” 钟婉游语气之中多了一些尴尬之意: “既是如此,奴家便恭候云公子了。” 言罢,云泽鬓间那根发丝,忽的轻轻晃动一下,便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云泽瞥了一眼仍是怒目圆睁模样的钟乞游,没再说话,沉默起身推门离去,准备再去一趟刑罚堂,问一问席秋阳是否能有什么这种的办法,毕竟对于追踪寻人之法,云泽所知不多,仅限于一些江湖中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低劣法子,往往距离只有几里几十里,算不上远,一旦落在古界小洞天那般广阔之地,就实在是作用不大。 另一方面,云泽也着实不想自己成为目标。 可若钟氏兄妹当真已与瑶光、姚家、火氏狼狈为奸,倘若换做云泽自己去找钟氏之人,同样难保不会是个自投罗网的局面。 所以这所谓的折中,云泽还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一路深思,不多时,便已来到刑罚堂。 径上三层。 狭窄逼仄的刑罚堂三层,一如往常模样,并未开窗,只有一盏长明灯负责照亮,排排书架交错而立,影影绰绰,一片死寂,偶尔会有翻书声传来,却又使得此间更显幽寂。 云泽一如既往在案几这边落座。 席秋阳正埋首案上,左边一部孤本古籍,右边摊开一宗卷轴,一边翻书查看,一边写写画画。 云泽清楚瞧见,席秋阳所写内容,仍与阴阳之道有着极大关联。 略作思忖之后,云泽手掌抹过气府,取了那部没有书名的《阴阳道解》,搁在席秋阳面前。 后者微微挑眉,略感意外,随后轻轻摇头。 “收起来吧,这本书为师早已看过,道理虽是深入浅出,却如今对于为师而言,已经用处不大。” 言罢,席秋阳便伸手在那《阴阳道解》上方一拂而过,待得大袖飞掠之后,书本上方就已多出一只寻路蜂,模样似与寻常蜜蜂无异,却又个头偏大,足有拇指一般。 “这是寻灵蜂,能够记住修士所修之法的独特气机,无论寻人也好,避祸也罢,用处都是极大,并且早在多年以前,为师就已让它记住了瑶光中绝大多数灵决古经修炼出的独特气机,倒也不必再去冒险。你且喂它一滴精血,之后便可心意相连,虽其不能言语,却也能够听懂人言,寻灵范围虽然相较其他法子略小一些,只有百里左右,却也能够判断钟氏兄妹是否已与瑶光之辈暗中勾结。” 云泽面露惊异之色,不是震惊于这所谓的寻灵蜂,而是震惊于席秋阳竟已知晓此事。 是神识笼罩之下,已经听到了自己方才与那钟婉游所言之事,方才能够判断出来,还是真有本事可以截断千里传音阵中递来的话语? 该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云泽没有过多迟疑,伸手拿回《阴阳道解》与那寻灵蜂,随后如其所言,咬破指尖,喂了一滴精血在寻灵蜂口中。这异兽灵蜂吞下精血之后,周身立刻闪过一抹红光,但在云泽而言,却是没有察觉到任何变化,只开口问它一句,可否知晓瑶光之人。 寻灵蜂忽然飞起,稳稳当当落在云泽肩头,翅膀扇动,嗡嗡有声,紧随其后,云泽就忽然察觉到寻灵蜂递来一阵愉快得意,显然是已寻到了瑶光之人,而其嗡鸣之声也随之开始起起落落。 席秋阳解释一句,这是寻灵蜂在说此间方圆百里之内,修有瑶光之法的,共有十余人。 云泽沉默片刻,又一次开口问道: “十里之内,又有多少瑶光之人?” 寻灵蜂再次寻找起来,只短短片刻,便再次嗡声起落,却还没过一手之数。 只三人罢了。 云泽脸色有些难看,想也知另外那些瑶光之人不在学院,而是藏于暗中,居心叵测。 却也是理所应当。 云泽深深一叹,没再继续尝试下去,也没计较寻灵蜂无法言语,只能依靠嗡声起落表达示意的弊端,将之收起之后,便辞谢席秋阳,转身离去。 第349章 初至 利弊得失,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云泽不知道自己这次做得对是不对,所以虽然已经答应钟婉游,要与钟氏妖城合作,各取所需,却也依然需要小心警惕,毕竟人心隔着油肚皮,唯利恒在。 回到弟子房时,钟乞游已经消失离开。 怀有俊正在收拾杯盘狼藉。 见到云泽回来之后,怀有俊大抵已经猜到了他的具体去向,只以眼神询问。云泽微微点头,没有过多言语,之后便在弟子房的空处修炼混元桩功,也是还在这座学院的最后一次修炼,毕竟再过两夜,便是学府考核之日,所以今夜依然可以继续临阵磨枪,但混元桩功毕竟不是灵决古经,无法完全取代睡眠休憩,因而明夜便要安安稳稳睡上一觉,补足精气神之后,才好应对接下来的杀局困扰。 次日,卯时。 带队之人,乃是身担刑罚堂长老一职的席秋阳,之所以如此,与云泽如今的境况有关,但其实更重要的,还是这座学院多多少少有些与众不同。 身为一院之长的姜夔,甚至没有亲自现身送行,究竟在做什么,无人可知,但学院之人也都对此习以为常,毕竟姜夔就是一介甩手掌柜,万事不上心,倘若没有太大的必要,便往往龟缩一隅,贪图享乐。 启明大长老不问世事,只在后山安心隐居。 也正因此,学院上下大大小小的诸般事务,几乎全部压在二长老一人的肩头,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护送这些二年学员前去北中学府参加考核,所以此般之事,自然也就全部落在席秋阳身上。 按照常理,应该开个造势会才对。 却当学员尽数集结之后,席秋阳不发一言,只大袖一挥,便将面前早已不足两百位的二年学员全部带上,生生撞穿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往北中学府横渡而去。 云泽与项威怀有俊两人站在人群中,身旁不远处便是钟乞游,目光越过人群,看向一身灵光飘渺,一边维持灵纹阵法庇护在场诸多学员,一边走在最前方的席秋阳,有些无可奈何。 席秋阳毕竟是个不爱多说场面话的人,若是当真要开造势会,想也知十分为难。 随后扭头看向不远处身材高大的钟乞游。 后者略有所觉,回头看来,鬓间发丝微微扬起,这性情耿直的家伙,便很快扭回头去,不曾多说。 云泽也未理会,继而看向另一边的赵飞璇,与其身后那位修为境界极高的男子,其实也是昨夜闲聊之间方才知晓,原来这人本是一个声名不显的,而其如今之所以能够拥有如此修为,是与赵飞璇的素女采战妙法脱不开关系,两人几乎夜夜笙歌,便于此人而言,相当于吞服了大量有利于修为境界提升的灵株宝药,尽管不会出现什么药力沉淀的情况,却也已经底蕴皆空,或许修为境界还会有着些许提升空间,但这辈子最多也就只是这种程度了,并且寿元也已随之损耗过度,却犹然不知。 十二桥境,寿长本该七百年。 可此人寿长却还尚且不及凡夫俗子。 又与邪道何异? 云泽暗中咧嘴,眼角忽然瞧见另一边的青雨棠正恬淡娴静看向自己,两人并无太多恩怨情仇,云泽便微微点头,以作示意,后者似是思量片刻,忽然唇瓣轻启,束音成线传入云泽耳中。 “学府考核之前,当心赵飞璇。” 云泽当即面露意外之色,深深看了青雨棠一眼,而后者却已收回目光,眼帘轻阖,闭目养神。 似乎要比钟婉游知道得更多? 云泽习惯性双手交叉揣袖,重新看向赵飞璇。 但凡修士,五感之强,六感之盛,绝非凡夫俗子可以比及,更何况云泽此间并未所有遮掩,并且目光灼灼,可那先天美人骨的瑶光欲仙子却是仿若不知,只其身旁修为境界极高的男子,转头看来,眸光阴森,杀意澎湃,同样没有丝毫遮掩,以至于此间还在虚无之中,灵纹阵法之上,便有汹涌气机化作一道无形风暴汹涌而现。 人群响起一阵惊呼。 却还没能来到云泽面前,便已凭空消散。 席秋阳微微回头,看向那人,冷声言道: “修行之道,道阻且长,自行寻死尚可,莫要牵累无辜。” 语气不重,却是字字“诛心”。 那修为境界极高的男子,身躯摇晃,面露苍白之色,额头已经满布细密冷汗。 赵飞璇皱眉看他一眼,素手轻轻一拍此人胸膛,灵光一闪而逝,这人当即满脸涨红,躬身呕出一口淤血出来,一屁股瘫坐在地,大口喘息,却也终于稍好一些。赵飞璇不再理会,抬头望向席秋阳,面带歉意,施施然侧身行了一个万福礼。 “学生束下不严,三长老莫怪。” 席秋阳不予计较,只冷哼一声,便重新转回头去。 云泽缓缓收回目光,忽然瞧见怀有俊面露不屑之色。 修士修为迅速增强,在某些方面而言,其实是与凡夫俗子的大发横财十分相仿,毕竟两者有着一个很大的共同点,便是自身地位随之而来的“水涨船高”,便难免洋洋自得,甚至一改往日作风,变得骄纵奢靡,就像某些人的恃才傲物一般,不仅眼高于顶,并且眼界狭隘,极少有人能够稳固本心,不动如山。 那位名唤谷永言的短命男子,便是多数之一。 尤其此人傍上赵飞璇之前,修为境界其实是与怀有俊只在伯仲之间,难分上下,却其只在短短半年之内,就一路高歌,突飞猛进,追到这种程度,怀有俊自然心怀芥蒂。 却自从昨日由自钟乞游口中得知缘由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原本的艳羡,而只剩鄙夷。 云泽摇头哂笑,没去理会怀有俊的这些心思,学着青雨棠那般开始闭目养神。 毕竟此去北中学府,哪怕横渡虚无速度极快,几乎每一步走出都是丈量山河一般的本事,却要真正抵达北中学府,终究需要不断的时间。 在此期间,云泽不想额外生事。 尤其青雨棠之前那番好意提醒。 似是与瑶光三家联手施展的围杀之局有关,更与其中最为紧要的追踪之法有着极大关联。 半日后。 脚踏实地。 已在北中学府门前。 高山山巅插入云霄,抬头望而不见。 深渊渊底下通地户,俯瞰不知其深。 一行尚且不足两百人,稳稳当当撞出虚无,平平安安脚踏实地,四周望去才知,原来此间是在一座高山山崖上,脚下前方便是一条铁索桥,一路绵延而去,直通前方那座险峻大山,偶有罡风吹拂,铁索桥便摇摇晃晃,吱呀作响,好似随时都会从中折断,端的凶险吓人,再下方,便是云翻雾涌,不能得见山下真容。 险峻大山在中,五座悬空山浮于云海之上,相互以铁索桥相连。 云泽看得有些心惊胆战。 席秋阳却是不予理会,目光望向桥头一旁身着青色劲装的妙龄女子,径开口道: “北临城南域学院。” 后者闻言,面露惊愕之色看向席秋阳,嘴里嘀咕两句,似是再说“没有骗人”之类的,只是具体说了哪个名字,云泽身在人群之中,耳边全是惊叹之声,没能听得清楚,却也见到这位似是已经在此等候许久的妙龄女子弯腰抱拳,自报家门,仍是没能听得清楚,却在随后,惊叹声略小一些,方才知晓,这位妙龄女子原是学府之人,专司领路之事。 言罢,便侧过身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席秋阳难得转回身来嘱咐一句。 “莫要乱走。” 而后便不再多说,径直上桥,与那劲装女子并肩而行。 云泽眉关紧蹙。 这劲装女子显然知晓席秋阳之名,虽是引路,却长幼有别,可即便如此,这劲装女子也依然不肯落后席秋阳半步。 心性倨傲,锋芒毕露。 云泽微微摇头,没有过多计较这件事,只是不留痕迹放缓脚步,最终落在人群最后方,却也方才踏上那座铁索桥,察觉桥身摇晃,云泽神色立刻一紧,已经心跳急促,满身冷汗,下意识就要重新退回去。却眼看身前众人已经渐行渐远,云泽死死咬牙,迫于无奈,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跟上一步,只是动作格外僵硬,已经死活无法迈出第三步,只能颤颤巍巍站在这座摇晃不断的铁索桥上,脸色渐白,汗如雨落。 怀有俊与项威停在不远处,回头望向云泽,面露惊愕之色。 青雨棠同样有所察觉,站在更远一些的位置上,黛眉轻蹙,眸光狐疑。 云泽身患恐高一事,知晓之人并非很多。 所以至今也依然喜欢趴在云泽肩头的小狐狸,眼神之中颇多无奈,只得抬起尾巴扫过云泽面前,使其眼前景象忽然一变,换做一条河流水面上的铁锁浮桥,尽管仍是摇摇晃晃,可云泽却也立刻放松下来,冲着项威、怀有俊与青雨棠歉意一笑,抹了把冷汗,稳稳当当继续迈步上前。 小狐狸的嗓音忽然响在云泽心头。 “日后、进入学府,常来此间,或可以毒攻毒。” 云泽沉默一点下巴,算是做过了回应。 来到项威两人身边时,怀有俊立刻问道: “泽哥,你...恐高?” 云泽扯起嘴角干笑一声,冲着前方依然等候原地的青雨棠微微点头示意之后,随便找了个借口。 “小时候从高处掉下来过,所以难免留下一些恐高的问题,要说严重确实严重,就像现在这样,但如果心思全在别的地方,不去注意这些,就反而没事,所以也能说是不太严重。” 云泽伸手用力搓了搓脸颊,仍旧带着些许湿意。 “还是先走吧,已经没问题了。” 项威与怀有俊两人将信将疑,见到云泽确实没有太大问题之后,这才终于放心。 青雨棠便与几人一道而行,目光望向云泽略显迷蒙不清的双眼,黛眉轻蹙。 “云公子是以迷幻之法自欺欺人?如此一来,虽然可以暂时无妨,但在日后,依然不免会因此事带来许多麻烦,云公子还是尽早设法解决这些问题为妙。” 青雨棠沉吟片刻,尝试问道: “倘若日后能够留在北中学府,或可常来此间,以毒攻毒?” 云泽一滞,忍不住苦笑一声,只得点头。 “多谢圣女好意,我...尽量。” 闻言之后,青雨棠便不再多说,只是目光收回之时,不留痕迹看了一眼云泽肩头上的小狐狸。 后者有所察觉,睁开双眼,眸光幽冷看向青雨棠,并无杀机,亦无恶念,却也仍是让她激灵灵一个寒颤,面露惊惧之色,愕然看向小狐狸,也是不曾想到,这青丘余孽,竟是已有这般修为。 小狐狸没再继续理会,闭上眼睛,安安静静继续趴在云泽肩头。 走过铁索桥,步入山林,拾级而上。 云海之上,更有云海。 罡风凛冽,仿佛刮骨钢刀。 还未真正走上山巅,便已有人承受不住罡风吹拂,怀有俊亦是其一,忍不住缩着脖子裹紧衣裳,却也仍是面容狰狞,需要死死咬牙才能勉强抵抗。 而到后来,更是需要书画灵纹拍在自己身上,才能继续向上。 除此之外,另有许多人已经面带恐慌之色,脚步迈出,格外艰难,身形摇晃,好似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吹下山去。 只少数几人能够神色如常。 云泽便是其一,再者还有项威、青雨棠、钟乞游、陈子南、赵飞璇、谷永言,以及其他一些有着一定来头的学员,庄穆兰、妊思真之流,便在其中,另外还有一些云泽叫不出姓甚名谁的学员,数量极少,只有那么三五位罢了,云泽也从未与之有过任何交集。 然而越是上山,罡风也就越是凛冽。 席秋阳与那劲装女子仍是缓步而行,不曾理会后方已经逐渐拉长的队伍。而至此间,便是云泽几人,都已经忍不住皱眉,各自施展手段,或是鼓荡血气灵韵,或是施展秘术神通,也有些人仰仗灵兵法宝、灵纹符箓,继续向上,亦有个别几人,需要依靠身边好友,才能坚持上山。 但也有人实在承受不住山间罡风凛冽,虽然无奈,满怀不甘,却也只得到此为止,转身下山。 不知打从何时起,已是罡风怒号卷玉龙。 山路阶梯也已满布冰雪,寒雾滚滚,流泻而过,冰丛如树,梯石如玉,越发步履维艰。 怀有俊走至此间,终于无奈摇头,哪怕云泽已经尽力依靠一身血气气韵浑厚蛮横,为其挡下罡风冰雪,却至此间,寒意已是如同万千钢针,无处不存,无孔不入,只以怀有俊的本事,倘若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哪怕有着云泽相助,也依然无法抵抗寒意刺骨,而其如今尚且能够仰仗灵纹之道抵抗片刻,却也仅仅只是片刻罢了,并无希望走上山巅。 无奈,云泽只得将其送下山去。 再回此间,项威与青雨棠依然等候在此。 抬头再看,山巅尚在远处。 云泽张嘴吐出一口白雾,立刻就被罡风拍散。 “继续走吧。” 登山长阶上,已经只剩一行三人。 眼看山巅渐行渐近,云泽暗自估量,便知想要登上山巅,倘若没有灵兵法宝,没有符箓丹药,就至少也得命桥境巅峰的修为才能勉强可行,大抵也是北中学府的一种筛选手段,但凡新生,都要走上这么一遭,就既能剔除一些无用之人,也能帮助之后、进入古界小洞天,避免一些没有必要的繁琐。 最后一步踏上山顶,原本的罡风凛冽,就立刻变作春风拂面。 一条白砖大道悬于空中,直通前方山门高耸,随后可见宫阙巍峨,熠熠生辉,伴有龙凤异象,霞光万道。再远处,则是石桥漫长,连接一座座悬空石坪,极远处有更是有着一座青山巍峨,落云成瀑,端的雄齐壮观。 烈日当头。 身后便是罡风怒号,玉絮飞扬。 身前却是四季如春,草绿花香。 云泽张嘴吐出一口寒雾飘散,目光看向前方山门所在,方才见到席秋阳众人正在等候,原本乌央乌央一大帮人,如今却已寥寥无多,二三十人罢了,其余学员,则是早已半路下山。 那劲装女子正皱眉望来,高高在上,面露不满。 席秋阳面色平静,自然知晓云泽是因送返怀有俊,方才耽搁了时间。 “既已无人再来,便到此为止。” 席秋阳没有责问劲装女子的傲慢无礼,语气平缓道: “劳烦,将他们送往住处。” 言罢,便不再多管,径直转身去往那座异象纷呈的巍峨宫阙,缩地成寸,身形一晃就已出现在那巍峨宫阙足有十丈高的大门前,背负双手,步入其中。 云泽三人方才走上山门台阶。 劲装女子忽然冷笑一声。 “鼎鼎大名的云魔头和青莲妖女,果然架子都不小。” 云泽瞥了这位劲装女子一眼,方才不过十二桥境罢了,只在小境界方面略高些许,虽然不知具体是个什么来历,却想也便知,最多不过如同妊思真,也或早便已经身死道消的孔汉博、焦洪光一般,甚至还会稍有不如。 所以云泽实在懒得理会。 眼见于此,劲装女子立刻俏脸微沉,却也没有继续纠缠,只目光缓缓扫过身前或是对其视若无睹,或是低头不语,好像所有一切全都事不关己的一众新生,方才发现,竟是只有极少数人方才面带拘谨不安之色,胸脯当即微微起伏。 但毕竟时候未到,劲装女子便也没有继续发难,只冷哼一声。 “此去东南方向,过桥之后的悬空石坪,便是你们今晚的住处,没什么具体安排,自己去找房间。” 言罢,劲装女子便不再多说,径直转身离去。 第350章 人有千算 北中学府东北方向的悬空石坪,其实也是学府中四年老生原本居住的地方,只是早在两日之前,这些四年老生就已经尽数赶去极北之地的补天阁,方才空出了此间悬空石坪上的诸多弟子房,当然这些尚且还是学院学员的新生,就只在这里暂住一晚罢了,一旦学府考核落下帷幕,便要因为所修路数的不同,分别进入周遭那些悬空山上,成为北中学府的三年新生。 云泽与项威、青雨棠两人一道,各自选择了左右相邻的四个房间,不同于早先还在学院时的弟子房,学府因为不设一二年生,便学员更少,所以能够单人单间。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相对而言更加宽敞一些。 云泽进入弟子房后,便不再出门,安安静静躲在房中修炼混元桩功,当然不会一门心思全在上面,只是力求精气神能够更加饱满一些罢了,所以其间曾经有人来找的时候,云泽也并未因为受到外人打扰,损伤自身,只是对方自报家门时,却是云泽从未听过的名字,也就没有理会。 此人或也是与瑶光、姚家、火氏有关。 临近黄昏日落之时,云泽动作平缓,做了个收势,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方才走出门来。 悬空石坪空间宽阔,除却诸多弟子房外,亦有一条门店街道,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从各种小吃糕点,到布匹成衣坊,再到兵器谱,应有尽有。除此之外,便是最中间的位置上,有着一条河道走过四四方方将之圈拢起来的白砖广场,占地极大,正有一些学员在此修炼拳法之流,呼喝声起,热火朝天。 云泽远远看了片刻,都是陌生面孔,便径直转身去了隔壁。 敲门之后,弟子房中很快传来脚步声。 见到云泽,青雨棠面露意外之色。 “云公子有事?” 云泽习惯性双手揣袖,没有再去理会那些繁文缛节,只微笑点头示意之后,便径开口道: “多有叨扰,我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钟乞游住在哪间弟子房。” “钟乞游?” 青雨棠黛眉微扬,略作深思之后,宛然一笑。 “那钟氏妖城,倒也是个极好的选择,且不说钟氏妖城本乃庞然物之一,便是钟乞游与钟婉游兄妹二人,一个善武,一个善文,便也能为云公子带来极大的臂助,且云公子与那钟乞游并无太大冲突,一个是为瑶光美人骨的鼎炉体质,一个是为项上头颅,合则两利。” 青雨棠忽然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之前远远见过一眼,奴家领公子去便是。” 云泽略感意外,却也没有过多迟疑,当即点头。 途径另一边项威所在弟子房时,云泽敲门将他叫了出来,以寻灵蜂记住项威身上气机波动之后,项威不愿出门,还要继续修正,云泽便也未曾强求,与青雨棠一道离开。 青雨棠双手叠放于腹前,裙角摇曳,步步生香。 “异兽寻灵蜂,可于百里之内寻气机以辨人,端的罕见,不曾想云公子竟有如此机缘,能够得到这般臂助,明日便要进入古界小洞天,云公子是要与钟氏妖城之人走在一起?” 云泽没有否认,坦然点头。 青雨棠含笑。 “那云公子可知,钟婉游此间也在北中学府?” 闻言之后,云泽一愣,眼神意外看向青雨棠。 后者缓缓言道: “其实奴家也是之前出门时,远远见过一眼,在此之前,亦是不知此事,后来寻了一些奴家相识之人,方才得知,原来是那钟氏麟女不知寻了什么法子,虽是去年夏天方才进入学院,要比你我二人晚了一年,却如今已是学院中的二年老生,如今要来参加学府考核,也就理所应当。” 云泽眉关微蹙,忽然记起昨夜与那钟氏麟女钟婉游相谈之时,临到末了,钟婉游忽然说了一句“恭候”之言,原本还以为是云泽已经答应下来,会与钟氏妖城合则两利,各取所需,那钟氏麟女方才如此回应。 却不想,竟是当真“恭候”在此。 云泽扯了扯嘴角,没再多说,青雨棠也已在其中一座弟子房门前止步,上前扣响房门。 钟乞游洪亮嗓音传来。 “谁?!” 云泽皱眉上前,不待青雨棠开口,便不客气喊道: “开门!” 弟子房中安静了片刻,随后传来些许脚步声,开门之后,云泽当即面露意外之色,原来是那门内之人并非钟乞游,而是一位身着鹅黄长裙的恬淡女子,遮不住在其后方身材高大的钟乞游。前者面带好奇之色,正上下审视云泽与青雨棠两人,后者垂头耷耳,像是刚被训过一般,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站在后方,全然没了之前喊话的嚣张。 鹅黄长裙的女子,忽的展颜一笑,侧身施了个万福。 “奴家钟婉游,见过云公子。” 眼见于此,云泽只得重新拾起那些繁文缛节,无奈抱手鞠礼。 “钟姑娘。” 青雨棠摇头一笑。 “妹妹见了云公子,却是不将姐姐放在眼里了,许久未见,便连招呼都不打,可是伤了姐姐的心。” 钟婉游掩唇而笑。 “姐姐说的哪里话,你我二人相识已久,自然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却奴家与云公子今日方才头回见面,就理应不可失了礼数,若是姐姐不乐意,妹妹便与姐姐再行一礼,又能如何?” 青雨棠佯装怒容,走上前去,与那钟氏麟女笑闹起来。 表面功夫罢了。 云泽对于青雨棠不算了解,对于这位钟氏麟女钟婉游,就了解更少,却也依然能够看得出来,其实两女相互之间并非关系亲密,最多不过相互熟识罢了,如此笑闹,也只是女子之间相互交往的一种手段,比之男子逢场作戏、“酒逢知己”,都是一种道理。 因而不过短短片刻,两位看似温柔娴静的女子,便停止了笑闹,各自心里有数,与云泽一道走入弟子房中。 落座时,云泽见到桌上已有两盏茶水,想来在此之前,这兄妹二人亦在说话谈事。 钟婉游亲自温水倒茶。 “奴家与家兄方才谈及,云公子究竟何时才来,却不想,话音未落,便就听到敲门声。云公子倒是耐心极佳,至此已有足足半日时间,而今日落,方才来寻家兄。却不知,云公子可是已经想到了什么折中的办法?” 云泽轻扣桌面,以示谢意,随后伸手揣入怀中,便就取了那只寻灵蜂出来。 钟婉游放在落座对面,眼见于此,当即一愣。 “异兽寻灵蜂?” 云泽笑着点头。 “既然钟姑娘已经知晓此物,那我也就不再赘述,所以钟姑娘可否让其在你身上停留片刻?” 钟婉游深深看了云泽一眼,未曾拒绝,轻轻点头。 云泽手掌轻轻一拖,约莫拇指大小的寻灵蜂,便立刻飞起,落在钟婉游身上,并未有过任何异样,那寻灵蜂只在那里待了短短片刻,之后便就重新返回云泽手中,扇动翅膀,嗡嗡有声,意思是已经记了下来。 钟乞游满脸狐疑。 “什么意思?不用管我吗?” 钟婉游无奈摇头解释道: “你我兄妹二人所修之法,一模一样,寻灵蜂寻得便是气机波动,如今既已记下了奴家身上气机波动,自然也就同样能够寻到兄长所在,不必多此一举,再去额外记住兄长身上的气机波动。” 言罢,钟婉游看向云泽。 “云公子这只寻灵蜂,是在席秋阳长老那里得来的?” 云泽轻轻点头,忽然一愣,眼神狐疑看向钟婉游。 后者掩唇笑道。 “云公子不必意外,而今世人,早已皆知席秋阳长老便是当年的杨丘夕,只是有些人习惯称呼席秋阳长老以前的名字,而奴家最初知晓此人,便是在家兄口中,自然更加习惯长老如今的名讳。故而才会有所知晓,云公子这只寻灵蜂,乃是席秋阳长老所赠,并且想来也已熟记瑶光弟子所修之法。” 稍作停顿之后,钟婉游又开口道: “但如瑶光那般庞然大物,门中古经必然不止《破军星经》与《左辅星经》,其他古经虽然较之这两部稍差些许,却也必然与我钟氏妖城不差分毫,另有能够上得了台面的古经至少十余,并且昨夜奴家与云公子相谈之时,也曾有所提及,明日学府考核之事,其实瑶光、姚家、火氏三家联手施为,意图围杀云公子,仅只奴家所知之人,已经不下百余,也便是说,其中还有许多与此三家无关之人,只是收了好处,方才愿意参与其中。寻灵蜂寻人之法,虽然足够稳妥,却也依然不能避免会在途中遭人暗算。” 云泽喝了口茶水,淡然一笑。 “谁来,杀谁。” 闻言如此,钟婉游秀眉微蹙,低头沉吟良久,最终也只无奈一叹,轻轻点头道: “也唯有如此了。” 随后转而看向青雨棠。 “姐姐今日来此,也是为了云公子?” 青雨棠美眸带笑,眼神望向云泽。 “奴家乃是乌瑶夫人手下的义女,倘若不为此事,又为何事?” 云泽方才举杯饮茶,闻言之后,当即挑眉。 旋即恍然,方才记起之前一次还在老家山上时,曾经跟随云鸿仁、云鸿阳两人一起去过那座世人皆知的度朔山,途中也曾遇过一次乌瑶夫人,却在那日,云泽尚且不知乌瑶夫人竟与云温书乃是道侣关系,只当是位前辈高人罢了,并且也曾听闻乌瑶夫人唤过一声“棠儿”,方才知晓,原来那日跟在乌瑶夫人身边的,便是这位青莲圣女青雨棠。 云泽沉默良久,忽然轻轻一叹,寻灵蜂再次飞起,落在青雨棠肩上,停留片刻之后,方才返回。 云泽收起寻灵蜂,沉吟片刻,神情复杂看向青雨棠。 “既是如此,又该如何相称?总不能再叫圣女,若被...二娘听去,或有不妥。” 青雨棠落落大方。 “称呼如何,无妨大雅,不过圣女二字确实过分生疏了一些,倘若云公子不介意,就随公子喜好,随意换个吧,倘若实在拿不定主意,便与干娘一般,唤我棠儿亦可。” 云泽双手揣袖,深深看了青雨棠一眼。 他是今日才知青雨棠竟是乌瑶夫人手下的义女,此事当然不假,可青雨棠却是早便知晓这层关系,而到今日方才捅破,也由不得云泽不去多想一些,究竟是因乌瑶夫人,还是另有缘由。对于此事,短时间内云泽当然不好拿捏清楚,但青雨棠之前还是自称奴家,如今却已换了一个更显亲近之意的我,便是已经率先表明了善意。 云泽思量片刻,只是礼貌微笑点头。 “那便青姑娘吧。” 言罢,云泽便将面前茶水一饮而尽,随之倒扣茶盏,起身抱手。 “此间之事暂罢,在下也要尽快回去养精蓄锐,以待明日学府考核,便不再久留。多有叨扰,告辞。” 钟婉游钟乞游兄妹二人,亦是起身相送。 青雨棠也未多做久留,同样告辞离去。 返回路上,两人仍是并肩而行,各自沉默,直到返回弟子房前,分别之时,方才相互客套两句。 总觉得非但没有更加亲近,反而略显生疏了许多。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云泽本身。 一夜匆匆。 次日,一早。 云泽适时起床,先在弟子房前修炼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的拳法,而后便就返回弟子房中,修炼混元桩功,以便精气神三者足够旺盛,临近午时,方才随同项威、青雨棠、钟乞游钟婉游兄妹二人,一起赶去山门所在悬空石坪。 途中见过陈子南与庄穆兰两人,云泽远远点头示意,并未上前。 庄穆兰当然不曾回应,只陈子南眨了眨眼睛,同样点了点下巴,便继续恢复往日里恹恹无神的模样。 人头攒动,人流密集。 云泽大致扫过一眼,暗自估算,此间能够有着足够资格参加学府考核的学员,已经约莫上千人,但具体多少,却是难以判断,只知北临城南域学院走出来的二年老生,真正留下来的方才不过二三十人,便大致能够算得出来,原来秦川淮水以北之地,竟有大大小小各处学院三五十座。 数量倒是极多。 云泽隐于人群之中,并不突兀,一副老神在在的做派,却也在暗中警惕,是否会有瑶光、姚家、火氏派遣而来的不怀好意之人靠近自己。 却一路走到山门附近,也依然没有任何变故。 云泽眉关紧蹙,在其身旁,项威青雨棠与钟乞游钟婉游兄妹二人亦是知晓云泽之事,不敢轻易放松。 午时已至。 异象纷呈的大殿之中,陡然传来一声洪大钟鸣,席卷音波幽幽而去,震荡云海汹涌,长风浩瀚漫卷诸天,一瞬间天地清明,也让场下一众学员立刻心神紧绷,再也没了之前吵吵闹闹的声响。 大殿足有十丈之高的巨大殿门,沉重无比,缓缓开启。 为首之人,乃是一位血肉饱满的老者,在其身旁,另有三人,并肩而出,与那血肉饱满的老者一般,具是来自北城四大世家,其中一人云泽也曾见过,便是当初去往古代妖城之时,姜家派遣而来,一路护送姜星宇而至的圣人太上。而在四人身后,则是拢共约莫三五十位学院长老,席秋阳背负双手,亦在其中。 两人四目相对,席秋阳忽然皱眉,紧随其后,便见席秋阳唇瓣开合,而云泽心头则有话音传来: “进入古界小洞天之前,你与项威过来一趟。” 云泽一愣,旋即脸色微沉,压低了声音与身旁项威开口问道: “昨日到此之后,你可曾与不识之人有过接触?” 闻言如此,项威一愣,却也还是点头道: “昨日晚间,曾经有过一人去我那里敲门,确实是个不认识的,说是找错了地方。” 青雨棠与钟婉游同样听得清清楚楚,前者眸光微沉,后者秀眉紧蹙,各自转而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赵飞璇。 “倒是极好的算计。”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 有关此事,云泽虽与项威有过提及,却也忘记嘱咐一声,却不想,瑶光三家竟将目标放在了项威身上。可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云泽未曾记起要与项威嘱咐一声,可席秋阳方才所言,却是要他二人一起过去。 云泽皱眉低头,目光不留痕迹扫过前身,却是没能找到任何不妥之处。 便只得无奈摇头。 而在大殿门前,那位血肉饱满的学府府主,已经说过了许多有关学府考核的事项,无非就是早便知晓的那些,此间上千人一同进入古界小洞天,而后尽力赶往整座古界最中间的那座高山,于登上山顶之时,便可脱离古界,重返学府。 只取最早返回此间的前两百人。 却要比起往年考核,稍有不同,便是今年考核,于古界小洞天中,额外多出了一些此间还是三年生的学长拦路,人数虽然不多,却也不会很少,倘若无法顺利逃过,便唯有死战。 或可就此认输,自甘退出学府考核,自有学府长老出手相助,使其可以逃出古界小洞天,返回学府,留得一命。 言到最后,那位血肉饱满的府主之一,便不再过问是否还有学员未能明晓,径直大手一挥,便丢出灵光千道,皆为白玉令牌,各自落入下方学员手中,令牌当中书写一个字体古老的“界”字,如那血肉饱满的府主所言,只需以血气气韵灌入其中,便可得到令牌牵引,直接进入古界小洞天。 比之往年需有学府长老亲自出手,又有不同。 第351章 不如天算 有关学府考核的这些事,不算什么隐秘,虽然谈不上人尽皆知,可但凡修士,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耳闻。 不下千余人,手持界字牌,面面相觑。 有人按捺不住,最先以气韵灌入其中,界字牌立刻绽放出千丝万缕的白光缠绕而上,将那人包裹在内,一条条丝线像是冥冥之中有着怎样的牵引,如同水流一般,温润绵长,最终重新倒灌回到界字牌中,随后玉牌本身绽放灵光,同样消失在原地。 人群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紧随其后,以血气灌入其中,场景一般无二。 其实该说大同小异,只是真正能够看出两者之间那些许不同的,少之又少。 云泽只看得出那些白光如丝,其实是灵纹缠绕,因为落地之处的不同,所以灵纹缠绕之时,不同界字牌之间,也就必然有着些许出入,只是用以勾勒这座阵法的灵纹太过繁多,便极难看出那所谓的些许出入,究竟暗藏于何方。 云泽手握玉牌,没有着急,压低了声音缓缓言道: “你们可以先走,项威要跟我去一趟师父那里,应该是要帮我解决追踪之法的问题。” 闻言之后,青雨棠几人稍稍点头,不再迟疑,俱以血气气韵灌入界字牌中,灵光落定,人与玉牌,便一同消失在原地。 大殿门前那位血肉饱满的府主之一,只额外宽裕了半刻钟时间,倘若半刻钟已过,还是有人依然留在原地,便要收回界字牌,同时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学府考核的资格。 时间还算充裕。 云泽并不着急,扭头看了一眼仍是无动于衷的赵飞璇之后,方才领着项威走出人群。 那位血肉饱满的学府府主,脸色微微一沉。 席秋阳却是不予理会,径直迈步而出,走下大殿。 前者双眼虚眯,紧盯席秋阳。 “所为何事。” 闻言如此,席秋阳意外停下了脚步,并不转身,略作沉默之后,方才言道: “本长老并不知晓瑶光姚家究竟为你许下了怎样的好处,但看在赢老先生的面子上,今日可以暂且饶你一次,倘若再敢仗着身份便利,暗做手脚,本长老,定会要你形神俱灭,赢老先生也保不住你。” 话音落地,席秋阳微微转头,斜视而来,眼眸之中寒光流溢。 那血肉饱满的学府府主,神情一紧,当即悚然。 席秋阳只冷哼一声,便回过头去,重新迈步上前。 至于两人方才所言,因为声音不大的缘故,便只有殿前一众学院长老以及另外三位学府府主能够听闻,却即便如此,但凡有心之人,哪怕只是远远瞧见,也能依稀看出些许不妙。有些学员便不再停留,以血气气韵灌入界字牌,立刻进入古界小洞天,也有些人想要看个热闹,毕竟世间还很充裕。 另有两人人,或也是因兴趣使然,亦或其他原因,竟然精通唇语,也便席秋阳究竟说了些什么,看得清楚分明。 其中一人更是不留情面,压低了嗓音与身旁知根知底的好友复述出来,也便一传十,十传百,短短片刻,山门附近还未离开此间的一众学员,约莫小几百人,便全都已经尽数知晓。 有人为席秋阳惊叹,哪怕如今早已不是天下第二,却也依然不容分毫小觑;有人嘲笑那位血肉饱满的学府府主,言说这位赢家太上,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也有人不言不语,只将目光放在已经来到席秋阳跟前的云泽两人身上,眸光闪烁,而后尽快去往古界小洞天。 赵飞璇脸色奇差无比,眼睁睁看着席秋阳轻飘飘两掌分别按在云泽与项威身上,便将自己一番苦心谋划彻底摧毁,当即冷笑一声,不再停留,以自身气韵灌入界字牌中,消失在原地。 席秋阳解决了云泽与项威两人身上的残香之后,略作思量,开口叮嘱道: “你二人身上这些残香,名唤深巷酒,乃是天下万般追踪所需之物的其中一种,可以香飘三千里,常人虽然嗅不出,却会被一种名唤酒虫的精怪准确捕捉。若你二人之后再被种了深巷酒,身在古界小洞天中,为师就不好再次出手,并且深巷酒残香也会在你二人身上存在整整一月时间,只以你二人如今这些手段本事,断无可能驱除深巷酒残香,所以进入古界小洞天后,倘若需要与人厮杀,就还要尽可能避免太过接触。” 云泽狐疑问道: “项威会被种了深巷酒暂且不说,这事怪我,没能提前预警,可我身上...” 席秋阳缓缓摇头。 “自是在你住处。” 云泽一愣,终于恍然。 想来也是昨日黄昏动身前去寻找钟乞游时,才会被人潜入弟子房中,于各处涂抹深巷酒,方才一时不慎中了诡计。 云泽脸色奇差,回头再看,却是见到山门附近的学员,已经所剩无几,都是一些胆大妄为所以才会故意留下看热闹的,但其中并不包括赵飞璇也或其他瑶光、姚家、火氏之人。 席秋阳忽然看向还在云泽肩头上的那只小狐狸。 “下来吧,今时不同往日,瞒不过去的。” 闻言如此,小狐狸睁开双眼,眉头轻轻一皱,最终还是纵身一跃而下,落在席秋阳脚边蹲坐在地,尾巴盘起,仰头看向云泽,清冷嗓音亦是随之响在云泽心间。 “万事小心。” 云泽轻轻点头。 席秋阳继续言道: “关于今日考核诸多之事的改变,为师也是昨日才知,此间虽在北城,却也是与姚家有关,当然表面意思是为简化举办考核之时的诸多繁琐,同时也为优中择优,再加上赢光煜此人收了瑶光姚家的诸多好处,便大力推崇,最终通过。为师知晓之时,已经为时已晚,所以进入古界小洞天之后,定要万般小心,尽管赢光煜此人未必有胆把事做绝,却也难免会将你的落地之处安排在凶险之中,毕竟学府虽有四位府主,可考核主管之职,却是轮流去做,今年恰好轮到此人。” 云泽目光越过席秋阳,看向大殿门前那位满脸阴郁之色的赢家太上,顺便瞧见了一旁老神在在的姒家太上与姬家太上,以及满脸无奈之色的姜家太上,只向最后一人微微点头示意,后者亦是微笑点头。 云泽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席秋阳。 “若是大肆杀人,可有麻烦?” 席秋阳淡然回道: “凡与瑶光、姚家、火氏有关之人,大可随意出手,其他无关学员,随你心意,但也还是能饶便饶,无需做绝,或有余手,又是能交之人,亦可出手相助,也算是为自己留条路。” 云泽当然知晓这个道理,却也依然点头答应下来。 席秋阳背负双手,抬头看了眼天色。 “半刻钟将至,尽快动身吧,这无垢道体的青丘狐,为师自会护它无恙。” 云泽深呼吸一次,拱手作谢,而后便就不再迟疑,以自身灵韵灌入界字牌中,与项威一道,消失在灵纹白光之中。 感受颇为古怪。 就只千丝万缕的白光迅速连成一片,充斥整个视野,随后迅速消散,再看时,就已经落在了一片野林之中,古木参天,亭亭如盖,根须绵延如同虬龙一般,扎根于泥土之中,地势起伏不平,这边绿藓湿滑覆于土石之上,那边藤蔓攀附粗如水桶一般,抬头再看,通过细密枝叶之间的缝隙,依稀可以瞧见外面是个艳阳天,可身在此间,却又偏偏略感寒凉,并且仿佛牛毛细针一般,无孔不入。 云泽眼神微沉,眉关紧蹙,目光扫过不知何时已经悬挂腰间的界字牌,并未理会,随后四周看去,当然已经见不到项威。 却也未曾见到其他人。 身后便是悬崖云海。 加之此间冷风阵阵,寒凉刺骨,想也知会是某座险地恶土。 云泽细细回想,方才大致确定自己是在这座古界小洞天的最西端,如那舆图标注所写,此地名唤白虎抬头,杀气极重,往年亦有不少学员甫一进入这座古界小洞天,便被丢在此处,而真正能够顺利走出去的,则往往不过十之一二。 倒是看得起自己。 云泽扯了扯嘴角,倒是已经有些相信那张舆图的真假,却也不敢全信,只是白虎抬头这种地势,云泽本身便有一定的了解,乃是西高东低所成之处。当然白虎抬头这所谓的西高东低,并非笼统意义上的西边地势高于东边,而是东西两座大山之间的龙脉差距,无论大小,定要不多不少恰好九丈六尺三,便会导致两山之间形成白虎煞,杀气化风,于两山之间来回流窜,能够将人吹得魂消骨立。 风水堪舆,往往风水不离堪舆二字,所以无论洞天福地气运造化,还是险地恶土主板凶险,绝大多数都与风水二者有着极大关联。 云泽缓步而出,知晓此间还在白虎位的大山上,虽有煞风流溢至此,却也不会对于修士造成什么影响,可若换做凡夫俗子,只怕此间就已瘫软在地,六脏六腑俱无完好,呕血将亡。 云泽攀上一根宛如虬龙一般的粗壮树根,皱眉不已,随即伸手在眼前一抹,有雷光一闪而逝,眼神立刻变得浑浊起来,继而跃上一根古木枝杈,身形方才落定,便脚尖再次一点,再次高掠而去,最终来到树冠顶端,双手揣袖,脚踏嫩枝,任凭长风吹拂,衣袍猎猎,登高望远。 颇有些仙人之资。 只是云泽如今心思并不在于风流与否,毕竟他如今低头能见到的,不过匆促学来的雷光幻象制造出来的矮树罢了,尚且不足一人高,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只是需要借助此法,一观此间地势全貌罢了。 所以亲眼见到远处青龙位的那座山后,云泽方才知晓,青龙白虎位的两座大山,并不仅仅只是青龙位大山龙脉更低,便连本身的地势,也要比之脚下这座白虎位的大山更为低矮。 想也知两山之间的白虎煞,已经形神兼备,便端的纯粹无比。 难怪能够顺利走出去的,竟会十不存一。 原本还以为那个名叫赢光煜的赢家太上,会将他的落地之处安排在围杀之中,却不想,竟然会是这种鬼地方。 云泽随后望向山南山北,茂林葱葱,看不到人影。 要躲白虎煞,其实并不算难,只需南北下山,不走山坳鞍部即可,便任凭白虎煞如何凶险,也吹不出两山之间,故而白虎抬头虽然凶险,可若能够提前知晓,便无妨大雅,最多就是浪费些时间罢了,只有一无所知,贸然闯入其中之人,才会落到一个十死无生的地步。可瑶光、姚家,真正要的毕竟还是斩草除根,只有火氏是为杀人夺宝。 云泽深思片刻,便大抵知晓,瑶光姚家是想稳妥为主。 云泽对于风水堪舆一道,有着些许了解,瑶光姚家俱都知晓,也便早已猜到,倘若云泽手中并无舆图,就必然是要闯入白虎煞中,或会不知凶险,最终死在其中,如此当然最好,兵不血刃,可若云泽有所察觉,哪怕及时选择退而绕行,也难免会被白虎煞伤到些许,届时倘若再有精魅酒虫相助,便无论云泽走南走北,动向如何,都会以负伤之躯身陷围杀之局,就会省去不少力气,也可保证杀局稳妥。 所以脚下这座白虎位的大山两侧,与瑶光、姚家、火氏有关之人,必然为数不少。 更改考核布置、收买赢家太上赢光煜、深巷酒、精魅酒虫、围杀之局...当真是苦心谋划。 所以那张舆图,果真出自徐老道之手? 但时候毕竟太早了一些,所以舆图倘若当真出自徐老道之手,那徐老道本意,就理应不是为了破此杀局。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云泽忽然脑袋一歪,恰到好处,躲过一支由自背后飞掠而来的箭矢,几乎是擦着耳边飞过,带起鬓间一缕发丝,破空声端的刺耳。 偷袭之人,手持一张黄木硬弓,眼见于此,当即愕然。 云泽伸手轻轻拍了拍胸口,让那嗡鸣起落已经十余次的寻灵蜂暂且安静下来,当然声音不为外人所知,毕竟得到寻灵蜂那晚,云泽回去弟子房后,还曾特意找到怀有俊问了一些能够避免声音外传的灵纹阵法,如今施展出来,虽然略显粗糙,并且只能持续短短半柱香时间,却也已经完全够用。 十里方圆之内,大概便是整座山上,共有瑶光四人,姚家三人,火氏六人。 想要斩草除根的,人少一些,反而想要杀人夺宝的,人多一些。 是怕自己身死之后,还要与瑶光弟子姚家子弟争那一尺雪光,所以才会多派人来? 果然是狼狈为奸,相互之间还要勾心斗角。 云泽扭头看向左右两边一个接一个掠上附近几棵“矮树”的围杀之人,并不只有瑶光、姚家、火氏十三人,包括其他一些受到笼络,不知跟脚何在的学员,统共能有二十四人。 修为境界最高的几个,也才初入十二桥境罢了。 左边十二人,右边十二人,背后乃是古界小洞天边缘所在,自然无需布防,可面前却又并无任何一人,原来是想要以量取胜,逼得自己不得不设法逃走,进入东边那处白虎煞。 云泽忽然扯起嘴角笑了起来,连连摇头。 目的真是有够明显的。 毕竟统共二十四人,瑶光、姚家、火氏三家,又各自派了一位初入十二桥境的在这里,再加上其他两个跟脚不明的初入十二桥境,倘若换做寻常修士,哪怕天之骄子一类的,虽然能将眼前之人斩杀过半,却也未必能有足够的力气再去解决其他人。 但云泽也是相当清楚,自己比之凤毛麟角或许还有些许差别,当然主要是在修为境界与修行速度上,毕竟比起那些凤毛麟角,云泽走上修行之路显然是要晚了许多,所以一旦当真动起手来,究竟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哪怕不去借助身上仅剩的两张符箓,也仍是犹未可知。 当然也要因人而异。 像是年龄稍长一些的瑶光麟子姚鸿飞,如今修为境界具体如何,虽不知晓,却想也知必然极高,就连已经踏足炼精化炁境的可能性,都绝对不低,一旦遇上,倘若不去借助两张符箓,云泽就几乎没有可能最终胜出。而若换做其他年龄相仿的,虽然云泽起步极晚,起点也低,却又因为木灵儿于其成人礼时慷慨相赠的灵株宝药,以及靠着席秋阳出手相助方才建成的阴阳双命桥,便敢言说是在伯仲之间。 所以一旦比起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云泽亦敢言说,绝对强出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而在当下,区区二十四人罢了,又无圣地世家走出的凤毛麟角。 到底是瑶光姚家与火氏高估了自己门下的弟子子弟,还是低估了他? 所以不待这些人多说废话,云泽身形就忽然消失在原处,只在那棵古木顶端的细嫩枝叶上,留下一片焦黑灰尘散落下去。 雷光一闪而逝。 云泽笑意收敛,最先盯上了那位十二桥境的瑶光弟子,眼神依然略显浑浊,却也遮挡不住阵阵寒光森然流溢,不过寻常修士罢了,并无太多出彩之处,并且还是瑶光之人,所以云泽没有半点儿留情的意向,身形甫一出现在其面前,就立刻一闪而逝,随即便在此人身后出现,手中已经多了一颗面带惊色的头颅,转身时,一拳打出,立刻将之砸成血雾。 剩余二十三人,尚且没能回过神来。 云泽没有半点儿停留,脚踏虚空,雷光遁行,再次出现在一位瑶光弟子的面前,神情冷冽,眼神森然,双臂之上拳意流淌,雷光覆护,光明璀璨,轰然一拳直捣黄龙,便将此人前后、洞穿,随后手臂一震,这方才只有命桥境的瑶光弟子,就连反抗都不能,立刻炸成血雾飘散。 血气气韵汹涌奔腾,火龙走道。 云泽身形轻晃,已经来到最后一位瑶光弟子身前,五指如钩,宛若出洞蛟龙,一把擒住那人脖颈,将其所立之处取而代之,旋即手指发力,便听咔嚓一声,就将这最后一位瑶光弟子脖颈拧断。 再伸手将其腰间悬挂界字牌捏碎,五指一松,那瑶光弟子的尸首便无力坠下,尚未落地,就被千丝万缕的灵纹白光完全包裹,离开了此间古界小洞天,回去北中学府。 瑶光三人皆死,方才不过一息之间。 剩余二十一人,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再也不见半点儿得意也或阴森,全部吓得两股战战,面如死灰。 云泽神情冷硬,忽然拧了拧脖颈,再活动两下肩膀,发出一阵咔咔声响,一身杀机,时至此间方才终于汹涌沸腾起来,立刻向着四面八方卷出一阵森然寒风。 所及之处,无论修为境界具体如何,尽都如坠冰窟。 “三息之内,要么自己捏碎玉牌滚回去,要么直接死在这里。” “三...二...” 第352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 煞风入林,杀机沉沉。 血腥气悄然一散。 云泽手中拎着最后一人的脖颈,五指发力,便听咔嚓一声,就彻底没了任何气息。 前前后后统共二十四人,解决起来不算麻烦,却也不会特别轻松,所幸一身血气气韵足够旺盛,此间重新潜入气府之中,犹自沸腾不止,便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隆起,屏息片刻,再徐徐吐出,气府中仍旧不肯安分下来的血气气韵,终于不再折腾。 潜龙在渊。 解决了这些与瑶光三家有关之人过后,云泽并未直接下山,而是迟疑许久,方才重新身形一纵,掠上高树,并未再以匆促学来的雷光幻象之法蒙蔽双眼,便身在高处,有些不受控制的战战兢兢,只能伸出一手用力抓住身旁树干,五指如钩,已经完全扣入树干之中,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勉强强迫自己心安下来。 随后眸中雷光一闪,望向远处。 搏杀真解谓之《雷法》,载有各种搏杀术与搏杀大术层出不穷,雷光幻象乃是其中之一,另有一种瞳术之法,名唤天光目,亦作天广目,可以瞬息之间洞悉万里之内,只是云泽如今方才修行不久,运起天光目之术,视野所及,十分有限,却也依然能够勉强洞悉几十里之内大小琐碎,便连哪里的蚂蚁正在洞穴之中进进出出,亦或哪里的腐虫正在朽木之中缓缓蠕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却也并非妥善之法。 所以云泽目光辗转片刻,终于“看”到山下那些已经逐渐汇聚一起的围杀之人时,立刻有人心生警觉,毕竟遭人窥探之感,实在是太过明显,哪怕换做凡夫俗子在这里,亦会莫名感到如芒在背,便是天光目之术的最大弊端。 云泽并未窥探许久,一眼扫过之后,就立刻收回。 脚下这座白虎位大山东南方向山脚下,至少三五十人,虽然并未见到赵飞璇,却也有着不下一手五指之数的同境人物,其中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个,更是已经跨入灵台境,并且还是云泽施展天光目窥探之时,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学员,因而于其转身看向此处之时,云泽就分明瞧见了此人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显然来自火氏妖城,并且还是火氏老妪的同族之人。 倘若只轮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此人或许未必能将麟子之位夺到手中,却也必然有着一争之力。 只可惜,或是老妪不看这些。 云泽扯了扯嘴角,没有继续深思下去,转身一跃落下地面,有些腿软,便不免踉跄一步,随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一边双手揉搓,热了之后捂住双眼,一边奔往北方下山去。 天光目修行时间毕竟还短,果然有些承受不住。 云泽一边唉声叹气揉搓双眼,一边考虑着是否可以背后出手,将与瑶光、姚家、火氏三家有关的这些人,全部留在这座古界小洞天。 东南方向约莫三五十人,修为境界极高的,不下一手五指之数。 东北方向虽然没看,却想来也是没差多少。 还真是不给留出半点儿活路,山上山下全部加起来,这就已经百余人,虽然不知瑶光三家具体笼络了多少学员参与此次围杀之局,却也肯定不会只有这些。 两天前,云泽第一次与钟婉游说话时,后者便已查出百余人。 云泽手掌放下,重新交叉揣袖,有些愁眉不展。 倘若并无他人相助,肯定吃不下这么些人。 有其姚家火氏尚且还好,可瑶光却是已经丧心病狂,仅就瑶光圣主姚宇那般杀鸡用牛刀的狠辣性子,鬼才知道这次围杀之局,瑶光那边究竟拿出了多少灵兵法宝,甚至就算出现王道圣兵,都不会令人觉得特别意外。 一尺雪光,云泽已从小狐狸手中讨要回来,如今就在气府之中。当然名义上还是暂借,毕竟一尺雪光本乃青丘老祖手中兵刃,当初虽是已经赠予云泽,却也因为云泽并不精通剑修之道,便始终未曾将其炼作本命飞剑之流,如今再看,竟是已经成了小狐狸的本命之物。 其实按道理来讲,这么一件已经诞生出灵智的王道圣兵,哪怕灵性受损极为严重,想要将其彻底炼化成为自己的本命飞剑,也绝非三年五载便可轻易成功,但小狐狸毕竟也是青丘狐族,与青丘老祖同出一源,或也正是因此,时至今日,这一尺雪光落入小狐狸手中,方才不过一年半载,便已成功炼化,也便是说,一尺雪光如今虽在云泽手中,却若小狐狸有意收回,以其修为境界而言,绝非云泽能够压得住。 原本不过暂为保管,却不想,竟会变成拱手让人。 所以小狐狸虽有道心血誓在身,却也依然不能放松警惕? 云泽面无表情,一路下山而去。 ... 这座早已归属北中学府所有的古界小洞天,其实本质就是一座悬空山,浮于云海之上,一旦落下边界悬崖,坠入云海,便要卷入虚无之界的乱流之中,并且要比寻常步入虚无时能够见到的乱流,更加凶险叵测。倘若换做如同席秋阳那般的强者,或许还能留有一线生机,可如云泽这般境界低微之人,倘若没有足够坚固的法宝庇护,便断然十死无生。 云泽沿着悬崖边缘而行,不近不远,一路下山而去,平平无奇,再也没有遭遇任何意外。 或也是与此间白虎抬头地势有关? 下山之后,云泽并未直接转向东边,而是继续一路北行,肩上趴着那只寻灵蜂,于百里之内,时刻寻觅项威、青雨棠以及钟氏兄妹几人的踪迹。 却至入夜,寻灵蜂也始终没有半点儿回应。 并且自从离开白虎位的那座大山之后,十里之内,也从未出现瑶光三家的弟子子弟。 半个人影都没见过。 命桥境修士,倘若不顾体力损耗全力赶路,日行八百,当然不在话下,却也没有谁会蠢到这种地步,毕竟古界小洞天中异兽险地层出不穷,虽然未必说是步步凶险,却也不会相差很多。所以一旦需要考虑保留体力应对意外,日行一百,便是极限。 十二桥境的修士,脚力肯定更强一些,却也十分有限。 古界小洞天,方圆千余里,倘若一心赶路,并无意外,只需十日左右便可抵达这座古界小洞天最中间的那座大山上,可若还要翻山越岭,便要耗费更多时间,且在途中,另有异兽险地层层阻碍,学府考核只给半月时间,倘若未能赶在时间之内登上中央山顶,便会直接落榜。 也便是说,学府考核,其实是在强迫这些学员连夜赶路,并且还要尽可能消耗体力,加速赶路,才能有望赶在半月之内,登上中央山顶,通过考核。 时间并不充裕。 但云泽并不着急。 入夜之后,一路延行边缘,已经走出约莫六七十里,云泽没敢堂而皇之拿出舆图直接翻看,而是寻了一个相对而言还算平整的地方,背靠树干,闭目养神。 至少表面看起来像是闭目养神。 倘若舆图半点儿不假,由此往东,去往中央大山,途中虽然还会经过一些异兽领地,却也另外有着不少灵株宝药的生长之处,尽管未必能有,亦或年份不足,还未成熟,却也有着很大希望能够收获颇丰,并且由此向东,一路而去,并无任何险地恶土从中阻拦。 许久之后,云泽方才睁开双眼,不再继续沿着悬空山边缘绕圈子,不急不缓,举步向东。 同时伸手轻轻拍了拍一下肩上那只寻灵蜂,要其继续寻找项威几人的踪迹。 一路走来,平淡无奇。 得益于之前一年半载的远行八千里,云泽虽然未曾刻意加紧脚步,甚至犹有闲心会在寂静无人烟的山林水泽练拳练刀,但速度仍是要比其他不知身在何处的学员更快一些,所以即便最早绕行白虎煞与围杀之局的时候浪费了不少时间,却也依然只在短短两日,就已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几人。 深夜,月明星稀。 在一座早已荒废倒塌只剩残骸寥寥的寺庙当中,云泽上山之时,方才来到废墟外围,就已经远远听到了打斗声响。 寻灵蜂并未发出嗡鸣之声。 但云泽依然未曾轻易暴露,藏在崩塌的围墙后方,远远看向废墟深处的几道人影。 按照舆图标注所言,这座早已荒废倒塌的寺庙,其实本是人间某座佛寺留下的遗址,却在四大世家联手建造这座古界小洞天时,被人以无上手段收取而来,放在此间,包括其他山峰、水泽、河流、险地、异兽,甚至包括悬空山本身,都是如此而来,类似于仙宴阁三层拘禁一方天地化为己用的手段。而若追根溯源,佛寺本名“金刚寺”,供奉着佛门四大金刚,作东方持国天王,身青色,紫发,面显忿怒状,着红衣甲胄,手持大宝慧刀;南方增长天王,身穿甲胄,手握慧剑,为护大乘佛法;西方广目天王,身红色,一面二臂,目圆而外凸,头戴龙盔,身穿铠甲,右手捉龙,左手托塔;北方多闻天王,身色如旃檀黄金,一面二臂,右手竖立把持各种珍宝镶嵌装饰之幢,左手捉持能变吐无尽宝藏之吐宝鼠,面色微怒。 亦作:东方持国天王,掌碧玉琵琶一把,职调。南方增长天王,掌青光宝剑一口,职风。西方广目天王,掌紫金龙花狐貂,职顺。北方多闻天王,掌混元米伞一面,职雨。 于此间,瞧不出远处那座残破大殿中供奉的四大金刚,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但寺名毕竟换做金刚寺,又是四大世家刻意出手削去金刚寺所在跑马山山头之后,将其丢入此间,就想也知不是什么扯虎皮做大旗的腌臜货色。 只是学府考核迄今为止已经举办数届,而在早年间,金刚寺遗址也早便已经被人翻了一个底朝天,灵兵法宝也好,佛门遗物也罢,早已不见踪影,属于贼去楼空之地。如今来到此处,云泽当然早便知晓会有这么一遭,原是想要找个避风之所略作秋夕,却是不曾料到,竟然还会有人在此大打出手。 云泽举目望去,依稀可见此中共有三人。 其中两人正在联手施为,一位十二桥境三重天的练气士,一位命桥境武夫,气机雄浑,兵兵噗噗,带起飞沙走石,落斩荒草。最后一人,则是一位面如冠玉的青衫男子,身材修长,面露无奈之色,也似是又什么顾忌,始终没有真正出手,只是不断闪躲近身缠斗而来的武夫罢了,稍有不慎之下,忽然被那练气士暗中出手,以一件长梭法宝暗中斜刺而来,调度刁钻,擦过此人肋下三寸之处,带起一蓬鲜血洒落。 眼见于此,那练体武夫立刻眸绽精光,双臂之上拳意流淌,光明璀璨,走的乃是大开大合的路数,步步欺进,逼得青衫男子只能不断后退躲闪。 似是有意为之。 青衫男子修为境界并不比那练气士强出多少,十二桥境四重天左右,手中持有一把竹骨折扇,扇面青翠,一路退至云泽前方尚且不足十丈之处,方才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原本略显苍白的面色,亦是恢复红润。 青衫男子将折扇合起,背负双手,目光越过面前脸色微变的武夫,看向后方眼神阴郁的练气士,忽然言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 金口玉言! 云泽眉头微微一扬,面露意外之色。 竟是儒道修士? 所以青衫男子话音方落,那已暗中袭杀而来的长梭法宝,便立刻散去灵光,无力坠地,连同远处那位练气士,亦是憋得面红耳赤,几番掐出手印,意图重新“抬”起长梭,却始终没有半点儿动静。 青衫男子面含微笑,腰间两枚玉牌一左一右,一为界字牌,一为流水玉,腹有诗书气自华,轻声叹道。 “何必如此。” 话音方落,那练体武夫神情一狞,双臂挥舞,立刻走星门,迈阔步追杀上来,一双手臂拳意流泻,明光灿灿,犹比金铁一般坚硬,虎虎生风。 青衫男子以折扇作剑,上吐锋芒,一手附后,身形飘然如鬼魅,手中折扇左右迅速一晃,便听铿锵两声,就将男子双臂尽数荡开,随后手臂一探,游刃有余,手中折扇剑芒吞吐,已经指在练体武夫的喉咙,只差不足半寸,便要刺入其中。 青衫男子面带浅笑。 “捏碎界字牌,自行离去吧。” 闻言如此,那练体武夫神色变换,许久才终于艰难伸手,却是即将触碰腰间那块界字牌时,忽然神色一狞,手掌拂过气府所在之处,顺势一扬,便有大把黑紫毒烟丢了出来。 青衫男子面色急变,立刻手掩口鼻,以手中竹骨折扇挥斩剑气,竭尽所能斩开毒雾,同时迅速后退,却也仍是因为一时不察,吸入些许,也便脚下方才站定,便立刻身形一晃,半跪在地,张嘴呕出一口腥臭黑血,面色惨白,冷汗如豆。 长梭再次飞起,灵光一闪,直扑青衫男子而去,迅若奔雷。 “子不语...怪力,乱神。” 青衫男子话音颤抖。 长梭法宝方才临近,晃了一晃,去势稍减,却也未曾就此落地,仍是格外迅疾,锋芒毕露。 眼见于此,青衫男子面露颓然之色,口中忽然轻喝一个“去”字,手中竹骨折扇便立刻激射而出,剑气呼啸,径直撞在那件长梭侧面,便只听闻“叮”的一声脆响,火花一闪而逝,长梭立刻高高飞起,旋转数度,无力坠地,已经满布裂痕。 远处那位练气士稍稍一愣,当即面色急变。 “不...” 话音未落,竹骨折扇作飞剑,便已斩过此人腰间界字牌,随后折转一圈,不待那还欲扑杀上前的练体武夫做出闪躲,只见一抹翠光划过,界字牌就已应声破碎,与那练气士一般,身形全被千丝万缕的灵纹白光包裹起来,任其如何大吼大叫,如何不甘不愿,也依然是在短短片刻,就消失不见。 其实大可直接斩去这两人头颅,以绝后患。 妇人之仁。 竹骨折扇返回青衫男子一旁,悬于一边肩头,男子面色微变,忽又咳出一口黑血。 青衫男子喘了几口粗气,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已经唇色乌青,却也依然气势不弱,背负双手,转身看向围墙这边,肩头那柄折扇飞剑剑气缭绕,附有三尺长翠光剑影,形似尖竹。 男子忽然开口道: “君子坦荡荡,何必躲躲藏藏。” 语气虚弱,比之游丝亦无不同。 云泽挑起眉头,有些意外青衫男子的警觉,却也仍是坦然起身,绕过身前早已倒塌大半的围墙,出现在那青衫男子的面前。 后者面露意外之色,旋即摇头苦笑,招一招手,那以作飞剑之用的竹骨折扇,便散去翠影剑气,再也不见半点儿锋芒。 青衫男子拱手作揖。 “在下南山君,见过云兄。” 第353章 南山君,文小娘 儒道剑修,云泽生平还是头一回见到,原来不止能够施展金口玉言的神通,更能如同寻常剑修一般驾驭飞剑。只是相对于南山君此人,云泽更感兴趣的,其实还是那把竹扇飞剑,看不出具体品秩如何,似同凡物一般,便连寻常凡兵利器都算不上,就更算不上什么灵兵法宝,比起方才那位练气士以独门手段掌控的法宝长梭,差了不知多少档次。 云泽也算见过世面的,尤其早先还在越门城,公山家门下经营的四座万剑阁,已经去过不止一次,各种品秩的灵兵法宝数不胜数,全部见过,眼界绝对不低。 所以看得出来,竹扇就只是竹扇,不是飞剑。 倒是有些奇怪。 “秦川淮水以北的这边,能够被人叫做书院的,不但不多,反而很少,毕竟如今世上,还是武夫与练气士两条修行之道最为昌隆,其他修行路数,则是全部屈居于武夫练气士之下。其实也该如此,毕竟武夫练气士两条路,门槛低,最轻松,不像道法高,不像佛法远,更不像儒门那般规矩繁多。前两者尚且还好,所以虽然不是特别昌隆,却也不会十分没落,可一旦比起武夫练气士,就必然还是远有不如,以至于就连早已武运不昌的剑修一道,都可与之相较一二。至于规矩繁多的儒道路数,一旦比起这些,自然也就显得更加不堪。” 云泽双手揣袖,并未放松警惕。 “你是来自东湖书院?还是白马书院?” 南山君再次拱手作揖。 “在下乃是东湖书院的学生。” 云泽了然,信步而出,走向之前那位练气士所在的地方,四下环顾,并未见到什么十分引人注目的特别之处,只在一片荒草中,忽然发现了一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金光内敛,模样精致,具体是个什么来历,云泽见过的精魅并非很多,也或可说有且只有瞳中人一个,所以根本看不出来。 那模样精致的小家伙,忽然发现云泽的视线正在看向自己,吓得立刻躲了回去。 草叶轻轻摇晃,一瞬间就跑出极远,看样子,像是去了金刚寺遗址废墟中的某处残骸,很快便消失不见。 南山君忽然呕出大口黑血,随即面色红润起来,连同唇瓣上的乌青颜色,也一并消退,身上那只如游丝一般的气息,亦是随之壮大,却又很快内敛。 这位儒道剑修,重新站直了身体,似乎觉得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出手,便将腰部左边那只界字牌,重新挂在右边位置,行走之间会与流水玉相互碰撞,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似乎拥有能够使人心神安宁的作用,想也知,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那块流水玉,而非界字牌。 南山君来到云泽不远处,似是知晓一些不太为人所知的东西,便也未曾十分靠近。 “方才那只精魅,名唤文灵,亦可叫做文小娘,乃是汲取书香之气所成之物,不仅本身善于读书,并且本身就是一座包罗万象的书库,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都是文小娘比较出彩的本事,但最大的作用,还是文小娘天生是个读书种子,能够帮助读书人讲解书中道理,当然对于修士修行灵决古经一事,也有一定的帮助,可以指点出修士修行之时,因为对于灵决古经本身的理解不通,造成的诸多不足,虽然有限,却是影响深远,可以说是查缺补漏。” 南山君手持折扇,轻轻拨动腰间玉佩,使之相互碰撞,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石碰撞之声,最能吸引文小娘。” 云泽闻言,倒也未曾辩驳,点头答道: “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杨,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絜之方也。文小娘这种精魅,既然是个读书种子,亲近读书人,自然也会亲近玉石之声。不仅说得过去,并且理所当然。” 南山君面露意外之色。 “云兄也是读书人?” “不是。” 云泽否认,对于方才三人的争夺之物,已经再也不剩半点儿兴趣。 文小娘当然是个极好的精魅,正如南山君方才所言,能够帮助修士于修行之法查缺补漏,倘若有错,一旦矫正,便会影响深远,自然对于绝大多数的修士而言,有着难以言喻的巨大裨益。只可惜这样的裨益云泽收受不来,所以即便得到文小娘,也就只是多了一座天然而成的书库罢了,或许会在某些地方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却也肯定收效甚微,并且还要时常购置书籍,当然最好还是圣贤典籍,以其中书香之气喂养文小娘,也便是说,需要在其身上花费的精力实在太多,便着实有些得不偿失。 云泽态度明朗,已经退让,南山君当然喜不自胜,立刻拱手作谢。 云泽随意扬了扬手,并不理会,径直转身走向那座早已十分破败的金刚殿,比之早先见过的寒山寺大雄宝殿还要更加凄凉,已经塌了大半,连同其中四位金刚的泥塑神像,都已看不出原本该有的模样。 只剩东方持国天王相对而言还算安好,勉强可以看得出,是个手掌碧玉琵琶的模样,而非大宝慧刀。 佛门四大金刚,来源已久,坊间有关四位金刚亦有不少传说,可若真要追根溯源,想要寻到四大金刚的具体来历,便是大乘圣地那般佛门净土,同样也是无法可寻,只会言之四大金刚乃是老老年间的四位佛门护法金刚,因为已经修得正果,去往仙域佛国,方才能够留下神像金身,以供后人瞻仰,流芳百代,而若一定需要明确记载、历史正文,却是谁也拿不出来。 是真是假,何必纠结? 云泽站在依稀可辨手持一把碧玉琵琶的东方持国天王泥塑神像跟前,可以清晰见到,泥塑神像有着诸多破烂之处,像是有人刻意为之,砸掉了一条手臂还不算,便连头颅,都给生生拔去,于脖颈之处留下一个极大的豁口,也好在泥塑神像乃是内里中空,其中是否内蕴乾坤,一眼分明,方才终于勉强留下一个手持碧玉琵琶的模样。 至少是相较于其他最终落到一个尸骨无存下场的三位,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十分完好。 金刚寺早已贼去楼空,却也依然不免会有后来之人。 所以才会因为讲究一个贼不走空的道理,就连四大金刚的泥塑神像也不放过? 云泽扯起嘴角,摇头哂笑一声,忽然有些好奇,金刚寺贼去楼空之后,被人以无上神通搬来此间之前,又是否还有佛门弟子曾经来过这座金刚寺? 理应会有佛门弟子曾经来过。 毕竟早在这座金刚寺被人以无上神通搬来此间之前,无论是那望山跑死马的跑马山,还是据说乃是佛门正统四大金刚证果之地的金刚寺,都是名头极大,便连遥远之地的许多凡夫俗子都会有所听闻,佛门弟子,又如何不知? 云泽没有想过开口嘲笑也或恶意诽谤,毕竟真正的佛门,其实学问很深,值得敬仰,而并非如同一些人过分偏颇所言的“盛世天下佛门昌,道家深山独自藏”,毕竟这句话本身就不太经得起推敲,而于其中所谓的盛世天下佛门昌,说的也就只是一些扯虎皮做大旗的佛门弟子也或佛门寺院喜欢敛财罢了,可诸如此类的,道家也有,并且同样喜欢干那扯虎皮做大旗,以便收敛钱财之事的道人道观,其实不在少数。 所以诸如此类的寺庙道观,道人僧侣,哪有什么佛光道韵,更不会深究两家学问,最多也就只是知晓一些皮毛罢了,甚至就连皮毛都不知晓,自然也就无法荡清他们的蒙心猪油。 唯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因而云泽瞧见眼前光景,才会心生感慨。 却也并未感慨太久,便在这座金刚殿的角落之中,寻到了一个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席地而坐。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泽抬头看去,原来是那东湖书院的南山君,已经成功收服文小娘,所以那只小小精魅,如今就在南山君的肩膀上坐着,一只手拽着南山君衣领,两只脚丫轻轻晃动,忽然瞧见云泽的视线看来,立刻一惊,连忙躲在南山君耳朵背面,随后偷偷摸摸探出一颗小脑袋,满脸好奇地望来。 南山君面带温笑,安抚了文小娘一声,四周看过之后,眉关微蹙,轻轻一叹。 “但凡落魄之所,果然难逃此劫。” 随后就主动来到云泽这边,由自怀中掏出两本古旧书本。 一为《祈祷莲师七品经》。 一为《莲师如意成就十三密诀》。 两部灵决古经,全都带有大火焚烧之后留下的焦黑痕迹,早已不在完整,哪怕不曾看过,也能知晓其中必然缺漏极多,但话说回来,无论是那相对而言还算完好的《祈祷莲师七品经》,亦或已被烧去大半的《莲师如意成就十三密诀》,皆为金刚寺不传之秘,却也不知南山君究竟是从何处得来,亦或该说,不知是那文小娘究竟将其藏在何处,方才能够躲过一劫,保留至今。 云泽眉头微微挑起。 “这是何意?” 南山君笑道: “在下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当然知晓云兄方才若是愿意出手,哪怕在下自认手段不弱,却也必然是要落到一个饮恨在此的下场,当然未必丢了性命,却也必然要与学府无缘,更何况云兄亦乃君子,不肯夺人所好,愿将文小娘拱手让出,在下又如何能够独自占据所有好处。两部灵决古经,虽有缺失,却也算是聊表心意,还望云兄莫要推辞。” 一边说着,南山君便微微躬身,将那两部灵决古经双手呈上。 云泽双眼虚眯,盯着南山君看了片刻,随后望向那只文小娘。 瞧见云泽看来,那正偷偷摸摸好奇打量的文小娘,立刻吓了一跳,慌忙躲回南山君耳后,再也不肯露出脸来。 云泽忽然摇头一笑。 《白泽图》有言,文小娘乃是汲取书香之气所成之物,共有五种本领,于精魅之中,极为罕见,分别作: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说文解字、亲善远恶,以及明辨是非。 如此一来,熟善熟恶,倒是一眼分明。 云泽坦然收下了两部灵决古经。 南山君立刻面露笑意,眼神真诚,并未因为文小娘惧怕云泽,就表现出分毫疏离,反而问过云泽之后,就在一旁同样盘坐下来,显然也是已经赶路许久,想要在此寻个避风之处,略作休憩,以便能够维持精气神常在饱满,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并无闲话,一夜匆匆。 次日一早,方才天亮之时,云泽就已睁开双眼,并未理会身旁貌似还在熟睡的南山君,独自起身来到殿外,随意寻了个空处,想要随便活动活动,就再度启程。 至于早膳,吃或不吃,对于云泽如今的修为境界而言,已经无妨紧要,虽然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辟谷不食,却若三天两天水米不进,亦无不可。 却在云泽方才动身之时,那原本还在殿中睡觉的南山君,却是忽然出现,追了上来,先是安抚一下肩上显然有些战战兢兢的文小娘,之后方才开门见山道: “云兄,道长且阻,可否联袂而往?” 云泽神色古怪,盯着南山君看了片刻,确定这人不是随口说笑,方才狐疑问道: “你不知一旦跟我一起走,就会阻难更多?” 南山君坦然笑道: “在下当然知晓。” 南山君不待云泽再问,便已开口解释道: “瑶光、姚家、火氏三家,早已联手布下围杀之局,不瞒云兄,在下早便知晓此事,尽管知之不详,却也能够明白,云兄所走之路,必然艰险重重。可在昨夜之时,在下就已说过,两部残缺不全的灵决古经,只是在下聊表心意罢了,文小娘能为在下带来的裨益,莫说是那残缺不全的灵决古经,便是其上所书一字不落,亦是不能与之相抵。” 南山君直起腰杆,开口笑道: “君子坦荡荡,该是如何,便是如何。在下虽然本事微末,却若能与云兄同行,想来也可为云兄分担一二。” 云泽双手揣袖,盯着南山君不发一言。 后者仍是微笑相对,并无半点儿躲闪。 直至许久之后,云泽方才忽然嗤笑一声。 “没事找事的我是见过不少,可没事找死的,你却还是头一个。” 云泽略作沉吟,最终还是点头言道: “既然是你愿意跟着,那就跟着吧,什么时候不愿意跟了,自己走,不用跟我打招呼。” 言罢,便不再多说,径下山去。 南山君立刻举步跟上。 两人其实本是有着不少话可以闲聊,南山君来自东湖书院,是个读书人,云泽虽然读书并非很多,却也不算很少,大抵也能勉强算得上是半个读书人,只是没有深入钻研书本中的学问罢了。但一路下山,东行,南山君就只顾着与肩上那只文小娘讨论圣贤学问,究竟性善,还是性恶。 文小娘主张性善,引篇据典而言之: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南山君却说性恶,言道: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人之生也固小人。 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云泽听在耳中,有些云里雾里,莫名其妙。 却也有一句能够听得懂,便是南山君所言,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却为人之本性。 所以云泽虽然没太听得懂,却也大致认为,应该还是南山君说的道理,讲的学问,更对一些。只是相较于南山君以及文小娘,云泽终究还是那个读书最少的,并且还是五花八门,不讲学问,便从头到尾只在旁边听着,始终没有开口多讲,沉默赶路。 一整天时间,南山君与那文小娘,也没能分出一个高下对错。 再到后来,这一人一精魅终于暂且罢休之时,南山君忽然叹道: “世事难论对错,人性或无善恶?” 原本还多多少少有些不太高兴的文小娘闻言如此,忽然安静下来,一手环胸,一手扶着下巴,坐在南山君的肩膀上低着头皱眉深思,好像真的是被这句话给“唬”到了,以至于就连云泽还在身旁这件事,都已经抛之脑后。 一根干柴,丢入火堆之后,立刻溅起大片火星。 云泽扭头看向盘坐一旁已经沉默至少一个时辰的南山君,以及肩头那只文小娘,面上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世事难论对错,人性或无善恶。 短短一十二个字罢了,难不成,还真有什么学问在其中? 第354章 学问高低 聪明人与读书人,说话时往往会与那些老僧一般,言谈措辞似是而非,字里行间别有深意,还要美其名曰禅机,却也不知,这般说话累不累。 应该是累的。 至少云泽在于别人打机锋时,总是说不几句,便会觉得有些心力交瘁。 所以南山君与文小娘的一场激烈辩论,云泽自始至终不曾插嘴多说,时至此间,已经暂且告一段落,也依然没有多说多做,只沉默不言又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之后便独自一人跑去旁边的空地上继续修炼混元桩功。 南山君自然而然接过了火堆的照看之事。 月明星稀夜。 一只不知由何而来的寒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不远处的矮树枝桠上,通体如墨,安安静静,只是眼睛紧紧盯着空地上修炼混元桩功的云泽,反而对于火堆旁的南山君与文小娘置若罔闻。前者眉关紧蹙,望着火堆一阵出神,似是还在考虑性善性恶的问题,后者就坐在他的肩膀上,手里捧着一块掰碎了的桂花糕,津津有味地小口吃着。 似是因为云泽不再身旁,所以文小娘难得心情轻快了许多,两只脚丫一前一后欢快摇晃,嘴里哼着不知名地乡谣小调儿,歌声轻快,曲调悠扬。 寒鸦展翅,忽然飞走了。 文小娘抬头看了一眼寒鸦离开的方向,微微皱眉,扭头看向南山君,嗓音细腻而清脆。 “妖族?” 南山君轻轻点头,然后缓缓摇头。 “应该是鸦族的‘眼线’,乃是鸦族独有的秘法之一,类似于身外化身一般,只是这所谓的身外化身,最多也就充当眼线罢了,而并无太大与人厮杀的能力。” 南山君话音忽的一滞,随后轻轻一叹。 “天下修行之人,都走偏了啊。” 文小娘疑惑抬头,面露不解之色。 南山君笑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文小娘的精致脸蛋,其实常人的一根手指,粗细已经等同寻常精魅的一个脑袋,所以南山君虽然用力不大,却也依然是让文小娘有些抵抗不住,险些从他肩上倒栽下去,两条手臂连连打圈儿划船,努力了许久,这才终于重新坐稳。 方才松了口气,文小娘忽然掐腰,怒气冲冲瞪向这位读书人。 南山君微微一笑,目光望向面前悄悄摇曳的火焰,火堆当中偶尔发出啪的一声,迸溅火星,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天下修行之人的修行目的,其实绝大多数都是修道求长生,当然也有一些人是因各种恩怨情仇方才走上这条路,但也正是因此,天下修行之人,才会在不知不觉之间,走上歧途。” 南山君语气幽幽,伸手在面前轻轻一划,开口道: “修道求长生,在这个位置,” 随后又将手掌放低。 “修行术法拳法,在这个位置。” 南山君收回手掌,眉关紧蹙。 “术法拳法亦有大道,但修行这些东西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与人厮杀。当然这所谓的厮杀,只是一个比较笼统的概念,它可以是报仇雪恨,可能是杀人夺宝,可能是争抢机缘。但无论这所谓的厮杀究竟为了什么,其本质也仍是与人厮杀,但又偏偏与那修道求长生的根本目的,看起来像是有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许多牵扯。或许不是看起来像,而是根本就是。那么修道求长生和与人厮杀,又是为何才会变成这种关系?” 南山君忽然沉默下来,皱眉不已,直到许久之后方才迟疑道: “所以,其实是天下人的修行之法,出了问题?” 文小娘眨眨眼睛,忽然连连摇头。 “不对不对,修行术法拳法,目的应该不是为了与人厮杀,而是为了自保才对。你瞧呀,如果只有别人学会了术法拳法,而你不会,那么一旦别人为了夺宝夺机缘要来杀你,你岂不就会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只能引颈受戮?修行之道,道阻且长,这所谓的阻,并不仅仅只是天道阻碍,更是他人阻碍,修行之人修行术法拳法,就是为了扫应这些天道之外的阻碍,也唯有如此,才能有望求长生!” 南山君面露狐疑之色。 “可若天下修行之人都不懂得术法拳法,而是安安静静感悟大道,谋寻长生之路,又哪里还有什么夺宝夺机缘?” 这一次,换做文小娘愁眉苦脸。 总觉得南山君说的很对,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只是具体哪里对,哪里不对,文小娘却又有些想不通,便紧紧皱着一张小脸,仰着头苦思冥想,之后便开始抓耳挠腮,却偏偏找不到任何反驳之言。 南山君手持折扇,一下一下敲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或许,修道求长生,本就是歧途?” 文小娘一愣,忽然鼓起嘴巴,满脸不忿,怎奈何寻不到反驳之言,便只能一阵张牙舞爪。 并不吓人,可可爱爱。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走得近了,方才瞧见是位姿容动人的女子,亭亭玉立,双腿犹显修长,肩上披着一件玄青颜色的披风,黑衣黑裤,脚踏黑靴,腰上别有一只玄青黑葫芦,腰后横陈一把黑鞘长剑,肩上停着一只眸光灵动的黑羽寒鸦,一步步靠近过来,最后来到火堆另一边,在南山君对面,不打招呼便径直盘坐下来,肩上那只黑羽寒鸦,立刻化作一阵黑烟飘散,顺手取下腰间那只黑葫芦,打开之后,酒香四溢,仰头喝了一口。 似是不胜酒力,一身黑的窈窕女子,红唇轻启,吐出一口酒气之后,原本白皙的脸庞,立刻覆上一抹酡红,只是眼眸依然清冷,好似拒人千里之外。 南山君摇头叹道: “鸦儿姑娘,果真还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女子眸光扫过不远处那块平地上,似是对于自己的到来一无所知的云泽,随后看向那只满脸好奇之色的文小娘,将那黑葫芦重新塞上塞子之后,便随手搁在一旁,嗓音清脆而又清冷道: “修道求长生,怎是歧途?” 南山君瞄了一眼鸦儿姑娘的肩头,先前那只黑羽寒鸦停留的地方,手中折扇仍是一下一下拍打另一只手的手心。 “鸦儿姑娘一直都在旁边听着,又何必在下重说一遍?” 闻言之后,窈窕女子终于看了南山君一眼,只短短一瞬,便垂下目光,沉吟许久方才乌唇轻启开口道: “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确为人之本性,所以凡夫俗子尚且会为种种得失打架斗殴,而修士亦会被人叫做仙人,仙字在前,人字在后,仙为所求,人为本质,便也断然无法免俗,一切源自七情六欲罢了,因而术法拳法的存在,乃是修行之道出现之后的既定之物。倘若人人皆如南公子所愿一般,不懂拳法术法,只一心扑在大道修行上,岂不就是断绝七情六欲?儒家讲究一个明心见性,道家讲究一个道法自然,佛家讲究一个知觉知悟,其实全都绕不开一个人字。倘若当真要如南公子所言,修行便要斩断七情六欲,岂不就是人不为人?” 窈窕女子忽然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浅显笑意。 “倘若成仙欲长生的根本便是不再为人,那这所谓的仙路,不走也罢,这所谓的长生,不求也可。” 南山君手中折扇,敲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没再重新抬起,而是以手将那折扇牢牢握住。 “或许,那所谓的长生仙,真是如此?” 鸦儿姑娘黛眉一蹙,没再反驳。 文小娘扭头看向南山君,迟疑道: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南山君轻轻点头,手掌松开折扇。 “善!” 啪! 折扇打在手掌掌心,声响清脆。南山君没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毕竟鸦儿姑娘特意找上门来,可不是为了探究学问讲道理,更何况这位鸦族麟女,也不是什么爱讲道理的人,或许偶尔会像今日一般,与人辩证探究片刻,但若不识趣地定要分出一个孰是孰非,孰高孰下,那就太不识趣了。 或许还有可能掉了脑袋? 南山君自嘲一笑。 “世事难论对错,人性或无善恶,学问没有高低。终究都是利益多寡的问题罢了。” 窈窕女子已经恢复原本清冷模样,闻言之后,好奇问道: “何解?” 南山君一愣,没曾想,鸦儿姑娘今日的心情竟是这般不错,便偷偷摸摸看了一眼不远处已经满身大汗蒸腾如雾的云泽,心中了然,开口笑道: “方才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却若深究下去,所谓世事难论对错,一旦说的直白一些,就是能为更多人带来更多利益的,便是对的,反之,则是错。所谓人性或无善恶,则是在下方才与这文小娘辩证之时,方才恍然大悟的道理,终于知晓,原来一个人所做之事,对的越多,也就越善,错的越多,也就越恶,毕竟所谓的道德、性善、大规大矩、条条框框,其实一旦剖开表象,便会发现,其实这些东西,全部有违人之本性。或可言说,但凡违逆人之本性,而为他人带来利益的,便是对的,便是善人?” 南山君又一次提起折扇,轻轻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鸦儿姑娘黛眉轻挑,有些意外。 文小娘嘴巴一鼓,有些愤懑,却又寻不到任何反驳之言。 南山君却不理其他,自顾自沉浸其中,缓缓言道: “学问没有深浅...这句话,有些不对,应该是有深浅的。就像每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靠着一层又一层既是表象,又是本质的东西堆砌起来的,所以一个人的学问究竟如何,就看他所研究出来的学问,究竟能够撕破多少表象,看穿多少本质。好像人间律法,” 南山君折扇打在手心,忽然一顿,将折扇一端搁在地面上,轻轻一划,化出一条线来。 “最上层,自然是为维护坊间街巷的长治久安,也便所谓的天下太平。” 再划一条线。 “第二层,则是为了方便为主之人的掌控管理,因而这所谓的律法规矩,就对寻常凡夫俗子而言,条条框框格外严明,却对另外一部分人而言,就会因为权力、财力、势力之类的关系,导致原本格外严明的条条框框,变得分外浅淡甚至形同不存。” 第三条线。 “再往下,却是为了巩固统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主之人深谙此道,故而才有法律法规,所以第一层的表象本质,便与这一层有着十分紧密的关联,正如古代王朝常言之:得民心者,得天下。当然,并不仅仅只是局限于此,同样的道理,适用于任何一处。” 第四条线。 方才划到一半,南山君就忽然一愣,旋即抬头看天,尽管视野之中能够瞧见的,就只有月明星稀罢了,但最终还是轻轻一叹,将那条线擦了去。 旋即笑道: “在下的学问,就只到这里了。” 文小娘眨了眨眼睛,满脸疑惑,方才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忽然闭口不言。 鸦儿姑娘眼神清冷,望着南山君定定看了片刻,旋即收回目光轻轻点头。 “是有学问的。” 却也不知是在赞叹南山君的学问其实要比说出来的这些更深,还是赞叹这人懂得点到为止。 其实已经不仅仅是点到为止。 鸦儿姑娘没再继续计较这些,转而好奇问道: “东湖书院的先生,教得了你?” 南山君闻言一滞,有些讪然,干咳一声,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鸦儿姑娘并未计较这些,想了想,手掌轻拍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一只瓷碗出来,灵光内蕴,乃是一件上品灵兵,却被鸦儿姑娘当作酒碗,从那玄青颜色的葫芦之中倒出了一碗酒水,满满当当,随后手腕一震,瓷碗便径直飞向南山君,一滴不撒。 后者伸手接住,开口笑道: “能够得到鸦儿姑娘的赠酒,足够吹嘘好一阵子了。” 文小娘面露好奇之色,伸长了脖子去看那碗酒水,鼻翼耸动,当即面露陶醉之色,精致可爱的小脸上迅速涌起一抹潮红,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忽然一个踉跄,直接就从南山君的肩膀上面栽倒下来。 所幸南山君反应极快,伸手将那文小娘接住,方才见到,这汲取书香之气而成的精魅,竟然已经伶仃大醉了。 南山君苦笑一声,将其重新搁在肩膀上,任其躺得四仰八叉。 随后嗅一口酒香,当即眼眸一亮。 “果真好酒!” 仰头一饮而尽,周身上下十万又八千个毛孔,立刻酒香喷薄,显现霞光异彩,虽然不过一闪而逝,却在饮罢之后,南山君立刻神情一振,精神抖擞,以至于体内气韵都在随之轰鸣而动,并且血气激荡,使其脸上涌现一抹潮红,经久不退。 鸦儿姑娘收回瓷碗,忽然毫不留情开口道: “还是不要吹嘘的好。” 言罢,便手指轻轻一拨,那玄青葫芦便在南山君愕然之间,径直飞往远处正在修炼混元桩功的云泽。 后者立刻睁开双眼,手臂轻轻一抬,旋即缓缓沉落,却也恰到好处足够来得及伸手接住那只玄青葫芦。云泽收起站桩姿势,扭头看向那位窈窕女子,眉关轻蹙,不解何意。 南山君啧啧一叹,开口解释道: “鸦儿姑娘,鸦族麟女,云兄应该还是头一回见到,但鸦族上一代麟女,却与云兄关系匪浅。或可言说,是与云兄的父亲云温书,关系匪浅。” 闻言之后,云泽眉头一挑,面露意外之色。 鸦儿姑娘却不过多解释,只开门见山道: “比不了尉迟夫人的剑酒,却也对你修行有好处。” 云泽深深看了那位鸦儿姑娘一眼。 有关尉迟夫人与鸦族的事,云泽所知不多,却也依稀有过些许听闻,好像当年的围杀之局,便是以乌瑶夫人作为诱饵,方才逼得云温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并且最终落到那样一个凄凉境地。可自始至终,云泽都没听人说过鸦族之事,只知乌瑶夫人出身鸦族,并且早已叛出。 至于叛出族群的理由又是如何,云泽不知,也从未有人说过。 却想来也与云温书有着极大的关联。 这酒,喝是不喝? 云泽不动声色,却是满怀迟疑。 南山君与那鸦儿姑娘当然看得出来,前者以眼神询问,后者却对此事视而不见。眼见于此,南山君当即眉关紧蹙,着实有些想不明白这位鸦儿姑娘的目的,却转而再看云泽时,他却已经举起那只玄青葫芦,大口畅饮。 鸦儿姑娘眉眼间的冷冽,随之悄然一松。 云泽饮罢,一如南山君方才一般,却是周身霞光流转,更加明显且持久,随之一身血气气韵轰鸣作响,效用虽然不比尉迟夫人的剑酒,却也同样能够起到壮大修为、强健体魄的作用,只是相较于南山君满脸潮红迟迟不退,云泽面上方才涌现些许红润,就很快压了下去,比起鸦儿姑娘还要更快许多。 云泽手腕一甩,便将那只玄青葫芦丢还回来。 “多谢。” 鸦儿姑娘眸光清冷,手指一拂,那玄青葫芦便稳稳当当落在一旁,随后抬头看向云泽,手腕一翻,就取了一片黑亮鸦羽出来,以拇指中指将其夹住,屈指一弹,那黑亮鸦羽便径直射向云泽,被他抓在手里。 云泽面带疑惑。 “这是何意?” 鸦儿姑娘已经收起那只玄青葫芦,起身言道: “若有难处,只需将血气亦或气韵灌入其中,我自会知晓,前来帮你。” 言罢,便转身就走,再不停留。 第355章 驳兽 鸦儿姑娘来去匆匆,像是惊鸿一现,却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云泽有些莫名其妙,索性不再继续修炼混元桩功,重新回到火堆一旁,为了不会吓到那只文小娘,便在鸦儿姑娘之前的位置上坐下,因为中间隔了一座火堆的缘故,文小娘醉醺醺爬起来之后,虽然还是有被吓到一瞬,却也很快就放松下来,小脸红红,坐在南山君的肩膀上,左摇右晃。 显然是酒力未退。 云泽扭头看向那位鸦儿姑娘离去的方向,背影早已与这漆黑夜幕融为一体,直到脚步声逐渐消失,便再也瞧不见那位鸦儿姑娘的具体去向。 南山君打开折扇,细细清理顶端沾染的灰尘沙石,轻声解释道: “二十多年前的事,距离近日,不算太远,当然对于你我,或者鸦儿姑娘这些年轻人而言,可能已经很长了,但却对于那些已经活了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老辈人而言,方才只是弹指一挥间。所以瑶光和姚家才会如此迫切想要斩草除根,就是害怕云兄会变成另一个云温书,虎父无犬子嘛,这句话,放在山下可能不太成立,毕竟虎父犬子的例子多了去了,但若放在山上,除去心性心境这些很容易受到后天影响的方面,就几乎没有虎父犬子的情况,而在修行天赋的方面,则是尤为明显。” 南山君抖一抖扇面,轻轻一叹。 “但凡修士,都要讲究一个财侣法地,财在第一,因为穷文富武,侣排第二,便是虎父无犬子,这些话可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年的鸦族...还是先说乌瑶夫人这位鸦族上一代麟女吧,她可是鸦族传承几万年以来的魁首人物,具体是个什么情况,究竟是先天异象,还是鼎炉体质,在下也不太清楚,但也肯定是这两者之一,所以鸦族已经没落数万年,肯定对于乌瑶夫人极为看重,却不想,竟被云兄的父亲夺走了芳心。放在当年,云兄的父亲,其实...名声不好。” 南山君话音一顿,小心翼翼看了眼云泽的脸色,见到没有什么异样之后,这才终于放心下来,继续言道: “因为云兄的父亲,在下或该称之为前辈。因为云前辈看起来就像一个忽然出现的野人,没有跟脚,没有来历,甚至还要为了灵决古经以及术法拳法四处奔波,鸦族当然看不上。其实不止鸦族,八大世家,九大圣地,以及众多妖城,在云前辈还未崛起之前,没有谁会将他真正放在眼里,而鸦族则是因为云前辈夺走了乌瑶夫人的一颗芳心,甚至导致乌瑶夫人立下重誓,与鸦族决裂,所以哪怕云前辈后来真正成为开天辟地第一人,鸦族与云前辈之间的关系,也依然没有任何改变。也正因此,当初乌瑶夫人惨遭暗算,被瑶光利用,联手姚家皇朝布下围杀之局的时候,鸦族虽然知晓此事,却也仍是没有半点儿想要出手相助的打算。” 南山君忽然语气一弱。 “毕竟诸如此类的凶险之事,云前辈已经经历过不知具体多少次,可能,鸦族也是认为云前辈依然能够如同往常一般化险为夷吧,并且云前辈与鸦族之间的关系,一直没有得到任何修复,而鸦族虽然已经不比从前那般,族中有着大圣坐镇,却也依然是个顶大的妖族,便也需要顾及颜面的问题。却不曾想...” 云泽忽然抬手,吓得南山君脸色一变,连连摆手摇头。 “当然这只是在下方才见过鸦儿姑娘的举动之后,方才做出的猜测,如今也就随口一说,云兄若是不喜,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云泽一愣,眼神或多或少有些古怪,只是习惯性双手揣袖罢了。 不过他也没有过分计较这件事,略作思量之后,开口问道: “鸦儿姑娘?她就叫鸦儿?” 南山君松了口气,随后略作迟疑。 “具体姓名,在下也不知晓,只是别人都管这位鸦族麟女叫做鸦儿姑娘,并且鸦族长辈,似乎也只对其唤作鸦儿,在下与她又只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自然就要学着别人一般,称呼鸦儿姑娘。” 云泽闻言,轻轻点头,随后重新望向那位鸦儿姑娘离开的方向,似乎是要连夜赶路,但却并非往东行走,而是去了北边。 云泽眉关紧蹙,仔细回想,按照舆图所示,一旦由此往北,最先遇到的,便是一头异兽麾下的领地,其中豢养虎豹之类各种凶悍野兽不下千头,为主者,名唤驳兽。早先还在洞明圣地的那座古战场时,云泽就曾见过一座驳兽遗留下来的巨大骸骨,已经血肉无存,只剩尾部毛发随同罡风猎猎,可斩金铁,却若换做一头活着的驳兽,就该是个形状如马,白身黑尾的模样,额头生有一只弯角,虎牙虎爪,吼声如擂鼓,常以虎豹为食。 而若舆图所示当真没有半点儿虚假,那头驳兽如今应该是有炼精化炁境修为,实力不弱。 莫不成,那位鸦儿姑娘的目的,是在收服这头凶悍驳兽? 倘若再往北走,过了那头驳兽的麾下领地,再行三十里,就是灵株养元花的生长之地,无论炼成丹药亦或直接吞服,都可起到温养元气、调养伤势的作用。且不去说有或没有的问题,只说养元花的效用所在,就不像是鸦儿姑娘的所需之物。 可若再往北走,就只有青台山上观道道观的遗址、异兽颙鸟的领地。 观道道观的遗址,需要走过驳兽领地继续往北约莫六十里,而其本身也如金刚寺一般,早已不知被人翻过多少遍,甚至就连书有“观道道观”四个大字的牌匾,都已被人摘下取走,如今自然也就只剩废墟残骸,或可留有一两处避风之所,却若只为避风,又何必绕行如此距离? 至于更北边的那头一手颙鸟,则是一头形状如枭的怪鸟,人面四目,双耳尖长平于头顶,鸣声如“颙”。若说鸦儿姑娘想要收服凶悍驳兽为坐骑,当然可以说得过去,却若要说收服异兽颙鸟,却是大可不必,只有斩其头颅以取心头血作炼器之用的可能。 但舆图所示,异兽颙鸟却是有着炼炁化神境修为。 鸦儿姑娘手段当然不差,却若要说对付那只异兽颙鸟,不太可能。 既是如此,鸦儿姑娘的目的究竟如何,也就显而易见。 云泽摇头一笑,无论鸦儿姑娘收服驳兽是否能成,既然敢去,也便意味着那位窈窕女子有着足够的把握,云泽也便不再继续多想此事,转而顺手取出一坛烧口烈酒,一边试想南山君方才那番猜测的可能性,一边挥手打开酒封。 嗅到坛中浓烈酒气,云泽忽然一愣,皱眉望向那位鸦儿姑娘之前离开的方向。 略作思量之后,云泽还是重新盖上酒封,起身言道: “我去看一看那位鸦儿姑娘,你去不去?” 闻言如此,南山君一愣,虽有不解,却也依然点头应下。 “在下早便说过,会与云兄一道而行,既然云兄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休息,想要一探究竟,在下自当奉陪到底。” 南山君起身一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云泽收起那坛烧口烈酒,转身便走,嗤笑道: “伪君子罢了。” 南山君也不辩驳,轻轻耸肩,快步跟上,与云泽并肩而行。 文小娘立刻悚然一惊,手忙脚乱爬到南山君另一边肩膀,隔着衣领小心翼翼看向另一边神情平淡的云泽,见到这位一身杀气戾气尽数内敛的恶人,并没有想要害人的意思,这才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南山君的肩膀上,一双大眼很快便就雾气氤氲,满脸委屈。 南山君摇头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文小娘脸蛋,被这小东西赌气似得张大嘴巴狠狠咬了一口。 “嘶——松嘴,疼疼疼疼...” 南山君连忙抽手。 “小家伙,个子不大,咬人的力气却不小。” 文小娘哼了一声,抱着肩膀扭过头去,一脸不忿。 无奈,南山君只得翻手取了一本儒家典籍出来,书皮写有“尔雅”两个大字,书页一翻,便在无形之中有着书香之气萦绕而去,被文小娘嗅到,立刻眼眸一亮,笑盈盈地张嘴吐纳,不多时便肚皮鼓鼓,躺在南山君的肩膀上,像是吃饱喝足了一般,一脸满足的模样。 小小精魅,其实相当好哄。 南山君收起书本之时,文小娘忽然满脸好奇地开口问道: “那个人,为什么说你是个伪君子?” 南山君闻言,当即洒然一笑。 “因为我就是个伪君子,云兄看得可是相当通透。倘若按照佛门的话来将,就是有慧根,而且还是富有慧根。” 文小娘面露不解之色。 南山君只说了一件事。 “方才我与那位鸦儿姑娘讲的道理,你还记得吧?这个道理,其实就是我的学问,而我也曾将这学问说给我的先生听,结果就被打了好几下掌心,事后又被罚抄文章一百遍,要求苛刻,但凡哪个字的哪一笔写得不好看了,就要全部重新来过,先挨手板,再去抄书。可手抄书本中哪个字的哪一笔好不好看,还不是先生说了算?所以他的根本目的,还是想要让我承认我的学问其实是错的,因为与先生的学问,几乎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不是性善性恶的那种,而是,而是...” 南山君忽然皱起眉头,像是找不出一个更加恰当一些的比喻,便将折扇一下一下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愁眉苦脸,百思不止。 云泽忽然开口道: “而是东西南北与高低上下的关系。” 南山君一愣,立刻双眼一亮,朗声大笑,将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在掌心,声音清脆响亮。 “善!” 南山君笑盈盈扭头看来。 “云兄果然是富有慧根!” 云泽扯了扯嘴角,忽然觉得这位读书人有些不伦不类,也难怪这么一个儒道修士,竟会跑去研究那些不与三纲五常同的偏门学问。 亦或该说,这位不伦不类的读书人,研究的就是学问本身? 所以说他是个“伪君子”,确实不错。 云泽扭过头去看向继续侃侃而谈的南山君,方才知晓,原来这位读书人与其先生,谁都没能说服谁,所以时至赶来北中学府的前一天夜晚,南山君也依然没能避免挨了几次手板,抄了一百遍书本。只是话到此间,文小娘依然有些不太明白南山君这所谓的“伪君子”,究竟伪在什么地方,小脸皱巴巴地挤在一起,满面愁容。 文小娘这个读书种子的学问,应该是与南山君的先生差不多? 因为比不了南山君早已跳出书本的学问,所以到现在也还没能明白,这所谓的伪君子。究竟伪在什么地方。 云泽没再过多理会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目光望向远处,借着月光,已经依稀可见远处起伏不平的山地之间,多出了一道道黑影,其中一些听闻脚步声,扭头看来,一双双眼睛于夜色之中,闪烁着绿幽幽的光芒,离得近了,才能瞧见竟然全是虎豹。 却又全部都是没精打采懒洋洋的模样,没有任何一只虎豹,做出扑杀之举。 南山君已经不再去与文小娘说话,满脸好奇之色看着周围景象,忽然眉关一蹙,深深看了云泽一眼。而其肩头上的那只文小娘,则是早被吓得瑟瑟发抖,躲在了南山君的耳朵后面,脑袋埋在发丝深处,不敢抬头。 南山君左右看过,又抬头瞧了眼天上,见着此时已经步入幽深古林,抬头所见,全部都是繁密枝叶,几乎不留半点儿缝隙,便以拇指食指交错,打开折扇,遮住半张脸,靠近过来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云兄,可是手中藏有此处古界小洞天的详细舆图?” 云泽瞥他一眼,早便知晓瞒不过去,却也并未答话。 南山君微微一笑,随后言道: “鸦族有位圣人太上,前几年曾与一位仇人厮杀,于无意之间闯入过此间古界小洞天,并且与那仇人在此激战许久,方才终于将其人头斩下。北中学府虽是第一时间便就知晓此事,但那毕竟也是圣人之战,不好阻挠,并且又非刻意为之,北中学府也就没有过分计较,只与那位鸦族太上商定一事,便任其离去,算是北中学府自从建立以来,出现过的唯一意外,所以仅此一例,再无其他。” 云泽一愣,扭头看去,可南山君却是已经不再多说,不再多问,手摇折扇缓步而行,面带浅笑,真真是副高人模样,显然是对云泽手中藏有此间古界小洞天舆图一事,已经心知肚明。 云泽默不作声,没有多讲,亦是不曾多问南山君为何竟会知晓这些似真似假的江湖传闻,只按照记忆中舆图所示,一路寻找过去,最终翻上一座大如虬龙般拦在面前的树根,眼前所见就忽然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原来是在这片茂密古林之中,有着一座近似于天井的地方,空间开阔,月光清冷,方才能够一览无余。 矮小石丘上,一头高有八尺的异兽,果真如同《白泽图》记载的一般,其状如马,白身黑尾,额头生有一只弯角,虎牙虎爪,常以虎豹为食。 察觉有人靠近,那正一只利爪踩在一头虎兽尸体上的驳兽,满脸鲜血,抬起头来。 吼声如擂鼓,震人心魄。 只是听起来却又显得有些中气不足。 云泽双眼虚眯,清楚瞧见那头驳兽身上,竟是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伤口,鲜血淋漓,正在依靠进食虎豹弥补损失的血气,所以在那凶悍驳兽的爪下,其实不止一头虎兽,另有虎豹之流约莫二三十头,全部都已丧命在驳兽爪下,鲜血汇聚,滚滚长流。 “聒噪。” 驳兽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语气清冷的女子嗓音。 那原本一身凶煞戾气的驳兽,立刻变得乖巧下来,重新低头在爪下那头虎兽尸体的胸腹之中,锋利獠牙肆意撕咬虎兽血肉脏腑,吭哧有声,偶尔还会传来一阵骨断骨裂的清脆声响,让人心惊胆战。 高大驳兽的另一边,提前一步而来的鸦儿姑娘,手中拎着玄青葫芦,出现在那驳兽身旁,居高临下,俯瞰而来。 相较于早先离开之时,就只那件玄青披风少了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罢了。 云泽忽然弯腰,伸手捡起一片碎布,正是那件玄青披风边角之处缺少的一块,似乎是在早先驯服那头凶悍驳兽时,遭遇反抗,被那驳兽以利爪撕扯下来。 南山君赞叹一声。 “鸦儿姑娘果然好本事!” 但那居高临下的窈窕女子,却是对此置之不理,剪水双眸倒映月光流溢,美不胜收。 古人诚不欺我,秀色可餐。 云泽随手丢掉那片破布,仰头望向那位鸦儿姑娘。 “事情已经做完了?” 后者似是并不意外,轻轻点头。 云泽随手掏出那片黑亮鸦羽,屈指一弹,黑亮鸦羽立刻化作一抹乌光飞射而去,被那鸦儿姑娘抬手握住,修长白皙的五指轻轻一捻,便消失不见。 云泽转身便走,扬手言道: “我在东边等你。” 鸦儿姑娘只微微颔首。 “天亮即可。” 第356章 故布迷阵 古林东侧,是一片荒草岭,地势高低起伏,荒草萋萋,明明外界正值盛夏,古界小洞天中也是处处草木葱茏,可偏偏此处却有凉风阵阵,四季如秋,好像感受阴煞侵蚀一般,实际上却是这座古界小洞天中难得一见的“洞天福地”。 或该言说,小福地。 所以才有八方来风的情况。 其实这片荒草岭,本应是个芳草萋萋的地方,而非如今所见,荒草萋萋,根本缘由具体为何,云泽不知,却想也是与那头凶悍驳兽有着极大的关联。 异兽之流,常以“吞气”作为修行之法。 因而这片荒草岭虽是难得一见的小福地,可灵气却是格外稀薄,应该大部分都已经进了那头凶悍驳兽的肚子,也就进而导致这片本应芳草萋萋的低矮山岭,变成了如今这般荒草萋萋的模样。 云泽盘腿坐在其中一座山岭的上方,一只手按住酒坛,目光望向不远处的月涌大江流。 大水奔腾,浩浩荡荡,一路蜿蜒而去,尽逐东流。 沿水而去,可至“山门”。 却如舆图所示,水中有着一条异兽蛟蛇,天生两头,一左一右,可以驾驭水火,修为境界堪称这座古界小洞天中所有异兽之魁首,平日里最好游巡领地,以岸上虎豹为食,所以尽管这条蛟蛇往往都在十分靠近“山门”的下游,却若能够远远躲开,就还是尽量不要靠近,否则只凭云泽与那南山君,哪怕算上鸦儿与那凶悍驳兽,也未必足够这条异兽蛟蛇一口吞的。 八面来风于此,尽涌高天。 云泽发丝飞扬,眼见天色微凉,想来那头凶悍驳兽也已经恢复许多,再有片刻,天色大亮之际,就该再次启程。 云泽拎起手中酒坛,原本还想喝上一口,忽然眼神微动,便将酒封重新盖了起来,收入气府,以免浪费,随后站起身形,目光眺望方圆十里,肉眼所及之处,唯有身后那片古林不能一览无余。 南山君原本正与文小娘小声说话,准确来说,应该是文小娘背诵圣贤文章,南山君安静倾听,忽然见到云泽起身,文小娘当即话音一顿,小心翼翼躲在南山君的耳朵后面,只从后方发丝之间偷偷摸摸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看向一身杀机逐渐外溢的云泽,小脸雪白,眼神惊恐。 南山君轻叹一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揉了揉文小娘的头发,旋即目光转向云泽,疑惑问道: “何事?” 云泽不声不响,将怀中那只寻灵蜂取了出来。 一路走过,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云泽总要抬手按一按胸膛,当然不是什么奇怪的癖好,而是需要重新勾勒那座方才学来不久的灵纹阵法。如今寻灵蜂脱离其中,嗡鸣之声自然再无半点儿遮掩,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能够听出起落有别,忽然停下片刻,又再次扇动翅膀。 南山君面露意外之色,却也很快严肃下来,仔细分辨。 统共一十三次声音起落。 南山君眉关紧蹙。 “是瑶光弟子?多少范围?” 云泽轻轻摇头。 “十里之内,至少一十三人。” 南山君当即恍然,随后左顾右盼了片刻,最终同样望向西边那座茂密古林,迟疑道: “鸦儿姑娘还在里面。” 话音方落,古林深处就陡然腾起一片乌光冲天。 云泽与南山君神情微变,立刻飞身而去,重新闯入古林之中,不过短短片刻,便就赶到乌光腾起之处,正在那座古林天井所在之处,鸦儿姑娘披风展开,如同展翼,身形于半空之中陡然冲杀而下,手中一把通体乌黑的飞剑,赫然斩出大片乌光剑气,所过之处,风卷残云,方才出手两次,下方拢共能有将近二十人,便立刻人头滚滚,血光冲天。 鸦儿姑娘身形落于人群之中,剑身一卷,剑气喷薄。 乌光涌动,席卷开来。 可谓横尸遍野。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放缓脚步,走上前来,将地上四处乱滚的人头一个个看过,并没有熟识的面孔,想来也就只是瑶光之中一些不太能够上得了台面的寻常弟子罢了。 鸦儿姑娘已经收剑入鞘,忽然脚尖一点,再一条,便勾起一块染血的令牌,被云泽伸手接住,低头看去,才知玉牌虽然通体雪白,却又并非北中学府给的界字牌,而是当中刻画“瑶光”二字,其上灵光微微闪烁片刻,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嗓音。 “鸦儿姑娘,你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又是何必如此?” 云泽眉头微微扬起,将玉牌翻转,果真见到一座千里传音阵刻画在这玉牌背后,除此之外,另有一座用以确定距离位置的灵纹阵法,只可惜却是子母阵,也便是说,玉牌另一边的赵飞璇,可以通过阵法得知云泽手中这块令牌的所在之处,可云泽却是无法通过手中这块令牌,得知赵飞璇如今的位置。 也便稍作沉默,就径开口道: “将你脖子洗干净了,等我去摘你的项上头颅。” 言罢,便不再废话,手掌微微发力,就将那块玉牌捏得四分五裂,任其散落在地。 而后抬头看向那头凶悍驳兽,早已吃饱喝足,正站在那座石丘之上,张大嘴巴作仰天长啸状,实际上却是正在吞噬灵气,并且相较于之间见面,这头凶悍驳兽身上的诸多伤痕,已经恢复大半,只剩一些伤势较深的,恢复艰难。 鸦儿姑娘忽然言道: “半个时辰。” 云泽皱了皱眉头,原本正要点头答应下来,忽然眉关紧蹙,低头看向自己方才捏碎了那只玉牌的手掌,随后扭头看向鸦儿姑娘脚边的尸体,并且找见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却也依然不肯放心。 “你们谁知道深巷酒?” 鸦儿姑娘与南山君一同看来,面露疑惑之色。 眼见于此,云泽面露无奈之色,只得吃下了这个闷亏,却也知晓此事怪不到鸦儿姑娘的身上,便索性不再多说,转身在附近的古林之中,找了一根因为过分粗壮,就顶出地面的树根盘腿坐下,双手揣袖,低头沉思。 赵飞璇是个相当聪明的,并且消息灵通,肯定知晓只凭这些寻常修士根本无法起到留人之用,也就更不可能会将斩杀云泽的希望放在他们身上,可明知如此,却又偏偏分道而行,目的如何,其实已经不言而喻。 既是棋子用以寻人,又是陷阱用以害人。 所以方才那块瑶光玉牌,必然已经喂过深巷酒,当然不止是云泽,就连鸦儿姑娘也会因为有过触碰就已沾染些许,包括之前负责持拿玉牌的瑶光弟子,同样如此。 但有子母阵在,想要混淆视听,难如登天。 南山君忽然问道: “深巷酒,是追踪之法需要用到的东西?类似于千里香那种?” 云泽抬头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眼见于此,同样正在看向这边的鸦儿姑娘,当即眼神一沉,随即目光转向方才手握瑶光玉牌的瑶光弟子,眸吐杀机,腰后三尺剑陡然间出鞘寸许,剑气纵横,绽放乌光,径直将那无头尸体削成齑粉,半点儿不留。 黑剑入鞘,鸦儿姑娘走上前来,面露无奈之色。 “抱歉,我不知道这件事。” 云泽抬头看了眼天上,此间虽然是在古林之中,上有茂密枝叶可以掩盖下方,可不远处的那座“天井”,却是没有半点儿遮挡,便只得以手掩唇,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看在那份舆图的份儿上...” 云泽话音一滞,旋即放下手掌,轻轻摇头。 “算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已无可挽回。更何况就算你不将那玉牌给我,一旦被我发现,也难免是要伸手去拿。” 闻言如此,鸦儿姑娘的脸色方才恢复些许。 至于云泽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究竟是“互不相欠”,还是“不再计较”,鸦儿姑娘就已经抛之脑后,一方面是云泽毕竟重新咽了回去,虽然斤斤计较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实在正常,但这位鸦族麟女,却也不想因此被人看低;另一方面,则是两人之间方才建立起来的关系,或该说是鸦族与云温书之间久未修缮的关系,方才终于有了些许起色,实在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就宣告破裂。 毕竟鸦族已经决意站在瑶光、姚家以及火氏妖城的对立面上。 既有当年瑶光布下围杀云温书之局时,以乌瑶夫人作为诱饵的关系,也有山上人经常说的虎父无犬子的关系。 所以鸦儿姑娘很适时宜地沉默下来,当然不是就此置身事外,只是安静考虑应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许多麻烦。 已经死在云泽手中的围杀之人,数量不少,但却对于瑶光三家的整体布局而言,九牛一毛,毕竟钟婉游只是仓促暗查了几日,就已发现不下百余收了好处,意图参与围杀之局的学员,倘若时间足够,这个数量就肯定还要与日俱增,甚至说是这座古界小洞天中,统共千余学员,其中半数都已或多或少有了归附瑶光三家的意思,云泽也不会产生过多怀疑。 姚家、火氏,皆为屹立不倒的庞然大物之一。 瑶光虽倒,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并且哪怕已经出了许多丑闻,但想要依附于瑶光这条百足之虫得其庇护的,也依然不在少数。 云泽愁眉不展,眼见天色已经大亮,那头凶悍驳兽也已不再维持之前那般仰天长啸的模样,格外乖巧下了石丘,来到鸦儿姑娘身旁,头颅低垂,任其抚摸,就越发觉得苦涩难受。 有人顺心如意,有人世事坎坷。 云泽深深一叹,重新取出方才那坛还没喝完的烈酒,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南山君与肩上那只文小娘嘀咕许久,忽然转身回去之前的地方,低着头一阵寻找,不多时便脸色一喜,弯腰拾起满地尸骨之间的一枚玉牌碎片,再走两步,又捡一块,直到那些还能找见的碎片全都拿在手中,南山君方才重新回到两人身旁,开口笑道: “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局面,那也就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法子了,混淆视听,分道扬镳。” 一边说着,南山君一边伸出空余的那只手,拾起一块玉牌碎片晃了晃。 “如此一来,在下身上就同样已经沾染深巷酒,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在下会往北走,就...百里左右吧,走出约莫百里之后,在下才会继续再往‘山门’而去,至于鸦儿姑娘与云兄,就留下一位继续东行,另一位却是需要南行百里,再往‘山门’而去。如此一来,虽然不能真正破解也或躲过瑶光三家布下的围杀之局,可终归是能拖延些时间,如今距离考核结束,也已经只剩一旬,而若咱们三个全都尽力赶路,时间就还会更短一些,当然在下还是建议只有一人尽力赶路,另一人只需正常赶路即可,却最后一人,一定要稍慢些许,只需保证能够顺利通过考核即可。倘若运气足够好,或许云兄便可安然无恙离开此间古界小洞天,可若运气不好...” 南山君轻轻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倘若运气不好,自然怎么不好都有可能,也就没有必要继续详说。 随后,南山君扭头看向鸦儿姑娘。 “鸦儿姑娘如今已经顺利将这驳兽收为坐骑,赶路自然极为方便,当然不需要太快,稍快即可,在下其次,云兄最后,此乃故布迷阵之法。只是如此一来,鸦儿姑娘就要身陷险境之中,毕竟赶路的速度越快,就越是容易吸引瑶光三家布下的围杀之局,尽管瑶光三家会在鸦儿姑娘身上浪费时间的可能不大,却也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当然这也是因在下主要考虑云兄的安危,所以才会这般建议,并非定要如此,只是这般布局的可行性最高罢了,但若多方考虑,瑶光三家所布围杀之局的统领之人,应该就是瑶光欲仙子赵飞璇,此人心机城府之深,不输任何一人,未必不能看破在下所行之计,一旦如此,再要这般布局,云兄所处境地,就反而变得无比凶险。” 南山君随手丢掉手中玉牌碎片,拍了拍双手,抖掉碎渣。 “所以具体应该如何行事,在下与文小娘,也是有些拿捏不定。” 闻言如此,云泽与那鸦儿姑娘,一同看向南山君肩上那只小小精魅,面露意外之色。 后者缩了缩脖子,藏在南山君耳朵后面,倒是不太惧怕那位鸦儿姑娘,只是小心翼翼望着云泽,许久方才勉强扯起嘴角,可怜巴巴地地笑了一笑。 云泽直接起身,吓得那只文小娘立刻将头埋在南山君的发丝之间,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云泽没去理会,收起酒坛。 “世事无绝对,方才我也正在考虑这种方法的可行性如何,既然南兄已经率先提出,那就只能如此了。至于谁先谁后的问题...” 云泽话音微微一顿,扭脸看向鸦儿姑娘。 后者轻轻点头。 “我没意见。” 云泽立刻拍板决定。 “那就这样。” 言罢,云泽便径直转身,走向古林深处,意思已经显而易见,要往南走。 鸦儿姑娘并不答话,翻身骑上那头凶悍驳兽,一只手抓住脖颈鬃毛,双腿一夹,手掌一扯,那高头大马一般的凶悍驳兽,便立刻扬起前爪,拧过身形,直奔北方而去。 南山君愕然,看了看已经消失在密林深处的云泽,又扭头看向四爪飞踏,一纵之间便就越过那座石丘的凶悍驳兽与其背上那位鸦儿姑娘,讪讪挠了挠鼻间,倒也没有多想这手中藏有此间古界小洞天舆图的两人,是否各自选了一条相对而言更加安稳的路,而将最是坎坷崎岖的路留给了他,只忍不住轻轻叹道: “云兄与鸦儿姑娘,都是果决之辈,反倒是我,有些优柔寡断了。” 南山君依然站在原地,学着云泽的模样双手揣袖,然后皱起眉头,有些别扭,所以迟疑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大袖一甩,将双手背于身后。 “优柔寡断之辈,便是学了人家的模样,也是风流不起来呀!” ... 山门以东,断云崖。 与那金刚寺的遗址残骸一般,这座深不见底的断云崖,同样也是被人以通天手段挪至此间,在此之前,断云崖便以深不见底而闻名,如今挪至刺出,当然也就更加凶险,乃是某位世家圣人以通天手段,将其底部完全凿空,也便一旦有人坠入其中,下场就绝对不是摔得粉身碎骨,而是径直落入虚空乱流之中。 所以断云崖下方,总有常年不止的刮骨罡风上涌天穹,将那连接深渊断崖两岸的几条粗大铁锁,吹得铿锵作响,左右摇晃,碰撞之间更有火花四溅。 尚且境界地位的学员,哪怕不曾坠入其中,想要安然通过铁锁横桥,也是殊为不易。 罡风呼啸,剑影纵横。 砰的一声闷响之后,铁索横桥哗啦啦一阵作响。 手持镇狱中间的项威,一只手抓住铁锁锁链,身体悬空,险些就要坠下无底之处,随后手臂发力,身形翻转上来,一脚踹在那头三眼猿猴的胸膛上,将其从这铁索横桥之上踹飞出去,再无借力之处,这与项威已经缠斗许久的异兽猿猴,自然也就再无半点儿生还的可能,一边嘶吼挣扎,一边远去下方,还未消失不见,就已经被那倒涌上来的罡风吹得“骨肉分离”。 项威稳稳当当踩在锁链上,脸色略显苍白,嘴角也带一抹血迹。 镇狱入鞘之后,便继续向前行走。 铁索横桥另一边的悬崖岸上,一头异兽瞿如,其状如鸭,白首,三足,人面,屈膝卧于高树枝杈上,忽然起身,早已恭候多时。 第357章 人不可貌相 山野水泽,沼气成障。 钟乞游随手扯下一条拦路藤蔓,足有常人小臂粗细,自黑颜色,藤蔓断裂之时,隐约传出一阵凄厉嘶嚎,断裂之处,粘稠毒液滴滴答答,洒得满地都是,立刻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冒出白烟滚滚,腥臭刺鼻。 身材高大的钟乞游,挥手打开那片毒烟,抬头望去,入目之间,满是狰狞。 湖水粘稠无比,一个又一个气泡缓缓由自深处升腾上来,浮出水面,随后啵的一声炸开一阵黑紫烟气,飘散之后,融入空中,以至于所见之处,百里之内,都是一片黑紫蒙蒙的模样。左边枯树形状扭曲,粗壮树干上黑洞幽幽,倘若换做夜间来此,眼角瞥见,或还以为是头修出灵智的恶毒之物;右边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无风吹拂也能摇摇晃晃,喷薄花粉烟气,形成毒瘴。 一路南下,并无转折,却不想,竟是误入此地。 钟乞游眉关紧蹙,连着啐了三口腥臭唾沫,方才觉得口中味道好了一些,随后抬起衣袖,遮掩口鼻,强忍空中飘荡而来的腥臭味道,将胸膛高高隆起,深吸一口浊气,当即脸色一变,却也强行忍住,顺便丢了一颗丹药在口中,一方面能够借助丹药药香平复恶心作呕的感觉,一方面则是丹药本身乃是解毒丹之一,可以不必惧怕方才吸入体内的毒障毒烟。 随后迈开脚步,踩在松软泥土上,尽量加快脚步,避免会一个位置多做逗留,不多时便就来到毒湖岸边,左右迅速看了一眼之后,就立刻转身向着左边那片枯树走去。 方才靠近,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 钟乞游不敢停留,生怕一时不慎就要陷入脚下这片松软泥泞之中,却也没有脚步太快,毕竟不知这片毒障怪林究竟覆盖了多少范围,一旦体力耗尽,就难免出现许多意外。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破空声。 钟乞游头也不抬,随手一捞,就抓住一条紫藤模样的怪蛇,身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紫藤叶片,倘若挂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就着实难以分清究竟是蛇,还是那些剧毒藤蔓。 钟乞游手掌发力,轻易便将那条毒蛇握成两段。 却在随后,钟乞游脸色忽的一沉。 原来是早先分明见到前方有路,如今再看,却是已经被那粗壮枯树全部堵住,枯枝摇晃,咯吱咯吱一阵作响,连同其上黑黝黝不见半点儿真容的树洞,也随之不断扭曲,像极了活着的树妖现出本体,正在张牙舞爪。 钟乞游脚步忽然加快几分,最初的几步,每一次踏下都会将这松软泥泞踩得下陷些许,而到后来,就每一步落下都会带起一阵沉闷重响,淤泥四溅,身形也就随之越发迅疾,最终整个人都随之化作一道虚影,横冲直撞而去,并且手中不知何时便就多出一杆长枪,枪芒斩过,陡然间响起一阵凄厉哀嚎,枯枝折断,四处飞溅,断裂之处有着粘稠之物遇风则化,形成烟浪滚滚,一瞬间就将这片枯林充斥。 烟瘴更浓。 钟乞游早已杀出阻拦。 只是手中那杆只能勉强评得上灵兵的长枪,已经沾染了许多粘稠毒液,滋滋啦啦一阵作响,白烟滚滚,不消片刻就已满是焦痕,彻底失去了原本的灵性,沦作凡兵利器也有所不如的报废之物。 钟乞游扯起嘴角,嘁了一声,含恨抬起手中长枪,脚步不停,反而加快几步,猛地掷出。 那已报废的灵兵,立刻激射而出,带起一阵刺耳破空声,撞入前方拦路的枯林之中,所过之处,罡风怒卷,生生是在不知具体多少枯树阻拦之中,撕出一条宽大缺口出来。 也似是终于知晓,今日闯入此间的这人,绝非他们这些山野精怪能够得罪,一颗颗焦黑枯树,树洞扭曲,看似竟是面露惊恐一般,树根迅速蠕动,带起泥泞鼓起一条又一条隆起的“山包”,随后缓缓沉下,恢复平整,而那拦路的精怪枯树,也已远远让开了道路,任凭钟乞游脚步匆匆迅速离去,再也不敢阻拦分毫。 ... 一路北行。 青雨棠的这段路,走得并不算顺畅,但也没有遇见太大阻碍,可一旦论起这条路的凶险程度,其实未必要比项威与钟乞游两人差上半点儿。 却也依然走得闲庭信步。 入夜之后,明月高悬。 青雨棠缓步而行,周身上下青光飘渺,天罡地煞青莲花虚影花环浮动。青莲花开一百零八瓣,其中一瓣之上,灵光一震,悄然转过一道玄妙痕迹,没入青雨棠体内,随后呵气成风,一瞬间飞沙走石,径将面前那座城池遗址化作废墟,暴露出其中一头形状如雕而有角的古怪异兽,饶是青雨棠见多识广,眼见于此,也不免面露些许疑惑之色,迟疑许久,方才轻声开口,缓缓问道: “异兽蛊雕?” 那古怪异兽立刻张嘴发出一阵婴儿啼鸣,展翼腾空三百丈,大如房屋,径从高空扑杀下来,尖喙宛如金铁锻造,寒光凛凛。 眼见于此,青雨棠黛眉轻蹙,青莲花开一百零八瓣,再度落下一瓣神光于其体内,紧随其后,青雨棠素手一探,竟是摘了一抹月光而来,进而手腕一转,月光便如飞剑一般激射而出。 再一瓣青莲神光落下。 青雨棠素手招来,浓雾阵阵,于凭空之中化出一座巨大莲台,只待月光激射,与那异兽蛊雕甫一相撞,使之凝滞一瞬,白雾莲台立刻冲宵而起,滴溜溜旋转绽放白雾皑皑,将那异兽蛊雕瞬间笼入其中。 婴啼之声,立刻消失不见。 再过片刻,白雾莲台悄然一散,于凭空之中,仅剩一座骨架跌落下来,无力坠地,立刻摔得七零八碎,再也不复往常作威作福的凶悍模样。 青雨棠周身玄妙悄然内敛于气府之中。 随后来到一座城内高台,举目四望,愁眉不展。 直至许久之后,方才幽幽一叹,转而举目望向北边那座剑峰笔直,上入云霄的高山。 哪怕距离尚且遥远,却也依然清晰可见。 望山跑死马,总是如此。 所以青雨棠走至今日,始终没有觉得近了半分。 “秦川以南曾有一山,名唤跑马,便是取了‘望山跑死马’之意,却在后来,被人以通天手段收了山头,连同其上那座早已覆灭许久的金刚寺,也一并消失不见,据说是被收在了这座古界小洞天中,却也不知具体是被谁人收走,又放在何处。” 青雨棠放松眉关,缓步下行,一路沿街而行。 深夜之时,方才来到内城城门,青山黛眉忽然一挑,周身立刻再次浮现天罡地煞青莲花虚影,紧随其后,便有铛的一声忽然传来,青莲虚影随之剧烈震动,荡起层层波光,只是即便如此,最终也依然稳稳将那青莲圣女庇护在内。 青莲花开一百零八瓣,却在如今,也就只有最外围的十三瓣真正落下,其中一般绽放明光璀璨,漫涌而出,与其身后,立刻传来一声惊呼,只听风声一震,待到回头再看之时,就已再无半点儿人影。 青雨棠双手交叠于小腹之处,右手在上,食指轻轻敲打左手手背,忽的唇角一勾,莞尔一笑。 “一击不成,远遁千里,却有胆敢对奴家出手的,也就只有皇朝了。” 青雨棠眸光平静,扫过周遭,再无半点儿停留,亦是不曾有过半点儿担忧,径直转身北行,大袖一拂,那座高有三丈的老旧城门,立刻吱吱呀呀缓缓打开,显出其中气派模样。 也不知是哪里遗留的王朝古城,竟也被人挪至此间。 青雨棠眸光闪烁,径入其中,唇角带笑,虽然早便知晓其中必然已经不留一物,却也依然兴趣浓厚。 外城一座风后废墟中,一袭黑衣的庄穆兰,身形由虚化实,甫一出现,脸色便就陡然一白,无力瘫坐下去,背靠墙壁,持刀手臂颤抖不止,终于还是拿不住短刀,任其掉落在地,发出一阵叮当脆响,血迹悄然渗出,由自肩膀缓缓而下,最终汇聚于袖口,流淌在地。 庄穆兰呼吸粗重,胸膛忽然猛地起伏一次,终于恢复些许气力,狠狠咬牙,虚弱抬手挽起袖口,方才见到,原来握刀的整条手臂,都已经被那青莲虚影震得满布裂痕。 气府异象,可怖至此? 或也是因人而异? 庄穆兰唇瓣颤抖,许久方才终于苦笑一声,勉强撑起身体,坐直身形,由自气府之中取了常备的药散丹药,敷在手臂伤口上,也知接下来的一段路,恐怕已经不能再如之前一般随意乱闯乱杀。 却至今日,也才只是杀了六位学员,并且所得之物虽然不少,却无多少可堪大用,只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前不久方才被她斩去头颅的一位北域学员,在其气府之中寻到了一件堪入下品法宝之列的飞凤金钗,锋芒毕露,凝为实质,最善以点破面,杀力极大。却在方才,还没来得及取出这件飞凤金钗,那天罡地煞青莲花异象中的一片花瓣,就已经绽放明光万道。 好在躲闪及时,若非如此,只怕就要折戟其下。 天罡地煞青莲花,天生一百零八种神通秘法,尽管时至今日,那青莲圣女青雨棠也才掌握其中一十三种神通秘法,却也已经绝非寻常可敌。 庄穆兰咬紧了牙关,洒下药散,任凭疼痛钻入骨髓,已经唇无血色,满脸惨白,也仍是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随后扯下衣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势极重之处,便再也没有半点儿力气,就连精气神也都随之耗尽,只能背靠墙壁,大口喘息。 全身上下都已被冷汗完全浸湿。 抬头望,月与星辉共皎洁。 可怜形单影只,孤苦无依。 庄穆兰左手捂着右手手臂包扎之处,出神许久,忽的扯起嘴角,惨然一笑。 “世人皆知,老皇主已死...” ... 有关修行路上的天之骄子,诸如“不出世”、“百年一遇”、“千年难寻”之类的说法,不算很多,却也不少,当然其中最为常见的,还是“百年一遇”,几乎已经到了烂大街的地步,却想来也是,但凡修士,一旦开辟气府,便会增寿百年,倘若没有什么意外,能够寿终正寝,便可活过三甲子还多二十年,那所谓的百年一遇,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随后则是“千年难寻”,要比百年一遇少见一些,却也不少。 再之后才是“不出世”,已经如同凤毛麟角那般罕见。 钟氏麟女钟婉游,便被人说做“不出世之才”,当然意味浓厚,需要细品才行,可若能够与之交情极深,知根知底,就会意外发现,这所谓的“不出世之才”,其实是小觑了这位只靠灵株宝药才能勉强踏足命桥境的钟氏麟女。 若非如此,这一路走来,又怎会纤尘不染,衣净如雪? 陈子南无精打采坐在一块山脚下的顽石上,双臂环过满是泥巴血迹的双腿,裤管已经不知是被什么异兽撕去,留下并排四道深可露骨的伤痕之余,那宽松裤管也已少去犬牙参差的一截,勉强能够盖住半条小腿。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难得打起一些精神,抬起眼皮,细细打量面前这位只被少数人暗中称作“游龙”的女子。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原来婉游二字,竟是出自这句话。 陈子南忽然有些杀机难掩。 不巧于东行之际,恰好在此撞见了陈子南的钟婉游,神情凝重,目光瞥向一旁那具无头尸体,头颅恰好就在钟婉游面前不远处,当然也是钟婉游自知已经躲不过去,便索性走上前来,方才“恰好”止步于此。 状如虎而牛尾的彘兽,生前究竟何种境界,钟婉游远远瞧见陈子南时,这彘兽就已丢了头颅,便无法知晓,却其一身煞气死而不散,只需稍稍靠近,就会立刻感到一震心惊胆颤,即可知晓这头彘兽生前绝非寻常。 钟婉游有些头疼地伸手揉了揉眉心,随后徐徐吐出一口浊气,面露微笑,望向面前这位看似人畜无害,甚至有些呆呆傻傻,实际上却是南城皇朝新任皇主的娇小少女。 人不可貌相。 旋即侧身施了个万福。 “奴家钟氏妖城钟婉游,见过皇主阁下。” 陈子南秀眉轻轻一蹙,一身几乎就要满溢而出的杀机,只在悄然之间,就尽数内敛下来。 随后轻轻回了一个“嗯”字。 就像对待其他人一样,不是惜字如金,而是懒得理会。 但陈子南确实已经不想再与这个女人再待下去了,主要还是讨厌她那好像足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一般的运筹帷幄,而也正是因此,这个女人的手,就总是伸得太长,甚至就在不久之前,陈子南方才得到消息,那个早在去年老皇主“身死”之时,就已经被她特意遣往海外的中年男子,在亲自指点那些由自各处收罗而来的孤儿应该如何成为一个杀手的时候,忽然就在最新一批送往那座孤岛的幼苗当中,抓出了一个不是孤儿的孤儿,并且很快就已确切查明,来自钟氏妖城。 准确来讲,事情就发生在学府考核开始前的第三天。 如果钟婉游这种做法的目的不是为了想要帮助云泽查清围杀之局的情况,那么这位只被少数人在暗中敬称为“游龙”的钟氏麟女,此时此刻,就已经人头落地。 简直胆大包天! 所以陈子南再也不去理会小腿上的严重伤势,手掌一撑脚下顽石,便身形一转,落在大石后方,径直抬脚走上山去,继续东行。 钟婉游愣在原地,满脸狐疑。 却也大概知晓这位新任皇主没有好脸色的缘由所在。 钟婉游确实胆大包天,但也不会自己找死,只在临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一眼那颗彘兽头颅。 死不瞑目。 并且一旦顺着头颅滚来的方向看去,便可见到,那具无头尸体身上并无多余伤痕,只脖颈断处的伤口格外平整,分明就是被人一刀斩下,并且没有半点儿滞涩迟疑,所以地上这条腥臭血迹,才会蔓延三丈远。 那么这位新任皇主,如今已是命桥境修为? 甚至还要更高一些? 钟婉游眸光闪烁,面色凝重,已经不再如同往常一般十分肯定体魄非凡的钟乞游,能在同龄修士之中做到无人能敌。 至少是在面对陈子南的时候,究竟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实在难下定论。 钟婉游抿了抿唇瓣,抬头望向陈子南上山的背影,小腿处伤势虽然严重,却对陈子南而言,好像没有半点儿影响,就这么闲庭信步一般,一边打着瞌睡,一边缓缓上山,脚步虽然看似不快,却也只在钟婉游低头抬头的短短片刻,就已经几乎消失在视野之中。 再一晃神,就已经消失不见。 钟婉游胸脯忽然深深起伏,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已经满身冷汗。 陈子南方才杀气外溢,钟婉游虽然修行天赋并不如何,并且修为境界也才勉强只是命桥境,却也依然能够感受清晰。 几乎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皇朝前些年对外颁布的那份杀生榜,似乎并无夸大之处。 至少是在陈子南这个人身上,没有什么夸大之处。 钟婉游伸手揉了揉眉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转身走向一旁,在一棵倒塌在地的粗壮古树树干上靠坐下来,已经没有心情理会端庄与否,只一边平复慌乱如麻的心跳,一边扭头看向旁边树干断裂之处,能够轻易看出,这棵至少需要三人环抱的粗壮古树,几乎是被一爪撕断,所以断口格外平整,并且还在地上散落着三块木饼。 是那彘兽干的。 钟婉游忽然曲起两根手指作扣门状,轻轻敲了敲屁股底下这棵古树树干,立刻发出一阵沉闷无比的铿锵之声。 好似金铁一般。 既是如此,倘若陈子南打定主意要出手,又有何种手段能够逃过一劫? 钟婉游想不到如何才能留得一命,更想不通陈子南没有出手的理由,却也依然不免感到一阵庆幸。 总算是,逃过一劫... 第358章 鬼说书 这一天,阴雨霏霏,细如牛毛。 所以撑伞就显得有些没必要,可若不去撑伞,淋不多久,便要全身上下湿漉漉。 洋洋洒洒,千丝万丝风吹斜。 云泽一路往南,继而东行,途径一片高大茂盛的竹林,几十丈,上百丈,高耸入云一般,竹竿粗大,只是瞧不出这些竹树具体该叫什么名字,细细密密种在一起,低矮之处,甚至无法见到竹枝竹叶,需要一纵掠上极高处,才能抓下一把。 中间有这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水势不算十分湍急。 或也该是某位大人物以通天手段将其挪至此间? 云泽来到河面上的一座石拱桥,双手揣袖,并未撑伞,因为已经淋雨走了许久的关系,所以全身上下都已完全湿透,发丝湿漉漉地挂着水滴,偏偏雨势又非很大。 到底撑不撑伞? 云泽想了片刻,最终还是体内血气一震,便将衣裳全部蒸干,一片白雾氤氲。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被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牛毛细雨淋湿了身子。 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竹林太过茂密的缘故,抬头望去,河面上,河道两旁的竹林当中,总是雨雾靡靡,或也正是因为雨丝太过纤细的缘故,所以落在河面上,落在竹叶上,并未带起丝毫声响,就反而导致这片竹林格外静谧。 河道另一边,有着一座凉亭,庭中摆有一张红枣木的八仙桌,桌上设有一把合起的折扇,一块刷了黑漆的醒木,一张叠放整齐的方布。 这幅光景,似曾相识。 云泽缓步走下石拱桥,来到庭前,在那错落有序的一张张桌椅之间,找了个最靠前方的位置坐下。 不多时,庭中便有一“人”,由虚化实,缓步走来,直到最后一步来到八仙桌背后,方才清晰传出最后一道脚步声。 是位身材高瘦的说书先生。 手里拎着一只鸟笼,搁在八仙桌的右手边缘,其中关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黄鸟,叽叽喳喳,好不欢快。 说书先生甫一落座,便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那只小黄鸟,过了片刻,才将目光望向下方,面忽然露出些许笑意。云泽身后,便离开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喧闹声,回头再看,原本这空空荡荡的七八张桌椅条凳,此间竟是已经“人”满为患,桌上也已出现各种瓜果点心,一壶茶水,结果就是除了云泽所在的这一桌没有半点儿动静之外,已经林林总总多了约莫二三十人。 形象各异,衣着打扮尽都瞧得清清楚楚,却又唯独瞧不见具体面容。 像是糊了一团白雾一般,只有声音传来。 身材高瘦的说书先生取了折扇在手中,并不理会亭下喧闹,径开口道: “色色色,千人过。君子失德,小人常乐。大丈夫也难过...” 啪! 醒木一落满堂静。 “美人关!” 说书先生面带笑意,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笑呵呵道: “咱们这里,到现在已经说了不止多少故事,具体挖了多少坑、埋下了多少伏笔,说实话,在下也已记不住了,实在不行就在坑里呆着吧。” 亭下当即一阵哄堂大笑。 云泽挑起眉头,旋即双眼虚眯,望向亭中那位说书先生,后者似乎没有半点儿察觉,也或已经无法察觉,手中折扇扇了几次之后,再次合起,轻轻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在下落脚此处说书讲故事,仰仗各位邻里乡亲愿意捧场,说实话,心里很感激,所以才会一改往日里行走江湖、四海为家的习惯,到了现在,就已经在这附近住了有些年头了,偶尔有人经过在下门前,总会停下脚步,询问在下,说书先生的这些物件,究竟是个什么用处,今儿个呢,在下也为各位解一解疑惑。” 一边说着,那说书先生便将手中折扇微微举起。 “各位来这儿的次数也已经不少了,都知道,在下的桌上就这么几样东西,折扇、醒木,再加一块手巾,这可不是抹布,别弄混了!至于这件鸟笼子,那当然只是在下的一点闲散喜好,养一养鸟儿,放松心情,不能算数,您各位要是真要将这鸟笼子也给算了进去,那在下还真是说不出它有什么作用。当然对于您各位来讲,听得厌了倦了,看一看鸟儿在里边儿扑腾,那也是个放松心情的好法子。” “先说折扇。看着就是一把折扇,其实就是一把折扇,只是一旦到了咱们说书人手中,那就不仅仅只是折扇了。往常时候在下也与各位说过一些江湖异闻,其中免不了打打杀杀的情节,所以每到这种时候,一些有心的客人也就发现了,在下手中总是拿着折扇一阵瞎比划。嘿,当然是瞎比划,在下不过区区一介说书人,可不会江湖上那些打打杀杀的本事,所以也就只是尽可能像模像样地比划比划。” “所以这折扇啊,这么一指,它就是一把剑,再这么一抹,那就是一把刀。当然不仅仅只是这些,一把小小的折扇,那可是十八般兵器,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带钩儿的,带尖儿的,带刃儿的,带刺儿的,带峨眉针儿的,带锁链儿的...只要动作一出来,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说书先生眉飞色舞,说得唾沫横飞。 亭下适时响起一阵喝彩声。 云泽没有瓜果点心茶水,便手掌抹过气府,取了一坛烧口烈酒出来,趁着说书先生话音一顿,就举起酒坛,喝了一大口。 却抬头再看,那说书先生虽然张嘴,却又听不到半点儿声响,只能瞧见是将那把折扇暂且搁在一旁,拎起桌上那块刷了黑漆的醒木,轻拿重放,当然只是如此比划,毕竟醒木这个东西,在说书过程中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摔的,就像儒家讲究三纲五常一般,说书自然也有说书的规矩,一般是有关内关外两种摔法,关内便是定场诗的气口使用,正如方才这位说书先生一般,摔在最后三个字的前面,也或是在说书讲故事准备展开伏笔的时候,前面一句“书归正传”,后面才会摔一下醒木,目的当然只是在于提醒听众认真听。 早先途径嵇阳时,云泽也曾在高玊高老先生那里听说过这些事情,所以也曾知晓,其实说书人关于醒木的摔法,应该只有一种才对,就是说完了以后再摔,只是天大地广,很多规矩传着传着,自然也就有了不同之处。 所谓大同小异,便是如此。 但有一点却是定无不同。 便如高玊高老先生所言:一块醒木七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管黎民。圣贤一块警儒教,天师一块警鬼神。僧家一块劝佛法,道家一块劝玄门。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湖海朋友不供我,如要有艺论家门。 所以老辈说书人,才有那么一首定场诗: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眼前这位,应该也是老辈说书人。 却也不知,这位老辈说书先生,是否真的有些学问,知晓关内关外的说法。 云泽不急不躁,忽然伸手拍了拍胸膛,压下怀中那只“嗡鸣噪耳”的寻灵蜂,随后拎起酒坛,方才送到嘴边,就忽然听到亭中再次传来那位说书先生的话音: “方巾就比较简单了,跟折扇一样,没有太多规矩,只是方便咱们这些说书人讲故事的时候,不会显得特别枯燥,可以用来包头,可以用来比划成书本、字画、圣旨一类的东西。当然如果自己没本事,再怎么比划,该枯燥的也是枯燥,听不下去。” 言罢,那位说书先生便将手中方巾重新叠好,搁在面前,重新取了折扇,开口笑道: “好了,这些东西说完之后,咱们还是想一想今儿个究竟要说什么故事。当然时至今日,在下也已经说了不少故事,什么道家的、佛家的、儒家的、闹鬼的、闹妖的,还有闹山精、水怪的,挖坑埋伏笔,那肯定不少,所幸在下年纪还不算太大,有时间,给您各位慢慢填呗。就是啊,在下这填坑的铁锹,它是两头儿的,这边方才给填上,那边就又扣出来了,所以您各位多多原谅,真要实在不行啊,您就说出来。” “反正在下也不改,您也别憋坏喽。” 亭下又是一阵笑声传来。 云泽喝了一大口酒,搁下酒坛,眼角已经瞥见周遭茂密竹林之中,有着些许人影晃动,正在缓缓靠近过来。 深巷酒香飘千里,常人不知半点儿,精怪酒虫却可以。 来的还挺快。 云泽一只手按住酒坛,并未着急,抬头望向亭中那位说书先生。 这位不知具体姓甚名谁的说书先生,与当初那位高玊高老先生的风格,大有不同,一个喜欢赶在说书之前说些零零碎碎的题外话,一个喜欢直奔主题。当然没有孰高孰下的说法,习惯不同罢了,云泽也不会计较这些问题,之前听过高老先生的一场书,说的有模有样,有滋有味儿,今儿个恰好赶上,不着急走,便暂且坐下听一听这位说书先生又要说个什么书。 笑声落罢,说书先生忽然提高嗓门。 “题外话说的已经不少了,所以咱们今儿个呢,说个新书。但是具体要说什么书...在下之前呢,方才问过街坊邻居,究竟爱听什么书,到头来,还是闹鬼的、闹妖的、闹山精、水怪的这些,原本在下还想着讲一讲古代王朝的那些事儿,什么王公贵族戏耍民女,什么黄紫公卿爱去青楼的故事,既然列为还是喜欢鬼怪妖精,那在下也就只能撇开原本准备的那些,讲一讲闹鬼闹妖的故事。” 话没说完,亭下立刻传来一阵吁声。 说书笑声满脸贼笑,折扇虚压几次,压了压亭下喧闹声。 “都是差不多的!” 闻言如此,便连云泽也有些忍俊不禁,随之摇头一笑。 难怪亭下竟会“人”满为患。 这位说书先生,今儿个要说的,是个狐妖女鬼与赶考书生的故事,其实说来也简单,就是一位赶考书生赶路途中,与那狐妖一夜鱼水之欢,许下山盟海誓却又因为高中状元,便贪图权贵,不仅没能兑现,反而找了人来杀那狐妖,却不想狐妖变鬼大肆寻仇的故事。当然其中牵扯到的具体人物,绝对不止狐妖书生,只是一旦化繁为简,便只有这么三言两语罢了。 但其实说书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故事简单,却要说得绘声绘色才有人爱听,倘若当真只是三言两语便就说完了,没个乐趣可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生意寡淡。 所以具体应该怎么才能将这三言两语,化作一部长篇大论并且引人入胜的故事,就全看说书先生的具体本事。 但坊间说书,一旦说起这些有关妖鬼精魅的故事,往往总要赶在故事开口的前边,加上一句“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意思便是当不得真。当然高玊高老先生说起这些故事的时候,没有必要加上这句,毕竟当时会听高老先生说书的,哪个不是修行中人?妖鬼精魅是否存在,当然心知肚明。 可眼前这位说书先生,却也同样没有加上那句“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云泽当然已经有所察觉。 其实如果不是当初与那高老先生有过两番闲聊,云泽对于这些,不能说是没有半点儿了解,却也必然所知不多。 隔行如隔山。 各自有门道,各自有规矩。 亭中那位说书先生,还在侃侃而谈,周遭竹林之中,雨雾朦胧之间,一个又一个陌生面孔已经不再掩饰行踪,约莫两百余人,缓缓靠近。恰好,说书先生正说到狐妖化鬼前来寻仇,靠着妖鬼之流不比寻常的本事,带起了一阵阴风,赶在那位书生状元郎与王朝公主洞房花烛的那夜,忽然破门而入,模样怎么怎么可怕,声音怎么怎么吓人,吓得王朝公主当即尖叫一声昏死过去,吓得那位书生状元郎裤裆里淌屎淌尿。 云泽忽然开口道: “讲得再快点儿。” 亭中那位说书先生话音微微一顿,原本便就显得格外匆促的语气,立刻变得更加紧凑了许多。 人群之中,赵飞璇与那曾经见过一面的谷永言,一前一后缓步而来。当然除此之外,另有两位修为境界与之大抵是在伯仲之间的,左边那位俊俏男子,双手十指修长,洁白如玉,端的引人注目。右边那位,脸颊两侧各自生有火红鳞片,眼神当然有着源于骨血本性中的森然冰冷。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 云泽仰头喝下坛中最后一口酒。 正正赶在说书先生言疾色厉说到末了。 “话音刚落,这书生状元郎往后一仰身子往回缩,整个人一阵不受控制的抖动,紧跟着便就七窍流血...流的那可都是黑色的血。紧跟着又是一股阴风,唔——!吹得那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那王朝公主吓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在其身旁,那捉妖道人抬头再看!” “哪里还有什么深墙大院,眼前分明是个荒山野岭之地,只在这光秃秃的穷山恶水之间,有着一座孤坟,那七窍流血的书生状元郎,就那么跪在那座荒草矮坟的跟前,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落在头顶前方,指尖鲜血流淌。再细看,坟前一块早被虫蚁蛀得七疮八孔的墓碑,上面本该并无一字,却在如今,分明以鲜血书写着‘爱妻胡娘之墓’六个大字!这捉妖道人眼见于此,忽然脸色大变,竟是被那王朝公主用一匕首径直捅穿了后心,挣扎不久,便当场倒地气绝身亡!” “为何如此?再看去,那王朝公主的屁股后面,忽然裙摆摇晃,伸出来一只狐狸尾巴...原来这王朝公主,早在洞房花烛的当夜,就已经被那狐妖阴鬼直接吓死,借尸还魂之后,才有这么一出。但那书生状元郎,与那不讲人情不讲道理的捉鬼道人,还真不可怜,死得好!只可怜这如花似玉的貌美公主,成了狐妖的报仇索命之刀!” 啪! 醒木一摔。 说书先生手持折扇站起身来,长吁短叹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赵飞璇扭头望向亭中那位说书人。 后者神态萧索,唇瓣开合,念念叨叨不断重复着“负心总是读书人”,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再看去,八仙桌上那只鸟笼当中,又哪里还有什么欢喜雀跃的黄鸟,早已只剩余烬一滩,或可勉强看出,原本应该是只黄鸟模样,只可惜时日太久,便尸骨无存。 云泽丢下酒坛,落地发出啪的一声,立时摔得四分五裂。 旋即长长吐出一口酒气,抬头望向那位说书先生,嗤笑一声道: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说书先生身躯一震,本就略显苍老的面容,忽然变得更加苍老了许多,默不作声,丢下折扇,转身一步一踉跄,缓缓离开,由实化虚,消失不见。 云泽起身抖了抖衣袂,方才只是潮湿罢了,便索性不再多管,随即抬头看向赵飞璇,以及这场终于还是找上门来的围杀之局,面上笑意缓缓收敛,开口问道: “才只三天,是不是来得太快了一些?” 第359章 万雷 与人对峙,言多必失。 赵飞璇能够精确找到迷阵之中究竟哪一个才是云泽,其实非常简单,最大的关键就是在于那块早已四分五裂的瑶光玉牌,并不紧紧只是一块玉牌而已,其中相对而言较大的那块碎片当中,另外暗藏了一枚浑圆珠子,其上同样刻有能够用作千里传音的灵纹阵法,只是因为瑶光圣地早先制作这些玉牌时暗中动了些手脚,提前决定了一旦玉牌碎裂,能够碎成多少块,碎成什么模样,当然事情肯定不会完全如同提前安排的那样,却也依然能够保证这枚珠子不会轻易暴露出来。 所以故布迷阵也好,云泽南行百里也罢,全部都能依稀落入赵飞璇耳中。 谁说人算不如天算? 只是算的还不够多罢了。 当然有关这些事,赵飞璇不可能全部和盘托出,方才那位鬼先生疾言厉色说过了自己的故事,赵飞璇没有开口打扰,已经算是难得发了回善心,但其之所以如此,最大的缘由,其实还是在于需要将人分散开来,堵住云泽前后左右所有退路,以便今日的围杀之局能够万无一失。 却也在最终明白过来之后,有些后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虽然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毕竟不是所有可怜之人,都有可恨之处,这将这句话放在方才那位鬼先生身上,真的是再合适不过。 赵飞璇忽然伸出一只手,屈指一弹。 灵光一现,激射而出。 亭中立刻传来啵的一声轻响,十分细微,应声而起一道黑烟,摇摇晃晃片刻之后,哪怕心有不甘,却也依然就此消散,所以从此往后,这个地方就再也不会有人凭空出现,为人去讲那位书生状元郎与狐妖女鬼的故事。 更不会再有人絮絮叨叨地念叨“负心总是读书人”。 随后,赵飞璇缓缓抬手,轻轻一落,唇瓣微张,吐出一个“杀”字。 这片原本格外静谧的竹林,立刻就被喊杀声充斥。 大多都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好事儿主。 云泽没能得到答案,却也没有怀疑是不是南山君也或那位鸦儿姑娘将他出卖,前者已经收服文小娘,所以心善心恶,也就显而易见,至于后者,则是没有必要,否则鸦族如何又会提前示好,并且还是假借怀有俊之手方才送来舆图,以便他能通过考核?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一次。 最没脑子的那个,已经扑杀到近前。 手持一把钢鞭,当头砸下,风声如鹤唳。 云泽没有躲闪,依然站在原地,直到钢鞭已经临到头顶,出手之人也已面露狞笑,方才伸手去抓。眼见如此,那出手之人面上立刻狞笑更甚,脑海中甚至已经想象到这位鼎鼎大名的云魔头,会在自己的钢鞭之下手骨折断,头颅开花。 瑶光欲仙子亲口答应过,倘若有人能够亲自斩杀云魔头,就不仅可以得到瑶光三家承诺的那些好处,包括灵决古经、武功技法、丹药药散、灵兵法宝,更能得到那位美人骨的恩泽雨露。何谓“恩泽”?何谓“雨露”?只是说的委婉罢了,还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点儿破事儿?可若换做别的女子也就罢了,再好的皮囊,再好的骨相,也就只是鱼水之欢,一旦摆在修行大道的面前,就对许多人而言,便连狗屁都不如。 可美人骨毕竟也是鼎炉体质,那么鱼水之欢就绝不仅仅只是鱼水之欢,更是人间难寻的堪登极乐,并且登上极乐之后,还会对于个人修行带来极大裨益。 所以这份恩泽雨露,才会引来如此多人趋之若鹜。 谁会不想亲手斩去这颗大好头颅?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因而亲眼见到这位鼎鼎大名的云魔头,竟然如此托大,只以单手便要去抓这根钢鞭,出手之人当然无比惊喜,甚至是在脑海之中简单过了一遍云泽脑袋开花的场景之后,就立刻转而浮现出那位欲仙子美人骨的玲珑娇躯。 却不待其上手施为,这满脸狞笑的男子,就忽然表情一僵。 云泽已经稳稳抓住了那根钢鞭,眼神淡薄扫过男子面孔,随后抬起一脚,径踹出去,直捣黄龙,生生将那最先出手的男子一脚踹得开膛破肚,身形倒飞,血洒长空,也似有意为之,尸体撞翻了随后而来的几人之后,恰好落在赵飞璇几人的面前,最终仰面躺在地上,碎肉鲜血打从云泽面前,一路蔓延而去,扭头再看那最先出手之人,真真是个“牵肠挂肚”! 竹林中再度恢复静谧,紧随其后,咽口水、倒吸冷气的声音,响成一片。 赵飞璇眼神更冷。 在其身后名唤谷永言的那人,眼神当即一狞,就要绕过赵飞璇亲自动手,却也依然是如那日还在仙宴阁一般,被赵飞璇伸手拦住。 这位瑶光欲仙子,忽然唇角一勾。 “取其头颅者,可享恩露三次。” 话音一落,周遭这些人,莫说那些就是为了诸多好处才来参与这场围杀之局的男修学院,便是瑶光弟子、姚家子弟,包括火氏之人,也都忍不住喘息粗重。 其中一人面红耳赤,两眼放光盯着赵飞璇。 “此话当真?!” 赵飞璇轻轻颔首。 无需再立道心血誓,这么一群“虎狼”之辈,立刻大肆咆哮起来,像是瘟疫一般迅速传染,不多时,便尽数两眼猩红,再度涌来。 云泽忽然嗅到了空中悄然而来的些许香意,能够使人气血翻腾。 旋即轻轻一叹,颇为无奈。 原本还想杀鸡儆猴,却不想,竟是这么一群没有半点儿防备之心的“虎狼”之辈,如此轻易就被赵飞璇那蛇蝎女子暗中掌控,难怪都被当作炮灰一般能够轻易舍弃,上不得台面。 云泽注意到那位名唤谷永言的俊俏男子,只是有些脸色发红,呼吸粗重,却还没到这些棋子那般不堪的地步。 有些意外。 至于另外两位,则是早已转身走远。姚家那位身形飘逸,脚下一点便就高高飞起,身形下坠,落在河水水面上,再一点,就重新腾空,两次兔起鹘落,便稳稳当当到了河岸对过。火氏妖城的那位,则是缓缓抬脚,似缓实急,方才三五步落下,就已经到了与那姚家子弟遥遥相对的另一边,堵住了云泽潜入竹林的退路。 赵飞璇唇瓣开合,与那谷永言说了一句,后者立刻点头,疾行而出,绕过人群,只不多时,便在云泽身后站定。 算上天生美人骨的赵飞璇在内,统共四位,修为境界相差不大,全在十二桥境九十重天左右,哪怕放在诸如瑶光、姚家、火氏这些庞然大物当中,修为境界与身份地位也只比麟子麟女稍差些许,至少是在同辈之中,可以说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若不是瑶光麟子与那姚家麟子全在南城,恐怕手笔就还要更大一些。 至于火氏麟子... 外人眼中的笑话罢了。 云泽脚步挪转,身形轻晃,让开当先一人举步刺来的一剑,看也不看,手臂一甩,那根方才夺来的钢鞭就立刻激射而出,径直撞入面前这人的眉心,前后通透,犹有余力将其尸体带飞出去,随后再次撞入后续一人的脖颈,仍是前后通透,方才终于力道稍减,到了第三人面前,撞在此人胸膛上,只是刺入心口,却没能做到贯穿。 一步杀三人。 云泽眸光冷冽,紧盯赵飞璇,当然已经知晓这场围杀之局的真正用意。 用人命去填,将他活活耗死,哪怕不能耗死,也要让他落到一个精疲力尽的下场,届时,赵飞璇与另外负责压阵的三人,才会真正出手。 那么当年瑶光联手皇朝布下的那场围杀之局,是否也与眼前这幅场景十分相仿? 但肯定棋子不同。 要杀云温书,那至少数以百计的棋子炮灰,又该是在什么境界? 大能?入圣?还是圣人? 应该是以大能居多,其次入圣,再次圣人。 那才是真正的大场面。 相较之下,眼前的景象,其实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虽然相仿,但却不是大同小异,而是小同大异。 云泽忽然冲着赵飞璇面露狞笑。 于其体内,磅礴气韵陡然间便就满溢而出,攀上命桥,以火龙走道之势,涌入体内正经之中,走经络,闯穴窍,滚滚而动,轰鸣有声,雷光万道应声而起,苍白雷弧雀跃而起,激烈交织,浮于周身,便也逼得所有人都不能靠近过来。再之后,那万道雷光就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一般,尽数汇聚在云泽缓缓张开五指的右手掌心之中,最终化作一个雷弧涌动如同龟裂蔓延一般雪白珠子。 赵飞璇神情一紧,瞳孔扩张。 却不待其喝令那些棋子炮灰尽数后退,那粒有着无数雷弧涌动的雪白珠子,就已经悄然脱离掌心,坠落在地。 云泽面上狞笑更盛。 “万雷。” 珠子落地的瞬间,好似整座天地都随之陡然一静,紧随其后,一道肉眼可见的雪白涟漪,就以珠子落地之处为中心,沿着地面瞬间席卷而出,所过之处,苍白交错,一道道雷弧交杂相连,好像一张脉络错杂无章的蛛网一般,铺在所有人的脚底下。 赵飞璇悚然一惊,再也顾不得许多,立刻双臂一展,飞身后退。 连同左右两边的姚家子弟与那火氏之人,同样神情惊恐,各自施展手段连连后退,直至迅速蔓延的雷光陡然一顿,却也仍不放心,还在继续后退。 言长实短,不过瞬息之间。 云泽随即轻声吐出一个字: “起。” 雷网覆盖之内,万丈惊雷,于陡然之间拔地而起,好像倒劈苍穹一般,上入阴云滚滚,下起平地之间,苍白雷光瞬间激涌开来,雷霆将起,便立刻充斥了整片竹林,轰鸣之声犹似雷神惊怒,降罚人间。 赵飞璇身形飘然落地,瞠目望向那道好似已经连接了上天下地的粗大雷霆,只勉强能够看得出来,其实是数以百计的万丈雷霆,以雷光接壤而成,方才看似更像一座覆盖了所有人的巨大雷霆。而在其中,云泽衣袍猎猎,发丝飞扬,周身上下雷光覆盖,当真有如降临人世的雷神一般。 只一瞬,雷霆渐弱,雷光渐隐,只留下一道道还未完全消散的雷弧偶尔凭空蹿过,发出呲啦一声。 满地焦黑,尸横遍野。 云泽周身雷光褪去,面色已经微微发白,眸光略显黯淡,饶是体内气韵格外厚重充盈,想要施展这般足以堪比搏杀大术的术法,也依然需要损耗许多气韵气力。 却在随后,云泽就忽然神情一震,一身血气滚滚而动,接替气韵攀上命桥,仍是火龙走道一般的壮阔之势,轰鸣有声,传出体外,以至于云泽周身上下都开始随之喷薄血火汹涌,再次衣袍鼓荡,方才落下的发丝亦是随之飞扬,有滚滚气浪只在瞬间便往四面八方席卷开来,灼烫罡风如同刮骨钢刀,吹得赵飞璇只能抬起手臂,衣袖遮面,神情也随之再次一变。 云泽手掌缓缓抹过气府所在,取了那把骨刀出来。 只经擦拭,未曾打磨。 所以骨刀只是白森森罢了,好似不带半点儿锋芒,却也足够如同寻常凡兵中的利器一般,吹毛断发,手到擒来。 有个不知好歹的,赶在赵飞璇与另外两人之前,由自后方飞身扑杀而来。 既是偷袭,却也没有丝毫掩饰。 “托大的蠢货!” 云泽嗤笑一声,忽然撤步矮身,脚下一滑,便与那把背后而来的大戟擦肩而过,随后腰杆一拧,身形一旋,便作头下脚上的模样,一脚踹在那位名唤谷永言的男子胸膛,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 吃痛之后,谷永言一口气息当即一滞,却也依然死死咬住不肯放松,反而迫使体内气机下沉,便没有倒飞出去,反而强行双脚落地,几乎半条小腿也就直接陷入泥土之中。这人怒声嘶吼,一身血气激荡,隆起一身肌肉虬结,身材便就相较于之前,好似壮大了许多,颇有些那位早已死在庄穆兰手中的天璇弟子董希大的意思。 法天象地? 董希大那日施展的本事,或可勉强说是法天象地,但谷永言的这般手段,却是差了太多太多。 据说天璇圣地的老圣主,早在多年以前,《巨门星经》就已臻至化境,一旦尽力施展开来,法身之高,难以想象,可以掌握日月,手摘星辰。 贤者有诗曰: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所以那位骄狂无比的天璇老圣主,总是对外自称天上人。 有人暗中取笑,却又不敢信口言说。 相较之下,便连董希大都比不了的谷永言,又如何能够再说是那法天象地的神通? 云泽一念急转间,风声如鹤唳,已在面前。 这般招法,不堪入目。 果然是个华而不实的蠢货。 云泽眸中寒光流溢,稍稍矮身,便轻易躲过了横扫而来的大戟,随后脚下一点,身形瞬间欺入谷永言面前,一只手轻飘飘按在他那格外壮硕的胸膛上,劲力内敛,按定之后,方才终于尽数吐出,远比这看似法天象地一般的壮硕身材所蕴含的力道更为刚猛,便立刻听闻咔嚓一声,云泽整个人就几乎完全撞入谷永言怀中,却有一只手在其背后掏出,手中掌握一颗血淋淋的心脏,随后五指一握,便将其彻底捏碎。 雷声大,雨点儿小。 蠢货总是如此。 云泽另一只手手持骨刀,以刀柄末端抵在谷永言的肩膀上,轻轻一推,便将手臂收回,而那看似吓人,实则中空的谷永言,则是立刻仰面倒地,致死也依然瞪大了眼睛。 不敢置信。 死不瞑目。 云泽甩了甩手上沾染的血迹,扭头看向赵飞璇。 “之前的时候,我还以为会是什么大场面,毕竟钟婉游那女人只是匆促暗查,就已经发现了不下百余收了你们好处的学员,竟然都是这种不堪一击的废物。” 云泽将那骨刀扛在肩膀上,转过身来,正面面对神情阴郁的赵飞璇,嗤笑一声,缓缓言道: “当初瑶光联手皇朝一起围杀我爹的时候,场面应该很大吧?炼虚合道大能境的修士,肯定不少,其次便是入圣修士,再次则是圣人修士,全部加起来的话,应该不是数以百计,而是数以千计才对,否则只凭你们...虽然我没见过,但却听说过不少,所以如果只有区区几百人,应该拿不下我爹。” “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我爹方才只是圣人修为,而你们,却除了那些大能修士、入圣修士和圣人修士之外,还有大圣压阵。” “可你今日为我布下围杀之局,却只找了这么点儿人,还尽是一些不堪一击的废物。尤其这个,” 云泽一脚踩在谷永言的尸体上。 “不光废物,而且很蠢,总以为自己靠着女人迅速破境是什么正当手段,而且还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想杀我,他还不够资格,甚至就算对付怀有俊,我也觉的只凭这家伙,根本没可能干脆利落地拿下,可你竟然还敢叫他堵我后路,” 云泽忽的咧嘴一笑,抬起脚掌,旋即重重踏下。 那早已没了气息的尸体,立刻随着轰隆一声,陷入地下,模样已经彻底扭曲,哪怕重新翻找出来,也已经看不出原本为人的模样。 云泽面上笑意更浓。 “瞧不起谁呐?” 赵飞璇俏脸铁青,死死咬紧了银牙。 连同左右两侧的两人,同样面色不好。 那位来自南城姚家的男子,眼眸之中灵光充盈,还在试图寻找云泽身上的破绽,由自不敢相信有谁可以一口气杀了这些人之后,还能没有半点儿疲累之感,游刃有余。 云泽早有察觉,也任凭这位姚家子弟随意去看,只将目光放在赵飞璇身上,笑意缓缓收敛,眼神渐冷。 “给你两个选择,多活几日再死,还是...现在就死?” 第360章 一死两逃 是死是活,一念之间。 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赵飞璇神情阴郁,表情难堪,原本娇媚似水的一双眸子,如今却是寒光凛凛,杀意沸腾。 “云公子就这么笃定,可以杀得了奴家?” 语气森然。 云泽脸上也早便没有半点儿笑意,冷冷盯着眼前这位放浪形骸的可人儿,瞧不出一丝一毫的怜惜之意,在赵飞璇话音方落之时,就已经开始抬脚缓步走出去,每一步落下之后,总要在地面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然后速度越来越快,每一步迈出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等到六七步之后,脚下一踏,便立刻轰然一响,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迅猛杀出。 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赵飞璇脸上闪过一抹惊恐之色。 当初云泽尚且只是命桥境时,在北城一战,就已经落入下风,而如今两人修为境界已经相当,一旦缠斗在一起,最终的结果又会如何,其实已经不言而喻。 赵飞璇满心怨恨。 但怨的不是云泽,恨的也同样不是云泽。 而是瑶光。 美人骨也是先天鼎炉体质,要比气府异象更加罕见许多,倘若能够得到足够的支持,踏足圣道,就是必然。如今世上的先天鼎炉并非很多,早已名声在外的绝世剑修尉迟夫人是一个,洞明圣地辖下境内方才崭露头角的先天剑胚卫洺是一个,先天无垢道体的青丘余孽,又是一个,却无论是谁,都要比她强出绝对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哪怕青丘余孽,早在青丘狐族还未灭族之前,也曾得到过整个狐族不遗余力的支持。 可她这个美人骨,却只被当作鼎炉豢养。 赵飞璇双臂展开,身子一仰,往后一缩,整个人便倒退着贴地而去,云泽则如附骨之疽,手持一把白森森的陈旧骨刀,杀机迫人,锋芒毕露。 “还不帮忙?!” 赵飞璇一声尖啸,大袖飘摇,甩出两道灵光如瀑,却被云泽一刀劈散。 紧随其后,灼风袭背。 早先为了躲闪雷霆术法,便被迫无奈退到竹林中的火氏子弟,最先出手,当然也跟火氏老妪的残暴不仁有着很大关系,深知倘若今日没有竭尽全力拿下云泽,通过考核之后,一旦离开这座古界小洞天,就肯定过不去火氏老妪的那关,最终又会落到一个怎样的下场,哪怕不去细想,也能知晓。 便唯有咬牙出手。 火光一线,激射而来。 云泽脚下重重一踏,拧转腰杆,与那火光一线擦肩而过,目光已经转向随后扑杀而来的火氏子弟,眼神冰冷,稳稳落地之后,便抬手捏拳,重重砸向那道紧随火光一线而来的身影,势大力沉,拳罡流溢,径直砸碎了这人身上的护体罡气,一路长驱直入,与那火氏子弟的拳头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沉闷重响。 暴风席卷,飞沙走石,洋洋洒洒的雨丝倒卷上天。 烟雨晃乱。 那火氏子弟当即神色一变,承受不住手臂上传来的沉重压力,身形立刻倒退出去,双脚连连踩在地面之中,每一步落下都会踩出一个极深的脚印,远远退出十数丈,最后一脚踩在一颗百年老竹深入地下的根茎上,整个小腿都已经屈膝没入其中,方才勉强止住倒退之势。 这火氏子弟手臂颤抖,面孔狰狞,抬头再看,云泽却是已经再次向着赵飞璇扑杀而去,分明没有半点儿不堪之相,眼眸之中当即闪过一抹惊惧之色,虽然早便知晓这位云大魔头所走之路不与寻常相同,哪怕如今已经到了十二桥境,也是练体练气齐头并进,却万万没有想到,一心二用之下,他的体魄竟也能够如此蛮横,甚至还要更在纯粹武夫之上。 山上人寻找道侣,最好讲究一个虎父无犬子,但其实相当笼统,因为一旦详细去说,该是虎父虎母无犬子才对。 云温书当然算得上虎父,可那云大魔头的母亲,却该只是俗世之中的一介寻常女子才对,也便是说,哪怕云温书天赋惊人,一身光芒照耀历史长河,有着万古如一之资,云泽也理应没有太大希望成为又一个云温书。 难不成汤明兰那女人,并非云泽生母? 这火氏子弟神情变换,忽然听闻一声爆响,当即回神,晃了晃脑袋,抬头再看,竟是云泽一道劈碎了赵飞璇周身的护体神霞,逼得赵飞璇只能撕破一张压箱底的强大符箓,以瑶光圣主留在其中的一道气机化作霞光喷涌,撞在云泽横于身前的那把骨刀上,径直将其撞飞出去。 落地之后,云泽双脚嵌入地面,后退犁出一道长达几十丈的深邃沟壑,甫一站定,便立刻脸色一白,以刀拄地,脸色一变,张嘴呕出一口鲜血。 一直没有出手,只是躲在河道另一边的姚家子弟,眉关紧蹙。 那张符箓的威力,要比想象中小了很多。 当然不是瑶光圣主手段太差,不是云泽太强,而是因为这座古界小洞天并非天道而成,更不是老老年间的遗留之物,乃是北城四大世家的几位大圣联手铸就,再加上前些年鸦族圣人与另一位圣人大打出手,于无意之间闯入此中,造成了极大的破坏,方才导致几位大圣后续修复此间古界小洞天时,留下了诸多限制,方才导致那张瑶光圣主亲自书写的符箓虽然看似可怕,实则威力平平,只勉强赶得上寻常炼精化炁境修士的全力出手。 却要斩杀云泽,还远远不够。 赵飞璇俏脸阴沉,咬牙切齿,抬手扯下右边那条已被刀芒斩破的衣袖,露出洁白藕臂。 随后伸出左手,右手作刀,在其左手掌心轻轻一划,立刻鲜血横流,猛地按在右手手臂上,顺势下滑,以血迹印在雪白肌肤上,口中念念有声,晦涩难懂。紧随其后,赵飞璇右边手臂就立刻绽放出猩红光华,而后祭出一盏青莲灯,剑指一点,灯芯点燃,血红摇曳,陡然冲出一条条剑气,化作一道道血芒向前劈去。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重新直起身来,神情阴郁,眸光凝重,挥斩骨刀将那血芒剑气一次次劈碎,抓住其中一点转瞬即逝的空档,脚下挪转,立刻俯冲出去,身形左右横挪、几次兔起鹘落,虽然没能完全躲过那些如血剑气,便在身上留下了不少细密伤痕,却也依然是在最后一次兔起鹘落之后,强行来到赵飞璇身前,手中骨刀由高而下,猛地斩过一道苍白扇面,劈在那盏青莲灯上。 应声而断! 赵飞璇立时俏脸雪白,以双臂交叉格挡在身前,双手各自掐出手印,绽放霞光璀璨,堪堪挡下势如破竹的凛冽刀罡,身形亦是随之向后滑出,却见云泽脚尖一点,便紧追而来,竟是对于不远处早已负伤的火氏子弟,以及那位隔岸远观的姚家子弟没有半点儿理会。 被迫无奈,赵飞璇手印一变,周身上下立刻绽放神光万道,炽盛炽烈,熊熊燃烧,随即脚下一点,再不后退,咬牙抬手拍出一片神霞沸腾。而其面前,云泽却是半点儿不让,只是自知刀法不济,便暂且弃了骨刀不用,左手捏拳,手臂之上拳意流淌,明光灿灿。 一连数次碰撞,神光崩碎,轰鸣震天。 那姚家子弟口中啧啧有声。 “《贪狼星经》最以杀力极大而称雄,并且气息悠长,连绵不断,赵仙子在这方面的修炼虽然还没登堂入室,却也绝非寻常可比。那云家孽子已经施展过一次搏杀大术,气韵皆空,竟然还能正面硬抗,不落下风。” 闻言如此,方才终于平复了体内血气翻涌的火氏子弟,立刻狠狠瞪了这人一眼,却也没有多说废话,抖了抖依然有些疼痛的手腕之后,便不敢继续托大,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一双铜锤在手,一尺有余,顶部只有拳头大小,再度沉心静气之后,就立刻迈开阔步冲杀而去,一双铜锤舞得风声呼啸,配合赵飞璇一前一后,围杀云泽。 再不出手,便要落人话柄。 这姚家子弟摇头一笑,分明瞧见人影更迭之间,那火氏子弟与瑶光出身的赵仙子,偶尔会将目光望向这边,已经隐有不满之意。 所以这位姚家子弟只得不再作壁上观,不见有什么动作,便飘然而起,身形落在那条静谧流淌的河水水面上,就这么站在上面,右手抬起,并拢双指竖在面前,随后双指指尖自然溢出一颗颗血珠,就这么凭空漂浮起来,随之河水一阵,涌出一道道细水长流,被血珠牵引,在其周身腾空而起,上及百丈,随后男子脚下轻轻一跺,血珠立刻化作一条条血线,灵纹阵法瞬间构成,落下水面。 细水长流,立刻变得大如虬龙,转过百丈高空,犹如一杆又一杆锋锐长矛,于呼啸之间,直刺而去。 双拳难敌四手。 更难敌六手。 云泽一刀劈开迎面砸来的铜锤,随之一拳再次打碎一道喷涌而来的神光,脚下一点,身形就立斜掠而出,冲入竹林之中,一手环住一棵百年老朱,以双脚夹住,冷冽目光转向河面上的那位姚家子弟。 后者面带微笑,脚下大阵已成。 衣袂飞扬,发丝猎猎。 当真如同一位潇洒风流的仙人一般。 一颗颗水珠由自河面缓缓浮起,随后骤然加速,激射而去。 犹如破空之矢。 云泽冷哼一声,身形迅速下坠,落地之后,刀锋斜抹,便将那棵百年老竹从中斩断,旋即左手一拢一松,枝叶茂盛的百年老竹,就立刻激射而出。 却被那火氏子弟半路拦截,一锤砸烂。 修为境界尽数相仿的四人,忽然各自住手。 赵飞璇周身上下有神光浮动,如同一轮大日,已经瞧不见具体真容。 “云公子还不肯罢休?” 火氏子弟神情凝重,瞥了赵飞璇一眼,当然知晓倘若只凭他们三人,想要留下云泽无异于登天之难,而云泽的目的也是要取赵飞璇的项上头颅,方才一直逗留此间,没有转身离开。却至此间,双方已经缠斗许久,手段尽出,尤其方才姚家子弟出手之前,三人缠斗,不光云泽险象环生,他与赵飞璇同样如此,稍有不慎,便要人头落地,最轻也会落到一个重伤不愈的下场。 竟然是个平分秋色的结果。 火氏子弟有些无奈,却也很快便就压下这种感觉,继而手腕旋转,转动铜锤,只要云泽不肯答应就此罢休,便要立刻出手。 姚家子弟双指并拢,竖在面前,脚下悬踏河水,潇洒出尘。 云泽一个个看过,而后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搏杀大术对于气韵的消耗,自然是极为可怕,同时也会损耗大量精气神,所以如今的云泽,其实只是强打精神罢了,只是因为体内血气依然充盈旺盛,所以才能不露半点儿疲累之色。可自家人知晓自家事,方才一番交手,云泽自问已经大抵摸清了这三人的大部分底细,有自信哪怕如今已经负伤,也依然能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将这三人各自斩杀,却如今以少敌多,除非能够恢复状态,或者以命换命,才有希望能够斩去其中一两人。 可即便如此,云泽也依然没有收手的打算。 赵飞璇的那张符箓,其实算是一击必杀的底牌,只是因为这座古界小洞天的诸多限制,方才没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谁还没有底牌了? 所以重新提起一口气之后,云泽便默不作声,腰身微微一沉,立刻冲杀而去。 那火氏子弟眼神当即一戾,手腕转过,猛然掷出手中铜锤,随后身形紧跟其上,直扑云泽,意图半路拦截。 云泽身形扭转,抬刀荡开激射而来的铜锤,再看去,那火氏子弟已经高高跃起,于半空中握住冲天而起的铜锤,形如猛虎一般,双锤高举,重重砸下。 云泽脚下轻轻一点,闪身躲开,绕过泥土四溅中间的火氏子弟,继续扑向赵飞璇。 后者身形完全隐没在神光之中,见不到面容表情,却想能知阴沉难看,眼见云泽已经再次冲来,身形立刻飘然而去,拖拽出霞光曳尾,一掌拍出,神光如同潮水涌动,与那看似陈旧的骨刀撞在一起,应声而碎。 光雨飘散。 云泽身形陡然一冲,速度更快,只在瞬间便就追至赵飞璇面前,却也正值此间,一颗颗水珠如同离弦之箭,由自赵飞璇身后而来,而其身形却是已经退至河面,脚尖掠过,带起一片浪花飞溅,遮掩了水珠行踪。 破空声刺耳。 水珠激射出水幕。 云泽双眼虚眯,瞧得清清楚楚,虽然匆促,却也依然旋身尽数躲过,方才落地,背后便再度袭来一阵风声。 耳闻如此,云泽眼神更冷,总算暂且放弃了赵飞璇,手掌一撑地面,便以翻身倒立之姿,双脚连踹,与那接连砸来的两把铜锤撞在一起,随后翻身而起,并不回头去看身后数道水流如箭激射而来,一边凭借方才惊鸿一瞥记住的方位拧腰躲过,一边刀势下劈,重重砸在那火氏子弟交叉格挡的铜锤之间,气力之刚猛,匪夷所思,只待水流如箭激射而过,便借力拧腰,身形腾空,刀锋擦着两把铜锤交错之间,带起一连串火花,随后身形旋了一圈,再度劈下。 这一次,直接压得那火氏子弟双膝一曲,跪在地上,六脏六腑具受震动,七窍溢血。 赵飞璇身在河面之上,虽然知晓唇亡齿寒,却要回手援救,却也已经有所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泽身形落地之后,继续下压骨刀,刀锋斩入那火氏子弟的头颅之中,随后故技重施,刀锋下拉,腾空旋身一脚踢在那火氏子弟的脑袋上,拳罡落下,灿灿流淌,这人头颅便当即炸成血雾,只留无头尸体一具,依然半跪在地。 脚踏大阵,立于河面之上的姚家子弟,眉关一紧,眼神森然,脚下所立之处,大阵之中,立刻腾起一条条粗壮水柱,宛如游龙一般,扑杀而出,同时身形迅速后退,只在转眼之间,就已闯入竹林之中,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云泽面前一条条粗壮水柱已经尽数炸开,掀起白雾裹挟水幕遮天。 赵飞璇周身上下神光流转,熊熊燃烧,炽盛且炽热,而其被这神光掩藏的真容,则是眼神狰狞,暗恨那位姚家子弟几乎没有半点儿迟疑的临阵脱逃,却也知晓那火氏子弟已死,倘若只留他们二人还在此间,如果还要死撑脸面,不肯逃命,最终的下场,就断然不会比那火氏子弟强出多少。 自从云泽暴露身份以来,时至今日,方才多久? 两年,甚至不到两年。 早在当初瑶光还有圣地之名时,那次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放在北城南域的围杀,本以为可以手到擒来,毕竟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那次之后,哪怕最终勉强可以算是得偿所愿,却也是让瑶光惨遭重创,尤其南城皇朝,更是只留一位圣人。也便是说,上次一口气派出两位太上,对于当时的瑶光而言,已经算是极大的手笔,却不想,竟被一个徐老道、一头叱雷魔猿,以及一张符箓阻碍。 打草惊蛇之后,再要找到可以斩草除根的机会,便难如登天。 而在今日,原本以为足够重视,手笔之大,也已足够吓人,却至此间,仍是需要再如上次一般,狼狈逃窜。 赵飞璇一口银牙几乎全部咬碎。 却也只在须臾之后,其身形滑退之势便陡然加速,掩入竹林之中,消失不见。 第361章 聊胜于无 水雾裹挟水幕落定,已经人去楼空。 云泽手持骨刀,缓步而行,一脚踩在这条河水的水面上,并未下沉,而以一身血气溢出体外,冲撞水底,方才能够看似如履平地。 其实不太简单。 云泽不动声色,一身杀气,缓步而行,来到水面中间,亲眼见到水面上残留的一道道灵纹依然残留些许血色,没能被水完全冲散,只是时至此间,这座灵纹阵法也已再无大用,只是因为那位姚家子弟余留的气机还在,所以勉强维持,而若再有片刻,怕是就要彻底消失。 灵纹一道,天地作纸,精血为墨,气足则势成,血足则形备。 有些十分简单基础的灵纹,随手便可勾勒而成,但更多的灵纹,尤其阵法之流,往往需要精血辅助才能保证灵纹能够承受那份天地大道,甚至要以心头血为墨,才能保证这份天地大道可以为我所用。 而一旦阵法成型,往往妙用无穷。 这位姚家弟子的修为境界还是太低了一些。 补天士一道从来都是如此,总体说来,其实十分近似于“大器晚成”的说法,修为境界越是低微,实力手段就越是不堪,反而随着修为境界的不断提升,实力手段便不仅仅只是水涨船高那么简单,尤其一旦踏足圣道,与人作战之时,举手投足之间,往往都是玄机暗藏,不会输给任何一位练气士与任何一位横练体魄的武夫,甚至是在手段诡谲的方向,犹有胜之。 所以今日一战,这位姚家补天士带给云泽的麻烦,远不如那位火氏子弟带来的麻烦更大。 但也正是因此,那位火氏子弟才会成了三人之中唯一一个没能留下性命的人。 云泽不再停留,继续抬脚走出,速度并非很快,一路沿着水面缓缓而行,直到最后一步抬起,带起一线滴滴答答的水线,最终踏上岸边,对面的竹林深处,也依然没有半点儿声响传来。 真的逃了。 并且逃得很快,很远,没有半点儿迟疑。 云泽忽然脸色一白,身形踉跄,半跪在地,张嘴呕出一口鲜血,再一踉跄,险些就此昏死过去。 瑶光圣主亲自出手绘制而成的符箓,声势不算很大,至少对比云泽最早出手抹杀两百余人时的可怕声势而言,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但搏杀术也好,灵纹符箓也罢,从来不是只看声势大小就能判断威力如何,所以云泽虽然已经横刀面前,将那神光喷涌尽数挡了下来,却也依然难免负伤,并且伤势极重,只是仗着根基牢固,血气浑厚,方才能够勉强压下,没有露出半点儿身负重伤的模样,并且接连出手,还在最后一刻,一脚踢烂了那火氏子弟的头颅。 其实还能再压一压,甚至如果赵飞璇与那姚家补天士并未逃走,也能继续出手,只是再想凭实力杀人,已经不太可能。 一尺雪光,龙溪,符箓。 底牌相当足够。 但一尺雪光杀性太重,一旦动用,就与破体而出也没什么太大不同,云泽本就已经身负重伤,再要动用一尺雪光,伤上加伤,就难保不会因此留下什么重大隐疾,只为斩去一个赵飞璇的项上头颅,大可不必。 龙溪并非本命飞剑,用一次,便会导致龙溪本身的灵性受损一次,尽管损伤不会十分严重,却也还是能不动用,就尽量不要动用。 雪姬早年相赠的符箓,已经只剩两张,用一张,便少一张,一方面是云泽并不确定下次返回东海度朔山时,雪姬是否还会愿意再写符箓给他留作保命之用,另一方面,则是不能太过仰仗这些外物,否则一旦形成恶习,便会拖累自身修行。 所以赵飞璇与那姚家练气士夺路而逃,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 只可惜死的是个无关紧要的火氏子弟,而非赵飞璇那美人骨鼎炉。 云泽喘了几口粗气,以骨刀作拐,支撑身体缓步上前,背靠一棵格外粗壮的老竹瘫坐下来,一边望着河道对过那座屹立不倒的凉亭,一边在心中暗自复盘这场大战,眼皮如有万钧重。 已经算得上是云泽自从修行以来最为艰难的一战,甚至就连当初远行八千里方才启程不久时,“偶遇”穆红妆时那一战,都比之今日远有不及。 果断出手抹杀两百棋子,是对的。 小觑了赵飞璇的手段,一时不查之下,被那灵纹符箓正面击中,虽然已经尽力挡下,却也依然导致自己身负重伤,乃是大错特错。 其次便是太过执着于赵飞璇的项上头颅,近身缠斗搏杀之时,几次被那火氏子弟逼得险象环生,都是因为不肯放弃压制赵飞璇的大好良机,还是错。 再之后... 云泽已经彻底睁不开眼皮,只在昏睡之前,依稀瞧见这场牛毛细雨的雨势,已经越来越大,所以竹林之中逐渐响起哗啦啦的雨打竹叶的声响。 然后便是一抹裙袂,于悄然之间,映入眼帘。 ...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谓之借势,与佛家观想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可惜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这所有一切的,不是钟乞游,不是陈子南,更不是青雨棠、项威,也或其他至少可以称为天之骄子的人物,而是善文不善武的钟婉游。 倘若换做其他人,见过这么一场大战之后,定然裨益匪浅。 但这只被少部分人暗中尊称为“游龙”的女子,却只是震惊于云泽的实力手段以及看似无穷无止的磅礴气力,以搏杀大术一口气抹杀两百余人之后,仍有能耐先斩谷永言,再与另外三人缠斗良久,并且一旦转移目标,不再执着于赵飞璇的项上头颅,就立刻压得那位不知具体姓甚名谁的火氏子弟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直至身死,也依然跪在那里。 钟婉游一手撑着一把红梅映雪的油纸伞,站在云泽身旁,为其遮挡雨势,目光望向河岸对过那具依然长跪不倒的尸体,回想起那一脚之后的血雾飘散,心有余悸。 动如雷霆的拳意、拳罡,举手投足尽都杀力非凡的拳法,站桩腾挪总是恰到好处的步法,以及那座名唤万雷的搏杀大术,可圈可点之处,实在太多,哪怕钟婉游一向善文不善武,却也依然能够看得出来,好像除了刀法略显僵硬不够流畅之外,其他已经展示出来的方面,全部都能算得上顶尖。 难怪山上人总说,虎父无犬子。 钟婉游收回目光,眼神复杂看向身旁已经昏睡过去的云泽,许久之后,忽然幽幽一叹,转身背靠竹竿,仰头望向这场雨势已经越发滂沱起来的大雨,听着雨打竹叶的声响,微微出神。 ... 这场大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熟睡之中的云泽,忽然动了动眼皮,然后缓缓睁开,入耳之间,仍是昏睡之前雨打竹叶的声响,并且要比记忆中的声响更加絮乱、急躁。 “云公子睡得可好?” 头顶忽然传来一道空谷幽兰般的女子嗓音。 云泽眼神逐渐明亮起来,彻底清醒,却也依然满脸倦容,然后用力伸展四肢,伸了个懒腰,早在昏睡之前就已知晓来人是谁,所以这一觉,其实睡得不算太好,神经也没有完全放松下来,但凡钟婉游身上露出半点儿杀气,云泽都会立刻清醒。 也正因此,才会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钟婉游忽然弯下腰来,唇角带笑,眸光温婉,将手中两枚朱红果子搁在了云泽怀里。 “奴家来的路上瞧见了这些果子,味道不算太好,却也可以勉强以作果腹之用,便顺水多摘了一些,倘若云公子不觉得嫌弃,就请收下吧。” 云泽瞥她一眼,面上倦容稍敛一些,轻轻点头。 “多谢。” 朱红果子看着不错,入口却是有些酸涩。 云泽眉关微微一蹙,却也没有太过掀起,狼吞虎咽吃了下去,之后便起身看向河道对过,除了那双膝深深陷入泥土之中,雨打不倒的火氏子弟之外,另有大片焦黑,横尸遍野,其实不少人已在万雷之下尸骨无存,便连气府中的许多物件,也没能保留下来,想也知都是一些寻常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毁也就毁了,不值一提。 云泽取了一把油纸伞出来,叫了钟婉游,从不远处的那座石拱桥来到河岸另一边,挨个看去。 但凡是被云泽找上的,都是一脚下去,踹烂了气府所在之处,任凭其中物件尽数散落出来,一眼扫过,若有还算不错的,便弯腰拾起,其他登不上台面的破烂货色,就随意丢在此间。 钟婉游的方式显然要比云泽温柔许多,总是屈膝下蹲,并不掀起尸体焦黑,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气府之处,以自身气韵潜入已经可以说作无主的气府之中,查看其中所藏之物,倘若能够找见还算不错的,便将其牵引而出,不会破坏尸体,也便所过之处,尸体原本是个什么模样,在其走过之后,就依然保持什么模样,不会变的破破烂烂,也算敬重死者。 只可惜,能够入眼的东西,实在不多。 云泽只收获了一只内蕴灵光的瓷碗,以及半截可以用来炼制灵兵法宝的雷击梧桐木。瓷碗能够吸引灵气,凝聚对于修士修行有着一定裨益的玉露,但其本身却也损坏严重,原本应该是个中品法宝的品秩,再不济也是下品法宝,可如今却已沦落到中品灵兵,云泽留神注意了一下其中玉露的凝聚速度,大致算出,倘若需要使其凝聚一滴玉露出来,至少也要百年才行。 得手之时,瓷碗之中仅剩半滴。 云泽当即倒入口中,将其化开,用来修复体内伤势。 至于另外半截雷击梧桐木,则是只有拇指大小,焦黑如炭,其上缠绕雷火流溢,虽然神妙,却是个头太小,好在这种天材地宝之类的东西,哪怕个头不大,也能轻易卖出一个天价,便立刻收了起来。 钟婉游那边只收获一小颗琉璃石,与雷击梧桐木相仿,都是用来炼制灵兵法宝的天材地宝,大小方才不过常人食指指节一般,虽然价值不菲,但却比起半截雷击梧桐木差了太多,云泽实在看不上眼,便索性没再收回,直接送给钟婉游。 随后走上前去,一脚踹翻了那火氏子弟的尸体,再一脚将其气府踹烂。 结果除了那双拳头大小的铜锤以及十分有限的几枚灵光玉钱之外,就再也没有半个可以入眼的物件儿,要比其他那些只是棋子炮灰的学员还要更穷。 是早便已经猜到难免丧命,所以才会空手而来,还是因为本就不受火氏老妪待见的缘故,方才这般孑然一身? 云泽有些失望,却也没再理会这具无头尸体,转而走向那座凉亭,大落落落座在那鬼先生的椅子上,目光望向面前每个说书先生都会准备的老三样——醒木、折扇、方巾。 除此之外,还有屁股下面的这张木椅。 许是因为那书生状元郎死后化鬼已久,并且常常触碰这些物件儿的缘故,所以原本只是寻常之物的老三样与那木椅,如今也已堪入灵兵之流,却一旦斤斤计较起来,就该说是鬼器灵兵,算得上是十分罕见,寻常人当然用不得,并且凡夫俗子之流,哪怕只是从旁走过,都会出不多久便要大病一场,倘若不知好歹再去伸手触碰,更会直接丢掉性命。 其实已经沾染浓郁鬼气的,绝不仅仅只是这些,包括这张八仙桌,桌上角落里的那只鸟笼,以及整座凉亭,都是鬼气萦绕。 但也有多有少。 最常触碰的折扇,已经堪得中品灵兵,其次便是屁股底下的这张木椅,同在中品之流,再往下,便是勉强触及下品灵兵之列的醒木、方巾,而这八仙桌与那鸟笼以及整座凉亭,最多也就只能算是沾染了一些鬼气而已,凡夫俗子尚且能够伸手触碰,只会觉得略感阴凉罢了,当不得任何用处。 钟婉游随之走入凉亭,收起油纸伞,美眸四下望去。 “那位鬼先生,所言非虚?” 云泽微微挑眉,颇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位人称游龙的女子一眼,却也没有计较这些,只是轻轻点头。 “怨气不重而唯有执念不散,理应非虚,或许那座狐妖坟墓,就在竹林深处,你若有些兴趣,或可前去找一找,说不得还能挖出狐妖尸骨,找见什么陪葬之物。” 闻言如此,钟婉游立刻轻轻摇头。 “如那鬼先生所言,狐妖不过野修罢了,便是真有什么陪葬之物,也不过鬼先生幡然悔悟之后带去的金银铜器罢了,又有何用?” 钟婉游话音一顿,美眸莹莹,望向伸手拿起那把折扇细看的云泽,轻声言道: “云公子是为奴家早至此间,却未曾现身相助,所以才会心有不忿,出言暗讽?” 云泽一愣,眼神古怪看了一眼钟婉游。 “出言暗讽?你说方才狐妖坟墓那事?” 不待钟婉游回应,云泽便已无奈摇头。 “我就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你想的太多。” 云泽将那折扇与醒木、方巾,全部收起,至于屁股底下的这张木椅,则是略作迟疑之后,同样伸手拿起,然后扭头看向钟婉游。 “这东西,你要不要?” 钟婉游立刻摇头。 眼见于此,云泽也便不再强求,随手将那木椅丢下,毕竟此般鬼气浓重之物,倘若没有封藏手段,就最好还是不要轻易收入气府之中,对于修士本身而言,有害无利,所以另外三样鬼器灵兵拿就拿了,个头不大,只需揣在怀中即可,虽然略显寒凉,却也影响不大,可那木椅却是着实碍事,可惜归可惜,但也已经收获颇丰,倒也不必太过计较。 能够酝酿玉露的瓷碗,云泽并不打算留下,虽然已经损伤严重,但也应该能卖一个不错的价钱。 再者便是雷击梧桐木,个头小了一些,却也“寸木寸金”,至少百枚灵光玉钱是有的,再想卖出一个更高的价钱,不太可能。 火氏子弟的那双铜锤,云泽已经打定主意,标明来历之后,就要标出一个极高的价格,至少也要中几百枚灵光玉钱,铜锤本身只是上品灵兵罢了,当然不值这个价格,但其来历,却是价值不菲,哪怕价格已经不止虚高那么简单,却也依然有人会买。 其次便是那位鬼先生留下来的老三样,虽然品秩不高,却也胜在稀有罕见,并且与人为敌之时,能够借助其上鬼气损坏他人灵兵法宝,折扇、醒木、方巾全部加起来,或也能够卖个百十玉钱。 收获颇丰。 当然最大的收获还是那双“来历不菲”的铜锤,倘若抛开这双铜锤不谈,只说其他收获,其实不值一提。 穷文富武,除去铜锤,其他收获全部加起来,也就只有两三百枚灵光玉钱罢了,最多也就只够买来一件品相稍好一些的中品灵兵而已,便是加上那双铜锤,也依然距离下品法宝有着不少的差距。 当初公山复只在十方楼买了一只作用不算太大的精魅瞳中人,就已经是个小几千灵光玉钱的价格,相较之下,此番收获实在是为数不多。 云泽大致算过之后,有些无奈,却也只能感叹一句,聊胜于无。 第362章 圣人陨,大能成 大雨滂沱,竹影萧萧。 在云泽与钟婉游离开之后,背影方才消失在雨雾朦胧之中,只剩雨打竹叶之声的竹林里,就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位身形瘦削的佝偻老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每一步踏下,都要溅起大片大片的雨水,等待抬脚再行,身后便会留下一道明显脚印,任凭四周雨水冲刷,也要许久才能重新将那脚印填满抹去。 一身火热气机,雄浑且内敛。 老人面容被倾斜的斗笠遮住大半,只能依稀瞧见下巴瘦削,走到满地焦黑的尸横遍野之间,没有半点儿迟疑,一脚踩碎了其中一具焦黑尸体遗留下来的界字牌,不曾传出半点儿声响,立刻化作齑粉,卷出一片千丝万缕的灵光,在满地焦黑之间,精确找到了尸体身上掉落下来的血肉碎块,使之能够顺利离开这座古界小洞天,重新返回北中学府。 自然有人负责将这些学员送回各自所在的学院,至于之后是要直接入土为安,还是有谁愿意领会尸体,就不再是北中学府需要操心的麻烦事。 分辨身份,已经足够麻烦了。 这两百多具尸体,当中恐怕会有不少难以辨认身份的,最终的结果当然是被焚烧成灰,丢下云海,任其随风飘散。 只是颇为古怪的,万雷之下,这两百多位收了好处,自甘堕落成为棋子炮灰的学员都已全部丧命,无一幸存,可那本该脆弱不堪的两百多块界字牌,却是无一损毁。 当然不是云泽手下留情,尤其这般搏杀大术一般的手段,哪怕云泽能够施展出来,却也只是勉强操控罢了,要在杀人的同时,又单独避开这些界字牌,使之全部能够完好无损保留下来,只凭如今的云泽,无异于登天之难。 更何况大可不必。 曝尸荒野即可,若非如此,难不成还要找块风水宝地,让这些心怀叵测之辈入土为安? 杀人者,人恒杀之。 老人一步步走过,一块块界字牌接连粉碎,千丝万缕的灵纹神光飘然而动,相互交错却又互不干预,各自精准找到尸体焦黑之后散落的碎块碎渣,半点儿不留,全部带回北中学府。 直到最后一步踩下,将那已经断成两截的火氏子弟送回,老人方才微微抬头,斗笠垂落的阴影下方,露出一双精湛眼眸。 云泽与钟婉游,不知何时出现在远处的雨幕之中。 一把红梅映雪的油纸伞,颇具风情,女子生性细腻,最喜这些。 另外一把,则是一片雪白没有半点儿杂色的油纸伞,简单朴素。 云泽冷眼望向负责收尸的老人。 “先前我还奇怪,怎么这些界字牌竟然没有半点儿损坏,原来是你在背后搞鬼。” 云泽缓步而来,目光扫过老人脚下那片逐渐汇聚起来,连同尸体血迹一起消失的灵纹神光,开口问道: “有必要?” 老人咧嘴一笑。 “有些没必要,有些有必要,这是规矩,不成文的。” 言罢,老人便伸手扯了扯头上的斗笠,转身缓步离开。 似缓实急。 所以老人每一步落下,都要走出至少三五丈距离,脚印也与来时一般,与周遭雨水泾渭分明。 云泽皱了皱眉头,尝试着抬脚踩向最近的脚印,果然如同所料一般,踩不下去,乃是老人每一步落下之后余留在此的雄浑气机所致,格外凝实,需要随着气机本身的不断飘散,云泽脚掌才能缓缓下落,直到再也没有半点儿阻碍,一脚踏下,地面随之轰然一震,连同一旁不远处的那条河流,河水也陡然炸起三丈高。 钟婉游远远见到,立刻面露惊色。 云泽缓缓收回脚掌,抬头望向老人离去的方向,忽然嗤笑一声。 什么有必要没必要,不成文的规矩,只是身份地位相互有别罢了。 所以这么些人,其中真有必要送回去的,能有几人? 撑死了不过一手五指之数。 ... 学府考核,前后拢共十五日。 如今已经过去一半还多。 山门附近的空地上,已有不少人影,或是盘坐在地调养伤势,或是“牵肠挂肚”、鲜血横流,当然不是已经走到“山门”,通过了考核,而是半路弃权,自己捏碎了界字牌以求留得一命,或是与人缠斗搏杀之时,被人打碎了界字牌,又或是因为种种缘由,惨遭不幸,最终落到一个身死魂消的下场,被收尸人送回此间。 全部加起来,统共能有五六百人。 其实“人”数应该还要再多一些才对。 只是收尸人毕竟数量有限,无法照顾到整座古界小洞天的所有学员,因而便有一些早已身死许久的学员,至今也还依然留在其中,要么曝尸荒野,要么尸骨无存,反正无人理会,也无暇理会。 修行之道,道阻且长。 阻在眼前,长在远方。 异象纷呈的大殿门前,长阶一侧,摆有一只小巧玉瓶,瓶中袅袅娜娜升起一道青烟飘转,凝而不散,在那一众学院长老以及四位府主面前如同画卷摊开,常人望去,只有一片青烟罢了,却在众多长老以及四位府主眼中,能够清楚见到自己想要细看的任何一人。 府主在前,长老在后。 只唯一不同的,便是席秋阳取代了那位名唤赢光煜的府主盘腿坐在最前方,却又不去多看青烟画卷中呈现出来的竹林景象,双目阖起,静心吐纳,似乎对于云泽此前的一番遭遇并不关心。 连同在其身侧的小狐狸,也是身体蜷缩成一团,安安静静趴在那里沉默修行。 而那本该在此的府主之一赢光煜,则是被迫无奈只能屈居后方,脸色惨白,气息虚浮。其实真正知晓此间缘由的,出去大殿门前这一众长老府主之外,便只有山门附近的寥寥数人,因为放弃得太快,所以才能亲眼目睹席秋阳一掌下去,就险些直接拍死了这位赢姓府主的那一幕,立刻噤若寒蝉,直到许久之后,山门附近自己捏碎界字牌退出考核的学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多人注意到大殿门前的异样,开口询问之后,方才终于有人压低了嗓音小心解释。 席秋阳对此置之不理。 赢光煜至今也是自顾不暇。 无人理会之下,这些学员也就逐渐放开了胆子,只是此间之人大多来历平平,并且又是年轻一辈,就对早已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实在是所知不多,也便有关席秋阳真是身份的各种猜测,为何要对赢府主出手的猜测,以及为何其他府主以及学府长老无一阻拦的猜测,便愈演愈烈,各种说法层出不穷。 也好在这些学员虽然胆大,却也还没大到胆敢妄意揣测的程度,也便说法虽多,却也总算还能听得过去,不会让人过分难堪。 只是相对于席秋阳的如日中天,那位赢姓府主,就显得有些卑微不堪了。 弱肉强食,理所应当。 所以饶是那位赢姓府主如今已经恢复了不少,却也依然没有出声甚至出手教训这些胆大包天的年轻一辈,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那个鹤发童颜的席秋阳,曾经的杨丘夕,便只能闷不吭声,一边听着那些叽叽喳喳的噪耳话音,一遍充耳不闻静心调养伤势,以待日后再找机会与那些胆大包天的年轻学员算一算这笔混蛋帐。 但在今日,那些扰人清静的噪音,却是忽然一顿,并且时隔许久都没有再次传来。 赢姓府主赢光煜心生好奇,一身元炁缓缓下压,沉入气府之中,方才睁开双眼望向山门那边,当即眼角一跳。 一具具焦黑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一个接一个出现在那山门附近的空地上,吓得周遭那些早已退出学府考核的学员心惊胆颤,尽数远离,并且时至此间,一具具焦黑尸体,还在不断随着灵纹阵法的一闪而逝,凭空出现在那里,完好无损的不多,绝大多数都已断成两半,很显然是出手之人不光打烂了气府搜刮战利品,并且出手之时用力极大,不讲半点儿人情。 焦臭熏天。 直到最后一具断成两半的无头尸体出现,具体是谁,当然已经认不出来,但那尸体一旁散落的些许火红鳞片,却是足以说明。 火氏子弟,也被人杀了? 赢光煜扭头看向那张青烟画卷,心念微动,立刻瞧见了竹林中云泽撑伞返回去找收尸人的那一幕,随后心念再动,光影错乱,后退过去,从那鬼先生烟消云散的时候开始,重新一幕幕展现出来。 无需太久,眼见云泽一招抹杀了两百余人之后,依然可以调动体内血气,充盈体魄,好像没有半点儿疲累,赢光煜便不再继续看下去,并且根本不去理会这场围杀之局的胜负成败究竟如何,只是暗中揣测云泽施展的那手雷法,究竟根脚何在。 席秋阳忽然睁开双眼,目绽精光,望向赢光煜。 后者立刻悚然一惊,只觉得如芒在背,下意识抬头看去,正对上席秋阳杀机内敛的眼神,当即呼吸一滞。 旁边三位府主一阵面面相觑,随后无声长叹。 真以为你这赢家本姓的太上长老无人敢杀? 所以自当席秋阳周身左右忽然浮现出阴阳二气之后,三位府主便各自施展手段远远离开,而其身后那一众来自各方学院的长老,则是稍稍一愣,却也很快就察觉到不妥之处,同样各展神通,迅速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赢光煜当即满身冷汗。 “杨丘夕,你...” 话音未落,席秋阳一双眼眸立刻变得深邃无比,其中演化有阴阳玄黄合道之象,推演混沌鸿蒙,以使周身气机环绕浮动,有阴阳二气生生不息,化出一片古怪的灰蒙蒙,随即天地初开,轻清者上升演化鸿蒙青天,浊重者下沉演化万里厚土,瞬间便将那位赢姓府主摄入其中。 席秋阳缓缓起身,衣袂飘扬,于天地初开之间,缓步而来。 赢光煜脸色愈白,冷汗淋漓,许是知晓席秋阳已经不肯善罢甘休,忽然神情一狞,圣人威势滚滚震震,哪怕是在席秋阳的异象之中,也依然掀起一阵飞沙走石。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席秋阳又一步踏下,整座天地都随之一震。 阴阳二气凭空浮现,由自异象青天之上坠落下来,轰然撞碎了赢姓府主的圣人威势。 赢光煜当即脸色一变,张嘴喷出大片血雾。 再一步落下,席秋阳就已经来到了这位赢姓府主的面前,缓缓伸手,轻而易举便就钳住了此人喉咙,而其却是仿佛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一般,哪怕是被席秋阳如拎死狗一般缓缓拎起,也依然没有一丝一毫挣扎的能力。 圣人修士,何时竟已如此不堪? 山门附近一众早已退出考核的学员,看得目瞪口呆。 而在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包括另外三位出自北城世家的府主在内,所有人都是神情复杂。 哪怕如今只是大能修为,可杨丘夕,毕竟还是杨丘夕。 倘若不是云温书已死,世上再也没有能够与之一较高下之人,曾经的杨丘夕,又怎会故步自封,化名席秋阳?绝世之称,又怎会还在白先生身上?那天下第二,又哪里轮得到那只为情所困的野猫? 其中一位身着青色儒衫的老人,忽然扭头向着身旁人问道: “大圣之下,可有杨丘夕之敌?” 被这老人问到的那人,神情一僵,苦思冥想许久之后,方才答道: “只分胜负,能胜其者,不在少数,若分生死...或也唯有尉迟夫人能够与之一较高下。” 随即摇头叹道: “尉迟夫人这大圣之下真无敌的说法,说得太早了。” 众人闻得此言,尽是感慨不已。 曾与云泽有过短浅交情的那位姜家太上,忽然面露迟疑之色,而后方才小心问道: “杨丘夕此人虽有先天异象,可老夫记得,那异象虽然气势磅礴,却也应该不是这幅模样才对。难不成是自斩修为之时,连同先天异象也一并斩去,重新修出来了这座后天异象?” 众人一愣,随即面面相觑,却是谁都没有说出个定论。 而在那鸿蒙新天的异象之中,席秋阳手拎赢光煜,天地之间忽然刮来一阵猛烈罡风,阴阳二气随之而动,才是真正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而待罡风落下,天地之间重新恢复清明之时,席秋阳手中圣人,已经切切实实落到了一个形销骨立的下场,甚至连同气府中的许多藏物,也都随之化作齑粉,随同罡风消散。 那姜家太上眼见于此,忽然抿了抿嘴角,苦涩一笑。 竟是比起两年前杀败姜家三祖老的时候,还要更加轻松。 随后望向那只同在异象中的青丘狐,好似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察觉一般,始终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暗自修行,实际上却是因为席秋阳的刻意为之,方才能够安然无恙,并且身临其中,还能切身感受到席秋阳抹杀圣人的可怕手段,于其修行而言,自然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裨益。 姜家太上眼眸中流露出些许艳羡之色。 包括另外两位府主在内的其他众人,同样如此。 只身在山门附近的那些年轻学员,虽然席秋阳已经尽可能压制自身威势,可其中光景,却也依然不是他们能够轻易得见,个中玄妙,也就离得更远。 不是没有福源,而是境界差距实在太大。 就像当初还在木河镇时,云泽被青丘老祖带去天外,亲眼目睹了一场大圣之间的厮杀,却受益不多,寥寥无几,便是云泽与那大圣厮杀远隔天涯海角,哪怕能够近距离亲眼见到,也依然无法察觉出其中真正的玄妙所在。 与之不同的,便是小狐狸如今修为境界并非很低。 所以自当席秋阳丢下那具枯骨,收敛了自身异象之后,原本趴伏不动的小狐狸,就忽然张开双眼,眼眸之中精光屠戮,周身上下有汹涌气机浮动不止,已经凝作实质,如从苍白火焰一半熊熊燃烧,炽盛无比。 原本还要返回殿前,继续观看青烟画卷的众人,脚步随之一顿。 可小狐狸也并未在此继续逗留,身形一纵掠上大殿屋顶,随后凌虚踏空而去,只在短短瞬间,就已经消失在极远处的云海之间。 乌云滚滚,随之而来,几乎没有半刻喘息时间,铅云厚重,方才成型,便立刻落下一道仿佛山岳一般的粗壮雷龙,狠狠砸在远处云海之中,声势之浩大,实在是骇人听闻,哪怕此间许多来自各处学院的长老,一眼望去,感受天威滚滚,也险些就要跪拜下去。 更枉论山门附近的那些年轻学员,哪怕相隔极远,也已经承受不住雷劫之势,战战兢兢被那浩荡天威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紧随其后,又是一道粗壮雷龙,由自铅云之中探出头颅,最初浮现之时,下落缓慢,好像极为艰难,却在短短瞬间之后,就立刻迅猛砸下,掀起雷光万丈,苍白之色充斥于整座天地之间。 席秋阳身形一纵,来到大殿屋顶,立于屋脊之上,遥望而去。 依稀可见一道青丘狐影,百丈大小,强行撕裂了第二条雷龙,随即仰头望去,忽然张开血盆大口,竟是直接吞下了第三条粗壮雷龙。 炼虚合道大能境界的气机,已有其形,待时而成。 第363章 拦路 距离半月之期,已经只有两天。 古界小洞天最中间的那座大山,已经近在咫尺。当然只是看起来近在咫尺,望山跑死马,所以其实距离真正抵达山门所在,还有着相当不短的一段距离。 在一座大湖的一旁,云泽方才下水洗过一次澡,换了一身新衣裳。早先临下山离开东海的时候,雪姬为他准备了不少新衣,只是一路走来,并不平静,衣裳不是法袍,也便破的破,坏的坏,时至今日,就已经不剩多少。 云泽没有什么太大的讲究,衣能蔽体即可,只是先前的那身旧衣满布污秽血迹,时日一久,便难免腥臭刺鼻,实在是难以忍受,如今见了这座大湖,时间又尚且还算充足,云泽自然想要逗留片刻,清洗一番。 反而钟婉游一路走来,闲情逸致一般,往往能够通过一些十分细微的痕迹“料敌先机”,虽然多走了一些冤枉路,却也自从那日竹林相见之后,便一路坦途,云泽也方才知晓,为何两人相见之时,这位只是靠着灵株宝药强行堆起一身修为的钟氏麟女,竟会纤尘不染,衣净如雪。 细致,谨慎,以及对于诸多异兽习性的了如指掌,让人叹为观止,显然是在进入这座古界小洞天之前就已做过不少功课。 有备则无患。 但其这般行事之法,也确实不像一位妖城麟女原本该有的模样。 该是天底下的独一个。 云泽换洗过后,返回林中的时候,那位不像麟女的麟女,正屈膝坐在一块巨大岩石上,手中捧着一只六孔陶埙悠然吹奏,音色朴拙抱素,悠扬悠扬,独为地籁。 是个云泽从没听过的曲调。 其神若何? 月射寒江。 只是一曲未罢,便戛然而止,钟婉游收了陶埙,回望云泽,宛然一笑,颔首示意。 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云泽眯了眯眼睛,习惯性双手揣袖,忽然觉得眼前这女人,虽然只是偶然间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却是比起先天美人骨的赵飞璇,也已经不差许多,都是格外的撩人心弦。 难怪都说红颜祸水。 紧随其后,钟婉游眼神微微一凝,不留痕迹扫过云泽双手揣袖的动作。一路走来,对于云泽的这个习惯,钟婉游当然已经见怪不怪,就好像寻常走在路上的时候,凡人双手总要有点儿事做,或是垂在身体两侧前摇后摆,或是双手交叠背在身后,都是怎么习惯舒服怎么来,就像钟婉游自己,早便已经习惯了那些繁文缛节,也便总是双手叠放于腹部前方,所以总是显得温文有礼,知规知矩,而一个人的气质体现,也往往都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之处。 云泽习惯双手揣袖,跟谁学的不知道,但肯定稍显老气。 却揣袖与揣袖之间,相互之间其实也有一定的区别。 寻常放松之时,与各种原因造成的紧张之时,以及心思活络正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云泽习惯性双手揣袖的深度,以及双臂置于身前的具体高度,都会或多或少有着些许不同。 所以自当云泽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钟婉游就已经知晓,他在警惕自己。 但具体缘由为何,钟婉游却是猜不出来。 而云泽却又忽然放松下来,双臂微微下沉些许,双手也就随之略微抽出些许。 “钟姑娘心情不错?方才那只陶埙,还是第一次见你拿出来。” 眼见耳闻于此,钟婉游恬淡一笑。 “奴家不过闲来无事罢了,平日里在家的时候,也会拿出来吹奏一番,自娱自乐,当然学艺不精,却不曾想,今日竟被云公子看了笑话。” 云泽轻轻摇头。 “钟姑娘这般曲艺,当然还要说是学艺不精,那天底下也就没有学艺精湛的了。” 言至此间,云泽便不再继续客套下去,继续问道: “钟姑娘是否还要沐浴更衣?” 钟婉游微笑摇头,一路走来,始终都是不同于云泽的平安顺遂,没有过任何一场打打杀杀,至今也是衣净如雪,自是不必浪费时间。 两人一道而行。 远处那座“山门”所在的大山,总是看着已经近在咫尺,却走出这片茂林之后,又走一日,方才终于来到山脚下。出乎意料的,隔了老远就已经见到远处山脚下人头攒簇,像是四面八方终于赶来这边的学员,全部都汇聚在此处,可又为何不肯登山,离得太远,看不明白,凑近了才终于知晓,原来是有拦路虎存在。 学府老生,早已等候多时。 云泽与钟婉游赶来时,恰好赶上山路前的那座高台上有着两人正在捉对厮杀,其中一人正是手持镇狱的项威,披头散发,衣衫残破,满身血污,遍体腥臭,显然是这一路走来并不太平。至于另外一人,却是云泽从未见过的面孔,命桥境武夫,体魄壮硕,肤色暗红,只以一双肉拳便可硬撼大剑镇狱,体魄之蛮横,端的吓人,举手投足之间,往往能够带起一阵滚烫热浪席卷而出,也便高台周遭十丈之内,无人能近。 当然不是无法靠近,只是不愿在此浪费体力罢了。 云泽带着钟婉游来到山脚一侧的更高处,能够一览无余,凝神看了片刻,原本紧蹙的眉关,也就立刻放松下来。 学府老生年纪稍长,修为境界自然更高,倘若要说须得先行胜过他们,才能算是过了这最后一关,只怕台下众人,十有八九都要被剔除在外,但云泽方才已经问过,也就自然知晓,近日到此的学员,各自挑选一位学府老生一同上台之后,只需在其手中撑过一盏茶时间没有落下高台,即可算是过了这关,不算太难,却也并不容易。 但项威毕竟不是十之八九,而是十之一二。 莫说需要坚持一盏茶的时间便算过关,就是需要将那老生斩于马下才能过关,对于项威而言,同样不算什么太大的难事。 心中有数之后,云泽也就不再理会高台上的具体战况,随之望向那些老生背后直通天云的山路,早先就已瞧见上面有人,如今再去细看,原来青雨棠、钟乞游、鸦儿姑娘、南山君几人,已经全部通过了最后一关,却也并未直接离开,显然是在等待迟迟未到的云泽,如今相见,便各自微笑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 松口气倒是不至于,毕竟还有一整日时间,并且台下仅剩的这些人,也已经为数不多,哪怕一个挨着一个轮过去,将云泽排在最后,时间也依然相当富裕。 却唯独钟乞游目光始终望向钟婉游,有些愁眉不展。 善文不善武,只是靠着无数灵株宝药方才勉强堆成如今修为的钟婉游,甚至从来不曾真正与人动武,手段本领具体如何,自然也就不言而喻。原本以为这场学府考核,就只需要跋山涉水,从边缘走到中间即可,却不想,竟是偏偏多出了这么一群拦路虎,跋山涉水对于钟婉游而言当然不在话下,一路走来,始终保持衣净如雪,就已经算是所有学员中的独一个,可这最后一关的拦路虎,却对钟婉游而言,真真是难如登天。 所以钟婉游没有理会山路上方干着急的钟乞游,只是目光凝重望向高台上的一战,秀眉紧蹙不展。 手持大剑镇狱的项威,对上横练体魄的武夫老生,游刃有余,甚至未出全力的情况下就已经稳稳占据了上风,大剑挥斩,虎虎生风,没有什么太多的花架子,与那武夫老生一般,都是大开大合的路子,也便每一次出手都是硬碰硬。 学府老生的体魄强韧可怕,只以肉拳,硬撼大剑镇狱,砰砰作响,热浪翻涌激荡,席卷开来,呼嚎有声。但其体魄强韧坚固,项威一身气力却是更加蛮横,陡然一剑气壮山河,便将那位学府老生砸得踉跄后退,随即紧跟而上,再一剑斩过一道乌光扇面,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同时,水面下方,更是暗流汹涌。学府老生虽是于仓促之间挥拳猛砸,却也依然无法力敌,被这一剑砸得手腕折断,径直倒飞出去,任凭高台宽阔,也依然无奈落下地面。 尚且不足半盏茶时间。 高台背面,一众老生神情各异,有人神情寡淡,昏昏欲睡;有人百无聊赖,目光审视高台另一边的诸多学员,满脸不屑,但更多人还是面露凝重之色,显然已经察觉到项威击败这位学府老生,最多也就只是动用七八分实力,距离全力施为,仍旧有着不短的距离。却也有人自恃战力极高,便唇角含笑,眼神火热,目光逼视着高台上茕茕孑立的项威,战意高昂。 倘若不是学府已经立下规矩,此间拦路,一为优中择优,剔除那些只靠运气才能走到最后的学员,二为敲打这些新生学员的心性心境,却不可将其完全打垮,那些天性好战的极个别人,恐怕此间就已再度上台,继续拦路。 项威收剑入鞘,独自立于高台之上,转身望向高台侧面的云泽,颔首示意。 不少人随之注意到了云泽的存在,包括那些老生在内,议论纷纷。 而项威却是已经转身走向那条崎岖山路,独自穿行于一众老生之间,对于身旁极个别人的约战之言,置若罔闻,很快便就来到青雨棠几人身旁,解下背后的大剑镇狱,横陈膝上,而后便就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云泽并不在意周遭那些看向自己的目光,只转而望向身旁那位愁眉不展的钟氏麟女。 “没把握?” 后者闻言一滞,旋即苦笑点头。 “北中学府安排了这场捉对厮杀,目的何在,其实已经不言而喻,想必云公子也已经有所猜测,也就根本没有什么另辟蹊径的可能。而奴家又非什么修炼奇才,能有今日这般修为境界,也是完全依靠灵株宝药才能堆砌而成,家兄又是格外护短,所以自从修行以来,奴家便从未有过与人大打出手的经历...” 钟婉游抿了抿唇瓣,目光望向那些已经蠢蠢欲动正待下一场的学府老生,无奈一叹。 “自家事,当然还是自己最清楚,说得直白难听一些,奴家就是个银样蜡枪头的药罐子,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没差太多。却不曾想,往年都是跋山涉水,无论运气好坏与否,只需走到山门即可,而今年却偏偏多了这么一群想要敲打咱们的拦路虎。仅凭奴家这些微末道行,如何还能不被敲打,又如何才能过去这一关?” 云泽咂舌一声,目光望向跃上高台上的那人,胸膛深深起伏一次,揣袖双手随之抬起落下。 “说实话,我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钟婉游眼神凄凄,愁眉不展深思苦想了许久,仍是无奈不已,而后抬头望向还在山路上等她的钟乞游,缓缓摇头。 后者见状,当即咬牙切齿,一身气机也便不受控制激荡起来,汹涌勃发,掀起一阵澎湃风暴,漫卷而出,将下方刚刚起身有意做那拦路虎的一位老生吹得身形一晃,险些就要因为一时不查,失足摔落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立刻扭头怒目圆睁,这才瞧见竟是方才那个不足十回合就将学府老生踹下擂台的高大汉子,当即脖颈一缩,偃旗息鼓。 他与被那高大汉子一脚踹下擂台的老生,半斤八两,伯仲之间。 可台上那位新生学员却是双眼一亮,立刻义正言辞选中了此人。 这位老生当即一愣,忽然瞧见台上那个新生学员洋洋得意的表情,立刻脸色一沉,纵身一跃而起,落在高台的一瞬间,一身雄浑气机立刻汹涌而出,双臂一展,双手十指展开,啪的一声握在一起,左右手各自竖起两根手指并拢于口鼻之前,只短短瞬间,这位老生脚下便就立刻浮现一道格外繁复的灵纹阵法,未曾以精血辅助,却也依然稳稳成型,随之卷起一阵大雾翻卷而出,立刻将那神色大变的新生学员连同整座高台都给包裹在内。 许是动了震怒,方才不足半盏茶时间,高台上浓郁白雾之中,就立刻传来一声惨嚎,而那新生学员,也随之倒飞而出,狠狠砸在高台下方的地面上,胸膛上有着一处明显的凹陷,外伤已经如此,内伤也就更为严重,止不住地口中溢血,哪怕如何努力,也已经爬不起来。 大雾隐去,那老生神情冷硬,看也不看那新生学员一眼,只大袖一拂,便转身离去。 台下众人,为之噤若寒蝉。 有个还算心善的,知晓方才这位新生学员倘若还要继续在此逗留下去,就算能够保住性命,之后也要落下暗疾,对于修行有着极大阻碍,便上前几步,来到那人身前,低声询问,得到这人十分勉强的点头允许之后,这才伸手一把捏碎了那块界字牌,将其送回北中学府。 随后一跃上得高台来。 十二桥境练气士。 老生之中,立刻站起几位有意想要下场出手的练气士,任凭此人随意挑选。 这场捉对厮杀的规矩并非很多,只有三个,一是不能车轮战、钻空子,二是武夫对武夫,练气士对练气士,第三则是早便已经知晓的,倘若没有坚持一盏茶时间,一旦跌出高台,也或认输求饶,无论新生学员也或学府老生,都会提前结束一场捉对厮杀,却也胜负有别。 云泽心中有数,并不着急,扭头看向高台背面的那些学府老生。 其中一道灼灼目光,始终望向这边,是位身着青色劲装的女子,也正是那日初至此间之时,负责引路的学府老生。 两人视线交错,那劲装女子,当即扬起眉头,面露挑衅之色。 云泽不予理会,收回目光,望向高台上的这场捉对厮杀。 不过就是当初登山之时,因为需要护送怀有俊下山,耽搁了一些时间而已,却不想,竟会因此就这女人被记恨在心。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却想来也是,眼前这般最大目的还是在于敲打新生的捉对厮杀,只在今年方才终于搬上台面,而往年却从不曾有过,也便是说,除却高台下方的这些新生学员之外,高台背面的那些学府老生,其实全都未曾有过这般经历,又各个都是天之骄子,就理所应当难免心气极高。 但云泽却也瞧得清楚,这些学府老生,全部加起来也才只有几十人罢了。 真正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哪有时间来做这些事? 还不是因为实力手段比上不足,就在往日里总被别人打压,憋屈坏了,却又因为年长些许,比下有余,这才愿意浪费时间来做这种欺压晚辈的丑事,一时之间春风得意,便难免骄狂。 但不得不说,一岁之差,确实差距极大。 当然这之间需要牵扯到的东西很多,与天赋底蕴、勤奋与否、机缘造化、灵决古经的品秩高低全都息息相关,并且还与修行本身有关,毕竟境界越高,突破越难,修为境界的增长速度也就越慢。可即便如此,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依然还是修行时间的长短起到决定性作用,这与修士本身所处的层级有关,而这所谓的层级,也同样需要牵扯到天赋底蕴、勤奋与否之类的诸多方面,因而同一层级之中,也或相差不多的两个层级之间,往往还是修行时间越长的,修为境界就越高一些,并且双方越是年幼,两者之间的差距也就越大。 尽管这所谓的差距也会随着时间推移,哪怕换做除去年龄有别之外便完全相同的两人,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不断抹平这之间的极大差距,但在如今,却还远远不到差距抹平的时候。 所以那些老生的春风得意,以及骄狂成性,在很多方面而言,都是理所应当。 但这其中最为重要的,还是两人在各种方面所处的层级是否相近。倘若这所谓的层级本身便有极大差距,那么是否年长一些,修行时间是否更长一些,也就随之变得无关紧要。 高台上忽然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大轰鸣。 风暴漫涌,席卷而出,那位新生学员随之连连倒退,最终堪堪止步在高台边缘,只差半步就要跌落下去,但最终还是牢牢站稳,却也忽然身形一晃,便半跪在地,满身冷汗,脸色惨白,口中呕血不止。可一盏茶时间毕竟已过,那还欲出手的学府老生有所察觉,只得耸了耸肩膀,收敛了一身灵光涌动,昂头挺胸施施然返回之前的位置,休养生息,以待之后再战。 可那新生学员却是忽然两眼一翻,直接昏死在那高台上。 台下众人静若寒蝉,原本是该再有一人上台去,却眼见方才这位重伤昏死的新生学员还在高台上,显然是那学府老生下了重手,便迟迟无人再敢上前。 眼见于此,众多老生之中,忽然有人开口道: “这人已经算是通过了,还剩最后四十六个名额。” 一边说着,这人一边抬头看了眼天色。 “时间已经所剩不多,最好抓紧时间。” 闻言如此,台下众人立刻一惊,有人当即便要举步上前,却又忽然瞥见高台边缘的那位新生学员,稍作挣扎,最终还是重重踏下,赶在其他人之前,跃上高台。 云泽盘腿坐在高台一侧,时候还早,并不着急上台,只是瞧见台上这人的修为境界,感受其一身气机之后,就立刻摇了摇头,随后忽然抬起一只手揣入怀中,将早先得到的三样鬼物灵兵拿了出来,递到一旁还在低头皱眉沉思不语的钟婉游面前。 “你是走的练气士的路数吧?一百枚灵光玉钱,借你一用。” 而后忽又扭过头来补充道: “有大用。” 第364章 五气结花 云泽神色认真,不似作假。 其实早在之前的时候,钟婉游就已经几次偷偷摸摸看向云泽,想要找个理由借来折扇、醒木、方巾三样鬼物灵兵,前后数次,只是每一次话到嘴边,都还是重新咽了回去。 理由很简单,云泽不是一个愿意做那亏本买卖的人。 有关这一点,从最初时两人远隔千万里,靠着一根发丝相互结盟的时候,就能依稀看出个大概。当然不是说云泽是个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只是表面看似如此罢了。钟婉游见过太多人,所以能够听得出来,并且看得出来,云泽这人一旦开始“正经”,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一定的目的存在,所以在某些层面而言,两人其实很像。 但最大的不同,还是钟婉游更加偏向达成目的的把握极大之时,才会选择付出对应的代价,而云泽却更像一个赌徒,哪怕把握不算很大,只要有着一定的可能,就愿意直接付出与之相应的,甚至更多的代价用来达到最后的目的。 所以钟婉游虽然早就已经考虑想要借来三样鬼物灵兵,却始终没能直接开口。 因为哪怕如此,她也没有足够的把握可以坚持一盏茶时间。 而如今云泽却是率先提起... 钟婉游望着云泽凝视了片刻,忽的唇角一勾,莞尔一笑。 “当真只需百枚玉钱,便可借给奴家一用?” 云泽已经将那三样鬼物灵兵随手丢了过去,钟婉游下意识伸手接住,有些错愕,却听云泽开口道: “百枚玉钱,卖你了。” 钟婉游矫正身姿,忽而恍然,大大方方收下了三样鬼物灵兵,随即笑道: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三样鬼物灵兵而已,并且还是一些不太能够上得了台面的货色,虽然珍稀罕见,但最多也就只值这些了,想要以此换来钟氏妖城从此往后的鼎力相助,还远远不够。 云泽双手交叉揣袖,已经心满意足。 钟婉游忽的伸出一手,将那颗方才不过指节大小的琉璃石放在了云泽的衣袖上。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云泽愕然,扭头看去,正见到那位钟氏麟女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一改往日里端庄典雅的模样,童心童趣,活泼俏皮,当即会心一笑,收起了那颗无论如何也卖不出一百枚灵光玉钱的琉璃石,随后重新望向那座高台上的捉对厮杀。 果不其然,尚且不到半盏茶时间,那新生学员就被学府老生双指并拢点在眉心处,随即灵韵喷薄,璀璨光明,那新生学员当即睚眦欲裂,整个人倒飞出去,掠过人群上方,远远砸在茂林之中,一连撞断了四五棵古树,方才终于堪堪停下。再细看,那新生学员身形已经完全嵌入一棵粗壮古树的树干当中,两眼翻白,眉心焦黑。 这是已经下了死手。 至于理由如何,似乎并不重要。 所以紧随其后,那位新生学员腰间悬挂的界字牌,就忽然凭空飘起,应声而碎,化出千丝万缕的灵纹白光,将其身形包裹,送回北中学府。 云泽双眼虚眯,果然在极远处的一个隐蔽角落里找见了那位身形瘦弱的佝偻收尸人。 后者亦有所觉,抬头看来,终于能够瞧见真容,是个鹤发鸡皮、眼窝深陷的模样,好似街头巷尾最好赶在闲来无事的时候,搬上一把椅子坐在角落晒太阳的寻常老人一般,没有半点儿出奇之处。 云泽微微点头,以作示意。 后者点头还礼,随即消失不见。 而这收尸人既然已经出现,也就意味着,方才那位眉心焦黑的新生学员,已经切切实实变成了尸体。 云泽略作思忖,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你先上去吧,尽可能去找修为境界更高一些的,无论成与不成,至少不会对你痛下杀手。” 钟婉游轻轻一笑。 “你觉得这里面能有几个人敢对我痛下杀手?” 言罢,便已起身上前。 云泽哑然,随即扭头看向还在山路上的钟乞游,高大壮硕的身材,相较于身旁的几人而言,显得十分突兀,并且眼见钟婉游已经登上高台,钟乞游一身雄浑立刻逸散出来,将下方随之起身的几位学府老生压得一阵踉跄。有人愕然回头,瞧见钟乞游满脸杀气,立刻脖颈一缩,虽然不明真相,却也已经开始后悔,不该起身想要捏一捏台上这个方才只有命桥境的“软柿子”。 再回头,原来此间起身的学府老生,算他在内,统共也就只有三人罢了。 钟氏麟女钟婉游,但凡能够进入学府的,哪怕不曾见过这张脸,也会或多或少有些听闻,加上山路上那位壮如蛮牛一般的钟乞游,倘若还是不能猜出这位看似只是软柿子的命桥修士究竟什么来历,便是得罪了钟氏妖城,得罪了钟乞游,最终落到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那也活该。 放水? 这些学府老生又有谁敢? 丢了脸面不说,还要得罪北中学府,钟氏妖城也未必看得上这个人情,毕竟钟氏麟女钟婉游善文不善武,天下皆知,哪怕进不来北中学府,那也无关紧要,更何况钟氏妖城这一辈真正的凤毛麟角也并非此女,而是那早已通过这最后一关,却迟迟没有离开的钟乞游。 所以说到最后也还是那句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混迹江湖,擦亮眼睛很重要。 就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倘若没有一点儿眼力见,说得直白一些,就会走到哪里,死在哪里。 更何况谁又说说过学院学府就不算是江湖了? 一群人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才不理会高台上的钟婉游究竟要选谁。 也正当那位方才回过头来的学府老生正在暗暗不忿之时,钟婉游已经抬头看了过来,目光再不偏移。另外两人立刻松了口气,再不迟疑,慌忙重新盘腿坐下,而钟乞游一身气机也随之尽数压在这人身上,杀气沉重。名唤管睿的学府老生,当即脸色一白,肩头一沉,感受钟乞游满含杀气的目光如芒在背,险些就要瘫软在地,自知已经躲不过去,只能咬紧牙关硬抗压力,转身走上山道,缓步下行,来到高台之上。 压力随之一松。 钟乞游神色微微一变,目光陡然转向远处茂林深处,眼眸当中精光四溢,看了许久,却也依然没能找见究竟是谁,只在不声不响之间便将他这一身气机尽数破去。 无奈,只得放弃。 高台上,钟婉游微微颔首,就已经算是打过了招呼,并不在意眼前这位不知具体姓甚名谁的学府老生是否已被提前“敲打”过,抬手捏出兰花指轻轻一捻,指尖交错之余,立刻绽放灵光浮动,化作一朵五瓣奇花,带起香风絮乱,花落三千。 钟氏妖城独有的《五气结花术》,以脏腑五行之气为根本,所以十二桥境之前稀松平常,甚至比起下品古今也有不如,却在十二桥境之后,各个方面都会迅猛提升,属于厚积薄发的那种,不仅本身是为一部十分难得的上品古经,并且另外记载了以之作为基础的诸多搏杀术以及一部搏杀大术,仅在形式而言,似乎已经具备了相当程度的真解之形。 但搏杀真解毕竟不是修行之法,所以这部《五气结花术》,到底也就只是雏形罢了,从最开始的地方就已经走了偏路,能成今日之法,已经算是得天眷顾,却也仅限于此,无论如何都成不了诸如《雷法》那般真正的搏杀真解。 钟婉游天赋平平,可修行之术的来历,却是极大。 真名管睿的学府老生,脸色奇差,身形立刻后退飘飞出去,远远落在高台边缘的位置,脚下轻轻一跺,就立刻荡起一层肉眼可见的虚空涟漪迅速扩散,将那片片飞花接连斩碎,而后剑指一点气府所在之处,立刻去了一只小鼎出来,悬于面前,滴溜溜转动,当中喷薄烈火熊熊,陡然冲出,尽数涌去。 钟婉游轻轻一叹,终究还是本事差了些。 手指捻动,五瓣奇花立刻飞散开来,暂且阻了火焰片刻,而其身形同时后退滑出,旋即大袖一拂,折扇、醒木、方巾三样鬼物灵兵立刻横于面前,一字列开,一时之间鬼气大作,阴风阵阵,吹起一片黑烟滚滚,隐约之间带有厉鬼嚎哭之声,又有女子低声啜泣相伴。黑烟之中一张张面孔悄然浮现,面目狰狞,与那迎面而来的火焰撞在一起,纠缠不休。 眼见于此,管睿脸色更差许多。 因为对方的身份来历,管睿确实不敢再如之前那般张狂狠辣,再加上登台之前,已经受过钟乞游的一番“敲打”,意味何在,已经不言而喻,可若当真不尽全力,暗中放水,也必然无法瞒过学府长老与府主,虽不至于直接被人丢出学府,却最少也要被关一个月紧闭,真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就等同于还未出手,就已经处处掣肘。 所以赶在出手之前,管睿就已经打定主意,做做样子即可,毕竟比起得罪钟氏妖城,得罪钟乞游,被关紧闭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可偏偏三样鬼物灵兵的出现,又让管睿不敢大意。 一旦稍有不慎,被那鬼气污染了小鼎,再要将其完全修复,需要花费的灵光玉钱,至少对他而言绝对算得上是天文数字。 管睿暗中咬牙,愤恨不已。 只是来头大了一些,就能这么欺负人了? 说到底,还不就是一个命桥境的小修士而已! 管睿神色变换,眼见黑雾滚滚,陡然扑上,已经压制了鼎中火焰,忽然眼神一狞,再不留手,双掌左右一拍面前小鼎,立刻传出铛的一声,原本已经被那鬼气黑烟完全压制的火焰,立刻汹涌而起,转瞬之间便就化作滔天巨浪,一瞬间就将鬼气黑烟完全吞没。 钟婉游面上神情变了一变,大袖一拢,收起面前三样鬼物灵兵,立刻纵身一跃,凌空而起,脚下虚空轻点,每一步落下都在凭空之中绽放五瓣奇花,将其身形一步步拖起,随后兰花指一捻,香风絮乱,花落三千,如同一场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片片如刀,却被火焰一卷,轻易破去,无法构成半点儿威胁。 终究还是差距极大。 钟婉游抿了抿唇角,幽幽一叹,再次取出三件鬼物灵兵。 阴风大作,黑雾滚滚,狰狞面孔嘶吼咆哮,从半空压下。 管睿面色更加阴沉,咬牙切齿,双掌再拍面前小鼎,层层火浪翻涌而出,迎风见涨一般,滔天而去,与那黑雾纠缠厮杀在一起。小鼎本身乃是上品灵兵,而三样鬼物灵兵却只中品下品罢了,也便小鼎本身已经占足了上风,只是折扇、醒木、方巾三样,却是长久沾染同一道鬼气所成之物,也便一气相连,就反而能够与那小鼎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眼见于此,管睿反而松了口气。 倘若能够一直如此,最好不过。 但两人的修为境界毕竟有着相当的差距。 才不多时,钟婉游就已经面色虚白,额头见汗,一时后力不济,原本还是僵持不下的黑烟烈火,陡然局势一变,被那赤火熊熊翻卷上来,将黑雾炼化,一张张狰狞面孔发出刺耳尖啸,却是再难抵抗,已经无力继续抵抗烈火熊熊。 钟婉游与那真名管睿的学院老生,都是神情一变。 烈火翻涌,将那黑雾滚滚绞杀殆尽,扑向钟婉游。 山路上的钟乞游,亦是眼神一沉,几乎就要控制不出飞身上前,却才只是迈出一步,就忽然脸色一变,猛地抬头望向茂林深处,已经满身冷汗。 只短短片刻迟疑,高台上,火焰就已经尽数敛去。 钟婉游身形落在高台边缘,并拢双指点在一张复文书写“太平长安”的黄纸符箓上,符箓激烈摇荡,由上而下,寸寸成灰,为其撑起一道妖气滚滚的气弧,任凭烈火熊熊,如同一道火龙迎面绞杀而来,也依然可以如同中流砥柱,不动如山。 真名管睿的学院老生,松了口气,随之大胆出手,十指一张,护住小鼎左右,鼎炉滴溜溜迅速旋转,喷吐赤火熊熊,掀起阵阵热浪翻涌出去,惊得台下众人连连后退,惊呼不断。 而在台上,钟婉游却是仗着一张太平长安符,牢牢固守于高台边缘,裙袂摇荡,发丝飞扬,眼神格外凝重,死死盯着指尖下方一寸一寸不断化成灰烬的太平长安符,愁眉不展。 一盏茶时间,也便约莫一刻钟左右。 倘若只靠这张太平长安符,肯定不够。 却又别无他法。 钟婉游抽空回头看了一眼云泽,面露无助之色,后者亦是无奈摇头,旋即看向茂林深处,已经第三次瞧见那位收尸人出现。 第一次是为收尸而来,第二次第三次却是为了制止钟乞游。 云泽略作思忖,不再原地盘坐不动,站起身来,迎着火浪熊熊走到高台跟前,默不作声,只是冷眼盯着高台另一侧正在尽力催动鼎炉的学府老生。 太平长安符,最终还是尽数成灰。 钟婉游紧咬牙关,赶在太平长安符彻底化成灰烬之前,便已重新取出三样鬼物灵兵,于间不容发之际将其催动,于赤火迎面的瞬间,掀起一阵阴风咆哮,卷起三道黑烟各自绽放出一朵五瓣奇花,而后花瓣缓缓收拢,包裹花蕊,形似三朵倒扣下来的的黑色大钟,将钟婉游身形覆护在内。 只是即便如此,烈火熊熊咆哮而来之时,钟婉游依然跌跌撞撞倒退几步,险些就要一脚踩空,坠下高台。 云泽站在台下,已经注意到茂林深处的那位收尸人盯住了自己,当然不敢随意放肆,只悄然挪动脚步,来到高台边角之处,以便那位学府老生能够看到自己。 不声不响,杀气暗涌。 那学府老生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一时间如坠冰窟。 钟婉游隐有察觉,立刻咬紧牙关,举步上前,随后身形一纵,脚下连连点出五瓣奇花一闪而逝,身形掠上高空,双手捏出兰花指,轻轻一捻,娇叱一声,而其周身里外三层黑烟钟花就随之立刻解体,化作统共一十五片漆黑花瓣,先后有序,方才落下就陡然加速,接连化作一道道乌光向下斩去。 管睿只眼角瞥见了高台角落下方的云泽,心惊胆战,却也来不及理会这些,双手一拖,面前小鼎立刻迎风见涨,化作一丈大小,将那乌光尽数阻拦下来,叮叮当当前后一十五声,黑雾流溢,火光熠烁。 那学府老生抽空瞥了一眼眸光森然的云泽,又是激灵灵一个寒颤,实在有些想不通这不知具体姓甚名谁的新生学员,究竟从哪儿来的一身可怕杀气,却也已经顾不得许多,口中暴喝一声,一掌拍在那座巨大鼎炉上,将其祭出,身形随后杀至钟婉游面前,抬手并拢双指向下一拉,虚空之中,立刻由上而下显出灵光一线。 竟是不带半点儿声势。 可钟婉游却是俏脸一变,素手一拖,便将醒木丢了出去,被那灵光一线一分为二,却也堪堪将其阻挡片刻,随后身形拧转,迅速离开原地,只不曾想,竟是一时不查,被那先发而后至的巨大鼎炉倒扣出一道赤红霞光镇压其下,如同背负山岳,寸步难行。 管睿身形转过,双脚左右踩在倒扣鼎炉的上方,双掌一拍,腰身下沉,鼎炉立刻随之下沉些许,其中喷薄而出的赤红霞光亦是随之浓赤如火。 这真名管睿的学府老生,抽空瞥了眼山路上睚眦欲裂的钟乞游,又瞥一眼高台下方一双眼眸寒光流溢的云泽,忽然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终于还是不堪重负,只将钟婉游镇压在鼎炉下方,而万万不敢再起真火。 万一真将这来头极大的新生学员炼化了,哪怕学府,恐也无法护其无恙。 便只得色厉内荏大喝一声: “自己认输,捏碎界字牌离去,留你一命!” 第365章 折剑 鼎炉倒扣,璀璨霞光浓赤如火,镇压钟婉游,重逾万钧。 管睿以马步姿势双脚踏在鼎炉底部,脖颈处青筋暴起,面红如血,双掌合十不断下压,以使鼎炉镇压之力更重几分。而在其下,钟婉游早已不堪重负,直不起身来,脸色惨白,口中咳血不止,浑身上下咔咔作响,竭尽全力施展五气结花术,双手十指拂过仅剩的折扇与方巾,由自其中捏出鬼气如丝如缕,却始终难以再次推演五瓣奇花,往往方才初具其形,头顶压力便再度沉重几分,压得体内气韵流淌滞涩,雏形崩溃。 钟婉游姣好身姿,愈发佝偻。 真名管睿的学府老生,咬牙切齿,已经几次想要直接压死这位身份不凡的新生学员,却每次出手,加重鼎炉镇压之力,都要匆促收手,一来二次,越发烦躁。 “不知好歹,还不告饶?!” 气机勃发,灼风滚滚,鼎炉倒扣之下,已有火苗暗吐。 钟婉游再次咳出一口滚烫鲜血,染得唇瓣嫣红,最先扛起头顶重压的双肩已经逐渐变形,终于还是不堪重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鲜血很快渗出洁白衣裙,猩红刺眼,看得钟乞游睚眦欲裂,显然是钟婉游方才双膝落地之时,压力太重,已经骨断筋折,一旦掀开裙角,就还不知具体是个怎样的场景,或许已经骨渣森森刺穿了皮肉? 如果不是需要顾忌茂林深处那位几次出手“敲打”于他的那人,钟乞游此间就必然不会在乎规矩如何,已经下场上台,一脚踹死那不知怜香惜玉的学府老生。 大不了不入学府,亦或转投南中学府。 高台角落一旁,云泽忽然嗤笑一声,眼神充满怜悯,如见死人,随后开口提醒道: “一盏茶时间,已经过了。” 站在鼎炉上的学府老生,当即一滞,随后悚然一惊。 却也已经无法避开。 钟乞游如猛虎下山,面容狰狞,由自高空扑杀而来,一拳砸在堪堪扭头看来的管睿眉心,却还不待出手反抗,就被直接打碎了脑袋,继而一脚踹在那座巨大鼎炉的侧面,发出咚的一声沉闷重响,鼎口火舌流溢,一路翻转着激射而出,撞入茂林深处,再次发出咚的一声沉闷重响,被那收尸人抬手接住,将其去势止住,而后才有狂风随行,撕裂地面,碎石乱溅,一连带飞了台下足足十余人,尖叫惊呼声不绝于耳。 落地之后,已经死的死,伤的伤。 云泽扭头去看停在茂林深处的巨大鼎炉,鼎炉侧面,已经分明凹陷下去一个规模可怕的大坑,坑底深处也随之撕裂出一个狰狞裂缝,已经彻底损毁,沦为废铁一块。 赤火流溢,将要燃烧山林。 却又很快就莫名其妙熄灭下去。 云泽只依稀瞧见那位收尸人一晃而过的匆促身影,已经知晓必是此人暗中出手,只是可惜了那座能够喷薄赤火霞光的鼎炉,上品法宝,并且拥有镇压之能,哪怕自己用不到,却也应该可以卖出一个不错的价钱。 钟乞游一身杀气滚滚,又出一拳,将那无头尸体彻底砸得半点儿不留,只有大片血雾被拳罡湮灭。 台下众人,人人自危。 连同高台另一边的一众学府老生,也被吓得噤若寒蝉。 可云泽却是双手一撑,径上台来。 钟婉游被钟乞游拦腰抱起,已经气若游丝。 云泽扫了一眼,微微皱眉。 “两只膝盖应该已经彻底碎掉了,若你不想让她留下什么暗疾的话,就动作轻一些,然后早点儿回去,应该还有挽回的余地。” 钟乞游下意识就要发怒,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狠狠瞪了云泽一眼,可动作却也变得小心翼翼了许多,转身下台,迅速登山,身形很快就已没入山顶云海之中,消失不见。 云泽方才收回目光,随之抬脚来到钟婉游方才惨遭镇压的位置,低头看去,清楚见到满地鲜血之间,有着许多森白骨渣残留,而后一脚踏下,激起长风漫卷,将高台上残留的血迹骨渣清理干净,脚尖最先落下,正正踩在钟婉游跪地之处,拧了拧脚腕,确认高台本身并无下陷之后,方才终于落下脚掌。 但在他人眼中看来,就好像两人之间有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瓜葛。 云泽不与理会,抬脚继续往前走,来到地上那块已经一分为二的醒木跟前,弯腰拾起,将两块鬼气阵阵不断逸散而出的醒木相互敲打两下,确认已经彻底损坏,再不多时,便要沦为凡物,忽然啧的轻声一叹,满脸可惜之色,随手丢出。 做完了这些,方才抬头看向那些老生,没有展现自身所走路数,也不必有人起身迎战,已经伸手指向那位劲装女子。 “就你了,下来吧。” 说完,便不再多看,转身走向高台一侧。 那劲装女子俏脸含霜,当即飞身而下,落地之时,身形一转,手中便已多出一把青色剑鞘的三尺长剑。 能够认出云大魔头这张脸的,哪怕台下之人,也不在少数。 所以无论修炼术法的练气士也好,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也罢,任谁上台,都在规矩之内。这劲装女子无疑是位杀力极大的剑修,虽然暂且不知是以剑术见长的练体剑修,还是以剑气见长的练气剑修,却也依然不会脱离武夫与练气士两个十分包容的笼统概念,也便不算坏了规矩。 但云泽方才那些所作所为,却让很多老生虽有迎战之心,却无迎战之胆。 能够省去老生起身,任凭新生挑选的过程,再好不过。 只是可怜了那位方才只有十二桥境的劲装女子,修为境界在这一众老生之中,本就几乎是个垫底的存在,又自从云泽到此之后,多番挑衅,真以为自己仗着姿容姣好,在学府傍上了一个还算不错的靠山,就能肆意妄为了? 还是真以为这云大魔头与瑶光、姚家、火氏妖城这些庞然大物都已不死不休,却也依然能够安然无恙活到今天,全部都是乌瑶夫人与席秋阳他们的功劳? 这些一个更比一个猴精的学府老生,躲过了一劫之后,放松下来,便各自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有些好事的,甚至已经暗中叫来身旁好友打赌,赌那真名罗灵的劲装女子,究竟能在云大魔头手下走过几招。便连还在山道上不曾离开的南山君听到之后,也兴致勃勃带着文小娘参与进去,并且拿出了全部身家的十枚灵光玉钱拍在地上,言之凿凿五十招内,那真名罗灵的劲装女子,就必死无疑。 有人不屑嗤笑,言说云大魔头最多只需二十招,便可将那罗灵打下高台。也有人满脸淡然,丢出百枚灵光玉钱,言说二十招内,罗灵就会尸骨无存。 南山君不动声色,扭头望向旁边那些神色不愉的学府老生,将这些人一一看过,暗自记下,随后便连全部身家的十枚灵光玉钱也不要了,佯装出满脸可惜的模样,随随便便找了个借口,便重新返回青雨棠与鸦儿姑娘身旁,将手中折扇展开,挡在面前,一一点出自己方才记下的那些学府老生。 “这些人要么消息不够灵通,不知云兄如今已是洞明弟子,并且只在一年半之内,便已按照洞明圣地的规矩远行八千里,实力手段远非当年可比;要么就是脑子不够灵光,真的信了江湖上那些专门针对云兄的传言;当然也有可能是为瑶光、姚家、火氏妖城悬赏云兄头颅一事,已经动了心思;又或是与那位罗灵姑娘有关。但无论具体缘由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这些人全部都对云兄不怀善意。” 南山君话音一顿,而后摇头叹道: “可惜钟姑娘身负重伤,为了避免留下暗疾,只能先行离开,倘若那位钟氏麟女还在这里,要想查清这些人的身份牵扯,以及他们针对云兄的具体态度,肯定可以手到擒来。” 鸦儿姑娘神情冷淡,瞥了那些学府老生一眼,轻哼一声。 “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蠢货罢了,便连赵飞璇都比不了,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大可不必如此在意,浪费心神。” 南山君略作沉默,合起折扇,轻轻敲打另一只手的手心。 许久方才皱眉言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青雨棠微笑问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何不可?” 一向最善与人讲道理的南山君,张了张嘴,破天荒的有些说不出话来,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所作所为,好像真是有些多此一举了,只是依然不肯承认,便翻了个白眼,嘀嘀咕咕抱怨一句: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 高台上,真名罗灵的劲装女子,没有过多言语,已经率先发难。 与云泽想法十分相仿,都要干脆利索解决这场战斗,故而提剑疾行之时,已经不遗余力,走星门,迈阔步,显然是以剑法见长而非剑气见长的练体剑修,连踏九步,步伐幅度长短有异,却又自然而然,颇有几分浑然天成的神意蕴藏其中。 九步踏下,罗灵一身气势,已经升至巅峰,剑意也已到了凝聚如水的地步,璀璨光明,随后高高跃起,一剑劈下。 雪白剑罡天降。 云泽扬起头颅,双眼虚眯,尚未出手,一身拳意便已流泻而出。 阴阳手拳谱上记载的那套拳法,时至今日,具体已经练过多少遍? 记不清了。 但也正是因为记不清了,所以云泽只迈一步,看似稀松平常,实则如鱼得水,神华内敛,因而整座高台都随之陡然一晃,发出轰隆一声,带动整个地面都随之剧烈一震,一道道龟裂痕迹蔓延出去,直达三丈开外,惊得高台前后众人瞠目结舌。 随后便有拳罡冲天而起,厚积薄发。 高台上,一时间好像天云对涌,大浪相撞。 一瞬间激荡而出的汹涌气机,如同拍岸大潮,惊撞之后,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出去,轰隆隆作响,有如雷鸣之声。而在其下,云泽脚掌用力一跺,身形便已高高跃起,径直伸手一把抓碎了上方再度当头压下的雪白剑罡,一身拳意滚滚炽盛,如火如荼,最以刚猛见长,也便随着剑罡破碎,云泽一身劲力仍未穷极,右手随之再度挥拳挥打出去,衣袖鼓荡,拳意满萦。 真名罗灵的劲装女子脸色微变,身形翻转,手腕拧剑再次斩出一片雪白剑气,却被一路势如破竹而来的拳罡轻易打碎。 云泽紧随其后,身在半空便一掌拍在那柄青色长剑的剑身侧面,将那缠绕其上的清冷剑气一掌拍碎,与之相触的掌心立刻多出细如牛毛的一条条血红伤痕,鲜血直流,显然是有些托大,亦是不曾料想这把青色长剑之上萦绕的剑气竟会如此锋锐。云泽面色不动,屈指一点剑身,将其弹开,左手随之抡过一道圆满弧线,由上而下,径直拍向罗灵头颅。 周遭剑气,亦是随之粉碎。 罗灵脸色一变再变,几乎掌握不住手中青色长剑,咬牙切齿,只能抬手一拳迎向云泽拍向头顶的一掌。 剑修练剑,一身杀力,天大的本事,也全部都在那把剑上,哪怕是以剑术见长的练体剑修,肉身体魄也绝非十分蛮横。而在如今,罗灵那把青色长剑险些脱手而出,又是匆促举拳,也便比之云泽“待时而发”、皆尽全力的阳手拳法差了显然不止一筹,当即手骨折断,手臂扭曲,身形由自高处坠落下来,重重砸在下方坚硬高台上,带起一片雪白散去,原本十分充盈的护体剑气,已经半点儿不存。 云泽随之身形下坠,轰然落地。 罗灵已经以剑指地,匆促向后滑出三丈距离,所以云泽这一脚落下,就只是踩在了高台格外坚硬的地面上,却也让整座高台随之猛然下沉,嵌入地面,带起烟尘滚滚,遮天蔽日,最终是让那座高台与周遭地势保持齐平,甚至还要更矮三分。 地面上,一道道裂痕延展如蛛网,从三丈开外,到十丈开外,一块块泥土上下起伏,沟壑深处不见其底,触目惊心。 云泽站在高台上,拧了拧脚腕,散去落地之后遭遇反震带来的酥麻感,而后方才不急不缓,走向只在短短数息之间,就已两次险死还生的罗灵。 后者脸上已经再也不见半点骄狂,眼眸当中只剩惊惧,见到云泽缓步而来,下意识后退两步,却又忽然回过神来,咬紧牙关,握紧长剑,再次踏出九转星门步,以手中长剑带起青光一线,雪白剑气滚滚随行,尽数涌去。 却被云泽抬手一把抓住了迎面而来的长剑,脚下一步不动,任凭雪白剑气迎面冲刷而过,掀起衣袍猎猎,衣袖鼓荡,瞬间撕裂许多细小痕迹。 云泽握住剑刃的手指缝隙之间有鲜血流淌,同时还有青光绽放。 可罗灵却还没有来得及得意洋洋,开口讽刺云泽竟敢如此托大,就忽然瞧见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笑意。 紧随其后,那把青光长剑,就在罗灵不敢置信的眼神之中,被云泽一手掌握,向着侧面下方缓缓按下,不断扭曲,剑身随之传出一阵悲凉长吟,直到随着云泽手握下压到一个可怕弧度,终于还是不堪重负,陡然间发出砰的一声,韧性十足的剑身陡然反弹回来,震得罗灵手臂一抖,径直脱手而出,青光长剑随之翻转而去,远远射在高台背面的一众老生之间,笔直插入其中一位学府老生所在之处下方的青石长阶上,齐根而入。 却是另外留了一半剑刃,被云泽握在手中,青光如流萤不断逸散而出,鲜血顺着剑刃流淌,滴落高台。 罗灵退后两步,唇瓣颤抖,面无血色。 而云泽则是手腕一震,便将手中已经彻底沦为凡物的半截剑刃震成数段,接连落地,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连同手中仅剩的一段剑刃,随手丢出,便就擦着罗灵耳边迅速掠过,有拳罡附于其上随行而过,在罗灵脸颊侧面一闪而逝,留下一道嫣红痕迹,血珠滚落。 云泽甩了甩手上鲜血,缓步而行,眼见于此,罗灵身躯陡然一颤,忽然双腿一软,就一屁股瘫坐在地,瞳孔扩张,望着云泽缓缓靠近过来,颤抖不止,连连后退,忽的神情狰狞起来,嗓音尖锐色厉内荏道: “你敢杀我!” 闻言如此,云泽脚步当即一顿,眉头一扬,而后扭头看向高台后方的那些老生。 立刻有人言简意赅开口解释道: “她男人仲秋,是年级榜上的前十之一。” 一边说着,这位学府老生一边紧盯云泽的反应,眼神之中满是警告之意。 可云泽却是忽然笑了起来。 前十之一,听起来好像有些唬人,可云泽时至今日,也才只是见过这些只在下游的老生罢了,那所谓的年级榜前十,究竟什么修为境界,什么实力手段,当然一无所知,所以仲秋之名,或许能够吓到那些早已对其十分了解的学府老生,却对绝大多数的新生学员而言,也就只是个人名罢了。 当然也会有一些人在听到那所谓的前十之一之后,便心生顾虑,担心报复,人之常情罢了,可云泽却绝不在其中。 虱子多了不痒,欠债多了不愁。 “你也是仲秋在学府里面养的狗?可以,我记住你了。” 云泽嗤笑一声,而后便就不再理会那个满脸阴沉的学府老生,重新扭过头来看向那个瘫坐在地,已经神色大变的罗灵,身形微微向前一俯,就立刻消失在原地,继而出现在罗灵面前,大手一伸,便将罗灵嘴巴捂住,五指如钩钳住她的脸颊两侧,直接拎了起来。 高台前后立刻响起一阵喧哗。 先前开口的学府老生,满脸怒容,立刻拍案而起。 “姓云的,你敢!” 话音方落,云泽当即五指一紧,便将罗灵那张满布惊恐姣好面容,连同整颗脑袋一起捏得炸碎开来。 高台前后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云泽神情淡漠,伸手在那无头尸体身上拽下了一条相对而言还算干净的衣袖之后,便不再理会,一边擦拭手掌血迹,一边转身走下高台,直到途径那位怒而拳颤的学府老生身边的时候,方才脚步一顿,一边擦手一边轻声言道: “回去告诉那个名叫仲秋的,台上那女人是个不知好歹的,已经数次挑衅于我,所以今日死在台上,那是死有余辜。当然我跟这女人也已经可以算是两清了,让那个名叫仲秋的,最好别来找我麻烦。毕竟我这人不光脾气不好,而且相当蠢笨,别的没怎么学会,只跟瑶光那些狗杂碎学会了不择手段,和斩草除根。” 言罢,云泽便将那只已经沾满了血迹的衣袖随手丢掉,径直举步而去,再不停留。 第366章 灵气枯竭之象 山顶何景? 烟波缥缈,云翻雾涌。 一晃之后,眼前光景就骤然一变,重新回到了那片背靠山门的空地,只是距离山门更远一些,距离大殿更近一些。却也不知是否是那收尸人的有意为之,云泽几人方才出现,紧随其后,本应留在那座古界小洞天中的无头尸体,竟是立刻出现在几人身后,一袭青色劲装,却唯独少了一只衣袖。 云泽只斜瞥一眼,便不再理会,见到席秋阳正在不远处,身旁便是提前一步返回此间的钟氏兄妹。果不其然,钟婉游一双膝盖已经完全粉碎,虽然顺利通过了学府考核,可这般伤势,哪怕有着席秋阳的出手相助,已经接续断骨,却也依然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如今眼见云泽几人随后而来,钟乞游心情不佳,当然不予理会,但钟婉游却是坚持起身,含笑点头,只是唇瓣苍白,面无血色,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也依然需要钟乞游伸手搀扶,实在是太过虚弱了一些。 云泽微微颔首,而后抬脚走近,来到席秋阳面前,抱手鞠礼。 “幸不辱命。” 小狐狸一跃而来,跳上云泽肩头,相较于其他地方,还是更习惯趴在这里。 项威与青雨棠还在此间,鸦儿姑娘手里拎着那只黑葫芦,无视了不远处一位学院长老的抬手示意,依然留在此间。眼见于此,那位学院长老满脸无奈,只得自己走上前来,叫了鸦儿姑娘去到一旁,简单嘱咐了一些琐碎之事,又与席秋阳打过招呼,这才转身离开。 南山君倒是带着文小娘,乖乖跑去不远处一位儒衫老人的面前,后者神情严肃,唾沫翻飞,冲着自己这位实在是有些不服管教走了“歧路”的学生指指点点,南山君始终垂着脑袋,神情平淡,分明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混蛋模样。儒衫老人越说越是气急败坏,到最后,更是近乎吼出来一般,骂了一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完蛋玩意儿”,随后喘了几口粗气,终于偃旗息鼓,换做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继续喋喋不休。 云泽注意到不远处的另一边,赵飞璇正与十分有限的几人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其中一人便是早先在那竹林时,最先起了逃脱之心的姚家子弟,明明已经注意到云泽的视线,却无论赵飞璇也或那位姚家子弟,谁都不曾予以理会,只其中一位眼窝深陷的高大男子扭头看来,神色不善。 席秋阳忽然开口道: “那人便是年级榜上的仲秋,姚家客卿之子,要比你更长两岁,如今已是炼精化炁境。”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扭头看了一眼那具少了一只衣袖的无头尸体,忽而摇头哂笑一声。 原来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原来不单单只是记仇而已。 “好好一个如此听话的女人,却说丢就丢,还真是大道无情。” 青雨棠美眸一转,开口笑问: “云公子竟然更加喜欢听话一些的女人?” “竟然?” 云泽扭头见到青雨棠别有深意的眼神,当即恍然,忍不住摇头苦笑一声,道了一句“有感而发罢了”,之后便不再继续纠结这件事,转而四下环顾,也不知具体是在问谁,只开口问道: “罗元明陆家平他们没来?徐老道呢?景大公子也没在?” 话音方才落下,便瞧见远处悬空桥上,有两人结伴而来。 景博文景大公子,与先天通幽眼的陆家平,只唯独不见徐老道与罗元明,想来也是一个正在忙着喝酒,没空过来,另一个正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呼哈大睡,懒得过来。 对于陆家平,云泽没有太多了解与接触,虽然因为老秀才与罗元明的缘故,相互之间已经十分熟识,却也不过泛泛之交。 但与景博文,却是交情不浅。 当然记忆最深的,不是法宝司雷扇,也不是严重洁癖,而是这人不惜命,不要命。 约战陈子南的那次便是如此,开车去往北城南域的那次,更是如此。 尤其后者,便是如今回想起来,云泽也依然莫名其妙就会觉得胃里有些难受,好像隔夜饭作祟,随时都会翻涌上来。 好在是压了下去。 人未到,笑声先来。 景博文一路走来,喜笑颜开,手中一如既往拿着那把当作寻常折扇使用的司雷扇,往常时候瞧不出有什么神妙,而如今却也不知是否是在雷法方面精进许多,还是修为境界已经绝非从前可比的缘故,景博文方才靠近,云泽就已感受到那把司雷扇中暗暗隐藏起来的可怕杀力,仿佛一座表面看似古井无波的池潭,实则却是蛟龙暗藏,正待择肥而噬,只需稍稍投入一颗无需太大的石子,涟漪还未散去,叮咚之声还未落定,就会立刻激起千层大浪,惊动蛟龙出水。 比起自己手中那把早已毁掉的赝品司雷扇,天壤之别。 景博文最终来到三尺开外处站定,将云泽上下打量了一遍,面上笑意当即更盛许多,啪的一声合起折扇,竖起拇指。 “厉害!” 不是不错,而是厉害。 古界小洞天究竟发生过什么,徐老道那里,同样有着一张青烟长卷,能够看得分明,所以无论是最初进入那座古界小洞天时躲过白虎煞,还是后来竹林中以蛮力破去围杀之局,亦或最后一关抬手捏爆了罗灵头颅,都被徐老道师徒三人以及景博文收入眼中。 临出门之前,徐老道曾有言说,云泽如今的实力,哪怕距离真正出自各个庞然大物的凤毛麟角稍差些许,却也绝对不差太多,倘若不是修行时间尚短,或许就连景博文也未必能是云泽对手。 而若换做生死厮杀,云泽与景博文,究竟谁生谁死,究竟谁胜谁负,只在当下,便已犹未可知。 所以一年半不见,云泽的实力进境之迅猛,已经足够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但云泽毕竟不知这些事,只当太久未见,哪怕以前关系已经算是十分亲近,却也难免生疏,更何况坊间还有老人言,“走亲走亲,不走不亲”,另有一言作“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 亲戚尚且如此,更枉论寻常好友? 也便是忍下无奈,与景博文陆家平两人客套了几句。 先天通幽眼的陆家平当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毕竟两人虽是最早相识,却相谈不多,交情更浅,也便相互客套寒暄一番,理所应当。可景博文却是很快便就面露不愉之色,翻个白眼阴阳怪气挤兑了云泽一句,说是“果然是走的路多了,见的人也多了,说话都有水平了”,这才是让云泽幡然醒悟。 景博文也未继续纠结这件事,目光扫过一旁众人,开怀大笑。 “仙宴阁可否?本公子请客,诸位可以一同前去,既是接风洗尘,也是庆祝一番。学府考核得到明日才算结束,时间足够。” 云泽欣然接受。 景博文本就来自北城中域的景家,落在俗世还未回到人间以前的时候,便是四大世家辖下掌管地界的交汇之处,处于某种四管四不管的尴尬局面,也便颇为混乱,其中一流家族门派当然不少,却唯独景家因为自来便与姜家交好的关系,便鹤立鸡群,早便已经隐隐有些掌控全局的意思。不巧,恰在此间,人皇闯天关不成,陨落人间,俗世这个不与寻常同的古界小洞天随之坠毁,南北两城就此建立,北城中域原本四管四不管的尴尬局面,方才终于逐渐稳定下来。 景家当然已经不再如同以往那般一家独大,却也仍是不落下风。 所以说白了,哪怕景家已经不如从前,但也只是相对于整个北城中域的局面而言不如从前,实则没有半点儿衰败,景博文自然也就是个狗大户,虽然不如公山复那般视金钱如粪土,却也绝对家底雄厚,不宰白不宰。 项威与鸦儿姑娘同样欣然应允。 却唯独青雨棠微微摇头,拒绝了景博文的一番好意,言说琐事缠身,便与众人打过招呼,独自离去。 席秋阳随之简单解释一句,与青莲妖族有关,众人方才恍然。 钟乞游原本也想开口拒绝,但钟婉游却是已经率先答应下来,已经话到嘴边的钟乞游,当即一滞,立刻横眉怒目,而被钟婉游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之后,又立刻偃旗息鼓,无奈只能点头答应下来,却也依然不忘念念叨叨嘱咐了许多,得先换件厚实的衣裳将腿护住,到了那里之后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不能吃,酒水更是半点儿碰不得... 云泽几人听得一阵头大,忽然瞧见南山君也已经凑了过来,便索性不再理会,径直启程离开。 北中学府于高山之上,周遭另外悬有五座大山,以铁索横桥与之相连,如景博文与陆家平两人所言,五座悬空山皆为三年新生所居之处,以练气士、练体武夫、补天士、炼丹师、炼器师作为划分,各居一山,虽然没有更加细致的区别,诸如纯粹武夫、两种剑修、儒道修士、道家修士、佛门修士,却也已经笼统涵盖了绝大多数的修行路数,而在成为四年老生之后,便可进入主山,不再区别修行路数究竟如何,统一跟随四位府主精进实力,以备日后补天阁的入阁考核。 云泽方才恍然,原来那些悬空山竟是如此安排。 但这些事其实早已人尽皆知,只是最近一年半以来,云泽一直都在远行八千里途中,若非跋山涉水,便是行走在荒无人烟之处,难得见过一些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最高也才只在山脚下罢了,距离学院学府这种地方,还是太过遥远。 所以云泽才会对此一无所知。 下山途中,景博文不厌其详,说了很多有关学院里的事。 包括如今年级榜上前十之人,之前已经远远见过一面的仲秋,便在八九之列,并不固定,往往今日一战还在第八,明日一战便落第九,两人算是伯仲之间,难分上下。当然这个排名并非一日一换,而是如同之前还在学院一般,一月一次,不会太过频繁,却也相当紧张,并且除去整个年级的榜单之外,还另外有着一座山榜,与之相仿,却并不牵扯其他山头,并且相对年级榜而言,至少在三年新生来讲,山榜反而更加重要,与当初还在学院时的第八班十分相仿,名次高低还会牵扯到个人占有的修炼资源的多寡,几乎已经囊括方方面面,除去通用货币一般的学分之外,另外还有灵株宝药、丹药药散,甚至灵兵法宝。 当然灵兵法宝的奖励,不过说是如此罢了,其实真正奖励到山榜前三甲的,从来都是只有灵兵而已,并且就连上品灵兵都很少见,至少在景博文看来用处不大,哪怕能够拿到手中,最终也免不了送还学府,换取学分。 除此之外,最是值得一提的,便是藏经阁与修炼台。 前者自然不必多说,各山自有不同收藏,品秩高低,逐层而上,每月都会随着山榜重排开门一次,当然名次越高,所能登上的楼层也就越高,当然所得收藏也就品秩越高。 再者便是修炼台,如景博文所言,其实就是诸如聚灵阵一般能够助益修行的阵法,同样都是各山自有不同之处,倘若能在山榜重排之时争取得到更高的名次,也就能够得到更多的使用时间。但也不是除此之外便就不能使用,只是价格太过昂贵,一个时辰需要花费在其上的灵光玉钱,往往数以百计,甚至就连学分也是同样如此,也便再怎么殷实的家底,都承受不住这样消耗。 闻言至此,云泽一阵错愕,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是为聚灵阵,又怎么还要消耗灵光玉钱用来填补灵气,以作修行之用。 却是鸦儿姑娘忽然放下用来盛酒的那只黑葫芦,开口答道: “因为天道底蕴受损,运行艰难,所以修士身死道消之后,所占灵气非但不能反哺天地大道,还会凭空散去,具体缘由如何,不太清楚,但最有可能的还是被天道夺走,用来维系自身,避免过早崩溃,自然也就导致天地之间的可用灵气越来越少。虽然时至今日,灵气枯竭的情况还不明显,却也已经逐渐出现了这种趋势,并且天地之间又有了新的规则出现,若不耗费灵光玉钱,哪怕聚灵大阵,也已经再无半点儿用处。” 鸦儿姑娘压下脸颊酡红,淡然言道: “这是天道限制。” 南山君面露好奇之色。 “莫不成是鸦族老祖呕心沥血建造而成的那座聚灵大阵,也已无用?” 鸦儿姑娘耸了耸肩膀,意思已经不言而喻:理所当然。 景博文随之轻声叹道: “除此之外,天道为了维系自身,也为了维持一方天地不会崩塌,除去掠夺那些身死道消的修士身上逸散而出的灵气之外,恐怕还在暗中掠夺天地之间的精纯灵气。所以从此以后,灵光玉钱只会越发稀少,并且越发值钱,能不用,就尽量不用,节省下来,日后自然大有用处。也正因此,仅在你等而言,山榜排名的重要性究竟如何,也就已经不言而喻,毕竟灵气枯竭并非小事,哪怕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仅以自身为重,却也依然需要精纯灵气才能更好地熬炼体魄,就更不要说本就是以吸纳灵气作为根本的练气士一道,甚至包括炼丹炼器以及灵纹之道,都会深受其害。” 方才言罢,景博文就又重重一叹,眉宇之间尽是化不开的愁云惨淡。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一次,交叉揣袖的双手随之幅度极小地上下起伏,从来不曾想过天道底蕴受损一事,影响竟会如此深远。 紧随其后,云泽忽又开口问道: “那年级榜的排名,就仅仅只是虚名而已?” 景博文摇头一笑。 “对于你等三年新生而言,只是虚名罢了,但对四年老生而言,确实已经取代了原本的山榜,也便无论学分多寡、资源如何,都与年级榜的具体排名有着极大关联。” 云泽随之笑问道: “那你这位景大公子,排名几何?” 景博文神情一滞,忽然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 反而陆家平开口笑道: “你们以为年级榜上的八九之争,是谁跟谁?” 闻言如此,云泽与钟氏兄妹全都面露惊愕之色,便连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的项威,也跟着瞪起眼睛,有些意外景博文与那早先从未听人提起过的仲秋竟是不相上下。 景博文没好气瞪了陆家平一眼,后者对此视而不见,言简意赅解释道: “年级榜评定之时,不许出手杀人。” 尚且心存疑惑的云泽几人,方才恍然大悟。 这种规矩,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影响不大,但却对于景博文这种曾经上过杀生榜的人物而言,实在是太过局限,毕竟一身本事,几乎全在如何取人性命的方面,只善与人立分生死,却并不善于只分高下。 难怪会在八九之间来回徘徊。 陆家平随即补充道: “前不久方才最新排过的年级榜上,景大公子位列第八,大师兄位列第三,姬家麟子第二,赢家麟女第一,姒家麟子要比你们更早两年,也比我们更早一年,所以只是之前的年级榜第一,此间却是已经去了补天阁参加入阁考核,已经不必考虑。” 一边说着,陆家平扭头看向身旁几人,从云泽到项威,再到钟氏兄妹,最后望向鸦儿姑娘与那南山君,忍不住咂舌一声。 “原本我还以为这一届的年级榜前十之争,有着两位世家麟子,还有大师兄和景大公子,再加上许多以前只闻其名甚至从未听闻的厉害人物,就已经打得足够激烈,可如今再看你们这些人...只争山榜还好,却若等到明年进入主峰,年级榜的前十之争,恐怕是比今年还要更加激烈。” 景博文忽然放声大笑。 “不不不,得是惨烈才对!” 第367章 古经 北中学府主峰山下,一座繁华城池,依山而建。 诸如此类的城池,其实并不少见,往往都是依附于所谓的“山上”方才逐渐成型,同时“山上”仙人也依然不能脱离身为“人”的本质,所以一旦真正计较起来,其实也是一副相互方便的局面,当然对于山下城池而言,更多的则是坊间经常说的大树底下好乘凉。 一路下山,临近黄昏之时,方才入城。 姜家仙宴阁遍布北城五域,尽管相对于占地极大的北城而言,仙宴阁的数量略显稀少,但却总能找得到,并且除去姜家之外,共同执掌北城的另外三大世家,同样有着相当主要的产业遍布各处,而并非一家统辖之下,便一家独大,容不的外人半点儿插手,这与所谓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无关,毕竟世家家族在维系本身所需的方面,虽然很大程度上不同于圣地门派,却也依然不免有着诸多相仿之处。 尤其对待“他人酣睡”的态度,无论世家家族也或圣地门派,大同小异罢了,大多都是以租借地段为名而分利。 其实本质是与赋税一般。 只是北城中域这般四管之地,姜家在此设立仙宴阁,却是无需如此。 街道宽阔,一路穿行,车水马龙,繁复盛华。 但其实临山之城最为值得一提的,仅有一十二处,分别隶属北城四大世家、北方四大圣地,以及包括钟氏妖城在内的北方四大妖城,其余高楼庭院商铺等地皮,则是早已租给八方来客,上得了台面的不少,但相对于来头极大的一十二处,却又略显不足。 观山亭、仙宴阁、敬香楼、诛仙台、芝兰室、书香斋、御法堂、羊角房、灵芝苑、天宝殿、神隐塔、磨刀崖,统共一十二处,分别屹立于北中学府主峰四周一十二个不同方向,互成掎角之势。 其中尤为值得一提的,便是最后一处磨刀崖,据说乃是北域姒家老族主以通天手段,搬来了族中磨刀崖的一部分放在这里,因为山崖本身不同寻常,天生有着利气四溢,哪怕只是搬来一小部分,也格外不凡,能够很大程度上砥砺灵兵法宝,提升威能,哪怕纵观整座天下,姒家这座磨刀崖,那也是极为独到一份。 除此之外,云泽额外问了一嘴诛仙台与羊角房,才知前者原来是个对外售卖灵兵法宝的地方,取了神兵可诛仙之意,实在是“所图”甚大。而后者则是主要经营类似于拳法之类仅供练体武夫修行的种种典籍,取了羚羊挂角之意,没有诛仙台的“所图”甚大,却也心气极高,不肯落后主要经营术法典籍的御法堂哪怕半点儿。 明争暗斗,闻者可知。 从未听闻这些的云泽,总是连连惊叹,被景博文好一阵取笑。 倒是仙宴阁,竟与北城南域城中城的那座仙宴阁,表面看似没有半点儿不同,同样有着万级阶梯通天而上,便连两座足有三丈高的白玉狮子也都一模一样,巧夺天工而成,口含玉球,怒目威严,慑人心魄。 景博文轻门熟路与客栈伙计要了一间以往最常用到的单独厢房,位于仙宴阁二层的角落之中,虽然不太能够瞧见高台上舞姿曼妙的少女修士,却也胜在远离大堂,清静雅致,不太容易被人打扰。 更何况台上那些少女修士,又哪有跟前的两位容貌好看? 修士修行,以灵气蕴养自身,但凡是个能够稍微自律一些的,身段都绝不会变得太差,同样容貌底子倘若不是奇丑无比,一旦步入修行之道,便往往会在无形之中就被矫正许多,终归没有多少看起来十分不堪入目的。就像越门城的那位公山少爷,五短身材,肥胖如球,便连眼睛都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缝隙,而一旦细瞧过去,也能发现容貌模样其实不算很差,倘若能够节制一些,或不多时,便可恢复如常,当然不敢言说能够就此变成一个俊俏公子哥,却也绝不会很差。 所以修士修行,其实也有一部分人,为的未必就是证道求长生。 厢房之中,其乐融融。 一连三杯酒过后,云泽便问起了姜北的情况,景博文苦笑摇头,并未藏藏掖掖,详细说了具体情况,原来自从那日木河镇之后,姜北提前一步返回姜家,立刻就去找了姜家家主,也便这一代姜王,方才知晓,原来姜家三祖老暗中倾斜资源培养姜星宇的事,早便已经不是什么隐秘,至少对于姜王而言,算不上什么隐秘,所以自始至终,此代姜王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看不到,甚至有些时候姜家三祖老做得有些过分了,此代姜王同样也是任其行事。 至于目的,则是姜北身为姜王独子,修行太过顺风顺水。 这里面需要牵扯到修士修行上的一个本质问题,便是修为境界越高、修行天赋越强的修士,越是难以诞下子嗣,再要追根问底,便会牵扯出大道运行的本质,当然答案不是确认无疑,只是根据他人所讲,应该是个“物以稀为贵”的规则限制,所以往往越是修为境界极高的修士,越是势力鼎盛的家族门派,越是容易后继无人,这一点几乎已经完全证实,仅以北城来说,包括姜家、姬家、姒家、赢家,甚至景家在内,真正拥有直系血脉的年轻一辈,都是为数不多。 也正因此,此代姜王虽然更加看好亲生子嗣的姜北,但也因为姜家实在有些“后继无人”、“青黄不接”,如今见到家族门下终于出了一个姜星宇,便暗中默许了那位三祖老的种种行为。 当然更多的则是考虑到宝剑锋从磨砺出,倘若姜北当真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后来继承了姜王之位,就对姜北而言,甚至是对整个姜家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好事。 因而自从那日姜北回去之后,知晓了此事,便立刻做出了某个决定,只是具体去了哪里,要做什么,景博文却是始终没能得知半点儿消息,就好像姜北只在一夜之间,便从人间彻底蒸发,寻不到半点儿痕迹,更没有任何消息。 对于此事,此代姜王亦是守口如瓶,以至于如今的姜家,虽然表面说来麟子依然还是姜北,却也已经等同于落在了姜星宇手中。 得知此事之后,云泽沉默了许久,方才尝试性问道: “千里传音找不到人,手机行不行?” 景博文立刻翻了个白眼。 “你小子好歹也是已经走过八千里路的人了,难道还没看出来,人间那个所谓的通讯工具不光作用极大,限制也极大?人间毕竟不是俗世。” 景博文伸出一根手指,沾了沾酒水,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而后又在旁边画了个圆。 “只说大小,最少最少也是这样的区别,更何况人皇出手建造俗世,本意如何,我是不敢言说已经全部看透,但俗世确实是个灵气十分匮乏的地方,这也是两者之间最大的差别,所以俗世中的凡人不能修行,没有如同人间这般只以修行作为基础的诸多手段,就只能另辟蹊径,仰仗外物谋取方便,可这终归不是正法,也就自然有着许多并非源自本身的限制。” 景博文缓缓摇头。 “俗世里的那一套,也就只在方寸之间有些作用,像是北城南域、北城中域,明明相距不算很远,可两域之人想要通过俗世来的那些通讯工具进行沟通,太费事,远远不如千里传音阵来的方便,就更不要说放眼整座人间,行不通的。” 云泽恍然,其实也就随口一问,从来没将希望放在这上面,只觉得若是能够以此寻到姜北最好,倘若不能,那也无关紧要。 只是回过头来细算一下,姜北凭空消失的时间,其实比起云泽离开学院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而若没有姜星宇的存在,只怕接下来一年北中学府四年生的年级榜之争,还要更加激烈许多。 席间一时无话。 恰在此间,厢房门前有人经过,庇护此间可以不被外人打扰的灵纹阵法随之一震,席间众人察觉,扭头看去,厢房门外一行人,为首者正是那位眼窝深陷的仲秋,在其身旁,赵飞璇与那姚家子弟,亦是与之并肩而行。除此之外,另有许多云泽从未见过的面孔,只是怀中那只寻灵蜂不太安分,便也知晓,其中必然有着许多瑶光弟子、姚家子弟,甚至就连火氏之人也同样不在少数。 可除此之外,另有许多不在此列的学府学员。 云泽伸手轻轻拍了拍胸膛,安抚寻灵蜂。 眼见于此,抬手曲起双指以作扣门状的仲秋,面上当即闪过一抹讥笑之色,却也没有在此多做逗留。 反而景博文忽然拾起搁在手边的折扇,轻轻敲了两下桌沿边角,撤去灵纹阵法,随之冷眼望向闻声之后立刻驻足的仲秋,缓声言道: “扰了本公子的雅兴,该当何罪?” 眼窝深陷的仲秋,眼神当即一冷,拧过身来,却被赵飞璇抢在前头开口道: “扰了景公子雅兴,自是我等不对,奴家代仲秋向景公子赔礼,为表歉意,诸位今日花费,皆可算在奴家身上。” 方才言罢,赵飞璇便转而望向身旁一人。 “去将景公子这桌酒菜钱结了。” 得令之后,那人略作迟疑,还是转身便走。 仲秋脸色更差许多,正欲开口,却被那位姚家子弟以眼神制止。后者随之目光望向云泽,微笑颔首,只是不曾开口多说,径与赵飞璇带着众人举步离开。 景博文双眼虚眯,忽然嗤笑一声。 “原来是个没种的。” 厢房外面,陡然溢来一阵森然杀气,却也仅限于此,很快便就消失不见。 景博文扯了扯嘴角,重新恢复灵纹阵法。 “可惜了,年级榜排名的擂台战不许杀人,但那不许杀人的规矩,其实也就仅限于此,之前已经有过许多机会,可仲秋这人,虽然只是南城姚家某位客卿长老的子嗣,却也备受关注,所以灵纹一道造诣不低,也就数次都被这人逃了过去,原本今日该是一次大好良机,可以永除后患...” 景博文话音一顿,而后长长一叹。 “赵飞璇与姚宏两人,倒是能屈能伸。” 鸦儿姑娘更是不留情面,仰头饮下一杯酒后,直言不讳道: “属王八的。” ... 一场既是接风洗尘,也是庆祝一番的酒宴,宾主尽欢。 夜深之时,方才散去。 云泽没有随同景博文几人一起返回北中学府,而是考虑到日后一旦成为正式学员,虽然未必课业繁忙,却也必然没有太多闲暇,毕竟云泽本身便与其他修士有所不同,时至今日,也依然没有真正修行哪部灵决古经,修行速度也就自然要比其他人更慢许多,还得通过其他方面才能找补过来,便独自留下,想要去往姒家独有的磨刀崖一观。 随行之人,仅有不太愿意回去山门那边枯燥等待的鸦儿姑娘。 也便两人一道,问过了具体方向,就直奔磨刀崖而去。 临山之城占地广阔,街边店铺林立,可谓包罗万象,其实如果时间宽裕,云泽确实很想在这儿逛一逛,瞧一瞧这座临山之城,究竟位于山上的哪个位置,比起越门城的不夜街,又是如何。 应该要比不夜街的位置更高一些。 两人一路无话。 其实云泽更多还是在暗中考虑,是不是应该尽早寻来一部灵决古经用以填补空缺。毕竟修士修行,灵决古经至关重要,需要牵扯到包含开辟气府、修行速度、提纯灵气、所能触及的境界,以及调动血气气韵运行速度的方方面面,乃是重中之重。倘若一部灵决古经的品秩并非很高,最初开辟气府的宽广程度、针对灵气的提纯能力、修行速度的快慢与否,都会落后他人一大截,而这也是云泽修行至今最大的弊端所在。 而其之所以修行速度与修行本身始终没有太过落于人后,也是有着包括修行本身所走路数的不同、练拳练刀始终没有半点儿松懈、最初拜入席秋阳门下得到的淬体液,以及来自尉迟夫人慷慨相赠的两口剑酒在内的种种原因。倘若没有这些,如今的云泽,哪怕已经突破十二桥境,已经开辟的正经、架起的桥梁,也绝对为数不多,三四座已是极限,更大的可能还是仅有一两座,并且灵韵也会驳杂不纯,以至于就连血气,都未必能有今日的浑厚澎湃。 但灵决古经的品秩,却是绝不能低。 虽然日后一旦得到更高品秩的灵决古经,也可重新修行,却难免会因此事拖累修行速度,落后他人。 一念至此,云泽还是看向早已沉入气府最深处那部不知具体是个什么来历的灵决古经,只知道或许是与那位罪在千秋的人皇有关。 金字灿灿,随之浮现而出,辉映五百里气府天坑,云烟浩渺,金雾涌动,血气气韵随之满溢而起,雀跃涌动。 经文所书:道者,天地之始。道者,万物之母。其意博,其理奥,其趣深,天地之象分,阴阳之候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高者举之,下者抑之,有余者补之,不足者损之。故而,实以虚合,有余以不足合。如,天之于地,阳之于阴,刚之于柔。然,物极必反,否极泰来,道也。则,地可胜天,阴可胜阳,柔可胜刚。 天地和合以为自然之包容,阴阳和合以为变化之无穷,刚柔和合以为圆满之如意。是故地不可离天,阴不可离阳,柔不可离刚。反之亦然。 阴阳之太极,五行之阴阳,万物之五行。数之极以为九,阴九阳九。五行各去其三,遁去其三。此遁去者不入五行,属阴阳而不显,乃一生一死,轮环往复,一阴阳参合,岿然如山。此阴阳参合以为道,化外道,不在五行中,超然生死外。 另有一书:道者,天地之始。道者,万物之母...一阴阳参合。此阴阳参合位列五行之中宫,不出其外,化内道,糅之五行,以成太极,死生回转,寿与齐天。 比之寻常灵决古经,截然不同,不仅仅只是经文道理深入深出,并且未曾有过字句章节对应修为境界的划分,也便是说,哪怕如今已经通篇读下来,能够看出古经两篇一为练体,一为练气,却也依然不知古经本身究竟最高能够触及哪个境界,就好像整部长篇大论的古经,一字一句都在阐述某种道理,倘若留有半点儿不解之处,这整部古经,便起不到半点儿用处。 但其实云泽也早便已经有过一个相当大胆的猜测,如今再次涌现心间,却又连连摇头。 浮于字句之间的圣道至理? 怎么可能。 第368章 磨刀崖 肤色黝黑,一身肌肉如同精铁锻造的老汉,最终停在两人身前四尺开外,目光先是望向鸦儿姑娘,随后落在云泽身上仔细审视了一番,咧嘴一笑,开口间声若洪钟,话音虽然已经吐出,却好似依然留了一部分在胸腔回荡: “云小兄弟与鸦儿姑娘既有闲心来我磨刀崖,想必是已经通过了学府考核?可喜可贺!” 鸦儿姑娘将那玄青黑葫芦重新系在腰上,顺手拍了拍,以便能够确认葫芦不会脱开绳结,而后扭头与云泽说道: “这位便是姒家特意留在临山城负责看守磨刀崖的本姓太上,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入圣修为,你就叫他姒老汉即可,在称呼方面,没有什么太大的讲究。” 云泽微微有些讶异。 姒老汉放声大笑,有如闷雷滚滚,振聋发聩,惊醒了磨刀崖下方许多借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的修士,扭头看来,其中更有一些人因为一时分心,便被磨刀崖的利气冲刷伤到了身体,好像激流中的一叶扁舟,忽然舟侧被人偷了一座大石入水,虽然没有伤到扁舟本身,但却带起更加汹涌的浪花,将舟体牵连在内,险些就此翻覆,便立刻张嘴呕出大口鲜血。 当然这些修士的伤势不会非常严重,毕竟借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时的利气冲刷,可不会讲人情、留情面,也便从来都是凶险万分,因而凭借磨刀之法砥砺体魄虽然裨益极大,却对姒家之外的修士而言,最好还是点到为止,也便吐血之人虽然极多,可真正因此身负重伤的,也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不知死活的蠢货。 一群人满面怒容,却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 可姒老汉却并不在乎,头也不转,看也不看,只与面前两人咧嘴笑道: “两个月前,鸦儿姑娘就曾来过一趟临山城,没去别处,直奔老汉我这里来的,想要借助磨刀崖的利气冲刷砥砺体魄,以便能够更快突破当时的瓶颈,只可惜前前后后花了不下千枚灵光玉钱,结果鸦羽的品秩确实上去了,可鸦儿姑娘本身的瓶颈却反而要比砥砺体魄之前更加坚固。” 方才言罢,姒老汉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云泽眼神古怪,扭头看来,但鸦儿却是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语气平静解释道: “之前砥砺体魄的时候,我曾冒险抓取了一份磨刀崖利气进入体内,本意是想借助磨刀之法顺便砥砺一下十二正经、命桥,与气府,将修行至此的基础继续夯实稳固一番,没曾想,弄巧成拙了。” 云泽恍然,已经大致猜到鸦儿姑娘夯实基础之时,必然收获巨大,且不说气府广阔与否、命桥品秩如何,仅仅只是体内十二正经这一十二座连接体内各处穴窍的天然桥梁,就定然是比砥砺体魄之前更加宽阔了许多,也便一身血气的走经络、灌穴窍,也要比起之前时候更加迅猛许多。 收获之大,令人艳羡。 也难怪鸦儿姑娘可以如此平静,哪怕被那姒老汉当面取笑,也依然没有觉得半点儿尴尬。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利弊得失这件事总是如此,福祸相伴罢了。” 云泽轻轻咂舌,抬头望向那座利气滚滚好像永远都是无休无止的磨刀崖,有些意动。 姒老汉当然看在眼中,咧嘴一笑,露出与肤色完全迥异的两排森白牙齿,侧身让开道路。 “云小兄弟的体魄底子相当不差,若是有些兴趣,可以尝试一下究竟能够迎着利气走到什么位置,不要钱。” 姒老汉笑着补充道: “鸦儿姑娘上次过来的时候也曾尝试过,最多可以走到靠近这座磨刀崖约摸九丈左右的地方,除去鸦儿姑娘之外,我姒家这一代的年轻翘楚,也基本都在十三丈到十五丈之间,麟子离开北中学府之前,已经最多可以走到靠近磨刀崖跟前一丈之内,已经可以说是你们这些真实年纪相差无几的年轻一辈当中走得最远的一个,再者便是天璇圣地的麟子,老汉我也曾经与他见过一面,倘若所料不错,以其如今体魄,应该最多可以走到距离这座磨刀崖约摸两三丈左右,咬咬牙,也差不多能在一丈左右,只比我姒家麟子稍差一线。” 鸦儿姑娘闻言如此,清冷眸子立刻瞥了姒老汉一眼,却也没有太过计较,毕竟无论姒家麟子也或天璇麟子,其实都要年纪稍长一些,也便要比她与云泽修行时间更长一些,会在越是距离靠近,就越是寸步难行的磨刀崖面前走得更远,也是理所当然。 更何况鸦儿姑娘本身又是最以剑术见长的练体剑修,虽然同样需要注重体魄修行,但其一身杀力,却几乎全在腰后那把名唤鸦羽的本命飞剑上,便在体魄方面,当然无法比肩走了纯粹武夫路数的姒家麟子与天璇麟子。 所以鸦儿姑娘实在懒得与这老汉争辩这些。 云泽同样能够听出姒老汉言语之间的洋洋自得,忍俊不禁,一笑便罢,同时有些好奇,倘若穆红妆也在此间,以其体魄坚韧程度,又能走出多少距离? 或许比不了姒家麟子也或天璇麟子,毕竟修为境界有着极大差距,可即便如此,也肯定要比自己更加靠近那座磨刀崖。 云泽兴致不减,点头开口答应下来,确实想要试一试自己究竟能够在这利气激流之中走出多少距离。 姒老汉立刻将胸脯拍得嗙嗙作响。 “云小兄弟尽管放心大胆往前走,老汉我会与你随行,保你无恙!” 鸦儿略作思量,忽然伸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两枚只有指节大小的金精出来,丢给姒老汉,而后便与云泽说道: “时候还早,咱们不着急回去,试过之后顺便留在这里修炼一个时辰,当然如果你有什么灵兵法宝想要顺便打磨一番,也可以交给姒老汉,让他送到山上去,最好还是刀剑之类裨益最大,但若不是,也无妨大雅。” 云泽瞥了一眼姒老汉手中的两颗金精,暗自估算了一番,便大致知晓磨刀崖这里一个时辰就要约莫百枚灵光玉钱,随后略作思忖,又随手取了那块雷击梧桐木与琉璃石出来,同样丢给姒老汉。 “两个时辰,够不够?” 姒老汉手里掂量两次,又单独捏起那块只有拇指大小的雷击梧桐木仔细瞧了瞧,啧啧轻叹。 “够是肯定够,只可惜这块雷击梧桐木的个头太小,若是能够再大一些,倒也不必大出太多,能有一个巴掌左右,老汉我便善做主张,送你二人一天一夜的修炼时间也无可无不可。” 云泽双手揣袖,直言不讳道: “若是能有一个巴掌大的雷击梧桐木,可就足够锻造一件兵刃出来了,就算我与鸦儿姑娘都能得到一天一夜的修炼时间,也是吃了个大亏。你这老汉,不实在。” 闻言如此,姒老汉立刻哈哈大笑,收起两颗金精、一颗琉璃石与一小段雷击梧桐木,不再多说,大手一挥,便就带着两人一道往前。 鸦儿姑娘忽然走到云泽身旁,与之并肩而行,压低了嗓音轻声问道: “人情往来,一定要算得这么明白?” 云泽微微一笑,不曾回答。 当然没有必要算得这么明白,但那仅限于来往双方相互之间已经十分熟稔,或大或小的人情往来,也就不计其数,倘若还要一个一个细数下去,便往往都是无论如何也理不清的一团乱麻,所以往来之间,只要不会牵扯到太大的人情,谁占了一些便宜,谁吃了一些小亏,都是无关紧要。 可若相互之间并不熟识,便如云泽与这鸦儿姑娘,自从最早见过一面之后,还没多久,就立刻分道扬镳,时至今日方才再次碰面,交情实在不深。 尤其鸦儿姑娘的背后还要牵扯到鸦族。 所以人情往来这种事,暂时还是脉络清楚一些才最好。 鸦儿姑娘没有纠缠不休,大抵明白了云泽的意思之后,轻飘飘留下一句“小心行事,确无大错”之后,便不再多说,一手压住鸦羽剑柄,手腕一抖,飞剑鸦羽立刻凭空斩过一抹乌光,径直破开迎面而来的湍急利气,落在磨刀崖上方约莫百丈左右,剑尖指下,缓缓流溢出点点明光,乃是磨刀崖利气上涌,冲刷剑身而过产生的异象,随后逐渐包裹整个剑身,如同流火一般,将其淹没在内,并且随着鸦羽不断下降,其上流火越发璀璨光明,剑吟声也越发嘹亮高亢,最终落在磨刀崖上方十丈左右,便已是极限,悬空不动,不再下沉。 剑吟声嘹亮刺耳,犹如鸟雀嘶鸣。 利气激涌,其实还是磨刀崖上方更为湍急,也正因此,那许多灵兵法宝虽然同样浮于磨刀崖上方,却也因为品质高低以及灵兵法宝本身的特性导致所能承受的极限不同,所处位置也就有高有低。 鸦儿姑娘的飞剑鸦羽,沉在最下方。 磨刀崖前,正在借助磨刀崖本身流溢而出的利气砥砺自身的诸多修士,当即面露惊色,紧随其后,便有不少人眼眸之中闪过浓郁贪婪,更有人已经开始暗中注意鸦儿姑娘,显然已经起了杀人夺宝之心。 磨刀崖所在之处,方圆十里之内,都是北域姒家的地盘,当然不许有人肆意妄为挑起争端,但在十里之外,姒老汉却是从来不会多管闲事。 行走江湖,财不露白的道理,人尽皆知。 所以既然有胆在这儿拿出来,那就理应知晓,肯定会被一些有心之人暗中盯上,倘若没有本事将其保住,就是死了也活该。 云泽与姒老汉一同抬头,看向那把最终悬于磨刀崖上方十丈左右的飞剑鸦羽,前者当然不太知晓这个距离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姒老汉却是啧啧轻叹,完全无视了迎面而来的利气激流,开口言道: “鸦儿姑娘上次来此磨刀,走的时候,这把鸦羽就还只是一件比较中庸的上品法宝,当然也在中庸这座山的最顶端,只差临门一脚,便是品秩极高。没曾想,这才不过时隔两月,就已经跨过了那座门槛。” 姒老汉扭头看向鸦儿姑娘,好奇问道: “是鸦族的管事大长老亲自出手帮你重新淬炼了这把鸦羽,还是另有机缘造化?” 鸦儿姑娘瞥了姒老汉一眼,没有开口,径直转身走向一旁,距离磨刀崖的山崖所在尚且有着不短的一段距离,便已屈膝坐下,一双眸子开合之间精光湛湛,发丝飞扬,衣袍猎猎,已经彻底放下防备,任凭利气激流迎面而来,吹入周身上下十万又八千个毛孔之中,冲刷筋骨血肉,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 姒老汉拱了拱鼻子,念叨一句“小气”。 云泽站在原地看了片刻,没能瞧出什么暗藏玄机,便不再多管,径直举步而去。 如罡风拂面,又似有着万千细针迎面扎来,锋锐之气劈砸云泽周身上下护体气机,传出阵阵铿锵之声,以至于后来走进磨刀崖面前二十丈之内,还有火花凭空出现,激烈四溅。 云泽心中暗自凛然,不敢大意,稳扎稳打缓步前行,已经能够感受迎面而来的锋锐利气格外沉重,也便每一步迈出,都会遭遇极大的阻拦,甚至方才再走五步,云泽眼前忽然一闪,竟是凭空之中擦出一道电弧一闪而逝,同时护体气机剧烈一颤,随之裂开一道极大的缝隙,利气激流再无阻挡,径直扑面而来,几乎没有片刻停息不断劈砸在云泽肉身之上,一瞬间便就射穿毛孔,闯入体内,冲刷四肢百骸筋骨血肉,阵阵铿锵之声回荡不休,如似锻铁一般。 云泽呼吸一滞,瞳孔扩张,全身立刻涌上一抹如血嫣红。 利气入体,冲刷四肢百骸,涤荡血肉筋骨,是为磨刀之法,却在云泽而言,好似全身上下每个角落都在被迫经受重锤打砸一般,没有半刻停息之时。 痛则痛矣,如坠火炉,更似坠入赑风之中,利气激流汹涌吹过肉体内外每一处毫厘之间,也便带起云泽全身都在不受控制阵阵抽搐,十指畸形,口水乱甩,面目扭曲,神情狰狞,真真是如发疯病。 却也裨益极大。 姒老汉始终跟在云泽一侧,亦步亦趋,如影随形,此间同样随之驻足原地,瞧见云泽这般模样,当即了然,开口笑道: “生平首次遭遇利气入体,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当然有些不能习惯,除去某些天赋异禀的之外,几乎人人都要丑态毕现,便连鸦儿姑娘也是如此,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姒老汉嗓门儿极大,哪怕这番话说起来也是没有半点儿遮遮掩掩,全部旁人听了去。 鸦儿姑娘眸光灿灿,瞥了姒老汉一眼,却也只是冷哼一声,未曾出声辩解。 事实而已。 云泽手脚抽搐,十指扭曲了许久,身体方才逐渐习惯过来,不再做出那些不受控制的举动,随之压下体内沸腾不已的精血,终于能够松一口气,抬手擦了擦甩在脸上的口水,抬头看向前方坚若金铁、黝黑发亮的磨刀崖,算了算之间的距离。 还有约摸十五丈左右。 比起鸦儿姑娘的九丈,尚且差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并且越是靠近磨刀崖,迎面而来的利气激流也就越发凶猛锋锐,几乎每迈一步,都要压力倍增,如越天蜇。 并不轻松。 云泽已经无法开口说话,稳了稳气息之后,方才再次抬脚迈出。 步伐缓慢,如陷泥沼,并且压力绝不仅仅只是利气激流的迎面对撞,还有利气闯入体内之后的翻江倒海,尤其针对全身精血的打磨淬炼,会使一身精血翻腾不已,如同沸水一般,也便云泽方才逐渐恢复如常的肤色,再一次变得嫣红如血,并且有着灼烫气息不断经由毛孔渗出,三丈之后,更是如同蒸汽一般。 至此,云泽气府之中汪洋血气方才翻腾起来,攀上命桥,以火龙走道之势接连闯入已经开辟的正经桥梁,随后灌入一座座穴窍,如同千军万马沙场百战攻城略地一般,气势之宏大,堪得巍峨壮阔。 所以云泽立刻神情一振,周身毛孔喷薄而出的蒸汽,随之变得更加浓郁,连同原本已经如陷泥沼的脚步,也陡然变得比起先前更加轻快了许多。 肤色黝黑的姒老汉,双眼虚眯,任凭利气激流撞在身上,锵锵作响,也依然没有半点儿勉强,开口笑道: “云小兄弟这般体魄,果真是非同常人可比,只凭肉身即可走至此间,如今鼓荡血气之后,就至少还能再走两丈远,与鸦儿姑娘伯仲之间。但你二人的修为境界毕竟有些差距存在,所以肯定还是云小兄弟的体魄更加强韧一些。” 云泽肤色涨红,闻言之后,瞥了仍是闲庭信步一般的姒老汉,想要张嘴说话,却又万万不敢,亦是万万不能,否则一旦被那利气激流由自口中闯入脏腑,虽不至于就此丢掉性命,却也难免落到一个一塌糊涂的下场,也便只得无奈放弃,稳了稳根脚之后,继续迈步向前。 姒老汉背负双手,始终跟在云泽一侧。 “云小兄弟信不过老汉我的眼力?说个实在的,自从北中学府建立以后,林山城随之兴盛而起,老汉我便在这儿负责看守这座磨刀崖,时至今日,已经将近十年,见过的练体剑修,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早已数不胜数,而如云小兄弟这般的年轻修士,同样不少,谁能走出多少距离,谁能走到什么位置,无需真正拼尽极限,老汉我就已经能够看个差不多,虽然未必十分准确,但也往往八九不离十,前后不出半丈之差。” 姒老汉呵呵一笑,继续补充道: “距离磨刀崖九丈左右,便是云小兄弟的极限了,何必再要浪费体力?尤其打从此间离开之后,你与鸦儿姑娘,可还有着不少麻烦需要解决。” 话音方落,云泽脚踏实地,只稍稍一顿,便随之收回。 继而转回身去,与那咧嘴而笑的姒老汉一道去往鸦儿姑娘所在之处。 压力渐弱,云泽方才松了口气。 姒老汉开口言道: “云小兄弟便在此间最好,想坐便坐,想站便站,只需放下防备,任由磨刀崖中逸散而出的利气闯入体内,冲刷四肢百骸、血肉筋骨,便是以磨刀之法砥砺肉身。” 云泽仍是不好开口说话,便只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同时完全放下防备,方才逐渐恢复如常的肤色,就再次变得殷红如血。 反反复复,血热如火。 只是云泽并未如同鸦儿姑娘一般坐在地上,而是沉腰落胯,修炼混元桩功。 姒老汉与鸦儿姑娘立刻目吐精光。 后者同样不能开口说话,但姒老汉却是浑然不觉,啧啧轻叹。 “竟是天下桩功之魁首的混元桩,倘若老汉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道一观?是了,云小兄弟如今已是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途中,倘若没有走得太偏,确会经过道一观的所在之处。只是老汉我又实在想不通,那曾经也是道家传承中流砥柱的道一观没落至此,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也就只剩混元桩功了,理应敝帚自珍才对,怎么舍得送给云小兄弟?” 云泽瞥了姒老汉一眼,自然没有开口回答。 当然姒老汉也只是单纯喜欢碎嘴罢了,见到云泽不予理会,呵呵一笑,便不再继续计较这件事,只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便好奇问道: “云小兄弟,就没有什么想要拿来砥砺一番的灵兵法宝?” 云泽微微摇头。 其实是有的,飞剑龙溪也或一尺雪光,皆可借此砥砺一番,只是此两者牵扯太大,又着实不凡,并且行走江湖,最讲究一个财不露白,就实在不好拿出来罢了。 除此之外,便是那把出土的骨刀,但也正是因为骨刀乃是出土之物,多多少少有些来历不明,就难保其上没有沾染什么邪祟之气没有暴露出来,一旦因为利气冲刷,导致骨刀本身出现什么意外,尚且还好,可若对那磨刀崖也或其他灵兵法宝造成影响,就会极难收场。 行走江湖,小心行事也是道理之一。 姒老汉不曾太过纠结,闻言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老汉我就不再打扰两位修行,两个时辰之后,再送两位离开。” 言罢,姒老汉呵呵一笑,便告辞离开。 第369章 前有狼,后有虎 两个时辰之后,云泽与鸦儿姑娘,肌体生辉。 就像那把名唤鸦羽的飞剑,在利气激流之中被迫包裹着一层名灿灿的“水银”,云泽与鸦儿姑娘,毛孔之间也都同样有着丝丝缕缕的纤细“水银”缓缓飘逸,最长的一根,方才只有一尺左右,随着利气激流摇曳晃荡,然后悄然消失。这是磨刀崖本身逸散而来的利气,在冲刷过两人体魄之后呈现而出的异象,同时也是磨刀之法本身的具象呈现,就像刀锋擦过磨刀石带起的火花一样,异曲同工。 可真正能以体魄强韧带起这种异象的,却是极为罕见,只在此时此刻而言,仅有云泽与鸦儿姑娘两人而已。 两个时辰,匆匆过去。 姒老汉再一次出现在这里,抬手一招,那把悬于磨刀崖上方约摸十丈左右的飞剑鸦羽,就随之轻轻一震,水银流泻一般的璀璨光明缓缓剥离之后,飞剑鸦羽就从高出一射而来,落在鸦儿姑娘的面前,剑身轻轻晃动,传出一阵嘹亮长吟。 云泽胸膛微微起伏,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之后,做了个收势。 鸦儿姑娘同时起身。 水流丝线一般的异象逐渐敛去,云泽尝试着拧了拧脖子,转了转腰杆,脊背舒展之时,通体上下立刻发出一阵爆豆子的清脆声响,噼里啪啦连成一片。 眸光湛湛,熠熠生辉。 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裨益之大,远比想象中的更加显著。 以雷击梧桐木与琉璃石作为代价,哪怕没有砥砺灵兵法宝,却也绝不算亏。 姒老汉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过,最终放在云泽身上,咧嘴而笑,立刻露出两排与肤色黝黑完全迥异的森白牙齿。 “借由利气砥砺体魄这种事,到底还是因人而异,能够完全放下防备,任凭利气闯入体内随意冲刷的,最近几日,也就只有你们两人罢了,尤其云小兄弟,混元桩功与利气冲刷,出乎意料的相得益彰,也便所获裨益,要比老汉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多一些,有时间多来,老汉我自己就能做主,可以给你一些优惠。” 云泽将身体放松下来,目光望向姒老汉,有些意外。 姒老汉毕竟也是姒家太上,并且还在这座临山之城负责看守磨刀崖。整座人间,磨刀崖也仅有两处,最大的一座,当然是在北域姒家,除此之外,就是为了方便姒家麟子能够坚持以利气冲刷砥砺体魄,才会被人以通天手段切割出来的这一座,而姒老汉的身份地位之重,就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也便是说,姒老汉的态度,就在很大程度上能够代表北域姒家的态度。 只是对于姒家,云泽毕竟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是北城四大世家之一,与姚家、火氏,同为人间仅有的庞然大物之一,相互之间当然会有一些忌惮存在,却也远远谈不上惧怕,也便无论姒家的态度究竟如何,都不需要太过考虑姚家与火氏的想法,更不必考虑已经今时不同于往日的瑶光。 但那毕竟也是北域姒家。 云泽不动声色,微笑点头,稍稍客套一下也就作罢,与鸦儿姑娘一道离开利气冲刷的范围之后,两人眸光湛湛的异象,至此方才终于完全内敛,恢复如初。 回头再看,利气冲刷的范围中,已经不剩几人。 姒老汉随行而至,开口笑道: “在你二人之前,已有不少人起身离去,并且就在十里之外的街巷中守着,大概都在炼精化炁境左右,还有一个炼炁化神境的剑修存在,目的如何,已经不言而喻。不巧,那里已经不是老汉我的地盘之内,而且临山城中还有不少人都在觊觎这座磨刀崖,实在走不开,所以老汉我还是要劝你二人一句,没必要非得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实在不行,云小兄弟就冲着北中学府喊上一声,以杨丘夕的本事而言,应该可以有所察觉,实在不行,老汉我也可以帮你喊一声,保管聋子都能听得到。” 云泽与鸦儿姑娘对视一眼,后者无动于衷。 云泽微微一笑。 “多谢前辈好意。” 闻言如此,姒老汉也就已经知晓两人心意,摇头一叹,不再劝阻,侧身让开道路,临了又言简意赅补充一句道: “姒家与云温书,从未有过太过交集,云小兄弟去找杨丘夕一问便知。” 云泽立刻明白了姒老汉言语之间的深意。 与姒老汉告辞离开之后,走在路上,云泽又随之深想了几分。 放在往常,在北域姒家这么一座庞然大物而言,哪怕云泽再怎么出类拔萃,来历跟脚再怎么不同凡响,北域姒家,也未必能够放在眼里,可今时毕竟已经不同于往日,天下之间,所有能在一定程度上排得上名号的,几乎都在寻找那所谓的一线生机,尤其时至今日,灵气枯竭之象已经愈发明显,也便天道崩溃的局面,至少对于弹指之间便是十年百年的山上人而言,已经近在咫尺,迫在眉睫,而那重中之重的一线生机,也就随之越发紧要了起来。 覆巢之下无完卵。 就连老秀才都已经开始为了洞明圣地的延续不择手段,北域姒家,又如何还能坐得住? 云泽顺带看了一眼并肩而行的鸦儿姑娘,略作思忖之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鸦族出手帮我,也与那一线生机有关?” 鸦儿姑娘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云泽又问道: “洞明圣地的老秀才,刚才见过的姒老汉,都是如此。可我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都要来找我?” 鸦儿姑娘略作沉默,最终还是坦然言道: “因为半部《道经》。” 云泽闻言一愣,却不待其开口询问,鸦儿姑娘就已经继续解释道: “江湖传言你与半部《道经》之间的那些事,都是瑶光之人的推波助澜所致,鸦族也好,姒家也罢,但凡明眼之人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半部《道经》牵扯太大,而你又是俗世出身,云温书不可能将那上面的内容全部告知于你,所以瑶光如此做法的目的,就只是为了祸水东引,将世间人的舆论风向转到你的身上,仅此而已。” “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与半部《道经》没有半点儿关系。” “别人是个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但在鸦族,至少在大长老看来,既然半部《道经》是因云温书而碎,自然也就与之产生了极大的因果关系,当然不是全部,还有一部分因果落在了瑶光身上,但大头终归还是云温书,而你又是云温书之子,所以重新修复半部《道经》的希望,最终还是在你身上。至少希望要比其他人更大。” 鸦儿姑娘略作沉默,随即言道: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云泽扯了扯嘴角,没能反驳。 因果之时,玄而又玄,正如鸦儿姑娘方才所言,哪怕云泽从来不曾见过那所谓的半部《道经》,却也因为种种缘由,逃不过其中纷杂错落的因果循环。 但也不过说是如此罢了,凡人如何能够妄言天意? 所以修复半部《道经》的希望究竟在哪儿,谁也不好断言。 仅仅只是揣测而已。 云泽忽然记起另一件事,好奇问道: “半部《道经》这东西,我已经听过许多次了,有件事一直没问,这世上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半部《道经》?” 鸦儿姑娘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紫白九星北斗经》,就是另外半部,只是早就已经被人分成了九份,并且各自完善成了新的灵决古经,瑶光的《破军星经》便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天枢圣地的《贪狼星经》,天璇圣地的《巨门星经》,天玑圣地的《禄存星经》,天权圣地的《文曲星经》,玉衡圣地的《廉贞星经》,开阳圣地的《武曲星经》,以及原本属于洞明圣地,如今却在瑶光的《右弼星经》。” 鸦儿姑娘手掌拍了拍腰间那只玄青黑葫芦,开口问道: “关于之前的九大圣地,有个祖上十人的故事,你又没有听人说起过?” 云泽利索思索,缓缓言道: “洞明圣地的宁十一跟我简单说过一些,好像九大圣地的建立,就是与此有关。” 鸦儿姑娘微微颔首。 “确实与此有关。简而言之,便是十人之中的一位魔道巨擘,因为一时不慎,得罪了当时屹立世间的一座庞然大物,被迫无奈只能一路逃窜,前去投靠另外一人。是真是假,如今已经不得而知,但据说那位魔道巨擘最先找上的那人,便是洞明圣地的开山老祖,可即便如此,当时尚且只是一介散修的洞明老祖,也根本不敌庞然大物,又因隐修之地已经诞生了山水气运,便使追杀之人斩了那位魔道巨擘之后,又暗生觊觎之心,而洞明圣地的开山老祖为之怒极,也就随之一剑斩了自己的隐修之地,边切趁乱逃出生天,所留之处,便是如今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中的剑气小镇。” “至于再后来的事,就更加简单,洞明老祖因此得罪了那座庞然大物,就被迫只能转而投奔其他人,以求联手御敌,也能避免被人抓住破绽,以作要挟,可即便如此,十人余九,也依然不是那座庞然大物的对手,也便是在后来的躲躲藏藏之间,因祸得福,侥幸得到了据说乃是天下修行万法之祖的《紫白九星北斗经》,圣道之下,九境皆乃世间最强之法,并且因为局面紧迫的关系,被迫只能按照经法本身的篇章将其一分为九,统共九人,各自修行其中一篇,方才挺过了那场追杀。” “再到后来,九人修行有成,联手而为,竟是将那庞然大物生生抹去,并且从那之后,这拢共九人便各自占据《紫白九星北斗经》的其中一篇,开山立派,并且各自完善,方才有了后来的九大圣地。” 鸦儿姑娘细细思索片刻,最后补充道: “按照修为境界的划分,凡人九品境、气府境、命桥境、十二桥境、灵台境、炼精化炁境、炼炁化神境、炼神反虚境、炼虚合道大能境,依次对应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左辅、右弼。” 云泽了然,暗暗推演,方才最终敲定,瑶光独自占据的两部星经,原来是在炼炁化神境与炼神反虚境最为出彩。 随之咧嘴一笑道: “瑶光之前还是圣地的时候,曾经暗算洞明老圣主,以如此不齿下作的手段得到了本该属于洞明圣地的《左辅星经》,怕是有意想要重新修复《紫白九星北斗经》吧?” 鸦儿姑娘不置可否。 “并且瑶光之所以盯上洞明圣地,想来也与《左辅星经》本身最为注重的境界有关。” 云泽不再开口说话。 长条青石铺就的街道两头,有两人相向而行,云泽与鸦儿姑娘一同止步,正好位于居中之处。 拦在前面的,是一位身高八尺的高大汉子,赤手空拳,肌肉虬结,模样不算丑陋,却也格外凶悍,脸上一道斜切过两眼之间,由自左边额头蔓延到右边脸颊的疤痕,尤为扎眼。 堵住退路的,是一位女子剑修,眉眼凌厉,但身段却是略显平平,手中拎有一把纤细长剑,整个人都是锋芒毕露,尚未出手,手中剑鞘之中便有剑气满溢而出,如同一条白亮的绸缎丝带一般缓缓摇曳,缠绕在女子腰间。 皆为炼精化炁境的散修野修。 除此之外,另有不少看客藏在暗处。 仅就云泽已经发现的,便已不下双手十指之数,有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思。 其中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人,正如姒老汉所言,已在炼炁化神境,并未躲躲藏藏,堂而皇之坐在旁边一座建筑的屋檐上,是个中年模样的男子,身后背有一把三尺长剑,用黑布层层包裹,不曾显露分毫。 中年男子神情玩味,一只手拄着膝盖,撑着脸颊,闲散望来。 前方拦路的汉子,毫不遮掩自己的高昂战意,盯着街道上信步而来,甚至犹有闲心去聊那些江湖传言的一男一女,杀气腾腾,目光偶尔落在女子腰后横陈的那把黑鞘长剑,目光贪婪,随之抬头望向不远处坐在屋脊上的中年男子,满脸凝重之色,开口时嗓门儿极大,话音震天响: “姓唐的,你来做甚?!” 中年男子另一只手拇指食指捏着一根草棍,轻轻捻动,闻言之后,面上笑意立刻更盛许多。 “你做你的买卖挣你的钱,我拿我的法宝飞剑,咱们两个其实并不冲突。反倒是你,” 中年男子随之看向堵住了云泽两人退路的剑修女子,忽然皱起眉头,随后摇一摇头,嘴里念叨一句“算了,无所谓姓甚名谁”,继而咧嘴笑道: “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若你在将那把飞剑得手之后,还能撑过三剑,逃也好,挡也罢,什么手段都可以,这把品秩极高的上品法宝,我就不再与你争抢,并且还会尽力护你离开这座临山城,让你能够怀揣重宝,远走高飞。但如果你最终没能撑过三剑,那就不要怪我太过无情,辣手摧花。” 剑修女子咬牙切齿,眼神悲愤。 拦路汉子皱眉不已,有些担心那位剑修女子会因此事直接罢手,毕竟拦路汉子虽然有着足够的自信可以拿下那颗项上人头,却也没有把握能够同时对付两位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若非如此,也就不会将那剑修女子找来,甚至拱手送上至少价值小几千枚灵光玉钱的法宝飞剑。 只是即便如此,拦路汉子也依然没有为她说话,女子虽然样貌不错,但身材本钱却是差了一些,并且两人关系并非紧密,今日之所以一同出现,也不过临时搭伙以便能够各取所需罢了,所以今晚过后,两人是否还能再有更多交集都未必,倘若还要为此得罪那个姓唐的,就显然会是一场亏本买卖。 至于放弃剑修女子,转而与那姓唐的中年男子联手而为,拦路汉子当然十分愿意,毕竟如此一来,今日之事就会更加十拿九稳,可人家却又未必愿意放下身段。 中年男子在这临山之城名头极响,所以心气极高。 剑修女子胸脯起伏数次,最终还是闭上眼睛深呼吸一次,再次睁开之时,女子提剑的左手拇指,就已经将那剑气满溢的上品灵兵推出剑鞘,绸缎丝带一般的剑气立刻随之变得更加浓郁璀璨,显然是已打定了主意,不肯就此罢休。 中年男子面上神情愈发玩味。 不名一文的小人物,心气倒是十分充足。 拦路汉子暗中松了口气,随之看向云泽,神情冷峻。 “最近两年江湖上盛传的云泽云魔头是吧,我叫石闯,横练体魄的武夫,也是混迹临山城的一介散修。有个跟你苦大仇深的,花了整整三千灵光玉钱,要买你的项上头颅,还说你这魔头实力不差,别看是个模样阴柔的家伙,实际上却是年轻一辈凤毛麟角一样的人物,所以才会将我找来,比你高出两个境界,更稳妥一些。” 真名石闯的拦路汉子,抬起双手,一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当中,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气息火热,掀起层层灼浪。 “你是乖乖自尽,让我割下脑袋交差之后,再尽量给你完好无损还回来,顺便找个风水宝地让你可以安然长眠,还是非得动手,让我将你砸得粉碎,只留头颅,最终落到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云泽笑了起来,语气平静,开口问道: “我给你六千灵光玉钱,你去帮我杀了幕后主使,如何?” 石闯立刻放声大笑。 “可以,那就先帮我杀了你旁边的那女人,将她腰上那把上品法宝的飞剑拿过来,按照市面价格,还能给你抵去三千灵光玉钱!” 云泽啧的咂舌一声。 “没得谈?” 石闯已经开始大步前行,满脸狞笑,一身气势随之不断攀升,脚步也随之不断加重,到后来,便每一步落下,都要在这长条青石铺就的街道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龟裂纵横。 云泽双手抽出袖口。 “这个名叫石闯的,交给我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鸦儿姑娘轻轻点头,转过身去,看向那位一身剑气缠绕的剑修女子,对于此人究竟姓甚名谁,同样没有半点儿关心,只将右手缓缓搭在腰后鸦羽的剑柄上,身形微微前倾,下一瞬间,就立刻消失在原地。 剑修女子心神微凛,手中飞剑立刻出鞘,剑气滚滚,一片雪白。 这座临山城所在的位置,显然要比越门城更高。 长条青石铺就的街道剧烈震动,一条条沉重青石被那雪白剑气由自地面撕扯起来,街道两侧的围墙,更是各自向着两边不断凸显出去,裂开一道道龟裂痕迹,很快便就支撑不住,轰然坍塌。正在此刻,气势浩大的雪白剑气之中,陡然多出一粒漆黑如墨的珠子,凝滞片刻,陡然间绽放乌光凛凛,将那雪白剑气从中撕裂。 鸦儿姑娘一袭黑衣如墨,神情冷峻,飞身下落,脚踏实地之后,脚腕一拧,便再度冲杀出去,只在须臾之间便就来到剑修女子的面前,一剑撩出,留下一道乌光一闪而逝,却被剑修女子一剑劈开,随后率先发难,手中三尺长剑连连点出,眉心、肩头、心口、气府,所指之处,皆乃要害,角度刁钻,出手迅疾。 两人之间火花连闪,铿锵不绝,人影翻飞,剑气激射。 甫一交手便是险象环生的激战,短短瞬间,便已你来我往数十次,剑气各自包裹两人,一边雪白璀璨,一边乌黑如墨,随着人影翻飞左右交缠成一团,竟是丝丝缕缕“缠绵悱恻”,紧密难分。 又一次剑刃碰撞之后,缠绕两人的浓郁剑气陡然炸碎,向着四面八方汹涌而去,一瞬间掀翻了半条街道,灰尘四起,翻卷蔓延。 同样都是险象环生的两人,也各自向后飘飞出去,暂且左右分立开来。 终究还是修为境界的差距极大,鸦儿姑娘持剑之手的衣袖袖口,已经多出了许多割裂痕迹,连同肤色雪白的脸颊一侧,也已多出一道浅细伤口。 鸦儿姑娘以左手拇指抹去脸颊血珠,神情依旧冷冽不变。 两境之差,稍落下风。 第370章 磨剑,练拳 长条青石铺就的街道一战,其实大可不必,只是无论云泽也或鸦儿姑娘,都没有选择隐忍避让,方才有了现在的一幕。 围观者藏在暗处,避让剑气四射,原本还以为这是蠢夫行径,现在看来,却是艺高人胆大,不仅没有暂避锋芒的必要,并且还要借此“磨刀”,将那最先做了出头鸟的石闯与剑修女子当作垫脚石。 两境之差,才只稍落下风,作为垫脚石,恰到好处。 果然凤毛麟角之辈,哪怕年纪轻轻,也依然不容分毫小觑。 剑修女子心头凝重,仅从刚才的短暂交手,就已经足够知晓,眼前这位出身鸦族的麟女,哪怕不比那些庞然大物之中走出的麟子麟女一般强横,却也只是稍差一线。难不成真是天道底蕴受损,乱世将至,方才英雄辈出? 倘若当真如此,那么庞然大物之中走出的麟子麟女,又该强到一种怎样的程度? 剑修女子胸脯深深起伏一次,强行压下心头惊骇,左手并拢双指,由上而下,从右到左,缓缓抹过锋利剑身,同时剑指抹过之处,剑身逐渐亮起一层朦朦胧胧的雪白光芒,而至剑指最终划过剑尖,这把已经比之先前多出了许多豁口的三尺长剑,立刻发出一阵嘹亮剑吟,随之剑气大作,化作丝丝缕缕的雪白雾气,顺着剑修女子的持剑手臂缓缓缠绕而上。 恍若毒蛇吐信。 三尺长剑即为蛇信。 眼见于此,同为剑修的中年男子,立刻面露讶异之色。 “原来不是不名一文,刚来不久的新人?” 剑修女子不曾回答,红唇微张,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个人气势逐渐攀升起来,而后人随剑走,一剑递出。 欺进向前的过程当中,剑修女子手臂之上缠绕的雪白剑气,以及锋芒毕露的气势,迅速攀升,只在越过两人之间距离的短暂片刻,就已经来到顶点,尤其手臂之上缠绕的雪白剑气,更是凝如实质,于身形所过之处,带起一道璀璨白虹,一闪而逝。 鸦儿姑娘手腕拧转,面对剑修女子的迅猛一剑,反而收剑出鞘。 随后一只脚后撤半步,将身形压下,重心全在前面的脚掌上,左手持拿剑鞘,斜置于腰侧偏后的位置,右手虚握剑柄,掌心与剑柄之间的些许空隙,已有千丝万缕的如墨剑气悄然浮现,轻盈缭绕于两者之间。 直到剑修女子一剑递来,鸦儿姑娘方才五指一收,指缝之间传出一声刺耳长吟,如墨剑气迅疾溢出。 剑出鞘,乌光一线。 第一剑,剑气凝实,于凭空之中留下一道漆黑痕迹,经久不散,笔直撞在剑修女子递来的一剑之上,针尖对麦芒。 后者神情急变,瞳孔扩张,却是依然没能捕捉到鸦儿姑娘身形一晃之后的具体去向,同时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情可以再去思考这些,皆因铿锵之声响起的瞬间,缠绕于其手臂之上飘逸流转的雪白剑气就已随之一顿。 紧随其后,鸦儿姑娘的身形鬼魅一般出现在剑修女子的身侧。 眼角瞥见之时,剑修女子已经只能凭借下意识的举动,将手腕连同手肘一并弯折回来,剑身置于肩膀外侧,同时收回左手猛拍剑身。 乌光一线,雪白剑气立刻粉碎。 格外沉重的力道之下,哪怕剑修女子已经及时拍出一掌,却其手中那把本命飞剑也依然立刻弯折变成一个弧度吓人的残月模样,发出阵阵悲吟,重重砸在女子的肩膀上,余力极大,哪怕剑修女子修为境界要比鸦儿姑娘高出整整两个境界,仍是不堪重负,被迫向着侧面滑出,脚尖摩擦青石不再的地面,一前一后犁出两道土石翻滚的沟壑。 却不待剑修女子缓一口气,鸦儿姑娘的第三剑,已经随之而来。 气势与锋芒层层叠加,方才只是第三剑罢了,可那乌光一线,却是已经越发迅疾冷峻,几乎已经看不出究竟是由下而上还是由上而下,好像凭空出现一般,印在剑修女子的视野之间。而在其后,则是鸦儿姑娘格外冷峻的眼眸,冰寒刺骨,杀机沉重,而其整张面孔,连同发丝飞扬,也好像是被这一剑一分为二。 只在出剑的一瞬间极快,却在一剑过后,仿佛缠绕在鸦儿姑娘身上的时间长河水都随之变得极为缓慢。 剑修女子只来得及将剑刃横于面前。 却是随着乌光一线缓缓落下,剑修女子手中的飞剑剑身上,忽然就在凭空之中溢出一线乌光。 一分为二。 连同眼前所能见到的景象,同样一分为二,上下交错。 女子瞳孔震动,心中陡然生出阵阵寒意。 那位始终作壁上观的中年男子,已经站起身来,眉关紧蹙望向那位就连发丝飞扬都显得格外缓慢的鸦族麟女,眸光凝重。 一连三剑,倘若仅仅只是杀力、气势与速度的层层叠叠也就罢了,可自从鸦儿姑娘的第一剑斩出,就已经将那磅礴剑气凝作一线,并且紧随其后的两剑,剑气越发锋芒毕露,也越发磅礴浩大,却依然没有半点儿溢出,显然便是犹有余力,能够继续斩出这般无论速度也或杀力都是极为可怕的凝聚剑气,但究竟还能斩出几剑,就不得而知。 鸦儿姑娘随之起身收剑,冷眼看向眼前这位两半躯体已经开始上下交错的剑修女子,眉关微蹙。 原本还以为会是一块相当不错的磨刀石,到头来,不过如此。 趁着气势还在,没有断去,鸦儿姑娘转身看向那位已经站在屋脊上的中年男子,战意昂扬,杀机澎湃,一身剑气澎湃依然没有半点儿溢出,却也已经十分接近极限,并且每时每刻都在不断逼近这个极限。 而一旦剑气开始流泻,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会如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在短短瞬间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进而气势就此跌入谷底,连同整个人的精气神,也会随之变得萎靡不堪。当然不会就此变得毫无还手之力,可一旦如此,就算换做那位已经沦为手下败将,并且已经沦为剑下亡魂的剑修女子,鸦儿姑娘也绝对没有任何希望能够再次胜出。 拔剑术。 一鼓作气,没有再而衰,只有再而竭。 所以鸦儿姑娘在经过最初的一番较量之后,还以为可以借此机会,一鼓作气连出四剑,甚至继续斩出第五剑,冲破瓶颈,却不想,那剑修女子竟是要比想象中的更加不堪,除了一手细致掌控剑气的本事之外,便再也没有更多能耐,方才三剑,便已身死道消,就更不要说能够助其突破瓶颈的第五剑契机。 实在是有些高估了她。 但中年男子却不管这些,双眼虚眯盯着鸦儿姑娘看了片刻,忽然扯起嘴角笑了起来,眼神越发玩味。 “突破不成,反将自己置于这般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甚至这口气一旦散去,就无论气势也是精气神,都会随之跌落谷底。你们这些凤毛麟角一样人物,还真是有够任性的,换做是我,绝对不敢如此孤注一掷,肆意妄为。” 言罢,中年男子便扭头望向另一边的激烈战场,顺便言道: “我已经放弃了,或者说,从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没有想过杀人夺宝这种事,毕竟法宝再好,也没有性命重要,你可以看看其他人有没有想要现在出手的。如果实在没人愿意出手,就还是算了吧,毕竟你这修为也已攀上十二桥境的最顶峰了,倘若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一个月之内,就会水到渠成,又何必非得急于一时,拿着我们这些野修散修的廉价性命,为你做那磨刀石?” 但鸦儿姑娘仍是重新摆出拔剑姿势,右手虚握剑柄,手掌与剑柄之间的些许空隙,剑气如墨,丝丝缕缕悄然流转。 中年男子收回目光,眉关紧蹙,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玩味,隐有怒容。 而后脸色微微一变,扯了扯嘴角,苦笑一声。 “算我不对,不该过来掺和一脚,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而且说真的,我就只是单纯过来看看,仅此而已,根本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鸦儿姑娘双眼虚眯了片刻,终于还是散去掌下剑气,放弃出剑,重新站直了身形,周身上下气势当即一震,只在短短瞬间,就直接跌落谷底,乌黑如墨的浓郁剑气随之逸散开来,鼓荡衣袍猎猎,发丝飞扬。 精气神尽数流泻,鸦儿姑娘精光湛湛的眼眸,也立刻变得晦暗无光,整个人好像霜打的茄子,扭头看了一眼另一边的激烈战场,之后就转身走到已经倒塌的围墙边缘,怀中抱剑,瘫坐在地,本就肤色白皙的脸颊,已经再也不见半点儿血色,尤其眼帘格外沉重,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就此昏睡过去。 但那中年男子不但没有趁机出手,反而松了口气。 已经完全面目全非的街道周遭,一个个人影面面相觑,忽然有些搞不懂眼前的局面。 终于还是有人按捺不住,现身在那已经只剩泥土的街道上,满眼贪婪,敷一出现,便脚下一点,飞身而上,已经准备夺了飞剑鸦羽之后,就立刻顺势强闯出去,并且还要连夜离开这座临山之城,天高海阔,哪儿都能去,所以今夜过后,便是这位鸦族麟女当真不惜动用举族之力,又哪里还能找得到他? 中年男子忽然嗤笑一声。 而那实在胆大妄为的,手指已经几乎就要触碰鸦羽剑柄,却正此间,忽有一道乌光由自远处激射而来,射穿断墙,与坐在地上背靠断墙的鸦儿姑娘擦肩而过,随后便将那个实在胆大妄为的散修,从中斩断,继而乌光一卷,便将那人绞杀殆尽,半点儿不留。 半空中,只有一片漆黑鸦羽,缓缓飘落而下。 中年男子的话音姗姗来迟: “蠢货,这些凤毛麟角一样的家伙,能有几个出门的时候不带护道人的?!” ... 在此之前。 真名石闯的高大汉子,最后一脚猛然踏下,长条青石的地面随之砰然碎裂,魁梧身形只在短短瞬间,就已经来到云泽面前不足一丈之处,宽松衣衫紧紧贴附身前,呈现出肌肉虬结的痕迹,速度极快,带起猎猎声响。 一丈距离而已,那个双手已经抽出袖口的家伙仍是一动不动,石闯咧嘴狞笑道: “竟敢如此托大,真当老子这身疙瘩肉都是白练的?!” 高大汉子不遗余力,递出的一拳骤然加速,砸向云泽眉心之处。 压迫感十足。 直至这一拳几乎就要砸在眉心,眼看就要头颅炸碎,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的云泽,方才终于眼神微动,看准了实际,身子顺从迎面而来的罡风轻飘飘向后倒去,双脚扎根大地。 鸦儿姑娘想要借机磨剑,突破瓶颈桎梏,云泽给了这个面子,顺便练拳。 恰好有人送上门来,炼精化炁境的纯粹武夫,仅就目前看来,高大汉子一身本事似乎都在那双拳头上,并且走的还是大开大合的刚猛路线,用来当作砥砺自身拳法的磨刀石,当然再好不过。至于究竟是谁花了整整三千灵光玉钱要买他的项上头颅,云泽已经抛之脑后,也或该说已经知晓幕后主使的真实身份,自然没有必要继续纠结。 一拳落空,真名石闯的高大汉子心知不妙,哪怕嘴上说得如何轻巧,却也深知这些出身来历极大的年轻一辈,往往不能以常理度之,也便心里不敢留有半点儿大意,因而一拳落空的一瞬间,高大汉子就立刻催动一身血气游走全身,闯经络,灌穴窍,肌肤随之熠熠生辉,像是涂了一层金漆一般。 与之相仿的,佛门有种极致炼体的搏杀大术,唤作金刚不坏,但石闯此时此刻的模样虽然看似与之并无太多不同之处,其实本质只是外人瞧见佛门金刚不坏之后,以推算之法反推出来的仿制赝品,比之佛门真正的金刚不坏,远有不及,却也或多或少有着一些可取之处,也便不是什么烂大街的垃圾货色,随随便便抓出一人,便可催动一身血气游走全身,貌似金刚不坏。 云泽双眼虚眯,心思电转,却不耽搁一脚向上踹去,正中石闯腹部,发出咚的一声沉闷重响,将他整个人踹得砰然升天。 云泽脚腕拧转,翻身而起,随之收回的那只脚,脚尖落地轻轻一点,已经彻底转守为攻,身形立刻拔地而起,一身压抑到极点的气势,触底反弹,轰然迸发,拳意罡芒流转全身,明光灿灿,也便整个人都好像是那还在磨刀崖上方的飞剑鸦羽一般,通体上下全被水银一般的流火包裹,并未施展雷法,但其身形掠过之处,竟是带起阵阵风雷之声。 石闯使了一个千斤坠的刚猛功夫,将身形升天之势强行压住,随后轰然落下,双手抱拳作锤,重重砸下。 第一次硬碰硬,云泽吃了个大亏,一身水银流泻一般的拳意都被砸得剥离开来,在半空中彻底溃散,连同整个人也立刻砸下地面,后背撞在长条青石铺就而成的街道上,立刻陷入其中,乱石飞溅,尘土飞扬,牵连周遭地面一同下沉,好似整条街道都随之猛然一震。 毕竟修为境界差了太多。 石闯一击得手,身形坠入烟尘之中,气势下压,带起风浪滚滚,触地之后立刻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出去,吹散了浓郁烟尘,才能见到,地面竟是已经多出一座方圆丈许的深坑。 石闯没敢乘胜追击,一双虎目死死盯着烟尘飘荡之处,忽然传来哗啦一声,紧随其后,云泽便自其中缓步走出,右手衣袖已经消失大半,只在手肘上方勉强留有边缘参差的一小节袖管,被云泽一把扯去,随手丢出。 衣袖不再,但手臂却只有些发麻罢了。 倘若是在“磨刀”之前,就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云泽拧了拧手腕,甩了甩手臂,同样有些意外这次“磨刀”带来的巨大裨益。 “最大的原因,应该还是我才只是第一次‘磨刀’,而且磨刀崖的利气冲刷,又与混元桩功出乎意料的契合,方才能给体魄带来如此巨大的提升,之后再去,恐怕就很难如此了,除非‘磨刀’的时候再靠近磨刀崖一些...” 云泽嘴里嘀嘀咕咕,缓步来到石闯面前半丈左右,开口笑道: “散修野修,绝大多数都是有着大量与人厮杀的经验,想要坑你一次,果然还是没那么简单。” 石闯虎目虚眯,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云泽已经逐渐停下拧转动作的手臂,心惊不已,只是面上不动声色,将双脚前后摆开,双手五指看似随意摊开,于身前一尺之处前后交错,摆开一个不知名讳的拳架,同时体内血气滚滚,继续游走四肢百骸,也便通体肤色,越发像是刷了一层金漆一般。 云泽面上笑意逐渐收敛,忽然踏出一步,身形随之猛然消失在原地。 石闯瞳孔扩张,立刻拧腰撤肘,正正砸在云泽打从侧面袭来的一拳,发出砰然一声沉闷重响,短暂僵持之后,云泽双脚方才落地,就立刻欺身上前,一脚插入石闯脚下空挡,出拳同时,拧膝撞向高大汉子的膝弯所在。 石闯身形微微一晃,抬掌挡下云泽一拳的同时,立刻矫正身姿,提膝撞去,却被云泽手掌下压,一把按住,随后周身上下再次浮现拳意滚滚,如同水银流泻一般,神光璀璨,借力腾空翻身而起,右脚脚尖陡然点向石闯咽喉,又被仰头躲过。 云泽身形方才落地,眼前便就陡然一暗。 头也不抬,看也不看,云泽顺势下蹲,躲过一拳,双掌一拍地面,身形立刻后仰而起,左右膝盖交错撞出,与石闯接连下压的两掌砰然相撞,带起两道肉眼可见的气弧涟漪席卷而出。 阴阳手拳法,最以变化莫测而见长,没有固定招式可言,阴手阳手,同样并非固定左右,也便拳法以及拳意本身最大的讲究,就只在于一个用拳如兵,谓之: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因而出拳之时,可以极快,可以极慢,可以连绵不绝,可以固若金汤,可以不必堂堂正正角度刁钻,可以不必势大却拳出皆乃全力施为。 云泽身形落地,还未站稳,便一拳砸出,逼得石闯只能匆促相迎,却在拳掌接触的瞬间,石闯面上神情立刻微微一变,无论如何也都想象不出,云泽同样匆促出拳,怎么能够做到其中力劲分毫不减? 也便石闯用以格挡云泽一拳的手掌,被迫压在胸前。 虽然并未造成任何伤势,但云泽却也已经得了先机,脚下一点,身形立刻欺入石闯身前两臂之内,开始迅猛出拳。 侵略如火,动如雷震! 一步先,步步先。 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气弧涟漪不断席卷出去,砰然相撞的声响,同样络绎不绝,云泽拳出如同暴雨之势,没有半点儿停歇,一路压着越发惊骇欲绝的石闯连连后退,并且每一步落下,都要在这长条青石的街道上留下一个极深的脚印,随之拳罡席卷,以两人交手之处为始,将整座街道左右两侧尽数摧毁殆尽。 云泽越是出拳,越是气势高昂,石闯越是抵抗艰难。 一连上百拳之后,已经面目全非的街道之中,陡然出现明光灿灿的拳罡冲起,如同决堤洪水,倒卷漫天! 又一拳过后,石闯终于还是后力不济,虽然勉强抬手挡住了云泽迎面砸来的一拳,却也已经无力抵抗,便被一拳砸得手背撞在脸膛上,鼻梁塌陷,血流如注。 云泽一双眸子精光湛湛,身形晃动之间,已经带起两条细如丝线一般的流萤。 拳势正盛。 再一拳,仍是全力施为,几乎手臂方才一抖,便已砸在石闯已经中门大开的胸膛上,将他整个人砸得如同虾米一般腰背佝偻,有力劲透体而出,轰然炸裂! 第371章 剑修土夫子 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漫长磨练,裨益所在,不仅仅只是背负千钧行路远的修为砥砺,更在于一路上的所见、所遇、所闻、所知、所得,尤其红尘滚滚,人间自有气象万千,一旦见过之后,便对于心湖心境的磨砺,更是裨益极大。 却唯独没有遇见任何一个足够恰到好处的磨刀石。 ... 拳罡炸裂之际,胸背佝偻如同大虾的石闯,一口鲜血,即刻呕出,整个胸膛也都深深凹陷进去,力劲透体而出,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碎去之后,汹涌罡风,砰然冲天。 方圆百丈之内,虚空陡然一颤,一座座建筑轰然崩塌,碎石断瓦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出去,尘浪翻卷。 而在这条已经彻底面目全非的街道上,奇怪的是,生生承受了这一拳的石闯并未倒飞出去,反而双眼暴突、四肢僵硬了片刻,就忽然无力垂落垂下,整个人如同破烂布袋一般挂在云泽凶猛递出的一拳上,肤色如刷金漆,悄然内敛,连同遍及全身四肢百骸的滚滚血气,也在一拳过后,随之溃散。 犹有生息。 云泽双眸明亮,熠熠生辉,仍是有着两条纤如丝线一般的流光缓缓溢出,通体舒泰,竟是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要比鸦儿姑娘解决那位女子剑修,更慢一些。 但在这次出拳之后,所获裨益,却又远非更早解决战斗的鸦儿姑娘可以与之相比。 其实本意该是鸦儿姑娘为了借机打破瓶颈桎梏,两人方才迎难而上,所以云泽原本的身份就只是作陪罢了,却不想,鸦儿姑娘的那块磨刀石,竟是如此不堪,方才勉强坚持三剑,就已身死道消,反而收了好处要来摘取云泽头颅的石闯更加适应这个角色,一直坚持到云泽一身气势拳意临近巅峰,却也依然仗着金刚不坏的赝品秘术不曾完全落败,这才是为云泽奠定了最后一拳的气势突破,使之拳法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这一拳过后,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石闯,已经没了半条命,而街道四周明里暗里的许多看客,也一同遭了鱼池之殃,一口口鲜血吐出,既不要钱、也不要命一般。 看戏看戏,是真的会把命给看丢的。 山上修士的厮杀,尤其练气士,往往灵兵法宝以及各种术法层出不穷,越是拼尽全力,越是对冲凶悍,莫说对战双方辗转腾挪动辄十里数十里,仅仅只是逸散而出的汹涌气机,就足够大范围殃及池鱼。而如云泽与这石闯一般的武夫厮杀,虽然没有练气士那般范围极大,却对周遭这些人而言,也已经无异于神仙打架。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不就是如此? 少管闲事,少凑热闹,尤其神仙打架的热闹更是凑不得,这也是山上的一条不成文规矩。 除此之外,山上还有一种说法,叫做“听人劝,吃饱饭,懂规矩,活得长”。 至于那些不懂规矩不听人劝的,真是死也白死。 中年男子身形落在废墟上,早先那道肉眼可见的拳罡涟漪炸碎之时,就已经看出门道,高高跃起,以此躲闪席卷而出的拳罡涟漪,而在百丈之内所有建筑全部荡然无存之后,方才终于稳稳落下,没有惨遭牵连。至于周遭那些扰人清静的哀鸿遍野,中年男子看也不看,只是挥手打开面前重新翻腾起来的灰尘,亲眼看着云泽抬手勾拳,将那已经再无反抗之力的石闯头颅砸成一片血雾飘散,口中咂舌,连连惊叹。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云泽手臂一抖,丢下那具无头尸体,拧身看向中年男子。 姓唐男子清晰瞧见云泽眼眸瞳孔之中有着纤细如丝的流光随着拧身的动作,于凭空之中拖拽出两条摇曳长尾,神情一滞,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武道天眼?!” 再细看,中年男子立刻松了一口气,排排胸脯,嘀嘀咕咕: “幸好幸好,原来只是雏形罢了,应该是拳意突破所致,我就说嘛,若是真在这个年纪练成了武道天眼,岂不就是在说天下练武之人都是废物?那也太打击人了...” 中年男子面上神情忽又复杂起来。 “但这个年纪的武道天眼雏形,其实也挺侮辱人的...” 云泽眸中神采奕奕忽然散去,因为拳意攀上巅峰之后,又有突破,虽然不是实质性的境界突破,却也依然能为云泽本身带来极大的裨益,所以哪怕一场激战过后,仍是不会觉得有什么疲累之感,反而畅快淋漓,好似生锈多年的身子彻底活动开了,筋骨温热,散及四肢百骸,如置温水之中,格外舒泰。 “什么是武道天眼?” 唐姓男子一愣,旋即恍然。 眼前这位虽然修为境界稍差一线,但其他方面却绝对堪比凤毛麟角的云大魔头,因为出身于俗世的缘故,所以接触这座人间的时间并非很长,也便有着很多不曾听说、不能理解的东西,这不是走过一趟八千里路就能全部知道的,毕竟人间岁岁年年,沧海变桑田,何止口头言说的气象万千?得是千千万万、万万千千才对,所以会有一些世人皆知却不经常提及的东西从未听说,也是理所当然。 唐姓男子没有隐瞒之意,身形一纵,来到这条已经彻底面目全非的街道上,距离云泽约莫一丈左右,未曾直接回答,反而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云小兄弟可知,为何天下生灵数不胜数,却一旦步入修行之道,无论早便,最终都要化作人形?” 云泽有些奇怪,却也略作思索,开口答道: “因七情六欲。七情曰: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曰:眼、耳、鼻、舌、身、意。天下生灵虽然数不胜数,但真正完备七情六欲的,唯有人尔。” 云泽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按下食指。 “举些比较常见的例子,无论家狗还是野狗,虽然七情完备,但却六欲不全,只有色欲,形貌欲,言语声音欲、细滑欲、人相欲,而不知细滑欲。但其实除人之外的绝大多数生灵都是如此,只在所缺六欲方面或有不同,且因七情六欲多寡有别,动静有别。” 云泽放下手掌,下意识想要双手揣袖,方才记起,其中一只袖管早先就损坏大半,被他随手扯下,动作当即一顿,有些不知将手至于何处。 无奈,只得放下。 唐姓男子面露惊异之色,微微点头,又轻轻摇头。 “这些该是云小兄弟自己想出来的吧?已经沾边了。” 云泽皱了皱眉头。 “确实是我自己闲着无聊考虑的问题,但这又跟武道天眼有什么关系?” 唐姓男子呵呵一笑,不急不缓开口道: “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 云泽愕然,低下头细细揣摩,许久方才终于明白过来,竟是如此,所以天下生灵层出不穷,却一旦踏上修行之道,便无论早晚,终归都要化作人形。而若再要继续深思下去,人乃天地之气所化生,换言之,便是大道化生,所以生而完备七情六欲,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以及诸多穴窍,莫说修行中人,便是凡夫俗子的安康与否以及寿命长短,也与这些东西息息相关。 一念至此,云泽眯起双眼,细细打量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似笑非笑道: “所以武道天眼,是天道所赠?” 唐姓男子微微点头,赞叹道: “云小兄弟果然聪慧!” 旋即抱拳笑道: “在下唐醴,既是剑修,也是一介不太能够上得了台面的土夫子,曾经闯过几处大墓,不过都是浑水摸鱼罢了,只因运气不错,又精通古文,这才侥幸见过一些不曾现世的记载,知道的东西也就要比常人多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而已,倘若云小兄弟的年纪再长一些,经历见识更多一些,此间可未必能有在下说话的机会。” 云泽挑起眉头,再次深深看了这位中年男子一眼。 “唐醴是吧?我记下了。” 言罢,便转而走向靠坐在断墙下面的鸦儿姑娘。 “还能站起来?” 鸦儿姑娘睁开眼睛,毫无神采,不声不响点了点头,以飞剑鸦羽拄在地上,勉强支撑起身形,却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显然之前竭尽全力的拔剑术三剑,确实已经竭尽全力,没有半点儿保留,以至于如今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已经萎靡到谷底,再也掀不起半点儿风浪。 云泽无奈,扭头瞥了一眼鸦儿姑娘背后的远处,随后伸手将其扶住,鸦儿姑娘并未拒绝,情理之中,毕竟江湖儿女很少有人在意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繁文缛节,同时鸦儿姑娘那位不曾见过真容的护道人,同样没有什么激烈反应,云泽这才放下心来,不去理会废墟之间那些扰人清静的哀鸿遍野,径直带着鸦儿姑娘离开此间。 真名唐醴的中年男子,拱手相送,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在远处街道上,这才终于扭头看了一眼周遭那些惨遭池鱼之殃的散修野修,继而抬头看向远处一座极高的建筑,冲着那边咧嘴一笑,不出声,只做口型: “干你祖宗!” 旋即身形一晃,就陡然消失在原地。 紧随其后,唐醴之前所立之处,忽然土石翻涌,交叉成牢,但终归还是稍晚一步,无奈落空。 ... 去往北中学府的路上,云泽开口笑道: “原本这趟莽夫之行,是要帮你打破如今修为境界上的瓶颈桎梏,没曾想,反而是我收获极大。不过你之前的那三剑我也已经分心看过了,第四剑还能挡得住,但如果再有第五剑...” 云泽略作停顿,随后方才继续言道: “就会非死即伤。” 鸦儿姑娘扭头看了云泽一眼,略作思忖,轻轻点头,没再继续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下去,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也是意味着这位鸦族麟女已经不再打算通过与人厮杀的方式突破瓶颈,而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水到渠成。 “那个名叫唐醴的,有些古怪。” 云泽面上笑意缓缓收敛,神情严肃。 名唤唐醴的中年男子,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其实目的就不在他与鸦儿身上,云泽直到最后方才有所察觉,因为人性本是趋利避害,所以唐醴的出现,只是看似凑热闹罢了,实际上却是另有所图,而云泽之所以会有察觉,也是因为唐醴的身份。 见不得光的土夫子。 掘墓挖坟这种事,绝不仅仅只是有损阴德,只因其本身所行行当的特殊,就难免得罪很多人,所以几乎全部的土夫子,除了一些特殊原因之外,觉绝对不会随随便便跑去凑热闹,反而还是尽量远离,否则一旦被人认出来,最终的后果,要么就是凭借本事逃之夭夭,要么就是被人乱棍打死,挫骨扬灰。 毕竟这种行当,说得好听一些那叫土夫子,可若说得难听了,就是挖人祖坟的。 唐醴确为土夫子无疑,只因此人身上明显带有些许挥之不去的阴气与死气,并且还与本身修行之法没有任何关联,也就唯有经常出没在各种墓穴之中的土夫子才会如此。 虽不至于人人喊打,却也声名狼藉的土夫子,怎么可能跑来凑热闹? 云泽忽然记起那个名叫唐醴的,之前曾跟那位不知具体姓甚名谁的女子剑修说过一番话,当时听起来好像是那土夫子仗着修为境界要比女子剑修更高一些,所以才会那般的盛气凌人,可如今细想,唐醴当时所言,其实已经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那位女子剑修的气势与道心。并且如果再要细想下去,就会发现其实石闯也与唐醴相互熟识,至少也是知晓姓名身份的,所以哪怕唐醴不必多说多做其他事,就只是坐在那里,都已经足够带给石闯极大的压力。 原本还以为这中年男子的目的只在鸦儿身上,可如今再看,竟又变得扑朔迷离。 云泽眉关紧蹙。 “是有古怪,但这人显然是个老油子,实在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鸦儿姑娘就只默不作声。 与此同时。 林山城边角地带的某座废弃屋宅,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已经处处破漏,便连遮风挡雨都勉强,除去屋宅内部留有一些已经近乎彻底腐朽的桌椅之外,就唯有蛛网遍布。 名唤唐醴的中年男子,伸手推门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扭头看向极远处。 “两个小家伙,倒是有够警觉的,不好糊弄啊...” 唐醴口中啧的一声,倒也没有太过在意,目光不留痕迹扫过面前已经十分破旧的房门,第一眼落在门槛与房门之间那片临出门时留下的一小节枯黄草叶上,看起来像是与当时那片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第二眼看向房门边角位置,另外一根细如丝线一般的木屑,依然板板整整靠在房门上,最后一眼看向门上,这才径直推开房门。 立刻扑簌簌落下大片灰尘。 关门之后,唐醴并未着急步入屋内,而是忽然止步,旋即咧嘴笑道: “干你祖宗!” 话音未落,唐醴身形立刻暴退出去,径直撞烂了房门,身形落在屋外土路上,随即脚尖一点,身形立刻拔高,堪堪躲过了屋中激射而出的两条赤红火线。 一位面容冷峻的羊胡子老道,随之踏出房门,手中拂尘一甩,搭在另一只手的臂弯处,抬头看向身形落在对过屋脊上的土夫子唐醴,神色不善。 “贫道自认为已经再无疏漏,你又是如何发现,贫道早已藏在屋内?” 唐醴瞥了一眼羊胡子老道,随后扭头左右张望,没见到再有任何人出现,立刻皱起眉头。 羊胡子老道忽的冷笑一声。 “别看了,此间仅有贫道一人。要杀你,已经足够。” 唐醴重新扭头看向羊胡子老道,当即嗤笑一声。 “就凭你这牛鼻子?是南城姚家太过低估了我唐醴,还是太过高估了你...你叫啥?” “道号法真。” “法真道人?没听说过,看样子还是南城姚家高估了你这牛鼻子。” 唐醴满脸揶揄。 “倒也是,毕竟谁不愿意自己吹嘘一下,让人能够高看一眼?不过我是真的有些没想明白,究竟是你太过孤陋寡闻,不知道我的本事具体如何,还是自己吹嘘自己已经形成习惯了,就真以为自己是那同境之内真无敌,只身一人也敢跑来我这里。不过比起这些,我还是更好奇姚家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不远万里跑来杀我。我以前可没在这临山城中听人说过你的名号。” 法真道人神情立刻变得难看起来,冷冷盯着修为境界虽然不低,却同样不太为人所知的唐醴,已经满腔杀机。 但唐醴不太为人所知,其实还是因为他的身份比较特殊,再加上一些特殊缘由,不好暴露自己如今的所藏之处,就不得不低调行事,所以临山城中真正知晓唐醴这号人物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可法真道人却是真的不太为人所知,与行事低调无关。 所以打从最开始见到这位法真道人的时候,唐醴就已经知晓,自己虽然已经暴露出来,但却并非暴露在姚家面前,而是姚家留在北中学府的小辈,最大的可能当然就是前不久才刚被自己远远骂了一句的仲秋,因为太过仓促的缘故,就只找来了这种货色,但其实更大的可能还是仲秋不太放心名为石闯的高大汉子,所以才会额外找来这位法真道人,以作后手。 也或是那姚家小辈方才得知云泽的具体动向没有多久,所以才会匆匆找来石闯,临时布局,后又发现云泽身边竟然还有那位鸦族麟女随行,觉得仅凭石闯一人已经不够,就又趁着云泽与那鸦儿姑娘还在磨刀崖时,另外找了这位法真道人,再到后来就又瞧见了自己,所以这本该用来对付云泽的牛鼻子老道,如今反而用来对付他? 可这牛鼻子老道与那姚家小辈,又是如何找到了自己的住处? 唐醴心思电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始终没能想到究竟如何暴露了自己的跟脚所在,所以只能“栽赃”给那看似还算讲规矩的汉子石闯,而面前这位牛鼻子老道为何会在此间现身,唐醴却是已经敲定了后一种可能,然后啧啧一叹。 “云小兄弟呦,你可是欠了我个小人情呐!” 但其实无论哪种可能,法真道人都是因为云泽而来,只是对于姚家而言,哪怕只是仲秋这种客卿长老的后辈,也是针对唐醴的杀意要比针对云泽的杀意更大一些。 法真道人面色铁青,已经怒不可遏。 小人情? 就只是个小人情?! 法真道人胸膛深深起伏,多少年修心养性的功夫,忽然就因唐醴的三言两语变得不再管用,只是法真道人却已经不再考虑这些,冷着脸紧盯那个站在对面屋脊上的中年男子,忽然见到这人冲着自己咧嘴一笑,然后伸出一只手招了招,分明是个挑衅的动作,就越发变得气急败坏,再也没有探究自己究竟如何会被提前发现,手腕一抖,手中拂尘立刻卷起层层白浪,汹涌翻滚,带起阵阵轰鸣之声,几乎是以遮天蔽日之势,压向唐醴。 丝丝缕缕,皆如蛟龙。 但在其下,唐醴却是没有半点儿惊慌,只是瞧见这般浩大的声势有些惊讶罢了。 “一个不名一文的小人物,出手能有这些斤两,已经很不错了。” 唐醴面带微笑,竖起两根手指并拢于面前,指尖忽然绽放一点寒芒,随之便有金色剑气满溢而出,上下延展,将其手臂包裹在内,并在指尖伸出一条尺许来长的“剑刃”。 白丝压下,汹涌澎湃,如同滔天大浪,又似泰山压顶。 滚滚风压之下,唐醴一袭大袖猎猎作响,剑气满萦。 法真道人面露狞笑之色,通过丝丝缕缕的细微缝隙,已经瞧见唐醴的动作,明明身后背有一把来历极大的飞剑,却不肯动用,而只以剑气御敌,实在是太过托大,真当他是不名一文的小人物,随便动一动手指就能彻底碾压? 身为一介野修的法真道人,年岁已高,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并且活得相当安稳,当然不是只有吹嘘自己的本事,所以唯有一点唐醴没有猜到,至少法真道人自己为如此,便是他这至今也是“不名一文”的炼炁化神境修士,其实时至今日,也才刚来临山城不到一月时间。在此之前,这位法真道人则是混迹在更北边一些的地方,并且一直做的都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与绝大多数混迹这一行当的人一般,都是打一枪就换一个地方,以免会被仇家找上门来。 所以这羊胡子老道的本事,其实一点儿不差。 尤其手中这把因为机缘巧合方才得到缚龙尘,虽然本身略有残缺,却也是品质极高的中品法宝,对于绝大多数的野修散修而言,都已经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宝物,而也正是仗着这把名头响亮的缚龙尘,法真道人才能一路顺风顺水,偶有坎坷,也能勉强迈得过去,实在迈不过去了还有遁法在,跑路便是,天大地大,没有命大,反正都要换个地方继续谋生,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也正因此,法真道人往往一出手便是竭力施为。 倘若出现半点儿不妥,就立刻逃命,反正钱也已经哄骗到手,怎么都不亏。但若能够直接解决此人,当然最好,毕竟对方也就只是一个没有跟脚的野修散修,而且还是见不得光的土夫子,哪怕将其斩于此间,也不会留有任何后患,反而能够打响名声,以便下一笔生意可以赚得再多一些。 白丝合拢压下,已经彻底瞧不见那个名为唐醴的土夫子身影。 法真道人冷笑连连,一身元炁汹涌灌入手中缚龙尘中,只留些许,用来当作后手退路。 缚龙尘熠熠生辉,白丝密密层层,汹涌如瀑。 但在其中,忽有一点金色绽放,最初时方才不过一点微不可查的星芒罢了,却在下一瞬间,猛然涌向四面八方,所过之处,饶是缚龙尘这般品质极高的中品法宝,也根本承受不住,寸寸成灰。 法真道人愣了一下,立刻神色大变,顾不得心疼缚龙尘损坏,就要施展遁法,远行于千里之外。 唐醴身形极为突兀地出现在法真道人身后,一只手压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加重力道,按得法真道人轰然下沉,双膝没入土路之中。 这牛鼻子老道怒喝一声,憋得满脸涨红,想要顶开那只重达千钧的手掌,但唐醴却是游刃有余,只再一案,就压得法真道人一屁股坐了下去,并且一身元炁竟是沉入气府之中,无论如何调动,也都无法腾空溢出,好像气府“门口”有着一座巨大顽石,将大门堵住,连同命桥上仅剩不多的元炁,也随之莫名其妙絮乱流转。 法真道人惊得肝胆欲裂。 同等境界,差距也能如此之大? “你到底是谁?!” 唐醴面上笑意更甚,轻声开口道: “既是剑修,也是土夫子,专门挖人祖坟的那种。” 出乎意料的,唐醴这次开口,嗓音竟是要比之前年轻许多。 法真道人扭头看向这位“中年男子”,喉结上下一滚,咽了口唾沫,发出咕咚一声。 “真的?” 唐醴笑着点头。 “真的。” 法真道人忽然悔青了肠子。 既是剑修,也是土夫子,却并非没有跟脚的野修散修,也便是说,哪怕那位出了整整四千枚灵光玉钱要买此人项上头颅的雇主,也根本不曾知晓,这人竟是有着一定的来历。 野修散修这种无根浮萍,手段本事多寡与否,厉不厉害,全靠运气。 运气好了,得到一部还算不错的灵决古经,奠定基础,才能越走越远,法真道人便是其中之一,虽然灵决古经有所残缺,但也有着一定的来历,修行起来事半功倍,也正因此,才有了后来的缚龙尘,以及如今相对其他野修散修而言富庶许多的生活。 却没想到,今儿个竟是踢到了铁板。 或许已经不仅仅是块儿铁板,而是铁砖。 这根本不是中年男子的“中年男子”,哪怕来历不算很大,但也绝对不小,否则断无可能同等境界之下,如此轻易便将他这野修散修一手镇压。 姓唐? 这世上哪有什么姓唐的厉害家族?品秩最高的一个,也才三流罢了。 法真道人心思电转,忽然记起百余年前,南城北域似乎有过一个姓唐的家族忽然崛起,只用短短不到百年时间,就从二流居中之列,一跃步入一流之中,但却没过多久,就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而也正是那个时候,南城皇朝出现。 法真道人又吞一口唾沫,颤声问道: “你是,南城北域那个唐家的,遗子?” 唐醴面上笑意忽然收敛起来,眼神冰寒。 法真道人脸色一白,弯曲陷入泥土之中的双膝陡然传来一阵碎裂之声,疼得法真道人满头大汗,却也只能死死咬紧了牙关,没敢叫出声来。 血迹渗透,很快就在法真道人的膝盖落地处形成两座小小的“水洼”。 唐醴语气森然。 “原本我还想留你一命,让你回去告诉那个名叫仲秋的,三十多年前的那场血海深仇,我会一点儿一点儿慢慢清算,姚家上下,无论是否姓姚,谁都逃不掉。只可惜你竟说了不该说的,那我也就只能请你去死了。” 话音方落,唐醴再一按,一条条金色剑气,就忽然闯出法真道人的身躯各处,惨嚎声端的凄厉刺耳,却也很快便就戛然而止,最终血肉散尽,只留枯骨一具。 唐醴缓缓收手,神情冷峻,仍是中年男子的模样,冷眼扭头看向这条土路街巷的尽头,随后转过身来,抬手之时,背后用来包裹本命飞剑的黑布陡然就被剑气撕裂,暴露出一把铁鞭模样的金色飞剑,无锋无刃,通体圆滑,“剑刃”之上有着一圈一圈形似竹节一般的凹槽痕迹。 手掌握住剑柄之时,街巷尽头的那人,已经走到面前。 席秋阳漠然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枯骨,随后视线越过面前的唐醴,看向这条土路街巷另一边的尽头所在。 “一个压剑百年,一个锋芒毕露,还有没有?” 后者咧嘴一笑,飞剑星火与那冰蓝黑云纹的剑气葫芦同时悬于腰肢一侧,一脸神秘的模样,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在席秋阳问过之后,已经在旁作壁上观了许久的尉迟夫人,就忽然开始举步走来。 战意气势,随同脚步不断高涨。 唐醴面露惊愕之色,而后皱眉看向面前这位方才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年轻”修士,一头白发着实显得古怪了一些,几乎完全符合鹤发童颜的说法,但其修为境界,却似没有半点儿作假,只比自己高了两个境界,仅此而已。 但唐醴还是松开剑柄,转身走向一旁。 席秋阳面上神情始终不动,任凭迎面而来的罡风凶猛席卷,甚至就连衣袍发丝,都仿佛中流砥柱一般,岿然不动。 直至尉迟夫人走至近前,最后一步轰然踏下,好似整座临山城都随之剧烈一震,但极其古怪的,却是尉迟夫人已经攀升到巅峰的战意气势,竟是随着最后一步终于踏定,忽然溃散,随之咧嘴一笑,满脸得意洋洋。 “吓到了?” 席秋阳语气淡漠。 “没有。” 尉迟夫人眼角一抽,没好气翻了个白眼,而后抬头望向临山之城中间那座大山的山顶,缓缓言道: “别害怕,老娘我今儿个可不是捣乱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为我这二弟子唐醴跟你们谋个学员的身份,而且还得是明年就能参加补天阁入阁考核的那种,但也没有必要非得一切都按你们学府的规矩来,随便给个住的地方就行了,最好能管饭,毕竟他这三十多年里,有至少一半的时间都活得跟条野狗一样,我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管他,如今大弟子终于破关而出了,我也有了空闲,就当然不能再跟以前一样。至于补天阁那边儿,就不是你们应该操心的事了,之后我会亲自过去一趟,反正许穗安不在补天阁,所以这事儿已经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当然了,如果你们不肯答应也无妨,” 尉迟夫人忽的咧嘴一笑。 “反正你们北城四大世家各自都在什么位置,我也不是不知道,大不了就是一个挨着一个找过去,费点儿时间罢了。” 席秋阳深深看了尉迟夫人一眼。 这幅自说自话的嚣张模样,跟当年的云温书几乎如出一辙。 难不成是云温书的存在,至少在她而言,其实还是挺重要的?所以这位大圣之下真无敌的先天剑胚,行事风格才会如此嚣张,总喜欢自说自话,仅凭心意便越俎代庖擅自决定很多事? 席秋阳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了一些,连同平日里从来都是格外冷硬的唇角,也随之悄悄掀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说起这个,谁又不是“深受其害”? 席秋阳忽然摇了摇头,转而望向那座大山的山顶所在,轻声言道: “既然情况特殊,又何必拘泥于规矩所在。” 尉迟夫人颇为意外地看了席秋阳一样,有些搞不懂这位实在心高气傲的天下第二,怎么忽然一改往日性情,变得愿意为了别人说话。 尉迟夫人眼神古怪,忽然神色大变,连连后退,一手握剑,一手遮挡在胸前,眼神警惕地盯着席秋阳。 “姓杨的,你他娘的是不是想老牛吃嫩草?!” 席秋阳脸色当即一黑,随后呼吸声明显粗重了一次,胸膛深深起伏,随后一甩大袖,将双手背在身后,不予理会。 唐醴以手抚额。 却也很快注意到尉迟夫人说的竟是“老牛吃嫩草”。 中年男子模样的唐醴,扭头看向席秋阳背影,上下审视,目光最终落在那头雪白长发上,竟是找不见半点儿黑色,难不成真是年岁极高,并且境界极高,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程度,所以才会呈现出这般鹤发童颜的表象? 所以眼前这人,其实修为并非炼虚合道大能境,而是至少圣人? 唐醴神情连连变幻,但无论席秋阳也或尉迟夫人,都不曾予以理会。 又过片刻,尉迟夫人方才终于得到一声十分无奈的回复,是北中学府仅剩的三位府主经过商讨,最终还是决定答应下来,只是补天阁那关是否能够过得去,就还是要看尉迟夫人自己的本事。 闻言之后,尉迟夫人当即嗤笑一声。 “老娘之前就已经说过了,补天阁那边,老娘会亲自去一趟,反正许穗安那个老不死的又不在,敢不答应,老娘就把补天阁给掀翻了,干脆谁也别去!” 言罢,尉迟夫人就重重一哼,再也不去理会山顶三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古怪神情,转而看向一旁的唐醴。 后者立刻乖乖站好,显然是对面前这位三十多年前将他救出虎口的授业恩师极为敬重,哪怕后来有着十多年不知去向,让他小小年纪就被迫无奈只能四处流浪,正如尉迟夫人方才所言一般,真就跟条野狗一般。 可即便如此,唐醴也依然没有半点儿怨言,毕竟如果没有尉迟夫人当年的出手相救以及曾经的传道授业,如今也就没有他这胆敢潜入姚家祖地挖坟盗墓的剑修土夫子。 尉迟夫人忽然咧嘴一笑,伸出一根手指,以醍醐灌顶之法,点在唐醴的眉心之处,立刻便有灵光乍现,迟迟不散。 尉迟夫人同时开口道: “这些都是为师前不久才在洞明圣地偷来的堪舆之术,除此之外,另有一部搏杀大术。后面那个可以随便糊弄,但这堪舆之术,你得给老娘好好学,下次再去姚家祖地的时候,招子放亮点儿,至少也得挖个姚家老祖的坟头才行,别跟上次一样,挖了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土堆,老娘丢不起那人!” 第372章 莫强求 重新回到北中学府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没有见到席秋阳,确实是让云泽有些意外,随便找了个地方安置好尚且有些虚弱的鸦儿姑娘之后,便转而去了不远处青雨棠几人那边问了一嘴,方才知晓,原来前不久的时候,席秋阳就忽然不发一言,踏空而去,最初的时候青雨棠几人还在担心是不是云泽与鸦儿姑娘遇见了什么麻烦,这才需要席秋阳亲自出面,如今见到两人安然归来,虽然鸦儿姑娘确是一副虚弱的模样,但肯定事情已经得到解决,就有些想不明白席秋阳此番下山的目的所在。 云泽眉关紧蹙,没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目光扫视周遭,如今已经算是通过考核所以还能留在此间的,也就只有一百六七罢了,距离早先所说的整整两百人,尚且差了三四十个。 眼看天色渐亮。 想也知今年能够顺利进入北中学府的,肯定不足两百人。 对于这件事,云泽当然不太上心,只要自己能够顺利留在此间即可,便与青雨棠几人说过一声之后,就任凭早先便与几人一道回来的小狐狸跳上肩膀,转而去到一旁,找了个相对而言还算空旷的地方,继续修炼混元桩功。 一个时辰过后,席秋阳方才在山门处重新出现,比起先前略有不同的,则是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一人,是个皮肤黝黑貌不惊人的年轻男子,背上背了一把金色竹竿一样的铁鞭,三尺来长,神华内敛,更像一把不伦不类的飞剑。 云泽神色微微一动。 鸦儿姑娘也自从何伟年轻男子出现之后,视线就一直都在此人身上。 走过山门之后,席秋阳停下脚步,与那年轻男子叮嘱几句,后者连连点头,已经在尉迟夫人了解到眼前这位看似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年轻修士,其实就是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但一身杀力之大,哪怕尉迟夫人,也不敢妄自断言能在生死之战中稳妥胜出。 真名便是唐醴的年轻男子,满脸赔笑。 十多年流浪生活,混迹在大街小巷,唐醴早已熟知人情冷暖,并且最知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从来不会介意自己有没有面子,有没有尊严,该低头的时候就低头,该赔笑的时候就赔笑,无论心里究竟是个怎样的想法,至少面子功夫不会让人挑出半点儿毛病。足足十多年时间都是混迹在最底层的可怜野狗,唐醴对于这些,当然早就熟稔于心。 更何况此间还是面对席秋阳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二,对其卑躬屈膝赔笑脸,不算丢人。 唐醴心安理得,对于席秋阳口中只说一遍的叮嘱,连连点头,表示已经全部记在心里,临到末了又主动重复了一遍,无外乎守规矩、勤修行之类的琐碎之事,当然席秋阳之所以主动叮嘱,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尉迟夫人根本没有说过这些,而他早先又是难得冲动了一回,开口帮着尉迟夫人说了句话,也便唐醴能够留在北中学府,并且得到这个四年学员的身份,就与他或多或少有了一些因果关系,如若唐醴真的在这北中学府闹了什么幺蛾子出来,虽然关系不大,可姜家那边,终归是不太好交代。 所以唐醴主动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嘱咐之后,席秋阳才终于略感放心。 好歹是个混迹底层多年的老油子,见过太多人和事,所以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总能心里有数,就算真的闹出什么幺蛾子,也往往不会特别麻烦。 送走了席秋阳之后,唐醴视线一扫,很快就找见了云泽,立刻笑嘻嘻地凑了过去,拱手问道: “云小兄弟,可还认得在下?” 云泽眉头一皱,收起混元桩功,目光上下审视站在面前的黝黑男子,当然已经猜到此人的具体身份,只是有些好奇,这人究竟是通过什么法子,才能让自己的伪装浑然天成,竟是看不出半点儿破绽。 席秋阳以心声传递之法,简明扼要与云泽说了唐醴的来历。 闻言之后,云泽面露意外之色,没曾想眼前这位剑修土夫子,竟然还是尉迟夫人的又一位弟子。 随后略作深思,便大抵明白过来,该是卫洺的百年闭关之间,尉迟夫人待得无聊了,就偷偷摸摸跑出去随意走走,恰好撞见了南城北域的唐家正在经受灭顶之灾,方才出手救下了唐醴,并且随之收入门下,成为尉迟夫人门下继卫洺之后的又一位弟子,只是后来因为卫洺即将破关而出,尉迟夫人就只能暂且丢下唐醴不管不问,时至今年,卫洺真正出关,并且亲手报了曾经的血海深仇之后,那位大圣之下真无敌的尉迟夫人这才终于记起,原来自己还有第二个弟子。 而如此说来,是不是还有第三个?甚至第四个、第五个? 云泽扯了扯嘴角,觉得倒是不无可能。 唯一有些奇怪的,便是无论卫洺也或唐醴,都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在身,难不成是尉迟夫人的独特喜好,就是喜欢帮人、报仇雪恨? 倘若当真如此,那还真是有够特殊的。 云泽重新审视面前男子,后者就在这里站着,哪怕云泽已经走神许久,也始终没有半点儿着急,甚至就连面上笑意都不曾有过半点儿变化,俨然是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面子尊严之类的,更是早就弃之不要,至少仅在表面看来,该是如此。 云泽双眼虚眯了片刻,仔细望着眼前这位黝黑男子的眼神变化。 “唐醴?” 后者立刻喜笑颜开,不似半点儿作假。 “云小兄弟好眼力,之前的伪装,在下还以为已经天衣无缝了,没曾想方才出现,就被云小兄弟认了出来。厉害,厉害!” 云泽深深看了唐醴一眼,没在他的脸上找出半点儿虚假。 好似真心实意一般。 至少在表面功夫的方面而言,唐醴的本事要比云泽精湛许多,当然主要的原因还是两人性情不同,所以哪怕云泽已经猜到唐醴不是真心奉承,却也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更做不到这种程度。 “尉迟夫人可还安好?” “安好安好,能有云兄弟如此记挂,师父她老人家一经知晓,定会开怀大笑!” 闻言之后,云泽微微点头,目光转向别处。 “关于你的事,师父已经跟我说过了,之后我会找人将你带去弟子房,按照三位府主的意思,你就只在学府挂名而已,既是此中学员,也不是此中学员,更像是暂住在此,只是需要借由北中学府的名头参与明年的补天阁入阁考核罢了,当然也可随同其他学员一起聆听三位府主的讲课,但修炼资源榜之类的,学府却是不会理会。” 云泽略作停顿,随后补充道: “或许也可以跟几位府主商量一下,看一看能不能自己出钱购买,这事儿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如果你想的话,自己去就好。” 唐醴连连点头,连连应是,对于云泽的口吻,竟是没有半点儿抗拒。 滴水不漏,却也实在卑贱。 云泽眉关轻蹙,实在有些对付不来这个市井小人,便只得暂且丢开继续试探的打算,趁着时候还早,远远与席秋阳微微点头打过招呼之后,便领着唐醴转身走向那座通往弟子房所在之处的悬空桥梁。 方才走到一半,早先已经回去的陆家平,就已经迎面而来,显然是得到了某位府主的传话,要其前来负责安置唐醴,云泽当然乐得自在,将唐醴交给陆家平之后,两人随便说了一些客套话,就各自远路返回,只唯独唐醴需要跟随陆家平一起去往弟子房所在的悬空石坪。 重新回到山门处,云泽继续修炼混元桩功。 陆陆续续有灵光一现,绝大多数都是没能闯过最后一关的落败之人,只有极少数现身之处落在更前方,意味着已经通过考核。 时至正午。 最终通过学府考核的人数,还是与之前一般,只在一百六七左右,要比往年整整两百人差了不少,却也质量更多,几乎所有学员全在十二桥境,只是小境界有高有低,存在些许不同。 紧随其后,负责学府考核最后一关的诸多老生,同样依靠界字牌返回此间。 只是除此之外,另有五位学院长老一同出现。 左手边的第一人,是位高大魁梧的汉子,肤色黝黑,肌肉虬结,虎背熊腰,面目威严,一身气息格外火热,哪怕距离一众学员仍是有着相当程度的一段距离,也依然能够感受到汉子身上逸散而出的灼烫气息扑面而来。 在其身侧,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腰背笔直,面色红润,老神在在站在那里,身着朴素长袍,留有一大捧的白胡子,长及胸前,浑身药香之气无时无刻不在逸散而出。 居中那人,则是一位背负剑匣的威严男子,看似年岁不高,容貌俊朗,却与席秋阳一般,满头白发,是个不苟言笑的模样,背后剑匣统共插有九把飞剑,形色各异,只将剑柄暴露在外,便不知这些飞剑的具体模样究竟如何。 再下手,则是一位丰腴妇人,身段婀娜,唇含浅笑,尤其一双桃花眸子,真真是如秋水一般神采动人。 最后一人,便是云泽与钟婉游早先就已见过的佝偻老人,似乎是在学府考核当中,专门负责收尸一事,而与另外四人相比,却是没有半点儿出彩之处,站在那里的时候,就好像只是寻常老人一般,甚至就连身旁同样没有半点儿气机逸散而出的丰腴妇人,也远有不如。 云泽双眼虚眯,紧紧盯着最后这位佝偻老人。 后者也似有所察觉,微微抬头,对上云泽并未避让的视线,咧嘴一笑,眼眸浑浊,当真不似修士一般,随后便就收回目光,开始闭目养神。 如今已经仅剩三位的学府府主,带领众多学院长老,一并上前,开口解释,众人方才知晓,原来面前这五位就是学府周遭五座悬空山的坐镇山主,此番进入古界小洞天,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帮人收尸,更是为了挑选做到心中有数,以便学府考核结束之后,可以挑选心仪的弟子加入自己负责的那座悬空山。 并且从左到右,依次是为炼器山山主、炼丹山山主、纹山山主、灵山山主,以及最后的武山山主。 云泽微微挑眉,着重看向那位佝偻老人,听着周遭众人的轻声议论,无非是说哪位山主如何厉害,哪怕没被山主选中,之后轮到学员反选的时候,也要加入哪座山,却唯独许多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望着好似凡夫俗子一般的佝偻老人面露古怪之色。 有人猜测这位身为武山山主的佝偻老人,其实才是五位山主当中最强的那位,只是看在同为山主的份儿上,所以才会敛而不发,为另外四位山主留了面子。但更多人还是摇头叹息,觉得此事不太可能,认为此间毕竟也是争抢弟子的紧要关头,而在场的诸位,也没有哪个不是好苗子,除非这位佝偻老人当真脾性古怪,否则就没有理由这般内敛。 而若老人真的是个脾性古怪的,在他门下做弟子,恐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还是选择同为纯粹武夫的炼器山山主更加妥当一些。 三位府主没有着急开口,任凭这些新生学员随意去说。 另外四位府主同样对此置若罔闻。 钟婉游与钟乞游两人悄悄靠近云泽身边,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云公子可是已经有了选择,要去哪座山?” 云泽视线依然放在那位佝偻老人的身上,没有着急回答,而后扫过在其身旁的丰腴妇人。也似是有所察觉,妇人眸光涟涟转而望来,嫣然一笑,百花盛开。 钟婉游面露异色。 “据我所知,这位灵山山主名唤姜慈,乃是姜家的某位太上长老,修为境界虽然要比四...三位府主稍弱一些,却也已在入圣巅峰,随时都有可能踏足圣人,并且还是水到渠成的那种。” 闻言之后,云泽轻轻点头,回以微笑。 但最终还是看向那位佝偻老人。 眼见于此,真名姜慈的丰腴妇人,当即面露无奈之色,已经看出云泽似乎更加偏向武山,只是有些好奇,这位云家遗子,究竟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才会格外关注这位来自北域姒家的武山山主。 丰腴妇人美眸瞥了一眼佝偻老人,对于老人一身气机隐而不发的原因,心知肚明。 不是什么脾性古怪,更不是为了照顾他们的面子,但下方这些新生议论纷纷,其中一些猜测确也不差,便是这位佝偻老人,确为五人当中实力最强的那个,甚至一旦放开手脚,就连三位府主联手施为,也未必能是这位佝偻老人的对手,只可惜修炼之时太过冒进,一个不慎出了岔子,落下严重内伤,虽然已在大体上恢复无恙,却也因此留下暗疾,不能随意与人动手,否则一旦一身血气运转过度,那座早便已经摇摇欲坠的命桥,就必定难以承受,轰然崩塌,轻则一身修为尽失,沦为废人,重则就此丧命,身死道消。 也正因此,真名姒庸的佝偻老人,虽然修为境界极高,尤其体魄蛮横,匪夷所思,却偏偏对于姒家而言,已经再无大用,所以才会跑来北中学府担任武山山主,并且早便已经做好了老死在此的准备。 所谓师父,可绝不仅仅只是传道授业解惑,更是年轻一辈四处闯荡之时留在背后的靠山。 可姒庸这位武道圣人,却也仅仅只能全力出手一次罢了,甚至未必能有一次,就要身死道消。 但姒庸在于修行方面的成就,却是其他四位山主很难比及的。 得之失之,如何取决? 姜慈神情平淡,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人群当中的云泽,隐有玩味之色。 三位府主的其中一位,忽然轻轻咳了一声,压下一众新生学员的议论纷纷,随后目光望向位居左侧的魁梧汉子,微微点头,这人便立刻上前一步,开口时嗓音沉闷,与下方众多学员简明扼要说了自己的来历,同为姒家出身,入圣修为,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并且还是顶级炼器师,也就意味着这位炼器山山主,曾经亲手打造过至少一件上品法宝。 第二位则是来自西域赢家,同在入圣境界,以练气为主,顶级炼丹师。 第三位来自东域姬家,入圣修为补天士,最以符箓见长。 第四位姜慈,无需赘述,云泽已在钟婉游那里有所知晓。 最后一位,真名姒庸的老人未曾举步上前,反而是那早先出声压下众人议论纷纷的府主亲自开口,阐明了老人的真实情况,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儿隐瞒。 众多新生,立刻一阵哗然。 来自北域姒家的府主面露无奈之色,再次开口压下了喧哗之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五位山主将会依次点名自己相中的学员,若是愿意,即可直接去往各位山主的身后站定,如若不愿,亦可开口拒绝,人各有志,无妨大雅。等待此事过后,到了反选之时,便可另外选择其他山主,直接去往对应的山主身后站定即可。” 言罢,姒家府主便转而看向同样出身北域姒家的炼器山山主。 “按照顺序,今年该你先来。” 炼器山山主立刻上前一步,一瞬间,灼烫气浪迎面而来,要比之前更加凶悍,仿佛一座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炉立在面前,火舌吞吐,炽盛难当,让人倍感悚然。 北域姒家的纯粹武夫,一旦修为境界达到某种程度,哪怕只是气机稍稍外放,也总是如此。 云泽忽然想到了临山城磨刀崖的姒老汉,与眼前这位炼器山山主,实在是体态相仿,同样肤色黝黑,肌肉虬结,不同的是炼器山山主更加魁梧一些,而姒老汉却更显精干,或许是与骨架大小有关,但这两人究竟孰高孰低,却着实不太容易判断出来。 炼器山山主统共点了一十二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最以剑术见长的剑修,包括鸦儿姑娘与项威在内,另外几个,则是如同钟乞游与陈子南这般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而这最后一人,则是同样体魄足够蛮横的云泽。 前面那些,几乎没有半点儿迟疑,立刻走了过去。 钟乞游看向钟婉游,随后看向云泽,最后看向炼器山山主与武山山主,有些迟疑不定,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上前,与云泽一起依然留在原地,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想要拜入武山门下,而这之中是否又有钟婉游的示意,云泽未曾关心,便不曾知晓。 鸦儿姑娘、项威与陈子南更是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甚至就连格外沉重的眼皮都不曾抬起一下。 炼器山山主有些遗憾,最想收下的几人,竟是一个没来,随后扭头瞥了一眼对于周遭一切故作不知的佝偻老人,忽然冷哼一声,转而依次看向云泽几人。 “若是武山待得不舒服了,可以随时来我炼器山。” 言罢,便径直退回行列之中。 两位同出一家的山主似乎有些不太对付,但更多还是炼器山山主主动为之,所以佝偻老人对于炼器山山主的这番当面之言,竟是依然无动于衷,好像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也或意志消沉的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便将其一身锋芒尽数打磨殆尽,半点儿不留。 云泽与钟乞游相互对视一眼,后者扯了扯嘴角,神情古怪。 “这老头儿的本事,其实大得很。” 许是记起昨日山道上,接连几次想要出手破坏规矩,却被老人以凌厉气势暗中压了下去,钟乞游抹了抹嘴巴,眼神之中露出后怕之色。 “重伤不重伤的,别的不敢说,但只要这老头儿肯出手,甚至不必出手,只以气势就能将我活活压死,半点儿不假。” 云泽轻轻点头,目光继续望向佝偻老人,习惯性想要双手揣袖,抬起双臂之后,却又忽然记起其中一条衣袖已经荡然无存,便只能无奈放下,轻声开口问道: “你觉得如何?” 小狐狸趴在云泽肩膀上,晃了晃尾巴,睁开眼睛看向佝偻老人,眼眸之中,有着银色奇光悄然流转。 后者忽然睁开眼睛,不再是如之前那般的浑浊不堪,反而精光湛湛,却只维持一瞬间就尽数内敛,随后重新闭上双眼,但云泽却清楚感觉到小狐狸打了个寒颤,并且立刻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云泽心中即刻了然。 紧随其后,便是炼丹山山主,只点了其中两位比较适合走上这条道路的练气士,但最终却只收获一位学员,算是常态,炼丹山山主对于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毕竟炼丹之法,乃是修行之路以外的偏僻小道,属于另辟蹊径的法子,更适合用来作为辅修之法,而不适合作为正途修行。 再之后,便是纹山山主,统共点了十个人名,最终收下九位学员弟子。 姜家太上姜慈,灵山山主,笑意可亲,并且要求并非十分苛刻,前后拢共点了一十九人,包含青雨棠、南山君等人在内,甚至就连钟婉游也在其中,全部答应下来,一起站在姜慈身后。 最后一位,真名姒庸的佝偻老人,便连眼睛都不睁开,就那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姒家府主有些无奈,只得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敷衍过去,随后宣布轮到新生反选,云泽与钟乞游、陈子南、鸦儿姑娘、项威,立刻来到姒庸身后,只是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多少新生愿意加入武山,也便临到末了,佝偻老人的身后,全部加起来也才不过寥寥十余人。 眼见于此,还未散开的一众老生,立刻面露讥讽之色,尤其那些比较亲近仲秋的,更是直接出言讽刺,言说“年年都有一些新生瞎了眼,真以为世间之事都如小说话本当中写的那般离奇古怪,其实这老头儿根本就已经是个废物,就连姒家都已经不再认他,如今来这北中学府做那武山山主,也就只是为了打发余生罢了”。 一群老生,除却仅有的几人面露尴尬之色意外,全部哄堂大笑起来,全然不将姒庸当作山主一般。 许是听见了这些,佝偻老人终于睁开双眼,转过身来看向包括云泽几人在内的一众新生,忽的咧嘴一笑。 “现在还能后悔,姒江也没那么小心眼,我可以再给你们一盏茶时间慢慢考虑,过了这段时间之后再想后悔,除了你、你、你、你,和你,” 姒庸伸出一根手指,依次点了点云泽、钟乞游、陈子南与鸦儿姑娘和项威,继续言道: “姒江不会介意之外,其他人...” 姒庸轻轻摇头,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而老人口中的其他人,则是面色微变。 紧跟着,姒庸转身看向已经开始闭目养神,连同一身灼烫气息也都内敛下来的炼器山山主姒江身后,伸手指向其中一个身材精悍的憨厚男子。 “那个人,便是这一代的天璇麟子胡狄,你们应该早就已经听说过他的名字,其实不消多说,只说天璇麟子的身份,意味如何,已经格外分明。就连天璇麟子都放弃了我这糟老头子,你们现在反水加入炼器山,不算丢人。” 被姒庸远远指到的男子扭头看来,已经听到了老人所言,立刻挠头憨憨一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云泽站在距离老人最近的位置,开口笑道: “你是已经老得不能动弹了,所以才想武山的学生越少越好?” 姒庸并未反驳,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紧随其后,便有三人短暂挣扎过后,忽然上前,与老人行礼,说了声抱歉,之后就转而走向炼器山山主姒江的身边。 又有一人,满脸挣扎之色,有些迟疑不定。 姒庸忽然言道: “既已有意,何须迟疑?” 闻言如此,这人立刻面露愧色,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来,与老人行礼,这回却是真心实意的抱歉,随后满脸低落之色,走向炼器山。 钟乞游皱了皱眉头,左右看看,见到云泽与项威、陈子南都没打算转投炼器山,就又扭头看向鸦儿姑娘。后者一身精气神还未完全恢复,选中武山之后,便立刻在旁找了一个无人之处盘坐下来,静心调息,争取尽快恢复过来,当然不会有所动作。 钟乞游只能看向姜慈身后的钟婉游,眼神求助。 后者微微摇头,示意大可不必。 钟乞游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稳稳当当站在原地,身材魁梧,尤为显著。 至此,依然留在原地,打定了主意想要投奔武山的,就只剩下八九人,对于身后那些老生的明朝暗讽,以及各自所在学院的长老示意,充耳不闻,视如不见。 佝偻老人眉关紧蹙,目光一一扫过面前这些新生学员,面露无奈之色,却也未曾继续劝说,只是道了一声“随我来”,就径直抬脚离开。 席秋阳背负双手,远远与云泽点头示意之后,便将目光转向别处,毕竟北临城南域学院而来的学员,并不仅仅只有云泽这几人,而席秋阳又是学院长老,另有许多琐碎之事需要叮嘱一番,自然不好与之随行,一起离开。 便暂且留在此间,等待琐碎之后,再去武山。 ... 北中学府在中,五座悬空山浮于云海之上,相互以铁索桥相连。山上罡风不断,吹拂云海汹涌,缓缓流淌,也吹得铁索横桥摇摇晃晃,吱呀作响。 云泽无奈,只得以迷幻之法自欺欺人,才能安然度过。 山顶有一茅庐,便是佝偻老人的住处,而在半山腰上,则是依据山势而造的弟子房,上下错落,以阶梯想通,拢共不过三五十间,但其中绝大多数都已被杂草掩盖,显然已经许久无人居住打理,甚至其中一些临近山崖而建的,更是因为整日经受罡风吹拂,已经屋瓦破烂,却根本无人理会。 只怕再有不久,甚至只需一场雷雨天气,就会直接坍塌。 一副凄凉之象。 云泽选了一间最靠里面的弟子房,再往旁边,就是项威与钟乞游两人,鸦儿姑娘的弟子房在云泽上方,斜上方则是陈子南。 另外三人,一个选了钟乞游隔壁,另外两个则与陈子南为邻。 犹有空房,并且极多。 云泽并不着急收拾房间,只换了身衣裳,丢下小狐狸,之后就径直动身去了山顶,却又意外发现姒庸并未返回茅屋,便只能四下寻找,最终都在茅屋背后的山崖,方才找见了坐在山崖边上,而将双腿悬空的佝偻老人。 云泽扯了扯嘴角,没敢过去。 老人忽然笑了一声。 “恐高?” 云泽双手揣袖,不置可否。 他知道老人“看”得到,所以干脆懒得回答,而后左顾右盼了一阵,没找见什么好的可坐之处,就直接上前两步,在老人身后的位置盘坐下来。 云海翻涌,与之前还在学院中的卷云台时,见过的景象出奇的相似,只是以往时候,云海上总是干干净净,所以到了日落之时,霞光满天,余晖灿灿,落在层层翻涌的云海上,明暗交错,分外好看,而不会如同此间一般,视线稍稍一转,就会瞧见旁边有着一座悬空山碍眼。 老人微微转头,看向那座悬空山。 “那是灵山,练气士修行,以吐纳灵气为主,便取了灵山的名字。人间还有一座灵山,以前的时候是个佛门圣地。” 云泽皱眉想了片刻,旋即微微摇头。 “没听说过。” 老人呵呵一笑,缓缓言道: “日后有时间可以过去看一看,人间的那座灵山有一尊巨大佛像,是个拈花一笑的模样,高有百丈,惟妙惟肖,哪怕灵山寺已经不在了,但那尊巨大佛像,却还依然屹立在那里,时至今日,也也依然佛蕴犹存,每逢日落之时,总有佛光异象,据说是与灵山寺的传承有关,只可惜,无数年来,始终没有谁能寻到其中真相。” 云泽好奇问道: “那就没有新的寺庙建成?” 老人略作沉默,随后缓缓摇头。 “山水气运早已不在,空有皮囊罢了。” 意态萧索。 “哪堪重用?” 却也不知究竟说的是那人间灵山,还是老人自己。 云泽眉关紧蹙,终于看出,老人确实是因命桥一事,已经画地为牢,不断打磨自己的锋芒,时日一久,也便落到了这幅精气神萎靡的模样,哪怕偶尔还能展露些许寒光,却也如同日落之时留下的余晖,所以一旦过了这段时间,老人身上仅剩的寒光,也会被自己彻底打磨殆尽。 心如死水,无风无浪。 云泽沉默良久,方才尝试着开口问道: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老人忽的咧嘴一笑,背对云泽,满脸苦涩,连连摇头。 老骥伏枥不假,但却没有志在千里。 老人神情萧索,长长一叹。 “那些年轻人说的,其实半点儿不差,我来北中学府担任武山山主,确实就是为了虚度余生。毕竟以我如今这幅摇摇欲坠的模样,对于如今正值鼎盛的姒家而言,已经没有半点儿作用,或许姒家不会介意养一个闲人,但若还要厚着脸皮留在姒家,也不过就是遭人嫌而已,可若不在姒家,又别无去处,倘若随意乱走,还有可能会被一些居心叵测的家伙暗中算计,落了姒家的脸面。就只能来这武山,图个清静喽...” 老人脊背越发佝偻。 “反正别人的指指点点,我又看不见,听不着,还是挺清净的,要比姒家强得多...” 云泽默然。 其实仅从炼器山山主姒江的态度,就已经能够看出很多问题,或许正如老人所言,姒家本身不会介意养一个闲人,毕竟家大业大,而老人再怎么摇摇欲坠,也是圣人修为的底子,吃不了多少粮食,花不了几颗铜板,但那也就只是姒家族主不会介意,反而那些身份地位越是低贱的,越是看不惯家中养着这么一个没用的闲人,当然难免指指点点。 又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甚至云泽已经可以想象到,老人之前还在姒家的时候,必然会有一些心思恶毒的,仗着老人虽然一身修为极高,杀力极强,却因命桥已经不堪重负,不能随意出手,便肆意妄为,随意欺辱,好像只要这样做,就当真是将曾经高高在上的老人踩在了脚下。 虚假的虚荣,却有真实的满足。 云泽眉关紧蹙,有些无奈,原本还想劝一劝老人,哪怕如今已经等同废人,却也犹有大用,却不曾想,老人竟是这般的意态萧索,以至于好像心魔深种一般,也便之前已经准备好的一些措辞,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沉默无言。 山顶罡风吹拂,翻卷云海。 大日西落,只可惜却被旁边的灵山完全挡住,只能瞧见远处云海上的明暗错落,并且因为旁边那座灵山的缘故,景色实在是不算很好,让人觉得格外压抑。 日落之后,天色渐暗。 老人忽然仰面躺在地上,眼眸浑浊,望向天穹,缓缓伸出一只手,像是想要摘下天上星辰。 云泽抬头仰望,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云泽话音微微一顿,目光下移,转向躺在崖边的老人。 “我欲同风十万里,鹏且去。” 老人咧嘴一笑。 “好诗。” 云泽彻底无话可说了,手掌一拍气府,取了一坛烧口烈酒出来,掀开酒封之后,直接双手将之举起。 却也仍是做不到尉迟夫人那般,一口气将它全部喝干。 所以云泽很快就被呛得咳嗽连连,眼泪直流。 老人放下手臂,任其无力砸在地上,怔怔言道: “万事由天,莫强求...” 第373章 青出于蓝 北中学府与北临城南域学院有所不同,后者的规矩仿自俗世,而前者的规矩却是与人间一般,也便两年之内,如果想要离开学府去做些什么,就要事先得到山主的允许才行,便让云泽原本回一趟东海度朔山看望云温裳的念头被迫打消。 其实不是不可以,毕竟身为武山山主的老人姒庸,对于山上弟子根本不予理会,总是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也便云泽如果当真想要离开一段时间,哪怕很长,老人也根本不会计较这些,只是一来一去,浪费在路上的时间实在太长,就让云泽有些迟疑,考虑了整整两天,最终还是决定暂且留在山上。 只亲笔写了书信一封,全部都是一些琐碎小事以及问候罢了,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但书信写好之后,却又不知如何才能送往度朔山。 直到次日,需要送走席秋阳的时候,云泽在与席秋阳说过了仙宴阁那位青竹姑娘的事情之后,便顺嘴问了一声书信的事。 席秋阳没有如同之前那般,立刻给出回复,毕竟安排青竹姑娘进入学院学习,就只是小事一桩,无妨大雅,但东海度朔山的牵扯却是极大,虽然云泽并不知晓,但席秋阳却是需要细细斟酌。 所以直到许久之后,席秋阳方才微微点头。 “有个人可以试一试,应该能够送过去。” 云泽有些疑惑不解,但也没再多问,将亲笔书信交给了席秋阳。 转身离开的时候,云泽在即将返回北临城南域学院的人群当中,忽然瞥见了何伟,原本云泽还以为这位昔年的好友这次没来,毕竟来时的路上,云泽并未注意到人群当中有着何伟存在,而如今再看,该是当时没太注意,所以才会忽略过去。 再次相见,后者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很快就挪开了目光。 云泽自然不会再去与他打招呼,转而将目光放在怀有俊身上,略作思索,原本还想着从此往后就要分道扬镳,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多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走上前去,简简单单聊了两句,没有显得特别亲近,却也不会过分生疏,之后就转身去往一旁,看着席秋阳带领这些学员撞破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启程返回学院。 云泽将双手揣袖,等待气机消散之后,方才举步往山上走去。 老人姒庸的意态萧索,是个大麻烦,正如当日那些老生口中所言,世上之事,不是都如小说话本当中写的那般离奇古怪,所以不是每个人都会如同席秋阳一般,这与一个人的心性心境有着极大关联,但更为重要的,还是道心坚固与否。 很显然,老人姒庸的道心,已经随着命桥的摇摇欲坠,变成了近乎支离破碎的模样。 所以接下来的一年,应该会十分闲散。 云泽返回武山之后,并未再去山顶寻找老人姒庸,而是直奔武山的“聚灵阵”而去,到了之后方才发现,原本这所谓的“聚灵阵”,乃是一座极其高大的黑塔,占地广阔,拢共七层,无人把守,也便可以直接步入其中。 空空荡荡,除去地面上一座座刻有繁复灵纹的阵法之外,便再无其他。 云泽尝试着踩了踩其中一座灵纹阵法,没有任何反应,当即眉关紧蹙,随后蹲下身来仔细揣摩阵法之中的灵纹构造,有些地方可以看得明白,拥有汇聚灵气的作用,但更多构造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便整座阵法具体能够起到怎样的功效,只凭云泽在灵纹方面的造诣,根本看不出来。 阵法中间,诸多灵纹汇聚之处,但其实更像延展之初,有着一个专程留下的浅显小坑。 云泽思索片刻,福至心灵,取了一枚灵光玉钱,形状大小恰好一般无二,便不再迟疑,径直丢入其中。 须臾之后,云泽脚下的这座灵纹阵法,便以浅显小坑为始,忽然涌现出一抹浓稠灵光,好像水银流泻一般,涌出小坑,顺着灵纹阵法的繁复痕迹不断蔓延开去,只是相较于痕迹的深度,水银一般的灵光显然有些不太足够,便最多只能铺上浅浅的一层,直到最后一点灵光涌出,整座灵纹阵法再也没有任何空隙,一股突如其来的压力,就忽然出现在云泽身上。 猝不及防之下,云泽蹲在地上的身形一个踉跄,但也不至于跪在地上,毕竟这座阵法带来的压力,比起当初四道灵纹烙印在身的压力,实在是远有不及。 差了太多太多。 云泽恍然,原来武山上的这座“聚灵阵”,与当初老秀才看似随手便可勾勒而出的灵纹烙印乃是异曲同工,皆以庞大压力加于人身,从而达到熬炼体魄的目的。只是比起当初的灵纹烙印,这些灵纹阵法显然差了不止一个档次,且不说需要耗费灵光玉钱中的纯粹灵气作为启动之法,就只是阵法压力仅仅只能压在身体各处,而对体内气府之中的血气气韵没有半点儿影响这一个方面,便是天差地别。 所以两者最终能够带来的裨益大小,同样也是天壤云泥。 云泽轻轻咂舌,顶着压力轻松起身,在范围不大的阵法当中随意走了两步之后,就已经完全适应过来,并且可以对于阵法压力视如不见。 压力很快消失,灵纹阵法一道道纹络之间流淌的水银流光,也随之消耗一空。 前后约莫只有一刻钟罢了。 云泽目光瞥向阵法中间那个浅显小坑,已经大致估算出来,一次性最多也就只能填入八枚灵光玉钱,约莫能够维持一个时辰左右,消耗巨大,至少在云泽看来,倘若要将从此以后便会越发珍贵的灵光玉钱用在这些阵法上面,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 云泽忽然觉得有些惋惜。 倘若时间足够,之前的远行八千里,其实还是走得越久越好,当然也不能太久,否则就会严重拖累修行速度,但如云泽这般匆匆赶路,只在两年之内,甚至一年半左右就已经距离洞明圣地没差多少,同样不太可取,若非如此,他最终能够通过那些灵纹烙印得到的裨益,就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云泽有些后知后觉,方才记起,临走之前应该再跟穆红妆说一声,接下来的一段路,没必要走得太快,并且还是越慢越好,最好能够凑满至少五年时间,最终能够得到的裨益,应该才是最大的。 却不知老秀才也或尉迟夫人,是否又跟穆红妆说过这件事。 云泽不再停留,举步上楼。 越往上走,灵纹阵法越是繁复,数量也就更加稀少,并且随着灵纹阵法中间那座小坑的深浅判断,几乎每一层需要耗费的灵光玉钱都在翻倍增长,也便到了最后一层,就需要足足五百多枚灵光玉钱才能开启阵法一个时辰,具体压力又有多少,云泽实在囊中羞涩,也便未曾尝试,但想来最多也就是跟四道灵纹烙印相差无几,可能要比临山城的那座磨刀崖强上一些,却也十分有限。 倘若真有这么多钱,就显然还是磨刀崖更加划算一些。 果真是穷文富武。 云泽连连摇头,转身离开,径去山顶,找见了一如既往坐在山崖边上的老人姒庸。 “那座黑塔,就这么丢在那里,不用理会?” 老人姒庸没有理会,这件事已经显而易见。 云泽扯了扯嘴角,开口问道: “山榜怎么算?还有山榜排名牵扯到的学分、修炼资源、丹药药散、灵兵法宝、灵决古经搏杀术之类的东西,又该怎么算?” 老人姒庸肩膀微微起伏一次,无奈答道: “武山没有山榜,修炼资源之类的,主峰每月都会送来一定的份额,都在灵宝堂,我也早与主峰那边说过,送来的东西,会按武山弟子的具体人数均分开来,有需要的时候,就自己去取。至于藏经阁里的各种收藏,除了不能带出武山与故意损坏之外,没有任何限制,你们可以随便进出。” 云泽哑然,眼前这位意态萧索的武山山主,显然是不打算多管这些,甚至就连武山弟子究竟应该如何修行,都已经懒得理会。 果然不出所料,接下来的一年,很有可能就会除了自己闷头修行之外,无事可做。 云泽没再继续逗留下去,直奔藏经阁。 正如之前所想,需要尽快寻到一部相对而言还算合适的灵决古经,用来弥补自身修行方面的最大不足,否则一旦继续这样胡乱修行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被别人远远撇开。 武山就只那么大,只有这么一点儿东西,只有那么几个人,没有席秋阳的淬体液,没有尉迟夫人的剑酒,没有老秀才的灵纹烙印,甚至没有人间的气象万千,这里才是真正的山上,不染凡尘,不见人间,除了枯燥无味的修行之外,好像就再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云泽心绪繁杂,来到藏经阁,同样没有任何一位前辈高人在此把守,藏经阁大门大开,没有半点儿掩饰,而云泽也没有迟疑,入阁之后,便直奔顶层而去。 有且仅有两张桌案。 一张桌案统共摆有六部搏杀大术,另一张桌案摆有拢共三部灵决古经,都是品秩极高,甚至就只摆在那里,未曾翻开,就已经能够见到其上有着灵光氤氲,如同一层轻纱一般将其完全笼罩。 云泽径直走向摆有灵决古经的桌案那边。 山崖上的老人姒庸,轻咦一声。 但云泽却是不曾知晓这些,目光依次扫过案上书本,《通天宝录》,《先天九变》,《万相诀》,皆乃横练体魄之法,大同小异,但也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其中最让云泽心仪的,还是摆在最左侧的那部《通天宝录》,不是因为名字响亮,而是这部《通天宝录》的修行之法最重血气,讲究由内而外,与云泽如今的修行境况相得益彰,并且以此修炼之法,还能另外起到稳固气府,蕴养命桥的作用,当然不敢言说《通天宝录》乃是天下独一个,但至少对于云泽而言,再合适不过。 只可惜看到后面,方才知晓原来《通天宝录》的修行之法,竟与云泽如今的修行路数十分相冲,需要充盈六脏六腑,才能最终做到由内而外再无疏漏,最终肉身成圣。 云泽轻轻咂舌,有些无奈,丢下之后,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目光望向另外两部灵决古经。 《先天九变》,中规中矩,胜在稳扎稳打,并且自备一部能够短暂提升实力的搏杀术,但却不能施展过多,否则便会动摇根基,影响自身修行底蕴,并且还会损耗大量寿元,稍有不慎,便会落到一个未老先衰的凄凉境地。 最后一部《万相诀》,则是更加偏向掌控自身,修行之时,需将血气散及全身上下所有经络穴窍,遍布每一处血肉筋骨,格外繁复,往往运转一个大周天的时间,顶得上前面两部灵决古经运转三到五个大周天,所以修行速度便是最大弊端,并且《万相诀》这般修行之法,多多少少带有一些佛门金刚不坏的影子,算是三者之中最不可取的一个。 全部详细看过之后,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将最后一部《万相诀》也重新丢在桌案上,神情复杂。 品秩最高的,当然便是最左侧的《通天宝录》,或许对于绝大多数横练体魄的练体修士而言,已经算是可遇不可求的顶级古经,但在云泽这里,却是形同鸡肋。除此之外的《先天九变》,以及最后一部《万相诀》,则是并不可取,虽然同样品秩极高,但却弊端明显,或许对于常人而言已经十分足够,但要比起圣地世家那些早早便就冠之以姓的灵决古经,就实在是差了太多太多。 云泽有些失望,愁眉不展,却也并未在此久留,转而走向旁边那张摆放更多书本的案几,其中最以《搏龙术》和《八卦诀》两部搏杀大术引人注目。 只简简单单扫过一眼,云泽便随手拾起距离更近一些的《八卦诀》随意摊开,原本是要转移注意力,以此平复心中不甘无奈,却不曾想,书本当中立刻冲出一道灵光,射入云泽眉心,紧随其后,云泽眼前所能见到的景象即刻一变。 苍莽之中,一道面目不清的人影突兀出现,却又好似本就站在那里一般,直到云泽终于能够真正看清这片天地之间的种种细节,那道面目不清的人影,方才终于徐徐摆出一个意境古朴的拳架。 “拳法?” 云泽愣了片刻,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同时也已明白过来,他之前拿在手中的那部《八卦诀》,不同于旁边的三部灵决古经,只需通过文字描述,便可知晓修行之法具体如何,而武学术法之流,却往往不能只以文字叙述,需要通过各种方式记述出招之时的气机运转路径,需要游走哪些经络,需要闯入那些穴窍,哪里运转快一些,哪里运转慢一些,也是一门武学真正的关键所在,并且还是关乎到武学本身究竟能够被人评作上乘还是下乘的重中之重。 只不曾想,这部《八卦诀》竟是以这种方式记载关键。 所以云泽能够清楚见到人影体内的繁复经络,遍及四肢百骸,并且其中几条经络已经开始涌上金光灿灿,尤为瞩目。 人影的动作并非很快,包括体内气机运行的速度,同样不快。 紧随其后,人影便随气机运行动了起来,有如龟爬一般,看不出半点儿声势,但更像刻意为之,目的只是在于方便研习之人能够更加轻易记住体内气机的运转路线。 所以一遍拳法打完之后,云泽没有半点儿感受。 再之后,人影重新摆出那个意境古朴的拳架,但其体内气机运行的速度,却比之前快了不止一筹。 步伐一挪,双掌一起,空气砰砰砰三声炸响,仿若天塌。 云泽呼吸一滞,忽觉压力扑面而来,竟是能够引动体内血气随之翻腾。而那人影却是兀自不理,悠然转身,一掌横出,手臂一抖,便有万钧之力,打得整座苍莽天地轰然一震,但这刚猛一掌还未收回,人影脚步一转,暴躁凶猛的火气只在眨眼之间就已化作细水长流,动静之间,浑然天成。 人影步伐游走变幻,玄之又玄,妙不可言。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只是这套拳法施展出来,云泽却是或多或少有些熟悉之感。 直至人影身法一定,最后一步重重踏下,环绕人影所在之处周遭许多刻意留下的脚印,陡然间亮起一道道神光华彩,俨然一副先天八卦。 歌诀言之:乾三连,坤六断,离中虚,坎中满,震仰盂,艮覆碗,兑上缺,巽下断。 云泽忽而恍然。 八卦之术毕竟出于阴阳,因而会在已经方面有些相仿之处,无可厚非。 但它们一个是武功技法,另一个却是搏杀大术... 出于阴阳,而胜于阴阳? 第374章 生死事小,意气未上顶峰 云泽重新苏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并且还是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的景象,第一层压在人间头上,武山下方,雷霆激烈涌动,与更上方那层厚重铅云中的激烈雷霆相互牵引,形成一道道雷光电柱,景象骇人。许是因为北中学府的与众不同,包括中间那座剑山在内,统共六座大山都已诞生山水气运,气机相连,自成大阵,所以就在整座学府的正上方,竟是凭空多出了一座雷浆涌动的巨大雷池。 天威浩荡。 云泽吐出一口浊气,腰杆一挺,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依然胀痛的太阳穴,忽然听见身旁传来翻书声。 老人姒庸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处,手中捧着那本名唤《通天宝录》的灵决古经随意翻阅,一目十行,所以翻书极快,不多时便已全部看完,随手丢回桌案上,继而拿起那本《先天九变》,继续翻阅。 云泽放下手掌,扭头看了一眼老人姒庸,懒得开口说话,继而起身来到窗边,抬头望向那座巨大雷池,眉关紧蹙,没曾想到北中学府竟然还有如此异象,也便难免有些意动,却又不知是否真有办法可以让他进入那座天威雷池。 “老头子。” 云泽回头看向老人姒庸。 “你能不能送我上去?” 闻言之后,老人眼皮都不抬一下,丢了那本《先天九变》之后,伸手拾起最后一部《万相诀》,一边迅速翻阅,一边开口问道: “活腻了?” 云泽一滞,冲着老人翻了个白眼,没什么好气。 对于他人而言,或许进入那座雷池就是活腻了,但云泽毕竟掌握完整《雷法》,其中就有一种秘术,可以保证云泽进入这种天威而成的雷池之后肉身不灭,甚至可以通过吐纳雷浆的方式熬炼体魄,砥砺肉身,至于最终能够得到的裨益大小,云泽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尝试一次,实在是不太好说,但雷池散去之后,以云泽如今的体魄而言,肯定就要身负重伤,躺上十天半个月都算轻的,一旦严重了,说不得还会留下严重暗疾。 云泽重新抬头看向那座巨大雷池。 一场瓢泼大雨,说下就下。 从最高处的那层厚重铅云落下,坠入下方乌云滚滚,之后才会去往人间。 整座北中学府,因为那座雷池的存在,一片雪白。 老人姒庸合上最后那部灵决古经,随手丢在桌案上,扭头看向依然站在窗前的云泽,开口问道: “修炼至今,还未寻到适合你这修行路数的灵决古经?” 云泽抿了抿嘴巴,没有吭声,将一只手扶在窗台上,另一只手伸出窗外,短短瞬间,就被这场瓢泼大雨完全打湿。 藏经阁中尚且不绝,但在外面,却是狂风大雨,只可惜无论狂风多狂,大雨多大,都不能闯入藏经阁中哪怕半点儿,也便雨势虽大,可云泽面前的窗台却也依然保持干燥,而一旦将手伸出窗台外面,就会立刻知晓,窗里窗外,像是两个世界。 云泽抬头看去,在窗框的最顶上发现了一张黄纸符箓,垂下的边角微微扬起,轻轻摇晃。 复文以灵纹之道书写而成:敬而远之。 老人姒庸抬脚走来,同样抬头看向那座悬于北中学府更上方的巨大雷池。 “你真想上去?” 云泽连连摇头。 老人当即咧嘴一笑。 “修炼还未出现岔子之前,像是这种规模的雷池,都是被我拿来洗澡用的,真正厉害的,还是那座天外雷池,如我之前那般,也就只能堪堪逗留在天外雷池的最外围而已,并且最多只能待上一个时辰,这也已经很厉害了,毕竟整座姒家,除了老族主和现任族主之外,真正能够进入那座天外雷池的,也就只有我一人。” 云泽瞥了老人一眼,忽然嗤笑一声。 “好汉不提当年勇。” 老人不恼,反而轻轻点头。 “对,好汉不提当年勇,之前再厉害又能如何?放在今日,还不是就连这种以前只能拿来洗澡的小小雷池,都已经不敢靠近。” 云泽又一次翻了个白眼。 老人脊背佝偻,双手扶在窗台上,望着天上那座雷池怅然出神,腰背越发显得弯曲了许多,意态萧索,所以身量比起一旁的云泽,矮了不止一个头。 老人忽然开口问道: “修炼至今,你就只靠练拳站桩之法,提升修为?” 云泽将之前那只手上的水渍在身上擦干,继而双手揣袖,不置可否。 既然已经被人看穿,当然没必要继续隐瞒。 与此同时,云泽忽然想通一件事,便是自己修行至今,只靠练拳站桩之法提升修为的事,恐怕席秋阳也早便已经有所知晓,而其自始至终都对灵决古经一事只字不提,难不成也是没有寻到足够合适的灵决古经? 或许有,但品秩太低,所以席秋阳不愿以次充好,更不愿就此妥协。 云泽眉关紧蹙,口中咂舌一声,有些无奈。 老人轻轻点头,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艰难,那你这般苦苦修行,是为了什么?证大道,觅仙路,求长生?” 云泽理所当然道: “为了活着。” 老人又问道: “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云泽扭头看向身旁这位佝偻老人,有些疑惑,怎么就牵扯到这种事情上面来了。但云泽也没刨根问底,只是皱眉深思,却又忽然觉得有些困扰,过了许久也依然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为名?为利?为了钱财?为了权势? 但这些终究不过表象罢了,归根结底,都只是为了满足人性中的私欲而已,而这所谓的私欲,又是建立在生命尚且存在这个基础上的镜花水月,一旦身死,便如灯灭,生前的种种一切也会随之变成过眼云烟,逃不过一个万事成空。 所以人们才会寻仙问道求长生。 那么长生之后呢? 有名,有利,钱财权势更是唾手可得,所以当这种种一切全部都已得到满足,周而复始,就必然会有厌倦的一天,既然如此,哪怕能够不老不死,又有何意? 老人转过身来,需要仰头才能直视云泽,轻声笑道: “既然回答不了,那我就换个问题,你眼中的人间,或者应该说人,又是如何?” 云泽伸手指向打从此间只能依稀见到些许的灵山,开口答道: “灵山有一位儒道修士,叫做南山君,他与那只文小娘争辩学问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做人之生也固小人。所以人间万般皆苦。” 老人继续问道: “既然万般皆苦,又为何还要活在人间?一死了之,岂不最好?” 云泽再次眉关紧蹙,低头思忖。 问出了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之后,老人姒庸便不再开口,更不着急,毕竟这个问题他已问过不知多少人,无关年纪大小,无关阅历浅厚,几乎每个人都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都要仔细思考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给出一个足够自己满意的答案,并且这个思考答案的时间,还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厚,变得原来越长。 所以能够迅速给出答案的,只有一种人。 赤子之心。 他们可以回答得不假思索,并且活着的目的格外简单。 但那种答案,并不能让老人感到足够满意,因为人间纷纷扰扰,终归会让那颗赤子之心蒙上灰尘,所以他们的回答,往往只是暂时的回答,并且随着灰尘越重,答案也就变得越发复杂,这不是老人真正想要的。 而除此之外的其他回答,老人也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像是佛门中人说的“人生酬业”,像是道家修士说的“无为而不为,有为而有所不为”,儒家君子说的“能行,能止,能为”,像是凡夫俗子说的“万般皆苦,苦中作乐”,可总是没有真正能让老人感觉原来如此,就是如此,理应如此的答案。 云泽忽然记起一件事,咧嘴一笑。 “世间万物,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灭,所以想怎样,就怎样,或许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一旦我真的死了,灰飞烟灭,魂飞魄散,那么这世间的种种一切,就都会随我而去,但我只要还活着,就哪怕再不如意,也总会有着无限的可能。” 云泽双眼虚眯,望向那座浩大雷池。 “既然人生只是一场虚空大梦,那就把它当作大梦一场。” 云泽咧嘴一笑,语气缓慢,轻声言道: “人生既是大梦一场,就理应随心而为,顺欲而行,最多不过一死了之,能有何妨?反正人间太多不如意,不如不来,但既然来了,就总要对得起这场大梦。所以委屈别人可以,但不能委屈了自己,否则就还不如一死了之,毕竟生死事小,所欲所求才是事大。” 老人当然无法知晓云泽具体是个怎样的想法,闻言之后,神情一滞,立刻低下头去,反复咀嚼。 与其他人说的那些,都不太一样。 老人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连连点头道: “原来如此!就是如此!理应如此!” 话音方落,腰背已经愈发佝偻的老人,忽然直起腰板,目光炯炯,一身武道神意迅速攀升,像是一座天地初开的巨人,以手顶天,以脚踩地,日高一丈,意气风发。所以老人已经沉寂了许久的汹涌气势也开始随之迅速攀升,距离最近的云泽,感受最为清晰,像是面前陡然间拔地而起一座巨大山峰,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就已经需要抬头仰望却望不可及。 尽管体内那座命桥仍是摇摇欲坠,却也已经不见之前的意态萧索。 老人一双眼眸,变得金光灿灿。 而后迅速内敛。 就好像那座方才拔地而起的巨大山峰,忽然功亏一篑,甚至还是由内而外的腐朽,所以老人一身气机迅速内敛的时候,既没有山石滚落的气机翻涌,也没有轰然崩塌的声势浩大,就这么极为突兀地消失不见,甚至突兀到让人无法回神。 云泽低头看向面前这个重新变得腰背佝偻的老人,神情惊愕。 后者咧嘴一笑。 “怎么,想不通我为何重新变回了这幅模样?” 云泽皱起眉头,细细打量面前的佝偻老人,忽然觉得老人好像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但具体又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却又完全看不出来。 老人神情淡然,抬头望向那座悬在北中学府上空的浩大雷池。 “最后问你一次,上不上去?我可以保你安然无恙。” 云泽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道: “你想死?” 老人哈哈大笑。 云泽忽然明白了老人为何会在一身气势即将攀上顶峰之时,莫名其妙就选择了退缩。应该是不退不行,毕竟老人的那座命桥,本就已经摇摇欲坠,这么多年以来又始终都是那样一副意态萧索的模样,精气神萎靡不振,也就难免导致那座已经满布裂痕的命桥更加不堪,甚至很有可能只是一点小风小浪,都会将其彻底摧垮。 所以气势意气不能攀上顶峰,却也随时都能攀上顶峰。 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老人也将重新见到山顶的风光,尽管老人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许并非是那山顶风光,可其既然已经选择如此,也就意味着,老人肯定是在为了自己的所欲所求而努力。 生死事小。 要比生死更大的事,很多很多。 老人收敛笑声,别有深意地看向云泽。 “你的学问,要比很多人都更加高明,但也要比很多人都更加自私。倘若放在太平盛世,距离现在也没过太久,二三十年罢了,一旦放在那种时候,你就是妥妥的魔道中人。” 老人忽然记起一件事,面上笑意立刻变得更甚许多。 “最近几年,江湖盛传的你这云大魔头之名,有些冤枉,但也不算冤枉。” 云泽不置可否,轻轻耸肩。 所以当初甫一听闻南山君与文小娘有关人性的善恶之争时,云泽才会更加偏向前者的见解,只是当时没有继续深想下去罢了。而在如今,回答了老人的问题,解决了老人的疑惑之后,就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当时之所以下意识更加支持南山君的学问道理,正是因为现在的他,绝大多数的时候都在顺从人性,趋利避害。 并且还是自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 只是中间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走偏了而已。 因为世道有所不同。 因为眼中所能见到的人间有所不同。 好在已经矫正回来。 云泽可以欣然接受老人的说法,自己的处事学问与态度,就是自私,但其本质仍是人性中的趋利避害。 而不是“能行,能止,能为”。 那是君子与善人才该做的事,有违人性之初。 云泽记起一句话,随口说道: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句话具体出自哪里,云泽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道理却是这个道理,并且很对。 老人轻轻点头。 “有道理。” 随后扭头望向窗外的滂沱雨幕,出神良久,才终于语气低沉缓缓说道: “如果是在以前的时候,其实不必等你说出这句话,只在说出前面那番话的时候,甚至不必等你说完,我就会直接一掌拍死你,因为你的处事态度,你的处事学问,已经注定了将来的你肯定会是一个极大的祸害,最多就是有些好奇,为人还不算差的云温书,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自私自利、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狗东西,却也不会过多计较。” 老人话音稍稍一顿,斜瞥了云泽一眼。 “我曾听人说过一些,俗世回到人间之前的那两年...” 云泽淡然点头。 “人吃人。没有其他更深层的意思,就是字面上说的那样。我也吃过,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有,甚至还有一些已经腐烂的。或许这件事对于你们而言,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就连很多野狗都知道不吃同类,但如果它们饿极了,如果不吃,就要被活活饿死,那么哪怕再怎么不愿意,也得学着慢慢接受。因为没人想死。” 云泽笑着问道: “你知道那些被活活饿死的人,都是什么模样吗?最开始的时候会头晕,焦躁,嗜睡,并且越来越瘦,直到最后,就会饿得脸皮下垂,眼窝凹陷,眼球白得像是瓷器一样,腹部也会完全凹陷下去。但很奇怪的是,那些惨被活活饿死的人,明明已经很瘦了,却会大腿浮肿。” 云泽将手抽出袖口,先是双手弯曲相对,拇指中指贴在一起,比了个小圆,然后拉开双手,比了个大圆。 “差不多就是这种差距,成倍的浮肿,但其实不是肉多,而是一些很恶心的东西,又腥又臭,就连我都吃不下去,更别说其他人了,所以只能将它直接丢掉。” 说到这里,云泽满脸惋惜之色,但老人却是听得低头不语,然后就发自肺腑地感到庆幸。 既是庆幸自己没有出身俗世,也是庆幸自己未必能够活到人间那一天。 第375章 天外有天 一场滂沱大雨,终于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同时山上的乌云滚滚与山下的铅云厚重,也不再是之前那副闪电交加的模样,所以那座覆盖了整座北中学府的浩大雷池,也就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悄然缩小,再缩小,最终全部散去。 在此期间,云泽偶然间注意到了雷池散去的最后一缕,不是凭空消失,而是被那极为突兀出现在雷池中的一位高大身影张开嘴巴鲸吞入腹,吞下雷池消散之际的最后一缕雷霆之后,那人腹部高高隆起,如同九月怀胎,连同整个人全身上下十万又八千个毛孔都在喷薄雷光,最后一掌拍在高高隆起的腹部,像是一只皮球一样,一掌下去,就恢复平坦。 真名姒江的炼器山山主,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临走之前瞥了一眼武山藏经阁,更准确来说,是瞥了一眼老人姒庸,之后才转身离开,回去炼器山。 云泽没再继续多说吃人的事,开口笑道: “炼器山山主,我记得是叫姒江对吧?这是喝了你的洗澡水?” 老人翻个白眼。 略作沉默之后,姒庸缓缓言道: “姒江的天赋,其实未必要比我差,只是需要分心在炼器一道,这才导致姒江如今的修为只在入圣,倘若不是如此,最差最差,也该是如姜慈一般,无需多日便可踏足圣人之境,并且还是水到渠成的那种,所以一旦较起真来,姒江的修行天赋,其实还要更在我之上,容不得半点儿小觑。” 云泽一愣。 “小觑?” 老人轻轻点头。 “他是真正的山上人。” 云泽皱眉疑惑,有些拿捏不清老人这句话内里的深意,却也并未太过在意,手掌一抹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两把油纸伞出来,一把伞面纯白,一把伞面纯黑,云泽将后者丢给老人,转身下楼。 武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有百里之广,与其他几座山头大差不差,只是相较于炼器山、纹山、灵山的恰到好处而言,武山与炼丹山就显得有些地广人稀。但看似大差不差,其实这两者之间仍是有些极大的差别,主要在于炼丹山总是车马盈门,尽管有心浸淫此道的人数不多,可修行中人终归还是离不开这些。反观武山,不仅仅地广人稀,并且门可罗雀,真个凄凄惨惨戚戚。 老人对于这件事,看得不太重要,哪怕如今已经顺利走出画地为牢,成功破执,却也依然心境平淡,甚至要比之前更加平淡,对于这些身外之事,看得越发轻了许多,这与云泽的处事学问有关,老人虽然没有全部学来,但根源在此,也便难免如此。 绿荫葱葱。 云泽与老人最终来到弟子房上方的一条山道。 道路尽头,有着一座凉亭,可以用来观云海,看人间,略作休憩。亭子前方不远处便是道路岔口,一边通往凉亭,一边通往山顶,最后一边则是通往山下。 云泽收起油纸伞,将其斜靠在亭柱上,自己则是坐在凉亭的入口附近,尽可能远离背靠悬崖的凉亭深处。 老人瞥他一眼,面带微笑,兀自走到最靠悬崖的那边,任凭清风裹挟雨水拂面而来,依然腰背佝偻,却是已经不再带有之前的那种迟暮之感。 云泽一阵不爽。 只是两人谁都不曾开口,就这么站在这里,直到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变成了牛毛细雨。 山上的乌云滚滚,山下的铅云厚重,依然没有半点儿散去的迹象,很显然这场雨稍稍一停之后,很快就会再下一次,至于还要几次才能全部下完,就得看老天爷的心情如何。 云泽走出凉亭,抬头看了眼天上,将双手抽出衣袖,轻轻一振。 两只衣袖同时发出“啪”的一声。 好似平地起惊雷。 云泽开始练习最早学来的五步拳,平平无奇,很快就打完了一遍,再之后便是阴阳手拳谱中记载的那套拳法,不算太长,同样很快就打完了一遍。而在两套拳法练过之后,云泽脚步不停,忽然一脚踏出,带起泥水乱溅,双掌一起,立刻就有拳意如同水银流泻一般流淌全身,明光灿灿,气势昂扬,步伐转过,立刻带起砰砰砰三声炸响,随后悠然转身,一掌横出,手臂一抖,便有万钧之力,袖角飞扬,恰好扫中飞溅起来的一泼泥水,大袖拂过,泥水立刻如同箭矢一般激射出去,最终变作几条细线撞在山壁上,留下深不见底的几个小坑。 比起拳谱真意中见到的人影,差了能有十万八千里。 拳法毕竟不同于术法,云泽也不是穆红妆,不可能一上手就能领会其中真意。 穆红妆是个武道天才无疑,只是看过几遍云泽修炼拳法,就已经能够练得有模有样,甚至就连阴阳手的两种拳意,也在看过云泽练过一遍之后,就能立刻信手拈来,只需再去点明体内血气的游走路线,需要起始于何处,游走那些经络,灌入哪些穴窍,哪里运行快一些,哪里运行慢一些,就是阴阳手的大成之境,不比云泽一路走来练拳至今差上半点儿。 只可惜穆红妆瞧不上这些有着定招的拳法,也不算是瞧不上,只是相较于这些,还是更喜欢自己那种仗着体魄强悍,膂力过人,就“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蛮横路数。 不是人人都是穆红妆,强求不来。 所以这套八卦拳法施展出来的时候,以阴阳手拳意推演出来的八卦拳意,往往声势极大,尤其乾三连、震仰盂、艮覆碗、坎中满阳卦四式,竟是一般无二的刚猛凶悍,也便再转阴卦四式之时,就或多或少有些滞涩艰难,尽管拳意本身并未就此折断,但阴卦四式,却也同样都是一般无二的绵绵似水,相互之间只有一种拳意前后贯穿,而并不存在太大区别。 还是生疏。 因而云泽打过了第一遍八卦诀之后,脚步不停,重新踏出第一式,脚掌一落,手臂一震,振衣砰砰砰三声,滚地惊雷般。 而其体内,一身血气激昂,火龙走道一般。 老人姒庸不知何时已经拧转过身,坐在凉亭边缘的栏杆上看云泽练拳,皱眉不已,只觉得这套本是搏杀大术的拳法落在云泽手里,真是暴遣天物,尤其一身拳意,若非刚猛,便是阴柔,拳意转变之间虽然很快就已熟悉过来,能够做到如鱼在水,浑然天成,但却依然不堪入目。 得益于阴阳手拳意的底子,才能轻易转换罢了,不算本事。 老人随后扭头看向侧面下方。 弟子房前的空地上,有两人正在练剑,一个是手持镇狱大剑的项威,招式大开大合,讲究一个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另一个则是手持鸦羽的鸦儿姑娘,讲究一个动如脱兔,快逾奔雷。两人的剑术,在老人姒庸看来应该是难分高下,但剑法本身的其中意境却是浑然不同,再加上相互之间并不熟悉,也便各自占据一隅之地,相互之间泾渭分明。 陈子南正在房中睡觉,一梦杀千年。 钟乞游正在别处修炼桩功,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另外三人,与钟乞游住处相邻的那个,正在修炼一套不知名拳法,拳意浑厚,稳扎稳打,颇有摧山填海之意。 还有两个,其中一人正在房中擦拭兵刃,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好像已经有些后悔不该选择加入武山,另一个则是正在武山山脚附近,负手而立于山下云海的上层,任凭罡风吹拂,衣袍猎猎,发丝飞扬,既是性情孤僻,也是自视甚高,哪怕明知山上八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来历不凡,尤其天资斐然,也仍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自以为高出天外,身前无敌。 除此之外,另有一位先天无垢道体的青丘狐,虽然此间也在武山,但却不能算入其中,一是那只青丘狐的具体年纪要比其他人更长一些,修行时间更长,尽管依然可以说是年轻一辈,但若用来与山上的其他人相比,就显得有些太欺负人了。其二,则是这只青丘狐先天无垢道体,不同于瑶光欲仙子赵飞璇的美人骨体质,生而便知《素女采战妙法》这种最为顶级的灵决古经,这只青丘狐入圣之前,所有修为境界先天没有任何瓶颈桎梏,也便修行至今,一直都是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任何停滞,也便哪怕它与云泽这些武山弟子年纪相仿,倘若只论修为境界,云泽这些人,也依然还是拍马不及。 老人姒庸一个个看过,心里已经给出了排名。 陈子南无疑当首,其次则是鸦儿姑娘、项威、钟乞游、云泽,练拳的那个既是倒数第三,也是倒数第二,因为唉声叹气的那个,与自以为身前无敌的那个,并列倒竖第一。 这是老人看过了八人包括修行天赋高低、道心高低起落、悟性深浅如何、勤奋刻苦与否的方方面面之后,给出的一个综合评价,算是比较客观的排名。 但若抛开其中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不谈,这个排名,就还要变上一变。 为首之人仍是陈子南,其次则是项威、鸦儿姑娘,云泽与钟乞游并列,自以为身前无敌的那个则是只比云泽与钟乞游稍差一些,虽然来自小地方,但无论修行天赋还是悟性深浅,都绝对不差。再次则是唉声叹气的那个,至于勤奋练拳的那个,却在最后。 老人姒庸重新看向还在练拳的云泽,忽然开口笑道: “练拳这事儿,天赋、悟性、道心,缺一不可,勤奋一事,反而只在下成,修行同样也是这样的道理。说什么天道酬勤,真以为笨鸟先飞就能遥遥领先了?最终的结果,还是要被赶超过去的。所以天道酬勤这种说法,就只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蠢话而已,不能当真,因为几乎所有的天道酬勤,本质都是大器晚成。” 云泽拳势一顿,维持着落掌振衣的动作,扭头看向老人姒庸,面露狐疑之色。 老人微微一笑。 “练拳与修行,就像一场逆流勇进,天赋是身材体魄的壮硕强韧与否,它能够决定一个人是否可以扛得住迎面而来的激流,扛不住身死道消,扛得住才是激流勇进,这是基础中的基础,不可或缺。悟性是膂力大小,它能决定一个人是否可以迎着逆流走得更快,也能决定一个人是否可以在这河道之中走得更远。最后的道心,则是一个人的目标所在,倘若没有这种东西,任你天赋再强,膂力过人,也无济于事,要么滞留原地一动不动,要么胡乱闯荡最终走上歧途。” 老人站起身,走到凉亭入口的位置,开口问道: “你练拳至今,可曾想过自己的最终目标究竟是什么?又具体在何处?” 云泽哑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收手而立之后,云泽甩了甩衣袖,习惯性双手揣袖,冥思片刻,开口言道: “练拳的目标没想过,但修行的目标还是有的。” 老人面上笑意不减,开口问道: “寻仙问道求长生?” 云泽摇头。 “要在瑶光之上,在姚家之上,还得在火氏之上。” 闻言之后,老人不曾急于开口,只是站在那里,似笑非笑望着云泽,似乎这个答案还不足够。 再作沉吟之后,云泽继续说道: “要让天下无人再可欺我。” 老人轻轻摇头。 “这个说法有些小了。” 云泽哑然,重新紧皱眉关,却迟迟不能给出答案。 老人提醒道: “胆子可以大一些,再大一些,这对你而言肯定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纵观整座天下,我是找不出还有谁的胆子能比你更大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够说出天下因我生而生这种大话。就连你爹都没说过。” 云泽扯了扯嘴角,稍加思索,随之言道: “那就天下无敌!” 老人气急。 “朽木不可雕也!先前我还说你胆子大,比你爹都大,怎么到了这种立道心的小事儿上,反而畏首畏尾?!” 老人冲着云泽一阵磨牙。 “真是气煞了老夫!” 云泽一阵好笑,已经不打算继续练拳,抬脚走入凉亭之中,一身血气轰然一震,淋雨之后已经湿漉漉的衣裳立刻干爽起来,蒸汽腾腾,云遮雾绕,被云泽挥手打开。 “立道心还是小事儿?” 老人在对过坐下。 “立道心当然是小事儿,如何维持道心不坏,才是大事儿。” 云泽问道: “那如果我在立道心的时候,目光太远,心气太高,导致最终立下的道心并不稳固,容易崩坏,岂不就是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老人答道: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老人微微摇头。 “这十六字心法,修行中人,人尽皆知。须知人心变化莫测,道心中正入微,惟精惟一便是道心的心法,所以立道心的根本目的,也或可说本质,便是帮助我等修行中人树立信念,明清前路,认知本我,才能最后使得人心与道心和合,而不会因为修行之路道阻且长就迷失方向,甚至中途放弃。所以立道心事小,如何维持道心不变不坏,才是事大。” 云泽恍然。 随后细细揣摩老人方才所言,既然是“说法小了”,那也就是意味着总体的方向没错,而是自己的眼界,所能看到的地方,不能让老人感到满意。 天下无敌,还不够? 云泽眉头越拧越紧。 老人忽然开口提醒道: “不是天下。” 云泽一愣,有些不解,斟字酌句细想下去,然后尝试问道: “那就是人间无敌?” 老人沉默良久,忽然那站起身来,面向山下那座铅云厚重,伸出一根手指,一边比划,一边缓缓言道: “‘仙’这个字,一人一山,我觉得不对,应该是一人一天,但既然它现在还是一人一山,也就意味着哪怕咱们修行中人绝大多数都在追寻的仙道,仍是不离人间。山上的风景,你已经看过了不少,这个我是知道的,因为这里所在的位置太高太高,以至于一旦有所接触,便可一览无余。但山下的风景,你又看过多少?杨丘夕、乌瑶、徐老道、尉迟夫人和洞明圣地的老秀才这些人,已经带你领略过山上的风景,但山下的风景,太多太杂,倘若你已立在山顶,或许可以俯瞰下去,同样也是一览无余,但问题就在于,你现在所处的位置半高不高,半矮不矮,仰头能够见到山顶些许,低头却只有云遮雾绕的山腰。真以为走过八千里路,就已经看遍了人间?” “不是的,人间没有这么小,也没有这么简单,山顶的风光也不仅仅只是你所见过的那样,因为比山更高的,还有天。” 老人忽然抬脚踩了踩地面。 “咱们脚下的这座山,对于寻常市井坊间的凡夫俗子而言,就在天外。所以坊间才会出现那么一句俗语,叫做人外有人,” 老人抬头望去,意味深长道: “天外有天。” 第376章 身无长物,唯有一命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云泽神情严肃望着老人的背影,对于这句话,早已深有感触。 毕竟人间就是俗世的天外天。 那么人间之外,又是否还有另外一座天外天? 云泽收回目光,低头不语,忽然记起人皇陨落的原因,似乎就是因为强闯天关不成,最终落到一个身死道消的凄凉地步,并且因为当时太过孤注一掷,所以才会导致天道底蕴受损严重,时至今日,更是已经到了自顾不暇的程度,甚至还要损耗天地之间的精纯灵力用以稳固自身,而在日后,情况还会变得更加严峻许多,可谓是贻害无穷。 至于人皇强闯天关的理由又是什么,云泽还从未想过。 因为这件事太高,太远,就像书本上那些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就像南山君与文小娘激烈争辩的人性善恶论,不够实际,没有确切的作用,所以不必过分牵挂。 但在此刻,云泽却是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自己的答案,始终不能让老人感到满意。 天下是哪个天下? 人间是哪座人间? 云泽扯起嘴角,望向老人的背影,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 “你说的那个,太远了。” 老人咧嘴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许是觉得云泽如今的见识还不算多,所以时机不对,也便最终草草了之。 雨幕稍歇。 老人话音一转,让云泽走出凉亭,重新练了一遍八卦诀,并且还在云泽出拳的过程当中,开口指点了一些其中的不足之处,道理虽然深入浅出,但却格外繁复,所以老人还曾亲自演示了一遍,未曾动用血气,却统共八式施展开来,仍是气势迫人,就算比起书中真意所能见到的人影也不遑多让,尤其老人施展拳法之时,罡气内敛于一小片天地之中,没有丝毫逸散,但仅仅只是看在眼中,就会让人觉得一阵窒息。 收拳之时,老人再次强调,练拳与修行,本质上就是一件事,天赋、悟性、道心,缺一不可,而勤奋则在最下成。 所以老人只练一遍,就已经算是还了之前的人情,而云泽究竟又能领会多少,就全看他自己的本事能有多少。再之后,老人就从凉亭离开,一步踏出,缩地成寸,已经回到山顶,又在山顶迎着雨后罡风站了片刻,之后再一步踏出,便已站在临山城的那座磨刀崖跟前。 老人抬头望去,任凭利气迎面吹拂,就连衣角发丝,都是岿然不动。 姒老汉第一时间有所察觉,急冲而来,带起滚滚风雷之势,轰然落地,极为突兀地出现在老人面前,稍候片刻,才有猛烈罡风撞散了磨刀崖逸散而出的利气激流,也让原本稳定流淌的利气一阵絮乱,好似无风无浪的河面忽然被人投入一块大石一般,掀起惊涛骇浪,牵连到周遭那些正在“磨刀”的剑修与武夫,好些人都承受不住絮乱利气的冲刷,立刻口吐鲜血,神情萎靡,更有甚者,一瞬间就已经变得遍体鳞伤,好似挨了上千刀一般,鲜血淋漓。 一群人慌忙退出利气涌动的范围,留在周遭,敢怒不敢言。 姒老汉对此视如不见,只仅仅盯着老人姒庸,能够看得出来,老人从那远在天外的武山,一步至此,其实并未动用任何气机,而是凭借一身雄浑无比的武道真意,在岁月长河中强行跨出这一步,所以表面看起来才会与缩地成寸的秘法十分相仿。 其实大有不同。 并且两者之间的差别,可谓天壤云泥。 姒老汉神情严肃,暗自斟酌,一方面有些拿捏不清姒庸的来意,另一方面,则是正在判断倘若换做自己,又是否能够只凭武道真意,就在岁月长河中跨出那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最终还是要无奈承认,不行。 甚至千年之内,都没有任何可能。 姒老汉率先打破沉默。 “你来做甚?” 闻言之后,老人姒庸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同姓之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只隐约记得似乎身份不低,并且天赋不差,若非如此,也就不会被姒家委以重任,留在临山城中负责看守这座磨刀崖,只是具体姓甚名谁,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老人没有继续纠结对方的姓名,开门见山道: “接下来的一年之内,若有武山弟子来此砥砺体魄,就按一个时辰十枚灵光玉钱算,不能多要。” 老人咧嘴一笑。 “放心好了,武山弟子没有多少人,算上不知名姓的几个,也才堪堪八人而已,并且只此一年,一年过后,倘若再有武山弟子要来砥砺体魄,就还是原本的价钱,一个时辰百枚灵光玉钱,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姒老汉闻言,当即眉关紧蹙,面露诧异之色。 “你与族主说过这件事了?他肯同意?” 老人微微摇头。 眼见于此,姒老汉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一身火热气机不受控制的逸散而出,搅动利气激流絮乱辗转,甚至已经能够见到许多雪白颜色的条条锋芒一闪而逝,缠绕在姒老汉与老人姒庸之间,偶尔撞在两人身上,发出阵阵铿锵之声。 利气激流的范围之外,一群人看得胆颤心惊。 那些利气激流絮乱而成的锋芒,无疑杀力极大,便是寻常灵兵都未必能够抗住这些锋芒乱斩。但在其中,无论姒老汉也或老人姒庸,却偏偏好似未有察觉一般,甚至就连衣角发丝都能始终稳如磐石,不曾因为利气激流带起的条条锋芒,出现丝毫摇晃。 该是怎样坚韧的体魄,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外人当然不知。 但姒老汉却是没有半点儿自得,只是眼神冷冽盯着老人,许久方才气笑道: “姒庸,你莫不是已经老糊涂了,还要我来提醒你?这磨刀崖的利气,虽然看似无穷无尽,但其实利气逸散之后,便会化作千丝万缕,以见缝插针的形式,缓慢逆流回去,所以磨刀崖的利气逸散才会看似无穷无尽,但其实却是数量有限,用去一些,就会少去一些,若非如此,当年老族主将这磨刀崖搬来临山城的时候,又何必亲自开口制定了一个时辰百枚玉钱的价格?就是因为磨刀崖的利气一旦完全用尽,除非咱们还能重新找到一座磨刀崖,否则就会再也没有磨刀崖可用。它值这个价!” 姒老汉忽然俯下身来,凑近到老人姒庸的面前,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别忘了老族主将这磨刀崖搬来此间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是你觉得自己如今已经寿元无多,就干脆破罐子破摔,连老族主也不放在眼里了?” 老人姒庸神情平淡,缓缓言道: “别给我扣这种大帽子,脑袋太小,戴不起。” 略作停顿,老人继续开口道: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下来,所以我来这里,不是跟你商量,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倘若之后有人追责,哪怕老族主也好,让他直接来武山找我,一切后果自有我来承担,与你无关。” 闻言如此,姒老汉眉头一皱,重新直起身来,细细打量眼前的佝偻老人,实在是有些想不通,原本意态萧索的姒庸,怎么就忽然重新“挺直”了腰板?并且还像变了个人一样,倘若放在以前,就凭老人的性情,便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难不成是什么人戴了一张人脸面具,冒充老人姒庸? 姒老汉有些惊疑不定,退后两步,以便能够更好打量眼前的佝偻老人。 但后者却是已经不打算再继续僵持下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可以如实上报回去,我不会拦你,但在你的密信当中,得帮我加上一句话,就说姒庸已是垂死之身,身无长物,唯有一命,可斩圣人。” 言罢,老人重新抬脚,一步迈出,便已消失在原地。 姒老汉愕然,猛地扭头看向天上那座武山所在的方向。 肉眼能及之处,唯有铅云厚重,闷雷滚滚。 姒老汉神情变幻,站在原地许久,一双眼眸精光闪烁,极为迫人,暗自斟酌揣测老人的具体用意,以及发生这种变化的根本缘由,却始终没有半点儿头绪,也便最终只能无奈放弃,转而脚步匆匆,去往自己建在利气激流范围之外的住处,迅速研磨,写了一封亲笔书信,阐明今日之事,不厌其详,而在书信末尾,姒老汉迟疑片刻,还是添上了老人临走之前说的那句话。 住处角落,有着一座灵纹阵法,以子母为名,可以转送各种物件,尤其灵光玉钱。 姒老汉将墨迹干透的信纸折叠整齐,重新检查了一遍灵纹阵法的每个角落,确认阵法本身不会轻易发生任何意外之后,方才将那亲笔书信丢入其中。 灵光一闪而逝。 信纸也随之消失。 但姒老汉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选择原地盘坐下来,一边守着阵法等待回信,一边继续揣摩老人这般做法的用意所在,但更重要的还是其心性变化的根本缘由。 毕竟对于姒家而言,姒庸其实还是挺重要的,哪怕已经到了这种摇摇欲坠的境地,也依然如此。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垂死之身,身无长物,唯有一命,可斩圣人。 ... 临山城的某条巷弄中,黑衣小童趾高气昂走出其中一户人家的大门,手里比之来时已经多了一张地契出来,同时腰上那只原本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也已经彻底瘪了下去,随着黑衣小童走路时的动作,摇摇晃晃,依稀传出些许玉石碰撞的清脆声响。 黑衣小童嘴里嘀嘀咕咕,不断埋怨夫人开的价格实在太高,毕竟只是临时住处罢了,何必非要花掉那么些玉钱将它买下来?而且还是这种只有三进的小院,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买也就买了,夫人有钱,乐得如此,他也不想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结,却又何必非得驱散所有仆从下人,便连婢女也是一个不留? 黑衣小童扯起嘴角,露出上下交错的两颗獠牙。 方才与那主家谈生意时,有个负责端茶送水的婢女,看似只有二八之年,模样娇俏稚嫩又可人,但这只是其中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身段玲珑,小小年纪就已堪比丰腴妇人,尤其走路的时候还会颤颤巍巍,一抖一抖,实在是晃人眼球。 所以这场生意谈了只有半刻钟,但黑衣小童却是喝了将近二十碗茶水。 只可惜夫人有命,所以哪怕黑衣小童再怎么不舍,也只能咬牙含泪告诉主家,府上所有仆从下人,包括所有婢女在内,在他离开之前,就要全部遣散,一个不留。 黑衣小童一阵唉声叹气。 伸手抬起腰间那只已经干瘪下去的钱袋子之后,黑衣小童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些安慰。夫人虽然还是那个夫人,不苟言笑,要求严格,但出手往往足够大方,就只是跑个腿、说些话的小事罢了,便给了整整十枚灵光玉钱的打赏,并且早在出门之前就已经给出承诺,带回地契之后,可以随他在这临山城中肆意闲逛,只要不会闹出什么太大的麻烦,就直到泽哥儿离开学府,都不会再如以前那般画地为牢。 这座临山城,黑衣小童以前从未来过,却也早便已经有所听闻,观山亭、仙宴阁、敬香楼、诛仙台、芝兰室、书香斋、御法堂、羊角房、灵芝苑、天宝殿、神隐塔、磨刀崖,统共一十二座极好的去处,并且除此之外,另有许多可以消遣寻乐的地方,远非姜家治下那座城中城能够与之相比。 想到这个,黑衣小童立刻喜笑颜开,收起地契,便连脚步都跟着轻快了许多,心情大好。 走出这条巷弄之后,黑衣小童转入一条宽阔街道。 青楼的生意相当红火,许多娇艳女子浓妆淡抹,穿着打扮相当客气,趴在二楼靠街的走廊栏杆上,手里各自拎着一张香帕,与街道上来往男子搭讪调侃,招揽生意,其中一位样貌妩媚的女子,便在黑衣小童途径门口的时候直接丢了香帕下来,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黑衣小童的面前,被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那女子胆大包天,将胸脯抵在栏杆上,挤出一个夸张弧度。 “俊哥儿,上来坐坐?姐姐请你喝酒,嘴儿对嘴儿的那种!” 黑衣小童扯着嘴角笑了起来,将那香帕递到面前,深深嗅了一下上面的香气。 然后脸色猛地一变,径直将那香帕丢开,捂着鼻子大声嚷嚷。 “你他娘的,接完客了也不知道洗一洗?迎奸卖俏的烂贱人!” 街道上陡然一静。 二楼那位丢了香帕下来的女子,一阵咬牙切齿,却也忍不住一阵面红耳赤,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容貌俊秀的小哥儿,竟然只是闻了闻香帕,就能知道这些东西?并且还是口无遮拦地直接嚷嚷出来,声音极大,莫说这座青楼,便是附近的几处勾栏,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种生意做得久了,哪怕只是凡夫俗子,也眼力极好。 所以那位丢了香帕下来的女子,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容貌俊俏的小哥儿,分明就是山上人才对,并且很有可能便是那种容颜永驻的老怪物,看起来好像还是少年人,实际上却是已经活了不知几百几千年。 丢脸就丢脸吧,总好过丢了性命。 更何况已经做了这种行当,又哪里还有脸面可言? 女子悻悻道歉,很快就退回青楼里面,不再继续揽客。 黑衣小童也没有计较这些,黑着脸捂着鼻子快步跑开,直到远离了那片青楼勾栏之所,这才终于暂且停下脚步,大口喘气。 然后抬头看向面前逐渐走出人群,将他团团围笼起来的一群人,都是家丁打扮,所以黑衣小童理所当然左顾右盼了一阵,没有找见背后主使,便耸了耸鼻子,循着味道,扭头看向街道一旁的某座茶楼。 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正巧出现在栏杆后面,高高在上,冷笑连连,瞧见黑衣小童已经发现了自己,立刻嗤笑一声。 “不光勾搭本少爷的女人,还敢当众辱骂,找死!” 男子身后跟着一位气息内敛的老人,低眉耷眼,炼炁化神境修为,在临山城而言,一旦刨开那一十二处隶属北方各个庞然大物的风景之外,已经算是相当不低。 在这方面,临山城比不了越门城,毕竟前者方才建成不久,而后者却是历史漫长。 至于男子本身的修为境界,则是不堪入目。 黑衣小童从未来过临山城,有些拿捏不定男子出身来头是否“极大”,所以不敢轻易动手,当然怕的不是男子背后的势力,而是害怕一旦惹出太大的乱子,就难免传入夫人耳中,那么之后的两年时间,直到泽哥儿离开北中学府去往补天阁,想也知就要留在刚刚买下的那栋宅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继续如同之前一般画地为牢。 按照夫人的性情,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黑衣小童伸手用力揉了揉脸颊,仍是愁眉苦脸,根本揉不开,索性放弃,左右环顾一圈,已经查清周遭共有一十二人,修为境界尚且没有脱离“凡人”二字,却也因为来头“极大”的缘故,趾高气昂,甚至刚才还为清出一片空地,方便动手,就随意推搡过路之人,其中一位躲闪不及的老人,凡夫俗子罢了,到现在也还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直叫唤。 但周遭行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黑衣小童一阵唉声叹气,彻底看出来了,那年轻男子确实来头“极大”。所以略作思忖之后,他便抬头看向那位年轻男子,强忍性子尝试着开口解释道: “是她先勾引我的...” 第377章 浪子回头金不换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黑衣小童的表情有些羞赧,但他觉得这是在明明白白阐述一个事实出来,当然同时也是别有用意,所以当那年轻男子闻言之后,又见到黑衣小童摆出这么一副做作痕迹十分明显的模样,立刻勃然大怒。 黑衣小童是山上修士,并且很有可能就是那种返璞归真的境界,关于这一点,年轻男子心知肚明。 但那又能如何? 临山城占地不大,毕竟建成的时间极短,所以除去十二个方向的十二座庞然大物门下产业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势力,并不能与别处相比,一座扎根在此的二流家族,并且还是本身品秩不算很高的,就已经算是临山城的“庞然大物”,再往上,就全部都是生意人,经常需要抛头露面,所以哪些人可以得罪,哪些人不能得罪,这些只在临山城中可谓“庞然大物”的家族势力,一清二楚。 男轻男子并不熟稔这些,但他身后的老人,却能清楚记得每一张不容得罪的脸。 所以黑衣小童就只是一个陌生面孔。 返璞归真又能如何? 这里是临山城,北城四大世家的四管之地,倘若黑衣小童不是一个容易得罪的,闹了天大的麻烦出来,最多也就只是捅到北中学府那里,继而草草了之。 可若是个容易得罪的,死就死了,大道无情而已。 年轻男子死死盯着黑衣小童羞赧的模样,神色阴沉,眼眸之中寒光流溢,缓缓抬起一只手,随后重重一落。 街道上,统共一十二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得了自家少爷的命令,立刻狞笑上前。诸如此类的事,这些家丁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轻车熟路,齐头并进,堵住了黑衣小童的所有退路,将他死死围在人群当中。 黑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蠢货!” 话音方落,便抬脚一步走出,身形立刻消失在原地。 那年轻男子当即一愣,没去理会街道上一阵慌乱的家丁,扭头看向身旁老者,却见后者已经一改往日里低眉耷眼的模样,一双眸子精光连闪,死死盯着街道另一边的某个方向。 年轻男子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询问道: “是...缩地成寸??” 老者双眼虚眯。 “咫尺天涯。” 年轻男子立刻恍然大悟,难怪老者竟会做出这种表现,原来那黑衣小童方才施展出来的秘术,不是缩地成寸那种烂大街的寻常货色,而是更加少见,并且品秩更高一些的另一种秘术。两者之间的具体区别,年轻男子并不知晓,只知道同样都是化远为近的手段,用来赶路,格外方便。 只是瞧见老人眼神火热的模样,年轻男子就已猜到,或许那所谓的咫尺天涯,还挺厉害? 男子有些蠢蠢欲动。 “咱们这就追过去,借机让他将那咫尺天涯的秘术交出来,如何?” 老人闻言,略显迟疑,但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贪念,视线不留痕迹在男子身上扫过一次,点头同时,已经打定了主意,倘若能够借机将那咫尺天涯的秘术收入囊中,当然再好不过,可若事情不对,就要立刻舍弃男子,任其是生是死,跟自己又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最多就是离开临山城,另外寻个去处罢了,以他如今的修为境界,不愁没有落脚的地方。 在这里做供奉,与在别处做供奉,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更何况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老人立刻指明了那黑衣小童离开的方向。 年轻男子兴致冲冲,当即大手一挥,领人横冲直撞而去,一路所过,鸡飞狗跳,只是碍于男子身份,街道行人,绝大多数都只能暂避锋芒,以免大祸临头。 只不多时,这一行十四人便来到一家客栈门前。 恰好碰见黑衣小童跟在两位妇人身后走出门来。 年轻男子目光落在为首那位黑衣黑裙的妇人身上,立刻变得眼神火热,随即看向在其身侧的白裙女子,尽管是有白纱遮面,却有一双眸子宛如秋水,并且身段丰腴婀娜,半点儿不输那位黑裙美妇。 年轻男子吞了口唾沫,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坐看右看,只恨没再多生一双眼睛。 黑衣小童躲在自家夫人的身后,瞧见男子这般模样,立刻扯起嘴角,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随后看向跟在男子身后的老人。后者显然不是年轻男子那般见识短浅的废物,很快就已经认出了这位黑裙美妇的身份,已经脸色大变,满身冷汗,等到黑衣小童看过去的时候,老人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双腿一软,竟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屎尿横流,臭气熏天,也让周围人一阵嫌弃,连忙捂着鼻子远远躲开。 黑衣小童抬头望向乌瑶夫人,一脸谄媚。 “夫人,这就是方才找我麻烦的那些人,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是个怎样的性情,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就青楼里那些个千人枕万人睡的风尘女子,我还真是看不上眼,所以真是那个贱皮子先来勾搭我的,然后这些人就来找我麻烦。” 一边说着,黑衣小童一边翻出地契,谄笑着双手捧上。 “还有,事情已经办好了,就是您之前相中的那块地方,我就只跟主家说了一下您的身份,那主家识相,立刻就答应下来,不过我也没让人家吃亏,如您所言,将那整整百枚灵光全都给出去了,半点儿不少,家丁仆人婢女什么的,我也已经说过了,全部遣散,一个不留。不过主家那人是真的识相,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临走之前会将宅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保证一尘不染,床铺被褥桌椅板凳之类的,也不必咱们麻烦,他来负责全部换成崭新的,不日便会送上门来。” 乌瑶夫人随手拿来那张地契,简单看过一眼,便递给了一旁的孟萱然。 随后目光扫过面前众人,忽然转回身来,伸手一把拧住了黑衣小童的耳朵,用上了几分气力,疼得黑衣小童踮起脚尖,哎呦呦叫唤起来: “不敢了不敢了,夫人饶命,小子再也不敢撒谎了...” 乌瑶夫人这才松手,冷眼盯着黑衣小童,将他看得一阵心虚,只得和盘托出。 宅院的打扫换新,当然是黑衣小童的嘱咐,为了自己能够偷懒省事,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百枚灵光玉钱买下那样一栋三进宅院,实在是给得有些太多了,所以黑衣小童临出门前,这才重新加上了这个要求,主家当然满心满脸都是欢喜地答应下来。 乌瑶夫人再次伸手。 黑衣小童脸色一变,立刻哭丧着脸说了实话。 主要是为自己偷懒省事,并且加上这个要求的时候,还曾刻意显露了一些入圣气势,并且特意言明,这是买下宅院的背后主使,也便那位乌瑶夫人的要求,主家当然不会满心欢喜,只是满脸欢喜罢了。 乌瑶夫人略感无奈,开口问道: “他们又是如何能够追来?” 黑衣小童神情尴尬,讷讷许久方才开口道: “自然是,自然是我故意暴露了马脚,若非如此,就凭这些货色,怎么可能知晓我往哪儿去了...” 黑衣小童挠了挠头,讪讪一笑。 “我这不是想着,日后还要经常出门嘛,那小子一看就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心眼儿肯定比马、眼儿还小,所以最好还是先将这件事给妥善解决了...” 黑衣小童感受到乌瑶夫人身上格外凛冽的杀机,抬头瞧见眉宇间戾气沉重时,当即话音一顿,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忽然回过神来,这才记起自己方才一时口快竟然说了个不该说的,立刻吓得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乌瑶夫人冷声道: “自己掌嘴。” 黑衣小童哭丧着脸,不敢拒绝,一个巴掌又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用力极大,啪啪作响,看得周遭人群一阵心惊胆战。 孟萱然无奈摇头,却也没有帮那黑衣小童说话。 乌瑶夫人不再理会这个口无遮拦的,转而看向那位跌坐在地的狼狈老人。 “滚。” 后者立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 早便已经躲得极远的年轻男子便是再傻,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彻底明白过来,虽然并不知晓乌瑶夫人的具体身份,但那黑衣小童方才和盘托出的时候,却是顺嘴带过一次“入圣修为”。 堂堂入圣,大庭广众之下自己掌嘴? 年轻男子脸色惨白,两股战战,瞧见乌瑶夫人忽然转头看来,立刻悚然一惊,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立刻夺路而逃,还是丢开脸皮不要,谄媚道歉。 年轻男子天人交战了片刻,终于拿定主意,弯下腰杆,堆起笑脸,却也是直到现在方才终于发现,客栈门前已经空无一人。 格外清脆响亮的掌嘴声,连续不断,正从远处传来。 ... 秦城。 闹鬼之事,至今未休,所以不光苦了秦城百姓,苦了秦家,更苦了三位始作俑者,但自家那位小祖宗至今也还没有传话过来让他们回去,那就只能继续留在秦城,一边不断找机会吓唬那些凡夫俗子,一边小心谨慎躲避修士追杀。时至今日,已经过了大半年时间,秦城上下早已不堪重负,所以一部分原本扎根在此的凡夫俗子,为了躲避闹鬼之事,已经开始选择搬出秦城,始作俑者同样不堪重负,每天费尽心机想要将事情闹得更大一些,以便尽快吓跑更多秦城百姓,一旦自家那位小祖宗怨气得消,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更快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入夜。 一袭玄青大氅的秦天华,照旧来到城门高楼的屋顶上,手里拎着一根常人大腿粗细的锁链,环环相扣,锁链这一端被秦天华拿在手中,另一端则是绑着每天都在试图逃离秦家的秦九州,一圈压着一圈,密密层层,生生是将秦九州栓成了粽子一般。只是相较于之前时候,秦九州身上已经不见那些复文书写“天罗地网”的符箓,毕竟最近一段时间秦九州表现良好,就让秦天华可以将更多心思放在解决闹鬼一事上,并且已经有了十分明显的进展。 最近大半年以来闹得沸沸扬扬的秦城鬼物,经过查明,已经可以确定只有三个。 一个是妙龄少女的模样,青葱年华,应该是不幸遇难而亡,因为对于人间依然有着极其强烈的贪恋,所以身死之后灵魄不散,并且阴气极重,属于阴鬼之流。 一个是青壮男子的模样,死因如何,不好判断,但却怨气极重,所以男子必定死于非命,许也正是因此,所以男子才会心怀怨憎,并且每次出现的时候,必定闹出极大的事端,就像前不久的那一次,便有一对少年因为太过贪玩,入夜之后仍是没有返回家中,被那男子盯上,受了惊吓之后,不仅大病一场,并且阳气虚弱,甚至险些就此丧命。 最后一个,则是高瘦老人的模样,应该是寿终正寝,只是因为埋身之所的不同寻常,所以灵魄失去容器之后,才会并未按照规矩去往阴间,而是依然逗留人世,最终化为身负纯粹阴气的鬼物。 三者之中,妙龄少女与那高瘦老人,罪过不深,但青壮男子却是非死不可。 秦天华盘坐在高楼屋脊上,眼眸之中寒光流溢。 一整个白天的时间,秦天华与秦家其他几位长老太上都已经丢开了所有琐碎之事,安心休息,就是为了今夜布置下来的的围杀之局。 既然始作俑者已经查明,当然不能再如之前那般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毕竟还未查明鬼物只有三个之前,谁也不知道闹鬼之事究竟多大,便难免担心出现顾头不顾尾的尴尬情况,就只能警惕全城,不敢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细微角落。而在如今,却是已经没有了那些顾及,所以除去秦天华需要继续“看押”秦九州之外,其他那些长老太上,则是已经大致分成三组人,其中两组负责参与针对这些鬼物的围杀之局,另外一组则是负责继续警惕全城,以免会有疏漏之处。 为此,秦家特意花费整整一月时间,在城外找了两位“阳气虚弱”的诱饵出来。 那是一对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孪生女子,对于鬼物而言,两位阴女身上的纯阴之气,无异于甘露琼浆一般的美味与大补。 妙龄少女与那高瘦老人未必动心,毕竟自从闹鬼以来,这两只鬼物从来都只是单纯吓人罢了,好像先天便是这种性情,有着这种癖好,亦或是留存人间的时日太久,实在是寂寞如雪,所以才会以此为乐,却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 但另外那个青壮男子模样的鬼物,却绝非善茬。 尽管最开始的时候,那青壮男子模样的鬼物是与另外两只鬼物一般行径,单纯吓人罢了,但在最近两月以来,却好似已经对于吓唬凡人这种小打小闹不再满足,也便绝不仅仅只是好几次险些闹出人命来,而是确实已经闹出了好几桩命案。 秦天华扭头瞥了一眼乖乖坐在身旁的秦九州,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不孝子最近一段时间忽然变得格外老实本分,或许也是与此有关。 不孝归不孝,那么多的圣贤书,总算没有全都读到狗身上。 秦天华咧嘴一笑,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变得顺眼了许多。 秦九州翻了个白眼,知父莫若子,当然已经猜出秦天华心里想的什么。 略作思忖之后,秦九州语气平淡开口道: “先给我松绑如何?我帮你们一起抓那害人性命的怨鬼。” 秦天华眉头一挑,有些意外,但也没有着急拒绝。 “理由?” 秦九州理所当然道: “咱家上下这么些人,真正读过圣贤书的就只我一个,虽然绝大多数都是读到了狗身上,这点我是有着自知之明的,但也或多或少明白了一些圣贤道理,身上有着一些浩然正气,对于阴鬼邪祟有着很强的克制作用,尤其针对那个作恶多端的怨鬼,虽然未必能够如同圣贤君子一般,只靠讲道理就能让它春雪消融,但要压制一下它的诡谲手段,不算太难。” 秦天华神情淡淡。 “那就讲道理啊,我又没有捂着你的嘴不让你说话,干嘛非得松绑不可。” 秦九州没好气道: “神出鬼没懂不懂?之前几次撞见那三只鬼物,不都是被它们以鬼物特有的遁法逃走了,根本找不见具体去向。我身上能有多少浩然气,你这个当爹的不清楚?压制那只怨鬼的反抗手段确实不难,但要遏制它的遁法,就必须画符!浩然正气符!你用嘴来画个给我看看?!” 闻言之后,秦天华皱了皱眉头,瞥了一眼秦九州,迟疑片刻,方才满脸谨慎地开口问道: “真不是想逃?” 秦九州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 眼见于此,秦天华这才面露笑意,望着秦九州的眼神当中满是欣慰。知子莫若父,倘若秦九州真是找借口想逃,肯定不是这种态度,所以秦天华立刻手腕一抖,便听哗啦啦一阵响声,就将铁链松开,随后望着只是活动筋骨,确实没有半点儿转身逃走之意的秦九州,秦天华面上笑意立刻变得更盛许多,满脸褶子。 “浪子回头金不换,吾心,甚慰!” 第378章 怨鬼戾气重 符纸,朱砂,狼毫小锥。 秦天华很快就命人准备好了这些东西,而今方才入夜罢了,虽然已经月上中天,却也距离深夜仍旧有着一段不短的时间,所以哪怕直到现在才做准备,依然可以来得及。 秦九州拧了拧脖子,活动手臂,自从回来之后,除去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是躺在床上空虚度日之外,方才能够堪堪下地,就被秦天华用那条格外粗大的锁链锁了起来,并且浑身上下往往贴满了复文书写“天罗地网”的符箓,就连气府命桥之中,都有秦天华为了防备他逃跑离开留下的镇压手段,使之虽有一身圣人修为,却是半点儿发挥不出来。 被关在秦家大牢中的犯人,也没有这种待遇。 秦九州扯起嘴角,满心怨念,瞧着秦天华将看似粗糙劣质的泛黄符纸、研磨成份之后就已亮红鲜艳的朱砂,以及那只打从某位秦家太上手中暂且借来的狼毫小锥全被摆放整齐,这才走上前来。 泛黄符纸虽然看似粗糙,表面坑坑洼洼疙疙瘩瘩,甚至能够轻易瞧见上面没有完全绞碎的草梗、苇叶和竹丝,实际上却是品秩极高,秦城有着一座平日里很少有人光顾的杂货店,专门经营诸如符纸、朱砂石、狗血石之类乱七八糟的物件,而如眼前这种泛黄符纸,一年到头,倘若能有双手十指之数,就已经算是破天荒的产量极大,更多时候只有四五张罢了,能够帮助出手之人以灵纹之法书写复文的时候吸引灵气,加持灵纹本身的稳定以及成型概率,对于专精符箓的补天士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至宝。 可在如今,秦天华却是一口气拿出了极厚的一摞,一眼看去,少说得有六七十张,也不知是多少年的辛苦积累,才能攒出这种数量。 红亮朱砂,其实并不仅仅只是朱砂石研磨而成,而是按照一定的比例参杂了某种名为狗血石的驱邪之物,所以尚未兑水化开,就已经格外红亮鲜艳,甚至哪怕不必用来书写灵纹,也对阴鬼邪祟之流,有着一定的压制作用。 至于摆在最后的那只狼毫小锥,看似寻常,实际上笔杆乃是南海竹,狼毫则是北山鬃狼幼崽胎毛未褪时的尾尖毛,用料极为讲究,尤其狼毫,容不得半点儿疏漏,所以狼毫小锥本身便是对于补天士而言极为罕见的上品法宝,尤其笔杆一端刻有复文书写“下笔有神”的蝇头小字,也就致使这件本就品秩不低的上品法宝,变得品秩更高了许多。 秦天华取了一坛百年陈酿,用来化开朱砂,蹲在屋瓦上,将朱砂放在屋脊,亲自动手仔细研磨,心情大好。 秦九州确实没有逃出秦城的打算,至少暂时没有,一边活动手脚,一边瞥了眼旁边那位被秦天华暂时叫来的太上,后者望着自己那只狼毫小锥,一脸的心疼不舍之色。 尽管秦九州未曾开口索要,可只要这位秦家大少爷表现出哪怕只有半点儿喜欢满意的神色,秦天华都肯定立刻开口相赠。 拿是拿不回来了,还是尽快准备准备,等待今夜之事过去之后,就走一趟秦川最北边的那座山,瞧一瞧那里的鬃狼是否已经繁衍生息,数量足够,倘若数量够多,百年之内就能再制一根,那便苦守一段时间即可,但若百年时间尚不能行,就还是放弃最好。 秦家太上可不敢将这细致活交给别人,毕竟狼毫用料太过讲究,必须得是鬃狼最尾尖处的唯一一根胎毛,但凡因为少许疏漏出现一根不是尾尖胎毛的情况,小锥本身的品秩都难以达到最高。 秦家太上满心幽怨。 秦天华父子二人却全都选择视而不见。 很快,朱砂已经研磨成浆,秦天华亲自挽袖,将一段刻有“下笔有神”蝇头小字的狼毫小锥沾入朱砂,使之自动浸满,随后笑呵呵起身,横笔递到秦九州面前。 “我儿,该你了。” 秦九州翻了个白眼,伸手抓过狼毫小锥,在屋脊跟前蹲了下来,摊开一张黄纸符箓,并未着急下笔,而是缓缓闭上眼睛,尽可能平心静气,以达古井无波的心湖境界之后,方才开始大声朗诵圣贤书文章,以此调动自身为数不多的浩然正气,随后大袖飘摇,无风自动,寻常凡夫俗子或许瞧不见,但在修士以及许多阴鬼邪祟的眼中,秦九州的身躯却是随着不断朗诵圣贤文章,逐渐变得肌体如玉,熠熠生辉,放在无边黑夜之中,便犹如人间一盏璀璨灯火,分外瞩目。 浩然气缠绕,徐徐摇曳,如丝如缕,如雾如烟。 君子如玉,温润而泽;君子如水,利物不净。 秦九州不是真正的君子,但也读过不少圣贤书,深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道理,也便口中诵念圣贤文章不断,直到一身浩然气缭绕,逐渐沿着手臂缠在那只狼毫小锥,并且汇聚于狼毫笔尖顶端形成一粒粟米大小的雪白珠子的时候,方才终于手腕一晃。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复文所书:浩然正气! 铁钩银划的最后一笔下拉,提笔瞬间,黄纸符箓立刻无风自动,飘飞而起,最终悬在秦九州的额前持续,绽放熠熠神光。 紧随其后,秦九州一鼓作气,连续写了七张浩然正气符出来,直至最后一笔提起,前后统共八张浩然正气符,便悬在秦九州四面八方一尺之处,神光相连,正气长存,如同陨落人间的星辰,绽放雪白神光。 秦九州脸色微微一白,身形踉跄一下,手中那只狼毫小锥笔尖的雪白珠子轻轻一晃,陡然飘散,连同秦九州一身浩然正气,也随之荡然无存。 秦天华立刻上前两步,将满脸虚弱之色的秦九州扶住,随后目光望向统共八张浩然正气符,眼眸之中,神采奕奕。 不同于寻常驱邪符箓,诸如宝塔镇妖、放辟邪侈、扶正祛邪,甚至百鬼辟易,则是相对浩然正气符而言更加简单一些,仅仅只对书写复文之人的修为境界以及灵纹造诣有着一定的要求,而浩然正气符却并不常见,皆在于书写复文之人,不仅需要修为境界至少入圣,并且必须具备一身浩然正气,继而将之加持在笔尖,随后一鼓作气,以自身浩然正气通过毛笔与符纸,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书写之人本身的灵纹早已,将之加持于符箓本身,方才能成真正意义上的浩然正气符。 所以没写一张,对于书写之人本身精气神的损耗,都会达到一个极为夸张的程度。 秦天华原本还以为最多不过三四张,却不曾想,这个圣贤书看似全都读到了狗肚子里的不孝之子,竟然能够一口气写出八张浩然正气符,会虚弱到这种程度,也就理所当然。 “不愧我儿,果真一身浩然正气!” 秦天华称赞一句,爽朗大笑,挥手将那八张悬在空中的浩然正气符全部取下,交给了在旁等候的太上长老。 “既然数量足够,我就不再亲自操心了,具体需要将这些浩然正气符贴在什么位置,你自己拿捏,万万不可辜负了我儿一片苦心与付出,倘若还是被那怨鬼逃出生天,提头来见!” “是。” 秦家太上双手端着八张浩然正气符,低头领命,对于秦天华口中所言,自然不会当真,毕竟自家族主是个什么性子,全家上下,没有谁会不知道,就是个喜欢信口雌黄的,所以哪怕那只怨鬼真的逃了,最多也就不过挨些板子,至于所谓的提头来见,全无必要。 只是低头之时,秦家太上实在有些舍不得,便忍不住微微抬头瞥了一眼秦九州手里的那只狼毫小锥,正见到自家这位大少爷将那狼毫小锥用手指轻轻一勾,收入袖口之中,当即眼角一跳。 秦九州满脸虚弱,眼皮好似千钧重,摆了摆手从秦天华的搀扶中挣脱出来,径直原地盘坐,依靠呼吸吐纳之法恢复气力。 秦天华也不强求,望着秦九州的眼神当中,尽是满意之色。 随后瞥了一眼旁边的秦家太上。 “还不快去?” 闻言如此,这位秦家太上立刻满脸苦笑,虽然早便知晓那只狼毫小锥肯定收不回来了,却也没曾想到,这父子二人,竟是连句客气话都不肯多说,就这么顺理成章将他那支花了百年时间方才炼成的狼毫小锥贪墨下来,只是不敢多说,便再次应是,立刻施展缩地成寸的本事,消失在这城门高楼的屋顶上。 秦天华想了想,忽然一步踏出,返回秦家,前后不过两个呼吸,就重新回到城门高楼的屋顶,见到秦九州依然紧闭双眼,呼吸吐纳,这才终于放松下来,将方才特意跑了一趟取来的许多圣贤书籍随意摊开,摆在周遭。 无风自翻页,书香气莹莹。 秦九州原本极为难看的脸色,立刻变得好了一些。 秦天华咧嘴一笑,随即抬头瞧了眼天色,暗自等待那对孪生阴女的入城之时。 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便是约定的时间。 秦天华大袖一晃,将双手负于身后,来到屋檐处,双目炯炯,望向城中,已经能够见到那位秦家太上在约定好的那条街巷四周,暗中贴上了浩然正气符,极为隐蔽,并且已经通知了其中一组人,负责看守这些浩然正气符,一旦怨鬼现身,立刻将其催动起来,以浩然正气组建天牢,足够断绝那只怨鬼的所有退路。 秦天华面露满意之色,心情大好。 所以没有注意到身后正在调息恢复的秦九州,偷偷摸摸张开一只眼睛,然后不动声色,伸手拿走了一大把泛黄符纸,揣入袖口当中。 ... 不知为何,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青壮男子总是觉得有些烦躁不安,也便一身怨气总是不由自主地逸散而出,尤其今夜,尤为躁动,就导致三只鬼物如今用来当作藏身之处的那户寻常人家,哪怕正值盛夏,院落房屋当中,也是阴凉无比。只是对于凡夫俗子而言,这种阴凉绝非好事,所幸一家四口并无阳气衰弱的老人,否则怨气入体,哪怕能够活过今晚,到明日一早,也难免大病一场。 妙龄少女与高瘦老人龟缩在一旁,望着神色难看的青壮男子,皱眉不已。 妙龄少女担心会被秦家修士发现。 高瘦老人却是眼神冷峻,对于青壮男子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行径,大为厌烦。 正如秦天华的猜测那般,高瘦老人确为寿终正寝,只因埋身之所不同寻常,所以才会死后灵魄不散,成为阴鬼,但也正是因此,高瘦老人身上几乎不带半点儿怨气,并且从来不会无故害人,更不会以活人阳气作为修炼食粮,也便一身阴气绝对算得上是“中正平和”,比起绝大多数的阴鬼邪祟都要更加纯粹许多。 甚至包括心性心境,也是如此。 高瘦老人眉关紧蹙。 “姓汪的,将你身上这些怨气收一收,这户人家虽然没有阳气衰弱的老人,但还有着两个孩子在,阳气虽盛却也不够稳固,再这样下去,难免大病一场。” 高瘦老人苦口婆心。 “便是不说这些,你这一身怨气与活人相冲,损耗人家的阳气,就等同是平白无故折了人家的寿命,实在是有损阴德,对你自己的修行也没有半点儿好处,何必如此?” 闻言之后,青壮男子眼神阴鸷瞪了高瘦老人一眼,不予理会。 眼见于此,高瘦老人眉头越皱越紧,便连那位妙龄少女都忍不住开口劝说,当然最大的目的不是为了这户人家的平安,而是生怕会因青壮男子一身怨气逸散,导致秦家修士循着痕迹找来此间。尤其最近一段时间,死在青壮男子手中的凡夫俗子虽然不多,但也已经彻底激怒了秦家,所以搜查警惕的力度远非先前可比,就还是小心谨慎一些最好,万一当真被秦家人抓到,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两只阴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断劝说。 青壮男子神情越发不耐烦,忽然起身,眸吐杀机盯着妙龄少女。 “说说说,老子不稀罕搭理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尤其是你,唐韵然,你他娘的有什么脸来说老子?倘若不是你这蠢货信了人家的鬼话,买了那本破书给那老犊子,咱们何必落到现在的下场?!你他娘的哪儿来的脸还在这里说说说?!” 真名唐韵然的妙龄女子,立刻脸色大变,神情慌张抬头左顾右盼了片刻,没有见到任何异样,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继而咬牙切齿盯着青壮男子,美眸含煞。 高瘦老人眼神阴郁,死死盯着青壮男子。 “姓汪的,你是反了天了不成,连小祖宗也敢骂,你若当真想死,就干脆直接去找秦天华拼命,别连累了我们两个!” “连累你们?明明是这蠢娘皮连累了老子!” 青壮男子气急败坏。 “这他娘的算个什么事儿?大半年了,大半年了!成天提心吊胆被人追杀,就连怎么才能回去都不给说,这他娘的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去他娘的小祖宗,一个狗屁老犊子,都已经活了不知多年了,还他娘地恬不知耻装孙子,整天就知道抱着那些小说话本看看看,有意思吗?有个狗屁的意思!老子就是骂他了,隔了十万八千里远,有本事让那老犊子一剑劈死老子,死了算球!” 高瘦老人与妙龄少女脸色雪白,再也不敢留在原地,立刻起身远远离开,躲到院子里的另一个角落,生怕自家那位小祖宗真的听到了,隔了十万八千里一剑劈下,将他们也牵扯在内。 所幸等了片刻,无风无浪,两只阴鬼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高瘦老人眉关紧蹙,神情复杂,望着还在骂骂咧咧不肯罢休的青壮男子,忽然明白到了什么,小心翼翼抬头瞥了眼东边,然后叹了口气。 “怨鬼心性,害鬼不浅呐...” 妙龄少女面露狐疑之色。 但高瘦老人却并不解释,略作沉吟之后,忽然开口道: “姓汪的,你先冷静冷静,再过一会儿,咱们就该出门了。我还是那句话,做鬼留一线,别动不动就吸食他人阳气,害人性命,做这种事有损阴德,对于你我修行,虽然可以起到一时之效,但却贻害无穷,就连小祖宗和继承了老主人遗志的青女姑娘对此也是避讳莫深,从来不会主动残杀无辜之人,所以...” 青壮男子怒目圆睁。 “少他娘的教训我,你算什么狗东西!” 高瘦老人深深一叹。 怨鬼何止怨气重,便连戾气,也是极重,若非如此,这青壮男子又怎会只在短短半年时间,就从原本那个心性心境还算平淡的阴鬼,变成了这幅暴戾模样? 尤其对于这个姓汪的而言,吸食阳气,害人性命,就像食髓知味,一旦沾染,再要让他放弃甚至忘掉,何止一个难字可言? 青壮男子性情躁戾,来回踱步,随即抬头瞥了眼天色,还不算晚,但却已经月过中天,而后瞥了一眼龟缩在另一边角落里的高瘦老人与妙龄女子,冷哼一声,径直身形一纵,翻过围墙,提前离开。 不早一些,哪有人可杀? 第379章 镇杀 闹鬼大半年,如今的秦城,入夜之后,大街小巷中往往空无一人,当然两月之前还不是这个样子,总有一些胆大的,察觉到闹鬼之事虽然经常发生,但那些忽然出现在秦城中的阴鬼邪祟却并无害人之意,也便入夜之后,依然有胆敢于四处乱逛,并且美其名曰以身为饵,帮助秦家修士追捕鬼物。 但在近日,一连死了好些人之后,大街小巷之中,便再无一人敢在入夜之后随意乱逛。 月上中天,城门处忽然出现两位女子,皆在二八年华,衣衫破烂,风尘仆仆,脸上带有掩藏不住的倦容。入城之后,看似更加活泼一些的那个,总是好奇张望,像是对于秦城夜间竟是这幅景象有些不解,与身边女子念念叨叨说着些什么,只是后者对此不理不问,眉眼之间满是凝重之色,小心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 更加稳重一些的女子,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全被提前“出门”的青壮男子藏在暗处,看在眼中。 只是除了两位容貌身段一般姣好的女子之外,青壮男子更加看重的,还是这对孪生姐妹身上的先天阴气。怨鬼之流,并且还是修为境界极高的这种,自然能够轻而易举看出这对孪生姐妹乃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八字皆阴,并不常见,再加上又是女儿身,凡夫俗子,也便先天阴气极为纯粹且厚重,自从降生之后便一直沉在气府深处,从来不曾因为任何原因遭受惊扰。 琼浆甘露,大补之物! 青壮男子眸光火热,以阴鬼特有的鬼隐之法,潜藏于墙壁之中,目光始终追随两位忽然入城而来的孪生阴女。 通过那位看似更加活泼一些的女子,青壮男子的疑虑已经全部打消,原来这对孪生姐妹乃是秦城附近一座偏远村庄里的寻常女子,因为不幸遭遇异兽,村子里上下几百口人,不说全部,绝大多数都已葬身兽口,只留下她们姐妹二人走了大运,这才终于逃过一劫,用了整整一月时间,这才终于来到秦城,想要在此谋条生路,以便能够养活自己。 至于报仇不报仇,凡夫俗子罢了,并不怀有多少希望。 当然最好还是能够找到秦家修士,将那异兽斩杀,以祭村中上下几百口人的在天之灵。 青壮男子咧嘴狞笑,步伐缓慢,始终跟在孪生姐妹的身边。 生性较为活泼的妹妹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搂住姐姐的手臂,眼睛四处乱瞟,有些心惊胆颤。 “姐姐,你有没有觉得今晚特别冷?” 后者眉关紧蹙,微微点头。 略作沉吟之后,更加稳重一些的姐姐方才开口道: “之前来时的路上,我就已经听人说过,最近一段时间的秦城好像正在闹鬼,具体怎么回事不知道,但入夜之后,肯定不太安生,咱们最好还是尽快找户人家,看一看能够给咱们借住一晚,其他事,还是等到天亮再做打算。” 一边说着,姐姐就已经瞧见街道远处有着一座还未打烊的客栈,门口悬挂两盏大红灯笼,夜里无风,也便安安稳稳。 姐姐立刻松了口气,领着妹妹加紧了脚步。 等到姐妹二人终于来到客栈门前的时候,探头望去,却发现客栈当中竟是空无一人,就连柜台后面,也没有见到理应正在整理这一整天收入账面的掌柜,但大堂当中所有桌椅却都摆放整整齐齐,然而二楼却是所有房间大门紧闭,只寥寥三两间房像是有人居住,正点着油灯,灯火光芒映在门窗上,给这看似死气沉沉的客栈,添了一些人烟生气。 也让姐妹二人松了口气。 姐姐领着妹妹走进客栈,尝试着叫了两声“掌柜的”,却没能得到半点儿回应,反而因为平白多费了一些力气,肚子立刻传来一阵咕噜咕噜声。 姐姐脸颊泛红,却也并未见到多少尴尬之色,只是捂着肚子,扭头看向身边哭丧着脸的妹妹,有些无奈。 略作迟疑之后,姐姐开口说道: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伙房瞧一瞧有没有什么能够垫肚子的东西,不过事先说好,若是没有也就罢了,倘若真有,无论多少,吃了这一顿之后,就要记着这个情,往后咱们若是能够找到讨生的手段,挣了钱,一定要还回来。” 妹妹连连点头。 姐姐伸手指向旁边的桌椅。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说完,又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 “先将大门关上,稳妥一些,毕竟秦城正在闹鬼。” 姐姐话音忽然一顿,其实还想说“关门应该没什么大用,也就只能图个心安罢了,还是要自己小心”,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嘱咐一声“小心一些”,之后就脚步匆匆去往后院。 妹妹显然很听姐姐的话,立刻转身跑去关上客栈大门,并且找来了摆在门扇后面的顶门杠将其抵住,做完了这些之后,这才满心欢喜横跨在长凳上坐下,一边双手拄着条凳,身子前摇后晃,一边四下打量这座极为宽敞的客栈,灵慧眼眸当中,满是好奇之色。 客栈里一片死寂。 片刻过后,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忽然吹入客栈大堂。 二楼走廊的边缘,栏杆上方,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悬挂一只大红灯笼,烛火摇曳,将整座大堂照得一片明亮。却不知打从何时开始,烛火的颜色,就变得越发红艳,尤其大红灯笼,更是红得晃眼,烛火光芒透过红纸之后,落在大堂的每个角落,就好似铺了一层鲜血一般,并且随着阴风吹来,大红灯笼摇摇晃晃,伴随着血红摇曳,莫名传出一阵吱呀吱呀的声响。 原本还满脸好奇之色的妹妹,忽然回过神来,立刻神情僵硬,不敢动弹。 “姐,姐姐...” 妹妹眼眶泛红,脸色发白,脖颈艰难拧转,看向侧面通往后院的小门,又喊一声,带着哭腔,却依然没能得到半点儿回应。 阴风阵阵,吹过大堂,带起一阵呜呜之声。 也将那独自留在大堂中的纯阴女子,吓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青壮男子不声不响出现在女子身后,眼眸当中寒光熠烁,高高在上一般,俯瞰着女子背影。也似是有所察觉,青壮男子现身之后,已经满脸泪水的妹妹原本颤抖的身躯,忽然一僵,动也不动,直到许久之后,方才终于极为艰难地拧过身来,眼角先是瞥见些许染血的青衣,女子拧身的动作立刻一顿,又过许久,才终于鼓足了勇气,继续回身看来。 一个面容惨白,七窍流血的男子,正面无表情站在那里。 妹妹瞳孔扩张,因为惧怕的缘故,已经有些脱相,与那七窍流血的男子对视了片刻,忽然就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不干了,不干了!” 闻言之后,青壮男子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神情大变,转身就要冲出门去,却还没能靠近客栈大门,男子身形一顿,爆退出去,转而冲向客栈后院。 客栈大门随之发出轰隆一声,两位秦家太上的身影一并扑杀进来,与此同时,男子还未冲到后院,客栈二楼随之发出轰隆几声,接连数位秦家修士,径直踏穿了地板,落在男子面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二楼廊道,丢了狼毫小锥的秦家太上,不声不响出现在栏杆上,一只手并拢双指立于口鼻前方,与其他几位长老太上一般无二,口中同时发出“咄!”的一声,舌绽春雷,客栈后院两个角落、大门对过街道上的两个角落,以及客栈屋顶,立刻绽放出璀璨神光化作千丝万缕相互勾连,将整座客栈完全围笼起来。紧随其后,这位秦家太上手臂一晃,双指之间,就已经多出了一张浩然正气符,符纸本身虽然比之寻常纸张并无两样,但此间却是如剑笔直。 “正气长存!” 秦家太上张嘴吐出一口清气。 而其手中那张浩然正气符,则是立刻绽放出如同大日一般的璀璨光芒,化作千丝万缕缠绕在这位秦家太上的周身,通过毛孔进出于身体内外,也便短短瞬间,老人就已呈现出肌体如玉的异象,好似谪仙临尘,大袖飘摇。 统共六张浩然正气符。 秦家太上身形一晃,不给青壮男子多余的机会,就已经出现在哇哇大哭的女子身前,一双眼眸璀璨光明,紧紧盯着已是瓮中之鳖的青壮男子,神情冷冽,便连一个字都懒得多说,抬手一拳,径轰出去。 青壮男子睚眦欲裂,一身上下,立刻黑烟滚滚,便连面目也是随之变得无比狰狞,双臂一晃,立刻带起两条粗壮黑烟,杀向老人。 秦家太上冷哼一声,拳势不停,尽管并不擅长拳法,却也仰仗一身浩然正气,轻易便将两道充满怨气、哀嚎、狰狞面孔的黑烟砸得稀烂,只是与此同时,老人身上的浩然正气明显衰弱了几分,但其并不理会,脚下重重一踏,剑指一晃,便是一道攻杀灵纹,随着老人身形冲出,剑指向前,好似离弦之箭一般,于凭空之中划过极为纤细的一缕神光,锋芒毕露,一往无前。 青壮男子抖了抖衣袖,神情狰狞,盯着秦家太上。 “胆敢算计老子,倒要看你这迟暮之身,还有几两精血、多少灵气可以挥霍!” 一道道黑烟从男子袖口之中飞出,像是在他手中绽放一朵硕大的黑色奇花,转瞬凋零,无数花瓣激射而出,紧随其后,青壮男子亦是随之扑杀而去。 秦家太上神情冷硬,一指灵纹,随着身形落地旋转,斩过一道道轨迹灿烂的纤细痕迹,将那黑烟花瓣尽数破去之后,灵纹也已力竭,但秦家太上却是就此站在原地,冷眼看向一身黑烟滚滚,当面扑杀而来的青壮男子,忽然嗤笑一声。 “如你这般残忍好杀的怨鬼,真以为会有人愿意跟你讲什么江湖规矩?” 话音方落,客栈屋顶忽然传来轰隆一声,秦天华一袭玄青大氅,精准无误踩在屋顶那张浩然正气符上,身形下落之际,脚底那张浩然正气符竟是勾连另外四张符箓中千丝万缕流转而来的浩然正气,一同压下,正正落在来不及躲闪的青壮男子身上。浩然正气遇到阴鬼怨气,立刻发出一阵滋啦滋啦的声响,青壮男子凄厉哀嚎,被秦天华死死踩在脚下,疯狂挣扎,而其他几位负责掌控另外四张浩然正气符的长老太上,更是抬手将符箓射来,动作一般无二,抬手一指,符箓便如离弦之箭,落在青壮男子四肢腕部。 犹似四根钢钉,刺穿了男子手脚,将其钉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千丝万缕的浩然正气,将青壮男子完全压在地面,犹似一张钩织繁密的渔网,只在千丝万缕的缝隙之间,有着一道道一道道黑烟飘散,而在千丝万缕的下方,则是一道道烧灼痕迹,并且不断蔓延开来,方才短短片刻,就已经将那青壮男子烧得不成样子。 秦天华神情冷冽。 “死有余辜!” 脚下重重一踏。 青壮男子的胸膛随之猛然凹陷。 而在之后,方才那位秦家太上这才上前,手中另外多出一张浩然正气符,蹲下身来,啪的一声贴在男子额头。 这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是砸死骆驼的一块巨石。 怨鬼男子哀嚎凄厉,身形如春雪消融。 远处某座高楼上,高瘦老人与那妙龄少女将这一切全部收入眼中,一个神情复杂,一个满脸后怕。尽管有关阴德的说法很多很多,不一而足,但其实最终都不能逃开所谓的“善终”,活人需要积攒阴德,阴鬼邪祟更讲阴德,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阴德多寡,总会让这所谓的天意有些不同。 高瘦老人忽然神色一动,扭头看向东边远方,神色激动。 “小祖宗终于肯让我回去了!” 妙龄少女一愣,急切问道: “那我呢?小祖宗有没有说让我回去?” 高瘦老人看她一眼,已经平复了心情,随即微微摇头,略作思忖之后,还是开口说道: “小祖宗做事,自然是有一定的目的存在,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报复而已。若我所料不错的话,此番之事,应该是与咱们这些做鬼的心性有关,当然这种说法只在你与姓汪的两鬼之间,而我则是纯粹为了帮助你们矫正心性而来,尤其要帮姓汪的矫正心性,只可惜...” 高瘦老人微微摇头,没再继续多说下去,转而言道: “你要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心性方面究竟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倘若能够找补回来,或许小祖宗也就让你回去了。” 妙龄少女早已面如死灰。 所以高瘦老人后面说的那些,真名唐韵然的妙龄少女,并没有听得清楚,脑袋里就只有一件事而已——一个死了,一个回去了,之前还有三只鬼来着,现在就剩我这个修为境界最低的还要继续留在秦城?那岂不是必死无疑? 远处的客栈当中,黑烟飘散。 妙龄少女俏脸惨白,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哭丧着脸看向高瘦老人。 “咱们都是做鬼的,你可不能这么绝情,只丢下我一个鬼...” 高瘦老人抿了抿嘴唇,有些无奈,知道少女肯定没将他方才说的那番话挺清楚,便好说歹说,终于稳下了少女的心情,又将之前那番话重新说了一遍。 临到末了,高瘦老人又开口补充道: “具体是哪方面的问题,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你自己的事,很有可能关乎大道,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再加上今儿个打从入夜以来,已经前前后后出了这么些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还是另外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之前的那个地方千万不要回去了,容易暴露,然后仔细想一想自己的问题,若是始终不能明悟,到最后...” 高瘦老人瞥了一眼客栈的方向,摇一摇头,不再多说。 “好自为之。”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高瘦老人便再不敢继续逗留,立刻转身下楼,没敢大张旗鼓,只以神出鬼没的遁法潜藏在围墙之后,左拐右绕,许久才终于顺利出城。 再之后,高瘦老人便再也没有任何顾及,施展出缩地成寸的秘术,只想迅速远离这处是非之地。 至于妙龄少女唐韵然。 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能如此了。 但在途中,高瘦老人却是无意中撞见了那位之前一段时间总被铁链锁住的秦家大少爷,后者赶路途中有所察觉,手里端着一摞圣贤书本,无风自翻页,书香之气萦绕不散,扭头看来。 一人一鬼,一阵面面相觑之后,样貌清癯的高瘦老人,与一身精气神尚未恢复多少的秦九州,忽然各自吞了口唾沫,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几乎是拼上了性命一般,各自施展缩地成寸的本事夺路而逃。 头也不回,逃得飞快。 第380章 大墓 穆红妆的八千里远行,还远未结束。 其实已经不远了,只是老秀才上次来到越门城,临走之前,曾经特意找到穆红妆,告诉她接下来的一段路,不仅没有必要特别着急全部走完,并且可以尽量放慢脚步,以游山玩水的态度慢慢行进,甚至绕远走一走北边南边,见一见更多的风土人情,最好能够再走两三年时间,对于穆红妆本身的修为境界以及心性心境,全都有着极大的裨益。 也正因此,时至今日,穆红妆也才刚在离开越门城后的东西方向上走出尚且不到百里路程。 一路北行,过山过水。 不比之前的匆匆忙忙,如今已是独自一人的穆红妆,走快走慢,全部都是自己说了算。最开始的时候,当然满心欢喜,一路悠哉悠哉,脚步轻快,瞧一瞧这里的风景秀丽,看一看那里的景色宜人,偶尔途径一些小镇村落,更会留下住上几天,深入体会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反正腰缠万贯,她也不是云泽那种小气的,看不上花出去的这些小钱。 只是时日一长,便多多少少有些不太自在了。 尤其过山过水,行走在山林野道之中,形单影只,身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难免觉得有些孤单,反而开始怀念以前两人形影不离的时候。 这一天,暮色将至,突逢暴雨。盛夏时节总是如此,一场瓢泼大雨,来得匆匆忙忙,之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之间,就乌云密布,狂风大作,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当头砸来,说下就下,好像老天爷是个凡人女子一般,每年总有那么一段时间喜怒无常。但往往这一类匆匆而来的雨水,也会匆匆而去,之前已经有过好多次,所幸穆红妆之前还在越门城的时候,听了尉迟夫人说的话,气府中常备两把油纸伞,以备不时之需,所以不会轻易就被雨水浇透,沦落到落汤鸡的凄凉境地。 只是今日这次不知怎的,瓢泼大雨匆匆而来,却过了许久也依然不肯匆匆而去。 穆红妆撑着一把印花刀剑的白伞,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脉,走了十几里山路,也依然没能找见任何一处适合躲雨的地方,肉眼所及之处,常有怪石嶙峋,多裸露石崖,偶尔能够见到一些大树,往往已经彻底枯死,只剩枯枝烂叶,在大雨狂风之中摇摇晃晃,自顾不暇,难得见到一些带有绿意的树木,也与枝繁叶茂四个字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走了这么一段山路之后,穆红妆难免庆幸起来,幸亏当初听了尉迟夫人的话,身上常备油纸伞,否则只听那些豆大的雨珠砸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就能知晓,倘若一直被这雨珠劈头盖脸砸在身上,连绵不绝,肯定不会十分好过。 气机外放,同样可以避雨。 但那又能坚持多久? 穆红妆有自信不会因为一场雨水就一病不起,毕竟也是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一身血气之蛮横,体魄之坚韧,足够扛得住这场瓢泼大雨,但终归有些不舒服。 雨雾弥漫,朦朦胧胧,盛夏雨夜中的寒意,悄无声息钻入体内。 穆红妆眉关微蹙,气府之中血气悄然满溢而出,游走经络,四肢百骸立刻变得暖洋洋。 随后微微抬起伞边,仰头看向天上那片黑沉沉的乌云万里,愁眉不展。恰好旁边一棵已经完全枯死的大树,枯枝已经相当脆弱,在狂风怒号之中摇摇晃晃,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下去,咔嚓一声被风折断,砸向穆红妆头顶的油纸伞。 还没落下,穆红妆伸出一只手,屈指一弹,一道劲风便如离弦之箭一般迅猛射出,将那枯枝拦腰斩断。 “帅气!” 穆红妆咧嘴一笑,故技重施,只是不再屈指弹风,而是一边赶路,一边将手伸出伞外,看准了时机之后,才会屈指弹在落下的豆大雨珠上,以劲风将之裹挟,便在凭空之中斩过一道一闪而逝的虚影,最终或是撞在地面,或是撞在山石,总会留下一个小小的深坑。 以此为乐,玩得不亦乐乎。 又走三里,穆红妆忽然收回手掌,脚下轻轻一点,身形就立刻撑伞高高掠起,尚且还在半空中,便脚尖一点树干,身形继续高掠,如此几番过后,便已经轻飘飘站在枯死大树的最高处,只以一只脚的脚尖踩在脆弱枝桠的顶部,举目远眺,没有瞧见黑夜中的半点儿灯火,却也依稀见到了远处有着一座不算高的小山头。穆红妆皱了皱眉头,脚下再一点,本就脆弱无比的枯枝立刻发出咔嚓一声,却被大雨淹没,但枯枝确实断掉了一截,被狂风席卷,砸向远处。 身形倾斜向下,重重落地之后的穆红妆,脚下泥水四溅,回头看去,面露不满之色,显然原本并不打算踩断那截枯枝,但却终却并不如意,也就意味着,她如今对于自身劲力的掌控,还远远不到妙至巅峰那般可以精准掌握一毫一厘的程度,仍有不短的一段路需要继续行走。 这让穆红妆很不开心,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是随之覆上一层阴霾。 但也没有多做逗留,穆红妆脚下连点,几个兔起鹘落之后,很快就已经来到那座矮山山头,四周望去,仍是瞧不见半点儿灯火,便越发烦躁起来,同时心里也或多或少有些奇怪,行走至今,已经见过了不少山山水水,若是险地恶土也就罢了,难免荒凉枯败,但这片萎靡连绵的小山,却显然并非什么凶险之处,怎么反而处处古怪,就连雨水都要比起别处更加寒冷? 穆红妆细细感受,依然没有察觉半点儿阴森鬼气。 心中也就越发觉得古怪了起来。 继续行走,下了这座矮山之后,再登另一座矮山,穆红妆忽然瞧见目力尽头所在,依稀有着一点光亮,正往东北方向缓慢移动,摇摇晃晃,仿佛一叶扁舟行于惊涛骇浪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船翻人亡。眼见于此,穆红妆立刻精神一振,深知光亮所在之处,很有可能不是人,但却依然笑逐颜开,脚下连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随着不断靠近,那点摇摇晃晃的灯火,也越发亮堂了起来。 穆红妆放缓脚步,抬头望去,出乎意料的,灯火所在之处,确实是个正常活人,一手撑伞,一手举着火把,身上明显带有淡淡死气萦绕不散,是个其貌不扬的土夫子。 穆红妆没有着急现身,来了兴趣,暗中跟随这位土夫子一路前行,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天色更黑,几乎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那在前领路的土夫子,这才终于停下脚步,高举油纸伞,高举火把,借着光亮好一阵左顾右盼,眉关紧锁。 “奇怪,我记得就在这附近呀...” 土夫子嘴里嘀咕一声,虽然是被大雨滂沱的声音淹没下去,但穆红妆依然听了个大概。 也便越发好奇起来,躲在远处,远远望着那位其貌不扬的土夫子在这附近来回走动,直到许久之后,这才终于停在一座一人来高的大石跟前,围着石头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面露恍然之色,随后绕行高处,抬起一只脚重重踹在那块大石的身上。这一脚下去,那一人来稿的巨大山石立刻晃了一晃,但却并未翻滚下山,显然沉重无比,并且大石底部,有着一座灵纹阵法悄然生辉,并不反繁复,仅仅只是用来稳固山石罢了,也不知究竟何人所为。 土夫子有些咂舌,蹲下身来,仔细查看,没多久便将火把插在一旁,咬破指尖,尝试着破解阵法,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被迫无奈,土夫子只得丢下油纸伞,手掌抹过气府所在,取了一把铁锹出来,一把插入大石一旁的地面,想要另外挖掘一条盗洞。铁锹翻飞,泥泞四溅,盗洞很快成型,倒也并未如何深入,只是在原本那条盗洞的一旁,另外挖了一个入口而已,所以前前后后并未浪费多少时间,已经被淋成落汤鸡的土夫子,就顺利进入其中。 穆红妆等了片刻,没有见到土夫子出来,这才终于凑上前去。 盗洞深邃,堪堪容许一人经过,阴风向外吹拂,冷彻入骨,时至此间,穆红妆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片逶迤连绵的矮山之所以呈现一片腐朽枯败之象,竟是与这条盗洞深处的大墓有关。 野修散修,包括许多跟脚不凡的正统修士,往往难免富贵险中求,一遇上机缘,就敢铤而走险,这与修行本身的道阻且长有着很大关联,毕竟修行一事,从来都是千军万马独木桥,倘若不争,很容易就会被人落在身后,所以那些突然被寻见、发掘出来的古代墓穴、仙家府邸,以及大大小小的古界小洞天,一经现世,就必然会有无数修士蜂拥而至,甚至为了争抢一份或大或小的机缘,就能打得魂消骨立、血肉翻飞。 图个什么? 还不是为了能够通过机缘,斩除修行路上的重重阻碍,以望能够活得更长一些,甚至与天同寿? 但只是寻常修士罢了。 而如之前那位冒险深入这种阴风吹拂的古代墓穴的土夫子,虽然同样都是为了机缘而来,但绝大多数的土夫子都很少会将这些机缘用在自己身上,更多则是拿去黑市,用来换取大量钱财。 然后人生得意须尽欢。 穆红妆对于土夫子的了解并非很多,却也大概知晓,这是一个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行当,所以每当这些土夫子每每寻到一处大墓,总会将消息暂且埋在心底,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四次,逐渐将大墓当中那些沾染了死气的灵兵法宝或者各种物件搬运出去,直到最后再也寻不到其他可以用来贩卖的东西,才会将消息作为最后一手买卖贩卖给其他修士,毕竟机缘造化这种东西很难说清,而灵兵法宝或是各种陪葬之物,也只是大墓机缘中的一部分而已,所以哪怕是座已经貌似空掉的墓穴,也依然会有无数人为此趋之若鹜。 但撞见土夫子去而复返,穆红妆还是生平首次,只在以前赶路的途中,闲聊之时,在云泽口中听说过这些,如其所言,类似的情况他也没有遇见过,只是曾经学习灵纹之道的时候,偶然间听闻自家大伯说起这个行当中的诸多隐秘,其中便有这件事,才会有所知晓。 一念至此,穆红妆当即咧嘴一笑,已经想着日后相遇之时,一定要将今日之事与他说一说,也让那家伙能跟自己长一长见识,而不是自己像个土包子一样,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听过,只能乖乖听他去说,还要做出惊讶的模样。 穆红妆面上笑意更浓,收起油纸伞,举步踏入盗洞之中。 顺便回忆云泽当日与她说过的那些。 尤其出土之物因为已经沾染了一定死气的缘故,哪怕土夫子,也不敢将太多出土之物一次性全部塞入气府之中,否则一旦死气浓郁,形成气候,就反而会对自身造成难以磨灭的影响一事,让穆红妆心中凛然,不得不暂且打消了原本一次性就将这座大墓彻底搬空的想法。然后随手抹过气府,取了一把灵光玉钱出来,借由玉钱本身逸散而出的些许光芒回头看去,能够见到盗洞岔路的左侧,尽头出入口的地方已经被那巨大山石完全堵住,虽然外界看不出太多异样,需要尝试触动山石才能发现那座灵纹阵法,但在里面,却能分明瞧见阵法烙印在大石底部。 只可惜穆红妆对于灵纹一道没有半点儿了解,也就看不出这座不仅能够稳固巨石,并且能够封禁阴气防止逸散的灵纹阵法,一道道刻印痕迹浑然天成,显然是出自大家之手。 穆红妆只单纯有些失望,没能瞧见有什么类似灵光玉钱那般灵气内蕴的天材地宝镶嵌在上面,也便略感遗憾的轻轻一叹之后,就不再理会,转而继续沿着盗洞深入进去。 已经瞧不见提前一步进入其中的土夫子火把光亮。 所以穆红妆只能手捧玉钱,利用其上弥漫而出的些许光亮照亮道路,所幸眼力极好,哪怕光芒黯淡,也已经足够,否则两眼一抹黑地摸索下去,还不知要有多少磕磕绊绊。 盗洞不算漫长,约莫只有三十丈左右,很快就已走到尽头。 借由玉钱光亮,穆红妆清楚瞧见盗洞尽头乃是一座青石方砖砌成的厚重墙壁,却被土夫子砸开了一个大洞,恰好能够容许穆红妆挺直腰杆顺利通过,也与土夫子大多其貌不扬,并且身材矮小有关,倘若换做其他人,洞口就会显得矮小许多。 洞口另一边,是一座长条青石地砖铺筑而成的漫长廊道。 穆红妆并未着急深入,而是蹲下身来,手指轻轻抚摸地砖,很快就已发现,地砖只是看似青石罢了,实际上却是某种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东西,以指节敲打之时,还会发出清脆声响,也不知道究竟值不值钱,不过看这地砖错落排列的数量,虽然从未见过,但想来也该不太值钱。 穆红妆有些惋惜,左右看过之后,随意选了一个方向走出去。 廊道两旁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掏空出来的壁龛,其中摆有一座座栩栩如生的铁甲将军石像,都是身着锁子大叶连环甲,内衬皂罗袍的模样,面容并不相同,手中持拿兵刃,或刀、或剑、或矛、或枪,仪态威武,怒目圆睁,紧盯廊道,也便行走其中,倘若能够看得真切了,就会觉得看似被人盯着一般,压力重重。 阴气阵阵,阴风流淌。 穆红妆注意到每两座壁龛之间,墙壁上总会设有一座烛台,其中虽然还有灯油,但却因为阴风满溢,需要通过盗洞而出的缘故,就导致人间阳气不能进入其中,所以这些长明灯虽然灯油充足,却也就没办法自动点燃。 至于墓主人的身份,如今还未找见主墓室,也就无从判断。 其实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够有所知晓,毕竟穆红妆时至今日也依然识字不多,对于历史典籍更无接触,就哪怕能够找见什么足以彰显墓主人身份的东西,也根本认不出来。 廊道幽幽,穆红妆很快就走到尽头,视野豁然开阔。 极大的空间当中,一座影壁墙高有十丈,墙的另一边则是一座巍峨凛然的镇墓辟邪兽,形似背生双翼的虎兽,背对穆红妆,正对墓穴大门,两只眼眸当中阴火燃烧,色泽幽蓝,火苗翻卷之势,甚至已经高出兽头,可以照亮整座前厅。 确实奇异,但哪怕穆红妆对于古代墓穴了解不多,却也已经知晓,自己肯定走错了方向。 与此同时,墓室深处,穆红妆一路走来的方向,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凄厉哀嚎声,在一片幽寂的廊道之中,回音阵阵,翻卷而来。 第381章 毁人者非物 凄厉哀嚎声响起的瞬间,穆红妆立刻心中悚然,几乎毫不迟疑,转身的同时,手中已经多出那把狭刀胚子,于凭空之中抹过一道寒光,直接披散了身后袭来的一阵阴风,连同其中裹挟的凄厉之声,同样彻底溃散,半点儿不留。 紧随其后,穆红妆脚尖一点,飞身而去,要比来时更加迅捷,方才没过多久,便已途径盗洞入口所在,却也依然没有半点儿停留,神情冷峻,一路冲杀而去,狭刀胚子连连斩过数道寒光,将途径之处纵横流转的阴风尽数劈散,每一刀落下,隐约之间,总有一缕黯淡黑雾悄然飘散,伴有尖锐刺耳的女子尖叫声凭空响起。 墓穴之中,常见阴鬼邪祟,借由死气、戾气、怨气等等阴煞气息衍生而成,或是形成气候,能够化出千奇百怪的各种模样,或是不成气候,便诸如此间一般,方才不过无形之物,莫说穆红妆已是十二桥境修为,手中又有一件“野心”极大的狭刀胚子,便是换做寻常阳气旺盛的青壮男子,只需胆量足够,一拳砸出,也能轻易便将这些无形之物砸得粉碎。 所以穆红妆一路所过,没有半点儿停留,只在短短片刻之后,就已经来到廊道尽头。 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沉重大门,早已开启,门后便是广阔空间,不同于廊道中长明灯未曾感受阳气自动复燃,大墓主室四周灯盏,全都阴火熊熊,出乎意料的火势旺盛,色泽幽绿而又杂有些许幽蓝,整座墓室统共一十二盏长明灯,灯火皆作人头大小,呼呼有声。 阴风环绕不散,像是困兽,缭绕在墓室之中,回卷不止。 当中一座巨大高台,廊道尽头的大门入口,正对九级台阶,脚下回廊地砖表面,篆刻繁复图案,皆作仙女飞天之势,各色女子栩栩如生,层出不穷,大多都是衣着窘迫的模样,以各种姿势环绕高台,也似欲扑而去,仿佛“天”在此间。 穆红妆手提狭刀胚子,神情严肃,眼眸凝重,缓步上前,走入墓室之中。 脚步声幽幽回荡。 却并无半点儿异样。 直到穆红妆抬脚踏上台阶,走上高台,方才见到台下视线有所不及之处,竟是与高台一体,雕刻出一座宽敞大椅,而在椅位之上,则是端坐一具陈年骸骨,满布裂痕,早已不剩半点儿血肉,却至今日,骸骨本身依然莹白如玉,只是比之正常骸骨,又分明少了右手手掌,只剩手臂无力垂在身侧。 至于少去的那只手掌,则是落在骸骨脚边。 穆红妆与骸骨之间,隔有一座半人来高的方鼎,方鼎四周篆刻古怪纹理,而内部却是灰雾翻转,犹似遭受镇压一般,困于其中,不得溢出。仔细看去,便能见到灰雾之中,竟是隐隐约约有着许多狰狞面孔,做出嘶吼咆哮的模样,疯狂挣扎,争前恐后,一次次冲撞鼎口无形阻碍,犹似一条条人命,一只只灵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被鼎炉镇压其中,不得超生。 或也正是因此,方鼎内部这些浓郁灰雾,方才从来不肯安分哪怕只有片刻时间。 穆红妆看得一阵心惊胆颤。 随后忽然回神,立刻身躯紧绷,四下望去,却也依然没能瞧见那个提前一步进入这座大墓的土夫子究竟去向何在,便越发不敢轻心大意,缓缓抬脚,缓缓走出,一边如临大敌,一边绕行方鼎另一侧,缓缓靠近石椅上的那具如玉骸骨,却自始至终,墓室之中除了长明灯阴火熊熊带起的呼呼之声,以及困于此间始终不得流溢而出的阴风,便再也没有半点儿不妥之处。 最后一步缓缓踏下,穆红妆一身血气澎湃,已经蓄势待发。 但那端坐石椅之上的如玉骸骨,却也依然没有半点儿异样。 穆红妆眉关紧蹙,目光望向骸骨脚边那只手掌,满心狐疑,毕竟骸骨本身虽然诸多裂痕,却也依然足够牢固,尤其时至今日,眼前这位墓室主人已经死去不知具体多少年月,就连一身血肉筋络都已经灰飞烟灭,可骸骨却也依然如玉晶莹,哪怕墓室本身并无长明灯阴火照亮,也会因为骸骨本身的熠熠生辉,一片璀璨,显然墓室主人生前的修为境界不同凡响,甚至极有可能比起洞明圣地死在古战场中的那位绝顶圣人,也不遑多让。 所以骸骨手掌断裂落地,很有可能便是那位土夫子所作所为。 但那土夫子也才不过气府境罢了,又是如何能够撼动圣人骸骨? 穆红妆双眼虚眯,细细打量面前这具不知具体身份的骸骨。其实高台侧面,阶梯左右的墙壁上,已有墓室主人的生平记载,如其所言,墓室主人所在时代极为久远,乃是远古之后而至近古之前的某座巨大王朝的护国武神,仅以一把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骨刀,经历大大小小无数厮杀,炼就一身铁血煞气,并且以此入道,一步跨过入圣境界,直达圣人巅峰,引来天地异象,威震八方。于此之后,这位护国武神便为王朝开疆拓土上千年时间,斩杀各座敌国炼虚合道大能境修士不下六百,入圣百余,圣人十余,往往一刀劈出,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黑烟四起,煞气粘稠,真真是杀得八方之敌肝胆欲裂,有同境无敌之资,因而得号鬼神惊,将王朝一手推上历史之鼎盛,享受八方来朝。 但其最终却又并非死于沙场百战之中,而是尚未年老体衰,一身杀力正值鼎盛之际,就突然告老还乡,继而命人着手修筑大墓,甚至是打从墓室修筑之始,高台与石椅雕刻成型之日,这位早已得号鬼神惊的护国武神便已保持一手拄刀的姿势端坐于此,直至墓室修成,也依然不曾挪过半步,最终墓穴封闭,将其活埋于此。 有关这位墓室主人的生平记载,至此便已戛然而止,有关此人手中那把骨刀的具体来历,以及后来为何正值盛年,却忽然做出这般决定的缘由,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儿提及。 但穆红妆毕竟识字不多,也便根本看不懂高台侧面的文章所书。 只在细细打量过面前这具如玉骸骨之后,忽然注意到骸骨脚边,另有两行痕迹浅显的刻画痕迹,像是两行文字。 穆红妆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来到骸骨一旁,谨慎提防了片刻,没有见到骸骨出现任何异样,方才低头看去。文字不多,统共十个,但穆红妆真正能够认得出来的,也就唯有第一行的第二个字,简简单单,一撇一捺。 “人?” 穆红妆念叨一声,一阵愁眉苦脸,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将云泽教给她的那些字全都忘在脑后。 旋即扯了扯嘴角,摇头一叹。 “书到用时方恨少...” 穆红妆重新扭头看向身旁那具如玉骸骨,眉关紧蹙,随后四下打量,整座墓室之中,除去骸骨对面高台正中的那座鼎炉之外,似乎就已再无他物。 穆红妆将目光放在那座略显诡异的方鼎上,小心靠近过去,低头看向鼎内灰雾,能够清晰见到,一张张狰狞面孔,数以百千计,皆作哀嚎之象,尤其穆红妆靠近之时,灰雾翻腾越发猛烈,拼命撞击鼎口处的无形阻碍,却无半点儿建树,亦无半点儿声响。 稍作迟疑之后,穆红妆忽然扯起嘴角嘁了一声,随即手腕一抖,便拎起狭刀胚子径直劈向方鼎。 一瞬间,统共一十二座长明灯阴火大作,同时发出呼的一声,卷起统共一十二条阴火大龙,在墓室之中迅速翻卷,径直向着高台上的穆红妆扑杀而来。 刀未落下,穆红妆身形一纵,高高掠起。 统共一十二条阴火大龙撞在方鼎之上,蓝绿幽幽,汹涌翻腾,汇聚之后竟是凝而不散,最终化作一尊高有丈许的阴火神将,身披甲胄,手提阔刀,通体上下火舌翻卷,立于方鼎之上,甫一成型,空洞洞的眼眶之中,就立刻涌现两团格外明亮的阴火,随即抬头望去,只是因为阴火所化面甲覆盖面孔,便看不到真容具体如何。 紧随其后,阴火神将便口吐人言,嗓音浑厚,却又语调怪异,更像一地方言,而并非正统雅言。 穆红妆身形落在高台下方,哪怕隔了一座巨大石椅,也依然能够轻易瞧见那尊更加高大的阴火神将,满脸好奇之色。 “这就是所谓的鬼话?不都是说鬼话连篇吗,怎么才说这么两句?不过只说这么两句已经足够了,毕竟我也听不懂鬼话,但长见识却是真的长见识,就是不知道那个王八蛋有没有听过这种鬼话。最好没有。” 穆红妆忽然话锋一转,好奇问道: “你刚才那两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阴火神将一声不吭,与身在高台之下的穆红妆对峙片刻,忽然身形微微前倾,就陡然消失在原地。 穆红妆眼神微微一沉,脚下轰然一跺,身形立刻拔高。紧随其后,那丈许来高的阴火神将,便一刀劈在穆红妆先前所立之处,阴火阔刀触及地面,并未带起极大的声势,反而火焰一散,沿着地面溃散出去,只在转眼之间,就将高台背后的环形廊道化作一片火海。 却又随着阴火神将的起身动作,火焰倒流,重新化作阔刀模样。 穆红妆身形翻转,落在那尊阴火神将之前的位置,两脚分开,踩在两只鼎耳之上。 “个头这么大,速度倒是不慢。” 穆红妆低头瞄了一眼鼎口内部的景象,随即望向转而看来的阴火神将。 “之前那个土夫子,就是死在了你的手里?” 阴火神将并不答话,双膝微微一曲,庞大身躯便立刻爆射而出,手中阴火阔刀当头斩下,蓝绿幽幽,气势迫人,还未临近之时,身在其下的穆红妆就已经脸色微变,只觉得阴火神将这一刀略显古怪,好似神意极重,却又内华外空,就像之前还在古战场时,那位妖族武神以陈也身躯步步而行的景象一般,明明还有更大的本事,却因肉身太过脆弱,有力使不出。 莫不成是埋在地下的时间太长,阴火本身已经衰弱了太多? 穆红妆心思电转,却并不妨碍脚下轻点,身形一晃落在方鼎一侧,躲过阴火神将的一刀之后,脚下站定,拧腰提刀,径直将那阴火神将足有成年男子胸膛粗细的大腿斩断。 火舌翻飞。 但出乎意料的,阴火神将本身似乎并未受到半点儿影响,反而手中阔刀斜斩而来。 穆红妆神色大变,立刻匍匐在地,被那阔刀斩去了一缕青丝,随后手掌一拍地面,身形翻转而起,一脚踢在阴火神将的手腕上,却是触感古怪,且不说阴火本身阴冷无比,这一脚明明已经踢中阴火神将的手腕,好似并无任何阻碍,与之前一道斩断了神将大腿一般,轻易而过。 穆红妆身形翻转落地瞬间,立刻脚尖一点,倒退出去,与折转而来的阴火阔刀擦着鼻尖而过。 再看去,那阴火神将的手腕大腿,竟是阴火翻滚相勾连,只在短短片刻,就已经恢复如初,好似从未断过一般,真就是阴火之躯,并无实体。 穆红妆脸色立刻变得奇差无比。 “这他娘的孩打个屁了?!” 穆红妆一阵咬牙切齿,身形连连倒退,仰仗身躯娇小,足够灵活,便在闪躲之余,再次尝试了几番,却也依然无法真正伤到这尊不知如何而来的阴火神将,反而一次不慎,肩膀挨了一刀,伤口虽然不深,却有阴火附着,森冷入体,伤口灼痛,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堪堪靠着体内血气将那好似附骨之疽的阴火碾灭。 然后一阵破口大骂。 但到最后,也还是只能无奈放弃,再也不敢继续停留,找了个机会直接闯出墓室。 原本还以为那尊好似不死不灭一般的阴火神将还会继续追杀出来,穆红妆脚下一点,行出百丈,回头再看时,却又忽然见到那尊高及丈许的阴火神将,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空荡荡的墓室一如既往。 端的古怪。 穆红妆停下飞驰的身形,暂且驻足,略作迟疑之后,还是重新返回墓室,方才那尊丈许来高的阴火神将果然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墓室四周墙壁上统共一十二盏长明灯阴火幽幽,蓝绿颜色,以及高台上的那尊圣人骸骨,绽放熠熠神辉,将整座墓室完全照亮。 重新上得高台来,穆红妆四下打探,终于看明白了一件事。 那尊方鼎,其实是被这尊圣人骸骨以自身余威镇压在此的物件,但真正的目的应该还是镇压其中数以百千计的冤魂厉鬼,不想它们随意出来害人,所以不能轻易触碰,否则便会招来那尊以独特之法布置下来的阴火神将。当然神将本身的实力极强,只可惜一十二盏长明灯,灯油已经没有最早时候那么充足,就等同于限制了阴火神将的实力发挥,若非如此,仅仅只是神将当头斩下的第二刀,穆红妆就极有可能身死道消。 想明白了这件事之后,穆红妆四下打量,确认已经再无他物,便放心大胆了起来。 她对这尊圣人骸骨的生平来历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所以方才虽然已经瞧见了阶梯两边的文章刻字,却根本没有一探究竟的打算,反而来到骸骨一旁,对着地上有且仅有的两行刻字有着不小的兴趣。 痕迹浅显,却也笔走龙蛇,似是以刀锋刻就。 穆红妆以手中狭刀胚子比划片刻,确认是这圣人骸骨临死之前所留遗言,兴致更浓,便打从气府之中取了云泽很早之前留给她的一本启蒙书籍,乃是早先时候途径一座小镇学塾时,跟学塾先生买来的一本《千字文》,专门用来帮助启蒙之年的孩童识字之用。 穆红妆盘腿落座,丢下狭刀,对着地上的痕迹一一对照。 直到许久之后,方才终于勉强认全了这些字。 “毁人者非物,载舟者覆舟。” 穆红妆有些莫名其妙。 随后扭动看向身边那尊端坐不动的圣人骸骨,略作沉默之后,还是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手掌,将之搁在石椅右边的扶手上,然后抬起圣人骸骨的手臂,同样摆在扶手上,也便表面看起来依然完整无缺。 做完了这些之后,穆红妆方才收起那本《千字文》,拾起狭刀胚子,起身离去。 这场瓢泼大雨,至今未停。 只是相比大墓中的阴风阵阵,寒冷刺骨,显然还是外面更加舒服一些,所以穆红妆并未在此多做停留,走出盗洞之后,便撑伞离去。 片刻后,呼啸于此的狂风陡然一静,变作清风徐来。 许是雨势太大,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打从矮山高处滚滚而下,声势不算很大,但也裹挟着无数泥水、泥泞、山石、草木,恰好将那土夫子重新挖出的盗洞彻底掩埋。 第382章 偶遇 冬雷阵阵,一颗颗雪粒子砸下,噼里啪啦的声响连成一片,晨雾厚重,笼罩着大街小巷,行人来来往往,呵气成雾,对于这场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有些始料未及,所以很多人虽然已经添了厚实衣物,却也依然忍不住缩紧了脖子,拢一拢衣袖,继而脚步匆匆,实在不太愿意在这寒风阵阵的大街上多做停留。 秦九州独自一人,举着一把油纸伞,忽然停下脚步,不再前行,转而望向街边小巷角落里的瘦弱人影。 气温骤降,女孩儿仍是身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脸颊通红,正蹲在那里投喂一只肥硕野猫。其实大可不必,衔蝉这种生物,每年入冬之前,都会大量进食,在腹部囤积出一定程度的肥肉用来抵御冬季严寒,所以一只野猫,能否活过一年冬天,只看体形就能判断个大概,所以女孩儿真正需要投喂的,其实该是那些体态更加瘦弱一些的野猫,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找见吃食,或是实力不济,打不过其他野猫,所以肚子上的肥肉并非很多,倘若气温骤降之后,还是不能寻到足够的食物,那么很有可能就会在不久之后,横尸某处。 不过秦九州对于这些并不上心,更不会忽然大发慈悲,毕竟野兽之间的弱肉强食,往往要比凡夫俗子之间的弱肉强食更加残酷,只是因为两者之间七情六欲的完整程度并不相同,所以才有更多凡夫俗子为了种种不平之事自怨自艾,却不知,野兽之间从来没有残忍一说。 归根结底,半斤八两,没有谁比谁更加残忍无情。 更何况就连同为衔蝉一族的矛老二,每年入冬之后,眼里也依然只有前世名唤宋软辞的小姑娘,对于这些不知道是否能够挨过一场严冬的野猫,根本不曾予以半点儿理会。 也正因此,秦九州真正在意的并非那只肥硕野猫,而是正在投喂野猫的女孩儿。 尚且吃不饱、穿不暖,还有这些闲心大发慈悲? 这该算是有生以来见过混的最惨的修士了吧? 秦九州有些好奇,举伞走上前去,当然能够看出女孩儿修行走的只是一条野路子,不是说女孩儿手中掌握的修行之法并不正统,恰恰相反,被北城中域景家冠以一姓之称的《御雷真诀》,甚至已经可以算得上景家最为顶尖的几部灵决古经之一,所以女孩儿所修之法,再正统不过,只是因为无人指点的缘故,所以《御雷真诀》当中很多地方,女孩儿可能看得不太明白,所以才会在修行方面有着些许纰漏,不过无妨大雅,毕竟女孩儿修行至今也才只是刚刚起步罢了,自身修为境界尚且没有脱离“凡人”二字,要想纠正过来,并不困难。 但最让秦九州感到好奇的,还是女孩儿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部《御雷真诀》。 毕竟是被冠以一姓之称的灵决古经,不能说是敝帚自珍,毕竟诸如此类的修行关键,乃是一家立身之根本,倘若真要使之变成什么烂大街的寻常货色,人人皆可修行此法,就对于景家而言,无疑会是一种极大的打击。 所以女孩儿究竟如何得到这部《御雷真诀》? 秦九州并不着急出声,站在一旁,一边安安静静看着女孩儿投喂野猫,一边暗中梳理自己最近半年赶路以来打探到的种种消息。 其中最为紧要的,当然还是最近一段时间方才得到的消息,便是云温书之子云泽,早在半年之前的盛夏,就已经去了北中学府,具体的位置又在何处,秦九州还没打探清楚,毕竟此间方才只是北城南域罢了,便连城中城都还不曾走到,路上行人十有八九都是凡夫俗子,恐怕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希望走出北城南域,又怎么可能知晓北中学府的具体所在。 其次便是景家麟子景博文,与云泽关系莫逆,并且就在昨日,秦九州方才在一平日里专门负责维持北域凡人生活秩序的姜家长老口中得知,就在上个月方才入冬的时候,景博文便因云泽此人,在北中学府闹出了一个很大的麻烦,竟然当众忤逆学府规矩,在每月一次的年级榜评定之日,于擂台之上,斩杀了一位名为仲秋的姚家子弟。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便是那个名为仲秋的姚家客卿之子,自从学府考核过后,就时常遣人跑去学府武山骚扰武山弟子的修行,往往出言不逊,极尽侮辱之意,当然最大的目的还是挑衅云泽,意图将其激怒,使之率先出手,以便仲秋能在学府规矩之内,更加合乎情理地将其斩杀,以此达到最终斩草除根的目的。 却不想,不止云泽,包括其他武山弟子,对于此事反而看得极其平淡,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经常不在武山,就导致仲秋派去的手下之人,十次有九次碰不上面,好歹碰上了一次,还不是云泽,所以一直以来,双方都没有发生太大的矛盾,倒是自从学府考核过后没多久便开始闭关不出的景博文,在出关之日得知此事之后,立刻怒火中烧,虽是不曾扬言如何,却也在当月年级榜重新评定之日,果断出手,以司雷扇催动劫雷三千滚地走,将那仲秋当众灭杀,魂飞魄散,除了一坨勉强能够看出是个人形的黑灰之外,其他包括灵兵法宝以及各种收藏在内的气府之物,真是半点儿不留。 所以云泽与景博文之间的关系,确实匪浅无疑。 除此之外,景博文还在那位姜家长老的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事,便是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两人,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去了北城中域,只可惜这位姜家长老近些年来极少外出,膝下又无子嗣,也便对于北中学府的事情很少关心,包括景博文的这件事,还是前段时间老友来访,偶然提及方才知晓,至于北中学府的具体所在,就更是一无所知。 最紧要的大事,就这两件。 至于其他那些,像是谁家挖出了一条灵光玉矿,到头来却只产出了不足万枚灵光玉钱,其余全是灵气散尽的废玉,或者谁家长老太上分明已经突破在即,却因聚灵阵已经无用,灵气不足,方才堪堪突破到一半却只能无奈放弃之类的事,太多太多,并且无关紧要。 灵气枯竭之象已现,灵光玉矿难免首当其冲,但后者却分明只是实力不济,又偏偏想要强行突破不肯等待水到渠成,最终失败之后为了挽回面子随便找的借口罢了,不能当真,也不必当真。 至少百年之内,天道不会轻易崩塌,并且很难出现因为灵气不足突破失败的事。 或许外人不知这番话究竟从何而来,但秦九州却是心知肚明。 那可是耳闻天下事的白先生,在经过一番认真推演之后,亲口说的。 所以百年之内,不必过多担心。 至于百年之后,又该如何... 秦九州皱了皱眉头,却又很快松开。 君子才心怀天下,他虽然读过不少圣贤书,但也不是什么狗屁君子,何必如那圣贤所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应该反过来才对。 秦九州乐呵一笑,伸手掏出那支狼毫小锥,拇指轻轻摩挲小锥顶部“下笔如有神”的刻字,想着那位孟姑娘淸倌儿怜人,生平除去弹琴之外,最擅长的就是写字作画,虽然自从云温书下落不明之后,孟姑娘就已经许久不曾再碰笔墨,但有了这支狼毫小锥之后,说不得一时兴起,就还会为他亲手画上一副《陌上人如玉》? 最好就悬挂在孟姑娘的卧房中,正对床头的位置,如此一来,睡觉之前,睡醒之后,就全都是他。 ... 谢安儿蹲在地上,一只手托着用来投喂野猫的饭食,一只手轻轻抚摸与她已经十分熟悉的野猫,睁大一双杏眼,神情古怪望着路边这位痴痴傻笑的俊美读书人,模样倒是长得极为俊俏好看,只可惜读书读傻了,但也还好,至少知道雪粒子天应该打伞出门,那么下雨天就也应该知道往家跑,还不算傻透了。 衣着单薄的谢安儿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寒风凛冽,雪粒子砸在脸上,生疼。 修行至今,时日还短,方才不过两年多罢了,修为境界虽然还未脱离“凡人”二字,但也距离不远,所以这种修行速度,谢安儿已经十分满意,当然并不清楚真正的缘由所在,只以为是自己的天赋其实一点儿不差,却从未想过,那位公子哥口中所谓的“不太入流的灵决古经”,实在是太过自谦了一些。 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哪怕只是穿着单衣出来,应该也不会觉得冷了吧? 谢安儿手掌轻轻抚摸野猫头颅,吃罢了饭食之后,那野猫忽然晃了晃脑袋,从谢安儿手中挣脱出去,所幸谢安儿躲得够快,这才没被那只对她已经十分熟悉的野猫抓到手掌,再之后,那条野猫就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很快就消失在小巷深处。 谢安儿有些无奈。 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说的应该就是这种吧? 得亏自己哪怕饿着肚子,也要给它省出一些吃的,将它从瘦骨嶙峋喂到这幅臃肿肥胖的模样,到头来吃饱喝足了,竟是恩将仇报。 谢安儿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没再多想这件事,毕竟每天都要起个大早,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喂猫,更重要的还是按照灵决古经所言,以“餐六气而饮沆瀣,漱正阳而含朝霞”之法熬炼体魄,其中有言:“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秋食沦阴,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冬饮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夏食正阳,正阳者,南方日中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是为六气也。” 话虽如此,但也并不是说冬饮沆瀣就只能餐食北方夜半之气用以熬炼体魄,只是更加侧重夜半之气罢了,四季餐六气,相辅相成,倘若当真只餐其一辅以天地玄黄气,就反而容易贻害自身。 谢安儿读书不多,道理懂的更少,但灵决古经涌入其眉心之中的灵光,却是讲得明明白白,所以修炼起来并不困难。 如今喂完了野猫,谢安儿也就不再继续停留,将手掌在旁边的墙上随意一抹之后,就转身慢跑起来,辅以呼吸吐纳之法,餐食日始欲出之赤黄气用以熬炼体魄。 秦九州回过神来,收敛笑意,收起小锥,抬头看向逐渐远去的谢安儿,稍作迟疑,最终还是没再追上前去。既然错过那就错过了,没有必要一定追上去探个虚实究竟,毕竟从景博文到孟萱然,中间差得虽然不算很多,但也确实很少,尤其中间隔着的那人,还是身为云温书之子的云泽,许是老天都觉得这种方式不太可能讨得到孟姑娘欢心,所以才会让他不慎走神。 如此想过,秦九州便立刻作罢,转而抬脚走向一家“客栈”,毕竟也是赶了整整一夜的路,再加上当初竭尽全力书写出来的八张浩然正气符,对于精气神的损耗实在是格外厉害,又要小心躲避自家老爹安排出来想要将他抓捕回去的人,所以一路走走停停,躲躲藏藏,时至今日,也还没能完全恢复。 “客栈”的内部装潢,是他这位常在人间的读书人从来不曾见过的俗世风格,所幸没有发生太大的意外,毕竟金银之物,无论在哪儿都能起到足够的作用,所以秦九州很快就得到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虽然房间狭小了一些,但床铺足够柔软,远胜露天席地。 雪粒子还在哗啦啦地下着,到正午的时候,就已经在地上铺了一层。 秦九州翻身下床,揉了揉惺忪睡眼,掀开窗帘,并未在此多做久留,生怕这番好不容易终于逃了出来,已经走到这里,却被秦家人追上带回去,所以没敢多睡,隔着窗户左右看过之后,便手掌一撑窗台,身形轻飘翻越出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脚下踩着雪粒子,发出咯咯啦啦的声响。 街道旁边的一条小巷,忽然走出一人。 秦九州脸色微微一变,手掌一翻,便将那支狼毫小锥拿在手里,随手勾勒便有灵光一现,化出千丝万缕一同涌去,继而纵身跃起,几个兔起鹘落,等到那位秦家太上挥手拍散了这些灵纹之后,秦九州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 这位秦家太上有些悲愤,但更多的还是无奈。 毕竟自己的法宝究竟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这位秦家太上实在是心知肚明,尤其如今那支狼毫小锥还落在了秦九州手里,这位读书人,不知道多少圣贤道理全都读到了狗身上,但本事确实不小,尤其擅长灵纹一道,精通包括灵纹符箓、风水堪舆、封灵造物在内的种种术法,算得上是集“百家”之所长,所以那支狼毫小锥对于秦九州而言,实在是如虎添翼。 所以精气神虽然匮乏,但也只是赶路慢一些罢了。 秦家太上深深一叹,只能循着秦九州遗留下来的气机继续追去,最终来到一片凡夫俗子居住的高楼之间,四下望去,没能寻到秦九州的具体去向,便只能暂且留在附近,等待秦九州的再次现身。 与此同时,这位好不容易逃出家门的秦家大少爷,则是正与早上方才见过的那位杏眼少女面面相觑,后者依然只着单衣,盘腿坐在高楼楼顶,正以餐食南方日中气之法熬炼体魄,忽然瞧见这位读书读傻了的俊美读书人凭空出现在高楼楼顶,立刻有些措手不及。 秦九州也没想到,竟然还会再与这位杏眼少女再次相遇。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秦九州轻轻摇头,举步来到楼顶边缘,低头俯瞰,亲眼瞧着那位秦家太上找了一处并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藏了起来,有些头疼,原本还打算就在近日便要赶去北城中域,寻找北中学府的具体所在,也好早已见到那位心心念念已久的孟淸倌儿,却不想,这位秦家太上当真是个狗皮膏药,已经追了自己将近半年时间,至今也依然不肯放弃。 莫不是拿了他的那支狼毫小锥,所以才会这般坚持不懈? 秦九州有些愁眉不展。 狼毫小锥是不可能还回去的,毕竟还要借花献佛送给孟姑娘,也好讨了那位淸倌儿怜人的欢心,为自己亲手画来一副《陌上人如玉》,当然最好再有一副《公子世无双》,一副自己随身携带,可以当做定情信物,另一幅就挂在孟姑娘闺房正对床头的地方,也好睡前醒后,都能一眼看到。 但总要摆脱了这位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太上长老才能行。 秦九州目光转向一旁瞪大了眼睛的少女,略作思忖之后,忽然咧嘴一笑。 “姑娘,小生见你骨骼惊奇,必是修炼大材,尤其你我二人短短一日之内便已相遇两回,想必也是老天开眼,不肯将你埋没。既然如此,小生愿意指点你的修行之法,为你查缺补漏,保你不日便可鱼跃龙门开气府,从此步步登高,一飞冲天,只需收留小生几日,给个休息之所,满足一日三餐即可,如何?” 第383章 意外喜忧 秦九州具体是个什么来历,谢安儿并不知道,但她不傻,很明白这么一个能够忽然出现在高楼楼顶,并且还会让她没有半点儿察觉的人,肯定不同寻常,所以略作迟疑之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如果只是一日三餐,这个没什么的,我爹现在已经找到了愿意要他的地方,月俸虽然不多,但多添一双筷子也不算很难,只是我家地方有点儿小,如果你要住进来的话,可能有些不太方便,所以如果你是真的没有别处可去了,或许可以先在我家隔壁住下来,不过有件事我要先说清楚,隔壁那家的主人虽然不太经常回来,房子已经空了许久,但如果人家忽然回来的话,一定要好好跟人家解释,实在不行,就去隔壁找我,我来负责跟他说明缘由。” 谢安儿说到最后,忽然有些脸红。 女孩子家脸皮儿薄些,理所应当,毕竟这件事并未经过隔壁那家主人的同意,实属不该,只是谢安儿毕竟不敢真的放任眼前这位不知来历的读书人住进自己家里,倘若此人没有什么坏的心思也就罢了,可若真有,就是防不胜防。 虽然未曾行走江湖,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事,以前还在木河镇时,得益于周遭邻里的七嘴八舌,少女就已经听人说过好多次,甚至还曾远远见过一次,早已有所领会。 对于少女这些小心思,秦九州当然心知肚明,当然不会太过在意这些,并且对于谢安儿口中所说的那些,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就算那家主人真的忽然回来,又能如何? 堂堂圣人能够暂住于此,可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造化,倘若能够因此与他这位堂堂圣人结下一场善缘,最终能够得到的裨益,就绝对远远大于暂住几日的付出,所以包括眼前这位衣着单薄的少女在内,其实都应该为此感到荣幸才对。 只是话又说了回来,就连眼前这位已经踏足修行之道的少女,都对他这圣人修为没有半点儿察觉,换做旁人,自然也就更加不堪。 无知者无畏,无知者无敬。 秦九州暗自好笑,跟随谢安儿一道下楼,来到她家隔壁的房间门前。只是到此之后,谢安儿便对秦九州歉意一笑,让他在此等候片刻,之后自己转身开了旁边的房门,回去家里,仗着如今已是凡人二品境的修为,直接翻过相邻两家的窗户,这才来到云泽屋中,快步跑去开了房门。 对此,秦九州有些无言以对,总觉得有些多此一举,却也并未多说其他,只是进屋之后,就立刻皱眉,随之鼻翼耸动几次,最终将目光放在进门之后左手边的那个房间,便走上前去,站在门口的位置随意打量一番之后,眉头微微一皱,忽然瞧见了那张床铺上的一根白色毛发。 谢安儿还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房间里的东西可以用,但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损坏了他人之物什么的,秦九州已经走上前去,将那白色毛发捏了起来,搁在手心细细打量。 而后眉头微微一扬。 难怪屋中竟会有着如此浓重的妖气盘桓不散。 秦九州深呼吸一次,开口打断道: “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不是姓云?” 谢安儿闻言一愣,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啊,我家也才刚刚搬来这里没几年,统共也就只见过一次这家主人,而且还是前年年关左右的时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个...个子挺高的年轻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秦九州再次问道: “那他是不是养了一只白色的狐狸?” 谢安儿眨了眨眼睛,努力思索片刻,然后微微摇头。 “这个我不知道哎,你认识这家主人?” 秦九州不置可否,张嘴一吹,掌心那根纯白无瑕的狐狸毛发就立刻飘飞出去,连同房中灰尘,也一并随着这阵清风涌出窗外,然后拍了拍手,大落落拧身躺在云泽那张床铺上,将双手枕在脑袋下面。 “算是认识吧,而且我这次千万里迢迢跑来北城南域,并且接下来还要继续北行,前往中域,那小子‘当居首功’,如果不是他这么来回折腾,或许现在的我,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幅凄凉境地了。” 一边说着,秦九州忽然记起之前在老秀才手中吃过的大亏,哪怕之后已经返回秦家,也依然没能恢复过来,整日沉沦四分五裂的幻境之中,无法自拔,如同溺水之人无法自救,最后还是秦天华亲自跑了一趟洞明圣地为他求情,这才终于让他脱离苦海。尽管主要原因在于孟萱然偷书,但归根结底,偷书的目的还是为了帮助云泽修炼拳法,所以这笔帐最终还要算在云泽身上。 但孟萱然却又不会置之不理。 所以最终的结果,仍是逃不过一个不了了之。 秦九州幽幽一叹。 倒是谢安儿满脸震惊,注意力全在一个“千万里迢迢”,以及后面那个“还要继续北行前往中域”上,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吞了口唾沫,双手捂着胸口,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你要去,中域?北城中域?” 秦九州瞥她一眼,不置可否,顺便略微显露了一丝圣人修为的气机,吓得谢安儿两眼一瞪,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俏脸煞白,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秦九州翻了个白眼。 “没出息的,果然是个泥腿子!” 随后略作思索,便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几枚碎金子出来,随手丢到谢安儿面前,只是这位却是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少女真的已经吓傻了,没有反应,那些碎金子也就全都落在了地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滚了一地,数量绝对不少。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会暂且住在这里,这些碎金子就是这几天的饭钱,因为一些原因,我现在不好抛头露面,所以饭食之类的,就需要你来帮忙了,我不挑食,就算只有米面也可以,能够填饱肚子就行了。” 说完之后,秦九州又忍不住嘀咕一句,“如果不是精气神损伤严重,何必如此麻烦”,只是声音极小,并未被谢安儿听到。 紧随其后,秦九州坐起身来,继续言道: “如果钱不够用了,你也可以随时跟我说,我这里还有一些,反正只住三五天罢了,最多不会超过一旬时间,所以理应够用。当然我对这些身外之物看得不是很重,所以临走之前,碎金碎银之类的,我会看情况再决定是不是可以全部留给你,如果可以,就当是我额外给你的报酬,如果不可以,你也没必要跟我卖惨装可怜,对我没用。当然之前已经答应你的指点修行一事,我也不会轻易食言,所以之后的几天,每天午膳的时候,你都有一盏茶时间可以跟我提问,当然仅限于修行方面,我也可以跟你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九州话音一顿,而后重新躺下,翘着二郎腿随口补充道: “君子一言。” 谢安儿这才回过神来,望着大落落躺在床上的秦九州,仍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在这位不知来历的圣人已经收敛了气机,所以谢安儿已经不必继续承受那种仿佛天塌一般的庞大压力,只是双腿依然有些发软,便只能继续坐在地上。 境界之差,云泥之别,总是难免如此。 谢安儿抿了抿嘴角,一阵苦笑,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力气,便连忙伸手拾起地上的那些碎金子,然后勉强起身,依然有些颤颤巍巍。 秦九州早就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我刚才说的,可都记住了?” 谢安儿乖乖点头。 “记着了。” 秦九州便不再作声。 眼见于此,谢安儿立刻明白过来,小心翼翼挪动脚步,转身离开房间,出门的时候还顺便将房门也轻声带上,生怕会在哪些方面做得不好,一不小心就激怒了这位不知来历的圣人。修行之辈,生生死死难有定数,谢安儿毕竟出身人间,对此早就已经心知肚明,只是因为父母二人尚且建在的缘故,就虽然知晓绝大多数的修士往往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朝不保夕,却也始终无法真正看开。 但这世上,真正能够看开生死,人生豁达的,又有几个?绝大多数都是随便说说罢了,毕竟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一旦事到临头了,就还是该低头低头,该害怕害怕。 蝼蚁尚且贪生。 关门声甫一落下,秦九州就已经睁开双眼,翻身而起,忽的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我我我,我个屁的我,应该自称小生才对!真的是圣贤道理全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君子以厚德载物,厚德载物!孟姑娘已经跟你讲过多少次了,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秦九州一阵喋喋不休,悔不当初。 但自始至终也就只打了自己那么一巴掌而已,而且没敢用力,比起蚊子叮了一下也远有不如。 所以没过多久,秦九州就已经将此事暂且抛之脑后,随后起身下床,一阵左顾右盼,最终来到窗边,忽然抬手将床板整个掀翻过来。床铺下面,云泽并未搁置太多东西,只有一些平日用不到的物件而已,已经藏了许多灰尘,因而秦九州没费多大力气,就将床底完全清空,随后蹲下身来,伸出拇指食指中指,径直插入地板,继而手指一扣,便将那块地板整个提了起来。 地板下面,是个方方正正的浅坑,摆了一只不大的酒坛,坛口泥封贴有一张黄纸符箓,复文所书:百鬼辟易。 秦九州丢下地板,蹲在地上,双眼虚眯,紧紧盯着那张符箓。 以其眼力,当然能够看得出来这张百鬼辟易符绝非之前还在秦城时见过的赝品,而是一张切切实实的真货,尽管复文所书“百鬼辟易”四个字,气机流转略显滞涩,但却对于绝大多数的阴鬼邪祟而言,绝不仅仅只是震慑、镇压,而是能够起到极为致命的打杀之用。 很显然,这张百鬼辟易符出自那只曾经见过一面的青丘狐之手,灵纹刻画的手段笔迹,算不上炉火纯青,但复文所书毕竟也是“百鬼辟易”这种含义极大的文字。正如儒家所讲一般,文可通神,其实符箓一道也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文字之中所含蕴意的多寡与大小,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一张符箓写成之后,所需要花费的精气神会有多少。 便如半年前还在秦城时,秦九州一口气书写八张“浩然正气”,在很大程度上言来,并不输给“百鬼辟易”四个字,甚至还在某些方面犹有胜出,倘若不是秦九州真的精通符箓一道,并且身纳浩然正气,就万不可能将其书写成功。 但后果却也极其严重。 饶是圣人,一身精气神也随之东流殆尽,那么那只小狐狸当初书写这张“百鬼辟易”的时候,又用多久方才终于恢复过来? 这只酒坛的内部,又具体藏有多少鬼物? 也或该说,俗世返回人间的那两年时间,这间屋里究竟死过多少人? 秦九州轻轻咂舌,伸手抓起酒坛,放在耳边轻轻摇晃,很容易就能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沙沙声响,像极了土灰之物撞击酒坛发出的细微声响。 却也已经并不存在其他声响。 所以秦九州立刻心中大定,手掌一拍,便将那张百鬼辟易符连同泥封一起掀开,继而低头望去,方才见到酒坛当中的灰尘,已经几乎将这酒坛完全填满,只看如此数量,恐怕被那青丘狐抓来丢入其中的冤魂厉鬼,已经不下两三百只。 “小家伙,倒是个心狠手辣的...” 秦九州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说那青丘狐对待这些冤魂厉鬼不留情面,还是在说当时的云泽杀生太多。 再之后,秦九州便端着酒坛来到窗口,将那里面的“灰尘”全部倒了出去,口中顺便念念叨叨“尘归尘,土归土,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另有深意。 随后一阵左顾右盼。 就连谢安儿这位方才踏足修行之道的少女都不能瞧见,其他暂住在此的凡夫俗子,就更不可能以肉眼见到。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曾经死过太多人的缘故,当然与地势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单纯因为死人太多,所以死气极重,也就导致很多灵魄死后不散,借由此地盘桓不去的死气逐渐形成了一道道阴鬼冤魂,并且数量极多,整日漫无目的随意晃荡,但绝大多数只是一些还未形成其后的小鬼,甚至就连具体形状都还没能凝聚出来,所以很难暗中作祟。 但也正是因此,包括这片住宅在内的很大一片范围,难免夏凉冬寒。 至少对于寻常凡夫俗子而言,感受如此。 秦九州双眼虚眯,深知俗世返回人间之后,这些打从俗世之中遗留下来的土地,几乎全部都是如此,可想而知,俗世回归人间的那两年,这一寸又一寸的土地上,究竟死过多少人。 而在如今,人间也在逐渐走向俗世那般的凄凉下场,但最终的结果,却断然不会如同俗世一般,能够因为人皇弥留之际留下的手段,安安稳稳融于人间,而是另外一种天道崩塌、生灵绝灭的惨淡光景。 对于凡夫俗子而言,还有许久。 但对山上修士而言,却已近在咫尺。 秦九州扯了扯嘴角,没有继续深想下去,对于那些飘荡在一座座高楼之间的冤魂厉鬼,也同样没有亲自出手将其清除的打算,只是做完了这些以后,秦九州便将泥封恢复完整,也将那张勉勉强强还算可以看得入眼的百鬼辟易符重新贴上,又将一切全部恢复原样之后,便在各个房间四处走动,一双眸子只在悄然之间便已精光湛湛,脚步极其缓慢,从云泽居住的次卧,到客厅,到餐厅,到客卧,再到最后的主卧,最终止步于主卧窗前。目光扫过之后,秦九州忽然面露异色,伸手在窗台一角轻轻一拍,等到手掌重新抬起的时候,掌心之中,就已经多了一块形状并不规则的金页子,只有半个手掌的大小,分明薄如蝉翼,却又格外沉重且坚韧,托在手中,犹似托着一颗人头一般,并且其上隐隐约约能够见到有着些许刻痕,太过浅显,很难看得真切,但于秦九州而言不算麻烦,手指轻轻一抹,就已经能够探究个大概。 只可惜其上文字太过古老,绝非秦九州已知的几种古文之一,所以虽然已经大致摸索出来其上寥寥几行文字的其中一段,却也依然无法读懂具体内容。 秦九州只短暂迟疑片刻,就毫不客气将之收入气府之中,随即摇头叹道: “这种烫手山芋,既是意外之喜,也是意外之忧啊...” 而后便不再多做其他,重新返回次卧之中,毫不客气直接躺在那张原本属于云泽的床上,大落落地伸了个懒腰,才不多时,就已经鼾声如雷。 第384章 人到七十古来稀 日头坠下西山之后,暮色也便随之深沉起来,借着留恋人间的最后一点余晖,少女谢安儿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总算暂且结束了今日的修行。 得到那位不知具体来历的圣人指点之后,修行速度,可谓一日千里,短短五日修行得来的结果,要比往常两三月加起来还要更高一分,所以之前两人相见那日,那位读书人口中说的“不日便可鱼跃龙门开气府,从此步步登高,一飞冲天”,少女已经信以为真,尤其这位圣人修为的读书人与印象中的山顶修士并不相同,很好接触,往往对于她的疑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安儿忽然想起那日读书人的承诺。 君子一言。 少女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后面应该还有一句驷马难追。 至于读书人为何不肯说出后半句,少女猜测,可能是觉得驷马难追有些小瞧了他,甚至就连所谓的君子一诺千金重也远远不够,所以只说半句,留了半句,尚且不知应该怎样补全,便暂且空着,不予理会。 山顶修士,总会有些这样那样的癖好,不足为怪。 就像当初还在木河镇时,那位随手就能给她这养一部灵决古经的公子哥儿,尽管灵决古经的具体价格如何,少女并不知晓,但木河镇好歹也曾是处南北通行的必经之所,所以谢安儿多多少少有些见识,知晓灵决古经这种修行关键,除去一些诸如学院之类比较特殊的地方之外,往往是以以山上修士使用的玉钱标价。 一枚玉钱,换成金银的话,能有多少? 别处不知道,曾经的木河镇有着一座挺大的钱庄,里面挂着一张牌子,上面清楚写明了各种钱币的置换比例。 所以一枚玉钱,至少能在木河镇的钱庄中置换近万金钱。 那么这部灵决古经,能值多少? 谢安儿一直没敢去问,同时有些奇怪,这位已经几乎走到山顶的读书人,又怎会与她曾经见过的那些山上修士,如此不同。 少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位俊俏公子哥儿的模样长相。 是真的好看。 而且很有气质,只需看上一看,就能知道那位俊俏公子哥儿不是木河镇那些陋巷少年能够与之相比的。 却不知,那位俊俏公子哥儿如今又在何方。 谢安儿有些苦恼,时至今日,已经来到北城快满三年,但有关那位俊俏公子哥儿具体下落的消息,却始终没能找见哪怕只有半点儿,就好像自从那日以后,就忽然人间蒸发了一些。但其实也是,毕竟人间如此广阔,仅仅只是一座北城南域,就已经一望无际,而这也才只是九牛一毛,冰山一角,要在怏怏人海之中寻找其中一人,当然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念至此,少女心情立刻变得失落起来。 然后忽的回过神来。 “呀,忘了给师父准备吃的了!” 少女急急忙忙起身,下楼的同时,顺便摸出怀里所剩不多的碎金在手里掂量一下,倘若还是以往的饭食,这些碎金的重量倒也足够,但也已经撑不了几天。 那位看似年轻的读书人,虽然不胖,但饭量却是出乎意料的大,虽然还能算得上四纹,却也往往下筷如飞,一顿就能吃掉她们一家三口一整日的米面饭菜,吃得肚皮溜圆。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险些就把少女魂儿都吓没了,后来鼓足勇气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方才知晓,原来那位读书人身上带“伤”,所以才会变成这幅模样,等到什么时候“伤势”恢复了,自然不会再如最近几日一般,甚至无需吃食,亦可通过灵气填补所需,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辟谷不食。 这也让少女暗自松了口气,还以为修士的饭量都是如此,会与修为境界挂钩,生怕自己将来也要变成这幅模样,每顿饭都得吃得肚皮溜圆才能满足。 倘若当真如此,就不光愁的问题了,还有丑的问题。 愁也愁死,丑也丑死... 少女出门之后,忽然瞥见了远处角落里的一位老人。 最近几日的天气都不如何,直到今儿个午后方才终于见晴,也不知那忽然出现的老人究竟从何而来,一连几日,就这么坐在那处避人的角落,动也不动,倘若不是还能见到老人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就还以为这人已经冻毙于风雪之中。 少女没有过多停留,匆匆出门,匆匆而回。 再次见到那位老人的时候,少女有些于心不忍,小心翼翼靠近过去,轻轻放下一袋打包好的热乎饭菜。 “老人家,这是给你吃的,吃饱之后,这附近的几栋楼房,应该还有一些无人居住的房间,可能灰尘多一些,但也总比坐在这里挨冻强,如果没有被褥的话,我家里还有一些多出来的...” 老人始终无动于衷。 眼见于此,少女神情有些古怪,却也没有多说,摇头轻轻一叹,还以为老人是个痴傻耳聋的,所以才会没有反应,便伸手想要推一推老人,提醒一下。 却不待少女手指靠近,老人就忽然睁开眼睛,眼神冷冽盯着少女。其实如果少女没有这么多事,老人自然也就懒得理会,只不曾想,竟是喋喋不休,不肯放弃,便只得眼神警告一番,毕竟此间是在北城南域,姜家地盘,并且因为上次为了围杀云泽,瑶光不讲道理,不问规矩,直接就在北域城中大肆出手,所以在那之后,姜家就特意安排了一位长老常驻北域城中,专门负责维持凡人生活秩序,以及警戒修士违反规矩。 倘若不是因为这些,一个修为境界尚且没有脱离“凡人”二字的少女,甚至无需动手,只要一个眼神,或者呵出一口气,就已经足够让她永远闭上那张喋喋不休满是废话的嘴。 碾死一只蝼蚁罢了,至少对于老人而言,无关紧要。 就像很多村镇陋巷中的少年少女,只是因为调皮捣蛋,就用开水去浇蚂蚁窝一样的道理。 不是大事,无足轻重。 但少女却被老人的眼神吓得退了两步,尽管有些不太明白为何如此,可事实就是事实,所以少女没敢继续逗留下去,留下一袋打包好的热乎饭菜之后,就转身匆匆而去,想着老人可能不是常人,回去之后,还要问一问师父才行。 ... 敲门声响起。 正盘坐在云泽那张床铺上的秦九州,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扭脸看了眼日头,倒也并未责怪少女今日要比往常来得晚了一些,起身下床,将房门打开。 少女大包小袋拎着一堆东西,展颜一笑。 “师父!” 秦九州面露无奈之色,对于少女的称呼问题,已经纠正过好多次,但最终没能如愿以偿,就只得任其继续这么叫下去,顺便转身步入房中。少女紧随其后,赶在秦九州落座之前,将一只只袋子全部摊开,然后快步跑去厨房,洗了两双筷子,先将其中一双规规矩矩双手递到秦九州面前,之后得了允许,这才搬来一张凳子,在旁边落座。 如今已经相处几日,在秦九州面前,少女已经没了最早时候的战战兢兢,只是依然保持恭敬,问过了一些有关修行方面的问题之后,少女便说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最终提到上楼之前的那件事,便问起楼下那位不知来历的老人。 闻言之后,秦九州眉头微微一皱,下筷如飞的动作也随之一顿,沉吟片刻,便忽然叫了少女一声,起身走到窗边,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向那位盘腿坐在角落里的沧桑老人。 其实以前不是这幅模样,只是一路走来,风尘仆仆,所以老人面容才会显得越发苍老,沧桑脸庞就是一张满是风霜刻痕的老树皮,若有蚊虫叮咬,想必老人只需皱一皱眉头,就能将那蚊虫夹死在眉头褶皱里。 秦九州扯起嘴角,有些幸灾乐祸。 “不用管他,这老东西本事大得很,冻不死,也饿不死。” 至于为何会是这位太上跑来想要将他追捕回去,想也知,肯定是与那支狼毫小锥脱不开关系。 秦九州随后补充道: “以后再见这人,包括其他看上去行迹古怪的,不能因为看着可怜,就随随便便靠近过去,你以为你是好心好意,但在别人看来,却很有可能就是扰人清静,若是一个不屑理睬你这小修士的也就罢了,便如今日一般,瞪你一眼,给你个警告,老老实实抓紧滚蛋,可若换做一些脾气秉性不好的,便是出手将你打杀了,对他们而言,也无外乎踩死了一只蚂蚁一样。” 少女满脸惊愕,回过神之后,一阵后怕。 其实秦九州还有几句话没说,只是想了想,就重新咽了回去,那就是少女其实本来已经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毕竟那位秦家太上究竟是个怎样的脾气秉性,秦九州心知肚明,仅仅只是谢安儿方才所做的那些,就已经足够让她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但最终还是得益于少女修行的这部《御雷真诀》,以及姜家安排在北城南域的镇守长老就在附近不远处,所以这位秦家太上有些拿捏不定谢安儿的真实来历,担心少女会与中域景家、南域姜家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这才没有过多理会,只是警告便罢。 但少女的《御雷真诀》究竟从何而来,才只住下第一天的时候,秦九州就已经在谢安儿口中得知了具体的前因后果。 景博文那个杀生榜上名列第二的家伙,竟也会大发慈悲,着实有些让人意外。 所以之后的几天,秦九州已经绝不仅仅只是通过指点谢安儿的修行之法,达到讨好景博文,再到讨好云泽,最后才到讨好孟萱然的目的,而是更加好奇景博文重新见到谢安儿的那天,又会是个怎样精彩的表情? 毕竟那位景家麟子当初留下这部《御雷真诀》的时候,肯定没曾想过,如此一个修行天赋平平无奇的少女,竟然会有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天。 当然秦九州的目的绝不仅限于此,毕竟《御雷真诀》也是冠以一姓之称的家学,倘若景家得知这部《御雷真诀》竟然已经落在了外人手中,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么最终的结果,也或景博文需要面对的选择,就有且仅有两个——要么杀了她,要么收了她。 但如今的谢安儿,已经不再只是以前那个虽然走了大运,但却没有靠山的泥腿子了,而且这个靠山,也没那么好糊弄。 一念至此,秦九州立刻笑了起来,然后伸手轻轻一拍身旁少女的额头,发出啪的一声,拍得少女跌跌撞撞仰头退了两步,好不容易重新站稳,一双大眼睛里立刻蓄满了泪花,捂着通红的额头有些想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打了自己。 秦九州有些好笑,开口问道: “为师接下来要去北城中域,更准确地说,是北中学府,你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位俊俏公子哥儿,如今也在那里,你去不去?” 闻言之后,谢安儿立刻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秦九州继续笑道: “为师要去找的人,名叫孟萱然,但见面之后你得喊她师娘才行,记住了,师娘,可千万不能叫错成别的,否则就不是拍一下脑门儿这么简单了。至于当初送你这部《御雷真诀》的那位俊俏公子哥儿,名叫景博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如今应该还在北中学府,恰好与你师娘离得不远,就算已经不在北中学府了,那也该在中域景家,同样离得不算远。为师最后问你一遍,去是不去?” 少女眨了眨眼睛,双手依然捂着额头,小声问道: “那我爹娘他们...” 秦九州轻轻摇头,然后背负双手转身面对窗台,冲着楼下那位盘坐在地,对于面前那袋热乎饭菜理也不理的老人抬了抬下巴。 “那老头儿,到现在已经活了八千多年了,圣人修士寿有万载,虽然绝大多数活不到万年,但只要不是自己寻死,八九千年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就连气府境修士都能活到两百春秋。你父母?凡夫俗子之流,人到七十,就已经可以说是古来稀了。” 闻言之后,少女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紧紧抿住,没再开口说话,神情复杂,满眼挣扎之色。 对于少女的心情,秦九州当然能够理解,毕竟出身木河镇陋巷,是个天生的泥腿子,经历造就眼界,会有如今的挣扎,也是理所当然。至于让那两个因食五谷,就一身污浊的凡夫俗子踏上修行之路,像也别想,且不说两人年纪已经很大了,仅仅只是体内几十年的污浊沉淀,就已经注定了不太可能踏上修行之路,最多最多,也就能够混个凡人九品境罢了,但若修为境界摆脱不了“凡人”二字,就终归只是凡人罢了,仍是人到七十古来稀。 所以哪怕少女如今看不开,还在因为这些事苦苦挣扎,也终有一天需要被迫看开。 否则就会心湖动摇,执念深藏,导致心魔暗种,最终绝不会落到什么很好的下场。 秦九州没有着急催促,关上窗扇之后,转身回去餐桌一旁,继续下筷如飞。 这件事,需要少女自己想通才行,外人不好插手,也不太容易插手。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强扭的瓜不甜。 所以顺其自然即可。 秦九州忽然一愣,皱了皱眉头,然后呸呸呸三声。 “狗屁强扭的瓜不甜!” 然后继续下筷如飞。 人间唯美食与美人不可辜负。 少女挪动脚步,神情怯怯来到桌旁,在那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似乎还在为了丢下父母远行的事苦苦纠结,挣扎不已,既想跟随秦九州一同去往北城中域寻找那位俊俏公子哥儿,踏上修行路,又想留在这里,赡养父母晚年生活。 秦九州已经吃得肚皮溜圆,躺在沙发上懒得动弹,瞧见少女这幅模样,略作思忖之后,还是轻声开口道: “自古中医两难全。还有一句话,叫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如果你既想留在这里赡养你那早已修行无望的父母,又想跟随为师修行,去北城中域寻找那位俊俏公子哥儿,就还是不要奢望了,天底下从来没有过这种好事。为师可以再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之后,为师就要动身去往北城中域,倘若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最终决定下来,那为师就只能将你留在这里了。” 稍稍一顿,秦九州瞥见少女咬住唇瓣,有些不甘,便继续开口说道: “景博文是景家麟子,虽然修行一道从来没有什么板上钉钉的事儿,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小子最少也能走到炼虚合道大能境的程度,这酒已经算是最高的评价了,圣道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不好说,也不能说。如果你现在打算跟随为师修行,虽然不好直说炼虚合道大能境只是小意思,毕竟修行之路道阻且长,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但若再晚几年,甚至晚个二三十年...” 秦九州微微摇头。 “还是那句话,两天时间,你慢慢考虑,不必着急。” 第385章 夜见 北中学府的生活,枯燥、乏味,且风平浪静,不同于行走江湖,今儿个来到这里,遇见了一些人、一些人,明儿个走到那里,又是新的一些人、一些事,大多时候同样不会出现太多曲折,但所谓行走江湖,身不由己,所以往往会有各种各样的缘由就被牵扯其中,无法置身事外。 但在学府武山这巴掌大小的地方,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 只在前不久的时候,景博文因为僭越了规矩杀人一事,算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但最终的结果却不是非常严重,只经过三位府主以及赢家新来的府主一番商讨过后,决定将景博文关在后山两月时间,以示惩戒即可,而不会严令要求各种赔偿也或逐出学府,毕竟很多规矩,很多道理,往往只在口舌之间,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也就罢了,没有必要像是儒家学府一般,需要以身作则。 当然前提是僭越规矩之人,来头不小,倘若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将之践踏,那么规矩本身自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这一天,日暮之时。 云泽在磨刀崖结束了一天的修炼,特意跑去仙宴阁花了不少钱打包了一些好酒好菜,回到武山之后,便与老人姒庸说过一声,直接去了学府后山。 主峰上有“天庭”,除去山门以及大殿所在之外,共有包含弟子房、万象庭、砺剑台、藏经阁、聚灵塔、静心山在内统共六座悬空石坪,其中弟子房、藏经阁、聚灵塔已经不必赘述,除此之外的砺剑台,其实说白了就是一座建在极高处的宽阔石坪,并不受到学府本身的阵法庇护,也便终年风雪不止,乃是学府弟子升入四年生后的练拳练剑以及修炼术法的可去之处,除了风景还算不错之外,平平无奇。 万象庭则是一座悬空小城,并不繁杂,乃是学府专程划分出来用作各种交易的所在,包含吃食、日用、灵兵法宝、灵决古经、丹药药散、灵株宝药之类的种种所需之物,当然交易本身受到学府保护,一旦说定,签字画押,便是有力凭证,倘若交易之后出现什么意外,又不在契约允许范围之内,一旦被学府得知,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最后一处静心山,则是学府弟子违反了学府规矩之后的闭关思过之处。 时至今日,云泽来到北中学府也已半年左右,却还是头一回来到静心山,其实也跟云泽本身心无旁骛有关,每日每夜除了练拳练刀以及修炼雷法之外,便是日头偏斜之时雷打不动的磨刀崖砥砺体魄,入夜之后,便转为修行混元桩功,最多就是藏酒没了,跑一趟山下仙宴阁或者寻常酒坊,将平日里需要消耗在磨刀崖的灵光玉钱拿出一枚,用来添补酒水,半年如一日,始终平平无奇。 所以无论山上诸如万象庭、砺剑台,或者炼器山、炼丹山、灵山、纹山,亦或山下诸如观山亭、敬香楼、诛仙台、芝兰室之流,云泽都不曾真正去过。 包括静心山,云泽也是头一回来。 却不想,不是为了游览山水,而是为了看望景博文。 打听了静心山的具体所在之后,云泽一路苦笑,拎着酒菜走过漫长悬空桥,最终来到那座悬空石坪的入口所在,山势雄齐险峻,走势环拢而中部掏空,山上有着一座不大的瀑布,却也可谓飞流直下三千尺,坠入山中盆地的一座池潭之中,池潭另一边有着一条小河绵延出去,贯穿山体,来到边缘,才是真正的飞流直下,却被山上冷风阻挠,吹往天上,最终落在山顶一座大湖之中,所以湖水瀑布总是极为冷冽,夹杂冰碴,并且能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算得上是雄起壮丽。 一步踏入其中,犹似打从春秋怡人之季,踏穿了岁月长河,来到酷寒严冬。 没有丝毫防备的云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随之苦笑一声。 难怪静心山名唤静心,并且还是这般草木不生的惨淡光景。 云泽张嘴吐出一团白雾,被冷冽罡风迅速吹散,随后抬脚走入山口之中,内部光景,远远不比悬空桥上所见那般,除了坚硬如铁的冰冷土地之外,就只有光秃秃的山石以及轰鸣不止的瀑布而已,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 或许也不算没有,至少那座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冰碴瀑布,寒雾笼罩,水汽氤氲,倘若换做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或许还能见到虹桥横架水面之上,也能算得上是一处风景。 只叹有且仅有。 云泽在池潭一旁寻到了一间石头房子,里面除了学府提前准备的一堆干草以及桌凳之外,便空无一物。 搁下酒菜之后,云泽转身来到池潭边上,正瞧见景博文光着膀子盘腿坐在瀑布下面的一块巨大冰石上,看起来像是瀑布经年累月的冲刷之后,其中冰碴沉寂而成,所以极为牢固,并且格外森寒,再加上瀑布又是山顶那座湖面结冰的湖水流淌下来,所以身在其下的景博文,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唇瓣乌青,尤其垂落下来的发丝,已经结满了冰碴,摇摇晃晃,水冲不落。 一缕缕雷光出没在景博文口鼻之间,随着呼吸吐纳之数,明暗交错,同时抱守气府灵韵,已经能够做到“滴水不漏”的境界,凝聚在脐下三寸关元气府之处,犹如一颗雪白珠子,垂挂在命桥下方,随着绵长呼吸明暗交错,光芒持久,已经能够溢出体表,晦暗短暂,内敛其中。 许是察觉到云泽的到来,景博文脐下三寸的那粒雪白珠子,忽然雷光激烈,溢出些许雷弧交织,紧随其后,便完全内敛下去。 景博文张开双眼,冲着云泽咧嘴一笑,仍是忍不住瑟瑟发抖,最后一次吐纳之后,便双掌猛地一拍身下冰石,身形激射而出,离开瀑布下方,就这么赤着膀子来到池潭边上。 云泽开口问道: “衣裳呢?” 景博文双臂交叉,手掌搓了搓胳膊取暖,无奈言道: “被那几个没有人性的拿走了,说我既然需要静心思过,沉淀杀性,就最好还是彻底一些。” 一边说着,景博文已经忍耐不住,脚步匆匆走向石头房子。 进屋之后,尽管温度并不比外面高出多少,但好歹能够遮挡寒风,并且一进屋门,景博文就立刻瞧见了桌上尚且温热的酒菜,立刻咧嘴一笑,大落落坐了下来,取酒便喝,同时鼓荡一身灵韵,随后张嘴吐出酒气的时候,便连体内寒气,也一并吐了出来,形成一团肉眼可见的白雾,全是冰粉,落下之后立刻就在桌上湿了一片。 板凳只有一条,云泽也就只能站在一旁,瞧着景博文喜滋滋喝酒的模样,忍不住苦笑一声。 “你说你,又是何必来遭这种罪,那个仲秋派人来找我麻烦的事儿,就连我自己都不怎么知道,也从来都没碰见过他们,你倒好,直接就在年级榜月评的时候将那仲秋当众杀了,后不后悔?” 景博文翻了个白眼。 “这有什么可后悔的,为兄弟两肋插刀嘛,反正本公子的兄弟也不多,你算一个,姜北算一个,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更何况也就只是待在这里思过俩月,只要还没掉了脑袋,就不是大事儿,没那个必要。” 景博文美滋滋咂了口酒水,咽下之后,眯眼回味,脸上满是止不住的爽快笑意。 “不过话说回来,这地方确实磨人,本公子还没在这里呆多久,以前那些养尊处优的习惯,就已经快被磨干净了。瞧瞧,那堆干草就是本公子晚上睡觉的地方,也真亏得他们能够想到这种手段,可能从这儿出去之后,本公子还真就再也没有之前的洁癖了,这能算是好事儿不?” 云泽哑然失笑,随后问道: “那你之前在那瀑布底下...” 景博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新给自己添上一杯。 “闲着无聊没事做,只能静心修炼了,那瀑布是个好去处,虽然冷得吓人,全是冰碴,但对体魄确实能够起到一定的磨砺之用,而且水流下坠的重量极大,所以抵抗水流重力的时候,就会大量消耗体内灵韵,也能算得上是裨益极大。所以本公子每天都要进去一次,最长的一次,可以坚持六个时辰,今儿个被你撞见了,不算什么意外。” 景博文再次一饮而尽,脸颊泛红,已经不再发抖,该是身子已经借着酒力重新回暖。 只是这杯酒喝完之后,景博文忽然扭头看向云泽,一脸好笑道: “也就是你,在旁边看着本公子修行这么久,可以不跟你计较,若是换做他人,此间已经只剩骨灰了。山上修士,无论练气士还是武夫,其实都很忌讳这件事,包括江湖上捉对厮杀的时候,也是,毕竟谁都不想自己压箱底的本事被人瞧了去,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人尽皆知,怎么还能算是压箱底?修行之法,呼吸吐纳之数,也是这样的道理,尽管被人偷学成功的可能性不算很大,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不那些被人冠以一姓的家学本事,也就不能算是家学了。” 云泽恍然,之前还真没注意到这个问题,随后认真点头。 “我记着了。” 这次换做景博文哑然失笑。 “本公子也就与你这么一说,没必要这么较真。” 而后站起身来,走出石头屋子,去外面搬了一块山石进来,摆在桌子对面。 “地方简陋,你先委屈一下吧,本公子虽然已经不太计较这些小事了,但你这个当朋友做兄弟的,也好歹体谅一下。废话别说,赶紧吃菜,过会儿该凉了。” 一边说着,景博文一边下筷如飞,嘴里不忘念念叨叨地抱怨,说是学府送来的那些吃食,除了烂菜叶子就是米糠,狗都不吃的东西拿来给他吃,还每天就只一顿,真是苦到家了。只是从头到尾,景博文都没有说过一句后悔之言,毕竟景博文这人时常与人说起“朋友”二字,却很少提及在许多人看来,与那朋友二字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兄弟”二字,所以仅在景博文而言,这两个字的分量究竟多重,也就不言而喻。 云泽还是挺喜欢这种亲近之感的,只是比起景博文对待兄弟的那种豁达坦率,差了不止一筹。 景博文对此并不知晓。 入夜之后,月明星稀。 云泽这才满脸醉意地起身离去,方才走出石头屋子,极为冷冽的罡风一吹,立刻醒酒,然后继续装作摇摇晃晃,离开静心山,等到确定景博文已经看不到这边,方才张嘴吐出一口酒气,眼神恢复清明片刻,却也并未借助一身血气气韵驱除酒力,反而略加放松,任凭酒力上涌,所以接下来的一段路,云泽依然走得摇摇晃晃,只是比起之前还在静心山时的“买醉”二字,此间更加近似于“微醺”。 静心山既是后山,便在学府最为偏远之处。 所以想要返回武山,哪怕只是返回主峰,中间都要途经弟子房所在悬空石坪。 之前来的时候,并未发生意外,毕竟就连年级榜上那位能与景博文进行八九之争的仲秋,如今都已经因为云泽付出了最为惨重的代价,就哪怕仍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对云泽心怀不善,却也不敢多做其他。但在回去的路上,却遇见了正在散步的唐醴。 与其说是散步,不如说是修行。 唐醴双手负于身后,步伐略显古怪,每一次迈脚,步伐长短不一,朝向不同,并且快慢有别,像是正在遵循某种特定的规律,配合绵长呼吸,一边散步,一边修行。 瞧见云泽之后,这位最初还是中年汉子模样的年轻男子,当即咧嘴一笑,停下走桩步伐,转身面向正欲扭头不看的云泽,双手抱拳晃了两下。 “云小兄弟修为境界又有突破,不日便可水到渠成,可喜可贺。” 唐醴指的是云泽在十二桥境小境界的突破,尽管还未臻至圆满,却也正如唐醴所言,不日便可水到渠成,之后便是着手准备修筑灵台一事。但在云泽看来,唐醴的恭喜还是太早了一些,毕竟他才刚刚贯通十二桥境全部十二条正经没有多久,想要将这最后两条正经以血气气韵全部填满,哪怕有着磨刀崖的利气冲刷相助,也至少还要两三月时间才能行。 所以云泽只是不咸不淡回应一声,客套两句,就已经准备告辞离去,打道回府。 只是临走之时,旁边一座弟子房却是忽然打开房门,由自其中,走出一位俊逸男子,双眸狭长,唇瓣单薄,所以整个人的气质略显刻薄。见到此人之后,唐醴立刻眸光一闪,不待这人走到近前,就已经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开口言道: “姬家麟子姬尚文。” 闻言之后,云泽立刻酒意全无。 北临城南域学院当中有过一个名叫宋彦斌的,当然现在也还在那里,让云泽记忆犹新,第一次与之接触,便是方才进入学院不久的时候,那个名叫宋彦斌主动找上门来,递给云泽一封书信,当中内容,具体字句当然已经不太记得,但大体内容,却是极尽招揽之意,并且许诺下来种种好处,以至于是让当时的云泽真以为这世上还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只需加入东域姬家,此后即可享有姬家庇护,上等修炼资源、稀世灵决古经、灵株宝药、稀世法宝、搏杀术乃至搏杀大术,也是有求必应,更无需承担任何职责,反而是处处都被姬家荫庇... 大概就是这些,比起其他家族门派对外招揽许下的好处,当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只是多了一项搏杀大术,看似只有寥寥几字,却又有着天壤之别。除此之外,便是最让云泽怀疑的“无需承担任何职责”,也就意味着,一旦答应加入姬家,便是白拿好处,却不必做事,但在之前云泽远行八千里途中的时候,老秀才坑骗尉迟夫人成为洞明圣地客卿长老,同样许下了许多重利,但也不敢言说“无需承担任何职责”,而是将尉迟夫人与卫洺需要做的,直接摆在明面上,一方面是老秀才确实需要这师徒二人承担这些,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打消两人的顾虑,并且十分必要。 可姬家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一直以来云泽都不敢轻信于其,也就一直以来都在施展一个“托”字诀,始终没有松口答应。 直到后来,方才得知那个名叫宋彦斌的,竟是眼前这位姬家麟子身边的书童。 修士身边也有书童? 云泽对于这些世家之事,了解不多,所以不予置评,也懒得猜测那所谓的书童身份是真是假,只在此刻,习惯性将双手揣袖,目光直视面含浅笑的姬家麟子姬尚文。 后者脚步不急不缓,最终来到云泽跟前半丈左右便停了下来,旋即面上笑意更甚许多,打了招呼,简单交谈几句之后,便直接开口问道: “与云兄之前是在同一学院的宋彦斌,不知云兄,可还记得?” 第386章 君子不先人以恶 姬家麟子主动提起宋彦斌,用意如何,就已经昭然若揭,云泽有些奇怪姬家的坚持,想不通北城四大世家,堂堂庞然大物的古姓姬家,怎么一定要如此笼络这些方才崭露头角的年轻修士。当然不是完全找不到半点儿理由,没有丝毫猜测,因为姬家如此做法的理由,很有可能是与那所谓的一线生机有着莫大关联,属于广撒网捞大鱼的蠢笨方法,所以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但云泽总觉得应该不止如此,否则为何仅有东域姬家坚持不懈,而同在北城的姜家、姒家、赢家,却始终没有太大的动静。 云泽含笑而立,轻轻点头。 “记得,他来找过我。” 闻言之后,姬家麟子当即面露笑意。 “既然如此,想必云兄也已经有所知晓,恰好宋彦斌前一段时间方才与我送过一封信,说是早便已经找过云兄,并且将话带到,只是云兄一直没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名唤项威的学院同窗,同样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答复。倘若在下记得不错,项威此人,应该是与云兄同在武山?” 云泽微微点头。 姬家麟子笑意更盛。 “既然如此,那就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了,毕竟武山那里,在下也曾去过多次,却每次都没见到云兄与项威,也不知两位究竟都在忙些什么,整日见不到人影。如今好不容易碰见了,在下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此次良机,明后两日皆可,在下欲在仙宴阁大摆宴席,想与两位互相认识一番,却不知云兄是否愿意赏个脸,将话带给项威兄弟,待得日子定下之后,共去仙宴阁一叙?” 唐醴正与云泽并肩而立,忽然暗中扯了扯云泽衣角。 对于唐醴的暗中示警,云泽有些意外,却也很快就明白过来。有关唐醴的来历,席秋阳那日将他带来北中学府之时,便以心声传递之法,与云泽说了个大概,尽管不算详细,却也知唐醴此人乃是尉迟夫人门下第二弟子,只是因为后来的卫洺随时都有可能破关而出,容不得尉迟夫人分心其他,又因两人所修之法、所走路数有所不同,一个重修行,一个重心性,所以只能丢下唐醴,任其在那市井坊间摸爬滚打十数年,比之野狗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难怪是个坊间常说的老油子,毕竟唐醴此人见过的人情冷暖,只怕是比所有同辈中人都要更多一些。 该低头低头,该弯腰弯腰,甚至迫不得已之时,就算屈膝下跪,亦无不可,只在于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另外一个“生死事大,人命关天”。 所以哪些人应该亲近,哪些人应该远离,唐醴心里自有一杆秤。 云泽不动声色,略作沉吟之后,当然之时做给眼前这位姬家麟子看的虚伪表象,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方才开口道: “先在这里谢过尚文兄一番好意,但有些话,还是尽早说开更好一些,项威此人与我早就相识,甚至还曾相伴而行,走过很远一段路,所以此人性情如何,说实话,算不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也确是孤身一人,只不过尚文兄,也或该说宋彦斌此人,还是晚了一步,项威一门心思早便留在一位海外姑娘的身上,所以尚文兄倘若还想将其招揽到姬家,已经不太可能。至于我自己...” 云泽稍稍一顿,目光审视眼前之人,别有用意道: “家师早已有命,既然跟脚太浅,就不要去那水深之处。” 姬家麟子眉头不留痕迹轻轻一皱,却也很快就已恢复笑脸。 “既然云兄身负令师之名,在下也就不好强求,却不知项威兄弟,又是如何一门心思全在一位海外姑娘的身上?” 云泽轻轻摇头。 “背后不言他人是非。” 姬尚文被噎了一下,只能悻悻然苦笑作罢,同时有些奇怪,云泽这么一个看似来头极大,实则只是唬人而已的半个泥腿子,怎么说话能够如此滴水不漏,比起在其身旁的唐醴可能稍差一分,毕竟此人也在市井坊间摸爬滚打十数年,见过的人和事,甚至是他这位姬家麟子也无法相比,可云泽虽然比之稍差一分,却也不遑多让。 泥腿子和半个泥腿子,都这么难对付? 事已至此不可为,姬尚文便不再多做久留,与云泽唐醴二人闲聊片刻之后,便告辞离去,返回弟子房中。 至于因此生恨,结了梁子,还不至于。 姬家麟子姬尚文没有这么小肚鸡肠,毕竟自从姬家开始对外实行招揽一事开始,时至今日,答应下来的人数当然不少,但开口拒绝却是更多,哪怕姬尚文之前所在的学员由他亲自出马,也依然难免如此,主要还是在于很少有人愿意相信世上会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天大好事,所以心怀警惕,不敢轻易点头。 倘若真要因此结下梁子,出手报复,难免引起众怒。 所以只要不是说话特别难听,姬尚文从来不会放在心上,最多只是有些可惜罢了。 云泽也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唐醴,视线始终追随姬尚文返回弟子房的背影,直到房门紧闭,这才终于收回目光,继而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姬家不安好心。” 对此,云泽不置可否,同样以为如此。 只是具体怎么不安好心,却无从知晓,毕竟云泽与姬家并未有过太过交集,最多最多,就是见过方才这位姬家麟子姬尚文,以及那位自称姬尚文身边书童的宋彦斌,同时想到了那位来自西北之地的陆家千金陆织锦,似乎自从回到学院,再到后来远行学府,一直没有见过此人,也不知如今究竟身在何处,是否依然活在世上。 但也没有纠结太久,毕竟陆织锦是死是活,与己无关。 告别了还想继续多聊一会儿的唐醴之后,云泽故技重施,以雷幻之术自欺欺人,走过悬空铁索桥,重新返回武山。 项威与鸦儿姑娘照旧练剑,两个于弟子房前方的空地各占一处,泾渭分明,哪怕已经过去半年时间,相互之间仍是不太熟稔,开口说过的话,双手十指便可数得过来。除此之外,便是站在其中一座高出阵法庇护之外的山头上练拳的钟乞游,白间就是这么练拳,午时过后,就提前一步去往山下那座磨刀崖砥砺体魄,夜里则是睡卧床榻,修行灵决古经,半年以来,总是如此,没有意外。 陈子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每日早上出门,跑去磨刀崖砥砺体魄,午时便回,之后就继续躲在弟子房中安静修行,一梦杀千年。 小狐狸自从来了之后,便很少挪动地方。 勤勉练拳的那位武山弟子,正在修炼桩功,是从藏经阁中找来的某部拳法所配,虽然不算什么烂大街的寻常货色,却也品秩不高,好在为人虽然有些憨厚却又有着十分明确的自我认知,所以这位出身卑贱的武山弟子,从来没有登上藏经阁最顶层,并且尤为中意递拳一事,时至今日,仅是云泽见到的,憨厚男子就已经递拳百万此,所以一身拳意格外扎实,尽管并不带有太多神意,却也能够给人一种古朴厚重的感觉。 手提银枪的那位,正在懒散散步,行走在山水之间,脚步缓慢,如履清风。 最后那位眼高于顶的,则是一如既往正在山脚处,观云海而砺拳意,一身气机层层叠叠,翻涌不止,声势极大,丝毫不会在意自身拳意逸散而出之后,对于山上众人影响如何,反而搅风搅雨,像是意图撕裂云海,相助山下之人一窥山上风景。 对于并不熟识的前两位,云泽没有太大感觉,谈不上喜欢,更没有厌恶,但对最后那个一身拳意肆意勃发的,却是烦得很。 只可惜学府不许私下打斗,武山也并不存在山榜之争,所以哪怕云泽意见极大,觉得这人一身拳意翻涌不止,已经打扰了自己练拳,却也依然无计可施,除非老人姒庸忽然改变主意,不再均分主峰送来的各种修炼资源,而是启用山榜排名,才有机会出手教训一下这个桀骜不驯的,否则一旦随意出手,最终的下场,就必然是与景博文一般模样。 云泽扯起嘴角,咬了咬牙关,有些烦闷,索性不再回去弟子房,转而直奔山下,想着如今已经日复一日修行半年时间,并且还因并未修行灵决古经的缘故,已经许久不曾休息放松,实在比不了其他几人,便稍稍休息一两日,走一走山下还未去过的地方见一见世面,否则一直这么心神紧绷,总有一天承受不住,万一真的绷断了,反而贻害无穷。 还未去过的地方,很多。 可以通过灵纹阵法进入幻境,有助于修士悟道修行的观山亭;专司售卖补天士,尤其符箓派修士种种所需之物的敬香楼;取自“神兵可诛仙”之意,对外售卖成品灵兵法宝的诛仙台;最以文房四宝见长的芝兰室;搜罗天下各种书本甚至还有不少珍稀孤本的书香斋;最以术法典籍为主的御法堂;最以拳法典籍为主,去了“羚羊挂角”之意的羊角房;灵株宝药层出不穷的灵芝苑;与越门城十方楼十分相仿的天宝殿;以及最后一处只以贩卖消息作为唯一营生门道的神隐塔。 下山之后,云泽有些难以抉择,不知应该先去何处,后去何处。 当然隶属瑶光门下的御法堂,云泽绝不会去,否则就是羊入虎口,自己找死。 略作斟酌之后,云泽忽然出声拦住一位行人,问过了御法堂的所在方向之后,便将这个方向搁置一旁,连同仙宴阁以及磨刀崖,也全都排除在外,之后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径走出去,至于这个方向具体能够通往何处,还是最终落空,云泽倒是懒得多想。 随遇而安。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 云泽站在芝兰室门前,有些无可奈何,怎么也没想到,随随便便做出的选择,最终竟会来到这里,但来都来了,云泽也就没再迟疑,举步走入其中。 芝兰室的生意并不如何,略显冷清,极为宽敞的上下四层,只有寥寥几位穷酸读书人而已,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一副寒酸模样,各自盯着心仪之物,眸光发亮,却又窘于囊中羞涩,实在买不起这些标价昂贵的笔墨纸砚,就只能厚着脸皮站在这里,过一过眼瘾,饱一饱眼福,有些胆大脸皮更厚的,还会上手摸一摸,所幸芝兰室的掌柜同样是个读书人,并且足够大度,并不计较这些,只是躲在柜台后面端着一部不知从何而来的孤本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不去担心是否有人会被猪油蒙心,偷窃这些品秩极高的笔墨纸砚。 云泽跨过门槛的时候,读书人只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客官可以随意去看,都有标价,若有心仪之物,拿上之后来此结账即可。” 言罢,这位读书人便不再多说,继续去看手中孤本。 云泽有些意外这位读书人的态度,也不知应该说是足够豁达,还是过分懒散,却也并未太过纠结,径直走入其中。 一到四层,笔墨纸砚。 云泽面露好奇之色,边走边看,瞧见了好似常人小指一般的羊毫小锥,通体洁白,笔杆如玉,不曾出现分毫瑕疵,瞧见了好似扫把一般的大锥,通体乌黑,笔杆如铅,寻常砚台自然已经不够这杆大锥使用,须得水桶才行。 形形色色,各有不同。 随后去往二楼。 出乎意料的,云泽在这里撞见了正在挑选墨块的南山君,肩上趴着那只已经许久未曾见过的文小娘。小个子精魅兴致勃勃,喋喋不休,一边说着自己看出的墨块好坏,一边贪婪嗅着浓郁墨香。 南山君同样瞧见了云泽,有些意外,却也很快就放下手中墨块,抱手鞠礼。 文小娘后知后觉,瞧见云泽靠近过来,立刻吓得激灵灵一个寒颤,动作夸张,然后连忙扭过身去,将脑袋埋在南山君的耳朵后面,嘴里念念叨叨“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反而是将云泽与南山君逗得哑然失笑。 “云兄也对笔墨纸砚感兴趣?” 闻言之后,云泽微微摇头,看向旁边那些陈列出来的墨块。 “兴趣不大,只是整日修行有些枯燥乏味,所以难得偷闲下来逛逛,恰好走到这里,就进来看看。” 南山君恍然,颇为感慨道: “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修行最苦,不仅需要数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并且还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在下也曾听人说过,很多山下人,包括一些方才走到山脚处的人,对于横练体魄的武夫,态度并不如何,认为那是蠢笨之人才会走的修行路子,远远不比练气士,却不知,但凡横练体魄的武夫,都是大毅力者,练气士虽然同样需要数十年如一日的辛苦修行,却比之横练体魄的武夫,还是稍差一些。” 南山君摇头轻轻一叹,不再继续多说这些,转身看向面前这些墨块,开口笑道: “芝兰室的古法墨块,盛名已久,眼前这些便是盛名最盛的芝兰室松烟墨,以不同年份的香松,经过烧烟、筛烟、熔胶、杵捣、锤炼等研试而成,工序较为复杂,至少需要经历三冬四夏,才能最终成形,却也浓墨无光,质细易磨,并且舐笔不胶,入纸不晕,尤其墨香浓厚,可以源远流长,乃是不可多得的‘墨宝’。只是在下还有些迟疑,不知是那两千年树龄,经历七冬八夏的香松墨宝更好,还是这一千八百年树龄,经历九冬十夏的香松墨宝更好,毕竟价钱相差不多,实在是让人难以抉择。” 云泽不懂这些,听得云里雾里,便只得微微摇头,不予见解。 但墨香确如南山君方才所言,浓郁醇厚,源远流长,哪怕还未磨开,就已经能够嗅到一种极为清净淡雅的香气,并不冲鼻,反而能够使人头脑清明,倒是对得起其下数百枚灵光玉钱的标价。 南山君还在纠结究竟要选哪个,毕竟囊中虽然不算羞涩,但玉钱数量确也不多。 云泽看了一眼不远处另外一位读书人,伸手拾起一只墨块端在手里,仔细观察,忽然记起一件事,开口问道: “方才进门之时,那位看着像是读书人的掌柜,就这么放心?” 南山君方才伸手拿起那只一千八百年树龄,经历九冬十夏的香松墨宝,似乎已经决定下来,闻言之后,立刻笑了起来,伸手将那松香墨宝递到肩头文小娘面前,让她拿住,开口答道: “君子不先人以恶,不疑人以不信。大家都是读书人,学的是君子之道,自然不会做那偷窃之事,而若当真有人不知好歹...” 南山君将手中折扇合起,啪的一声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笑意更盛。 “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真君子,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第387章 小乞丐 南山君最终还是买了那只一千八百年树龄,经历九冬十夏的香松墨宝,花了大几百枚灵光玉钱,这回就是真的囊中羞涩了,再也买不起其他物件,索性不再闲逛去看,省得眼馋,便与云泽一道,动身离开芝兰室。 因为文小娘有些惧怕云泽的缘故,所以出门之后,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就很快分道扬镳。 从南山君那里,云泽得知了距离临山城一十二座可去之处的具体所在,距离最近的地方便是书香斋,另一边则是敬香楼,不过相对而言,还是书香斋靠得更近一些,尽管云泽对于读书一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听南山君说了书香斋有着许多难得一见的典藏孤本之后,就也多了一些好奇之心,举步而去。 反正也是已经做好了打算放松一两日,时间尚且充足,所以并不着急,悠哉悠哉。 ... 临山城的繁华街道,有个饥肠辘辘的干瘦女孩儿,浑身上下脏兮兮,衣衫破烂,可怜巴巴,嘴角淤青,脸颊红肿,小心翼翼躲在一家馄饨摊子炉火的一旁,炉火旺盛,火舌熊熊而起,吹出的热浪被寒风拧晃,有一阵没一阵地打在小女孩儿身上,所幸摊主是个心肠不算很差的,虽然有些不太乐意这个每天夜里都要跑来这边的小乞丐打扰了自己的生意,但也没有开口驱赶,只是视而不见。 坐下之后,女孩儿将双手捧在脸前,长长呵出一口气,双手用力摩擦,感觉到手掌终于热乎起来之后,就立刻捂在脸上,不敢再像之前那么用力,只是轻轻揉搓,然后挪了挪屁股,想要更加靠近旁边的炉火,只是即便如此,深夜之后的寒风,仍是冻得女孩儿瑟瑟发抖。 她扬起脏兮兮的小脸,先是冲着正将馄饨下锅的摊主咧嘴一笑,一双眼眸干净清澈,然后不由自主死死盯着摊主手里的馄饨,不知不觉,吞了下口水,然后用尽全力收回目光,继续摩擦双手。 摊主依然视而不见,能够容忍小女孩儿在这里靠着炉火喷吐出去的热浪取暖,已经是极限,毕竟这种东西不要钱,哪怕没有小女孩儿在这里,也难免浪费,可馄饨却是实打实的皮儿薄馅儿大,一个就是一颗铜子儿,一碗下来,少说十一二个,没可能平白无故送出去,否则一旦有了第一次,就难免要有第二次、第三次,万一真被这个小乞丐给赖上了,怎么办? 就像容忍小女孩儿在这里取暖,不也是自从有了第一次,就一天都没落下过? 他是来讨生活的,不是来发善心的,那是有钱人才该干的事儿,跟他这个每天辛辛苦苦摆摊卖馄饨的没关系。 也好在小女孩儿虽然看着只有六七岁模样,但却足够懂事,从来没有主动开口奢求摊主能够给她一碗馄饨,就只是坐在炉火边上,借着里面喷吐出来的热浪取暖,从来不会惹是生非,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摊主都在怀疑小女孩儿是不是哑巴,话都不会说。 但事实证明,不是。 就在前几日,这附近忽然多了一群不上台面的泼皮无赖,吊儿郎当,一身痞气,岁数都不算很大,年纪最小的那个,看似只有十二三岁,年纪最大的也才不过十八九岁,以附近一个二流家族的少爷为首,整日游手好闲,欺男霸女,无事生非。 据说那位勉强算得上是天资卓著的二流少爷,是今年夏天刚从学府毕业,因为没能通过补天阁的入阁考核,就被迫无奈只能返回家族。是真是假不知道,只听有些好事之人暗中提起,那位二流少爷其实本该能够通过考核才对,却因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很不长眼地得罪了姒家麟子,就被生生打了回来,甚至半年前重回家门的时候,还是一副浑身上下骨骼尽断、几乎没了人形的凄凉模样,在家卧床休养小半年,直到最近一段时间,这才终于能够行走无恙,许是在家卧床时间长了,实在烦闷,那位二流少爷便在能够下地走动之后,就在附近笼络了一伙地痞流氓,专门欺负那些凡夫俗子,当然许多苟且营生的小修士,同样没能逃过一劫。 好死不死,炉火旁边的这个小乞丐,就在两天之前,也是如同今夜一般,正坐在炉火旁边的地面上取暖,恰好撞见那伙地痞流氓夜半不归,途径附近,大抵本意只是想来各自吃碗馄饨便罢,当然不会给钱,摊主只是凡夫俗子,因为那位二流少爷也在其中的缘故,就打从最开始的时候便不曾想过收钱一事。等到馄饨上桌之后,其中一个看似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忽然就站起身来,吓得那位摊主一阵哆嗦,后来就瞧着那人走到炉火边上,小乞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那人一脚踹翻在地。 少年一边殴打哭喊求饶的小乞丐,一边骂骂咧咧,摊主愣了好半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那少年觉得这个小乞丐在这儿碍眼了,还口口声声说着臭味太大,飘到了锅里,连那馄饨都给熏臭了。 到最后,少年依然吃了那碗馄饨。 只是嘴里依然不断骂骂咧咧,说是馄饨已经臭了,如果不过饿得难受,肯定不吃,当然也不可能给钱。 摊主心里明白,那少年就是彻头彻尾的地痞流氓,习惯了找借口不给钱而已,实际上这一拨人吃着馄饨聊天的时候,那位二流少爷就已经说了这件事,没必要再找这种借口,就算真的给钱,那做馄饨的汉子还真能敢要不成? 一边说着,那方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笑眯眯地看了摊主汉子一眼,问了一句“对吧?” 摊主只能连连点头应是。 所以昨儿个夜里,小乞丐没来,应该是不敢再过来了。 却不曾想,今儿个又来了,当然来这儿之前,干瘦小乞丐躲在远处看了许久,一直没有见到那伙地痞流氓,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走到近前,一如既往躲在炉子旁边取暖,脸上的青肿还没下去,破烂衣服上面也还带着血迹。 摊主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炉子旁边的小女孩儿,瞧着她用力揉搓双手,然后摊开手掌放在炉火边上,虽然脸上青肿未退,尤其少年末了赏的一巴掌,让这小乞丐的脸颊高高肿起,但一双眸子依然干净清澈,被炉火映照,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倘若换个读书人来,瞧见这双眸子,应该能够说出什么特别漂亮的话吧? 可惜自己是个糙人,没读过书,啥也不懂,只知道好看。 但也看得出来,这个小乞丐虽然已经落到这幅田地,饥寒交迫,但却肯定是个“干净人”,就像那双眸子一样。 摊主摇头一笑,打散了自己的恻隐之心,实在不敢施舍一碗馄饨,便哪怕已经好几次瞥见小乞丐不由自主目光上移,看向锅里,却也只当看不见,手中笊篱捞起十二只馄饨,搁入瓷碗,叫上一声“馄饨来喽”,便端去桌上,笑呵呵说上一句“收您十二颗铜子儿,请慢用”,便重新回到炉火一旁,继续煮馄饨。 炉子旁边忽然传来咕噜一声。 小乞丐脸颊红红,低下头去,捂住肚子,拼命咽口水,却也依然止不住声音传出。 摊主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装模作样抬起头来,看向人影寥寥的街道,一阵愁眉苦脸。入冬之后,一旦入夜,气温骤降,街道上行人难免少去许多,所以每到这种时候,馄饨摊的生意总是不太乐观,也好在之前几个季节存了一些钱下来,再加上现在也不是没有半点儿收入,所以想要熬过这个冬天,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赶在年关的时候,给自家那位因为有了身孕就不能陪他出摊的婆娘添一件新衣。 不过有了孩子之后,开销更大,或许还是省下这笔钱更好一些? 摊主一边考虑着生计问题,一边捞起锅里已经煮熟的馄饨,再往碗里搁上几片刚刚烫过的绿叶菜,洒一把虾皮和紫菜,简简单单,桌上有辣油,愿意吃辣的自己加一些,不愿意吃辣的就这样,咸鲜味美,怎么都能吃得下去。 搁下瓷碗的时候,汉子瞥了一眼这位刚来的俊美年轻人,神色古怪,怎么好端端的男子,生了这么一副狐狸眼的女儿相?好在没怎么打扮,又不曾刻意做作,所以看着还是挺顺眼的,只是不知为何,竟会觉得这位年轻男子有些吓人。 但却是个生面孔无疑,从来没见过。 “客官,您看...” 摊主汉子伸出一只手的三根手指搓了搓,脸上赔笑。 年轻人有些意外,但也没有计较。 “多少钱?” “十二颗铜子儿。” 年轻人轻轻点头,手掌抹过气府,取了一枚银的出来,丢给摊主,后者立刻眉开眼笑,故意放慢动作,就等这位出手阔绰的大财主说上一句“不用找了”,只可惜等到摊主汉子将钱塞入衣兜,也没等到那句天籁之音,只得道了声“客官稍等”,便转身回去,在自己的钱匣子里翻出一大把铜子儿回来,送到年轻人手里。 后者收钱收得理所应当。 实际上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摊主汉子回去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心里嘀咕两句。 “有钱人还这么抠门,牙齿缝里虽然抠出一些也不止这些找零的钱了,真好意思要...” 当然没敢说出声来,毕竟摊主汉子在此营生多年,最基本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能够猜出这种年轻人的具体身份,深知有些话不能说出口来,哪怕声音再小,也瞒不过去,很容易就会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毕竟对于这些山上人而言,凡人便是蝼蚁一般,就像自己小时候还在村子里,闲着无聊就会弄些胰子水灌进蚂蚁窝里,不以为耻,反以为乐,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在这些山上人眼中,自己就跟那些蚂蚁没什么区别,随随便便就能轻易踩死,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摊主心里埋怨不已,暂且没有更多客人,就干脆坐在炉子一旁休息起来。 街道另一边,忽然乌央乌央走来一大拨人。 为首的是个面带病容的公子哥,只是腿脚有些不太灵便,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大袖里面,随着走动时的身形摇晃,偶尔还会露出一些白色纱布,身上带着浓厚药味。而其身后,则是一群就连走路都是每个正形的人,年纪有大有小,相差不多,相当年轻,都是一副流氓痞子的模样,其中绝大多数人的衣着打扮相当市井,只有两人,穿着整洁干净,尤其与那公子哥并肩而行的男子,锦衣华服,格外清凉,其实是身上这件衣裳并非寻常,而是一件实打实的珍贵法袍,不仅能够在与他人打斗之时防御卸力,并且穿在身上还能保持冬暖夏凉,所以哪怕男子只着单衣法袍,依然不会觉得天气寒冷。 一拨人还没走到近前,摊主汉子就已经瞧见了他们,立刻紧张起来,不断眼神示意炉子另一边的小乞丐,只可惜后者本就饥寒交迫,前两天又落了这么一身伤,实在是雪上加霜,也便不知什么时候就已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对于摊主汉子的示警,一无所知。 为首的公子哥与身旁人说说笑笑,途径馄饨摊子的时候,瞥了摊主汉子一眼,后者立刻吓得全身紧绷。 好在今儿个一群人方才吃饱喝足,浑身酒气,所以对于这里的馄饨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眼见这群流氓痞子已经走过摊子,摊主汉子方才松了口气,就忽然听到人群之中传来一声轻咦,一群人随之停下脚步。 那个方才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嬉皮笑脸走了出来,满身酒气,不怀好意看向面露惊恐之色的汉子。 “前两天没有掀了你的摊子,不知好歹是不是,还敢让这小乞丐留在这里,你就真不怕老子砸了你这破烂摊子?” 摊主汉子连忙赔笑道歉。 少年脸色蓦然一板,冷哼一声,低头看向那个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小乞丐,抬腿一脚直接踹在她的肩膀上。其实原本是想踹这小乞丐的脑袋,只是方才喝了不少酒,这才没个准头,踹在了肩膀上。可即便如此,小女孩儿毕竟身板瘦弱,实在挨不住这一脚,就直接滚了出去,脑袋磕在一张桌子的桌腿上,直接撞得桌子滑出一段距离,小女孩儿的脑袋也立刻鲜血汩汩。 更加迷迷糊糊的小乞丐,哭都哭不出来,更爬不起来,倒在血泊里,只能呜咽两声。 摊主汉子心头一跳,心里暗骂,既是在骂这个少年出脚没轻没重,也是在骂自己不该一时心软,留下这个小乞丐在这儿取暖,如今倒好,被人一脚踹死在了摊子上,从这以后,又还会有多少人愿意来他这个死过人的摊子吃馄饨? 没人吃馄饨,也就没有钱赚,家里已经有了身孕的婆娘又该怎么办? 摊主汉子已经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一脸苦相。 瞧见这幅光景,流氓少年立刻有些慌了神,毕竟遇强怕强,恃强凌弱这种事儿少年虽然做过不少,鸡鸣狗盗的下作之事更多,但杀人确实还是头一回,眼见那个小乞丐已经进气无多,少年醉意立刻消了大半,慌慌张张扭头看向为首的那位公子哥。 后者满脸病容,面露不屑。 “踹死一个小乞丐罢了,没爹没娘的小贱种,死就死了,还怕真有人来找你麻烦?” 少年吞了口唾沫,哆哆嗦嗦。 “这,这我倒是不怕,但我怕鬼...” 公子哥已经不再耐烦,随手丢出一张黄纸符箓在那少年手里。 “将这镇邪符贴在那个小乞丐身上,然后连人带符,一起烧了,动作快点儿,没听蒋兄方才说过前面最新开了一家红香馆,还有好些都是雏儿,晚了你就自己留在这儿吧。” 闻言如此,摊主汉子当即一惊。 少年已经会意,脸上满带谄媚之色。 “梁哥儿别恼,马上,马上就好。” 言罢,少年就已经扭头看向摊主汉子,眉头一皱,骂了一声“赶紧滚,不然连你一起烧”,吓得摊主汉子一个哆嗦,连忙抱走钱匣子躲到远处,一脸肉疼地望着少年将那镇邪符贴在了小乞丐身上之后,就开始着手搬来旁边的桌凳丢在小乞丐周围,等到确保小乞丐断无活路之后,就又开始犯愁手头没火。 随后望向那只火焰熊熊的炉子,少年咧嘴一笑,手脚麻利,搬来更多桌凳,顺便骂走了摊子上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其实不必少年驱赶,这些客人就已经十分知趣地起身离开,任凭少年将那桌凳全部搬走,堆在火炉与小乞丐之间。 只唯独那位年轻人,仍是埋头大口吃着碗里的馄饨。 其实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几套桌凳,但少年懒得绕远,眼看已经不差多少,就直接满脸阴沉地走了过来,嘴里骂骂咧咧,什么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什么八辈子没有吃过馄饨,一边骂,一边抬手就要掀了桌子。 然后少年蓦地惨嚎一声,直接双脚离地,倒飞出去。 第388章 斩草除根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拨吵吵闹闹的地痞流氓忽然安静下来,眼睁睁看着一道人影从这里激射而出,然后远远砸在街道另一头,落地之后先是滑出一段距离,然后就开始翻滚起来,滚了不知多少圈,一路所过,满地鲜血碎肉,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就已经不成人形。 呼噜一声,桌子旁的年轻人吃下碗里的最后一只馄饨,然后端起瓷碗,仰头喝下几大口馄饨汤,滋味儿不错,咸鲜味美,大冬天的吃上这么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要比喝酒还舒服。 其实云泽只是在去往书香斋的途中,忽然瞧见了这个馄饨摊子,瞧见摊主汉子的馄饨确实皮儿薄馅儿大,就想着既然已经做好了打算要放松一两日,时间充足,不必着急,再加上今晚的寒风确实格外冷冽,便干脆坐了下来。十二颗铜子儿一大碗馄饨,搁在其他一些小地方,已经算得上是价格昂贵,但在临山城这里,却是物美价廉,尤其云泽已经习惯了花费灵光玉钱,甫一换成金银铜之类的凡人钱币,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好在之前远行八千里的时候,虽然也曾将身上所有钱财包括金银铜这些散碎小钱全部留给穆红妆,但后来也因为买了两把油纸伞的关系,就多出了一些凡人钱币,否则这碗馄饨吃不吃得到,还真不太好说。 只是这拨地痞流氓,实在是有些扰人雅兴。 山上有个一身拳意勃发的,同样如此。 但云泽依然手下留情了,至少给那只是凡夫俗子的地痞少年留了尸体,否则就凭他嘴里骂骂咧咧的那些难听话,还敢动手掀了这张桌子,没有一巴掌将他拍碎,已经是大发慈悲。 云泽放下瓷碗,扭头看了一眼那个躺在血泊当中,被桌凳压在下面的小乞丐。 还没死透。 小女孩儿呼吸颤抖,努力睁开眼睛,眼皮沉重,本就脏兮兮的小脸被鲜红血迹污了大半,只是即便如此,女孩儿的眼睛也依然干干净净,却唯独可惜已经没了多少光彩,眼帘缓缓开合,每一次努力睁开,都要比起前一次更加沉重艰难。 云泽缓步走上前去,隔着许多堆在她身上的桌凳,注意到女孩儿虽然已经到了将死之际,却也依然死死攥着其中一只手不肯放松。 许是因为长久以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缘故,女孩儿身躯瘦弱,指如竹竿,所以根本不能藏住手里的东西,共有两颗不知从何而来的铜子儿,还有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蜜糖。 等到云泽走进,隔着这些桌凳在面前蹲下来之后,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乞丐,忽然勉强咧开嘴巴笑了笑,然后艰难伸出那只手,搁在其中一张桌子的桌腿上,缓缓摊开,露出藏在里面的东西,然后唇瓣颤抖着张开嘴巴,缓慢而又艰难说了一句话,只可惜声音细若蝇蚊,根本听不清楚。 云泽定定看了她片刻,伸出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捏起女孩儿手里的那颗蜜糖,剥开糖纸,丢入口中。 然后打从气府中取了一枚丹药出来,隔着压在她身上的许多桌凳,塞进了这个小乞丐嘴里。学府主峰每月都会按时发放一定数量的修炼资源,不同于其他几山,按照老人姒庸的要求,每月送到武山来的修炼资源都会按照人数均分开来,包括灵光玉钱、灵株宝药、丹药药散之类的修行所需,大差不差。云泽手里的这枚丹药便是由此而来,属于危急关头可以用来吊住最后一口气的那类,数量极少,格外珍稀,饶是北中学府,每月也就只会往每座偏山送去一枚而已。 山榜第一,可得此丹,有能者居之。 但在武山,却是老人姒庸仅凭心意分配。 所以上个月送来武山的的第五颗吊命丹,落在了云泽手里。 现在却到了这个小乞丐口中。 “一物换一物。” 云泽嗓音难得轻柔起来,说完之后,便起身大袖一扫,将压在小乞丐身上的这些桌凳全部扫开,然后沿着小乞丐之前一路滚来的方向,将地上有且仅有的几颗铜子儿一一捡起,重新塞到小乞丐手里。 丹药入口之中,立刻就会化作一道肉眼可见的雪白烟流,顺着喉咙沉入腹中,然后散及四肢百骸,为小乞丐吊住最后一口气,所以她的性命暂时已经无需担心,更何况只是凡夫俗子罢了,哪怕后续不再多做什么,仅凭丹药药力,也已经足够将她从那已经踏过一只脚的鬼门关给拉回来。 所以小乞丐额头上的狰狞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愈合,甚至就连干枯体形都随之变得饱满了一些,只是程度有限,因而小乞丐的模样看起来依然有些干瘦羸弱,同时已经扛不住药力,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做完了这些,云泽便不再理会这个依然趴在地上的干瘦女孩儿,任由她继续趴在血泊当中,继而转身看向旁边那拨地痞流氓,目光逐一扫过,最终落在为首的两个年轻男子身上。 一个面带病容,显然重伤未愈,锦衣华服。 一个眼窝凹陷,像是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虽为修士,却也难免如此,并且同样锦衣华服。 皆乃临山城某座家族出身的少爷。 云泽忽然咧嘴一笑,缓缓抬脚,跨出一步。 脚掌方才落地,身形微微前倾,脚下就立刻传出一声剧烈爆鸣,云泽身形猛扑出去,黑夜街道上,一抹雪白雷光,一闪而逝,伴有呲啦一声。紧随其后,那为首的病容男子立刻脸色大变,身上衣袍同样不凡,立刻鼓荡起来,两袖之中剑气满萦,激射而出,凭空之中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剑气碎裂,流萤四溅。 而其身后,那个眼窝凹陷的家族少爷,同样反应极快,当即怒喝一声。 “大胆!” 男子瞠目怒张,大袖一扬,脚下一跺,周身上下立刻腾起一片神辉,随着男子剑指一划,立刻化作两条出洞蛟龙一般,向着云泽绞杀而去。 看着吓人,却是一触即碎。 云泽抬手一把抓烂了迎面绞杀而来的两道神辉,身形势如破竹一般来到两人身前,面带病容的那个,实力不算很差,只可惜身上重伤还未完全恢复,饶是有着诸多手段,也依然不敢竭力出手。眼窝凹陷的那个,更加不堪,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甚至就连修行底蕴都已经变得虚浮不堪,饶是修为境界在年轻一辈当中绝不算低,却也只是空有其表。 诸如后者那般的家族少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为中庸。 至于前者,云泽根本懒得理会这番出手是否会被说做趁人之危,身形来到两人中间,双臂一展,十指如钩,掌心雷弧凝聚各自化作一粒雪白珠子,倘若真要抓在这两人喉咙上,不消多说,必定落到一个人首分离的下场。 只是即将得手之际,明明距离斩杀这两位家族少爷已经近在咫尺,可云泽仍是果断放弃,同时身形爆退,重新回到那个小乞丐旁边。 两位家族少爷的跟前,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各自多出了一位老人。 惨被吓得脸色苍白的两人,终于回过神来,各自揉了揉被那苍白雷光刺得流泪的眼睛。眼窝凹陷的那个家族少爷,方才恢复过来,立刻面露狰狞之色。 “杀,给我杀了他!不知好歹的狗杂碎,敢对本少爷出手,老子剥了你的皮!” 云泽没去理会那个蠢货的谩骂,死死盯着忽然出现的两位老人。毫无疑问,若非是这两位少爷身后家族的本姓长老,就是客卿供奉之类的存在,当然算不上什么护道人,却也一直都在履行护道人该有的职责,保护这两位少爷不会因为惹祸上身,忽然就死在什么地方。 一个炼炁化神境,一个炼神反虚境。 仅在临山城的情况而言,修为境界不算很低。 那个面带病容的家族少爷,忽然回手一巴掌,重重扇在旁边那位暴跳如雷的蒋姓少爷的脸上,格外清脆响亮,打得这位蒋姓少爷直接趴在地上,张嘴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 修为境界略低一些的老人眼角一跳,却也并未出声阻止,甚至不曾回头,只是紧紧盯着站在那里的云泽,神色复杂,连连变幻,甚至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自己逃命。 紧随其后,那位面带病容的家族少爷便不再理会趴在地上满脸错愕的蒋姓少爷,挤出两位老人中间,上前两步,弯着腰,满脸谄笑。 “云...云兄勿怪,今日之事,是在下等人喝了些马尿,一时神志不清,没能认出是云兄在此,扰了云兄的雅兴,还请见谅。按理来说,今日是在下等人不慎得罪了云兄,本应赔礼道歉,只是在下今日确实出门匆忙,实在是身无长物,不如这样,在下钱塘,家父临山城钱家族主,过两日,等在下托人寻到一些好的物件之后,在下就亲自安排一桌宴席,顺便叫来家父与蒋家族主,一起为云兄赔礼道歉,这般安排,您看...如何?” 真名钱塘的钱家少爷,说话时连连搓手,确实紧张。 包括在其左右两侧身后的老人,同样不敢因为云泽只是小辈就端着架子,毕竟乌瑶夫人如今就在临山城中,并且好死不死,所居之处距离钱家蒋家不算很远,都在同一条街上,倘若真是得罪死了眼前这位云大魔头,且不说今夜能否将其留下,或许不到明早日出,钱家蒋家,就会家破人亡。 乌瑶夫人可是恶名盛传已久的圣人。 身边还有红香阁的上代麟女,入圣修为,以及那个曾与蒋家少爷有过一些矛盾的黑衣小童,真实身份并不知晓,却也是个入圣修为。 甚至不必乌瑶夫人亲自出手,只需黑衣小童独自一人,就能杀得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区区二流家族罢了,尤其蒋家,还是居中之流,哪怕族中修为境界最高的那位坐镇老祖,也才只有炼神反虚境而已,尽管距离炼虚合道大能境已经只差一步之遥,却毕竟还是差了那么一步之遥,倒是钱家,族中确实有着炼虚合道大能境的老祖坐镇,但在乌瑶夫人也或那个黑衣小童面前,没甚区别。 反而是云泽有些奇怪这三人的态度,然后斜着眼睛看向街道一边的尽头,有个个子不高的小人,在夜色里蹦蹦跳跳而来,等到走进之后才能瞧见,这人两只手里各自拿着一串糖葫芦,左右两边各自咬过一口,一直来到几人面前之后,方才停下,然后一口咬掉左边那串糖葫芦上只剩半个的山楂,一边吃,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三人,明显不怀好意。 身为蒋家客卿的老人,立刻两股战战,腿脚发软,险些就跟上次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 另一位身为钱家客卿的老人,同样脸色极差。 黑衣小童扭头看向云泽,将左手那串糖葫芦递了过去。 “泽哥儿,剩下的山楂我都没碰过,还是干净的,你吃不吃?” 云泽摇了摇头。 黑衣小童立刻咧嘴一笑,张嘴便在第二颗山楂上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开口问道: “这几个家伙,怎么处置?” 云泽已经转身蹲在那个小乞丐身边,正弯腰将她抱起来,闻言之后,扭头看了这几人一眼。 “斩草除根。” 黑衣小童双眼一亮。 “好嘞!” 一群人立刻面如死灰。 云泽抱起那个小乞丐之后,还没走出两步,忽然回过头来。 “等等。” 黑衣小童正待出手,闻言立刻一个踉跄,险些趴在地上,稳住脚步之后扭头看向云泽,面露狐疑之色。 一群地痞流氓连同两位家族少爷与老人,面露希冀,原本还以为这位云大魔头忽然换了心思,只是等到云泽开口之后,这群人立刻面露绝望。 “你那糖葫芦在哪儿买的?” 黑衣小童伸手一指。 “前面,有个老头儿,应该还没收摊,但也快了,泽哥儿要买的话请快。” 云泽微微点头,怀里抱着那个小乞丐,倒也不曾在意被她染了一身血雾,举步而去,再也没有半点儿停留。 黑衣小童回过头来,面露狞笑,张嘴咬下左右两串糖葫芦上的半颗山楂,吃的脸颊鼓鼓。 ... 云泽没去理会身后传来的惨嚎阵阵,知道黑衣小童肯定手段残忍,毕竟以其修为境界,要杀这么一群人,除了两位老人当中修为境界更高一些的那个之外,甚至还要将那老人包括在内,都是吹口气的功夫而已,根本没可能发出这些扰人清静的声响,但也不太在意,只是将怀中那个小乞丐拖了起来,让她能够趴在自己肩膀上,至少这样可以睡得舒服一些。 走出一段路后,果不其然,还有一位古稀老人穿着破旧大袄,在冬夜的寒风之中缩在墙角,肩上扛着一根草把子,顶部用干草扎成一团,以粗布包裹一层,上面依然插着几串糖葫芦,已经所剩不多。 两颗铜子儿一串糖葫芦,价格不贵。 云泽买了两串,其中一串就在手里拿着,另一串则是直接吃了起来,继续往书香斋走去。 怀里这个小乞丐,虽然模样看着有些凄惨,实际上已经无恙,只是身子骨太弱,又是凡夫俗子,所有扛不住药力,额头上的伤势还没完全恢复的时候就已经沉沉睡去,到这会儿,依然呼吸均匀,没有半点儿苏醒过来的架势。 小乞丐轻得过分,趴在云泽怀里,下意识的两只手揪着他的衣领,其中一只手里还死死攥着有且仅有的几颗铜子儿,脑袋枕在肩膀上,脏兮兮满是血污的小脸埋在脖颈里。 睡得还算香甜。 云泽很快吃完了一串糖葫芦,丢掉签子,伸手捏了捏小乞丐的纤细手臂。有些人可以通过摸骨的方式判断出一个人的骨龄如何,但云泽并不懂得这些,所以捏了几次也依然无法猜出小乞丐具体多大,只能通过表面大概看出,约莫是在六七岁左右。 但实际年龄应该不止这些。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大轰鸣,有灵光冲天而起,形成通天彻地的一座巨大光柱,几乎照亮了整个黑夜。 云泽暂且止步,转身看去,接着灵光冲天,依稀能够见到黑衣小童盘腿坐在空中,其中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串没能来得及吃完的糖葫芦,然后张嘴咬下一整颗山楂,一边吃一边扭过头来,吞下嘴里的山楂之后,就远远冲着云泽咧嘴一笑。 然后张嘴咬下最后一颗山楂,将手里光秃秃的签子一丢,立刻化作一抹流光激射而去,最终落在临山城中的某座人家,短暂死寂之后,便再度冲起一道通天彻地的粗壮灵光,震得整座临山城颤抖不已,轰鸣不止,神光通天搅碎云霄,下沉地户,将那家族大宅连同所有人,全部抹消,只留深坑一座。 毕竟自家泽哥儿之前吩咐的是斩草除根嘛。 第389章 瀅 书香斋的掌柜,出乎意料,原本以为会是一位君子贤人,最差最差,也得是个读书人,毕竟就连芝兰室的掌柜都已经担得起君子之称,并且还在南山君说来,是个“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真君子,那么书香斋的掌柜就理应不会落后于人才对,毕竟世家圣地的脸面之争,也会或多或少牵扯出无形中的大道之争,底蕴之争,这也是很多门派家族不惜代价寻找客卿供奉,用以填补脸面的关键所在。 另一方面,书香斋可是书铺。 却不想,这里的掌柜竟然是个趴在桌上雕刻一只小巧物件的大胡子匠人,听到有人深夜进门,匠人微微抬头,冲着云泽憨憨一笑,然后目光落在他怀中那个小巧人影上,瞧见了一大一小两人身上满是血迹,立刻丢下手里的刻刀与还未成型的木雕,起身跑去后院,不多时便取了一只红色瓷瓶出来,递到云泽面前。 “药散,外伤。” 大胡子匠人嗓音粗厚,说话有些不太利索。 云泽大概能够听懂,微微摇头,道了声谢,抱着怀里的小乞丐在书桌一旁坐下,原本是想将她暂且搁在一旁,任其去睡,却不想,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竟是死死揪着自己的衣领,怎么都不肯放手。 无奈之下,就只得暂且将其抱在怀里,然后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目光扫过,确实见到了几部难得一见的孤本善本,有些意外,便随口问了一句书香斋的背后主家,方才从那大胡子匠人口中得到“天玑”二字的回应。 倘若没有记错,这一代的天玑麟子,此间应该也在北中学府,并且还在灵山上,名唤叶知秋,是个儒雅随和的模样,具体本事如何,云泽只在进入学府当日远远与他见过一面,甚至就连招呼都未打过,也便不曾知晓此人究竟都有哪些手段。不过两人毕竟就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所以云泽也就未曾多想,随手取了一本名唤《太霄琅书》的古老善本,回到书桌一旁,一边怀中抱着脏兮兮的小丫头,一边擦干净手掌血污,翻看起来。 大胡子匠人见到云泽不愿多说,也就没再继续留下,将那红色瓷瓶的药散搁在桌上之后,就返回柜台后面,继续拾起刻刀与那还未成型的木雕,继续伏在桌案上瞪大了眼睛细细雕琢手中之物。 在其身后,有着一座形状舒展的成品,看起来像是出自大胡子匠人之手的迎客松,整体以黄花梨木雕刻而成,个头极大,枝叶伸展形成木架,所以几乎每一处可以用来搁置物品的地方,都已经摆有各种形形色色的木雕,绝大多数都是异兽模样,像是背生鸟翅的蠃鱼,像是展翼提脚的鸾鸟,亦或白首马身的鹿蜀,形态各异。除此之外,另有云泽曾经见过巨大骸骨的天狗、蛊雕之流,更有一头栩栩如生的驳兽,立在松架舒展而出的一条枝叶上,作仰天嘶吼状,一身毛发纹理,纤毫毕现。 鸦儿姑娘就曾在北中学府的古界小洞天中收服过一头驳兽,在那日通过了最后一关拦路虎之后,就将它藏进了一张特制的符箓当中,为的就是能够将那驳兽顺利带出古界小洞天,到了武山方才放出,如今就在武山上的某处山坳当中,每日都要进食大量生肉,并且非虎豹不食,极为挑剔,不太好养。 云泽扭头看了片刻,大胡子匠人有所察觉,抬头咧嘴憨憨一笑,之后就重新埋下头去,认真雕刻。 很快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形状。 云泽双眼虚眯,看了片刻,能够认出是个鱼身蛇尾鸳鸯头的虎蛟模样。 大胡子匠人肯定见识不凡,经历也不凡,若非如此,怎么能够凭空雕出这么些形形色色的古怪异兽,并且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大隐隐于市? 应该算不上。 云泽不再继续多看下刀缓慢的匠人,将目光转而放在面前这本《太霄琅书》上,书本已经十分破旧,书页泛黄,其上字迹很多都已模糊不清,但也勉强可以读得顺畅。翻过几页之后,方才发觉,原来是部早已失传的道家典籍,恐怕世上已经留存不多,甚至只剩这一本,既不在早已没落的道一观,也不在如今天下道家执牛耳者的太一道,反而出现在这小小书铺当中。尽管书香斋是以孤本善本之多而闻名,但这部《太霄琅书》,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叫《太霄琅书经》,还是不该留在这里。 只是想一想背后主家,云泽也就随之释然。 天玑圣地,亦是与道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关于其中最富盛名的《禄存星经》,其实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便天玑圣地修行《禄存星经》的修士,不仅能在与人捉对厮杀的过程当中偷来对方手段的真形假意,谓之“师夷之技以制夷”,并且能在一场大战之后,将这些偷学而来的手段谨记于心,通过《禄存星经》本身神意,继续推演直至成熟,使之彻底成为自己的手段,最终走上一个技多不压身的复杂路子,并且还会美其名曰“集百家之所长”。 颇有些洞明圣地老秀才那种“道法自然”的意思。 但也只是形似罢了。 所以云泽翻阅这部《太霄琅书经》的时候,很快就注意到其中一句话。 “人行大道,号为道士;从道行事,故称道士。” 这就已经可以算是道家最为正统的典籍了。 竟然就这么摆在书香斋的书架上,供人随意研读。 云泽哑然失笑,忽然察觉到怀中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激灵灵抖了一下,好奇看去,见到小丫头并未苏醒,只是一张小脸皱在一起,就连抓着自己衣领的手指都已经死死捏紧,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云泽没去过多理会,任凭小丫头将脸埋在自己脖颈里,靠得越来越紧,一边缓慢翻书。 黑衣小童随后跨入书香斋门槛,瞥了一眼柜台里面抬头与之对视的大胡子匠人,翻了个白眼,扭头快步跑到云泽身旁,在书桌另一边爬上长条凳,双臂叠放桌面,下巴枕着手臂,双腿悬空,前后摇晃,双眼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云泽怀中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 云泽看他一眼,然后继续翻书。 黑衣小童忽然好奇问道: “泽哥儿今个儿怎么忽然开始大发慈悲了?这小丫头该不会是哥儿早年间与谁偷偷生下的娃娃吧?那也不对呀...” 黑衣小童嘿咻一声,跳下条凳,绕过桌子跑来这边,伸手捏了捏小乞丐的纤细脚腕。 “这丫头骨龄都已经十岁了,那个时候的哥儿,才多大?” 云泽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懒得解释,停下翻书的动作之后,目光看向旁边的书架,在那书架上孤本善本最为集中的一处,其中一本书的后面,忽然瞧见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像是绿玉雕琢而成,身着莲花裙,头戴莲花箍,正好奇望来。 按照《白泽图》所解,这个小家伙应该名唤翻书小人,精魅的一种,与那文小娘一般,都是靠着汲取书香之气而成型,但两者之间最大的不同,则是文小娘亲善近恶,仅靠圣贤书的书香之气而成,可这翻书小人,却是汲取诸子百家的书香之气而成,也便没有什么亲善近恶的说法,只会单纯喜欢亲近读书人,无论善恶。 云泽与那翻书小人对视片刻,没去理会这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知道它是已有主家的,并且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修为境界不知深浅的大胡子匠人,便收回目光,随后开口问道: “你说这个小丫头骨龄十岁?” 黑衣小童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骨龄这种东西,小子肯定不会看差的,更何况还是凡夫俗子,就是十岁。” 云泽看了眼怀里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 方才不过六七岁大小。 黑衣小童开口道: “这小丫头长成这副模样,明明已经十岁的骨龄,却看着只有六七岁,干干瘦瘦,肯定是好些年都没有吃饱饭了...泽哥儿难不成真是动了恻隐之心?”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 其实原本想说的是“泽哥儿难不成是看重了小丫头的潜力,想要将她养大,做个童养媳”,只是这话没敢说出口,否则挨一顿打倒是没什么,毕竟自家这位泽哥儿如今也才十二桥境的修为,打得再狠,他也不怕,毕竟看着虽然是个细皮嫩肉的模样,其实本体也是叱雷魔猿,皮糙肉厚,可若被自家夫人知晓此事,再怎么皮糙肉厚,也肯定扛不住。 所以黑衣小童忍得相当痛苦。 云泽没去理会,一只手端着怀中干干瘦瘦的小丫头,想了想,忽然伸手抹过气府,取了一把铜子儿出来,搁在黑衣小童见机行事捧在一起的双手手心当中。 “你去附近逛一逛,还有没有哪家点心铺子没关门的,买些蜜糖回来,顺便准备一些搁得住的吃食...算了,吃食就不要了,买些蜜糖,再买些糕点就行了。如果点心铺子全都已经关门打烊,你就自己想办法,记得把钱给人家。”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 云泽知道这家伙心里想的什么,将目光重新放在面前书本上。 “我确实不是好人,但也还没坏到那种程度。” 黑衣小童哂然一笑,痛快答应一声“好嘞”,就立刻转身跑了出去。埋首在柜台后面的大胡子匠人抬头看了云泽一眼,略作思索,忽然丢下手里的刻刀和已经逐渐成型的木雕,起身来到一旁的书架,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随后走到角落里的一只巨大书箱一旁,从里面翻出另一本书,一同搁在云泽手边。 大胡子匠人咧嘴一笑,指了指云泽怀里的小丫头。 “让她,看这书。” 说完之后,大胡子匠人就转身回去柜台后面。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将两本书错开。 搁在上面的那本,云泽随意翻了翻,已经看出这是一本稚童启蒙用的识字书籍,相当常见,只是没有想到书香斋这种背后立着一座庞然大物的地方竟然也有。而在下面的那本,却是印着《武道正经》四个字。 好大的口气! 云泽看了一眼柜台后面瞪着牛眼,满脸认真之色的大胡子匠人,有些拿捏不定这人的目的究竟何在,然后伸手翻开那本《武道正经》,里面统共记载一十九招,包含一招拳法在内,以及十八般兵器的所有用法,各取一招,有些杂而不精的意思,但是细看下去,却会发现其实另有乾坤,只是具体如何,云泽却又有些看不出来,就像眼前蒙了一层看似浅薄,实则极为厚重的大雾,虚无缥缈如同镜花水月,并且一旦看得久了,就还会头脑发懵,眼前发黑。 忽然惊醒过来,云泽心头凛然,立刻将书合起。 随后阖起双眼,静心吐气,直到许久之后方才终于张开双眼,眼眸当中随之出现两条极为纤细的雪白丝线,由自瞳孔之中飘溢而出,重新翻开书本。 镜花水月显真容。 绘有招式图画的那几页,上面线条格外简单的小人,立刻就在云泽眼中动了起来,原来每一招都是一套上乘武学,从起式到收式,一丝不苟,循环往复,同时小人体内浮现出极为纤细的金色丝线,沿着特定的轨迹缓缓流转,或急或慢,或是一鼓作气,需要行走哪些经络,需要灌入哪些穴窍,灌入多少,清楚分明。 云泽心头震动,合起书本,重新看向柜台后面的大胡子匠人。 正巧撞上那人极为惊愕的目光。 大胡子匠人很快回过神来,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憨憨一笑。 “武道,天眼,窥真容。” 说话依然不太利索。 大胡子匠人随后伸手指了指云泽怀里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说出一句让云泽实在难以置信的话: “天生的。” 云泽低头看向怀里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仍旧记得,小丫头眼睛一直都是干干净净,清澈见底,哪怕已经到了弥留之际,黯淡无光,也依然不曾见到半点儿浑浊,犹似双月同天,端的好看。 却也仅限于此。 没有半点儿武道天眼的异象。 大胡子匠人想了想,再次丢下手里的刻刀与木雕,已经是自从来到这座书香斋担任掌柜之后,破天荒的头一遭数次起身,然后再次来到云泽对过坐了下来,伸出一只手虚空一点,云泽怀里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就立刻紧了紧眼皮,缓缓张开。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大胡子匠人咧嘴憨笑。 “萦损柔,柔肠,困...酣娇眼,欲,欲开...还闭!呵呵...” 云泽哑然,不曾想,这说话都不利索的大胡子匠人,竟然还真的是个腹有诗书的。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扬起小脸,望着云泽看了片刻,忽然脸颊一红,重新将脸埋在肩膀上,又忽然记起什么,连忙起身,惊慌失措伸手抹了抹云泽肩膀处的衣裳,这才发现,原来上面已经染满了血污。 小丫头立刻紧张起来,惨兮兮地看着云泽,满脸愧疚。 云泽将她放在桌子上,方才只有六七岁左右的模样,坐在桌子上,依然不会显得太高。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缩着肩膀,闻言之后,唇瓣微张,却还没有发出声音,就又重新闭上,连连摇头。 云泽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只是在此之前,小丫头瞧见云泽伸手,忽然就吓得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也下意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直到云泽将手按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揉了几下之后,已经习惯了挨打挨骂的小丫头,这才终于逐渐放松下来,睁开眼睛,满脸好奇的望向眼前这个被她弄了一身血污的男子。 黑衣小童恰好拎着一大袋子蜜糖和许多糕点回来,一眼就瞧见那个小丫头已经醒了过来,立刻双眼一亮,快步跑来一旁,将糕点丢在桌面上之后,伸手掏出一颗蜜糖,高高举起,咧嘴而笑。 “脏丫头,给你的!” 闻言之后,那可怜兮兮的小丫头,立刻变得更加可怜。 云泽伸手拿过那颗蜜糖,剥开糖纸,递到她的嘴边。 “不用害怕,衣裳等我回去之后随便换一件就行了,这是给你的,吃吧。” 小丫头眼神怯怯,迟疑许久才终于张开嘴巴,将蜜糖吃入口中。 然后立刻眯起眼睛,月牙儿一般。 云泽将她重新抱在怀里,再次轻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胆子大了一些,双手环着云泽脖颈,闻言之后,抿了抿唇瓣,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答道: “柳...” 然后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 “我爹姓柳,我,没有名字。” 云泽默然,皱了皱眉头,能够大概猜到是这小丫头的爹娘死的早,还没来得及给她取名字,随后扭头看向旁边那部以作稚童启蒙之用的书本,之前因为想要确定这本书的内容,就随意翻了几页,其中恰好有个不太常见的字。 但用在小丫头身上,挺合适。 柳瀅。 第390章 下贱 先天体质并不多见,亦或该说先天鼎炉,美人骨赵飞璇是一个,无垢道体青丘狐是一个,再就是先天剑胚的尉迟夫人与卫洺,云泽走过不少路,见过不少人,却也只知这么四位,却不想,如今出门放松放松,竟是再次碰见了一位,先天武道天眼,或者该说先天武道胚子更加合适。 云泽将怀里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搁在自己身旁,与自己共坐一把条凳。 小丫头如今虽然已有十岁,却方才只有六七岁模样,坐在条凳上,双脚不能着地,只有胸脯以上能够出现在桌面上方。云泽将黑衣小童买来的蜜糖与糕点,全部推到小丫头面前,坐在对面的大胡子匠人立刻起身沏了一壶茶水搁在桌子上,顺便倒上一杯茶,笑呵呵推到小丫头面前,只是大胡子匠人的模样着实有些吓人,小丫头口中含着蜜糖,有些害怕,拧着身子抱着身旁的云泽,不敢抬头。 大胡子匠人有些委屈。 云泽拍了拍小丫头骨头硌手的肩膀,将她揽在怀里,再将桌上那杯茶水拿到小丫头跟前。 “既然没有名字,那以后就叫柳瀅好了。” 一边说着,云泽一边将那以作启蒙之中的书本拿到近前,摆在桌子上,伸手指了指印在上面的“瀅”字。 “这个字不太常用,有些复杂,你先自己好好看看,以后有时间我再教你应该怎么写字。至于另外一本...” 云泽抬头看向坐在对面望着柳瀅憨笑的大胡子匠人,有些好奇这人的来历,怎么如此轻易就将这么一部《武道正经》送了出来,是看在席秋阳也或乌瑶夫人的面子上才会如此,还是盯上了这个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想要从他手里带走,带回去好好培养,为天玑圣地再添一位麟女人物。 亦或是将柳瀅当作赵飞璇那般? 云泽虚眯双眼,心中还在暗自揣度,黑衣小童斜瞥了看似傻呵呵的大胡子匠人一样,转身搬了张条凳摆在两人侧面,嘿咻一声,跳了上去,干脆蹲在凳子上,自己倒一碗茶水,拿了块桃花糕塞进嘴里之后,指了指大胡子匠人含糊不清道: “这家伙是天玑圣地的客卿长老,说是半步圣人,其实就是入圣圆满,只差临门一脚了,我以前听人提起过,姓甚名谁不知道,只知道别人都管他叫大胡子,散修出身,虽然是个憨憨傻傻的模样,但以前最好四处游历,天南地北都走过,最后不知天玑圣地给了什么好处,忽然就在人家那里扎根了,跟着就来了这座临山城,负责看守这座书香斋。” 黑衣小童咽下嘴里的桃花糕,再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这才继续说道: “泽哥儿没事儿可以常来,跟这傻子打好关系之后,说不得还能从他这里弄到那部最为顶级的神识修炼之法,咱也不知这傻子究竟从哪儿弄来的神识秘术,总之这件秘术一旦修行有成,只在神识方面能够带来的裨益之大,就算比起玉衡圣地的那部《廉贞星经》,也是不遑多让。” 云泽愕然,扭头看了眼坐在对过的大胡子匠人。 后者咧嘴憨憨一笑。 黑衣小童嬉笑道: “泽哥儿不必惊讶,这大胡子确实是个脑袋迷糊不清的,就算当面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也没事。天下修行之人万万千千,这家伙算是独一份儿,所以虽然只是一介入圣,但名气就算比起许多圣人也不落下风,毕竟这家伙一天到晚不是雕刻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就是呵呵嘿嘿地傻笑,只要不跟他动手,就算指着他的鼻子骂遍了他的祖宗十八代也一样没啥事儿,这么一个放眼整座天下都难得一见的奇葩,想不出名也难呐!” 闻言之后,云泽立刻深深看了面前这个大胡子匠人一眼。 相较之下,显然还是黑衣小童更傻一些。 甚至可以说,那些将这大胡子匠人当作傻子的人,或许在这大胡子眼里才是真正的傻子,且不自知。 云泽沉默片刻,伸手拿起旁边那本《武道正经》。 “这是你的?” 大胡子匠人憨憨一笑,点了点头。 云泽又问: “真给柳瀅了?” 大胡子匠人再次憨笑点头,还笑出了声音。 “嘿嘿...” 云泽默然,再次深深看了这个大胡子匠人一眼,彻底放下心来,道了声谢,将《武道正经》连同那本启蒙书籍一起收下,没有自己揣进怀里,也没有收入气府当中,而是摆在小丫头柳瀅面前桌面上,示意自己不会横插一刀。 大胡子匠人这才起身回去柜台里面,继续瞪大了牛眼认真雕琢那件还未完美的虎蛟木雕。 云泽拍了拍怀中的小丫头柳瀅,合起面前那部《太霄琅书经》,起身还回书架上原本的位置,原本还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如今瞧着小丫头逐渐放开心怀之后,对着桌上糕点细嚼慢咽的模样,终究还是打消了原本的想法,收起桌上那些蜜糖糕点与两部书本,再将小丫头柳瀅重新抱起来,就叫了一声还在晃悠双腿的黑衣小童,一起出门离开。 深夜时分,街道上已经行人寥寥。 云泽很快就在附近的一条街道找见了一家还未打烊的客栈,进门之后就直接要了一些容易消化的粥食,正待寻找座位的时候,就忽然瞧见大堂角落里坐着两人。 愁眉苦脸喝闷酒的秦九州,与低头不语的木河镇少女。 不是因为记得少女才会记得木河镇,而是因为记得木河镇,所以才会记得少女,只是云泽有些意外,怎么会在这里见到这位秦姓读书人,而且还是这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对于这位秦姓读书人,云泽没有太大的偏见,只在之前远行八千里途中,途径第一处恶土险地的时候,席秋阳说起孟萱然此人,顺便提了一些有关这位秦姓读书人的事,知晓此人真名秦九州,出身于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包括秦九州与秦天华父子二人之间的矛盾,以及曾经闹出的种种离奇之事,席秋阳也曾一带而过。 尽管并不详细,但秦九州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云泽心里已经大概有了一个相差不多的判断。 谈不上什么亲近之感,却也不必就此疏远。 云泽径直带着黑衣小童走了过去。 低头不语的木河镇少女察觉到身旁有人,抬头看了一眼,下意识觉得有些熟悉,很快就瞪大了眼睛。尽管两人之间相处不多,甚至“从未有过任何交流”,但也因为那日所见之事比较离奇的缘故,所以少女很容易就想到了云泽的身份,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景博文。 云泽不予理会,将小丫头搁在自己腿上,黑衣小童就坐在对面。 秦九州还在盯着面前的酒杯走神。 自从摆脱了那位秦家太上,再从北城南域来到中域,一路走走停停,总算是找到了北中学府临山城,途中没有浪费太多时间,还算顺利,但自从进了临山城以后,就好像运气全部用完了,无论用过多少法子,都找不到乌瑶夫人以及孟萱然的具体去向,毕竟临山城说大不大,但说小也绝不算小,倘若对方有意躲藏,再想将她找出来,当然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时至今日,已经一旬有余。 秦九州愁眉苦脸,忽然抬手用力搓了搓脸颊,然后拿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黑衣小童坐在云泽对过,见状翻了个白眼。 秦九州嘛,黑衣小童当然认得,并且早就知晓此人已经来到林山城,并且还是奔着自家那位二夫人来的。当然自家那位二夫人不是有意在躲秦九州,只是一如既往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且对于秦九州几乎每日都要冒险一试的气机显现视如不见。所以二夫人的态度究竟如何,黑衣小童已经心知肚明,既不刻意闪躲,也不主动现身,倘若秦九州能够找到,那是他的本事和运气,若是找不到,当然最好,省得闹出什么不太好听的传闻。 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秦九州此人,显然就是那所谓的“是非”二字。 黑衣小童双脚悬空,晃了晃双腿,转脸看向坐在云泽腿上神情怯怯的小丫头,忽然开口问道: “泽哥儿,这小丫头...我是说,柳瀅,你要将她带去北中学府?还是暂且放在夫人那里?” 云泽方才伸手拿来桌上的茶壶,给那脏兮兮的小丫头倒了一杯茶水,顺便取了一块桃花糕出来,递给柳瀅。小丫头接过之后,不忘笑得眉眼弯弯,嗓音甜腻道一声谢,这才小口小口吃了起来。云泽这会儿正注意到一旁两眼泛光盯着自己的木河镇少女,虽然有些意外少女如今已是修士,怎么还会这般窘迫,却也默不作声又取一块桃花糕出来,搁在少女面前的碗碟当中。 谢安儿神情一愣,旋即脸颊通红,低下头去,声若蝇蚊说了句“多谢”。 听到黑衣小童的询问之后,云泽没去理会一旁满脸惊愕的秦九州,想了想,微微摇头。 “这件事就不麻烦二娘了,更何况我现在也还没想好究竟应该怎么面对二娘,所以柳瀅暂且跟在我身边。至于平日里的生活起居,倒也不必担心,毕竟柳瀅的年纪也不算小,洗澡穿衣之类的,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黑衣小童扁了扁嘴巴。 “我觉得未必。” 瞧见云泽皱眉,黑衣小童立刻坐直了身子,满脸谄笑。 “泽哥儿,您看呀,这小丫头今年已经是十岁的骨龄了,可这模样看着却是只有六七岁,甚至比我这幅化人的模样还要更加瘦小一些,肯定是很早就已经没了爹娘,尤其这丫头身上的这件衣裳,这么些地方都已经黑得发亮了,也不知道究竟多长时间没换过,肯定过得不是人日子,能知道衣裳应该怎么穿就已经可以谢天谢地啦,让她自己洗澡,肯定洗不干净!” 黑衣小童忽的嘿嘿一笑。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儿大避母,女大避父,更何况泽哥儿您也不是她爹,所以穿衣洗澡这些事儿,还是大夫人与...呸呸呸,是二夫人与三夫人更加合适一些。” 云泽瞥他一眼,不予理会,倒是小丫头柳瀅忽然停下了小口吃着桃花糕的动作,瞪大了眼睛,然后仰起头来,惨兮兮地望着云泽,便连手里的桃花糕都给丢到了桌子上,伸手小心翼翼抓着云泽的衣裳,满脸哀求。 眼见于此,黑衣小童伸手挠了挠头,有些不明就里。 秦九州忽然嗤笑一声。 “这么一个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头,你这黑毛畜生也敢觊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莫说是这云小子不肯答应,便是换了小生,哪怕孟姑娘从此以后都不肯再跟小生多说一个字,也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人间悲剧的发生。” 黑衣小童当即脸色一黑,胆大包天地瞪了秦九州一眼。 “圣人修为很了不起?!” 秦九州理所当然点了点头,手掌一翻,便又取了一只酒杯出来,搁在云泽面前,一边倒酒一边开口道: “确实了不起,一根手指就能捻死十个你。” 黑衣小童一阵龇牙咧嘴。 云泽轻轻摇头。 “行了,柳瀅我自会带上山去,学府武山的具体情况你不知道,如果她真是那什么先天武道胚子,对她有好处。至于洗澡穿衣这些小事,我自会找人帮忙。” 闻言之后,黑衣小童立刻没了脾气,病怏怏地趴在桌子上。 恰好客栈伙计端着粥食过来,上了桌。 秦九州也不再继续喝闷酒,一只手撑着脸颊,看一眼云泽,再看一眼云泽怀里的柳瀅,如此反复许多次,这才终于笑道: “臭小子进境可以呀,这才多久没见,都已经练成武道天眼的雏形了,难怪这个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头竟会与你如此亲近。不过小生还是对你刚才说的学府武山更感兴趣,能有什么好处是身边跟着两位圣人和两位入圣也比不了的?乌瑶夫人与这黑毛畜生还都是以炼体见长的圣道修士,有他们负责指点这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头,应该要比留在你自己身边来的强吧?” 云泽理所当然答道: “武山山主欠了我个大人情,如今虽然已经还了一部分,但也还差不少。” “你想让她进北中学府?” 云泽微微摇头。 “只进武山。” “有何用意?” “姒家磨刀崖。” 云泽举杯示意,抿了口酒水,并无隐瞒之意。 所以正在喝酒的秦九州立刻呛了一下,连忙扭头,还是没能来得及,一口酒水喷了黑衣小童一脸,只是后者破天荒地没有发脾气,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水之后,眼角微跳,犹自有些不信。 “泽哥儿,你是认真的?” 云泽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只是纠正了一下腿上那个小丫头的坐姿,让她可以趴在桌上喝粥的时候能够更加舒服一些。 小丫头抬起脏兮兮的小脸甜甜一笑。 木河镇少女谢安儿云里雾里。 秦九州擦了擦嘴巴,重新直起身来,被那酒水呛得面红耳赤,许久才终于恢复过来,然后眼神古怪盯着云泽上下看了许久。自从来到林山城之后,秦九州也对北中学府有了不少了解,自然知晓如今的武山山主是个什么德行,尽管有些狐疑云泽的笃定,却也没有询问究竟,只是摇头惊叹唏嘘不已,同时有些奇怪,怎么分明只是孤家寡人的云泽,却好像身后有着一座庞然大物一般,并且还是独享一家上下所有大道偏颇。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遇见这么多天大的好事儿? 拜师席秋阳另辟修行之道,一人独享至少四位圣道修士护道人,继承了青丘老祖遗世独留的一尺断剑,洞明圣地远行八千里,腕缠号称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飞剑龙溪,以及先天剑胚尉迟夫人的青睐有加... 尽管在这期间也曾有过诸多凶险,但却对于这些机缘造化而言,尤其对于一人独享三四位圣道修士护道人这件事而言,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席秋阳、徐老道、乌瑶夫人、孟萱然。 这些还仅仅只是秦九州无意之间打听到的,当然四人谁都不曾亲口说过自己便是云泽的护道人,但说与不说,无妨如何,关键在于怎么去做,所以包括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在内,其实都与护道人无异。而除此之外,又是否还有其他人,便不得而知。 便是那些打从各个庞然大物走出来的凤毛麟角,麟子麟女,或许运气好些的,其他机缘可以不输云泽,但在护道人方面,却哪怕放眼整座天下,也断无一人可以与之比及。 秦九州抿了抿唇瓣,沉默不言,一口气自斟自饮三杯酒,直到第四杯酒再次一饮而尽,这才终于暂且搁下酒壶,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然后换上一张谄媚笑脸,极为狗腿的起身弯腰为云泽添酒,笑呵呵问道: “泽哥儿,你家三娘,就是孟萱然孟姑娘,现今居于何处呀?” 第391章 杀气腾腾 秦九州满脸谄媚,模样狗腿,真是做得出来这种事,说得出来这些话,便连称呼都换成了黑衣小童那般。须知哥儿这个称呼,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套近乎和抬高对方的的意思,黑衣小童被乌瑶夫人收服,如今就只是个看门打杂的下人身份,尽管乌瑶夫人从未将他当作下人,但实际上就是如此,黑衣小童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所以称呼云泽为哥儿,没什么问题,但秦九州忽然换了这个称呼,就实在是显得格外下贱。 所以黑衣小童立刻嗤之以鼻,连着哼哼好几声。 木河镇少女谢安儿神情古怪。 就连师父都要称呼人家为哥儿,那么自己岂不就是丫鬟婢女还不如? 自从踏入修行一道,心气逐渐有些拔高的木河镇少女,忽然有些泄气,神情恹恹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面前碟子里的小菜,有些丧气。 小丫头柳瀅已经小口小口喝完了一碗稀粥,加上之前吃过几块糕点,此间就已经肚皮鼓鼓,将桌子上的空碗一推,仰着身子靠近云泽怀里,捧着肚子轻轻吐气,许是太久没有吃过饱饭了,很快就小脸紧绷,有些不太舒服。 云泽有些为难,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木河镇少女。 秦九州立刻赔笑。 “这是谢安儿,小生前不久刚收的弟子。” 云泽翻了个白眼,原本还想叫谢安儿帮忙给这小丫头揉一揉肚子,只是小丫头不肯,抱着云泽无论如何也不撒手,就只能无奈作罢,亲自动手为她揉一揉鼓鼓的肚皮。小丫头双眼眯起,脸颊红红,偷偷摸摸抬头瞧一眼云泽,甜腻腻一笑,一双眼睛都眯着了月牙儿一般。 云泽伸出另一只手,端来酒杯,一饮而尽。 “二娘和三娘她们现居何处,我一直都在学府修炼,每天下山也就只去磨刀崖,所以今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她们已经来了临山城。如果你想找我三娘,应该问他。” 云泽冲着黑衣小童抬了抬下巴。 后者立刻抱着膀子,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秦九州神情惊愕,瞥了一眼黑衣小童,神情变幻,原本还以为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到了临山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眼前这位泽哥儿,让他知道自己背后有人,可以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能放心大胆,却不想,明明做着护道人的事,却偏偏不以护道人自居,甚至没有告知身边这位泽哥儿自己已经到了临山城。如此一来,之前那般低声下气的模样,岂不就是无异于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秦九州眼角一跳,忽然胸膛深深起伏,没有理会黑衣小童,转而神情严肃看向云泽,大义凛然。 “让我去求这头黑毛畜生?那不可能!读书人都是有风骨的,说得再明白一些,就是要有骨气,古有圣贤不为五斗米折腰,今日我秦九州也断然不会因为一介女子,就像这头黑毛畜生低眉弯腰!” 云泽扯起嘴角,伸手揉了揉怀里小丫头的脑袋。 “咱们以后可不能学他这么不要脸。” 黑衣小童立刻拍桌大笑,木河镇少女谢安儿也被闹了一个大红脸,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位圣人修为的师父,竟是这么一个没有正经的模样。 秦九州神色尴尬,悻悻然重新落座,瞥了一眼旁边大笑不止的黑衣小童,有些烦闷,开始自己喝闷酒,才不多时,就偷偷摸摸挪了挪屁股,来到黑衣小童一旁,一边扭脸看着别处,一边提起酒壶为他倒酒。 黑衣小童立刻拿走酒杯。 “可别,喝不起你这有骨气的读书人给咱倒的酒,毕竟小子我就只是一头黑毛畜生罢了。只可惜,小子我已经好些日子不曾回去看望两位夫人了,原本还想着泽哥儿回了学府之后,就这两天,买些东西回去看一看两位夫人,但现在心情着实不好,万一见了两位夫人,提不起精气神来,没个好脸,岂不就是自己送上门去挨打挨骂?不去了,不去了!还是得等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再回去看望两位夫人的好。” 秦九州脸膛一黑,连续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这才终于压下情绪,脸上满是谄媚之色,死皮赖脸伸手抓过了黑衣小童的酒杯,絮絮叨叨说着好话,连连道歉。 顺便叫了客栈伙计,再添两个好菜,上了两壶好酒。 云泽不去理会这两人,低头问了一声“好些了没”,见到小丫头轻轻点头,便与席间几人说了一声,又与黑衣小童吩咐一句,让他明早之前想办法给小丫头弄两件新衣裳送去武山,而自己则是回去之后就与老人姒庸提一嘴,让他之后可以顺利上山。 等到黑衣小童拍着胸膛答应下来之后,云泽就不再继续多做停留,径直起身离开。 方才走出客栈,木河镇少女谢安儿就从后面追了出来。 “等等,泽...泽哥儿。” 云泽闻声止步。 对于眼前这位木河镇少女,云泽所知不多,包括景博文曾经送了一部“不太入流”的灵决古经给眼前这位木河镇少女的事,也从不知晓。至于谢安儿怎么忽然成了秦九州新收的弟子,又有什么出彩之处,就更是一无所知,所以如今忽然见到谢安儿追了出来,将他叫住,云泽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奇怪的。 少女脸颊红红,垂着脑袋,手指用力绞着衣角,扭捏许久方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 “泽,哥儿,景公子,如今还好吗?” “景公子?” “以前在木河镇的时候,我听哥儿和景公子的朋友,都是这么叫他的,还是,应该叫他景大公子?” 少女声若蝇蚊。 好在云泽耳力不错,勉强能够听得清楚,闻言之后忍不住摇头一笑,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忍不住暗自啧啧称奇,但其实也不必觉得太过奇怪,毕竟景博文景大公子也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尤其一身公子气,对于谢安儿这种出身卑贱的泥腿子少女,自然杀力极大。只是没曾想到,这位曾在木河镇本应只是萍水相逢的少女,竟然能够一路追到这种地方。 秦九州忽然以心声告知,少女如今所修古经,便是被景家冠以一姓之称的《御雷真诀》。 云泽立刻面露异色,略作思索之后,就已经大概明白过来,毕竟景博文与谢安儿见过的次数,甚至还没有他与谢安儿见过的次数多,而眼前这位木河镇少女又是个妥妥的泥腿子无疑,除非那部被景家冠以一姓之称的《御雷真诀》已经泄露出去,从十分顶级的灵决古经沦落成了随处可见的大街货,否则谢安儿就断然没有可能平白得到这部灵决古经。 也便是说,还是景博文亲手将这《御雷真诀》给了谢安儿的可能性更大,除此之外,便只有谢安儿撞了大运,被景家某位身份地位极高的本姓族人相中,所以才会留下《御雷真诀》供其修行。 但后者的可能性却是微乎其微。 云泽收敛心绪,略作迟疑,还是开口道: “景大公子现在过得...不能说差,但也不好,主要是那个地方太高了,以你现在的本事根本上不去,自然也就不太可能见得到他。你就先在山下再等一段时间吧,约莫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等景大公子什么时候出来了,我自会与他说上一声,但他愿不愿意下山来找你,我可不敢保证。” 谢安儿连忙摆手摇头。 “没关系没关系,泽哥儿能帮忙带话,安儿已经很感激了...” 少女忽然瞧见云泽略带揶揄的眼神,脸颊蓦地一红,猛地一躬到底。 “多谢哥儿!” 说完之后,少女立刻逃也似地回去客栈。 望着少女背影,云泽忍不住摇头哂笑一声,将怀里的小丫头往上拖了拖,让她可以趴地更加舒服一些,这回是真的不再继续停留,转身离开。 至于木河镇少女谢安儿与景博文景大公子之间的事,云泽并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可能,毕竟两人之间的身份地位差距太大,尤其越是势力庞大、地位极高的家族,就越是讲究一个门当户对,这与山上常说的“虎父无犬子”有着莫大的关联,所以景大公子寻找道侣一事,包括其他家族世家子弟,往往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包括这些家族世家子弟本身,在寻找道侣的时候,也往往都是考虑子嗣以及家族延续传承的方面更多一些。 就像当初的云温书与乌瑶。 至少在当时的鸦族看来,云温书虽然天赋出彩,能够凭借一人之力压下同辈当中许多出身来头极大的凤毛麟角,可终归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虽然子嗣方面不必担忧,但却对于族群的延续传承并不能起到很大的帮助,才会极力阻止,最终导致乌瑶夫人叛出鸦族,而与云温书远走高飞。 可一旦说得直白一些,这两个人就是私奔。 不太好听。 如今这事儿放在了景博文与谢安儿身上,结局如何,不好言说,毕竟谢安儿已经不再只是木河镇陋巷中的泥腿子,多了一个秦九州亲传弟子的身份。秦九州是谁?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少爷,圣人修为,倘若不是因为贪恋孟萱然,如今就已成为秦家族主,身份地位比起景家中的任何一人都要高出许多。 那么最终的结果,又会如何? 云泽扯起嘴角,忽然意识到,秦九州这般做法,惹是生非的可能性不大,反而是同病相怜、见不得他人再受这般苦的感觉更深,所以才会破例收下谢安儿这个修行天赋并不如何的弟子,甚至言之亲传弟子。 弟子、入门弟子、亲传弟子之间的差别,就像扈从、义子、亲生子嗣一般。 所以谢安儿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倘若景博文当日慷慨相赠《御雷真诀》不是信手而为,那么两人最终结成道侣的事,就很有可能会是水到渠成的情况。 一路返回北中学府,上武山。 老人姒庸一如往常坐在悬崖边上,双腿悬空,远望云海,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老人忽然仰面躺在地上。今晚的夜空并不晴朗,所以能够瞧见的景色并不如何,远远无法相比往日万里无云的星河壮阔。 老人抬眼,瞧见了云泽怀里的小丫头柳瀅,当即轻咦一声。 “先天武道胚子?从哪儿捡来的?” 云泽无奈,这些早已涉足圣道的修士,几乎人人都能一眼看出小丫头的先天鼎炉体质。 之前来的路上,云泽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问过怀里的柳瀅之后,才知道这个早先有姓没名的小丫头,其实活动范围极其有限,只在云泽救了她的那条街道来来往往,很少离开,平日里就靠为人打柴以及进山采药为生,一捆比她还大的干柴,能够换来两颗铜子儿,很多人都爱要,不愁卖不出去,而草药的价格则是更高一些,一箩筐就能换回四颗铜子儿,但重量却比干柴轻了很多,只是不太好找。 说起这些的时候,小丫头笑弯了眼睛,献宝似得从怀里掏出那些铜子儿,一个一个数过去,然后就说“已经六个啦”,还说只要再攒一段时间,就肯定可以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了。 但其实干柴的价格还应翻上一番,草药的价格更是差了十倍不止,尽管云泽对于干柴草药的具体价格并不知晓,但也大概能够猜得出来,所以心知肚明,小丫头被人骗了,并且骗了很多年,再加上山路难走,云泽过山过水的经历不少,深知山野之间的坎坷起伏,对于一个十岁骨龄,却只有六七岁大小的小丫头会有多难。 所以云泽手掌下滑,想要瞧一瞧小丫头的腿脚时,却被怯生生的躲了过去,然后笑呵呵伸手搂住的他的脖颈,埋首在他的肩膀上,分明是不想被人瞧见自己的小腿和脚掌。 云泽没有继续坚持,也没有说出小丫头被骗的真相,只详细问了收药的药铺是哪家,又问了都有哪些人收过她从山里带出来的干柴。 小丫头如数家珍。 然后就是从城北最北边的那座山,到那座馄饨摊子,前后约莫六气里左右,倘若不算山里的范围,就仅限于此。 也正因此,小丫头柳瀅虽然已在临山城艰难生活了许多年,修士确实遇见过不少,但却从未见过圣道修士,也就从来没有谁能看出她是先天鼎炉体质,只当是个咬着牙自食其力的小乞丐而已。 其实云泽也没认出来,出手相救,只是因为那颗蜜糖。 至于当时已经重伤垂死的柳瀅,究竟是不想浪费了那颗人家看她可怜施舍下来的蜜糖,还是因为自己身负武道天眼雏形,所以身上的气息就让小丫头倍感亲切,云泽并不在意,反正这场善缘已经结下了,至于日后是否会有善果,云泽就更不在意。 “山下城里捡来的。” 云泽伸手抹了抹小丫头脸上的血污。 “她叫柳瀅,父母是北边逃荒来的,才来不久就双双去世,将她自己留在了临山城里。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还欠我个天大的人情,将她收入武山,不是姒家,也不是北中学府,就只是武山,我就当你还清了这个人情,对你而言,应该不算很难?” 老人姒庸翻身而起,走上前来。 柳瀅有些好奇,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老人咧嘴一笑。 “小丫头眼睛长得好看。” 然后扭头瞥了云泽一眼,神情古怪。 “你小子,什么时候也会大发慈悲了?倘若我没看错,这丫头体内的药力残留,应该是吊命丹吧。上个月才刚给你一颗,今儿个就直接用了,你要说是自己看出了这丫头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我可不信。下山的时候,吃错东西了?” 云泽脸膛一黑。 “姒老头儿,你就说行不行,哪来的这么些废话!” 老人姒庸摇头一笑,有些无奈于云泽的不敬,但也不太介意,毕竟最近半年以来总是如此,哪怕最早的时候有些不太习惯,如今也已经听得顺耳了,略作思忖之后,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只入武山,倒是可以,至少在我这里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我也知道你的目的是在磨刀崖,所以山下的那个姒家太上,还是有些麻烦的。我劝你最好去跟乌瑶夫人打个招呼,席秋阳也行,或者如今就在灵山上的徐老道,他们跟你关系匪浅,应该不会介意出面为你留住这个小丫头。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说清楚,这小丫头,到底是先天武道胚子,还是先天鼎炉?” 云泽托了托怀里的柳瀅,理所当然道: “先天武道胚子。” 老人姒庸重新笑了起来。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云泽翻了个白眼,与老人姒庸闲聊片刻,确定了小丫头能够得到一部分的修炼资源之后,就不再多留,很快就在半山腰的弟子房中找见了正在盘腿修行的鸦儿姑娘,与其简单说明了柳瀅的来历,又将小丫头暂且留在她这里,拜托鸦儿姑娘帮忙洗澡。好在小丫头虽然有些认生,不太愿意离开云泽身边,但更多还是对于不苟言笑的鸦儿姑娘有些害怕,好在小丫头生性乖巧,云泽只是稍加安抚,就立刻乖乖听话,跟着鸦儿姑娘去了武山背面专门作为沐浴之用的两座池潭中的一座。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不见,云泽这才终于放下了高举摇晃的手,转身离开,重新下山。 杀气腾腾。 第392章 以直报怨 天色将亮而未亮,却也有许多铺子已经重新开门做生意。 灰尘药铺,便是其一。 在这条街道上,药铺的店面已经算得上极大,左右张贴一对门联,黑底金字,已经褪色许多,却也依稀能够看出具体字迹,一边是“但愿世间无疾病”,另一边是“宁可架上药生尘”。门楹悬挂一张烫金牌匾,书写笔走龙蛇的“悬壶济世”四个大字。其实坊间药铺的门楹匾额与左右门联,往往如此,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不管做不做得到,是否真心实意,只要贴上这对门联,挂上这块门匾,那就是慈悲心肠。 至于压价十倍回收草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罢了,能知道什么什么叫做行情价?能知道什么草药是个什么价格? 但小丫头的运气确实不错,数九寒冬,还能找来一株茎生十二叶的大头花,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不太多,其实还有一种别称,叫做夏枯草,茎生十叶已是极限,往往穗有数轮而至十数轮,可这株茎生十二叶的夏枯草,却是穗有二十六轮,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灵株宝药。若在寻常,这种得天造化的夏枯草可是不太好寻,毕竟夏枯本是寻常草药罢了,哪有多少能够得此机缘,一步登天? 所以价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按照药铺店家的估价,倘若能够找见渠道售卖出去,少说也能抵得上药铺经营十来年的利润总和,可收来这株十二叶夏枯的时候,却才花了四颗铜子儿,并且还是额外带有一箩筐寻常草药。 药铺店家是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常年穿着一件深褐色秀有金钱纹的袍子,今儿个心情大好,起了个大早,亲自开门,脸上满是止不住的得意洋洋。寒冬凛冽,晨雾朦胧,臃肿店家开门之后立刻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左右看看,忽然皱起眉头,抬手叫来旁边正在轻扫大堂,收拾桌椅的伙计。 “你去外边找一找,瞧一瞧那个经常给咱送药来的小丫头还活没活着,若是活着,就不必理会,若是死了,也不用管,但若半死不活,冻饿得厉害了,就抓紧时间带回来。这丫头可是个福星,千万不能死喽,快去。” 伙计得了吩咐,立刻回屋穿了一件厚实的棉袄出门去。 天色未亮,黑沉沉的。 站在药铺门槛后面的店家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瞧着街道上晨雾飘来荡去,缩了缩脖子,然后抬脚跨出门槛,来到门口,左右看了看那对门联。 “怎么掉漆掉得这么厉害?难不成是今年风雨太多给害的?” 臃肿店家叹了口气,有些愁眉苦脸。 明明是去年年关之际方才换上的门联,往常都是少说也能用满两年,可今年距离年关明明还有一段时间,就已经快要看不清其上字迹,当然不行,虽然有些可惜了,但还是要换一副新的才行。 这两行字,对于药铺而言,那是必不可少。 有些人是真心实意希望人间无疾病,但这两行字在臃肿店家看来,却是天大的笑话——倘若世间真无疾病,那么世上还要药铺做什么?还要草药做什么?就连那些高高在上的山上修士,都离不了那些所谓的灵株宝药,本质不还是草药,最多就是效果不同。所以上联写的“但愿世间无疾病”,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至于下联写的“宁可架上药生尘”... 左右看过无人之后,臃肿店家这才放心对着那写字从鼻腔里面发出哼哼两声,切实演示了一番什么叫做嗤之以鼻。 然后拱了拱鼻子,打了个喷嚏。 唾沫乱溅。 “这天儿,真他娘的冷...” 臃肿店家抖了抖一身肥油,回去店里,颐气指使店铺里的其他伙计好好干活,然后自个儿回去了后院。 十二叶夏枯,被臃肿店家摆在了自己屋里,用一直檀木箱子锁了起来,方才起床之后,衣裳都没穿,就忙不迭地从床底下翻了檀木箱子出来,打开锁头,瞧了一眼安安静静躺在一张金丝绸缎上的十二叶夏枯,瞧见这株宝贝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如今出门一趟,也没走远,距离门槛四五步而已,返回屋里之后,方才一盏茶的时间没有瞧见,就已经有些不放心,顾不得自己那位还在床上睡得香甜的夫人,托着臃肿肚皮趴在地上,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终于打从床底拉出那只檀木箱子。 然后伸手在枕头底下掏出钥匙,打开锁头,不去理会被吵醒的夫人一阵埋怨,小心翼翼开了箱子,瞧见那株宝贝安安静静躺在里面,当即咧嘴一笑,动作缓慢重新盖上,插回锁头,抱起箱子狠狠亲了一口,这才将其重新塞回床底。 穿着白丝睡衣的妇人忽然坐起身来,瞪了一眼自家老爷。 “看看看,一天看八遍,白天看也就算了,夜里还不暗生,你自己说说你这一夜爬起来过多少回?以前也没见你能有这些力气,动不动就喊累,干脆跟你这只宝贝箱子一起过去吧,瞧瞧它能不能给你生个大胖儿子出来!” 臃肿店家一屁股坐在地上,已经累得满头大汗,闻言之后,立刻爬起身来,坐在床上搂住妇人,满脸赔笑。 “夫人,夫人莫怪,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嘛,那可是十二叶夏枯,只要咱们找见路子将它迈出去,那可就是大发横财了,到了那时候,夫人你想要什么咱们买不起?别的不说,金镯子先给你来一摞,从这手腕子呀,一直带到胳膊肘,胳膊上面戴满了咱就戴在脚上,这一出门,叮了当啷一阵响,邻里街坊那些臭婆娘,哪个不得羡慕死你?” 一边说着,臃肿店家一边捏了捏妇人小手,从手腕缓缓攀上,一直来到雪白肩头。 妇人风情万种白他一眼。 “戴那么多金镯子有什么用,不嫌累啊?” 臃肿店家咧嘴一笑。 “明白明白,咱们不买金镯子,就是不知夫人累不累,要不老爷我现在就好好伺候伺候你?” “死相,金镯子我也要。” “要要要,咱都要...” ... 药铺后院热火朝天,床腿床板吱呀吱呀的声响,持续了尚且不足半刻钟一半的一半左右,就忽然停了下来。 云泽就站在后院围墙的上方,本就没有打算等待臃肿店家完事儿再出手,只是如今方才拿了那把骨刀出来,屋子里面就忽然没了动静,再隔片刻,就听见臃肿店家悻悻说道: “我完事儿了...” 跟着便是妇人骂骂咧咧的声响,到最后,只听声响,该是将那臃肿店家一脚踹下床去,砸得整个地面都像是跟着晃了一晃。等待臃肿店家重新穿戴整齐出门来,方才关上房门,那胖子就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只是没敢骂出声来,免得被屋里妇人听到,追出来不依不饶。 云泽扯了扯嘴角。 这算不算天道好轮回? 紧跟着,手中那把骨刀就开始缠绕雾气,丝丝缕缕的晨雾围着骨刀上的一条条严丝合缝的痕迹来回出没,前后穿透,陡然发出一阵像是罡风灌入洞穴一般的声响,吓得院子里那位臃肿店家一个激灵,立刻抬头看来。 入眼之中,却唯有一抹森然一闪而逝。 紧跟着眼前光景就忽然变得极高极高,等到转了一个圈,就瞧见自己的身子依然站在那里,脖颈碗口大的疤瘌,鲜血喷出三丈高,洒下一片血雨。 再之后,就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彻底黑了下去。 云泽一脚踩碎了那颗肥胖头颅,并不停留,抬脚走向房屋。 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跟瑶光姚家学来的。 等到这座灰尘药铺里里外外溢满了血腥气的时候,黑衣小童与还在跟他纠缠不休的秦九州,就忽然出现在灰尘药铺的门外。黑衣小童鼻翼开合,皱了皱眉头,能够大致嗅得出来,自家哥儿这回真是动了杀心,眼前这座药铺里里外外已经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街道另一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早先时候被派出去寻找那个小丫头的药铺伙计,其实也没走多远,就在街道尽头转角的地方哆哆嗦嗦坐了片刻,这会儿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已经满头大汗,吐着热气白雾,一路跑了回来,瞧见客栈门前站了三个人,这药铺伙计稍稍一愣,随即目光落在那位少女身上,立刻双眼一亮,就要凑上前来,却方才走了没几步,就忽然眼前一黑。 头颅落地,一路滚来,被突然出现在药铺门前的云泽抬脚踩住,如法炮制,一脚下去,红白四溅。 木河镇少女谢安儿被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退了两步,双臂紧绷,手掌捂着嘴巴,忽然瞧见云泽脚边还有一颗完好无损的眼珠,鲜血淋漓,正盯着这边,立刻吓得两腿一软,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方才扭头,就立刻吐了出来。 秦九州手中多了把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掩住口鼻,眉关紧蹙。 “恶心。” 黑衣小童翻了个白眼,目光落在云泽手中那把已经彻底安静下来的骨刀上,面露狐疑之色。其实秦九州也已经注意到骨刀本身似乎有些古怪,尤其云泽现身之前,药铺当中,分明有着两道截然不同的煞气,其中一道自然属于云泽,秦九州心知肚明,但另一道却是若隐若现,并且已经隐隐开始融入另一道煞气。 就好像附骨之疽。 只是现在再看,骨刀本身却又格外平静,就好像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法宝罢了,刀不染血,苍白森森。 黑衣小童扭头瞥了秦九州一眼,后者会意,略作沉默,还是微微摇头。 黑衣小童松了口气。 “泽哥儿,这家药铺里的人,得罪你了?” 云泽瞥他一眼,走回药铺,不多时便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只檀木箱子,被他随手砸在地上,露出了里面用金丝绸缎包裹的十二叶夏枯。 “柳瀅卖给这里的,外加一箩筐草药,只给了四颗铜子儿。” 闻言如此,黑衣小童面露好奇之色,上前将那金丝绸缎掀开,这才瞧见那只十二叶夏枯,当即恍然。 “该杀!” 秦九州却皱了皱眉头。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该死。” 云泽冷哼一声,将骨刀扛在肩膀上。 “斩草除根。” 黑衣小童扭头瞥了这位读书人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道: “跟瑶光和姚家学的。” 秦九州神色一滞,略作沉默,然后无奈摇头,不再继续多说,毕竟就连圣贤都曾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所以云泽的做法其实没错,只是相较于药铺本身的做法而言,动辄杀人全家,就显得有些过火了。毕竟这上上下下共有七八条人命,如今却是全部都已丢了头颅,并且全被云泽踩得粉碎。 何至于此? 黑衣小童一只手托着那株十二叶夏枯,站起身来,歪着头看向秦九州。 “如果三夫人,就是你的那位孟姑娘,被人这么欺负了,当然三夫人肯定不会被人坑了钱财,但若对方是个圣人。打个比方,就好像瑶光圣主姚宇那孙子,要对孟姑娘用强,甚至已经上手了,你会不会想要杀他全家?” 秦九州眼神一凛,冷冰冰盯着黑衣小童。 后者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就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不是听说了什么。” 秦九州冷哼一声,啪的一声合起折扇,扭过身去,不肯多说。 云泽瞥了一眼满脸洋洋得意的黑衣小童,当然能够听出他是话里有话,当然这事儿肯定不是真的,否则只看秦九州那副即将吃人的脸色,就知道这位读书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却也已经大概猜到了什么,将手腕一拧,骨刀入鞘,悬挂腰间。 “不能只是想一想,还是得把事情做出来才行。” 言罢,云泽便转身走向街道另一边。 一身杀气,仍是没有半点儿收敛。 黑衣小童快步追上,手里依然拿着那株十二叶夏枯。 “泽哥儿,还有别人?” 云泽轻轻点头。 “还有几个买柴的。” 黑衣小童当即恍然。 “我就说,那小丫头看着也不像是做过偷鸡摸狗之事的,应该是去山上砍柴采药为生。一箩筐草药才卖四颗铜子儿,那一捆干柴...” “两颗。” “该杀!” 黑衣小童眼神森然。 “那小丫头是去北边山上砍柴采药吧?小子我前段时间闲着无聊去过一趟,就连一条正儿八经的山路都没有,到处都是荆棘刺草,小子我皮糙肉厚当然算不了什么,但若换成凡夫俗子,在那山里走上一趟,身上肯定要多不少伤口,再厚的鞋底也得磨穿喽。这么个可怜小丫头冒险取来的干柴草药,就值三两颗铜子儿?心是黑的吧!” 话音方落,黑衣小童就忽然转身跑回药铺,不多时便一只手血淋淋的跑了回来,没去理会厚着脸皮追上来的秦九州,以及那个脸色惨白的木河镇少女,一边甩了甩手上血迹,一边摇头感慨。 “竟然是红的,真他娘让人费解。” 闻言如此,云泽仍是无动于衷,秦九州也只眉头微微一皱,可那木河镇少女却是立刻满脸惊恐,哆哆嗦嗦看着黑衣小童那只满是鲜血的手,好不容易才终于扭开目光,躲在秦九州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云泽忽然记起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的一则逸闻,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据说这种人的心,最适合作为母胎用来生养小鬼,也便俗话说的心怀鬼胎,而在怀胎的过程当中,被人种了鬼胎的那人,还会随着产鬼的日子逐渐靠近,越发痛心疾首、椎心泣血,需要历时十年,小鬼才会撕心裂肺而出,甫一现世便是炼精化炁境的小鬼,并且还会吞掉“母亲”的灵魄,继续壮大自身,同时让其活着的时候生不如死,死了之后死不如生。 只可惜这种手段不仅有违道德,并且有违大道,甚至可谓人神共愤,若非如此,云泽倒是不会介意尝试一番。 毕竟接下来还有一些人,同样适合用来作为“心怀鬼胎”的宿主。 ... 天渐明。 这条前后约莫六七里的街道上,腥气弥漫,几乎每隔一段距离,总要出现一具无头尸体,而在尸体一旁,也总有一团四散溅开的红白之物。 至于死者究竟是谁,无人在意,毕竟诸如此类的事情,临山城中大大小小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简单来说就是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人夜半寻仇,才会最终落到这样的下场,只是今日这次,出手之人显然足够狠辣,竟会将人头颅全部碎去,也不知是觉得这样杀起来更快一些,还是为了避免身死之人另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可以保证身死而灵魄不灭,方才一出手就要将人头颅碎去,永绝后患?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终究还是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死人而已,司空见惯,所以等到晨雾逐渐退去之后,很快就有人来处理了尸体,一切如常。 第393章 年年有大雪 武山。 早已去而复返的云泽,如今正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上修炼混元桩功,一身杀气至今也还没能完全平息下来。有些不对劲,云泽已经有所察觉,放在往常,哪怕如同昨夜一般杀了许多人,混元桩功站上片刻,就也足够将之平复,可在今日,却是不知怎的,竟然性情这般燥戾,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悸动,像是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更像心湖本是古井无波,却忽然被人投入几块巨大顽石,掀起大浪翻滚,余波阵阵。 云泽吐纳呼吸许久,仍是没能觉得心情平静。 索性不再继续与自己这一身杀气僵持下去,转而取了一坛烧口烈酒出来。之前那次途径小镇,这烧口烈酒买得极多,到如今,气府当中已经不剩多少,所以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想办法余出一些钱来添置酒水,否则一旦没得喝了,就只能将目光转向那些已经许久未曾动过的桂花酒。 这酒,不能多喝。 云泽纵身一跃,来到屋顶,坐在屋脊上,一边喝酒,一边将方才回山之前,跟一家早早开门做生意的衣行买来的衣裳,花花绿绿,各种各样,主要还是不太知道小丫头具体喜欢什么颜色,所以但凡能够看得到的,现在就有成衣的,全都拿了一两件,拢共算下来,便有二十多身入冬之后才会穿的厚衣裳,足够小丫头未来好几年不必为了这些小事而发愁。 其中一件白绒袖口和衣领的红棉袄,最喜庆,也最好看,就是不知道小丫头会不会喜欢这种喜庆颜色。 可惜小丫头一直以来孤苦伶仃,虽然乖巧,眼睛好看,但却皮肤黝黑,干干瘦瘦,所以穿上之后未必能有多好看,还得再过一段时间,等他将那小丫头养得白白胖胖了,再穿上这件红棉袄,那才是真的好看。 心里想着,云泽咧嘴一笑,却也没有将那红棉袄给收起来,就这么摆在面前,盘腿喝酒。忽然瞧见绕过山下通往后山的山路路口,出现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是鸦儿姑娘抱着已经清洗干净的小丫头回来了,原本的那件衣裳,又脏又破,肯定已经不能继续再穿,所以小丫头身上罩着一件鸦儿姑娘自己的衣裳,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小丫头脸颊红红,发梢带着水珠,还有些不好意思。 云泽收起酒坛,收拾起那些新衣裳,由自屋顶一跃而下,与两人碰面,伸手捋了一下小丫头发丝上的水珠,跟着鸦儿姑娘一起去了弟子房,将那些新衣裳留下之后,就转身出去。 一身杀气,早已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所以并未吓到小丫头。 具体什么时候的事,云泽没有注意到,细细回想,总觉得应该就是之前想着要将那个小丫头养得白白胖胖的时候发生的事。 又或更早一些?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没有深入计较这些,不消片刻,身后房门就已经重新打开,小丫头一只手被鸦儿姑娘牵在手里,身上正巧穿着那件白绒袖口与衣领的红棉袄,确实不算特别好看,当然只是暂时的,毕竟从此往后,小丫头就不必再上山下水,忍饥挨饿,总有一天可以吃得白白胖胖,而不再是这幅干干瘦瘦的黝黑模样,可以将这件红棉袄给撑起来,肯定就会好看许多。 鸦儿姑娘手臂引了引,示意一下,小丫头就立刻来到云泽面前。 “我瞧着这件衣裳不错,就给她换上了。我之前就为了衣裳的事回来过一趟,你不在这里,是去山下给她买新的去了?” 云泽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闻言之后,略作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鸦儿姑娘深深看了云泽一眼,没再多说,撂下一句“如果你不方便,也不放心,她之后可以跟我一起住”,之后就转身回去弟子房,取了自己那把名唤鸦羽的黑剑,来到弟子房前方的空地照旧练剑。 云泽应过一声,带着小丫头回去自己那间弟子房。 小狐狸一如既往蜷成一团趴在床上,自从来了之后,除去偶尔吃些东西之外,就几乎一动不动,云泽领着小丫头进门,小狐狸也只睁了下眼睛,抬头看了两人一眼,根本不去理会小丫头一脸惊喜的模样,也不好奇小丫头的具体来历,很快就重新趴下,闭上眼睛,一门心思全在修行上。 云泽有些无奈,领着小丫头坐在桌前,取了书香斋大胡子匠人送的两本书。 一本《武道正经》,应该来头极大,只是具体如何,云泽却一无所知,只当是那大胡子匠人早年四处游历之时得到的机缘,如今转而送给了这个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头。另一本则是以作稚童启蒙识字之用的《千字文》,在市井坊间很是常见,甚至就连绝大多数的书院,在对稚童进行识字启蒙之时,也会选择《千字文》。一方面是书籍内容出自一位古代圣贤之手,其中仅有六字有过重复出现,分别作发、巨、昆、戚、云、资,除此六字之外,便一篇到底,再也没有其他文字重复,倘若能够熟识《千字文》,再要去读天下文章,自然也就没有太大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千字文》义理深长,曾被一位古之圣贤评为“绝妙文章”,更有圣贤言之“局于有限之字而能条理贯穿,毫无舛错,如舞霓裳于寸木,抽长绪于乱丝”。《千字文》之重,也就可见一斑。 云泽曾经教过穆红妆读书写字,那是个不知好赖、不肯用功的,哪怕云泽已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依然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睡一觉的功夫就能把之前已经学会的字全部忘掉,所以那段时间的读书写字,无论对于云泽而言,还是对于穆红妆而言,都能算得上是不堪回首。 倒也不是说穆红妆那女人过分蠢笨,只是心思不在这方面,并且不喜欢、不愿意,云泽也管不住罢了。 小丫头柳瀅是个乖巧听话的,读书识字总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云泽领着小丫头吃饱了饭,吃饭过程中,小丫头嘴里还在念念叨叨地重复着上午学过的内容。过了午时之后,云泽便不再继续教导小丫头继续读书写字,毕竟这种事不能急于一时,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最好还是一点一点慢慢来,当然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则是云泽还要自己练拳,不能因为身边多了一个小丫头就弃下修行于不顾。所以等到回来之后,云泽就让小丫头自己去玩儿,只要不是跑去铁索横桥那边,去哪儿都行。 小丫头乖乖答应一声,却紧跟着就回去弟子房,拿了那本《千字文》出来,坐在门槛上继续研读。 温故而知新。 当然仅凭小丫头如今的学识,远远做不到温故而知新,只是将上午学过的内容一遍一遍反复钻研,然后就在不远处找了块石头回来,蹲在地上,学着书本上的文字写写画画,且不提写出来的字迹究竟如何,肯定免不了是个鬼画符一般,但小丫头满脸认真,哪怕只有一个字也能勤勤恳恳写个上百遍,然后自己琢磨,怎么才能写得顺畅舒服,还真就给她找对了不少字的笔画顺序。 云泽就在旁边练拳,从项威和鸦儿姑娘哪里各自“抢”走了一小块空地,练拳同时,抽空也会看上两眼,瞧见小丫头还没学过应该怎么写字,就已经能够写得有模有样,只是一些比较复杂的字,肯定笔画不对,却也大同小异,当然惊喜,但更多还是惊讶。 日头偏斜。 项威周身环绕剑风陡然一凝,随后一破,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出去,卷起尘土漫天。却不当这剑风席卷来到小丫头面前,也不必云泽出手,项威就已经后发而先至,出现在剑风必经之地上,一剑破去。 随后镇狱入鞘,负于身后,一声不吭站在一旁看着小丫头写字。 云泽收敛一身拳意,与项威对视一眼,轻轻点头,就去了他之前练剑的空地。因为之前所在之处,旁边就是那个还未修行的小丫头,所以云泽练拳的动作总是有些放不开,生怕会因声势过大,带起拳风,误伤了目前还是凡夫俗子的柳瀅,如今换了一块更大的空地,就终于能够彻底施展开,脚下一踏,拳罡一震,便是砰砰砰三声连响,拳意流泻,拳罡奔涌,裹挟风势平地起,漫涌高天。 项威不去理会这些,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开口道: “这个字写错了,不是错,是笔画顺序不对。” 小丫头茫然抬头。 背负大剑的黝黑少年,抬手握住剑柄,来到小丫头身旁,默不作声,以镇狱剑尖抵在地面,按照正确笔画缓慢书写,场景看着有些古怪,小丫头也是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 项威犹然未觉,一笔一划写完之后便开口说道: “应该这么写才对。”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忽然脸颊一红,迟疑许久,方才怯怯言道: “我,没看清。” 项威点了点头,抬脚将地面上的那个字抹去,再次提剑书写。 大如门板一般的镇狱,写出来的字,却是极为工整小巧,只是这次小丫头没敢再分心于其他,认认真真看着地面上的那个字缓缓成型,然后皱眉回忆一遍,抬手将自己面前的那个字抹去,满脸认真,一笔一划重新写成。 一向表情极少的项威,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不错。” 小丫头脸颊红红。 “写得不好看。” 然后扭头看向旁边那个工整小巧的“藏”字,抬手比划了一些,发现那个字比起自己的拳头也没大出多少。再看一眼那大如门板一般的镇狱,小丫头立刻满脸窘迫,转而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方才写成的“藏”字抹去,重新书写。 横平竖直,方方正正。 小丫头有些不满意,再次挥手擦去,重新书写。 项威抿了抿唇角,忽然忍不住苦笑一声,稍加思索,开口说道: “你才刚开始学习读书写字,不用现在就着急想着将字写好,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需要日后勤加练习才可以,这就像写字时的笔画顺序一样,只有顺序弄对了,字才能写得流畅好看,识字、写字、练字,也是同样的道理,循序渐进,不能贪功冒进。” 小丫头闻言一愣,抬头看了黝黑少年一眼,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 项威也不着急,将镇狱入鞘,卸下大剑,盘腿坐在地上,将那本《千字文》拿了过来,问了小丫头如今已经学到哪里,之后便接替了云泽,继续教导小丫头识字念字,顺便拿了那块石头在手里,拇指食指轻轻一捏,就将它分成两半,一半还给小丫头,一半自己拿在手里,念到一个字,就写一个字,让小丫头跟着学习,边写边念。 正在练拳的云泽,拳势一顿,看了一眼一大一小两个人,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就不再理会,专心练拳。 一旬,两旬。 一晃眼,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 这一个月以来,每天上午,云泽就在房间里耐心教导小丫头读书识字,过了午时,则会起身离开,来到弟子房外的空地练拳。同样是在这个时候,要么项威,要么鸦儿姑娘,总会接替云泽,继续教导小丫头识字写字,再晚一些,就是跟着云泽几人一起下山去往磨刀崖,只是云泽几人是在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而小丫头则在一旁大声朗读书本文章。 其实只是短短半月时间,小丫头就已经可以通篇朗读《千字文》,再有几天,更是已经完全背诵下来,聪慧程度,令人咂舌,毕竟《千字文》中有着许多不太常用常见的复杂文字,可小丫头总能轻易牢记,到如今,甚至能够通篇默写出来,至少包括云泽在内的三人,倘若是从大字不识一个的程度开始,只有短短一月时间的话,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 也正因此,就连一向不爱开口说话的项威,都时常与云泽夸张柳瀅的玲珑聪慧,鸦儿姑娘更是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小丫头,以至于是在一旬之前,就已经在教导小丫头写字练字之余,接过了那本《武道正经》,开始为小丫头之后的练剑学武做准备。 其实这种做法,有些不合规矩,毕竟《武道正经》是那大胡子匠人送给小丫头的武学启蒙,但说是武学启蒙,其实还是有些过谦了,毕竟《武道正经》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将“武道”一事付诸于字面呈现,通篇下来,只讲一个“返璞归真”的核心道理,几乎人人都懂,却又没有几人能够完全弄懂,包括《武道正经》中的长篇大论,说是深入浅出,其实也没有真正将那“返璞归真”四个字说得清楚明白,可终归也是牵扯到“武道”一事,所以《武道正经》本身绝对不凡,放在任何地方,都绝对会是一部被人冠以一姓之称的家学。也便是说,从那大胡子匠人将这《武道正经》送给小丫头的时候开始,就等同是在这本书的前面加上了“柳瀅”二字,莫说鸦儿姑娘,就是云泽,也不好轻易翻阅。 只是小丫头不懂这个道理罢了。 所幸鸦儿姑娘没有“偷取”的打算,所以云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不懂剑术,实在是没办法指点小丫头练剑,另一方面,则是再过不久,自己也要翻阅那本《武道正经》,才能进而指点小丫头的拳法修炼,与鸦儿姑娘如今所行之事一般无二,自然也就不好去说。 但在那之前,最好就在近几日,还是要带着小丫头去一趟书香斋才行,倘若大胡子匠人不会在意这些,当然最好,可若大胡子匠人不肯,也就只能让小丫头自己学武,然后通过喂招的方式,帮助小丫头提升武道修为,并进而指点一些能够看得到的不足之处,只是相较于前者,后者肯定更加麻烦一些,并且对于小丫头而言,也并不会多出什么裨益之处。 这一天,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天亮则止。 小丫头习惯性起了个大早,风雪刚停不久,天色也才微亮,身边同床共枕的鸦儿姑娘早已气喘离开,如今正在弟子房外的空地练剑,隐约能够听到剑刃切割空气的呼啸之声,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道更加沉闷一些的声响,是住在隔壁的黝黑少年,也在练剑。小丫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快速穿上那件最喜欢的红棉袄,推开房门,迎着寒风吐出一口热气白雾,与正在练剑的鸦儿姑娘正巧撞上目光。 小丫头笑得眉眼弯弯,用力挥了挥手,鸦儿姑娘唇含浅笑,微微点头。 再之后,小丫头就跨出门槛,关上房门。 地上积雪已经攒了厚厚一层,能够没过脚腕。 不仅白了,并且胖了一些的小丫头,生平还是第一次觉得雪景竟是这般好看,一双眼眸亮晶晶的,仰着脸呆呆望着更高处的雪雾朦胧,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这件红棉袄,立刻开心地笑了起来,蹲下之后,双手捧起一大堆积雪,起身用力一抛,任凭雪花洒下,再迅速蹲下展开双臂,重新捧起一大堆积雪,继续用力高高抛起,很快就弄得身上头顶到处都是。 小丫头满脸笑意,原本还想再玩儿一会,又忽然想起昨天已经说好了,今儿个要下山去一趟书香斋,看望之前送她书本的大胡子匠人,便打消了原本的心思,转身踩着积雪跑去云泽所在的弟子房前。 正欲抬手敲门,房门已开。 瞧见小丫头这幅模样,云泽有些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扫了扫她头顶山上的积雪之后,便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走吧,咱们下山。” 第394章 络绎不绝 山路难走,只是对于凡夫俗子而言,云泽每日下山,早已对于这条山路熟稔于心,哪怕闭着眼睛也能快步如飞,只是昨儿个夜里下了大雪,今日早起,寒意深重,积雪层层,最深处甚至能有一尺来厚,就需要小心一些了,免得脚下打滑,从山路直接摔下去。若是真的如此,云泽体魄坚韧,半年以来每日都以磨刀崖利气冲刷砥砺体魄,虽然看似细皮嫩肉,实则皮糙肉厚,当然扛得住,但若一不小心摔了怀里的小丫头柳瀅,就要后悔莫及。 云泽下山极快,只不多时,就已经来到林山城的街道上。 大雪兆丰年。 人来人往之间,一派祥和,云泽穿越人群,轻车熟路来到书香斋,时候尚早,来此看书的人并非很多,只有三三两两,或是站在书架跟前翻阅手中还没看过的古老善本,或是已经选中了心仪书本,在书香斋早已备好的长桌上将书本摊开,腰杆笔直,仔细翻阅。 读书人往往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哪怕只是凡夫俗子,这番做派也是当得称赞。 云泽手中牵着小丫头柳瀅,迈过低矮门开,走进屋中。 埋首在柜台后面的大胡子匠人立刻抬头看来,咧嘴一笑。小丫头柳瀅回以一笑,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很少抬屁股挪地方的大胡子匠人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书香斋中几位还未落座的读书人瞧见,当即面露惊愕之色,有人拍了拍脑门,晃了晃脑袋,重新睁大眼睛去看,见到大胡子匠人确实走出柜台,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云泽将这些人的面上表情尽收眼底,有些意外,转而就瞧见那大胡子匠人来到小丫头柳瀅面前,蹲下身子,结结巴巴开口问道: “千,千字文,读完了?” 小丫头立刻乖乖点头。 “读完了,还会背呢!” 大胡子匠人立刻喜笑颜开,说了句“等等”,之后就转身跑去一旁的书架,一阵翻找,好半晌才终于寻了一摞书本过来,搁在柜台上,云泽一眼扫过,已经查清,足有一十二本,有些疑惑,便暂且松开牵着柳瀅的手,上前查看,随意翻阅,面上神色立刻变得有些古怪。 原本还以为会是一十二部孤本善本,或者圣贤文章,毕竟大胡子匠人肯将《武道正经》送给柳瀅,肯定是打从心眼儿里喜欢这个一双眼眸干净清澈的小姑娘,便要引其向善,没曾想,面前这一摞,竟然全部都是小说话本,尤其垫在最底下的那部,足有三指来厚,云泽着重看了几页,其实也是一目十行,只是想要知晓一个大概的内容,竟是一部整理了许多离奇典故的合集,足有五六百页,统共上百典故。之所以言之离奇,则是因为其中收录典故,绝大多数都是出自山上,打打杀杀的内容往往一笔带过,更加侧重于人物刻画以及故事脉络。 至少云泽大致看过的几个典故,都是如此,牵扯到儒家修士、佛门子弟、各种家族门派出身的年轻俊杰,以及阴鬼邪祟与各种山精、水魅。而在云泽简单翻阅之时,还曾见到其中一篇典故牵扯到了一位修出人形的灵株宝药,被人诓骗感情,丢了元阴之后,更是连同身家性命也都搭了进去,沦为另外一人的修行鼎炉,最终一人证道,一人魂消。 其余典故,大多如此,往往看似善始,却没有善终。 云泽眼神古怪,将书本合起,重新搁在柜台上垒成一摞。 “前辈,这是何意?” 大胡子匠人呵呵一笑。 “读,万卷书。” 云泽一愣,目光瞥向那本被他搁在最上面的三指厚书本,书名便是《万卷书》。 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行万里路。 云泽眉关紧蹙,将双手交叉揣袖,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大胡子匠人,黑衣小童还说他是痴傻之人,倘若这也算是痴傻之人,那么这座天底下,又有几个聪明人? 小丫头忽然来到柜台一旁,踮起脚尖,趴在柜台上瞪大了眼睛盯着那本《万卷书》,满脸惊讶,然后伸手拽了拽云泽袖口,指着那本《万卷书》道: “那本书,好奇怪,上面有人。” 云泽愣了一下,顺着柳瀅所指的方向看去,《万卷书》还是《万卷书》,没什么古怪不同,平平无奇,仅此而已。 小丫头有些委屈。 “我说真的,真有。” 云泽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柳瀅的脑袋,然后皱眉看向面前这位大胡子匠人。 后者咧嘴一笑,结结巴巴开口解释了半天,云泽这才恍然,原来武道天眼乃是天道所赠,能够看穿一些哪怕山上修士都不能看到的“气象”,这种存在属于气机的一种,只是不同于阳气、阴气、生气、死气之类山上修士人尽皆知的那些,而是另外一种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甚至曾有人言,这些所谓的“气象”,就是大道运行的呈现,只有极少数的眼睛能够看到些许,武道天眼便是其一,除此之外,仅有重瞳可以观之。 大致了然之后,云泽略作沉默,忽然瞑目静心,随后再次张开双眼,瞳孔之中便有灵光飘渺如丝如缕,缓缓飘逸而出,却转头再看,也只依稀瞧见了那本《万卷书》上有着灰色雾霭笼罩,起伏不定,犹如云海,可柳瀅说的人,却是根本没看到。 该是与武道天眼的成熟与否有关,毕竟他现在也才只是雏形罢了,还未真正形成武道天眼,能够瞧见灰色雾霭,就已经是这部《万卷书》的气机格外浓重,方才能够见到些许,而若换做其他物件也或书本,除非真正意义上的圣贤文章,否则就与寻常一般无二,根本看不到有丝毫气象呈现。 但其实在小丫头柳瀅的眼中,那本书的书皮上,绝不是只有人而已,便如此间,雾霭幻化之中,一株模样奇特的异草,就在千丝万缕的灵光缠绕之下,逐渐化作一位高挑美人,行于山水之间,像是对于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直到这位高挑美人偶遇一位儒家君子,共游山河,十年百年一晃而过,日久生情,终于永结秦晋之好,却在此后,高挑美人竟然日渐衰老,直到后来,方才知晓两人曾经的山盟海誓,竟是那位“儒家君子”耗费百年光阴布下的一场大局,为的就是能够得到高挑美人这尊“灵族鼎炉”,可怜最后美人灰飞烟灭,而那儒家君子却是“证道长生”,从此逍遥天地间。 所以雾霭幻化到最后,那儒家君子,竟是面人而背鬼。 在此之后,更有疤脸汉子端坐莲台、老僧袖中蛇鼠成窝、佝偻老人意气风发、翩翩少年暮气沉沉。有人半张脸俊美无比,另外半张脸却是蜈蚣毒蛇缠绕骷髅;有人高台之上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台下竟然衣带渐宽,残花败柳;有人艰难求存,本已是苟且模样,依然见不得他人受苦,深夜无人时,蜷缩成一团呜呜咽咽;有人衣着得体,人模狗样,一场推辞不掉的酒宴过后,伶仃大醉,躲在漆黑小巷抱头痛哭... 人间百态,气象万千。 小丫头柳瀅瞪大了眼睛,有时脸颊红红,有时愤慨不已,有时若有所思,有时难以置信。 云泽只愁眉不展,有些拿不准是否该让小丫头早早知晓这些典故背后的道理。 毕竟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云泽自己清楚。 大胡子匠人忽然伸手将那本《万卷书》拿了起来,搁在一旁,然后一本本书看过去,逐一落在《万卷书》上面,直到最后一本搁在最上面,这才结结巴巴开口道: “慢,慢慢看,不急。” 云泽瞥了眼最上面的那本书。 《道人与狗》。 之前简单翻阅过几页,实际上这本《道人与狗》也并非很厚,倘若没有记错,应该是个善始善终的故事,但也正是因此,所以才是故事,而不是典故。 云泽笑了笑,没有再去打乱这些书本的顺序,轻轻点头,说了一声“知道了”,之后就将那些书本全部收入气府,等到回去之后再按大胡子匠人排好的顺序,逐一拿出来给小丫头慢慢去看。 然后就提到了那本《武道正经》的事。 闻言过后,大胡子匠人爽快一笑,挥了挥手。 “不,不是大事,你,看,就行了,好好,教她。” 云泽松了口气,抱拳致谢,随后想起一件事,神情立刻变得复杂起来,只短短片刻,便尽数收敛起来,与大胡子匠人告辞离开。 来去匆匆。 不多时,黑衣小童与秦九州前后脚走入书香斋,后面跟着那位木河镇少女。黑衣小童不屑于理会痴傻大胡子,只瞥他一眼,瞧见这大胡子正在柜台后面瞪着一双牛眼精细雕琢一只蛟龙身上鳞片纹络,立刻翻了个白眼,举步走去书架那里,从里面找到了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圣贤书,翻开其中一页,指着其中一行字,递到秦九州面前。 君子慎独。 秦九州嘴角一抽,干咳一声,悻悻然问道: “是,孟姑娘让你带我来这儿的?” 黑衣小童皮笑肉不笑。 “孟姑娘?臭不要脸的,那是我家几位夫人之一,早就已经不是姑娘了!” 黑衣小童将手中那本圣贤书塞在秦九州怀里。 “是大夫人让我带你来的,她说要你好好读一下这本圣贤书,学一学君子究竟应该做些什么,不做什么。就算再退一步讲,你不肯承认自己是君子,那也是个读书人吧?道理都是相通的,好好读,好好学,别连我家哥儿身边的那个小丫头都比不上,人家还知道不受磋来之食哩!” 说着,黑衣小童拍了拍秦九州手臂,其实原本是想拍一拍这位圣人肩膀的,只可惜个子太矮,够不着,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秦九州脸膛黝黑,想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是,乌瑶夫人?” 黑衣小童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举步便走,很快就又退了回来,一脸严肃道: “别再跟着我了啊,夫人叫我回去有事呢,当然你这臭不要脸的要是非得跟着,我也没办法,毕竟你们这些读书人那是个儿顶个儿的厉害,什么口含天宪,什么言出法随,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就能要了我这黑毛畜生的命,我可不敢不让你跟着,只是我家两位夫人又会是个怎样的想法...” 黑衣小童嘿嘿冷笑一声,举步离去,再不回头。 秦九州神色变幻,几次想要追上去,却每次都是方才抬脚,就立刻收回,手里拿着那本圣贤书,忽然满脸的沮丧。 “君子慎独,慎你大爷...” 木河镇少女抿了抿唇瓣,原本还想开口安慰两句,闻言之后,还是咽了回去。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但谢安儿还是觉得自己这位便宜师父实在活该,毕竟那位孟姑娘,不,是孟夫人,早就已经心有所属,而且也早就已经不是姑娘了,又何必如此自欺欺人,非得揪着人家不放? 倘若这种事放在自己身上,恐怕也会觉得烦不胜烦吧。 但这些话也就只是搁在心里想一想罢了,少女可不敢说出口来,瞧见自己这位便宜师父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已经转身离开,少女立刻快步追上,出门之后,扭头看了一眼那座耸入云端的高山,然后掰着手指算日子,似乎距离那位泽哥儿所说的一个多月,已经没差多久了,只是不知道那所谓的一个多月,究竟多多少。 ... 天玑圣地的麟子,名唤叶知秋,与绝大多数读书人一般,喜欢手持折扇。当然不是说手持折扇就是读书人了,毕竟那也就只是一种物件罢了,但不得不说,很多俊秀公子折扇拿与不拿,气质气势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同,所以喜欢手持折扇的,未必就是读书人,但手中未持折扇的,也未必不是读书人。 景大公子景博文便不是什么读书人,却也折扇整日不离手。 南山君是个读书人,同样折扇不离手,并且还与景博文相仿,手中折扇乃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宝,与说书先生的折扇效用相仿,欲剑则剑,欲刀则刀,利气十足。 但叶知秋手中这把折扇,却不过寻常凡物罢了。 ... 今儿个的书香斋,极为热闹。 先是云泽与那小丫头柳瀅,后又是秦九州、黑衣小童与那木河镇少女,到了这会儿,临近午时,大胡子匠人方才终于刻好了手中木雕蛟龙身上鳞片的最后一道纹理,一袭白袍的叶知秋,就随之迈过门槛,止步在柜台跟前。 大胡子匠人抬头,眉关轻轻一蹙,没有理会,转身将那只方才雕刻完成的蛟龙摆在身后的迎客松架上,甫一落定,就好似脚下生根,连同整座迎客松架的气势都浑然一变,尤其那些各自立于不同位置上的异兽木雕,尽管未曾出现丝毫变化,却是莫名给人一种鲜活之感。紧随其后,翻书小人从书架那里现身出来,蹦蹦跳跳,轻若鸿毛,很快就来到那座迎客松架上,站在最高处低头俯瞰,正对上一只睚眦木雕的双眼,吓得激灵灵一个寒颤,不慎失足,从顶端坠下。 好险是被大胡子匠人伸手接住,搁在迎客松架下面,翻书小人这才松了口气。 叶知秋面含浅笑,并不着急,见到大胡子匠人这座万兽图终于全部雕成,并且借由迎客松架,所有异兽木雕的气机能够无形相连,已经只差最后一步,将无形通过气府本源火锤炼变作有形,即可大功告成,立刻眸光一闪,拱手笑道: “历时千年,前辈这件万兽图终将功成,可喜可贺。” 大胡子匠人瞥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坐在柜台后面,动手清理桌上的木屑。 叶知秋也不恼火,依然面带浅笑。 “前辈大可放心,圣主已经三番五次嘱咐在下,不可对这内藏万兽精血的万兽图生出丝毫觊觎之心,否则不说前辈是否恼怒,便是圣主,也绝不会轻饶了在下。所以在下今日前来,还是为了前辈早年间游历山河寻万兽时,亲自书写而成的那部《武道正经》,至于前辈的条件,在下已经深思熟虑了许久,亲传弟子当然万万不行,否则在下一身修为手段,就要失去十之八九,还望前辈能够体谅,退让一步,只收记名弟子,如何?” 大胡子匠人眨了眨牛眼,忽然咧开嘴巴大笑起来,却又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眼见于此,叶知秋立刻眉关紧蹙。 “定要成为前辈的亲传弟子,才能得授《武道正经》?” 大胡子匠人瞪起牛眼,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意思是赶紧滚蛋。 叶知秋抬手以折扇揉了揉眉心,有些苦恼,却也不敢忤逆了这位性情古怪的大胡子匠人,只得叹一口气,抱拳稍稍一拱手。 “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再叨扰前辈,待在下回去想一想,顺便再与圣主商议一下,看看是否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两全其美。告辞。” 第395章 难出其右 离开书香斋后,云泽便牵着小丫头柳瀅去了之前遇见秦九州与谢安儿的那间客栈,主要是想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自从遇见那师徒二人之后,虽然已经答应谢安儿会将此事告知景博文,但自从那日之后,却又一门心思全在小丫头柳瀅身上,也便一直搁置在旁,如今距离景博文两月破关之期已经十分靠近,倘若还是不去说上一声,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合适,毕竟景博文对于谢安儿究竟是个怎样的态度还没弄清,或许那位景大公子也需要一段时间来考虑见或不见。 第二件事,则是为小丫头柳瀅寻个靠山。 这段时间以来,尽管小丫头还未正式步入修行之道,但云泽每日下山磨刀时,也依然会将她带在身边。负责镇守临山城这座磨刀崖的姒老汉,已经见过柳瀅不止一次,当然第一眼见到小丫头的时候,就已经看出她是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满脸错愕,只是不曾擅自妄动罢了,却也难保姒家不会暗中搞出一些小动作,所以为小丫头寻找靠山一事,打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是势在必行,却一直拖到今日,方才终于提上日程。 乌瑶夫人,孟萱然,黑衣小童,皆乃圣道修士,至少看似足够。 除此之外,还有自从来了学府之后就一直未曾见过的徐老道,以及远在北临城南域学院的席秋阳。 云泽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找寻因为摆脱不了秦九州的苦苦纠缠,就同样下榻此间的黑衣小童,至于面见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一事,云泽却还没有做好准备,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两人,所以真正的打算也就只是需要黑衣小童帮忙带话,仅此而已。 只是两人来到客栈时,黑衣小童却不在此间。 等候了片刻,云泽忽然起身,牵着小丫头柳瀅举步离开,在之前来时路上见过的一家胭脂水粉铺子跟前停下脚步,挑挑选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最终掏钱买下了两块以作画眉之用的黛石,两盒上等胭脂,以及金凤银珠两支头钗,价格相当昂贵,让自从小丫头进入武山之后,每月修炼资源包括灵光玉钱都已缩水许多的云泽好一阵心疼,毕竟平日里的各种开销本就已经极其夸张,当然磨刀崖的利气冲刷才是真正的大头,哪怕小丫头没来武山之前,学府每月给的那些灵光玉钱就已经不太够用,如今更少许多,还要额外花钱买下这些女子之物,自然也就越发显得捉襟见肘。 但也不能真就不买了,毕竟装傻充愣虽然可以,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也未必介意,只是如此一来,欠下的人情就更会多得难以说清。 拿上了黛石、胭脂和头钗之后,云泽牵着小丫头重新返回客栈,没有见到黑衣小童,却遇上了满脸沮丧的秦九州,正独自一人坐在大堂角落里面喝闷酒。 云泽有些意外,左右看过,确实没有见到黑衣小童与木河镇少女,走上前去,在对面落座。 “就你自己?” 秦九州闻言抬头,看了云泽一眼,撇一撇嘴,两根手指捏起酒杯,一饮而尽。 桌上就只一碟油炸花生,旁边还倒着一只已经空掉的酒壶。 云泽双手揣袖,瞧见秦九州这幅模样,有些好笑。好歹也是堂堂圣人,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就忽然变成这幅意兴阑珊的模样了?其实只要稍加思索,就大概能够猜到一些,恐怕是被人给“棒打鸳鸯”了,可能是黑衣小童,可能是乌瑶夫人,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孟萱然。真就与小说话本中写的一样,书生遇见了狐媚女鬼,本应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传世美谈,却被云游至此的道人僧侣瞧见,降服甚至打杀了女鬼,只留书生一人失魂落魄,整日与酒做伴,行尸走肉一般。 秦九州如今的模样,可不就是那小说话本里描写的书生。 云泽哑然失笑,扭头叫了客栈伙计,给他准备一些这里最好的酒水,不着急拿,先放在一旁,再准备两壶好酒和一些小菜摆上桌来。 客栈伙计立刻应了一声,不多时就已准备妥当。 秦九州只在客栈伙计上酒上菜的时候抬头瞥了一眼,瞧见云泽已经提前给了酒菜钱,然后就收回目光,继续垂头丧气。 云泽给小丫头加了一些小菜搁在面前的碗里,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行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这肯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没必要。” 秦九州神情一滞,猛地抬头,咬牙切齿。 “你就是这么安慰人的?!” 云泽翻了个白眼,伸出筷子夹了两颗油炸花生丢进嘴里,再举起面前的酒杯示意一下,就仰头一饮而尽,算是已经赔过罪了。 “跟你说个事儿。” 云泽指了指身旁的小丫头柳瀅。 “她是先天武道胚子,这事儿你是知道的,这样的先天体质同时意味着什么,肯定也不需要我再多说,所以她现在需要几个站得住的大靠山。二娘三娘都是人选,还有那头叱雷魔猿,都在我的设想当中,但靠山这种东西,肯定还是多多益善,我原本还打算确定了二娘三娘和那叱雷魔猿的态度之后,就直接回学府去找徐老道的,恰好在这儿遇见你了,也是缘分,不如你先看着给个信物什么的,再将她收作记名弟子?当然亲传弟子更好,再不济,关门弟子也成,只要你不嫌麻烦,更何况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儿。” 秦九州愣了一愣,忽然嗤笑一声。 “你说给就给,你说收就收?不给,不收!” 云泽不紧不慢喝了口酒。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懂不懂?当然不收也行,先把酒吐出来,否则我就去跟三娘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仗着修为境界比我高,逼着我请吃请喝。” 秦九州扯起嘴角,手掌一翻,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等到手掌拿开,赫然便是一枚灵光玉钱。 秦九州洋洋得意,没说话,冲着云泽挑了挑眉头,然后屈指一弹,那枚灵光玉钱便忽然滑了起来,落在云泽面前的酒杯当中,发出一阵清脆声响。 云泽无奈一叹。 “油盐不进。” 然后倒掉杯子里的酒,收起那枚灵光玉钱,不要白不要。 其实打从最开始的时候,云泽就没想过这事儿能成,毕竟收徒一事确实不小,牵扯到的方方面面,诸如大道偏颇、衣钵传承、恩怨情仇,实在是太多太多,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所以世上才有那么多人宁愿花费百年千年时光云游四方,就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合乎心意的弟子,也不肯随随便便草草了事。 至于木河镇少女,对于秦九州而言,似乎就只是“合乎心意”。 云泽重新倒了杯酒。 “叱雷魔猿人呢?” 说起这个,秦九州脸上的洋洋得意立刻垮了下来,垂头丧气,下巴几乎搁在桌子上。 “应该是在孟姑娘那里吧...” 云泽恍然,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告辞。” 说完,便起身收起客栈伙计早已备好的酒水,牵上小丫头柳瀅转身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秦九州怔怔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 “姓云的,你大爷!” ... 离开客栈之后,云泽就直奔仙宴阁。 其实原本是不打算来这儿的,只是因为秦九州的慷慨解囊,发了一笔横财,虽然不多,但若只是准备一些还算不错的饭菜却也已经相当足够,也便额外浪费了一些时间,这才终于返回北中学府。 灵山。 尽管自从来了学府之后,就始终未曾见过徐老道,但一个多月以前,老人姒庸第一次见到小丫头柳瀅,说起要为她找个靠山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顺嘴提起,徐老道如今正在灵山,也便此番回到学府之后,云泽就直奔灵山而去。 与武山大同小异,都是悬在云海上的巨大山峰,只是相较之下,显然还是灵山更加热闹一些。 弟子数量天壤之别。 其实另外还有一个极大的差别,便是除去武山只有一位山主坐镇之外,另外几座山头,在山主之下,另有一些专司指点弟子修行的导师,徐老道便是灵山上的几位导师之一,只是碍于徐老道的身份与修为,所以导师前面,又多了“挂名”二字,就如之前还在学院的时候一般,心情好了,现身出来指点灵山弟子修行之法,心情不好,躲在暗处喝闷酒,哪怕灵山山主姜慈本事并不弱于徐老道,甚至犹有胜之,也依然使唤不动,两人只以平辈相称。 云泽的出现,让一些对于这张面孔早已十分熟悉的灵山弟子有些意外,再加上之前景博文闹出的那件事,就暴露了武山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一直神神秘秘,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的武山弟子,几乎每人每天都要下山一次,或早或晚,并不相同,并且回山之时,往往一身血气澎湃勃发,内敛不能,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具体下山做了什么,还未有人得知。 一路走过,云泽见多了正在修炼术法的灵山弟子,一念草木生,一念土石翻,一念风起,一念火烧,多为五行术法,当然也不仅仅局限于此,灵光凝物,或是操纵法宝,更有许多匪夷所思之能。 小丫头柳瀅惊呼连连。 云泽一阵失笑,拦住了一位过路匆匆的弟子,询问了徐老道的具体所在,告谢之后,就立刻动身前往山巅。 途中并未遇见青雨棠、南山君与钟婉游,就连赵飞璇都不知去向,不过云泽此番倒也并非是为找寻他们而来,便未曾停留,牵着小丫头脚步不停。行至临近山顶之处,云泽远远瞧见一位白袍男子,正迎着罡风立在山崖凸出阵法庇护之外的边缘之处,一只手负于身后,拿着一把折扇,另一只手端着一块圆形玉佩,搁在胸前,具体在做什么,看不出来,云泽也只远远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继续上山。 灵山山顶。 在一座凉亭当中,徐老道手里拎着一只酒葫芦,眉关紧蹙,正与姜慈对弈。 云泽牵着小丫头走入凉亭,没过多久便分出胜负,姜慈小胜。 徐老道苦笑摇头,自称是个臭棋篓子。 姜慈下棋杀力极大,气势十足,最善以攻代守,徐老道身为男子,反而没有姜慈来得更加杀伐果断,所以这一局棋,自从徐老道开始落入下风之后,就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翻身的机会,处处都被压制,勉强坚持了一整局,到了最后,方才终于找见机会堪堪挽回一些局面,这才没有被杀得丢盔弃甲。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姜慈手下留情了,并且还是就在云泽走入凉亭的时候出现了极大的失误,这才被徐老道找出挽回之法,没有丢了太大颜面。 对弈之道,易学难精。 云泽只能看懂胜负,却不知姜慈手下留情。 徐老道喝了口酒,笑吟吟扭头看向云泽。 “都已经来了半年多了,这才想起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日是为何事而来?” 云泽讪讪一笑,将小丫头柳瀅往前推了推。徐老道看她一眼,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似乎对于柳瀅的来历早已知晓,就连姜慈也是神情平淡收拾棋子,素手轻捻,不急不缓,甚至没有多看柳瀅这位先天武道胚子一眼。 云泽随后搬出之前在客栈要来的好酒,在凉亭外面,堆成了一座小山一样。 老道人立刻咧嘴笑了起来。 “行了,心意不错,事情我可以答应,但最多只是记名弟子,毕竟老道我所走的修行路数,不太适合这位先天武道胚子,所以关门弟子和亲传弟子就不要想了,对她无益。至于修行方面,也没必要太过操心,先天无道胚子的武道天眼,能够轻易看穿武道本源,只说练拳方面的天赋,天下无人可及,所以必定一路坦途。” 老道人喝了口酒,哈出一口酒气,随即补充道: “灵决古经也大可不必。我知道洞明圣地最近一段时间有个名叫穆红妆的,现在应该还在远行八千里的半路上,之前也跟你一起走过一段时间,天赋之强,匪夷所思,属于有望能在现有修行之路旁边,另外开辟一条康庄大道出来的那种。这个小丫头,” 徐老道伸手点了点柳瀅。 “武道天赋,不会比她弱。” 云泽立刻神色一僵,然后眉关紧蹙,神情复杂。 “只是不比她弱?” 徐老道翻了个白眼。 “勤能补拙这四个字虽然只是个笑话,但如果空有天赋而不够勤奋,就同样难免落于人后,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毕竟说到底,在修行一事而言,天赋之重,十之八九,否则天才也就不会出现天之骄子与凤毛麟角的区别,而蠢人就只有蠢人这一种说法。至于那个名叫穆红妆的,天赋之强,甚至还在凤毛麟角之上,属于难出其右的那种。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有先天武道胚子,有先天武道圣体,吐纳灵气的纯粹练气士,则有先天无垢道体,有古代神灵,这些都是修行方面最为顶尖,最受天眷的体质,如果非得要比的话,倘若启明当日与我所言没有丝毫夸大,那么穆红妆的天赋之强,就等同是你身边的那只青丘狐,再加上这个小丫头。” 徐老道摇头言道: “所以才是难出其右,至于当下不显,也只是因为她还没有真正迈开步子,其实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太懒。但说这小丫头的武道天赋不输那个名叫穆红妆的,还是有些夸大了,应该是差了不止一线才对。” 云泽面露惊愕之色。 “真有这么夸张?” 姜慈将棋盘上的最后一颗棋子轻轻捻起,丢入棋盒,开口叹道: “不是夸张,而是事实如此。” 徐老道忽然深呼吸一次,尤其吐气漫长,然后起身走出凉亭,抬头望天,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小丫头柳瀅听不懂这些,小脸茫然,顺着徐老道的目光抬头看了看天上,然后望向云泽。后者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眉关紧蹙,大致能够猜出徐老道是在担忧何事。 先天鼎炉体质,近百年来,出得太多了。 那么一些事也就能够顺水推舟推算出来,人皇以逆天之法强行掠夺天道底蕴,绝不是在强闯天关之时方才出手,而是更早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并且早便暗中出手,所以才会接连出现先天剑胚、无垢道体、美人骨、先天武道胚子。除此之外,曾经的临江大水府老爷焦嵘这个先天龙丹,其实也是先天鼎炉体质,只是云泽尚未知晓罢了。 再加上一个难出其右的穆红妆。 放在以往时候,这些可都是时隔万年也未必能够出现一次的修行奇才,就像上一代人,除去一个意料之外的云温书,就只有尉迟夫人这么一位先天剑胚的鼎炉体质,但在如今,却接连现世。 英雄辈出,天下大乱。 或该是天下大乱,英雄辈出? 近古人皇掠夺天道底蕴强闯天关之举,果然是遗祸无穷... 第396章 练拳 辞别了徐老道与姜慈之后,云泽下山离开,没走多久,仍是见到了那位一袭白袍的俊美男子,立于悬崖之畔,面迎罡风,负后之手轻轻摇晃手中折扇,一下一下打在腰杆上,另一只手端着玉佩,瞑目静气,岿然不动,不知具体是在做些什么,却也能够看得出男子眉关紧蹙,似乎并不顺利。 再往下去,还是没能见到熟悉的几人,只是恰好瞧见一位老先生正背负双手,在一片山间空地上指点部分灵山弟子的术法修行,恰好说到雷法一事,云泽便牵着小丫头站在原地看了片刻。 老先生早就注意到云泽的存在,远远看了一眼,认得出这张脸并非灵山弟子,却也并未开口驱赶,任凭他在侧面旁听,认真讲解雷法一道,不厌其详,一遍又一遍讲述着自己的独到见解。临到末了,还曾亲自施展了一道雷法出来,以右手五指牵引五道苍白雷霆所化丝线,腾空而起,细密交织,看似雷霆丝线的虚空分布毫无章法,但如老先生口中所言,其实是暗合灵纹之道的运行轨迹,能够促使雷法本身的锋利程度更进一步。 打个比方来讲,就是未曾按照这种灵纹之道的运行轨迹分布雷霆丝线之时,可以吹毫断发,而如今却能切金断玉,乃是老先生自己钻研出来的道理,只可惜局限太大,需要修士本身精通灵纹之道,并且对于术法的掌控至少达到细致入微的程度,才能勉强做到。 云泽只听了片刻,就遗憾离开。 比起《雷法》中最为基础,却也贯穿全篇的控雷之术,差了太多。其实也不怪那位老先生的学问比不了《雷法》,毕竟《雷法》本身也是古来传承的搏杀真解,来头之大,匪夷所思,其中记载控雷之术虽为基础,却对《雷法》整体而言,形同地基。《雷法》如摩天大楼,高耸入云,其下地基,自然也要深及百丈,才能保证这座摩天楼不会轻易坍塌。 世间雷法,唯《雷法》最高。 若非如此,这部搏杀真解,也就扛不住这个看似寻常,其实绝不寻常的名字。 离开灵山之后,云泽先将小丫头送回武山,留下那些大胡子匠人慷慨相赠的小说话本,嘱咐小丫头按照书本上下的顺序先看着,之后才独自去了后山,摆上仙宴阁打包来的好酒好菜,与景博文说了那位木河镇少女的事。出乎意料的,景博文听完之后,想了好半晌时间,这才终于记起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只是如其所言,当日赠出《御雷真诀》一事,其实不过随手而为,毕竟那位木河镇少女出身陋巷,是个天生的泥腿子,修行天赋具体如何,景博文虽然看不出来,但山上所谓的虎父无犬子却也不是虚言,凡人子嗣想要一步登天,在同辈修士之中崭露头角,若非是撞了大运,得到一桩天大的机缘,便几乎没有任何可能,甚至比起先天鼎炉体质出现的可能性还要更低一些。 所以当日景博文送出那部前缀“景家”的《御雷真诀》,不过是为少女帮他排忧解难聊表谢意罢了,再加上当时身无长物,唯有此法,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少女能够凭此崭露头角,当然也不希望她有崭露头角的一日,否则一旦进入景家的视线当中,就难免牵扯出一连串的天大麻烦。 却不想,竟会被秦九州撞见,并且认出了少女所修灵决古经的跟脚所在,收为弟子,带来中域。 景博文一脸苦恼,破天荒地骂骂咧咧,说他秦九州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就连自己这个不太读书的都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怎么那个堂堂秦家出身的读书人,就不懂这些?还这么爱管闲事?就不怕惹了一身因果扛不住,再过两年坟头草就有丈许高? 总之云泽离开后山的时候,景博文还在为了这件事头疼不已。 回到武山的时候,已经临近日暮。 武山难得人气旺盛,一个不少。 其实也是到了月末,每个人身上的灵光玉钱都已为数不多,不够支撑他们再去磨刀崖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当然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问题关键出在小丫头柳瀅身上,自从小丫头成为武山弟子之后,原本平均分成八份的修炼资源包括灵光玉钱,就在老人姒庸的示意之下变成了九份,之后再拿到手的修炼资源与灵光玉钱,自然也就不免少去一些,再加上磨刀崖价格昂贵,包括云泽在内的这些武山弟子又习惯了每日都要磨刀几个时辰,到每月的最后一天,恰好花完所有灵光玉钱,而如今忽然少了一些,自然就会变得捉襟见肘。 对于此事,项威、鸦儿姑娘、陈子南,甚至钟乞游,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连同那位每日勤勉练拳,以及手中提枪的武山弟子,也最多只是有些惋惜罢了,可最后那位名唤孙正浩的武山弟子,却是整天沉着一张脸,尤其最近几日,每次见了云泽也或小丫头,总会远远冷哼一声,就差在脸上写着不满二字。 云泽对此视如不见。 然后叫了弟子房中还在研读那些小说话本的柳瀅,似乎正是读到动人之处,小丫头眼眶红红,被云泽叫出房间的时候,已经圆润了些许的脸颊上还带着一抹没擦干净的泪痕。 云泽哑然失笑,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安慰两句,之后就带着小丫头去了更高处的另一片空地,再往前往上,就会离开武山的灵纹大阵,暴露在罡风之下,其中便有一座耸立起来的巨大石锥,顶部圆润,满是风霜刻痕,钟乞游最好放下防备站在那里,迎风砥砺自身武道真意,也便往往一天下来,就会风尘仆仆,神色萎靡,回去弟子房后倒头就睡,呼噜震天响,哪怕隔了极远,也依然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云泽带着小丫头来到那片空地的时候,钟乞游正以某种桩功姿势站在那里,双手虚握,作持枪一般,一身血气尽数收敛于气府深处,浑身上下只有武道真意流泻而出,犹似一层雪白纱衣。 不像什么谪仙人,只让人觉得不伦不类。 毕竟那可是个身高至少九尺的高大汉子,并且还是真正意义上虎背熊腰。 云泽神情古怪,知晓钟氏妖城的本姓之人皆为妖族,并且本体还是那种个头极为小巧的钟花,所以钟氏本姓之人,往往与常人无异,甚至个头还会略矮一些,就像钟婉游,虽然已经算是女子身高当中比较出类拔萃的那种,但仍是不会让人觉得身段修长,怎么就偏偏多了钟乞游这么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出来? 莫不成,也与人皇所行之事遗祸无穷有关? 云泽轻轻摇头,丢开这些杂念,拿了那本《武道正经》出来,翻到拳法那页,并不复杂,很快就已经记住了拳谱上的所有招式以及气息流转。 然后看向正在旁边乖巧等待的柳瀅,想了想,合起书本。 “之前一直没有跟你具体讲过,但很多事,我没有避着你,一方面是不想对你有所隐瞒,另一方面,听人说话议事聊天,其实也是一种开拓眼界的法子,所以你对自己的情况,应该已经有些了解了。” 小丫头认真点头。 “知道,我是先天武道胚子。” 然后伸手挠了挠头,已经白嫩了不少的小脸上满是窘迫。 “什么是先天武道胚子?还有之前在另外一座山上,大哥哥与那位老爷爷说的难出其右,我也不懂。” 云泽哑然失笑。 “这些东西可以不必着急,慢慢来,之后都会明白的。就目前而言,还是一边修行,一边读书,我也只是负责教你拳法,再之后,那位鸦儿姐姐还会教你剑法,算是为你之后的武道修行奠定基础,如果还是不够,瞧见他了吗?” 云泽伸手指了指石锥上的钟乞游。 “那家伙的枪法应该不差,我可以想办法让他空出一些时间教教你。当然这些只是后话,现在还没有必要多说,只讲拳法,你要做的只有三件事,站桩,走桩,以及最后的出拳,先老老实实按照拳谱上画出来的这些姿势去做,从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逐渐熟悉,再到烂熟于心,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过程。” 言罢,云泽便将手中那本《武道正经》还给小丫头,自行退后几步,按照拳谱上绘画的拳法先行演练了一遍。 小丫头看得格外认真,眼眸当中异彩连连。 但在山顶的老人姒庸却是黑着一张脸。 “简直...误人子弟!” 老人姒庸胸膛深深起伏,压下了暴躁情绪,一步跨出,来到正在“手舞足蹈”的云泽身后,直接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将猝不及防的云泽直接踹飞出去,从目瞪口呆的小丫头上方一掠而过,最终狠狠摔在地面上,吃了一嘴泥土。 老人姒庸冷哼一声,瞪了一眼翻身而起的云泽。 “大胡子一辈子的心血让你练成这幅模样,这也得亏是我瞧见了,真要换成大胡子在这儿,绝对能一刀劈了你!” 云泽嘴角一抽,不甘示弱回瞪一眼,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沉着脸盘腿坐在一旁。 老人从小丫头手里拿过那本《武道正经》,随意翻看了片刻,眉关微蹙,然后合起书本,静心瞑目以心算之法暗自推演了几遍,随后睁开双眼,站在云泽之前的位置上,分脚而立,沉腰落胯,做了个起手式,不忘再瞪一眼云泽。 “好好看着!” 然后目光转向因为紧张站得笔直的小丫头,神色忽然变得和蔼了许多。 “丫头,你也好好看着,这一遍爷爷先给你瞧瞧这部拳法的部分真意,差不多能有五六分左右,毕竟时间还是有些仓促了,就先凑合着用,学个形似,之后再自行揣度,以求神似。” 言罢,老人神情严肃,踏步出拳,一口气便将整套拳法演练了一遍,其实统共也就只有六步六拳,只是为了照顾如今还未正式踏上修行之路的小丫头,所以老人并未动用丝毫武道真意,也便很容易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却直到最后一步重重踏下,整座武山,都忽然传出一阵沉闷轰鸣,好似猛地沉了一沉。 再出最后一拳,递出极为缓慢,从手臂弯曲到手臂伸直,约莫过了足足两个呼吸,直到只剩最后一点弯曲弧度,老人手臂猛然绷紧,武山周围那座已经“上浮”了些许的云海,就在无声无息之间,陡然由近而远破开一道宽余百丈的巨大裂隙。 小丫头目瞪口呆。 云泽也瞠目结舌。 老人姒庸收拳而立,笑呵呵摆了摆手。 “丫头,回神了,刚才这是这部拳法的五六分真意,你已经见过了,其实拳法本身也就只是讲究一个收发自如,并且这本《武道正经》真正值钱的地方,也不在于这些流于表象的拳法剑招,而是其中的长篇大论,只有读懂了这些,明白了其中所讲的道理,才能真正开始体会何为武道。不过这些对你而言,还太早了,哪怕先天武道胚子也是如此,所以接下来才是你目前要学的。” 老人姒庸重新演练了一边,只是没有继续出拳,而是将出拳与走桩分成了两件事。 先练桩,再练拳。 六步走桩,一气呵成。 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行云流水,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就好像一条瀑布飞流直下,天经地义,又好像条条大河奔流向东,本应如此。 云泽皱了皱眉头,再看老人出拳。 其实就是这套拳法的用力之法,讲究一个“拔地而起,射冲斗牛”。云泽练拳至今,从最开始的五步拳,到后来的阴阳手,再到后来的八卦诀,其实已经不能算少,五步拳奠定拳法基础,阴阳手太大,练得似是而非,时至今日也才只是练了“一半”,如今再练八卦诀,一方面是老人最早时候已经帮助云泽踏上正轨,另一方面则是阴阳手的拳意基础,所以进境飞速,虽然同样只有“一半”,却也已经可以算是登堂入室,所以能够看得出来,这部出自《武道正经》的拳法,其实范围极大,从最基础再到武学巅峰,全在这六步六拳之中。 “拔地而起,射冲斗牛”这八个字,出自那部《武道正经》中的长篇大论。 换句话说,就是步步登天,直到最后一拳,高出天外。 所以老人的第一拳,无论之前那次还是这次,都是平平无奇,包括之前的六步走桩,第一步踏下,同样平平无奇,甚至没能在这地面上留下脚印,但在随后,气势却又逐渐攀升,连同出拳之力,走桩之重,都是如此,直至最后一步,最后一拳,就陡然拔高,从天下变成了天上,神意古朴大气,已经不仅仅限于浑然天成。 难怪老人看不下去,要亲自出手。 云泽扯起嘴角,忽然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双眼,徐徐吐出,直至胸腔重新沉下,睁开双眼,瞳孔之中便有丝丝缕缕的雪白神意飘逸而出,随着云泽起身动作,晃出摇曳拖拽而出的两条雪白丝线。 然后双脚分立,沉腰落胯,做了一个起手式,一边回想老人第一遍演练拳法的场景,一边缓缓抬脚出拳,速度要比老人慢了许多,却也浑然天然,圆满自如,只是到了最后一步,最后一拳,云泽却忽然行动一滞,死活无法踏下这最后一步,更死活无法递出最后一拳。 老人姒庸早就已经注意到云泽的动作,眼见于此,微微摇头。 “意境尚有不及,不可强求。” 云泽忽然气息涣散,连同武道天眼雏形也陡然消失,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苍白,大口喘息。 老人姒庸先是嘱咐小丫头按照拳谱上面绘画的姿势自己练着,然后走到云泽一旁,寻了个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一边望着满脸认真,方才练到第二遍,就已经十分顺畅的小丫头,一边轻声说道: “意境这种东西,强求不来的,就拿练拳来讲,从最基础的拳意流泻,到拳罡挥洒,再到极意沸腾,这是一条所有练拳武夫的必经之路,与拳法本身的品秩高低无关,也与修炼之法无关。为什么圣道修士,哪怕不去动用一身修为,只是随随便便的一拳递出,都会有催山倒海之势?就是因为意境高低有所不同,而这同时也是所谓的道,更是踏足圣道的关键所在。所以一旦到了这里,无论什么灵决古经,作用都会变得微乎其微了,因为意境这种东西,只能靠悟,与其他全都无关。” “你就没有想过,你师父杨丘夕为何明明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却可斩杀圣人?就是因为他的意境,其实早就已是大圣极意,只是被修为境界拖累严重,才会有所局限,当然这是他自己画地为牢,不肯突破,怨不得别人。但只要杨丘夕愿意,至少现在,还随时都能一步登天。” 老人略作沉默,看向被小丫头暂且搁在地上的那部《武道正经》,过了许久方才继续言道: “我刚才翻看那部《武道正经》,已经见到了大胡子的推演设想,说是极意之上,应该还有两个意境,一个对应大道王者之境,一个对应仙境,只不过前者尚且有迹可循,应是返璞归真,但后者...” 话到最后,只留一声长叹。 第397章 伤心 大胡子的《武道正经》,由低到高,由浅而深,意境逐渐攀升,起于脚下,高于天外。 倘若没有今日这事,云泽就还要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其实也不算蒙在鼓里,只是自从踏上修行这条路以来,从来没有谁跟他说过这件事,真意,罡气,以及踏足圣道的关键所在,极意。前两者只关乎同一拳法术法施展出来之后的威能大小,哪怕后者,也依然与脚踏实地没有太大脱离,顶多算得上是离地一尺一寸,可极意沸腾,就忽然变成了御风远游,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对于如今的云泽而言,还太遥远,所以无论席秋阳也好,还是徐老道也罢,都不曾与他提起这些,主要还是牵扯到云泽出身俗世,很容易就会根深蒂固的启蒙教化与人间大不相同,倘若一下子就将整座人间的修行道理全部灌入脑中,难免好高骛远,于修行并无裨益,反而容易遗祸无穷。 直到今日,老人姒庸借着大胡子的《武道正经》,方才与他阐明了这个道理。 六拳六步,最初的两拳两步,在于真意,之后两拳两步,在于罡气,第五拳与第五步,在于罡气与极意之间,所以云泽努努力,靠着武道天眼雏形的无形相助,依然能够勉强踏出这一步,递出这一拳,但摆在最后的一拳一步,却已经来到极意之上,甚至已经有了那所谓的返璞归真的些许雏形,就对云泽而言,无异于方才只能悬空丈许,却要翻越百丈高山。 武道罡气与武道极意之间,隔着一个一飞冲天。 所以入圣门槛,拦住了无数修士,甚至拦住了几乎所有灵决古经,换句话说,它同时也是修行二字的极限所在,所以从此往后,修行就会变成修道,因而入圣门槛,又被说作“行到水穷处”,接下来就要“坐看云起时”。 然后从凡尘泥泞,一跃天上。 无异于一步登天,其中艰难,便是迈过入圣门槛之难。 云泽目光转向正在练拳的小丫头柳瀅。 六拳六步,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四五遍。 拳法形似不难,但对这个年纪并且还是头一次接触拳法的柳瀅而言,应该不算简单。不过那是对于常人而言,柳瀅毕竟是那武道胚子,所以短短两遍过后,出拳走桩,就已经熟稔于心,变得有模有样,直到第六遍起手式落定之后,小丫头身上的气势就在忽然之间浑然一变,一拳递出,手臂之上分明有着纤细雪白的丝线一闪而逝,看得云泽当即一愣,还以为眼花,便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 小丫头恰好递出第四拳,手臂上拳意显化,丝丝缕缕已经能够汇聚成溪水长流,虽然并不浩大,但却足够惊人。 云泽瞪目结舌。 老人姒庸嘿的咧嘴一笑。 “原来你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是先天武道胚子,难怪之前小丫头问你的时候竟然避而不答,当时我还以为你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现在看来,你对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也就一知半解。” 云泽回过神来,瞥了老人一眼,闷不吭声,重新靠在石头上,暗自通过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恢复损耗严重的精气神。 老人也不卖关子,径开口道: “先天武道胚子,也是先天无道天眼,生下来就不是脚踏实地。打个比方,刚刚踏足修行之道,修炼拳法,那是身处地势凹陷之处,修出真意,也便拳意流泻,就算是来到地面,再到之后的拳罡罡气,就是双脚悬空,离地一尺有余,直到最后的极意,便是御风远游。正常人当然需要一步一步打从地势凹陷之处攀登上来,然后才能双脚离地,直到御风远游,但先天武道胚子,生下来就已经脚不沾地,可以悬空寸许,凌驾于凡人之顶,直接省去了前面爬上地面的过程,要不怎么能叫先天武道胚子,当然是大有不同。” 说完之后,老人便重新起身。 “得了,不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小丫头自己练拳就行,已经不需要你再指点了,当然只凭你现在的本事,也指点不了她的拳法。过段时间我会给她找些趁手的兵器,让她能够将基础奠定得更加稳固一些。当然还有一件事,就是所谓一法通,万法通,《武道正经》共有武学一十九套,根本道理确实是返璞归真不假,但更重要的其实还是‘拔地而起,射冲斗牛’八个字,只凭你跟那位鸦族麟女的本事和境界,还差得远,所以之后别忘了跟她说一声,不要旁生枝节,免得误人子弟。” 老人咧嘴一笑。 “大胡子的这部《武道正经》,不错,极好。” 话音一落,老人便一步返回武山山顶。 云泽翻了个白眼,有些忿忿不平,却也无可奈何,随后扭头去看小丫头柳瀅的练拳,尽管修为境界还未攀升上去,但那所谓的意境,却是正合“拔地而起,射冲斗牛”八个字的根本神意。 其实还有两件事,云泽想要详细问一问来着。 第一件事便是武道天眼,究竟是怎么回事,第二件事则是“大胡子的《武道正经》”,具体何解。 只是老人走得太快,没来得及问。 半个时辰后,云泽总算恢复过来,看了一眼走桩递拳逐渐从行云流水变成艰难滞涩的小丫头,微微摇头,已经不敢轻易插手,免得又被老人姒庸说成误人子弟,干脆就在这边占了一块空地,自己练拳。 小丫头毕竟还是凡夫俗子,未曾真正踏足修行之道,所以这一拳死活递不出去之后,就只能无奈放弃,拳练百遍,哪怕数九寒冬,也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只又咬牙坚持了片刻,实在是抬不起胳膊之后,就终于放松下来,不再继续练拳,转而开始在自己那边没有很大范围的空地上,一边摇晃手臂,一边来来回回缓慢踱步。 这让一只暗中观察着小丫头的云泽愣了好久。 是小丫头这么些年上山下水总结出来的经验,还是生而知之? 前者无可厚非,若是后者,可就有些吓人了。 只是一旦想到小丫头生下来便是离地寸许,也就很快释然,不再多管,自己练拳。 旁边的小丫头就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好奇看着云泽练拳,等到缓过来之后,便生出好奇之心,跟着云泽的步伐姿势颇为顺畅地练了一遍,当然主要还是得益于之前已经看过几遍,心里也便有了个大概的脉络,所以哪怕还是第一次打出这套拳法,小丫头依然能够勉强跟上云泽的速度。 到第二遍,就已经不差多少。 第三遍,就与云泽的走桩递拳姿势,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一般,没有半点儿偏差,以至于到了最后一拳一步的时候,小丫头曲肘横臂一沉,竟是已经能够压下一股劲风落在地上,看得早便已经有所察觉的云泽眼角直跳。 自己是练了多少遍才有这种能耐的? 虽然已经记不太清了,但至少也有十遍吧,这还是有着阴阳手拳意做基础底子的情况下,才能够练拳十遍可窥冰山一角。 但到了小丫头手里,哪怕从头开始,前后也才三遍而已。 云泽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凡体与先天鼎炉体质之间的巨大差别,毕竟以往所见的那些鼎炉体质,赵飞璇也好,卫洺也罢,早已或高或低有了一定的气候,并且修为境界也是极高,就着实看不出双方之间的差别究竟在哪儿。 如今却是一览无余。 难怪是比先天异象还要稀少。 云泽暗自苦笑一声,但也很快就恢复心情,领着小丫头一起练拳。 许是拳意充沛的缘故,临到日暮,小丫头就已经气血壮大,有了凡人九品境修为,正式踏足修行之路,并且是在练拳过程中,不知不觉水到渠成,要比当年云泽方才接触修行之时,辛辛苦苦每日勤勉练拳两年有余,方才终于壮大气血,成为修士,强出至少十万八千里。 人与人最忌相比。 云泽也只能说服自己心宽一些。 但在接下来,小丫头只用一天时间,晋升八品,两天时间,晋升七品,又两天,血气旺盛,境界松动,分明已经破关在即,只是这个时候云泽已经动身离开武山,所以小丫头是否今日便可继续破境,晋升凡人六品境,还得回来之后才能知晓。 已经结束了两月思过的景博文,换了一身月白长袍,与云泽一道而行。 经过最近几天深思熟虑,景博文最终还是决定下山见一见那位木河镇少女,有些事,终归是要说开了才行,躲躲藏藏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当然也不符合这位景大公子的性情,所以今日甫一结束两月思过,便立刻动身下山,想要将事情尽快解决,最好能够说服秦九州将那木河镇少女带走,不要让她继续出现在中域,以免会被其他景家中人撞见,横生枝节。 只是下山之时,恰好撞见了同样下山准备去往磨刀崖的云泽。 小丫头柳瀅毕竟还是方才接触修行之道,按照老人姒庸的说法,便是小丫头如今的境界还是太低,大可不必急于一时,等到小丫头成功开辟气府,鱼跃龙门,摘掉了身上有如附骨之疽的“凡人”二字之后,再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才能真正收获巨大裨益。 所以自从两日前,主峰送来了这个月的修炼资源以及灵光玉钱之后,云泽每日临近日暮下山之时,总会将小丫头留在山上自己练拳,有老人姒庸帮忙看着,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至于景博文此行,云泽并不打算参与其中,毕竟这事儿说白了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务事”,清官难断,也便外人不好插手,包括景博文究竟是何态度,要如何解决,云泽也从未多问。所以甫一下山,字面意思上的脚踏实地,两人便分道扬镳,各自去往一个方向。 磨刀崖一如往常。 云泽也一如往常在此以混元桩功修炼了两个时辰。 只是离开的时候,姒老汉亲自相送,一直走到十里边界,都是欲言又止,然后就瞧见了那个盘腿坐在已经重新修筑起来的街道围墙上的黑衣小童。姒老汉神情复杂,最终还是怅然一叹,与云泽告辞,转身回去,没能开口说出心中已经揣摩已久,想要买下小丫头柳瀅的那番话。 云泽对此心知肚明,不予理会。 然后抬头看向已经在此等候许久的黑衣小童。 后者咧嘴一笑,翻身而下,原来是带了乌瑶夫人的口信过来,说是已经知道了小丫头柳瀅的事,可以将其认作义女,繁文缛节不必,口头说过即可。 这番话黑衣小童说得声音极大,几乎就是喊出来一般,让躲在暗处还未远离的姒老汉听得清清楚楚。云泽哑然失笑,直到乌瑶夫人是在照顾他的心情,所以才会免去那些繁文缛节,所以略作沉默之后,云泽便拿出了之前买来的黛石、胭脂与头钗,交给黑衣小童,要他转交乌瑶夫人与孟萱然,算是自己的一些心意。 收下这些女子物件之后,黑衣小童嘿嘿直笑,一阵挤眉弄眼。 云泽无奈,思索许久,实在是身无长物,便只得拿了几枚灵光玉钱搁在黑衣小童捧在一起的手心当中。后者立刻眉开眼笑,信誓旦旦保证肯定会将那些女子物件全部送到两位夫人的手里,胸脯拍得砰砰作响。 这件事并未耽搁多少时间。 其实云泽原本还在考虑是否要去看一看景博文与那位木河镇少女的情况,但在之后路上经过一番考虑之后,还是摇头放弃,径回山上。 小丫头果然已经再有突破,并且已经结束了练拳,此间正端着一部小说话本,跟鸦儿姑娘询问其中一句话的具体含义。 武山上,罡风絮乱,小丫头一时不慎,就被吹得手中书本纸张哗啦啦翻卷不止。 跟着就忽然传来呲啦一声。 小丫头神情一愣,立刻红了眼眶,满脸着急,小手一次又一次试图抚平已经裂开一条大口子的书页,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很快就掉下泪来。 云泽皱起眉头,目光转向罡风来源之处,正是山脚处那位名唤孙正浩的武山弟子,虽在山脚,却又高高在上,气态张狂,丝毫不去理会自己一身拳罡流泻带起的罡风,是否给其他人造成了什么影响,反而更加肆意,一身罡气凶猛逸散,搅动云海翻涌,浩浩荡荡。 云泽看了鸦儿姑娘一眼,后者会意,轻声说着会帮她将书页修补回来,之后便牵着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去了弟子房。 等到房门紧闭,云泽便再无顾忌,转身向着山脚走去。 对于这位名唤孙正浩的武山弟子,云泽已经忍让许久,包括同在武山修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当然这也是钟乞游平日里绝大多数的时间不在阵法庇护当中,否则一旦招惹到他的头上,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则是能忍则忍,当然也跟孙正浩一身罡气流转,席卷罡风,影响不到其他人修行有关,毕竟武山弟子人数虽少,但无论是谁,包括那位整日枪不离身的武山弟子,以及另外一位脚下生根,出拳百万的憨厚男子,只说境界,不讲修为,比起孙正浩一身罡气也最多不过就是稍差一线而已,等到罡风席卷而来,很容易就能全部挡在方圆之外,所以才都不予理会。 只是今日却被此人毁去了小丫头手里的书本。 一本书而已,毁去其中一页,何必掉泪? 云泽并不知晓柳瀅究竟多么看重这些“得来不易”的书本,只知道小丫头现在很伤心,甚至伤心掉泪了,所以这个他早就已经看不顺眼的家伙,就不能留了。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云泽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罡风回卷,虽然并不妨碍山上几人的修行,但说到底也是有些烦人的,所以几个月前的一次,云泽在与老人姒庸闲聊之时,就已经说过自己想要将他打出武山,最好直接砸烂头颅,永绝后患,却被老人姒庸摇头制止,说了一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是同窗,修炼嘛,都不容易”,这才终于打消了云泽原本的念头。 若非如此,也就没有今日之事。 武山山顶,老人姒庸同样注意到这里的意外,有些哑口无言,怎么也没想到,那名唤孙正浩的武山弟子,竟然好死不死偏偏惹了柳瀅伤心,至于小丫头为何伤心,为何掉泪,老人大概能够猜到一些,就像平日里虽然无人注意,但小丫头每次读书写字之前,总会先将手掌清洗干净,生怕弄脏了那些书本,每次读书之后,也总会小心翼翼将书本放回原位,力求丁点儿不差,甚至就连翻书的时候,都会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好像稍有不慎,就会损坏书页。 读书这种事儿,有些人对此嗤之以鼻,有些人对此司空见惯,但也有些人,却是梦寐以求求不得,求之不得。 第398章 才会…… 名唤孙正浩的武山弟子,其实来头不小,与姒家有关,所以老人姒庸才会在当初云泽对其反感想要出手之时,尽量拦下,不是因为惧怕孙正浩的身后之人,而是因为那人乃是姒家最为主要的几位供奉长老之一,手中掌握着姒家门下除去临山城中那座磨刀崖之外,每年获利最大的一处产业,并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那位供奉长老就已在那处产业当中根深蒂固,属于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般的存在,也便这位孙老供奉的地位,甚至可谓是一两人之下,八九人平起平坐,数万人之上。 当然也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毕竟这位供奉长老说到底也就只是供奉长老罢了,尽管地位比起其他供奉有所不同,但当初这位供奉长老携带幼子恳求姒家将他收下的时候,也是不免好一阵卑躬屈膝,只是当时恰好有着一位姒家本姓女子,与其当初带在身边的幼子年龄相仿,两人一起玩闹长大,也便市井坊间常说的青梅竹马,后来年岁更长一些,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水到渠成,喜结连理,这才有了现在的孙正浩,同时带动孙老供奉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并且为其谋求了这份虽然需要远离北域城中城,却是多少姒家本姓之人都苦求不到的活计,所以这位孙老供奉虽然不在姒家,却也依然有着今日这般高高在上的地位,触及姒家经济命脉当然不可能,但也无疑是极为重要。因而一旦当真对其动手,姒家就难免因此损失极大,所以只要那位供奉长老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就最多不过象征性地惩戒警告一番,仅此而已。 但也正是因此,才会导致看似出身“小地方”的孙正浩,逐渐变得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甚至早在许久以前,姒家当中就已经有人反映,这位只能算是姒家表亲的年轻一辈,甚至已经开始不满于现状,并且野心极大,有意无意想与姒家麟子平起平坐。 当然这些事全都属于家务事,老人姒庸心知肚明,却从来不会与外人说起,而当时拦下早已心生不满的云泽,也只是考虑到孙老供奉以及身为孙正浩亲生母亲的姒姓小辈,在各个方面牵扯极多,这才无奈开口为其说情。许是看在老人姒庸的面子上,亦或通过老人的态度,已经隐约察觉到什么,云泽当时还将他取笑了一番,不过这件事倒也就此告一段落,没有继续发展下去。 除此之外,便是钟氏妖城出身的钟乞游,虽然绝大多数的时间都不在武山大阵的庇护之内,但也不是一直不在,所以对于孙正浩的嚣张跋扈,钟乞游早就已经心生不满,同样是被老人姒庸暗中压了下去。为此,老人还曾暗中找过孙正浩,要其收敛一些,却不想,这连姒姓都没有的年轻一辈,虽然答应得极其爽快,却是阳奉阴违,只短暂收敛了不到一天,就继续我行我素,观云海散罡气锤炼意境。所以老人第二次找上了孙正浩,却被告知,自己已经立下道心,谓之“天下众生如蝼蚁”。 老人这才知晓,原来孙正浩每日站在武山山脚,并非观云海锤炼已经,而是高高在上,俯瞰脚下众生。 心比天高。 而也正是从那以后,老人心中对于这些武山弟子的排名,就随之变了一变,勤奋练拳的那个已经不再垫底,反而变成了看似有着身前无敌意气的孙正浩。 无论是否抛开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方面,都是如此。 急需敲打。 所以云泽这次去帮小丫头柳瀅报仇,老人没有现身阻拦。 钟乞游有所察觉,纵身一跃,离开那座巨大石锥,返回武山大阵的庇护之内,立刻就有罡风席卷而来,被这位身高至少九尺的高大汉子冷笑一声,一巴掌拍成了粉碎,然后抬头望向山顶方向,见到那位腰背佝偻的武山山主,就站在山顶边缘,正俯瞰而来,虽然猜不透这老头儿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明明之前还不许他随意出手,偏偏今儿个云兄弟要帮那个小丫头报仇,就随他去了。 钟乞游晃了晃脑袋,想不通就不去想,在半山腰处找了个还算不错的地方,盘坐下来,又从气府当中取了一缸好酒,落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里面飘着个葫芦瓢,被钟乞游伸手拿起,舀了一瓢酒水,只用两口就喝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张嘴吐出一口酒气,有着丝丝缕缕的雪白罡气被钟乞游吐出,这是之前以山上罡风砥砺自身武道意境之后,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一缕,钟乞游也不在意,更懒得重新吸入体内,干脆左手一挥,便将这些有些妨碍到他看戏的罡气全部打散,然后继续伸瓢入缸,再次舀起一瓢酒水,一口气喝光。 不远处,真名卢取的持枪男子,身形挺拔,站得笔直,同样正在望向山脚,看似目不斜视,其实一直都在注意旁边,直吞口水。 不过不是嘴馋,而是害怕。 钟氏麟子嘛,谁不知道,之前学府考核的时候,最后一关,差点儿就将那位现身拦路的老生一脚踹死,一身血气之蛮横,明明出身钟氏妖城,却偏偏这般不讲道理。但这些话也就心里想想罢了,可能后面那些当面说出来都没问题,但最开头的四个字,不行,毕竟钟乞游并未接受麟子之名,被他让给了自己的妹妹钟婉游,用意如何,卢取当然并不知晓,也不敢胡乱猜测,只当钟乞游是在照顾自己那个一无是处的妹妹,毕竟麟女之名,听着好听。 但这所谓的麟子麟女其实也就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就算是跟下面那个蠢货一样以麟子为名,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因为真正重要的还是这个身份能够带来的资源倾斜,以及另外一些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诸多好处。 卢取将手中铁枪负于身后,忽然注意到钟乞游扭头看来,当即悚然,咧嘴干笑一声。 钟乞游扯起嘴角。 “偷偷摸摸可不是男人该干的事,想喝酒就直说,咱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过来!” 一边说着,钟乞游已经另外拿了一只葫芦瓢出来。 卢取吞了口唾沫,满脸苦涩地“哎”了一声,连忙小跑过去,拿起那只葫芦瓢,舀了一瓢酒水。 钟乞游咧嘴一笑,同样舀起一瓢酒水,与卢取碰了一下。 “干!” 说罢,便一饮而尽。 卢取嘴角一抽,瞧见钟乞游一口气就将那瓢酒水喝得干干净净,从头到尾,只咽了一次,临到最后,还将葫芦瓢给倒了过来,果真是一滴不剩,然后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卢取喉结上下一滚,牙关一咬,心一横,举起葫芦瓢就大口大口咽了起来,喝一半,洒一半,入口辛辣,酒性之烈,简直匪夷所思,方才两口下去,不光酒气冲鼻,而且直冲头顶,挡下便要就此罢休,大不了不要脸面告饶罢了,只是眼角瞥见一旁的钟乞游咂舌摇头,竟是有些瞧不起自己,卢取暂且停下,咳了一会儿,再次咬牙,仰头又灌,还真就一口气给喝干净了。 钟乞游这才面露笑意,哗啦一声又舀一瓢。 “爽快,再来!” 卢取两眼一翻,好不容易喘两口气,闻言如此,差点儿直接昏死过去。 钟乞游忽然爽朗大笑,笑声震天响,卢取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知道这位没有麟子之名的钟氏麟子是在开玩笑,连忙苦笑告饶,不等钟乞游回应就一溜烟跑回弟子房,很快就又跑了回来,手里拎着几袋花生蚕豆,坐下之后,手掌一抹气府,另外取了一坛酒出来。 “算是做弟弟的求你了哥哥,我喝这个行不?” 钟乞游瞥了一眼那坛酒,鼻翼开合,嗅了嗅酒香,立刻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 “香气不错,就是柔了点儿,算了,就这样吧。” 言罢,便伸手抓了两颗花生丢进嘴里,只喝半瓢酒。 卢取终于松了口气。 然后目光恰好对上那个哪怕看戏,也依然保持着双脚分立、沉腰落胯站桩姿势的吴麟子,这家伙不同于貌似出身于小地方的孙正浩,是个实打实的泥腿子,为人憨厚,容易害羞,不爱说话,脑袋里面也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上山下水这些山上修士基本用不上的小道知道的最多,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方才踏上修行之路。 卢取曾与这位真名便是吴麟子的同窗师兄弟聊过一些,知晓那所谓的机缘巧合,其实真就是巧合,是在吴麟子第一次跟着父辈进山打猎的时候,撞见了一头将死的白猿,由其腹中找见了一部不知何人藏在其中的一部灵决古经与拳谱,这才终于开始练拳,成了村子里第一个走出大山的少年。后来一路辗转,却因少年识字不多,读书更少,直到后来进了北临城北域学院,这才终于弄懂那部灵决古经中的具体内容,开辟气府,继而修为境界一路攀升,又在学府考核当中侥幸撞见一场天大的机缘,捡到了一株宝药,突破十二桥境,才最终顺利通过了最后一关。 其实这些事也就只是说起来简单罢了,其中艰辛苦楚,不足为外人道,并且卢取也是心思活络之辈,知晓那简简单单的“一路辗转”四个字,其实包含极多,抛开那些艰难凶险不谈,肯定另外有着更多机缘巧合,否则只凭吴麟子这个憨厚性子,根本走不到北临城北域学院,就已经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看似憨厚的家伙,其实是在扮傻卖呆,实际上猴精猴精的。 所以卢取在与吴麟子的相处过程中,始终都是格外的小心警惕,生怕被人卖了不自知,甚至还要帮人数钱。 肤色黝黑的大山少年,远远冲着低头看来的卢取憨厚一笑。 后者微微点头,打了招呼。 钟乞游忽然开口问道: “你跟那小子很熟悉?” 卢取一愣,扭头瞧见钟乞游丢了一颗蚕豆在嘴里,皱了皱眉头,还是伸手抓了一把花生,一个接一个高高抛起,然后张嘴接住,似乎心情不错。 略作思忖之后,卢取抬手整了整背后长枪的角度,然后开口道: “不算熟悉...其实也是有些拿捏不定,不知道我认识的这个吴麟子,是不是真正的吴麟子。” 钟乞游没听懂,张嘴接住最后一颗花生,嚼的咔嗤作响,咽下之后,嘴里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声音又沉又闷,根本听不清楚,但卢取却是分明瞧见这家伙的脸上满是不忿,立刻紧张起来。 好在钟乞游只是喝了一瓢闷酒,便将目光转向山脚,不再继续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卢取松了口气,顺着钟乞游的视线一同望去。 出乎意料的,山脚处共有三人。 除了云泽与那孙正浩之外,就连身负镇狱大剑的项威,都随之出现在山路边上凸出来的巨大山石上,双臂环胸,低头俯瞰一身罡气逐渐内敛的孙正浩,面上神情肉眼可见的厌烦。 负剑项威,算是武山上几个弟子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甚至放眼整座北中学府,都是如此。钟乞游与卢取对于此人的了解都不多,只知道是个闷葫芦,但又不同于鸦儿姑娘与吴麟子,这两人一个是不爱跟不熟悉的人说话,不爱说不感兴趣的话,一个是挺喜欢跟人聊天的,但却因为生性内敛的缘故不会主动寻找话题,但负剑项威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僵尸脸,闷葫芦,哪怕十天半个月不吭一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所以卢取好几次试图跟项威搭话,往往都是他已经说破大天,项威从头到尾也才勉强回应两个字。 一个最开始用来回应打招呼的的嗯,一个最末尾用来表示结束的哦。 钟乞游了解得更多一些,知道项威不光不爱说话,还是个情绪相当内敛的,对于一切恩怨,对错,心里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一杆秤,具体是个怎样的评判标准不好说,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少年一旦认定了一件事的是非对错,就一定会坚持到底,就像之前外界盛传云泽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时,与景博文几乎同一时间站出来为其正名的,便是闷葫芦项威。 当然只凭钟乞游,肯定说不出这么一番话,这是钟婉游在得知此事之后,最终给出的评判,并且从此掐死了想要收拢项威为钟氏妖城所用的想法,只言与之交善,即可。 所以自当瞧见这个僵尸脸,闷葫芦,忽然出现在山脚附近,并且还是后发先至,跑到了云泽前面的时候,钟乞游满脸意外。 云泽双手揣袖,正不急不缓沿着山路缓缓下行。 再一次转过一座弯路,云泽止步在项威身旁,低头看去,正对于孙正浩仰头望来的目光。 云泽眼神淡漠,尽管对于此人了解不多,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但这场胜负,心里其实已经相当有数,再加上老人姒庸今次未曾现身阻拦,云泽就更是心神大定,也便不必急于一时。 云泽忽然笑了一笑,转而看向身旁的项威。 “你想跟他试试?” 后者沉默片刻。 “越俎代庖,不合适。” 云泽微微摇头。 “你如果真想出手,我可以把机会让给你,否则让我出手的话,这家伙可能活不下来,毕竟我不像你那么好心肠,下手每个轻重,难保不会给山顶上的那个老头子惹来什么不好处理的麻烦。” 云泽话音一顿,想了想,笑着说道: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是同窗,修炼嘛,都不容易,真没必要非得打生打死的,更何况就只是一本书而已,柳瀅也只是以前没机会读书,所以现在比较珍稀,才会在每次读书之前都要先去将手洗干净,才会在读书翻页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撕坏了一点儿半点儿,才会每天都将桌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生怕弄脏了书本,才会每次读完书后,都将书本摆得工工整整,才会因为撕坏了书本伤心掉眼泪...” 项威皱了皱眉头,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便扭脸看向云泽。 面带微笑,阳光明媚。 项威抿了抿嘴角,重新低头看向山脚处那个眼神冷冽的同窗师兄弟,然后轻轻点头。 “我来吧。” 云泽忽然记起什么,伸手拉住了项威的手腕,开口嘱咐道: “别把他给打死了啊,记得留口气,要不山顶上那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子会来拦你的。” 项威深深看了云泽一眼,略作沉吟,方才点头答道: “我...尽量。” 云泽这才松手,顺便拍了拍项威的肩膀,轻轻说了一声“去吧”,之后便转而重新低头看向山脚处的孙正浩,面上笑意依然不变,但他一双眸子,瞳孔当中却不由自主地有着两缕雪白丝线缓缓飘溢而出,已经重新揣入袖口的双手,也正用力捏紧,咔嚓作响。 第399章 剑修不用剑 得了越俎代庖的允许之后,背负大剑镇狱的项威,便不再迟疑,一步迈出,任凭落空,身形急坠而下。 云泽一身杀气,项威距离最近,感受最为清晰。 所以有些事,有些话,其实别有深意。 下坠途中,项威心思电转,然后幽幽一叹,继而身形翻转,稳稳当当落在孙正浩面前,即使背负大剑镇狱,落地瞬间,依然可以无声无息,甚至当项威开始迈步而出,提起脚掌之后,落地之处,甚至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 举重若轻。 老人姒庸所讲的意境,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有着不同的说法,因而所谓的拳意流泻,拳罡挥洒,极意沸腾,就只是一个比较笼统的概括而已,大抵意味着三个差距明显且跨度极大的境界,就像登山一样,山脚,山腰,山顶三处,不可能一步山脚,一步山腰,再一步迈出,就来到山顶,中间总是要有一个更加繁琐复杂且漫长的经历过程,而这所谓的经历过程,放在每个人身上,也都或多或少有着一定的差异,就像对于云泽而言,练拳十余年,方才拳意流泻,随后年许之内,拳罡奔腾,再到后来与石闯一战,福至心灵,忽然迈出登天一步,无意间触摸到了极意所在,虽然很快就重新跌落下来,最终只是在意境方面走出一大步,但却拥有了武道天眼雏形,作为天道给予云泽曾经“一步登天”的奖励。 而这所谓的意境一旦放在项威身上,就还是要换个说法才行,毕竟两人真正在意的“关键”,并不是在同一座山的同一个高度。 但也就只是换了个说法,甚至它不光是举重若轻,还可以是大巧不工,这就是所谓的不在同一座山。而这个位置所在的高度,可能是在云泽练拳谓之拳罡挥洒的更上方,也可能是在拳罡挥洒的更下方,这就是所谓的高度不同。 人间修士千千万万,修行之路万万千千,不一而足。 项威背剑,一步三丈。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转瞬即逝,镇狱出鞘的第一剑,便将武山脚下那座浩渺云海,一分为二。 一句话不说,直接出手? 孙正浩身形高高飘起,双袖鼓荡,罡气回卷,传出阵阵战场厮杀的铿锵之声,充斥着将军百胜的雄浑气势。他神情严肃,已在武山待了半年有余,尽管相互之间了解不多,但平日里的项威就在弟子房前那座空地上练剑,偶尔“意气风发”,剑气弥漫,剑意浑厚,简直匪夷所思。 武山弟子,除去自己之外还有七人,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孙正浩心知肚明,但这却并不妨碍他已立下的道心之稳固。 脚下众生如蝼蚁,只是前半句,后面还有半句——苍天之下,万物众生。 心气之大,令人咂舌。 但孙正浩从来都不觉得这是自己心气极大,而是理所应当,因为无论是在自己出生的那个小地方,还是每逢年底,临近年关之际,跟随祖父孙老供奉去往北域姒家,总能在无形之中高人一等。具体原由如何,孙正浩懒得多想,他只在乎哪怕是在身为庞然大物的北域姒家,那些拥有姒家本姓的年轻一辈,同龄中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也要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既然如此,就理应如此。 孙正浩飘然后退,身形落在武山脚下边缘凸出的一块山石上,方寸之地,负手而立,山上罡风吹拂,衣袍猎猎,两袖鼓荡,罡气满萦,真是形似风流。 项威可不理会这些。 大如门板的镇狱,剑尖点地,随后身形微微俯下,一瞬间,剑随人走,在地面拖出一条要比人影激射迟了片刻的烟浪滚滚,分明看得清晰,但形似风流的孙正浩,却陡然瞳孔扩张,两臂展开,不待项威杀至近前,就已经提前出拳。 山脚侧面的悬空之处,陡然炸起一团肉眼可见的虚无涟漪。 俯身急冲的项威消失不见,极为突兀地出现在山脚侧面,一剑斩破了迎面而来的拳罡之后,身形一顿,单手持剑,左手五指如同铁枪,一把插入身侧山体,随后身形微微下沉,手臂猛然发力,整个人便借势冲天而起,待得来到几乎与山顶持平的最高处,项威瞥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站在山顶边缘的老人姒庸,后者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动作,项威也就不予理会,将体内血气陡然下沉,使了个千斤坠的本事,来到半山腰后,便换做头下脚上,拖剑而来。 方寸之间,孙正浩仰头望去,忽然嗤笑一声,脚下一点,身形陡然拔高,未曾损伤脚下山石半点儿,便如离弦之箭,两袖鼓荡,一拳递出,便是一座冲宵而起的巨大风暴。 镇狱无锋,重斩下来,与那罡气风暴交错出一阵刺耳牙酸的剧烈声响,两者碰撞之间,有着电光火花不断迸溅而出,搅动风岚破散,一瞬间席卷开来,吹得整座武山轰轰作响。而在半空之中,以肉拳碰撞大剑镇狱的孙正浩,却是脸色陡然一变,只见一点乌光先至,随后罡气风暴陡然溃散,轻飘飘继续斩下,直至再无半点儿间隔,与其拳峰撞在一起。 紧随其后,风卷云涌。 孙正浩身形轰然坠下,并未落向武山之外,而是落在武山山腰处的一座平地上,距离正在喝酒的钟乞游与卢取两人并非很远。钟乞游忽然伸手,一把按住跟前的酒缸,几乎同一时间,孙正浩陡然砸在那座平地上,整座武山都随之轰然一震,好在酒缸稳稳当当,其中酒水虽然涟漪阵阵,但却没有半点儿洒出。 云泽脚尖一点,身形一跃而起,来到距离不远的另一处,继续冷眼旁观。 平地上,烟尘滚滚,龟裂纵横。 项威紧随其后,面无表情,腰杆半拧,手中大如门板一般的镇狱单手举起,轰然砸下,经过一阵短暂的凝滞之处,一阵剧烈狂风,陡然四散席卷出去,飞沙走石,兵兵噗噗,再看去,原本也是锦衣玉带、风度翩翩的孙正浩,已经狼狈不堪,正将双臂架起,手臂之上拳罡流溢,堪堪抵住这一剑,小腿已经完全没入地面,嘴角带血,发丝散乱,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剑与双臂之间,因为罡气流淌,尚且有着寸许距离。 只是随着项威手臂缓慢发力,原本还算腰杆笔直的孙正浩,渐渐难以抵挡,交叉撑起的双臂不断下沉,连同整个人都逐渐佝偻下来,脚下一次又一次发出土石碎裂之声,不过短短片刻,双腿就已经完全没入地面。 若非半年以来借助磨刀崖利气冲刷砥砺体魄,此时此刻,或许双臂已断。 项威仍是面无表情,单手持剑,不断下压,距离极限尚且还早。 钟乞游忽然摇了摇头。 “差得太多,没啥看头,走了。” 言罢,便一拍酒缸,重新收入气府,起身离开。 卢取缩了缩脖子,赔笑抬手,直到钟乞游重新回到那座巨大石锥,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继续扭头看向那个被人压在剑下动弹不得的同窗师兄弟,口中忽然啧的一声,不动声色,将目光转向不知何时已经暂且放下练拳一事,来到附近观战的吴麟子。后者更多注意力不在孙正浩身上,甚至不在项威身上,而是在那大剑镇狱上,尽管掩饰极好,但卢取依然能够依稀瞧见这位憨厚少年眼眸中的些许炽热。 卢取整了整背后长枪,扯起嘴角,心里已经大致有数,随后目光转向另一边一身杀气依然沸腾不止的云泽,略作思忖,忽然起身返回弟子房。 云泽眼角虽然早已瞥见,但却始终不予理会。 孙正浩忽然嘶吼一声,双臂忽然一晃,右手翻转,陡然一掌拍在大剑镇狱的侧面,一瞬间便就摆脱了眼前窘境。当然更大的原由还是在于项威没有竭尽全力,否则一瞬间结束厮杀,云泽未必满意,说不得就要继续出手,有老人姒庸一直都在山顶看着,闹不出人命,但难保不会因而牵扯出更多麻烦。 所以项威一直都在尽力压制着出剑发力的冲动,这才有了孙正浩的可趁之机。 压力一消,孙正浩左手一拍地面,五指如钩,嵌入土石之中,拔出双腿,以身形倒翻之势双脚连踹,铛铛两声,全都落在项威横在面前的镇狱大剑之上。其实大可一步不退,一方面是孙正浩出脚匆促,另一方面,则是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小,甚至只要项威愿意,最多三剑,便可胜负立分。所以项威退后的这两步,就只是在给孙正浩继续出手的机会,也唯有如此,才能由内而外将其彻底击溃。 为了云泽满意是其一,其二则是老人姒庸以心声传递之法作出的暗中授意。 因而两步落定之后,孙正浩紧随其后的一拳,便陡然打飞了大剑镇狱,不光是还在观战的吴麟子面露错愕之色,就连披头散发的孙正浩也随之一愣。 项威站在原地,右手依然保持着五指张开的动作,应该是觉得眼前这幅场景似乎有些气氛凝滞,便将右手捏成松松垮垮的拳印,拧了拧手腕,然后格外认真地开口说道: “厉害。” 孙正浩神情一滞,忽然满面怒容。 却不待那句骂人的话说出口来,项威就身形一晃,陡然出现在孙正浩面前,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将他整个人都砸飞出去,鼻梁凹陷,泪血长流。 项威是个最以剑术见长的剑修,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无论是以剑术见长的剑修,还是以剑气见长的剑修,一身杀力,至少八成都在那把剑上,所以一旦丢了手中之剑,任何剑修,都会变成拔了牙的老虎一样,杀力大打折扣。当然这点也是因人而异,最以剑术见长的剑修,诸如项威这般,仍有体魄蛮横,血气旺盛,甚至一些修为境界包括本身意境更高的剑术剑修,哪怕丢了手中的本命飞剑,也是一草一木,皆可作剑而用,只是肯定比不得本命飞剑的杀力巨大,有关这一点,包括最以剑气见长的剑修,同样如此。 就像被人称作大圣之下真无敌的尉迟夫人,甚至无需草木,一指点出,便有剑气如瀑。 项威还远不到那种境界。 可即便成了没牙老虎,想要对付一个只是心比天高的孙正浩,依然足够。 所以项威并未陈胜追击,而是依然留在原地,甚至摆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拳架子,与云泽修炼八卦诀时的起手式十分相仿,但很多地方都有出入,却也依然能够隐隐透出一种大气之感。 既是大气,也是大器。 浑厚稳重。 等到远处摔在地上的孙正浩爬起身来,项威方才脚下一点,身形急冲而去,一拳递出,是远远见过吴麟子沉稳递拳的动作,依然不伦不类,破绽百出。 孙正浩抹了把脸上的鲜血眼泪,瞧见项威没有趁机拾剑,反而举拳杀来,神情越发狰狞。 “你敢如此瞧不起我!” 孙正浩咬牙切齿,不顾伤势,一步踏出,手臂一震,一连三响。 远处观战的云泽立刻面露古怪之色,却也很快释然。 《八卦诀》这部拳法,毕竟就摆在藏经阁的最高层,老人姒庸不愿操心这些繁琐之事,也便藏经阁上下三层,但凡武山弟子,皆可随意进出,所以孙正浩学了《八卦诀》这部拳法,并不值得太过意外,甚至有朝一日,但凡武山弟子都能使出一步三震响的八卦乾天式,也依然还在情理之中。 只是孙正浩的八卦诀,显然就连小成都未必算得上。 所以一步三震响的八卦乾天式虽然看似唬人,却当项威举拳杀近之时,反而是被摧枯拉朽一般一举破去,继而直捣黄龙,一拳撞在孙正浩的胸膛正中,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对于孙正浩而言,就好像是挨了一记重锤,连同体内延着既定经络迅速奔涌的澎湃血气都随之一顿,轰然溃散。 这一次,项威没再多给机会。 所以孙正浩身形方才倒飞,就被项威扯住了手腕,生生拉了回来,继而侧身一肘,撞入他的小腹,凶猛劲气透体而出,直接撞得孙正浩张嘴呕出大口鲜血。 项威拧转腰杆,躲过鲜血,抬起落后脚掌转身欺进一步。 无论拳法还是剑法,近身搏杀之间,步伐总是可以相通,只是两者之间的距离把控有些差距罢了,但也不会太过妨碍,最多就是觉得有些不太习惯。所以这一脚踩出去,项威身形就已经整个撞进孙正浩怀里,继而左手一掌推出,赶在孙正浩身形倒飞离开身前范围之前,印在他的胸膛上,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这才将孙正浩彻底打飞出去,犹如炮弹一般轰入山体,碎石乱溅,烟尘滚滚。 项威的拳法,果然还是有些不堪入目,至少在相对而言更加精通拳法的云泽与吴麟子看来,破绽太多,并且连续几招都显得太过牵强,分明就是强行为之,倘若不是两人之间的势力差距实在极大,难以弥补,就只是项威强行拉回倒飞的孙正浩,继而放手推肘的一瞬间,就已经足够将局势扳回。 至少无论云泽还是吴麟子,都不会以出拳的右手强行去拉孙正浩的右手腕,更不会在做出这种选择之后,再将右肘勉强推出,一方面是太过生硬,一方面是不好乘胜追击。 可即便如此,孙正浩仍是毫无还手之力。 整日站在山脚处,观云海散罡气锤炼意境,还以为是个拳法相当厉害的家伙,结果到头来,就只是这样? 云泽微微摇头,已经没有兴趣继续看下去,转而走向弟子房,想要知道鸦儿姑娘是否已经将那撕坏的书页重新修补回来,顺便安慰一下可能还在伤心掉泪的小丫头柳瀅。 但项威与孙正浩的捉对厮杀还远未结束。 只是眼见于此,一脸憨厚模样的黝黑少年,就忽然将目光转向了立在旁边不远处的大剑镇狱,眼神火热,不再加以掩饰,却也很快收敛下来,转而看了一眼立身于巨大石锥上的钟乞游,一身武道真意缓缓流淌,显然是在刻意压制,任凭罡风吹拂,带起丝丝缕缕的飘逸焰尾,以此砥砺自身意境,看似是与往日里孙正浩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只是不曾散发罡气罢了,实际上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就像一个抬头看天大步前行,另一个却是低头看地稳扎稳打。 似乎不曾注意过这边。 随后抬头看向立于山顶边缘处的佝偻身影。 黝黑少年皱起眉头,眨了眨眼睛,有些无奈,不再继续旁观这场打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最终胜负的捉对厮杀,脚下一跺,纵身一跃,就重新回到自己更加习惯的那片空地,双脚分立,沉腰落胯,以最传统的站桩姿势缓慢递拳,枯燥乏味,始终如此。 第400章 人心不古 弟子房中,鸦儿姑娘手指纤细,动作轻柔,将最后一点书页裂隙对齐按下,以保证不会影响其上记载的文字,随后手指轻轻一抹,已经烂作两半的书页纸张就重新粘在一起。只是即便如此,那道打从纸张边缘一路犬牙参差延伸到书脊里面难见之处的痕迹,依然能够瞧得清清楚楚,十分扎眼。 鸦儿姑娘看了一眼旁边眼眶含泪,可怜兮兮的小丫头,黛眉紧蹙,重新将目光放在那道撕裂上,幽幽一叹,有些无可奈何。 自从回来之后,这已经是重复揭开贴上的第四回了,尽管每一次都已经足够小心,力求严丝合缝,但书本纸张毕竟只是寻常凡物,如同破镜难圆,既然已经撕裂至此,再想要将其完整恢复,至少对于只擅打杀的鸦儿姑娘而言,难如登天。 小丫头忽然抹了抹眼泪,踮起脚尖,伸手握住鸦儿姑娘的手腕,咧开嘴巴明媚一笑。 “没关系,能够修补成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谢谢姐姐。” 说完,就不等鸦儿姑娘多说其他,小丫头已经伸手拿回书本,手指小心翼翼抹了抹那道撕裂痕迹,除了印在指肚上的些许粗糙之感,便再也没有其他不妥。小丫头重新笑了起来,发自肺腑,然后将书本合上,抱在怀里,冲着坐在桌旁的鸦儿姑娘一躬到底。 “谢谢姐姐!” 鸦儿姑娘叹了口气,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浅笑,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每当这种时候,个子小小的柳瀅,总会脸颊羞红,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眉眼弯弯,煞是好看。或也正是因此,无论云泽也或鸦儿姑娘,甚至就连一向情绪内敛的项威,都喜欢有事没事揉一揉柳瀅的脑袋,就为了能够瞧见小丫头发自肺腑的喜欢与享受,以及那副眉眼弯弯的纯粹模样。 其实这幅模样,世间并不少有。 但它是个“见异思迁”的,总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厌倦那些已经长大的孩子,然后出现在另外一些少年少女的脸上。 鸦儿姑娘忽然有些走神,手掌依然搁在小丫头的脑袋上。 柳瀅睁大了眼睛,眼睫依然带着几颗小小泪珠,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推门声响起。 鸦儿姑娘恍然回神,站起身来,目光看向走入弟子房中的云泽,眼神当中透露出些许询问之色。 云泽一路来到小丫头身边,蹲下身来,方才与个子小小的柳瀅齐平,然后笑着伸手拿过被她抱在怀里的书本,很容易就翻到了那张带有撕裂痕迹的书页,手指轻轻抹过,并未露出失望之色,早知如此,毕竟修缮凡物这种事,不是武夫所长,反而更加擅长损坏撕裂,倒是各种神妙术法层出不穷的练气士,或许会有诸如此类的手段。 “事情已经交给项威解决了,我刚才看了片刻,那个名叫孙正浩的,也就只是虚有其表而已。” 鸦儿姑娘微微点头。 云泽站起身来,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想办法帮你修补这本书,山顶上的老爷爷应该有办法,毕竟那个老家伙本事大得很。” 小丫头立刻乖乖点头。 “知道了。” 云泽与鸦儿姑娘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随后拿着那部小说话本离开房间,途中看了一眼半山腰处的捉对厮杀,哪怕剑修不用剑,那位心气极高,自以为万物皆如蝼蚁的武山弟子,也已经快要看不出人形,身上骨骼断了七七八八,几乎如同破布袋一般,被项威抓住手腕,直接抡了起来,最终狠狠砸在地上,发出轰隆一声,烟尘滚滚,地面龟裂。 也好在大半年磨刀不是无用之功,孙正浩的体魄坚韧程度,远比寻常练体武夫更加出色,只是随着局面逐渐明朗,这位心气极高的“凤毛麟角”,终于还是认清了现实,这次被摔之后,就干脆躺在地上,神情呆滞,两眼无神,已经没有半点儿继续反抗的念头。 云泽并不知晓孙正浩已经立下道心,并且还是“脚下众生如蝼蚁,苍天之下,万物蝼蚁”的无敌道心,所以也就并不知晓如今饱受屈辱折磨之后,孙正浩那所谓的“无敌道心”,就已经几乎碎成了渣滓,老人姒庸当然是抱着不破不立的打算才让项威施展这般手段,至于孙正浩又是否真能做到破而后立,还是就此一蹶不振,甚至连同修为境界都随之倒退回去,尚且难说。 老人姒庸不会眼睁睁看着孙正浩就此一蹶不振,尽管道心一事,外人很难插手,但却并不妨碍老人可以通过言语对其进行指点开解。 所以才会是难说,而不是更大的可能将会一蹶不振。 云泽没再理会倒在地上浑浑噩噩的孙正浩,与项威远远对视一眼,轻轻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之后一路上山,很快就在山顶边缘找见了老人姒庸的背影。 修补书本一事,对于老人而言,易如反掌,手掌轻轻一拍,纸张上的撕裂痕迹就立刻消失不见。但这并非练气士妙用无穷的术法之一,而是老人以自身意境,最大程度将纸张撕裂的痕迹严丝合缝拼接而成,所以短时间内,还是不好随意翻阅书本,否则一旦稍有不慎,就难保痕迹不会重新出现,但也只需等到用来粘合纸张的桃胶彻底干透即可无恙。 云泽没有直接下山,壮了壮胆子,上前几步,距离山崖边缘尚且有着一段距离,却也已经足够瞧见躺在深坑当中无人理会的孙正浩。 “项威弃剑不用,是你暗中示意?” 老人并无隐瞒,点了点头。 “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总需要经历一些挫折才行,不破不立。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老人呵呵一笑。 “老夫这也算得上是煞费苦心了,就是不知道这小子能否体谅老夫的良苦用心。” 云泽翻了个白眼。 随后眼角一跳,忽然瞥见卢取偷偷摸摸跑出弟子房,然后鬼鬼祟祟左右看了片刻,尤其格外小心已经重新回到空地继续练剑的项威,直到项威转过身去,背对弟子房时,这才匆匆出门,一溜烟钻进云泽的房间,却又很快就重新出门,佯装成什么都没做过的样子,取下背后铁枪,一只手拿住,手腕一拧,便将铁枪顺着手背转了一圈,如此反复,缓步离开。 云泽习惯性双手揣袖,眯起双眼。 “这家伙是个什么来历?” 老人瞥了一眼看似散步一般的卢取。 “二流家族出身,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差劲的地方,如果非要在他身上找个长处出来的话,也就只有心思还算比较...玲珑?当然跟你小子比起来,他还差了不少。至于其他方面...” 老人微微摇头。 “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还是中规中矩。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可以将自己藏得滴水不漏,至少我到现在也还没有发现这小子有什么特殊之处。” 云泽挑起眉头,望着好似游山玩水一般的卢取看了片刻,最终还是微微摇头。 “算了,既然你都看不出来,我就更难看出什么苗头了,不过既然这家伙能够顺利进入北中学府,肯定是有不同之处,或许还真就如你所说,是个心思特别缜密的,可以将自己藏得滴水不漏。” 云泽随后望向那个正在站桩递拳的黝黑少年。 “这个呢?” 老人答道: “北边山里出身的泥腿子,因为一场机缘造化,在山林里遇见了一头将死的白猿,由其腹中得到了一部拳法以及灵决古经,这才终于走出大山,后来经过一路辗转,这才终于到了北临城北域学院,是个声名不显的,但也人尽皆知,毕竟像他这种只有一拳的拳法,哪怕是我活到了这种岁数,也依然不免生平仅见。可能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小子在学府考核的时候又有机缘,靠着一株宝药打破桎梏,又靠着这毫无花哨的一拳,直接打翻了学府考核时最后拦路的老生,顺利通过了学府考核。”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扭头看向老人。 尽管老人收敛极快,但云泽仍是瞥见了那别有深意的一抹微笑,当即拉着长腔“噢——”了一声。 老人脸膛一黑,瞪了云泽一眼。 “后面的那件事,是我亲眼目的,但前面说的那些,是卢取从他口中问出来的。” “又是卢取?” “所以我说他唯一的长处可能就是心思玲珑。” 老人刻意在“玲珑”二字加重了语气,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云泽也不在意,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来回挪转。 武山弟子统共也就只有九人,刨开云泽与方才进入武山一个来月的小丫头之外,就只剩七人。而在这七人当中,陈子南、钟乞游、项威,都是云泽比较了解的,毕竟相识已久,谈不上知根知底,却也相当熟悉,鸦儿姑娘紧随其后,比起前面三人,虽然有些差距,但也差得不是很多,足够让云泽感到放心。除此之外的其他三人,暂且抛开目前是与废人无异的孙正浩不谈,背枪卢取,与练拳少年,在今日之前,云泽对这两人几乎一无所知,甚至就连姓名都不知晓。 不止武山,甚至包括主峰在内的整座北中学府,所有弟子学员都要分成三等,第一等便是诸如姬家麟子姬尚文、天玑麟子叶知秋、天璇麟子胡狄之类的凤毛麟角,当然除去这几人之外,诸如钟乞游、陈子南、青雨棠、罗元明这些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未曾享有麟子麟女之名,但无论修行天赋还是实力手段都丝毫不差的,依然可以同样列于第一等,甚至包括云泽、鸦儿姑娘以及南山君这些稍差一线的,也能勉强够得着第一等行列。 第二等便是所谓的天之骄子,数量要比第一等多出不少,只是在这行列当中却有几个比较特殊的,便是拥有先天美人骨体质的瑶光欲仙子赵飞璇,除此之外,便是景博文、陆家平这些凌驾于所谓的天之骄子之上,却又远不及凤毛麟角的人物,地位尴尬,大致处于两者之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第三等的弟子学员,则是市井坊间常说的天才,也是绝大多数平凡修士认知之中的天才,人数最多,但在北中学府这种地方,却只能位居末等。 在云泽原本的以为当中,经常站在山脚,观云海散罡气砥砺意境的孙正浩,大概能在第二等行列之中,而另外两人,一个整日看似游手好闲的卢取,一个整日只练递拳,似乎是想勤能补拙的吴麟子,则是位于第三等。 却不想,竟是完全看差了。 孙正浩只是天才,这点已经毫无疑问,但卢取与吴麟子两人所在的位置,却未必只是第三等。 尤其卢取。 毕竟就连孙正浩这个只能位居末等的天才,都有值得一提之处,可偏偏卢取却在老人姒庸的口中变成了平平无奇之辈,就连唯一值得一提的心思“玲珑”,都极为勉强。 云泽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北中学府,常见雷劫,几乎就是三天一小劫,五天一大劫,当然这种事对于北中学府的众多弟子学员而言,已经司空见惯,毕竟自从今年入学以来,到目前为止,最为夸张的一次,甚至是在一日之内,竟然连续出现了五次十二桥境小境界突破的雷劫。或许雷劫这种事放在别的地方极其少见,但这里毕竟也是北中学府,秦川淮水一线往北的浩大土地,仅此一座,别无他家,自然也就稀松平常。 当然也不是所有弟子学员突破十二桥境小境界时,都能引来雷劫,但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足以惊动他人的声势,可卢取十二桥境小境界的突破,却从来没有半点儿声响。 除非是自从来了学府之后就一直没有丝毫进境,否则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云泽眯眼皱眉,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目光着重落在那个看似游山玩水一般的卢取身上。后者终于有所察觉,扭头看来,瞧见了站在山顶边缘附近的云泽与老人姒庸,立刻温和一笑,微微点头就已经算是打过了招呼,之后就转回身去,一边杂耍一般将手中铁枪绕着手腕手掌来回转动,一边缓步而行,步伐大小均匀,速度不快不慢,哪怕老人姒庸也开始觉得有些古怪,只觉得卢取行走之间的步伐,好似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妙暗藏,却又偏偏找不出半点儿奇异之处。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 “老头儿,你不是读过一些圣贤书么,还是看不出来?” 姒庸老脸一垮,翻了个白眼。 “有话说话,有屁放屁!” 云泽懒得跟他计较,轻轻摇头。 “无话可说,无屁可放。” 言罢,转身就走。 老人一愣,猛地扭头看去,却已经找不见云泽的踪影,再一低头,原来已经走到了下山路上。老人一张脸顿时愁云满布,一道道褶子堆在一起,沟壑纵横,已经猜到云泽分明看出了些许苗头,可能还不太确定,但也应该大差不差,但他偏偏不说,这就有些抓心挠肝的难受。 随后扭头看向那个还在游山玩水一般的卢取,老人扯起嘴角,口中发出啧的一声,忽然瞥见山路上的云泽正仰头看来,冲他灿烂一笑,老人当即脸膛黝黑,瞪了一眼。 云泽轻轻耸肩,不以为意,迅速下山,重新回去弟子房,将那看似已经完好无损的书本还给柳瀅之后,小丫头睁大了眼睛,手指细细抚摸书页上原本有着一道明显撕裂痕迹的地方,果真已经摸不出任何不平,立刻眉开眼笑,甜腻腻地说了声“谢谢哥哥”。 云泽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心里也暂且放下了卢取这件事,毕竟无关紧要,不一定非得追根问底,之后就将小丫头留在鸦儿姑娘这里,独自返回弟子房。 出乎意料的,一向不爱动弹的小狐狸在云泽推门而入之时,忽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然后尾巴一卷,就将云泽的枕头掀飞出去,丢在一旁,露出了藏在下面的一张纸。 云泽微微挑眉,面露意外之色,将纸摊开的时候,顺嘴问了一声: “谁放这儿的?” 小狐狸已经重新趴下,闻言便随口答道: “卢取。” 云泽皱了皱眉头,并不意外,只是因为纸上有且仅有的这几个字才会皱起眉头,随后手腕一抖,就将其震成齑粉,略作沉吟之后,仍是有些愁眉不展。 “吴麟子欲取镇狱” 仅此七字,并且一笔一划都写得极为刻板方正,显然是不想暴露了送信之人的身份,是因为不想与他出现过多牵扯,还是单纯不想将自己暴露出来?亦或是有其他原由? 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云泽抛之脑后,转而更加在意另一件事。 信中所书,是真是假? 倘若是假,大可不必过多在意,可能是这两人之间有着什么恩怨纠葛,所以想要借刀杀人罢了。 但若为真... 云泽忽然张嘴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揉了揉眉心,转身来到弟子房窗前站定,十分烦闷,许久才终于取了一坛酒出来,只是手掌抚摸酒坛片刻,还是重新收了起来。 小丫头有些闻不惯这种酒的浓烈酒气。 日落终于跌进西山,人间忽晚,星河璀璨。 夜色中,有人练剑,有人递拳。 第401章 用心险恶 数九寒天,又是一场鹅毛大雪,只是今年的冬天似乎要比以往时候都更冷一些,能够注意到这件事的人不多,所以人间仍是那座人间,并且距离年关已经没有多少日子,满打满算,一月有余,所以哪怕临山城的街道上,也已经多了一些喜乐洋洋的氛围。 山上修士住在山下,逢年过节,往往很早就开始四处走动,尤其临近年关的这一月,街巷中的碰巧偶遇,低声下气的登门拜访,甫一见面,总要拱手道一声“拜个早年”。 临山城中,市井坊间的烟火气极重,却又略有不同。 大清早。 天还未亮的时候,小丫头柳瀅就已经推开房门,迎着今年又一场大雪口吐热气白雾,身旁跟着同样早起的鸦儿姑娘,两人一个练拳,一个练剑。 距离那一日撕坏书本,已经过去了相当一段时间,而武山弟子的人数也已经从九变八。孙正浩的去向具体如何,山上弟子,无一人知晓,只知道打从那日之后,这人便没了踪影,究竟是离开学府回了那个所谓的“小地方”,还是离开武山转投炼器山,没人在乎,只在那日之后,云泽又一次跟老人姒庸闲聊之时,提起这件事,老人并未直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那位道心崩坏的武山弟子,既没有回家,也不曾投奔武山,而是去了北域姒家,是否还有机会能够回来不一定,毕竟破而后立这种事,难。 云泽没太放在心上,而是正在考虑是否需要请假回一趟东海。 毕竟今年还没回去过。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有些担心六姑姑云温裳。 弟子房中,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结束了已经维持一整夜的混元桩功,不同于其他季节,尤其云泽不爱关窗,所以一身大汗,热气腾腾,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真就是一副七窍生烟连同头顶都在冒烟的奇怪模样。 但也仍是这一身衣裳,不必更换,结束了混元桩功的修炼之后,就将双手揣袖,开始绕着桌子散步,步伐有急有缓,有大有小,其实整体的速度并不是很快,毕竟统共也就只有八步而已,不多不少,正是来自八卦诀中的八卦走桩。只是随着云泽一步步走过,桌上点燃的灯烛,竟是打从最开始的寒风入窗而摇曳,逐渐变得稳定下来,火苗笔直向上,偶尔微微跳动,也只是因为烛芯蜡油的关系才会如此,却没有哪怕一缕寒风能够吹上桌面。 桌子四周,前后左右统共八个脚印,一次次走过,一次次踩下,已经变得格外分明,尤其烛火辉映,隐隐反光,显然是半年以来,已经走过不知多少次。 所以每天早起练拳这种事,云泽总是看似最晚。 并且总是要比每天都是最早出门的鸦儿姑娘、柳瀅与项威,晚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 站桩一夜,走桩百遍。 日复一日,尽管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放松下来,睡上一觉,但早起之后,走桩百遍仍是不会轻易放下,所以几乎每天都是同样的情形,哪怕如今已是隆冬之际,天亮极晚,云泽也总会等到天亮才出门。每逢此间,更高一些的那座平地上,几乎不比鸦儿姑娘几人晚了多久出门练拳的吴麟子,总会将目光放在弟子房门前伸懒腰的云泽身上,眼神复杂,转瞬即逝。 或许这件事打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但无论项威还是卢取,都是自从孙正浩离开武山之后,方才有所察觉。 后者一如既往游山玩水一般的刷枪散步,只比云泽出门早了不到半盏茶时间,远远看过那位已经递拳百万的少年一眼之后,微微一笑,就不再理会,从半山腰走到临近山顶的凉亭,再从凉亭走到靠近山脚的位置,行迹路线并不固定,偶尔还会离开武山,走过悬空铁索桥,去往主峰,或是通过主峰走一走其他几座山,但无论去哪儿,这位几乎从来没有认真修炼过的武山弟子,都从来不会走上山顶最高处,也很少走到任何一座山的山脚下,似乎有着什么奇怪的避讳,就连偶尔离开学府去往磨刀崖,到了下山时的最后一级台阶,也总会大跨步直接迈过去。 除此之外,像是走上铁索横桥的第一步,走出铁索横桥的最后一步,以及登上主峰山顶的最后一步,都是如此,好像总在忌惮所谓的“首尾”一般,让人莫名其妙。 从未认真修行,但偏偏此人的修为却一直没有被落下,既不是武山上修为境界最高的那个,同时也不是最低的那个,偶尔还会一步不动留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等到修为境界更低一些的吴麟子逐渐追上之后,又忽然连破两个小境界,并且还是水到渠成一般,没有丝毫勉强,重新将其落在身后。 当然这些事只有老人姒庸能够看得出来。 奇也怪也。 但这里毕竟也是北中学府,任何奇怪,都不算奇怪。 就像那个名叫吴麟子的大山少年,最开始的时候,就连老人姒庸也被骗了过去,还以为这真是一个为人憨厚又勤勤恳恳的泥腿子少年,直到后来才隐约察觉,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又过一段时间才发觉,原来山上这些年轻一辈,真正算得上是直爽性子的,竟然只有钟乞游。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世道沧桑,无怪如斯。 ... 出门之后,云泽照旧伸了个懒腰,毕竟不同于山上的其他几人,各自拥有灵决古经当中记载的修行之法可以代替休憩睡眠,只是冷风一吹,一个懒腰过后,哪怕云泽已经修炼了整整一夜的混元桩功,也依然可以精神抖擞。 项威忽然停下练剑动作,看了这边一眼。 云泽微微一笑,心中了然。 吴麟子欲取镇狱一事,云泽很早就已经暗中告知项威,要他小心提防,以免糟了黑手,除此之外,小丫头的《武道正经》,鸦儿姑娘的飞剑鸦羽,同样需要时刻注意,毕竟那位看似性情憨厚的同窗学员,既然有胆将主意打到镇狱上面,就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手段,有着足够的把握不会惧怕能够只凭劲力体魄就将孙正浩死死压制的项威,鸦儿姑娘比起项威,大概是在半斤八两,倘若换做生死之战,最终结果又会如何,尚且难说,所以吴麟子倘若当真不会惧怕项威,自然也就不会弱于鸦儿姑娘,甚至不会弱于武山上除去老人姒庸之外的任何一人。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项威练剑动作短暂一停之后,就继续练剑。 云泽拧了拧肩膀,再次吐出一口浊气,化作热气白雾飘散,远远看了一会儿小丫头练拳,打过招呼之后,就以八卦诀走桩步伐,直奔山顶而去。 老人姒庸一如既往坐在山崖边缘,双腿悬空,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又一如既往仰面躺在地上,恰好从云泽止步之处到山崖边缘是个明显的斜坡,所以老人只需微微抬眼,就能瞧见站在那里的云泽。 因为卢取的修行路数一事,老人这段时间对云泽始终没有什么好脸色。 “又有屁要放?” 云泽咧嘴一笑,倒也不会介意这些,毕竟武山就只一亩三分地,人数不多,虽然总是有着那么一两个让人不太喜欢的,但整体而言,要比其他地方强出不少,所以自从来到武山之后,云泽就颇为难得的放松了许多,包括在与老人姒庸的相交过程中也是如此,很少再去算计什么,担心什么,既没必要,也不需要。 要比以往轻松了太多太多。 “我想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一个月,也可能两个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二月应该可以回来。” 闻言之后,老人姒庸面露意外之色,双手翻过肩头轻轻一撑,再腰杆一拧,就稳稳当当踩在地上,身子轻轻一抖,那些粘在身上的积雪,就全都哗啦啦落地。 老人皱了皱眉头。 “回东海?” 云泽轻轻点头,对此倒也不会觉得太过意外。 云家跟脚所在,既是隐秘,但也不算隐秘,很多人都已知晓就在东海,但具体又在东海何处,却很少有人能够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就连每年都要回去一趟的云泽,也依然不知那所谓的度朔山,以天下人说的度朔山,是否是在同一个位置,又是否就是同一座山。 云泽抖了抖手腕,露出缠绕其上的飞剑龙溪。 老人姒庸早已知晓龙溪的存在,目光转向云泽。 “跟云温裳有关?” 云泽再次点头。 “你就说行不行吧。” “可以是可以...” 老人姒庸皱起眉头,暗自思忖片刻,转身来到山崖边缘,低头俯瞰人间景色。云海浩渺,无法阻挡老人的目光,山上大雪,人间大雪,银装素裹,四野茫茫,但老人真正关注的却并非这片雪景,而是俯瞰山脚下的整座临山城,然后伸手点了其中几处。 “这些地方,一为瑶光之人,二为姚家之人,三为火氏之人,几乎堵住了离开临山城的所有路线。当然他们的目的并非不想让你离开临山城,而是你一旦离开,消息就会立刻传回各处。嵇阳之事,我也或多或少有些听闻,经此一役,无论最早对你出手的瑶光,还是不惜大动干戈的火氏,包括迄今为止也还没有与你彻底撕破脸皮的姚家,都绝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力求一击必杀,斩草除根,再加上你最大的仰仗,杨丘夕、徐老道、乌瑶夫人,也已经全部暴露出来,瑶光三家肯定是要考虑在内,而越是如此,也就越是意味着此一去凶险重重。” 老人转回身来,神情严肃盯着云泽。 “明知如此,你还要去?” 云泽闻言,立刻有些愁眉不展。 老人继续开口问道: “你若离开,那个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头又该如何?” 云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小丫头柳瀅确实乖巧懂事,倘若要她继续留在山上,哪怕再不舍得,柳瀅也肯定会乖乖应下,当然有些事需要瞒着她才行,就像老人之前说的,此一去,一旦被人知晓了自己的行程,就必然会在路上布下天罗地网,毕竟瑶光与姚家斩草除根之心相当坚决,而那火氏老妪更是心狠手辣,甚至可以为了一尺雪光亲自出手,所以此一去,甚至要比之前那次还要更加凶险,当然不能被小丫头知晓,且不说会让她担心也或如何,仅仅只是能否让她继续乖乖留在山上,都会成为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更何况就算留在山上,因为泥腿子少年吴麟子的存在,云泽也依然无法放心。 毕竟此一去就是两月有余。 那就带在身边? 这显然更不合适。 云泽忽然抬手用力搓了搓脸颊,然后用力舒展五官,始终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法子,站在原地沉默良久,之后又干脆盘腿坐下,眉关紧蹙,满布愁云。 老人同样盘腿坐下,望着云泽看了许久,开口问道: “非得回去不可?” 云泽抿了抿嘴角,轻轻点头,略作迟疑,又微微摇头。 “其实,就是因为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是不是需要我亲自回去一趟,才最麻烦。如果不需要,当然最好,但如果需要...” 云泽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其实无论需不需要,云泽都是不想这么冒险的,一方面是此一去前路难料,杀机重重,另一方面则是一十八只宝药血桃已经全部吞食,就少了一个回山的理由,至于父亲临终之前的嘱咐,要他记得经常回去陪伴老人,不可无孝一事,哪怕暂且抛之脑后也无妨,只是一旦想起云温裳那副行尸走肉的凄凉模样,云泽就实在放心不下。 所以无论回不回山,仅在云泽而言,都是有违本心,但也顺心从意。 左右两难。 老人忽然开口提醒道: “人生大梦一场,随心而为,顺欲而行,最多不过一死了之,能有何妨?反正人间太多不如意,不如不来,但既然来了,就总要对得起这场大梦。所以委屈别人可以,但不能委屈了自己,否则就还不如一死了之,毕竟生死事小,所欲所求才是事大。” 云泽翻了个白眼。 “年纪不小,记性不错。” 老人当即咧嘴一笑。 “这番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所以你现在最应该考虑的,其实是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想回去这件事,若是决定不回去,自然也就没有后续的烦恼,但若决定回去一趟,才需要考虑怎么回去,小丫头是带在身边还是留在山上,亦或交予旁人照看这些事。” 云泽扯起嘴角,口中发出啧的一声,颇为烦躁地伸手挠了挠头。 果然是人间太多不如意。 许久之后,云泽逐渐冷静下来,双手揣袖,坐在雪地里,身上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这才终于回过神来,长长一叹。 “算了,这件事等我回去再想想。” 老人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云泽不再作声,起身离开,只是走路的时候依然难免有些走神,所以下山途中,其中一段比较陡峭的山路,盖满了积雪,一个不慎,就忽然一脚踩空,一下子摔在雪地上,还没回神,就已经顺着陡峭山路不断向下翻滚,很快就满身是雪。 最终一头撞进山路尽头的那座凉亭里,摔了个四仰八叉,迷迷糊糊。 老人站在山顶边缘,亲眼目睹,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总觉得这幅场景好像在哪儿见过,直到凉亭里的云泽重新爬起身来,一边抖掉身上的积雪,一边骂骂咧咧,老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跟自己当初修行刚刚出现岔子之后的那段时间一模一样,不知自己到底应该留在姒家,还是干脆就此消失,左右为难,失魂落魄。 所以老人一时间表情复杂,相当滑稽。 凉亭里的云泽已经抖干净了身上的积雪,没再继续下山,就留在凉亭里面,远望云海。 然后扭头看一眼大雪纷飞之下,正紧紧绷着一张小脸儿努力练拳的小丫头柳瀅。自从开始练拳到现在,其实拢共也没过去太多时间,但小丫头的修为境界却是一路高歌猛进,如今已经来到凡人三品境,并且还是稳扎稳打的底子,简直匪夷所思。 倒也难怪诸如此类的先天鼎炉体质竟会如此稀少。 云泽摇头失笑,却不知何时开始,就又开始愁眉不展,眼神也逐渐变得恍惚起来,怔怔出神。 还是回不回去的问题。 也是能不能放下六姑姑云温裳的问题。 更是以自身安危为重,还是以六姑姑云温裳为重的问题。 正在练拳的小丫头,忽然瞧见了站在临近山顶那座凉亭里的云泽,瞧见他正看着自己,小丫头立刻笑逐颜开,停下练拳的动作,举起双手用力挥了挥。 云泽无动于衷。 小丫头满脸疑惑,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转身绕过旁边正在练剑的鸦儿姑娘,沿着山路,跑得飞快。 只不多时,就已经来到了凉亭这边。 小丫头脸颊被这风雪冻得通红。 不同于当初方才上山时,也不同于后来读书时,如今的小丫头个子已经比起之前蹿高了一些,尽管并不明显,但在山上修士的眼中,哪怕只是极其细微的一点点差别,也可以大如磨盘,所以小丫头练拳之后的改变,在云泽眼中看来,极为明显,不光个子高了,皮肤白了,就连身子骨都比以前更加强韧,而这些变化一旦放在老人姒庸的眼中,那就更是由内而外的天壤之别。 但小丫头毕竟修行时间还短,非常短,也才凡人三品境,仍是需要裹着厚厚的棉袄用来抵御风寒,也仍是那间衣领袖口装饰白绒的红棉袄,看似一直没有变过,但如今要比当初好看许多。 小丫头相当敏锐地察觉到了云泽的情绪变化,所以走入凉亭的时候,脚步格外轻缓,一直来到他的身侧,云泽也还没有丝毫察觉,神情怔怔望着下方空地,眉关始终紧紧拧在一起,放松不下来,独自思考着究竟应该如何选择。 小丫头仰起脸来看了片刻,然后转身爬上凉亭边缘的长椅。 正在考虑孰轻孰重的云泽,忽然瞧见一只小手从眼前一闪而过,紧随其后,就有一个冰冰凉凉的感觉按在了自己的眉心处,动作轻缓,向着两边轻轻按压,想要将他紧皱的眉头抚平。 云泽瞥见了旁边站在长椅上满脸认真的小丫头,立刻有些忍俊不禁,轻轻一笑,顺势放松的紧蹙的眉关,手臂一圈,就将小丫头抱了起来。 许是瞧见自己的动作有了成效,小丫头立刻笑容满面,眉眼弯弯,双手环住云泽脖颈,好奇问道: “哥哥有不开心的事?” 云泽下意识想要摇头,忽然瞧见了柳瀅眼神中的关切之色,略作沉默,重新笑了一笑。 “也不算不开心吧,只是有件事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见到云泽不想继续说下去,也就不再追根问底,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拨弄云泽头上沾到的积雪,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全部弄干净之后就继续双手环住脖颈,安安静静待在他的怀里。 女子大多心细,哪怕只是小丫头,也同样如此。 所以云泽开不开心,只远远瞧了一眼,柳瀅心里就已经大概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也正因此,小丫头才会暂且放下练拳一事,独自跑上山来,想要为这个救了自己的大哥哥排忧解难,只是小丫头毕竟年纪还小,阅历不多,能够讲出口的话,能够说出嘴的道理,很少很少,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安安静静陪在一旁,尽管她也不懂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也知道两个人相依相伴,远比一个人独自面对强出很多。 云泽又在走神。 然后忽然回过神来,将小丫头重新放在地上,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去找鸦儿姐姐继续练拳,我有点事,需要下山一趟,乖乖在这儿等我。”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有些迟疑,但还是轻轻点头。 “知道了。” 云泽笑了笑,牵着小丫头的手一起下山,将她留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之后,与鸦儿姑娘和项威打过招呼,这才转身离开。 但在下山之前,云泽去了一趟灵山,本意是想找南山君为自己出谋划策一番,毕竟这位不是君子的君子,其实远比绝大多数的儒道修士都更加君子,尽管云泽尚且与之相交甚浅,却也知晓此人可以信得过,就不必担心自己出不出门,远不远行这件事会从南山君口中泄露出去,只可惜云泽来到灵山之后,问了一些灵山弟子,这才知晓南山君今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动身下山,具体去了何处,并不知晓,却想也知无外乎书香斋与芝兰室两处。 云泽有些无奈,告谢之后,这才下山。 途中遇到了正在缓步上山的卢取。 两人面对面相遇,后者微笑点头示意,而后就停下脚步,侧身让出了狭窄山路,云泽也并未逗留,同样点头打过了招呼,就直奔山下而去。 生死事小,欲求不得才事大。 云泽脚步缓慢,这次下山,既不是为了散心,也不是为了磨刀,而是想要碰碰运气,看一看能否遇见那个黑衣小童模样的叱雷魔猿。之所以生出这个念头,其实也是想到了上一次暗中跟着自己一起去了东海之畔的徐老道,便忽然顺水推舟想到了一个曲中求直的法子,想要委托一人代替自己先走一趟,所以曾经去过一次东海岸边的徐老道,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最佳选择,若是能够遇见那位乘船老人,当然最好,可以跟他问一问云温裳如今的情况具体如何,倘若又是那副疯疯癫癫、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样,就肯定要亲自回去一趟了,可若不是,那么所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但在云泽看来,还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虽然不是板上钉钉,但也是十有八九。 关键在于“理由”二字。 既然回与不回都是心中所愿,那就需要一个足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理由。很显然,云温裳的疯与不疯,就是那个理由的关键所在,也就成了云泽做出最后决定的重中之重。 选择徐老道,还是有些不妥。 既与同在灵山,并且还是灵山山主的姜慈有关,也与北中学府的四位圣人府主有关,毕竟徐老道这人再怎么说破大天,那也就只是圣人修为,虽然要比身为山主的姜慈更高一些,却也不比四位府主更强,倘若真在灵山说起这件事,就难保不会隔墙有耳,被人加以利用。 凡事小心为上。 席秋阳又不在学府,老人姒庸虽然同样信得过,但其毕竟身负重伤,命桥一直以来都是摇摇欲坠,哪怕一身修为通天,一去一回,也要耽搁太长时间。 所以挑挑选选到最后,也就只剩黑衣小童、乌瑶夫人、孟萱然,以及如今理应还在临山城的秦九州。 但前面三个,其实同样不在云泽的考虑当中,一来是不太希望这些明确站在自己这边的这些人以身犯险,二来也是还没想好究竟应该怎么面对那所谓的二娘三娘。 这与年少时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有着莫大关联。 所幸乌瑶二娘与孟三娘似乎是知晓这些,所以一直以来都未强求,这也让云泽无形之中松了口气。但在下山途中,云泽忽然想到了身上的一样东西,已经被他丢在气府角落遗忘了许久,便是徐老道当初送给他的那件镂空螭龙纹珮,重新取出之后,仍是那副模样,方才不过半个巴掌大小,尽管玉的质地算是极好,莹润珠滑,翠色温碧,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更没有任何奇妙之处。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南山君便有一块玉佩,整日挂在腰间,几乎从未摘下,秦九州同样腰悬玉佩。 其实这件事更大的意义还是在于“君子如玉”四个字,只有玉不去身,才能时刻警醒自己,道德修养与品德应该像是玉石一样,具备五德,谓之仁、义、智、勇、洁。 云泽也曾读过一些圣贤书,知晓一些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圣贤道理,但却从来不会放在心上,做人做事,更与君子相去甚远,所以从不讲究什么“玉不去身”,也就将这镂空螭龙纹珮忘在脑后,只是如今回想起来,徐老道当初将这玉佩交给自己的时候,并未明说玉佩有何具体用处,只说将其系于腰间,注意妥善保管即可,若是有朝一日能够用上,到时也就自然明白这玉佩背后的含义与来历。 云泽脚步不停,手指轻轻摩挲手中玉佩,心中狐疑。 如今修为境界已经不比当初,却也依然看不出玉佩本身有何不同,翻来覆去把玩片刻之后,云泽就还是将其收入气府,不再理会。 ... 今儿个这场大雪,要比之前更加持久,已经下了整整一夜,到天亮之后,依然不停,也便整座临山城都被笼罩在风雪之中,甚至比起山上还要更加势大,几乎已经算是雪虐风饕的恶劣境况。 所以临山城的街道上,鲜少能够见到有人走动,即便能够见到一些,也是脚步匆匆,不愿多做停留。 北中学府本身有着手笔极大的灵纹阵法将其笼罩,所以任凭外界罡风凛冽,也丝毫影响不到学府内部,反而是雪雾茫茫,风景独好。 哪曾想,山上大雪,山下大风,差别竟是如此巨大。 修士开辟气府,底蕴显化,无论修行路数大体走向是为武夫也或练气士,都可借由气机运转,抵御风寒,道理就跟修士将体内气机外放,用以驱散头顶雨水一样,所以最终的结果、最大的弊端也是如出一辙。 这里是山下临山城,不是山上北中学府。 所以云泽很自觉地取了那把油纸伞出来,然后裹紧了衣裳,脚下迈着八卦诀的八步走桩,要比每日留在弟子房里绕着桌子走桩的速度更快许多,所过之处,脚印清晰,步伐大小有别,但这些脚印却也很快就被风雪掩埋。 云泽口吐热气,从下山之后,到走进秦九州之前下榻的那间客栈之时,就已经重新变成了一副“七窍生烟”的模样,几乎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看得客栈大堂当中许多正在喝酒取暖的酒客一愣一愣。但云泽可不理会这些,很快就在角落里面找到了正在对坐喝酒的秦九州与谢安儿,前者脸颊酡红,醉眼迷离,歪着脑袋枕着一条手臂,另一只手就负责倒酒端酒,一杯接一杯。 另一边谢安儿,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面前竟也有着一只歪倒的酒杯。 但却没有见到黑衣小童。 云泽皱了皱眉头,有些无奈,将客栈大门关上之后,轻轻摆手,不去理会凑上前来的客栈伙计,径直走向秦九州两人。 谢安儿毫无察觉,倒是秦九州,瞧见云泽之后,用力瞪大了眼睛,许久才终于认清来人,然后咧嘴憨憨一笑,跟着就听哗啦一声,原来是想要伸手拿酒,却没拿住,结果酒壶就直接倒了下去,酒水洒得到处都是,也弄得秦九州一条衣袖完全湿透。 云泽轻轻咂舌,啧的一声。 秦九州好歹也是堂堂圣人,竟也会为情所困,落得这么一副狼狈模样,实在是世间罕见。 云泽对于满桌狼藉视而不见,兀自伸手将桌上一堆酒壶挨个拿起放下,许久才终于找到一只还没喝完的酒壶,然后拎起条凳往后退了退,让自己可以靠在墙壁木板上,一边喝酒,一边等着秦九州醒酒。 至于之前见过几次都不喝酒的谢安儿,怎么也忽然开始喝酒了,云泽大概能够猜得到是与景博文有关。 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只可惜,一片痴心,付之东流。 所以这两人才会在这里借酒浇愁? 云泽看了眼酣睡不醒的谢安儿,又瞧了瞧还在嘟嘟囔囔喊着“酒...酒...”的秦九州,前者也就罢了,但秦九州的这幅模样,却着实有些惹人发笑。 然后云泽注意到了秦九州腰间的玉佩。 水润碧透,华光内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云泽小口喝酒,忽然眯了眯眼睛,然后起身上前,弯腰就要捧起那枚玉佩瞧一瞧。但就在云泽弯腰的时候,原本醉生梦死一般的秦九州,就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巴掌拍掉了云泽伸出的那只手,然后用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云泽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能将眼珠全部翻成白的。 有些厉害。 随后开口笑道: “不装了?堂堂圣人,能被这种酒给灌成这幅模样?糊弄鬼呢?!” 秦九州抬手揉了揉脸颊,原本的酒醉酡红,立刻消失不见,变回原本模样,然后皱眉看了一眼确实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木河镇少女谢安儿,长长一叹,这才一边伸手抚过被酒打湿的衣袖,一边开口问道: “有事?” 手掌抚过之后,水雾弥漫,聚而不散。 秦九州手掌轻轻一扇,手腕一转,再并拢双指轻轻一引,那些弥漫而起的水雾,就忽然翻涌起来,尽数涌向桌上其中一只已经空掉的酒壶,紧跟着酒壶当中便就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声响,等到水雾全部进入其中,秦九州便伸手将那酒壶拿来,壶身倾斜,就倒出一条酒水进入那只酒杯当中。 恰好倒满一整杯。 云泽笑了起来。 “你倒是一点儿不浪费。” 秦九州又翻白眼。 “有屁快放!” 云泽喝了口酒,开门见山道: “我想找那叱雷魔猿替我去一趟东海,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具体在哪儿。” 闻言之后,秦九州立刻摇头。 “那头黑毛畜生?好几天没见过了,不知道。” 话音方落,他就猛地一愣,然后皱起眉头略作思索,又深深看了云泽一眼,忽然咧嘴一笑。 “你是想给自己找个可以帮忙跑腿儿的?让圣道修士帮你去做这种跑腿的小事,也就你能想得出来。不过这事儿你找谁都不好办,瑶光、姚家、火氏,可都有人在临山城盯着你的具体行踪来着,当然还有徐老道、那头黑毛畜生、乌瑶夫人以及孟姑娘,这些人也不会轻易放过,虽然还不至于一言一行都被别人看在眼里,但只要你们当中有人无缘无故忽然动身离开临山城,哪怕乌瑶夫人和徐老道两位圣人,也绝对躲不过瑶光三家安排的眼线,就难保之后回来的那个,还是不是之前出去的那个。修行之路,道阻且长嘛,入圣如何,圣人又如何?就连你爹云温书都能被人打烂气府,打碎命桥,所以你真正需要找的,不应该是那黑毛畜生,而是另外一个看似与你没有太大交情,甚至还有不少父辈恩怨的人来帮你走这一趟。” 云泽看了秦九州一眼,当然听得出话外之意。其实不必多想,只看秦九州那副目光炯炯,舍我其谁的模样,就也能够猜出他的具体打算,所以云泽并未直接开口,而是略作沉吟之后,就同样咧嘴笑了起来。 “你想帮我,然后借着这个人情从我这里知道二娘三娘她们现在的落脚之处。巧了,我找那头叱雷魔猿,也是为了这事儿,毕竟我也不知道她们现在究竟身在何处。不过你刚才说的那些,其实我早就已经考虑过了,确实谁都不好无缘无故直接出城,像是瑶光姚家火氏那些心狠手辣之辈,还真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不过这也没办法,因为此次东海之行,非去不可。” 云泽话音一顿,喝了口酒,目光直视已经隐隐察觉不对的秦九州,嘴角笑意更盛许多。 “所以我才想找三娘问一问,看她愿不愿意帮我走这一遭。这还是我第一次求三娘帮忙办事,所以她应该会很愿意...吧?” 第402章 善恶学问,追本溯源 自从秦九州醒来之后,两人各自说话之时,都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的,就怕隔墙有耳,被人知晓,但云泽这边话音一落,秦九州那边就忽然神色一滞,然后拍案而起,手掌落下发出砰的一声,震得桌上横七竖八的一大堆酒壶猛地一跳,跟着就是哗啦啦一阵乱响。大堂中许多酒客都闻声望来,瞧见之前还在嚷嚷着酒后醉话的秦九州,正满面怒容站在那里,就连趴在桌上睡得昏昏沉沉的木河镇少女,也被震得身子一晃,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谢安儿第一眼就瞧见了靠墙而坐的云泽,他正满脸笑意,眼神诡谲。少女没有看懂那个眼神,脑袋迷迷糊糊,坐起身子,望着一个地方呆呆出神了片刻,然后扭头冲着云泽咧嘴一笑。 “他,让我,走...” 少女忽然眼眶一红,跟着就重新趴在桌子上,一边酣睡,一边掉眼泪。 大堂中的许多酒客一阵面面相觑,有人微微摇头,乃是这间客栈的常客,便将之前发生过的那件事看在眼里。年轻人总是如此,人生际遇,爱恨情仇,刚刚才到最为精彩的时候,要不怎么能说“风华正茂”呢? 但也有人喜欢凑个热闹,冲着角落里的那三人指指点点,仅凭自己的想象揣测随意评断,短短片刻,就已经诞生了许多风言风语。 云泽不理谢安儿,也不理会那些酒客,直视脸色铁青的秦九州,面上笑意越发浓郁。 后者咬牙切齿,咯咯作响,然后按在桌面上的那只手轻轻一动,这满堂酒客,尤其那些作壁上观看热闹的,就忽然发现角落里莫名其妙腾起一片厚重白雾,将包括那位醉酒少女在内的三人身影,一并掩盖了去。 大堂当即一惊,尤其那些说着风言风语的酒客,一个激灵之后,酒醒大半,乖乖拧转身子重新坐正,却又觉得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许多人匆匆忙忙喝了杯中酒,立刻结账离去。 秦九州可不理会这些。 “你在威胁我...” 他眸光森然,死死盯着靠墙坐在那里好整以暇的云泽,瞧着他举起酒壶,喝了一小口酒,然后低下头,一边轻轻摇晃酒壶中所剩不多的酒水,一边幽幽一叹。 “您老可是堂堂圣人,我就只是一个十二桥境的小修士。咱们当初在湘水相遇的时候,你说过一句什么话来着?新一辈声名初显,旧一辈老而弥坚,而且还是一副教训人的口吻,绯衣当时跟我提起这些的时候,虽然没有表露得太过明显,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太高兴的,我看得出来。不过这话说得很不错啊,这座天下,确实还是你们这些人的天下,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嘛。” 云泽抬起头来,咧嘴而笑。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就是那个犊子。” “你...” 秦九州按在桌面上的那只手,缓缓捏拳,指节发白,咯咯作响,然后从牙缝当中缓缓挤出几个字: “厚颜无耻之人!” 云泽洒然一笑,举了举手中酒壶。 “过奖。” 然后仰头喝了一小口,继而哈出一口酒气。 似乎是为了照顾那位木河镇少女,当然也是秦九州本身的喜好问题,这些酒水,并非烈酒,而是另外一种果香馥郁的甜酒,在这间客栈而言,也算特色,所以酒气并不浓烈,尽管对于云泽而言有些不太爽快,但喝下之后,却也不必担心身上酒气太重,更不必担心回去之后会让小丫头觉得不喜欢。 之后又喝一口。 然后丢掉已经空掉的酒壶,起身上前,在桌上拿起另一只酒壶。 早先秦九州拍案而起时,云泽就已经瞧见了,桌上这些横七竖八的酒壶,其中还有两只酒壶里面有些酒水,虽然不多,但加在一起也差不多就是满满一壶,所以云泽干脆直接兑在一起,然后拿着那壶酒冲着秦九州微微示意,仰头再喝一口。 又在筷筒当中拿了两支筷子出来,夹了一颗桌上碟子里的花生,送入口中。 秦九州就一直盯着他,直到云泽一连吃了好几颗花生,再喝一口酒,这才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龙气,屏息片刻,然后徐徐吐出,继而缓缓落座。 云泽丢掉筷子,手里拿着那只酒壶,转过身来,开口笑问道: “想好了?” 秦九州瞥他一眼,不予理会。 云泽轻轻耸肩,直接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转身重新回去墙边,将靠近墙壁的条凳竖了过来,背靠墙壁,跨坐其上,然后盘起双腿,拇指食指一曲一伸,就已经捏住一颗花生,直接丢入口中,随意咀嚼两下,就开口笑道: “我也是读过一些圣贤书的,书上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秦九州神色一滞,恶狠狠等他一眼。 “你这根本算不上欺之以方!” 云泽呵呵一笑,继续丢了一颗花生在嘴里,倒也未曾反驳,毕竟这种手段确实卑劣。 但在某种程度而言,其实也能算得上是合乎情理。谁让这位读书人就只是读书人,而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来着。 所以云泽觉得这句话用在这里,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至于秦九州这位读书人是不是觉得用对了,还是觉得用错了,无关紧要,云泽今儿个特意下山跑来找他,也不是为了争辩这句话用的是对是错,只要自己觉得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就可以了。 秦九州逐渐冷静了下来,只是依然眼神阴郁,脸色难看。 云泽将手里的最后一颗花生丢入口中,喝酒送入腹中,已经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了。 “你去,还是孟三娘去。” 秦九州神色一戾,再次拍案而起,握拳的那只手直接就将桌面砸了个洞出来,哗啦一声。 “姓云的!” “在呢。” 云泽施施然望向秦九州,再次问道: “你去,还是三娘去。” 秦九州铁色再度变得铁青无比,呼吸粗重,眼神几与吃人无异,死死盯着云泽,却又忽然平静下来,重新坐了回去,开口问道: “你可知,读书人在表达赞许之时,为何总会喜欢说个‘善’字?” 不待云泽回应,秦九州就已经自问自答道: “因为读书人的善恶一事,远比个人的武力修为对这个天下的影响更大,所以赞许之时,往往言‘善’。” 秦九州抬头看向云泽,神情严肃。 “每个人心中的善恶准则,并不相同,但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毫无疑问处于善恶线的另一边,并且偏离极其严重,关于这一点,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才对。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也是圣贤书上的道理,你就从来不曾读到过?” “当然读过。” 云泽轻轻点头。 圣贤名言,传送千古,不说人尽皆知,却也十之八九,并且绝对不止这一句,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都是如此。 但不是别人这么说了,那就是对的。 倘若放在以前,圣贤书读得更少一些的云泽,或许会在面对秦九州的质问时,逐渐落入下风,甚至到最后还会无话可说,毕竟学识方面的差距、对于善恶的认知评判、以及见过的世面,所处的高度,种种差距,横在面前,所以哪怕云泽说破大天,只要开了这个头,那么接下来的对话,主动权就肯定落入秦九州手中,很显然对方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只是在此之前,云泽曾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一场有关善恶的学问辩论。 与此相比,大同小异。 所以云泽并不着急,甚至犹有闲心喝上一口酒,然后洒然笑道: “不就是损人利己是为恶,损己利人是为善嘛。我见过另外一位读书人,很对胃口的那种,他最擅长的学问,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就是学问本身,后来闲着无聊细细揣度,这才忽然发现,好像不对,他的学问并不是学问本身,而是拨开云雾,追本溯源。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当然别人可能不会这么认为,但我觉得就是这样。所以一旦对比起来,我就忽然发现,原来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学问,当然不是全部,只是绝大多数,包括你在内,也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 云泽笑着举起一只手,食指拇指相距尚且不足半寸,然后展开双臂,做了一个极为夸张的动作。 “但那个人的学问,却有这么大!” 云泽指了指秦九州。 “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只会耍嘴皮子讲道理而已,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学问,甚至说得再要明白一些,就只是拿着别人的学问当成自己的,然后用别人的道理帮着自己讲道理。也对,天下文章一大抄嘛,学问,道理,同样适用。但我从不觉得别人都这么做,都这么说,都这么认为,就是对的,所以古代圣贤所讲的善恶道理,在我这儿没用,因为我从来都不认可他们所讲的善恶,就像我认识的那位读书人,在别人眼里,可能他的学问就是数典忘祖,但我却觉得他不是君子,胜似君子,因为他的学问要比往古来今的所有人都高,因为他的学问,同样可以用在别人的学问上,所以我才知道什么才是你们所讲的善,什么才是你们所讲的恶,所以我才不会认同。凭什么损己利人就是善,凭什么损人利己就是恶?自来如此,就是对的?” 云泽嗤笑一声,站起身来,将酒壶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光,然后将酒壶丢在桌面上,撞在其他酒壶上,立刻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秦九州神色怔怔,有些恍惚。 “自来如此,世人皆如此,为何不对?” 云泽面上笑意忽然收敛下来,冷眼盯着这位读书人。 “你觉得对,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因为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其实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错了,因为你是在用自以为的对,来指责你自己为的错,但在我看来,损人利己才是善,损己利人不能说恶,但却很蠢,损我利他才是恶。” 云泽忽然叹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作扣门状,轻轻敲了敲桌面。 神情呆滞的秦九州恍然回神,然后神色复杂看向云泽。 损己利人,与损我利他,看似没有太大区别,其实含义大相径庭,因为前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损己利人,但后者却只有放在云泽身上的时候,才是损己利人,可一旦换做旁人,就会忽然变成损人利己。 也便是说,至少在云泽看来,任何事,任何人,利己则善,损己则恶。 倘若这些道理,这个学问,果真是与云泽口中所谓的那个读书人,不是君子而胜似君子的那个人有着莫大关联,那么这个人就已经不单单只是数典忘祖那么简单了。 当然学问本身没有太大的问题,“拨开云雾,追本溯源”,甚至不光没有问题,并且学问之大,匪夷所思,因为就这短短八个字,几乎可以用来解决所有问题,哪怕一团乱麻,也能一层一层拨开云雾见光明,但现在的问题就出在,这个学问的高度,远在其他学问之上,而若仅仅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云泽口中所说的那个读书人,以及云泽本身,竟然这个学问用在了善恶这个天大的学问上。 一层接着一层剥开表象,一点接着一点窥探本质,继而发出直指根本的质疑,然后予以否定。 倘若这件事逐渐变得广为人知,那么很多东西都会彻底颠覆,甚至天翻地覆,直至是非混淆,黑白颠倒,所以最终的结果... 秦九州脸色苍白,忽然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条凳上,然后吞了口唾沫,许久才嗓音沙哑地艰难问道: “你说的那个,读书人,是...” “与你无关。” 云泽将双手揣袖,站在桌旁,居高临下俯瞰着这位读书人。 “题外话已经说了太多了,我也不想跟你辩论善恶学问,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这次东海之行,你去,还是孟三娘去。” 云泽神情漠然。 “我的耐心,不是很多。” 秦九州张了张嘴,还想争辩几句,忽然神色一黯,变得颓丧无比,低着头沉默下来,满脸晦暗,直至许久之后,方才终于摇头苦笑一声,然后挣扎片刻,嗓音沙哑道: “我去。” 云泽这才笑了起来。 “需要多久?” 秦九州重新直起腰杆,深呼吸平复心境。 “最快七日之内。” 闻言之后,云泽皱起眉头,有些不满。 “太慢了。” “慢?” 秦九州瞥他一眼,竟然已是双眼充血,满布血丝的模样。 “你现在的修为境界太低,不能横渡虚无,所以不知虚无之界。无论横渡虚无也好,还是直接御风过千川也罢,所走距离,不会出现半点儿偏差,唯一的区别就是有无风阻而已,所以横渡虚无要比凌虚蹈空更加轻松,也更能节省体力。从这里,到东海之畔,五天时间算是比较正常的,当然如果不去计较体力损耗,还能更快,两三天之内即可返回,可一旦有人拦路,或者遇见其他意外,就未必能有精力再去应对。” 秦九州叹了口气,干脆闭上眼睛,有气无力道: “就算换做杨丘夕,或者乌瑶夫人,也要至少六七日时间才能行。” 云泽恍然,但却并未点头,而是暗自推算秦九州所谓的六七日,是否确实如此。 南域辽阔,北城更广,打从中域而至东海之畔,云泽从未走过,但由北域而至嵇阳,再到东海,却已经走过不止一次,一去一回,约莫两三天左右,而如今再要算上南域之广,对于圣人修士凌虚蹈空的本事而言,来往时间,六七日左右似也正常。 毕竟相对于南域而言,南北纵向八百里的浩大秦川,其实还是显得小了一些。 云泽这才笑着点头。 “那就七日之内,速去速回,当然不需要你进入东海,只要留在岸边即可,然后对着东海喊上一声,就说是我让你替我去的,应该会有一位撑船老人出来见你,而我需要你做的事,也很简单,只需要问一问那位撑船老人,云温裳近来可好。” 闻言如此,秦九州睁开眼睛,眉头轻轻一蹙,随即目光落在云泽被衣袖遮挡住的手腕上,却也并未继续多问,只点了点头。 “知道了。” 云泽又问: “何时动身?” “午后。” 秦九州直接起身,目光转向桌子另一边还在酣睡不醒的木河镇少女谢安儿身上,略作迟疑,还是摇头一叹。 “她就暂且留在这里,不需要你来操心。” 云泽轻轻耸肩,乐得如此。 秦九州忽然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然后绕过桌子,将谢安儿拦腰抱起,方才走出两步,又忽然驻足,回头看来。 “你之前说的那个...读书人,我可以不去怀疑他的初心就是想要探究一门学问的高深之处,所以才会将追本溯源四个字用在这门学问上,但是现在,却需要对他格外小心,甚至不光是你,这一整个天下的所有生灵,都是如此。毕竟,人心善变。” 第403章 大阵翻天 午后,秦九州如约启程。 无人相送,也不必相送。 当然不能还在临山城时就直接撞破壁垒,横渡虚空,一方面是动静太大,容易引来一些没有必要的风波,另一方面则是山上修士之间有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其中包含到的东西很多很多,简而言之,便是“勿扰人间”四个字。 所以秦九州还是需要离开临山城后,才行以手段撞破壁垒,行走虚无。 山上修士的凌虚蹈空,炼精化炁之后,便可轻易为之,甚至就连许多还未正式踏足炼精化炁境的小修士,也能凭借其他手段做到短暂滞空,不算秘法,不是手段,简简单单,只是不同修士之间的凌虚蹈空,快慢有别,其中又以剑修的御剑而行速度最快,各种妙法层出不穷的练气士最为无声无息,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则是声势最大,几乎如同风雷横过,所以寻常凡人一旦离得近了,甚至还有可能撕裂耳膜。 因而勿扰人间四个字,就将一定程度上的凌虚蹈空一事,也给包含在内。 毕竟修士本质为人。 所以秦九州循规守矩的离开,可谓无声无息,知晓之人寥寥无几,但并不包括瑶光三家。临山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出自瑶光三家的密探眼线,说不上遍布临山城,却若有人离开,哪怕只是一只普通蚊蝇,也会被记录在内。如此手笔,不可谓不大,几乎动用了包含姚家、火氏在内三家所有擅于隐匿之法的密探眼线,就是为了能够找到机会,一击必杀,斩草除根。当然瑶光姚家心意在此,而火氏却是为了杀人越货,只是仅就目前而言,三家目标还算一致,所以才能联手施为,布下这座无形中的天罗地网,等待云泽露出破绽。 而临山城中来自各座庞然大物的坐镇修士,则是绝大多数都对此事视如不见。 唯有姜家仙宴阁,不在其中。 因而秦九州离开临山城时,便选了这条路。 其实他并不知晓究竟哪里才有疏漏,毕竟瑶光三家布下的这座天罗地网,人数众多,秦九州也没有多余的心思一个一个将他们全部揪出,只是因为姜家与云泽,更准确来说应该是与杨丘夕的关系,所以才会理所当然选了这条路。 但这并不代表秦九州的离开,不在瑶光三家的视线当中。 只是与此同时,几乎就是前后脚,临山城中忽然来了一位秦家圣人,是个风尘仆仆、须发皆白的老者,甫一入城,就立刻开始四处打探秦九州的具体下落,方才半日,就已经找到了谢安儿还在的那间客栈,但此时的秦九州,却早就已经离开临山城,身入虚无直接,向着东海之畔横渡而去。 ... 书香斋。 南山君肩上坐着文小娘,站在书架跟前挑挑选选了一个上午,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几乎找遍了所有书架,方才最终找见了那本《了凡四训》。这是一部记载了古之圣贤所言所欲的劝善书,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圣贤书,主讲立命之学、改过之法、积善之方、谦德之效,只是距离今日已经太过久远,所以这本也曾盛极一时的劝善书,如今就已变成了孤本,哪怕南山君也未曾料想,竟然真能在这书香斋中寻到此书,便果断将其抽出,简单翻看几页之后,手指落在“益人为善,益己为恶”八个字上轻轻点了几下,然后扭头看向肩上那只文小娘,微微一笑。 后者鼓起腮帮,赌气一般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南山君摇头一笑,将书本合起,付了足足百枚灵光玉钱,这才终于心满意足将其揣入怀中。 其实本不该浪费这些时间,只是找书途中,南山君忽然心有所感,便将找书一事暂且放下,动身离开此间,去了一趟某条街道上的一间客栈,驻足于客栈大门一侧的窗户,目光紧盯大堂角落,看了许久,之后才不声不响转身离开,重新返回此间继续找书。 缘由为何,文小娘已经问了好几次,但每次南山君都是微笑摇头,不予解答,文小娘索性也就不再多问,这次终于找见了想要买的劝善孤本,再次离开书香斋后,个子小小的书香精魅,就忽然纵身一跃,钻进南山君的衣襟怀中,抱着那部遗世孤本上一阵猛吸,却又很快兴致缺缺的爬了出来,满脸沮丧。 原来是这部孤本的书香之气,已经所剩不多。 汲取书香之气所成精魅,文小娘也好,翻书小人也罢,都有这种吞吃书香之气的奇怪癖好,当然并不仅仅只是书本本身的味道,而是另外一种哪怕山上修士也无法亲眼见到的气机,并且越是孤本善本,书香之气也就越是浓厚。 只可惜这部孤本的书香之气,早就已经被那翻书小人吃得不剩多少,所以文小娘才会乘兴而去,败兴而回。 同时也是因为此事,那只翻书小人,才没敢出现在文小娘面前。 怕被打嘛。 南山君早有察觉,摇头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满脸沮丧的文小娘。 “回去之后,我的那些藏书,你可以随便吃,但要记得每本书留下一些书香之气,否则一旦书香全散,出不几日,那些书本就要腐朽损坏了。” 文小娘抱着南山君的手指,闻言之后,立刻乖乖点头。 然后文小娘神情一凛,猛地丢开手指,扭头将脸藏在南山君的耳朵后面,不忘伸手一阵乱抓,将南山君原本梳理整齐的发丝弄得一团糟,盖在自己身上,好像只要这么做了,就不会被人瞧见一样。 出现在南山君对面的云泽将这一切全部收入眼中,立刻有些忍俊不禁。 见到云泽之后,南山君面带微笑,一身浩然之气自然而然凝为实质,白雾蒙蒙,而后便如一条又一条纤细水流萦绕四周,一旦细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看似纤细水流一般的雪白气机,竟是一个又一个蝇头小字,所以每一条纤细水流其实都是一篇圣贤文章。但在此外,又有一条最为粗壮的“水流”压在其他水流上方,已经不是蝇头小字,而是明明白白八个大字。 拨开云雾,追本溯源。 因为学问相近,所以自发而生。 南山君压了压波澜起伏的心境,周身异象顿时消失。 “云兄是在刻意等候在下?” 云泽轻轻摇头。 “偶遇罢了。” 略作沉默之后,再次开口道: “之前你去了那间客栈?” 南山君神秘一笑,未曾开口回答,只是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两人便结伴而行。 文小娘至今也不敢靠近云泽,似乎天生犯冲,但其实就只是文小娘有些害怕云泽身上那些扭曲污浊的书香气罢了。读书人读书,身上总会无形之中沾染一些书香气,也正因此,南山君才能轻易收复这只文小娘,靠的就是身上格外浓厚的书香之气,但这所谓的书香之气,本就是一种气机,会随着读书人的明事理、晓是非,越发纯粹,但同时也会随着读书人的道理偏颇,心性改变,从而出现扭曲污浊,这是只有文小娘才能看得到气机改变,甚至就连同样喜食书香之气的翻书小人,都无法窥探。 但南山君从不在意这些。 因为书中有言,否极泰来。 更何况南山君也曾亲自走过这么一遭,甚至当时萦绕在他周身的书香之气,以及儒道修士的浩然正气,已经不仅仅只是扭曲污浊和气机紊乱这种情况,而是破碎如同柳絮一般,七零八落,并且带动心湖翻涌,四分五裂,几乎就要走火入魔。 毕竟他这有且只有八个大字的学问,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由内而外彻底成型。 所以自当南山君第一次将自己的这门学问用在其他学问上的时候,不断拨开一层又一层表象,追本溯源,随后自然而然提出质疑,之后就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心湖破碎,心旌动摇,一身修为更是一夜散尽,半点儿不留,直到后来确定了世道人道并不是非黑即白,善恶对错也绝不是一成不变,这才终于整理心湖,破镜重圆,修为境界迅猛攀升,从一介天赋平平,悟性无奇的年轻读书人,一跃而起,变成了足以堪比凤毛麟角的君子。 不是正人君子,只是君子。 因为南山君不屑于所谓的“正人”二字。 甚至有些不屑“君子”。 因而自当云泽在于秦九州争辩善恶之时,说出“不是君子,胜似君子”之时,南山君才会忽然心有所感。 同时云泽也有察觉,只是不如南山君来得清晰明朗,甚至能够短暂看破圣人修为的秦九州,亲手布下用以掩人耳目的灵纹阵法。 在于“同道中人”四个字。 但南山君显然要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一些。 并且两人接下来的方向,未必一致。 就像南山君眼中所见,缠绕在云泽身上的那些书香之气,扭曲、污浊,但却并不混乱,并且周身上下内外,没有半点儿浩然正气,所以文小娘才会如此惧怕与云泽相见,或许在它看来,此时的云泽,可能要比之前还在古界小洞天时见到的云泽,还要更加青面獠牙,狰狞可怕。 南山君忽然笑了一笑,没头没脑说了句: “接下来就要‘分道扬镳’了。” 云泽面露狐疑,看了南山君一眼,但后者就只是微微摇头,然后恍然想起什么,开口解释道: “不是说你我二人分道扬镳,而是另外一件事的分道扬镳。” 云泽依然没懂。 文小娘也不懂。 可南山君却并不打算详细解释,只是紧了紧衣裳,抽了抽鼻子。 “今儿个这场风雪,真大...” ... “修行之人,最忌讳的就是心性不定,随波逐流,这些人呐,今儿个还在行善,明儿个就能作恶,干脆就不要修行了,否则一旦下了山,行走人间,还是一切只为蝇营狗苟,除了耀武扬威仗势凌人,能做什么好事?到头来,还不是要沉沦在私欲之中,沦为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 山野水泽之间,秦九州落地休憩,嘴里止不住地念念叨叨。 既是在抱怨云泽的一番话已经有些动摇到他的道心,也是为了稳固自己的道心。 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道心一隅,毕竟秦九州读了许多圣贤书,却并不是完全按照那些圣贤道理在做,所以云泽一口气否定了那些圣贤道理的本质,对于秦九州的影响不算很大,但千里之堤毕竟毁于蚁穴,所以不能不防,也不得不防。 只是这番话念念叨叨说完之后,秦九州又忽然沉默下来。 因为修行中人,绝大多数都是如此。 就像早已被人曲解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样,尽管这句话本身的道理其实相当正直,但却因为世道艰难,就被曲解成了另外一种大相径庭的意思,反而更受欢迎,也更加贴切现实。 秦九州神情复杂,忽然抬手用力搓了搓脸颊,苦叹道: “长恨人心不如水啊...” 然后抬头看向这片格外静谧的山林。 恰逢日落西山,天色渐暗。 到了这个时节,天黑就会很快,刚刚才见日头落下,一个恍神的功夫,就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再一眨眼,就已经星河满天。 夜深人不静。 一阵踩踏沙石的脚步声忽然响起,突如其来。 秦九州缓缓收回望向天边的目光,转而看向出现在面前这位身材高大的儒雅老人,当即咧嘴笑道: “瑶光的人都死绝了?怎么换成姚家人了?” 儒雅老人轻轻摇头,不予理会,随后便在左右两侧,又有两人接连出现,左手边那位,身着瑶光太上服侍,脸颊凹陷,骨瘦嶙峋,嘴唇纤薄,眼神阴鸷。右手边那位,是个身段丰腴的妇人,鹤发童颜,身着一袭广袖流火裙,夜色之中,熠熠生辉,果真有着火焰流淌一般,极为扎眼。 秦九州左右看过之后,目光落在那位火氏妇人的身上,起身笑道: “这件法袍着实不错,好看,” 火氏妇人掩唇娇笑。 秦九州继续言道: “孟姑娘应该会喜欢的。” 闻言如此,那鹤发童颜的火氏妇人,神情当即一滞,随后深深看了秦九州一眼,仍是面带微笑,媚眼如丝。 “秦少爷眼中就只有孟姑娘,奴家难道不好看吗?” 瑶光太上,姚家老者,各自瞥了一眼这位火氏妇人,倘若不是白发苍苍,其实妇人无论身段还是样貌,都是极为不错的,只可惜比起那位曾经的孟姑娘,现在的云孟氏,或者该说孟仙子,还是差了太多太多。 因而秦九州很是直接地摇了摇头。 “不好看,不如孟姑娘好看,不光是脸蛋儿差了太多,就连屁股、腰肢、胸脯,也都没有哪里能够比得上孟姑娘。” 那鹤发童颜的火氏妇人,立刻银牙紧咬,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满脸真诚的秦九州。 “秦少爷还真是个实在人...” 秦九州立刻憨憨一笑。 “过奖。” 骨瘦嶙峋的瑶光太上忽然上前一步,阴鸷眸子瞥了一眼火氏妇人,冷哼一声。 “姓火的,别在这里发、骚了,速速将此人拿下,等到问出了他此行的目的之后,再交给你随意处置就是。” 闻言之后,那火氏妇人只得耸了耸肩,美眸莹莹流转在秦九州身上,忽而痴痴一笑,眸光湛湛,似是脑海之中已经有了足够绘声绘色的场景,所以火氏妇人很快脸颊绯红,醉眼迷离,双臂交叉拖起鼓囊囊的胸脯,口中呵气如兰,同时发出阵阵诡谲笑声。 身材高大的姚家老者,瞥了火氏妇人一眼,微微皱眉,大概知晓火氏妖城这些本姓长老太上,在火氏老妪的压制之下,几乎没有几个正常人,所以很快收起了眼底的厌恶,微微张开嘴巴,轻轻一吸,立刻就有道道白虹凭空浮现,乃是包括脚下这座大山在内,以及周遭山野水泽之间游离不定、不成气候的山水气运具象显化,如同一条条丝线一般灌入老者口中。紧随其后,老人周身上下立刻绽放璀璨神光,身形缓缓升空,如同人间一轮明月高悬。 瑶光太上手掌一拍气府,便已取出一把剑气缭绕的雪白长剑。 只有这些? 秦九州左右看过,轻轻一叹,原本还以为会是一场不会输于二十多年前那场围杀的局面,却不想,竟是仅此三人,实在是枉费了自己的一番苦心。 但在片刻之后,秦九州就忽然脸色一沉。 “他娘的狗眼看人低!老子到底哪里比那姓云的差了?!凭什么围杀那个姓云的就是一堆圣人,还有大圣掠阵,到了老子这里,就这么点儿人?!” 秦九州骂骂咧咧,嘴上不停,越骂越气,但却并不妨碍这一脚重重踏下之后,方圆千里之内,天翻地覆。 一座巨大阵法,凭空显现,以山下纤细不成气候的龙脉为纹络,以大山水泽为棋子,对应天上星辰,与月争辉,随后便有点点雪白呈现,短短瞬间便相互接连,化作一条条白瀑匹练由自“棋子”之中汹涌而起,漫涌高天。 万里之内,恍如白昼! 第404章 武运金龙 小丫头柳瀅很快就适应了山上的枯燥生活,日复一日,就只有读书、练拳、吃饭、睡觉四件事,可以心无旁骛,既不用担心接下来的几天是不是还能吃饱饭,也不必担心入夜之后该在哪里取暖,心无旁骛,所以小丫头的修为境界提升飞快。 得益于此,原本又黑又瘦的小丫头,如今肤色已经白了许多,血肉更加饱满,体魄更加坚韧,这可是以前还在山下的时候不敢奢望的事,如今却忽然梦想成真,哪怕时至今日,偶尔想起,也总觉得这是一场天方夜谭,或是大梦一场,便偷偷摸摸伸手掐一下自己腰间肋下的软、肉,觉得疼了,才知道都是真的,小丫头就会立刻傻呵呵地笑起来。 每天总有那么两三次。 今儿个又是起了个大早。 小丫头相当喜欢这个每天都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姐姐,虽然看起来有些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但其实是个相当温柔细致的人,而且威风凛凛,十分帅气,因为这位姐姐的腰肢后面总是横着一把黑色剑鞘的长剑,肩上也总是披着一件黑青颜色的披风,据其所言,那件披风并不单单只是装饰,本身还是一件极为难得的法袍,内部阵法极为繁复,能够保持身体的清洁干净,能够一定程度上抵御外来攻击,能够维持法袍笼罩之处的温度,冬暖夏凉,还能聚拢灵气,帮助修行。当然前面的三种能力,至今还在,只是因为一些比较特殊的原因,这件与那飞剑同名鸦羽的法袍,已经丢失了最后一种能力,不过影响不大,毕竟鸦儿姑娘大体上走的还是横练体魄的武夫路子,虽然也曾走过一段练气士路数,却也只是起到辅助作用,并不重要。 小丫头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冬暖夏凉,因为夜里睡觉的时候,哪怕身上只盖了这么一件看似十分单薄的披风,也要比盖着两三层厚实棉被还要更加暖和。 倘若以前还未上山时,就有这么一件冬暖夏凉的法袍,那该多好... 不过柳瀅也就只在心里想一想罢了,从来不会开口跟人说起这些,因为现在还能活在世上,还能吃饱饭,还能有地方取暖,甚至可以读书写字练拳,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已经可以感到十分的满足,便万万不敢奢求更多。 推开房门。 柳瀅张嘴哈出一片热气白雾。 山上也是挺冷的。 小丫头走出房间,关上房门,看了一会儿空地上的两人练剑,之后就转身跑去从后山引到附近的溪流,接着里面冰冷刺骨的溪水洗了洗手,之后才转身去到另外一间弟子房,恰好撞见云泽起床出门,也不知究竟做了什么,几乎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大汗淋漓,所以他的身上总是罩着一团热气白雾,七窍生烟一般。 “哥哥早。” 小丫头乖乖叫了一声。 云泽笑着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就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小丫头立刻满心欢心迈过门槛,先是小心翼翼看了眼床铺上蜷成一团的小狐狸,毛茸茸的,通体雪白,干干净净,发自肺腑的喜欢。只是小狐狸有些不近人情,却是真的,柳瀅至今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瞧见这只小狐狸的时候,极其喜爱,刚想走进一些仔细瞧一瞧,那只小狐狸就忽然睁开了眼睛。 它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但柳瀅确实是被吓到了,激灵灵一个寒颤,从那之后,就再也不敢轻易靠近这只看似小巧可爱的狐狸,只能隔着那么老远的距离过一过眼瘾。 小丫头有些遗憾。 这种情绪只维持了短短片刻,就消散一空。柳瀅与云泽打过招呼之后,就点燃桌上的油灯,然后便在桌面角落上那一摞厚厚的书本当中,小心翼翼抽出了自己昨天还没看完的那本。 书本挺厚,讲的是一伙大盗从反抗王朝欺压、到接受招安、再到为王朝征战,直到最后消亡的故事,内容相当宏大,只是牵扯到的人物太多,让小丫头觉得有些为难,虽然已经记住了绝大多数,但总有一些会在读到某个地方的时候,忽然瞧见,一下子想不起来,就还要往前翻一翻,所以这本书小丫头看得很慢,尤其除去书本内容之外,字里行间,还有一些应该是大胡子匠人亲手书写的蝇头小字,这里评判一句不对,应该如何如何,那里圈出两个不太常见的文字,解释读音含义,因而书本虽然偶有措词晦涩,但小丫头读起来并不算特别费劲,只是比起之前的几本书,这篇内容宏大的故事,需要揣摩的地方就显得太多了一些,不能一昧地照本宣科,更不能随随便便就按书上写的去做,毕竟书中笔墨极重的那些人物,未必就是榜样楷模,还有可能会是可耻败类,看过之后,不但不能学习模仿,还要深以为戒。 所以说是不太费劲,其实还是挺费劲的。 好在故事内容引人入胜。 每天三个时辰的读书时间,一晃而过。 其间已经吃过早膳,并且天亮之后也已熄灭了油灯。 小丫头轻轻吐了口气,放下书本,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之前读到的几本书,尚且不会给她带来这种感觉,但这本通篇含义深重的长篇小说,却让小丫头难免疲累。 重新收好书本之后,恰好临近正午,便跟着云泽一起吃过午膳。 下午的时间就只练拳。 小丫头的地盘不大,只有弟子房前方圆约莫丈许的范围,夹在鸦儿姑娘与项威中间,确实不大,但是对于身材娇小的柳瀅而言,已经十分足够。 还是《武道正经》中的六步拳法,拳意一层要比一层高,最开始的时候,柳瀅尚且可以十分流畅地从头到尾走过一遍,可一旦引出自身拳意,就只能堪堪走出四五步,便要大汗淋漓,死活无法递出最后一拳,也死活无法迈出最后一步。为何如此,小丫头有些莫名其妙,直到后来问过了云泽,这才知晓,原来是自己的意境不够。 练拳这种事,本来就是千锤百炼,就像“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道理一样,不是一朝一夕便可臻至大成,而是需要长年累月的水磨工夫,所以小丫头现在练拳,就总是尽力而为,虽然可以十分顺畅地递出最后一拳,迈出最后一步,但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还是意境不够的问题。 只是这种少了些什么的感觉,却每天都在随着练拳的次数增多,不断减少。 小丫头递拳之时带起的威势,也越来越大,尤其今儿个最后一次练拳,踏出最后一步,整个地面竟是随之轰然一颤,好似已经动摇了整座武山,随之缓慢递出最后一拳,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已经有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味道,拳势缓缓凝聚,柳瀅小脸儿紧绷,手臂之上拳意流淌,雪白光明,直到手臂由曲变直的最后一瞬间,陡然发力,福至心灵,开声吐气喝出一个“破!”字,空中便随之传出一阵轰鸣之声,平地起罡风,一瞬间漫卷整座武山。 云海飘摇,天惊地动。 根本不似一个修为境界还未摘去“凡人”二字的小丫头能够递出的一拳。 鸦儿姑娘与项威停下练剑的动作,云泽与吴麟子也停下练拳的动作,就连整日都是游山玩水一般的卢取与站在巨大石锥上的钟乞游,都随之好奇望来。 小丫头眼眸明亮,灿灿生辉,如同煌煌大日,璀璨流萤,修为境界更是一步登天,直接跨过凡人二品境,一举开辟气府,血气翻涌,化出一片赤红大雾,涌出毛孔,化出万埃星河,苍天在下之异象。只是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多久,几乎一闪而逝,迅速内敛,所以小丫头很快就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练拳弄出了太大的声势,又瞧见武山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向自己,当即身躯一紧,眸中异象内敛下去,脸颊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小心翼翼低着头站在那里,两只小手紧紧攥着那件红棉袄的衣角,格外紧张。 一群人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老人姒庸亲自下山,紧随云泽之后,出现在小丫头身旁,眉开眼笑,脸上褶子一层挨一层,沟壑起伏,老怀大慰。 不仅仅只是先天鼎炉体质,更是先天异象。 接下来的两天,云泽与鸦儿项威几人,就再也没有见到小丫头。 具体去了何处,老人未曾告知,只是那天之后便将柳瀅暂且带走,只说不会离开武山,大可放心,云泽与鸦儿姑娘虽然有些不太放心,却也无法阻拦,只能任凭老人将其带走。 又一日。 小丫头柳瀅双脚扎根于后山山崖边缘,以拇指指尖抵住无名指末端的方式双手握拳,一手落于脐下三寸气府所在之处,一手置于眉心灵台开辟之所,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枯站整整一夜,纹丝未动,口鼻之间隐有白龙之象出没流转。其实不止这一夜,包括之前消失的两天,除去最开始老人指点站桩姿势的时候,稍微活动过身子,之后便始终如此。 数九寒冬,天亮极晚。 柳瀅忽有所感,转头遥望,在她缓缓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一轮红日,立刻跃出东方。 古人有云,朝霞者,日始出之赤黄气也。 肉眼凡胎所见,朝霞本该只是艳红而已,但柳瀅却从东方天空的绚烂朝霞之中,忽然瞧见了千丝万缕的金色气流,相互纠缠,随后化作一条条金色匹练,在云海中翻转游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柳瀅始终直视着朝霞璀璨和赤黄游弋,红日灿灿,却丝毫不曾觉得有何不适。 她一双眼眸逐渐生出些许辉光,最初时,像是斑斑点点的雪白萤火,由自瞳孔之中缓缓飘散,再之后,这些雪白萤火便相互勾连,最终映得小丫头一双眼眸如日中天,雪白流火顺着眼角逸散而出,恍如鬼魅眼眶中的鬼火一般,却又是格外的中正平和。 紧随其后,柳瀅气府轻轻一震,星河璀璨的异象景色,便在悄然之间呈现出来,映衬瘦小身躯,仿佛本该消散于岁月长河中的古代神明,一上一下握拳双手各自擒住一片浩渺星云,变化多端,脚下所立之处,也已不再只是山崖,而是浩渺苍天,瘦小身躯稳稳当当立于其上,岿然不动,高出天外。 不知是否错觉,远处云霞竟然忽然凝滞一瞬,继而滚滚翻涌,向她杀来。 刹那之间,又有百道身形虚幻的金色游龙由自其中汹涌窜出,威风凛凛,气势汹汹,一路碾压云海,带起云翻雾涌,罡风怒号。金色游龙来势极快,身躯庞大,为首一条,更是万丈身躯,轰然搅碎了其他游龙,仅剩这一条,陡然撞入云海,再次冲出,就已来到柳瀅面前,几乎就是擦着那片异象边缘直冲霄汉,继而遨游苍天。 再一俯冲,也似万丈山岳,砸向虫蚁。 小丫头心神微动,早就已经紧张得不行,只是老人有命,不许她胡乱动作,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万丈金龙一路横冲直撞。 直到金龙临至近前,小丫头终于还是不堪重负,径以《武道正经》所载拳谱的最后一脚轰然踏出,力劲直透武山山内,也便整座大山,都如当初老人姒庸演练这套拳法之时一般,陡然下沉了些许,随后手握星云的一拳递出,空中连连炸响,好似滚地惊雷,拳罡大振,以至于小丫头整个人都如神明一般,衣袖鼓荡,发丝飞扬。 一声砰然巨响! 山上云海剧烈翻涌,浩大罡风,漫卷八方。 那条长有万丈的巨大金龙,明明并无实体,虚无缥缈,却被小丫头意势磅礴的一拳击中头颅,庞大身躯陡然一滞,也似环绕此间的岁月长河忽然停止了滚滚流淌。但在天地死寂的短暂片刻之后,由自小丫头一拳打中的金龙头颅之处,便有一道神光璀璨,从极为细小的一缕,瞬间放大成万丈金辉,随后咔嚓声连绵不绝,细密裂痕,竟是将那金龙满布。 再之后,又是轰然一声。 万丈金龙就此爆碎,化作无数斑斑点点的金色萤火,仿佛一颗又一颗金豆子一般,悬于半空。 老人姒庸的身影,极为突兀地出现在紧张兮兮的小丫头身侧,而其打散了那条万丈金龙之后,异象也好,拳意也罢,就已经全部收敛体内。 老人望着满目金灿灿,脸上满是心疼之色。 只是这些细微表情很快就被老人收敛起来,然后眼神复杂看向一旁乖乖束手而立的小丫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多说,苦笑着摇头一叹,只让小丫头日后练拳之时,记得分出一些时间用来站桩,之后便不再多说,让她自行沿着山路,返回弟子房那边。 待其走后,早就已经有所察觉,便匆匆赶来附近的云泽与鸦儿姑娘,方才现身。 老人再也不遮不掩,蹲在地上,望着空中那些点点滴滴逐渐消散的金豆子一阵唉声叹气。 云泽双眸之中有着雪白丝线缓缓飘逸,随着身形晃动,拖拽出两条纤细焰尾,来到近前之后,方才问起那条万丈金龙究竟是为何物。老人瞥他一眼,见到两条雪白丝线的存在之后,便不觉得意外,只简简单单说了四个字: “武运金龙。” 闻言之后,云泽与鸦儿姑娘一阵面面相觑。 前者对此并无太多了解,但鸦儿姑娘却是深明其意,一时间,神情复杂更甚于老人姒庸。 世间纯粹武夫朝思暮想的天大机缘,得之则武运必昌,尽管说起来有些虚无缥缈,但这种事却是真实存在,并且如此庞大的一条武运金龙,也已经不仅仅只是大道偏颇了,而是天地大道的青睐有加,却偏偏被小丫头紧张不已的一拳直接打碎,任凭这场可遇不可求的天大机缘凭空消散于天地之间... 可怜老人一番苦心造诣,终究还是做了无用功。 小丫头对此还是一无所知,此间已经返回弟子房那边,左右没有找见云泽与鸦儿姑娘的踪影,便坐在云泽那间弟子房的门槛上,很快就被还在练剑的项威吸引了目光,神情专注,不知不觉就单手虚握,学着项威练剑的动作一阵比比划划。 弟子房中,小狐狸难得动了动,起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蹲坐在床铺上,望着坐在门槛上左扭右动的小丫头看了片刻,之后便不再理会,重新趴下,蜷成一团。 等到云泽与鸦儿姑娘回来之后,小丫头才终于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两人也没再提起武运金龙的那件事,只是嘱咐了小丫头要好好练拳,之后便任她回去继续读书,而云泽与鸦儿姑娘也是对视一眼,颇为无奈,只是机缘一事,既然已经错过,就几乎没有可能再去找补回来,便只得将此事暂且抛之脑后,各做各事。 第405章 洮儿镇 过山过水,横渡虚无,秦九州的这趟东海之行,其实根本没有之前说的那样紧迫,反而犹有闲心可以游山玩水,放松心情的同时,也能放平心境。 自从解决了那半路杀出的三位圣人之后,又过两天。 其实已经十分临近东海,但秦九州还是暂且停了下来,举步走入一座靠海为生的小镇当中。在这个地方,除去各种美食与美酒之外,还有一位不容忽视的存在,当然这人平日里不在小镇当中,而是住在更南边一些的那座渔村,距离并非很远,可秦九州也没有丝毫想要前去拜访的念头,只是很早以前就曾听人说起这座临海小镇有着一种极为特色的酒水,叫做洮儿酒,以本地特色的蜜桃酿造而成,微甜甘美且粘稠,风味十足。 但这所谓的洮儿酒,其实本该叫做桃儿酒,只是后来觉得这种叫法似乎无法彰显特色,便以小镇之名取代了原本的“桃”字,恰好读音相仿,这才有了如今享尽各种盛名美誉的洮儿酒。 今儿个天气不错,艳阳高照。 洮儿镇里有个无法无天的小女孩,生在洮儿镇最为偏僻简陋的一条巷子,家境破败,父亲早亡,只剩一个极为彪悍的母亲与其整日为伴。比较特殊的是,女孩儿母亲出身俗世,少了一条胳膊,具体进了谁的肚子,还是进了自己的肚子,不好说,但街坊邻居只要话里话外胆敢涉及妇人的胳膊,就肯定会被堵在门口一顿臭骂,所以女孩儿虽然年纪不大,但却学了满嘴的混蛋话,一些女孩子家家不好说出口的混账话,更是张嘴就来。 为此,女孩儿没少挨打。 今儿个又是逃出家门出来混日子的一天,小心翼翼走到洮儿镇最为富庶的那条巷子,然后轻门熟路来到一座富贵府邸的偏门。大日高悬,阳光正好,但小镇毕竟靠海而生,所以寒风极为凛冽,哪怕此间距离海边有着相当不短的一段距离,也依然难免如此。 衣着单薄的女孩儿,被这寒冷天气冻得瑟瑟发抖,眼神冰冷,靠墙蹲在太阳底下,双臂交叉抱紧了自己,牙齿打架的同时,嘴里不忘骂骂咧咧。 很快这座富贵府邸的偏门就被人悄悄打开,从狭窄门缝里,挤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年龄比起女孩儿似乎没差多少,偷偷摸摸回头看了两眼,瞧见没被府里的其他人发现,再一回头,立刻瞧见了那个虽然身上有点儿脏,但却生得相当好看的小女孩儿,立刻皱了皱眉头苦叹一声,然后手里托着一只极大的木盒一路小跑上前,打开之后,里面分明是件价格不菲的精致棉袄。 男孩儿苦笑连连。 “鹿姑娘,你要的厚实衣裳。” 女孩儿抬头瞥了里面一眼,立刻笑逐颜开,丢掉手里早就准备好的大块儿石子,毫不客气伸手取出,立刻穿在身上,将原本那件脏兮兮的破烂单衣也裹在里面,看得男孩儿一阵神情复杂,好几次想要开口劝说,是不是可以将里面那件脏衣服先给脱下来,当然不是为了占她便宜,可以找个隐蔽的地方嘛,只是想着这件厚实衣裳确实价值不菲,尤其脏了以后不好清洗。 但话到嘴边,还是重新咽了回去,然后就亲眼看着女孩儿穿上了自己送给她的那身衣裳之后,仍不罢休,将盒子里另外一件本是应该送给女孩儿母亲的衣裳也一并拿了出去,穿在自己身上。 变得鼓鼓囊囊的女孩儿,拍了拍胸脯上极为臃肿的厚实衣裳,心满意足。 这户富贵人家,从上到下都是心善的,每年冬天都会开设粥铺,分发厚实衣裳,只是今年营生不好,没赚到钱,所以就临时取消了这些送给镇上贫困人家的福利,被人怨骂了好一阵子,直到后来天气越来越冷,那些早已揭不开锅的贫困人家,这才终于将心思放在了怎么活下去这件事上,但也没过多久,就还是将主意重新打在了这户富贵善人的身上,每天拉帮结派,什么也不干,就是堵着人家前门后门,从早到晚不是骂骂咧咧,就是骂骂咧咧,好在这户富贵人家还有偏门,只是生怕会被发现,所以出入并非很多。 女孩儿也是偶然发现,这才抓住这位衣着华美的小少爷,威胁他如果不给自己今年冬天的吃喝穿用,就将偏门的事情告诉那些邻里街坊,让他们连这扇门也给一并堵上。 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所以被迫无奈,这位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才只能委曲求全,从家里翻出了两身厚实衣裳,一身当然是给小女孩儿的,用来堵住她的嘴,另外一身,则是小少爷知道女孩儿还有一个极其彪悍的母亲,这才另外准备的。毕竟镇子上出身俗世的人家并非很多,而自己家里每年开设粥铺,也对镇子上都有哪些贫苦人家了如指掌,所以才会想着通过这种方式讨好女孩儿,可以彻底摆脱这条年年冬天都要吃喝穿用很多东西的白眼狼。 眼看着女孩儿已经将衣裳全部穿好,小少爷伸手想要重新拿回那只木盒,却被女孩儿发现,立刻一巴掌拍在上面,自己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了瞪他一眼。 “这是我的了!” 小少爷唯唯诺诺,只得点头。 然后看着女孩儿继续低头整理自己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厚实衣裳,小少爷迟疑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鹿姑娘,这两件衣裳,大的那件是给你母亲的,虽然只有这两件,但你母女二人,只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愿意出门赶海,就肯定还是能够扛过去今年冬天的,而且肯定要比,要比,那些堵了我家大门的,好过很多...” 女孩儿瞪他一眼,这位富贵人家的小少爷立刻噤若寒蝉,乖乖站在一旁,再也不敢多说其他。 女孩儿将木盒搁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整个人都被两件厚实衣裳包裹着,尤其外面那件,又肥又大,穿在她的身上就显得不伦不类,格外臃肿肥大。 只是女孩儿也不介意这些,暖和就行。 “吃的呢?” 小少爷立刻哭丧着脸。 “这个,你之前没说...” 女孩儿立刻变了脸色,眼神冰冷,神情凶狠,猛地抓起之前那块儿被她丢在地上的石子就站了起来,将石子靠近小少爷的额头,恶狠狠道: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做?好歹还是读过书的小少爷,脑子呢?是不是用不到?干脆我帮你取出来喂狗好了!” 小少爷立刻就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只手挡在脸前,瑟瑟发抖。 女孩儿吐了口唾沫在他身上。 “赶紧去,跑着去拿,你要胆敢慢了一点儿,老娘就将你家还有偏门的事儿嚷嚷出去,让那些人将你家所有大门全都堵上,大不了咱们一起饿死!” 被吓得不行的小少爷立刻连连应是,匆匆忙忙爬起身来,转身跑回府邸。 偏门后面,不是没人,府邸管家早就有所察觉,只是小少爷进门的时候太过慌张,只想着赶紧拿了吃的将那煞神打发走,就没注意。但府邸管家却是将门外发生的那些听得清清楚楚,也全都通过门缝看在眼里,神情阴郁,已经年老体衰的管家老人,生平第一次起了杀人的念头。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但话说回来,府邸富贵是不假,可毕竟只是凡夫俗子,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修士,杀人这种事,又如何能够说做就做? 更何况老爷还是心善的,年年施舍粥粮,绝非弄虚作假,只是今年的生意不好做,不光没能挣钱,还赔了不少,甚至就连家里许多还算值钱的东西都已变卖一空,这才堪堪补上了生意亏本的漏子,又哪里还有余钱可以继续施舍粥粮? 老管家只恨镇子上这些贫苦人家,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很快,小少爷就已经去而复返,老管家也重新躲了起来,没被匆匆忙忙的小少爷发现,却不等老管家重新回到偏门后面,就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脆响。 通过门缝再看,原来是那小女孩儿不满意自家少爷端来的米粥满头,觉得太清淡了,就直接摔了瓷碗,还一脚就将自家少爷踹翻在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骂咧咧,什么难听话都能说得出来。 小少爷方才辩解两句,说自家今年确实困难,没有余钱,那女孩儿就冷笑一声,说他要么是后悔不想继续施舍粥粮了,是在骗人,要么就是自作自受,肯定是那肥头大耳的富贵财主将钱全都花在了窑子里面,早晚有一天死在女人肚皮上面。 这位从小就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哪里被人这么骂过,年纪不是很大,又说不过这牙尖嘴利的小女孩儿,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老管家立刻夺门而出,忽然就瞧见那女孩儿眼神阴冷,也似是觉得这阵哭声烦不胜烦,重新拾起那块足有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子,就使劲砸了出去。 老管家被吓得亡魂皆冒。 只看那女孩儿的动作就知道,这要真是砸中了,自家小少爷最差也得是个头破血流的局面。 但石子飞过,却在险而又险之时,被一只手从旁探来,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然后手指微微发力,那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子,就忽然四分五裂。 秦九州手里拎着一坛洮儿酒,里面的酒水果真清澈粘稠,当然不是非常粘稠,只是比起寻常清水一般的酒水略有不同,所以轻轻摇晃之时,也会生出一些涟漪,就像被人摔在地上的那碗米粥的粥水一样,好像表面有着一层米油覆盖,所以不会轻易洒出。 秦九州弯腰抓住那位小少爷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然后指了指府邸偏门方向,嗓音轻柔道: “回去吧,有人来接你了。” 小少爷回头望去,果真见到了满脸惊愕之色的管家爷爷,然后抬头看了看这位儒衫男子,小少爷家教不错,哪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依然强行忍住抽噎,弯腰道谢,之后才转身快步跑向门口的老管家,不敢去看那个神色阴冷的女孩儿。 老管家同样弯腰道谢。 秦九州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之后就转过身来看向那个默不作声的“臃肿”女孩儿,笑着问道: “今年多大了?” 女孩儿瞪他一眼。 “关你屁事!” 然后弯腰拾起那只相当不小的木盒,转身就跑。 秦九州举起酒坛,喝了口酒,眉关紧蹙,有些由衷的厌恶。知恩不报,以怨报德,说的就是这种人,最为人所不齿,尤其为读书人所不齿。当然秦九州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非常好的人,毕竟秦家人人都知,他这一肚子的圣贤书,都是读到了狗身上。 但人活一世,又有几个能够真正做到无愧于心,心安理得?说到最后,还是心猿意马难定,毕竟不能人人都去出家当和尚。所以但凡是人,总有调皮捣蛋年少轻狂的时候,并且往往是与年纪无关,人这一辈子,行了多少小恶,做了多少混蛋事,恐怕同样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数得清楚。所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经人世苦之后,逐渐懂得明事理,束言行,就逐渐明白,管好别人不必,管好自己即可,就依然算得上好人。 尤其怎么说话和怎么做事,那是可以有关,却也可以无关的两回事。 要不怎么会有“刀子嘴,豆腐心”这种说法? 秦九州又喝一口酒,转身看去。 老管家已经将小少爷送回府邸,然后自己又重新走了出来,正望着这边,神情复杂。 秦九州咧嘴一笑,对于老管家的想法,心知肚明,无非就是想要求个修行路子,当然未必是给自己求的,可能是后辈子嗣,也可能是刚才那位小少爷,但秦九州却并未有此打算,所以微微摇头之后,便径直转身离去。 老管家哀叹一声,拱手作揖。 ... 离开了那座富贵府邸的偏门之后,小女孩儿手里拎着那只对她而言有些巨大的木箱,将它托在地上,哗啦啦作响,也不管是不是会将木箱托坏,沿着小巷走了一段之后,就忽然转向另一边,很快就轻车熟路找到了镇子上的典当铺,极为吃力地将箱子举了上去。 典当铺这种地方,从来都是如此,门槛高,柜台高,掌柜的就在柜台后面,高高在上,出来典当物件的,矮矮在下,毕竟是有求于人,再加上小女孩儿个子不高,就需要将箱子举起来。只是做完了这些之后,本就饥肠辘辘的女孩儿,立刻有些头昏眼花,一个不慎,就一屁股直接坐在地上,惹来柜台后面一阵耻笑。 女孩儿神色阴沉,唇瓣开合,不声不响骂了一阵,等到爬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满脸谄媚之色。 “掌柜的,您老可要好好瞧瞧这箱子能值几个钱,别想讹我昂,我可精着呢!” 掌柜的应了一声,很快就给出价格。 只有一颗碎银。 本来应该更高一些的,只是一路走来,箱子被磨损了许多,就只能打了个折扣。 小女孩儿原本还想继续争取一下,只是瞧见了掌柜脸色之后,就立刻赔笑,弯着腰后退出去,然后没走多远,就在街边买了一整只烧鸡,又买了几个肉包子,将那一颗碎银一口气全部花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吃,很快就吃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不留,又左顾右盼了片刻,扭头钻入一条小巷,极为娴熟地翻墙而入,在人家水缸里面喝了口水,临走之前,还吐了唾沫在里面,扭头就又瞧见了人家晾晒在院子里的鱼干,整整齐齐全都码在竹篾上,还有一些是用绳子穿起,挂在半空,数量着实不少。 女孩儿立刻喜笑颜开,动作麻利将穿在外边的那件厚实衣裳脱了下来,又蹦又跳,伸手去摘鱼干,很快就包了满满一大包,还将竹篾上剩下的鱼干全部掀翻在地,等到屋子里有所察觉,传来动静,这才迅速离去。 秦九州一直跟在女孩儿身边,后者始终毫无察觉。 所以那口唾沫并未落尽水缸,掉在地上的鱼干也并未沾地,并且很快就重新回到了原本该在的地方。至于被女孩儿拿走的那些,秦九州并未暗中夺回,而是继续跟上。 之前那位小少爷说话之时提到过,女孩儿还有个母亲。 但出乎意料的,女孩儿并未直接回家,而是一路跑去了镇子外边,在一片荒无人烟之处,用石头挖了个浅坑出来,再将衣裳鱼干丢入其中,用枯草掩盖,确认不会被人轻易发现之后,女孩儿这才心满意足拍了拍手,向着镇子上最为偏僻贫瘠的街道走去。 又是一个不孝的? 秦九州提起酒坛喝了口酒,有些咂舌,但也并未就此离去,反而是瞧见女孩儿做过这些之后,就忽然生出了一个之前没有的念头,并且越是深想下去,越觉得可行,便当即咧嘴一笑,悠哉悠哉拎着洮儿酒追了上去。 第406章 螳螂 洮儿镇,东南西北共有八街九陌,其中最靠南边的那条街巷,街头靠近海边,巷尾靠近内陆,七拐八绕,狭窄逼仄,便是洮儿镇最为偏僻贫瘠的所在。诸如此类的黄土窟,几乎每一座大城小镇都会或多或少有着一些,只是洮儿镇的这处黄土窟,显然比起秦九州以往见过的都要更加不堪,从东到西,狼藉遍地,腥臭刺鼻。左边一座黄土矮墙下边,一位衣衫破败的老人缩在墙下晒太阳取暖,瑟瑟发抖,右边一位意态阑珊的年轻人缓慢行走,腰背佝偻。 洮儿镇的黄土窟,名叫黄土巷。 是个野狗都不稀罕在此逗留的地方。 秦九州追着那位身上穿着一件光鲜衣裳的鹿姑娘,从侧面走进这条黄土巷,巷子里许多人都注意到这位鹿姑娘身上多了一件厚实衣裳,黄土矮墙下边晒太阳取暖的老人,饥肠辘辘腰背佝偻的年轻人,还有一些没有跑去堵人家门,留在各自院子里无所事事的贫苦之人,难得目光炯炯,满脸贪婪。 却也没有谁敢上前出手抢夺。 邻里街坊,相互知根知底,那位父亲早死却连个坟墓都没有的鹿姑娘,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善茬儿,还没走进巷子,手里就已经多出一块路旁随手捡来的石头,要比之前那块儿更大一些,足有成人拳头大小,一路走过,神情冰冷,黄土矮墙下边的老人方才动了动身子,这位鹿姑娘就立刻瞠目瞪他一眼,抬起握着石头的手臂作势欲砸,好在老人及时表态,连连摆手,鹿姑娘这才冷哼一声,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一边小心翼翼警惕着周遭的邻里街坊,一边走向其中一户黄土矮墙的院子。 院子里有位少了条手臂的妇人,正裹着棉被,躺在一把破旧木椅上晒太阳,与那些就连堵门都不愿意去的邻里街坊所做之事一般无二,明明已经饥肠辘辘,也不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总是等着那个大户人家施舍粥粮。 毕竟往常时候,年年如此。 至于今年为何没有,包括这位少了条手臂的妇人在内,黄土巷从东到西,根本没有一个人在意,甚至有人无所事事,还在隔着黄土矮墙与隔壁人家说着那个大户人家的不是。 秦九州只听三言两语,就已经没有心情继续听下去。 因为只在这些人看来,那位富贵府邸的大户人家,每年冬天施舍粥粮,慷慨赠衣,都是本该如此,理所应当。那人说话之时,一阵摇头叹气,说着那位大户人家以往施舍粥粮,也就只是糊弄而已,热腾腾的一锅粥,放了没有三斤米,说着是粥,其实稀得就跟水一样;另外一人就跟着附和,说是衣裳也没有几件崭新的,都是那位大户人家自己家里人穿烂穿烦之后剩下的,根本就是打发人。 另一边矮墙后面的邻居听到这边说话的声响,念念叨叨埋怨起来,说是这种大户人家,就只是从牙缝里面抠出两个子儿来,都够他们好一段时间的吃喝开销了,怎么就这么抠抠搜搜,一毛不拔呢? 可怜之人未必都有可恨之处。 但这群可怜之人,却大多如此。 秦九州跟着鹿姑娘来到她家院子的时候,注意到隔壁院子里的一位中年汉子有些不同于其他人,不是衣着光鲜,也不是容貌奇怪,而是没有肚子咕咕叫的声音,神识扫过之后,这才知晓,原来这位中年汉子的房间里藏着不少赶海捡来的海货。稍稍一想也就知晓,汉子之所以要将这些海货藏起来,就是不敢被这同在一条巷子里的街坊邻居知道,否则都来吃他的,拿他的,日子肯定要比现在更难过。 紧随其后,旁边那间黄土院子里,正裹着棉被的妇人,眼神阴冷盯着大大咧咧走进来的鹿姑娘,后者至今也还没有丢掉手里的石头,进了院门之后,很快就将大门死死关紧,然后站在那里,高高在上一般看着自己的母亲。 断臂妇人神情阴鸷,细细打量了一番少女身上的厚实衣裳,少女当即冷笑一声,开口说道: “别看了,这件衣裳太小,你就是真从我手里抢走了也穿不上,更何况你身上还有那条棉被哩,风再大,冻不着你,别犯贱非得逼我跟你动手,好歹你也算是我娘,真要将你砸死了,我良心难安。” 断臂妇人啐了口唾沫。 “贱蹄子,你有良心?” 少女扯了扯嘴角,不说话,瞧见断臂妇人已经挪开目光,这才丢掉了手里的石头,没有丢远,也没有丢出院子,石头落在房门后面的位置,应该是之后出门还要继续拿上。 鹿姑娘瞥了眼隔壁院子里满脸无奈之色的汉子,跟她娘一样,骂人之前,先啐一口唾沫在地上。 “看看看,早晚瞎了你的狗眼!” 汉子微微摇头,不再多看,转而找了条破旧凳子坐下,继续处理早起之后从远处弄来的桃树枝子与桃叶。 不同于黄土巷的其他人家,中年汉子自力更生,有着不少手段,尤其精通晒盐一事,桃树枝子用来代替竹条,编成竹篾,虽然卖相不太好看,但对汉子而言,已经够用,之后还要将那些桃树叶子变成很大一片,铺上海水之后,搁在竹篾上面晒一段时间,就能出现海盐结晶,数量不多,不能食用,但却可以用来赶海,许多海货尤其蛏子这种东西,往往喜欢藏在沙滩底下,却会在表面留下一个用来呼吸的小洞,往里面撒了盐之后,就会自己冒出头来。 世世代代生活在海边,对于这些事情,中年汉子早就已经手到擒来。 尤其中年汉子吃得住苦,捱得住冻,所以汉子虽然看起来皮肤黝黑,手背干裂,不比邻里街坊的“细皮嫩肉”,但却很少需要忧心吃喝的问题。 但也没有多少盈余。 鹿姑娘骂了一句,见到中年汉子不理自己,也就不再多说,一头钻进又湿又冷的屋子里,鞋也不脱,直接上床呼呼大睡。 中年汉子起身回去屋里,瞧了眼锅里蒸煮的海货,已经熟得差不多了,当即咧嘴一笑,将这些已经熟透的海货全部端下炉灶,然后来到紧闭的房门后面,小心翼翼打开一条缝隙,吹了声口哨。 隔壁院子里的断臂妇人,立刻双眼一亮,一阵左顾右盼,瞧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就赶紧丢下棉被,手脚麻利地踩着一条破旧凳子翻过矮墙,猫着腰,鬼鬼祟祟来到汉子这边,三轻两重敲了敲房门,里面的汉子立刻打开一条缝隙,等到断臂妇人一闪而入,就将房门重新关紧,生怕屋子里那些海货熟透的味道逸散出去,被人发现。 秦九州就站在两间院子中间的矮墙上,眼见于此,便喝了口风味儿上佳的洮儿酒,踩着矮墙靠近房屋。其实大可不必如此,黄土巷里都是凡夫俗子,神识一扫,屋里屋外也就“瞧”得可以清清楚楚,只是秦九州懒得如此费力,便在靠近那间黄土房屋之后,脚尖一点,身形轻飘飘来到茅草屋顶。 不一定非得亲眼见到,耳闻同样可以清楚知晓。 就像隔壁那间黄土房屋当中,鹿姑娘穿着那件厚实衣裳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翻了几次身,打了几次鼾,秦九州全都一清二楚。 并不坚固的茅草屋顶下面,断臂妇人正挑挑捡捡地大快朵颐。 中年汉子倒是不会在意这些,什么都吃,可以填饱肚子就行了,只是难免有些担心那位鹿姑娘,问了妇人怎么不讲她那闺女一起叫过来,后者冷哼一声,吃东西不停,还在骂骂咧咧,说那名叫鹿鸣的少女就是个该遭天打雷劈的,不知从哪儿弄了一身厚实衣裳,自己穿得暖和,就忘了她这个亲娘,不知道给她带一件,得亏将她养得这么大,到头来,是个白眼狼。 中年汉子知道劝说无用,便闷不吭声,捡了断臂妇人不爱吃的自己吃。 至于为何非得叫上这位断臂妇人,则是因为黄土巷三四十户贫苦人家当中,虽然生活不尽如人意,但那也就只是因为他们太懒而已,一个个手脚齐全,却偏偏什么都不做,习惯了每年冬天有人送吃送喝送衣裳,就天天盼着这些天上掉下来的吃喝衣裳。 更何况中年汉子每天晒盐,早起赶海,又能捡来多少海货?能够满足两三个人一天吃喝,已经是极限,再要更多一些,汉子自己都没法儿吃饱。 黄土窟里,哪有圣贤君子。 再者说了,就算是圣贤君子,也没有饿死自己,他人饱腹的说法,那是佛祖才该做的事。 所以今年冬天依然可以不劳而获的,就只有这位少了一条手臂的妇人,以及那位早就已经吃厌了这些海货的鹿姑娘。 秦九州坐在屋脊上,一边听着两座黄土茅草屋里的动静,一边慢悠悠小口喝酒,目光时不时落在旁边那间黄土茅草屋上,想着自己的打算,之后就忽然瞧见一位臃肿妇人,从斜对过的院子里走出门来,偷偷摸摸来到这间院子的门外,隔着黄土矮墙瞧了几眼,见到院子里没人,就立刻颇为熟稔地翻墙而入,然后踮着脚尖,轻手轻脚来到门前,趴在门上听了起来。 这位住在斜对过的臃肿妇人,已经不止一次瞧见断臂妇人翻墙来到汉子这边,最初时候还以为是这两人一个丧夫,一个丧妻,时间一长就耐不住寂寞,你情我愿,在黄土巷里并不少见,但一天就要两三回,而且还都是大白天的,那汉子虽然看似精壮,却也不该这般本领高强才对,便忍不住好奇,恰巧今儿个又给撞见了,这才跑来一探究竟。 只是臃肿妇人趴在门上听了片刻之后,立刻神情古怪起来,然后凑近门缝耸了耸鼻子,立刻神情大变,怒气冲冲一脚踹开房门。 “好呀,原来你们两个狼狈为奸的狗东西,躲着俺们在这儿偷食儿吃呐,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 断臂妇人手里端着一只海贝,刚刚吃下贝肉,这会儿忽然被人踹开房门,当即一愣,跟着就将手里的贝壳直接砸了出去,被那臃肿妇人闪身躲过,却还不待继续开骂,断臂妇人起身同时,就已经拿了屁股底下的板凳继续砸过去。 这回那臃肿妇人可没躲过,被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当即哎呦一声,跌跌撞撞摔了一跤。 所幸黄土巷里大多数人都已经跑去那座富贵府邸的大户人家堵门了,所以没有嫌弃太大波澜,两个妇人的骂架,也在中年汉子大费口舌的阻拦之下,只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就各自偃旗息鼓。当然不是断臂妇人被人撞破了好事儿之后还肯善罢甘休,而是臃肿妇人实在是饿着肚子,两眼昏花,没有多少气力可以坚持下去,就在骂架结束之后,又被那位牙尖嘴利的断臂妇人堵着门口骂了一阵,这才终于算是彻底结束。 因为这场骂架聚集起来的人群逐渐散去,但中年汉子每天晒盐赶海的事儿,也已经彻底瞒不住了,至于之后如何,中年汉子当然已经可以预见,所以自从臃肿妇人败下阵来之后,就搬了条凳子坐在院子里,一阵愁眉苦脸,甚至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需要尽快搬家,尽可能远离黄土巷这些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注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街坊邻居。 名唤鹿鸣的少女也早就被惊动,正抱着膀子靠在房屋门框上,瞧见得胜而归断臂妇人还在满脸得意,当即嗤笑一声。 “简直蠢得要死。” 断臂妇人立刻变了脸色,矮身拾起那块拳头大的石头就砸了出去。 “我是你娘,怎么跟你娘说话呐!” 鹿鸣扭头躲过,神情阴冷,格外嚣张地冲着妇人吐了口唾沫。 “别拿你是我娘这事儿来压我,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呐?我爹怎么来的,怎么死的,为什么连个坟头都没有,你最开始怀我的目的是什么,你敢说吗?!还有你自己的那条胳膊,怎么没的,你倒是说呀!” 断臂妇人神情一滞,忽然脸色一狞,掀开棉被,拿起板凳就直接砸了出去。 “鹿鸣,你他娘地放的这是什么屁,跟你说了几次了,不许再提,不知好歹是不是?!信不信我直接弄死你” 少女矮身前窜躲过板凳,身后立刻传来哗啦一声。 早就已经破旧不堪的板凳,已经摔得四分五裂。 少女脸色铁青,回头气势汹汹瞪了一眼妇人,胸脯起伏,随手抓起旁边的另一条板凳就砸了过去,又是哗啦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弄死我?这话说了几遍了,你倒是来啊,反正你也是个恶心肠的,虽然我爹就只是你当初还在俗世的时候从街上随便抓来的姘头,但你连他都能杀,还把他给下锅煮了,还有什么是你干不出来的?!有本事就别光是嘴上说,直接剁了我!” “你,你...” 妇人指着少女鼻子,一阵气急。 隔壁汉子闻声抬了抬头,听见这对母女又是在为这事儿大吵大闹,当即抱着脑袋垂下头去,格外烦躁地狠狠叹了一声。 自始至终一直坐在黄土茅草房屋脊上的秦九州,停下了喝酒的动作,面露意外之色,听着那对母女的吵闹打骂,许久才终于弄清了事情原由,原来是那出身俗世的断臂妇人,为了能在俗世逐渐支离破碎的那两年里能够活下去,就在街上随便找了个男人作依靠,甚至还未那个男人坏了身孕,只是这所谓的怀孕,目的却并非单纯,毕竟当时的食物越来越少,虽然还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但谁也不能保证能够一直找到吃的,所以妇人与其姘头,才会取此下策,目的当然只是为了能够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想,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争斗越发激烈,而妇人也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就靠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将姘头宰了之后直接下锅。 至于少女鹿鸣为何能够活下来,至此也还在吵闹打骂,满地打滚的母女两人,并未提及,但秦九州却也已经有所猜测,大概是生下少女之时,也或之前,俗世就已经彻底破碎,回到人间,所以才能勉强留住一条命,被妇人抚养长大。 至于这所谓的抚养过程,秦九州只听了片刻,就没什么兴趣继续再听了,反正也是不堪入耳,尤其两人吵闹打骂的过程中,鹿鸣还曾三番两次提起过,妇人一直以来都在试图说服少女出门接客,以便能够改善家境。 但这也还只是妇人许多谋生手段的其中之一,除此之外的更多手段,更加不堪一提。 而也正是因此,少女才会行为下作,出言不逊,看似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是满口荤话混账话,张嘴就来,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 秦九州小口喝酒,神色复杂。 至于隔壁院子里已经不仅仅只是满地打滚,撕扯头发,甚至已经打得头破血流的母女二人,则是尤未罢休... 第407章 不安好心 入夜。 洮儿镇这几乎每天都要发生的闹剧,无论是那座富贵府邸前门后门的人满为患,还是黄土巷的吵闹打骂,都暂且告一段落,前者是自来如此,但后者却是那位中年汉子终于看不下去,出手制止,这才以少女鹿鸣所谓的离家出走宣告结束。 诸如此类的情况,中年汉子已经见过太多次,深知少女每次离家出走,都绝对不会离开洮儿镇,毕竟年纪还小,并且深知一旦离开洮儿镇,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就肯定没办法能够活得下去,所以就只是在这八街九陌之间来回游荡,今儿个偷点儿这家晾晒的鱼干,明儿个跑去另一家柴房睡觉,想要填饱肚子有些难,总得饿几顿,但却死不了人,中年汉子也就不再理会,任凭满脸血污的少女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很快就消失在黄土巷中。 秦九州依然选择跟上少女,亦步亦趋。 只是少女鹿鸣对此仍旧一无所知。 一场母女之间的撕扯殴打,两败俱伤,妇人吃亏在少了一条手臂,但这事儿毕竟怪不得别人,所以这个闷亏只能自己吃下,而少女则是吃亏在年纪还小,个子不高,力气不大,因而最终落得一个鼻青脸肿的下场,并且额头上还有一道颇为狰狞的口子,是被断臂妇人拿了一条板凳腿给砸出来的,伤口处血流不止,沾满了泥土,之前还不觉得,如今逐渐冷静下来,疼得直哆嗦。 秦九州不知道的是,这对母女虽然经常相互撕扯打骂,但打到这种头破血流程度的,还是头一回。 可能也是被那臃肿妇人撞破了好事儿,而断臂妇人骂完之后也依然没能完全消气,就将少女当成了发泄的对象。谁让断臂妇人最开始的时候就没打算让少女活着呢,所以出手毫不留情,心里自然也是从来不将她当个人看。 离开黄土巷后,少女龇牙咧嘴,手指弯曲捂着额头伤口,一边流血,一边流泪,很快就找见了一处相对而言还算富庶的人家,轻车熟路翻墙而入,偷偷摸摸掀开人家用来储水的大缸盖子,深呼吸几次,猛地一咬牙,直接将脸埋进水里,一边疼得咕噜噜吐泡,一边咬牙切齿抬手伸入水中,清洗伤口。 直到这一缸清水彻底不能喝了,少女这才终于抬起头来,带起哗啦一声。 房间里立刻有人听见动静。 但少女却是强忍疼痛,恶狠狠双手抓着水缸边沿,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将水缸掀翻,然后轻车熟路翻墙而出,等到房间里的人出来之后,就只瞧见本该摔碎的水缸正完完整整立在那里,但缸里的水却是消失得一干二净。 秦九州手里拎着酒坛,喝下最后一口洮儿酒,将酒坛随手丢掉,望着少女迅速离开的背影神神秘秘笑了一笑。 已经重新洗干净脸的少女,额头上的伤口依然还在血流不止,很快就将她的半边脸重新染红。清洗之后,伤口疼痛愈发剧烈,少女红着眼眶,疼得直掉眼泪,嘴里还是不忘骂骂咧咧,说那户人家缸里的水肯定有毒,想要害她,要不怎么可能还是这么疼。 然后脚步不停,很快就离开洮儿镇,来到白天藏了鱼干的地方,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之后,就直接坐在地上,大快朵颐。 毕竟年纪还小,所以少女的食量并非很大,很快就已经吃得肚皮鼓鼓,直接仰头栽倒在荒草堆里,将那件用来包裹鱼干的厚实衣裳盖在身上,又伸手轻轻碰了碰额头伤口。 尽管已经不再流血,但该疼的还是得疼。 少女一阵龇牙咧嘴。 之后就开始默默盘算,剩下的鱼干还能再吃多久,数量虽然不少,但总有吃完的一天,并且每天都吃这种东西,肯定会觉得腻歪,吃不下去,那么之后又该怎么办? 少女抓了抓头发,深深一叹,想了许久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更没办法下定决心带着这些鱼干真正离家出走,毕竟打从生下来之后,她就一直生活在这洮儿镇中,最远最远,也才离开洮儿镇不到十里,倘若真要离家出走,就肯定要饿死在路上,少女没有这个勇气,也不想吃这没有必要的苦,所以很快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秦九州返回洮儿镇,又买了几坛洮儿酒带在身上。 第二天,日上三竿。 少女这才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肚子已经咕噜噜地开始叫唤了,只是当她瞥见旁边草堆里的那些鱼干之后,就立刻皱起眉头,满脸厌烦,然后低头闻了闻身上用来当成被子的这件衣裳,立刻满脸嫌弃。 “鱼腥味,臭...” 少女将这件更加肥大的衣裳一脚踹开,起身就走。 重新回到洮儿镇后,少女很清楚哪些人家是她最近才刚光顾过的,也很清楚哪些人家是她的那些朋友最近的目标,短时间内肯定不能再去,所以没过多久,少女就已经选定了一户人家,仍是翻墙而入,偷了这户人家的腌菜,再翻墙而出,之后没走多远,就再次翻墙而入,这次的收获要比之前更大,院子里竟然挂着两块腌肉,全被少女收入囊中,然后翻墙而出,一边赶路,一边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之后口渴,便再次故技重施,只是离开之前,少女不光是往人家水缸里吐了口唾沫,更抓了把泥土撒入其中,再找了根柴火木棍用力搅了几圈,这才盖上盖子,悄然离去。 因为昨儿个一场撕扯殴打,少女吃了不少苦头,满腔怨恨,今儿个就全都发泄在了这些无辜人家的身上。 做完了这些,少女鹿鸣来到了一处鸡鸣犬吠的破陋巷子,只比黄土巷稍好一些,然后拐进一条胡同,穿越胡同之后,豁然开朗,是个早已破败无人的院子,有一拨满身痞气的男人早就已经等候在此,都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站姿,一个个看过去,岁数都不算很大,从十三四岁到十六七岁,衣着打扮也分明都是黄土巷那般,最大的一个,也是这拨男人的为首之人,看似能有三十左右,是个满脸胡渣的粗汉,头发打柳,满是油腻,瞧见了小跑过来的少女,当即狞笑一声。 “呦呵,这不是昨儿个才跟亲娘打了一架的鹿大千金么,我可听说你是大胜而去,脑袋上那个疤瘌,怎么回事儿?” 闻言如此,一群人立刻哄堂大笑。 少女乖乖站在男人面前,也不恼怒,望向男人的眼神当中带着丝毫不曾加以掩饰的谄媚和讨好。 满脸胡渣的粗汉抬了抬手,笑声戛然而止。 然后站起身来,提了提因为肚皮太鼓,就有些下坠的粗布腰带,吐出嘴里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纤细树枝。 “找见地方了?” 少女连连点头。 粗汉当即目露精光。 “走着!” 一行人绕老绕去,花了不少时间,这才终于来到另外一条陋巷的深处,少女弯着腰,满脸谄媚地伸手指了指那户人家,开口说道: “已经查清楚了,他家男人今儿个要去北边进城,少说得有六七天才能回来,就只留了他那婆娘自己在家,最近一段时间,您也知道,大家都去堵门了,所以这附近根本没有多少人,放心进去就行。” 粗糙汉子搓了搓满是胡渣的下巴,瞥了少女一眼。 “那婆娘,模样如何?” 少女呵呵一笑,双手比划了一下。 “差不多,就是这样。” 然后双手捧起,神情怯怯,眼巴巴地看着他。 粗糙汉子立刻咧嘴一笑,从怀里摸出了十颗油腻腻的铜钱搁在少女手里,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 “不凑巧啊,今儿个老爷我身上没带够钱,还差你不少,要不你先跟着老爷我进去,等咱们兄弟快活了,完事儿之后,你再跟我回家取去?” 少女立刻用力摇头,手里死死握着那些铜钱,连连后退。 “不用了老爷,就这些,够了。” 粗糙汉子阴恻恻瞥她一眼,痞气十足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喝的一声,吐了口浓痰出来,继续斜着眼看她。 眼见于此,少女立刻满脸苦相,挣扎许久,这才极为不舍地将那些油腻腻的铜钱全部搁在一只手里,从中拿出一半,递了回去。 “我,只要这些,就够了。” 粗糙汉子这才笑了起来,伸手接过之后,揣入怀中,忽然一脚踹在那个小丫头身上,将她直接踹翻出去,手里的铜钱也没拿住,洒了一地。 粗糙汉子弯腰拾起其中三枚。 “不上道的小贱种,这是第几次了?记吃不记打的孬货!” 说完,汉子又吐了口浓痰,恰好落在少女的身上。后者满脸痛苦,神色惨然爬起身来,捡起身边仅剩的两颗铜钱,瞧见汉子已经不耐烦继续理她,当即眼神阴冷,却又很快恢复了谄媚讨好,冲着汉子低头哈腰,倒退离开。 但少女其实并未离开太远,而是远远瞧见粗糙汉子这一拨人进了房间,这才转身就跑,不多时就领了一大帮人过来,多为附近几条街道上的寻常人家。 那粗糙汉子可是洮儿镇上的一个大毒瘤,以前只是小偷小摸也就罢了,但今年入冬之后,不知怎么就成功笼络了一帮陋巷男子,多为少年,之后就不光小偷小摸了,而是带着那么一帮人开始祸害良家妇女,时至今日,这才不到两月时间,就已经被他活活弄死了好几个,早已万夫所指,只可惜一直以来没有逮到机会,却不想,那黄土巷里早已恶名昭著的少女鹿鸣,今儿个忽然从街头跑到巷尾,一路嚷嚷,说是瞧见了那粗糙汉子又在欺负女人了,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总有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人数越来越多,跟着鹿鸣一起杀了过来。 到了地方之后,肚子上明显带有一个脚印,旁边还有一口浓痰的少女,伸手一指那户人家。 “就在里面!” 有人眼尖,瞧见了屋子里人影攒动。 有人耳朵好用,听见了屋子里杂乱声响。 一群人立刻红着眼冲了过去,没多久,就响起一阵哀嚎声。 少女早就已经跑得远远的,手里的铜钱还没捂热,就变成了两个大肉包子,一只手拿着一个,左右开弓,这边一口,那边一口,很快就吃得干干净净。 秦九州这才重新追了上来。 寻常人家,哪敢杀人? 但那粗糙汉子与其麾下一拨少年,却是死有余辜。 所以等到一群人发泄了怒火,护着那位还没惨遭毒手的妇人离开之后,秦九州就亲自动手,让满地奄奄一息的流氓地痞,从此以后彻底消失。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至于这种做法是不是有些过火,秦九州并不觉得,很多事他都比许多读书人看得更加透彻,就像这群地痞流氓,显然不是知错就改的货色,倘若今日不杀,就难保之后不会在这洮儿镇中生出更大的祸端,所以斩草除根,理所应当。 君子没有妇人之仁。 而在做完了这些之后,秦九州就不再掩人耳目,当然也是没有更多时间继续在这儿停留下去,所以就现身拦住了那位洋洋得意的少女的去路。 对于这个又一次忽然出现在面前的俊秀男子,少女满心警惕,立刻跑去街道一旁,从地上抓了一把石子在手里,色厉内荏。 “你到底是谁,干嘛一直跟着我?!” 秦九州摇头失笑,想了想,忽然伸出一只手,食指轻轻一勾,少女脚边许多还在地上的石子,就立刻凭空漂浮起来,悬在四周。 昨天方才换的新衣裳,今儿个就已经脏兮兮的少女鹿鸣,立刻瞪大眼睛,见了鬼一样。 秦九州一言不发,打了个响指。 一颗凌空漂浮的石子,忽然就啪的一声碎成了粉末,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噼里啪啦,级所有石子,接连炸开,但粉尘却并非就此散开,而是全部变成拳头大小,继续浮空,却又唯独留下了其中一颗石子,随着秦九州手指一晃,陡然间激射而出,擦着少女耳边迅猛掠过,狂风带起少女发丝飞扬,再之后,就传来噗的一声闷响。 少女神情呆滞,瞧见秦九州手掌下压,所有碎石齑粉也就乖乖落地,又伸手指了指她的身后,少女这才回过神来,动作僵硬,转过身去。 围墙上,赫然一个前后通透的窟窿。 秦九州这才开口笑问道: “厉不厉害?” 少女激灵灵一颤,许久才终于转回身来,已经满脸谄媚讨好之色,相当干脆地丢掉了手里的石子,一阵点头哈腰。 “厉害,厉害极了!您是...山上的仙人?” 秦九州失笑一声。 “仙人算不上,但要按照山下的说法,我确实是个山上人。” 然后不等少女继续阿谀奉承,秦九州就继续问道: “想不想学?” 闻言之后,少女神色一滞,呵呵干笑两声,伸手挠了挠油腻腻的头发,满脸窘迫。 “想学是想学,但这可是山上的术法,我听人说过,要想学习这些东西,得看天赋,要是天赋不行的,就算努力一辈子也根本学不会,但如果换个天赋极高极高的,可能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秦九州微微摇头。 “那就练拳好了,一样可以很厉害。” 少女张了张嘴,忽然满脸沮丧。 “但我怕疼,还吃不住苦,练拳不就是从早练到晚嘛,我也听人说过,还有一个什么...冬练三伏,夏练三九什么的,这个我是知道的,我肯定不行。” 秦九州哑然,纠正道: “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然后笑呵呵道: “你的天赋不能算好,但也不差,想走练气士的路子当然可以,但还是走武夫路数更好一些,勉强可以算个相当不错的苗子,中上游的水准吧。当然只要你肯咬一咬牙,将昨天清洗伤口的那股狠劲儿拿出来,日后的成就应该不会很低,吃饱穿暖肯定没问题,而且再要跟人打架,无论是你那个心狠手辣的母亲,还是刚才那个无恶不作的地痞,一只手,就能打他们几百几千个。” 秦九州轻轻一笑。 “哪怕这样,你还是不想练拳?” 少女双眼微微一亮,有些意动,又很快心生警惕,双手掩胸。 “你这么想让我跟你练拳,真不是图我身子?” 秦九州笑意一僵,没好气瞪了眼少女,后者立刻打了个哈哈。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真是图我身子,没必要这么麻烦,就跟刚才那头肥猪一样,直接动手就好了,我也反抗不了嘛。” 然后稍作迟疑,少女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如果我跟你练拳,真能挣钱?能吃好的,喝好的?” 秦九州叹了口气。 “不是跟我练拳,是跟一个年纪虽然没比你大出多少,但很厉害的家伙练拳,不过这也没差多少,至于吃香喝辣,锦衣玉带,当然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少女又一次迟疑起来。 秦九州神情淡然道: “机会就只这一次,要么我带你走,咱们离开这里,去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谓的山上,或者我走,当然还会将你家隔壁的那人带走,以他的性子而言,不适合继续留在那里,但你需要留在这里,继续过你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辛苦生活。我只给你数三声的时间。” 少女立刻慌张起来。 “你放屁,那个整天图我娘身子的家伙怎么就不适合留在这儿了?!他要真走了,我又没能偷到吃的,不就是要活活饿死?!你这是在杀人,是在害我!” 少女急得满头大汗,一阵左顾右盼,想要找人帮忙,但她很快就发现,这街道上虽然没人来人往,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里正在发生的事。 这是山上仙人的手段。 少女有些绝望。 这山上仙人,绝对没安好心! 但秦九州的声音却也已经随之响起。 “三,二...” “...我跟你走!” 第408章 如此粗鲁? 人情终归是人情,总是要还的,当然也可以对其视如不见,可如此一来,除非还有机会使用类似的下作手段,否则就会再也没有下一次。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 更何况也没有必要撕破脸皮。 ... 已经十分临近七日之期,云泽也已经开始将如何才能还掉秦九州远行东海的人情一事提上日程,翻遍气府之后,才发现有样东西已经搁置许久,恰好可以拿来解决秦九州的人情一事,但在临下山前,云泽还是去了一趟学府主峰,寻到了正躲在弟子房中靠着一只红泥火炉煮酒取暖的景博文。 宝药紫金翠羽双生太岁。 当云泽将这双生太岁搬出来的时候,景博文当即满脸错愕,不是从没见过宝药太岁,只是眼前这只宝药太岁,确实罕见,绝不仅仅只是因为紫金翠羽两种品秩极高的太岁相互伴生,还有宝药太岁表皮的纹络分明,以及本身的凝缩坚固与药力浓厚,可谓举世罕见,倘若真要将其送给那位木河镇少女谢安儿,就绝不仅仅只是能够还上人情这么简单,甚至犹有余出。 但这件宝药太岁,其实本该是云泽自己吞服,为突破十二桥境奠定一个足够牢固稳厚的基础,却因当初即将突破之时,席秋阳有关十二桥境的修行之法来得太晚,就只能尽力压制自身血气气韵的沉淀,自然也就不敢吞服这件花费了不少心思,尤其花费了木灵儿不少心头血的宝药太岁,否则一个不甚,按捺不住,直接突破十二桥境,就对云泽的整体修行而言有害无利,也正因此,直到后来席秋阳带来了十二桥境的修行之法,云泽便再也按捺不住,一举突破,根本没有再去吞服宝药太岁的时间,也没有那种必要,所以这件举世罕见的宝药太岁才会一直留到今日,始终没有用去分毫。 而自从突破十二桥境之后,云泽也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直到最近两日开始考虑如何才能还清秦九州的这个人情,翻找气府,方才终于记起这件事。 但宝药太岁毕竟还是要给谢安儿,所以临去之前,总要与景博文说上一声。 弟子房中,炉火熊熊。 景博文伸手拿下搁在火炉上方的酒壶,酒水温热,恰到好处。 冬饮温酒,驱寒取暖。 而在房中,除去云泽与景博文之外,先天通幽眼的陆家平,同样也在。 当然并非陆家平与景博文两人共居一室,而是云泽来的路上,恰好撞见了打从饭堂方向往回走的陆家平,便将其拦住,问了景博文的弟子房所在,再加上陆家平手中恰好拎着刚从饭堂打来的酒菜,云泽随口一提,他便十分干脆地丢下还在弟子房中呼呼大睡的罗元明,一起来到景博文这里,这才有了三人围坐火炉四周温酒闲聊的一幕。 紫金翠羽双生太岁,就那么摆在一旁。 一杯酒入腹,景博文徐徐吐出一口酒气,同时不忘再拿两壶好酒搁在火炉上方专门用来温酒的铜盆热水之中。满满当当一盆酒壶,热气腾腾,酒香四溢,却也不知是因火炉太过旺盛缘故,还是酒水性燥,围坐火炉周遭的三人,脸颊上或多或少有些酡红。 景博文再提一杯,喝罢之后,这才伸手指了指那件双生太岁。 “云兄弟,你要还掉秦九州帮你跑了一趟东海的人情,本公子绝不拦你,只是这件宝药太岁,却万万不能当做寻常之物,倘若真要拿出这一整个用来偿还这个人情,对你而言,太过吃亏。” 景博文并拢双指,沿着中间比划一下。 “从这儿切开,一半即可。” 云泽一愣。 “一半?” 景博文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这件宝药太岁,方才本公子已经看过,药力沉淀之浓厚,简直匪夷所思。本公子也不多问云兄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件宝药太岁,就只说那个名叫谢安儿的木河镇姑娘,她就是个天生的泥腿子,父母祖上,也不知已有多少代人不曾出过一个修士,因而天赋平平,理所当然,再加上接触修行的时间太晚,已经错过了打熬体魄、奠定基础的最佳时机,所以如果真要将这宝药太岁全部给她,她也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能够全部吃下,倘若勉强吃下,就断然会被这太岁中的浓厚药力直接撑死。” 景博文笑叹一声。 “其实如果不是秦九州亲自指点她的修行之法,只靠那位木河镇姑娘自己修行,这辈子最多也就只能堪堪触及灵台境,可能还要高一些,但也可能低一些,大差不差。受限于天赋不济,半件宝药太岁对她而言,就已经算是很多了,能不能全部吃得下去还不好说,毕竟本公子的眼力着实有限,比不了秦九州那位圣人,但要偿还这个人情,却也足够。” 云泽恍然,扭头看向那件宝药太岁,略作沉思,轻轻点头。 “那就依你所言,只给一半。” 至于另外一半宝药太岁,以及与之伴生的翠羽太岁,又该如何处置,云泽还没想好,主要还是得看小丫头柳瀅日后是否需要,但有关这件事,云泽不好确定,毕竟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在修行方面究竟有着怎样的帮助,云泽已经切实见识过,就连武运金龙都能吸引而来,因而小丫头日后突破十二桥境之前,是否需要诸如此类的宝药强壮脏腑气,还不好说。 除此之外,便是远在南域学院中的青竹姑娘,或也有此需要。 思定此事之后,云泽便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房中三人闲聊许久,入夜才散。 次日。 云泽一早就将那件紫金太岁切成两半,重新藏入气府当中。 如今的小丫头柳瀅已经成功开辟气府,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简直匪夷所思,当然最大的功劳还是在于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其次便是“脚踏实地,眼高于天”的《武道正经》,但无论柳瀅境界提升的速度究竟为何能够如此之快,既然已经成功开辟气府,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小丫头已经可以开始借助磨刀之法砥砺体魄。 柳瀅最终还是选择与云泽一起,每天练拳之后,入夜之前,空出一两个时辰左右的时间下山磨刀。 不同于云泽整日练拳,小丫头如今还是半天读书,半天练拳。 也在今日,老人姒庸忽然再次主动出现在半山腰处,从弟子房中叫出了还在读书的柳瀅,然后抬手虚按一下,与腰齐平,缓缓抹过,老人面前就依次多出了各种兵器,包含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在内统共一十八件,模样各异,品秩皆在上品灵兵之流,数量之多,手笔之大,令人咂舌。 山上常说,穷文富武。 寻常修士,手中法宝灵兵数量绝非很多,便如鸦儿姑娘,身上最是值得一提的,除去飞剑鸦羽之外,便只有那件同名鸦羽的法袍,当然鸦儿姑娘气府中的藏品远不止这些,但除去这两件之外的其他宝物,几乎都是难登大雅之堂,不值一提。 项威手中值得一提的宝物更少,唯有大剑镇狱。 相较之下,云泽的宝物就已经算是极多,除去名震八方,被人称作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飞剑龙溪之间,一尺雪光,更是半件王道圣兵,骨刀的品秩高低还不好说,云泽始终看不出来,只觉得大概是在上品灵兵左右,或许对于几位武山弟子而言算不上什么顶尖宝物,可若换做散修野修之流,哪怕只是一件上品灵兵,也已经足够许多人争得头破血流。 除此之外的真品《白泽图》、龙胆石,虽然不是灵兵法宝,但也都是罕见之物,尤其前者,整座天下也就只有寥寥几部,虽无灵兵法宝一般的神妙,但其内容却是包罗万象,记载了包括天下妖族、阴鬼邪祟,以及灵株宝药、铸器之材、森罗异兽、天生地养在内的万般种种,并且不同于仿造赝品,真品《白泽图》中文字篇幅没有任何缺失,尤其本身材质坚韧无比,水火不侵,任何一页都可拿来以作攻杀之用,堪比刀剑,绝非价值连城可以形容,也是云泽气府当中诸多宝物里面唯一可以比及一尺雪光的存在。 而在更早之前,还有一只同为王道圣兵的金刚杵,只可惜早已遗落在那条环绕古代妖城缓缓而行的血河另一边,时至今日,也还无法取回。 仅剩的两张符箓,不必多说,还有最后一件,《百鬼图录》,乃是云温裳亲手编撰,记载了云府所有鬼仆身份、来历、修为等等,本身材质并无特殊,就只是寻常可见的竹制书简罢了,所以一旦离开度朔山云府,就再也没有什么太大用处,算是云泽手中作用最小的一样物品。 但仅在云泽而言,无论《百鬼图录》也好,真品《白泽图》也罢,哪一样都绝非寻常可得,也绝不是什么廉价之物,只是得到这些东西,云泽没花什么钱,基本都是靠着所谓的“机缘”,可一旦换做金钱购买,哪怕是山上修士才用的灵光玉钱,都绝对会是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尤其真品《白泽图》与一尺雪光,更是无价之宝。 就是灵光玉钱已经堆成一座山,也未必能够买得来。 而小丫头面前摊开的这一十八件上品灵兵,当然比不了真品《白泽图》与一尺雪光,但其价值,绝对不低,只是具体如何有些不太好说,其中需要牵扯到的东西太多,包括品相、材质、工艺、锻法之类,林林总总约莫十数样,全部看过之后才能给出一个比较中正的评价,可即便不说这些,就只是这一十八件上品灵兵中的气机能够做到千丝万缕的无形相连,便会使其价格在原有的基础上直接翻上一番。 云泽双眼瞳孔之中有着雪白丝线缓缓飘逸而出,看得分明,再一眨眼,便收起了武道天眼雏形,然后深深看了老人姒庸一眼。 后者有所察觉,得意一笑。 但老人姒庸并未因这一十八件上品灵兵多做解释,只让小丫头将它们全部收好,之后就抬脚离开,来去匆匆,从始至终都不曾提过这一十八件上品灵兵究竟从何而来。 云泽只让小丫头坦然收下即可。 傍晚。 入夜之前,云泽带着小丫头一道下山,前往磨刀崖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前后约莫两个时辰,等到修炼结束,天色就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云泽并未直接返回北中学府,而是带着小丫头一路来到秦九州之前下榻的客栈。 一进门,就瞧见那位木河镇少女照旧坐在角落里的位置上,喝得伶仃大醉。 算算时间,秦九州所说的七日之内,就在这两天了,最迟也就只到明天中午。对于这个说法,云泽还是比较相信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尽管秦九州在很多事的做法态度上不能说是君子,但同时也在很多方面绝对算得上是正人君子,人心复杂,大抵如此,所以关于秦九州的君子名头,其实相当复杂,不太好说,但云泽也根本懒得计较这些,只知道一旦秦九州开口答应,就肯定能够尽力做到。 至于大堂这位木河镇少女... 云泽有些无奈,眼瞧着那位木河镇少女再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跟着就砰的一声趴在桌子上,连同面前许多已经空掉的酒壶也得打翻,叮了当啷一阵乱响,就知道这位酒量平平的少女又一次喝多了。 秦九州是个什么人,客栈伙计虽然不算心知肚明,却也知晓绝对不是自己能够招惹的,就对这位木河镇少女十分上心,眼见这位为情所伤的少女又一次灌醉了自己,客栈伙计当即苦笑不已,跟客栈掌柜打了招呼之后,就迅速上前,搬了条板凳坐在少女身旁,一边等待少女醒酒,一边不许任何人轻易靠近。 自家客栈里的这些酒客都是些什么德行,伙计已经见怪不怪,所以每当有人靠近,伙计就立刻起身伸出一只手阻拦下来,然后用另一只手指一指上面,倘若对方能够看得明白,当然最好,若是看不明白,伙计也不敢多加解释,只能言说自己身后的这位姑娘,不是咱们这种人。 一连撵走了三拨想要趁机占点儿便宜的酒客之后,伙计这才松了口气,其中一拨人显然是喝多了酒有些上头,差点儿就要闹出更大的乱子,好在掌柜及时出面,劝了下来,若非如此,那尽心尽力护着谢安儿的客栈伙计,虽不至于为此丢了性命,却也难免一顿毒打。 云泽手中牵着小丫头,在客栈门外看了片刻,这才上前。 客栈伙计显然认得云泽,不过不是知道云泽的身份,以及那些没头没脑的江湖传言,而是认得云泽与那翻手就是云翻雾绕的读书人有关,立刻陪着笑脸站起身来,一阵点头哈腰。 云泽没去理会,赏与不赏,那是秦九州才该干的事儿,云泽不想越俎代庖,也懒得出钱,就一只手拎起谢安儿的领子,将她提在手中,直接带回房间。 留下半件宝药太岁之后,再一出门,还没下楼,就已经远远瞧见景博文正站在客栈门口。 一袭白袍,纤尘不染。 对方抬头望来,笑着调侃道: “好歹是位姑娘,云兄怎好如此粗鲁?” 云泽闻言,当即心头一跳,双眼微微一眯,却也很快就恢复过来,摇头一笑便罢,跟着目光就越过站在门槛里边的景博文,看向那位忽然出现在其身后的读书人,神情萎靡,发丝凌乱,一袭白袍有着多处撕裂,甚至就连腰间玉佩都在无意之间染了一些血迹在上面,好像这趟远行真的有着不少意外发生。 秦九州步入客栈,立刻瞧见了有事而来的景博文,两人便在那里聊了起来,声音不大,传不太远,所以这两人具体聊了什么,云泽根本听不到。 但他也没想过真能听到。 云泽扯了扯嘴角,还真是演戏演全套。 一直跟在身旁的小丫头柳瀅,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神色古怪。 云泽有些意外,低头看去,正待询问,就听小丫头压低了嗓音开口言道: “那两人,有些不太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小丫头又说不出来,轻轻皱着眉头,远远望向客栈门口正在闲聊的两人,一张小脸满是困惑。 云泽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小丫头的直觉敏锐,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与直觉无关,而是只有小丫头的武道天眼才能见到的某些不同让她有所察觉。云泽也有武道天眼,但只是雏形罢了,就连一本书的气机呈现都看不真切,更枉论辨别一个人的真假与否,所以客栈门口忽然出现的景博文与秦九州究竟是谁,云泽暂且心里没底,但也可以轻易猜出,这个“景博文”与这个“秦九州”,肯定是与瑶光、姚家、火氏有着莫大关联。 第409章 千面郎君 人情终归是人情,总是要还的,当然也可以对其视如不见,可如此一来,除非还有机会使用类似的下作手段,否则就会再也没有下一次。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 更何况也没有必要撕破脸皮。 ... 已经十分临近七日之期,云泽也已经开始将如何才能还掉秦九州远行东海的人情一事提上日程,翻遍气府之后,才发现有样东西已经搁置许久,恰好可以拿来解决秦九州的人情一事,但在临下山前,云泽还是去了一趟学府主峰,寻到了正躲在弟子房中靠着一只红泥火炉煮酒取暖的景博文。 宝药紫金翠羽双生太岁。 当云泽将这双生太岁搬出来的时候,景博文当即满脸错愕,不是从没见过宝药太岁,只是眼前这只宝药太岁,确实罕见,绝不仅仅只是因为紫金翠羽两种品秩极高的太岁相互伴生,还有宝药太岁表皮的纹络分明,以及本身的凝缩坚固与药力浓厚,可谓举世罕见,倘若真要将其送给那位木河镇少女谢安儿,就绝不仅仅只是能够还上人情这么简单,甚至犹有余出。 但这件宝药太岁,其实本该是云泽自己吞服,为突破十二桥境奠定一个足够牢固稳厚的基础,却因当初即将突破之时,席秋阳有关十二桥境的修行之法来得太晚,就只能尽力压制自身血气气韵的沉淀,自然也就不敢吞服这件花费了不少心思,尤其花费了木灵儿不少心头血的宝药太岁,否则一个不甚,按捺不住,直接突破十二桥境,就对云泽的整体修行而言有害无利,也正因此,直到后来席秋阳带来了十二桥境的修行之法,云泽便再也按捺不住,一举突破,根本没有再去吞服宝药太岁的时间,也没有那种必要,所以这件举世罕见的宝药太岁才会一直留到今日,始终没有用去分毫。 而自从突破十二桥境之后,云泽也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直到最近两日开始考虑如何才能还清秦九州的这个人情,翻找气府,方才终于记起这件事。 但宝药太岁毕竟还是要给谢安儿,所以临去之前,总要与景博文说上一声。 弟子房中,炉火熊熊。 景博文伸手拿下搁在火炉上方的酒壶,酒水温热,恰到好处。 冬饮温酒,驱寒取暖。 而在房中,除去云泽与景博文之外,先天通幽眼的陆家平,同样也在。 当然并非陆家平与景博文两人共居一室,而是云泽来的路上,恰好撞见了打从饭堂方向往回走的陆家平,便将其拦住,问了景博文的弟子房所在,再加上陆家平手中恰好拎着刚从饭堂打来的酒菜,云泽随口一提,他便十分干脆地丢下还在弟子房中呼呼大睡的罗元明,一起来到景博文这里,这才有了三人围坐火炉四周温酒闲聊的一幕。 紫金翠羽双生太岁,就那么摆在一旁。 一杯酒入腹,景博文徐徐吐出一口酒气,同时不忘再拿两壶好酒搁在火炉上方专门用来温酒的铜盆热水之中。满满当当一盆酒壶,热气腾腾,酒香四溢,却也不知是因火炉太过旺盛缘故,还是酒水性燥,围坐火炉周遭的三人,脸颊上或多或少有些酡红。 景博文再提一杯,喝罢之后,这才伸手指了指那件双生太岁。 “云兄弟,你要还掉秦九州帮你跑了一趟东海的人情,本公子绝不拦你,只是这件宝药太岁,却万万不能当做寻常之物,倘若真要拿出这一整个用来偿还这个人情,对你而言,太过吃亏。” 景博文并拢双指,沿着中间比划一下。 “从这儿切开,一半即可。” 云泽一愣。 “一半?” 景博文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这件宝药太岁,方才本公子已经看过,药力沉淀之浓厚,简直匪夷所思。本公子也不多问云兄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件宝药太岁,就只说那个名叫谢安儿的木河镇姑娘,她就是个天生的泥腿子,父母祖上,也不知已有多少代人不曾出过一个修士,因而天赋平平,理所当然,再加上接触修行的时间太晚,已经错过了打熬体魄、奠定基础的最佳时机,所以如果真要将这宝药太岁全部给她,她也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能够全部吃下,倘若勉强吃下,就断然会被这太岁中的浓厚药力直接撑死。” 景博文笑叹一声。 “其实如果不是秦九州亲自指点她的修行之法,只靠那位木河镇姑娘自己修行,这辈子最多也就只能堪堪触及灵台境,可能还要高一些,但也可能低一些,大差不差。受限于天赋不济,半件宝药太岁对她而言,就已经算是很多了,能不能全部吃得下去还不好说,毕竟本公子的眼力着实有限,比不了秦九州那位圣人,但要偿还这个人情,却也足够。” 云泽恍然,扭头看向那件宝药太岁,略作沉思,轻轻点头。 “那就依你所言,只给一半。” 至于另外一半宝药太岁,以及与之伴生的翠羽太岁,又该如何处置,云泽还没想好,主要还是得看小丫头柳瀅日后是否需要,但有关这件事,云泽不好确定,毕竟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在修行方面究竟有着怎样的帮助,云泽已经切实见识过,就连武运金龙都能吸引而来,因而小丫头日后突破十二桥境之前,是否需要诸如此类的宝药强壮脏腑气,还不好说。 除此之外,便是远在南域学院中的青竹姑娘,或也有此需要。 思定此事之后,云泽便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房中三人闲聊许久,入夜才散。 次日。 云泽一早就将那件紫金太岁切成两半,重新藏入气府当中。 如今的小丫头柳瀅已经成功开辟气府,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简直匪夷所思,当然最大的功劳还是在于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其次便是“脚踏实地,眼高于天”的《武道正经》,但无论柳瀅境界提升的速度究竟为何能够如此之快,既然已经成功开辟气府,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小丫头已经可以开始借助磨刀之法砥砺体魄。 柳瀅最终还是选择与云泽一起,每天练拳之后,入夜之前,空出一两个时辰左右的时间下山磨刀。 不同于云泽整日练拳,小丫头如今还是半天读书,半天练拳。 也在今日,老人姒庸忽然再次主动出现在半山腰处,从弟子房中叫出了还在读书的柳瀅,然后抬手虚按一下,与腰齐平,缓缓抹过,老人面前就依次多出了各种兵器,包含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在内统共一十八件,模样各异,品秩皆在上品灵兵之流,数量之多,手笔之大,令人咂舌。 山上常说,穷文富武。 寻常修士,手中法宝灵兵数量绝非很多,便如鸦儿姑娘,身上最是值得一提的,除去飞剑鸦羽之外,便只有那件同名鸦羽的法袍,当然鸦儿姑娘气府中的藏品远不止这些,但除去这两件之外的其他宝物,几乎都是难登大雅之堂,不值一提。 项威手中值得一提的宝物更少,唯有大剑镇狱。 相较之下,云泽的宝物就已经算是极多,除去名震八方,被人称作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飞剑龙溪之间,一尺雪光,更是半件王道圣兵,骨刀的品秩高低还不好说,云泽始终看不出来,只觉得大概是在上品灵兵左右,或许对于几位武山弟子而言算不上什么顶尖宝物,可若换做散修野修之流,哪怕只是一件上品灵兵,也已经足够许多人争得头破血流。 除此之外的真品《白泽图》、龙胆石,虽然不是灵兵法宝,但也都是罕见之物,尤其前者,整座天下也就只有寥寥几部,虽无灵兵法宝一般的神妙,但其内容却是包罗万象,记载了包括天下妖族、阴鬼邪祟,以及灵株宝药、铸器之材、森罗异兽、天生地养在内的万般种种,并且不同于仿造赝品,真品《白泽图》中文字篇幅没有任何缺失,尤其本身材质坚韧无比,水火不侵,任何一页都可拿来以作攻杀之用,堪比刀剑,绝非价值连城可以形容,也是云泽气府当中诸多宝物里面唯一可以比及一尺雪光的存在。 而在更早之前,还有一只同为王道圣兵的金刚杵,只可惜早已遗落在那条环绕古代妖城缓缓而行的血河另一边,时至今日,也还无法取回。 仅剩的两张符箓,不必多说,还有最后一件,《百鬼图录》,乃是云温裳亲手编撰,记载了云府所有鬼仆身份、来历、修为等等,本身材质并无特殊,就只是寻常可见的竹制书简罢了,所以一旦离开度朔山云府,就再也没有什么太大用处,算是云泽手中作用最小的一样物品。 但仅在云泽而言,无论《百鬼图录》也好,真品《白泽图》也罢,哪一样都绝非寻常可得,也绝不是什么廉价之物,只是得到这些东西,云泽没花什么钱,基本都是靠着所谓的“机缘”,可一旦换做金钱购买,哪怕是山上修士才用的灵光玉钱,都绝对会是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尤其真品《白泽图》与一尺雪光,更是无价之宝。 就是灵光玉钱已经堆成一座山,也未必能够买得来。 而小丫头面前摊开的这一十八件上品灵兵,当然比不了真品《白泽图》与一尺雪光,但其价值,绝对不低,只是具体如何有些不太好说,其中需要牵扯到的东西太多,包括品相、材质、工艺、锻法之类,林林总总约莫十数样,全部看过之后才能给出一个比较中正的评价,可即便不说这些,就只是这一十八件上品灵兵中的气机能够做到千丝万缕的无形相连,便会使其价格在原有的基础上直接翻上一番。 云泽双眼瞳孔之中有着雪白丝线缓缓飘逸而出,看得分明,再一眨眼,便收起了武道天眼雏形,然后深深看了老人姒庸一眼。 后者有所察觉,得意一笑。 但老人姒庸并未因这一十八件上品灵兵多做解释,只让小丫头将它们全部收好,之后就抬脚离开,来去匆匆,从始至终都不曾提过这一十八件上品灵兵究竟从何而来。 云泽只让小丫头坦然收下即可。 傍晚。 入夜之前,云泽带着小丫头一道下山,前往磨刀崖以磨刀之法砥砺体魄,前后约莫两个时辰,等到修炼结束,天色就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云泽并未直接返回北中学府,而是带着小丫头一路来到秦九州之前下榻的客栈。 一进门,就瞧见那位木河镇少女照旧坐在角落里的位置上,喝得伶仃大醉。 算算时间,秦九州所说的七日之内,就在这两天了,最迟也就只到明天中午。对于这个说法,云泽还是比较相信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尽管秦九州在很多事的做法态度上不能说是君子,但同时也在很多方面绝对算得上是正人君子,人心复杂,大抵如此,所以关于秦九州的君子名头,其实相当复杂,不太好说,但云泽也根本懒得计较这些,只知道一旦秦九州开口答应,就肯定能够尽力做到。 至于大堂这位木河镇少女... 云泽有些无奈,眼瞧着那位木河镇少女再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跟着就砰的一声趴在桌子上,连同面前许多已经空掉的酒壶也得打翻,叮了当啷一阵乱响,就知道这位酒量平平的少女又一次喝多了。 秦九州是个什么人,客栈伙计虽然不算心知肚明,却也知晓绝对不是自己能够招惹的,就对这位木河镇少女十分上心,眼见这位为情所伤的少女又一次灌醉了自己,客栈伙计当即苦笑不已,跟客栈掌柜打了招呼之后,就迅速上前,搬了条板凳坐在少女身旁,一边等待少女醒酒,一边不许任何人轻易靠近。 自家客栈里的这些酒客都是些什么德行,伙计已经见怪不怪,所以每当有人靠近,伙计就立刻起身伸出一只手阻拦下来,然后用另一只手指一指上面,倘若对方能够看得明白,当然最好,若是看不明白,伙计也不敢多加解释,只能言说自己身后的这位姑娘,不是咱们这种人。 一连撵走了三拨想要趁机占点儿便宜的酒客之后,伙计这才松了口气,其中一拨人显然是喝多了酒有些上头,差点儿就要闹出更大的乱子,好在掌柜及时出面,劝了下来,若非如此,那尽心尽力护着谢安儿的客栈伙计,虽不至于为此丢了性命,却也难免一顿毒打。 云泽手中牵着小丫头,在客栈门外看了片刻,这才上前。 客栈伙计显然认得云泽,不过不是知道云泽的身份,以及那些没头没脑的江湖传言,而是认得云泽与那翻手就是云翻雾绕的读书人有关,立刻陪着笑脸站起身来,一阵点头哈腰。 云泽没去理会,赏与不赏,那是秦九州才该干的事儿,云泽不想越俎代庖,也懒得出钱,就一只手拎起谢安儿的领子,将她提在手中,直接带回房间。 留下半件宝药太岁之后,再一出门,还没下楼,就已经远远瞧见景博文正站在客栈门口。 一袭白袍,纤尘不染。 对方抬头望来,笑着调侃道: “好歹是位姑娘,云兄怎好如此粗鲁?” 云泽闻言,当即心头一跳,双眼微微一眯,却也很快就恢复过来,摇头一笑便罢,跟着目光就越过站在门槛里边的景博文,看向那位忽然出现在其身后的读书人,神情萎靡,发丝凌乱,一袭白袍有着多处撕裂,甚至就连腰间玉佩都在无意之间染了一些血迹在上面,好像这趟远行真的有着不少意外发生。 秦九州步入客栈,立刻瞧见了有事而来的景博文,两人便在那里聊了起来,声音不大,传不太远,所以这两人具体聊了什么,云泽根本听不到。 但他也没想过真能听到。 云泽扯了扯嘴角,还真是演戏演全套。 一直跟在身旁的小丫头柳瀅,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神色古怪。 云泽有些意外,低头看去,正待询问,就听小丫头压低了嗓音开口言道: “那两人,有些不太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小丫头又说不出来,轻轻皱着眉头,远远望向客栈门口正在闲聊的两人,一张小脸满是困惑。 云泽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小丫头的直觉敏锐,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与直觉无关,而是只有小丫头的武道天眼才能见到的某些不同让她有所察觉。云泽也有武道天眼,但只是雏形罢了,就连一本书的气机呈现都看不真切,更枉论辨别一个人的真假与否,所以客栈门口忽然出现的景博文与秦九州究竟是谁,云泽暂且心里没底,但也可以轻易猜出,这个“景博文”与这个“秦九州”,肯定是与瑶光、姚家、火氏有着莫大关联。 第410章 无奇不有 话至两三日前。 秦九州离开洮儿镇之后,当天正午,就已经带着少女鹿鸣来到了东海。 有件事其实很奇怪,就是洮儿镇黄土巷的那些贫苦人家当中,臃肿肥胖之人并非很多,但也很少能够见到有人面黄肌瘦,包括这被秦九州相中,准备当作“礼物”送给云泽的少女鹿鸣,也是如此,尽管经常吃不饱饭,忍饥挨饿,却也依然是个血肉饱满的模样,尤其将脸洗过之后,说不上白白嫩嫩,但与以往见过的泥腿子相比,也能算得上是天壤之别。 赶路途中,秦九州心生好奇问了这件事,少女鹿鸣最开始的时候还一门心思都在横渡虚无所能见到的景象神奇上,不屑理会,后来逐渐瞧得厌倦了,秦九州又问遗体,这才终于简单解释,原来是这座靠海而生的洮儿镇,无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不缺少食物,只是相较于另外三个季节而言,靠海吃海的洮儿镇,太过寒冷,再加上往年又有那座富贵府邸的大户人家施舍粥粮衣物,就导致许多人入冬以后,都不愿意再如往常一般出门赶海,或者下海打渔。 其实不光黄土巷,包括与其相邻的另外两条泥土巷子里的许多人家,都是如此,毕竟张嘴就有粥粮吃,伸手就有衣物拿,又有谁还愿意再去冒着凛冽寒风亲自动手,丰衣足食? 人之性,生而好懒不好勤。 所以今年冬天的情况,其实还是少女鹿鸣生平首见,但她也并非只是今年才做这些小偷小摸的下作之事,而是打从懂事开始,就已经不再指望那个不当人的断臂母亲,因而翻墙越户一事,少女才会如此轻车熟路,今儿个在这家偷点儿鱼干,明儿个在那家拿点儿腌菜,八街九陌的邻里街坊,早就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倘若谁家少了点儿什么东西,不消多说,若非是被野猫野狗偷偷叼去,就是被少女鹿鸣暗中光顾了一回。 但习以为常是习以为常,一旦被人抓了现行,没能来得及逃走,依然免不了一顿毒打。 说起这些的时候,少女鹿鸣卷起衣袖,将手臂狰狞疤痕展示给秦九州看,从小臂中间的位置一路蔓延到手肘末端,虽然早就已经愈合无恙,但却难免留下一道狰狞丑陋的痕迹。少女眼神阴冷,一边开口解释伤疤的来历,一边止不住地骂骂咧咧,原来是少女两三年前一次偷拿人家晾在院子里的大黄鱼,因为一时不慎弄出了些许动静,还没来得及翻墙离开,就被主家抓到,情急之下,便顺手拿了渔网将她直接网了下来,这才导致少女一个不慎摔在地上,手臂刮在墙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面,这才留下了这条疤痕。 秦九州有些好奇,一条黄鱼罢了,何至于此? 鹿鸣闻言,用力翻了个白眼,大声嚷嚷着纠正过来,应该是大黄鱼才对,那是海中极其少见的一种鱼类,味道鲜美,价值昂贵,倘若有人能够捕上一条,再顺利找到买家,只需要做成这一桩生意,就可以在接下来的好几年之内衣食无忧。 秦九州这才恍然。 随后目光望向少女放下衣袖之后,逐渐遮掩起来的伤疤,啧啧轻叹。 落到这种地步,算不上冤枉。 只是少女嘴里还在嘟嘟囔囔,方才还说那户人家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一转眼,就开始念念不忘那条大黄鱼,说自己这辈子活到现在整整十一年了,只听别人说过大黄鱼如何鲜美,却还从没尝过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机会,结果不光没能吃到,还在手臂上留了这么一条难看疤痕,等到之后跟人学了拳法,本事大了之后,就肯定还要再来一趟洮儿镇,将那拿了渔网害得她从墙上掉下来的男人直接打死,不,是要打个半死,然后丢进海里当鱼饵,怎么也得钓上一条大黄鱼才行。 少女眼神阴鸷,说话同时,浑身上下都在无形之中透着一股子狠辣之气。 秦九州不再答话,只是眼神闪烁,含义不明。 正午时分,两人重新脚踏实地,来到东海之畔,少女鹿鸣对于海上风景没有任何兴趣,毕竟洮儿镇就是靠海吃海,所以这幅天高海阔的场景,早就已经瞧了十万八千遍,再好看,再壮阔,也已经看得厌倦了。 反而秦九州眸光湛湛,对着一望无际的辽阔海面看了许久,这才终于深呼吸一次,逐渐平复下心湖中的涟漪阵阵。 而后秦九州便在少女鹿鸣极为古怪的眼神当中,冲着海面拱手抱拳。 “小生秦九州,受云泽之托,特意前来,还请...现身一见。” 云泽只曾说过可能会有一位撑船老人来见他,但具体应该如何称呼,对方姓甚名谁,云泽却是未曾提及,秦九州如今记起,也为时已晚,只能省略过去。 而起话音方落,东海之上,便有一场极为浓郁的大雾悄然生出,秦九州眼神微微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少女鹿鸣却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直到少女在那海雾深处瞧见了一抹黑影缓缓出现,缓缓靠近,直到那抹黑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穿透一盏泛着幽光的长明灯笼,摇摇晃晃,吱呀作响,少女鹿鸣立刻尖叫一声。 “爹呀,鬼!” 连忙躲到秦九州身后。 后者满脸无奈之色,鹿鸣虽然性情险恶,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泥腿子,但终归还是少女年纪,会对这种场景觉得害怕,理所当然。只是在此之外,秦九州注意到鹿鸣下意识叫出来的那句话,有些奇怪。 无论是不是顺嘴而言,都是叫娘,开口叫爹的,哪怕秦九州活到现在已经几千年,也还是头一回见到。 那断臂妇人,真就让她这般生厌? 秦九州默然片刻,忽然瞧见脚边海面上涟漪阵阵,蔓延而来,便抬头望去,那条相对于整座浩大东海而言甚至就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的小船,已经十分靠近,少女鹿鸣就躲在他的身后,用力揪着他的衣裳瑟瑟发抖。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一艘悄然而来的小船,以及船头那盏光芒幽幽的长明灯... 不怪鹿鸣会被吓成这幅模样。 小船终于靠近岸边。 行船老人站在船尾上,肤色黝黑,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颇为壮硕,只是头上戴着宽大斗笠,瞧不见面容长相,唯独露出一把白胡子,让人能够知道这位向来都是惜字如金的船家已然年岁不小。只是在此之外,秦九州却是神色之间变得凝重无比,无关修为境界,而是这位撑船老人绝不是人,并且身上鬼气之浓重,简直匪夷所思,就好像是刚从阴间而来,悄然弥漫的鬼气森然冰冷,哪怕秦九州,也忍不住屏息片刻。 随后张嘴一吐,就是一股肉眼难见的黑色寒雾。 撑船老人微微抬头,露出下半张脸。 “真是泽哥儿让你来的?” 后续应该还有一句话。 撑船老人未曾继续说下去,但秦九州却是心知肚明,尤其面对这位撑船老人身上逐渐压迫而来的无形气势,虽然同在圣人修为,可秦九州却莫名觉得震撼且压抑。 就好像凡夫俗子,路遇高山。 仅仅只是气势压迫,就已经让他呼吸困难,秦九州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被迫无奈,只能手掌一翻,取出了那只笔杆刻有“下笔如有神”五个蝇头小字的狼毫小锥,手腕轻轻一震,狼毫小锥就立刻亮起一抹朦胧灵光,而在笔尖末端,则是逐渐凝成一粒雪白珠子,不断飘散出恍如水雾一般的飘渺白光,反哺自身,在撑船老人的气势压迫之下,强行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 秦九州这才松了口气。 紧跟着身后就传来噗通一声。 少女鹿鸣毕竟只是凡夫俗子,扛不住这种压力,哪怕有着秦九州拦在前面,也依然被那气势压得昏死过去,小脸雪白,唇无血色,倒在地上无意识间蜷缩成团,瑟瑟发抖。 秦九州眉关轻蹙,被迫无奈,将手中狼毫小锥轻轻一点,那粒雪白珠子就立刻轻轻落下,最终悬在鹿鸣眉心之处,相距约莫寸许左右,逸散而出犹如水雾一般的灵光逐渐扩散,将其完全包裹起来,少女这才面色稍好一些。 秦九州转而重新看向撑船老人,苦笑不已。 “小生秦九州,确是受人之托而来。” 稍顿片刻,秦九州忽然有些神色古怪。 “云小...云泽只托小生问一句,云温裳,近来可好?” 闻言之后,撑船老人收敛气势,微微低头,宽大斗笠重新遮掩了半张脸,只将下巴露出。 云温裳,近来可好? 撑船老人略作思量,很快就明白过来此时背后的深意。不同于度朔山上的其他鬼仆,撑船老人时常远望海岸,想要瞧一瞧自家那位泽哥儿是否已经来了东海岸边而自己却还没有察觉,尽管每次都是失望,但撑船老人所能见到的,所能听到的范围却远不止于此,所以如今的云泽究竟是个什么境况,撑船老人虽然知之不详,却也略有耳闻。 火氏围杀,嵇阳覆灭,成为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 诸如此类的事,撑船老人已经听人说过无数遍。 所以泽哥儿今年回不来,不能回来,也是理所当然,撑船老人能够理解。 只是依然放心不下云温裳,这才托人前来。 也能算是有心了。 撑船老人微微一笑,将撑船竹篙插入水中,一撑水底,小船便摇摇晃晃后退出去,带起层层涟漪翻卷。 “云温裳,无妨。” 竹篙再一撑,船头调转,幽光迷离的长明灯笼轻轻摇晃,不知从何发出一阵吱呀吱呀的响声,幽光所及之处,大雾自动向着两边飘散,尽管痕迹并不明显,但秦九州却是看得格外分明,随后目光落在那盏渐行渐远的长明灯笼上,神情严肃,直到老人小船连同那盏幽幽灯火消失不见,萦绕在海面上的浓郁大雾,也就悄然退去。 秦九州背负双手,忽然听见哗啦一声。 原来是海浪打在岸边。 秦九州愣了一瞬,这才惊觉,自从船家老人出现之后,这座虽然不是波澜壮阔,但也绝不平静的海面,就忽然变得格外安谧,直到老人离开,大雾退去,方才恢复如常。 同一座海面? 似乎不是。 秦九州眉关紧蹙,有些想不明白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手段,能让他不知不觉间落入另外一座小天地,同时也想明白了一件事,难怪当初云温书纵横天下之时,竟然无人能知此人出身如何,跟脚何在,原来不是人间之人,而是东海一座古界小洞天中走出的人物。 诸如此类的,自古以来,虽然罕见,却也并非没有。 却不曾想,那个本该是个泥腿子一样的家伙,竟然能够压得一辈人喘不过气来,夺法宝,抢机缘,殴打麟子麟女,挑衅圣地世家,更有人将其言作一身光芒照穿岁月长河。 倘若被这天下人知晓,那个曾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的云温书,竟然是个古界小洞天中走出来的泥腿子,又该作何想法? 秦九州笑了一笑,随后目光望向辽阔海面,眉关紧蹙。 那座几乎可与奇山昆仑相提并论,被人喻作鬼门关的度朔山,似乎也在东海? 该不会是度朔山上的非人之物? 秦九州抿了抿嘴角,忽而摇头自嘲一笑,不再多想,转而看向那粒雪白珠子庇护之下的少女鹿鸣,手中狼毫小锥虚空一点,雪白珠子便重新回到狼毫笔尖,消失不见,而少女鹿鸣也随之呻吟一声,很快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坐起身后,茫然四顾,然后抬头望向笑眯眯站在那里的秦九州,歪头想了片刻,有些迟疑困惑。 “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秦九州轻轻点头。 “就当是噩梦吧。” 闻言之后,鹿鸣一愣,立刻身躯紧绷,寒毛炸立。 只是秦九州已经懒得解释,大袖一展,便将少女带上,一步踏出,径直撞破了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横渡而去。 两天时间,再无休憩。 这才赶在第六天入夜之后,来到林山城外。 秦九州没有直接在林山城中离开虚无之界,声势太大,容易引起慌乱,只是落地之后,秦九州就立刻发现脚下这片山林似乎有些不太寻常,尤其身侧不远处,尽管并不明显,但肉眼不见的某些夹缝之中,分明有着灵纹的痕迹存在,并且延展极广,分明是座早已布置好的辽阔大阵,并且阵法一旦驱动起来,就会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甚至还会迫使这方小天地暂且脱离岁月长河,也便是说,除非有人能够做到踏出岁月长河的地步,否则就没有任何可能破去阵法。 能够布下这种灵纹阵法的,似乎也就只有南城姚家。 秦九州不动声色,很快就将这座阵法布局全部看遍。 有些可惜,阵法布成不光需要数量及其庞大的灵光玉石,还要几件用来当作阵眼的压阵之物,恰好少女鹿鸣落地之后,不幸踩中然后一脚踢开的那块石头就是其中之一,虽然看似寻常,但也不过只是伪装罢了,实际上却是某种名唤劫石的天材地宝,于雷劫之中孕育而生,本身应该通体湛蓝,滑如玉石,并且伴有雷光缠绕,如今被人拿来当做压阵之物,就不光能够起到稳定阵法的作用,还能赋予阵法一定的攻杀之能。 是要对付谁,秦九州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只是有些好奇这次出手的姚家人,究竟要用怎样的手段才能将云泽引来这边,然后动用阵法,瓮中捉鳖。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秦九州伸手拍了拍鹿鸣的脑袋。 后者立刻扭头躲过,恶狠狠地等他一眼,显然很不喜欢这种亲昵之举。 秦九州无奈一笑,也不在意,说了一声让鹿鸣注意脚下,就带着她往临山城走去。 入城之后,鹿鸣泥腿子的本质没过多久,就立刻毕露无遗,走在街道上一阵瞠目结舌,瞪大了眼睛去看人家门上悬挂的大红灯笼,去看这琳琅满目的灯红酒绿,很快又被一位老人的糖葫芦吸引了目光,吵吵嚷嚷的一定要吃,还说她一眼就给看出来了,那糖葫芦用到的山楂,可是正儿八经的山里红,哪怕是在洮儿镇东北方向的那座桃山上都不常见,无论如何,一定要买来尝尝才肯走。 秦九州被迫无奈,只得跟老人买了一串。 额头伤疤还未痊愈的鹿鸣,这才终于心满意足。 直到秦九州带着少女来到之前下榻的那间客栈,少女原本眉开眼笑的表情,立刻凝固在脸上。 无他,只因那位模样俊俏的公子哥,就在客栈门口,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恍如鬼魅一般,吓得少女激灵灵一颤,险些没能拿稳手中那串已经吃了一半的糖葫芦。 紧跟着,秦九州就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上前一步。 少女敏锐发现,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 而秦九州也在此时上前,将手搭在了那位公子哥的肩膀上。 ... 千面郎君依然坐在地上,其实那只手早就已经离开他的肩膀,可他仍是被迫坐在深坑之中,动弹不得,原来是肩膀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道书写完整的复文。 “重于泰山”。 庞大压力之下,千面郎君半个身子坐在地面深坑当中,动弹不得,随后脚步声响起,来到一旁,千面郎君艰难扭头,这才见到,眼前之人,竟与那位姚家长老伪装而成的模样如出一辙。 千面郎君愣了一瞬,立刻回过神来,惊得满身冷汗,更被吓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 秦家少爷秦九州。 倘若只是一个身份名头,当然吓不到千面郎君,但对方毕竟也是上一代拥有娇娇之资的人物之一,尽管年纪听起来有些吓人,将近两千岁,但对其本身修为境界而言,却是风貌正茂的年纪,否则为何言说新一辈名声初显,旧一辈老而弥坚? 说是老而弥坚,其实有些言不符实,毕竟诸如秦九州这般的年纪,在其修为境界而言,根本算不上老。 千面郎君有些欲哭无泪。 姚家之前还曾信誓旦旦地说过,秦九州此行分明就是欲往东海,哪怕一旬之后,也未必能够顺利返回,所以时间绝对算得上是相当充足,可以不必将其考虑在内。为此,千面郎君还曾详细问过,但当时出面的姚家族主却又言词闪烁,不肯细说,只让千面郎君把心放在肚子里即可,并且哪怕秦九州真的提前返回,也无妨紧要,此番同往北城之人,皆乃姚家长老,尽管修为境界有所不及,但要暂时困住一个圣人修为的秦九州,借助灵纹阵法,绝不算难。 全是放屁! 千面郎君战战兢兢,懊悔不已,怎么就真的信了姚家人的那些鬼话,没有想着防备一下身后之人,如今倒好,被人以“重于泰山”四个字当场镇压,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那么接下来的身份暴露,也就近在咫尺,而如秦九州这样的痴情读书人,再加上他还曾经大放厥词,言说红香阁出身的孟萱然也是目标之一,一旦被这秦九州知晓,又怎么可能轻易饶他一命? 为今之计,似乎也就只有祈祷秦九州从未听人说过他那次喝了马尿之后放过的屁? 但秦九州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这位千面郎君彻底心如死灰。 “之后再跟你算账。” 秦九州抬脚走向那位冒充自己的姚家长老。 少女鹿鸣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刚才,那个坐在地上的俊俏公子哥,还在消失出现,消失出现,就像坊间传闻的鬼魅一般,险些没将她给吓出什么好歹来,可就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而已,这只俊俏公子哥模样的鬼魅,就被那个姓秦的给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少女鹿鸣满脸不解,瞧见秦九州逐渐走向另一个自己,小心翼翼吞了口唾沫,开始悄悄后退。 “站在那里别动。” 秦九州忽然回头看来。 鹿鸣立刻身躯紧绷。 两人时至今日,也算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这个姓秦的读书人显然是个很好相处的,无关长相模样具体如何,单单就只这一路上的百般容忍,就已经足够鹿鸣确定这件事。 但那位读书人方才转头看来的眼神,却让鹿鸣莫名之间有些不敢违背。 这人很生气,非常生气。 虽然有些不太明白这位读书人究竟为何生气,但见惯了那些深藏在角落里的腌臜污秽之后,鹿鸣对于一个人的情绪究竟如何,就已经掌握得相当熟稔,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已经能够看出那些隐藏在风平浪静之下的狂流风暴,所以自从秦九州说完那句话后,少女就立刻乖乖站在原地,腰杆挺得笔直,就连手里那支纯正山里红做成的糖葫芦也不敢低头多看一眼。 敢不听话,肯定会死。 鹿鸣心里骂骂咧咧,你他娘的真是不知好歹,明明是那鬼东西得罪了你,又不是老娘,干嘛非得把气撒在老娘身上?! 秦九州没空理会少女究竟是些什么想法。 姚家长老也已经无暇理会客栈二楼坐山观虎斗的云泽与那小丫头,心神紧绷,死死盯着那个缓步走向自己的年轻读书人。 这话说得有些不对,毕竟两人其实年龄相仿,只是因为修为境界的差距极大,所以一个依然能够维持风华正茂,而另一个,一旦卸下伪装之后,就是一个看似垂暮之年的老人。但也正是因为两人乃是同辈中人,所以这位姚家长老才会深知眼前这位读书人绝非善茬。 要不怎么有胆敢把主意打到孟萱然身上? 姚家长老目光随后越过秦九州,看向那个坐在地面深坑中的“景博文”,忽然松了口气。 这个曾经大放厥词的家伙,肯定要跟自己一样,没有什么好下场,“重于泰山”四个字,绝不是这小子能够轻易扛得动的,更何况这本该印在符箓上的复文四字,还是出自秦九州之手,便是换了自己,被这复文四字压在身上,也未必能够动弹一下。 但如此一来,自己留在姚家的妻女,也就算是安全了。 姚家长老苦笑不已。 他还知道,姚家算是已经放弃了这场大费手脚的谋划,否则秦九州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一臂距离。 秦九州最终停在这个位置,眼神冷漠,气态沉稳,却有一层接着一层的无形压力如同狂风大浪一般汹涌而来。姚家长老呼吸不畅,阵法之中明明无风,但他却是衣袍猎猎,发丝飞扬,并且很快就被这一层接着一层迎面而来的压力憋得满脸涨红,以至于就连这座拘禁了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的阵法,都已经变得不再稳固,尤其秦九州最后一步踏下之时,更是陡然间轰鸣一声,一道道灵纹四散游弋,敏感闪烁,连同这方小天地,也随之变得摇摇欲坠,悲吟不止。 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塌。 千面郎君看不出来,云泽看不明白,小丫头模样的柳瀅与少女模样的鹿鸣更是云里雾里,但这位姚家长老却是心知肚明,秦九州靠近自己的每一步,虽然看似缓慢,实则却是每一步落下之后,都会准确无误地踩在阵法关节之处,这才导致这座阵法变得摇摇欲坠。 既是示威,也是在宣告两人之间的差距。 很奇怪,秦家明明并不擅长灵纹一道,历史上虽然也曾出过几位补天士,但大多都是只知皮毛,而真正能够声名显赫、于灵纹一道造诣极深的大成之辈,却几乎无人,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深谙符箓阵法之道的怪胎? 姚家长老心思电转。 但秦九州始终神情平淡,站定之后,隔了许久才终于微微眯起双眼,然后就堂而皇之伸手去揭姚家长老脸上的人皮、面具。极为古怪的,姚家长老看得分明,想要反抗,却偏偏是在自己的阵法之中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秦九州伸手而来,很快就将他的“脸皮”摘了下去,露出一张沧桑老脸。 “还真是姚家。” 秦九州随手一抛,那张人皮、面具方才脱手,便被混乱出没的灵纹绞成粉末。 他忽然面露微笑。 “姚家的想法,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现在都敢冒着大不韪肆意行事了?姚家身为南城世家之一,庞然大物,很厉害?不就是多了一个大圣坐镇?哪儿来的胆量用我秦家人的脸面出来做事?往小了说,你们这是借着我的身份招摇撞骗,往大了说,就是在损害秦家的颜面,真不怕我秦家为了颜面之争,豁出性命不要,也与你姚家大动干戈?” 危言耸听! 秦九州方才说的这些,根本不可能。 天下一流家族之首的秦家,因你秦九州,早就已经没了面子一说,又哪里还会为了颜面之争,就豁出性命与家族延续不要,与姚家大动干戈? 虽然心想如此,可姚家长老战战巍巍,满身冷汗,根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九州继而抬头看向栏杆上的两人。 云泽与柳瀅。 然后目光望穿阵法,神识扫过,“瞧”见了房间里喝醉之后正呼呼大睡的谢安儿,之后便不再理会自己这个便宜弟子,重新看向云泽,轻声说道: “话已带到,云温裳无恙。” 云泽挑起眉头。 “没骗我?” 秦九州笑了一笑。 “有必要?” 云泽耸了耸肩膀,略作沉默之后,一只手环住怀里的小丫头,从二楼栏杆上一跃而下,落地放下柳瀅之后,悄悄收起了那张符箓。 当然没能瞒过秦九州的眼睛。 尽管只是一闪而逝,但秦九州仍是清楚瞧见了那张黄纸符箓本该用来书写复文的位置,并未见到任何文字,反而是个简笔画成的某种鬼祟,倒是周遭以“某种黑墨”书写而成的符文,分明是座只在符箓一道以作镇压之用的“门”。 所以那张黄纸符箓的“里面”,究竟藏了什么? 秦九州有些好奇,只可惜刚才匆匆一瞥,时间太短,没能细细感受符箓本身蕴藏的气机,否则只凭他在符箓一道的造诣,应该可以很轻松就能辨别出符箓中的封藏之物大概是种什么存在,会有偏差,但绝不会很远。 云泽忽然开口道: “先把眼前的事给解决了?” 秦九州恍然,轻轻点头。 “是该如此。” 然后一只手轻轻抬起。 随着秦九州的举动,这座灵纹阵法立刻轰隆隆晃动起来,一条条灵光包裹、粗如碗口的灵纹迅速出没,狂躁不安,搅动阵阵罡风在这一方小天地中来回辗转。再之后,秦九州微微抬起的手掌,余出一根手指轻轻一点,成千上百道灵纹立刻汹涌而去,冲向那位已经露出真面目来的姚家长老。 云泽伸手捂住了小丫头柳瀅的眼睛,后者神情一紧,身子一颤,忽然转过来趴在云泽身上,很显然是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不敢去看。 倒是看似是在客栈门槛外面的千面郎君与少女鹿鸣,同时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位姚家长老被无数灵纹迅速淹没,只在转眼之间,就已经化作齑粉消散。 紧随其后,秦九州便冷眼看向坐在地上的千面郎君。 后者激灵灵一颤,面如死灰。 但秦九州倒也没有直接出手,反而是忽然笑了起来。 “我曾听人提起,前几年的时候你好像跟人说过,孟姑娘,也是你的目标之一?” 千面郎君下意识想要摇头否认,却怎奈何肩上那道“重于泰山”依然压在自己身上,动弹不得,莫说摇头,甚至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当即满脸绝望。 秦九州可不管这些。 这纵横江湖多年,却只有一个诨号的家伙,自从现世以来,已经害了不知多少女子的清白之身,怎奈何此人易容之术匪夷所思,又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遁法在身,就哪怕已经上了不知多少家族门派的必杀榜单,也依然可以活蹦乱跳,如今终于落网,再加上此人以往所言,秦九州又怎么可能放其离开。 云泽皱了皱眉头,其实还是有意想要留下这人的。 既是为了他的易容之法,也是为了方才那种能在阵法之中来去自如的遁法,毕竟都是保命手段,尤其对于云泽而言,一旦能够得到这些,之后再做任何事,都无疑是要方便许多。 便伸手拍了拍依然抱着自己埋头不敢看的小丫头柳瀅。 后者身子轻轻一颤,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眼眸清澈,只是小脸儿雪白。 云泽笑了笑。 “没事了。” 柳瀅这才松了口气,然后转头看去,确实已经不见那位姚家长老,然后眨了眨眼睛,眼神好奇地四下张望,武道天眼窥探气机运转,能够清楚瞧见,原本那些仿佛蛛网一般与姚家长老紧密相联的奇怪纹络,此间已经全部转到了那位读书人身上。尽管小丫头对于灵纹阵法一事,一无所知,却也能够看得出来,这座惨遭“丝线”围拢的空间,已经不再属于那个已经消失的老人。 然后将目光放在客栈门槛外面的那个俊秀公子哥身上。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然后抬头望向云泽,一只手指着“景博文”,紧张兮兮地开口问道: “那个姐姐刚才还在帮咱们呢,也要...打死她吗?” 云泽一愣。 正待出手的秦九州同样愣在原地。 就连难得乖巧一动不动的少女鹿鸣,都忽然瞪大了眼睛。 秦九州最先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柳瀅。小丫头具体是个什么来历,什么天分,秦九州当然心知肚明,但武道天眼终归还是武道天眼,不是通幽眼,又怎么可能看得穿易容之术? 秦九州神情古怪。 “小丫头,你刚才说,她是...姐姐?” 柳瀅似乎有些害怕刚刚杀了那位姚家长老的秦九州,怯生生的躲在云泽怀里,然后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云泽也回过神来,眼神古怪看了那位千面郎君一眼,蹲下身来,将柳瀅抱在怀里,轻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是姐姐?”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就是,看得出来呀。” 云泽哑然,苦笑不已,这世上,还真是千奇百怪。 而后云泽便与秦九州对视一眼,后者面露无奈之色,转回身去,重新看向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热泪盈眶的千面郎君,愣了愣,然后走上前去,抬手轻轻一拍她的肩膀,便收回了复文中的那个“泰”字。 千面郎君依然无法起身,却也瞬间压力一轻,忍不住大口大口喘起粗气,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立刻哭丧着脸,再次开口时,竟是女子嗓音: “我承认,我真是女的,秦少爷,秦大少爷,饶我一命,求求了,您老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喝点儿马尿就信口雌黄了,而且,而且,就算我真的跟个女人睡了,我也干不了什么呀...” 秦九州面上神情越发古怪,闻言之后沉默良久,忽然摇了摇头。 “我不信。” 千面郎君张了张嘴,神情变幻,许久才终于咬了咬牙关。 “你,你先放开我,大不了,我脱给你看!” 秦九州愕然,连忙退后两步,然后小心翼翼仰头看了片刻,许久才终于松了口气。 对于秦九州的这番举动,云泽没有过多在意,知道他是在担心孟三娘正以神识窥探这边,只是觉得眼前这位“景博文”实在是有些好笑又心酸,为了活命,真是脸都不要了。 云泽想了想,手里牵着小丫头走上前来。 “脱衣裳倒是不必了,我想信柳瀅不会说谎的,而且我也可以让他留你一命,但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要你的易容之术,还有之前你施展出来的遁法。” 然后扭头看向秦九州。 后者翻了个白眼,扭过身去,不予理会。 只是出乎意料的,千面郎君闻言之后,几乎没有考虑,立刻神色一正。 “那你还是让他杀了我吧。” 第411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千面郎君出乎意料的认真决绝。 “但求一死!” 言罢,这人便摆出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模样。 云泽与秦九州默然相视,有些出乎意料。 秦九州似乎有些不相信,便微微抬手,这座本该是在那位姚家长老手中掌控的阵法,就随着他的手臂动作轰然震动起来,一道道灵纹游弋出没,灵光朦胧,碗口粗细,仿佛一条有一条灵蛇出没,在秦九州的身后凝聚出来,明暗闪烁。 “你想好了?” 千面郎君瞪着眼睛,不予理会。 眼见于此,秦九州便轻轻点头,手指轻轻一点,那一道道明暗闪烁的灵纹立刻激射而出,带起一阵罡风席卷,只在瞬间,就来到了千面郎君的面前,其中最为迅疾的一道,蜿蜒辗转,锋芒毕露,带着刺耳无比的破空声响,却在临近千面郎君眉心前方尚且不足一寸之地,堪堪停下。 仿佛岁月长河在此凝固一般,景象诡异。 而在灵纹之下,那扮作景博文模样的千面郎君,已经脸色煞白,满身冷汗,再也不见之前随意进出灵纹阵法的轻松写意,一双眼睛斗在一起,死死盯着那道只差些许距离就会夺走自己性命的灵纹,忽然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秦九州摆了摆手,那些杀机凛然的灵纹当即消散一空。 ... 等到千面郎君重新苏醒过来的时候,仍是第一时间感觉到压力沉重,那位秦家少爷在她身上留下的复文四字,只被收走了一个“泰”字,而剩余的三字,依然稳稳当当落在她的肩膀上。 重于山。 仍有千钧重担。 千面郎君面无血色,嘴唇发白,许久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虽然可以做些小动作,但也仅限于动一动手指,转一转脖子,想要起身,至少对她而言,只要“重于山”三个字还在,就会难如登天。所以自当千面郎君彻底清醒之后,也依然被迫无奈只能躺在那里,而扭头看过四周之后,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昏迷期间,已经被人搬到了一座客栈房间之中。 没能瞧见秦九州,让她无形之中松了口气。 至于自己的真容是不是已经暴露出来,千面郎君并不担心,毕竟她的这种易容之术,与江湖上很多人都在使用的人皮、面具有着本质上的极大不同,绝非随手揭开那张脸皮,就会暴露无遗。 但这种放松的感觉却也并未持续多久,房间门外很快就响起一阵脚步声。 紧随其后,有人推门而入。 千面郎君立刻神情紧绷。 再之后,便是云泽忽然出现在床边,望着她这张比起景博文几乎没有半点儿不同的样貌神情古怪,却也并未多说,只是极为粗鲁地直接伸手拎起她的衣领,从床上拖拽下来。 千面郎君神色一晃。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粗鲁!哎呦!屁股,屁股疼,摔成八瓣了...” 云泽充耳不闻,拽着她的衣领,从床上到门外,再下楼,千面郎君的尖叫声就一直没有停下过,引来客栈大堂中的有且仅有的几位酒客侧目观望,只是碍于云泽的身份来历,不敢哄闹罢了,所以直到云泽托着这位千面郎君来到角落,再次见到秦九州的时候,这位江湖上盛名已久的千面郎君,这才终于忽然闭嘴,安静下来。 中间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时辰。 正值夜深之时。 在此期间,秦九州已经详细解释过有关这位千面郎君的事,除了最是引人发笑的种种事迹之外,另外还有一件事被秦九州着重提起,便是江湖上的那位千面郎君,其实并非最近几十年方才出现,而是盛名已久,真要探究其来历,甚至可以往上追溯到十余万年之前。对于此事,江湖上早有种种猜测,而其中最是令人信服的,自然便是这位江湖上从未绝迹过的千面郎君并非只有一人,并且极有可能还是一脉单传。但这种说法,到头来也就只是猜测罢了,因为千面郎君的易容之术以及遁法的匪夷所思,从古至今,虽然也曾有人抓到这位江湖毒瘤,可最终的结果却往往不尽如人意,不是被戏耍一番逃之夭夭,就是被戏耍一番逃之夭夭,因而千面郎君的真实身份,一直以来都是江湖上最大的几个谜团之一。 秦九州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位千面郎君竟会落在自己手中,不过这事儿其实并不值得对外炫耀,因为这位千面郎君,无论炼精化炁境的修为境界,也或二十有五的骨龄,都足以证明她只是个“新人”而已,甚至就连前些年江湖上盛传有关千面郎君的种种事迹,也极有可能并非此人所为。 所以有关千面郎君的那番猜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毕竟江湖上从未有过同时出现两位千面郎君的情况。 客栈大堂角落的方桌四周,秦九州、云泽、鹿鸣、柳瀅,如今还要加上一个千面郎君,已经满满当当。 其实柳瀅与鹿鸣的年纪十分相仿,差不了多少,同样都是泥腿子出身,但两人的身高差距,却是十分明显。其实也对,虽然同样都是泥腿子出身,可鹿鸣的年少生活却比之前还在流浪的柳瀅好了不知多少倍,吃得饱,穿得暖,并且胃口相当刁钻,这个不吃,那个不碰,满满当当一桌子酒菜,真正能够入得这个泥腿子那双法眼的,竟然只有寥寥三四道菜。 让人生厌。 所以云泽便主动让了位置给千面郎君,转而将柳瀅抱在怀里,坐在另一边。 秦九州喝了口酒,搁下酒杯之后,忽然打了个响指。 千面郎君肩上灵光朦胧的“重于山”三个复文符字,立刻消失不见,也让千面郎君的千钧压力骤然一轻,但她尚且来不及觉得惊喜,就立刻察觉到那三个字其实并非真正消失,而是从体表来到体内,稳稳当当压在她的气府之上,并且不再只是三个字,就连秦九州之前已经收回的那个“泰”字,也已经重新回到了复文之中,万钧重担,甚至将她气府中的元炁压得动弹不得。 千面郎君一阵垂头丧气。 但她也很快就重新抖擞精神,伸手抓了一双筷子,趴在桌面上一顿胡吃海塞。 少女鹿鸣满脸鄙夷之色。 “饿死鬼投胎,一看就没吃过好东西...” 自从知晓千面郎君是人非鬼之后,鹿鸣就重新胆子大了起来,至于千面郎君的修士身份...区区三四个字就能将她压得动弹不得,还能被吓得昏死过去,就是说破大天,也肯定没有多少能耐。 鹿鸣不再理会那个下筷如飞的千面郎君,转而眼睛滴溜溜一转,就盯住了秦九州跟前的那坛洮儿酒。 洮儿酒嘛,鹿鸣以前还在洮儿镇的时候就曾偷偷摸摸喝过几次,虽然看着跟个清水鼻涕似得,但入口之中却是酸酸甜甜伴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味道,相当不错,尤其一旦喝得多了一些,还会晕晕乎乎,趁着这个时候跑去睡觉,脑袋里面一团浆糊,就会感觉像是坐船一样,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很快就能睡得十分安稳,感觉极好。 少女偷偷摸摸咽了口口水,想要伸手去拿那坛洮儿酒。 却被秦九州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想喝酒?” 秦九州伸手指了指云泽跟前的白瓷酒壶。 “喝那个。” 鹿鸣立刻翻了个白眼,她又不傻,那白瓷酒壶里的酒,光是闻一闻味道就知道不会特别好喝,肯定比不了这坛洮儿酒。 只是秦九州不肯,鹿鸣也就只能作罢,毕竟这家伙刚刚才亲手杀了一个扮成他那模样的怪老头儿,而且手段古怪,就只是动了动手指,就有那——么大一片白光涌了过去,等到白光散去,那怪老头儿也就没了踪影,很显然是被打成灰了,若是自己还要坚持想喝洮儿酒,惹了这位读书人不开心,或许根本不必动一动手指,就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对于这件事,鹿鸣心里拎得清。 所以只能无聊趴在桌子上。 两个时辰,肚皮都已经吃得快要炸开了,现在根本吃不下去任何东西。 然后抬眼看向坐在对过的那个年轻人,以及在他怀里那个又瘦又黑的小姑娘。其实自从开始练拳以后,无论是柳瀅的枯瘦身材,还是黝黑的肤色,都已经日渐变好,只可惜时日尚短,没有谁能一口吃成大胖子,所以比起相对而言还算细皮嫩肉的鹿鸣来说,现在的柳瀅,确实又瘦又黑。 但这又瘦又黑的小姑娘,却显然要比那个细皮嫩肉的更加讨喜,虽然不太喜欢云泽喝过那种烧口烈酒之后的满身酒气,但客栈也并非只有一种酒,便如眼前这壶柿子酒,喝过之后身上的味道就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受,所以小姑娘便乖乖帮忙倒酒,甚至还会端着酒杯送到云泽嘴边,并且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会将酒水洒出,弄脏了云泽的衣裳。 比起对面那个一件新衣裳方才穿了不到一天时间,就已经满是土灰的少女,截然不同。 尤其鹿鸣偶尔露出的阴冷眼神,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半壶酒后。 一直维持着景博文模样的千面郎君,终于搁下筷子,吃得心满意足,临到末了,还毫无形象可言地打了个“气息悠长”的饱嗝。 云泽放下酒杯,看向旁边这位“景博文”。 “先把脸换了,你这样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闻言之后,千面郎君立刻翻了个白眼,但也没有拒绝,就只抬手一抹,原本与景博文如出一辙的模样,就立刻变成了一个样貌不差的女子模样,且不说这幅模样是否就是千面郎君的真容,仅只这种手段,就已经称得上匪夷所思。 便连秦九州也是眼神惊愕,但复文所书“重于泰山”四个字,依然稳稳当当压在千面郎君的气府上方,没有丝毫不妥。 所以方才那个抬手一抹的动作,只是用来掩人耳目? 秦九州深深看了千面郎君一眼。 经过一番交谈之后,终于可以确定,千面郎君的易容之术与遁法,确实都是一脉单传的本事,但也并非家学,而是一个就连秦九州都从未听说的门派,单名一个“奇”字,唤作奇门。如那千面郎君所言,门派当中,其实也就只有两人而已,一个便是眼前之人,另一个则是她的师父,也是之前做出了那桩惊天丑事的千面郎君,三年前就已经因为年事已高的缘故,退隐江湖,如今具体身在何处,又是否还在人间,便连身为弟子的眼前之人也并不知晓。 除此之外,便是这场姚家借机谋划的请君入瓮之局,其实还是这位千面郎君继承了这个诨号之后的第一次出手,在此之前,一直都是游山玩水,行走在坊间市井,除了正常生活与修行之外,几乎没有做过任何事,正如以往时候千面郎君混迹江湖,总有一段时间莫名其妙销声匿迹,最大的缘由,便是这位千面郎君目前的修为境界有些不足,虽然有着易容之术以及遁法相助,哪怕面对大能修士抬手布下的灵纹阵法也能来去自如,可若遇见圣道修士,却未必能够保证不会落入敌手。 另外值得一提的,便是这位千面郎君名叫阮瓶儿,是真是假,如其容貌,云里雾里,不得而知,只能且当真名。 秦九州重新拿起酒杯,独自沉吟,已经不再多问。 阮瓶儿面露紧张之色,毕竟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今还在对方手中,同时心里一阵懊悔,实在不该为了延续千面郎君的风流之名,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就冒险接下姚家委托,到头来,不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落到这般境地。 许久之后,秦九州方才搁下酒杯,转而看向云泽。 “你想从她手中得到易容之术与遁法,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尽快有个结果,我还另有一事要与你说。” 云泽挑起眉头,面露意外之色,随后目光落在对面那个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随意拨弄菜肴的少女,只是直觉,秦九州之后要说的那件事,很有可能会与此人有关。 但具体如何,还不知晓。 云泽沉默片刻,暂将此时抛之脑后,转而望向阮瓶儿。 “易容之术与遁法,果真不能外传?” 阮瓶儿缩了缩脖子,用力摇头。 “真的不能,当初入门的时候,我跟师父立过道心血誓的,倘若真要将这两门手段随随便便传于他人,就要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不信你看...” 说着,阮瓶儿便卷起袖口,抬起手臂,臂弯内侧,果真有着一道朱砂颜色花钿纹,与当初老秀才立下道心血誓之后留下的痕迹,虽然稍有不同,却也已经足够证明此人所言理应非虚。 云泽有些无奈。 至于拜入千面郎君所在的奇门,当然不在云泽的考虑之中,毕竟方才交谈之时,阮瓶儿就已经简单说过,奇门虽然不大,规矩不多,但所修古经却是十分古怪,十分看重体质一事。并非寻常所言的鼎炉体质,而是另外一种涉及阴阳五行以及生辰八字的先天体质,但凡世间生灵,皆在其中,倘若体质不符,就哪怕拜入奇门,也无法修行奇门古经,算不上奇门弟子,自然也就不能传授易容之术与遁法。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柳瀅忽然举起酒杯,递到云泽面前,大眼睛一眨一眨。 云泽笑了笑,张嘴喝下,一只手搁在桌面上,食指轻轻敲打桌面,发出咚咚声响,沉吟许久,方才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留你何用?” 说话之时,头也不抬。 阮瓶儿立刻急了起来,转而望向秦九州,但后者却是只顾喝酒,不予理会,阮瓶儿随后看向旁侧少女,可鹿鸣就只翻了个白眼,便立刻扭过头去。 眼见这两人都不肯出声帮忙,阮瓶儿面色惨然,凄凄然望向云泽怀中的柳瀅,小丫头眨了眨眼睛,微微摇头,爱莫能助,阮瓶儿立刻满脸苦涩,脑袋一下子垂了下去,差点儿就要磕在桌面上。 秦九州举着酒杯在唇边,忽然开口道: “既然已经立过道心血誓,就再立一道便是,奇门中人,应该并不在乎这个,毕竟前两年你还口出狂言,说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境界多高,实力多强,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睡遍天下美人。” 言罢,秦九州一饮而尽。 闻言如此,阮瓶儿微微抬头,神情复杂。 其实这句话并非出自她口,而是她那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师父,只是再看云泽这幅神情平淡的模样,就已经足够知晓,这人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直说罢了。 阮瓶儿张了张嘴,忽然抓过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阮瓶儿的酒量相当有限,仅只一杯柿子酒,就很快脸色酡红,然后用力做了两次深呼吸,抬头看向云泽,眼神坚定,底气十足。 酒壮怂人胆。 “效忠追随,可以,但咱们得提前约法三章,第一,我可以效忠追随,用易容之术给你帮忙,但我不是你的仆人,如果换做易容之外的其他事,我不愿意的,你不能强迫我去做。第二,你死不能连累我,不是,是万一你被人杀了,那咱们两个的主从关系,就到此为止,不能因为道心血誓就让我跟你一起死。第三...” 阮瓶儿话音忽然一顿,迷迷糊糊想了想,伸出双手,展开十指。 “十年,我只跟你十年时间,这件事必须加在道心血誓里面,不能是十年之后你再还我自由之身,我怕你到时候会反悔,所以这事儿没得商量。十年之后,咱们两个的主从关系就立刻结束!” “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闻言之后,云泽倒也并未急于一时,而是别有深意望着这个看似酒壮怂人胆的阮瓶儿。 喝杯酒的功夫,就能想起这些? 云泽笑了笑,接过小丫头柳瀅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便将酒杯搁在桌面上,缓缓转动。 约法三章这件事儿,肯定不是阮瓶儿临时起意,如此一来,那就只有之前吃饭的时候,以心算之法推演了事态走向,这才早早考虑到了需要通过约法三章为自己争取一定的余地,也正因此,这约法三章的具体内容,就需要仔细斟酌。 许久之后,云泽才停下转动酒杯的动作。 “十年有些太短了。” “就十年!” 阮瓶儿满脸酡红,气势汹汹。 “没得商量!”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难不成还真是酒壮怂人胆,都敢这么大声说话了? 但于山上修士而言,十年时间,确实有些太短了,且不说秦九州这样的圣道修士,寿元漫长,随随便便闭关一次,就极有可能会是几百春秋,十年而已,弹指一挥间,而其他圣道修士,万年老贼虽不常见,可活了几千年的老乌龟却是常有,便是换做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哪怕只是气府境,也能寿长两百年。 阮瓶儿是个炼精化炁境修士,倘若没有太大意外,寿及千年还是有的。 云泽轻轻摇头。 “百年。” “十年!” “八十年。” “十年!” 云泽张了张嘴,有些无可奈何。 这么个贪生怕死的家伙,还真是胆气十足,油盐不进。 云泽细细看了这位已经换做女子容貌的千面郎君一眼,不再开口继续讨价还价,深思许久,直到阮瓶儿酒劲过去,面上酡红逐渐消退,胆气已经不再足够支撑她能挺胸抬头,云泽方才微微点头。 “十年就十年,立道心血誓吧。” 阮瓶儿愣了一愣,旋即大喜,生怕云泽反悔似得,立刻以左手指甲划破右手食指指肚,掀起左臂衣袖之后,重重点在臂弯内侧,口中念念有词: “乾坤朗朗,日月昭昭,阮瓶儿立誓...” 言罢,手指重重一滑,留下血线一道,渗入皮肤,留下一道近似朱砂一般的花钿纹,恰与右边臂弯内侧的道心血誓一左一右。 誓言成后,阮瓶儿喜气洋洋,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反而是云泽与秦九州眼见道心血誓果真立成,有些意外,原本还以为阮瓶儿只是这人随口编撰的名字,却不想,竟是真名。如此一来,便连秦九州也终于可以彻底放心,毕竟没有哪个男人愿意顶着这么一个娘里娘气的名字出来混迹江湖,也便是说,阮瓶儿先前所说,或非虚言。 如此一来,孟姑娘也就不比担心了。 秦九州心情大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顺便打了个响指,收起压在阮瓶儿气府上方的“重于泰山”四个字,反正已经立了道心血誓,自然也就不必如此,尤其朱砂花钿纹是真是假,根本瞒不过他这圣人修士的眼睛,毕竟这是道心血誓,以天地大道运行为鉴,内中蕴有某种独特气息,做不得假,更绝非一个炼精化炁境的小修士可以作假,所以秦九州并不担心。 云泽转而看来,开口问道: “你还要说什么事?” 秦九州笑了笑,伸手指向身旁那个浑身上下满是土尘的少女。 “她叫鹿鸣,是我这趟替你远行东海路上遇见的,今年方才十一岁,家境不好,看着可怜,又有相当不错的天赋,所以就被我顺道带上了,从今天开始,就让她跟你练拳。” 云泽瞥了鹿鸣一眼。 少女要比柳瀅大了一岁,但无论身高还是样貌,根本看不出半点儿家境不好,尤其这件厚实衣裳,分明不是什么破旧棉衣,而是崭新的衣裳不知为何弄成了这幅模样,满是黄土灰尘不说,肚子上还有一块黑漆漆的痕迹,但那东西具体是个什么,云泽没什么探究的兴趣,只看少女这幅模样,及其眼神之中偶尔流露出来的冰冷之色,甚至丝毫不曾加以掩饰,就知道这方才只有十一岁的小姑娘,绝不是个好东西。 少女同时也在打量云泽。 这就是要教自己练拳的人? 按照“江湖”传言,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不都该是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模样?尤其练拳一事,讲究一个冬练三伏...不不不,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对,就算身材不是那么壮硕,也该是个皮肤黝黑的才对呀,怎么到了这里,就忽然变成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家伙?瞧瞧那皮肤,那脸蛋儿,甚至要比那座富贵府邸中的小少爷还嫩,这也能算练拳之人? 少女满心狐疑。 于是就跟云泽一起看向秦九州。 少女鹿鸣一阵挤眉弄眼,严重怀疑,这个秦姓读书人是在诓骗自己,别有用意。 云泽懒得摆弄那些,径直开口问道: “理由?” 秦九州笑了笑,目光看向小丫头柳瀅。 “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能费多少事?更何况我也确实没有跟你说谎,鹿鸣的家境确实不好,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这才在镇上的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少爷手里得到了这件厚实衣裳,只可惜她那断了一条手臂的母亲,实在是心肠恶毒,就连亲生闺女也能下得去手。” 一边说着,秦九州一边伸手掀开鹿鸣额前垂落下来的头发,露出那块血痂还未脱落的伤疤。 “这是被她母亲打的。” 云泽眼神微沉,只是并未开口。 秦九州收回手掌,也是少女鹿鸣有些不太愿意被这“不怀好意”的读书人触碰,用力摇头挣脱开去。秦九州并不介意这些小事,伸手拿起酒坛晃了晃,剩的不多,只有最后一两杯酒,就干脆不再费事,将酒杯推到一旁,但在喝酒之前,却是别有深意说了一句: “她们母女二人,同为俗世出身。” 云泽一愣,随后目光望向脏兮兮的少女鹿鸣。 后者怡然不惧,双臂环胸,瞪着眼睛看向云泽。 “你想干嘛?” 云泽沉默良久,忽然问道: “真是十一岁?” 鹿鸣神情古怪。 “关你屁事?” 云泽哑然。 其实少女的具体年纪如何,秦九州根本没必要扯谎,毕竟一个人的样貌如何可以作假,但骨龄却是骗不了人。当然,云泽并不精通摸骨一事,无法判断骨龄具体如何,可黑衣小童却为柳瀅摸过骨,并且言之凿凿,小丫头虽然个子小小,又瘦又弱,但今年确是十岁无疑,所以少女的具体年纪究竟如何,根本瞒不过去。 十一岁。 十一年。 这还真是意味深长。 云泽忽然变得闷不吭声,一口气喝了几杯闷酒,小丫头柳瀅紧张兮兮地仰头望着云泽,满脸担忧,只是却被云泽忽视过去,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酒气,回过神来,看了看柳瀅满脸紧张的模样,微微一笑,丢下酒杯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抬头看向满脸敌意的少女鹿鸣,轻轻点头。 “可以。” 秦九州将坛中仅剩的那些洮儿酒一饮而尽。 “武山那边,没问题?” 云泽站起身来,将怀里的小丫头也放在地上。 “只是借个住处罢了,这两人又没必要成为武山弟子,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秦九州不再多言,抬手做出扣门状,轻轻敲了两下桌面,撤去那座无形中的障眼法,不仅可以避免他人窥探,并且可以避免隔墙有耳。其实原本大可不必如此,只是因为阮瓶儿的身份有些不同寻常,所以才会被迫如此。 如今事情暂且告一段落,阵法自然也就不必存在下去。 秦九州临走之前,忽然记起一件事。 “半件宝药太岁,再加上从我手中接过了教导鹿鸣练拳一事,虽然还差一些,但我这人比较大方,就不跟计较这些蝇头小利了,勉强可以算你还完了这个人情。” 云泽脸膛一黑。 却还不待云泽开口,秦九州就已经率先言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那半件宝药太岁,其实来历不凡?这我已经看过了,确实不凡,应该是以某种阴鬼邪祟的心头血浇灌而成,所以药力沉淀,极为浓郁,虽然只有半件,但对谢安儿来说,还是有些太多了。不过这半件宝药太岁,只占了小头而已,从我手中接过了教导鹿鸣练拳一事,才是大头。” 秦九州呵呵一笑。 “毕竟这一路,实在是凶险万般,刚刚出门没多久,就碰上了三位圣人拦路。所以这个人情,可是很大的。” 言罢,秦九州便大袖一拂,大笑离去。 云泽面带狐疑,目光望向那个已经跟在自己身边的少女鹿鸣。 后者瞥他一眼,扯起嘴角“嘁”了一声,扭头望向别处,眼神阴鸷,不知为何竟然如此愤愤不平,就连小丫头柳瀅尝试壮着胆子跟她打招呼,也根本不予理会。 阮瓶儿走上前来,瞧了一眼少女鹿鸣,又看了看那个已经回去房间的秦家少爷,略作迟疑,还是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这小姑娘,看着不像好人呀,泽哥儿,你该不会是被这位秦大少爷骗了吧?先说好,那什么人情具体是个怎么回事儿,我不知道,但那秦大少爷刚才也已经说了,他在路上可是遇见了三位圣人出面拦路,如果不是他替你走这一遭,后果根本就是不堪设想。所以说真的,这个人情可是大了去了,但你从他手里接过教导这姑娘练拳一事,又占了那个人情的大头,这...” 阮瓶儿抽空瞥了一眼鹿鸣,正见到后者眼神阴鸷地看向自己,当即神情一凛,乖乖站好,不敢继续多讲是非。 云泽轻轻摇头,没再多说,只是领着几人一道出门。 夜色深沉,街道上早已无人,甚至就连一些习惯夜间摆摊的小贩,到了此刻,也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鹿鸣忽然瞧见了一家早已关门打烊的布匹成衣铺子,然后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这件脏兮兮的厚实衣裳,忽然就不走了,吵着要买一件新衣裳。最开始的时候,云泽还因对方身世确实可怜,毕竟出身俗世,又是十一岁的年纪,实在是含义深远,同样出身俗世的云泽,深知鹿鸣的降生,很有可能并非寻常,而是她那所谓的断臂母亲,为了食以果腹特意为之,所以尚且有些于心不忍,便开口劝说。 怎奈何鹿鸣不肯,打定了主意定要买件新衣裳,听到云泽说了这件衣裳洗一洗还是可以继续再穿,一气之下,就干脆直接动手试图扯烂了衣袖,只是少女毕竟年纪还小,力气不大,扯了半天也才只有声响,没烂多少,就将手臂缩回,一弯腰,直接用脚踩住衣袖,再猛一起身。 这回就不光是把衣袖扯烂了,更直接将那衣袖扯了下来。 鹿鸣满脸得意。 小丫头柳瀅与阮瓶儿看得目瞪口呆。 只是紧随其后,还在因为自己一番杰作洋洋得意的鹿鸣,就被云泽一脚踹了出去,用力虽然不大,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所以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的鹿鸣就直接飞了出去,落地之后滚了数圈,直接摔得头破血流,就连之前那个已经结痂的伤口也重新撕裂,满脸血污,等到少女回过神来之后,立刻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阮瓶儿噤若寒蝉,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决定。 小丫头神情呆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有些于心不忍,伸手拽了拽云泽衣袖,满脸祈求。 云泽弯腰将柳瀅抱在怀里,苦笑不已,柔声劝慰。 其实刚才也是因为鹿鸣的纠缠不休,实在是心烦意乱,这才直接一脚踹了出去,所以事情过后,云泽也是有些后悔的,不过不是因为踹了鹿鸣一脚才觉得后悔,而是不该当着柳瀅的面做出这种事,应该是在回去之后,等到柳瀅睡下,就有着大把的时间可以好好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劝下了小丫头柳瀅之后,鹿鸣依然趴在地上,捂着额头伤口嚎哭不止,哭得真叫一个嘶声力竭,只是云泽却也并未理会,反而是在街道对面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冷眼旁观。 阮瓶儿迟疑许久,一会儿扭头看一看神情冷漠的云泽,一会儿看一看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鹿鸣,最终幽幽一叹,没敢插手。 毕竟她与云泽之间的关系,虽然有着约法三章存在,但也依然还是主从有别。 所以阮瓶儿转身走到云泽这边坐了下来,一起看着正在地上撒泼打滚嚎哭不休的鹿鸣。能有这份哭喊的力气,就证明少女伤得并非很重,只是因为伤口撕裂,血流不止,再加上撒泼打滚弄了满地鲜血之后,才会看着有些吓人罢了。 阮瓶儿松了口气,能够理解云泽的做法。 圣贤有言: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少女鹿鸣显然是个穷山恶水出来的刁民,不知珍稀,不懂收敛,自私自利,唯心而已,这样的人一旦练了拳,走上修行一道,再侥幸攀高了境界,就肯定不止蝇营狗苟,所行之事,也肯定不止耀武扬威、仗势凌人,而是许多更加恶毒的混账之事,乃至于变成一个为祸一方的魔道巨擘。 就像江湖传言中的千面郎君。 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毕竟阮瓶儿之前不曾与云泽和秦九州说起这件事,不是不能说,只是不好说,因为她那曾经做过许多混账事,玷污了许多女子清白的师父,其实也是女儿身,甚至包括更早之前的那些千面郎君,都是如此。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奇门那部截然不同于其他修行之法的灵决古经,其中开篇之时便已点到,这般修行之法,在于“采阴补阴”。 所以千面郎君才会自古以来就有风流之名。 一念所及,阮瓶儿脸颊绯红,忽然察觉到鹿鸣哭喊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小了许多,抬头再看,那浑身上下脏兮兮,满脸血污的少女,正眼神阴狠地坐在这里,双手捂着额头伤口,疼得直哆嗦。 阮瓶儿愣了一愣,扭头看向表情阴沉的云泽,忽而恍然。 难怪那位秦大少爷要将这个小姑娘交给云泽,并且言之这件事占了那个人情的大头,原来是恶人还需恶人磨。 但云泽与鹿鸣,到最后究竟谁磨谁,还尚未可知。 第412章 磨刀 深夜,临山城的某条街道上,已经持续了约莫至少一刻钟时间的嚎哭声,终于逐渐消失,左右商铺邻里,被惊动了不少,有些胆子小的,还以为是临山城死人太多,终于闹了阴鬼婴灵,不敢出门,只能瑟瑟发抖地躲在被窝当中,将脑袋也蒙在里面,但另外有些胆子大的,就出门查看,见到街道一行四人,两大两小,其中三个都在街道一边的阶梯上坐着,而另外一个,就坐在街道当中,满脸血污不说,还满脸泪痕,显然之前那个哭喊吵闹的,就是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 这些人具体是个什么来历,那些胆子大了一些的商铺邻里没去在意,远远看了一眼,确定不是因为死人太多,闹了阴鬼婴灵之后,就不再理会。 在临山城这种地方,尤其未曾修行的凡夫俗子,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道理,因为多管闲事的代价,往往承受不起。 一刻钟后,少女鹿鸣的哭喊声逐渐弱了下来。 一方面是苦累了,另一方面,则是鹿鸣已经察觉自己的哭喊吵闹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尽管在此期间,那个看似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了很多的黑瘦丫头也曾开口相劝,并且次数极多,但那个接下来一段时间要教自己练拳的家伙,却始终不为所动,就那么大落落地坐在那里,冷眼旁观。 没人性的狗东西! 鹿鸣心里恶狠狠地暗骂着,眼神阴鸷,咬牙切齿,抬手捂着额头伤口,却又不敢完全按在上面。隆冬时节,夜里的寒风格外凛冽,哪怕不是靠海吃海的洮儿镇,也依然难免如此,所以冷风一吹,伤口就格外疼痛,少女满脸倔强地坐在那里,一只手臂光秃秃的,那只早在之前就已经被她自己撤掉的衣袖,也因为之前的满地打滚,使劲撒泼,被丢在了很远的地方。 阮瓶儿忽然壮了壮胆子,伸手扯了扯云泽的衣袖。 “要不,还是给她买身新衣裳吧?” 阮瓶儿瞧见云泽看了自己一眼,当即一凛,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干笑两声,然后伸手指了指被丢在很远处的那只衣袖。 “袖子都已经被她扯掉了,这么冷的天,她又不是开了气府的修士,如果这个冬天真要让她这么过,胳膊肯定会给冻出毛病的。” 小丫头也跟着开口劝说,轻声细语,满脸哀求。 云泽闷不吭声,只是冷眼望向那个坐在地上满脸倔强又咬牙切齿的泥腿子,后者怡然不惧,眼神阴鸷望向云泽,哪怕额头伤口疼得让她直哆嗦,当然也有可能是冷得,却也依然不肯示弱。 云泽忽然抱着柳瀅站起身来。 “既然她不想走,那就咱们自己走。” 阮瓶儿闻言一愣,原本还欲开口劝说一句,忽然瞧见云泽眼神之中隐有不善,立刻强忍下来,掐死了原本的念头,跟着站起身来。 小丫头柳瀅拽了拽云泽衣领,眼神怯怯,可怜巴巴。 只是云泽依然不为所动,只是伸手拢了拢小丫头额头上因为夜间风大就散落下来的发丝,轻声言道: “有的人天生就是个贱种,总以为自己格外的聪明,也可能是觉得自己格外的厉害,所以天底下全部的人都得围着她转,她想要什么,就得有什么,实际上却是蠢得要死,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在意她究竟是死是活,过得好坏...” 云泽声音不大,但却足够被鹿鸣听到。 因而不等云泽说完,少女就脸色一变,慌忙喊道: “是那个姓秦的家伙把我带出小镇的,他肯定得负责照顾我,但那家伙现在把我交给你了,你不能这样!” 云泽瞥她一眼。 “之前你跟秦九州刚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看见了,当时你手里还拿着半串糖葫芦,后来事情解决之后,你听到秦九州叫了客栈伙计准备酒菜,就干脆将那半串糖葫芦直接丢掉了。先不说你浪费东西这件事,我也懒得跟你计较这些,毕竟那串糖葫芦不是我花钱买的,当然肯定也不是你这个穷鬼泥腿子,所以就只有秦九州。但我很清楚,那家伙并没有那么多闲心,还能想到给你买串糖葫芦吃,所以肯定是你跟他要的,手段也应该跟刚才一样,如果他不肯给你买,你就撒泼打滚,说什么也不走。” 云泽冷笑一声。 “说实话,秦九州那家伙耐心确实不错,但我毕竟不是他,没那么多耐心陪你胡闹,更不会因为你胡闹一番就会心肠一软,如你所愿。因为我跟你那个断了一条手臂的母亲,可是同一类人,都是从俗世来的。” 闻言之后,鹿鸣立刻小脸惨白,眼神惶恐,下意识退了两步。 阮瓶儿眨了眨眼睛,这事儿她是知道的,之前还在南城的时候就已经从别人那里听说过,毕竟之前那段时间,约莫能有一两年左右,无论山上还是山下,到处都是关于云泽云大魔头的各种传言,就算不想去听,无意打探,也总会时不时地听到一些。 但阮瓶儿并不能理解云泽说的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云泽也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继续开口说道: “我没有那么多耐心,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之前的那种性子,就最好还是收敛一点儿,老老实实,乖乖听话,否则一旦把我惹烦了,我不能保证什么时候就会直接出手宰了你,或者一脚踹死你。当然如果你有本事的话,也可以尝试着动手杀我,前提是你做得到。” 云泽眼神冷漠。 “我只给你三次机会,可以允许你来杀我,三次过后,我就会直接宰了你,我也劝你最好别去指望到时候有谁能够救你,秦九州也拦不住。所以你最好还是考虑清楚了再动手,就三次。” 然后伸手指了指那条躺在极远处的半截衣袖。 “现在,把袖子捡回来,乖乖跟我走,或者你自己留在这里,是死是活,只凭自己本事。” 言罢,云泽便转身就走,顺便叫了一声有些目瞪口呆的阮瓶儿。 后者怔怔回神,神情复杂看着那个已经抬脚走出去的云大魔头,往常时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直到后来有关云大魔头的风波逐渐过去,才知晓,原来流言盛行,是与瑶光有关。可如今再看,当初那些有关云泽的流言,虽然有些言过于实,但魔头之名,还是没差。 秦九州早先可是说了的,要让这个小姑娘跟你练拳。 你带她修行,教她练拳,还要让她来杀自己? 阮瓶儿有些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他驯化那个小魔头的一种方式,还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阮瓶儿随后扭脸看向那个小魔头,意外发现,这个刚才还在胡搅蛮缠的家伙,虽然仍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却又不知为何,竟然真的乖乖走向那只已经断掉的衣袖,弯腰捡了起来,然后一边捂着额头伤口,一边闷不吭声跟了上去。 少女不傻,知道这里是临山城,山上修士多得比狗还不值钱,不是洮儿镇那种可以随便的地方,一个不太小心,就会丢了性命,真要不肯服软,自己留在这里,就这天气,出不了三天,那个将不远万里将自己从洮儿镇带来临山的秦姓读书人,就可以为自己收尸了。 鹿鸣心里恨透了这两人。 所以哪怕少女已经乖乖跟在云泽身后,也依然忍不住满心恶毒,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云泽忽然开口道: “如果你敢拿你手里的石头砸我,可以,但也要算一次。” 啪嗒一声。 少女扁了扁嘴巴,丢掉了刚才弯腰捡起那只衣袖时顺手捡来的石头,然后抬头看向那个趴在云泽肩膀上的黑瘦小丫头,腹诽不已。 长得又黑又瘦,这么丑,怎么就这么讨这家伙的喜欢? 少女有些想不明白。 寒风凛冽。 方才没有走出多远,鹿鸣就已经开始冷得瑟瑟发抖,有些后悔自己之前将衣袖给扯了下来的举动,如今就只能将衣袖套在手臂上,却也依然难免会在撕烂的地方有着缝隙,冬夜寒风,无孔不入,就沿着缝隙灌了进去,不光手臂热乎不起来,甚至就连身子也变得越来越凉。只是即便如此,少女依然死死咬紧了牙关,阴森目光落在安安稳稳走在前面的云泽身上,腹诽不已。 这些俗世出身的家伙,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铁石心肠,那家布匹成衣铺子的店家明明就已经被她闹醒了,之前还出门查看情况来着,既然已经醒了,短时间内肯定睡不着,那么生意人哪有生意上门还不做的道理?再者说了,一件新衣裳而已,能花几个钱,洮儿镇的那些布匹成衣铺子里,最贵的一件厚实一样,也才几颗碎金罢了,虽然自己没钱买不起,但你肯定有钱啊,你们这些山上修士,哪有几个穷困潦倒的? 穷文富武这四个字,少女早就听人说过,尤其黄土巷里的那些街坊邻居,隔不两天,就要念叨一遍,都说山上修士那是个儿顶个儿的腰缠万贯,手指缝里随随便便漏出几个子儿来,就能让他们一条巷子里的所有人全都过上好日子,偏偏就是不肯。 少女冻得牙齿打架,只能缩紧了脖子,抱紧自己,然后余出一只手来捏住衣袖撕裂之处,免得寒风继续灌入其中。 再走一段路。 少女已经没有心思继续暗地里骂人了,冻得不行,忽然加快了脚步,壮着胆子赶到云泽跟前,神色惨然。 “云大哥,师父,我叫你师父好不好,这鬼天气,真的很冷哎,扯烂了衣袖这件事儿,算我做得不对,但现在也已经救不回来了啊,都已经扯掉了,这冷风,嗖嗖地往里灌,而且你瞅瞅,我这鞋子也还破了洞,真的,不骗你,您老人家就行行好,给我买件新衣裳暂时穿上行不行?不买新衣裳,新鞋子也可以,真的,冻得脚疼,两条腿也是冰凉冰凉的,快要走不动路了。我身子骨很弱的,要是真的生病了,还得劳烦您老人家照顾我,得好几天才行,很麻烦的...” 她抬了抬脚,鞋子果然是真的破了一个洞,露出黑黢黢的脚趾头,还不忘抬了两下示意一番。 云泽皱了皱眉头,有些无奈,随后看向跟上前来的阮瓶儿。 后者会意,咧嘴一笑,手掌一拍气府所在之处,就立刻取了一套衣裳鞋子出来,交给鹿鸣。 千面郎君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易容之术,遁法反而在其次,身上理所当然带有各种不同的衣物,用来以作不时之需,之前虽然有意想要拿出来,但云泽没有发话,也就不敢自作主张,毕竟两人现在也是主仆关系,真要闹得关系僵硬,就无论对谁都不会很好。 只是令人颇为意外的,阮瓶儿取出的那套衣裳鞋子,竟与鹿鸣的身材十分相当,格外合适。云泽深深看她一眼,大概能够猜出,这位千面郎君的易容之术,应该并不仅仅只能更改容貌,甚至就连身材也能随着自己的心意做出改变,否则也就不会准备这些明显与她身材并不合适的衣裳鞋子。 倒是少女鹿鸣,没有在意这些,欢欢喜喜接了过去,然后扭头跑去旁边的隐蔽角落,将衣裳鞋子全部换上,一边抬起手臂用衣袖擦着脸上的血污泪痕,一边笑着走了出来。 刚换的新衣裳,就这么脏了。 阮瓶儿皱了皱眉头,一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就连柳瀅也张了张嘴,然后重新闭上,鼓着小脸有些不太高兴。 云泽指了指角落的方向。 “把你换下来的那件衣裳拿回来,还有袖子,一并带上。” 鹿鸣愣了一愣。 “为什么?” 云泽眼神一冷。 少女缩了缩脖子,立刻转身小跑着回去拿了衣裳和袖子,然后抬头看向云泽。 “鞋子还要不要?” 阮瓶儿叹了口气,代替云泽答道: “鞋子不用了,就算带回去也补不上。” 鹿鸣“哦”了一声,一脚踢开旁边挡了路的破旧鞋子,然后怀里抱着那件厚实衣裳和衣袖走了回来,眼神古怪。 “这件衣裳都已经扯掉袖子了,还不丢?” 柳瀅眨了眨眼睛。 “可以重新缝上呀,而且就算不缝上,也是可以穿的,就跟你之前那种穿法一样,比我以前穿的那件衣裳好多了。” 鹿鸣撇了撇嘴巴,根本不信。 柳瀅有些委屈。 “真的比我以前穿的那件衣裳好多了,我没说谎,只是后来遇见大哥哥了,才有这件新衣裳穿。不过之前那件衣裳我没丢掉,现在也还在鸦儿姐姐的房间里,你要是不信,回去之后我可以拿给你看,那件衣裳我穿了好几年哩...” 云泽默然,这件事他早就知道,鸦儿姑娘跟他说过一次,原本是要丢掉的,但小丫头有些舍不得,就自己跑去后山捡了回来,动手洗干净之后,便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弟子房的角落里,直到后来被鸦儿姑娘无意发现了那件衣裳,问了一声,才知道原来竟是小丫头觉得那件衣裳还能再穿两年,尤其到了夏天天热的时候,破破烂烂反而正好,穿着凉快,这才捡了回来。 云泽又看一眼旁边那个袖子上已经满是血污的洮儿镇少女,然后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不用理她。” 柳瀅撅起嘴巴,乖乖应了一声,趴在云泽肩膀上不再说话,只是大眼睛依然时不时地望向那个额头带伤的小姐姐。 后者神情阴狠,眼神冰冷,唇瓣不断开合,骂骂咧咧,却不出声,瞧见了那个黑瘦小丫头正看着自己,立刻瞪起眼睛,一阵龇牙咧嘴,吓得柳瀅慌忙将脸埋在云泽脖颈里面,许久才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偷偷看向那个要比自己好看了许多的少女,眼神怯怯。 鹿鸣扯起嘴角,啐了口唾沫。 小丫头越发觉得有些委屈。 之前我还帮你说话来着,怎么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阮瓶儿跟在最后面,将这一切全部收入眼中,看一眼那个乖乖趴在云泽肩膀上的黑瘦小丫头,再看一眼那个明明出身贫贱,却是个细皮嫩肉模样的鹿鸣,然后抬起双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 明明同样年纪不大,怎么这两个小姑娘之间就差了这么多? 所以确实不怪云泽在对待两个小姑娘的时候,态度竟然相差如此之大... 远处,客栈屋顶,秦九州双手负于身后,远远望着街道上渐行渐远的四人,满脸笑意。 黑衣小童悄无声息出现在其身侧,神情不善。 秦九州伸手指了指他们。 “恶人还需恶人磨,你来猜猜,云小子和鹿鸣,究竟谁磨谁?” 黑衣小童学着鹿鸣之前的模样,啐了口唾沫,落地之时,距离秦九州的脚掌只差半寸。 后者不予理会,反而笑意更盛。 “磨刀之时,刀锋锐利而渐短,厝石亦会光滑而渐小。此举此法,大善!” 第413章 白莲花 回到武山的时候,已经临近天亮,小丫头早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夜深人静,云泽不好直接去敲鸦儿姑娘的房门,便干脆将小丫头带回自己那间弟子房,将她搁在小狐狸身侧,临出门前,又不忘嘱咐一声,倘若小丫头醒来之后对它做了什么不太讨喜的举动,尽可能忍让一下,得到小狐狸的应允之后,这才放心出门。 同样已经困得不行的鹿鸣,与阮瓶儿两人,还在门口等着。 云泽抬头看了眼山顶方向,没见到老人姒庸的踪影,就只能带着两人一道上山,毕竟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这两人就要留在武山,虽然不必成为武山弟子,但总要打个招呼才行。 鹿鸣眼皮子打架,听到还要上山去跟主家说一声,立刻有些不太情愿,被云泽瞪了一眼之后,立刻强打精神,一阵嬉皮笑脸,乖乖跟上。 少女精力充沛,令人侧目,以至于云泽都开始有些怀疑秦九州带来的这个姑娘,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乡野小镇上的泥腿子,而是有着一定的不凡来历,要不怎么看着细皮嫩肉,实际上却是这么皮糙肉厚,哪怕挨了一脚之后摔得头破血流,也依然可以勉强保持神采奕奕,虽然不是精气神十足,可一旦强打精神之后,就至少也能保有八分。 莫不成是以前小偷小摸之类的事情做得多了,所以挨打受伤习惯了,才会如此? 云泽暗自摇头,没有继续深思下去,领着两人上山。 少女鹿鸣的修行天赋具体如何,云泽不会看,也不知道怎么看,但见过了老人姒庸之后,就会水落石出。 很快,云泽就带着两人在山崖边缘找见了正坐在那里看星星的武山山主,老人腰背佝偻,呼吸微弱而绵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少女鹿鸣瞧见之后,面露好奇之色,嘴里嘀咕一句“这人该不会是已经死了吧”,话音方落,就忽然瞧见老人仰面倒在地上伸了个懒腰,一身骨骼,尤其脊柱,噼里啪啦一阵作响,声音极大,好似滚地惊雷一般,让人悚然。 鹿鸣险些就被吓得跳起来,下意识叫了一声“爹呀”,连忙躲在云泽身后,战战兢兢,可怜巴巴。 “活,活了...” 云泽无奈摇头,挥手拍掉鹿鸣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掌,上前两步,与抬眼看来的老人姒庸四目相对。 后者立刻咧嘴一笑。 “又带了两个姑娘上山,你小子,女人缘倒是挺好。” 云泽扯起嘴角。 “一个是千面郎君,一个是秦九州硬塞给我的,你以为我很愿意?不过千面郎君确实还行,毕竟我的境况你也知道,瑶光、姚家、火氏,整天变着法儿的想杀我,就像这次秦九州替我跑了一趟东海之畔,路上就遇见了三个圣人的联手围杀之局,也多亏是秦九州帮我跑了这一趟,如果真要换成是我,可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被打成一滩肉泥了。” 云泽伸手将鹿鸣从自己身后拽了出来,少女战战兢兢,两腿忍不住地打着摆子,可怜兮兮,好不容易壮着胆子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老人,就忽然瞧见对方手掌一拍地面,立刻翻身而起,稳稳当当站了起来,又被吓得大叫一声,扭头就跑,一双小细腿倒腾得极快,却被云泽死死拽住了衣领,吓得少女连忙求饶,已经带上了哭腔,什么没骨气的话都能说得出来,并且还是脱口而出,就差跪下认爹了。 云泽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鹿鸣头上,少女一下子趴倒在地,一边用力捂着嘴巴掉眼泪,一边装死,嘴里还在念念叨叨说着“我死了,我死了,别吃我...”。 阮瓶儿抚额,老人有些忍俊不禁,一下子就被逗乐了。 云泽踢了鹿鸣一下,气笑道: “之前还没上山的时候不是骨头挺硬么,一个劲儿地在我后面比比划划,就差直接动手了,怎么这会儿就被吓成了这幅模样?” 少女满脸都是鼻涕泪水,睁开眼睛看了老人一眼,眨巴眨巴,确定了老人并非坊间传说的阴鬼邪祟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慌忙爬起身来,袖子在脸上用力一抹,瞪了云泽一眼,刚要说话,又忽然想起什么,小脸一白,讪讪一笑,然后转而看向老人姒庸,立刻变得气势汹汹,一弯腰,就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恶狠狠地指着老人。 “老不羞的东西,大半夜装鬼吓唬人,脑子有病吧你!信不信老娘一石头就能将你那颗白毛儿脑袋砸得稀烂!还笑,还笑,真以为老娘不敢?!” 鹿鸣作势要砸。 云泽眼神一冷。 虽然没能亲眼瞧见,但少女却是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当即气焰全消,眼神怯怯看向云泽,然后乖乖丢掉了手里的石头,低着头站在那里。 老人面露意外之色。 “小丫头,直觉倒是相当敏锐,应该是先天神识不差,虽然天赋算不上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勉强能够摸着天之骄子那些人的门槛了,是个练剑的胚子。” 评价不低,但也不高。 且不说鹿鸣只是勉强能够摸着天之骄子那些人的门槛,便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在北中学府这种地方,也就只能拍在最末等,但云泽依然觉得有些意外,毕竟按照秦九州的说法,鹿鸣就只是他在远行东海路上遇见的一个泥腿子,父母二人又是出身俗世,能有如此天赋,实在是极为难得了。 倒是少女闻言之后,忽然觉得这个装神弄鬼的怪老头儿顺眼了许多,立刻趾高气昂,得意洋洋地抬起小脑袋,像只斗胜了的大公鸡。 “你这老头儿,虽然长得挺丑,但眼光还是不赖的嘛!我就说那个姓秦的家伙怎么非得带我离开洮儿镇,原来是相中了我的天赋,舍不得撒手。天之骄子?就是天才喽?哎,姓云...的...师父,你是不是天之骄子?有没有我厉害?” 少女满脸得瑟,全然没有注意到老人难看的脸色。 阮瓶儿冲着老人讪讪一笑,伸手拉过鹿鸣,耐着性子小声解释: “少说两句吧我的小姑奶奶,天之骄子这种天赋,在这里没什么好得瑟的,你师父更是凤毛麟角那样的人物,比你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呢。我跟你说句难听的,但咱们得提前说好,不许生气,像你这样的天赋,如果不是你师父把你领过来的,在这地方,也就只能端端盘子扫扫地...” 少女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老人姒庸微微挑眉,面露意外之色,向云泽问道: “她喊你师父?” 云泽无奈点头。 “秦九州去东海路上捡来的,硬塞给我了。” 闻言之后,老人深深看了少女一眼。 鹿鸣正与阮瓶儿争得面红耳赤,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天赋就只配在这儿端端盘子扫扫地,方才争辩没几句,她就直接盖棺定论,指着阮瓶儿的鼻子呵斥道: “你就是嫉妒我的天赋太厉害,怕我练拳之后欺负你,所以才会故意这么说,你这女人,真是恶毒!告诉你,今儿个这个梁子咱们算是结下了,等我练了拳,厉害了以后,不把你那张嘴给你扯烂,老娘就不得好死,让人砍成八段!” 阮瓶儿瞪大眼睛,气得胸脯一阵起伏,干脆不再理她。 老人皱了皱眉头,然后深深看了云泽一眼,若有所思。 云泽开口道: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们两个需要住在山上。” 老人回过神来,笑着点头。 “可以,反正山上那些弟子房空着也是空着,多住两个人罢了,之后我会跟四位府主那边说一声,不碍事儿。” 老人指了指阮瓶儿。 “千面郎君的事,我听说过,所以她的身份有些麻烦,给我个名字,然后给她想一个比较合适的来历,也能方便我去四位府主那边打招呼的时候有个说法,不会轻易暴露。” 云泽想了想,径开口道: “名字的话,还是阮瓶儿,至于来历,就说她是我之前还在洞明圣地辖下地界,远行八千里时认识的朋友好了,现在过来投奔我,身上没钱,也没个住处,这才被我带上武山。” 老人轻轻点头。 “可以。” 然后看向阮瓶儿。 “云小子方才说的这些,你也要记下,四位府主那位问题不大,但怕的就是有人会借此次机会惹是生非,所以你们之后最好还是商量一下更加具体的细节,像是具体出身何处,在什么位置,家里有些什么人,何时出发,途中所遇,何时赶到,尽可能不要留有什么疏漏,否则一旦被人抓到机会,尤其千面郎君的身份一旦泄露,各种麻烦,就会接踵而至。” 阮瓶儿认真点头。 云泽倒是不太放在心上。 “还有什么是被瑶光、姚家和火氏他们更麻烦的?” 老人一滞,摇头苦笑。 “你也真是债多不压身,但尽可能少些麻烦,总比多些麻烦强得多。” 云泽不置可否。 阮瓶儿与少女鹿鸣入住武山一事,可以暂且告一段落,接下来的繁琐,也不需要云泽多费心思,反正老人姒庸已经答应下来,对其而言,不算大事,所以云泽在与老人闲聊了片刻之后,就直接带着两人下山离开。 阮瓶儿本身就是炼精化炁境修士,三五天不眠不休,没有大碍,但少女鹿鸣却是在度过了最初的满心得意之后,逐渐变得百无聊赖,已经困得几乎睁不开眼。所以下山之时,鹿鸣好几次闭着眼走路,都险些一脚踩空,直接打从山上翻滚下去,好在是阮瓶儿不计前嫌,几次伸手将她拉了回来,这才只是有惊无险。 云泽对于这些,置若罔闻。 下山也敢闭着眼走路,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倒不如不去救她,摔过一次,哪怕断了几根骨头也无妨,只要能够长点儿记性,就比什么都强。 哪像现在,少女不但不曾心怀感激,还对阮瓶儿伸手触碰自己一事感到极为嫌弃,显然是之前阮瓶儿说她这种天赋,在北中学府只能端端盘子扫扫地这件事还没彻底过去。 阮瓶儿对此苦笑不已。 直到下山回到弟子房附近的时候,已经临近天明,项威不知何时已经出门,正在空地上练剑,风声呼啸,辗转不休,瞧见了云泽与其身后的鹿鸣和阮瓶儿两人,也只是动作微微一滞,点了点头,打过招呼之后,就心无旁骛,继续练剑。 鸦儿姑娘恰好出门,见到云泽之后,眼神询问。 云泽指了指自己那间弟子房,以作示意,鸦儿姑娘立刻领会,走过去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瞧了一眼床上睡得正香的柳瀅,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然后来到云泽跟前,有些不满。 “柳瀅现在多大年纪,什么个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也就是这段时间能够吃饱喝足,这才长得高了一些,但也经不起什么折腾。以后再有事情要做的时候,还是将她留在山上吧,更何况她本来就是跟我一起睡,我可以帮你照顾她。” 云泽哑然失笑,没有开口解释什么,只得点头应下。 鸦儿姑娘这才瞥了阮瓶儿与鹿鸣一眼,不再多说,走到空地另一边开始练剑。 鹿鸣终于精神起来,瞪大双眼望着正在练剑的两人,眸光灿灿。 之前山顶上的那个怪老头儿方才说过,她可是个练剑的胚子。一念所及,少女就立刻将睡觉亦是抛之脑后,兴致勃勃并拢双指跟着一起比划起来,方才晃了没有两下,就左脚绊住右脚,一下子趴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出乎意料的,少女没有闹性子,反而迅速爬起身来,继续跟着胡乱比划,嘴里嘿嘿哈哈个不停。 云泽没有理她,瞧见了前后脚出门的钟乞游与卢取,远远点头,打过招呼。卢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颇为好奇地看了云泽身旁一大一小两人一眼,之后就笑着点头,道了声“早”,跟着手掌一翻,钢枪便沿着手腕旋转起来,缓步而出,继续每天“游山玩水”的修行。倒是钟乞游,眼神古怪,着重看了一眼阮瓶儿,然后扯起嘴角,意味深长地冲着云泽比了一个大拇指,这才转身去往那座巨大石锥,继续迎着罡风砥砺武道意境。 云泽摇头叹气,没去理会钟乞游究竟误会了什么,叫了还在嘿嘿哈哈的鹿鸣一声,就带着两人去往旁边那些尚且无人居住的弟子房,让她二人随意挑选。 阮瓶儿选了卢取隔壁的那间弟子房,颇为随意,就近而已,再往里便是钟乞游、项威与云泽如今的住处,倒是少女鹿鸣,非得跑去最高处,到了之后这才借着星光瞧见,原来这间弟子房已经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就只能委曲求全,重新走了下来,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下左右全都没人。只是进去之后,少女很快就又满脸嫌弃地跑了出来,原来是这间弟子房已经太久无人居住,里面的床铺桌椅早就已经积满了灰尘,少女又不太愿意亲自动手重新打扫,便从高往低,依次看过,始终觉得不够满意,就干脆想要住进云泽也或那位练剑姐姐的房间里,却被云泽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所以鹿鸣最终还是选了吴麟子旁边那间稍微干净一些的,至少不会随随便便走个两三步,就会带起满屋灰尘。 只是瞧着少女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阮瓶儿还是心软了一些,主动请缨,过去帮忙打扫房间,鹿鸣立刻一改之前凶巴巴的模样,满脸喜色,带着阮瓶儿一起去了自己房间。 云泽扯了扯嘴角,没去理会,抬头瞧了眼天色,见着东方已经渐亮,就干脆不再修炼混元桩功,随便找了个空地,开始练拳。 约莫一炷香后,阮瓶儿这才打从鹿鸣的房间走出。 身后立刻传来砰的一声。 阮瓶儿被吓了一跳,回头瞧见房门紧闭,当即哑然,随后苦笑不已,却也没有太过计较这件事,转身往下走去。 云泽就在弟子房附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所以自当阮瓶儿途径附近之时,云泽就忽然开口说道: “你最好还是少去管她,那家伙,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记吃不记打。” 阮瓶儿脚步一顿,闻言之后轻轻摇头。 “其实她还是挺可怜的,被人当成...粮食,才会把她生下来,所以她以前的时候肯定过得不是很好,要不秦大少爷也就不会把她带过来了。” 云泽深深看她一眼,嗤笑道: “你还真是一朵白莲花,怎么之前对付我的时候没想过大发慈悲?” 阮瓶儿神情一滞,当然能够听出云泽言语之间的讥讽之意,却也只能尴尬一笑,红着脸小声争辩道: “你跟她,又不一样,你是修士,她才只是凡人,而且年纪还小...再者说了,我也只是答应姚家帮他们寻找机会而已,而且之前我又不是没帮你,是你自己不接受...” 云泽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动作一转,继续练拳。 第414章 打磨 正午。 小丫头柳瀅一觉睡醒,已经过了每天用来读书的时间,有些不太开心,坐在床铺上,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眼神怔怔望着桌上高高堆起的一摞书本,板板整整,然后忽然抖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统共一十二部小说话本,小丫头已经读了一半还多,速度很快,虽然不是一目十行,但也差不多一眼过去能有八九行。有一件事是除了柳瀅之外的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便是这位黑黑瘦瘦的小丫头,能够轻而易举做到过目不忘,可能是与武道天眼有关,也或天生就有这种本事,所以哪怕看书极快,也依然能够清清楚楚记得书本内容,不会看过就忘。 但故事内容之外的深意以及处世之道,却还需要细细揣摩。 小丫头轻轻哈出一口热气,打在捧于面前的双手手掌,然后用力搓了两下,扭头看一眼旁边依然睡得正香的小狐狸,眼眸明亮,满是喜爱之色,下意识想要伸手摸一摸它的雪白毛发。 只是一旦想起上一次自己靠近过去,原本睡的正香的小狐狸就忽然睁开眼睛,眼神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只要她敢伸手,下一瞬间,就会立刻丢掉这只手一般,小丫头便立刻掐灭了刚刚升起的念头,然后小心翼翼挪着身子,下了床铺,就这么趴在床铺边缘,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只身体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的雪白狐狸。 小狐狸通体雪白,除了眉心有着一点红之外,便再无杂色。 柳瀅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小狐狸的眉心一点红有些眼熟,像极了昨晚阮瓶儿立下道心血誓之时,手指重重一点之后留下的朱砂色花钿纹。 但这种感觉也才刚刚生出,就被小丫头晃了晃脑袋彻底丢掉。 肚子忽然传出一阵咕咕噜噜的声响。 柳瀅脸颊一红,连忙起身。 武山不同于其他四山,但其实原本也是有着伙房饭堂在的,只是因为老人姒庸的不务正业,导致武山弟子一直以来数量极少,实在是不好继续维持下去,便在坚持了两年之后,就直接遣散了武山上的那些伙夫,任凭武山弟子自己动手。再到后来,学府方面又忽然发现,哪怕武山依然留着伙房饭堂没有拆除,武山上有且仅有的那些学员弟子,也很少有人愿意浪费时间亲自动手做饭炒菜,便至今日,荒废已久。 如今的武山弟子,也不爱用伙房饭堂,往往都是到了饭点的时候,就走一趟中央主峰,或是干脆留在那边的饭堂解决餐食果腹的问题,或是打包回来,随随便便对付两口,能够填饱肚子即可,之后就抓紧时间继续修炼。 北中学府的学员弟子,天赋最差,也能轮得到天之骄子一说,哪有几个愿意因为这些琐事浪费时间? 因而会有这种情况,也是理所当然。 云泽与柳瀅的餐食,往往都是鸦儿姑娘也或项威打包带回,偶尔云泽也会自己走一趟中央主峰,尽管因为恐高的原因,想要走过铁索横桥有些麻烦,每次都要以雷光幻象之法蒙蔽双眼才能安心,但总不好每次都要麻烦鸦儿姑娘与项威。 小人情,也是人情。 今儿个临近午膳饭点之时,云泽就已经早早动身,前往中央主峰,打包了许多酒菜回来,连同项威与鸦儿姑娘的两份一起,回来之后,就先将他们的那些送过去,之后便返回自己那间弟子房,甫一开门,就恰好撞见了正要出门的柳瀅,小丫头脸蛋红红,肚子饿得咕咕叫,被人撞见之后,脸颊更红,连同耳垂脖颈,也被染上一片红霞。 云泽哑然失笑,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将其中绝大多数的酒菜留下,然后拎了两袋大米饭,一袋腌黄瓜,转身离开。 不多时,阮瓶儿就被云泽叫了过来,陪着小丫头一起吃饭,而云泽则是继续往上,在吴麟子隔壁的弟子房门前止步,抬手敲门。 没多久,屋里就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云泽权当没有听到,继续敲门。 又过片刻,屋里忽然传来一道颇为烦躁的哼声,之后才是悉悉索索的穿衣穿鞋声。等到房门打开,少女鹿鸣就气鼓鼓地站在那里,眼神不善地盯着云泽,咬牙切齿。 “敲敲敲,报丧呢你!” 云泽神情漠然,抬起空余的那只手,拇指抵住弯曲食指,咚的一下弹在鹿鸣的脑门上,用力虽然不大,但鹿鸣却也脑袋一仰,跌跌撞撞后退两步,险些摔倒在地,跟着就捂住额头蹲在地上一阵猛搓,嘴里骂骂咧咧,眼眶里已经积满了泪水。 云泽信步而入,将大米饭与腌黄瓜搁在桌上。 房间确实还是挺干净的,毕竟不是鹿鸣自己打扫,而是阮瓶儿帮忙清理,所以肯定还是可以看得过去的,至于清扫途中,阮瓶儿闷头干活的时候,鹿鸣究竟在做什么,是否挑挑捡捡,云泽懒得理会,毕竟这两人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都有些拎不清好赖,何必多说多做。 云泽扯了扯嘴角,搬了张条凳在桌旁坐下。 “吃饭。” 鹿鸣这才红着眼眶站起身来,一只手捂着通红的额头,拎了条板凳乖乖坐下,然后就瞧见了云泽抬手丢来的一袋大米饭,以及摆在桌子中间的腌黄瓜。 少女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然后猛地站了起来,气冲冲地盯着云泽,见到对方并不理会自己,就一巴掌扫飞了面前的大米饭和筷子。 云泽这才抬眼看来。 鹿鸣继续瞪眼,腹诽不已,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山上修士都是个儿顶个儿的有钱呐,巷子里的街坊邻居一天念叨八百遍,都说你们这些山上修士每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液,花钱更是大手大脚,就是那种山上修士才有资格使用的玉钱,一枚就能顶得上几百几千碎金子,随随便便买点儿什么东西,都能一下子花出去几百几千枚玉钱,现在就吃这种东西?大米饭,腌黄瓜?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事儿,就抠抠搜搜不肯花钱,这不欺负人呢不是?就这些东西,还不如黄土巷子里那些人吃平日里吃的鱼干哩,那东西起码还是个荤腥来着。 少女一阵磨牙,咯咯作响。 两人僵持了片刻,云泽最后撂下一句“爱吃不吃”,就夹了一根腌黄瓜过来,一口米饭一口黄瓜,下筷如飞。 鹿鸣看得心烦,干脆扭头出门。 午膳饭时,人烟寥寥,除了那个山上山下来回走动的卢取之外,就只有一门心思全在递拳上的吴麟子还在用心修炼。少女鹿鸣动身往下走,来到弟子房前的空地上,目光看向已经迅速解决了午膳一事,继续来到空地练剑的项威。 大剑镇狱,大如门板。 鹿鸣找了一个靠近山崖的地方坐了下来,望着正在练剑的项威,满脸好奇之色,总以为那把看着吓人的大剑,其实应该没有很重,要不这黝黑少年怎么能够舞得如此轻松? 所以看了片刻之后,鹿鸣就忽然起身小跑过去。 项威眼角瞥见,及时收住挥剑动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少女鹿鸣只是凡夫俗子,还未修行,项威当然能够看得出来,倘若这一剑真要挥斩下去,虽然不会真正触碰鹿鸣,但大剑毕竟声势浩大,倘若不是及时收住挥剑动作,仅凭剑刃斩过之后带起的剑风,也足够让这少女落得重伤垂死之境。 不知者无畏,实在是胆大包天。 项威有些无奈。 只是鹿鸣依然不觉得自己莽莽撞撞靠近过来有什么不妥之处,小跑来到近前之后,有些气喘,瞪大了眼睛盯着那把黝黑大剑,毫不客气伸出手。 “给我试试?” 项威眉关紧蹙,深深看了少女一眼,确认她是不知规矩,不懂道理之后,这才放松眉关,轻轻摇头。 “不行。” 说完,他便手腕一震,大剑立刻推出一阵疾风,吹得鹿鸣跌跌撞撞后退出去,吃了满嘴的泥沙,跟着就听到那黝黑少年说了一句“不想死的话,就别再随便靠近了”,少女吐了几口唾沫,又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满面怒容。 “装神弄鬼,呸!什么玩意儿!” 鹿鸣嘴里一阵骂骂咧咧,扭头便瞧见那位一袭黑衣的横剑女子走出弟子房,之后就在空地另一边站定,一只手搭在腰后黑剑上,微微下压,也便导致原本横于腰后的那把长剑,略微有些向着前下方倾斜,之后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但其周身却有阵阵疾风呼啸之声,一道道剑斩痕迹,莫名其妙出现在脚下四周地面上,带起烟沙滚滚。 与早间所见,截然不同。 鹿鸣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片刻,仍是看不出什么具体门道,皱了皱眉头,扯起嘴角,又吐了一口唾沫出来。 “又是一个装神弄鬼的!你们这些山上修士,一个个的怎么都是这幅德行,是知道我天赋极佳,怕被我学了你们的剑术,这才故意装模作样吧?嘿,有意思,我还就不信你们真能天天防着我,等老娘以后练了拳,练了剑,本事够大了,就将你们这些整天装神弄鬼的家伙,一个个剁成两半!” 少女眼神阴狠,嘀嘀咕咕骂了许久,最后垂头丧气坐在那里。 肚子饿得咕咕叫。 然后一阵左顾右盼,忽然站起身来,一路小跑着往山下而去,路上顺手捡了一根树枝当作行山杖,走了许久才终于找见通往后山林中的小路,便自己摸索过去。 武山所谓的后山,其实就是因为弟子数量太过稀少,长久以来人迹罕至,从而逐渐形成的一片野林,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两汪被武山弟子当作浴池的池潭,由山中活水而来,汇聚两处,最终沿着山势缓缓流淌而下,离开武山大阵笼罩的范围之后,便会因为天上罡风终年不休,以及大阵之外的另一座小阵,导致那些离开武山的水流会从山底一条溶洞重新返回武山当中,所以常年循环不止,并且格外清冽。 但在鹿鸣看来,应该不会那么简单。 市井坊间最是广为流传的小说话本,尤其那些有关山上修士的小说话本,总会有个后山禁地奇遇天大机缘的情节,不是住着个隐世不出的厉害老头儿,就是生长了什么绝世异果,只有一两本书提到过,可能是假的,但几乎每部小说话本都有的情节,就总该会是真的吧? 少女虽然不识字,不读书,但也已经不止一次听人说过这些,洮儿镇大大小小的少年少女同龄人,哪个不是整天梦寐以求,有朝一日能够被人相中,带去山上,然后就定要走一遭后山,说不好就会得到什么意外收获。当然这种事情也就只是想想罢了,毕竟修行一事,很看根骨天赋,再就是他们这些出身寻常市井坊间的小人物,倘若没有足够的运气,就几乎此生无望修行一事。 可其他人没有这种运气,自己有啊! 少女兴奋不已,但又很快心中劝告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偷偷摸摸抬头瞧了一眼山顶方向,再回头看看,确认没有谁发现自己正往后山“禁地”而去,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兴致勃勃小跑出发,路上不慎跌了个跟头,摔得四仰八叉,也依然不恼,爬起身来之后就继续沿着山路往山后小跑出去。 等到远远瞧见了一片树叶落尽的林子,少女眸光灿灿,喜笑颜开,脚下动作更加敏捷了许多,一头钻入其中,仰着头到处乱看,生怕自己错过了那场不知何时就会忽然出现的天大机缘。 山前。 鸦儿姑娘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周身剑气呼啸,当即一滞,随后凭空消散,这才睁开双眼,看向已经迅速解决了午膳问题,正由高处缓步而下的云泽。 略作沉默之后,鸦儿姑娘忽然开口道: “你今早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去后山了。”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洗澡?” 鸦儿姑娘微微摇头,然后嘴角一勾,露出了些许笑意。 “应该是小说话本看多了。” 云泽一愣,旋即哑然失笑。 寻常市井坊间的小说话本,他也看过,并且对于后山禁地奇遇天大机缘的情节记忆尤深,不是因为朝思暮想着能有这么一遭,而是太多有关此类的小说话本,都有这么一段大同小异的情节,看过的次数太多,自然也就记得清楚。 只是鹿鸣这种性子竟然读过书,才是最让人感到意外的地方。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混迹在市井坊间之时,听人说的。 云泽没太在意这些,与鸦儿姑娘闲聊片刻,又听项威说了鹿鸣之前莽撞靠近一事,尽管项威已经尽可能措词婉转了,但也依然能够听得出他在言语之间有些不太高兴。 至于鹿鸣躲在远处的骂骂咧咧,项威与鸦儿姑娘谁都没有开口提及。 云泽有些无奈,只能点头,表示之后会跟鹿鸣严肃说一下,之后才回去自己那间弟子房。 阮瓶儿与柳瀅已经吃饱喝足,小丫头正欲出门练拳,阮瓶儿则是抬手虚按一下,满桌狼藉,就立刻化作飞灰,再抬手一指,就顺着窗户全部飘飞出去。 瞧见云泽之后,柳瀅立刻笑呵呵迎了上来,一下子扑在云泽怀里,两人说笑一阵,云泽这才放了小丫头出门练拳。阮瓶儿对于修炼一事,似乎并不上心,当然也跟她的修行之法比较特殊有关。对于此事,云泽并不知晓,同时也是懒得理会,只是留了一枚灵光玉钱给她,言说从此往后的吃食问题,就让她自己解决,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事,云泽出门练拳,阮瓶儿也回去自己的那间弟子房,躲在里面不再出门,至于具体做了什么,就无从知晓。 临近黄昏日落,云泽照旧带着小丫头下山前往磨刀崖,两个时辰之后,这才返回。 少女鹿鸣正惨兮兮地坐在云泽那间弟子房的门槛上,头发乱糟糟的,发丝之间夹着两片枯叶,一根枯枝,就连身上那件昨晚方才换上的崭新的衣裳,也已经破破烂烂,浑身上下都是泥土血迹,身上不少地方带着伤痕,也不知是在后山具体经历了什么,竟然落到这般凄惨的模样。 额头伤口已经重新撕裂。 见到云泽之后,鹿鸣眼神一沉,立刻跳了起来。 “屋里的那只狐狸是你养的吧,它是什么狗东西,怎么动不动就打人的,瞧瞧,我这才刚刚换了没有一天的新衣裳,就是被那蠢狐狸给撕成了这幅模样,还有这儿,这儿,看看,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都给我抓破皮了!我不管,它是你养的,你得赔我一件新衣裳,还有新靴子,我可是被你给带上山来的,你得负责!” 云泽微微挑眉,还没说话,小丫头就已经眨了眨眼睛,悄悄挪动脚步躲在云泽身后,怯怯开口道: “鹿姐姐,你这是在哪里摔得吧,头上还带着树叶呢...” 闻言之后,鹿鸣当即神情一滞,张了张嘴吧,嗫嚅许久,破天荒的有些脸红。 之所以变成这幅模样,当然跟房间里的那只小狐狸无关,而是鹿鸣在后山寻找那所谓的天大机缘之时,因为一直都在左顾右盼,就不小心一脚踩空,从一个极高的地方直接滚了下去,不光这件昨晚刚刚换上的新衣裳被山林中许多勾勾刺刺划得破破烂烂,并且浑身上下酸疼不已,以至于少女后来放弃了寻找那所谓的天大机缘,回来的路上,一直都是又瘸又拐。 至于房间里的那只小狐狸。 鹿鸣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确实觉得好看喜欢,就想要上前摸一摸它的雪白毛发,至于是不是还有其他想法,就不得而知,但不等鹿鸣真正靠近,那只看似正在酣睡不醒的小狐狸就忽然睁开了眼睛,迥异于寻常狐狸的眼眸冰冷森然,吓得鹿鸣立刻后退多远,再也没敢靠近过去,这才一直坐在弟子房的门槛上,偶尔还要小心翼翼回头看一眼,生怕那只看似无害的小狐狸不讲武德,会从背后突然发难,将她咬上一口。 以前还在洮儿镇的时候,鹿鸣就曾被一条家狗撵过,跑了约莫能有六七里地,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狗咬的下场,所幸当时还有镇子上的大人从旁经过,这才将那疯了一样的家狗撵走,将她救了下来,这件事也让鹿鸣至今都是记忆犹新,毕竟那一口下去,还是很疼的,但害怕倒也不至于,因为那件事之后没过两天,那条咬了她一口的家狗,就被少女偷偷摸摸拿着转头砸死了,然后美美地吃了一顿烤狗肉。 味道真真是极好,就像镇子上那些有学问的人说的,什么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什么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最有学问的还是镇子上学塾里的那位老先生,听到这些之后,补了一句,叫做冬至御寒狗肉煲,五仙风雨乐逍遥。 因为一顿烤狗肉,少女全都记在了心里。 至于狐狸肉... 少女没吃过,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滋味儿,也从来没听别人说起过,可能是不太好吃,所以少女确实兴趣不大,但那白绒绒的毛皮,应该相当暖和。 只可惜,被那黑瘦小丫头拆穿了自己。 鹿鸣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柳瀅,一阵龇牙咧嘴。 “就你眼尖!” 小丫头往云泽身后缩了缩,哪怕已经练了拳,成了修士,也依然有些害怕那个神情阴鸷的少女。 云泽伸手揉了揉柳瀅的脑袋,瞥一眼鹿鸣,后者立刻神情一凛。 然后云泽就注意到桌子上的书本似乎被人翻动过,摆得歪七扭八,当即眉头一皱,嗓音轻柔与柳瀅说了一声,让她去找她的鸦儿姐姐,等到小丫头离开之后,这才冷着脸步入房中。 桌上的一十二部小说话本,顺序错乱,好在是没有什么损坏。 云泽逐一检查过,确认无疑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些书,以后不许乱动。” 鹿鸣依然站在门口附近,闻言如此,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 “什么呀?” 云泽一边将书重新整理了顺序,摆放整齐,一边开口道: “再有下次,我会让你比现在还惨。” 少女张了张嘴,气得胸脯一阵起伏,只是看着云泽不似说笑的模样,那些污言秽语虽然已经到了嘴边,但还是重新咽了回去。 山上仙人了不起?真就拿我们这些泥腿子当狗看呗? 鹿鸣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瞧见云泽忽然抬头看来,立刻摆出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满口答应下来,保证不会再去乱动这些无聊书本,还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许是用力用大了,少女一口气不顺,猛地咳了几声。 跟着肚子里就传来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 少女捂着肚子重新坐在门槛上,神色惨然。 “师父,咱们啥时候吃饭呐,我早上没吃,中午没吃,下午又在外面跑了那么久,真已经饿得不行了...” 云泽整理好了书本,看一眼趴在床铺上貌似酣睡正香的小狐狸,瞧见它没有任何想要起身的意向,想了想,就朝着门外走出去。 “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少女立刻喜笑颜开,猛地跳了起来,然后“哎呦”一声,捂着肋下小脸紧绷,疼得差点儿哭出来,泪光莹莹,就在眼眶里打转,掉不出来。云泽看了一眼,能够通过那些衣裳破烂之处,瞧见她的身上好多地方都满布青肿,显然是之前在后山时摔得不轻,这会儿动作打了,扯到了伤势,难免疼痛。 云泽没有理会,径走出去。 少女鬼鬼祟祟斜着眼睛看向云泽,见他始终无动于衷,立刻扯起嘴角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原本还想卖一卖惨,也好换件新衣裳穿,毕竟这件衣裳已经这么破破烂烂了,四面漏风,虽然山上因为有着大阵庇护,并无罡风,但也绝不暖和,而且这么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以前还在洮儿镇的时候不觉得,毕竟大家穿得都不怎么好,但在这边山上,却是一个更比一个光鲜亮丽,自己再穿成这幅模样,不丢人吗? 少女一瘸一拐跟了上去,低着头,揣摩了半天的腹稿,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收敛性子,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那姓云的给自己一件新衣裳穿,之后才强忍着身体不适快步跟上,从侧面弯着腰露出一张惨兮兮的小脸。 “师父,你可是我师父哎,瞧瞧我现在穿的这是什么样子嘛,这儿破了,还有这儿,这儿也是,我冷不冷的没关系,主要还是您老人家,就我这幅模样,带出去肯定很丢人的...” 云泽目不斜视,神情冷淡,不等少女说完,就开口打断道: “闭嘴。” 鹿鸣神情一滞,原本还有些不肯放弃,直到云泽冷冰冰地瞥她一眼,就立刻重新站直了身子,神情板正,不敢多说,乖乖跟在一旁。 至于心里又在怎么骂人,云泽不管,也懒得理会。 倘若真要在意这些,只怕出不多久,云泽就要被烦得忍无可忍,直接一脚将她踹死在这武山上,至于秦九州那里又该怎么交代,之后再说,实在不行就只能搬出孟三娘来压一压他,总会有过去的一天。 两人此后再也无话。 过了铁索横桥之后,登山途中,云泽也不着急,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就站在原地等着落在下面的鹿鸣。值得一提的是,中央主峰的学府大阵,对于这截山路的气候能够起到很大程度的掌控之用,而在当初学府考核之时,这截山路风雪连天的景象,其实也是学府设下的第一道门槛,目的就是为了剔除那些修为境界有所不足的学员,而在学府考核过去之后,就不必继续放任罡风吹拂,所以哪怕鹿鸣还未修行,也大可放心行走这段山路。 只是山势较高,山路陡峭,少女下午方才狠狠摔了一跤,正是浑身酸疼的时候,再加上一整天没能吃到一口东西,如今再走这段山路,方才没出多久,就已经叫苦连天。 云泽就安静站在更高处,闭目养神。 少女满脸凄然,这回可不是作假,累得气喘吁吁,弯腰拄膝喘了片刻,抬头看一眼那个铁石心肠的家伙,竟然还是无动于衷,差点儿就要气得哭出来,但也咬一咬牙,继续跟上。 没办法,不上山就没有饭吃。 之前抬头瞧见这条山顶几乎已经可以说是远在天边的山路之后,鹿鸣就已经打了退堂鼓,然后那个姓云的就撂下这么一句话,气得鹿鸣心里一阵骂娘。但今儿个已经一整天没吃一口东西了,之前还在后山的时候,就差点儿饿得啃树皮,毕竟以前还在洮儿镇的时候都没这么饿过,随便翻一翻墙,总能找见几口吃的,一整天吃不到东西,这还真是头一遭,所以临到末了,鹿鸣就尝试着咬了一口,差点儿没把牙给硌掉,好在是之后遇见了一条山间溪流,喝了几口山泉水,这才才勉强垫一垫肚子。 水饱也是饱,就是不抗饿。 所以哪怕这条山路再远再高再难走,也得坚持走下去才行。 再到后来,少女实在累得不行,就干脆趴在山路阶梯上,手脚并用往上爬。 山上山下,偶尔也会有些学员来来往往,瞧见了山路上手脚并用累得直吐舌头的鹿鸣之后,大多神情古怪,想不通北中学府怎么忽然多了这么一个脏兮兮的凡人少女,然后抬头再看,就瞧见了缓步走在前方的云泽。 中央主峰也好,其他四山也罢,谁不知道这个姓云的虽然早就没了爹,但也依然靠山极多,且不说学府考核之时就出手斩了一位学府府主,让赢家不得不吃了这个闷亏的席秋阳,就只是灵山上的徐老道与姜慈,以及主峰上的那位姜家太上,就足够震慑许多人。除此之外,徐老道门下的两个弟子,也与云泽私交不差,陆家平本事不大,无关紧要,但那个名叫罗元明的大光头,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狠人,如果不是因为懒得大费周章,年级榜上,姬家麟子未必能够稳居第二,赢家麟女也未必能够稳居第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只擅与人分生死,不擅与人分高下的景博文景大公子。 所以如今的云泽虽然修为境界不算很高,十二桥境巅峰罢了,但也依然没有多少人愿意触他霉头。所以来来往往许多学府中的弟子学员,绝大多数都对那个一边手脚并用,一边叫苦不迭的少女视而不见,匆匆赶路。 有些人脚尖一点,就能远行十几丈甚至几十丈,看得少女满眼艳羡。 好不容易追上了云泽,少女一下子趴在阶梯上,然后翻过身来,坐在上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双腿止不住地打摆子。 鹿鸣知道云泽不会可怜自己,就没有再开口哀求什么,只是瞧着一个又一个衣着华贵的学府弟子从旁经过,之前还是悠哉悠哉,到了自己两人附近时,就忽然脸色微微一变,虽然不太明显,但少女看得出来,之后他们就加紧脚步,如避虎蛇一般,迅速远离。 鹿鸣面露好奇之色。 “师父,怎么好像他们都很怕你?” 云泽难得没有舍她而去,而是依然站在一旁,闻言之后,眼神揶揄看向旁边一个恰好途径此间的四年老生。云泽记性不差,认得出来这人曾是仲秋的一众追随者之一,自然不会客气什么,而后者则是脸色一沉,冷哼一声,脚尖轻轻一点,身形就迅速掠出十数丈。 云泽没有理他,而是眼帘微垂,悄然释放出些许自身掩藏起来的杀气与戾气。 鹿鸣忽然激灵灵一颤,猛然抬头看向云泽,被吓得小脸雪白,浑身冷汗,身子一软就差点儿顺着山路滚下去,好险是被重新收敛了一身杀气与戾气的云泽伸手拽住了衣领,重新将她搁在阶梯上,少女这才捡回一条命。 云泽笑着问道: “现在知道了?” 少女连连点头,忽然回过神来,赶忙挪开目光。 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凡人见鬼,鱼虾见龙,更像万丈高山崩于眼前,大石滚滚,天翻地覆。 这种经历,对于少女而言还是生平头一遭。 所以哪怕云泽此间已经收敛了一身杀气与戾气,鹿鸣仍是忍不住感到阵阵胆颤心惊,后怕不已,好像只要自己胆敢做出任何举动,就会被立刻碾成粉碎。 云泽忽然开口道: “休息好了就继续上山。” 鹿鸣猛地站起身来。 “是,师父!” 但没走多远,少女就还是重新变回了那副手脚并用的模样。 ... 直到夜深之时,这才终于来到山顶,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之后,鹿鸣已经累得满身大汗,立刻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皮更是格外沉重,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直接昏睡过去,倘若不是之后一段山路,那个姓云的一直跟在身旁,每逢她想要停下休息的时候,就会轻飘飘瞥来一眼,可能不等来到山顶,就已经彻底放弃。 少女有苦自知。 只是不敢再在心里臭骂自己这个便宜师父,而是臭骂那个将自己从洮儿镇带出来的秦姓读书人,怎么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吓死人的家伙当师父? 但云泽其实心情不错。 尽管上山路上浪费了不少时间,但如果抛开那些成见不谈,鹿鸣毕竟只是一个还未修行的凡夫俗子罢了,能够坚持来到山顶,实在是殊为不易,所以云泽也就没有继续再让少女坚持下去,一弯腰,便将她直接拎了起来,扛在肩膀上就往饭堂走去。 鹿鸣立刻心神紧绷。 好在最后没有被那姓云的当成粮食给吃掉,而是来到了一个到处都是饭菜香味的地方。 少女立刻口齿生津,眼巴巴望着那个姓云的走了出去,然后端了一个托盘回来,上面摆着两大碗米饭和一碟腌黄瓜,以及一小块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的熏肉。 鹿鸣直勾勾地盯着那块肉,口水都要流出嘴角。 等到云泽在她对面落座,方才将那托盘搁在桌面上,少女就立刻伸手抓向那块肉,然后身子激灵灵一颤,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云泽的脸色,这才满脸不舍得吞了吞口水,将手转向其中一碗大米饭,之后就拿了筷子,一边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块肉,一边猛扒米饭,偶尔还会抬头闻一闻肉香,满脸陶醉,之后再夹一根腌黄瓜搁在碗里,不消片刻,就将一碗饭给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 自始至终,鹿鸣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块熏肉。 云泽方才吃了一半左右。 眼见鹿鸣跟前的那只瓷碗已经干干净净,云泽这才终于破天荒地冲她露出些许笑意,之后就将那块熏肉的碟子推了过去。 “吃吧。” 闻言之后,鹿鸣一愣,仍旧有些不敢置信,眼睛眨巴眨巴,许久才终于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这块肉,真的,给我?” 云泽轻轻点头。 “如果还没吃饱,就自己再去要一碗米饭,吃多少要多少,不能浪费。” 鹿鸣立刻满心欢喜地应了一声。 “够了够了!” 话音才落,那块熏肉就已经到了鹿鸣手里,一口咬掉一大块,再一口,就给吃得干干净净,咽下之后,仍是意犹未尽,便不顾之前拿肉的那只手脏兮兮的,张嘴就舔,直到手上的肉汁也没舔干净之后,这才心满意足,拍了拍肚皮呵呵傻笑。 云泽迅速吃干净了碗里的饭与剩下的几条腌黄瓜,便带着鹿鸣回去武山。 倒也没有再让鹿鸣自己下山,一来太费时间,二来则是少女早已体力不支,如果真要让她自己下山,那也只是强人所难罢了。所以不消多时,云泽就在鹿鸣几乎半刻未停的大呼小叫之中,稳稳当当落在她的那间弟子房前。 临走之前,少女规规矩矩认认真真打了招呼,这才双腿发抖地回了弟子房,一进门就立刻倒在床上,衣裳都不脱,不消片刻,便鼾声大作。 第415章 画符 北中学府的武山,每天都是格外平静,很少会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发生,所以几乎全部的武山弟子,就只需要每天沉心于修行之中,不必理会外物,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倘若不是这些人留在武山上的时间肯定不会太长,就极有可能还会年复一年。 少女鹿鸣开始跟着云泽练拳了。 最初的时候,每天一大早就要起床打熬体魄,少女百般不愿,只是捱不住云泽杀机凛冽的眼神,再加上前不久才刚刚吃了个大亏,以凡人之躯登上了耸入天穹的高山山顶,累得浑身酸疼,尤其双腿,到第二天被云泽严令要求起床的时候,还在控制不住地打着摆子,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也会觉得酸疼无比,虚弱无力,没多久便两腿一软,直接一屁股瘫坐在地。 就是这种情况,还要坚持学习走桩站桩与练拳。 少女腹诽不已,没敢说出口来,同时心里那些辱骂之言的措词,也比以往婉转了不少,生怕这些山上仙人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本事,可以窥探别人的心思,否则一旦被那姓云的听到这些,肯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走了一遍中央主峰之后,少女立刻学乖了。 当然更大的原因应该还是在于云泽一身杀机戾气,太过浓重,而少女鹿鸣又是个练剑的胚子,直觉敏锐,对于云泽一身杀机戾气感受清晰,便如同一片山林之中,鸡兔遇虎豹,同一条江河之中,鱼虾遇蛟龙,恐惧之意,便实打实地发自肺腑,要比当初被那家狗咬了一口,来得更加印象深刻。 老人姒庸言辞简略,准确来说,鹿鸣应该是个修炼御剑之法与剑气的胚子,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只是先天直觉相较寻常人而言要更加敏锐一些罢了,而这同时也就意味着,鹿鸣的先天神识,要比寻常人更加壮大。如此天赋,无论选择练气士一道,还是选择最以剑气见长的剑修一道,都能取得一些相对而言不算很低的成就。 但对鹿鸣而言,仍是最以剑气见长的剑修一道更加合适,毕竟少女在练体方面的天赋不算太差,至少要比成为练气士的天赋更强一些,对于诸如老人姒庸也或秦九州这样的圣道修士而言,练气也或练体天赋如何,几乎就等同于写在脸上,一眼即可轻易看穿,根本毋庸置疑,所以少女如果真要走上修行之道,要走那条路,容不得她再自己选择,就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可天赋这种东西,自古以来,就最怕与人相比,尤其武山上还有一个年纪与其相差无几的小丫头柳瀅,一旦拿来做比较,少女鹿鸣的修炼天赋,就显得奇差无比。 简简单单的一个出拳动作,小丫头柳瀅看一遍就可以印在脑海,做到一丝不差,并且能够轻易看穿出拳动作之下的发力之法,哪怕无需云泽详细赘述,自己出拳几次,也就轻易摸索出来。 但若换做少女鹿鸣,且不说自己摸索发力之法,就只是要求让她学个形似,也往往似是而非,一套拳法练下来,几乎每个动作,每次出拳,都需要云泽亲自上手帮她调整一下,不是出拳的角度太低,抬不起胳膊,就是脚下走桩迈步的幅度太小,或是腰板挺得不够直,或是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一连数日,都是如此,直到少女浑身酸疼的情况消失不见,走桩练拳这才终于好了一些,只可惜仍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练拳途中,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偷懒,要不就是叫苦连天,云泽也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一直看着她,所以哪怕练拳至今已经一旬时间,少女依然就连一套最是简单的五步拳,也不能完全熟稔于心,练起来总是磕磕绊绊,不是出脚的时候忘了出拳,就是出拳的时候忘了出脚,所以鹿鸣的练拳一事,实在是收效甚微。 云泽索性也不再多管,爱练不练。 这一天,山下。 那位一路追着秦九州来到林山城的秦家太上,忽然就在一次漫无目的的闲逛之中,瞧见了神情低落,正迎面而来的那位木河镇少女,当即愣了一愣。秦家太上没能第一眼认出这张面孔,只是觉得有些眼熟罢了,但等两人擦肩而过之后,老人就忽然回想起来,这位少女,似乎正是之前还在北域时,那个大发善心给他送过一次饭的年轻姑娘,当时还被他给瞪了一眼,就吓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少女有着凡人二品境的修为,瞒不过秦家太上的眼睛,所修之法气机独特,尽管本身修为境界还未脱离“凡人”二字,却也已经隐隐有些燥烈的苗头,倒是与中域景家的《御雷真诀》有着至少七八分相似。但上次遇见景家之人,距离今日已经太过久远,而修行《御雷真诀》之人的具体气机又是何种模样,这位秦家太上自然也就有些记不起来,但还未开辟气府就已经能够导致自身气机隐有燥烈之感,除了那部品秩极高的《御雷真诀》之外,这位秦家太上还真想不出北城中域南域这两个地方,是否还有哪部雷法古经能够达到这种程度。 尤其少女不久之前还在南域,如今也才堪堪过了两月有余,一个凡人二品境的小修士,倘若无人相助,怎么可能走得到中域? 是跟景家有关? 秦家太上忽然摇头苦笑一声,暗叹不已。 自己也真是找人找疯了,这身处北城中域的景家,与远在秦川西头的秦家,其间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自家少爷虽然生性不羁,交友广泛,却也跟景家几乎没有过任何往来,总不能因为自家少爷曾在南域有过短暂停留,就非得以为他跟这位貌似有些来头的少女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更何况自家少爷当初停留南域,也是因他一路“追杀”才会如此,如今到了北城中域,那也是为红香阁的孟仙子而来,能跟景家有什么关系? 秦家太上驻足许久,回头远望那位少女远行的背影,愁眉不展。 也不知道自家那位实在是放荡不羁的少爷此间究竟身在何处,自己的那支狼毫小锥,又是否还有希望重新回到自己手里。 难不成真要重新炼制一支狼毫小锥? 秦家太上忽然抬手拍了拍额头,懊恼不已。 出门“追捕”自家少爷之前,应该找人去北山瞧一眼那些鬃狼的情况的,倘若已经繁衍生息,数量极多,有望能在百年之内攒足鬃狼幼崽尾尖毛发,又何必跑这一趟,跟自家少爷拼了命的去较这个真? 一念所及,秦家太上立刻手掌抹过气府,取了一张万里传音符出来,右手双指并拢如剑,将其捻住,手腕轻轻一晃,柔软符纸立刻绷得笔直。恰此之间,秦家太上眼角瞥见,那位似与景家有关的少女,忽然转身进了一家客栈,老人愣了一愣,忽然目露精光,将那万里传音符藏进袖口,迅速动身追了过去。 ... 谢安儿这次出门走了一趟芝兰室,其实是得了秦九州的吩咐,去买一些符纸朱砂之类书写符箓需要用到的东西,但问题的源头,还是在于黑衣小童。 两月之前,临山城有着两座二流家族被人连根拔起,上上下下统共几百人,无一生还。这件事刚刚发生的时候,也曾在临山城中闹出了极大的风波,毕竟临山城中杀人害命之事常有发生,但偌大的两座二流世家,几乎就是如今已经扎根在临山城中许多势力中的执牛耳者,却被人一夜之间彻底摧毁,只留深坑两座,因而在那之后的一月之内,临山城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茶余饭后都会有所提及,直到一月之后,两座深坑被人重新填平,这才终于逐渐被人忘在脑后。 黑衣小童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最近一段时间,那两座已经被人重新填平的深坑附近,忽然出现了阴鬼的踪迹,并且数量极多,短短两日之内,就已经发生了大大小小不下十数起遇鬼事件,尤其遇鬼之人当中还有两个年幼孩童,自从见鬼之后,就一病不起,时至今日,已经过了约莫半旬时间,曾有修士前去看过,两位少年是被怨鬼夺了阳气,并且阴气入体,时时刻刻不在残害他们体内的活人生机,时至今日,已经命在旦夕,倘若不是符箓派的大成修士亲自出手,就必然生还无望。 半旬时间,闹鬼之事愈演愈烈,这才终于传入秦九州耳中。 便在昨晚,秦九州深夜出门,前去查探,这才知晓,原来是黑衣小童当初抬手覆灭的两座家族,因为死人太多,又是“无辜”丧命,这才怨气极重,就导致其中一些体质偏阴之人身死之后,灵魄没能顺利前往阴世人间,反而逗留原地,经过怨气腐化,这才有了这十数怨鬼的出现。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本该是黑衣小童亲自出手解决,但最近一段时间,那头黑毛畜生却不知身在何处,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秦九州满心无奈,又在暗中看过两位少年的情况,知道哪怕黑衣小童愿意亲自出手这件因他而起的解决闹鬼之事,也救不了这两位少年的性命,就在看过具体情况之后,迅速返回客栈,先是叫了谢安儿前去购买朱砂符纸,之后便盘膝而坐,调养生息。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秦九州当初逃离秦城时,曾经偷拿了不少看似粗糙劣质的泛黄符纸,虽然卖相不佳,却是世间一顶一的珍稀之物,再加上手中那支狼毫小锥,哪怕无需朱砂,也依然能够“呵气吐墨”,下笔有神。 但这场闹鬼之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至少对于秦九州而言,算不上什么太大的麻烦,随随便便几张赦鬼符,亦或镇鬼符,都能轻易解决,除此之外,其他诸如阳气符、正气符、宝塔镇妖符,也同样能够轻易解决那十数怨鬼,所以秦九州确实有些舍不得那些看似卖相不佳的顶级符纸。另一方面,则是秦家太上如今就在临山城,狼毫小锥上的残留神识,虽然已被秦九州彻底抹去,但若轻易动用狼毫小锥,仍是不免会有些许气机逸散出去,很容易就会被那秦家太上察觉捕捉,秦九州可不想跟他彻底闹掰,毕竟对方也是秦家中流砥柱一样的人物之一,实在是没必要生死相向。 这才派了那位木河镇少女谢安儿前去购买朱砂符箓。 至于书写灵纹使之烙印符纸之上的毛笔,秦九州有着不止一支,只是品秩全都比不过那支狼毫小锥罢了。 客栈房间中,秦九州双腿盘起,于床铺上方悬空三寸有余,口鼻之间有着明显的白龙之象,随着口吐鼻吸循环出没,大袖飘扬,发丝飞舞,正一边修生养息,一边考虑究竟需要书写什么符箓用来对付那些阴鬼邪祟。 至于两位见鬼之后就被吸食了不少阳气的少年,就肯定还是阳气符才能救命,但阳气符毕竟只是一个总称罢了,具体是要书写“阳九之会”,还是“阳煦山立”,亦或“阳春有脚”、“六阳会首”、“阴惨阳舒”,仍是有待商榷,需要更加具体看过两位少年的状况才能最后定夺。 敲门声响起。 秦九州微微抬首,鼻翼一张,便将两道白龙之象尽数吸入体内,身形徐徐落在床铺上,这才睁开双眼,双眸当中,立刻便有精光一闪而逝。 起身开门。 谢安儿仍是眼神黯然,眉宇间有着浓重愁云,几乎已经到了那些算命道士口中“印堂发黑”的程度,显然是上一次景博文找上门来,开门见山表明了具体态度的那件事,对少女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哪怕已经过去了许久,也依然没能完全走出。 情之一字,实在是害人不浅。 谢安儿瞧见秦九州眉关紧蹙,眼神忧虑,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露出一副惨淡笑容。 “师父,你要的东西。” 秦九州默不作声,伸手接过那些朱砂符纸,随意翻看了一遍,品秩不算太好,但也绝不算差,毕竟这些物件都是出自芝兰室的那位正人君子之手,哪怕只是信手而为,也绝对没有劣质一说。 秦九州暗自斟酌了片刻,刚要开口劝慰两句,谢安儿就已经提前说道: “师父倘若再无别事,弟子...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 秦九州只好咽下了那些劝慰之言,轻轻点头。 略作迟疑,又赶在谢安儿刚刚转身抬脚时,开口嘱咐道: “少喝酒,那玩意儿,其实不解愁。” 谢安儿脚步微微一顿,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之后就再不停留,去了隔壁房间。 秦九州神情复杂,低头看向手中那些朱砂符纸。其实他原本是想将谢安儿留下,让她瞧一瞧自己画符的手段,毕竟再怎么说,他这秦家少爷也是堂堂圣人修士,虽然不是正统符箓派出身,但一手画符本事,却比许多正统符箓派出身的大成修士还要更加神妙。少女天赋平平不假,可若有心想学,哪怕只是有着些许的兴趣,秦九州也依然愿意倾囊相授。 只可惜,谢安儿就连看都不看,又何谈兴趣? 秦九州深深一叹,将这些烦恼之事暂且抛之脑后,关上房门,转而来到房间桌前,将统共二十张符纸一一摊开。 画符一事,对于精气神的要求,尤为严格。 所以具体要画什么符,就是重中之重。 秦九州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自己以往常用的那支毛笔出来,只能算得上是品秩极高的上品灵兵,远远比不了那支狼毫小锥,但临山城里的那些阴鬼,毕竟形成的时间还短,不成气候,所以并非很难对付,只是数量有些太多了而已。 “百鬼辟易”,只需一张即可,但书写太难,并且动静太大。 “宝塔镇妖”,要比百鬼辟易符简单一些,对付这些阴鬼邪祟,同样只需一张即可,但这并不意味着写成之后的动静不大,甚至比起百鬼辟易符而言,可能还要更大一些,尤其金光灿灿,只怕百里之外都能清晰得见。 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秦九州终于拿定主意,研磨朱砂,毛笔蘸墨,随后垂下眼帘,平心静气,将笔尖悬在符箓上方一尺有余。 许是蘸墨太多,亦或其他原因,毛笔垂至悬立,笔尖处,朱砂墨缓缓溢出,在笔尖逐渐汇聚成一滴圆润水珠悬挂不落。秦九州一动不动,笔尖朱砂墨珠忽然开始摇摇晃晃,直到秦九州忽然睁开双眼,手腕一抖,手臂一甩,一个个朱砂墨点便均匀落在面前统计能有二十张的符纸上,每张四点,落定之后便极为诡异的自行晕染开来,也似有着固定的痕迹一般。 短短片刻,符箓便成。 皆作:扶正祛邪。 第416章 借笔千年 统共二十张扶正祛邪符,一气呵成,没有太大的声势,也没有多少令人惊叹的神妙异象,朱砂墨点,一点一字,行走大道运转之后留下的纹络,气韵自发相连,终成符箓。 秦九州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收起毛笔,再将二十张扶正祛邪符尽数收起。桌上朱砂犹有剩余,数量不算很多,都是那位芝兰室的正人君子亲自研磨而成,内中混有略显稀薄的浩然正气,算不得极品,却也绝对不差,就此丢掉略显可惜,但若留在身上,又大可不必。 形同鸡肋。 秦九州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收了起来。 谢安儿至今也还是一副心情低落的模样,毕竟情之一字,自古以来就害人不浅,哪怕山上修士,也无法免俗,但总有一天可以抗得过去,到时候,或许她就会对符箓一道产生一定的兴趣,这些朱砂虽然品秩不算很高,但用来教导谢安儿书写符箓,恰好好处,毕竟这些朱砂当中混有那位芝兰室正人君子的浩然正气,尽管略显稀薄,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符箓复文书写顺畅,并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填补气韵,帮助符箓的更易成型。 毕竟景博文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上,甚至那位景大公子当日前来之时,还曾亲口说过,希望他们能够尽早离开北城中域,尤其谢安儿,所以那《御雷真诀》,就还是尽早放弃的好,以免日后会给景博文与谢安儿两人惹来更多麻烦。 每个人都应该学会接受命里的残缺与被爱,然后心平气和,因为,这就是人生。 生而不易,为人更难。 秦九州来到窗前站定,望着下方街道上人来人往。 一个个光鲜亮丽,背后又有怎样的苦楚,外人谁知? 就像他这看似光鲜亮丽的圣人修士,好像整座天下哪里都能去得,好像只凭本事就能得到一切所欲所求,但实际上呢? 不过如此... ... 秦家太上走入客栈,目光扫过周遭,没能见到那位少女的具体去想,又不敢随随便便展开神识。虽然同为圣人修士,但这位秦家太上的本事,其实要比秦九州稍差一筹,可即便不差,随随便便就以神识窥探他人,也会被秦九州瞬间察觉,敌暗我明,之后再要找到秦九州,就必然难如登天。 但那南城北域曾经给他递饭的少女,真与自家少爷有关? 秦家太上愁眉不展,叫了客栈伙计,安排了一桌酒菜,在十分靠近客栈大门的位置落座,又要了两壶这间客栈独有的特色柿子酒,酸甜可口,味道不差,确实相对其他酒水而言,别有一番独到滋味儿。 很快,菜品上齐。 秦家太上就坐在那里,下筷动作十分缓慢,玲琅满目一整桌各色菜品,整整两个时辰,也还没有下去一半。 老人这边的举止特殊,很快就引来了客栈伙计与掌柜的注意,两人神情古怪,最开始还以为是菜品不合老人胃口,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习惯,众口难调,但眼瞧着老人一次次下筷,几乎一刻不停,却偏偏动作缓慢,一口鱼肉塞进嘴里,甚至能够咀嚼好一阵子,就知道并非不合老人胃口,而是某种独特癖好。 确定了这件事后,掌柜与伙计便不再多问,深知有些山上修士因为需要常年闭关修炼,忍受孤苦枯燥的缘故,便不知如何就会养成一些令人不能理解的奇怪癖好,像是老人这种吃菜缓慢,一口鱼肉就能咀嚼好一阵子的,已经不算太怪,更加见多识广一些的客栈掌柜,甚至还曾听说有人愿意拿着一把剑放在火上烤,等剑身烤的满是黑灰之后,便不顾剑身滚烫,直接伸出舌头舔舐上面的黑灰,用以下酒,甚至后来还曾专门为此编撰了一本食谱出来,什么木头烧的火,散的灰,是什么味道口感,更适合什么酒,写得有模有样,不厌其详,所以相较而言,老人这番举动,已经不算很怪。 但也正是因此,山下这些市井坊间才会不知何时流传出一个需要所有凡人严格遵守的铁律,就是那些越是看着行为反常的怪人,就越是不能轻易得罪,无论年纪大小,因为那些看着年纪很小的,其实很有可能就是一个“返璞归真”的老怪物。 所以无人理会之下,一桌酒菜,这位秦家太上就硬生生吃到了天黑。 客栈伙计忙着点灯。 客栈二楼。 秦九州经过一整天的修生养息,这才终于走出房间,准备趁着今夜便将临山城中闹鬼之事彻底解决,一出门,就瞧见了正举着一只酒杯坐在那里喝酒的秦家太上,当即脸色一沉。 后者隐有所觉,扭头看来。 这位秦家太上放下酒杯,笑着站起身来,目光直视秦九州。 “少爷,您也已经不是孩子了,别耍性子,咱们该回去了。” 秦九州双眼虚眯片刻,忽然呵呵一笑,大落落背负双手沿着楼梯举步而下。 正在忙着挂灯笼的客栈伙计暗道一声“娘咧”,心中庆幸,得亏是听了掌柜的话,没有贸然得罪那个怪老头儿,竟然是这山上修士老爷家里的人,看着年纪,听这语气,再不济也得是个抬手就能摸着天的老怪物吧?这要真是得罪了,不得一巴掌就将自己拍成肉泥?这位山上修士老爷也真是的,怎么就惹来了这么个人物,小店庙小,容不下两尊大神呐... 客栈伙计满脸苦相,远远瞧了一眼“全神贯注”在账本上的大掌柜,神情复杂,哀叹一声,只能尽可能动作小心一些,以免弄出了声响,惹了两位山上修士老爷不开心。 客栈大堂,自从秦家太上说了那句话后,便落针可闻。 因而秦九州走下楼梯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突兀。 寻常凡人自然无法清晰察觉,只隐约觉得心头有些莫名压抑,同时也是秦九州的有意为之,一身气势,犹如大浪磅礴,只单独压向客栈大门附近的秦家长老一人而已,所以是在无形之中,两人之间有着肉眼不见的罡气对涌,碰撞出电闪雷鸣,而秦九州下楼过程中,每走一步,自身气势都要高涨几分,就导致最开始的势均力敌,逐渐变成了单方面的碾压。 直到走下最后一级阶梯,秦九州脚下方才落地,那秦家太上就立刻脸色一白,跌跌撞撞倒退数步,撞翻了之前坐在屁股底下的条凳,咣咣铛铛一阵乱响。 秦九州面上笑意更浓,收敛气势,看向那位秦家太上。 “倘若我说不回去,你又如何?” 众人当即心头一紧。 但那秦家太上却是稳住脚步之后,没能第一时间开口回答,而是胸膛深深起伏数次,这才是让苍白脸色逐渐涌上些许红润,旋即呵呵一笑,拱手道: “老夫能有多少手段,多少斤两,老夫自己还是拎得清的,之前能在少爷手中占些便宜,那也是少爷精气神太过虚弱,是老夫趁人之危,如今少爷已经恢复无望,老夫自然不是对手。打是打不过,说又说不过,既然少爷还是不肯回去,又能如何?” 秦家太上长长一叹,放下双手苦笑道: “只望少爷能将那支狼毫小锥,还给老夫。” 秦九州挑起眉头,手掌一翻,那只笔杆篆刻“下笔如有神”五个蝇头小字的狼毫小锥,便出现在他掌心当中。 “你说这个?” 秦家太上眼眸当中精光闪烁,略作沉默,毕恭毕敬道: “正是。” 秦九州笑了笑,手掌一翻,便将那只狼毫小锥收了回去。 “先借我用一段时间,等我用完了,自然就会还给你。” “这...” 秦家太上张了张嘴,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借? 天底下哪有这么借东西的?这分明就是巧取豪夺才对。 但秦家太上暗地里腹诽不已,明面上却是不敢说出口来,毕竟自家少爷如今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精气神虚弱无比的少爷,就连最简单的横渡虚空都极难做到,从秦川西头的秦城,到北城南域,中间这不知十万八千里路,全靠一双腿从西往东,直到后来在北城南域追丢之后,这才给他机会恢复一些,横渡虚空来到北城中域,再到今日,就已经完全恢复。 便如方才那番暗中相较,秦家太上自知已经是自家少爷手下留情,否则他就绝对不止气息紊乱,元炁翻腾的下场,最差最差,也得吐血才行。 所以夺是夺不回来了。 秦家太上满脸苦涩。 不借? 狼毫小锥又不在他手上,借与不借,难道还能是他说了算? 秦九州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那位秦家太上的肩膀,开口笑道: “既然已经年纪大了,就不要再跟年轻人一样到处乱跑,瞧瞧外边这个天儿,眼看着又要下雪,万一受寒着凉了又该怎么办?难不成还要跟那市井坊间的孤寡老人一般,冻饿而死?所以还是尽早回去,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你的那间庭院,应该铺设了好几条地龙,哪怕隆冬腊月,也能温暖如春,何必留在外面遭这种罪?” 秦九州笑呵呵再拍一拍秦家太上的肩膀。 今时不同往日,之前还被这老东西趁人之危,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从秦家秦城到北城南域,中间这何止十万八千里路,吃了多少苦头? 简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如今你在追一个试试? 秦九州心怀大慰,将那秦家太上的肩膀拍了又拍。 别说,这种感觉还真不错,难怪当年行走江湖,外出历练之时,竟然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扮猪吃老虎,原来不单单只是为了掩藏底牌,更是为了吃虎之时的这种爽快感。 但这秦家太上却是满脸哭丧,察觉到秦九州下手越来越重,逼不得已,只能闪身躲开。 一掌拍空的秦九州愣了一下,立刻回过神来,讪讪一笑,然后干咳一声,就当之前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老头子,早点儿回去吧,你的那支狼毫小锥放我手里丢不了,就先借个...一千年,一千年后,我保证还你。” 秦家太上脸色一沉。 圣人修士寿长万年是不假,但他现在已经多大岁数了?一千年,说着倒是挺轻松,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简直大言不惭,等个一千年,他这把老骨头是否还能坚持得住都是两说,怕只怕等不到那天,就已经寿终正寝。 山上修士,哪怕圣人,说是寿长万年,又有几个真正能活一万年的?年轻时候打打杀杀,难免受伤,虽然影响不大,但也捱不住次数太多,就难免有损寿元。 这还真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一千年?提前算过的吧! 秦家太上气得一阵吹胡子瞪眼。 秦九州呵呵一笑。 “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是同意了啊。行了,还有一千年呢,你也没必要一直在这儿等着,早点儿回去吧,更何况我还有事要做呢,得给人把屁股擦干净了,免得继续殃及无辜。” 言罢,秦九州便摆了摆手,径出门去。 客栈大堂,仍是一片死寂。 秦九州与秦家太上方才所言所欲,没有背人,也便客栈中的这些酒客食客,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一老一小,具体是个什么来历,虽然并未提到,可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两人无论是谁,都不好轻易得罪,还是权当没有听到,该吃吃,该喝喝,至于随口闲聊,却是谁也不敢。 就连那位正在小心翼翼悬挂灯笼的客栈伙计,也总是格外注意自己的动作,以免弄出声响,触了那老怪物的霉头。 ... 离开客栈之后,秦九州便不再收敛,凌虚蹈空,举步而去,至于那位秦家太上是走是留,心情好坏,秦九州才懒得过多理会,很快就来到那两座已经被人填平的深坑附近,出乎意料的,秦九州落定之时,意外见到了那位芝兰室的正人君子,正在附近缓步而行,手里依然不忘卷着一本书,一身浩然正气,待时而动,于夜间行走,凡夫俗子当然见不到,但在那些阴鬼邪祟的眼中看来,却好像“如日中天”一般,极为刺眼。 秦九州微微一笑,远远点头,与那正人君子打过招呼,知道这里已经不必自己出手,便转而走向附近的一条小巷,去往那两个已经命在旦夕的少年家中。 说明了来意之后,两家大人,虽然有些怀疑,但也没有拒绝,放任秦九州步入房间,简单看过两位少年的具体情况之后,便咬破指尖,凌空书写“六阳会首”复文四字,悬于半空,久久不落,随着秦九州开口轻轻吐气,那六阳会首四个血字,方才迎风见小,最终变作蝇头小字,落在其中一位少年的额头。 另外一位少年的情况要更加严重一些,主要还是侵入体内的阴气太重,秦九州便故技重施,写了“阴惨阳舒”四个字,印在少年脐下三寸所在之处,之后便摆了摆手,拒绝了两家大人的谢意,身形一闪,消失在房间之中。 芝兰室的正人君子,凌虚蹈空,立于百丈高处,目光望向身旁身形一闪而来的秦九州,点头微笑。 后者神情平淡,目光扫过下方,随口问道: “如何?” 芝兰室的正人君子将手中卷起的书本轻轻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发出砰的一声。 如若平地起惊雷。 下方两座早已被人填平的大坑附近,陡然传来一阵凄厉之声,随后便有十数纤细灰雾,悄然升腾而起,已经一个不留,全部灭杀。 这位正人君子方才开口笑道: “并不费神。” 随后轻轻一叹。 “只是在下知晓此事之时,为时已晚,这才导致两位少年险些遇害,倘若不是秦兄在此,便是在下竭力出手,也回天乏术。” 秦九州摇头一笑,倒是并不在意这些,反而目光望向不远处缓步走来的一人。 临山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秦川淮水以北的这片广袤土地上,四大世家,四大圣地,以及四座妖城,除了大乘圣地没有取代瑶光之外,就全部都在临山城中圈了一片土地化归己用,平日里都是尽量井水不犯河水。好巧不巧,这片范围正属瑶光,而如今远处走来的那人,便是一位瑶光长老。 其实原本留在这里负责坐镇御法堂的,与其他几家相仿,也是一位瑶光太上,入圣修为,只可惜后来瑶光遭逢大变,无形之中就被摘了圣地之名,如今便被迫韬光养晦,就换了这位瑶光长老来此坐镇。 倘若换做其他人,因为修为境界差距极大的缘故,未必愿意理会这个很明显是来找麻烦的瑶光长老,但不巧的是,秦九州身边这位正人君子,很显然不会如此做法。 说也奇怪,这位柏姓读书人,好歹也是出身柏氏妖城,妖族自古以来便重武轻文,尤其对于儒家学问,嗤之以鼻,怎么就偏偏出了这么一个正人君子?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妖族对于学问道理尤其儒道的看法,真也算得上是可以在史书当中占据很长一段篇幅的厉害人物了。 不过秦九州对于接下来的事,没有太大兴趣,更懒得理会那个显然来意不善的瑶光长老。 “柏兄,真要跟他讲道理?” 这是柏氏妖城的读书人不置可否。 秦九州叹了口气。 “行吧,既然你愿意跟他浪费口舌,那就你们聊,我对瑶光的这些人可没什么太大好感,尤其姚宇那个土匪头子,倘若不是没有机会,真想将他挫骨扬灰。” 芝兰室的正人君子摇头苦笑,对于两人之间有关孟萱然的那些恩恩怨怨,也曾有所听闻。 却不等他开口辩驳,秦九州就摆了摆手。 “你在这儿继续等着吧,我先走了,真要继续留在这里,我可不敢保证是不是会直接出手,要了那家伙的狗命。” 言罢,秦九州眼神冰冷看了那瑶光长老一眼,冷哼一声,径直转身离去,再不停留。 第417章 出秘境 客栈。 秦九州离开以后,那位秦家太上茫茫然愣在原地站了许久,秦九州临行之前的那番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这位秦家太上并不知晓,回神以后,也没有在这方面细想下去,毕竟临山城最近一段时间闹鬼一事,虽然传得风风雨雨,热热闹闹,却从来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这儿是临山城,又不是秦城,秦川淮水一线往北的广袤土地,那么多庞然大物都有经营在此间,各自划分地盘,占地为王,坐镇之人除去瑶光那边有些掉了面子之外,哪个不是搁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独当一面的圣道修士?既然如此,又何必多管闲事? 秦家太上忽然变得苍老了许多,满脸衰相,精气神萎靡不振,托着步子捡起那条被他匆促后退之时踢翻的板凳,重新搁在桌旁,转身坐下。 整个过程,老人显得有气无力。 百年苦等,方才集齐了那些北山鬃狼幼崽的尾尖胎毛,而后苦心炼制,方才有了那支狼毫小锥。 这位秦家太上最初炼制那支狼毫小锥时,其实本意并非只是小锥,而是想要尽可能更多一些收集北山鬃狼幼崽的尾尖胎毛,大锥不必,中锥即可,因为尾尖胎毛数量多寡的缘故,倘若能够炼制一支中锥出来,不说是否能够有望成为王道圣兵,哪怕只是胚子而已,也已经可以让他心满意足。只可惜北山鬃狼的繁殖数量始终不多,苦等百年,这才终于勉强攒齐了一支小锥需要用到的尾尖胎毛,时不我待,迫不得已,这位秦家太上方才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炼制这支狼毫小锥,并且还在功成之时,竭尽全力以灵纹之法刻了“下笔如有神”五个蝇头小字,与狼毫小锥相辅相成,奢望以此之法,迫使这支必然已经无望成为王道圣兵胚子的狼毫小锥,能够留有一线希望。 只可惜,最终还是没能如愿以偿。 王道圣兵,可助圣道修行。 这位秦家太上确实已经寿元无多,时至今日,已经不足千年。人越老,越怕死,总是如此,哪怕修行中人,圣道修士,也依然无法免俗,而对这位秦家太上来讲,是否能够突破大圣,延长寿命,希望就全在那支有望能够成为王道圣兵胚子的狼毫小锥身上,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总要尝试一番。 若是做了,哪怕希望渺茫,也终归还是有着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若不做,就全无希望。 但狼毫小锥最终也没能成为王道圣兵的胚子。 还有希望。 秦家自古以来便有一道炼兵之法,尽管秦家上下精通此道之人数量极少,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倘若能将那支狼毫小锥回炉重锻,再辅以其他更加珍稀的天材地宝,依然有着希望能够使之成为王道圣兵的胚胎,届时,再将其炼作自己的本命法宝,千年之内,就必然能够将其温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王道圣兵,而不仅仅只是胚胎。 关键就在于本命法宝脱离“胚胎”二字的一瞬间,感受天地大道的运转,感受脱胎换骨的本质,于乱麻之中寻到渺茫希望,才能突破大圣。 倘若那支狼毫小锥已经被他炼成了本命法宝,而不仅仅只是神识烙印,或许之前还在南域之时,就不会被秦九州轻易走脱,而自己却只能循着烙印痕迹找见一个大致的范围,后来到了北城终于,也就不会晚了一步,只循着烙印所在找见了这座客栈,却被秦九州提前离开,再到半刻之前,更不会被秦九州轻易占为己有。 但话说到底,这一切也就仅仅只是最理想化的想法而已。 秦家太上心里很清楚,哪怕自己真的这么做了,那支狼毫小锥也真的已经成为王道圣兵的胚胎了,自己日后突破大圣,延长寿命的可能,也依然微乎其微,形同不存,尤其天道底蕴受损严重,如今甚至已经开始消耗天地灵气拥有维持大道运转,很显然,就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不消多久,便会彻底崩塌,届时,哪怕他当真已经突破大圣,更在原有寿命之上延寿万载,可若不能寻到那所谓的一线生机,就依然不会改变他的最终结局。 天道运转还能坚持多少年? 一百年?或者两百年?反正肯定不长。 那么只有一两百年的时间,自己又如何能够设法突破大圣?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忽然有些羡慕那些凡夫俗子,不知不畏,反正也是百年之身,寿终之后,便一死了之... 秦家太上苦笑不已,悄然释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随后注意到另外一件事。 秦川秦家与中域景家,其间相隔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所以两家一直以来,虽然相互知晓,却从未有过太多联系,可那分明是与景家有关的少女,却又跟自家少爷产生了关联。 是景家知晓天道将崩,已经坐不住屁股,所以才会在姜家之外盯上了秦家,这才遣了那么一位年轻女子前来陪伴自家少爷,想要借由一脉共存之法,为景家找寻覆巢之下的一线生机? 自家少爷虽然生性放荡不羁,却也不是风流成性啊。 更何况那年轻女子虽然模样不差,可这般年纪,只有这般修为,显然并非什么天之骄子,更不是凤毛麟角,哪里配得上自家少爷? 秦家太上手指缓缓转动酒杯,眉关紧蹙,抬头望向客栈二楼,将神识悄然展开,很快就寻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位少女的踪迹,就在自家少爷的隔壁,正抱着双腿屈膝坐在床铺上,神情恹恹,眉宇间尽是愁云惨淡。 呦呵?这是被景家丢出来当作棋子之后,心不甘,情不愿? 秦家太上蓦地冷笑一声,想了想,倒也没去找那晚辈少女的麻烦,只抬手丢下几颗碎银当作酒菜钱之后,便起身离去。 这事儿,还是得找景家家主才能好生说道说道。 ... 北城南域,姜家。 作为人族八大世家,北城四大世家之一的姜家,自然不会只有表面上能够见到的那么点儿大,更大的范围,都在一座不太广为人知的古界小洞天中。但说是如此,其实这座古界小洞天并非古早遗留,而是姜家老祖以通天手段强行拘禁了一方范围极大的天地化为己用,早在北城建立之前,姜家子弟尚且主要生活在那片古界小洞天中,直到后来建立北城,而那原名姜城的附庸之城也随之变作城中城,姜家这才变成如今模样,反而是那座古界小洞天,除去一些老辈人物十分念旧,亦或喜静厌闹,就依然留在其中独自生活亦或闭关修行之外,就几乎再无他人。 真正意义上的地广人稀。 被人尊作小姜王的姜家族主,立身于一座高塔塔尖之上,脚下只有方寸之地,迎风而立,衣袖猎猎。 古界小洞天中,四季如春。 或不该讲古界小洞天,而只是小洞天。 小姜王立身于塔尖之上,岿然不动,眼眸深邃,其中演化无垠深空,星海沉浮,因而便有一道道灵纹痕迹在其周身环绕出没,总是一闪而逝,却也锋锐无匹。直到某一刻,那无数灵纹陡然一震,变得絮乱如同柳絮一般,杂乱无章,暖风吹拂而过,飘扬自若,继而便于无形之中演化无数星辰,笼罩了极为广阔的一片天地。 小洞天中,老人不多,有所察觉之后,最多抬头远远看上一眼,之后便不再理会。 有脚步声丝毫不曾加以掩饰,坦然而来。 小姜王胸膛微微隆起,屏息片刻,随后缓缓吐出。 周身异象,悄然消失不见。 老姜王衣襟大开,袒露胸怀,一只手揣入其中,懒洋洋抓着腋下瘙痒之处,抬头瞧了一眼立身于塔尖之上的小姜王,老姜王神情慵懒,像是刚刚睡醒一般,舒展身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顺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然后咂吧咂吧嘴,这才略显清醒一些。 “到日子了?” 老姜王嗓音粗厚,声大如雷。 小姜王早便习以为常,闻言之后,并未第一时间开口回答,而是抬手掐诀,片刻之后,方才重新将手负于身后。 “就是最近两天了。” 老姜王啧啧轻叹。 “扶乩山的卜以问疑之法,还挺好用,秘境那边屁大点儿的动静都没有,就已经可以推算出个大概了。可惜了这般秘法太遭天妒,一场浩荡天雷下去,连扶乩山所在山头都给抹了去,连这卜以问疑之法,也随之变得残缺不全,只剩这手掐指诀的微末之法,倘若完整,是不是就连天道何时崩塌,都能准确问出来?” 小姜王难得笑了一笑,轻轻摇头,纵身而下,来到老姜王面前,弯腰拱手,见到老姜王一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实在是反感这些繁文缛节,这才作罢。 随后答道: “卜算问疑之法,神妙非常,又太过复杂,正如父亲所言,扶乩山陨灭之后,就连此法,也被天道毁去大半,只留这手掐指决的微末之法,如今虽被孩儿得到,却也只能勉强问疑一些小事罢了,却连姜北具体何时才能走出秘境,都无法问清,只有大概,显然是这手掐指决之法,不太能够上得台面,但卜算问疑之法既然能够惹来天妒,就肯定不止于此,因而此法一旦恢复完整,究竟能够问到什么地步,孩儿实在不敢妄下定论。” 老姜王撇了撇嘴,嘟哝一声“咬文嚼字”,之后便叹了口气,不想再在这断然已经没有可能恢复完整的卜算问疑之法上多做纠缠,转而抬头望向这座小洞天的最深处,眉关紧蹙。 略作思索之后,老姜王开口问道: “姜星宇那小子,现在如何?” 小姜王想了想,开口答道: “如今正在闭关准备突破灵台境,但在闭关之前,星宇曾来找过孩儿,想要省去学院之行,直接进入学府。以其如今修为境界,欲入学府,断无难事,但此事毕竟有违孩儿与另外三家早先订立的规矩,当时便未予以回复,只让他回去等着,如今星宇已经破关在即,所以孩儿最近也在考虑,是否真要如他所愿,省去学院之行,直接进入北中学府。” 老姜王口中啧的一声,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小姜王眉心。 “这么屁大点儿的小事还要考虑,你小子,也真是读书读傻了,太过墨守成规,这样可不行。” 闻言如此,小姜王抬手揉了揉眉心处,面露苦笑之色。 也好在此间并无他人,就连那些一直以来都在这座小洞天中的老人,也绝大多数都在静心修行,所以老姜王方才举动,并未被人瞧见,尽管这是父子二人,会有此类举动,合情合理,但若真要被人瞧了去,若只自家人尚且还好,可若是被一些舌头太长,嘴上没毛的瞧见之后传了出去,就或多或少会对小姜王有些影响。 但问题不大。 老姜王叹了口气,愁眉不展。 “姜星宇那小子要进学府,那就如他所愿便是,以他的性子,到了北中学府之中,难保不会闹出许多幺蛾子。不过这也正常,年轻气盛嘛,总不能一个个的都跟姜北一样,年纪轻轻就变得如此老气横秋,待人接物,挑不出半点儿毛病,哪里还有半点儿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说到这里,老姜王忽然笑了起来。 “不过这小子竟然肯在这个年纪就去闯一闯秘境,倒是做了一回能让老子刮目相看的事。” 小姜王满脸无奈。 “父亲,你这话说的...差辈儿了。” 老姜王猛地瞪眼。 “老子用你教?!” 小姜王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其实父子二人所修古经,一般无二,古经本身最为独到之处,便是除了本身品秩极高以外,虽然并不附带某种搏杀大术也或搏杀术,却是另外附有一部修心养性之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平稳心境,修筑心湖,使之更加稳固。小姜王自从踏足圣道以后,方才开始着手修行这部修心养性之法,随着此法日益精进,也便越发心平气和,心湖稳固,正与市井坊间流传的小说话本之中,对于一些山上仙人的描述十分相仿——俊逸出尘,世外高人。 但偏偏老姜王对于此法格外的嗤之以鼻,十分不屑,甚至早在许多年前,还曾动过毁去此法的念头,谓之“修心养性者,违逆天性,误人子弟”,还是亏得族中几位太上长老联手阻拦,方才终于打消了老姜王这般堪称大逆不道的想法,留下了这部灵决古经中的修心养性之法。却至今日,老姜王仍是看不起这种手段,始终坚定不移的认为,只有从心所欲,才是真正有益于自身的修心之法。 所以老姜王对于过早开始修行哪部修心养性之法的姜北,哪怕两人乃是亲爷孙的关系,也还是有些看不上眼的。 却也不过嘴上说说罢了,倘若真是看不上眼,今儿个也就不会出现在这座小洞天中,而是一觉醒来,就闲着无聊跑去城中城寻欢作乐。 老姜王忽然眯起双眼,看向这座小洞天的最深处,嘿的一笑。 紧随其后,远处便陡然传来阵阵呜咽一般的巨大轰鸣,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打从小洞天的最深处遥遥而来,震动整座小洞天震颤不止。 一个个人影接连出现,分别落于楼顶、屋檐、群山山头,都是至今也还留在这座小洞天中的老辈人物,各个面露惊异之色,连同小姜王也微微挑眉,身形一纵,就重新回到高塔上方,神情凝重,望向姜家秘境的入口之处。 群山之间,一条终年都被大雾笼罩的羊肠小道,大雾之中,便是这座小洞天的边缘所在,而在肉眼尚且能及之处,忽然就凭空撕裂出一道狰狞裂缝,裂缝另一边,便是老姜王口中所说的姜家秘境,同时也是小洞天中的另一座古界小洞天,于姜家而言,便如那座古战场于洞明圣地而言,重要程度究竟如何,也就不言而喻。 随着裂缝稳固,那层层席卷而出的虚空涟漪,悄然消散,连同整座小洞天的轰鸣震颤也随之平稳下来。 老姜王嘿的咧嘴一笑。 “姜北这小子,在里面待得时间可是够长的。” 话音落地,无人理会。 老姜王左右看过,撇了撇嘴巴,身形一纵,便来到另外一座高楼的楼顶屋脊,远远看去,正见到浓雾之中缓步走出一人,衣衫破烂,长发及胸,身材壮硕,熊背蜂腰,肤色要比进去之时更黑许多,浓眉剑挑却毛形逆生,压眼极重,一如凡人常说的大凶大恶之相,浑身上下多了不知多少狰狞疤痕,尤其胸膛紧贴心口之处,疤痕狰狞,尤为可怖,显然是差点儿命丧其中。 因而自当姜北甫一踩在那条羊肠小道上,一身凶煞血腥之气,便陡然逸散开来,吹得群山之间一阵鬼哭狼嚎。 炼精化炁境? 老姜王咂了咂舌头,修为进境倒是挺快,就是这幅尊荣,实在是不敢恭维。 第418章 也想喝酒? 时隔两年,姜北今日走出秘境,闹出的风波并非很大,在于小姜王的刻意压制,所以直到姜北离开这座小洞天,返回现在的姜家,也就只有那些路上遇见过姜北的一些人方才知晓,原来这位已经消失许久的姜家麟子,这两年时间,竟然胆大包天闯了一遭姜家秘境,并且活着回来,尽管模样不胜凄惨,却也算得上是个大新闻了。 消息不胫而走。 姜家秘境,凶险程度更在洞明圣地的古战场之上,据说是那古早年间遗留下来的古界小洞天,乃是一座古老文明覆灭之后的遗留之物,经过数十万年甚至上百万年的演变,古老文明存在过的痕迹已经不剩多少,就彻底变作另一片天地。 看似山明水秀,实则步步杀机。 只看这位姜家麟子如今这幅满身伤疤的模样,尤其胸口靠近心口处的狰狞疤痕,便可略知一二。 至于姜北具体有何收获,便暂无人知。 ... 麟子府,姜府之中又一座府邸。 姜北一只手拿起一把明晃晃的短刃弯刀,另一只手抓住长及胸前的杂乱黑发,一刀抹过,便将发丝尽数斩断,随后如法炮制,不多时,便重新回到精干短发的模样。 侍女来告,已经烧好了热水。 姜北回应一声,看了一眼铜镜里倒映出来的身影。 比之两年前的模样,不可谓变化不大,不光是新添了满身的伤疤,就连样貌,也看似要比以前更加成熟了许多。就像之前还在那座小洞天时,走出群山之间,竟然意外见到了老姜王,对方目光上下挪转,细细打量了自己片刻,随后固定在这张脸上,忽然哈哈大笑,手掌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说了一句“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跟个中年汉子似得,像老子”。 姜北没来得及纠正老姜王措词不当,只记得是被一巴掌拍得坐在了地上,等到回神之后,老姜王就已经转身走远,当然肩膀也已经又红又肿,哪怕到了现在,也还是疼痛无比。 姜北扯了扯嘴角,将肩膀活动一番,立刻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爷爷下手也太重了些...” 轻叹一声,起身走向浴堂。 两年时间,几乎每天都在生死一线,所以沐浴洗澡这种小事,就根本没有闲暇可以考虑。整整两年时间,都是如此,就难免浑身腥臭,并且衣衫破烂,难以蔽体,麟子府上侍女不多,之前姜北回到府邸之时,眼见自家少爷竟然落得这幅模样,早就与之十分熟稔的几位侍女,不是心疼得眼眶红红,就是羞得脸蛋儿红红,姜北全部收入眼中,尽管无意于此,却也着实无奈,毕竟当初进入姜家秘境之时,实在是太过匆忙,身上并无太多换洗衣物,再加上两年时间出生入死,哪怕再怎么珍稀衣物,也难免落到这幅模样。 身躯浸泡在浴池之中,姜北背靠浴池边缘,很快就放松下来。 鼾声如雷。 外面正为自家少爷准备衣物的侍女听到声响,有个胆大的掀开帘子偷偷摸摸瞧了里面一眼,见着自家少爷方才入水,还没来得及清洗身上许多血污,就已经酣睡过去,立刻心疼地眼圈儿通红,泪珠子打转。 府邸门外,忽然传来喊声,是小姜王遣人送来了一些灵株宝药,说是将这些灵株宝药的汁水榨出之后,可以混入浴池池水之中,用来浸泡身躯,能够帮助姜北修复两年生死一线之后留下的许多暗伤。除此之外,便是小姜王托其一并带来的一则口信,说是让姜北休息过后,就立刻动身去一趟姜王高阁,小姜王有事要说。 麟子府几位侍女喏声应下。 之后便开始忙活起来。 捣药的捣药,煮饭的煮饭,麟子府的侍女本就不多,如今麟子归来,虽然需要做的事情不算麻烦,但也没有闲人,很快就演变成一派热火朝天的模样。只是全都忙活完后,浴堂当中,姜北依然大半身子浸泡在水中,鼾声如雷。 直到那位胆大一些的侍女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将那些灵株宝药的汁液倒入池水之中,想要帮姜北清洗一下身上血污的时候,本该酣睡不醒的姜北,就忽然睁开了满布血丝的双眼,一身凶煞戾气,陡然间席卷而出,搅动浴堂当中罡风怒啸,浴池当中水浪翻滚,险些就要直接压死那位修为境界尚且没有脱离“凡人”二字的侍女,也好在姜北反应极快,及时收敛了一身凶煞戾气,这才留其一命,问过了侍女靠近的缘由之后,当即苦笑不已。 “你先出去吧。” 姜北摆了摆手,忽而继续说道: “刚才是我不对,吓到你了,之后你很可能就会大病一场,这两天就先休息一下吧,有什么需要,尽管去找府上其他人,就说是我给你的权力。” 侍女俏脸惨白,乖乖应喏。 姜北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满布血丝的双眼望着水面怔怔出神,许久方才恍然惊醒,随后摇头一叹,自己动手搓洗身体。 一池混杂了许多灵株宝药汁液的热水,很快就变了颜色。 通体舒泰。 却也依然难免困倦。 所以换了衣裳之后,吃饭途中,姜北一直有些睁不开眼,昏昏欲睡,直到在旁伺候的另一位侍女提到了方才之事,姜北这才终于精神一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随便扒了几口饭菜之后,便抬手啪的一声拍在脸上,强提精神,之后便不再休息,径去姜王高阁。 见到小姜王时,这位姜家如今的族主,正站在环廊之中,远眺山水。 姜北稳了稳心神,以免一身凶煞戾气不慎溢出,之后方才走上前去,在小姜王身后三步之外最终站定,拱手作揖。 “父亲。” 小姜王缓缓收回目光,回头见到姜北这幅模样,当即手掌轻轻一抬,便有一阵无形之力将他拖起。 “两年生死一线的经历之后,你这修心养性之法,仍是停滞不前,还有太多没能看得明白。你我毕竟也是父子二人,在外时,循规蹈矩,理所应当,在于‘颜面’、‘规矩’四个字,但此间并无旁人,无关颜面,无关规矩,这些虚礼自然也就大可不必。” 姜北微微低头,神情复杂。 小姜王望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轻叹一声。 “姜星宇之事,还在心头?” 姜北依然闷不吭声。 姜星宇此人,于姜北而言,确如眼中钉,肉中刺。 但其实更多还是感到不忿。 因为姜家底蕴受损的关系,就对于一方世家这种存在而言,影响极大,且不说其他方面,就只是“后继无人”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让人烦心,并非空话,毕竟姜家确确实实出现了一些青黄不接的苗头,因为底蕴受损的关系,就导致整个年轻一辈除却姜北之外,貌似再也没有第二人拥有足够强大的潜力和天赋。而也正是因此,姜北才会在努力修行之余,还要过早地分心接触各种人情世故,就是因他早便知晓姜家未来的担子,已经等同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可却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姜星宇来,可以不必身负重担,可以心无旁骛全在修行之中,所以那个年纪比他更小一些的姜星宇,才会呈现出一种奋起直追,甚至很快就要后来者居上的苗头。 修行一事,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但即便如此,姜北也依然难免感到心酸不忿,毕竟他不是真的不如姜星宇。 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小姜王忽然开口道: “回去之后,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就尽快准备一下,等姜星宇此番突破之后,你二人便一道去往北城中域。学府那边,我也会尽快安排下来,但到了之后,你二人便是三年生而非四年生,可有异议?” 姜北一愣,深深看了小姜王一眼,咧嘴笑道: “没有。” 小姜王面露微笑,轻轻点头。 “既然如此,那便尽早回去休息吧,修心养性之法不要放下,可以帮你控制一下这身凶煞戾气,但是否需要将之除尽,就全凭你自己心意。” 姜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微微摇头,而后便不再多说,略微拱手,毫不迟疑,转身就走。 ... 补天阁。 冰天雪地,万籁俱寂。 但也并非补天阁弟子稀少的缘故才会如此,与天寒地冻的空旷环境有关,也跟尉迟夫人有关。 冰崖之畔,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却是一片混乱,就在前不久,尉迟夫人方才御剑带来一座巨大冰山,轰然砸在补天阁境内,压垮了其中许多建筑,虽然并未出现无辜死伤,却也闹出了极大的动静,甚至导致整座冰崖都随之变得颤颤巍巍,裂痕满布,无数沟壑蔓延出去,倘若不是补天阁中有着一座极大阵法藏于冰崖之下,能够牢牢稳固冰崖不会轻易坍塌,可能这座建成至今,已经历史格外悠久的补天阁,就会彻底灰飞烟灭。 而那身为始作俑者的尉迟夫人,则是脚下踏住飞剑星火,立于高空之上。 但在下方,废墟之中,除去一些补天阁弟子忙忙碌碌的身影之外,就再也见不到其他人。 诸如此类的事,半年以来,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 可无论尉迟夫人如何大闹补天阁,包括副阁主在内的一众长老,谁都不曾现身出面,甚至就连他们具体躲在了各处,都找寻不出,就好像整座补天阁中,除了这些弟子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人。 尉迟夫人扯起嘴角,“嘁”了一声。 之后便收起飞剑星火,身形落在废墟环拢当中的藏经阁上,脚下重重一踏,这整座冰崖,便轰然一震,连同其下那座源自古早年间灵神之手的阵法,都随之剧烈一晃,有着一道道雪白剑气无声无息出现在阵法上方,不断撞击阵法薄弱之处,虽然想要将之毁去无异于痴人说梦,毕竟尉迟夫人本身就只圣人修为,哪怕再有百年千年时间,也未必能够真正打破阵法,但今时毕竟不同于往日,这般做法,已经足够打磨掉很多阵法本身已经所剩无多的灵气,一旦灵气惨被打磨殆尽,这看似来头极大的阵法,自然也就再无任何用处。 除非补天阁是真的钱多,看不上这些毫无意义的损失。 雪白剑气如同大雨垂帘,砸在阵法之上,灵光四溢,铿锵作响。 整座冰崖震了又震,晃了又晃。 立身于藏经阁上,尉迟夫人摘下腰间那只冰蓝色黑云纹的剑气葫芦,仰头喝下一口剑酒,随后张口一吐,便是一道澎湃剑气漫卷而过,将下方无数补天阁弟子吹得立不住脚跟,跌跌撞撞后退出去,更有甚者,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后就再也无法起身,被这一口澎湃剑气吹得翻滚不停,不是撞在废墟落石之上,撞得头昏脑胀,就是干脆一路滚出补天阁,脱离阵法庇护,被那寒风刺骨而入。 尉迟夫人打了个酒嗝,望着下方满目狼藉,心满意足。 至于那唯一一个可以勉强坚持不动如山的姒家麟子,尉迟夫人则是看也不看,一双眸子四下扫过,确定了这些补天阁弟子的大致所在之后,便伸出一只手来,并拢食指中指,猛地一抬,这座巨大冰崖便立刻裂开无数深邃沟壑,一道道雪白剑气冲天而起,威势迫人,也将下方众多补天阁弟子吓得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甚,就会被那擦肩而过的雪白剑气卷入其中。 半刻钟后,这一道道雪白剑气方才逐渐收敛下来,再看去,沟壑纵横之间,甚至已经暴露出深埋冰层之下的那座补天阁旧址,然后地面继续开裂,暴露阵法所在。 源自古早年间治世灵神亲手构建而成的巨大阵法,灵光飘渺,满溢而出,不断修缮地面与冰崖。 但尉迟夫人仍是不肯善罢甘休,腰间悬挂飞剑星火陡然出鞘,化作一点星芒冲上肉眼难及的高空,片刻之后,便见一点星辰熠烁,随后迅速下落,尉迟夫人身形一晃就来到远处,任凭飞剑星火从天而降,笔直露在藏经阁上,两者相撞,整座天地都随之变得一片死寂,随后补天阁所在之处,轰然下沉,整座冰崖,也轰然坍塌,无数碎冰落入崖下海水之中,掀起滔天大浪,砸向冰崖两岸。 白雾滚滚,冰雨刺人。 尽管因有阵法存在,能够护住补天阁所在之处屹立不倒,形同冰柱,但在阵法之外,却是一副毁天灭地般的可怖场景。 一众补天阁弟子站立不稳,跌落在地,有些早先便被吹出补天阁之外的弟子,更是凄惨,干脆就被活活埋在碎冰之中,若非远在极北之地最深处的白先生总是暗中出手,护住了这些后辈子弟的性命,最近半年之内,这些人就已经不知需要惨死多少次才行。 至于补天阁的那座藏经阁,倒是半点儿无恙。 尉迟夫人重新返回藏经阁屋脊,随手收回飞剑星火,瞧了一眼剑尖落定之处,就连痕迹都没能顺利留下,也是出奇。 随后抬头环顾四周。 依然不见包括副阁主在内的那些老王八冒头。 尉迟夫人皱了皱眉头,口中啧的一声,倒是有些低估了这些人捍卫补天阁立阁规矩的决心,已经闹了这么多次,也依然可以藏在暗中只作观望,却不现身。 规矩这东西,真有那么重要? 反正尉迟夫人是对规矩一事嗤之以鼻的。 然后身形一纵,尉迟夫人便以缩地成寸之法,远行极北之地最深处,身形落在那位绝世大妖白先生身后,继而解下腰间那只剑气葫芦,抬头望向那座两界壁垒,及其所在的天渊。 像是整个天穹都被一剑劈开,不见日月生光,不见星河浩瀚,唯有无穷无尽的深邃,又自其中垂下千丝万缕幻彩纷呈的光芒,落入一望无垠的冰川山脉之中。 其中一座山的山顶上,白先生盘腿而坐,面容冷峻,仰头望向那浩瀚天渊的最深处,听着由自其中传来的,犹如雷鸣一般的轰响,对于尉迟夫人的到来也没有任何表示,心头沉重。 轰响声要比之前更加巨大,像是有人正在背后以无穷手段大肆轰砸一般,正在试图凿穿这座存在于莽荒死地与阳世人间之间的两界壁垒,然后降临此间,既是为了离开壁垒后方的那片虚无禁地,也是为了夺回这片“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 至少在他们看来,这是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 白先生眯起眼睛,任凭罡风吹拂,衣袍猎猎,发丝飞扬。 长风呼嚎卷玉龙,碎絮暴雪染寒冬。 尉迟夫人不言不语,学着白先生的模样盘坐下来,百无聊赖一只手撑着脸颊,一只手举起酒葫芦一口气喝下好大一口酒,然后递向白先生。 “嗯?” 白先生回头看她一眼,微微摇头,然后略作迟疑,正欲开口说话,却被尉迟夫人抢了先。 “喝一口吧,这冰天雪地的,喝口酒也能暖和暖和。补天阁的那群缩头乌龟,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我也是实在没法子,就只能自己趁早滚蛋了,所以今儿个你要还是不喝,以后再想喝,也未必有的喝。” 闻言如此,白先生面上露出些许讶异之色,略作沉吟,还是伸手接过那只剑气葫芦,却只喝了一小口。 之后便神情平淡将葫芦还给尉迟夫人。 白先生继续抬头望向那座浩瀚天渊,沉默许久,忽然问道: “他们,是不是也想喝酒?” 第419章 牙尖嘴利 年关将近,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年关存在的意义已经不大,越是寿命漫长,越是不会在意,但于山下凡人而言,却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因而临山城中也难免随处可见张灯结彩,街道上人来人往,拱手拜年,一派喜乐团圆的氛围。 尉迟夫人一身风尘,左边挎剑,右边悬着一只颜色迥异的酒葫芦,沿着街道行走,偶尔还要侧身躲避一些追逐打闹的稚童,或拿家中大人特意雕刻而成也或街头巷尾买来的竹剑木刀,相互比拼,碰撞之时砰砰作响,或者骑着竹杖木马,将自己想作古代王朝的沙场百战的将军,嘴里喊着驾驾驾,一路“飞驰”,给这本就拥挤的街道更添了一份喜庆热闹。 有个小男孩一边回头大声嚷嚷,一边拽着木马往前跑,一个不小心,就撞在了尉迟夫人的身上。 小家伙方才四五岁的小小少年罢了,哪里懂得艳福不浅一事,撞在尉迟夫人身上之后,立刻极为搞怪的“啊”了一声,惹得尉迟夫人有些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男孩儿有些不满,自己现在可是“横刀立马”的古代将军,怎么还能那么小孩子气,被人摸脑袋?当即就挣脱开去,再一抬头,就瞧见了面前这位貌美妇人腰间竟然悬着一把江湖中人才会随身佩戴的真正长剑,立刻丢下木马,双眼明亮,死死盯着那把飞剑星火,惊呼不止。 小家伙的动静很快就引来了其他伙伴,一群个头不高,年纪不大的稚童,立刻就将尉迟夫人围在中间,吵吵闹闹。 远处的大人有些心惊胆颤。 初生的牛犊不怕虎,这些小家伙应该可以看得出眼前这位貌美妇人,绝非寻常凡人,但他们对于山上修士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山上修士”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为凡夫俗子,一旦招惹到这些山上修士,后果又会如何,所以一个接一个地伸手去摸那把剑,就连其中两个怯生生的同龄小姑娘,也忍不住好奇之心。 但两个小姑娘要比那些小伙子懂事得多,知道伸手之前应该问一问,见到尉迟夫人笑着点头之后,这才满心欢喜地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那把飞剑。 其中一个看着年纪最大,个子最高的小家伙抬起头来,满脸好奇地望着尉迟夫人。 “你真是剑客?” 尉迟夫人伸手摘下酒葫芦,闻言之后便暂且搁置下来,冲着小家伙一挑眉头,瞧着少年身后背着一把木剑,笑问道: “你也是?” 少年得意一笑,伸手拔出背后木剑,立刻吓得周围一群小伙伴连忙散开,少年就在空地上胡乱比划了一通疯魔剑法,结果累得气喘吁吁,瞧见面前这位貌美妇人正满脸好笑地瞧着自己,少年有些脸红。 “我...还差一本绝世秘籍。” 绝世秘籍? 尉迟夫人笑得花枝乱颤。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世秘籍,小家伙就连修行一事都还没有弄清楚,就敢言说自己是名剑客了,果真是口气好大。 少年有些恼羞成怒,忽然撤退一步,举剑指向尉迟夫人。 “你...笑什么笑,敢不敢来比划一下?!” 尉迟妇人连忙收敛笑意,眉眼弯弯,连连摆手。 “不敢不敢,阁下方才眼帘的剑术,显然已经炉火纯青,小女子哪里会是你的对手。小女子甘拜下风。” 一边说着,尉迟夫人一边模样滑稽地弯腰抱拳,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少年却是当了真,立刻仰起头来,满脸得意,招呼着那些差不多都是同龄人的小伙伴们凑上前来,众星拱月一般将他围在中间。然后少年金鸡独立,举剑指天,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架子,因为一只脚站立的缘故,少年身形摇摇晃晃,好几次都将抬起的那只脚落在地上,以免摔倒。 旁边一个年纪更小一些的,立刻伸手扶住少年。 彻底站稳之后,少年更加昂首挺胸。 尉迟夫人一根手指抹了抹眼角,再次抬手抱拳,然后侧过身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金鸡独立的少年十分得意地“哼”了一声,木剑一指,喊了一声“杀呀”,一群人立刻沿着街道跑了出去。之前撞在尉迟夫人身上的那个孩子,跑出去一段距离之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马没了,稍愣片刻,连忙跑了回来,从地上捡起方才被自己丢在一旁的木马,大声嚷嚷着驾驾驾,一路追去。 尉迟夫人的心情要比之前稍好一些。 但也仅仅只是一些罢了。 临行前,绝世大妖白先生问的那句,“他们是不是也想喝酒”,让尉迟夫人有些心情沉重,尤其白先生当时颇为低沉的语气,所以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就实在是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可白先生为何会忽然有此一问? 尉迟夫人转而望向北方,刚刚恢复一些的心情,立刻就重新变得沉重无比,只是这种沉重感并未持续多久,就随着尉迟夫人一口剑酒入腹,被忘在脑后。 老娘孤家寡人一个,天下大势如何,与我无关。 尉迟夫人用力舒展五官,转身继续往前走。 补天阁的那些老王八,打死不肯探出头来,所以唐醴进入补天阁这件事儿,就已经算是彻底吹了,回想起半年前自己还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补天阁那边自己会有办法彻底解决,到头来却是这样一种结果,尉迟夫人也难免有些脸红。 所以她很快就打定主意,倘若北中学府的四位府主当中,有谁胆敢多说一句废话,就立刻动手,将北中学府给掀了! 至于是否会因此事得罪北城四大世家,无关紧要,大不了就是用洞明圣地客卿长老的名头糊弄过去,要是实在糊弄不过去,那就只能让他们去找洞明圣地的老秀才说道说道了。 尉迟夫人脚步轻松,顺便还在路边买了一串糖葫芦,一口就是一整个山楂,酸酸甜甜,味道着实不差。 ... 临山城西边,有一行人气势汹汹入城来。 为首之人,样貌英俊,身材颀长,身上披着一件法袍大氅,内里阵法能够保证穿戴之人冬暖夏凉,所以男人就只内衬一件皂罗袍,步伐缓慢,又一步三丈。随行两人,并不落后,同样一步三丈,紧跟男子身后,左边那位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血肉饱满,面色红润,右边那位则是早已离开临山城的秦家太上,低眉臊眼,满脸尴尬。 谁能想到,那少女明明修炼了景家秘不外宣的《御雷真诀》,却偏偏又跟景家没有半点儿关联。 只是几天时间,景家与姜家一同出手,这才终于打探清楚,原来少女名叫谢安儿,来自北城城外一个名叫木河镇的小地方,至于少女手中的《御雷真诀》究竟从何而来,很显然便是曾经到过木河镇的景博文。 自家少爷,还是麟子,竟然违逆家规,将那是为一姓家学的《御雷真诀》送给了一个泥腿子? 走在最前方的景家族主,看似神情平和,但眉宇间却尽是阴郁深沉。 或也正是因此,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见到他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激灵灵一个寒颤,而后下意识地躲闪开来,所以街道中间虽然空空荡荡,足够容许这三人顺畅行走,并且空间犹有盈余,但街道两边却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在于无形之中的气势。 因而这些凡夫俗子在见到这一行三人,尤其为首那位景家族主的时候,就会莫名有种心惊胆颤的感觉,像是柔弱女子遇见了心怀叵测的壮汉,像是平民百姓遇见了权势中人,亦或蛇蚺妖物遇见了江海蛟龙,那是发自内心肺腑中的恐慌与畏惧,好像天生矮人一头,不敢轻易冲撞了他们,以至于就连本该吵吵闹闹的街道,都随着一行三人“缓步”行过,变得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直到三人渐行渐远,肉眼难见,这才终于有人模样夸张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大口喘气。 随后街道温度回暖,也逐渐热闹起来。 对于这些,无论走在最前方的景家族主,还是随行在其身后的鹤发老人,亦或那位秦家太上,全都心知肚明,但这些人毕竟只是市井坊间的凡夫俗子罢了,为首的景家族主并不放在心上,反而越是临近北中学府,他身上那种无形的气势威压,就越是冰冷沉重,倘若街道上有个体质偏弱的凡夫俗子不幸遇见他们,回去之后,怕是不出半日时间,就要一病不起。 直到秦九州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街道一旁其中一座建筑的屋顶上,与其同时出现的,还有芝兰室的那位正人君子。 街道上立刻吹过一阵暖风,于无形之中,护住了那些自觉避让的凡夫俗子,用以保证他们不会因为这位景家族主的气势威压,导致自身精气神萎靡不振,一病不起。 秦九州原本还想问一问那位正人君子,当日他越界出手,被那瑶光长老找上门来寻衅滋事,最后是如何解决,不过瞧见那位景家族主忽然止步,继而抬头看来之后,便暂且打消了这些想法,怡然不惧,立身于高楼之上,俯视下去。 那位血肉饱满,面色红润的景家太上,眉关紧蹙。 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胆敢居高临下,要么呵斥一声,让他速速滚下来,要么干脆就直接出手击毙,但对方毕竟也是秦家少爷,就让这位景家太上,迫不得已只能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呵斥之言。 至于另外那位出身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更不好出声呵斥。 景家太上憋得满脸通红,神情不善死死盯着秦九州。 后者瞥他一眼,不予理会,随后看向那位秦家太上。 老人神情愈发尴尬,转头瞧了一眼毫无表示的景家族主之后,立刻满脸苦涩,迫不得已上前两步,举手作揖道: “少爷,老夫...有愧...” 秦九州似笑非笑,身形一晃便来到这位秦家太上的身旁,细细看了老人片刻,之后才开口笑道: “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你这老小子,竟然还有这般惹是生非的本事。奇也怪也,奇了个大怪,这么喜欢惹是生非捅娄子,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秦家太上一阵面红耳赤。 但话又说了回来,谁能想到那位景家麟子才是罪魁祸首? 回想之前,秦家太上甫一登上中域景家大门时,还曾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真以为那天赋并不如何出彩的木河镇少女是被景家派来负责勾搭自家少爷的,就算面对景家族主,也依然毫不客气,将他说得一愣一愣,结果事情弄清之后,才知道竟是这么一回事,而再细想下去,这位秦家太上就立刻明白了自家少爷的想法,原来是他看道那单相思的木河镇少女实在可怜,加之感同身受,方才起了恻隐之心,将其收为弟子,想要以此为其造势,以便景家能够更好接受那位天赋平平的木河镇少女。 但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前提,关键还是在于景博文景大公子。 却不想,还没等到那位景大公子完全接受谢安儿,就被自己捅破了篓子,坏了自家少爷的大事。 会被如此讥讽,也是情理之中。 秦家太上满脸羞愧之色,干脆做了一回缩头王八,深深垂着脑袋,不敢言语。 秦九州眼神微沉,冷哼一声,随后望向那位景家族主。 后者始终一言不发,见到秦九州转而望来,也仍是怡然不惧,自身气势没有半点儿收敛,反而愈演愈烈,寻常凡夫俗子不能以肉眼瞧见,但在两者之间,却是一片无形中的惊涛骇浪,因而无论景家族主也或秦九州,都是不受自己掌控地衣袍猎猎,发丝飞扬,乃甚于两者之间还隐隐约约有着一道道神妙光华一闪而逝,仅在咫尺之间,方寸之地,便撕裂出一道道黝黑深邃的痕迹。 个中凶险,不足为外人道也。 秦家太上与景家太上,惊骇不已,连连退后。 后者的修为境界还要更低一些,也便直接退到后方街边的人群当中,每一步落下,都要在长条青石铺筑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直到最后一步,几乎整条小腿都嵌入地面之中,这才终于堪堪停止,却也已经被那汹涌气机波及负伤,一阵面红耳赤,好险就要张嘴喷出一口逆血。 前者同为圣人,虽是比之两人还有许多不及之处,却也只是退出三五步便罢,不算狼狈。 随后抬头再看,以秦家太上的眼力,自然能够见到两人气势相撞,几乎不分上下。之所以言说几乎,则是秦家族主显然已经再无余力,而秦九州虽然同样神情凝重,却仍是游刃有余,只是因为不想彻底撕破脸面,方才没有竭力将那景家族主压制下去。 两人僵持片刻,忽有一阵暖风吹来。 那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轻轻一叹,一步踏出,便在悄然之间来到两人气势纠葛的无形漩涡之中,双臂一展,便将两人纠缠不休的气势彻底分开。 平地一声轰鸣。 秦九州岿然不动,但景家族主却是退了半步,当即眼神阴郁,面沉如水。 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苦笑一声,眼神示意秦九州稍安勿躁,两人虽然已经多年不见,但毕竟也能算得上是旧相识,所以秦九州也还算是给面子,微微颔首便罢。随后,正人君子转而看向景家族主,开口笑道: “景兄此番前来,既是为了妥善解决那木河镇少女一事,又何必这般气势汹汹?恰好此间正与在下那座芝兰室相距不远,也恰好在下前不久方才得人相赠一罐品秩上好的岭南山竹茶,不如两位移步芝兰室,咱们坐下之后,一边喝茶,一边心平气和地商议此事究竟应该如何解决?” 景家族主颇为意外地看了这位正人君子一眼。 后者会意,当即笑道: “附近几条街道,恰好是我柏氏妖城的地盘,前段时间又有不少景家探子与姜家探子神神秘秘,在下自然不能视若无睹,至少也要了解前因后果才行。” 闻言之后,景家族主略作沉吟,而后方才点头答应。 “既是柏兄相邀,在下便给你这正人君子一个面子。” 随后转而看向那个方才是在气势之争上压了自己一头的秦九州。 “你看如何,秦少爷?” 秦九州挑起眉头,并不计较景家族主语气中的暗讽之意,欣然点头,而后别有深意道: “岭南山的竹茶,无论品质高低,一向味道不错。只可惜啊,就怕有些人生性粗鄙,只会打打杀杀,尝不出茶水味道的好坏,恼羞成怒,到头来还要掀了桌子,让大家谁都没得喝。” 景家族主当即眼神一沉。 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无奈苦笑,再次出现在两人中间当起和事老,说了两句劝慰之言,也与相互之间更加熟悉一些的秦九州递了一个眼神过去,等到景家族主暂且放下成见,便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景家族主冷哼一声,一甩大袖,便率先举步而去。 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而后方才看向秦九州,无奈苦笑。 “秦兄,算是为了这一城百姓考虑,万望嘴下留情,手下,也请留情。” 后者淡然一笑。 “手下留情可以,但嘴下留不留请,还得看情况再说。反正我也不是什么秦家族主,无事一身轻,不必操心那些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务,倘若这老小子没个好脸色,动手倒是不必,毕竟打打杀杀的有伤和气嘛,但讲道理这事儿,我擅长,十天八天都不带重样的。” 闻言如此,那正人君子神情一滞,越发觉得有些头疼。 这两人,怎么就在这边碰见了... ...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 ... 芝兰室中,除去书香墨香,还有一种十分奇异的香味混杂在空气当中,按照那位正人君子所言,这是某种比较独特的朱砂香,能够使人宁心静神,并且香味本身便与阴鬼邪祟天生犯冲,一旦使之为墨,书写纸上,便可在无形之中提升符箓本身对于阴鬼邪祟的杀力,甚至一些修行还不到家的小鬼,哪怕只是闻到了这种味道独特的朱砂香,就会如同人饮美酒,变得浑浑噩噩,摇摇晃晃,再也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 只是这种朱砂,也难免价格昂贵。 秦九州面带好奇之色,随着那位正人君子来到角落里的货架跟前,寻到了芝兰室中有且仅有一盒的麝香砂,打开之后,确实可以瞧见朱砂红亮,远比寻常能够见到的那些更加鲜艳,并且凑近之后,馥郁香味也会更加浓郁,仿佛能够感受到阵阵清风扑面而来,令人称奇。 正人君子真名柏石,见到秦九州确实喜爱这种麝香砂,便主动开口,送他一盒,并且笑言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秦九州苦笑不已。 略作思索之后,秦九州还是没有平白无故收下这盒麝香砂,而是颇为肉疼地取了一张珍贵符纸出来,随后稍作迟疑,又拿一张,用来当作交换之物。 柏石坦然收下,想了想,便将那两张符纸收入怀中,而并未搁在货架上对外售卖。其实这种看似粗糙劣质的泛黄符纸,芝兰室也有售卖,与秦城那家杂货店相仿,一年到头,也制作不出几张这种甚至能够轻易瞧见上面没有完全绞碎的草梗、苇叶和竹丝,实际上却是品秩极高的符纸,价格方面,比起秦城那家杂货店,也是只高不低。秦九州方才走过货架时,已经瞧见了旁边一摞与此相同的符纸,标价分明,按张售卖,两张符纸恰好能够抵得上这么一盒麝香砂,并且还要更高一些。 但货品终归只是货品,送礼还礼,意义不同。 秦九州对于货架上的其他物件,同样兴趣十足。 柏石也不再理会,只让秦九州随意观赏,之后便转身取了那盒岭南山的上好竹茶出来,烧水竹茶。 景家族主始终未曾对于这些笔墨纸砚展露出丝毫兴趣,进门之后,便在其中一张方桌跟前端坐下来,闭目养神。之前与秦九州的一番气势之争,尽管表面看似分庭抗礼,只是稍落下风,实际上对于景家族主的精气神损耗极其严重。 练气士在这方面不比符箓派修士,理所应当。 所以对于这种结果,景家族主倒是不曾放在心上。 精气神强壮旺盛,确实是符箓派修士,甚至是所有补天士的优势所在,因而会在气势之争的方面落于下风,至少对于景家族主而言,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事,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罢了。 但那景家太上却是神情阴郁难看,眼神不善死死盯着那位兴致勃勃观赏货架上诸多珍稀之物的秦家少爷。 大抵是恶其余胥。 毕竟那位秦家太上,之前登门造访之时,几乎就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实在是太不客气,话里话外都在贬低同为一流势力的景家,说什么北城中域的景家好歹也是声名显赫的顶大家族,怎么就派了那么一个天赋平平的稚嫩少女,前去勾搭我家少爷? 当然秦家太上的原话并非如此,但两者之间的意思却没甚差别。 景家太上没有什么好脸色,神情阴郁,盯着秦九州背影,偶尔看一眼跟在其后,满脸羞愧之色不敢抬头的秦家太上,眼神中的厌恶,丝毫不曾加以掩饰。 秦九州忽然回过头来,神情揶揄地望向那位景家太上。 “信不信我能让你之后永远都看不见任何东西?” 景家族主睁开眼睛,双眸之中有着神妙灵光一闪而逝。 紧跟着,芝兰室中便凭空卷起一阵可怖风暴,怒号怒卷,倘若不是那位正蹲在一只红泥火炉跟前看火烧水的正人君子,暗中以手掌下压,催动建筑下方的灵纹阵法,护住了这几层楼中的笔墨纸砚,只怕不消片刻,柏氏妖城建在临山城的这座芝兰室,就要直接变作一片废墟。 柏石满脸苦恼之色,深深一叹,随后起身走向芝兰室的其他客人,婉言相告,今儿个要提早打烊,作为赔偿,之后两天,芝兰室的所有笔墨纸砚,都会比之往日更加便宜一些。这些客人方才暗惊芝兰室怎么来了这么几位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的家伙,闻言之后,几乎没有迟疑,立刻点头答应下来,各自放下手中正在观摩的物件,匆匆离去。 柏石随后关上大门。 既是生怕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也是考虑到对于景家族主而言,家丑不可外扬。 至于之后两天的生意是否赔钱,倒是不太可能。 谁说读书人就一定不会做生意了? 柏石原本还想好言相劝一番,忽然听到那只红泥火炉上的水壶已经被沸水顶得壶盖咔咔作响,就只得暂且搁下这件事,快步上前,取了茶壶茶碗,极为讲究地全部冲洗一遍,还将竹茶也洗了一回,之后才回到桌旁,叫了正与景家族主针锋相对的秦九州一起喝茶。 之前那件事,就算过去了。 秦九州悠哉悠哉,小啄一口,使茶水在口中围着舌尖打转,等到满口香萦,方才打开喉咙,任其流淌而下。 一吐气,便是茶香。 “好茶!” 秦九州笑容满面,一边轻轻摇晃茶碗,一边摇头晃脑开口赞道: “茶汤清澈,色泽碧绿,竹香淡雅而不失绵长,入口顺滑,香气萦鼻,上冲天灵,下沁肺腑,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物。小小绿尖,遇水承叶,一杯清茗,沁人心肠呐!” 景家族主冷哼一声,不顾茶水滚烫,端起茶碗,一口饮尽,然后冷着脸将茶碗放下,许久方才开口言道: “确实不错。” 景家太上神情尴尬。 柏石苦笑摇头,一杯茶水罢了,解渴则矣,也能如此较劲? 只是景家族主的茶碗毕竟空了,柏石苦笑之后,还是重新添了一碗茶水。 秦九州呵呵笑道: “看着人模狗样的,原来是头秀牛。” 景家族主没听懂,皱眉狐疑。 秦九州笑意更盛,大方解释道: “我在说你是头长得清秀的老牛。” 景家族主还是没懂,眉关紧蹙,却也并不妨碍他能听出秦九州言语之间的讥讽之意,神情难看。 柏石原本还想解释一句,秦九州这家伙是在说你牛嚼牡丹,只是瞧见了景家族主的脸色之后,就立刻闭口不提,转而打了个圆场,说起了有关那位木河镇少女的事。闻得此言,景家族主立刻便可此事抛之脑后,目光望向坐在对过的秦九州,冷声言道: “你将谢安儿收作弟子,意图如何,本族主心知肚明。多余的废话不必多说,那谢安儿本就是个木河镇出身的泥腿子,且不说她是用了怎样的手段,才在博文手中得到了那部《御雷真诀》,事已至此,再说那些也已无用。本族主并非不近人情之辈,可以退让一步,不必谢安儿自裁谢罪,就只一点,让她立下道心血誓,保证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外泄露《御雷真诀》的经法内容,并且再也不会继续纠缠博文,随后自斩修为,本族主便可当作无事发生。” 秦九州立刻嗤笑一声。 “若我说不,你待如何?” 景家族主神情一愣。 “杀。” 砰! 秦九州冷着脸拍案而起,桌上茶壶茶碗,随之一跳,茶水也溅得到处都是。 秦九州一身气势压迫而去,犹如狂风骤雨,惊涛骇浪。 “姓景的,你敢动她一个试试?” 方桌对过的景家族主,怡然不惧,一双眼眸立刻化作银白颜色,有着道道雷弧激烈横生,将秦九州压迫而来的气势尽数搅碎。 凭空之中,轰鸣炸响不止。 连同两家太上也随之各自上前一步,只是碍于修为境界差距极大,一瞬间,两人便高下立分,那景家太上跌跌撞撞后退数步,最终一脚踩在芝兰室的门槛上,满脸涨红,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张嘴喷出一口逆血,身躯颤抖,面如金纸。 柏石以手扶额,另一只手沾了沾面前碗中茶水,随后屈指一弹,便化作一团水雾将那景家太上包裹起来。短短瞬间,神情已经十分萎靡的景家太上,就立刻重新振作,龙精虎猛大跨步上前,显然是不肯落于人后,还要与那秦家太上继续一争高下,却被柏石随手一点,就被迫退到景家族主身后。 这两位太上长老倘若还要继续争斗下去,难免死人。 但肯定不会是秦家太上,毕竟两人之间虽然只有一境之差,却是天壤云泥之别。 身为东道主的柏石,无奈起身,一只手虚压一下,以儒家神通,暂且分开了暗中出手争斗不休的秦九州与景家族主,随后略作思索,开口言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常情,关于这件事,景兄也好,秦兄也罢,其实都不好过多插手,倒不如就让两个小辈自己决定。至于景兄方才所言,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御雷真诀》也是景家家学,确实不好轻易外传,但那木河镇出身的谢姑娘,也未必就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方才在景公子手中得到了这部《御雷真诀》,倒不如听一听景公子究竟如何言说?” 景家族主冷哼一声。 “小儿之言,何关紧要?” 秦九州随之嗤笑道: “谢安儿之前还在木河镇时,不过凡夫俗子罢了,就连世面都未见过多少,若是如此也能骗得了你家那位景大公子,让他乖乖将那《御雷真诀》拿出来...子不教,父之过呀!” “你...”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柏石头疼不已,只得出声安抚景家族主。 读书人牙尖嘴利,绝非虚言,又岂是一个只知打打杀杀的俊俏莽夫能够说得过的? 柏石一手虚握拳印,轻轻扣在另一只手上,略作思忖之后,方才缓声言道: “不如咱们双方各退一步,谢姑娘自斩修为不必,只需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外传《御雷真诀》即可,秦兄也不再继续插手两位年轻人之间的情爱之事,一切顺其自然,如何?” 景家族主立刻反对。 “不可能!《御雷真诀》乃我景家秘不外宣的家学之重,岂可落入外人手中?更何况那谢安儿还是个小地方出来的泥腿子,天赋平平,前途堪忧,倘若真要任其修行《御雷真诀》,困死于低微境界之中,传出去岂不就是堕了我景家名声?!此事断无可能,柏兄也不必再提!” 秦九州撇了撇嘴,这件事倒是无法反驳,否则为何言说天赋才是修行一事的重中之重?就是因为一个人在修行方面的成就高低,虽然牵扯众多,但天赋却是占了这牵扯众多的十之八九,倘若一个人的天赋不足,就哪怕灵决古经品秩再高,所遇机缘数量再多,也无济于事,最终难免因为境界提升太过缓慢,寿元太短,就最终抱憾而死。 至于颜面一事,秦九州是不太看重的,秦家如今也已经不再看重,毕竟早些年前已经因这父子二人闹出了太多幺蛾子,早就已经没脸没皮,就只能破罐子破摔,但包括景家在内的这些大家族,但凡能够叫得上名的,甚至很多叫不上名的,都对颜面一事看得极重,一姓家学绝不轻易外传,一方面是因这些一姓家学乃是家族传承以及鼎盛与否的重中之重,另一方面,也与景家族主方才提到的那些有关,只是两者轻重有别罢了。 但无法反驳,却也不是无话可说。 秦九州喝了口茶水,不急不缓开口道: “天道底蕴受损如此严重,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崩塌。就连天都要塌了,还守着面子这种虚有其表的东西死死咬住,不肯放松,果然是个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没什么脑子。一姓家学?这东西能让你在天道崩塌之时侥幸得来一线生机?” 景家族主眼神凌厉。 “天无绝人之路,万事皆有可能。” 秦九州呵呵一笑。 “这话说得漂亮,那你怎么知道,这覆巢之下的一线生机,就不能是个泥腿子?” 景家族主神情一滞,一阵欲言又止。 秦九州继续问道: “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景家族主仍是闷不吭声。 柏石神情逐渐放松下来,已经大抵猜到了秦九州想要如何诡辩,从而说服这位景家族主。然而秦九州却是将面前碗中茶水一饮而尽之后,便忽然起身笑道: “姓景的,我可以给你几天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想一想到底是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尽管那一线生机就在谢安儿身上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你能说一点儿可能都没有?倘若那一线生机真在谢安儿身上,如你今日这般做法,后果又会如何?” 秦九州指了指东边。 “从这儿往东走,第三家客栈,就是我现在的落脚之处,我给你三天时间,慢慢考虑,想明白了再来找我。但你只有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你还没有出现,我就会在城东千里之外等你一天,再不出现,那我就只能去你景家所在了。” 说完,秦九州便不再理会神情复杂,不停变幻的景家族主,径直抬脚离去。 但在出门之前,秦九州又忽然止步,回过头来开口笑道: “还有一件事,谢安儿不会对外泄露《御雷真诀》,这一点我现在就可以替她答应你,但你让她自斩修为一事,没得商量,绝不可能。所以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你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此让步,然后滚回你的景家继续作威作福去,要么咱们两个出城打一架,谁赢了,就听谁的。” 言罢,秦九州便不再逗留,施施然开门而去。 柏石一巴掌拍在额头上。 这家伙,分明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不就是被人找上门来说了两句?如此阴险记仇,哪里还有半点儿读书人该有的模样? 第420章 两度擦肩 若为一家之主,该有多少琐事缠身? 北中学府的灵山上,有个名叫青雨棠的,既是青莲妖族的一族之主,也是青莲妖族的一族圣女,如今来到远离青莲妖族所在地域的北中学府之后,哪怕相隔万里,也依然无法摆脱那些,常常会有族中修士秘密来到林山城,送上许多需要青雨棠这位一族之主亲自过目的信函,其中大事小事,有事没事,应有尽有,哪怕青雨棠并不想在那些小事也或没事的信函上浪费时间,但终归还是需要看下去,毕竟族中总有一些人爱在叙事之前,加以赘述许多无关内容,却看到最后,才发现信函当中除去那些谄媚之言,便再无其他,实实在在地浪费了不少时间。 不止青莲妖族,包括人族八大世家,九大圣地,连同妖族妖城,也全都如此。 无论何时,总是难免如此。 仅在这一点而言,确与古代王朝的奏折一般无二。 所以耽搁三天时间,那位气势汹汹找上门来的景家族主,又该耽搁多少“奏折”没看? 秦九州这厮,恁的无耻! 柏氏妖城的那位正人君子,面上不动声色,面带微笑送走了面沉如水的景家族主与景家太上,想了想,转身去到柜台后面,特意赶了一个宣告出来,言之打从今日开始,直到大年夜,芝兰室的所有货品,全部都会给出一定的折扣,之后便重新打开大门,继续做生意。 至于秦九州与景家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或该说是那木河镇少女谢安儿与景博文之间的恩恩怨怨,外人终归还是不好插手太多。 之后半天,风平浪静。 临近日暮之时,芝兰室里来了一位与柏石早便相识的贵客。 尉迟夫人。 柏石与尉迟夫人,严格来说,大抵算得上是同辈中人,于云温书最是声名显赫之时,方才崭露头角,但与尉迟夫人不同,柏石年轻的时候就因修行儒家君子之道,性情内敛,气度沉稳,不见丝毫锋芒,因而此人便与云温书没有半点儿交集,可尉迟夫人却是在本该年轻气盛的时候格外的锋芒毕露,甚至还曾因为一时灰心丧气,在偶遇当时正是如日中天的云温书后,就非但没有半点儿敬畏之心,反而胆大包天主动出手,尽管后来险些死在云温书手中,却也因此获益匪浅。 而尉迟夫人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声名显赫与地位崇高,也与那次胆大包天的主动求死,关系匪浅。 柏石对此心知肚明。 但细细算来,两人自从上一次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到如今,也有好几百年时间了。对于山上修士而言,百年千年,弹指一挥间,但无论尉迟夫人也或柏石,其实对于他们如今所在的山上高度而言,年纪根本不大,甚至可以言说还是风华正茂之时,几百年匆匆而过,尉迟夫人的性子可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但以柏石的性子而言,却是莫名觉得有些令人唏嘘。 进门之后,尉迟夫人便大落落找了张桌子坐下,将手中酒壶一下子砸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之后才将那些打包带来的酒菜全部展开,再从袖口当中掏出两双筷子,丢下一双,自己拿了一双,起了一坛酒之后,便自顾自下筷如飞。 柏石也干脆丢下手中还没读完的书本,起身而来。年轻之时,两人也曾山水相逢,一起走过一段路,闯过一段江湖,所以尉迟夫人是个怎样的性子,这位柏氏妖城的读书人,心知肚明,就没有多说那些久别重逢的废话。落座之后,他先是看了一眼尉迟夫人阴云密布的脸色,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只虽然颜色古怪,却也大名鼎鼎的剑气葫芦,心中暗忖片刻,而后方才小心问道: “夫人最近诸事不顺?” 尉迟夫人翻了个白眼,嘴里满是饭菜,含糊不清道: “何止诸事不顺!” 说完,尉迟夫人举杯饮酒,送下嘴里的饭菜,这才叹了一口气。 “补天阁的那些老王八,一个个缩头不出,老娘都快将他那座补天阁给彻底掀翻了,也没见过一个冒头的...” 柏石恍然。 半年前,尉迟夫人来过一趟林山城,这事儿柏石还是知道的,只是因为当时的尉迟夫人来去匆匆,这才没有现身一见,至于当时尉迟夫人与北中学府的几位府主所言之事,自然也会全部落入柏石耳中。 补天阁是个什么地方? 建于乱古灵神之手,距离今日,已有几十万年时间,哪怕是在那座终日不停滚滚蔓延的岁月长河中,也已经渡过了极为漫长的一段距离,却始终屹立不倒,足可见到,那位虽然身为治世之王,却一直都是不问世事的乱古灵神,究竟在这补天阁中倾注了多少心血,甚至据传言所讲,补天阁中至今也还留有乱古灵神的传承与墓室没有被人真正寻到。 但补天阁屹立至今,除去乱古灵神的心血倾注之外,也与后世之人的妥善经营脱不开关系,一直以来都是严格遵守那位早已逝去的乱古灵神订立的规矩,以此作为底线,不可逾越分毫,为此,补天阁虽然也曾经历多次灭顶之灾,甚至最为严重的一次,还曾导致补天阁差点儿倾巢覆灭,最终被迫无奈只能放弃那位乱古灵神亲自选定的旧址,引冰雪而成冰崖,于旧址上方再立新址,但这同样也让补天阁在冥冥之中受到已故灵神的庇护,使之几次经历灭顶之灾,最终都会在负隅顽抗之时,莫名其妙就忽然反败为胜,方才得以延续至今。 也正因此,补天阁后世之人,才会越发视规矩为底线,不可逾越分毫。 所以尉迟夫人之前这番北行之事,打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不能如愿以偿,而当时也因尉迟夫人来去匆匆,深知此事的柏石方才没能现身阻止,却不想,竟是在那儿浪费了足足半年时光,至今才归。 这位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苦笑不已,略作深思,还是选择暂且隐瞒了此事,以免尉迟夫人满腔怒火,再将他这芝兰室也给砸了,就实在是得不偿失。 ... 临山城南。 又有一行人三人缓步而来,为首之人,乃是姜家门下一位客卿长老,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负责一路护送。在其身侧,便是已经恢复往常装扮的姜北,与最近几日方才渡了雷劫,突破灵台境的姜星宇。 前者尚且不提,姜星宇进境之迅猛,简直匪夷所思,与其天赋出彩脱不开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是最近两年以来,因为姜北身在姜家秘境无法轻易脱身,便在那位姜家三祖老的暗中相助之下,就将一整个姜家赠予后辈子弟的修炼资源完全倾斜在姜星宇身上,尽管此举有些拔苗助长的意思,但姜星宇毕竟也是凤毛麟角之资,修为境界提升迅猛之余,亦是足够稳固,虽然有些极小的瑕疵,但之后总有弥补之法,不必为此担忧。 至于姜北如今的修为境界,于其天赋而言,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便如北中学府上那些与之年龄相仿的几人,无论赢家麟女也好,或是姬家麟子与罗元明也罢,全部都在最近两月之内,几乎就是前后脚突破炼精化炁境,只有景博文因为种种原因分心了一段时间,修为境界依然停留灵台境,却也已经蓄势待发,不出一月时间,甚至两旬之内,便会水到渠成。 但无论是谁,赢家麟女也好,姬家麟子也罢,包括罗元明、景博文与姜北,姜星宇都是有些看不上的。 区区一境之差,可中间却是差了两三年的修炼时间。 倘若同龄,又该如何? 所以一行三人进入临山城后,年纪更小一些的姜星宇,反而一直都在有意无意超出身旁另外两人一步距离。 对于他的这些小心思,姜北自然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懒得计较这一步之差罢了,同时也是深知这些形式与表面上的东西,其实根本无关紧要,就像坊间市井常说的,打铁还需自身硬,倘若自身没有足够的本事,哪怕表面再怎么好看,也逃不过“华而不实”四个字。 姜北知道北中学府有个年级榜,倘若现在就让他与北中学府那些四年老生争一争排名,第一未必,但前三无疑。 不是自视甚高,也并非妄自菲薄,而是早便对于北中学府四年老生年级榜上的前三人有着一定的了解,知道那位看似名列第二的姬家麟子,其实并不擅长与人分胜负,也知道那位看似只是名列第三的罗元明,一旦认真起来,第一之名,就未必还能这么稳稳当当地落在他们这些麟子麟女的手中。 至于那位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快人一步的姜星宇,三年新生若有年级榜,莫说前三,就连前十也未必能进。 说到底,姜星宇这位凤毛麟角,还是被姜家三祖老保护得太好了,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要命的厮杀。但修行一道,从来都是道阻且长,途中难免遭遇大风大浪,一旦如此,这些打从修行之初便是一帆风顺的,反而最容易翻船。 姜北就在姜家秘境吃了这个亏,为此,甚至险些搭上这条命。 行走在街道上,姜北悄悄伸手摸了摸胸膛那个十分靠近心口位置的伤疤。 那是进入姜家秘境之后方才不过三五天左右,行走在一片茂林中的姜北,就贸贸然闯进了一头异兽金彘的领地,那异兽形似虎而牛尾,音如犬吠,通体金黄,甫一碰面,就立刻扑杀上来,根本不给姜北半点儿率先出手的机会。尽管当时的姜北已经反应极快,却也依然是在一个照面之后,就被那头金彘一爪拍得身受重伤,之后便因失了先机,落入下风,甚至就连转身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只得咬牙应战,也便很快就落到一副遍体鳞伤的模样。 毫不客气地说,如今姜北身上这些分明可见的狰狞疤痕,其中至少一半,都是源自那头异兽金彘。 直到后来姜北终于咬牙发狠,拼上了性命,这才终于将那异兽金彘的脑袋斩下,却也被其一爪掏穿了胸膛,之后整整一旬时间,姜北都在生死线上不断徘徊,几次高烧昏迷,好不容易捱了过来,却又撞见另外一头异兽闯入金彘的领地,自知逃脱无望,便只能与之厮杀一番,境况比之先前还要更加凶险,最终伤上加伤,再入绝境,被迫无奈只得再次选择以命换命之法,这才终于侥幸活了下来。 也是从那之后,姜北这才终于知晓,那所谓的生死厮杀,除了打铁还需自身硬以外,就只剩下胆气之争与比凶斗狠。 这跟擂台上的胜负之争,有着天壤之别。 倘若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这些,又何苦会有这番经历? 姜北扯起嘴角,暗自苦笑一声,逐渐收敛了方才不慎溢出的一身凶煞戾气。 旁边那位姜家客卿正扭头看来,面露询问之色,姜北也只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妨便罢。 一行三人,很快就穿过街道,来到北中学府。 登上中央主峰之后,姜家客卿便留下姜北与姜星宇两人,独自去了那座异象纷呈的大殿,找见了四位府主,说明了此番来意。在此之前,身为姜家族主的小姜王就已经提前派人安排下来,尽管此举有些坏了北城四大世家共同订立的规矩,但北中学府毕竟不是补天阁,所以规矩这种东西,对于某些身份的人而言,根本就是形同不存。 也便姜北与姜星宇两人进入北中学府一事,没有遇到丝毫阻拦。 两人一同去了灵山,被安排给灵山山主姜慈负责。 对于姜北的忽然到来,徐老道也有些惊讶,便在两人各自前去寻找弟子房住处之后,问了山主姜慈,这才知晓,原来姜北这两年忽然失踪,竟是去了那座异兽遍地的姜家秘境,但姜北的具体收获又如何,便绝非姜慈能够知晓。 在此之后,徐老道原本还想通知一下与姜北也算有着许多交情的云泽,只可惜来到武山之后,方才知晓,原来云泽已经提前一步带着小丫头柳瀅去了临山城,算算时间,恰好是与之前登上主峰的姜北擦肩而过,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中央主峰寻到了正在着手准备突破炼精化炁境的景博文,说了此事。 闻言如此,原本已经箭在弦上的景博文,立刻放弃了闭关打破瓶颈桎梏的打算,转而去了灵山寻找姜北。 毕竟于其而言,朋友虽多,却也不过泛泛之交,而真正能够说得上真心相交之人,也就只有云泽与姜北罢了。尤其姜北忽然消失的这两年,景博文还曾用了各种手段想要寻其去向,甚至数次登上姜家大门前去拜访,却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如今忽然得知姜北来了北中学府,自然是要放下手中所有旁事,先去问个明白,再说其他。 至于云泽为何忽然下山去了临山城,不知所踪,景博文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武山弟子就只寥寥数人,却行踪隐秘,鬼鬼祟祟,几乎每个人每天都要下山一趟,至于这些武山弟子具体又是去了何处,外人对此都是一无所知。 但武山弟子毕竟人少,就只其他几座山上某些是与那些武山弟子关系不错的才能知晓此事,景博文便是其中之一,但无论景博文也好,或者其他山上与之相熟的弟子学员,谁都不想太过探究此事真相,所以这件事也就一直以来没有闹出太大的风波。 更重要的还是武山弟子的秘而不宣。 得益于老人姒庸的相助,武山弟子可以廉价使用姒家磨刀崖一事,对于包括云泽在内的这些武山弟子而言,其实也能算得上是场可遇不可求的天大机缘,但老人姒庸之所以能够说服坐镇磨刀崖的姒老汉,甚至说服远在北域姒家府邸的族主,一部分原因自然是与老人姒庸的身份地位有关,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武山弟子毕竟人数不多,尽管对于姒家而言,这显然就是一场赔钱买卖,却也正是因为武山弟子人数稀少,就不会亏损太多,远在北域姒家府邸中的姒家族主,才会欣然应允,答应了老人姒庸的这个无理请求。 可这事儿终归还是不好对外宣扬,否则一旦被人知晓,尤其一旦被炼器山上的弟子学员知晓,就难免不会闹出一场极大的风波。而最终的结果,似乎也就只有收回武山弟子可以廉价使用磨刀崖的特殊权利,毕竟炼器山上的弟子学员数量太多,姒家可以看在老人姒庸的份儿上容忍小亏一笔,却也无法接受太多亏损。 对此,包括云泽在内的武山弟子也是拎得清楚,所以哪怕其他几座山上的好友偶尔发问,若非含糊其辞,便是绝口不提。 所以景博文与姜北相见之后,虽然也曾提起云泽此间不在学府,但具体去向如何,并不知晓。 为此,姜北或多或少有些遗憾。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等到姜北收拾好了自己的住处,两人便一道下山离开,前往仙宴阁准备一醉方休,而在两人离去之后方才没过多久,云泽就带着小丫头柳瀅回到了武山,再次擦肩而过。 第421章 美食与酒,不可辜负 云泽与柳瀅,今儿个下山去临山城的磨刀崖磨刀,回来得要比以往都更早一些。 临近年关,也是临近月末,月初发放的那些灵光玉钱自然也就显得有些不够,所以不光今天,包括明天,以及后天的大年夜,为了保证磨刀一事不会忽然中断,就都会将两个时辰改为一个时辰,而也唯有如此,才能赶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将所有灵光玉钱全部花光,再到大年初一,便会又有一笔新的修炼资源送来武山。 但今儿个早去早回这件事,云泽下山之前,却并未告知还要继续留在山上继续练拳的鹿鸣。 所以当云泽带着柳瀅走过铁索横桥,回到武山的时候,就远远瞧见那个比起前段时间粉雕玉琢而言,显然已经肤色黝黑了许多的少女,正坐在门槛上偷懒,手里还抓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瓜子,一边偷学项威与鸦儿姑娘练剑,一边嗑得津津有味,脚下满是瓜子皮。 对于这事儿,云泽还是头一回见到。 往常下山磨刀归来,总能见到少女鹿鸣正在乖乖练拳,寒冬腊月,累得满头大汗,蒸汽腾腾,好像哪怕云泽不在,少女也从未偷懒一般。当然云泽心里也很清楚,按照鹿鸣怕苦怕累还怕疼的性子而言,不可能真的愿意勤恳练拳,所以在他下山之后的那段时间里,少女肯定没有认真练拳,至于她又怎么累得满头大汗,云泽没有问过肯定有所了解的项威与鸦儿姑娘,所以并不知晓。 少女鹿鸣是个记仇的,云泽也怕问了项威或者鸦儿姑娘之后,谁敢告密,谁就会被少女记恨在心,然后趁他不在,闹出更多幺蛾子。 因而今儿个出门下山之前,云泽才会刻意隐瞒了早去早回这件事,然后就带着柳瀅绕过弟子房所在的那片空地,来到位置更高一些的那座观景凉亭,远远看去。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按照以往习惯,再有不久,云泽就会带着柳瀅返回武山,原本正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的少女鹿鸣,忽然抬头瞧了眼天色,然后就将手里剩下的瓜子直接丢在地上,并且难得勤快了一回,拿了笤帚簸箕将地上的瓜子皮全部打扫干净,一个不留,之后就胆大包天一路小跑着去了山崖边缘,直接倾倒而下,也不管那些瓜子皮灰尘泥土究竟会落在何处,之后再一路小跑着回到房间,将笤帚簸箕全部藏在自己那间弟子房中。 这一来一回跑了一趟,少女就已经开始额头见汗。 武山毕竟是有阵法庇护,能够抵御天上罡风,虽然仍是极为寒冷,却也相较于山下强出许多,再加上少女衣着厚实,又是凡人,至今也还没有将血气熬炼到凡人九品境,更未产生丝毫气感,不曾引气入体,如此轻易就额头见汗,倒也不会令人觉得意外。 再之后,少女就在空地站定,开始嘿嘿哈哈地练起拳来。 鹿鸣练拳至今,已有半月左右,但只是用来打底子、奠基础的一套五步拳,却至今也还没能完全熟稔于心,一套拳法打下来,磕磕绊绊,不是这里忘了,就是那里练错,腰胯脊背包括出拳踏步也全部都是一副松松垮垮的模样,既不用心,也不认真,可偏偏少女只是凡夫俗子,练不多久,就从额头见汗变成了满头大汗,蒸汽腾腾。 云泽之前还以为少女是在看准了时间之后,绕着空地跑了几圈才会如此,没曾想,竟是偷懒到了这种地步。 这么多的机灵劲儿,若是全部用在练拳上,虽说踏足凡人九品境的希望不大,但也能够算是在修行之路上迈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毕竟少女的天赋虽然不能算是非常好,但要比起云泽当年刚刚开始修行的时候,肯定强出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这跟俗世与人间这两座天地的本质差别有关,因为天地灵气的存在能够在无形之中温养凡人肉身,而另一方面,则是那一十八颗宝药血桃的关系,只是云泽迄今为止也还并不知晓罢了。 但以少女的天赋而言,只要足够用心,八九年左右,最多不会超过十年,应该就能成功开辟气府,差不多一年一品的修行速度,算不上快,但也不慢,主要还是得看跟谁比。 常人六七岁左右,最适合开始接触修行。 凡人九品境的提升,在整个修行而言都是最为简单,要么熬炼血气,要么吐纳灵气,在这方面,无论出身圣地世家,也或市井坊间,都是如此,就是一场水磨工夫,只是因为天赋强弱不同,所以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凡人九品境提升速度最快的,像是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短短两三月而已,便可成功开辟关元气府,但境界提升速度较慢的,就很有可能一辈子也迈不过去这道难关。 曾经闲聊之时,云泽也曾问起这件事,得到回复之后,才知景博文打从修行之初,到开辟气府,用了差不多七八年左右的时间,而姜北的境界提升速度要比景博文稍快一些,但也用了差不多七年左右的时间,毕竟凡人九品境也是铺垫修行之路打底子的重要阶段,最重要的就是求稳不求快,修行速度慢一些,理所应当,所以只要不是天赋太差,或者过分求稳,在这个最为基础的阶段,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就不太能够拉开什么太大的距离。 除非是过分自信,一心求快。 而像柳瀅这种又快又稳的,终归还是太过罕见。 这也是跟小丫头曾经多年上山下水有着一定的关联,所以体质要比寻常没有修行的同龄人更好一些,再加上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摆在那里,长久沉淀之下,一朝冲天而起,虽然修为境界提升的速度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但也勉强能够算得上是情理之中。 大抵等同于厚积薄发。 所以小丫头自从开辟气府之后,之前一飞冲天的劲头就立刻缓了下来,再要按照现在的修行速度去算,虽然比起那些麟子麟女一般的人物还要更快一些,但要让她再次做到如同之前那般修为境界飞速提升,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但即便如此,这一整座天下的所有修士,也依然是鲜少有人能够与她相提并论。 可既然言之稀少,也就意味着并非没有。 被老秀才说作有望能够开辟一个崭新修炼时代的穆红妆,便是唯一一个,倘若再要找一个出来,或许前两年的云泽,也能勉强算是够得着,当然主要还是得益于种种机缘,以及木灵儿当初成人礼时送他的那株宝药,因为药力残留沉淀的缘故,再加上之后远行八千里的负重之旅,以及尉迟夫人的两口剑酒,方才能够促使修为境界提升极快,奋起直追,使其如今修为境界不会落于任何一个同龄人。但在最近一段时间,机缘不再,药力也全部耗尽之后,云泽的修行速度就立刻变得缓慢无比,就连本以为能在年关之前能够再有突破的境界,也至今都还没有将体内十二正经以血气气韵将之填充圆满,无法顺利突破现有的那道瓶颈桎梏。 所以前两年的云泽在修为境界提升速度的方面,或可比及小丫头柳瀅,但现在的,却是远有不如,甚至这种情况如果还要继续维持下去,那原本已经全部追回的差距,还会随着这些同辈中人的修为境界继续提升,就被再次拉开。 这就是云泽现在需要面对的现实。 勤能补拙? 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山下,这都不过是个笑话而已,只是山上修行对于这四个字的讽刺,体现得更加明显一些。 不过云泽对于这事儿还是不太放在心上的,仍是一切照旧,毕竟曾经刚刚接触修行之时,就曾被一个凡人九品境死死困住,许多年以来,无论如何努力练拳,打熬体魄,自身血气的提升速度也有如龟爬,始终无法再有突破,就在云泽而言,也算已经见过了大风大浪,所以如今虽然修炼速度再次慢了下来,但也相较于当初而言,已经强了太多太多,自然没有必要过分在意,更不至于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但修行速度,肯定还是快些更好。 却也不好太过着急。 且不说武山上的灵决古经云泽已经全部翻遍,没有找到合适之选,只说临山城中唯一对外售卖灵决古经的那座御法堂,云泽就不好前去。 毕竟那是瑶光的地盘。 所以寻找灵决古经一事,至少目前看来,希望全在席秋阳与补天阁身上,倘若就连席秋阳与补天阁也没了指望,那就只能想办法将自己气府当中那篇不明觉厉的灵决古经尽可能吃透,以此作为修行之法,才能弥补上云泽相对于其他人而言最缺的这块短板。 ... 弟子房前,鹿鸣嘿嘿哈哈的练拳声响,忽然消失。 云泽回过神来,低头看去,才见到是少女练拳练得累了,一身大汗,正伸长了脖子往铁锁横桥的方向看去,想要瞧一瞧自己那个便宜师父是怎么过了如此之久还没有出现。 鹿鸣伸头瞧了片刻,没能找见云泽的身影,立刻收起拳架想了想,然后一路小跑去了铁索横桥的桥头,双手扶着桥柱,伸长了脖子就往山崖下面看,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念叨着,说那姓云的是不是回来路上不小心掉下去摔死了?还是在山下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让人一拳打成了肉泥?这才到现在都没回来。 距离太远,又是背对这边,云泽自然无法听到少女正在嘀咕什么,却也大概能够猜得出来,自己这个便宜弟子,肯定没什么好话。 正待下山之时,老人姒庸忽然找了过来,说起了之前徐老道来过一趟的那件事,具体是何原因,老人不知,只说云泽最好还是走一趟灵山问一问,毕竟之前徐老道来的时候,还是挺匆忙的。 云泽点头答应下来,下山之后,先让柳瀅自己练拳,之后就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来到鹿鸣身后。 少女正抱着桥柱嘿嘿冷笑。 “摔死最好,被人打成了肉泥也好,简直活该,让你天天逼我练拳,让你天天逼我爬山,遭报应了吧?知道后悔了不?姓云的,你要真有下辈子,可千万要记得长点儿心呐,别再这么恶毒了,没什么好下场的,而且人家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嘿,这句话说得好哎,赶明儿我就找个人把这句话写在纸上给你烧过去,拿到了之后,你可千万得记我点儿好,保佑我一辈子吃喝不愁,否则我就找人写个‘善有恶报,恶有善报’,再给你多烧几张,让你下辈子还是没有好下场!” 云泽这回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当即挑起眉头,伸手拽住了少女衣领,直接将她拎了起来,转向自己。 鹿鸣眨了眨眼睛,忽然展颜一笑,甜腻腻地叫了一声。 “师父!” 云泽直接撒手,少女就一屁股摔在地上,当即“哎呦”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只是没敢抱怨什么,很快就捂着摔疼了的屁股爬起身来,笑呵呵问道: “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之前怎么没瞧见你呐?” 云泽似笑非笑。 “在你打扫瓜子皮之前就已经回来了。” 然后伸手指了指山上那座观景凉亭。 “我一直在上面看着你。” 少女神情呆滞,忽然眼圈儿一红,还真就硬生生挤出了两滴眼泪,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惨然言道: “师父,练拳真的太苦了,穿得厚了一身汗,穿得薄了又容易受寒,我也是没办法呀师父...而且,而且练拳真的很累很累,比爬山还累,而且我也不像师父您老人家这么厉害,能一口气就从这里走到山顶上去,喘都不喘一下的,就只能练一会儿,歇一会儿,只是恰好我在休息的时候被你撞见了...” 云泽恍然。 “练拳比爬山还累啊,行吧,那我知道了,以后你就不用练拳了。” 少女立刻满脸欣喜。 但云泽随后一句话,却让鹿鸣立刻哀嚎出声。 “该去爬山。” 尽管少女诸般不愿,苦苦哀求,可最终的结果仍是被云泽带到了中央主峰的山路上,还是跟最早的那次一样,爬不到山顶,哪怕只是大米饭和腌黄瓜,也依然没得吃。 饿肚子的感觉,可不好受。 鹿鸣苦着一张小脸,不情不愿,慢慢腾腾地开始爬山,最开始的时候还好一些,却方才走了没多远,就立刻开始叫苦连天,一会儿说是自己腿麻了,一会儿又说自己肚子饿得没力气,但无论少女怎么抱怨找借口,云泽都是不理不问,从头到尾就只一句话,爬不上山顶,没有饭吃。 少女垂头丧气,只能继续沿着山路阶梯缓慢行走。 之后云泽就不声不响离开山路,去了灵山,照旧是在山顶找见了徐老道。只是出乎意料的,除去徐老道与灵山山主姜慈之外,山顶最高的那座悬崖上,还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在护山大阵之外迎风而立,周身披挂星光璀璨,气势高昂,正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远远见到的时候,云泽就已经觉得有些眼熟,却也一时之间想不起究竟何时见过,直到后来找见徐老道,听说了姜北已经来到北中学府,这才恍然记起,那个身披星光璀璨的年轻男子,就是正与姜北争夺麟子之位的姜星宇。 但于此事,云泽毕竟只是外人罢了,无论如何都不好插手其中,也便不作多想,打从徐老道口中得知,姜北此间应该是与景博文正在仙宴阁中,之后便转身离开,重新回到中央主峰的山路上。 少女确未偷懒,在云泽离去的这段时间,已经走出了相当一段距离。 尽管两次爬山中间相隔的时间并非很久,但这段时间以来,少女鹿鸣毕竟也已经开始练拳,尽管经常偷懒,不肯用心,却也比起上次爬山的时候已经体魄更强许多,因而也就比起上次爬山的时候更加轻松一些,只是少女怕苦怕累,这才磨磨蹭蹭,不肯竭尽全力,时不时还要回头张望一下,再次瞧见云泽跟了上来,立刻撅起嘴巴,满脸不忿,气哼哼地走快几步,之后就又重新慢了下来。 云泽略作沉吟,之后便脚下一点,来到鹿鸣身旁。 “我有个朋友今天刚到学府,现在正在山下某个很大的酒楼跟人喝酒,什么时候喝完不好说,但如果你还是这么慢的话,肯定赶不上。” 闻言之后,鹿鸣一愣,随即眼神陡然一亮。 “你要带我去酒楼?!真的假的,我知道有句话叫为人师表,是洮儿镇学塾里的先生说的,你可是我师父,也沾了一个师字,不能骗人!” 云泽微笑点头。 “真的,不骗你。” 得到保证,少女立刻雀跃欢呼一声,喊了一句“我要喝酒”,话音还没落下,就险些仰头摔下险峻山路,好在是被云泽伸手抓住了手腕,这才没有跌落下去。 “果酒可以。” 少女吓得小脸惨白,闻言之后,立刻就回过神来,强行挣脱了云泽拉着自己的那只手,跟着就猛地提了一口气,开始大跨步登山,一步能迈三个阶梯,哪怕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也依然咬着牙关瞪着眼睛努力爬山,生怕去得晚了,赶不上酒楼大餐,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哼唧着“再苦,再累,那也值了”。 云泽苦笑不已。 果然,对于少女鹿鸣而言,人间唯有美食与酒,不可辜负。 第422章 这世道 夜色渐深。 少女鹿鸣的这次登山,比起上次快了至少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可能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天天都是大米饭腌黄瓜,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一会美食与酒,就给了她极大的鼓励,也可能是每天练拳,虽然还未能够正式踏足修行之道,却也已为自身体魄带来了极大裨益,这才能够如此迅速登上山顶。 但无论缘由如何,终归都是一件好事。 云泽如约带着累成了死狗一样的鹿鸣下了山,直奔仙宴阁而去。 最近一段时间,临山城风风雨雨,发生了很多事,大大小小,有些事自然广为人知,便如那两座被人一夜灭尽的二流家族所在之处的附近,有着许多阴鬼出没,并且闹出了很多麻烦,虽然已经被人暗中解决,但事情的余波还没有彻底过去,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偶尔能够听人提起。除此之外的其他事,像是尉迟夫人去而复返,景家族主与秦九州的气势之争,以及两人后来秘而不宣的争辩谈判,就有些鲜有人知了。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这座天底下的圣道修士就只那么多,哪怕只是入圣而已,忽然离开一个地方,忽然出现在一个地方,再要夸张一些,就连一言一行,都会引起他人的警觉与关注。 圣道修士,毕竟也是举手之间就会天翻地覆。 云泽对于这些事倒是不会觉得太过敏感,毕竟圣道修士见得多了,也就不觉得太过罕见或是稀有。且不说其他地方,就只这貌似偏安一隅的临山城中,便有圣道修士十余位,但归根究底,还是这些圣地世家的暗中较量不断,才会导致临山城中各处坐镇之人全部都是圣道修士,颇有些大材小用的感觉,但对那些圣地世家而言,脸面一事,还是看得挺重的,所以哪怕大材小用,也依然不肯落了下风。 而也正是因此,在其他人眼中看来,临山城这个地方就已经无异于龙潭虎穴之处,但在云泽而言,却不会生出太多异样感觉。 眼界太高,不算什么好事,却也算不上太坏。 云泽一直都很放平心境。 来到仙宴阁后,云泽很快就找见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掌柜,对方正在忙碌一些细碎琐事,见到云泽之后,立刻笑脸相迎,无需多说,便丢下手头事物主动说起了自家麟子所在之处,而后亲自出面,带着云泽与鹿鸣两人去了二层最角落的厢房之中。 姜北与景博文正举杯对饮,似乎是话题正在沉重之处,两人的兴致并非很高。 但云泽的到来,却让两人颇为惊喜,尤其姜北,之前还在可惜,临下山前忘了走一趟武山,托人将此事转告云泽,若是能够赶得上,就尽量还是过来一叙,若是赶不上,就只能另选一天再相聚,没曾想,云泽竟然自己找了过来,方才提起最近两年秘境之行的姜北,心头阴郁立刻一扫而空,大笑着起身上前拍了拍云泽肩膀,再退后两步,细细打量。 “之前听景大公子说了你最近两年的经历,还真是牵扯出了不少令人意外的大事,又是南城皇朝,又是火氏妖城,光是听一听,就让人觉得心惊胆颤,可你小子倒好,竟然还能这么活蹦乱跳。” 姜北啧啧称奇。 “修为境界也已经彻底追了上来,一年一个大境界,这种修炼速度,还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云泽无奈一笑。 “牵扯出来的这些大事暂且不说,南城皇朝也好,火氏妖城也罢,毕竟也不是像我这种小人物能够决定的,至于修为境界这件事,北哥还真是说得夸张了,景大公子这也才不到一年时间,就也已经准备着手突破炼精化炁境了,不也是一年一个大境界?” 景博文立刻摇头摆手。 “不一样,这不一样,筑灵台这个境界毕竟相对于其他境界而言比较特殊,筑成即可,而后续有关灵台神光的打磨修炼与增长,不必拘谨于这一境界之中,所以灵台一旦筑成,即可继续着手突破下一境界,算是整个修行过程当中,最不耗费时间的一个境界,所以速度快一些,也是理所当然,不能跟其他境界的提升相提并论。” 景博文继续笑道: “咱们就直说十二桥境,本公子可是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方才大成圆满,比你这一年一个大境界,确实是差了不少。” 云泽哑然,只得找了个运气好的借口当托词,同时也是确实不太知道景博文说的这件事。 十二桥后筑灵台,人尽皆知,但凡修士,灵决古经之中都有记载,一眼看过,自然也就有所了解,可云泽毕竟未曾修炼灵决古经,虽然看过一些,却也十分粗略,并不会细致到每个境界的方方面面,并且修行至今,云泽也从来不曾在意过这些,往往都是席秋阳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所以虽然同为修行中人,却反而不太清楚这些人尽皆知的小事。 所以经过景博文简单解释,云泽方才知晓,原来灵台境相对于整个修行而言,其实地位相当奇怪,大抵等同于人之脖颈亦或腰肢,能够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所以筑灵台一事,就不光是跟修行天赋有着直接关系,并且还与之前几个境界的根基牢固与否,有着很多牵连,大体说来,便是筑灵台如大兴土木,于高楼之上建高楼,只以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而言,且不说血气会在筑灵台一事之中作为土木之用,浑厚与否,就会很大程度上关系到建成之后灵台本身的品秩,就只说血气旺盛如炉火熊熊者,境界扎实,再以血气上涌眉心筑造灵台,落根于命桥与十二桥之上,自然坚实稳固,不会轻易倒塌,而若换做血气虚浮根基不稳者,形同地基一般的高楼本就摇摇欲坠,一触即倒,又如何还能再建高楼? 至于之后有关灵台神光的打磨修炼与增长,倒是并不复杂,以灵台温养形同种子一般的先天神识即可,大抵等同于草木生长,是一场很耗时间的水磨工夫,而非一朝一夕即可完成,以至于几乎所有筑成灵台的修士,尤其最以剑气见长的剑修,与最以操纵法宝见长的练气士,甚至终其一生都在温养照料这棵不知尽头究竟在于何处的参天大树。 修行这场漫长苦工,究竟漫长在何处,灵台一事,就已经能够展现得淋漓尽致。 闻言之后,云泽也是不免一阵唏嘘,跟着就忽然沉默下来。 倘若日后筑成灵台,自己的修行速度,或许还会因此落下一截,具体多少,不太好说,但温养灵台神光,终究还是需要分出部分心神才能行,便如云泽时时都要分出部分心神放在气府打磨上,尽管裨益巨大,潜力惊人,却也是在无形之中拖累了他的修行速度,而之后还要更加分神... 云泽低头喝了杯酒,有些无可奈何。 修行这条路,还真是不太好走。 姜北目光转向头也不抬,自从进门落座之后,就开始卯足了力气大吃大喝的鹿鸣,面带好奇之色。 “这是...” “鹿鸣,算是我的...徒弟?” 云泽神情复杂,简明扼要说了鹿鸣的来历,又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脑袋,后者茫然抬头,瞧见云泽眼神示意之后,这才明白过来,一伸脖子,就将嘴里的大鱼大肉全都咽了下去,然后伸手拿来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酒,稍稍一举,略作示意,说了一句“鹿鸣见过两位师叔伯”,便一仰头全部灌了下去,而后丢开杯子,继续埋头大口吃肉,下筷如飞。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几乎不带半点儿迟疑。 姜北与景博文一阵面面相觑,随后一同看向丝毫不会感觉拘谨脸红的鹿鸣。 景博文略作迟疑,尝试着问道: “云兄弟,你这徒弟,平日里...没有饭吃?” 云泽哑然,懒得再去纠正鹿鸣这幅没出息的可怜模样,毕竟平日里的她确实没有什么太好的吃喝,几乎每餐都是大米饭配上腌黄瓜,倒也不是云泽不舍得给她吃喝,这些必须花钱的地方,云泽还是不会太过计较的,只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打磨鹿鸣的戾气罢了,否则身边一直跟着一个戾气如此之重的徒弟,就实在是惹人心烦。 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鹿鸣曾经一巴掌打飞了一袋米饭的事,让云泽至今也是记忆犹新,尽管最终并未浪费,哪怕已经掉在了地上,沾了不少灰尘,也都被云泽捡起来一并吃进肚子里,但这件事却也就只到此为止,那天过后,鹿鸣便再也没有提起那些掉在地上的米饭,或许已经被她彻底遗忘,可能也是从未在意,所以云泽虽然也曾想过是否可以以此矫正鹿鸣不够珍稀粮食的毛病,但到头来也不过是无用之功。 所以鹿鸣每餐只有大米饭配上腌黄瓜这事儿,除了是云泽想要以此打磨少女根本不分人和事的戾气之外,同时也是针对她之前做的那件事的一种惩罚。 骂人可以,打架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就算无恶不作,恃强凌弱,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浪费粮食这件事,绝不姑息。 但同时也能看得出来,鹿鸣虽然出身可怜,却也绝对不是真正饿过肚子的人。 不过这些话云泽不能当面说出口来,至少现在不能。 因而有关鹿鸣的这个话题,很快就被云泽一带而过,问起了姜北这两年的具体经历。后者闻言,难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也恰好云泽来这儿之前,他与景博文刚刚说起这些,便接上之前说到的地方,继续说了下去,只是对于其间遭遇的种种凶险,姜北往往是与云泽之前一般,简简单单一带而过,不会详细言说,但云泽与景博文毕竟都是有过真正生死厮杀经历的人,所以哪怕姜北说得实在含糊不清,两人也依然能够深有体会。 尤其云泽,在姜北叙述过程中,偶尔还会提到一些不知种类的异兽,大致描述出来之后,已经读过《白泽图》的云泽,就往往能够给出一个相当肯定并且极为详细的答案,但也有些异兽的模样长相实在古怪,不好描述,云泽只略作迟疑,就干脆直接拿出了那本真品《白泽图》摆在姜北面前,让他随意去翻。 对于这本奇书的出现,景博文与姜北只是沉默对视了一眼,却并未多说其他,也似早有预料,毕竟云泽之前能够连番说出那些并不常见的异兽种类,以这种年纪的阅历而言,就已经十分值得怀疑,姜北与景博文也不是什么没有脑子的人,当然会在这个基础上做出一定的猜测,只是亲眼见到这部举世罕见的真品《白泽图》,依然不免有些惊讶罢了。 但对这部真品《白泽图》的来历,姜北与景博文,倒是谁都没有追根究底,只是景博文难免好奇,就干脆挪了挪位置,来到姜北身旁,一起去看《白泽图》中记载的内容,啧啧称奇。 说过了姜北最近两年的经历之后,云泽与景博文也是一阵唏嘘。 姜家秘境这件事儿,云泽从未听说,还是在姜北口中方才得知,原来竟是一座古早年间遗留下来的古界小洞天,但具体又是何时所留,已经无法探清,毕竟秘境之中已经只剩山明水秀与异兽纵横,尽管姜家也曾有人想过深入其中一探究竟,找出这座古界小洞天的具体来历,却多番尝试之后,也就只是远远见到了一座古代遗址,看起来很像一座古代王朝的皇城,却因异兽阻拦,始终无法真正深入其中,再加上后来还曾有过圣人修士陨落其中的情况发生,就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其实细细想来,这姜家秘境,倒是与洞明圣地的那座古战场有着很多相仿之处。 云泽收起《白泽图》后,忽然记起了傻书生陈也,以及如今暂住在其体内的那位妖族武神,也不知那所谓的武朝覆灭,与这姜家秘境中曾经存在过的古代王朝覆灭,是否有着某种程度上的隐秘关联。 只可惜,那位妖族武神,似乎有些看不上自己。 云泽没在这件事上细想下去,无关紧要,无足轻重,与景博文姜北两人举杯对饮。 鹿鸣早就已经吃的肚皮鼓鼓,这会儿正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双手捧着一只倒满了果酒的酒杯,含着杯沿将嘴唇浸在里面,小口小口地喝着,年纪不大,却是个小酒鬼,不一会儿就脸颊红红,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歪头就睡。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没心没肺,吃饱就睡! 云泽没去理她,与景博文姜北两人相谈许久,到最后也是宾主尽欢,于夜半之时,方才一道而回。 如今姜北与景博文两人都在灵山,上了中央主峰,走上山腰,也就分道扬镳,云泽这次喝酒不少,同样头脑昏沉,却也依然需要故技重施,以雷光幻象遮蔽双眼,才能安心走过悬于半空摇摇晃晃的铁索横桥。 一夜匆匆。 次日,大清早的时候,中央主峰那边就忽然传来一声巨大轰鸣,有一道雪白剑气从天而降,悍然落在北中学府的灵纹大阵上。雪白剑气粗壮如同一挂飞瀑,一泻千里,大阵显现出一片神光笼罩,被剑气冲刷,发出阵阵刺耳悲吟,整座北中学府也都随之震颤不已,真真是个天惊地动,以至于山下整座临山城中的凡人都举头看来,被那粗壮无比的雪白剑气吓得肝胆欲裂。 云泽难得睡了一觉,被这巨大声响吵醒,走出弟子房后,下意识抬头看去,就立刻见到了那副雪白剑气一泻千里的壮阔景象。 剑气与大阵的碰撞,逸散出无数火花一般的流萤四溅开来,相互消磨,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不断扩散出去,北中学府中央主峰上方的虚空,也随之一阵哗啦啦抖动,终于还是不堪重负,撕裂出一道道狰狞险恶的深邃裂痕。 剑气渐消。 北中学府的灵纹大阵,所化神光,虽然并未开裂,却也显然已经萎靡不振,极为黯淡。 云泽看得心潮澎湃,一身血气气韵翻涌不止,不受控制溢出气府,攀上命桥,四散溢出,紊乱难驯,更有血气气韵汹涌充斥十二正经,便给云泽带来阵阵撕扯一般的剧烈疼痛。 是圣道修士悍然出手。 云泽满脸涨红,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正在竭力压制体内翻涌不止的血气气韵。 老人姒庸出现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上,目光依次扫过这些被那巨大声响吸引而来的武山弟子,最终落在神情凝重的云泽身上,皱起眉头,然后略作沉吟,方才开口言道: “多余的废话我不想说,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圣道修士出手,极意沸腾,一旦出手与人厮杀,抬手之间便在无形之中有着秩序运转,同时也被叫做天威浩荡,绝非你等如今的境界可以毫无防备地肉眼直观,所以仅此一次,日后再有此事,切记远观之时,固守心神。至于中央主峰那边的事,跟你们无关,只是尉迟夫人在耍性子罢了,所以该做什么就还是去做什么,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言罢,老人姒庸便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云泽方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苦笑不已。 老人方才所言,其实就是在针对云泽,毕竟武山弟子虽然数量不多,却也都在各个方面极为不凡,可其中唯独出门匆忙的云泽没有任何防备,因而肉眼直观之后,且不说心湖震动如何,就连一身血气气韵都在止不住地翻腾汹涌,所幸云泽修行底子打得比较稳固牢靠,再加上尉迟夫人出手之时很大程度上收敛了自己的杀力,以及老人姒庸言语之间暗藏的安抚之能,方才帮助云泽平息了如今体内的境况,没有导致什么严重后果,若非如此,哪怕不会轻易爆体而亡,也难免身受重伤。 但同样没有任何防备的,其实还有一大早就已经开始起床读书的小丫头柳瀅,可她毕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不同寻常,因而哪怕毫无防备地肉眼直观圣道修士悍然出手,也依然不会因为天威浩荡,就被震得心境破碎,血气翻腾,反而与其修行而言,有着极大裨益。 攀比不得。 至于另外一个肯定毫无防备的,昨晚喝酒喝得太多,到现在也还睡得跟头死猪一样,哪怕外面真是天塌地陷,也未必能醒。 云泽暗自凛然,记下了老人姒庸意有所指的训斥,随后面露狐疑之色,继续抬头望向主峰方向,想不通尉迟夫人怎么方才时隔半年,就又一次来了北中学府。 莫不是唐醴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意外? 想正如此,云泽便与小丫头柳瀅说了一声,让她回去继续看书,自己则动身前往中央主峰,毕竟这回的动静闹得太大,又是自己熟悉的人,倘若当真只如老人姒庸所言一般,是在闹性子也就罢了,不算大事,毕竟尉迟夫人的实力手段与身份摆在面前,哪怕北中学府乃是北城四大世家联手建立,也不会轻易得罪这么一个有胆敢跟大圣叫板的人物。 除此之外,就是想要问一问穆红妆的近况如何。 对于那个女人,云泽还是比较上心的,毕竟她的修行天赋之强,不止洞明圣地的老秀才在说,就连尉迟夫人也曾亲口承认,言之确为有望开辟一个崭新修炼时代的人物,但云泽也大概能够猜到,这就只是一个形容罢了,而不是说穆红妆当真能够开辟一个崭新的修炼时代,毕竟修行之法并非一蹴而就,再加上穆红妆那女人性情跳脱,不爱读书,不愿识字,到如今不能说是大字不识一个,但也绝对识字不多,就连以作启蒙之用的《千字文》也没办法通篇读下来,又怎么可能静心钻研这些有关修行的深奥学问。 所以开辟一个崭新修炼时代的说法,略显浮夸。 但不可否认的是,穆红妆天赋之强,匪夷所思,哪怕并非先天鼎炉体质,并且生性惫懒,不爱在修行方面下苦工,但其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却是比起前两年的云泽也半点儿不差。 因而这场携手同行八千里的善缘,不可能说放就放。 登上主峰。 入眼之中,一片狼藉。 山门已经完全倒塌,烟雾滚滚,还未完全散去,就连同在山顶的那座宏伟宝殿,也已经满布裂痕,往常时候,大殿之上总是异象纷呈,如今却已全部消失不见,大殿屋瓦翻卷,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大殿内部那座悬挂半空的奇异古钟,晃晃悠悠,神光内敛,尽管未曾浮现裂痕,却也显然已经遭受重创,晃不出半点儿声响。 其实大殿本身只是寻常之物,并无任何玄妙神奇,包括往日里的异象纷呈,本质也是源自大殿内部的幽幽古钟,据说是来头极大,出自东域姬家,以天外陨铁杂糅玄黄之气炼制而成,是件品秩极高的顶级法宝,其上篆刻许多奇异纹络,皆以灵纹之法刻就,最适合用来座位阵法的压阵之物,而其如今落在北中学府,便是学府那座护山大阵统共四件压阵之物的其中之一,因为时时刻刻需要帮助阵法运行,方才会有那些奇妙异象呈现而出,却最终落在大殿上方,容易使人产生误解,还以为那座不过寻常土木搭建而成的恢宏宝殿,真是什么奇异之物。 也就只是好看罢了,尤其八条垂脊,全部都各自立有十个形象各异的雕刻,为首为龙,其次便是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和行什。 尉迟夫人如今就在那座恢宏宝殿的屋脊上,云泽来到下方空地时,正见到那位身着绛蓝色长裙的美妇,方才伸手硬生生拔下了身旁那条垂脊上的小巧龙雕。其实龙雕也并非很小,大抵能有人头一般,被尉迟夫人强行拔下之后,拿到面前满脸好奇地看了片刻,之后就眼神嫌弃,手掌稍一用力,就将那格外精巧的龙雕捏成碎块。 四位学府府主,正聚在大殿门前,或是摇头苦笑,或是好言相劝,或是神情愠怒,或是连连道歉。 远处还有一些四年老生,正站在那里看热闹,景博文与陆家平也在其中,远远见到云泽,挥手打了招呼,除此之外,便是神情古怪的唐醴,站在人群最前方,瞧见云泽看来,唯有苦笑则矣。 其实除了云泽之外,在这片山门前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其他几座山上跑来看热闹的三年学员,只是云泽却被单独孤立了出来,身旁丈许之内,没有一人,当然他也不会太过在意这些小事,径直去往四年老生那边,与景博文几人打了招呼,又随口问了一嘴罗元明,才在陆家平那里得知,那位光头师兄,虽然已经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却也依然懒得出门,如今应该正在床上呼呼大睡,也能算得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来到北中学府已经半年有余,罗元明这人,却还从未见过。 云泽对于罗元明的印象算得上极好,却也知晓此人是个极其惫懒的性子,除非主动拜访,否则想要见他一面,根本就是难如登天。 唐醴不等云泽前去找他,就已经主动走了过来。 闲聊之间,方才知晓,原来是尉迟夫人没能摆平补天阁那边,让他们破例收下已经超了年纪的唐醴,回来之后,便想要将唐醴接走,至于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倒是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找上门来的四位府主打断了两人的说话,再之后,就难免提起补天阁一事,其中一位北中府主一时口快,言语之间多了一些讥讽之意,被尉迟夫人听了出来,跟着就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砸烂了那座恢宏宝殿,瞧见了藏在里面的巨大古钟,至于尉迟夫人之后为何又会忽然大动干戈,以剑气冲刷北中学府,却是谁都猜不透尉迟夫人究竟作何想法。 唐醴苦笑不已,伸手指了指那位脸色铁青的北中府主。 “就是那位府主惹恼了师父。” 云泽几人回头看去,景博文与陆家平对于四位府主的了解更多一些,立刻认出此人正是东域姬家出身的某位太上,也是如今北中学府四位府主之中,最喜欢端着架子的一个,并不是很好相处,没曾想,今儿个竟是因为一时口快得罪了尉迟夫人,吃了个大亏,颜面也随之当众掉了一地,而且还是摔得稀碎。 也难怪那位姬家出身的府主,竟然会是这种表情。 尉迟夫人忽然起身,与站在大殿下方的四位府主说了两句,随后伸手指了指那位姬家府主,要他亲口道歉,高高在上,得意忘形。 其他三位府主立刻有些神情古怪,然后其中一位府主转而看向周遭那些已经聚集过来看热闹的学员弟子,忽的脸色一正。 “没事做了是不是,全都滚回去修炼!” 一众学员弟子不敢忤逆了府主之令,立刻作鸟兽散。 就连景博文与陆家平也苦笑离去,但云泽与唐醴却是依然站在原地,并未挪步。那位府主目光转来,认得出唐醴与云泽,知晓前者此番就要跟随尉迟夫人一道离开,便不曾理会,只遥遥冲着云泽一阵挤眉弄眼。 眼见于此,云泽无奈,只得暂且转身下山,却也并未离开太远,而是留在山路上安静等待。 片刻后,唐醴才与心满意足的尉迟夫人一道而来。 云泽起身相迎。 唐醴知晓云泽是找尉迟夫人有事,便在打过招呼之后,就立刻转向尉迟夫人拱手道: “师父,弟子在山下等你。” 尉迟夫人随意挥了挥手,欣然应允,之前在补天阁那边吃过的亏,如今全在北中学府发泄出来,心情相当不错。 但云泽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背人的打算,只是唐醴既然已经说了,云泽也就不再开口阻拦,等他离去之后,也不再多说那些无关紧要的废话,直接问了穆红妆近日以来的境况。 尉迟夫人闻言之后,正在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面露意外之色,深深看了云泽一眼,而后便将那只剑气葫芦放了下来,开口调笑道: “见面之后连个招呼都不打,张嘴就跟一个女人问了另一个女人,难怪你小子到现在也还是个孤家寡人。” 云泽一愣,冲着尉迟夫人翻了个白眼,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弯腰作揖,吊着嗓子语气滑稽道: “夫人威武,夫人霸气,夫人吉祥。” 尉迟夫人抬手敲在云泽额头上。 吃痛之后,云泽捂着额头一阵龇牙咧嘴。 尉迟夫人重新举起剑气葫芦喝了口酒,想了想,开口说道: “我最近半年都在补天阁那边,所以穆红妆的近况究竟如何,说实话,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当初临走之前,我也已经跟她说过了,这次远行八千里,走得太快其实并不好,毕竟这种机会还是比较难得的,最好能够走个三五年时间,再长一些当然也可以,不过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毕竟什么事都逃不出一个过犹不及的说法。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穆红妆现在应该还在远行八千里途中,只是具体在哪儿,遇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还不太好说。” 尉迟夫人忽然笑了起来。 “其实当初我在临走之前跟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刻意说了一个十分模糊的期限,穆红妆那姑娘究竟是坚持走满三年,还是坚持走满五年,或者干脆直奔洞明圣地,这件事本身也是一场考验和磨砺,那姑娘是个什么性子,你跟她一起走了那么远的路,应该已经有所了解,再者就是还太年轻,所以难免气盛,但这其实很不好。当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觉得年轻气盛没什么,有些人觉得年轻气盛理所应当,但我确实觉得这样太好,年轻气盛本身没错,但它并不符合应有的道理。” 说到这里,尉迟夫人忽然沉默下来,眉关轻蹙,遥遥望着远方天边,不知具体是在想些什么。 云泽神情古怪,面露狐疑之色,却也没有开口打扰,直到尉迟夫人恍然回神,莫名其妙露出一丝苦涩笑意,叹了口气,然后收拢裙袂,在阶梯上坐了下来,一只手拄着膝盖,扶着脸颊,一只手轻轻摇晃那只剑气葫芦,听着里面酒水晃荡传出的声响,嗓音轻柔道: “无论何时,天下都不会是年轻人的天下,而是那些已经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的天下。年轻若气盛,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说完这番话之后,尉迟夫人就又长长叹了口气。 这位身着绛蓝色长裙的貌美妇人年轻时候究竟经历过什么,云泽当然无从知晓,但其言语间的那些深意,却能大概领会个七七八八。 就像秦九州曾经说过的,新一辈名声初显,旧一辈老而弥坚,年轻气盛确是常情,但也正如尉迟夫人方才所言,无论何时,这座天下都不会是年轻人能够掌握的天下,而是那些已经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的天下,倘若真要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一旦碰上那些老人,无论经验、阅历、见识,还是道理、手段、实力等等等等,都会远有不如,就难免要吃苦头。 说得再要直白一些,就是老一辈人吃过的盐,比年轻一辈吃过的饭还多。 都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年轻一辈,还是锋芒内敛一些为好,只有成了老一辈人,才有资格,也才有能耐,可以做到锋芒毕露。 云泽习惯性双手揣袖,忽然哂笑一声。 “年轻人年轻气盛,年长者暮气沉沉,到头来,却是年轻人不该年轻气盛,年长者不会暮气沉沉。” 尉迟夫人的情绪已经恢复过来,闻言之后,立刻笑道: “这世道,真他娘的奇怪是不是?” 云泽微微点头。 尉迟夫人喝了口酒,继续说道: “但其实这也就只是我自己的看法罢了,刚才已经说过的,有些人觉得年轻气盛没什么,也有人觉得年轻气盛理所应当,所以针对穆红妆的这场考验磨砺,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应该都能让我觉得满意。” 云泽微微挑起眉头,转而看向正在喝酒的尉迟夫人,稍作迟疑,方才开口问道: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就是,等穆红妆到了洞明圣地之后。” 尉迟夫人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眉关紧蹙想了片刻,而后方才有些迟疑不定地说道: “应该,会指点她的修炼吧,刀剑本一家,尽管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但很多东西还是大致相通的。我看她还是挺喜欢那把狭刀的,所以如果穆红妆有意练刀,哪怕是以刀法见长的那种,我也一样可以教她很多东西。” 云泽口中啧啧轻叹两声。 “你对她还挺好。” 尉迟夫人立刻喜笑颜开。 “嘿,这还用说?她可是我家妹子,之前还在越门城的时候我就已经跟她说好了,从此以后,我们两个就以姐妹相称,所以等唐醴之后见了穆红妆,还得叫她一声小师叔才行,卫洺也是,都得叫她小师叔!” 云泽扭头看来,神情震惊,满脸错愕。 “你们两个,差辈儿了吧?” 尉迟夫人洋洋得意冲着云泽挑了挑眉头。 “老娘做事,用得着你管?穆红妆可比你这小子讨喜多了,有话直说,有屁直放,一点儿也不藏着掖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赌术相当不错,跟我有的一比。哪像你这小子,一天天的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其他的啥也不会,而且心里不是整天盘算这个,就是整天盘算那个,你不累,我都替你觉得累。” 尉迟夫人忽然笑眯眯地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云泽肩膀,就差在脸上写了“不怀好意”四个字。 “云小子,要不要学剑?拜我为师,我教你呀!” 第423章 秉性 重新回到武山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尉迟夫人随同云泽一道而来,之后便在武山停留了约莫能有两个时辰,如云泽所愿,亲自指点了一番小丫头柳瀅的练剑一事,具体过程如何,云泽不在旁边,便不知晓,但尉迟夫人好歹也是被人冠以绝世剑修之名的无敌圣人,哪怕平日里性情说话有些不太靠谱,但做事却是让人一百个放心,所以云泽也就没有太过关注这件事,直到正午时分,指点一事暂且告一段落,云泽原本还想下山走一趟仙宴阁摆下宴席,聊表谢意,却被尉迟夫人挥手拒绝,言之柳瀅毕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很多东西都是一点即透,甚至比起先天剑胚的卫洺也不遑多让,并没有耗费多少心力。 再之后,尉迟夫人就不再多做逗留,可能是忧心穆红妆如今的境况,也可能是洞明圣地的老秀才不放心让她在外惹是生非,所以尉迟夫人此番也能算得上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顺便带走了那个不太算得上是学府弟子的唐醴。 一场虽然不大,但也不小的风波,就此平息。 如同拳头大的一块石头落入千顷湖中,虽有涟漪翻卷,却也十分有限。 少女鹿鸣这才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走出弟子房。 然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顺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瞧见正在练剑的柳瀅之后,立刻双眼一亮,再左右瞧了一圈,没见到此间正在山下与尉迟夫人和唐醴告别的云泽,眼珠子一转,便返回弟子房中,抓了一把自己在阮瓶儿那里“求来”的瓜子塞进衣兜,拎上阮瓶儿经不住软磨硬泡专门给她做出来的一条小板凳,就一溜烟小跑来到弟子房前的空地上。 柳瀅也是云泽的徒弟,和她一样,没有经过什么步骤繁琐的拜师礼,平日里也从来不以师徒相称,所以这两人就是“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但具体是不是这样,鹿鸣并不在意,她只知道这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也是跟着那个姓云的练拳,跟她比起来也没差多少。所以按照规矩,鹿鸣和这又黑又瘦的小丫头,理应是以师姐妹相称,只是按照两人入门的先后顺序来讲,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才是大师姐,而她鹿鸣则是小师妹。 至少阮瓶儿那个整天躲在房间里鼓捣一些古怪玩意儿的傻娘们儿就是这么说的。 鹿鸣当时用力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眼珠子都差点儿回不过来。 说你傻娘们儿,你还真是个傻娘们儿,那姓云的都没说过这件事,你还故意当面跟我提,存了心的找麻烦是不是? 然后就想到了那个翻白眼很厉害的秦姓读书人,暗自奇怪,那家伙是怎么做到可以将眼珠子全部翻白之后,还能那么轻松就把眼珠子翻回来的? 有关这件事,鹿鸣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时间,直到后来方才终于明白过来,肯定是那家伙的黑眼珠太小,所以轻轻一翻,就能全部翻白,再轻轻一翻,就能重新翻回来,哪像自己,黑眼珠跟颗黑葡萄似得,又大又亮,那么好看,所以才会没办法将白眼翻成他那样。 肯定是这个原因了!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除了练拳的时候很不开心之外,鹿鸣一直心情不错。 今儿个心情更好。 少女将小板凳搁在地上,尽可能距离没有练拳,反而是正在练剑的柳瀅远一些,这小丫头一副黑黑瘦瘦的模样,胳膊上没有二两肉,那把剑又是黝黑黝黑的模样,看着还挺沉,万一被她练剑的时候脱了手,伤到了自己,可就倒了大霉了。 但也不能太远,说话的时候还得扯着嗓子大声喊,太累。 少女瞥一眼柳瀅练剑的位置,想了想,重新拎起小板凳往前走了两步,确认那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哪怕练剑的时候脱了手,应该也没力气将剑甩到自己这边,少女才终于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瓜子,笑呵呵地嗑了起来。 “哎,小丫头,知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仙宴阁听说过没有?那可是山下那座城里最大的酒楼了,姓云的带我去那儿吃饭来着。啧啧,那酒楼,可真是气派,光是进门就能难死个人,得先走上一万级阶梯,就跟在天上一样,高得吓人,而且上了阶梯还不算,酒楼门口立着两座可大可大的石狮子了,雕得跟真的一样,光是看一眼,就能吓死人。这也得亏那姓云的带的是我,换了你,肯定得被吓得尿裤子才行!” “你是不知道那座酒楼到底多厉害,那灯笼,就跟不要钱似得,满满当当挂得到处都是,又红又亮,明明已经到了大晚上,里面还亮得跟白天似得,就连地上的一只蚂蚁都能看得清楚几条腿。而且吃饭的时候旁边还有漂亮姑娘跳舞唱曲儿,那身段儿,那嗓子,腻得要死,一个个的胸脯都有这么大,屁股也有这么翘,就在旁边给你跳舞唱曲儿,还给你倒酒喂菜来着。当时我旁边就有那么一个漂亮姑娘专门负责伺候我,那脸蛋儿,嫩得都能滴出水来,不像你,又黑又瘦,一点儿也不好看,人家可是漂亮极了,那姓云的跟他朋友还跟我说过,这些姑娘,都是山上修士,开了气府的,厉害吧?那可是山上修士,开了气府的,就跪在我旁边,又是倒酒,就是喂菜,我还伸手在她胸脯上用力抓了两下来着,她都不敢说话!” “还有一大桌子的菜,你是不知道,那条鱼做得有多好吃,上面的红油真是又红又亮,吃到嘴里又嫩又酸又辣,连根鱼刺都没有,直接抱着啃都行!还有那只大肘子,比我半个人都大了,听说是什么异兽肘子,炖得真烂糊,刚刚吃进嘴里就变成了肉汤一样,都不用咽,自己就能滑下去!还有...” 鹿鸣嘴里唠唠叨叨,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起来没完。 少女故意嗓门儿极大,隔了老远都能听到,就连远处同样正在练剑的项威与鸦儿姑娘,都忍不住暂且停下练剑的动作,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前者没什么表示,后者无奈摇头,然后忧心忡忡看向正在练剑的柳瀅。 鸦儿姑娘还真怕鹿鸣这番唠唠叨叨止不住的炫耀,会在无形之中影响小丫头。 尉迟夫人是个相当大方的,之前她在这里指点柳瀅练剑的时候,哪怕项威与鸦儿姑娘就在旁边竖直了耳朵偷听,发现之后也没有予以理会,反而是在指点了柳瀅之后,刻意留出一些时间,顺便指点了他们两人剑法中的一些疏漏之处,只用三言两语,就让走了剑法之中不同路数的项威与鸦儿姑娘全都醍醐灌顶。 而在尉迟夫人指点柳瀅练剑的时候,也曾提及,柳瀅毕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修炼一事,肯定不是常人能够轻易比及,不必太过操心,所以此后无论练拳还是练剑,最重要的就是心境一事。 尉迟夫人还简单翻阅了一遍搁在云泽那间弟子房的一十二部小说话本,啧啧称奇,从鸦儿姑娘与项威那里知道了这些小说话本的具体来历之后,就已经言明,一十二部小说话本确实层层递进,倘若涉世不深的柳瀅能够全部读懂书中故事背后的深意,对于磨练心境一事,就会带来巨大裨益。 有关磨炼心境,山上修士之间有句话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者是前提,等同于打底子、筑根基,后者则是更进一步的修炼砥砺,小丫头柳瀅有了这一十二部小说话本,虽然数量少了一些,却一旦全部读懂,就与“读万卷书”无异,并且以此打下的心境底子,还会十分牢固。 这就像是雕刻一个精巧物件,修士本身就是材料本身,读万卷书是问料、选题、设计,以及粗胚雕刻,而行万里路则是在最终的粗胚形成之后,加以细节雕琢,使之更加圆满如意,栩栩如生,任何一个步骤都是关键所在。 项威因为出身来历的关系,对于这件事可能不太明白,但鸦儿姑娘却很清楚这个道理。 柳瀅如今方才踏足修行之道没多久,虽然已经读了一些书,懂了一些事,可终归说来也才只是刚刚起步罢了,心境磨砺具体到了哪一步,不好说,但无论具体到了哪一步,一旦被鹿鸣影响,都会给她造成很大的麻烦。 除此之外,还有柳瀅与云泽之间的关系。 看她此间一言一行,以及眉宇间的洋洋得意,除了炫耀之外,分明是存在着极为明显的挑拨之意。 那姓云的有这“天大”的好事儿,偏偏只带我去,不带你去,肯定就是不喜欢你了!别说平日里看他对你怎么好怎么好,都是假的!骗人的!其实他更喜欢我,其实他不喜欢你! 那个同样出身卑贱,但各个方面都跟柳瀅截然相反的少女,已经只差将这番话当面说出来了。 鸦儿姑娘面沉如水,尤其心头沉重,却也始终没有开口阻拦。 修行一事,自古以来就是道阻且长,表面看似简简单单,虽然牵扯众多,却也不算复杂,无非就是天赋、机缘,以及努力之类的几个方面,可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会随着渐行渐远逐渐发现,原来这条路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的风平浪静,凶险、杀机,随处可见,只是绝大多数人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罢了,这与见识、阅历、以及眼界之类的几个方面息息相关,所以才会出现很多当局者迷,而旁观者也未必清楚的情况。 鸦儿姑娘在鸦族备受重视,因而曾经听人提起这些,各种说法,五花八门,但其中提及最多的,无疑还是时时刻刻都会出现的有关心境方面的凶险。 便如此间。 少女鹿鸣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仙宴阁的那些事。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少女心血来潮的杜撰,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炫耀自己昨天晚上见到了多大的世面,享受了怎样的待遇,几乎就是将那仙宴阁夸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 鹿鸣还不算修行中人,所以并不知道她的这番炫耀,对于同样出身贫贱的柳瀅而言,多么恶毒。 当然也跟鹿鸣本身的性子有关。 果不其然,随着少女越说越多,越说越夸张,柳瀅练剑的动作逐渐变得不再如同之前那般顺畅,再到后来,干脆就保持着递出一剑的动作不再继续下去,秀眉轻蹙,破天荒地露出些许厌烦之色,但更多还是因为早年间混迹街头巷尾与食不果腹导致的小心谨慎与怯懦,所以小丫头很快就将眼神中的厌烦与黯然藏了起来,然后胸脯深深起伏,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就将递剑姿势缓缓收回,继而手腕一转,舞了个剑花出来。 鸦儿姑娘眼神微沉。 柳瀅如今练剑的动作,尽管变化不大,却也已经隐隐多出了一些慑人的锋芒。 山上有两句话,看似毫无关联,其实千丝万缕。 一个是面由心生,一个是以武会友。 一个人心性与为人究竟如何,其实很大程度上可以在交手的过程中感受出来,就像性情火爆之人,往往出手之间全是大开大合的招数,而性情阴险之人,则往往都是阴招毒招,性情凶戾之人,戾气十足,性情柔和之人,光明正大,这便是山上所谓的“面由心生”,之后才是以武会友。 当然这种说法并不是完全准确,但也从来都是十有八九可以判断准确。 所以柳瀅练剑之时,由心而发出现的细微变化,就已经足够证明,小丫头的心性心境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再是如之前那般圆满如意,神静心清。 出身桃源村的项威不懂这个,但也在见到柳瀅练剑之时气势出现变化之后,忍不住皱起眉头。 略作思索之后,项威忽然将大剑镇狱收回剑鞘,举步上前。 正夸夸其谈说得唾沫横飞的鹿鸣,刚刚吐了一片粘在嘴唇上的瓜子皮在地上,抬头就瞧见了站在面前的项威,神情冷漠,眼神不善,原本正要脱口而出的那句“你知道我们昨天晚上那顿饭花了多少钱不”,就立刻咽了下去。 对于项威,鹿鸣不太惧怕,将手中剩下为数不多的瓜子随便丢掉,站起身来,仰起头来冲着项威瞪眼。 “有屁要放?” 项威皱了皱眉头,对于鹿鸣越发不喜,只是考虑到乖巧听话又勤勉认真的柳瀅,就终究还是咽下了一口怨气,然后将手举到肩膀后面,抓住大剑镇狱的剑柄,噌的一声,拔剑出鞘,然后手腕一拧,就将镇狱方方正正的剑尖插入地面,发出轰隆一声。 “之前你说我装神弄鬼,是觉得这把剑虚有其表,其实一点儿不重?” 鹿鸣瞥了眼大如门板的镇狱,扯起嘴角,不说话,只嗤笑一声。 项威轻轻点头,已经了然。 “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拿得起来。” 少女闻言,立刻拧紧了眉头看向项威,有些狐疑,搞不清这家伙的目的是什么。但一想到这人平日里是跟那个姓云的关系极好,而自己又是那个姓云的门下的两位弟子之一,并且备受宠爱,就立刻放松下来。 你敢对我心怀不轨? 那姓云的要是知道真有此事,绕得了你? 鹿鸣扯起嘴角,冷笑一声,嘴里嘟哝了一句“又在装神弄鬼”,之后便提了提腰带,满脸认真道: “咱们得先说好了昂,被我揭穿之后,不带生气发火的,你年纪这么大,又是男的,我这小姑娘比你年纪小了那么多,肯定打不过你。你要敢对我动手,不对不对不对,你要敢对我多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我都要告诉师父的,他要知道你敢对我骂骂咧咧,他肯定饶不了你!” 项威神色平静,淡然点头。 眼见于此,鹿鸣这才重新笑了起来,然后“呸呸”两声,吐了两口唾沫星子在手上搓了搓,看得项威脸色一沉,身子一紧,好险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鹿鸣可不管这个,也懒得提醒项威最好还是后退一些,免得自己将剑拔出来的时候,用力太大,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到他,直接上手握住镇狱剑柄。 “看好了!” 话音一落,少女双臂陡然发力,同时闷哼一声。 大剑镇狱依然插在地上,动也不动。 少女愣了片刻,满脸狐疑,有些不敢置信,松开剑柄之后,又一次提了提腰带,小脸上满是认真之色,然后深呼吸两次,重新伸手握住了剑柄,按照姓云的之前教她的那样,双脚左右分立,沉腰落胯,然后一边想着“脚下生根,力起于心”的发力之法,一边几次调整握剑双手。 架子倒是有模有样。 少女眼神认真,再次调整了双脚距离之后,猛一瞪眼,开声吐气,口中喝出一个气势十足的“起”字,猛然发力,但大剑镇狱仍是一动不动,反而少女憋得满脸通红,脖颈上也逐渐青筋暴起,真真是脸红脖子粗,可无论少女如何用力,也依然无法撼动那把大剑分毫,反而是用力太久,已经有些不堪重负,跟着就手指一软,松开剑柄,整个人直接仰面栽倒过去,后脑勺磕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鹿鸣躺在地上,愣了愣,忽然嘴巴一咧,眼圈儿一红,就抱着脑袋嗷嗷大叫,差点儿还哭了出来,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好险最终还是强行咬牙忍了下来,死也不肯在那装神弄鬼的混蛋家伙跟前丢了面子。 项威神情漠然,低头看着躺在地上咬牙瞪眼再也不肯出声的鹿鸣,挑起眉头,然后幅度极小地向着大剑镇狱抬了抬下巴,示意继续。 少女气得呼哧喘气,不肯服输,猛地爬了起来,重新伸手握住剑柄,一边嗷嗷大叫,一边努力拔剑,但最终的结果仍是因为不堪重负,手指一松,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柳瀅也早就已经停下练剑动作,睁大了眼睛好奇看向那把大剑,歪着头,有些疑惑。 这把剑,真有那么重? 鸦儿姑娘眼神当中闪过一抹笑意,干脆也不再练剑,走上前去,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示意她可以继续看下去,不用担心鹿鸣会把气撒在她的身上。 少女满身灰尘,躺在地上,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后脑勺还给磕了一个大包出来,疼死了。 鹿鸣抽了抽鼻子,再次爬起身来,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下溢出眼角的眼泪,气势汹汹盯着项威。 “你是故意的,我拔不出来这把剑,是因为你把剑插在了地里,根本不是这把剑很重!你玩我!” 闻言如此,项威略作沉吟,然后伸手握住剑柄,就在少女略显呆滞的眼神当中,轻而易举就将大剑镇狱拔了出来,然后将剑尖抵在旁边完整的地面上,略微倾斜,手指一松,大如门板的镇狱就由缓而急重重落地,发出砰的一声沉闷重响,将地面都给砸得凹陷下去,满是裂痕。 鹿鸣与柳瀅都是一阵目瞪口呆。 项威语气不急不缓。 “你可以试试抬起来。” 鹿鸣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看了眼项威的脸色,然后猛地一咬牙关,就走上前去,蹲在地上双手手指相扣抓住剑柄,再狠狠喘了两口粗气,跟着就撅起屁股拼命用力,咬牙切齿,嘶吼连连。 可即便如此,那把足以堪称重逾万钧的大剑镇狱,也依然分毫不动。 直到少女又一次手指脱力,松了剑柄,一屁股摔在地上,眼神呆滞,满头大汗,望着面前那把大如门板的重剑愣了许久,这才终于嘴巴一撇,直接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大骂项威欺负人,肯定是在剑上做了什么手脚才会抬不起来,一边满地打滚,弄得灰尘四起,满身狼藉。 项威张嘴“呵”地笑了一声,脸上却没能见到半点儿笑意,弯腰拎起大剑镇狱,重新收入剑鞘。 “信口雌黄不是什么好习惯,尽早改了吧,否则以后有你吃亏的地方。” 项威不爱说话,也不擅长说话,所以说到这里之后,停顿片刻,之后才继续言道: “仙宴阁我去过,确实是大兴土木而成的建筑,但也只是为了好看罢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在仙宴阁吃饭,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少女修士在旁边伺候,她们的价格很贵,你师父肯定不会在这方面浪费钱财,而且仙宴阁的菜确实味道不错,但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只有需要提前至少半年时间预定的真仙宴,才跟你说的差不多。” 项威摇了摇头,并不理会鹿鸣的哭喊声越来越大,最终盖棺定论道: “以后不要骗人了。” 说完,他便重新转身回去继续练剑,途中深深看了柳瀅一眼,难得笑了一笑,轻轻点头。 小丫头愣了愣,忽然身子一紧,面红耳赤,猛地转身抱住了鸦儿姑娘,将脸埋在她的身上,就连脖颈也是一片通红。 鸦儿姑娘一阵好笑,抬手按在小丫头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随后蹲下身来,轻声安慰着羞愧难当的柳瀅,好半天之后,小丫头这才终于平复心情。 只是依然难免会觉得有些懊恼后悔。 所以等到鸦儿姑娘回去继续练剑之后,柳瀅就忽然神情绷紧,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一样,捏着拳头,一边偷偷摸摸给自己鼓劲加油,一边绞尽脑汁地打着腹稿,生怕自己会在之后见到云泽的时候说得不好。 这件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一颗石子忽然飞了过来,砸在猝不及防的柳瀅身上,所幸天冷,衣裳颇为厚实,所以石子砸在身上的时候其实不算很疼。 柳瀅恍然回神,皱着眉头看向石子飞来的方向。 原来是之前还在哭喊打滚的鹿鸣,见到没人理会自己,就干脆收敛了哭声,模样确实惨兮兮的,弄得满身是灰,就连那张笑脸也跟着变得脏兮兮的,这边方才止住了哭声,抬头看去,就见到鸦儿姑娘柔声安慰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那声音,那语气,真是腻死个人,简直难以想象,这么一个看似清清冷冷的女子,竟然也会用这种狐媚子一样的嗓音说话。 姓云的不喜欢自己,喜欢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 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也是。 这个同样喜欢装神弄鬼的女人,还是。 凭什么?就因为她没爹没娘,乖巧听话,就所有人全都喜欢她?自己平时也挺听话呀,怎么就没见到有人喜欢自己? 市井坊间有句话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少女鹿鸣越是细想下去,越是不忿,忽然瞧见了旁边不远处的一颗石子,有点儿太小了,才刚一根拇指那么大,可除了这颗石子之外,周围也没有其他东西。 少女咬牙切齿,忽然感觉到后脑勺磕出来的那个大包又在隐隐作痛,眼圈儿再次一红,然后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下眼角泪痕,就转身跑了过去,抓起那颗石子便砸向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恨不得直接砸在她脸上,直接砸死了最好! 只可惜,少女每个准头,砸在了胸前的厚实衣裳上面。 鹿鸣满脸阴沉,眼神阴鸷,死死盯着神情惊愕的柳瀅,然后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吓得小丫头缩了缩脑袋。 因为之前好多年都在临山城那条街道上苟且偷生的经历,所以小丫头的性情之中,就被深深刻上了一些软弱怯懦,这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改变过来了,哪怕已经练了拳,练了剑,也是如此。生性纯良之辈,天性就好远离人心鬼蜮,软弱怯懦之辈,更是惧怕心肠恶毒之人,这仿佛就是大道运行订立的规矩之一,如同鸡兔遇虎熊,鱼虾见蛟龙,自来如此。 小丫头瞧见鹿鸣的眼神神情竟是这般凶恶,有些胆怯。 实际上一只手就能拍死那个眼神神情格外凶恶的少女,但柳瀅不敢,甚至就连话都不敢多说,只能闷不吭声转身走得远一些,她知道这个年纪比她更长一岁的少女,一旦骂起人来就会很厉害,非常厉害,各种粗鄙之言几乎张嘴就来。 书上说,出口成章。 鹿鸣是出口成脏。 柳瀅没胆量跟少女硬碰硬,就只能尽量离她远一些。 鹿鸣瞧见小丫头的举动,扯起嘴角冷笑一声,然后眼神阴鸷扫过项威与鸦儿,冷哼一声,转身回去拎起自己那条小板凳,不愿意在这儿多待,转身回去自己那间弟子房门前,将板凳搁在地面上,重新坐下,继续晒太阳,嗑瓜子。 其实本来是想冲着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臭骂一顿的,只是想到刚刚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肯定不会视而不见,虽然不至于一巴掌拍死自己,但如果吃了什么亏,就很难再把场子找回来。 自己拔也拔不出,抬也抬不动的那把大剑,被那装神弄鬼的家伙一只手就给拎了起来,这得多大的力气?就是那把大如门板的剑,就那么立在地上,再一松手,剑身砰的一声砸了下去,连地面都给砸裂了,简直吓死个人,这要是被他一剑砸在自己身上,不得直接变成一滩肉泥?难怪那家伙平日里练剑的时候,动静总是那么大,之前还以为是因为剑身太大,所以才有呼呼风声,现在才知道,原来竟是因为剑身太重,力气太大,才会如此。 鹿鸣吐了一下瓜子皮,起身往前走,隔着老远一段距离看向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不算太高,也算不上胖,根本就不是什么虎背熊腰的模样,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力气呢? 少女有些烦躁,丢掉手里的瓜子,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能够明显摸见一个鼓起的大包,之前后脑勺偏下一点儿的地方,因为一块骨头比较突出的缘故,所以脑袋还不算太圆,也就是因为发丝浓密且长,所以看不出来,这下好了,因为鼓了那么一个大包出来,脑袋就彻底圆了。 “嘶...” 少女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摸的时候下手重了,真他娘的疼啊... 鹿鸣没好气地远远瞪了一眼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忽然记起什么,脸色一变,连忙回去弟子房里拿了扫帚簸箕,将之前自己丢在下面的那些瓜子皮全部打扫干净,然后一如既往地来到山崖边缘,将簸箕一扬,就全部洒了下去。 她才不管这些灰土泥石瓜子皮会落在什么地方,又是不是会在落下云海之后砸死人。 少女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 最好还是砸死几个,跟我无关,是你们自己倒霉! 鹿鸣伸长了脖子往下面去看,已经瞧不见那些灰土泥石瓜子皮的去向,只有漫卷翻涌的云海,有些扫兴,撇了撇嘴巴,拿着东西返回弟子房,然后重新来到门外,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晒着太阳嗑瓜子,一边斜着眼睛瞄向那个坐在一处山崖下面怔怔出神的小丫头。 长得是真不怎么样,又黑又瘦,就是那双眼睛挺好看的。 少女忽然皱起眉头。 姓云的,那个装神弄鬼的,还有那个看着清清冷冷的,这么喜欢这么小丫头,就是因为那双眼睛格外好看吧? 鹿鸣慢慢眯起双眼,下意识就要将手里的瓜子丢在地上,想了想,还是重新揣回兜里,然后一路小跑着下山,来到阮瓶儿所在的那座弟子房前,抬手砰砰砸门。 整天呆在房间里摆弄那些稀奇玩意儿的阮瓶儿,很快就将房门打开,才刚刚只有一条缝隙,鹿鸣就一溜烟钻了进去,然后不由分说回头关上门,又顺着门缝敲了敲前面空地上正在练剑的两个家伙,见到他们没有注意这边,这才松了口气。 阮瓶儿已经恢复女子装束,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棉布裙,瞧见鹿鸣的举动,满脸狐疑。 “你做什么?” 少女白她一眼,大落落走到床铺上,双手一撑,嘿咻一声,就爬了上去,也不拖鞋,就那么盘腿坐在阮瓶儿的床铺上,满身灰尘,立刻弄得原本干净的床铺多了一片土灰痕迹。 鹿鸣才不管这个,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桌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真是什么都有,好几张像是人皮一样的东西,人脸大小,其中一张已经被阮瓶儿掏了几个窟窿出来,真就跟人脸一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针线、刻刀、布料,以及其他稀奇古怪没有见过的东西,甚至桌子那边还摆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瓶子,大小颜色各不相同,也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少女知道这个傻娘们儿喜欢扮成其他人的模样,惟妙惟肖,真是看不出一点儿破绽,手艺还是很厉害的,而且清一清嗓子,再咳嗽两声,就连声音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 不过鹿鸣来找她不是为了这件事。 正在阮瓶儿狐疑不解,又有些无奈自己床铺上满是土灰的时候,鹿鸣忽然翻身下床,来到桌子那边,将上面的刻刀拿了起来,在手中随意挥舞两下,然后反手握住,往下用力一插,立刻咧嘴笑了起来。 “还挺顺手。” 阮瓶儿皱起眉头,手指一牵一引,那把刻刀就从鹿鸣的手中脱手而出,落在阮瓶儿手中。 “这东西你不能拿,太危险了,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 阮瓶儿手腕一翻,刻刀就消失在手中。 “你想做什么?” 鹿鸣不耐烦地咂了下舌头,满脸厌烦。 “给我!” 阮瓶儿摇了摇头。 “不行。” 然后再次问道: “你拿刀做什么?” 少女眼神冰冷瞪她一眼,知道自己抢是抢不过来的,这傻娘们儿人是傻了点儿,但本事确实不小,之前让她下山去给自己买些瓜子的时候,只用了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回来了。 连接武山的那座铁索横桥,在中央主峰那一头,虽然位置不算很高,但也是在半山腰,上山下山的速度,都快赶上那个姓云的了,少女心知肚明,直到这傻娘们儿的本事可能不太比得上姓云的家伙,但也差不了多少,强抢硬夺,肯定不行。 鹿鸣有些无奈,坐在凳子上,双臂环胸,神情阴冷。 “拿刀还能做什么?挖了那个丑丫头的眼睛呗!她不是眼睛好看么,那我就给她直接挖出来,看看还有没有喜欢她!” 阮瓶儿瞪大眼睛,神情惊愕看着少女。 才只十一岁的年纪,心肠就能这么恶毒? 然后阮瓶儿的眼神就变得古怪起来,仔细审视着眼前这个一脸理所当然模样的少女,略作迟疑之后,这才开口说道: “我劝你还是不要想着这么做了,这种做法本身就不对,泽哥儿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更何况他们喜欢柳瀅,也不是因为她的眼睛好看,只是因为平日里的她比较乖巧懂事而已,更何况,就算我真的将刀给你,你也挖不了她的眼睛。” 阮瓶儿走上前来,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柳瀅虽然年纪比你小,但她是个是个实打实的纯粹武夫,而且还是开了气府的,不过柳瀅到现在应该也还没有与人打斗厮杀的经验,所以你一旦对她动手,哪怕只是下意识的反抗,也能轻易要了你的命,你根本没可能挖出她的眼睛。而且这件事一旦暴露,哪怕没有伤到柳瀅,泽哥儿也肯定饶不了你,还是尽早放弃这个想法吧,这么做,真的很不对...” “啰里啰嗦,没完了是不是?!” 柳瀅瞪着眼睛啪的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当即嘴角一抽,按在桌面上的手掌疼得直抽抽,却也不得不咬牙忍了下来,小脸紧绷,不愿意丢了自己的面子。 然后就沉着脸站起身来,闷不吭声扭头出门,阮瓶儿虽然忧心忡忡,却也并未阻拦,只是望着少女转身离去。 鹿鸣一路脚步匆匆回到自己那间弟子房,关上门后,这才用力甩手,疼得一阵倒吸冷气。 等到手掌疼痛稍缓之后,少女沉着脸想了片刻,这才气哼哼重新出门,直奔后山。 第424章 掉泪 山下。 云泽与尉迟夫人相谈甚久,无外乎修行方面的种种,被人尊称绝世剑修,又是大圣之下真无敌的尉迟夫人,确实见多识广,一生至今,大大小小的争斗厮杀已经不计其数,说是触类旁通也好,说是一法通则万法通也罢,尉迟夫人在拳法方面,同样有着极高的见解。 身为武山山主的老人姒庸,确为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但他平日里更多时间还是独居山顶,并不轻易下山教授拳法,从今年夏天开始,到如今年关将近,老人口中提及武道的次数,一只手就能轻易数得过来,所以身在武山的这半年多以来,云泽在于拳法方面的精进速度,反而不如此番陪同尉迟夫人一路相谈。 而也因此,两人下山的速度并非很快。 但天下毕竟没有不散的筵席。 云泽再一步落下,方才在拳法感悟之中恍然惊醒,已经走完了这段山路,来到山脚下。 尉迟夫人忽然开口笑问道: “之前说的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云泽愣了一愣。 “哪件事?” 尉迟夫人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间悬挂的飞剑星火。 “当然是拜我为师,我教你练剑那件事!” 闻言如此,云泽无奈苦笑,分明瞧见了尉迟夫人不怀好意的眼神,忍不住将手抽出袖口,拍了拍额头。 山上修士寻找弟子一事,从来都是牵扯极多,反而到了尉迟夫人这里,就变得好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随随便便就能确定下来,既不需要考虑弟子的天赋悟性,也不需要考虑弟子的品德心性,单单只是为了让云泽叫穆红妆一声师叔,就可以将其收入门下。 练剑? 剑修一道,确实是山上修士最风流的一类人,什么一剑破万法,什么御剑远游,说的都是剑道修士,就连寻常市井坊间最是广为流传的修行话本,其中提及最多的,也是山上剑修,言说剑器既是百兵之首,又是百兵之君,有人说是三尺青蛇,有人说是纯钩莲花,真也是绞尽脑汁赋予种种美称,不厌其烦,就连穷酸诗人也都最爱说剑,这边道一声“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那边应一句“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也似是天下剑修皆风流。 所以寻常市井坊间,总能见到一些年纪不大的稚童喜欢拿着木剑追逐打闹,但要换做一些乡镇之间,那些追逐打闹的稚童,手中所持就绝大多数不是木剑,而是尽可能笔直一些的树枝,再要调皮捣蛋一点儿的,就还会在得到那样一把“绝世好剑”之后,直冲田间,胡乱挥舞,真真是百里菜花皆无头。 之前远行八千里时,云泽与穆红妆就曾见过那么一幕,只可惜那个小家伙还没来得及过瘾,就被父母远远撞见,一把“绝世好剑”,反而噼里啪啦落在他的屁股上,一位乡间少年的剑修风流梦,就这么被彻底扼杀。 云泽哑然失笑,回过神来。 “练剑这事儿还是算了吧,你也不是看不出来,如今的我根本不曾修行任何一部灵决古经,就连修行速度都是一个天大的麻烦,还要练拳、练刀,修行雷法,实在是分不出更多精力了。” 云泽忽然瞥见不远处横陈在地的一根枯枝,着实笔直,便立刻上前捡了起来,拿在手里比划两下在鸦儿姑娘那里看过的剑招,然后手腕一拧,挽了个剑花,倒也算得上是有模有样,但很显然上不得台面,只是因为略懂刀法,再加上看得多了,这才能够勉强形似。 “偶尔随便耍耍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尉迟夫人没有评价云泽的剑法,略有些失望。 “那还真是可惜了。” 却也不知究竟是可惜云泽分不出精力练剑,还是可惜不能听到他对着穆红妆喊上一声小师叔。 尉迟夫人摘下腰间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脸颊立刻涌上一抹酡红,却也很快就被压制下去,然后晃了晃那只颜色着实有些古怪的剑气葫芦,听着里面酒水晃荡产生的声响,大抵能够判断出里面究竟还剩多少酒水。 声音不小,所剩不多。 尉迟夫人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尽管有些不太尽兴,但最终还是没再多喝。 在某种程度而言,尉迟夫人的这只剑气葫芦,其实是与焦嵘之前还在临江大水府时摔碎的那件蓝玉螭龙纹觞十分相仿,哪怕只是寻常河水灌入其中,也会变作世间一等一的纯酿好酒,但那蓝玉螭龙纹觞将水变酒,就只需要一个呼吸的时间而已,毕竟它本身的作用就仅限于此,因而速度更快一些,并且所酿酒水,也仅限于醇香,可这只剑气葫芦却是更加不同寻常,不仅所酿酒水堪比灵株宝药,并且剑气满萦,能够很大程度上帮助剑修温养修缮本命飞剑,效果甚至更在气府温养之上。 唯一可惜的是这只剑气葫芦酿制酒水的时间太长了一些,需要至少百年时光。 如今葫中酒水已经所剩不多,喝光了这些,剩下的百年之内,就再也尝不到这种味道“猛烈”的醇酒。 是不是应该闭关一段时间? 山中不知岁月长,奈何人间百年苍。 尉迟夫人轻轻咂舌,将这件事暂且抛之脑后,也将那只剑气葫芦重新系在腰间。 早已等候在附近的唐醴,已经瞧见了下山来的云泽与尉迟夫人,并未着急上前,而是站在远处继续等待。 尉迟夫人笑了笑。 “行了,就送到这里吧,我也不想耽搁你的时间,毕竟你小子确实修行不易,就连一部合适的灵决古经都没有,修行速度就肯定要比其他人差了不少,勤能补拙虽然是个笑话,但对你而言,现在也就只有这个方法了。不过杨丘夕那家伙毕竟也是罪魁祸首,不抓紧时间想办法帮你弄两部适合修行的灵决古经过来,天天躲在北城南域的那座学院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要不要我顺道帮你给他带句话?” 云泽连连摇头。 “千万别,这事儿虽然我没问过,但师父肯定一直在找,只是没有遇见合适的罢了。而且学府这边,再有一年多不到两年时间,我就可以毕业离开,补天阁的入阁考核什么样我不清楚,但要通过,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说不定灵决古经一事,在补天阁那边也能解决。不差这一两年时间。” 尉迟夫人口中啧的一声。 “不差这一两年时间,你这小子,口气还挺大,没听说过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这句话就是在说你这个年纪的人时间相当宝贵,一两年时间,足够拉开很长一段距离了。” 云泽轻轻耸肩,表现得浑不在意。 但也不是真不在意,只是无计可施罢了,毕竟如今的他也是在原本的那条修行大路以外的地方另辟蹊径,所以天下种种修行之法,不适用的占了巨大多数,剩下的那些,看不上眼的又实在太多,按照云泽的推算,或许就算放眼一整个天下,也没有多少不仅品秩够高,并且适合他这条修行之路的灵决古经。 急是急不来的,唯有等待而已。 尉迟夫人叹了口气。 “行吧,既然你自己都不在意这件事,那我也就不再多生是非了,回去之后记得尽可能空出一些时间看一看拳法之外的东西,不必精通,只需稍有了解即可,毕竟天下武学虽然本质相仿,但终归还是不计其数,或多或少有着些许不同,多知道一些其他东西,对你有好处。” 云泽点头,表示记下。 尉迟夫人不再多说,摆了摆手,便转身叫了唐醴一道离开。 后者远远对着云泽微笑抱拳,以作辞别,之后便追上尉迟夫人的身形,两人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远处街道的尽头。 对于这位与自己父亲曾经有过一次莫大恩怨的尉迟夫人,云泽的印象已经越发好了一些,尤其之前下山途中,尉迟夫人对于云泽拳法修炼中所遇问题几次简明扼要的提点,确实让他获益匪浅,受益良多,颇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感觉。 大抵算得上未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云泽站在原地远望许久,神情怔怔,忽而手掌一抹气府所在之处,便取出了那枚镂空螭龙纹珮在手中,手指轻轻摩挲玉佩表面,眉关轻蹙,神情黯然。 已经走了极远的尉迟夫人,忽然神情一滞,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红唇微张。 唐醴面露疑惑之色。 “师父?” 尉迟夫人有些惊疑不定,眉关紧蹙,远望片刻,继而眉关舒展,摇头一笑。 “没事,认错了而已,走吧。” ... 武山后山。 鹿鸣出门之后,很快就轻门熟路找见了后山通往密林深处的小路,只是因为这条路已经太久无人经过,就荒草丛生,枯枝朽叶遍地,扑了厚厚的一层。 少女行走其中,一脚深,一脚浅,走走停停,时不时就要休息片刻,极为困难,很快就已经满头大汗。 只是即便如此,鹿鸣也依然咬着牙关尽力往前走,这条路她之前已经走过一趟,但也就只一趟而已,所以算不上熟悉,每当走得累了停下休息的时候,就要回头看一看来时的方向,确认自己依然可以找到回去的路,这才能够放下心来,否则这荒山野岭一样的地方,一旦迷了路,又是隆冬腊月,岂不就要冻饿而死? 少女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无知者无畏,从没想过这种荒山野岭一样的地方需要担心虫蛇鼠蚁。所幸这座“高高在上”的武山并不存在这些,否则不消一时半刻,恐怕少女就要被吓得小脸雪白。 休息过后,鹿鸣重新起身赶路,不忘眼光流露,四处寻觅。 “这块儿太大了,抱不起来,那块也不行,大也不大小也不小的,不值得动手...” 鹿鸣嘴里嘀嘀咕咕,忽然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去,在一堆枯枝烂叶旁边寻到了一块约莫能够拳头大小的青石,笑呵呵地弯腰伸手拿了起来,然后瞅准了旁边一块足有半人来高的山石,猛地砸了过去,青石立刻摔得四分五裂。 鹿鸣连忙上前,在满地枯枝烂叶之间寻找碎石块。 但她很快就皱起眉头,满脸的失望气恼。 一块能用的都没有,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要么就是太薄了,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掰断,那又黑又瘦的小丫头好歹也是开了气府的修士,连自己这个没开气府的修士都能轻易掰断的石头,怎么可能挖得了她的眼睛? 鹿鸣有些不忿,一脚踹在那块巨大山石上,当即脸色一变,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抱着脚掌满地打滚,破口大骂。 幽寂山林,没有半点儿回应。 直到许久之后,少女这才咧着嘴站起身来,听得眼角带泪,直吸凉气,好不容易才觉得恢复了一些,却也依然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然后气哼哼地瞪了一眼那块巨大山石,弯腰伸手抄起地上的枯枝就砸了过去,不管有用没用,反正得报复一下才能稍微觉得有些解气。 只可惜石头不是家狗,否则肯定把你剥皮拆骨烤熟了吃! 少女瞪了那块巨大山石一眼,气哼哼转身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去,一瘸一拐。 直到许久之后,鹿鸣这才终于在一条山间溪流的附近找见了许多约莫能有半个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立刻喜笑颜开,抓起一块就猛地摔在地上,将那鹅卵石摔得满布裂痕。少女微微皱眉,也不嫌弃,重新抓起石头继续砸在地上,这一次,倒是摔得四分五裂,只可惜没有哪块儿可以用得顺手,就只能故技重施,另外寻了一块儿鹅卵石,如法炮制。 大半天时间,匆匆而过。 少女累得满头大汗,这才终于摔出了一块又细又长的碎石,虽然边缘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锋利,但少女确实已经累得不行,就将那块碎石拿在手里比划了两下,还算顺手。 大不了就不挖出来了,直接将她眼睛砸烂了也是一样。 鹿鸣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始终握着那块细长碎石比划着砸下去的动作,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后来确实是累了,再加上中午又没来得及吃饭,这会儿已经找见了想要的东西,回过神来,才发现肚子实在是饿得难受,只可惜这片山林里面除了草木就是山石,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少女惨兮兮地皱着小脸,四下张望了片刻,目光最终落在那条山间溪流上。 水饱也是饱。 少女将那细长碎石揣入怀中,小心翼翼贴身放好,然后来到溪流岸边,干脆直接趴了下去,张嘴就喝。 才刚两口,她就猛地抬起头来,一阵龇牙咧嘴,冷得打颤。 这水,简直冰得牙疼嗓子疼。 少女没好气地抓起一颗鹅卵石砸入水中,犹不甘心,又抓一颗砸了出去,水花四溅,然后抬头瞧了眼时间,心里默默盘算,应该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还得尽快回去,免得那个姓云的回去之后找不见自己心生怀疑。 鹿鸣拧了拧脚腕,有些愁眉不展。 脚趾又胀又疼。 但一想到自己的大计,少女就只能咬牙重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沿着来时山路缓慢行走。 而在少女离开之后,溪流对岸的枯林深处,就忽然响起一道极为粗重的声音,像极了马打响鼻一般,随后,被鸦儿姑娘打从古界小洞天中带出来,又随意丢在后山深处的那头驳兽,就忽然出现在这条溪流的旁边,低头衔起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只听咔嚓一声,就给咬得四分五裂,被它尽数吞入腹中。 枯林深处,忽然传来一道格外嘹亮的呼哨。 正在低头拾取鹅卵石的凶悍驳兽,抬头回望,很快就见到一位黑袍老妇在枯林中缓步走出,手中牵着一条纤细绳索,绳索另一边捆绑着数头虎豹之物。 驳兽打了个响鼻。 老妇面容沧桑,身材臃肿肥胖,瞧见驳兽一只前蹄利爪不断刨地的动作,呵呵一笑,便将手腕一抖,绳索随之一甩,就将那数头仍是活物的虎豹全部丢到驳兽面前,任其随意追杀,以此为食。 老妇收回绳索,抬头望向山顶方向,冲着那边拱了拱手,之后便安静待在一旁,等到驳兽吃饱喝足之后,方才清理了周遭血迹,重新消失在深林之中。 ... 重新回到山前的时候,果然那个不知去向的家伙已经重新回到了武山,这会儿正在弟子房前的空地上摆着一个拳架子,双眼紧闭,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副装神弄鬼的模样。 山上修士都怎么喜欢装神弄鬼? 鹿鸣心中狐疑,却也没敢吱声,小心翼翼挪动步伐绕远走过,然后鬼鬼祟祟地回去自己那间弟子房,先将那块细长碎石藏在枕头底下,之后才翻身上床,脱了鞋袜,果然脚趾又红又肿,已经疼得彻底麻木了,但少女也很清楚这就只是暂时的,毕竟以前还在洮儿镇的时候,因为小偷小摸的关系,没少挨揍,其中几次挨得还挺狠,很清楚这种伤势除了最开始的时候疼得厉害之外,就是等到麻劲儿过去之后,还要再疼好几天时间才能慢慢恢复。 少女手掌轻轻碰了碰肿胀脚趾,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低落,呆呆坐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忽然红了眼眶,泪珠子打转,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掉了下来。 泪珠子砸在脚面上,就跟那些石头一样,摔得四分五裂。 鹿鸣这才回过神来,抽了抽鼻子,用脏兮兮的小手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睛,抹干净脸上的眼泪,也把原本挺好看的一张小脸弄成了花猫一样。但她显然没有察觉这些,沉默着小心翼翼给自己重新穿上鞋袜,然后闷不吭声地瘸着出门,在附近不远处流淌经过的那条溪流当中打了一些冷水回来,哪怕明知溪水凉的厉害,也依然咬紧了牙关将整只脚掌全部浸泡其中,直到实在是咬牙也承受不住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之后,这才终于将脚拿出水面,搁在床铺边缘,伸手用力揉搓红肿脚趾之外的地方。 少女忽然抿紧了嘴巴,又一次不声不响地掉下泪来。 第425章 敲门 早在鹿鸣离开后山之前,在山下送走了尉迟夫人与唐醴的云泽,用了许久方才终于将复杂心绪完全平静下来。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但无论所思所想还是所作所为,都与“君子”二字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云泽,既不喜欢随身携带这一类十分易损的装饰之物,也没有必要时时刻刻谨记玉不去身四个字,以玉石五德警醒自身,就依然不曾将那镂空螭龙纹珮悬挂腰间,而是重新收入气府之中。 早在之前还在学院之时,徐老道将这镂空螭龙纹珮交给云泽的时候就曾言说,这枚玉佩本身也就只是云温书留在他身边的一枚傍身之物罢了,似乎更大的意义还是留个念想,毕竟玉佩本身的质地虽然算是极好,莹润珠滑,翠色温碧,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更没有任何奇妙之处,可这枚玉佩却是云温书仅有的、留在老道人这里的一件遗物,或也正是因此,才会得到徐老道的那般重视,并在当初将其转授云泽之时,珍而又珍,并且嘱咐下来,一定要妥善保管,不可轻易损坏。 至于随身悬配,倒是不必如此,毕竟云泽本身境况摆在这里,难保什么时候就会忽然身陷险境,被迫无奈与人厮杀,就必然没有闲心再去顾及一枚玉佩的妥善与否,万一损坏,就绝不仅仅只是辜负了徐老道的割爱相赠,更是对不起以命换命将他从石板下面救了出来的父亲。 所以还是藏在气府之中更加稳妥一些。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这些烦扰杂绪全部抛之脑后,习惯性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转身返回北中学府。 武山。 云泽一路沉吟,回想着之前下山途中得到的许多指点,在心中暗自推演自身拳法中的不足之处,刚刚来到弟子房前的那片空地站定,就忽然见到小丫头柳瀅神情怯怯出现在自己面前,低着头,双手手指用力绞着那件红棉袄的衣角,显得格外紧张。 云泽有些不明所以,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各自练剑的项威与鸦儿姑娘。但这两人却是对于云泽递来的眼神视而不见,仍旧全心全意都在练剑一事上,云泽无奈,只得暂且将练拳一事搁置一旁,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握住小丫头紧紧缠着衣角的双手,语气格外轻缓地开口问道: “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怎么这幅表情?” 小丫头身子忽然一紧,眼神惊慌,就连之前已经暗自重复过许多次的腹稿,到了这会儿,也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抿紧了唇瓣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说出任何一个字。 越是着急,越是紧张,越是懊恼,越是悔恨。 柳瀅紧紧咬着牙关,跟着就眼圈儿一红,差点儿直接掉下泪来。 云泽眉关紧蹙,下意识地眼神一沉,已经想到她之所以会变成这幅模样,肯定是与鹿鸣有关,毕竟柳瀅是个怎样的性子,长久相处以来,云泽已经十分了解,说是乖巧也好,说是怯懦也罢,而一旦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因为早年间的那些经历,就让她已经彻底习惯了逆来顺受,哪怕如今已经成了山上修士,也依然没有半点儿修士该有的样子,因而就连至今也还没有跨过修士入门那道门槛的鹿鸣都能随便欺负她。 诸如此类的事情,云泽已经见过好多次,也每次都已经警告过鹿鸣,可少女毕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恼人货色,每次都是乖乖点头知错认错,也每次都是转眼就忘,像是跟柳瀅天生反冲一样,无论如何都看她不顺眼,除非云泽就在旁边,否则就绝对不会给她任何好脸色。 知错认错不改错。 云泽深呼吸一次,强行压下心头恼火,伸手将柳瀅揽入怀中,一如既往地轻声安慰。 “又是鹿鸣那家伙跟你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放心吧,之后我会好好教训她的,咱们不跟她一般计较...” 话一出口,柳瀅就立刻掉下泪来,用力摇头。 “跟鹿姐姐无关,是柳瀅做错了,不怪鹿姐姐...” 小丫头刚刚勉强说了两句,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越哭越厉害,抽抽噎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泽有些惊愕,立刻回过神来,将柳瀅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可小丫头却是越哭越凶,很快就将云泽肩膀的衣裳完全打湿。 但在往常时候,小丫头一旦被鹿鸣欺负,最多也就只是满脸委屈,眼圈儿红红罢了,却从来没有真正掉过眼泪,还会拽着他的衣角说自己没关系,真的不怪那位鹿姐姐。 怎么今儿个就忽然哭成了泪人一样? 云泽皱眉望向已经停下练剑动作的鸦儿姑娘,后者黛眉轻蹙,看了看趴在云泽怀里哭得厉害的柳瀅,原本还以为小丫头之前没心思练拳,一直都在嘀嘀咕咕地念叨着那些道歉的话,就已经是做好了准备,这才放下心来,将事情完全交给柳瀅自己去说,却没曾想,事到临头,还是变成了这幅模样。 或也是跟小丫头怯懦的性子有关,甚至已经不仅仅只是担心自己做错事,而是害怕自己做错事。 鸦儿姑娘有些揪心,虽然并不知道早年间的柳瀅具体经历过什么,但会养成这样的性情,那些过往的经历,就肯定有些不堪回首,也难怪平日里的小丫头竟然这么听话,哪怕不太喜欢云泽喝了烈酒之后身上的味道,也就最多只在嗅到那股酒臭的时候皱一皱小脸,之后就将自己的表情立刻收敛起来,从来不会多说自己喜欢什么,更不会多说自己讨厌什么,就连鹿鸣那么多次欺负她,也总是小丫头事后主动怯怯上前,想方设法地去讨鹿鸣欢心。 鸦儿姑娘叹了口气,手腕一拧,将飞剑鸦羽收入剑鞘,走上前来,伸手揉了揉柳瀅的脑袋,收手之时,忽而一指点在柳瀅的脖颈侧面,原本哭得厉害的小丫头,就立刻两眼一翻,直接昏睡过去。 云泽神情一紧。 鸦儿姑娘轻声言道: “放心吧,就只是睡了过去。” 云泽这才松了口气,将柳瀅横抱起来,跟着鸦儿姑娘一道去了她的那间弟子房,再将小丫头搁在床上之后,这才开始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鸦儿姑娘也并无隐瞒。 闻言之后,云泽方才转而看向床上那个酣睡正香的小丫头,不知打从何时开始,柳瀅就已经将身子蜷成了一团,双眼紧闭,眉关轻蹙,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实在是含糊不清,也不知是哪怕睡着了也依然心怀愧疚,还是重新想起了早年间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瘦弱身躯,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云泽沉默许久之后,方才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将压抑在心头的那些烦闷尽数逐出,而后便与鸦儿姑娘一道出门。 这件事,鹿鸣确实是为始作俑者,但在柳瀅而言,似乎还是对于自己竟然会那些想法的怨恨懊恼更多一些,所以究竟应该怎么处理,云泽暂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便与鸦儿姑娘说过之后,就独自一人坐在自己那间弟子房的门槛上发呆,有些愁眉不展。 那个整天躲在自己房间当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阮瓶儿,忽然鬼鬼祟祟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一颗脑袋,左右看过之后,见到鸦儿姑娘与项威都在练剑,并没有太过注意自己,也瞧见了正坐在门槛上发呆的云泽,略作迟疑,还是出门找上了云泽,将鹿鸣之前跑去自己那边拿刀想要挖了柳瀅眼睛的事情说了出来,一五一十,并无任何隐瞒。 云泽再次脸色一沉。 “知道了。” 阮瓶儿神情复杂,瞧见云泽的模样之后,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长长一叹,没再开口。 鹿鸣离开自己房间之后,没过多久,就忽然跑去了后山。阮瓶儿毕竟更加年长一些,如今也是炼精化炁境的修为,早便已经筑成灵台,可以延展神识,尽管范围不大,却也足够瞧见鹿鸣去了后山之后,一路上嘀嘀咕咕念念叨叨,不断拿起一块又一块石头摔得稀烂,然后挑挑捡捡,始终不能特别满意。 少女究竟想要干什么,阮瓶儿心知肚明,无非就是以碎石代替刻刀罢了,依然没有打消挖掉柳瀅双眼的想法。少女心肠确实恶毒,但在阮瓶儿看来,这件事更多的还是意气之争,鹿鸣不满柳瀅备受宠爱,方才起了这般恶毒念头,但她本身却也极有可能还没意识到这种想法,或者该说这种做法,究竟如何歹毒,就好像村镇乡间的稚童喜欢用水浇灌蚂蚁洞一般,并不知道这一壶水倒入其中,究竟会残害多少生灵。 人不学,不知义,玉不琢,不成器。 至于云泽在知晓这些之后,又该如何处置鹿鸣,阮瓶儿就有些不忍去看。 阮瓶儿迟疑良久,方才试探着问道: “要不,我教她读书识字吧?” 云泽皱了皱眉头,然后轻轻点头。 “之后我会找时间下山一趟,买些书本回来,能教就教,要是实在不行...” 云泽没再继续说下去,眼神冷冽。 阮瓶儿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家这位泽哥儿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但其实能从俗世中的那两年活下来的人,又有哪个不是心狠手辣?就像自从出师之后,就一直留在南城北域的阮瓶儿,也曾见过一些俗世出来的普通凡人,可即便只是普通凡人,也难免一身凶煞戾气,甚至有些戾气极重的,哪怕并不懂得如何掌控自身气势气机,就只站在那里,也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怕。 就好像肉猪见了杀猪匠,就会毫无反抗之力,任人宰割。 这在市井坊间,似乎只是一则谣传,但在山上看来,确有其事,关键在于“杀气”二字带来的无形之中的压迫,市井坊间的凡人并未修行,并不懂得如何才能掌控自身气势,可一旦换做山上修士,哪怕只是无形中的气势,也能成为一种杀伐手段。 修为境界极高之辈,甚至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轻易杀害他人性命,其中缘由,便在此间。 阮瓶儿有些心惊胆颤,下意识看了眼陈子南那间弟子房。 其中偶尔也有无形杀气满溢出来,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一缕,仿佛蛛丝飘扬一般,可那皇朝新任皇主的杀气,甚至要比云泽此时身上流溢而出的杀气还要更重一些,哪怕距离极远,也会让人莫名之间感到如芒在背,好像一把打磨锋利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一样,尽管次数不多,却也是让阮瓶儿好几次都被吓得肝胆欲裂。 也就鹿鸣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才会浑不在意,将那间弟子房中偶尔满溢出来的杀气当成天气太冷,激灵灵一个寒颤之后,嘴里骂过两句,就立刻抛之脑后,依然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上心。 武山弟子虽然数量不多,却是一个更比一个吓人。 云泽忽然站起身来,摆了摆手,示意阮瓶儿已经可以回去了。 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有些烦躁,在弟子房前的空地站定,摆开一个架势古朴的拳架之后,就开始闭目养神,也是在调整自己的心情心境。 阮瓶儿乖乖回去弟子房,继续处理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再之后,鹿鸣就一瘸一拐从后山回来,远远瞧见了正在站桩的云泽,就立刻选择绕远回去。 云泽对此心知肚明。 便在鹿鸣走远之后,就重新张开双眼,转而看向鹿鸣那间弟子房。对于少女一瘸一拐的动作,云泽有些奇怪,正在思索之间,就忽然见到少女重新出门,手里正端着一只木盆,在流淌途径附近的溪流当中打了一盆冷水回去,便再次房门紧闭。 云泽略作迟疑,还是跟了上去,透过门缝,能够瞧见少女正在泡脚,出乎意料的神情低落,安静寡言,等到鹿鸣实在忍受不住冷水的冰寒刺骨之后,这才终于暂且罢休,将脚抬出水面,踩在床铺边沿,好几根脚趾都是又红又肿,少女抿着嘴巴,用力揉搓肿胀脚趾之外的位置,忽然就咬着牙闷不吭声地掉下泪来。 云泽当即神情一滞。 对于少女如今的心情,云泽大概能够知晓一些,毕竟两人仅在早年间的经历而言,虽然大有不同,其实本质相仿,但显然还是少女更加凄惨一些,云泽好歹也是生在太平盛世,尽管不知为何,为其生母的汤明兰竟然会是那样一个恶毒女人,可终归还是有着云温书与当时住在他家隔壁的丁启茂在,就或多或少也算能够得到一些照顾与安慰。鹿鸣早年间的经历又如何,云泽不曾问过,也就并不知晓,但唯一一点可以十分确定的,就是在她那个断了一条手臂的母亲眼中看来,鹿鸣根本就与肉猪无异。 毕竟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少女就是被她当作储备起来以待不时之需的食物,才会在当时那种混乱且黑暗的世道之下冒险一试。 所以从来不把鹿鸣当人看,对于她那断了一条手臂的母亲而言,也是理所当然。 哪有什么虎毒不食子,这句话在当时而言,就只是笑话罢了,而云泽也是亲眼看着当时的那些人,自从吃光了所有能吃的食物之后,就从易子而食,逐渐变成了相互残杀,再到后来,就更是愈演愈烈。 天灾人祸两全的世道,哪有人性可言? 云泽沉默良久,忽然抬起手来,屈指作扣门状,却又稍稍迟疑,收回手掌用力搓了搓脸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抬手屈指,敲响房门。 咚咚咚... 第426章 布阵 敲门声响起,弟子房里的鹿鸣蓦然一惊,慌手慌脚将鞋袜重新穿好,还不忘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当然这一切都被云泽透过门缝看得清清楚楚,鹿鸣对此一无所知,走路一瘸一拐,跑来开门。 见到云泽之后,少女下意识地脸上闪过一抹惊慌之色,但也很快就冷静下来,神情冰冷,眼神漠然。 “有事?” 云泽轻轻点头。 “进去说。” 少女神色一紧,两只手猛地用力,紧紧抓着两边门板,不肯撒手,像是故意展开手臂拦在云泽面前一样,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生怕会因转身走路的姿势不对暴露了自己脚趾的伤势,一旦被这姓云的发现,就肯定要被这家伙追问不休,再继而牵扯出更多问题,暴露了自己想要挖掉那个丑丫头双眼的事...但也可能,不是那么肯定? 鹿鸣紧抓门板的双手忽然放松了许多,眼神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抹苦涩失落。 武山上的这些人,包括这个姓云的在内,有谁不是更喜欢那个又黑又瘦的丑丫头?也是,人家毕竟是个读过书的,说起话来也总是一套又一套,不光好听,而且乖巧,相比之下,自己这个从没读过书也从来没有机会读书的,就肯定不讨人喜。 少女沉默寡言,松开抓着两边门板的手,冷冰冰瞥了一眼云泽,转身一瘸一拐回去床边。 眼见于此,云泽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少女之前的神情变化,理所当然全部落在云泽眼中,也能看得出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至少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出身贫贱之人,年少之时便饱经风霜,体会过了许多人间疾苦,也就导致很多人都难免自以为卑贱不堪,包括柳瀅在内,同样如此,这是绝大多数出身贫贱之人都难免需要经历的一个过程,而在这种自卑之后,有些人就会变得胆怯懦弱,有些人就会变得死要面子,当然也有一些人,就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除了一条贫贱命之外就再也一无所有,再也不怕失去什么。 但也绝对不是仅限于这些,人间气象万千,不胜枚举。 而毫无疑问的,鹿鸣便是最后者,柳瀅则是最前者。 云泽一言不发,将房门紧闭,转身同时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一只白色瓷瓶出来,被他随手丢给鹿鸣之后,就在桌旁落座,随口说道: “把鞋袜脱了,自己涂药。” 云泽目光看向周遭,微微皱眉。 阮瓶儿帮她收拾好了这个房间之后,相当干净,云泽之前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所以这才仅仅只是第二次,前后相距没有太多时间,如今再看,房间里已经变得乱七八糟,之前穿过的衣裳就被随意丢在床边的地面上,桌子附近和床边,也到处都是瓜子皮,阮瓶儿给她买来的瓜子,就那么随意搁在床尾的位置,有不少瓜子都已经散落出来,弄得床铺上到处都是。 房门后边明明摆着笤帚簸箕,就不知道收拾一下?能费多少工夫? 云泽默默叹了口气,忽然注意到坐在床边的鹿鸣正呆呆看着自己,便扭头看了回去。后者神情一滞,忽然脸颊泛红,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去不敢吭声,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只白色瓷瓶,一言不发,沉默着脱掉鞋袜,将脚踩在床沿上,拔出了瓷瓶塞子,从里面倒出了一些格外粘稠的黑褐色药汁。 药香浓郁,甚至有些刺鼻,泛着苦味。 鹿鸣耸了耸鼻子,脸颊酡红尽褪,搁下手中瓷瓶之后,颇有些好奇地伸出一根手指搅了搅另一只手手心里的粘稠药汁,然后就有些茫然了,小心翼翼抬起眼睛看向云泽,这才发现那个姓云的一直都在望着自己,当即讪讪一笑。 “这个...怎么用?” 云泽哑然,只得走上前来,在床边蹲下,伸手在鹿鸣手中用两根手指刮了一些粘稠药汁。 “脚。” 少女身子一紧,脸上立刻涌现一抹红霞,迅速扩散,耳垂脖颈都跟着变得一片通红,原本还想拒绝来着,却又鬼使神差地将脚伸了过去,被云泽抓在手里。 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怎么弄得,五根脚趾,有足足四根都是又红又肿,尤其拇趾,经过冷敷之后,还能清楚见到皮肤下面有着很大一块红斑,内出血相当严重,也得亏是少女对于受伤一事显然有着足够的经验,知道这种情况应该尽快冷敷止血,否则一旦拖延下去,就难免要多受不少罪。 云泽轻声说了一句“忍着点儿”,之后便用两根手指捏了捏鹿鸣肿胀的交织,少女立刻咬紧牙关,疼得直哆嗦,却也意外没有哭天抢地。 “还行,骨头没事儿,涂了药休息两天就没问题了。” 云泽语气平淡。 之后便将另一只手上的粘稠药汁全部抹在少女那几根又红又肿的脚趾上,原本还想到此为止,让鹿鸣之后两天注意一下不要蹭掉了脚上的药汁,却又觉得这般嘱咐可能很快就会被她忘在脑后,就只得取了一件十分单薄的衣裳出来,撕下一条袖子,再扯成布条,用来代替纱布,将她涂了药的脚趾全部包扎起来。 “这两天尽量不要再下地走动,练拳的事情也可以先放一放。” 云泽说完这些之后,稍作停顿,又继续问道: “中午,没吃饭?” 鹿鸣有些拘谨。 “...没吃。” 云泽轻轻点头。 “之后我会让阮瓶儿...算了,过会儿我会给你送过来,你就先在床上躺着。” 然后伸手指了指床上那些到处都是的瓜子。 “收拾一下。” 说完,云泽就转身离开。 等到关门的声音传来之后,鹿鸣这才抬起脸来,偷偷摸摸地瞧了一眼门缝外边,没见到人影,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然后扭头看向床上洒得到处都是的瓜子,撇了撇嘴巴,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也还是转身趴在床上收拾起来,破天荒的格外认真仔细,一个不落,全部装回袋子里。 少女做完了这些,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然后伸长了脖子看向门缝外边,见到那个姓云的还没回来,然后瞥了眼自己那只受伤的脚,也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满脸通红,踢掉了另一只脚上的鞋子,趴在床上一阵欢快扑腾,又猛地抬头立即板起脸来,学着他的模样说了一句“收拾一下”,忽然笑逐颜开,将脸埋在枕头上避免自己笑出声来。 然后抱起枕头,乖乖坐在床上,将两只脚悬在床边,摇晃摇晃。 阮瓶儿正躲在窗户外边,没被鹿鸣发现。 其实也是有些不太放心云泽,担心那个打从俗世活下来的家伙真会因为今天这件事就直接心狠手辣地肃清师门,所幸事情还没变成那种情况,也让阮瓶儿松了口气。 再之后,就“瞧见”了弟子房里的鹿鸣乖乖做事,然后满床打滚,将身上那些灰尘泥土弄得到处都是。 果然还是没心没肺,注意不到这些小事。 不过鹿鸣的变化阮瓶儿却是全都“看在”眼里,虽然有些想不通这个记吃不记打的恼人家伙怎么忽然变得愿意乖乖听话,那个对待鹿鸣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家伙又怎么难得温柔了一回,但这终归是件好事,所以阮瓶儿也是发自肺腑的有些开心。 秦家大少爷的本事,相当不差嘛,不愧是个读书人! 阮瓶儿远远瞧见了已经买了饭菜回来的云泽,除了一如既往的大米饭跟腌黄瓜之外,似乎还有一些其他东西。阮瓶儿不敢被云泽发现自己一直都在附近偷偷窥探,就赶忙躲到了弟子房后边。 ... 临山城外约莫百里之处。 隆冬之际,山水苍苍,秦九州脚步丈量山水,往往一步迈出,就会走过十数丈距离,而其每一步落下,也都会在地面留下一个浅显脚印,滞留片刻之后,脚印便凭空消失,端的古怪神奇。 少女谢安儿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上,眼见师父身形飘忽如同鬼魅一般走下山去,然后绕着山脚走过一段距离,再重新上山下山,循环往复了数次之后,这才终于重新走上山来,在最高处站定,一只手负于身后,一只手随意把玩着一支狼毫小锥。能够清楚见到,小锥顶部的笔头有着浅浅灵光悄然闪烁,等到秦九州四面看过勘定之后,就忽然将那狼毫小锥抬手掷出,使其悬空浮于山顶上方约莫百丈高处,狼毫笔尖缓缓滴出一滴雪白珠子,绽放璀璨光辉。 整座大山轰然一震,秦九州之前走过的那些脚印,就忽然涌现出一道道雪白光华,冲出千丝万缕的雪白丝线相互交缠勾连。 秦九州走下高处,衣袍猎猎,大袖鼓荡,双臂自然下垂,双手食指指尖不断滴出一滴又一滴精血,在其身形走过之后,血珠浑圆,悬于半空并不垂落,直到秦九州绕着山顶走过一圈统共八步之后,八颗浑圆血珠,方才缓缓落在那些浅显脚印之中。 一条条血红丝线,陡然向着两边冲出,将地面左右犁出一条血槽,最终形成一座规规矩矩的形状。 那支悬在半空的狼毫小锥,笔尖处那粒雪白珠子之中,忽然溢出八条雪白丝线,分别落在血槽交汇之处的尖角,而秦九州则是身形凭空消失,出现在那座阵法中的一个偏颇位置,脚下重重一踏之后,就如鬼魅一般一晃而过,出现在另外一个与之相对的位置,再次重重一踏,留下两个极深的脚印,之后便身形一闪而逝,出现在两只脚印中间的位置,双臂展开,左右一推,便有两颗血珠分别落在脚印之中。 血光流转,一闪而逝。 一直都在观望秦九州动作的谢安儿,忽然眼前一晃,之后就莫名发现周遭忽然腾起一片大雾,极为浓郁,可见距离只在短短片刻就已经不足一丈。 木河镇少女瞪大了眼睛,一阵瞠目结舌。 之后便见到一条条雪白流光打从秦九州之前所立的位置涌现过来,扭曲如同灵蛇一般,凌空蹈虚,游弋而过,速度并非很快。 谢安儿怔了一怔,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那些雪白流光,却又忽然发现,这些流光仿佛并不存在一般,轻而易举穿过她的手掌,继续沿着某种特定的轨迹游弋而去,直到脱离了少女能够见到的范围,最终消失在这片浓郁大雾之中。 “师父?” 谢安儿喊了一声。 却并未得到半点儿回应。 雾气缓缓涌动,哪怕只凭肉眼,也能轻易见到一粒粒雪白如同灰尘一般大小的水珠游弋漂浮,木河镇少女吞了口唾沫,尽管知晓自己师父不会轻易害了自己,却也依然难免有些紧张,下意识左右看了两眼,之后便按照记忆中秦九州的方向走了过去,想要尽快离开这片浓雾的范围。 然而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谢安儿就逐渐有些慌了神,一边大声喊着“师父”,一边加快了速度想要尽快跑出去,却直到许久之后,眼前所能见到的景色,也依然只有浓郁白雾而已。 凡人二品境的修为,尽管修为境界还未摘下“凡人”二字,却也绝非寻常凡夫俗子可以与之相比。 这么久的时间,能够跑出多少距离? 谢安儿没有试过,也从不计较这些,但也知晓这些时间绝对足够自己离开印象中的这座大山,然而如今再看,旁边仍是自己之前坐在屁股下面的那块巨大山石,就好像自己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原地绕圈一般,根本没有离开山顶范围。 木河镇少女有些心慌意乱,吞了口唾沫,被吓得脸色发白。 一道道灵纹还在缓缓游弋而过,并且比之先前,还要变得更加密集许多。 谢安儿不敢再继续乱跑,左右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之后,便在那块巨大山石上重新坐了下来,却是如坐针毡,惴惴不安,神情惊慌左顾右盼,生怕这片浓郁白雾之中,忽然冲出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直到那些缓慢游弋途径此间的灵纹越发稀少,最终消失。 脚下的地面轰然一震,发出巨大轰鸣。 紧随其后,山顶上的浓郁白雾就凭空消散,也让谢安儿能够重见天日。 秦九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旁边,面带微笑。 “为师布下的这座一气八卦万象阵,你看如何?” “师父...” 谢安儿鼓着嘴巴,有些哀怨。 秦九州哈哈大笑,伸手一招,便将那支悬在半空的狼毫小锥收了回来,在手中绕了一圈,就凭空消失不见,已经收回气府之中。 这座荒山上的那座大阵,一条条印在地面中的雪白丝线,已经尽染血光,不同于之前只有一个大体的形状,如今已经变得十分繁复,一条条扭曲起伏的灵纹或是烙印地面,或是烙印虚空,简单一些的就只是一条扭曲弧线而已,复杂一些的却仿佛古字一般,随着秦九州的一个古怪手势之后,便悄然隐没,肉眼看去,竟是与之前没有半点儿不同。 秦九州轻声言道: “这座大阵,可是费了为师的不少心血,其实与人厮杀之时,也能仓促布下,但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所以还是提前布下更好一些,不过那个姓景的莽夫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肯定能够看出为师已经提前动过手脚。” 秦九州咧嘴一笑。 “但是按照他的性子而言,哪怕知道为师已经动过手脚,提前布下了阵法,也肯定会一头扎进来,倒是不必担心。” 谢安儿神情一滞。 “姓...景?” 秦九州淡然点头。 “景博文他爹,景家族主,那莽夫昨天就已经到了临山城,为师也已经与他见过。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哪怕为师不再赘述,想来你也应该能够猜到一些。那头蠢牛,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当着为师的面竟然也敢大言不惭,为师若是不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又怎么对得起你喊过的那么多声师父?” 但谢安儿仍是愁眉紧蹙。 秦九州继续言道: “放心好了,为师与那姓景的早便相识,也曾打过几架,就凭那莽夫的本事,还伤不到为师,当然为师也会有所留手,不会将他伤得太重,毕竟从此往后,为师与他很有可能就会是亲家关系,真要宰了那家伙,为师虽然不怕后续麻烦,但你的终身大事却难免泡汤。” 谢安儿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脸红。 “师父...” 秦九州笑了一声,对于谢安儿语气中的嗔怪之意浑不上心,笑呵呵道: “你的终身大事,也就那个姓景的麻烦最大,为师这次帮你解决之后,景家那小子那里,就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才行。” 秦九州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依次按下手指。 “明个儿先解决了那个姓景的,后天休息一天,大后天,嗯...就带你去一趟北中学府好了。至于理由嘛,多得是,就说是去看望云小子和鹿鸣好了,当然为师这边你也不必理会,到时候直接去找景家那小子就成,但要记得提前准备一下,先去买点儿东西带在身上,方便投其所好,还要记得换身衣裳,再买点儿胭脂水粉头钗什么的,将自己好生打扮一番。放心,这方面为师有着不少经验,毕竟你师娘对于这方面的事情可是相当精通的,实在不行,去北中学府那件事就再往后延一天,为师去找那头黑毛畜生,让他帮帮忙,带你去找你师娘,请她给你装扮装扮,有你师娘出马,景家那小子还能翻上天去不成?要不,咱们还是在山上多留两天,干脆直接生米煮成熟饭好了,为师帮你!” 闻言如此,谢安儿立刻脸颊绯红,俏生生地白了笑呵呵的秦九州一眼。 “师父,你...你别胡说!” 秦九州微微挑眉,瞧了眼满脸羞恼的谢安儿,缓缓摇头。 “你也就是脸皮儿太薄了,这可不行,要为师说啊...” “不理你了!” 谢安儿不等秦九州把话说完,就气哼哼地瞪他一眼,跺了跺脚,转身就跑,羞得耳朵脖颈一片绯红。 秦九州咧嘴一笑,倒也没有在意这些,少女修为也就只有那么高,再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倒是这会儿才刚过了中午,回去临山城等那姓景的上门是不可能的,并且之后两天也不会回去,还是重新检查一遍自己布下的这座一气八卦万象阵比较好,而且确认无误之后,也还考虑一下,之后究竟是将那个姓景的揍成猪头好呢,还是揍成猪头好呢,还是揍成猪头好呢? 第427章 臭干 临山城一隅,有两条相互交错的街道,一为花街,一为柳陌,在临山城中盛名已久,一方面是这两条街道上青楼勾栏数量极多,另一方面则是两条街道左右相邻,再往左右,隔不多远便是书香斋与芝兰室所在之处。 于书香之地,勾栏听曲,青楼做客。 所谓“花街柳陌,众多妖艳名姬;楚馆秦楼,无限风流歌妓”,或也正是因此,两条街道,便各自取名花街柳陌,一座顶大的青楼,一座顶大的勾栏,又各自取名楚棺秦楼。 但在前一段时间开始,青楼所在的柳陌街上,就忽然多了一家青楼出来,取代了原本最是客来客往的秦楼,规模之大,难以想象,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众多妖艳名姬,无限风流歌姬,尽管只是方才真正开业没有多久,就已经揽下了花街柳陌两条街道上的三成花客,每天人来人往,几乎踏破了门槛,真真是万千佳人体似酥,流金淌银销魂窟。 楚馆秦楼,便再也鲜少有人光顾。 无他,腰缠万贯并且舍得花钱的酒客,终于还是有了更好的去处,囊中羞涩却又不甘寂寞的酒客,从来去不起那等销金之所,这才导致楚馆秦楼忽然就变成了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境地。 两位老板早就已经愁得白了头,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那座最近开业的青楼,“红香”二字就那么板板整整印在大门上方的牌匾之上,在这一整座天下而言,都是久负盛名。 无论技艺也或财力,寻常青楼勾栏,又哪里比得上人家? 尤其最近一段时间忽有传言,红香阁的这一代麟女,不消多日,便要在此问红尘,算得上是一场天大的盛事。其实自从世间有了红香阁以来,每一代的麟女问红尘,也便出阁一事,都会引来八方风起,十方云动,一方面是红香阁本身便就牵扯众多,另一方面,则是红香阁的每一代麟女全都仙姿无双,往往都是一问红尘,便会被人誉为天下第一美人,引来无数麟子传人趋之若鹜,甚至是在古老传言当中,其中一代红香阁麟女问红尘时,实在是仙资动人,古今无双,也便使得一位恰好途径那位红香阁麟女问红尘处的先天佛子弃佛而去,从此留恋人间,泯于凡尘。 有关红香阁的种种传闻,当属这一则最富盛名,在此之外,便是秦家麟子秦九州曾为孟萱然寻死觅活,紧随其后,但世间传言从来都是难免夸大,秦九州倾心孟萱然是真,寻死觅活倒也不必,因而传言之中先天佛子曾为红香阁麟女弃佛而去一事,究竟是真是假,便有待查证,暂且不知,可红香阁麟女往往仙资动人,确也属实,若非如此,那秦九州也就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便与秦家闹出那些惹人发笑的蠢事出来。 但秦九州此人毕竟是个麟子中的异类存在,诸如此类的其他人物,绝大多数都是心坚如铁,会为这场盛事亲临,未必动心,更大的可能还是只为风月而已。 当然也有红香阁本身牵扯众多的关系存在。 而在这则传言之下,开在临山城的这座红香楼,自然也就大名鼎盛,或也是红香阁有意为之,这一代麟女究竟何时才会问红尘,始终没有确切消息,哪怕圣地世家也无人可知,便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红香楼来往花客,越发络绎不绝,以至于许多他乡之人,不惜万里迢迢,只为这一代红香阁麟女的问红尘而来。 因而楚馆秦楼没落至此,确也是无可奈何。 ... 景家族主景天明,便暂且下榻此间。 一为风流,二为风月。 其实没差,只是说出去显得好听一些,当然这句话也并非出自景天明之口,毕竟是个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秦九州可没有半点儿冤枉,想要为自己此番下榻红香楼找个借口,却又不曾读过太多书,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就只能找了那位随他而来的心腹之人,深谙自家族主是个什么德行的景家太上,摇头晃脑了许久,方才说了“一为风流,二为风月”,并且言之此风流非彼风流,而是风度,犹遗风,流风馀韵,随后美其名曰:“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 景天明没太听懂,但也大概能够明白这个“风流”并非贬义,就觉得自己这位心腹之人说得确实不错。 然后一夜风流。 今儿个又是起了个大早,丢下怀中美人去了隔壁,黑着脸将那还在搂着美人睡觉的心腹之人一脚踹下床去。 身为一家之主的景天明,尽管是个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却也深明大义,自知不能沉沦其中,尤其此番丢下家中诸多琐事赶来临山城,也是有事要做,如今事情还未妥善解决,又怎能过分贪恋温柔乡? 过把瘾即可,须知温柔乡终归也是英雄冢。 那景家太上光着屁股嘿嘿干笑,挥手喝退了床上不着寸缕的美人,穿戴整齐之后,便在房中自掏腰包摆了一桌再无他人的酒宴,与这位本为风月而来,却早早弃了风月的景家族主景天明说起昨日之事,断言自己已经猜出了秦九州此人先前那番言论的背后深意,乃是不安好心,想要耽搁他们的时间,以使景天明将那大大小小许多家事全部搁置下来,只待返回景家之后,就会焦头烂额。 至于又该怎么应对,景家太上略作沉吟,也就随之给出了决策。 说得难听一些,无外乎“低头”二字,也可美其名曰接纳那位正人君子的建议,退让一步,与之和解。 景天明当即脸色一沉。 那景家太上神情一紧,赶忙道出缘由。 一则景家毕竟不如秦家,倘若事情闹得太僵,撕破了脸皮,对于景家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二则秦九州好歹是个读书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言出必行,只需保证《御雷真诀》不会外传即可,那谢安儿毕竟也是秦九州有且仅有的一个徒弟,倘若真要废了她的修为,就哪怕秦九州已与秦家闹了许多不合,也依然还是秦家少爷,如此一来,便等同是一记响亮耳光落在秦家脸上,就与撕破脸皮也并无不同,可谓遗祸无穷。 三则景家麟子景博文并非心志不坚之辈,而那木河镇少女谢安儿也并非何等美人,又是出身贫贱,天赋不高,尽管自家少爷会将《御雷真诀》赐予谢安儿着实令人感到意外,但想来其中也是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方才导致自家少爷做出这般荒唐举动,却绝非动心,就任凭谢安儿穷追不舍,又能如何? 至于谢安儿是否又会堕了景家的名声,损了景家的颜面,反而在其次。 书中有言:两害相较取其轻。 临到末了,这位景家太上又笑呵呵问道: “族主,可有绝对把握胜过秦九州?” 闻言之后,景天明脸上当即闪过一抹尴尬之色。 身为同辈中人,景天明与秦九州自然不会从未交手,虽然并非生死相向,却也算得上意气之争,胜负如何,景天明自然不会与之多说,可这景家太上也依然大概知晓,两人胜负之战,二八之间。 也便十场意气之争,或因天时地利人和,景天明可胜两场,但另外八场,却全部都是棋差一招。 至少在景天明口中言来,只是棋差一招。 但具体差了几招,这景家太上心里也大概有数,才会如此反对两日后的那场城外之战,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景天明已经不再只是麟子身份,而是景家族主。圣人之战,又声势太大,难免惊动许多人,倘若景天明真要当众被人打得摸不着北,于景家声名而言,也是一种极大的打击。 因而还是避战最好。 景天明闻言之后,略作沉吟,终究还是无奈一叹,点头答应下来,饮罢了杯中余酒,便付过了两人过夜留宿的费用,与这位景家太上一道动身离开红香楼,厚着脸皮动身去往秦九州下榻的客栈,一路上都在唏嘘不已,颇为怀念以往只是麟子的日子,尽管做人做事同样需要考虑很多方面的问题,但至少不必琐事缠身,需要考虑到的方方面面,也不会如此之多。 到了客栈,进门以后,景家太上主动上前,找到客栈掌柜问了秦九州的房间所在,景天明还在四下打量客栈布局,就见到自己这位心腹之人神情古怪回到身边,递了个眼神之后,就转身离开客栈。 景天明满脸狐疑,跟了出去,这才知晓,原来秦九州自从昨日回来一趟带了一位姑娘离开之后,就至今为止也还没有回来过,究竟去了何处,为了什么,客栈掌柜当然一无所知,景天明也有些想不明白,倒是那位景家太上忽然闭口,而以心声传递之法言道,秦九州或是铁了心一定要拖延三日,再大战一场,因而才会一去不回,所以这人此间要么是在城外布阵,要么就是躲在某处不肯现身。 景天明神情一滞,嘴角一抽。 好你个姓秦的狗东西,这就开始臭不要脸了是吧?这就是你从书上读来的道理? 屁的读书人,恁的无耻! 那景家太上神情尴尬,装模作样干咳一声,压低了嗓音开口道: “要不,族主您先回去处理家中大小事务,留老夫自己在这儿,等到后日秦九州现身之时,再与他说明我等决意?” 景天明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这位心腹之人,眼神阴郁,神色难看。 “本族主先回去,只留你在这儿?那岂不就是在说本族主怕了他这姓秦的,不敢一战?这厮恁的无耻,没脸没皮,倘若真要被他抓到这个把柄,天知道那个狗东西又会怎么大肆宣扬,堕了我景家的名声。如此一来,景家必回为人所耻笑,于这世上,再无立足之地,本族主又有何颜面回去见父亲,日后身埋黄土之中,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景家太上垂下头颅,却是暗地里满脸的苦涩无奈。 这就扯到列祖列宗的身上了? 景天明冷哼一声,一甩大袖,双手负后,神情傲然。 “既然他想一战,那就一战便是,本族主这辈子就连云温书都不曾怕过,还能怕了他这没脸没皮的狗东西?!” 言罢,景天明便抬脚而去,直奔红香楼。 那景家太上落在后面,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 不曾怕过云温书? 您老人家如今虽然贵为族主,却也是老夫从小看着长大的,究竟是个什么德行,老夫还能不知道?要是云温书还在世上,就在面前,你再说一个试试? 天知道你要继续留在临山城,究竟是因为死要面子,还是因为舍不得红香楼里那些不仅十分懂得熨帖人心,并且技艺过人的美人儿! 呵... ... 武山上。 云泽去而复返,手里除了一如既往拎着两袋大米饭与一袋腌黄瓜之外,又额外多了两只袋子,一袋是块拳头大小的熏肉,另一袋则是偶然瞧见之后,就顺手买来尝一尝味道的臭干。 主要还是饭堂里忽然多了一个崭新的摊位,味道浓郁,又香又臭,真是端的古怪,靠近之后方才见到摊位旁边立着个牌子,言之臭干之名虽然俗气,却也是外陋内秀,外酥里嫩,平中见奇,不容小觑,一经品味,往往令人欲罢不能。 口气极大。 但实际上也就只是某种油炸豆腐而已,但豆腐本身却又经过了独特手法的发酵,沾了某种像是干炸粉的东西之后,再下锅大火油炸,等到豆腐表面金黄,整体鼓胀漂浮之后,便可捞起,之后就撒上孜然粉与辣椒粉两种调料,便可入口品尝,整个过程并不麻烦,云泽来时的路上也已经尝过了一块臭干,尽管味道闻起来略显古怪,但入口之后还算不错,确也算得上是外陋内秀,外酥里嫩,平中见奇,别有风味。 虽然同样沾了一个臭字,却与寻常可见的臭豆腐截然不同。 最关键的应该还是在于豆腐的发酵过程,或者那种看着像是干炸粉一样的东西。 云泽对于吃食一事,略算精通,尽管已经许久不曾亲自动手,但也能够看出这道小吃的关键所在。 倘若真有闲暇,倒是可以请教一下豆腐的具体应该如何发酵。 毕竟味道不差,相当下饭。 重新回到鹿鸣的那间弟子房前,云泽先是通过门缝瞧了瞧里面的情况,见到少女正抱着枕头坐在床上发呆走神,就抬手敲了敲门,等到屋里传来声音,这才推门而入。 云泽看了眼小心翼翼下床的鹿鸣,一边将打包带来的吃食搁在桌子上,一边想了想,而后说道: “先吃饭吧,之后我会帮你做一条拐杖,再要走路也能方便一些。” 鹿鸣忽然脸颊泛红,声若蝇蚊地“嗯”了一声,之后就单脚蹦跳着来到桌子旁边,立刻就瞧见了那块熏肉,当即双眼一亮,却又不曾立刻将它抓到手中,只是转而看向云泽,满脸期许。 云泽在对面坐下。 “给你的,直接吃吧。” 闻言之后,鹿鸣立刻欢呼一声,难得甜腻腻地叫了一声“谢谢师父”,就直接伸手抓来熏肉,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又忽然轻咦一声,瞧见云泽打开了一如既往的米饭与腌黄瓜之后,还有一只袋子,甫一摊开,就立刻涌出一股奇怪味道,香是挺香,就是里面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臭味? 鹿鸣眨了眨眼睛,面露好奇之色。 “师父,这是什么?” 云泽道: “说是叫臭干。饭堂里忽然多出来的摊位上卖的东西,闻着味道有些奇怪,就随手买了一些尝尝味道,还算不错。” 少女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看了眼正在吃饭的云泽,又看了看那些所谓的臭干,忽然嘿嘿一笑,缩着膀子小声问道: “那...师父,我能尝一块吗?” 云泽点了点头。 少女立刻满心欢喜,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抓,忽然瞧见云泽抬眼看来,立刻讪讪收回那只前不久才刚刚摸过脚的脏爪子,拿了筷子夹起一块,塞入口中,浓郁豆香混杂着某种独特香臭味道,立刻充斥口腔,鼻孔呼气之时,尤为浓郁,当即双眼一亮,胡乱咀嚼两下就吞入腹中,再低头瞧一眼手里的熏肉,少女稍作迟疑,又偷偷看了一眼桌上的臭干,小心翼翼吞了口口水。 味道奇怪,但也是真得很香... 云泽夹了一块腌黄瓜放在饭上。 “想吃就自己夹,但是不能浪费,得把饭吃完。” 少女立刻欢呼一声,再一次喊了一声“谢谢师父”,之后就将手里的熏肉搁在一旁,冲着那袋臭干下筷如飞,不一会儿功夫,就已经不剩多少,再一次伸出筷子的时候,鹿鸣这才终于回过神来,偷偷看了一眼只吃大米饭跟腌黄瓜的云泽之后,略作挣扎,还是将筷子转向一旁,夹了一根腌黄瓜回来,再重新拾起那块熏肉,大口扒饭。 云泽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的东西,稍作收拾之后,瞥了一眼桌上剩下的臭干,就直接推到鹿鸣面前。 后者抬起头来,嘴角还挂着几粒米饭。 “都吃了吧。” 云泽语气平淡说了一声,之后便起身走到鹿鸣的床铺跟前,将那重新被压在枕头底下,实际上却在云泽进门之前就已经暴露的细长碎石拿了出来。 刚刚才满心欢喜将一块臭干塞进嘴里的鹿鸣,立刻神情一僵。 第428章 搞定 那块细长碎石,一头约莫两指来粗,另一头则更加纤细,顶端颇为尖锐,算不上特别锋利,但若只是用来挖取他人双眼,却也足够。 云泽手掌微微发力,就立刻传来咔嚓一声,将那细长碎石捏成了数段,再手指一碾,就全部变成了灰尘扑簌簌落下。 鹿鸣有些惴惴不安,嘴里咬着那块已经凉掉的臭干,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终还是小心翼翼松了嘴巴,将那块臭干搁在面前的米饭上,低着头坐在那里,双手握拳按在腿上,小脸紧绷,神情紧张。 也是破天荒了。 但是极为出乎意料的,云泽没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捏碎了那块细长碎石之后,就转回身来,伸手指了指桌上剩下的袋子。 “吃完之后记得收拾一下,之后我会回来把东西带走,你去休息。” 说完,云泽就起身离开。 等到关门声响起,鹿鸣这才偷偷摸摸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见到那个姓云的确实已经转身离开,少女立刻松了一大口气,然后神情怔怔,望着面前尚且剩了不少的米饭、熏肉,以及有且仅有的几块臭干,忽然意识到什么,一阵咬牙切齿,下意识就要抬手将面前的东西全都扫出去。 但最终还是重新收回手掌,闷不吭声,眼神凶戾,抓起桌上那块熏肉塞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弟子房外。 阮瓶儿看了眼神情平淡走向另一边的云泽,再回头通过窗扇之间的缝隙看了一眼里面的鹿鸣,眉关紧蹙,面有忧色。 少女为何忽然心情大变,阮瓶儿大概能够猜到一些,应该是鹿鸣忽然觉得云泽之所以愿意给她肉吃,甚至还额外带了一份小吃回来,就是因为已经知道了她在暗中准备挖掉柳瀅的双眼,所以才会破天荒地大发善心。 想让她不要伤害柳瀅? 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个小丫头。 阮瓶儿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她能看得出来,少女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甚至就连少女刚刚才对云泽产生的些许好感,也已经随之烟消云散。 人心善变,自古以来,总是如此。 云泽却并不知晓这些,沿着山路向上,很快就在半山腰处相中了一颗枯树上的一截树枝,随后身形一晃,便将那根树枝折了下来,而后原地盘坐,取了那把骨刀在手,一点一点削去上面多余的枝杈,又比划了一下大概的长度,想了想,还是削去一部分,再剥去树皮,很快就给做成了一支极为粗陋的手杖。 毕竟也就只用这两天而已,没必要太费心思。 因而云泽很快就已经回去鹿鸣那间弟子房。 少女已经吃完了桌上所有东西,这会儿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上山如此之久,难得可以不必练拳,但鹿鸣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都好不起来,听到开门声,就干脆转了个身面朝墙壁,实在是不想多看那姓云的一眼。 云泽也不在意,将手杖斜靠在床头。 桌面上一片狼藉。 果然还是没收拾过。 云泽对此不以为意,鹿鸣毕竟不是柳瀅那般性子,不会乖乖听话,他也已经司空见惯,就没再多说什么,将桌面简单收拾一下就转身离开,出门之后,便手腕一震,处理了那些已经没用的袋子,回到弟子房前的空地继续练拳。 阮瓶儿从弟子房后走出,通过窗扇之间的缝隙,看了眼房间里的鹿鸣。少女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根制作粗陋的手杖,随便掂量一下,忽然神情一戾,就将手杖直接丢了出去,狠狠砸在对面的墙壁上,发出铛啷一声,所幸少女力气不大,只是崩掉了一些木屑,但也让原本表面光滑的手杖多出了一些轻易可见的瑕疵。 鹿鸣浑不在意,眼神阴鸷,冷冰冰地瞪了那根手杖一眼,就重新倒在床上,继续“面壁思过”。 阮瓶儿幽幽一叹,有意想要进门劝说一下,但略作迟疑之后,还是暂且打消了原本的念头,转身离开。 ... 日落黄昏时。 小丫头柳瀅这才幽幽醒转,仍是有些茫然,坐在床铺上发呆片刻,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下床穿好了鞋袜之后,推开房门,就见到弟子房前的空地上,云泽正维持着一个意境古朴的拳架一动不动,周身上下有着无形的气机流转,沉稳如山,环绕着一缕拳意微风,吹动浮尘萦绕不散。 柳瀅抿了抿嘴角,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声不吭。 正在练剑的鸦儿姑娘最先发现了柳瀅,立刻停下练剑动作走了过去,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之后,便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又拍一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柳瀅一起坐下。 小丫头稍稍迟疑片刻,没有拒绝。 鸦儿姑娘轻声言道: “之前那件事,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他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其实这种事情很正常,就是一场误会罢了,一旦能够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很简单就能说开,不必放在心上。” 鸦儿姑娘目光看向站定拳架的云泽。 已经大半天时间,一动不动。 唯有一身拳意悄然流淌,分外静谧,似乎是已经隐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只是相较于鸦儿姑娘,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对于云泽一身拳意的进境感受更加明显,双眼所能看到的气象,其实就是某种像是云蒸霞蔚一样的景象,也比之前更加浓郁了几分,并且时至此间,也还在缓慢增长,似乎后力充足,距离真正极限尚且有着不短的一段距离。 小丫头抿了抿唇瓣,神情怯怯地问道: “那大哥哥他...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鸦儿姑娘唇角微翘,笑了笑,一只手搭在柳瀅肩膀上,将她揽入怀中。 “你的年纪毕竟还小嘛,人心善变四个字,你又能够理解几分?所以今天的这件事,其实对你而言,也是上山途中无论早晚都肯定会有这么一次的磨练,当然也有可能不止这一次,以后的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多很多次。修行路上,登山途中,越往高出行走,你所能够见到的范围也就更加广阔,路边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各种风景,许多风雨,都会接踵而至,诱惑很多,危险也多,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施展各种手段,或是引诱,让你为了一处别致风景就此停下登山的脚步,或是强迫,使你逼不得已只能离开这条山路,但无论如何,它们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你无法最终抵达山顶。所以修行途中,能够始终坚守本心,并不容易。” 鸦儿姑娘轻叹一声。 “修行之道,道阻且长。云泽可以原谅你的懵懂无知,毕竟对你而言,这才只是第一次而已,但如果你始终不能迈过这道坎,不光云泽,还有我和项威,我们这些由衷喜欢你的哥哥姐姐,” 她转过头来看向柳瀅,嗓音更加轻柔: “才会真正感到同样由衷的失望。”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有些似懂非懂,但更多的还是紧张。 鸦儿姑娘没有强迫柳瀅立刻明白她这段话的真正含义,毕竟她如今年纪还小,虽然乖巧懂事,但也懂得不会很多,总要有过一次次的经历与打磨,才能逐渐明白这些只靠言语表述就会显得十分苍白的道理。 书中有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看似是个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圣贤道理,但其实本质仍是文字表现太过苍白,只有那些真正能够发掘文字之中所藏力量的儒道修士,才能通过文字发现,这个道理其实双脚离地并非很远。 若非如此,那些圣贤又怎会言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无非就是需要通过双脚丈量人间山河,双眼看遍人间气象,才能将那些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圣贤道理,一点一点从天上拽到人间。 还有一句话,同样也是这样的道理。 谓之:人不学,不知义,玉不琢,不成器。 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无异于一块品秩极佳的璞玉,却也并非最高,在某种层面上,于其之上,还有天工雕琢而成的真正美玉,他们的品秩或许比不上柳瀅,但却生而知之,所以不必多加坠饰。但璞玉终究还是璞玉罢了,哪怕品秩极佳,倘若始终不经任何打磨,那也就只是一块玉石而已,可登雅堂,却难登大雅之堂。 有无“大”字,就是天壤云泥。 鸦儿姑娘轻轻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站起身来,抬头瞧了眼日暮西垂的天色,开口笑道: “往常时候,都是云泽带你下山,但今天有些不太一样,就不要打扰他了,我带你去。” 柳瀅乖乖站起身来,看了眼站定拳架不动如山的云泽,无形中的拳意气象,云蒸霞蔚之景,还在逐渐变得更加清晰真实且浓郁,尽管速度缓慢,有如龟爬,格外艰难,却也“肉眼可见”,而这同样意味着云泽的意境正在逐渐攀升。 这种时候,不好打扰。 小丫头伸手牵住鸦儿姑娘的手,三步一回头,随之下山。 ... 那位景家太上,在秦九州原本下榻的客栈守了整整两天时间,也依然没能见到那位秦家少爷的踪影,三日之期,如约而过,到第四天,一大早,这位景家太上就终究还是苦笑摇头,只能无奈放弃了蹲守秦九州的想法,转而回去红香楼,在其中一间客房门前站定,正欲抬手敲门之时,忽又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声响,脸色当即变得古怪无比。 但最终还是定了定心神,干咳一声,屋里那些古怪声响立刻一顿,景家太上这才抬手敲了敲房门,然后安安静静候在门前。 再之后,就有两位胸脯总是颤颤巍巍的貌美女子,不仅脸颊红红,并且眼眶泛黑,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分明是一夜未睡,这会儿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开门之后,也就没有心思再与其他客人调笑,步伐扭捏,一瘸一拐地匆匆离去。 那位景家太上束手而立,头颅低垂,只悄悄抬眼,恶狠狠地刮了两眼两位貌美女子鼓囊囊的胸脯,等到景天明喊了一声“进”,这才进了房间。 景天明已经衣着整齐,一脸的神清气爽。 景家太上干笑两声。 “族主还真是...雄风不减。” 景天明无动于衷,来到桌前坐下,景家太上立刻动手倒了杯茶水,递到这位景家族主的面前,顺便开口言道: “还未瞧见秦九州的踪影。” 景天明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略作沉吟,微微点头。 “读书人大多比较刻板,按照时间来算,距离三日之期,应该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姓秦的那个狗东西故意为之,他是个什么性子,本族主心知肚明,根本就是读书人里的异类,说是杂碎都不为过。” 景天明冷笑一声。 “简直就是儒道之耻!” 那位景家太上老老实实站在一旁,摇头苦笑。 原本还以为自家族主自从接任族主之位以来,已经修心养性,收敛了原本的匹夫性子,却不想,三日放纵之后,竟是直接打回了原形,骂那秦九州是个狗东西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放大到杂碎,更言之儒道之耻? 但话又说了回来,秦九州更多还是靠近符箓派修士,读书却不过顺道而为,言之儒道之耻,实在是有些不妥。 倘若这话真要被人听了去,大肆宣扬,可在其上做出的文章,就是在是太多太多。 儒道之中占了绝大多数的酸臭儒生,最擅长的不就是白纸黑墨做文章? 景家太上悄悄延展神识,四周查探片刻,并未隔墙有耳,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而后略作迟疑,还是压低了声音开口嘱咐道: “族主,慎言呐...” 景天明瞪了这位心腹一眼,有些不爽,却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今时不同往日,沉默片刻,竟是怅然一叹,仰面躺在木椅上,眼神之中,满是追忆往昔。 然后咧嘴一笑。 自从当年大婚之后,还真是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放纵过了,但最近几天的这些事,却也万万不能被家里的那头母老虎知道,否则难保不会闹出什么要人命的幺蛾子出来。 景天明忽然面无表情地看向身旁这位景家太上。 后者心里一阵发毛,想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立刻弯腰赔笑。 “族主,最近几日,你我二人一直都在同吃同住,蹲守秦九州现身。族主如今风貌正茂,雄风不减,哪怕三日风霜袭面,也依然能够神采奕奕,可老夫如今这幅身子骨,实在是已经累得不行了,如今理应还有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可否容许老夫借一借床榻,略作休憩?” 景天明这才笑了起来,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景家太上立刻感激涕零,匆匆转身去了内室,开窗通风,收拾床铺,许久才终于全部妥当,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然后来到窗边,抬头瞧了眼天色,以心算之法推演时间,略作迟疑,还是在床上躺了下来,用力伸了个懒腰,露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又哼哼唧唧拧了几下身子,这才稍微觉得舒爽一些。 毕竟是在那间客栈门口蹲守了两天两夜。 怨言当然会有,但不会很多,也不敢说,谁让人家才是族主来着?而且第一天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尝过甜头,只是年纪确实有些大了,不太能够提得动枪,甜头这种东西也就尝一尝便罢,真要跟这“年轻人”学,今儿个是不是还能下得了床,都得另说。 就算下得了床,也非扶墙吧? 景家太上咂了咂舌头,又一次记起之前两位貌美女子出门的时候,走路都是一瘸一拐,也不知道昨晚的风雨究竟多大,才能让这红香楼里专修床笫之术的女子修士不堪摧残,变成那副模样。 实在是羡慕不来... 如此想着,景家太上就鼾声渐起。 却不知景天明已经出门,很快就循着那一缕圣人气机,来到城外百里的那座山上。 脚踏虚空,景天明俯瞰大山,双眼虚眯,除去山顶上那个笑眯眯的儒道之耻以外,景天明也能依稀看出从山顶到山脚,无形之中有着一座大阵存在。只是即便如此,景天明也依然没有丝毫惧怕,一双眼眸精光灿灿,一步踏出,就已经闯入其中,周身披挂雷光璀璨,一掌拍出,便是昏天暗地的景象。 秦九州笑眯眯双手下垂。 大山轰然一震。 千丝万缕的神光陡然冲天而起,强行拘禁了一方天地化为己用,而后浓雾翻腾,遮掩了其中景象,既是避免圣人之战波及太广,神仙打架,百里之外的凡人也会随之遭殃,也是为了掩人耳目,防止今日一战,会被更多有心人看在眼中,宣扬出去。 景天明是个好面子的,万一被人瞧了去,堕了景家的名声,就难保这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是否还能愿意善罢甘休。 因而就连旁边那座山上的木河镇少女谢安儿,也并不知晓那片大雾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见到虚空震动,大地颤抖,以及浓郁大雾之中偶尔激烈翻涌的雷光。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所有一切就重新归于平静。 大阵散去,浓雾不见,秦九州踏空而来,以缩地成寸之法踏出一步,身形落在谢安儿身旁,双腿忽然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身形,脸色也略显发白,额头见汗,却又是格外的神采奕奕,神清气爽,脸上满是春风得意。 见到少女抬头看来,面露担忧之色,秦九州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随后仍是得意万分。 “搞定!” 第429章 节制啊! 北中学府。 最近两日,姜北成为北中学府学院弟子的事情已经暂且告一段落,一切也都重回正轨,景博文平心静气了两日,灵台筑成以后,也已彻底稳固,至于灵台神光的温养打磨与增长,虽然会牵扯到一个修士对于灵兵法宝的掌控与使用,但也不必太过着急,毕竟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讲就是一场水磨工夫,绝非一朝一夕便可将那灵台神光拔高多少丈,过分仓促,反而有弊无利。 还是早些突破如今平静,晋升下一境界,将一身灵韵与血气合而化炁,才更加紧要一些。 这早已松动的门槛,早该水到渠成。 然在今日,景博文已经准备出门前往后山渡劫之时,却忽有一人找上门来,与景博文算得上“朋友”关系,再要说得详细一些,就是狐朋狗友,酒肉之交,因而维系两人关系的关键所在,还是在于“利益”二字,一旦失去这两个字,或许日后再见,就是敌非友。 但在如今却还算得上朋友。 从他口中,景博文这才终于得知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当即眉关紧蹙,几乎没太迟疑,就立刻掐灭了原本的想法,转而下山。 花街柳陌,大名鼎鼎。 景博文很快就来到那座红香楼门前,抬头望去,匾额上龙飞凤舞的“红香”二字,堪得笔走龙蛇,尽管没有什么韵味在其中,却这笔触,也是来历极大,据说乃是老老年间一位文章通神的夫子,偶然间来到红香阁门下的其中一座红香楼,自此流连忘返,沉醉于此中女子的高超技艺,实在是乐不思蜀,后被红香阁当代阁主得知此事,就亲自出马,与之“追对厮杀”,再后来,就有了那位文章通神的夫子亲笔书写“红香”二字,从那以后,无论何处红香楼,是在城池之中的亭台楼阁,也或大渎水流之上画舫船队,都会刻意悬挂临摹而成的红香匾,哪怕无法临摹“红香”二字之中的韵味,却只凭这般笔触,也是牌面。 要不怎么能说红香阁牵扯深远? 从圣地世家,到先天佛子,再到儒家夫子,种种传言,且不论真假如何,只说红香阁以此大做文章,肆意宣扬,也依然能够安然无恙立于湘水上游,便可知晓这座尽是风尘女子的一流门派,绝不仅限于所谓的“一流”而已。 景博文没有着急步入其中,而是站在红香楼门前街道的对面,安静等待。 一方面是自从他来到这里之后,景天明就一直未曾现身,便知这位景家族主之前出门,至今未归,另一方面则是景博文心中其实对于红香楼有些畏之如虎。 人的命,树的影。 景博文从来都很有自己的见地,能够大概判断哪些传言只是无稽之谈,也能大概判断出哪些传言不是无稽之谈。 有关红香楼的种种传言,真假参半,风尘女子先是误了先天佛子,后又误了儒家夫子,有些言过其实,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出身红香阁的女子修士,或许修行天赋参差不齐,或许样貌身段各有千秋,可但凡能够离开红香阁宗门所在,转而来到红香楼里“误人子弟”的女子修士,就绝对都在床笫之术的方面极为不凡。 这可不是仙宴阁的那些少女修士,更不是寻常青楼勾栏里的普通女子。 弹琴唱曲儿,熨帖人心,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种种方面,再好又能好到哪儿去?真正想要留得住这些花客,还不是要靠一身“真本事”? 红香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丈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可不是说说笑笑的小事。 这些最善“勾魂夺魄”的女子修士,那可是真正要人命的红粉骷髅,景博文虽然自认心坚如铁,可以只谈风月,但若非必要,像是红香阁麟女问红尘这样的盛事之外,就依然不敢轻易触碰,生怕会因这些不过狗屁一样的男欢女爱,误了修行大道。 他可不是什么四大皆空的先天佛子,更不是修心养性的儒道夫子,绝非无懈可击。 便安安静静候在街道对面,等待自己那个早年间只知打打杀杀,并且风流成性的父亲返回此间。但话又说了回来,据家里老人所言,自从当年大婚之后,自己那个曾经也是风流成性的父亲,似乎就再也没有跑去外面这些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当然主要也是母亲管得比较严,怎么这会儿来了临山城,就忽然转了性子,丢下正事不做,反而特意跑来这座刚刚建成,方才开业没过多久的红香楼? 莫不成,真是憋得久了,如今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就干脆打着收回《御雷真诀》的旗号甩开了母亲,跑来临山城顺便放纵一回? 景博文神情古怪,双手负于身后,将手中那把司雷扇轻轻敲打腰间,有些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该为了避免父亲流连忘返,误了景家,就将此事直接高发,或者干脆就用此事作为要挟,逼迫父亲放弃收回《御雷真诀》? 倒也不是为了那位木河镇少女,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毕竟还是景博文一时心起,自己捅出来的篓子,没道理牵连别人受苦,甚至还要为此丢了性命。 景博文深深一叹,抬头瞧了眼天色。 不知打从何时开始,已经天色昏暗,乌云密集,眼看又有一场冬雨,或者冬雪落下。 今年的雨雪,要比去年多一些。 其实自从人皇强闯天关失败以后,雨雪天气,就一年更比一年多,尽管次数增加并不明显,若非刻意,就很难察觉,但景博文之前还在景家的时候,恰好听到家中老人提过一次,这才记在心里。 确实一年更比一年多。 大大小小又形形色色的雨水,让人心头烦闷。 景博文忽然眉头一挑,压下司雷扇中险些就要雀跃而出的天劫雷弧,扭头看向街道尽头,神情一滞。 那个浑身上下破破烂烂,尤其鼻青脸肿如同猪头一般的家伙,真是自己往日里那个不苟言笑的父亲? 但其实景天明返回临山城的一路上都在尽量遮掩自己的面容,也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暗恨秦九州那个狗东西不讲规矩,有什么本事全都是往脸上招呼,甚至还不惜动用了符箓派修士的某种独特手段,让他原本能以某种秘法迅速化解的青肿伤势,没个三五天时间,根本消不下去,就只能顶着满脸青肿返回临山城。 这一路走来,可真是丢进了脸面,但若不是之前一场激烈大战已经让他不剩多少余力,只凭这些境界低微的小修士,又怎么可能以肉眼瞧见他的身影? 景天明后知后觉,忽然停下脚步,咬牙切齿地一拍大腿。 “姓秦的,你这狗东西果然别有用心!” 街道上人来人往,许多人都被惊动,瞧见了这个忽然出现的古怪男子,立刻议论纷纷。 景天明回过神来,嘴角一抽,神情一戾。 方才一路而来,实在是走不太快,被那些境界地位的小修士瞧见也就罢了,一群凡夫俗子,也敢在这儿看笑话?真当力竭的圣人就不是圣人了? 却其正待破口大骂,也已经做好了杀鸡儆猴的打算,就忽然瞧见了红香楼门前街道对面的景博文,险些没让一口气给憋过去,猛地咳了一声,脸红脖子粗,然后立刻提起袖子挡在脸前,脚步匆匆转身就往旁边的巷子里钻了进去,然后来到与之相邻的柳陌街,头也不抬,就要继续往前走。 景博文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爹,您老人家的口味还挺重啊,这地方也去?” 景天明愣了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去。 好嘛,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花街柳陌,竟然还有这般全是俊美相公正在招揽客人的地方。 门口那几个,打扮得真叫一个“花枝招展”,尤其藏在最后面的那个俊美书生模样的相公,不仅没有嫌弃他这满是青肿的猪头脸,更不介意同为男子,四目相对片刻,蓦然脸红,垂下头去,躲在前面那个相公的身后,然后鼓足了勇气,神情怯怯地露出半张脸,抛了个羞答答的媚眼过来。 或也算得上“犹抱琵琶半遮面”? 景天明一阵恶寒,连忙扭头就走。 景博文适时让路,然后更在景天明身边。 “被谁打得?” “...” “来了多久了?” “...” “你已经见过谢安儿了?” “...” 景天明始终抬着手臂,用那破破烂烂的大袖挡在两人中间,闷不吭声,一路走到红香楼,一头钻了进去。 景博文不肯落后,但最终还是被景天明抢先一步进了客房,将他关在门外。 其实不必景天明亲口回答,景博文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外乎是跟秦九州打了一架,方才落到如今这种凄凉境地罢了,当然更大的原因肯定还是景天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才会遭到那位秦家少爷的刻意报复,所以景天明最终变成这幅模样,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得上是咎由自取。 自家老爹是个什么性子,景博文心知肚明。 但事情肯定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于是景博文便不再多说,用力拍门。 那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的景家太上,这才终于幽幽醒转,迷迷糊糊坐起身来,瞧了眼外边的天色,稍稍一愣,陡然回神,连忙冲出内室,就瞧见了正捂着脸上青肿之处龇牙咧嘴的景天明。 景家太上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然后扭头看一眼还在砰砰作响的房门,小心翼翼凑上前来,压低了嗓音开口问道: “族主,您...已经去过了?” 景天明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自知问了一句废话的景家太上干笑两声,再瞥一眼砰砰作响的房门,神情紧张,指了指外边,小心问道: “是...秦家少爷追来了?” “是你家少爷!” 景天明气哼哼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捂着青肿嘴角,来回踱步。 景家太上有些莫名其妙。 拍门的声音忽然一顿。 景家太上再一次紧张起来,看向自家族主,后者面沉如水,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门外传来景博文的声音。 “爹,您要再不开门,我就只能将您最近几日下榻红香楼的事情跟娘说了。当天这几天具体发生过什么我是不太清楚,但也大概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可即便我是全部猜错了,一旦被娘知道您老今儿个进了红香楼,就哪怕没有睡过别的女人,娘也未必能够饶得了您吧?她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一旦今日之事暴露出去,后果...” 景博文随之笑了一声。 闻言之后,景家太上终于恍然,还真是自家少爷,然后扭头看了眼自家族主的脸色,果真是一片铁青。 这位景家族主略作沉吟,瞧了眼房门方向,又看向满脸纠结的自家族主,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将头垂了下去,闷不吭声,一点一点小心挪着步子退入内室,不再露头。 景天明瞪他一眼,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忽然听到门外再次传来景博文的声音,也不只是拦住了哪位姑娘,正在跟人讨要纸笔,当即神色一变,连忙冲了上去,打开房门,也没看清门口外面是不是真的还有另外一人,就直接伸手将景博文拽了进来。 早有预料的景大公子,进屋之后好整以暇地抖了抖手臂,下意识就要抬起另一只手扫两下,忽然回过神来,微微摇头,还是放下已经抬起的那只手,在桌旁坦然落座,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边举杯递到嘴边,一边看向内室方向。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景天明沉着脸坐在对面,既然已经暴露,就干脆不再遮遮掩掩,只是眼神确实有些吓人。 景博文放下茶杯,冲着景天明呵呵一笑,伸手指了指内室。 “里边有人?” “...没有。” “藏了几个?” “没有!” 景博文微微摇头。 “我不信。” 砰! 景天明猛地拍案而起,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既是触动了身上的伤势疼得厉害,也是气急了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是“大逆不道”。 景博文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拿过茶壶站起身来,给景天明倒了杯茶水,然后笑着示意一下,这父子二人方才重新落座。只是景天明依然没有什么好的脸色,毕竟往日还在家里的时候,自己一直是个严父形象,如今却被儿子抓了把柄落在手里,这可不是以前的“听说”,而是切切实实看在眼中,一旦这事儿真被捅到家里那头母老虎那里,最起码也会被她扒掉一层皮,连同自己那位心腹之人,一旦暴露,也难免族诛连坐。 若非如此,那老家伙也就不会逃去内室躲起来。 只是如今这般局面,倘若真要被儿子发现里面藏了个老头儿... 若是别处还好,能够说得清楚,但这儿却是红香楼,切切实实的风月之所... 景天明忽然有些坐立不安,这要真被发现了,那还真是百口莫辩,毕竟诸如此类的风月之所,自己带人过来找个方便之处的破事,虽然不太常见,但也并非没有,尤其二流三流小家族的已婚之人,与丫鬟私通之时,家里毕竟不太方便,就总会在外找个合适的地方。 客栈,酒楼,风月之所... 景天明逐渐额头见汗,小心翼翼瞥了眼安稳喝茶的景博文,如坐针毡。 又是一杯茶后,景博文手里随意把玩着茶杯,似笑非笑瞥了一眼秦天明,实在是有些好笑。那个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父亲,已经近百年没有来过风月场所,好不容易来了一回,又被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撞了个正着。 其实之前时候,倘若景天明换个方向,去了别处,景博文还真是不太好说,要怪也就只能去怪景天明自己失了智,慌了神,这才一头钻入红香楼,结果自然也就难免被他堵了房门。 那个从来不够眼小的景天明,竟也有今日? 景博文摇头一笑,搁下茶杯,老神在在靠着椅背,笑着望向那个不光被人揍成了猪头,并且已经全无往日里半点儿威严的父亲。 “秦九州干的?” 景天明下意识瞪他一眼,忽又回过神来,只得干笑两声,将身体蜷缩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满脸委屈。 景博文随意把玩着手中那把司雷扇,斜着眼睛看向内室那边,一边猜测里面究竟藏了几个貌美姑娘,是不是真如家中那些老人暗地里跟他说的,自己这位看似不苟言笑的父亲,其实结婚之前,也是风流浪子,哪怕夜御百女也不在话下,并且尤为喜爱容貌稚嫩,却胸脯硕大的女子,一边随口问道: “谢安儿的事情说好了?结果如何?” 景天明张了张嘴,依然有些不太情愿,但最终还是无奈言道: “说好了,谢安儿自斩修为不必,只需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外传《御雷真诀》即可,那姓秦的...原本是说,那姓秦的以后不会再插手你与谢安儿之间的事儿,但我觉得,那狗东西未必就会真的罢手。” 景天明还待说些什么,景博文却已经了然起身,开口笑道: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没事了,正巧这两天正准备着手渡劫突破,就先回去了。至于今日之事...” 说到这里,景博文略作沉吟之后,方才继续言道: “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您老最好心里有数,毕竟现在也是已经有了家室的人了,娘又是个燥烈性子,就还是尽量不要太过放肆得好。” 闻言之后,景天明当即双眼一亮,只是景博文忽又变得神情古怪,迟疑许久,方才好奇问道: “爹啊,我听家里那位经常帮您处理琐碎小事的那位太上说过,您老一直都是特别喜欢样貌稚嫩,又...那个...” 景博文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就是这个,很大的。所以才会放着那么多一流家族出身的姑娘不要,娶了二流家族出身的我娘,是不是真的?” 景天明愣了一愣,眯起眼睛,笑着咬牙问道: “真是他跟你说的?” 景博文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我还听他老人家说过,您老以前还能夜御百女...父亲,节制啊!” “滚!” “...” 第430章 大年夜 一场下下停停的细碎小雪,打湿了街道,打湿了行人,天不干,物不燥,伴着愁云惨淡,始终不散,最近几日以来,总是如此。 山下的景天明,因为满脸青肿伤势的缘故,就没在解决了那位木河镇少女的事情之后立刻动身返回景家,而是将家中大大小小各种琐事全部抛在脑后,一直留在红香楼里,脸上的伤势经过几天温养,已经恢复了许多,按照这种速度推算下去,大概再有两三天时间,就会重新变回那位样貌英俊的景家族主。 秦九州在昨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了正在街上闲逛的黑衣小童,半点儿没有圣人修士该有的模样,一只跟在黑衣小童这头黑毛畜生的身后点头哈腰,满脸谄媚,几乎用尽了各种手段,想要从黑衣小童那里得到孟萱然如今的落脚之处,美其名曰要赶在大年夜的当天,将自己那位关门弟子好生装扮一番,再将她送上北中学府去找那位景大公子,以便能够成人之美。 俗话说得好,宁毁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嘛。 只是无奈黑衣小童油盐不进,从昨天秦九州找到他的时候开始,到今天的这个时候,黑衣小童已经吃得肚皮鼓鼓,什么冰糖葫芦桃花糕,糯米团子杏仁酥,大大小小的点心铺子,已经全都在秦九州的安排下吃了一遍,也依然守口如瓶,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也不肯泄露半点儿消息。 秦九州满心无奈,暗地里骂骂咧咧,脸上又满是谄媚讨好。 匆匆几日。 武山上。 打从前两天开始,少女鹿鸣的脚伤就已经恢复了许多,可以下地行走,只是还没完全恢复,这也跟少女最开始的那两天有些待不住有关,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面不出来,闲着没事儿就喜欢走走看看,这才导致她那原本只需两三天即可恢复无恙的伤势,时至今日,也依然没能好个利索。 至于那根已经有了明显磕碰痕迹的拐杖,则是用起来有些不太顺手。 鹿鸣终究还是将它捡了回来。 但这玩意儿说白了也就是根树枝而已,又是云泽三下五除二随随便便制作出来的,与其说是一根拐杖,其实就是一根等人高的棍子而已,长不算长,短又不短,用来当作拐杖的话,一只手不好用力,两只手又不太方便。 对于云泽的这种手艺,少女心里其实一直都在腹诽不已,只是不敢说出口来,毕竟最近几日的伙食确实不错,每天除了米饭腌菜之外,又多了一道肉菜和一道小吃,但吃过那么多东西之后,少女还是更加喜欢熏肉和臭干的味道,便在前两天鼓起勇气跟云泽说过之后,就几乎每天都会固定有着那么一顿饭是熏肉和臭干的搭配。少女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的味道,但喜欢就是喜欢,没必要非得探究缘由。 今儿个便是大年夜了。 少女鹿鸣,与小丫头柳瀅,都很喜欢过年间的这段时间,究其缘由,其实也就只是每逢喜庆日子,就总能吃到一些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尤其大年夜里,入夜之后,家家户户各种饭菜满街飘香,无论是在临山城,还是洮儿镇,都是如此,少女鹿鸣与小丫头柳瀅也就跟着沾了光,只是两人各自的手段有着极大的不同,柳瀅是靠一些好心人的施舍相助,而鹿鸣则是靠着自己还算矫健的身手小偷小摸。 再者就是放爆竹,放烟花,以及再过一段时间的放花灯。 两个喜庆日子前后相连,也就只差半个月而已,所以这段时间的大街小巷之间,总是充斥着各种琳琅满目的吃食与玩具,哪怕只在旁边看一看,对于两人而言,那也是极好极好的。 只可惜武山上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但云泽也早就已经看得出来,无论小丫头柳瀅,还是少女鹿鸣,都会随着年关越来越近,走神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不止云泽,项威与鸦儿姑娘,也能看得出来。 毕竟柳瀅确实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最近几日总是会在练拳过程中忽然走神,维持着一个拳架或是递剑动作一动不动,眼神涣散,每次都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过神来,然后神情怯怯偷偷瞥一眼旁边不远处的云泽几人,见到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走神之后,这才能够松一口气,继续练拳练剑。 至于少女鹿鸣,就干脆直接搬着那张小板凳,坐在她那间弟子房前的低矮悬崖上,目光死死盯着下方空地上练拳的云泽,就差没把“我想下山”四个字刻在脸上。但少女偶尔也会偷偷摸摸看向柳瀅,眼神阴鸷,不怀好意,显然是还没有打消挖掉柳瀅双眼的想法,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脚伤未愈,再加上那根制作粗陋的拐杖实在是用不顺手,就只能暂且安分下来,没有额外多生事端。 云泽全都看在眼里,只是考虑到少女如今脚伤未愈,确实做不了什么,就暂且没有挑明直说,想着等到鹿鸣脚伤恢复之后,再跟她好好谈一谈。 但比较出乎意料的,则是今儿个早起之后,第一个找上云泽提出要带柳瀅和鹿鸣下山的,并非项威也或鸦儿姑娘,而是那个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道每天躲在弟子房里摆弄那些稀奇物件的阮瓶儿。 云泽没有拒绝。 吃罢了早膳之后,云泽重新检查了一下鹿鸣的脚伤,尽管还未完全愈合,但也已经恢复大半,哪怕丢掉那根制作粗陋的拐杖也可以放心行走,不会继续导致伤势恶化,只是难免有些一瘸一拐。 少女乖乖坐在床边,低头瞧了眼几根脚趾乌黑的指甲,有些不太开心。 云泽重新给她换了药。 “过会儿给你包扎完之后,自己穿好鞋袜,再收拾一下,今天我可以带你们下山一趟。” 闻言之后,鹿鸣愣了一愣,随后眼睛一亮,猛地抬脚举手欢呼一声,差点儿就要一脚踹在云泽脸上,被他没好气地伸手拍了一下脚面,少女这才笑嘻嘻地放下脚来,任由云泽继续涂药,抬起一只手来展开五指,另一只手依次按下手指。 “那我要吃糖葫芦,还要桂花糕,还要杏仁酥,还要新衣裳和新靴子,还有还有,我要放炮仗,还要布老虎、兔儿爷,还要风车、竹马、陶哨、千千、竹蜻蜓、拨浪鼓、手推响车...” 少女兴高采烈,喋喋不休。 云泽有些无奈,很快就给鹿鸣换好了药,然后简单包扎一下,就将她那几根脚趾都是指甲乌黑的脚掌丢到一旁,然后手掌一抹气府,取了两枚银钱出来,丢到鹿鸣怀里。 “就这些钱,你自己想好了再花。” 说完,云泽就直接起身离开。 鹿鸣眨了眨眼睛,看一眼云泽离开的方向,再低头看一眼手里捧着的两枚银钱,眨了眨眼睛,猛地攥紧了拳头,神情格外激动,小脸通红。 “钱,好多钱...” 少女大口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小心翼翼摊开手掌,再次确认了手里确实有着两枚银亮亮的圆形大钱,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眼睛都几乎瞪出眼眶。 山上修士,果然都是个顶个的有钱人。 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摸到这种银亮亮的大银元哩,手感...真好! 鹿鸣忽然回过神来,慌手慌脚将钱藏进怀里,再三确认,这才忙不迭地穿好鞋袜,快步走出门去,真就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了,敷一出门就见到下方弟子房前,云泽正将两枚一般无二的银亮大钱搁在那个丑丫头手里。 少女愣了一愣,忽然就有些不太开心,撅了撅嘴巴,一瘸一拐走下去。 然后就见到那个丑丫头不光长得又黑又瘦,模样又丑,就连脑子也不太好用,竟然从手里捏了一枚银亮大钱出来,想要还给那个姓云的,还装模作样地说是给她的压岁钱有些太多了,用不到这些。 这天底下还有嫌弃自己钱多的? 再者说了,你用不到这些可以给我呀,还给那个姓云的算是什么事儿?!这丑丫头的脑子让驴给踢了? 鹿鸣脚步匆匆,慌慌张张走下山去,还是没能赶上,被那姓云的将那银亮大钱塞回了丑丫头手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黑黑瘦瘦的丑丫头,脸颊红红,羞羞怯怯,还真就这么收下了。 少女身子一震,一下子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老娘的钱啊,钱啊!那亮闪闪的银制大钱,得多买多少东西?!那好几十块儿桃花糕,或者好几十块儿杏仁酥,或者那么一大兜子的炮仗,还有布老虎、兔儿爷、风车、竹马、陶哨、千千、竹蜻蜓、拨浪鼓、手推响车...就这么没了? 鹿鸣抽了抽鼻子,一脸惨兮兮的模样,然后爬起身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丑丫头,垂头丧气地一瘸一拐走了回去,之后拿了那根制作粗陋的拐杖,这才重新出门。 要是不拿拐杖,鹿鸣觉得自己可能根本没有那么多力气再去下山闲逛。 来到云泽两人身旁的时候,鹿鸣又暗地里狠狠瞪了一眼那个丑丫头,吓得柳瀅赶紧躲在云泽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来,眼神怯怯望向鹿鸣。 云泽一手一个,分别按在小丫头柳瀅和少女鹿鸣的脑袋上。 “别闹。” 少女翻了个白眼,将脑袋挣脱出来,没好气地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今儿个打算下山放松一下的,除了云泽三人之外,阮瓶儿与鸦儿姑娘和项威也在其中,几人收拾妥当汇合之后,比较出乎意料的,钟乞游竟也跟着凑了过来,问了云泽几人是否打算下山之后,就咧嘴一笑,说是自己今儿个也要下山闲逛,还说钟婉游已经在下山路上等着了,就干脆一道而行。 云泽也没拒绝。 按照钟乞游所言,其实他这趟下山闲逛,并非本意,只是本身修行天赋并不如何出彩的钟婉游,如今虽然已经进了北中学府,但其折身修为毕竟也是靠着灵株宝药堆砌而成,已经很大程度上损坏了修行根基,就重心依然不在修行方面,再加上最近大半年以来,一直都在与姬家麟子姬尚文明争暗斗地争抢那些没有太大来历跟脚的学员弟子,实在是劳心劳力,就想要趁着大年夜这天下山逛逛,也是为了放松一回,这才找他陪同。 云泽不动声色,笑着与他闲聊了几句。 钟婉游想要拉拢更多天赋极高的年轻一辈加入钟氏妖城,这件事云泽早就知晓,只是不曾深究罢了,毕竟钟婉游的手段一直以来都很正常,足够的好处与一定的责任,不是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对很多背景不是那么深厚的学员弟子而言,这也已经足够令他们感到心动。 倒是姬家麟子姬尚文的手段,实在是值得怀疑。 天底下哪有光拿好处不做事的说法? 但云泽自始至终都不曾关注这些,所以钟婉游与姬尚文的明争暗斗,究竟谁占上风,云泽并不知晓,也没有心情多管这些,之后走过铁索横桥,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钟婉游,云泽也依然没有多问,点头打过招呼之后,一行近十人,就一道下山而去。 临山城中,处处洋溢着喜乐氛围。 大大小小的各种街铺,琳琅满目的各种货品,街道上人来人往,拜年声络绎不绝。 都只是为了随便逛逛而已,就未曾分道而行。 少女鹿鸣最是不肯安分,进了街道之后,双眼明亮,挨个铺子看了又看,就连脚伤未愈的事情都给抛之脑后,跑起来那叫一个飞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买了大兜大兜的东西,从小吃糕点,到玩耍之物,很快就已经拿不住了,便干脆跑回来,左右看过之后,没敢丢给云泽,而是一股脑地全部塞到阮瓶儿怀里,只在自己手里留了一串糖葫芦,一只刚刚买到手的兔儿爷,胳膊上还另外挂着一袋杏仁酥,两枚银亮大钱,很快就被她给花了一枚出去,另一枚换成铜钱之后,还有不少,但看她这架势,应该也留不多久,非得今儿个全部花光才能行。 倒是小丫头柳瀅,一只手始终乖乖牵着云泽,虽然也在左顾右盼,满脸好奇喜色,却也不曾到处乱跑,另一只手里唯一一串糖葫芦,还是云泽方才见到鹿鸣买了糖葫芦之后,主动给她买来的。 所以第一口糖葫芦,就被小丫头高高举起送到了云泽嘴边。 鸦儿姑娘忽然停下脚步,与云泽几人说了一声之后,就转身进了旁边的一家兵器铺子,她对于街上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不感兴趣,反而更加偏向那些能够用来熔入飞剑的天材地宝,就成了第一个主动离开队伍的,只是这间兵器铺子显然没有什么能让鸦儿姑娘多做停留的东西,就很快重新出来,转而走向另一条街道,直奔最以天材地宝而闻名的天宝殿方向。 再之后,钟乞游去了最以拳法典籍而闻名的羊角房,阮瓶儿去了最以各种杂物五花八门而闻名的敬香楼。 除去喜欢乱跑的鹿鸣之外,原本也能勉强算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就只剩下对于街上这些各种商铺没有太大兴趣的云泽,乖巧懂事的柳瀅,以及虽然兴趣十足,但却始终沉稳不言的项威,与本就只是为了散心而来的钟婉游。 至于鹿鸣买来的一大堆东西,自然也就全部都被云泽暂且放在气府之中。 自从进入北中学府以来,钟婉游除了每天巩固修为根基,就是操劳收拢人心一事,根本无暇分心其他,虽然之前就已通过钟乞游知晓柳瀅与鹿鸣的存在,但真正见到,今儿个还是头一回,就时不时会将目光放在四处奔跑的鹿鸣身上,面带狐疑。 少女最近一段时间脚上带伤一事,钟乞游远远见过,钟婉游也就有所知晓,可她现在这幅东奔西跑的模样,又哪里像是脚上带伤的模样? 钟婉游秀眉轻蹙,深深看了云泽一眼。 “云公子倒是运气极好,当然也是眼力独到,前后收了两位弟子,竟然都是这般惊才艳艳之辈。” 云泽微微挑眉。 “钟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钟婉游淡然一笑,倒也并无隐瞒自己一直都在通过钟乞游关注武山之意,径言道: “柳瀅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自然不必多说,天下修行之辈,评定一个人的天赋如何,往往无外乎天赋平平、天之骄子与凤毛麟角三种说法。天赋平平自然不必过多赘述,天下人十之八九都是如此,我也并不例外,而天之骄子则是若非过早夭折,就有极大希望能够成为炼虚合道大能境修士,凤毛麟角,则被说做此生有望踏足圣道。可先天武道胚子这一类的鼎炉体质,世人对此评价却还要更高一些,” 钟婉游看了一眼被云泽牵着一只手的小丫头柳瀅,轻声叹道: “倘若不会过早夭折,就是板上钉钉的圣道修士。” 闻言之后,云泽皱了皱眉头,眼神古怪。 修行之道,道阻且长,一切都是不定之数,就连世人对于凤毛麟角这类人物的评价,最多也就只会说是有望踏足圣道之中,甚至一些比较保守的,还会更加收敛,将其评价与天之骄子一般,言之有望踏足炼虚合道大能境,却从来不会有人敢说什么板上钉钉。 修行一事,哪有什么板上钉钉。 云泽摇头一笑,没有回答,也不曾当真。 钟婉游自然看出这些,浅浅一笑,不在先天武道胚子体质上过多争辩,随后目光望向那个刚刚掏钱买了一大兜爆竹的少女,眸光闪烁,有些狐疑不决。 钟乞游的天赋、手段、本事、眼力,全在她这个妹妹之上,自然能够通过鹿鸣往日里练拳的动作看出些许苗头,知道这位出身卑贱的少女,其实天赋并不怎么出彩,可偏偏眼前所见,却是任凭一只脚掌伤势未愈,也依然能够来回奔跑,并且健步如飞。这种事情对于山上修士而言或许算不上什么太大的问题,但若换成一个还没正式走上修行之路的凡人,就或多或少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是不怕疼?还是真的忘在了脑后? 钟婉游双眼虚眯片刻,有些想不通问题的关键,却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并且云泽显然也不打算继续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就干脆闭口不言,将目光放在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上。 今儿个可是大年夜。 所以街道上人来人往也比以前更加热闹许多,但也并不仅限于今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直到半个月后的正月十五闹花灯,都会格外热闹。 大大小小的稚童,穿梭在人群之中,要比那个停不下来的鹿鸣更加吵闹,一群大小孩子,手中持拿木剑,胯下骑着竹马,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快速奔跑,穿街走巷。为首那个年纪最大的孩子,使劲挥舞手中木剑,带起阵阵风声,忽然跑去街道一旁,骑着竹马来到台阶上方,高高举起木剑,卯足了力气大喊一声。 跟他一起跑了过来的那些孩子,随之大声应和。 气势非凡。 另一边的一座胭脂铺子跟前,年轻女子与中年妇人各在一边,低声讨论着哪种胭脂的颜色最好看,哪种水粉最好用,其中一位看似不过二八年纪的女子身边还跟着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后者目光扫过周遭,忽而眼眸一亮,走上前去,在一堆琳琅满目的各色物件之中,寻到了一只飞凤珍珠钗,然后小心翼翼躲过女子视线,暗地里找到了店家询问价格。 闻言之后,男子面上露出些许迟疑之色,该是那只飞凤珍珠钗的价格并不便宜,但在略微迟疑之后,男子还是咬了咬牙,打从怀中摸出了一把碎金碎银和铜子儿,全部递到店家跟前,可怜巴巴地赔着谄媚笑脸,一阵低头哈腰,这才终于跟店家讲好了价格,买下了那支显然不止这个价格的飞凤珍珠钗。 毕竟那些个碎金子就算全部加起来,也未必能够熔成这么一支飞凤钗,更何况上面还缀了一颗这边并不常见的珍珠。 钟婉游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男子家境显然并不殷实,店家开门做生意,又怎会做这赔本买卖?还不是那出身更加富贵一些的女子瞧见了男子窘境,就从他的视线死角偷偷经过,暗中塞给了店家一把碎金子,又走到远处冲着店家眨了眨眼睛,这才促成了这场“赔本买卖”。 但是真要说起来,店家也是个会演戏的,就之前答应男子赔本卖他这支飞凤珍珠钗时那种满脸肉痛到几乎咬牙切齿的表情,真也是不怪男子看不出丝毫破绽,甚至还在得手之后,颇为得意,然后偷偷藏起了那支飞凤珍珠钗,显然是想给那二八女子一个天大的惊喜。 就是不知那女子届时是否也能装得煞有其事? 钟婉游收回目光,忽然有些莫名感慨。 天底下最大的幸事,也就莫过于此了吧? 柳瀅忽然有些紧张,两只手紧紧握住云泽的手掌,将身子藏在他的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来,睁大了眼睛看向人群中“并不存在”的那两人。 更准确地说,应是两只模样与人几乎没有丝毫不同的小鬼才对,看起来就跟那些挥舞木剑,骑着竹马的小孩儿差不多,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更不知是从哪儿弄来了木剑竹马,很快就混入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群里,跟着他们一起到处乱跑,大声嚷嚷。 云泽与项威和钟婉游自然也能看得出来,更准确来说,但凡开了气府的修士,都能看得到那两个孩子身上萦绕的淡淡鬼气。 临山城中并不缺少山上修士,有些是正统家族也或门派出身,有些就是散修野修,街道上人来人往之间,他们就混在其中,有些人神色平淡,信步走过,与周围热闹氛围格格不入,有些人满脸喜气,偶然碰见了相互熟识的朋友,就会停下脚步,拱一拱手道上一声“新年如意”。 同样有人发现了那两只混在孩子群里吵吵闹闹的小鬼。 有些修士就干脆装作不知道,但也有人神色微沉,脚步一晃就跟了上去。 是个符箓派的中年修士。 这人眼神冰冷,悄无声息出现在那两只小鬼面前,双手一伸,就各自捏住了一张宝塔镇妖符,无论符纸也或朱砂,品秩都不会很高,甫一站定,就要以此镇杀面前两只被他吓得战战兢兢的小鬼。 青天白日,两只就连气府都还没能开辟的小小鬼祟,也敢跑出来撒野? 但在这人正要动手之时,却又忽然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两只小鬼的身后,忽然多出一个人来,正是芝兰室的那位正人君子,温润如玉,唇角含笑,腰间悬挂玉佩轻轻一晃,这位符箓派的中年修士,手中两张宝塔镇妖符就立刻寸寸成灰。而后柏石便将双手分别按在两只小鬼的头上。 小小鬼祟,哪里认得出柏石这位圣人君子,满脸茫然。 君子嗓音醇厚,轻声说道: “夜里也一样热闹。” 两只小鬼茫然对视,却也大抵能够知晓这位不知何时忽然出现的读书人心怀善意,并且救下了它们的性命,就立刻放松下来,咧开嘴巴冲着这位读书人灿烂一笑,退后一步,学着读书人那般做了个略显不伦不类的稽首。 柏石被这滑稽模样逗笑了,倒也不曾纠正它们两个的动作不对,挥了挥手,让它们自行离去。 随后抬头看向那位符箓派的中年修士,轻声问道: “为鬼者皆恶?” 符箓派修士神情一滞,讪讪低头,没有回答。 却也与已经给出回答无异。 柏石有些无可奈何,世人大多心怀偏见,登山做修士又能如何?仙之一字,尚且是人依山而成,也便本质比起山下凡人并无不同,因而山上修士难以免俗,也是理所应当。殊不知,人有善恶,鬼亦如此,就好像方才那两只小鬼,临山城尚未建立之前,就已经生存在此,临山城建立以后,也从未离开,更未作恶,如何能够甫一见之,就要将其打杀? 但任何一种道理,都不会适用于任何一人。 谁让这座天下自古以来便是气象万千。 柏石摆了摆手,示意这位符箓派修士可以离去,临到末了,又以心声告知,日后再要见了那两只小鬼,万不可如此。闻言之后,那符箓派修士脚步一滞,回头看了一眼这位正人君子,也是圣人君子,皱了皱眉头,不予回答,扭头便走。 读书人大多迂腐,但这位似乎有些不同。 但也依然是个讲道理的。 所以这位符箓派修士才不会特别惧怕,毕竟混迹江湖,萍水相逢,最不怕的就是遇见这些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莫说对方修为境界是搞是低,只要不是自己做了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最多最多,也就只是一番唇枪舌剑而已,说不过那就说不过,别主动找死,因为说不过便恼羞成怒直接动手,就不会轻易丢了自己的性命。 这些混迹江湖并且谓之行侠仗义的门派弟子,尤其熟稔这条路上的种种说法与规矩。 那位符箓派的中年修士,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柏石依然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然后抬头看向另一边暂且止步的云泽几人,面露微笑,拱手作揖,随后一脚踏出,身形便消失不见。 钟婉游面露异色。 “是方寸天地的秘术。” 云泽与项威面面相觑。 钟婉游轻声解释,原来是这些以作赶路之用的秘法,其实并不罕见,但相互之间总会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差别,也便品秩高低有所不同,依次划分之后,便总结出了缩地成寸、咫尺天涯、方寸天地,以及御风远游统共四个说法,而并非秘术本名缩地成寸、咫尺天涯,毕竟天下秘术万万千千,没有谁会愿意过多计较这其中的些许不同。 云泽这才恍然大悟。 但这也就只是闲逛途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 一行几人,闲逛了一整天时间。 从城西,到城东,除去刻意避过了瑶光门下御法堂所在地盘之外,大大小小的街道,确也走了许多。 入夜之后,街头巷尾,逐渐饭菜飘香,街道上人来人往少了一些,但也只是暂时的,人间毕竟不比俗世,大年夜的晚膳过后,才是真正的热闹时候,尤其一些比较主要的街道,更是已经高高悬挂了许多大红灯笼,将整条街道都给映得红红火火,一些早早吃饱了肚皮的孩子,更是已经按捺不住爱玩儿的性子。 爆竹声中辞旧岁。 仙宴阁中。 之前还是分道而行的鸦儿姑娘、阮瓶儿,以及钟乞游,全都赶来此间,其实云泽也曾想过是否要将景博文与姜北他们一起叫来,但最终还是考虑到这些人相互之间并不熟识,就打消了原本的想法,又跟仙宴阁的大掌柜打了招呼,要了几坛好酒暂存柜台,临走之时才会一并带走,而后就不再过多考虑这些。 一场大年夜里的团圆饭,性情豪爽的钟乞游大声吆喝着拿下了东家身份,要了一大桌的好酒好菜,让少女鹿鸣一阵欢呼,就连小丫头柳瀅也是一双眸子格外明亮,望着满桌酒菜直吞口水。 一个时辰之后,宾主尽欢。 鹿鸣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之前就已经买了许多爆竹,怎奈何街上人来人往,就被云泽暂且扣了下来,以免误伤旁人,惹来一些没有必要的争端,到了这个时候才重新还给鹿鸣,少女立刻欢呼起来,也不理会与之年纪相差不大的柳瀅,直接离开仙宴阁,跑去附近放炮仗,很快就跟一群孩子打成一片。 云泽几人之后走出仙宴阁时,还意外见到,白天时候方才见过的那两只小鬼,此间竟也跟他们混在一起,吵吵闹闹,玩儿得不亦乐乎。 柳瀅仍是一只手牵在云泽手里,睁大了眼睛去看撅着屁股趴在那里准备点燃炮捻子的鹿鸣,但也就只是看看罢了,以她的性子,根本没可能跟这群吵吵嚷嚷的孩子玩儿得起来,尤其鹿鸣那家伙,一直都会柳瀅有着极深的偏见,倘若真要放任她们两个一起放炮仗,大概只需片刻,鹿鸣就会将点燃的爆竹丢到柳瀅脚边,将她吓得哭哭啼啼跑回来。 毕竟按照鹿鸣的性子而言,不是干不出来这种混蛋事。 阮瓶儿兴致勃勃也去买了许多爆竹,回来之后就跑去一群孩子那边跟着一起玩儿了起来。 云泽几人就干脆不再走远,只在附近就找了个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喝酒闲聊,鸦儿姑娘还去买了一些下酒菜和点心果脯回来,又带了一些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送给柳瀅,再之后,项威就忽然闷不吭声起身离去,也不知是去了哪里,过了许久才带着一大堆的烟花回来,然后一声不吭全部堆在柳瀅面前,之后就拎了一坛酒坐在旁边,闷声喝酒,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神情低落。 云泽大概猜得出来,忍不住苦笑摇头,然后低头沉默下来,喝了口闷酒。 常望西。 小丫头有些措手不及,看了看项威,又看了看云泽,面露询问之色。等到云泽回过神来点头之后,柳瀅这才腼腆笑着拿了一支铁签模样的烟花在手里,却又不太清楚这种东西应该怎么玩儿,然后左右看看,没有再问云泽,也没去找鸦儿姑娘,反而抱起一大堆各种烟花去了项威那边。 一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一个不善言辞的腼腆丫头,除了练剑识字之外,头一回为了玩乐这件事凑到一起。 夜色渐浓。 临山城中,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一朵硕大的烟花,五光十色,陡然点缀了漆黑夜幕。 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紧随其后,一声又一声轰鸣响起,一朵又一朵烟花绽放,这个黑夜,瞬间就被那些五光十色映得恍如白昼,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满城烟花开遍。 鹿鸣那边一大群孩子放下了手里的爆竹,一个接一个抬起稚嫩小脸,惊叹出声,然后一个接一个追逐出去,吵吵嚷嚷,哪怕已经到了深夜,也依然精力十足。 柳瀅立刻抬头望去,手里还拿着一根正在呲呲喷火的烟花,却被小丫头彻底忘在脑后,只顾着呆呆看向夜幕黑布上的漫天绚烂,一双眸子格外的清澈明亮,映出五光十色,好似另外一块夜幕黑布上,同样有着灿烂绽放。 ... 红香楼中。 除去景博文父子二人与那景家太上之外,席间要比往年少了许多人,但又多了个姜北,听到窗外轰鸣之声,原本正是热闹时候的闲谈话音,便随之稍稍一顿。 景博文回头向着窗外看了片刻,忽然回过头来,举起酒杯,笑呵呵道: “爹,新年可还雄风依在?” “...” ... 北中学府,弟子房。 陆家平好歹是终于拉起了躺在床上不肯动弹的罗元明,后者伸手摸了摸锃亮光头,打了个哈欠,嘴里忍不住嘟嘟囔囔,念叨着“大半夜的不睡觉,脑子里怕不是有什么毛病”,却也依然还是跟着坐了起来,不情不愿地接过陆家平递来的酒杯,跟笑呵呵的徐老道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然后便丢下酒杯,倒头就睡。 ... 武山上。 老人姒庸一如既往坐在悬崖边缘,双腿悬空,只是身边要比往日里多出一只小小的酒坛,面前也比往日里多出了一些五光十色的灿烂,只可惜,总是匆匆而逝。 老人笑呵呵轻声呢喃: “要留灿烂在人间...” ... 客栈中。 黑衣小童还是被秦九州硬生生地拽了过来。 至于上山“看望”云泽一事,到底还是被这黑毛畜生拖了又拖,没能赶上大年夜,可你既然不让我这徒弟如愿好过,那你也就别想如愿回去跟那乌瑶夫人讨要压岁钱了,大不了咱们几个一起过年,当然压岁钱肯定没有,不过“红包”肯定管够! 黑衣小童瞧着秦九州撸起袖子之后摆在自己面前的拳头,沉默良久,忽然就闷不吭声举起酒杯,主动跟秦九州另一只手里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秦九州笑呵呵地冲着谢安儿挑了挑眉头,用力挤了挤眼睛。 为师之前就说了,这玩意儿肯定要比砖头好用,今儿个咱们师徒二人就轮番上阵,非得灌醉了这头黑毛畜生不可。酒后吐真言懂不?只要将他灌醉了,还愁找不见你师娘?还愁拿不下那个景博文? 谢安儿抿紧了嘴巴扭过头去,抬手掩面,实在是羞于见人... ... 东海,度朔山。 木灵儿苦着一张小脸,看着身旁眼巴巴盯着自己的云温裳,几次试图开口拒绝,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然后低头看向面前那碗已经滤了好些次渣滓之后的汤药,脸色更苦。 这该死的安胎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 木灵儿泪眼汪汪,终于还是捏着鼻子一口喝干,苦得她一张小脸都跟着皱成了一团,激灵灵打了好几个寒颤。 然后可怜巴巴地望向窗外,抽了抽鼻子。 “泽哥儿,你快回来吧,你不在这儿,六姑姑恢复太慢了,木灵儿,真的快要扛不住了...” 第431章 知大义不必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山下的热闹喜庆往往不会轻易影响山上的宁静安谧,只是因为山上多了一个叫做鹿鸣的家伙,是个不肯安分的主儿,才让这座高悬天上的山峰变得有些热闹。 “十五下山,十五我要下山,要去看花灯,要去吃元宵,还要零花钱,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下山!” “...” 吵吵嚷嚷。 自从大年夜那天之后,这个出身洮儿镇贫贱陋巷的少女,终于体验了一把有钱人的快乐,且不说她那一天下来究竟买了多少点心吃食,就只是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玩具,就已经足够将那一整张床铺铺得满满当当。少女食髓知味,再也没了练拳的心思,哪怕如今脚上伤势已经完全恢复,也练不了几遍拳法,就会变得心不在焉,一旦有了空闲,更会缠着阮瓶儿不断嚷嚷。 大年夜那天,之所以能够顺利下山游玩一天,阮瓶儿当居首功。 至少在鹿鸣看来当居首功。 只是面对少女的纠缠不休,早就已经继承了大名鼎鼎千面郎君之称的阮瓶儿,心里却是懊悔不已,怎么就该在那天之后的那次闲聊中,想着一定要跟鹿鸣炫耀一番,就直接说了那天得亏自己早早找到了云泽,说了下山一事,这才能有机会游玩一整天。现在可好,被鹿鸣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只要有空,就肯定跑来缠着自己一定要在之后的正月十五再下山一趟。 少女是个滚刀肉,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在前两天,阮瓶儿方才捱不住少女纠缠,随口找了个理由,说是少女大年夜那天买了这么些点心吃食,又买了这么些五花八门的玩具,已经足够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有得吃又有得玩儿了,正月十五那天,真没必要继续下山。 结果当天下午,少女摔了那只兔儿爷和陶哨,砸了风车和手推响车,毁了竹马、千千、竹蜻蜓和拨浪鼓,琳琅满目一床铺的各种玩具小物件儿,一个不留,然后嘴里塞着满满当当的杏仁酥,一边吃,一边跑来将阮瓶儿拽到了自己房间,咽下杏仁酥后,便指着满地狼藉冲着目瞪口呆的阮瓶儿说了一句“现在啥都没了,十五的时候我要下山”。 这得什么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阮瓶儿怅然回神,将手中那张还未制作完成的人皮、面具暂且搁下,神情复杂看向身旁那个拽着自己衣袖死活不肯放手的少女,有些无可奈何。 毕竟下山游玩这种事,可不是她说了就能算的。 阮瓶儿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只得故技重施,说了一句“我帮你问问,但能不能下山,还得看你师父的态度才行”,之后又是一阵好言相劝,这才终于将那少女暂且送出门去。 但桌上也随之少了一把制作人皮、面具的时候才会用到的某种细长刻刀。 阮瓶儿对此心知肚明,并且还是亲眼瞧着鹿鸣偷偷摸摸将那刻刀藏进袖口,只是未曾阻拦罢了,因而将她送走之后,阮瓶儿就远远瞧着少女回去自己那间弟子房睡觉,再以神识扫过,确定鹿鸣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之后,这才趁着夜色踮着脚尖悄悄来到弟子房外,手指轻轻一勾,便有一道灵韵丝线牵住了被少女藏在床下角落的刻刀,将它重新拿了回来,轻车熟路,这已经是最近几天以来的第四次。 重新拿回刻刀之后,阮瓶儿松了口气,眉关轻蹙,隔着门缝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的鹿鸣。 少女几次三番偷拿刻刀一事,阮瓶儿没敢告诉云泽,毕竟鹿鸣偷拿刻刀的目的是什么,阮瓶儿心知肚明,无非就是想要挖掉柳瀅双眼的贼心依然不死。之前鹿鸣跑去后山弄了一块细长碎石的那次,云泽没有计较,只是毁掉那块细长碎石便罢,但若被他知晓少女依然还在想方设法挖掉柳瀅双眼,就未必还能善罢甘休。 何必如此? 阮瓶儿有些想不明白鹿鸣的心思,忽然瞧见房间里床铺上的少女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将身子蜷成一团,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身子止不住地瑟瑟发抖,眼角还依稀带着一颗晶莹泪珠。 阮瓶儿愣了一愣。 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从她手中拿走了那把细长刻刀。 阮瓶儿几乎下意识反手拍去,却被一指点在手肘内侧麻筋处,整条手臂就陡然一僵,再也用不上半点儿力气。 看清来人之后,阮瓶儿这才松了口气。 云泽神情平淡瞥她一眼,一只手拿着那把小巧刻刀,一只手指了指靠近山顶的那座观景亭,之后便转身就走,阮瓶儿稍作迟疑,还是叹了口气,抬脚跟上。 细长刻刀通体银白,握柄纤细且长,恰好足够一手掌握,顶部有着一个尚且不足食指指节的弧形刀刃,具体材质如何,云泽看不出来,但也能够确定这把刻刀并不是什么灵兵法宝,而若真要评定一个等级出来,就凭刻刀本身的锋锐程度,大抵也能算得上是凡兵中品秩最高的那一类,也便市井坊间常说的神兵利器。 可以切金断玉,可以吹毫断发,但也仅限于此。 云泽将那刻刀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阵,忽而反手握住,做了一个下刺的动作,刻刀刀刃寒光一闪,带起一阵刺耳急促的呼啸之声,悄无声息就在地面上留下一条纤细且深的小小沟壑。 阮瓶儿跟在一旁,看得心头一跳。 “用来挖人眼睛的话,确实是挺顺手的。” 云泽走进观景亭,在远离另一边悬崖的美人靠处坐了下来,手指轻晃,那把小巧刻刀就在手中翻飞如花,倒映月光,银亮灿灿,再随手一丢,细长刻刀就立刻斩过寒光一线,砰的一声刺入一根亭柱之中,本就格外小巧的刀刃,尽数没入其中,就连刀柄也跟着刺入三分。 阮瓶儿颇为紧张地站在旁边,看了眼亭柱上的银白刻刀吞了口唾沫,没敢坐下。 云泽已经取了两坛酒出来。 大年夜那天,云泽在仙宴阁自己掏钱买了些价值不菲的好酒,回来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分别找了徐老道、景博文、姜北,以及灵山上几个与他算得上关系不错的朋友,说是拜年,其实更主要的还是为了维系相互之间的关系,毕竟俗话说得好,水不打不浑,人不走不亲,反正统共也没多少人,费不了多少时间。 结果走到最后,也还剩了几坛好酒。 但在稍作迟疑之后,云泽还是收回了其中一坛酒,转而拿了在青雨棠那里得到的一壶莲花宝酿出来。 这种酒的味道太过甜柔了一些,云泽不太喜欢,但青雨棠身上毕竟再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东西,就只能以此回礼,云泽也不好拒绝,就干脆收了下来。 甜柔莲花酒,阮瓶儿这样的女子应该会更喜欢一些。 “坐吧。” 云泽掀开酒坛泥封喝了一口,目光望向夜色深沉之中,鹿鸣的那间弟子房。 阮瓶儿有些迟疑,知道云泽瞥她一眼之后,这才讪讪一笑,小跑着来到旁边乖乖落座,双手搁在腿上攥紧了裙角,神情紧张,有些惴惴不安。 云泽忽而摇头失笑。 当初还在山下那间客栈时,第一次见面,当时正在冒充景博文的阮瓶儿,还曾梗着脖子满脸决绝,冲着他和秦九州喊了一声“但求一死”,跟着就又摆出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模样,真叫一个慷慨激昂,却不想,后来大祸临头,干脆直接就被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原来是个这么怕死的。 也不知道曾经那个做出了那么多天怒人怨之事的千面郎君,也便阮瓶儿的授业恩师,一旦知晓自己门下唯一一位亲传弟子竟然会是这幅德行,又会作何想法? 但阮瓶儿是个胆子不大的,对于云泽而言,其实要比胆大包天更好一些。 至少是容易掌控。 云泽喝了口酒,旋即吐出一口酒气,目光依然望向鹿鸣所在的那间弟子房。 “说说吧,鹿鸣那家伙这已经是第几次偷东西了。” 阮瓶儿身子一紧,张了张嘴,然后重新闭上,闷不吭声。 云泽忽的笑了一笑。 “第四次,是吧?” 阮瓶儿神情一滞,猛地抬头看向云泽,然后气鼓鼓地撅起嘴巴,重新低下头去,心里一阵腹诽。 知道还问?有毛病! 但这两句话阮瓶儿却是不敢直接说出口来,毕竟按照当初立下的道心血誓而言,如今的她大抵算是云泽的...小弟?或者该说手下更加确切一些,反正肯定不是婢女侍女这一类。但其实无论哪种说法,都不是那么确切,只能说是大差不差,可上下关系却是摆在明面上的,所以如果她有什么地方惹了云泽不开心,后果如何,阮瓶儿有些想象不出,也不敢想象,就只能保持沉默。 云泽喝了口酒,继续说道: “其实对于鹿鸣,我还是有些了解的,也能大概想象到之前她还在洮儿镇的时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也能大概猜到她那断了一条手臂的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毕竟都是俗世里活下来的人嘛,差不多也就那样。所以我可以很肯定地说,鹿鸣其实根本不是你所了解的那样,也不是鸦儿姑娘和项威了解的那样,她其实没那么怕疼,也没那么怕累,她只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得到别人的关注与关怀而已。毕竟俗话说得好嘛,女人心,海底针,哪怕她才只有十一岁...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吧,但也毕竟是个女的,所以心思不会特别简单,但也没那么复杂。当然,鹿鸣的胆子其实也不是很大,至于她为什么有胆想要挖掉柳瀅的双眼,也不过是没人教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所以她才不知道这种想法究竟是对是错,这种事情能不能做,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云泽蹲了一顿,而后才道: “她只是觉得柳瀅的存在,夺走了那些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东西,即便这些东西本就不太可能属于她。” 阮瓶儿有些理解不了,面露困惑。 原来不是女人就肯定能懂女人心。 云泽哑然失笑,将旁边那壶莲花宝酿推到阮瓶儿跟前,暂且说了一句题外话。 “这是青莲妖族特有的莲花宝酿,之前我去灵山拜访朋友的时候人家给我的,味道其实相当不错,绝对是难得的好酒,只是我不太喜欢这种甜酒。” 阮瓶儿低头看了一眼,稍作迟疑,还是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当即双眼一亮。 “好喝哎,我还从来没有尝过这种酒!” 云泽没去理会阮瓶儿的惊叹,语气平缓,继续说道: “小孩子嘛,无论男女,都是想要得到别人喜爱的,尤其鹿鸣现在还是我的徒弟,虽然没有行过拜师礼,以我如今的修为境界,也不配当谁的师父,但我跟她,也能算得上已经有了师徒之实。其实如果没有柳瀅的话,鹿鸣虽然已经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但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当她亲眼瞧见了同在一座山上,并且还是一副又黑又瘦模样的柳瀅竟然这般受宠,好像无论是谁都很喜欢她,鹿鸣就下意识觉得正是因为柳瀅的存在,自己才会备受冷落,才会认为是柳瀅从她手里夺走了那些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再加上最开始的时候,我为了打磨她的性子,也对她一直没有什么很好的态度,甚至格外苛刻,她的性子才会逐渐变得愈演愈烈。” 云泽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承认有些地方是我做得有些过火了,但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人性善妒’四个字,这东西,真的很麻烦。” 闻言之后,阮瓶儿暂且停下喝酒的动作,撅起嘴巴皱着眉头想了想。 “好像真是这样。” “不是好像。” 云泽有些愁眉不展。 “不得不说,你这段时间以来做的确实不错,当然这也跟你最开始对待鹿鸣的态度,以及上山之后不爱出门,又跟柳瀅几乎没有任何接触有关,应该算是误打正着吧,所以鹿鸣的性子才会稍显收敛,没有彻底变得无可救药,并且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喜欢去你那里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甚至哪怕明明知道自己偷拿东西的事情已经暴露,也依然不肯轻易放弃...这句话说得有些不太恰当,应该是乐此不疲才对。” 云泽喝了口酒。 “但这仍旧不是关键所在,鹿鸣需要有人教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就像鹿鸣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想要挖掉柳瀅的双眼。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阮瓶儿愣了一愣,略作沉吟之后,方才尝试着开口问道: “因为她不知道这种做法是对是错?” 云泽轻轻摇头。 “这只是其中一点。我之前已经说了,人性善妒,所以更重要的还是她觉得柳瀅哪里都比不上她,除了那双眼睛,就误以为包括我在内的这些人,之所以特别喜欢柳瀅,就是因为她的眼睛好看,所以鹿鸣才会生出想要挖掉柳瀅那双眼睛的想法,认为只要柳瀅没了那双眼睛,那些在她看来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就会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阮瓶儿挠了挠头发,仍是有些不太明白这件事背后的意思。 云泽有些无奈,也不知道上一代那位曾将一座顶大家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千面郎君,究竟是相中了阮瓶儿的哪一点,竟然将她选做自己的亲传弟子。 就不怕堕了千面郎君人人畏之如虎的名声? 云泽暂且搁下酒坛,抬手揉了揉眉心,方才继续言道: “买书的事情,因为鹿鸣的脚伤,已经耽搁了太久,其实之前大年夜下山那次就该买的,只是大家都在闲逛散心,就又一次搁置了下来。我知道,正月十五她想下山去玩,我可以答应这件事,但也仅此一次,并且不是没有条件,就是这次下山,需要给她买些书本回来,而且买回来之后不能不看。当然我的要求也不会很高,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 阮瓶儿愕然,迟疑问道: “这么说,你是想让我教她读书?” 云泽忽然沉默下来。 其实这件事云泽已经犹豫了许久,是否当真可以将这教导鹿鸣读书的重要之事交给阮瓶儿。其实按照云泽的想法,还是自己来教才是最好,毕竟如今的世道,好人难活,可偏偏鹿鸣又是一个坐不住的性子,教她读书,肯定不比之前教导柳瀅,肯定会浪费更多时间,而云泽每天的修行又格外繁杂,练拳,练刀,修炼雷法,修行桩功,还要下山磨刀打熬体魄,一天也才十二个时辰,实在是已经安排得满满当当,再加上如今修行速度已经彻底慢了下来,倘若还要再在教导鹿鸣读书一事上浪费时间,或许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但时间一长,修为境界就肯定要落后于人。 项威与鸦儿姑娘并不亲近鹿鸣,这件事也不好拜托他们,选来选去,也就只有阮瓶儿。 可若真将鹿鸣交给阮瓶儿,且不说以她的性子是否能够压得住鹿鸣,只说阮瓶儿那种近善远恶的性子,就难保不会在她教导鹿鸣读书的时候,十分纠结善恶一事。 云泽并不希望鹿鸣有朝一日变成阮瓶儿这样的人。 因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云泽喝了口闷酒,又喝一口,这才终于沉声重复道: “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 第432章 为乐当及时 景天明已经在临山城逗留了太久,家中书信一次次送来,不断催促,夹杂在其中,还有一封那头母老虎的亲笔书信,信中所书言简意赅,一说上奏之书已经堆积极多,繁琐小事或可不必急于一时,但在其中却也不乏涉及一族兴衰之大事,需要族主亲自定夺,不可过分拖延;二说三日不回,后果自知。 已经流连花丛许久的景天明,读过信中最后八个不仅朱砂写就,并且几乎占了半个“篇幅”的血红大字,当即拍案决定,即日启程。 但在离去之前,却又到了秦九州下榻的那间客栈,正巧撞上那位秦家少爷不知廉耻地抱着一位黑衣小童的大腿,痛哭流涕,真如杜鹃啼血一般,哀鸣不知,被那黑衣小童铁青着脸托在地上,一只手用力扒住门框,一只脚蹬在秦九州脸上,嘴里骂骂咧咧,意图脱身离开。 景天明与那景家太上当即目瞪口呆。 黑衣小童也立刻身体紧绷,一双眼眸之中雷光乍现,翻腾不止,死死盯着面前两位不知为何而来的圣道修士,一双手臂隐隐粗壮了许多,钢针铁线一般的黑粗毛发肆意横生,只差些许,就要显出原形。 秦九州立刻爬了起来,抬手一抹脸上的鼻涕眼泪,手掌落下之时,灵纹暗生,悄然流转,已将此间天地拘禁起来,化为己用,同时客栈中的那些闲散酒客眼中,无论此前装腔作态的秦九州,还是那被纠缠不休的黑衣小童,亦或方才登门的老少两人,都在顷刻之间消失不见。 对于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客栈当中许多常客也就只是摇头叹上一声没有好戏看了,都是见怪不怪。 谁不知道临山城的来福客栈,有个修为境界吓死人的奇葩怪胎?天天拽着一位黑衣少年,没脸没皮,不是抱着人家的腰杆就是拽着人家的大腿,都被那黑衣少年抬脚踹在脸上了,也是无论死活都不肯轻易撒手,天天哭着喊着要找什么孟姑娘,有些时候安安静静坐在角落,就满脸的义正言辞,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为人师者,什么成人之美,偶尔还会提到什么生米煮成熟饭之类的,全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奇怪之言。 莫不是修行出了什么岔子,走火入魔? 还是心魔作祟? 修行这事儿,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且不说踏足圣道的种种条件如何如何,就只说心境方面,必须明净无暇,容不得半点儿尘埃,否则修为境界越是精进,心境瑕疵就越是明显,到最后就会破镜难圆,轻则疯疯癫癫,重则命归黄泉。 尽管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但也不是绝对没有。 自古以来,因心境不净,或是丧命,或是疯癫的圣道修士,也能说得上是数不胜数,而在其中最为出名的,只说在世之人,应该就是北城以北再往北的那个老疯子了,而其究竟如何落到这般境地,世人纷云万千,众说纷坛,不知何真何假,但毫无疑问的是,那个老疯子是在一千年前才忽然心境破碎变成了这幅模样,尽管修为境界不曾有过丝毫跌落,但也已经变得痴痴傻傻,据说是衣不蔽体,口水乱甩,就连下雨下雪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俨然已经不复往昔荣光。 倘若圣道修士心境破碎,险死还生之后就要变成那副痴傻模样,那么来福客栈里的那家伙,倒也确实不像走火入魔。 可他既然不是走火入魔,又是为了何事才会这般没脸没皮? 略知一二者,笑而不语。 一无所知者,抓心挠肝。 却是谁也不敢上前询问究竟,毕竟说到底那也是个圣道修士,在场诸位,若非山脚处的小修士,就是山脚下的凡夫俗子,哪个有胆敢在圣人修士面前刨根问底? 今儿个这场闹剧,从一大早就延续至今,既然已经没得看了,那也就不看便是。 小天地中。 景天明回过神来,干咳一声,神情古怪看着面前高矮两人,一个是秦家少爷,一个是叱雷魔猿。景天明的目光更多还是落在那个已经面目逐渐变得狰狞的黑衣小童身上,神情越发古怪起来。 叱雷魔猿本体是个什么模样,天下间绝不只有这么一头,景天明也绝非不曾见过,知晓那是甫一降生便已开了气府的异兽之一,随着年纪越大,修为境界逐渐拔高,身材也会越发魁梧。眼前这个,景天明还是头一次见,却也曾经有过听闻,知晓它的大概来历,无非就是北城以北曾在一次血雾封山中,以披挂雷霆之势,闹出了极大动静的那头叱雷魔猿,也是这一异兽种中唯一一个踏足圣道的叱雷魔猿,据说是头身高百丈的家伙。 如今化出人形,再不济也该身高马大才对,怎么却是这幅模样? 那景家太上忽然上前一步,在景天明耳边压低了嗓音嘀咕两句,言简意赅解释了有关黑衣小童最近几年的一些传闻,景天明这才恍然大悟。 然后看向刚才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秦九州,略作沉吟,就忽然咧嘴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为了从这叱雷魔猿口中得知孟仙子去向。姓秦的,亏你还是个圣人修士,竟也做得出来抱人大腿这种事?抱人大腿也就算了,让人踩在脸上也无妨,淌眼泪流鼻涕又是怎么一回事?” 黑衣小童挑了挑眉头,口中獠牙缓缓缩回,手臂也重新恢复原本纤细模样。 秦九州面沉如水,轻而易举就翻了一个足够吓死人的白眼。 “我是有求于人,低声下气有何不可?古之圣贤尚且言说有所为,怎么,你还对古之圣贤有意见?” 景天明面上笑意一僵,有些咬牙切齿。 不过古之圣贤曾有言道“有所为”,这事儿确实不假,但这句话后面是不是还有一句叫做“有所不为”? 那景家太上神情古怪,一阵欲言又止,毕竟自家族主已经摆出了那副铁青脸色,倘若自己这会儿再去横插一脚,岂不就是在说自家族主是个不曾读过书的文盲白丁?这岂不就是坐实了自家族主只知打打杀杀? 景家太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低头耷耳,袖手不言。 景天明胸膛深深起伏,许久才终于平复心境,大袖一甩,冷哼一声。 “本族主不屑与你多作口舌之争!” 秦九州嗤笑一声,又翻了一个能止小儿啼哭的白眼。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看得出来眼前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圣人,分明是找秦九州来的,就不再多管,举步便走。 却方才踏出一步,就被秦九州伸手拽住了脖颈衣领,直接拎了回去,然后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掌心下方,灵光暗藏,已经悄悄写了“如不胜衣”四字复文。一瞬间,黑衣小童脸色急变,苍白如纸,不见半点儿血色,甚至险些双腿一软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抬头咬牙切齿瞪了秦九州一眼,但后者却是恍若未知,冲着景天明抬了抬下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景天明重重一哼。 “没什么太大的事,就是临走之前顺便过来问问你,之前柏氏妖城那位正人君子说的那个建议,是否作数。” 秦九州眨了眨眼睛,故作茫然。 “什么建议?” 景天明气息一滞,一阵咬牙切齿。 “就是本族主退让一步,不必那木河镇出身的泥腿子自斩修为,换你不再插手他二人之事!” 秦九州这才面露恍然之色,笑眯眯点了点头。 “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却不待景天明松一口气,秦九州就又忽然补充道: “可我也没答应呀,倒是你,那天被我揍了一顿之后,我问你是不是可以退让一步,不必我那弟子自斩修为,你怕继续挨揍,就已经答应过了。” 景天明怒目圆瞠。 “我他娘的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那就是我记错了?” 秦九州立刻皱眉。 “这不行啊,要不景大族主,咱们再去城外重新来过?放心,这回我会下手轻点儿,最多也就十天半个月,就能保证让你脸上的伤势全部恢复。” 景天明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正待开口,却被那位景家太上慌忙上前拦了下来,然后急急忙忙掏出那张自家族母亲手写就的书信塞在景天明手中,用力挤了挤眼睛。 宣纸一张,朱砂血红,已经透纸而出。 “三日不回,后果自知”八个占据了大半张纸的血淋淋大字,至少对于景天明而言,简直触目惊心。 景天明嘴角抽了一抽,将那封信揣入怀中,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之后,又吸一口,往复三次,这才终于是将心情平复下来,然后目光望向眼神当中分明别有一番深意的秦九州,再次按下心中想要与之出城厮杀一番的冲动,咬牙说道: “不孝有三,无後为大,姓秦的,不是全天下人都会跟你一样,咱们走着瞧!” 秦九州也不恼火,呵呵一笑。 “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你...” 景天明一只手指着秦九州,牙齿再次咬得咯咯作响,但终究还是没再纠缠下去,一甩大袖,转身就走。 灵纹散去,天地复归。 秦九州手掌轻拍黑衣小童肩膀,收回了“如不胜衣”四字复文,然后不由分说伸手拽住黑衣小童的衣领,将他拉了回去,重新坐在角落里的那张方桌旁,要了两壶好酒,然后指了指秦天明离开的方向。 “先前你也瞧见了,那家伙就是景博文他爹,也是现在的景家族主,具体姓甚名谁,你应该听人说过,我就不再跟你多说这些。不过现在你是清楚了,我可没跟你扯谎,我找孟姑娘真是为了谢安儿考虑,你想呀,我好歹也是一个大男人,你也不是母猴子,咱们两个谁也不懂胭脂水粉这些东西,安儿虽然模样不错,但终归还是出身贫贱,就跟那些出身显赫的比起来差了点儿气质,这才需要好好装扮一番,要不怎么能够拿得下景博文那家伙?” 客栈伙计送了酒过来。 秦九州笑呵呵起身,亲自弯腰为黑衣小童倒了杯酒水。 “只此一次,您老人家就发发善心帮帮忙,等他们两个生米煮成了熟饭,景天明那老东西肯定没话说,难不成还能跟我秦家撕破脸皮大打出手?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会一桩婚嘛。” 黑衣小童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说得倒是大义凛然,还不是为了想要找到我家三夫人的落脚之处?刚才那位景家族主说的倒是不错,你这家伙,好歹也是圣人修士,怎么恁的没脸没皮?” 秦九州“嗨”了一声,摆了摆手,重新坐下。 “圣人修士怎么了?圣人就得有脸有皮才能行?不过是个修为境界高低的问题罢了,别人看重这些,我可不会太过看重,更何况你还真以为我就那么愿意费劲修行?不过就是随便练着玩玩儿罢了,当然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后来就不是了,是为了能有本事跟人一争孟姑娘青睐。” 秦九州喝了口酒水。 “天下修行之人万万千千,能有几个是真正奔着证道成仙求长生去的?还不都是为了追名逐利?只是世道尚武,迫不得已才会如此罢了,倘若世道尚文,就会变得人人读书,可真正为了书中所写那些大道理去的,也同样不会有几人,否则往古来今这么些年,这么长的岁月长河,怎么才只这么几个圣贤大儒?就是因为他们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大的理想抱负,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证道成仙求长生,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青史留名的圣贤大儒。所以修行也好,读书也罢,都只是他们为了追名逐利选择的途径而已,都在想着能够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无外如此。” 说道这里,秦九州忽然弯腰趴在桌子上,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呵呵道: “我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我对醒掌天下权没什么太大的想法,要不早就乖乖回家继承我老爹那秦家族主的位置了,我只想醉卧美人膝,醒卧美人膝。” 黑衣小童哑然。 不说修为境界的问题,你这家伙好歹也是秦家少爷,就这点儿出息?三夫人虽然貌美倾城,仙姿无双,足可称得上风化卓著的一世美人,但说到底,在修行大道面前,男女情爱,不过狗屁而已,真要能够证道成仙长生不死,所能得到的,又何止这一位美人?就连最近已经放出风来,正月十五就要梳拢问红尘的这一代红香阁麟女,或者下一代红香阁麟女,甚至下下代,下下下代,只要你这证道仙人开了口,不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收入囊中? 秦九州忽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么我就要问你一句了,你真有把握能够证道成仙,长生不死?” 黑衣小童方才拿起酒杯,闻言之后,忽然愣住。 然后神情古怪地瞥了笑吟吟的秦九州一眼。 这世上,哪有人敢言说真有把握能够证道成仙,长生不死?往古来今无数年,岁月长河那么长,其中修行天赋最为惊艳世人的,当数两千年前横空出世的云温书,甚至被人言之,一身光芒照耀整座岁月长河,乃是自有历史记载以来,最有希望能够证道成仙的一人,天赋之强,纵观古今也无人能出其右,到头来,不也还是一切成空? 也正因此,自从云温书二十多年前忽然销声匿迹之后,天下间就再也没人敢说谁有希望能够证道成仙,最多最多,也就是洞明圣地的那个老秀才,将那名叫穆红妆的,说作是有望能够开辟一个崭新修炼时代的人。 秀才二字,意作才之秀者。 所以穆红妆的天赋之强,或许比不上那个横空出世的云温书,但也绝对不差多少。 难不成她就敢说自己有着相当把握,可以证道成仙? 还是能活着成长起来再说吧。 黑衣小童摇头哂笑,将手中酒杯递到嘴边,一饮而尽。 正待倒酒,黑衣小童忽的愣了一下。 秦九州面上笑意更浓。 “想明白了?” 黑衣小童瞥他一眼,没有说话,沉默倒酒,还是一饮而尽。 秦九州也不在意这些细微琐事,轻声叹道: “修行之道,道阻且长,人间气象万万千千,都是磨砺,也是磨难,所以修行一事,从来没有什么板上钉钉。既然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够证道成仙,又何必再去追逐那虚无缥缈的仙境?那些看似理想抱负极为远大的,又岂不是全都落在了下乘?” 秦九州老神在在,摇头晃脑道: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黑衣小童闷不吭声,一杯又一杯酒接连入腹,一整壶酒,很快就被他给喝了个底儿朝天。 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神情复杂望向对面那个正在一脸美滋滋模样回味着酒水甘醇的家伙,沉默良久,这才终于深深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深思良久,忽而开口说道: “你不能去,但你徒弟可以,不过她得发誓,不能通过任何方法将两位夫人的暂居之处暴露给你,三夫人对你没兴趣。还有...算了,这个人情不要也罢,就当是还了你刚才的这个人情。” 秦九州开怀一笑。 “君子一言?” 黑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你也算君子?滚!” 第433章 异类 北中学府,中央主峰山路上。 层层阶梯,山底而至山顶,卢取弄枪而行,日复一日,率性而为,随性闲逛,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北中学府毕竟天骄济济,特立独行之人,不在少数,仅说武山统共不足双手十指之数的学院弟子,项威与鸦儿姑娘整日与剑为伴,哪怕吃喝入眠,也片刻不离;皇朝皇主陈子南,入梦修行,一梦杀千年,若非每日还有下山磨刀的机缘,便整日不见踪影;钟氏妖城钟乞游,以天上罡风砥砺武道意境,整日风尘仆仆,性情之豪爽,饮酒取缸,令人惊叹;又有大山少年吴麟子,每日站桩,只练递拳;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拳动九天,异象相伴,豪退武运,光照千山。 还有一个看似天赋平平,出身贫贱的鹿鸣,整天想着挖了先天武道胚子的双眼,真也是胆大包天。 至于那个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阮瓶儿,倒是不知所谓,每天躲在弟子房中摆弄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件,不是人皮人发,就是人血人肉,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也显然不是什么正常人。 也就只有那个看似出身来历最为不凡的云泽,好像正常一些。 可这么一个动辄一旬时间不会沾床的家伙,就算看似正常,又能正常到哪儿去? 踏上一级阶梯,来到半山腰处,卢取脚步一顿,停下长枪绕手的把玩动作,将之负于身后,居于高处而远望,眸光内敛,意味难言。 更高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南山君缓步下行,来到卢取身旁站定,目光同样望向远处那座负于云海之上的武山,面含浅笑。而其肩上那只文小娘,则是双手扯住南山君一缕发丝,从后面伸长了脖子去看旁边那位负枪而立的年轻男子,面露困惑之色。 相貌平平,身材平平,就连一身书香气也是格外的“中正内敛”,瞧不出所长所短,实在是平和圆满。 文小娘皱了皱眉头,有些狐疑古怪,这世上哪有什么人真能如此平和圆满?便是山下那些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也得有个所长所短,就好像有些人长于心计,有些人长于体魄,有些人长于琐碎小事,有些人长于统率全局。文小娘收回一只手来,咬了咬指甲,然后伸长了脖子试图更加靠近卢取一些,耸了耸鼻子,实在是嗅不到这人身上的半点儿味道,就越发好奇,便干脆转身用力拽了南山君的一缕发丝下来,再后退两步,脚下噔噔噔跑了两步,“嘿咻”一声,就将南山君的那缕发丝当作藤蔓,将她格外小巧精致地身子荡到了另一边肩头,稳稳落地。 文小娘趴在南山君的这边肩头上,睁大了眼睛好奇看向负枪卢取,一双眸子晶亮闪烁,分明能够瞧见这人身上缠绕着颇为浓郁的书香之气,却又瞧不出这些书香之气具体出自哪本书,是个什么来历。 南山君自然有所察觉,无奈抬手拢了拢被文小娘弄乱的发丝,然后没好气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趴在他这边肩头上的那只小小精魅。 “卢兄之道,就连文小娘都看不出来,是否有些偏颇了?” 卢取面含浅笑,不置可否。 南山君忽而一叹。 “你我皆异类,之前还在书院的时候,挨过多少板子?抄过多少书?” 卢取想了想,笑着答道: “板子挨过一百余六,书本抄过四百余三。” 南山君手指继续戏弄气鼓鼓的文小娘,开口笑道: “比之在下,还是差了一些。” “哦?” “板子挨过一百余九,书本抄过四百余六。” 闻言如此,卢取哑然失笑。 两人并非出自同一书院,可如今看来,先生却是没差多少,除了戒尺就是抄书,至于两人之间挨过的板子,抄过的书本,数量有别,也不外乎就是两人与各自先生争道辩道的次数多少而已。 你我皆是异类? 或许本该有些话题可言,但说过这件事后,无论南山君也或卢取,却又忽然一起沉默下来。 其实两人可以聊到一起的东西并不多,仅限于此。如今虽然不是文道昌盛,诸子百家的盛世,但两人的学问却是各自不同,虽然没有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夸张,毕竟同属儒家修士,可终归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南山君的学问,跟卢取的学问,没有可谈之言。 就像文小娘眼中看来,南山君身上缭绕的书香之气,与卢取身上的书香之气,虽然近在咫尺,以至于两人身上这种无形无质,哪怕山上修士也轻易不可见的气机已经相互触及,却又没有半点儿相容,谈不上对立,却也泾渭分明。 文小娘忽然有些颓态,一下子趴在南山君的肩膀上,兴致缺缺。 没有辩道,哪有乐子可言? 文小娘翻了个身,肚皮朝上,双臂摊开躺成一个“大”字,眼巴巴地望着这片灰沉沉的天空。 自从年关之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太好的天气,阴云密布,已经酝酿了好几天时间,可偏偏没有半点儿雨雪,实在是让人开心不起来,倒不如痛痛快快下一场雨雪,然后就能晴空万里,好好晒一晒太阳。 不光要晒自己身上这些已经闷到快要发霉的书香之气,也要晒一晒弟子房里那些快要发霉的孤本善本。 文小娘幽幽一叹。 继而一阵悚然,慌手慌脚爬起身来,再纵身一跃,一个猛子就扎进南山君的衣领里面,然后抬起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格外警惕地盯着山下来人,一只手揪着衣领边缘,一只手捏着鼻子,秀眉紧蹙,一张看似吹弹可破的稚嫩小脸,紧巴巴地皱在一起。它就只是汲取书香之气而成的精魅罢了,尽管满腹经纶,饱读诗书,却也正是因此,一旦遇见那些周身气机令她感到不舒服的人,就会毫不遮掩地露出嫌弃表情。 知书达礼之善辈,往往天性避离鬼蜮之人。 近似于寻常人家的凡夫俗子,瞧见那些满脸横肉的壮汉迎面而来,就会下意识躲闪让路,这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胆怯惧怕,还有或多或少的一部分原因在于“水火不容”。 凡夫俗子不懂这些,山上修士隐约知晓。 可文小娘毕竟不是凡夫俗子,也不是山上修士,而是靠着汲取书香之气才会形成的精魅,一双眼眸,就在某种程度上近于柳瀅的武道天眼,能够堪破一个人身上萦绕不散的某种气机。但与柳瀅那双武道天眼能够见到的气机有些不同,文小娘所能“看”到的气机,并不会是形形色色的具象显现,而是色彩光泽,图文轮廓,以及某种只有文小娘这种精魅才能清晰嗅到的“气味”。 若非如此,她这小小精魅,又为何破天荒地藏在南山君的衣领中,甚至捏住了鼻子,不肯再嗅那股某种腥臭混杂了石楠气息的臭味? 南山君眸光内敛,唇瓣开合。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嗓音轻柔舒缓,醇厚温润,独一文小娘可以耳闻。 小家伙眉目舒展,松了口气。 卢取眼眸转向来人。 对于刚才发生的那些,卢取自然全部看在眼里,尽管不曾听到南山君究竟说了什么,却也大致能够猜到一些,无非就是君子之道的某些圣贤之言,以此壮大自身无形中的书香之气,用来抵御面前这位瑶光欲仙子身上那种无形之中会让文小娘感到很不舒服的气机。 但文小娘不知道的是,南山君就连腰间悬挂的那只温玉白珮都给惊动了,尽管幅度不算很大,可卢取依然清晰见到,那只温玉白珮的另一面,分明刻有“君子”二字。 是君子如玉? 还是君子慎独? 或者君子不欺? 可无论玉佩另一边究竟刻了什么字,南山君这种做法,都不算特别过分。 毕竟有些对于文小娘而言十分“污秽”的气机,其实是与剧毒无异,一旦污染了文小娘的书香之身,便会使之凭空消融,化归天地。 换言之,与死无异。 所以这位被人说是作了一门欺世学问的南山君,对于眼前这位瑶光欲仙子,感官极差? 卢取倒是不会这么觉得,学问有别。 赵飞璇娉婷袅娜而来,止步于两位读书人面前三尺之外,眸如秋水,唇角含笑,施施然侧身施了个万福,轻启朱唇,嗓音细腻道: “奴家赵飞璇,见过两位公子。” 卢取含笑点头,道了名讳,打了声招呼,南山君虽然神情平淡,却也同样点头示意,只是没有出声罢了。 卢取五指翻飞,将钢枪在身后随意把玩转了几圈,眸光稍稍内敛些许,不留痕迹扫了一眼旁边这位半路出家的读书人。 其实在修行方面,无论南山君也好,卢取也罢,都是声名不显之辈,都是属于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情况,但在两人所在的另一个圈层之中,却又大名鼎鼎,毕竟这两人一个是年纪轻轻就将古人学问走到了极致,而另一个,则是不知如何就作出了一门欺世学问的儒家“败类”。 但在相较之下,还是半路出家进了儒门的南山君名头更盛一些。 毕竟无论学问是否欺世,有着颠覆传统的意味在其中,南山君也终归是作了一门学问出来,哪怕头顶“败类”之名,也改变不了此人具备圣贤之姿的事实。 至少在卢取看来,南山君已经具备了古之圣贤的资质,甚至还要更在许多古之圣贤之上,因为任何一门学问的出现,在最初的时候都会被人予以相当程度的抨击,这是每一门学问现世之时都会必然经历的,哪怕现今于儒家大行其道的君子之言,在一些孤本典籍之中,也被记载曾经遭受过极为猛烈的抨击,甚至焚尽典籍,却也依然是在后世延续之中,逐渐被人验证了其中观点与道理,这才会有今日之势。 再者言来,南山君那所谓“拨开云雾,追本溯源”的学问,至少在卢取看来没什么问题,只是因为他将这门学问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颇有些颠覆传统,颠倒乾坤的意味在其中,才会被人冠以“败类”之称。 但也正是因此,南山君心智清明,就绝非寻常可以度量。 可就是这么一位儒家败类,竟然会对瑶光欲仙子态度差到这般境地,又是为何? 北中学府,确实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先是姬家麟子姬尚文,又有钟氏麟女钟婉游,再有便是眼前这位瑶光欲仙子,自从进入北中学府以来,这三人一直都在暗中争锋,当然更多还是前两位的明争暗斗更加火热一些,相较之下,身为瑶光欲仙子的钟婉游,就因为瑶光已被摘去了圣地之名,便无奈落入下风。 这里毕竟不是学院那种鱼龙混杂之地,而是天骄遍地,又有几个头脑不太灵光的蠢人,谁不知道这位先天美人骨体质的瑶光欲仙子,其实根本就是瑶光圣主早早备好的鼎炉?只是这座鼎炉究竟要给谁用,是身为瑶光圣主的姚宇,还是身为瑶光麟子的姚鸿飞,不得而知,可无论归谁,都绝对轮不到其他人身上。 难不成还要为了一时鱼水之欢,就要退而求其次,将自己卖到瑶光手里? 卢取细细打量了一番赵飞璇。 肌肤胜雪,明眸皓齿,虽是故作清怜,却也烟视媚行,绝对是这世上一顶一的美人了。 却也可惜瑶光圣主刻意打压,这才导致这位美人骨虽然生得花容月貌,却也徒有其名,行止之间的妩媚妖娆,甚至较之红香阁中一些较为出色的弟子也才不相上下罢了,等到十五花灯节,这一代的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后,只怕这位瑶光欲仙子,就连欲仙子之名都要被人取而代之。 确也不怪赵飞璇无能,无法与钟婉游和姬尚文分庭抗礼,毕竟在这天骄遍地的地方,哪怕皮囊再好,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优势。 至于南山君为何会对赵飞璇感官极差... 卢取心中大致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只是更大的原因究竟是在瑶光针对云泽的不择手段令他不齿,还是在于赵飞璇收拢人心的手段令他不齿,还不太好说。 卢取把玩钢枪的动作停了下来,心中一念,不过转瞬而已,只是书来略显漫长罢了,随后便开口问道: “赵仙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赵飞璇眸光莹莹,不留痕迹扫过神情平淡的南山君,随后笑望卢取,并未矫揉做作,却偏偏眉眼之间媚态横生,周身缭绕馥郁芬芳,悄然弥漫。 文小娘忽然“呀”的一声,将脑袋完全埋进南山君的衣领里面,再不敢轻易露头。 南山君眉关轻蹙,终于还是动手解下腰间玉佩,塞入领口之中,以无形中的玉石五德之气保护文小娘不会因为赵飞璇身上的莫名气机,就被污染了书香之气,魂飞魄散。 卢取看了一眼南山君的动作,心中了然,便抢在赵飞璇之前开口言道: “倘若赵仙子是为寻我而来,咱们就还是另外找个地方相谈吧,此间毕竟也在山路上,不是什么谈话的地方。” 卢取手腕一拧,钢枪转过,指向山腰斜下方的某座观景亭。 “去那儿如何?” 赵飞璇面色不变,含笑点头。 临走之时,又别有深意看了一眼旁边始终神情漠然的南山君及其领口位置,心中所思所想,无论卢取也或南山君,大抵能够猜到一些,无非就是厌极了那只文小娘,但两人却也不曾表露出来,南山君更在赵飞璇告辞之际,含笑点头,至少面子功夫说得过去,并且目送赵飞璇与卢取一道下山去往那座观景亭,之后才转身离开。 却又并未返回武山,而是应约前往武山。 就在昨日,云泽方才去过灵山找到南山君,并且与之详细说了鹿鸣之事,以及自己的考虑。或许阮瓶儿不太能够理解云泽的想法,但“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十个字,却已经足够表明云泽对于鹿鸣的态度,甚至足够表明云泽自己为人处事的态度。 所以关键还是在于后面五个字中蕴含的深层意思。 明事理,知善恶,审时度势晓后果,做与不做。 统共也就四层含义,层层递进不可乱。 颇有些“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意思,但两者却又明显有着极大不同,云泽为人处事的道理,是建立在“我”的基础之上,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却是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 因而两者之间看似相仿,实则有如天壤云泥。 也正因此,云泽才会找到南山君,想要让他帮忙挑选适合鹿鸣学习这个道理的书本,当然云泽从没想过这样的道理能在书本上出现,只想着能让鹿鸣明事理,知善恶即可。 圣贤书上确实不讲这样的道理,哪怕有所提及,也不过只是浮于文字罢了,太过苍白无力。 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书本不能深入讲解这样的道理。 至少在南山君的所知当中,就有着不少小说话本都很适合为鹿鸣以作启蒙之用,只是浅深有别,这才没在昨日就将那些小说话本全部推荐给云泽,而是自己整理了一天时间,根据道理深浅排出了上下顺序,这才动身前往武山。 却不想,竟然只是因为瞧见了勉强可以说是同道中人的卢取,滞留了片刻,就还要遇见赵飞璇。 南山君笑着伸手戳了戳文小娘藏身的地方。 “出来吧,人已经走了。” 鼓囊囊的衣裳动了动,然后一路向上,小巧精致像是天工雕琢而成的文小娘,就格外吃力地一只手拽着那枚温玉白珮的边角,从南山君的衣领缝隙探出头来,累得气喘吁吁,然后用力咬紧了牙关,这才终于将那温玉白珮从衣裳里面抽了出来。 只是对于个头小巧的文小娘而言,那枚温玉白珮还是太大太重了一些,所以玉佩刚刚取出,就立刻坠了下去,连带着文小娘也尖叫一声,惨遭牵连,好在南山君反应及时,伸手拖住了那枚温玉白珮与文小娘,这才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只是小小精魅依然是被摔得七荤八素,头晕脑胀,好不容易在南山君的掌心之中爬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南山君一阵好笑。 温玉白珮重新悬挂腰间,仍是背面朝外,刻字朝内,文小娘也被他重新搁在肩头。 然后回身望去。 同时儒家子弟的卢取,正与那有着欲仙子之名的赵飞璇一道立于山腰下方的观景亭中,君子在前,手持钢枪负于身后,面对山外苍莽浩大,收取天下景色在眼中,一身浩然正气,虚无缥缈,并不如何显现,却又始终存在。而其身后,赵飞璇亭亭而立,正在说些什么,眉宇间媚态横生。 至于所说之事,哪怕不曾身在观景亭中,南山君也能大概猜出一些,无非就是许诺种种好处,想要那位书香门第出身的儒家子弟投靠瑶光。 赵飞璇会先后盯上南山君与卢取,其实无可厚非,就像南山君,本就是半路出家的儒道弟子,进入书院之前,最多最多也就只能算得上家境殷实,仅此而已,相对于这北中学府动辄一流出身的子弟弟子,根本上不得台面,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靠山,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就只有之前待过一段时间的书院而已,但书院的地位其实相当尴尬,毕竟如今文道不昌,尽管这世上依然不会缺少儒家子弟,并且数量不少,但毕竟已经太久没有出过新的文道圣贤。这与修为境界无关,而是在于学问深浅,所以书院对于如今这个世道能够起到的影响,不过微末而已。 也正因此,书院的存在,其实并不会被人评定为几流势力,更多时候还是以“教化”二字为重,也便中立为主,很少插手江湖恩怨以及各种争斗,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说得好听一些这叫“延续香火,大局为重”,但说白了也就无外乎“明哲保身”四个字。 拿书院当靠山? 怕不是读书读傻了才会做出这种蠢事。 毕竟那些看似大义凛然、生平最是奉行君子之道的教书先生,其实也就只是一群伪君子罢了,却还言之凿凿说这叫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就难怪那些老老年间流传下来的圣贤文章虽然写得那么好,可如今却偏偏这般文道不昌。 想起那些书院里的教书先生每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那可真叫一个扼腕痛惜,南山君就有些想笑。 一群为人师表的家伙整天挤破了脑袋想要做这做那,却对于君子之道的理解,对于古代圣贤那些学问的钻研,甚至还不如一个天性便是蛮荒之辈的妖族,为儒道昌盛做出的贡献更是远有不如。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事儿? 天天嘴里喊着“君子之道”,结果也就嘴上说说罢了,明明为人处事的道理就跟云泽一样,都是以“我”为起点,而将“道德”置于脑后,却偏偏不肯承认,口中所说每一句话,手上所做每一件事,本质不都是为追名逐利?何必美其名曰延续香火,大局为重?相较之下,反而是那事事以“我”为起点的云泽,才更君子一些吧?再不济也是真小人。 总之是要强过那群伪君子的。 南山君双眼虚眯,驻足原地远望片刻,便转而继续走向武山。 其实昨天之前,南山君一直都自认为是与云泽之间的关系,大抵不过是因路见不平而起的泛泛之交,最多最多,也就勉强算得上相互之间有些熟悉罢了,更近似于不是朋友的朋友,可以一起坐下吃菜喝酒,可以一起闲聊说话,但也仅限于此。 但自从昨天云泽找过他,当面说了那句“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之后,南山君就忽然发现,这人虽然不太可交,但也还是有些不错的。 至少他这已经算是明明白白说了自己不是好人,是个小人,比起书院里的那些伪君子,强出太多太多。 南山君缓步走过铁索横桥,将手入怀,去了那张连夜列出的书本名单,从上到下,次序分明,书本的数量不算很多,拢共也就只有五本罢了,并且按照南山君的印象,除了最后那本《烟花女与状元郎》的故事对于这番道理的表达有些阴晦,需要打从各个方面认真思考才行之外,其他四本,已经相当明显,尤其第一本,已经只差将那道理写成大白话,已经是再合云泽的要求不过。 文小娘好奇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上面列出的书本名单,皱了皱眉头,面有疑惑之色。 南山君忽然问道: “秦九州将那唤作鹿鸣的少女交给云兄,并且还让鹿鸣拜了云兄为师,目的是否在于以恶制恶?就像铁杵磨针的典故一样,等到成针之日,厝石也必消磨殆尽。还是说,秦九州此人另有考量?” 文小娘眨了眨眼睛,忽然抱着膀子盘腿坐了下去,满脸认真,暗自计较着南山君所言。 昨天云泽前去拜访之时,文小娘也在旁边,虽然是一如既往躲在了南山君的耳朵后面,可也确实听到了少女鹿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几乎就是南山君言之人性本恶的典型,不曾读书,无人教导,就成了这幅唯己唯心的模样。 南山君继而笑道: “这件事虽然有待考量,但以恶制恶,至少也是秦九州的目的之一,并且已经初具成效,否则只以云兄往日里待人待事的态度,就断然不能容忍鹿鸣想要挖了柳瀅的双眼这件事,其中可能也跟秦九州有着一定的关系,但在我看来,就算鹿鸣与秦九州之间有些相当程度的因果关联,云兄也未必肯看秦九州这位圣人的面子,哪怕不将鹿鸣直接打死,也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文小娘面露好奇,有些想不明白。 说到底,也就只是汲取书香之气而成的精魅罢了,也正应了“纸上得来终觉浅”这句圣贤道理,哪里懂得人心善变四个字。 南山君不吝解道: “关键应该还是在于‘同病相怜’四个字,毕竟云兄也是出身俗世。更何况人非草木,哪怕铁石心肠,也终归会有柔软之处,或许秦九州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所以才会不远万里将那唤作鹿鸣的少女,从远在东海之畔的洮儿镇带到此间。” 文小娘皱起眉头,仍是不解。 南山君却不再详解,已经走过了铁索横桥,很快就找见了弟子房前空地上正在练拳的云泽,将那已经罗列出来并且排好了顺序的书本名单交给他,再三嘱咐,读书顺序不可轻乱。 有那大胡子匠人赠书在先,云泽对此倒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当即点头答应下来。 而两人还在这边闲谈之时,卢取就已经随意舞弄着手中钢枪游山玩水一般返回武山,隔了老远,就跟云泽与南山君两人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之后便往武山山脚走了过去,目光悄然扫过不远处正一如既往站桩递拳的吴麟子,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南山君拍了拍难得没有躲在自己耳朵后面,而是伸长了脖子看向柳瀅的文小娘,小家伙立刻会意,眉开眼笑地从他肩上跳了下来,嘿咻嘿咻地跑了过去。靠近之后,文小娘便睁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正在练拳的小丫头,柳瀅同样发现了这只金光内敛的小家伙,当即停下练拳动作,蹲在地上好奇打量起来。 一大一小就这么相互看着。 还真是大眼瞪小眼,画面颇为滑稽可笑。 小丫头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文小娘的脸蛋。后者立刻咯咯笑了起来,张开手臂,直接就将将那根比它整个身子也细不了多少的手指抱住。 柳瀅双眼一亮,小心翼翼伸出另一只手,将文小娘拖了起来,然后捧在手心,凑近了去看,武道天眼之下,自然能够见到这个奇奇怪怪的小家伙,周身有着雾气氤氲,隐约可见像是一座芝兰之室,悄然之间流转着一个又一个蝇头小字,像是一篇篇圣贤文章,烙印在这个小家伙的周身气机中。 并非异象,而是与常说的气质有关。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其实本质也是如此,只是这种气机显现,绝非常人能够亲眼见到,哪怕山上修士,修为境界高出天外,也只会有着一种冥冥之中的朦胧感觉,要像柳瀅这般看得真切,非武道天眼不可。 而在文小娘眼中看来,柳瀅身上萦绕的无形气机,大抵就是介于两者之间,亦真亦假,并不清晰,却也不算朦胧。 但更主要的还是某种“味道”,香气萦绕,沁入心脾。 一大一小,相互看了片刻,柳瀅再次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文小娘,小家伙就立刻“啊”的一下倒在她的手心里,然后偷偷摸摸睁开一只眼睛,再猛地坐起身来,“啊”的一下抬起双手,作出一个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凶恶的凶恶表情。 小丫头被逗得咯咯直笑。 两小只很快就玩儿得不亦乐乎。 南山君不去理会她们两个,忽然提起了之前赵飞璇找上卢取的事,简单说过之后,便继续开口言道: “卢取此人,在下还是有些了解的,毕竟秦川淮水一线往北的这片广袤大地,也就只有东湖白马两座书院,相互之间来往也能算得上密切,所以最近几年以来,东湖白马各自除了一个儒家异类,两座书院的学生都有知晓。” 云泽挑起眉头。 “南山兄便是其中之一?” 南山君不置可否,继而言道: “白马书院,持枪卢取,之所以被人说作儒家异类,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此人整日枪不离手,玉不随身,与书院先生最爱挂在嘴边的各种规矩,简直大相径庭。但这只是其一,算是异类之名的一个引子,其次便是此人修行中庸之道,学问虽已研究得极为透彻,便使他整个人浑然天成,圆满无缺,却又极为...偏执。” 南山君眉关轻蹙,神情复杂。 “却也不知云兄是否注意过,此人上山下山,无论行走于何处,都会始终刻意避开所谓的‘第一’,以及所谓的‘最后’,就像过桥之时,绝不踩在桥面第一步应落之处,而是大跨步刻意迈过,以使脚掌落定之处,位于第二步所在的位置,离开桥面的最后一步也不会走,而是同样大跨步地直接踏上地面,以及山脚山顶,山路首尾,街头巷尾,都是如此。” 云泽愕然。 “中庸之道我虽了解不多,却也知大抵不过‘不偏不倚,折中调和’,这门学问确实深有其道理,但若做到这种地步,甚至已经被人说做偏执,是否就有些...” 说到这里,云泽忽然面露为难之色。 南山君笑了笑,补充道: “偏离了中庸二字?” 云泽哑然苦笑,轻轻点头。 “简直背道而驰。” “谁说不是呢。” 南山君轻叹一声,也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神色忽然变得格外复杂。 “虽然卢取的偏执,与中庸二字乃是背道而驰的说法在你我看来似乎是对的,但这似乎又是错的,或者说,这种说法其实并不符合卢取此人如今的情况,看似背道而驰,乾坤倒覆,可偏偏卢取又一直都是安安稳稳走在中庸这门学问的康庄大道上,不曾有过半点儿偏离。而这,也是卢取此人被人说做异类的关键所在。” 南山君面带苦笑。 “倘若在下被人说做异类,是因在下将那学问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剥开了不开剥开的华美皮囊,那卢取被人说做异类,就是因为他对中庸二字的理解,或者该说他对中庸这门学问的理解,已经足够赶超古之圣贤。但具体是否如此,犹未可知,毕竟如今东湖白马两座书院里的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学问,并不知晓卢取究竟已经走到了怎样的程度,对于这门学问的理解又有了怎样的见地,包括在下,也是虽知此人,却又一无所知。” 云泽默然。 对于儒道学问,云泽虽是早有接触,却也十分浅薄,不过皮毛而已,理解不深,要他在这儿评点一位似乎已经学问精深赶超古之圣贤的儒家弟子,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当然南山君也从未想过云泽能够评点什么,便不再这件事上继续多说,手中折扇轻轻敲打另一只手的手心,略作沉吟之后,便转而言道: “赵飞璇找到卢取,所说之事,无外乎就是想要通过许诺种种好处,将其招徕瑶光,而卢取此人是否已经答应此事,尚未可知。鉴于云兄与瑶光之间的恩怨,最好还是小心为妙。” 闻言如此,云泽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开口笑道: “君子不先人以恶,不疑人以不信。倘若我没记错,这句话应该还是南山兄与我说的,怎么如今反而说出这种话来?” 南山君手中折扇啪的一下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五指收拢,将折扇握住,摇一摇头,哂而笑之。 “我是儒家异类嘛...” 然后颇有些炫耀的意味开口道: “但我二人相较之下,还是卢取稍弱一筹,板子才只挨过一百余六,书本也只抄过四百余三。” 云泽愣了一愣,没有扫兴,笑着问道: “南山兄要比卢取挨过更多板子,抄过更多书本?” “那是自然。” 南山君颇为得意。 “在下不才,板子挨过一百余九,书本抄过四百余六!” 云泽哑然失笑。 倒也难怪被人说做儒家异类,挨过板子更多,罚抄书本更多,什么时候竟也成了值得炫耀的东西?难道这不是在说你二人谁才更多地违反了书院规矩,谁更不受学问教化? 一念所及,云泽随之一怔。 然后深深看了南山君一眼。 如今东湖白马两座书院里的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学问。倘若没有记错,南山君之前确实说过这句话,那这是否也就意味着,其实书院里那些先生根本就是名不副实?甚至是在误人子弟?所以挨过更多板子,被罚抄了更多书本的那个,才是学问更深,更加清醒? 读书人的一较高下,还真是有些奇奇怪怪。 但也不算太过奇怪,只是需要细加琢磨罢了,更多的还是在于深意二字,倘若还要一切全都流于表面,那就不是同辈之人的一较高下,相互切磋,而是指点。 云泽沉吟片刻,忽而摇头道: “似胜非胜,文无第一。” 而后稍稍一顿,方才开口补充道: “先生曰:汝未来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既然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又何来胜负,哪有高低?异类与否,似也如此?” 南山君闻言一愣,随之一笑。 “善!” 第434章 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 临山城中的某条街巷,其实应该说是临山城中非常有数的几条街巷之一了,毕竟城中大大小小的富庶人家,十之一二都在此间,其中还要包括两座顶大的家族,当然仅限于临山城这一隅之地,勉强算得上顶大,日后是否还能维持高高在上,便不得而知。 黑衣小童身后跟着谢安儿,缓步而来。 秦九州果然没有食言,任凭谢安儿跟着黑衣小童来寻孟萱然,没有其他手段,其实打从最开始的时候,秦九州虽然也曾想过等到谢安儿去了孟姑娘那里之后,就施些手段从她口中得知孟姑娘如今的落脚之处,但想来想去,还是最终否决,所以黑衣小童之前言说谢安儿必须发誓,不能回来之后就暴露了孟姑娘所在之处的做法,至少在秦九州看来,确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走街串巷。 谢安儿眼神当中满是好奇之色。 自从来了临山城后,谢安儿去过的地方并非很多,也就仅限于柏氏妖城划下的地盘而已,更多时间还是待在客栈房间里,要么发呆走神,要么静心修行。 但在修行之初,毕竟无人指点,所以谢安儿在凡人九品境的攀升速度还是有些太快了,可以说是不够沉稳,但更多还是愚昧无知,一心求快,根基不稳,再加上本身天赋就不算太强,虽然身后站着秦家少爷秦九州,可景家如此看不上这个“儿媳妇”,依然是在情理之中,尤其景家族主景天明,不惜远道而来,亲自出手百般阻挠,无非就是为了山上所谓的“虎父无犬子”一说。 换了别人,大抵也会如此。 黑衣小童收回看向谢安儿的目光,暗地里幽幽一叹。 其实到了这会儿,黑衣小童也有些回过神来了,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秦九州给绕了进去,但当日那番言论,哪怕如今回想,也依然找不出任何破绽,可就是莫名其妙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又实在是说不上来。 读书人大多牙尖嘴利,也不愿望。 黑衣小童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多想这些,领着谢安儿转过街角,再走片刻,便这么堂而皇之地来到一座富贵府邸,径直推门而入。 大门大户,人烟寥寥。 “夫人,小子回来啦!” 黑衣小童喊了一声,伴有回音阵阵,颇有些深宫大院的感觉。 这种氛围让出身贫贱,不过是木河镇陋巷走出来的谢安儿,有些说不出的心惊胆战,只是黑衣小童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之处,毕竟山上修士,诸如此类的情况虽不多见,却也绝不少见。 其实在如今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很好了,倘若有幸能够翻看那些史书典藏,就会发现早在人皇治世以前的几个纪年,无论上古妖帝的时代也好,或者远古也罢,包括已经看似只剩零星记载的乱古冥古,甚至就连具体文字都没有,只在冥古部分遗世典籍记载中有所提及的断古,都能经常见到古代强者独居深宫的情况。 只看文字,或许会让人觉得有些苍白无力,可一旦加上多年以来一次次被人发掘发现的古代陵墓,就会发现书上所谓的深宫二字,确实有些苍白无力。 且不说其他,就只说千百年前现世的某座南方大墓,一经现世,着实是惊掉了一地眼球,真可谓“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下临无地”,倘若不是深埋地底,与世隔绝,只怕还会见到“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的神妙景象。 可偏偏那么庞大的一座宫殿,就只是上古妖帝的某处居所,而并非帝宫,至于真正的帝宫景象又该是个怎样壮阔浩大的景象,时至今日,也还未曾有人找见,就连上古妖帝遗留至今的青莲妖族也没有丝毫线索,外人便更不能提。 只是一座看似富贵的府邸罢了,自家的两位夫人虽然比不得上古妖帝,但若真要效仿古人,也不会太差,所以这座府邸还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 少见多怪。 黑衣小童白了谢安儿一眼。 “进去之后规矩点儿,我会与两位夫人说明事情经过,倘若三夫人不愿意帮你,咱们就走,出去之后对此只字不提,若是三夫人好心帮你,你就安心受着,等到离开此间之后,还是要只字不提,听懂了?” 谢安儿回过神来,满脸羞红,颇为紧张地点了点头。 黑衣小童这才满意,抬眼便见到一二进院落的廊亭处站着那位一袭黑裙的夫人,立刻迎了上去,只是不见往日里与秦九州在一起时的无法无天,格外拘谨小心,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自己此番回来的理由,然后伸手指了指依然留在原地不敢乱动的谢安儿,讲了这个泥腿子与那景大公子之间的恩怨情仇,其间特地详细说了当初木河镇的种种经过,也是来时路上黑衣小童与谢安儿闲聊之间提到的,因为听说了似乎是与自家那位泽哥儿有些关系,便详细问了问,这会儿说出来,便着重点到此事,尽管谢安儿与景博文之间的那些破事儿跟自家哥儿没有太大关联,但夫人应该也会看一看面子的不是? 果然,说清了缘由之后,乌瑶夫人远远看了谢安儿一眼,随后又与黑衣小童低头说了些什么,就转身离开,不再多管。 黑衣小童远远冲着谢安儿招了招手。 “三夫人如今正在第三进院落抚琴赏花,我带你去。放轻松点儿,不用这么紧张,三夫人还是很好说话的,更何况也就只是将你装扮装扮的小事罢了,对于三夫人而言,信手拈来!” 黑衣小童领着谢安儿往深院而去。 “知道红香阁不?那可是美人辈出的顶大势力,虽然不是天底下的独一份,却是最负盛名。你现在好歹也是修行中人,应该知道修行一事对于人之样貌有着一定的改善帮助,就像你,说得直白一些,以前还在木河镇陋巷的时候,模样可能长得不差,但皮肤肯定粗糙,肤色也不会很白,现在再看呢?还不是变成了这幅细皮嫩肉的模样?所谓一白遮百丑,虽然这句话说得有些偏颇了,但也算得上实话!所以修行中人,除去本身底子太差的那些,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丑人。”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红香阁会有如此盛名?其实说白了,皮相肉色,再好也就只是那样,撑破天了也好不到哪儿去,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在于装扮跟气质。这些东西我不太懂,只知道有句话叫‘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试想一下,同一个人,就拿你来说,是破破烂烂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穿在身上好看一些,还是华美衣裙头戴珠钗的模样好看一些?” “其实这事儿应该也有很深的学问,我是说不上来的,只能大概猜到其中牵扯到的东西很多,衣着装束只是其中一点,还有什么胭脂水粉,举手投足之类的。当然我说的这些都很笼统,这些东西一旦拆开来讲,肯定很多很多,像是什么样的衣裳搭配什么样的裙子,什么样的颜色衬托什么样的气质,我是不懂,但肯定都是细节...” 黑衣小童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看得出来,这家伙心情不错。 似乎是在临出门前,秦九州许诺了一旦事成,就会给他什么好处? 谢安儿没有多想这些,目光四下里偷偷打量,没见到什么独特之处,似乎就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座大户人家府邸罢了,与坊间故事所说的高人住处,不是三步一险,就是五步一阵之类的,根本就是大相径庭。 少女抬头瞧了眼天色。 仍是灰蒙蒙的模样。 年关刚过,仍是冷得令人发指。 谢安儿拢了拢身上的厚实衣裳,更在意的还是黑衣小童之前说的那句“三夫人正在第三进院落抚琴赏花”。 这个季节,似乎就连迎春花都还没开吧? 是晚落的梅花? 少女满心狐疑,却也不敢多问,乖乖跟在黑衣小童身边来到第三进院落。 进门之前,黑衣小童忽然住口,来到并不存在门扇的院门跟前,抬手做出扣门状,轻敲几下,明明手指扣在空处,却偏偏响起“咚咚咚”三声,让少女格外惊异。 紧随其后,通过院门所能见到的场景,立刻水波一恍,跟着就变了模样,竟是满园春色,各种琼花异草开遍,姹紫嫣红,香雾迷离,一条潺潺溪流,四处点缀几棵春树,再抬头,果真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谢安儿瞠目结舌。 “别傻站着了。” 黑衣小童嘿嘿直笑,这些泥腿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确实有趣。 “跟我来,三夫人已经在等你了。” 谢安儿傻乎乎地应了一声,一边小心翼翼四下打量,一边跟着黑衣小童走入院中。 甫一进门,就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琴声,具体是个什么曲儿,出身贫贱的谢安儿没有这种闲情雅致,不懂乐律,听不出来,却是闻声之后,莫名感到一阵压抑伤心,方才走了没几步,就忽然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 就连黑衣小童也已眼圈儿红红,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三夫人,收了神通吧,小子扛不住啊...” 琴声戛然而止。 黑衣小童用力眨了眨眼睛,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将心境平复下来,然后伸手拽了拽谢安儿的衣袖,让她回神,跟着指了指前面的道路,少女这才彻底回神,赶紧抹了一把脸上泪痕,跟着走了过去。 院深处,凉亭中,确有人正在赏花。 美则美矣,却与黑衣小童之前夸张言论,颇有不符。 谢安儿心情古怪,瞧见那女子云鬟雾鬓,素白衣裳,便连淡妆也没有,虽然也是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了,却与想象中如何如何惊心动魄,大相径庭。 或许出去皮相声色之外,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这位三夫人站在那里,实在娴静。 黑衣小童已经走上前去,不同于之前面对乌瑶夫人时的拘谨难安,在这三夫人面前,更加放松一些,嬉皮笑脸说明了具体来意,嚷嚷着妇人一定要尽力出手,以巧夺天工的本事,将那木河镇的泥腿子变成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一样,最好能够直接掐住景博文景大公子的心弦,促成这桩美好姻缘。 那位三夫人闻言之后,摇头失笑,看得出来是个温柔的人儿,伸手弹了一下黑衣小童的额头,随后目光转来。 谢安儿身子一紧,有些放不开手脚。 眼前这位,便是师父每天挂在嘴边的师娘? 据说是为入圣修士。 谢安儿鼓起勇气,悄悄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师娘,这回是真的看清楚了,真个美人儿,素衣洁白,眉眼温柔,尤其一双眸子,真如秋水动人,又不知为何,令人难以直视,好似一眼看去便要将人陷入其中,而后心弦触动,莫名感伤。 谢安儿回过神来,不敢再看,忽又记起这位师娘似乎不曾施以淡妆,却也是天下绝色。 若是静心打扮起来,又该是个什么模样? 少女实在是想象不出。 孟萱然浅浅一笑,冲她招了招手。 谢安儿乖乖上前,便听这位师娘柔声问道: “你是秦九州的亲传弟子?” 谢安儿不懂亲传、入室、外门、记名之类的分别,却也大概能够理解一些皮毛所在,稍作迟疑,便开口答道: “亲传...应该不是,我修炼的灵决古经,是景公子给我的《御雷真诀》。” 孟萱然浅浅一笑,不曾再在这件事上多说下去。 按照秦九州的性子而言,或许真是有意将这谢安儿收为亲传弟子,却又肯定有所不同,因而这位木河镇少女应该算是秦九州的半个亲传弟子,只是如今修为境界低了一些,这才没有开始指点她的灵纹之道。 至于谢安儿与景博文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黑衣小童方才已经详细说了。 所以秦九州为何能够自降眼界看上谢安儿,孟萱然心知肚明,无关君子成人之美,而是同病相怜,感同身受,又恰好遇见了,才会想着帮她一帮,至于是不是另外有些其他想法,孟萱然同样能够猜得出来,只是相对于前者而言,那些其他想法并不占据多少份量。 孟萱然不再作声,目光上下打量眼前这位尚且不及桃李之年的姑娘,然后轻挪脚步,围着她转了一圈,少女就站在那里,紧张得揪着衣角,不敢乱动。 等到孟萱然重新来到谢安儿面前,已经心里有数。 随后便在亭中那架古琴后面款款落座,少女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位师娘,并不仅仅只是眉眼之间尽显温柔,并且举手投足也是如此,却又隐隐之间有些妩媚之意,更有一些惹人心怜的莫名气质,十分复杂,却又浑然天成,也就难怪自己师父竟然明知这位孟仙子已为人妇,心中无他,还会整天厚着脸皮称之为孟姑娘,然后有事没事就要与她说上一声,那位孟姑娘,就是你师娘。 孟萱然沉吟片刻,方才言道: “装扮一事,不算苦难,但你二人之前来时,小猴子也已经与你说过了,皮相声色,再美也就不过如此,所以要想撩人心弦,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举手投足之间的其实,并且能够投其所好才可以。这件事很看因缘,若是刻意为之,做出极大改变,就是一场水磨工夫,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孟萱然目光轻柔,望向谢安儿。 “景公子喜好如何,你可知晓?” 谢安儿神情一滞,垂下头颅,抿嘴不言。 眼见于此,孟萱然便已了然,忍不住幽幽一叹。 毕竟不是同一类人,差距太大,往日里虽然有过接触,却又接触不多,自然也就无法知晓景博文喜好如何,这也确实怪不到谢安儿身上。 孟萱然略作沉吟之后,便起身言道: “既然如此,就只能先将你打扮起来,至于其他方面,就无需刻意,且不论景公子喜与不喜,总要试探一下才能知晓。倘若恰好能够对上他的心意,那也是你造化在此,因缘天定,可若不能对上他的心意,你又决计不肯放弃,就唯有另取下策。” 孟萱然浅浅一笑。 “先出门,为你挑选一些合适的衣裙头钗与胭脂水粉,再说其他。” 谢安儿眨了眨眼睛,轰然脸颊羞红。 “我...我,没钱...” 少女声若蝇蚊。 孟萱然哑然失笑,也不多说,伸手拉过少女手掌,便动身离开。 黑衣小童眼瞧着两人举步离开,忽然眉关紧蹙,抓了抓头发,心里一阵没有由来的古怪感觉,却又实在想不明白究竟哪里不对,一阵愁眉苦脸。 与此同时。 临山城某条最以胭脂水粉与成衣铺子琳琅满目的街道上,秦九州正负手闲逛,还装模作样在来时路上买了把折扇拿在手里,束发成髻,确是打理得一丝不苟,描眉画眼,又特意换了一身月白色云织锦袍,玉带缠腰,悬配翠玲珑,足蹬藕丝靴,只看模样,真叫一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秦九州沿街而行,在那些胭脂水粉铺子与女子成衣铺子之间走走停停,偶尔信手拿起一些胭脂水粉评判好坏,再不时张望一番,吸引了铺子周围的许多莺莺燕燕。 能够懂得胭脂水粉好坏的男子,可不多见。 但秦九州也确实不太在意这些,搁下手中胭脂片后,便抬头四下张望起来,还是没能瞧见心中那位可人儿,有些遗憾,却也不太着急,临山城其他地方虽然也有胭脂水粉铺子之类的地方,可总是比不了这条专为女子开设的街道,倘若不出意外,便在今日就能见到。 却不想,再一回头,就忽然瞧见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位黑裙美妇,神情冰冷,杀机隐现。 秦九州嘴角笑意立时一僵。 ... 第435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北中学府今日来了一位...贵客? 其实只说修为身份,确实算得上贵客,好歹对方也是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但要说他是秦家少爷,未免有些古怪,毕竟江山代有才人出,时至今日,秦九州虽然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也已经不算崭新一辈,其他与之年纪相仿,并且同样可以说是风貌正茂的同辈中人,若非已经继承家中族主之位,便是已经继承门派宗主的位置,偏偏秦九州不与常人同,至今也还没有继承族主之位,而且没有道侣,自然也就没有子嗣,少爷之名,就理所当然还在秦九州身上。 可这种年纪的少爷,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贵客二字,秦九州还是当得起的,只是这幅鼻青脸肿的尊荣,实在是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堂堂秦家少爷,圣人修士,虽然不曾进入任何一座符箓派宗门,却也因为早年间的一场机缘造化,就走了符箓派的修行路数,却不说他造诣极深的符箓复文手段,就仅仅只是从中衍生而出的各种大阵,就已经足够在圣人修士之间称得上登堂入室。 这么一位厉害人物,甚至是在圣人之中都能排得上名号,怎么就落到了这幅模样? 秦九州当然不会多说这些,与北中学府四位府主闲聊之间,就已经展开神识,寻到了景博文的具体所在,让那精心打扮了一番的谢安儿前去找寻心上人。 确也不愧是孟萱然亲自出手,如今的谢安儿,又哪里还是曾经那个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卑贱泥腿子模样的姑娘,哪怕是在修行山上,仅凭皮相容貌,也已经足够称得上一代佳人,无论衣着打扮、头钗点缀,或者面上妆容,全部都是恰到好处,真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四位府主闻言之后,一阵面面相觑。 临山城虽是依靠北中学府而建,但身为府主的四人,却对临山城并不上心,大事还好,基本上都能略知一二,如有必要,也会出手干预一番,可若换做一些寻常小事,自然也就不会上心,甚至不会有所听闻,再加上之前那位景家族主进城之时,并未太过张扬,之后几天也一直都在红香阁中流连忘返,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客北中学府的意向,因而四位府主并不知晓此事,也是理所应当。 秦九州没有解释的打算,学府上的弟子学员都是什么年纪?什么什么出身?跟谁谈情说爱,与谁山盟海誓,若是自家出身也就罢了,身为长辈,确实有权过问,但景博文可并非四大世家之人,也就轮不到他们来管。 但表面功夫还要做足。 秦九州与四位府主闲聊片刻,根本就是没话找话,毕竟此番上山的目的也就只有两个,一大一小,大一些的目的自然便是谢安儿找寻景博文一事,最好能够直接生米煮成熟饭,为此,秦九州还临来之前特意去了一趟临山城黑市,寻了一瓶淫、香散来,药如其名,作用如何也就不必赘述,至于谢安儿能否壮着胆子用上那瓶淫、香散,或该说是想不想用,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另外那个小一些的目的,则是看望云泽与鹿鸣。 对于这两人,秦九州还是比较上心的,其实也是有些报复云泽的想法在其中,但不可否认的是,以恶制恶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云泽考虑,毕竟不择手段这种事,哪怕是在如今这样的世道之下,也依然还是少做为妙,太得罪人。 倘若不是有着孟姑娘还在两人中间,并且尤为偏向那个臭小子,秦九州可不会这么大度地直接原谅他。 可即便已经原谅那小子,也依然膈应得难受。 毕竟这事儿说得简单一些叫威胁,可一旦真正计较起来,就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威胁到了秦九州的修行道心,而一旦道心受损,甚至崩坏,是不是会就此丢掉性命,不太好说,但修为跌落一事肯定没得跑,甚至就此修为全失,沦为废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事儿其实也跟秦九州自己有些关系,谁让这家伙好死不死,非得将那红香阁上一代麟女当成自己的道心来着。 很快辞别了四位府主之后,秦九州便转去武山,一步跨出,直接来到距离山顶已经没有多少距离的那座观景亭中。 云泽正在弟子房前的空地练拳,旁边跟着不情不愿的少女鹿鸣,两人拳架相仿,只是云泽的拳架已经古朴大气,浑然天成,以秦九州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意境极高,虽说还不至于同辈之中无敌手,却也绝对算得上是名列前茅,属于最拔尖儿的那一小撮人之一。除此之外的,仅在武山之中,项威与鸦儿姑娘的剑道意境,同样不差,比之云泽大抵能在伯仲之间,除此之外便是迎着罡风砥砺自身意境的钟乞游,倘若不算那只青丘狐与皇朝新任皇主陈子南,以及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当属此中最高。 而在几人之下,便是那个每日游山玩水舞弄钢枪的卢取,再次则是站桩只练递拳的吴麟子。 至于鹿鸣... 不出意外,就连修士都还算不上,并且拳架松松垮垮,无论站桩姿势,或者走桩步幅,以及出拳角度,全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对,再加上云泽就在身旁不远处,与之动作一致,一起练拳,如此对比之下,简直不堪入目。 也亏得云泽竟有如此耐心,一次次开口纠正鹿鸣的动作,少女不情不愿调整姿势,再出一拳,仍是不肯真正发力,角度也仍是不对,就被云泽一脚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只是少女显然已经十分习惯这种事,迅速爬起身来,重新摆好拳架,从头开始认认真真再走一遍,来到之前那个姿势之后,便扭头看向云泽,等待云泽走桩递拳之后,便学着他的模样继续练下去,三次走桩递拳之后,就无论走桩出拳,还是精神意气,全都再次变得松松垮垮。 是不是记吃还不特别清楚,但肯定不记打。 瞧见云泽脸膛再次变得黝黑难看,只得强忍着性子停下练拳,开口指点鹿鸣动作,秦九州立刻得意万分地笑了起来。 用来以恶制恶的人选,鹿鸣果真是当之无愧。 老人姒庸悄无声息出现在观景凉亭中,对于秦九州满脸青肿视而不见,目光看向那对有实无名的师徒二人,开口问道: “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这么一个记吃不记打的小丫头,你是从哪儿找来的。” 秦九州对于姒庸的出现倒也并不意外,呵呵笑道: “路上遇见的而已,洮儿镇知道不?就是那个盛产洮儿酒的地方,原本我也只是路过那里,忽然记起洮儿酒好像味道不错,就在那里停留了片刻,恰好撞见这丫头正在欺负一位大户人家的少爷,便出手阻拦了一下,没曾想,竟然是个俗世出身的丫头。” 秦九州轻轻咂舌。 “其实说是俗世出身,有些不太合适,毕竟这丫头降生之时,俗世已经化归人间,所以严格来讲,她是人间出身。但有一点,这丫头是被她那狠毒的母亲当成粮食生下来的,云小子的母亲虽然没有做到这种地步,但同样不是什么善茬儿,无论是对云小子,还是对待当时已是废人的云温书,都不怎么样。所以他们两个的经历,或可说是大同小异?” 老人姒庸皱起眉头。 “俗世之乱,这些年来我也有些听闻,虽然不多,却也能够听得出来,当时的俗世已经如同人间炼狱一般,但人毕竟是人,若是被迫无奈,会有吃人之事发生也就罢了,就连云小子也曾与我说过这件事,可虎毒尚且不食子...” 说到这里,老人胸膛深深起伏,仍是有些难以想象。 闻言此般,秦九州略作沉默,随后笑而言道: “前辈可知疯牛?” 老人姒庸侧目,有些不解,却也点了点头。 “疯牛一事,来由已久。” “那前辈可知疯牛起因?” “...不知。” 秦九州双眼虚眯,轻声言道: “同类相食。” 老人闻之一愣,而后瞠目,旋即狐疑。 也似是知晓老人姒庸心中所想,秦九州索性不再卖关子,径直言道: “其实不止牛是如此,绝大多数的胎生之物,便连妖族也是,一旦同类相食,都会发狂发疯,至于为何同类相食便会如此,我倒不曾过分探究,而也不必过分探究,只需知晓,一旦同类相食,便会发狂发疯即可。怀胎而生,人亦如此,却哪怕同类相食,亦无不妥...” 秦九州皮笑肉不笑地转脸看向老人姒庸,开口问道: “虎毒,亦或人毒?” 老人不答,默然熄目。 人心鬼蜮,世间万物比之不及,绝非虚言。 秦九州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下方正在练拳的师徒二人。 “俗世之乱,骇人听闻,绝无夸张,所知所闻必皆属实。其实之前遇见鹿鸣的时候,我也曾于夜晚在洮儿镇四周找过一圈,确也见到鹿鸣生父的坟墓,但其中就连衣物都没有,只是一座土堆前面立了个牌子而已,尸骨却已没有了任何去向。” 老人姒庸眉关愈皱愈紧。 而后恍然,目光望向比之对待其他事情更有耐心的云泽,摇头苦笑。 “难怪你会将这记吃不记打的丫头丢给云小子,原来是算准了同病相怜。” 秦九州面露笑意。 “世间铁石心肠之辈数不胜数,在前辈面前,我是晚辈,在见多识广的方面虽然比不上前辈,却也曾经游历江湖,见过劫道为生的悍匪施舍米面给流亡之人,见过小偷小摸之辈救济贫困百姓。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牢不可破的铁石之心?只是未曾触碰柔软之处,故而看似铁石心肠。” 老人姒庸轻轻点头。 “人间气象,万万千千。” 秦九州不置可否。 随后伸手指了指了那个站桩只练递拳的大山少年,开口问道: “这人是个什么来头?” 老人略感意外,目光扫过那位肤色黝黑的大山少年,略作沉吟,没有直接询问,而是开口回道: “北边山里出来的憨厚少年,名叫吴麟子,机缘造化之下得到了某种古老传承,看似是与记载中上古时期的某位大圣有关,都是肉身成圣,一拳开天的路子,此法最讲韧性,天赋反倒在其次,因而此子虽然天赋不算极佳,却也依然能够走出大山,此后一路辗转,先进北域学院,再入北中学府。” “吴麟子?” 秦九州笑了笑。 “倒是个口气挺大的名字。” “此子是有不妥之处?” “有。” 秦九州背负双手,意味深长。 “前辈身为武山山主,手脚不好伸得太长,眼睛也不好看得太远,所以才会有所不知,但说来也是机缘巧合使然,我与弟子之前上山的时候,恰好撞见了这人正与那位号称瑶光欲仙子的赵飞璇,在靠近山腰处的一座观景亭中说话谈事。瑶光与云小子之间的恩怨,我与孟姑娘与云温书的恩怨,前辈应该有所知晓,便多看了两眼。你猜怎么着?” 闻言如此,老人姒庸随意“嗯?”了一声,顺便深深看他一眼。 武山弟子都有下山磨刀的机缘,就连陈子南每天都会特意醒来,下山一趟,吴麟子自然也是如此,并且因为事关所谓修行节奏的说法,就若非必要,不会轻易改变下山的时间。像是那个如今已经离开的武山返回那所谓小地方的孙正浩,怎么往日张扬自身拳意,不曾损坏柳瀅手中的书本,却偏偏后来发现每月送来的灵光玉钱忽然就变得不够支撑每天两个时辰的磨刀修行之后,就将她的书本撕坏? 不就是因为山上多了个柳瀅,这才导致他的修行节奏被人打乱,最开始虽然还能忍一忍,但节奏一乱,对于孙正浩这种明显十分依赖修行节奏的修士而言,再要调整过来,就难免费时、费心、费力,才会越想越气,直到按捺不住以自身罡气撕坏了她的书本,给自己招来了道心崩碎的下场。 但话又说了回来,就连从来不会依赖修行节奏,甚至就连所谓修行节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云泽,也会下意识每天固定时间下山磨刀,养成习惯,因而其他几位武山弟子,若无必要,自然不会特立独行。 算算时间,之前确是吴麟子下山磨刀回来的时候,虽然较之往日稍晚一些,但也没晚太多,无非就是走路慢了一些的样子,因而老人也就不曾在意这些。 如今听闻秦九州提起,倒是有些意外了。 秦九州皮笑肉不笑。 “这小子,吴麟子是吧?冲着赵飞璇做了个右手握拳扣心,单膝下跪的动作。” “大山少年,毫无背景,偶得传承,武运昌隆,韧性十足,步步登山,佳人青睐,没落门派...当然赵飞璇的佳人之名,至少在我看来还是有些名不副实的。” “却不知,前辈是否看过市井坊间关于山上修士的小说话本?” 老人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这与小说话本有什么关系?” 闻言,秦九州挑起眉头,只得幽幽一叹,可惜了这个话题不好继续说下去。 随后略作沉默,秦九州方才继续言道: “那前辈就不曾想过,从北方大山,到北域学院,这期间的种种经历,又岂是一路辗转就能概括的?” 老人姒庸哑然失笑。 “你们这些读书人,还真是锱铢必较。但也确实没错,憨厚二字,不太适合用来评价吴麟子,这小子其实精明得很,也阴险得很,早早便将主意打到了项威那把镇狱大剑的身上,却又隐藏极好,并且能够沉着性子等候良机,至今都还没有任何动作,便除了卢取之外,再无一人能够发现,就连自以为精明的云小子,也是靠着卢取送信提醒,这才终于有所察觉。” 秦九州目光转向那个游山玩水一般的舞枪少年。 后者有所察觉,抬头看来,四目相对,卢取瞧见秦九州竟是这么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之后,愣了一愣,但也很快就收敛眼神中的讶异之色,含笑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之后便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秦九州才懒得在意自己如今这幅鼻青脸肿的模样是否难看,反正只要不被孟姑娘看到就行了。 “白马书院的持枪卢取,确实不容小觑。” 老人姒庸面露意外之色,偷偷瞥了秦九州一眼,有些不觉明历。 但卢取之名,确实不算特别广为人知,只在读书人之间才会声名显赫而已,老人姒庸不是什么读书人,甚至就连江湖事都在命桥受损之后不再关注,未曾听闻卢取这位儒家异类的名声,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姒庸忽然记起一件事,笑言道: “其实云小子也能算是精明聪慧的,只是之前不曾注意过吴麟子此人,直到后来卢取给了提醒,他才跑来问我,之后便也说了,从北方大山到北域学院,绝不只是一路辗转四个字就能概括。” 对于此事,秦九州微微一笑便罢。 云泽那家伙,整天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说话做事一举一动,几乎都有自己的目的存在,肯定离不了精明二字,也确如老人所言,之前只是不曾注意吴麟子罢了,而一旦被他注意到,这两个人究竟谁的城府心机更胜一筹,实在是不太好说。 倒也省了再去提醒的麻烦。 秦九州忽然目光转向不远处的中央主峰,眉关紧蹙。 老人姒庸毕竟也是武山山主,正如秦九州之前为他找的理由所言,不好将手脚伸得太长,也不好“看”得太远,但秦九州却没有这个顾及,肆无忌惮延展神识,已经“瞧”见了神情沮丧的谢安儿,正吞声忍泪地朝着武山走来。 至于两人之前究竟说了什么,秦九州倒是没看,但只瞧她如今这幅模样,显然无论过程还是结果,都不如人意。 秦九州摇头苦笑,怅然一叹。 “路漫漫,其修远兮...” 第436章 正月十五日 正月十五下山买书看花灯一事,自从那天夜里阮瓶儿与云泽聊过之后,第二天一早,就跟鹿鸣说了个明白,因而接下来的这几天,少女心情一直不错,不仅没再偷拿刻刀,就连走路都会偶尔蹦蹦跳跳,但阮瓶儿依然没个闲暇时候,总被鹿鸣闯进弟子房里,喋喋不休地问着临山城中究竟哪条河更加好看,正月十五那天又是哪里人多,那姓云的会不会给她一些零花钱,让她也能买一盏花灯放在河里,任其顺水漂流。 说到最后,少女还会毫无形象毫不客气地躺在阮瓶儿那张床铺上,双手双脚用力伸展,伸个懒腰,就这么摆成一个大字型,也不脱了鞋袜,弄得到处都是土印子,然后故作伤感,又故作无意道: “我还从没吃过元宵哩...” 阮瓶儿充耳不闻。 年纪不大,城府不浅。 说白了不就是想给自己留个后着么,万一,只是万一,泽哥儿没有给她零花钱,毕竟之前大年夜那天才刚刚给过,但她不知珍稀,还没入夜,就给花得干干净净,分毫不剩,所以泽哥儿还会给她零花钱的可能性不高,就干脆来找自己,万一泽哥儿不给零花钱,就从自己这里要。 天天背地里喊我傻娘们儿,真当我不知道还是真以为我傻? 阮瓶儿抖了抖手中制作大抵可以算得上是精良的人皮脸,懒得理会少女看似无意间的嘀嘀咕咕,忽然发现了人皮脸上的一道细微瑕疵,皱了皱眉头,只得重新拎起刻刀,设法抹除。 鹿鸣撇了撇嘴,从床上翻身爬了起来,伸着脖子去看那张人皮脸,瞧着像是一张虬须大汉的模样,也不知道这女人都是什么癖好,怎么上山之后做了这么多人皮、面具,都是男人模样?莫不是真想以男人身份,延承以前那位千面郎君的淫贼名声? 少女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然后扭头瞧了眼外边的天色,见着已经黑了下了,再算一算时间,那姓云的大概已经快要下山回来,就不在阮瓶儿这里多做逗留,抓紧时间出门跑了两圈,弄得满身大汗之后,便装模作样摆了个拳架出来,一边走桩出拳,一边嘿嘿哈哈,对于鸦儿姑娘偶尔递来的古怪眼神视如不见,真就是一副格外认真的模样。 果不其然,一遍拳法还没练完,那姓云的就已经领着那个丑丫头回来了,两人手里还各自拎着许多饭菜。 丑丫头是正儿八经的武山弟子,所以是个有钱的,吃得极好,每顿饭都或多或少有着几个肉菜在里面,鹿鸣对此腹诽已久,同时有些不得其解,怎么自己这个修行天赋极其厉害的都不是武山弟子,那丑丫头就成了武山弟子?还每个月都有那么多山上修士才能用到的玉钱可以拿? 为此,鹿鸣还曾不辞辛苦跑去山顶,找到那个当初说她有着练剑天赋的糟老头子大声质问,却被人家颇为随意地摆了摆手,就给丢回半山腰,很显然,那糟老头子是个不讲道理的,说谁可以拿钱,谁就可以拿钱。 你不愿意?那就不愿意呗,反正我没开口,你就没有钱拿。 想明白了这点以后,少女就对老人姒庸感官急降,偶尔远远瞧见那个糟老头子出现在山顶,不是远远冲他做个鬼脸,就是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积怨不浅。 倘若自己也是武山弟子,也有钱拿,又怎么还要再看那姓云的脸色?每天除了大米饭就是腌黄瓜,只有晚上才能吃到那种名叫臭干的东西,偶尔才能吃顿肉。 哪像那个丑丫头,每天每餐都是换着花样来。 柳瀅冷冰冰地看了柳瀅一眼,哼了一声,暗地里骂了一句“早晚吃死你”,再别过头去,将拳法剩下的几拳全部打完,做了个收势,等到那丑丫头跟着那个名叫鸦儿的家伙回屋吃饭,这才跑去云泽旁边,笑嘻嘻问道: “师父,再有几天就是十五了,说好的带我下山买书看花灯,可不带骗人的!” 云泽随意嗯了一声,将手里的大米饭腌黄瓜和臭干递了过去。 少女接过,低头瞧了一眼,有些嫌弃,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笑嘻嘻的模样,许是因为十五那天确实可以下山去玩儿,就心情大好,甜腻腻地叫了一声“谢谢师父”,之后又开口问道: “那到时候咱们去哪儿看花灯?我听那傻娘...瓶儿姐姐说了,山下那座城里最大的河叫富水河,说是从城西外边那座大湖过来的,还说富水河进了城以后,沿河修了不少亭台楼阁,肯定是个放花灯的好地方,到时候咱们就去那条富水河的城西上游呗?我想要莲花灯,还想要小灯船,还有还有,我还从没吃过元宵哩,都不知道是甜的还是咸的...” 云泽斜眼瞧着鹿鸣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有些好笑,伸手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想要钱就直说,不用这么弯弯绕绕。到时候先看看情况,再决定给你多少,肯定不会太多,免得你又乱花。” 少女捂着额头惨兮兮道: “我才没有乱花,都是买的想要的...” 云泽面无表情看着她。 “把你之前买的那些玩具拿过来我看看,我记得应该有不少吧,陶哨、千千、兔儿爷什么的。这些东西我都没玩过,上山之后也没见你玩几次,我想看看都是怎么玩的。” 鹿鸣神情一滞,讪讪一笑,然后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认真道: “那个啥,师父,这事儿先放一放,咱们可都是山上修士,练拳这事儿千万不能偷懒的,还是尽快吃饱了饭,继续练拳的好!” 说完之后,不等云泽回应,少女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云泽不去理她,走到自己一直以来练拳的空地角落,摆好了拳架,一如既往走桩练拳。 正月十五那日下山买书看花灯,云泽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是随便说说,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买书一事。少女鹿鸣出身贫贱,说得再要直白难听一些,就是有娘生没娘养,所以肯定是打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走街串巷自己觅食吃,只是这些不堪回首的经历,云泽从没问过少女,全凭猜测,但也知道这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要不也就不会养成少女这般令人厌恶的性子,更不会看不出一件事该不该做,一旦做了又会有什么后果。 至于看花灯,则不过顺便罢了。 但在少女而言,似乎看花灯才是更紧要的。 富水河? 云泽没去过,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所以到时候究竟要去什么地方看花灯,云泽还真没想过。 一场小雪,忽然淅淅沥沥地下了下来。 自从大年夜之后,天气就一直都不怎么好,时至今日方才终于勉为其难地洒了一些雪花下来。 跟着就戛然而止。 远处忽然黑云密布,如墨翻滚,哪怕是在夜色之中,也依然能够看得分明,浩荡天威滚滚震震,一道苍白雷霆,陡然间从天而降,撕裂了夜幕,准确砸在北中学府的某座大山上,轰鸣之声,可谓是惊天动地,紧随其后,便是一片雷海密集交织,轰鸣声不绝于耳,接连不断,将整座夜幕都给撕得七零八碎,天地之间,一片苍白。 又有人在渡雷劫。 云泽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北中学府毕竟天骄遍地,雷劫不断,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所以云泽对于这场雷劫的出现,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是两个小姑娘,柳瀅与鹿鸣,对于雷劫始终保持着极大的好奇之心,但前者更多还是得到了鸦儿姑娘的叮嘱,为了观察雷劫之威,以便日后渡劫之时不会出现措手不及的情况。 但话又说了回来,小丫头之前开辟气府时,也不知缘由如何,竟是出乎意料地没有天威雷劫出现,云泽也曾问过老人姒庸,后者只言许是因为拒绝了武运金龙所致,毕竟天威雷劫,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雷霆闪电,而是天道神威化如雷霆呈现,更不是为了坊间市井所说的阻碍修士修行,而是更加近似于机缘造化,所谓福祸相伴,只有顺利度过雷劫,才能体会其中带来的种种妙处。 因而小丫头开辟气府之前,竟然出手打碎了那道武运金龙,也就意味着柳瀅已经拒绝了这些天道赠予的机缘,莫说开辟气府未曾引来雷劫加身,便是日后境界逐步攀升,又是否还能引来雷劫加身,都尚未可知。 当初闻得此言,云泽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怅然苦笑。 柳瀅才多大年纪?武运金龙下天来时,又才修行多久?出手打碎那道武运金龙,对她而言,其实也就只是下意识的反应罢了,却不想,竟会遗祸无穷。 但事已至此,就哪怕再怎么后悔,也已经无济于事。 有关这件事,云泽不曾告知柳瀅,便连项威与鸦儿姑娘也未知晓,因而每逢北中学府有雷劫出现,柳瀅总会第一时间跑出门来,远远观察雷霆神威,做到心中有数,以备不时之需。 而鹿鸣则是纯粹好奇,雷劫甫一出现,就立刻跑出门来,莫名兴奋,嘴里也总是止不住地嚷嚷着“劈死他,劈死他”,从不盼人好。 第一次见到的雷劫落入北中学府的时候,少女直接就被吓蒙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小脸苍白,战战兢兢,逃也似地跑回自己那间弟子房里,真也是跑出了令人咂舌的速度,之后就趴在床上,被子蒙头,当起了缩头乌龟,说什么也不敢出来。 到后来,少女知道了雷劫不会无缘无故随便劈人,胆子这才大了一些,再后来,见过的次数逐渐多了,鹿鸣便越发胆大,其中一次雷劫出现,鹿鸣本在练拳,忽然瞧见远处黑云翻墨,立刻双眼一亮,忙不迭地奔着山顶跑去,想要亲眼看一看雷劫劈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场景,却不等少女来到山顶,雷劫加身就已经匆匆结束。 之后几次,都是如此,但无论少女如何努力,也始终不能赶上来去匆匆的雷劫,就干脆直接坐在山顶瞪着眼睛等待雷劫出现,被云泽逮到,揪着耳朵带下山去,继续练拳。 时至今日,少女终于还是放弃了之前的想法,但也没有完全放弃,要不这会儿瞧见雷劫天降,也就不会那般兴高采烈地大声嚷嚷。 看不见又能怎样?该劈的还是得劈,该死的也还是得死。 所以少女才会惹人厌烦,只有云泽这个早在多年以前就打从根儿上就已经烂透了的家伙,才会因为同病相怜的原因,对她颇多容忍,倘若将云泽换做鸦儿姑娘,换做项威,或者武山上的其他这些人,亦或其他几座山上的那些人,绝大多数都会早早一脚踹死她。 一场天降雷劫,来去匆匆。 云泽抬头看向掐着腰站在高处咂舌的鹿鸣,后者心有所感,低头看来,讪讪一笑,猫着腰悄咪咪地返回弟子房,继续吃她那些早就已经吃腻了的大米饭腌黄瓜和臭干。 柳瀅也回去继续吃饭。 至于今儿个这场雷劫是因北中学府的哪个弟子学员而起,云泽有些猜测。 或许便是景博文。 毕竟最近这段时间,因为种种缘由,景博文炼精化炁一事已经拖延了太久,而且这场雷劫的规模也确实不小,绝非寻常所谓的天之骄子能够与之相比,差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威能更是远传千里,压得万兽俯首,哪怕云泽,也在远观之时一阵心惊胆颤。 果然是福祸相依。 过得去,天高海阔,过不去,身死道消。 所以有人避之如虎,有人惜之若狂。 两日后。 再有半旬时间,便是正月十五。 已是炼精化炁境的景博文与姜北,忽然联袂而来,带了许多好酒好菜,寻到了方才因为鹿鸣练拳偷懒,就将她一脚踹翻在地的云泽。鹿鸣也不恼,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看向忽然找来的两人,眼巴巴瞅着那些好酒好菜,仍旧记得上次在仙宴阁的一顿大餐,记得这两人都是出手阔绰的大财主,立刻喜形于色。 许是因为了解无多的缘故,景博文与姜北对待鹿鸣的态度还算不错,便给了一壶特意买来的果酒和两个肉菜,让少女自己回去尽管大快朵颐。 云泽不曾阻拦,大抵知晓景博文与姜北这种做法,其实也是为了支开鹿鸣。 便也不曾叫了柳瀅过来,只与她简单解释两句,就径直带着两人去了自己那间弟子房说事,才知两人此番是为正月十五那日,红香阁麟女将要梳拢问红尘一事而来,但也并非有意成为那位红香阁麟女的入幕之宾,而是邀请云泽一起前去看个热闹,至于具体地点,红香楼里已经放出了风声,说是已经确定了会在城西那座富水湖出现,而后沿着富水河入城,其间便会在两岸周遭能够见到的人群之中,挑选一位作为入幕之宾梳拢问红尘,此后便要直接离开临山城,却不会再去红香楼。 也正因此,临山城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多了不少生面孔,各处客栈,全都人满为患,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修士根本不知具体来了多少外乡人,哪怕明知那位即将出世的红香阁麟女不太可能选得上自己,也依然乐此不疲。 万一就被选上了呢? 尤其红香阁修行之法比较特殊,虽是合欢之法,却又并非采阳补阴,而是阴阳调和,也便一旦有人能够得到红香阁弟子的处、子元阴,就不仅是红香阁弟子会在其中得到莫大好处,还会给男子的修行带来巨大裨益。 更何况对方还是这一代的红香阁麟女,说是同辈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其实还是有些言过其实了,不一定每一代红香阁麟女都能成为同辈中的天下第一美人,但也大差不差。 因而不止同辈中人,就连许多早已闻名的老辈修士,等到正月十五那天,也会接连现身。当然这一代的红香阁麟女选中那些老辈修士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毕竟能够舍下脸面跑来掺和这场年轻一辈盛事的那些老家伙,除去一些只为看热闹而来的之外,就根本没有几个好东西,难保不会暗中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下作手段,反将那位红香阁麟女当作鼎炉,吸成人干。尤其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尽管只有一次,并且还是很久以前,但也算是给红香阁提了个醒,也便自从那次以后,每到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之时,除去不会选择这些老辈修士之外,还会有其他早负盛名的前辈修士得到邀约,前来坐镇,以免枝节横生。 上一代红香阁麟女,也便孟萱然梳拢问红尘时,就曾来过人族八大世家中的三位族主,九大圣地中的两位圣主,以及各大妖城中的三位城主一起到场,亲自坐镇,场面规模之宏大,令人咂舌。 至于这一次又会是个怎样的场面,红香阁未曾放出话来,也就犹未可知。 而另外值得一提的,便是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时,必是灵台境修为,一夜欢愉过后,突破炼精化炁境,则是板上钉钉。 但其实修行一事,从来没有什么板上钉钉,所以这件事也就只是红香阁刻意做出的一种噱头罢了,更重要的目的则是为了吸引更多年轻一辈凤毛麟角的人物在这场盛事中出现,所以才会刻意等到红香阁麟女已经顺利筑成灵台,随时都能水到渠成炼精化炁,便大肆举办梳拢问红尘的年轻盛事,次数一多,时日一久,自然也就形成了这样的说法。 景博文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笑言道: “再有半旬左右,便是正月十五,恰逢花灯,临山城这边又以富水河最为宽阔,水流平缓,再加上河道两岸亭台楼阁建了无数,自然也就最适合用来放花灯,每年正月十五都会吸引不少人,去年也是,一城灯火,满河飘光,景色确实好看。虽然山上修士对于过年过节不太重视,但咱们年轻一辈毕竟年纪还小,所以比之山下凡人没有什么太大区别,总是喜欢热闹喜庆,红香阁麟女这次梳拢问红尘选在临山城富水河,肯定也是早就有过一番考虑,虽说已经明言不会再去红香楼,但梳拢之后,应该还是要进北中学府的。” 姜北轻轻点头。 “红香阁,与姬家有着不少联系,据说上一代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时,当时的姬家族主便应约前去坐镇盛世,尽管上一代的红香阁麟女并未选择当时的姬家麟子,也便如今的姬家族主,但我也曾听到家中老人说过,那日之后,有过几位红香阁还未梳拢的弟子暗访姬家,数日才归。” 这些过往之事,对于两人而言,算不上隐秘。 云泽却只闷声喝酒,并不开口。 对于上一代的红香阁麟女,云泽确实所知不多,唯一知晓的那些,也还是当初席秋阳与他说过的那些,名叫孟萱然,以及此生只曾有过云温书一位入幕之宾,因而对于孟萱然,云泽虽然不曾亲眼见过,却也印象不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对于红香阁的印象极好。 毕竟说白了,红香阁也就只是青楼窑子之类的地方,靠着出卖色相的皮肉生意维持门派上下众多开销,尽管势力庞大,尤其是与那些庞然大物一样的存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牵扯极多,但也终归无法改变低贱本质。 却也没有必要针锋相对。 所以对于此次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一事,云泽虽然是在上山下山过程中,已经听过周围行人提起许多次,却始终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更不曾想过成为那位红香阁麟女的入幕之宾。 景博文与姜北又说了一些过往秘闻,云泽只在偶尔才会回应两声,到最后,还是受不住两人的盛情相邀,无奈答应下来,会在买完书本之后,带上鹿鸣与柳瀅一起前去富水河跟着看个热闹,到时可能还会有些其他人,像是鸦儿姑娘与项威之类与他比较熟悉的,所以不会停留太久,等到两个小丫头放了花灯过足了瘾,就会返回武山。 景博文喝了杯中仅剩的酒水,起身之时,故意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调侃道: “令尊可是上一代红香阁麟女孟萱然此生唯一一位入幕之宾,都说虎父无犬子,怎么到了你这里,反而如此不堪大任?拿不下这一代红香阁麟女又如何?总得试一试,争一争,若是争也不争,就不怕堕了令尊的名声?” 云泽淡然回道: “还要练拳。” 随后想了想,又格外认真地补充一句。 “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 堵得景博文一阵哑口无言。 姜北随之放声大笑。 两人很快便动身离去,云泽也简单收拾了杯盘狼藉之后,便独自出门。夜深人静时,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雪,下得并不痛快,云泽来到武山山顶,寻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目光落在独坐悬崖边缘的老人姒庸身上,而后随着他的目光一起远眺。 老人忽然笑了一声。 “又是一代红香阁麟女梳拢之日,上一代的孟仙子选了云温书,而后便立下重誓,此生再不与红尘,仅此一人,算得上一桩美谈,并且在那之后,市井坊间颇多流传以此二人为原型,进而编撰出来的小说话本。且不提这些,孟仙子本虽风尘,却一入红尘便归正,也是红香阁立阁以来,有且仅有的唯一一位了。有那孟仙子珠玉在前,这一代的红香阁麟女,你猜她是否又会效仿前人,再传美谈?” 云泽双手揣袖,默然不言。 老人仰面躺在地上,靠着地面倾斜角度,看向云泽,笑问道: “真不试着争取一下?外界传言虽有夸大,但景博文与姜北所言,却也属实,红香阁立阁之本的灵决古经,确乃阴阳调和之术,倘若能够得到那位红香阁麟女的处、子元阴,虽说还是女子能够得到的好处更多一些,但对男子而言,仍是有着巨大裨益,可以省去很多苦修时间。倘若换成是你,一夜欢好之后,即可着手筑灵台。” 云泽轻轻摇头。 “我从不相信会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老人沉默片刻,重新坐起身来,继续远眺云海。 “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但红香阁所修之法,确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至少在目前看来,没有任何不妥之处,若非如此,那些出自圣地世家或者各大妖城的凤毛麟角,就不会轻易浪费时间插手这桩所谓的盛事。毕竟这些人之所以会是凤毛麟角,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心坚如铁,所以无论声色皮相,还是男欢女爱,对于他们而言,全都不过尔尔。” 云泽笑了笑。 “那就当作是我小心谨慎过了头,实在是无福消受这种好事。” 稍稍一顿,他又继续说道: “更何况我早就已经答应了十五那天要带鹿鸣下山买书看花灯,难得放松一下,总要将柳瀅也一并带上。既然身边跟着两个小丫头,又何必再去掺和这些事儿?” 老人哂笑。 “将项威或者鸦儿一并叫上就是,万一你真被那红香阁麟女选中了,也能暂将柳瀅与鹿鸣交给他们。” 云泽翻了个白眼。 “你这老头儿,明明已经一大把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撺掇我去做那事儿?行了,原本还想看看你对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怎么看,现在也已经不必再问了。有本事的,就别在这儿撺掇我去,可以自己到时候下山试试,万一人家那棵嫩草偏偏就是喜欢老牛呢?” 老人神情一滞,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可云泽却是大笑一声,已经转身下山。 老人摇头一笑便罢,没去追究。 但话又说了回来,红香阁这事儿,确实古怪。 其实以阴阳调和作为本质的修行之法,举世之间并不少见,品秩有高有低,老人姒庸也曾年轻过,也曾游历江湖,见过此类大同小异的修行之法,已经不下双手十指之术,修行此类灵决古经之人,更是数量众多,却除了红香阁弟子之外,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弊端存在,其中最为常见的,就是修为境界提升太快导致的根基不稳,或者阴阳调和导致的气机驳杂,可偏偏红香阁作为立阁之本的那部灵决古经,竟然看似没有半点儿弊端。 天底下真有这种好事? 那又何谓福祸相伴? 可若真要斤斤计较起来,似乎也确实能够算得上是福祸相伴,毕竟红香阁的那部灵决古经,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就确实招来了不少杀身之祸,历史上甚至还曾数度被人彻底铲灭,却又每次都能险死还生,并且再次壮大起来。 但这也就仅仅只是对于红香阁而言说得上是福祸相伴。 老人姒庸眉关紧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认真思考红香阁的古怪之处,却无论之前几次还是这次,都始终没能得出一个能让自己信服的结论。 ... 正月十五,元宵花灯。 夜幕将至。 武山弟子,许是因为今日便是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之日,便除去整日“卧床不起”的小狐狸与陈子南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已经不在山上。但鸦儿姑娘与项威对于红香阁麟女梳拢一事确实不太在意,只是担心最近一段时间的临山城实在是鱼龙混杂,放心不下柳瀅的安危,就干脆将练剑一事暂且搁置下来,跟着云泽几人一起下山。 再之后,又汇合了景博文、姜北两人,除此之外,另有想要一道下山凑个热闹的钟婉游、南山君,甚至就连青雨棠都在其中。却不待动身下山,景博文就叫了一群人再等片刻,随后便见到陆家平拽着一脸不情不愿的罗元明赶了过来。 实在是浩浩荡荡。 只以结伴而行的方面来讲,这一群人,也算独树一帜了。 其实不止于此,早在此间之前就已经下山去往临山城的姬家麟子姬尚文,以及瑶光欲仙子赵飞璇,两人身边各自与之结伴而行的学院弟子,数量就比云泽这一行人只多不少,只是三拨人前后错开,方才不曾相互见到。 此一去,北中学府就忽然变得空空荡荡,除去老辈人物之外,已经不剩多少。 确也难怪要说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乃是人间盛事。 云泽暗中咂舌,一只手牵着小丫头柳瀅,一只手拽着早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少女鹿鸣,与众人打过招呼,尤其自从来到北中学府还是头一回相见的罗元明,这才终于浩浩荡荡结伴走下山去。 红香阁麟女的入世时间被定在了夜半子时,此间时候还早,确也不必着急,再加上此间人数虽众,却又无人真正想过能够成为那位红香阁麟女的入幕之宾,更多还是为了凑个热闹,仅此而已,就着实不必非得挤破脑袋奔着上游而去,便在下山途中,很快就商定了先去各自游玩,等到亥时末,子时初,再去景博文早早就已定下的富水河中游处临水酒楼相聚首。 也便下山之后,云泽身边很快就不剩几人。 不与其他人相互熟识又放心不下小丫头柳瀅的项威与鸦儿姑娘,有意要去书香斋消磨时间南山君与钟婉游,以及两个原因都有一些的青雨棠。 算上小丫头柳瀅与少女鹿鸣,人数仍是不能算少。 之后到了书香斋,见过了那位说话不太利索的大胡子匠人,又为鹿鸣买了书本,少女就立刻开始吵闹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一直留在这边,非得现在就去买花灯,吃元宵。云泽无奈,跟旁边几人打了招呼,除去南山君不太愿意到处乱跑,只想留在这里安静看书之外,钟乞游与青雨棠倒是无妨,便随之一起出门闲逛。 按照鹿鸣的要求,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一条繁华街市,一派人头攒簇的景象,真也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云泽没敢放开鹿鸣让她随意胡闹,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上一次大年夜的时候尚且还好,街道上来往行人虽多,却也不过都是临山城的寻常人家,多为凡夫俗子,便是再怎么胡闹乱跑,撞了哪个人,踩了谁的脚,只需要客客气气道个歉,很容易就能借着“年纪还小”的理由将事情说开。但在今日,街道上来来往往摩肩接踵的,却都是一些不知何处而来的修士,万一真要被她闯了什么祸,就着实难保不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会有来头极大的圣人坐镇不假,却也无法照顾到整座临山城的每个角落。 所以鹿鸣虽然兴致冲冲,几次想要挣脱出去,却都被云泽拽了回来。 并且方才走了没多久,云泽几人就很快见到了一起乱子的发生,其实起因也很简单,就是人来人往太过密集,有个样貌文弱的,一不小心就撞到了那位虬须大汉,便被这人伸手拽住了衣领,直接挥起拳头砸了过去。却不想,那虬须大汉的拳头还未真正砸中那位文弱男子,就反被一掌拍在胸膛,心口位置,就立刻多了一道前后通透的窟窿出来,鲜血四溅。 文弱男子依然文质彬彬,杀人之后,面带歉意向着四周做了一个罗圈揖,道一声抱歉,之后便一脚踩下,将那虬须大汉死不瞑目的尸体踏成齑粉,又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摇一摇头,转身离去。 另一边,有人正在破口大骂,嗓门儿之大,简直震天响,跟着就忽然响起轰隆一声,掀起气流翻卷,席卷人群,引来阵阵惊呼。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实在是隔得太远,无法瞧见,只听声响,该是已经动手打了起来,起因如何,无从得知,结果如何,亦无知晓。 等到此事过后没多久,整座临山城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浩大威压死死盖住,原本喧哗冲天的热闹氛围,随之陡然一僵,包括云泽与项威、青雨棠、鸦儿姑娘几人在内,都是瞬间变了颜色。 所幸威压来去匆匆,方才不过一息时间,就消失不见,但这一城之中,也几乎所有修士都已被那圣人气息压得脸色惨白,大汗淋漓。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了一眼北中学府中央主峰的山顶方向,大概能够判断出来,是四位府主中的某一位,已经看不下去临山城中太过混乱,到处都是纷争出现,方才刻意为之,虽然不曾开口说些什么,但其中蕴含的警告之意,已经十分浓重。 再看身旁,项威与青雨棠和鸦儿姑娘尚且还好,已经恢复过来,修为境界更弱一些的钟婉游却是有些神色萎靡,瞧见云泽看来,勉强一笑,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小丫头柳瀅虽然面色微白,额头见汗,却也很快恢复过来,只有少女鹿鸣并不知晓圣人出手,却也因为亲眼见到了方才那位文弱男子出手杀人的关系,就被吓得战战兢兢,双手死死抓紧了云泽牵着她的那只手,再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意胡闹。 一片死寂的临山城,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喧闹。 但打打杀杀之类的情况,却也已经因为之前的那股圣人威压,就忽然少了大半有余,只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中还偶有发生,毕竟无论到了哪里,总会有些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人在。 倘若只在角落也就罢了,可若有人再敢当街动手... 远处又有纷争,但见灵光甫一显现,那率先出手之人,就莫名炸成了一片血雾。 人群立刻响起一片哗然之声。 云泽只回头瞥了一眼那边的情况,便不再关注,而后抬了抬下巴,示意柳瀅扯下身前那盏灯笼下面悬挂的字条。小丫头个子不高,没有瞧见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心有困惑,却也没去多想,只是踮起脚尖乖乖伸手将字条摘下,瞧着上面隔了一段距离的两个字,有些不明所以。 “柜...渠?这是什么意思?” 云泽笑了笑,伸手接过字条,鸦儿姑娘立刻上前代替云泽,将柳瀅护在身前,连同项威也跟着挪了一步,实在是不敢大意,而云泽则是将那字条递到了那位还在因为方才之事,正瞠目悚然无法回神的字谜摊主面前晃了晃。 “谜底是水到渠成,猜得可对?” 第437章 满城灯火,一水流光 正月十五,夜月花灯,尽管因为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一事,就导致今年的正月十五不与往年相同,但这毕竟也是山上事,如今虽然来到了山下,可热闹终归是热闹,依然少不了猜灯谜、吃元宵。 满城灯火尽辉煌。 只是大街小巷之中,难免飘荡着一些血腥气。 云泽一口气猜了许多灯谜,因为不是特意为此而来,也就没有刻意去找那些用来当作噱头的困难谜面,便得了许多作为奖赏的花灯。诸如此类的灯谜行当,其实本就图个热闹罢了,并不指望挣钱,更多还是在于拉拢客人,因而这些灯谜铺子,往往是在酒馆茶楼的附近,或者干脆就在酒馆茶楼的里面,只是人群太过拥挤,云泽几人便不曾进入那些酒馆茶楼,得了一些作为奖赏的花灯凑个热闹便罢,没有必要非得挤破了脑袋奔着那些顶大的奖赏而去。 山下凡人摆开的灯谜摊子,再好的奖赏,又能好到哪儿去? 倒是那些山上修士,既然赶在今儿个来了临山城,又没有早早跑去富水河畔抢占地盘,分明不过凑热闹、看美人罢了,就没有必要再去刻意与这山下烟火气保持一定距离,因而大街小巷,酒馆茶楼,总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实在是热闹非凡。 也好在北中学府的某位府主已经出手立威,震慑了许多宵小之辈,哪怕有人仍是性情燥烈,不肯吃亏,只是因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磕磕碰碰就要大做文章,也得先行考虑一下自己是否能够扛得住圣人出手。 因而大打出手的情况,至少是在这些人来人往格外密集的地方,已经不再发生。 但人群拥挤,总是难免意外。 云泽将猜谜得来的花灯全部交给身边人,小丫头柳瀅拿了两盏,一盏葫芦灯,一盏龙头灯,少女鹿鸣一只手被云泽牵在手里,另一只手却拎着足足五六盏灯,脑袋上还额外顶着一盏之后可以放在河里任其随波逐流的莲花灯,就实在是不敢太过动弹,却也依然止不住地眉开眼笑。 钟婉游与青雨棠也跟着沾了光,各自从云泽手中接过一盏蟠螭灯,也叫仙音烛和转鹭灯、马骑灯,但更广为人知的还是走马灯之名,点燃其中火烛之后,轮轴便会轻轻转动,内部剪纸的投影便会落在灯笼纸皮上,两人手中走马灯内部剪纸并不相同,按照方才那位好不容易方才稳定了心神的摊主讲解,钟婉游手中那只,叫做“青梅竹马”,是几个男女孩童你追我赶的模样,而青雨棠手中那只,叫做“剑仙风流”,是一位山下凡人想象中山上剑修御剑而行过千山的模样。 只是两人手中两只蟠螭灯虽有火烛在其中,却又因为人来人往太过密集,为免伤及他人,便不曾点燃,包括柳瀅与鹿鸣手中的那些提灯,也是如此。 鸦儿姑娘没要灯笼,项威稍作迟疑,捱不住云泽已经递到面前,就还是接过了那盏兔子灯。 一行众人,便不在此间多做逗留,转身离开,一路闲逛去往富水河中游那座临水酒楼。 其实此间便去,还是有些早了,距离夜半子时红香阁麟女现世之时,尚且有着极为不短的一段时间,但临山城今晚的热闹却远超几人之前想象,倘若再要继续在这云龙混杂之中走下去,谁也不知是否会有什么意外之事,尤其云泽境况特殊,不与寻常相同,就更需小心谨慎,毕竟瑶光、姚家、火氏三方,一直都是狼子野心,尤其瑶光,早便已经有过逾矩之行,就谁也不敢保证那已丢了圣地之名的瑶光是否还会故技重施。 鸦儿姑娘几人对此心知肚明,便也没有非议,更何况大街小巷吵吵闹闹,无论鸦儿姑娘,还是项威青雨棠,都是喜欢清静的性子,早些离开这片鱼龙混杂之地,自然合乎心意,倒是钟婉游出乎意料的两者皆可,似乎无论怎样的环境都能适应过来,一路走过,犹有闲心左顾右盼。 鹿鸣吵着要吃元宵,最终如愿以偿拽着云泽跑去买了一碗,七圆八不圆,一碗元宵便只七个,雪白可爱,少女不顾元宵滚烫,一口一个吃得满脸开心,原本还有些意犹未尽,想要再买一碗,却听云泽说了一句“临水酒楼那里还有更多吃的”,就立刻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景博文和姜北都是出手阔绰的,前后两次,哪回不是好酒好菜?少女记忆犹新,当然知道留着肚子。 临水酒楼这边,除去极为厌烦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景博文之外,姜北也不曾跑去闲逛,罗元明是个惫懒性子,能躺不坐,能坐不站,自然不会到处乱跑,陆家平便只跑去买了一些好吃好喝,之后就跟着一起来了临水酒楼。 等到云泽一行人赶来此间,也就只有南山君、钟乞游与阮瓶儿三人还在外边。 因为提前打过了招呼的关系,临水酒楼这边安排下来的厢房,就紧邻富水河,靠近河面的那一边,并无墙壁阻碍,只有一道栏杆便罢,以供平日里喜好赏景的酒客食客能够一览无余。云泽这一行人,虽然人数众多,却也依然足够宽敞,不会让人觉得太过拥挤。但这也就只是现在而已,等到还在外边的三人赶来此间,尽管依然能够坐得下,但靠近水面的那边就难免坐人,需要背对水面,红香阁麟女乘坐画舫经过之时,便要回头才能瞧见了。 景博文瞧着席间一众熟识亦或陌生的同辈翘楚,心中暗自盘算片刻,忽而苦笑不已,将手中司雷扇展开遮住半张脸,压低了声音与身旁姜北说道: “这里可是临水酒楼最大的一间临水厢房了,却到另外三人再来时,依然难免显得拥挤,实在是出人意料。” 姜北闻言而笑,目光看向方才伸出筷子,为那天线武道胚子的小丫头夹了一块鱼肉过去的云泽,眼神中颇多感慨,同样压低了声音苦笑道: “还不是因为云小子。” 景博文哑然,当然知晓这场意外的关键。 算上此间还在外边闲逛的三人,一行众人,相互之间并不是全部舒适,有些人相互之间不过点头之交,有些人相互之间甚至只有耳闻,却偏偏同席而坐,还不是因为那个曾于人群之中也偏安一隅、颇有些遗世而独立意味的云小子? 短短几年,今非昔比。 确也不怪姜北如此感慨。 且不说两个小丫头,其他这些人,哪个不是堪比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不知跟脚来历的项威,鸦族麟女鸦儿姑娘,青莲圣女青雨棠,钟氏麟女钟婉游,杀力非凡却又不肯显山露水的罗元明,先天通幽眼的陆家平,以及此间正在外边闲逛的三人,随便一个拎出来,若非身份来历吓死人,就是修行天赋出类拔萃,真也不知这当初刚入学院之时,尚且还是不名一文的云小子,究竟怎么认识了这些人,尤其今晚能够同席而坐,就足够证明关系匪浅。 但话又说了回来,就连自己二人,不也如此? 景博文与姜北默然相视,哑然失笑。 宴席过半,鹿鸣填饱了肚子,吃得满嘴流油,很快就吵闹着要去下边渡口放花灯,云泽无奈,只得将吃饱之后莫名有些醉醺醺不想动弹的柳瀅,暂且交给了鸦儿姑娘与项威照看,等到鹿鸣拿上了那盏莲花灯,又在一大堆灯笼当中选了两盏提灯,便动身下楼。 席间很少说话的钟婉游与青雨棠瞧见之后,许是觉得此间相互熟识之人太少了些,同在一山,虽不熟稔却也相识的两女对视一眼,便也各自拎了蟠螭灯一道去往楼下渡口。 少女已经点燃了莲花灯的火烛,小心翼翼趴在水边,将那盏浮灯搁在已经漂了许多花灯的水面上。 水流平缓,带着灯火烛光缓缓远去。 鹿鸣蹲在渡口岸边,忽然皱了皱眉头。 “这就没了?看是挺好看,也不怎么好玩嘛...” 嘴里嘀咕一声,少女兴致缺缺从云泽手中接过自己的两盏提灯,左右打量一眼,叹了口气,便将提灯还给云泽,插着腰站在河边。 满城灯火红亮亮,一水流光。 形形色色的浮灯从上游而来,顺水而下,渡口附近也有灯谜摊子,除此之外,另有许多附庸风雅的集会,人来人往,倒也热闹非凡,只可惜少女不喜读书,对于所谓的诗酒花茶实在是提不起兴趣,眼前满城灯火、一水流光的景色也很快就看得厌倦了,便将目光放在渡口周遭那些正在谈情说爱的男女之间,眼珠子一转,方才贼兮兮地咧嘴一笑,就被云泽伸手拽住了衣领。 鹿鸣愣了一愣,回头看去,才见到那姓云的竟是将两盏提灯全都拿在一只手里,正眼神玩味地瞧着自己,显然是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当即悻悻然撇了撇嘴,只能乖乖留在原地继续看人放花灯。 青雨棠与钟婉游忽然一左一右走上前来。 眼见于此,青雨棠无奈苦笑一声,轻轻颔首示意,钟婉游却忽的眼神幽怨起来。 “云公子好生福气...” 云泽哑然,听得出钟婉游言中深意,虽是知晓不过玩笑而已,可即便如此,也不知怎么开口。 青雨棠浅露笑意。 “云公子却是好福气,这渡口附近男男女女,谈情说爱,却如云公子这般身边跟了两位...” 青雨棠忽然哑口,不知应该如何去说。 倒是鹿鸣忽然双眼一亮,高高举手跳着接道: “我知道我知道,师父身边跟了两位漂亮美人,真是羡慕死别人了!我刚刚瞧得可清楚了,好几个男的看着师父的眼神都不对,就跟要吃人似得...” 两女哑然失笑。 云泽没好气抬手,吓得鹿鸣立刻抱头后退。 钟婉游莞尔笑道: “童言无忌罢了,云公子又何必吓她,更何况鹿鸣方才也是所言不虚,在外人眼中看来,可不是云公子享尽了齐人之福?” 云泽翻了个白眼,伸手拽过鹿鸣,抬头看向富水河面对过的一座酒楼,场面倒是与这边的临水酒楼十分相仿,都是观景厢房,而在左右斜对过的两家酒楼当中,都是各自有着一群年轻一辈,左边那拨少说能有二十来人,右边更多,干脆打通了相邻两间的观景厢房,实在是格外扎眼。 方才下楼刚到这边渡口时,云泽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些情况。 “左边是赵飞璇笼络来的那群人,右边...是姬尚文?” 闻言之后,钟婉游与青雨棠也就没了继续说笑的想法。 前者双眼虚眯,遥望右侧斜对过的那群人,随后目光望向左侧斜对过。 “姬家那边暂且不提,会出现在此,或许只是巧合罢了,但赵飞璇此人却又同在此间,就未免太过巧合,毕竟这条富水河入城之后,蜿蜒至少也是百里有余,却又偏偏在这儿撞见,难说背后无人指示。许是为了看公子的笑话而来?毕竟红香阁上一代麟女与令尊之事,虽然距离近日已经过去许久,但在当年也是一桩美谈,就连市井坊间都有得知,甚至还曾有人以此二人为原型,编撰了许多小说故事,广为流传。如今红香阁这一代麟女问世,天下风云在此汇聚,难免不会有人旧事重提...” 说到这里,钟婉游眉关紧蹙,没再继续说下去。 青雨棠眼神漠然。 “云叔与孟仙子之美谈,确会有人提起无疑,如今赵飞璇刻意选在河道对过的酒楼,便是圈定了这场盛事之中,独属于瑶光的地盘,虽然现在还未见到瑶光门下其他人,但在红香阁麟女现身之前,至少瑶光麟子姚鸿飞,该会现身此间。” 钟婉游又道: “此番受邀前来坐镇的几位圣人之中,便有瑶光圣主在。” 闻言如此,云泽方才面露意外之色。 先前两人所说的那些,云泽确已有所猜测,只是不曾放在心上罢了,毕竟他与瑶光之间诸多恩怨注定的不死不休,早已形成定居,并且虽然谈不上人尽皆知,却也是在修士之间广为流传。因而北中学府这些弟子学员当中,最能代表瑶光的赵飞璇会将地盘选在河道对过,与这临水酒楼遥相呼应,抬眼可见,并不令人觉得意外,毕竟景博文之前选定临水酒楼的这件事算不上什么隐秘,只需稍加探听,即可知晓,便是想要隐瞒也不太可能。 正如两人方才所言,无外乎想要借机取笑于他。 但此番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的顶大盛事,竟然邀请了瑶光圣主前来坐镇,就实在是令人有些意外。 许是红香阁因为早年之事,刻意为之? 还是瑶光圣主主动找上门去,以某种手段强行揽下了坐镇之事? 若是后者,尚且好说,按照瑶光圣主杀鸡用牛刀的性子与势必斩草除根的做法而言,不会让人觉得太过意外。却若前者,就着实不妙,毕竟红香阁这座一流门派,实在是牵扯众多,且不说海外,就只这片土地上,人族八大世家,九大圣地,以及十二妖城,绝大多数都与红香阁有着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天下势力盘根错节的层面而言,红香阁无疑就是那所谓的“一发”,一旦有所表态,态度若好还则罢了,可若态度不好,就在云泽来讲,无疑会是雪上加霜。 云泽沉默良久,终于微微摇头。 “人家愿意来看笑话,看就是了,我是不太在乎这个的,毕竟红香阁麟女无论选谁作为入幕之宾,是看重修为境界与年纪,还是看重修行天赋与底蕴,无人可知。景大公子之前找过我一趟,说了一些有关红香阁的事,其中就曾提到,过往年间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时,便不曾选中那些凤毛麟角一般的同辈翘楚,反而选了其他不名一文的无名之辈,甚至诸如此类的事情,常有发生,因而红香阁麟女究竟如何选人,许是只看眼缘?” 云泽笑了一笑。 “且不说谁被选中,好像更多还是依靠运气,便是真的选中我了,难道就非得应邀前去?说什么阴阳调和,双修两利,我可从来不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当真存在。便是真的存在,就能落在我的头上?” 钟婉游莞尔,笑意明媚。 “说是如此,却不知道一旦那位红香阁麟女当真选了云公子,云公子又是否还能记得此间所言?” 云泽挑眉耸肩,并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看了一眼河道左侧斜对过的那家酒楼,杀机隐现,随后悄然内敛,低头问了一声鹿鸣是否还要继续在这儿玩儿下去,见到少女兴致缺缺摇了摇头,又问过身边两女的意见,同样都是没有继续久留的兴致,便转身返回临水酒楼。 却方才走出一两步,云泽就忽的身子一紧,脸色一沉,抬手捏拳,反身砸出。 钟婉游周身陡然灵光大作,衣袂飘扬,其上刺绣颜色陡然一转,变作青雨朦胧,分明是件品秩极高的法袍,方才显出真容,就立刻腾起一片烟雨迷蒙,似是自发而动,甫一出现,便将她这周遭方圆丈许全部笼罩在内。 青雨棠眼神微沉,神色冰冷,周身上下玄妙气机肆意流转,头顶瞬间浮现花开一百单八瓣的天罡地煞青莲花异象,大袖一扬,抬手便拍出一片浩渺青光。 第438章 风云际会 这场意外,来得极为突兀。 鹿鸣如今尚且不过凡夫俗子,因而反应最慢,等她终于回神之时,身后就已经陡然传来一声巨大爆鸣。 但在其前,看似稍慢一拍的钟婉游,已经回过头去,面容阴郁,身上那件绣着江南烟雨的法袍衣裙竟然莫名其妙传出一阵哗啦响声,像是像是一场淫雨霏霏落在水面,周身那片烟雨朦胧的奇异景象也随之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烟锁池塘柳。 而后便见一抹青光爆涌出去,赶在那颗激射而来的黑影命中法袍异象的瞬间,与云泽抬手轰出的拳罡一同命中此物,紧随其后,便有一片火光陡然炸开。 人群惊悸。 临水酒楼的观景厢房中,数道人影接连冲出,景博文与姜北二人直扑富水河对过而去,陆家平身影闪烁,鬼魅一般来到云泽几人身旁,罗元明懒懒散散踩在厢房靠近水面那边的栏杆上,一只手摸了摸锃亮光头,顺便打了个哈欠,瞧着直扑对过某座酒楼楼顶而去的两人背影,神色虽有惫懒,眸中却精光吞吐,于其身后,则是项威与鸦儿姑娘将小丫头柳瀅护在身后,面沉如水。 云泽微微抬头,目光望向那颗子弹射来的方向,已经瞧见景博文与姜北一同扑杀而去,便不再理会,随后看向那片洋洋洒洒的晶亮铜屑,扯了扯嘴角,神情古怪。 这些出自俗世的稀罕玩意儿,杀力实在是极为有限,莫说此间有着钟婉游法袍异象庇护,又有青雨棠与他共同出手,便是没有这些,只凭拳罡,也足够将这稀罕玩意儿打成粉碎,怎么就有人这么想不开,非得拿着这种东西来杀他? 景博文与姜北已经去而复返,落地之后,姜北便将手中那具嘴角流淌乌黑脓血的尸体丢在地上,与之一起的,还有那把个头极大的稀罕玩意儿,具体是个什么型号,云泽对此没有太多了解,看不出来。 景博文眼神阴郁,神色难看。 “只是一介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应该是得了谁的好处,便甘为死士,又无奈本身并未涉足修行一道,所以才会持枪前来,等本公子赶到之时,这家伙就已经吞毒自尽而亡,想也知该是背后主使已经吩咐过,无论此次出手暗杀成与不成,都要第一时间吞毒自尽,以免暴露。” 云泽了然点头。 随后转而看向左侧斜对过的那座酒楼。 赵飞璇正亭亭而立,站在栏杆后面,冷眼望来。除她之外,在其身旁却又另有三人,一位是整日遮遮掩掩,以圣光蔽体不露真容的瑶光圣主姚宇,一位是与之同样做法,不知真容的瑶光麟子,还有一位,则是常与瑶光麟子姚鸿飞一起出现的俊秀男子,面如冠玉,身上气质尤为儒雅随和。 眼见云泽抬头看来,那俊秀男子立刻面露微笑,隔着富水河面,遥遥抬手作了一揖。 云泽冷哼一声。 这次暗杀,必然是与瑶光脱不开关系,并且也就只是颇为随意的一次尝试罢了,一方面还是因为今夜这场盛事,实在是吸引了江湖上的太多修士,这倒也罢,主要还是这一代的凤毛麟角与天之骄子,至少海内那些数得上名号的年轻一辈,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悉数到场,正是年轻一辈风云际会。另一方面,则是临山城的圣道修士实在是为数太多,哪怕瑶光早便下定决心想要斩草除根,也绝对不敢轻易冒着大不韪在临山城肆意出手。 因而这场实在是上不得台面的暗杀,与其说是暗杀,倒不如说是下马威来得更加合适一些。 只是要比传统意义上的下马威晚了许多。 又或该说是个见面礼? 云泽目光忽略了赵飞璇、姚鸿飞与那俊秀男子,直视一身圣光笼罩体表的瑶光圣主,左右瞳孔之中各自有着一条白色丝线,于悄然之间流溢而出,一身武道意气冲天而起,虽然仍会觉得眼眸隐有刺痛,却也不会再如前两次相见一般,无法承受姚宇身上的圣光威胁。 同时也能感受到,对方隐藏在圣光之下的眼眸,正在直视而来。 景博文与姜北、陆家平,包括钟婉游与青雨棠在内,一起看向瑶光圣主,各有手段,不会被那圣光晃瞎了双眼。 周遭那些凡夫俗子亦或无名之辈,随之望去。 竟然直视无妨? 许是瑶光圣主刻意为之。 但鹿鸣就没有周围那些人的好运气,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惨叫一声,捂着双眼倒在地上,不住地嚎哭打滚,云泽方才回神,强行按住了挣扎不已的鹿鸣,掀开她正捂着眼睛的双手,分明见到少女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眼角溢血带泪。 “师父,疼,好疼,我的眼睛,眼睛...” 少女死死揪着云泽衣袖,身体止不住颤抖着,脸色唇色越发惨白,就连哭喊声也变得愈发虚弱。 云泽脸色铁青,没敢再碰少女双眼,将她拦腰抱起,分明感受到鹿鸣体温已经开始逐渐下降,连同少女口中已经如同呢喃一般的哭喊,也逐渐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师父,我冷...” 钟婉游与青雨棠面带忧色。 云泽怀抱鹿鸣,抬头看向一身圣光笼罩的瑶光圣主。 鹿鸣确实是个不讨人喜的,自私自利,不懂珍惜,分明有着一股聪明伶俐劲儿,也有狠劲儿和韧性,却偏偏不肯用在正道上,而且不知善恶,不明事理...种种令人厌弃的地方,简直数不胜数,可她终归也是自己有实无名的徒弟,也会因为自己偶尔的“大发善心”,就由衷地感到开心,甚至偶尔还会甜腻腻地叫上一声“谢谢师父”,没有参杂半点儿不情不愿在里面。 可她却在自己面前,被人伤成了这幅模样... 云泽满腔杀机戾气,止不住地沸腾起来。 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多做其他的时候,云泽面上神色狰狞得可怕,一身杀机戾气卷起阵阵凛冽寒风,对于凡夫俗子而言,便如刮骨钢刀一般,所幸有着钟婉游身上那件烟雨法袍的异象存在,方才没有惊扰凡人,可周遭那些但凡有些眼力的,都能隐约瞧见,那件法袍延展出来的小天地,那烟锁池塘柳的朦胧景象,已经悄然扭曲了些许。 云泽扭头就走。 却方才转身,就瞧见秦九州已经不声不响站在面前,抬手一指点下,灵光乍现,落定“复旧如初”四字复文,烙印在少女的眉心之处,又瞬间化如两汪灵泉流淌,分别没入少女双眼。 有秦九州出手,云泽总算松了口气。 谢安儿神情怯怯看了眼景博文,抿住嘴角,没赶上前,而后目光落在身体逐渐止住颤抖的鹿鸣身上,面带忧色。 “师父?” “无妨,姚宇此行,小道尔。” 秦九州收手而立,忽然笑了起来,眼神中颇有些深意。 “先找个安静的地方让她睡上片刻,约莫三四个时辰左右,即可恢复如初。” 闻言之后,云泽方才松了口气,难得郑重与秦九州道了声谢,之后便转身去了临水酒楼,重回包厢,将两把椅子排在一起,以便鹿鸣能够躺得更加舒服一些,之后便与项威说了一声,让他跟在一旁,暂且代替自己照看少女片刻,之后方才来到栏杆跟前,一身杀机凛冽,直视斜对过的瑶光圣主。 栏杆上面,罗元明蹲下身来,笑望瑶光圣主,开口问道: “想宰了那家伙?” 云泽默然。 罗元明也不介意,笑呵呵道: “现在的你可打不过他,就连他身边的那些人,你也就只能打得过那个女人罢了。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可去楼顶找你师父,让他出手?席长老的本事,我还是信得过的。” 云泽眉头一挑,回身看了一眼已经熟睡过去的鹿鸣,再看一眼就在鹿鸣旁边的项威与柳瀅。小丫头满脸忧色,似是想要伸手触碰鹿鸣依然红肿流血带泪的眼睛,却又生怕弄疼了她,几次怯怯伸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没有注意到云泽正回头看来。 项威与同样去了鹿鸣旁边的鸦儿姑娘一道点头,示意无妨。 云泽眼帘微垂。 “谢了。” 之后便手掌一撑栏杆,翻身而上,再脚下一点,身形立刻高高掠起,来到楼顶。 席秋阳确是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此间,一袭大氅,白发飞扬。但除了近在咫尺的席秋阳之后,云泽注意到附近不远处的另一座楼阁上方,徐老道正盘腿坐在屋脊上,怀里还有一只挺大的酒坛,再远一些,另有两道身影矗立,其中一位云泽曾经见过,正是乌瑶夫人,而其身旁还有另外一位从来不曾见过的女子,以及那头叱雷魔猿化形而成的黑衣小童。 许是知晓云泽至今也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面对自己,乌瑶夫人与孟萱然这才刻意站得远了一些。 黑衣小童正远远举着双手使劲摇晃。 云泽点头示意,随后目光转向另一边。 在另一座紧靠富水河而建的酒肆屋顶,尉迟夫人正坐在那里,手中举着那只剑气葫芦大口喝酒,身旁左右分别跟着先天剑胚的卫洺与唐醴,就连先天龙丹的焦嵘与洞明麟女宁十一也在其中。 卫洺微笑颔首,唐醴远远笑着抱拳,焦嵘斜瞥这边一眼,满脸不屑,宁十一转而望来,轻轻点了点头。 富水河对过,除去酒楼观景厢房中的瑶光圣主之外,姬家族主也已现身,显然是受邀而来,出现在右侧斜对过的那座酒楼楼顶,面前摆着一张四条桌腿两短两长的桌子,上面摆着好酒好菜,颇为丰盛,只是这位面相气质略显阴鸷的姬家族主,显然对于这才菜品没什么兴趣,很少动筷,更多还是自斟自饮。 再往远处,则是一位面带微笑的儒雅男子,一袭青衫,身边跟着曾在那座古代大墓见过一回的那位世家子弟,所以这两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南城姚家族主与姚家麟子,但相较于前者的温润随和、不动声色,后者不仅是个沉稳性子,眼见云泽看来,不但没有针锋相对,反而露出一副十分亲近的笑脸。 左边瑶光地盘更上游处,云泽见到了那位火氏麟子,以及跟在其身旁的一位壮硕汉子,前者低头不语,后者转而看来,眼眸之中有着熠熠火光一闪而逝,随后面露狞笑,竖起拇指,沿着自己的脖子划了一道。 挑衅之意,分外明显。 河道两边左右更远处,富水河上游下游,还有不少人。 席秋阳没再继续死盯瑶光圣主,转而看向上游方向,轻声言道: “此番受邀前来坐镇之人,眼前四位,你已见到,其中三个都是主动找上红香阁,刻意前来,目的如何,已经不言而喻,也能算得上是种打压,你且不必放在心上。再往西去,还有北城西域的赢家族主,柏氏妖城的城主,与天璇圣地的天璇圣主。东边则是南城东域的妊家族主,天权圣地的天权圣主,和扈氏妖城的城主。除此之外,人族八大世家,九大圣地,以及十二妖城的麟子麟女,还有许多其他出身的凤毛麟角之辈,除去大乘圣地之外,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悉数到场,你若有意想要全部见一见,并无不可,若是无意,日后也有相识之日。” “不必了。” 这件事并不值得浪费时间,因而云泽根本就是想也不想,只是目光始终紧盯瑶光圣主。 席秋阳微微颔首,倒也并不意外。 “姚宇这边,不必在意,有为师在,还有乌瑶夫人、孟仙子、徐老道和秦九州,包括尉迟夫人也是,都是有意为此而来,暗中还有鸦族大长老并未现身,北中学府另有四位府主,各位山主,以及坐镇各处的圣道修士,都不会容许临山城轻易有变。只凭姚宇三人,翻不起什么风浪。” “...我知道。”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片刻,再缓缓吐出,一身杀机戾气总算是暂且压了下来。 只是即便如此,云泽一双眸子当中,仍是有着两条白色云雾一般的丝线缓缓流溢而出,寒光闪烁,杀性内敛。 “但今天这个仇,不能就此罢休。” 席秋阳开口问道: “那姑娘,什么来历。” 云泽稍作沉默,而后方才答道: “秦九州,找来打磨我的...” 闻言,席秋阳眸光一闪,顷刻了然。 鹿鸣究竟是个怎样的性子,最近半年以来,一直都在北临城南域学院的席秋阳并不知晓,却也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以恶制恶的方法,但秦九州未必能有这么好心,而且想要打磨云泽,也未必非得以恶制恶,至少仅在席秋阳而言,只需片刻,就能想到另外几种相对而言更加妥善的法子,没必要冒着很有可能就会搭上一条无辜性命的风险以恶制恶。 所以这件事里或许参杂了一些其他的个人恩怨? 席秋阳没有多问,也不想计较,尽管以恶制恶的法子或多或少有些不太妥善,但仅就目前而言,且不论云泽对于鹿鸣的想法究竟如何,至少还是有些成效在的。 席秋阳忽然记起另一件事,伸手揣入袖口之中,取了两宗卷轴出来,交给云泽。 “一宗是你修筑灵台的方式,并不复杂,不过是以阴阳参合之法为基础,将炼精化炁与修筑灵台合二为一,其中已经写得十分详细,你且看过,就会明白。再之后的修行之法,便无需再如以往那般另辟蹊径,按部就班即可,再者便是再作突破之后,很多品秩不低的灵决古经,就只需稍加改动,便于你而言足够适用,便在某种层面来讲,其实也算走了大器晚成的路数。” 闻言如此,云泽皱了皱眉头,低头看向手中的两宗卷轴,神情复杂。 这本事好事,怎奈何如今心情太差,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席秋阳也不在意这些,继续言道: “另外一宗,则是为师在于阴阳之道的感悟,虽不完整,却也对你日后修行的各种方面而言,应该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 云泽微微点头,将两宗卷轴收入气府,没有着急查看其中内容。 随后继续望向斜对过酒楼观景厢房中的瑶光圣主,然而后者却是已经施施然落座席间,背对河水,显然并不打算再跟他遥相对峙。 云泽眯了眯眼睛,随后眼帘闭合,稍待片刻,便将武道天眼雏形收了起来,转身来到楼顶屋檐处,见到本在楼下的姜北陆家平几人已经尽数离开,只剩秦九州带着谢安儿与景博文还在渡口岸边,至于具体正在说些什么,云泽没有探听的打算,只转而看向席秋阳,面露询问之色。 后者微微摇头,原地盘坐下来。 眼见于此,云泽也便心中了然,供一拱手,就飞身而下,重新返回观景厢房。 鹿鸣依然躺在椅子上,睡得格外昏沉,双眼红肿的情况已经消得差不多少,脸颊唇瓣也已有了不少血色,云泽回来的时候,柳瀅正轻轻伸手抹着鹿鸣眼角的泪痕血迹,只是眼神中的担忧之色,依然不减分毫。 云泽默然,走上前去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没多说话,而后便兀自拎了一壶酒,拿了张椅子,在栏杆旁的位置落座,一边小口喝酒,一边警惕河岸对过。 厢房众人见此,知晓云泽心情烦闷,便不多说,各自落座。 钟婉游也跟着来了栏杆这边,旁边还有一个因为椅子正在鹿鸣身下,就干脆坐在栏杆上的罗元明。 氛围沉闷。 再之后,南山君、钟乞游与阮瓶儿先后而来,瞧见厢房中的这般景象,有些不明就里,听到姜北主动解释之后,这才恍然。那钟乞游听完之后,皱眉不已,偷偷瞥了一眼钟婉游的脸色,当即扯起嘴角,虽然知道对面有着瑶光圣主在,实在是不好动手,但也不是无计可施,眼珠子转了一转,就学着妹妹的模样搬了椅子坐在云泽另一边,将罗元明都给挤得只能挪远,然后搬了一缸酒水出来砸在面前,指名道姓地吆喝着要跟瑶光这些小儿贼子比拼酒量,也是已经彻底放弃了拿下赵飞璇这具鼎炉的想法,各种出口成脏,嗓门儿震天响,还真就惹了几个心性偏躁的按捺不住,跟他隔着一条富水河,一边瞪眼拼酒,一边破口大骂。 渡口那边的秦九州顺着声音抬头望去,眸光闪烁,有些意外于钟乞游的做法,略作沉吟,忽而面露古怪之色,却也不曾多加理会,只是悄悄一指点出,便在钟乞游与鹿鸣之间设下一道无形阵法,随后转头看向不远处临河而立的男女两人。 许久,深深一叹... 第439章 飘渺孤鸿影 临山城西,富水湖袤广千顷,青山左右相伴,再往西去,便是一条发源自北城西域的大渎蜿蜒而来,行过千山,支流众多,行至此间,于两山之间的夹道浩浩而来,两岸高山对峙,悬崖峭壁立千仞,水流湍急,星奔川骛,碧波千层,端的是十分凶险,而待过了山峡之后,河道就陡然一宽,湍急水流入湖则止,仅剩涟漪阵阵,蔓延而去,前后差别之大,可谓天工造化。 富水湖畔,早已人满为患。 雀喧鸠聚,众口嚣嚣。 年关之后,十五之前,红香阁便已放出消息,这一代的红香阁麟女,会在北城中域北中学府所在的那座临山城,于今年年初的元宵佳节之日梳拢问红尘,也便年关之后,这座临山城就已有了风云际会之象,但更多还是一些不名一文的小人物,有些是家族子弟,有些是门派弟子,也有一些不过散修野修,修为境界高低强弱,各有不同,为人心性或善或恶,亦善亦恶,应有尽有。 所谓牛鬼蛇神,鱼龙混杂,不过如此。 但这场人间盛事,其实一旦说得难听一些,就是一位风尘女子的出阁接客,梳拢二字,本意如此,是在不该成为人间盛事,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方才会有如此局面,概而言之,还是红香阁手段非凡,且牵扯众多。 因而每当提及红香阁,总是难以绕过“风云象眼”四个字。 上一代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早已成为历史尘埃,且不多提,只说今日,受邀前来坐镇之人,哪一个不是一方雄主,哪一个不是声名显赫? 富水湖畔自然也要有人坐镇。 便见大湖上游,两山对峙之处,其中一座高山峭壁上,便有一人迎风独立,一袭劲装,发丝飞扬,眼见不过少年模样,身材短小,或也可以够得着精悍二字,倘若只论模样,真也是不足为外人称道,却偏偏目吐精光,好似两轮大日悬于山上,光照千里山河,比之一城灯火还要更为辉煌,又身缠九龙十象,无形气势盖压下去,山峡之间碧波千层的湍急水流都因而变得平缓滞涩,流淌艰难,便可谓修道至极,返璞归真。 富水湖畔,人人惊叹。 云龙混杂之地,牛鬼蛇神之流,真正有意想要成为这一代红香阁麟女入幕之宾者,且不论心中是否当真抱有如此期许,至少口头承认之人,其实为数不多,更多还是言之为了凑热闹而来,想要瞧一瞧这场人间盛事究竟如何壮阔,而于今时,仅在富水湖畔,便见这般人物,就已是此行不虚。 但这坐镇富水湖上的天璇圣主,仍是不过冰山一角,更大的冰山,还是在那临山城中。 不显山,不露水。 而至月西斜,近子时,方知峥嵘。 富水河上游坐镇之人,一为柏氏妖城之城主,二为北城西域赢家之族主,一在河道北,一在河道南,前后有别。前者周身呈现烟雨千山之象,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后者身处万里神国之中,宫殿辉煌,处处玲珑剔透,层层龙凤翱翔。 中游坐镇者,一为火氏妖城代城主,二为瑶光洞天之圣主,三为北城东域姬家之族主,四为南城北域姚家之族主,尽在河道北。依序前后,火氏妖城代城主流火环绕,熠熠烁烁,焚尽十方云灭;瑶光圣主真容隐去,圣光冲宵,照耀九层玄天;姬家族主周身玄光护体,紫气万道幌幌灿灿滚红霓;姚家族主如居芝兰殿堂,书香浩然兵兵噗噗走丹墀。 下游坐镇者,一为南城东域妊家之族主,二为天权圣地之圣主,三为扈氏妖城之城主。妊家族主生机处处发,这边奇花,那边琼草,翠波盎然重重叠叠赴银銮;天权圣主墨落虚空纸,这边青山,那边蜿蜒,一笔山河弯弯曲曲镇九天;扈氏城主祥瑞每蒸熏,这边金象,那边彩鸾,万兽出没吼吼声声云浪翻。 ... 富水河上,破口对骂声戛然而止。 钟乞游将手中用来舀酒的葫芦瓢随手丢在酒缸里,立刻发出一阵脆响。这河道两边,以一敌十谈不上,一敌七八,两拨人前前后后已经骂了至少一个时辰,实在是浪费了不少口水,一缸酒水就被一口接着一口喝得一干二净,至少对于钟乞游而言,算是正常。 但这会儿却是不能继续骂下去了,眼看子时已至,可以不给瑶光面子,毕竟圣地之名都被摘了去,虽说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说到底也就只是一座一流势力罢了,拔尖儿不假,但钟乞游毕竟出身钟氏妖城,任他瑶光再怎么拔尖儿,又能如何?大不了撕破脸皮打一架,就瞧他瑶光有没有这么胆子还敢再如往常那般嚣张。 可瑶光的面子不给无妨,红香阁却不给不行。 钟乞游咂了咂舌头,伸出一条腿,脚尖一挑,便将面前那碍事儿的酒缸踢下河去,然后手掌一拍气府,重新取了一只巨大酒缸出来,手臂一伸,手中就多了一只新的葫芦瓢,哗啦一声探入缸中,舀了满满一瓢酒水,仰头便是大口畅饮。 罗元明坐在旁边栏杆上,回头瞧见,满脸惊叹。 “真也是开眼了,这世上竟是真有这般酒量...” 是否曾以血气气韵暗中化去酒力,罗元明还是看得出来的,也正是因为看得出来,才会有此惊叹。 像是对面瑶光占据的那块地盘上,先前那些不肯服气的,刚开始还是这边一瓢,那边一人一壶地对着喝,到后来就变成了车轮战,再后来,就一个接一个地醉倒在地,直接颜面无存,好不容易清醒一些,便迫不得已暗中化去酒力,这会儿就又全部坐直了身子。 孰胜孰败,一目了然。 钟乞游嘿的一笑,一瓢饮尽,大呼痛快。 而后扭头看向罗元明,挑了挑眉头,许是不止喝得痛快,之前那场骂架,也着实骂得足够痛快,毕竟自家妹妹始终都在旁边看着,却无论他曾脱口而出什么混蛋话,都不会加以阻拦,任其肆意妄为,实在是不太常有,心情大好之下,便咧嘴一笑,将手中那只葫芦瓢递了过去。 “来一瓢?” 罗元明赶忙摇头。 他可是个鼻子够灵的,这一缸酒气刺鼻的烈酒,跟之前那缸酒气甜糯的果酒,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若是果酒也就罢了,罗元明虽然酒量不算太好,但也绝不算差,一瓢而已,轻轻松松就能喝得下去。 可若换成这缸烈酒... 罗元明忽的咧嘴一笑。 “外人只道钟氏兄妹一文一武,相辅相成之余,又极为偏颇,但你钟乞游好歹游龙之兄,又岂是外人口中所说的蠢货?” 闻言如此,钟乞游不置可否。 罗元明目光越过钟乞游与云泽,看向恬淡坐在那里的钟婉游,意味深长。 “却不知这位人称游龙的奇女子,又是否也如兄长一般,让人不敢小觑?” 钟婉游目光转来,看他一眼,唇角轻启露出一抹温润笑意,只轻轻摇头,却也不知实在否定罗元明方才所言,还是确如其说,让人不敢小觑。 之后便收回目光,转而抬头看了眼天色。 真也是年关以来难得的好天气,月明星稀,但想也知是与临山城这一众圣人各显神威有着极大关联,以气机冲宵而起,冲散了阴云惨淡,该是在为即将现身的红香阁麟女做准备。 只是一位风尘女子罢了,却偏偏摆出这般手笔。 钟婉游哑然一笑,随后目光扫过河道对过,肉眼能见之处,除去近在咫尺的四位圣人之外,上游下游,同样可以见到种种神妙画卷凭空展开,若非气府异象,便是个人的大道呈现,圣人气机,已经压得整座临山城中绝大多数的生灵不敢高声言语,不能腾空而起。 却也可惜了那些因为云泽而来的圣人,不曾与之一争气势高下,可即便如此,这次的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也已经算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天大盛事。 毕竟除去受邀前来坐镇的这些圣人之外,还有席秋阳、乌瑶夫人、孟仙子、徐老道、尉迟夫人之流,倘若再要算上北中学府的圣道修士以及往日便在临山城坐镇各处的圣道修士,便是双手双脚全部加在一起,也已经数不过来。 倘若再要稍加细想,便知这一代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之所以选在临山城,本意就是为了这种极其浩大的声势,而其之所以不曾选择南中学府所在之处,应该是算准了红香阁麟女选择入幕之宾的具体条件不为外人所知,无论是谁,都不敢言之凿凿自己必被选中,却偏偏又有云温书与孟仙子珠玉在前,再加上瑶光、姚家、火氏三方一直都对云泽虎视眈眈,倘若真要选择南中学府所在之处作为梳拢之地,云泽可未必肯去凑热闹,这才来到北中学府所在临山城,是于无形之中,就将云泽利用在内,以其恩怨吸引更多圣道修士被迫现身,为自己造势。 一念通达,钟婉游秀眉轻蹙。 这件事虽然看似天衣无缝,可但凡有心之人,一旦隐有察觉,再稍加推演,就都能想清其中始末。 且不说云泽对此作何想法,只说席秋阳、乌瑶夫人、尉迟夫人与徐老道这些人,一旦意识到被人利用,又岂能毫无表示?真就仗着自己的关系网盘根错节,便无所畏惧? 钟婉游目光转向身旁不知何时已在闭目养神的云泽,无声一叹。 还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 月西斜,人已至。 弦乐阵阵,犹似梦中来。 富水湖上游山峡,水流不同于往日的湍急,反而因为天璇圣主的刻意为之,相当静谧,一艘楼高三层的巍峨画舫,便自其中而来,前后九名女子抚琴弄箫,二楼四名女子翩然起舞,月色清冷,洒落船上,真个曼妙多姿。 且再看,画舫三层高台上,空荡无人。 湖畔众人正是心中疑惑之际,船走水流过山峡,有人赤足轻点水波,随后身形纵起,长袖善舞,背靠明月,如似天上仙子,莅临红尘人间。 且看她怎生打扮? 但见:青丝三千转香云,斜插小簪。难描画,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嘴儿吐出异香兰麝,樱桃口浅笑生花。玲珑银坠胸前喉下,半露酥玉无价。月白缀红裙,笼轻纱,纤纤细腰弄月华,腰间一只香袋儿低挂,裙袴股边开衩。赤足虚点老树枝桠,腕戴金环履香尘,步步都是人间繁华。 湖畔众人见了,先自酥去半边。 有个风尘仆仆的瘦削男子,匆匆而来,好不容易登上湖边高处,远远看去,自是眼神迷蒙起来,绮梦中,也似就连空气都跟着变得旖旎了几分,好像情人正在耳边呢喃低语...男子忽然不知所谓地抖了个激灵,眼神再复清明,继而摇头晃脑道: “华美性感,离经叛道,所以浮夸,华美,淫、靡,梦幻...好一个红香阁麟女,好一个月下仙!” 却怎奈何,无人理会。 两山对峙上,那看似少年模样的天璇圣主,双眸灿灿,有如两轮大日于人间,却在那月下仙子现身之后,便刻意收敛下来,目光望向那明明境界有所不足,却又偏偏能够步履虚空,以背靠月光之势,缓缓走至画舫三层高台上的鱼红鲤,神情淡漠。 富水湖畔那些人,说是鱼龙混杂,却在这位少年模样的天璇圣主看来,却也不过全是杂鱼罢了,这本名鱼红鲤的红香阁麟女,不过是一手媚术,就将这些人全部笼于裙下,又哪里还有什么可堪一提之辈? 红香阁麟女问世之时,哪一个不是这般作风? 天璇圣主微微摇头,原地盘坐下来,此间事了,便不再多问。 ... 弦乐自悠扬。 那红香阁麟女赤足落在三层高台上,双足并立,金环撞击,便有叮的一声脆响,余音颤颤巍巍,于顷刻之间传遍富水湖,掀起涟漪阵阵。 人群陡然梦中惊醒,喧哗声起。 然弦乐之声仍是入耳清晰,但见画舫顺水流,那红香阁麟女一言不发,随着弦乐之声缓缓舒展身姿,长袖轻纱曼舞,玲珑玉足轻轻踮起,腰肢拧转,真也是柔若无骨,眼角眉梢露温柔,一个回眸,风情万种。 尤其鱼红鲤衣着打扮,股侧开搞衩,一举一动,裙角飞扬,但见白壁无暇。 画舫上忽然腾起一片虚无缥缈的白烟仙雾,更加衬托得这位红香阁麟女曼舞身影,犹似真仙子一般。 月光清辉,洒落下来。 弦乐之声,骤然高昂,也似银瓶乍破,那鱼红鲤手臂舒展,虚空一握,便在一片玄妙光华之中,抽出一把红鳞剑来,脚步手腕随同琴声而动,剑起仙光,又有鸾鸟月中来,衔花落如雨,而后盘桓不去,与之和鸣。 但闻弦乐愈发高昂,直入云霄,好似一股春雷滚滚震震,在云海翻滚。 但见百鸟齐鸣随之共舞,鸾回凤舞,画舫船后,游鱼知春,跃出水面,万鲤朝天。 那红鳞剑光便在白烟仙雾中出没闪烁,剑势如虹,半遮半掩之间,美人儿越发华美浮夸,淫、靡梦幻。只待画舫行出湖水,行入城中,月下仙子腰肢一拧,后仰剑出,继而身姿翻转,带起裙袂飞扬,也似是只差毫厘便要春色乍现,亦或早便春色乍现,却被白烟仙雾隐了去,真个美人曼妙勾人心肝儿颤,酥玉无价百死亦无憾。 富水湖畔,已经杳无人烟。 人头攒簇,全都追着画舫进入城中,吵吵闹闹,拥挤之间,又难免摩擦,便有一团团血雾陡然炸开,却并非北中学府的圣人出手,而是专司坐镇此间河段的赢家族主,以雷霆之威震慑宵小之徒。 富水河畔,忽有一人拔地而起,是个满脸狞笑的矮小老头儿,一手探出,五指如钩,抓向画舫三层高台上剑舞曼妙的红香阁麟女。这人模样极为丑陋,是个南方小城附近肆无忌惮的淫贼魔头,在那一隅之地,恶名累累,臭名昭彰,如今来了临山城,心怀大计,一连几日都是隐而不发,如今甫一出手,便动如雷霆。 却还不带这淫贼魔头靠近画舫,就陡然间炸成一团血雾。 柏氏妖城的城主,身具烟雨千山的画卷之中,立于高楼之上,挺拔如松,怒目威严。 河畔拥挤众人,感受转瞬即逝的圣人之威,当即悚然。 上游河段,随之一静,再也无人喧闹。 河上画舫,依然随波逐流,弦乐之声铿锵而动,二层楼阁伴舞女子大袖飘摇,三层高台,红香阁麟女剑舞翻飞,不曾因为方才惊现的意外出现半点儿慌乱,那确堪华美梦幻的红香阁麟女,仍是一行一止,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如画中仙。 岸上的人都在看她,她也在看岸上人。 随后剑走激雷,卷起一大片雪白剑光,向着四方溅射出去,画舫两边,就陡然炸起大片水花,轰鸣之声也使船上弦乐再如春雷,却在水幕落下之后,再看去,画舫已经顺水而远。 多少男儿忽然驻足原地,浑浑噩噩,怅然若失。 才知方才惊鸿一见,不过大梦成空,才知方才匆匆一瞥,她是缥缈孤鸿... 第440章 冥冥自有天意? 画舫顺水东行,速度不快,仅以水流推动船体而下,按照这种速度,想要打从城西走到城东,就需要极为不短的一段时间,许是得到天亮时,才能出城。 可即便如此,红香阁也依然没有插手船行的打算。 画舫三层高台上,鱼红鲤剑舞不停。 画舫一层,九名侍候女子,一曲终了,再奏一曲。 等到这艘画舫行至中游的时候,仍是未能有人得到邀请,上船与那红香阁麟女论道巫山。富水河畔,有人面带失望,对此一叹便罢,有人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有人追船而去,兀自不肯罢休,却无论如何,看过已是看过,不得登船,便无法登船,倘若还要有人仗着修为境界强行登船,那些受邀前来负责坐镇此间的圣人修士,也断然不会手下留情。 临水酒楼中。 早先被瑶光圣主刻意为之,险些丢掉一条命的少女鹿鸣,已经悠悠醒转,果真如同秦九州所言,前后约莫三个时辰,即可恢复无恙。因而等到少女懵懵懂懂坐起身来的时候,虽然仍是有着相当不轻的后怕,却也很快就重新变得活蹦乱跳。 阮瓶儿伸手拽了拽正在大吃大喝的鹿鸣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提醒她,之前那段时间,柳瀅一直都在她的身边帮忙照看。 闻言之后,鹿鸣眨了眨眼睛,用力眼下嘴里的食物,回头瞥一眼旁边分明已经听见了阮瓶儿口中所言的柳瀅,小丫头脸颊红红,瞧见鹿鸣转头看来,连忙摆了摆手,用力摇头。 “没关系的,我只是,只是...” 鹿鸣用力翻了个白眼,回过头去,继续大吃大喝。 柳瀅见状,愣了一愣,还以为两个人的关系真能修复一些来着,却不想,仍是糟了白眼。可怜兮兮的小丫头两只手揪着衣角,有些委屈,实在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竟然会让这位鹿姐姐如此讨厌她。 鸦儿姑娘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弯腰将她抱在怀里,转身走去另一边,不太愿意理会那个不知好赖的家伙。 项威抿了抿嘴角,看向鹿鸣的眼神有些阴郁,却也不曾多说什么,转身搬了张椅子就在旁边坐下,一边看向下方那条缓缓流淌而过的富水河,一边独自喝着闷酒。 景博文已经重新回到观景厢房,木河镇少女谢安儿如今应该还在秦九州身边,至于两人之间的那些恩怨又已如何,从景博文的脸上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在闭目养神的云泽,回头看了一眼景博文,后者只摇头一笑,并未多说,云泽也就不再干预这件事,恰好见到鹿鸣小跑着凑上前来,油乎乎的手里拿着一只大鸡腿,过来之后,小脸一扭,将鸡腿高高举起。 “给你的。” 云泽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头。 “为什么?” 鹿鸣破天荒地脸上红了一红,然后狠狠瞪他一眼,将那只鸡腿格外强硬地塞到云泽手里。 “说了给你你就拿着,什么为什么,哪有为什么,这么多废话,跟个老妈子似得!” 说完之后,鹿鸣就冲着云泽做了个鬼脸,然后扭头就跑,重新回去之前的位置上继续埋头苦吃,筷子都给丢倒一边,直接下手去抓,旁边的阮瓶儿满脸无奈,然后抬头看了眼云泽这边,嘿嘿一笑,偷偷摸摸伸手指了指旁边闷头大吃的鹿鸣,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继而捂嘴偷笑。 意思是少女有些抹不开面子了。 云泽哑然失笑,将手里那只鸡腿塞进嘴里,三五口就给吃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骨头就随手丢回桌子上,目光转去上游方向。 弦乐之声,此间可闻。 却还没能见到那艘画舫,更不能见到那位红香阁麟女。 众人随之来到栏杆前,就连青雨棠与鸦儿姑娘也面带好奇之色,不是为了争那上船资格,只是单纯凑个热闹罢了。云泽转而看向瑶光那边,正见到赵飞璇举目看来。四目相对,后者面露浅笑,也似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生死相向。 但也不过惺惺作态罢了。 云泽便没什么好脸色,冷眼相向。 两边毕竟隔了一条富水河,水面不算太过宽广,却也有些距离,那瑶光麟子姚鸿飞,与云泽只曾有过一两面之缘,所交不深,尽管因为老一辈的恩恩怨怨,已经势同水火,却也不会在一些小事方面针锋相对。 包括火氏妖城与南城姚家,大多如此。 所以真要计较起来,真正与云泽有些很大摩擦的,年轻一辈之中,也就只有一个赵飞璇,偏偏对方是个厚颜无耻的,却要说来,确也如此,毕竟不是谁都能够做到人尽可夫。至于三家老辈人物,如此盛事之下,哪怕有心想要万般刁难,各种奚落,却也不会如此按捺不住,更何况这世上还有句话叫做“兵对兵,将对将”,也能算得上是江湖上那些不成文规矩之一,就像之前钟乞游挑衅瑶光,寻人拼酒,破口大骂,虽然这事儿实在是掉了瑶光的颜面,可瑶光圣主却并未给出半点儿反应,任凭观景厢房中的那些“门下弟子”随意反击,便是所谓的兵对兵,这可不是什么端架子,而是事关颜面。 也便如果瑶光圣主这些老辈人物,真要当众以大欺小,且不说席秋阳几人会有如何反应,就只是一旦被人宣扬出去,便会在无形之中对此三家造成极为不利的深远影响。 因而这段时间以来,至少表面看似风平浪静。 云泽忽然将双脚抬起,交叠搭在面前栏杆上,双臂环胸,继续闭目养神。 他对那位红香阁麟女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甚至在此之前,还会觉得来这儿一趟实在是有些浪费时间,就确实想过,等到鹿鸣放完花灯过足了瘾,就带着两个小丫头一起返回武山。正如早先与景博文所言那般,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这可不是什么随口而来的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否则为什么市井坊间总是看不起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不就是因为纯粹武夫需要在修行方面付出的努力,看似要比练气士更多? 但在如今,云泽却是起了一些其他的念头。 瑶光、姚家、火氏三方在富水河畔选中的地盘,恰好就在临水酒楼的对过,并且相互临近,就只是前后方才不过一里左右的一段河道罢了,算上那位姬家族主在内,竟然有着统共四位圣人在此坐镇,是因为这段河道更不安生? 怎么可能。 还不是为了要拿上一代红香阁麟女的事情特意跑来取笑自己。 所以无论席秋阳也好,还是徐老道也罢,包括站得更远一些的乌瑶二娘,孟三娘,以及那头化作黑衣小童模样的叱雷魔猿,一身气机虽然内敛,却也早早便已开始酝酿,已经待时而发。 只要瑶光、姚家、火氏三方的老辈人物胆敢以此说事,便会率先发难,毕竟积怨已久,哪怕只是意气之争,也没有谁肯落在下风。 可自己被人取笑又能如何? 那红香阁麟女可也未必就会选中这三家的年轻一辈,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谁比谁好? 论起骂人这件事,云泽自认不算太笨,更何况就算骂不过又能如何?旁边不是还有一位被人暗称“游龙”的奇女子在?其兄钟乞游也是个骂人的好手,就像之前一场骂战,前前后后一个时辰的时间,一直都是变着花样地臭骂对方,竟然没有一句重复。以前倒是没能看出来,这好像脑袋里面只有修炼与肌肉的大块儿头,竟然还有这种出人意料的厉害本事。 至于之后又该如何才能善了,云泽已经懒得多想。 毕竟一旦真的动起手来,能够奠定最终胜负之局的,绝不会是他们这些年轻一辈。 所以不止席秋阳几人已经暗中酝酿,正在待时而发,就连瑶光圣主,火氏那位壮硕汉子,以及南城姚家之族主,也在暗中酝酿。至于那位看似凑巧才会现身此间的姬家族主,是否同样也在暗中酝酿,只以云泽如今的修为境界,自然无法得知。 但也正是因此,富水河上下游都是人满为患的景象,可偏偏中游河段,竟然不知打从何时开始,就已经变得人烟寥寥。 无形中气势之争形成的压力,让富水河的中游河段,格外压抑,以至于就连远处画舫行至中游,其上弦乐之声,都随之变得滞涩艰难,鸾回凤舞之象,也于悄然之间明暗变换,万鲤朝天的奇异景象,更是彻底消失不见。 画舫上,一群妙龄女子,苦不堪言。 便连三层高台上的鱼红鲤,也在进入中游河段之后,随着画舫愈行愈远,逐渐靠近了那片气势之争的所在之处,也被迫无奈逐渐停下了剑舞,美眸幽幽,怅然一叹,随后也似福至心灵一般,不由自主将目光望向河段南岸的某座酒楼,口中轻咦一声,眼眸之中莫名浮现异彩连连。可究竟为何如此,就连鱼红鲤自己也不清楚,只记得老阁主早先在她出发赶来临山城前曾亲自找来,言说梳拢之日,入幕之宾,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鱼红鲤朱唇轻启,呢喃问道: “果真自有天意?” 由气府而发,上至心湖,再入灵台,感念情悸。 实在是端的古怪。 画舫行至此间,河道两边几座观景厢房,足可见到。 弦乐之声滞涩而停,无论云泽这边,也或河道对岸,早已知晓,抬头再看,紧随画舫而来的鸾回凤舞,已是格外虚幻,尤其越发靠近,便越显涣散,分明就是红香阁刻意造势的某种手段,以灵纹所谓“封灵造物”之法促就,因而此间再看,便可清晰见到其上灵纹轮廓,而那鸾凤肉身,则似填色彩墨。 云泽随之睁开双眼,转而望去,正与画舫三层高台上的鱼红鲤相互望见,当即眉关紧蹙,实在是看不懂对方眼神中的复杂难言。 然在两人默然相视之间,河面上,肉眼所见的景象,陡然一沉。 无形中的气势之争,在鱼红鲤与云泽对视之后,就在转瞬之间变得无比沉重,让天地之色随之恍惚晃动,也似世间一切不过封灵造物的手段所化一般,亭台楼阁、渡口河道、岸边草木,乃至于包含生灵在内的种种万物,轮廓与色彩都在一瞬间相互脱离,剧烈晃动,也似是这世间本该真实存在的万物种种,都在莫名之间变得有如梦幻。 一身圣光笼罩的瑶光圣主,周身缠绕熠熠火炼的火氏代城主,同时消失在原地,继而出现在酒楼楼顶。 南城姚家之族主,端坐于自身异象之中,如居芝兰殿堂,书香浩然气如同青烟袅袅,手中举杯递在唇边,良久未饮,最终还是放了下来,转而看向那艘已经静止于河面上的红香画舫,原本温润如玉的读书人气质陡然一变,说不出的古怪莫名。 画舫正于气势之争的中心所在,无论前后,都已动弹不得。 其上女子,却又无妨。 许是两方相争,仍未竭尽全力,便有余力看在红香阁的面子上对于这些妙龄女子照拂一二,使之不会惨遭池鱼之殃。 可即便如此,毕竟是在两方气势相争的可怕漩涡中,又是圣人之争,极意沸腾之下,哪怕有心照拂,也依然无法确保无妨,就导致一层二层那些奏乐伴舞的妙龄女子,逐渐不堪重负,当然也有一些过分紧张的原因在其中,也便轻者满身冷汗,面无血色,重者两股战战,浑身瘫软。 唯独三层高台上的持剑女子,始终无妨,一双眸子秋波盈盈,怔怔出神望向临水酒楼那件观景厢房中的漠然男子。 红香阁与天下势力之间的关系,盘根错杂,江湖种种,自然逃不过这些红香耳目,那漠然男子究竟是谁,什么出身,哪个来历,鱼红鲤自然心知肚明。其实不止云泽,这一整座天下,海内海外,凤毛麟角也好,天之骄子也罢,哪怕从未真正见过,却对这位红香阁麟女而言,也能一眼认出,甚至就连大致生平,都可脱口而出,已经全然做到了然于心。 只是老阁主有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也便是说,今日入幕之宾如何选择,无需刻意为之。 可偏偏为何会是这人? 鱼红鲤心弦悸动,手中红鳞剑光闪闪烁烁,吟声渐起,随后陡然一停。 那女子唇角微勾,眉眼含笑,只一刹那,哪怕天地之色正为圣人之间的气势之争而晃动,与之漠然相视的云泽,也能清晰察觉心湖随之轻轻一荡,也似耳畔有着情人呢喃,撩拨心弦,便让两人之间的这段距离,莫名多了几分旖旎之感。 一颦一笑,皆可让人心动神驰。 云泽眉关紧蹙,收回搭在栏杆上的双脚,站起身来。 钟婉游眉关轻蹙,青雨棠目露异色,景博文神情古怪,钟乞游咂舌轻叹,姜北、罗元明、陆家平、项威、鸦儿姑娘、南山君几人,甚至包括柳瀅在内,都一同看向云泽,就连之前还在闷头大吃的少女鹿鸣,都忽然察觉到氛围似乎有些不对,迷迷糊糊抬起头来,腮帮鼓鼓,嘴里满是大鱼大肉,一只手里还抓着只鸡腿,正待嘴里的东西吃完之后,就要赶紧塞入口中。 少女眨了眨眼睛,看一眼厢房众人,再低头看一看手里的鸡腿,忽然见到那个丑丫头走了过去,悄悄伸手抓住了自己师父的衣角拽了两下,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里,满是忧色,真是我见犹怜。 鹿鸣瞪起眼睛,猛地一伸脖子,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咽下去,再丢掉手里的鸡腿,将油乎乎的双手在身上胡乱一抹,便赶紧跑了过去,仗着个头不高,身材小巧,还真就找见了缝子钻了过去,很快就来到云泽另一边,也不管自己那双油乎乎的小手有没有擦干净,就直接抱住了他的一条手臂,冲着另一边的柳瀅使劲瞪眼。 小丫头没去理她,被云泽伸手揉了揉脑袋之后,便转而皱眉看向那艘画舫高台上的旖旎女子,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越是努力去看,神色越是古怪狐疑。 眼见于此,少女这才回过神来,记起之前有人说过,今儿个好像是那什么麟女什么问红尘来着,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实在记不住,但之后好像有人说过,其实说白了就是风尘女子第一次接客,至于前面说的,就只是图个好听罢了。 一念及此,鹿鸣便跟着伸长了脖子看过去,正见到那真是仙子一般的可人儿望向这边,这还没干什么呢,就已经面上逐渐涌现红霞,尤其那双眸子,又迷又离,真是快要滴出水来了。 鹿鸣瞪起眼睛。 她可不是柳瀅那个没啥见识的丑丫头,而是坊间市井已经混迹了许多年的小魔头,听说的,见过的,简直不计其数,说得好听一些那叫人小鬼大。 因而自当鹿鸣瞧见那什么狗屁麟女,实际上就是个风尘女子,竟然对着自己师父露出这般模样的第一时间,就立刻明白过来,当即勃然大怒,上前一步,身子一横,猛地展开双臂将云泽死死护在身后。 “那娘们儿,你他娘的要是缺男人就滚去对面找,别来祸害我师父!” 第441章 一剑三千里 河面上,少女清脆的音色卷来阵阵回声。 因为这场圣人之间的气势之争,富水河中游河段,实在是了无人烟。当然这也并非那些不远万里而来,只为一睹这场盛事的各方修士不肯过来,只是圣人之间的暗中较量,哪怕只是气势之争,也对他们而言形同神仙打架一般,包括河上画舫。 这些红香阁弟子,因为各种缘由,早已不堪重负,却唯独那位真名鱼红鲤的红香阁麟女,仍旧处之泰然,一双眸子莹莹如水,望向云泽。 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其实鱼红鲤本是有些不太相信的,毕竟对于如她这般的红香阁弟子而言,尽管一直以来只是躲在阁中修行,从来不曾接触红尘滚滚,却也早已心入红尘。市井坊间流转的小说话本常常提到,负笈远游的落魄书生途经破庙,偶遇山水精魅也或狐媚女鬼,继而发生种种曲折离奇的故事,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一见钟情”四个字,可为何一见钟情,如何一见钟情,却不会详加赘述,往往一带而过,亦或简单解释所谓一见钟情不过见色起意,继而钟之。 但这所谓一见钟情的说法,至少在红香阁而言,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见色起意确实不少,可继而钟之,至死不渝,却太过夸张,几乎无异于天方夜谭。须知人心善变,本非长情,或许一时冲动之下,会有看似至死不渝的情况出现,可一旦冷静下来,又会如何? 但这古怪感觉,却偏偏出现在鱼红鲤心头,继而便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倒也不是奇怪女子竟然也会见色起意,而是奇怪修行多年,以心算推演之法已经见过太多红尘旖旎,而今入世,走过富水河上游,河道两岸多少天之骄子,凤毛麟角,见之不过视如骷髅,颇有些视金钱如粪土一般的意味存在,却偏偏行至中游之后,明明还未见到那人,就已经心弦悸动,再见之,四目相对,则心湖翻涌,犹如一场暴风席卷,真也是大浪滔天。 为何如此? 又怎么偏偏是他? 鱼红鲤眼神复杂,目光随之落在那位肆无忌惮大声喝骂的少女身上。后者眼见这风尘女子举目看来,当即梗着脖子怒目圆睁,越发死死抱紧了自己师父。 瞧瞧,果然是个风尘女子,说什么狗屁麟女,都已经穿成这幅模样了,还有立牌坊的必要吗? 不知廉耻,臭不要脸! 胸脯够大就很了不起? 好,就当你是真的了不起,但好歹也得收着点儿吧,露出这么一大团来是个什么意思? 还有那裙子,大衩都已经开到哪儿去了?也不自己低头看一看,屁股蛋、子都快露出来了,再一晃一动什么的,不就是要全部给人瞧了去? 鹿鸣双目喷火,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腹诽不已,再一抬头,就瞧见这姓云的正盯着那娘们儿猛看,少女神情一滞,当即暴怒,抬手就打。 “不许看不许看,这种女人看了要长针眼的!” 云泽哑然,伸手抓住鹿鸣打来的双手,将她按在原地,不许胡乱动弹。 少女不忿,被这姓云的死死钳住,怎奈何力气不大,实在是挣脱不出来,就只能扭头看向穿上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出去,落在水里,跟着就是一阵臭骂,不愧是出身贫贱的泥腿子,往年里受到那些街坊邻居的熏陶,骂起人来,真叫一个出口成章,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来,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又有谁能想象得出,那些不堪入耳之言,竟是出自一个方才十一二岁的少女之口? 被迫无奈,云泽只得余出一只手来,将少女的嘴巴捂住。 鹿鸣呜呜挣扎,没能如愿以偿,只得狠狠瞪了这姓云的一眼,气得少女胸脯一阵起伏。 柳瀅收回看向鱼红鲤的目光,怯生生瞧了一眼气得不行的鹿鸣,然后伸手拽了拽云泽的衣角,踮起脚尖,一只手掩在嘴边。 云泽有些疑惑,却也仍是附耳过去。 “我看到,那个姐姐的身上有一团很奇怪的黑气,但是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一晃一晃的,而且那团黑气好像一直都在盯着哥哥,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小丫头嗓音压得很低。 可即便如此,这间观景厢房中的众人依然能够清晰听闻。 柳瀅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在这群人之间已经不算什么隐秘,而武道天眼能够轻易看穿某种哪怕修为再高也无法看穿的气机,对于他们而言,更是无需旁人赘述,如今闻得此言,就连一向神情寡淡的项威,都跟着皱了皱眉头,面露古怪之色。 景博文与姜北默然相视,神色凝重。 前者略作沉默,忽以司雷扇掩唇苦笑道: “看来是被云兄弟给说中了,这世上还真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发生。” 姜北轻轻点头,不曾言语。 武道天眼这种东西,自古以来都很罕见,纵是翻遍历史典籍,能够找出的武道天眼,也绝对不会超过双手十指之数,并且其中绝大多数还是后天练就。史书有言,如欲蕴生武道天眼,或一朝顿悟,武道意境恍如大浪翻涌,直扑天上,才能得道所赠,以为不传之秘,或先天武胚,生而自有,无需修炼,天眼已成。尽管有关后天得赠武道天眼的猜测,时至今日也依然没能得到确切证实,但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确实自古罕见。 因而古往今来之间,历代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也是从未碰见已臻圆满的武道天眼,才会误使天下人以为摘取红香阁麟女的元阴,乃是不可多得的机缘造化。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姜北转而看向那个睁大了眼睛还在努力去看红香阁麟女的柳瀅,暗自可惜小丫头还是年纪太小,境界有限,并不懂得如何运用那双武道天眼,若非如此,这件或许已经牵扯到红香阁立阁之本的隐秘,就会随之昭然天下。 观景厢房中的氛围,一时间变得越发压抑凝重。 鹿鸣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却被云泽死死钳住了双手,捂住了嘴巴,只能勉强发出一阵呜呜声,不妨大雅。 云泽没好气地加重了一些堵住她嘴巴的力道,让鹿鸣安静下来,随后双眼阖起,再睁开时,眼眸瞳孔之中便已各自有着一条雪白丝线缓缓流溢而出。 但云泽的武道天眼,毕竟只是胚子罢了,就连小成都还算不上,虽然能够勉强察觉到些许古怪之处,就好像那位红香阁麟女周身光景,莫名其妙要比周遭更暗一些,并且还是因为此间许多圣人之间的气势之争,于无形之中便让光景迷幻起来,轮廓色彩相互脱离,才让云泽眼中所见光暗对比更加清晰一些,却也仅限于此,那红香阁麟女周遭光景除了明暗有别之外,就再也看不到其他。 云泽眉关轻蹙,又很快舒展开来,随后目光转向瑶光那边。 赵飞璇与那俊秀男子,正神情复杂看向这边。 瑶光圣主与那瑶光麟子身在圣光之中,不见真容,前者目光落在何处,无法得知,但后者却是同样看向自己,哪怕隔着一层圣光,云泽也依然隐有所觉。 河上画舫,行至此间已有多时,却除了鹿鸣之前一阵胡闹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声响,哪怕风吹水流,也被圣人之间的气势之争压了下去。 如今鹿鸣放弃挣扎,更是一片死寂。 直到画舫三层高台上的鱼红鲤,忽然胸脯微微起伏,眼神中的复杂之色,悄然退了下去,而后眼眸流媚,朱唇轻启。 “奴家鱼红鲤。” 而后便手臂一抬,就将那柄红鳞剑随手掷出。 “云公子,可否上船一叙?” 剑过红光,直奔这间观景厢房而来,不为杀生,只是相邀信证。 却剑至中途,就陡然凝在半空。 鱼红鲤秀眉轻蹙,目光微抬,看向立于临水酒楼上方的席秋阳。那飞剑红鳞乃是她的本命之物,如今落入谁手,被谁掌控,鱼红鲤自然心知肚明。但席秋阳却又只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另有河边渡口上的秦九州,远在席秋阳右侧后方的徐老道,位置更远一些的乌瑶夫人,以及河道北边包含那位姬家族主在内的四位圣人。 鱼红鲤眸光流转,一一看了过去,忽而面露惹人爱怜之色。 “几位又是何必如此,奴家选取入幕之宾,非是随心所欲,而是如家师所言那般,因修行所致,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谓之天作之合。” 话音稍稍一顿,鱼红鲤也似怅然,幽幽一叹。 “天意既决,则心意已决。” 凝于半空的飞剑红鳞,陡然一颤,传出一阵凄厉长吟。 临水酒楼上,席秋阳大袖猎猎,发丝飞扬,眸中神光陡然一晃,那飞剑红鳞,就极为突兀地传出铛的一声,也似是被人一指弹在剑身上,红鳞剑刃颤颤煌煌,瞬间倒转而去,于虚空之中斩过一道红亮丝线,直奔瑶光那边激射而去。 席秋阳冷眼看向神情惊愕的鱼红鲤。 “谢过鱼仙子好意,吾徒福浅,消瘦不来美人恩,倒是瑶光有意,姚鸿飞此子亦乃凤毛麟角之辈,于仙子而言,实乃天作之合,不算屈就,更何况红香阁本与瑶光来往密切,此番仙子问世,瑶光圣主还曾亲自找上门去,毛遂自荐,为今日盛事坐镇一方,实在不该有来无往。信证之物,自甘双手奉上。” 飞剑红鳞激射,斩过此番气势之争的水上战场,却在即将射穿中线之时,又被阻拦,凝于半空,动弹不得。 圣人耳目何其聪慧,柳瀅方才所言,虽已掩口而为,压低了嗓音,却也依然是被对过几人收入耳中。这看似平平无奇,只有一双眼睛极其好看的小丫头,乃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于临水酒楼众人而言,不算隐秘,对于这些圣人而言,就更加算不上隐秘,可谓一目了然。 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之日,如何挑选入幕之宾,具体条件又是如何,一直以来都被红香阁秘而不宣,诚如鱼红鲤方才所言,谓之家师,便是那位老阁主,言说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 往古来今无数年,总说如此,以天意二字瞒天过海,确是可信,但那也是历代红香阁麟女梳拢之日从未撞见可以堪破无形气机的武道天眼,因而今日今次,或才只是头一遭,便被那看似平平无奇的小丫头给撞破了不宣之密,尽管言辞不详,说来有些囫囵不清,但其中意味却也分明,再要言之天意,再要说那红香阁麟女的元阴乃是不可多得的造化机缘,岂不是贻笑大方? 而鱼红鲤方才会有此言,或也是修为境界方才灵台罢了,虽然耳目聪慧,却也在圣人间的气势之争下,于无形之中就被“混淆视听”,方才未曾耳闻,不知真相。 且再看,红香阁上一代麟女孟萱然,如今就在不远处,与那乌瑶夫人并肩而立,同样闻得那小丫头口中所言,却是先有惊愕,随之茫然的模样,显然对于此事一无所知。由此便可断言,或许红香阁上下数以万计的内门外门许多弟子,都被蒙在鼓里,但红香阁的那位老阁主是否对于其中真相心知肚明,就还有待商榷。 凭心而论,此事无关孟萱然也或鱼红鲤,但那作为拣选入幕之宾的信证飞剑,却成了烫手山芋。 所以之前飞剑红鳞去往临水酒楼时,席秋阳几人先手阻拦,而瑶光圣主几人当时虽有不信,却也眼见于此,就立刻断定那不知名姓的黑瘦小丫头口中所言非是城府心机,心中猜测亦无不可,这才同样出手,有意促成这场所谓的“天作之合”。 如今再见席秋阳果断出手,有意将那飞剑红鳞送来自己这边,瑶光圣主又岂会坐以待毙? 飞剑红鳞,被河道两岸统共八位圣人共同出手,意图推往对方,就已经不再只是气势之争,但见红鳞飞剑立于河道上方,剑尖笔直垂向下方,剑身轻颤,缓缓旋转,剑光红亮,煌煌颤颤,不住发出阵阵不堪重负的悲鸣。而在剑下,这一段早已因为气势之争停止了流淌的河水,也逐渐因为两方统共八位圣人的暗中出手,就被压得河面下沉,一道道裂痕陡然由自河底出现,迅速蔓延,随后现于岸边,蛛网一般,只在短短瞬间就已遍布各处,攀上建筑,一块块碎石烂瓦凭空浮起,又在无声无息之间就被圣人气机碾成齑粉。 河面上,画舫则因河面缓慢翻涌而后退,河水如似粘稠一般,以飞剑红鳞所指之处为中心,逐渐下沉,而四周却又高高隆起,宛如表面圆润饱满的环形山丘,向着四面八方推涌而去。 天地晃动,星月失色。 阵阵道音轰鸣,于凭空之中悄然出现,仿佛横跨历史而来,秩序神光明灿灿,闪烁不定,虚空扭曲,光景变幻,一道道纵横裂痕凭空出现,下通地户,上及九天。 席秋阳白发飞舞,大袖猎猎,一双眸子幻化混沌浩瀚,阴阳二气流转开天,星海幻灭。 秦九州神情漠然,暗中出手,极为针对,直至瑶光圣主而去,周身浮现雪白文字,道道灵纹宛如游蛇,出没于虚空之中,悄然游弋而去,推动飞剑红鳞,甚至有意使之斩下瑶光众人之头颅,杀机弥漫。 徐老道手捋胡须,衣袂飘扬,神情肃重,头顶高悬那只造化青气根源淬炼而成的青玉葫芦,造化青光,熠熠烁烁,宛如火海沸腾。 乌瑶夫人裙角翻飞,发丝狂乱,满腔杀机最重,周身乌光流转,化作黑羽飘飞,片片如刀似剑,铿锵作响,同风而去,又余瞧见之间化作无形,推动那把早早便已不堪重负,裂痕沿着鳞片刻痕遍布其上的飞剑红鳞,意在杀伐。 圣人之争,非是入圣可以插手。 黑衣小童与孟萱然一起退后一些,前者仍是看戏模样,而后者却是时常面露恍惚之色,许久方才逐渐坚定下来,随后目光看向河上那艘被水卷起,几乎就要返回上游的画舫,眉宇间尽显愁云惨淡。 河道以北,出去瑶光圣主、火氏代城主与姚家族主之外,就连姬家族主也在暗中发力,与之争锋,试图将那烫手山芋推向对过。 左右拢共八位圣人出手,浩浩神威,肉眼所见之处,便已不止天地失色,轮廓摇晃,但见虚空哗啦啦疯狂抖动,一道道狰狞裂痕便凭空浮现。狂风怒卷,秩序轰鸣之下,万事万物,都随之失真,轮廓颜色,于无形之中惨被撕扯,而后扭曲,崩坏,湮灭,消散,却又在大道规则之下,重新显现,如此往复循环。 整座临山城一片死寂。 富水河上游下游,众人骇然,陡然惊觉竟是几位圣人已将暗中较量摆在明面上,先前各种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乌泱乌泱作鸟兽散,各自施展手段鱼贯而出,唯恐落于人后,惨遭池鱼之殃。 家家户户,凡夫俗子,全都战战兢兢,跪地磕头求饶者有之,烧香拜祖以求庇护者有之,匆匆忙忙收拾行囊,意图连夜赶路远离这片是非之地者亦有之。 临山城上下,北中学府,只在顷刻之间,几乎所有圣道修士便已悉数到场,现身于这场明争暗斗所在之处的周遭,神色凝重,面有忧色,却是谁也不敢轻易插手其中,毕竟此番并非只有两位圣人以那虽已崩坏,又因双方僵持不下,就依然不曾彻底毁去的飞剑红鳞作为胜负手段,而是统共八位圣人一起出手,虽然不是竭力而为,但在双方之间,也已形似龙潭虎穴,贸然闯入其中,哪怕是以横练体魄臻至化境,并进而肉身成圣之人,也会如被石磨碾过,于顷刻之间就粉身碎骨,化如尘埃。 这场本该属于年轻一辈的盛事,也不知究竟应该说是红香阁的那位老阁主太过自作聪明,或者该说世事无常,总之事情的发展与后续,现在已经彻底落到了这些正是如日中天的旧一辈手中。 ... 临水酒楼的观景厢房中,云泽目送那艘画舫被迫远离,这才终于松开了捂住鹿鸣嘴巴的手,却也不想让她多说什么,便将少女随手扯至身后。 柳瀅也乖乖跟着退到门口位置。 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早先预料,本以为会是一场人间盛事,到头来,那作为入幕之宾的信证飞剑,竟然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红香阁将那鱼红鲤梳拢问红尘之地选在临山城的用意究竟如何,早先时候,云泽还未细想,而至后来见到了瑶光圣主亲自现身,见到了火氏妖城的代城主,见到了那位不远万里而来的姚家族主,以及同样现身于此的席秋阳、徐老道、尉迟夫人,这才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借势造势。 而事实也确如红香阁所愿,这一代红香阁麟女的梳拢盛事,远非历代可比,于这一城之中,无论是否现身,圣道修士确已将近三十之数,便是纵观古今,如此盛况虽然谈不上前所未见,却也足够让她红香阁在这历史岁月的长河之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诸多圣道修士现身之后的事情发展,却显然不在红香阁的预料之中。或可言之,红香阁本意是想要借由云泽与瑶光、姚家、火氏之间的各种恩怨,从而促就两方相争的局面。 至于圣人出手,明争暗斗,或也是在红香阁的预料之中,但除去这些人外,受邀前来坐镇今日盛事的圣道修士,依然为数众多,富水湖两山对峙之上的天璇圣主,富水河上游的柏氏城主,北城西域赢家之族主,以及负责坐镇下游的南城东域的妊家族主,天权圣地的天权圣主,和扈氏妖城的城主,统共六位,无论修为境界也或实力手段,亦或身份地位,有目共睹,人尽皆知,要想镇下富水河中游这场圣人间的明争暗斗,谈不上简单,却也未必困难。 可偏偏事不遂人愿,谁又能够料想,本是对于红香阁有着最大裨益的多般算计,到头来,竟然因为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彻底变了局面? 鱼红鲤的本命飞剑,剑似火红鱼鳞片片拼接而成,剑名亦是随之唤作红鳞,谈不上什么为人称赞的来历,却也是品秩极高的上品法宝,并且还是呼应鱼红鲤之名,量身打造。如今再看,那品秩极高的飞剑红鳞,已经满布裂痕,延行火红鱼鳞片片拼接的痕迹而现,本该四散崩碎,却又因为河道两岸统共八位圣人一起出手,片片碎而不毁,悬于河面上方,艰难旋转,不住发出阵阵悲吟。 席秋阳大袖飘摇,眼眸之中阴阳二气推演鸿蒙开天之象,星河幻灭,万埃成空,气势汹涌如同古之圣人一般,忽而踏出一步,脚下传出滴水之声。 紧随其后,便以席秋阳落脚之处为中心,忽而展开仙域异象,但见白雾蒸腾,烟霞散彩,日月摇光,星河璀璨,照耀千川飘渺,万河奔腾。千川飘渺,远山凝翠叠青螺,万河奔腾,九曲大渎万里沙。又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更有奇花布锦,瑶草喷香,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天边瑞霞千万道,近处谪仙胜书言。 与之相对,河道那边陡然间便有圣光冲天。 瑶光圣主幻身来到酒楼上方,圣光翻涌,遮天蔽日,半边苍穹都被白金之色完全充斥,再无颜色可以与之共存,照耀夜色大白如昼。而那圣人,目如悬珠犹比双日上中天,煌煌璨璨。再看去,圣光晃动,凝作无穷,纷杂如絮,真也是碎琼乱玉,洋洋洒洒,铿锵之下,好似戛玉敲冰。 修行至此,抬手间便是一点星火可焚海,一粒沙尘可摧山,哪还有什么唇枪舌战? 胜负高低,尽在不言之中。 而席秋阳与那瑶光圣主一经如此,却也是人间浩劫。 两座完整异象碰撞于河面之上,泾渭分明之间,又见一缕阴阳两色流转其中,艰难求存,确是岁月长河之显化,方才白驹过隙之瞬,却又似,屡变星霜。 整座临山城,随之轰然一震,实是不堪重负,陡然下沉。 城外烟浪遮天。 而在城中,河道中游,四面八方肉眼可见龟裂满布,早已摇摇欲坠,又偏偏不曾直接毁去。 那身为火氏妖城所谓代城主的壮硕汉子,忽而怒目圆瞠,拍案而起,身形一晃便在楼顶现身,踏空而上,步步登天,随之周身缠绕火炼翻卷,真个焰浪滔天,肤色只在瞬息之间便如赤铜一般。再一步踏定虚空,以火振衣,以焰濯足,灼灼烈浪滚如大江,附以电光。 却被一蓬青气阻隔下去。 徐老道神情愈发肃重,两根手指捏着花白胡子,头顶那只青玉葫芦滴溜溜旋转愈发迅疾,喷吐青气流转,附以依稀星光,一手虚按,便有一缕清风徐来,吹起杳霭流玉,莹莹而至,推演山河远阔,人间烟火,又有姹紫嫣红、赤时当空、橙黄橘绿、雪虐风饕,四时之变恍恍惚惚,盖压火海茫茫。 碧落倾覆,方仪崩摧! 越发密集的碎石随之缓缓浮空,悄然湮灭,化归天地。 十方上下,众多圣道修士眼见于此,大多颜色微变,并非惊骇于悍然出手的四位圣人手段之强,而是忧心此举之后,往日里那些江湖上的不成文规矩,就再也不成规矩。 需知有一有二,则再三再四。 但这般争斗,又有哪个胆敢上前阻拦? 且不说河道北边的瑶光圣主与那火氏代城主,也不说那本是出身洞明圣地,却早已叛出宗门的花白胡子老道人,仅仅只是一个虽非圣人,却杀力之大,可斩圣人的杨丘夕,就已经足够这些人掂量掂量再掂量。 仅在此间,或许有着足够把握可以使这一切于无形之中销声匿迹的,唯有一人而已。 大圣之下真无敌,虽有夸张,却也绝非一时口快。 但那被人寄予厚望的尉迟夫人,此间正随手晃荡手里那只剑气葫芦,听着里面酒水咣当的声响,眉关紧蹙,而后咂了下舌头,脸上分明烦躁不已。 是那剑气葫芦里的酒水已经所剩不多? 身为北中学府四位府主之一的姜家圣人,面露无奈之色,只得以心声言道: “倘若夫人愿意出手挽救此城于水火之中,酒水一事,事情之后,尽管上山来讨。” 闻言之后,尉迟夫人瞥他一眼,意味古怪。 眼见于此,那姜家圣人立刻恍然,苦笑言道: “夫人剑气葫芦之名,在下早有耳闻,知是需要时间酝酿才行,却也知时间越久的陈酿,剑气葫芦再要酝酿的时间就越短。千年美酒不敢说,十坛三百年陈酿可否?” “老夫再出六坛五百年陈酿。” “十二坛三百五十年陈酿。” ... 北中学府上的入圣修士,无奈何只能紧随其后。 临山城如何,或许不被他们放在心上,倘若毁去,那便毁去就是,可一旦当真放任这些圣人大肆出手,莫说临山城,就连那座大兴土木而成的北中学府,恐也要一并毁去。 府主也好,山主也罢,除了那个至今还未现身的姒庸之外,哪个可以视若无睹?谁又能够置身事外? 尉迟夫人眨眨眼睛,抬起脸来暗自算了算,这些动辄几百年的陈酿美酒,倘若全部加起来,倒也足够给这剑气葫芦铺个底儿了,虽然不多,却也不少,尤其美酒陈放都是几百年,搁到剑气葫芦里面,差不多就能十年之内,酿成剑酒,再要省着点儿喝,就差不多也能够个二十年了。 一念及此,尉迟夫人立刻眉眼带笑。 “好说好说,不就是出手拦住这几个,护住临山城嘛,费不了多少工夫。” 尉迟夫人哈哈一笑,举起剑气葫芦,喝了口酒,白皙脸颊上立刻涌现一抹酡红。尉迟夫人眸光灿灿,周身剑气横生,咧嘴一笑,继而徐徐吐出一口酒气,见风则现寒光凛凛,雪白一片,如似一条大江滚滚,翻涌而去,径直撞入河面上方,生生在那泾渭分明之处,撕了一条口子出来。 尉迟夫人嚣张大笑。 在其身旁,唐醴背后那把无刃飞剑,陡然间嗡鸣一声,金光暴涨,如火如荼,冲天而起,化归一线。 剑名金竹,从天而降。 尉迟夫人丢下剑气葫芦给卫洺,大袖一扫,飞身扑上,右手并拢双指拖拽于身后,不过瞬息,便已闯入那片圣人相争之地,而后身形陡然一翻,右手并拢双指如剑一般力劈而下,放声狂笑。 “开!” 飞剑金竹随之瞬间变作迅猛无比,斩下一片金海茫茫。 仙域晃动,圣光破碎,火海溃散,四时崩坏。 而那早已不堪重负的飞剑红鳞,更是彻底湮灭在这茫茫无边的金色剑气之中。 等到神光消散,尉迟夫人已经立足于富水河岸,肩头脸颊侧面,便悬停那把飞剑金竹,剑气森森,剑意熊熊。而其脚边,却是一道宽阔沟壑,深不知几许,残留着乱如柳絮一般的金色剑气,萦绕不散,晃晃悠悠,锋锐之气蒸发上游方向而来,坠入其中的滚滚河水。 由此为始,深邃沟壑向着东方一路蔓延而去,视线尽头,却并非沟壑尽头。 河道北岸,亲眼目睹于此之众,哪怕圣人,亦是悚然。 瑶光圣主面色如何,见之不得,可那火氏代城主,却是脸色铁青,连同之前一般都在暗中出手的姬家族主与姚家族主两位圣人,也是默然。 并非为此一剑造就之深渊惊然,而是为此一剑威势,远及三千里外,却无半点儿溢出,仅限于此间河道之宽。 虽与未尽全力有关,但若换做旁人来做,未必能行。 可尉迟夫人却分明游刃有余。 所以她忽然打了个酒嗝。 “抱歉抱歉,之前看你们斗得尽兴,一不小心喝酒喝得多了一些,没控制住。” 尉迟夫人拍了拍胸脯,哈哈一笑,随后手指一扬,飞剑金竹便重返唐醴身边,只是原本用来裹剑的粗布已被剑气完全搅碎,唐醴无奈摇头,抬手一拍剑柄,飞剑金竹便好似被人屈指一弹般,翻过他的头顶,重新插入负剑挎带,随后微微一斜,剑柄恰在肩头。 河道北岸的年轻一辈,目光随之落在唐醴身上,神色各异。 反而唐醴犹有闲心抬手冲着那边晃了晃,脸上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意。 卫洺将那剑气葫芦丢还尉迟夫人,被她抬手接住,眼珠子顺便转向临水酒楼上的杨丘夕。 方才一剑斩落,剑气灿灿,金光大作,或许旁人会因各种缘由未曾注意,但尉迟夫人却对那一瞬间发生过的任何事情全都心知肚明,但也不曾多说,嘿嘿一笑便罢,继而举起剑气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 又打了个酒嗝。 “十坛三百年陈酿,六坛五百年陈酿,十二坛三百五十年陈酿...记得你们可是欠了这些陈酿好酒来着,之后妾身自会一个一个找上门去讨要酒水,多给一些也无妨,但若少个一星半点儿的...” 尉迟夫人斜望看去,只差将那“不怀好意”四个字写在脸上。 那秦家圣人张了张嘴,随后看向这条一路绵延三千余里的深邃剑沟,虽是知晓尉迟夫人乃是刻意为之,却也只得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面吞,苦笑作揖。 “夫人且安心,答应下来的酒水,自然不会少。” 尉迟夫人嗤笑一声,将手中那只剑气葫芦甩过肩膀,径直去了临水酒楼,很快便在那间观景厢房中出现。 众人骇然,眼见尉迟夫人进门之后一路往前,只得主动让开道路,任凭这位一剑斩了三千余里的绝世剑修来到钟婉游身旁,冲她挑了挑下巴。后者哑然,只得乖乖起身,让出座位。 落座之后,尉迟夫人双腿一抬,便丝毫不曾顾及形象地将脚搭在面前栏杆上,顺手又将那只剑气葫芦丢给了旁边的云泽。 “坐下说话。” 云泽沉默不语,点头落座。 尉迟夫人将双手枕在脑后,目光望向深渊对过的几位圣人,施施然道: “刚才那一剑,杨丘夕那家伙给我留了面子,主动撤去了自己的气府异象,所以才会看起来像是他们几个的明争暗斗被我一剑破去。嘿,老娘哪有那么厉害,杨丘夕这老小子好歹也是曾在大圣境界自斩修为的狠辣主儿,意境之高,非我能敌,偏偏还真就有人信了是我一剑破万法,也不知道这种蠢货,究竟是怎么顺利踏足圣道的。” 尉迟夫人咧嘴嗤笑,随后斜眼看向云泽。 “当然了,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杨丘夕给我留了面子,我也自然应该有所表示。一口剑酒,不能再多了,毕竟我的面子确实不太值钱。” 云泽哑然失笑,却也未曾多说,将那葫芦塞子拔出之后,便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尉迟夫人神色一滞,连忙伸手夺了回来,满脸肉疼之色。 “亏了亏了,这回真是亏大了,你这小兔崽子,老娘刚才都已经说了,面子不值钱,别说你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老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过的人海了去了,就数你这小子心眼儿最多!” 云泽满脸涨红,体内轰鸣不止,有心开口却无力,实在是方才一口剑酒喝得太多了一些,哪怕如今体魄蛮横,远非昔日可比,却也依然难以轻易承受,便打从气府而至命桥,再上十二正经,剑气之充盈,好似一江大浪狂涌,甚至已经溢出体外,卷起阵阵铿锵之声。 四肢百骸,痛则痛矣,却也心情大好。 正此间,云泽眼神一动,忽而瞧见河道那边,那艘原本已被推至上游的画舫,已经顺水而至,只是画舫上已经杳无人烟,只剩一艘空船,随着水流落入那道一剑斩就的深渊,被其中悄然浮动的残余剑气瞬间绞成齑粉消散。 而在随后,那本名鱼红鲤的红香阁麟女,赤足踏水而来,眉眼间风情万种,似怨还嗔,玉貌芳容,一颦一笑引得蜂狂蝶乱。细腰肢融融曳曳,分花拂柳,浅注轻匀,一举一动束着燕懒莺慵。 妖娆艳态,也似浑然天成。 待那鱼红鲤最终停在深渊面前,低头俯瞰下去,再远眺片刻,随后抬头四望,似是正在寻找那把作为入幕信证的飞剑红鳞,眉关紧蹙,格外认真。可那飞剑毕竟早已损坏,哪怕不被尉迟夫人一剑斩去,待得河道两边几位圣人收手之后,也要变成碎片,那鱼红鲤早该已经瞧见才对,又何必多此一举? 而在云泽心疑之际,那鱼红鲤忽而眸子一亮,抬手捏了一个兰花指出来,便见凭空之中点点红亮之色,有如萤火一般,星星点点悄然浮现,聚拢而来,最终与其双指捏中之处,化作一枚如玉雕琢般的火红鳞片。 第442章 一而再? 鳞片绯红,围绕着朦胧腥光,也似是一团火雾一般。再细看,鳞片本身如玉剔透,表面也似天然而成一般有着许多繁复纹理,瞧不出一个大概的规律来,却又莫名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好像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鱼红鲤松了口气,浅笑莹莹。 这一举动,吸引了此间诸多圣人的注意。 方才尉迟夫人借剑出手,金光浩浩,一剑天来斩出三千里,留下万丈深渊,便连席秋阳几人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争锋也被直接破去。那可是统共四位圣人的绝强手段,气府异象,也或大道显化,初次之外,另有四位圣人夹杂其中,暗中相较,都没能看住尉迟夫人的一剑天来,这不知具体是个什么的绯红鳞片,又怎么还能安然无恙? 远处。 乌瑶夫人黛眉紧蹙,转而看向已经重新走上前来的孟萱然,面露询问之色。 后者轻描淡写道: “本命物。” 仅此四字。 也似是这件事已经牵扯到了红香阁的什么隐秘之事,就因为周遭圣人太多,大多耳目聪慧,便不好多言,乌瑶夫人轻轻点头,大抵能够理解孟萱然苦衷,便不曾多问。 实际上孟萱然对此也是知之不多,仅限于“本命物”三个字而已,再要确切一些去说,那枚绯红鳞片,便是之前那把用来当作入幕信证的飞剑红鳞的“重点”,看似是由无数绯红鳞片,以某种手段拼造而成,实际上却是以此鳞片作为重中之重,说是重点,却也亦可谓之“要害”。 并且所有红香阁弟子,但凡修行阁中那部灵决古经的,就全部都会人手一枚。 所以孟萱然手中也有一枚与之模样相仿的绯红鳞片,大小、颜色、模样,甚至就连其上没有丝毫规律可言的痕迹,也是一般无二。只是相较鱼红鲤的飞剑红鳞,孟萱然手中那枚绯红鳞片,却是辅以各种天材地宝,最终打造成了一架瑶琴,已经许多年不曾示于人前,时至今日,是否还有人能够记得那架瑶琴都尚未可知。 而孟萱然方才所言,周遭众人也都听入耳中。 鱼红鲤会如此紧张这枚绯红鳞片,刻意冒着极大风险返回此间将它寻回,也就有理有据。 至于为何没在尉迟夫人的一剑之下彻底损毁,已经无人探究,毕竟圣人眼力大多非凡,看得出来那枚绯红鳞片虽然笼罩腥光,如似一团火雾一般,实际上却是某种自我修复的手段。诸如此类的情况,不太多见,却也不算罕见,世上剑修炼制本命飞剑,但凡有着一定传承而并非愣头青的,都知道本命飞剑炼成之后与人对敌,难免磕磕碰碰,卷刃缺损那是常有发生,便在炼制本命飞剑之时,都会考虑到日后飞剑的修缮与恢复,其中就有着几种比较罕见的天材地宝,甚至还有一些灵兵法宝,就天生具备这种功效,最受剑修喜爱。 孟萱然并非剑修,人尽皆知。 但鱼红鲤却显然是个女子剑修,会有这样一枚能够自我修复的绯红鳞片作为本名之物,进而辅以天材地宝炼成本命飞剑,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 便再也无人继续关注。 尉迟夫人一剑之后,便再也不去多管这件事,如今正与云泽一起坐在临水酒楼的那间观景厢房中看戏。 实际上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就已经很难在继续发展下去,毕竟河道两边的两方圣人,至少在表面看来,谁都没有吃亏,谁也没有获益,大抵可以说得上是平分秋色。倘若真要计较起来,最大的败家还是红香阁,尤其是作为今晚这场盛事主角的鱼红鲤。历代以来,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哪回不是群起而争,以为天大的机缘造化,却在今日,作为入幕信证的飞剑红鳞,竟然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人人避之如虎想要拱手相送也就罢了,出手之人,还是各位前辈圣人,以至于竟然闹出这样一场天大风波。 河水倾斜,金色剑气悄然浮动,将河水侵蚀,化作云烟白雾,蒸腾而起。 三千里万丈深渊,横在面前,以为天蜇。 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鱼红鲤赤足踩在水面上,任凭脚边水流滚滚,泄入深渊之中,手中捏着那枚仍可作为入幕信证的绯红鳞片,却是一时之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于其心意而言,其实是想要将这绯红鳞片送到云泽手中的。 这种感觉十分古怪,好像真正意义上的一见钟情,关键在于“钟情”二字,也好像老阁主口中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真有其事,故而心弦悸动,心湖澎湃,像是小说话本中描绘出来的男子见到心仪女子之后,虽然有些不知所谓,却也如痴如狂,满腔渴望。 但若真要继续坚持,之前已经发生过一次的那件事,就必然还会再来一次。 真就是畏我如虎? 却又为何? 鱼红鲤可不知道那间观景厢房之中,正有一双能够堪破某种无形气机的武道天眼,正夹在人群缝隙之间努力看向这边,用力睁大了眼睛,想要将那无形气机看得更加真切,想要一窥全貌。 鱼红鲤神情复杂,美眸幽幽望向云泽。 妖娆艳态,确是浑然天成。 书中曾有言说一美人,道: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面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云意。纤腰袅娜,拘束着燕懒莺慵。擅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如今这段话用来放在鱼红鲤身上,也是恰如其分。 曾经的孟萱然也是如此,却在如今,已经完全收敛起来,因而看似不过一位花容月貌美妇人罢了,但鱼红鲤如今正是梳拢之日,还要舍了元阴以身入红尘,自然不会收敛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儿。此间再看,那可真是幽幽怨怨惹人怜,莫说云泽,便是心坚如铁的景博文、姜北这些人,以至于就连看似脑袋里面只有修炼武道的钟乞游,都跟着心头猛地一跳。 甚至钟婉游、青雨棠、鸦儿姑娘这些女子,也都心中忽起不忍之念。 尉迟夫人哑然一笑,神识延展出去,“看”向自己那两位如今还在原处没有离开的弟子。先天剑胚的卫洺自是无妨,便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反而已经原地盘坐下来,横剑膝上,看似闭目养神,实际上却一心放在气府之中,正在锤炼飞剑剑气,使之能够更快容纳自己的那缕本命剑气,成为自己的本命飞剑。 倒是唐醴,竟然露出一脸痴相,但这又能骗过谁去?那双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来了,肆无忌惮上下扫视着河面上的鱼红鲤,不是猛瞧人家的股侧大衩,就是猛瞧胸前露出的雪白沟壑,真也就只有这点儿出息了。 但话又说回来,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所以唐醴确实做得不错。 至于宁十一。 那鱼红鲤再怎么媚术天成,对于女子的作用也会大打折扣,除非是有某种奇怪癖好,便如此间观景厢房中,站在最角落里的那个炼精化炁境,与唐醴同样一脸痴相,但又稍有不同,这是真的痴迷其中,恨不能以女子身份取代了云小子成为那红香阁麟女的入幕之宾,将那幽幽怨怨拥入怀中,好生爱怜一番。 尉迟夫人扭头看向阮瓶儿,眼神古怪。 这是云小子是从哪儿找来的朋友,难不成还真有磨镜之好? 尉迟夫人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不再继续多看。 场间安静了许久,唯有河水哗哗作响。 云泽冷眼与那红香阁麟女相视许久,最终还是闷不吭声站起身来,转而欲走。 鱼红鲤终于忍耐不住,轻启红唇。 “云公子,果真如此无情?” 话音落罢,云泽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对于她的话中祈怜,置若罔闻,一只手牵住小丫头柳瀅,一只手牵住少女鹿鸣,径出门去,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多待。 鱼红鲤神情错愕,继而满面凄凉,泫然欲泣。 但见云泽下楼之后,走出临水酒楼,那鱼红鲤目光一直追随,可云泽却始终不曾回头再看,只有少女鹿鸣忽然扭过脸来,用一根手指按住眼角往下拉扯,吐出舌头冲着河面上的鱼红鲤做了个难看的鬼脸,之后便跟随云泽一道远去,很快就消失在街巷之中。 眼见于此,鱼红鲤红唇微颤,手中捧着那枚绯红鳞片,忽而痛惜阖目,竟是真有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再之后,她手掌轻轻一抖,那本命之物便咕咚一声落入水中,随波逐流,落入前方剑斩而就的深渊之中,绯红鳞片只在瞬息之间,就被其中萦绕不见的金色剑气绞成齑粉,好似点点火星流萤,散于水汽蒸腾之中,消失不见。 一众圣人,不过冷眼旁观罢了。 年轻一辈,河道南岸这边尚且还好,除去那疑似有着磨镜之好的阮瓶儿之外,便是钟婉游这位不以修行见长的钟氏麟女,也都心坚如铁,不会因为鱼红鲤的这番举动,就被影响了心湖心境,最多不过摇头一叹便罢,大抵是觉得这位红香阁麟女可能已经动了真情,尽管说起来有些匪夷所思,毕竟她与云泽如今方才不过初相识罢了,哪怕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不该真就沉沦至此。 可若只是逢场作戏,又何必将那分明是件极其罕见的天材地宝的本命物,也弃之不要? 但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是个乖巧性子,断然不会看错,更不会说谎,所以这场所谓的机缘造化,那看似楚楚可怜的红香阁麟女,根本就是龙潭虎穴,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再如其所愿,与之共赴巫山? 可在河道北岸,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姬家麟子姬尚文,瑶光欲仙子赵飞璇,大半年以来,已在北中学府笼络了不少人心,如今就一并都给带了过来,说起来倒也都是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但终归还是有些片面,毕竟修行天赋不与心性心境挂钩。 而姬家麟子姬尚文那边,似乎尚且还好,至少没有露出什么难看之相,可瑶光那边,却是真的一片哀鸿遍野,哪怕头顶就正站在瑶光圣主,身边就是瑶光麟子,也依然不禁发声,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来,这个撕心裂肺,喊着“鱼仙子何必哀伤,我愿与你共隐山林”,那个满面怒容,破口大骂“贼子云泽不当人,吾辈中人,此生自当与你不共戴天”。 那赵飞璇脸色铁青,继而胸脯深深起伏,变作笑意盈盈,转头看去那个言说要与鱼仙子共履红尘的,忽然抬手一指点在此人眉心,但见炫光一闪而没,这人便呆立当成,随后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搐,再之后,更是七窍流血,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没了生息。 赵飞璇面上笑意收敛,眼神清冷看向众人。 “可还有人愿与鱼仙子共履红尘的?” 众人恍然惊醒,再看地上那个死不瞑目的,一阵悚然。 那俊秀男子哑然失笑,目光不留痕迹扫过身旁杀鸡儆猴的赵飞璇,眼神之中,晦暗神采一闪而逝,继而开口言道: “鱼仙子天香国色,媚术天成,便是在下看了也难免心弦悸动,更何况这些人?食色性也,不算怪矣。赵仙子倘若心中不忿,自然也可施展手段,重新归拢人心,但要如此杀了...好歹也是天赋卓绝之辈,有些可惜。” 赵飞璇神情一滞,闷不吭声点了点头,却也并未再以美人骨手段收拢人心,而是乖乖站在一旁。 河道对过。 尉迟夫人目光忽然转向瑶光那边,自是听到见到了方才这些,青山黛眉挑了一挑,随后略作沉吟,忽而眼眸之中有着一缕雪白一闪而逝,当即面露异色。 但尉迟夫人却也不曾多说,收回搁在栏杆上的双脚之后,便起身悠哉悠哉转身离开。 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的人间盛事,已经可以算是就此夭折了,再要举办一场,显然不太可能,一方面是今日鱼红鲤的表现,实在是不似风尘女子,竟然对人一见钟情。是真是假还不知晓,但这件事肯定瞒不下来。那些与云有仇的,诸如瑶光、姚家、火氏,如今还要加上一个似乎已经站在了瑶光三方的姬家,或会十分乐得摘走鱼红鲤处、子元阴,以为报复,可若再要加上今日人人视那信证飞剑如同烫手山芋一事...且不说这件事的具体起因,已经注定了必然牵扯到红香阁那边,并且还有很大可能随之掀起一场牵扯极大的风波,就算这件事可以安然度过,那本该江湖上人人追捧的鱼红鲤鱼仙子,只怕也要人人畏之如蛇蝎。 就连圣人都要强行推让的处、子元阴,又岂是那么好摘的? 而如今再去回想当年孟仙子梳拢问红尘之盛事,那才是真可谓盛事,海内八方,凤毛麟角几乎全部到场,各种气机冲天而起,各种异象如同百花争艳,直到孟仙子对那云温书一见钟情误终生,伤了多少男儿心? 尉迟夫人忽然脚步一顿,眉关紧蹙,抬头看向临水酒楼上的席秋阳。 后者心有所感,回头看来,略作沉吟之后,身形一晃,便现身在其面前。 徐老道与乌瑶夫人、孟萱然、黑衣小童也随后而来,秦九州正在不远处,见到孟萱然后,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但也仅仅只是片刻罢了,之后便满脸带笑,一路小跑着凑上近前,也不理会旁人都是一副怎样的表情,更不理会自己徒儿用力拽着他的衣袖不许他去丢人现眼,只一心对着心仪之人倾诉相思苦。 孟萱然置若罔闻,目光只是看向水面上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的鱼红鲤。 直到乌瑶夫人烦不胜烦,忽而冷哼一声,大袖一副,便将秦九州扫飞出去,这才终于安静下来。 黑衣小童幸灾乐祸带着掩面不敢见人的谢安儿转身离开,去找秦九州,一方面是在这群圣人跟前,实在是说不上什么话,也不敢说话,更对之后的天下大势没兴趣,一方面则是奔着阻拦秦九州去而复返而去,当然也免不了一番痛打落水狗的无情奚落,谁让那家伙活该来着。 却在两人离开之后,一群圣人相聚于此,沉默无言。 便连河道对过,以及周遭那些圣道修士,也都未曾离去。 孟萱然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走上前去,来到河岸边上,叫了鱼红鲤上岸再说。 有圣人亲自出手,拘禁了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将此间诸位圣道修士全部笼罩其中,却将那些小辈隔绝在外。自此之后,足足一个时辰方之后,那位事先出手的圣人才将这一方小天地还归人间,一群人神色各异,已经不再多言,随后各自离去。 一直等候在此的小辈众人,面面相觑,却也知晓此事大概与红香阁那件秘而不宣的立阁之本有关,牵扯太多,甚至极有可能就会因此引来天下格局的动荡,绝非他们这些小辈能够插手,方才如此。 便只能各自按捺心中好奇,摇头离开。 ... 话归先前。 乌瑶夫人自是不喜见到秦九州对于孟萱然纠缠不休的,还是这般当面喋喋不休,倾诉相思之苦,便大袖一拂,就将他给扫飞出去,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路哀嚎,渐行渐远,坠入城中。 等到黑衣小童与谢安儿找见他时,那家伙正哭丧着脸坐在一家元宵摊子上喝闷酒,也不知是刚刚在哪儿买来的,或者随身携带,就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一杯接着一杯,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元宵摊子是街边十分常见的那种,用一块挺大的油布和几根还算坚固的细长竹竿撑起棚子,下面再摆上几张桌椅就算圈定了地盘,四面漏风。但元宵摊子上,除了秦九州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在,想也知是与之前那场圣人间的明争暗斗所致,吓得这些凡夫俗子再也不敢停留原地,连同摊主也直接丢了摊子不管不顾,所以在这元宵摊子的旁边,那座用来煮水的火炉还没完全熄灭,旁边一张桌子上,仍旧摆着几个竹编簸箕,里面全是已经滚好的元宵。 谢安儿瞧了眼意态萧索的师父,没多吭声,径直走去火炉那边,瞧了眼锅里已经快被烧干的沸水,皱一皱眉头,便将锅里的水全部倒掉,重新换了一锅新水,重新架在火炉上烧。 黑衣小童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在秦九州对面坐下,一眼就瞧见这家伙藏在另一边的侧脸又红又肿,上面还清晰带着乌瑶夫人大袖上的几片黑羽刺绣,立刻拍桌大笑。 “就你这狗屁德行,还秦家少爷?这都第二次了吧?上次也是,脸都被我家夫人揍得跟个屁股似得,真不知道你是哪儿来的胆子,竟然还敢当着二夫人的面去找三夫人,厉害厉害,小子佩服得紧呐!” 秦九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很显然的,秦九州又一次落到这般地步,乌瑶夫人是有意为之,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不止于此,换做男人见了心仪女子,同样都会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至少表面能够看得过去,不会太过落魄。 而在其中,秦九州显然是个相当出类拔萃的,尤其注重自身仪容,前一次苦心谋划,好不容易等到了将成之际,便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当当,真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这才跑去那条满是胭脂水粉的街道等待“有缘人”,却被乌瑶夫人提前看穿。 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很多,其中就有一个,叫做“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乌瑶夫人以前也是个愿意讲规矩的人,但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那一遭之后,便再也不会与人讲规矩,视之如狗屁,自然也就苦了秦九州,被乌瑶夫人拳脚相加于脸,最终落到一个鼻青脸肿恍如猪头的凄凉模样,且不说那个时候秦九州还有没有脸去见孟萱然,便是能够鼓起勇气,当时的孟萱然也已经带着谢安儿买完了有需之物,返回家中。 这一次方才见面,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又被一袖打在脸上。 脸疼,心更疼。 好歹也是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的少爷,好歹也是圣人修为,尤其一手传承古老符箓复文之术,毫不夸张地讲,这一整座天下间,还真没有几人能出其右,所以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怎么偏偏到了这种事儿上,就处处碰壁? 先有云温书,后有乌瑶夫人,如今就连你这给人看门护院跑腿儿的黑毛畜生,都能跑来奚落我... 秦九州满心委屈。 那黑衣小童见了,嘿的一笑,爬上桌子伸手拍了拍秦九州肩膀。 “这就觉得委屈难受啦?没关系的,谁让你是名不正而且言不顺呢,所以只要你一天没放弃我家三夫人,二夫人就一天不会轻饶了你,下一次再要侥幸撞见三夫人,还会是今儿个这幅鸟儿样,习惯就好,真的。” 秦九州抬起头来,眼神幽怨。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 黑衣小童挑起眉头。 “现在见识到啦?” 秦九州黑了脸,连连摆手。 “去去去,别来烦我,想正事儿呢,让你打了岔子之后,都记不起来刚才想到哪里了。” 闻言如此,黑衣小童当即面露意外之色,眼神狐疑地看了秦九州一阵,见他确实不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自己,这才悻悻然下了桌子,重新坐在对面。 正事是什么?无外乎就是那个黑瘦小丫头之前偷偷摸摸跟云泽说的那番话,可惜了柳瀅年纪太小,道行不深,对于那双武道天眼的运用更是不堪入目,实在是暴遣天物。但用暴遣天物来说小丫头对于那双眼睛的运用,还是显得有些过分了,毕竟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是一蹴而就,总得慢慢学习,慢慢适应,才能逐渐领会个中神妙。 可即便如此,武道天眼也依然瞧见了那位红香阁麟女身上的古怪之处。 叫什么来着? 黑衣小童挠了挠头发,记得好像是说那女人身上有一团黑气,一晃一晃的,已经盯上了云泽,让那小丫头的感觉很奇怪,但具体是个什么样的奇怪法儿,小丫头没说,许是说不上来,也或能够看到的仅限于此,实在是说不出个一二三了。 但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武道天眼所能窥探到的某种气机,是山上修士无论修为再高,道行再深,也无法堪破的某种无形之物,它不是因为武道天眼存在才存在,而是本就存在,只是以常人之能无法“见”到罢了,就好像人之所以能够看到色彩,能够闻到气味,并不是因为拥有眼睛和鼻子才有色彩和味道,而是色彩和味道本就存在,无论有没有眼睛鼻子,它都存在,这是既定的规律,也是顺序,更是因果。 所以武道天眼所能窥探到的那种气机,并不需要予以质疑,并且这种气机的存在是好是坏,对于武道天眼而言,更是一探便知。 黑衣小童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指了指秦九州手里的杯子。 “还有没有?给我一只呗?” 秦九州瞥他一眼,闷不吭声,手掌一抹气府之处,便取了一壶酒,一只酒杯,丢在桌面上。 黑衣小童笑着接过,自己倒酒喝了一杯。 “说实话,你现在在想的那件事,是不是跟三夫人有关?” 秦九州闻言顿了一顿,而后轻轻点头承认下来。 黑衣小童皱眉说道: “我知道,今天这件事牵扯很大,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红香阁的牵扯太多,且不说这么多年以来,究竟多少人进过红香楼,上过红香舫,单单只是历代红香阁麟女牵扯到的那些人物,都已经足够列出一本书来。如果,不对,不是如果,泽哥儿身边的那个小丫头所言肯定不虚,而这件事也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么红香阁就肯定会成为接下来的风起之处,至于事情又会闹到什么程度,还不知道,毕竟这件事似乎已经牵扯到了红香阁的立阁之本,偏偏这一代的红香阁麟女也好,三夫人也罢,似乎都不清楚具体是个怎么回事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红香阁的立阁之本,也就是那小丫头看到的黑气,对于外人来讲不是好事儿,所以红香阁的那个老娘儿肯定不会轻易说出来...” 说到这里,黑衣小童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有些担心,毕竟红香阁看似只是一座娘们儿窟,但刚才也已经说了,那地方,牵扯到的门派家族太多太多,再加上人心各异,尤其那些作为庞然大物的圣地世家或者妖城,或许根本就是打从心眼儿里瞧不上那个全是风尘女子的门派,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可能会因红香阁那个老娘们儿关系,忽然跳出来庇护红香阁,所以这件事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而一旦红香阁那里解决不了,就难免有人会将目光放在红香阁弟子身上,到时候,且不说那个名叫鱼红鲤的小娘们儿会有什么麻烦,三夫人这边...” 秦九州手中酒杯忽然砰的一声砸在桌面上。 旁边忽然传来谢安儿的一声惊呼。 原来是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谢安儿正要往里下元宵,却被秦九州这边闹出的声响吓了一跳,一大把元宵全都掉进沸水里,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少女惨兮兮地回头瞧了一眼满脸杀气的秦九州,没敢说话,闷不吭声搓了搓受伤被沸水烫到的地方,然后拿起大勺,轻轻搅动锅里的元宵,以免粘在锅底。 黑衣小童收回看向少女的目光,扯了扯嘴角。 “哪有像你这样当师父的,徒弟都被吓得烫到手了,不知道关心一下也就罢了,铁青着脸给谁看呐?给我看?我是看见了,这也没用啊,更何况就算三夫人真的看见了,又能怎样?还不是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闻言如此,秦九州神情一滞,满脸杀气立刻颓败下去,然后随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一枚瓷瓶出来,搁在桌子上。 黑衣小童满脸嫌弃,转头叫人。 “那小姑娘,过来,你师父给你药了,自己涂一涂。” 谢安儿立刻丢下大勺,乖乖上前,拿了那只瓷瓶之后,不忘弯腰道谢,然后回去炉火那边涂药,以免打扰到两人谈话。 黑衣小童将双腿盘起,坐在屁股底下。 “我跟你说句心里话?” 秦九州看他一眼,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黑衣小童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 “听说过寡妇门前是非多没?” 秦九州嘴角一抽。 黑衣小童瞪他一眼,继续说道: “虽然难听了点儿,但这是实话,而且两位夫人也肯定不会觉得我说她们是寡妇,就非得打我一顿。为什么?因为这是实话,哪怕听起来好像有些不入耳,但寡妇这两个字,说到底也就只是一种身份罢了,对于两位夫人而言没什么影响,所以哪怕有人直接称呼二夫人乌瑶寡妇,称呼三夫人是孟寡妇,你信不信她们也不会出手打人?倒是你,明明听说过寡妇门前是非多,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还非得做惹是生非,不打你打谁?” “...我知道。” 秦九州叹了口气。 “但你也应该知道什么是寡妇,死了男人的才叫寡妇。既然人死生前万事空,那孟姑娘...孟仙子,就已经是自由身,哪怕曾为人妇,也是曾经,所以至少在我看来,现在的孟仙子就是可以另外找个男人的。既然我心有她,又是真心实意,有何不可?” 秦九州咧嘴笑了笑。 “就好像之前那个鱼红鲤明明见到场面已经针锋相对,却也还是将那作为信证的飞剑丢给了云小子,还说天意已决,则心意已决。再之后,那信证飞剑被尉迟夫人一剑毁去,好不容易找回了本命物,那个时候你也应该见到了,她还想着要将那片本命物交给...” 言至此间,秦九州忽然话音一顿,继而皱紧了眉头。 “这不对,红香阁弟子修行之余,该是常以心算推演之法,历经红尘旖旎,才能做到腰斩大丈夫,脱身红尘里。说得再不客气一些,就是什么样的男子、怎样的云雨欢好,没在心中见过?因而出阁之时,无论麟女还是寻常弟子,都该是心坚如铁才对,怎么偏偏做出这么一副一见钟情,至死不渝的模样?尤其两代红香阁麟女,竟然前后栽在了云姓父子手里...” 黑衣小童嘿的嗤笑一声。 “这有什么不对的,说白了就是我家老爷和泽哥儿魅力不凡呗。你这家伙好歹也是读书人,光读圣贤书了?没读过小说话本?负笈远游的落魄书生途经破庙,偶遇山水精魅也或狐媚女鬼,继而发生种种曲折离奇的故事,你没读过?不都是一见钟情,至死不渝?要不哪儿来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故事?难不成书上有写,就不许人间真有了?” 秦九州冲他用力翻了个可以吓死人的大白眼,没有理会这番强词夺理。 倘若换做其他人,这番话套用其上,当然不算强词夺理,恰恰相反,甚至还会很有道理,足够将他说服。可无论孟萱然也或鱼红鲤,毕竟还是出身红香阁那种风尘门派,且不说修行之法如何如何,就只说出阁之前有关心性的种种历练,尽管未曾得到证实,但据传说,红香阁中有着一处效用似与临山城那座观景亭十分相仿的去处,同样谓之“一切皆幻象,万物心中生”,可以将心中所思所想所念具现出来,既是虚假,也是真实,因而秦九州才会言道:无论麟女还是寻常弟子,都该是心坚如铁才对。就是因为这些红香阁出身的风尘女子,早已见过了最合心意的男子,所以才会心坚如铁。 在某种层面上而言,那所谓的“一切皆幻象,万物心中生”,其实也能勉强算是红香阁的立阁之本之一。试想,倘若红香阁弟子未曾心历红尘,一经入世,倘若不曾碰见心仪男子也就罢了,可若真的碰见,又会如何? 且不说是否会被花钱买人之事所困扰,仅仅只是红香阁所修灵决会有极大可能泄露出去,就已经足够头疼。 对于红香阁而言,倘若弟子心性不坚,便可谓是遗祸无穷。 因而一直以来,红香阁都十分注重这一方面,乃甚于红香阁挑选弟子之时,尤其挑选麟女之时,对于心性方面的要求还要高于修行天赋很多很多。 可偏偏接连两代红香阁麟女,在遇见云家父子之后,竟然都是一见钟情?孟萱然对待云温书,自是绝无话说,梳拢之日过后,便当众言之,此生再不入红尘。而这一代红香阁麟女鱼红鲤,偏偏还没见到云小子,就已经将目光转了过去,怔怔出神,后来见到,更是无惧瑶光圣主在内的四位圣人含怒相视,也要将信证飞剑送去那间观景厢房,再后来,那鱼仙子惨遭无视,更是直接丢了本命物任其损毁于剑气之中,岂不可谓是至死不渝? 若只一次也就罢了,可以说是意外,含糊过去,可偏偏上一代麟女方才发生过的这种事,又一次发生在这一代麟女身上。 红香阁的那位老阁主,虽然年事已高,但好歹也是圣人修为,远不到老眼昏花的程度,怎么可能一而再地犯下这种错误? 秦九州忽然起身,目光灼灼望向自己飞来的方向,随后神情变幻片刻,又重新坐了下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徐徐吐出一口酒气,愁眉不展。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地看着这位读书人,有些搞不明白这人究竟怎么回事儿,难不成是被自己方才那番话给打击疯了? 多大点儿的屁事儿啊,好歹你也是位圣人,就这心性? 黑衣小童颇为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犹豫许久,这才用力叹了口气,无奈言道: “行了行了,我道歉还不行嘛,你这人,真是年纪不小,心眼儿不大,不过我也劝你最好想开点儿,反正你也比不了我家老爷和泽哥儿,干嘛还要这么斤斤计较?别说是今儿个,就是明儿个,那也还是比不了,反正都是这幅鸟儿样,趁早习惯了,自己也舒心不是?” “...” 第443章 女人心 武山。 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夜色正浓,距离天亮尚且有着极为不短的一段时间,出乎意料的,小丫头柳瀅跟少女鹿鸣,许是因为这一夜见过了太多不可思议,所以仍是没有半点儿困意,尤其柳瀅,一双眸子尤为明亮,神采奕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用力去看鱼红鲤的缘故,所以小丫头原本对于自己那双武道天眼就连粗浅都算不上的运用,忽然变得熟稔了许多,已经大概可以勉强够得着“粗浅”二字的门槛,获益斐然。 修行路上,机缘造化与凶险杀机总会在不经意间来到眼前,抓不抓得住,逃不逃得掉,不太好说,几乎都在一念之间,因而往往一些看似细微的举动,却会牵扯出难以预料的巨大改变。 云泽让柳瀅先回弟子房,若是还不想睡,可以不睡,修炼桩功也行,顺便再把心思放在自己那双眼睛上,像是复盘一样观想之前与之后两个时间段之间眼睛的变化,若是能够再上一层楼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 柳瀅偷偷看了一眼被云泽牵在另一只手里的鹿鸣,没有多问,乖乖点头应了下来,自己小跑着回去鸦儿姑娘那间弟子房。 老人姒庸之前教过她另外一种独特桩功,与绝大多数的桩功十分相仿,同样的两脚分立,沉腰落胯,而后以拇指指尖抵住无名指末端的方式双手握拳,一手落于脐下三寸气府所在之处,一手置于眉心灵台开辟之所。这套桩功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云泽不曾详细问过,但也大概知晓桩功本身的品秩绝对不低,为免画蛇添足,便不曾再将自己那套混元桩功教给柳瀅。 进屋之后,关上房门,小丫头不曾点灯,直接就在房间里的空地上开始修炼桩功,如云泽之前所言,心中观想自己那双眼睛之前与之后的变化所在,便于黑暗之中,柳瀅的一双眼睛越发熠熠生辉,目如悬珠犹比双月同天,瞳孔之中缓缓流溢出雪白如雾的浩渺烟光,摇摇晃晃,散于无形。 气府异象,悄然间弥漫而出。 星河璀璨,苍天在下。 但柳瀅对于武道天眼的运用方才只是勉强够得着粗浅二字,对于气府异象的运用,自然也就同样的不堪入目,可偏偏在这一隅之地,这又黑又瘦的小丫头,整个人的气质就陡然一变,再也不是那个乖巧听话懵懂纯净的模样,反而犹似神明一般,高高在上,正在俯瞰人间山河。 颇有些“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冷漠感在其中。 可“苍天在下”,又似本该如此。 随后缓缓踏出一步,不再拘泥于站桩一事,转而走桩,随之缓缓递出一拳,拳过之处,光景晃动,竟是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圣道气象,迫使这一拳缓缓递出时途径的岁月长河,悄然间浮现出些许翻涌之意,进而导致肉眼所见之物的轮廓与色彩摇摆不定,虽然还远未触及圣人之道,不能如同圣人那般,哪怕只是暗中较劲的气势之争,也能迫使岁月长河翻涌不定,投映现实,导致事物轮廓与色彩相互分离,可小丫头毕竟只是气府境,接触修行,更是就连半年都不到,偏偏一拳递出,就有如此气象,已经足够骇人听闻。 所以屋外正跟少女鹿鸣大眼瞪小眼的云泽,忽而心中警钟大作,下意识转头看去,又偏偏没有见到任何古怪之处,尽管心中狐疑不定,但也还是没有上前窥探。 然后重新看向面前瞪着眼睛有些不太高兴的鹿鸣。 云泽稍作沉默,忽然转身走向山路。 “你跟我来。” 鹿鸣磨了磨牙齿,气哼哼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来到靠近山顶的那座观景亭。 云泽意外发现了之前并未下山现身于临山城中的老人姒庸,此间正站在山顶边缘,低头俯瞰鸦儿姑娘的那间弟子房,瞧见云泽抬头看来,老人并未多做解释,闷不吭声转身消失。 云泽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来到观景亭后,云泽一如既往坐在亭口的位置,然后伸手拍了拍旁边的座位,示意鹿鸣在旁边坐下。少女冷着一张小脸,瞥了一眼那边,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对过的位置坐下。 这是在赌气? 女人心,海底针,似乎无论年纪大小,都是如此。 云泽实在是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竟然让她一路走来都没给过自己任何好脸色,到了这里,甚至就连坐在自己旁边都不愿意,非得跑去对面才行。 云泽沉吟片刻,忽而手掌一拍气府,取了两坛酒出来。 之前还在洞明圣地辖下地界时剩下的那些烧口烈酒,至今也还没有全部喝完,但也确实剩得不多了,就只这些,云泽自己喝当然没什么问题,至于少女鹿鸣是否能够喝得下去... 云泽随手拎起其中一坛,冲着鹿鸣晃了晃。 “烈酒,敢不敢喝?” 少女瞪起眼睛。 “你敢给我,我就敢喝!” 云泽哑然失笑,还真就将那坛烧口烈酒丢了过去。少女眼神一慌,又立刻强自镇定下来,伸出双手去接那只看似能有人头大小的酒坛,下意识有些害怕自己抓不住,会让酒坛掉在地上,一瞬间迟疑,结果就抓了个空,被酒坛撞进怀里,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疼得少女闷哼一声,眼圈儿当即一红,却偏偏死死咬紧了牙关强行憋住了眼泪,怀里抱着那坛酒缓了好半天时间才终于恢复过来。 鹿鸣气哼哼地瞪了云泽一眼,掀开酒封,立刻嗅到一股子浓烈酒气扑鼻而来。 原本还想举起酒坛豪饮一番来着,但嗅到这股浓烈酒气之后,鹿鸣就立刻开始犹豫起来。 这种酒,真要大口大口喝下去,不被呛死辣死,也得醉死吧? 少女偷偷抬眼看向那个姓云的,却见到他早就已经掀开了酒封,这会儿正举着酒坛大口豪饮,喉结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几乎就是不带停的,好半天才终于放下酒坛,长长吐出一口酒气,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就连两只眼睛里面也满是血丝。 模样,有些吓人... 鹿鸣悄悄吞了口唾沫,伸长脖子去看云泽手里的那坛酒。 好家伙,这酒已经下去了半坛? 再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这坛酒,酒水清澈,酒气扑鼻,哪怕只是嗅了两口,都觉得有些醉人,这得是什么海量才能一口气喝下去半坛烈酒? 云泽忽然开口道: “今天的事,确实怪我。” 鹿鸣还在犹豫要不要喝,毕竟牛都已经吹出去了,结果事到临头却当起了缩头乌龟,岂不就要被这姓云的使劲笑话?忽然就听到那姓云的开口认错。 鹿鸣眨了眨眼睛,忽然转头看向西边。 不对呀,月亮是在那边儿呢,也没跑去东边儿呀,难不成不是月亮打从东边儿落下,而是明儿个一早的太阳打从西边儿出来? 瞧见鹿鸣这幅举动之后,云泽一阵无奈苦笑。 随后开口解释道: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只是想着带上你和柳瀅一起去凑个热闹而已,柳瀅你也知道,天天不是练拳练剑,就是写字读书,难得撞见这么一遭风云际会的盛事,跟着过去看一看,涨一涨见识的同时,还能顺便放松一下,也是件好事。另一方面,就是带你去吃一些好吃的,毕竟你这贪嘴的性子我还是知道的,而且景大公子一向出手阔绰,每次摆席,哪怕明知是以喝酒为主,吃不了多少东西,也要点上一大桌子菜,到最后,吃不完也是全都浪费,倒不如让你过一过嘴瘾,还能减少浪费。然后等到你们两个全都吃饱喝足了,就提前离开,那红香阁麟女什么的,倒是不看也罢。” 云泽低头看着那只酒坛里的酒水,嗓音忽然沉了下来。 “只是我没想到,瑶光圣主竟会亲自前来,并且当时...怎么说呢,应该算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所以就忘了提醒你,千万不能直接看他,结果就险些害你丢了性命...” 鹿鸣忽然将怀里的酒坛砸在旁边,发出砰的一声。 酒水四溅。 少女怒容满面。 “姓云的!你以为我是在为这事儿生气?!” 云泽神情错愕,抬头看向鹿鸣。 少女一阵磨牙,猛地站起身来,怒气冲冲指着云泽。 “老娘确实心眼儿不大,没办法,反正自打我娘把我生下来就是这幅德行了,改不了!没读过书也是真的,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听不懂什么圣贤道理,更学不来什么之乎者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冤有头,债有主这句话我还是知道的,所以这事儿跟你有个屁的关系?差点儿弄死我的是那什么狗屁圣主,又不是你,而且像你刚才说的,就算你真的提醒我不能抬头去看,你觉得我就会按你说的那样老老实实低着头不去看他?我要是真有那么听话,还能因为不肯好好练拳,让你天天踹我?!” 说到这里,鹿鸣忽然眼圈儿一红,发疯般地喊了起来。 “你就知道天天踹我,刚开始的时候就踹我,到现在还是踹我,从来没有好好跟我说过话...” “我知道我不听话,惹人烦,又怕苦又怕疼,还怕累,可我就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贱种,比不了人家那些生下来就有亲爹的,从小就有人教他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事情应该怎么做。” “但我没有!我那早死的亲爹早就被人当成粮食给吃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见过!那个吃了我亲爹的王八蛋也从来没有管过我,因为打从她最开始怀我的时候,就只是把我当成粮食,所以我根本就是个不该活在世上的贱种,谁都不觉得我该活着,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活命,现在改不过来了,你再踹我我也改不了!谁让我就是个没爹教的贱种来着!” 鹿鸣忽然瘫坐在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声嘶力竭,泪如雨下。 云泽嘴角抖了抖,看着少女这幅模样,明明感觉有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关于鹿鸣的过去,云泽从来没有问过,因为那几年的经历究竟如何,云泽大概能够想象出来。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其实就是个有娘生,没爹养的贱种而已,但这并不是鹿鸣自己愿意的,而且从没读过书的她,又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 还不是有人曾经跟她这么说过? 可能是邻里街坊,可能是同龄玩伴,就像多年以前俗世刚刚回到人间的时候,云泽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一样。像他这样打从俗世之中活下来的人,每一个都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关于这一点,每一个打从俗世当中活下来的人,全都心知肚明,所以无论周围人因为他们的过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只能算是活该而已。 但当时的鹿鸣做错了什么? 她被人当成粮食生下来的时候,亲爹就已经被亲娘当成粮食给吃了,倘若不是恰好撞见俗世回归人间,甚至只要再晚几天,鹿鸣都有可能活不到现在。 可那些来自周围人的恶意,却并不仅仅只是加在她那不择手段苟且求生的母亲身上,甚至就连尚且年幼的鹿鸣都没有放过。所以在她遇到秦九州之前,只能自己想办法挣扎求存,从最开始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到后来的逐渐熟稔,可以随时随地找到吃的东西,这才没有饿到又小又瘦,然后对周围人的恶意回馈以恶意,无论自己好不好过,都不想别人好过... 所以她才不听话,不懂事,不知珍稀。 也不是真的怕苦怕累又怕疼,她只知道自己偷东西之后,需要足够的体力用来跑路,只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哪怕没有糖吃,能在偷了东西又被别人抓住之后少挨一顿打,也是极好极好的。 云泽长长吁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 然后丢下酒坛,起身走上前去,将那哭得几乎就要背过气去的少女揽入怀里,只是轻轻拍打她的背部,却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少女哭得越发厉害了。 直到许久之后,鹿鸣心中的情绪终于宣泄一空,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却也仍是缩在云泽怀里止不住地抽噎着。 云泽的胸前肩头,被少女的泪水打湿了大片,可鹿鸣根本不管这个,双手死死揪着云泽身上的衣裳,也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就这么一直用力揪着,始终没有松开过。 到了这会儿,云泽才终于松了口气,抱着鹿鸣转身坐在地上,背靠亭柱,然后抬手左右抹了抹她满脸都是的泪痕。少女没好气地抬头瞪他一眼,自己动手胡乱抹了一把小脸,之后就转身将脸继续埋在他的肩膀上。 云泽笑了笑,知道鹿鸣的心情已经彻底平复下来,轻声问道: “既然你不是在气我连累了你,那你之前,到底是在气什么?” 鹿鸣沉默许久,这才把脸扭了过来,转而枕着他的肩膀,嘟起嘴巴小声道: “你可是我师父哎,那种是个男人就能上的贱女人,肯定配不上你,可你还一直看她,一直看她,我都那么护着你了,你还是看她。我承认那娘们儿确实长得不错,胸大屁股大的...而且不光你在看,旁边那些人,就连那个丑丫头也一直盯着她看,不就是穿得风骚了一些,真有那么好看?” 云泽张了张嘴,很想解释一句自己不是在看她,但又忽然反应过来,如果说他之前好像一直都在盯着鱼红鲤看,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再之后就想反驳一句,你刚才不也说了,胸大屁股大的,不是好看是什么? 但想了想之后,云泽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能保持沉默。 鹿鸣忽然坐直身子,好奇问道: “穿成那样,真的很好看吗?” 云泽一愣,忽然明白过来,没好气地抬手弹了一下少女的额头。 “好看不好看的你也不能学,你可是正儿八经的好姑娘,穿成那样像什么话?要是被我发现你敢偷偷学她,屁股都给你踹烂!” 出乎意料的,鹿鸣竟然捂着额头笑了起来,也不计较云泽刚刚伸手弹她那一下,心满意足地转过身来靠近云泽怀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一直在那儿呵呵傻笑。 云泽有些不明就里,想不通这丫头脑子里面都是什么,刚才还哭得那么厉害来着,这会儿就又没心没肺地傻笑起来了。 女人心,海底针,果真是无论大小。 鹿鸣兀自傻笑了一会儿,忽然扬起脸来看向云泽,傻乎乎问道: “师父,其实我还挺喜欢你在我不肯好好练拳的时候踹我的,也不是喜欢,就是...不讨厌。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云泽神情一滞,讷讷无言。 鹿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连忙从反应过来之后就立刻满脸黝黑的云泽怀里挣脱出来,笑着叫着跑了出去。 云泽起身便追。 “人小鬼大,乖乖站那儿挨打!” 少女回头做了个鬼脸。 “略略略...来追我呀!” ... 第444章 天时所向,大势所趋 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各方圣人没再另起冲突,相继离开之后,富水河畔,就只剩那位柏氏妖城出身的正人君子。 柏氏妖城祖上本是一株得道老柏,按照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修炼成精,其本质是与那太一道的老桂树天壤之别,后者本就属于灵株宝药之列,修炼成精之后,无男女之说,自然也就没有子嗣后代之说,而柏氏妖城的开成老祖则有不同,本是扎根山中的一株老柏罢了,因为机缘造化,方才能够启灵修行,进而化作人形,与那老桂树修行以启灵大抵算是本末之间的差别,故而前者为妖,后者为灵。 但妖终归是妖,哪怕老柏得道,也依然摆脱不了妖的本性,可偏偏上一代的风云际会之中,柏氏妖城竟然出了柏石这么一个性情醇厚的凤毛麟角,偏好儒道,与人为善,身上不见半点儿妖族嗜杀本性,甚至以书入圣,并且随之带起了一股妖族尚文之风,尽管影响并非很大,却也是在无形之中改变了妖族延承至今已经不知多少年的凶悍民风。 而在其中获益最大的,则当属钟婉游。 只是柏石本身对于这些并不看重,皆因深知妖性如何,故而虽有教化之心,却无教化之力,能够对于妖族风性起到一定的影响已经算是功莫大焉,倘若真想改变整个妖族,自知无异于痴人说梦。 有心无力,莫过于此。 但所谓读书,本非往圣,而是使人明事理,知荣辱,晓善恶,束言行,而后内敛自谦,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不是认识几个臭字,懂得几两学问,就自以为高人一等,自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有心有力教化苍生自然极好,却若不能,怎可强求? 因而各方圣人离去之后,只留柏石一人。 这位正人君子手中仍旧攥着之前还没读完的一本圣贤书,沿河行走,目光所及之处,龟裂遍布,从亭台楼阁,到泥土砖瓦,全都已经摇摇欲坠。 一步踏下,脚边便是尉迟夫人一剑金光三千里留下的那座万丈深渊,几许碎石落入其中,转瞬之间就被其中残余剑气绞杀得一干二净。毫无疑问,倘若就连柏石也不再去管这片摇摇欲坠之地,一旦等他彻底放手不管,这龟裂满布之处,就会立刻崩塌,最终又会变成什么模样还不好说,可必然沦为废墟一片。 柏石抬头远眺,眉宇间愁云惨淡。 他将手中那本圣贤书卷握在手,轻轻敲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只此一下,发出“啪!”的一声,声音不大,却在这片满目狼藉的土地上带起一片悠远回响。 随后土地震动,岁月长河浮现于那座万丈深渊中,也便只在此间,就好像这条富水河依然存在一般。 再之后,一阵风起。 那一道道龟裂痕迹,便从远方逐渐收回,这片土地的时光正在悄然回转,一点一滴,一滴一点,从摇摇欲坠,变得一如往常,河水中忽然腾起几块碎石,重新回到它们本该在的地方,然后龟裂痕迹悄然回溯至此。 柏石忽然脸色一白,瘫软跪地,双臂艰难支撑身躯,张嘴呕出大口鲜血,落在那本圣贤书上。 一点一点的龟裂痕迹,悄然出现在柏石的双手指尖,而后便以一种极为迅猛的速度扩散开来,闯入袖口,攀上手臂,直到脖颈也随之变得满是龟裂,那些破碎痕迹的蔓延速度这才终于变得滞涩缓慢,然后艰难无比地攀上面孔,最终停在这位圣贤君子的脸颊,只差些许,就要触及双眸。 岁月长河一阵幻明幻暗,龟裂痕迹再次出现在河道边缘,却只蔓延尺许距离,便被强行停下。 长河散去,仍是万丈深渊。 柏石又一次呕出大口鲜血,浑身颤抖不止。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秦九州手里端着两碗刚刚煮好的元宵,在柏石身旁的一处台阶上坐下,将其中一碗递了过去。 “别人称赞你一声正人君子,已经是天大的美誉,还不知足,非得要做圣贤君子才行?这些凡夫俗子的财物,救它作甚?是觉得自己命长了,还是真以为救回这些财物,就能得到几许所谓的功德?” 柏石摇了摇头,跪在地上深深喘了两口粗气,这才终于勉强翻过身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一只满布龟裂的手,颤抖着接过那碗元宵,好险没有脱手滑出,被秦九州及时扶住。 柏石摇头苦笑一声。 “有些...脱力了...” 秦九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旁边跟着秦九州一道而来,正在满脸惊叹张望四周的谢安儿见状,立刻小跑上前,伸手接过了那碗元宵,而后收拢裙角,跪坐在地,用勺子舀起其中一颗吹了吹,这才小心翼翼递到柏石面前。 “前辈,应该已经不烫了,您小心点儿。” 柏石哑然失笑,却也不曾多说圣人之躯不会如此娇贵,只是诚恳道了一声谢,便坦然张嘴吃下。 黑衣小童同样端着一碗元宵,方才吃下一颗,眼见于此,当即笑道: “嘿,若是换了别人,被我瞧见这事儿以后,肯定要难免说道说道,但既然是你这位圣贤君子,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确实配得上人家小姑娘亲手喂食。” 柏石随意咀嚼几下,便吞了口中元宵,忽然有些出神,对于谢安儿又一次递到面前的元宵视如不见,许久方才喃喃言道: “凡夫俗子毕竟不同于山上修士,一座酒楼,一家茶馆,或是寻常住处,可能就是这些人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积攒下来的家财,倘若就此毁于一旦,虽然还能说上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这之前的许多努力,终归还是付之东流了。” 柏石轻轻一叹,随即恍然,冲着旁边的谢安儿歉意一笑,张嘴吃下元宵。 秦九州扯了扯嘴角,有些腹诽,却也没再开口多说,举起瓷碗,将里面剩下的汤水一饮而尽,之后便将碗勺搁在一旁,开口问道: “关于红香阁,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柏石沉默片刻,沉声言道: “不太好说,有些人不太放在心上,像是杨丘夕、乌瑶夫人他们,虽然有心,却也因为种种原因,并不打算一探究竟,只说日后远离红香阁即可。但也有人想要杀去红香阁的立阁之处一问究竟,并且这些人占了绝大多数,尤其瑶光、姚家、火氏,许是因为杨丘夕几人的态度已经摆在这里,才会反其道而行之,力求打破砂锅问到底,就连姬家都在后来掺了一脚。甚至临走之前,瑶光圣主还已撂下话来,短则三日,长则一旬,便会亲自杀去红香阁。” 闻言如此,秦九州立刻脸色一沉。 柏石抬头看他,开口说道: “此事很有可能已经牵扯到了红香阁的立阁之本,甚至已经牵扯到了所有红香阁之人。说句实话,我对红香阁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太坏的印象,可即便如此,亦是见之如虎,从上到下,哪怕只是一介寻常弟子,也难免如此。具体缘由如何,在此之前我还一直有些想不明白,而如今再看,该是无形中的某种气机犯冲。” 秦九州默然不语。 黑衣小童点头道: “知书达礼之善辈,往往天性避离鬼蜮之人。” 秦九州没好气地转头瞪他一眼,却也不知如何才能反驳,毕竟这件事几乎已经摆在明面上,哪怕包括孟萱然在内的那些红香阁弟子对此一无所知,却也仍是身处其中。 柏石摇了摇头,没有接话,继续言道: “总而言之,红香阁那边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而瑶光圣主此番所言,短则三日,长则一旬,实际上也有故意为之的嫌疑,想要留给红香阁足够做好准备的时间,以便日后杀上门时,能够两方实力伯仲之间,相持不下,就可以给他足够的理由转而再来临山城,但其根本目的究竟是在孟仙子,还是在云泽,亦或两者皆有,尚未可知。” 秦九州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眼中寒光跳动。 “云小子那边我自是无需担心的,徐老道虽然本事不大,但手里毕竟有着一件王道圣兵在,除此之外,还有杨丘夕和乌瑶夫人,哪怕真的大动干戈,姚宇那家伙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哪怕姚家火氏不惜请出坐镇大圣,杨丘夕也能请出开阳与姜家相助,再要不行,大不了他就无视心结强行跨出那一步,重回大圣,按照杨丘夕以往行事的风格,不是做不出这种事来。” 秦九州忽然咬牙切齿。 这回就算谢安儿与那没什么脑子的黑衣小童,也都已经明白过来,那瑶光圣主,此番分明志在孟萱然。 并且还是要以大义相迫。 故而天时所向,大势所趋。 为何如此? 可能是与他们这一辈早年间的诸多恩怨有关,也可能此番只是瑶光圣主这场谋划的一环,但无论如何,一旦孟萱然到了瑶光手中,可以借此做到的事情就实在太多。 黑衣小童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 “那就让三夫人先藏起来?” 秦九州看他一眼,然后微微摇头。 “便是真的藏起来,也没甚大用,别忘了云小子如今还在北中学府,哪怕孟姑娘...孟仙子真的藏起来了,姚宇也可剑指云小子,从而逼她现身。当然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姚宇也不会轻易就对云小子发难,毕竟一旦将矛头转过,就会立刻牵扯出杨丘夕几人,甚至尉迟夫人都有可能站在云小子这边,所以哪怕最终能够如愿除之而后快,也难免得不偿失。” 秦九州叹了口气。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姚宇此番定计,虽然曲折蜿蜒,但最终的目的很大可能还是在于斩草除根这件事,所以孟仙子跟云小子这会儿肯定已经被人暗中盯上,这个时候再想藏起来,已经晚了太多。” 柏石随之点头。 “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权宜之计,终究不能解决问题。” 黑衣小童咬牙吸气,满心烦躁,抓耳挠腮,来回踱步。 “那就...那就跟他娘地干一架!” 秦九州当即嗤笑一声。 “干一架?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只说瑶光哪怕最终能够如愿除之而后快,也难免得不偿失不?就是因为瑶光、姚家和火氏,并不只是单独的一个人,而是一个门派,一个世家,一座妖城。圣人又能如何?圣人也是人,但凡是人,就难免会有力尽之时。火氏妖城的那个老妖婆,目的不过杀人夺宝,肯定不会甘愿付出太大代价,但只要瑶光和姚家足够丧心病狂,就是只拿人命去堆,也能堆得死杨丘夕他们几个,而且连你在内,谁都跑不了。” 闻言如此,黑衣小童那张原本稚嫩的小脸,立刻变得扭曲起来,嘴角獠牙迅猛生长,脸盘周遭毛发横生,整个一副丑陋狰狞的猿猴模样,连同手中那只元宵摊子上拿来的白瓷碗,也给一把捏碎。 瓷碗碎片叮叮当当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说到底怎么办?!” 黑衣小童一阵抓狂,嘶声嚎叫。 秦九州与柏石沉默无言,便是谢安儿,也将那碗还没吃完的元宵收了回去,跪坐在地,满面愁容。 良久之后,柏石才忽而试探性问道: “有件事,虽然说起来感觉有些...羞耻,但小姜王,张翼鸣,和杨丘夕三人,毕竟也曾拜了把子,号称意气风发三剑客。虽然今时已经不同往日,尤其杨丘夕跟小姜王,还曾因为当初杨丘夕只身杀上瑶光为云温书报仇一事,就导致两人之间生了嫌隙,但若事情真的到了某种地步,开阳圣地,和南域姜家,理应不会坐视不管。” 柏石抬起满布龟裂的手掌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颊,这才继续问道: “按照杨丘夕的性子而言,求救一事,他是肯定做不出来的,但咱们是否可以暗中帮他一把?” 秦九州微微摇头。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今儿个已经闹出了这么大一场风波,张翼鸣跟小姜王好歹也是开阳圣主跟姜家族主,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你也别忘了,无论开阳圣地还是南域姜家,他们上边的那两个老东西可还没死呢。” 秦九州扯了扯嘴角。 “要救杨丘夕,对于他们而言可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瑶光姚家也不会死咬着一个杨丘夕不肯放手,毕竟那家伙早年间就已经因为云温书的陨落一事暗生心结,哪怕强行重返大圣修为,也不过回光返照罢了,扛不住多久就会身死道消,所以瑶光姚家真没必要因为杨丘夕就跟开阳姜家打生打死。反之亦然。但如果是为云小子,就让开阳姜家跟瑶光姚家大动干戈,甚至还会因而伤及自身底蕴...开阳那边不太好说,毕竟中间还有一个顾绯衣在,张翼鸣那老小子是个相当顽固的,只认这一个麟女,再加上顾绯衣跟云小子之间的关系,所以开阳那边勉强也算有些希望。但姜家这边,基本上没什么可能。” 柏石默然,不再说话。 其实无论柏石还是秦九州,各自的心里都很清楚,只凭他们,哪怕是在这里再说三天,该没办法解决,也还是没办法解决,当然这也是如今的局面半明不明,谁也不清楚之后是否还会有什么意外变动,毕竟只在如今的猜测而言,天时地利人和,几乎全在瑶光那边,也就对于云泽与孟萱然而言,几乎等同于必死之局。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都说万事万物皆有一线生机,却也不知这所谓的天无绝人之路,与那所谓的一线生机,究竟在哪儿。 对默良久,秦九州忽然站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行了,我也懒得再继续多说了,云小子是死是活我不管,但孟...孟仙子这边,我是肯定要想办法救她的。” 秦九州低头看向坐在地上的柏石。 后者满身龟裂,虽然已经止住不再蔓延,但这毕竟也是逆转岁月长河之后为天道既定的规则所伤,想要恢复,难如登天,莫说一旬之内,便是十年百年,甚至千年荏苒,能够恢复无恙就已算是殊为不易,因而之后这场看似已经避无可避绝境,显然已经不用指望这位圣贤君子可以出手相助。 秦九州皱眉沉默了片刻,而后颇为烦躁地摆了摆手。 “安儿,你送他回芝兰室。” 谢安儿闻言抬头看去,面露忧心之色。 “师父,那你...” “我去找一趟孟仙子,这件事应该还有斡旋的余地,虽然希望渺茫,但总得试一试才行。” 秦九州扭头看向黑衣小童,眸中寒光必现。 “猴子,带路!” 黑衣小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也没再计较这些称呼上的小事,抬手一拍脸颊,獠牙黑毛立刻缩了回去,气哼哼扭头便走,嘴里不忘叽叽歪歪地说道: “咱们得先说好啊,这趟过去是说正事儿的,你要是还敢觊觎我家三夫人,我虽然打不过你,但二夫人还在那边来着,保管将你那张蠢脸揍得跟个屁股一样...” 第445章 下山 天亮。 说到底,鹿鸣也就只是凡夫俗子的体魄,虽然早就已经开始接触练拳,但受限于天赋以及性情惫懒,不肯好好用功,时至今日,一身血气也就只是比起往常稍强些许,便看似要比以往更有力气,但也仅限于此,终归还是没能正式踏足修行一道,到了这会儿,就实在是扛不住困意如同潮水汹涌,已经睁不开眼睛,便干脆躲在云泽怀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观景亭中,云泽刚刚送走了前来报信的卫洺,目送他御剑下山之后,便将鹿鸣横抱在腿上。少女无意识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许是因为跑闹了小半夜时间,真的已经累坏了,就睡得格外香甜。 但云泽却是没有半点儿困意,一边轻轻拍打鹿鸣背部,一边望着远处出神。 秦九州去找柏氏妖城出身的那位圣贤君子的事,云泽并不知晓,更不知道他们也在因为同一件事而烦恼。 其实这件事已经很明白了,而卫洺此番前来,也是得了尉迟夫人的授意,将那些云泽因为提早离开便不知道的事情尽数告知,尤其瑶光圣主临走之前,曾经撂下一句,短则三日,长则一旬,便会杀上红香阁一问究竟。除此之外,便是与秦九州与柏石所言大致相仿的种种猜测。 但凡能够踏足圣道的人物,又有几个脑子不够灵光的? 尤其瑶光圣主此番谋划其实算不上阴险,毕竟这其中的很多问题都已经全部摆在明面上了,像是小丫头柳瀅那双武道天眼无意中堪破的无形气机,像是红香阁关系网遍及天下,几乎每一座庞然大物都与之有着或多或少的牵连,亦或是瑶光圣主此番便可直接杀去红香阁一问究竟,却偏偏还要再等几日,就分明是给红香阁做出应备的时间。 却又不得不称赞一句实在高明。 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尽在一手之中。 毕竟也是大义所向。 而如今再看,事情的关键似乎就在于红香阁的态度究竟如何,是心照不宣地配合演戏,做那与虎谋皮的蠢人暂求一时之安,毕竟牵扯到红香阁的这件事不会就此轻易了结,还是舍己为人,自己将那立阁之本昭然天下,再想办法闯上一闯,看一看能否破而后立,却不会牵连了其他无辜之人。 似乎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云泽眉关紧蹙,怀抱鹿鸣在凉亭枯坐许久,直到日上三竿也依然没能想到什么脱身之法,也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便将少女抱起,送回她的那间弟子房去,然后独自一人重新回到这座观景凉亭,拿来之前剩下的那一坛半烧口烈酒,大口猛喝。 老人姒庸忽然出现在观景亭中。 “武山附近有人潜伏,只看他们那种行走虚无的秘法,应该是皇朝中人无疑了。” 老人面朝山外,背对云泽,沉声问道: “可有破解之计?” 云泽默然,摇了摇头。 “天时,地利,人和,全在姚宇那边,至少目前看上去还是必死绝境,又哪有什么破解之计。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 老人闻言,转过身来看向云泽。 他所说的破解之计,老人心中已经有所猜测,舍车保帅之法罢了,只要足够心狠,可以任凭瑶光对那孟萱然随意发难,而始终保持无动于衷,甚至哪怕之后还要牵扯到乌瑶夫人,还要牵扯到黑衣小童,甚至就连徐老道跟杨丘夕都被牵扯其中,也依然不予理会,自始至终都狠心保持着一个置身事外的态度,甚至哪怕瑶光圣主找到借口,想要借来柳瀅一观孟萱然身上那种无形气机的真相,都予以十分的配合,就自然可以保证安然无恙。 若是云泽刚上武山那会儿,老人或许还会觉得这家伙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人生不过一场虚空大梦,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灭。 既然他能说出这番话来,就将除我之外的一切全都舍弃,又能如何? 但事实上并不完全是这样。 关键还是在于自私自利之外,这个看似足够无情的家伙,身上还依然留有一些人情味儿。说来也是,毕竟人非草木,终归会有喜怒哀乐,会有不舍,会有不甘,会有钦佩、崇拜、欣赏、焦虑、敬畏、尴尬、厌倦等等之类的各种情绪,哪怕是这看似足够无情的云小子,也无法真正做到铁石心肠。 所以哪怕他明知大梦一场转头空,却依然醉心其中。 老人姒庸咧咧嘴,笑了一下,正待开口,眼角处又忽而注意到远处那座铁索横桥上,景博文与谢安儿正并肩而来。 老人口中轻咦一声。 对于这两人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老人其实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皆因上一次景博文与姜北来找云泽,席间也曾有所提及,虽然说的不多,但深知世家子弟不由己的老人姒庸,却夜勉强可以猜出个大概。当然按照老人的性情,不会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时至今日已经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见过的,听过的,实在是太多太多,景博文与谢安儿之间的这件事也就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除了牵扯到中域景家与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堪一提的地方。 至于看不看好这两人,老人还真没想过。 “有人来找你了。” 老人姒庸伸手指了指铁索横桥那边,而后说了另一件事。 “这次的事情除去这些已经显而易见的地方之外,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东域姬家不知为何竟会忽然站在瑶光那边,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云泽点了点头,这件事他之前就已经有所知晓。 “姬家跟我爹有仇?” “没仇。” “那就是跟我师父有仇?” “也没有。” 老人姒庸连连摇头。 “关于姬家为何忽然站队瑶光的理由,你就不要多想了,这件事目前还没个具体说法,就像你刚刚问到的那样,其实姬家跟你,跟你爹,跟你师父,包括那些与你有关的人,最多最多也就只是一些很小的摩擦罢了,上不得台面,也不至于会让姬家族主忽然表明态度,站队瑶光,甚至还动用了他在北中学府的权力,已经明言禁止了包括杨丘夕和秦九州在内的几人再上山。这件事有些古怪,真相如何,至少现在还理不清楚,你就只需要知道这次的麻烦要比以往都更大。” 云泽哑然。 “难不成是墙倒众人推?都想从我这里弄些好处?” 老人姒庸翻了个白眼。 “宰了你能给他什么好处?” 云泽波澜不惊道: “那可多了。一尺雪光知道吧,就是以前那位青丘老祖手里的那把剑,断了之后,如今剑尖就在我手里,当然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隐秘了,毕竟火氏妖城之所以跟我结仇,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因为这半件王道圣兵。除此之外,我身上还有一本真品《白泽图》,这也是不可多得的至宝之一,还有我六姑姑云温裳暂且放在我这里的龙溪剑。” 云泽伸手指了指半山腰处。 “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我房间里那只先天无垢道体的青丘狐,可都是难得一见的鼎炉体质。我死了,她们还能跑得了?” 老人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但云泽方才所言的这些,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隐秘,一尺雪光也好,真品《白泽图》也罢,包括龙溪剑,柳瀅,和那无垢道体青丘狐,虽然谈不上人尽皆知,但老人姒庸却是全都知晓,毕竟武山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这位武山山主,再加上云泽平日里的修炼也常常会用一尺雪光的凛冽杀性砥砺体魄,还会偶尔拿出那本真品《白泽图》反复翻阅,只是老人姒庸一直没有放在心上罢了。 如今尽数言来,虽然看似不多,但每一样都是不可多得。 景博文与谢安儿已经来到观景凉亭。 老人姒庸这才回过神来,神情复杂盯着云泽看了片刻,而后深深一叹。 “你小子,还真是个惹祸根苗。” “非也。” 云泽皮笑肉不笑。 “这可不是我惹祸,而是祸事自己来找我。” 老人微微摇头,不再多说,目光转向景博文与谢安儿,忽然笑了起来。 “姬家族主已经动用他在北中学府的权力,明言禁止杨丘夕、秦九州他们再上山,倒是忽略了你这小丫头。我记得是叫...谢安儿?” 木河镇少女盈盈一拜。 “晚辈谢安儿见过前辈。” 姒庸摆了摆手。 “不必如此多礼,你二人此番来我武山,可是杨丘夕他们已经有什么破解之计?” 景博文闻言一叹,轻轻摇头,又微微点头。 “算不上什么破解之计,只是觉得可以尝试一下,关键还是在于柳瀅能够熟练掌控她的那双武道天眼,所以我二人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要跟云兄弟借走柳瀅,想要让她看一看孟前辈身上的无形气机,若是能够努力看穿那种无形气机的本质,就无论真相是否足够骇人听闻,都可迫使红香阁的那位老阁主不能在心照不宣地陪着瑶光圣主配合演戏,而其此番谋划,也便直接落空。” 老人姒庸皱起眉头。 “希望不大,柳瀅毕竟年纪还小,而且接触修炼的时间并非很长,能够看到那种无形气机并且心生感应,就已经殊为不易,若要让她一旬之内便将那种无形气机彻底看穿,难,难,难...” 老人连连摇头。 “武道天眼所能堪破的无形气机,乃是一个人的大道本质,此非草木之流,大道本质浅显易懂,生而为草便是草,生而为花便是花,可人之大道,却太过复杂,若是再给柳瀅十年百年,或可努努力也能看穿人行大道之本质,但短短一旬时间...” 景博文面露无奈之色。 “所以才说这个法子算不上什么破解之计,但仅在目前而言,似乎也就只有这一点希望了,总要试一试才行。” 云泽皱眉问道: “是否会伤到柳瀅?” 景博文转头看向谢安儿,却见到这位木河镇少女同样看来。 显然,秦九州叫谢安儿来找景博文时,只是说了这个法子希望渺茫,却并未提到是否会与柳瀅有害。 老人姒庸沉吟片刻,开口答道: “若是勉强为之,或许会有一定的损伤,但也只是小伤罢了,休息一段时间即可恢复无恙,毕竟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还远没有那么娇贵。” 老人转头看向云泽。 “只要你能舍得,柳瀅应该愿意帮你一把,至于是否能够看穿孟仙子身上那种无形气机的本质...景家麟子说得不错,试一试还是可以的,哪怕无用,也总要好过什么都不做。” 姒庸转而言道: “有关红香阁的这件事,方才那位先天剑胚来时,我就已经写了一封书信去过山下,交给了磨刀崖的坐镇之人,让他将书信通过阵法送回了北域姒家,应该很快就会有回信,但我也要劝你最好别抱什么希望,看在咱们两个之前的私人交情上,我可以帮你这一把,可这也就只是看在咱们两个的私人交情上,你跟姒家,可没什么太大的交情。你爹也没有。” 云泽默然。 他能听得出来老人姒庸这是在用自己举例,让他可以暂且放下顾虑,安心带着柳瀅前去孟三娘那里试一试,如其所言,哪怕只是无用之功,也总要好过无动于衷。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柳瀅那边我会去说,按照她的性子而言,应该不会拒绝。但是...如果实在不能看破孟三娘身上的气机本质,就到此为止。再之后...老头儿,柳瀅和小狐狸我肯定不能交给你,毕竟你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而且背后还有一个北域姒家,我对你放心,但对姒家不放心,所以...” 老人姒庸摆了摆手。 “柳瀅和那青丘狐,你尽管交给杨丘夕即可,但还要想办法说服他别去拼命才行。至于鹿鸣那丫头,我自会替你照料。” 说着,老人呵呵笑了起来。 “其实那丫头的本性也挺不错的,只是因为早年没人教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老头子我虽然已经是个黄土埋到脖颈上的情况了,但要抚养一个小丫头成人,让她能够自食其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云泽无言,冲着老人抱了抱拳。 眼见于此,老人姒庸忽然扯起嘴角,翻了个白眼。 “你这小子,怎么跟要死似得,就连遗言都给交代完了。天无绝人之路,尤其最近这十来年,说得可是很多的,毕竟就连天道崩塌都会留有一线生机在人间,瑶光他们再厉害,还能将天道都给轰塌了不成?会有生路的。” 云泽微微一笑。 “那就借您吉言了。” 言罢,云泽便不再久留,转而下山来到半山腰处。 项威、鸦儿姑娘、钟乞游、阮瓶儿,甚至就连小狐狸在其中,除此之外还要包括卢取在内,都难得没有将心思放在修行上。昨天夜里临走之前,这些年轻一辈确实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哪个圣人愿意在这些小辈身上浪费时间,多做解释,但天下毕竟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尤其临山城中还有一座最靠贩卖消息吃饭的神隐塔,便是因有钟婉游方才建成,自然消息灵通。 故而瑶光圣主昨夜临走之前,曾经撂下一句话,说是最短三日,最长一旬,便会亲自杀上红香阁一事,以及因而牵扯出的这场已经摆在明面上的谋算,至少是在武山上已经人尽皆知,或许再有一两日,就会整座北中学府都再无一人不知。 见到云泽下山之后,只有卢取没有靠近过来,却也站在依然不远处望向这边,显然还是很关心此事。 小狐狸一如既往一跃来到云泽肩膀上。 柳瀅也很快跑了过来,一头撞进云泽怀里,泪眼汪汪。 云泽搂住小丫头,扯了扯嘴角,抬头看去,正见到项威忽然上前一步。 “你跟她说的?” “...嗯。” 云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也没太责怪项威多此一举,只是伸手揉了揉柳瀅的脑袋,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将要带她下山去找孟三娘一事,以及其中利害,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柳瀅一直等到云泽说完,这才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抿着唇瓣,眼神格外的坚决。 却是什么都没说。 云泽也已经明白了柳瀅的决定,苦笑着将她重新拥入怀中,然后抱在怀里,站起身来,目光依次看向面前几人,略作沉默,方才言道: “最近几天,我就不回来了,你们也顺便帮我照看一下鹿鸣那丫头,别跟她说具体怎么回事儿,如果她一直追问不休,就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那孩子...其实本性不差,只是小时候没人跟她说过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如果那丫头以后还是做了什么惹到你们不开心的事,也希望你们能够体谅一下。” 说着,云泽手中一抹气府所在之处,便将昨天买来的那些书本取了出来,一眼扫过之后,便全部交给了旁边满脸忧色的阮瓶儿。 云泽咧嘴一笑。 “让她好好读书,我也还是那句话,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但如果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不知道应该怎么教她...” 云泽顿了顿,忽而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卢取。 “卢兄,可否帮上一帮?” 闻言,卢取淡然一笑,轻轻点头。 云泽点头致谢。 随后目光看向鸦儿姑娘与项威,以及身材格外高大的钟乞游,想了想,还是摇头没再多说什么,否则就真与遗言差不多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彩头。 便退后两步,抱着柳瀅深深看了几人一眼,之后便洒然一笑。 “走了!” ... 下山路上。 云泽怀抱柳瀅,忽然驻足,回头看向山顶方向。 距离遥远,肉眼难见。 可即便如此,云泽依然能够感受到一股灼灼目光正在由高而下地俯瞰自己,就像潜藏在暗中的阴冷毒蛇。 是姬家那位学府府主,还是姚家派来暗中盯着自己的皇朝杀手? 云泽双眼虚眯,瞳孔中悄然浮现出鲜血雪白神光,缓缓飘逸而出,如同丝线一般,方才不过溢出寸许,就消散于无形之中。可即便如此,云泽也也依然没能瞧见那道目光的主人究竟是谁,像是山顶那边有着一层无形的云雾一般,将所有真相全部遮掩了去。 景博文回头问道: “有事?” 云泽摇了摇头,转身继续下山。 然后目光看向旁边的谢安儿,又看向另一边的景博文,笑问道: “你们两个...” 景博文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云泽只能住口不提,倒是旁边的谢安儿,已经注意到了景博文藏在云泽另一边的那些小动作,脸上微微露出些许失望之色,却又很快掩藏起来,好像从没注意到过任何事情。 这对谢安儿来说,好像有些残忍。 哪怕云泽,也很清楚这件事的真正起因在于景博文,如果不是当时的他忽然留了一部《御雷真诀》给谢安儿,或许自从那天他们离开木河镇后,这两人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可言。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谢安儿一家三口直接死在那场阴雨之中,沦为三具无人理会的枯骨,就像如今的木河镇。 自从离开之后,还没再去过。 可即便如此,无论云泽也或景博文,甚至谢安儿,也大概能够想象到那座曾经也是南来北往众多要塞之一的木河镇,已经彻底沦为一片废墟,甚至还会沦为一处死地恶土。那场阴雨的来由如何,谢安儿并不知晓,甚至景博文也知之不多,但云泽却是大概能够猜到是与那座古代妖城中的尸体有关。 一念所及,云泽又忽然想到自己丢在那条血河对过的金刚杵。 倘若能够将之取回,好歹也是一件原原本本的王道圣兵,或许就还有一战之力? 云泽眉关紧锁,却也大概知道没什么机会。 且不说这一去一回,哪怕圣人,也会需要好几天时间,能否赶在瑶光圣主杀来临山城之前返回且不说,仅仅只是途中极有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就已经不容忽视,极有可能会被瑶光圣主抓住机会,安排人手半路劫杀,甚至亲自出手,力求十拿九稳。如此一来,这本就紧张的局面就会彻底变成一边倒,等到大势已成,大义所向,他这边就再也没有任何反抗之能。 看似死局。 至少目前看来,是场近乎无解的死局。 但老人姒庸方才所说却也不差,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就连天道崩塌都会给人留有一线生机,瑶光、姚家、火氏,如今就算再加一个东域姬家,也比不过天道崩塌来得凶险。 理应还有一线生机。 云泽眉关紧蹙,苦思不已。 柳瀅就在他的怀里转头看着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云泽拧成一团的眉头上,想要将之抚平。 云泽愣了一愣,回头看向小脸儿上满是担忧的柳瀅,笑了笑,顺着她的心意将眉头放平。小丫头眨眨眼睛,立刻笑了起来。 行至山脚,有人拦路。 一行足有八九人,在云泽看来,或许能够感到有些脸熟,但却叫不出这些人具体的名字。毫无疑问的是,这些拦路之人皆属北中学府四年老生,并且很大可能已被姬家麟子姬尚文收入麾下,因而这一拨人,哪怕只是修为境界最低的一个,也已是十二桥境,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个,更是已经炼精化炁。 再往下,秦九州与徐老道正等在那里。 哪怕近在咫尺,这两人也不能出手。 徐老道隔着一群人冲着云泽微微摇头,伸手指了指他的身后。 不知何时,那里已经站着一位身段颀长的白发老人,面无表情,眸光深沉,对于云泽几人转头看来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盯着山脚下的秦九州与徐老道,不言不语。 云泽这回认得了,这便是来自东域姬家的那位学府府主,上次也正是他惹恼了尉迟夫人,结果就被一剑轰在北中学府的灵纹大阵上,险些没将阵法彻底轰穿,但也将那只是用来装模作样的大殿屋顶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出来,暴露了里面的奇异古钟。 当时可是狼狈得很。 现在又跑出来端架子来了? 云泽不怀好意地咧嘴笑了笑,倒也没有开口多说什么用来激怒这位姬家府主,同时大致猜到,刚才下山路上忽然察觉到的那束目光,应该也是来自此人,只是因为那座摆在山顶大殿的古钟影响,所以才没凭借这双武道天眼胚子瞧见此人真容。 姬家确实有古怪。 但此间最麻烦的却还不是这位姬家府主,他的出现,也就只是为了震慑秦九州与徐老道罢了,算是双方之间的默契,谁也不能随意插手此间,毕竟姬家府主虽然只有一人,但在上面,还有一位炼丹山山主同样出身姬家,倘若秦九州与徐老道真不识趣,最终也不过是二对二的局面,谁都未必能够讨到什么好处。 所以要想下山离开北中学府,还得自己想办法才行。 云泽转而回头看向面前拦路的众人。 景博文已经上前一步,神色漠然望着他们。 “不想死的,全都滚蛋!” 话音方落,人群之中便有一人走上前来,是个持刀的汉子,冲着景博文咧嘴狞笑道: “姓景的,老子知道你厉害,也承认打不过你,但今天这件事可不是你能插手的。老子劝你最好考虑清楚是不是得罪得起,尤其你身后的景家,是不是扛得住。” 闻言如此,景博文脸色当即一沉,手中司雷扇轻轻一颤,就已经雷光乍起,激射出万道雷弧。 却此间,两道玄光忽然射过景博文头顶,直奔那持刀汉子而去。 后者面色急变,举刀格挡,玄光命中之后立刻响起铛的一声清脆重响,汉子不堪其力,跌跌撞撞退了几步,被后面的人抬手推住肩膀,这才终于堪堪停下。 景博文面露异色,回头看去。 但见陆家平与罗元明两人一前一后联袂而来,前者双眸之中,幽光颤动,黑气飘溢,正是方才出手之人,而后者则是抬手摸了摸锃亮光头,一脸还没睡醒的模样,顺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再随其后,青雨棠亦是款款而来。 姜北站在山路旁的一块巨大山石上,俯瞰山脚。 更高处,项威背负大剑镇狱,周身剑气重逾万钧,每一步落下,都会导致铺筑台阶的长条青石崩坏裂开,力透三尺,带起一阵沉闷轰鸣。 罗元明回头瞧了这位已经走至近前的青莲圣女一眼,再回头看一看其他人,嘿的咧嘴一笑。 “这就到齐了?” 陆家平随之叹道: “毕竟这件事牵扯太多,可以没有顾忌插手其中的,能有这些就已经很不错了,其他像是钟氏妖城的钟氏兄妹,东湖书院出身的南山君,鸦族麟女鸦儿姑娘,就算有心帮忙,各自背后的势力也不会轻易应允。” 陆家平收起通幽眼,看向云泽身旁景博文,开口笑道: “景大公子不也是如此?” 罗元明口中啧的一声。 “还是水太浑了...” 青雨棠停下脚步,站在一旁,微笑言道: “算上已被摘去了圣地之名的瑶光,再加上南城北域的姚家,火氏妖城,如今就算北城东域的姬家都来掺和一脚,大抵可以说是三个半的庞然大物。除此之外,应该还会有一些小门小派跟着一起跳出来,又何止水浑?” 罗元明转头看向这位青莲圣女,好奇问道: “说句不好听的,你青莲妖族如今已是苟延残喘,这也敢跑来掺和一脚?” 青雨棠面色不动,不予理会。 可即便青雨棠不说,在场众人,也终归是有知晓真相之人的,徐老道便是其中之一,这青莲妖族的圣女麟女,与乌瑶夫人好歹也是结拜母女,尽管与云泽之间的关系并非很深,但有这层关系存在,青雨棠会现身在此,就不值得意外。 倒是更高处的那两人,才让徐老道面露意外之色。 姬家府主满脸铁青,抬头看向姗姗来迟的钟氏兄妹。 钟乞游满脸无奈之色,钟婉游则是怡然不惧,与之坦然对视。 只是双方谁都没有多说什么,很显然,此番横插一脚,乃是钟婉游有意为之,所以钟乞游才会被她临时拉来,故此才会耽搁了一些时间,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兄妹二人的态度就代表了钟氏妖城的态度,这件事本与钟氏妖城无关,虽然同为庞然大物,倒也不会惧怕什么,可这趟浑水明显不太好蹚,钟氏妖城实在是犯不着为了一个与之并无交情的云泽,就与另外三个半庞然大物站在对立面上。 所以这就只是钟婉游的个人态度,也是个人意愿。 云泽回头一一看过,扯起嘴角笑了起来,将柳瀅暂且搁在台阶上,抬手抱拳。 “云泽,谢过诸位。” 除了罗元明坦然受之,其余几人,好歹也是点头还礼。 因而罗元明便最先站了出来,身形一纵,就来到云泽身后,面对山脚下的一群拦路之人,懒洋洋道: “时间宝贵,该走就走,剩下的交给我了。” 说着,罗元明便一步踏出,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笑道: “愿意跟着一起下山的,就抓紧时间跟着一起走,当然我指的只有咱们这位青莲圣女,还有那个背剑的。除此之外的其他人,还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少蹚浑水,对你们有好处。” 言罢,罗元明咧嘴一笑,抖了抖两只大袖,双手立刻变得洁白如玉,脚下再轻轻一跺,周身立刻涌现一片混沌之色,万埃星尘明暗闪烁,迅速蔓延出去,将面前这一众拦路之人尽数笼罩其中。 罗元明眉头忽而一挑,转头看向一侧。 “我记得是叫...陈,子南?是吧?还有一个好像姓庄?别藏着了,一起出来吧。” 话音落地,那异象笼罩的虚空之中,就忽然水波一般晃了一晃。 陈子南正坐在一块山路旁的山石上昏昏欲睡,没有丝毫想要动手的打算,跟前便是另外一位去了炼器山的皇朝杀手庄穆兰,手中手持短刀,光豪延展三尺三,寒光凛冽,一身杀机悄然蔓延。 罗元明眼神之中掠过一抹凝重之色。 云泽随之转头看去。 陈子南亦是抬头看来,仍是如同往常那般,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然后软糯糯地打了个哈欠,再之后,就抱住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脑袋意外,直接睡了过去。 云泽哑然,大抵能够猜到陈子南也是领了姚家之命,前来阻他下山,违背不得却又不愿,就装装样子到场便罢。至于回去之后又该怎么说,理由倒也不是没有,并且相当充足,毕竟都是同辈之人,再强又能强到哪儿去?更何况这里除了云泽与罗元明之外,再除去善文不善武的钟婉游之外,剩下的这些人,就几乎全是凤毛麟角一般的同辈人物。 难不成还要指望下面那群乌合之众? 拦不住的。 因而庄穆兰稍作迟疑,还是短刀入鞘,随之退了一步。 眼见于此,罗元明立刻笑了起来,然后转而望向下方那拨人,周身异象显化万埃星尘,明暗闪烁,一双手掌晶莹如玉,已经缓缓抬起,带动异象深空中的一阵乱星罡风。 那为首的持刀汉子脸色急变。 “陈子南,庄穆兰,你们两个可是受命前来,如此做法,就不怕姚家事后问责?!” 陈子南迷迷糊糊睁了下眼睛,嘴里吧唧两下,之后就干脆直接躺了下去。 庄穆兰瞥她一眼,简明扼要道: “打不过,拦不住。” 持刀汉子双目圆瞠,咬牙切齿。 却不待这人再说话,异象所化浩瀚深空之中,万埃星尘闪烁,已经汹涌而去,只在转瞬之间,便将那持刀汉子绞成血雾,随着这阵乱星罡风猛烈吹拂,一同杀向后方那些所谓的乌合之众。 又岂是真正的乌合之众? 但凡能入北中学府者,至少也是天之骄子之类的人物,可要比之凤毛麟角,仍是差了许多。 因而等到星尘卷过,一片惨嚎声后,就只其中一人勉强脱身。 罗元明目光看向此人,面带闲淡笑意。 “邵汤,炼精化炁境,我记得好像还是上个月年级榜上的第十位,可惜了啊...” 言罢,罗元明忽而咧嘴一笑,身形便陡然一散,化作三千星尘融入这片浩瀚深空之中,裹挟异象领域,只在瞬间,便将那方才脱身之后落在地面上的邵汤重新包裹进去,数以万计的星尘明暗闪烁,于深邃之中,陡然卷起一场席卷八荒的风暴。 那名唤邵汤的男子脸色急变,双掌一合,便祭出一口精致古钟,方才不过拳头大小,钟身一震,立刻传出一道古朴大气的浑厚钟声,卷出道道涟漪沿着这片浩瀚深空扩散出去,也震得那星尘风暴凝滞一瞬。但也就只一瞬而已,紧随其后,风暴汹涌,凶悍铺上,任凭那邵汤如何再震古钟,也无法阻拦,最终只能是被无数星尘淹没,在一片璀璨之中,身死道消。 对待这些已经投诚姬家的同窗,罗元明没有半点儿留情。 那姬家府主咬牙切齿,瞠目欲裂,却也不敢出手阻拦。 原本还是为了震慑秦九州与徐老道而来,不曾想,如今竟会变成这般局面。 罗元明身化三千星尘,重新归拢现身,随后脚下轻轻一跺,便收回了气府异象,眼神戏谑瞥向那位姬家府主,然后咧嘴一笑,说了一句“废物”,似乎意有所指,之后就自顾自下山去。 云泽也笑了笑,一只手牵住柳瀅,转身看向上方众人,眼见项威与青雨棠两人还要下山,云泽便摇了摇头,实在是不想他们再插手此事,毕竟其中牵扯到的庞然大物实在太多,绝非多上那么一两个小辈就能有所改变。 眼见于此,项威稍稍迟疑,最终无奈一叹,止住脚步。 可青雨棠却仍是闲庭信步而来。 途径云泽身旁时,这位青莲圣女微微驻足,轻声笑道: “奴家此番只为下山去找干娘罢了,与你无关。” 云泽一愣,虽然早就知晓青雨棠与乌瑶夫人关系匪浅,却还是第一次听说两人竟是这种关系。 只是等到云泽回过神时,那青雨棠早就已经下了山。 云泽回头看她一眼,无奈一叹,随后重新转过身来,目光一一扫过景博文、姜北、项威,与钟氏兄妹,然后冲着已经缓步跟来的陆家平点了点头,这才冲着山上众人抬手抱拳。 “云泽,谢过各位。” 言罢,转身之后,云泽却又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声若蝇蚊地说了句“多谢”,便再不停留,一只手牵住柳瀅,肩上扛着小狐狸,与谢安儿一道下山而去。 山路一旁,庄穆兰忽然听到睡得正香的陈子南“嗯”了一声,转头看去时,就见到她嘴里吧唧两下,在石头上翻了个身,之后就还是呼呼大睡。 第446章 分魂 临山城,某条街道上的某座富贵府邸门前,云泽手里牵着小丫头柳瀅,肩上扛着小狐狸,抬头望去,却是久久不敢推门而入。 究竟如何面对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云泽还没想好,更准确来说,也是一直以来都没太想过这个问题,毕竟瑶光三家的压力虽然摆在这里,但云泽身后好歹也是站着一位曾经的天下第二,哪怕因为心结难解,如今就只是炼虚合道大能境的修为境界,可哪怕面对圣人也好,依然能够轻易将之斩杀,所以云泽始终以为距离面对乌瑶夫人与孟萱然还很遥远。 却不想,形势所迫,竟然来得如此突兀。 秦九州一众人站在云泽身后,大抵也是知晓他心中的迟疑难定,便不曾开口催促。 徐老道眉关紧蹙,瞧见云泽几次试图抬手敲门,但最终还是退缩放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少年时的经历,往往能够轻易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因为快乐总是暂且,而痛苦却往往漫长,它甚至可以使人变得不再正常,变得不知所谓,一切行止言语以及城府见地都会与常人大相径庭。山上那个来自洮儿镇的少女就是这样,眼前这个,也是这样。 所以他才会如此迟疑。 徐老道手里拎着那只青玉葫芦,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将那只造化青气根源炼制而成的酒葫芦,递到云泽面前。 老道人温和一笑。 “喝点儿?” 云泽神情紧绷,就连转头看向徐老道的眼神都显得无比僵硬,闻言之后,颤颤巍巍伸手拿住那只酒葫芦,连塞子都忘了拔掉就要仰头去喝,察觉没有酒水入口之后,他才终于发现,咧咧嘴,自嘲一笑,徐老道也不多说,主动伸手拿掉了葫芦塞子,云泽微微点头致谢,仰头猛灌。 直喝得一阵脸红脖子粗。 云泽大口大口吐出酒气,模样莫名其妙的狼狈,一双眼睛通红通红,将那青玉葫芦还给徐老道,抬起手臂抹了一下嘴角洒出的酒水,这才重新看向面前这座府邸的大门。 然后牵着柳瀅走上前去,抬起手来,再次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拿住门环,轻轻扣响。 房门立刻被人打开。 黑衣小童笑嘻嘻地站在门里边。 “泽哥儿,二夫人和三夫人已经恭候多时了,现在就在堂屋等着你哩。” 说着,黑衣小童让开道路,看着云泽神情僵硬,动作僵硬迈过门槛,暗中摇了摇头,继而转眼看向后面跟来的众人。 徐老道以心声言道: “先让云小子自己去吧,在场之人若是太多,他们也不好说话。我带你们几个刚下山的先去挑选房间,这座府邸虽然不算太大,但房间不少,足够咱们这些人之后几天住在这里。” 言罢,徐老道便招了招手,带着一行人往后面走去。 黑衣小童咂了咂舌头,没去理会这些人,快步跟上已经闷着头走出一段距离的云泽,在旁边开口笑道: “哥儿跟两位夫人还真是...叫什么来着?如出...如出...”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看着黑衣小童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当即抿嘴一笑,帮忙解围道: “是如出一辙,对吧?” 黑衣小童恍然大悟。 “对对对,如出一辙!嘿,小丫头长得不咋好看,没曾想跟了泽哥儿以后,竟也成了一个读过书的,比我强多了。” 黑衣小童连连摇头。 “我这一千多年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柳瀅愣了一愣,忽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黑衣小童。 后者见状,当即咧嘴一笑,洋洋得意道: “看不出来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对不对?我跟你说啊,别看我现在像人,其实根本不是人,我可是妖族!叱雷魔猿知道不?下雨打雷总是知道的吧,就是那种轻而易举就能劈死人的雷电,我随随便便就能拿在手里捏长捏短。” 黑衣小童哈哈大笑。 柳瀅撅起嘴巴皱了皱鼻子,显然是不太相信黑衣小童方才所言,忽然就不想理他了,抬头来看向云泽,满脸忧色。 云泽自是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见到柳瀅抬头望来,笑了一笑,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 “我没事。” 随后抬头看向堂屋方向。 脚下这条青石铺筑的小路,直通堂屋门前,由此看去,已经可以见到屋中极为狭窄的一隅光景,出乎意料的,主位上并未见到任何人,而在另一边,则是端坐着一袭黑裙的乌瑶夫人,此刻也正望向这边。看得出来,虽然两人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见过一面,但当时的两人毕竟还不知晓对方身份,更不知晓两人之间的这层关系,大抵属于萍水相逢,却又连点头之交都不是。 正式见面,这是第一次。 所以乌瑶夫人同样有些莫名的紧张。 但与印象中的乌瑶夫人有些不同,上一次在去往东海途中见到她时,这位乌瑶夫人,确是不折不扣的圣人一般,高高在上,神情冷冽,黑衣黑裙,唇色如墨,眉宇间万种杀机沉淀,无法掩藏,一身戾气更是如火如荼,也正因此,哪怕只曾见过一次,也给云泽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 可今日的乌瑶夫人,却显然是精心装扮过。 黑衣黑裙仍是未变,青丝挽起,斜插玉钗,描眉画黛,傅粉施朱。 对于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云泽自是不懂的,但乌瑶夫人头上那支玉头钗,云泽却眼熟得很,正是自己早先买来之后,拜托黑衣小童送到这边的其中一支。 那么乌瑶夫人施以淡妆所用的胭脂水粉,也是自己买来的? 云泽忽然停下脚步,与乌瑶夫人远远对视,不知何时,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柳瀅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云泽,然后不留痕迹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跟着黑衣小童一起走到一旁,就连原本还在云泽肩头上的小狐狸也跟着一起跳了下来,蹲坐在黑衣小童与柳瀅身旁,目光转而望向堂屋里面,眼神复杂。 乌瑶夫人的下手位置,便是一袭如似缟素一般白衣白裙的孟萱然,同样有过静心装扮,略施粉黛,斜插发髻的那支头钗,仍是云泽看着眼熟的模样。 只是相较于因为心情紧张就坐得腰板笔直的乌瑶夫人而言,孟萱然显然更加放松一些,浅笑盈盈,眉目温柔。 “哥哥。” 柳瀅忽然叫他一声。 云泽转头看去,正见到柳瀅满脸认真地握了握拳头。 “你可以的!” 黑衣小童瞧见小丫头的举动,咧嘴大笑,竟也学着她的模样冲着云泽握了握拳头,捏着嗓子滑稽道: “哥儿,你可以的!” 云泽哑然失笑,没好气地抬手打向黑衣小童,却被他笑嘻嘻地躲了过去。经此一闹,云泽确也放松了许多,便重新转过头来看向堂屋里的两人,整一整衣裳的褶皱,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出。 只是来到堂屋之后,却又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或许应该跪拜才对,但旁边的桌子上又分明摆了一盏茶,所以应该奉茶才对?但毫无疑问的,总不该是如在江湖一般的抱拳之礼。 乌瑶夫人看出了云泽的窘迫,破天荒地笑了一笑,起身相迎,柔声言道: “繁文缛节就不必了,你且上前来,让我再仔细瞧一瞧。” 闻言之后,云泽面露尴尬之色,却也乖乖走上前去。 乌瑶夫人眼神温柔,将云泽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目光最终凝固在那张脸上。与云温书的相似之处并非很多,大体能有四五分左右,这还已经说得有些多了,实际上只有三四分而已。女大随父,儿大随母,倒也不是一句空话,所以云泽的模样还是与汤明兰更像一些,尤其身为男儿,却生了一双阴媚狐狸眼,乌瑶夫人对于汤明兰的印象虽然不深,并且如今距离上次远远见到已经过去了太多太多年,却也依然能够大概记起,当时远在东海海边的那对母子,尤其眼睛,简直如出一辙。 可惜了。 但他终归还是他的孩子。 乌瑶夫人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过分紧张,说来也是,毕竟已经暗中见过那么多次,只是今天这次要与以往有些不同罢了,所以激动不见,但紧张却不过下意识的感觉罢了。 乌瑶夫人忽然轻轻一叹。 “真是...长大了。” 她笑着伸手比划了一下。 “最早那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肯定不知道,那是你们一家三口在东海岸边,应该是正准备跟着云郎回家,我恰好从那儿经过,就远远见到了你们。当时的你,才只这么点儿大,被你娘...” 乌瑶夫人神情一僵,话音一滞,旋即重新微笑起来。 “却不想,如今再见,就已经长成大人了。” 云泽只当没有听到,笑着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 乌瑶夫人忽然伸手牵过云泽,带着他来到孟萱然面前。 “这是你三娘,想来你之前也该已经听人说过,但见面应该还是第一次。” 云泽微微点头,轻唤一声。 “三娘。” 孟萱然要比乌瑶夫人更加激动紧张一些,远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平静,听到这声三娘之后,忽然就有些神情紧绷,手足无措,慌慌张张了许久,这才终于在乌瑶夫人的提醒下回过神来,赶紧“哎”了一声,然后匆匆忙忙在身后掏出一只锦绣袋子,站起身来抓过云泽另一只手,强行塞在他手里。 孟萱然这才平静了一些,轻声说道: “泽儿,三娘已经寡居许久,实在是身无长物,就只有这些东西,你可千万别嫌弃。” 云泽笑了笑,没有当面拆开那只锦绣袋子瞧一瞧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只是开口笑道: “不嫌弃,三娘给的东西,泽儿喜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嫌弃。更何况,三娘能够如此接纳泽儿,已经是泽儿天大的福分,甚至以往想都不敢去想。不过还有件事,泽儿还要跟三娘道歉才行,就是年前的时候,我...曾借着三娘说事,让秦九州...” 孟萱然摇了摇头。 “这件事已经不必再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当时也是权宜之计,必须有人替你走一趟东海,所以三娘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话虽如此,云泽仍是神情复杂低下头去,有些难辞其咎。 乌瑶夫人双手始终牵着云泽,轻声叹道: “既然你三娘已经说了不会放在心上,你就只需乖乖听话,不要再为此事耿耿于怀即可。毕竟你的事情,我与你三娘都是心知肚明,小小年纪能从俗世活着等到重回人间,若是不够心狠,没些手段,也就不可能会有你我三人如今相距之日,既然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与你三娘,也就实在不想再去计较这些蝇头小事。” 乌瑶夫人转过身来,抬手拂了拂云泽额前散落下来的碎发,忽而眼神哀痛。 “只可怜,云郎还是没能活下来...” 云泽陡然间身子一僵,死死抿紧了唇瓣,然后丢开乌瑶夫人一直牵着自己的手退后两步,噗通一声就直接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砸在地面上,传出一声沉闷重响。 乌瑶夫人与孟萱然都是一惊,连忙上前。 “泽儿,你这是为何?” 云泽仍是不肯起身,也不知是见到了乌瑶夫人与孟萱然,虽然看似已经放松下来,其实还是有些心神紧绷,或者这件事已经在他心里压抑了太久太久,忽然就有些自控不能,声泪俱下。 “父亲是为救我而死。灾变那日,天灾不断,地龙翻身导致高楼倾塌,天摇地晃之下,我被吓得一动不动,是父亲将我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才能让我免去一死,可父亲他却...他却...被石板砸下...再之后,我还弄丢了父亲的坟墓,时至今日也依然没能找见父亲的尸骨究竟身在何方...身为人子,实在是,罪该万死...” 闻言如此,乌瑶夫人与梦轩搀扶云泽的手指立时一僵。 孟萱然闷不吭声,睁大了眼睛缓缓收回手来,神情复杂看着跪在地上的云泽,唇瓣轻颤,却也不知究竟是该怨恨眼前之人害死了情郎,还是痛惜情郎竟是因此而亡,亦或觉得这件事本身错不在云泽,毕竟当时的他尚且年幼,又只是凡夫俗子罢了,甫一见到那般天摇地晃的地龙翻身,会被吓到无法回神,也是理所应当。 又或是三者皆有,就实在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乌瑶夫人很快就回过神来,不再强硬想要云泽起身,只是轻轻搀住他的手臂,柔声劝道: “当时你还年幼,是被吓到也好,还是弄丢了云郎的坟墓也罢,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你又怎好如此责怪自己?且先起身,再慢慢来说。” 云泽这才抬起头来,却也依然跪在地上,将脑海中依然谨记的那日之事,一字不落尽数言来。 ... 黑衣小童早早就带着柳瀅与那小狐狸去了别处挑选房间,说是不要打扰他们的母子相聚,有外人在,终归是有些话不太好说。柳瀅将信将疑,最终还是跟着黑衣小童一起离开,很快就在后院选择了一个房间暂住下来,与乌瑶夫人和孟萱然两人的住处相距不远,旁边就是。按照黑衣小童的话来讲,便是泽哥儿之后几天肯定也会住在这附近,倘若不想离得远了,那就在这附近挑选房间。 等到这里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黑衣小童原本还想带着柳瀅出去逛一逛,却被席秋阳一个眼神拦了下来,之后柳瀅就被暂住在此的几位圣人带走,需要尽快熟悉武道天眼看破无形气机的手段。 小丫头自然知道这是如今最为紧要的大事,虽然有些害怕这些之前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但好在其中还有一个秦九州算得上熟悉,也知道那个白头发的年轻人就是云泽的师父,可即便如此,柳瀅依然控制不住有些紧张,以至于就连以前还能看到的书本气象,都随之变得朦胧不清。 一个下午的时间,匆匆过去。 柳瀅已经急得直掉眼泪,一双小手死死攥着衣角,睁大眼睛努力去看面前桌上的几本书籍,牙齿狠狠咬紧了唇瓣,几乎已经渗出血来,一边自责,一边努力,眼睛里面已经满是血丝。 一群圣人围在旁边,神情各异,默然无声。 ... 堂屋这边。 不知打从何时开始,云泽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这会儿已经倒在乌瑶夫人的怀里,面无血色,唇瓣苍白。 之前这一个下午的时间,云泽就一直跪在这里,并不仅仅只是说了灾变那日的所见所闻,包括曾经还在俗世的生活,以及俗世逐渐支离破碎那两年的许多经历。但其实乌瑶夫人问的并非很多,只是云泽的情绪,自从乌瑶夫人说出那句话后就已经变得有些不太正常,所以一旦开始说起那些早年之事,就再也停不下来。也便到了后来,哪怕旁人已经不再追问,甚至乌瑶夫人已经有所察觉,试图阻止他再继续下去,云泽也依然说个不停,偏偏语气又是格外的平静低沉,无论乌瑶夫人用了怎样的圣人手段,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所以有关曾经的那些,云泽就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和盘托出,从最早的经历,到后来俗世逐渐支离破碎那两年的人性沉沦,再到后来回归人间的种种一切。 云泽的情绪,几度险些崩溃。 或者早就已经彻底崩溃,所以云泽甚至久违地听到了已经消失了许久的云开的声音,他在他的心里大声嘶吼,试图将他挽回,却始终没有半点儿作用,直到云开再也看不下去,一踏踏在那座风平浪静之下早已暗流激涌的心湖,使之无法自欺欺人,翻起滔天大浪,这才是让云泽倒豆子一般喋喋不休的疯话戛然而止,使他因为剧烈晃动已经十分脆弱的心神,再也扛不住心湖中来势汹汹的浪涛翻涌,直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因而这会儿云泽才会倒在一直陪他跪在地上的乌瑶夫人的怀里。 乌瑶夫人也随之终于松了一口气。 却也难免心中狐疑。 云泽的情绪不对,乌瑶夫人自是早就有所察觉,缘由为何,与云泽这些年的经历有关,实在是压在心头太久太久,所以才会在今天忽然忽然爆发出来,当然这也跟云泽已经完全相信了她们有关,若非如此,这些常年以来积攒在心头的种种情绪,也就不会如此轻易如同洪水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但诸多圣人手段全都没能帮助云泽安静下来,却是极为古怪的。 乌瑶夫人又哪里知晓,云泽身患癔症,并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作过,换句话说,就是那所谓的云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 当然这与云泽一直以来都在借助一尺雪光的凛冽杀机砥砺心性有关,毕竟癔症本是心病,尤其对于云泽而言,更是心病已重,换句话说,就是病入膏肓,甚至进而衍生除了云开的存在,按照山上某些典籍记载中的说法来讲,就是“分魂”。 灵魄者,魂也。 一魂两分,一作云泽,一作云开。 而自从有了一尺雪光砥砺心性心境,作为分魂之证的云开自然而然就被压制下去,这与云泽的所欲所求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不断砥砺心性心境,逐渐减轻病症,才会导致云开的存在随之变得幻明幻暗,而其为了延续自己的存在,就几乎是发自本能地主动潜藏在云泽那座心湖的深处,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那只如今不知藏在何处的心魔,这才一直努力躲避一尺雪光那种凛冽杀机的打磨与摧残,不再现身。 既已分魂,而乌瑶夫人又从未知晓此事,那许多用以平复心湖心境的圣人手段,自然无用。 但其实也与云泽下意识的自欺欺人有着很大关联。 因为自欺欺人,所以心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水面之下却是暗流激涌,这才导致云泽喋喋不休的疯话能够始终保持语气平静,但越是如此,就越能证明云泽的情绪已经彻底不受自己掌控,直到云开一脚踏碎了看似平静的湖面,使之掀起惊涛骇浪,云泽已经崩断的心神这才终于不堪重负,使他彻底昏死过去。 而话又说了回来,这在云开看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云泽此番心弦崩断,关键缘由还是在他终于接受了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亦或只是接受了其中之一。但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云泽已经有了真正发自肺腑感到可以真心依靠的人,不同于度朔山上的木灵儿、雪姬与云温章等人,其中或多或少还有一些不值一提的警惕与防备,也不同于六姑姑云温裳的怜悯更多,这是没有任何其他多余之物参杂的信任与依靠。 为何如此? 云开身形立于已经逐渐平复的心湖之上,脚边涟漪阵阵,低头看着心湖水面映出的自己,暗自思忖。 “春雨润物。” 心湖空旷,却莫名传来阵阵回响。 乌瑶夫人为他做过的事,好象没有什么太过值得一提的。 却又不能全然忽视过去。 从最早的时候,乌瑶夫人不声不响来到北临城南域学院,在后山定居,暗中看护于他,不求回报,到后来的杀去北城城中,拦下那位冒着大不韪亲自出手欲要斩草除根的瑶光太上,那年年关时的压岁钱,以及后来不远万里迢迢赶去嵇阳,亲手杀了那位火氏老妇,还曾孤身面对大升修为的火氏老妪,以及如今不声不响就来了临山城。 乌瑶夫人做过的事情,有大有小,但肯定不止这些。 只是无论云泽还是云开,只知道这些。 甚至其中最是值得一提的两件大事,一次是杀去北城,一次是杀去嵇阳,倘若不是小狐狸曾经有意提及,无论是他还是他,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这就不同于席秋阳了。 云泽与席秋阳之间,毕竟有着师徒之谊在。 可云泽与乌瑶夫人之间的关系,说句公道的,哪怕乌瑶夫人从来不去理会他的死活,也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 所以那个一向很少体会到真正善意的家伙,才会在面对乌瑶夫人的时候显得有些笨拙,不知道应该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些什么,不知道应该给予怎样的回应。 所以他才一只不敢见她。 至于旁边那位孟萱然,也曾暗中赠书于他。 只可惜有了乌瑶夫人珠玉在前,所以云泽在见到这位孟三娘时,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就会相对而言弱了很多。 云开扯起嘴角,忽然抬头望去。 云泽此间正昏睡不醒,云开自然也就无法通过那双眼睛看到旁边的孟萱然。 对于这位孟三娘,云开没甚好感。 云泽心弦崩断,情绪崩溃,所以失了分寸,这才没有注意到一些本该注意到的细微之处,但云开却是一直都在保持着足够的清醒与冷静,所以他才对于一些云泽目前还不知道的事,心知肚明,并且已经随之有了一定的猜测,只是是否果真如此,仅在目前而言,还不好说,因而云开并不打算与云泽直说。 再之后,云开脚下站立之处,心湖水面光滑如镜,涟漪阵阵扩散出去,忽然变得剧烈了一些。 湖水将他缓缓吞没,也让他重新沉入心湖湖底。 ... 乌瑶夫人将云泽带去了自己暂住之处的隔壁空房,身旁跟着孟萱然,途中自然需要遇见席秋阳等人,原本还在努力睁大了眼睛使劲去看面前几本书籍气象显化的柳瀅,见到面色苍白的云泽之后,立刻有些慌神,丢下书本就立刻跟着跑了过去。 席秋阳与徐老道等人亦是随之跟着进了房间,问了事情经过。 乌瑶夫人眉眼间满是担忧,不敢隐瞒,只是因为柳瀅还在旁边的缘故,便对云泽之前那番疯言疯语一带而过。 听了个大概之后,席秋阳与徐老道当即恍然。 “该是因为提起云温书之死,所以他的癔症才会复发。” 席秋阳眉关紧蹙。 “关于这件事,错应在我,泽儿身患癔症之事,我早便知晓,只是因为他这已经已经许久不曾重新发作,我就当是泽儿以那一尺雪光砥砺心性心境,已经逐渐痊愈无妨,没曾想,竟然还是如此。” 徐老道皱眉长叹。 “便是青丘老祖的一尺雪光砥砺心性心境至今,也没能使之痊愈,心气郁结至此,怕是已经病入膏肓。这件事也要怪我,明知你们母子相聚,无论有意无意,总会难免提到这件事,就理应提前与你二人说上一声云小子身患癔症之事才对...” 秦九州道: “行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让他好好休息便是。等他一觉睡醒之后,倘若还是不能恢复过来,我也自有手段可以帮他暂且镇下心湖翻涌。如今更为紧要的,还是先让柳瀅熟悉她的武道天眼,毕竟这件事已经关乎到孟仙子与云小子的性命之忧,可比癔症这事儿来得要紧。” 闻言至此,众人无言,只得看向趴在床边望着云泽的柳瀅。 小丫头虽然忧心云泽的状况,却也能够分清主次,就只能依依不舍地伸手抹了抹云泽脸上残留的泪痕,这才一步一回头地随着众人一道出门。 房间里只剩尉迟夫人与乌瑶夫人和孟萱然。 前者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瞧见房门已经被人关上之后,想了想,这才开口问道: “两位可曾听过分魂一说?” 乌瑶夫人与孟萱然抬头看去。 尉迟夫人扯起嘴角,似笑非笑道: “先前听你提起圣人手段也不能让这小子安静下来,我就已经有所猜测,这小子的心病可能不是癔症这么简单,倒是我曾有缘看过的一本上古炼丹师的手记,其中记载了一种名为分魂的病症与之有着几分相似。其实说来也很简单,就是一个人的意志因为一些特殊之事,一分为二,像极了一个人的灵魄一分为二,从而导致了一具身体里面住了两个人的情况发生,并且身患分魂症者,一旦情绪失控,就绝非外力可以使之平复。” 乌瑶夫人心头一紧,忙问道: “可有解决之法?” 尉迟夫人耸了耸肩膀。 “手记记载,唯其自愈。” 尉迟夫人举起剑气葫芦喝了口酒,随后说道: “分魂症不会死人,甚至对于修行方面也不会产生太大影响,只是要比寻常修士更加容易产生心魔而已。但如果你们非要帮他解决分魂症的问题,那就只能问一问那些炼丹师了。反正我是不知道的。” 说完,尉迟夫人就转身出门。 乌瑶夫人与孟萱然面面相觑,良久,唯有一叹。 ... 柳瀅面前的几本书籍,各有不同。 一本是来自席秋阳有关阴阳之道方面的山上典籍,记载了某种十分古老的阴阳理论,涉猎极多,包含炼丹、炼器、修行、书法、拳法、术法,以及医药等等之类的诸多方面,因而气机显化气象之驳杂,绝非其他书籍可以与之相比,被搁在了最后面。 再往前,则是来自尉迟夫人的一本《炼剑正经》,牵扯到了某种传承古老的本命飞剑炼制温养之法,如其开篇所言,《炼剑正经》说是炼剑,其实不止于此,而是天下无不可炼之物,故而气机显化气象同样绝非寻常,哪怕几位圣人无法亲自堪破,甚至不曾看过其中内容,也能大概判断,便是比起席秋阳的那本山上典籍,气象之复杂,亦是不落下风。 除此之外,另有来自秦九州的《丹箓符书》,徐老道的“术书”,都是山上典籍,只有卫洺与宁十一各自拿出了一本还算正常的山下书籍,以及唐醴与黑衣小童各自拿出的一部小说话本。 统共八本,全部摆在小丫头柳瀅的面前。 两部小说话本,柳瀅一眼便可看穿其上气象显化,就早早便被搁置一旁,卫洺拿出的书籍乃是一本《志怪搜奇录》,气机显化之气象虽然复杂,但柳瀅也就只是用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就勉强看了个大概出来,便同样暂被搁置在一旁,反而是宁十一拿出的那本圣贤典籍,虽然并非珍本,只是后人抄写所成,但其上气机依然不同寻常。 便在柳瀅眼中看来,书上气机显化气象,就只有一团浩渺烟云,始终无法窥见其真容。 时至此间,已经过了至少三个时辰,仍是毫无进展。 出了房间之后,小丫头便重新坐在桌前,用力睁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那团浩渺烟云之中隐藏的“真相”。 秦九州皱眉不已。 “武道天眼的运用在心不在力,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不是用力睁大眼睛就有用,需要用心去看,用心!” 闻言之后,柳瀅怯生生地瞥他一眼,有些委屈,但也不敢违逆,只能尽可能放松下来,不再用力睁大眼睛,却又忍不住紧绷着一张小脸,继续死死盯着面前这本圣贤典籍努力去看。 秦九州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卫洺与宁十一都是皱眉不已,却又并非是为柳瀅毫无进展,而是秦九州的态度太差,只是碍于辈分有别,修为差距极大,不好直说。 席秋阳一直盘坐在旁,忽然睁开眼睛,赶在秦九州之前开口道: “时候不早了,先让柳瀅休息一下,宁姑娘,烦劳先带她去吃些东西。” 宁十一立刻抬脚上前。 秦九州猛地转头看向已经重新闭上眼睛的席秋阳,咬牙切齿。 徐老道叹道: “行了,知道你急,今天能在这里见面的这些人,哪个心里不觉得着急?但柳瀅这孩子毕竟接触修行的时间也不长,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再着急又能如何?强求不来就是强求不来,更何况孩子如今年纪还小,你越是催促,她的心里就越是害怕,也就越发地不能平静,又如何还有进展可言?” “你...” 秦九州伸手指向徐老道,一阵咬牙,但最终还是将手放了下来。 尉迟夫人喝了口酒,淡然言道: “好歹也是堂堂秦家少爷,就这心性?还没踩到你的尾巴呢就已经跳起来了,这要真的被人踩到了,不得翻了天?倒也难怪人家孟仙子看不上你,换成是我,嘿...” 尉迟夫人嗤笑一声,瞧见秦九州怒目看来,当即挑起眉头,笑嘻嘻道: “怎么着,出门打一架?” 秦九州神情一僵,冷哼一声。 “古人诚不欺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尉迟夫人撇了撇嘴,懒得反驳。 ... 伙房这边。 宁十一自是不敢带着柳瀅跑去外面吃饭的,也好在黑衣小童之前就已经得了席秋阳的吩咐,出门买了不少米面菜肉回来,如今就全部堆在伙房角落,米面菜肉各自分开,左边一堆,右边一堆,足够他们这些还未辟谷之人半个月左右吃喝不愁。 宁十一让柳瀅先在旁边坐着,之后就转脸对着面前这些米面菜肉犯了愁。 除了拿火烤肉,她还真是什么都不会。 所幸陆家平与卫洺后脚就跟着追了过来,两人与宁十一打过招呼之后,搭眼一扫,想也不想,陆家平就立刻轻车熟路抓了一块肉丢在案板上,手掌一拂,便取了菜刀在手里,哒哒哒剁起肉来。一旁的卫洺见状,询问一声,得知是要包饺子,就立刻点头,洗手之后拿了面粉开始和面。 宁十一满脸错愕,却也没有多说多问,闷不吭声拎着水壶走出门去,很快就重新返回,点燃了伙房角落里的一只小火炉烧起水来。 一整个下午,柳瀅都在对着那些书本,水米未尽。 陆家平笑了笑,看得出来宁十一似乎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性子,但女子毕竟心细,原本他还想着这位洞明麟女毕竟高高在上,不会做饭做菜理所应当,不会照顾他人似乎也是理所应当,就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一下,如今看来,倒是没有这个必要。 宁十一带着柳瀅去了火炉那边取暖。 小丫头心情有些低落,抱着双腿坐在那里,下巴搁在膝盖上,恹恹无神地盯着炉火旺盛。外边的天色早就已经暗了下来,所以火光显得格外明亮,照在柳瀅那张小脸上,映在眼睛里,熠熠烁烁。 暖意扑面。 但柳瀅的心情仍是好不起来,一双眼睛已经累得满是血丝,眼眶发红,这会儿再看那团旺盛炉火,很快就腾起水雾,控制不住地直掉眼泪。 宁十一坐在柳瀅身旁,瞧见小丫头用力扎眼,又抬手抹了抹眼泪,神情复杂。但她毕竟不是什么擅长安慰人的人,所以迟疑良久,就只是深深一叹。 柳瀅忽然喃喃问道: “我是不是很笨啊...” 宁十一愣了一愣,随后轻轻摇头。 “你年纪还小。” 柳瀅忽然抿了抿嘴巴,将小脸埋在臂弯里,闷不吭声地哭了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直抽鼻子。 宁十一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就只能坐得靠近一些,伸手揽过那个越显瘦弱的身影,望着熊熊炉火,一阵出神。 第447章 路的尽头 云泽重新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月落西山的深夜,整座富贵府邸万籁俱寂,只有旁边的桌子上点了一只烛台,旁边坐着乌瑶夫人,一直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脑子里一团浆糊。 云泽睁开眼睛,神情呆滞地左右看过之后,就傻乎乎地盯着房梁,出神许久,这才终于勉强记起下午发生过的那件事。最初的时候,还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忽然失控,只是逐渐冷静了一些,前后梳理了大致脉络,就隐隐之间已经有些些许察觉,可能是与这次正式面见乌瑶二娘有关,但具体又是如何,就不太好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手臂支撑身体坐了起来,旁边的乌瑶夫人立刻起身拿来枕头,塞到他的背后。 云泽扭过头来,冲着乌瑶夫人咧咧嘴,笑了一笑。 乌瑶夫人嗓音轻柔地问道: “肚子饿不饿?徐老道的徒弟和尉迟夫人的徒弟给大家做了晚膳,当时你还没醒,后来我听那个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头说,你们连午膳都没来得及吃,就已经下山来了,我就请他们给你另外做了一些粥菜先放着,想着等你醒了之后,应该会饿。” 云泽下意识摇了摇头。 稍作迟疑,又点了点头。 乌瑶夫人轻轻一笑,立刻转身出门,不多时便端了一碗米粥,两碟小菜回来,仍旧带着热气。 这会儿的云泽已经下了床,正站在窗边看向外面。 这座院子其实不算很大,应该是与阵法有关,所以哪怕只是春寒料峭的初春时节,院子里依然生机勃勃,各种琼花异草开遍,姹紫嫣红,香雾迷离,一条潺潺溪流,四处点缀几棵春树,围墙那边也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本就如此,恰有一棵杏树盛放,正是应了“一枝红杏出墙来”的诗情画意。 乌瑶夫人其实不是温柔娴淑的性子,至少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看来,绝不温柔。 所以这一院之景,该是出自孟三娘之手。 云泽还注意到窗外不远处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正叠放着几本书,房间里烛火摇曳,借着依稀火光,可以瞧见最上面的那本叫做《志怪搜奇录》。 与《白泽图》大抵算是同类,但两本书不可混为一谈。 乌瑶夫人将粥菜摆上了桌子。 云泽在桌边坐下的时候,顺嘴问了一句。 “外边桌子上的那些书,是给柳瀅看得?” 乌瑶夫人在旁落座,闻言轻轻点头。 “按照杨丘夕的说法,应该循序渐进,毕竟柳瀅如今年纪还小,尤其接触修行的时间不长,就对于那双武道天眼的运用太过粗浅,便是直接让她去看你三娘身上的气机显化,也肯定看不出来什么东西,不仅勉强不来,而且还会对于她的修行有害无益,最好还是先从小事做起,倘若能够磨刀不误砍柴工,自然最好,倘若不能...” 乌瑶夫人没再继续说下去。 云泽了然,夹了一筷子小菜搁在碗里,就着米粥喝了一大口。 “那本《志怪搜奇录》是谁的?” 乌瑶夫人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微微摇头。 “这我倒是没问过。” 云泽默然,想了想,忽然搁下碗筷,手中一拍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不少东西出来,尽数摆在桌面上。 “让柳瀅堪破三娘身上那种无形气机的法子,应该希望不大,还是早做准备得好。我这里就这些东西。” 云泽伸手一一指过。 “青丘老祖当年留给我的半件王道圣兵,剑名雪光,如今只剩这一尺剑尖,剩余的部分,据他所说应该是在青丘附近的另一座坟墓,现在去取,且不说能不能够找得到,便是真能找到,也肯定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真品《白泽图》,我听人说,除去其中内容极为珍稀之外,本身材质也非同凡响,不仅水火不侵,而且可以拿来以作杀敌之用,乃是不可多得的顶级法宝。是不是当真如此,我没试过,也不知道,但这部真品《白泽图》还是秦九州给我的,所以他应该知道这本书具体怎么用。” “还有这个,是我六姑姑暂且留在我这里的龙溪剑,听人说,这是天下法宝第一剑,本来六姑姑是想让我将它转送给我喜欢的那位姑娘的,只是事急从权,想来日后被她知道这件事,应该也不会怪我。除此之外,还有这些龙胆石,都是六姑姑送给我的,说是得到龙气蕴养而成的天材地宝,我也不知道对于这把龙溪剑有没有用,或许可以问一问尉迟夫人?她是绝世剑修,又被人叫做大圣之下真无敌,应该会知道一些。” 云泽话音稍稍一顿,随后叹了口气。 “我现在能拿出来的,就只有这些了。” 乌瑶夫人目光一一看过桌上这些物件,倒也不算特别惊讶,毕竟早就知晓。 只是这些东西说起来似乎不是很多,但每一样的来历都绝非寻常。与此同时,乌瑶夫人也忽然意识到,可能瑶光圣主真正的目的还真不在于孟萱然,毕竟早年间姚宇和云温书之间有关孟萱然的那些恩怨情仇,其实根本原因并不在于所谓处、子元阴的机缘造化,也不是在于谁想抱得美人归,而是近似于争风吃醋,却又绝不完全这样,更多还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一较高下。 所以瑶光圣主对于能否得到孟萱然,并不是那么在意,更何况经过了之前那件事后,就已经足够证明这些红香阁出身的女子,身上分明有着就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的不太对劲,瑶光圣主自然也就不会再把主意打到孟萱然身上。 既是如此,那就只能是云泽。 既为斩草除根,也为这些法宝机缘。 乌瑶夫人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窗户外边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尉迟夫人趴在窗台上,笑眯眯地看着云泽,晃了晃手里的那只剑气葫芦。 “要不要喝酒?” 云泽愣了一愣,小心翼翼看一眼旁边的乌瑶夫人,见到她黛眉轻蹙,分明是有些不太愿意尉迟夫人这般举动,就只能偷偷摸摸吞了吞口水,微微摇头。 乌瑶夫人叹了口气。 “想喝就喝吧,但你才刚苏醒过来,不能喝多。” 尉迟夫人笑嘻嘻地将那剑气葫芦丢给云泽。 “礼尚往来嘛,这回我肯站在你们母子这边,是为了报答...他当年指点我的那番恩情,跟你二人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不巧的是,我的那把本命飞剑,很早之前就已经送给卫洺了,唐醴那把金竹相当不错,这把飞火用着也还行,但终归都是不太顺手。” 尉迟夫人指了指一尺雪光。 “这一尺剑尖,借我用用?” 云泽喝了口酒,点了点头。 尉迟夫人喜不自胜,手指一勾,那一尺雪光立刻激射而去,吓得尉迟夫人当即惊呼一声,却也险而又险抬手抵住了激射而至的雪光,发出铿锵一声,雪白剑气流溢四溅。 尉迟夫人眉眼微沉,咧嘴一笑。 “倒是个桀骜不驯的。” 随后抬手一拍剑身,那一尺雪光立刻发出一声悲鸣,被尉迟夫人按在窗台上动弹不得,掌下剑上剑气缭绕,缠着尉迟夫人的手掌一路漫卷向上,径直将她衣袖撕裂了去,只是剑气环绕之间,撞在尉迟夫人手臂肌肤上,却发出阵阵铿锵之声,简直匪夷所思。 尉迟夫人轻哼一声,手掌轻轻一抬,忽而翻过手来,食指压着中指,一指弹在刚刚腾起尚且不足一寸的雪光剑身上,立刻传出一阵清亮长吟。 一尺雪光忽然动弹不得。 尉迟夫人笑道: “已经断成两半,灵性也随之残存无几,还敢搅风搅雨。你家主子都已经说了暂且将你借给我,敢不听话?” 言罢,尉迟夫人径直伸手去抓一尺雪光,看得乌瑶夫人都眼角一跳,云泽更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实在是胆大包天。 但出乎意料的,尉迟夫人一把抓中一尺雪光,任其雪光缭绕朦胧如雾,一阵幻明幻暗,挣扎不已,尉迟夫人也依然无动于衷,反而愈发用力,直握得那剑身周遭如雾雪光不断坍缩,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刺耳声响,最终还是无能力敌,被尉迟夫人抓住了剑身本体,拇指小指左右展开按在剑身上,用力一压,剑身立刻弯曲起来,悲吟不止。 直到一尺雪光已经弯曲到了一个几乎随时都有可能就此崩断的弧度,尉迟夫人这才嘿的一笑,忽然放手。 剑身猛地弹回原状,再也不敢作妖,老老实实趴在窗台上,收敛了一身杀性,甚至要比呆在云泽气府中的时候还要更加乖巧。 云泽看得啧啧称奇,将剑气葫芦丢还。 “其实我也不是它的什么主子,只是这条剑尖听了青丘老祖的临别所言,所以才会勉强听话。如果我真成了它的主人,之前好几次用到它的时候,也就不会被它直接破开气府而出,每次还没来得及伤人,就已经先伤了自己。” 尉迟夫人接过剑气葫芦,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酒,手指一勾,那一尺雪光立刻乖乖浮起,悬停在她的肩头,其上明媚雪光幻明幻暗,虽然看似比之先前没有什么改变,但早已与血光十分熟悉的云泽,却分明能够察觉,这会儿的一尺雪光,真的是格外乖巧。 尉迟夫人开口笑道: “有些人是记吃不记打,但也有些人是记打不记吃,对吧?” 尉迟夫人斜瞥了一眼旁边的一尺雪光。 那一尺剑尖上环绕着幻明幻暗的朦胧雪光,陡然一滞,随后悄然内敛了许多。 云泽哑然失笑。 却也不免有些好奇,倘若这把飞剑雪光能够恢复完整,恢复灵性,是否当真如人一般,也会拥有喜怒哀乐,也会知道审时度势。倘若当真如此,那是否所有王道圣兵的内蕴灵性,都能做到这种程度,徐老道手里那只被他当作酒葫芦来用的青玉葫芦,是不是同样具备几乎不弱于人的灵性? 许是看出了云泽的心中所思,乌瑶夫人开口笑道: “不是所有王道圣兵的灵性都能与这飞剑雪光相比。青丘老祖这人我也曾在一部古籍上见过,在当时被人冠以‘风华绝代’四个字,谓之绝世大妖,而在当世,能够被人称作风华绝代的,也就只有白先生而已,所以他的本命飞剑,自然非同寻常。徐老道的那只青玉葫芦同为王道圣兵,但他本身的炼制手法相当粗浅,只是因为造化青气根源这种天材地宝太过匪夷所思,才会是他那只青玉葫芦成为王道圣兵,但其灵性,恐怕就连这把已经断掉的一尺剑尖也比之不及。” 尉迟夫人点头道: “所以火氏的那个老妖婆,才会一直追着你想要杀人越货,毕竟这种王道圣兵晋升王道帝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所以对于能够将其炼成本命物的修士而言,裨益也就更大一些。” 尉迟夫人摆了摆手。 “行了,你们母子二人在这里说话,我就不多掺和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那把飞剑龙溪,和那些龙胆石,如果你不想就此毁去这把龙溪剑,就还是暂且收起来吧。龙胆石的内蕴龙气虽然可以弥补龙溪的损耗,但也要看具体是个什么级别的厮杀,圣人出手,只凭这些龙胆石,最多三剑,就会导致龙溪的灵性彻底损毁,再也无法修复补足。这把剑若是能够顺利晋升王道圣兵,可是一把不会弱于飞剑雪光的好剑,可别这么糟蹋了。” 尉迟夫人嘿嘿笑道: “但如果真要见到再无生路可言,用掉也好,至少不会便宜了别人。” 说完,尉迟夫人就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当中。 云泽默然,低头看向手腕上的飞剑龙溪,眉头已经拧成一团,良久,幽幽一叹,最终还是将衣袖拉了下去,将飞剑龙溪彻底盖住,只是收回那些龙胆石的时候,云泽却又刻意挑选了一颗相对而言更小一些的那颗龙胆石,塞进衣袖。 只短短瞬间,龙胆石就化成齑粉,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雀跃情绪,连同龙溪这条缠绕在云泽手腕上的金色水流,也随之贴近了他的手腕皮肤,能够清晰察觉水流缓缓流淌而过的柔润触感。 云泽没再多说,将面前的粥菜很快吃干净,之后就与乌瑶夫人说了几句,拿了那本真品《白泽图》便出门去。 ... 秦岭群山之中,有一条辽阔淮水在极西方向分流出来的旁枝末节,单名一个湘字,谓之湘水,环绕群山,水流平缓,渐行渐广,却也极其有限,最终东流入海,而其沿途所过之处,着实是养育了不知多少村庄小镇。 湘水最上游,距离淮水分支之处往东约莫百里左右,有一座终年都是云遮雾绕的高山,常有红粉飞花影影绰绰,看似翩然而落,却又不知最终落于何处,只会偶有香风由自山上吹来,也就导致山下这条绕行山脚而过的湘水总是隐隐之间流有馥郁芬芳。 山名红香,却也不知是先又红花香风,再有此名,还是先有此名,再有红花香风。 从来无人计较于此。 深夜。 一封飞剑传信骤然而来,于夜幕之中陡然撕出一条雪白细线,也似将这夜幕一分为二,裹挟风雷之势,熠熠烁烁,径直撞穿了那座山雾大阵,最终撞入山顶一座香阁之中,其实飞剑走到这里,已经余威无多,却也依然撞得那座香阁一阵摇摇晃晃。 红纱香榻上,一位丰腴妇人,鬓间早已花白,除去肩上一条欲露还羞的轻纱之外,便再也不着寸缕,赤足下榻,蜂腰如柳轻轻摆,一步一生花,一步一婀娜,款款而来,一双春眸轻轻转过,目光落在那柄斜插床尾的飞剑上,能够见到其上依然有着一抹白金之色如同流火一般缓缓摇曳,剑尖所在,插着一封背面留了一座灵纹阵法的书信。 丰腴妇人春眸虚眯,并不急于理会,缓步来到这座香阁二层的美人靠处,望向下方受惊而来的一众弟子。 除去个别年老珠黄的长老太上之外,就几乎都是二八妙龄的少女,哪怕夜色正浓,匆促而来,仍是个儿顶个儿的人比花娇,其中一些山上弟子,更是脸颊酡红,遍体香汗,便连衣着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这边不慎露了大腿出来,那边不小心坦荡胸怀,也好在山上并无男子,一群莺莺燕燕聚在一起,哪怕尚未出阁,也不会露出什么羞赧模样。而在如今,瞧见了这位丰腴妇人安然无恙之后,便各自松了一口气,有些性格天生就要活泼一些的,便这里抓一把,那里捏一下,与身边师姐妹调笑起来。 其中一位白发老妪,哪怕已经看似黄土埋到了脖颈的年纪,人老珠黄,也仍是穿着艳丽,一举一动之间,更是万般妖娆,扭着腰肢缓缓上前,怎么看怎么古怪,开口间,却又嗓音极为娇媚细腻,半点儿不带沙哑之意。 “敢问阁主,方才那道光,是何来历?” 丰腴妇人春眸转过,浅浅一笑,真也是风情万种。 “别处来的飞剑传信,只是传信之人有些粗鲁罢了,一切无妨。” 闻言如此,白发老妪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阵少女嗓音尖锐的惊叫。 回头再看,尤其那些尚且年幼的阁中弟子,哪怕方才并未练功,到了这会儿,竟也是脸颊酡红,露出一副魂消骨溶的模样,更有甚者,干脆直接瘫软在地,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已经意乱情迷。 几位长老太上一阵面面相觑,无声轻叹。 阁主如今虽已算是山上修士的“不惑之年”,可一身媚功,却也已经炉火纯青,一行一止,一颦一笑,尽显妖娆。她们这些只能算是老不死的,对此自然是早已司空见惯,只要不是这位老阁主尽力而为,就可以做到处之泰然,但这些修炼还未到家的山上弟子,就是在是有些不堪重负,若非如此,这位已是“不惑之年”,却也依然保养得当的老阁主,又何必整日躲在这座香阁之中,除去她们这些老家伙之外,就再不敢“见人”。 其中一位早已发丝雪白,面如鸡皮的阁中太上,无奈抬手大袖一挥,立刻卷起一阵香风伴随红花卷过,这一群意乱情迷的阁中弟子怔了一怔,立刻惊醒回神。 “此间无事,各自回去休息修炼。” “是,谨遵太上之命。” 莺莺燕燕之间,有些少女含羞带怯,转身之前,不忘偷偷再看那位鬓间早已花白的美妇人一眼,有些少女依依不舍,手捧心口抬头望去,面露痴迷。 有位生性便就爱好风雅的山上弟子,幽幽一叹。 “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汉宫飞燕就风流,使我十步十回头...” 面如鸡皮的阁中太上哑然失笑,没好气地催促一声,这才终于打发了这些难得见到一回老阁主的山上弟子,随后再打发了那些虽有年老珠黄之意,却也依然风流俊俏的山上长老,仅剩的几位太上,便一同来到香阁之中。 丰腴妇人名唤幼狸,自然不是本名,只是曾经出阁之时,被一位风流俊才叹之“幼狐出林,妖魅扬威”,故而丰腴妇人最初被人唤作“幼狐”用以取代本名,后来觉得不慎好听,便换了幼狸之名。时至今日,实在是幼狸二字被人叫得多了,似乎就连丰腴妇人自己也已经想不起来本名如何,便一直以来都以幼狸之名示于人前,常被叫做幼狸仙子。 只是放在如今,已经略显不妥,毕竟已非幼狸,却也从来无人在意这些,这才一直未曾有过改变。 赶在几位太上入阁之前,这幼狸仙子就已经重新返回房中。 那斜插床尾的飞剑,其上白金流火一般的圣光已经彻底散去,丰腴妇人心知肚明,哪怕不必取下书信,也能大概猜到送信之人身份如何,心中所书又是如何。 却也总要看一看。 便拔了那把飞剑,随手丢在一旁。 飞剑本身不过品秩最为下成的灵兵而已,并且还是堪堪触摸到灵兵门槛,实在是看不上眼。 幼狸仙子将书信展开,大致扫过其上内容。 几位太上已经来至此间,正见到这位老阁主将那书信随手丢在一旁。那位面如鸡皮的阁中太上,立刻上前拾起书信,大致扫过一眼,当即面露异色。 “阁主,此事...或有不妥?” “当然不妥。” 幼狸仙子腰肢轻摆,施施然斜卧榻上,白皙如玉的手指捻来床头一张小桌上造型夸张,镶满了珠红玉翠的银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其中色泽碧绿,清澈通透的酒水。 “既已被人发现了不妥之处,虽然还未彻底暴露,可瑶光此番之后,势必还会转过头来将矛头真正指向红香阁,只是主要目的,却并非想要一探究竟,而是想要杀我红香阁,用以填补他瑶光门中的底蕴,至于此事背后的真相又是如何...” 幼狸仙子摇了摇头,随即怅然一叹。 “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几位太上哑然无言。 另一外太上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叹道: “只是着实不曾料到,红鲤此番梳拢问红尘,竟会撞见一位先天武道胚子,还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虽然没被看穿真相,却也随之掀起了这般大浪。这还真是...” 幼狸仙子轻抿酒水,旋即微微一笑。 “天道不稳,世道不平,本该极为少见的鼎炉体质出了一个又一个,美人骨与先天无垢道体也就不再说了,早便现世,为人所知,而如今却又忽然多了先天剑胚,先天龙丹,先天武道胚子,就连只在乱古年间才出现过一次的蛮荒圣体都跟着一并现世,若在往年,自是不同寻常,但在如今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 这位丰腴妇人坐起身来,背靠床头,轻轻一拢身上那件遮不住什么的薄纱,摇晃银酒杯略作沉吟,忽然笑道: “姚宇想要咱们陪他演一场戏,那就陪他演一回。” “阁主,这...” “他想借机斩草除根,咱们又何必多掺一脚?莫说萱然那妮子早已心不在红香阁,便是还在,又能如何?毕竟姚宇的目的也不是她,而是那个名叫云泽的小家伙,非亲非故的,干嘛要帮他?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幼狸仙子嗓音娇媚。 “更何况,倘若姚宇当真能够斩了云泽,也不失为一番良机。大道偏颇自来有限,别人占去一点,咱们就要少一点,倘若云泽当真死在姚宇手中,这余出来的大道偏颇,可就不止一点儿半点儿了。只论这一点,那云家的父子二人还真是如出一辙,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倘若不是那云泽身上的大道偏颇极为庞大,咱们的红鲤姑娘,又怎会为他一见钟情,甚至就连本阁主再三嘱咐要她好生保管的本命物,都给丢掉不要了?” 那面如鸡皮的太上长老略作沉吟,随后皱眉问道: “正如阁主方才所言,那瑶光已经丢了圣地之名,如今正是急于填补门中底蕴的时候,此番红鲤已经因为那先天武道胚子露了马脚出来,虽然还未被人发现真相,却也足够瑶光斩草除根之后,假借名头转过身来对付咱们红香阁,又该如何?” 那幼狸仙子痴痴一笑,红唇如火,将那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随手一丢,银杯落地,铛啷乱响。 幼狸仙子春眸如水,慵懒伸展娇躯如玉,薄纱滑落,惹人意乱情迷。 “咱们红香阁可全部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女子,能够立阁至今,靠的都是假借他人威风,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够敌得过那些色、欲熏心的臭男人?” 那丰腴妇人缓缓起身离榻,腰肢款款摆动,落落大方将身子展示于人,缓缓来到那位面如鸡皮的太上面前,后者身躯微微颤抖,自是敌不过这位老阁主早已炉火纯青的一身媚功,哪怕同为女子,又是沧桑之躯,却也依然按捺不住心中悸动,便实在是不敢抬头去看,只能低垂头颅。 连同在其身旁的其他几位太上,同样忍得辛苦。 幼狸仙子抬手缓缓拂过她的脸颊侧面,随后手指一勾,挑起这位太上的下巴,使之可与自己对视。 苍老太上激灵灵一颤。 那幼狸仙子真可谓万般妖娆,一双春眸,火热袭人。 “既是幼狸,又岂能不知...狐假虎威?” ... 离开房间之后,云泽便去了秦九州那里。 其实按照心意,云泽还是更加偏向席秋阳一些,毕竟两人之间有着师徒关系在,而且之后一旦见到事有不可为,云泽也有打算要将柳瀅和小狐狸交给席秋阳和乌瑶二娘看护,毕竟死一个总比死两个三个甚至更多强一些,所以如果席秋阳和乌瑶二娘手中能够多一些资本,对于柳瀅和小狐狸的安危,以及他们本身的安危而言,或多或少都是要好一些的。 但云泽还不想死。 所以之前这段很像临终遗言的话,云泽没跟乌瑶夫人说,略作迟疑之后,也不打算去跟席秋阳说,一方面是这番话颇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意味,寓意很不好,尽管云泽也知道这所谓的寓意没什么鸟用,可终归是会让心里觉得不太舒服,另一方面,则是云泽很清楚席秋阳为什么会收自己为徒,也很清楚自己在乌瑶夫人心中大概能够占到一个怎样的位置,所以这番话如果真要当面说了,最终的结果,要么是被呵斥一顿,要么就是不欢而散,总之肯定不会如他所愿。 因而云泽才会来找秦九州,并且还以“借”书的名义,瞒过了乌瑶夫人。 尽管云泽与秦九州之前谈不上什么关系匪浅,之所以会走在一起,更大的原因也是在于孟萱然,所以最多也就只能算得上是有些交情,仅此而已。可也正是因此,有些事,有些想法,云泽才能更好开口明说,才能不必担心是否无法将他说服。 便在约莫一炷香后,云泽就从秦九州的房间里出来,那本真品《白泽图》,自然也是留在了秦九州那里,然后回去的路上,云泽又顺便去了一趟尉迟夫人的暂住之处。 出乎意料的,云泽敲了好几遍房门,屋里也依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云泽有些想不通这大半夜的,尉迟夫人还能去哪儿,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颇为戏谑的声音。 “夜敲寡妇门?跟谁学的。” 云泽闻言,一转头,就见到尉迟夫人头下脚上出现在面前,双脚踩在屋檐下面,哪怕没有丝毫借力之处,竟也如此稳当。 云泽愣了半晌这才终于回过神来,当即哑然。 尉迟夫人伸手拽住他的衣领,身形一转,就将云泽一并带上了屋顶。圣道修士,哪怕只是入圣也好,且不说可以辟谷不食,没有屎尿,只要不是身受重伤,亦或精气神衰弱,就哪怕合眼而卧也大可不必,一切吃喝拉撒睡,不过顺心顺欲。尉迟夫人堂堂圣人,自然也是如此,大半夜的不想睡觉,便在屋顶喝酒赏月。 身旁悬着一尺雪光。 按照尉迟夫人的性子,自然是不喜风花雪月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但也不是真不喜欢,只是有些按不住性子罢了,所以这回夜半赏月落,更多还是为了借以月光温养一尺雪光,至于目的何在,尉迟夫人只是呵呵一笑,没有回答。 云泽也就不再追问,转而说起了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 听过之后,尉迟夫人躺在屋顶上喝了口酒,已经大致了然。 “就知道你这趟找我会有这么一说。” 尉迟夫人叹了口气,忽又笑了起来。 “问你句话,知不知道路的尽头是什么?” 云泽一愣,旋即沉吟下来,想了许久仍是微微摇头。 尉迟夫人瞥他一眼,还没说话,脸上就已经满是按捺不住的洋洋得意。 “我跟你说啊,路的尽头,其实不是什么万丈高山,也不是什么无底深渊,而是桥。山中有路,深渊难渡,横桥其上,人人可行。” 云泽沉默片刻,忽然问道: “这句话,你从谁那儿听来的?” 尉迟夫人正要喝酒的动作当即一滞,旋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你管我从谁那儿听来的,反正老娘的话已经撂在这儿了,天无绝人之路,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更何况老娘手边现在还多了这半件王道圣兵,大不了到时候就带着你们一起杀出去,除非姚家火氏请出了各自家中坐镇的大圣,否则谁也拦不住,我说的!” 尉迟夫人冷哼一声。 “最多就是逃出去之后躲躲藏藏过日子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云泽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 事情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但事实却是,哪怕圣人修为,也依然摆脱不了一个“人”字,所以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尉迟夫人确实极强,被人称作绝世剑修,又被叫做大圣之下真无敌,如今有了一尺雪光作为臂助,一身杀力,只会更大。可无论瑶光,还是姚家、火氏,都绝不仅仅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而是两个半的庞然大物,如今更是还要多出一个东域姬家,全部算在一起,就是三个半的庞然大物。 二十多年前,仅仅只是瑶光与姚家,亦或该说瑶光与皇朝,就能将当时如日中天的云温书逼得险些丧命,最终只能拼着气府破碎,命桥崩坏的下场这才终于逃出生天,尽管瑶光也是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但就连那个被人说做一身光芒照耀整座岁月长河的云温书,都险些死在那般围攻之下,如今局面,虽然未必能与当初相比,毕竟这次不过斩草除根罢了,瑶光、姚家之流,断然不会再倾全部之力,可即便比之当初差了一些,却也绝对不会差到哪儿去。 只凭一个尉迟夫人,便是手中有着一尺雪光又如何?怎么可能杀得出这条血路? 屋顶两人,其实全都对此心知肚明。 云泽忽然笑了笑。 “我一直以为夫人是个豪爽性子,这次来找前辈之前,我还去找了秦九州那家伙,他可是听完之后,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一口答应下来,反而到了夫人这里,一直都在顾左右而言他。” 尉迟夫人气极反笑,抬腿踹了一脚坐在旁边的云泽。 “老娘说话你当放屁是不是?都说了天无绝人之路,还有那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些可都是古代先贤的经验之谈,肯定会有一定道理在其中的。而且就算真把路给走绝了,走到头儿了,不也还有桥呢么,别当那种没有卵、蛋的怂货!” 云泽苦笑着拍了拍身上的脚印,没再说话,抬头望着明月西垂,出神半晌。 这种季节的夜月,总会落得很快,往往天还没来得及亮,就已经见不到月光。 直到月落西山。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跟正在小口喝酒的尉迟夫人说了一声,就身形一纵跳下屋顶。 尉迟夫人忽然开口道: “倘若当真事不可为...我尽量。” 云泽脚步一顿,头也不回。 “多谢。” 再之后,云泽便不再停留,很快就离开了这座独栋小院。出门之后,来到岔路,云泽抬头望向其中一条小路的尽头,在那座小院里,徐老道与罗元明、陆家平,甚至还要包括唐醴和卫洺,正一起暂住在那儿。只是云泽稍作迟疑之后,还是没去徐老道那里,有些不好确定自己一旦找了徐老道,是否能够将他说服,而一旦无法说服,又是否还能将这件事瞒得过去。 至于暂跟尉迟夫人住在同一栋小楼里的宁十一,云泽知道她应该已经听到了那番话,但也不会太过担心她会将此事泄露出去,毕竟宁十一这人,其实身上并没有太多女儿家的多愁善感,反而对待任何事情都能保持足够的理智,泄露与否的轻重缓急,云泽相信她能拎得清楚。 重新回到后院,云泽没去屋里,而是来到那座摆了一架古琴的凉亭,亭子旁边便是一条娟秀水流缓缓流淌经过,水底铺满了鹅卵石。 涓涓细流,倒映月光。 云泽拿了一坛酒,坐在美人靠上,望着那条溪流怔怔出神。 鹿鸣如今应该还在武山上,却也不知道阮瓶儿他们究竟找了怎样的理由,用来解释他这段时间都不会回去,而若自己真就死在了之后的那场祸事之中,阮瓶儿他们,又该怎么才能瞒过鹿鸣? 或者说,瞒不过去... 那么鹿鸣那个记吃不记打的小混蛋,又是不是会为他伤心难过? 云泽忽然皱起眉头,有些后悔不该将阮瓶儿留在山上,而是应该让她赶紧滚蛋,该去哪儿就去哪儿,毕竟那家伙是个什么性子,云泽还是有些了解的,倘若自己真要死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当中,那么最有可能第一个捱不住鹿鸣喋喋不休的追问,又找不到理由隐瞒只能说出事实真相的,就很有可能会是阮瓶儿。 云泽抬手用力搓了搓脸颊。 愁啊... 第448章 不平则鸣 细雨纷飞,梅颤枝头,倍觉春寒料峭。 临山城,短短三日之内,就已人去城空。 那位被秦九州开玩笑一般奉为圣贤君子的读书人,身躯支离破碎,满布龟裂,缓步行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山雨欲来风满楼,阵阵寒风吹袭面孔,吹来乌云密布与细雨连绵,也使这座北方大城忽然多出了一些烟雨江南的温柔。 其实临山城也不算真的已经彻底空掉,毕竟城中依然有着许多圣人坐镇各家产业之中,再者便是北中学府那些学院弟子家中长辈,已经悉数赶来,有些人仗着自己修为不弱,不想错失良机,便暂且留在临山城中,等待之后的风雨来袭,就亲自出手庇护自家晚辈远观圣人之战,借他山之石以攻玉。 也有些人不愿多蹚这趟浑水,带了自家晚辈早早离去,等待风雨落定,倘若那座北中学府并未遭受牵连,还能继续屹立不倒,才会重新回到这里,继续之后的学业,以便日后可以与人一争补天阁的入阁之机。 但要比之往常,实在是少了太多烟火气。 柏石并未撑伞,任凭雨淋,最终来到了那座尉迟夫人一剑三千里留下的深邃沟壑。 其中剑气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散去,富水河上游河水还在汹涌灌入其中,哗哗作响,形成了一个直通地户的飞瀑。河水飞溅,一片雪白,却也不知最终又会去往哪里,这条深及万丈的沟壑,又要多久才能被这河水填满。 立于深渊之侧,脚下便是龟裂满布。 三四颗碎石忽然不堪重负,哗啦一声,随着那条雪白瀑布一起落向深渊之中。 这位出身柏氏妖城的圣贤君子,面对这座三千里深渊出神良久,忽而低头看向自己的那只手掌。龟裂痕迹,由内而外,但这些龟裂也并不仅仅只是烙印在骨血筋肉上,甚至就连气府命桥都随之惨遭牵连。毕竟是以通天手段强行逆转了一部分的岁月长河,尽管落在那座宽阔无边的长河之中,就只是堪堪逆流了其中细如发丝的一小部分,却也依然惨遭天道反扑。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还是该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明明已经被人强行夺走了绝大部分的底蕴,导致根基坍塌,大楼将倾,可如今再要逆天行事,代价虽然要比以往轻了许多,却也依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承受。 柏石苦笑摇头,转过身去,走向深渊尽头。 富水河还在的那段河道,河水安谧流淌。 柏石在河边蹲下,以水面作镜,瞧了瞧自己如今这幅凄惨模样。发丝湿溻溻地贴在脸上,龟裂痕迹已经蔓出衣领,攀上脸颊,最上方堪堪停在眼睛下面,原本还算模样俊秀,尤其气质超然的一位读书人,如今却变得莫名有些吓人。柏石双手掬起一捧河水拍在脸上,能够感受到阵阵刺痛。 “难怪之前疏散城中百姓的时候,竟会人人见我如见虎...” 柏石摇头一笑。 确也不怪那些凡夫俗子,毕竟寻常凡人,那里见过这种满脸龟裂痕迹,好像墙皮一般,看似随时都有可能剥落脸皮的活人? 所幸,这在当日蔓延足有十里之余的龟裂已经逆转回去,留下了许多人辛辛苦苦一辈子甚至祖祖辈辈几代人的心血财产,让那些凡夫俗子哪怕需要暂且离开这里,或是等待风雨之后重新回到这座临山城重建繁华,又或已经不堪重负,宁愿选择背井离乡也不愿意重新回来担惊受怕,就已经不必过多担忧。 柏石忽然转头,目光看向本就建在这条富水河河畔的一座观景亭中,旁边便是几棵梅花树,花开胜雪白,却也比不过那位伤怀美人的肌肤雪白。 这位红香阁麟女时至今日也还没有离开临山城。 三天时间,柏石走遍了临山城的大街小巷,且不提各方坐镇的圣道修士对于柏石此举视若无睹,任其随意劝散城中百姓一事,就只说途中偶遇鱼红鲤一事,就已经前前后后有过六七回。 她像行尸走肉,每天浑浑噩噩穿行大街小巷,像是正在寻找什么,偶尔倦了累了,就会跑来这座临水酒楼旁边的观景凉亭,望着面前这座深邃沟壑怔怔出神,往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任凭寒风吹袭,雨水随风而斜,潲入凉亭之中,将她淋了个通透,也仍是一动不动。 鱼红鲤在找什么,柏石自然心知肚明。 可哪怕是在柏石这位圣贤君子看来,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这世上最一成不变的,就是人心善变。 所以一见钟情,从来都只是见色起意的掩饰罢了,不过是说起来显得好听而已。可偏偏这位红香阁麟女不能以常理度之,就好像那些小说话本中描写的狐媚野鬼凭空活了过来,真就对那姓云的年轻一辈一见倾心,从此钟情,以至于那日惨遭无视,不仅心灰意冷丢了那件断然价值不凡的本命物,如今更是变成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这本该是小说话本中才有的情节,又怎么会如此真实的呈现在眼前? 柏石默然无言。 其实还能由此看出一件事。 红香阁那座全是风尘女子的门派,似乎已经不要她了,否则也就不会任凭这位会在未来身担一门兴衰之重的麟女,像是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这座空城之中。 甚至还有可能会在之后的那场风雨之中,香消玉殒。 是因为一而再地出了同样的事,所以那位老阁主已经有所预料,知道事情无可挽回,才会将她弃之不理? 人性多凉薄。 柏石没去理会这位行尸走肉一样的红香阁麟女,转身重新走了一遍大街小巷,确认城中再无凡人之后,方才终于暂且卸下一身重担,返回芝兰室中。 笔墨纸砚书香气,萦绕鼻间。 楼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便有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柏石面前,手里正拿着一沓像是老旧书页一样的符纸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模样似与那种极为珍稀的符纸一模一样,却又无形之中少了许多灵韵,故而这沓符纸就只是寻常之物,甚至可以算是芝兰室中所有符纸里面价格最为低廉的那种,若是放在那些符箓派修士的手中,最多最多,也就只是用来给那些初入门的小修士练手之用。 只需十颗铜子儿,就能买来好大一摞。 柏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正了正头顶发簪,抚平了衣裳褶皱,这才上前,拱手作揖。 “芝兰室坐镇长老柏石,见过城主。” 那中年男人随意“嗯”了一声,嗓音低沉浑厚,听似还会在胸腔里回荡一般。走下楼梯,停下脚步,他将手里的枯黄符纸叠在一起,然后左右看过,随口问道: “最顶级的符纸,被你摆在哪儿了?我在上面没找到。” 柏石有些不知所谓,却也依然领着这位柏氏城主去了角落里的架子那边,主动拿下了摆在一只锦绣盒子里面的枯黄符纸。 柏氏城主伸手接过,两只手,一左一右,左边便是那种价格低廉,只能用来联手的廉价符纸,摸起来格外粗糙,上面全是没有完全绞碎的草梗、苇叶和竹丝,肉眼可见,比起一些贫苦读书人大量需要的草纸还有不如,说句难听的,真是擦屁股都嫌剌得慌。 右手手中,则是那种品秩极高,甚至已经可谓是最高的符纸,色泽枯黄黯淡,同样摸起来格外粗糙,全是没有完全绞碎的草梗、苇叶和竹丝,一般无二的肉眼可见,看似与那廉价符纸没甚区别,实际上却能承受绝大部分“意义重大”的复文,不会因为不堪重负就导致符纸崩坏撕裂,并且对于符箓派修士的落笔成书,还能起到一定程度的臂助,谓之“如有神助”。 柏氏城主两只手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两种符纸,忽然抬头看向柏石,开口笑道: “看起来一模一样,可却一种品秩最高,一种品质最低,是何道理?” 柏石默然,随后轻叹道: “否极泰来。” 柏氏城主哈哈大笑,嗓音浑厚,嗓门儿巨大,好像震得整座芝兰室都在扑簌簌落灰一般。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聪明得紧,本城主这番禅机可是想了好几天时间,原本还以为能够难住你,再不济也得想个一天半天的才能明白过来,结果却才两个呼吸的功夫,牛逼!” 柏石眉角一挑。 “城主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柏氏城主将那品秩极高的符纸重新还给柏石,笑呵呵道: “当然从俗世人那里听来的,还真别说,这两个字说起来是真挺顺口。” 柏石微微摇头,将那品秩极高的符纸重新放回锦绣盒子里,对于这件事实在是不想多说,略作沉默之后,便忽略过去,继而言道: “城主这番...禅机,是想说,无论我身上的伤势,还是此番风雨欲来,看似已将脚下路走到了尽头,但最终都有希望会是一个好的结果?” 柏石微笑问道: “却不知城主又翻了哪本书?看了哪句话?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柏氏城主闻言,悻悻然搓了搓鼻子,知道自己的这些破事儿肯定瞒不过眼前之人,索性就气哼哼冲他瞪了下眼睛,将城主的威严架子摆了出来。 却不待这柏氏城主开口,柏石就已经退后一步,拱手笑道: “城主多智近妖,过目不忘,是在下愚昧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柏氏城主立刻气消,笑呵呵地摆了摆手,转身走到柜台那边,在后面坐了下来,一边随意翻着那本只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头疼难受的账本,一边开口问道: “城里的百姓,已经全部疏散了?” “是,在下回来之前,已经重新走过一遭,再没见到其他凡夫俗子。” “可有阻碍?” 柏石忽然沉默下来。 柏氏城主抬头看他一眼,想了想,将账本合起,丢给柏石。 “如果本城主没有记错的话,瑶光派来负责坐镇临山城那家御法堂的,应该就只是个大能修为的长老吧?怎么着,看你如今惨遭大道反扑,身负重伤,就敢骑在你的脖子上面拉屎撒尿了?” 柏石无奈看了这位城主一眼,颇为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哪怕已经强迫他读了这么些书,到头来,果然还是改不了爱说粗话的毛病,当年他离开柏氏妖城来到临山城坐镇这家芝兰室的时候,就是如此,如今多年已过,还是如此。 只怕是在他离家的这段日子里,无人督促之下,就根本没再看过任何一本书。 能偶尔将那些书本搬出来晒一晒,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柏石没有计较这些,缓声言道: “其实也不是因我如今身负重伤,那瑶光长老才会如此。更早之前,城中出过一件小事,只是因为间接得罪了云温书之子云泽,就有两座恰好是在瑶光地盘上的二流家族,被乌瑶夫人身边的那头叱雷魔猿抬手之间抹了去,再之后,那附近就忽有闹鬼之事发生,伤及无辜,但那瑶光长老却对此事置之不理,我便看不过去,出手一次,抹去了那些冤魂厉鬼,那个时候便被那位瑶光长老兴师问罪过。” 柏氏城主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 “出血了?” 柏石默然。 柏氏城主心中已经大概了解,至于当时的柏石究竟付出了什么,柏氏城主没再追问,也没意义。若在往常也就罢了,毕竟柏石的做法虽然已经有些越线之嫌,但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位瑶光长老的不作为才不得不行此下策,更是为了城中百姓免遭冤魂厉鬼的侵扰,柏氏城主就有着足够的理由由着自己的性子大闹一场,且不说肯定要将柏石给出去的东西要回来,说不得还得让那狗胆包天的瑶光长老好生出出血才行。 但在如今,临山城却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而且瑶光还是这场天大风雨的幕后主使,倘若这个时候有人胆敢跑去瑶光在临山城的地盘上寻衅滋事,一个说不好就会被人当成与那云家孽子乃是一丘之貉。 寻衅滋事可以不必着急,但不能自找麻烦上身,虽然不怕。 柏氏城主将椅子后仰,双脚搭在柜台上,抱着膀子道: “等这次的事情之后,本城主会亲自去一趟瑶光那里为你讨回这两个公道。” 柏石微微摇头。 “并非大事,何必如此。更何况绝大多数的山上修士,都会下意识将山下这些凡夫俗子当作蝼蚁一般去对待,走路的时候一个不甚踩死了那么一两只,活着踩死了那么一两群,也不会被他们放在心上,其中又以瑶光为最。我与那位瑶光长老的冲突,前后两次,皆为蝼蚁,或在城主看来理所应当,但在他们而言,却是名不正,言不顺,与上门挑衅无异,且不说是否又会大打出手,便是一番观念不合的唇枪舌战,就已经足够恼人。既然如此,又何必自找气生?” 柏氏城主一时哑口无言。 读书人大多伶牙俐齿,柏石自然也在其中,只是对待外人,常常心平气和,少与他人起争执罢了,但在对待身边人时,就真叫一个牙尖嘴利。 若非如此,他这向来是将读书视为一生之敌的柏氏城主,又怎会咬牙切齿地读了那么一大箱子的圣贤书? 柏氏城主仰起头来,将后脑勺抵在椅背顶端,拖着长腔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长吟,然后收回搁在柜台上的脚掌,坐直身子,抬头看向正在随意翻阅手中账本的柏石。 “找麻烦这件事之后再说,咱们还是先说正事。” 闻言如此,柏石将目光从账本挪向柏氏城主,淡然一笑。 “城主此番也是为了瑶光谋算云泽一事而来?” 柏氏城主满脸严肃。 “咱们两个可是穿这一条裤子长大的,你心里想的都是什么,老子用屁股猜也能猜得出来。说实话,你想帮那云家孽子这一回,其实我本不该反对,毕竟天下人都不知道你的本事究竟如何,但老子知道,所以哪怕事不可为,你也有着足够的自保余地。当然按照你的性子而言,肯定不会眼见事不可为就善罢甘休,说不得还要拼上性命,但你好歹也是老子的兄弟,姚宇那孙子再怎么混蛋,也得看在老子这座妖城的面子上留你一命。” 说到这里,柏氏城主咧嘴一笑。 “北城东域的姬家,南城北域的姚家,还有南方的火氏,三家联手,确实厉害得紧,按照那些俗世人的说法,就是牛逼,老子肯定打不过他们三家联手,但他们再怎么牛逼,动手之前也得好生考虑考虑你是谁,老子又是谁。可你现在却偏偏...” 柏氏城主话音一顿,目光落在柏石脸颊上的龟裂痕迹上,随后目光下移,看向柏石同样满布龟裂痕迹的双手,眉关紧蹙,随后怅然一叹,重新靠在椅背上,无奈问道: “就不能袖手旁观?” 柏石微笑摇头。 柏氏城主不死心问道: “为什么?” 柏石转头看向门外风雨,良久,方才轻声言道: “古之圣贤有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 柏石回头看向这位柏氏城主,继而笑道: “是谓,不平则鸣。” 第449章 如果他不回来了 这场绵绵细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也不见晴,实在使人心情压抑。 武山。 少女鹿鸣拎着她的那条小板凳坐在屋檐下面,望着远处弟子房前照旧正在练剑的鸦儿姑娘与项威,颇有些嗤之以鼻,但更多的还是颇为感慨。 嗤之以鼻,自然是鹿鸣觉得这两人实在是傻,大下雨天的,竟然还要跑到外面练剑,练拳练剑这些山上修行,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少女依然记得那个姓云的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最难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是一场水磨工夫,甚至还会终其一生都要为之而努力。既然如此,那么三天两天不练剑,又能怎么样?到头来,还要被雨淋成落汤鸡一样,虽说山上修士个儿顶个儿的体魄强悍,不会轻易生病,但万一呢? 两个脑子进水的傻子,若是真的感了风寒,自己可不会费劲吧啦地照顾他们。 至于颇为感慨,则是那个姓云的除了说过那句话之外,还另外提过一句,叫做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所以那两个脑子进水的傻子,是真有毅力,这场雨都已经下了好几天的时间了,还每天都是一如既往地坚持练剑,换做自己,肯定坚持不来。 所以这会儿才会坐在屋檐底下嗑瓜子,看笑话。 一整兜的瓜子,没多久就被鹿鸣吃得干干净净,少女拍了拍手,忽然转身进了屋里,重新塞了一兜瓜子,之后便拎起小板凳举过头顶往山下跑去,很快就来到阮瓶儿的那间弟子房,也不敲门,直接就闯了进去,将小板凳随手丢在一旁,更不管自己刚才一路下山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弄了满身的泥水,就直接爬到了床上去。 阮瓶儿回头瞧见,皱了皱眉头,却没多说,只是轻轻一叹便罢,之后便将目光重新转向面前桌子上的那张人皮、面具,手中刻刀小心翼翼落在眼睛的位置,一点一点挪动刀锋,专心致志,不敢有丝毫疏漏。 鹿鸣对此已经司空见惯,早便没了再看阮瓶儿对着那张面具动刀的兴趣,就干脆躺在床上,鞋也不脱,一只脚踩在床铺上,曲起腿来,另一只脚就搭在膝盖上,掏出一把瓜子一颗一颗塞进嘴里,瓜子皮就直接扭头吐到床边的地上。 “傻娘们儿,你之前说那姓云的有事带着那个丑丫头下山去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少女眉关轻蹙,掰着手指细细盘算。 “这都已经七天啦,之前那个姓秦的家伙,从这里,到东海,一去一回,也才用了七天时间,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反正他带着我从东海那边跑来这里,也就只是用了一两天时间,那姓云的到现在也没回来,难不成是瞒着我跑到海外去找大洋马了?” 阮瓶儿嘴角一抽,手一哆嗦,这张“人皮”就算是彻底废了。 阮瓶儿猛地将刻刀拍在桌面上,一脸凶狠地转过头来瞪她一眼。 “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鹿鸣笑嘻嘻说道: “听我娘说的呀。以前还在洮儿镇的时候,我家隔壁住了一个臭不要脸的男人,整天就想着我娘的身子,但说句实话,在我家那附近的几条街道上,这男人算是最能吃苦的了,每天都要起个大早去赶海,经常都能带回一箩筐的海货,什么蛏子八爪鱼,什么螃蟹花蛤蜊,都能捡着,还是挺厉害的。不过看那家伙的块儿头,应该还是可以吃得完的,你想想啊,每天那么费劲吧啦地去赶海,不累呀?肯定就会吃得多,我现在每天练拳累得半死不活,就比以前吃得多,他肯定也是。” 鹿鸣忽然翻身而起,跳下床来,跑到桌子对面坐下,两条手臂叠在桌子上,继续笑嘻嘻道: “但那家伙每天煮好了那些海货之后,自己不吃,天天找我娘偷偷过去一起吃,有时候我也会跟着一起过去吃。不过有一回我出门了,没来得及赶上饭点儿,等我回去的时候,原本还想着那两个家伙应该能给我留点儿什么,就偷偷翻墙去了他家的院子,刚到门边儿,就听见我那少了一条胳膊的亲娘正在里边儿哼哼唧唧地叫着,我就偷偷趴在门缝上看,你猜怎么着?” 阮瓶儿脸颊酡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鹿鸣满脸鄙夷,然后嘿的笑了起来。 “我娘正请人家吃鲍鱼哩!” 少女嘴里啧啧两声。 “你是不知道,她就一条胳膊撑在床上,有多费劲,那男的就跪在床边上,吃得吭哧吭哧...” “别说了!” 阮瓶儿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就往屋外走,连带着耳垂脖颈都是一片通红。 鹿鸣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但也很快就将这件事给抛之脑后,左右看了一眼,没找见什么好吃好玩儿的,就重新拎起自己那条小板凳,跑去门口的屋檐下边坐着看那两个脑子进水的傻子在雨里练剑。 看了半晌,少女实在无聊,就干脆举着小板凳一路往山上跑去,反正也已经好几天没有练拳了,一身的力气,确实不累,没多久便来到了那座观景凉亭。 站在高处往远看去,一片苍苍茫茫,云遮雾绕。 鹿鸣趴在美人靠的栏杆上,一边吃着瓜子,一边往远处看去。 一把瓜子吃完之后,少女忽然没由来地红了眼眶,两只手扒着栏杆,将脸贴在栏杆上,望着远处一阵出神。 老人姒庸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观景亭中,瞥了一眼少女身边的那些瓜子皮,微微皱眉,然后走上前去,在鹿鸣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还刻意弄出了一些声响。 少女立刻惊醒,连忙抬手抹了把眼睛。 老人伸手指了指那些瓜子皮。 “别乱丢,之后记得打扫干净。” 鹿鸣当即翻了个白眼。 你以为你是那个姓云的,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大把的年纪了,多管闲事也不怕折寿! 但这番话也就只在心里想想便罢了,说是肯定不能说的,这老头儿别看年纪大,背都挺不直了,但却是个厉害人物,她可曾经亲眼见过这老头儿在指点那个丑丫头练拳的时候,难得挺直了腰背,然后就那么轻轻松松一跺脚,就让整座山都跟着颤了一颤,再平平白白的一拳递出去,就将整座云海都给撕出一条好大的口子。 好像那姓云的也没有这么厉害的本事。 鹿鸣抽了抽鼻子,不情不愿“哦”了一声。 老人姒庸当然看得出来少女心思,没点破罢了,就这么腰背佝偻着坐在那里。 “想他了?” 少女脱口而出: “想他?放屁!我怎么可能想他!那个王八蛋天天踹我的屁股,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趁机在我身上偷偷揩油,连我这么小年纪的小姑娘都不放过,呸,禽兽!” 老人摇头一笑。 这还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云泽这一去,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天,最开始的时候,鹿鸣的表现尚且还好,可如今随着云泽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丫头也就越来越无法无天,以前好不容易放下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嘴臭毛病,这会儿也都重新拿了起来。 老人没再说话。 鹿鸣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一滞,脸上腾的一红,然后咬牙切齿盯着老人姒庸。 “你套我话!” “我可没套你的话。” 老人微微一笑。 “我只是随口问了你一句,是你自己喋喋不休全部交代了出来,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鹿鸣冲着老人一阵瞪眼,一口银牙磨得咯咯作响,却又偏偏不敢跟这老头儿动手,心里却已经将他祖宗十九代都给来来回回骂了不止一遍了。 姒庸忽然开口问道: “如果被他瞧见了你这幅模样,你猜他会怎么做?” 闻言如此,少女眼神一僵,悻悻然挠头笑了笑,然后立刻从美人靠上跳了下来,两只小手忙不迭地将那些散落在旁的瓜子皮都给聚成一团,就连地上的那些瓜子皮也没落下,一片一片小心捡起,等到确认周遭再也没有遗漏之后,少女这才重新爬上美人靠,将那些瓜子皮全部捧在手里,往观景亭外边的悬崖那么用力一扬。 “恰好”有一阵风吹了过来。 鹿鸣脸色一变,连忙慌慌张张地摆手尖叫,试图将那些被风吹回来的瓜子皮全部拦回去,只可惜又蹦又跳了许久,还是没能拦住这阵风,不光瓜子皮全都回到了观景亭里,就连她自己的衣领里面,头发上面,也都沾满了瓜子皮。 少女满脸委屈。 老人悠哉悠哉道: “随手乱丢,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鹿鸣惨兮兮地站在那里,苦着脸问道: “那该丢到哪儿去?” 老人反问: “他还在山上的时候,都是怎么做的?” 闻言,鹿鸣眨眨眼睛想了想,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捡起旁边的一片瓜子皮,学着云泽以往的模样抖了抖手腕。 “就这样,那些已经没用的东西就直接变成灰了,然后丢到哪里都可以。但我没这个本事,不信你瞧,我再怎么晃它,也还是这样,根本没办法变成灰嘛...” 老人哑然,倒是没太注意过这些,就只能伸手指了指靠近那座铁索横桥的地方。 “那边有一个专门用来丢弃这些无用之物的腌臜之地,主峰那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过来负责处理了这些。以前不知道,我不跟你计较,也不会跟他说,但现在知道了,就多走两步,累不着的。” 鹿鸣乖乖应了一声,抖了抖脑袋,将身上的瓜子皮全都弄下来,然后重新将那些散落在地的瓜子皮聚成一团,事后还不忘了紧张兮兮地用手围住,生怕还会再有一阵风吹过来。 老人笑了笑。 “坐吧,不会再有风了。” 鹿鸣愣了愣,这才恍然大悟,气哼哼地瞪了老人一眼。 但多余的话没敢说,生怕这多管闲事的臭老头儿会在那个姓云的回来之后,就将这件事给捅了出去,万一被他知道自己又不听话了,还不知道要被再踹多少脚。 少女板着一张小脸坐在那里。 老人忽然开口问道: “真不想他?” 鹿鸣下意识就要反驳,只是抬头忽然看到老人略显愁苦的表情之后,就将那些已经涌上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然后低着头,双手攥着衣角,迟疑许久才终于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老人没再说话。 少女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偷偷摸摸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眉关紧蹙的姒庸,然后抿了抿唇瓣,小声说道: “自从那个姓秦的把我交给他之后,虽然不是一直黏在一起,但也是每天都能见到他,还从来没有跟他离开这么久过。说真的,一开始的时候我真不喜欢他,刚见面的那天就踹了我一脚,我都差点儿被他踹得从这儿直接飞回洮儿镇,然后就摔得可疼可疼了,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等我以后练拳练得厉害了,肯定就要十倍八倍地踹回去,让他知道摔那一下究竟有多疼,最好是干脆一脚踹死他。但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家伙那么厉害,就那么随随便便的一脚都能把我踹飞出去,躲都躲不开,就算我再怎么练拳,也肯定踹不死他,就慢慢开始想着只要能够偷偷踹回来就好了,只踹一下,而且肯定不用力。” 鹿鸣抬头看向老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踹我那么多次,我就只踹他一下,还不会是特别用力的那种,可以的吧?” 老人点了点头。 鹿鸣松了口气,然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不过那也就是以前才会那么想,现在的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没那么讨厌他再踹我了,而且我也知道,他现在踹我都不怎么用力的,就只是装装样子,一点儿都不疼。不过每次都要摔倒也是真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踹我一脚,明明不疼,可就是得挨摔。这是不是跟他说的‘脚下生根’有关系?” 闻言如此,老人姒庸忽然笑了笑,原本还想解释一句“那家伙一直用的都是一个力气”来着,后来想了想,还是没有过多赘述,只是点头道: “脚下生根站得稳,他教你的站桩,只要你肯认真练拳,以后就不会挨摔了。” 鹿鸣立刻用力摇了摇头。 “那不行,我很怕吃苦的,而且很怕累,还怕疼,每次练拳我也就只能坚持三五遍,再要继续认真练下去,根本不可能的。” 老人无计可施,只得摇头轻叹。 鹿鸣就坐在美人靠上,一双小脚晃呀晃的,望着一个地方渐渐走神。 老人姒庸目光转向一侧,看向山下,能够见到这座城中零零星星的有着一些气机雄浑的存在,最低都是炼虚合道大能境,也都与北中学府如今还在山上的这些弟子学员有关。武山上的弟子并非很多,如今却都在山上,吴麟子是个意外,家里长辈都在山里,便没有去处,只能留在山上,除此之外,其他人的长辈如今都在山下,就连白马书院都因为卢取的关系来了一位大能修为的教书先生,这会儿正在山下一座早就人去楼空的茶馆里喝着自带的茶水。 随后,老人看向某条街道中的某座富贵府邸。 距离太远,又有圣人庇护,看不真切,但想也知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这会儿应该正在努力学习武道天眼的运用。 只是希望不大,甚至等同于没有。 而接下来的这场风雨,虽然未必会有二十多年前的那场那么大,毕竟云泽不是云温书,而当时的瑶光与皇朝,也为之付出了相当程度的代价,尤其瑶光,就连坐镇大圣都险些死在那场风雨之中。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三个半的庞然大物,所以这场风雨,就肯定不会很小。 老人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稍作迟疑,开口问道: “如今过了年,你也就是...十二岁?” 鹿鸣回过神来,撅着嘴巴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老人再次迟疑,而后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以后都不会再回来找你了,你该怎么办?” 鹿鸣晃荡双脚的动作忽然一滞,就一瞬间,之后便重新摇晃起来,两只脚一甩一甩的。 “那我就在山下那座城里继续偷东西吃呗,不过这件事应该有点儿难,毕竟那座城里都是厉害人物,我可打不过他们。所以实在不行的话,就让那个傻娘们儿把我送回洮儿镇去,如今我也是已经练过拳的人啦,回去洮儿镇之后,就肯定不会再因为偷东西挨打了。” 少女扭过头来,冲着老人嘻嘻一笑。 “我现在可厉害了,他们肯定打不过我!” 老人还待开口,鹿鸣就已经双手一撑,嘿咻一声从美人靠上跳了下来。 “不跟你这老头儿说话了,我得去找那个傻娘们儿,她还得给我买饭吃哩!” 说完,少女没有忘了将那些瓜子皮全部收起,搁在另一边的衣兜里面,然后举起小板凳顶在脑袋上面,冒雨下山,先是去了一趟铁索横桥那边,丢掉了那些瓜子皮,然后就一路小跑着回去了自己的那间弟子房。 老人姒庸不声不响跟随其后,在弟子房的门前站定。 透过门缝,老人见到那个今年已经十二岁的少女,正眼圈儿红红地坐在桌边,小心翼翼脱掉了满是泥水的鞋袜丢到旁边的水盆里,然后又从盆里拿了一条浸了水的抹布过来,拧干一些水分之后,就开始用力擦拭身上的那些泥点子。 一边擦,一边忍不住地掉眼泪。 第450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整一旬之后,湘水上游的那座红香山,入夜时,终于迎来了这场风雨的开端。 临山城的连绵细雨还在下,可红香山这里,却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瑶光、姚家、姬家、火氏四方之外,跟随瑶光圣主一同前来的,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门小派,放在一些十分偏僻的小地方,或许可以称得上一方豪雄,但在这里,却只能摇旗呐喊壮声势,门派宗主与家族族主都不过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而已。 但林林总总加起来,也着实为数众多,所以放眼望去,湘水两岸人头攒簇,实在是数不过来,水面上飘荡着一艘艘小船,浮于安谧流淌的湘水之上,有些船只摇摇晃晃,禁不住顺水流淌,也有船只岿然不动,宛如山岗。 声势极大。 已经丢了圣地之名的瑶光,除去瑶光圣主姚宇这位圣人之外,门中统共来了三位太上,六位长老,甚至还要包含那位效仿姚宇一般,整日不已真容示人的瑶光麟子姚鸿飞,与姚宇同时凌虚蹈空,立于高天之上,只是相较于瑶光圣主姚宇的一身圣光璀璨,如日中天,照耀长夜如昼,瑶光麟子姚鸿飞的一身圣光,就好像大日之下被迫隐没的星辰,虽然同样也在绽放璀璨神光,却终归还是被人压制下来。 有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在瑶光这座已经丢了圣地之名的门派阵营当中,除去那些凌虚蹈空立于高天之上的圣主麟子,长老太上之外,又有许多门中弟子一道而来,强壮声势。领军人物按道理来讲,本应是那位瑶光麟子姚鸿飞才对,可这领军人物却偏偏待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位置上,而在他本应该在的位置,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云泽见过他,是那位一身儒雅气质的俊秀男子,负手立于湘水水面之上,在方丈之内闲庭信步,任凭水流翻滚,依然如履平地。 这很不合道理。 不是说这位已经炼精化炁的俊秀男子能够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而是不合常理地占据了瑶光门中年轻一辈的领军之位。 瑶光麟子姚鸿飞,是个心气极高的,单从此人整日效仿瑶光圣主,以圣光遮蔽真容的行径之中便可看出。其实对于此事,天下人也是褒贬不一,有些人说瑶光麟子姚鸿飞只是单纯在效仿瑶光圣主以圣光遮掩真容,保持神秘,就已经足够证明此人心气其实并非很高,一切都在向着瑶光圣主看齐,等到姚鸿飞有朝一日继承了圣主之位,想要让他做出超过姚宇的成就,已经断无半点儿希望,只需能够维持瑶光不会在他手中堕了名声,就已经值得瑶光山下磕头烧香。 但也有人评价此子天赋卓然,年纪轻轻便将《破军星经》修至化境,能够轻松维持圣光护体如火如荼也没有丝毫勉强,只在如今便与瑶光圣主无二差别,心气之高,着实可惊可叹,当是瑶光丢了圣地之名以后,重新振兴的希望所在。 若在之前,坚持第一种说法的人还要远在第二种说法之上,但在今日,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偏向后一种说法。 倘若不是心气极高,又怎么有胆能够凌虚蹈空,与瑶光圣主并肩而立,一争光辉? 至于年轻一辈的那位领军人物,没太见过,应该只是顺手找来的听话狗而已。 再往旁边,则是南城北域的姚家。 姚家族主亲自到场,是位温润如玉的读书人模样,身段颀长,却又好似小说话本中描写的山上仙人一般,气质出尘,遗世而独立,明明凌虚蹈空站在那里,却偏偏好像与世隔绝,令人眼中看来,身形幻明幻暗,所立之处周遭丈许之内,有着隐晦不能以肉眼见到的繁复灵纹悄然出没,宛如游蛇一般。 姚家统共来了四位太上,五位长老,家中子弟来得倒也不是很多,却有许多扎根南城北域的小门小派随之而来,能够叫得上名号的没有太多,寥寥三五座势力罢了,却是个一呼百应的局面。 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自然便是这一代的姚家麟子,恭谨谦和,看似与人为善,此间正安安静静站在最前方的一艘扁舟船头,不显山,不露水,就连一身气机都给完全内敛下来,故而此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修为境界,外人无从得知,只有些许明眼人能够隐约察觉,这位姚家麟子身上竟然沾染了一些墓穴中的阴气死气,故而腰间玉佩总是无风自动,摇摇晃晃,看似是在一旬前离开临山城后,趁着这段时间进过一座不知位于何处的大墓,这才导致今日现身之时,身上那些阴气死气还未完全散尽。 南方那座火氏妖城,最为惹人瞩目。 身为火氏妖城代城主的中年汉子,身宽体胖,胸怀敞开,周身缠绕赤红火炼,肌肤灿灿已经如同熔炉中的铁水一般,气息凶戾,杀性蓬勃,炽盛热浪将其所在之处下方的湘水都给烫的滚滚翻涌,蒸发成浓郁雾气,也就导致火氏妖城这一群人所立之处方圆里许之内,再无他人。 火氏妖城来了统共四位太上,六位长老,其中足有八人的脸颊两侧,都有妖族化身之后保留下来的火红鳞片。 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自是那位上不得台面的火氏麟子,不同于那位姚家麟子不愿卖弄,而是修为境界确实不高,没有凌波而行的本事,就只能乘船而行,这会儿正盘腿坐在船头那边低着头颅,沉默不言,身后还跟着一位城中长老,正以自身气机庇护这位火氏麟子,以免会被那位代城主身上示威一般刻意显露出来的炽盛气浪,将他当众灼伤。 除此之外,便是北城东域的姬家。 姬家族主同样亲自到场,是个双眸狭长,看似有些气质刻薄的阴柔男子,周身玄光笼罩,紫气万道幌幌灿灿滚红霓,似是对于红香阁的这件事最为上心,一身杀机不曾内敛,直指红香山上的大雾蒙蒙。 姬家统共来了四位太上,三位长老,说起来好像数量最少,却又无论长老还是太上,皆乃圣道中人,也似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红香阁秘而不宣的立阁之本打破砂锅问到底。 年轻一辈,除了姬家子弟之外,还有许多北中学府的弟子学员,林林总总算下来,竟有三五十人,最差最差,只论修行天赋,都能称得上天之骄子,甚至其中两人的修为境界,就算比起最当先的姬家麟子姬尚文也丝毫不弱,同为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只是因为出身卑贱,一个来自不为天下人知的边角之地,一个来自俗世,方才需要一个能够帮助他们站稳脚跟的靠山,恰好撞见姬尚文在北中学府大行其道,几乎没有太多迟疑,就立刻答应下来归于姬家。 是真不知姬家此举暗藏古怪,还是胆大包天,自信过头,方才无惧于此? 外人自是无法得知此事。 但毫无疑问的是,姬家麾下的这群年轻一辈,最是引人注目。 可话又说了回来,正如那日尉迟夫人与云泽所讲的那般,如今的这座天下,毕竟不是这些年轻人的天下,因而再怎么引人注目,包括四家麟子在内,都不是什么值得太过注意的存在,而这些人之所以跟随到场,目的也不过是为了露一露面,涨一涨见识,壮一壮声势,说得好听了,他们都是各家未来的中流砥柱,说得难听了,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无论何时,天下都不会是年轻人的天下,而是那些已经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的天下,他们还远没有年老体衰,心气不再,也已经丢掉了最初的青涩无知,不再稚嫩,所以他们才能运筹帷幄,意气风发,甚至张牙舞爪,离经叛道。 这是他们的天下。 这也是他们的山河。 ... 临山城最近两天忽然多了一位打更人,谁都没有见过他的真容,只知道这家伙好像就只会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喊话时还会夹杂一阵极为古怪诡谲的嬉笑声,并且从来不按规矩敲竹筒,一更天的时候敲着五更天的响,一慢四快,二更天的时候敲着四更天的响,一慢三快,最开始的时候,现住城里的这些人还以为就是前后颠倒了过来,就以为三更天总得是个三更天的响,结果却是一更天那般一慢一块,再配上那夹杂嬉笑声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真是闹得人心惶惶。 其实本不该如此,毕竟如今还在临山城的这些人,哪个单独拎出来不能算是一方枭雄?就连修为境界最低的那个,都是炼虚合道大能境,又岂会如此轻易就被吓到? 但怪就怪在哪怕城里住着那么多的圣人修士,也从来没有谁能将这前两天夜里忽然冒出来的打更人给逮出来。 那夹杂着嬉笑声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和不合时宜的敲竹筒声,每次出现的时候,总能一瞬间就清晰响遍城中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在细雨连绵中悠悠回荡,然后就会出现一个又一个似实还虚的人影,在街头巷尾蹦蹦跳跳,有头戴圆帽的白脸男人,脸颊两边各自画着一个胭红的圆形,手里提着一盏大红灯笼,面带微笑,走街串巷;有全身上下不着寸缕的稚童,眼眶乌黑,光着屁股满大街跑;有看似不过二八妙龄的少女现身一座又一座胭脂铺中,描眉画眼;有丰腴妇人用力扭着腰肢,摆动肥、臀,冲着无人之处搔首弄姿。 看似真实存在,却又皆为虚幻。 白马书院的那位教书先生,昨天夜里还在喝茶的时候,就恰好碰见了那么一早,被一个模样不能说是模样丑陋,只能说是奇丑无比的妇人远远盯上,哪怕这位教书先生正坐在茶楼而成喝着自带的茶水点灯看书,那妇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位教书先生旁边的窗户外面,脸皮褶皱,又如蟾蜍一般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流淌脓水,胸脯硕大得吓人,屁股也是,却偏偏穿着如同风尘女子一般,隔着窗户冲着这位教书先生搔首弄姿,差点儿没将这位教书先生吓出个好歹。 再之后,一股浩然正气冲天而起。 只是等到那位教书先生气喘吁吁地收手之后,却忽然发现,那妇人依然凭空悬在茶楼窗外,甚至已经故作妖娆地拔下来肩头的衣裳,将那满布黑斑的硕大胸脯露出一半。 那教书先生看得一阵恶心作呕,脸色苍白,好不容易强忍下来,扭头就跑,强行闯上了北中学府,再一回头,才见到那鬼影妇人竟然还在身后。 据说,只是据说,那位教书先生当场就两眼一翻昏死过去,而当时在场的四位学府府主,也都阵阵头皮发麻。 自从那日之后,细雨连绵之下,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响,就好像是撞烂了北中学府的护山大阵,同样出现在几座山上,只是各种鬼影的数量明显要比山下那座临山城中少了许多。 至于打更人的声音,只在每两更天交替的时候,才会忽然消失那么一盏茶左右的时间,之后就会再以嬉笑声起,继续敲着竹筒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有点儿说不出来的邪乎。 所以最近两天的临山城,包括北中学府,总是人心惶惶。 无论是真的闹鬼,还是有人暗中作祟,敢在如此数量的圣人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些事来,并非还能一直安然无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但在如今,真正惹人猜疑的不是这背后之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什么修为,而是那层出不穷的鬼影,究竟是个怎样的手段。 今儿个已经是那打更人来到林山城的第三天。 站在高处往下看去,这座本应已经空掉的林山城,竟然好像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细雨连绵之中,满城灯火,灿烂辉煌,并且隐隐约约能够听到“人声鼎沸”。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声音不大,甚至还是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却偏偏又能让人感觉到人声鼎沸。 且看去,大街小巷满是阴鬼邪祟,真叫一个万人空巷。 那边正在胭脂铺子上雀占鸠巢做生意的丰腴妇人,一只眼睛黑洞洞的,爬满了蛆虫,十根手指断了三根,少了两根,尤其右手,只有食指拇指还算完好,便捏着一张看起来就是腥臭无比的手绢招呼来往鬼祟,很快便有一个又一个妙龄少女一般的可怖阴鬼聚拢过来,拿了铺子上被原本主家留下来没能全部带走的胭脂水粉描眉画眼,不过短短片刻,就给弄得一片狼藉。 那边的布匹成衣铺子里,有位满身污血流淌不止的半张脸女子,大大方方褪去了身上那件已经满是污血的衣裙,然后拿了布匹胡乱缠在身上,很快又被污血浸染,就被她再次脱下,重新拿了旁边的一件新衣缠在身上。如此往复,原本好生生还待回来重新开门做生意的一间铺子,就彻底没法儿再看。 大街小巷,到处都在上演着几乎同样的情景。 北中学府,中央主峰的山道上,包括四位府主以及许多弟子学员家中长辈在内的一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位姜家圣人鼓起勇气,上前几步,迎面走向一个没了双腿正在爬山的乞丐面前。 姜家圣人神情紧绷,脸色发白,上前之后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鬼影穿身而过。 一瞬间,姜家圣人脸色急变,张嘴呕出一口腥臭脓血,整个人立刻瘫软下来,面容铁青,呼吸颤抖不止,口鼻之间止不住地往外流淌黑雾,落地之后,立刻便结黑霜,顺着黑雾流淌逐渐蔓延出去。但在姜家圣人的身后,那没了双腿的乞丐,还在靠着双臂艰难爬山,从唯恐避之不及的众人中间缓慢经过之后,一群人这才立刻上前,或是丹药,或是符箓,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才终于使那已经气若游丝的姜家圣人,逐渐稳定下来,好歹是不再如同先前那般,通体冰凉僵硬,宛如死人一般。 有人将那姜家圣人送上山去,将其搁在那座姬家拿出的古钟下方继续调养生息。 而在山道上,则是一群人默然无言,忽而见到山下又有一道摇摇晃晃的鬼影走了上来,立刻避之如虎,将山路让开,只能眼睁睁瞧着这摇摇晃晃遍体淋血的鬼影逐渐消失在高处,至于最终又会去往何方,就无一人能够知晓。 一道嘻嘻哈哈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山路上,哪怕此间空旷,也依然有着莫名的回音出现在众人耳边。 大能也好,入圣也罢,包括圣人,都在一瞬间神情紧绷。 紧跟着。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它带着某种极为古怪的腔调重复唱着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却又极为清晰地回荡在这条山路上,中间夹杂着某个人嘻嘻哈哈的声音,同时伴有一阵孩童嬉笑打闹的声响,清晰无比地出现在每一个人耳边。 细雨连绵... 第451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 府邸。 结束了又一整天的修行修炼,小丫头柳瀅的一双眼睛已经满布血丝,面容看似极为憔悴,然而最终得到的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整整一旬时间,仍是没有能够看穿所有书本无形气机显化的气象,并且距离最后那本出自席秋阳之手的书籍,依然差了很多很多,甚至就连尉迟夫人拿出的那本《炼剑正经》都还没有看到,便被秦九州的那本《丹箓符书》给拦了下来。 更枉论看穿一个入圣修士的大道本质。 深夜。 柳瀅没有再如往常一般早早入睡,而是独自来到了府邸深处的一座高阁,沿着楼梯爬到最上层,然后伸手抓住边缘栏杆,借力翻身,去了楼顶。 落地时一不小心踩烂了屋檐处的一只旧瓦,小丫头身形猛地摇晃起来,满脸慌张,险些坠落下去,好险是最终趴了下来,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旧瓦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声音极大,肯定已经惊动了府邸中的不少人。 柳瀅一阵左顾右盼。 谁都没来找她。 小丫头放松下来,继续往屋脊爬去,然后反身坐在上面,抱着膝盖,望向府邸外的那条街道。 人来人往,人满为患。 模样真是个儿顶个儿的吓死人。 柳瀅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哪怕身在这座府邸之中,也依然能够听到耳边有着孩童嬉戏吵闹的声响,以及那不知由何而来的诡谲笑声,一遍又一遍地轻唱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场斜风细雨,已经一连下了好些天。 柳瀅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有些奇怪,怎么这样的天气还要唱着“天干物燥”。以前看过的那些小说话本之中,确也曾有提及,在那些早已覆灭的古代皇朝之中,会有一种叫做打更人的存在,每天入夜之后,要么敲响竹竿,要么敲响铜锣,一路走街串巷,没过一段距离,总要喊上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当然目的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提醒城中百姓注意防火,更多还是为了惊走鬼祟。所以那些小说话本中的打更人,往往需要精挑细选,最需要“年轻气盛”。 年纪轻,则阳气足,就能更好地惊走那些害人鬼祟。 当然这些小说话本更多还是来源于山下。 但打更人却并非杜撰,甚至就在如今世上的其中几座妖城里,尤其柏氏妖城,也依然能够见到打更人存在,年轻不年轻的不知道,但肯定都是山上修士,并且这些打更人除了本身的修为境界极高之外,还会使用一些符箓派修士的手段,所以他们夜间巡游各处,手中往往提着一盏不同寻常的灯笼,用来糊灯笼的纸,则是特制的符纸,所以上面就会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各样可以用来镇煞驱鬼的复文。 柳瀅在其中一部小说话本中见过一段关于这种灯笼的描写,其上复文,各种各样,包含宝塔镇妖、放辟邪侈、扶正祛邪,甚至百鬼辟易在内的各种驱鬼复文,除此之外,还有骄阳似火、阴惨阳舒、阳煦山立之类可以强壮阳气以镇煞的复文。 只是真正的镇煞灯笼,柳瀅却从没见过。 但临山城的这位打更人,却肯定不会手提那种镇煞灯笼,否则这大街小巷之中,又怎么会凭空多出这么些吓人的鬼影。 小丫头缩了缩身子,一边听着语调奇怪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边渐渐出神。 从明天开始,就不需要再继续盯着那些书本看了,尽管秦九州他们谁都没说这件事,但柳瀅却对此事心知肚明,毕竟项威那天跟她提到过,那个被人叫做瑶光圣主的家伙,临走之前撂下的那句话里分明是说“短则三日,长则一旬”,而她下山至今,也已经恰好过去了整整一旬的时间,也便是说,哪怕那个被人叫做瑶光圣主的家伙再怎么拖延,现在也已经去了红香阁的立阁之处。 却也不知,究竟是等不到天亮就会杀来临山城,还是会在哪里耽搁一些时间,过上那么一两日才会来到临山城。 柳瀅扭头看向后院方向。 院子里,无论是哥哥的房间,还是乌瑶夫人也或那位孟仙子的房间,都依然亮着烛光,显然是与她一般无二,已经知晓风雨在即,无法入眠。 另外的几处,同样如此。 柳瀅还见到了不远处的另一座高阁楼顶,那位尉迟夫人正淋着雨躺在楼顶上喝酒,身边悬着一团朦胧白光,煞是好看。只是柳瀅下意识地瞧见了那团朦胧白光上的气机显化,一片血红之象,杀机戾气都是一般无二的沉重,就让她不敢继续多看,只能连忙收回目光。 尉迟夫人回头看她一眼,咧嘴一笑。 “人间多少愁苦事,何不潇洒惜今时?” 言罢,她哈哈大笑,高高举起酒葫芦,混着雨水一并倒入口中。 柳瀅偷偷撇了撇嘴,眼角忽然瞥见远处的某条街道中,有人正在望向这边,便下意识地扭头看了过去,正见到那位脸色雪白的红香阁麟女站在“人来人往”中,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浑身上下早已完全湿透,本就穿着不堪入目,如今就更加惹人遐想,发丝湿溻溻地胡乱贴在脸上。 四目相对,那鱼红鲤忽然咧嘴一笑。 小丫头脸上的表情陡然间变得惶恐无比。 但下一瞬间,一道雪白剑气就从柳瀅的身旁激射而去,径直杀向那个“鱼红鲤”,却待剑气斩过,本该站在那里的“鱼红鲤”却莫名其妙消失不见。 尉迟夫人身形出现在柳瀅身后,神情凝重地望着那边。 “死了?” 柳瀅身子激灵灵一颤,艰难回头,睁大了眼睛看向尉迟夫人,确定她还是个活人之后,立刻眼圈儿一红,差点儿就要哭出来。 尉迟夫人蹲下身来,将柳瀅揽入怀中,眉关紧蹙,目光依然望向那条街道,神经紧绷,不敢大意。 柳瀅强忍着害怕的感觉,嗓音颤抖道: “鬼...她,她身上,有鬼...” 尉迟夫人双眼眯起,干脆将柳瀅抱了起来,让她趴在自己怀里,肩膀的另一边则是悬停着那一尺雪光,剑身陡然一震,传出一阵清亮长吟,上冲霄汉,下通地户,整座临山城都跟着震了一震。一尺雪光朦胧雪白,陡然间光彩大作,如同天上明月陨落凡间,将整座临山城都给笼罩在内,一条条丝线一般的剑气悄然游弋出去,走街串巷,呼啸声起。 但街道上的“人来人往”,仍是“人来人往”,并未受到半点儿影响。 再之后,那个“鱼红鲤”就忽然出现在远处的一座楼阁之中,双手扶着美人靠,脸色雪白,眼神空洞,不见半点儿神采,身上已经分明没有了活人生机,只是不知究竟被谁占去了这具躯体,斜风细雨洒落下来,方才靠近她的周围,就立刻被排挤出去。 她涂抹了胭脂的红唇轻启。 响彻在临山城大街小巷中的打更唱声立刻变成了一道女子嗓音,婉转凄凉,如泣如诉。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然后忽然露出一副诡谲笑容。 尉迟夫人脸色一沉。 “装神弄鬼!” 却还不待尉迟夫人驾驭一尺雪光扑杀出去,席秋阳就忽然现身在此处屋顶,拦住了尉迟夫人。 席秋阳目光转向远处那个嗓音婉转凄凉,不住唱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八个字的“鱼红鲤”,略微沉下心来,眼眸中呈现出种种开天辟地的景象幻明幻灭,旋即目光扫遍临山城,这才将拧成一团的眉头放松下来。 “并无恶意...不宜动手。” 尉迟夫人扯起嘴角“嘁”了一声,一只手虚压一下,压下了一尺雪光的凛冽杀机。 “养精蓄锐嘛,这话你已经说了好几天了。” 尉迟夫人转身带着柳瀅离开之前,又看了一眼远处的那个“鱼红鲤”,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一声。 也是真他娘的可怜,这被红香阁培养了许久的麟女,到头来,却被天下人连同红香阁都给弃之如敝履,任其失魂落魄每天都在临山城中仿佛行尸走肉一般随处游荡,原本若只如此也就罢了,却不想,竟然撞上了那不知打从何处而来的打更鬼祟,被那鬼祟夺去了性命不说,还被占据了身躯。 天下间,但凡会被阴鬼邪祟入主的身躯,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是那阴鬼邪祟被人打杀镇压,还是后来觉得厌倦了这具身躯,将其舍弃离开,身躯都会沦为真正意义上的“死无全尸”。 不是这里腐烂,就是那里不见,恶不恶心且不多说,肯定是足够吓死人的。 原本如此皮囊姣好的一个可人儿,竟要沦落到这种下场。 尉迟夫人忽然一指点在怀中柳瀅的脖颈侧面,原本还在因为看到了某种可怕存在就一直战战兢兢的小丫头,立刻白眼一翻,就此昏睡过去,被尉迟夫人带着离开了楼顶,送去房间让她可以安稳休息。 远处的“鱼红鲤”也已经凭空消失不见。 哪怕席秋阳,都没能看到她是怎么离开的。 只是回荡在这座临山城中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依然是那凄凉婉转的女子嗓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伴随着一次次敲响竹筒的声音,夹杂着一次又一次古怪诡谲的笑声,一遍,一遍,像是直接出现在临山城范围内所有人的耳边,无一幸免。 席秋阳抬头看向黑沉沉的压抑天幕,总觉得就连这场雨都有些古怪,却又偏偏说不出究竟哪里古怪。 再之后,席秋阳来到云泽的房间窗外。 床头附近那张桌子上确实正点着一盏油灯,火光轻轻摇曳。 云泽身上的毛病很多,最早的时候,席秋阳就知道他不仅怕高,而且怕黑,所以以前还在北临城南域学院的时候,每天入夜之后,都会在弟子房里点燃烛火,最开始的时候是云泽自己动手,后来与他共居一室的怀有俊知道了云泽的习惯,就主动接过了这件小事,哪怕时至今日,怀有俊的床底下,也依然摆着一箱还没来得及用到的蜡烛。 对于怀有俊那个懒家伙,许是因为云泽的关系,席秋阳对他的印象还是挺深的,尤其这家伙还曾当面跟云泽坦诚过,他就是看着云泽跟顾绯衣来往很近,又有姜北、景博文这两个出身来历同样非凡的朋友,才会如此巴结于他,想要扯着云泽这块算不上虎皮的虎皮做大旗,而若云泽有朝一日忽然失去了这些朋友,那他也会立刻离开。 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只可惜,如今是扯不了这块不算虎皮的虎皮了。 席秋阳回过神来,目光看向床榻上正在安稳熟睡的云泽,嘴角动了动,哑然失笑。 那如泣如诉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如今就在耳边回响,连他这个曾经的大圣修士都无法避免,直接被那女子嗓音响在心头,并且还会听得厌烦,却也不知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才能忽略过去,睡得如此安稳。 但也是在为了已经近在眼前的那场狂风暴雨养精蓄锐。 席秋阳忽然呢喃一声。 “既有为师在,就轮不到你来出头。” 言罢,席秋阳便将留了一条缝隙的窗扇关得严严实实,避免风雨潲入其中,然后转身在这春意盎然的庭院中缓步而行,从左右相邻的这几个房间这边,一路走到那条途径此处的溪流,然后顺着溪流蜿蜒行走,最终来到那座观景亭中。 亭子里依然摆着那家古色古香的瑶琴。 席秋阳缓缓落座,双手搁在琴弦上,却并未拨出声响。 出神片刻,然后轻轻一叹,收手起身站在亭檐下边,低头看向那条因为这一连几天都未听过的细雨,就水势变得颇为湍急的溪流。 开阳圣主张翼鸣已经来了临山城,这件事席秋阳还是知道的,尽管张翼鸣已经尽可能地收敛了一身气机,但他几天前横渡虚空而来,出现在临山城附近的时候,席秋阳依然敏锐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机。再之后,这堂堂开阳圣主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露出丝毫马脚,所以张翼鸣如今究竟躲在临山城何处,席秋阳一无所知。 但也能够想象得出,按照他的性子而言,现在肯定被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烦得不得了,却又生怕会将自己暴露出来,就只能用力捂着耳朵躲在被子里,嘴里还肯定是在骂骂咧咧,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来。 相较之下,被人称作小姜王,甚至还会经常有人忽略了那个“小”字,直接称之为姜王的姜如意,就肯定要自然许多。 他那一身修心养性的本事,可不是白练的。 只是姜如意究竟何时来的临山城,席秋阳不知道,如今又下榻何处,席秋阳也不知道,毕竟这位小姜王虽然模样是与姜北一般,模样长相颇有些五大三粗的意思,但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所以肯定不会暴露马脚,但也肯定已经来了临山城。 对于这件事,席秋阳不会予以丝毫怀疑。 只是哪怕如此,席秋阳也依然没有半点儿轻松。 此番瑶光、姚家、火氏、姬家联手前去讨伐红香阁,力求问到一个真相出来,但说是如此,也就只是演戏罢了,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一番之后,僵持不下,瑶光四家便会转战临山城,假借捉拿孟萱然的名义逼出云泽,才是他们的本意。 所以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是这场风雨真正显露的时刻,并且绝对不止瑶光、姚家、火氏和姬家。 毕竟当年云温书一路高歌猛进,得罪过的门派家族数不胜数,大大小小全部加起来,哪怕是用蝇头小字写在纸上,也足够堆满一箩筐。当然这种说法有些夸张,毕竟更多的还是一些小磕小碰,不值得他们为此上纲上线,而其他真正得罪死了的,不是被云温书一巴掌彻底打死,就是给打得半死不活,所以之前明知云泽便是云温书留在世上的唯一子嗣,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只有瑶光、姚家这些庞然大物,才有足够的能力使劲蹦跶。 但这一次,那些原本翻不起什么风浪的家伙,应该也会随之现身,并且绝不仅仅只是凑热闹那么简单。 打头阵当然不可能,却也免不了会在旁边下黑手。 却也不知,当年那些曾与云温书交好的门派势力,是不是会随之现身,愿意在这看似绝境的风雨之中,出手拉云泽一把。 希望不大。 毕竟真正能与云温书关系莫逆的,真的不多,算上他这个亦敌亦友的在内,尉迟夫人嘴上不说,那是说不出来这种话,实际上却对云温书有着相当深厚的感激之情,除此之外,就只有徐老道,和远在北城以北再往北的那个老疯子,以及远在海外,虽是女子却偏偏成了一座庞然大物之主的那女人。 老疯子和那女人是指望不上的,前者道心破碎,疯疯癫癫,后者远在海外,哪怕消息再怎么灵通,等她知道的时候,这边也肯定已经尘埃落定。 说什么天无绝人之路。 说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 说什么守得云开见月明。 难,难,难... 第452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三) 红香阁这边的事情,没那么快结束,一方面是如果瑶光圣主果真想要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就必须做戏做全套,也只有如此一来,才能笼络更多乌合之众强壮声势。当然最为根本的用以并不在于人多人少,而是但凡为人,身上便或多或少会有一定程度的大道偏颇,一个两个人或许不过九牛一毛,上不得台面,可一旦人多势众,局面变化谈不上天翻地覆,却也绝对不小,毕竟气势之争对于一场战局的影响虽然只在无形之中,但又极为重要。 此为其一。 其二便是瑶光如今已经无形之中失去了圣地之名,也就意味着无形中的大道偏颇已经流失得格外惨重。一流势力与庞然大物看似只有一线之隔,实际上却是横跨天蜇,其中的上下差别,难以言述,而大道偏颇的流失同时也会导致底蕴的大量损耗,这一点就有目共睹,如今的瑶光不仅失去了大圣的坐镇,尤其去年大开山门对外纳新之时,慕名而来的年轻一辈虽然数量不少,却比起以往还是少了很多。 因而瑶光才会想要聚集更多所谓的乌合之众,为的就是矮子里面拔大个儿,尽可能应对已经浮现了一定苗头的青黄不接。 这是一整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则是这场看似履行大义,实则双方已经商定了暗中串通演戏的两军对垒,不知缘由为何,竟然出了一些意外,变成了真正的相持不下。 在这个问题之中,又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便是那个本与云温书没有什么太多恩怨,只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摩擦的东域姬家,也不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另有图谋,还是真的糊涂看不懂时局,竟然真想将那红香阁的立阁之本打破砂锅问到底,气势汹汹,杀气汹汹,以至于这边本该是以瑶光为首的联军,不知怎的,就在短短两天之内,便被姬家族主夺去了相当程度的一部分转而以他为首,每次两军对垒的谈判之中,都在逼迫红香阁必须坦言那武道天眼瞧见的无形气机究竟本质如何。 那可是红香阁的立阁之本,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坦言说出? 所以第二个问题就随之而来。 红香阁的关系网遍布天下,海内海外皆有之,当然这件事来得匆忙,哪怕红香阁远在海外也有关系,短时间内,那些海外势力肯定赶不过来,可即便如此,如今的红香山上,也已经站了一座妖城、两座圣地,以及南城西域的妫家统共四座庞然大物,尽管没有那些小门小派,人数不多,却也因为姬家的态度强硬,就同样变得强硬起来,其中又以石氏妖城最不肯受气,便在昨天的一场对垒之后,由石氏妖城提出,与姬家约定了今日午后会有一战,无关大局,只为出气,这才导致原本只是演戏的相持不下,莫名其妙就变成了真正的相持不下。 也让瑶光一时间无法暂且丢掉红香阁这边的事情转战临山城,否则很容易就会导致他那一石多鸟的计谋最终落空,只剩最后一鸟。 然而究其本质,问题还是出在姬家身上。 也不知那姬家族主姬无月究竟在想什么,怎么就非得咬紧了红香阁的立阁之本明显害人一事不肯松口。 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没有傻子,包括开阳圣地的圣主张翼鸣,虽然看似五大三粗,是个不知礼法不讲道理的蛮汉,但那毕竟只是习惯罢了,倘若张翼鸣真如表面那般不堪,开阳圣地早就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就连张翼鸣都是如此,更枉论其他人? 所以在场诸位,无论山下也好,还是山上也罢,包括那位最不肯受气的石氏城主,都很清楚瑶光圣主姚宇的谋划,就只是借着此番天赐良机,找机会对红香阁发难,进而转战临山城去找孟萱然,逼出那云家孽子云泽罢了,至少目前来讲,重点根本不在红香阁身上,至于事成之后,瑶光又是否还会趁火打劫对着红香阁发难,也只是后事而已,没必要现在就打生打死,非得将那红香阁的立阁之本问个究竟。 而石氏妖城的城主主动约战姬家族主姬无月,看似一时冲动,不肯受气,其实这之中也暗藏了警告提醒的意味,只是相较于另外的两座圣地以及南城东域的妫家,这件事还是由石氏城主来做才会显得更加合适。 至少面子功夫得能看得过去才可以。 湘水河畔。 瑶光圣主姚宇,周身圣光笼罩,璀璀璨璨熠熠烁烁,无论立身于何处,都会照耀九天十地,仿佛仿佛人间大日一般。 姚家族主姚建,儒雅随和,温润如玉,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袭青衫,遗世而独立,明明看似站在岸边,却又偏偏幻明幻暗,也似并非真实存在。 火氏妖城的那位代城主,盘腿坐在水边,手里拎着一只酒坛正在大口喝酒,周身缠绕火炼炽盛熊熊,发丝飞扬,衣袍猎猎,面前河水都被灼烧得沸腾起来,蒸发成雾。 在其身后,各家弟子子弟规规矩矩站在那里,再往后,那些小门小派已经全部自主退出百里有余。 湘水之上,姬无月周身玄光笼罩,紫气万道幌幌灿灿滚红霓,一身战意高昂勃发,无形之中的气势极为高涨,就连河面都被压得陷下一个巨大深坑,以其所在之处,方圆数里之内,虚空扭曲抖动,哗啦啦作响。 那火氏妖城的代城主,忽然将手中酒坛砸在地上,抬头看向姬家族主,口鼻之间喷吐火光。 “姬无月这孙子,真他娘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瑶光圣主与姚家族主默然。 良久,姚建方才皱眉问道: “他到底想做什么?” 火氏代城主冷哼一声,啐了口唾沫。 “鬼才知道这孙子的脑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牛粪!” 瑶光圣主沉吟片刻,方才言道: “许是对于红香阁的立阁之本真有些上心,毕竟在此之前,姬家与红香阁之间的来往其实颇为密切,为红香阁麟女的梳拢问红尘一事,家中族主亲自到场坐镇也不是一次两次...倘若红香阁的立阁之本果真害人,姬家当属其中受害最深者之一。” “你都已经说了,只是之一。” 姚建轻叹一声。 “如今红香山上的这几家,同样都与红香阁来往极为密切,享用了不少红香阁弟子的处、子元阴,也没见到他们如此大动干戈。” 姚建话音一顿,随后言道: “说到底,红香阁也就只是一座一流势力罢了,并且算不上名列前茅,只是仗着关系错综复杂,才能享誉盛名,而其门中圣道修士,也就那么寥寥几个,便是立阁之本再怎么害人,也最多只是一些小风小浪罢了,根本不必放在眼中。更何况红香阁再怎么狗胆包天,只凭那些年轻弟子,又能做得了什么?无非就是暗中夺取一些无能之辈的精气罢了,反而拿走那些年轻弟子的处、子元阴,确实好处极多。” 姚宇笑了一声。 “若非如此,红香阁也无法存在至今。” 那火氏妖城的代城主扯了扯嘴角,举起酒坛满饮一口,然后抬起手腕擦了擦嘴角,眸光熠烁,周身愈发环绕炽盛灼浪。 他咧嘴狞笑一声。 “若按你们这么说,就是姬无月这孙子的胆子比狗还小?” 言罢,这人便放肆大笑起来,丝毫不会介意这番话会不会被湘水上的那位姬家族主听入耳中。 姚家族主与瑶光圣主极为默契地再次沉默下来。 火氏妖城,从上到下,就没有几个正常人,那一直攥着城主之位不肯撒手的火氏老妪不正常,她这临时受命成了代城主的儿子也不正常,包括那些随行前来的长老太上,同样如此,或许就只有那饱受诟病的火氏麟子才能勉强算得上是个正常人。 至少目前看来,只有那火氏麟子一个正常人。 也不知火氏妖城如何竟会屹立至今。 湘水上。 姬家族主姬无月微微侧过脸来瞥了一眼那位代城主,之后便回过头去,似乎是将今日一战真正放在了心上,而不是单纯走个唬人的过场,回头之后,便继续酝酿自身气势,对那火氏妖城的代城主根本不予理会。 瑶光圣主忽然叹息一声。 “也不知这边的事情究竟何时才能暂且告一段落。” 姚家族主背负双手,闻言之后皱了皱眉头。 “孟仙子和那云家孽子如今倒是还在临山城,皇朝那边的人一直都在暗中盯着他们,这件事没什么意外,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但临山城最近可不太平。” 瑶光圣主转头看来。 略作思忖之后,姚家族主方才轻声言道: “且不说北中学府那些学员弟子的长辈如今都在临山城,想要施以手段庇护自家晚辈一观圣人之战,借它山之石以攻玉,这些人说白了也就不过凑热闹罢了,不会随意生事。除此之外,有两件事最值得注意,一件事是开阳圣地和北城南域的姜家,早在几日之前就已经暗中到了临山城,显然是为席秋阳而去,待到我等去往临山城后,一旦事情牵扯到了杨丘夕,张翼鸣和小姜王肯定不会坐视不理,需要注意。第二件事,有些古怪。” 姚建眉关紧蹙。 “临山城里,忽然多了一个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打更...鬼?” 闻言如此,那火氏妖城的代城主也转过头来。 “阴鬼邪祟?” 说着,他便嗤笑一声。 “这世间的阴鬼邪祟虽然不少,但也不多,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鬼罢了,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姚建微微摇头。 “这只打更鬼似乎不容小觑,每天入夜之后,便会出现很多鬼影,遍布临山城的大街小巷,就连有着灵纹大阵庇护的北中学府都没能幸免于难。按照传递回来的消息来看,尉迟夫人已经见过那只打更鬼,并且已经出过一次手,却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碰到。除此之外,北中学府那位来自姜家的府主,自知那些鬼影驱之不散,就亲自触碰了一只无意间闯到了北中学府的鬼影,却险些为此丢了性命。” 瑶光圣主嗓音一沉。 “大圣?” 姚建略作沉默,而后言道: “许是如此。” 话音方落,姚建身旁就凭空之中响起一声闷哼,跟着便有无形中的涟漪扩散出去,一道黑衣人影,忽然现身出来,就噗通一声栽倒在地,身躯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面孔七窍,黑血流淌。 姚建脸色猛地一沉,腰间玉佩凭空悬浮起来,绽放璀璨光华,一片碧绿,生机蓬勃,却方才显现异象,那品秩极高的法宝玉佩,就忽然传出咔嚓一声,直接碎成了两半,甫一触地,更是立刻摔成了墨粉一般。 姚宇与那代城主一同看去。 却正见到地上那个负责来回传递消息的皇朝杀手,忽然停止了抽搐,满脸污血,面色雪白,明明已经生机全无,却又忽然翻过身来,两只眼球几乎瞪出眼眶,就这么侧躺在地,直勾勾地盯着三人,然后面皮抖动,满是污血的嘴角缓缓咧开,一边继续流淌黑血,一边露出一副诡谲笑容。 跟着便有一道如泣如诉的女子嗓音,哀怨唱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莫名伴随一阵冷风吹过。 这女子嗓音,便不光只是直接响在三人心头,更是随着这阵莫名而来的寒风一路吹向前后两边,吹过湘水水面,吹上红香山巅,吹过各家麟子,吹向那些已经退出百里有余的小门小派。 包括几位麟子在内,所有人都是脸色急变。 咚,咚咚! 敲响竹筒的声音,随之而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火氏妖城的代城主脸色猛地一沉,立刻拍地而起,手中酒坛应声而碎,其中酒水赤红如火,被这汉子抬手一抓,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火光熠烁,直扑那具皇朝杀手的尸体而去。 瑶光圣主与姚家族主脚尖点地,迅速后撤。 再看去,那酒燃烈火只一瞬间便将那具尸体焚烧成虚无,却偏偏留了一道极为浅淡的黑烟,如同一缕黑纱一般,游弋在焚烧虚空的烈火之中。炽盛火焰,猛烈晃动,传出阵阵呼呼声响,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薄纱一般的黑烟扑死焚烧,反而是被黑烟如同戏耍一般沿着火焰翻涌游弋飘荡。 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阵嘻嘻哈哈的诡谲笑声,忽然出现。 瑶光圣主周身圣光大作。 “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圣光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去,以至于就连天上大日都被盖过了光华,一瞬间便将黑烟与烈火全部淹没。 却待流光如水般缓缓退去。 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姚家族主姚建神情严肃,目光左右扫过,分明已经不见那缕黑烟,可无论是那打更的女子嗓音,还是敲响竹筒的声音,亦或诡谲笑声,仍是一刻不停地响在众人心头。随后姚建抬头看向红香山,就见到山上那座护山大阵显化而成的浓郁山雾已经消失不见,暴露了红香山的原本面容,那些打扮艳丽的红香阁弟子也都暴露出来,包括受邀前来坐镇红香山的四座庞然大物之主,也在其中,只是因为找不见声音来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火氏妖城的代城主,双目圆瞪好似灯笼一般,眸光灿灿,火光熠烁,猛然转头看向身后那些年轻一辈。 跟着就见到有人双眼逐渐变得空洞起来,然后皮肤溃烂,甚至就连一位炼虚合道大能境的长老也是如此,没有半点儿反抗之能,就已经身死魂消,成了他人手中掌控的腐烂尸体,摇摇晃晃漫无目的地走出去,身上那些溃烂化脓之处,更是逐渐流淌出浓郁黑烟。 人群大乱。 瑶光圣主喝令众人散开退后,可即便如此,一般无二的情况也依然是在接连不断地发生,一个又一个年轻一辈化作腐尸,浑身溃烂,流淌黑烟。 瑶光那位不名一文的年轻一辈领军人物,那个俊秀男子,腰间玉佩忽然应声而裂,随后惨然落地,变作墨粉。 这人脸色急变,再也没有保留,身形一晃就来到高空,凌虚站定,反而是那瑶光麟子周身的护体圣光忽然变得幻明幻暗,随后忽然传出“啵”的一声轻响,圣光便如气泡一般炸成虚无,内中却无半点儿人影。 又一位随行而来的大能长老忽然眼神空洞,跟着身躯溃烂,行尸走肉一般摇摇晃晃漫无目的地胡乱游荡。 寒风阵阵。 那嘻嘻哈哈的诡谲笑声之间,忽然参杂了一些稚童嬉戏打闹的声响,还有女子嗓音的低声啜泣,沧桑老人嗓音沙哑的长长叹息。 火氏代城主,姚家族主,包括不以真容示人的瑶光圣主,以及那位一身气势已经酝酿高昂的姬家族主,全都脸色铁青,分明知晓有人,亦或有鬼正在暗中作祟,却又偏偏不知应该如何出手。 日正中天。 那诡谲的打更声,持续唱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第453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四) 因为这桩突然出现的怪事,姬家族主姬无月跟石氏妖城城主的这场大战,终究还是没能打得起来。 阴鬼邪祟,闹得人心惶惶,无论山上山下。 红香山的这座灵纹大阵,来历不浅,是早年间最善灵纹阵法的某一位姚家族主亲自到场,按照红香山所处的地势构建而成,并不仅仅只是运用到了灵纹阵法,并且牵扯到了山势走向,水势走向,以及山水气运以及山中那条小龙脉,可谓是呕心沥血。因而这座阵法虽然看似普普通通,不过大雾遮隐了真容,实际上却是集杀敌、困敌、阻敌于一体的神妙大阵,覆盖了红香山周遭统共一十六座山峰以及湘水这一段河道在内,哪怕手法可以复制出来,这座阵法,也是没有复制的可能。 因而哪怕如今的姚家族主姚建在场,想要取巧破去这座灵纹大阵,也需要花费不少的心思,蛮力就要更久一些。 可偏偏却被那暗中作祟的打更鬼,如此轻易就给撕得七零八落。 是敌非友。 也正因此,这场用来点醒那位姬家族主姬无月的捉对厮杀,就肯定是打不起来了,并且这个地方肯定已经不能久留,毕竟能够当着如此多的圣人面前随意杀人作祟,并且还让他们无从下手,且不提那所谓的打更鬼究竟是个怎样的修为境界,是否真是鬼族大圣,只凭这一手当面瞒天过海的本事,就已经足够吓死人。 但在离去之前,瑶光圣主依然出面,与红香阁那位只以轻纱罩体的红香阁阁主进行了一番“当中对峙”,整整一个时辰之后,湘水上的两人实在是“僵持不下”,瑶光圣主方才冷哼一声,撂下一句“临山城亦有红香阁弟子,捉来一问便知”,就立刻转身离去。 至于离开此地之后,那打更鬼是否还会继续作妖,就不是瑶光圣主他们需要操心的事了。 事实上,等到这三个半特意跑来红香阁演戏的庞然大物离开之外,那如泣如诉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以及咚咚闷响的敲竹筒声,以及嘻嘻哈哈的诡谲笑声,就不知何时悄然不见。 寒风依在。 湘水静谧流淌,河道这一边是红香满萦,河道那一边是尸横遍野。 红香阁的那位老阁主,已经两鬓斑白的幼狸仙子,身披轻纱,再无他物,赤足踏水而来,身旁跟着受邀前来坐镇红香阁的四位庞然大物之主,一行五人,没敢踏上湘水的这一边岸上,就这么踩着水面,遥遥看去。 不只是岸边尸横遍野,留下了少说也有近千具已经完全腐烂的尸体,就连远在百里之外,那些小门小派也惨遭牵连,留下的尸体要比岸边更多,血流成河自然没有,但却腥臭冲天,堆尸如山,很快就引来了一群山中的食腐乌鸦,在高空不断盘旋,聒噪不听,却迟迟不敢降落下来大快朵颐。 再不久,就忽然有一只食腐乌鸦从空坠落下来,跟着便是另一只,再一只,从第一只食腐乌鸦开始坠落,到最后一只,不过短短片刻,几个呼吸,就彻底安静下来。 堆尸如山处,又多了一些尸体。 两鬓斑白的幼狸仙子呼吸一滞,瞳孔颤抖不已。 石氏妖城的城主是个肤色黑亮的汉子,忽然冷哼一声,抬脚踩上岸边,当即瞳孔扩张,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一步之遥,竟似横跨了天蜇。 湘水上风平浪静,岸边却是冷风刺骨,哪怕圣人修为的石氏城主,依然忍受不住,能够清晰察觉遍体上下都似针扎一般,有着数之不清的冷冽寒意顺着毛孔钻入体内,不仅能够冻结血肉脏腑,甚至还让这位石氏城主的活人生机也随之变得消沉无比,不过转瞬之间,就已经沉寂了大半。 南城东域妫家的族主,脸色猛地一沉,抬手虚空一拉,便将这位石氏城主凭空拽了回来。 那肤色黑亮的汉子仰面栽倒在水里,咕噜噜冒泡,很快就浮了上来,双手按住水面,将自己从水底拔出,然后一屁股坐在水面上,面色苍白,神情惊恐,大口大口喘着喘气,一身灼烫血气在体内翻涌不止,所以口鼻之间的每一次呼气,都会吐出一阵遇风则散的黑烟。可即便如此,石氏城主也依然止不住地打着冷颤,原本的满头青丝,也已经变作花白之色。 这黑皮汉子抬头看向神情严肃的妫家族主,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凄惨笑意。 “是我莽撞了,多谢。” 妫家族主头也不回,轻轻颔首,目光望向一步之外的河岸对过,望着那阴气散去之后,看似只剩尸横遍野的景象,心头沉重,却又很快就摇头失笑一声。 “姚宇这次,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次受邀前来红香阁坐镇的两座圣地,一为天璇,一为隐元。天璇圣地的圣主自是那位看似少年,曾经坐镇富水湖上游两队对峙之上的圣人,如今同样受邀前来,模样不变。而后者却是一位丰腴妇人,花容月貌,贵气十足,脚踏金纹白靴踏水而行,目光平淡扫过眼前景象,慵懒问道: “莫不成,真是一位鬼族大圣?” 妫家族主胸膛深深起伏,没有回答。 有些事,其实本不该是他们这种境界能够接触知晓的,所以这位姒家族主哪怕已经有了些许头绪,也依然不敢轻易开口,毕竟这件事的牵扯实在是太过重大,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而他也只是多年以前,曾经无意间听到了喝醉之后的老老族主在与故人相谈之时,偶有提及,后来事情败露,就被那位早便已经身死道消的老老族主严肃警告,倘若只是偶然撞破也就罢了,毕竟当时的这位妫家族主好歹也是妫家麟子,于那老老族主而言,理应不算外宣,但若再从他的口中泄露出去,后果就会不堪设想。 当时的妫家族主还没有将这件事给放在心上,直到后来,妫家的那位老老族主寿元将尽那日,忽然狂性大发,亲手撕了族中上下统共百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继而七窍流淌黑烟,肉身腐烂而亡,身死之后,胸膛身上甚至不知为何,竟然还有一片像是被人用指甲生生刮出来的古早年间的繁复字体,在如今早已不用,译作“泄密者”,才让这位妫家族主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所幸是一直以来虽然没太将它放在心上,但也做到了守口如瓶,否则这位如今的妫家族主是否还能活到今日,都是一个未知数。 稍作沉默之后,妫家族主忽而摇头一笑。 “谁知道呢。” 言罢,妫家族主便转身看向那位幼狸仙子,拱手言道: “此番前来坐镇红香山一事,已经暂且告一段落,在下手中还有不少琐事等待处理,便先回去一趟,之后若是姚宇再来,看在往日里的交情上,幼狸仙子只管传信于我便是。” 闻言如此,早已两鬓斑白的红香阁老阁主浅浅一笑,妩媚天成。 “劳烦,多谢。” 妫家族主微微摇头,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湘水而行,绕过了这片横尸遍野之处,很快便消失不见。 待其离开之后,那身为隐元圣主的贵气妇人,方才迟迟收回了远望的目光。无需多言,依然停留此间的四人都能看出这位妫家族主有事相瞒,似乎是已经猜到了这场作妖作祟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但他既然不肯多说,哪怕继续追问也是无益,就只能放他离去。 但相较于隐元圣主与那天璇圣主,以及一身活人生机,只因一步踏出,就被生生削去了一半甚至还有可能更多一些的石氏城主而言,身为红香阁老阁主的幼狸仙子,还要更加轻松一些。 尽管妫家族主言辞隐晦,却也已经明说了姚宇此番前去临山城,有着极大的可能铩羽而归,但究竟是功败垂成,还是中途夭折,不太好说,只有一点可以随之得出,便是此番过后,姚宇必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趁火打劫,以红香阁底蕴填补瑶光底蕴。 至于这场作妖作祟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为何而来... 幼狸仙子拢了拢身上根本不能遮住什么的红纱,忽然眸光闪烁,意味难明。 ... 临山城。 距离那位红香阁麟女的梳拢问红尘之日至今,已经过了一旬有余,临山城中依然风平浪静,至少表面看来风平浪静,但也愈发多了一些山雨欲来的莫名压抑。 有些消息灵通之辈,早在昨日就已得知,以瑶光为首的一大群人,包括那些说不上名字来的小门小派在内,足足万余,已经离开了湘水之地,只是因为人多势众,所以脚程不快,要想全部赶到临山城,哪怕竭力而为,也得等到二月初才行。 算来算去,前前后后就是半个月时间。 好事多磨? 临山城上下众多老辈修士,只能以此作为安慰,毕竟假借它山之石以攻玉,确实算得上是件好事,尤其双方还是闻名已久的强大圣人,更有被人喻作绝世剑修,大圣之下无敌手的尉迟夫人在,倘若能够观之一战而悟道,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也足够这些小辈获益匪浅,甚至是对于他们这些老辈修士而言,也会无形之中有着极大的裨益。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但也同样是从昨天开始,那敲竹打更的声响,就已经不止入夜之后才会出现,哪怕日上中天的午时三刻,阳气最终,临山城大街小巷也依然满满当当地充斥着各种鬼影。 咚,咚! 咚,咚! 这是一更天的敲法。 如今却响在午时三刻,伴随着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像是深闺女子哀怨唱着思情郎,夹杂着嘻嘻哈哈的诡谲笑声,声音说不出的古怪,甚至辨不出男女,以及稚童嬉笑打闹的声响,妙龄女子的低声啜泣,沧桑老人的沙哑叹息,从上到下,无论圣人修为还是小辈修士,都无法幸免于难。 有符箓派修士被逼无奈,咬着牙关跑去芝兰室买了一张品秩极高的符纸,写了一张“宝塔镇妖”的符箓贴在额头上,发觉无用之后,又咬牙买了一张符纸,写了“阴惨阳舒”,再换一张“三阳交泰”,几乎已经掏空了家底,仍是无法避免那些声响回荡在心湖之中。 也有擅于灵纹阵法之道的修士,同样掏空家底,摆了一座阵法出来,以一件品秩极高的法宝方鼎作为压阵之物,却才只是坚持了不到几个呼吸的时间,作为压阵之物的法宝方鼎就骤然炸碎,崩裂的方鼎碎块还将那位修士砸得鼻青脸肿,浑身上下断了不知多少骨头,到现在也还躺在北中学府的中央主峰山顶上,全身只剩一条胳膊勉强还能动弹两下。 怎一个惨字了得。 可时至今日,如此多的圣道修士,仍旧找不出这场闹鬼之事的幕后主使。 若在之前也就罢了,入夜之后才有这般古怪发生,可在如今,明明午时三刻阳气最重,却依然像是深夜子时一般,惨淡阴气,无形之中已经笼罩了整座临山城,便是想要就此逃离,也已经不太可能。 不是有人已经尝试过,而是见过了那位姜家圣人的惨状之后,没有谁敢轻易尝试。 细雨连绵,至今未停。 黑沉沉压抑的铅云甚至已经压在了北中学府的头顶上,也似是伸手便可轻易触摸。 武山上。 老人姒庸听着心湖中那一声又一声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抬头望着已经近在咫尺的铅云厚重,眉头已经拧成一团。良久,深深一叹,然后转头透过门缝看向房间里的鹿鸣,少女这段时间是真被吓得怕死了,这会儿正躲在被窝里面不肯露头,可即便如此,也能瞧见那床被子都在跟她一起瑟瑟发抖。 似乎是真的怕极了,少女躲在被窝里,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声臭骂那个姓云的,骂他怎么这么狠心,把自己丢下了。 老人随即低头看向下方正在练剑的项威。 自从这“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打更声就连白天也不消停之后,山上还在坚持修炼的,就只剩下项威与卢取两人,全都心无旁骛,颇有些儒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意思。当然不是听不到那如泣如诉的女子嗓音,只是将其忽略过去,哪怕这打更声就在心湖回荡,也无碍如何。 卢取亦是如此,神情平淡,对于那在如今已经一刻不停的打更声充耳不闻,手持钢枪,随意舞弄,上山下山,闲庭信步。 相较之下,其他几人就没这么好过。 鸦儿姑娘、钟乞游、阮瓶儿、吴麟子,甚至就连陈子南都已经无法安然入睡,这会儿正搬了条凳子坐在自己那间弟子房的屋檐底下,明明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眼皮子都已经沉得抬不起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却每当即将沉睡过去,就又被迫立刻清醒过来。 陈子南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奶白奶白的小脸儿上难得露出了一抹烦躁。 老人姒庸默不作声,淋着雨,转身来到山边悬崖。 低头看去,城中已经很少还能见到那些炽盛气机,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跑来北中学府,就连武山也不例外,像是鸦族的某位入圣长老,当然暗中还有鸦儿姑娘身边的那位护道人,钟氏妖城的某位圣人太上,以及钟乞游身边藏在暗处的护道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自从来了之后就一直没有现身过的瑶光长老,甚至不曾跟他这位武山山主打过招呼,就这么“堂而皇之”住进了山崖最边缘那座已经破破烂烂的弟子房里。 老人姒庸没去理会这些人,也不想计较这些,低头俯瞰。 城中“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在千篇一律地重复着同一件事,无形中的各种阴气,已经完全笼罩了整座临山城。 倘若真想离开,应该还是可以离开的。 只是没人愿意冒险尝试,也不想平白丢掉了这次假借它山之石以攻玉的天赐良机,更何况将这临山城变成这么一座鬼城的那位幕后主使,似乎也没有平白伤人的意思,只要小心躲过那些鬼影,能够按捺心中烦躁,就一切如常。也正因此,至少在老人姒庸看来,无论是那如泣如诉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还是这鬼影重重,甚至就连这场已经持续下了好几天的细雨连绵,都更像是正在“布局”,用来压下城中诸多修士的冲天阳气,使之逐渐变作更加适合那些阴鬼邪祟的存在。 但这只是目前看来,那位幕后主使的打更鬼没有伤人之意。 怕只怕,会逐渐演变成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老人姒庸心情沉重,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将如今还未正式踏上修行路的鹿鸣暂时送出临山城,等待事情过后,再将她接回。 毕竟放眼这一整座城中,似乎也就只有鹿鸣这一个凡夫俗子了。 但在许久之后,老人摇头轻叹,还是暂且打消了这个想法。 且不说能不能够送得出去,便是真的送出去了,也实在是没地方可以将她暂且安置下来,更何况按照鹿鸣的性子,倘若身边无人,真不知还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万一,只是万一,再被她遇见了什么意外,又没有旁人在身边... 老人揉了揉眉心,忽然听到鹿鸣的哭喊声戛然而止,脸色一沉,一步踏出,便立刻现身在她的那间弟子房中,瞧见少女只是因为扛不住紧张害怕昏睡过去,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如此,也好... 第454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五) 二月二,龙抬头,和风化雨,阳气生发。 市井坊间关于这一天的习俗忌讳有很多,像是围粮囤、引田龙、敲房梁、理头发、煎焖子之类,又有忌动针线、忌担水、忌讳盖房打夯之类,天高地阔,各有不同。 但山上修士不太讲究这些细碎琐事。 毕竟山上一甲子,出山犹年少。 许是因为经历得多了,亦或深知这所谓的龙抬头,不过是凡夫俗子的懵懂无知,所以很少会有山上修士在意今儿个会是什么节日,明个儿又是什么节气,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一年四季走过了一遭又一遭,总是如此。 细雨连绵。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咚咚! 敲响竹筒的声音,回荡在大街小巷,从北中学府的那座山上,到临山城这处山下,无一幸免。 比起最早的时候稍有不同,搁在最近几日,无论是那如泣如诉的女子嗓音唱出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还是按照固定节奏敲打竹筒的声音,已经不会在有任何停顿,其中夹杂着嘻嘻哈哈的诡谲笑声,伴随着稚童嬉笑打闹的声响,女子愁肠百转的低声啜泣,迟暮老人的沙哑叹息,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 无论年轻一辈的学院弟子也好,还是那些老一辈的圣道修士也罢,自从这打更声出现到今天,尚且不足一旬时间,却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被它折磨得满脸憔悴,所幸只需小心避让那些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鬼影,就不会再有任何危险,若非如此,只怕如今的临山城就已经彻底人去城空。 两天前,北中学府的那位姬家府主,已经动用了藏在那座主峰大殿中的沧桑古钟,钟声浑厚,幽幽回荡,卷起阵阵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出去,将虚空都给震得凭空撕出一道道裂痕,继而崩塌,恢复,再崩塌,恢宏声响传遍了整座临山城。可即便如此,这漫无目的游荡在大街小巷甚至已经闯入北中学府的鬼影,也依然没有丝毫减少,反而是吸引了不少鬼影爬上主峰,聚集在那座主峰大殿的周遭,任凭钟声回荡,也一切如常。 那位险死还生的姜家圣人,被迫转去了灵山。 姬家贡献出来用以当作压阵之物的巨大古钟,依然停留在主峰大殿,已经彻底脱离了那位姬家府主的掌控,绽放出千奇百怪的各种异象,却又并非是如先前那般龙凤呈祥,霞光万道,反而晦暗深沉,血光隐现,连同北中学府的这座护山大阵,也被彻底破去了其中一角,高山上的凛冽寒风止不住地灌入其中,又有细雨阴冷,连绵不断。时至今日,那北中学府原本四季如春的主峰山顶,就已经变得积冰三尺,再无人烟。 自从那位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之日到如今,方才多久? 炼丹山的山顶上,那位姬家府主掰着手指算了算,然后皱紧眉头深深叹了口气。 方才不过半月左右。 可这原本也能算得上是极尽繁华的临山城,却不知怎的,就莫名其妙变成了这幅模样,连同这座联合了北城四大世家联手建成的北中学府,也没能幸免于难。而在其中,又数姬家最为损失惨重,并不仅仅只是被人破去了姬家镇守的阵法一脚,就连压阵之物的那座古钟,如今都已经落在了这场闹鬼之事幕后主使的手中。 古钟的来历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 就像洞明圣地有着那么一座古战场,南域姜家有着那么一座所谓的姜家秘境,其实东域姬家也同样有着那么一处与之相仿的古界小洞天,只是不同于洞明圣地将那古战场当作立身之本,姬家的那座古界小洞天,更大的作用还是在于历练族中那些年轻子弟。 这座看似硕大的古钟,便是来源于那座姬家秘境,但要继续探究这座古钟更加具体的来历,哪怕这位姬家府主也同样说不出来,就像那座姜家秘境一样,明知那座古界小洞天的最深处肯定有着某座古老文明的遗迹存在,却偏偏因为各种异兽的盘踞,凶险万般,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就只能无奈放弃一探究竟的打算。 至于这座古钟,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古钟本身是以天外陨铁杂糅玄黄之气炼制而成,算得上一件品秩极高的顶级法宝,只是其上篆刻许多奇异纹络,虽然能够看出皆以灵纹之法刻就,最适合用来作为灵纹大阵的压阵之物,但这些纹络的具体含义却又让人不明不白,似乎整体就是一种作用独特的阵法,可偏偏姬家上下许多见多识广的老辈修士用尽了各种手段,也依然无法将其催动。 似乎唯一可行的就只有摇晃古钟使其传出声响,杀力固然极大,却也对于修士本身的各种损耗极其严重。除此之外,就只有作为压阵之物的时候,会有最早那种龙凤呈祥,霞光万道的异象呈现,但也仅仅只是呈现罢了,虽然古钟本身对于阵法的“镇压”之用效果非凡,但姬家毕竟不是什么精于灵纹阵法的世家,便于其而言,古钟的存在就形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便给随手丢在角落吃灰已久。 直到后来北中学府建立,这负责坐镇北城四域的四大世家需要各自拿出一件压阵之物,用来保证北中学府的阵法足够稳妥,这才终于是被姬家想到了这座古钟,直接丢了出来。 就连姬家历史上包括如今那位大圣修为的老族主在内,都不能将这古钟研究明白,亦或将其炼化,使之成为臂助之一,便是真的来头极大,又有何用? 可如此轻易就便宜了别人... 哪怕这位姬家府主只是一位姬家本姓的太上而已,也或多或少觉得有些不太甘心。 虽然不是我的东西,可那也是我家的东西,哪怕再怎么没用,就只能摆在那里显得好看也是我乐意,暴遣天物就暴遣天物,但凭什么非得给你啊? 姬家府主有些闷闷不乐。 炼丹山山主,那位身段颀长的老人忽然来到山顶,在这位姬家府主的背后站定,目光远远望向主峰那边。尽管周遭五座悬空山的山顶高度要比中央主峰矮了不少,可在此间,也依然能够勉强见到一些来自那座古钟的异象显化。 龙凤呈祥仍是龙凤,霞光万道仍有万道,但却变得晦暗深沉,血光隐现,怎么看都没有呈祥之势,怎么看也没有霞光之相,反而龙是死龙,凤是鬼凤,就连那滚滚万道的神光,也隐隐之间浮动着凛凛猩红,好似一片血海中沉浮着死龙鬼凤相互缠绵。 炼丹山山主忽然言道: “按照提前送来的消息,包括族主在内的那些人,倘若不出意外,今晚入夜之前,日落之时,理应就会赶到临山城。” 姬家府主嗓音低沉地“嗯”了一声。 炼丹山山主继续言道: “族主信中问了临山城如今的境况。传信之人如今还在山上等着。” 姬家府主并无意外之色,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 尽快回信倒是不必,毕竟与那姬家族主同行之人,还有瑶光圣主,姚家族主,以及火氏妖城那位代城主,尽管姚家火氏的重心并未放在北中学府,但在这包括中央主峰在内的六座山上,肯定也有姚家火氏出身的子弟,瑶光那边就更不必多说,暂且抛开山下临山城中那座御法堂的坐镇长老不提,仅在北中学府,就有不少瑶光出身的弟子,连同那位欲仙子赵飞璇,如今也还在灵山。 所以他们不可能不提前询问临山城如今境况,同样也必定有人早早回信,并且阐明了一切。 至于来到临山城附近之后,究竟入不入城,是否要对孟萱然直接发难,逼出云家孽子,四人之间虽然难免相互推诿一番,但最终也难免有人要拍板做出最后决定。 这件事不是他这位姬家出身的学府府主应该操心的事。 “如实回应即可。” 炼丹山山主闻言点头,转身离开。 姬家府主在原地逗留片刻,稍作沉吟,忽而起身下山,一路凌虚蹈空,很快就来到林山城上方。头顶铅云沉重,带着某种莫名的压力,让这位已堪圣人之境的姬家太上不能再如往常一般站上云端,就只能淋雨站在铅云之下。 低头俯瞰。 有人抬头望来。 紧随其后,便有一道雪白剑气拔地而起,比起北中学府的那座中央主峰还要更加粗壮许多,气势磅礴,恍若倒冲斗牛的一条雪白瀑布,转瞬即至。 姬家府主一瞬间毛骨悚然,手掌一拍气府,立刻取出了一尊圆肚三脚两耳鼎,赤铜颜色,其上绘有山川草木三百三,皆以灵纹之法篆刻其上,双掌往这丹炉圆肚的两边一拍,鼎炉立刻迎风见涨,变作三丈三尺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滴溜溜旋转,圆肚前后左右各开一孔,人头大小,喷吐炽盛焰光,夹杂着缕缕青翠之色。 却只一瞬,这看似玄妙万般的圆肚丹炉就立刻被那剑气摧毁得半点儿不留,连同姬家府主本人,也剑气冲刷之后身躯变得残破不堪,一条命丢了能有大半条,这还是尉迟夫人手下留情,将那如山剑气绝大部分的杀力集中在了那座丹炉的缘故,若非如此,这般粗壮的剑气冲刷而过,这手段本事比起尉迟夫人差了何止一筹的姬家府主,又怎么可能还有命在? 但毁去了对方的本命法宝,就算不是本命之物,也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宝丹炉,尉迟夫人已经烦闷了好些天的心情,立刻变得极其不错。 那姬家府主愤懑不已,却又偏偏不敢多说,谁让对方的脑袋上面顶着一个绝世剑修的大帽来自,这可不是他能对付的狠碴子,只是原本还想窥探一下这座富贵府邸中几位圣道修士如今的状态,是否已经因为那只不明来历的打更鬼,就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却不想,才只刚刚站定,就险些丢了性命。 姬家府主来去匆匆。 灰溜溜逃窜。 至于那封送到姬家族主手中的回信之中,就肯定还会随之添上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这边剑气冲宵的巨大动静,自然也已经惊动了城中上下几乎所有修士,毕竟如此粗壮的一条雪白剑气,哪怕凡夫俗子,也肉眼可见,更枉论气机翻涌之可怕,甚至将那已经压抑了许久的铅云厚重都给捅出了一个硕大的窟窿,尽管很快就被旁边的黑云重新填补,掩去了天光,但也依然是被许多人见到。 尉迟夫人果然还是那个尉迟夫人,只凭剑气,也能如此不讲道理,轻易破去这层已经有过许多人尝试,却最终是以失败告终的厚重铅云。 府邸之中。 云泽感受外界气机翻涌,走出门来,先是看了一眼凉亭那边还在对着那些书本用力瞪眼的柳瀅,而后方才转头看向那位正在屋顶淋雨喝酒的尉迟夫人。 后者摆了摆手。 “一条自己找死跑来探路的小爬虫罢了。” 言罢,便举起剑气葫芦灌下一大口酒。 尉迟夫人依然眉关紧蹙。 有人撞上门来让她出手发泄了一通,心情自然是有所好转,但却并不意味着尉迟夫人真就心情大好,那如泣如诉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依然时时刻刻响在心湖之中,实在是让人烦躁不已,瞧瞧,就连那一向乖巧听话又懂事的小丫头柳瀅,都忍不住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猛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瞪着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咬牙切齿盯着桌上那本《炼剑正经》,就连脸皮都在跟着一起用力,表情都变得狰狞了不少。 这根往日里的柳瀅比起来,还真是天壤云泥。 尉迟夫人幽幽一叹,抬头揉了揉眉心。 倘若不是心烦得厉害,她也不必每天跑出来淋雨喝酒了。 尉迟夫人忽然坐起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湿溻溻的头发,转过脸来看向云泽,苦笑问道: “你小子的耐心倒是极好,以前还真低估你了,每天都被这鬼东西又吵又闹,也真亏得你能这么平心静气。” 云泽双手揣袖,闷不吭声摇了摇头。 之后便转身回去屋里,继续修炼混元桩功。 尉迟夫人撇了撇嘴,一仰头,继续躺在屋顶上淋雨喝酒,随后眼珠子一转,注意到了远处某座高阁顶层的美人靠处,那位红香阁麟女正背对这边坐在那里,发丝飞扬,纱裙猎猎,但无论是侧脸时微微露出的脸颊肤色,还是脖颈手腕,全都一片惨白,不带半点儿血色。 她就坐在那里,侧着脸,看向这座临山城。 惨无人色的唇瓣轻轻开合,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同样的一句话。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鱼红鲤”忽然拧过头来,身体却一动不动,就这么直勾勾地看向尉迟夫人,唇瓣依然开合不止,然后一边唱,一遍露出一个妩媚动人的笑。 四目相对。 尉迟夫人撇嘴嗤笑一声。 “就这?” 话音未落,尉迟夫人忽然手腕一转,食指中指并拢伸出,往上一抬,那座高阁立刻就被一道雪白剑气淹没进去。 做完了这些,尉迟夫人便不再多看。 诸如此类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下十回,但每次看似剑气都将“鱼红鲤”淹没进去,却每次都没能如愿斩了这只打更鬼,隔不多久,它就会重新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仍是维持着那位红香阁麟女的模样。 至于临山城中另一位与她一般,同样能够凭借神识亦或感觉找见这只打更鬼的杨丘夕,却是对它置之不理。 倘若两人联手,有没有可能宰了这家伙? 尉迟夫人一边举起剑气葫芦大口喝酒,一边考虑着这个问题。 只凭如今的杨丘夕可能不太足够,但如果那家伙能够解开心结,重回大圣,而她也再无保留,或许还有一定的可能。毕竟其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尉迟夫人却是对此心知肚明,那强行占据了鱼红鲤这具身躯的打更鬼,分明就是一只鬼族大圣,至于手段为何如此诡异,又为何特意在这临山城布下这场化阳为阴的大局,尉迟夫人就有些想不通了。 但更让人在意的,还是这只打更鬼的具体来历。 阳世人间,已经多少年没有出过鬼族大圣了? 甚至是入圣鬼修都没有。 自从人皇崛起,平定了上古之后群起争锋的那场大乱之后,人间少说也已经有了十万年太平,在这期间,按照那些史书记载中提到的鬼修来看,似乎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个,也才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 而无论何种修士,修为境界都没有一蹴而就的可能。 再加上那位近古人皇不同于上古妖帝,更不同于乱古灵神,对于人间太平看得很重,绝不会容许这么一个不仅不该属于阳世人间,并且甫一现世就大肆作恶的鬼祟藏身人间。 所以这只忽然出现在临山城的鬼族大圣,究竟从何而来? 尉迟夫人实在是想不明白。 ... 不止尉迟夫人想不明白,姬家族主姬无月,瑶光圣主姚宇,姚家族主姚建,包括那位火氏妖城的代城主,以及跟随其后的众多年轻一辈以及小门小派,同样有些想不明白这件事。 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日落之时,这座被那惨淡黑云死死压住的临山城,就已经变得如同黑夜一般。 却有万家灯火。 这很奇怪。 城中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就只是一群没有真实存在的鬼影罢了,至少看起来它们并不像是真实存在,更像海市蜃楼一般,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投影而来,但在不存在的同时却又真实存在,它们可以轻易穿过一位圣人的身躯,并且随之夺走活人生机,那位最早鼓起勇气尝试的姜家圣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只是因为被“人来人往”中的某个鬼影穿过身体,就差点儿,只差一点儿,便会惨死当场。 天黑之后,鬼也点灯。 临山城外的一座山上,圣光耀眼,像是一轮大日升于山上,比起城内的万家灯火还要璀璨辉煌。 瑶光圣主依然不肯摘去圣主之名,而不肯以门主宗主之类的称呼对外自称,显然是很在意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但瑶光毕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已经没有了大圣坐镇,也依然不容小觑,所以没有谁会在意这点小事。 一个称呼而已。 姚宇将手中传来的回信抖了一抖,任其化为灰烬。 “入城。” 预料之中的相互推搪没有发生,也似是已经预料到了另外的三家并不愿意承担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就会随之而来的各种后果。但其实姚宇也不太愿意承担那至少是在目前看来,因为那只打更鬼的出现,就忽然变得不再明朗的后果,可总得有人站出来才行。 姬家跟这些姓云的之间,除了一些小摩小擦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的恩怨,至于姬家族主姬无月为何又会忽然站在自己这边,姚宇至今也没有猜出一个大概,但却知道姬无月这人肯定不是为了将那红香阁的立阁之本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对姬家而言,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尤其姬家如今正值鼎盛之时,红香阁的那点儿底蕴,对于姬家而言,也就只能勉强够得着“微不足道”四个字。 仅此而已。 至于姚家和火氏。 火氏那位代城主暂且不提,本身就不是什么能够拿定主意的存在,毕竟火氏妖城至今也还全在那位火氏老妪的手中掌握,就连代城主一职,也只是因为火氏老妪需要坐镇火氏妖城的底蕴,避免大道偏颇的流失,这才不好亲自出马与他们这些小辈一起搅风搅雨,才会临时安在这人身上,想要让他做出这个需要承担后果的决定,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而那姚家族主姚建,就只会闷不吭声,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姚家至少在表面上还没跟那些姓云的撕破脸皮,再加上一个陈子南的存在,就切实处于一个进退有余的地步,所以姚建这人绝不仅仅只是拒绝做出这个需要承担后果的决定,之后很大概率难以免去的一番唇枪舌战,肯定也会作壁上观,既是待时而动,也是待势而动。 狗杂碎! 姚宇眼神阴鸷看向不远处凌虚蹈空的姚家族主,后者也似有所察觉,回头看来,面上露出些许笑意,轻轻颔首。 姚宇只冷哼一声,率先抬脚迈出一步,无视了无形之中已经笼罩了整座临山城的晦暗阴气,周身圣光笼罩恍如璀璨大日的身影,一瞬间便出现在那座富贵府邸的上方,整座临山城随之而亮。 紧随其后,姚家族主,姬家族主,火氏代城主,一一现身,包括联手四家随之而来的诸位太上,也只落后半步就来到林山城上方。除此之外,另有许多年轻一辈随同各家长老涌入城中,却也未曾走过那些大街小巷,反而是一个接一个地兔起鹘落,在城中那许多建筑之间起落跳跃,目的是与北中学府那些依然逗留在此的年轻一辈一般无二,都是为了一观圣人之战,想要借它山之石以攻玉。 也正因此,联手四家的各位长老,便比之四位圣道修士,慢了许多,却也不过短短片刻便已带领众多年轻一辈涌入城中,未曾靠得太近,只在十里之外便停下脚步。 一眼望去,那诸多亭台楼阁之上,满满当当全是人影。 至于那些不仅愚昧无知,并且消息不够灵通的小门小派,就难免遭了秧,甫一入城,就立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了不知多少人,一个接一个地生机消逝,沦为行尸走肉一般,身躯僵硬摇摇晃晃,顺着脚下已经踏上的街道涌入城中。 这座已经死寂了足足半月有余的临山城,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一道道汹涌气机忽然冲天而起。 几乎全在北中学府的六座山上,各自施展手段庇护自家后辈子弟,远观这场再有不久便会惊现城中的惊天风雨。 乌云翻卷,细雨连绵。 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那如泣如诉的女子嗓音,依然在不停回响。 来到临山城上方之后,那身为瑶光圣主的姚宇就心头猛然一跳,抬头看向压在头顶的那片惨淡黑云,圣光之下,眉头紧锁。再之后,姚宇一双眼眸就立刻绽放出璀璨圣光,如火如荼,熠熠燃烧,可即便如此,黑云依旧死死压在临山城上空,因为诸多气机搅动,翻卷不止,甚至已经开始隐现雷光。 无形中的压抑感觉,让人心头沉重。 随后目光扫视全城,却依然没能找见这女子嗓音究竟从何而来,倒是瞧见了不少落在鳞次栉比之间极为突兀的深坑,由何而来,之前的回信当中已经有所提及,乃是尉迟夫人不知如何竟然找见了那只打更鬼,悍然出手之后,才会留下这些深坑。 姚宇心头一阵烦闷沉重。 目光扫过周遭。 瑶光共有三位太上,姚家四位,火氏四位,就连似乎志不在此的东域姬家,也同样来了四位太上。 前前后后,就是统共十九位圣道修士。 十二位圣人,七位入圣,罗列各方,无形之中就已经堵住了这座府邸中所有人的所有退路。 但要比起二十多年前的那次来讲,规模要稍小一些。 但瑶光和姚家,实在是已经没有更多圣道修士,心有余而力不足,远不及姬家与火氏的犹有余力,毕竟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围杀之局,早已暗中联合的瑶光姚家,实在是为之付出了太多太多,前前后后方才二十多年,远不足够他们休养生息。 好在是这次的骨头似乎没那么难啃。 尉迟夫人最先现身在府邸中的一座高阁楼顶,抬着头,仰着脸,一个一个伸手指着数了过去,然后嘴里咂舌两声,忽然脸色一沉,就有统共一十九道雪白剑气拔地而起,每一道剑气都粗壮如同山峰一般,冲宵直上。 统共一十九位圣道修士,脸色全都一沉。 姚宇冷哼一声,抬手虚压,一身圣光陡然间爆涌四方,与之同时,姬家族主周身玄光大作,覆盖苍穹,紫气万道幌幌灿灿滚红霓,火氏妖城代城主与那姚家族主同样各施手段,相助旁人打散了那看似气势汹汹的雪白剑气。 剑修确实杀力极大,但如此分心,难免力有不逮。 绝世剑修也不会例外。 姚宇一身圣光如荼,凌空蹈虚,双眸璀璨犹如两颗璀璨星辰,犹比大日还要更加明亮,照耀这座已经入夜的临山城恍如白昼一般。 “尉迟夫人,话都不说就直接出手,是否有些不太合适?” 府邸高阁之上,尉迟夫人随手摘下了腰间剑气葫芦,喝酒之前,嗤笑一声,而后方才将那剑气葫芦高高举起,酒水流作一线,落入口中。 府邸中的另一座高阁之上,席秋阳忽而现身,白发飞扬。 “瑶光之心,路人皆知。” 话音方落,尉迟夫人一大口酒饮罢,已经脸颊酡红,随后朱唇轻启徐徐吐出一口酒气,一股剑气暗藏的凶猛罡风,就陡然间席卷出去,直扑距离最近的火氏妖城代城主。 那周身缠绕火炼,肌肤璀璨如同炉中铁水一般的汉子,脸色陡然一变,当即暴喝一声,双掌一拍,便取了一件品秩极高的法宝大刀出来,通体如火,杆缠蝰蛇,被这汉子双手握住,拧腰力劈,吐气开声喝了一个振聋发聩的“破!”字出来,便见火刀之下,陡然间流溢出璀璨雪白。 罡风席卷,那汉子闷哼一声,手中法宝大刀陡然间脱手而出,整个人也都倒飞出去,远远退后足有百丈,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已经遍体鳞伤,灼烫鲜血流淌果真如同铁水一般,由自高空滴落在地,立刻将那街巷中的满地积水蒸发成白雾阵阵。 大刀远远落地,砸穿了一座茶楼,燃起烈火熊熊。 火氏代城主嘴角流淌铁水一般明亮的血迹,双目圆睁怒瞠,死死盯着尉迟夫人。 后者哈哈大笑。 “粪坑里的臭蛆虫也敢跑来耀武扬威,连老娘的一口酒气都顶不住,哪儿来的胆子竟敢站在老娘头顶上!” 尉迟夫人面上神情陡然一凝,目光扫过天上众多圣道修士。 “全都给老娘滚下来!” 话音一落,独属于绝世剑修的凛冽气机,便陡然间拔地而起,从天而降,但凡肉眼所见之处,万物一切,轮廓与色彩立刻分离,连着整座临山城也都随之轰然一沉,城池四周,随之涌现黄土飞烟,生生将这方圆足有百里之遥的巨大城池,压下十丈之深。 众多圣道修士脸色急变,圣人修为虽然如负万钧,无比艰难,却也能够勉强对抗,只是需要咬紧牙关,才能勉强维持身形不会坠落。 气势之争,与修为境界的关系会有,但却不大。 可即便如此,包括姚宇在内的一众圣人修士,依然抵抗得格外艰难,而其他那些入圣修士,就几乎是在一息之间,便全都被迫落地。 其中两人最是时运不济,身形砸在街巷之中,撞见了街巷之间来来往往的无数鬼影,便连惨嚎声都没能来得及发出,一身活人生机,立刻消逝一空,变成了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四处游荡起来。 姚家族主的眼神陡然间阴冷下来。 已死两人,其中一位便是姚家的某位入圣太上。 却还不带姚建发难,就忽而眼角一跳,分明见到一抹乌光一闪而逝,紧随其后,远处某个烟尘升起之地,就陡然间传来一声惨嚎,紧随其后,乌瑶夫人便手拎头颅由自烟浪滚滚之中缓步踏空而献身,随手抬手一丢,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就立刻飞向姚建这边。 姚家四位太上,两位入圣,皆已身死道消。 姚建面上神情愈显阴冷。 “一言不发,便出手杀人,乌瑶夫人,如此做法,是否缺了些妥当!” 乌瑶夫人神情漠然,充耳不闻。 秦九州与徐老道一声不响,出现在府邸前后两座高阁之上,前者神情平淡,闷不吭声,目光扫过眼前局面之后,微微皱眉。后者手持青玉葫芦,一身杀机沸腾不已,死死盯着瑶光姚家,手中那件王道圣兵随之嗡鸣作响,葫芦口徐徐吐出一股青气,将他身形缓缓拖起,离开楼顶三尺有余。 姚宇目光扫过那些已经各自找了落脚之处的入圣太上,顶着尉迟夫人绝世剑修的气势威压,忽然笑道: “造化青气根源炼制而成的王道圣兵,手法粗浅,若非造化青气本乃不可多得的天成之物,莫说王道圣兵,就连是否能够成型都得两说。云温书将那造化青气根源给了你,真也是暴遣天物。” 徐老道神情陡然一沉。 “狗孙子废话连篇!” 姚宇不恼,顺势缓缓降下身形,将一座酒楼楼顶当作立足之处,目光扫过那座府邸,已经见到孟萱然与那黑衣小童各自出现在不同位置,就连卫洺、唐醴、宁十一、青雨棠、陆家平、罗元明几人也都随后各自走出房间,如临大敌。 姚宇目光最终看向始终貌似波澜不惊的席秋阳,不急不缓开口言道: “我等此番前来,只为孟仙子的大道之本。在场诸位也都心中了然,红香阁的鱼红鲤梳拢那日,有个先天武道胚子的小姑娘看穿了鱼红鲤身上的无形气机显化,言作一团黑气,让她感觉很不好。” 姚宇忽然轻笑一声。 “世人皆知,知书达礼之善辈,往往天性避离鬼蜮之人,也便是说,红香阁鱼红鲤的大道之本,绝非善类。我等前些日子方才去过红香阁,本欲一探究竟,谁曾想,红香阁拒不肯言,甚至请了两位妖城城主、天璇圣主,以及南城东域的妫家族主为其争证清白。数日对峙,实在是相持不下,别无选择,只能来此。却不知,鱼红鲤此间身在何处,孟仙子又是否愿意配合我等,给出一个足够明白的交代?” 席秋阳面无波澜,目光直视姚宇,也似能够看穿他那护体圣光一般,一双眼眸暗中演化开天辟地之象,无形中的气势杀机与战意,正在节节攀升。 姚宇沉默良久,却也依然没能得到回应,只得继续言道: “杨兄何必这般如临大敌,你我二人也能算得上是旧相识,昔日虽有过节,却也不算深仇大恨,反倒杨兄,二十多年前竟以大能修为,提剑杀上瑶光圣山,伤我门中长老十余,弟子数千,就连太上长老都被你斩了两人。” 姚宇缓缓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一边额头,然后顺势下滑,只是有着圣光护体,鲜少有人能够真正看穿。 “就连本圣主,也被你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疤痕。” 话音落定,城中忽然一片死寂。 北中学府那边自是对于此事有些了解,听闻姚宇旧事重提,不会觉得太过惊讶,毕竟这件事算不上什么隐秘,但在另一边,那些随之而来的小门小派,却在安静了半晌之后,陡然响起一片哗然。 席秋阳不曾予以理会,终于淡然言道: “多一道不多,少一道不少。” 姚宇轻轻一叹,收手而立。 “确实多一道不多,少一道不少,所以本圣主从来没将这件事给放在心上,反而是一直心怀愧疚,毕竟当年杨兄提剑杀上瑶光圣山,却被师父他老人家亲自出手打碎了飞剑冰魄,又将杨兄打下山去,身负重伤,呕血不止。那日之后,本圣主一直想找机会送些丹药给杨兄,生怕杨兄这般人杰,会因此事落下后患。却不知,如今的杨兄,可还安好?” 席秋阳漠然不言,忽而抬手在身前轻轻一划,便有一道璀璨蓝光,随着席秋阳手指凭空抹过,一寸一寸展露真容。 剑身如冰,蓝光湛湛,却已满布龟裂。 姚宇见之,长长一叹。 “杨兄如今虽为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却在自斩之前,亦乃不世剑修。飞剑冰魄实乃好剑,却不想,竟会落到这般地步,实在可惜,可惜了。” 话音稍稍一顿,姚宇转而又道: “但此时毕竟乃是家师所为,本圣主自然不会推诿责任,稍后便有薄礼送上。只是在那之前,本圣主实在不好让这诸多同盟白跑一趟,还望杨兄能够体谅则个,指明那红香阁麟女鱼红鲤的所在之处,顺便说服孟仙子尽力配合,再将那先天武道胚子的小姑娘借来一用,待得一切水落石出,” 姚宇忽然笑了一声。 “本圣主,自当亲手奉上青丘老祖那把本命飞剑的一尺剑尖,以作...赔礼,道歉!” 第455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六) 斜风细雨,绵绵无边。 其实打从最开始的时候,云泽就已经知道人来了,不止是早已结下死仇的瑶光、姚家,与火氏,还有一个不知所为的东域姬家。如今的瑶光,已经算不上是真正的庞然大物,最多最多也就只算半个而已,但在今天,仍是有着统共三个半的庞然大物,联袂而来。 隔着窗户,云泽抬头看去。 一个,两个,三个... 统共一十九位凌虚蹈空的圣道修士。 还真是好大的手笔。 但其实再往细处想一想,这种局面,似乎就不会显得格外夸张,毕竟这座不算太大的富贵府邸中,不仅有着当年被人喻作天下第二的席秋阳在,还有着如今盛名已极的绝世剑修尉迟夫人,再要算上徐老道、乌瑶夫人、秦九州,以及修为境界更差一线的孟萱然和黑衣小童,就好歹也是统共七位圣道修士。 席秋阳、尉迟夫人、秦九州三人,又绝非寻常圣人可以比肩,就连乌瑶夫人和徐老道也各自有着不俗手段。 但于他们而言,眼前的局面是否有些大得过分,云泽并不知晓,也不知晓同等修为境界下的圣道修士,是否也会有着天壤云泥之别,只知道这种局面,至少对他而言,已经算是很大很大。 直到乌瑶夫人只以个人气势,便压得整座临山城下沉十丈之深。 一直都在房间里没有现身的云泽,望着那些联手而来的圣道修士脸色惊变,随后一个接一个坠落下来,还未真正动手,就已经死了两个入圣修士,甚至连同瑶光圣主这些圣人修士,也在随后不动声色就将身形降落下来,显然是在气势之争的方面已经落了下风。 云泽暗中松了口气。 回头再看,小丫头柳瀅依然还在对着桌面上的那些书本用尽全力地瞪大眼睛,已经眼眶通红,眼睛里满布血丝,哪怕事已临头,也依然没有丝毫放弃的打算。 云泽默不作声,没有打扰柳瀅继续努力。 瑶光圣主说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像是自斩修为之前的席秋阳,竟也是早已为数不多的剑修之一;像是当年席秋阳杀上瑶光圣山,竟是被瑶光老圣主打了出来,就连自斩修为之前的本命飞剑都被打碎;像是瑶光圣主之所以整日以圣光护体,而从不将真容显于人前,竟是因为满脸伤疤... 再到后来姚宇越说越多,接连提到了鱼红鲤,孟萱然,和柳瀅,然后忽然笑了一声。 “本圣主,自当亲手奉上青丘老祖那把本命飞剑的一尺剑尖,以作...赔礼,道歉!” 闻言,云泽面上神色陡然一沉。 紧随其后,便忽然听到尉迟夫人大笑一声。 “好一个狗胆包天!剑在此处,有本事的,尽管来拿!” 话音方落,整座临山城就轰然震动起来。 尉迟夫人立身于高阁楼顶,伸手一引,光豪明暗不定的一尺雪光,就陡然间冲天而起,但见一条雪白细线穿透了铅云厚重,消失不见,却在短短片刻之后,天上那座已经郁郁积压了许久的如墨云海中,就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道缝隙,雪白剑气从天而降,千丝万缕,笔直向下,随后不断扩张,粗壮,直到那整座如墨云海都随之剧烈震动,被无数剑气硬生生撕出了一座巨大天坑之后,那剑气,便已如同天光一般。 其中又有一道格外璀璨明亮的雪白,悬于云海天光最深处,如日中天。 瑶光圣主抬头望去,周身圣光轰然大作,如火如荼。 待得那一剑落... 临山城中,有金光炸碎如豆。 刺耳声响,铿锵难听。 雪白剑气逐渐褪去,瑶光圣主已经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而在其头颅上方,那一尺雪光,也就距离瑶光圣主的头颅已经不足一尺距离,只是周遭却被无数灵纹游弋围拢,一尺剑尖颤抖不已,铿锵撞击繁复灵纹,带起无数火花四溅,却始终不能脱困而出。 尉迟夫人面上神情忽然冷峻下来,目光望向那忽然出现在瑶光圣主头顶身后的高大老人。 然后噗哧一声,跟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难怪,难怪,原来是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跟着一起来了,难怪姚宇那孙子一身本事没个几两重,却敢如此大言不惭。” 高大老人面带温和笑意,收回四指,只以一根手指虚空比划了几下,便见一道又一道灵纹游弋出没,很快便烙印虚空,结成阵法,待得最后一笔落下,老人手指轻轻一点,繁复灵纹立刻神光大作,便有龙吟之声打从其中隐约传出。 那一尺雪光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动弹不得。 尉迟夫人神情玩味。 “锁龙阵,你这姚家老不死还真是看得起晚辈。” 随后目光望向满脸错愕之色的姚建,嗤笑一声。 “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你的亲儿子。该不会如今的姚家族主,竟是您老人家随手捡来的野种?” 闻言如此,姚建脸色陡然一沉。 姚家老族主摇头一笑,伸手点了点尉迟夫人,无奈言道: “牙尖嘴利。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尉迟夫人哈的一笑,不再继续这些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举起剑气葫芦喝了口气,立刻脸颊酡红,体内传出阵阵剑吟震颤的声响,一双眸子望向姚家老族主,寒光跳动,愈发锋芒毕露。 “真以为暂时镇住了那一尺雪光,就等同是镇住了老娘这剑修绝大部分的杀力?你这整天缩头缩脑不肯露面的老王八,想得倒是挺好,可惜没用。” 尉迟夫人口中啧啧两声,目光望向姚家老族主,忽然咧开嘴巴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意。 “大圣的头颅拿来当尿壶,真是极好极好。” 姚家老族主叹了口气,不太愿意跟这言粗语粗锋芒毕露的女人继续什么口舌之争,目光随之看向那个寡言少语的杨丘夕,眼神逐渐露出一丝凝重意味。 但凡能够说是老一辈的这些修士,又有哪个会不知道杨丘夕大名,说起来只是曾经的天下第二,可那也只是因为这世上忽然出了一个不讲道理的云温书。当然旁人肯定对此有所不知,可这位姚家老族主毕竟也是成名已久的大圣之一,并且家中藏有许多不为外界所知的典籍孤本,就对于一些不可与外人道来的隐秘之事,知晓颇多。也正因此,那看似一路高歌猛进,一身光芒照耀整座岁月长河的云温书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又是为何能够稳稳压住那个本才是天下第一的杨丘夕一头,姚家老族主对于前者心知肚明,对于后者虽然谈不上心知肚明四个字,却也能够大概猜个八九不离十。 度朔山云府中的那位云老爷子,那位看似得天所授,实则并非如此的鬼门守门人,真也是胆大包天,甚至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而其心性如此,倒也难怪那位近古人皇竟然插手天道运转,强行为他授予守门人之责,使天道但凡尚有一日在,他便一日不能离开度朔山。 姚家老族主眉关紧蹙,随后看向下方这座富贵府邸中的某个房间,也似只凭肉眼便可看穿房屋墙壁的阻隔,看向那个出自云凡之手的又一个云温书,眼神中满是晦暗难明的阴霾。 别人是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他是命里一丈,可求十丈。 真也怪哉,那本名云凡的鬼门守门人,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种手段,竟然能将本该属于一整座云家的那些大道偏颇,全部加在一人之身? 云温书天赋奇高,悟性奇佳,而其之所以身负一整座云家的大道偏颇,依然是在二十多年以前被瑶光与姚家联手围杀,打烂了气府,打碎了命桥,背后说不得便有云凡暗中出手,暂且夺去了云温书身上的大道偏颇,才使他们那次说是精心谋划,实则略显仓促且粗劣的布局轻易得手。 是云温书已经脱离了云凡的掌控? 所以才有了如今这个远远不及当年那个云温书的云温书? 姚家老族主已经不知多少次心中懊悔,不该参与当年的那场围杀布局,只是当时对于这些并无察觉,直到后来无意间翻阅家中某部收藏已久的历史孤本,终有所觉,继而抽丝剥茧,这才终于大概猜到了背后真相。 高大老人依旧记得自己当年终于理清头绪的那一刻,是何等的汗流浃背。 但深仇大恨已经结下,倘若这云凡亲手打造的又一个云温书对于皇朝与姚家的关联知之不多,或许还有瞒天过海的余地,使之彻底成为历史长河中已经泯于浪花中的一粒尘埃,可皇朝老皇主姚自启那个病秧子,却偏偏不肯皇朝在他身死道消之后就此解散,好死不死地善做主张下了这么一步混蛋棋,导致皇朝建立的幕后主使暴露人前,强迫姚家必须保下皇朝继续运行,与那云家孽子不死不休。 原本尚且留有些许斡旋可能的余地,真就是一点儿不剩了。 姚家老族主心中轻叹一声,收回目光,继续看向杨丘夕,眼神慎重。 这个倘若没有那么些意外,就必定会是天下第一的杨丘夕,哪怕比他矮了一辈,哪怕如今因为心结难解,心魔安生,便在炼虚合道大能境止步不前的家伙,麻烦很大,一旦将他逼得退无可退,无视了心结心魔,强行突破,此番谋划,哪怕最终能够得手,也必然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更何况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被人喻作绝世剑修,甚至还被一些愚昧无知之人喻作大圣之下真无敌的尉迟夫人。 但毕竟盛名之下无虚士。 也便是统共两个大麻烦。 姚家老族主的声音忽然响在众人心湖之中。 “多余的废话就不必说了,老夫负责拦住杨丘夕和尉迟夫人,你等...速战速决。” 话音一落,姚家老族主一步跨出,就已经来到席秋阳和尉迟夫人两人中间,脚步落定的瞬间,一道道灵光朦胧宽有寸许的纤细灵纹,便陡然间向着四面八方爆涌出去。 姚家老族主忽然轻咦一声,随后摇头一笑,在这座府邸范围的天地之间,忽然浮现出一道道本就已经烙印其中的灵纹与复文,却被老人周身爆涌而出的无数灵纹轻易绞杀磨灭,随后强行拘禁了一方小天地,连同高大老人与杨丘夕、尉迟夫人在内,一并进入其中,也同时消失在外人的视野之内。 秦九州面上神色陡然变得奇差无比。 提前布下的这座灵纹阵法,自是出自秦九州之手,更大的目的还是为了保护云泽孟萱然和那小丫头柳瀅,并且为了这座阵法的稳固,秦九州还特意拿出了不少珍藏已久的压阵之物。 说是符箓派修士,但毕竟也是灵纹一道,一法通则万法通倒也说不上,可相较于其他几人,除去杨丘夕那个什么手段都能算得上是足够精通的家伙之外,就只有秦九州在布置灵纹阵法的方面,显然造诣更深。也正因此,这座囊括了整座富贵府邸在内的灵纹阵法,哪怕是那姚家族主亲自出手,想要将之破去,也需要花费极为不短的时间,而作为迫不得已用于阻敌争取时间的最后手段,这种程度的灵纹阵法就显然已经足够有用。 却不想,竟被那位姚家老族主顺手破去。 望着烙印在虚空中的那些灵纹复文,秦九州面沉如水,迅速跨出一步,身形瞬间来到极高处,手腕一翻,便取了那支狼毫小锥出来,双臂一晃,便使之滴溜溜旋转悬停面前,笔尖已经浮现一点米粒大小的灵光,雪白璀璨,光耀万丈。 乌瑶夫人与徐老道随之来到府邸上方,神情凝重。 瑶光圣主姚宇轻笑一声,抬头望去,能够见到那支狼毫小锥笔尖一点宛如星辰却可与皓月争辉的灵光,已经向着四面八方涌出许多灵纹,凭空书写成一个个复文烙印虚空之上,岁月长河随之隐隐浮现出来,只在有关此处的这一段岁月长河水,悄然间便已停止了流动。 “鱼红鲤,孟萱然,和那先天武道胚子的小姑娘,本圣主今日是肯定要将她们带走的。秦九州,你秦家果真铁了心要插手此事?” 闻言如此,秦九州当即冷笑一声。 “姓姚的,你好歹也是臭不要脸自称圣主之人,怎的如此孤陋寡闻?天下皆知,秦天华那老东西早他娘地将老子给逐出家门了,老子今儿个就是闹翻了天,就是将你瑶光那座狗屁圣山给掀了,也跟他秦家连个屁的关系都没有,别他娘的跟我扯这个,没鸟用!” 瑶光圣主还待说些什么,姚家族主已经黑着脸带领姚家两位圣人太上举步向前。 “废话太多命不长。” 火氏妖城包括那位代城主在内的一众圣道修士,紧随其后。 瑶光圣主闻言一滞,但也大抵看得出来姚建心情并不太好,至于缘由如此,自然不必多说,是与那位暗中跟来的姚家老族主有关。但有关此事,瑶光圣主同样并不知情,至于方才试图激怒尉迟夫人一事,也不过是想要尽快挑起纷争,逼迫尉迟夫人率先出手,唯有如此,才能在保全大义的同时,尽快解决此事,离开临山城。 毕竟那大街小巷之中,哪怕尉迟夫人是以自身气势压得整座临山城都下沉十丈,压得城中光景有如虚幻,也依然游荡着无数鬼影。 还有那如泣如诉的女子嗓音,也依然是在伴随着嘻嘻哈哈的诡谲笑声,伴随着稚童嬉笑打闹的声响,女子愁肠百转的低声啜泣,迟暮老人的沙哑叹息,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一刻不停地重复唱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直接出现在心湖之中,回荡不休。 须得尽快,迟则生变。 但眼下显然不是什么解释的时候,姚宇目光望向拦在面前的乌瑶夫人与徐老道,继而越过在其身后的孟萱然与黑衣小童,最终看向府邸中的某座楼阁。 姚宇忽然开口问道: “姬兄不肯出手?” 姬家族主姬无月,哑然失笑,眼神玩味看向同一座楼阁。 “商量件事,那云家孽子到手之后,且不急于要他性命,交给本族主处理如何?本族主可以跟你保证,那云家孽子没命活着离开我姬家。” 圣光之下,姚宇皱了皱眉头。 “本圣主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但夜长梦多,倘若不能将其立毙此间,难免生变。此事,实在不妥。” 也似是早知如此,不等话音落定,姬无月便陡然间跨出一步,周身玄光护体,气府异象如同潮水一般汹涌展开,其中呈现紫气万道幌幌灿灿翻滚而去,径直撞破了秦九州方才仓促布下的许多灵纹阵法与符文,一声声气泡破碎的声音响起,玄光笼罩之下,万道紫气尽数涌向那座后院楼阁。 姬无月的大笑声这才姗姗来迟。 “既是如此,那本族主就只好先下手为强!” ... 被强行拘禁的这方小天地中。 说是如此,其实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的手段,与此间这位姚家老族主施展的手段,大有不同。前者但凡圣道修士,几乎人人都会,不过是以自身意境强行切断一方小天地与大天地之间的联系,将之单独拎出来,仅此而已,算不上什么太过玄妙的手段,可这位姚家老族主却是以灵纹构建阵法,另外开辟了一方小天地。 因而周遭所见景色,只有一片漆黑。 却又十分诡异的能够清楚见到悬空立于其中的三人。 姚家老族主并不急于动手,面上带着温和笑意,目光望向席秋阳,慢悠悠问道: “有件事,实在是让老夫困惑不已,今日难得有了机会,老夫便要问一问,那云家孽子的修行之法,老夫已经认真看过,实在是堪称奇思妙想,以老夫之见,可以断言,一旦此法推广开来,寻常之辈自然没有能力可以此法修行,天之骄子亦会显得十分勉强,但若换做凤毛麟角之辈,必然会使人间修行路的未来一片光明。而这般修行之法既然来源于你,敢问,杨小兄弟又为何不以此法修行,却偏偏走了这么一条以纳灵之法锤炼体魄的修行之路?” 一番言辞,极为恳切。 但席秋阳却始终漠然无言。 这座以灵纹阵法构建开辟而成的小天地,绝非寻常以拘禁之法而成的小天地可以相比,也绝非轻易便可将之破开,席秋阳对此已经大致了然,也便是说,倘若想要离开这座小天地,唯一的办法似乎就只有两个。 蛮力,往往是破局的最佳选择。 所以第一个方法便是以蛮力破开这座无形中的灵纹阵法,换句话说,就是以蛮力破开这座小天地,想要做到这种事并不容易,一方面是这座灵纹阵法的构成虽然无法见到,但那姚家老族主方才身形落定,周身爆涌而出的灵纹数量,真正是数以万计,也便是说,这座以灵纹构建而成的小天地,其实本质相当繁复,而这也就意味着阵法以及小天地的坚固程度,绝对不容小觑。 倘若轻易便可将之破开,这位姚家老族主也就不必如此费心费力,特意搬了这座阵法出来,将他二人困于其中,使之无法插手外界之事。 至于第二个方法... 席秋阳一身衣袍忽然无风自动。 眼眸深处呈现出开天辟地的混沌景象。 高大老人失笑问道: “真就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话音还未落下,席秋阳已经猛扑上来,一拳递出的同时,那把蓝光莹莹早已被人打碎了的飞剑冰魄,随之呼啸而出,只是在飞出的过程之中,飞剑冰魄就已经碎成不知多少块,最多最多,也就只能勉强维持碎块不会太过散乱,依然能够大概保持一把剑该有的模样。 姚家老族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一拳之后,老人身形飘然后退,脚下连点之处,又有无形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出去。 像是踩在水面上。 随后大袖一副,那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飞剑冰魄,方才临近,就陡然炸开,变作无数湛蓝莹莹的齑粉飘散。 席秋阳没有任何心疼之色,腰杆一拧,再一拳递出,大气磅礴,于悄然间有着玄黄二色随之浮现,缠绕在席秋阳一拳递出的手臂之上,整座漆黑不见天日的小天地中,便陡然随之刮起了一道迅猛罡风,玄黄二色如同一片浩渺云海,盖压下来。 却有一只大如山峰的手掌,陡然将那云海捏碎。 高大老人犹有闲心地笑道: “修为境界有限,杀力再大,力气也还是小了一些。但老夫也很清楚以你杨小兄弟的本事,想要直接突破圣道,一步登天,不算难事儿。可你如今这般境况,心结难解,心魔暗生,又岂能直接这么简单一步登天?便是真的一步登天,你又可以坚持多久?” 老人身形飘退百丈,稳稳落定,继续笑道: “一盏茶?还是一炷香?” 随后目光看向脸色铁青的尉迟夫人。 “盛名之下无虚士,尉迟夫人的鼎鼎大名,老夫也是听说过的,年纪轻轻便已被人誉为绝世剑修,本身又是先天剑胚,要说厉害,那自然是极为厉害的,毕竟在你这个年纪,倘若老夫没有记错,就还只是一介小小入圣罢了,实在是搅不动什么风雨,更不可能万物为剑。但剑修毕竟还是剑修,绝大部分的杀力都在那把剑上,如今手中无剑,身边又无为剑之物,又能如何?” 尉迟夫人眯起眼睛,狠狠咬牙。 然后嗤笑一声。 她随手拂过鬓间发丝,拇指食指捏在一起,最终只留一根发丝在手,轻轻一拽,便将发丝拽了下来,随后手腕一抖,那在手中几乎细不可察的柔软发丝,就陡然绷直如剑,传出阵阵清亮长吟。 姚家老族主面露异色,惊叹不已。 但发丝终究只是发丝罢了。 席秋阳再次举步而来。 每一步落下,脚下都有涟漪阵阵扩散出去,虚空惊颤,气势高昂,整座小天地忽然剧烈摇晃起来,轰隆隆作响,犹似平地滚惊雷,玄黄二色拧转盘旋,一瞬间充斥了半座小天地。 另外的一半,被剑气充斥。 姚家那位身形高大的老族主便是这座天地大阵的阵眼所言,无论退后百丈,还是前进百里,整座小天地都会随之而动,这也是席秋阳被迫选择以蛮力破局的缘由所在,倘若不能将这高大老人彻底击溃,无论如何,也无法走出这座小天地。 尉迟夫人同样已经有所察觉。 因而玄黄二色恍如云烟压迫而去的一瞬间,尉迟夫人便悍然出手,以手中发丝为剑,将这也似夜幕笼罩一般的小天地,陡然劈出了一条肉眼可见的裂缝。 姚家老族主眼角猛地一跳,随后迅速双掌虚按下来,将其大阵惨被一剑劈烂了上千条的繁复灵纹修复完整,继而双掌一拍,白发白袍猎猎卷动,这座轰鸣不止的小天地立刻平静下来。 高大老人的身形忽然消失在原地。 玄黄二色与剑气翻滚轰然碰撞在一起,像是一座巨大磨盘,疯狂碾压着中间的一切。刚刚稳定下来的小天地再次轰鸣不止,颤抖不已,高大老人被迫现身,出现在两者之间,神情严肃,双臂展开,周身上下各色灵纹层出不穷,翻涌不止,左手之下灵纹如同浩渺清风,漫卷仿佛通天大渎,将那浓郁翻滚的玄黄二色堪堪抵住,右手捏拳,手中掌握灵纹万道,勾勒形成一座高及万丈的城墙,雪白剑气冲刷而过,留下一道道狰狞伤痕。 姚家老族主一阵心惊肉跳。 构建这座小天地的阵法气机之絮乱,难以平定。 其实身在阵法之中,这位姚家老族主已经算是占尽了地利,这是一种看似无形,实则有迹可循的相助,毕竟阵法之内,小天地之中,一切万物都在这位姚家老族主的掌控,可偏偏如今两人一起动手,阵法气机就被无形搅碎,无论左右,都是如此,如同柳絮一般混乱难言,不仅将他从这阵法之中逼迫出来,同时也让这座小天地变得摇摇欲坠。 果然是两个极大的麻烦。 姚家老族主胸膛深深起伏,脚下忽然重重一跺,万道灵纹浮现而出,向着四面八方涌散出去,这座如似是被夜幕笼罩的小天地,就陡然传出阵阵剑鸣之声。 无形之中,一道道剑气凝聚成实,不同于尉迟夫人的剑气雪白,阵法所成剑气,幻彩多变,一瞬间便刺穿了左右两边的玄黄二色与雪白剑气。 席秋阳神情微变,身形翻转,一双肉掌接连拍出,打在那些剑气之上,铿锵作响,随后脚下落定的瞬间,便有鸿蒙混沌之气如同潮水一般迅速蔓延开来,硬生生在这大阵之中,开辟出了一条独属于他的小小天地。 混沌无形,鸿蒙无色,一片昏沉不轻。 随后白雾蒸腾而起,烟霞散彩,日月摇光,显现出千川浩渺,万河奔腾之象,抵御千万道幻彩剑气。席秋阳立于其中,双眸深处推演开天之象,一步步缓慢走出,向着那位姚家老族主而去。每一步落下,这座鸿蒙仙域都会随之变得更加凝实。 远山凝翠叠青螺,九曲长河万里沙。 席秋阳双臂一晃,又有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共同摇曳,卷起阵阵风雨之声漫卷而去,天地同镇,浩渺仙音兵兵噗噗,大道锁链玄黄二色,竟是生生将这天地大阵撕出了一条巨大缺口,却又短短瞬间,就被那位姚家老族主给修复回来,没能容得席秋阳逃出此间。 可即便如此,席秋阳再一步踏下,脚下依然踩住了一段岁月长河水,使之融于自身异象之中,千川浩渺之间,便陡然多了一座天湖出来,随后散成云烟,在这仙域异象中下起了一场岁月的大雨。 整座异象轰然一震。 小天地随之剧烈一颤。 姚家老族主心头猛地一跳,手掌一翻,便取了一块镇纸出来,被他抬手丢上夜幕笼罩的天地最高处。 那镇纸形似卧虎,通体如玉,底座四边,各自写有“天山压顶”、“一言九鼎”、“一字千钧”、“天地同力”拢共一十六个蝇头小字,皆乃早已废弃不用的古文字体,甫一落定这座阵法最高处,那被席秋阳极力催动异象之后,就已经出现摇摇欲坠之象的小天地,就立刻稳定下来。 姚家老族主松了口气。 “能以这般修为境界逼得老夫动用本命物,不愧...” 话未说完,高大老人忽然心神悸动。 但见一点火光宛如星辰,紧随其后,这座如似是被夜幕笼罩的天地,就如一块黑幕惨被撕裂开来,一瞬间火光大作,充斥十方,照亮了一切万物,可最终却只有极为纤细的一条火线转瞬即逝,从后方高处斜着落下。 高大老人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融于阵法之中。 短暂的宁静之后,整座天地,轰然巨震。 像是一团烈火炸开。 星火如豆。 尉迟夫人身形随之出现在高大老人消失的地方,右手双指并拢如剑,随手一滑,便有一把流淌着熠熠火光的飞剑出现在她的左侧。尉迟夫人神色漠然,眉宇间尽显杀机,右手剑指抹过左侧飞剑星火的剑身,竟是生生带出了其上流淌的熠熠火光,然后身前一抹,便有统共四把飞剑星火随之出现。 统共五剑,随着尉迟夫人剑指一抬,便立刻转向阵法高处的那件压阵之物。 高大老人沉着脸被迫现身。 却不待其开口询问这飞剑究竟从何而来,尉迟夫人就已冷笑一声,飞剑星火便立刻随着剑指所向,猛然斩出五道纤细如同发丝一般的流光,直奔那件镇纸而去。 高大老人脸色急变。 “尔敢!” 却不待其追去飞剑,席秋阳就已经驾驭异象拦在半空,神情漠然,白发飞扬,宛如谪仙一般俯瞰老人,双掌虚压下来,那座仙域异象立刻剧烈震动,千山万水连同那座岁月长河水所化天湖,都在一瞬间散作点点星光飞溅开来,溅而未散,熠熠生辉,凭空排列出奇异纹络,演化大道法则,构建阵图,当头压下。 席秋阳紧随其后,大步迈出。 拳动天开! 高大老人怒目圆瞠,双臂一晃,便抬手握住无数灵纹,使之凝聚勾勒形成一条阴阳二色的大道锁链,哗啦啦晃动,猛然抽出。 席秋阳拳有不敌,阵图崩碎,大道锁链抽打在身,惨被震得大口咳血,一道又一道血痕浮现于体表之上,尤其那条化生泥捏成的手臂,更是极为干脆的直接爆开。 阵法之中,无法随意抓取岁月长河水,又无力将之破开。 席秋阳第一次皱起眉头。 抬头再看,飞剑星火也被高大老人的含怒一击阻拦下来,四把剑光凝聚而成的飞剑也都彻底破碎,连同飞剑星火的本体,也已经满布裂痕。 毕竟只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宝罢了。 尉迟夫人扯了扯嘴角,抬手一牵,那已经满布裂痕的飞剑星火便转到身边,剑身上火光流溢,内蕴灵气不受控制逸散出去,哪怕只是悬在此间,也已经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席秋阳很快放平了心态,身躯一抖,遍体鲜血就立刻洒落出来,凭空悬浮作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血珠。他以仅剩的左手缓缓抬起,屈指一弹,一颗血珠立刻炸成血雾,紧随其后,一颗又一颗血珠接连炸碎,以其所在之处,当即血雾弥漫。 席秋阳抬脚一跺,身形立刻激射而出,血雾弥漫被他仅剩的左手握住,也似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般,牵引着整片血雾伴随一拳同时递出。 古朴大气,浑然没有半点儿声势。 可高大老人却不敢留有分毫大意,脚下猛然一跺,周身立刻涌现无数灵纹,恍如烟雾一般,聚散不已,最终凝为一座与那高大老人一般无二的灵光轮廓,高达百丈,宛如神灵在世。 紧随其后,尉迟夫人五指如钩捋过发丝,拽下了十几根头发,手腕一抖,便尽数缠绕在已经满布裂痕的飞剑星火上,随后抬手握住,以左手食指中指并拢深处,从右往左,缓缓抹过已经满布裂痕的剑身。飞剑星火颤鸣不已,清亮之声陡然间通天彻地,甚至已经席卷出这座天地阵法,那早已不堪重负的飞剑星火,剑尖一点,缓缓绽放出一点火光如豆。 随后斩出细如发丝的一线,后发先至,随后便有炽盛神光向着四面八方潮涌而去,将这像是被那夜幕笼罩的小天地照得一片光明。 长夜如昼! 整座天地大阵都被这一剑撕裂出一道巨大的缺口。 席秋阳大步迈来,最后一脚踏下,整座天地随之剧烈一震,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痕蔓延出去,拳握血雾,只管递出。 高大老人瞠目欲裂,怒吼如雷,头顶那件作为压阵之物的镇纸陡然间大方光明,如日中天。 一拳一剑之后,这座天地大阵,已经彻底残破不堪。 高大老人脸色雪白,喘气声如同破烂风箱一般,肩头插着一把断剑的剑尖,前后通透,左手更是已经完全消失,只剩手腕处血肉翻涌,正在不断凝聚新的手掌出来。 但这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大阵,终究还是没能破去。 而在其面前,尉迟夫人持剑的手臂已经翻折成一个极为扭曲的弧度,森白骨刺,刺穿皮肉,鲜血顺着手臂流淌,在指尖汇聚,滴落下来。席秋阳遍体裂痕也忽然迸溅鲜血无数,只一瞬间,就变得好像刚从血池之中捞出的一般。 只是相较于已经油尽灯枯的尉迟夫人,确实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席秋阳反而“犹有余力”,他就面无表情站在那里,那一颗颗血珠洒落下来,并未落地,反而是被托在空中,无形中的气势也已经开始迅速攀升,遍布全身的龟裂痕迹更是随之逐渐愈合消失,浩大威压,甚至震得这座天地阵法也开始晃动不已,就连脚下所立之处,都忽然崩现出一道裂痕出来。 这位姚家老族主的神情越发凝重。 而其正待开口劝阻,试图拖延时间,却忽然神色一滞,继而变得惶恐无比。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伴随着嘻嘻哈哈的诡谲笑声,忽然出现在它不该出现的这座阵法之中,并且一声更比一声凄凉婉转,一声更比一声哀怨柔情。 所以它逐渐变得像是耳畔的呢喃。 一声又一声。 声声催命。 第456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七) 阵法的构成,无非是各种灵纹的组合与排列,它们像是一个又一个符号,实际上却是大道运行之后留存世间的痕迹,一旦被清晰捕捉,便可通过种种手段化为己用,按照灵纹的相性不同,手段自然也会存在不同,以灵韵填充那些痕迹,以血气填充那些痕迹,或者炼精化炁之后更为常见的元炁,而一旦这种灵纹超出一位修士的掌控,那就需要耗费精血甚至更加珍稀的心头血作为辅助,但程度相当有限。 云泽与柳瀅所在的那座楼阁,另外一座单独阵法的灵纹构成,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秦九州的掌控,但也正是因此,所以当那紫气万道汹涌而至的时候,尽管阵法很快就被这股圣道蛮力撞击得摇摇欲坠,但却依然顺利绽放出霞光万丈,将那姬家族主忽然发难的手段挡了下来。 以某种独特手法写就的“太平长安”四个复文字体,像是一张符箓一般贴在那座楼阁的斜上方,又像水波一般轻轻晃动,来源于秦九州的嫣红鲜血正沿着字迹亦或该说是比划转过的痕迹,缓缓流动。 姬无月皱了皱眉头,忽然消失原地。 只在白驹过隙般的下一瞬间,一道黑色鸦羽便从姬无月先前头颅所在之处激射而过,将虚空都给斩出一条细如发丝的黑线。 他的身形重新出现在远处,眼神变得慎重起来。 尉迟夫人已经被姚家老族主给关进那座天地阵法之中,失去了气势方面的压力,这座临山城,终于回归真实模样,压力消失,姬无月这才空出时间拧了拧被压得有些僵硬的肩颈,发出一阵清脆声响。而那些惨被尉迟夫人高昂气势压得跪倒在地的乌合之众,也终于有了一些喘息的余地。只是在这之前,尽管时间不长,只有一盏茶时间一半的一半,仍是有着成千上百人死在了那些胡乱游荡的鬼影之下。他们被轻易掠夺了活人生机,变成行尸走肉,就跟那些鬼影一样,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地沿着大街小巷游荡起来。 来自三个半庞然大物的年轻一辈,依然停留在远处,甚至还在各家长老的示意之下,离得更远了一些。 因为那位姚家老族主的出现,情况有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变化,瑶光圣主也好,姚家族主也罢,包括那位火氏妖城的代城主以及姬家族主,都不必再想方设法坚守所谓的“大义”,说白了就是不必再因为顾及颜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合适的借口。 这件事牵扯不算很大,对于任何一座庞然大物而言都不算大,但却不容小觑,毕竟它会影响一座势力能够享有的大道偏颇。这东西很难通过言语表述,一方面是大道偏颇所牵扯到的方面很多很多,大到坐镇一个势力的修士究竟有着怎样的修为境界,小到所谓的面子以及天下人对于一个势力的风评。而另一方面,则是大道偏颇确实存在,但又无法证实,它只在一本已经缺失了很多内容的古老典籍之中存在着还算具体的记载,如其所言,“大道偏颇”四个字,最早出自那位乱古灵神之口,言说所谓的大道偏颇,与一座势力的鼎盛与否息息相关。 所以无论这件事对于一座势力的大道偏颇有着多么微乎其微的影响,都会备受重视。 但在如今,这一切影响却都被姚家那位暗中跟随而来的老族主揽在了自己身上,所以姚宇理所当然没有任何异议,并且乐得如此。 现在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姬无月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姚宇并不关心,他所在意的,就只是今天能否真正斩草除根,彻底永绝后患,毕竟那云家孽子的成长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一些,从他最早开始接触修行的那天开始,到今天,也才只有十来年而已,却偏偏已经追上这个年龄的凤毛麟角。当然这也跟他的机缘造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从席秋阳开始,到徐老道,再到乌瑶夫人,之后还有洞明圣地的老秀才,以及那位如今同样惨被关在那座阵法中的尉迟夫人。 说起来似乎也跟云温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但在此之外,还有姜家某位长老偶然间得到的那件来自大佛寺的金刚杵,那座古代妖城中的一尺剑尖,以及被人喻作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飞剑龙溪,竟也前后落到了那个云家孽子的手里。 可以算是一件半的王道圣兵。 金刚杵来历不凡,但最终却被遗落在那座古代妖城的地界之中,后又被那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失而复得。这件事说起来是与火氏妖城在嵇阳安排下来那次的围杀有关,但实际上也是那云家孽子掌握不住这件来历不凡的王道圣兵,无论修为境界还是其他种种方面,所以才会从指缝之间仿佛沙粒一般流失而去,这是既定的道理,也是某种无形之中存在的规矩。 所以那一尺剑尖以及飞剑龙溪才没有离开那个云家孽子。 前后算来,才有几年时间? 就跟当年的云温书一样。 其实真正说起来,云温书跟杨丘夕的修行天赋与悟性,应该是在伯仲之间,甚至云温书的天赋悟性还要比起杨丘夕稍差一线,可偏偏又是云温书始终压了杨丘夕一头。 缘由为何? 还不是云温书那家伙的机缘更多,运气更好,这才能够始终领先杨丘夕一步,稳稳压他一头。 如今的云家孽子也是。 这算不算虎父无犬子? 姚宇已经满腔杀机沸腾不已。 姬无月忽然苦笑一声。 “失算了。但其实本族主也曾想过会有诸如此类的后手安排,毕竟今日之事虽有大义为号,但根本的目的毕竟掩藏不住,所以会有阵法庇护那云家孽子,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这座阵法的坚固程度,有些匪夷所思。” 姬无月眼神玩味看向高处那正“如日中天”的秦九州。 “这座阵法,实是废了不少‘心血’。” 秦九州面色略显苍白。 狼毫小锥在他身前滴溜溜旋转,笔尖那粒雪白珠子绽放神光万丈,一道道灵纹勾勒成型,由自其中翻卷而出,规模之大,甚至已经堪比之前那位姚家老族主看似随意而为的手笔,只在短短片刻,便重新构建了一座庞大阵法,烙印于虚空之中,消失不见,但也确确实实是将那座富贵府邸连同孟萱然与黑衣小童两人,全部都给笼罩在内。 只是在此之后,秦九州并未收起那支狼毫小锥,身形缓缓落下,与乌瑶夫人和徐老道齐平,随后目光扫过一旁。 凭空之中,一道漆黑裂缝陡然出现,随后迅速消失。 秦九州眉关紧蹙。 很显然,有那位姚家老族主亲自出马,并且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并非打生打死,就意味着哪怕杨丘夕跟尉迟夫人联手而为,也绝无可能很快就以蛮力破开阵法,重回人间。 尤其姚家自古以来最以灵纹之道闻名于世。 无论秦九州还是乌瑶夫人,亦或徐老道,都很清楚如今已经指望不上杨丘夕跟尉迟夫人,甚至哪怕杨丘夕已经果断选择豁出性命强行突破,也绝无可能短时间内就能打破那座出自一位专精此道的大圣之手的阵法。 秦九州忽然回头,看向那座后院楼阁。 云泽已经推门而出,一只手里还牵着那个眼眶红肿,眼睛里面满布血丝的小丫头。 隔着内外两座阵法,云泽双眼瞳孔之中各自流溢着一条雪白丝线,跟姚宇隔空对视。 秦九州忽然叹了口气,嗓音忽然出现在云泽心湖之中。 “真要如此?” 云泽面无表情,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秦九州忽然死死咬紧了牙关,已经尽可能不动声色,只是脸上依然随之浮现出了些许不忿。 云泽将目光转向正在背对这边的乌瑶夫人。 一如当年初次相见,是个身段婀娜,体态丰腴的美妇,黑发黑裙,负手孑立,哪怕如今只见背影,也能同时见到古典优雅,气质出尘,以及无形气势中的万种杀机沉淀,无法掩盖,更有一身的戾气如火如荼。 只是当年的那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而今天却是斜风细雨,绵绵无边。 云泽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抛开那些不切实际的留恋。 云泽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片刻,然后缓缓吐出。 “人生本是一场虚空大梦,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灭...” 云泽扯了扯嘴角,低头看向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牵着柳瀅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她那皮包骨头一样的纤细手指。 “就是不知道当眼前的这一切全都破灭之后,究竟是暗无边日,还是恍然醒来。” “说实话,我还是挺好奇的。” “但我觉得,无论是暗无边日,还是恍然醒来,应该都不会再有机会重新见到你们了。” “还有就是...” “这个世界,这座人间,是不是真的会就此破灭。因为我真不知道,它究竟只是一个人的虚空大梦,还是一群人的虚空大梦...” 云泽轻声呢喃着,弯下腰来,将那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茫然失措的柳瀅用手臂拖起,抱在怀里。 小丫头睁大了眼睛,一双小手死死拽紧了云泽胸前的衣襟,眼眶里逐渐涌上了泪水,然后就有一颗泪珠落了下来,砸在小丫头的大腿上,摔得粉碎,浸湿了小小的一片。 云泽望着那双眼睛,忽然笑了起来,抬手轻轻为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柔声说道: “好梦常在。” 双指并拢,忽然点在她的脖颈侧面,小丫头立刻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瘫软在云泽怀中。 与此同时,秦九州也萌不吭声忽然抬脚踏出一步,以咫尺天涯的手段出现在乌瑶夫人的身旁,竖掌为刀,劈向乌瑶夫人的脖颈侧面。只是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一次,却待掌刀落下,竟是反被乌瑶夫人抬手挡住,旋即手肘后击,陡然撞在秦九州的胸膛上,用力不小,发出砰的一声沉重闷响,砸得秦九州当即闷哼一声,踉踉跄跄连退数步,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云泽也瞧见了秦九州失手,面露愕然之色。 却见到乌瑶夫人冷着脸斜眼看来,破天荒的眼神愠怒。 徐老道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 “真以为那座阵法能够隔绝声响传出,我等就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徐老道伸手点了点秦九州。 “刚才这一下,就算是你答应了那小子要做这等蠢事的一个小教训,但现在还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等到此间事了之后,咱们这笔帐,可得好好算算。” 秦九州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吭声。 徐老道抬头看向面前众人,开口笑道: “很奇怪?” 秦九州只格外沉闷地“嗯”了一声。 徐老道轻声说道: “那天他去找你之后,还去找了尉迟夫人说了同样的事。当时你在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毕竟同为圣人,谁也不会轻易展开神识窥探别人,可他去找尉迟夫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尉迟夫人却忽然展开了神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很奇怪不是吗?” 徐老道双手揣袖,忽然笑了一笑,补充道: “还有一件事,云小子当时说明来意之前,尉迟夫人确实已经答应了不会对外声张,但这件事的暴露,却是被我等窥探得知,所以尉迟夫人不算食言,她只是恰好赶在那个时候,在修行方面出了一个小小的岔子,虽然很小,但修行这件事嘛,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问题,一旦不能妥善解决,也会导致后患无穷,就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故而我等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总得瞧一瞧具体情况才能放心。” 闻言至此,秦九州已经只剩苦笑。 云泽抿着嘴角,却也不知究竟该哭还是该笑。 乌瑶夫人已经回过头去,忽然冷声言道: “滚回屋里待着去,此事过后,再跟你算账。” 云泽眼角瞥见不远处的黑衣小童正对他一阵挤眉弄眼,然后偷偷摸摸瞥了眼一身杀机戾气愈发如火如荼的乌瑶夫人,缩了缩脖颈,这才冲着云泽格外夸张地比了个口型。 意思是乌瑶夫人真的已经生气了。 云泽神情复杂,远远望着乌瑶夫人的背影看了许久,忽然抬起一只手用力抹了把脸颊,然后深呼吸一次,卯足了力气大声道: “此事过后,任打任罚!” 言罢,便不管这座只是单纯用来护住这座楼阁的阵法是不是声音许进不许出,云泽就抱着小丫头转身回去屋里,关上房门,消失在屋外众人的视野之中。 屋内。 云泽将那小丫头搁在床板上,盖好被褥,又小心翼翼掖了掖被角,之后便在床边坐下,沉默无言。 四家统共还剩一十七位圣道修士,可在这边,哪怕算上孟萱然与那黑衣小童,也才只剩五位圣道修士,而秦九州为了构建楼阁处的这座阵法,还在数日之前,损耗了相当程度的心头血,尽管经过几日修养,已经恢复了些许,但却距离完全恢复依然有着很大的一段距离。 除此之外,便是卫洺、唐醴、青雨棠、罗元明与陆家平几人。 同样都是年轻一辈,只在今日而言,与他一般,同样都是帮不上忙,只能旁观而已。 就像尉迟夫人早先说的,这座天下,永远都不会是年轻一辈的天下,而是属于那些已经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的天下,瑶光圣主姚宇便是其中之一,火氏妖城的那位代城主、姬家姬无月、姚家姚建,都在其中。 乌瑶夫人他们自然也在其中。 但也只有他们而已。 三个半的庞然大物,统共一十九位圣道修士,还未交手,就已经死了两个。 似乎最初的局面不算很差。 却不想,姚家那位负责坐镇底蕴,倘若不是什么大事,就不会轻易离开姚家所在范围的大圣修士,竟然暗中跟随而来,甫一出手,便将席秋阳跟尉迟夫人一并带走,关进了他这大圣修士亲自出手构建而成的阵法之中。 如今只剩乌瑶二娘,徐老道,秦九州,还有只是入圣修为的孟三娘跟叱雷魔猿,又该如何才能破局?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就算天道崩塌,也会留有一线生机。 云泽忽然一拳砸在床沿上,指节发白,指甲已经嵌入皮肉之中,鲜血淋漓。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诡谲笑声,伴随着稚童嬉笑打闹的声响,女子愁肠百转的低声啜泣,迟暮老人的沙哑叹息,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 咚,咚咚! 如泣如诉的女子嗓音,柔肠百转,呢喃唱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云泽愣了一愣,瞬间汗毛炸立,猛地起身回头看去,手腕处飞剑龙溪熠熠生辉。 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窗边桌案上,正坐着一位身着月白缀红裙的年轻女子,上身微微后仰,双手拄在身躯两侧,耸着肩膀,两只脚腕各自套有一只金色圆环,赤着脚丫,肤色白得不像话,悬在空中一晃一晃,正悠哉悠哉望着窗外。 她忽然回过头来,看向如临大敌的云泽,惨无人色的脸上,随之露出一抹嘴角一勾就是极为妩媚的笑意。 “好久不见,泽哥儿。” 第457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八) 云泽带着柳瀅回去楼阁之后。 “太平长安”四个复文大字,字间比划流淌着秦九州的心头血,晃着腥光嫣红慑人,看似没有半点儿太平长安的样子,可却死死护住了那座楼阁,保它太平长安。 里面的声响,半点儿传不出来。 但他究竟想做什么,在场之人全都心知肚明,甚至他还暗中联合了秦九州,想用自己的命,换回所有人的命。 只可惜,这场交易还没开始,就已经被宣告停止。 姚宇有些遗憾,原本可以兵不血刃,或许这句话说得有些不对,肯定不会兵不血刃,因为他还要斩草除根,所以兵刃染血是无法避免的,但却可以省去很多过程和麻烦,用一个人的鲜血和生命,来结束这场已经拖延了很久并且还牵扯到了两代人的恩怨情仇。 有人问过,冤冤相报何时了。 现在有答案了。 斩草除根,烟消云散。 只是相较于姚宇的遗憾万般,姚建和姬无月的行动显然更加果断,在这场交易未始即终的一瞬间,这两人就已经各自出手杀了过去,前者是因为姚家老族主带走杨丘夕和尉迟夫人之前说的那句“速战速决”,后者则是想要赶在姚宇几人之前提早得手,将云泽活捉,但他具体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非得要活的,没人清楚。 火氏妖城的代城主依然站在原地,不曾着急。 他的目的并不仅仅只是云家孽子的那条贱命,还有如今正被锁龙阵困在原地动弹不得的一尺雪光。 “咱们提前说好的,” 火氏代城主伸手指了指一尺雪光。 “事成之后这玩意儿得归我,这是城主大人亲自下的命令,你也已经答应了。” 姚宇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火氏代城主扯起嘴角冷冷一笑,看得出来这位瑶光圣主虽然答应得轻松,但其实有些不太舍得,不过这没关系,如今的瑶光可不比以前的瑶光,没有大圣坐镇的情况下,便是再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食言而肥。 天下皆知,火氏妖城那位迟迟不肯放权的老城主,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不是酒池肉林,昏庸无道的那种,而是凶残且暴戾。 神光惊天。 身为姚家族主的姚建甫一出手,便是成千上万道细如发丝的灵纹显现出来,涌向那座覆护着整座府邸的大阵。秦九州这个偶然间得到了古老传承的符箓派修士,尽管在于灵纹一道的造诣颇深,但灵纹毕竟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它像寻常修士的修行一样,分有各种不同的流派,而符箓一道与法阵一道虽然有着颇多相似甚至共通之处,甚至就连本质也有着一定程度的相仿,但终归还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所以这座阵法,就只坚持了短短片刻,便被那无数细如发丝的灵纹绞断了阵法的部分纹络,凭空撕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出来。 但在姚建闯入其中之前,一股浩渺青烟,夹杂着恍如星尘一般的点点明亮,种种奇幻景象朦朦胧胧显化于其中,从另一个方向翻涌而来,将那巨大的缺口死死拦住。紧随其后,徐老道手中那只青玉葫芦便迎风见涨,变作常有一丈,其上原本肉眼难见的许多繁复纹络便随之清晰起来,遍布整只青玉葫芦。 徐老道坐在上面,大袖飘摇,花白发丝与胡须随风而荡,像个风流神仙。 他挡在那座缺口前方,满脸凝重之色,青玉葫芦驾驭青烟,像是浮于水面的一只帆船,摇摇晃晃,晃晃摇摇,青玉葫芦之下的青烟随之荡漾出层层涟漪扩散出去,更下方,青烟卷动,在徐老道的道法推演之下,隐约可见有着一朵天罡地煞青莲花,花开一百单八瓣,徐徐绽放,朦胧飘渺,并不真切,却到花开一百单八瓣,片片杀机,阵阵伟力,便引来大道合鸣之声,铮铮作响,将天地洞穿,将星河斩断。 随后朦胧景象逐渐变得清晰可辨,尽管各种线条依然不会显得特别明朗,却也依稀能够见到千川浩渺,远山凝翠,万河奔腾,九曲黄沙,随后千株老柏点缀千川,万节修篁扎根远山。更有奇花布锦开遍大河两岸,瑶草喷香落定黄沙之畔,仙鹤唳,凤凰翔,虎啸鹿鸣麒麟吼,骏马长嘶蛟龙吟。 徐老道将手抽出大袖,右手虚握拳印,重重砸在摊开在下的左手手心。 咚! 天地之间有回响。 面前便是包括姚家族主在内的统共三位圣人,闻声之后,心头便猛然一跳,哪怕姚建也依然不能避免。 却见徐老道神色肃穆,嘴角忽然溢出一点血迹。 随后右手虚空拳印轻轻抬起,再一次重重砸下左手手心。 咚! 岁月长河的一段河水,忽然浮现在徐老道周遭,青玉葫芦丈许来长,飘荡在滚滚流淌的河水之上,起起伏伏,摇摇晃晃。 大道之鸣,铮铮有声,等到徐老道第三次右手捏拳砸在左手手心,那听似一般无二的沉闷重响,便陡然响彻三千里山河,长风浩荡,漫卷而来,一瞬间,临山城内飞沙走石,兵兵噗噗乱鬼神,风啸唳急,犹似稚童哭喊吵闹之声,呶呶不休。 那许多小门小派之人,被罡风一一吹入六脏六腑之中,凛冽罡风杀机汹涌,吹入体内,走正经,过命桥,毁气府,穿九窍。方才不过短短片刻,除却那些出自瑶光四家的年轻一辈有人庇护,尚且无妨之外,其余众人,但凡手段稍显不足,修为境界稍有不够,便无法抵挡,尽都骨肉消疏,其身自解,身死道消。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姚建自然不会多管这些人死活,任凭罡风吹袭,忽然垂下双臂,大袖一抖,便有无数细如发丝的灵纹蔓延而出,将虚空斩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漆黑痕迹,或粗或细,或浅或深,或左或右,或高或低,随后灵光仿佛粘稠水流一般将其缓缓充斥,便使阵法勾勒愈发显得真实起来,环绕着这位姚家族主,逐渐勾勒形成一座占地方才不过三丈之内繁复阵法。 浩渺烟雾徐徐浮现,也似是以灵纹作为轮廓,填充其中,短短片刻,便有十万里锦绣山河于其脚下迅速成型。姚建抬脚轻轻一跺,阵法立刻摇晃不已,随后迅速扩张出去,将徐老道连同那只青玉葫芦在内,一并纳入其中。 阵法边缘,有雪白灵光冲天而起。 徐老道目光左右看过,面上神情愈发凝重起来。 “锦绣山河阵?阁下还真是看得起我。” 姚建神情阴冷,没什么心情与之多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蝇头小事。 紧随其后的三位姚家太上,同样冷着脸不曾开口,其中两位圣人分列姚建左右,最后一位入圣则是身居后方,统共四人,共同主持这座锦绣山河阵。 茫茫无边的巨大压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徐老道竖起拇指,抹了一下嘴角血迹,被他三次扣拳击掌唤来的长风,依然能够毫无阻碍地吹入大阵之中。风声猎猎,呶呶不休,飞沙走石之间,徐老道座下那只丈许大小的青玉葫芦,陡然喷出一阵浩渺青光。转瞬之间,长风有形,浩浩荡荡吹袭着这座锦绣山河阵的十万里山河广阔,虚空哗啦啦一阵抖动。 他一双眼眸精光湛湛,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拦住面前的四位圣道修士。 相比于需要独自应对更多圣道修士的乌瑶夫人和秦九州,其实压力已经不算太大。 但徐老道依然满脸凝重。 自家人当然知晓自家事,所以徐老道究竟有着几斤几两的本事,徐老道自己相当清楚,哪怕只是四位圣道修士,三位圣人一位入圣,也于其而言,有着万般凶险,勉强自保已是极限,拼尽全力也不过堪堪拦住这些人而已,却要将其尽数斩于马下,几乎没有半点儿可能。 徐老道深深一叹。 然后双手扶住青玉葫芦,在上面站起身来,那原本看似用于托起青玉葫芦的浩渺青烟,就立刻摇摇晃晃翻卷而上,在这座锦绣山河阵中,强行撑起另一片天地,千川浩渺,远山凝翠,万河奔腾东流去,九曲蜿蜒万里沙。 徐老道双掌陡然一合。 千川晃动,大河摇晃,那朦胧青烟之中,原本尚且朦朦胧胧并的仙域景象,就瞬间变得真实起来,九曲黄河烙印其中,忽然焕发浑厚光彩,哗啦啦的水流声,悄然而至,不过短短一息时间,便立刻萦绕耳畔。 恍惚一瞬,九曲黄河便自那座虚影之中奔腾而出,由下而上绕过徐老道身躯所在,大袖飘摇之间,那浑黄河水便汹涌而去,横在徐老道与那姚家四人之间,悍然撞击这座锦绣山河阵。水花飞溅,轰鸣不已,那锦绣山河十万里,就好像一瞬间迎来了一场浑浊无比的洪水,淹没了一切山川草木。 姚家族主姚建忽然冷哼一声。 便听铿锵声起。 锦绣山河十万里,一草一木栖神明。 但见大阵之中,点点灵光有如天上星辰一般,在浑浊蔓延的黄水之下,忽然熠熠生辉,紧随其后,便有一道道璀璨光芒照穿了浑浊水流,冲天而起,化作一道道堪比“山岳”一般粗壮的神光,上冲斗府,下通地户。 大道之鸣,铮铮作响。 姚建整个人忽然变得虚幻起来,阵法上空,忽然凝聚了一片晴朗夜空,点点星辰呼应锦绣山河一草一木,星光璀璨,反哺神辉落在姚建身上。 他像踏过历史长河而来的远古神明,掌握山河十万里。 盘绕在徐老道周身的九曲黄河,汹涌在阵法中的浑浊河水,忽然凝滞,动弹不得,庞大压力由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但见那姚家族主忽然抬脚重重一踏,便有一座岁月长河在其脚下浮现,时刻不停,滚滚长流,大道神音铮铮不止,河水翻涌,使得整座锦绣山河阵动荡不安,大地长河作棋盘,印在其中的一座座山峰有如棋子,绽放熠熠神辉,陡然间激射而去。 十万八千座山峰,十万八千道剑气。 徐老道已经满脸涨红,额头脖颈青筋暴起,嘴角再次溢出血迹。 随后拍在一起的双手手掌十指相扣,徐老道站在青玉葫芦上,缓缓压下腰胯,重重一哼,另外一段岁月长河便出现在青玉葫芦周遭,河水翻涌,有如星光流淌,晃动这件品秩极低的王道圣兵起起伏伏,一条条阴阳二色的大道锁链凭空出现,射穿了青烟浩渺,射穿了人间与虚空之间的壁垒,也射穿了那座岁月长河,将徐老道所在的这片空间不断洞穿,几乎七零八碎,满目疮痍。 剑气激射其上,铿锵作响。 徐老道将双手缓缓展开。 细风绕指柔。 青烟浩渺之间,仙鹤唳,凤凰翔,虎啸鹿鸣麒麟吼,骏马长嘶蛟龙吟,一瞬间声声如雷。 细风绕过指尖,吹入青烟之中,带出一片青气茫茫,大道堪造化,推演仙鹤展翅,神凤翱翔,猛虎扑山鹿呦呦,骏马长嘶,麒麟怒吼,蛟龙布雨金象踏天楼,栩栩如生,浩浩荡荡,踏着九曲黄河扑杀而去。 十万里锦绣山河,晃动不安。 姚家的其中一位圣人轻咦一声。 “王道圣兵的品秩虽然不高,但终归还是王道圣兵。” 姚建眼神漠然,强行忍耐心中烦躁,冷声言道: “杀了他,赏你了。” 闻言如此,那姚家圣人当即笑了一声,手指拂过腰间那枚双鱼争珠的绿佩,随后屈指一弹,那枚双鱼争珠珮就立刻挣断了绑缚绿珠的丝线,坠入脚下山河。 短短瞬息,山河之中便忽然传出一阵怒吼之声。 但见双鱼游弋山河之间,各自长达十丈左右,一双鲤鱼,一玄一金,各自口衔翡翠绿珠,闯过山河万座,瞬间撞碎了仙鹤神凤,撞碎了猛虎白鹿,一双鲤鱼各自裹挟着玄黄之气,气势越发显得浩浩荡荡,随口口吐绿珠,翠光两线,各自斩了布雨蛟龙与怒吼麒麟,随后撞入那尊踏住天楼的金象体内,一左一右,嵌入其中,陡然间绽放神光万丈,便将其碾成飞灰。 徐老道神情狰狞起来,双掌虚按,青玉葫芦轻轻一震,那朵天罡地煞青莲花便在岁月长河中徐徐浮起,花瓣缝隙之间,流淌着仿佛星光的水月长河水,细风一吹,就片片凋零飘落下来,连同岁月长河水也被细风拖起,统共一百单八瓣尽数斩向两只玄黄鲤鱼。 那姚家圣人脸色微微一变,抬手虚握,立刻收回了这件本命物。 但青莲花瓣仍是不依不饶,一路斩断了这座锦绣山河阵的许多灵纹,所过之处,锦绣山河惨被割开一道道龟裂痕迹,像是柳絮散乱一般支离破碎,尽数涌向那位姚家圣人。 杀机毕露! 姚建双眼虚眯,脚下重重一跺,那座岁月长河立刻翻起层层大浪,带动这座十万里锦绣山河中的无数大渎,一同翻涌而起,化作一条条细如小指的水龙撞向花瓣。 铿锵之声,铮铮相伴。 这座锦绣山河阵轰然晃动起来,大阵一角,轰然炸碎,虚空都被撕出一座巨大的缺口,水烟青雾、黄土飞扬,一片混乱迷蒙,跟着便是一声惨嚎,就见到那位姚家圣人由自其中倒飞出去,浑身上下破破烂烂,遍体鳞伤,满是鲜血。 死不了。 姚建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看向那个颓然坐在青玉葫芦上,就连岁月长河都已经维持不住的徐老道,他又呕出一口鲜血,落在那只青玉葫芦上,瞳孔涣散,眼神空洞,显然已经没有余力。 道法之争,从来都不像是拳法剑法那般一眼就能看出激烈与否,更不会像是近身肉搏那般有来有回,你挨一拳,我挨一脚,但其中的凶险程度,却犹有胜之,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原本看似僵持不下的局面向着某一边彻底倾覆而去,好像洪水决堤一般,没有半点儿可以挽回的余地。 徐老道与自家那位圣人的道法之争,哪怕有着自己等人的从旁相助,也已然是徐老道技高一筹。 但其实在有锦绣山河阵的帮助下,自家那位圣人跟这有着一件王道圣兵相助的徐老道,本应是在伯仲之间,却偏偏是个这种结果,这跟自家那位圣人的轻敌有关,跟他舍不得损坏自己那件本命物有关,也跟徐老道已经不遗余力想要拼个你死我活有关,但关键还是在于两人的心气有着明显差别。 一个胆小怕事,捉襟见肘。 一个视死如归,不遗余力。 姚建略作沉默,不去理会自家那位圣人的死活,虽然已经身受重伤,今日之后,难免需要休养许久,但却大体无碍,不会伤及性命,更不会伤及本源,反而对其日后修行有着莫大裨益。 姚建眼神漠然。 “徐清风,到此为止了。” 话音方落,这位姚家族主便缓缓抬起手掌,这整座锦绣山河阵立刻汹涌震动起来,山川大河尽数翻涌而起。 却不待落下,姚建面上神色就陡然一变。 那如泣如诉的女子嗓音,忽然从心湖消失,然后悄然出现在耳畔,像是情人的呢喃,正在倾诉爱慕之意,温柔甜腻,吐气如兰,甚至能够感受到一股暖风扑打在耳边,带起了几缕发丝飘扬,但却伴随着嘻嘻哈哈的诡谲笑声,伴随着稚童嬉笑打闹的声响,女子愁肠百转的低声啜泣,迟暮老人的沙哑叹息。 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第458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九) 徐老道扣拳击掌之声激荡八方上下三千里,长风滚滚,临山城昏天暗地,飞沙走石。 却也依然无法阻碍这场细雨,绵绵无尽。 火氏妖城的那位代城主,紧随在姚家族主之后,与姬家族主一道杀上前去,两家统共来了八位太上,只是还没正是交手之前,就已经出现伤亡,身死道消的两位入圣,一位来自南城北域的姚家,而另一位则是来自北城东域的姬家。 对于这件事,姬家族主姬无月显然不太在意,目的就只有活捉那名云家孽子,仅此而已,缘由为何,包括姚宇在内的众人全都想不明白。这可不是什么蝇头小事,需要多多上心,毕竟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姬无月忽然表明态度站在了瑶光这边,就显得极为突兀,毕竟东域姬家跟云温书之间的摩擦并非很多,并且全部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无需大动干戈,直到后来,姬无月明知那番对峙不过演戏罢了,却也依然铁了心要将红香阁的立阁之本打破砂锅问到底,再到如今,忽然就要活捉云泽,尽管他已明说不会让那云家孽子活着离开东域姬家,但这件事却从头到尾都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周身缠火的那位火氏代城主,大跨步上前,同时也在警惕包括姬无月在内的姬家四人。 鬼知道这家伙脑子里面究竟正在想些是什么,又是不是会忽然反水,倘若当真如此,最先遭难的,就必然会是他火氏妖城。 乌瑶夫人已经盯住了瑶光圣主。 秦九州脸色苍白,一声不吭独自上前,拦在了他们面前。 连同火氏妖城的五人在内,便是统共九位圣道修士。 七位圣人,以及两位入圣。 得益于年轻之时闯荡江湖无意间收获到的某样古老传承,原本只是走了寻常练气士路数的秦九州,才会成为如今这个专精复文一道的符箓派修士,并且造诣颇深,尽管为了提前准备那座用来护住楼阁的阵法,这人已经损失了相当程度的心头血与精气神,但却依然不容分毫小觑。 好歹也是秦家少爷,哪怕在他口中言来,自己跟那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已经没有半点儿关系。 姬无月没有与火氏妖城联手的打算,甚至自身气府异象张开之后,还将与之同行的四位姬家太上也给排斥开来,玄光笼罩之下,紫气万道煌煌灿灿,一路激荡汹涌犹似大雾翻山而过,又似凶险山涧大浪翻沫,独自一人以身前无敌的高昂气势杀向前方。 姬家毕竟不是姚家。 姬无月也毕竟不是姚建。 但现在可不是讲究那什么狗屁傲气的时候。 火氏代城主啐了口唾沫,双臂一震,取了一双烧得赤红的板斧出来,握柄缠蛇,火热明亮,而其一双虎目则是怒瞪那个看似脸色苍白,好像手无缚鸡之力的秦家少爷,狞声言道: “你们几个跟不上去,就去帮忙宰了那只黑乌鸦。嘿,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围杀,还真是让瑶光元气大伤,好不容易逮到这个天赐良机,掏空了家底竟然也才只有一位圣人太上,真他娘晦气!” 说完,火氏代城主那粗莽汉子又啐了口唾沫。 在其身后一位脸颊两侧生有鳞片的圣人摇头轻叹,没有纠正这位代城主不可理喻的裨益,也没有多说瑶光难免还要留下一两位圣人负责坐镇瑶光圣山,避免被人掏了老家,打个措手不及,闷不吭声招了招手,带着另外三位火氏太上,一同转向乌瑶夫人跟瑶光圣主那边的战场。 姬家三位太上长老,一阵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其中一位圣人太上做出决断,凌虚蹈空,转身同样奔向瑶光那边。 只是不等几人赶至那边,方才以那支狼毫小锥写了“雷霆万钧”四个字,将姬无月周身玄光撕出一道缺口的秦九州,就忽然以咫尺天涯的秘术拦在了众人身前,手中狼毫小锥身前一划,便是一片灵纹宛若蛟龙一般游弋而出,随后手腕一抖,狼毫小锥的笔尖便流溢出米粒大小的一点灵光,璀璨生辉,迅速滴落,像是水珠落入水面一般,在虚空中荡漾开来。 灵纹游弋,迅速形成一座烙印虚空的无形阵法,将这一片天地强行拘禁起来。 “画地为牢。” 秦九州徐徐吐出一口清气,便见灵光扭动,迅速变作早被世人废弃不用的“画地为牢”四个古字,以某种极为繁复的方式相互勾连,旋即迅速蔓延扩张,以虚空为纸,烙印其上,很快就消失不见。 拢共七位圣道修士,脸色都是一沉。 姬无月大手一抹,周身玄光上的那道缺口立刻恢复无恙,周身紫气莹莹,红霓冲天。 “秦家少爷,真是好大的胆气。” 姬无月称赞一声,嘴角带笑,眼神讥讽。 秦九州面无表情看向另一边,眉关紧蹙,许久方才终于叹了口气,开口问道: “你来做甚?嫌命长,活腻歪了?” 众人一愕,那火氏妖城的代城主悚然一惊,还未回头,手中板斧便已横劈身后,所过之处,火光熠烁,焚烧虚无,却在斧刃侧面,陡然传来一股巨力,伴随“铛”的一声清脆之鸣,这一斧,便斜劈高处,擦着赶在“画地为牢”之前闯入其中的那人耳边掠过。 柏石举着一只满布龟裂痕迹的手摸了摸耳朵。 “好险。” 随后笑道: “有些事,既然发生在眼前,就不能视若无睹。不平则鸣。” 火氏代城主这才回过神来,虎目虚眯,打量着来人。 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这位代城主自然是听说过的,毕竟对方也是自有妖族以来,一直都很难得一见的读书人,并且还得到了北方两座书院的共同认可,奉作正人君子,甚至是在妖族之中掀起了一股席卷八方的读书浪潮,所以鼎鼎大名,简直如雷贯耳,哪怕不想去听,偶尔闲逛火氏妖城,也难免会在大街小巷的旁人口中有所听闻。 更何况半个月前方才匆匆见过一面。 只是当时的柏石,可不是如今的这幅模样。 火氏代城主扯了扯嘴角,满脸狞笑,转过身来正视这位读书人。 “柏氏妖城的正人君子?嘿,怎么落得这幅田地?” 柏石微微摇头,不愿再在这件事上多说,同时也是深知眼前这位火氏代城主性情凶戾,绝非良善之辈,便是真的说了缘由,两人观念不和,也不过是平白遭人耻笑而已,何必如此? 既已决定出手厮杀,便不必徒争这番口舌之利。 火氏代城主眼神当中闪烁着源自本性中的凶残暴戾,忽然抬斧便杀,由下而上斩过一道火热痕迹,将虚空都给焚烧塌陷。 却被柏石手中忽然多出的一只翠绿玉箫抵挡下来。 一个满身龟裂,书卷气环绕,一个五大三粗,满身凶戾杀气。 甫一照面,便不止是手段高下之争,同时也是气势之争,便在玉箫与火斧相较之处,一道道灼烫雷霆激烈呈现,迅速蔓延,只一瞬间便将大片空间撕裂开来,狰狞痕迹犹似一道道雷弧烙印其上,暴露出虚无中的晦暗雾气,却有更多裂痕都以压倒之势向着柏石那边。 秦九州轻轻一叹,却还不待出手相助,那姬家族主便已转身杀来,玄光异象像是潮水迅速蔓延,边缘之处撞击虚空,强迫原本已经消失不见的“画地为牢”四个古字重新浮现出来,像是气泡一般被那玄光凶猛挤压,崩现出道道裂痕。 秦九州脸色微微一变,再也顾不得柏石那边,手中狼毫小锥随同手腕轻轻一转,便有“气贯长虹”四个古字瞬间写成,待得秦九州口中斥声一吐,就立刻溶解开来,变作如火如荼的一片白光,撞入姬无月的玄光异象之中,却也只是方才撕出一条缺口,就被随之而来的紫气翻涌绞成粉碎。 道法之争,高下立判。 但其实本不该如此,只是心头血这种东西,毕竟很难修养回来,并且太过牵扯无形中的精气神三物,这才导致秦九州如今的状态远不如平常。 倘若同在巅峰,哪怕稍有不及,也只一线罢了,不会败得如此轻易。 更何况说到底秦九州也是一个符箓派的读书人,本就不同于练气士与练体武夫,不太擅长捉对厮杀这种事,所以无论是面对一个,或者面对一群,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更多还是依靠肚子里的那点墨水,依靠手段繁多。 所以秦九州很快就无奈咬破了舌尖,再将那支狼毫小锥置于面前,张嘴一吐,便是一片血雾将其笼罩。 一瞬间,那支狼毫小锥就立刻变得血光凛凛,随后尽数涌入笔尖狼毫之中,好似蘸饱了朱砂墨水一般。紧随其后,狼毫小锥的笔尖就再度凝聚出一颗米粒大小的珠子,却不同于之前的璀璨雪白,反而绽放腥光万丈,迅速滴落,凝而不散,随着秦九州手臂晃动,手腕连点,一连九颗血珠便凝于面前。 姬无月已经再次杀来,异象紫气凝聚如梭,将其身形包裹,随之飞身而至。 一指紫芒,身后拖拽滚滚红霓三千丈。 虚空抖动,哗啦啦作响,大道神音轰然响彻天地间,一条条阴阳二色的大道锁链凭空浮现,陡然射穿了这座以“画地为牢”作为根本的阵法,倾斜交错,铮铮有声。 众位太上神色骇然,慌忙避让。 而在其下,秦九州神色冷峻,手中狼毫小锥一划而过,那一颗颗腥光万丈的血珠就接连炸开,血雾翻滚之间,凝聚一个个血字,从左到右,依次是为振山撼地、回风返火、纵地金光、飞砂走石、江翻海搅、锦绣山河、月明千里、如日中天、一叶知秋,转瞬间,整座大阵轰然混乱起来,种种异象翻卷不定,天摇地晃,烈火熊熊,金光如刀,砂石成钉,大江大河翻涌扑卷,千川万渎凌空镇压,月光朦胧,大日璀璨,秋风肃杀卷起落叶一片,接连压向一指杀来的姬无月。 一瞬间,但见虚空崩碎,罡风如吼。 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 兵兵扑扑惊天地,煞煞威威震鬼神! 烙印虚空之中的“画地为牢”四个古老文字,轰然粉碎。 混乱之中,陡然间便有红霓万丈冲天而起,姬无月周身紫气燃烧,恍如神明一般立于虚空之中,右手手臂的整条衣袖都已消失不见,满布伤痕,其中又以一条起自虎口,终至手肘的伤痕最为狰狞,已经暴露森森白骨,血流不止。而其身旁,诸多手段都已尽数散去,唯独一片枯黄落叶,仍旧随着一阵秋风摇摇晃晃,接连斩断了姬无月周身紫气如火。 那姬家族主神色漠然,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片枯黄落叶。 嫣红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而出。 却待他将五指张开之后,却再也见不到半点儿落叶的踪影。 “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厉害的一些。” 姬家族主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 “但也仅限于此。” 秦九州呵呵一笑,面色已经较之先前越发惨白了许多,手中那只狼毫小锥被他食指中指轻轻一拨,便绕着拇指转了一圈,洒出三颗浑圆血珠之后,狼毫小锥的笔尖便重新变作原本该有的颜色。 秦九州瞥了一眼,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 姬无月立刻嗤笑一声。 “要不要再吐点儿墨水出来?” 秦九州闷不吭声,手掌一握,便将那只狼毫小锥收回气府,毕竟不是自己的本命物,用起来虽然顺手,但却威力有限,随后便转而取了另一只小锥出来,笔杆通体漆黑如墨,点缀洒金,笔尖雪白,不带分毫杂色。 他将笔尖蘸在其中一颗血珠上,猩红颜色,立刻喂满了雪白笔尖,随后手腕一抖,便重新写了“画地为牢”四个古老文字,重新将这小天地拘禁起来,也让那些实在是不敢轻易插手,生怕会被姬家族主殃及无辜的三位姬家太上,被迫无奈只能停下杀向乌瑶夫人那边的脚步。 姬无月斜瞥一眼,仅只冷哼一声。 姬家出身的三位太上,立刻面露尴尬之色。 只是同为圣人,依然难免会在手段实力的方面存在高下之别,但真要说起来,这些比起秦九州姬无月更老一辈的人物,既然如今已经成为一座庞然大物的太上长老,就足够证明他们的天赋悟性绝对不差,若将那些用来评价年轻一辈修行天赋的说法放在他们身上,就最差最差,都是天之骄子一类的人物,若非如此,就几乎没有任何踏足圣道的可能。 但这依然不够。 所以他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就只有顶着性命之忧游击骚扰罢了。 秦九州可不怕这个,毕竟在他而言,对付一个,和对付一群,虽然肯定会有一些差别存在,但却差别不大。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没有必要拼命的情况下,将这些人全部拦在这里。 秦九州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 然后抬手握笔,以雪白笔尖轻轻触碰另一颗血珠,猩红颜色,立刻重新喂满了这只本命小锥,以虚空为纸,这一次不再如同先前那般,而是手腕迅速抖动,一笔一划写出狂草一行。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姬无月周身玄光大作,紫气如火如荼,随其拳出翻涌而动,煌煌灿灿滚出红霓万丈,已经当头杀来。 秦九州头也不抬,笔尖蘸血,继续狂草文章。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 笔至此间,已经再也没有时间继续写下去,也已经没有更多的墨水可以写下去。 秦九州长长吐了口气。 狂草文章浮于虚空之上,凝而不散。 却在随后,整座天地陡然一静,岁月长河的其中一段,不声不响出现在九天之上,汹涌奔腾,垂落下来,如似一条星光流淌,越过秦九州的头顶上方,轰然撞入那篇文章之中,便见星星点点柳瀅乱飞而出,跟着便有一轮红日,忽然出现在两人之间,继而缓缓升空,恍如明珠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紫气退散,红霓消融。 姬无月神情骇然惊变,却已躲闪不及,整片虚空都在随之迅猛崩裂,接连坍塌,恍如刮骨钢刀一般的日光神辉席卷而至,短短瞬间,那姬家族主就已遍体鳞伤。 大日在上,大河翻涌。 潜龙腾空起,幼虎啸山林。 鹰隼试翼击长空,奇花布锦万象容。 与其之下,那姬家族主已经不复先前漠然,神情端的狰狞,怒吼声如雷炸响,周身玄光大作深邃如渊,紫气蓬勃尽数融于体内,使之肌肤如玉,煌煌灿灿,遍体上下覆盖红霓如甲,一掌虚握,立刻便有大道神音铮铮而鸣,涌现岁月长河水在其手中化作一杆星尘遍布的大戟,轰然砸下。 神光璀璨充斥大阵之内,随后撕裂烙印虚空中的“画地为牢”四个字,将这大阵也给撕得宛如破烂布袋,雪白光芒,激射万里,射冲斗牛,下通地户。 而在其中,那龙吟虎啸,与鹰唳花开之声,只一瞬间就被彻底湮灭。 万籁俱寂。 一片苍莽之中,秦九州已经面无人色,还未等到尘埃落定,身形就忽然一个踉跄,手中那件本命物,砰然炸碎,化作点点流萤飞溅出去,他脸色猛地一变,张口呕出大口鲜血,再也无力为继,身形直挺挺倒在这座画地为牢的大阵之中,心口处,一点猩红缓缓溢出,随后整个人猛然僵直,瞠目圆睁,无数裂痕瞬间遍布全身上下,在这如针刺目的雪白之中,印出一片血红。 ... 大阵另一边。 一场读书人与江湖莽夫的气势之争,已经撕裂虚空。 诸如此类的情况,其实很早之前就在这座临山城中发生过一次,只是那一次的动静不算很大,毕竟当时的秦九州与那景家族主景天明,虽然有些意气用事,但也没有摆上台面,所以很大程度上来讲,就只是相互之间心知肚明的做做样子,仅此而已,远没有什么浩大声势,比不了那位红香阁麟女梳拢那日,几位圣人只凭气势之争便使亭台楼阁光景错落,如梦如幻,更比不了尉迟夫人先前只凭无形气势,便将整座临山城压下十丈之深。 但无论哪次,比起此间这场读书人与江湖莽夫的气势之争,都稍有不及。 关键还是在于两者的相性犯冲。 知书达理的良善之辈,往往天性避离鬼域之徒,这可不是良善之辈委曲求全,而是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个方面便是不愿与之针锋相对,尤其读书人之所以读书,便是为了知大义,明事理,约束言行,与人为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像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哪怕读书读出来的圣贤君子也管不了天底下那么多的不平之事,但管不了别人却能管得了自己,便是读书最大的道理。 另一方面,就是所谓的相性犯冲,就像一个人见到另一个人第一眼时,由心而生的某种感觉,或是亲近,或是厌恶,种种情绪由心而生,便是所谓的相性亲近与犯冲,倘若还要换做另一个说法,就是无形气场之间的水火不容。 读书人的书卷气,无疑会与江湖莽夫的凶煞戾气无法相容。 所以两者之间的气势之争,尤为凶险。 玉箫在上,火斧在下,生机蓬勃的翠绿浩渺与熊熊燃烧的烈火翻涌之间,铿锵作响。 虚空接连坍塌,轰鸣不止。 那火氏代城主忽而咧嘴狞笑,犹如炉中铁水一般的肌肤愈发滚烫炽热,陡然间腰杆一拧,左手火斧便抡圆了一个可怕弧度,向着柏石当头劈下。 柏氏妖城的那位圣贤君子,手腕立刻一拧,手中玉箫当即传出一阵风声灌入其中带来的悠扬之声,他将这件是为本命物的玉箫上下一打,接连撞在两把火斧之上,便听锵锵两声,那火氏代城主脸色陡然一变,竟是难敌眼前这位读书人的劲力之大,双臂被迫上下展开,身形跌跌撞撞退出十丈有余。 谁说读书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火氏代城主面露异色,一双虎目圆睁怒瞪看向那位一身青色长衫的读书人,口中啧啧有声,粗着嗓子咧嘴狞笑道: “看不出来,这幅身板竟也能有这般力气,倒是老子小瞧了你这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不可貌相?是不是这种说法儿?老子可没咋读过书。” 柏石暗中松了口气。 其实两下看似游刃有余的敲击,于其而言,并不轻松,尤其这位火氏代城主还是一位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说白了便是肉身成圣的存在,一身蛮力,不说恨天无把恨地无环,那也是双臂一晃三山颤,一气呵出四海干,同时妖族出身,柏石虽然并非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但也体魄不差,可要比起这位火氏代城主,仍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借力打力的巧劲而已。 闻言之后,柏石不动声色,将持拿玉箫的手臂负于身后,微微颤抖,而将左手置于腹前,微笑点头。 “书上是有这么说过的。” 火氏代城主虎目虚眯,嘿的冷笑一声,左右看过,便将手中那双烧得通红的板斧随意丢在脚边,于阵法之中自然可以悬空不落,却在坠“地”之后,立刻响起轰轰两声,竟是直接砸得阵法开裂。 他抬手抓住交襟衣领,两边拽开,退掉身上那件粗布麻衫,当即露出一身虬结肌肉,肩宽胸阔,虎背蜂腰,气息滚烫且火热,肌体犹如炉中铁水一般煌煌明亮,一双眼眸更是如日中天,但极为诡异的,这位火氏代城主的一颦一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连同浑身肌肉宛如树根一般的起伏痕迹,都能看得格外分明。 明亮而又不会刺眼。 火氏代城主随手将那粗布麻衫丢了出去,落“地”之后,竟是比那板斧还要更加沉重,径直砸穿了这座阵法基底,向着下方的城中建筑坠落下去,随后便有轰隆一声,竟是两座高楼直接被那麻衫砸得彻底崩塌,烟浪席卷而出。 柏石看得眼角猛然一跳。 “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最讲一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吃苦耐劳...阁下,远在其上。” 火氏代城主咧嘴狞笑,双手捏拳,拧转脖颈,立刻咔咔作响,脸颊两边的火红鳞片轻轻抖动,同时传出一阵哒啦哒啦的古怪响声。 他弯腰将那双板斧重新拎了起来,轻若无物一般随手抛起,任其凭空旋转,随后稳稳当当张手接住,手腕没有丝毫下沉。 “咱们再来过?” 柏石默不作声,一只脚脚尖点地,缓缓推出,左手虚划转至身后,右手掌握玉箫如似握剑一般。 眼见于此,那火氏代城主满脸狞笑立时更浓一些,大跨步上前,每一步落下都会震得整座阵法轰鸣不已,随后步伐越来越快,幅度也越来越大,直到七步踏定,再一步重重踏下,这阵法基底便被轰然踏了一个缺口出来,而其整个人则是高高跃起,双板斧举过头顶,如裹烈火,人未至,灼烫气浪已经迎面袭来。 柏石神情凝重,脚尖一点,整个人便向后方飘然荡去。 阵法崩裂一个巨大缺口,犹有余力,火光爆涌,势如破竹坠向临山城,天地巨震,灼烫火浪落地瞬间便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出,一路摧毁无数建筑,尽都焚成虚无。 半城皆毁。 至于另外一半,则是得益于秦九州之前留在那座富贵府邸的阵法阻拦,火光汹涌,撞在其上,轰然间漫卷宛如大浪一般,险些就要将那阵法直接摧毁,可即便没能如此,待得火浪褪去,也能见到阵法已经残破不堪,摇摇欲坠,也似一触即碎。 再者便是临山城的那座护山大阵,同样阻住了部分火光席卷,保住了部分临山城。 火非真火,亦如真实,但其本质却是这位火氏代城主的一身血气太过滚烫。 身形飘荡向后的柏石,自知没有多余的功夫可以理会下方那座临山城究竟是死是活,忽而脚下一点,原本迅速后撤的身形便立刻折转杀回,手中玉箫前指,一剑斩出翠光一线。 火氏代城主举斧交叉于面前,不同于先前不堪其重,反而岿然不动,任凭紧随玉箫之后漫涌而至的翠光剑气冲刷而过,也好似是中流砥柱,稳如泰山。不待剑气散去,这蛮横汉子便陡然暴喝一声,手中双斧两边斩开,却只堪堪斩下了那位读书人的一片衣角,方才飘飞而起,便立刻被那灼烫气息焚作虚无。 蛮横汉子扯了扯嘴角,眼神凶狠。 “真他娘滑溜。” 柏石不为所动,满布龟裂的手掌轻轻一转,便将玉箫双手持住,横在唇边。 这位读书人一身书卷气如烟如雾,裹挟芝兰之香,忽而飘渺散开。满身龟裂的圣贤君子立于其中,宛如谪仙,气息一动,啸声幽幽,凄清悠扬,宛如天籁,却又声声如刀似剑,音浪万重,无形杀机悄然暗生。 火氏代城主眨了一下一边的眼睛,耳朵轻轻一颤。 随后体内传出阵阵轰鸣,蛮横肌体愈发像是炉中铁水一般璀璨明亮,周身灼热气浪,便是虚空都被焚烧扭曲。 音浪重重,还未靠近便被化作虚无。 蛮横汉子咧嘴狞笑,嗓门儿粗犷震天响。 “差点儿意思,老子不喜欢这种慢曲儿。” 话音一落,他便举斧大跨步杀了出去,却才三步迈出十丈距离,便听箫声陡然一变,骤然高昂,如银瓶乍破,一缕缕纤细丝线不知由何而来,却又锋芒毕露。 蛮横汉子脸色微微一变,双斧连斩,凭空中铿锵作响。 一连斩了百余丝线,火氏代城主脸色阴沉,一身血气陡然沸腾轰鸣,浑身如黄金浇铸而成,绽放神芒,连同眼眸发丝以及脸颊两侧的火红鳞片亦是如同黄金浇筑,一斧挡开一条纤细丝线之后,脚尖一点,拧转腰杆,右手火斧裹挟灼烫气浪,抡起一个满圆轰然劈出,便有肉眼可见的扭曲气浪瞬间席卷开来,所过之处,“画地为牢”的阵法寸寸崩裂,虚空直接坍塌大片。 箫声再变。 宛如刀枪惊鸣。 柏石大袖飘摇,衣袂翻飞,一双眸子已经化作雪白颜色,书卷气如烟如雾,翻卷而起,陡然间从中冲出三千铁骑,浩浩荡荡奔袭杀去,生生撞碎了那片扭曲气浪,杀穿虚无,杀回人间,一马当先的铁架士兵宛如真实,横刀立马,斩出刀光一线。 蛮横汉子抬起左手便迎刀斩去,斧刃闪过,径直将那一马当先斩得七零八落。 汉子大笑一声,嗓门儿震天叫了一声“来啊”,便大跨步冲入三千铁骑之中,一双板斧左劈右砍,挨着便死,擦着也死,一人独当三千铁骑,脚步不停,轰然间一斧劈出滔天烟浪,径直斩了一千铁骑。他粗狂大笑,举步再冲,势如破竹将那三千铁骑杀了个“对穿”,却再望其身后,已经一个不留。 火氏代城主脚步不停,踩得“画地为牢”四个字轰鸣不止。而在前后左右,却也不知何时,四位火氏太上已经各自站定,如狼窥视,待时而动。 柏石不为所动,遍体龟裂,忽然溢血。 只一瞬间,便如刚从血池捞出一般。 却也听闻箫声骤然刺耳,如似裂帛之声。 那“画地为牢”四个字,已经彻底碎去,却被秦九州以“心血”再书一遍,更加稳固。 可即便如此,这座阵法仍是被那裂帛一般的箫声撕出一道巨大缺口。 正大跨步奔袭上前的火氏代城主满脸狞笑陡然一僵,脚下一顿,右边手臂忽然膨胀起来,便连一双眸子也在瞬间布满血丝,咬牙嘶吼,拧腰举斧劈向高空,却不见有何种神妙落下,火斧去势陡然一顿,紧随其后,便见一点星光出现在斧刃中间,短暂凝滞了一瞬,随后陡然扩张席卷出去,一边是翠光万丈,射穿了大阵再射穿厚重铅云,上入天穹,一边是烈火熊熊,烧穿了大阵基底,坠向地面,随后深入地户之中。 短暂安宁了片刻,柏石将玉箫拿开唇边,没去离去那个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已经满身上下尽是伤痕的火氏代城主,也没理会周遭那些如狼窥视,待时而动,却惨被波及的四位火氏太上,目光隔着拦在中间的两人,看向那个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再也不能“呕心沥血”的另一位读书人。 柏石轻轻叹了口气,苦笑呢喃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脸色惨如金纸,不带分毫血色,忽然弯下腰来猛地咳嗽起来,声声带血。 那火氏代城主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看了眼右手中已经失去了原本模样的漆黑板斧,半个斧头都已经消失不见,仅剩的一半,也已经满布龟裂,显然已经无法再用。 这蛮横汉子扯了扯嘴角,满脸嫌弃,随手便将这已废掉的顶级法宝随手丢掉,连同左手板斧,也一同甩手丢出。 “他娘的,法宝终究还是法宝,品秩再高也比不了王道圣兵。” 言罢,他便啐了口唾沫出去,然后一步步走向正在猛咳鲜血的柏石,顺便扭头看向四周,四位火氏太上,惨遭池鱼之殃,最好的一个已经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浑身漆黑,惨不忍睹,当然最惨的还是那个入圣太上,已经只剩一堆不成形状的黑灰,也算勉强留了一点尸体在人间。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圣人打架,入圣也难免遭殃。 但惨遭殃及的却不只是这四人,姬家另外的三位太上,在那苍白散去之后,同样模样凄凉,入圣太上已经灰飞烟灭,而另外两位圣人太上,也全都身负重伤。 不是没能来得及出手抵抗,而是已经手段尽出,并且毁去了不少品秩极高的法宝,却也依然落得这般田地。 那火氏代城主才不管这些,远远瞧见之后,当即幸灾乐祸嘿的一笑,然后扭过头来重新看向那位柏氏妖城出身的正人君子,气息不见半点儿衰弱,依然龙骧虎步。 “以前老子还曾听人说过一句什么狗屁的读书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瞧瞧,这叫手无缚鸡之力?好好的一个入圣老不死,就这么被一首破了音,走了掉的曲子给杀成这幅鬼模样,便连老子也给杀得丢了半条命,这要是手无缚鸡之力,那老子就是三岁小儿!” 蛮横汉子很快来到柏石面前,相较于佝偻咳血的柏石,这火氏代城主的魁梧身形,便如一座小山一般,一伸手,便轻而易举握住了那位圣贤君子的整个脖颈,如拎鸡仔一般将他拎起。 柏石再无余力,只能死死抓着那只手的粗壮手腕,神情痛苦,喉咙里也只勉强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音节,遍体龟裂痕迹溢血不止,很快便浸透了那件青色长衫,从衣角滴落,从脚尖滴落,很快便在身下汇聚了一片血泊。 比起另一边的秦九州,没好半点儿。 这蛮横汉子忽然耸了耸鼻翼,然后抬起另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掌用力搓了下鼻子。 “他娘的,还挺香。” 汉子虎目盯着柏石,咧嘴一笑。 “跟窑子里的那些娘们儿似得。” 一边说着,这火氏代城主一边五指发力,柏石惨如金纸的脸上神情急变,自控不能地扬起头颅,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不消片刻,嘴角便有鲜血混着口水流淌出来,却也依然只能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短促音节。 他的脖颈已经开始清晰传出阵阵清脆声响。 火氏代城主眼眸当中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兴奋之色,满脸狞笑也随之越发浓郁。 火氏妖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包括现在,都是从上到下就没有几个正常的,那时至今日也依然死死握权不肯撒手的火氏老妪便是如此,这在同辈之中只在某一方面最为出类拔萃的代城主,同样如此。 所以他就只是一点一点缓慢发力,亲眼看着柏石那张细皮嫩肉又龟裂满布的脸逐渐涨红,亲手感受这位正人君子的脖颈一点一点碎裂扭曲,直到“咔嚓”一声,这位早已不止正人君子,而是圣贤君子的读书人,那死死握住这蛮横汉子手腕的双手,就随之无力垂落下去。 蛮横汉子满脸狞笑愈发诡谲,呼吸也随之渐渐粗重起来。 “还没死,还有气,还没死,慢慢来,不着急,不着急...” 他嗓音粗哑,一遍一遍喃喃自语重复叮嘱着自己,那双用力睁大的眼睛亮得吓人,已经完全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以至于,就连那股突如其来打在耳边的甜腻暖风,都给下意识地忽略过去... 第459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十) 江湖上的种种厮杀,原因往往非常简单,若非有关机缘造化,便是各种恩怨情仇,而在其中,又貌似最以后者居多,毕竟只有各种恩怨情仇参杂在其中的激烈厮杀,才有更多可以供人侃侃而谈的余地,甚至还会被人作为故事原型,从而编撰出各种小说话本,广泛流传。 近千年来,市井坊间总有一则为人称道的故事,虽然期间也曾有过诸多改动,但总概不变,所以经久不衰,说的便是江湖上一位方才入世三五载,便被人唤作魔头的妖女,在一场牵扯到某件古老传承的相互争夺中,与一位江湖游侠儿的偶遇相识。但其实按照最早一部小说话本的书中所言,这两人应该是不打不相识,当然也谈不上什么苦大仇深,更多还是机缘际会,才会有了后来牵扯到大半个江湖的种种恩怨情仇。但在小说话本的最后,却是一场江湖男女双宿双栖的圆满结局,与真正的江湖故事大相径庭。 小说话本总是如此。 却也不知编撰了那部小说话本的小说家是否有意为之,在最早的那本故事末尾,再翻一页,还有两行字。 “错把陈醋当成墨,写尽纸上半生酸”,一如这部小说话本的书中故事,处处不如意,事事都艰辛,且不提那些江湖恩怨,就只是因那妖女家中上下极力反对两人结为道侣而引发的种种,就已经足够写就半本书。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八九,可与人道无二三。 一部小说话本,终究是外人编撰,书本故事大多来自道听途说,再添油加醋一番,便成了市井坊间的流传正本,但其中言词再怎么激昂,又能说出多少来? 乌瑶夫人满腔杀机,止不住地流泻而出。 引来大道共鸣。 天地之音,铮铮而鸣,肉眼可见的种种气机如同杨柳棉絮,混乱游弋充斥着此间天地,不同于席秋阳跟尉迟夫人的束手束脚,不同于秦九州还未动手,便已自损了许多心头血,也曾是为凤毛麟角之辈的乌瑶夫人,气势冲霄,无需也不必半点儿收敛。 杀伐戾气,锵锵有如刀剑声。 瑶光圣主一身圣光笼罩,白光金雾,如火如荼,也被这般杀气腾腾压得向后飞溢。 姚宇忽然轻笑一声。 “不再聊聊了?” 他伸手指向徐老道和秦九州那边,徐徐说道: “道法之争,瞬息万变,顷刻之间便有生死胜负。但那更多说的还是伯仲之间,一个叛离洞明圣地的太上长老,本事没有几两重,枉费云温书一番苦心,将那好不容易得来的造化青气根源送给他,却被炼制成这幅模样,实在是暴殄天物,便是靠着造化青气根源的造化之能成了王道圣兵,在他手中,又能发挥几成?再加上一个早早便已损失了大量心头血的秦九州,一个惨遭大道反扑,几乎就要伤及根源的柏石,还真是...老弱病残。” 姚宇轻轻摇头,嗤笑一声。 “杨丘夕,和尉迟夫人,你也指望不上了。说实话,本圣主实在想不出你们还有什么可以挣扎的余地,倒不如索性让开,本圣主只要那云家孽子,和那先天武道胚子,你们这几人的性命死活,本圣主从未放在心上。” 乌瑶夫人凤眸冷冽,愈发的杀气腾腾。 “既是如此,又何必为了两个小辈大动干戈。” “这不一样。” 瑶光圣主微微摇头。 “虎父无犬子,这可不是随便说说那么简单,杨丘夕已经算是彻底废了,尉迟夫人虽然是个麻烦,但我二人毕竟没有生死大仇,云温书与她也不过一场...萍水相逢的知遇指点之恩,能够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相当足够,但也仅限于此,不必更多,本圣主自然不必跟她计较今日之事,毕竟只是人之常情罢了。至于你和徐老道,秦九州,又能翻起什么浪花?” 瑶光圣主灼灼目光越过乌瑶夫人,看向在其身后的那座府邸楼阁,杀机暗藏。 “这叫,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 废话连篇! 乌瑶夫人满腔杀机再无半点儿收敛,天地之间陡然一暗,掀起一阵刮骨罡风,杨柳棉絮一般的碎裂气机尽数激涌而去,无形之中便尽数化作万千黑羽,片片如刀。 瑶光圣主冷哼一声,周身圣光如火如荼,熊熊燃烧,白光金雾涌动,在其头顶凝如一颗雪白珠子,闪耀灿灿金光。 渡鸦黑羽还未靠近,便被尽数焚烧殆尽。 鸦族常见最以剑术见长的剑修,鸦儿姑娘便是如此,乌瑶夫人亦是如此,但不同于鸦儿姑娘的本命飞剑常常横在腰后,乌瑶夫人的本命飞剑,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就已被人一拳砸碎,半点儿不留,也是从那以后,乌瑶夫人便再无佩剑,若非如此,也曾身为天下间有数的凤毛麟角之一的乌瑶夫人,纵然比不上先天剑胚的尉迟夫人,会被后来者居上,但也绝不会被瑶光圣主如此轻视。 说也可笑,当年瑶光暗中联合南城皇朝一起设下围杀之局针对云温书,姚宇虽为幕后主使,但却得到了瑶光老圣主的鼎力支持,并且也是那位早已身死道消的瑶光老圣主,亲手打碎了乌瑶夫人的本命飞剑,将其重伤,为求自保便只能被迫依靠一件保命之物遁回鸦族,而在当时,乌瑶夫人还以为这件事也就只是如此。 却不想,瑶光圣地竟会大言不惭,言说乌瑶夫人已经落入他手,而鸦族又对正在养伤,根本提不起几分力气的乌瑶夫人绝口不提此事,这才导致云温书信以为真,明知是个火坑也要往里跳,才会深陷瑶光皇朝蓄谋已久的围杀之局。 而在当年,瑶光皇朝两家也为了事情稳妥,几乎倾尽全部之力,但凡圣道修士,悉数到场,却也依然损失惨重,最终瑶光十位太上,身死大半,皇朝更是只剩一位圣人,一位入圣,那瑶光老圣主这才终于是在云温书力竭喘息之际抓住机会,突下杀手,将其气府打烂,命桥击碎,可即便如此,也仍是被他无意间撞破真相,这才终于逃了出去。 本命飞剑与道侣,全都毁于那位瑶光老圣主之手。 但身为幕后主使的姚宇,依然脱不开关系,并且关系极大。 这位如今的瑶光圣主,智谋或许不比姚自启那位皇朝老皇主,但他既然能够顺利接手早年间仍有圣地之名的瑶光,就绝非无谋之辈。 之前北城南域的那场袭杀,虽然略显匆促,但也蓄谋已久,想要杀那云家孽子一个措手不及,但更重要的还是想杀杨丘夕和乌瑶夫人一个措手不及,所以若非蓄谋多日,也就不会请动皇朝仅剩的那位入圣杀手。 这一次同样匆促,更多还是属于临时起意,但又是场天赐良机,远非上一次刻意为之营造杀局能够相比。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乌瑶夫人已经无意多说,满腔杀机凝如实质,气府异象展开,立刻就有一片黑尘腾起,铅云下坠,细雨如墨,随斜风悄然落入黑尘之中,再出现时,就已尽数化作无数渡鸦,展翅聒噪,很快就结成一片黑云压了过去。 随后右手一探,便在大片黑尘之中抓出了一片散乱的鸦羽,继而手腕一抖,就有一把三尺剑气在她手中凝如实质。 剑身一抖,吟声冲霄。 明月伴生,光辉皎洁落在黑尘之上,犹似白霜,又有大半隐于黑尘背后,欲遮还羞。 乌云拢月之象,横空而起,将那富贵府邸从姚宇眼中彻底掩盖过去。 瑶光圣主满面疤痕的狰狞真容,隐藏在圣光之下,见之哑然失笑,头顶那颗白玉珠子不过拳头大小,却在一瞬间绽放出万丈璀璨,道道圣光激射而出,铿锵作响,打得虚空崩裂,空间坍塌。 乌瑶夫人步踏黑尘,裙角摇曳,猎猎有声,剑气铿锵作响,杀气腾腾,全然不去理会没有阵法庇护之下的圣人之战,究竟会造成一种怎样的后果。但姚宇显然不能这般无所顾忌,毕竟此番前来,瑶光中的年轻一辈着实来了不少人,虽然全在远处,但圣人交手,尤其最以近身搏杀见长的圣人厮杀,往往辗转腾挪,瞬息之间便是千里之遥,波及极广,莫说两边相隔几十里几百里,便是数千里的距离,也难免会被牵扯其中。若非如此,江湖上也就不会出现“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说法,说的便是这种神仙一样的山上修士大打出手,千万不能跟着看热闹,凑近了去看更不行,否则便会惨遭殃及。 除非是有自家长辈在旁庇护,便如北中学府包括中央主峰在内的几座山上,就有不少年轻一辈正在远观这场一分为三的圣人厮杀,各自挑选他山之石,用以琢磨自己这块璞玉,同时自家长辈也不放心北中学府的护山大阵,便在阵法之内,又各自施展手段重新构建一座相对而言更加牢固的阵法,以求稳妥。 一眼看去,便如璀璨繁星。 但瑶光圣主也在乌瑶夫人提剑杀来之时,眉心处陡然射出一道灵台神光,凶悍撞入头顶那颗白玉珠子。 如日中天。 雪白珠子剧烈一颤,陡然间绽放出神辉凛凛,却又忽在恍然之间,变作一片厚重白雾,向着四面八方铺展开来。白雾厚重,像是一张白纸覆盖了这方天地,而在其中的两人,又极为古怪的清晰可见。 这可不是为了北中学府的那些年轻一辈,而是瑶光的年轻一辈。 瑶光圣主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清晰望见乌瑶夫人每一步落下之后,虚空都会悄然荡出两圈肉眼难辨的涟漪,而其每一步踏下之后,自身气势也会随之猛涨一截,铿锵杀机搅动着这片白雾大阵,瑶光圣主头顶的雪白珠子滴溜溜旋转,震动不安,一缕缕杀机将白雾扭曲、绞杀,使之破灭,随后黑尘袭来,更加皎洁纯粹的异象明月,大半都被隐没在黑尘之中,斜风细雨,雨落成鸦。 聒噪声刺耳难听。 前后一十六步踏定之后,乌瑶夫人一身气势已经升到巅峰,剑意厚重环绕周遭,宛如粘稠水流,扭曲光阴。汇聚在这片白雾中的黑羽渡鸦,也已足有十万之众,只待乌瑶夫人脚尖一点,举剑杀来,十万渡鸦便立刻卷成一片黑云汹涌压去。 瑶光圣主一双眼眸越发璀璨,恍如两轮璀璨大日,熠熠生辉,周身气机无形转动,圣光笼罩的发丝无风自舞,根根分明,斩出道韵轨迹。高天之上,破军左辅两颗星辰越发璀璨起来,落下一片星辉神光洞穿了压在临山城上的厚重铅云,天上地下,两星一人,遥遥呼应,便使瑶光圣主一身伟力宛如江河滔滔,绵绵无尽。 他臂膀一颤,十万渡鸦便尽数化作飞灰,以至于白雾大阵之外的虚空都在随之惊颤不已,哗啦啦抖动起来,大道神音,铮铮作响,随后抬手一扫,便是乾坤颠倒,星沉月落。 乌瑶夫人头顶圆月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随后月辉一震,落向黑尘如雾,便陡然间稳定下来,随后大月旋转,射出一道道皎洁月光宛如刀剑一般,后发先至,激射而去。 乌瑶夫人一袭黑裙动如乌光一闪而逝,便在其中极为突兀。 却也本就没有躲躲藏藏的打算。 瑶光圣主大袖摇晃,头顶雪白珠子再次绽放肉眼可见的璀璨白光,将那月辉剑气尽数击碎,而后缓缓迈步,周身圣光便逐渐收拢起来,覆护在身,显露手脚身躯穿着长袍的形状,宛如一件不曾留下半点儿缝隙的璀璨甲胄。 手臂一抬。 便是圣光宛如潮水一般。 如墨剑气凝作三尺剑,所过之处,乌光一线,逆着圣光汹涌而去,势如破竹,将那白光金雾一剑撕开,裂帛声响刺耳无比。 但在最后仍是砰然炸碎。 乌瑶夫人已经欺进姚宇身前,手中剑气被他抬手握碎,仅剩一片雨珠“洞穿”了黑尘之后留下的鸦羽,仍是锋芒毕露,宛如黑铁锻造而成。 “剑锋”变指为横,一闪而逝。 这座茫茫大雾宛如一张白纸的大阵,就被这一剑劈得一分为二,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缓缓滑开。 瑶光圣主脚尖拧转,侧身躲过,仍有大袖一角被一剑切去,第二剑已经紧随而至,瑶光圣主手掌抬起,拍出一片圣光燃烧,意气沸腾,正正拍在那柄鸦羽之上,掌心和鸦羽之间,仍旧留有一点空隙,圣光和剑气相互碾压,铿锵作响。 一触即分。 瑶光圣主向着后方飘然而去,掌心圣光已经支离破碎,掌心更是血肉模糊。低头看去之时,瑶光圣主眉关紧蹙,十丈开外落定之后,脚尖一点,便要将身形迅速折转回去,想要抢占出手先机,毕竟乌瑶夫人虽然已经没了本命飞剑,但剑术造诣之高深,实力之强悍,仍是不容分毫小觑。 却才身形一动,那片被乌瑶夫人当作飞剑使用的漆黑鸦羽,就已经极为迅猛地斩过一道乌光,追杀而至。迫不得已,瑶光圣主脚尖点下之后,另一只脚重重一踏,脚底下方,大片空间轰然坍塌,继而腰杆一拧,便旋身躲了过去,任凭那片鸦羽斩过身侧,在其胸口留下一道漆黑痕迹,将圣光都给斩了开来。 只是瑶光圣主对此视若无睹,毕竟就连圣光之下的法袍都不曾撕裂,虽有剑气溢如其中,宛如针扎,却也可以不去理会。 他抬起一手,将双指并拢,而后屈指轻弹,一缕缕罡气宛如长剑激射。 紧随鸦羽而来的乌瑶夫人,右手探出,只以肉掌便将罡气尽数捏碎,而后握拳相迎,一拳两指陡然间撞在一起,一瞬间爆发出刺眼光华,大片大片的空间剧烈坍塌,席卷出激荡雷霆滚滚而动,撕出一条条狰狞裂痕,在两人周遭迅速蔓延出去。 半张纸白,空无一物。 半张纸黑,如墨泼洒。 瑶光圣主双指陡然一收,转握拳印再次发力,便见刺眼光华之中,陡然间爆出一团血雾。 乌瑶夫人一声不吭,右手指缝之间已经满是鲜血,手腕处高高鼓起,手臂骤然一松,肩膀转过,左手摊掌由下而上拍在瑶光圣主的那只拳头下方,砰然一声,使之被迫高高抬起,而其右臂已经随着转动响起咔嚓一声,脱节的手腕关节处的那块骨头,便重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一拳递出,光阴混乱,四时倒转,带出剑气宛如一条黑色长流,滚滚而去。 与此同时,那片被她当作飞剑却在先前便已斩空的漆黑鸦羽,也已经绕过一圈,重新返回,一路斩过一抹乌光,射向瑶光圣主的头颅所在。 剑鸣之声洞穿岁月光阴,铿锵作响。 瑶光圣主头顶那颗雪白珠子,忽而荡出一片圣光神华,宛如水面涟漪一般,层层荡漾开来,漆黑鸦羽触及之后,便宛如身陷泥沼,立刻变得举步维艰。 紧随其后,他便一拳一拳接连递出,强行打算了那片宛如墨汁一般汹涌滚荡的剑气,步步前行,步步逼近,一身圣光已经因为剑气逸散却锋芒不见,变得七零八落,所以真容首次曝光在这个天下年轻一辈的眼中。 一道又一道狰狞疤痕,错落分布在那张脸上,宛如一条条蜈蚣攀援,又好似条条沟壑纵横在山清水秀之间。 年轻一辈,无论北中学府的六座山上,还是临山城里那些受到各家长老庇护的四家子弟,终于见到这位瑶光圣主的真容以后,当即响起一片哗然。 但老辈人物却视若无睹。 他们真正关心的只有战局。 漆黑鸦羽锋芒毕露,已经冲破了阻拦,擦着瑶光圣主的耳边掠过,再次斩空,被乌瑶夫人旋身抓在手中,如持三尺剑般,手腕一拧,便是一道如墨剑光延展出现,剑鸣铿锵。 瑶光圣主大袖飘摇,一掌拍向那一人一剑,极其沸腾,在两人之间砰然炸开。 乌瑶夫人身形坠落下来,手中三尺剑气随之炸碎,连同漆黑鸦羽,也一并消散不见。 烟浪滚滚。 但乌瑶夫人却迟迟未曾再次现身。 瑶光圣主眉关轻蹙,抖了抖破破烂烂的大袖,凌虚蹈空的身形缓缓下降,最终落在附近一座高楼的楼顶,随后大袖一副,便有一阵罡风陡然席卷出去,将那烟尘吹散。 乌瑶夫人跪坐在深坑之中,一袭黑裙同样已经破破烂烂,比起瑶光圣主还要更加狼狈,披头散发,原本斜插发髻的那支玉头钗,终究只是寻常凡物,自然承受不住圣人之威,如今正被乌瑶夫人双手捧着,哪怕厮杀过程当中已经竭力保护,使之不会轻易碎去,可在如今,也依然断成了两半。 浓烈杀机,宛如粘稠水流一般,充斥着那座深坑。 瑶光圣主双眼虚眯,看得出来,乌瑶夫人对于那支只是寻常凡物的玉头钗相当重视,但无论重视与否,头上戴着那样一支玉头钗与人近身厮杀,不断才怪。 他可不会在乎自己是不是毁了她的心爱之物。 一缕极其细微的震动,忽然出现在临山城中。 瑶光圣主眉头一挑,面露凝重之色,缓缓放下了刚刚抬起的双手,头顶那颗雪白珠子滴溜溜旋转,使得这座白雾大阵,立刻变得更加浓郁起来,白雾苍苍,一缕又一缕纤细雾龙缓缓游弋出现,像是施云布雨一般,很快就让这座大阵变得一片雪白,甚至就连大阵边缘,都随之覆盖了一层肉眼可见的浅淡金雾。 阵阵杀机如水,悄然间流溢开来。 走街串巷,以至于那些哪怕是被这座白雾大阵包裹,也依然能够漫无目的各行其事的诸多鬼影,也忽然间变得明暗不定。 跪坐在深坑中的乌瑶夫人,缓缓抬头,面上神情格外狰狞,以至于脸颊两侧都已经生出了几片漆黑鸦羽,而其周身,则是点点乌光逸散开来,那件本应已经破破烂烂的黑裙逐渐修复,只是裙角衣袖,却又额外多出了一些宛如羽毛一般的编织。 乌瑶夫人缓缓起身,双目圆瞠,一言不发,尚且未见有何动作,便听一声巨大轰鸣,整座临山城随之猛然一震,一道道深邃沟壑迅速蔓延出去,龟裂痕迹宛如蛛网一般,白雾大阵亦是无法将之阻拦,瞬间遍布整座临山城。但见土飞烟起,顷刻之间冲天而起,乌瑶夫人随之杀出其中,身后拽出黑尘翻滚,原本隐于黑尘背后的皎洁明月,也随之完全升起,跟随乌瑶夫人身后,也似月中而来。 她双手十指之上,漆黑如墨的指甲迅速生长,宛如勾刀一般。 近似狂兽一般的沙哑嘶吼,比起鸦噪更加刺耳。 瑶光圣主脸色猛地一沉,脚下一点,身形迅速退后。 五指带出剑气如墨,暗藏寒光,瞬间撕过瑶光圣主先前所立之处,空间坍塌,光阴混乱。天道订立世事万物的运转秩序,随之崩坏,阴阳二色的大道锁链凭空出现,却被乌瑶夫人一爪撕出的五道剑气拦腰斩断,龟裂痕迹瞬间遍布那条大道锁链,岁月长河流淌滞涩,光阴流转随之变得缓慢,却又在一息左右,便恢复如常,继而便见大道锁链砰然崩碎,变作五光十色的流萤如同杨柳棉絮一般飞溅开来。 乌瑶夫人身形只微微一顿,便再次追杀而去。 “疯子!” 瑶光圣主咬牙切齿骂了一声,双掌一拍,关元气府所在之处立刻绽放一点神辉,随后陡然扩张开来,使他肌体宛如玉石一般,双手合起之处,圣光熊熊,如火熊熊,剧烈燃烧,发出阵阵金石撞击的清脆声响。 他一拳砸向乌瑶夫人再次撕来的一爪。 一寸天地一寸道。 接连数条大道锁链凭空浮现,却被拦腰斩断,一方天地之间光阴岁月流转的速度再次混乱起来,甚至是在两人之间,忽然就凭空出现一座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山峰,绝非虚假之物,轰然炸碎,化作齑粉消散。 空间震动的余波,已经并非这座白雾大阵可以抵挡,遥遥传递出去,所过之处,寸寸崩碎,虚无之界的晦暗诡雾随之蔓延出现,汹涌翻腾。 四家年轻一辈的弟子子弟,身旁尚且有着至少一位炼虚合道大能境的长老庇护,尽管抵挡艰难,却也依然能够保证不会殃及池鱼,毕竟尉迟夫人意不在此,而那白雾大阵,亦可将这圣人厮杀的余波阻拦许多,也便等到这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席卷至此的时候,尽管依然能够迫使空间坍塌,却也余力有限,便被尽数阻挡下来。 但那些随同前来示威助阵的小门小派,却是遭了大秧。 只一瞬间,便死伤无数,运气好点儿的还能留下一个残缺不全的尸体,运气不好的,当场就被灰飞烟灭。 大阵之中。 瑶光圣主一次次碎步挪转,肌体璀璨,宛如玉石一般,拳动如雷,声声震动天地大道,两相触碰之间,岁月长河一次次翻起巨大浪花,人间四时混乱难言,秩序的紊乱绝非这座大阵可以阻拦,一座座山峰丘陵忽然在两人之间被迫出现,惨被打烂,一条条大河大江水流翻滚,蒸发成雾。 九天之上,忽有两道星光垂落下来,宛如悬天飞瀑,白茫茫一片。而在其下,瑶光圣主发丝飞扬,大袖飘摇,若非面孔上的狰狞伤疤掩盖不住,就着实是宛如谪仙一般。可即便如此,瑶光圣主周身气势亦是随之攀升顶峰,于大阵之中,气府异象瞬间蔓延开来,圣光冲宵,照耀九层玄天,随后寸寸崩裂如豆,裹挟流火,砸向乌瑶夫人。 明月高悬,清辉落黑尘,宛如白霜一片。 乌瑶夫人周身黑尘卷动,随其一指,立刻变作一把百丈大剑。 剑指明月,一穿而过,清冷月辉覆盖剑上,一片白茫茫。 两座异象的碰撞,绽放白光瞬间照亮了乌云压顶的漆黑雨夜,黄如白昼,同时掀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罡风盘绕不止,相互冲撞,紊乱难言,发出阵阵宛如刀剑相交的铿锵之声,便连虚无之界的晦暗诡雾也无法承受,惨被切成杨柳棉絮一般破散开来。 大阵之内,一条条大道锁链凭空浮现出来,一寸一寸化为灰烬,四时更替,方才秋气肃杀,转眼间便是热浪袭人,大雪方才昙花一现,又有雨雹冲天。 岁月长河幻明幻暗,出现在两人下方,掀起层层浪花翻涌不止。 五道如墨剑气,忽然斩入岁月长河水中,炸起大片水花。 瑶光圣主身形后退掠出,已经衣衫褴褛,满身伤痕,胸口较之先前已经多了五道深可露骨的血槽,从左边肩头斜向右边肋下,不见鲜血流出,只有点点光斑逸散不止。他头顶那颗雪白珠子滴溜溜一转,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出去,白光金雾,拦下紧随而来的五道如墨剑气,脚尖点在岁月长河水的水面上,向后激退而出,脚尖所过之处,水花翻涌,将那岁月长河犁出一道久难恢复的深沟。 而其身形已经再次腾空而起,脚踏虚无,拧身出拳。 大道神音随之共鸣。 气吞山河! 乌瑶夫人发丝狂舞,一身杀气凝如水流一般,再次破破烂烂的衣裙猎猎有声,左边臂膀已经抬不起来,森白骨刺在手肘上方刺穿皮肉而出,鲜血淋漓。只是即便如此,乌瑶夫人也没有半点儿退后之意,面上神情愈发狰狞,便连脖颈也已经满布黑羽,随手一抓生撕了不远处一位无力插手便只能旁观,却又没能来得及避让的瑶光太上,没有半点儿还手之力,当场碎成六段,血洒长空。 而在随后,乌瑶夫人便将右手猛地抓在手边手臂折断之处,抓起一把鲜血碎肉,手臂一挥,就有一道漆黑如墨的三尺剑气凝聚在手,流淌腥光。 煞气冲天。 两股气势的碰撞,摧枯拉朽,仅在此方天地的大道秩序彻底崩坏,引来一片遥远星光,却被两股气势的碰撞,搅得如同水涡一般。 天地轰然! 这座白雾大阵,并非什么高明阵法,却又自有高明之处,源自本该属于洞明圣地的那部《左辅星经》,亦柔亦刚,合乎于道,故而不会强行阻拦那些拦不下的可怕余波,却也会在保证阵法依然存在的情况下,很大程度上将其减弱。 可即便如此,这座白雾大阵,依然是在这次的碰撞之下,瞬间龟裂满布,变得摇摇欲坠。 瑶光圣主身形激退千丈,右边手臂,从拳峰为始,以肩头为终,已经多出了五道血淋淋的深邃血槽,骨骼更是寸寸折断,森白骨渣刺入血肉之中,愈显狰狞。 但他只是随意看了一眼,肩膀一抖,手臂骨骼便尽数正位,圣光覆护之下,已经接骨生肉。 另一边,乌瑶夫人轰然砸入那座已经几乎就被焚烧殆尽的临山城中,烟浪冲天而起,土石破裂腾空,却在之后,一股猛烈气机再度浮现,扫清了烟土,乌瑶夫人宛如淋血一般气喘吁吁站在那里,右边手臂的凄惨模样,比起瑶光圣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可没有《破军星经》那般白骨生肉的本事。 乌瑶夫人扯了扯嘴角,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森然,死死盯着并不着急继续出手的瑶光圣主,一身杀机仍是没有半点儿衰弱。 姚宇忽而转头看向另外两位接连躲过众多险象的瑶光太上,冲着府邸楼阁那边抬了抬下巴。 然后转回头来看向乌瑶夫人,开口说道: “你最好别想再动手,否则死都不会死得痛快。” 稍稍一顿,瑶光圣主忽又笑着补充道: “早在多年以前,本圣主曾经听起一位长辈说过,好像人死之后,死状如何,归于阴间的灵魄便会是个什么模样。云温书这会儿可能还在阴间等你,毕竟你们两个也是...神仙眷侣嘛。” 粘稠如水的杀机陡然一滞。 仅剩的两位瑶光太上,终于松了口气,各自向着姚宇匆匆抱拳领命,便转身杀向那座富贵府邸中的那座楼阁。 却也不过瞬间,杀机便再次粘稠起来。 乌瑶夫人晃了晃披散的发丝,口中不知何时已经衔住了一块镂空螭龙纹珮。 瑶光圣主微微挑眉,随后摇头一笑。 “只是他强行剥离出来的一缕灵魄靠着这枚魂玉强行存在罢了,竟然又拿这种东西用来威胁本圣主,你觉得它还会有用?且不说这一缕灵魄已经藏入其中千年之久,本身便已不比从前,如今就连灵魄所属都已经身死道消,” 他伸手指了指那枚镂空螭龙纹珮。 “说不得,那就只是一枚已经空掉的魂玉,仅此而已。” 粘稠杀机再次一滞。 两位瑶光太上,已经被吓得脸色雪白,闻言之后,当即相视一眼,各自摇头苦笑,再也不敢继续耽搁下去,转身直奔临山城中仅剩的那座跪伏府邸。 眼见于此,黑衣小童与孟萱然都是脸色一沉,便连卫洺、唐醴、宁十一、青雨棠、陆家平、罗元明几人也都瞬间紧绷起来,如临大敌。 入圣太上也就罢了,黑衣小童与孟萱然足够对付,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圣人修为的瑶光太上。 也似是知晓外界之事,云泽忽然开门走出楼阁。 原本鳞次栉比的繁华城池,已经再也没有除去此间之外的任何一座完好建筑,甚至就连废墟都极其少见。 云泽已经远远望见了双臂尽断的乌瑶夫人,脸色瞬间变得一片铁青,双手攥拳,鲜血顺着指缝流淌出来,猩红刺眼。 而后方才顺着乌瑶夫人的目光,看向那个凌空蹈虚站在高处的瑶光圣主,对于这幅面容,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也很容易就能猜到那本该模样英俊的瑶光圣主,究竟为何变成这幅模样,又是被谁打成这幅尊荣。 但这并不解气。 至于那两位已经杀至近前的瑶光太上,云泽却是看也不看,任那圣人修为的瑶光太上双掌一合,祭出一座金灿灿的圆肚火炉,喷吐金光如火落在那座用以保护这座府邸的大阵之上,短短片刻,便焚出了一个巨大缺口出来。 黑衣小童与孟萱然两人面色陡然一沉。 却不待最先上前的黑衣小童走出两步,那两个方才准备闯入阵法中的瑶光太上,就忽然鬓间发丝微微一扬,眼神就陡然间黯淡下来,身躯僵硬直直坠下,噗通两声砸在府邸门前,扬起一片尘土飞扬。 方才恢复了手臂伤势的瑶光圣主,正待抬手尝试活动,眼见于此,瞳孔猛然扩张。 楼阁门前的云泽,忽然张嘴说了句什么,只是因为那座笼罩了楼阁的阵法依然还在,就哪怕黑衣小童与孟萱然两位入圣修士近在眼前,也依然无法听到其中声响。 而在前方,那座深坑之中,乌瑶夫人已经尽数折断的双臂,尤其是以最为凄惨,甚至已经几乎再无完好之处的右臂,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道道晦暗气机悄然没入其中,只在转眼之间,便恢复如初。 姚宇再次神色急变,头顶那颗雪白珠子,立刻滴溜溜转动起来,本命物再也没有任何保留,绽放出万道圣光,铿锵作响,连同乌瑶夫人与那府邸在内,一并笼罩其中。 尽管不太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乌瑶夫人只是短暂惊愕之后,就立刻回过神来,迅速收回那枚镂空螭龙纹珮,抬脚便是一步迈出,重重踏下,身形便猛然激射而出,双手十指如钩,豁出性命一般,接连撕出道道如墨剑气,岁月长河幻明幻灭,竟是轰然之间掀起滔天大浪,如墨剑气如刀切豆腐一般,轻易便将那些圣光尽数斩灭,甚至是连大道秩序紊乱之下牵引而来的遥远星光,也给绞杀殆尽。 ... 天地之间忽然响起一道裂帛般的清厉声响。 紧随其后,便有五道如墨剑气陡然撕穿了那座白雾大阵的边缘金光。瑶光圣主通体璀璨,宛如玉石筑成一般,发丝飞扬,大袖飘摇,由自其中一闪而逝,依然不能明白方才短短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深知如今已经很难再与那位如有神助的乌瑶夫人继续厮杀。 已经无人维系的白雾大阵,悄然散去。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瑶光圣主满脸狞色,牙根都已经咬出血来,千算万算,终究还是没能算到会有这种不知所谓的意外。 瑶光圣主的身影瞬间撞入那座压在临山城上的厚重铅云。 至于南城北域的姚家、南方的火氏妖城,以及北城东域的姬家,又何必多管? 乌瑶夫人杀机高昂,紧随其后,极为干脆地拧腰旋身,一爪撕出,生生将那厚重铅云撕出了左右五道巨大沟壑。但在铅云惨被撕裂之后,尉迟夫人却又忽的动作一滞,站在铅云下方,与那已经立在铅云上方的瑶光圣主一般无二,共同看向那位不知何时出现在沟壑边缘的红香阁麟女“鱼红鲤”。 她赤足踩着这片铅云,正沿着沟壑边缘蹦蹦跳跳往前走出。 然后脚步逐渐变慢,从蹦蹦跳跳变成缓慢行走,双手负后,左右两根肤色雪白的手指勾在一起。 最终止步在最边缘的那条沟壑的尽头。 “鱼红鲤”忽然回过头来,看向神情错愕站在那里的瑶光圣主,雪白无人色的娇媚脸颊,绽放出明媚笑意。 临山城上方,统共三座大阵,同一时间,砰然崩坏。 第460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十一) 在这座已经近乎是被彻底抹去的临山城上方,统共三座大阵。 其中一座来自秦九州,另外两座来自姚家,倘若要将席秋阳、尉迟夫人以及姚家那位老族主的一战也算在其中,那么这场看似雷声大而雨点儿小的圣道之战,就统共是被分成了四个战场。 但圣道修士之间的厮杀,绝不会是真的雷声大而雨点儿小,只是因为这其中还顺便牵扯到了来自四家的年轻修士,所以才会在动手之前布下阵法,用以确保这场圣道修士之间的厮杀不会牵扯太广,以免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害惨了自家晚辈,遗祸无穷。 秦九州当然不会在意这个,毕竟周遭看客,又无秦家中人,但阵法具体出自谁手,却又会牵扯到一个关于“地利”的说法,更何况布下阵法以后,同时还能限制那些随之而来的圣道修士,迫使他们不能轻易离开这座阵法笼罩的范围,便可谓是一石二鸟,虽然为此多费了不少力气,但终归还是对于这场已经可以说是视死如归的圣道之战,有着相当程度的裨益。 再者说来,倘若秦九州不去布下这座阵法,那火氏妖城的代城主,或者姬家族主姬无月,就真的没有半点儿准备了? 当然不会。 却唯独可惜,这座阵法能为这场圣道之战带来的裨益虽然够大,却还并不足以改变战局,尤其在此之前,秦九州已经花费了太多“心血”放在那座用来庇护府邸以及其中楼阁的两座阵法之上,连带着精气神也随之损耗了许多,这可不是凡夫俗子所谓的过度劳累,本质相仿,但两者之间的程度却又有如天壤云泥,绝不是简简单单睡上一觉就能迅速恢复过来的,而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调息温养,以积沙成塔的方式,缓慢填补。 因而打从最开始的时候,秦九州就已经落在了下风,哪怕有着阵法“地利”的无形相助,也是如此。 同一阵法之中,柏氏妖城出身的那位圣贤君子,也是如此,就只是为了挽回富水河边那些寻常百姓的家中财产,不忍他们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努力如此轻易毁于一旦,便大动干戈,强行施展手段逆转了岁月长河中一缕纤细如同发丝一般的河水细流,却在后来惨遭大道反扑,伤势之重,甚至已经触及本源,尽管经过这些天的静心调养之后,已经恢复了一些,但对这场圣人厮杀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所以他才是那个最快落败的。 被那火氏代城主一只大手钳住了脖颈以后,柏石就已经知道,自己肯定已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可能了,只是没曾想到这个过程竟会如此漫长且痛苦,脖颈骨骼随着大力碾压,疼痛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而上,刺痛着身躯的每一寸感官,骨骼与骨骼之间的相互摩擦碾压,咯吱作响。 然后咔嚓一声... 柏石已经瞳孔涣散,失去了对于这幅身躯的全部掌控。 甚至已经能够感受到冥冥之中的某种牵引,让他原本格外沉重的身体,莫名变得越来越轻,直到轻如鸿毛一般,就忽有一阵并不存在于真实的微风,将他缓缓托起。 但在下一瞬间,那股发乎于心,止乎于天穹之上的微风,就忽然消失不见。 身躯重新变得沉重起来。 却又是难以想象的真实且安心。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难以言述,但如果非得找到一个方式用来形容柏石现在的感觉,那大概就是屋外天寒地冻,但屋里却点着一只红泥火炉,外加身上盖了一条很重很重的棉被。天寒地冻不是重点,红泥火炉也不是重点,关键在于那条棉被的厚实且沉重,但又重得恰到好处,不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却也不会过分轻薄。 柏石早已开始涣散的瞳孔,重新恢复了明亮神采,要比往日里任何一天的感觉都更好。 他重新抬起手来,死死抓住了那位火氏代城主的粗犷手腕,腰杆一晃,右脚脚尖便顺势一勾,将那脱手掉在“地上”的玉箫牵引起来,激射而出,跟着便听砰的一声沉重闷响,那满脸狞笑的蛮横汉子,脸色当即变得一片惨白,罡风在他背后砰然炸碎,当即张嘴呕出大口鲜血,手掌一松,便被柏石仿佛泥鳅一般极为滑溜地脱身而出,却也并未趁势而上,而是脚尖虚空一点,身形就立刻向后急掠而去,抬手招来玉箫入手,退出百丈,这才终于得了闲隙,弯下腰来双手拄着膝盖大口喘气。 险死还生,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柏石眼珠子转动,四下环顾,面上神情忽然变得极为古怪。 战场一分为四,距离最近的,自然便是同在那座“画地为牢”中的秦九州与姬家,次之则是不远处的徐老道,再次,便是早便消失于人前的杨丘夕、尉迟夫人,和那位忽然现身,改变了整个战局的姚家老族主,以及新仇旧恨早已不共戴天的乌瑶夫人与瑶光。 杨丘夕、尉迟夫人与那姚家老族主的战况如何,哪怕圣人,也无法看穿那座以天地为牢的大阵,哪怕其中局面千变万化,也不为外人所知,最多最多也只偶尔能够见到一条条缝隙忽然凭空出现,也或一片空间猛然坍塌,会有阵法内部的气机随之疯狂倾泻而出,但短短瞬间就会消失不见。 可除了柏石自身所在的这座战场之外的其他两处,却是极为诡异的赶在同一时间分出了胜负,并且赶在同一时间忽然逆转了局面。 就像是,无形之中被人掌握住了一方天地的岁月流转。 很快,统共四座战场,除去那座白雾大阵因为瑶光圣主溃败逃窜,已经无人继续坐镇主持的缘故,便提早一步散于无形,其余三座战场阵法,砰然破碎。 柏石将目光挪开已经恢复如常的手掌,抬头看向天上那座铅云厚重惨被撕裂而出的沟壑上方。 那位不久之前方才问世的红香阁麟女,正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惨无人色的雪白脸颊上,带着一种这张脸无论如何都会极其妩媚的娇俏笑意,她忽然赤足一点,便越过了面前沟壑,“落地”之后不知为何竟然踉跄了两步,好不容易才能站稳脚跟,“鱼红鲤”松了口气,一只手拍了拍颤颤巍巍的胸脯,然后故技重施,再次越过面前的又一道沟壑,裙角翻飞,明明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在更高处的星光月辉洒落之下,哪怕只是一举一动,也该有着别样风情,可她接连跳过沟壑的动作,却偏偏显得极为笨拙,甚至在面对又一道更加宽阔一些的沟壑时,还要提前退后几步,然后助跑一段距离,这才高高跃起。 然后一脚踩在那条沟壑的另一边边缘,面上神情立刻慌乱起来,上身微微仰倒,双臂使劲摇晃,但最终还是没能稳住,脚下一滑,就直接甄洛下来,看得众人心头猛然一跳。 这要是真的栽下来了,不得摔个四分五裂才能行? 再看去,那分明就是“鱼红鲤”的美艳女子,双手死死抓紧了云层沟壑的边缘,死死咬紧了牙关,两只小脚一阵乱蹬,真也是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这才终于爬上云层,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毫无形象地一屁股瘫坐在云层沟壑的边缘,抬起衣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然后那家伙冲着下边咧嘴一笑,又忽然抬起下巴,雪白无人色的小脸上,竟然满是得意骄傲。 相隔不远的秦九州与柏石一阵面面相觑。 那火氏妖城的代城主一只手揉了揉小腹,先前被那玉箫正正撞在脐下三寸的气府所在,尽管力道有限,当然更多还是这位蛮横汉子的体魄足够坚韧,这才没被那支玉箫撞穿了气府,可即便如此,气府震动,命桥受创,依然不太好国,只是此间已经过去了片刻,便也恢复许多,至少痛感已经不太明显。 他往旁边啐了口唾沫。 “装神弄鬼的东西!” 那个坐在云层上正洋洋得意的“鱼红鲤”,肯定已经不是之前那个鱼红鲤,火氏代城主当然看得出来,但那具身躯里面究竟藏了一个什么东西,又是什么来历,他却半点儿不在意,阴森目光,很快就重新转向那个明明已经到了手中,却又偏被逃了出去的“死人”。 蛮横汉子拧了拧脖颈,大步上前。 柏石立刻如临大敌,手中玉箫轻轻一转,就已经横在唇边。 “鱼红鲤”满脸得意之色,忽然变得冰冷下来,嗓音轻柔喃喃说道: “都说了,小心火烛...” 正大跨步上前的蛮横汉子,满脸狞笑,只是方才走出没几步,那“鱼红鲤”话音一落,就忽然不知为何僵在原地,紧随其后,他那本就宛如炉中铁水一般的肌肤,就变得更加明亮了许多,跟着就忽然传出“噗”的一声轻响,一簇漆黑火苗忽然涌出眉心,迅速蔓延,方才只是短短片刻,这横练体魄以肉身成圣的火氏代城主,就不声不响被那黑火覆盖全身,然后火焰一卷,迅速熄灭。 蛮横汉子身上看似没有半点儿伤痕,却又偏偏生机全无,宛如炉中铁水一般的身躯逐渐黯淡下来,径从半空直接坠落下去,宛如一颗星辰陨落,轰隆一声砸在地上,掀起大片烟尘飞扬。 众人立刻神情一变。 乌瑶夫人面露错愕之色,怔怔望着烟尘散去之后,横尸在地的那位火氏代城主,眼角忽然注意到府邸楼阁前的云泽,就只是抬头望着云层上的瑶光圣主,杀机凛冽,反而对于那位方才陨落的圣人视若无睹,实在是有些镇定得过分。 席秋阳同样已经注意到这些,他不留痕迹扫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的那位姚家老族主,略作沉吟,身形忽然一闪而逝,出现在那座府邸的门前,径直盘腿而坐,极力压制自己已经沸腾不止的武道意气,避免真的一个控制不住,就会忽然突破,哪怕只是突破一个境界,与其而言,也无异于一场杀身之祸。 尉迟夫人扯起嘴角,已经大致明白了如今的局面,冲着那姚家老族主投去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之后,便同样来到府邸门前盘坐。 方才在那天地大阵中的局面,可是相当危急,不只是席秋阳已经准备拼上性命放手一搏,连她也是已经悄然触动了体内的那道先天剑气,如今局面瞬息颠倒,自是已经不必再做这种伤及本源的事情,只是先天剑气毕竟已被触动些许,正震颤不止,还要尽力将之安抚下来,也顺便调养一番自身伤势,毕竟对方也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老辈大圣,尽管交手的次数极其有限,却也每一次碰撞都是竭力而为,杨丘夕如今的情况她不知道,但其体内六脏六腑,却已经因为交手激烈的程度超乎想象,虽然不是一团乱麻,但也出现了不少暗伤。 秦九州、徐老道、柏石三人,亦是如此,只是三人之前伤势极重,如今又已尽数恢复无恙,便未曾与杨丘夕尉迟夫人一并守在府邸门前,而是凌空蹈虚立于上方,时刻警惕以防暗手。 乌瑶夫人心情大定,转而望向云层上方。 那“鱼红鲤”仿佛从未做过任何事,双臂一撑就站起身来,然后走向前前方那道更加宽阔的沟壑,蹲在边缘低头瞅着这个根本没有可能跳得过去的沟壑,两只手比划了一阵沟壑宽度,愁眉不展。 火氏妖城的一位圣人太上,面无人色,脸颊两侧的火红鳞片都在哗啦啦传出阵阵轻响,好不容易才从那位代城主的身上挪开目光,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云层上那正愁眉苦脸,实在是没有把握能够跳过那道宽大沟壑的“鱼红鲤”,忍不住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不声不响,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向后退去。 但其实不止这位火氏妖城的圣人太上,甚至包括满脸凝重之色的姚家老族主,都在暗中与姚建使着眼色,悄悄后退。 那不知来历的“鱼红鲤”,确在装神弄鬼。 只是强如这位姚家老族主,在亲眼见过那位火氏代城主莫名其妙就在没有伤及肉身的情况下,惨被焚尽了灵魄之后,惧怕虽然谈不上,却也依然难免有些心惊胆颤,并且很显然的是,这不知来历的“鱼红鲤”,分明站在云家那边。 是云家府邸的鬼仆?还是度朔山上那位貌似得天所授的守门人云凡? 姚家老族主脸色铁青,却也知晓这场天赐良机之下的谋划,已经事不可为。 那位火氏妖城的圣人太上,小心翼翼退了十丈左右,忽然转身化作一抹火红流光,迅速远遁。 却方才冲出原本那座临山城的范围边界,那正对着下一道沟壑愁眉苦脸的“鱼红鲤”,甚至头都没回,就见到那抹火红流光,忽然就被一团如同墨汁般的黑火包裹,便连惨嚎声都发不出来,那火氏妖城的圣人太上,就同样是被焚尽了灵魄,只剩一具肉身空壳远远砸在城外的一座山体废墟之中,掀起大片烟尘。 姚家老族主面上神色陡然一沉,咬牙切齿抬头看向“鱼红鲤”,却忽然见她转头看来,眼神冰冷。 灵魄震颤。 姚家老族主宛如一盆凉水直接浇在头上,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原本到了嘴边的怒喝之言,也随之尽数吞入腹中。 “鱼红鲤”这才给他是个“识相”的眼神。 然后转回头去,看向站在最后两道沟壑另一边的瑶光圣主,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他,然后翻过手来,食指勾了勾,用独属于这位红香阁麟女的轻柔嗓音开口道: “你,过来。” 瑶光圣主脸色一沉,头顶那颗雪白珠子滴溜溜旋转起来,立刻荡出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出去,引来大道铮铮之声与之共鸣,而其周身圣光亦是重新显化,一瞬间,便宛如人间大日,照耀万里山河,自身气机牵引破军左辅两颗星辰辉光,天地之间,骤然白茫茫一片。 铅云震动,层层排开,宛如大浪翻涌。 “鱼红鲤”秀眉轻蹙,叹着气站起身来,任凭圣光涟漪席卷而过,恍若不觉,不动如山。 她将双手负于身后,脚尖忽然轻轻一点,便飘然越过两道沟壑,似缓实急,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瑶光圣主的面前。 后者脸色大变,暴喝一声,抽身后退,圣光熊熊燃烧,吐火如荼,在身前凝聚一座圣炉出来,燃烧着金光璀璨,铿锵作响,大道神音铮铮而鸣,阴阳二色的锁链横空出现,也被焚烧成虚无,待得身形落定,便已脚踏岁月长河,熊熊炉光照穿了岁月长河水,将之蒸发成星尘流萤的烟雾朦胧腾起,一片辉煌。 只是“鱼红鲤”一抓落空之后,身形只微微一顿,就再次脚尖一点,扑杀上前。 圣炉阻拦,金光沸腾,岁月长河水蒸腾而起的星尘流萤一片朦胧,却被“鱼红鲤”视如无物,抬手便轻易抓碎了这些阻拦,再一次出现在瑶光圣主的面前。 一缕缕的大道痕迹,荡出层层伟力,席卷周天。 却待这一抓落下,那瑶光圣主竟是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轻易就被“鱼红鲤”钳住了脖颈喉咙,一瞬间,再大的声势都要随之冰雪消融,响彻于天地之间的各种道音,也在他诸多道法全被破去的瞬间,戛然而止。 亲眼目睹之人,数不胜数。 北中学府统共六座山上,便有着来自各方势力的老辈修士,一边庇护自家后生晚辈,一边同样沉浸在这场各自割据一方的圣人厮杀之中,想要假借它山之石以攻玉。作为旁观者,战场上的局面变化,自是一目了然,所以按照原本的情况来讲,尽管杨丘夕、尉迟夫人与那位姚家老族主的占据并不显露于人前,但毫无疑问的是,无论徐老道,还是秦九州、柏石,又或乌瑶夫人,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落在了下风,其中又以秦九州和柏石最为凄惨,险些直接丧命。 但这两人本不该插手此事,毕竟瑶光圣主此番假借天赐良机的谋划,就只是为了针对那位云家孽子,孟萱然虽然难免牵扯在内,但却不会遇见太大的麻烦,可终归说来,秦九州的慷慨插手也是有理可循,而不似那柏氏妖城出身的正人君子,实在是愚蠢至极。 不平则鸣慷而慨,确实值得敬重。 却也需要量力而行。 只是事情的变化却来得极为突兀,好像是在情理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 毕竟那不知来历的打更鬼盘桓临山城中已经将近一旬之久,又恰好赶在这种时候,若说两件事没有半点儿联系,那是谁也不会轻易相信的。 乌瑶夫人断臂接续,秦九州与柏石险死还生,先斩火氏妖城代城主,如今又一手探出,万法破尽,轻而易举钳住了那位瑶光圣主的脖颈喉咙,像是拎着一只鸡仔一般从天而降,重重砸入这座已经近乎于灰飞烟灭的临山城中。 烟浪翻涌。 而在其中,那瑶光圣主璀璨宛如玉石一般的身躯,已经满布龟裂,看似支离破碎一般,圣光如豆迸溅开来。《破军星经》绵绵无尽,生机蓬勃,还在不断修缮这具已经遍体鳞伤的身躯,姚宇双手用力抓住“鱼红鲤”的纤细手腕,入手之间的触感,除去这位红香阁麟女因为保养得当,便使肌肤格外滑腻柔软之外,还要某种阴森冰冷的无形气机,顺着他的双手不断侵入体内。 瑶光圣主神色急变。 他头顶上那颗雪白珠子忽然激射而出,径直撞向“鱼红鲤”那张虽然惨白无人色,却也依然格外娇媚的面孔,只是却被脑袋一歪,就轻轻松松躲了过去。 这位红香阁麟女一样的家伙,面无表情,一只手按住他的脖颈喉咙,屈膝蹲在一旁,高高在上俯瞰着这位也曾高高在上的瑶光圣主,左手忽然抬起,伸出一根纤细手指微微一扬,那颗激射而去又激射而回的雪白珠子,就立刻“噗”的一声冒出滚滚黑炎,瞬间将它完全吞没,跟着便听“咔嚓”一声,雪白珠子脱掉了黑炎笼罩,却也已经满布裂痕,绽放出璀璨明光,轰然炸碎。 姚宇当即瞠目欲裂,本命物炸碎之后,也让他难以幸免,口中当即溢出一缕血丝,一身元炁止不住地沸腾,流溢出体外,散成金光如豆。 他面容扭曲,灵魄承受着宛如五马分尸一般的剧烈痛苦。 “鱼红鲤”对此视若无睹,呢喃一般嗓音轻柔地唱道: “小心火烛...” 话音一落,掌心黑炎一吐,便将那瑶光圣主的身躯完全包裹,转瞬即逝。 死不瞑目。 “鱼红鲤”神情冷淡,缓缓站起身来,抬头望向高处。 大道震怒,天惊地动,一道道幻彩异象流溢出现,将那因这“鱼红鲤”而来的厚重铅云绞杀撕扯,顷刻之间便已完全粉碎,重新出现晴朗夜空。满天星辰浮现出来,明月皎洁,高悬天上,一片星光月辉忽然洒落下来,白茫茫一片,笼罩着整座临山城旧址。 大道痕迹接连浮现,凭空游弋,宛如灵蛇一般,撕扯虚空发出裂帛一般的清厉声响。 大道神音铿锵作响,回响天地之间,好似刀剑交鸣。 极为突兀的,在这座临山城旧址深坑的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声响。 旧址当中,众人始终抬头望着这片异象呈现,明明亲眼目睹,却又偏偏不知何时,原本的晴朗夜空之下,竟然莫名其妙多了一条浮动着星辰辉光的浩瀚大海,盖在了整座临山城旧址深坑的上方,明月高悬之下,也似涨潮之际,海面浮动着万埃星辰,五光十色,汹涌翻滚。一条条大道锁链随之出现,将那海面贯穿,从上而下,哗啦啦震响,方才不过拇指粗细,却又不同于先前道法之争牵扯而出的锁链那般,只有阴阳二色,这一条条锁链反而流淌着迷幻色彩。 大道怒音震响天地,尽数涌向那位前前后后一口气杀了三位圣人修士的“鱼红鲤”。 可她却是望之一笑。 “看来真是自顾不暇了,竟然这么晚才来。” “鱼红鲤”任凭那些不过拇指粗细的大道锁链斩裂虚空,现于身前,瞬间将她手腕脚腕全部贯穿,又有两道锁链激射而来,刺穿锁骨。但极为诡异的,锁链明明已经穿透了她的身躯,却又并未带出半点儿血迹。 “鱼红鲤”神情狰狞,明暗幻灭之间,有过一个皮肉散发的老人模样,一闪而逝。 大道怒音不止,宛如晴天雷鸣,却又偏偏在那座星辰大海掀起万丈波澜。 一方天地,彻底混乱。 临山城东边的废墟之上,忽然凭空落下一座巍峨高山镇水流。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袕;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丹崖怪石,削壁奇峰,彩凤双鸣,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蒙蒙奇雾山海色,百川汇处耸崇巅。 却不待看得更加真切,便一晃而逝。 又有雪白飞瀑天上来,轰然砸在那里,轰鸣之声震耳欲聋,瞬间掀起满是土石翻滚的污浊大浪,向着四面八方漫涌而去。 天上落下雨雹,噗通噗通砸进水里,还没溅起太多浪花,就见红日东升,长夜如昼。再一晃,一场雨幕便已笼罩了这片天地,又一晃,就变作日上中天,热浪袭人。 万里冰雪陡然而至,怒风呼嚎卷玉絮。 还未成势,便见一座大山坐落天上星海之中,上见金光照耀十万里,山根扎在云层中,晨钟暮鼓,并时响起,幽幽古刹千年钟,震醒天下梦。 余音未落,又见一片山雾蔼蔼之间,青山耸峙,上有一座破落道观,仙鹤展翅出于雾,惊龙出渊绕山巅,鸣啸凄厉,长吟震天,这边金象搬山石,那边猿猴摘琼花,上边凤凰鸳鸯配,下边寿鹿鸣呦呦。 一瞬千万年。 大片辉煌宫阙,惊现冰山一角。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云飞。 金光焰焰,射冲斗府,紫气靡靡,翻滚云霞。 但见巍峨殿群,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有一人立于其上,绛纱衣甲,星辰灿烂,芙蓉高冠,金璧辉煌,衣上缠着九条五爪金龙,脚下踏着四匹金犼拉车,臂膀托着一只九彩鸾鸟,手边伏着一头金项瘦狗。 混乱至此,天地变换陡然一滞。 是那古代皇朝的一代皇主,竟然有所察觉,抬手一拍车辇扶手,便有雷霆炸响,凭空浮现出无数维持大道运转的锁链,寸寸爆碎,而后扭曲幻化,自成秩序,将这一方翻涌不定的岁月长河稳固下来。 那位古代皇主,缓缓起身,手边瘦狗同时睁眼,眉心一条扭曲竖线陡然绽放万万丈金光神辉,再次粉碎了这一方天道怒音之下重新构建而成的大道秩序。 车辇暂缓,古代皇主负手上前,不见有何动作,一方神国,骤然充斥了这方天地,强行顶着那座大如星海的岁月长河强行遮蔽了天道,鳞次栉比,金光辉煌,淋水而出,哗啦啦作响。但在那座岁月长河之下,又有一座倒影浮现成真,一般无二的鳞次栉比,淋水而出,其中忽然传出阵阵钟声,浩大磅礴,席卷出阵阵金纹仿佛涟漪扩散出去。一瞬间,那古代皇主龙袍飞扬,更如神明,抬手虚握,大道秩序凝成丝丝缕缕的幻彩实质,被他一手扯断。 天道暂崩于此。 古代皇主抖了抖手腕,耳边听闻大道怒音,愈发高亢,竟是不予理会,高高在上,低头俯瞰苍莽终生。 如见苍天。 一时之间,无论北中学府的六座山上,亦或临山城这座旧址深坑之中,万物俯首,颤颤巍巍。 有人不跪。 席秋阳第一个站起身来,抬头望去,分明看似近在眼前,却又隔了不知多少岁月长河水。 尉迟夫人第二个站起身来,剑指一牵,卫洺横于腰后的那把飞剑云麓便杀出阵法,来到近前。 乌瑶夫人被迫落下身形,脚踏实地,周身异象浮现而出,乌云拢月,清辉如霜。 先天剑胚的卫洺,身躯宛如筛糠般抖动,一身骨骼清脆作响,如负万钧之重,牙关已经咬出血来,溢出嘴角,仍是傲然不屈,一身剑意兵兵噗噗,雪白灿灿。 天罡地煞青莲花的青雨棠,茕茕孑立。 姬家族主、姚家前后两代族主,各家麟子麟女,亦如此间。 便连云泽也是依然站在那里,目光扫过周遭之后,抬头望向那位因为天地秩序崩溃引起的岁月混乱,就错被牵扯而来的古代皇主,眉关紧蹙,心中或多或少有些不解,却也只能将自己未曾察觉这份威压究竟如何沉重的缘由,放在“鱼红鲤”身上。 那古代皇主目光扫过,在云泽身上多了片刻停留,最终看向那些出自天道之手的秩序锁链。 随后目光缓慢下移,见到了那位惨被六条秩序锁链贯穿了身躯的“女子”,眼眸之中,悄然浮现出宛如星海般的岁月长河之象,片刻过后,竟是忍俊不禁地摇头一笑,开口间,声如黄钟大吕,在天地之间来回滚荡。 “身为天道臣子,不尽本分之责,却肆意插手人间恩怨,忤逆天道行事,你可知罪?” “鱼红鲤”早便知晓这人被秩序崩溃引起的岁月混乱带了过来,闻言之后,晃了晃散乱长发,抬头看去,再开口时,已经不是那种甜腻温柔的女子嗓音,而是垂暮老人的沙哑之声。 “岁月长河水滔滔,误将你这早死之人带来此间,一闪而逝也就罢了,可你却偏偏强留于此,甚至不惜打烂了天道秩序,自行构建神国出来,确保自己不会匆匆离去...不也是忤逆了天道?” 古代皇主哈哈大笑。 “鱼红鲤”动了动手腕,只有拇指粗细的幻彩锁链松松垮垮,她便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那位古代皇主。 “你小子以前,不,是以后,会跟我说,有朝一日,我会被天道降罚,以秩序锁链贯穿手脚跟锁骨...当时我还骂你乌鸦嘴来着。” 她摇头苦笑一声。 “但我也知道,或许真会如此。所以...” “鱼红鲤”晃了晃手腕,锁链哗哗作响。 “懒得再闹了。” 古代皇主目光扫过周遭,忽而听闻那座以真实虚影上下贯穿岁月长河的神国轰鸣作响,甚至已经开始浮现裂痕,便知已经不能久留,开口问道: “要本王帮你什么?” 那“鱼红鲤”想了想,忽的咧嘴一笑,伸手指了指那位姚家老族主。 “杀了他。” 姚家众人神色急变。 那位自称“本王”的古代皇主,只微微点头。 姚家老族主身形骤然间拔地而起,瞬息万里之遥,可即便如此,那古代皇主也不过冷哼一声,万里之外,就立刻多了一团血雾出来,紧随其后,他一身龙袍九龙翻腾云雾涌动,抬手一抓,就有一只披头散发的灵魄凭空出现,被他手腕一震,彻底灰飞烟灭,半点儿不留。 姚家上下,顿时如坠冰窟。 然而做完了这些以后,那上下贯穿更是遮掩了岁月长河的浩大神国,就已经裂纹满布,甚至有着肉眼可见的一块块金砖崩裂碎落,化作金粉飘散。 古代皇主忽然转头看向那座府邸楼阁门前的云泽。 “鱼红鲤”双眼虚眯,站直了身子。 “有事?” 古代皇主轻轻点头,又微微摇头,随后哑然一笑。 “不算大事,只是心中警钟忽然大作罢了,比起本王历次以来的警钟大作,都要厉害许多,好像本王很快就会死在他的手里一样。” “鱼红鲤”扯了扯嘴角,满脸嫌弃。 “你已经死了二十多万年了。” 古代皇主不置可否。 神国崩塌。 宛如星海的岁月长河再次出现,比起之前,还要更加汹涌激荡,大浪滔天,一道道秩序呈现化作的幻彩锁链,接连贯穿岁月长河,无声无息却又迅逾雷霆地射向那位古代皇主,看似雷声不大,实则杀力无穷。只是赶在锁链落下之前,那位古代皇主以及身周异象,就已经悄然间恍惚一瞬,然后消失不见,而这座临山城的旧址深坑之中,也已经只剩之前那条玄天飞瀑落下的滚滚大水,翻卷着泥泞土石,向着四面八方翻涌而出。 旧址深坑中的众人松了口气,但秦九州却并未闲着,手腕一抖,取了那支狼毫小锥出来,笔尖滴落一粒雪白珠子,写了“积土成山”四个上下比划相勾连的复文落下,印在席秋阳几人的面前,尽管并无任何声势异象,但大水奔腾而来,却自主绕行。 一城之内,大水翻涌,轰鸣不止。 “鱼红鲤”忽然惨嚎一声。 将其身躯贯穿的六条幻彩锁链,忽然绷紧,生生是从鱼红鲤的身躯之内,强行拽出了一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沧桑老人,使之随同锁链牵引,缓缓升空,那老人皱纹堆积的丑陋面孔,已经彻底扭曲,神情狞恶,额头脖颈青筋暴起,哪怕已经死死咬紧了牙关,也依然止不住地发出阵阵低吼。 天穹之上,又有一条锁链哗啦啦激射下来,贯穿了宛如星海的岁月长河之后,就瞬间洞穿了老人的气府所在。 一瞬间,整座临山城便轰隆隆震动起来。 那些依然沿着“大街小巷”各行其事的无数鬼影,一阵幻明幻灭,轮廓色彩扭曲错落,随后一个接一个地砰然炸碎,化于无形,包括游荡在临山城的这座旧址大坑中的凄凄打更声,也随之消失不见,整座天地更是莫名之间变得光亮了一些,像是某种一直以来压抑笼罩着这片天地的无形存在,忽然就被凭空击碎。 贯穿了那位蓬头老人的六条幻彩锁链,将老人牵扯在半空,绷得笔直,大道秩序显化在锁链周遭,等到这一切尘埃落定,锁链忽然抖了一抖,从老人手脚锁骨之中抽离出来,然后凭空消失,连同那座压住了整座临山城旧址深坑的岁月长河,也无声消散。 天清地明,月朗星稀。 那衣衫褴褛又蓬头垢面的老人气息萎靡,已经奄奄一息,身形也比之先前分明黯淡虚无了许多,从高空坠落下来,再也没有半点儿可以继续挣扎的力气,噗腾一声,便坠入滚滚大水之中... 第461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十二)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瑶光圣主死不瞑目的尸身被大水卷走,连同已经四分五裂的那件本命珠子,也被浑浊大水一并卷入其中。再近处,还有一具火氏妖城代城主的尸体,等到这场翻滚着黄土泥沙的茫茫大水一卷而过,便了无踪影。 万里之外,姚家老族主死无全尸,便连灵魄都没能逃过那位因为天地秩序崩溃引起的岁月混乱,从而横跨遥远岁月来到此间的古代皇主之手,被一把捏碎。 一场天赐良机,却莫名其妙变成了这样的结局。 该死的人一个没死,不该死的人反而死了一大堆。 姚家族主脸色铁青,亲眼见到那位蓬头老人从半空跌落,栽入滚滚浑浊的茫茫大水之中,再也没有半点儿气机留于人间。其实打从最开始的时候,从他还是鱼红鲤的时候,就不曾显露半点儿气机,包括言出法随,烧了火氏代城主的灵魄之时,以及后来追杀瑶光圣主,他的一身气机都是完全内敛的状态,哪怕在场诸多圣人,也看不出这蓬头老人修为境界的半点儿苗头。 大圣亦或圆满? 最多最多也就如此了。 至于为何召来大道降罚,甚至是以秩序化作锁链将其手脚锁骨全部贯穿,姚建自然想不明白,但也能从那位蓬头老人与那古代皇主的对话略知一二。 “天道臣子”、“本分之责”、“插手人间恩怨”、“忤逆天道行事”... 蓬头老人的来历极大,这点已经毋庸置疑,甚至是大到哪怕圣人修士也难以想象,并且从未有过分毫触及。当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诸如此类的隐秘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哪怕强如人间大圣,也不敢言说能够窥尽这一整座人间的所有隐秘。 所以姚建不太在意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 他只在意那位蓬头老人是否已经真的再无一战之力。 姬家族主姬无月,双眸灿灿,凌空蹈虚立于天上,低头俯瞰这座临山城旧址深坑中的大水滚滚,同样也在试图找寻那位蓬头老人的去向。 短短片刻之后,遥远之处,忽有一道水花冲天而起。 乌瑶夫人一手拎着那位气若游丝的蓬头老人,手腕脚腕锁骨以及气府所在之处,全都有着明显焦黑的痕迹,像是惨遭烈火灼烧一般,手脚无力低垂,晃晃悠悠,哪里还有半点儿可堪一战的模样。而在乌瑶夫人的另一只手里,则是软塌塌早便只是尸首一具的鱼红鲤,也被乌瑶夫人瞧见之后,顺便拎了出来。 甫一冲出水面,就立刻施展了缩地成寸的秘法神通,回到那座富贵府邸的门前。 老人摆了摆手,神情萎靡,从乌瑶夫人手中离开,站立虚空,身形摇晃了一下,却也很快就稳住脚跟,然后一身气机立刻迅速攀升,方才短短片刻,就从气若游丝变得如日中天,一身鬼气滚滚激荡而出,宛如一场野火燎原,转瞬之间就已经铺盖了整座大地,阴气如火,熊熊沸腾。 转瞬即逝。 蓬头老人冲着凌虚蹈空立于天上的那些圣道修士眨了眨眼睛,面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伸手抓了抓满是油光的头发,忽然一下子瘫软在地,使劲打滚,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疼疼疼,疼死爷喽,哎呦...没力气,不行不行,爬都不怕不起来了,直娘贼的狗屁天道不当人,将爷的一身修为都给斩干净啦,命苦啊,太苦啦,这会儿就是个三岁娃娃拿了把刀,都能要了爷的老命呦...” 乌瑶夫人与身旁众人一阵面面相觑。 姚建和姬无月却是脸色陡然一黑。 三岁娃娃拿了把刀都能要了你的老命?糊弄瞎子呐?方才您老人家那一身鬼气真如野火燎原一般的模样,当咱们都是瞎了双眼看不见还是怎的?这会儿怎么好意思嚷嚷这些话的? 两位庞然大物之主沉默无言。 姬家族主姬无月最先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撂下一句“是他命不该绝”之后,就一步迈出,来到姬家那些后生晚辈的身旁,脚下一跺,便有一道灵纹阵法匆促成型,带着姬家众人径直撞破了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迅速离开。 姚建自是有些不太甘心的。 只是紧随姬无月之后,瑶光仅剩的两位太上,以及火氏仅剩的三位圣人,也已经迅速离开,各自带了自家晚辈匆匆而去,生怕那位蓬头老人忽然出手,将他们全部阻拦下来。 但更多还是担心杨丘夕他们会不依不饶。 蓬头老人想要出手,必然有着极大的限制,可能是与这位蓬头老人那所谓“天道臣子”的身份有关,所以才会在先前主动出手抹杀了两位圣人之后,惨遭大道降罚,以秩序凝聚锁链将其手脚锁骨甚至气府都给前后贯穿,按照那位意外横跨历史长河而来的古代皇主所言,就是“随意插手人间恩怨”,而这也就从旁说明了这位蓬头老人不能主动出手,可一旦被迫牵扯在其中,亦或这位蓬头老人恰好路过,一时不慎便“惨遭波及”,应该就再也没有太多限制。 关键还是在于道理二字。 你打了我,或者跟人打架波及到我,我再出手打你,于情于理,都没毛病。 所以一群人才会黑着脸迅速离开,争先恐后。 姚家族主动作最慢,更多还是因为不甘,毕竟这趟瞬息万变的圣道浑水,真要论起损失,还是姚家最大,毕竟也是死了一位坐镇家中底蕴的大圣,而这也就意味着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姚家能够享有的大道偏颇,将会迅速流失,并且数量相当庞大,直到彻底丢了世家之名,沦为一流之列,大道偏颇的流失才会逐渐止住。 至于看似更惨的瑶光,也就只是看似而已,只要瑶光圣山还有圣人坐镇,只要那个总是喜欢故弄玄虚的瑶光麟子还未夭折,瑶光就不会轻易跌出一流之列,最多最多,也就只是从瘦死的骆驼变成一匹矮脚马罢了,虽然是雪上加霜,但终归还是留住了相当程度的大道偏颇,有那身为凤毛麟角的瑶光麟子在,只要可以给他足够的时间,瑶光就终有一天能够重新崛起,甚至恢复圣地之名。 但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之人。 那么姚家也需要安分一段时间了。 却当姚建终于回过味来,想要离开的时候,席秋阳已经主动现身,拦住了他的去路。 不止于此,乌瑶夫人,尉迟夫人和秦九州,也都已经踏空而起,拦住了姚家另外的三位太上。徐老道拍了拍那只青玉葫芦,身形立刻御风而过,杀向早便已经退出城外的姚家众人,杀机凛凛,青气如雾,一路推演着圣域景象而去,瞬间压住了半个夜幕。 瑶光、火氏、姬家,实在是退走太快,相当果决,没能来得及将他们留住,穷寇莫追,容易生变,席秋阳几人自然没有赶尽杀绝的打算,至少现在没有,但既然有人没能来得及离开,自然也就没有放过的道理,尤其新仇旧恨全部加在一起,就算是徐老道没有半点儿圣人气度地对着那些晚辈出手,大杀四方,也没有谁能说得了什么。 ... 蓬头老人已经不声不响闯进了阵法之中。 推门而入,他很快就找到了后院那座楼阁门前的云泽,老人咧嘴一笑,招了招手,不去理会外边的天惊地动,带着云泽去了那座观景亭。 卫洺、唐醴、宁十一、青雨棠、陆家平、罗元明几人,很是识趣地离远了一些,就连孟萱然与黑衣小童,远远见到这幅情景,也没敢生出丝毫一窥真相的打算。 观景亭中。 两人坐下之后,那蓬头老人右手便往左边袖口中一模,就变戏法儿似得掏出一根老烟杆塞进嘴里。 云泽就坐在老人对过,瞧着老人弓着腰趴在那架瑶琴上,美滋滋地咂吧着嘴吸了几口,然后口鼻之中一起吐出一大片白烟,又将老烟杆倒扣过来,在桌角上磕了一磕,抖出许多带着火星的烟灰,仍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继续将老烟杆塞进嘴里,美滋滋地吸了一口。 云泽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爷爷知道了今天的事,让你来帮我的?二娘他们之前说的那个打更鬼是你?我刚才听那古代皇主说你是什么天道臣子,你到底是谁?” 蓬头老人挑起眉头,闻言嘿的摇头一笑,一边吐烟一边说道: “小家伙问题还挺多,不着急,一个个来。” 老人拧了拧肩膀,面上露出一抹掩饰不住地颓态,起身走到美人靠那边坐下,背倚栏杆,皱着眉头出神片刻,又抽了两口老烟杆,这才言道: “你是云家人,所以这件事就算跟你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我跟你说过之后,你得保证不会再与外人提起,否则就是泄密之人,哪怕只是被迫泄密,也已经违逆了天道订立的规矩,难免要被我亲手肃清。” 蓬头老人笑眯眯地看了云泽一眼,哑着嗓子问道: “你确定还要知道?” 云泽略作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将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连着抽了好几口,白蒙蒙的烟雾很快就将他那张满是颓态的沧桑老脸给盖住。 “天道臣子,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为天道做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云温裳之前给过你一本《百鬼图录》,上面记载了云家府邸中所有鬼仆的具体来历,但很不凑巧的,我不在那本书上面,因为我既是云家鬼仆,但又不是你所知道的那种鬼仆,云凡那家伙就只是个守门人而已,同为天道臣子,他管不了我。” 蓬头老人抽了口老烟杆,一般口吐白雾,一边开口笑道: “所以你的第一个问题,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当然云凡也有想过让后院那个负责看守经塔的驼背老鬼下山帮你,或者那个在你而言肯定更加熟悉一些的摆渡鬼来帮你,有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足够帮你化解这场危局,毕竟对你而言最麻烦的,也就只有那个坐镇姚家的大圣罢了,有那驼背老鬼或者摆渡鬼帮你牵制住他,虽然没办法将占据彻底扭转,但最起码也是个伯仲之间的局面。只是那家伙知道我已经下山之后,就直接打消了这些心思。” 云泽有些恍然,心情复杂。 蓬头老人深深看他一眼,磕了磕手中那支老烟杆,不等云泽去问,便冷笑一声主动言道: “你对云凡而言,还有大用,他可不会让你死得这么早。当然你也不用指望云凡真的喜欢你,指望他这个,倒不如指望你那早死的老爹忽然活过来。” 云泽闻言一愣,旋即苦笑摇头。 “怎么可能活得过来,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 话音方落,云泽就一阵哑然。 蓬头老人嘿嘿冷笑。 “所以你也别想着云凡能跟你顾念什么爷孙之情,那家伙,生性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就连生他养他的亲爹都敢暗中加害...” 老人忽然摆了摆手。 “不说这个了,你就只需要知道云凡不是个好东西就行了,如果不是你的存在对他而言还有作用,他才懒得管你是死是活。当然你也别问我云凡那家伙需要你来做什么,自己小心点儿就得了,这事儿我可不能说,否则云凡那老东西得跟我拼命。身为天道臣子,真要到了别无选择的时候,我确实可以跟天道借力,手刃道王,但云凡那家伙既然同为天道臣子,就也可以做到这种程度,所以我们两个更多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守他的鬼门关,我做我的肃清者,真要打起来,对我们两个都没好处。而且说实话,如果不是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我才懒得住在度朔山。” 蓬头老人抽了口老烟杆,不给云泽缓神的机会,继续言道: “至于那个打更鬼,确实是我。还有什么要问的?” 云泽张了张嘴,然后抬起双手用力揉了揉脸颊。 脑袋里面有些乱。 不是有些,是很乱。 这些从未听说过的隐秘之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云泽的想象,尽管蓬头老人已经足够言简意赅,只挑重点来说,但云泽依然能够听得出来,其中牵扯到的问题很多很多,除了云老爷子究竟需要他来做什么这件事之外,还有老人既然身为天道臣子,并不受到云老爷子的掌管,那么他又为何冒着会被天道降罚的风险来帮自己,以及其他一些并不重要的小问题。 云泽沉默良久,逐渐理清了孰轻孰重,重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正在吞云吐雾的蓬头老人,只是问题到嘴边,却又忽然一变: “你的伤...” 蓬头老人微微挑眉,哑然失笑,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了摸小腹。 “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几十万年以来收集起来的鬼奴没了而已,毕竟我还要为天道做事,所以伤势并不影响,就是疼得厉害罢了。” “鬼奴?”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蓬头老人摇头晃脑念叨一句。 “跟人打架,说实话,我是真的一点儿不行,甚至是在成为天道臣子之前,就只是个游荡在大街小巷里的老乞丐罢了,虽然谈不上手无缚鸡之力,但也没差多少,现在也是。但我既然身为天道臣子,又是肃清者的身份,需要帮助天道肃清那些泄密之人,自然不会没有半点儿手段,全在这里了。” 蓬头老人指了指气府所在。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就是天道赠予的手段,你可以把它当成我的气府异象,至于这种异象的能耐嘛...还真没多少,也就只是将活物的灵魄拘入其中变成鬼奴,或者像是之前你见过的一样,抹杀灵魄,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 老人笑着伸手挽起右臂那只破破烂烂的衣袖,然后捏了捏松弛褶皱的皮肤。 “就这小身板,还真就连三岁大的娃娃都打不太过。” 云泽哑然失笑。 身为天道臣子,又能跟天道借力,甚至真要到了别无选择的时候,还能手刃道王,却说自己就连一个三岁大的娃娃都打不太过。 这还真是...难以想象。 云泽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忽然听闻头顶传来一阵风雷激荡之声,抬头看去,原来是那姚家族主有着遁法在身,实在是管不了同乃姚家出身的另外三位太上,将之舍去,自己遁走,哪怕席秋阳已经悍然出手,一掌拍下阴阳二气遮天蔽日,连同尉迟夫人也一剑斩出云翻雾涌的剑气磅礴,也还是没能将他留下。 另外的三位姚家太上,同样也有自保逃命的手段,只是没能如愿以偿。 血洒长空。 蓬头老人忽然在旁边敲了敲手中那支老烟杆,立刻就有一道肉眼可见的虚无涟漪扩散出去,却随着涟漪逐渐消散,周遭没有半点儿变化。 云泽正感疑惑之际,蓬头老人已经笑到: “咱们两个说的事,不是他们可以知道的,那个名叫杨丘夕的也不行,谁让他自斩道行,重新修炼来着。倘若真要一个不慎,被他们几个偷听了去,天道臣子与天同在,自是没那么容易就会身死道消的,但他们几个...” 老人呵呵一笑,那张皮肤松弛褶皱堆积的老脸上,忽然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阴森。 云泽心头一阵凛然。 这绝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倘若今日两日所言,真要被席秋阳他们无意间听去了,哪怕只是一鳞半爪,眼前这位天道臣子,虽然会因而变作泄密之人,但其毕竟也是肃清者,如此一来,就唯有将耳闻之人尽数斩去,才能保证隐秘不会对外泄露出去。 这个貌似已经活了远不止二十多万年的丑陋老鬼,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云泽目光扫过周遭,眉关紧蹙,仍是有些不太放心。 蓬头老人抽了一口老烟杆,吞云吐雾道: “放心吧,我虽然是个走路都有些费劲的,但好歹也是天道臣子,哪怕只是随手借来的天道伟力,也绝非寻常人能够轻易破开。” 云泽将信将疑,但也不得不信。 他可没有随手就能布下那么一座灵纹阵法的本事。 至于府邸门外的落幕一战,云泽自然已经不放心上,且不说人多打人少,局面已经彻底扭转过来,哪怕按照江湖道义,两两分立,捉对厮杀,那些虽然同为圣人,但最多也就只能评得上天之骄子之流的姚家太上,也绝不会是席秋阳几人的对手。 云泽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为何帮我?” 蓬头老人咂吧老烟杆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神神秘秘地冲着云泽咧嘴一笑。 “你猜?” 云泽一愣,旋即摇头失笑。 “又是我爹。” 然而出乎意料的,蓬头老人却用力摇头,油光打柳的花白头发随意披散着,跟随老人动作左右摇晃,竟然甩下来好几颗夹杂在发丝里面的黑泥。 老人抓了抓头发,从里面逮出来一只虱子,手指一掐,就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又生虱子了...” 蓬头老人叹了口气,仰面躺在栏杆上,将那老烟杆塞进嘴里,一阵吞云吐雾,满脸怅然。 “是因为你那可怜的老娘。” 一只沉默不言的云泽,这回才是真正呆在原地。 老人斜着眼睛瞥他一眼,将老烟杆从嘴里拿了出来,长长吐出一口烟雾,这才轻声开口道: “你娘这人啊,其实本性不仅不坏,反而是个相当温柔娴淑的,要不然你爹又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娘?是因为长得好看,狐狸眸子妩媚动人?还是因为胸大屁股大,摸起来软和舒服?当然不是。长得再怎么好看,也不过声色皮相罢了,你那早死的老爹,什么没见过?咱们且不说别的,就只说你那该遭天谴的三娘,是什么红香阁的上一代麟女是吧?那胸脯,那屁股,那脸蛋,哪个不比你娘强?可据我所知,你老爹对她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更多还是那该遭天谴的娘们儿对你爹纠缠不休。” 老人叹了口气,眉关紧蹙。 “很奇怪是不是?因为按照你所知道的,你那可怜的老娘,根本不配为人妻,更不配为人母,整天对你父子二人不是暴打就是喝骂,从来没有尽到半点儿为人妻母该尽的责任...但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你娘真的是个性子极好的,对人也从来没有任何偏见,所以当时的云府上下,都很喜欢你娘这位少主母。瞧瞧,” 蓬头老人站起身来,在云泽跟前转了一圈儿,嘿嘿笑道: “这件衣裳,就是你娘给我的。说起来也凑巧,我都已经好几十年没有回过度朔山了,就回去一次,恰好就撞见了你那可怜的老娘跟着你爹去了山上,让他瞧见了我这副模样之后,就说什么都得给我换身干净衣裳。你娘可是个寻常凡人,却偏偏只用了两天三夜就给我缝了这么一件衣裳出来,还亲自打了热水让我好生洗一洗。” 老人重新坐下,磕了磕烟灰。 “说实话,上上次洗澡,我都已经记不起来是多少年前了,但肯定没有十万,也得八万。” 老人一阵长吁短叹。 “这辈子洗过的澡,一只手可能数不过来,但两只手肯定够了。不过亲手为我缝制的衣裳,那可还是头一遭。这不,都已经穿成这样了,缝缝补补,补补缝缝,到现在缝也没法儿缝,补也没法儿补,还是没能舍得换掉。” 闻言之后,云泽低头沉默了良久,一直闷不吭声。 有些难以想象。 更像是天方夜谭。 毕竟在云泽的记忆当中,且不说自己那位从来没有尽过半点儿为母之责的亲娘有没有做过女红,便是对他,也从来没有打过热水让他洗澡,更多还是动不动就找理由苛责打骂,若非如此,在那心湖之中,也就不会有了云开的出现。 老人抽了一口老烟杆,看向低头不言的云泽。 “我是记着你娘的情,才来帮你这一回,跟你那早死的老爹连个屁的关系都没有。” 稍稍一顿,老人又道: “至于你娘怎么会变成后来的模样,这事儿我知道,而且也一直记在心里面,门儿清。我也知道你肯定想要问一问,我说的和你见过的,怎么完全不一样...” 老人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云泽交叉揣入袖口的双手,忽然揪紧了衣袖。 然后抬起头来,微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你不能说,那我就不再多问。” 云泽忽然问道: “跟云凡有关?” 老人抽烟的动作猛地一僵,没好气地瞪了云泽一眼,闷不吭声,将双腿盘了起来,故作悠哉地继续吞云吐雾。 云泽已经大致了然,闭上眼睛,板板整整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只是很快就变得松松垮垮,像是迟暮的老人一般,腰背佝偻,下巴几乎都要碰到桌面上的那架瑶琴,满脸颓态。 “原本,我还以为度朔山上的事,我已经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没想到,竟然差了这么多...” 云泽微微抬头,看向老人。 “大伯他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蓬头老人嘴里忽然发出吧唧一声,深吸一口气,抬起脑袋,张嘴吐出一个个烟圈,然后一阵左顾右盼,嘿嘿笑道: “这地方布置得还挺好看哩!” 云泽深深看了老人一眼,重新低下头去,暗自揣摩。 其实蓬头老人之所以不肯多说的理由,云泽已经大致能够猜出一二,是与之前一般,一旦这件事的幕后真相暴露出来,就会导致云老爷子的某种安排彻底崩盘,就像自己对于云老爷子尚且有着某种用处一般,同样也在这场安排当中,甚至可以说,这两件事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具体如何,蓬头老人与云老爷子一般,同为天道臣子,肯定心知肚明,只是因为不想跟他撕破脸皮,所以才会点到为止,不肯多说。 可如果没有自己那位恶毒亲娘的关系在,恐怕就连这所谓的“点到为止”,都不会存在。 云泽胸膛忽然深深起伏了一次,重新坐直了身子。 “你之前说,云...爷爷他在你下山过来帮我之前,已经有意想要安排人手过来帮我破局,但后来又说,无论是那整天呆在后院负责看守经塔的驼背老鬼,还是那个与我更加熟悉的摆渡鬼,都足够挽回一定的局面...意思是,他们不能随意下山?那我爷爷他老人家,也不能随意下山?” 蓬头老人蓦地咧嘴一笑,一脸贱兮兮的滑稽模样,也不知是觉得哪里好笑。 “当然不是随意下山。云凡那家伙可是天道臣子,鬼门守门人,说白了就是个看门的,你见过谁家看门的可以到处乱跑了?所以不光云凡不能随便下山,那些受制于他的鬼仆,也不能随便下山,否则万一被那鬼门后面的许多阴鬼邪祟从鬼狱里面跑了出来,那还得了?需知阴阳有别,万一真的没了守门人,被鬼狱里的那些阴鬼邪祟闯了出来,那么这座阳世人间,就是板上钉钉的阴阳失衡,然后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蓬头老人拿着那支老烟杆点了点云泽。 “鬼狱鬼狱,阴鬼牢狱,能被关在那地方的,能有几个好东西?它们连鬼都能下的去嘴,更枉论活人身上的生机阳气?那对它们而言,可是大补之物,哪怕只是凡夫俗子身上的阳气生机,也几乎无异于没有丝毫弊端的灵株宝药。那可是凡夫俗子,能有多少反抗之力?换成是你,你能忍得住?” 云泽相当坦然。 “不能。” 老人微微耸肩。 “这不就得了。所以云凡那家伙,肯定是不能随随便便离开度朔山的,包括那些受制于他的鬼仆。当然那些鬼仆不能随便下山的理由,跟云凡那家伙有些不太一样。你也别问,我不能说。” 云泽忍不住嘴角抽了一抽。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云凡那个老东西究竟是在安排什么,怎么牵扯到的方方面面竟然如此之多? 云泽再次深呼吸一回,强行平复心境波澜,略作沉吟之后,尝试着问道: “我爹当年逃出围杀之后,为什么回去俗世,而不是去找乌瑶二娘?” “问得好!” 老人哈哈一笑,然后用力摇头。 “不能说。” 云泽略作沉默,再次问道: “我爹当年惨遭瑶光姚家两方联手围杀一事,是不是跟他有关系?” “不能说。” “...那我爹后来娶了我娘这件事...” “不能说。” 看着连连摇头的老人,云泽颇为头疼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可不是一问三不知,而是一问三不说,也便意味着老人明明对这一切全都心知肚明,却偏偏因为云老爷子的这场谋划牵扯太多,全部都得隐瞒下来,否则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会随之牵扯出更多问题,也便是真正意义上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是云泽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尝试性的两个问题,竟也全部都跟云老爷子的这场谋划扯上了关系。 那也就是意味着,云温书这个曾经一身光芒照穿了岁月长河的人物,之所以会在瑶光皇朝的联手围杀之下身负重伤,甚至从此一蹶不振,其实是跟云老爷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云老爷子的一手安排。 云泽沉默良久,再次开口询问。 “肃清泄密之人,那所谓的泄密,具体指的是什么?” 蓬头老人理所当然道: “鬼门。” 他磕了磕手中那支老烟杆,和盘托出这个其实本该第一个就被问出来的问题答案。 “未有天地之间,太清之外,不可称计。虚无之里,寂寞无表。无天无地,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青无黄;无南无北,无柔无刚...唯吾道哉,犹处空玄寂寥之外,玄虚之中。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若言有,不见其形;若言无,万物从之而生。” 蓬头老人话音戛然而止,旋即讪讪而笑。 “后面的有些记不住了,但大概意思就是,混沌一气是为道,道生万物,所以才有天地阴阳之分。这里的阴阳,涵盖极广,并不仅仅只是阴阳二气,还能代指阴阳两界。所谓阴阳交感,往复循环,此消彼长,变迁有序,泾渭分明本是应该,但也不能太过分明,毕竟一切万物都逃不出一个‘过犹不及’,也正因此,在阴阳两界的生死之间,才会有着鬼门的存在,但鬼门存在的本意就只是用来帮助阴阳两界气机交互,从而保证鬼门两边都能维持足够的稳定,不会轻易坍塌,但这同时导致了生人阴鬼可以通过鬼门来往两界。阴阳有分,生死有别,鬼门的存在不可避免,但又不能任人通行,也正因此,才会有了守门人存在,才会有了肃清者存在,就是为了保证鬼门的存在不会闹得人尽皆知,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导致阴阳混乱。” 老人忽然摇头晃脑了起来。 “阳间如此,阴间亦如是。” 云泽了然,点了点头。 “那就是一座鬼门,同时有着两位守门人?” 蓬头老人咧嘴一笑,晃了晃老烟杆微微摇头。 “非也,只是有的守门人住在阳间,有的守门人住在阴间罢了。更何况度朔山上的那座鬼门背后,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你小时候也曾掉进去过,虽然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更准确地说,是被那只桃树鬼施展手段压了下去,但有过那次的经历之后,也难免让你留下不少毛病,恐高,怕黑,还怕鬼,所以鬼门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何必再说?哪里适合坐镇住人了?那度朔山的地方虽然小了一些,但也肯定要比鬼门那边强得多不是?” 这件事,云泽早便已经有所听闻,小狐狸曾经跟他提过一次,只是没有这么详细罢了。 包括鬼门一事,云泽也曾在大伯云温书那里听说过,只是两人口中所言,重点不同,大伯云温书当时所讲,主要还是解答鬼门的存在,而蓬头老人,则更侧重鬼门的由来与本质,以及随之牵扯出的守门人与肃清者。 事情有些复杂。 但其实这件事本不该是云泽能够了解的,一方面是如今的云泽年纪还小,境界还低,并不适合知晓这件牵扯极大的隐秘;另一方面,则是即便知晓了这些,也对云泽而言并无益处,反而需要时刻小心避免泄露了鬼门存在,惨遭肃清。 哪怕云泽早就心有所感,已经试图尽力规避,将本该之后才问的问题放在前面,可到头来,仍是难以避免。 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云老爷子的身份与存在,甚至极有可能会与云老爷子那件牵扯极多的暗中安排有着一定的关联。 只是得到这个答案以及随之牵扯出来的那些问题的答案以后,云泽并不满意,仍是没能从中寻到有关云老爷子暗中安排的蛛丝马迹。但在同时,云泽也很清楚坐在对面抽烟的那个蓬头老人,肯定猜得出他的心思,所以看在那件亲手缝制的衣裳的份儿上,就应该已经给出了云泽真正想要的东西。 可具体又是那句话,什么内容,云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短短片刻,自己问的东西虽然不算很多,但蓬头老人说的东西却是极为繁复,就像一张四通八达的蛛网,任何一条纤细蛛丝,无一幸免,都在这张网上相互牵扯,想要从中抽丝剥茧地找到那根纤细蛛丝,简直难如登天。 云泽强行压下繁杂心绪,屁股底下坐着石凳,身体后仰,脑袋砰的一声砸在美人靠的座板上,半个身子都已经完全悬空,双臂放松,自然下垂,手指已经足够触碰到地面。 但事情脉络的繁杂,远远超乎想象,哪怕一直以来都自以为十分擅长斤斤计较的云泽,也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蓬头老人已经很够意思了,说了很多本不该说的内容,所以等他回去度朔山后,一旦被云凡知晓今日之事,及其口中所言,就难保不会对其发难。 可这不是云泽应该担心的事,既然老人敢说,就不怕云凡闹事,甚至老人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跑来找他,根本目的,或许就是为了给他点醒这件事,哪怕真正能说的东西不是很多,甚至极少,却也已经足够帮助云泽敲响警钟。 只是事情的真相,却如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 第462章 天亮 这场大战,终于逐渐落下了帷幕,姚家那三位没能来得及逃窜离开的太上长老,全部死在了这里,入圣太上尸骨无存,被秦九州一道复文碾成了齑粉,另外的灵位圣人太上,一个死在了乌瑶夫人的剑气之下,一个被席秋阳一拳打穿了气府,整个人都被炸成一团血雾。 但事情却不会到此为止。 云泽跟那蓬头老人还在后院说话。 阵法的内部又多了一道阵法出来,秦九州第一时间就已有所察觉,如今事情暂且告一段落,这才将顺嘴一提,说是在那蓬头老人撤去阵法之前,没办法回去。乌瑶夫人,哪怕尉迟夫人,都觉得有些古怪,但也没有过分计较这件事,只有席秋阳眸光微微闪烁了一瞬,却也只是隔着两座阵法深深看了一眼那位蓬头老人,一言不发。 府邸门前出自秦九州之手的“积土成山”,依然闪烁着淡淡光泽,能够抵御那些席卷着泥土沙石的浑浊大水,在大浪翻涌之间强行留住一片空地,几人便暂且落脚在此。 这场大战,其实前前后后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很快很快,但无论曾为大圣的席秋阳也好,被人喻作绝世剑修的尉迟夫人也罢,或者秦九州、乌瑶夫人,脸上全都带有掩饰不住的疲倦劳累,倒与自身伤势没有什么太大关联,只是精气神的损耗极为严重。 徐老道姗姗来迟,青玉葫芦上淋满了鲜血。 落地之后,徐老道只点了点头,便原地盘坐下来,背靠府邸大门,沉沉睡去。 精神状态比起其他人而言,更差许多。 但姚家那些没能来得及逃走的年轻一辈,却也已经尽数死在临山城外,一个没留,包括那位姚家麟子,虽然身上带有一件着实有些让人出乎意料的保命之物,但两者之间的修为差距毕竟极大,徐老道再怎么不堪,要杀这么一个年轻后辈,也就只是多费了一些手脚而已,断然没可能让他顺利逃脱。 如此一来,南城北域的姚家,就比起瑶光也没好多少。 可以预见,至少是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南城北域的姚家,都将会是一种青黄不接的凄惨境况,毕竟此番前来一观圣人之战,假借它山之石以攻玉的,皆乃姚家后辈中的佼佼存在,却不曾想,局势瞬息万变,到头来,竟然全部死在了这里,一个没留,也就意味着姚家的年轻一辈已经彻底断层,甚至就连一个能够拿得出手的人物都没有,倘若之后还是没能重新出现一个可堪重任的凤毛麟角,哪怕只是天之骄子也好,那么即便无人落井下石,姚家的一蹶不振乃甚于倾巢覆灭,也已经指日可待。 倒是瑶光,至少留下了年轻一辈中的佼佼存在。 席秋阳没有休息太久,天还没亮就已经重新起身,一声不吭便撞穿了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往西而去。 临近天亮的时候,府邸周遭的空间忽然微微一震,那无形之中存在的阵法就被蓬头老人随手撤去,只是等到几人重新回到府邸之后,却已经不见那位蓬头老人的踪影。秦九州问了云泽有关那位蓬头老人的来历,他只是微微摇头,闭口不言,之后就返回楼阁之中,在床边空地上开始修炼混元桩功。 但更多还是在暗自揣摩那位蓬头老人肯定已经有所提及的事实真相。 楼阁门外,一群人面面相觑。 秦九州有些不肯死心,抓来不远处的黑衣小童一阵追问,但无论秦九州如何不肯轻易放弃,包括黑衣小童在内的一群人,也都是一问三不知。 容不得秦九州不去在意。 那位抬手便可斩杀大圣的古代皇主,哪里是什么古代皇主,分明就是远古时期统御世间的一代人皇,也唯有如此,才能在天道秩序混乱之时,横跨岁月长河现身此间,不仅没有因为天道秩序的混乱就被那些絮乱气机绞杀成灰,反而能够忤逆天道意志,强行逗留,甚至出手杀人,并且还与那位蓬头老人相互熟识。 二十多万年的岁月长河,能有多少距离? 百年时光便是三丈长的岁月长河水。 世间万物,一草一木,都在那座本质上看似浩瀚无穷的岁月长河中,但其实并非如此,岁月长河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长河一座,而是千丝万缕交杂而成,也便是说,这世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狗,其实都有着一条属于自己的岁月长河,细如发丝,亦或宽泛无穷,不断冲刷着每一个存于世间的生灵。 凡夫俗子不堪其重,三丈河水冲刷而过,便身死道消,山上修士窥大道而晓阴阳,假借天地之力强横肉身体魄,方才能够承受更为漫长的河水冲刷。 可即便是修行的尽头,治世之王,也最多最多不过一元之寿,能够勉强承受将近三千九百丈的岁月长河水冲刷,已是极限。 但那虽然一身鬼气,却又分明是个活人的蓬头老人,却与远古人皇相互熟识? 秦九州心头震动。 其实不止秦九州,但凡圣道修士,皆有此问。 只是天亮之际,红日跃出东方星野,万丈光辉之余,却有一片璀璨金光蔼蔼而动,哪怕圣道修士,也对这般异象没有半点儿察觉,随着那轮大日跃出东山,那朦胧如雾的璀璨金光,便将临山城中完全笼罩。 府邸之中。 秦九州正在一间楼阁中闷头喝茶,旁边便是因为修为境界太过低微,便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的谢安儿。木河镇少女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因为从没出门,就对于之前发生的那些一无所知,但也知晓这场祸事已经顺利度过,所以少女难得欢快起来,两只脚丫悬在半空,一晃一晃。 秦九州忽然愣了一愣,转头看向谢安儿。 “我...为师,刚才在想什么来着?” 谢安儿满脸错愕,一双杏眸圆睁,停下不断摇晃的两只小脚,闷声嗔道: “师父你从进门之后就只说了一句‘搞定了’,之后就开始闷不吭声地喝茶,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刚才是在想什么嘛...” 秦九州哑然,抓了抓头发,满心狐疑。 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出门,远远见到了正躺在一座楼阁顶上喝酒的尉迟夫人,眉关紧蹙,像是有些不太开心,一只手拿着那只剑气葫芦,一只手缓缓抚过悬停在侧的一尺雪光,用手指缓缓牵引着一尺剑尖上如烟如雾的雪白光芒,揉捏出各种形状。 另一边,徐老道正坐在院子里擦拭那只青玉葫芦上的血迹,乌瑶夫人这会儿则在后院调理生息。 那位来自柏氏妖城的圣贤君子,正手捧书本,在前院沿着一条小路缓缓而行,虽然一场大战之后,精气神损耗极多,却也依然面颊红润,气质如玉,甚至就连之前惨遭大道反扑导致的伤势都已经完全恢复。 秦九州满心古怪,却又实在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他之前身负重伤的时候,也是莫名其妙就完全恢复,然后就如有神助一般,与人大打出手,柏石也是,直接杀了那位火氏代城主,乌瑶夫人也将瑶光圣主一剑劈碎,只是动静太大,甚至引来了天道秩序的混乱,导致岁月长河掀起万丈大浪,将那位只在历史典籍中见到过的远古人皇都给牵扯了进来。 再之后,那位昙花一现的远古人皇,就忽然出手杀了那位姚家老族主。 好像是那姚家老族主不知好歹地挑衅来着? 秦九州抬手拍了拍脑门,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却又实在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便叹了口气,走出府邸。 “积土成山”四个字,依然烙印在府邸门前的空地上,无形之中升腾着某种近似于“言出法随”的气机,阻拦这场从天而降的滚滚洪水冲过府邸,只是已经维持了半夜时间,复文四字难免光彩黯淡,尤其大水浑浊,裹挟着许多土石,偶尔会被土石撞在那种无形气机上,就会导致复文四字轻轻一颤。 秦九州蹲下身来,手掌一翻,就取出了那支狼毫小锥,不再如同往常那般故意卖弄自己的本事,而是满脸认真地沿着“积土成山”四个字的笔划重新描绘了一遍。 最后一笔提起之后,复文四字神光一现,就尽数内敛,重新恢复了稳定,只是略作沉吟之后,秦九州又在“积土成山”四个字的旁边,写了“中流砥柱”四个字,用以确保这座府邸短时间内不会惨遭大水冲击,毁于一旦。 做完了这些,秦九州便凌空蹈虚,来到天上。 原本这座鳞次栉比的临山城,如今已经只剩浑浊大水滚滚流淌,尽管因为天道秩序的混乱,那座天外飞瀑只是出现短短一瞬,但水量却是无比巨大,足够淹没整座临山城,所以最初的时候,真就像是一场洪水袭来,只是经过一整夜的冲刷蔓延之后,这场大水已经逐渐平稳,甚至就连尉迟夫人早先一剑劈出的深邃沟壑都被完全填满。 也便如今一眼看去,已经没有了半点儿临山城的踪影,反而更像一座满是泥土砂石的浑浊湖泊。 临山城西边那座富水湖,河道依然存在,清澈湖水正沿着河道滚滚流入这座临山城的旧址湖泊之中,东边则是富水河下游,已经全被泥土砂石充斥,远远看去,就像一条极为难看的黄色丝带落在群山废墟之间,至少短时间内无法恢复以往的清澈如许。 圣人之战,哪怕有着大阵阻拦了绝大部分的余波,却也依然可怖如斯。 若非如此,江湖上也就不会有着那么多看似繁琐的不成文规矩,像是圣道修士的捉对厮杀,必须远离凡人之处,像是偶遇强者厮杀,倘若无人庇护,就要尽可能远离,不要轻易凑近了观战。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不成文规矩,但说到底也是为了天下生灵。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诸如此类的惨事,自古以来,数不胜数,并不仅仅只是凡人亦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修士,甚至就连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在历史记载之中,也曾有过惨遭殃及然后身死道消的情况发生。 秦九州转而看向那座中流砥柱一般的北中学府。 稍作迟疑,秦九州便一步跨出,来到了中央主峰的山顶上,没去理会周遭那些弟子学员,也没理会那些弟子学员身后长辈的殷勤讨好,四周扫视过一圈之后,忽然注意到那座大殿上方,已经没了异象呈现。 姬家府主正坐在大殿门前的台阶上,满脸烦闷。 自家用来作为北中学府护山大阵的那件压阵之物,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莫名其妙地没了? 这山上如此多的圣道修士,入圣修士一大群,圣人修士都有好些个,怎么就能被人从眼皮子底下偷走了那座用来压阵的古钟?明明之前还能瞧见大殿上面异象纷呈来着,可就那么一晃眼的功夫,就没了? 姬家府主眼皮子都在跟着打颤。 也好在那座古钟对于姬家而言不是什么珍重之物,只是需要另外找寻一件压阵之物用来镇住这座护山大阵罢了,可即便如此,仍是觉得有些不太爽快。 这可是被人一巴掌直接扇在了脸上。 姬家府主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然后闷不吭声,径直转身去了炼丹山。 秦九州这才收回目光。 这件事也有古怪。 但幕后真相究竟如何,哪怕秦九州已经想破了脑袋,也根本猜不出哪怕半点儿,便转身去了趟武山,瞧了瞧那个正坐在弟子房的屋檐下边闷闷不乐的洮儿镇少女之后,就转身离开。 整座临山城,包括那些早已离开临山城的,唯有云泽依然记得发生了什么。 只是正在楼阁房间里梳理头绪的云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 临山城的这场大战,波及极广,除去临山城已经灰飞烟灭之外,就连那些坐落在临山城四周的高山都没能幸免于难,若非是被震得山体开裂,轰然坍塌,便是惨被殃及,半点儿不留。 但更远一些的,就要稍好一些。 在远离临山城的一座荒山山顶,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人正疼得满地打滚,周身围笼着一层如烟如雾的金光,不断射出道道细如发丝的光柱,宛如银针一线,准确无比落在老人身上每一个穴窍之中,每一次被那银线钻入体内,老人都要哀嚎一声。 犹如厉鬼哭啸一般。 “错了错了,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这么大张旗鼓了,老天爷呦,您老人家就发发慈悲,绕了小老儿这一次吧...” 老人唉声求饶,只是金雾中的雪白丝线依然没有半点儿留情的打算,很快就将老人全身上下的所有穴窍全部充斥,绽放银光斑斑点点,凛冽气机,已经满溢而出,也便老人每一次打滚,身上那些穴窍之中满溢而出的凛冽气机,都会将这荒山山头斩出一道带着血迹的深邃沟壑,才不多时,就已经一片狼藉。 山顶忽然多了一位驼背老人,极为古怪的,明明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可老人的面容却被隐在发丝投落下来的黑影之中,只有鸡皮一般的下巴暴露在外。 金雾散去。 银光消融。 蓬头老人满身鲜血,躺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当真是如死了一般。 驼背老鬼肩膀抖动,发出一阵阴沉沙哑的古怪笑声。 “主子让我过来接你回去。” 蓬头老人眼神立刻恢复光亮,猛地翻身跳了起来,稳稳落地,皮笑肉不笑道: “云凡那个王八蛋能有这么好心?” 驼背老鬼摇了摇头。 “今儿个不肯回去,也总有一天要回去。” 这老鬼忽然记起一件事,又一次发出一阵阴沉沙哑的古怪笑声。 “主子让我帮他问你一句话,已经活了几十万年了,是不是也该活够了?” 闻言之后,蓬头老人当即嗤笑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右手往左边袖口里一伸,就掏出那支老烟杆塞进嘴里,一阵吞云吐雾。 “活够了?你去问问云凡那家伙,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活够了,毕竟光是他在度朔山的日子,到现在也都已经十万年了,差不多了。倘若那家伙真的已经活够了,爷可不介意帮他一把。” 驼背老鬼点了点头,并不否认这番话,而后再次问道: “真不回去?” 蓬头老人用力摇头。 眼见于此,那不远万里而来的驼背老鬼忽然沉默下来,然后微微抬头,一双藏在黑影下面的眼睛,极其诡异地清晰可见。 他死死盯着蓬头老人。 后者抽了口老烟杆,咧嘴一笑。 “就算爷的天资再怎么平庸,足足几十万年的辛苦修炼,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真以为随随便便找来一个三岁的娃娃,就能拿刀捅死爷了?回去告诉那个姓云的,同为天道臣子,谁杀谁,可还不太好说,真要把爷逼急了,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虽然去不了阴间,但也能给这座摇摇欲坠的老天爷续命十年,也算一桩天大的善举!” 驼背老鬼默然不言,忽然转头看向远处,下巴动了一动,嗓音沙哑道: “天亮了...” 第463章 还有两年 三天后,席秋阳方才去而复返。 他这一趟出远门,为的什么,并不仅仅只是府邸众人,就连当日远远站在北中学府,忽然瞧见席秋阳撞破壁垒横渡虚无而去的那些局外人,也足够心知肚明,无非就是想要落井下石,将那先死了坐镇大圣,后又死了一门之主的瑶光彻底打飞,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那个瑶光麟子,万不能留,否则就会是个极大的隐患。 没有谁会在这件事上说三道四,毕竟话说到底,最先出手的还是瑶光,只是这场看似天赐良机的围杀之局,到头来,却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并不仅仅只是乌瑶夫人、秦九州他们忽然伤势恢复,变得如有神助,还有就是那位横渡了二十多万年岁月长河而来的远古人皇,竟然亲自出手,将那姚家老族主从头到尾彻底抹杀,甚至就连灵魄都没有放过。 瑶光姚家,实在是损失惨重。 但相较于瑶光,姚家还是要好上很多的,毕竟虽然没了家中坐镇底蕴的大圣,并且没了后继之人的姚家麟子,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短时间内,没有谁敢对那南城姚家做什么落井下石的蠢事。 不过瑶光就要倒霉了。 却也不知席秋阳这趟跑去瑶光斩草除根,是否已经将那瑶光圣山连根拔起,有没有留了一些残羹冷炙汤汤水水的东西,送给后来人。 ... 府邸门前,秦九州再一次巩固了“积土成山”与“中流砥柱”统共八个复文大字,明亮光彩昙花一现,随后隐没,这周遭已经逐渐安稳并且清澈下来的大水,就一如既往地绕过府邸所在,平平稳稳东流去。 临山城这座巨大湖泊中,除了这座府邸依然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安安稳稳立在原地,其他的几个方向,除去瑶光的那座御法堂之外,几乎所有来自各个庞然大物的建筑,依然能够稳稳当当立在原地,只是相较于三日之前,包括柏氏妖城的那座芝兰室在内,所有建筑都已拔地而起,宛如一座座倒悬在天的山峰一般。 观山亭、仙宴阁、敬香楼、诛仙台、芝兰室、书香斋、羊角房、灵芝苑、天宝殿、神隐塔、磨刀崖,统共一十一座来自北方各座庞然大物的建筑,高高低低悬在水面上方。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自然便是北域姒家的那座磨刀崖。 利气滚滚,肉眼可见。 北中学府的四位府主,在昨日就已经敲定了主意,毕竟这些建筑对于山上那些弟子学员都是大有裨益,不能随随便便就此废弃,临山城虽然已经变成了临山湖,但要连通那仅剩的一十一座庞然建筑,仍是有着许多方法可行。 也便打从今早开始,北中学府就已经开始暗中联系这统共一十一座庞然大物,毕竟无论修桥铺路也好,还是设立悬空索桥,总得花钱不是?尽管这一十一座建筑的存在对于北中学府诸多弟子学员大有裨益,但说到底也是互惠互利,毕竟这些弟子学员在享受裨益的同时,也花了大把大把的玉钱在你们身上,连通一十一座庞然建筑与北中学府这件事,虽然花不了几个玉钱,但也不能只让我出,那岂不就成了冤大头? 只是在此之外,北中学府还顺便安排了一位府主亲自出门,前往大乘圣地询问是否要在临山湖上建立产业。 一场大战之后,席秋阳也好,尉迟夫人也罢,这些人全都只是拍拍屁股就不管不问了,根本懒得收拾残局,姚家族主姚建甚至就连自己那个亲生的儿子都给丢在这里,任其死在徐老道手中,瑶光圣主更干脆,就连自己都给搭进去了。 但北中学府毕竟是跟北城的四大世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打从其中走出的强者越多,对于北城这四大世家而言,就越是有益无害。 所以这统共一十一座,或者一十二座悬空桥梁,还是得建。 而这个根本谈不上什么损失的闷亏,除去姬家算是咎由自取之外,其他的三大世家也就只能闷不吭声地全都吃下去。 世事如棋局局新。 谁他娘的能想到,这些人根本不顾江湖道义,也根本不去遵守江湖上那些不成文规矩,直接就在城里大打出手,虽然有着阵法隔绝了绝大部分的圣人气机,却也依然是让这原本好生生的一座临山城,直接就毁于一旦。 真也是沧海变桑田,就是变得太快了些。 尉迟夫人晃了晃手中酒壶,然后低着头闭上一只眼睛用力瞅着里面的情况,末了一阵唉声叹气。 剑酒喝完了,一口不剩。 其他的那些还没在这葫芦里面酿成剑酒,得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行。 她无力呻吟一声,直挺挺地仰面倒在这座楼阁的楼顶上方,砸得身下瓦片哗啦乱响,然后转过身去,抱着双腿蜷缩起来,在这楼顶上不断打滚。 云泽一跃而来,稳稳当当踩在屋脊上,冲着仰头看来的尉迟夫人晃了晃手里的酒坛。 “请你喝酒。” 尉迟夫人撇了撇嘴,手指一点气府所在之处,径直取了那件一尺雪光出来,再手指一引,一尺剑尖就立刻蹿向云泽,笼罩其上如烟如雾的雪白光芒明暗闪烁,围着云泽滴溜溜转了一圈,之后就一头撞入他的气府之中,消失不见。 剑吟声在体内回荡不止。 云泽哑然失笑,能够感受到一尺雪光隐隐传递来的委屈情绪,但也确实不太知道这几天时间,一尺雪光究竟被尉迟夫人做了什么,怎么才刚一回来,就试图告状。 云泽走下屋脊,在尉迟夫人身边坐下,将手中酒坛递了过去。 “这次,多谢了。” 尉迟夫人已经掀开酒封,正捧着酒坛嗅着那股浓烈酒气,比起剑酒肯定差了不少,但也算得上是实实在在的上好烈酒。 她忽然记起,昨天的时候,那变成黑衣小童模样的叱雷魔猿曾经出去过一趟,早出晚归,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才终于回来,之后就神神秘秘地找到了云泽,说话之前,还曾刻意逸散自身气机,将两人笼罩起来,所以叱雷魔猿这趟出门具体做了什么,还真没其他人知道。 原来是去买酒了。 尉迟夫人心情大好,举起酒坛猛灌了两口,然后哈出了一大口浓烈酒气。 男人喝酒,往往都是浑身酒臭,云泽也不例外,可偏偏尉迟夫人喝了再烈的酒,口吐酒气之时,也往往如麝如兰,当然前提是这一口酒气当中并没有夹杂剑气,否则圣道之下,触之即死。 “特意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尉迟夫人抹了把嘴边的酒渍,扭头看向云泽,笑嘻嘻道: “光说话多没有诚意啊,老娘这次可是为你打生打死来着,命都给豁出去了,不得表示表示?” 云泽面无表情指了指她怀里的那坛酒。 尉迟夫人哑然失笑,然后右手手肘拄在膝盖上,托着脸颊,笑呵呵说道: “一坛酒就想糊弄过去了?这可不够。” 云泽无奈摇头。 “一尺雪光你就不要想了,这把断剑,我不可能轻易送人,毕竟当初青丘老祖将它送给我的时候已经明确说过,他之所以会将这一尺雪光留给我,更多还是为了小狐狸。飞剑龙溪也不可能,它是六姑姑让我转交给我喜欢的那位姑娘的,所以它只是暂时放在我这里保管,等我见到她以后,就要送出去了。” 尉迟夫人眨眨眼睛。 “非得是姑娘?寡妇行不行?” 云泽神情呆滞,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尉迟夫人笑得前仰后合。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 她摆了摆手,举起酒坛又喝一口酒,然后有些出神地望向府邸之外的水面安谧。 “你爹对我有着再造之恩,如果不是他,就肯定没有现在的我,所以我这次帮你,你也不用觉得欠了我什么,都是应该的。” 云泽微微点头。 尉迟夫人忽又说道: “但如果你非得想要表示表示,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的收下。” 云泽一愣,忽然瞧见尉迟夫人扭过头来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当即哑然,随后再无保留,将黑衣小童昨儿个跑出去搬空了一座酒楼买来的上好烈酒,一坛一坛全部都给摆了出来,尉迟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着“够了,够了,哎呀你也太客气了”,但手上的动作却是半点儿不停,往往云泽刚刚拿出来一坛上好烈酒,就被尉迟夫人抬手收起,很快就将他气府中的那些酒水搬得一干二净,一坛不剩。 然后就见到尉迟夫人伸手抓了个空,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云泽。 他忍不住嘴角抽了一抽。 “没了。” “真没了?” “真没了。” 云泽无奈道: “我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可以自己留下两坛酒来着,但现在是真的没了,一坛不剩,全给你了。” 尉迟夫人兴致缺缺“哦”了一声,似乎还是觉得酒水少了些。 云泽叹道: “这些酒喝完之后,你再来就是,我请你,管够。” 闻言如此,尉迟夫人当即双眼一亮。 “这可是你说的!当真管够?” 云泽点了点头。 去而复返的席秋阳忽然现身在府邸门前。 笑靥如花的尉迟夫人忽然神情一正,眯眼看去,就见到席秋阳与正在府邸门前重新描绘复文八字的秦九州并肩而来。云泽也已经有所察觉,转头看去,便见席秋阳与秦九州各自迈出一步,忽然出现在这座楼阁的楼顶。 “瑶光已经人去楼空了。” 席秋阳言简意赅道: “我把瑶光圣山给砸了。” 然后就见席秋阳仅剩的左手往前一探,又往下虚按了寸许,掌心之下,就立刻浮现出一团找不到边缘所在的迷蒙雾气,其中微微闪烁着斑斑点点的流萤星光,端的神妙。 紧跟着,他手掌往旁边一滑,便在那团迷蒙雾气的侧面,更多了一道璀璨金光。 “瑶光圣山的山水气运和地脉龙气的根源。” 席秋阳手掌一翻,屈指轻叹,那山水气运与龙气根源便尽数向着云泽飘去。 “你可以自己吃了,无论山水气运还是龙气根源,都能帮你强壮底蕴,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造气府,甚至只要数量足够,就还可以使之成为体内小洞天,对你日后的修行有着很大裨益。不过这件事我也劝你不要多想,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你一旦吃下它们之后,难免就会有所察觉,但将气府改造成体内小洞天需要的山水气运和龙气根源数量太多,甚至是将一整个海内的所有山水气运和龙气根源全部掠夺而来,也未必足够,不过裨益还是很大的,短时间内,即可助你炼精化炁。” 话音一顿,席秋阳继续言道: “但如今的顾绯衣,可能更需要这个。” 云泽默然,望着面前的山水气运与龙气根源,缓缓皱眉。 然后抬头看向席秋阳,轻声问道: “怎么保存?” 闻言如此,席秋阳眼神当中当即闪过一抹笑意,随手拿出两只玉瓶丢给云泽。 “以气机牵引即可。” 云泽轻轻点头,举起其中一只玉瓶递向那团闪烁着流萤星光的山水气运,自身气机微微一动,那迷蒙飘荡看不出边界所在的山水气运,就立刻尽数涌入玉瓶之中。 云泽松了口气,然后如法炮制,将那龙气根源也一并收起。 尉迟夫人忽然问道: “还有什么好东西?瑶光以前好歹也是人族九圣地之一,虽然坐镇大圣死了已经有段时间了,但这么多年以来搜罗到的好东西应该不少吧?灵兵法宝和灵株宝药,还有秘法术法之类的东西,你拿了多少回来?” 席秋阳微微摇头,重复了一遍: “人去楼空。” 尉迟夫人面露困惑。 眼见于此,秦九州只得无奈解释道: “就是瑶光圣山上的人已经全都没了,东西也没了,想来是那带着瑶光麟子逃走的瑶光太上,之前就已经匆匆忙忙回过一趟瑶光圣山,把能带走的东西都给扫荡一空,倘若不是因为太过匆忙,担心被人追杀,只怕就连山水气运与那龙气根源都留不下来。” 尉迟夫人嘴角一抽,不死心问道: “真就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来?” 席秋阳点了点头,后又微微摇头。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那部原本属于洞明圣地的《左辅星经》,在我去的时候,还在瑶光圣殿的密室之中,应该是洞明圣地自有秘法能够推算《左辅星经》的具体去向,所以那位瑶光太上离开的时候,才会刻意留下了那部《左辅星经》,担心会因此物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席秋阳话音一顿,这才不急不缓继续道: “倘若没有其他意外,老秀才这会儿应该已经放下了手边的所有事宜去了瑶光圣山,甚至很有可能已经到了瑶光圣山的那座废墟。毕竟今时不同于往日,以前的瑶光还能守得住那部《左辅星经》,所以老秀才并不着急将之取回,反而更着重于身边事。但现在的瑶光已经形同不存,《左辅星经》一旦落入他人之手,很快就会流传开来,沦为烂大街的货色一般,老秀才不能对此坐视不理,哪怕手边有着再重要的事,也得往后放一放才行。” 尉迟夫人顿时有些泄气,身形一纵,就落回地面,转身去了屋子里面。 尉迟夫人离开之后,氛围一时间有些僵硬。 最终还是秦九州开口问道: “之后怎么办?继续留在北中学府?这座学府可还有着东域姬家的一份儿,虽然咱们现在还没搞清楚姬家为何来蹚这趟浑水,但姬无月那家伙心存不轨,已经昭然若张,继续留在北中学府,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云泽果断摇头。 “我还得去补天阁。” 秦九州顿时哑口无言。 对于这件事,秦九州或多或少有些了解,具体是从谁的嘴里听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云泽肯定不会轻易放弃进入补天阁的这个想法,而要进入补天阁,如今也就只有一个法子,就是通过南北两城的两座学府进入其中,亦或前往海外的几座学府,只要能够顺顺利利完成两年学业,自然就能得到补天阁入各考核的资格。 但南城学府毕竟有着姚家一份儿,比起北中学府,没好多少。 海外学府,哪怕距离此间最近的那座,也实在是太过遥远。 如此一来,似乎也就只有继续留在北中学府,才显得更加合适一些。 秦九州不再多说,冲着云泽耸了耸肩膀,撂下一句“随便你吧”,之后就转身离开,躲在自己那间楼阁的二层,远远望向后院观景亭里正在赏花抚琴的孟萱然,眼神之中,除去温柔,便尽是惆怅。 红香阁的那件事,可还没有水落石出。 也就只是暂时的罢了,毕竟此间大战方才落幕没多久,天下风云汇聚在此,难免就会吸引了天下人关注,但这世上没有什么固定不动的谈资能够长久存在,所以再过一段时间,等到天下人都回过神之后,就难免还要牵扯出红香阁的立阁之本究竟如何这个问题。 席秋阳也已经转身离开了。 云泽独自坐在楼顶上,一条手臂环住曲起的双腿,另一只手托着脸颊,怔怔出神远眺西方。 那一年,雪满枝头覆青丝,言说短则三年,长则五年。 掰着手指算一算... 最多最多,还有两年。 第464章 头钗 经过一连几日的休养生息之后,除去因为出了趟院门,耽搁了几天功夫的席秋阳之外,本就只是精气神损耗比较严重的几人,早就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神采奕奕。 这座富贵府邸,依然留在大水深处。 积土成山。 中流砥柱。 左右两道四字复文以地为纸,稳稳当当烙印在府邸门前,庇护着这座府邸不会轻易就被大水冲垮,远远看去,就像一根无形之中的石柱立在水里,湖面安谧,缓缓流淌,绕行而过。 小狐狸在那张床榻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换了个姿势,继续趴卧在床榻角落,一声不响,安静修行。 在这场大战的整个过程中,小狐狸始终没有真正现身,甚至从来没把这件事给放在心上,因为它很清楚,云泽这个看似最不受宠的幼孙,其实是在那个姓云的糟老头子的心里份量极重,至于这件事的幕后真相是好是坏,不太好说,但在那个糟老头子达成最终的目的之前,不会轻易就让云泽身死道消。 对于瑶光姚家以及火氏姬家而言,这次的机会,确是天赐良机,毕竟远水难救近火,哪怕那个糟老头子再怎么看重云泽,甚至是派出度朔山上极其有限的几位大圣鬼仆前来相助,两地之间也毕竟有着相当漫长的一段距离,赶路总要花费极为不短的一段时间。 倘若不是非得面面俱到,倘若没有因为那些琐碎小事一拖再拖,或许事情的结果就会大相径庭。 这可怪不得别人,只能说是瑶光圣主这些人太过胜券在握,才会想要在达成最终目的的同时,将那些琐事小事也一并做好,不愿在明知这一战中必然会有极大损失的前提下,另外付出一些只能算是无关痛痒的微小代价。 所以也是自从他们开始注意到这些琐碎小事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最后的结局肯定不会尽如人意。 但让小狐狸感到意外的,来人并非是它早已熟知的几位大圣鬼仆之一,而是度朔山上除了那个糟老头子之外的另一位天道臣子。这个说法,哪怕小狐狸也是第一次听说,确实让人足够意外,原本不过平平无奇的一个街头乞丐,竟然因为成了天道臣子,就不仅可以跟天道借力,能在必要之时手刃道王,甚至还从远古时代一直活到了今天,谓之与天同寿。 这就应该算是天底下最大的秘闻之一了。 不过小狐狸对这件事并不关心,毕竟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成为天道臣子,固然好处极多,甚至都是一些难以想象的好处,但也肯定限制极大。 就像蓬头老人随意插手人间恩怨,惨被天道降罚,尽管老人身上的伤势并不严重,但当时那种凄厉哀嚎,真也可谓惊心动魄了。 更何况天道臣子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小狐狸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极为警惕地看着同在一张床铺上的黑瘦小丫头。柳瀅睡得正香,刚刚翻了个身,手臂无意识地伸出被褥,指尖距离小狐狸的趴卧之处就只有寸许左右。 确认了柳瀅只是睡着之后有些不太老实,而并非有意,小狐狸这才放松下来,然后起身挪了个位置,身躯已经贴紧了墙壁这才重新趴卧下来,阖起双眼,不太愿意平白无故被人打扰了自己的安稳修行,毕竟它还身负血海深仇,而火氏妖城此次也只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代城主而已,至少对于那位一手策划了青丘狐族倾族覆灭的幕后主使而言,确实只是无足轻重。 那老畜生一日不死,就一日不能半点儿放松。 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从来没有得过且过。 要不怎么会有某位古代圣贤感慨万千的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 小狐狸安静趴窝在床铺角落,妖气内敛,半点儿不显。 柳瀅忽然哼哼两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掀开被褥坐起身来,眼神空洞发呆了片刻,这才终于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看一眼这段时间每天都跟自己睡在同一张床铺上的小狐狸,小丫头眨眨眼睛,眼神里面满是喜爱。 白绒绒的一团,好看着哩! 小丫头翻过身来,趴在床铺上撅着屁股去看小狐狸,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老早之前就想摸一摸了。 只是手才刚刚伸出,那原本看似正在呼呼大睡的小狐狸就忽然睁开眼睛,清冷凌厉,警告意味十足,吓得小丫头一个哆嗦,连忙收回手去,讪讪一笑,见到小狐狸似乎并不打算计较这件事,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继续睡觉,小丫头这才松了口气,转身穿好了衣裳靴子之后就一蹦下床,飞快跑出门去。 观景亭那边,原本摆在里面的那架瑶琴已经被孟萱然收了回去,白石桌面上摆着一如既往的几部书本,分成了左右两边各有四本,气机呈现已经全被堪破的顺本摆成一摞,还没完全堪破的又是一摞。 一本徐老道拿出的“术书”,一本秦九州拿出的《丹箓符书》,一本尉迟夫人拿出的《炼剑正经》,还有一本,则是来自席秋阳有关阴阳之道方面的山上典籍,气机呈现之繁复,哪怕是那《志怪搜奇录》,也断然无法可以与之相比。两者之前的差别,还是在于山上山下,寻常典籍纵然内容繁复,便如那本《志怪搜奇录》,也终究只是山下书籍,并不牵扯大道运行,可剩下的四本,哪怕其中内容记录最为简单,甚至就连书名都没有的那本“术书”,其上气机呈现,也绝非轻易便可将其看穿。 春寒料峭。 柳瀅张嘴哈出一团白雾落在捧起的双手之间搓了搓,跟早早就已离开房间,这会儿正在院子里修炼拳法的云泽打了招呼,之后就跑去观景亭那边认真翻书。 这场看似绝境的围杀之局,如今已经安然度过,但在此之外的另一件事,却还远没有告一段落,只是不必再如之前那般火急火燎,面对统共八本书籍,小丫头也不必总是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书皮去看,可以留出更多的时间翻阅其中内容。 徐老道、秦九州、尉迟夫人和席秋阳,对于小丫头翻阅书本内容这件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先天武道胚子,武道天赋自然鲜少又人能够出其左右,但也仅限于武道罢了,或也正是因此,才会导致先天武道胚子对于除去练武之外的其他方面,天赋平平,所以无论“术书”也好,还是那本《丹箓符书》,小丫头都不太能看得懂,甚至就连本应十分契合武道一途的《炼剑正经》,都时常看得云里雾里,有着很多不懂之处,就更不要提席秋阳亲自编撰的那本山上典籍,虽然尚未确定书名如何,但其中内容却是涉猎极广,包含炼丹、炼器、修行、书法、拳法、术法,以及医药等等之类的诸多方面,尽管是于武道修行有着极大裨益,却也绝非柳瀅这个年纪这个境界就能融会贯通。 哪怕先天武道胚子,也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总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当然这也只是几人不会在意小丫头翻阅书本内容的理由之一,更多还是因为柳瀅与云泽之间,大抵属于有实无名的师徒关系,尽管如今年纪还小,但与云泽也能算得上是同辈中人,甚至是与看似年纪更长许多的卫洺都能算是同辈中人,一旦能够将她培养起来,就会在将来成为云泽身边极为有利的臂助之一。 大道独行四个字,仅限于登向山顶的最后一步。 而在登山过程中,大道独行之人,往往更易夭折。 这世上总会有些不合道理的道理,就像水至清则无鱼;就像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就像年轻气盛这四个字里明明强调了年轻二字,可年轻人却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不能年轻气盛,否则就会吃了年轻气盛的亏... 很没道理,但又很有道理。 柳瀅没有想过那么复杂的事,就只是单纯沉浸在书中描绘的内容之中,皱着一张小脸,对于书中所言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从云泽那里学会了双手交叉揣袖的动作,只是除去双手揣袖之外,还要曲起双腿将脚踩在石凳的边缘,看着就像蹲在那里一般。 呼啸声止。 云泽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头顶都在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烟雾,动作缓慢做了一个收势之后,就见到青雨棠正拎着两只食盒走过来,微微示意一下,就率先去了观景亭中,帮着小丫头收起面前还没看完的书本,说了吃过早膳再看也不晚。 府邸上下人数众多,真正擅于做菜做饭的,却没多少。 也好在陆家平和卫洺的手艺还算不错,前者是本就好吃好喝,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了一些,后者则是穷苦出身,简而言之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手艺当然算不上多好多好,但一些家常小菜终归还是没问题的。 云泽手艺也不差,只是如今已经突破在即,所以更多的时间还是用来修炼拳法桩功,以求早日突破,而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些琐碎小事上。 早膳清淡,几碗米饭,两碟腌菜,几个馒头再加一道青龙过海。 但说是青龙过海,其实也就只是陆家平这个老饕喜欢这么叫而已,显得很有水平,实际上说白了也就是碗腌菜酸汤。 说起这个,就连青雨棠也忍不住摇头失笑。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除了这碗腌菜酸汤被他叫做青龙过海之外,还有泥鳅炒酸豆角被他叫做群龙聚首,清蒸鲈鱼叫做年年有余,青豆拌玉米叫做四季飘香,水晶猪皮冻叫做翡翠碧玉,就连一碗豆腐煮菠菜,都能叫成红嘴绿莺歌。 但不得不说,这道做法简单的青龙过海确实是味道不差的,相当开胃。 不光只是嘴上说说,水平该有还是有。 小丫头这会儿都已经喝到第三碗酸汤了。 青雨棠很快吃罢,搁下碗筷问道: “干娘还在为了之前那件事跟你生闷气?” 云泽正夹了一筷子腌菜放在碗里,闻言之后,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 青雨棠一脸好笑。 “你当时怎么就会那么想,还提前跟两位前辈打了招呼,让他们一旦见到情形不对,就立刻带着干娘他们迅速离开。” 云泽叹了口气,如实答道: “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是觉得不怪我会这么想,毕竟无论是瑶光姚家,还是师父二娘,相互之间都能算得上是知根知底,所以作为出动发难的一方,瑶光姚家又拖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来,就肯定是在纠结人马,力求妥当,也便是说,咱们这边根本没有什么得胜的可能。死我一个,总比全都死在这里强得多...” 云泽有些走神,低着头,看着碗里的米饭腌菜,轻声呢喃道: “人生不过一场虚空大梦,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灭。但哪怕是在梦里面,也终归会有一些人,一些事,轻易舍不得...所以与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面前,还不如干脆让我一死了之,死去元知万事空嘛...” 小丫头忽然停下喝汤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云泽。 青雨棠叹了口气,摇头一笑。 “这件事我不能说你做得对或不对,但在干娘看来,这就是不对。” 她收拢衣袖,想了想,开口问道: “有想过怎么道歉吗?” 云泽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然后叹了口气苦笑道: “自从那天之后,二娘就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不肯见我。我知道,她还在为我那天所做的事生气,但我也确实已经让那叱雷魔猿帮我买了一支新的头钗,毕竟之前送给他的那支头钗已经断掉了,可二娘始终不肯开门见我,我也着实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说着,云泽便从怀中掏了一支清银点翠蝴蝶钗出来。 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做工也是极为精细,至少在黑衣小童而言,能够买来这样的一支头钗,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只可惜买是买了,但却送不出去,为此,云泽还曾找过孟萱然,想要借她之后将这头钗送到乌瑶夫人手中,只可惜等到孟萱然上门之时,也似是被乌瑶夫人料到了她的目的,就一般无二地也给关在门外边,任凭孟萱然怎么劝说,都没有给出半点儿回应。 这回也是真的气极了。 听说这些之后,青雨棠也是颇多无奈。 这位早便与之结拜母女的青莲圣女,对于乌瑶夫人显然更为了解一些,深知一旦乌瑶夫人决定了什么,就很少有人能够劝她回头,以前还有一个云温书,如今又有个云泽,但这次的事情却又偏偏是因云泽而起,就在乌瑶夫人而言,再也没有谁能劝她放下心里对于这件事的芥蒂看法,当然乌瑶夫人这般闭门不见任何人,倒也不是气恼云泽擅做主张,而是恼他竟然以命换命,更恼秦九州竟然真的顺其所言。 所以在乌瑶夫人自己气消之前,任何人去,只怕都会不出意外地吃个闭门羹。 但要女人气消,可不简单。 青雨棠也无计可施,便暂且放下这件事,另外问道: “还要留在北中学府?” 云泽轻轻点头。 青雨棠又问道: “那咱们何时回去?” 闻言如此,云泽稍作迟疑,回头看了一眼北中学府的方向,略作沉吟之后,方才苦笑道: “原本我是想着等到二娘原谅了我这次擅做主张的以命换命之后,就立刻返回北中学府的,一方面是我突破在即,总不能因为招引雷劫加身,就将二娘的落脚之处给毁去,另一方面,则是鹿鸣如今还在山上等着我,而且当时离开的时候,我也没跟她说这次出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也不知道那丫头有没有多想。但现在...” 云泽挠了挠头,最终也不过一阵长吁短叹。 青雨棠缓缓言道: “之前来的时候,我听尉迟前辈顺口提起,他们师徒几人,再加上那位洞明麟女宁十一,午后便会启程离开,不过那个先天剑胚的卫洺似乎有意留在这里,好像是看中了北域姒家的那块磨刀崖。除此之外,徐老前辈他们师徒三人,也会在今日午后就返回北中学府。” 青雨棠话音一顿,而后说道: “我是准备这趟过来跟干娘打过招呼之后,就立刻回去的。” 云泽了然。 “你是青莲妖族的圣女嘛,已经是一家之主了,这么些天都在这里待着,族中大大小小的琐事肯定已经堆积如山了,确实需要尽快回去全部处理了。” 青雨棠忽然笑着伸出手来。 云泽愣了一愣,旋即面露迟疑之色。 “这...能行吗?” 青雨棠笑意不变,仍是伸手在他面前。 眼见于此,云泽微微咬牙,还是将那清银点翠蝴蝶钗搁在她的手里。 “那就试一试,但如果实在不行你也别太强求,不能因为我误了你的事,大不了之后我每天都去二娘门前道歉就是了。” 云泽苦笑不已。 “书上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第465章 毁于一旦 这座府邸的建造,其实比起寻常意义上的府邸有着很大不同,仅在后院,除去主家平日里居住的那间楼阁之外,左右两边,又各自有着一座楼阁。其实按照常理而言,左右两边的偏房本应是给贴身伺候的下人居住,常见简单朴素,并且仅有一间,可这座府邸最初的主人却偏偏大兴土木,也不知是在左右偏房当中养了多少黄鸟金屋藏娇,又是如何喜爱这些黄鸟,才会这般不遗余力地大肆挥霍。 青雨棠对于这些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离开观景亭后,很快就来到了正房门前,抬手敲门。 屋里没有传出半点儿声响。 青雨棠面露无奈之色,知晓乌瑶夫人应该在屋里,便径开口道: “干娘与云公子生气也就罢了,毕竟事情确是云公子做得不对,却怎么就连女儿也不肯见上一见?” 话音落罢,等了许久,屋里也依然没有半点儿声响。 青雨棠面露疑惑之色,还以为乌瑶夫人不声不响去了别处,便试着伸手推了推房门,没花多少力气,直接将门推开。 眼见于此,青雨棠愣了一愣,忽而恍然,回头看向观景亭方向,尽管中间隔了许多草木遮掩,却也依然能够依稀见到犹在其中的两人,云泽正站在亭中,眼巴巴地瞧着这边,见到房门打开之后,眼神当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之色。 却没见到,房门是被推开的。 女人的心思,从来都是极其复杂。 青雨棠哑然失笑,抬脚迈过门开,走入房中,顺手将房门带上,目光看向桌边正在闷声喝茶的乌瑶夫人,径直走上前来,知晓乌瑶夫人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便尽数省了去,在对过落座。 乌瑶夫人头也不抬,举着茶碗贴在唇边。 “要喝茶就自己倒。” 言罢,便一饮而尽。 青雨棠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支清银点翠蝴蝶钗搁在桌面上,然后顺势推到乌瑶夫人的面前。 “干娘这又是何苦?云公子确实心细如发,但毕竟也是男儿身,在许多方面天生就是粗枝大叶,避免不得,若是真能被他猜到干娘的心思,直接推门而入,才是天大的古怪。更何况云公子即便真能猜到些许苗头又如何?他可没有直接推门而入的胆子,毕竟方才做错了事,干娘这会儿可正跟他生气呢,万一又做错了,那该如何是好?” 乌瑶夫人抿了抿唇瓣,动作稍稍一顿,却也依然闷不吭声,伸手取来茶壶,又给自己倒了碗茶水。 青雨棠微微摇头,能够看得出来,其实自己这位性子极倔的干娘,早便已经不再生气,却又因为女人的心思作怪,亦或觉得有些拉不下脸来,这才一直都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肯露面,只等着云泽能够忽然明悟过来,哪怕只是巧合也未尝不可,一旦推门而入,这件事自然也就可以水到渠成地得到妥善解决。 但刚刚做了错事的云泽,就连敲门都是小心翼翼,又怎么有胆用力推门? 青雨棠又一次伸手将那清银点翠蝴蝶钗往乌瑶夫人跟前推了推。 “云公子知道他之前送您的头钗已经断掉了,便特意买了一支新的重新送您,只是时间仓促,实在是寻不到什么太好的,又鲜少有人愿意炼制头钗发簪一类的灵兵法宝,就只能选了个做工精致的寻常凡物。云公子还说了,如今他还不会炼制灵兵法宝,等待日后学会了炼制的法门,就会专程为您炼制一支不会轻易折断的头钗。” 青雨棠站起身来,走到乌瑶夫人身旁,笑着问道: “女儿先帮您戴上?” 乌瑶夫人没好气地瞪了青雨棠一眼。 “这些话,真是他说的?” 青雨棠理所当然道: “那还有假?女儿何时骗过干娘?” 眼见于此,乌瑶夫人难得摇头一笑。 云泽是个怎样的性子,她已经藏在暗中看了许久,又岂会不知?每天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就连与人相交的过程之中,都鲜少真心实意,哪里还有那么多的心思可以考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倘若那小子真有这般花言巧语的功夫,真能注意到这些狗屁倒灶的琐碎,与人互换交情,又岂会那么劳累? 乌瑶夫人轻轻一叹。 青雨棠却是已经拿了那支清银点翠蝴蝶钗来到她的身后,将乌瑶夫人披散下来长发随手捋了两下,然后转身拿了一把木梳过来。 “干娘真不打算主动开门?” 乌瑶夫人沉默不言。 其实对于这件事,乌瑶夫人也已经考虑了不止一次,就像青雨棠方才说的,云泽毕竟还是大好男儿,既是男儿,就在心思细腻的方面天生不如,便是这一整座天下,又有几个能在这些小事方面做到心细如发?又有几个男人能够清晰揣测女人心? 要不怎么能说女人心是海底针? 可如果真要直接开门,乌瑶夫人却又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就好像这次一旦轻易饶过了他,就难保下次不会再有同样的事发生。 乌瑶夫人的心情也是相当复杂。 青雨棠轻车熟路为乌瑶夫人梳理发丝,正待开口,却听乌瑶夫人轻声道: “打过了招呼就尽快回去吧,青莲妖族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处理妥当,寻常琐事自然无关紧要,但也难免会有一些牵扯一族兴亡的大事,万不可轻易分心。” 闻言如此,青雨棠只得轻轻一叹,将乌瑶夫人的发丝挽起之后,便拿来那支清银点翠蝴蝶钗斜插发间,随后告退离开。 临走之前,青雨棠略作思量,还是跑去找了一趟云泽,口中所言也很简单,只是提到了自己之所以能够进去房间,还是自行推门而入,却并非乌瑶夫人主动开门。 得知此事之后,云泽果不出所料地满脸为难,显然是不敢确定青雨棠之所以能够推门而入,究竟是乌瑶夫人暗中默许,才会主动打开了房门门栓,还是真的从来没有上过门栓,任谁都能轻而易举推门而入,担心自己如果真要冒冒失失地伸手推门,是不是又会因此惹恼了应该还在气头上的乌瑶夫人。 直到青雨棠转身离开,云泽也一直没能思定此事。 午后,尉迟夫人师徒几人,徐老道师徒三人,相继离开。 卫洺确实留了下来,也从尉迟夫人那里拿到了不少灵光玉钱,方才无事,便立刻前往北域姒家留在临山湖上方的那座磨刀崖,想要体会一二。 除此之外,青雨棠走得还要更早一些,不到午时,就已经找了孟萱然送她返回北中学府。 原本也能算是满满当当的富贵府邸,一下子就空了许多。 云泽照旧待在后院空地修炼拳法,同时也在考虑是不是真得应该直接推门而入,小丫头柳瀅就躲在观景亭中继续翻阅书本内容,摆在剩下四部书本最上方那部“术书”,已经看了大半,尽管不懂之处极多,几乎每一页都要有个三五处,但大体看过之后,书本气机的无形显化就已经相较之前变得明朗了许多,显然是知晓内容这件事,能对小丫头堪破无形气机起到一定程度的帮助。 但要堪破孟萱然身上的大道本质,仍是有着极其遥远的一段漫长距离。 秦九州已经别无去处,就干脆一直留在府邸之中,也好在他已不如往常那般整天纠缠孟萱然不放,只是远远看着便罢,并且足够遵守规矩,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道理,若非如此,哪怕秦九州离开之后,一旦府邸门前的两行复文逐渐消散,府邸会被大水冲塌,乌瑶夫人也会第一时间将他驱逐出去。 黑衣小童最近几日每天都是百无聊赖,毕竟临山城已经毁了,就再也没有乐子可寻。 席秋阳与乌瑶夫人一般,整天躲在房间里瞧不见人,只顾钻研自己的修行学问,若无必要,根本不理其他。 入夜。 湘水上游。 自从那日湘水两岸对峙多日也僵持不下之后,红香阁就已经暂且置身事外,只是身为红香阁阁主的幼狸仙子,始终不敢轻心大意,毕竟这场对峙虽是早便暗中通气的演戏,但瑶光圣主毕竟狼子野心,如此做法,不过与虎谋皮,等到这些陈年恩怨解决以后,那贪心不足的瑶光圣主,就必然还会调转矛头,重新拿着武道天眼见到的无形气机说事,逼迫红香阁拿出立阁之本的真相。 那可是万万不能拿出来的,否则红香阁的彻底覆灭,就会近在眼前,甚至是成为天下公敌。 当然瑶光圣主不太可能想得到这个,只是按照常理而言,立身之本这种东西,任谁都不会轻易交出,而这自然也就给了瑶光圣主足够的理由,可以顺理成章对着红香阁发难,但本质上还是觊觎红香阁多年以来积攒下的家底而已,想要拿去充实瑶光底蕴。 但在之后,便有人传来消息,最终的结果简直让人瞠目结舌,本该是在付出一些代价之后就手到擒来的瑶光四家,竟然大败而逃,不光是火氏妖城那位代城主身死道消,就连瑶光圣主甚至是那身为一介大圣的姚家老族主,都跟着死在了临山城中。 这件事极为古怪。 且不说本该一边倒的局势忽然就被扭转过来,变成了同样意义上的另外一种一边倒,单单只是那位坐镇一方的姚家老族主,竟然死在了因为大道秩序混乱,便被无辜牵扯进这场圣道之战的远古人皇手中,就已经足够匪夷所思。 按照传信之人的说法,好像是那姚家老族主不太清楚对方的身份,还以为只是一位古代皇主罢了,便狂妄自大出言挑衅,才让那位远古人皇按捺不住亲自出手,不仅一把捏爆了那位姚家老族主的大圣肉身,还将灵魄单独抓了出来,使之灰飞烟灭,半点儿不留,甚至就连转世投胎都成了没有可能的奢望。 圣道之战,局势往往瞬息万变。 但也不该变故如此之大才对,毕竟这也不是江湖上那些草台班子变戏法儿,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但其实早有安排。 不过这不失为一件好事。 至少对于红香阁而言,绝对不坏。 尽管等到临山城一战的余波逐渐过去之后,江湖上依然难免有人会对红香阁的立阁之本死咬不放,但少了瑶光圣主那个狼子野心之辈,事情处理起来就会轻松太多太多,只要随随便便给出一个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儿的理由,就足够糊弄过去。 香阁中。 幼狸仙子身披纱衣,慵懒卧在香榻上,万种风情,半点儿也遮掩不住。 女子之躯如舆图,这边是峰峦山脉,那边是草原水泽。 香榻一旁,一位早便垂垂老矣的红香阁太上,哪怕同为女子,又是这般年纪,也依然忍不住脸颊酡红,不敢多看。毕竟幼狸仙子虽已两鬓斑白,但一手媚功,却也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就越发地炉火纯青,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都极尽妩媚之色,便只是横卧香榻之上,也尽显婀娜。 别有一番美艳风韵。 幼狸仙子轻启红唇: “姬家那边,可已查探清楚?” 闻言之后,那垂垂老矣的红香阁太上,越发面红耳赤,低下头去,拱手抬袖,在视线跟前遮住了香榻上的美艳人儿。 “回阁主,还未查清。” 幼狸仙子秀眉轻蹙,面露不满之色。 红香阁太上未曾瞧见,自顾自继续说道: “也似是姬家对于我等芥蒂极深,早便知晓我等会暗中派人前去查探,便安排了种种防备,无论何种方法,就连院墙都不能翻过,就更枉论一探究竟。” 幼狸仙子收回目光,起身下床。 一双赤足走在地板上,忽然就出现在那位红香阁太上的眼前,跟着便有一双细腻柔滑的手掌,轻轻按住了这位太上的手腕,将她抬起的手臂压了下去。 红香阁太上不由自主吞了口唾沫,死死低头,唯恐心神失守,不敢多看。 幼狸仙子腻声笑道: “奴家就这么不堪入目,让太上长老看一眼都不愿意?” 闻言如此,那红香阁太上当即满脸恐慌之色,慌慌张张退了两步,跟着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地板上,不敢多言。 幼狸仙子面上笑意悄然收敛,冷声道: “再查。” “...是。” 稍稍一顿,那红香阁太上微微抬头,双眼盯着地面,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敢问阁主,为何会对姬家如此上心?先前两方对峙之时,姬家虽然表现得锋芒毕露,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但也应该只是一场误会罢了...” “误会?” 幼狸仙子冷笑一声,径直打断了那位红香阁太上口中所言。 她在这位太上长老的面前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食指缓缓挑起这位太上的下巴,使之能与自己对视。 “你的意思是,姬家族主姬无月是个蠢货,看不懂姚宇的真正用意?” 红香阁太上嗓音颤抖。 “不敢...” 幼狸仙子冷哼一声,收手而立,转身落座香榻边缘,身上轻纱一拢,便将左腿叠在右腿上,掩去了万种风情。 “那姬家族主姬无月,分明是与姚宇一般,将主意打到了红香阁身上,甚至要比姚宇更加直接,只是姬无月的目的究竟如何,理由如何,你我尚且不明,可他竟然已经有此想法,就不得不防。” 幼狸仙子抬手拨了一下鬓间早已花白的发丝,语气一变,柔腻万般。 “谁让人家是人族八世家之一呢,随随便便跺一跺脚,就是天惊地动,咱们这小小红香阁,可全是弱柳,随随便便吹来一阵微风都得摇摇晃晃,又哪里受得住他姬家吹一口气?” 那红香阁太上已经不敢多问,再应一声,就起身退去。 香阁中再次安静下来。 幼狸仙子在香榻边缘坐了许久,忽然起身来到梳妆台上,动手点燃了两侧的相助,对着面前一盏铜镜枯坐起来,没有顾影自怜,也不必顾影自怜,只是有些心绪不宁罢了,所以才想看一看自己,瞧一瞧这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 同辈中人,大多都是垂垂老矣,便如方才那位红香阁太上。 可她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方才不过两鬓斑白罢了,不仅没有垂垂老矣,反而更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风韵。 红香阁上方。 漆黑夜幕,忽然就如黑布一般被人无形之中撕裂开来,只一瞬间,就立刻大放光明,一道璀璨光柱轰然落下,所过之处,秩序崩坏,大道悲吟,岁月长河浮现其下,也被撕出一道肉眼可见的缺口,最终却只留下极为纤细的一条金色丝线,一瞬间落在红香山上,轻而易举刺穿了那座护阁大阵,烟消云散。 紧随其后,便有无数金光宛如豆粒一般四溅开来。 整座红香山,顷刻之间就被夷为平地,半点儿不留。 只是极为诡异的,红香阁从上到下,包括幼狸仙子这位阁主在内的数万女子,竟然全部都是重伤昏迷,性命无忧... 第466章 你先听我说 这一日,北中学府这边终于是跟身具北方的几座庞然大物谈拢了各项事宜,开始大兴土木,以北中学府中央主峰的半山腰处为始,横铺桥梁,用以连接临山湖上的各座庞然建筑。 关于这件事,没有什么太多好说的,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就只有大乘圣地已经给出回应,会在不日之后,就派遣一位精于商事的长老前来临山湖建造佛堂。但说是佛堂,其实更多还是为了填补瑶光那座御法堂毁去之后,北中学府附近再无其他术法典籍对外售卖的缺漏,一方面可以给北中学府的弟子学员提供更多选择,另一方面,也是大乘圣地虽然家大业大,但一座势力的顺畅运转总是避免不了要与钱财打交道,哪怕佛门圣地,也难以免俗。 但其实自从御法堂因为无人坐镇,被那道从天而降的大水毁去之后,就已经有着不少人明确表达出了自己对于这个缺口有着很大的兴趣,并且有人提出可与北中学府一起合作,共同经营,只是合作的方式具体如何,自是不为外人所知。 可最终的结果仍是落在了大乘圣地的手中。 消息传来之时,云泽已经回到了北中学府。 跟乌瑶夫人道歉一事,云泽迟疑了整整两天,也往乌瑶夫人的那栋楼阁门前去了不止一趟两趟,可每次抬手放在门上之后,还是难免有些担心会因自己的莽撞惊扰了房间里的乌瑶二娘,便一次次尝试,一次次退缩,最终也依然没能鼓起这份勇气。 黑衣小童远远见过许多次,每次都给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直接上前代替云泽破门而入。 孟萱然反倒像是能在一定程度上体谅云泽的感受,但在面对黑衣小童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时,就只简简单单解释了一句“情怯而已”,之后便不再多说。 黑衣小童理解不来,只觉得莫名其妙。 就是直接推门进去道个歉罢了,又不是非得破门而入,放屁还得收一收小腹,夹一夹屁股蛋来着,不比推个门费劲儿?怎么就能这么扭扭捏捏? 黑衣小童这两天尽在抓耳挠腮地想着这件事来着。 北中学府大兴土木这天,云泽和柳瀅两人,一早就被席秋阳给送了回去。 再之后,那座藏在水下的富贵府邸,就忽然晃了一晃。 秦九州神情严肃,站在府邸门前,先是扫了一眼左右两边早就在此的两道复文,一行“积土成山”,一行“中流砥柱”,眼看着两行复文已经幻明幻灭,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彻底溃散,这才抬手咬破了指尖,以指尖溢出的精血为墨,将那狼毫小锥的笔尖完全浸红,没有刻意卖弄自己的手段本事,眼神认真,将笔缓缓落在府邸大门上本该用来张贴门神的位置,然后手臂迅速抖动,但见腥光乱闪,铁钩银划,一气呵成之际,引来平地起罡风。 左右两边,一为“拔地而起”,一为“不翼而飞”。 富贵府邸所在之处,连同地下十丈范围,又是轰然一震,紧随其后,便如其他那些悬在临山湖上方的庞然建筑一般,凌空而起。 “积土成山”与“中流砥柱”统共八个复文,随之消散。 大水翻涌,立刻淹没了那座富贵府邸原先所在之处。 要比远处那座悬立水面之上,由东域姬家建造而成的观山亭更高一些。 也是秦九州刻意为之。 只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方面,鲜少有人会去在意,更何况这座富贵府邸的所在之处,比起姬家那座观山亭也并未高出太多,满打满算都尚且不足三尺距离,尤其围绕北中学府,算上这座富贵府邸在内统共一十二座悬空小山,不久之后便会成为一十三座悬空小山,全部都是高低错落没有一个固定的范围,就实在是没有必要斤斤计较,否则一旦过分较真,就难免还要牵扯到位居北方的其他那些庞然大物。 所以如此做法,也就只是秦九州自己觉得心里畅快,仅此而已。 ... 北中学府。 将云泽与柳瀅送到山上之后,席秋阳撂下一句“为师会一直留在这里”,之后便转身离开,丝毫不曾拖泥带水。 其实这句话并不只是说给云泽听,同时也是说给北中学府那位姬家府主听,尽管如今的席秋阳依然没能解开心结,顺利迈入圣道之中,却也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半步大圣,虽然修行方面原本没有这种说法存在,只是因为席秋阳如今的实力实在是不好定义,比起大圣稍有不足,却又能够抬手之间抹杀圣人,就唯有将他说作半步大圣,似乎才更显合适。 那个白发独臂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远处那座府邸之中。 云泽回头看了一眼中央主峰的山顶方向。 隔了太远的距离,没能瞧见山顶是否有人,那位姬家府主,又是否已经听到了席秋阳的方才所言。 不过这件事云泽倒是不太担心,也不必担心,一方面是席秋阳已经坦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会一直留在这里,就肯定说到做到,如此一来,只要不是哪个需要坐镇一方的大圣忽然跑来杀他,就基本上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问题。 另一方面,则是北中学府好歹也是北城四大世家联手建立,并没有一家独大的情况出现,也容不得东域姬家随意胡来。 返回武山的途中,并未见到太多人影。 该走的已经走了,该留的自当留下。 云泽一只手牵着小丫头柳瀅,肩上趴着那只雪白无杂色的小狐狸,很快就已经走过了那座铁索横桥,远远瞧见了正在弟子房前空地上练剑的两人。 一如既往的,仍是项威与鸦儿姑娘。 这次的事情并没有牵扯到什么与之无关的外人,更何况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尽管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当日一战,局面瞬息万变实在令人瞠目结舌,想不通其中始末缘由,哪怕席秋阳和尉迟夫人,也只能强行将这一切变故全部归于天道秩序崩塌之后引起的岁月长河混乱动荡,而深知其中种种一切的云泽与小狐狸,面对此事也不能开口多说,可事情的结果终究不能算差,并且有目共睹,项威与鸦儿姑娘自然也就不会再去理会那些无关紧要的过程变化,重新回到了日复一日的枯燥练剑之中。 钟乞游也一如既往站在那座突出到护山大阵之外的石锥上,靠着山上罡风砥砺一身武道意气。 白马书院出身的卢取,这会儿不在武山,应该也是一如既往地耍枪散布,只是不知具体去了哪里而已。 陈子南这会儿应该还在弟子房里梦中修行。 至于那个名叫吴麟子的,这会儿正在第二层弟子房附近的那片空地上,修炼一个极其古怪的走桩姿势,只有两步,第一步便是他在往日里练得最多的递拳,只是相较于以往,已经将站桩递拳变成了走桩冲拳,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练拳意义上的一静一动罢了,第二步则是左右脚前后交替,拳收肩撞,之后就要重新变回第一步,如此反复。 没有什么太大的声势,好像凡夫俗子以练拳之法强壮体魄一般,尤其城里一些无所事事的老人,最好如此,以望能够延年益寿,而并非山上修士那般动辄声势极大的杀伐手段。 这人一向如此古怪。 云泽没有太过在意这些,毕竟天下修行之法数不胜数,各有千秋,总不能因为从没见过,就一味地否定,更何况个人修行本是个人事,非亲非故又非师徒,平日里相见最多也就只是打个招呼,大抵属于点头之交的关系罢了,与其关心这些与己无关的琐碎旁事,倒不如抽出时间自己练一练拳法和桩功,怎么都比这些强出许多。 只是有些奇怪,云泽没在这附近找见鹿鸣的踪影。 山上也没有。 至于同样不见踪影的阮瓶儿,倘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整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全在那些人皮、面具上。 云泽皱了皱眉头,一只手牵着柳瀅走上前去,项威与鸦儿姑娘很快就注意到两人,前者只是微微点头便罢。毕竟站得高就会看得远,也便当日之事,火氏代城主与瑶光圣主以及姚家老族主的先后陨落,山上全部看得一清二楚,既然事情已经暂且告一段落,那么早便铁了心要去补天阁的云泽,就肯定会在不久之后返回北中学府。 只是来得要比项威想象中的更早一些,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太过意外。 但鸦儿姑娘却对这些并无了解,已经停下了练剑的动作,望着云泽走上前来,黛眉轻蹙,开门见山道: “你不该回来。” 云泽失笑,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示意她先去自己那间弟子房帮忙收拾一下,毕竟前前后后也已经足有将近两旬时间没有回来,虽然时间不算太长,可桌面床铺依然难免会有灰尘,但更多还是为了先让柳瀅有点儿事做,不必一直跟着自己。 小丫头不曾多问,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就小跑着去了那间弟子房。 之后又抬了下肩膀,小狐狸会意,一跃而下,不急不缓跟在柳瀅后面回去弟子房。 云泽这才言道: “我跟别人有过约定,已经说好了得去补天阁才行,不回这边,难不成要去南中学府?” 云泽笑了起来。 “或者海外学府?” 鸦儿姑娘闻言之后,面露疑惑之色,却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同时也很清楚南中学府比起北中学府,其实并没有好到哪儿去,这边是有东域姬家的一份儿,那边是有北域姚家的一份儿。至于海外学府,则是距离太远,尤其杨丘夕与乌瑶夫人也不会放任云泽远离自己,或许还要再加一个徐老道。而一旦云泽真的去了海外,这三人中,就至少会有两人不远万里地跟随而去,还要另外加上孟萱然与那叱雷魔猿两个入圣。 至少四位圣道修士远行海外,其中一个又是曾经的天下第二,且不说这般行径难免引来海外诸多势力的注意,云泽去了海外之后,就真比留在这片土地上更好一些? 那可未必。 当年云温书与杨丘夕行走天下,四处闯荡,无论海内亦或海外,全都留下了不少恩怨纠葛,就连乌瑶夫人也难免如此。尽管已经是些陈年旧事,可云泽与瑶光,与姚家之间的种种摩擦,不也源自那些陈年旧事? 鸦儿姑娘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云泽四周看了看,随口问道: “鹿鸣这些天有没有好好练拳?她去哪儿了?” 鸦儿姑娘微微摇头,她对那个洮儿镇出身的泥腿子没什么好感,也从未真正在意。 倒是项威忽然暂缓练剑动作,开口说道: “早上的时候,我见到她往后山去了。” 云泽了然,道谢之后,又远远向着扭头看来的钟乞游点头示意了一番,便径直去往后山方向。 对于鹿鸣的安危,云泽自是不必担心的,毕竟早在下山之前,老人姒庸就已经答应下来,哪怕这趟下山真的没有机会回来了,他也会帮着照顾鹿鸣,至少也会将她抚养成人,能够自力更生。当然那就只是最坏的结果,可无论结果如何,在这段时间以内,既然有着老人姒庸的保证,就大可不必担心那个无知者无畏的傻丫头,会因为一场圣人之战,就被无形之中逸散而出的气机伤了性命。 后山这边,云泽来得极少,主要还是山路太过险峻的关系,所以如果不是特别必要,云泽一般都会避免途经这条脚边就是悬崖云海的狭窄山路。 恐高这件事,按照那位蓬头老人的说法,就是云泽小时候曾经无意间跌入鬼门所致,这件事很早之前小狐狸就已经跟他大概提过一次,只是言辞不详,并没有去说这些,所以也是那位蓬头老人说过之后,云泽这才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明明记得最早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毛病,却又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会患上如此严重的恐高。 也不知那座鬼门的背后,究竟是个怎样险峻的陡峭深渊... 走上山路之后,云泽很快就已经脸色发白,满身冷汗。山路盘绕山侧而过,不算难走,甚至不能算是十分狭窄,足够容得下三五人并排走过,可即便如此,云泽也依然难以抑制心底那种不由自主的慌乱,下意识紧贴左侧山壁,偶尔扭头看向悬崖那边,阵阵恍惚,头重脚轻,好像只是看上一眼,就会失重摔落下去。 其实比起以往,恐高的问题已经好了许多,毕竟与人厮杀之时,难免辗转腾挪,长此以往,也就逐渐习惯了一些。 只有一些。 云泽忽然停下脚步,心跳如雷,已经满身冷汗。 在这条山路的尽头,有一个陡然弯折的角度,直走便是通往下方云海的悬崖峭壁,拐过弯去,则是后山老林。 悬崖上,少女鹿鸣正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厚实衣裳坐在那里,这件衣裳云泽认得,是他和她最初相见的那天,她穿在身上的那件,青绿色的底子绣着一些金线纹,挺好看的,只可惜却被少女闹脾气扯掉了一只袖子,从那以后,云泽就再也没见鹿鸣穿过这件厚实衣裳,就那么随意丢在床脚那边的柜子最底层。 今儿个却给穿了出来,不仅洗得干干净净,就连那只被她扯掉的袖子,都给重新缝了回去。 她双腿悬空,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正望着远处的云海发呆。 云泽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少女也没有丝毫察觉,就那么呆呆地微微扬起那张小脸望向远处,也不知是正在想些什么,一直没能回过神来。 春寒料峭。 这段山路,哪怕是山路的尽头,也依然没有离开护山大阵,所以高处的罡风吹过无形中的护山大阵,就会立刻变成阵阵微风,只是即便如此,山上的风也终归还是有些冷的,更何况少女本就不是什么先天鼎炉体质,没可能像是柳瀅那般,沉淀多年以后,甫一接触修行之道,就会竿头日上,只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之内,就能顺利开辟关元气府,甚至就连修行根基都没有半点儿虚浮。 常人修行,更多还是靠的水磨工夫。 鹿鸣的体魄要比最早的时候更强一些,但也依然不过凡夫俗子,山上的风吹得久了,哪怕身上依然穿着那件厚实衣裳,也依然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 然后抽了抽鼻子,忽然就低下头来,曲起双腿抱在怀里,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眼圈儿已经微微泛红。 云泽默默叹了口气。 身上的冷汗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云泽心绪暂定,没敢再去多看旁边的悬崖云海,抬脚走上前去。 刻意弄出了一点声响。 少女神情一紧,连忙扭过头去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头也不回,冷冰冰道: “吃的已经买回来了?先搁在那边,我等会儿再吃。” 原来之前没有见到阮瓶儿,不是正躲在弟子房里摆弄那些人皮、面具,而是去了主峰的饭堂给她买饭去了。 云泽哑然失笑,脚步不停,走上前去,最终在少女的身后站定。其实按照心里的想法,云泽是想陪着鹿鸣一起坐在那边的,只是始终没办法迈过心里那道坎,就只能无奈作罢。 听到脚步声靠近,少女心情不好,不耐烦了,猛地转过头来,一脸的凶神恶煞。只是瞧见了云泽正笑吟吟站在那里的时候,鹿鸣脸上的表情就忽然变得呆滞起来,眼睛越睁越大,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又猛地扭回头去,大口大口用力呼吸,许久才终于语气僵硬道: “你还知道回来呀,怎么没带着那个丑丫头死在外边?之前临山城里打得可热闹了,瞧瞧,都变成这幅模样了,我还以为你和那个丑丫头都被人给打死了。” 稍稍一顿,鹿鸣转过头去,伸手指了指后山老林的方向。 “我还给你立了...衣冠冢?山顶上的那个糟老头子说这叫衣冠冢,你留在山上的那些衣裳,全被我给埋进去了。没办法,我以为你已经被人打得什么都不剩了,毕竟就连那么大的一座城都给打没了,要是你和那个丑丫头一直都在山下城里,就肯定也没了,连点儿灰灰都找不到,就只能拿了你的衣裳埋进去。不过那个丑丫头没有衣冠冢,死了才好,要不是山上买不到爆竹,我肯定还要跟那傻娘们儿要了钱买点儿爆竹回来庆祝一下...” 云泽顺着鹿鸣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后山老林的入口处,确实立着一个鼓囊囊的小坟包,坟头前面立了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王八○之衣寇家”。 好嘛,短短七个字,一个不会写,两个写错了。 估摸着这事儿还是得怪老人姒庸,鹿鸣是个不学无术的,没怎么读过书,立了这座衣冠冢,字不会写,画了圈儿代替“蛋”字也就罢了,后面那俩字,可不是随随便便画两笔就能让人明白意思的,肯定要找老人姒庸或者阮瓶儿问一问应该怎么写。 毕竟按照阮瓶儿的性子来讲,倘若鹿鸣真的找了她,且不说会不会有这座衣冠冢出现,便是真的立了这座衣冠冢,木牌上面的字,也不会是这幅模样。 云泽一阵哭笑不得。 “让你好好读书你不听,光是衣冠冢三个字就写错了两个,你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鹿鸣神情一滞,气哼哼地瞪他一眼,然后冷哼一声回过头去,双臂环胸,一口银牙磨得咯咯作响,嘴里嘀嘀咕咕一阵暗骂,只是含糊不清,实在让人听不懂究竟说了些什么。 云泽已经转身去了那座衣冠冢,在墓碑跟前蹲了下来,一只手缓缓抚摸上面的字迹。上下统共六个半字,都是刻出来的,再加上少女本就没怎么读过书,不太会写字,就越发歪歪扭扭宛如虫爬,横不是横,竖不是竖,只能勉强认得出文字轮廓的大概。但云泽又很快就注意到坟包旁的不远处,有一块看着像是摔碎而成的锋利石子,上面分明带着一些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 云泽愣了一愣,转头看向鹿鸣,瞧见她压在左臂上的右手手指,分明带着几道早就已经结痂的伤疤。 出身洮儿镇的泥腿子,吃过不少苦,但也没太吃过苦。 看起来好像很矛盾,但其实一点儿不矛盾,少女天生有着那么一股聪明伶俐劲儿,混迹在洮儿镇的大街小巷时,知道怎么做才最省力,知道怎么做才最少吃苦,尽管鹿鸣自己本身可能没有太多的意识,但也就是靠着她那从小吃苦吃过来的许多经验,才能让她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没怎么挨饿受冻。 所以这条一直都是生活在最低层的泥腿子,才没有变成柳瀅那种又黑又瘦的可怜模样。 云泽收回目光,闷不吭声地望着面前这块制作粗糙的墓碑。 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 “再怎么也是你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就让它一直留在这儿吧。” 闻言如此,鹿鸣略作沉默,忽然起身快步跑来,气势汹汹,然后一脚踹翻了那块用来当作墓碑的木牌,然后跪在地上,双手齐下,将坟包已经冻得坚硬的泥土用力刨开,很快就被泥土里的砂石划破了手指,鲜血淋漓,少女仍是动作不停,过了许久才终于挖出埋在里面的衣裳。 然后卯足了力气一下子全部甩在那个姓云的身上。 少女满手是泥带血,狠狠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你又没死,留着它干嘛,不吉利知不知道!还是说你想留个我的把柄在你手里,等我以后再犯错的时候,就拿这座衣冠冢说事儿,可以有理有据地踹我屁股!姓云的,你一天到晚就想欺负我!” 鹿鸣气得小脸铁青,忽然瞧见了沿着山路过来送饭,这会儿正停在不远处的阮瓶儿,就直接蹲下来抓了块石头在手里,恶狠狠地丢了过去。 阮瓶儿侧身躲开,也不恼,嘻嘻一笑,提了提手里的饭菜示意一下,之后就给搁在一旁,很识趣地转身离开。 鹿鸣又瞧见云泽正笑呵呵地抱着那堆衣裳看着自己。 “瞅什么瞅!笑什么笑!” 云泽微微摇头,将那些衣裳暂且搁在一旁,然后转身走到山壁下方,那里有块很大的石头,还算平整。 他随意扫了扫上面的土灰,坐下之后,又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少女冷哼一声,视如不见。 云泽没有强求,轻声问道: “手疼不疼?” 鹿鸣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用力抿着嘴巴,狠狠盯着坐在那里的云泽,仍是一动不动。 云泽又道: “过来我看看。” 少女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下子坐在地上,满是泥土的两只小手不住地抹着眼泪,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很快就给弄得满是泥泞和血迹,用力大喊: “疼,好疼...” 眼见于此,云泽无奈一叹,只得起身走上前去,抓住了鹿鸣抹眼泪的双手。 春寒未过,这座衣冠冢应该也已经立了有几天了。其实无需太久,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足够将这泥土冻得坚硬,可少女却偏偏赌气用手去挖,真以为自己修行有成,体魄坚韧,能用肉掌代替铲子了?更何况坟包泥土里面满是砂石。 伤痕累累。 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哭喊声逐渐弱了下来,两只眼睛依然水雾笼罩,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云泽检查了一遍鹿鸣双手的伤势,皱了皱眉头。 “全是泥沙,得先洗一洗才行。” 其实还想教训她两句,做事之前也不知道考虑后果,现在知道疼了? 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云泽一只手牵着少女的手腕,没敢去碰那些伤势,带着她转身往山前走去。鹿鸣难得乖巧起来,没有半点儿反抗,任凭这个姓云的领着自己,一路上低着头闷不吭声,只是偶尔还要抬起衣袖,抹一下脸上的泪痕。 回到弟子房后,云泽放下了阮瓶儿之前搁在半路上的饭菜,之后就拿了水盆出去打水,很快就已经赶了回来,鹿鸣就乖乖坐在板凳上没有动过,等到水盆放在面前,无需吩咐,又乖乖伸出手来。 云泽用手捧水,一点一点给她洗去了手掌伤口的泥沙。 整个过程,鹿鸣疼得直哆嗦,小脸儿煞白,但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大呼小叫,只有偶尔咬不住牙关,才会闷哼一声。 很快就洗净了伤口。 云泽拿了气府中常备的药散,正一点一点洒在她那双手掌上的一道道伤口,少女疼得浑身发抖,忽然咬着牙颤声问道: “那个傻娘们儿,之前跟我说过,你和那个,丑丫头,其实没走太远,一直都在山下的那座城里面。你,跟我说实话,之前城里打架打得那么厉害,是不是跟你有关?” 云泽抬头看她一眼,有些想笑,都已经疼得说话也不利索了,还不忘了给自己脱责,明明是你一直追问不休,阮瓶儿经不住死缠烂打,这才说了一些,怎么到你嘴里,就直接略过了之前的那些? 鹿鸣唇瓣都在跟着直哆嗦。 云泽没能笑得出来,然后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鹿鸣又道: “你...” 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没再多问。 云泽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那件事确实跟我有关,你也已经见到了,那么大的一座临山城,说没就没了。但这件事虽然跟我有关,可一旦真的打了起来,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根本翻不起半点儿浪花,一下子就会被人打得灰飞烟灭,惨得不能在惨,要是把你放在里面,下场也会跟我一样,所以我才没有带你下山。” 一边说着,云泽已经撒完了药散,拿来纱布。 鹿鸣撇了撇嘴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疼得一个激灵,差点儿哭出来。 “姓云的,你轻点儿...” 跟着又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带那个丑丫头下山?” 云泽一边给鹿鸣的手指包扎伤口,一边答道: “她得帮我做点儿事,如果可以做到的话,或许临山城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闻言之后,鹿鸣眨了眨眼睛,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那临山城变成这样,就是她没做到喽?” 云泽哑然失笑,点了点头。 鹿鸣嘿嘿一笑,好像也不疼了。 “那她也不怎么样嘛。” 云泽已经给她双手伤口包扎结束,瞧见少女这幅模样,没好气地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少女立刻惨嚎一声,下意识抬手捂住额头,扯到了手上的伤口,立刻疼得吸了口凉气。 云泽拿了条板凳在旁边坐下。 “现在知道疼的?之前挖土的时候想什么来着?” 鹿鸣讪讪一笑。 “那不是正在气头上呢,就没觉得疼,后来不生气了,才开始疼的...” 少女忽然皱起小脸,眼眶发红,泫然欲泣地望着云泽。 “之前,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云泽愕然。 “我没...” “你先听我说。” 鹿鸣用力摇了摇头,打断了云泽还没说完的话。 “最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带着那个丑丫头下山去了,但当时我以为你是带着她去山下玩儿了,或者买东西,我还记得好像那个丑丫头的书已经快要看完了,所以你肯定是带着她下山买书去了,毕竟那个丑丫头那么听话懂事,还喜欢读书,如果没有书读了,你肯定会帮她买的。” “但下山买书这种事儿,最多最多,也就一天吧?第二天你还是没回来,我就以为你可能不光是带着她去买书了,肯定还去了之前咱们去过的那座大酒楼,然后就在里面喝多了,直接住在那边,这才没回来,可今天再怎么着也该回来了,毕竟你之前还跟我说过,修行这件事儿,尤其横练体魄的武夫,往往都是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我都记着呢,所以肯定应该回来了。” “可你还是没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一直没有。然后山顶上的那个糟老头子就来找我,先是问了很多有的没的,很烦人,我都不想理他。再后来,他就问我,如果你不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鹿鸣抬起衣袖用力抹了抹眼睛,咧嘴笑道: “当时我就告诉他,那我就在山下那座城里继续偷东西吃呗,实在不行的话,就让那个傻娘们儿把我送回洮儿镇去,我现在可是已经练过拳的人啦,回去洮儿镇之后,就肯定不会再因为偷东西挨打了,他们追不上我,就算追上了,也打不过我!” 少女满脸得意。 只是很快就垮了下来,惨兮兮地坐在那里。 “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去,真的,一点儿也不想,我娘从来没有教过我,也从来没有管过我,我到现在都记得,就在两年半前,镇子上有个打渔的,捕上来一条大黄鱼,一点儿也不藏着掖着,就那么晾在院子里。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是那天肚子饿了正在找东西吃,翻墙进去之后,一下子就瞧见了那条大黄鱼,才刚刚拿到手里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让人家发现了,翻墙的时候被人用渔网给网了下来,胳膊也给一块石头划了这么长的一道疤。” 一边说着,少女一边忍着疼痛掀开衣袖,露出了手臂上几乎连接手腕手肘的一条狰狞疤痕。 云泽闷不吭声地听着。 鹿鸣叹了口气,晃了晃手臂,将衣袖重新放下来,苦笑道: “当时我先挨了一顿打,之后那个打渔的就把我带到了我娘跟前,说是让我娘好好教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要不教,以后还会再有别人教。当时我娘就说啊,谁爱教谁教,她才懒得管我...然后那个打渔的王八蛋...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就只是装装样子打了我几下,一点儿也不疼,这个我还是知道的,他就是想让我娘以后能够看着我点儿,别再去他家里偷东西。但我娘不光没理他,还嚷嚷着让他有本事就直接打死我,否则就是个裤裆里面没鸟儿的,还说要不把我打死,以后就肯定还会再去他家偷鱼去。然后他就生气了,真的开始用力打我,把我摔在地上用力踹我...” 鹿鸣眼眶通红,抬起衣袖用力抹了抹眼角的眼泪,皱着一张小脸看着云泽继续道: “我娘就在旁边看着,根本不管,还说那个打渔的没什么力气,踹了这么多下都没踹死我...当时我胳膊上还有那么大的一条口子,流得满地都是血,她根本不管我...一直到那打渔的打累了,这才放过我。也可能是真怕打死我之后惹上麻烦,因为镇子上有个很有钱的,读过书,很不喜欢有人做出这种事,说是无论镇子大小,得有规矩才行,否则就会彻底乱套。” 云泽张了张嘴,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闷声问道: “你之前说,你家隔壁不是还有一个...” “那个赶海的?” 鹿鸣勉强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次抬起衣袖用力抹了抹眼睛。 “他当时出门去了,不在家里。” 少女沉默下来,云泽也只能默然无言。 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青青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有可,最毒妇人心? 但云泽却很清楚,其实鹿鸣那个断了一条手臂的亲娘之所以会变成这幅模样,无可厚非,毕竟在当年的俗世当中,但凡想要留住性命,就要学会摒弃人性。 有些人还能捡得回来,可也有些人捡不回来了。 鹿鸣忽然就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师父,我知道错了,我真知道错了,我以后肯定乖乖听话,好好练拳,你别不要我,求求你,我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求求你,别不要我,求求你...” 第467章 风不止 云泽从鹿鸣那边离开的时候,已经临近正午。 少女哭了很久,哭的累了,也就睡了过去,身体无意识地蜷缩成一团,皱着张小脸,哪怕已经睡得昏昏沉沉,嘴里也依然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认错,好像这一次的事情真的已经吓到她了,尽管云泽并非有意为之,但总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但究竟什么地方做错了,却又说不上来,总之心里始终有些不太舒服。 出门之后,云泽意外见到了景博文与姜北,这两人应该早就已经来了这边,只是注意到房间里的情况,便不曾出声打扰,之后就不知是从哪里弄来了两条板凳,这会儿正并排坐在旁边的空地上晒着太阳随意闲聊。 瞧见云泽走出房间,两人立刻起身相迎。 “鹿鸣怎么样了?” 景博文忧心忡忡地望向那间弟子房。 云泽轻轻一叹。 “睡着了。” 景博文点了点头,苦笑道: “这件事其实还是在于云兄弟你的疏忽,既然知道鹿鸣究竟出身如何,就应该提前考虑到这种可能,好歹也该把话说明白,也能免得让她误会你不要她了...但其实本公子也知道,倘若真要将话提前说明白,鹿鸣就肯定不会轻易放你下山了。这丫头虽然是个看似有些混不吝,但其实心里装着不少东西。” 云泽有些心情烦躁。 现在再看,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将话给说明白才是最佳选择,但这也就只是现在罢了,如今再说这件事,其实已经有些晚了。正如景博文方才所言,在当时而言,面对鹿鸣,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处理方法,毕竟云泽自己也不知道事情的结果竟会如此出乎意料,所以当初下山之时,其实云泽已经做好了身死道消的准备,若非如此,后来的他也就不会暗中去找秦九州和尉迟夫人,让他们一旦见到事不可为,哪怕不择手段,也要将席秋阳与乌瑶夫人,包括柳瀅与小狐狸,都给一并带走。 柳瀅身为先天武道胚子,这一切又是因她而起,自然无法置身其外,就只能一并带下山去,但鹿鸣却与这件事没有半点儿关联,倘若真要实话实说,看似混不吝的洮儿镇泥腿子,还真就未必能够轻易放手。 人心复杂且善变,自古以来,总是如此。 云泽摆了摆手,不想再说这些,带着景博文与姜北转身去了自己那间弟子房。 小丫头乖巧听话,做事也相当利索,早就已经将云泽的那间弟子房给收拾干净,这会儿正在前面的空地上练拳。多日以来,一直都在尝试熟练武道天眼的运用,拳法就难免有些滞涩生疏,但对柳瀅而言,影响不大,重新温习几遍之后,就重新恢复了往常的熟练与顺畅。 又黑又瘦的小丫头,走桩递拳,威势凛凛,一身拳意流泻而出,银光灿灿。 云泽只在旁边看了片刻就已经放下心来,没再多问这件事。 房间里,甫一落座,景博文就已经将手中司雷扇在桌面一拂而过,取了不少好酒出来。 “说话谈事,没酒可不行。” 闻言之后,云泽面上微微露出些许疑惑之色。 景博文开门见山地笑道: “我二人此番前来,统共能有三件事,不过按照姜兄的意思,只说后面两件就够了,不过本公子觉得有些事该说还得说,最起码云兄弟也该知道,此番瑶光联手姚家、火氏、姬家共同针对云兄弟的时候,无论南域姜家,亦或开阳圣地,都曾来过,只是因为局面的变化太快,这才没有现身的机会,毕竟不大不小也是个人情,知道以后,记在心里,找个机会还掉就是,倘若一无所知,难免会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拿来说事。” 景博文暗藏深意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姜北。 “毕竟越是庞大的家族门派,越不会是铁桶一块,圣人修士手眼通天,但也依然管不过来。” 姜北哑然,一阵摇头苦笑。 但景博文这番话确也没有说错,无论南域姜家,亦或开阳圣地,甚至包括其他的那些庞然大物,越是势力庞大,根系复杂,就越是容易派系分立,勾心斗角,这种事不算少见,小到那些不入流的门派家族,大到这堂堂圣地世家,一抓一大把。 若非如此,原本年轻一辈当中只有姜北一人声名鹊起的姜家,又怎么会忽然冒出一个姜星宇来? 云泽也随之恍然,这绝不算大的人情,终归还是需要记下的,但也大概能够猜到,景博文的意思更多还是让他知晓这件事后,有机会就转告席秋阳与乌瑶夫人,毕竟来人也是姜家族主小姜王,以及开阳圣主张翼鸣两位庞然之主,且不说其身份如何,只说他二人此番各自前来,肯定不会孤身一人,说不得就已经动用了各家势力的底蕴,虽然不过白跑一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人情,但那也就只是对于席秋阳而言不大罢了,倘若需要换做云泽独自承担,那么这个人情,就反而会变得难以还清。 人情世故这种东西,麻烦得很。 云泽很快抛开这些话中深意,开口笑道: “景家好歹也是北城中域最富盛名的家族,放眼天下都是顶尖行列,虽然比不了姜家,但也不小吧?” 景博文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本公子是在帮你说话!” 云泽连连点头,笑着赔礼。 闹过之后,景博文便肃正神色,说了第二件事。 “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山下那座府邸当中,看样子应该是还不知晓,就在前几日,孟前辈出身的那座红香阁,在一夜之间就被别人灭掉了。” 云泽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向床铺上。 小狐狸果然已经睁开眼睛,瞳孔当中泛着幽幽冷光,宛如刀剑一般死死盯着景博文,后者立刻如芒在背,这才注意到床铺上的一团雪白,讪讪一笑,然后开口详细道: “这件事本公子也是方才得知没多久,但其实这件事发生也才没多久,短短几天时间而已,能够得到的消息不是很多,一个是红香阁所在的红香山已经被人夷为平地,再一个就是红香阁中从上到下所有修士,包括那位幼狸仙子,全都在那以后不知所踪。至于这件事具体是谁干的,仅在目前而言,还不好说,但也已经八九不离十。” 云泽双手揣袖,低头沉吟了片刻,尝试着问道: “姬家?” 景博文点了点头。 姜北接过话茬儿开口言道: “武山是姒家的地盘,咱们暗地里说一说这件事没什么问题,但离开武山以后,尤其中央主峰,就最好还是三缄其口,否则很容易就会引起姬家的反感,毕竟这事儿没有证据,只是按照之前的局面来看,像是姬家所为。” 景博文嗤笑道: “自己做的事情不敢承认?他堂堂姬家可是人间有数的庞然大物之一,还怕这个?” 姜北无奈摇头,知道景博文只是图逞口舌之力罢了,也不多说。 而姬家为何不敢承认,其实景博文心知肚明,云泽也同样如此,无非就是容易引起天下人非议,导致无形中的大道偏颇随之流失,所以哪怕真的做了,若无必要,就断然不会轻易承认,毕竟任何一座势力都对大道偏颇看得极其重要,即便只会因此流失九牛一毛的大道偏颇,若能避免,也要尽力避免。 只是令人有些想不通的,还是姬家为何如此针对红香阁。 青丘狐族的覆灭,与之相仿,同样都是毁于一旦,但身为始作俑者的火氏妖城,或者该说火氏老妪,却有着足够的理由大肆出手,毕竟先天无垢道体的鼎炉体质极其罕见,倘若真能就此得手,哪怕是对身为坐镇大圣的火氏老妪而言,也会有着极大裨益。 可红香阁一来没有什么举世罕见的天材地宝,二来没有什么堪比圣地传承的灵决古经,三来没有鼎炉体质,姬家如此针对红香阁,又为哪般? 云泽看向小狐狸。 后者已经重新闭上眼睛趴了下去,对于云泽眼神中的询问之意,视如不见。 姜北望着云泽沉声道: “最近这些年,姬家的情况一直都显得有些古怪,这件事你也知道,就是姬家一直都在以一种十分夸张的方式笼络人心。其实不止是学府学院,就连江湖上的野修散修,也被姬家用了同样的方式笼络了很大一批,但这些人自从去了姬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姜北话音一顿,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拍在云泽面前。 “这个人,你应该认识。” 云泽面露疑惑之色,将纸摊开,赫然便是一张画像。 西北陆家的那位千金小姐,云泽记忆尤深。 好像是叫陆织锦来着? 云泽抬头看向姜北。 后者继续言道: “陆织锦,西北陆家人,也是北临城南域学院第一个投靠姬家的学员,前年夏天的时候曾经跟着那个名叫宋彦斌的去了趟姬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已经死在了姬家,否则她没有理会一去不回,毕竟按照她的修行天赋而言,进入北中学府就只是时间问题,甚至还能试着拼一下补天阁。姬家再好,资源再多,比起补天阁还是差了一些,身为西北陆家的千金小姐,她没理由不懂这个。” 云泽顿时皱起眉头。 姜北叹了口气。 “除此之外,学院还有很多人都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姬家似乎根本没有避人的打算,但他们具体又在谋划什么,无从得知,不过很显然的是,姬家正在做的事,需要大量人命往里填,并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那些姑且算是已经死在姬家的人,修行天赋都不算很差,所以红香阁的覆灭是不是出自姬家之手,有待商榷。” 景博文忽然撇了撇嘴,显然是不太赞成姜北的观点。 “别忘了红香阁的古怪之处。” 景博文伸手拿来一坛酒,掀开酒封,又将司雷扇扫过桌面,取了几只酒碗出来,一一倒满。 “要想查明姬家杀了这么些修士的根本用意,红香阁的大道本质,或者立阁之本,显然是个很好的线索,而且本公子很倾向于此两者乃是同一种东西,同时也很有可能就是姬家真正看重的地方,若非如此,之前瑶光联合姚家、火氏一起跑去红香阁做戏的时候,姬家也就不会横插一脚,甚至红香阁的大道本质,或者立阁之本,还有可能会与云兄弟有着某种共同之处,这也是那晚四面来敌之时,姬家族主姬无月,忽然就与瑶光圣主言说想要抓活的,并且还能保证云兄弟绝对不会活着走出姬家的理由。” 景博文将其中一只酒碗推到云泽面前,神情严肃。 “不过姬家暗地里正在做的那件事具体如何,一直不为外人所知,而红香阁也不是已经完全覆灭,好歹还有一些外门弟子留在各座红香楼中,云兄弟这边也还有着一位上一代的红香阁麟女。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太平。” 姜北接过酒碗,手指缓缓抚过碗口边缘,沉吟不语。 云泽直接一饮而尽,然后抬手擦了下嘴角的酒渍,缓缓言道: “红香阁的立阁之本,应该就是那些红香阁弟子的大道本质,孟三娘对于这件事虽然并不知晓,但也已经大致有了这样的猜测,所以确如景兄所言,这两种东西本是同一件事,虽然不能特别确信,但也八九不离十。” 云泽稍稍一顿,随后转头看向窗外正在空地上练拳的柳瀅,眼神微沉。 “不过红香阁弟子对于自己的大道本质,其实并不知晓,从入阁开始就一直都是按部就班的修行,如果说有谁知道,那就只有红香阁的老阁主幼狸仙子,其他太上是否知晓都不好说。所以景兄方才提到的红香楼,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风波,反倒是这边...” 姜北与景博文顺着云泽的目光看去,当即了然。 姬家做的这件事,风波太大,甚至还在之前那场一口气死了两个半大人物的圣战之上,毕竟红香阁牵扯极多,尽管姜北与景博文还未说起,但包括石氏妖城,南城西域的妫家,以及天璇圣地和隐元圣地在内的诸多庞然大物,都已经开始着手此事,江湖上更有议论纷纷,各种说法层出不穷。 倘若姬家还想将它正在做的事情继续隐瞒下去,红香阁的立阁之本,红香阁弟子的大道本质,就必然不能暴露人前。 也唯有除掉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以及拥有武道天眼胚子的云泽,才能一劳永逸,也是最为省时省力的法子。 景博文合起司雷扇,一下一下敲打脖颈,眉关紧蹙。 “如此说来,姬家族主那日想要活捉云兄弟,就只是为了铲除后患?” 云泽与姜北对视一眼,后者微微摇头。 “未必。” 云泽也道: “这件事还不好下定论,得等咱们查清了红香阁的立阁之本才行。不过短时间内肯定行不通,毕竟柳瀅年纪太小,接触修行的时间也不长,如今就连一部山上典籍的气机显化都看不真切,要想让她立刻看穿一个人的大道本质,太难太难。” 言罢,云泽忽然起身出门,然后抬头看向山顶方向。 老人姒庸的声音在他心湖中响起。 “可以。” 云泽哑然失笑,又忍不住嘀咕一声。 “我还没问...” 老人姒庸已经不再理会。 姜北与景博文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谓。 云泽返回屋中,自己动手倒了碗酒,开口解释道: “我想当师父和二娘她们来武山暂住,毕竟咱们都能想到这种一劳永逸的法子,姬家肯定也能想到,并且很清楚这件事不会容易得手,一旦再被那些与红香阁交情极深的庞然大物意识到,就会更难。” 云泽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仍是松不开眉头。 “如此一来,姬家的选择就只剩一个,一是隐藏身份,二是动作要快,第三...则是力求一击致命。” 姜北与景博文心头猛然一沉。 “姬家大圣!” 云泽点头苦笑。 “但主动权毕竟是在姬家手中,也没有哪位坐镇一方的大圣,会暂且放下坐镇大道底蕴一事,特意跑来保护我跟柳瀅。” 言罢,云泽略作沉默,还是连连摇头。 但也不是只能坐以待毙,只是不知道姬家究竟何时动手,如今再去请人,又是否还能来得及。 云泽暗自计较了片刻,没有再说这件事,抬头瞧见姜北与景博文两人神情阴郁,便主动笑道: “景兄之前说是三件事,如今已经说了两件,还有一件。” 景博文闻言一愣,张了张嘴,一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多说,只是颇为烦闷地将面前酒水一饮而尽。 姜北深深看了云泽一眼,同样有些难以释怀,但也知晓一切确如云泽所言,没有哪位坐镇一方的大圣,愿意暂且放下坐镇大道底蕴一事跑来为他护道,毕竟主动权在姬家手中,柳瀅和云泽,一个年纪太小,一个只是武道天眼胚子,想要堪破一个人的大道本质,都还有着相当漫长的一段路要走,所以姬家足够等得起,可其他那些还要坐镇大道底蕴的大圣,却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可以耗在这里。 既已无法,多想无益。 姜北只得闷声答道: “不是大事,就是赵飞璇已经不知去向了而已。” 第468章 不必上心 三件事,一大两小。 赵飞璇忽然不知去向,于情于理,其实本该如此,只是云泽对这件事并不上心,毕竟两人之间虽然有着许多恩怨纠葛,但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更何况因为早年间饱受瑶光圣主的打压,说是先天美人骨的鼎炉体质,其实也就只剩鼎炉而已,没有必要太过在意。 与之相比,那同样不知去向的瑶光麟子姚鸿飞,才是真正的遗祸无穷。 送走了姜北与景博文之后,云泽站在铁索横桥的这一头,出神良久,然后返回弟子房中,找到了正在等他的那只小狐狸。 “帮我个忙?” 云泽在桌边落座。 “去一趟府邸那边,帮我找一下秦九州,让他再去一趟东海那边,去找那位负责撑船来往两边的前辈,他已经去过一趟了,也能算得上是轻车熟路。而且...这次的事情确实得找别人帮忙才能行,否则只凭咱们,抗不过去。” 云泽低头瞧着桌面上被景博文特意留下的酒碗,伸出手来,手指轻轻抚过酒碗的碗口边缘。 “尉迟夫人说得不错,这座天下,终归不是年轻人的天下。” 小狐狸闷不吭声,直接身形一纵跳上窗台,再纵身一跃,就没了踪影。 事情交给小狐狸,云泽还算放心,如今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除此之外,便再无他法。 多思无益。 云泽便在房间里开始练习八卦诀的走桩,双手交叉揣入袖中,统共八步,绕行方桌,每一圈的每一步,都会整整好好落在同样的位置,一步如风,飘忽难定,一步如火,杀气腾腾,一步如雷,迅猛湍急,一步如山,沉稳大气... 一日练,一日功。 在修行方面,云泽从来没有懈怠过,毕竟是立身之本。 很快,小狐狸就去而复返,先是现身在窗台上,然后身形一纵,就回到床头那个固定的位置,紧随其后,便有细腻嗓音在云泽的心湖中响起,说是秦九州已经知晓红香阁之事,本就在与席秋阳乌瑶夫人他们商议如何解决,到了这会儿,就应该已经开始准备动身前往东海那边。 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抵不住孟萱然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看过去,哪怕只是随随便便看他一眼,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也会被他曲解出许多意思。 小狐狸刻意说了这件事。 云泽已经懒得计较。 然后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 在此期间,钟婉游与南山君也曾前后各自来过一趟武山,与景博文和姜北那日造访所说之事,大抵相仿,都在规劝云泽是否应该尽快离开北中学府,毕竟红香阁覆灭一事,虽然还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就是姬家所为,但也已经板上钉钉,倘若姬家果真还要继续隐瞒暗中谋划,就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和柳瀅。 对于这件事,云泽只说已经有了足够的安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担心。 闻言如此,钟婉游与南山君就只得无奈离开。 两天后。 云泽的十二桥境,终于修行圆满,便在第三天的时候起了个大早,先是去了一趟隔壁的灵山,找了徐老道为自己护道,之后才转去景博文曾经待过一段时间的静心山。突破之时,又是万亩雷劫从天而降,声势浩大,匪夷所思,甚至能够见到劫雷化龙,从天穹之上俯冲下来,几乎淹没了一整座的静心山。 前前后后约莫一炷香时间,雷劫消散,云泽已经身受重伤,躺在地上半死不活,满身焦黑之间,依然带有许多雷弧萦绕不断,滋啦作响。 但也并无意外发生。 眉心一点灵光如豆,深种灵台。 ... 东海之畔。 海面上方,忽然浮现灵光一点,迅速弥漫开来,于凭空之中写就“势如破竹”四个繁复文字,上下勾连,随后便见空间宛如镜面一般砰然破碎,炸成无数荧光散乱四溅,露出晦暗诡雾流淌宛如粘稠水流一般的虚无之界。 秦九州一袭白衣,踏入人间,满脸倦色,风尘仆仆。 而后手指轻轻一点,指尖逐渐汇聚一粒雪白珠子,黄豆大小,随着手臂轻轻一甩,那粒雪白珠子就立刻激射而出,变作“破镜重圆”四个复文字体,烙印在空间破碎之处。 常人力有不及之处,补天士所长之处。 空间的修缮速度要比往常更快许多。 做完了这些以后,秦九州深深吸了一口海面上吹来的咸涩微风,面上倦容立刻消散了一些,只是连续两天两夜的赶路,依然让他疲惫不堪,并且走得太过匆忙,以至于周身上下都在牵挂着丝丝缕缕的晦暗诡雾,随风飘荡,缓缓而散。 然后就在原地盘坐下来。 不多时,海面上果然飘来阵阵雾气,很快就笼罩了原本的和煦日光,秦九州双眼虚眯,眉关轻蹙,死死盯着大雾之中能以肉眼窥探到的范围尽头,同时也将神识延展出去,只是极为诡异的,神识甫一漫出灵台,立刻就会变得如陷泥潭,最多最多也就堪堪延展丈许而已。圣人尚且如此,倘若换做旁人,又该如何? 对于云家,秦九州还算了解一些。 便如当初横空出世的,其实并非只有云温书一人,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个兄弟姐妹,老大名叫云温章,是个儒家修士,一身书卷气中正平和,当年行走世间闯荡江湖之时,还会腰悬一枚青山绿水佩,背面篆刻“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正人君子,胸怀大义。 老二名叫云温仲,温仲二字,音同稳重,实际上却是个相当不够稳重的,生平最好闯荡古墓恶土,也正因此,云家众多兄弟姐妹当中,就数此人特立独行,从来不与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一道行走,故而受伤最多,死得最快,方才横空出世不过百年时间,就被别人发现死在了奇山昆仑的外围边缘,死相也是端的凄惨,浑身上下满布着如被野兽撕咬的痕迹,可具体死因又是如何,貌似就连后来同样闯过一趟奇山昆仑的云温书都没能查清。 老三云温河,生平做过的事情不算很多,也不出名,没有什么太过值得一提的事迹,因而世上但凡能够记起此人者,大多还是因为云温书。 老四云温季,是位剑修,手中四把四季剑,曾经一人四剑灭了一座一流门派。 老五云温太,是个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肉身成圣,当年还在人间之时,只拼体魄蛮力,纵是比起当年的姒家麟子也不遑多让,甚至一身血气所化金身神相之高大,能与当初的那位天璇麟子一较高下。 老六云温书,便是兄弟六人当中最小的那位,也是这云家一众兄弟姐妹当中唯一一个长存世间,没有无故消失的一个,直到二十多年前惨遭瑶光联手南城皇朝布下围杀之局,才身负重伤,被迫只能销声匿迹,去了俗世。 除此之外,还有六位姐妹,大姐云温澜,年纪要比云温章略小一些,性情如火,最是不拘小节,分明是个练气士,但却十分喜好与人近身厮杀,也曾闯下赫赫威名。 老二云温凤,年纪还比云温仲更长一些,是个温文尔雅的性子,琴棋书画礼乐射御书,样样精通,最讲道理。 老三云温燕,年纪比起云温仲更小几岁,妖娆妩媚,生性风流,号称豢养面首三千九,真也是一代妖后。 老四云温情,与云温凤性格看似相仿,实际上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不如二姐那般多才多艺,手段繁复,唯有长袖善舞,却又杀力极大,曾经随手抓来一条宽余十里的大渎以为长袖,只以一人之力,便水淹万敌。 老五是位铸剑师,奇女子,生平最好寻访天下名山名水,自从入世以来,百年时间,只曾铸造一把飞剑,便是老六云温裳手中的那把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龙溪,只可惜这位奇女子却是紧跟在云温仲之后,就被人发现死在了一座恶山山腰处的黑水泥潭中,看似是为摘取山顶那朵烟罗花而去,却不想,竟是不慎落入其中,死得不能再死,若非随身携带玉佩虽被污染却并未损坏,只怕任谁都无法看出那具漆黑骸骨的身份。 老六云温裳,年纪最小,亦是剑修,生平做过的事情同样不算很多,但每一件都足够令人瞠目结舌。 甫一现世,才只十几岁的年纪,便以一把木剑斩了同辈当中一位凤毛麟角的脑袋,现在还能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多,但秦九州恰好就是其中一个,因为那人便是出自秦城附近的一座小山村,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背景,属于那种起点虽低但却心气极高的,所以走出山村之后,便格外的嚣张跋扈,因为瞧见当时尚且年幼的云温裳模样已经相当不差,便起了一些歹念,却不想,哪怕这人仗着一场奇遇得到了某样顶级法宝,也依然是在捉对厮杀的过程当中,被人用一把寻常木剑给一剑封喉。 再之后,仍是木剑,云温裳一人独战同辈中的九位天之骄子以及某位出身一流家族的凤毛麟角,结果却是七死三逃,那位不知好歹的凤毛麟角,更是最先败亡,被云温裳一剑刺穿了气府,震断了命桥。此事过后没多久,那座一流家族便有数位长辈杀上门来,过程如何,不为人知,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被云温裳给坑死了三位炼虚合道大能境的前辈修士,再之后,便是云家众兄弟知晓此事,一同杀上门去,其中又以云温澜和云温仲最不留情,径直将那一流家族上下几百口人杀得一干二净,老弱妇孺,一个不留。 第三件事,就是得到飞剑龙溪之后的事情了,西北之地有个周家,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云温裳,被她一人一剑找上门去,掀翻了整座家族的立身之处。 第四件事,出在海外,据说是一座古早年间遗留下来的古界小洞天被人发现,当时除去云温裳之外,亦有不少海外家族势力出身的佼佼之辈,甚至就连一些老辈人物也在其中,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只有云温裳独自一人杀出异兽群,无恙而归,但其余众人,包括那些老辈人物,则是全部死在了那座古界小洞天中。 还有第五件事。 瑶光圣主姚宇的真容,满脸疤痕,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云温书所留,但其实最早一道刻在那张脸上的疤痕,却是出自云温裳之手,只是具体的恩怨纠葛,放在如今,早就已经无人记得,便是秦九州也不敢确定那件事的起因究竟如何,只知道在那之后,姚宇就跟云家众人结下了相当深刻的仇怨,但后来怎么就变成了云温书跟姚宇之间的不死不休,就再无外人知晓。按照秦九州自己的想法来看,这件事可能是跟两人在早年之间的许多摩擦有着一定的关系,但更多的,应该还是因为云家除去云温书之外那些人后来极为突然的销声匿迹,导致姚宇实在是找不到那个在他脸上留下了第一道疤痕的云温裳,这才只能将这些恩恩怨怨全部归咎到云温书身上,而后逐渐发酵,就一步一步演变成了后来的不死不休。 这些事,在年轻一辈鲜为人知。 不过身为同辈中人的秦九州,却是全部都给看在眼里,甚至其中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秦九州就在作壁上观。 但也仅限于此。 至于包括云温书在内,这众多云家兄弟姐妹背后的云家,就实在是一无所知。 眼见大雾渐浓,秦九州恍然回神,忽然就注意到大雾的最深处,有着一点微光正在缓缓而来,一如既往的,是一盏悬在船头上的长明灯,灯火幽幽,火光幽幽,随着那盏长明灯的逐渐靠近,也慢慢能够看清那只小船,以及船上那位手持一根竹篙的精壮老人,一如既往的肤色黝黑,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颇为壮硕,只是头上戴着宽大斗笠,瞧不见面容长相,唯独露出一把白胡子。 秦九州抬头看了看这场大雾。 不见日光,是怎么才能晒得肤色黝黑? 海面平缓如镜,随着小船的逐渐靠近,阵阵涟漪扩散而来,紧随其后,便有一根竹篙插入水中,撞碎了秦九州落在水面的倒影。 船头缓缓搁浅在岸边沙滩上,船尾轻轻摇曳。 老人闷声笑道: “又是你,这次过来,所为何事?” 秦九州神情严肃,拱手抱拳,面对这位撑船老人,不敢大意。 明明同是圣人修为,但不知为何,在面对这位撑船老人的时候,无形之间,秦九州竟然感觉到阵阵压抑,上一次见到这位撑船老人的时候也是如此,就好像一座大山极为突兀地横在面前,却又有着浓郁山雾将其遮掩了去,不见真容的同时,也不知山高几何。 秦九州忽然想起一句话。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然后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哪里来得青山见我应如是? 重新肃正神色之后,秦九州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着重提到,姬家那位负责坐镇家中底蕴的大圣,很有可能会对云家那位泽哥儿出手,说过了这些之后,秦九州稍作迟疑,还是开口问道: “在下也不知此番前来,是否有望能够解决此事,但那先天无垢道体的青丘狐却是直言,只需前来即可...敢问,这东海云家,难不成真是什么不出世的圣地世家?” 撑船老人蓦地咧嘴一笑,嗓音沉闷道: “圣地世家如何?家族门派又如何?既然不出世,不入世,这些虚名,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秦九州神色一滞,有些尴尬。 撑船老人略作沉默,微微扬起脸来,只是头上那件宽大斗笠,仍是遮住了老人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留着雪白胡子的下巴。 “至于你方才说的这件事,回去告诉泽哥儿,要他尽管不必放在心上,姬无月是无知者无畏,才敢动手,但姬家那个负责坐镇家中底蕴的小家伙,却很清楚我家主人的规矩,小辈之间的争锋,全看各自的本事,便是真的死了也没话说,但若有人以大欺小...” 撑船老人笑了一声,随后言道: “年纪越大越惜命,姬家那个小家伙,可还没活够。更何况姬家的暗中谋划,也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能不能成且不说,实在是没有必要再为遮掩事情真相,就将整个姬家都给赔出去。” 秦九州心头巨震。 只是撑船老人不给秦九州回神的时间,已经重新提起了插入水中的竹篙,然后用力一点沙滩海岸,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船头搁浅的小船,就已经悠悠然重新漂回平缓如镜的海面上。 竹篙出水再入水,哗啦一声,小船便悠悠然转过头去,长明灯的灯火微光,悄然照亮了海面水路,秦九州忽然眼尖地瞧见了船头那盏长明灯下方,竟然游弋着一条细如发丝浑浊黄水,像是一尾游鱼那般,在前方带路。 小船渐行渐远,渐渐无声。 第469章 世事八九不如意 秦九州将撑船老人的原话带来回来,一字不差,就连语气都给学得“惟妙惟肖”,一口一个“姬家那个小家伙”,满脸的皮笑肉不笑,之后就不再多说,也不离开,坐在桌子的对过盯着云泽,显然是想云泽交代一下那位撑船老人以及云家的来历。 却被云泽的一句“多谢,不送”,直接请出门去。 既然那位撑船老人已经这么说了,那云泽也就确实不必放在心上,毕竟老人的修为境界虽不知晓,但很显然的是,那位撑船老人对于云家的了解,远在云泽之上,尤其对于云老爷子的了解,相当深刻。 既然再无旁事于心头,云泽也就开始安心养伤。 雷劫加身的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对于精气神没有半点儿损伤,所以云泽的精神气一直很不错,但身体的伤势却是实打实的,所以云泽的脸色就难免有些病态的苍白,身子也或多或少有些虚弱,也便最近几天,拳是练不成了,不能过分强求,毕竟无论山上还是山下,都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一旦过分强求,反而有害无利。 秦九州离开以后,少女鹿鸣便喘着粗气一路小跑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锅刚刚跑去中央主峰山顶饭堂买来的鸡汤,盖着盖子,依然香气四溢,馋得少女直咽唾沫,却又强行忍住一口没喝,最多最多,也就偶尔爬山爬得累了,坐下休息的时候,就打开盖子瞧一瞧里边的光景,上面飘着一层黄澄澄的鸡油,汤里还躺着一只相当肥硕的母鸡,然后用力抽一抽鼻子,满满当当地嗅上一口鸡汤的香气,之后就强忍着口水,重新盖上盖子往回跑。 进了房间以后,少女便将那只硕大的砂锅砰的一声搁在桌面上,打开砂锅盖子,然后就站在桌旁将双手背在身后,趾高气昂,脸上满是洋洋得意。 “师父,这可是徒儿专程买来孝敬你的!你是不知道呀,这一趟上山下山,你的乖巧徒儿到底跑得有多快,那可真是一次都没敢歇,也没敢停下来偷喝一口,就怕赶不上饭点儿,而且还是热乎的哩!” 云泽有些好笑,之前的时候鹿鸣就在“旁敲侧击”地问他想不想喝顿鸡汤,云泽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就点头说了句“鸡汤确实好喝”,没曾想,前前后后这才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鹿鸣还真就跑了一趟中央主峰山顶的饭堂,直接买来了这么大的一锅鸡汤。 应该是在阮瓶儿那里要来的钱。 也就只有阮瓶儿才会这么惯着她,换了旁人,根本没有半点儿可能,毕竟武山上也就那么两三个人愿意跟她多说几句话,其他人,就连项威,对她都是尽可能的敬而远之。 但云泽也没追问鹿鸣从哪儿弄的钱,走过去之后,便伸手抓住少女的手臂。 鹿鸣脸上立刻露出一抹疼痛之色,眼神慌乱,捱不住云泽的力气更大一些,还是被拽了出来,只是依然死死攥紧了双手,等到云泽阴沉着脸瞪她一眼,少女这才可怜巴巴地垂下脑袋,乖乖摊开了双手。 刚刚解去了纱布没多久的手,伤疤还没完全愈合,就又被那砂锅烫得满是水泡,卷起衣袖之后,还能见到就连双手手臂都被烫出了好几个水泡。 少女惨兮兮地站在那里,小声解释道: “这么大的砂锅,里面又是一整锅的鸡汤,太沉了嘛,人家虽然已经给了我两块抹布让我垫着,可那座山那么老高,山路那么老长,我实在是坚持不住,就不小心被烫到了几下。” 瞧着云泽的脸色逐渐转好,鹿鸣忽然笑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是有些疼的,不过现在已经不疼了,不信你瞧...” 一边说着,鹿鸣一边抽出一只手,啪的一下就拍在旁边那张桌子上,当场就把那张小脸疼得一片惨白,眼角直跳,嘴角直抽,手掌刚想抬起就有放下,指甲刮着桌面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声响。 然后就勉强咧嘴笑了笑。 “一点儿都不疼,真的,不疼...” 云泽没好气地伸手在她额头上面敲了一下,疼得鹿鸣立刻收回手来捂住额头,满脸委屈。 至于那两块抹布的去向,云泽同样没问,应该是半路发现砂锅已经不再烫手之后就给丢了,按照鹿鸣的性子,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毕竟无用之物就是累赘,根本不会考虑直接丢掉是不是有些浪费,或者以后是不是还能用得到。 云泽照旧取了气府当中常备的药散,开始给鹿鸣上药。 其实本该是给自己准备的,毕竟山上修士,难免会有各种原因导致的打打杀杀,可能前一秒还是一团和气,下一秒就已经大打出手,这种事虽然不太常见,但也不少,甚至有些心气极高的,或者民风彪悍的,就只是因为走在街上的时候被人看他一眼,都能直接抬手一个巴掌扇过去。 之前在府邸闲聊的时候,云泽闲来无事,便问起了柳瀅以前的经历,如她所说,就曾遇过这种事,而且一旦真的计较起来,那件事的起因其实很小很小,甚至不值一提,只是因为当时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饭的柳瀅,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某位富家子弟手里的那串糖葫芦,就被一脚踹在身上,末了还不忘了吐口唾沫,然后便将那串还没吃完的糖葫芦丢在了柳瀅身上,说是被她看了一眼,糖葫芦脏了。 只可惜如今的临山城已经成了临山湖,那富家子弟具体去了何处,已经无法知晓,若非如此,就又会有一场不分老弱妇孺的灭门之灾再次发生。 这可都是跟瑶光姚家学来的。 打人就要一棍子打死,千万不能留一口气,毕竟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一旦给人留了一口气,会不会就是遗祸无穷。 云泽忽然有些心情低沉。 瑶光麟子和赵飞璇,全都不知去向,犹如人间蒸发。 这段时间以来,其实南域姜家跟开阳圣地,一直都在找寻这两人的具体踪影,但奇怪的却是,瑶光麟子姚鸿飞尚且有迹可循,看起来像是一路往西,直接逃去了海外,之后就再也没有半点儿踪影,可赵飞璇却是自从离开北中学府之后,便立刻没了去向,从始至终都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令人猜疑。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便是云泽一直以为的那位瑶光麟子,其实只是出自瑶光圣主之手的一层圣光罢了,里面只有姚鸿飞的一滴精血化开之后形成的生命精气,但就是这么一手,却瞒过了这一整座天下中的所有人,而真正的瑶光麟子姚鸿飞,实际上却是那个看似与那圣光总是形影不离的俊秀男子。 云泽昨天才在前来探望伤势的姜北那里得知此事。 但这件事终归影响不大,哪怕早便知晓,也改变不了任何局面。 很快,鹿鸣那双满是水泡的小手,就被云泽再次裹了起来,主要还是怕她弄破了水泡又要喊疼。少女笑嘻嘻地坐在板凳上,两只脚悬空,晃悠晃悠,等着云泽拿好碗筷,吃鸡喝汤。 然后就忽然扭头看了眼门外正在认真练拳的柳瀅。 鹿鸣稍作迟疑,满脸挣扎之色,等到云泽将里面搁了一只鸡腿的瓷碗推到面前之后,这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师父,要不要叫那个丑丫头进来一起喝呀?”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少女破天荒地有些脸红,眼神躲闪解释道: “我这不是...这不是,看着这锅鸡汤有点儿多嘛,咱们两个也喝不完,更何况那丑丫头又黑又瘦的,肯定喝不了多少,就,给她分一碗,也没什么的...” 少女声音越来越小。 然后偷偷摸摸瞥了云泽一眼,瞧见他正满脸笑意,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忽然瞪起眼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当时就给疼得差点儿掉下泪来,好半晌才终于颤颤巍巍收回手掌,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云泽。 “先说好,给她喝汤可以,吃肉也可以,但鸡腿儿得是我的...” 少女抽了抽鼻子。 “以前还在洮儿镇的时候,我听镇子上的郎中说过,吃啥补啥,这叫,嗯...以形补形。鸡翅膀也是我的!” 云泽哑然失笑,只得点头。 “行,鸡腿鸡翅膀都是你的,去叫她吧。” 鹿鸣撇了撇嘴,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但最终还是出门喊了一声。 “哎,那个丑丫头,过来,姐姐掏空了家底请你喝鸡汤啦!” 小丫头有些将信将疑,隔着鹿鸣,瞧见了房间里的云泽冲着自己点了点头,这才眨眨眼睛,立刻笑了起来,甜腻腻地叫了一声“谢谢姐姐”,却糟了鹿鸣的白眼,落座之后,依然不忘满脸严肃地强调了一遍,两只鸡腿和两只鸡翅膀全都是她的,她受伤了,得吃这些才能好得快,这叫以形补形。 柳瀅立刻笑着应了下来,主动夹了锅里的另一只鸡腿搁在鹿鸣面前的碗里。 “懂事儿!” 少女美滋滋的一手一只肥硕鸡腿,吃得满嘴流油。 等到第二只鸡腿已经被她张嘴咬下一大块肉之后,鹿鸣这才想起来,这锅鸡汤好像不是买来自己的吃得,然后嘴里咀嚼两下,将肉吞了下去,就跳下凳子小跑着绕到云泽这边,将手里那只已经吃了一口的鸡腿搁在了云泽碗里。 “师父,你别嫌弃我啊,我的手很干净的。”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冲着云泽抓了抓缠满了纱布的双手。 云泽哑然失笑,将那只鸡腿重新夹起,搁在了鹿鸣的碗里。 “不嫌弃,但你自己吃就行,我的手又没受伤,用不着以形补形,你得赶紧好起来,还得练拳来着。” 鹿鸣刚刚笑起来,听到最后那句,一张小脸顿时苦了下来,唉声叹气走着回去爬上板凳,继续拿起鸡腿美滋滋地大口吃肉,很快就忘掉了练拳这事儿,大口喝汤,声音呼噜呼噜的。 正在安静喝汤的柳瀅也跟着笑得眉眼弯弯。 ... 深夜。 武山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云泽不声不响来到阮瓶儿的弟子房门前,抬手敲了敲房门。很快,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隙,然后伸出一只脑袋来,阮瓶儿满脸警惕。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想干啥?” 云泽翻了个白眼。 “进去说?” 然后指了指靠近山顶的那座观景亭。 “或者去那儿?” 阮瓶儿将房门完全打开。 “还是进来说吧。” 云泽笑问: “不怕了?” 阮瓶儿耸了耸肩膀,已经率先走回房间,在那张摆满了各种物件的桌子跟前坐了下来,一边拾起桌上的炭笔,一边拾起旁边的刻尺,在一张还没成形的皮子上不断勾勾画画,随口说道: “您老人家眼光多高呀,肯定看不上我这种野修散修,而且还是臭名鼎鼎的那种,招惹了我又没好处。” 说完之后,阮瓶儿忽然笑嘻嘻抬起头来。 “开阳麟女长得好不好看?我听说那可是个个子很高的姑娘,身材也很好,而且很厉害,是不是特别帅气的那种类型?我能不能见一见她?就是以后你去补天阁的时候,能不能顺便把我也带上?” 云泽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你年纪太大,已经进不去补天阁了。” 阮瓶儿立刻瞪圆了眼睛。 “你才年纪大,老娘...啊呸,姑娘我明明方才二八年华,长得又是如花似玉,俊俏得很,喜欢我的姑娘都能排出来一个红香阁!你才年纪大,你是老大爷!” 云泽满脸惊疑之色。 “喜欢你的...姑娘?” 阮瓶儿猛地捂住了嘴巴,用力摇头。 云泽扯了扯嘴角,懒得跟她计较这些小事,手掌一翻,就拿了一枚灵光玉钱出来丢在桌面上。 “鹿鸣这段时间应该跟你要了不少钱,我先替她还上,如果不够就直说,我再给你,但如果还有富余,你也先收着,就当是提前还了鹿鸣以后跟你要的钱。” 眼见于此,阮瓶儿面上神情有些古怪,像是有些弄不懂眼前之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云泽拿了一坛酒出来,是之前景博文与姜北联袂来访的时候剩下的,喝了一口酒,对于阮瓶儿的心思心知肚明,便开口解释道: “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阮瓶儿的面上神情越发古怪。 但云泽却笑了起来。 “觉得我很奇怪?” 阮瓶儿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云泽微微摇头。 “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我知道你怎么看我,觉得我每天不是在算计这个,就是在算计那个,说话做事的目的性太强,甚至就连秦九州那样的圣人,在与之相较的时候,都敢把他算计在内,所以你觉得我应该会是那种半点儿不肯吃亏的主儿?” 阮瓶儿皱了皱眉头,沉吟片刻,反问道: “应该...不是?” 云泽又笑了。 “我是。” 阮瓶儿哑口无言。 云泽笑道: “吃不吃亏是一回事,人情不人情,又是另一回事。有的事我不想多说,跟一个名叫丁启茂的家伙有关...但也确实是他教会了我很多道理,甚至强迫我学会了人情要还的道理,简直就是...刻骨铭心。” 话音一顿。 云泽低着头,看着桌面上那张就连勾勒下刀之处的痕迹都还没有成型的皮子,有些走神,一只手抓着酒坛的坛口,许久才终于幽幽叹了口气。 “他教给我的那些道理,很多都已经不再适用,所以才会让我一度地有些茫然,直到后来放下了那些道理,才逐渐逐渐明白过来,原来是道理错了。” “那么真正对的道理又是什么?” “我之前走过将近八千里路,走得很匆忙,但也见过了人世间的很多事情,忽然发现,这个世道其实很复杂,有好的也有坏的,有善的也有恶的,舒心的窝心的,让人倍感畅快的,让人难受发堵的...一路上的风景没记住多少,种种琐碎之事倒是见了许多,这才发现,原来不是道理错了,而是人心太过复杂,是这世道太过复杂。这世上总有好人和坏人,但也正是因为坏人的存在,所以好人才是好人,也正因为有着善良的存在,所以罪恶才是罪恶。就像那个瑶光圣主,在我看来,他肯定不是好人,但他这辈子肯定也曾做过一些好事。这座天下很大,真的很大,它有着一万种人,一万种道理,道理很多,人也很多,所以任何一个道理都肯定不会适用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那我们就只需要坚守自己的道理,管好自己就可以了,干嘛非得理会别人怎么做?” 云泽神采飞扬,喝了口酒。 “所以我明白了另一个道理。唯心唯坚。” “我只需要做好我自己就可以了,因为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欠我的,所以我肯定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该还的人情得还,该要的人情得要,不然心里不舒服...不过这是两个道理。” 云泽忽然摇头苦笑一声。 这两个道理,一个是丁启茂教给我的,而另一个则是何伟教给我的... 不过这句话云泽没说,只在心里想想而已,然后念叨了一句话: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经人世苦,而后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 又喝了口酒。 阮瓶儿有些懵懵懂懂,好像听明白了一些,但又有一些没听明白。 不明白的那些,不明白最好。 云泽扯着嘴角笑了笑,抬手拎起酒坛,潇洒起身。 “走了!” 第470章 无本万利的买卖 没了烦事绕心头,山上修行的日子,清闲且枯燥。 但天下人都以为姬家很快就要找上北中学府,力求一劳永逸,或者就是大动干戈,将矛头指向那些已经没了主家的红香楼,甚至还要包含上一代的红香阁麟女孟萱然在内,一个不留。当然还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红香阁弟子遍布天下,红香楼开了一座又一座,想要全部除尽,何其难也,只是没曾想到,红香阁倾巢而灭之事已经过去了许久,也依然没能见到姬家那边搞出什么太大的动静,反而越发内敛,甚至闭门谢客,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江湖上难得风平浪静了下来。 然后就从春花盛开,到夏树茂盛。 再过几天,就是补天阁打开山门对外纳新的日子,北中学府包括景博文、姬家麟子姬尚文,以及赢家麟女在内的众人,就在最近两日,便要结束留在北中学府的日子,转而去往补天阁所在的极北之地,争夺入阁名额。 远行在即。 这一天,日光和煦。 武山的半山腰上,山路一旁的一片树林当中,不住传出一阵砰砰砰的沉闷响声,原来是少女鹿鸣正在练拳,双手缠着厚实绷带,一拳一拳砸在面前一棵碗口粗细的树上,转眼之间的功夫过去,就已经足足递出上百拳,最后一拳砰然落定,拳落之处,立刻崩起一些十分细碎的树皮飞屑。 鹿鸣脸色微变,咬紧牙关倒吸了一口凉气。 用劲儿用大了,真他娘疼啊... 少女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额头汗水,然后身子一仰,就干脆直接躺在了地上。 日光射穿密林,细碎地落在少女脸上。 比起小半年前,鹿鸣已经长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黑了一些,身上还多了一些肌肉纹理,但修为境界,却才只是堪堪踏入九品武夫境,其实这种修行速度已经算是相当正常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像柳瀅那般,先天武道胚子嘛,刚从娘胎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被老天爷偏心眷顾了,这座天下有着那么多人,数都数不过来,能被老天爷这么偏心的,统共才只有几个? 柳瀅那个丑丫头是一个,闲着没事儿就要跑来武山找师父喝酒的帅气剑仙是一个,除此之外,哪里还有? 应该会有,但我不知道,不认识。 鹿鸣穿了口粗气,抬起双手,将从右手手指一路缠绕到手腕的绷带解了下来,然后翻过手掌,瞧了瞧扁平拳峰上面的老茧。 原本拳峰还是很突出的,只是按照山顶上的那个糟老头所言,说是拳峰太高的人,其实先天条件就不是那么适合练武,但影响不大,将拳峰磨平了就行。也是打从那时候开始,自己就要每天读书练拳之余,还要留出一些时间用力砸树,争取早日将拳峰砸得平缓一些,以后与人厮杀对拳之时,才不会伤到自己。 可是很疼呀... 少女撇了撇嘴,冲着山顶方向做了个鬼脸,将右手绷带重新缠上,然后双手翻过肩膀,轻轻一撑,就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沿着山路小跑着回去,健步如飞。 弟子房前的那片空地上,出去项威与鸦儿姑娘之外,柳瀅也在有模有样跟着练剑,她的手里有本《武道正经》,上面记载了包含拳法在内的诸多武学,每一套武学都要涉及到一种兵器,鹿鸣也曾大概翻阅过,知道江湖上常说的十八般兵器,那本《武道正经》全部都有一定程度的涉猎,而这也就意味着柳瀅一旦真把心思放在那本《武道正经》上,在未来的某天,就肯定能够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 贪多嚼不烂! 少女心里腹诽一句。 一点儿也不羡慕,真的,一点儿也不... 柳瀅停下练剑动作,格外乖巧地叫了一声“师姐好”。 鹿鸣立刻笑了起来,然后干咳两声,装作一本正经地模样点评了两句柳瀅的剑法,最后鼓励两句,就让她去继续修炼了。 至于师姐师妹这件事,其实也是鹿鸣在很久之前忽然一天心潮澎湃想起来的,就相当干脆地找到了当时正在练拳的柳瀅,将她拉到了一旁的角落,言之凿凿两人同样都在那个姓云的指点下修行,自己又比柳瀅年长一岁,肯定就是开山大弟子了,是云姓门下的大师姐,柳瀅就是暂时的小师妹,所以以后两人见面,就以师姐师妹相称,这是山上门派的规矩,毕竟那个姓云的以后说不得就会再收其他弟子,人数一旦多了起来,很容易乱,倒不如现在就确定了这件事,总好过以后理不清楚先后入门的顺序,只能按照年纪大小排先后,万一她们两个忽然变成了小师妹跟小小师妹,岂不就是吃了大亏? 柳瀅竟然真的想都没想就直接点头同意了。 然后小丫头笑得眉眼弯弯,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师姐好”。 鹿鸣那是头一回知道什么才叫飘飘然,就好像整个人都忽然凭空飞了起来,躺在一团棉花上一样,从头到脚都是说不出的舒适爽快,简直让人莫名其妙,又欲罢不能。 所以那天柳瀅就在鹿鸣的强迫之下,叫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师姐”。 哪怕现在已经听得多了,没有了当初的那种舒适爽快,可每次见到那个小丫头毕恭毕敬地叫上一声“师姐好”,少女依然会发自肺腑地开心。 至于为什么,倒是从没想过。 鹿鸣也懒得理会这些,一路小跑,去了正在练拳的云泽那边,要了一把铜子儿过来,然后继续一路小跑,直奔中央主峰的山顶饭堂而去。 还是得自己买饭吃才行,否则就只有大米饭配腌黄瓜。 不过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山顶饭堂里的臭干了,这短时间一直都是自己买饭,尽是些大鱼大肉了来着。 少女暗自吞了口口水,还没来得及跑出多远,就已经有些急不可耐,那个闻着臭的奇怪玩意儿,虽然味道确实不太好闻,但吃起来也是真的香。 鹿鸣才走没多久,先天剑胚的卫洺,就忽然御剑而至,直奔武山上的弟子房而来,身形还在半空中,便往旁边一歪,身形直挺挺地坠了下来,飞剑云麓紧随其后,等到卫洺飘然落地,飞剑云麓就已经收入腰后剑鞘之中。 卫洺手里照旧拎了两只酒葫芦,直接抬手丢给云泽一只。 拳势一变,掌风环袭,云泽一只手摊开接住那只酒葫芦,掌风环绕之间,酒葫芦便在他的掌心上方滴溜溜转动,悬而不倒。 卫洺笑道: “有点儿拳法宗师那味儿了。” 云泽哑然,拳势一收,手掌便稳稳当当接住了两只酒葫芦,随口问道: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合适的?” 卫洺摇了摇头。 “天宝殿那边我已经去过很多趟了,除此之外,就连芝兰室和敬香楼都没放过,这几天尽在这几个地方兜兜转转,但真正能够配得上柳瀅的天材地宝,而且还是用来筑命桥的天材地宝,实在是没有能够入眼的。” 卫洺喝了口酒,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不过上午的时候,我倒是在敬香楼那边瞧见了差不多能有一斤左右的锟铻砂,只可惜品秩算不上很高,不够精纯,杂质太多,提炼之后估计也就只能剩下不到三两左右,数量不够,否则用来给柳瀅筑命桥的话,应该还是勉强可以的。” 云泽皱了皱眉头,直接原地盘坐下来。 “锟铻砂还是算了,那玩意儿虽然硬度足够,但缺少韧性,更何况这件事我也已经跟你说过了,天材地宝的韧性很关键,毕竟柳瀅要走的修行路子是要以我为模板,比起常人来说有些不太一样,所以她的命桥不能架在气府上方,而是需要打通任督二脉,化路为桥,倘若天材地宝只有硬度没有韧度,对于柳瀅日后的修行,说不好就会产生一定的影响。更何况她还是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如今方才不过气府境,就已经血气澎湃匪夷所思,一旦命桥韧度不够,很容易就会直接压断,反伤其身。” “是这个理儿...” 卫洺叹了口气,目光看向不远处正在练剑的柳瀅,有些头疼。 穷文富武,筑命桥也是一个很大的方面,无论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无论吐纳灵气温养灵韵的练气士,亦或剑修,佛秀,道修,补天士,都需要在筑命桥的时候慎重慎重再慎重,因为一个不慎,或是选择天材地宝的时候不舍得花钱,很容易就会遗祸无穷。 相较之下,反而儒家修士没有这种担忧,这也是“穷文富武”四个字的真正来源,因为儒家修士读书人的命桥建造,真正需要的依靠的并非天材地宝,而是浩然之气,书香气,亦或自己本身对于某篇圣贤文章的深刻理解,简而言之,就是文字确实是有力量的,它可以承载一位读书人的浩大气韵流淌经过,关键在于筑成命桥的浩然之气,书香之气,也或自己本身对于某篇圣贤文章的理解是否足够深刻。 读书读出来的并不只有学问,还有修为境界。 谓之“文以载道”。 可其他修士,就难免需要在命桥一事上大费脑筋。 卫洺喝了口酒,有些愁眉不展。 “那就过段日子再看看?这件事我已经跟天宝殿的坐镇圣人打过招呼,他告诉我,这段时间会帮忙留意一下适合先天武道胚子铸造命桥需要的天材地宝,但我觉得这件事希望可能不会很大。要么再过几天,我需要回一趟洞明圣地,身上的钱已经花完了,路上可以打听一下有关各种天材地宝的消息。” 卫洺想了想,又开口补充道: “或者你不是有本《白泽图》嘛,可以给我列个清单出来,按照清单上的内容去找,应该会方便一些。毕竟我对这件事不是很懂,你知道的,我当年筑成命桥的时候,是师父直接给了我一块青神竹让我炼化,根本就没操心过这些。” 云泽苦笑不已。 这件事,他跟卫洺还真是如出一辙。 但也正是因此,这世上无数修士,才会绝大多数都不愿意成为野修散修,做那无根浮萍,而是尽可能地想要找到一个足够富裕强大的靠山,为的就是能够减少修行路上的诸多坎坷,不会因为资源不足,就使修行求道一事变得难以为继。 云泽点头答应下来。 “在你动身之前,我会先把清单列好,不过这件事也没有必要太过强求,顺路打听一下就行了,如果真要深入什么古代墓穴,或者古界小洞天才能找到柳瀅需要的天材地宝,你就回来之后跟我说,不要独自冒险,我去就行,正好也能顺便给鹿鸣提前准备一下日后需要用到的天材地宝。” 云泽将目光望向正在练剑的柳瀅,一阵长吁短叹。 “这两个小家伙,整天追在我的屁股后面师父师父地叫着,之前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才发现,原来竟是两头吞金兽。现在我连磨刀崖那边都不舍得再去了,得省下钱来留给她们。” 卫洺笑道: “这话你该去跟乌瑶前辈他们说。” 云泽哑然,拎着酒葫芦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然后抬手拍了拍脑门,颇为头疼道: “筑命桥的天材地宝,十二桥境之前的灵株宝药,还有灵决古经、武功技法搏杀术、灵兵法宝...真的是,哪儿哪儿都得花钱。不过柳瀅已经算是很省心了,灵兵法宝是死老头给安排的,先天武道胚子也不需要灵决古经,武功技法搏杀术也有《武道正经》,先在最麻烦的还是鹿鸣那孩子,她可是个练剑的胚子,虽然现在谈论这些还为时过早,但终有一天需要一把本命飞剑,肯定不能太差,然后就还要温养飞剑,与人厮杀之后,也难免需要修缮飞剑...” 云泽一只手用力搓了搓脸颊,又举起酒葫芦喝了口酒。 “我是不是需要戒酒了?” 卫洺忽然问道: “知道现在的你像个什么吗?” “像什么?” “像个老父亲,” 卫洺哈哈大笑。 “正为两个闺女准备嫁妆,偏偏还不怎么能挣钱,又怕闺女的嫁妆不够,嫁出去之后被人看不起,就抠抠搜搜地斤斤计较,要不然这会儿也不会考虑戒酒的事儿!” 云泽神情一滞,挠了挠头。 别说,还真像。 不过愁也是真的愁啊。 自己这边倒是已经过了花钱的坎儿,至于身上这些灵兵法宝,寻常大小厮杀,用不太到一尺雪光,就算能够用得到,也不费力,如刀切豆腐,根本不会出现卷刃也或损伤的情况,另外还有一把飞剑龙溪,身上还有不少龙胆石,足够喂养这把飞剑,所以花钱肯定还得花钱,但花不多少。 现在大头全都放在了两个闺女的身上。 一个已经将近气府圆满,随时都能开始着手突破瓶颈筑命桥,但天材地宝至今也还没有任何苗头,可过了这关,还得再为十二桥境之前用来填补底蕴的灵株宝药用心考虑,不过这事儿不算麻烦,自己手里还有一些宝药太岁,本就是留给柳瀅的。 但另一个却是方才起步,什么什么都没准备,花钱的地方还在后头。 云泽手掌一拍气府,将身上仅剩的几十枚灵光玉钱全都取了出来,一个一个数了过去,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一百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碎金银,就不值一提了。 天材地宝这玩意儿,动辄就是小几千的灵光玉钱。 武山分下来的修炼资源,到手也才只有五百来枚,再刨去日常吃穿的开销,就算一分不花,也得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买来一些不太值钱的天材地宝。 可品秩太低的,对于柳瀅这个先天武道胚子而言,有害无益。 所以肯定不能品秩太低,得是最贵的那种。 那就需要大几万甚至十几万的灵光玉钱了。 柳瀅那里好像也没攒下多少钱,都给花在磨刀崖了。不过以利气冲刷砥砺体魄这件事,自己虽然可以暂且放下,但柳瀅不行,年纪还小嘛,境界也低,需要使劲使劲再使劲地夯实根基,才能让她从此以后一路坦途。 但大几万甚至十几万的灵光玉钱,得存多久? 云泽苦着一张脸,收起那些灵光玉钱,一阵唉声叹气。 都已经动了落草为寇做些拦路打劫之事的念头了,毕竟这种行当也是一本万利,而且来钱够快。 云泽喝了口酒,开口说道: “其实仔细想想,柳瀅那个小丫头好像才是那个‘真正有够聪明的生意人’。之前我还问过她来着,当初我在山下城里的那条巷子遇见她的时候,她为什么会把那颗蜜糖送给我,然后她就说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当时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了,很有可能就会死在那里,实在是舍不得手里那颗蜜糖就那么被自己握在手里浪费掉,这才想要顺势送给当时恰好就在旁边的我...结果就换来了现在的这些。然后她又告诉我,当时她手里的那颗蜜糖,还是别人看她可怜送给她的,当时送了一大把来着,大部分都已经饿得时候吃掉了,就只剩下那一颗,一直都没舍得全部吃完。” 一本万利? 这他娘的明明就是无本万利! 云泽一阵哭笑不得。 卫洺好奇问道: “后悔了?还是觉得自己亏大了?” 云泽当即摇头,笑了笑,然后轻声说道: “亏是肯定吃亏了,吃了个大亏,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以前是,现在也是...” 第471章 虱子多了也觉得痒 午膳过后,云泽将鹿鸣留在山上继续练拳,带着柳瀅下了山。 原本分列各方的庞然建筑,如今全部悬在临山湖上空,高低起落,各有不同,与北中学府靠着一条条悬空桥梁相互连接,所以哪怕还未炼精化炁,不能凌空蹈虚,也不必担心没办法去。 其中一座悬空桥梁的上方,云泽领着小丫头柳瀅在此止步,目光望向不远处那座特立独行的府邸。 同样是一座悬空小山,但却始终孤独无依,没有任何桥梁与之相连,遗世而独立。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去过了。 跟乌瑶夫人闹了别扭那件事,其实没过多久就已经重新说开,只不过说是云泽终于鼓起勇气主动推开了那扇房门,其实也是乌瑶夫人率先退让了一步,知道云泽已经又一次回到府邸,便提前将门打开了一道十分明显的缝隙,云泽后来照旧跑去那座楼阁门前大声认错,开口之前忽然瞧见了虚掩的房门,这才终于有了足够的胆气直接推门而入。 再之后,事情就很好办了。 云泽略显生疏地为乌瑶夫人梳了一次头,然后亲手将那清银点翠蝴蝶钗插在了她的发丝之间。 距离今日,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当时还下了一场春雨来着。 柳瀅忽然抓紧了云泽牵着她的那只手,仰起脸来问道: “师父想回去看看了?” 云泽略作沉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只是很长时间没有回去过了,所以忽然瞧见那座府邸,就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不过距离这么近,想回去的的话就随时都能回得去,不着急。” 云泽笑了笑,放下这些心思之后,便牵着柳瀅继续往前走。 武山的山路走得多了,恐高的问题也就随之好转了很多,至少像是这种有着栏杆的悬空桥梁,对于云泽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不会因为太过靠近栏杆边缘,就精神恍惚,头脑昏沉,但也仅限于此,一旦没有了栏杆,再要让他站在高处边缘,依然会是相当困难。 不过对于这件事,云泽其实并不着急,同时深知只有短短不到半年时间,自己能有如此改变,就已经算是效果显著,毕竟世上没有什么能够一蹴而就的好事,就连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在最早突破凡人九品境的时候,尽管修行速度宛如一步登天,但说到底也还是前前后后耗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这才终于开辟气府,鱼跃龙门。 饭得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办,做什么都要循序渐进,着急不来。 这条悬空桥梁的尽头,便是云泽与柳瀅已经许久不曾再来过的书香斋,里面有位两人同样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大胡子匠人,他给了柳瀅那本《武道正经》。 对于这位大胡子匠人,云泽的了解时至今日也依然不多,只知道他是天玑圣地的一位客卿长老,姓甚名谁不知道,只知道别人都管他叫大胡子,在他成为天玑圣地的客卿之前,则是散修出身,虽然是个憨憨傻傻的模样,但却最好四处游历,天南地北都走过,最后不知天玑圣地给了什么好处,忽然就成了那座庞然大物的客卿长老,来了这边负责坐镇这座书香斋。 这些还是黑衣小童告诉他的。 至于另外一个比较值得一提的地方,便是这位大胡子匠人,在早先成为天玑圣地的客卿之前,就已经有了入圣修为,算是散修当中十分有数的几位圣道修士之一,所以不算什么无名之辈。 毕竟能够拥有这种修为境界,在散修野修当中,尤为不易。 云泽这趟来找这位大胡子匠人,目的也是为了瞧一瞧这位曾经的散修手中,是不是藏有什么足够适合柳瀅的天材地宝,可以花钱买,不过很显然的是云泽肯定买不起,但如果这位大胡子匠人的手中真有什么合适的天材地宝,可以帮助柳瀅顺利度过这次建造命桥的坎儿,就只能试一试能否赊账。 进门之后,云泽意外见到了那位天玑麟子。 是叫...叶知秋来着? 好像是这个名字。 云泽有些记不清楚了,毕竟他跟天玑圣地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跟这位天玑麟子同样没有任何交集,甚至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几次面,只偶尔会在饭堂遇见,算不上什么生面孔,但也算不上什么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只能说是有过几面之缘,仅此而已。 叶知秋会出现在这里,不太让人觉得意外。 而且两人显然正在说事,当然更多还是叶知秋说,大胡子匠人则更多还是在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见到云泽带了柳瀅上门,那大胡子匠人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黄牙,之后就重新低下头去,手里抓着一把刻刀,正在一块竹片上雕刻类似文字的模样,旁边还叠着一块同样的竹片,已经刻满了字迹。 云泽只是点头示意,之后就带了柳瀅往里面走去。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云泽没去在意那位天玑麟子究竟在跟那位大胡子匠人说些什么,一只手牵着柳瀅,来到书架一旁,这里存了不少市面上极为罕见的孤本善本,尤其那部《太霄琅书经》,足够算是算是道家最为正统的典籍,其中记述的内容,一旦读通,就会对于天底下绝大部分的修士而言,都能起到相当程度的帮助。 很快,云泽就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找见了那部《太霄琅书经》,取出之后,便暂且交给柳瀅,之后又在旁边找了一本名唤《列异传》的孤本出来,内容已经大致翻过一遍,算得上是本非常典型的志怪类书籍,很是契合云泽的喜好。 同时也很契合柳瀅的喜好。 拿了两本书之后,云泽便带着柳瀅去了一旁的书桌那边,《列异传》最终到了柳瀅手中,毕竟对她而言,《太霄琅书经》的内容还是太过晦涩,实在是有些看不明白,可即便换了云泽,在认认真真翻了两页之后,也同样有些懵懵懂懂,最多最多只能算是看了个一知半解,所以结果就是获益不多,反而看书看得有些头疼。 柜台那边,叶知秋忽然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满面怒容。 “姓吴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那部《武道正经》,你究竟丢哪儿去了?!” 这番话,叶知秋几乎就是喊出来的,再之后,才忽然记起书香斋里还有其他人在,只是这位天玑麟子显然不太在意这个,却也依然是将上半身给趴在柜台上,然后压低了嗓音,冷着脸继续与那大胡子匠人说道: “师父他老人家已经知晓此事,而我今日前来,也是奉了家师之命。毕竟你和我都很清楚,师父他老人家也很清楚,你之所以能够写成那部《武道正经》,最大的原因还是借鉴了我天玑圣地的《禄存星经》,那可是我天玑圣地的第二大立身之本,绝不容许半点儿疏忽,所以你最好还是乖乖交代,《武道正经》究竟被你丢在哪儿了,否则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 云泽皱了皱眉头。 其实自从进门以来,哪怕那位天玑麟子已经尽可能地压低了嗓音,但云泽还是一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后面这段话。 只是柳瀅显然并不清楚这些,她只知道那位天玑麟子刚刚提到了《武道正经》那本书,这会儿已经放下了手里的那本《列异传》,正忧心忡忡望向那位大胡子匠人。 后者有所察觉,转过头来,冲着小丫头咧嘴一笑。 云泽忽然伸手按住了小丫头的脑袋,用足够那位天玑麟子听得清楚的嗓音开口道: “少管闲事,继续看书。” 柳瀅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不解,但也还是乖乖应了一声,重新捧起书本,但很显然的,小丫头心思已经不在那本《列异传》的内容上,时不时就要转头看向那位大胡子匠人,眼神当中满是担忧。 云泽不动声色,却也在时刻注意着那边的情况。 之前的时候,叶知秋虽然一直都在追问《武道正经》的去向,但也还算好声好气,深知那本可谓是杂糅了天下武学于一体的武学秘籍,并不仅仅只是牵扯众多武学派系,涉及到了江湖所说的十八般兵器,更是大胡子匠人游历一生之后的沉淀,算得上是集百家之所长,因而书本内容之珍贵,已经足够算得上是惊世之作,自然不会轻易相信这位大胡子匠人竟会随随便便将它弄丢,但更大的目的还是为了得到那本《武道正经》,甚至不惜低声下气地哀求。 却不想,竟被这位大胡子匠人视若无睹,只顾着闷不吭声在那竹片上刻着一部又一部圣贤文章,然后故意拿了一块新的竹片,刻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八个字,推到他面前。 这才有了方才叶知秋拍案怒喝一事的发生。 《武道正经》的珍贵,云泽很早之前就在老人姒庸那里有所听闻,除此之外,这本《武道正经》,还被老人姒庸评作“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就已经并不仅仅只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武学秘籍,更是这位大胡子匠人游历千山万水,见过人世冷暖之后塑造出来的一门深奥学问。 但《武道正经》的成书,竟然牵扯到了天玑圣地的《禄存星经》,却是云泽始料未及的,所以当初黑衣小童第一次见到这位大胡子匠人的时候,还在奇怪这位生平只好游山玩水的散修入圣,怎么忽然就莫名其妙变成了天玑圣地的客卿,如今就已经有了相当明朗的答案。 大抵不过《武道正经》要想成书,还得借鉴《禄存星经》才有望能行,毕竟天玑圣地也与道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为天玑圣地第二大立身之本的《禄存星经》,其实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便天玑圣地修行《禄存星经》的修士,不仅能在与人捉对厮杀的过程当中偷来对方手段的真形假意,谓之“师夷之技以制夷”,并且能在一场大战之后,将这些偷学而来的手段谨记于心,通过《禄存星经》本身神意,继续推演直至成熟,使之彻底成为自己的手段,最终走上一个技多不压身的复杂路子,并且还会美其名曰“集百家之所长”。 颇有些洞明圣地老秀才那种“道法自然”的意思。 但两者之间却又有着极大不同,老秀才的道法自然,更多还是追求本质上的推演与变化,而天玑圣地的《禄存星经》,则是先求形似,后逐本质,所以相对而言,还是《禄存星经》“集百家之所长”的修行路数,更加近似于大胡子匠人所要追求的方式。 只是话又说了回来,《禄存星经》毕竟也是天玑圣地的第二大立身之本,显然没有可能直接送给大胡子匠人随意研读,这才导致这位大胡子匠人,迫不得已只能成为天玑圣地的客卿长老,当然也是天玑圣地有意为之,毕竟穷文富武,野修散修的每一步修行都是殊为不易,能如这位大胡子匠人一般只靠自己走到这一步,就必然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独到之处。 但更大的可能还是天玑圣地看中了大胡子匠人当时还未出世的《武道正经》,只是当时没有明说罢了。 或许这位大胡子匠人,当时之所以会将那本《武道正经》送给才只第一次见面的柳瀅,也是因为早就已经有所预料,不想自己的毕生心血落在天玑圣地的手中? 亦或是因在他看来,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才更适合修炼那本《武道正经》? 小丫头忽然在桌子下面偷偷摸摸拽了拽他的衣角。 云泽恍然回神,这才发现叶知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面前,手中拿着一把只是寻常凡物的折扇,腰间悬挂一只青色玉佩,方才站定,便拱手作揖。 “在下叶知秋,见过云兄。” 礼数周到。 云泽只得起身还礼。 “叶兄。” 叶知秋起身一笑。 “方才是在下失礼了,一不小心声音大了一些,惊扰了云兄与柳姑娘读书,实在是心中有愧,不知云兄弟与柳姑娘今日是否有空,在下有意想要备下一桌酒宴,聊表歉意。” 云泽缓缓摇头道: “不是什么大事,叶兄不必如此麻烦,更何况在下如今的境况,叶兄应该略知一二,确实不太适合出门乱跑,一切须得小心为上。至于柳瀅...想必以叶兄的眼力,应该能够看得出来,这丫头如今修行已经到了瓶颈,马上就要筑命桥,可天材地宝一事却还没有半点儿苗头,又不能压抑太久。” 云泽叹了口气,无奈笑道: “实话实说,在下此番前来,也是为了跟前辈打听一下天材地宝的事情,毕竟在下也曾听人说过,书香斋的这位前辈,乃是散修出身,生平最好游山玩水,走过的地方很多,所以才会过来碰碰运气,没曾想,竟是撞见了叶兄自家事。” 叶知秋看了柳瀅一眼,恍然点头。 “确是已经该筑命桥。倒也不愧是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前前后后方才不到一年时间,就已经走过了别人需要十几年才能走完的路,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叶知秋朗声一笑。 “云兄莫不是也没料到柳姑娘修行进境竟会如此之快,才会这般措手不及,没有半点儿准备?” 云泽哑然,只得点头承认。 眼见于此,叶知秋略作沉吟,回头看了一眼专心致志埋首案上刻字的大胡子匠人,摇了摇头,轻轻一叹,而后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掩在唇边,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云兄可能有所不知,我天玑圣地的这位客卿,脾气有些古怪,哪怕家师也指使不动,而在下方才又与这位客卿闹了一些不愉快,其实本该在下略尽一番地主之谊,帮云兄问上一问,但现在,只怕还不如云兄去问,得到回应的希望还会更大一些。” 叶知秋只能摇头苦笑。 云泽哑然,拱了拱手。 “这件事就不劳烦叶兄了,本就不过听说这位前辈见多识广,这才过来碰一碰运气而已,若是运气好些,自然万事大吉,若是运气不好,也无外乎另寻他法。” 叶知秋已然会意,当即退后一步,同样拱起双手。 “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再耽搁云兄的时间,唯愿云兄一切顺遂,万事大吉。” “借您吉言。” 客套话说尽之后,叶知秋便不再停留,径直转身离去。 云泽这才放松下来。 然后扭头看向那位依然还在埋首案上的大胡子匠人,眉关紧蹙。 送书一事,最开始的时候,云泽还是相当感激这位大胡子匠人的,毕竟那部《武道正经》也是此人的毕生心血,却简简单单没要任何报酬,就直接送给了与他无亲无故的柳瀅,只是如今忽然得知,那本《武道正经》竟然还要牵扯到天玑圣地的那部《禄存星经》以后,云泽心里就或多或少地有些不太舒服。 但如今学也学了,看也看了,哪里还有回头路?难不成真要将柳瀅交出去? 都说虱子多了不觉得痒。 可天玑圣地哪里是什么狗屁虱子,狮子还差不多。 愁啊... 第472章 大乘佛堂 大胡子匠人的舌头不是太利索,说话结巴,所以平日里都是尽可能地少说话,真要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就尽可能地言简意赅,否则便会很惹人烦。 这是打从很早以前留下的习惯,哪怕如今已经成了圣道修士,并且还多了一层天玑圣地客卿长老的身份,也依然没有更改过来,大抵是与这位大胡子匠人读过不少圣贤书有关,只觉得没有必要将别人的时间浪费在听自己说话这件事上,与人无益,与己无益,所以还是尽可能地长话短说,言简意赅。 所以适合柳瀅用来建造命桥的天材地宝,大胡子匠人这里没有,不过却也给云泽指明了一条另外的路子。 “一,一...尺雪,光,青丘,老,老祖,墓...” 这已经算是尽可能的长话短说了。 闻言之后,云泽这才记起还有这件事,只是很快就又迟疑起来。 青丘老祖的另一座大墓,云泽知道,就在青丘山附近,也是青丘狐族世世代代的落脚之处,只是后来发生了那样一场灭顶之灾,就导致青丘山原本的山明水秀,变成了荒芜破败。但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重点,真正重要的,还是青丘山所在之处,与北城东域格外靠近,尽管不在城内,但两地之间却也没有多少距离。 作为一位古代大妖的坟墓,陪葬之物,肯定会有不少稀世之物,倘若真能顺利找见青丘老祖的另一座大墓,柳瀅用来建造命桥所需的天材地宝,自然不会再是什么天大的难题,同时还能帮助云泽将那一尺雪光修复完整,使之成为飞剑雪光,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可与姬家相距太近,就让云泽不得不慎重考虑。 大胡子匠人搁下手中竹片,抬起一只手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指,又一次开口说道: “我,我...帮,你,咱,咱们...一,起!” 说完,大胡子便呵呵傻笑了起来。 然后起身走到身后那座早便已经雕刻完整的异兽松架旁,抬起一只手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拿下了其中一条松枝架子上鱼身蛇首六足的木雕冉遗,又拿了三首六尾的木雕鵸鵌,转过身来摆在柜台上面。 云泽早便已经熟读《白泽图》,对于这些貌似罕见的异兽,也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与认知,知道无论异兽冉遗,还是异兽鵸鵌,其实都有着可以躲避凶邪之气的能力,只是除此之外,那大胡子匠人又在松枝架子上拿了一件身负紫翼的木雕鸵鼠,按照《白泽图》记载,鸵鼠好食擅于觅食,或可用来作为寻探之用,再之后,又是一件木雕九尾狐,这就已经足够明显,可以不中妖邪毒气。 松枝架子上,异兽木雕足足上百件。 云泽神情讶异,伸手拿来那件木雕冉遗,倒是雕得栩栩如生,线条灵动,入手之间甚至能够感受到些许温润柔软,也不知具体材质究竟如何,竟会带来这样的手感。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东西确实很充足,但这件事我还得考虑考虑,毕竟青丘那边距离姬家所在的北城东域还是太近了一些,红香阁的事情这才刚刚过去没多久,不到半年而已,谁知道姬家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任何动作,是不是正在等候良机。很多事都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云泽将手里的木雕冉遗放了下来。 大胡子匠人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脸上满是为难之色,然后低头看着桌面上的几件木雕异兽,叹了口气,只能依次重新摆回身后的松枝架子上。 云泽转头看了眼书香斋外边,见到桥上无人,天玑麟子叶知秋更是已经没了踪影,这才开口问道: “你跟天玑圣地,到底怎么回事?那本《武道正经》,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大胡子匠人眨了眨眼睛,然后咧嘴嘿嘿一笑,竟是满脸的羞赧之色,坐在柜台后面的那条板凳上一阵扭扭捏捏,直到云泽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之后,他才终于伸手抓来桌面上的一块竹片搁在云泽面前,指了指上面的一句话。 “君子不器。” 云泽有些没太明白。 大胡子匠人忽然站起身来,走出两步之后,又停下脚步,冲着云泽跟柳瀅两人找了找手,示意他们一起跟上。 眼见于此,云泽虽然还有疑惑,但也依然牵着小丫头一起走了上去,跟着那大胡子匠人去了书香斋二楼,然后就进了一座不为人知的密室,机关放在书架角落里的一本书上,往外一抽,将书拿出之后,整座墙面就立刻响起一阵咔咔咔的古怪声响,跟着便墙面旋转,露出背后的深邃通道。 大胡子匠人带着云泽两人一路往下。 一直走到最深处,云泽才终于见到这间深埋地底的密室当中,竟然满满当当全是书架,许多书架仍是空空荡荡,只在最前方的几座书架上,才摆有一些看似一般无二的书本。 云泽顺手抽了本书出来,立刻就瞧见了书皮上的《武道正经》四个大字。 换一本,还是《武道正经》,再换一本,仍是《武道正经》。 云泽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位大胡子匠人,后者立刻挺直了腰板,满脸都是洋洋得意,然后侧过身子,一只手做了个近似于请的动作,让云泽能够瞧见密室当中除去这些书架书本之外,唯一的一座矮脚桌案,案上分明摆着笔墨纸砚,除此之外,还有一本尚且没能来得及写完的《武道正经》,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显然这些与之相仿的《武道正经》,都是出自这位大胡子匠人之手,没有例外。 云泽神情古怪,低头翻了翻手里的那本《武道正经》,忽而恍然,摇头苦笑。 “君子不器,原来指的是这个。” 他将书本放回原处,目光扫过周遭,感慨道: “这里的《武道正经》,少说得有几百本吧?且不说你究竟要写多少《武道正经》,就只是现在的这些,一旦全部分散出去,也会影响极大,你就不怕天玑圣地将你视作必杀之人?之前我可听得相当清楚,《武道正经》的成书,跟天玑圣地的《禄存星经》有关,不过其中具体有着多少《禄存星经》的内容,我不知道,可无论多少,那好歹也是天玑圣地的第二大立身之本,那样一座庞然大物,绝对不会置之不理。” 大胡子匠人一阵摇头叹气,只是眼眸晶亮,显然没将这件事给放在心上。 云泽忽然问道: “你还将《武道正经》送给过谁?” 大胡子匠人眨了眨眼睛,也不说话,伸出右手,左手依次按下右手手指,一脸思索的模样,嘴里还顺便咕哝着听不清楚的人名,然后如法炮制,然后如法炮制,然后如法炮制... 云泽嘴角一抽。 好嘛,原来除了天玑圣地没有见过《武道正经》的内容之外,这位入圣散修的毕生心血,都已经快要变成烂大街的货色了。 难怪当初云泽问他自己能不能看那本《武道正经》的内容之时,这位大胡子匠人竟然答应得那般爽快,根本没有半点儿迟疑。却也不知这位散修出身的入圣修士,究竟是为那般,竟然亲手促使自己的毕生心血变成这般烂大街一样的存在,需知老人姒庸对于《武道正经》的内容,已经算是给予了最高程度的评价,除了那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之外,还曾言说只凭这本《武道正经》,无需其他,就已经足够这位大胡子匠人开宗立派,广收门徒。 不过得知这件事后,云泽也无形之中放下心来。 毕竟被迫参与到这场麻烦里面的,也不止是柳瀅一个人,尤其云泽还在大胡子匠人的口中听懂了一个“姬尚文”,一个“赢清薇”,前者是姬家麟子,后者是赢家麟女,甚至就连“卫洺”这个名字也在其中。 云泽摆了摆手,制止了还在念念叨叨的大胡子匠人。 “真不知道您老人家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云泽四周打量,叹了口气。 “对于别人而言,《武道正经》这本书可能只是锦上添花,但对柳瀅而言,却绝不仅限于此,如果以后遇见麻烦了,有什么我能做到的地方,我可以试着帮你一把,不过能不能够做得到还得另说,毕竟天玑圣地也是一座庞然大物,只凭现在的我,能够做到的事情着实有限。” 大胡子匠人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嘿嘿傻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有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 云泽带着柳瀅转身离开了密室。 又是一阵咔咔咔的响动之后,墙体就已经恢复如初,找不见半点儿有门存在的痕迹,不得不说,大胡子匠人在这方面还是有些本事的,尤其墙门背后,还暗中刻有一座极其古怪的阵法,近似于幻阵,所以阵法本身能够起到的作用就绝非隐藏,而是掩饰。 两者大抵相仿,却又有着云泥之别。 看似憨憨傻傻的大胡子匠人,心思却是端的巧妙,不容小觑。 重新回到书香斋的一楼之后,云泽没太久留,就带着柳瀅告辞离去。临山湖上统共一十三座悬空小山,除去那座遗世而独立的府邸之外,其他的一十二座悬空小山,相互之间并未再架桥梁,也正因此,云泽还得带着柳瀅先回一趟北中学府,之后才能转去其他方向。 大乘佛堂。 这座佛堂建立至今,也还尚且不足半年时间,最开始的时候也能算是门庭若市,毕竟大乘圣地的本质也是佛门清净之地,很少去做这些有关商业的事情,更多还是自给自足,靠着佛门弟子耕种田地,满足吃喝即可,其他方面则是依靠大乘圣地设立各处的寺庙收取香油钱,再者就是去找檀越施舍,谓之化缘,所以眼前这座大乘佛堂,还是大乘佛寺出去寺庙之外唯一的产业,自然会有不少学院弟子愿意过来一探究竟。 之后却又发现,这座大乘佛堂就只售卖各种佛经以及佛门典籍,时至今日,便一改往日门庭若市的场面,变得门可罗雀,只有北中学府当中几位书院出身的儒家弟子,才会偶尔跑来翻一翻佛堂里的佛门典籍,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用来借鉴其中观点,印证自身所学。 卢取与南山君,自然也是这里的常客。 只是今儿个却没见到两人的身影。 大乘佛堂里还有一尊香火小人儿,通体上下都是金灿灿的,每天就在静室当中,学着那位坐镇此间的圣人修士打坐念经,偶尔肚子饿了,就自己跑去香炉那边吞吃香火气,性情纯善,介于动静之间,偶尔打坐累了,还会主动现身,帮着客人解释佛经当中看不懂的一些晦涩之处,尤其受到南山君身边的那只文小娘喜爱。 书香斋里也有一只书香小人儿,只是不太常见罢了。 至于大乘佛堂的那位坐镇圣人,很奇怪。 是位披着一件金线袈裟的...熊。 确实是熊,并且还是一头黑熊,平日里就一直维持着黑熊的模样,却又并非十分高大,与常人相仿,只是身躯比较壮硕罢了,实打实的圣人修为,每天出去打坐念经之外,还会在固定时间清扫这条通往大乘佛堂的悬空桥梁,从佛堂门前,一直到北中学府,整条桥梁之所以每天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便是出自这位黑熊之手。 云泽带着柳瀅前往大乘佛堂的途中,就在半路撞见了这位正拿着一条扫帚打扫灰尘的黑熊。 云泽双手合十,低头诵了声佛号。 柳瀅有样学样,也跟着低下头来,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偷偷摸摸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那头壮硕黑熊,哪怕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可每次见到,小丫头仍是忍不住有些好奇。 她之前还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一个故事,里面就有那么一位偷了袈裟的黑熊,穿在身上不伦不类,当时还在奇怪,一头黑熊,怎么才能穿得上一件人穿的袈裟?这回好了,明明白白的例子摆在眼前,自是容不得小丫头不去好奇偷看。 云泽伸手按住了柳瀅的脑袋,小丫头知道自己偷看被发现了,吐了吐舌头,满脸羞红。 黑熊摇了摇头,面带笑意,两只熊眼干净纯澈,没去多说这件事,也从来不会放在心上,腋下夹着那条扫帚,双掌合十,微微低头之后,就瞧见远处那座佛塔模样的大乘佛堂当中,有一道金光激射而来,正是那只香火小人儿,落在黑熊的肩膀上,然后纵身一跃,就来到柳瀅高高捧起的双手手心。 云泽已经带她来过好几趟,两个小家伙早就已经相互熟稔,互相都是极为喜爱。 黑熊诵了声佛号,瞧着柳瀅与那香火小人儿相互逗趣,玩儿得开心,感慨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而后方才开口问道: “施主今日造访,缘故为何?” 云泽开门见山道: “来问一问大师身上是否带有什么天材地宝,晚辈可以花钱购买。柳瀅如今修行已经到了瓶颈期,很快就要着手准备筑命桥,可适合她这先天武道胚子体质的天材地宝,我这里还没有半点儿苗头。” 闻言之后,黑熊略作沉吟,口吐人言道: “贫僧乃是佛门修士,自然囊中空空,但前段时间,倒是听闻西北那边有着一座古界小洞天已经彻底崩坏,尽管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但由自其中散落而出的诸多物件,却不会很快就被处理干净,施主若是此间前去,或可在那附近寻到一些临时搭建起来的黑市,或许就有施主需要的物件。” 云泽微微摇头。 “这件事我也知道,但那地方还是太远了些,而且恰好处在一个民风彪悍,不服教化的地方,大师也不是不知道晚辈如今的境况,若是真的去了,能不能回来还得两说。” 云泽拍了拍气府所在之处,苦笑不已。 “更何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黑熊哑然,随后低头思索,方才言道: “贫僧倒是知晓大乘圣地有着一条多年以前偶然得来的龙筋,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而是上古时期一条得道蛟龙的背筋,但却十分契合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但此物又并非是在渡难神僧的掌管之下,倘若施主有意,贫僧可以书信一封送回大乘圣地询问一番,或可看在施主与渡难神僧有过一段恩遇的份儿上,清楚渡难神僧说一说话,却也肯定难免需要施主付出足够的代价,灵光玉钱,或是以物换物。” 云泽略作迟疑,还是开口问道: “龙筋这东西,能值多少钱?” 黑熊闷不吭声,伸出一只手来。 云泽当即嘴角一抽。 肯定不是五千灵光玉钱,毕竟也是一条上古时期得道蛟龙的背筋,那就是五万灵光玉钱。 而且黑熊给出的价钱,肯定还是最低价格,再不济也是个公道价,可这事儿毕竟不是黑熊可以做主,也不是渡难神僧可以做主,所以最终的价格肯定还会更高一些。 云泽抬手拍了拍额头。 都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可这哪里又是一分钱? 穷啊... 第473章 求死 大乘佛寺的圣人黑熊,已经写了书信回去询问消息,短则三五日,长则一旬,就能得到回信,只是临走之前,那位圣人黑熊已经明言,让云泽不必对此抱有太大希望,说是那根龙筋,按照大乘圣地主管一切财政的渡厄神僧的意愿,似乎是想要留给大乘圣地前些年才刚刚收入门中的一个小沙弥用。 但圣人黑熊对于那位小沙弥的了解并非很多,只知道小沙弥有着先天慧眼,能够明辨善恶,甚至有望成为大乘圣地的这一代佛子,所以才会早早有了这样的念想,并且很早以前就与往日里真正管事的渡苦神僧说过此事,甚至在此之外,还曾提出想要那位小沙弥借龙筋筑命桥,修行罗汉道,以好打不平,息人之净,救人之命,彰善罚恶作为大道本质。 尽管时至今日还未真正确定下来,可渡苦神僧似乎也有此意。 如今就只剩下身为坐镇大圣的渡难神僧,还没有露出丝毫端倪,所以仍有转机,尤其渡难神僧之所以能够花开见佛,成就大圣之位,也是受了云泽的恩惠,可即便如此,也希望不大。 上古蛟龙留下的背筋,举世罕见,物以稀为贵,自然价值不菲,哪怕大乘圣地家大业大,也没有将如此机缘拱手送人或者拿去换钱的道理。 云泽了然,已经知道圣人黑熊口中的小沙弥是谁。 却没想到那个寒隐寺出身的性空小和尚,如今去了大乘圣地以后,竟然能够受此重视。 辞别了圣人黑熊之后,云泽又带着柳瀅去了一趟天宝殿,询问有关天材地宝的消息,与之前卫洺所言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说最近两年实在是天下太平,除了西北之地那边有过一座古界小洞天坍塌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机缘出现,天材地宝不光天宝殿缺货,就是远去南城,甚至远去海外,也找不到什么太好的货色,只能再等等,但天宝殿这边也已经在帮忙留意适合柳瀅的天材地宝,按照那位先天剑胚的说法,就是钱多钱少无关紧要,重要的还是得有货才行。 天宝殿的背后主家,便是天璇圣地,与云姓之间没有什么太大的恩怨纠葛,甚至真要说起来,这一代的天璇圣主,还与当初的云温太有过一段不打不相识的陈年旧事,只是后来云温太忽然就与其他几位云姓之人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只留下云温书独自一人,这段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不过念在云温太毕竟也是云温书其中一位兄长的份儿上,所以在对待云泽的时候,坐镇此间的那位天璇太上,就称得上是极为客气。 但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交情。 辞别了那位坐镇天宝殿的天璇太上以后,云泽没再绕道去往经营各种杂物,几乎可以说是什么都有的敬香楼,而是直接返回武山。 修士修行,看似有着十分明确的境界划分,只需按部就班地层层递进,而不需要考虑其他更多的东西,非常简单,关键就只在与一个人的潜力大小,底蕴多寡,运气好坏。 潜力越大,底蕴越多,运气越好,修行进境越是顺畅,最终能够成就的修为境界也就越高,反之则修行进境越是艰难,最终能够成就的修为境界也就越低。 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真正看似简单,只需按部就班修行下去的,只有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反虚,以及炼虚合道四个境界,在此之前,在此之后,几乎每个境界都有着独属于每个人的说法和讲究,不一而足。 就好像云泽与柳瀅的气府境突破命桥境,前者当初开辟气府之后,没过多久就已经筑成命桥,关键在于气府开辟之时就已经足够广阔,尽管也能继续耗费时间打磨下去,可席秋阳给出的修行之法,却不会因为命桥两端扎根于气府两岸,就将气府的大小彻底限制起来,所以云泽的气府打磨,是与灵台神光的打磨蕴养一般,需要终其一生为之努力,并不存在所谓的极限,也并不存在绝大多数修士修行寻常之法都有的限制,就哪怕早早迈过气府境,直接筑命桥,也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柳瀅将与云泽一般无二,也会将命桥建造在任督二脉处,但与云泽不同的是,柳瀅天赋天资太过匪夷所思,一身血气之旺盛,提升的速度远非常人可以与之相比,也便随之出现了气府打磨速度远不及血气提升速度的尴尬情况,说白了就是一只需要依靠水流冲刷不断变大的水坑,容量太小水太多,但如果一直按捺修为不去突破,最终的结果却并非水满则溢,更大可能还是会将这座水坑所在的地面直接撑破。所以一天两天等得了,一旬两旬也能等得了,暂且放下练拳一事就是了,但这个等待的时间终归还是有限的,毕竟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一身血气无时无刻不在经受打熬,不可能一直这么等下去。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方面是柳瀅的修行速度远非常人可及,另一方面,则是柳瀅最初开辟而成的气府,就已经左右宽余八百里,前后也是同样距离,远远超出云泽最初开辟气府之时的三百里方圆,本就已经十分广阔,可偏偏修士修行,无论气府景象具体如何,同样都会有着一个固定的门槛,也便越是靠近一千里,气府的开辟打磨就越是艰难,速度自然也会随着气府宽度逐渐靠近这个门槛,就变得越发迟缓。 当然这其中需要牵扯到的问题很多很多,例如灵决古经的品秩高低,自身血气也或灵韵的凝实与否,气府之中是否先天便有异象存在,手中是否掌握可以帮助气府打磨的秘术,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可无论打磨气府这件事究竟牵扯多少,柳瀅如今的境况都已经摆在眼前,就是血气提升的速度远超气府打磨的速度,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气府广阔八百余里甚至已经十分靠近九百里方圆,已经足够超越绝大多数麟子麟女的气府大小,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打磨下去,可偏偏这件事来得实在太快了一些。 不止云泽,就连老人姒庸也以为柳瀅开辟气府以后,修行速度就会变得正常起来,比起那些麟子麟女应该实在伯仲之间,或者更快一些,却没想到,仍是快得有些出奇,毕竟诸如此类的情况,哪怕是以老人姒庸的见多识广,也依然难免生平仅见。 先天武道胚子,真就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而且还是吃不下了也要继续喂。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话说得真是一点儿都不假。 这天夜里,云泽一个人坐在靠近山顶的那座观景凉亭,小口喝着闷酒。 没办法,这些酒还是白天卫洺来的时候特意给他带来的,数量实在是不多,除了那只酒葫芦里面剩下的酒水之后,就只有那么三四坛而已,这也是卫洺身上已经没有闲钱,否则绝不止这些。至于云泽自己,则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去仙宴阁买酒喝了,得省钱才行,一方面是为了柳瀅的天材地宝,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鹿鸣的天材地宝、灵株宝药、灵兵法宝、灵决古经,还有平日里的吃喝拉撒,穿衣住行... 倒也不对,住的方面暂时不用花钱。 可其他方面却是一点儿少不了。 老人姒庸忽然出现在观景亭中。 云泽瞥他一眼,将已经喝了小半坛的酒水闷不吭声收了起来。 老人嘴角一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云泽满脸讪讪之色,然后叹了口气,皱眉问道: “死老头儿,你说如果我去落草为寇,干些拦路打劫的买卖,能不能挣钱?我听说这个行当还是挺好干的,有本事,能打架,够狠够毒就能行。所以按我现在的修为境界,能不能当个江洋大盗?有没有推荐的地方,就是那种有钱人来来往往走得很多的地方。” 老人摇头失笑。 “你到底是在问我这个行当能不能挣钱,还是在问我什么地方更高劫道?” 云泽抓了抓头发,没有回答。 这个想法现在有些挥之不去,实在是最近穷得叮当响,太缺钱了。 到了这会儿,云泽才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些圣地门派打开山门对外纳新的时候,竟然会有那么多人跑去争个头破血流,说到底,那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开气府,筑命桥,十二桥境,这在修行前期最是难免花钱的几个地方,身后一旦有了圣地门派的支持,就全都不是事儿。 不像那些散修野修,只能自己想办法,倘若没有足够的机缘,就只能将就,结果后来与人厮杀,不是气府太小,后力不济,就是命桥太脆,不敢用力,或者干脆因为底蕴不足导致的后力不足,直接困死在十二桥境。 自古以来,都是最以这三个境界的野修散修数量最多,反而一旦顺利迈过了这个门槛儿,就会变得一路坦途,只拼潜力底蕴。 所以云泽这才发现,有人帮忙准备那些修行所需之物,究竟如何重要。 开气府一事,得益于那块刻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黑石,云泽没怎么花费心思,甚至时至今日,云泽也没能理解气府中的那篇灵决古经,只知道这东西很有可能会与那位近古人皇有关,所以之前那次返回老家山上,当陶老爷子闲聊时随口问了云泽是否寻到后续篇章的时候,云泽也下意识地选择了摇头,明言自己一直是靠练拳站桩的笨法子按部就班地修炼,所幸当时陶老爷子没有过分追问,简单聊了一些,就说还会继续帮忙寻找剩余的篇章,让他自己也要注意寻找,毕竟灵决古经这东西对于修行而言还是相当重要的,若是没有,一旦修为境界继续提高,很容易就会落于人后,拍马难追。 再之后,便是阴阳二气根源当作筑命桥的天材地宝,已经算是世间品秩最高之物,尤为难得。 十二桥境之前所需的灵株宝药,更早以前就已有所准备,尽管后来因为命桥境压抑太久,已经远远超过水到渠成的程度,甚至一旦筑成命桥的天材地宝品秩稍低,就会直接压断,这才没能用到宝药太岁,但诸如此类的情况却并不常见,也很难复制。 若非如此,云泽脑袋里面拦路打劫的想法,也就不会变的挥之不去。 毕竟这个法子来钱快嘛。 至于席秋阳和乌瑶夫人,前者是从来考虑过徒孙这回事儿,所以也是没有半点儿准备,后者原本倒是有件品秩极高的天材地宝在身上,只是早就已经给了青雨棠,便再也拿不出什么品秩相仿的天材地宝来。 徐老道早就为罗元明和陆家平两个弟子掏空了家底,要不这么些年以来也不能只喝市面上最为廉价的劣质酒水,秦九州更干脆,只说了一句“身无长物,唯有两袖清风”,黑衣小童则是从没想过收徒一事,也没想过炼制什么灵兵法宝,孟萱然之前甚至都不知道云温书竟然留了一个子嗣在世上,所以这些人同样没办法指望。 老人姒庸笑道: “拦路打劫的好地方,我倒是知道几个肯定不错的地方,就在南北两城的几条要道上,但来往商人更多还是凡夫俗子,身上也就只有山下用的金银铜钱。所以你便是劫了一座金山银山,也换不来一颗灵光玉钱。” 云泽有些垂头丧气。 他抬起手来用力揉了揉脸颊,站起身,来到观景亭边缘,低头看向弟子房那边,苦着脸掰起手指念念叨叨地算着那些需要花钱的地方。临到末了,重重一叹。 “两头吞金兽!” 老人姒庸忍俊不禁地摇头笑了笑,然后略作沉吟,开口说道: “霸王柳的柳心棉,虽然比起先天之气的根源稍差一线,但也是品秩极高的天材地宝。” 云泽挑起眉头,有些莫名其妙。 老人转过身去,走出凉亭,带着云泽去了山顶,来到他时常坐在那里的悬崖处,伸手指向西北方向。 “由此而去,约莫五千里外,在北城中域、北域、西域三域相交之处,有一片老老年间遗留下来的古战场遗址,最早的时候是一座古界小洞天,后来因为其中各种阴气愈演愈烈,再加上老老年间的一场大战,已经让那古界小洞天破败不堪,就终于不堪重负,彻底破碎,导致那座古战场遗址落在人间,只是死在其中的生灵数量太多,怨气、死气、阴气、戾气极重,就导致那片土地逐渐演变成了一处险地恶土。” 老人照旧在悬崖边缘坐了下来,两腿悬空,腰背佝偻。 “我早年游历天下的时候,曾经去过那边,机缘巧合之下闯进了那座险地恶土的最深处,许是物极必反,就在里面瞧见了一株不知具体已经存在了多少年的霸王柳,但我当时修为境界太过有限,方才炼炁化神境罢了,且不说是不是那株霸王柳的对手,就只是那株霸王柳扎根的地方,都肯定过不去,所以只能无奈退回。” 老人略作沉默,方才继续言道: “这件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讲过,所以知道那株霸王柳的人,肯定不多。我可以帮你去一趟,将那霸王柳的柳心棉给取回来。” 山顶一下子安静下来。 云泽面上逐渐露出些许错愕之色。 “没了?” 老人姒庸微微摇头。 “没了。” 云泽神情愈发古怪。 “不需要让我帮你做什么?或者让我师父帮你做什么?” 老人回头看向云泽,开口笑道: “我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哪里需要你来做什么。怎么,白捡的好处都不要,非得付出一些代价才舒服?” 老人满脸鄙夷。 “你怎么这么贱啊?” 云泽嘴角一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老人重新回过头去,沉默良久,方才幽幽言道: “这件事,其实我已经考虑很多天了,所以今天才会跟你说这些。去取那株霸王柳的柳心棉这事儿,一方面是为了报答你刚上山那会儿的恩情,我知道,后来的磨刀崖一事,你就觉得已经足够偿还那个恩情了,但我觉得还不够,差得远了,更何况磨刀崖这事儿也不光是你得了好处,这武山上所有弟子学员,哪个没有?所以肯定不够。至于另一方面,” 老人姒庸忽然仰面躺下,一双枯瘦手臂,随意摊开在身侧,望着天上星河璀璨,缓缓说道: “说得矫情一些,就是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因为修炼太过急功冒进,出了岔子,命桥已经摇摇欲坠。说实话,我的命已经不长了,可能还有六七年,最多十年之内,就会因为命桥难以为继,崩塌而亡,所以半年前你要下山的时候,我才跟你说,我是黄土埋到了脖颈的人,可要抚养鹿鸣长大成人,没问题。确实没问题,所以你被瑶光他们联手发难的那天,我才没有下山,毕竟我已经答应你了,要将鹿鸣抚养长大。但十年时间,弹指一挥罢了,还能再发生什么大事?瑶光没了,姚家废了,姬家闷头做着自己的事,就只剩下一个火氏还在蹦跶。你和柳瀅,还有鹿鸣,是我除了姒家之外唯一还算在乎的,但有杨丘夕他们几个在,又只有一个火氏妖城罢了,根本轮不到我去送死。然后就是北域姒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肯定遭不了什么大难...” 老人的声音忽然弱了下来。 “可临死之前,我想做些什么。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干看着死期一天天靠近...” 老人抬起眼睛,看向云泽,咧嘴笑道: “再有两天,等中央主峰的那些人走了之后,你们就该去主峰了,然后武山也确实是该换一位更加尽职尽责的山主,毕竟这么好的一座山,不能一直这么浪费下去。所有一切都正好,整整好好,这多好。” 云泽低头对上老人姒庸的目光,不躲不让,然后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说道: “你要是真想找死,我不拦你。你现在还能再出几拳?” 老人重新望向漫天星河。 “三拳。第一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接下来的血气运转会变得有些滞涩,命桥上面的裂痕也会变得更多,更宽,更摇摇欲坠。所以如果想要第二拳的威势不变,甚至更大一些,就需要更加拼命,将自身底蕴都给翻出来将之点燃,那么这一拳之后,身体就会开始枯萎腐朽,命桥也会几乎崩断,只留筑成命桥的天材地宝还能勉强维持,所以还能勉强咬住一口气不散。接下来的第三拳,就需要付出剩下的所有一切了,心头血,精气神,气府最深处残留的底蕴树根,然后就会魂飞魄散。”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 “去取那株霸王柳的柳心棉,用不了三拳,最多两拳就已经足够了,可能只需要一拳。所以,我肯定能将那块柳心棉给你带回来,这点你可以完全放心。” 云泽又问道: “如果只出一拳?” 老人摇头道: “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死得快和死得慢罢了。” 云泽点了点头,已经心中了然。 他没再劝说老人大可不必亲自前去,席秋阳,乌瑶夫人,秦九州,徐老道,甚至黑衣小童或者孟萱然,都可以代他前去取那株霸王柳的柳心棉,毕竟五千里距离,对于他们而言不算很远,一去一回,用不了太久,哪怕火氏妖城或者南城姚家得到消息,想要安排伏杀阻截,无论是为了报仇雪恨,还是为了削弱云泽身后几位护道人的数量实力,无关紧要,时间上来讲根本不够,甚至不等他们从南方赶过来,可能这件事就已经尘埃落定。 但这番话云泽没说,没必要说,也说不出来。 云泽最后问了一句: “不再回去看一看?” 老人轻轻摇头,没再说话。 山顶再次沉默下来。 半晌之后,云泽忽然笑道: “等你回来,我肯定给你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保准体面。” 说完,他就转身下山去了。 第474章 接班 姒庸已经动身了,天还没亮,就已经离开了武山,没跟任何人说,走得格外匆忙。 许是担心自己一旦继续拖延下去,就会将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求死胆气也给拖没了,然后努努力,或许还有下一次鼓起胆气的时候,但可能性肯定不会很大,并且胆气肯定不会很足,所以不肯安分等死的心境也就不会十分坚定,也就有着更大的可能还会再次丧了胆气,之后就真的只能窝在这里等死了。 有句话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也有句话叫做事不过三。 所以老人姒庸其实并不仅仅只是天还没亮就走了,还是云泽刚刚下山没多久,他就已经一步迈出,消失在武山山顶。 天亮之后,一切如常。 今天有些其他的事情要做,主要还是景博文与罗元明、陆家平三人,即将离开北中学府前往补天阁参加入阁考核,如果不出什么其他意外的话,前两人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补天阁弟子,毕竟这座天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凤毛麟角级别的年轻一辈有且只有那么一小撮,无论景博文还是罗元明,都在其中,而补天阁的入阁考核尽管每年都会有着些许不同,但总体说来,不过大同小异,这两人想要通过考核进入补天阁,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几乎没有落榜的可能。 但陆家平却或多或少有些不太稳定,毕竟除了一双通幽眼号称可以堪破一切虚妄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十分值得一提的手段。 正午。 云泽带了柳瀅与鹿鸣前去赴宴,地点自然是安排在了仙宴阁,姜北做东。 仅此几人,再无其他。 席间,云泽问了陆家平有着多少把握,又问了一旦没能通过入阁考核,会有怎样的打算。 陆家平对于这件事看得很开,当然也是对于自己的本事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除了一双通幽眼之外,就只灵纹一道的造诣还算不错,但为了更大程度的利用那双通幽眼,所以陆家平在灵纹一道,跟多还是走了一个风水堪舆的路子,一身手段,就几乎全在寻龙点穴的方面,与人厮杀,十分讲究“地利”一说,但补天阁却不会刻意找到一个内蕴龙脉亦或山水气运的地方作为考核之处,这也是陆家平在回答云泽第一个问题的是说,言说把握不到三成的缘由所在。 再之后,他便坦然答道: “进不了补天阁就游历江湖呗,按照师父的说法,我以后就是要混迹在各大古墓之间的人物。游历江湖,广结好友,顺便靠着寻龙点穴的手段寻找古代大墓,然后靠着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夫发家致富。” 说到这里,陆家平咧嘴笑了起来。 “不过最重要的肯定还是吃吃喝喝,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宁可屁股流脓,不能嘴上受穷!” 罗元明喝了口酒,忽然插嘴道: “这家伙立志要吃遍五湖四海。” 席间几人,哄堂大笑。 陆家平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一脸的洋洋得意。 “那也得有钱才行啊,所以我说师父确实是为名师,知道我要吃遍五湖四海所有山珍海味,这才让我走了风水堪舆的路子,说实话,这条路上的门门道道还是挺多了,用处也极大,倘若运气真的不是特别好,一直找不见什么古代墓穴,也能给人操持一下红白喜事赚点儿钱,倘若遇见有钱的主儿,愿意花钱更改阳宅风水,那就更好了,保管可以赚得盆满钵满。我有通幽眼嘛,这个行当做起来轻轻松松不费事儿,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正说着,陆家平转头朝着云泽继续说道: “云小子,等哥哥我发家致富了以后,再要缺钱,尽管来找我,看在你跟我师父和咱们两个之间的交情上,利息都能给你全部免喽!不过要是缺了灵兵法宝什么的,就不好说了,毕竟古代墓穴这东西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毕竟风水再好的地方,人家不埋,咱也没办法。” 陆家平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之后又转头看向景博文,双手举杯道: “景兄,我家师兄以后可能就得麻烦景兄多照顾了,他是个属王八的,整天除了睡觉就是睡觉,能不动弹就不动弹,烦请景兄多上心,有事没事就去看一看,别给我这师兄饿死了也没人收尸。” 景博文哑然失笑。 罗元明更是一巴掌直接扇在陆家平的脑袋上,瞪眼道: “老子这么大的一个人,还能把自己活活饿死?我看你小子就是巴不得让我早点儿死,好从我的手里继承大师兄的位置。真当我这个做师兄的不知道?你盯着这个位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陆家平不置可否,施施然喝了杯中酒。 席间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 很快,宴席散去,回去北中学府的路上,云泽忽然叫住了陆家平。 景博文、罗元明和姜北三人,看得出来云泽有事要说,便不曾转头停下,径直回去北中学府,等到这三人走远之后,云泽才站在这条悬空桥梁上,面朝桥下这座浩大广阔的临山湖泊,开口问道: “陆师兄,北中学府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风水不错的地方?” 云泽伸手指了指很远处的几座山。 “我在风水堪舆方面也有一些粗浅了解,大概能够瞧得出来,那边的几座山貌似还行,但毕竟算不上精通,所以还是想着问一问更加保险一些,免得好心办坏事。” 陆家平面露惊奇之色。 “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泽略作沉默,有些迟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山下凡夫俗子,早上的时候,或者年关的时候,都很讲究一件事,就是不能去说那些不太吉利的话,否则很容易就会一语成谶。当然这种说法其实本身没有什么太大的道理,不过是些恰好应证的事情被人拿出来放大了说,这才会在市井坊间逐渐形成了这种说法,但本意还是图个吉利,毕竟谁都不会喜欢乌鸦嘴。 只是迟疑了许久,云泽最终还是实话实说。 “武山山主姒庸,陆师兄应该知道他的情况,毕竟这已经不是什么隐秘了。昨天夜里,他为了帮柳瀅寻找天材地宝,已经动身去了不远处的一座恶土险地,说是那里有着一株霸王柳,他想将那霸王柳的柳心棉取来送给柳瀅筑命桥。而且昨天夜里的时候,我也已经问过死老头儿,他说现在只能再出三拳,可一旦出了第一拳,哪怕剩下的两拳不再递出,也肯定会死,只是早晚的问题。” 云泽眉关紧蹙。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会给他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那就肯定得找一个风水还算不错的地方。不过死老头儿无儿无女,没有子嗣,这一辈子活到现在都是一条老光棍,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风水比较适合他...” 陆家平已经恍然。 他抬头望向云泽之前指到的几座山峰,确实还能算得上是风水不错,尤其临山城如今已经变成了临山湖,就是一条很大的水流。 《葬书》有云: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 所以以前的时候,那边的那几座山不算什么太好的葬身之地,可如今确实能够称得上是风水汇聚之所,只需稍加改动,即可谓之“天风化雨,四水来潮”,甚至只要之间足够,哪怕陆家平如今的堪舆术方才不过登堂入室,却也足够再添一个原本用于阳宅的顺承生气的布置。 但只剩下一天时间,显然不够。 尤其陆家平知道云泽缺钱,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为了柳瀅和鹿鸣两个小丫头斤斤计较,甚至就连喝酒一事,都给暂且搁置下来,能不花钱就不花钱,而一旦动手布置风水,就难免需要各种材料,甚至大兴土木,都是需要花钱的地方,陆家平自己身上的钱财也不多,拿不出来那些东西,就只能抛之脑后。 继而转身走到桥的另一边。 陆家平一双眼眸逐渐变得朦胧起来,这是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明明那双眼睛仍是黑白分明,可在旁人看来,却莫名之间就有些分不清眼睛里的黑白之色。 随后伸手指向其中一座山。 “就葬在那座山的山脚下吧,算得上是这附近风水最好的地方了,其实应该还有很多讲究,比如姒老前辈的生辰如何,咽气时间,但你肯定不知道,我们明天就要动身往北,也肯定等不到姒老前辈返回学府,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讲究,只需谨记下葬之时必须靠山踏水即可。” 陆家平话音稍顿,又开口问道: “你准备用寿棺下葬,还是烧成骨灰?” 云泽问了两者之间的好坏之分,他是不懂这个的。 陆家平略作沉吟,便言简意赅道: “能用寿棺的话,就尽量还是将他尸体保留完整吧,先放入灵柩当中,然后外边再套一个木椁,《说文》有云:木椁者,以木为之,周于棺,如地之有郭也。” 陆家平笑道: “你刚才都已经说了,会给姒老前辈办得风风光光的,所以这点儿钱还是得花,实在不行那就自己做,我可以帮你将棺椁两者的具体讲究列出来,不算很麻烦,只是需要精准测量罢了。再就是棺椁的材质,最上等的自然就是那些天材地宝,这个你肯定拿不出来,那就只能找些寻常木料了,檀香木最佳,其次便是楠木、柏木、杉木、柳木、桐木,这些小事你就自己看着办,只是排场问题,不是大事,毕竟姒老前辈好歹也是圣人修士,虽然无法做到尸身不朽,但骸骨不朽还是可以的。” 云泽点了点头,全部记下,又问道: “下葬时间呢?我记得这个也有讲究的。” 陆家平道: “这个确实有讲究,包括下葬的日子,都有讲究,但都需要考虑姒老前辈的生辰八字和咽气时间。至于现在的话,就选择午时吧,阳气最盛,哪怕姒老前辈没什么余怨,但也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怨气产生,阳气盛时入土为安,可以帮忙杀一杀怨气。” 云泽了然,谨记于心。 陆家平问了一个不算题外话的题外话。 “柳瀅知不知道这件事?” 云泽摇了摇头。 “我没跟她说,那孩子乖巧听话,性情纯善,我怕她知道以后心里不舒服。” 陆家平叹了口气,没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因为云泽如今虽然有些顾虑,但柳瀅肯定得知道,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无可避免,所以哪怕再怎么多说,这件事都没办法逃避过去,也就没有了多说的必要。 两人转身继续返回北中学府。 路上,云泽又详细问了一些其他方面的讲究。 山上的,山下的,陆家平也尽可能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次日。 正午。 北中学府一下子空掉了一半,而其他几座山上的学院弟子,也都已经开始各自收拾东西,准备过段时间就要去往中央主峰,毕竟打从现在开始,他们就已经可以算是四年老生,没有什么考核之类的繁琐,也没必要进行那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只是目前来说,还要继续留在各自山头,等待新生开始进行入府考核的时候才能搬过去。 入府考核的时间,也就在最近几天了。 又一日。 武山来了一位身材壮硕的汉子,肤色黝黑,满身肌肉宛如树根虬结,一条接着一条排列下去,就只是站在那里,便有一股接着一股的火热气机翻涌而出,甫一现身,本就烈日当头的武山,就立刻变得宛如蒸笼一般。 姒庸还是给找人给姒家那边递了消息,并且还有很大可能就是那位姒家府主已经知晓此事,再加上最近几日就是三年新生前来学府准备考核的时间,所以这位壮硕汉子才会在短短两三日内,就从北域姒家赶到了北中学府。 来得倒是极快,一点儿没耽搁。 第475章 回光返照 那位不远万里跑来接替武山山主只为的的壮硕汉子,甫一现身,灼烫气机就立刻笼罩了整座武山。夏日炎炎,武山本就有些热得令人发指,这会儿就更加宛如蒸笼一般,哪怕已经开辟了气府的修士,也在一瞬间大汗淋漓。 云泽感受最为清晰。 壮硕汉子极为突兀地现身在他的身后,高有八尺,魁梧壮硕,黝黑肤色比起柳瀅来讲也是不遑多让,开口间,声音格外的沉闷,像是在胸腔里来回滚荡。 “你就是云泽?” 他低头看着那个盘腿坐在前面的年轻人。 有些瘦弱,但修为境界倒是还行,听说这小子不光是个横练体魄的武夫,还是个同等境界的练气士,除了一手拳法刀法之外,最为惹人瞩目的,就是那手层出不穷的雷法。此人拳法能够找到跟脚,是洞明圣地辖下地界太一道的阴阳手,桩功则是同属太一道的混元桩,来了武山以后,又多练了一部《八卦诀》,只有这些。但刀法和雷法却找不到具体跟脚,哪怕柏氏妖城的神隐塔,也没有半点儿记录。 壮硕汉子视线越过云泽,看向老人姒庸最常坐着发呆的悬崖边缘,能够隐约察觉到与之同出一源的些许气机残留。 汉子略作沉默,方才继续开口说道: “府主传信回去,姒庸已经有了必死之心,所以从此以后,就是我来接任武山山主,负责指点武山上的弟子学员。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姒海,姒家本姓的长老,不是太上,但也是入圣修为,武道拳意虽然比起姒庸差了一些,但也算得上是同辈当中的翘楚人物。” 他走上前来,想了想,手掌一拍气府,取了两坛酒出来,搁在云泽面前。 “见面礼,是我很早以前亲自酿造的土窑烧酒,埋藏至今,已经足有百年还多,味道还算醇厚,这次过来比较匆忙,没带多少,日后有机会去我姒家做客,可以去找我家夫人,土窑烧酒管够。” 姒海在云泽身边盘坐下来,比起旁边的云泽高了不少。 他继续说道: “我和姒庸,大抵算得上是...师徒?更准确地说,就跟你和那个先天武道胚子,还有那个叫做鹿鸣的关系差不多,有实无名,没行过什么拜师礼,但姒庸确实指点过我的拳法修行,所以发自肺腑地讲,我是将他当作师父看待的,只是姒庸不肯让我叫师父,说是我们两个血缘再远,也是远亲,一旦叫了师父,就会太乱。当然我也知道这就是姒庸推搪的说词罢了,他根本看不上我的练拳天赋,怕我日后与人厮杀的时候,堕了他的名声,所以才一直不肯认下我这个徒弟。没关系,我把他当成师父就够了。” 云泽第一次扭过头来,看向这个壮硕汉子。 后者不为所动,目光望向那座云海,仍是沉闷嗓音,缓缓说道: “你和姒庸之间的事情,我早就已经听说过了,府主跟我说的,所以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最开始的时候想不出他究竟会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自己求死,后来,就觉得瑶光姚家联手火氏姬家围杀你的时候,姒庸会为了帮你,死在他们手里,但结果却让我有些意外,那家伙竟然躲在山上当起了缩头乌龟。说实话,当时我是有些恼恨的,还以为看错了姒庸,直到两天前,府主在将消息传回姒家的同时,又额外给我送了一封信,详细说明了那天的经过,我也是这才知晓,原来是他答应了帮你将那叫做鹿鸣的姑娘抚养长大,这才没有机会下山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没毛病。然后就是姒庸这次求死的理由。” 姒海忽然沉默下来,眉关紧蹙,似乎不知道应不应该详细说一说自己的看法。 最后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云泽问道: “你现在很缺钱?” 云泽愣了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姒海并无意外之色,手掌再一拍气府所在之处,便取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出来,哗啦一下,直接丢在云泽面前,足有一人来高。 “这里面除了灵光玉钱之外,还有几件我早就已经用不到的灵兵法宝,大概占了这只麻袋的三分之一,里面应该有你能够用得到的,不过这不重要,肯定比不了你的飞剑雪光,和飞剑龙溪。所以你如果不太需要的话,尽管拿去换钱,不用问我,既然已经送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东西,怎么处置,你自己决定。” 汉子拍了拍那只麻袋。 “灵光玉钱的话,大概能有一千来斤,所以差不多就是大几万枚灵光玉钱,这已经是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了,就当是感谢你让姒庸那家伙彻底看开。说实话,他能决定在临死之前做些事,而不是枯守武山混吃等死,我很高兴,所以那些矫情话你也就不必说了,既然已经给了你,那它就是你的东西,不要就丢了,我对这些身外之物的需求不大。” 姒海最后补充一句道: “武山山主,每个月都有俸禄,有钱买酒喝,足够了。” 说完之后,他便起身直接起身离去。 具体去了哪里,云泽不知道,但想来也该是中央主峰那边,毕竟也是新来的武山山主,虽然与那位姒家府主相互熟识,但其他的三位府主,难免需要打个招呼。 云泽抬起一只手,放在那只麻袋上。 还真是个自说自话雷厉风行的家伙。 而且足够坦诚。 云泽没去矫情客气,直接起身将那麻袋封口的绳子解开,将里面的灵兵法宝取了出来。 统共四件,一把寒光熠烁的阔刀,一双不知材质的手套,一副看起来像是某种兽皮制作而成的软甲,还有两条重得过分的细长布条,哪怕云泽拿在手里,也难免觉得有些抬不起手腕,看起来很像护手布之类的东西,虽然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但不难看出,其中一些部分有着相当明显的磨损。 前三者都是品秩极高的法宝,只有最后两条护手布才是灵兵品秩,但这东西更大的意义似乎还是在于修炼气力,打熬血气,所以哪怕只有灵兵品秩,只凭这般极为压手的重量,已经十分足够。 云泽扯了扯嘴角,将那护手布丢在地上。 立刻发出砰的一声沉重闷响,甚至砸得地面都已经开裂凹陷。 好东西。 至于另外三件品秩极高的法宝,反而用处不大。 顶级法宝的阔刀,本是可以送给柳瀅代替那件只有灵兵品秩的刀兵,但偏偏这把阔刀实在是有些大得过分,看起来更像是针对姒海的身材锻造而成,所以哪怕送给柳瀅,也肯定不会顺手,反而不如那把出自姒庸之手的灵兵砍刀用处更大。 手套的作用,与软甲相仿,只是起到保护作用的位置有所不同,但这种东西云泽并不需要,就像姒庸曾经与他闲聊之时说过的,既然已经决定了与人厮杀,那就理应一往无前,不能容许半点儿退缩,倘若身上带了太多用来当作退路的东西,就反而容易磨损了心中一往无前的意气,就会导致出拳的时候有所迟疑,有害无益。 难怪当初的姒庸如此看不上姒海,大抵也是与这些东西有着一定的关联。 这番话,云泽一直记在心里面,并且觉得这番话确实没错,所以他不需要手套和软甲,同时也不希望柳瀅和鹿鸣需要这些。 但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可以弄几身法袍回来,不过最重要的不是法袍本身能够如何保护穿着之人,而是在于内部刻印的阵法,能否保证法袍可以自动修复破烂之处,能否时时刻刻维持身体清洁,只要拥有这两点功能,就可以很大程度上免去一些没有必要的细碎麻烦。 云泽很快就收起了这些东西,然后转身下山,找见了正在砸树的柳瀅,将那两条护手布给丢了过去。 少女没有防备,伸手接住的瞬间就脸色一变,直接趴在了地上。 云泽撂下一句“从今天开始,就用这两条护手布代替之前的”,之后便不再理会少女满腔怨愤的撒泼打滚,直接转身离开,去了一趟诛仙台,将阔刀、手套和软甲全部换成了灵光玉钱,因为品秩极高的缘故,又是小几万入账,云泽脸上这才久违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些钱,全被云泽存了下来,单独搁在气府一角。 柳瀅眼前就已经迫切需要的天材地宝,已经有了眉目,等到老人姒庸带回那株霸王柳的柳心棉之后,就可以迎头而解,至于接下来十二桥境之前需要的灵株宝药,云泽这里还有不少剩下的宝药太岁,足够满足柳瀅的需求,如此一来,小丫头的事情就可以暂且告一段落,接下来就等鹿鸣挑选灵决古经,开辟气府,筑命桥,以及十二桥境之前的填补底蕴。 前后全部加起来,十几万的灵光玉钱,应该够了。 就算不够,也不必着急,毕竟鹿鸣也不是什么先天武道胚子,光是一个凡人九品境,就足够她花费许多年时间,之后修行速度才能略有提升,在这期间,只要平日里可以节省一些,就总能省出一些钱来,所以鹿鸣的天材地宝和灵株宝药,肯定不会比柳瀅要差。 两个都是心头肉,肯定不能顾此失彼。 但其实除了天材地宝和灵株宝药之外,鹿鸣需要花钱的地方还要更多一些,包括灵决古经,灵兵法宝,甚至还要包括搏杀术与搏杀大术,毕竟将来的柳瀅走的会是剑修路数,所以这些东西都需要帮她提前准备。 又一天。 北中学府迎来了今年第一批的三年新生,是北邻城北域学院而来,一如当初云泽他们第一天来到北中学府的时候一模一样,暂住在中央主峰的弟子房。 其实还有一些不值一提的琐事,像是新生领路人,像是古界小洞天的最后一关拦路虎,都需要一定的人手,当然也会有着一定的报酬,只是前者报酬实在太少,而后者又不需要云泽这种杀力太强的弟子学员亲自出手,所以这两件事,云泽都没参与。 除此之外,其实早在一旬以前,还有一场有关云泽这批三年生年级榜名次的争夺,但却因为老人姒庸的渎职,所以武山上的弟子学员并不知晓这件事,等到后来终于知晓,山榜的名次争夺已经开战,所以武山上的这几人就因为错过了报名时间,便被视为弃权,全部垫底,并且接下来的一个月,也只能享受到最次等的修炼修炼。 且不说其他,就直说灵光玉钱这件事,才只十枚。 主要也是谁都不曾提前想到,难得不再一如既往死气沉沉的老人姒庸,今年竟是因为习惯了不去考虑北中学府的这些安排,就给忘了这件事。 所幸才只牵扯一个月的修炼资源,而且磨刀崖那边也已经因为过了之前说定的期限,所以这些武山弟子就不能再如往常那般,只以十枚玉钱就能砥砺体魄一个时辰,影响不算很大,也就没人计较。 另外值得一提的,便是这一批三年生晋升四年生的年级榜排名战,最终取得排名第一的,不是姬尚文,不是叶知秋,甚至不是姜北,而是那位性情憨厚的天璇麟子,名叫胡狄,其次才是这三人,再往下,则是貌似棋差一招的青雨棠,名列第五,第六第七第八是三个云泽不太熟悉的,甚至没能记住姓名,第九则是南山君,第九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倘若武山这次也曾参加了排名战,前十之列,或许就会有着极大变动。 陈子南、钟乞游、项威三人,是肯定有着争取前三的能力,鸦儿姑娘稍差一些,但也应该能够名列前十,云泽自认为是与鸦儿姑娘伯仲之间,至于卢取与吴麟子两人,云泽从未见过他们出手,所以这两人究竟能够取得怎样的名次,实在是不太好说。 第四天。 云泽照旧盘腿坐在山顶那个固定的地方,前面就是老人姒庸常常发呆的悬崖,身边坐着难得放下练剑一事的项威,两人面前各自摆着一坛土窑烧酒。 主要还是云泽提前尝过了味道,觉得姒海送给他的这两坛土窑烧酒,味道与当初项威给他的土窑烧酒,除去口感更佳醇厚一些外,味道竟是一模一样,今儿个又是闲来无事,便将项威叫来一起喝酒,等着老人姒庸的归来之日。 这家伙眼眶有些发红,一声不吭地一口接着一口喝闷酒。 有些想家了。 信任武山山主姒海收敛了一身气机,出现在云泽身边另一侧,学着两人的模样,盘腿坐下,开口笑问道: “我记得是叫...项威?怎么,喝不惯这种土窑烧酒?呛哭了?” 项威摇了摇头,知道这两坛土窑烧酒的来历,忽然起身,冲着姒海极为郑重地抬手抱拳。 “多谢。” 姒海满脸狐疑。 云泽将面前那坛土窑烧酒推到项威跟前,轻声解释道: “项威以前还在家乡的时候,就常喝这种土窑烧酒,除去陈放的时间不同,所以口感有差之外,味道几乎一模一样。现在离开家乡,已经回不去了,又一次喝到这种味道,就难免有些想家。” 姒海这才恍然大悟。 “如此说来,项威家乡用来酿酒的土窑,应该也是老窑了,这种烧酒的发酵过程,就是需要搁在特定做法的土窑里面,需要酒水里面浸染土气,用得时间长了以后,土窑里面自然就会有着相当浓郁的酒味,才能酿出这种味道的烧酒。” 姒海往下压了压手,示意项威坐下,继而笑道: “有时间可以到北域姒家做客,我会寄信回去,与内人说上一声,你们两个想喝酒了只管去,土窑烧酒肯定管够。” 汉子没有追问项威为什么已经回不去了,只当是这个泥腿子出身的负剑少年的家乡遭了无妄之灾,可能是神仙打架导致的,也可能是流窜的恶徒匪盗,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在少数,汉子也曾游历江湖,就曾亲眼见过这种事情的发生。 云泽也没有过多解释,伸手拍了拍项威的小腿,后者这才重新坐下来,继续闷不吭声喝闷酒。 只是比起之前,每次喝下去的酒水更少了,回味酒香的时间更长了。 姒海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沉声说道: “那处恶土险地的位置我知道,按照姒庸的脚程和能耐来算,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最早今晚,最迟明天,他就应该可以回来了。至于回来之后还能再坚持几天,不好说,但他只要出了拳,就肯定活不了,所以...” 姒海叹了口气,无奈说道: “按道理来讲,其实姒庸的尸体应该送回姒家,葬入祖地才对。不过这些年以来,姒庸在姒家也已经不剩什么地位了,所以我也知道,就算真将他的尸体送回去,葬入祖地,也肯定是很边缘的位置,对他而言,很委屈。这件事就连族主都不能独自决定,得看身份、血脉,还有生前做过的贡献,做过的错事。所以临来之前,我就已经问过的族主的意思,他说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另外找个风水宝地,免得回家了以后也不安生,还要受这气,然后...然后...” 闻言之后,云泽沉默良久,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颇为僵硬的笑容。 “让你负责操持葬礼一事?” 姒海又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让我办得风风光光的。” 云泽嗯了一声,然后缓缓说道: “该准备的东西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坑已经挖了,灵柩和棺椁也都准备了,我在敬香楼那边订做了檀香木的,人家做过这种事,知道灵柩和棺椁的尺寸讲究,我就没再多事。然后按照陆师兄的说法,午时下葬,只需要让死老头儿头南脚北就行了,枕山踩水,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讲究,按规矩置办。还有扎纸之类的东西,敬香楼也给准备了。但如果你想接手这件事...也可以,我在旁边给你帮忙就是了,而且你也是个出手阔绰的,最起码灵柩和棺椁,肯定会比我订做的那种更有牌面。” 姒海摇了摇头。 “全都交给你,第一铲土也让给你,或者柳瀅。不过...” 姒海张了张嘴,又重新闭上,有些犹豫,然后抓了抓头发,这才语气迟疑地小声道: “我想抬棺,尽一次孝,行吗?” 云泽有些奇怪的转头看来。 姒海就低着头闷声说道: “姒庸那家伙,一直没认过我这个徒弟,可我之前已经说过了,他就是我师父,只不过有实无名罢了。然后就是姒庸这一辈子都是一条老光棍,无儿无女,也没有其他徒弟,所以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唯一弟子,肯定要做些什么。” 顿了顿,姒海抬起头来看向云海,继续说道: “你选的地方我已经看过了,在不知道姒庸的生辰八字和咽气时间的情况下,那个地方的风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将姒庸埋在那里,肯定不会有什么阴气滋生,至于福泽儿女之类的,他也用不到,所以我肯定没意见。这件事不需要询问我家族主,他已经将事情全权交给我了,所以只要我点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哪怕不按姒家的规矩来办都可以,风俗兴许这东西,每个地方都有不同,我能理解。所以我就只有这一个要求,这辈子我都没给姒庸做过什么,生前不能,那就死后亲自送他一程。” 姒海挠了挠头,转过脸来看向云泽,有些迟疑道: “我不知道你那里的风俗兴许是怎么样的,但在姒家,从尸体放入灵柩开始,一直到埋下去,这一路上,有抬棺的,有抗扎纸的,有抬酒的,然后遇见路口还要停一下,说是免得灵魄飘荡无依走错了路,沦为孤魂野鬼,当然按照正常情况来讲的话,灵柩棺椁的前面,还会有孝子,后面也要跟着家眷,不管掉不掉得下来泪,都得哭几声。还有就是走在最前面洒纸钱的,这个很重要,和抬棺一样重要,里面有一个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说法,这些纸钱就是送给那些小鬼的,以免下去的路上糟了刁难,然后走到坟墓那边,下葬的时候还得烧纸钱,烧扎纸,叫做送盘缠...我来抬棺,你洒纸钱,行不行?” 姒海一口气说了很多,其实也是有些想要将北域姒家的风俗兴许说清楚的意思在,可能是担心一旦换了风俗兴许,老人姒庸会不太适应。 云泽全部记在了心里。 “可以。不过抗扎纸和抬酒的兴许,我之前不知道,但人手肯定够,柳瀅可以负责抗扎纸,然后抬酒的话...鹿鸣不行,那孩子的性情有些跳脱,我不放心。” 项威忽然开口道: “我可以帮忙。” 云泽忽然失笑一声。 “其实事情未必就会一定如此,说不好这一趟去了那座恶土险地,其实根本没必要出拳,死老头儿可是肉身成圣的圣人哎,肩膀一晃,王霸之气侧漏,那株霸王柳再怎么霸王,不也得乖乖双手奉上自己的那块柳心棉?所以今天晚上,或者明儿个一早,死老头儿回来的时候,可能就只是赶路赶得有些累,风尘仆仆的,根本用不到这些,我是白白花了冤枉钱,你们是白白浪费了感情...” 这一次,姒海和项威谁都没再接过话茬。 毕竟这事儿实在是不太可能,霸王柳好歹也是先天而成的众多山精、水魅之一,尽管灵智不像文小娘也或香火小人儿那么高,但也绝非寻常灵株宝药可以相比,任人采撷,一旦察觉到老人姒庸的意图,必然就会激烈反抗,所以不出拳的可能性,实在是极为渺茫。 姒海忽然站起身来。 “我还有事要做,古界小洞天那边需要我们几位山主一起出手布置一下,入夜之后,我会再来。” 云泽点了点头,不曾起身相送。 项威喝了杯中酒水,随后起身。 “我去买酒。” 云泽再次点头。 武山山顶,很快就只剩下云泽一人,对着云海枯坐,与往日里的老人姒庸十分相仿,连同心湖也是格外的平静,无风无浪,宛如镜面一般。 入夜。 姒海果然去而复返,身上多了一些血迹,不是他的,聊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是那座古界小洞天中多了一头修为境界极高的异兽,就是那条水中蛟蛇,天生两头,一左一右,可以驾驭水火,修为境界本就堪称那座古界小洞天中所有异兽之魁首,炼精化炁境,如今再有突破之后,修为境界就对新生而言,有些太高,便被姒海亲手处理了。 所以姒海回来的时候,还顺便带了一些异兽蛟蛇的血肉,以及其中一条蛟蛇背筋。 但凡异兽,血肉皆如灵株宝药,吞服之后,对于修士修行有着极大裨益,只是相较于灵株宝药的药力纯粹,异兽血肉中蕴含的凶戾气息就显得太重了一些,所以不能多吃,当然最好还是配合一些灵株宝药做成药膳。 姒海不太需要这个,就全部给了云泽,让他之后有时间可以送给武山上的其他人,算是他这位信任山主的见面礼。 至于蛟蛇背筋,因为异兽蛟蛇本身修为境界其实不算太高的缘故,再加上本身血脉就并非纯粹,所以算不上品秩太高,用来炼制灵兵法宝,哪怕手段如何出彩,最终所成之物,最多最多也就只是高等灵兵,在姒海看来,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不过也能用来代替筑命桥的天材地宝,云泽肯定看不上,但对山下那些野修散修而言,已经算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所以肯定可以卖出一个不错的价钱。 姒海自己留了下来,打算换钱买酒喝。 项威回来得要比姒海更晚一些,主要是“送行酒”这种东西,与寻常酒水有些不同,所以项威先是去了一趟仙宴阁,那边的大掌柜得知此事之后,果断摇头,说是按照北域姒家的规矩,这种送行酒,必须得是黄酒才行,仙宴阁没有黄酒售卖,还是得去敬香楼那座杂货铺看一看。 结果到了敬香楼后,那边的大掌柜也说这边暂时没有那种黄酒,还需要从别的地方调配货物,就让项威等一等,今晚应该就能有人将酒送过来,然后就考虑到这件事必须得严肃对待,不能出错,所以项威就要了足足十余种不同的黄酒,一直等到现在,才终于将酒拿到手,果断付钱全部带了回来,让姒海看一看,具体需要哪种黄酒。 这方面没有什么太大的讲究,只需要酒坛够大,看起来像是酒缸就可以了,所以才会叫抬酒,所幸敬香楼的大掌柜对于这些轻车熟路,调配货物的时候,特意注明了每种黄酒都要一整缸,所以问题不大,之后出殡的时候只需要随便拿出一缸就行了。 夜色寂寥,月明星稀。 一整夜时间,老人姒庸还未归来。 第五天。 大清早的时候,北中学府就又迎来了一批三年新生,恰是东湖书院和白马书院的弟子,远远就能见到两团浩然之气,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撞破虚空出现在北中学府的山上。 白马书院出身的卢取,大清早就耍弄钢枪,从山下走到了山上。 然后就见到了枯坐一夜的三人。 对于老人姒庸这件事,卢取已经有所知晓,毕竟姒海来的那天,实在是声势极大,一身灼烫气息瞬间覆盖了整座武山,之后就与除了云泽之外的其余众人打了招呼,明说了老人姒庸的事情。所以如今的武山,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知晓老人姒庸命在旦夕,只有柳瀅和鹿鸣两个小丫头,对于此事一无所知,还以为那位拳法很是厉害的老人,就只是出门一趟,很快便会重回武山。 卢取收了钢枪,走上前来,开口问道: “姒老前辈还没回来?” 云泽声音沉闷地嗯了一声。 卢取皱起眉头,举目眺望西北,轻声言道: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所以临死之前能够做些什么,哪怕不会重于泰山,但对姒老前辈而言,也已经算是极好极好了。老前辈的名声我听过,很厉害,称得上是北域姒家杀力最大的几人之一,中流砥柱一样的存在,靠着一手绝世拳法,硬生生打出了自己的赫赫威名。这样的一位老前辈,倘若剩下这些年真的只能无所事事混吃等死,那才是最大的折磨,哪怕死了,也不会轻易瞑目。” 卢取小心翼翼看了眼三人的表情,见到还算轻松以后,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略作沉吟,这位白马书院出身的年轻读书人小声问道: “需要我来帮忙写碑文吗?别的不说,文笔和书法方面,我自认还是很不错的,当然肯定比不了东湖书院的南山君,但也大抵能算中游水准。或者我跟南山君也有些交情,可以帮你们跟他说一说,但如果想要尽善尽美的话,恰好白马书院和东湖书院的先生今早已经来了北中学府,我可以找他们过来帮个忙,仅在书法方面,白马书院这次带队过来的先生,名气很大,文笔方面,东湖书院的那位先生也是颇负盛名。” 云泽转头看向姒海。 后者略作沉吟,转头看向云泽问道: “借我些钱?” 卢取无奈一笑。 “钱就不要了,读书人自来不太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只是需要你们准备石碑,最好能是那种不怕风雨侵蚀的材质,可以保证刻在其上的字迹经久不衰。读书人更加看重自己的名声,倘若碑文能够与世长存,两位先生自然愿意出一份力,只是需要他们在最后的位置署名罢了,不过两位先生在各自的领域也都称得上大家,肯定不会堕了姒老前辈的声名。” 项威已经起身,撂下一句“我去敬香楼那边问一问,应该来得及”,之后就果断下山。 比起卢取话里话外饱含深意,项威还是更加实在些。 再之后,卢取就转身去了灵山那边,叫上东湖书院出身的南山君一起去找两位先生,很快就带来消息,两位先生都已经答应下来,没再多说其他,只有照旧坐在南山君肩膀上的文小娘有些闷闷不乐,埋怨着两位先生一定得要那种不怕侵蚀的石碑材质才肯出手,否则就得付出小几千枚的灵光玉钱,实在是漫天要价,一点儿没有读书人该有的风骨。 对于这件事,云泽和姒海都没觉得有什么意外。 人心不古,世道复杂。 倘若那些读书人还是以前的读书人,卢取与南山君两人,也就不会被他们视如异类。 项威很快就返回武山,带来消息,说是敬香楼那边确实有着不怕侵蚀的石碑,只是价格偏高,需要小几百枚灵光玉钱,项威已经预订下来,但却因为身上钱不够,只付了订金。 姒海将这件事给揽了下来,然后转身去找姒家府主,很快就交齐了灵光玉钱。 日头渐高。 老人姒庸还是没有半点儿消息。 卢取与南山君得知那位姒老前辈应该很快就会重回武山,便也没有就此离去,而是陪着几人一起在此等候。 日上中天。 在此期间,少女鹿鸣垂头丧气地来过一趟山顶,吵吵囔囔着那两条护手布实在太重,她去找了阮瓶儿帮忙缠在手上,可之后根本就抬不起手掌,甚至就连体内刚刚打熬旺盛的血气都被莫名压制,翻腾不起来,想要摘掉那双护手布,却被云泽一个眼神看了回去,只能闷闷不乐地转身下山,被两条护手布给坠弯了腰,两条手臂一甩一甩的,很不开心。 下午,北中学府又来了一批三年新生,活力十足,让这几乎没怎么热闹过的北中学府,也随之变得热闹了许多。 另外有件不太值得一提的事,就是去年云泽他们刚来北中学府的时候,上山就是头一道难关,刷下去了很多修为境界不够高的人,只是那个时候山下还有一座临山城,所以这些人全都有着落脚的地方,但在如今,却只能住在山脚处临时搭建起来的住处,所幸北中学府没有设定什么太大的限制,虽然上不去中央主峰的山顶,但却可以通过半山腰的铁索横桥游览附属五山,也便这两天的武山上,总能见到一些生面孔。 然后就有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姑娘,竟然胆大包天地来了武山山顶,并且还是不走寻常路,从一处悬崖峭壁爬上来的,结果就弄得小脸儿上满是黑灰,发丝间还粘着几片树叶。 卢取作为武山弟子,见到旁边几人没有询问的意思,只得自行上前。小姑娘有些拘谨难堪,两只小手拧着衣角,脸蛋红红,满脸的羞赧之色,卢取问了好半天才终于知晓,原来小姑娘竟是在后山迷了路,实在是走不出去,就想着来到山顶以后,或许就能找见下山的路,这才会从那边的悬崖峭壁爬了上来。 还没来得及将她送下山去,姒海忽然站起身来,满脸凝重。 西北方向,有一道冲天气浪,紧随其后出现在云海尽头,所过之处,竟是传出阵阵风雷之声,气浪后方更是拖拽出一条笔直黑线,周遭光景都随之变得虚幻起来,空间迅速崩塌,修复的速度远远追不上气浪横空而过的速度。 云海被一分为二,然后迅猛聚合,两边云海相互冲撞,竟如海面一般,掀起滔天大浪。 莽莽撞撞的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 云泽几人也随之起身,或是满脸凝重,或是轻声叹气。 烛火即将熄灭之时,已经十分微弱渺小的火苗,往往会在某一瞬间猛地蹿高跳跃一下,一瞬间猛涨起来的火势,甚至堪比鼎盛时期,足够照亮整座昏暗房间。 回光返照,不外如斯。 第476章 晴朗 风雷之声,横跨了半个北城中域而来,天上的云海被一分为二,像是海面被犁出了一条巨大的鸿沟,所以两边的云海,就会向着中间填补而去,只是这座云海却是被随后带起的气机掀动,才会左右相撞,然后就掀起一座巨大的雪白山脉。 老人姒庸的身影,一瞬间就出现在武山山顶。 落地的刹那,整座武山随之一震,平日里隐匿不见的护山大阵,更是一瞬间显现出来,灵光冲天,可即便如此,这座武山仍是轰隆隆下沉了许多,连带着武山下方的那座临山湖湖面,都被压下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向着四面八方卷起极为可怖的滔天大浪,翻涌出去。 中央主峰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响彻九霄。 “镇!” 湖面立刻平静下来。 武山山顶,老人姒庸通体宛如火中玉石一般,一身的灼烫气机,内敛不能,血气如火环绕在老人周遭,肉眼可见,火苗跳跃翻腾,冲起无数金黄流萤悄然飞散,整座武山便在一瞬间变成了蒸笼一般,比起姒海前几日现身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人仍是看似身形瘦弱,只是已经不再佝偻。 腰杆挺得笔直。 手里还攥着一块能有小臂长短的奇异之物,看似宛如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卧虎一般,晶莹剔透,光华内敛,本身便就拥有着某种无形气势,也便一眼看去,好似活物一般。 正是那株霸王柳的柳心棉。 老人放声大笑。 只是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猛地弯下腰来咳嗽几声,每一次猛咳,口中都会喷出血珠。 等到老人重新直起腰杆,已经直不起来了,佝偻要比之前更严重一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在迅速衰弱,连同一身血气破体而出形成的烈火,都猛地一晃,随即内敛下去。 老人忽然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姒海动作最快,来到老人身边,只是没敢上手将他搀扶起来,脸色铁青。 回光返照之后,老人的身躯已经再也不堪重负,六脏六腑更是如同乱麻一般,显然是为了对付那株霸王柳,受了不轻的内伤,同时也就导致老人本就摇摇欲坠的命桥,已经彻底崩坏,并且很显然不是刚刚崩坏,而是更早之前,可能是在往回赶的路上,就已经承受不住桥体上的裂痕蔓延,只是因为答应了云泽要将那株霸王柳的柳心棉带回此间,这才能够死死咬住最后一口生气不散,远行五千里。 所以开口瞬间,老人的最后一口生气,就瞬间散了。 倒在地上之后,姒庸呕血不止。 然后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那棵柳心棉,冲着缓步走上前来的云泽咧嘴一笑。 只是没能等到云泽伸手去接,老人举起的手臂,就已经无力地垂落在地,连同那棵宛如卧虎般的柳心棉,也从老人手中脱出,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撞在云泽的脚尖,这才停下。 姒海猛地握紧了拳头,掌心当中传出一声闷响爆鸣。 云泽弯腰捡起了那棵柳心棉,手指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土血迹,然后蹲下身来,将老人姒庸没能完全闭合的眼睛轻轻盖住。 “不止三拳?” 姒海胸膛高高隆起,吸气声格外粗重。 许久,才缓缓吐出,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云泽面无表情,抬头看了眼时间。 午时将过。 现在出殡,肯定已经赶不上了,按照陆家平的说法,哪怕老人姒庸走得足够安详,身死之后,也难免会有一些阴气怨气之类的无形气机衍生而出,午时阳气旺盛,赶在这种时间下葬,能够杀一杀这些无形中的怨气阴气,对姒庸而言,有着一定的好处。 云泽转头看向项威。 不必开口,后者已经了然于心,当即点头,转身直奔敬香楼而去,需要将之前订做的灵柩、棺椁、扎纸之类的东西,一并带回。 尽管谁都没有开口说过这件事,但其实也是不谋而合,都觉得老人姒庸回来之后,哪怕已经是最坏的情况,应该也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不会咽气,容得他们说些话,做些事,可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但也是意料之中,更是情理之中。 走得很干脆。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异象,也没有什么惨绝人寰的唳啸,除了老人姒庸咬紧了牙关一路飞驰而来的时候声势极大,落地的瞬间因为已经没有精力能够收住余力,就砸得整座武山下沉了许多之外,平静得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躺在地上的老人,依然嘴角带笑。 将死之人能够做到这些,已经心满意足。 云泽抬起一只手擦了擦眼角,心湖没由来地格外平静,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姒海,发现这位新任的武山山主,竟也是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紧握的拳头,非但没有想象中的汉子落泪,反而满脸轻松。 姒海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老人,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问道: “我好像有些铁石心肠?” 云泽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姒海抬手用力揉了揉肤色黝黑的脸颊,然后咧开嘴角,竟然笑了起来。 “说实话,我也觉的有些意外,之前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会跟个孩子一样大哭一场,毕竟在我心里,真的是将姒庸当成师父一样。师父师父,师者如父,所以我也一直觉得姒庸就是我爹...我爹,不是姒庸,我亲爹,死得很早,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不懂事,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值得伤心的,所以无论守灵还是下葬,我都没哭,就是觉得以后见不到我亲爹了,有些可惜,所以有些闷闷不乐。然后不到一年时间,我娘就因为相思成疾,郁郁而终,我还是没哭,还是觉得有些不开心,因为我再也见不到我娘了,很可惜,仅此而已...” 姒海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始终不离面前的老人姒庸。 “但现在,我就连可惜的感觉都没有,心里面平静得...很可怕,甚至还不如见到一个不认识的人死在面前,就算想要装一装样子,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都不行,做不到。” 他抬头看向云泽,疑惑问道: “我真是铁石心肠?还是一直都在骗自己,其实我从来都没觉得姒庸是我师父,所以他现在死了,我才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这个问题,云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姒海也没指望云泽可以回答。 他很快就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看向躺在地上的瘦弱老人,精气神彻底散尽之后,老人本就瘦弱的身躯,就显得更加渺小了许多,然后皮肤松弛,肌肉萎缩,摊在地上看起来相当丑陋,甚至有些令人恶心作呕。 但就连恶心的感觉都没有。 姒海逐渐皱起眉头,甚至已经开始有些怀疑,自己之前为什么要握拳。 云泽还是或多或少有些心情沉重。 至少看起来要比姒海更有人性一些。 却也是出乎意料的心湖平静,就好像那所谓的心情沉重,不过是心湖上悄然吹过的一缕微风,带起了一层层很快就会消散的涟漪,甚至有些不值一提。 反而是卢取与南山君满脸的闷闷不乐,就连文小娘也是。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片刻,缓缓吐出。 “我先下山一趟。” 说完之后,云泽就果真下山去了,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姑娘左右看看,有些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追下山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等着那个之前说了带她下山的学长缓过神来,履行约定。 所幸卢取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没出声,只是招了招手,就带着她紧随云泽之后离开了山顶。 ... 弟子房前的空地上。 云泽很快就找见了正在练拳的柳瀅,旁边还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鹿鸣,两条格外沉重的手臂垂在地面上,以及站在旁边的阮瓶儿。 之前姒庸回来的时候,声势极大,早就已经惊动了两个小丫头,只是却被鸦儿姑娘与阮瓶儿一起联手拦了下来,这才没有跑去武山山顶一探究竟。 云泽将那霸王柳的柳心棉交给了柳瀅,言简意赅说明了筑命桥的具体方法,小丫头满脸认真之色,彻底记熟了之后,就跟着云泽和鸦儿姑娘一起去了武山后山,着手准备修为境界的突破一事。其实按照云泽的本意,就想要叫来徐老道一起帮忙护法的,只是鸦儿姑娘说了后山有她的护道人在,足够应对一切意外,云泽就没再多事。 后山密林。 鸦儿姑娘特意叫了自己早先收服的那头驳兽,驱散了那些跑来武山游览的三年新生,然后那位一袭黑袍的护道人也随之现身,一声不吭,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座山崖,意思是让小丫头在这儿突破。 云泽回头看了眼山顶方向,想要确定一下两者之间的距离,柳瀅毕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筑命桥肯定会有雷劫加身,说不得就会影响到山顶那边。 然后忽然记起,山顶还有姒海这位入圣修士在,雷劫再强,也只是命桥境雷劫,还能过得了姒海那关? 杞人忧天。 云泽一阵苦笑,然后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再之后,柳瀅就双脚扎根于后山山崖边缘,以拇指指尖抵住无名指末端的方式双手握拳,一手落于脐下三寸气府所在之处,一手置于眉心灵台开辟之所,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开始站桩,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在身体内部,而那早已被她收入气府中的霸王柳心棉,也在一身血气的蒸腾如火之下,逐渐化作一条雪白洪流,顺应心神牵引,涌入任督二脉。 阵阵呼啸之声,传出体外。 风起云涌。 小丫头气府一震,忽然涌现出星河璀璨,苍天在下的气府异象,占据了方圆丈许之内的空间,与此同时,柳瀅自身的气势也已经开始逐渐攀升,速度快得有些出奇,简直一日千里。 鸦儿姑娘的护道人忽然轻咦一声,黑袍笼罩之下,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先天武道胚子,还真是老天爷格外眷顾,人食五谷杂粮,难免会有污浊之气沉淀在六脏六腑,穴窍经络,可柳瀅的躯体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儿杂质,如此看来,这般筑命桥之法,于其而言,根本没有半点儿意外可言,一切都如水到渠成。” 护道人微微抬头看向天上。 “接下来,就看雷劫加身一事了。” 云泽神情怪异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重新将目光放在柳瀅身上,心神没有半点儿松懈。 但事情也确如那位护道人所言一般,柳瀅的筑命桥一事,顺顺当当,中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包括云泽曾经有过经历的断脉之痛都没有发生,就好像柳瀅的体内并不存在这个关卡一般,一身血气包裹着柳心棉所化雪白洪流,极为顺利地上涌而过,轻轻松松鱼跃龙门,直达天关,筑成了身前体后两座血气命桥。 随后异象内敛。 柳瀅缓缓睁开双眼,瞳孔当中,各自有着一条雪白丝线缓缓流溢而出,连同眼眸黑子都变得一片璀璨,然后极为缓慢的一拳递出,就有风声宛如鹤唳一般,漫涌而出,直冲云海。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脸上涌现发自肺腑的笑意,转身蹦蹦跳跳跑了过来。 “师父,我已经筑成命桥啦!” 云泽与鸦儿姑娘,包括那位护道人在内,都愣在原地。 最后还是那位护道人最先回神,极为古怪地抬头看了眼天上,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就将黑袍一拢,消失不见。 云泽与鸦儿姑娘也都回神。 仔细想来,好像当初柳瀅开辟气府的时候,也没有雷劫加身的情况出现。 先天武道胚子,真就是老天爷眷顾? 云泽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后者笑得眉眼弯弯,很是享受。 一行三人,很快就重新回到了山前,至于那头打从古界小洞天中收服的驳兽,则依然是被鸦儿姑娘留在了后山深处,暂且交给那位护道人负责饲养,毕竟也是纯种异兽,性情暴戾,野性难驯,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的武山总有那么多的生面孔出现,一旦那头驳兽受到刺激,凶性大发,只凭鸦儿姑娘,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 这件事已经暂且告一段落。 项威也早就已经返回武山,所以等到云泽带着柳瀅来到山顶的时候,老人姒庸的尸体,就已经被装进了灵柩棺椁中。 云泽与柳瀅简单说明了事情经过。 得知此事以后,小丫头神情怔怔望着那尊摆在悬崖附近的棺椁,忽然就眼眶一红,掉下泪来,撇着嘴扭头趴进云泽怀里,低声啜泣了许久,直到夜半,心情这才终于平复了一些,被云泽牵着来到了棺椁一旁。 小丫头眼眶红肿,跟棺椁灵柩里的老人说了些话。 平日里不太怎么说话的柳瀅,这一次难得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都给翻了出来,只是说着说着,说到了老人以前教她练拳的事情,就忽然哇的一下哭了起来,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极为伤心。 项威再一次去而复返,只是南山君却没有再跟着回来,只有卢取做伴,同时带回了那座刻好了墓志铭的黑色石碑,上面记录了老人姒庸的生平事迹,这件事无需姒海插手,两个同辈中人对此颇为了解,再加上又是受人所托,所以遣词造句极为讲究,出手刻字之人的功底也是相当过得去,称得上是铁钩银划,笔走龙蛇,颇有些自成一派的大气磅礴,相当潇洒。 云泽有些不太满意。 卢取悻悻道: “因为是墓志铭的关系,所以先生已经很收着了,若是换做其他碑文,还会更潇洒...” 但姒海却直接拍板决定,不必再换了。 一夜过后。 次日,临近午时。 云泽撒纸钱,柳瀅扛扎纸,项威抬黄酒,姒海背棺椁,就连卢取、南山君和鸦儿姑娘,都跟着一起走了一趟武山的上上下下,甚至包括那位姒家府主,也亲自现身,将那刻满了潇洒字迹的墓志铭碑扛了起来,一言不发跟在棺椁后方。 半山腰处,阮瓶儿一只手牵着想要跑来凑热闹的少女鹿鸣,没敢放手,怕她捣乱,尽管少女有些不太乐意,但也在闹了一阵之后,就忽然明白过来,知道了这不是什么可以允许她随意胡闹的小事儿,尤其走在最前面撒着纸钱的云泽,神情严肃,着实是吓到了鹿鸣,这才能够平安无事,没被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闹出什么幺蛾子。 然后姒海背着檀香木的巨大棺椁,脚下一跺,就带着众人一道凌虚蹈空,离开武山,横跨了半座临山湖,最终落脚在湖岸南边。 下葬的位置,已经挖好了墓坑。 一行人,走走停停,赶在午时过半的时候,终于是将棺椁下葬。 最终还是姒海埋了第一铲土,在这之后,云泽与那姒家府主才开始动手帮忙。 只是埋着埋着,姒海就忽然丢掉铲子,疯了一样冲上去用手挖开了那些已经埋在棺椁上的湿润泥土,等到重新见到刷了黑漆的棺椁之后,这个身躯魁梧的汉子动作一僵,神情一怔,然后脸色猛地惨白,一屁股瘫坐在地,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像个孩子一样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连带着本就眼眶红红的柳瀅,也忍不住跟着直抹眼泪。 云泽早就停下了填土的动作,在姒海大哭的时候,抬头看了眼天色。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第477章 一些事 柳瀅与鸦儿姑娘几人,已经在那位姒家府主返回北中学府的时候,被他一并带了回去,所以坟墓这边,就只留了云泽与姒海两人。 墓碑前方,是墓志铭碑,再往前,则是姒家那边祭奠亡人需要摆放的三兴供,依次是为猪头、鲤鱼、整鸡,除此之外,便是香炉与黄酒,旁边还摆着一只火盆,里面满是烧完的纸钱,风一吹,就扬起大片大片的黑灰。 云泽与姒海左右两边,坐在墓前。 该办的事情已经全都办完了,勉强可以算得上风光二字,即便算不上,也已经足够妥当,至少作为半个外人的姒家府主,对于这场葬礼,也挑拣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毕竟不是埋在姒家祖地,一切从简的情况下,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已经称得上是格外讲究。 更何况姒庸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到死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无儿无女,除了一些昔年的好友之外,还能有谁会去在意一个已死之人的葬礼,是不是足够风光,出殡下葬的过程,是不是足够讲究?所以至少在姒家府主的眼中看来,这就已经相当足够了,倘若非要一切按照姒家的规矩来办,反而会让姒庸的在天之灵,难有安慰。 毕竟于他而言,那所谓的姒家,也就只剩下这两个字的意义了。 姒海眼眶红肿,前不久才刚刚平复了心情,正会儿正对着那块墓志铭碑怔怔出神。 云泽拿了两坛酒出来,先将其中一坛递到姒海面前,然后起身来到那缸黄酒的旁边,里面早早准备了一只葫芦瓢,是敬香楼那边熟知姒家的规矩,知道这缸黄酒的用处极多,不单单是出殡下葬的路上撞见了路口,需要泼洒黄酒为灵魄引路,等到埋完之后,还要将剩下的黄酒全部送给坟中之人,只有一次一次敬完了所有黄酒,孝子才能离开坟墓去做自己的事。 所以这只葫芦瓢,足有人头大小。 云泽舀了一瓢黄酒,走上坟前,从左到右,缓缓浇在地上,然后抬手扫了扫香炉里面飘起的青烟,足足小几百的线香一起点燃,浓烟滚滚,着实呛人。 墓志铭碑,洋洋洒洒数千字,记录了姒庸生前大大小小几乎所有值得一提的事迹。 其中着重提到了姒庸肉身成圣以后,便深入天外雷海打熬体魄一事,占据了足有四分之一的篇幅,不仅详细描述了那座天外雷海,甚至是将整个过程都给描写得格外细致,也似是那位文笔极佳的先生亲眼所见,而后便将姒庸夸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各种用意夸张的词句不要钱似得,简直张嘴就来。 什么十万神君无敌手,九重天上抖威风。 什么双臂一晃三山颤,一气呵出四海干。 再往前看,就连姒庸的庸字,都给解读出了别样的用意,说什么当年姒庸出生那晚,有天降祥瑞,双月争辉,紫气万道降龙凤,麒麟卧在横梁上,异象纷呈,故而此生必非凡类,取名为庸,意作“不遭人妒是庸才”。 确也是寓意不差。 云泽再次抬手挥了挥飘到面前的浓烟,重新退到姒海这边,与他说起了这件事。 闻言之后,一直心情低落的姒海难得笑了起来。 “读书人的嘴上功夫,从来都是这么厉害,张嘴就来,可我姒家人,能有几个肚子里面是有墨水的?这件事我以前还真曾问过,所以我很清楚,姒庸的那个庸字,其实就是师爷爷想要姒庸这辈子做个平庸凡人,不要像他那样,一辈子与人厮杀太多,年纪还不算大,就已经落得满身暗伤,行也痛,坐也痛,睡觉都不能安生,倒不如做个平庸凡人,哪怕不过百年寿命,只要能够一辈子安安稳稳,不愁吃喝,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姒海叹了口气,抬起头,皱眉看向浓烟后的黑石墓碑。 “可姒家男儿,哪怕修行天赋再差再差,也得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才行,修为境界可以不高,但面对修行艰难,却不能有丝毫退避,若非如此,师爷爷也不会给他取名姒庸。毕竟名字这东西,大多数人还是在里面放了对待下一辈的一些期许的。” 云泽将面前那坛酒的酒封掀开,随口问道: “你叫姒海,里面有什么长辈的期许?” 姒海神情一滞,随即摇头苦笑。 “都说了,姒家人,没几个肚子里面是有墨水的。”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 “瞧瞧,就是个虎背熊腰的模样,我的模样长相不随我娘,随我爹,所以你也就能大概知道我爹是个什么德行了,不过他比我更不靠谱,是个五大三粗的,三粗当中,又以语粗尤甚,张嘴就是震天响的大嗓门,最喜欢跟人骂骂咧咧。现在想想,我爹能给我取名姒海,已经谢天谢地了,虽然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但也不算难听,就怕我爹给我取名那天喝了酒,给我取个姒狗蛋,或者姒铁柱的名字,他也不是干不出来这种事。” 姒海蓦地咧嘴一笑。 “不过说真的,姒家还真有这么两个人。” 云泽哑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 姒海伸手抓来那坛酒,掀开酒封,仰头灌下一大口,然后起身走去酒缸那边,舀了一瓢黄酒,走上前去,绕着坟墓土包走了一圈,也将黄酒浇了一圈,随口问道: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云泽摇了摇头。 “不知道,以前我爹还在世的时候,我年纪太小,没想过这个问题,就没问过,现在倒是想问,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姒海默然,挥手打散了香炉像是有意针对一样飘到面前的浓烟滚滚,忽然轻声道: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他回过头来,闷声问道: “是不是出自这首诗?” 云泽咧嘴一笑,举起酒坛示意一下。 “山主大人肚子里面是有墨水的,解决了小子多年以来的困惑,当浮一大白!” 姒海摇头一笑,重新看向面前的墓碑,良久,怅然一叹,抬手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睛,重新回去云泽这边盘坐下来,一只手拎起酒坛,高高举起,猛地灌了一大口,却也不知是喝酒喝得太急了,还是怎么的,这个身材魁梧并且自称胸无点墨的汉子,眼眶越发地有些泛红。 入夜,姒海这才带着云泽回去武山。 还没落地,就已经瞧见了那个正在耍弄钢枪往山下行走的读书人,身边竟然多了一个人影,正是昨天在后山迷路的那个三年新生。小姑娘模样不差,脸颊红红,追在卢取的身旁,看起来像个天真活泼的,总是叽叽喳喳地停不住嘴,卢取面带微笑,偶尔点头应和两声,看得出来,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然后就是正在偷懒的鹿鸣,正坐着自己的那条小板凳呆在弟子房的屋檐下边,上半身完全压在自己大腿上,两条格外沉重的手臂,垂至地面,头都不想抬。 所以云泽落地之后,远远看她的时候,少女一无所知,用大腿左右摇晃带着身子一起摇晃,双手就在地面上漫无目的地随意划拉着,其中一只手,还在顺便拨弄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少女乐在其中。 姒海失笑道: “那双护手布的重量我很清楚,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体内血气,对她而言,现在就用那双护手布砥砺修行,有些为时尚早,直不起腰来也正常,就连我当初开始用到那东西,也是一品武夫的修为。” 随后又补充道: “等鹿鸣的修为境界再高一些,可以试着让她用自身血气催动护手布里刻印的阵法,重量还会变得更大,当然对于体内血气的运行也会有着更加明显的压制。虽然这种修行比较难熬,可一旦习惯了这种压制,日后取下这双护手布的时候,裨益也会令人惊喜。” 云泽点了点头。 “我知道,跟洞明弟子负重远行八千里算得上是异曲同工,我知道好处有多少。” 姒海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只撂下一句“修行一事,最好不要急功冒进”,之后就回去山顶。 其实在这之外,应该还有一句话。 姒庸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只是姒海没说,但云泽也懂。 所以云泽认真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帮鹿鸣叫她手上的那双护手布给解了下来,说是等到日后有了一品武夫的修为,再重新戴上。少女就立刻一改之前被发现自己正在偷懒的紧张神色,欢呼雀跃起来,然后自告奋勇要去买饭,从云泽这里要了些银钱,就一溜烟小跑着去了中央主峰。 弟子房前的空地上,柳瀅正在认真练拳,要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认真。 可能是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了那位姒爷爷用命换来的天材地宝,所以哪怕小丫头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小脸儿发白,也依然没有停下走桩出拳的动作,同时腰间挂着那把十八般灵兵之一的飞剑,一套拳法练完之后,手臂一晃,立刻就将飞剑牵引出鞘,稳稳当当握在手里,手腕一抖,就是一道璀璨剑光,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剑气开始流泻而出。 云泽没去打扰柳瀅修炼,回去了自己那间弟子房,绕着桌子八步走桩,顺嘴说道: “之前柳瀅突破命桥境的时候,没有雷劫加身。你也是先天鼎炉体质,是不是但凡如此,都不会有雷劫加身的情况出现?” 正蜷成一团卧在床头的小狐狸睁开眼睛,想了想,口吐人言道: “不是,那个小丫头突破之时没有雷劫加身,应该是跟之前被她打散的那条武运金龙有关系,这可以被视为拒绝天道所赠,所以从此以后,可能柳瀅永远都不会有雷劫加身的情况。毕竟这种东西,其实对于修士修行,并不仅仅只是一场劫难,更是极为难得的机缘,可以很大程度上打熬体魄,淬炼血气气韵,常人求都求不来,若非如此,也就不会只有修行天赋足够强大的修士,或者修为境界极高的时候再作突破,才会引来雷劫加身的情况。” 小狐狸坐起身子,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而后继续说道: “但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如果姒庸还在的话,或许他就可以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云泽八步走桩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继续抬脚迈了出去。 “之前填土的时候,一直都是铁石心肠的姒海,忽然哭了,跟个孩子一样,哭得很大声。” 云泽走完了这一圈的八步走桩,停下身形,皱眉抬头看向窗外。 “姒庸死在他面前的时候,那家伙除了最开始的时候有些情绪激动之外,之后就忽然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毫无波澜,按照他的话来讲,就是还不如一个不认识的人死在眼前。但后来的他,哭得比谁都伤心。”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 “这很正常。” 云泽深深看它一眼。 当初青丘狐族举族覆灭,应该就发生在小狐狸眼前,并且这件事还是因它而起,可谓是深仇大恨,刻骨铭心,所以如今的小狐狸,才会若无必要,就几乎都在闷头修行,数年如一日,从来没有丝毫懈怠。而也正是深知如此,所以若无必要,云泽也不会轻易打扰它的清静修行。 江湖恩怨,无论起因究竟如何,总是难免伴随着打打杀杀。 云泽没再说话,继续绕着桌子八步走桩。 同时也在打磨气府,顺便砥砺蕴养灵台神光。 一心三用。 砥砺蕴养灵台神光这件事,不能轻易忽略,因为灵台神光的高大与否,并不仅仅只是牵扯到灵兵法宝的运用,还会牵扯到术法的运用,以及无形之中对于道心稳固方面的加持保护,所以云泽虽然对于灵兵法宝的依赖性并非很强,毕竟不是剑修亦或纯粹练气士,但《雷法》中的诸多手段,杀力可怕,肯定不能抛之脑后,道心也是修行中极为重要的存在,牵扯极大,也便分出部分心神砥砺蕴养灵台神光,绝对是利大于弊。 但这个境界却又极为独立,不会牵扯到其他任何境界,并且就算灵台神光还不足够高大,直接突破下一境界,也不会影响到后续的砥砺蕴养。 所以等到这个境界足够稳固,大概需要半年左右,一旦灵台神光如同种子一般生根发芽,根系遍及灵台内部,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炼精化炁境的突破了。 这种修行速度,已经足够追平景博文。 但距离天赋最高,修行最快的那一小撮人,仍是或多或少有些一定的差距,像是姜北,亦或天璇麟子,天玑麟子,甚至包括年纪更小一些的姜星宇,修行速度都要更快许多,而如云泽、景博文,亦或鸦儿姑娘,也就只能是堪堪追在这些人身后,谈不上什么齐头并进,更没有什么赶超的可能,除非是真的走了某种大运。 就像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可机缘造化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 一晃数日。 北中学府的入府考核,如约而至。 算得上一件大事,只是云泽没去凑热闹,反而开始考虑另一件事,就是自己一旦离开了北中学府,小丫头柳瀅或许可以带在身边,毕竟也是先天武道胚子,虽然顺利通过补天阁入阁考核的可能性不大,但规矩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因人而异,看在先天武道胚子这几个字的份儿上,说不得就能容许柳瀅破例进入补天阁。 但阮瓶儿和鹿鸣,却需要另寻去处。 再就是如今应该还在北临城南域学院的青竹姑娘。自己是越走越远,而青竹一旦离开学院,又该去往何处,也是个难题。 最后就是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可能回去一趟,看一看自己那位六姑姑云温裳如今状态究竟如何,虽然之前秦九州已经替他跑过一趟东海之畔,见到了那位撑船老人,带回消息一切无恙,可不能亲自见一见,终归有些放心不下。 还有祭拜父亲的事情。 那座孤坟,如今已经寻到了去处,就在北城以北再往北的某座山上,乌瑶二娘很早之前就已经无意间发现了父亲的孤坟,甚至还在那座孤坟四周修建了一座府邸出来,按照乌瑶二娘的说法,他如今需要先以自己的事情为重,等到离开北中学府,需要往北去往补天阁的时候,就可以顺路前去祭拜一下,不必着急。 那么这件事就可以先往后面放一放。 至于老家山上,云老爷子的密谋究竟真相如何,尽管那位蓬头老人肯定已经给出了足够的线索,只是如同草蛇灰线,并不明朗,再加上这件事牵扯到的东西很多很多,倘若换做大伯云温章,靠着见多识广,或许还能猜测一二,甚至有着一定的可能猜出一个八九不离十,但对云泽来讲,就有些太过为难,因而现在就要一探究竟,还为时尚早了一些,也便没有必要一直为了这件事斤斤计较,倘若一直将这件事放在心头,反而容易让人心生烦躁。 所以如今最紧要的,还是提升修为境界,力求一年以后补天阁的入阁考核,可以有着足够的把握安稳度过。 第478章 野修散修 三天后。 云泽这一批的三年新生,终于熬成了四年老生,只是比起往年或多或少有些不同,而其中最为值得一提的,自然就是这一年的弟子学员,自从赵飞璇下落不明以后,就几乎再也没有了什么所谓的派系之争,再加上姬家麟子姬尚文也已经去了补天阁,虽然留下了不少已经有意加入姬家的弟子学员,但如今的北中学府,至少明面上已经只剩下钟婉游一人独大。 来到中央主峰以后,云泽没有刻意挑选弟子房,与相互之间还算熟稔的项威、姜北、青雨棠几人见了面,一行几人,便在众多房间的角落附近各自选定了位置居住下来,大体上也能算是左右为邻,至少相互之间的距离不算很远。 鹿鸣如今就跟阮瓶儿住在一起,得到了姒海的许可,依然留在武山那边,毕竟这两人比起柳瀅而言,或多或少还是稍有不同,虽然一直以来都在武山居住,却又并非北中学府的弟子学员,也就没有资格入住中央主峰,跟随众人一起听闻几位府主讲道授课。当然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能走后门安排一下,只是云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甚至如果不是姒海主动说起这两人接下来依然可以留在武山,云泽甚至还想过,是不是要将她们送去临山湖上方的那座府邸。 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姒海的好意,毕竟相互之间的距离不会很远,来往方便,也能免得鹿鸣离开自己身边以后收不住性子,尤其担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九州那家伙如今可还在那座府邸没有离开。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大大小小的琐事全部解决或者抛之脑后,云泽就重新回到了以往枯燥修行的日子。 约莫一旬时间过后,北中学府的入府考核,顺利结束,这一届年轻学员当中,同样有着几位凤毛麟角级别的存在,除去年纪轻轻就已大名鼎鼎的侯氏麟子以及天枢麟女之外,还有两位格外突出的,一位是某个不知名野修的弟子,修行天赋好得出奇,纵是比起前两者,虽然还是稍差一线,但也足够称得上是不遑多让。 另有一位则是北方某座山上门派出身的符箓派修士,同时也很精通风水堪舆一道,尽管入府考核的整个过程表现得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但也正是因为此人符箓派修士的特殊身份,所以哪怕表现只是中规中矩,却也已经可以说是鹤立鸡群。 凤毛麟角,仅此四人,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虽然对于北中学府而言不在意料之外,但看起来仍是很像青黄不接的迹象。 问题还是在于之前两界的弟子学员,凤毛麟角般的年轻一辈数量太多了一些。 像是刚刚送走的那一届弟子学员,且不说比起凤毛麟角也才不过稍差一线的景博文,只说确实能够排入这个行列的,就有姬家麟子、赢家麟女和罗元明三人,在此之外,又有一个先天通幽眼的陆家平,尽管此人与人厮杀之时,手段强弱与杀力大小,很是讲究“地利”二字,可一旦将他放在一些已经蕴生出了山水气运也或地底龙脉的形胜之地,手段之强,就足够堪比同辈中的凤毛麟角,甚至还会犹有胜之,便也可以额当作凤毛麟角去看待。 而这一届的四年老生,更是麒麟辈出,先有天璇麟子胡狄,天玑麟子叶知秋,钟氏妖城钟乞游,皇朝皇主陈子南,青莲圣女青雨棠,而后又有姜家姜北与姜星宇两人,再往下,比起凤毛麟角只差一线的,数量也是丝毫不差,云泽便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还有负剑项威、鸦儿姑娘、白马书院的卢取、东湖书院的南山君、大山少年吴麟子,包括早早便已没了去向的赵飞璇,也能勉强算得上是其中之一,以及意外之喜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这些人虽然前后有别,但也称得上是齐头并进。 故而相较之下,这一届的三年新生,就显得有些不太够看。 正儿八经的麟子麟女,只说秦川淮水一线往北的地方,已经只剩朗氏妖城和孔氏妖城,前者的麟子明年便到,后者的麟女尚且年纪太小,还得再过几年才能进入北城四大学院中的其中一座,之后才能赶来北中学府。 除此之外的柏氏妖城与熊氏妖城,麟子麟女已经走完了北中学府的过场,早在几年以前就已经进了补天阁,甚至其中年纪最大的熊氏麟子,更是已经结业离开补天阁,反而是北方人族四大圣地以及四大世家,麟子麟女要么已经走完了北中学府的过场,要么如今就在北中学府,所以明年以后,似乎除了那位孔氏妖城的小麟女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已知的期待。 但话肯定不能就此说绝。 像是出身景家的景博文,出身鸦族的鸦儿姑娘,看似如同无根浮萍一般的项威,白马东湖两座书院出身的卢取与南山君,以及今年那位野修出身的少年,和那北方某座山上门派出身的符箓派修士,都是意料之外的人物,尽管比起真正那些顶尖的一小撮人还是稍差一线,但距离毕竟不算很大,说不定什么时候走了大运,撞见了某种机缘造化,就会立刻赶超上来。 毕竟世事无常。 也正因此,那位姜家出身的圣人府主,才会在入府考核结束的当天,忽然就当众感慨道:这真是一个让人惊喜连连的时代。 但是否其他几位府主山主也是同样想法,就不得而知。 云泽对于这件事的关注并非很多,只是入府考核结束后的某一天,因为想要回去武山看一看鹿鸣,在路上恰好遇见了无所事事正在赏景的钟婉游,两人便一道而行,听说了这些,结果等到天黑回来的时候,云泽就将那位野修出身的少年,以及那位符箓派修士的姓名,全部都给遗忘在脑后,任他如何抓耳挠腮,也想不起来。 不是大事,也就没必要放在心上。 又是一旬过后。 回了一趟洞明圣地的卫洺,已经去而复返,还是如同往常一般,暂且落脚在那座府邸当中,然后回来的当天,刚刚落脚,还没来得及吃上一碗下车面,也没来得及沐浴更衣,洗去御剑而行千万里之后的风尘仆仆,只是稍作喘息,顺便与如今还在那座府邸中的席秋阳几人简单说了几句之后,就立刻急匆匆地跑去武山,这才发现原来云泽已经不在这边,所幸当时正在练拳的鹿鸣一下子就瞧见了这位帅气剑仙,当即连蹦带跳挥舞双手吵吵嚷嚷,这才没有导致姒海与卫洺之间的误会,而卫洺也很快就在少女的带领下来了中央主峰,这才终于找见云泽。 然后鹿鸣被撵回去继续练拳了。 弟子房中。 卫洺方才落座,就一脸严肃地开门见山道: “有消息了!” 云泽愣了一愣,这才记起卫洺临走之前确实说过,会在路上打听天材地宝的事情,结果却是卫洺动身以后,姒庸这才做出自己这辈子几乎最大的一次决定,不仅带回了那株霸王柳的柳心棉送给柳瀅,并且还将自己的性命也给赔了上去。 这件事卫洺应该还不知道。 不过天材地宝的消息,云泽也确实需要,毕竟柳瀅的事情解决之后,还有一个鹿鸣同样需要天材地宝,只是远没有柳瀅的情况那么着急罢了。 云泽苦笑一声,一只手虚压两下,顺便取了一坛酒出来。 “不着急,慢慢说。” 卫洺的脸色有些发白,唇瓣干裂,就连呼吸都还没能恢复平缓,接过酒坛,直接仰头猛灌了两口,然后抬起衣袖极为随意地擦了擦衣角,就匆匆言道: “你最好还是赶紧准备一下,那座前些日子才被人无意撞破的古代大墓,同时也是一座古界小洞天,距离这边不算很近,在秦川东部的某个角落,也在洞明圣地的辖下地界之内,按我御剑而行的速度,如果不计代价的话,起码得有四五天时间才能赶到,当然横渡虚无的话肯定还要更快一些。不过那座古代大墓的消息没能锁住,现在已经传了出去,洞明圣地肯定不能自己吃下,但具体都有哪些势力会在近日赶到,这件事还不清楚,不过火氏妖城距离那边不算很远,所以那座妖城肯定会横插一脚。” 卫洺喘了口粗气,继续匆匆言道: “我来之前,洞明圣主已经动身前往那座古代大墓,说是会将下墓一事尽可能往后压一压,但具体能拖多长时间,不好说,按照师父的预计,短则一旬,长则半月,我在路上又耽搁了太多时间,现在算起来,哪怕事情特别顺利,那些已经赶去古代大墓的势力愿意看在圣主的面子上等一等,也就只剩一旬时间。这件事我已经跟府邸中的几位前辈说过了,所以现在就走的话,应该还能赶上探寻古墓机缘的第一波,要是再拖下去,等咱们到了那座古代大墓,就只能跟着那些野修散修一起进去,那个时候还能剩下个屁了?!” 云泽愣了一愣,然后申请古怪地望向这位帅气剑修,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卫洺说粗话,但也能够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有些着急,担心去得晚了,就会没有收获可言。 江湖规矩,无论古代大墓还是古界小洞天,亦或某些偶然发现的战场遗址,都会是年轻一辈最先进入其中探寻机缘。这种安排虽然看似有些不太合理,毕竟寻觅机缘造化这种事,从来都是福祸相伴,因而最先进入其中探寻那些机缘造化,就会有着许多不可知的凶险存在。但其实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安排,也是用意极深,一方面是最先进入其中之人,往往更容易找到深藏其中的机缘造化,由年轻一辈最先进入其中,就有益于充实这些年轻人的身家底蕴,使之接下来的修行之路能够走得更加顺畅平坦,也就意味着一座势力的未来更加光明,而另一方面,则是无论古代大墓还是古界小洞天,亦或某些偶然发现的战场遗址,其中的种种凶险,对于这些年轻人而言,都会是一场极为难得的历练。 所以诸如此类的消息一旦传开,往往先是年轻一辈进入其中,然后才是老辈修士负责清空其中那些没被找到,或是找见了却无法得手的机缘造化,最后则是那些无根浮萍般无依无靠的野修散修进去撞运气,被许多山上势力戏称为野狗刨食。 山上修士,其中当属没有师门传承的野修,修行最为不易。 除了误打误撞侥幸得来的大道机缘,真真是如无根浮萍一般的野修,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寻找各种发财的机会,或是冒险行走于荒山野岭,或是做些见不得人的腌臜勾当,还可以在地方县志寻找蛛丝马迹,但无论哪种方式,都无异于将自己的脑袋整天拴在裤腰带上,却也是被迫如此。 其中又以那些腌臜勾当最为凶险,说不得那天就会撞见惹不起的人,运气好了留住一条小命,运气不好就连尸骨都难保全,所以愿意做这行的野修散修人数不多,更多还是选择另外的两种途径。 这就需要牵扯到风水堪舆方面的东西。 所以野修散修,十个人里往往八个都是土夫子。 要说野修散修修行不易,从这里也就能够看得出来,古代大墓,古界小洞天,或是战场遗址,找不着得到是一个问题,找到了之后又有问题,就是所谓的福祸相伴。 古代大墓常见阴鬼邪祟,古界小洞天常见凶悍异兽,战场遗址无异于恶土险地,往往异象才起,就已经杀人于无形。 散修尚且还好,都是一些有过师门传承,但却因为重重原因,或是自身修行天赋不足,或是做了什么错事,亦或所在门派干脆因为一场祸事直接没了,这才沦为虽然有着师门传承,却没有师门依靠的散修,但也正是因为散修有着师门传承,所以往往更加见多识广,手段也多,当然这种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可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散修往往要比野修找到机缘造化之后顺利得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甚至就连寻找机缘造化这件事,也从来都是有着师门传承的散修,会在无形之中更加顺利。 野修才是真正的野狗刨食,当然散修也没好多少,否则也就不会被人说是“野修散修”,将这两种有着本质不同的修士放在一起一概而论。 但无论野修还是散修,找见机缘所在之处,所谓的福祸相伴,哪怕对于散修而言,也从来都是极为致命的难关所在,因为这两种修士往往单枪匹马,偶有意气相投的兄弟手足走在一起,背后捅刀的事情,也屡见不鲜,所以更常见的还是一人独行,不像那些山上门派,一旦发现了此类地点,还有闲心立规矩,讲顺序,毕竟人家的实力摆在那里,上哪儿说理去? 也正因此,一旦野修散修走了大运,却又发现自己无法吃独食,就会拉帮合伙,然后就一传十,十传百,也便很难不会闹得人尽皆知,就会被那些山上门派得到消息,说是雀占鸠巢也好,说是后来先得也罢,结果就是这些野修散修最后吃点儿残羹冷炙。 能够留住性命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哪里还能要求更多? 修行不易,任何一个散修野修的一生,一旦跃然纸上,就会发现,纸上的每个文字都会透着一股臭烘烘的辛酸味儿。 很显然,卫洺对此也有了解,否则他说到最后的那句话,也就不会一改往日性情地如此粗鲁。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然后拿来酒坛,给自己倒了碗就,顺便喝了一口,这才不急不缓地说到: “柳瀅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卫洺闻言,当即一愣。 这件事云泽没去细说,只撂下简简单单的一句“死老头儿用命换来的”,就直接翻过,而后继续言道: “不过这次的这座古代大墓,确实可以去一趟,毕竟是在洞明圣地的辖下地界,虽然火氏妖城肯定要去掺和一脚,但有老秀才在,就算火氏那个老不死的亲自到场,应该也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再怎么说,我也是洞明弟子,这可是那家伙苦心算计之后唯一想要的,好像是什么一脉共存的说法来着。再就是,柳瀅的天材地宝虽然已经解决了,但鹿鸣的天材地宝还没有下落,这次倒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机会。” 云泽忽然耷拉下脸。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光是鹿鸣,除了天材地宝之外,还得给她准备灵决古经,灵株宝药,灵兵法宝和搏杀术,哪哪儿都得花钱,而且每一样花得都不会少。” 云泽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指了指桌面上的那只酒坛。 “瞧着眼熟不?” 卫洺皱起眉头,满脸疑惑地看了酒坛两眼,然后点了点头。 云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 “就是你临走之前送我的那几坛酒之一,我这里还有半坛,没舍得多喝,毕竟下边还有两头吞金兽等着吃钱哩。” 卫洺当即失笑。 “我现在又有钱了,可以再送你几坛。” 云泽摆了摆手,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然后就在卫洺伸手拿酒的时候,抢先一步抓住酒坛,瞬间收入气府之中。 一手抓空的卫洺愣了一愣,跟着就听云泽言道: “一口气御剑而行这么多天,你肯定已经累坏了,就先回去休息一天,咱们明早动身。” 卫洺扯了扯嘴角,咂吧两下干裂的嘴唇,但也大抵能够体谅云泽的心情,知道无论灵决古经,还是灵株宝药,亦或其他方面,确实都很花钱。尤其鹿鸣如今虽然只是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但日后却是要走最以剑术见长的剑修路数,既是剑修,那么她将来需要花在本命飞剑上的钱,哪怕一座大山那么多的灵光玉钱,也未必够用,毕竟本命飞剑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本命物,与练气士一般,同样都是不仅牵扯到自身杀力的大小,甚至还会在很大程度上关乎到身家性命,所以无论平日里的温养还是与人厮杀之后的剑刃修缮,都需要精益求精,花费大量钱财。 关于这一点,同为剑修却是最以剑气见长的卫洺,有着相当足够的发言权。 且不说如今被他学着老人卫熵横在腰后的飞剑云麓,就只是气府中的飞剑剑气,为了促使这把继承自尉迟夫人的王道圣兵能够更好地容纳自己那缕本命剑气,卫洺就已经花了不知多少钱。尤其是自从当初古战场与云泽一别,到之前正月十五赶来临山城之前的这段时间,卫洺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为了温养那把本命飞剑,自己究竟已经炼化了多少矿石类的天材地宝。但到现在为止,飞剑剑气与本命剑气的融合,也才只是进行了小半而已,仍是不能轻易取出,否则很容易就会功亏一篑,甚至会在伤及飞剑剑气的同时,还要牵连伤及自己的那缕本命剑气。 所以对于云泽的小气,卫洺就只是一笑而过,全然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还在临走之前,特意取了一枚灵光玉钱搁在桌面上,是送给云泽的酒钱。 只是随之一道出门的云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件事,他还需要去找那位曾经有过一段交情的姜家府主,简单说明一下自己需要出去一趟,具体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云泽没办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所幸那位姜家府主还算帮忙,直接题了一个月的时间给云泽,并且另外再与其他三位府主打招呼的这件事,也无需云泽操心,那位姜家府主已经答应下来,会一并办了。 这件事还是很有必要的,毕竟云泽如今已经不在武山,而是四年老生,所以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前去参加四位府主的轮流授课,涉及到的东西会有很多,但大致都与修行有关,一旦缺课,虽说影响不大,事后也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弥补回来,但若一声不吭就缺课多日,终归有些不合道理,也不合规矩。 但若换做云泽亲自去说,姬家府主和赢家府主那边,说不好就会有些麻烦。 姬家这边且不多说,一些恩恩怨怨,已经摆在了明面上,至于赢家,则是一年前云泽刚来北中学府的时候,那个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曾经出手抹杀了最初的那位赢家府主,尽管赢家没有因为这件事过多计较,但对云泽,肯定没有什么好脸色。 毕竟那也是位圣人修士,哪怕是在西域赢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中,也是中流砥柱一样的存在,若非真有什么生死大仇,当然不能说杀就杀。 规矩这种东西,有些时候形同虚设,但有些时候,也很讲究无规矩不成方圆。 云泽没为这件事操心,与那位姜家府主打过了招呼,就转身返回弟子房。 ... 姜家府主帮云泽给其他三位府主打招呼的时候,确实遇见了一些麻烦,很显然,洞明圣地辖下地界当中出了一座古代大墓的事情,他们已经有所耳闻。其实这件事的消息,来得要比卫洺更快一些,很多灵纹阵法,像是千里传音,万里传音之类的,一瞬就是千万里之遥,当然要比御剑而行更加迅速,所以那座古代大墓的消息,哪怕是在北中学府,也有不少弟子学员已经有所知晓,只是没有大肆声张,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远行一次,分一杯羹,有些人甚至早在两三日前就已经动身,赶早不赶晚。 所以那位姬家府主,就在姜家府主前去打招呼的时候,立刻表明了不许的态度。 赢家府主没打算多做这些恶心人的事,所以保持中立态度。 姒家府主果断点头答应下来,并且主动提起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在那些前往那座古代大墓的弟子学员回来之前,可以暂停授课,毕竟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还是最以那些出身来历极大的弟子学员打招呼的人数最多,从天玑麟子叶知秋,到天璇麟子胡狄,再到候氏麟子与天枢麟女,姜家的姜北与姜星宇,以及其他一些稍差一线的麒麟儿女,像是北方鸦族的鸦儿姑娘,白马书院的卢取,前两者甚至已经动身前往,这些人才是北中学府的重中之重。为了这些凤毛麟角,暂停授课也是理所当然,大不了就是此事过后,再额外花费等同的时候将这些遗落的课程补回来。 麻烦不大,很快就顺利解决,少数服从多数,同时姒家府主的提议也被顺利通过。 与此同时,云泽重新返回弟子房的时候,就见到鸦儿姑娘正在门前等候,正是为了那座古代大墓的事情而来,简单聊过之后,才知道在他出门的这段时间,姜北与卢取也都各自来过一趟,都是今日或者昨日才刚刚得到了身后势力的传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便只留了鸦儿姑娘在此等候,姜北与卢取则是各自回去开始收拾准备。 这次的古代大墓,并不仅仅只是墓葬,同时还是一座埋在地下的古界小洞天。只说这一点,其实这次的古代大墓,与同在秦川的那座古代妖城,有着很大程度的相仿,但古代妖城那边相对而言还算“干净”,至于的古代大墓,是否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存在,还不好说,也便是在准备驱鬼镇煞的符箓之外,还需要额外准备一些解毒丹、破障丹之类的东西,包括某些天材地宝亦或灵株宝药的挖取,也有很大的讲究,必须得用玉石制品亦或陶瓷制品,才能保证不会损坏,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鸦儿姑娘简单说过之后,就转身离开,匆匆而去。 上一次的古代妖城,鸦族因为内部有些家事烦扰,分不出圣道修为的坐镇之人,没有参与,这一次却肯定不会轻易放过。 云泽回到弟子房,这才瞧见了桌上的那枚灵光玉钱。 然后就嘿的一声咧嘴一笑,坦然将之收入囊中。 这可是山上用的神仙钱,哪怕只有一枚而已,也足够他敞开肚皮喝上大半月的好酒了。 仙宴阁的酒可是山上神仙酒,好喝是肯定好喝,但价钱也高,若是临山城还没毁去,一如往常,就拿着这枚神仙钱跑去一些只有凡夫俗子来来往往的小酒肆,便是喝上一年半载,那也足够。 不过喝酒这件事,终归只是小事罢了,云泽在房间里没待多久,就再次出门,先是去了一趟杂货铺的敬香楼,买了一些玉石陶瓷之类的物件,又转而去了一趟芝兰室,在柏氏妖城出身的那位圣贤君子手中买了一些品秩还算不错的符纸朱砂,继而再去一趟大乘佛堂,先是敬了一些香油钱,之后便在那位披着袈裟的圣人黑熊手中,请了一件开光的佛器,是把通体玄青色的金刚伞,伞面边缘,由那圣人黑熊,亲自诵经写了一圈佛字经文,以灵韵催动将其展开,便可射出道道佛光宛如剑气一般。 到最后,云泽又从桥上一跃而下,踏水而行,去了一趟府邸所在,找到秦九州写了许多作用不同的符箓,有些可以驱鬼镇煞,有些可以覆护自身,有些则是攻杀手段,每一种类的符箓,除去那些随手写就的浅意复文之外,还各自有着一张“浩然正气”,一张“太平长安”,一张“天打雷劈”,都是混杂了精血写就,依次作为驱鬼镇煞、覆护自身、攻杀手段之用。但最后一张天打雷劈符,其实最开始的时候,秦九州真正想写的是“一剑天来”,这已经算是这位符箓派圣人所有手段当中杀力十分靠前的一个,只是后来觉得云泽似乎更擅长雷法,倘若换做“天打雷劈”四个字,无形之中还能用得更加顺手一些,平添更多杀力。 同在府邸的卫洺,除去一些驱鬼镇煞的符箓之外,就无需其他,毕竟实力手段摆在明面上,尽管修为境界还未再做突破,仍是炼精化炁境,但先天剑胚的体质本就绝非常人可比,就是遇见了高出两个境界的修士,也有一战之力,稳胜谈不上,但要自保,却是绰绰有余,倘若换成野修散修,那么捉对厮杀的胜面,甚至还会更大一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有件事,鸦儿姑娘是因为知之不清,就以为无关紧要,不曾提起,而卫洺则是因为太过匆忙的缘故,这才一不小心就给忽略过去,之后云泽到了府邸,卫洺还在尽可能地调息恢复御剑而行损耗的体力以及精气神,也便直到现在,云泽都对此事一无所知。 就是那座古代大墓,其实是在某种方面来讲,应该算是穆红妆最先发现。 自从越门城一别之后,到现在,已经一年有余,因为得到了老秀才与尉迟夫人的先后指点,所以穆红妆一直没有着急赶去洞明圣地,而是打从越门城开始,就往北行走,游历江湖。在此期间,穆红妆遇见了大大小小许多江湖趣事,上一次的土夫子雨夜入墓,只是其中之一,在那之后,穆红妆的游历过程中,就遇见了两个脾性相合的家伙,一个是正儿八经土夫子出身的散修,十分精通风水堪舆一道,还有一个则是机缘巧合之下走上了修行路的江湖游侠儿,但本质仍是野狗刨食的野修。 一行三人相识以后,便结伴而行,走南闯北,一起游历了不少地方。但野修散修的修行之道,终归还是避免不了寻觅机缘,再加上三人当中有个正儿八经的土夫子,虽然一直以来都没遇见什么太大的机缘造化,可大多时间,仍是行走在荒山野岭。 然后机缘巧合之下,就给那位土夫子发现了这座古代大墓。 甫一进入其中,还未深入,这位经验老道的土夫子就已经知晓,这座古代大墓,绝非自己三人能够单独吃下,便迅速退回,跑去了距离不算很远的一座村庄小镇,暗地里散布消息,想要寻找联手之人,结果就被一位野路子出身的野修当成投名状,将消息送去了东明城内某座一流家族中,想要以此获得一个客卿身份,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有所依靠,不愿再当只能野狗刨食的无根浮萍。 再之后,消息走漏,人尽皆知。 这种事情无可避免,那位经验相当老道的土夫子,在决定寻找联手之人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只能吃些残羹冷炙的准备,但如果可以不去惊动那些庞然大物,当然最好,或是消息散播的速度慢一些,可以让他早些找到联手之人,先去那座古代大墓闯荡一番,也不需要吃得肚皮溜圆,哪怕只能得手一场机缘造化,并且还要与人平分,也已经足够让他喜笑颜开。 但世事往往不会轻易遂人愿。 荒山野林,大墓入口附近的几座山头上,那一位又一位丰姿超然的山上修士,真是遗世而独立的仙人一般。 在远离大墓入口的某座矮山上,这位留着一撮羊胡须的土夫子,一阵阵的唉声叹气。 联手之人还没找到,消息就已经像疯了一样传遍天下,除了作为最大地头蛇的洞明圣主亲自到场之外,东明城的几座一流家族,也都是族主亲自到场,跟在那位洞明圣主的身后。除此之外,还有天玑圣地,天璇圣地,就连所处位置十分靠北的侯氏妖城,那位尖嘴猴腮的城主大人,都已经亲自到场。 还有大大小小的门派家族,数量之多,根本数不过来。 “不合规矩,这一点儿都不符合江湖规矩,可又能上哪儿说理去...” 羊胡须的土夫子,蹲在地上,满脸苦涩地念念叨叨。 天玑圣地与天璇圣地也就罢了,但那侯氏妖城,不该来的。 毕竟距离太远了,江湖规矩,无论古代大墓,古界小洞天,还是战场遗址,一经发现,方圆十万里之内的大小势力,只要有胆子又有本事的,都可以过来掺和一脚,但那侯氏妖城的所在之处,距离此间却已远远超出十万里,可偏偏就要跑来分一杯羹。 其实诸如此类的情况,发生的次数并非很多,毕竟侯氏妖城一旦多分一杯,包括洞明圣地在内的其他势力,就要少去一些,可只要不是每次都是这么明目张胆地破坏规矩,就很少有人愿意计较这件事。 偶尔一次,无伤大雅。 而那羊胡须的土夫子再怎么计较,也只能躲在远处满心不甘地念念叨叨,除此之外,无计可施。 土夫子身旁,正站着那位江湖游侠儿,剑眉星目,正气凛然,虽然是个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但却腰悬佩剑,同一侧,还悬挂了一直枯黄色的酒葫芦,而其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甚至拴着一匹枣红大马。 对付土夫子的碎碎念,江湖游侠儿充耳不闻,反而望着那些立在各座山头上的超然存在,尤其那位不久之前才在周身包裹一道粗壮剑气从天而降,甚至落地瞬间就直接削去了一座山头的绛蓝色长裙的美妇,眼神当中满是仰慕与憧憬,心中更是对此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半点儿没有到手的机缘却平白错失之后的遗憾与无奈。 那位羊胡须的土夫子,知道这位江湖游侠儿是个什么性子,喜欢与人讲规矩,讲道理,还喜欢打抱不平,就连游历江湖的路上撞见了妇人骂街,都要过去掺和一脚,站在中间当个和事佬,哪怕最后会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也依然乐此不疲,这就是他的江湖,也是他所向往的江湖生活。 所以眼前这座本是他们最先发现的古代大墓,却只能最后再进的这件事,土夫子一直没说,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一旦这位江湖游侠儿得知了事情真相,知道了这座江湖,与他一直以来自以为的江湖竟是如此的截然不同,他那颗原本纯澈无比的赤子之心,只需稍有差错,就会珠玉蒙尘。 身为江湖前辈,应该保护晚辈的江湖梦。 谁还没有年轻过? 土夫子忽然停下碎碎念,眼神也变得有些恍惚,直到那个他一直以为同是散修,实际上却是有着洞明圣地作为靠山的直爽姑娘返回此间,土夫子这才清醒过来。 瞧见那位姑娘满脸喜色,土夫子就知道事情的结果应该相当不错,已经不必沦落最后下墓,只能吃些残羹冷炙。 土夫子揪着下巴上一撮羊胡须,站起身来,一时间感慨颇多。 “莫笑少年江湖梦,谁不少年...梦江湖。” 第479章 魁星踢斗局 穆红妆确实带回了一个极好的消息,就是身为散修的羊胡须土夫子,以及那位江湖游侠儿,看在他们一行三人已经相互照顾,结伴游历了许久的份儿上,身为洞明圣主的老秀才,已经善做主张答应下来,可以允许这两人跟着穆红妆一起第一批下墓,而不必等到最后,只能捡取一些别人不要的残羹冷炙用以果腹。 当然后面这段话,穆红妆没说,只笑着讲了前半段。 远行至今,穆红妆这个曾经的山贼恶匪,已经今非昔比,主要还是见过的人,经过的事,已经数不胜数,大大小小的人间疾苦,或是旁观,或是听说,实在太多太多,哪怕再怎么没心没肺,也就或多或少懂了一些江湖道理,更已经认清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湖。 提刀纵马,快意恩仇,终归只在小说话本上。 所以她与那位羊胡须的土夫子,在对那位初入江湖的游侠儿,隐瞒野修散修只是野狗刨食的这件事上,确是心照不宣。 说完了好消息以后,穆红妆又随口补充道: “咱们还得在这儿再等几天,下墓这事儿,不能着急,毕竟这座古代大墓不是咱们说了算,得等某些身份地位极高的家伙悉数到场之后,才能开始着手准备下墓一事。按照江湖规矩来讲,就是所谓的公平。” 话音方落,穆红妆就忽然笑了起来。 那位名叫林青鱼的江湖游侠儿,十六气岁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挠头傻笑。 “没事儿,不着急,我知道是在等那些麟子麟女,正好我也确实想要瞧一瞧他们到底都有什么本事,更想知道自己跟他们的差距有多大,这是个顶好的机会。” 穆红妆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就连自己随手一巴掌都扛不住的小家伙,还想瞧一瞧自己跟那些麟子麟女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果然是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也好在这个名叫林青鱼的小家伙还算有些自知之明,没有想着去找那些麟子麟女一较高下,若非如此,穆红妆现在就会让他知道,他这个尚且只有凡人一品境的小修士,究竟能算哪根葱。 羊胡须的土夫子,忽然从背后摸出一只老烟杆,又从腰间解下烟袋子,填了一些市面上最是廉价的细碎烟叶在烟杆里面,收起烟袋子以后,就伸出一根手指在地上随意一滑,之间立刻涌现一缕细小火光,将烟叶点燃,美滋滋地用力吸了两口,开始吞云吐雾。 土夫子眉关紧蹙,嘴里一连吧唧好几声,这才吐出一口白烟,嗓音低沉道: “有些事情,还是得提前说一说,到时候咱们三个究竟是走在一起,还是兵分两路,得看那个时候的具体情况才能决定。” 土夫子摆了摆手,制止了穆红妆开口的打算,继续说道: “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了,就得讲一讲道理。你是洞明弟子,十二桥境巅峰的修为,虽然比俺这个糟老头子境界低一些,但杀力、手段、本事,肯定更高,这点毋庸置疑。俺们两个跟着你,就只能拖累了你的脚步,寻找机缘造化这种事儿,虽说莽撞不可取,毕竟福祸相伴嘛,但也不能走得太慢,否则人家在前面将肉吃完了,留下的要么是些口味道寡淡的清汤,要么是块难啃的骨头,所以你真没必要因为俺们两个就落于人后。” 羊胡须的土夫子磕了磕烟灰,扭头看向穆红妆,笑呵呵道: “傻小子年纪还小,胃口不大,俺这糟老头子牙口也不好,吃不下什么好肉,塞牙,捡点儿汤水喝喝就能凑合,水饱也是饱。所以更重要的还是长一长见识,开一开眼界,瞧一瞧你们这些厉害人物都是怎么下墓的,这才最重要。这次见过了,以后俺们再下墓,也能多些保命的法子。” 土夫子抓了抓油乎乎的脏乱头发,冥思苦想了许久,这才恍然大悟道: “对了,这叫珠玉在前!” 穆红妆哑然,她哪里是什么厉害人物,下墓这回事儿,还是生平第二遭,所以一旦在那古代大墓当中遇见什么意外凶险,也就只能依靠蛮力而已,还真做不到什么珠玉在前,而且一旦论起经验与手段,他就比起那个古道热肠的傻小子也没好多少,远不如眼前这位羊胡须的土夫子。 土夫子具体姓甚名谁,不清楚,只知道好像姓杨,有个诨号叫做耗子杨,但具体是杨还是羊,不好说,有些说这家伙之所以会有这个诨号,就是因为在这方圆几千里内,土夫子也叫土耗子,再加上这个瘦弱老头儿有着正儿八经的师门传承,虽然师门已经覆灭在一场天灾当中,但也确是真正意义上的土夫子出身,比起其他散修野修当中那些半路出家的土夫子,更加精通风水堪舆方面的本事,并且留了一撮羊胡须,就被叫做耗子羊。 另一种说法则是老头儿姓杨,才被叫做耗子杨。 穆红妆跟林青鱼,都更加倾向第二个,不过这件事也没必要太过计较,两个字毕竟同音,所以无论是羊还是杨,口头说起来,都是耗子杨。 林青鱼伸手解下腰间那只酒葫芦递给穆红妆,开口笑道: “杨前辈说得不错,哪怕咱们是朋友,也得讲道理,懂规矩。到时候你就只管往前走,我和杨前辈就跟在后面,有啥算啥,咱不贪多。” 耗子杨翻了个白眼。 “说你傻,还真就在这儿愣头愣脑地冒傻气儿,俺刚才说的那些,你到底听进去多少?都已经讲过了,看情况,看情况,傻不傻呀你,万一下墓的时候咱们被人欺负了,穆姑娘又提前走去了前面,咱们不就是白白挨打?” 林青鱼愕然,伸手抓了抓头发,有些狐疑。 “他们为啥欺负咱?” 穆红妆喝了口酒,走到旁边坐了下来,随口答道: “因为你是野修,他是散修,你们两个都不算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山上的修士。” 林青鱼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为啥我跟杨前辈是散修野修,就得挨欺负?” 瞧着这个江湖游侠儿傻愣愣的模样,耗子杨一阵气急,说你冒傻气儿,你还真就非得显摆一下?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个脑袋里面缺根弦的大傻帽? 但耗子杨心里纠结了片刻,还是没将这件事给揭露出来,闷不吭声地吧嗒吧嗒抽着老烟杆,心里一阵碎碎念: 年纪还小不懂事,年纪还小原谅他... 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然后哑着嗓子开口道: “两个月前的那一次还记得不,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小镇上,咱们两个逛街去买米面来着,后来就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在那儿狠踹一个卖白菜的小老头儿。原因是什么?还不是因为那汉子觉得那个卖菜老头儿又脏又臭碍眼了,而且又老又瘦,一看就是个穷苦人家,根本打不过自己,这才那么肆无忌惮。这就叫,叫...” 耗子杨黝黑脸颊猛地一红,扭过头来去问穆红妆。 “这叫什么玩意儿来着?” 穆红妆一边喝酒,一边翻了个白眼。 林青鱼小声提醒道: “恃强凌弱?” 耗子杨猛地板下脸来,瞪他一眼。 “就你嘴快,不知道俺是在考验穆姑娘,想要瞧一瞧她最近读书读得怎么样了,这回倒好,让你抢了先,白瞎了俺的苦心!” 林青鱼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 耗子杨强忍心虚,继续说道: “行了,这件事就此揭过,咱们接着说。恃强凌弱对吧?那汉子又高又壮,满脸横肉,这才有胆子欺负那个卖菜老头儿,后来被你一脚踹翻出去,那家伙还不是刚爬起来就跪在了地上,嗷嗷大哭,什么屁话都能说得出来,就为了求你放他一马。为什么他当时跪着求你?还不是因为你厉害?为什么他敢欺负那个卖菜老头儿?还不是因为他厉害?” 耗子杨用手中那只老烟杆指了指林青鱼,冷笑说道: “山上修士,也不是没有这种人,你就把他们想成那些富贵子弟,野修散修就是贫苦百姓。之前咱们三个结伴而行,已经走过了这么些地方,富贵子弟欺负贫苦百姓的事,见得少了?什么看着碍眼,什么身上的臭气熏到了自己,什么挡了自己要走的路,随随便便一个理由,说打杀就给打杀了,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就跟咱们三个刚认识的那会儿似得,不就是因为一个有着师门靠山的富贵子弟在大街上欺负贫苦百姓,你小子也是愣头愣脑,明知道人家修为境界比你高,还敢插手,不久差点儿给人打死了?要不是我和穆姑娘恰好撞见这件事,及时出手,你现在坟头草都得一丈高了。不对,可能连坟都没有,人家才不会费那个劲再将你埋喽,最多就是随便找个地方往那儿一丢,才不管你是被野狗叼走,还是被乌鸦吃肉。” 耗子杨叹了口气,愁眉不展。 “所以俺才说了,得看情况,万一那些麟子麟女当中就有看着咱们这些野修散修碍眼的,再没有穆姑娘跟着...嘿,倒也省事儿了,那不就是一座大墓嘛,生前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死了之后能有这种牌面,这辈子也值!” 林青鱼有些笑不出来,闷不吭声低着头站在那里,有些失落。 穆红妆喝了口酒,瞧见这位古道热肠的江湖游侠儿露出这幅模样,有些心忧,转过头去小声问道: “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耗子杨摇了摇头,抽了口老烟杆。 “俺已经很收着了,更何况这种事知道一些对他没坏处。其实俺还是挺盼着能有哪个麟子麟女愿意屈尊对俺们两个出手的,让他亲身经历一回,比听俺说八百遍都要有用。要不就凭这小子什么事儿都敢插手的性子,早晚死在自己手里。” 穆红妆不置可否,干脆直接躺在了地上,将酒葫芦暂且搁在一旁,又顺手拔了根狗尾巴草塞进嘴里,然后两只手枕在脑袋下面,翘起二郎腿。 有些走神。 这番话,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对了,是那个姓云的王八蛋跟她说过,不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因为啥来着? 好像是哪次途径哪座小镇,也是遇见了乡里恶霸欺负贫苦百姓,她可看不过去这种事,就一脚踹了出去,差点儿没将那个乡里恶霸当场踹死,后来才知道,那个乡里恶霸其实是附近某个二流门派的外门弟子,结果当天晚上就被人给寻仇上门,好一阵厮杀。 再后来,那个姓云的王八蛋就跟她说,就凭她这遇见不平便要插手摆平的性子,早晚惹上什么不能招惹的人物,最后死了都没地方伸冤去。 当时她还对此有些嗤之以鼻来着。 可现在却忽然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 但有道理归有道理,该摆平的不平事,还是要摆平,可不能跟那个王八蛋一样,但凡事不关己,就全都高高挂起。 至于惹不惹得起,其实说白了也就是拳头硬不硬,实力够不够,只要拳头够大够硬,实力够猛够强,这世上就没有自己惹不起的人,没有摆平不了的不平事! 所以自己还是要做天下无敌,举世第一! 穆红妆忽然一个翻身盘坐起来,心神全部沉入气府当中。 那杆得自古战场的沉重钢枪,早就已经被她依靠气府本源火完全融化,前前后后耗费了将近一年的功夫,主要还是得益于尉迟夫人送给她的秘法足够强横,以此修炼出的气府本源火,火势熊熊,炽盛无比,若非如此,只怕再有十年八年的功夫,也没办法将那沉重钢枪完全融化。 但融化了那杆钢枪之后,再要将其锻入狭刀胚子,又是一件很费功夫的麻烦事,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成功,需要以气府本源火不断灼烧,以自身血气不断捶打,直到狭刀胚子的周遭再也没有半点儿多余之物,才能暂且告一段落。 只是按照尉迟夫人的说法,在那之后,哪怕不去将它炼成本命物,也要继续打磨、温养,并且这将会是持续一辈子的事,再就是每次与人厮杀过后,都要注意狭刀刀锋有无缺损、卷刃,若是没有也就罢了,若有,就需要再次打磨、温养,甚至很多时候还要辅以天材地宝,才能将诸如此类的灵兵法宝修缮恢复,避免“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情况发生。 换句话说,在灵兵法宝上花钱,那是一辈子的事。 真也是,修行不易。 穆红妆一边以自身血气捶打狭刀以及围绕在其周遭的粘稠铁水,一边听着体内回荡不休的铿锵之声,感慨无比。 像自己这样有着一座洞明圣地当靠山的,修行一事尚且如此艰难,而若换做耗子杨这样的散修,亦或是如林青鱼这样的野修,又该如何艰难? 倒也难怪那些散修野修需要经常行走在荒山野岭碰运气,要不就是落草为寇,做那杀人谋财的无良买卖。 林青鱼转身去了自己那匹好不容易攒够钱买来的枣红大马那边,然后伸手折了根树枝下来,将树叶凑到枣红大马的嘴边,肌肉壮硕的枣红大马也不挑食,立刻张嘴吃了起来。 林青鱼伸手轻抚马鬃,有些闷闷不乐。 耗子杨瞥了一眼这位古道热肠的江湖游侠儿,黝黑脸庞上,满是皱纹,然后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吧嗒吧嗒抽着老烟杆,目光在远处几座山头上来回巡视,心里则在计较着之后下墓的时候,是不是需要落后一步,等到所有人都已经进去了,他才带着那个傻小子随后跟上,或者干脆再晚一些,免得有人心存不轨,让他们两个野修散修先走一步,用来试探古墓杀机。 那些总是高高在上,不拿野修散修当人看的庞然大物,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比江湖上不择手段的魔道修士,还要更魔道。 呸,真他娘的衣冠禽兽! 耗子杨叹了口气,磕了磕烟灰,站起身来,而后脚下一点,身形便迅猛掠上附近不远处的一株高树枝杈,登高望远,俯瞰附近山脉的地势走向。 那座古代大墓,虽然是在一座古界小洞天中,但附近的山水地势,依然会对那座大墓起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魁星踢斗局。 在某些风水堪舆的传承书本中记载,老老年间,魁星化人,曾经连续三次考状元都未中,原因就在他相貌极丑。魁星一怒之下将装书的木斗踢掉,投江而死。 眼下的山势走向,一旦俯瞰而去,便是荒山起伏如人一般,对应魁星化人且貌丑,后又突出一角且高翘,隔一山坳,又有独峰呼应,则为踢斗。 好死不死,那座古代大墓的入口,就在踢斗之处。 耗子杨嘴里叼着老烟杆,一只手扶着树干,一只手默默掐算,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也便那根老烟杆,在他嘴里晃晃悠悠,一上一下,过了许久,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拿下老烟杆,张嘴吐出一串白雾。 然后眉关紧锁,深深叹了口气。 这本是一个文运昌隆的风水宝地,并且还能蒙荫后代,却给用成了这幅模样,非但不会文运昌隆蒙荫后来,甚至还会在无形之中镇压后代子嗣的文运,也便是说,哪怕埋在里面的那家伙,后代当中出了什么读书人,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甚至还会命途坎坷,甚至早夭而亡。 也不知埋在里面的那家伙,生前究竟如何看不惯那些读书人,竟然这般不惜代价地作践子孙后代。 实是狠人一个。 耗子杨如今已是六七十岁的年纪,修为境界不算很高,灵台境,想要驻颜有术也可以,只是这人本就底子不好,也便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就看似是与凡夫俗子六七十岁的年纪一般无二,只是精气神更好一些。 当然这些无关紧要,重要的还是耗子杨大半辈子都在跟风水堪舆方面的东西打交道,四五十年行走八方,见过的大小坟墓,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可谓经验老道。在他见过的那些大小墓葬之中,有些确是葬在了风水宝地,按照这个行当的说法,就是山水气运也或地下龙脉的气机,会在无形之中庇护埋葬于此之人的后代子孙,这东西哪怕对于山上修士而言,也有些玄乎,无法确定是否真实存在,不过另有一个方面,就是风水宝地可以抑制邪煞阴气的滋生,庇护墓穴太平长安,确信无疑,这点对于死而不朽的强大修士而言,至关重要。 毕竟谁也不想身死之后,还要沦为孤魂野鬼,饱受折磨。 还有一些,则是平平无奇的风水,说不上好,但也不坏,所以谈不上蒙荫后代,但也不会导致身死之人的灵魄无法前往阴世鬼间。 只有极少数的墓葬之处,因为沧海桑田的地势变迁,导致原本极好的风水,或者平平无奇的风水,逐渐演变成恶山恶水,不过这种情况对于墓葬中人影响不大,毕竟年代久远,而灵魄在失去容器之后,按照这一行当的说法,就是会在容器一旁逗留七日,七日过后,便会前往阴世鬼间,也便年代久远的地势变迁,哪怕已经形成了恶山恶水,阴气滋生,邪煞横行,甚至养出了许多阴鬼邪祟,也与墓葬中人没有半点儿关系。 至于眼前这个魁星踢斗局... 耗子杨的本事还不算特别到家,看不出是否有过地势变迁。 若有,当然最好,至少证明这座古代大墓主人的灵魄,肯定已经不在其中,至于是否有着阴鬼邪祟入主了大墓主人的尸骨,继承了尸骨之中残留的意志,另当别论,可若没有地势变迁的发生,那么这座古代大墓,就必然凶险万分,尤其对待读书人的恶意极为庞大,哪怕最是一身浩然正气如日中天的圣贤君子,一旦入内,也会惨遭压制,甚至再要险恶一些,大墓中的邪煞阴气,还会特别针对那些身负浩然正气的读书人。 简而言之,就是水火不容。 耗子杨低头看了一眼穆红妆,然后看向林青鱼。 幸好幸好,谁都不是什么狗屁读书人,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了。 第480章 小师叔 三天后。 在这座魁星踢斗局的大墓附近,除去那些野修散修之外,已经林林总总出现了约莫小几百人,诸如此类的地方忽然出世,能有这种数量的修士前来分一杯羹,已经十分罕见,因为江湖规矩虽然说得足够明确,方圆十万里之内的大小势力,只要有胆子又有本事的,都可以过来掺和一脚,可究竟什么才叫有本事,就很有说头。 有些人,年逾百岁,也是年轻一辈。 有些人,六七十岁,就已经算是老一辈。 具体辈分的排算,跟出身来历、身份地位、修行天赋、修为境界之类的方面,有着很大关联,所以一个山上修士,究竟算是年轻一辈,或者老一辈,其实相当复杂,并且从来都没有一个足够明确的标准,就像在场中人,洞明圣地的老秀才,无疑辈分最高,再往下,则是侯氏城主之类的人物,正是如日中天的那种,排在最末尾的年轻一辈,便是穆红妆,候氏麟子,天枢麟女之流。 先天剑胚的卫洺,倘若在场,也会被算入年轻一辈。 可年纪其实比起卫洺还要更小几十岁的耗子杨,就会被列入老一辈。 按照一个比较笼统的说法,就是以貌取辈。 但也并非都是如此。 天璇圣主是与云温书也是同一时代的人物,活至今日,已经两千余年,只看容貌,仍是俊俏少年,可若将他划入年轻一辈的行列当中,就会贻笑大方。 所以才说新一辈或者老一辈的具体划分,从来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 然后再说江湖规矩。 年轻一辈最先打头下墓寻宝,其次则是老一辈修士,再往后,才是野修散修。 诸如耗子杨这样的老辈修士,倘若无视了此人散修的身份,那么按照规矩,就理应排在第二下墓的行列之一,可耗子杨又是什么修为境界?且不说一旦跟着那些圣主族主一起下墓,能否追得上人家脚步,像他这种不过灵台境修为,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家一个喷嚏喷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分一杯羹的机会? 许多小势力的老辈修士,比起耗子杨可能稍好一些,不至于一个喷嚏就被喷死,但修为境界也不会高出多少,大概能挨两个喷嚏。 就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还想跑来分一杯羹,不是找死,又是什么?也正因此,今日在场的众人,若非出身庞然大物,就是来自一流势力,至于其他小门小派小家族,就是得到了消息,知道是座古代大墓,知道里面有着无数机缘造化,却也不敢随意来蹚这趟浑水。 这叫量力而行。 所以除去那些得了消息像是闻着味道而来的野狗之外,今儿个能有小几百人现身在此,已经算得上是大场面。 洞明圣地辖下地界,几乎所有一流势力都跟着跑来凑热闹。 尉迟夫人独自占据了一座十分靠近那座古代大墓的山头,近水楼台,然后周身剑气环绕,雪白璀璨,呼啸不止,不许任何人登山靠近,实在是恶霸行为。只是即便如此,周遭众人也是敢怒不敢言,毕竟那位身着绛蓝色长裙的美妇,可是鼎鼎有名的绝世剑修,有胆以圣人修为叫板大圣的存在,虽然如今已经没了本命飞剑,杀力下降极其严重,但寻常修士,哪怕那些庞然大物出身的圣人,在她面前,也依然有些不太够看。 盛夏时节,烈日炎炎。 山野间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尉迟夫人百无聊赖躺在一片树林里的草坪上,两只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翘着二郎腿,炽盛阳光穿过茂密枝叶,斑斑点点洒落下来,悠哉悠哉。 在其身旁,穆红妆、林青鱼,以及那位因为常年混迹在大小墓葬之间,就没有沐浴更衣习惯的耗子杨,除了穆红妆正在静心锤炼那把狭刀胚子之外,其余两人,全都坐得板板整整,腰杆挺得笔直,甚至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是被尉迟夫人叫过来的,说是再有一日,也便明天,就是一个阳气相当旺盛的时候,包括老秀才在内的那些庞然之主,已经商定了会让他们这些年轻一辈,赶在明日午时准时下墓,近水楼台先得月,到时候就可以快人一步。 其实这件事无需多说,耗子杨就已经有所预料,按照这一行当的说法,就是这种阳气旺盛的时间下墓入葬,周身会有旺盛阳气的庇护,能够很大程度上隔绝墓葬内的阴气侵袭,同时大量生人一拥而入,也会带动旺盛阳气冲入墓葬,能够有效抑制墓穴之中滋生的阴鬼邪祟,甚至一些道行不太到家的阴鬼邪祟,还会被这种旺盛阳气直接冲杀而死。 圣道修士当然不必如此,但年轻一辈毕竟也是年轻一辈,实力修为、手段本事,远远不比老一辈人物,就需要借助这种天时,灭邪祟志气,长自己威风。 作用肯定是有,但也不会很大。 至于快人一步这件事... 耗子杨其实压根儿没有这种想法,甚至巴不得落于人后,距离那些圣地世家出身的麟子麟女,可以远一些,再远一些,免得被人抓去以身犯险,沦为炮灰。 更何况古墓寻宝这件事,机缘虽多,但凶险也多,换句话说,就是冲得越快,死得就越快。 但绝世剑修相邀,哪敢拒绝? 那位洞明圣地出身的穆姑娘也就罢了,毕竟人家不是野修散修,尤其一身蛮力,端的可怕,且不说其他,就只是她曾拿出一次的那把狭刀胚子,穆姑娘虽然个头不高,但那狭刀胚子在她手里,却是如臂使指,自己也曾尝试过一次,别说挥斩,就是想要将它举起,也得倾尽全力。 有本事的人,当然是勇于争先,无可厚非。 可林青鱼你个傻小子在那儿乐呵个屁? 耗子杨气不打一处来,腹诽不已,你个凡人一品境的纯粹武夫,要是也敢愣着头地往前冲,打先锋,要能不死,老子就把自个儿的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尿壶! 穆红妆忽然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拧了拧有些僵硬的脖颈,立刻发出一阵爆豆子的清脆声响。 尉迟夫人睁开一只眼睛,看向自己这个只曾口头结义,却没摆过香炉的姐妹,随口问道: “狭刀胚子的炼制如何了?” 穆红妆直接仰头躺了下去,动作跟尉迟夫人一般无二。 “有点儿慢,按照现在的速度继续下去,我估摸着要想将那狭刀胚子炼制结束,恐怕还得两三年时间,比之前融化那杆钢枪还磨人,有些烦。” 尉迟夫人重新阖起眼睛。 “速度已经很不错了,之前传你的那件秘法,毕竟也是天底下修炼气府本源火最顶级的秘法之一,若是换成其他修炼气府本源火的秘法,哪怕品秩还算不错的,速度都要慢上十倍不止。你就是性子太燥,才会觉得慢,换了别人,要是能有这种速度,做梦都能被笑醒。” 穆红妆咧嘴一笑,不置可否。 然后忽然想到一件事,她便坐起身来,随手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开口问道: “姓云的那个王八蛋,这次来不来?” 尉迟夫人道: “应该会来。卫洺之前回来过一趟,就在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古代大墓之类的地方出世,说是云小子身边那个先天武道胚子的小丫头,已经气府圆满,马上就要筑命桥,需要一件品秩极高的天材地宝,云小子这段时间正为这事儿发愁呢,一来是找不见品秩够高的天材地宝,二来则是囊中羞涩,就算真的撞见了也根本买不起。他还是挺看重那个小丫头的,所以这次应该会来。” 穆红妆满脸好奇之色。 “是他喜欢的那姑娘?筑命桥?还要天材地宝?” 尉迟夫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斜眯了穆红妆一眼。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呢,只靠自身血气就能筑成一座品秩堪比顶尖的命桥,一般人若是如你这般,且不说能不能成的问题,就是真的成了,也根本承受不住自身血气的运行,稍有不慎就会分崩离析,反而害了自己的性命。” 尉迟夫人抽出一只手指了指旁边不远处的耗子杨。 “不信的话,可以问他。” 耗子杨立刻将腰板挺得更加笔直,紧张得满身冷汗,但也依然略作沉吟就立刻言道: “筑命桥这事儿,其实就跟建房子一样,血气是土石,天材地宝就是房梁,一旦房梁不够结实,或者没有房梁,那房子就算建成了,一旦遭遇风吹雨打,很快就会彻底坍塌。所以房梁必须得有,至于房梁材质的好坏,则是决定房子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的风雨,换句话说,就是材质越好的房子越坚固。” 说完之后,耗子杨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尉迟夫人,见到后者点头赞许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尉迟夫人忽然翻身而起,下意识伸手去摘腰间那只剑气葫芦,这才想起剑酒早就已经喝完了,无奈,只得悻悻收回手掌,而后满脸促狭地看向穆红妆。 “至于那个小丫头,如果我说她就是云小子喜欢的那个姑娘呢?你怎么办?” 穆红妆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就是呗,关我屁事?” 尉迟夫人翻了个白眼,一仰身就重新躺了下去。 “那丫头是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你就当是跟我一样就行了,只不过我是先天剑胚,气府当中先天生有一道本命剑气,那个小丫头则是先天拥有极高的武道境界,就是...先天武夫?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她可不是云小子喜欢的姑娘,只是那小子撞了大运,在街上捡来的徒弟,有实无名的那种。” 穆红妆眼睛一亮,登时来了极大的兴致。 “徒弟?姓云的那个王八蛋收徒弟了?那我不就是她...叔祖?” 穆红妆面上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我才二十多岁,就比那个姓云的大了不到两岁,现在就做师叔祖的话,是不是太早了些?” 尉迟夫人立刻笑了起来。 “不早不早,你是我义结金兰的妹妹嘛,辈分肯定要比云小子大,所以说这东西真的很神奇。矛老二还记得不?它一直守着的那个小姑娘,不也小小年纪就成了那么多人的姑奶奶。只不过那个小丫头是个乖巧听话的,听她叫你师叔祖,实在是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我还是更想听云小子叫你小师叔。” 闻言如此,穆红妆当即喜笑颜开。 然后距离这座山头不远的地方,就忽然传出一阵极为剧烈的波动,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瞬间扩散出去,还未完全散开,空间就陡然被人以蛮力撞出一个巨大缺口,宛如平地惊雷一般的声响,瞬间惊动了附近所有人。 白发飞扬的席秋阳率先一步现身此间,在其身旁,便是云泽与卫洺两人,除此之外,还有姜北以及那位姜家府主,鸦儿姑娘与其身后那位护道人,甚至还将早先已经被她收入麾下的驳兽也给带了过来,算是一道而行。 另一边,又是平地惊雷的一声。 一位白须白发身着白袍的臃肿老者,腰间悬有一只白玉佩,上书“白马”二字,不曾示于人前的另一面,则是刻有一句君子之道的圣贤之言,不值一提,带着卢取走出缺口。不同于席秋阳的目中无人,直接选定一座山头落了下去,白袍老者面带笑意,甫一现身,就立刻作了一个罗圈揖,与更早到场的众人打过招呼,这才选定山头,落了下去。 尉迟夫人收回隔着茂密枝叶望向那边的目光,重新阖起双眼,继续闭目养神。 “这应该就是最后一批人了,要不要跟云小子打个招呼?还是等明天下墓的时候再主动找上门去,让他叫你一声小师叔,给他个惊喜?” 穆红妆挑起眉头,立刻笑了起来。 “那肯定是明天下墓的时候给他个惊喜,不叫我一声小师叔,他肯定下不去!” 第481章 天地有清风 一连三日的横渡虚空,尽管中间也曾停下休息过半日,可席秋阳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圣道修士,只是自身意境远非修为境界可以相比,才能做到圣道修士的破碎虚空,所以仅在体力与精气神方面而言,难免面露疲惫之色。 选定山头之后,便落了下去。 占山为王。 而后环顾四周。 这一次的古代大墓,得到消息跑来横插一脚的势力,数量众多,除去那些叫不上名的一流势力之外,还有北方的侯氏妖城,孔氏妖城,天枢圣地,天璇圣地,以及南方的姚家,妫家,天权圣地,石氏妖城,火氏妖城,确已算得上是大场面,比起上一次的古代妖城之行,还要更多一些,甚至可以比及上上次东海岸边附近千林古界的崩溃坍塌。 席秋阳着重看向姚家与火氏。 两座庞然大物,各自占据了一座互相为邻的山头,其实就在一座山脉,只是各自落在不同的山头,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已经不再避人。 火氏妖城来了一位新任代城主,是个身材魁梧,样貌奇丑的妇人,身着铮铮铁衣,胸口覆护一块火红颜色的镜片,生得真叫一个虎背熊腰,就连胸脯也是如同身材壮硕的男人一般,想也知,拳头一敲就会砰砰作响,一晃不晃。脸颊两侧各自生有一块多余的赘肉,覆盖火红鳞片,鳞片细密,熠熠生辉,随着这位新任代城主的一举一动,摇摇晃晃,铿锵作响。 姚家自是姚建亲自到场,身边跟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方才只有初入十二桥境的修为,应该就是姚家这一代年轻一辈当中,唯一一个还能拿得出手的人物。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相邻的两座山头,立刻就有无形气机汹涌而起,矛头锋芒尽数指向席秋阳几人所在的这边,掀起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席卷而出,所过之处,空间宛如镜面崩坏,一道道龟裂痕迹迅速蔓延,无数碎片哗啦啦抖动不止,天惊地动,罡风怒号,万事万物可以肉眼窥探的景象,立刻变得虚幻起来,色彩与轮廓相互错落,晃动不安。 只是还未等到涟漪席卷至近前,天地之间,就有一道清风悄然吹过。 那无形中的气势之争,立刻就被吹成粉碎。 洞明圣地的老秀才,极为突兀地现身在高空之中,孑然一身,两袖清风。 他凌空蹈虚,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俯瞰相互毗邻的两座山头。火氏妖城那位新任代城主,身材魁梧的貌丑妇人,当即冷哼一声,原地盘坐下来,只是一身铁衣依旧铮铮不止,随意披散的发丝,被无形中的自身气势吹拂起来,发梢末端,流淌着星火如豆。 姚建更干脆,直接闭目养神。 经过上一次临山城的厮杀之后,该死的人一个没死,不该死的死了一大堆,南城北域的姚家,确实损失惨重,并不仅仅只是家中坐镇底蕴的大圣,竟然莫名其妙死在了那位因为天地秩序崩溃引起的岁月混乱,从而横跨遥远岁月来到此间的古代皇主手中,就连当时随同前去作壁上观,借它山之石以攻玉的年轻一辈,也是没有一个能够顺利逃出徐老道之手,杀得真叫一个干干净净。 尤其那位有着诸多自保手段的姚家麟子,虽然手段极多,可修为境界之间的差距毕竟摆在明面上,饶是再怎么挣扎,也不会改变既定的结果,只是过程更加繁琐一些,仅是护体玉佩,就被造化青气先后吹过十二次,这才将那姚家麟子随身携带的护身之物全部毁去,后又连续斩其头颅四次,毁去灵兵法宝无数,这才使那姚家麟子真正身死魂消。 野修散修中的土夫子,修行之道,步履维艰。 可庞然大物中的土夫子,与之相比,却堪称天壤云泥。 但也正是从那以后,姚家就沦落到了一种青黄不接的尴尬境地,如今又一次撞见了古代大墓的出土问世,随之前来的年轻一辈,才只初入十二桥境。 并且根基略显虚浮。 很显然,这位名义上的姚家新任麟子,就只是一个用来充场面的弃子罢了,是在短时间内依靠灵株宝药强行堆砌起来的修为境界,只是手段更加温和一些,所以根基气息才不是特别虚浮,而是略显虚浮。可即便如此,这所谓的新任麟子,无论自愿还是被迫,都已经将自己的修行之路走成了一条断头路,未来的成就绝不会很高,至少在席秋阳眼中看来,倘若没有极为独到的机缘造化,那么撑破大天,这辈子也就最多只能止步于炼神反虚境。 不值一提。 席秋阳抬头看向老秀才,微微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而后便原地盘坐下来,调养生息。 老秀才目光看向在其身后的云泽,眼神复杂。 后者与之坦然对视。 良久,老秀才怅然一叹,身形消失在高空之中,已经回去了那座最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山头,身边除了名义上的麟女宁十一之外,还有先天龙丹的焦嵘。 这位先天龙丹,对于麟子麟女的称呼没什么兴趣,毕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反正他是自从成为洞明弟子以来,得到的修行资源就比起宁十一也丝毫不差,着实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所以时至今日,这位曾经的大水府老爷,也依然只是江湖上一个不名一文的小人物罢了,很少有人听说过这位年轻一辈。 至少之前一直如此。 但先天鼎炉体质,先天龙丹也好,先天剑胚也罢,或者无垢道体,武道胚子,倘若没有施以障眼法掩盖真相,就在圣道修士的眼中,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已经暴露无遗。 炼精化炁境的先天龙丹,虽然不曾摸过骨龄,只看样貌判断不出具体年岁,但想来这貌似少年一般的恶蛟,年纪理应不会很大。 否则也就不会与那洞明麟女宁十一一起站在洞明弟子的位置上。 这一代的年轻一辈,确是“惊喜”连连。 早在一旬之前,就已经因为距离不远,赶至此间的天权圣地,那位一身书生气的天权圣主,身边也带了一位江湖上不名一文的“小人物”,正是那位还未问世的天权麟女,也是先天鼎炉体质,只是不同于先天龙丹,先天剑胚之类的说法,这位天权麟子的体质,被人叫做“文曲转世”,关键在于气府景象的与众不同,是一座先天就有各种孤本善本典藏的书房,最是契合极为难得的“生而知之”的说法,除此之外,就是气府书房当中先天伴生的许多字画,每一件都是先天具备极大潜力的...法宝? 或许可以说是法宝,因为这些悬挂在书房中的独特字画,全部拥有成长特制,在文曲转世的修行之初,尚且不过凡兵利器的品秩,却会随着文曲转世的修为境界逐渐攀升,逐渐提升本身的品秩,并且还能通过投入各种富于灵气的天材地宝、灵株宝药之类的物件,提升这些独特法宝品秩提升的速度,尽管并非简易之事,需要在花费大价钱的同时,消耗需要经历炼化投入其中的天材地宝、灵株宝药,可这些字画毕竟也是文曲转世的伴生之物,故而气府中的每一件字画,每一件法宝,都是本命之物。 上一代的文曲转世,便是天权圣地的开山老祖,气府书房当中倒是没有数量庞大的字画悬挂,但却有着许多笔墨纸砚之类的物件。 可即便两者之间有着极大的不同,如今这位尚且不过二八之年的天权麟女,以气府境修为问世之后,就立刻有人将她说是天权老祖的转世投胎,可能是侥幸,也可能是某种冥冥之中的因果,就被天权圣地收入门下,而其已经空闲了许久的麟子麟女之位,也就终于有了最佳人选。 再者便是那位孔氏妖城的麟女,这一次竟然随行前来,貌似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尚且年幼,就已经生得国色天香,实是一位还没长成的美人胚子,可修为境界,却显得太低了一些,方才不过凡人三品境修为,就被孔氏妖城带了过来,这会儿正在天权圣地的那座山头上,与那位同样都是方才问世的天权麟女说说笑笑。 这两座庞然大物之间的关系,与北城南域的姜家和开阳圣地之间的关系十分相仿,却更紧密,乃是世交。 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美人胚子站在一起,一个天生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面如傅粉,体如弱柳,一个天生眉眼含媚,身着霓裳彩衣,古灵精怪,调皮可爱。 但皮相肉色,却不为山上修士所重。 也就只有那些野修散修,才会望之露出垂涎三尺的恶心模样。 孔氏妖城的那位麟女也就罢了,不过这位文曲转世的天权麟女,无论真正的目的究竟如何,是为了鼎炉体质能够带来的好处,为了虎父无犬子的天赋传承,或者为了浮于表象的皮相肉色,都是山上修士作为道侣的不二之选。 可天权圣地,又岂会如此轻易就将麟女拱手相送? 那位侯氏妖城的麟子,生了个尖嘴猴腮的模样,行为举止也总是猴里猴气,一连几日都在抓耳挠腮,想尽了各种办法也依然没能登山一叙,每次都被天权圣主拒之门外。 天地之间,又有一阵清风吹来。 老秀才的低沉嗓音,忽然响彻天际,再次重复了明日午时便可下墓的决定。 这件事无需多说,席秋阳几人也已有所预料。 人间阳气旺盛衰弱,自来都是宛如潮起潮落,有着一定的规律,所以但凡山上修士,或多或少都会知道如何推算阴阳时日,尤其席秋阳,早年间也曾闯过许多古代大墓、古界小洞天、战场遗址之类的地方,自是对于阴阳时日的推算手拿把掐,也正因此,三日不眠不休的赶路之间,才能得出空闲休息半日,若非如此,非圣道修士却以圣道之力横渡虚无的席秋阳,就绝不仅仅只是面带倦色这么简单,当然也不会如同之前的卫洺那般脸色苍白,唇瓣干裂,可也未必能够好到哪儿去。 落地之后没过多久,卫洺就带着云泽一道去了尉迟夫人所在的山头。 云泽本意是想要拜会一下尉迟夫人,却不想,落地之后,立刻就瞧见了双眼精光连闪,一副虎视眈眈模样的穆红妆,然后就见她咧嘴狞笑一声,身形一纵便猛扑上来,一把就将反应不及的云泽手腕擒住,拧至背后,力道大得简直出奇,然后就将云泽给按在了地上,还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腰背上,砸得云泽险些没有一口气直接背过去。 个子不高,身材不胖,胸前也没见到多少肉,怎么就能这么重? “快点儿,叫声小师叔听听!” 云泽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没好气地扭头瞪他一眼,拼命挣扎。 在姒家磨刀崖以利气冲刷砥砺体魄,时至今日,也已经将近一年时间,便是同等修为的纯粹武夫,肉身气力,比起云泽也会远有不如,可即便如此,云泽奋力挣扎了许久,穆红妆仍是一只手擒住了云泽双手手腕,动弹不得,简直宛如凡夫俗子面对钢钳一般,无论如何挣扎,竟都无法脱身。 云泽心中着实惊骇,但也很快认清了现实,不再挣扎,扭头满脸幽怨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卫洺。 后者满脸尴尬,一只手半握拳挡住嘴巴干咳一声。 “之前太过着急,忘了说,这次的这座古代大墓,其实是穆姑娘和她的两个朋友最先发现。” 云泽叹了口气,又尝试着挣扎一下,仍是没能轻易得逞。 穆红妆空出一只手,一巴掌拍在云泽脑袋上。 “跟我比力气?谁给你的勇气?嗯?快点儿,乖乖叫我一声小师叔,我就饶了你,要不咱们就比比谁更能耗,大不了这次我不下墓,反正我也不太需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某些人嘛...” 穆红妆满脸得意,哼哼笑了两声。 云泽被迫无奈,只得不情不愿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小师叔。 穆红妆眨眨眼睛,伸手拧住云泽的脸颊。 “你刚才说啥,我耳朵不太好用,没听清。” 云泽晃了晃脑袋,穆红妆就立刻转而伸手拧住他的耳朵,笑嘻嘻道: “再叫一遍,大点儿声。” “小师叔。” “大点儿声,还是不是个老爷们儿了?没吃饭还是怎么着?” 闻言之后,云泽猛地扭头瞪她一眼,忽然耳朵一疼,当即嘴角一抽。 “小师叔!” 穆红妆这才心满意足地“哎”了一声,松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然后立刻起身后掠而出,与云泽翻身而起的瞬间后摆甩出的拳头擦着鼻尖错过。 站定之后,穆红妆立刻笑嘻嘻道: “以下犯上,刚刚叫了那么多声小师叔,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你这家伙,人品不行啊。” 云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转身去了尉迟夫人身边盘腿坐下,说话的时候,还不忘再瞪穆红妆一眼。 “能不能管管你这义结金兰的妹妹?刚一见面就又拧胳膊又扇巴掌的,这种女人以后可嫁不出去!” 尉迟夫人眼也不睁,随口就道: “我可听说开阳圣地的顾绯衣,不也是个好相与的善茬儿,动不动就跟人喊打喊杀。” 云泽噎了一下,虽然很想说她们两个相当不同,顾绯衣虽然是个动不动就会喊打喊杀的人,不太讲道理,只喜欢按照自己的判断莽撞行事,却也不是完全如此,哪像这女人,彻头彻尾的男人婆一个,从里到外,都是男人婆。 只不过这番话云泽没敢说出口来,否则穆红妆那性子,肯定又要拿着自己小师叔的身份过来压人。 但方才尉迟夫人所言,穆红妆听得分明,这会儿已经背着手走了过来,满脸好奇地问道: “顾绯衣?就是你喜欢的那姑娘?长得如何?好不好看?修为如何?厉不厉害?” 云泽没好气道: “比你高,比你厉害。还比你胖。” 说到最后,云泽刻意扫了一眼穆红妆胸前,然后嘴里嘀咕一句: “真小...” 穆红妆当即满脸阴沉之色,一口银牙磨得咯咯作响,一副炸了毛的模样,立刻猛扑上去。 “王八蛋,老子撕了你!” 却被云泽相当干脆的一个打滚顺利躲开。 只待穆红妆还要继续往前扑的时候,就忽有一阵清风吹入这片山林,尉迟夫人立刻睁开双眼,神色清冷,身形一晃就出现在穆红妆身后,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头,目光看向云泽身后。 穆红妆也立刻老实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同一个方向,神色复杂。 便是不必回头,云泽也知道是谁来了。 他站直身形,默默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与双手负于身后,一副市井坊间寻常老者模样的老秀才平静对视。 “有事?” 老秀才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明显态度不善的尉迟夫人,有些无奈,随后重新望向算不太上神色不善,只是面无表情的云泽,开口轻声问道: “换个地方说话?” 云泽稍作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道下山。 只在山脚处缓慢行走。 老秀才走在前面,背负双手,身材并不高大,恰恰相反,甚至有些瘦弱,走在山脚下的山林当中,身上没有半点儿气机泄露,就给人好像市井坊间的寻常老人一般,因为年纪大了,就少了很多世间人本该有的欲望与追求,若有能力,就寄情于山水,若没有能力,就每天搬一条小板凳坐在屋外晒太阳。 可这是看似如此。 云泽双手相互交叉揣入袖口当中,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那座山头,席秋阳果然已经恢复过来,正站在一棵高树枝杈上远望此间。 然后就是云泽没有半点儿察觉,却心知肯定如此的,就是尉迟夫人的圣人神识,肯定一直笼罩着这边,时时刻刻将一切变故全部收入“眼”中。山上山下的距离,转瞬即逝。 老秀才对此全都心知肚明,又视若无睹。 两人一路来到一条溪水旁边,老秀才停下脚步,然后脚尖一点,纵身一跃,就落在溪流一旁的一块湿滑石头上,老布鞋轻轻触及石面,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再之后,他就蹲了下去,低头看向溪水中的几尾游鱼。 “之前的事情,确实是我错了,我得再给你道个歉。” 云泽挑了挑眉头,不曾回话。 老秀才略作沉默,忽然说道: “别人都叫我老秀才,或者洞明圣主,到现在为止,已经很多年了,当然肯定还是前者的时间更长一些。山上修士年月短,弹指百年,所以原本的名字是什么,就连我自己都已经不太记得了。刨去老字,秀才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云泽皱了皱眉头,有些不知所谓,却也依然答道: “才之秀者。” 老秀才闷不吭声地低着头,忽然咧嘴笑了一下。 “将你们全都耍得团团转,算不算才之秀者?是不是很能对得起这个诨号?” 云泽冲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山上的尉迟夫人,更远处的席秋阳,各自听得清清楚楚,也将老秀才咧嘴一笑时的洋洋自得收入眼中,只是相较于席秋阳的不动如山,尉迟夫人立刻就翻身而起,神色阴沉,一口银牙磨得咯咯作响。 这两人各自是种怎样的表情,老秀才不必去看,也能知晓。 他现在不太在意这件事。 良久之后,老秀才忽然面露苦笑,叹了口气。 “很多事情,其实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是因为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那么与之相应的做法、态度,自然而然也就有所不同。就像我之前将你们全部都给算计了一遍,在你们看来,我这样的做法虽然谈不上需要千刀万剐,但也肯定不对,可在我看来,却是理应如此,不得不如此,因为我是洞明圣主,身上担负着一座圣地门派的兴衰责任,我需要为以后考虑。” 他转过头来看向云泽,咧嘴笑道: “这件事,你能明白吗?” 云泽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老秀才继续笑道: “但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 云泽迟疑片刻,还是点头。 老秀才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继续看向溪水中的几尾游鱼,满脸皱纹堆积,眉头拧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在你看来,是被我给利用了,不只是你,还有其他人,全部都被我给利用了,所以你们现在才或多或少都跟洞明圣地有了一定程度的牵扯,也跟洞明圣地有了深浅不一的一脉共存之理。我做这件事的背后目的,你应该能够猜得出来,就是为了以后天道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崩溃坍塌的时候,一旦你们当中有人得到了那所谓的一线生机,就能在无形之中保护洞明圣地不会彻底覆灭。” 话音落地,没有回响,只剩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 两人各自沉默许久,老秀才忽然轻声说道: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师父,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的道法很厉害了,甚至比他还要更厉害...这件事他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因为圣贤书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然后,碰到一件事,他说这件事很对,但我觉得很错,应该怎么办?” 云泽皱起眉头,开始沉思这个问题。 老秀才也不着急得到答案,就这么蹲在那里,像是一个市井坊间的寻常老头儿,闲来无事,寄情山水。 又是许久,云泽摇了摇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从我现在洞明弟子的身份来考虑,或者从你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我应该可以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而且答案其实说起来非常简单,就只有‘论道’二字。但说实话,我不想从这两个方面来考虑,那么就只剩下我跟你之间的另一层关系这个角度了。” 云泽瞥了一眼老秀才的背影,冷笑道: “这个角度也有答案,问题是,你想听?” 老秀才哑然,眉关紧蹙,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点了点头,然后又猛地摇头。 “还是算了,我能想象到你会说什么。” 云泽嗤笑一声,扭过头看向别的地方,随口问道: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老秀才笑了笑。 “你刚才不是已经说了,论道而已。” 他继续言道: “世间的黑白对错,其实很复杂,很多事,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错之分,但也不能一棒子全部打死,关键在于角度的不同,当然也跟人心有关,可一旦牵扯到人心复杂,那么问题就会变得更复杂了,所以才不能一棒子全部打死,因为这世上除去那些因为角度不同,就对错不同的事情之外,还有很多...只有你一个人觉得对,而其他人都觉得错的事,关键在于立场利益。” 老秀才随手抓了一把草尖,丢入水中,然后迅速腐烂,沦为其中游鱼的饵料。 他伸手指了指水里争相夺食的游鱼。 “一草一木,皆是生灵。我刚才做的这件事,对于草木而言,肯定是错的,因为我伤害到了它们,但对于水里的鱼而言,按照那些读书人的说法,就是善。” 云泽已经有些失去耐心,皱眉问道: “所以你将我叫来,就只是为了证明你当初做的那些事都是对的?” 老秀才叹了口气,有些怅然。 做人做事的对与错,真的很难,就像人心复杂。这座天下,这座人间,有着那么多人,那么多生灵,却鲜少会有非黑即白,更多的还是两相杂糅。就相对于云泽而言,绝对可以说得上是坏人的瑶光圣主,这辈子也肯定做过一些好事,就像是那些立功立德立言的古代圣贤,道理文章,经久不衰,可这辈子肯定也曾做过一些错事。 那么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难道真就是大多数人认为对的事,就一定是对,大多数人认为错的事,就一定是错? 这个问题,很难有一个真正准确的答案。 毕竟人心善变。 老秀才站起身来,轻声呢喃道: “做人好坏,事情对错,难难难,书上也没有这个道理,道理在于人心,可人心,又总是善变的...” 他又问道: “怎么办呢?” 然后自问自答道: “或许道理也是善变的。” 云泽神情古怪看着老秀才,有些不知所谓。 可这个一身气机尽数内敛,宛如市井坊间寻常老头儿的家伙,却忽然笑了起来。 “读书以明理,习武以强身,行路知无常,世事有变迁。” 云泽更加不知所谓。 老秀才神情寡淡,回过头来看向云泽,笑道: “你可以不必原谅我,真的。” 云泽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老秀才继续说道: “但你还是洞明弟子,与洞明圣地一脉共存,这点毋庸置疑,也是我算计来算计去,最终真正想要的。尽管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才想尽量保证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可有些事,不是我想,它就这样。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顺遇而安,毕竟人心复杂,相互之间大有不同。明明同一件事,我觉得对,你觉得错,或者你觉得对,我觉得错,谁都没办法说服对方,就已经足够证明,咱们俩的道理一样大。” 老秀才放松了眉头,相当开怀。 “大道理,小道理,大小道理,都是道理。” 云泽扯了扯嘴角,已经不是不知所谓,而是莫名其妙。 不过老秀才可不在意这件事,一步迈出,走下溪水边的那块湿滑石头,语气轻松地问道: “这次下墓,准备是否已经足够妥当?” 闻言之后,云泽神情古怪。 “如果我说不够妥当,你能给我什么?” 老秀才哑然失笑,想了想,还真就认真说道: “到了我这种层面的,其实就已经不太依仗外物,无论灵兵法宝,或者符箓丹药,毕竟一旦品秩太低,不仅不会产生任何裨益,甚至还会成为累赘。说白了就是身无长物,唯有两袖清风。” 一边说着,他一边抖了抖两只大袖,所以这座山脚下的山林当中,就立刻吹起了一阵清风。 云泽翻了个白眼。 “那你说个屁?” 老秀才呵呵一笑。 “好歹你也是我洞明圣地的弟子,我这做圣主的,总得问一问,关心一下,表面功夫不能落。” 老秀才略作沉吟,忽然说了一句“跟我来”,之后就脚下一点,轻飘飘越过那条横在面前的溪水,然后直奔距离那座古代大墓入口最近,最是近水楼台的一座山头而去。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这里。 云泽与宁十一点头示意,然后瞥了一眼旁边一脸倨傲的焦嵘,不予理会。 后者两只手枕在脑袋下面,正斜靠一棵大树的树干,见此之后,立刻扯起嘴角笑了起来,眼神当中满是玩味。 老秀才带着云泽走到山顶边缘。 那座古代大墓所在之处附近的山水走向,一览无余。 老秀才伸手指了指那边。 “那个位置,就是这座古代大墓的入口所在。你对风水堪舆之道也有一定的了解,可否看得出此间地势?” 云泽神色严肃起来,眉关轻蹙,左右看过了山水走向,许久之后,仍是摇了摇头。 他对风水堪舆确实有些了解,但其实本事不太到家,上一次的那座古代妖城,能够看出霸王卸甲的地势已经算是恰好撞在枪口上,可这一次的魁星踢斗局,却从未在书中见过。 老秀才忽然笑道: “这个位置,其实看得格外分明,按照土夫子这一行当的说法,就叫魁星踢斗局,最主文运,是个风水宝地。不过这座大幕有些古怪,硬生生将一个风水宝地用成了穷山恶水,尤其针对读书人,亦或身负浩然正气的修士。所以明日下墓以后,尽可能远离那些读书人,别被他们牵连。” 老秀才神色不动,继续说道: “白马书院那个,是叫卢取对吧?这个人需要远离,除此之外,还有孔氏妖城的那个小丫头,天权圣地的那个小姑娘,姚家那个新任麟子,石氏妖城和火氏妖城的两个麟子,都需要尽可能远离,以免他们遭遇不幸的时候,会将你给牵连在内。” 云泽了然,点了点头,按照老秀才随后说出的方向依次看了过去,将这些人的样貌记在心里。 老秀才忽然面露迟疑之色,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明说,只随意问道: “记清楚了?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 云泽果断点头。 老秀才失笑道: “你还真不客气。” 嘴上说是如此,这座山的山顶上,已经吹起了一阵清风,云泽的身形便飘然而起,被老秀才大袖一挥,直奔席秋阳所在的山头而去。 行至半空,云泽已经脸色发白,满身冷汗。 忘了这一茬儿了。 附近某座山头上,是为姚家族主的姚建忽然站起身来,脚下轻轻一跺,就有一道灵纹大阵瞬间成型,浮现出幻明幻灭的万千剑气,一瞬间如同大雨滂沱,悉数压来。 老秀才皱了皱眉头,冷哼一声。 天地有清风。 万千剑气铮铮而鸣,还未靠近云泽所在之处,就立刻被吹成齑粉飘散,不待姚建再次出手,老秀才大袖一震,整座天地就忽然轰隆隆地震动起来,清风吹袭,宛如杨柳拂面一般的轻柔,却又犹如刀劈斧凿,姚建当即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一片惨白,跌跌撞撞退后数步,每一步落下,都要踩出一个极深的脚印。 灵纹大阵,瞬间就被一缕清风抹得一干二净。 姚建咬牙切齿,恨恨瞪了老秀才一眼,大袖一甩,立刻原地盘坐下来,休养生息。 老秀才也不曾赶尽杀绝,一方面是姚家虽然已无大圣坐镇,却也如同之前的瑶光一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尤其自从姚家问世以来,就最以灵纹阵法的方面见长,所以哪怕姚家老族主已经身死道消,甚至灵魄都被彻底湮灭,却其家族坐落之处,依然有着难以破解的护道大阵。另一方面,则是姚家毕竟也曾身为庞然大物,多年以来建立成的关系网错综复杂,牵扯极多,所以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因为某些原因,其实已经不算隐秘,老秀才当初强行突破大圣境界,却遭大道反噬,尽管顺利留住了洞明圣地的大道偏颇,却也已经伤及根本,故而寿元无多,实在没有把握能够短时间就将姚家收拾妥当,万一真的彻底撕破了脸皮,又没能将之斩尽杀绝,待其日后身死,洞明圣地丢了圣地之名,就肯定不会好过。 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 只不多时,云泽就已经稳稳当当落在山头,落地瞬间,他双腿一软,险些直接瘫坐在地,不是因为之前姚建的忽然出手,而是恐高,好在及时稳住了身形,然后抹了一把额头虚汗,忽又毛骨悚然,就见面前忽然之间凭空浮现一道黑衣人影,手中擒着一把泛着幽光的弯钩匕首,距离自己的眉心已经尚且不足一寸距离。 与此同时,清风吹袭。 这以某种顶级行走虚空的秘法,突兀出现在云泽面前的皇朝杀手,就手中刀尖触碰到云泽眉心之处的一瞬间,化成齑粉,而其身形依然不止,迅猛前扑,但在云泽眉心前方尚且不足一寸之后,却仿佛有着一道天蜇存在,从那闪着幽光明显已经喂了毒的弯钩匕首开始,到握刀的手掌,到手臂,再到整个人,那皇朝杀手几乎就是贴着云泽的脸,被风吹散。 远处山头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的姚建,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杀机勃发,恨意如狂。 原本一身书卷气的俊秀男子,这会儿却是面容狰狞。 清风继续吹拂,于悄然之间,漫过山野。 那身为姚家族主的姚建,一手灵纹阵法已经不知炉火纯青的圣人修士,陡然间身躯僵硬,瞬间炸开大团血雾,当即惨嚎一声,颓然倒在血泊当中,已经遍体鳞伤,宛如刀劈斧凿,处处见骨。 清风依在,悄然间吹拂各座山头。 第482章 狗 这位皇朝杀手的伏杀,来得极为突兀,早就已经藏身在此,只是因为皇朝自有传承的秘法比较特殊,可以无视两界壁垒,无声无息穿梭在阳世人间与虚无之界,所以就连席秋阳都没能事先察觉,却也在其现身的一瞬间,就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反应,不过比起老秀才的术法还是慢了一步。 他眼神凌厉,看向远处山头上的姚家众人,尤其那位倒在血泊中的姚家族主。 其实不过一些皮外伤罢了,算是老秀才因为此人破坏规矩,施以小小惩戒,除了表面看似比较吓人之外,毕竟流了满地的鲜血,实际上却对这位姚家族主之后的下墓一事,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这会儿才有如此之大的胆气,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率先出手发难。 席秋阳自身气势逐渐攀升。 那位倒在血泊中的姚家族主,艰难起身,之前那会儿的惨嚎声可谓是凄厉异常,但也只是因为清风如刀,刮骨而过带起的痛楚比较剧烈罢了,好歹也是圣人修为,到了这会儿,就理应已经适应过来,可却偏偏做出这幅模样。 席秋阳杀机不减。 姚建坐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脸色雪白,忽然厉喝一声: “滚出来!” 在他面前,凭空中忽然泛起水面涟漪,紧随其后,陈子南这位皇主的身影便显现出来,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两只眼睛恹恹无神,神情懵懂地站在那里。 姚建忽然极为凌厉的一掌拍在陈子南左边肩头,将她打飞出去,一路咳血,最终远远撞断了六七棵树,这才终于堪堪停下。 这位姚家族主神情冷峻。 “束下不严,该罚!” 意思是姚家和皇朝虽然同出一家,但皇朝上下大小事务,以及皇朝中的诸多杀手,并不属于姚家管制,只听这位新任皇主一人吩咐,但毕竟也是新任皇主,并且年纪尚小,所以方才那位蛰伏已久的杀手,不仅仅只是姚建并不知情,就连陈子南这位皇朝之主也不知情,蛰伏袭杀一事,不过是方才那位皇朝杀手的擅做主张,死就死了,无关紧要,但陈子南毕竟束下不严,就理当受罚。 退路是给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火氏妖城那位新任代城主,忽然站起身来,铁衣铮铮,冷笑道: “姚族主是该好好整治一下皇朝了,姚自启身死以后,新任皇主年纪太小,修为不高,实在是难以服众,所以这段时间的皇朝,已经越发地不受掌控了,这不就闹出了这场误会?姚族主可要当心,免得自己会被皇朝那些不服管教的家伙牵连而死。” 姚建喘了口粗气,站起身来,拱手抱拳。 “多谢城主好意提醒。” 火氏代城主嗤笑一声,转身而去,身形没入山林当中。 姚建又向席秋阳与老秀才先后抱拳。 “方才之事,虽是那位皇朝杀手擅做主张,但归根结底,仍是我姚家束下不严之过,在下便在这里向着两位赔个不是。” 话音落罢,他又转头看向身后山林。 “滚过来!” 陈子南小脸儿雪白,嘴角带血,右手捂着左边肩头,左臂无力垂在身体侧面,踉踉跄跄缓步而来,很显然受伤不轻,短短路程,走了好半晌时间才终于来到姚建身边。 又被这位姚家族主一脚踹在膝弯处,直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眼看姚建神色渐冷,虽然明知此人不会自断手臂,让陈子南以死谢罪,但老秀才仍是微微摇头,率先一步开口道: “这件事,到此为止。” 姚建立刻抬手抱拳,弯腰作揖。 “多谢前辈。” 然后空出一只手,一掌扇在陈子南的脑袋上,打得她直接趴了下去。 陈子南跪在地上,额头贴地,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忽然再次咳了一口鲜血出来,却也依然没敢擅自起身。 老秀才摇了摇头,看向席秋阳。 后者眉关轻蹙,虽然有些不太愿意善罢甘休,但这会儿云泽已经回过神来,在他身后开口说了一句,略作沉默之后,席秋阳微微颔首,原地盘坐下来,已经不再计较之前的事情。 云泽远远望着被迫跪地磕头的陈子南,神情古怪。 如今的姚家已经不比昨日,年轻一辈当中,但凡有些潜力的,都在半年之前就被徐老道给残杀殆尽,如今就连一个能够拿得出手的都没有,为了面子,甚至还要毁去这位“新任麟子”的根基底蕴,用灵株宝药的药力生生堆出一个虚假的境界,以此强壮门面。 而皇朝与姚家之间的关系,早在当初大乘圣地晋升圣地,身为皇朝老皇主的姚自启亲自到场之时,就已人尽皆知,说白了就是南城皇朝,与南城北域的姚家,虽然各自的传承有所不同,但本质仍是出自一家中人,而方才姚建所作所为,也已经足够证明,姚家并不否认这件事。 既然如此,干脆就让陈子南暂时卸去皇主之职,或者暂时让她同时担任皇朝皇主与姚家麟女的身份,有何不可?就只是因为她虽出身南城皇朝,乃姚家之属却不姓姚,便活该如此,被视如蝼蚁草芥? 云泽心中满是狐疑,但这毕竟也是姚家之事,再加上两者本就已经苦大仇深,实在不好多管闲事。 远远望着艰难起身的陈子南再次咳血,却只能沉默不语,扶着已经断掉的手臂转身去往旁边,独自一人盘腿坐下,吞服丹药调理伤势,而其余姚家之人则是无动于衷,云泽也唯有怅然一叹。 经此之后,再无波澜。 次日,临近午时。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黑云从东南而来,狂风先至,随后乌云密布,大雨骤降。 极为罕见的狂风暴雨,让山野之间变得泥泞不堪,许多参天古木都随着摇摇晃晃,有些不堪重负。山风呼啸而过,这场大雨又是格外的滂沱,宛如豆粒一般的雨水密集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哗啦啦砸了下来,砸得人脸生疼。 但空气却是格外的闷热。 云泽拿了一把油纸伞出来,举过头顶,忽然注意到远处山头上,姚家众人或是身披斗笠蓑衣,或是举着油纸伞,唯独陈子南什么都没有,托着重伤之躯,正艰难走向距她不算太远的山林,以往能够借着枝叶茂密,躲一躲雨水。 许是因为身穿黑衣的缘故,再加上两座山头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所以之前一直没能注意到,陈子南的左边肩头,伤势要比想象中的更加严重,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湿透了衣衫,所过之处,从她身上滴落下来的雨水,分明带着一抹刺眼的猩红。 身后有人举伞的姚建,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起一只手来掐算时间,然后就与身后那位“新任麟子”说了句什么,得到回应之后,姚建满意点头。 陈子南已经到了一棵大树的下面,背靠树干坐了下来。 空气闷热,但陈子南却被冻得瑟瑟发抖,又一次吞了一枚丹药入腹,然后强行稳定心神,继续盘坐调理一身重伤。 席秋阳撑着伞,忽然开口道: “陈子南的伤势,要比为师想象中的更严重。” 云泽愣了一愣,低下头去,颇为沉闷地“嗯”了一声。 席秋阳远远望向盘坐树下的那个小姑娘,略作沉默,忽然问道: “你可知,如何成圣?” 云泽皱起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席秋阳已经自问自答道: “心即是理。” 他轻声解释道: “这只是为师看遍世间人成圣入圣之理后的个人看法,你且听过便罢,不必全然放在心上,它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只需知晓,一切行为发乎于心,一切想法发乎于念,倘若不能从心顺欲,则滞也。”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气,缓缓点头。 “知道了。” 席秋阳微微抬头,瞧着这场滂沱大雨,重新恢复了往常的沉默。 许久之后,那位姜家圣人忽然提醒道: “午时了。” 与此同时,天地之间忽有一缕清风吹来,附近各座山头上,也都有人匆匆下山,直奔魁星踢斗局的踢斗处而去。 这座山头上,云泽、姜北、鸦儿姑娘几人,也都立刻动身,很快就已经来到踢斗处的大墓入口,看起来像是一座盗洞,洞穴入口处的周围,还堆积着不少泥土,被大雨冲刷,满地泥泞,并且盗洞内部,也已经因为洞穴道路是倾斜向下,虽然大雨才下不久,却已经有了不少雨水灌入其中,难以行走。 云泽几人不是第一批赶至此间的年轻一辈,穆红妆一行四人,已经在附近等候,并未着急进入其中。 汇合之后,那诨号叫做耗子杨的老人立刻压低了嗓音匆匆道: “这座盗洞,是俺挖出来的,按理来说,这条盗洞的尽头,应该能够直通大墓主室两侧耳室而位置,但之前打通之后,才发现却是通往大墓入口的前厅,再加上里面又是一座古界小洞天,所以这座墓穴的整体布局,不好说,但很大概率就是整体都在踢斗处,倘若换做其他方向,哪怕能够通往大墓所在,也需要贯穿整座山脉,最后依然是在这座山峰的附近。将魁星踢斗局用成这幅模样,里面究竟有着怎样的变故,不好说,万事小心!” 众人神色严肃,全都已经大概知晓此事,只是没有耗子杨这次说的详细罢了。 云泽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已经见到了动作缓慢的陈子南出现在视野当中,仍是不能很快靠近,被其他年轻一辈远远落在了身后。然后又看一眼远处山头上的姚家众人,转身同时,忽然一掌横拍出去。恰好与之擦肩而过的姚家麟子,早有提防,眼见于此,腰间碧华水润的玉佩立刻飘荡起来,腾起一片翠绿光华。 激烈雷光,一闪而逝。 碧绿光幕被云泽一掌拍碎。 可那姚家麟子这会儿也已经冲入盗洞之中,脚底有着灵光暗藏,显然是动用了某种灵纹亦或符箓,所以速度快得有些出奇,只一晃眼的功夫,就已经不见的踪影。 穆红妆脸色微沉。 “追!” 话音未落,她就脚下一踏,陡然响起一声巨大轰鸣,已经猛地扑了出去。 耗子杨与那名叫林青鱼的江湖游侠儿,赶忙动身。 可云泽却是不急不缓,走入这条明显已经被人重新拓宽过的盗洞之后,就停下了脚步。 “你们先去,我在这里等个人。” 姜北与鸦儿姑娘对视一眼,后者莫名其妙,前者却已经大致了然,当即点头。 “那就之后有机会再汇合。” 云泽微笑点头。 姜北与鸦儿姑娘迅速追向前方众人。 洞口外,大雨如幕。 云泽背靠还算干燥的盗洞墙壁,开始闭目养神,面前不断有人迅速经过,大多数人不会停留,只是眼神古怪地瞧一瞧这个甫一到来就掀起了不少风波的云大魔头,心里嘀咕,或者嘴里嘀咕一句,就迅速冲向盗洞深处。 直到再也没有年轻一辈鱼贯而入,又过许久,洞口那边这才光线一暗。 云泽睁开眼睛,转头看去。 陈子南依然小脸儿雪白,就连唇瓣都已不带分毫血色,左边肩头,近距离之下,分明能够瞧见黑衣上面带有几个破烂之处,里面则是皮开肉绽。 云泽皱了皱眉头。 “骨头碎了?” 陈子南难得没有一脸恹恹欲睡的模样,只是精气神显然有些不太好,秀眉轻蹙,点了点头。 云泽手掌一翻,便将一枚瓷瓶丢了过去。 “里面有些师父给我的丹药,对于这些硬伤的效果还算不错,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比起你的丹药怎么样,但吃上一枚,终归会有一些好处。” 说完之后,云泽略作沉默,又补充一句道: “师父跟我说过,这种丹药的药力只会针对自身伤势,不会因为药力残留就对身体造成什么没必要的损害,放心...” 旁边忽然传来咕噜一声。 陈子南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云泽,手里的瓷瓶早就已经打开了。 云泽哑然失笑,接住了陈子南重新丢回的瓷瓶。 两人一道而行。 这座明显后来被人拓宽过的盗洞,格外深邃,一路倾斜向下,雨水冲刷着泥土顺势流淌,满地泥泞。 陈子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速度依然不能很快,偶尔眉头还要紧紧蹙起,显然并不仅仅只是肩头伤势比较严重,就连体内也有着相当程度的重伤。 姚建之前的那一掌,相当狠辣。 沉默许久之后,云泽这才开口问道: “你跟姚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子南歪起头来看向云泽,想了想,这才糯生生地开口道: “他是,我爹。” 云泽一愣,有些难以置信。 陈子南已经回过头去,神情平淡地看着盗洞深处的那一点明亮。 “亲爹。” 云泽满脸狐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子南。 “那你...” 这个貌似软糯糯的小姑娘,忽然一改往日性情,难得说了一长串话: “我娘姓陈,所以我姓陈。我爹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女孩,所以很小的时候,他就把我丢去了皇朝,让我跟着三叔修炼他在很早之前偶然得到的秘法,和杀人手段。再后来,三叔就说我的修行天赋其实很强,想把我送回姚家,但我爹不肯点头同意,还让三叔按照皇朝培养继承之人的规矩,把我送到了一座海外孤岛上,与其他同龄人角逐唯一一个能够活着离开那里的名额。但我活着回来之后,我爹依然不太喜欢我,所以我一直都在皇朝那边。” 闻言之后,云泽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开口,尽管陈子南的语气一直都是相当平静,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儿波澜,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可云泽心里却终归有些不太舒服。 这算什么? 重男轻女? 山上修士也有这种偏见? 云泽有些不太理解,但比起这个,更让他感到意外的还是陈子南的真实身份。 姚家之前的那位麟子,好像不如陈子南。 所以这姑娘才是真正的姚家麟女? 云泽双手相互交叉揣入袖口,有些迟疑不定地看着身边这个貌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直到临近盗洞出口,这才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陈子南,沉声问道: “姚家,跟皇朝之间,到底什么关系?” 陈子南歪起头来看向云泽,有些茫然。 云泽换了个说法,但也同样是旁敲侧击。 “我是说,姚家,到底怎么看待皇朝?” 陈子南这才恍然,想了想,然后嗓音糯糯地轻轻说了一个字。 “狗。” 云泽当即愣在原地。 陈子南低下头去,一只手仍是捂着左边肩头,尽管早就已经止住了流血,可伤势绝不会这么快就恢复过来。 “我没骗你。” 声音很低,说完,她就转身走向盗洞出口。 云泽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他转头望着陈子南一瘸一拐的背影,直到她一步跨过盗洞出口,消失不见,这才缓缓收回望向那边的目光,忽然有些烦躁,抬手将头发一通乱抓,然后狠狠吐了一口闷在胸口的浊气,这才转身快步追去。 第483章 裂谷 入墓方见奇景。 群峰乱峙,四布罗列,如平沙万幕,八门五花。 罡风迎面。 急追而来的云泽,甫一踏出盗洞,踏入大墓,被罡风迎面吹袭而来,立刻呼吸一滞,却也依然难以抵抗腥臭味道刺入鼻腔,就立刻抬起衣袖,遮住半张脸,才见到旁边的陈子南秀眉紧蹙,已经屏住了呼吸。 血腥味,陈子南早就闻惯了,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这股随风而来的腥臭,却绝不仅仅只有血液腥气,还有尸体腐烂之后的难闻味道混杂其中。 身后是一座低矮山脉。 宛如山间湍流的罡风,吹袭不止,四面荒山耸峙不见半点儿生机,正前方,便是一座巨大裂谷,有着一条崎岖小路倾斜而去,打从脚下一路蜿蜒直通裂谷深处,两边荒山高高耸起,悬崖边缘宛如犬牙参差,吐出许多尖锐荒石,于极高处龃龉难分,只能透过偶尔可见的点点缝隙,瞧见天上乌云密布。 前方不远处,正躺着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面容一片血肉模糊,具体模样已经看不出来,只凭衣冠打扮,以及腰间悬配一块美玉,可以看得出来,应该是为读书人。 云泽扯下了一条衣袖,裹住半张脸。 陈子南已经适应过来,紧蹙的眉头悄然放松,走上前去,仔细查看那具还在流淌脓血的尸体,除了面庞之外,全身上下就再也没有半点儿伤势,只当陈子南右手轻轻按压尸体胸膛的时候,立刻塌陷下去,原来体内骨骼六脏六腑已经完全变成一团乱麻。 然后陈子南稍稍用力,就见到尸体口中立刻吐出一团粘稠之物。 森白的骨渣、腐烂的内脏、浓稠的鲜血、绿色的胆汁、莫名的粘液,全部混在一起,散发着阵阵浓烈刺鼻的味道。 陈子南再次皱起眉头,起身退后,距离那具尸体远了一些,然后胸脯微微起伏,迎着吹袭不止的罡风深呼吸一次,并不介意风中那股腥臭味道,毕竟比起近距离之下的那团粘稠之物,味道已经算得上是好闻不少。 云泽捂住了系在脸上的衣袖,走上前来,瞥了一眼那具尸体。 陈子南轻声言道: “是东湖书院的人。” 她伸手指了指尸体腰间的玉佩。 云泽弯腰去捡,玉佩碧绿水润,暴露在外的这一面,分明刻着“东湖”二字。云泽心中已经了然,再看衣着,应该是东湖书院几位门下学生中的某一位,并且还是没有离开书院那种,但具体是谁,不好判断。 东湖书院这次跟随前来的年轻一辈,人数不少,足有四五位,但被东湖书院视如异类的南山君并未随之前来,应该是与两者之间的一些矛盾有关,所以南山君才会被东湖书院“遗忘”在北中学府。 而当云泽手指触碰那枚玉佩的瞬间,明明玉佩看似没有半点儿伤痕,却立刻化成齑粉,被罡风吹散。 他瞄了一眼尸体血肉模糊的脸,顺便看了一眼那团粘稠之物,一脸晦气,立刻转身来到陈子南这边,随后抬头看向脚下这条小路直通深处的裂谷,能够见到,在那裂谷的极深处,依稀有着一座宛如尖锥的荒山,山顶恰好刺入明暗错落的铅云之中,瞧不见山顶真容,只是在那附近,本是明暗错落薄厚不一的黑云,颜色是格外的深沉。 就像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庞然大物压在那座山的山顶上。 云泽皱起眉头,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里应该就是这座大墓的前厅了,接下来怎么走?” 他将目光望向裂谷其中一侧的山崖顶部,这边要比另一边高出一些,但也不完全是,其中一些尖锐突出的荒石山锥,要比另一边稍矮一些,只是数量不多,所以总体而言是要高出另一边。 “从上面走,还是从下面走?” 陈子南微微摇头,同样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在这方面的造诣,不高。” 云泽有些头疼了。 如此说来,两个人在风水堪舆方面的造诣,应该是半斤八两,谁也不会比谁知道得更多。不过这里的地势走向,肯定有着很大的问题,这一点云泽一旦动用武道天眼的雏形之后,就大概能够看得出来,但看得并不是那么清楚,只能依稀见到,无论山崖上方还是裂谷深处,都有着极为厚重的黑影笼罩。 云泽眨了眨眼睛,瞳孔当中流溢而出的雪白丝线悄然散去。 “看不清楚,不过上面下面没差多少,直接走吧。” 陈子南没有异议,跟在云泽身旁沿着这条崎岖小路走向裂谷。 没多久,两人就在路边再一次发现了东湖书院的学生,死相是跟之前那个一模一样,同样已经面目全非,并且除了脸庞之外,全身上下再也没有半点儿伤痕。 但要较真地说,就只剩一张还算完整的人皮。 这一次,云泽和陈子南都没有再靠近过去,而是抬头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裂谷入口。 其中长长短短胡乱分布着一根根尖锐石锥,几乎每一根石锥的上面,都会挂着一具身穿铁甲的尸体,血肉早就已经完全腐朽,只剩腐烂铁甲包裹着枯骨,依然留在这些石锥之上。而在石锥之间的缝隙当中,以及某些铁甲枯骨的手中,依然留有许多已经腐烂生锈的兵刃,长矛、刀剑、铁戈,不远处还立着一支大纛旗,上面分明写着一串早已废弃不用的文字,不仅破破烂烂,并且满布血污,所以文字早已看不真切。 云泽对于这些古字,没什么研究,实在看不懂这些鬼画符一样的字体。 陈子南忽然说道: “神威大庆,武运必昌。” 云泽愕然。 陈子南已经解释道: “第三个字和最后两个字,不太完整,但应该是这八个字。” 云泽默不作声,视线扫过这条蜿蜒小路左右两边的无数石锥,有些发怵。 死人的数量多得过分,从这里开始,一直到晦暗雾气飘荡的裂谷深处,视线尽头,全部都是石锥与尸体,看起来就像一座乱葬坑,所以那些飘荡在裂谷之中的晦暗雾气,哪怕罡风也吹之不散,就已经足够说明,这些雾气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大雾,而是尸体死后逸散而出的怨气、戾气,等等之类的阴煞邪气,甚至极有可能还是尸体血肉腐烂之后留下的灰尘,因为某种原因,才会凝而不散。 裂谷两边的悬崖峭壁,有着一株白色的藤草正在缓缓摇曳。 云泽在《白泽图》上见过这东西,名字很简单,就叫白骨藤,因形似白骨而得名,实际上却并非某种藤蔓,而是形似藤蔓的某种独叶草,乃是剧毒之物,并且只会生长在尸毒遍布之处,靠着汲取阴煞邪气与尸毒为生,极为罕见。 说是灵株宝药,当然算是,却于修士而言,没有半点儿好处。 不过按照《白泽图》记载,在远古时期,倒是有着一位炼丹师的手札当中记载,在更早之前,有着某张古老丹方记载了白骨藤的某种用法,可以很大程度上砥砺体魄,药力之强,甚至堪比半棵造化圣药。 是真是假,不好说,但在那株白骨藤的一侧,分明有着一个裂坑以及些许痕迹存在。 所以在那下方,就有着一具焦黑尸体,血肉已经完全干枯,整个人都仿佛脱了水的模样倒在那里,还没有完全咽气,一双格外突出的眼珠满布血丝,面孔狰狞地望着这边,喉咙里偶尔发出一些低沉沙哑的声音,其中一只手里,还攥着另外一株白骨藤。 不知具体是为何物,就胆大包天冒然上前,并且还是徒手摘取。 云泽对于那人眼中流露出来的恳求之意,视若无睹。 但这也能算得上一件好事。 “看起来这条路暂时没问题,前面应该已经有不少人走过。” 云泽手掌抹过气府所在,取了两枚解毒丹出来,递给陈子南一枚,各自服下之后,云泽又拿了两张品质不算太高的符箓,一张写有“莫余毒也”,一张写有“去毒留清”,都可以用来规避毒气瘴气,只是方式有所不同,一个是避免毒气损害,另一个则是中毒解毒。 云泽将写有莫予毒也的符箓给了陈子南,然后自己将那写有去毒留清的符箓随手一抛,就立刻悬停在面前,随后噗的一声轻响,符箓底部就开始燃烧起来。 火势不大,倘若一直如此,足够坚持至少两个时辰的时间。 陈子南学着云泽的模样,符箓一抛,却立刻粉碎,化作一团青光将其笼罩。 云泽笑了笑,下意识想要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当中,还算轻松,这才想起自己其中的一只衣袖已经系在脸上,就只得放了下来,瞥一眼左边光秃秃的手臂,有些无奈。 “走吧。” 进入裂谷之后,去毒留清符的燃烧速度依然没有加快,云泽的神色也始终能够安定如常,只是裂谷中的味道有些让人不适。 云泽再次紧了紧系在脸上的衣袖。 小路蜿蜒且崎岖,高低不平,地面上的尘土相当厚实,也便留下了许多脚印。周遭的石锥也随着两人逐渐深入,就渐渐变得高大起来,以至于进入裂谷不久之后,小路两侧的石锥,就宛如石林一般,高高耸立之余,上面依然挂有一具具身穿铁甲的尸体,倘若陈子南没有认错之前那支大纛旗上的古老问题,这些尸体,应该是与那所谓的“神威大庆”有着很大的关系,甚至几乎可以确定,这些尸体就是某个国号为“庆”的古代皇朝的军士兵卒。 但很奇怪,这些军士兵卒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座古代大墓的乱葬坑中? 石林茂密,石锥倾斜,让人倍感压抑。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条岔路,分别通往左右两边。 再一抬头,裂谷两边悬崖之上,格外凸起的石锥已经相互交错,龃龉至今已经不知多少春秋,始终经受罡风吹拂,也便留下了不少风蚀痕迹。 点点细灰洒落下来。 有人从上方经过,犬牙一般的石锥凸起交错之间的缝隙,光影一晃而过。 裂谷中并无罡风存在,许是地势特殊,亦或是被前方更加高大的石林挡了下来,但想来缘由应该在于后者,所以裂谷当中,极远处,总是隐隐传来一阵宛如女子呜咽一般的诡异声响,并不清晰,时缓时急。 云泽重新低头看向面前的岔路,有些犯愁。 陈子南问道: “要找姜北他们?” 云泽点了点头,然后补充道: “如果他们也走了这条裂谷的话。” 陈子南目光扫过路口的脚印,很快就确定下来,伸手指向左侧岔路。 “他走这边了。” 云泽面露惊异之色。 “这也看得出来?” 陈子南已经率先走了过去,闻言之后,轻轻点头,却并未过多解释这方面的事,毕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牵扯到一个人的走路习惯、身高体重,以及脚印的大小、深浅,当然这些只是最为粗浅的方面,一旦详细去说,就会是一番堪比某些短篇小说话本的长篇大论。 陈子南不太喜欢多说话,一向如此。 云泽依然不疑有他,跟了上去。 两人的速度并不算快,主要还是陈子南身负重伤,就连走路都是一瘸一拐,并且走不多远,就会因为伤势牵连,气喘吁吁,需要暂且停下恢复体力,才能一直坚持下去。 一路上都是格外的平静。 除了远处逐渐清晰起来,越发像是女子呜咽的风声,让人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又是一条岔路。 陈子南再次选了左侧道路,之后一连碰见三次岔路,都是如此。 到又一次遇见了石林岔路,再走左侧之后,两人就已经紧贴左侧山壁而行,在这里,云泽与陈子南瞧见了山壁上的一些刀剑刻痕,并不明显,绝大多数只是一条白印而已,不太好说究竟是这次下墓之人所留,还是这座山壁上本就有着这些痕迹。 云泽正蹲在地上伸手抚摸那些明显刀剑留下的白痕,远处就忽然传来一声极为刺耳的破空声。 一道道肉眼难见的刀罡,忽然间拔地而起,惨嚎声甫一传来,就立刻消失,而那扭曲着光景的刀罡,则是直冲上方犬牙参差之间,唯一的缺漏之处,继而没入天际,将那明暗交错的铅云都给斩出了一座巨大缺口,天光射穿云层,落在更远处的某颗“犬牙”上,折射出了极为晃眼的璀璨。 有人拔地而起,山崖上方,也有人影迅速掠过犬牙参差之间的缝隙,光影一晃。 陈子南远远望着那点璀璨光芒,随后看向逐渐收敛的刀罡,开口问道: “你不去?” 云泽早已起身,闻言之后,果断摇头。 “不像好事。” 然后目光望向周遭,脚下一点,身形就拔地而起,没敢落向那些看起来就有着极大古怪的石锥,而是抬手扣住了左侧石壁上一道还算深刻的剑痕,用以维持身形不坠。 只是下一瞬间,云泽就脸色一变,手掌一拍石壁,身形翻转急急坠下。 与此同时,一道极为猛烈的剑气,就从那道剑痕当中激射而出,同样的肉眼难见,但其所过之处,却将空间都给斩出了一道极为分明的漆黑裂痕,笔直平滑地出现在半空之中,却只来得及削去了云泽一缕发丝,与之擦肩而过。 落地之后,云泽已经满身冷汗。 陈子南皱眉看向那道迅速恢复平静的剑痕,然后一步踏出,来到高处,只是要比那道剑痕稍矮一些,看向右侧远处的那座石壁,分明见到了一条一般无二的剑痕,就已然知晓了之前那抹刀罡究竟从何而来。 重新回到地面之后,陈子南的脸色更白了一些,已经额头见汗,眉关也忍不住轻轻蹙起。 “应该是裂谷中发生过一场大战,这些痕迹,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气机不灭,亘古常在。” 云泽点了点头,再次掏出瓷瓶丢了过去。 “总之,还是小心一些。” 话音方落,就见远处有着一道人影由自高处坠落下来,身形尚且还在半空,身躯就莫名其妙支离破碎,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样,血肉、骨骼、内脏,全都七零八碎,在散落的过程中逐渐成灰。 远处的打斗声忽然弱了下来。 天上云层已经重新聚合,远处的那点璀璨也已经消失不见,却有粘稠之物沿着“犬牙”两边不断滴落,坠成了一条细线。 不消多说,那些为了寻觅机缘造化而去的同辈中人,全部都已身死道消。 陈子南再次吞服了丹药,将瓷瓶返还,一言不发,转身继续沿着这条崎岖小路往前走,却才走出一步,就忽然停在原地,继而右手手腕一翻,便取了一把通体黝黑的匕首出来,反握在手,横在面前,如临大敌。 一个柔发披散的稚童,方才不过四五岁模样,不着寸缕,浑身雪白,像是刷了一层白漆一样,却唯独一双眼眸,不见白子,漆黑深邃,正趴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人。 然后,它就忽然笑了起来。 第484章 连累 书上说,眉开眼笑。 可那肤色宛如白漆刷过一样的五六岁稚童,除了将嘴巴咧开一个好像在笑的夸张弧度之外,整张面孔,就再也没有半点儿变化,依然直勾勾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两人。左边那只眼睛望向如临大敌的陈子南,右边那只眼睛单独往旁边一转,看向云泽。 它就趴在那里,咧嘴而笑,一动不动。 云泽一阵毛骨悚然。 陈子南却已经脚下一点,通体黝黑的匕首便立刻带起一抹乌光激射而出,瞬间斩过那个稚童的身躯,一分为二,凭空当中响起一道凄厉尖叫,刺耳无比,那忽然出现在这里的稚童就往两边倒下,落地瞬间,便消失不见。 地面上有着一个不大的深坑,附近的坚硬地面满是龟裂痕迹,看起来像是原本有着一块石头模样的东西嵌在那里,被人挖出之后,才会留下这座深坑。 陈子南忽然闷哼一声,瘫软在地,咳血不止,手中那把黝黑匕首脱手落下,发出当啷啷一阵脆响。 云泽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将陈子南搀扶起来,脸色微微一沉,这才知晓,陈子南体内六脏六腑已经宛如一团乱麻,这次出手虽然并非花费太大力气,却也牵动了体内伤势,变得更加严重了一些。 两枚丹药入腹之后,陈子南的状态才终于稍好一些。 云泽这才有空回头去看那个留在石锥脚下的深坑,只可惜原本留在这里的东西已经全被挖走,没有半点儿残留,不过想来应该也是某种天材地宝,靠着汲取这座大墓中的阴煞邪气而成。诸如此类的天材地宝,《白泽图》中记载颇多,会有阴鬼邪祟与之伴生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便无从得知。 至于方才那只貌似稚童的阴鬼,是否当真已死,同样无从得知。 云泽皱了皱眉头,低头看向这条满布灰尘的崎岖小路,能够见到许多前人留下的脚印,其中有着不少都在那个深坑附近有过逗留,但那件被人挖走的天材地宝,是否会与姜北几人有所关联,只凭云泽的本事,自是看不出来。 他还没有这种能耐。 陈子南又低头咳出一口脏腑淤血,气息立刻变得顺畅不少,只是脸上依然面无人色。这姑娘本就修了一梦杀千年的奇特古经,与寻常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纯粹武夫有所不同,只需整日躲在房中睡觉即可,不见阳光,肤色本就奶白奶白,偶尔出门,阳光下,就白得有些晃人眼睛,这会儿再无半点儿血色,看起来就更加凄惨。 云泽无奈,转过身来背对陈子南蹲在地上。 “上来吧,我背你走。” 陈子南面上露出些许惊愕之色,一闪即逝,然后捡起匕首,手掌一翻就消失不见,乖乖上前趴了下去,果然是个只需睡觉就能梦里修行杀人的姑娘,身子软得就像河边垂落水面的柳枝,风一吹,就会摇摇晃晃,而且轻得过分,明明个子是跟穆红妆相差无几,可两者体重根本就是天壤云泥一样的差别。 但这番话云泽也就心里想想,说出来,或多或少有些登徒子的嫌疑,而且肯定不能给穆红妆知晓,否则难免还要挨一顿毒打。 她歪过头来看着云泽的侧脸,有些好奇。 “这不像你。” 云泽扯了扯嘴角。 “或许吧,换成以前的时候,我确实干不出来这种事。”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就又补充道: “行走江湖,百无禁忌。” 陈子南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下巴恰好可以搁在云泽一边的肩头,目光看向这条崎岖小路的前方,等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又起身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正见到那披头散发,皮肤像是白漆刷过一样的稚童,再一次出现在那座紧靠路边一根石锥底部的深坑上面,身体将深坑完全掩盖,瞧见陈子南回头看来,动作缓慢地咧开嘴巴,又一次露出那副诡谲笑容。 陈子南皱了皱眉头,右手一翻,匕首再次出现。 那阴鬼稚童逐渐咧嘴的动作微微一滞,一片漆黑的眼中涌出一抹恐惧之色,然后扭头撞入旁边的石锥当中,消失不见。 陈子南这才收起匕首,回过头来,继续将下巴搁在云泽一边的肩膀上。 对于刚才的这些,云泽全都心知肚明,不想与那分明寄居在石锥上的,亦或石锥当中某种存在上的小鬼浪费时间,等到陈子南收起匕首之后,便脚下一点,身形猛地冲了出去,沿着这条崎岖小路迅速前行。 裂谷已经走过百里之遥。 石锥石林,亦过百里。 这座古界小洞天中,昼夜分明,在差不多的时间过后,只一瞬间,整座天地就立刻暗了下来,头顶上犬牙参差的石锥龃龉上方,罡风怒号,宛如怒雷滚滚,吹起阵阵黑风,具体威力如何,身在裂谷中迅速前行的云泽并不知晓,但在不远处的某颗“犬牙”上,却分明有着两位结伴而行的年轻一辈,具体是谁,云泽叫不出名号,该是某座一流家族门派的出身,天色一暗,罡风一怒,就立刻被那黑风吹得魂消骨溶,当场毙命。 裂谷中,远方深处,传来阵阵宛如女子呜咽的风声,要比白间更加清晰许多。 再细听,又不似风声,分明就是女子呜咽。 云泽心头悚然,背着陈子南暂且放缓了脚步。 入夜之后,裂谷中的晦暗雾气变得更加浓重一些,所以远处那座宛如石锥一般直插天穹的大山已经再难见到,放眼所及,只有一篇黑沉沉的雾气,随着灌入裂谷中的细风缓缓流淌,轻柔拂面,带来也似春寒料峭一般的感觉,悄然间刺入体内。 云泽空出一只手,紧了紧系在脸上的衣袖,体内血气气韵轰然一阵,便将那些刺骨阴寒尽数逐出体外,连同陈子南也被他覆护在内。 而后又一次取了一张写有“莫余毒也”的符箓,一抛之下,就立刻化作一团青气将他二人完全笼罩。 陈子南忽然说道: “脚印,看不清了。” 云泽低头瞧了一眼这条依然紧贴山壁的崎岖小路,瞧着细风流淌,将地面堆积的灰尘吹动,逐渐掩盖了那些脚印,有些无奈。 “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姜北他们应该一直都在靠左行走,到了这条路,应该就不会再拐入其他岔道。” 陈子南只“嗯”了一声,就不再多说。 一个时辰之后,云泽还在背着陈子南赶路,就忽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雷鸣声,透过上方犬牙参差龃龉不分的石锥之间的缝隙,依稀能够见到压抑在这座古界小洞天中的昏暗乌云,宛如一座巨大漩涡,围绕着远处再次依稀可见的那座插天尖山,正在滚滚而动,一条条脉络分明的乌云之间,流淌雷霆,偶尔激烈闪烁,一瞬间照亮了整座天地,一片苍白。 头顶有人惊呼出声,是几个联袂而行的年轻一辈,正藏在某颗“犬牙”后面躲避黑风,仰着头看向远处,分明是瞧见了什么。 可云泽这边却见不到远处光景。 借着雷霆一闪而逝的苍白,云泽皱起眉头。 那几人中,有两个不认识的,除此之外,还有侯氏妖城那个尖嘴猴腮的麟子,以及模样貌似憨厚的天璇麟子胡狄,统共四人。方才那个惊呼出声的,正是候氏麟子,却被胡狄一把抓住了衣领,将他按了下来,继续挂在那颗“犬牙”的侧面。紧随其后,上方的黑风便骤然一紧,哪怕只是通过些许犬牙参差的缝隙,也能瞧见宛如大雾一般的黑风当中,分明有着一张张惨白瘆人的面孔,在大雾大风之中被扭曲得不成人样。 也不知那罡风怒号的声响,究竟真是罡风所致,还是那些面孔咆哮。 云泽与陈子南对视一眼,不打算理会此事,正待继续前行,就忽然听闻后方传来阵阵轰鸣。回头看去,便见一张山清水秀图绽放清光,正迎着罡风招展,而那文曲转世的天权麟女正在山清水秀图后方,明明已经躲在了某颗“犬牙”的下方,却也依然有着黑风倒灌下来,裹挟无数狰狞面孔,直奔这位文曲转世的天权麟女,以及与之一道而行的孔氏麟女而去。 这座大墓,尤为针对读书人。 果不其然。 更远处,还有几座战场存在,若非是以浩然正气对抗阴煞邪风,便是气机正大光明。 云泽皱了皱眉头,忽然心底悚然,背着陈子南一跃而起。 在其之前立足之处,一根早已腐朽的羽箭,箭头已经完全刺入坚硬地面,箭尾还在铮铮摇晃,细风悄然吹动灰尘,顺着箭杆流淌而过,入地之处,周遭已经蔓延了许多裂痕。 云泽身形落在远处,脸色阴沉,看向不远处的一根石锥。 那被贯穿了胸膛仰面死在石锥上的大庆兵卒,已经只剩铁甲枯骨,甚至骨头都已腐朽破烂,却也依然动作僵硬,极为艰难地再次拉开手中已经腐朽的硬弓,拉至满月,放手瞬间,弓身猛烈摇晃,弓弦铮铮,只是弦上无箭,便只有一缕肉眼可见的阴气激射而出,被云泽侧身躲过。 那大庆兵卒,做了一个手臂过肩取箭的动作,极为缓慢,只是背后箭篓,早已没有多余的弓箭。 然后再次拉开手中硬弓。 云泽小心翼翼看了眼周围,见到没有更多兵卒“复生”,便不再理会这诡异之物,脚尖一点,就带着陈子南飞奔离开,至于那莫名其妙“复生”的弓箭兵,则是直接抛之脑后。 不多时,前方就隐约传来一阵打斗声,伴随着一阵大呼小叫的声响。 而小路一侧那些已经十分高大的石锥上,一个个大庆兵卒已经全都活了过来,将手中长矛、刀剑、铁戈,不断掷向前方,哪怕手中早已没了那些腐朽兵刃,也依然在重复着固定的动作,还有一些只剩枯骨的兵卒,正在奋力挣扎,企图逃离石锥,骨骼晃动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声响,铁甲铿锵,磨出阵阵火花四溅。 反而对于迅速经过的云泽与陈子南视若无睹。 满地的腐朽之物。 陈子南秀眉轻蹙,直起身来看向前方。 “姜北。” 陈子南说话的同时,云泽也已经看到了远处的几人,除了姜北与鸦儿姑娘之外,穆红妆、耗子杨、卫洺,以及那位名叫林青鱼的江湖游侠儿,都在其中。 除此之外,就连宁十一和焦嵘两人,也与他们走在一起。 只是那位名叫林青鱼的江湖游侠儿,正被几人护在中间,满身伤痕,手中一把早已折断的凡兵利剑指着那些大庆兵卒,双目赤红地大声叫嚷着。 “来啊,再来!今儿个小爷要是怕了你们,小爷就不姓林!” 几人周遭,落满了那些腐朽兵刃。 远处又有一道破空声传来。 穆红妆口中骂娘,将那激射而来的羽箭一拳砸开。 在其四周,几乎所有惨死石锥上的大庆兵卒,全都已经重新活了过来,枯骨裹铁甲,正奋力挣扎,意图脱离石锥的束缚。 头顶上方,一缕黑风之中裹挟着许多狰狞面孔,忽然倒灌下来,直奔林青鱼而去。 云泽眉头一皱,脚下一点,就背着陈子南一掠而过,随后一脚他在旁侧石壁上,借力之后,身形更加迅猛,直冲而去,一脚横扫便将那缕倒灌下来的黑风踢得粉碎。陈子南在其背上同样出手,匕首一滑,杀气滚滚,就立刻绞灭了黑风中的许多狰狞面孔。 姜北几人脸色一喜,却见更多黑风紧随其后倒灌下来,呜咽哭嚎声滚滚阵阵,无休无止,当即眼神一沉。 云泽身形落地的瞬间,就空出一只手,取了一张写有“安如泰山”四个复文的符箓,手腕一抖,符箓立刻化成齑粉,卷起一阵土黄光泽宛如山岳一般落在众人上方,齑粉飘荡,落于山顶,再次映出安如泰山四个复文大字,将几人全部庇护在内。 黑风落下,裹挟无数狰狞面孔,撞在其上,山岳虚影一阵轰隆隆抖动,安如泰山四个复文大字,陡然间绽放黄澄澄璀璨光泽,翻涌而起,将那黑风尽数绞杀。 一时之安。 云泽这才松了口气,上前询问经过,才知道这座古界小洞天入夜之后,没过多久,周遭这些大庆兵卒就一个接一个地重新活了过来,无视了其他旁人,只针对林青鱼一人出手,就连刚才倒灌下来的黑风,很明显,也是奔着林青鱼而去。 这位江湖游侠儿,正在耗子杨的帮助下处理伤势。那位诨号叫做耗子杨的土夫子老人,手中拿着一只瓷瓶,里面装了某种清水,一旦落在林青鱼身上的诸多伤口,就会伴随着水滴落入油锅的声响,有着阵阵黑烟弥漫而出,显然是那所谓的“清水”,能够消解阴煞邪气,疼得这位江湖游侠儿满脸泪水,仍是咬紧了牙关瞪着眼睛,努力想要做到一声不吭,但每次都会疼得他嗷的一声。 姜北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几座战场,仍未平静,皱眉道: “这次的这座古代大墓,太针对这些读书人了。” 众人默然,确实如此。 林青鱼忽然颤声说道: “可我真没读过多少书,就只小时候跟着学塾里的先生念过两年,不能嗷——!” 姜北当即哑然失笑。 耗子杨没好气地抬手拍了一下林青鱼的脑袋,没好气道: “就这点儿出息!不想死的就给俺把牙咬紧喽,伤口必须处理一下,否则这些阴煞邪气留在体内,对你没好处。” 他又倒了一点清水在林青鱼的伤口上,那位游侠儿死死咬紧了牙关,疼得脸红脖子粗。 耗子杨的动作极快,已经是最后一处伤口,之后便将装水的瓷瓶珍而又珍地收了起来,一屁股坐在旁边,抬头瞧着黑风倒灌,不断撞在这座虚影一般的山岳上,皱眉言道: “这座大墓里的阴煞邪气,不光光针对读书人,但凡身负浩然正气的,不管浩然正气有多少,没有一个可以躲得过去。之前东湖书院的那两人,就是被这种黑风杀了个措手不及,直接撞在脸上,灌入体内,将其他那些东湖书院的书生吓得呦,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这会儿入夜之后,更厉害。” 说着,耗子杨忽然咧嘴嗤笑一声。 “不过俺估摸着,那几个跑得快的东湖书生,应该没事儿。” 云泽与姜北几人对视一眼,不知道应该作何表情。 穆红妆可不管这个,立刻笑了起来。 “这还用说,就那几个伪君子,圣贤书全都读到狗身上去了,论起浩然正气,别说是跟咱们这位做梦都在匡扶正义的林大侠比,就是老子这个强盗恶匪出身的家伙,都比他们强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能有什么事儿?” 云泽无奈摇了摇头,顺便瞄了一眼头顶这座虚影大山,分明能够见到黑风冲刷之下,山顶附近已经开始浮现些许裂痕,显然是这场黑风中的阴煞邪气,浓重程度远非寻常可比,原本在秦九州口中说是至少可以坚持一个时辰的安如泰山符,这才不过一刻钟时间,就已经如此,倘若还要继续下去,只怕就连半个时辰都未必能够坚持得到。 想要撑过漫漫长夜,得用掉不少符箓才行。 所幸动身之前,秦九州看在孟萱然的面子上,确实花费了不少心血,写了不少符箓送给云泽,各种效用不同的符箓,足有几十张,所以秦九州当时画符途中,好几次停笔休息,前前后后花费了不少时间,这才终于全部写完。 像是安如泰山符这种功效的符箓,云泽这里还有几张,倘若黑风中的阴煞邪气就只如此,想要撑过今晚,不算难事。 怕只怕这才刚刚入夜一个时辰,之后还会出现更多变故。 那林青鱼已经包扎了伤口,重新变得生龙活虎。 云泽已经将陈子南放了下来,这会儿都在山壁底下坐着休息,只有穆红妆这个精力十足的,依然站在那里,抬着脑袋紧盯黑风倒灌,冲刷这座虚影一样的“泰山”,瞧着黑风当中慷慨赴死的狰狞面孔,眉关紧蹙。 云泽忽然压低了声音询问一旁的卫洺。 “那个先天龙丹怎么在这儿?” 闻言之后,卫洺看了一眼背靠山壁,正双臂环胸站在那里闭目养神的焦嵘,笑了笑,轻声说道: “焦嵘和宁姑娘是第一批进入这座大墓的人,东湖书院的那些学生,也在其中,等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恰好撞见那位东湖学院的学生被黑风吹袭,当场毙命,所以他们才会因此耽搁了时间。然后我就想着人多力量大,而且咱们这些人相互之间还算信任,一起走,总没坏处。” 云泽了然,瞥了一眼那位貌似少年的大水府老爷,不再多说,而是抬头看向远处的几座战场。 画卷所在,无疑是与那位文曲转世有关,会被这座大墓中的阴煞邪气格外针对,不在意料之外,毕竟文曲转世的鼎炉体质,先天身负浩然正气。传闻天权圣地的那位开山老祖,上一代的文曲转世,一身浩然正气徜徉八百里,浩渺无边,甚至就连天权圣地的那座圣山,也传说出自那位开山老祖之手,乃是气府书房中的某座砚台落地而成,并不仅仅只是王道圣兵这么简单,已经无限接近王道帝器的品秩。 只可惜无数年来,再也无人能够催动那座近似帝器的圣兵。 也不知这位天权麟女,又一代的文曲转世,是否有望能够重新恢复那件近似帝器的圣兵的当年之威。 至于另外的几处战场,除了白马书院出身的卢取之外,就不知还有何人在与这场黑风作战。 头顶这座虚影泰山,裂痕愈发变得明显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云泽再次取了一张符箓出来,其上写有“金石之策”四个复文,在安如泰山符彻底崩溃的瞬间,手腕一抖,便有一团金光冲天而起,宛如利剑,将那倒灌下来的黑风一分为二,连同其中狰狞面孔,也一并绞杀。 姜北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苦笑道: “这也是在大把大把地撒钱啊...” 云泽扯了扯嘴角,有些笑不出来。 林青鱼满脸尴尬之色,忽然起身,来到云泽面前,义正言辞道: “你放心,这件事毕竟也是因我而起,我肯定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不管这些符箓能值多少钱,事后我都会尽可能地还给你,若是不够,那我就努力挣钱,不管多久,肯定可以还得上。只是,只是...” 林青鱼抓了抓头发,一阵脸红,声音小了下来。 “看在穆姑娘的面子上,利息,能不能少算一点儿?” 云泽哑然,指了指那个仰着脖子抬头看天的家伙。 “这样,你去跟她说一说,如果能够让她答应,以后再也不让我叫小师叔,利息我就给你全部免了。” 林青鱼眼睛一亮,果断应了一声“好”,立刻转头跑了过去。 然后就被穆红妆一巴掌拍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尘。 长夜漫漫。 一如之前入夜一般,只是一个恍神的功夫,原本黑沉沉压抑无比的古界小洞天中,忽然就变得明亮起来,黑风散去之后,就连那些重新活过来的大庆兵卒,也随之沉寂下去,只有其中几具尸体的手臂还在无力摇晃。 一整夜时间,云泽用掉了整整十张符箓。 但在天亮之后,又有一缕黑风吹过茂密石林,速度极快,一闪而逝,撞向林青鱼。所幸之前这张神闲气定符还未完全散去,在几人手造,始终有着一缕青光覆护,就听一阵滋滋啦啦的声响陡然出现,黑风已经被那青光完全绞杀,却又并未如同夜间黑风那般,凭空散去,而是宛如灰尘一般扑簌簌落地。 林青鱼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满身冷汗。 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原来这白间的黑风,竟是一些形似蚂蚁却要更小许多,并且背生透明肉翅的虫子,头小身子小,唯独一双螯钳硕大无比。 穆红妆走上前去,弯腰捡起了一只还算完整的怪虫,忽然脸色一变,匆忙将那虫子丢在地上,一脚踩下,连同地面都给踩了一个深坑出来,用力极大。 再看去,她拇指指尖上,分明已经溢出了一颗浑圆血珠。 穆红妆甩了甩手腕,然后将手指塞进嘴里,瞧见众人都在看向自己,一脸无辜道: “我已经很防备了,是这玩意儿牙齿太尖,没办法,连血气都能咬得穿。” 闻言之后,其他人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早在昨日刚刚下墓之时,就已经又了两个例子摆在眼前,可云泽与卫洺几人却是心头微沉。 穆红妆的血气究竟何等蛮横,就连那位诨号叫做耗子杨的土夫子,也有一定的了解,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只靠自身血气就能筑成一座牢固不塌的命桥,可即便如此,仍是被这螯虫咬穿了血气,伤及指尖,倘若真要被那虫子撞在脸上,哪怕先天体魄便要强于人族的焦嵘,也不敢说安然无恙。 但这件事终归只是一件小事罢了,没有嫌弃太大的波澜,一行人继续沿着小路前行。 不多久,一行众人,就在路边见到了一具尸体。 具体模样看不出来,脸庞已经血肉模糊,死状比起东湖书院的两位学生,一般无二,但看衣着,却是姚家那位新任麟子,除此之外,旁边还散落着一些玉石碎屑,看起来像是某种用以防备阴煞邪气的玉佩,却被螯虫一并咬碎吃下。 林青鱼没敢靠近,可即便如此,姚家那位新任麟子的尸体,仍是忽然胸腹鼓胀,迅速炸开,用处一团黑风冲向林青鱼。 耗子杨反应迅速,也是一直都在防备此事,立刻手腕一抖,洒了一片清水出来,被那螯虫撞入水幕,立刻传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刺耳声响,纷纷落地,升腾黑烟,最终尽数化作脓水。 那满脸皱纹的土夫子松了口气。 “不错了,应该是某种阴煞邪气衍生而出的阴虫,属于阴鬼邪祟的一种,俺的这瓶符水就是专门针对阴鬼邪祟和阴煞邪气的,当然很厉害的东西对付不了,尤其阴煞邪气比较重的东西,也不是完全没用,就是用处不大。不过这种虫子的阴煞邪气不算很重,还能凑合。” 林青鱼扯了扯嘴角,产生问道: “那,那刚刚,要是没用呢?” 耗子杨低着头,将那与袖里乾坤只是大同小异的瓷瓶重新塞上,再藏入袖口,没说话,抬头看向远处那座尖锥一般直插天穹的大山,嘴里嘀咕着说了一句乡音浓重的家乡话: “娘咧,还弄远来?” 林青鱼愣了一愣,下意识问道: “啥意思?” 猛又回过神来,立刻瞪起眼睛。 耗子杨摆了摆手,没去解释。 “走了走了,书上说望山跑死马,咱们可得抓紧了时间赶路,这位小哥的符箓都是价值千金的好玩意儿,可不能再跟昨儿个那样浪费喽。” 一边说着,他就已经走了出去。 一直没有出声的焦嵘忽然冷笑道: “不想浪费也简单,正好现在还不算特别深入,某些人,自己乖乖转身出去,可以保全性命不说,还能省下不少麻烦。” 原本还要继续质问耗子杨的林青鱼,闻言之后,当即神情一滞。 穆红妆眼神不善,转过头来看向这位曾经的大水府老爷。 “你什么意思。” 焦嵘笑道: “什么意思?本老爷说得还不够明显?” 他伸手指了指神色愧疚站在那里的林青鱼。 “什么鱼来着,是吧?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这座大墓,很不喜欢那些自诩正义之士的读书人,同时也不喜欢你这种身上带有浩然正气的。说白了,就是必须换好人。所以只要你能趁早滚蛋,或者干脆早点儿翘辫子,接下来的路上,我们就会省去很多麻烦,入夜之后,那个姓云的也没必要大把大把地撒钱,浪费那些珍贵符箓。” 焦嵘转过身来,双臂环胸,靠在山壁下面,冷笑连连。 “说真的,就只是昨晚那十张符箓的价值,你就一辈子都还不起,但如果运气不错,再努努力地话,临死之前应该可以还上...两三张符箓的钱?或许还得更少一些。” 穆红妆脸色阴沉,就要发作,却被耗子杨一把拽住了衣袖,冲她摇了摇头。 “这位小哥儿说得不错,那些符箓,确实价值不菲。” 焦嵘忽然哈的笑了一声。 “价值不菲?符箓派圣人修士手写的符箓,就只是你口中的价值不菲?那这符箓派圣人也太不值钱了!” 闻言之后,耗子杨瞪了瞪眼睛,扭头看向云泽。 后者沉默无言。 但卫洺却是无奈点了点头。 “确是符箓派圣人亲手书写,不过具体价值,我不太清楚。” 姜北言简意赅道: “最便宜的那张,如果放在市面上,最少能卖三百玉钱。” 耗子杨张了张嘴,转头看向穆红妆,满脸周围宛如山间沟壑,一层堆着一层,满脸苦涩再次摇头。 灵光玉钱这东西,林青鱼不是不知道,但自从离开家乡开始行走江湖,唯一一次见到灵光玉钱,还是在穆红妆手中。就是当初三人刚刚相识的时候,在那座属实不大的小镇,这位相当大气的穆姑娘主动做东,带着他与耗子杨去了一座装潢阔气的酒楼,叫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好菜好酒,结账时,就只掏了一枚玉钱出来,当时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林青鱼还在疑惑这是什么钱,结果就见到客栈掌柜亲自拿了一只钱袋子过来,一打开,里面全是金灿灿的碎金子,掌柜满脸赔笑,说是找零,还顺带着问了一句够不够,若是不够,就请姑娘尽管说话,只是需要稍等片刻,他还得派人去钱庄取钱才行。 当时穆红妆就只撂下一句“无妨”,然后心安理得收下了那一整袋的碎金子。 等到掌柜赔笑弯腰离开之后,耗子杨还说了一句,镇子虽然不大,但掌柜却是个有些见识的,难得。 林青鱼的下巴几乎都要砸在桌子上。 然后昨晚用掉的那些符箓,最便宜的一张,就要几百枚玉钱? 林青鱼忽然有些眼前发黑,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欠这么大的一笔账。 别人都是下墓寻宝大发横财,结果到了自己这里,就是裤衩子都给赔了进去?这算什么事儿? 焦嵘冷笑道: “现在明白了?你可是个一身浩然正气的大好人,大善人,肯定不能欠钱不还吧?但如果继续走下去...看这样子,今天可未必能够走得出这片石林。已经欠了自己一辈子都还不上的债,怎么,索性破罐子破摔,债多了不愁?” 林青鱼神情一紧,刚要反驳,就忽然见到穆红妆满脸鄙夷地瞪了焦嵘一眼,然后手掌一抹气府所在,就取了一只钱袋子出来,随手丢到云泽手里。 “老子先替他还了,不够的以后再给。” 然后扭头斜瞥着云泽,满脸威胁之意。 “大侄子,小师叔不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就问你一句,行不行!” 云泽一只手里端着那只钱袋子,已经认出来,就是当初她在越门城时用的那只,所以里面满满当当肯定都是灵光玉钱,不必再看。闻言之后,当即满脸苦笑,手腕一抖,便将钱袋子晃开,然后递到肩头附近,让依然在他背上的陈子南从里面拿了两枚出来,又将钱袋子重新系好,丢了回去。 “成本价。” 穆红妆立刻笑了起来,也不多说废话,喜滋滋地收起钱袋子,然后板着脸白了焦嵘一眼,转头就走。 陈子南将那两枚灵光玉钱还给云泽,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他是故意的。” 云泽点了点头,当然看得出来,而且知道焦嵘之所以会跟自己这些人走在一起,背后难免有着老秀才授意,应该就是为了能够找到机会劝退林青鱼这位身负浩然正气的游侠儿,避免因为他的存在,连累了穆红妆这位被老秀才寄予厚望的洞明弟子,否则只凭焦嵘目中无人的性情,肯定不会因为卫洺一句话,就老老实实跟着众人一起探墓。 所以他加快脚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穆红妆。 “你走慢点儿,跟着那个名叫林青鱼的,免得再给焦嵘找见机会多说闲话,耳根子不得清净,太烦。” 穆红妆瞥他一眼,有些不太情愿。 云泽无奈道: “他可是被你带来的,你不管谁管?我?也可以,按时辰算钱,看在咱们老熟人的份儿上,给你便宜点儿,一个时辰就按十枚灵光玉钱算,先给钱,后办事。” 穆红妆神情一滞,冲着云泽磨了磨牙齿,咯咯作响,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放慢了脚步,与落在最后面的林青鱼和耗子杨并肩而行。 始终一言不发的宁十一忽然加紧脚步追了上来,低声道: “抱歉,我不知道这件事,师父没跟我说。” 云泽微微摇头。 “老秀才能跟你说这件事才怪,你是个什么性子,那家伙又不是不知道,就算跟你说了,还许下了不少好处,你也不会做,反而焦嵘那个家伙肯定求之不得,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宁十一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云泽转头问道: “陈也现在怎么样了?他能放心让你自己过来?” 宁十一面无表情看了云泽一眼,一只手压了压腰间悬挂的那把柳叶刀。 云泽哈哈干笑两声,立刻扭回头去看向前方,一脸正色。 然后回头看向队伍后方,林青鱼这位一身浩然正气的江湖游侠儿,低着头走路,闷闷不乐,有些提不起精神,还刻意跟穆红妆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正与旁边的耗子杨低声说些什么,距离有些远,听不清楚。 但穆红妆肯定听得到,只是对此置若罔闻。 倒是那位先天龙丹的焦嵘,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消失在队伍当中,然后云泽就忽然注意到上方犬牙参差的缝隙之间,有着光影一闪而过,直到前方一条比较宽阔的缝隙,这才见到,原来那位曾经的大水府老爷,已经懒得再在这件事上花费心神,可能是耐不住性子浪费时间,也可能是老秀才许诺的好处不足够让他再试第二次,就自己跑去上面迅速赶路了。 身形一纵就是百丈远,确实极快。 第485章 鲎虫 焦嵘离开队伍之时,并未惊动任何人,炼精化炁境已经可以凌空蹈虚,便从裂谷深处,到裂谷上方,不过废了一些吹灰之力,再之后,脚尖一点,一个兔起鹘落,就足有百丈距离,短短片刻,便将这一众人远远落在了身后。 到这个时候,许多人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件事。 除了那个名叫林青鱼的一品武夫。 他满脸愁苦相,刻意与原本并肩而行的穆红妆保持了一段距离,其实是拽着耗子杨特意走远了一些,想要问一问那些符箓,凭什么这么贵。 “符箓派圣人修士亲手书写,肯定值钱,可这么多钱,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林青鱼一阵唉声叹气。 但话是这么说,这么问,可昨天夜里已经用去的十张符箓,哪怕只是最便宜的那张,也最少价值三百玉钱的事情,这位江湖游侠儿已经接受下来,毕竟他明摆着就是一副穷酸相,只看衣着打扮就能看得出来,这些人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算计自己,毕竟神仙钱币与凡人钱币之间的差距可谓天壤云泥,就凭他这穿衣打扮,很明显,根本还不上,这般算计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那姓云的山上修士,还是穆姑娘的大师侄哩! 耗子杨小心翼翼瞥了眼不远处充耳不闻的穆姑娘,略作沉吟,方才言道: “其实不是不讲道理,符箓派圣人修士亲手书写的符箓,就值这个钱,而且人家还说少了,最便宜的那张,应该就是最后用的那张神闲气定符,还帮你挡了一次灾。就只这张符箓,一旦放在市面上,又是符箓派圣人亲手书写,最终的成交价格,很有可能要比那个大个子说的价格高出一倍。” 林青鱼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凭啥呀?我知道圣人修士确实极少,但这个价格,有些不讲道理了啊!” 耗子杨没好气地抬手拍了一下林青鱼的脑袋,然后小心翼翼看了眼四周,见到没人注意,实际上都是充耳不闻,也是不将林青鱼这个初入江湖的小虾米放在心上,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臭小子,想死可别连累了俺,这附近都是什么人,看不懂是不是?身份来历肯定是一个能比一个吓死人,你就不知道收着点儿?这么大声,嫌自己没死过是不是?” 林青鱼扁了扁嘴,有些不太高兴。 见识短浅! 耗子杨一阵腹诽,但也还是压低了嗓音开口解释道: “不就是符箓的问题嘛,俺跟你说就是了,这玩意儿可不是谁想写就能写的,里面的门门道道多了去嘞,就说符纸和朱砂,写什么符,用什么纸,使多少力,蘸多少砂,都有很大的讲究,差一点儿都不能行,轻了就是符纸作废,朱砂自毁,重了还会直接炸开,要人命的!再说上面的文字,你能看得懂?俺跟你说,那东西正儿八经的名字叫复文,但也不是这么简单,只有将那些寻常文字的一笔一划,按照灵纹排列书写而成,并且顺利烙印在符纸上面,那才是真正的复文,这里面的门道就多了去了,你也不是补天士,只知道这些就行。” 顿了顿,耗子杨又道: “但最最重要的,还是符文的内容,这就很看下笔之人肚子里面能有多少墨水了。同样的复文,同样的修为,同样的材料,最终写出来同样的符,效用也会天差地别,为何如此?关键就在画符之人对于符文内容的理解。你现在也已经知道了,符箓这东西,上面的复文多以四字为主,为什么?就是因为字少了用意不深,字多了用意太杂,咱们单说一个神定气闲,你理解的神定气闲,就跟人家符箓派圣人理解的神定气闲不一样,所以人家的符箓才能这么厉害。符箓派圣人修士亲自手写的符箓怎么这么贵?都是有道理的。” 林青鱼抓了抓头发,还是有些莫名其妙。 气得耗子杨又一巴掌扇在他头上,腔调古怪道: “你可怎是个朽木,不可雕也!” 这位江湖游侠儿,满脸委屈,只是忽然瞧见了走在旁边前面的帅气剑仙忽然面露笑意,分明是听到了自己两人的谈话,林青鱼立刻满脸涨红,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这位帅气剑仙是真的帅气,腰后横着一把剑鞘雪白的飞剑,一只手压着剑柄,就让飞剑向着前面下面倾斜过去,再加上剑修模样也是生得丰神俊朗,不需要多说什么,也不需要再做什么,就只是这么简简单单走在那里,或者干脆站着不动,都是人间风流。 那位同样腰后横着一把黑剑的姑娘,好像是叫鸦儿来着,这名字有些古怪,不过也是帅气得很。 林青鱼面露向往之色,连忙将自己那把已经断掉的“飞剑”,学着那两位帅气剑仙的样子,横在腰后,然后挺直了腰板,挺起胸膛,顺便露出一个自以为相当潇洒的微笑。 其实剑是这位游侠儿,在家乡小镇某个铁匠铺里只花了两颗碎银就买到手的寻常铁剑,而且早早就已经断了,如今剑鞘里面,就只剩下半把剑。 至于游侠儿自以为帅气的微笑,耗子杨瞧见之后,满脸鄙夷。 臭小子,这是想起哪家胸脯微隆的好看姑娘了?傻笑什么嘞? 石林之间忽然蹿出一缕黑风。 耗子杨一直警惕着这件事,知道这座大墓里的种种阴煞邪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当即手腕一抬,泼出一片清水模样的符水。 滋滋啦啦的声音近在咫尺。 那位自以为十分帅气的游侠儿,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就瞧见耗子杨老神在在收起了手中那只藏有袖里乾坤的瓷瓶,然后神情玩味地看向自己。 林青鱼咬了咬牙关,猛地站起身来,装模作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然后拍了拍耗子杨的肩膀。 “谢了。” 耗子杨嘴角一抽,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 “表拿老子擦手!” ... 这座大墓的广阔,远远超乎所有人想象,仅仅只是一座大裂谷,就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才终于远远瞧见了尽头。在这期间,除了林青鱼偶尔会被邪煞阴气吹袭之外,就再也没有更多的古怪诡谲之事发生。不过两次入夜之后,云泽身上的符箓也已经所剩不多,倘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每次入夜之后,还会再有黑风倒灌之事,就肯定不会再如之前那般轻松度过。 地势逐渐倾斜向上。 云泽几人已经走出了裂谷石林,然后就见到了那股女子呜咽声的主人。 尖锥模样的高山,近在咫尺,要比想象中更加巨大,山脚下,是一条黑河环绕,宽余十丈,不算太远,河面极为安谧,一动不动。 云泽几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恰好撞见了精神有些萎靡不振的天权麟女与孔氏麟女。这两位各有千秋的女子修士,一个是文曲转世,另一个也是教养极佳,一路上遭遇过的凶险,比起林青鱼只多不少,甚至就在昨夜,云泽几人还曾回头见到,有着几具大庆兵卒竟然真的挣脱了贯体而过的石锥,一身黑烟滚滚,煞气极重,脚下一跺就直扑上天,杀向走在高处的两位麟女。 故而赶路速度慢一些,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那位年纪尚小的孔氏麟女,就难免遭殃,本就修为境界不算很高,接连两日赶路,又是凶险重重,原本一袭色彩亮丽的霓裳羽衣,都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神情尤其萎靡不振,比起旁边那位身材出挑,并且独自挡下了绝大多数凶险杀机的文曲转世,还要更加不堪。 这两人刚刚走下右侧山麓,就瞧见了云泽这一众人,有些意外人数庞大,但也没有过多在意,那位天权麟女远远颔首示意一下,便将目光放在了这条环绕锥山的黑水河河畔。 一位身着缟素的女子,正跪在哪里呜呜咽咽,声音随着吹袭不止的罡风吹入后方裂谷之中,回荡在石林之间,更显幽寂。 其实云泽众人,与那两位麟女的赶路速度,已经极慢,故而到此间时,前面就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年轻一辈。黑水河对岸,那座形似尖锥的大山山腰处,有着一座暗红色大门,早已被人推开进入其中,哪怕山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内部昏暗,瞧不见真容。 云泽几人面面相觑,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天权麟女。 后者并未靠近,略作沉吟,便轻声言道: “看起来应该只是游荡无依的孤魂野鬼,是与这座大墓的主人有什么关联?” 穆红妆忽然走上前来,有些跃跃欲试地在云泽旁边低声问道: “我先上去揍她一拳试一试?” 云泽嘴角一抽,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好歹你也已经自己游历江湖一年多了,这幅莽撞性子就不能改一改?” 穆红妆翻了个白眼,有些悻悻然。 “不行就不行,什么态度,我可是你小师叔!而且这不有你在呢,动脑子的事情还是你来,我才懒得那么劳神,太累...” 说完,她就悠哉悠哉转身走去一旁,直接盘坐下来,一只手托着脸颊,老神在在地等着其他人商量一个结果出来。 云泽有些无奈,转头依次看了卫洺、姜北、鸦儿姑娘几人,最终目光放在耗子杨身上,开口问道: “耗子...杨,对吧?您也是老前辈了,可有见地?” 耗子杨伸手抓了抓油腻脏乱的头发,干笑两声。 “说实话,这种大墓俺还是第一次来,以前去的都是那些不值一提的小墓,各种古怪虽然见过不少,但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见。” 他转过身去,伸手指向来时的方向。 “你们瞧瞧,这个地势其实也有说法,俺在俺们师门传承的一部古籍上见过,这种地势叫做天狗吞月,之前还没见到全貌的时候俺也不敢确定,不过现在可以说了,天狗吞月这种地势其实是一种很厉害的镇煞地势,那里面的那些死人,其实不算死人,如果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半死人吧,反正灵魄肯定还被压在尸体里面,就是但凡死在里面的人,都没有离开这地方的可能。” 耗子杨扭过头来看向那个跪在黑水河畔呜咽不止的女子,满脸皱纹堆积起来,满脸为难。 “至于这女人的来历,不好说,毕竟这地方也在天狗吞月的地势范围内,可能是她的尸体就在那条黑水河里,一直回不去,只能被迫一直承受这座大墓里面的罡风吹袭,所以才在这里抹眼泪?” 云泽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这事儿可不能如此武断。 略作沉吟之后,他将背上的陈子南暂且放了下来,小心翼翼走上前去,脚步缓慢。 可直到云泽已经来到了那位女子的身旁,这分明不是活人的女鬼,依然没有半点儿反应,仍是跪在那里捂着脸哭哭啼啼,呜呜咽咽,缟素包裹之处,血肉饱满。但这长跪不起的女人,双手却已经没有丝毫血肉,只剩枯骨,通过指缝,依稀可以见到女鬼脸上同样无皮无肉,骨骼甚至已经干枯开裂,眼眶当中还爬着一只探头探脑的蜈蚣,云泽靠近的时候,就立刻一溜烟扭头钻入这女鬼的头颅之中,顺着同样已经没有血肉包裹之声枯骨的脖颈,钻入缟素里面。 罡风吹过,通过女鬼指缝灌入眼眶鼻腔齿缝之中,呜咽有声。 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这女鬼在哭,还是罡风吹袭之声。 云泽稳了稳心神,忽然注意到这女鬼的肩头,有过被人拉扯的痕迹,后又瞧见女鬼腰间有着一个脚印存在,立刻激灵灵一个寒颤。 也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怕是认定了这女子之所以身躯依然留有饱满血肉,是与这件缟素有关,可能是件法袍之类的机缘,便动手去扯,甚至见到这女鬼一直在哭,没有半点儿反应之后,还直接上脚,只是没能扯得下来,才终于无奈放弃。 果然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但也终于可以确定下来,至少在目前而言,这女鬼什么都不会做,也没有半点儿凶险。 云泽回去众人那边,简单说了一下那只女鬼的情况,随后问道: “有关大庆,你们谁知道什么?” 众人一阵面面相觑,就连陈子南也微微摇头,对此所知无多。 那站在远处,也似是不想牵连了其他人的天权麟女,忽然问道: “神威大庆,武运必昌?” 云泽转头看去,就听那位文曲转世缓缓言道: “庆国是近古以前,乱世之初时期的几座大王朝之一,但要往前追溯其建国之始,则在上古之初,历史久远,算得上是贯穿了整个上古,虽然期间也有数次动荡,但最终都有能人现世,挽大厦于将倾。但庆国自从建国以来,便最以兵马强盛而著称,重武不重文,仅在世上至今存留的一些历史典籍当中,就记载了多达三百余位历史名将,七百多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可庆国毕竟存世极久,故而典籍记载之中,也有不少治国文人,只是这些治国文人的最终下场都不是很好,若非被人诬陷,锒铛入狱,含冤而死,就是被王朝之主疑为不忠,要么赐死,要么贬谪。庆国历史上有过数次险些灭国的动荡,就与那些被贬的文人有关。” 说着,天权麟女便将目光放在眼前那座也似尖锥一样的大山上,秀眉轻蹙。 “裂谷之中,尽乃大庆兵卒,横死其中,奴家行走地势之上,偶尔俯瞰,侥幸见过一位典籍之中有过记载的名将,也在其中一根石锥之上,胸膛被上下贯穿,虽已身死,却血肉犹存,甚至能够带领一些生前修为明显不低的近卫挣脱离开石锥束缚,扑杀我等,却被地势阻拦,甫一靠近,就灰飞烟灭...这座大墓,莫不是庆国某位被疑不忠的治国文人之墓?” 云泽愕然,这才知晓,原来昨夜见过的那些飞扑上去的大庆兵卒,竟是庆国历史上有过记载的名将。 鸦儿姑娘忽然开口问道: “还不知芳名。” 那天权麟女恍然回神,歉意一笑,侧身施了个万福。 “奴家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婉字。这是孔竹。” 那一袭霓裳羽衣已经破破烂烂的小姑娘,立刻俏皮一笑,尽管脸色仍是有些掩饰不住的苍白,却也依然眼眸灵动,顾盼生辉,并且天生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妩媚。 “哥哥姐姐们好,我是孔竹。” 欧阳婉微微摇头,却也没有纠正孔竹应该在与还不熟悉的人说话时,应该谦称奴家,只是暗地里悄悄递了一个眼神过去。 至于那看似古灵精怪却又眉眼生媚的孔竹是否瞧见,另说。 鸦儿姑娘微微点头,自报家门之后,便开口问道: “欧阳姑娘既然认得那位名将,可知与之同朝之人,又有哪位治国文人惨遭贬谪?” 欧阳婉轻轻颔首。 “确是读过一些,可那位名将所在时期,正是庆国武运昌隆之际,前后足有三千年,开疆拓土不止,同朝名将文人,亦是数不胜数,但被贬之人,三千年来同样极多。有一件事,确也值得一提,便是三千年后,庆国险些因为一场起义就被彻底覆灭,带头之人,正是惨遭贬谪的一位读书人,同时也是儒家修士,擅于音律与对弈之道。此人早年间在朝为官时,还曾做过太子太师,乃三公之首,只是后来却被同朝镇军大将军诬陷别有用心,只在典籍记载中有言,还未查明,只因重武轻文,这太子太师就被废为庶人,随后平寂百年,愈见王帝昏庸,朝廷腐败,又恰逢乱世,便联络了许多被贬文人,一起掀动了一场规模极大的起义,前后足足打了数十年。奴家之前见过的那位大庆名将,按照记载,就是死于这场起义之下某次战役,有关这一点,记录不详,但如典籍所载,那位名将是被厚葬,却也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究竟是典籍记载有误,或者后续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发生。不过起义最终还是被镇压下去,只是大庆已经伤及根本,只在随后一百五十年间,就丢了三千年开疆拓土所得之处,又一百五十年,庆国灭。” 言罢,欧阳婉又随之缓缓摇头。 “可在典籍记载之中,那位曾经的太子太师,已被挫骨扬灰,故而这座大墓,断然不会与那太子太师有关。或与当时某位抑文之将有关?” 闻言之后,姜北点头道: “倘若欧阳姑娘所言非虚,这座大墓明明占了魁星踢斗局的风水宝地,却给用成这幅模样,显然是对读书人有着极大恶意。如此说来,倒也确有可能是与庆国某位抑文之将有关。” 有人听得云里雾里。 林青鱼是一个,穆红妆又是一个,只不过林青鱼这位江湖游侠儿,很清楚应该将自己摆在一个什么位置上,所以哪怕在场之人看着都是一些好说话的,尤其两位麟女姑娘,一个大家闺秀,一个活泼灵动,但终归也是外人,并不熟悉,谁知道她们是不是什么性情古怪之辈,这会儿只是因为穆姑娘那位大师侄几人的身份才会显得好说话,一旦自己开口,难保不会觉得聒噪,就跟富贵子弟随手打杀了那些贫苦百姓似得,一巴掌直接拍死自己。 穆红妆直接问道: “抑文之将,啥意思?” 云泽无奈道: “之前欧阳姑娘已经说了,庆国重武轻文。抑文之将,抑是压抑的抑,你就当成是很不喜欢读书人,甚至轻视读书人,并且怀有很大敌意的武人即可。” 穆红妆恍然,而后皱眉道: “但读书人还是挺不错的呀,咱们之前游历远行的途中,不久遇见过不少读书人,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知书达礼?是不是这么个说法儿?那个名叫陈也的傻子,不也是个读书人,虽然平日里吵闹了一些,是个碎嘴子,但为人不坏。他还叫你好汉来着。” 云泽嘴角一抽,立刻就发现周围几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那位名叫孔竹的小姑娘,掩着唇瓣笑嘻嘻躲到了欧阳婉身后,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欧阳婉转过身去,抬手以扣门状在孔竹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小姑娘立刻捂住额头,满脸委屈,只是瞧见欧阳婉的神色之后,没敢狡辩,乖乖认错。 云泽摇了摇头,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计较下去,目光看向那个跪在黑河岸边哭哭啼啼的女鬼,皱起眉头。 “如此说来,这就是座庆国将军墓?什么级别的将军能有如此待遇,身死之后,竟有这般手笔为他造此大墓?” 欧阳婉略作沉吟,缓缓言道: “只说庆国武将官职,武将之首叫做天策上将,往下则是骠骑大将军、辅国大将军、镇军大将军、大都督、大都护。仅以此墓规模来看,哪怕当时的庆国正值鼎盛,也就到此为止,再往下的冠军大将军、左右千牛卫大将军之流,就略显不够。” 那个诨号叫做耗子杨的老头儿,忽然凑上前来,一路走来,已经看出这一群人是因这个姓云的年轻人才能走在一起,也便无形之中,此人意见影响极大,便壮着胆子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提醒道: “小哥儿,俺有话跟你说,你先听一听,就是天狗吞月地势中的那些大庆兵卒,明显是被坑杀在此,如果这里真是什么庆国将军墓,又怎会如此?” 耗子杨的声音不大,却也足够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都是愣了一愣,一阵面面相觑。 欧阳婉秀眉轻蹙,回头看向那座上有犬牙参差的裂谷,这才记起,他们之所以能够知晓这座大墓是与典籍记载中的庆国有关,还是下墓不久,见过一支破破烂烂满是血污的大纛旗,上面分明这些那些早已废弃不用的古字。 神威大庆,武运必昌。 尽管字迹有些已经十分模糊,但无论欧阳婉还是陈子南,最终得出的结论一般无二。 这位文曲转世的天权麟女,皱眉呢喃道: “莫不成,是起义军将领之墓?” 孔竹眨眨眼睛,一只手拽住欧阳婉衣袖,疑惑问道: “起义军将领不应该都是那些被贬的读书人吗,又怎么会将魁星踢斗局用成这幅模样?” 欧阳婉眉关愈皱愈紧,百思不得其解。 云泽回头看向众人。 “还是先上山看看?”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只得点头。 云泽重新背起伤势未愈的陈子南,转身上前,途径那只女鬼所在附近之时,分明瞧见了那只蜈蚣又一次钻出女鬼眼眶,露出半个身子在外边,耀武扬威,只是瞧见有人靠近之后,便很快缩了回去,沿着脖颈骨骼重新钻入缟素白衣的下边,消失不见。 女鬼身躯前后微微晃动,哭哭啼啼的呜咽之声,随着罡风吹袭,灌入背后裂谷之中。 姜北开口邀请欧阳婉与孔竹两人一道而行,却被婉拒,说是这座大墓分明针对读书人,不想连累了别人。 云泽却是背着陈子南已经来到了黑水岸边,低头看去,这才瞧见眼前这条围着锥山绕了一圈首尾相连的河道里面,哪有什么平静黑水,分明是一群近似鲎鱼的怪虫,只是不同于鲎鱼的甲壳隆起,这些怪虫的背部格外平整,这才看似一条黑水河。怪虫宛如盔甲的甲壳下方,生有多条短足,身后拖拽一条细长尖尾,全都安安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唯独中间靠前位置生出一只漆黑的圆眼,在云泽靠近的瞬间,就全部转了过来,拽出了边缘的惨白眼肉。 萦绕在整座大墓中几乎无处不在的腥臭气息,在这里冲天而起。 云泽下意识退了一步。 耗子杨见过这东西,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煞白,声音打颤。 “是阴煞邪气形成的鲎虫,这玩意儿最喜吃血” 正说着,耗子杨忽然轻咦一声,稳了稳心神,上前几步,仔仔细细低头瞧了片刻,强忍着被无数眼睛直勾勾盯着升起的不安,许久才终于退了回来。 “有些奇怪,这种鲎虫可不是什么安分玩意儿,虽然眼睛不太好用,鼻子也不灵,可一旦进了三丈之内,这玩意儿的眼睛鼻子,就厉害得很,一旦被它闻见了新鲜的血腥味儿,或者活物的味道,哪怕只是瞧见了活物,按理来说,都会立刻发疯。” 耗子杨顿了顿,开口问道: “蝗灾,你们听说过不?这玩意儿一旦发疯,就跟蝗灾差不多,乌泱乌泱地一下子就全都扑了上来,俺以前就远远见过一次,那还是个妖族修士,本体是头大黄牛,跟座小山似得,一下子就被吃得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当时还有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百里遁身符的,也没逃掉,还是被这玩意儿给追了上去,也是一下子就没嘞。” 不远处,那文曲转世的欧阳婉也领着孔竹来到黑水岸边,神情严肃。 “书中有言,鲎虫性躁易怒,喜食活物,尤为嗜血,所居之处三丈内,为生灵禁地。” 她又上前两步,几乎站在河道边缘,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擦破了一条伤痕的手肘,伤势虽已结痂,但血腥气犹在,可如此距离之下,河道中的许多鲎虫,也就只是有过一瞬间的躁动不安,发出一阵悉悉索索与甲壳碰撞的声响,之后就立刻安静下来。 欧阳婉双眼虚眯,轻声续道: “唯鲎王可以安抚鲎众,曾食圣人。” 云泽有些惊疑不定。 “意思是,这下面藏了一头能吃圣人修士的鲎王?” 欧阳婉轻轻点头,却又随之缓缓摇头。 “仅就目前来看,还不清楚,虽然可能性极大,但也不排除另有其他原因导致这些鲎虫不敢随意妄动。” 云泽抬头看向半山腰处已经被人打开的深红色大门,由此可见,像是一座被人安了门的山洞一般,而在眼前这条河道的对过,则是一座突兀耸立的山门,两边门柱极为粗大,漆黑颜色,中间位置各自刻有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古字,按照陈子南的说法,两边所刻都是“镇”字,而后便是门柱顶部,各自垂有一条漆黑锁链,底部落在山路阶梯的两侧,深入地下,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特殊之处。 锁链看似被人拽动过,锁链深入地下之处,附近有着些许裂痕。 右侧门柱的下方,还有一个浅坑,貌似是有着什么东西已经被人抢先挖走,也不知是大墓之中应运而生的灵株宝药,还是天材地宝。 云泽转头望向两边。 隐约可见,在另外的两个方向,同样有着与之相仿的山门存在。 “是为了镇压什么?” 陈子南略作沉吟,反问道: “鲎王?” 耗子杨连连摇头。 “这不可能,鲎虫是阴煞邪气杂糅生灵死后的怨念而成,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某种生灵,眼前这两根山门柱子,分明是早就已经立在这地方,那时候这座大墓里面还没有鲎虫,就更别提什么鲎王了,只有可能是为了镇压其他东西。” 云泽转头看向那位天权麟女,后者面露无奈之色,微微摇头,示意无解。 眼见于此,云泽只能转头看向其他人。 “这地方古怪太多,比起上次的那座古代妖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这一路走来,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林青鱼,可能就一点儿凶险也没有。这太平静了,仅就这样一座大墓而言,很不对劲。” 他空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后方已经走过的天狗吞月的地势。 “那地方,分明就是一座乱葬坑,死在里面的庆国兵卒,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死了这么多人,再怎么样也该怨气极重,没有阴鬼邪祟,说是天狗吞月的地势所为,当然说得过去,但除了我最早见过的两株白骨藤,和半路上遇见过的一个深坑之外,就再也没有见过什么阴生之物,是不是很不对劲?” 耗子杨苦笑道: “这事儿,俺早就想说了,就是不敢。” 云泽摇了摇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是继续深入,还是就此退回?先说好,我身上所剩的符箓,省着点儿用的话,应该还可以支撑咱们离开大墓,但如果继续耽搁下去,就不好说了。” 众人相顾无言,全都有些迟疑不定。 穆红妆已经脚下一点,直接纵身而去,直接跳过了满是鲎虫的河道,稳稳当当落在对面山门下,然后抬手随意晃了晃一旁足有成人手臂粗细的锁链,哗啦啦一阵作响,瞧见确实没办法拔得出来,只得放弃,然后转过身来看向这边,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卫洺轻轻一笑,手臂一抬,大袖一晃,就同样飘然而去。 宁十一紧随其后。 姜北叹了口气,无奈笑道: “空手而归倒是无妨,运气有问题罢了,但如果这就被吓退了,可有些不妙。” 他看了一眼重伤未愈的陈子南,继续说道: “姜星宇这会儿应该已经上了山,我没有理由比不了他。不过陈姑娘的状态毕竟不好,你还得照顾她的安危,就此退去也无妨,没必要非得跟着我们继续走下去,而且柳瀅的事情也已经解决了,鹿鸣的天材地宝,也不必急于现在。更何况这座大墓...确实像个不毛之地,是不是当真有着什么机缘存在,真不好说。” 言罢,姜北便不再多劝,脚下一跺,翻身而起,落在河道对过。 林青鱼和耗子杨一阵愁眉苦脸,两人弯着腰,碰着头,小声嘀咕,一个询问“去不去”,一个说“俺不想去”,另一个就问了,“那穆姑娘怎么办”。 两个人嘀嘀咕咕了好半晌时间,林青鱼忽然咬了咬牙关,说是“人家穆姑娘都有胆子闯一闯,按你说的,我好歹是个带把儿的,不能弱了气势,要不以后肯定做不了大侠”,说完就拽着措手不及的耗子杨冒冒失失地往前跑去,然后一脚踩在河道当中某只鲎虫的背上,身子当即往下一沉,歪了一歪,连带着河道当中的那些鲎虫也都躁动起来,发出一阵悉悉索索与甲壳碰撞的声响。 耗子杨当场就被吓得面无人色,连忙反手抓住林青鱼的手臂,脚下一点,生生将他拽了起来,险而又险躲过了几只高高跃起的鲎虫,落在河道对岸之后,两人都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吓得一身冷汗。 林青鱼更干脆,裤裆滴水,满是尿骚。 所幸河道当中的那些鲎虫,很快就重新平静下来,没有继续追杀那个胆敢踩在它们头顶上的家伙,但也吓得众人一阵心惊肉跳。 耗子杨骂骂咧咧,忽然抬腿一脚就将那个尿了裤子的家伙踹了个跟头。 附近不远处,同样已经越过河道的欧阳婉与孔竹,方才还如临大敌,这会儿已经目瞪口呆,前者脸颊一红,匆匆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反而是年纪小些的孔竹,双手捂脸,却蜷起了中指,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满脸哭丧不断道歉的林青鱼,一双眼睛又明又亮。 然后就被欧阳婉敲了下脑门,这才惨兮兮地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云泽没有理会那个出了大丑的江湖游侠儿,转头看向依然留在原地的鸦儿姑娘,无奈问道: “你这是要看我的意思?” 鸦儿姑娘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云泽眼神有些古怪,搞不清楚这位鸦族麟女的态度究竟为何如此,但其实自从两人相识以来,鸦儿姑娘就一直这样,似乎是与鸦族已经决意站在云姓这边有关,便也没有过分计较,只是扭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陈子南,刚要开口,就忽然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转而问道: “必须得去?” 陈子南目光看向别处,闷不吭声地抿了抿唇瓣,没有答话。 眼见于此,云泽心中就已了然,但也正和心意,毕竟诸如此类的古代大墓,不是想有就能有,得趁着这次的机会,尽早给鹿鸣准备好了日后筑命桥需要的天材地宝才行,便将陈子南微微有些下坠的身形往上抬了抬,然后脚下一踩,就立刻越过了拦路河道。 紧随其后,鸦儿姑娘也已经飘然而至。 好嘛,到头来还是一个没少,全来了这边。 第486章 武胆竹笔 登山一事,波澜不惊,层层阶梯直通半山腰处的暗红大门,道路两边,倒是偶尔能够见到一些挖掘痕迹,数量不多,从山脚走到山腰,共有三处,这还要算上山门门柱下的那一处,若非如此,数量还要更少一些。 终究还是脚步太慢了一些,这才被人捷足先登。 不过云泽几人对于这些“蝇头小利”倒是不怎么上心,按照耗子杨的说法,这些路边可见的机缘造化,大多都是所谓的“应运而生”之物,仅在这座古代大墓而言,便是“墓室”之中时刻萦绕不散的阴煞邪气,在一定程度上杂糅了不同外物,或是身死之人的怨念,或是阴煞横生的戾气,亦或其他土尘山石、尸体腐朽之后所化骨灰之类,最终形成,或是某种用处不算很大的灵株宝药,或是品秩不算太高的天材地宝,不一而足。 这些蝇头小利,也被耗子杨这些野修散修叫做残羹冷炙。 古代大墓、古界小洞天、战场遗址之类的地点,一经发现,年轻一辈最先进入其中,历练同时,可以大快朵颐,其次便是那些老辈人物,拾取一些剩饭剩菜或者年轻一辈啃不下的硬骨头,避免浪费,最后才是野修散修,只剩汤汤水水,残羹冷炙,留在自己手里用处不大,卖也不卖不出什么太好的价钱,最多也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不愁吃喝,但肯定不能坚持很久,就还要重新变得囊中羞涩,然后继续寻找那些别人看不上蝇头小利。 所以野修散修的修行之路,才会如此难走。 但这座古代大墓,明显是个不毛之地,所以那些走在前面的年轻一辈,才会因为实在不想空手而归,就连这些落在路边的蝇头小利都被挖取干净。 可以想象,如今还在大墓外边苦苦等待别人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走人的那些野修散修,这一趟怕是注定了白跑一趟,就连一些汤汤水水都未必能够捡得到,想要混个水饱都不行。 除非是撞了大运,捡到了别人不慎之间忽略过去的重大机缘,可这一类人,终归还是极少极少。 天玑圣地有个诨号被人叫做大胡子的散修,现在已经成了人家的客卿长老,就是因为撞过一次天大的好运,在某一次深入某座古界小洞天的时候,无意间捡到了一块被人忽略过去的石碑碎片,恰好上面记载了某部不知名的灵决古经,似乎大有来历,才让只是一介散修的大胡子,能在修行路上高歌猛进,最终入了天玑圣地的谱牒,取得今日地位。 说起此人,耗子杨一阵长吁短叹。 云泽这才知晓,原来那位大胡子匠人,在野修散修之间竟是如此知名,甚至是连这个自从降生以来,就从没离开过附近方圆三千里内的耗子杨,都能清楚知晓。 然后耗子杨就忽然笑了起来,眼瞧着距离山腰还有一些距离,就说起了那位大胡子的一些往事,用来打发时间。 其中就提到了为何大胡子的这个诨号,在野修散修之间,几乎人尽皆知,几乎人人都对此人推崇备至,就在于这位前辈曾经冲着许多山上修士撂下一句话: 老子就是想站着,还能把饭吃饱喽! 听到这里,云泽下意识与卫洺对视了片刻。 两人心中都已恍然,临山湖上芝兰室里的那位大胡子匠人,究竟为何才会将那毕生心血写就的《武道正经》,慷慨赠人。 他又何止想要自己站着吃饱饭? ... 临到半山腰处,云泽回头望去,才见到故意落后的欧阳婉与孔竹两人,刚开始登山。 云泽默默看了片刻,转过身去,踩上最后一级登山台阶,左右看了两眼,这座暗红色大门,早就已经被人推开,门面上布满了风蚀痕迹,没有任何可圈可点之处。穆红妆也曾试着想要将门板拆下,却发现一动不动,只能无奈放弃。门后则是一条狭窄逼仄的山洞隧道,无形之中有着极端可怖的气机流溢而出,压得众人一时间呼吸困难,如负重担。 陈子南猛地咳嗽几声,嘴角溢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一些。 穆红妆咧了咧嘴角,一马当先,蛮横气机逸散而出,对抗洞穴深处流溢而出的可怖气机。 山洞隧道逼仄漫长,往深处,依稀可以瞧见一些宛如水流一般缓缓飘荡而来的青雾,充斥着山洞隧道的最深处,只是到了临近洞口的地方,虽然威压犹在,却已经飘散不为肉眼所见。 云泽照旧取了一枚丹药出来递到肩头,顺带着问了一声陈子南,是否还能继续坚持。 后者闷不吭声点了点头,接过丹药吞服下去,气色虽然好看了一些,但情况仍是不容乐观。 在深入山洞隧道的途中,云泽几人瞧见了一侧山壁上有着一棵雪光莹莹的灵株,宛如茅草一般,只生三叶,其中一片草叶的弯曲之处,还挂有一滴浑圆露珠,灵气充盈,之所以还能留在这边,想也是那些提前一步闯入洞中的年轻一辈,直奔深处而去,便将这棵灵株忽略过去。 最终是被姜北拿了一把玉刀顺手挖出。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总比空手而归强得多。 林青鱼倒是对此没有什么太大感觉,这棵形似茅草的灵株,名叫雪灵草,算不上什么特别珍稀的东西,在市井坊间也很常见,只是少有新鲜的罢了,一枚灵光玉钱就能买来小半斤。如今广为人知的许多炼丹方子,像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填补损耗气韵的回灵丹,像是专门针对刚刚起步修行之人的起韵丹,都会用到处理晒干之后的雪灵草。 尽管这棵雪灵草已经生长了不少年份,雪光熠熠极为浓郁,价格就肯定不是寻常能比,却也未必能够高到哪儿去,顶了天不过小几十枚灵光玉钱。 也就只有耗子杨才会觉得眼馋而已。 继续深入,没再见到其他天材地宝或者灵株宝药,倒是随着青雾渐浓,迎面而来的威压就越显沉重,饶是穆红妆一身血气澎湃旺盛,也开始面露凝重之色,走在前面迎头直上的脚步缓慢了许多。 深入数十丈后,卫洺忽然神色微微一沉,一步踏出,来到穆红妆前方,腰间飞剑脱鞘而出,洞穴隧道中,立刻响起一道清亮剑吟,带起一抹雪亮剑气,将那藏在青雾深处,无形之中席卷而来的一道涟漪从中斩断。无形气浪翻卷而出,众人止步,面露骇色。 卫洺收剑而立,双眼虚眯,看向洞穴深处。 迎面飘荡而来的青雾,朦朦胧胧,却又颗粒分明,宛如流萤一般,却又隐隐之间夹杂了一缕火红颜色在其中,极为纤细,还未临近就被青雾绞杀殆尽。 卫洺皱了皱眉头。 “有些不太对劲。” 他回头看去,目光先后落在身负重伤的陈子南,与修为境界极低的林青鱼身上,最后看向一路上都在背着陈子南的云泽。 “你们,尽可能走在我身后。” 言罢,卫洺便转回身去,右手始终压在腰后云麓剑柄上。 云泽背着陈子南来到卫洺身后,林青鱼也拽着耗子杨一起快步跑了过来,两只眼睛格外明亮,隔着云泽与陈子南两人,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位帅气剑仙,双手拽着耗子杨一只衣袖,激动地不能自已。 “老杨,你瞧见了没?你刚刚瞧见了没?太帅了,简直太帅了!我以后也一定要做一位大剑仙,就这么手指头一划,歘的一下,剑就可以自己飞出来,千里之外取敌人首级!还有剑气,歘的一下,就能直接削平一座山头!” 林青鱼拽着耗子杨的衣袖胡乱比划了一通,忽然站得笔直,装模作样用右手压住了腰后那把断剑的剑柄,然后猛地拔剑出鞘。 “仗剑当空一剑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耗子杨扯了扯嘴角,满脸嫌弃地拍了拍衣袖。 “光说不练假把式,俺也不让你真的一剑去,你就把刚才那番话大点儿声说出来,别这么压着嗓子,敢不敢?” 林青鱼神情一滞,悻悻然收了断剑入鞘。 他原本还想争辩两句来着,就见到耗子杨竖起拇指隔着肩头指了指后面。 林青鱼眨眨眼睛,扭头看去,立刻如遭雷击。 姜北权当没看见,转过头去看向别处。鸦儿姑娘和宁十一两个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清冷的性子,十分相仿,也便对此视如不见。可穆红妆却是满脸鄙夷,像是在看傻子似得看着他,没有半点儿收敛。 走到近前之后,还顺带着在他屁股上赏了一脚。 “丢人现眼!” ... 洞穴隧道最深处,算不上是豁然开朗,就连别有洞天四个字,都极为勉强,说白了就是一座还算挺大的洞窟,当然洞窟本身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关键在于四个方向洞穿了山体而来的黝黑锁链,两两成对,左右而来统共四条锁链,捆绑着一只笔杆貌似某种青竹的毛笔,笔头一分处如墨漆黑,二分处墨色渐褪,三分处就已恢复雪白,通体上下环绕着一股浓郁青光,将那宛如成人手臂粗细的锁链撑开,这才能够使人通过锁链缝隙见到毛笔真容。 另一边,则是一块通体赤红的石头,不过拳头大小,表面光滑,隐隐流淌着一抹金光,并不明显,与那竹笔一般,同样以自身气机撑开了一团小天地,气机凝实,将那黝黑锁链烧得赤红滚烫。 而在其下,另有一尊盘腿而坐的神人尸骨,身披赤红甲胄,面容已经完全腐朽,看不出生前长相,却是留下了晶莹如玉的骸骨,没有半点儿损坏。 一青一红,神光充斥着整座洞窟,但很显然的,在这场相互龃龉已经不知多少岁月的争斗之中,还是竹笔更占上风,故而那团浩渺青光便充斥了洞窟的大半,比那赤红光雾多了一倍有余。 林林总总足有几十人,正在此间,却又无法靠近朱石竹笔。 站在最前方的一个,正是先天龙丹的焦嵘,正以手臂遮挡在面前,却依然是被朱石竹笔相互争斗逸散而出的气机吹得面目狰狞,衣袍猎猎,发丝乱舞,脚下已经被他踩出了两道沟壑,分明是之前已经走到更前方,却抵抗不住气机逸散,滑退了约莫能够一尺距离,只是即便如此,焦嵘此间所在之处,也已经欺进朱石竹笔百尺之内。 再往后,尖嘴猴腮的候氏麟子,天璇麟子胡狄,南城西域妫家的麟子,身为北中学府三年新生的天枢麟女,以及石氏妖城的麟子,虽然稍稍落后,却也不过三尺之遥,各自仗着体魄蛮横,亦或各种手段,正努力向着朱石竹笔靠近过去。 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包括那位火氏麟子在内,就只能勉强站在洞窟入口的附近,未被压出洞窟,就已经竭尽全力,再想靠近,无异于痴心妄想。 朱石竹笔争斗不休,焦嵘方才艰难迈出一步,重新走到了之前的位置,就又是一道无形涟漪席卷出去。 那身为妖族,天生体魄就格外蛮横,远非常人可比的焦嵘,当即闷哼一声,脚下再次后退滑出,将那本就已经十分明显的两道沟壑,再次踩得更深了一些。 与此同时,与其身后的几人,也都神情微变。 候氏麟子手中持一金色长棍,面容狰狞,察觉气机翻涌而来,当即尖啸一声,抬手便打,凭空之中响起一声巨大轰鸣,那尖嘴猴腮的家伙,齐眉金棍当即脱手而出,砰的一声撞入后方石壁,嵌入其中,而其本身也是连翻跟斗,身形灵活不断卸力,最终仍是撞在后方石壁上,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天璇麟子胡狄,陡然沉腰落胯,以站桩姿势脚下生根,口中暴喝一声,身躯膨胀起来,满身肌肉宛如树根虬结,怒目圆睁,只以胸膛便生生抗住了这一次的气机翻涌。 妫家麟子眉关轻蹙,一只手轻托一页金纸,飘荡出千丝万缕的金色气机将其庇护在内,眉心处,灵台神光明暗闪烁,同样也是灿灿金黄,极为敏锐,察觉到此次气机翻涌要比之前几次更加汹涌,便主动将双臂一展,迅速退后,身前一页金纸滴溜溜旋转,飘荡出更加繁密的气机,抵住了这一次的气机席卷之后,方才重新上前,更进一步。 天枢麟女天生鹰视狼顾之相,上身只以兽皮裹胸,背后纹有一只金色恶狼,一双前爪攀在肩头,狰狞头颅露于胸口上方,赤口獠牙,凶狠暴戾。待到气机翻涌而至之时,这自来最以杀力筑成的天枢麟女,便低吼一声,一拳砸出,手腕立刻发出一声脆响,一块骨头高高隆起,身形也抵抗不住滑退出去,而其身形俯下,双手犹如利爪一般扣入地面,丈许则停,随后另一只手一掌拍下,便听咔的一声,就将右手手腕突出脱臼的骨头生生按了回去。 石氏麟子头顶悬有一颗五彩石,五彩神光宛如大雾,将其通体笼罩在内,任凭气机翻涌席卷而过,也似中流砥柱一般,岿然不动。 那尖嘴猴腮的候氏麟子,拔出了齐眉金棍,瞪着一双圆眼睛,一阵龇牙咧嘴,低吼暴躁,跟着便手脚并用,再次猛地蹿上前去,一只手舞弄齐眉金棍,打出一片灿灿棍影,凭空之中有着轰隆隆的声音不断传出,却很快就身陷泥潭一般,行动艰难,许久才终于勉强追上前方几人,随后手中金棍便砰的一声砸入地面,双手卯足了力气使劲拉扯,只是比起最前方的先天龙丹,仍是差了尺许距离。 焦嵘眼神嫌恶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候氏麟子,咬了咬牙关,咧嘴露出一颗尖牙,却也没有趁人之危,毕竟没有把握直接打死,而且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倘若真要做了什么不义之举,之后一旦离开这座古代大墓,免不了会有不少麻烦。 老秀才都未必能够保得住他。 那候氏麟子冲着焦嵘嘻嘻一笑,嘴角咧开,露出两颗尖牙。 “牙尖了不起?俺还比你多一颗!” 焦嵘立刻满脸晦气地转回头去,眼眸瞳孔忽然竖立起来,口鼻也微微突出,脖颈连带着脸颊下方,生出片片蛟龙鳞,周身气势陡然一壮,抬脚再迈一步,重重落下,原本的靴子直接就被蛟龙爪撕裂,锋利趾甲扣入地面,龟裂痕迹四下蔓延,随后一连数步迈了出去,向着那朱石竹笔再近十尺距离,身上那件品秩不低的法袍都被翻涌而出的气机撕破,发出阵阵裂帛声响,看得那候氏麟子一脸见鬼的模样。 天枢麟女匍匐在地,见状之后,当即扯起嘴角啐了一声,身形愈低,体表渐有金光覆盖,化出恶狼欲扑之相,手脚四肢轰然压碎了坚硬地面,陡然间狼啸刺耳,脚下一蹬,纵身一扑,便堪堪落在候氏麟子的前方,只是承受不住气机翻涌更加汹涌,后退滑出了些许,护体金狼也如火苗一般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都会惨被剥离。 妫家麟子与那石氏麟子,也在略作喘息之后,便各自施展手段举步上前,不肯落于人后。 仍是一人当先,四人紧随其后且并驾齐驱的场面。 洞窟入口的附近,那位曾在嵇阳为云泽“放了一马”的火氏麟子,脸颊两侧,细密鳞片都被这场朱石竹笔的争斗气机,吹得摇摇晃晃,咔咔作响。 这次前来这座古代大墓,首为机缘造化,其次才是那位云家孽子,关键在于火氏妖城掌权老妪不知道那云家孽子来或不来,毕竟那个先天武道胚子的事情已经在姒庸付出了一条圣人性命的代价之后,顺利解决,霸王柳的柳心棉,可是天底下第二等的天材地宝了,足够配得上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 但说是第二等,其实不止于此。 天下间有着各种天材地宝,不一而足,在品秩高低之外,还有品相高低一说,便是霸王柳的柳心棉,姒庸以性命为代价取来的那棵柳心棉,不光品秩极高,品相也是一等一的存在,所以才能言作不止于此,倘若品相差一些,就是霸王柳的年份少一些,便不会如此。 天下第一等的天材地宝,为数不多,徐老道炼就手中那只青玉葫芦的造化青气根源是一个,云泽炼就身前体后双命桥的阴阳二气根源又是一个,除此之外,还有玄黄母气,混沌气之流,虽然种类不少,但也数得过来。在此之下的第二等,就多了去,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在第二等之上,理应还有一个等级存在,只是世人不曾对此详细划分,这一类天材地宝的数量就不会很多,柳瀅那棵柳心棉是一个,眼前那枚拳头大小的赤红石头,也是一个。 后者要比前者更为少见,关键在于如今已经再也没有武将一说。 那枚看似赤红石头的物件,实际上该叫武胆才对,形成的条件极为苛刻,一求忠君爱国,二求武将胆气,三求清廉身洁,四求修为境界,五求蛮横体魄,六求慷慨而亡,七求精气归藏,八求万载打压,九求坚定不移,才有一线希望能够形成武胆,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条件之苛刻,远非寻常天材地宝可以与之相比。 饶是无意与人争斗的火氏麟子,也不敢说全然没有半点儿心动。 便是拿来研磨泡水,也能很大程度上由内而外砥砺肉体灵魄,甚至对于心湖裂缝的修补,心境落灰的祛除,其中蕴藏的武将胆气也能起到难以想象的巨大裨益。 至于那支貌似王道圣兵的竹笔,至少在这位火氏麟子的眼中看来,无疑已经落在下成。 三步走出十尺距离。 洞窟方圆才只两百尺。 武胆竹笔相互龃龉至今,不知已有多少万年,其中蕴藏的意气早已被打磨掉了全部锋芒,尽数内敛,故而两者争斗碰撞形成的气机翻涌,不会太过猛烈,可即便如此,也绝非他们这些年轻一辈能够轻易靠近。 除去那些已经行进百尺有余的五人之外,其余同辈中人,能够安稳站在这座洞窟之内,虽然都有竭尽全力之相,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可若想要试着伸手争一争武胆竹笔,仍是痴心妄想。 火氏麟子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气机迎面,吹得他衣袍猎猎,发丝乱舞。 还有余力。 可以再进约莫三十尺左右,比起那些作壁上观之人,好像大差不差,可一旦所有人全都竭力尝试,如他这前后只有四十尺的距离,就只能算是最末游。 除了那五人之外的其他人中,最有本事的那个,或许可以接近百尺之遥? 火氏麟子心中盘算片刻,最终无奈叹气,转身退回洞窟入口处。 许多人眼神鄙夷,亦或面带嘲笑。 这位被人说做“德不配位”的火氏麟子,心湖平静宛如古井无波,诸如此类的眼神表情,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最初的时候或许还有不甘不忿,可在如今,早就已经打磨掉了所有锋芒,便不再将这些讥讽嘲笑放在心上,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待那五人争先的最终结果。 顺便暗中扫视周遭这些或是年纪稍长一些,或是年纪更小一些的同辈中人。 如今看来,最有希望得到武胆竹笔的,无疑便是那位洞明圣地出身的先天龙丹,可即便最终能够得手,也难免要被武胆竹笔相互争斗逸散而出的气机搞得遍体鳞伤,甚至是遭受重创。届时,倘若这位先天龙丹没有更多手段,就难免要被趁火打劫。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会有些胆大的。 尤其紧随焦嵘身后,并驾齐驱的四人,出身来历可不比他这先天龙丹差了半点儿,这会儿还能相安无事,是因为还没水落石出,可一旦有了最后的结果,这四人肯定就会立刻出手抢夺机缘,不会留有半点儿顾忌。 火氏麟子皱了皱眉头,已经开始试想那种场面,然后面露黯然之色,一声不吭,转身走到洞穴隧道,在靠近洞窟入口的地方靠着石壁蹲坐下来,愁眉不展。 “最好的情况,应该就是谁都无法得手武胆竹笔,将它们留给那些长辈去解决,才能免得打生打死,殃及无辜...” 他嘴里嘀咕一声,转过头去,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分明瞧见那位洞明圣地出身的先天龙丹,整张脸都已经覆盖鳞甲,距离武胆竹笔,也已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同为妖族,可先天体魄的蛮横程度,依然有着极大差别。 不过只看眼下局势,越是靠近武胆竹笔,气机冲刷的强度就越是不可同日而语,或许真能如愿以偿? 火氏麟子忽然扭头看向洞穴隧道。 剑吟阵阵,斩破了之前那道因为波及太远,就已经有些后力不济的气机席卷,随后青光如雾也被残留剑气微微破开。其实哪怕不曾破开,火氏麟子也能轻易见到,一行众人正沿着山洞隧道缓缓而来。 “是先天剑胚的卫洺?” 火氏麟子怔了怔,略作沉吟之后,便站起身来,扫了扫两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拱手相迎。 紧随卫洺身后,云泽身前悬有一张书写“高壁深堑”四字复文的符箓,流溢出黄澄澄的浑浊光芒,将他与背上重伤未愈的陈子南一同覆护其中,瞧见了拱手而立的火氏麟子之后,云泽眉头微微一挑,与此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也印象深刻。 火氏麟子笑着迎上前来。 “卫兄,云兄,在下火煜,见过诸位。” 穆红妆眼睛一眯,当即冷笑道: “姓火?你也是火氏妖城的杂碎?” 闻言,那真名火煜的火氏麟子,当即面露尴尬之色,虽然早就已经知晓穆红妆之名,却也没有想过,甫一见面,这位只在传信当中见过的洞明弟子,就是如此的不假辞色。 云泽微微摇头,打了个圆场。 “我虽然不是特别恩怨分明,但有些时候,也知道不能以偏概全。火煜是吧?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跟火氏妖城的其他人,有些不太一样。” 穆红妆扯了扯嘴角,显然是不太相信。 云泽也没打算非得纠正穆红妆的态度,毕竟他跟火煜之间,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今天也才只是第二次碰面罢了,再加上他与火氏妖城之间早已苦大仇深,断然不能相安无事,所以也就只能在这种情况下碰到了打个招呼,说一说话,一旦离开此间,或者日后,仍是免不了刀剑相向。 两人对此都是心知肚明,故而火煜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只是”为了打个招呼。 云泽随口问道: “里面怎么回事,这么多人站在洞口挡人去路,就不怕撞见个脾气大的,直接动手?” 火煜失笑道: “不是挡路,是实在进不去。这座大墓有些古怪,应该是两个...死敌?可能这种说法有些不对,但就目前而言,看似如此,反正是两人的合葬之墓,其中一人的尸骨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了一位身穿甲胄的将军骸骨,并且留下了一枚武胆,另一人则是留下一支貌似王道圣兵的竹笔。但具体如何,在下也不是特别清楚。” 火煜神情尴尬,摇了摇头,侧开身形让出道路。 “几位还是自己去看吧。” 云泽神情古怪,抬头瞧了瞧前方洞窟中的青红之争,略作迟疑,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陈子南。 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云泽还是有些迟疑不决,然后咬了咬牙,空出一只手掌抹过气府所在,取了那张秦九州花费更多心力,以精血写就的太平长安符出来,塞到陈子南手中。 “若有意外,可护你暂时无恙。” 陈子南眨眨眼睛,低头看向那张太平长安符,大抵能够看出这张符箓的不同之处,然后乖乖收起,轻轻“嗯”了一声。 卫洺笑道: “如今的云兄,真也是变了极多,柳瀅和鹿鸣两位姑娘,可谓居功至伟。” 穆红妆忽然凑上前来,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云泽。 “大师侄,刚才那种符箓还有没?能值不少钱吧?小师叔也要!” 云泽没好气地抬手按在穆红妆脸上,将她推开。 “你当是路边的大白菜呢,厚着个脸皮说要就要,还整天小师叔大师侄的挂在嘴边,一天念叨八百遍,身上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一件!” 穆红妆翻了个白眼,果断缩了回去。 火煜神情古怪,但也没有多说废话,领着几人上前,只是这位火氏麟子的面子,显然是不太够用,还是卫洺将腰后云麓出鞘寸许,溢出剑气,这才惊得这些堵住了洞窟入口的同辈中人迅速让开,对于这位先天剑胚的到来,有些惊疑不定。 云泽背着陈子南,与其余几人一道上前,这才瞧见了洞窟里面的光景。 “还真是武胆?” 云泽将陈子南暂且放了下来,随后双眼虚眯,目光望向那颗拳头大小的赤红石头,尽管朱石附近有着贯穿了整座锥山而来的铁链缠绕,却也依然能够隐约瞧见石头表面缓缓流溢的朦胧金光,尤其武胆火热,竟是将那黝黑铁链也给烫得赤红发亮,便大抵可以算是武胆当中品秩最高的一类。 穆红妆对此了解不多,又一次凑到云泽旁边,低声询问。 “武胆是什么玩意儿?干嘛用的?” 云泽瞥她一眼,没有计较先前之事,言简意赅道: “筑命桥,或者研磨成粉泡水喝,哪怕圣人修为的纯粹武夫,也能从中获得极大裨益。” 闻言之后,穆红妆当即双眼一亮。 “好东西!” “确实是件好东西。” 云泽微微点头。 “但要入手,不太容易,可如果你觉得你那双爪子,要比那几条明显不是凡物的铁链还能扛得住武胆灼烫,当我没说。” 穆红妆神情一滞,没好气地抬腿踹向云泽,却被一巴掌拍在脚腕挡了下来,气得她一阵磨牙。 姜北沉吟片刻,忽然言道: “按照欧阳姑娘先前所言,这座大墓,应该是庆国末年建成。近古人皇治世十万余年,近古之前的乱世,按照记载,前后约莫三千年左右,如此说来,这武胆竹笔,已经在此相互龃龉了至少十一万年之久?” 众人默然,抬头望向那明显占了上风的竹笔,以及虽然落在下风,却依然顽强抵抗的武胆,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葬身在此的两人,究竟如何苦大仇深,才能时隔十一万年,仍是互不相让。 洞穴隧道再次传来脚步声。 文曲转世的欧阳婉,已经领着孔竹追了上来,很快便走入洞窟,瞧见了里面的光景之后,神情一愣,随后目光看向武胆下方那具盘坐在地的骸骨,仔细打量过后,方才轻声言道: “是庆国独一无二的铁衣天策,自有庆国以来,唯独天策上将才可穿戴,按照典籍记载,铁衣天策乃是采了庆国境内五岳山脉部分山水气运凝练而成,险些就要伤及五岳根本,因而铁衣天策,自铸成之日起,便有五岳之重。典籍记载,言简意赅,可五岳之重,又岂止重量?故而典籍有言,铁衣天策,当属古往今来法袍之最。” 不远处忽有人言道: “说是法袍之最,有些言过其实,但铁衣天策确有五岳之重,又有言说,穿戴之人可抵大圣一击之力,却不知是真是假。” 云泽寻声望去,才见到人群侧面的卢取。 后者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欧阳婉哑然失笑,侧过身施了个万福。 “奴家欧阳婉,见过卢公子。” 随后问道: “却不知卢公子方才所言,是在哪本典籍所见?” 卢取微微摇头。 “一部写有古今诸多可堪一提的灵兵法宝的残书罢了,早已灰飞烟灭,半点儿不留。” 欧阳婉眸光闪烁,淡然一笑,颔首便罢,看得出来这位白马书院的异类,是不想再在这件事上多说,才随口找了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便也没有刨根问底,目光看向武胆竹笔。 “如此说来,这座大墓确与庆国最后一位天策上将有关。依据典籍记载,庆国史上最后一位天策上将,名唤李雍,乃是横练体魄肉身成圣的圣人,生平大小战役八百余场,无一败绩,庆国三千年武运鼎盛,也是此人一力为之,打下了三万里江山,于庆国,立下不世之功。但也正是因为常年征战,李将军才会留下无数暗伤,修为境界虽为圣人,却至庆国末年,便已样貌衰老,又于此时,庆国盛极而衰,遭逢曾为太子太师的闵双率军起义,直到数十年后,方才平定叛乱,可这庆国史上最后一位天策上将,也死在平叛将成之时,甚至连带着铁衣天策,也不知所踪...” 欧阳婉话音微微一滞,眉关紧锁,良久之后,方才幽幽一叹。 “却不想,李将军竟是真与庆国贼子同归于尽。” 这番话,欧阳婉没有刻意收敛,也便众人都能听闻。 狐疑者有之,赞叹者有之,嗤笑不屑者,亦有之。 卢取忽然轻笑一声。 穆红妆挑起眉头,立刻扭头看去,语气不善道: “你这人,笑那一声是个什么意思?是觉得欧阳姑娘说错了?还是觉得那什么李将军没你厉害?这也就是人家已经死了这么些年了,就算如此,有本事的,你过去将那武胆摘下来试试?爪子都给你烫成烤猪蹄!” 云泽有些无奈,还待出声压一压穆红妆的性子,同时也有些奇怪一向不爱惹是生非的卢取,今儿个怎么有些一反常态。 却还不待云泽开口,卢取就已经笑着问道: “这位姑娘,在下可从来不曾小瞧了这位李将军,恰恰相反,正如欧阳姑娘所言,李将军一生经历大小战役八百余场,并且无一败绩,在下便是崇敬都来不及,又怎会小瞧了李将军。” 说着,卢取面上笑意缓缓收敛,转而看向那具披甲骸骨,轻声言道: “真正小瞧了李将军,甚至将其言作国之罪人、亡国之贼的,是上到王侯将相,下到黎民百姓的...整个庆国。” 话音方落,整座锥山便轰然一晃,也似天惊地动,那铁锁捆绑的武胆,更是陡然间赤光大作,如火如荼。 在场众人,无不色变。 “竖子贼尔,安敢胡言!” 第487章 十一万年 声如平地起惊雷,震得整座锥山都跟着摇摇晃晃,扑簌簌落下许多灰尘。 那武胆,赤光大作,金光伴生,一瞬间就将竹笔青光压了下去,灼烫气浪翻涌而出,肉眼可见的涟漪陡然席卷扩散,最当先的焦嵘,脸色急变,只是碍于洞窟太多狭窄逼仄,山石土地又是格外坚硬,无法化出蛟龙本体,唯独面孔手爪脚掌几处,已经显出原形,而后脚下用力一跺,借势后掠,却也依然没能躲过,被那气浪掀翻出去,重重砸在山壁上,身形嵌入其中,口中呕血。 紧随其后的候氏麟子、天枢麟女几人,同样惨遭殃及,被那武胆瞬间席卷而出的灼浪一同掀飞,就连洞窟入口处的一群人,也跌跌撞撞尽数退入洞穴隧道中。 独剩云泽、卫洺、穆红妆几人勉强抗住,稍稍退后便罢,未曾太过狼狈。 武胆竹笔,相互龃龉已有十一万年,包括那位文曲转世的欧阳婉在内,都以为无论是那赤红武胆,亦或青光竹笔,其中意气都已差不多消磨殆尽,如刀劈厝石,两败俱伤,也正因此,武胆竹笔僵持不下逸散而出的气机,哪怕如同他们这般的年轻一辈,也能欺进百尺之内,却不想,竟然还会有此变故。 赤光熊熊,如火如荼,金光伴生,如豆飘溢。 那武胆一旁,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位身披赤红甲胄的魁梧将军,虎目圆睁眉如火,威严神武震鬼神。 洞窟入口处,跌跌撞撞退后数步,方才堪堪稳住脚步的欧阳婉,方才瞧了瞧被她护在身后的孔竹,瞧见这个年纪更小的姑娘无恙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那位身形虚幻的威严武将,有些惊疑不定。 另一侧,卢取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四下看过此番一起前来的同窗之后,神色平静望向那位披甲武将,略作沉默,便开口问道: “可是天策上将李雍李将军?” 那披甲武将虎目绽放冷电寒光,低头俯瞰方才出口不逊的卢取,面目威严,声音粗犷,嗓门儿极大,一开口,便是宛如闷雷滚滚的动静,震得整座锥山又是一晃。 “正是。” 李雍负手而立,身形虚幻,与那竹笔僵持不下十一万年,相互龃龉,时至今日,就分明已经只剩一缕残魄。可即便如此,这人甫一现身,洞窟当中就立刻被那武胆赤光充斥,压得竹笔青光只能龟缩一旁,好似负隅顽抗一般,却也越发明亮。 李将军一身甲胄,貌有花甲之相,却肌肤之间,隐隐有着金光流淌。 “竖子,本将军问你,如何胆敢胡言乱语?!本将军赤诚为国,一辈子打仗无数,前后三千年,为我大庆打下三万里江山,后又率军平反定叛,手刃逆贼十万余,为国捐躯,立下赫赫战功,当受世人敬仰,又安敢乱言,将本将军说做国之罪人,亡国之贼?!” 说到最后,那只剩一缕残魄的李雍,爆吼如雷。 锥山随之剧烈晃动,也似天翻地覆,倒转乾坤。 卢取被震得耳膜疼痛,眼神恍惚,过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不止是他,其余众人,大多与之相仿,也就只有身在符箓庇护之下的陈子南稍好一些,却也仍旧不是安然无恙,她六脏六腑本就如同一团乱麻,如此震动之下,当场脸色一白,瘫软在地,呕血不止,手中攥着那张太平长安符,仍是未曾轻易动用。 云泽心思不在这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抬头看向那怒目圆瞠的李雍李将军,皱眉不已。 卫洺徐徐吐出一口压在胸中的逆乱浊气,一只手压下云麓剑柄。 “李将军,可否息怒?我等小辈,实在受不住将军神威。” 那只剩一缕残魄的李雍,冷哼一声,不予理会,一双虎目仍是紧盯那个竟敢信口胡言的年轻读书人,隐有杀机。 卢取稳了稳心神,低头苦笑道: “不愧是庆国史上最后一位天策上将,战绩辉煌,为庆国打下三万里江山,远非前人可比,便是这嗓门儿,也足够镇死许多宵小之辈。” 他抬起头来,微笑朗声道: “可晚辈确非信口胡言,史书记载,天策上将李雍,庆之奇人也,功莫大焉,三千年武运于一身,开疆拓土三万余里,史之唯一;罪莫大焉,只以一人之力,兴一国之武,贬一国之文,乃叛乱因由之所在,后平叛军,伤良民无数,动摇国之根基,又致铁衣天策遗失在外,下落不明,明里战功赫赫,实是挥霍庆之武运于殆尽。故其死后一百五十载,庆,青黄不接,武运不昌,三万里江山无力镇守,尽数还于天下,又一百五十载,庆灭。究其缘由,尽在此人,故...” “放屁!” 那李将军一缕残魄,不待卢取说完,便睚眦欲裂,暴喝如雷,随后猛然转向那支竹笔,怒声言道: “你给本将军滚出来,老子知道你没死,出来说个明白,这他娘的是不是你哪个狗屁学生干得狗屁事!背后诬陷,你他娘地真是教出来个好学生!” 话音方落,洞窟当中,就陡然间回荡起一阵爽快笑声。李雍喘气粗重,虎目圆睁,威严赫赫,死盯那支只能龟缩一旁的竹笔,但见其上青光涌动,也似流水一般悄然荡开,在赤光熊熊的洞窟当中,重新撑开一片小天地,与那武胆赤光分庭抗礼,半点儿不让。 竹笔上,青光飘渺,悄然间飘荡而出,如烟如雾,最终凝作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须发皆白,着一青衫,一手负后,一手轻抚及胸长须。 仍是一缕虚幻残魄,并非真实。 他低头看向那位后辈读书人,慈眉善目,轻声笑道: “后世之人,果真如此评判?” 卢取有些拿捏不定这位老者身份,却也低头拱手道: “史书典籍记载,晚辈断然不敢信口胡言。” 随后侧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欧阳婉,眼神询问。 后者略作沉吟,轻声言道: “晚辈所读典籍,亦是如此说法,但这般评判,至少在晚辈看来,却有些言过其实。李将军一生征战,为庆国立下不世之功,三千年打下三万里江山,如书中记载,李将军率军攻城略地之后,从未伤及无辜,反而安抚平民,厚葬敌军,才能以战养战,不曾遭遇过多阻挠。平叛军,伤良民一说,实乃无稽之谈。故而仅在晚辈看来,李将军确乃后世敬仰之辈,而其生平唯有一错,便是丢了铁衣天策,却也实是无可奈何。将军既已战死沙场,又如何能够归还铁衣天策?” 欧阳婉微微摇头。 “将庆亡国之责,尽数推于李将军一人,实有推责之嫌。” 她抬头望向那位高大老者,淡然笑道: “阁下也曾贵为一国宰相,又岂会不知?” 高大老者双眼虚眯,抚须动作微微一滞,笑容渐敛之后,又重新笑了起来。 “既已相隔十一万年之久,你这后生,也能认得老夫?” 欧阳婉道: “庆国史上最后一位宰相吕清地,儒家圣人圣贤,曾有言道: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对于后世,影响甚大。说起来,前辈也是因此一言,才会坐上宰相之位。我辈读书人,便是不知庆国,又岂能不知吕老圣贤?” 高大老者呵呵一笑,不再回话。 他转而看向那位天策上将的一缕残魄,神色变得冷硬起来,丝毫不曾假以辞色。 “亡国之贼?” 这真名吕清地的古代先贤,面露讥讽之色。 “平叛军,伤良民,确是无稽之谈,可你李雍又是否想过,为何身为圣人修士,正值壮年便貌老体衰?” 吕清地伸手指了指李雍,疾言厉色道: “仰仗一国武威,三千年肆意扩张三万里领土山河,与诸多邻国大动干戈,杀生无数,一身煞气戾气,怨念缠绕不休,故才壮年貌老。须知天行大道,日月为眼!一国之运,被你三千年间挥霍殆尽,先有貌老体衰,又有后人评你亡国之贼,正是天不容你!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十一万年史书长存不绝,便是警醒后人,不可学你,如魔之辈!” 闻言之后,李雍登时虎目如电,武胆神光大作,将那漆黑锁链越发烫得璀璨明亮,晃动不止,铿锵有声。 气机翻卷,洞窟之中,一时间宛如蒸笼。 众人骇然退后,便是早便已经挣脱身躯的焦嵘几人,也有些承受不住这般威势,尽数退入洞穴隧道之中。武胆竹笔毕竟已经相争十一万年,意气衰败,故而气机席卷衰落极快,颇有些后力不济的迹象存在,便只需退入洞穴隧道,即可安然承受下来。 云泽又一次将陈子南背起,不能将她留在洞窟当中。 李雍怒极反笑。 “你们这些酸臭读书人,一个个的都是伶牙俐齿,牙尖嘴利,本将军自是说你不过,便只问你一句,陛下待你不薄,将你奉为宰相,更以先生相称,对你几乎言听计从,说建学塾便建学塾,说要刊印圣贤书便刊印圣贤书,说要天下开化,便大兴天下开化之举。可你,又是如何作为?凭何叛国?!” 吕清地胸膛深深起伏一次,眯眼道: “言听计从,这话太大,老夫可不敢接。更何况,陛下真正言听计从的,是你才对!” 吕清地冷笑出声。 “老夫从未叛国,只是陛下昏了头脑,误听奸佞之言,大肆招兵,劳民伤财,致使国库空虚,西北之地连年干旱,路有饿殍,却无财赈灾,以至于老夫先后九次进言,陛下却不听不信,反而志在天下一统,不知民为国之本。老夫,是欲挽大厦之将倾矣!” 李雍忽然狂笑出声,天惊地动,山石滚落,整座古界小洞天都随之动荡不安。 “好一个欲挽大厦之将倾,真以为本将军信了你的狗屁胡言?!为何国库空虚,你身为宰相,岂能不知?你吕清地,书院出身,在朝为官八百年间,建了多少学塾,兴了多少土木,你可曾细细数过?!不知道?那本将军便与你说一说,前后八百年间,在你一力推动之下,共建学塾一万三千六百四十二座,大兴土木四千两百七十六回,镇雄台,听天亭,天下朝奉楼,哪一样不是直接间接出自你手?!国库如何空虚?国库便是如此空虚!” 吕清地大袖飘摇,一身气机滚滚翻腾,怒声喝道: “胡言乱语,如此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老夫贵为书院圣贤,又岂会如此无良无知!” 李雍哈的大笑一声。 “何曾如此大兴土木?你吕清地是个清高人,只有一贫如洗,两袖清风,可你那些在朝为官的学生又有几人不是吃得大腹便便,屁股冒油?!这些人大兴土木,与你是否又有关联?且不说他人,就只你吕清地卸任离朝之后,陛下一直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始终忍让的何坤,你可知抄家之时,翻出多少钱财?可抵大庆当年富庶之时,半座国库!” 李雍手指吕清地,满面怒容。 “说什么西北之地连年干旱,路有饿殍,无财赈灾。真当陛下不曾心系灾民?真当陛下只为天下一统?若非本将军开疆拓土,攻城拔寨,全军上下一天只吃一顿饭,省下收缴来的敌军粮草钱财送往西北之地,那连年干旱之处,便早已饿殍遍地,再无活人!” 说着,李雍忽然笑了起来。 “口口声声为国为民,说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们这些狗屁读书人,都是话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慷慨大义,可到头来,也就只是光说不做。这个进言应建一座镇雄台,说什么镇国镇山水;那个进言应建一座听天亭,说什么大庆神威,应与天听;听天亭还没建完,就又来了一个,进言应建一座天下朝奉楼,说什么坐迎天下来朝,方可彰显大国风范。你吕清地厉害呀,朝堂之上,但凡文官,都是你的学生,要不就是你的学生的学生,六部九卿五寺二监二院一府,有几个不是在你掌控之下?陛下如何能够拒绝?如何敢于拒绝?!陛下何止一次与本将军诉苦,世人只知宰相吕清地,不知庆王今年又是谁。” 李雍怒指高大老者。 “吕清地,你好大的官威!” 闻言之后,高大老者脸色一片灰败,连连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你李雍信口胡言,老夫那些学生,又岂能去做这种事,六部九卿,五寺二监,二院一府,老夫从未掌控手中,身为朝臣,老夫岂能做那犯上之举?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雍冷笑连连。 “不可能?你吕清地做不出来的事情,你那些学生可做得出来,说什么狗屁的清廉君子,名头倒是好听,可他们一个个除了中饱私囊,还会个屁!你可知在你离朝前的十余年间,西北之地连年大旱之际,民间赋税如何繁重?七成!整整七成!这他娘的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可这偏偏就他娘的是你那些学生做出来的事!” 李雍怒极,许是残魄不堪,只说了这些就已经气喘吁吁,声音终于弱了一些。 “吕清地,你说本将军看不起你们这些读书人,故而朝堂之上,多有针对。这话不错,本将军就是看不起读书人,但不是看不起你。你是书院圣贤,甫一入朝就被陛下破例提为一国宰相,本将军打心眼儿里服气,不为别的,就为你能行开化天下之举。可读书,和教书,不是一回事儿,这你得认,你读书确实厉害,但教书...” 李雍摇了摇头。 “本将军行军打仗三千年,身边从没少了读书人,军师是读书人,谋士一大堆,也全部都是读书人,他们同样都为庆国立下赫赫战功。没有他们,只凭本将军这个莽汉武夫,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大庆西北那边,也早就已经死绝了。所以本将军从来不会看不起真正的读书人。可有些人,读了些书,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就开始卖弄学识,看不起那些没有读过书的人,等到后来入朝为官,更是将整个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可你这个识人不明的家伙,却还以为自己的那些学生,人人都是干净得很,人人都是清廉得很,谁都跟你一模一样,为国为民,公正不阿,一贫如洗,两袖清风。” 说到这里,李雍忽然笑了起来。 “你这十六字谏言,本将军记得可对?” 吕清地恍然回神,望着李雍唇瓣抖了抖,低头不言,后又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洞穴隧道中的众人,目光巡视,最终落在欧阳婉身上,颤声问道: “你乃文曲转世,老夫只信你说的,李雍方才所言...真也?假也?” 欧阳婉愕然,面露难色。 这些肯定不会被庆国史官记载于史料中的事,她又怎么会有所知晓,毕竟按照那位李将军所言,庆国末年的文官,已经全部都是这位一国宰相的学生,也便是说,包括那位史官在内,也是如此。 既是如此,这些于己不利,一旦写在书上便会惨遭后人贬低甚至怒骂的腌臜行径,就必然不会留于后人所知。 欧阳婉摇头轻叹,沉默不语。 李雍面无表情道: “已经糊涂了一辈子,到现在只剩一缕残破,还是糊涂。倘若本将军没有记错,朝中那些本应公正不偏的史官,好像都是你的学生。既是你的学生,又怎么可能公正不偏,毕竟你教书这么没本事,所以肯定不会留下这些事情在史书上,让那些同窗遭受后人唾骂。” 李雍忽然嗤笑一声。 “你的那些学生,还是挺讲同窗之谊的。” 吕清地抖了抖脸皮,被人当面指责自己的学生,有些气愤,可想了想,还是没有发作。 像是之前提起的,镇雄台也好,听天亭也罢,包括天下朝奉楼的建造,他都知道,并且还曾数次进言,不该这般大兴土木。当时那位陛下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回应也是相当的含糊其辞,不过吕清地没有注意这件事,如今想想,倘若李雍所言非虚,那当时的陛下,可能就以为他只是为了争取一个坦荡正大的面子形象,才会在明知自己学生想要大兴土木的同时,跑来说出那些不该劳民伤财之言。 再者便是朝堂上的文武对峙,在很多事情上,往往意见不合,并且很早之前就已经形成了常态,对于这件事,吕清地一直以来都是觉得没毛病的,毕竟很多事情就是需要有过一番争执之后,才能最终得出一个更加尽善尽美的答案。 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文武对峙这件事的背后,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深意。 但如今再说这些,为时已晚。 而且吕清地也很清楚李雍的为人,虽然战场上诡计迭出,但也是兵不厌诈,其实这人还算正派,尤其大庆早已亡国多年,他两人也自从当年一战共归于尽之后,到现在都已因为争斗不休,各自只剩一缕残魄,就实在没有欺瞒诓骗的必要。 吕清地忽然有些伤感。 倘若这些后生小辈,再晚一些进入这座他在临死之前以言出法随的手段,建造而成的大墓,无需太久,不必百年,只需短短十年左右,他与李雍,就会因为刀劈厝石般的相争不下,最终沦落到一起魂飞魄散的地步,而当年那些朝堂真相,自然也就无法得知。 高大老人变得垂头丧气,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杆,也跟着弯曲下来,神情灰败,眼神黯淡,连同身形也随之变得幻明幻灭,也似随时都有可能就此消散。 卫洺压了压云麓剑柄,轻声与身边的云泽说道: “吕清地的精气神散了。” 云泽微微点头,却对此事并非特别在意,目光看向那颗武胆一旁的李雍。 后者依然虎目威严,虽然身形虚幻,但在一缕残魄的方面而言,已经算得上是极为凝实,没有半点儿即将飘散的迹象,并且寄宿了这一缕残魄的武胆,也依然通体火热,将那铁链烫得格外明亮。 对于这枚武胆,云泽想法颇多,毕竟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倘若能够拿来留给鹿鸣筑命桥,不仅不会弱于柳瀅,甚至仅就筑命桥所用天材地宝的品秩而言,还会高于柳瀅那棵柳心棉。 不过有些事情虽然已经搞清楚了,但还有些事没搞清楚。 欧阳婉忽然开口问道: “敢问两位前辈,这座大墓究竟由何而来,为何会在魁星踢斗局的踢斗之处,吕前辈的尸骨,又为何不在此间?” 李雍回头看向这个大胆提问的晚辈,咧嘴嗤笑。 “女娃娃问题还挺多,这些可不是你该操心的。” 那身形已经幻明幻灭的吕清地,微微抬头,苦笑道: “她是文曲转世,当然比起你我二人所留之物,更在意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也罢,反正即将魂飞魄散,便与你说说,又何妨。” 一边说着,吕清地身形便落了下来,貌似脚踏实地,然后盘腿而坐,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略作沉默之后,他便忽然抬手,将垂至胸前的白须掀到一旁,露出已经腐朽干枯的脖颈,另一只手顺便扯了扯领口,露出同样已经腐朽干枯的胸膛。 他抬头看向面露惊愕之色的欧阳婉。 “看清楚了?” 后者怔了怔,抿住唇瓣,轻轻点头。 吕清地叹了口气,将胡须放下,一副行将就木之貌,缓缓言道: “这座大幕,是老夫临死之前,以言出法随的手段造就而成。老夫知道,你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为何会有这座大墓,毕竟我与李将军,是沙场相逢,同归于尽,既是战死沙场,就不该会有我二人合葬之墓。” 顿了顿,吕清地抬头看向依然凌虚蹈空站在上方的李雍,凄惨笑道: “老夫所图,正如你等所见,是为了与他这位李将军同归于尽。只不曾想,李将军手段非凡,更在老夫之上,哪怕时局不利,也依然以蛮力破之,强行夺走了一半时局,只可惜为时已晚,便是十万年来一直都与老夫平分秋色,也改变不了早已身死道消的结局。” 李雍满脸讥讽之色。 “一块仿造镇国玉玺炼就而成的假玉玺罢了,本将军可不怕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吕清地呵呵一笑,沧桑垂暮,已经死气沉沉,不去理会李雍言语中的讽刺之意,轻声说道: “李将军说的那块假玉玺,可半点儿不假,那东西是曾为太子太师的闵双,采了大庆五岳五色土之精华炼就而成,甫一炼成,便夺走了大庆的半数武运,较之宫中那块真正的镇国玉玺,也不差分毫。若非如此,李将军的平叛之战,也不会这般艰难。若非如此,我等义军,也不会能与李将军僵持数十年之久。” 吕清地感慨道: “当时的庆国,武运昌隆,正值鼎盛,而文运衰败,正在低谷...但,天下大势,盛极而衰。除去之前的那些误会之外,老夫之所以背叛朝廷,加入义军,也是心忧庆国武运太盛,就会有朝一日,陡然衰败,甚至一蹶不振。毕竟在当时的老夫看来,李将军只以一人之力,三千年时间便打下了三万里江山,实在是透支了大庆武运,倘若还是任其行事,就盛极而衰之日,便已然不远。” 李雍沉声问道: “那块镇武玉玺,是你让他炼制的?” 吕清地默然不语,轻轻点头。 李雍一身杀机,陡然间变得凌厉无比,也似山呼海啸一般,汹涌扑去。 身在其中,吕清地身形摇摇晃晃,愈发幻明幻灭,宛如打浪滔天之下的一叶扁舟,也似顷刻之间,便会彻底覆灭。 却只一瞬过后,李雍便将杀机尽数收敛,面露黯然之色。 “大庆已亡,如今再与你多说这些,又有何益?” 他长长一叹。 吕清地满脸苦涩。 “镇武玉玺,如今就在山顶。当初老夫以言出法随的手段,建造了这座我二人合葬于此的大墓之后,便将那镇武玉玺,压在了我二人的头顶上方。镇武之名,自是能够镇压武道意气,还有这八道老夫偶然得来的镇天锁,也是镇压之物。当年老夫眼见无法力敌李将军,迫于无奈,只能出此下策,以镇武玉玺和镇天锁一同出手,这才拉着李将军随老夫一起身死道消,长眠于此。” 闻言之后,洞穴隧道之中,许多人立刻面露火热之色。 有人已经悄然退后,想要登山“一探究竟”。 李雍自是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也不阻拦,甚至面无表情。 眼见于此,更多人开始后退,以至于不消片刻,便不再藏藏掖掖,干脆各自施展手段,争先恐后而去。 却也依然留了不少人站在原地。 云泽就只冷眼看着附近之人一个个转头离去,到最后,就只剩下十余人不到二十人,穆红妆也跑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袖,眼神示意,可云泽依然无动于衷。 那天生鹰视狼顾之相的天枢麟女,瞥了一眼身后的洞穴隧道,双臂环胸靠在山壁一侧,扯了扯嘴角,冷笑不已。 “里面葬了一国半数武运的玉玺也敢去拿,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欧阳婉无奈摇头,连连叹气。 那候氏麟子忽然蹦了出来,冲着欧阳婉这位天权麟女嬉皮笑脸地说道: “俺知道俺知道,这叫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欧阳姑娘,不知俺说得对也不对?” 欧阳婉愣了一愣,无奈点头。 那候氏麟子立刻发出一阵尖锐笑声,连忙收敛,然后装模作样地拱手做了一个罗圈揖,猴里猴气,一脸得意。 “过奖过奖,诸位,是俺献丑了,献丑了!” 欧阳婉有些头疼地看着跟前这位候氏麟子,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吕清地已经继续开口言道: “镇武玉玺,确实葬了大庆半数武运,因果太大,绝非你等小辈能够消瘦,便是真有手段能够取走,也承受不来,反而容易害了自己的性命。” 李雍嗤笑道: “还不是那些娃娃太过贪心,自己找死。” 吕清地摇了摇头,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他方才没有及时提醒,自然也是与那李将军的想法一般无二,只是这般说法难听了一些,按照吕清地的想法,就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他继续言道: “至于老夫与李将军的合葬之墓,为何会在魁星踢斗局的踢斗之处...” 吕清地忽然沉默下来,神色复杂。 李雍身形缓缓落下,落地之时,不同于吕清地,甚至还有一道脚步声传出。 “本将军被他拉着一起同归于尽的时候,平叛一事,已经到了末尾,说白了,吕清地就是叛军中的最后一人,只需将他拿下,本将军即可告捷而归。可这老小子毕竟是个学院出身的儒家圣人,也是叛军当中唯一一个圣人修士,手段多得令人发指,杀了本将军麾下八万精兵强将不说,便连本将军,也被他牵连害死。” 李雍转头看向吕清地,冷笑问道: “临死之前,你喊了一句什么来着?” 后者张了张嘴,长长一叹,无奈答道: “读书,不能救国...” 李雍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欧阳婉与卢取这两位众人之间最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下意识相互看去,虽然对于吕清地临死之前油然而生的这种想法有些难以理解,但也大致可以感同身受。 心情复杂。 焦嵘扯了扯嘴角,开口讽刺道: “叛军当中就你一个圣人修士,就这点儿阵仗,又全部都是读书人,也有胆子试图颠覆一座鼎盛王朝?说得好听了,这叫不自量力,难听点儿,就是自己找死。最终会被彻底镇压,不也是理所当然?” 一边说着,焦嵘一边摇了摇头,冷笑连连。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说得出读书不能救国这句话,是不是也能算得上临死前的大彻大悟?” 宁十一神情淡淡瞥他一眼。 “阵仗不足,与读书何关。” 焦嵘耸了耸肩膀,随意言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嘛,这句话,老早就有了,要不怎么阵仗不足呢。不过这句话也可能就是从这老头儿那伙叛军灭了之后才有的。” 宁十一眉关轻蹙,面露不满之色,便是欧阳婉与卢取两人,也都转头看向这位先天龙丹,或多或少有些敌意。 云泽忽然笑道: “若你说些别的,我也就懒得理你,但很不凑巧,我大伯也是读书人,而且我很敬重他。所以有些话我就想要问一问你,你师父好像也是读过书的,毕竟人家都管他叫老秀才。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敢不敢当面跟你师父说一说这个道理,说他就是个百无一用的秀才?” 焦嵘神情一滞,恶狠狠瞪了云泽一眼。 但云泽却对这位先天龙丹的险恶敌意视如不见,两人之间早有过节,可从来不曾有过半点儿调解。 “读书以明理,习武以强身。李将军之前那番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些人,读了些书,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就开始卖弄学识,看不起那些没有读过书的人。这句话,放在你身上似乎也很适用,习了些武,就自以为高人一等,看不起那些不曾习武的人。像你这样的,日后修为境界越来越高,又能做什么好事?还不如读些书去,也好明事理,知荣辱,内敛自谦一些,免得整日鼻孔朝天,让人看着心烦。” 焦嵘神情立刻狰狞起来,转过身面朝云泽,眸现竖瞳,作势欲扑。 “姓云的,你找死!” 两人之间,忽然多出一袭白衣。 卫洺拦在焦嵘面前,神情淡然道: “云兄所言虽有偏激,却也并未说错。焦兄身为妖族蛟龙,本性残忍淫邪,是该读书明理以修身。” 眼见卫洺拦路,焦嵘双眼眯了一眯,尽管自从成为洞明弟子以来,就不再与卫洺打过,但当年临江水畔一战,至今也是记忆犹新。 焦嵘磨了磨牙齿,咯咯作响,悻悻收手,瞳孔恢复如常。 欧阳婉不愿在这些小事上计较,目光转向那位身形已经愈发明灭不定的青衫老人,正待开口,却见老人忽然笑了起来。 “确也是时隔十余万年,老夫,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有人身着白衣了。” 那铁衣铮铮的李雍,闻言之后,目光同样看向从来都是一袭白衣的卫洺,随后目光落在那把剑鞘雪白的飞剑云麓上,咧嘴笑道: “十余万年沧海桑田,除非那家伙能够堪破大道,从一代绝世大妖纵身成为治世妖帝,否则就只有身死道消的可能。到这会儿,比起本将军也未必能够好到哪儿去。” 欧阳婉面露疑惑之色,竟是有些茫然。 但吕清地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目光看向欧阳婉,开口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老夫的尸骨...” 他叹了口气,竟是有些释然,无奈笑道: “老夫之前就曾说过,李将军,确是神威盖世,就连镇武玉玺都压之不住,老夫自然并非李将军对手。故而,老夫的尸骨,便被这老东西,给丢出去了。” 闻言之后,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李雍嗤笑道: “上来之前,你们也都见过那条河道里面的鲎虫了吧。本将军明摆着告诉你们,在这座山的最下面,还有一只鲎王存在,只是吕清地担心那东西会跑出去祸害苍生,就用镇武玉玺将它一并压住了,动弹不得,否则你们刚到此地,立刻就会被那东西吃得半点儿不剩。” 言罢,李雍抬起手来,指向欧阳婉,却在随后,又转向云泽。 “你小子方才说的还算人话,本将军给你个机会,猜一猜,那只鲎王是怎么来的。” 云泽无视了周遭人的神情古怪,也或敌意杀机,只是望着李雍看了片刻,随后淡然言道: “是吕前辈虽已身死道消,却执念未偿而横生怨念,盘踞于尸骨之上,被李将军丢出此地之后,杂糅八万兵将横死之怨念,方成鲎王。” 李雍咧嘴一笑。 “不太对,但也没差多少,准确来说,是先有了一只鲎虫出来,前后大概能有上万年吧,这才终于吃完了那老小子的圣人尸骨,就变成了那只鲎王。” 他转头看向那个深吸已经浅淡到几乎肉眼难见的高大老人,开口道: “吕清地,别急着死,先将你这镇天锁收了,再死不迟。” 第488章 喝酒喽 真名吕清地的高大老人,十一万年长困于此,早就只剩一缕残魂,又因执念深重,衍生怨念,倘若不是执念还在,形同枷锁一般束缚着老人早已残留不多的精气神,早就已经落到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谁让那李雍李大将军,好死不死留了一颗武胆下来。 这玩意儿,好歹也是至阳至刚之物,出自李雍这幅圣人身躯,故其残魄寄居其中,没有半点儿不妥,可此物生性便与阴鬼邪祟犯冲。最开始的时候,山顶那座镇武玉玺,山下前后左右统共八条镇天锁,都是出自吕清地之手,在加上这座言出法随而成的大墓,就导致吕清地占据了相当程度的局势主动,才将实力手段远胜于他的李雍拉下水来,同归于尽,可后来武胆成型,头顶的那座镇武玉玺,统共八条的镇天锁,就被李雍生生夺去了一半,镇武玉玺从镇压一人变成了镇压两人,镇天锁从八条锁链尽都捆在武胆之上,变成了四条锁链岿然不动,四条锁链来到竹笔这边。 吕清地之所以能够留下这一缕残魄,与其本身执念极重有关,但也跟李雍手下留情有关。 正如众人早先甫一到来之时亲眼所见,武胆赤光,只是固守一隅,便看似竹笔青光占据了大半洞窟,稳占上风,却因卢取一言,李雍现身,立刻赤光大作,就将那竹笔青光压成一团,而后吕清地现身之时,也是李雍这位天策上将顾念同朝旧情,有所保留,才将一半的地盘还了回去。 实则只要李雍愿意,随时都能轻易抹杀吕清地。 武胆赤城,热血之精,杀伐气重,先天克制阴鬼邪祟之流。 那吕清地虽然还未彻底沦为阴鬼邪祟,却也是外华内虚的境地,六脏六腑早已腐烂生蛆,唯独皮囊勉强保留了下来,但与阴鬼邪祟之流,几乎可以混为一谈。 尚且留了一些清醒而已。 闻言之后,那一缕残魄早已如果风中残烛,晃晃欲灭的吕清地,这才微微抬起头来,默不作声,极为勉强地抬起一只手掌,颤颤巍巍,虚空轻轻点了一下。 那捆在武胆周遭的四条镇天锁,就立刻传出一阵哗啦啦的铿锵响声,迅速抽离,缩入山体之中。 老人忽然叹了口气。 “你李雍有天大的本事,何必再让老夫亲自动手。” 他摇了摇头,笑了一笑。 李雍颇为不满地冷哼一声,大手一挥,捆绑竹笔的四条镇天锁,同样哗啦作响,迅速抽离,与之前四条镇天锁一般,缩入山体之中,实则却是恢复了镇天锁原本该有的长短,便是众人登山之时,在山脚下见到的山门之上垂落而下的黝黑锁链,恰好垂至地面,与那粗壮门主几乎登高。 吕清地已经垂垂老矣,目光浑浊,看向先前已经数次欲言又止的欧阳婉。 “你等临去之前,老夫有一事相托。” 欧阳婉唇瓣微动,最终还是没能开口,看得出这位庆国史上最后一位朝廷宰相,已经因为精气神溃散,一缕残魂便到了飞散之际,便不曾继续多问,只微微颔首。 “前辈请讲。” 吕清地有气无力道: “你是文曲转世,生而自负浩然之气,老夫,只信得过你。山下,还有一具女子尸骨,正是你先前数次想问的。她是老夫这一辈子最愧对的人,希望姑娘,能够将她带出此地,若有可能,就将她埋在杏树林中,可若无法,就找个风景还算不错的地方,掩盖亦可。” 老人颤颤巍巍招了招手,将那已经脱离镇天锁镇压的竹笔招了下来,而后轻轻一挥,竹笔便来到欧阳婉面前,青光朦胧环绕,明暗闪烁,青光所及之处,隐隐透出一股子没由来的哀伤。虽然并非王道圣兵,却也是灵性十足,绝非寻常品秩极高的法宝可以与之相比,大抵是与飞剑龙溪同一品秩,说白了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也没有半点儿贬低之意。 欧阳婉美眸流露出些许讶异,看向老人。 吕清地忽然笑了起来,眼神逐渐空洞,身躯由下而上,逐渐飘荡成点点灵光,悄然飞散。 他不曾多作解释,话音愈发微不可闻。 “那姑娘,这一辈子,最爱吃杏仁,每天都要吃上一两颗,我还记得,还记得...” 一缕残魄殆尽。 竹笔青光陡然晃了一晃,哀伤苍凉愈发沉重,压在所有人心头。 欧阳婉默不作声,身边忽然多了一缕吹拂不散的微风,她茫然无知,轻轻伸手,将那竹笔拖了起来,神色复杂,已经大抵能够猜到山脚下的那具尸骨,究竟为何会在那里长跪不起,又为何这座大墓之中呼啸不止的罡风,在灌入那具尸骨体内的时候,竟会发出那般呜咽声响。 李雍忽然开口道: “山脚下的那具尸骨,灵魄虽散,但执念未断,搬动之前,记得好生与她说上一说,若那痴情女子愿意,自会随你离开,可若不愿,也就不必强行动她。” 这身材魁梧的将军,忽然嗤笑一声。 “这老小子的本事,全在读书上,还只读圣贤书,没有半点儿读书人该有的风流,什么男欢女爱,根本一窍不通,就连本将军这个大老粗都比不上,真以为人家跋山涉水跑来这边,就只是为了跑来受罪,然后死在外边?” 李雍满脸讥讽,连连摇头。 “可怜了那女子对他痴心一片,这么些年了,还是不开窍。” 欧阳婉收起竹笔,没有遭遇半点儿反抗,闻言之后,抬头看向这位庆国史上最后一位天策上将,略作沉吟之后,便温婉笑道: “李将军对于吕前辈,倒是极为了解。” 李雍扯了扯嘴角,不屑道: “战阵杀敌,讲究一个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本将军跟那老小子斗了一辈子,若是就连这点儿小事也不知晓,又如何能做天策上将!” 欧阳婉只是笑着看他,也不说话。 终究还是这位李将军有些承受不住,狠狠瞪了欧阳婉一眼,然后大手一挥,便将那颗武胆摘了下来,屈指一弹,便径直射去,吓得云泽脸色一变,却见到武胆来到面前之后,就忽然在距他一尺的地方极为突兀地停了下来,虽有灼浪扑面,宛如火炉一般,却也让云泽松了口气。 这玩意儿,他可接不下来。 但武胆赤光也已逐渐内敛,赤红灼烫,亦有收敛,很快就变做一颗表面光滑流淌金光的寻常朱石一般。 李雍冷笑道: “拿着吧,从刚进来的时候,你就直勾勾地盯着本将军这颗武胆,吕清地的那支竹笔,是一看不看。真当本将军那么多年朝堂都是白混的,看不出来你的那点儿小心思?什么狗屁大伯也是读书人,还敬重人家,不就是瞧着本将军没有看不起读书人的意思,就想着投机取巧。” 云泽愣了一愣,面露尴尬之色,刚刚伸手,又凝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李雍漠然道: “让你拿着就拿着,长得就像个娘们儿,做事也娘们儿唧唧的。刚才那番话虽然有些投机取巧的意思,但本将军也能大概看得出来,有着几分真心,还算中听,总比那条先天龙丹的爬虫更让本将军看着顺眼。” 顿了一顿,李雍忽然苦笑道: “没曾想,本将军当年在别人身上得了一桩机缘,这才能够坐上天策上将的位置,如今自己竟也沦为了别人的机缘。实在是...造化弄人。” 他重重叹了口气,斜瞥脸色阴沉的焦嵘。 “本将军这一缕残魄,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也不长,十年左右,所以之后会转去本将军的骸骨之中。出去的时候,记得将本将军的骸骨带上,本将军要跟你出去一趟,瞧一瞧如今的天下究竟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然后自己挑个风水宝地。至于这件铁衣天策,你已经有了本将军的武胆,自然是不能再给你,更何况铁衣天策意义非凡,在你手中,简直暴殄天物。” 李雍话音一顿,目光扫视在场众人。 焦嵘咧了咧嘴角,分明瞧见李雍将每个人都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却唯独越过了自己,一阵磨牙,也知道自己之前那番话,是弄巧成拙,彻底没了再得机缘的希望,就干脆大袖一甩,直接沉着脸转身而去。 众人眼神火热。 李雍目光冷淡瞥了一眼焦嵘的背影,轻哼一声。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随后伸手点了点穆红妆。 “你过来试一试,拿得走就拿,拿不走就算,大不了本将军将它带出去,另外找人。” 穆红妆眨了眨眼睛,嘿的一笑,立刻上前,笑嘻嘻冲着李雍一抱拳。 “那晚辈就先谢过李将军啦!” 李雍挥了挥手,有些不太耐烦。 穆红妆也不矫情,捏了捏手指,咔咔作响,顺带着拧了拧脖颈,也是咔咔作响,而后便直接上手去接李雍骸骨上的那件铁衣天策。但这件集庆国境内五岳山脉部分山水气运凝练而成的铁衣天策,毕竟生而自有五岳之重,饶是穆红妆蛮力惊人,仍是极为艰难,憋得脸红脖子粗,实在是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终于将那铁衣天策脱了下来。 铁衣落地,砸出一个深坑,也砸得整座锥山轰隆一震,晃得众人脚下不稳,望着那件赤红甲胄,一阵目瞪口呆。 李雍挑了挑眉头,有些意外。 穆红妆晃了晃手腕,方才铁衣脱手,实在是后力不济,无可奈何,这会儿重新喘了两口气之后,便神色一正,横出一步猛然踏向侧面,落地瞬间,一身蛮力便直透地底深处,将那坚硬地面踩出了一个深坑,而后双手拽住铁衣两侧,陡然暴喝一声,一身凝练血气,蒸蒸而起,生生将那有着五岳之重的铁衣提了起来,只是想要穿戴在身,仍是极难。 无奈再次脱手丢下,李雍眯了眯眼睛,也不着急,瞧见这个子不高的姑娘,不知是从哪里翻出了一枚白玉牌叼在嘴里,而后眼神一变,再次出手去拿那件铁衣天策。 李雍面上神情陡然一变,大手一扫,便带着自己那具晶莹如玉的圣人骸骨退至洞穴隧道附近。 穆红妆周身上下,再次浮动血红气机,凝如外衣,如同水流那般缓缓浮动,飘逸出千丝万缕缓缓汇聚在其头顶上空,凝聚出某种形态不稳,模样模糊的庞大异象,不断传出阵阵时有时无的低吼,伴随穆红妆低沉嘶哑的吼声一起,可怖气机瞬间充斥了整座洞窟,让人心底生寒。地面陡然间剧烈震动起来,不断开裂,一块又一块碎石也在其周身气机之中缓缓浮动而起,而最终化成飞灰消散。 其口中白玉牌,明光晃动,化作一缕细烟,顺着口腔缓缓流入腹中。 那个子不高的姑娘,眼神狰狞,喉咙当中不住发出阵阵嘶吼,再次提起铁衣,要比之前轻松许多,尽管仍是有些艰难,却也顺利穿戴在身。 异象陡然散去。 穆红妆也忽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已经脸色苍白,满身冷汗,忍不住大口大口喘气如牛,而后艰难扭过头来,冲着神色严肃的李雍咧嘴一笑,继而手臂一震,便将铁衣天策,暂且收入气府之中。 “说好的,这玩意儿现在归我了,不带反悔的!” 李雍眉关紧蹙,但在略作沉默之后,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斜瞥旁边同样神色严肃的云泽,嗓音直接在他心湖响起。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云泽看他一眼,略作迟疑之后,“嗯”了一声。 李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 “十一万年了,疯血这东西,竟然还在世间,本将军还以为这种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早就已经断了传承,没曾想,竟然出现在这姑娘身上。” 略作停顿之后,李雍又问道: “你跟她,关系如何?” 云泽可不会心声传递之法,只能压低了嗓音开口问道: “有事?” 李雍继续以心声言道: “日后若是见到明心玉髓,就是炼制那块白玉牌的材料,尽可能帮她争取一下。这姑娘的天赋之强,实乃本将军生平仅见,或许就连传说中的先天武道胚子都未必能够比得上她。疯血这东西,会侵蚀神智,动用的次数越多,修为境界越高,侵蚀就会越严重,若是能够随身携带明心玉髓,就能潜移默化地压制疯血,对她而言,远远强过其他任何机缘,虽然不能彻底镇压疯血,但也能将这姑娘彻底发疯的日子往后延长,才能有更多时间寻找压制疯血的法子。” 云泽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李雍忽然又道: “其实还有个法子,可以避免日后生灵涂炭。” 云泽立刻回道: “没了,就这一个。” 闻言,李雍扯了扯嘴角,但之前他们这一行人还在洞穴隧道的时候,就已经听那姑娘叫他大师侄来着,所以这小子会有这种反应,不再预料之外。 他撤去了心声传递,开口言道: “行了,能给你们的都已经给你们了,这地方,除了山顶上那的那座镇武玉玺和山脚下的镇天锁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好处了,不过那些玩意儿你们也都拿不走,就这样吧。该滚蛋的滚蛋,该履行承诺的履行承诺。” 言罢,李雍便抬手一招,他的那具圣人骸骨,就立刻漂浮起来,跟在李雍的身后往洞穴隧道而去。 云泽也已经收了赤光内敛的武胆,重新背上陈子南,与连忙起身追了过来的穆红妆和其他几人,转身离开。 仍旧有人不甘空手而归,留在原地,迟迟不动,也深知那身为天策上将的李雍,虽然已经只剩一缕残魄,但要对付他们,也就只是吹口气的功夫,实在没有胆子敢将主意打到云泽与穆红妆两人身上,包括那个侥幸得了竹笔的天权麟女,也是如此。 无论云泽也好,欧阳婉也罢,或者那位天策上将的一缕残魄,都对这些人再入洞窟,企图撞运气捡点儿残羹冷炙吃一吃的举动不予理会。 卢取带着身边几位曾经的同窗,未曾逗留,同样转身而去。 离开洞穴的时候,李雍在那暗红色大门的一旁略微驻足,一只手轻轻抚摸暗红大门,叹了口气。 “这道门,是那姑娘怕那老小子被这鬼地方的罡风吹着冻着,才给安上的,虽然木料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但也绝不算差。” 李雍忽然笑了起来。 “用来打造棺材板,正合适,起码可以保证尸身不腐,别说一万年了,就是十万年时间,也能撑得住。” 他斜眼看向身旁的云泽。 “你要不要?” 云泽连忙摇头。 李雍忽然手掌发力,直接将那两块满是风蚀痕迹的门板都给卸了下来。 “里面已经没东西了,这玩意儿,就留给那姑娘吧,整天被这鬼地方的罡风吹着,不是事儿。那老小子不懂怜香惜玉,可惜了人家姑娘的一腔痴情,本将军总得替他做点儿什么,毕竟也曾受了那姑娘的恩。” 他转头看向紧随而至的欧阳婉。 “你去跟那姑娘说一说,问她愿不愿意离开这地方,本将军要给她打造一副棺材,凑合用,若她愿意,就给装进棺材里面带出去,若不愿意,便就地掩埋。” 欧阳婉叹气点头,领着孔竹加快了脚步,先行下山。 上方忽然传来一阵惨嚎声,一具尸体,仿佛已经死了许多年,血肉干枯,肌肤成灰,从压在山顶的铅云之中滚落下来,还未临近,就已经只剩枯骨,再不多时,便连骨头也给“摔”成了无数残渣,最终被绕山而过的罡风吹走,变成这座大墓中的无数灰尘之一。 林青鱼方才初入江湖没多久,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眼瞧着尸体还未完全落下,就已经魂消骨溶,当即就被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下意识躲在了耗子杨的身后。 穆红妆翻了个白眼。 “没出息的!” 李雍对此视如不见,将那两块门板搁在地上,以手为刀,开始忙活起来,很快就粗略制成了一副不太讲究的棺材,很是粗糙,但门板木料本身并非寻常凡物,便也还算看得过去。 下山之后,云泽几人在山脚处,瞧见了正跟山门处一条黝黑锁链较劲的焦嵘,他将其中一条锁链缠在腰上,几次极力猛冲,都将那条成人手臂粗细的黝黑锁链绷得铿锵作响,可非但没能将那镇天锁给扯下来,反而是将焦嵘勒得一阵脸红脖子粗,身上那件已经靠着吞吃灵气自主修复了些许的法袍,也随之再被扭烂的许多。 裂帛声刺耳无比。 云泽几人从旁经过时,焦嵘难得停了下来喘息片刻,忽然丢开缠在腰间的锁链,拦住了扛着一副棺材走在前面的李雍,也不说话,满脸阴沉。 李雍瞥他一眼。 “好狗不挡道。” 焦嵘一双眼眸,立刻化作狰狞竖瞳,死死盯着这位天策上将,龇牙咧嘴,满面狰狞,但很快就重新冷静下来,深呼吸两次之后,眼眸已经恢复如常,恭恭敬敬抬手抱拳,弯下腰来。 “请前辈指点。” 李雍扯了扯嘴角,嗤笑道: “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但这镇天锁既有镇天之名,自非凡物,纵然你是先天龙丹,天生龙相,只有这点儿修为境界,没可能将它带走。真想要的话,出去之后,找个精通炼化之术的长辈过来,圣人修士亦可。” 李雍不耐烦挥了挥手。 “话已经跟你说过了,赶紧滚蛋,倘若不是看在你这先天龙丹的体质足够罕见,敢拦本将军的路...” 李雍眼神一戾,冷哼了一声。 在其面前貌似少年的焦嵘,立刻脸色一白,如遭重击,踉踉跄跄退后数步,最后一脚猛然踩下,便听哗啦一声,整条小腿都已经陷入坚硬地面,随后神情一变,猛地低头呕出大口鲜血,身躯颤抖不止。 卫洺与宁十一对视一眼,无奈摇头。 敢在这样一位古代圣人的面前耍威风,还是前后数次,饶是那位心高气傲的天枢麟女,也没有如此胆量。先天龙丹确实罕见,天生龙相,有化龙之资,可即便如此,也不该如此小瞧了这位古代圣人,哪怕只剩一缕残魂,可毕竟也是圣人修为,要杀你这炼精化炁境的小辈修士,何须出手? 卫洺叹了口气,看向低着头咬牙切齿的焦嵘,轻声说道: “诸如此类的教训,已经不止一次了。焦兄,看在你我二人如今也算同门的份儿上,便劝你一句,日后最好还是收敛一些。家师曾有言道,无论何时,天下都不会是年轻人的天下,而是那些已经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的天下。太过年轻气盛,锋芒毕露,没什么好果子吃。” 李雍忽然大笑一声,嗓门儿震天响。 “这话说得倒是一点儿不差,很有见地了!” 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虚空一握,远处就忽然传来砰然一声,紧随其后,便见到锥山左侧的那座山门处,忽然飞来两条黝黑锁链,而至近前,就已变得只有手臂长短,拇指粗细,径直缠绕在卫洺腰间。 “送你了!” 卫洺一愣,转而看向猛然抬头,神情狰狞的焦嵘,苦笑不已。 李雍又道: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闻言之后,原本还要归还锁链,亦或拿出一条送给焦嵘的卫洺立刻沉默下来,良久,方才拱手作揖。 “谢过前辈。” 李雍已经头也不回地大跨步走了过去。 途径那条环绕锥山的河道时,这位天策上将,直接一脚踩在河道中的鲎虫背上,势大力沉,也便这一脚下去,也似整座大墓都随之轰然一颤。河道之中,那无数鲎虫立刻不受控制抛飞而起,被凭空碾成灰尘,飘散而去,同时露出最下方铺满了整座锥山地底河道深处的巨大甲壳。 云泽众人神色微微一变,分明见到河道底部的巨大甲壳动了一动,整座锥山也就随之晃了一晃。 李雍咧嘴狞笑。 “阴煞邪物,留你何用?!” 话音方落,李雍抬手握拳,缓缓下压,那盖在锥山山顶的厚重铅云,就立刻翻卷起来,沿着山体宛如泥石流般滚滚而下,整座终日压抑的大墓,由远及近,重见天日,黑云翻卷而过,除去李雍以及云泽众人所在之处,宛如中流砥柱一般,黑云沿着两侧滚滚而过之外,其余各个方向,便全部都被黑云吞噬,最终轰然撞入河道之中。 一瞬间,天惊地动。 那只惨被镇压在锥山之下的鲎王,陡然发出一阵通天彻地的凄厉嘶吼,整座锥山也随着鲎王的奋力挣扎,晃动不止,一块块巨大山石滚滚而落,却尽数砸在河道之中,只待整座大墓重见天日,那座压在锥山山顶的镇武玉玺,也随之露出真容。 五彩神光照耀九天十地,玉玺大如房屋,有龙盘虎踞落于方座之上。 由此抬头可见,玉玺底部,就只篆刻“镇武”两个古老文字,“镇”字神光内敛,“武”字熠熠生辉,五彩神光千丝万缕沿着锥山表面垂落下来,紧随黑云之后,落入河道之中。 锥山下沉,鲎王那通天彻地的凄厉嘶吼,逐渐衰弱下去,但见河道之中,随着镇武玉玺的大放光明,压得锥山寸寸沉落,忽然溅起大片大片漆黑粘稠的液体,很快就将河道填满。 李雍冷哼一声,握拳手臂猛然一落。 那已经有气无力的凄厉嘶吼,陡然变得尖锐无比,然后迅速衰落下去。 五彩神光逐渐散去,河道飘荡起极为浓郁的腥臭味道。 云泽拽了拽系在脸上的衣袖,皱眉不已,然后回头看去,正见到锥山上方落下许多尸骨,都是那些胆大包天贪图镇武玉玺而去的年轻一辈,在利用催动玉玺“武”字之时,惨遭殃及,运气好的留了个残破不堪的尸体,沿着山体滚落下来,运气不好的,就干脆什么都没剩下,被绞杀殆尽。 云泽扯了扯嘴角,与趴在他背上的陈子南对视一眼,后者无动于衷,一扭脸,干脆枕在他的肩膀上,就连眼睛都已经阖起。 姜北上前来,神情复杂,哭笑不得。 “这些人命,你说会不会算在你身上?” 云泽叹了口气。 “肯定会有一些不讲理的。” 闻言如此,李雍冷哼一声,讥讽道: “畏首畏尾,娘们儿唧唧的像什么样子,一群无知蠢货自己找死,本将军不将他们牵扯在内,就能活着出去了?那镇武玉玺毕竟牵扯到一座鼎盛王朝的覆灭,因果之大,远非寻常之物可以与之相比,哪怕只是抹一下,也跑不了因果牵连。现在死,和之后死,时间早晚的区别罢了,没甚差别。” 言罢,李雍便一步踏出,径直扛着那副棺材来到河道对面的欧阳婉跟前。 先前的动静,确实极大,以至于这具长跪在此的尸骸都已经翻到在地,一条蜈蚣,正趴在尸骨头颅上,瞧见了李雍扛着棺材出现,立刻扬起头颅,头顶两条颚足摇摇晃晃,并未如同之前那般,见人靠近,就立刻躲入骸骨之中。 李雍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回头看向紧随而来的云泽众人。 “在附近挖个坑出来,这姑娘,还是不想走。” 云泽几人神情古怪,但也并未多说,点头答应下来。 卫洺手指一引,飞剑云麓便立刻出鞘,一剑斩过,不远处的地面,就立刻被那雪白剑气斩出一条沟壑出来,恰好能够容得下那副棺材放入其中。 李雍扯了扯嘴角。 “剑术不错。” 然后蹲下身来,将棺材也放在一旁,他低头看向那具骸骨头颅上的细小蜈蚣,开口说道: “本将军知道,你是那姑娘的执念杂糅此地阴煞所化,也知道,这里面留了那姑娘的一缕残魄,被你保护得不错,若你愿意跟随本将军离开此地,本将军可以跟你许诺,在本将军这缕残魄飘散之前,会尽可能想办法将你送往阴间,也好有个来生转世。若你不肯,那本将军就只能将你连同尸骨一起埋在此地,但这地方毕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就算将你埋进了地底,躲得了罡风,躲不过阴风,终归是场难以忍受的折磨,所以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 李雍话音稍稍一顿,继续说道: “吕清地已经魂飞魄散了,他的那只竹笔,如今也已经给了旁边这姑娘,具体怎么回事儿,她应该已经全都告诉你了,所以其实继续留在这地方,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最多也就只能图个念想罢了,还要整日遭受阴煞邪气的侵蚀折磨,还不如尽早放下生前往事。人死万事空,吕清地那个老小子,还说你爱吃杏仁儿。那老王八蛋知道个屁,就连本将军都知道你是幼年风寒伤了身子,落下咳疾,这才需要多吃苦杏仁儿,要不这微毒又难吃的东西,谁他娘的愿意天天吃?!” 说到这里,李雍重重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那立在骸骨头颅上的细小蜈蚣,也随之低下头去,头顶两条颚足都跟着垂了下来,恹恹无神。 李雍皱着眉头,忽然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轻柔了一些。 “跟本将军出去吧,别留在这儿了,你还有机会去阴间转世,然后下辈子找个好人,男耕女织也不错,总好过这一辈子。” 他伸出手去,那条细小蜈蚣也似犹豫了片刻,还是顺着李雍伸出的手掌爬了上去,最终来到李雍的肩甲上,立起头颅,看向站在一旁的欧阳婉,两条颚足摇晃片刻,然后一扭头,便钻入肩甲深处,消失不见。 李雍抬手抹了抹那边的肩甲下面,忽然咧嘴一笑。 “你这执念变成这幅模样,是不是生前苦杏仁儿吃得太多了?” 他哈哈大笑,双手一撑膝盖,站起身来,然后弯腰拖起那具女子尸骨,放入那副草草制成的棺材当中,再大手一挥,棺材就立刻盖得严严实实,被他举起,放入坑中,继而脚下一跺,深坑两边的泥土就立刻向着中间聚拢,很快便恢复如常,与周遭地面相比,看不出半点儿不同。 在其肩甲出,那条细小蜈蚣露出头来,最后看了一眼埋身之处,再次消失不见。 欧阳婉问道: “李将军,可否为其立碑?” 李雍面无表情道: “本将军知道,之后还会有人进来这地方,立个墓碑放在这里,好让那些只求机缘的混蛋再将棺材挖出来?扰人清静!” 欧阳婉唇瓣微动,却也没有争辩自己并非此意,屈膝施了个万福,歉意道: “是奴家考虑不周了,还望将军见谅。” 李雍摆了摆手,斜着眼睛瞄了一眼欧阳婉,那缕自从吕清地魂飞魄散之后,便一直缠绕在其周身,掀起一缕发丝的清风,不知何时就已消散不见。 李雍扯了扯嘴角,嘴里嘟哝一声,听不清楚,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之后就大手一挥,不止云泽几人,就连欧阳婉与其身旁的孔竹,都被李雍一并带上,不理他人,随后脚下一跺,只在转瞬之间,就已经来到了大墓入口。 他回头看向天狗吞月地势。 八万精兵强将,身葬此间。 就因为吕清地那个老王八蛋不讲兵对兵、将对将的沙场规矩,挥手之间,便有无数石锥拔地而起,将这随他前来一同讨伐逆贼的许多精兵强将,尽数斩于此间。 大庆亡国,真正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倘若这八万被他一手带出,可敌百万的精兵强将,不曾惨遭牵连,最终顺利返回大庆都城,是否能为大庆续命? 李雍眉关紧蹙,最终深深一叹。 大庆早已亡国十一万年,如今再说这些,为时晚矣,难不成还要将那吕清地重新找出来,挫骨扬灰?可那老王八蛋早就已经没了尸骨,就连苟延残喘的一缕残魄,也已经彻底飞散。 死状凄惨。 李雍忽然咧嘴一笑,开口问道: “那老王八蛋做出了这些混账事,最后落到这般地步,是不是也算报应不爽?” 云泽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李雍忽然说的是哪般。 他摇了摇头,徐徐吐出一口气来,转头看向云泽几人。 “你们几个,谁的身上带酒了?” 闻言,云泽面露尴尬之色,他这里就只剩下半坛酒,还是卫洺当初送给他的几坛酒喝过之后留下来的,李雍要酒为了什么,云泽当然心知肚明,实在不好只拿半坛酒出来。 卫洺摇头一笑,手掌下沉,在气府附近往下一抓,便拿了一坛酒出来,丢了过去。 李雍抬手接过,也不在意谁给他的,一把掀开酒封,将酒坛举到面前深深嗅了一口,眼眸陡然一亮。 “好酒!” 口中赞叹,可李雍却一口没喝,他抬头看向这座重见天日的大墓,手臂一晃,便将酒坛丢向面前天狗吞月地势的上空,酒坛砰然炸裂,酒水四溅如雾,在那犬牙参差的下方,盖住了整座裂谷。 李雍提了口气,神情肃穆,吼声如雷: “众将士!” 那整座裂谷,轰然一震,也似八万将士齐齐怒吼。 李雍咧嘴一笑,眼眶发红。 “喝酒喽!” 酒雾落下,犹如一场春雨,无声无息,很快就浸满了这座巨大裂谷,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游弋在八万将士的尸骨之间,一谷之中,满是酒香。 卫洺又拿了一坛酒出来,走到眼眶含泪的李雍面前,已经掀开了酒封,递上前去。 “将军该与众将士同饮。” 闻言,李雍抬手用力抹了把眼睛,接过酒坛,径直举起大口豪饮,狂放不羁,酒水洒在这一缕残魄的身上,洒在地上。 裂谷之中,酒雾翻卷,阳光穿过犬牙参差的缝隙,在那八万将士的上方,挂起一座虹桥。 哗啦! 酒坛落地,四分五裂,余剩的酒水立刻浸湿了大片土地。 李雍双眼赤红,长长吐出一口酒气,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埋葬了八万将士的裂谷,嘴唇抖了又抖,许久,才轻声说道: “走了...” 转身,大踏步而去。 第489章 敲竹杠 离开这座古代大墓的时候,陈子南留在了里面,并没有随着云泽几人一起离开。大致缘由,陈子南不曾说出,但云泽也能猜出一些,无非是与姚家族主姚建的态度有关,故而按照陈子南自己的说法,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能一天,或者两天三天,她都会留在大墓入口的附近,休养生息。但这只是一个方面,陈子南没有说的另一方面,则是等待更多人后续离开之后,才会找到一个恰当的时间,混入其中。 有关这件事,云泽没有计较太多,将陈子南放下之后,又留了一些丹药给她养伤,之后便与众人一起,离开大墓。 明显被人重新拓宽过的盗洞之中,提前一步走出大墓的李雍,正站在原地,眉关紧蹙,神情古怪,目光不知在看何物,四下游弋,忽然抬起一只手,虚空一抓。 掌心之中,分明空无一物。 这一抓,恰好抓在刚刚走上前来的云泽面前,他挑起眉头,有些不明就里。 “怎么?” 李雍鼻腔喘气声粗重,将手掌翻转,手指搓了搓。 “有些奇怪,本将军与吕清地的墓葬被人打通之后,与外界产生关联,墓里的灵气虽然残存不多,但也会随之流溢出来。” 他竖起手掌,在云泽面前的地方上下挥了挥。 “灵气流溢,刚刚到这儿,就忽然没了。本将军好歹也是肉身成圣的圣人修士,虽然已经只剩一缕残魄,但本质不变,更何况这种状态还能看到许多活人看不到的东西,这跟修为境界无关。可即便如此,本将军也瞧不出这些墓里的灵气究竟去了何处。” 李雍抬起头来,皱眉不已。 “无形中的天道运行,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云泽神情狐疑。 “只剩一缕残魄,还能看穿天道运行?” 李雍当即失笑。 “当然不能看穿,只能看到一些如你这般的活人看不到的气机运转罢了。最简单的,像是某些阴煞邪气,在最初形成的时候,较为浅淡,寻常活人,哪怕修行中人也未必能以肉眼见到,需要阴煞邪气浓郁到一定程度才可以,不过也有一些天生眼睛非凡的活人可以早早看穿。但如本将军这般只剩一缕残魄的情况下,却是看得格外分明。” 他重新皱起眉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太好说的东西,本将军也不知道是些什么,毕竟生前从没见过,也没听那些天生眼睛非凡的家伙提起过,所以不好定言。总之,任何气机的运转,都会有着一定的轨迹,或是一眼分明,或是乱中有序,可本将军见到的某些气机运转,却乱得如同风吹杨柳絮一般。” 李雍转头看向云泽,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云泽笑道: “是知道一些,也不是什么隐秘,之后有时间会跟你说。” 他伸手解下了一直系在脸上的衣袖,想了想,还是收入怀中,不曾丢掉。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柳瀅那边尚且好说,可鹿鸣未来却要走上剑修路数,尽管对于灵兵法宝的要求不算很多,但只是一把本命飞剑,就会相当吃钱。 能省则省。 李雍扯了扯嘴角,嘲笑道: “大老爷们儿竟然生了一双狐狸眼,这模样一看就是随你娘,没办法的事,本将军也不笑话你,一件衣裳罢了,既然已经坏了,那就直接丢掉买件新的,还将那只袖子收起来,你还会女红不成?” 云泽翻了个白眼。 “李将军是天策上将,当年的庆王肯定不会亏待了您老人家,当然不缺钱花。但小子可是穷得兜子里面没个叮当响,而且下面还有两头吞金兽等着吃钱哩!” 李雍挑起眉头,面露意外之色。 “年纪轻轻就有孩子了?” 云泽脸色一黑,咬牙道: “两个徒弟。” 闻言,李雍立刻撇了撇嘴,没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下去,转而目光看向盗洞尽头的方向,双眼虚眯。 略作沉默之后,李雍招了招手,将自己那具圣人骸骨引到身边,搁在云泽面前。 “本将军的尸骨,你先收起来,放入气府即可,之后有时间再给本将军找个容身之所,不过这件事不必着急,还有时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本将军会自己走动,一方面是瞧一瞧如今的山河气象,寻个风水宝地,另一方面,也是帮那姑娘找一找去往阴间转世投胎的法子。时间不会很长,一年之内,本将军就会循着自己的尸骨所在去找你,在那容身之所休养生息,毕竟如今只剩一缕残魄,不能在外晃荡太久,否则很容易就会变成阴鬼邪祟,或者干脆魂飞魄散。” 李雍叹了口气。 “真他娘的麻烦,耽搁时间...” 云泽扯了扯嘴角,随口问道: “容身之所有什么要求?” 李雍也不客气,咧嘴笑道: “最好是块品秩极高的魂玉,还能让本将军这缕残魄坚持的时间更久一些,或者其他品秩高一些的特殊法宝,但不能是邪门手段炼制的东西。本将军生前就曾见过一只养魂玉佩,那玩意儿,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倘若能让本将军这一缕残魄入主其中,莫说坚持个十年百年,便是将灵魄恢复完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斜瞥云泽,嗤笑道: “但那玩意儿你也不用想了,本将军一生纵马山河,也只侥幸在一座古战场遗址当中见过一次,而且还在抢夺过程中,被某个混蛋毁掉了,养魂玉佩这东西,恐怕世间也就只有那一块。” 云泽翻了个白眼。 “是你想要那东西,与我何关?” 被当面拆穿之后,李雍也不恼火,哈哈大笑,一只手拍了拍自己那具圣人骸骨,落在地上,撂下一句“本将军先行一步”,之后就一步跨出,消失在原地。 无人阻拦。 盗洞里的事情,不算隐秘,附近几座山头上的诸多圣人,也都在李雍现身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有所察觉。尽管有些意外这座古代大墓当中,竟然留了大墓主人的一缕残魄还未消散,但诸如此类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也便对于这些早已活了几千年的老辈修士而言,不算吃惊,更何况一缕残魄罢了,尚且不如孤魂野鬼,任其随意晃荡个几年十几年,也就自然魂飞魄散,没有必要纠缠不放,甚至大动干戈。 历史上记载,由古代大墓当中离开的残魄,最为凝实一个,游荡人间数百年,可最终逃不过魂飞魄散的下场,但也正是因为这些古代大墓之中离开的残魄,一些因为各种原因便存在空缺或是差错的历史典籍,才能得到补充修正。 以史为鉴知兴替,以史正人明得失,以史化风浊清扬。 儒家修士,尤其书院出身,对于这些很是看重。 但李雍离去之时,白马书院与东湖书院此番前来的两位圣道修士,虽然并未追去,却也第一时间书信一封,以各自手段送往学院。 云泽几人的率先出墓,因为李雍的关系,没有掀起太大波澜,很快就回去各自山头。 此番入墓,收获最大之人,无疑是云泽与欧阳婉两人,其次便是先天剑胚的卫洺,只是于其而言,那两条镇天锁的存在,其实形同鸡肋,尤其卫洺本身还是最以剑气见长的剑修,除剑之外,就对于其他灵兵法宝并不仰仗,便在返回山头之后,就将那两条侥幸得来的镇天锁留给了尉迟夫人,同时阐明,大墓之中另外有着六条镇天锁余留,倘若全部到手,或可将之熔炼,再铸飞剑。 尉迟夫人手掌将那镇天锁掂量两次,很快就分辨出了镇天锁的材质如何,兴趣较浓,但也不是非得入手不可。 另一边。 云泽方才与席秋阳说罢了这场入墓前后,山头上就有一缕清风吹来,老秀才不声不响便站在了众人面前,手里攥着一宗竹片卷轴,另一只手,则是拿着一盒朱砂浸透的印泥。 席秋阳瞥了那宗卷轴一眼。 “洞明谱牒?” 老秀才笑眯眯点了点头。 “云小子的名字很早之前就在上面了,不过还需要按个手印才算数,这件事已经拖了太久,还是早早解决了最好,落袋为安。” 云泽瞥了眼老秀才手里的卷轴,眉关轻蹙。 “之前我进学院,进学府的时候,也没人跟我说过,还要将名字写入谱牒。” 老秀才摇了摇头。 “这不一样。学院学府那种地方,太过鱼龙混杂,南北两城八大世家,断然不会轻易就与你们这些年轻人扯上关系,最多也就只是由他人代劳,将你们的名字写入学院谱牒,或者学府谱牒,所以你们之间虽然有着一定的关系存在,但相互之间的牵扯不会很大,只有一些确定可以收入族中的年轻一辈,才有世家之人暗中接触,将手印按上,确定两者之间的身份关系。不信的话,这件事你也可以问问你师父。” 云泽看向席秋阳。 后者微微点头,言简意赅道: “确是如此。” 老秀才又补充一句道: “这件事,姬家做的最多。至于为何从来没人找过你画押按手印,自是与你师父有关。” 一边说着,老秀才已经将手中卷轴摊开,悬空摆在云泽面前,最末尾处,赫然已有“洞明弟子云泽”的字迹写在上面,在此之前,则是“洞明弟子穆红妆”,“洞明弟子卫洺”,“洞明弟子焦嵘”三人,更前方,还有一个“洞明客卿薛清秋”之名。 云泽愣了愣,神情古怪,却也大抵猜得出这位薛清秋究竟是谁。 一排姓名,皆有朱砂手印落在上方。 稍作沉吟之后,云泽抬头看向和颜悦色的老秀才,哂笑道: “直接拿了谱牒和印泥过来,就想让我按手印,没再带点儿其他东西?” 老秀才神情一滞,嘴角抖了抖。 “先说一说,你想要什么。” 云泽伸手拿过悬在面前的印泥,随意把玩。 “我在北中学府收了两个徒弟,这件事,你应该有所听闻。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暂且不提,也不缺什么,不过鹿鸣日后却是要走剑修的路子。筑命桥这件事现在已经不用操心了,可其他像是灵决古经,灵株宝药,本命飞剑,或者修缮温养飞剑需要用到的天材地宝,却一样没有。” 云泽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将印泥丢在谱牒卷轴上,手指搓了搓。 “好歹给一样?” 老秀才松了口气,略作沉吟,便开口言道: “十二桥境之前用来填补脏腑底蕴的灵株宝药,老朽可以给你,不过不是现在。老朽出门,不可能随身携带那些东西,所以过段时间,老朽会命人直接送去北中学府。” 云泽点了点头,笑眯眯道: “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容易,我不信。” 老秀才脸色一沉。 “一棵灵株宝药罢了,洞明圣地如今虽已不复往日,却也依然还是人族九圣地之一,这点儿东西又岂会拿不出来?既然老朽已经答应了会将那棵灵株宝药给你送过去,自然说到做到,至于道心血誓,老朽之前已经因你立过一次,断无可能再有第二次!” 云泽呵呵一笑,摆了摆手。 “不要你立道心血誓,当年是小子不懂,不知道那玩意儿会对心湖心境影响巨大,哪怕不曾反噬,也会留有后患。不过道心血誓虽然不必,可圣主大人,是不是需要另外有些表示?” 一边说着,云泽又一次伸出手来搓了搓手指。 老秀才眼角一跳,眯起眼睛看向云泽,神情古怪。 “敢跟老朽敲竹杠,真以为杨丘夕保得住你,就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如今去了大点儿的地方,钱就不够花了,穷得叮当响?” 云泽还真就动手晃了晃裤兜,笑呵呵道: “圣主大人说笑了,小子这幅裤兜,就连叮当响也没有啊。” 老秀才没好气摆了摆手。 “再加一件灵决古经,品秩不会很低,老朽也自会命人抄录之后,连带那棵灵株宝药一并送去北中学府。” 云泽满意点头,还待再说,心湖之中却忽然想起席秋阳的声音。 “差不多了,鹿鸣所需本命飞剑一事,为师自会帮你留心。” 闻言之后,云泽这才打消了原本的心思,随手取来那块印泥,以拇指按压蘸了朱砂墨后,便在面前那宗谱牒卷轴上按了下去,朱红手印,稳稳落在“云泽”二字所在之处,尽管没有什么感觉上的奇异变化,但自从画押按手印一事过后,云泽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洞明圣地真正意义上的弟子之一,而并非之前那般的粗浅关系,有如外门弟子一般。 谱牒卷轴本身的材质,也并非寻常,当然诸多门派家族之间的谱牒材质,各有不同,单说洞明圣地这种谱牒卷轴,看似竹制,实则却是某种珍稀玉石,也在天材地宝的行列之中,效用是与当年还在越门城时,那位殷夫人贾银提到过的魂玉本命牌十分相仿,具体说来,便是其中可以留存一道无形中的本命气机,重伤则裂,身死则碎。 诸如此类的,在《白泽图》中亦有罗列,云泽常常翻阅,故而也能大抵瞧得出来,洞明谱牒也是某种品秩极高的魂玉炼就之物,但所谓魂玉,就只是一类玉石的统称,其下还有许多分支,而这洞明谱牒所用魂玉,具体又在哪一分支当中,就并非云泽能够看得出来。 至于印泥朱砂,自然也非寻常朱砂,里面该是参杂了某种魂玉研磨之后的粉尘,手指按于其上,便可在无形之中牵扯出一缕本命气机,之后再将手印按在谱牒名上,气机自会渗透其中。 画押按手印之后,老秀才就恢复笑脸,将那洞明谱牒与印泥一并收了起来,忽然沉着脸神情严肃道: “灵株宝药和灵决古经,此番事了之后,最迟一旬,就会送到北中学府,这件事你也不必担心,品秩不会很低,但有一件事需要禁忌,灵决古经的具体内容,让那丫头看过之后熟记于心,之后便将卷轴焚毁,日后也切不可对外泄露半点儿。其实按道理来讲,本应让她立个道心血誓,但你肯定不愿意,所以这件事就算了。可若有朝一日被老朽发现灵决内容已经泄露出去,洞明圣地自有门规存在,老朽可不会徇私舞弊。” 云泽不耐烦摆了摆手。 “这个规矩我知道,不必你再多说废话。” 老秀才也不恼火,只是有些无奈罢了,摇一摇头,便径直转身而去。 席秋阳忽然言道: “如你方才所讲,墓中那块镇武玉玺,其中葬有半国武运,为师要去看一看,届时,若将你留在此地,姚家火氏或许会坏了规矩,对你出手。是要为师给你留下一座阵法,护你无恙,亦或暂且送去洞明圣地?” 闻言之后,云泽神色微微一动,方才恍然。 对于所谓的一脉共存,云泽所知不多,只知道大抵是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说法有关,不过这件事肯定有利有弊,至于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就没有半点儿了解,但席秋阳肯定对此有所知晓,可先前老秀才要他在谱牒卷轴画押之时,席秋阳却没有阻拦之意,反而是在他要继续敲竹杠的时候,将事情揽在了自己身上,或许是与一脉共存之事其实利大于弊有关,却也肯定是与现在在说的这件事有关。 心生芥蒂倒是不必,仅在云泽看来,入了谱牒,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洞明弟子,其实也是多了一座庞然大物的靠山,并且此事绝不仅限于此,还有日后修行途中可以得到的诸多便利,比起无形之中不为人知的某些损失而言,确是要强出不少。 云泽略作沉吟,便开口反问道: “哪个保险一些?” 席秋阳言简意赅道: “若留阵法,遭逢变故之时,为师难免分心。” 云泽了然。 “那就去洞明圣地。” 第490章 白骨厉鬼 洞明圣地,较多的一部分是在某种近似古界小洞天的小天地内,以阵法造就,强行拘禁了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却也另外有着一小部分,留在东明城内,只是寻常凡夫俗子的肉眼凡胎,瞧之不见,可但凡修士,总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但这不是洞明圣地的护山大阵出了什么纰漏,而是从最早的时候开始,洞明圣地就没想过脱离人间。 云泽被席秋阳送到了东明城西某座山的山脚下,过了东明城西门之后,就有一条康庄大道,直通此间,到了山脚处便一分为三,但寻常凡人却只能瞧见两条岔路,一南一北,可以绕过面前这座“寸草不生的低矮荒丘”,而实际上的第三条路,则是直通面前这座云遮雾绕的山岭深处,有些选择扎根在东明城中的野修散修,也曾有过一些胆大的,试图沿着这条山路深入其中,寻找洞明圣地的真正所在,只是其中阵法笼罩,可以使人迷失方向,倘若不是修为境界达到一定的水准,或者先天体魄过人,神识过人之辈,就往往怎么进去,怎么出来,才能保证洞明圣地的安稳宁静。 席秋阳不曾继续深入,到此为止。 此番随同在侧,一道而来的,还有需要返回洞明圣地继续修行的宁十一,也被老秀才交给席秋阳,一并送了回来。 席秋阳离开之后,云泽便望着眼前这片终年烟雾笼罩的山岭眯了眯眼睛,瞳孔之中,不声不响流溢出两条雪白丝线,这才终于能够看清脚下道路蜿蜒而去,连同这片山岭的深处,无形之中有着一座近似于门扉一样的存在,也能依稀见到,只是无形大门的背后又有什么,就绝非此间能够轻易得见。 传闻洞明圣地玉珠峰的景色,算得上一绝,被人赞道:横空出世,莽玉珠,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说是要比秦川百万山中最高最险的那座太白巅,风景还要更加“袭人”。 能被用上袭人二字,也不知是怎样的景色。 不过云泽的兴趣不是很大,站在原地看了片刻之后,就与身旁的宁十一问道: “陈也那个傻小子,如今就在里面?” 宁十一转过头来,面无表情道: “想去见他?” 云泽摇了摇头。 “那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傻书生有什么好见的,还不如在东明城随意逛逛,反正这边也是洞明圣地山脚下,姚家火氏,再怎么张狂,也不敢来这儿撒野。” 宁十一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转身往东明城走去。 这座城池,已经可以算是很大的地方了,大街小巷之间,行人来来往往,多见修士,数量比起凡夫俗子也不差分毫,只是两者毕竟不是同一层次的存在,所以一旦走过了城西这段比较繁华的地方之后,再往东去,就会逐渐变成多见凡人,而少见修士。 比起当初临山城的鱼龙混杂,更加分明。 但仅就繁华程度而言,似乎比不了越门城。 云泽忽然记起那位胖得像个球一样的公山少爷,倘若没有记错,那家伙之前好像是在南城北域的学院求学,只是一年过去,也不知如今的他到底是依然留在南城北域的学员,还是已经去了南中学府。 这件事在心头一晃而过,不值得花费心思。 宁十一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不喜欢多说那些没用的废话,所以一路走来,多是云泽自己在看,宁十一只是作陪,偶尔有些不太常见的地方物件,才会开口解释几句,但也往往言简意赅,不会多费口舌。 从那座古代大墓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午时。 到这会儿,很快就黄昏日落。 云泽与宁十一两人在街边一个面摊上各自吃了碗阳春面,夜色渐浓,华灯初上的时候,附近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云泽早早解决了一碗阳春面,抬头看去,远远见到是一个流窜在各地的戏班子,恰好来了东明城,就在那边的空地上临时搭建起了一个戏台子,四个角落各自立有一根灯笼杆,顶部都是左右悬挂两只大红灯笼,将那简陋戏台照得一片红亮。 这会儿恰好有个脸上浓妆艳抹的戏子上台来,个子不高,倘若不是胸脯平坦,甚至就连男女都看不出来,手里拿了一杆花枪,不是正儿八经用来与人厮杀的兵刃,只作表演使用,手中一晃,枪头枪尾就一阵抖动,被那戏子耍了片刻,虽然没甚杀力,但却十分漂亮,忽然高高抛起,落下之时,抬脚一踢便重新腾空。 如此往复了几番,画着花脸的戏子抬手接住,亮了个使枪的架子出来,博得许多喝彩声。 戏台下方,尽是些凡夫俗子。 山上修士,哪怕野修散修,都对这些提不起多大兴趣,有时间留在这里看人唱戏耍花枪,还不如去那青楼喝花酒,文雅内敛一些的,就去茶楼听书,寻人对弈,不比留在这地方看那不懂枪法的戏子耍枪有意思? 云泽倒是有闲心,看得兴起。 宁十一低头喝了口面汤,抬头瞧见云泽眼神炯炯望着戏台那边,开口问道: “你对这些有兴趣?” 云泽笑道: “闲着也是闲着。不过以前的时候,我确实不太喜欢看热闹,也不喜欢热闹,现在倒是觉得,能有热闹看一看,好像也不错。” 宁十一略作沉默,放下瓷碗,随手丢下几个铜子儿在桌上,叹气道: “修行枯燥,年复一年,能有热闹看,确实不错。” 云泽指了指戏台那边。 “这回可不是耍花枪了,好像是唱戏,以前还真没怎么听过这东西,戏班子也是第一次见。” 话音落罢,戏台子那边,就上来一个身着翠群的姑娘,在简陋台子上袅袅婷婷施了个万福,身段倒是极为出挑,按照那些“风流才子”的说法,就是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只是脸蛋儿浓妆艳抹,白脸儿红腮,画得极为妖媚,除了能够瞧见五官底子生得不错之外,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该有的模样。 好像但凡唱戏,都是如此? 云泽忽然注意到,戏台下的看客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样貌清癯的道人,要比周遭众人高出一些,正手捋胡子站在边缘角落,望着戏台上方。 另一边,之前耍花枪的矮小男子,已经洗去了脸上的胭脂水粉,是个白脸儿少年,之后应该都不会再上台了,这会儿正拄着枪站在那边,充当看客,身边还有一位体宽而肥的中年男子,两人正在那边压低了嗓音说着什么。 戏台上又上来几人,手持乐器,唢呐,洞箫,瑶琴,鼓板,铜钹之类,林林总总有着将近十样,又各自拎了一条小板凳,在戏台边缘落座之后,先是试着敲了两下鼓板,就很快合奏起来。 动静不小。 那身着翠裙的姑娘,就跟着翩翩起舞,看似年纪也不大,如花似玉,白脸儿红腮浓妆艳抹的模样,甫一见到会觉得有些古怪,可看得多了,就反而觉得还挺好看。 宁十一忽然言道: “是长袖善舞。” 云泽一愣,下意识问道: “什么?” 宁十一解释道: “长袖善舞,市井坊间流传的一种戏舞,关于此舞,坊间有着两种说法,一个说是最早出自某些古代王朝的宫廷舞,但改动极大,因为按照最初的那种宫廷舞,花旦着装就需要十分暴露,甚至比起风尘女子也不差半点儿,毕竟是古代王朝某些昏君为了贪图享乐琢磨出来的东西,流传出来之后,就被改动了许多,更加适合戏台上表演,所以有些戏班子在表演长袖善舞的时候,还会配合一些古代昏君贪图享乐,却被颠覆的桥段,只是这种的不太常见。” 顿了顿,宁十一才继续言道: “还有一种说法,则是此舞源于某种山上仙人与敌厮杀的手段,不过这种手段确实存在,并且还是传承久远的搏杀大术,就叫长袖善舞,因为被凡人偶然间窥见真容,就流传开来,逐渐演变成了戏台上的舞种之一。不过这种说法的可信度不高,应该只是凑巧罢了。” 云泽微微点头,目光看向戏台上翩翩起舞的少女,两只水袖随着少女身姿摇晃旋转,确也好看。 至于具体来历如何,不太重要。 只是此番在看,那戏台上妆容妩媚的少女,忽然眼神冷了下来,云泽与宁十一同时眼神一沉,却又神色古怪,分明已经察觉少女流露出来的杀气,却又并非针对台下诸多看客,只在其中一人身上。 紧随其后,那少女便身子一转,直挺挺站在台上,面对台下众人。台上边缘,一群乐师面露狐疑之色,乐声渐停,一阵面面相觑,就忽然见到那少女身上两条翠色水袖齐齐落下,堆在脚边,露出两条白骨森森的手臂,不挂半点儿血肉。 台上台下陡然一静。 随后轰然大乱。 云泽与宁十一面面相觑,神情愈发古怪,就见那人群中的清癯道人忽然上前,手指台上双臂只剩白骨的少女厉声喝道: “诸位莫慌,贫道在此!那台上女子乃是枉死之人,徒剩白骨一具,因怨成鬼,最好吸食阳气,害人性命。诸位万莫逃窜,这白骨厉鬼已经记下了你等样貌,倘若今日不能将其收服,难免后患。诸位,且助贫道一臂之力,以功德钱砸这白骨厉鬼,使其阴气衰败,贫道自会将其收服,不叫她再去害人!” 闻言如此,那些原本试图逃离的众多看客,脸色尽数大变,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就连戏台上的许多乐师,也尽数愣在原地,没了主意。 有人颤声询问。 “道长,我们,我们哪有什么功德钱呐?!” 清癯道人神色严肃,大袖一晃,就来到戏台上那少女花旦正前方,手腕一抖,就凭空取了一把拂尘出来,搭在左边臂弯处,疾言厉色道: “心诚则灵,丢出功德钱时,口诵心念无量天尊即可!” 云泽目光看向戏台旁那个手持花枪的少年,后者满脸阴沉,用力攥紧了手中花枪,枪头一抖一抖。而起身旁,那体宽而肥的中年男子满脸惨白,闻言之后,连忙在身上摸索起来,很快就抓出了一把铜子儿,两只手抱住护在胸前,哆哆嗦嗦嘴里念叨了好几遍的“无量天尊”,然后睁开眼睛,满脸肉疼之色,却还是一把就将那些铜子儿全部砸了出去。 铜子儿落在那少女花旦身上的时候,许是数量太多,原本眼神冷厉的少女,立刻神色大变,口中发出阵阵凄厉哀嚎,一下子踉跄在地,铜子儿也在触及少女的瞬间,就尽数化为烟雾,带起一阵滋滋啦啦的声响,一晃而散。 眼见真的有用,那中年男子立刻面露激动之色,连连招手叫来了那个之前在台下众多看客之间游走,嚷嚷着“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的伙计,从他那用来收钱的铜盘当中,一下子抓起一大把铜子儿,然后男子愣了愣,手臂颤抖,铜子儿便哗啦啦落回铜盘,最后只留了两颗铜子儿,一左一右拿在手里,继续闭上眼睛念叨“无量天尊”。 台下众多看客,也开始有人有样学样,稀稀疏疏几人念叨了几遍“无量天尊”之后,就将铜钱砸向台上的少女。 惨嚎声一阵接着一阵,格外凄厉。 那些铜子儿也果真都在触碰到少女的瞬间,就化成烟雾飘散。 清癯道人皱眉不已,手中拂尘挥了挥,凭空变出一张满是鬼画符的符箓出来,以两指夹住,口中念念叨叨了片刻,手腕一抖,原本软塌塌的符箓立刻变得笔直如剑。 “还不够,这白骨厉鬼道行极深,阴气仍重,要想将其收服,以免诸位丧命在其白骨爪下,还要更多功德钱!” 闻言之后,一些个之前没有动作的看客,也只得开始砸钱出去。 从尽是铜子儿,到稀稀疏疏的碎银,甚至还有个貌似家境富庶的肥胖少年,干脆拿了一大把金币出来,一边咬牙切齿念叨着“无量天尊”,一边甩着膀子一颗一颗砸向少女,用力极大,满身肥肉颤颤巍巍,每次砸中,少女哀嚎声就格外的凄厉刺耳,身上弥漫的烟雾也最重,已经忍不住连连告饶。 清癯道人又喝道: “厉鬼心毒,最善卖巧,诸位万不可心慈手软,否则便要害了自家性命!” 金银铜钱,噼里啪啦砸去少女。 宁十一双眼虚眯,将早先搁在桌上的柳叶刀拿入手中,就要上前动手,却被云泽横出手臂拦在面前。 他转头冲着一旁抬了抬下巴。 不远处的某座高楼上,二楼美人靠处,正有三人作壁上观,都是年轻一辈,其中一个双臂叠在栏杆上,下巴枕在上面,望着戏台那边装模作样的清癯道人满脸讥讽,正与身边两位扈从一样的男子一起看戏。 宁十一皱眉道: “是东明城贾家的二少爷。” 云泽问道: “幕后主使?” 宁十一略作沉吟,微微摇头。 “东明城贾家好歹也是一流家族,身为贾家二少爷,理应看不上这些金银铜钱。” 云泽点头道: “那就是为了看热闹。这附近是贾家的地盘?” 宁十一张了张嘴,最终只“嗯”了一声。 云泽笑道: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越俎代庖,插手此事?更何况我觉得这件事应该没那么简单,虽然有些苦了那姑娘,本是好好的一个人,却被挖去了双臂血肉,让人当成白骨厉鬼用钱狠砸,但如果你要冒然插手,就算真能救得了那姑娘,也未必救得了另一个。更何况你也未必救得了那姑娘。” 宁十一面露狐疑之色。 “什么意思?” 云泽冲着清癯道人手中符箓抬了抬下巴。 “这种符箓我在鸦儿姑娘的手中见过,上面的痕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不清楚,没问过,但我知道鸦儿姑娘手中的那张符箓,是她以前用来收服那头驳兽的,只需要符箓一晃,究竟将那驳兽收入符箓之中。你应该见过的,下墓的时候鸦儿姑娘虽然不曾将那驳兽带在身边,但那也只是因为驳兽的实力还不够,就给留在了山上,暂且交给鸦儿姑娘身边那位护道人照看。” 宁十一皱起眉头,目光看向清癯道人手中的符箓,神色冷冽。 云泽问道: “你有把握将那符箓抢过来?这妖道虽然修为不高,但也是个炼精化炁境。应该是个野修散修,能以这种身份拥有这种修为,若说他没有底牌手段,鬼都不信。” 说着,云泽又伸手指了指戏台子边上那位最先登台耍了一通花枪的少年,后者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位清癯道人,手中花枪几乎都要被他握成两段。 云泽压低了嗓音说道: “东明城贾家,我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寻常凡人,只会耍花枪,你应该知道。要不要赌一把?” 宁十一瞥他一眼,没有答话。 云泽笑道: “赌不赌?我猜这件事跟贾家有关,也跟那小子有关。我输了就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你输了,就没事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适合鹿鸣的飞剑,品秩不能太低的那种。但如果你能直接替我送给鹿鸣一把品秩不错的飞剑,最好不过。” 第491章 妖道 戏台子边上那个耍花枪的少年,有两个名字,一个早已被少年废弃不用,叫黄金万两,正是他那体宽而肥的胖子老爹给取的,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认字倒是不成问题,尤其心算,最是一把好手,拿本账簿摆在面前,一眼扫过,账目对不对,哪里有问题,很快就能以心算之法心知肚明,可学问这方面,真是对不起这种心算手段,当初给那少年取名之时,就想着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挣到黄金万两,便干脆给少年取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最早的时候,少年还不懂事,整天被他这胖子老爹“万两万两”地叫着,倒也没觉得什么,一直跟着自家老爹领头的这个戏班子,东奔西逛,戏班子里那些跟着自家老爹讨饭吃的戏子,也都喜欢叫他万两。不过不同于自家老爹,只会算账,戏班子里这些戏子,或多或少还是读过一些书的,毕竟唱戏这事儿,除了本身的故事与表演之外,还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学问在里面,久而久之,戏班子里一些老生、花旦、花脸、末行和小花脸,都能算得上是半个读书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前还叫黄金万两的少年,跟着这些人走南闯北,东奔西逛,不知不觉就也懂了不少东西,就像戏班子里一位老生说过的:学问这东西,有些在书上,有些在脚下。 这么些年下来,少年本事长了不少,学问也跟着长了不少。 然后少年也逐渐意识到,黄金万两这个名字...忒俗气了!于是就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叫黄灏,源自曾经路过一座小镇上的学塾时,听到里面的教书先生说了一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心生崇敬,恰好自己又确实姓黄,便果断丢掉了那个俗气难听的怪名。 只是时至今日,戏班子里的那些戏子,虽然已经很少提及黄金万两这个名字,可他这体宽而肥的老爹,仍是整天“万两万两”地叫着,少年已经不知道纠正多少次,每次老爹都会笑呵呵地点头答应,嘴里“好好好”地应和着,然后一转脸,就给抛之脑后,继续“万两万两”地叫他。 那黄老爹,一身肥肉抖了又抖,虽然往日里走南闯北行过不少路,可毕竟身材摆在这里,没一会儿功夫,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万两啊,你也别干看着啦,赶紧拿了功德钱帮老爹砸那白骨厉鬼,记得拿了钱之后,一定要念‘无量天尊’,多念几遍,那道士说得确实有用,瞧瞧,这不就砸得那厉鬼哇哇乱叫,还待冒烟的。” 黄老爹喘了两口粗气,抹了把额头汗水。 “记得少拿点儿,一次就拿...一颗铜子儿,咱们挣钱不容易,戏班子里还有这么多人要养活,都得吃饭哩,真要全都砸出去了,咱们就得饿肚子。” 黄灏瞥了眼自家老爹,没说话,只叹了口气,然后目光望向台子上那个瘫软在地,止不住凄厉哀嚎的少女,眉关紧蹙。 戏班子里都是凡夫俗子,当然看不出来,可少年早先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的时候,侥幸遇见过一位行走人间的老仙师,说是机缘巧合也好,说是命里注定也罢,就只是大街上的一次擦肩而过,少年便被那位老仙师相中,经过一番少年自己也不知道的心性考验之后,就不声不响成了戏班子里许多同行说的“山上仙人”。 按照那位老仙师的说法,少年除了修行天赋极佳之外,还天生阴阳眼,就是市井坊间多有流传的那种阴阳眼,哪怕不曾修行,也能以肉眼瞧见许多凡夫俗子瞧不见的东西,像是阴鬼邪祟,山精、水魅之流,无所遁形,便在老仙师的指点下,成了一位练体练气,又精于灵纹之道的补天士,如今的修为境界不算很高,前不久才刚在老仙师的指点下,开辟气府。 可即便如此,也已经脱离了“凡人”二字。 只是具体要走补天士的哪种路数,还没定下,当然少年也才只能算是修行路上刚刚起步罢了,不必着急,所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选择,究竟想要走列阵施法的路数,还是封灵造物,又或风水堪舆,或者御行傀儡。 但也正是因为黄灏天生阴阳眼,如今又是山上修士,这才能够瞧得出来,戏台子上那个前不久恰好才刚刚进入自家戏班子的少女,根本不是什么白骨厉鬼,而是双臂血肉被人生生挖去的活人。 不过这些所谓的“功德钱”一旦砸在少女身上,仍会如同滚油触碰肌肤一般,所以每次被那“功德钱”砸中身躯,少女身上才会有青烟腾起,而少女的凄厉哀嚎,也并非作假。 关键在于那名妖道,为了能让台下这些不知真相的凡夫俗子相信此事,便在少女身上施了某种恶毒手段,才会如此,至于那些凭空消失的“功德钱”,则是全都通过少女身上的恶毒手段,转而进了那名妖道的袖兜。 少年手握花枪,咬牙切齿,却不敢轻举妄动。 修为境界差了太多,真要胆敢冒然鸣不平,后果注定凄惨无比,甚至还会沦落到如那少女一般的凄凉地步。 黄灏怒目圆瞠,手握花枪咯咯作响,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烦闷浊气,眼珠子转动,瞧了瞧四周,暗暗期许着自己那位看起来好像不修边幅的师父,能够忽然出现。 黄老爹还在一旁碎碎念: “咋还不行哩,这白骨厉鬼怎么这么利害,恁多的功德钱都砸过去了,老道长还不能动手,得是多深的道行呦...” 一边说着,黄老爹搓了搓肥肉乱颤的脸颊,咬咬牙,又伸手拿了几颗铜子儿在手中,闭上眼睛一口气念叨了好几遍“无量天尊”,然后用力猛砸。 戏台上的少女惨嚎声愈发凄厉。 许是觉得再要继续下去,容易惹人猜疑,清癯道人眼神不留痕迹扫过台子旁边的少年,双眼虚眯,而后神色一正,手势一变。 “诸位,速速退后,贫道此刻便收了这白骨厉鬼,为百姓铲除祸害!” 闻言之后,戏台子附近的许多看客,立刻止住砸钱的动作,匆匆退后,全都看向独自留在戏台子前方的清癯道人,神色各异,有的双手合掌在胸前连连祈求,有的大声呐喊,给道人助威,有的满脸肉疼之色,将身上已经所剩不多的钱财尽数取出,一个个地清点过去,一阵摇头叹气... 戏台上,少女已经疼得脸颊苍白不见人色,身躯颤抖,神色萎靡,只能一双眼眸死死盯着清癯道人,满是刻骨铭心的恨意杀机,看似真就与厉鬼无异。 清癯道人神情严肃,冷哼一声,手中符箓晃了又晃,忽然噗的一声冒出火光,看似真的燃烧起来,而后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飞身上前,凌空蹈虚立于空中,惹来后方看客一阵惊呼。紧随其后,这清癯道人便冷笑一声。 “厉鬼骇人,且瞧贫道手段!” 言罢,他将手中貌似燃火的符箓晃了一晃,手指松开,任其漂浮在面前,随后竖起剑指一通比划,毫无意义,最后剑指一点,吐气开声喝了一个“收”字,那燃火的符箓就立刻激射而去,径直落在少女额头,随后火光陡然一盛,火焰瞬间席卷,瞬间熄灭,那双臂只有白骨的少女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一张完好无损的符箓晃晃悠悠地落在台上。 清癯道人身形落地,左手倒托在左边臂弯处的拂尘,随着手腕一扭,便晃了两圈,随后拂尘一引,符箓就自然飞回道人手中。 人群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 其中那位分明是个富家子弟的肥胖少年,立刻领着身后两位家丁护院凑上前去,邀请道人前去一叙。 清癯道人面露为难之色,与那富家子弟推搪片刻,最终还是受不住满脸苦涩的富家子弟诉苦不已,诚心相邀,跟着立刻满脸谄媚之色的少年,在众人的夹道欢呼声中一起离开,走路的时候也不忘了装模作样,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那名为黄灏的少年,咬牙切齿,忽然握断了手中花枪,让其身旁的黄老爹一阵愁眉苦脸,连忙捡起折断坠地的枪头,满脸心疼之色。 ... 云泽端着瓷碗喝了口还没凉透的面汤,然后看向站在对面的宁十一,再次问道: “人都已经走了,到底赌不赌?” 宁十一双眼虚眯,望着清癯道人的背影,杀机浓重。 “你有法子救那姑娘?” 云泽摇了摇头。 “把握不大。” 闻言之后,宁十一略作沉吟,便开口言道: “若你能将那位姑娘救下来,我就送你一把飞剑,品秩绝不会低。” 云泽笑着搁下瓷碗,抹了抹嘴巴,起身道: “是送给鹿鸣。算了,说是送谁都一样,没甚差别,不过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那妖道好不容易找见一个冤大头,人家自己送上门去的,你也要管?” 宁十一有些迟疑。 云泽摇头叹道: “忽然发现,我认识的这些人里,还是好人居多,也不说别人,最起码卫洺和你,都是这样。不像我,是个无利不起早的,要不是你能答应刚才那个赌约,这事儿,我还真就会当作没见到。” 宁十一神情严肃,转过头来看向云泽,一言不发。 云泽笑道: “我说真的,没开玩笑,毕竟天底下那么多的不平事,修为再高,也管不过来。” 宁十一低下头去,过了片刻,方才言道: “确实管不过来,可既然遇见了,就不能不管。” 云泽扯了扯嘴角,没在这件事上继续计较,转身就朝着那清癯道人与富家子弟离开的方向而去。 “走吧,先去看看那妖道又要怎么骗人。不过事先说好,咱们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救那姑娘,所以最好不要打草惊蛇,毕竟人家修为境界要比咱们两个高,若是寻常家族门派出身也就罢了,不过看那妖道的模样,分明是个野修散修,所以手段肯定不差,不能当成寻常修士去对待。有人愿意去当冤大头,让他当就是了,从你的角度去想,咱们可以解决了那妖道之后,再将钱给还回去。但如果换成是我,就肯定会把这件事给那胖小子当个教训。” 云泽回头看向快步跟来的宁十一,继续笑道: “说真的,那些家族门派出身的寻常修士,一旦修为境界达到某种程度,大概就在...命桥境?或者十二桥境?大差不差吧。一旦超过这个修为境界,他们真就是会变成最垫底的那群人,真要论起生死厮杀,甚至不如那些能够混到这种程度的野修散修。” 宁十一不置可否,但也还是反驳道: “修行路漫漫,中间这段路,家族门派出身的寻常修士确实弱了些,但在此之前,与在此之后的两段,还是野修散修最不济。” 云泽耸了耸肩膀,确实如此,毕竟天底下修行最难的,就是那些野修散修。 走在路上,云泽忽然转身去了旁边一家裁缝铺子。 宁十一正狐疑时,云泽就已经将怀里的衣袖拿了出来,连带着脱掉了上衣,交给铺子里的老板娘将衣袖重新缝上,价格倒是不贵,几颗铜子儿罢了,总比买件新衣裳来得划算,而且老板娘手艺不错,很快就重新缝好,看不出半点儿曾经扯掉的痕迹。 那清癯道人,与那富家子弟一行人,已经消失在前方街巷里的拐角处。 宁十一瞧着正不急不缓重新穿衣,甚至还有工夫夸赞老板娘手艺的云泽,皱眉不已。 “动作快点儿,一会儿跟丢了。” 云泽将钱递给老板娘,回头笑道: “不着急,有人帮咱们跟着,而且就算没人跟着,也丢不了。” 宁十一愣了愣,转头看去,正见到之前站在戏台子边上那刷过花枪的少年,身形正在不远处街道的围墙上方,悄然尾随。 云泽整了整衣领,回过头来,不动声色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摸出了两块碎银子,塞在老板娘手中。 后者面露意外之色,分明瞧见了云泽之前的动作,虽然妇人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可毕竟一辈子生活在东明城中,洞明圣地的脚下,自然有些见识,手掌托着那两块碎银,没敢收起,小心试探着问道: “仙人,可是有事需要民妇去办?” 云泽微笑道: “不必这么拘谨,也不要你去办什么事,就只是问你两个问题,若你回答得让我足够满意,这个,也是你的。” 一边说着,云泽手腕一翻,食指中指便夹住了一枚灵光玉钱,几根手指上下翻飞,玉钱也在指间来回转动。 妇人吞了口口水,立刻满脸笑意,低头哈腰道: “仙人尽管问,民妇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泽点了点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那妇人立刻匆匆忙忙倒了两碗茶水过来,一碗放在云泽手边,然后看了看依然站在门口那边的宁十一,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云泽端起茶碗吹了吹里面的浮沫,随口便道: “不必管她。” 妇人立刻赔笑,将茶碗暂且搁在一旁,束手而立。 云泽问道: “之前戏台子那边的事情,你也见到了,刚才领着那位捉鬼道人回家的胖子,什么来历?” 妇人立刻赔笑答道: “那位少爷呀,是咱们城里有名的富家子弟,姓朱,据说祖上是跟咱们城里三大家之一的郑家有过亲戚关系,其实说白了就是家里一个闺女嫁给了郑家一个庶出的少爷,这才逮着机会,发了大财。那朱家住的离这儿也不远,就从那边那条巷子过去,第一个路口往北边一拐,再过三条街,隔着老远就能瞧见他家,宅子老大了,门口不管白天黑夜,都会挂着两盏红灯笼。” 云泽了然点头,而后问道: “东明城三大家族之一的贾家,风评如何?” 闻言之后,妇人立刻面露难色,小心翼翼瞧了眼门外,然后走上前去,冲着面露狐疑之色的宁十一歉意一笑,将头伸出门外一阵左顾右盼,确认周遭无人在意之后,这才将门关上,重新回到云泽跟前,压低了嗓音道: “仙人莫怪,民妇实在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可不敢轻心大意,万一被人听了去,要遭灭顶之灾的。所以...” 妇人满脸赔笑,翻过手掌,搓了搓手指。 云泽喝了口茶水,见状之后,哑然失笑,却也还是将手中那枚灵光玉钱丢了过去,被妇人接住,仔细瞧了瞧,确认不是假货之后,这才喜笑颜开,将玉钱收起,继续压低了嗓音道: “三大家的贾家,那可是咱们东明城里的地头蛇,土霸王,说句难听点儿的,在贾家那些人眼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比狗还不如,所以就连贾家的护院下人,也都是一个个的鼻孔朝天,厉害得很。其他人家不知道,但我们这些还要做生意养家糊口的,就算人家来了店里,拿了东西不给钱,也是不敢得罪的。其实民妇这边还算好的,就只是个裁缝铺子罢了,倒是附近几家做酒楼生意的,做点心生意的,才是真的惨,几乎天天都有贾家人去蹭吃蹭喝,反正我是从没见过他们给钱的。” 说完之后,妇人讪讪一笑。 “仙人见谅,见谅,民妇就是一介凡夫俗子,平日里也不敢打听那些山上事,就只见过听过这些。” 云泽仰头喝光了碗里的茶水,起身道: “行了,我也没指望你能说出太多事,一枚玉钱换来这些消息,也算可以了。你继续做生意吧,告辞。” 妇人连忙开门相送。 离开这家裁缝铺子之后,云泽便与宁十一按照老板娘之前说的方向而去,一路上,云泽都在低头沉吟,途中抬过一次头,看了看之前瞧见了那位贾家二公子的高楼,二楼美人靠处,早就已经没有了那位二公子的身影。 宁十一怀抱柳叶刀,轻声问道: “那妖道,真与贾家有关?” 云泽一如既往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闻言之后,皱眉道: “还不好说,不过可能性挺大。按照刚才那位老板娘说的,这附近,应该是在贾家的地盘之内,所以贾家那些下人护院什么的,才能这么肆无忌惮。戏班子在这地方搭戏台挣钱,虽然看起来很像巧合,但应该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毕竟这种还算空旷的地方,东明城内肯定不少,没必要非得在此,应该是有人说了什么,然后就是这妖道装神弄鬼的时候,贾家那位二少爷就在旁边。” 云泽转头问道: “换成是你,有人在你的地盘上装神弄鬼,将你事如无物,你能忍得下来?更何况那妖道的微末伎俩,虽然骗得过那些凡夫俗子,可却骗不过修行中人。这事儿就跟刚才那个蠢货胖子一样,他祖上是跟东明城郑家有关,就肯定不会住在贾家的地盘上,所以三条街道的距离之后,应该就到了郑家的地盘,但两边的距离毕竟不远,难免会有修士来往。而且刚才那戏台子下面也不是没有修士,不过都在看戏罢了,所以那妖道公然骗人钱财这件事,肯定瞒不住。可那妖道骗了这么些钱财,最后竟还安然无恙地离开...” 云泽忽然嗤笑一声。 宁十一皱了皱眉头,稍稍沉吟了片刻,目露寒光。 “贾家,是该整治一下了。” 云泽斜着眼睛看她一眼,知道宁十一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这件事过后,还是要与洞明圣地说一声,更准确来讲,是要交给老秀才解决,至于具体又该如何处置,就还要看东明城贾家究竟做过那些不合规矩的事,才能做出最后决定。 背靠大树好乘凉,这话没错,但大树也不是那么好靠的。 云泽收回目光,继续揣袖而行。 “既然已经决定要让老秀才处置贾家,不如干脆就将这件事也一并交给那个老家伙,毕竟那座古代大墓的事情过不几天就会解决,让那老家伙出手,省力不说,还能万无一失。” 宁十一不出意外地微微摇头。 “那姑娘还在受苦。” 云泽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走过三条街道之后,正如那裁缝铺的老板娘所言,远远就能瞧见一座恢宏大气的府邸,此间早已入夜,府邸门口悬挂两盏大红灯笼,有钱人家都喜欢这样,哪怕不是逢年过节,也能显示家境富庶,所以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突兀。 侧面围墙上,鬼鬼祟祟露出一个脑袋。 少年黄灏一路追着那富家子弟与清癯道人来到此间,没敢直接闯入其中,毕竟黄灏如今虽然已是山上修士,可本事毕竟不算到家,只是平日里读书的时候还算刻苦,所以非常善于纸上谈兵。这句话没有什么贬义,一方面是黄灏随着自家戏班子走南闯北许多年,也能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另一方面则是灵纹之道,本就需要一个从纸上到脚下的过程,因而黄灏虽然只会纸上谈兵,从没真正与人动过手,也不曾真正触及补天士四种修行路数的时机用法,可事到临头的时候,心中推演数次,就不会心虚。 趴在围墙上面,敲过了府邸当中守夜护院的布局,黄灏就身形一纵,悄无声息落入府邸内部,趁夜色靠着围墙行走,很快就已经来到堂屋附近。 清癯道人已经被朱家奉为座上宾,热情款待。 少年手指捅破窗户纸的时候,清癯道人喝酒的动作有过微不可查的一顿,随后便面色如常,继续与朱家陪坐几人谈笑风生。 围墙上,云泽与宁十一盘腿而坐,面前有着一片栽种在庭院中的小竹林,所以两人可以堂而皇之,不必担心会被那些巡夜的护院发现踪影。透过稀疏竹林,隐约可以见到少年黄灏的背影,正蹲在堂屋侧室的外边,隔着窗纸看向屋内。 云泽拿出仅剩的半坛酒,打开酒封之后,喝了一口。 “那小子是个什么来历跟脚?” 宁十一微微摇头。 “看不出来。” 寻常修士,练气士也好,武夫也罢,或者补天士、剑修之流,很多时候,一些十分细微的举动,都会暴露来历跟脚。就像云泽,哪怕自以为很是稀松平常的走路,也会脚步生风,无形之中存在一些所练拳法的走桩痕迹,一些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丰富之辈,只看一眼,或者多看两眼,立刻就能分辨出修行路数,是练气士还是武夫,所修拳法又是哪门哪派,并进而推断跟脚来历。 那耍花枪的少年,先前翻身过墙,随后静步而行,躲避巡夜护院,去往堂屋窗外,全都落在两人眼中。云泽虽然能够看得出少年举止之间有着一些细微痕迹,呼吸绵长是练气痕迹,脚步沉稳是武夫痕迹,但具体出自哪门哪派,却看不出来。 宁十一也不知道。 云泽皱起眉头,手指缓缓摩挲酒坛的坛口边沿。 “气府境练气士,又是气府境武夫,仅就目前看来,走的应该是比较常见的路数,是在为了之后的炼精化炁做准备。要么就是补天士路数,不过可能性不算很大。” 说着,云泽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瞳孔当中便有两条雪白丝线流溢而出。 云泽忽然轻咦一声。 “这小子的眼睛有些奇怪。” 宁十一转头看来。 云泽皱起眉头,轻声说道: “虽然看得不是特别真切,但大概也能看得出来,这小子的眼睛里面有些不同于常人的东西,应该是某种先天而生的特殊体质,主要是在眼睛上。” 云泽双眸瞳孔当中的雪白丝线悄然消失。 宁十一问道: “还能看出什么?” 云泽喝了口酒,耸了耸肩膀。 “今天夜里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最多就是...出来了。” 宁十一闻言看去。 府邸堂屋那边,那少年早就已经不声不响躲在了附近用来装点庭院的树丛当中,完全隐没了身形。很快,一群人就从堂屋当中缓步而出,为首之人,正是那位清癯道人,之前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已经满面红光,眼神依然足够清明。而其身旁,除去臃肿少年之外,还有一位同样胖成一坨的中年男子,与一位姿容姣好的美妇,后方还跟着一群丫鬟仆从。 也不知那清癯道人究竟说了什么,明显便是朱家族主的中年男子,大手一挥,身后一群丫鬟仆从就立刻忙碌起来,不多时便在堂屋门外摆了一张桌子出来,上置香炉、红烛、清水、柳叶、糯米等物,那清癯道人也去沐浴更衣之后,换了一件明黄色道袍,重新回到此间。 甫一站定,这清癯道人就立刻手掌一探,凭空抓出了一支拂尘出来。 朱家上下虽无修士,却也是见多识广的,大抵知道清癯道人这隔空取物的手段,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手段,就只是打从气府当中取出了拂尘,因而在旁观望的几人,便不曾面露意外之色。 清癯道人眼神不利痕迹扫过身为朱家主母的美妇,又扫了一下少年黄灏藏身之处,而后神情肃正,将手中拂尘挥了一挥,最终搭在左边臂弯处,闭上眼睛,口中装模作样念叨片刻,而后三步上前,仍是双眼紧闭,拂尘交到左手上,右手在桌案上一拂而过,便取了柳叶在水盆当中蘸了清水,啪的一下贴在自己眉心处。 灵光一点,熠熠生辉,悄然间透过柳叶浮现而出,形如竖眼。 那大腹便便的朱家族主,这才面露惊愕之色,身旁少年更是满脸激动。 云泽与宁十一各自敛息,避免暴露,瞧见清癯道人的诸多举动之后,一阵面面相觑。 不过是某种修炼灵台神光的秘法罢了,虽然不太多见,但也绝不会很少,作用往往都是辅助灵台神光的砥砺温养,并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壮大灵台神光,增强神识,从而达到更好操控灵兵法宝的目的。但诸如此类的秘法,且不说其他地方,就只洞明圣地,宁十一便在藏经阁中见过不下十种,北中学府那边,也不缺少此类秘法。 不过是形似竖眼罢了,你朱家祖上好歹也跟东明城郑家有过关系,见识不是寻常凡夫俗子可以相比,难不成还真以为那清癯道人卖弄了这么一手,就是什么过人手段,开了天眼? 云泽一阵哑然失笑。 可朱家三人,却分明是将灵台神光的显化,当成了某种过人手段,都是面露激动之色。 那清癯道人装模作样向着四周看了片刻,蓦然睁开双眼,右手一晃,就取了一张满是鬼画符的黄纸符箓出来,手腕一抖,就笔直如剑,被他抬手掷出,穿过桌案上的红烛火苗,立刻激烈燃烧,瞬间化作一缕黑烟,落在堂屋门前。 烟雾之中,忽然传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 待得看清之后,竟是一只人脸黑毛的猴子。 那黑毛猴子,并非近似人脸,分明就是一张神情狰狞扭曲的人脸,口中生有两颗尖锐獠牙,头大身子小,枯瘦如鬼,周身黑烟阵阵,甫一现身,就立刻发出阵阵凄厉嘶嚎,立刻将那朱家三人吓得面无人色,抱成一团。 云泽眼神一沉,立刻伸手拉住宁十一手腕,带着她迅速远离。 后者破天荒地咬牙切齿,怒目圆瞠,一身杀机止不住地流溢而出,所幸云泽动作够快,这才不曾惊动那妖道,最终两人身形落在远处某座已经打烊的茶楼屋顶,云泽这才松了口气。 哪有什么人脸黑毛的猴子,那清癯道人符箓所化之物,分明是被那妖道拘禁起来的活人,并且还是幼年之时,就已经落入妖道之手,被那残忍妖道以热胶涂满了身子,粘上兽毛,又以某种手段使之身体不再成长,这才变成了如今这幅头大身子小的古怪模样,加之符箓所化黑烟不散,寻常人见到之后,自会以为是某种阴鬼邪祟。 这可是以前只在小说话本中才见过的残忍手段。 云泽放开宁十一,另一只手拎起酒坛,喝了口酒,远远望向朱家府邸中的景象,神情漠然,眼帘半垂。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我当年为了活命,就可以狠下心来杀人吃人,已经算是很没有人性了,不曾想,今儿个竟在洞明圣地的山脚下,撞见了这么个比我还没人性的妖道。” 云泽呵呵冷笑两声。 “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 宁十一唇瓣微动,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东明城这座城池,在古代王朝还未全部覆灭之时,几乎等同于一国都城,也便所谓的天子脚下。 却出了这么一桩骇人听闻的惨事,出了这么一个泯灭人性的妖道,先有那被挖去了双臂血肉的少女,又有这么一个幼年便被粘上满身兽毛的男子。这还只是两人今日所见,除此之外,那妖道还做过什么灭绝人寰的恶事,就不为人知。 洞明圣地,难辞其咎。 云泽忽然说道: “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种手段叫造畜,除了咱们今天见过的这两种手段之外,还有将新杀的狗皮热血淋在小孩儿身上,瞬间粘牢,再施以某种手段,小孩儿就会化作狗形,除此之外,亦有驴羊之类。除此之外,我还在那部小说话本里见过一种,可以将活人皮肤尽数剥去,使之暴露血肉的手段,不过这种手段,需要用到一些可以生血的灵株宝药,否则不出一天时间,就会失血而亡。你说这妖道手中,有没有那些?” 宁十一不答,握着柳叶刀的手掌极为用力,已经指节发白。 朱家府邸中,那清癯道人神情肃穆,眉心粘有柳叶不落,手中拂尘用力一挥,就将香炉中的香灰,盆中的糯米,尽数扫了起来,悬而不落。 清癯道人口嚼符箓,使之成灰,饮了口清水用力一喷,香灰糯米,混杂着清水符灰,就立刻一拥而去,尽数砸在那人脸黑毛的猴子身上。黑烟滚滚,立刻沸腾起来,堂屋门前,一阵乌烟瘴气,腥臭冲天,那人脸黑毛的猴子嘶声尖叫,疼得满地打滚,就是云泽与宁十一这边,也能听得些许。 见状之后,那朱家父子立刻连声叫好。 只是异变忽起,那黑毛猴子挣扎许久,眼看已经没了力气,却忽然猛地翻身扑出,直奔那方才松了一口气的美妇而去,身形一闪即逝,不待朱家父子回过神来,黑毛猴子就已经将那美妇扑倒在地,两只手爪在那美妇腰肢胸脯上,留下了许多腥臭漆黑的手印。 清癯道人神色急变,陡然吐气开声,暴喝一声,右手剑指一点眉心柳叶,本是寻常凡物的柳叶,就立刻绽放朦胧绿光,随着道人剑指一挥,立刻激射而出,宛如利剑一般,掠过那黑毛猴子的脖颈,人脸头颅,被一斩而下。 黑烟冲天,从那猴子脖颈处滚滚而出,随后尸体头颅,尽数化作黑烟,被清癯道人大袖一招,收入其中。 但见袖中翻滚晃动片刻,就恢复如常。 可那美妇依然倒在地上,身子颤抖,神色萎靡,也似口中正在呢喃什么,身子蜷成一团。 朱家父子方才想要上前,就被清癯道人拂尘一扫,拦了下来,随后回头看向倒地美妇,神色肃重,手指一引,桌案那边的清水立刻卷起一道细流涌过香炉,带着其中香灰一并而来,一下子就将美妇全身上下淋了个通透。 美妇腰肢胸脯上,漆黑手印冒出淡淡黑烟。 再之后,也不知那清癯道人究竟说了什么,朱家父子脸上立刻露出为难之色,迟疑许久,清癯道人也不多言,站在那里闭目养神,一脸正气,眼见于此,那朱家族主,这才终于咬着牙关点头答应下来。 清癯道人叹了口气,面露无奈之色,也似是与那位朱家族主安慰了两句,就手中拂尘一卷,将美妇托起,由那朱家族主亲自领路,带着道人去了后院,眼睁睁瞧着道人带着自己夫人进了一个房间,关门之后,就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心疾首,止不住地抹眼泪... 第492章 磨损胸中万古刀 那清癯道人,究竟与朱家父子说了什么,云泽与宁十一距离太远,自然听不到,可藏在堂屋前庭院树上的黄灏,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差点儿就要忍不住捶胸愤恨,破口大骂,骂那妖道没脸没皮,仗着一些山上修士的手段蒙骗凡夫俗子,也要骂那朱家父子,竟然如此无知,只是因为这妖道三言两语,就将自己如花似玉姿容姣好的妻室、亲娘,拱手想让送人随意败坏。 但其实黄灏也很清楚,那只是凡夫俗子的朱家父子,确实是被吓怕了。 先前堂屋大摆宴席时,朱家父子与那清癯道人席间所讲,最近一段时间,朱家府邸当中,一旦入夜,就会莫名其妙听到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啼哭声,闹得人心惶惶,并且在此之前的数日,府邸许多巡夜护院,莫名其妙就会一病不起。 那可都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武夫,可病倒之人当中,甚至还有一位巡夜护院队的队长,横练体魄的气府境纯粹武夫,据说是在夜里巡夜时,忽然瞧见了一阵黑风,之后就倒地不起,畏冷、发热、口吐白沫,尤其印堂地阁全部带黑,哪怕凡夫俗子的肉眼,也能轻易可见。 祖上曾与东明城郑家有过一些亲戚关系的主家父子,对于一些山上事,还算了解,知道诸如此类的情况,大抵是些冤魂厉鬼之流在暗中作祟,可祖上曾与郑家有关,那也是祖上的事情,时至今日,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关系已经被时间冲刷殆尽,故而最近一段时间,那朱家族主为了此事,可是伤透了脑筋。 也正因此,那朱家少爷才会在先前见到清癯道人的手段之后,就立刻凑上前去,是见到了清癯道人是有真本事的,就在叫苦连天之外,一次次加价,这才终于将人带回府邸。 黄灏心里拎得清楚,朱家府邸中的这些古怪邪门之事,肯定与那清癯道人脱不开关系。 黑风妖邪之事,虽然还没撞在朱家父子的身上,可毕竟只是凡夫俗子罢了,瞧见气府境的纯粹武夫都被黑风撞到,一病不起,自然就要吓破了胆。 再加上那清癯道人今晚刻意鼓捣的这么一出斩鬼好戏。 若说朱家父子不怕,断无可能。 所以朱家闹鬼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清癯道人的暗中作祟,这妖道,貌似精通一些旁门左道的术法手段,也是害人手段,朱家那些负责巡夜的护院武夫,更大的可能还是撞见了之前那以造畜手段制作出来的人脸黑毛猴子,却被清癯道人暗中出手,一病不起。包括之前那身为朱家主母的美妇,被那黑毛猴子扑倒在地,留了漆黑手印在身上,实则也是清癯道人暗中出手,这才使之倒地之后,一直都在无意识地呢喃喊冷,身子也缩成一团,看似是与那些撞了鬼物的护院武夫一般无二,却更加严重,干脆昏迷不醒。 才被清癯道人有机可趁,说是需要衣衫尽褪,才能施法救治。 再具体的,清癯道人肯定不会明说,那朱家父子也未必知晓,可即便如此,那身为朱家主母的美妇也要被人看个精光,甚至要被上下其手,这父子二人,心里当然委屈愤恨。 却不是恨那清癯道人只有这般手段,而是恨那人脸黑毛的猴子,怎么就临死反扑。 黄灏暗中来到后院的时候,就见到那父子二人正在院落围墙的外边,一个垂头丧气坐在地上,一个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少年神情冰冷,杀气十足,不声不响从院落侧面翻过围墙,落地之时,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目光望向院中楼阁,眼眸当中寒光凛然,只是依然没敢泄露气势,有些犹豫不决。 那淫邪妖道,好歹也是炼精化炁境。 修为境界差了太多,即便黄灏想要出手,且不说能不能够救下那人脸黑毛的猴子,那双臂被人挖光了血肉的少女,以及房中美妇,便是自己最终能否活着离开这座朱家府邸,都是难事。 少年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双眼紧闭,随后缓缓睁开,一双眼眸,已经变得黯淡无神,宛如死人一般,却在其眼中,已经可以瞧见许多就连山上修士也无法以肉眼瞧见的某些存在。 一则阴气,一则煞气,笼罩了整座朱家府邸,还未浓重到可以被寻常修士以肉眼察觉,最多就是途径附近之事,才会有所察觉。除此之外,便是院落楼阁之中,隐约飘荡着一些难以言喻的邪气,久视之下,少年蓦然心底生寒。 阴阳眼之下,阴鬼邪祟之流,无所遁形。 黄灏纵身一跃,来到后院角落一片竹林上,一只手抓住竹竿顶端,脚踩竹叶,身形上下沉浮,可以纵观整座府邸。 确无阴鬼邪祟之流暗中作祟。 “妖道!” 少年咬牙骂了一声,已然可以确定下来,这整件事都是那妖邪道人的一手安排,早就已经盯上了朱家的富庶家底,也盯上了朱家主母这位美妇。 一为钱财,二为美色。 山上修士,除去需要山上修士才会用到的玉钱之外,对于凡人钱财,同样有着相当程度的需求,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辟谷不食,那是圣道修士才有的本事,圣道之下,无论吃喝拉撒还是衣食住行,尤其野修散修,花费极大,总不能这些无法避免的小事也都用上灵光玉钱。尤其各处钱庄,一枚灵光玉钱,也就只能置换百枚一两重的制式金币,上下虽然偶有浮动,但也大差不差,可若如此就要用掉山上玉钱,还是太过浪费了一些。 至于美色,就纯粹是那妖道心性淫邪。 野修散修为何往往声名狼藉? 就是因为野修散修当中,常有这些因为修行艰难,就走上邪道魔道的修士,以各种手段蒙骗凡夫俗子,谋取钱财,在追求修为境界延长寿命的同时,极其贪图享乐。 贪图享乐本无错,毕竟天下修士那么多,真正为了追求大道至高的,没有几人,更多都是为了能够活得更好一些,就像十个野修散修当中,就会有着七八人都是土夫子,不都是为了能在追寻机缘造化提升修为增加手段的同时,顺便大发横财,肆意享乐? 但君子爱财,理应取之有道。 若取之无道,不择手段,就是妖人魔道。 黄灏目光落在庭院中的那座楼阁上,眨眨眼睛,重新恢复清亮。 那姿容姣好的美妇,这会儿才刚进入楼阁不久,应当还未遭受侮辱,但是否就要尽快出手阻拦,将其救下,少年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远处。 云泽身形立于茶楼屋顶,双眸瞳孔当中,各自缓缓流溢而出一条雪白丝线,能够打从那座楼阁的窗扇缝隙之间,瞧见屋里的光景,并不真切,只有冰山一角罢了,却也能够见到那姿容姣好的美妇,已经被那妖道剥去了全身衣裙,羊脂白玉一般,横陈在地。而那样貌清癯的妖道,则是在旁鼓捣一些不知真相的东西,只在偶尔,才会从窗扇缝隙中一闪而逝。 宁十一没有武道天眼胚子的眼力,只能妄自揣测里面的光景,脸色铁青。 再之后,云泽就瞧见那清癯妖道,拿了一只罐子出现在那美妇身边,将其中漆黑粘稠的液体,直接浇在美妇身上,很快就渗入体内,消失不见。紧随其后,那肌肤如同羊脂白玉的美妇,就忽然肤色变红,身体也开始无意识地扭动起来。 庭院竹林上的黄灏,猛地咬牙切齿,分明听见了一阵靡靡之声。 茶楼屋顶,云泽双眼虚眯,分明瞧见那清癯妖道正在窗后,隔着窗扇缝隙看向庭院竹林上的黄灏,眼神阴鸷。 “那妖道的目的,就是那戏班子里耍花枪的小子。” 云泽喝了口酒。 “至于被那妖道带去楼阁的妇人,目前来讲,就只是被看了个精光,不过那妖道之前拿出过一种黑色粘稠的液体,浇在了那妇人身上,应该是某种旁门左道的手段,但具体如何,还不清楚。” 宁十一脸色稍好一些,但依然不太好看。 “还要等?” 云泽点了点头。 “先等等再说,看那妖道究竟想要做什么。至于那明显是被留了手段在身上的妇人,就只能暂且委屈一下了。” 稍稍一顿,云泽又补充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 宁十一一阵咬牙切齿。 朱家庭院,竹林忽然晃动起来。 那在戏台上耍花枪的少年,终究还是少年心性,方才还在迟疑不决,这会儿就已经再也忍不下去,手臂一伸,就凭空抓了一把银枪出来,脚下一蹬竹叶,身形立刻飘然而起,轻起重落,一枪直奔楼阁而去。 却不待黄灏身形落定,楼阁窗扇,就砰的一声被人撞开。 清癯道人面露狞笑。 “等的就是你!” 话音未落,道人手中拂尘一卷,千丝万缕立刻翻涌而去,浩如烟海,瞬间将那脸色急变的少年卷入其中,轻而易举就将其束缚在内,雪白拂尘将他捆成蚕蛹一般,扑腾坠地,只有一杆银枪暴露在外,任凭少年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 清癯道人冷笑连连,手中拂尘一甩,被裹成了蚕蛹一般的少年,就被拽入屋中,摔在那妇人身旁。 只是道人并未伤及两人,手腕一抖,拂尘一甩,就将那蚕蛹一般的少年挂在房梁上,之后便丢了拂尘,上前去拿蚕蛹当中暴露在外的银枪。清癯道人手持银枪,在楼阁房间中耍了两下,随后手腕一震,银枪立刻摇晃出一阵清亮长吟,道人面露满意之色,将银枪暂且立在一旁,重新关上窗扇,大袖一卷,就将肌肤红粉,早已动情的妇人带去床榻... 院子里突如其来变故,并未惊动院墙外边的朱家父子。 云泽自是将那一切收入眼中,少年被抓入楼阁房中,宁十一也能瞧见,至于窗扇闭合之后,又有何事,就绝非她的眼力能够瞧见。 云泽拎起酒坛喝了口酒,通过窗扇缝隙敲了敲屋里已经被过程蚕蛹一般,还在不断挣扎蠕动的少年,略作沉吟,开口说道: “耍花枪的那小子,应该早就被那妖道注意到了,今天晚上的这些事,应该全在那妖道的算计当中,并且已经为此安排了相当一段时间。至于最终的目的...” 云泽皱起眉头,整理了一番思绪,一只手在侧面压了一下,然后往另一边缓缓推去,缓缓说道: “最开始的时候,应该是那妖道偶然间撞见了这伙戏班子,无意中发现了耍花枪的那小子不是凡人,但戏班子里的其他人,都是凡人无疑,所以妖道就猜测,耍花枪的那小子,是不是在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的过程中,侥幸得到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机缘造化,这才能够成为山上修士。” “之后,这妖道就一路尾随,观察情况,在确定了耍花枪的那小子确实机缘不凡,只在这个年纪就已经开了气府的同时,也在观察那小子的性情心性,进而盘算这场阴谋布局。” “然后,就是那个被他以造畜手段挖去了双臂血肉的少女,那妖道用了什么方法,让那少女变成了戏班子中的一员。这种方法其实很多,看得出来,耍花枪的那小子虽然还算少年老成,但毕竟年纪不大,容易热血上头,莽撞了一些,但却是个相当正派的。能够教出这样一个儿子,或者徒弟,戏班子的班主肯定不差。所以...戏班子赶路途中,忽然撞见了一位模样凄惨的少女,或者昏倒在路旁,戏班子班主是个还算心善的,就将少女救了起来,细问之下,才知道少女原是另一个戏班子里的小花旦,还会长袖善舞,只是赶路途中,不幸遭遇匪寇,这才与众人走散,或者干脆就只剩她一个人逃了出来,落魄至此,就被这个戏班子给收留下来,成为其中一员。” 云泽话音一顿,收回手掌,拎起酒坛喝了口酒,重新抬头看向朱家府邸后院楼阁,轻声说道: “最后,就是咱们今天见到的这些。这之间的过程,很可能已经持续了数年之久,甚至十数年,当然更多的时间还是在于之前说的暗中尾随,观察耍花枪的那小子。野修散修,尤其这些邪门歪道,大多生性阴狠且谨慎,那小子现在就被裹成蚕蛹一样,吊在房梁上,很显然是这妖道还不确定耍花枪的那小子,究竟是真走了什么大运,在赶路途中得到了什么老老年间遗留的机缘造化,还是不知如何就拜入了某处山门,背后其实有着师门存在,才会抓而不伤。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那小子肯定没事,就看这妖道的耐心好不好了,若是不好,短则三五天,那妖道就会对他动手。若是耐心不错,就长则三两月,甚至花费三两年时间,用来确定那小子背后究竟有没有师门存在,会不会有人来救他,也不无可能。” 云泽眨眨眼睛,双眸瞳孔恢复如常,而后笑道: “山上修士的阴谋布局,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都有,恩恩怨怨,更会长达千年万年。不过这种事我以前也只跟别人闲聊的时候听说过,真正见到,还是头一回。” 宁十一面无表情道: “这很常见,你跟瑶光、姚家之间的恩怨,来自上一辈,迄今为止,也已经有了将近两千年之久。” 云泽哑然,将酒坛的酒封重新盖上,收入气府,起身问道: “今天晚上咱们住哪儿?” 他伸手指了指朱家府邸那边。 “短时间内,除去那什么朱家肯定会倒霉之外,应该不会再有其他意外,咱们也不能一直守在这里吧?” 宁十一转头看来,眼神凌厉,直接问道: “那妇人现在如何。” 云泽神情一滞,习惯性将双手揣袖,无奈问道: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宁十一不答,心中自是已经有了答案。 云泽道: “这件事也是没办法,那朱家父子可是亲手将自己的妻室、亲娘,拱手送人。之前我就已经说过了,且不提那妖道与贾家是否有关,毕竟这件事还不是那么肯定,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暂且将他当作一介野修散修,能够混到这种地步的野修散修,而且还胆大包天跑来洞明圣地脚下的东明城作祟,肯定有着足够的手段底牌。如果咱们冒然前去,打不打得过还得另说,就算打得过,你有把握将那些被那妖道困入符箓中的畜人救出来?还是能让已经发生的事情回到还没发生之前,让那主家主母恢复贞洁?” 宁十一攥紧了手中柳叶刀,杀气阵阵。 云泽叹道: “早就说了,天下间的不平事,数不胜数,别说是你,就是老秀才那种大圣修士,也管不过来。” 言罢,云泽便左右看过一眼,随后脚尖一点,跃下茶楼屋顶,双手揣袖沿着街道朝着之前远远瞧见的一家客栈而去,故意朗声道: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呦...” 第493章 酒中仙 客栈房间里,云泽来到桌前,将之前收起的那枚武胆取了出来,因为李雍如今已经不在其中,所以武胆虽然已经恢复火热,但比之先前还在洞窟的时候,要柔和不少,入手依旧能够感受到阵阵灼烫,却并不伤人,反而灼烫温度还会顺着手掌潜入体内,游走四肢百骸,六脏六腑,奇经八脉,全身各处,让人如在温泉水中,对于自身体魄,也是由内而外的一种无形砥砺。 武胆表面悄然流溢着一层金光,并不明显,拿在手中晃动之时,偶尔可见灿灿金光一闪而逝。 云泽手握武胆,开始修炼混元桩功。 原本只是想要随意逛逛这座圣地脚下的东明城,毕竟很早之前,还在越门城时就有听闻,当然更多还是因为当时的城北殷家才知晓,殷夫人贾银就来自东明城贾家,云泽对于此人印象颇深,毕竟如此淫邪之人,就连今日见过的清癯妖道,也避之不及。 那清癯妖道,与东明城贾家也有关系,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种种迹象,已经足够板上钉钉。 又是贾家。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按照混元桩的呼吸吐纳之数,沉寂心湖,而后静极思动,才开始考虑这件事应该如何解决。 宁十一已经答应下来,事成之后,会直接送他一把品秩不低的飞剑,按照云泽的估算,宁十一好歹也是洞明麟女,背靠洞明圣地,出手绝不会小气,就差不多能有尉迟夫人的飞剑星火那般品秩,甚至还有极大可能更高一些。 飞剑星火,当时在越门城的那座四方楼时,标价四千八百多,已经十分临近五千大关,尽管价格有些虚高,但也没有高出多少,真正公道的价格,大概能在四千三左右。 倘若云泽花钱去买一件与之品秩相仿的飞剑,虽然不至于就此变得一贫如洗,但也会少去半麻袋的灵光玉钱。 所以对于这件事,云泽相当上心。 但背后毕竟牵扯东明城贾家这座一流家族,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轻易摆平,按照之前的推算,最早发现耍花枪的那小子,可能走了大运,撞见了某种机缘造化的人,应该并非清癯妖道,而是东明城贾家,只是这件事毕竟还未盖棺定论,谁也不知道耍花枪的那小子,究竟是机缘所致,还是侥幸拜入了某座山门,也便夺人机缘之事,贾家绝不会亲自动手,怕的就是耍花枪的那小子,一旦不是走了大运的野修,而是背后有着师门存在,事情就会变得非常麻烦。 说白了,那擅长各种邪门歪道手段的清癯妖道,无论是得了贾家的好处,还是贾家暗中培养,都只是贾家的一条狗罢了。 尽管有些不太愿意,但云泽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而一旦如此,也就意味着贾家除了那个十分擅长各种旁门左道的清癯妖道,肯定还有其他培养出来,用于处理某些腌臜之事的邪魔修士。 先前还在茶楼屋顶的时候,云泽没见到朱家府邸的附近还有别人。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之后,云泽略作沉吟,还是收了武胆,没有惊扰已经在隔壁睡下的宁十一,径出门去,沿路返回朱家府邸的附近,脚下一点,就纵身来到之前那座茶楼的屋顶,原地盘坐下来,取出之前在客栈花钱买来的一坛酒水,还是最便宜的那种,入口有着十分明显的酸涩,并不好喝。 云泽也不介意,在屋顶盘腿坐下,安静等待。 倘若估算不错,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又有一位邪魔外道的修士出现在朱家府邸的附近。 后半夜。 空旷安静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在深夜的街道中幽幽回荡。 云泽看得清楚,是一个流里流气的瘦弱年轻人,青色长衫穿得松松垮垮,胸膛袒露,腰间系有一条黑色腰带,绕着腰间缠了一圈,然后颇为随意地在侧面系了个活扣,腰带两端耷拉下来,垂至膝间,脚下踩着一双木屐,脚步声才会如此明显清脆。 但在瘦弱年轻人的头顶上,还趴着一只肤色黑蓝的婴灵,嘴角生有獠牙,一双眼睛大如鸡卵,黄澄澄地望着前方,一眨不眨。 年轻人很快就来到朱家府邸的门前,左右瞧了瞧头顶上的两盏大红灯笼,嗤笑一声,抬起一只手打了个响指,婴灵双眼立刻瞪圆,那大红灯笼就悄然褪去了大红颜色,变得惨白。 再之后,婴灵就身形一纵,爬上门顶,不声不响进了朱家府邸,最终来到堂屋门前,抬头看了看,就沿着门框爬了上去,最终潜入屋檐下方,没了踪影。 做过这些之后,那流里流气的瘦弱年轻人,这才掏着耳朵打着哈欠转身离开。 云泽喝了口酸涩感明显的劣质酒水,将酒坛收起,去了朱家府邸那边,没太过分深入,就只在大门一旁的围墙上露出半个脑袋,敲了敲堂屋门梁上的屋檐下方,很快就找见了那只正倒挂在屋檐底部睡觉的婴灵。 山上修士的阴谋布局,之所以往往持续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时间,就是在于一个“尽善尽美”的说法,在达到目的的同时,还要提前给自己安排好退路。当然说是尽善尽美,不太可能,毕竟世事如棋局局新,不是所有意外都能提前预料,只能是在可以提前预见的情况下,哪怕可能性并非很大,不仅白费时间,并且浪费手脚,也会尽可能安置妥当。 就像这只藏在主家堂屋檐下的婴灵,一旦耍花枪的那小子背后有着石门存在,并且还是贾家得罪不起,或者不愿得罪的师门,就会立刻沦为弃子,还能顺便保全那位清癯妖道。 毕竟朱家现在是真有阴鬼存在。 云泽不声不响离开朱家,返回客栈。 之后几天,除了戏班子的肥胖班主到处找儿子之外,再无别事。 那清癯妖道,就一直住在朱家,而那之前惨遭黑毛猴子临死反扑的朱家主母,也已经恢复无恙,并且气色比起往日里,看似还要更好一些,并且在那美妇重新见到朱家族主父子二人的时候,也不知是怎样一番说辞,竟然父子二人喜极而泣,连带着清癯妖道,也被朱家父子奉为座上宾。 只是不为朱家父子所知的是,每晚夜深人静之后,那看似已经恢复无恙的朱家主母,都会悄悄起身,去往清癯妖道所在的房间,直到临近天亮之时,才会衣衫凌乱地匆匆出门,返回住处。 朱家父子对于此事一无所知。 古代大墓那边,这几日,已经陆陆续续有着年轻一辈离开墓葬,但距离真正告一段落,尚且需要一定的时间。 第六天。 云泽没去继续监视朱家府邸的情况,而是独自一人在东明城闲逛,临近午时,就在街边随意找了一家馄饨铺子要了碗馄饨,刚刚坐下,桌子对面就跟着坐下一个枯瘦老头儿,模样打扮,比起街边乞丐没好多少,只是腰间挂了一只酒葫芦。 刚刚坐下,那乞丐老头儿就吆喝一声。 “老板,一碗馄饨面,加辣,重辣!” 云泽神情古怪,左右看了一眼,明明还有不少空闲的桌子。 乞丐老头儿解下酒葫芦搁在桌面上,冲着云泽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黄牙。 “年轻人,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吃碗馄饨面,如何?” 云泽笑了起来。 “有钱喝酒,没钱吃饭?” 乞丐老头儿抓了抓油乎乎的头发,讪讪一笑。 “这不都买酒了,哪还有钱吃饭呐。年轻人,行行好,老头子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更何况我这葫芦里的酒,那可是顶尖的好酒,多少人求着从我这里买口酒喝都不行,今儿个老头子我也是饿得实在难受,一碗酒,换你一碗馄饨面,咋样?” 乞丐老头儿一阵挤眉弄眼。 “年轻人,这笔买卖不吃亏,真不吃亏!” 云泽哑然,双手揣袖似笑非笑望着对面的乞丐老头儿,一言不发,就只是看着他。 老头儿眨眨眼睛,忽然喊道: “老板,拿个酒碗过来,要最小的!” 接过酒碗之后,老头儿拿了酒葫芦,小心翼翼往里面倒了几滴,一脸肉疼之色,偷偷摸摸抬头瞥了眼坐在对面不动如山的云泽,又拿起酒碗,往葫芦里面倒了一大半,这才将酒碗推出,笑呵呵道: “年轻人,放心好了,你且尝一尝老头子的酒水滋味儿如何,若是觉得一碗酒不值一碗馄饨面,咱们再说。” 云泽挑了挑眉头,看一眼酒碗里面大概只有寥寥两三滴的浑圆酒水,竟是颗颗分明,格外粘稠,当即眼神一沉,一身杀机戾气,悄然间弥漫而出,如临大敌。 乞丐模样的老头儿咧嘴傻笑,露出满嘴黄牙,连连抬手示意。 “先尝尝,老头子从不骗人。” 云泽眯了眯眼睛,盯着老头儿看了许久,这才伸手拿过酒碗,仰头“吃下”碗里的三颗酒珠。 入口瞬间,三颗酒珠就立刻化开,云泽神色一变,本意只是含在口中,装装样子尝过了味道就直接吐掉,将这厚脸皮的糟老头子尽快撵走,毕竟身上太臭,影响食欲,却不想竟会如此。 而那酒珠化开之后,就宛如一团烈火顺着喉咙滚滚而下,还未沉入腹中,就已经散及六脏六腑,四肢百骸,一瞬间如置火炉。 云泽满脸赤红,神情也随之变得狰狞起来,双掌猛地拍在桌面上,就要起身,只是乞丐老头儿笑嘻嘻用手肘压住了方桌,就哪怕云泽用力极大,那不过寻常凡物的方桌,也岿然不动,而其肩头亦是不知为何如负泰山,哪怕咬碎了牙关,也依然动弹不得。 前后不过短短数息时间,汹涌灼烫感便尽数内敛于气府之上,随后缓缓沉下,将云泽已经打磨至将近七百里方圆的气府,直接熔炼,只在瞬间,就扩宽数十里之遥,而四肢百骸亦有温热残留,洗精伐髓,砥砺体魄,而后上涌灵台,温养神光,使之方才不过“破土而出”的灵台神光,迅速拔高数丈。 一切变化,皆在体内。 云泽肤色赤红逐渐隐没,并未惊动附近任何一人。 压力陡然消散,云泽神情一变,一下子瘫坐下去,浑身暴汗,瞬间打湿了衣衫。 乞丐老头儿呵呵笑道: “如何,老头子可曾骗你?是不是多少人求着从我这里买口酒喝都不行?” 云泽喘了几口粗气,重新坐直,体内血气一震,就将几乎滴水的衣衫重新蒸干,腾起一阵浓雾,汗臭刺鼻,被桌子对面的乞丐老头儿随意挥了挥手,就将汗雾尽数吹散,落去旁边几桌食客那里。 一群人不明就里,皱着脸一阵骂骂咧咧,乞丐老头儿贼兮兮地瞥了他们一眼,扭过头去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抱着膝盖吹起口哨。 云泽神情严肃,压低了嗓音问道: “前辈到底是何人?” 乞丐老头儿的口哨声一顿,偷偷摸摸瞥了眼旁边几桌骂骂咧咧的食客,见到他们并未注意到自己,就放下脚掌,重新转过身来,笑呵呵道: “老头子我就是黄灏的师父。” 云泽眉头一皱,有些不明就里。 乞丐老头儿想了想,佝偻着腰杆,指指自己的鼻子,换了个说法儿。 “欧阳婉知道不?之前在那古代大墓的时候,你们应该见过面的,她见了我都得乖乖叫上一声好师公。” 云泽面露错愕之色。 乞丐老头儿这才得意一笑。 “吓着啦?这不算啥,更何况我这糟老头子也没啥太大的本事,不值一提。” 老头儿伸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 “就只是小小小小的一个大圣罢了,前段时间一不小心刚突破的,得蒙天下人看得起我这糟老头子,给了一个酒中仙的诨号,不过这事儿就早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乞丐老头儿连连摆手,满脸得意。 馄饨摊老板送来了馄饨和加过重辣的馄饨面,馄饨还是清汤馄饨,可那馄饨面,就明显飘着一层红油,上面还盖着不少辣椒酱。眼见于此,老头儿立刻嚷嚷着馄饨面是自己的,生怕给错了人,然后就抱着满是红油辣椒的馄饨面深深嗅了一口飘荡的香味,当即满脸舒畅,连忙拿了两支筷子就埋头吃了起来,一阵狼吞虎咽。 云泽眼角跳了一跳,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神,扫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酒葫芦。 “敢问前辈,又是为何要助晚辈修行?” 闻言之后,那自称诨号叫做酒中仙的乞丐老头儿抬起脸来,嘴里还叼着几根面条,滋溜一下吸入口中,又低头喝了碗飘着红油辣椒的面汤,这才一抹嘴巴,用筷子夹起一只馄饨塞入口中,含糊不清道: “刚才都已经说过了,酒换馄饨面嘛,划算买卖。” 咽下嘴里的馄饨之后,乞丐老头儿咧嘴笑道: “老头子前段时间一直在山上,你是不知道,天权圣地到处都是读书人,吃得那叫一个清淡呦,老头子我在山上待了几个月,嘴里都快淡出个鸟儿来了,这回好不容易下山来,不凑巧,又忘了带钱。” 他伸手暗戳戳地指了指那正忙活着将馄饨下锅的老板。 “你觉得那家伙是个识货的?老头子我要跟他说,用酒换馄饨,不一扁担打死我都算好的了,还想换一碗馄饨?还想加面?” 乞丐老头儿嘴里咕哝了一阵,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满是红油辣椒的馄饨汤,顺便拿着筷子将碗里的馄饨往嘴里一阵猛扒。 云泽神情愈发古怪。 一碗馄饨面,很快就被自称酒中仙的老头儿吃完,他揉了揉肚子,拿过酒葫芦喝了一口,旋即笑道: “不用觉得有什么奇怪,老头子我已经跟着你和洞明麟女好几天了,小婉儿你认识,黄灏其实你也认识,就是让那妖道用拂尘捆起来的傻小子。老头子我这趟下山,其实是为了接小婉儿回去的,不凑巧,傻徒弟遭难,将我给他留下的玉佩捏碎了,就着急忙慌地赶过来瞧瞧情况,才知道竟是这么一回事儿。” 老头儿叹了口气。 “其实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一巴掌将那妖道连带着贾家直接拍死拉到,一群恶贯满盈的家伙,没啥好人,死不足惜。可这地方毕竟也是洞明圣地山脚下,老头子我又是个不值一提的大圣,真要直接动手,老秀才那边不好交代,容易让人逮着把柄,说三道四倒是无妨,就怕那老东西趁机敲诈。” 云泽疑惑道: “宁十一是洞明麟女,跟她打个招呼就是了。” 老头儿嗤笑一声,反问道: “洞明麟女?” 云泽默然,大抵能够猜到老头儿言语间的深意,叹了口气。 老头儿喝了口酒,轻声说道: “所以这件事还得你来帮我,贾家那些人没啥耐心,两天前就已经说了想要尽快落袋为安。所以就今晚吧,你先帮我将那傻小子救出来,凭你和那洞明麟女的本事,想要对付那妖道,有些麻烦,但不会很难。至于那妖道手中的畜人,就不用管了,你们对这些手段了解不多,这几天还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妖道一死,他们也都活不成,我都没办法救得了他们,还不如早死早超生,长痛不如短痛嘛。至于贾家那边,我会出面震慑一下,你们就不用管了,尽管放开手脚将那妖道打杀了就是。” 正说着,老头儿忽然话音一转,笑眯眯伸手指了指云泽面前的那碗馄饨。 “小家伙,你还吃不吃,不吃给我呗?” 第494章 问心 一门双大圣,历史上不是没有,只是比较少见罢了。 不出意外的,本就有着一位大圣坐镇底蕴的天权圣地,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按照常理来说,至少数千年之内,都会是天权圣地开宗立派以来最为鼎盛的时期。 大圣修士,寿及万年,尽管很少会有哪位大圣能够活到万年之久,毕竟身为修士,往往难以避免打打杀杀,早年间有过身负重伤,哪怕之后痊愈,恢复往常,也会对于自身寿元有着一定的影响。可即便如此,大圣修士仍是大圣,哪怕活不到万年之久,但要活个八九千年,或者再少一些,六七千年,还是很轻松的。 所以倘若没有那些意外,尤其天道底蕴受损将塌一事,天权圣地一门双大圣,就足够在接下来的数千年内,成为天下诸多势力真正意义上的领头羊。 只可惜,时运不济。 馄饨摊上,云泽将自己那碗馄饨推过去之后,又与那自称酒中仙的乞丐老头儿聊了片刻,问了一些自己想问的问题,才知道眼前这位看似比之乞丐也没什么区别的糟老头子,其实真不是自己活得不够讲究,而是前段时间刚在天权圣地一座不为人知的古界小洞天中,经历了一场极为浩大的雷劫加身,这才导致自己变成了这幅模样。 不过衣服上的补丁,却不需要狡辩,乞丐老头儿只说自己平日里不爱将钱花在那些没有太大必要的地方,衣裳这东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只要还没烂到不能穿,就可以一直穿下去。 更何况乞丐老头儿如今年纪大了,不比那些年轻俊彦,没必要再花费时间,整日将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风流倜傥,毕竟是年纪大了,就很少再想那些情情爱爱的小事。 离开馄饨摊后,云泽带着乞丐老头儿去了朱家府邸附近的茶楼,找到了一直都在窥探朱家府邸的宁十一,之后三人结伴,又去了距离此间不远的一座酒楼。 宁十一认得此人,知道这个看似乞丐一样的老头儿,是个相当追求口腹之欲的,便在落座之后,点了满满一大桌子好酒好菜。 寻常酒楼,自然没有什么特别珍稀的山珍海味,但这一大桌子好酒好菜,也仍是价格不菲,酒楼伙计上菜之余,瞧见了席间身居主位的老头儿这般模样,心生狐疑,便在上了几道好菜之后,就干脆站在一旁,不说话,也不做事,直勾勾地盯着云泽与宁十一两人。 这是在要酒菜钱了。 宁十一随手丢了一枚灵光玉钱过去,也不要找零,只想让那眼神有些不讨人喜的客栈伙计赶紧滚蛋。 伙计立刻笑逐颜开,也不介意宁十一很明显心情不好的冰冷脸色,一阵低声下气之后,就立刻弯着腰,满脸谄媚地退了出去。再上菜时,就不是伙计来了,而是两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年纪不大,胸脯不小的那种,还有一位则是面相略显阴柔的俊俏男子,也不知是那伙计从哪儿找来的,少女衣衫褴褛,男子锦衣华服,一边上菜,一边很懂规矩地小声询问,是否需要他们在旁伺候。 云泽忽然记起,酒楼附近不远的地方,好像就是一家青楼来着。 乞丐老头儿不理这些,早就已经笑呵呵地一口酒,一口菜地吃了起来。老头儿不挑食,只挑味道,一边吃一边品头论足,这个菜的火候不错,那个菜的盐放多了,或者那盘油炸酥鱼,腌制的时间长了一些,鱼肉的口感味道都不算很好,不过旁边那道用了纯种野猪做的红烧肉,味道确实不错,已经可以算是这家酒楼里的招牌菜了,水平不低。 上完了全部菜品之后,云泽将厢房的房门关上,重新落座,目光看向窗外正好能够瞧见的朱家府邸,与宁十一说了他与乞丐老头儿在馄饨摊上说过的事。 闻言之后,宁十一的脸色更是沉了一沉。 这段时间以来,除了远远观望住在朱家府邸中的妖道,每天吃好喝好,被那主家父子奉为座上宾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事情,所以发生在朱家府邸中的很多事情,宁十一全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尤其那身为朱家主母的美妇,竟然不止夜里去找那清癯妖道,但凡有点儿机会,就要暗中搔首弄姿。 最大胆的一次,就是朱家父子带着那位“初来乍到”的清癯妖道,出门游览东明城的风土人情,父子二人有时候走在前面,清癯妖道与那美妇落后一步,都要暗中伸手摸一摸胸脯,抓一抓屁股,可怜那父子二人对此一无所知,还在极为殷勤地跑前跑后,一会儿跑去街边铺子买些具有地方特色的瓜果点心,一会儿跑去另一边买些地方特色的奇特物件,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亲力亲为。 回到朱家府邸,入夜之后,那清癯妖道除了与那美妇彻夜欢好之外,偶尔还会取出贴身收藏的黄纸符箓,符箓上的许多鬼画符,大同小异,林林总总能有近十张,除了双臂被他挖去血肉的少女,以及那人脸黑毛的猴子之外,宁十一还见到了云泽曾经与她说过的,被剥去了全部皮肤的血畜,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喂养一颗能够生血的灵株宝药,不是什么珍稀之物,更何况清癯妖道背后有着贾家存在,所以本不该心疼。可那清癯妖道唯一一次与那血畜喂养灵株宝药之后,却是拿了一条柳鞭出来,骂骂咧咧将那血畜打得四处溅血,哀嚎不止。 当时的宁十一险些没能忍住,身形只在瞬息之间,就来到院落围墙上,差点儿忍不住直接动手。 站在围墙上方之后,就听到屋里骂骂咧咧的声音,与那血畜吃痛哀嚎的声响,这些动静不会传到外面,无形之中就被阻断,才知道原来是那清癯妖道觉得心疼了,已经将那血畜喂养了一年之久,可却一直没能派上用场,这才卯足了力气使劲儿打骂。 且不提清癯妖道背靠贾家,单说那些只作生血之用的灵株宝药,便是凡夫俗子,但凡家境富庶一些的,也能买得起这一类灵株宝药以作养生之用,能花几个钱? 对于山上修士而言,不就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何必将那血畜打成这般模样? 但最终宁十一还是忍了下来,无声退走,甚至没再回去茶楼屋顶继续观望朱家府邸,直接回去客栈。 那一天,宁十一喝了很多酒,喝了大半夜,才终于不胜酒力,噗通一下倒在桌上,摔了几只酒坛子,然后隔壁听见动静的云泽,就过来询问情况,敲门许久也没有反应,干脆推门而入,才见到趴在桌子上的宁十一,已经醉得不成人样,周围满是酒坛子,让他好一阵胆颤心惊。 论起喝酒,似乎也就只有钟乞游那个酒缸才能与之相较一二了。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宁十一心情不好,不是没有理由,便是见了这位自称酒中仙的乞丐老头儿,明知对方有着大圣修为,也从见面到现在,都没给过半点儿好脸色。 云泽小心翼翼,斟字酌句地说过了包括那位被人挖去双臂血肉,人脸黑毛的猴子,以及血畜在内的畜人,没有半点儿生还希望之后,就再不开口,一边低着头趴在桌上小口喝酒,一边偷偷看着宁十一铁青的脸色,心里有些发毛。 最早在剑气小镇结识宁十一的时候,还对这位洞明麟女了解不多,只知道是个走了偏门路数,刀使剑招的姑娘,并且似乎一心求道,要不也就不会千里迢迢数次去往剑气小镇,寻找藏于其中的剑意传承,虽然酒量食量大得惊人,又是个冷冰冰的性子,但其实颇为正气,当时褚家父子纠结了一大群人上门找茬,倘若不是卫洺出手干预,只怕第一个按捺不住的,就是宁十一。 故在此间,这位洞明麟女,周身杀气已经凝如实质,云泽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杀气并未针对任何人,就只是随意飘荡在这不大的厢房之中,以至于左右两边厢房中的酒客食客,不多时便裹紧了衣裳鱼贯而出,临走之前,还要看一眼云泽几人的这间厢房,都是有些见识的,没敢嘴碎,匆匆离去。 云泽小口小口喝光了一碗酒,搁下酒碗,试探着问道: “要不,咱们俩的赌约干脆作废算了,之前我也不知道,那些畜人的性命已经完全掌握在那妖道手中,现在知道了,我确实没本事将他们救出来。或者,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不过得是力所能及的那种。” 宁十一阖起双眼,胸脯微微起伏数次,周身杀气这才逐渐内敛,随后睁开眼眸,看向坐在对面还在喝酒吃菜的乞丐老头儿,开口问道: “前辈果真无法救人?” 闻言,老头儿嘴里还叼着一块红烧肉,连连摇头,然后滋溜一下,就将肉给吃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就吞入腹中。 “造畜之法,最早出自就是出自一些走了邪门路数的野修散修,那个时候虽然手段残忍,但毕竟不算特别成熟,后来这门手段传播出去,又经过了许多邪门修士的多次改良,说得好听了,就是越发地剑走偏锋,说得不好听了,就是越发残忍。到现在,造畜之法造就的畜人,本质上就已经成了主人的一部分。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受伤了,哪怕是断了胳膊断了腿,休养一段时间,你就可以恢复过来,但如果你直接死了,这些胳膊腿什么的,能独自存活?” 老头儿拿起酒碗喝了口酒,顺便瞄了一眼云泽,想了想,搁下酒碗开口说道: “现在的造畜之法,和我最近才刚刚知道的一种手段很相似,就是将那些畜人的灵魄,强行剥离一部分,被主人收入灵台之中,成为奴仆,这种手段造就的结果,就是仆死主伤,主死仆亡。” 云泽心头微微一动,抬头看了眼满脸认真之色的乞丐老头儿,心中或多或少有些狐疑,但最终还是不曾多说什么,只当巧合而已。 宁十一双手放在大腿上,闻言之后,立刻捏紧了裤腿,一身杀气又有逸散。 乞丐老头儿叹了口气,拿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一边倒酒一边说道: “宁十一,对吧?我知道你心怀正气,看不惯那妖道这般残忍,想要将那命苦的畜人全部救出来,但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行。人间事十有八九不如意,想要伸张正义,斩奸除恶,也得看个人的本事和能耐,倘若遇见不平事就要冒然出手,打得过还好,打不过呢?怎么办?不就是跟我那傻徒弟一样,将自己都给搭了进去?” 他叹了一口气,将酒坛搁在一边,然后美滋滋地嗅了一口碗中酒香,喝了一口酒,这才一只手点了点宁十一,继续说道: “心性,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尤其像你这样的,更需要做到云卷云舒,宠辱不惊。救得了当然最好,救不了也不要沮丧,否则很容易就会败坏自己的心境,反而是给自己平添苦难。所以你才需要明清本心。佛家有首诗说得好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但世人往往只注意到了勤拂拭,却忘了菩提树,明镜台。” 老头儿叹道: “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但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很有学问。” 老头儿夹了一筷子桌面上的黄花菜,喝了口酒,开口笑道: “老头子我啊,现在已经成了天权圣地的第二位大圣,再往上,实在是没什么可能,所以我也不去做那白日大梦,只做两件事,一是吃,一是喝。但前半辈子做的却是另外两件事,一是读书,一是练武。” “读书是为了跟那些愿意讲道理,愿意守规矩的人讲道理,讲规矩。练武是为了跟那些不讲道理,不懂规矩的人讲道理,讲规矩。” “所以我这糟老头子,生平最讲道理,最懂规矩,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这肚子里面始终有着那么一杆秤,拎得清楚。” “道理和规矩,是最重要的两件事,不能轻易抛之脑后。” “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咱们懂规矩,讲道理,若是没有了规矩和道理,这世上的一切,岂不就要乱了套?妖族天性大多残忍好杀,为什么能够成为人族之下的第二大兴盛族类?就是因为他们有脑子,知道规矩和道理的好处,所以才是人族之下的第二大兴盛族类。那么比起妖族,本质上其实十分相仿的野兽、异兽,为何不能这般兴盛?” 酒中仙指了指桌上的一碟兽肉。 “它们都有自己的规矩,划地为王,弱肉强食什么的,但除了规矩之外,还得讲道理才行。它们讲个屁的道理?所以它们不懂道理,不讲道理,就只能沦为桌上的餐食。所以规矩和道理,都很重要。” “在这世上,一切的悲哀,全部来源于无知和蠢笨,所以咱们才更要思考道理和规矩,以及这个世道的本质,然后选择一个合适的方向,再选择一条合适的道路。也只有如此,才能过得很好,更好。并不只是有钱花,有酒喝,还有心里的畅快。” 说着,乞丐老头儿夹了一块儿兽肉塞进嘴里,吃得满嘴流油,然后喝了一口酒,打了个酒嗝,手指再次点了点宁十一。 “练武,就是这个世道之下,最合适的大方向,这个不容易出错,甚至就算想要出错都很难。但通往这个方向的那条路,还是要自己去找。这个过程可能会很坎坷,毕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别人走着是条康庄大道,可一旦到了你这儿,就未必如此,所以就会很容易走错。那又何妨?大不了及时回头,重新再走。” “年轻人,要问心呐!” 话音方落,宁十一就冷着脸蓦然起身,扭头离去。 乞丐老头儿眨眨眼睛,看向正面露沉吟之色的云泽。 “我说错了?” 云泽回头看了一眼宁十一离开的方向,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我觉得没错,而且对于宁姑娘来讲,这番话中蕴含的道理,很适合现在的她。当然,可能这也是我旁观者清的缘故,才能看得更加清楚一些,至于宁姑娘,恐怕就有些当局者迷了。” 乞丐老头儿略作沉吟。 “是这么个理儿。” 然后倒酒,喝酒,继续吃菜。 反正酒菜钱已经给过了,不能浪费。 云泽也喝了口酒,然后双手揣袖,靠住椅背,双眼虚眯似笑非笑地看着还在大吃大喝的乞丐老头儿,忽然问道: “还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老头儿吃菜的动作一顿,然后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黄牙,牙缝里面还有块青菜。 “小婉儿见了我,得叫我一声好师公。” 云泽一愣,神情古怪看着又开始大吃大喝的老头儿,许久才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郝前辈。” “对喽——!” 老头儿伸出食指,笑呵呵虚点了几下。 “你小子,比宁十一那丫头聪明,都快赶上小婉儿了。” 云泽哑然失笑,对于郝老头儿言语间的自卖自夸有些无言以对,随后略作沉吟,端起酒碗冲着老头儿示意一下,酒碗来到嘴边,云泽忽然动作一顿,故作随意地问道: “老秀才觉得宁姑娘心性方面有所不足?” 郝老头儿刚刚喝下一口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噗哧一下子全给喷了出来。 眼见于此,云泽心中当即了然,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郝老头儿匆匆忙忙抹了把嘴边的酒渍,伸长了脖子扭头看向窗外实则并未走远的宁十一,那姑娘这会儿正在之前那座茶楼的屋顶上坐着,手边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坛酒,正望着朱家府邸喝闷酒。 郝老头儿这才放心下来,然后手指点了点桌面,一道灵纹阵法,立刻笼罩了厢房,然后直接拍案而起,怒目圆睁。 “臭小子,我可警告你啊,这事儿千万不能跟那丫头说,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有你好看!” 云泽笑问道: “老秀才答应了前辈什么事?” 郝老头儿张了张嘴,没吭声,一屁股重新做下去,黑着脸望着满脸笑意的云泽看了许久,忽然脸色一变,好奇问道: “小子,你咋猜出来的?” 云泽无奈,知道这老头儿是在故意岔开话题,所以这件事的背后交易究竟如何,恐怕是问不出来了,便干脆放弃,随口答道: “东明城有三大家族,贾家只是其中之一,那妖道又跟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想要将那妖道解决,顺便救出你那冒失徒弟,相比我和宁姑娘,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尤其郑家,与朱家或多或少还算有些...香火情?让郑家派人出面解决那妖道,十拿九稳,且不说朱家这层关系,就你这天权圣地第二位大圣的身份,对方也会很乐意跟你攀上关系。再不济,周家也行,毕竟三座一流家族同在一城,肯定有些明争暗斗,无论郑家还是周家,都很乐意削弱贾家的力量,顺便跟你牵扯一下。可你放着更好的选择不要,非得来找我跟宁姑娘。” 云泽摇头一笑。 “先是送我三颗药酒,不过这应该只是附带的,最重要的还是方才席间一席话。我已经说过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以在我看来,那番话出口之后,虽然看似正常,但其中意味,却明显有着直指宁姑娘本心与大道根本的意思。” 云泽面上笑意收敛,望着满脸惊疑错愕的郝老头儿,缓缓说道: “我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说着,他就大不敬地伸手指了指郝老头儿。 “尤其你们这些老辈修士。俗话说得好,老而不死是为贼,没有足够的好处,你会舍得拿出那三颗药酒?会如此费力点拨宁姑娘需要问心?就差直接把力所能及四个字给说出来了。还有之前,说什么如果你亲自动手,老秀才那边会有麻烦,糊弄三岁小孩儿呢?老秀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跟你大动干戈?你能有个屁的麻烦?” 郝老头儿张了张嘴,半晌时间都没能回过神来,之后就闷不吭声低下头去,将筷子重新拾起,冲着桌上那盘红烧肉下筷如飞。 然后满脸悲愤地一拍桌子。 “伙计,再上一盘红烧肉!” 第495章 顾忌 入夜,云泽带着郝老头儿暗中留给他的一张符箓,在茶楼楼顶找见了宁十一。 按照约定,今晚动手。 不过云泽并不着急,将符箓藏在袖口当中,之后一旦动手,可以保证三人激战的气机,不会流泻、出那座小院,效用与画地为牢十分相仿,也可以当做强行拘禁了一方小天地作为战场,能够避免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情况发生,但这同时也就意味着,三人之间的战场,就只有那座小院那么大,这对修为境界只有灵台境的两人而言,不是一个好消息。 那清癯道人,毕竟也是炼精化炁境的野修散修,背后还有贾家支持,又十分精通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能够混到如今地步,若说此人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鬼都不信。 所以一旦展开厮杀,云泽与宁十一,就十分需要足够的空间用以辗转腾挪,才能找到更多可以发挥的余地。 但自称酒中仙的郝老头儿,在云泽临走之前,已经开诚布公地说过,自己会暗中关注小院战况,可以保证他们两个不会出现太大的意外,倘若真要到了必须出手的时候,也会暗中相助,让云泽尽管放开手脚随意厮杀,算是跟着宁十一沾了次光,可以将那清癯妖道当作磨刀石,用来砥砺自身武道。 还真是沾了不少光。 从最开始用来接近两人而付出的三颗药酒酒珠,到席间一番直指修行本质的指点之言,再到如今拿着一位邪门修士当作磨刀石。 都是裨益极大。 云泽越发有些好奇老秀才为了强壮宁十一的修道之心,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能让那身为区区大圣的郝老头儿,心甘情愿付出这些代价。 来到茶楼屋顶的时候,宁十一手边那一坛酒,已经喝得一滴不剩。 按照她的酒量而言,这些酒水,其实也就只能勉强塞一塞牙缝而已,很有句话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喝酒这事儿,醉与不醉,其实很看心情与想法,所以自当云泽身形一纵,来到屋顶之后,就瞧见宁十一脸颊酡红,甚至有些醉眸迷离,已经一只手握着柳叶刀站在屋脊上,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却偏偏不倒。 云泽神情古怪,但也没有计较这件事,随口问道: “已经想好了?” 宁十一看他一眼,不说话,双膝微微一曲,脚下轰然一踏,身形就如离弦之箭一般,直扑朱家府邸后院而去。 云泽紧随其后。 还未落地,袖中符箓就已经被云泽手臂一抖,直接激射而去,落在小院一侧围墙顶上,无形中的灵纹阵法立刻就将那座小院笼罩起来,云泽与宁十一身形坠入其中,并未受到任何阻拦,反而之后再要离开,就得是那个已经去了贾家府邸“做客”,却会暗中关注这边战况的郝老头儿出手揭掉符箓,云泽两人才能顺利离开。 云泽落地,悄无声息。 宁十一却如陨石坠落一般,落地瞬间,整座小院就轰然一震,手腕一抖,柳叶刀立刻脱鞘而出,被她右手握住,身子一转,就立刻劈出了一道去势汹汹的雪白刀罡,明亮晃眼,直奔院中楼阁而去。 刀罡未落,楼阁屋顶陡然被人从中撞破,屋瓦碎片乱飞之间,那清癯妖道神情冰冷,抬手就直接拍出一片阴煞气机,将那雪白刀罡绞杀粉碎,而后身形落在屋脊上,低头俯瞰院中两人,神情一滞,立刻变得凝重无比。 云泽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因为一些流言蜚语,闻名江湖。一些小地方的小修士,或许只曾听说,却不曾知晓云泽长相,可这清癯妖道毕竟是与东明城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哪怕从未关注过这位云大魔头,却也早就见过一眼云泽画像,一眼认出。 宁十一是洞明麟女,东明城处在圣地脚下,清癯妖道自然也是一眼认出。 这一身明黄道袍的清癯道人,忽然面露笑意。 “两位,这是何意?” 宁十一提刀而立,神情冰冷。 “斩妖除魔!” 话音响起之时,就已经提刀扑杀而去,不愿与那清癯妖道再多说其他废话。 云泽双眼虚眯,双手揣袖,并不急于上前出手。 那清癯妖道神情一沉,眼神精光闪了又闪,还未察觉小院已经与天地隔绝,却也大抵能够猜到,前段时间偶有心神不宁,原来是被这两人给发现了自己做的那些腌臜勾当。宁十一是洞明麟女,如今已在灵台境,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绝不算慢,可比起清癯妖道,仍是差了一些,更何况这妖道也是真有手段傍身,可顾忌到洞明麟女的身份,清癯妖道实在不敢狠下心来使出杀手,毕竟这地方也是圣地脚下,如今还只是做了一些腌臜勾当,尚且有着斡旋的余地,可若杀了洞明麟女,就真是死路一条,甚至就连东明城都未必能够逃得出去。 便只一瞬迟疑,这清癯妖道就立刻纵身而起,想要丢掉房间里被捆成了蚕茧一样的黄灏,先留住性命再说其他。 但方才腾空十丈,清癯妖道就被无形之物拦住了身形,撞了个头眼昏花,径从半空摔落下去。 这片刻恍神的功夫,对于山上修士的厮杀而言,已经是天赐良机,宁十一杀至近前,一刀刺出,直奔清癯妖道心口而去。只是眼看就要刺穿心口,宁十一眼神忽然一恍,持刀手掌忍不住抖了一抖,那清癯妖道就已经回过神来,强忍着头疼欲裂,猛然探出右手食指中指,先是一弹,杀破了缠绕其上的刀罡剑气,而后便夹住了已经临近心口的柳叶刀刀尖,用力一拧,那品秩极高的柳叶刀,就立刻弯曲成一个极为吓人的弧度。 宁十一猛然回神,一咬舌尖,强行冷静下来,手腕猛然一拧,柳叶刀便在清癯妖道手中挣脱而出,刀身迅猛弹回,身形也随之被迫倒翻回去,落在楼阁屋顶。 清癯妖道落在另一边,落定瞬间,又向后踉跄几步,最后一脚踩在屋檐处,踩烂了瓦片,这才卸去全部劲力。 抬头看向高空,然后视线迅速扫过小院周遭,最终目光落在小院一侧的围墙顶上,瞧见了那张符箓的存在。 无形之中,确是有着某种限制存在,但凭妖道,却不能察觉到阵法存在的半点儿痕迹,就只围墙上的那张符箓,正被走街过巷的夜风,吹得摇摇晃晃。 清癯妖道脸色难看,一只手摸了摸头顶,已经鼓起了一个大包。 那张符箓,应该是在阵法外部,清癯妖道心知肚明,便没有多想摘除符箓,破除阵法之事,目光看向对过左手剑指缓缓抹过柳叶刀刀身的宁十一,感受杀气扑面而来,沉声问道: “麟女阁下,可否商量几句?贫道先前并不知晓黄灏此人乃是洞明弟子,还以为只是走了大运的野修而已,这才猪油蒙心,想要杀人夺宝。但事情也并非无可挽回,那黄灏,如今就在贫道屋中,近些时日也是吃好喝好,未曾伤及一根寒毛。” 清癯妖道面露笑意,拱手道: “麟女阁下,你今日若肯放过贫道一马,贫道便将此人还给麟女,你看如何?” 宁十一双眼虚眯,面颊酡红,虽有醉意,却也依然清醒。 “那些被你拘禁在符箓中的畜人,又该如何?” 闻言,清癯妖道笑容一僵,悻悻收手,解释道: “麟女身为洞明之人,对于这些小道可能不太了解。贫道手中的这些畜人,性命已与贫道息息相关,便是贫道真将符箓交出,麟女也无法将他们救出苦海,若是麟女想要贫道放还这几个畜人的自由...” 清癯妖道摇了摇头。 意思已经不言而已。 正如郝老头儿所言,无论如何,那些畜人都已经没了脱离苦海的希望,唯一还能有些期盼的,就是早死早超生。 宁十一周身杀气一震,凝如实质,瞠目欲裂,脚下一点便再次冲杀而去。 眼见于此,清癯妖道眼眸当中当即闪过一抹狠厉之色,已经起了杀心,随后眼角瞥向那个站在庭院当中作壁上观的云大魔头,只得强行压制了杀心,侧身躲过宁十一直刺而来的一刀,抬手屈指一弹刀身侧面,游刃有余,破去了刀身之上缭绕的刀罡剑气。 宁十一腰肢拧转,顺势旋身,横斩清癯妖道的腰间,却被他纵身躲过,身形落去楼阁门外,冲着云泽抱拳道: “云小友,可否打个商量,撤去阵法,贫道将那黄灏留与两位便是。” 云泽面露微笑,不答话。 宁十一身形急坠而下,又是一刀劈出雪白罡芒。 那清癯妖道一次次碎步挪移,身为练气士,却又精通一些粗浅拳法,仗着修为境界更高一些,躲闪宁十一气势凌人的刀刀杀招,称不上游刃有余,许多时候还要施展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术法相助,或是一掌拍出,或是屈指一弹,无形之中总有暗藏血腥臭味的阴煞邪气一闪而逝,与刀罡剑气同归于尽。 清癯妖道且战且退,以闪躲为主,任凭宁十一刀使剑招的剑法再高,从不正面迎敌,也不施展太多手段,仗着修为境界更高一些,辗转腾挪的速度就还要更快一些,才一直都能把握战况,点到为止。 是个顾忌许多,并且相当惜命的。 可宁十一气势凌人,杀机如潮,手中柳叶刀施展剑招,虽是以剑术见长,更擅长近身厮杀,却也依然有着气势汹汹的刀罡剑气,如决堤洪水一般,汹涌压去。 小院不大,空间有限,到处都是散如柳絮的刀罡剑气。 那清癯妖道也很快就退至角落,退无可退。 庭院中已经一片狼藉。 云泽身形早便来到楼阁屋顶,立在屋檐上俯瞰下方,原本那片葱葱茏茏的竹林,已经全被斩断,旁边的石桌石凳,也都四分五裂,地面满是刀罡剑气纵横过后留下的痕迹,泥土翻飞,看起来好像声势不算很大,实则还是因为这座小院中的天地,被那符箓阵法拘禁之后,就在无形之中起到了一定的镇压之用,哪怕地面,都已经变得格外坚硬,所以能够留下这些痕迹,已经是宁十一杀力极大,手段非凡。 云泽抬手拍散了一条胡乱逸散而来的刀罡剑气,目光看向庭院角落,那已经毁掉的竹林深处。 宁十一骤然间一步踏出,脚下落定瞬间,整座小天地都随之轰然一震,柳叶刀上罡芒流泻,一片雪白,骤然涌向清癯妖道。 后者咬牙切齿。 “得理不饶人,真以为贫道怕了你不成?!” 那清癯妖道喝了一声,脚下一跺,满地竹叶立刻悬空而起,被妖道一指点出,就尽数化如飞剑一般,急掠而出,将那汹涌而来的刀罡剑气尽数破去,犹有几片竹叶留有余力,斩向宁十一,被她翻身躲过,只是脸颊、肩膀、手臂几处,仍是各自多了一条血线出来。 落地瞬间,宁十一一身锐气,雪白罡芒绽放,脚下连踏数步,欺进清癯妖道身前。 那妖道忽然深吸一口气,腹部高高隆起。 随后口吐黑烟,化作一头面孔狰狞的厉鬼,直扑而去。 距离太近,转瞬即至。 宁十一神情不动,冷如冰霜,手腕一拧,柳叶刀便一剑横斩,那狰狞面孔的黑烟立刻凝滞,随后便有雪白刀罡剑芒扩散而出,向着四周八方汹涌散去,瞬间撕裂了狰狞面孔的黑烟,犹有余力,继续扑向角落之中。 清癯妖道身形一纵,凌空蹈虚,终于手掌一番,取了一件古镜模样的灵兵法宝出来,镜面之上有黑烟翻卷,全是指头大小的人模样,拼命挣扎,哀嚎不止。 那妖道将古镜一丢,悬上高空,一瞬间,小院当中就吹起阴风阵阵,无数哀嚎声不绝于耳,无形之间的阴煞邪气,就将那雪白刀罡剑气尽数湮灭。 宁十一一阵毛骨悚然,仍是将单手持刀变作双手持刀,脚下一点,身形一闪而逝。 小天地中,夜幕之下,蓦然间多了一条拔地而起的雪白丝线。 第496章 优柔寡断 东明城这场遭遇,很凑巧,入城第一天的夜里,就被云泽与宁十一两人撞见了那清癯妖道坑骗钱财,也正因此,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但云泽心里很清楚,这件事的背后,肯定是与那个自称酒中仙的郝老头儿有关,并且深知那位天权大圣不辞辛苦布下这场问心局的根本缘由,主要是在宁十一身上。 临别之前,云泽问了一件事,郝老头儿并未隐瞒,坦诚说道: “过得去,虽然谈不上前途无量,但肯定要比现在走得更加顺畅。过不去,那她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 郝老头儿说的后半句,还是收敛了一些。 只怕是轻则一蹶不振,重则道心崩坏。 ... 庭院中,宁十一消失不见,唯独留下一条拔地而起的雪白丝线。紧随其后,雪白璀璨的刀罡剑气,宛如泼雪一般,一边向着四面八方肆虐出去,撞在符箓拘禁的小天地四面壁垒上,倒卷而回,与后续肆虐而来的刀罡剑气撞成一团,碎作柳絮模样,瞬间充斥了整座庭院,连同云泽脚下楼阁,也在顷刻之间就被绞杀成废墟,唯独有着一只蚕蛹激射而出,其上丝线根根崩断,很快就将里面那个冒冒失失并不幸落入敌手的少年暴露出来,一边向着上方汹涌而去,直奔凌空蹈虚的清癯妖道,与那悬空如月的煞气古镜。 妖道面露骇然之色,眼见刀罡剑气翻涌而来,脸色急变,抬手一捞,那悬空如月的煞气古镜,就立刻落在身前,被妖道一掌拍在古镜背面。 煞气滚滚,光华镜面的四周,涌动着无数凝如实质的煞气,全部都是指头大小的寸许小人,一个个面目狰狞,扭动挣扎,这一掌拍下之后,寸许小人立刻冲出,迎风见涨,瞬间化作常人大小,萦绕在庭院中的阴风哀嚎,也瞬间变得更为阴冷刺耳。 镜面震动,陡然射出一道深邃乌光,周遭缠绕着那些阴鬼邪物,径直撞入雪白璀璨的刀罡剑气之中。 宛如滚烫油锅里面滴了一滴水。 也似潮水翻涌一般的刀罡剑气,瞬间沸腾起来,胡乱卷动的刀罡越发凶猛,剑气滚滚阵阵,吞没绞杀阴鬼邪物,萦绕在庭院中的哀嚎声随之愈发凄厉刺耳,吓得那个甫一挣脱了拂尘束缚,就迎面见到一片雪白迎面而来的少年骇然欲绝。 云泽早便高高跃起,还在半空中,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个真名黄灏的少年,而后身形一翻,便头下脚上,稳稳当当踩在十丈高出的无形壁垒上,继而双膝微曲,用力一蹬的同时,眼帘开合,一双瞳孔当中,就各自悄然流溢出一条雪白丝线,随后身形迅猛掠出,赶在刀罡剑气将那少年吞噬之前,一把钳住少年脖颈,另一只手翻出骨刀,带着少年旋身劈斩,生生将那宛如潮水一般的刀罡剑气劈出了一条裂口出来,稳稳落地。 丢下黄灏之后,云泽抬手再劈一刀,仗着武道天眼胚子,以及一身武道境界,即便刀法就连登堂入室也没有,却生生劈出一片耀眼刀光,迎面而来的雪白洪流便一分为二,沿着云泽所在之处,擦肩而过,撞向两边。 整座小天地轰然震动。 围墙上的符箓随之剧烈摇晃,也似街巷之中有着狂风吹袭一般。 另一边。 雪白璀璨的刀罡剑气,终究还是杀进了阴煞邪物与那深邃乌光,千堆白雪一涌而上,瞬间将那清癯妖道连同古镜一并吞入其中。整座小天地中,全被雪白璀璨的刀罡剑气充斥,良久之后,方才悄然消散,恢复清明。 再看去,那清癯妖道手持一张已经满布割裂痕迹的符箓,依稀可见,其上复文书写“高壁深垒”四个字,只是其中灵气已经全被消磨殆尽,连同符箓本身,也在度过了这场刀罡剑气的洗礼之后,没撑多久,就砰然炸碎。 可即便有着符箓庇护,那清癯妖道一身明黄道袍,仍是惨被切成了布条一般挂在身上,妖道披头散发,脸色发白,已经额头见汗,大口喘息。 面前只是灵兵品秩的古镜,更是早已在那刀罡剑气的冲刷之中化成齑粉,没了踪影。 宁十一悄无声息出现在清癯妖道的身后,神情冷硬,杀气磅礴,高举柳叶刀,明明是大好时机,可她眼神当中忽然闪过一抹挣扎之色,短短瞬间,清癯妖道已经回过神来,骤然反身一掌拍出,五指蜷缩,整条手臂都随之瞬间变作漆黑颜色,落在宁十一左边肩头,直接将她拍飞出去,狠狠撞在小天地的壁垒上,砸得砰然无形之中,外界景象砰然一晃。 那清癯妖道神情狰狞,已经起了杀心,破如布条一般的大袖当中,忽然涌出黑烟滚滚,腥臭刺鼻,化作一条黑蛇张开血盆大口,直奔宁十一扑咬而去。 后者神情痛苦,口中咳血,左边肩头前后黑衣已经破了一个窟窿出来,能够瞧见原本的雪白肌肤,迅速变得黑紫溃烂。 野修散修,尤其是走了邪门歪道的野修散修,与人厮杀之时,最不讲究,什么下作手段都能使得出来,毕竟诸如此类的人物,修行本就十分艰难坎坷,一旦与人厮杀打斗,就往往需要分出生死,就自然需要不择手段,用毒也好,偷袭也罢,或者攻杀下三路,亦或直奔女子胸脯而去,司空见惯。 雷光一闪而逝。 白驹过隙之间,云泽身形陡然出现,骨刀下劈,没什么招数技法方面的讲究,纯粹蛮力,却是一如之前那般,仗着武道天眼胚子,以及自身武道境界,斩出一片无形刀罡,由那黑蛇上颌下颌交界之处为始,将之一分为二,同时左手一揽宁十一腰肢,就一掠而过,稳稳当当落在庭院另一边角落。 宁十一再次咳出一口鲜血,神情萎靡,身躯已经开始发烫。 云泽一手持刀,瞥了眼宁十一左边肩头的溃烂伤口,皱起眉头,将她暂且放下之后,就随手去了一张复文书写“人莫予毒”四字的符箓,啪的一下贴在她肩头伤口处。 青气渗透,黑气飘荡,带有一股极为刺鼻的浓烈腥臭。 毕竟是出自秦九州这位符箓派圣人之手,虽然不过随手写就,但要对付一些寻常毒物,也能算得上是手到擒来。 宁十一的状态迅速好转。 那模样凄惨的清癯道人,抽空喘了口粗气,瞧见这一幕后,眼神陡然一沉,随后瞥了一眼楼阁废墟那边,背靠庭院围墙瘫坐在地的黄灏,眯了眯眼睛,这才重新看向云泽。 “云小友,宁麟女,您二位果真不肯收了符箓阵法,放贫道一马?” 云泽面无表情看他一眼,然后弯腰伸手试了试宁十一的额头温度,前后方才短短数息,就已经恢复如常,再看左边肩头,伤口虽然依旧存在,却已经不见溃烂黑血,便将符箓揭了下来,继而塞到宁十一手中。 “贴身带着,虽然谈不上百毒不侵,但要应付这妖道的邪门儿手段,应该足够。” 宁十一喘了两口粗气,闷不吭声将符箓塞在腰带处。 那清癯妖道眼神阴鸷,死死盯着重新起身的宁十一,眼见这位洞明麟女重新提了那把品秩极高的柳叶刀,以某种走桩步伐,开始缓步向前,每一步落下之后,自身气势都会有着明显攀升,蓦然狞笑道: “宁十一,真以为贫道看不出来,你就只是装腔作势,根本不敢真将贫道直接打杀?” 说着,那清癯妖道手掌一翻,就取了七八张符箓出来,其上痕迹,全部都是让人看不懂的鬼画符模样,大同小异,而后手腕一抖,其中一张符箓就立刻化作一片黑烟一卷,变作那双臂被他挖去了全部血肉的少女,被妖道另一只手钳住脖颈,用力极大,少女立刻面露痛苦之色,下意识伸出只有白骨的手掌,抓住妖道手腕,双腿悬空,胡乱挣扎,喉咙中却是发不出半点儿声响。 宁十一迅猛攀升的气势陡然一滞。 那清癯妖道面上狞笑更甚,瞥了一眼手中只是畜人的少女,将她提至近前,在那少女胸脯上狠狠嗅了一口女子芬芳。 云泽皱了皱眉头。 宁十一满腔杀机,勃然而发,卷起一阵凛冽罡风席卷出去。 那妖道眼神变得诡谲起来。 “第一次,是贫道之前有意退走,却不想,两位已经动用符箓阵法,将这庭院拘禁成一方小天地,贫道可不知道啊,就在脑袋上面撞了一个老大的鼓包出来,疼得呦...” 清癯妖道咂舌摇头。 “当时贫道的脑袋里面,真可谓是一团浆糊。你宁十一要杀贫道,那可是天赐良机,却不知为何,竟然一时手软,才给了贫道回神的机会,捡回一条性命。方才又是一次机会...不得不说,你宁十一不愧是洞明麟女,方才初入灵台境,就有这般足够吓死人的手段,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贫道不敢真对你这洞明麟女痛下杀手,毕竟这座东明城,也是圣地脚下,一旦贫道真的宰了你这洞明麟女,肯定没办法活着走出东明城,这才给了你可趁之机。” 清癯妖道收起其他符箓,装模作样唉声叹气,指了指脚步停在原地的宁十一。 “可你呢,明明又是一场天赐良机,可以一刀就将贫道的头颅砍下,却偏偏不忍下手。是这些日子瞧着贫道每夜都与那位朱家主母欢好至天明,动了情愫,想要试一试贫道的本事究竟如何,还是生怕贫道一死,这些境遇悲惨的可怜畜人,就全部都要给贫道陪葬?优柔寡断,这就是洞明麟女?” 话罢,那清癯妖道立刻嗤笑一声,满脸不屑。 宁十一咬牙切齿,气息紊乱,死死盯着清癯妖道,一言不发,只是攥紧了手中柳叶刀。 云泽将骨刀拄在地上,随口问道: “要不换我来试试这妖道的手段?” 那清癯妖道脸色一沉。 宁十一神色间出现片刻挣扎。 按照她对云泽的了解,无论是那双臂惨被挖去血肉的少女,还是人脸黑毛的猴子,亦或那个被这妖道剥去了皮肤的血畜,云泽都不会理会他们的死活。一方面是云泽本就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性情,另一方面,则是这些畜人,如今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早死早超生。 所以云泽一旦出手,必然不会半点儿留情。 宁十一目光看向那个已经因为窒息,就面色发青的少女,咬了咬牙关,再次提步上前。 仍是走桩步伐,每一步落下,宁十一的自身气势都会有着极为明显的攀升,到第十一步落下之后,她的气势就已经攀升到顶点,手中柳叶刀陡然间发出阵阵极为清亮的长吟,滚滚刀气,已经顺着刀身流溢而出,雪白璀璨,只是宁十一抬头望着那位已经逐渐开始有些无力挣扎的少女,这一刀,始终不能真正斩出。 清癯妖道松了些钳住少女脖颈的力气,让那少女可以呼吸,立刻发出一阵干呕咳声。 宁十一手臂一颤,已经攀升到顶点的气势,随之滑落一大截。 那清癯妖道再次面露狞笑。 “宁十一,贫道最后再跟你商量一次,那个名叫黄灏的家伙,你可以带走,贫道绝不阻拦,但要撤去这座符箓阵法拘禁起来的小天地,放贫道离开,在此之后,咱们就当无事发生,日后江湖再见,咱们再说那个时候的事。” 清癯妖道将手中少女翻转过来,使其后背紧贴自己胸前,面朝宁十一,继续说道: “贫道只给你三息时间考虑,若你不肯,大不了贫道先将这小娘皮的脖颈拧断,然后将你三人一并宰了,最多不过事后被洞明圣地派人追杀,就算逃不过去,咱们也是同归于尽!” 清癯妖道冷笑一声。 “贫道不过一介散修,黄泉路上除了那些畜人之外,还有你们三个陪着贫道一起走,不算亏。” 方才说罢,那清癯妖道钳住少女脖颈的手指就陡然发力,捏得少女头颅后仰,满脸痛苦。 “一!” 云泽目光看向宁十一背影,皱眉不已。 那真名黄灏的少年,依然背靠围墙坐在那里,抬头傻傻望着居高临下的清癯妖道,然后看向宁十一,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可那清癯妖道,却不会多等,眼神愈发阴厉下来,死死盯着神情冰冷的宁十一,继续数道: “二!” 云泽无奈揉了揉眉心,提起骨刀,开始迈步上前。 那清癯妖道神色一狞,钳住少女脖颈的五指再次发力,已经将那少女喉咙捏得变形,可云泽仍是以《八卦诀》八步走桩缓步上前,脚步连连落定,没有半点儿迟疑,自身气势攀升速度,比起先前十一步走桩的宁十一,还要更为迅猛,瞳孔当中始终有着两条雪白丝线流溢而出,随着身形晃动,拖拽出两条肉眼可见的痕迹。 眼见于此,那清癯妖道立刻有些慌神,另一只手手腕一抖,就再次取了一张符箓出来,瞬间化作那只看似人脸黑毛的猴子,被他以同样手段钳住了脖颈,猴子短小仿佛稚童一般的四肢立刻剧烈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哑尖锐之声,人脸狰狞。 远处的黄灏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云泽已经踏下第五步,手中骨刀刀尖点地,随着步伐上前,擦出一阵刺耳声响。 他抬头望向清癯妖道,忽然冷笑起来。 “三呢?需不需要我替你数?” 第六步踏下。 云泽自身气势已经攀升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程度,周身流泻、出璀璨明亮的沸腾拳意,落至骨刀,沿着刀身缓缓而下,凝为锋芒。 他抬起左手指了指那双臂只有白骨的少女。 “我可以顺便帮你将她宰了,放心,我的刀还算够快,对于一介凡人而言,就只是一个恍神的功夫罢了,没什么太大的痛苦,立刻就会头颅落地,然后脖颈就会喷血三丈高。或者干脆一刀两断?还是直接将头颅打烂?” 第七步缓缓迈出,缓缓落定,如置泥潭之中,看似艰难,可云泽周身气势却再次攀升,体内灵韵血气沸腾起来,攀上身前体后双命桥,火龙走道,瞬间充盈十二桥,以至于体内传出阵阵轰鸣之声,犹如大江大河滚滚东流,回荡在这座只有庭院大小的小天地中。 气机翻涌,如火如荼。 阵阵罡风,随着杀气戾气的逸散,悄然而起,却甫一出现,便在短短瞬息之间,就涌遍了整座庭院,宛如钢刀一般,呼嚎不止。 宁十一黑衣猎猎,清癯妖道一身褴褛道破,更是抖如破袋。 少年黄灏被吓得脸色发白,原本还想出声质问那个手提骨刀的家伙,怎的如此残忍,这会儿出现在这里,究竟站在哪一边,现在却是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将手臂抬起挡在面前,被这庭院当中潜藏着浓郁杀气戾气的罡风,吹得肌体生寒,心惊胆颤。 那清癯妖道神色骇然,下意识吞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已经在此提起脚掌,即将踏出又一步的云泽,着实有些想不通,这个前段时间方才在江湖闻名的云大魔头,怎么一身气势,竟是比起那位洞明麟女,还要更强许多? 第497章 柳叶刀 《八卦诀》八步走桩,最后一步落下之后,云泽衣袍一震,气势自然而然攀上顶峰。 武道意气流泻而出,雪白璀璨,宛如一幅铁衣甲胄披挂在身,隐隐之间迸出闷雷之声,回荡在整座庭院,手中骨刀依然刀尖点地,一路所过,八步走桩之后,地面上留下一条刀尖罡气斩过的痕迹,从最开始浅显不见,到后来的罡气入地三寸有余,步步深入,一眼分明。 宁十一的天赋天资,在出身跟脚大致相仿的那些麟子麟女当中,算不上顶尖,大概处在中下游,且不说外人如何,就只说洞明圣地,卫洺、焦嵘,一个先天剑胚,一个先天龙丹,本身就是得天独厚,自然不是宁十一可以相比,云泽与之大抵相仿,却也要隐隐高出一头,所以之前那自称酒中仙的郝老头儿,之前在那馄饨摊子上说起宁十一的时候,反问一句“洞明麟女?”,才会语气古怪,眼神古怪。 不是郝老头儿看不起宁十一这位洞明麟女,实在是比之旁人差了太多。 就连云泽,也不知何时就已经后来者居上。 宁十一对此无动于衷。 她只是抬头望着那位满脸痛苦之色的少女,被那清癯妖道钳住了脖颈,呼吸不畅,憋得满脸涨红,清癯妖道另一只手钳住了那个人脸黑毛猴子的脖颈,同样如此,用力极大,丝毫不曾想过这两个活生生的人,是否会被他直接掐死在手中。 死就死了,手里还有六七张符箓,还有六七个畜人。 宁十一忽然开口道: “我来。” 云泽斜着眼睛瞥她一眼。 “下定决心了?” 宁十一轻轻颔首。 云泽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 “把这家伙留给你,当然可以,但如果情况不对,我会第一时间出手。我的意思不止是你在厮杀过程中,有所不低,落入下风这一件事,还要包括你一旦再次放过了唾手可得的机会,我也会同样出手。” 宁十一回头看他一眼,神情复杂,之后沉默片刻,还是再次点了点头。 云泽提刀,不过随手一挥,周身上下流泻而出的武道意气,就砰然散去,萦绕在庭院中的罡风随之息敛于无声。他转身离开,步伐如常,去了黄灏那边,之前这小子在他说了可以帮那清癯妖道杀了那白骨少女的时候,有过一次神情错愕,之后就咬紧了牙关起身说话,被云泽看在眼里,所以黄灏到底想要说什么,云泽其实大抵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 得了郝老头儿三颗酒珠的好处,虽说只是那老头儿的顺手而为,但总得做些什么。 然后黄灏就瞧见那个一身杀气戾气的家伙,一步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脸上露出一副极为古怪的笑容,让他没由来地一阵胆颤心惊,吞了口唾沫。 ... 宁十一闭上眼睛,做了两次深呼吸。 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自身气势,就重新熊熊燃起,恢复顶峰,手中柳叶刀罡气流泻,颤吟不止,声响嘹亮刺耳,以至于在其周身,无形之中有着片片刀光在无形之间游走出没,一闪而逝。 那清癯妖道依然凌空蹈虚,双手各自钳着白骨少女,与那人脸黑毛的猴子,对上宁十一抬头望来的视线,忽然心头一沉,分明见到这位洞明麟女的眼神,竟然已经变得空洞无光。这种眼神在清癯妖道而言,在过去的两百年修行之间,已经见过无数次,但从来都只是在临死之人,以及那些已经彻底绝望的畜人身上才能见到。 所以如果非要形容现在的宁十一,就是终于下定决心之后的行尸走肉。 强行封闭内心,才能避免优柔寡断。 清癯妖道扯了扯嘴角,忽然笑了起来。 这座天下,这座江湖,可真他娘的有意思,明明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仙子弟,打从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开始,就已经站在了寻常人无法触及的高度,可这小娘们儿,偏偏目光不忘高处去看,反而低头俯瞰脚下人间。 那么别人都在极尽全力攀登上山的时候,这小娘们儿,是不是在缓步下山? 这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清癯妖道手指发力,当即传出咔嚓两声,那白骨少女与人脸黑毛的猴子,就同时脑袋一歪,被这妖道捏断了脖颈,却也依然留了一口气在,被他随手丢出,砰砰两声,一起砸在宁十一脚边。 后者眼神晃了晃,强行镇定下来,看似无动于衷。 这又哪里瞒得过那清癯妖道,他面露狞笑,手掌一翻,就取了一只瓷瓶出来,左手手掌一盖瓶口,再掀开时,就好像将那瓷瓶当中的滚滚黑烟揪出一般,最终在那清癯妖道的手中化出一把铜钱法剑,只是通体如墨,流淌血光,剑身铜钱共有三层,用了数百枚古老王朝遗留下来的“天圣通宝”,具体出自哪个古老王朝,不太好说,但肯定不是什么太大的王朝,若非如此,也不会轻易就被这妖道以某种邪法,将无形之中蕴藏了古代王朝文运武运的制式铜钱,污秽成这般血污如墨的模样。 铜钱剑脱手而出,缓缓浮空,庭院中立刻就有妖风吹袭,阴寒刺骨,腥臭气味瞬间充斥了整座小天地,刺鼻难闻。 那清癯妖道丢了瓷瓶,身前悬剑,斜指宁十一。 “得理不饶人的狗东西,真以为自己修了几年道,练了几年武,就天下无敌了?既然你们两个想给贫道陪葬,那贫道就先宰了你这洞明麟女,再去杀了那云大魔头!” 话音方落,铜钱剑一震,陡然斩过一道乌光,直奔宁十一而去。 刀光乍起! 宛如江河滔滔一般的刀罡剑气,只在瞬间,就一涌而去。 乌光一线,势如破竹将那刀罡剑气尽数斩破,而后便听铿锵一声,铜钱剑斩过,被宁十一抬手以柳叶刀格挡开来,剑刃擦着刀锋迅速掠过,带起了一连串的灵光如豆、火花四溅。 宁十一借势身形翻转,以此卸力,落地瞬间,那铜钱剑就已经被那清癯妖道抬手一扯,在临近庭院围墙的时候,转了个大圈,重新折返回来,继续刺向宁十一。 被迫无奈,只得抬刀格挡。 铜钱剑漆黑如墨,所过之处,风声灌入铜钱缝隙,宛如鹤唳,瞬间激射而来,撞在柳叶刀刀身侧面,力道大得有些出奇,轻易撞碎了柳叶刀上流溢而过的刀罡剑气,剑尖压制刀身,宁十一一手持刀,一手抵住刀尖,这把品秩极高的柳叶刀,就立刻被压出了极大的弧度,几乎就要触碰宁十一鼻尖。 腥臭气味,扑面而来。 宁十一身形被撞得后退滑出,双脚在那坚硬地面犁出了两道逐渐深邃的沟壑,直到身后已经临近那清癯妖道之时,她忽然左手一松,同时右手手腕一抖,腰杆一拧,便将铜钱剑引向侧方,收手瞬间,一刀下滑,劈在铜钱剑剑身缝隙之间,立刻砸得铜钱剑下沉许多,斜刺地面。 宁十一虎口开裂,满手鲜血。 刀光再起,缭绕周身,她脚下忽然一跺,身形陡然间拔地而起,再次斩出一条雪白丝线,而后刀罡剑气翻涌而出,却不似先前那般逸散出去,凝实无比,瞬间来到清癯妖道的面前。 后者神情一肃,双掌一排,十指相扣,衣袍猎猎翻涌,两只大袖当中轰然涌出一片血光,各自化作一直硕大无比的骷髅面容,张嘴撕咬下去。 一刀破之。 随后刀罡剑气势如破竹一般,随着宁十一身形上掠,直奔那清癯妖道而去。 看似与野修散修无疑,实则却并非野修散修的妖道,咬了咬牙关,满脸晦气,眉心灵台处陡然浮现一点神光,形如竖眼,便有风声急掠而来,是那铜钱剑已经倒退拔出,瞬间转过,绕行妖道肩头,猛然刺下,与那柳叶刀铿锵碰撞。 宁十一身形坠地,铜钱剑再次急斩而来,围绕宁十一左劈右斩,速度极快,角度亦是格外刁钻,若非直奔下三路而去,便是人之咽喉、心口,所过之处唯有一道乌光残留,风声宛如厉鬼嘶鸣。 更如牢笼。 被困其中的宁十一,在这逼仄狭小之地,辗转腾挪,柳叶刀随同手腕转动,尽是剑招,带起一片刀光霍霍,短短数息时间,就与那把铜钱剑碰撞百余次,雪白璀璨的刀罡剑气,与乌光碰撞,两相粉碎,尽都炸裂如豆。 清癯妖道身形缓缓下沉,眉心灵台神光涌现而出,已经温养砥砺高有二十余丈,他脚踏实地之后,破如布条一般的大袖在此飘摇起来,涌出一片浓重黑烟,宛如瀑布水流一般坠落在地,翻起一片漆黑墨浪,短短片刻,就已经覆盖了半个庭院,只是宁十一那边刀光霍霍,剑气横生,黑烟浓重如墨,却不能靠近半点儿。 乌光一闪而逝。 陡然间带起一蓬血花。 宁十一肩头被一剑洞穿,却其身形,也已经人随刀走,将满地黑烟直接劈出了一条小径出来,身影一闪而逝,瞬间杀至清癯妖道的面前,刀锋几乎擦着那慌忙侧身的清癯妖道胸口而过,却只刺穿了那件破破烂烂的明黄道袍,刀罡剑气,在其胸膛留下了数道血痕。 随后刀锋一转,横扫而过。 那清癯妖道虽然只是纯粹练气士,却也显然是曾练过拳的,反应极快,脚下生根,身形瞬间躺倒下去,明亮刀光便在毫厘之间擦着妖道鼻尖而过。 妖道身形翻转,甫一落地,立刻抬手一抓,往后一扯,那铜钱剑便迅速转过一个极大的弧度,直奔宁十一脖颈而来。 后者脚尖点地,迅速旋转身形欺进一步,旋刀便斩,第一刀以左臂抵住柳叶刀刀背,上撩斜斩,与那直刺而来的铜钱剑相互碰撞,刀身一震,立刻发出一阵刺耳哀鸣,而其握刀手掌,虎口也再次撕裂一道狰狞伤口,同时借力后跃,转身落地的瞬间,就已经来到清癯妖道面前六尺之内,再一旋身,更进一步,柳叶刀贴身倾斜斩过一个愈发夸张的弧度,等到宁十一第二次面向清癯妖道,就已经斩出一道明亮璀璨的满圆。 势大力沉! 从来都是刀使剑招的宁十一,难得使了一次真正的刀招。 清癯妖道瞬间毛骨悚然,眼见大片刀罡剑气汹涌而来,自觉避无可避,匆忙大袖一翻,缠上手臂,而后肩头一震,满地黑烟立刻滚滚而动,将其身形包裹起来,宛如甲胄一般,除去一双眼睛留在外面,便再也么有半点儿缝隙。 一拳砸出,烟浪翻涌。 却只瞬间,就被刀罡剑气尽数绞杀殆尽。 铜钱剑绕过一圈,再次奔袭而来,堪堪抵挡在宁十一刀前,两相碰撞,整座小天地都随之轰然一震。 之后就听咔嚓一声,那品相最高,留作剑尖之用的“天圣通宝”,砰然炸碎,而后整把铜钱剑都随之猛然炸开,变得支离破碎,自此毁去。许多血污如墨的铜钱都已经浮现裂痕,叮叮当当洒得到处都是,而这一刀斜劈,也终究是被挡了下来,清癯妖道来不及心疼自己那把品秩极高的铜钱剑,身形迅速后撤,落地瞬间,猛然单膝跪地,双掌拍在地面,身上那层宛如甲胄一般的那浓烟滚滚,立刻翻涌而出,化作两条漆黑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宁十一撕咬而去。 后者脸色惨白,极尽全力的一刀过后,已经有些后力不济。 眼见两条巨蟒左右扑来,宁十一神情漠然,脚尖一点,就迅速后掠滑出数丈之远,得了个空隙匆匆喘一口粗气,左手拇指同时划过四指根部,斩出一条伤口,精血流淌,被她匆匆抹过柳叶刀刀身。 血光乍现,罡气沸腾。 一刀劈出。 再也没有之前的声势巨大,刀罡剑气翻涌犹如江河滔滔,唯独一线白光夹杂着一缕微不可查的血线,残留在这座庭院当中。 岁月长河的流淌,在这里好像冻结的一瞬。 那迅猛扑出的两条黑烟巨蟒,被凝滞在面前,一线白光就从它们张开的血盆大口间横过,而在短暂宁静之后,庭院中的景象,就忽然恍惚起来,好像上下两半,被左右错开。 黑烟巨蟒砰然炸碎。 宁十一口中猛然咳出一口鲜血,手臂颤抖,只能以刀驻地,神色萎靡。 那清癯妖道,只觉得头顶一凉,凝聚成一线的刀罡剑气,几乎是擦着头皮而过,斩下了大把发丝,也让他一阵后怕。只是眼见宁十一已经再无多少余力,这清癯妖道又松了口气,缓缓起身,眼神变得阴冷无比。 “这就是你宁十一的最后一刀了?” 他伸手摸了摸已经只剩寸许发丝的头顶,抖了抖嘴角,狞笑道: “可惜啊,差了一些。” 宁十一默然不语,晦暗双瞳死死盯着那缓步而来的清癯妖道,艰难起身,左手抬起,用拇指抹了下嘴角鲜血,握刀手臂止不住颤抖,仍是缓缓提起,左手四指根部依然血流不止,重新按在已经恢复洁净的柳叶刀刀身,再次缓缓抹过一条嫣红血迹。 ... 刚刚教训了黄灏一顿的云泽,缓步走来,最终停在两人中间的侧面,至于那个冒失少年,则是因为胆敢顶嘴,这会儿已经鼻青脸肿地躺在围墙下面,半死不活。 那清癯妖道脚步一顿,目光转向旁边那个满脸悠哉的家伙,神情阴鸷。 “车轮战?” 云泽不理,转头看向宁十一。 “还能再出一刀?” 后者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云泽双眼虚眯片刻,瞳孔当中依然有着两条雪白丝线悄然流溢,分明见到宁十一周身极为朦胧的某种气机,已经十分虚弱,甚至哪怕云泽眯起眼睛,也很难察觉。 确有余力,但也不多。 相比之下,那清癯妖道就要强出不少,有没有藏拙不好说,但其周身无形之中的气象显化,要比宁十一凝实百倍。 云泽叹了口气,将骨刀扛在肩上,转身走到宁十一身后。 “就一刀。” 后者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左手已经抹到柳叶刀刀尖,仍不收手,掌心抵在刀尖出,忽然刺穿了自己的手掌,血流汩汩,却极为古怪地没有滴落,反而尽数凝成一颗血珠,沿着那把柳叶刀的刀锋缓缓流淌,将整个雪亮刀身,喂成了血红颜色。 宁十一拔刀离手,脸颊已经惨无人色,唇瓣干裂,亦无血色。 她开始十一步走桩,颤颤巍巍,缓慢上前。 每一步走桩,幅度都有大小差异,呼吸吐纳之数,也有不同。随着一步步落下,已经后力不济的宁十一,自身气势缓缓攀升,却如走桩一般,极为艰难,也似随时都有可能散了这口风中残烛一般的气息,跌落谷底,一蹶不振。 那清癯妖道眯了眯眼睛,“看”得分明,当即嗤笑一声。 他将双臂自然垂在身体两侧,双手十指自然蜷曲,破破烂烂的袖口当中又有黑烟涌出,挂在妖道蜷曲手指上,将他一双手指,染得漆黑如墨,继而丝丝缕缕垂落在地。 九步... 十步... 宁十一身形忽然摇晃一下,手中那把已经用她精血喂成血红颜色的柳叶刀,其上血光,也随之幽幽一晃,也似险些就要尽数褪去。 缓缓抬脚。 缓缓迈步。 呼吸吐纳。 宁十一猛然咳出一口鲜血,神色愈发萎靡了许多,踉踉跄跄,呼吸吐纳之间,都带有明显颤音。 眉心灵台处,忽有一点神光幻明幻灭,宛如树苗即将破土。 要比之前任何一步走桩踩下都要更加艰难。 第十一步走桩艰难落地,宁十一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 之前那次十一步走桩,气势攀升若作百丈,这次十一步走桩,十步过后,气势攀升也才只有十丈之高。 而此间最后一步终于踩下,死寂之间,宁十一眉心灵台处,那幻明幻灭的神光,悄然间熄灭下去。 眼见于此,那清癯妖道立刻咧嘴就笑,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见她眉心灵台处,忽然神光大作,宛如大日初升,大道其光,而那原本不过十丈来高,再要攀升一尺一寸都极为艰难的气势,也随之瞬间拔地而起,越过百丈高处,射冲霄汉! 那清癯妖道,瞳孔骤然扩张,惊骇欲绝。 出刀之时,血光冲天! 第498章 书上,脚下 天亮之后,云泽安顿下了宁十一,带着黄灏在之前相遇的那个馄饨摊子上,找见了正大口大口吃着一碗红油馄饨面的郝老头儿。 摊主是个看似不惑之年的汉子,天刚亮,这才刚刚摆摊没多久,摊子上除了郝老头儿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一位客人。即便如此,汉子依然给那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郝老头儿下了一碗馄饨面,还按照老头儿的要求,在上面浇了不少红油,一眼看去,红得吓人,也不知道这老头儿的嘴巴是不是坏了,这看一眼都觉得能够辣死人的红油馄饨面,吃就算了,还敢喝汤? 摊主汉子坐在炉灶边上,一边手脚麻利包着馄饨,一边偷偷用眼角去看那个端起瓷碗来喝了一大口红油馄饨汤的郝老头儿,一阵心惊肉跳。 云泽领着黄灏在老头儿对过坐了下来,那摊主汉子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去继续包馄饨。 见到这位老仙师以后,鼻青脸肿的黄灏满脸激动,只是碍于那个对他下手毫不留情的家伙还在旁边,没敢说话,只能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冲着老头儿一阵挤眉弄眼,然后暗戳戳地指了指旁边那家伙,斜着脸冲着老头儿比了个口型。 “师父,救我...” 郝老头儿对此视而不见。 云泽也没理会这小子背地里做的这些事,手掌一翻,就取了两张黄纸符箓出来搁在桌面上,一张是之前郝老头儿给他用来拘禁一方小天地的符箓,上面比之先前,已经多了一道约莫寸许长的裂口出来。 宁十一斩向那清癯妖道的最后一刀,威力吓人,真就是拔地而起,上涌霄汉的刀罡剑气,就连符箓大阵拘禁起来的小天地,都被宁十一一刀斩破,便有雪白罡芒一线,射冲斗府。当然那个时候的清癯妖道,也不是没有反抗,并且果如云泽所料,清癯妖道确实留了一些手段,只在刀罡剑气临近的瞬间,整个人就忽然变作某种厉鬼一般,血肉干涸,迅速枯萎,变得焦黑,以至于面孔五官都无法看得清楚,只留下眼睛嘴巴三个清晰可见的窟窿,一身阴气滚滚,实在邪门,却依然没能抗住宁十一的这一刀,先被一分为二,又被随后漫涌而去的刀罡剑气彻底吞没,最终只留下一具惨被分成两半的,残破焦黑的厉鬼尸躯。 那一刀斩出瞬间,宁十一的修为境界,也是瞬间拔地而起。 直接突破炼精化炁境倒还不至于,在那之前的宁十一,刚刚突破灵台境不久,灵台本身就算不上特别稳固,还需要继续砥砺一段时间,再就是神光种子,方才扎根灵台之中,还需等待灵台本身的品秩温养提升之后,才能尝试破土而出。 经此一役,宁十一灵台已经坚若壁垒,神光种子也顺利破土而出,出刀瞬间,灵台神光高有数百丈,之后虽有回缩跌落,但也依然成功稳固留有百余丈。 云泽早就有了温养灵台神光的经验,别人如何,云泽不知,但他自己想要温养灵台神光,按照现在的速度,一年时间,只怕最多也就十丈左右,其他人,无论姜北这种庞然大物出身的麟子,亦或比之姜北稍差一线的鸦儿姑娘,温养灵台神光使之提升的速度,应该大差不差。也便是说,想要促使灵台神光拔高百丈,至少需要十年之久。 可宁十一却一朝而成。 也难怪可以杀得了那个清癯妖道,甚至就连小天地周遭壁垒,都给撕了一个窟窿出来。 故而在那之后,这用以拘禁一方小天地的黄纸符箓,才会在中间附近的位置出现一个寸许左右的裂口,并且无需郝老头儿出手,那黄纸符箓就已经承受不住小天地被人破开的反扑,自行从那围墙上飞了出去。 另一张黄纸符箓,是云泽在那清癯妖道身死之后,从他身上翻出来的众多符箓之一,上面满是鬼画符,不过云泽之前来的路上就已经仔细看过,这道符箓的中间位置,已经少了一笔,比之先前便不再完整,只是尽管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拿了一张过来,并且最先推到郝老头儿面前。 后者放下瓷碗,抹了把嘴上沾到的红油,瞥一眼符箓,然后伸手点了点符箓中间的空白处。 “这个位置瞧见没有,空了一笔,也就意味着这张符箓里面已经空了。之前被拘禁在里面的畜人是哪个,看不出来,不过这会儿肯定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郝老头儿用筷子夹起一只馄饨,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 “早就说了,那妖道一死,这些与之性命相连的畜人肯定没活路,长痛不如短痛嘛,早死早超生,对于他们而言,就算魂飞魄散,也不算坏事。” 云泽将另外一张符箓伸手推去,开口笑道: “还行吧,来的路上我就已经看过了,早有预料,所以不算意外。不过那妖道最后用出的手段,让我有些好奇。” 郝老头儿翻了个白眼。 “好奇个屁,你可千万不能学他嗷,那是某种饲养小鬼的邪门儿手段,很容易就会被小鬼反扑,到头来被小鬼反客为主,雀占鸠巢,最终沦为人不人鬼不鬼的凄惨模样,想死都难。” 云泽点了点头,只是单纯有些好奇罢了。 他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当中,开口笑道: “之前还说让我跟着占个便宜,将那妖道当成磨刀石,用来砥砺自身武道,到头来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宁姑娘这次却是收获不小,灵台神光瞬间拔高数百丈,之后虽然有所跌落,但也是稳固在百余丈左右,算一算,大抵可以省去十年温养,实在是裨益巨大,让人羡慕不已。” 闻言之后,郝老头儿忽然沉默下来。 云泽一愣,皱起眉头。 “怎么,这次的事情,宁姑娘的表现让您老不太满意?” 郝老头儿瞥他一眼,低头捧起瓷碗,喝了口红油馄饨汤,然后又喝一口,这才放下瓷碗,叹了口气。 “之前就已经说过了,这次的设局,关键是在考验宁十一的心性,这会儿她也不在这边,我就跟你直说,老秀才的目的是为了让她明白君子救与不救的道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人,这样就已经能被称为君子了;而所谓的‘君子不救’,则是指君子不应该为了帮助他人,就使自己陷入险境甚至是危及性命。” 郝老头儿低头看向那张惨被撕出一道寸余裂口的符箓,眉关紧蹙,轻声说道: “这次的设局,可不是为了让她砥砺自身武道的。修为再高,心性不定,又能有个屁用?财不配德,必有所失,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现在的她,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啊...” 云泽张了张嘴,然后低头沉吟了片刻。 所以那清癯妖道,杀与不杀,其实无关紧要,关键还是在于宁十一发自本心的想法,倘若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就不算过了这次的这场问心局。而如此说来,宁十一自从下定决心,要将那些畜人抛之脑后,强迫自己变成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样,只知出刀杀人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走上了歪路。 练武的大方向肯定没错,关键还是在于脚下的路。 不是每一条路都适合每一个人行走,别人的康庄大道,或许就会成为自己的崎岖小径。按照郝老头儿之前的说法,这条脚下的道路,虽然很容易走错,但何妨,大不了及时回头,重新再走。 所以昨天在酒楼里的那番谈话,言简意深。 但也难免当局者迷。 云泽深深叹了口气。 黄灏这才终于找见说话的机会,急急忙忙按住桌面站起身来,望着郝老头儿匆匆问道: “师父,你们两个,两个...” 郝老头儿瞥他一眼,忽然沉下脸来,冷哼一声。 “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少年脸色蓦然一白。 郝老头儿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 “早些年前,为师就已经跟你说过,修行这条路,一个走不好就会殃及性命,遇见任何事,遇见任何人,千万千万要保持冷静,少年心性万万使不得。可你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为师好不容易给你找来的那些书本,白读了是不是?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这种事情已经出现过几回了?你自己数数,从最早的那次开始,刚刚拜入为师门下,仗着自己学了点儿本事,有了点儿微末道行,就敢打抱不平了?人家那可是凡人三品境修为,你才多少本事?凡人九品境!谁给你的狗胆子敢对人家出手?!” 郝老头儿咬牙切齿,一只手指着黄灏的鼻子,气得发颤。 “还有上次,不就是路上瞧见了一伙儿落草为寇的野修散修抢人钱财的小事儿?人家还算守规矩的,都已经明明白白说过了,只图钱财,不害性命,交了钱就放人离开。你倒好,直接趁夜提着枪就去了人家的寨子。怎么着,本事大了,一个人就能打得过几十人了?狗胆包天!你简直就是狗胆包天!这才刚过去多久?前后有两个月没有?好家伙,这次更厉害,上次那窝拦路匪寇里面修为境界最高的两个也才命桥境,这回就敢对着炼精化炁境出手了?再给你两年时间,你是不是要去挑翻洞明圣地?!” 黄灏缩了缩脖子,任凭郝老头儿将口水都给喷到了脸上,也没敢伸手去擦。 只是郝老头儿犹不解恨,忽然起身走到近前,手指干脆戳着黄灏的心口一阵训斥,将这小子之前做过的那些“混账事”,一件一件都给翻了出来。 云泽转头看着那个低头挨训的少年,眼神古怪。 好家伙,修行至今也才不过十年左右,做过的这些“混账事”,却已经足有百来件之多,也不知道究竟是这少年家里的戏班子不太走运,赶路途中总是遇见一些不平事,还是这真名黄灏的少年命途多舛,总而言之,也是少年心性使然,所以每次都是啥也不管,反正遇见之后,先提枪一战,打得过万事大吉,打不过还有郝老头儿给他擦屁股。 摊上这么个徒弟,也是郝老头儿命中有此一难。 毕竟收个徒弟不容易。 尤其郝老头儿还是天权圣地的第二位大圣,眼界肯定奇高无比。也正因此,下山之后,想要寻到一棵好苗子,就是大海捞针一般,亦可谓是踏破铁鞋,好不容易找见了修行天赋不错的,又未必适合收入门下,还要考虑心性是否契合师门纲领,为人是否符合心意等等,毕竟这件事不同于一座门派大开山门对外纳新,前者收下的徒弟,往往都是关门弟子,而后者却是外门弟子,名字虽然可以写在师门谱牒上,却不会画押按手印,也便两者之间的关系,其实十分浅淡。 可关门弟子,却会继承师门衣钵。 因而许多山上仙人下山之后,往往游历百年数百年,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失望回山,足可见到想要寻找一位符合心意的弟子,何等艰难。 黄灏天生阴阳眼,修行天赋也是上乘,能被郝老头儿相中,且不说为人如何,各个方面的先天条件,肯定都不会很差。 却偏偏是个看似沉稳的愣头青。 听着郝老头儿一桩一桩数过了黄灏做过的那些“混账事”,云泽哑然失笑,然后抬手叫了摊主一声,要了两碗馄饨。 后者一动不动。 云泽愣了一愣,瞥一眼犹不罢休的郝老头儿,手指一下又一下戳在少年心口,用力不小,疼得少年一阵龇牙咧嘴,却不敢还口,更不敢还手。 言语间难免提到一些山上事。 云泽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摊主身边,要了两碗馄饨,又顺便把钱先给了。 郝老头儿忽然扭头道: “再给我来碗馄饨面,加辣,加重辣,那两碗馄饨里面,也有一碗加重辣!” 云泽无奈,只得又付了一碗馄饨面的钱。 不多时,两碗馄饨一碗馄饨面,就被摊主端了过来,师徒二人都是重辣,上面飘着厚厚的一层红油,上面还堆着不少切碎之后用油泼过的辣椒,看得云泽一阵心惊肉跳。 郝老头儿自是不必多言,可不怕这个,吃得红油乱溅。 出乎意料的,少年黄灏竟也是个能吃辣的,虽然比不了郝老头儿的面色如常,被辣得满头大汗,仍是将囫囵吞枣一般,很快就将一碗馄饨吃得干干净净,末了又学着郝老头儿的模样,端起瓷碗,一口气喝完了大半碗的红油馄饨汤。 云泽吞了口唾沫,低头念叨一句“两只牲口”,用筷子扒了一只馄饨吃进嘴里。 郝老头儿已经吃完了那碗馄饨面,正端着碗喝汤,忽然记起一件事,抬头说道: “云小子,等你过会儿吃完回去之后,别忘了将那宁十一送回洞明圣地,送到山脚下就行。现在的她,不太适合继续留在外面,也别让她乱跑,那丫头现在应该回去静一静,沉下心来读一读书,或许还能有些挽回的余地,若是继续留在山下,万一,只说万一,再要被她撞见之类的事情,容易道心崩坏。还有就是记得给洞明圣地带个话,那什么狗屁贾家,是时候整治一下了。” 云泽点了点头,刚刚答应下来,郝老头儿就已经起身抹了抹嘴巴。 “傻徒弟,吃完没?吃完赶紧走,为师送你回去之后,还有事要做。” 黄灏连忙又喝一口红油馄饨汤,抹嘴起身。 郝老头儿大袖一挥,就带着黄灏消失不见。 云泽扯了扯嘴角,还真是不带客气的,吃干抹净,说走就走。 他将碗里剩下的几个馄饨扒进嘴里,之前已经给了馄饨钱,便不再多管,起身离开。 回到客栈的时候,这才发现,原本应该正在隔壁昏睡的宁十一,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云泽皱了皱眉头,有些无奈,只得出门去找。 直到临近日落的时候,这才终于在城西出了城门之后,远远瞧见了远处一片荒地上,宁十一正跪在几座新坟的前面,就连墓碑也没有,只是几个坟头一字列开,每个坟头的前面,都摆着香炉和贡品,旁边还有一只火盆,里面正烧着纸钱。 云泽缓步走上近前,站在宁十一旁边,数了数坟头的数量。 不多不少,整整七个。 除此之外,旁边还有一个新挖的坟坑,旁边堆满了湿润泥土。 云泽将自己纸钱带走的那张黄纸符箓丢了进去,将旁边的泥土推了进去,将符箓掩埋,然后转头看向宁十一。 重伤未愈,脸颊依然没有半点儿血色,神情萎靡,唇瓣也已经满是干裂,除此之外,还有手上的泥土, 云泽扯了扯嘴角,走过去,在宁十一旁边盘坐下来,随手取来一刀纸钱,拆开之后,一张一张往火盆里面丢进去,而后随口问道: “用手挖的?” 宁十一闷不吭声,拿了一刀纸钱,丢进火盆里面,掀起许多黑灰飘飞而起。 云泽略作沉默,而后轻声说道: “郝老头儿让我把你送回洞明圣地,说你现在需要好好静一静,可以试着读一读书,或许对你而言,还有挽回的余地。” 顿了一顿,云泽将手里剩下的之前全部丢入火盆,轻声说道: “但我觉得不该这样,因为有些道理在书上,有些道理在脚下,写在书上的,是圣贤道理,刻在脚下的,却是自己的道理。所以我觉得郝老头儿有句话说的挺好,别人的康庄大道再怎么平坦顺畅,那也是别人的康庄大道,若你去走,就很有可能会变成一条崎岖难行的羊肠小道,所以圣贤道理,未必适合于你,反而自己走出来的道理,才更符合本心。” 云泽转头看向宁十一。 “具体怎么选,是回洞明圣地,还是暂且离开一段时间,去找一找自己的道理,你应该自己决定。” 第499章 魂毒 云泽陪着宁十一,在那几座坟头前面待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一早,重伤未愈的宁十一,就一声不吭起身离去,虽然修为境界有了长足的进步,灵台神光暴涨百余丈,足足省去了至少十年的温养,却依然难免步伐虚浮,有气无力。 重新回到东明城的西城门处,云泽问了宁十一,要往哪边走。 后者微微摇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去哪儿,不过很显然是不太想回洞明圣地,云泽也就由着她去。 两人在西城门处分道扬镳。 云泽去了洞明圣地,仗着武道天眼胚子,堪破了阵法阻碍,径直来到最深处,很快就有一位长老现身,瞧见云泽之后,面露惊异之色,但也深知如今的云泽已经成了洞明圣地的弟子之一,并且还是真正入了谱牒的那种,并且还是玉珠峰上为数不多的,只在名义上身为老秀才关门弟子的几人之一。 洞明长老不敢大意,规规矩矩行礼。 云泽只说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身为洞明麟女的宁十一,在之后的一段时间之内,说不好具体多久,总之不会再回洞明圣地,而是要自己行走江湖,去寻找自己的道理。 其二,则是东明城贾家,需要好生整治一番。 临到末了,云泽又补充一句道: “前辈就只管将话带到即可,老秀才自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那洞明长老满脸狐疑,稍作沉吟之后,仍是答应下来,然后盛情邀请云泽上山,却被婉言相拒。 之后几天,云泽就一直住在东明城的那家客栈中。 直到又一旬过后,席秋阳才终于出现在东明城西城门上,肆无忌惮地显露出了些许大能修士的气机,不止云泽察觉,城内三大家族许多修士都被惊动现身。毕竟这种做法,对于坐镇东明城内三大家族的许多修士而言,已经无异于骑在脖颈上拉屎,就很快出现在东明城上空,只一瞬间,瞧见了西城门上白发飞扬的席秋阳后,又瞬间返回各自府邸,缩头不出。 寻常凡夫俗子,甚至没有瞧见三大家族有人出现。 云泽退了房间之后,便前去西城门处找见了席秋阳,两人一道离开此地,返回北中学府。 路上闲聊,才知道那座古代大墓,真就是一片不毛之地,除去那座锥山四周余留下来的六根镇天锁,以及压在锥山上方的镇武玉玺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值得一提的机缘造化。 六根镇天锁,最终尽数落到了尉迟夫人的手中,其实中间也曾有过一些争斗厮杀,不过尉迟夫人毕竟也是天下间有数的顶尖修士之一,被人奉为绝世剑修,只以一人之力,未曾出剑,便独战侯氏妖城的城主、火氏妖城代城主,以及姚家族主姚建三人,也能相持不下,直到后来失去耐心,取出了之前临山城一战之中,已经满布裂痕的飞剑星火,只以一剑斩出,便削去了那火氏妖城代城主的一条臂膀,惊退了另外两人,这才能够顺利将那六根镇天锁收入囊中。 镇武玉玺,最终落到了老秀才这唯一一位大圣手中,没有半点儿意外和波澜,仅凭老秀才的修为境界和实力手段,也足够压下镇武玉玺之中半国武运的反扑。 不过按照席秋阳的说法,那镇武玉玺最大的好处,其实是与玉玺最大的麻烦一般无二,都在其中的半国武运上,所以之后回到洞明圣地,倘若不出意外的话,老秀才就会将那镇武玉玺彻底炼化,然后取出其中的半国武运,压在宁十一身上。 云泽闻言一愣,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老秀才竟会暗中找来郝老头儿,设下这样一场问心局。 其实只需稍加细想,就能明白老秀才之所以做出这种选择,也是被迫无奈。洞明圣地的年轻一辈,看似要比任何一家都更为强壮,实则并非如此,先天龙丹的焦嵘本身乃是临江水中大水府老爷,虽然很早以前就在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之内混迹江湖,实际上却是东海岸北那位赶海老人的子嗣,如今虽然身为洞明弟子,但两个身份究竟孰轻孰重,自是不必多说。 先天剑胚的卫洺,则是尉迟夫人的关门弟子,偏偏后者又是被老秀才以手段算计,这才成为洞明圣地客卿长老,就是身在洞明,却心不在此间,也便先天剑胚的卫洺,同样不能成为老秀才的最佳人选,且不说卫洺本身又会作何想法,仅仅只是尉迟夫人这一关,就很难度过。 云泽更不必多说,且不谈席秋阳是否答应,云泽自己就不会愿意承担洞明兴衰之责。 故而选来选去,也就只剩那个很少离开洞明圣地辖下地界的宁十一,甚至就连学院学府都不曾去过,更是直接放弃了进入补天阁修行的希望。 想通此事之后,云泽一阵长吁短叹。 尽管之前馄饨摊上与那郝老头儿闲谈的时候,后者并未提起,但云泽也大概能够看得出来,如今的宁十一,怕是已经因为这次的问心局,心湖动荡难平,毕竟到最后也还是没能救出那些境遇悲惨的畜人,并且还是她亲手斩了那清癯妖道,就等同是亲手杀了那些可怜之人。但若按照云泽的看法,宁十一就只是钻了牛角尖而已。 可即便如此,这次的事情也已经让宁十一的道心出现裂痕,甚至极有可能已经变得摇摇欲坠。 问题关键,还是在于君子救与不救的道理。 若是能够想通这个道理,想开这件事,之后的宁十一,就会道心稳固,修为境界自然也会随之迅速攀升,可若始终想不通,且不说修为境界极有可能就此跌落,甚至就连自身性命,都未必能够保全。 求道难,修行难,处处杀机。 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老秀才也是下了狠心,才会暗地里寻到郝老头儿,促成这场十分针对宁十一的问心局。 ... 洞明圣地。 老秀才独自一人站在玉珠峰顶,负手而立,面前就是万丈悬崖,恰逢罡风吹起,翻卷玉絮,正是横空出世,莽玉珠,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宁十一独闯江湖一事,老秀才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知晓。时至今日,也才没过多久,只凭宁十一的脚力,又是重伤之躯,不可能已经离开了洞明圣地辖下地界,所以距离肯定不会很远。可老秀才依然不曾前去寻找这唯一一个能够被他寄予希望的弟子,只是难免有些担心,只凭如今的宁十一,是否能够应对那些江湖风波,又是否能将脚下的路走出来,自己的道理想明白。 良久,老秀才深深一叹,手掌一翻,便取出了那只他在古代大墓当中夺来的镇武玉玺。 不过拳头大小的镇武玉玺,庆国五岳五色土炼制而成,色彩瑰丽,底座之上,伏有龙盘虎踞相争之势,内部葬有庆国半国武运,底部刻有“镇武”二字。在此之前,“镇”字属于吕清地,“武”字属于李雍,如今已经落入老秀才手中,这两人残留其上的气机,就被尽数抹去。 老秀才随手把玩镇武玉玺。 宁十一没能过得去这场问心局,将之炼化,取出其中半国武运一事,就不必着急,可宁十一究竟何时才能找到自己的道路,找到自己的道理,尚未可知。这件事太过虚无缥缈,需要的仅仅只是一瞬间的明悟,所以时间长短,真不好说,可能下一瞬间,宁十一就能够突然间明白过来,也可能十年百年,甚至一辈子都在钻着这个牛角尖,身陷囹圄,不能自拔。 老秀才身后,忽然卷起一阵猛烈罡风。 满是积雪的山顶,陡然间扬起白雪无数,怒风卷过,飞起玉龙三百,雪雾迷眼。 庆国最后一位天策上将李雍,身披赤红铁甲,出现在老秀才身后丈许之处,目光落在那只镇武玉玺上,没有半点儿意外之色,毕竟当时在场之人,除去这位洞明圣主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大圣修士,所以大墓之中最为珍稀的机缘,理所当然落入此人手中。 李雍上前两步,站在老秀才侧面,沉声问道: “锥山下边的那座墓,可还安好?” 老秀才略作沉默,开口反问道: “你是在问那副桐木棺里的枯骨?” 李雍眯了眯眼睛,神色不善。 老秀才失笑摇头,将镇武玉玺收了起来,而后转身大袖一拂,不远处,积雪翻卷,堆成一张案几落地,旁边又多了一只火炉出来,上面还摆着一只水壶。 “那桐木棺里的枯骨,无妨。” 老秀才在案几一边落座,取了一副茶具出来,手指一点,火炉立刻熊熊燃烧,又有一团积雪落入水壶当中,不多时便被煮沸,又被老秀才丢了一团雪白绒毛进去。 玉珠峰上有着一种极为罕见的特产,叫做雪绒菇,形似寻常可见的平菇,却通体雪白,尤其表面覆盖一层洁白绒毛。郝老头儿曾与云泽宁十一说过,他的前半辈子,只做读书练武两件事,后来修行有成,便只做另外两件事,一是吃,一是喝。百年之前,郝老头儿云游四方,结识了与之兴趣相投的几位老饕,都是修行中人,却不做修行之事,反而大把大把地花钱,就是为了吃遍天下美食。 相互结识之后,包括郝老头儿在内的这几位老饕,便结伴游历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就在郝老头儿的提议之下,列出了一张奇味榜出来,将各种食材尽数罗列其上,排出先后。只是几位老饕的口味各自不同,奇味榜上统共百余上榜食材,具体排名,始终争执不下,便时至今日,这奇味榜也未曾颁布。 但食材前三,包括郝老头儿在内的几个身份来历极大的糟老头子,谁都没有半点儿争议。 雪绒菇便在其上排名第三。 但雪绒菇此物,除去本身味道鲜美之外,生于表面的雪绒,更是珍稀之物,乃是雪绒菇精华所在,除去煲汤做菜,还可煮茶,在奇味榜上名列第二。 李雍可不知道这些事,瞧见老秀才那了一团雪白绒毛丢进水壶,眼神古怪,却也依然在案几对过盘腿落座。 老秀才笑道: “别人或许不知,但老朽还是心理清楚的,这镇武玉玺,阁下离开大墓之前,本可收入囊中,将它带走,却偏偏将之留与后人。至于理由,老朽也大概能够猜到一些,是李将军不愿伤感,为免睹物思人思故国,方才这般慷慨。可老朽毕竟也是承了将军之恩,这一壶雪绒茶,将军可要多喝两杯,算是老朽聊表谢意。” 他伸手指了指李雍肩头。 “那只蜈蚣,也可以喝上一杯,对它有着不少好处。” 李雍挑了挑眉头,咧嘴笑道: “原来不是凡物。既然如此,那本将军也就不客气了。” 一边说着,李雍便伸手在肩甲处,缝隙当中,很快就爬出一只蜈蚣探头探脑,然后乖乖来到李雍掌上,被他搁在白雪桌面。 老秀才看了一眼炉上水壶,其中雪绒已经完全花开,茶色洁白,被老秀才招了招手,引至近前,亲自给李雍与那藏了女子残魄的蜈蚣倒了两杯洁白茶水,各自送到一人一蜈蚣面前,而后又倒两杯,自己留下一杯洁白茶水,另一杯,则是推到了侧面。 郝老头儿的身形忽然出现在远处,再一步踏出,就已经出现在案几侧面,毫不客气抓起茶杯就美滋滋地喝了一小口,满脸舒畅。 然后瞥了一眼旁边的一人一蜈蚣,呵呵笑道: “李将军,还有这位小姑娘,你们二人可要多喝两杯,这雪绒茶可是极为难得的好东西呀,得好些雪绒菇才能凑出这一壶茶水,偏偏雪绒菇这种东西,就只在这玉珠峰才有,十年才能长成一棵,又极为少见。毫不客气地说,想要喝上一壶雪绒茶,没有一两千年,根本等不来。” 他笑眯眯伸手指了指那只趴在茶杯上探头探脑的蜈蚣。 “小姑娘尤其要多喝,可以帮你稳固残魄,日后若有机会投胎转世,下辈子也能避免体弱多病早夭的下场。” 闻言之后,正在喝茶的李雍动作一滞,猛地转头看来。 郝老头儿瞥他一眼,呵呵一笑,喝了一小口雪绒茶,方才言道: “李将军不必惊讶,好歹我也是个大圣修为,虽然不值一提,但也足够看穿这姑娘残魄当中附有...魂毒?这种说法应该没问题,字面意思很清楚。不过这事儿你也不用太过计较,这姑娘身上的魂毒已经可以说是...病入膏肓?虽然有些不太恰当,但就是那么个意思,所以显然是这姑娘的灵魄中毒已久,至于下毒之人...” 郝老头儿笑着摇了摇头。 “只怕就连骨头都未必能够剩得下来喽!” 李雍面露狐疑之色,稍作沉默,开口问道: “阁下的意思是,她曾遭人毒手?” 老秀才瞧见那只蜈蚣喝茶喝得开心,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喝下半杯茶水,就动手给它重新添满。 “未必是这辈子遭人毒手,也可能是上辈子,上上辈子,甚至更久之前。下毒之人的手段有些邪门,这种剧毒竟然可以依附灵魄,也就意味着,其灵魄体内的剧毒,可以随之转世投胎。这种情况,老朽莫说见过,甚至就连听都不曾听说过,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姑娘在此之前的某一世,应该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这才会被某些邪魔外道盯上,用了如此残忍的手段。” 老秀才轻轻一叹。 “都说生前身后事,一死了之,天下修士何其多,时至今日,也没有谁能违逆天道,将上一辈子的事情带到这一辈子。可这般手段,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又耸人听闻。” 李雍沉默不语,低头看向那只脑袋埋在茶水里面,大口喝茶的蜈蚣,神情复杂。 郝老头儿笑道: “不必担心,雪绒茶能够涤荡灵魄,喝过了茶水之后,这姑娘会沉眠一段时间,能不能彻底解决这看似魂毒的东西,不好说,但肯定可以解决一部分,所以再要转世投胎,不管下辈子沦为何物,起码不会体弱多病,过早夭折。” 李雍看他一眼,微微点头,仍是沉默不语。 其实老秀才与郝老头儿也有些好奇那姑娘这一缕残魄体内的剧毒,究竟为何物,只是瞧见李雍这般神色之后,便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 郝老头儿很快就喝光了一杯茶水,转头看向老秀才,搓了搓手。 “咱们之前可是说好的,十斤雪绒菇,快点儿快点儿,先拿出来给我瞧瞧!” 老秀才哑然失笑。 “你这家伙,从最早开始练武的时候就是奔着日后吃遍天下去的,也就只有这点儿追求了。” 说着,老秀才大袖一挥,旁边就立刻多了一只箩筐出来,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颜色雪白,依然留有表面绒毛的雪绒菇。 “掂量掂量吧,不多不少整十斤。” 李雍喝光了茶水,忽然起身。 “本将军还有事要做,就不再继续逗留,告辞。” 言罢,他便伸手接过同样喝光了杯中茶水的蜈蚣,任由其沿着手臂一路上行,最终钻入肩甲下方,之后就转身一步踏出,消失在原地。 老秀才和郝老头儿面面相觑。 后者咧嘴一笑,懒得理会那个只剩一缕残魄的家伙是不是走得太早,不像那只已经喝得水饱的蜈蚣,没能完全把握住这次的机缘,埋头就在箩筐里一阵乱翻,很快就抬手抓了一棵表面有着一道裂痕的雪绒菇出来,举到老秀才面前。 “这棵品相太差了些,换一个!” 第500章 追杀 这一趟古代大墓之行,前前后后,确实花费了差不多一个月左右,只是其中更多的时间,还是浪费在了那些老辈修士的身上。不同于年轻一辈,能够行走探查的范围十分有限,很多地方都去不得,不敢去,老辈修士就没有太多的顾虑,一旦深入大墓,在解决了年轻一辈走过一趟古代大墓带出的消息之后,就会开始行走各处,尽量将那些能够看得上眼的机缘造化全部带走,或是填充家族门派的底蕴,或是用在年轻一辈的设上,这也就意味着需要消耗大量时间。 所幸这次的这座古代大墓,其实古界小洞天的范围不算很大,并且相较于以往见过的那些古代大墓而言,并不复杂,才能赶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重新返回。 且不说其他,就只是上次那座古代妖城,如果不是生出了那位青丘老祖的一缕残魄,一剑破开了古界小洞天的异变,加之随后又有那位古代女子“复生”,需要浪费在那座古代妖城上的时间,绝对要比这次的这座古代大墓更多一些。 不过这次的收获,还算不错。 一颗在如今世上已经十分罕见的武胆,并且严格意义上来讲,还是圣人武胆,不仅解决了鹿鸣日后筑命桥所需天材地宝的问题,并且在那之前,练拳也好,练剑也罢,哪怕只是每日将其随身携带,都会对于鹿鸣的体魄修行而言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裨益。 除此之外,还有离开那座古代大墓之后,在老秀才那里敲竹杠得到的灵决古经,灵株宝药。 算一算,鹿鸣前期修行最花钱的地方,已经只差本命飞剑。 不过这件事暂且急不来,本命飞剑一事,毕竟牵扯到了“本命”二字,意义重大,绝不仅仅只是考虑杀力大小的问题,还要注重飞剑本身的品秩高低、坚韧程度、是否契合自身心性、飞剑本身的特制又是否符合主人的修行路数等等,毕竟任何事物一旦牵扯到了“本命”二字,就没有小事。 但日后需要花钱的地方,也并不仅限于此。 鹿鸣的本命飞剑肯定免不了花费需要灵光玉钱,可说到底也就只有一件罢了,而柳瀅的修行路数,按照《武道正经》所言,倘若想要追求极致,就需要凑足一十八件本命法宝,才是真正的花钱如流水。 姒庸送给柳瀅的十八般兵刃,全部只是灵兵品秩,目的也仅仅只是在于方便修行,却要拿来当做本命法宝,野修散修也就罢了,修行之路本就崎岖坎坷,背后没有势力支撑,挣钱太难,能够得到一十八件灵兵品秩的本命法宝,并且相互之间还无形之中存在着“息息相关”的气机勾连,足够很多野修散修乐开了花,可换若换做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就无疑是差了太多。 若非如此,云泽也不会一直将她们两个说作吞金兽。 一个要比一个更花钱。 之前姒海为了表达谢意,掏空了家底送给云泽的一麻袋灵光玉钱,大几万枚,如此数量已经算得上是天文数字。云泽认识的人中,不说家族底蕴如何,只将家境富庶与否,越门城的公山复,公山少爷,当属魁首,以至于就连需要老辈修士都未必能够与之比及,可要让他拿出大几万枚灵光玉钱,依然难如登天。 可即便如此,倘若一切都按云泽的心意置办,也未必够用。 修行难。 ... 回到北中学府的时候,已经是四天后。 席秋阳并未带着云泽直接去往北中学府的中央主峰,而是落在了距离那座府邸最近的一条悬空桥梁上,桥梁两边的尽头,分别是北中学府中央主峰的山腰,以及大乘佛堂。 落地之后,云泽才终于送了一口气,连续数日横渡虚无,尽管中间也曾停下休息一日,可终归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这在意修士修行之后,某种自然而然的感觉,关键在于“地气”二字,寻常市井坊间,同样有着许多凡夫俗子讲究这些,只是更加浅显罢了,只知字面意思上的脚踏实地,可以使人心安、气顺、神定、安康,实则是无形之间的地气蒸腾,能够时时刻刻温养肉身,对于凡夫俗子而言同样有着一定裨益,虽然不会特别明显,但年老之人,却往往对此有着极为明显的感受。 南北两城,东西南北中统共分作十个地域,其中八个都是高楼林立,成了钢铁水泥的森林,但这只是为了俗世之人的习惯罢了,在此之外,更多还是寻常可见的房屋楼阁,最高不过两三层而已。 按照市井坊间的说法,这叫沾一沾地气。 而此间虽在悬空桥梁上,却也应了风水堪舆中的“风水”二字,无形间的风水运转,伴随着地气蒸腾,足够让横渡虚无数日的云泽感觉心安。 席秋阳一阵欲言又止。 云泽正望向这片辽阔大湖的湖面,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角瞥见,疑惑问道: “师父?” 席秋阳微微摇头,而后开口说道: “那颗武胆,暂且不要交给鹿鸣,她如今才只是横练体魄的九品武夫罢了,虽然气血足够凝实,因为所修拳法的关系,要比寻常的九品武夫更强一些,但在北中学府这种地方,仍与凡夫俗子无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云泽了然,轻轻点头。 “这件事我之前就已经考虑过了,等我回去之后,就会将鹿鸣和阮瓶儿两人接到主峰上,虽然不能额外分配一间弟子房,但大不了就是将我的那间弟子房让给她们,之后我会去项威那里。武胆时时刻刻散发出的武道意气,对于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而言,效用非凡,不过我对这东西的需求不是很大,毕竟在此之前的一年时间,我一直都在姒家磨刀崖下靠着利气冲刷砥砺体魄,再要拿着那颗武胆修炼,作用也不会很大,所以还是早些交给鹿鸣好一些。” 闻言之后,席秋阳略作沉默,还是点了点头。 “你自己决定。” 说完之后,他就转身踏出一步,径直去了府邸那边。 云泽目光望去,沉吟片刻,转身去了大成佛堂,将那玄青色的金刚伞还给那位黑熊圣人,这件事之前就已经说过,只是暂借,尽管此番下墓没能用到这把金刚伞,白费了那些香油钱,可若因此就将那把金刚伞收入囊中,虽然黑熊圣人未必就会因此多说什么,但在无形之中,依然破坏了他跟大乘圣地的这场善缘。 禅房中。 云泽将那玄青色的金刚伞交给那只通体金灿灿的香火小人儿,小家伙不过指头大小,可力气却是大得吓人,双臂撑过头顶,扛着那把重量不轻的金刚伞健步如飞,很快就去而复返,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然后身形一纵就跑去香炉案上,将双手一撑,趴在香炉边沿大口吞吃无形中的香火气,竟然在香炉当中卷起一阵微风,吹着线香青烟袅袅,尽数涌入小人儿口中。 云泽笑了笑,伸手指向那只香火小人儿,开玩笑道: “前辈家里的这只香火小人儿,胃口可真是不小,口气也大,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禅房里的檀香味就已经被它吃得差不多了。前辈要是什么时候养不起了,可以送去我那边,我帮前辈养一段时间。” 那香火小人儿动了动耳朵,猛地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云泽一眼,然后可怜巴巴地望向正在泡茶的黑熊。 后者摇头一笑,忽然手掌一番,取了一枚金灿灿的铜钱出来,再随手一抛,就准确无误地落在香炉当中,掀起一片香灰飞腾。香火小人儿立刻笑逐颜开,手臂一撑,身形就猛地跳了起来,然后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噗通一声,就一个猛子扎进香炉。 云泽面露好奇之色。 “前辈的那枚铜钱是...” 黑熊圣人将一杯汤色碧绿的茶水推出,并未隐瞒。 “功德钱。” 云泽愣了一愣,禁不住摇头一笑。 “功德钱这几个字,恰好之前还真听人说起过,是个走了邪门儿路数的妖道,说是将钱拿在手里,心里默念或者口诵‘无量天尊’,寻常钱币就会变成功德钱,可以砸伤阴鬼邪祟。” 黑熊圣人笑着点了点头。 “那妖道所言,真真假假,功德钱内蕴功德金光,自是可以伤及阴鬼邪祟,但却不是心里默念或者口诵‘无量天尊’即可。道家功德钱的炼制方法,与佛门大同小异,都是需要得道高僧或是道家高人,每日做早课时,将钱币拿在手中,以佛经或是道经当中蕴藏的书香之气,修士内心中的虔诚之意,使之沾染禅房中无形气韵,才能最终成为功德钱。” 黑熊圣人手中又翻出一枚功德钱,同样金光灿灿,被它搁在桌面上,推上前来。 “其实本质就如寻常所言的开光一般,其中有些差异,但施主毕竟不是佛门中人,不必纠结这些。” 云泽伸手拿过那枚山上修士的功德钱,当即了然。 原来是佛蕴护持。 云泽将手中那枚功德钱,按照黑熊圣人的意思,抬手便高高丢向香炉那边,恰好那只香火小人儿刚刚“吃”完了之前那枚功德钱,从香炉里面探出头来,精致可爱的小脸儿胖嘟嘟的,尽是满足,恰好功德钱砸了下来,正中香火小人儿光溜溜的脑壳,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然后香火小人儿和那功德钱就一并砸入香炉当中,掀起一片香灰飞腾。 云泽赶忙低头喝茶。 黑熊圣人不曾回头,却也对于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当即哑然失笑。 但也就只是一枚功德钱罢了,还不至于伤到香火小人儿,最多就是头晕眼花一阵子,之后瞧见了身边那枚功德钱,恐怕先前那些怨气,就会立刻烟消云散。 黑熊圣人喝了口茶水,忽然想起一件事,缓缓言道: “施主此番南下,今日才归,还未回过学府便来了贫僧这边,想来也不知晓,那天玑麟子叶知秋,如今已经得知《武道正经》正被大肆传播一事。” 云泽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去。 黑熊圣人心中了然,语气仍是不急不缓。 “那天玑麟子叶知秋,具体因何而知此事,贫僧也不知晓,只在一旬之前,书香斋那边忽然有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出手之人,便是天玑麟子叶知秋的护道人,与那书香斋的大胡子一般,同为入圣修士,但两人前后就只交手三次,书香斋的大胡子,三拳定胜负,将那叶知秋的护道人砸得口吐鲜血,却并未第一时间转身离开,而是重新返回书香斋,之后才一路南下,不知去向。” 云泽眼神猛地冷了下来。 黑熊圣人面上露出些许笑意,压了压手掌。 “稍安勿躁,柳姑娘无妨。” 稍稍一顿之后,黑熊圣人方才解释道: “《武道正经》一事,牵扯极广,不止施主身边的那位柳姑娘,除此之外,还要包括姬家麟子姬尚文、赢家麟女赢清薇、侯氏麟子后宝宝、天枢麟女步逸红、先天剑胚卫洺几人在内,都被牵扯在其中。倘若天玑圣地真要为此大动干戈,讨不到任何好处,反而还有可能伤及根本,得不偿失。更何况《武道正经》的内容,虽然牵扯到了天玑圣地的《禄存星经》,但世人皆知,《禄存星经》的本质,无外乎‘师夷长技以制夷’,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两句话,可《武道正经》的内容如今已经广为人知,贫道也曾看过,可以断言,要由此反推《禄存星经》的具体内容,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黑熊圣人叹了口气。 “故而柳姑娘断然无恙,天玑圣地也不会计较此事,可那野修出身的大胡子,却难逃一死,毕竟这般做法,已经无异于当众挑衅天玑圣地,换成任何一座庞然大物,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忍气吞声。” 云泽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尽管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事情真正发生以后,云泽心里仍是有些没底,主要是《武道正经》的最终成书,离不开天玑圣地的《禄存星经》,甚至极有可能已经牵扯到了《禄存星经》的大道本质,偏偏这部灵决古经,又是天玑圣地的第二大立身之本,一旦事情败露,哪怕牵扯众多,也难保天玑圣地真能善罢甘休。 事情没有变成最差的情况,已经是万幸。 至于那位大胡子匠人,难逃一死,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云泽实在有些想不通他究竟为何兵行险着,做成这种事来。 香炉那边,那只香火小人儿已经清醒过来,下意识捂住光溜溜的脑袋,整张小脸儿都已经皱成了一团,之后就忽然瞥见了旁边那枚金光灿灿的功德钱,愣了一愣,小人儿伸手抓了抓脑袋,似是有些想不通,自己明明已经吃完了那枚功德钱,怎么这里还有一枚。 不过香火小人儿显然没想那么多,很快就喜笑颜开,抓起对它而言有些大得过分的功德钱,直接张大嘴巴就咬了下去。 咔嚓一声。 本质仍是一颗铜子儿的功德钱,真就被它一下子咬了一个缺口出来。 云泽听见动静,伸长了脖子瞧了一眼,见到那小沙弥一样的香火小人儿,正举着那枚功德钱吃得开心,当即咧嘴一笑。 黑熊圣人继续说道: “这件事,贫僧其实有些了解,关键在于那位诨号叫做大胡子的入圣野修,曾经算得上是昭告天下的一句话。” 云泽一愣,立刻收敛笑意,面露疑惑之色。 “那句话?” 黑熊圣人感慨道: “他说...他就是想要站着吃饱饭。” 云泽神情古怪地看了黑熊一眼。 后者低头,双手合十。 “出家人不言妄语。不求他过失,亦不举人罪,离粗语悭吝。当舍于懈怠,远离诸愦闹,寂静常知足...” 云泽干笑两声,心中大致了然,恐怕那位大胡子匠人的原话其实并非如此,不过本质上的意思应该没差。 但话是这么说,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什么豪言壮语都能说得出来,想要言出必行,真正做到,可不容易,尤其野修散修之流,在许多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口中说来,不过是群抛食的野狗,其中又以野修最不被山上修士当成人。想要站直了腰板,还要吃饱饭,除非天上掉下一桩极大的机缘,否则就是难如登天。 大胡子匠人已经算得上是野修当中运气最好的那个。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揣袖,对于大胡子匠人做的这件事,有些不明就里。 黑熊圣人念过了佛经,重新抬头,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恰好香火小人儿也已经吃完了那枚功德钱,身形一跃,就从香炉里面跳了起来,本就宛如金玉琉璃一般的身躯,越发晶莹纯粹,瞧见云泽抬头看来,小人儿嘻嘻一笑,双掌合十低头诵了一声佛号,弯腰之后,还悄悄抬头冲着云泽一阵挤眉弄眼。 就是小家伙原本光溜圆滑的脑袋上面多了个包,看着有些滑稽可笑。 云泽强忍笑意,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而后问道: “晚辈还有一事不明,那大胡子既然已经可以站直了腰板吃饱饭,又何必再做这种事?” 黑熊圣人略作沉默,轻声说道: “自是为了天下间的野修散修。” ... 《武道正经》这部修行典籍,内容杂多,除去最为基本的拳法、剑法、刀法、枪法等等之外,还要囊括灵决古经、熬炼血气、走桩站桩、呼吸吐纳等等之类一切修行所需之法,并且门槛极低,上限极高,路数之多,更是匪夷所思,除去可以如同柳瀅这位先天武道胚子一般,走那技多不压身的繁杂路数,也可以将其中的拳法、剑法、刀法、枪法之类单独拎出,专一修行,并且在此之外,《武道正经》当中甚至包含了本命飞剑的炼制之法,以及最以剑术见长的剑修路数,可谓天下修行奇书之魁首。 正如老人姒庸生前对于此书的评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也正因此,《武道正经》的内容,几乎适合天下间所有修士翻阅修行,便是所谓的门槛极低。毕竟《武道正经》的大道所向,还是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不同于练气士修行,十分看重天赋一事,倘若修行之初不能产生气感,就注定无法走上练气士一途,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几乎没有门槛,唯一需要的就是吃苦耐劳,经得住冬练三九的严寒刺骨,经得住夏练三伏的烈日当头。 因而在纯粹武夫的圈子当中,有着那么一句勉励之言,叫做“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 《武道正经》的出现,尽管还未遍布天下,但也已经很大程度上改变了野修散修修行艰难的格局。 南城西北方向的某座小镇,其实不算什么太大的地方,只是因为所处位置十分靠近秦川百万山,就逐渐成为了许多野修散修的落脚之地,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十有八九都是野修散修,居无定所,无根浮萍,常常三五成群,要么由此往北深入秦川,去寻那些古代墓葬、古界小洞天,也或战场遗址,靠着虚无缥缈的机缘大发横财,要么就是空手而归,叫苦连天,还有一少部分,走了“大运”,也能算得上是满载而归,就将所得之物当中,自己能够用到的东西全部留下来,多余的则是全部换成了钱财。在这之后,有些人就开始纵酒享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也有人难得破例,下了次馆子,却依然没能舍得多要两个好菜,多要两壶好酒,而是将钱全都积攒下来,贴身藏好,想着日后荣归故里,就可以取个媳妇儿,再生个大胖小子,姑娘也行,然后就安安生生过日子。 小镇其中一条街道上,有一位妇人正在吵吵嚷嚷,引来了许多人围观,但见妇人体态臃肿,腰宽腿粗,生了一脸的横肉,真也是凶相毕露,一只手冲着对面的二层旧楼指指点点,破口大骂的时候,唾沫星子乱飞,真能砸死人。 原来是前不久的时候刚刚吹过一阵风,将这妇人晾在自家楼上的亵衣给吹飞出去,好死不死,正巧落在这座二层旧楼那间卧房的窗台上。住在这里面的,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实读书人,这辈子什么也不想,就只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通过笔试考入书院,所以年纪虽然已经不算小了,三十多岁,可到现在为止,身边也依然每个姑娘做伴,一方面是这老实木讷的读书人从来没想过这些,另一方面也是家里太穷,街上那些一个更比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心气全都高得很,自然看不上这穷苦书生。 这不,就被那一脸横肉的妇人抓住了把柄,指着缩头躲在二层卧房里的穷苦书生一阵骂骂咧咧,非得说是那个穷苦书生对她心生歹意,就趁她不在的时候偷了她的贴身衣裳,想要回去做那见不得人的丑事,惹得围观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这边有人喊了一嗓子: “挂在旧楼二层卧房窗台上的那件亵衣,还是条透明的哩!” 那边立刻有人大声笑道: “屁股太大,把线都给撑开了,可不就是透明的!”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妇人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猛地盯住了刚才那个说她屁股太大的家伙,迈开步子就直接扑了上去,干脆破罐子破摔嚷嚷道: “老娘一屁股坐死你个龟孙儿!” 吓得人群一阵大乱,作鸟兽散。 妇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砸得地面砰的一声,只可惜没能将那说她屁股太大的家伙坐在下面,被他逃了出去,妇人一阵咬牙切齿。 又一阵风吹过小镇,将那挂在旧楼二层卧房窗台上的亵衣也给吹了下来,正正落在妇人腿上。这满脸横肉的妇人,扯了扯嘴角横肉,伸手将那亵衣拿了起来,抬头看向那个窗台里面偷偷摸摸露出半个头来查看情况的读书人,忽然“啧”的一声,念叨了一句“可惜了”,然后重重叹气,满脸遗憾。 吓得读书人立刻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妇人忽然眯起眼睛,瞧着天上有着几个黑点儿正直直落下,好不容易瞧得真切了,原来是几本破书。 妇人撇了撇嘴,又瞧一眼旧楼二层窗台那边,没见到那个模样还算俊俏的读书人再露头,正要起身离去,就忽然听见上方传来砰的一声响,仰头再看,原来是那已经落到镇子上方的几部书本,一起炸开,变成了无数书页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几乎覆盖了一整个小镇。 其中一张书页正好落在妇人面前。 她低头瞅了一眼,瞧见纸上画着许多拿枪的小人儿。 “什么鬼东西?小娃娃的连环画?” 妇人翻了个白眼,将手中亵衣一甩,搭在肩头,一脚踩在书页上,直接回家去了。 ... 南城以西,有着一片极为广袤的山岭,琼花异草开遍,常见走兽飞鸟,唯独人迹罕至。 这这片广袤山岭的深处,某座山的山头上,有着一座竹海洞天,最早的时候,号称天下竹类尽在此中,而最使这座竹海洞天闻名的,还是那位生于洞天之中云海天崖,曾经放言“此生平尽天下不平事”的一棵绿竹,只可惜早在多年以前,这座云海洞天就已经彻底崩溃,如今再看,便好似一块破碎的镜子一般悬在山头上方,死气沉沉,一片荒芜。 是夜,月明星稀。 一道人影忽然撞破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激射而出,一连撞碎了数座山头,最终砸入这座山的山脚下,掀起烟浪滚滚。 虚无破碎之处,后续跟来两道人影。 一位是貌似中年的儒士,举手投足之间,都在无形之中带有一股书卷气,温文尔雅,丰神如玉,只是眼神紧盯烟浪翻滚处,极为阴冷。而其身旁,则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形瘦小,腰背佝偻,腰间悬挂一枚翠绿玉佩,上有“天玑”二字。 烟浪散去,那大胡子匠人嘴角带血,从深坑之中坐起身来,模样凄惨,衣衫褴褛,却仍有闲心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灰尘,然后擦了擦嘴角雪姬,抬头看向一路追杀而来的两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中年儒士双压虚眯,一言不发,忽而抬手一掌拍下,无数灵光宛如柳絮一般迎风而起,瞬间凝作一只巨大手印,朝着大胡子匠人当头而来。 后者面上笑意一敛,不敢大意,猛地翻身而起,抬手捏拳,轰然砸在那只巨大手印的掌心处。一瞬间,天翻地覆,周遭数座山头都在这股浩荡席卷的气机之下,灰飞烟灭,连同那座早就已经彻底崩塌的竹海洞天也跟着抖了一抖,灵光炸碎,将整座夜幕撕裂,宛如白昼一般。 大胡子匠人踉跄退后,整只手掌都已经满布裂痕,鲜血淋漓。 来不及喘息,他身形一转,就再次撞破壁垒,以某种秘法横渡虚无,轰鸣之声方才响起,那大胡子匠人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 中年儒士大袖一挥,扫清了碍眼的灵光余波,有些咬牙切齿。 老人微微低头,来到中年儒士的身后,目光看向地面深坑中的血迹,面露微笑,嗓音沙哑道: “圣主不必恼火,此人已经身负重伤,倘若老夫推断不错,恐怕已经伤及根本,故而此间横渡虚无,已是勉强为之,最多不出三次,就是他的授首之时。” 中年儒士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将双手负于身后。 老人立刻面露谄媚之色,弯腰低头,从怀中取出五枚老旧铜钱,品相不高,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甚至带有一些嫣红血迹,但都是古代皇朝之物,出自一国先后五代治国之君,称作五帝钱,也叫帝王钱,按照市井坊间的说法,随身携带有挡煞、防小人、避邪、旺财、祈福之效,亦可镇宅、化煞、旺财、聚风藏水,广为人知。 但在山上修士而言,除去这些市井坊间流传的效用之外,还另外有些其他作用。 一则驱鬼镇煞,二则卜卦堪舆。 前者自是不必多说,许多游走江湖的道人方士,不管真假,都会常备五帝钱,用来做些驱鬼镇煞的营生,毕竟这种东西不算什么珍稀之物,价值不高,很多山上坊市都能买得到,只要方法不错,又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就会在镇杀阴鬼邪祟之时,起到很大的帮助。 但后者却是哪怕山上修士不太相信的玩意儿,只有市井坊间的凡夫俗子,会有一些相信之人。无关堪舆,而是卜卦算吉凶,毕竟这种手段或多或少有些窥探天道运行的意思,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尤其老老年间曾经有过一位算卦道士对人明言,卜卦算吉凶这事儿,其实十卦九不准,就被流传开来,而在当时,正是卜卦一道最为盛行的时候,却因那道士盖棺定论的一言,就导致了卜卦一道短短百年间便彻底没落,时至今日,便是纵观天下,也已经没有几人真正懂得卜卦之道,最多就是有些旁枝末节的东西传承下来,就远远不止十卦九不准,便是算上一百卦,能有一挂算准,就已经是天老爷保佑。 反而市井坊间有些摆摊算卦的假道士,用些花言巧语蒙骗凡夫俗子,生意还算不错。 老人双手合起,掌心处留了一些空间出来,将五帝钱晃来晃去,嘴里念念叨叨,过片刻,双手一松,便将五枚铜钱丢在地上。 老人蹲下身子细细看了片刻,脸膛黝黑。 按照卦象所解,那大胡子匠人这会儿竟在极北之地? 中年儒士瞥他一眼,老人立刻满身冷汗,讪讪一笑。 “圣主稍等,稍等,老夫去去就回。” 言罢,老人身形一晃,瞬间来到大胡子匠人先前身形落地砸出的深坑当中,抬手朝着地上残留的血迹轻轻一抓,已经浸入泥土中的鲜血,立刻凝成一颗浑圆血珠,被老人托在掌心,再一步,就已经回到了中年儒士的身边。 老人解释道: “应该是之前的精血已经干掉了,所以才会算不准。圣主放心就是,老夫这卜卦之道,可是早年间走了大运得到的古老传承,世间独一份儿,之前几次,不也都是靠着那大胡子的精血算准了?圣主再给老夫一点儿时间,三次,不,五次,五次之内,老夫肯定算出那大胡子究竟逃去了何处。” 中年儒士摆了摆手,不太耐烦。 老人再次谄媚赔笑,蹲在地上,弯腰捡起了五枚铜钱,小心翼翼将每一颗铜钱都在血珠当中过了一遍,五枚铜钱之后,血珠就已经不剩多少,反而是那品相老旧的五帝钱,全被喂得赤红晶莹宛如玉石一般,一改先前老旧模样,变得极为精致。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故技重施,再次双手合十,将五帝钱包在手中,一边上下摇晃,一边口中念念叨叨,双掌合起的指缝之间,血光缓缓荡漾开来,飘荡出一股血腥气,让那中年儒士有些不喜,皱了皱眉头,抬起一只衣袖遮挡在面前。 很快,老人就双手一松,任由五帝钱掉落在地,其上血色已经褪去许多,其中一枚铜钱上甚至已经多了一道裂痕出来。 落地之后,铜钱散开。 老人蹲在地上,仔细看过之后,小心翼翼瞥了眼中年儒士的神色,然后缩了缩肩膀,将地上的五帝钱重新捡起来,为了减少出错,又过了一些浮在一旁的血珠,五帝钱也再次变得赤红晶莹宛如玉石一般。 但这一次,老人还是没能算准,按照落地之后五帝钱的卦象显示,那大胡子匠人这会儿正在海外一座孤岛上。 老人神情僵硬,忽然察觉到一缕冰冷杀气,连忙将地上的铜钱拾起,也将剩余的血珠全部喂入五帝钱中,再次双手包住五帝钱,一边念念叨叨一边摇晃双手的时候,已经满身冷汗。 铜钱哗啦落地。 娜美最早浮现裂痕的铜钱,落地的瞬间,就一分为二,断口处流淌出嫣红血迹,浸入泥土。 老人有些目瞪口呆。 中年儒士双眼虚眯,杀机更重,但还是问道: “如何?” 老人一愣,顾不上心疼这五枚原本品相极高的五帝钱,连忙答道: “按照卦象显示,大胡子现在已经到了南城西域西边的一座小镇上,还在往东赶去,看这样子,应该是想去南城西域,可那边毕竟也是妫家的地盘,咱们...” 中年儒士面无表情瞥了一眼地上的“六枚”五帝钱。 “南城西域...那家伙是想将《武道正经》散入西城?” 老人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 “应该...应该是这个意思...” “好大的胆子!” 中年儒士周身衣袍忽然一震,卷起一阵猛烈罡风四面汹涌而去,阴冷慑人,吓得那须发皆白的老人脸色大变,直接成了滚地葫芦翻滚出去,最终脑袋狠狠撞在一块山石上,疼得老人龇牙咧嘴,眼含热泪,却也只能咬紧了牙关不敢出声,匆匆忙忙抖了抖身上的泥土,就捂着脑袋跑了回来。 中年儒士眼眸当中寒光流溢,忽然大袖一卷,将那揉着脑袋还在龇牙咧嘴的老人一并带上,一步踏出,直接撞碎了壁垒,横渡虚无而去。 短暂宁静之后,那早已彻底坍塌的竹海洞天之中,忽然缓步走出一位身着绿色长裙的貌美妇人,身体虚幻,俨然已经只剩一缕残魄。她目光望向中年儒士与那老人离开的地方,面无表情,随后瞥了一眼被那中年儒士遗弃在原地的“六枚”五帝钱,抬手轻轻一招,便尽数飘飞而起,落入其掌心之中。 其中一枚五帝钱,表面忽然水波一晃,就悄无声息变成了另外一面... 第501章 示好 白间。 辞别了黑熊圣人之后,云泽没有直接返回北中学府,而是去了一趟书香斋那边。果如黑熊所言,如今的书香斋,已经只剩废墟一片,就连悬在湖面上空的小山,也跟着坠落下去,就导致原本的悬空桥梁成了一条断头路。 站在桥梁尽头看去,尚且能够见到许多碎砖烂瓦被埋在水面以下,其中一道墙壁倒塌的缝隙当中,还夹着一部世上仅存的古老善本,只可惜泡水多日,书页纸张随水波晃动,破破烂烂,其上字迹更是早就已经分辨不出。 云泽目光在废墟当中寻找片刻,见到了不少早先收藏在书香斋中的孤本善本,多是劝善经典,只可惜如今已经无人理会,全部浸泡在湖水当中,被压在碎砖烂瓦的下面,或许再有一段时间,这些书本就会被湖水彻底泡烂。一些善本也就罢了,哪怕这里丢了一本也无妨,其他地方还能重新找见,可另外那些典藏孤本却被如此毁去,实在可惜。 看了许久,也没有找见任何一本《武道正经》。 所以当初大胡子匠人三拳打退了叶知秋的护道人后,重新返回书香斋,就是为了去拿那些《武道正经》? 云泽眉关轻蹙,双手交叉揣入袖口当中,在桥头处蹲了下来。 不知何时,身边忽然出现一位内衬白衣,外披青萝云纹坎肩的高大老者,脸颊苍白,唇无血色,甫一出现,就忍不住抬手掩嘴咳嗽两声,掌心带血。 云泽瞥他一眼,开口问道: “叶知秋的护道人?” 后者默不作声,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云泽目光重新看向下方沉入湖面的废墟,轻声询问: “已经学了《武道正经》的,天玑圣地打算如何处置?” 老人眯了眯眼睛,笑道: “云公子是担心我天玑圣地会地柳瀅发难?这一点,公子大可放心,那部《武道正经》的成书,虽然离不开我天玑圣地的《禄存星经》,甚至其中内容已经涉及到《禄存星经》的大道根本,但大胡子这人还算讲究,所以想要通过《武道正经》反推《禄存星经》的内容,几乎没有半点儿可能,也就意味着我天玑圣地的第二大立身之本,不会因为《武道正经》的大肆传播,就被暴露出来。虽然这件事无异于是在我天玑圣地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可事已至此,实在是牵扯太多,纵是我天玑圣地,说得直白一些,也不敢与天下为敌。” 老人顿了顿,无奈道: “法不责众。” 云泽轻轻点头,倒是与那黑熊圣人的预料如出一辙,只是老人另外找了一个比较好听的说法罢了,算是无奈之举,勉强可以挽回一点微不足道的颜面。 随后又问道: “那大胡子又该如何?” 老人又咳两声,然后喘了口粗气,痰音很重,哪怕耳边尽是风声流水声的云泽,也能听得清楚,该是之前大胡子与之对轰的三拳,已经让这叶知秋的护道人受伤极重。 他沙哑言道: “圣主已经下了必杀令,并且亲自带人追了出去。云公子,老夫劝你一句,虽然柳瀅柳姑娘已经学了《武道正经》,并且还将《武道正经》作为立身之本,可圣主既然已经说过不会追究此事,那柳姑娘就可以安心修行,不必担心有人找她麻烦,云公子若有闲暇,也可以看一看柳姑娘手中那本《武道正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更何况《武道正经》本非石料,而是玉料,纵然老夫看过之后,也有不少收获,所以云公子大可用来补全自身拳法方面的不足,甚至可以研习上面的刀法,当作日后与人厮杀的手段。不过,云公子最好还是不要再插手此事,毕竟大胡子这次做的事情,已经触碰了天玑圣地的底线,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 老人胸膛再次深深起伏,依然痰音极重,然后猛地弯腰咳嗽两声,血迹甚至已经顺着手腕流淌下来。 果然受伤极重。 云泽看他一眼,点了点头,略作沉默之后,忽又问道: “叶知秋怎么发现的这件事?” 老人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看向蹲在桥头的云泽,面带深意。 “此次洞明圣地辖下地界那座古代大墓问世,北中学府去了不少人,所以在云公子离开的这段时间,其实北中学府这边,主峰上的弟子学员,就一直都是自己修行。差不多是在半个月前吧,麟子殿下去了一趟砺剑台,本意是想要温习一下这些年来学到的拳法,顺便靠着那座悬空石台上的凛冽罡风,砥砺一下自身体魄以及武道意境。云公子也是北中学府的弟子学员,理当知晓砺剑台那种地方,虽然足够宽阔,但其实对于修士而言,还是太窄了一些,就被麟子殿下恰好撞见了正在练拳的吴麟子。” 老人笑道: “那吴麟子,殿下自是早有耳闻的,据说是个只练站桩递拳的奇怪家伙,但要按照老夫的看法,此人走的就是‘肉身成圣,一拳开天’的路数,所以老夫心里也很清楚,那吴麟子手中其实握有一整套拳法,只是修行路数有些不同于常人,而拳法本身,则是一位老老年间圣人修士的传承,需要大毅力,大恒心。难得见到吴麟子没有一如往常那边,只是枯燥递拳,麟子殿下便心生好奇,看了片刻,这才察觉到那人的拳法之中,竟然无形之间有着‘集百家之所长’的意思,便问了两句。不曾想,吴麟子这人,还真就直接和盘托出,将大胡子那部《武道正经》泄露出来,并且特意提到了,他的拳法,是跟柳姑娘借来了《武道正经》学来的,而柳姑娘明显要将《武道正经》走到极致,已经准备了一十八件兵刃在身。殿下也是这才知晓,原来大胡子竟然做了这种事。” 云泽眉关紧蹙,抬头看他一眼。 老人神色之间有着掩饰不住的颓丧,无精打采,依然低头看着云泽,四目相对,面带深意。 “那吴麟子所言究竟是真是假,老夫可不知晓。” 云泽扯了扯嘴角,重新低头看向水下废墟。 “是赵飞璇暗中授意。” 老人不置可否。 “瑶光如今虽然已经形同不存,但只要麟子姚鸿飞还在,就不算气数已绝。赵姑娘或许已经不会再回瑶光,更不会去找姚鸿飞,可即便如此,云公子与赵姑娘毕竟积怨已久,还是要小心为上。” 云泽默然,抽出一只手,在桥头断裂之处扣下一块碎石,丢了下去,咕咚入水,水波翻卷,晃动着几部夹在碎石之间的书本,一阵摇摇晃晃。 云泽忽然问道: “赵飞璇是不是已经找见了什么靠山?” 老人笑了笑。 “云公子还是不要为难老夫了,这件事,老夫实在说不得。” 云泽心中已经了然。 难怪吴麟子竟然有胆冒着这样的风险,把自己当作饵料,也要将柳瀅拉下水去,倘若赵飞璇果真已经找到了新的靠山,并且还是有着足够实力,能在天玑圣地手中保下吴麟子的那种,那这一切自然也就说得通了。 先天美人骨的鼎炉体质还挺方便,走到哪里都有人要。 只可惜棋差一招,没想到那位大胡子匠人竟然不止是将《武道正经》给了柳瀅,甚至包括已经离开学院的姬尚文、赢清薇在内,但凡去过书香斋的凤毛麟角,都有此书。 正如老人方才所言,法不责众,虽然只是一个好听一些的说法,但天玑圣地也确实无计可施,只能如此,毕竟一旦计较起来,牵扯到的庞然大物就实在是太多了一些,哪怕天玑圣地同为庞然大物之一,也没办法将所有《武道正经》全部收回,更没办法让那些已经看过了《武道正经》全部内容的凤毛麟角全都立下道心血誓,不将其中内容泄露出去。 云泽又问了另一件事。 “大胡子现在怎么样了?” 老人略作沉吟,或许是觉得这件事没有隐瞒的必要,便随口答道: “应该还在逃亡途中。圣主已经带了一位奇人异士追杀过去,只是时至今日,也没有传回半点儿消失。那大胡子乃是野修出身,手段极多,有一种横渡虚无的秘法,可以在逃命途中,将身形幻作真假难分的数人,饶是老夫身负《禄存星经》,能够通过表象看透本质,师夷长技以制夷,也依然无法看穿这种手段,更无法研习,所以圣主应该也是无计可施,才会将那奇人异士一并带上,通过卜卦之法,推算大胡子的具体去向。”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这世上果真有人懂得卜卦之法,能够推算吉凶?” 老人摇头笑道: “当不得真,并且代价太大,一来需要折损五帝钱,二来还要赔上自身寿命,可即便如此,也是十卦九不准。并且据老夫所知,那奇人异士乃是炼精化炁境修为,如今方才三百来岁,却已经成了须发皆白的老人模样,比起老夫还要更加过分。” 老人叹道: “卜卦之法,毕竟是在窥探天道运行之理,一旦施展,立刻就有大道反扑,会变成这幅模样,也是理所当然。如今再看,那位奇人异士,只怕是寿元无多,也可惜这般卜卦之法的传承,最重天赋,时至今日,那位奇人异士也没能找见一个适合此道的弟子,再加上此番跟随圣主前去推算大胡子的具体去向,路上难免需要多次卜算,是否能够活着回来都是两说,而那卜卦之法,虽然已经留有传承,可内容太过复杂,倘若无人指点修行,最多也就只能传承一些微末小道。” 云泽点了点头,倒是对于卜卦之道的传承艰难一事,并不意外。 老人又道: “云公子若有兴趣,老夫或可有空回禀圣主,将那卜卦之法的传承拓印一份,送给云公子瞧上一瞧。” 闻言之后,云泽愣了一愣,随后抬头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叶知秋的护道人,微微摇头。 “卜卦之道就算了,我对这个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更何况施展此法还要折寿。不过天玑圣地的好意,晚辈还是心领了,日后若有机会,晚辈或许还会去天玑圣地做客。” 老人拱手笑道: “那老夫就抖胆代替圣主,恭候云公子大驾。” 言罢,老人忽然一拍额头,记起另一件事,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便取了一枚天生便是五角形状的金红玉石出来,搁在掌心,弯腰递到云泽面前。 “此物乃是天星石,可以锻造之法,将其熔入灵兵法宝之中,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灵兵法宝的品质。圣主此番途径北中学府,来去匆忙,身无长物,却也在听说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之后,便将此物留给老夫,要老夫转交云公子,说是此事最初之时,麟子殿下还未查明前后因果,就找到柳瀅讨要那本《武道正经》,态度略显不好,便以此物赔罪,还望云公子能够见谅则个。” 云泽挑起眉头,有些意外地看了老人一眼,后者满脸笑容,弯腰更深。 眼见于此,云泽便笑了笑,伸手拿过那枚天星石。 “既是如此,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还望前辈能够代为谢过。” 老人笑着颔首,而后便起身踏出一步,消失不见。 云泽面上笑意逐渐收敛,低头看向手中那枚天星石。 不过拳头大小,通体金红颜色,宛如玉石一般。云泽早先翻阅《白泽图》,曾在其中见过此物,乃是一种先天自称五角形状的奇特玉石,属于天材地宝之一,极为珍稀,不可多得,倘若炼兵之法品秩够高,只需一枚,就能将寻常凡兵利器,变作品秩极高的灵兵,而若以灵兵为胚,效果自然不会这么明显,但对灵兵本身品秩的提升,依然极大,甚至一旦天星石的数量足够,就足够化腐朽为神奇,将寻常可见的凡兵利器,变作品秩极高的法宝。 只是天星石提升灵兵法宝的品秩,也并非没有弊端,就是此法之下,无论法宝本身的品秩如何,一旦融入天星石,就再也没有半点儿诞生灵性的可能,也就意味着这辈子都无望成为王道圣兵。 云泽不是没有考虑过收罗天星石,用在柳瀅的那些灵兵上,但考虑到天星石极为罕见,乃是不可多得之物,并且柳瀅又是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只要不会半途夭折,或者出现什么重大意外,就是板上钉钉的圣道修士,说不得就会有着很大希望,将一件本就品秩极高的顶级法宝温养成王道圣兵。 所以前思后虑了许久,云泽最终还是将那天星石抛之脑后。 却不想,这会儿竟是被人送上门来。 云泽叹了口气,仍是无法下定决心将天星石用在柳瀅身上,毕竟此物上限虽然不低,却也是不留半点儿退路,若是常人也就罢了,可若换做柳瀅,就是无形中的一种限制。 云泽将那天星石暂且收入气府之中,忽然苦笑一声。 “我是不是心气太高了?” 桥头空旷,无人作答。 他低头看向水中废墟,默然不语,良久,又伸手在桥头断裂之处扣下一块碎石,随手丢下,又是咕咚一声落入水中。 那叶知秋的护道人,或许已经在此等候多日,就是为了今日相谈。对于此事,云泽心知肚明,怕是天玑圣地已经知晓自己曾经多次带着柳瀅来过书香斋,尤其柳瀅如今修行,是以《武道正经》作为立身之本,并且已经通过老人姒庸置办了一十八件无形之中“息息相关”的灵兵,显然是要将那《武道正经》走到极限。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无论是那护道人,还是天玑圣主,听说此事之后大抵都会说上一句“不自量力”,可若换做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就要另眼相看。 所以那位天玑圣主才会留下这颗天星石。 一方面是提前示好,避免因为大胡子之事,导致两者之间生出一些没有必要的仇怨,另一方面也是天玑圣主有些忌惮于他,更准确来说,是忌惮在他身后的席秋阳、乌瑶夫人、尉迟夫人、徐老道几人,更是不想因为这件本质上只是家务事的“小事”,就导致天玑圣地重蹈瑶光姚家的覆辙。 这也算是扯虎皮做大旗的好处了。 不过这件事在他而言,当然不算大事,毕竟他与那位大胡子匠人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可怕就怕柳瀅会因此事横生心结,毕竟按照方才那位护道老人的说法,这件事的起因虽然在于吴麟子,可终归是将柳瀅也给牵扯在内,如果将那明显居心叵测的吴麟子当作起因,那么柳瀅就是这件事的关键所在。 小丫头还是很喜欢那位笑起来憨憨傻傻的大胡子的,云泽看得出来。 又是一件麻烦事。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眼神当中有着极为浓烈杀意流露而出,一是吴麟子,一是赵飞璇。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站起身来,离开了这座断头桥,转身返回北中学府。 第502章 回山 相比云泽,姜北几人回来得还要更早一些,但前后其实没差多少,最快回来的一个,是在两天前落地,除去云泽之外的最后一个,是在昨日落地,所以云泽虽然回来晚了一些,但是影响不大。 北中学府的中央主峰。 按照以往的习惯安排,只在上午,才会有四位府主轮流讲道,谓之授课,授课之后的其他时间,就全部交给这些弟子学员自己安排,是勤勉修行也好,是随意闲逛也罢,都不会予以太多束缚。毕竟这些弟子学员,虽然已经入了学府谱牒,但也只有名字在上面罢了,等同于四大世家的外门弟子,相互之间的牵扯不算很多,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丝一缕,但具体又有那些弟子学员真正入了四大世家的谱牒,成了护院、扈从、客卿之类的身份,除非有人愿意开诚布公,自己揭发自己的老底,否则就无从得知。 实际上那些生性游手好闲的,也不会被分别来自北城四大世家的四位府主看中,暗中进入世家谱牒。 所以有些人不必去管,有些人没必要去管。 两种说法很是相近,但却大有不同。 而在今日,云泽回到北中学府的时候,虽然已经过了午时,但弟子房处,却空无一人,全都去了砺剑台那边观听府主讲道。远见如此,云泽也就没再逗留,转而去了武山那边,在半山腰处的一片山林当中,找见了正在练拳的鹿鸣。 一如既往的,拳头雨点儿一般砸在一棵碗口粗细的树上,双手依然缠着最早的两条护手布,将拳头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可以减轻砸树时拳头的疼痛。 九品武夫的修为,实在是算不上高,甚至是在山下,一旦遇上了那些天生身材魁梧,又做惯了苦活累活的凡夫俗子,只论力气,还真就未必能够强得过人家,最多也就靠着拳法精妙,才有希望略胜一筹。并且不止九品修为,下三品的修为境界,都比凡夫俗子强不了多少,最多就是看起来更有气势。 到中三品,才会让寻常凡夫俗子可望不可及。 上三品,就已经距离摆脱“凡人”二字不算太远,在市井坊间的凡人看来,已经可以算是半山腰上的厉害人物,需要小心尊敬,但却不必远离,只有开辟气府之后,才是真正的山上仙人,才真正需要敬而远之。 前前后后一月不见,鹿鸣的修为境界,进境缓慢,虽然不是没有半点儿提升,毕竟凡人九品境也是一个打基础的阶段,哪怕换成姜北这种出身世家的凤毛麟角,也需要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慢慢前行,不能一口吃个大胖子,否则地基不牢,也就不必再提之后的万丈高楼。 所以鹿鸣的修行进展缓慢一些,也在意料之中。 云泽站在远处,望着树林里的鹿鸣挥汗如雨,就连肤色都已经变得黝黑许多,眼神当中露出些许满意之色。 如今担任武山山主一职的姒海,忽然出现在身旁,目光望向林子里的鹿鸣,开口笑道: “来这儿之前我就听府主说过这姑娘,是个相当讨人嫌的,不过自从来了武山之后,变化很快,也很大,虽然偶尔还是会在暗地里偷懒,吃不住练拳的苦头,尤其是你离开的这一月,小姑娘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跑去后山那边闲坐发呆,但终归也能说得过去,每天至少练拳两个时辰,对她而言,已经相当不错了。” 云泽笑着点了点头。 “现在还没办法要求太多,这件事,得循序渐进才行,她能每天坚持练拳两个时辰,已经很让我满意了,若是换成这丫头刚开始跟我那会儿,别说两个时辰,就是练拳一盏茶时间都不愿意,整天想尽了办法暗地里偷懒,一身的机灵劲儿全都用在那上面,被我踹了不知多少次。一开始的时候,这丫头还知道哭,卯足了力气使劲儿骂人,再到后来,就习惯了,哪怕我用力大了一些,将她踹得直接趴在地上,也懒得哭了,更懒得骂人,爬起来之后还是松松垮垮的拳架子,就跟破罐子破摔没区别。” 云泽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当中,叹了口气。 “一晃就是大半年,发生的事情还真不少,不过最让我意外的,还是这丫头的性子转变,要比我想象中的快了很多...” 说到这里,云泽忽然沉默下来。 鹿鸣之所以能够变成今天这样,云泽自然是当然不让的可居首功,但这一切的关键,终究还是在于“同病相怜”四个字,也正是因为一定程度上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所以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云泽虽然偶有过火,但也都在可行的范围之内,就看似一点一点将鹿鸣的性子矫正过来。 但实际上却是某种云泽不太愿意见到的依赖。 所以这次南下远行,云泽没有提前告知鹿鸣,就是想要看一看这丫头等他离开之后,是不是立刻就会变回以前的模样,哪怕只是跟人说话,稍有一点儿不如意,就动辄居心叵测,破口大骂。 好在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林子里。 鹿鸣又一拳砸在树干上,树皮砰然撕裂,溅起许多木渣。 少女吐出一口浊气,收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再身子一仰,就干脆躺了下去。 阳光明媚,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洒落下来,斑斑点点落在鹿鸣的身上,汗水折射着刺眼的明亮。 其中一块阳光,恰好落在鹿鸣的脸上,她就直勾勾地望着枝叶缝隙间的刺眼阳光,直到眼睛生疼,流泪不止,这才终于闭上眼睛,然后胸脯深深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再将身子一翻,就面朝旁边蜷缩起来,双手抱着膝盖,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远处,姒海忽然问道: “如果这姑娘现在离开你,独自出去闯荡江湖,你觉得她会变成什么样?” 云泽略作沉默,开口答道: “一个无法无天的...魔头?” 姒海笑了起来。 “凡人九品境的魔头?” 云泽无奈叹道: “只是那个意思罢了。鹿鸣的性子其实还是没有完全矫正过来,之所以我能压得住她,主要还是因为对她而言,我的存在可能就像长辈一样,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父亲的形象,毕竟这丫头从来都没见过她爹,而我又是她师父,在教她练拳的时候,因为她那惫懒性子,就难免严厉。严父慈母嘛,在很多人心里,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印象,所以我才压得住她。可如果有朝一日这丫头从我身边离开,倘若性子没能来得及完全矫正过来,就肯定还会变回以前的模样。” 姒海转头看了云泽一眼,默不作声,然后重新看向那个侧躺在林子里的洮儿镇少女。 对于鹿鸣,姒海的了解其实不多,就只限于来了武山之后的所见所闻,以及当初在姒家府主那里听到的那些,但也大概了解之前的鹿鸣是个什么德行,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不记吃也不记打,常常对人怀抱最大的恶意。尤其姒家府主当初与他说起鹿鸣的时候,还曾提到,这位洮儿镇少女刚上山时,就在姒庸面前冲着阮瓶儿那位千面郎君大发雷霆,说自己厉害了以后,一定要将阮瓶儿的嘴巴撕烂,要不自己就不得好死,让人砍成八段。 当时姒海还曾笑道: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可千万得做到,万一一语成谶呢?让人砍成八段,可真是有够凄惨的。 姒海叹了口气,随后问道: “这次过来,就是看看她?” 云泽道: “我想把她和阮瓶儿接去主峰,先住我那里,我去和项威一起住。这趟出去,收获其实相当不错,得到了一颗古代圣人的武胆,拿来给鹿鸣筑命桥用,再好不过。虽然现在就说筑命桥的事儿还太早了些,但武胆这东西毕竟可遇不可求,让她平日里随身携带,也能对于她的修行有着很大裨益。” 姒海面露惊异之色。 “圣人武胆?那可真是相当罕见了。不过实话实说,鹿鸣的天赋其实不算很高,就算学了最顶级的灵决古经,用了武胆,就连之后十二桥境所需的灵株宝药也是不可多得之物,这辈子的成就也不会很高,炼神反虚境,炼虚合道大能境,都是极大的门槛,她可未必踏得过去。你就不怕浪费了这颗武胆?” 云泽微微摇头。 “这件事,无关天赋也或日后成就。” 正说着,云泽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可是我的开山大弟子。” 姒海哑然,这才记起那个先天武道胚子的黑瘦丫头,之前还在武山的时候,确实见了鹿鸣都要叫上一声“大师姐”来着。 云泽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将先前叶知秋的护道人,代替天玑圣主转交给他的天星石给去了出来,开口问道: “这是天玑圣主向我示好的东西,之前虽然也曾考虑过,但我回来的路上想了想,决定还是多问几人再做决定,到底要不要将这天星石用在柳瀅身上,毕竟这东西的好处虽然明显,但弊端同样明显。” 姒海一愣,抓了抓头发。 先前还在考虑应该怎么说明这件事来着,不曾想,这小子方才落地,就已经知晓此事。 他目光落在那枚天星石上,略作沉吟,就已经明白过来云泽的担忧,是怕天星石的上限最终成了柳瀅的束缚,这才有些迟疑不决,同时也能猜到天玑圣主的示好因为什么,而这天星石,恐怕也是那个老狐狸仔细斟酌之后的决定,因为上限好处同时存在的缘故,就对于云泽而言,算不上什么重礼,却也不轻。 姒海仔细斟酌之后,有些迟疑道: “柳瀅先在所走的路数,是集百家之长的技多不压身,姒庸显然也是这个意思,要将那部《武道正经》走到极限。说实话,我也已经看过那部《武道正经》了,确是一本奇书,并且对于柳瀅这个先天武道胚子而言,再合适不过,但这条路无疑也会十分难走,需要统共炼化一十八件本命法宝,最难的地方倒不是在于如何炼制,《武道正经》当中的那部炼兵之法,极为难得,应该是大胡子早游历山水之时得来的,之后又略作修改,使之更加契合《武道正经》的本质,所以这件事已经不必费心,关键还是在于如何得到一十八件可以用来炼化成为本命物的法宝。” 姒海目光落在云泽脸上。 “按照你的想法,应该是觉得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本命法宝的品秩一定不能低了,对吧?” 云泽叹了口气,轻轻点头。 姒海笑道: “所以问题就在这儿了,品秩够高的法宝,数量不多,又价值不菲,尤其本命物的选择也有很多讲究,就算偶然发现了一件品质够高的法宝,倘若不太契合柳瀅,就也无用,更何况她的本命物还要如此之多。” 话音稍稍一顿之后,姒海方才继续说道: “我倒是有个想法,但这会让柳瀅日后寻找本命法宝的时候,难度更大。” 云泽看他一眼,无奈道: “一部分用天星石来提升那些灵兵的品相品秩,同时寻找适合柳瀅的本命法宝。这个方法我已经考虑过了,虽然可行,但对柳瀅日后寻找本命法宝一事而言,影响太大,还要另外考虑无形中的‘息息相关’,否则就会变成一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境地。” 云泽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苦恼。 “这种做法,目光太过短浅了一些。” 姒海苦笑道: “是你见过的好东西太多,见过的人太厉害,心气太高,所以才会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其实按照我的看法,能够做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已经很不错了。” 云泽叹了口气,倒是不曾反驳,毕竟姒海所言非虚。 略作沉默之后,云泽摆了摆手。 “不说了,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说罢,他就动身上前,去了林子里面,刻意弄出了一些脚步声。 鹿鸣正侧身躺在那里,忽然耳朵动了一动,懒懒散散翻过身来,刚要开口,就猛地愣住,跟着就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快步跑到云泽跟前。 “师父,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回来?我跟你说哦,这段时间我可一直都没偷懒,都不用阮瓶儿那个傻娘们儿说我,我就每天都会练拳两个时辰哩!是不是很厉害?!” 云泽笑着伸手揉了揉鹿鸣的脑袋。 “每天都会练拳两个时辰?那你确实很厉害。” 一边说着,云泽手掌一翻,就将那枚武胆取了出来。 “拿着吧,给你的奖励。” 少女面露好奇之色,瞪大了眼睛去看那枚赤红流金的石头,还将脑袋凑上前来,冲着武胆闻了闻上面的味道。 “师父,这是啥?” 云泽道: “武胆,以后等你筑命桥的时候会用到,算是天材地宝的一种。虽然现在暂时用不到,不过随身携带的话,对你也有很大好处,之后就让阮瓶儿给你缝个香囊用的袋子出来,到时候就将武胆装在袋子里面,系在腰上。记得不要被其他人知道,这东西能值...一千条大黄鱼,被别人知道之后,会给你抢走的。” 鹿鸣立刻满脸惊色。 “能值一千条大黄鱼?!给我?” 云泽点了点头。 少女吞了口唾沫,有些激动,小心翼翼将那武胆捧了起来,只是左看右看,实在是瞧不出这么一块儿破石头究竟哪里值钱,不过鹿鸣很快就再次满脸惊色,分明感觉到手捧武胆,竟然有着一股暖流能够通过手掌进入体内,然后迅速散开,像是泡在温水里一样,暖洋洋的,全身上下都是说不出来的舒畅。 少女一阵傻笑。 “好东西,能值一千条大黄鱼哩,好东西...” 瞧见鹿鸣这幅模样,云泽当即哑然,伸手在少女额头上敲了一下,开口说道: “不许偷偷拿去换钱买吃的。还有,去找阮瓶儿收拾东西,跟我去主峰那边住。” 少女一只手捂着额头,正满脸委屈,闻言之后,立刻眼睛一瞪,连忙将武胆塞进怀里,扭头就跑。 “不许耍赖,我这就去收拾东西,你在这儿等我!” 少女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很快,一大一小两人就已经收拾妥当,其实也没什么太多好带的东西,阮瓶儿两手空空,只有鹿鸣背了一只挺大的包裹,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之前买来的衣裳,还有重新粘好的兔儿爷、陶哨、千千之类的物件。 告别了姒海,云泽就带着两人去了主峰。 下午的授课这会儿就已经早早结束,云泽带着鹿鸣阮瓶儿两人回来的时候,正巧撞见刚刚回来的柳瀅,低着头走在返回弟子房的路上,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心事重重。 然后就撞在了故意拦路的云泽身上。 小丫头慌了一下,就要出声道歉,忽然瞧见了站在面前的云泽,身后还跟着阮瓶儿和鹿鸣两人,少女背着一只挺大的包裹,一脸笑嘻嘻的模样。 “嘿,小丫头,快叫师姐!” 柳瀅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忽然嘴巴一撇,眼圈儿一红,直接扑到云泽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503章 死不足惜 弟子房。 柳瀅低着头坐在云泽对面,左边坐着鹿鸣与阮瓶儿两人,右边则是南山君。小丫头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这会儿正眼眶红肿,又是委屈,又是自责。 叶知秋的护道人确未说谎,事情的起因,也确在吴麟子身上,只是按照柳瀅的说法,吴麟子这人在砺剑台上修炼《武道正经》的拳法,其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但要归根究底,还是自从云泽离开北中学府之后的第二天,吴麟子就忽然偷偷跑来柳瀅这边,说是自己的拳法修炼方面出了一些不算太大的问题,只是不太容易解决,再要继续这样修炼下去,很容易就会走上歧途。按照柳瀅先前所言,吴麟子将这件事说得非常严重,又是走火入魔,又是七窍流血,总之是将柳瀅彻底吓到了,然后吴麟子又说,想要在柳瀅这边借来那部《武道正经》看一看,说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当时柳瀅还是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他怎么知道自己那本《武道正经》可以帮他。 话是问了,但吴麟子只是含糊两句就给糊弄过去,而柳瀅虽是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可毕竟年纪还小,再加上《武道正经》这本书,又不是只有自己才有,尤其之前跟着云泽一起去找那位大胡子匠人,分明是在一座暗室当中见到了许多一般无二的《武道正经》,已经被那大胡子匠人送给许多人,就没觉得这本书的内容是什么隐秘,迷迷糊糊将那《武道正经》借了出去。 到第三天,吴麟子将《武道正经》还了回来,再之后,就开始跑去砺剑台那边修炼其上拳法。 大胡子显然没将《武道正经》送给吴麟子,但这人具体又是从哪儿得知《武道正经》的成书其实是与《禄存星经》有关,仍旧不太好说,可能是他偶尔跑去书香斋的时候撞见了正在发难的叶知秋,旁听得知,也可能是赵飞璇的暗中示意,总之就是吴麟子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直都在砺剑台上修炼那套本不该如此堂而皇之的拳法,直到一旬之前,这才终于撞见了跑去砺剑台修炼的叶知秋,导致事情败露出来。 天玑麟子叶知秋,得知此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柳瀅,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态度还好,毕竟原本的那座临山城,怎么就变成了现在的临山湖,叶知秋心知肚明,便也算好声好气,只想着将那《武道正经》收回,顺便告诉柳瀅日后不再修炼其中拳法剑法也就罢了,可小丫头当时却被这件事被吓住了,回过神后,第一时间怒气冲冲看向吴麟子,质问这人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她明明借书之前就已经跟他说过,不能在砺剑台上修炼书中记载的拳法剑法,怎么他当时答应得那么痛快,之后却要做出这种事。 然后吴麟子根本懒得理会,扭头就走,脸上还满是不屑与鄙夷地看她一眼,只是很好地躲过了当时在旁的其他人。 小丫头确实是被气到了,赶忙拦住吴麟子去路,一定要让这个不守承诺的家伙给个说法,然后一不小心,就说了一句“那么多人都得到了那本《武道正经》,可他们修炼的时候,从来不去砺剑台”。 说出去之后,柳瀅这才回过神来,一下子偃旗息鼓,低着脑袋站在那里,一阵手足无措。 再之后,就是恰好路过的南山君,原本正在人群当中看着事情发展,想着如何才能摆平这件事,听到柳瀅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只得无奈上前,将回神之后就气得发抖的叶知秋给拦了下来,然后合盘托出了事情经过。 按照南山君的说法,吴麟子当时在听说了事情经过,并且亲眼瞧见他手掌一翻,就直接拿出了另一本《武道正经》之后,脸色立刻变得奇差无比。 所以这人当时应该还不知晓,书香斋的那位大胡子匠人,竟将《武道正经》送给了那么多人,还以为世上就只柳瀅手中那一本,是那大胡子匠人看出了柳瀅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才会慷慨相赠,甚至或多或少有些想要将之收入门下的打算。 南山君道: “吴麟子此人之所以能够得知《武道正经》的成书,与天玑圣地的《禄存星经》有着很大关系,其实是在很早之前了。那次的事情之后,我曾暗中找过一次叶知秋,按照那位天玑麟子的说法,差不多是在三个月之前,他去照例跑去书香斋讨要《武道正经》的时候,恰好撞见了吴麟子当时正在那边翻阅一部前人留下的拳理孤本,只是当时的叶知秋并没有将这件事给放在心上,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目的就是要那大胡子前辈交出《武道正经》,也是那个时候,吴麟子才终于知晓《武道正经》的真正来历。” 南山君眉关轻蹙,将手中折扇一下一下拍打在左手手心,稍作停顿之后,才继续说道: “倘若所料不错,从那时开始,吴麟子就已经与赵飞璇商定了计划,只差一个合适的机会。此番云兄南下去往那座古代大墓,就会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学府,而柳姑娘也因修为境界不足的缘故,就被云兄暂且留在这边,这才有了他的可趁之机。但在之前,吴麟子毕竟还是武山弟子,而在武山那边,也就只有柳姑娘手中一本《武道正经》,所以此人并不知晓事情真相,并不意外,这才有了这场看似闹剧一般的暗算设计。” 南山君手中折扇啪的一下打在左手手心,屈指握住,唏嘘道: “其实书香斋的那位大胡子前辈,究竟为何要做这种事,在下也能猜出一二,无外乎就是野修出身的自己,已经站直了腰板吃饱饭,就想要全天下的野修散修都能跟他一样,不必再做刨食的野狗,所以这件事,终归会有暴露的一天,而且书香斋的那位大胡子前辈,也就已经做好了慷慨就义的准备,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他转头看向低头不语的柳瀅,轻声安慰道: “柳姑娘大可不必因此觉得伤心难过,更不必责怪自己,那位大胡子前辈这种做法,是要改变天下野修散修只能如同野狗一般的格局,可谓天下间最是慷慨的壮举,即便没有这次的事情发生,日后也终有一天会天下皆知,早些天,或者晚些天,没差多少。” 柳瀅闻言,微微抬起头来,眼眶仍是又红又肿。 “可...” 小丫头张了张嘴,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她又重新低下头去,闷不吭声地攥紧了拳头,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下去,砸在手背上,摔得粉碎。 鹿鸣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看向柳瀅,脸颊贴着桌面,瞧见小丫头又开始闷头掉眼泪,当即翻了个白眼,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住眼角往下扯。 “哭哭哭,就知道哭,不害臊。” 云泽伸手在鹿鸣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少女立刻哀嚎一声,起身捂住脑袋,满脸委屈。 云泽对着柳瀅道: “这件事确实错不怪你,毕竟是有心算无心,就算大胡子知道了,也不会觉得是你做错了,只会觉得吴麟子这人心肠恶毒,做事不择手段。更何况大胡子将那《武道正经》送给你,本就不坏什么好心思,包括学府中其他那些《武道正经》都是如此,他是想让这件事尽可能牵扯到更多势力,用来保证事情败露之后,天玑圣地不会再将《武道正经》尽数收回,也只有这样,才能改变天下野修散修如野狗的格局,并且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大胡子就已经做好了送命的准备。” 云泽皱起眉头,双手交叉揣袖,无奈叹道: “所以说白了,无论是你,还是我,或者其他那些得到了《武道正经》的人,都只是大胡子为了自己的谋划安排下来的棋子,只是这场谋划的最后一步,被迫提前了一些。不过对他而言,这件事应该算不上什么意外,毕竟大胡子送出去的《武道正经》,数量相当不少,而这也就意味着暴露的风险会很大,所以那家伙肯定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柳瀅唇瓣抖了抖,忽然抬手用力抹了下脸上的泪痕,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云泽。 鹿鸣有些不乐意了,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瞪眼道: “丑丫头,你那什么眼神,怎么看咱师父呐?!咋了,师父刚才又没说错,你瞪眼是什么意思?再瞪?你还瞪?信不信我把你那眼睛挖出来给师父泡酒喝!” “鹿鸣!” 云泽猛地呵斥一声。 少女脖颈一缩,立刻扭过头来满脸谄媚。 “师父,我这不是教训一下不听话的小师妹嘛,您说,您说。” 云泽有些无奈,转而重新看向抿着嘴巴不说话的柳瀅,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是觉得我这番话说得有些过分了,但事实如此。大胡子这人确实有着很大的抱负,关于这点,我无法否认,可无论他的抱负有多大,也都是为了那些野狗刨食的野修散修,是为了改变天下野修散修无处容身的格局,所以在他而言,你我,或者其他那些得到了《武道正经》的人,都只是棋子而已,用来保证事情败露之后,天玑圣地不会将《武道正经》尽数收回,更不会大肆清理那些得到了《武道正经》的野修散修。说得再要直白一些,咱们就是被迫成了那些野修散修的护道人。无论你觉得我这番话说得对或不对,事实如此,不容争辩...” 哗啦一声。 不等云泽说完,小丫头就忽然踢开了屁股下面的凳子,转身快步离开。 云泽话音一顿,目光看向夺门而出的柳瀅,眉关紧蹙。 鹿鸣气哼哼道: “小白眼儿狼,不知好歹的东西,脑袋里面装的都是水吧,让人卖了还给别人数钱哩!” 阮瓶儿叹了口气,其身上前,将那摔在地上的凳子扶了起来,随后转身看向云泽问道: “你不跟过去看看?” 云泽微微摇头。 “柳瀅现在还是觉得错在自己,她觉得就是因为自己心眼儿不够,在面对吴麟子的时候,一下子说漏了嘴,才会导致大胡子现在被人追杀,其他的那些,根本听不进去。这是已经钻了牛角尖了,她现在只认自己的道理,其他人,哪怕是我,说得再多也没用,反而在她来讲,说得越多,错的越多。” 云泽抽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有些苦恼。 “所以这件事,还得她自己想明白才行,我再去说,也无外乎火上浇油。” 阮瓶儿低头看向那条刚刚扶起的板凳,满脸苦恼。 其实也不算是钻了牛角尖吧? 柳瀅的心情,阮瓶儿其实能够体会,正如云泽方才所言,柳瀅是觉得这件事之所以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大胡子之所以会被天玑圣地一路追杀,甚至极有可能就此丧命,都是错在自己。大抵也是因为这样的心理,所以在柳瀅看来,书香斋的那位大胡子,就只是在按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行事,却因为自己的一时口快,才导致了大胡子的计划败露,沦落到现在的境地。 阮瓶儿在柳瀅的位置上坐下,抬头看向坐在对过沉吟的云泽。 然后就忽然明白过来,柳瀅之所以会跟云泽生气,其实是觉得大胡子的这般做法,目的在于改变天下野修散修的格局,让他们不必再如野狗刨食一般,被人鄙夷唾弃,称得上是慷慨壮义之举,所以哪怕自己只是大胡子计划中的一颗棋子,也无妨紧要。 可云泽却是字字句句都在批判大胡子,将自己等人当成了棋子,会沦落到如今境地,不过咎由自取。 阮瓶儿叹了口气。 这事儿,可不好解决。 鹿鸣很是狗腿地打开了自己的包裹,从里面取出了阮瓶儿之前跑了很远给她买来的瓜子,抓了好大一把,搁在云泽面前。 “师父,别生气了,那丫头不知好歹,让人卖了还给别人数钱哩,哪像师父,看得如此通透,又如此大度,就只是说了那个大胡子几句,这要换成是我,肯定要把那个什么大胡子的胡子全给薅光!哪有这么算计人的,好名声全让他给拿了,还要咱们给他打掩护,没有这么办事儿的!那丑丫头也是,脑袋怎么如此不灵光,白读了那么些的圣贤书,也白瞎了师父给她花了那么多钱!” 鹿鸣满脸谄媚,一溜烟就跑到云泽身后,两只小手握成拳头,轻轻砸在他的肩膀上。 “师父,别跟那丫头一般计较,吃点儿瓜子喝口水,缓一缓,这个力气行不行?还要不要更重一些?” 云泽摇头失笑,略作沉默之后,他转头看向旁边一声不吭的南山君,开口问道: “我是不是真得说错了?” 南山君叹了口气,抬起手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藏在他另一边耳朵后面的文小娘,吓得小家伙儿立刻蹦了起来。 略作沉吟之后,南山君才道: “其实,我对这件事的想法更接近柳姑娘。大胡子前辈为何要做这种事,刚才已经说过了,咱们都是心知肚明,所以在我看来,前辈乃是大仁大义,毕竟如今野修散修的地位局面,实在是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修行之艰难,动辄就要出生入死,绝非你我可以想象。因而前辈能够志在改变野修散修的地位局面...且不说别人如何,我是打从心眼儿里感到佩服,所以哪怕前辈是将我给一并算计进去,无形之中成了那些野修散修的护道人,保护他们可以安心修行《武道正经》,也没觉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只是借我身份一用,并且也不算白用,至少咱们都得到了一本《武道正经》。” 南山君转头看向云泽,开口问道: “云兄可曾翻阅《武道正经》?可曾备受启发?” 云泽略作沉默,点了点头。 南山君笑道: “这就是了,所以咱们也不算平白无故地付出,而若这种付出能够改变天下野修散修的格局,让他们能有灵决古经修行,能有武功技法傍身,日后再要出入那些山林野地,四处寻找古代墓葬、古界小洞天,或是战场遗址的时候,是不是就可以少死几人?” 南山君将手中折扇点了点桌面一边,然后又点了点另外一边,轻声说道: “佛家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云兄的想法,是觉得自己平白无故就被卷入这件事,有些愤慨,有些恼怒,所以才会觉得前辈之所以落到如今境地,乃是咎由自取。但在我与柳姑娘看来,那位前辈的做法,却是造福天下无数野修散修的好事,所以哪怕是被卷入其中...反正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又能间接救下那么多野修散修的性命,有何不可?” 话音一顿,南山君收回折扇,用手指先后按在之前折扇轻点之处,往前推出,便在桌面上各自推出了一条并不明显的直线痕迹。 “云兄与柳姑娘,对于这件事的考虑,出发点本就大相径庭,再要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考虑下去,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交汇之处,云兄善言,却说不到柳姑娘心里,柳姑娘不善言,更无法让云兄明白她的意思。所以云兄方才所言,说柳姑娘钻了牛角尖,确实说错了。倘若柳姑娘这也算是钻了牛角尖,那云兄又何尝不是呢?” 云泽低头看向桌上两条不太明显的直线痕迹,哑然无言。 但南山君确也说得不错,本就性情不同,对于同一件事的出发点不同,考虑自然也就有所不同,会变成现在这种情况,将柳瀅气得发火,直接摔了凳子夺门而出,也在情理之中。 云泽叹了口气,有些愁苦地揉了揉眉心。 正在后面锤肩的鹿鸣,原本还想反驳两句来着,瞧见云泽这幅模样之后,立刻偃旗息鼓,将心思全部放在控制力道大小上,不敢多说,免得还要被踹。 许久之后,云泽摆了摆手,示意鹿鸣不必继续给他锤肩,然后略作沉吟,就站起身来,径出门去。 入夜。 云泽在静心山附近的悬空桥梁上找见了正趴在栏杆上发呆的柳瀅。这边的悬空桥梁,栏杆要比小丫头更高一些,她就双臂叠放,拄在栏杆上面,双脚悬空,整个人都挂在栏杆上,远远望着临山湖上那条断头桥。 云泽手里还拎着两壶酒。 一壶是他在万象庭那边买来的,价格品秩,只能说是中规中矩,算不上什么好酒,但也不会太差。另一壶,则是云泽先前去了一趟青雨棠那边,用了买酒时顺便买来的一份吃食换来的莲花宝酿,入口香甜,虽然不是云泽喜欢的那种,但对柳瀅而言,相当适合。 云泽不声不响走到近前,将那壶莲花宝酿提了起来,轻轻触碰一下柳瀅的脸颊。 “拿去喝吧,仅限这一次。” 小丫头蓦然一惊,回头瞧见云泽之后,眼神有些躲闪,但还是从栏杆上跳了下来,举起双手,接过了那壶莲花宝酿,然后就背靠栏杆坐在地上,迟疑片刻,才小心翼翼举起酒壶试着喝了一口,立刻眼神一亮,刚要开口,又忽然想到什么,抿了抿唇瓣低下头去,双手抱着那壶莲花宝酿,手指轻轻摩挲酒壶表面。 云泽靠着柳瀅坐在地上,同样举起酒壶喝了一口,然后长长吐出一口酒气,轻声说道: “这次的事情,你走之后,南山兄已经跟我聊过了,他把我狠狠教训了一顿。” 闻言,柳瀅愕然抬头。 云泽笑道: “其实也不算太狠,就是跟我讲了个道理。他是儒家修士,也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年纪最小的儒家君子,所以只是以德服人。不过嘴皮子上的功夫,是真的厉害,把你想说又说不出来,或者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的那些话,全都给我说得明明白白。” 柳瀅一下子红透了脸颊,重新低下头去,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说道: “师父,我是不是很不听话,之前的时候,还把凳子踢倒了,而且关门的声音也那么大...我知道书上说过,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我还知道,师者如父,所以师父就像我的父亲一样,这些孝敬之道,应该谨遵恪守。可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了,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想要做些平时不敢做的事,就将凳子给提了,还将门给摔得那么大声。之后,我就来了这边...” 小丫头小心翼翼看向云泽,声音越发细如蝇蚊。 “我,之前一直在想,要怎么跟师父道歉,可我做了这样的事,师父肯定很生气。我...我不敢...” 云泽一直安静听着柳瀅说话,见到小丫头重新垂下脑袋,手指轻轻摩挲着莲花宝酿的酒壶,满脸失落,这才笑着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脑袋。 “这件事其实不怪你,主要还是我的错,不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其实这种事情很常见,面对同一件事,因为我们不是同一个人,所以经历不同,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不同,想法也不同,那么对待同一件事的态度也就有所不同,才会出现这样的争执。但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理,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想法,错不在你,可能也不在我,甚至咱们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争执,本就没错,因为你是你,我是我,不能因为我是你师父,你就应该和我一样。” 云泽抬头看向天空,轻声说道: “这个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雪花,没有一模一样的两颗星辰,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南山兄说,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和你很像。只是很像,但不是一样,因为南山兄很清楚,他和你不是一个人,有着不同的经历,有着不同的学识,有着不同的人生,所以哪怕想法看法再怎么相仿,也只是相仿,不会一模一样。可能这之间的差别非常细微,但终归还是有着差别存在。那么,你的想法,跟我的想法,就同样存在着一定的差别,只是这中间存在的差别大了一些。” 说到这里,云泽稍稍停顿了片刻,然后提起酒壶冲着柳瀅示意一下,轻声笑道: “其实我很高兴你能拥有自己的想法,它的存在,不应该因为与我相悖就被抹除,恰恰相反,这件事已经足够证明你可以开始独自思考是非对错。用书上的话来讲,就是当浮一大白。” 柳瀅眨眨眼睛,立刻笑了起来,举起手中的那壶莲花宝酿,跟云泽手里的酒壶轻轻碰了一下,仰头就喝下满满一大口,立刻呛得小姑娘脸颊涨红,眼眶红红,好不容易咽下去之后,还差点儿流出泪来。 莲花宝酿再怎么香甜,入口之后再怎么顺滑,终归还是酒的本质,小丫头虽然已经不是头一回喝酒,之前大年夜的时候,在酒桌上喝了一小杯,但也只有一小杯,这一口的量,可比那一小杯多了太多。 云泽哑然失笑,瞧着小丫头开始小口喝酒,细细品味酒水当中的香甜滋味儿,笑得眉眼弯弯,有些感慨。 其实有些话,云泽心里斟酌再三,还是没有说出来。 就像当初想让鹿鸣读书,云泽就跟阮瓶儿说过一句话: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 云泽原本也想将这句话送给柳瀅,希望她能改一改自己的性子,不要事事都从更好更高的角度去考虑,而是要从自己去考虑。这种想法其实很自私,很自利,甚至一旦传到学院那些道貌岸然的夫子先生那里,肯定会被打死批判,有违君子之道。但实际上,要想在这个世道下混得更好一些,再好一些,就必须学会自私自利,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所以世上千万人,有千万种人,才会有些人混得风生水起,才会有些人混得穷困潦倒。 很早之前,云泽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又一次回去度朔山,再跟大伯云温章读书的时候,就曾问过一件事。 为什么这个世上会有坏人存在?为什么不能每个人都是好人? 云温章当时就说,这世上的一切存在,都有它存在的道理。 当时的云泽还有些不太理解,后来回去宁心院,问过了那个像是病秧子一样的父亲,后者立刻就开怀大笑,揉着他的脑袋解释道: 正是因为这个世上有着坏人的存在,所以那些好人,才是好人。 再后来,云泽在翻阅大伯云温章收藏的那些书本时,读到了其中一句话:正是因为我们的自私自利,才更能突显出那些无私之人的伟大与奉献,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要自私自利,反而要更多读书,可能其中的道理并不是都合时宜,可到底是最无错的学问,然后明事理,知荣辱,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不必无私奉献,但求无愧于心。 那本书上这一段话的最后四字,被云温章用朱砂墨单独圈了出来,然后就在旁边空白处,写了长达千字的注释与理解。 时至今日,云泽依然记得,正是因为这长达千字的注释与理解,他才会对大伯云温章,极为敬仰。 所以之前还在那座古代大墓的时候,天策上将李雍说他当时反驳那位先天龙丹的言语,虽然听着顺耳,却不过投机取巧。当然存在投机取巧,但是不多,大概占了十之一二,更多还是发自肺腑的感慨之言。 不过现在这种时候,不太适合多说这些。 云泽沉默不言,柳瀅也不说话,从最开始觉得酒水好喝,喜不自胜,到后来,就逐渐变得心事重重,显然还是放心不下那个正在逃亡路上的大胡子。 小丫头几次欲言又止。 被云泽发现之后,原本不想理会,但最终还是轻声问道: “你想让我尽可能帮一帮大胡子?” 柳瀅一下子紧张起来,抱着那壶莲花宝酿,面露挣扎之色。 云泽叹了口气。 “这件事你就不要想了,我不可能为了一个...为了大胡子,就跟天玑圣地结仇,更何况这件事本身不是什么小事。可能你现在还不太理解,不知道《禄存星经》这第二大立身之本,对于天玑圣地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还是要说,大胡子做的这件事,已经触动了天玑圣地的底线,就好像是骑着天玑圣地的脖颈拉屎撒尿。这句话肯定不太好听,但两者之间,其实没差多说,天玑圣地可以允许《武道正经》沦为地摊货,毕竟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却不会允许大胡子做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还能继续活在世上。” 云泽话音一顿,喝了口酒,才继续说道: “而且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大胡子就已经料到了自己的下场,肯定会身死道消,至于是不是可以死得痛快一些,不好说,得看天玑圣主将他抓到之后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可即便如此,大胡子还是做了这种事,还是想要以自己的性命,改变天下间无数野修散修修行艰难的局面,就已经是心有死志,不过就是多活几日与少活几日的差别,影响不大。” 云泽转头看向闷不吭声的柳瀅。 小丫头的心情明显有些低落。 云泽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你觉得,大胡子真的希望在明知自己必死的情况下,还要见到更多人被他牵连在内?” 闻言之后,柳瀅神情一滞,然后可怜兮兮地转过头来看向云泽。 “可...可我觉得,我们不该什么都不做...” 云泽默然,想了许久,才终于说道: “书上说,量力而行。” 小丫头抿了抿唇瓣,低下头去,然后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酒气虽然不重,却也将她呛得满脸涨红,咳嗽不停,眼圈儿红红,再之后,小丫头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往下掉,又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 云泽苦笑叹道: “借酒消愁愁更愁...” 然后他就跟身边的柳瀅一口一口喝着各自的酒水,想着各自的心事。 没过多久,小丫头就已经不胜酒力,脸颊红红地枕在云泽腿上睡了过去,眼角依然带着晶莹泪珠,滑落下来,口中也在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看得云泽有些心疼,只能卷起衣袖,轻轻为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然后取了一件衣裳盖在小丫头设上,继续守着漫漫长夜,无声喝酒。 次日,小丫头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有些神情萎靡,勉强咧嘴一笑,就跟着云泽一起去了砺剑台,聆听府主授课讲道。 路上,柳瀅没再一如既往地让云泽牵着自己的手,也没有伸手去拽云泽的衣袖,而是自己低着头走路,神情低落。 之后几天,风平浪静。 直到多日以后,刚刚打从砺剑台那边听课回来云泽,就在自己那间弟子房门前,瞧见了已经在此等候已久的某位洞明长老,按照老秀才的吩咐,带来了一部品秩极高的灵决古经,与一棵品秩极高的灵株宝药。 灵决古经名作《剑经》,按照那位洞明长老的说法,这已经是洞明圣地藏经阁中品秩最高的几部古经之一,如今的洞明麟女宁十一,也曾修炼了这部灵决古经的一部分,来历大与不大,不太好说,但却出自洞明圣地的那座古战场,乃是很早之前的一位洞明大圣,冒险深入古战场登山所得,并且其中另外带有一部修炼本命飞剑的法决,与寻常炼制本命飞剑的方式有所不同,按照这部法决,甚至有望能在气府当中诞生一把独属于自己的本命物。 宁十一的那把柳叶刀,就是由此而来。 另外那棵品秩极高的灵株宝药,只有常人巴掌大的那么一节,名叫龙血藤,通体赤红,覆盖黑色纹络,按照《白泽图》记载,龙血藤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之一,虽然不比云泽手中的紫金太岁,但也只是稍差一线,需要上千条蛇蚺妖物的心头血灌溉,才有望能够生出这么一棵。不过洞明圣地毕竟家大业大,龙血藤虽然足够珍稀,却也在多年以来,收藏了整整两棵龙血藤,都有丈许左右,如今只是送出巴掌大小的一节,不会觉得心疼,却也足够鹿鸣填补脏腑底蕴,破开十二桥境的关卡瓶颈。 送走了那位洞明长老之后,云泽便将《剑经》送去了鹿鸣手中,让她现在就可以按照《剑经》记载,提前修行,不过临走之前,还是嘱咐了一句,让她不要好高骛远,不必着急提升自身修为境界,一切还是力求“顺理成章”,与“水到渠成”两种说法。 至于那节龙血藤,云泽就暂且自己收着,毕竟鹿鸣如今修行才只是刚刚起步,距离面对十二桥境的关卡瓶颈,尚且有着很长一段路要走。 又过一段时间,差不多两旬左右,南城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说是一路追杀过去的天玑圣主,最终还是在南城南域附近的某座小镇上空,抓到了一路逃亡同时,还在散播《武道正经》的大胡子,当场就将大胡子的双臂生生撕掉,又以某种残忍手段一掌拍在大胡子的胸口上,让他肉身立刻腐朽枯萎,两边肩头双臂断裂之处,更是喷出大量鲜血,洒下大片血雨,几乎覆盖了半个小镇。 再之后,大胡子就被天玑圣主一指点在眉心处,直接由其体内,将大胡子的灵魄抽出,以某种手段邪门儿的点灯之法,使其灵魄剧烈燃烧,就在小镇上空,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其间惨嚎声不绝于耳,这才终于彻底魂飞魄散,在那之后,大胡子的肉身又被抽出了入圣骸骨,皮囊脏腑则是砸在小镇中的一棵千年古树上,当场化作灰烬,成了古树的养料。 而在临走之前,天玑圣主手中提着大胡子的入圣骸骨,就只留下短短四字,冰冷杀机,宛如狂潮,以至于方圆万里之内,都瞬间卷起一阵冰冷罡风,无数野修散修为之咳血,更有数之不清的凡夫俗子,就此一病不起,甚至当场毙命。 “死不足惜!” 第504章 故地重游 山上的修士仙人,山脚的野修散修,山下的凡夫俗子,真要论起手段的多寡,从来没人敢说要比天玑圣地更多,关键还是在于《禄存星经》的特殊,据说修行《禄存星经》之人,在交手同时,就能够通过某种秘法堪破对方的手段,包括气机运转路径、运转之时快慢分别、呼吸吐纳之数,以及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最开始的时候,但求形似,之后却不会追求神似,而是通过自己的想法、习惯等等与众不同的方面,自行推演。而手段最终完善的速度快慢,则是牵扯极多,与一个人的天赋、悟性有关,也跟手段的强弱与否、偏门与否有着很大关系。 但无论如何,凡是天玑圣地之人,山门弟子也好,山上长老也罢,从上到下,只要修行《禄存星经》,就往往亦正亦邪。 关键还是在于某些邪门儿手段。 就像这次传回来的消息当中,一路追杀过去的天玑圣主,竟然将那大胡子的灵魄都给抽了出来,这本不是什么邪门儿手段,但在之后,却将大胡子的灵魄当成了蜡烛的烛芯一般,以肉身作蜡油,点了天灯。 在北中学府,今儿个负责讲道授课的,是那位姒家府主,便将那位大胡子的例子拿了出来,说是这种手段,的确邪门儿,最早来源于老老年间一位十分精于灵魄一事的魔头,通过早年间某座王朝中的天灯酷刑,研究出了这种邪门儿手段,但在最早的时候还是以肉身为灯笼,以灵魄为烛芯,将之点燃之后,就会留下一具完整空壳,直到后来这门手段落在了天玑圣地的手中,经过某些人的改进之后,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一旦烛芯燃尽,肉身也会随之腐朽成灰,要比这门手段最早的时候,还要更加残忍邪门儿。 尤其是燃烧过程中,灵魄需要经历的痛苦,难以想象。 有关这个话题,姒家府主并未详细多说,简单聊过之后,就开始说起了有关灵台神光以及灵魄的许多道理。 砺剑台上,席间。 叶知秋神情平淡,对于这件事并不介意,天玑之人行走江湖之时,往往被人说做伪君子,关键在于身为天玑弟子,尤其修了《禄存星经》的内门弟子,最需要为之付出极大努力的,就是博览群书,也唯有如此,才能精研更多行走江湖之时“学”来手段。所以身为天玑弟子,几乎人人都是身负书香气,至少看似如此,只在轻重多寡的方面会有些许不同,而天玑弟子偷学手段,又从不介意正邪之说,这才会被别人说作伪君子。 身为天玑麟子的叶知秋,对于这些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很轻松就可以做到宠辱不惊。 一堂课后,临近午时。 云泽起身之后,四下里看过一圈,仍是没有找见柳瀅的身影,当即皱起眉头,却也大概能够猜到小丫头的具体去向,便与姜北项威几人打过招呼之后,就转身离开北中学府。 断头桥上。 小丫头神情低落,正坐在桥头断裂之处,双脚悬空,低头看着下方已被水面淹没的废墟,夹在残垣断壁缝隙间的几本书,还会随着水波晃动,轻轻摇晃。 如今的临山湖,要比刚刚成湖的时候,多了一些游鱼出来。 这会儿就有两三尾青色鲤鱼,一大两小,正在废墟的残垣断壁当中游荡出没,偶尔还会轻啄随波摇晃的书本,旋即身子一摆,迅速远离。 柳瀅在来这儿之前,还特意取了一趟什么都卖的敬香楼,在那儿买了一只香炉回来,又买了几炷香,一刀纸钱,这会儿的香炉就摆在小丫头旁边,里面规规矩矩插着三炷香,已经烧得没剩多少,只是香炉里面除了香灰之外,还有值钱说过之后留下的黑灰,风一吹,就会立刻扬起。 云泽在远处看了片刻,没有上前打扰,转身回去北中学府,过不多时,又再次出现在这座断头桥上,一只手里拎着三兴贡,整鸡、鲤鱼、猪头,学府的饭堂里面就有卖,另一只手则是拎着一些吃食,走上前来,将贡品规规矩矩摆在香炉后方,之后才轻声叫了柳瀅,一起吃些东西填饱肚子。 柳瀅在这边没日没夜地守了三天,期间云泽来过数次,送饭送菜,直到三天之后,小丫头这才终于回去北中学府。 但大胡子闹出的事情,还不算完。 逃亡途中,大胡子一路上洒出去的《武道正经》,足有数百上千,从北城中域到南城南域,其间大大小小的村镇,但凡是有野修散修的地方,基本上都会有着至少一两本《武道正经》从天而降,然后半路炸开,变成无数纸张洋洋洒洒落入村镇当中。 寻常凡夫俗子,自然是看不出《武道正经》的好,可野修散修,虽然只是山脚处的野狗刨食,可终归也是修士之一,也在山上修行,《武道正经》的好坏究竟如何,绝大多数都能看得出来,也便短短数日,寻常市井坊间,就忽然多出了一些鬼鬼祟祟的野修散修,都是通过各种手段集齐了《武道正经》之后,或是亲手抄写,或是设法刊印,等到有了一定的数量在身,就立刻跑出门来大发横财,或者干脆白送。 更有甚者,还为大胡子雕了神像出来,后又买了香炉之类的物件,要么随身携带,要么供在家中,力求每日都能早晚各自祭拜一次,将之奉若神明。 天玑圣地可管不过来这些事,但也在自家辖下地界当中,用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大肆清洗了一番,与《武道正经》无关,毕竟这东西肯定已经没办法全部收回来了,天知道在这短短几月之内,已经被人抄写刊印了多少《武道正经》出来,就算说是已经传至海外,天玑圣地都有不少人愿意相信。所以如果只是偷偷摸摸藏了《武道正经》,无关紧要,但却不能供奉大胡子神像,短短两月时间,天玑弟子长老大肆行事,前后统共砸了神像千余,还有十数座野修散修自发为之建立的神台,供奉神像者,施以黥刑、髡刑,但若胆敢建造神台者,则是杀无赦。 但这只是第一波清洗,算是当头棒喝,也是杀鸡儆猴,中间隔了差不多能有一月时间,就再次大肆清洗,前前后后又翻出了差不多六七百座大胡子神像,还有两座天玑圣地辖下边界附近的神台。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数月有余。 年关刚过,天玑圣地那边,第二次清洗方才落幕,不少野修散修心中悲愤,不惜就此离开了混迹已久的地盘,出走天玑圣地辖下地界,顶着脸上的刺字与光溜溜的脑袋,去了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之地,就只为了能够继续供奉大胡子神像。 前后约莫半年时间,天玑圣地辖下地界,野修散修的数量,就比之先前少了差不多一半左右,并且还有很多野修散修正在离开天玑圣地辖下地界的路上,等到所有事情全部尘埃落定,野修散修的数量,至少也会锐减七成。 毕竟大胡子这次做的这件事,虽然不能帮助那些野修散修在修炼过程中,尤其命桥、十二桥境两个境界,少花些钱,却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野修散修的格局,让那些有意修行之人,哪怕天赋平平,不被山上修士看中,也有品秩极高的拳法可练,也有品秩极高的古经可修,更有许多修行过程中需要用到的手段,不必再苦求无门,可以省下更多时间精进修为,也有了更大的希望可以追求武道高处。 有了实力,自然可以改变自己的困苦生活,而不必只是被人踩在脚底下,好不容易找见了古代墓葬、古界小洞天、战场遗址之类的地点,运气好了,不是什么特别危险的地方,但也肯定不大,只能发点儿小财,回去之后,或许可以进两次酒楼,喝两壶好酒,运气再好一些,又舍得花钱,就还有机会尝一尝花酒的味道,等到这笔小财花得差不多了,就又要冒险行走荒山野岭,在生死之间苦苦挣扎。 若是运气不好,找见的古代墓葬、古界小洞天、战场遗址之类的地点太大,危险太多,没办法吃得下这口独食,十有八九就会被那些山上自称正统的修士强行占有,年轻一辈最先进入其中,既是历练,也是寻觅机缘,之后便是老一辈修士收拾残局,等到他们这些野修散修可以进去的时候,就只剩下没人要的残羹冷炙、汤汤水水,塞牙缝都勉强,更别提吃饱。 甚至在此之前,但凡是有瑶光到场的地方,甚至就连残羹冷炙和汤汤水水都没有,每次下墓、进入古界小洞天之前,那位高高在上的瑶光圣主,都会提前“清场”,并且手段狠辣,全然不将野修散修当成人命,轻则重伤,重则毙命。 《武道正经》的出现,肯定还不足以彻底改变这种野修散修如草狗的局面,但也给了那些野修散修更多机会,至少是在修为境界提升之后,一些原本没办法只靠自己就能吃得下的古代墓葬、古界小洞天,甚至战场遗址,都能冒险一试,而这也就意味着更多可以提升实力手段的机缘,更多可以大发横财的机会,足够在很大程度上改善野修散修修行艰难的局面。 所以大胡子会被一些野修散修奉为神明,雕刻神像,甚至建造神台,不是没有道理。 而许多野修散修自此离开天玑圣地的辖下地界,也就顺理成章。 不过天玑圣地对于此事显然不是特别看重,自从事情发生之后,哪怕往日里大开山门对外纳新之时,野修散修会在其中占据很大一部分,可天玑圣地也依然任由那些野修散修一个接一个离开辖下地界,从未做过任何将之挽回的举措。 实在是对大胡子这次的做法恨之入骨? 还是真不在意那些流失出去的野修散修? 自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天玑圣地好歹也是一座庞然大物,却被人给骑在了脖颈上拉屎。 不过大胡子身死道消之后的这些事,也并没有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至少对于山上仙家而言,野修散修终归只是一座小水坑,掀起的风浪再大,一旦落在某些人眼里,就不过是层微不可查的涟漪罢了,甚至一旦风浪大了一些,从水坑里面溅起了一些脏水落在自己身上,只需一脚踩下,水坑就会立刻天翻地覆。 ... 剑气小镇。 时近年关,夜幕中,寒风摧折百草盖霜,小镇东边那条东西向的官道大路上,随之扬起一片黄土飞尘,宁十一头顶幂篱,独自一人风尘仆仆地缓步而来。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的故地重游。 很早之前,就在这座小镇上,发生了一件让宁十一至今也有些耿耿于怀的事,就是那次她与陈也、云泽、穆红妆三人,正沿着那条靠近千顷碧湖的土路行走,迎面就撞见了褚家父子带着将近半个小镇的人跑来发难,罪名不算莫须有,但也不是云泽有意如此,不过这件事只是其中一部分,更让宁十一心里感觉难受的,还是在那之后的褚阳,竟然敢对卫熵出言不逊,将授业恩师说作糟老头子,言语粗鄙,没有半点儿敬重之意。 褚家父子,在这方面也是如出一辙。 不过也是从那之后,剑气小镇上的剑气传承,就被先天剑胚的卫洺一语道破,竟是被那不肖子孙的褚阳得到,在那之后,又有消息传出,小镇西头的那座界碑巨石,竟然平白无故碎成了两半,其中依然隐隐有着些许剑意存在。 也是从此之后,剑气小镇上绝大多数都是为了传承而来的剑修方才得知,原来剑气小镇上的剑气传承,不在剑池,不在藤萝,而在那座巨石当中。 也自从剑气传承被人取走之后,剑气小镇就逐渐失去了以往的热闹,只剩下一些很早之前就在小镇落地生根的野修散修,世世代代都在小镇生活,剑气传承的有无,对于他们的生活有些影响,但不是很大,只靠一座千顷碧湖,足够他们自给自足。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宁十一照旧去了剑气客栈,已经不复以往的热闹,变得冷冷静静,门可罗雀,客栈大门顶部的两旁,各自悬挂一盏大红灯笼,灯笼底下,则是百无聊赖的客栈伙计,穿着厚实的棉衣,手里捧着一把瓜子,一边吃,一边对着门外的光景发呆。 客栈之类的营生,最靠外乡人,如今剑气传承已然不再,就很少再有外乡人来此寻觅机缘,所以剑气客栈的生意冷清至此,不算意外,一个月的时间下来,能有那么两三位房客,就已经算是生意极好,更多还是一个都没有,客栈伙计也已经只剩这一个,其他的早就已经离开此间,另寻出路。毕竟客栈生意实在不好,挣不到几个银子,自然也就拿不出月钱,但伙计还是得有的,毕竟客栈掌柜是位早已花甲之年的老人,身体虽然不算很差,可偶尔来了一两位客人,还得有人招待才行。 但客人实在太少了一些,客栈伙计与客栈掌柜,就每天守着这么一家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客栈,无所事事,那客栈伙计索性也懒得每天打扫房间,所以客栈里的很多房间,都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只有那么三五个房间还能保持干净。 柜台里面,花甲老人正皱着眉头打算盘,算一算今儿个堆在后院的菜肉,又坏了多少,损失了多少银钱,等到数目最终出来之后,老人将算盘一推,仰头躺在座椅靠背上,一阵愁眉苦脸。 菜肉不买还不行,毕竟偶尔会有客人下榻,虽然每次买的都不是很多,花不了几个银钱,可这些菜肉堆得久了,一旦腐烂,还是极大的损失,让人心疼。 花甲老人瞧着冷冷清清的客栈,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尽快将这些桌椅变卖出去,多攒点儿钱,也好另谋出路,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了,毕竟早年间客栈生意一直红火,着实挣了不少钱,倘若从此以后什么都不干,也足够自己颐养天年。 然后老人看了看呆坐在门口的伙计,叹了口气,无奈打消了颐养天年的想法。 自己虽然年纪大了,已经不剩多少日子可以活,但儿子毕竟还年轻,总得留份家业下来,也好日后娶妻生子。 这年头,没有一份厚实家底的,谁家姑娘愿意跟你? 老人又一次开始低头思量,等到这座客栈没了之后,究竟又该做些什么,才能让那看似只是客栈伙计的儿子继承之后,能够多挣些钱,不会因为囊中羞涩,就娶不到媳妇,断了香火。 客栈门前,那年轻伙计忽然眼睛一亮,连忙将手里的瓜子随手揣进衣兜,一脸狗腿的跑了出去,相当激动,就连原本坐在屁股底下的凳子都给踢翻了,哗啦一声,将客栈里面还在沉吟的老掌柜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没从椅子上面滑下来。 重新坐稳了屁股之后,老掌柜瞪眼看向门外那个从这儿只能瞧见屁股的年轻伙计,嘴里一阵骂骂咧咧,但老掌柜很快就止住了骂声,同样换上一副狗腿的模样,弯腰赔笑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亲自迎接。 “宁姑娘又来啦,这回打算在这儿住几天呐?哎呦,姑娘这一路过来,怕是没怎么歇脚吧,怎么弄得满身灰土,老头子我瞧见了都心疼呐!” 老掌柜的脸装模作样皱成一团,然后踹了旁边献殷勤的年轻伙计一脚。 “没点儿眼力见呢,赶紧给宁姑娘烧水去,天冷,记得多烧一些,再让伙夫准备两碟好菜。还有,别忘了让他拿一坛绿酒,要温好的,等宁姑娘吃饱喝足了之后,再把热水送过去,让宁姑娘好好洗个热水澡,夜里也能睡得舒服一些。” 老狗腿扭过头来,背着宁十一一阵挤眉弄眼。 小狗腿立刻明白过来,有些迟疑,但是敲了敲这位宁姑娘好像万年不变的冷冰表情,终于还是咬了咬牙,扭头去了后院那边,按照老掌柜自作主张的吩咐办事儿去了。 房间得收钱,好菜得收钱,绿酒得收钱,洗澡用的那些热水,也得算钱。 反正客栈是不打算继续做下去了,剑气小镇也就只有那么点儿大,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的营生,从很早之前,老狗腿就已经跟那小狗腿提到过,是不是要去附近的城池另外谋生?但话是说了,却一直没能下定决心,毕竟这与背井离乡没什么区别,还得好好考虑一番。 不过现在看那老狗腿的模样,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再做最后一笔坑人买卖,之后就会另谋出路。 宁姑娘可是剑气客栈的常客,一向出手阔绰,哪怕只是牙缝里面抠出来了仨瓜俩枣儿的,对于宁姑娘这种山上正统仙家出身的仙人而言,也算不了什么,却足够自己这些就连野修散修都算不上的凡人修士,不光吃饱喝足,还能吃香喝辣。 咬过了牙齿之后,小狗腿来到伙房,将那正在偷吃的胖头伙夫叫了起来,也没计较这个死胖子吃得满嘴流油,反正再过不久,就要分道扬镳,这点儿小事没必要计较。 “宁姑娘又来咱们这儿了,赶紧去炒两碟子好菜出来,记得,必须是好菜,要最贵的那种,然后温上一坛酒,过会儿准备好之后,就拿去我爹那边,他会亲自送过去,记下了没?” 胖头伙夫神情古怪,深深看了年轻伙计一眼,点点头。 “晓得了。” 年轻伙计嘿的一笑,伸手在那胖头伙夫的胸膛肥肉上拍了一下。 “行了,之后我会跟我老爹说一声,临走之前,肯定让你小赚一笔,足够让你另谋出路的。抓紧时间,我瞧宁姑娘这一路过来,好像路上没怎么歇脚,已经有些累了,抓紧炒上两碟子好菜送过去,再顺便切上一盘子牛肉,咱们还能多赚一点儿!” 胖头伙夫咧嘴一笑。 “得嘞,瞧好儿吧!” 说完,这胖头伙夫就立刻出门,在院子里堆放菜肉的角落里挑了一些品相还算不差的,回去伙房,就轻车熟路生火炒菜,很快就忙活得热火朝天。 那年轻伙计瞧了眼伙房里的动静,贼兮兮一笑,赶忙烧水。 “住宿得要钱,吃菜喝酒得要钱,烧水洗澡也得算钱,就是不知道老爹的胃口大不大,敢不敢多要一点儿,反正宁姑娘也是正儿八经的山上仙人,兜儿里有钱,出手又大方,应该看不上这仨瓜俩枣儿的,不至于撕破脸皮...能不能发家娶媳妇儿,就看这一回了!” 年轻伙计嘴里一阵碎碎念,忽然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看向客栈方向。 “老爹一向胆子不大,这可是个发财的好机会,赚了钱,还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反正肯定不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了,到时候天大地大,宁姑娘就是想要报复,也没地方找去...老爹可别被宁姑娘给吓住了,不敢开口多要钱。不行,之后要钱的时候还得我自己去才行,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 年轻伙计猛地攥紧了拳头,给自己暗暗打气。 ... 一路行至此间,宁十一确实打算在剑气小镇多待几天,不再为了剑气传承,而是单纯的故地重游。 却不想,剑气小镇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 老掌柜与年轻伙计,虽然也能勉强算是野修散修,可到底修为不高,修为境界还没摘去“凡人”二字,所以两人暗地里的那些小动作,其实根本瞒不过去,只是宁十一虽然看在眼里,却没有放在心上,之前远远见到这座原本人满为患的剑气客栈,如今落魄至此,就已经大抵猜到,客栈里的父子二人,可能很快就换个营生,另寻出路,却没想到,竟是将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了。 要说心里没有半点儿失落,那不过是自欺欺人,毕竟宁十一早年间也曾数次来过剑气小镇,每回都会下榻剑气客栈,与客栈掌柜和那年轻伙计,算得上熟识,所以知道这两人其实是父子二人,就像他们也很清楚宁十一的喜好,牛肉和绿酒。 也能算得上是老朋友了。 却不想,都已经准备另谋出路了,还要在自己身上再赚一笔。 老掌柜亲自领着宁十一去了其中一间每天都会打扫一遍的客房,足够干净,不必再收拾其他,又询问了宁十一是否需要其他东西,客栈里没有的,跑腿儿也能买得来。 宁十一挥挥手,心情不好,撵走了老掌柜。 房门紧闭之后,宁十一就坐在桌前,通过《剑经》秘法修炼而出的本命柳叶刀,斜挎腰间,然后就对着桌上已经点燃的油灯发呆。 不久之后,老掌柜再次敲响了房门,送来了两碟子好菜,和一碟子牛肉,还有一坛已经温好的绿酒。 “宁姑娘,客栈如今的光景您也已经瞧见了,实在是小镇上现在已经没了剑气传承,外乡人极少,所以客栈冷清了一些,后院平日里准备的东西也就不是很多,您先凑合吃着,明个儿我就让那臭小子出去买点儿好菜回来。不过酒还是那个酒,按照宁姑娘的喜好,五年陈的绿酒,年份半点儿不差!” 宁十一只轻轻“嗯”了一声。 老掌柜确实是个胆子不算很大的,瞧见宁十一要比以往时候更加清冷,心里就有点儿没底,将酒菜全部端上桌之后,就站在一旁,小心翼翼询问道: “宁姑娘,可是遇见什么事不开心了?” 见到宁十一不答,老掌柜左右瞧瞧,忽而恍然大悟一拍脑袋。 “瞧我这个记性,宁姑娘是跟那个少了一颗门牙的读书人,闹了矛盾了?这个我是过来人,就给宁姑娘说说,年轻人谈情说爱,有点矛盾很正常,两个人在一起嘛,其实无论山上修士,还是山下凡人,都肯定会有自己的想法,遇见什么事,碰见什么人,你有你的主张,我有我的见解,说不到一块儿去,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既然你们两个已经开始谈情说爱了,那就肯定还是要迁就一下对方的,需要磨合,毕竟这事儿说到底也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不能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过不去这个坎儿了,俗话说得好啊,夫妻之间闹矛盾,床头打架床尾和...” 不等老掌柜说完,宁十一就忽然将那把柳叶刀给摘了下来,一下子拍在桌面上,砰的一声,吓得老掌柜一个激灵,再也没敢继续多说,悻悻弯腰陪着谄媚笑脸,连忙退了出去。 房门紧闭之后,宁十一看着桌上的两碟好菜,一碟牛肉,一坛绿酒,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扇,看向这座夜幕笼罩之下的小镇。 或也算得上物是人非? 宁十一一只手搭在窗台上,指尖轻轻摩挲窗台边沿,然后转身回去拿了柳叶刀,不走大门,直接从窗户离开,想要在这小镇当中随便逛逛。 临近年关,小镇上或多或少有了些年味。 只是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再加上剑气小镇如今已经没了剑气传承,外乡人极少,所以入夜之后,街道上就很难见到还有行人踪影,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就连集市两条街道左右林立的店铺,也都早早关门打烊。 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宁十一独自行走。 实在无趣。 便转而去了那座千顷碧湖附近的空地。 之前几次前来剑气小镇,老人卫熵还在镇上,也没有个具体的住处,白天就随处乱逛,在这家蹭点儿饭菜吃吃,在那家蹭点儿酒水喝喝,到了夜里,就回来这座空地,面朝湖水静心盘坐,从来不会在乎风吹雨淋。等到一夜过后,小镇上跟他学剑的那些年轻人就会赶来这座平地,迎着旭日东升,在老人的指点下,按部就班地修炼剑法,总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宁十一也会过来讨教剑法的问题。 老人卫熵的修为境界不算很高,但在野修散修当中,已经算是相当厉害。更早之前,在嵇阳那个无法之地还没毁去的时候,哪怕是将老人卫熵丢在那种群狼环伺的地方,肯定也能混的风生水起。 毕竟卫熵的剑法,在野修散修当中,被很多人誉为剑道大家,所以哪怕出身洞明圣地,又是麟女身份的宁十一,也在跟随老人练剑的途中,得到了许多难以想象的裨益,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身为剑修,其实不必单独拘泥于剑气或剑招,大可两者同修,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 这样的修行观点,跟尉迟夫人不谋而合。 所以老人卫熵早年的指点,并不仅仅只是影响了宁十一这位洞明麟女,就连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离开剑气小镇的卫洺,时至今日,也依然在走剑招剑气同修的路数,只是宁十一侧重剑招,而卫洺侧重剑气,可这并不意味着宁十一的剑气不行,也不意味着卫洺的剑法不行。 老人卫熵,算得上是一位剑道奇才,只可惜修行天赋差了一些,运气也不是太好,若非如此,这辈子也就不会堪堪止步炼精化炁境修为。 却也不知如今的卫熵,在离开剑气小镇之后,又去了什么地方。 宁十一面朝湖水。 天上月,水中月。 忽然拔刀出鞘,立刻就有一抹冷如秋水的刀光,撕裂夜幕,声势并不是很大,只是单纯练了一遍老人卫熵曾经指点镇子上那些年轻人的粗陋剑法,不是什么厉害武学,更谈不上登堂入室,却是宁十一最早跟在老人卫熵身边学到的剑法,时至今日,只要有些时间,有些空闲,就还是会练上一练。 按照老人卫熵曾经说过的话来讲,就是再怎么精妙的剑法剑招,也终归脱不开用剑最根本的那些招式,所以任何剑法剑招,一旦全部拆开,就无外乎抽、带、提、格、击、刺、点、崩、搅、压、劈、截、洗,因而练剑一事,只要能够熟练用剑十三式,就已经十分够用,接下来如果还想更进一步,关键就不在浮于表面的招式,而是手、脚、眼,谓之外三合,可使剑法剑招炉火纯青。 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手、脚、眼的外三合之上,还有心、气、胆,谓之内三合,可使剑法剑招登峰造极。 宁十一对于自己的本事很清楚,修炼刀使剑招时至今日已经多年,也依然停留在外三合的程度上,确是炉火纯青,但距离登峰造极,仍旧有着难以想象的差距。 有关这点,宁十一之前几次见到尉迟夫人,也曾问过,如何才能跨过如今的门槛,从外三合的修炼,转为内三合。但最终得到的答案,与当初老人卫熵所言几乎一般无二。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刀光明亮,陡然间一斩而过,立刻就有一道雪白明亮的刀罡剑气,瞬间砸在这座千顷碧湖的湖面上,两边湖水轰然炸起,能有百十丈高,两边冲天而起的水花相互碰撞,碎成一团,随后就在湖面上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宁十一神情冷冽,又想起了之前那位老掌柜,故意转过脸去对着那个年轻伙计挤眉弄眼的事,心中满是烦躁,手腕一拧,就收刀入鞘,转身离开了空地。 然后去了剑池那边。 壁立千仞的悬崖之下,一如既往的水烟浩渺,只是悬崖峭壁上,本该铺满了狂野生长的藤萝,如今却已尽数枯萎凋零,半点儿不剩,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在下方,水流滚滚,碧湖千顷有着一条支流延伸过来,横穿整座小镇,一路蜿蜒而来,水流湍急经过宁十一脚下的那座石拱桥,随后轰隆隆落下一丈高,坠入下方池潭,带起白浪翻滚。 水沫翻涌,却并不妨碍湖水流淌至此之后的碧绿且通透。 在这下方,还有一座巨大溶洞。 宁十一已经不知去过多少趟,最早的时候,还以为小镇上的剑气传承就在剑池,不止宁十一,包括其他远道而来的外乡人,都是如此,结果却在小镇西头的那块界碑巨石中,而在界碑一旁的那棵歪脖子树,以及原本攀附在悬崖峭壁上的丰茂藤萝,则是靠着界碑巨石当中流泻而出的剑意剑气才能四时常绿,而如今巨石已毁,传承不再,就无论藤萝也或歪脖子树,就全部都已枯萎凋零,消失不见。 世事无常。 宁十一叹了口气,再次转身离开,去了别处。 小镇不大,靠湖而建,鳞次栉比的房屋建筑随着地势高低起伏,所以道路并不好走,很多地方都有那座千顷碧湖延展出的水流蜿蜒经过,有宽有窄,最窄的地方,哪怕蒙学稚童,也能轻易一步跨过,最宽的地方,却需要搭建木桥。 宁十一最终来到了小镇里的最高处,是一座镶嵌在山壁上的木桥折转而至,最顶部有着一座还算宽阔的石坪,已经十分临近这半座大山的山顶。 有此俯瞰,夜幕笼罩之下的剑气小镇,极为安宁。 已至深夜,灯火尽熄。 宁十一手提柳叶刀,在这里站了大半夜时间,也吹了大半夜寒风,等到天亮之后,就彻底打消了原本想要在这儿逗留几天的想法,继续启程,行走人间。 剑气客栈,老掌柜熬了整整一宿,也没见到那位宁姑娘回来。 天亮时,老掌柜再次来到了房间门前,抬手敲门,房间仍是没有半点儿动静,让老掌柜实在是有些心急,干脆不再讲究那些,直接去将还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年轻伙计拽了起来,带到门前,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上,两碟好菜,一碟牛肉,一坛陈酿绿酒,原封不动。 只是除此之外,桌上还多了两枚灵光玉钱... 第505章 新年气象有新旧 年关刚过,就有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早上,才堪堪停下,但天气依然不是特别好,一片灰蒙蒙,或许是老天爷下雪下累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之后还会再下一场。 柳瀅一如既往早早起床,推开房门,迎着瞬间涌入弟子房中的寒雾吐出一口热气,白雾一束,搅动着肉眼可见的寒雾流转,涌成一团,整座北中学府,都被白雪覆盖,银装素裹,恰好这间弟子房的房门前,栽有一棵胡杨树,树干笔直,枝杈繁复,织密如同蛛网一般,条条道道积雪压枝头,好似银锭。 小丫头早就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件红棉袄,领口袖口,都有白色绒毛。 四周看了看,天还不算太亮,但北中学府的中央主峰却已经热闹起来,周遭有着许多北中学府的弟子学员,已经早早起床,或是在空地上练拳练剑,热火朝天,或是缓步而行,呼吸吐纳,鲜少会有惫懒之人,因为一场大雪就赖床不起,怠慢了修行。 鹿鸣便是其中之一。 柳瀅哈了两口热气在手上搓了几下,出门之后,乖乖关好了房门,就跑去隔壁那间弟子房,开始砰砰敲门。 “师姐,师姐,出来练拳啦!” 砰! 房门一晃,听着像是鹿鸣将枕头给丢了过来。 紧随其后,阮瓶儿就一只手拎着枕头,将房门打开,然后又将鹿鸣的枕头丢了回去,满脸无奈。 “鹿鸣,快点儿起床,柳瀅年纪比你还小,都知道刻苦修炼,你这个做师姐的可不能丢了面子,被师妹给比了下去。” 床榻上,鹿鸣翻了个身,将厚实棉被抱在怀里,脑袋已经睡成了鸡窝模样,对于阮瓶儿的言语无动于衷,还顺便撅起屁股,放了个余音悠扬的臭屁。 房门大开,冷风入室,鹿鸣忽然打了个寒颤,迷迷糊糊又将被子盖在身上。 阮瓶儿叹了口气。 “行吧,你想睡那就接着睡,反正再过一会儿你师父就该过来叫你起床了,我看你能赖到什么时候。” 鹿鸣在被子下面抓了抓屁股,充耳不闻。 看得阮瓶儿直翻白眼。 柳瀅也满脸无奈,只得转身离开,自己回去弟子房门前的空地上独自练拳。《武道正经》的那部拳法,统共六式六步,看起来相当简单,实际上却有很多细节值得推敲,尤其六步走桩之间的气势攀升,每一步迈出途中,体内血气所走路径、血气运行路径之时的快慢分别,以及呼吸吐纳之数与快慢,容不得半点儿疏忽,所以每一步落下之后,自身气势的提升也有不同,属于先缓后快,蓄势而起的路数,也便最后一步,尤为艰难,几乎等同于拔地而起,上冲霄汉。 时至今日,柳瀅也依然没能在认真出拳之时,走出最后一步,递出最后一拳。 甚至就连第四拳都格外艰难。 也便是说,倘若需要与人厮杀,如今的柳瀅,也就只有三拳而已。可即便如此,数量也绝不算少,毕竟《武道正经》不止记载了拳法,还有剑法、刀法、棍法之类的许多武学,总体而言,颇有些一法通则万法通的意思在,大同小异,但这仅限于柳瀅这位先天武道胚子,可以举一反三,所以如今的柳瀅虽然只能顺利走桩三步,递出三拳,可《武道正经》统共记有一十八部武功技法,一旦全部加起来,手段数量,就极为可观。 在最近一次的年级榜之争上,靠着《武道正经》记载的一十八部武功技法,柳瀅的实力相当不弱,只可惜修为境界比之他人还是太低了一些,更何况年级榜之争,本就不是什么江湖厮杀,没必要为了只是牵扯到修炼资源的排名,就相互之间打生打死,但凡北中学府的学院弟子,都会有所保留,也便最终的柳瀅,就只能拍在“中下游”。 不是倒数第一,但也没差多少。 云泽最近几次的年级榜之争,都在八九徘徊,甚至更早之前的几次,没能进入前十之内,实在是这一届的北中学府能人太多,且不说姜北、钟乞游、陈子南、胡狄、叶知秋这些来头极大的凤毛麟角,单单只是鸦儿姑娘、南山君、吴麟子这些人,就不比云泽差半点儿。 八九之争,便是云泽与鸦儿姑娘,关键在于云泽能不能接住鸦儿姑娘转瞬即逝的拔剑术,接得住,位列第八,接不住,位列第九,至于更高一些的排名,若是不计代价的手段尽出,或许可以尝试再往前进一两名,但前五之列,却是想都不用想。 不过最让人感到意外的,还是卢取与姜星宇两人。 前者排名从来没有跌出前十,但这并不意味着卢取的实力就只在前十,这人的手段比较古怪,一身本事没多少,全靠某种叫做“天下大同”的异象,与儒家所讲的天下大同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近似于某种划地为王的手段,可以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却并非化为己用,而是一旦进入其中,无论修为境界,还是体魄坚韧的程度,都会被强行拉扯到两人相仿的程度,换句话说,就是跟谁都能争一下,虽然胜负难说,可哪怕比起一直都在前五上下浮动的姜北几人,也是半点儿不弱。 再者便是姜星宇,年纪虽小,可手段极多,实力更是强得发指,进不去前五,却也从未跌出前十五,并且自从入学以来,修为境界的进展势头也是极为凶猛,前后方才一年有余,就再次突破一个大境界,已经成功筑灵台,只待灵台稳固,神光发芽,就可以着手准备炼精化炁。 这一届的弟子学员,无论是最顶尖的一小撮,还是紧随其后的一些人,数量全都远比往届多出许多。 前十五的排名之争,尤为激烈。 但说是前十五,也就只是取个整数罢了,实际上最为激烈的,就只有最前面的十二三人,再往下,手段实力就立刻出现了一个极为明显的滑坡,上下差距明显,有如天蜇,任凭看似只有一名只差的那位弟子学员如何努力,也始终不能进入更前面的排名之争。 可说到底也就只是年级榜的名次罢了,不会打生打死,也没必要打生打死,所以当不得真,倘若真要换做没有规矩可言的江湖厮杀,先不说别人,就只是陈子南,排名必然不会上下浮动,更有一次甚至不慎跌出前五,被大多时候都在跟青雨棠争夺排名六七的项威取代,而是始终排名第一,无人可争。 毕竟擂台上的规矩,对于陈子南这种最擅杀人的修士而言,约束实在太大了一些。 有关这件事,无论学府中的四位府主,还是名列前茅的那些弟子学员,全都心知肚明。 而四位府主真正关注的也不会是这些人,毕竟这些名列前茅的凤毛麟角,无论是谁,都有一定的出身来历,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一个项威好像没有跟脚靠山,再就是出身鸦族的鸦儿姑娘,鸦族虽然不弱,可终归只在一流之列,两个人都可以尝试争取一下,使之进入其中一家的谱牒担任客卿身份,但希望却不是很大。前者是与云泽走得太近,尤其自从鹿鸣与阮瓶儿来了中央主峰之后,两人甚至直接住在同一间弟子房中,难保身后没有杨丘夕的暗中支持,而后者则是有着一定的跟脚来历,鸦族虽然不比四大世家,但也是一流行列当中名列前茅的几个势力之一,鸦儿姑娘又是鸦族的麟女,可未必看得上一座世家的客卿身份。 所以四位府主的目光,更多还是落在了后面的那些人身上。 但具体哪位府主暗中接触了哪些人物,就不是外人可以暗中窥探,也没必要为了这些事情劳心伤神。 除了那位别有目的的钟氏麟女钟婉游。 自从来到北中学府,钟婉游就一直都在忙前忙后,很少会有休息的机会,暗中接触一个又一个北中学府的弟子学员,与四位府主较劲,争夺其中一些天之骄子的最终归属。 云泽上一次见到钟婉游,就在昨夜,一行人在仙宴阁相聚,开怀畅饮,钟婉游因为一些琐事缠身,来得晚了一些,已经酒过三巡这才终于现身,甚至破天荒地略施粉黛,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遮掩神情之间的疲累,显然是为了争夺那些天之骄子的归属,耗费了不少精气神,以至于就连笑容都显得格外牵强。 这些庞然大物之间的明争暗斗,小辈之间常常都是修为境界的高低之争,非常简单,而另外一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就往往属于那些老辈人物。钟婉游虽然是被他人暗中称作“游龙”的女子,智谋过人,可终归还是太多年轻,论起经验,远远不比四位府主这些老人,所以插手这件事后,竟会劳心劳力到这般地步,以至于席间饮酒之时,数次昏昏欲睡,并不会让人感觉特别意外。 所幸因为中间还有个云泽的关系,所以钟氏妖城与南域姜家,虽然有些勾心斗角,但在不包括姜星宇的几个小辈之间,至少还能算得上是相当和睦。 ... 天色大亮。 云泽这才姗姗来迟,敲响了阮瓶儿与鹿鸣那间弟子房的房门,来叫鹿鸣起床。 听到云泽的声音之后,原本还在酣睡的鹿鸣,立刻一个翻身跳了起来,匆匆忙忙穿上衣裳,穿鞋穿袜,前后不过几息时间,就已经全部收拾妥当,然后就顶着一头鸡窝模样的脑袋跑去开门,见到门外双手插袖的云泽,立刻咧嘴一笑,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高举双手,额头砰的一下砸在门槛上,将昨天夜里就已经想好的吉祥话脱口而出。 “师父新年好,万事吉祥,武运必昌!” 然后迅速抬起头来,脑门儿通红,眼眶里面泪珠子打滚,还死死咬着牙关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刚才那一脑门儿磕在门槛上的时候,动静是真不小。 云泽被鹿鸣的模样气笑了。 又过一年,又长一岁,结果这才大年初一,就先没轻没重地给自己赏了个“红包”? 云泽笑着摇头,将手从衣袖里面抽了出来,用红布缝好的钱袋子,里面装了几块碎银子。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云泽也想过是不是可以出手阔绰一些,毕竟自己现在还算有钱,只是想了想日后两个小丫头还要大把大把的花钱,就只能无奈放弃,提前准备好的两个红包,也都没装多少钱,是个意思就行了。 鹿鸣抬手用力抹了抹眼睛,然后接过红包,低头瞧了一眼,没嫌少,立刻咧嘴一笑,揣入怀中,忙不迭地爬了起来。 云泽伸手揉了揉少女鸡窝一样的脑袋。 “去把头发搭理一下,再好好洗把脸,过会儿我就带你们下山去找师爷他们,别人给你压岁钱,你可以拿,但不能自己开口要,记得多说些好话,让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不许乱跑。” 鹿鸣眨眨眼睛,立刻停止了腰板,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 “师父放心,您就瞧好儿吧,徒弟我肯定会把师爷他们哄得开开心心的!” 云泽哑然失笑,又抬头看向阮瓶儿,开口问道: “你去不去?” 阮瓶儿连连摇头。 “不去不去,我知道那座府邸里面有好些个厉害的前辈,万一其中一个是我师父以前得罪过的,我这趟过去,岂不就是羊入虎口?不去,说什么都不去,有那些时间,还不如留在山上多做几张人皮、面具,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到哩!” 云泽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阮瓶儿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已经转身回去桌子那边,重新拾起桌上的刻刀,继续制作那些自从上山之后就一直没有机会用到的人皮、面具。 时至今日,已经做了不知多少张新的人皮、面具出来。 云泽拍了拍鹿鸣的肩膀,示意她先去梳洗打扮,然后在桌子的另外一边坐了下来。 “有时间给我弄张人皮、面具出来,过段时间,或者最近几天,我就要出一趟远门,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回去过了,总得回去看一看。” 阮瓶儿有些狐疑,但也没有多说其他,点点头就开口问道: “要什么样的?” 云泽微微摇头。 “这件事你拿主意就行了,不过最好还是简单一些,毕竟这次我还真不一定能够回得去,得看姜家府主是不是可以帮我说服其他三位府主,给我批假。总之,先做一张,可能这次用不到,但之后终归也能用得到。毕竟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虽然瑶光已经算是彻底废了,可还有火氏妖城和姚家。” 阮瓶儿了然,低头看了看桌面上那张还没刻完整五官的“人皮”,想了想,拿了一根卷尺出来。 “先给你量一下吧,你的人皮、面具我还没做过,这些该有的数据都要精准测量,这样以后你自己用的时候,直接贴在脸上就行了。” 阮瓶儿笑了笑,将卷尺展开,顶端对准了云泽的下巴,最先量了整张脸的长短。 之后又拿来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主要是我现在混迹江湖的时间还短,手里的东西不是很多,做不出什么灵兵法宝品秩的人皮、面具,若是材料足够的话,倒是可以做出一张品秩高些的面具,能够主动契合五官脸盘的那种。还有就是师父留给我的一些其他手段,同样需要用到一些比较珍稀的天材地宝,甚至可以做出能够遮掩自身修为气机的面具。” 闻言之后,云泽心中一动,这才记起自己的气府当中依然留有一张人皮、面具,还是上次远行东海之前,席秋阳专程送给他的,灵兵品秩,不仅可以忽略五官距离与脸盘长宽,直接贴在脸上,并且正如阮瓶儿所言,可以遮掩自身修为气机。 云泽阖起双眼,在气府当中寻找片刻,这才拿出了丢在角落当中“吃灰已久”的那张人皮、面具,搁在桌面上。 “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皮、面具。” 阮瓶儿愣了一愣,将那人皮、面具拿了起来,翻来覆去看了许久,面上逐渐露出一抹惊色。 “你,你从哪儿弄的?” 云泽道: “上次出门远行前,师父给我的。” 阮瓶儿吞了口唾沫,干笑两声。 “我就说,我肯定不能跟你一起去那边拜年...” 云泽深深看她一眼。 “这是你师父做出来的?” 阮瓶儿神情怯怯,轻轻点头。 “虽然我没见过这张人皮、面具,但确实是我师父做的,她有个习惯,做出来的人皮、面具,眼角的地方基本上都会有个不太明显的豁口,戴在脸上之后,可以让眼睛看起来显得大一些...” 一边说着,阮瓶儿伸手指了指那张人皮、面具的眼角处,确有一个豁口存在,并不明显,若不凑近了细看,基本看不出来。 不过云泽对于这些倒也不是非常在意,略作沉吟之后,便开口问道: “这张人皮、面具我之前已经戴过一次,有人可以认得出来,所以肯定不能再用了。你能不能把这张面具炼化之后重新做一张?或者干脆就在这张面具上改动一下,尽可能的变化大一些。” 阮瓶儿面露为难之色,捧着那张人皮、面具左看右看,这才迟疑不定道: “可以试着改动,不过成功的希望不是很大,一个不小心就会把面具弄坏。” 说着,她小心翼翼看了云泽一眼。 “如果你非得要试的话,我只能尽力...” 云泽略作沉吟,最终点了点头。 “那就尽力试一下,然后另外再准备一张面具出来,毕竟也是保命的东西,不嫌多。” 阮瓶儿松了口气,将那人皮、面具暂且搁在一旁,重新拿了卷尺开始测量云泽的五官脸盘,相当复杂,需要用到的数据数量很多,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在此期间,鹿鸣已经梳洗完毕,跑来云泽这边看了片刻,就转身出门,将正在练拳的柳瀅叫了过来。 前后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阮瓶儿面前的那张宣纸上,已经满是写写画画的痕迹,左上角有个云泽的正脸,额头、脸颊、下巴、五官,几乎各个位置都有数据标注,右上角则是左边侧脸,甚至标注了颧骨最高处到鬓角某个位置的高度差别,除此之外,还有左边斜视方向的画像、右侧脸画像,以及右边斜视方向的画像,需要用到的数据之繁复,饶是云泽,也看得一阵头大。 倒也难怪上一代的千面郎君,竟然能够做出那些看似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关键还是在于人皮、面具的巧夺天工。 阮瓶儿正趴在桌上写写画画,云泽就在旁边抬手搓了搓脸颊。 “给我做张面具就需要测量这些东西,你之前假扮景博文的时候,从哪儿弄到的这些?” 阮瓶儿头也不抬。 “这不一样,如果只是假扮别人的话,五官之间的距离,脸盘的大小宽窄,还有整体的胖瘦,肯定会有很多不同,所以除了面具之外,还要用到很多其他东西,比如你的颧骨要比我的高,就要在面具下面填充泥粉,或者我的颧骨更高一些,就要用到缩骨功来压低颧骨,不过比较精准的数据肯定拿不到,就只能目测。师父她老人家的目测本事,比我厉害得多,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装扮得半点儿不差。所以我那天假扮景博文,其实差别很大,问题很多,按照我们这一行的说法,就是‘像’,但不是‘是’。” 阮瓶儿在宣纸上画了最后一笔,标出最后一个需要用到的数据,松了口气,然后满意笑道: “像和是之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不过这件事说了你也不懂,毕竟你也不是这一行的人。总之,给你做的这张面具的模样,不是假扮别人,而是按照你的底子凭空构造,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就是你的脸,但也不是你的脸,最重要的关键在于契合二字,也只有这样,才不会出现什么让人感觉违和的地方,也更容易瞒天过海。” 她抖了抖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一脸得意。 “这可是我师父的经验之谈,准没错儿!” 云泽左右转头看向鹿鸣与柳瀅,师徒三人,全都听得云里雾里。 任何一个行当,都有一些外行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旦落在内行人眼中,就会莫名其妙变成锱铢必较。寻常可见的,像是一些行脚商人,常常来往于两处较远之地,通过买卖两地特产来赚钱,并且每次购买活物的时候,数量相对而言都会比较庞大,那么一些两颗铜子儿的小事,看似差别不多,可买方卖方却会为了一两颗铜子儿的差别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就是因为看似极其细微的差别,一旦放在全部货物的庞大数量上,就会变得同样庞大。 这还是件比较人尽皆知的“小事”,除此之外,其他像是耕地、屠夫、牧牛、渔人之类的行当,同样有着各自的“小事”,以及各种不为外行所知的讲究。 甚至包括练气士、练体武夫、补天士、器家炼器师、丹家炼丹师之流,同样都是难以免俗。 柳瀅鹿鸣两个小家伙,还在皱着小脸纠结阮瓶儿所说的两者差别,云泽却已经抛之脑后,与阮瓶儿嘱咐了多说不必的小事,像是小心提防,以免被人瞧去了面具的模样之类,之后就带着两个小丫头离开了北中学府。 大雪封山,山路难行。 来到通往大乘佛堂的悬空桥梁之后,云泽一手牵着柳瀅,一手牵着鹿鸣,纵身一跃,就直奔那座迄今为止也在半空中的府邸而去,稳稳当当落在府邸门前,而并非直接落入其中。 敲门之后,不多时,黑衣小童就快步跑来,一开门瞧见了门口三人,黑衣小童当即眼眸一亮,就要一揖到底,想要说些吉祥话,从云泽这里讨个压岁钱。却不想,黑衣小童方才抬起手来,鹿鸣想也没想就已经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然后黑衣小童就眼睁睁看着这位洮儿镇少女将脑门儿磕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前辈吉祥,万事如意,武运必昌!” 黑衣小童瞠目结舌,跟捂着脑门儿惨兮兮抬起头来的鹿鸣大眼瞪小眼。 云泽一只手牵着柳瀅,在旁边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人。 最终还是黑衣小童最先回过神来,贱兮兮咧嘴一笑,踩在门槛上蹲了下来,伸出手去揉了揉鹿鸣的脑袋。 “呦呵,这么客气呀,可惜我这里没准备什么压岁钱呢,不过刚才这个头磕得是真响,一会儿进去见到师爷师奶奶什么的,再要磕头,可千万不能比刚才那个声音小昂,要不就是看不起他们,没有压岁钱嗷!” 鹿鸣猛地瞪起眼睛,一巴掌拍开黑衣小童的手,刚才破口大骂,又忽然一滞,连忙爬起身来就抱住了云泽的大腿,惨兮兮地抬着小脸,泪眼汪汪。 “师父,这小子欺负我,我不管,你得让他给我压岁钱,要不就得给我磕回来!” 云泽摇头失笑,没去理会作势欲哭的鹿鸣,跟黑衣小童问了席秋阳与乌瑶夫人几人的所在,就领着两人进了府邸。 路上,黑衣小童就走在鹿鸣身旁,满脸贱笑。 “小丫头,要不你再给我磕一个?这次我可以给你压岁钱嗷!” 鹿鸣狠狠瞪他一眼,吐舌头做鬼脸,一阵龇牙咧嘴,然后伸手拽了拽云泽的衣角,抬起头来,立刻变得泪眼汪汪。 “师父,这家伙欺负我!” 黑衣小童一脸见了鬼的模样。 老子活了两千年了,见过变脸快的,还真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你那眼泪都不用酝酿一下的吗?真就是说哭就说? 云泽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鹿鸣的脑袋,领着几人去了后院,席秋阳与乌瑶夫人正在后院那座观景亭里喝茶赏雪,秦九州则是躺在凉亭上面小口喝酒,看似都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主要还是修为境界到了这种程度,哪怕耽搁一段时间的修行,也无关紧要,平日里又没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所以才会显得无所事事,可诸如此类的人物,一旦开始认真修行,动辄就会闭关十年百年的时间。 山中不知岁月长,奈何人间百年苍。 说的就是这些圣道修士。 因而无论过年还是正月十五,这些市井坊间极为看重的节日,圣道修士经历多了,见得多了,也就不再注重,找不到什么新奇玩意儿,只有一些小辈修士才会喜欢过年过节。 席秋阳与乌瑶夫人,还有秦九州,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知道云泽今儿个肯定带人来拜年,这才早早就在这里等候。 观景亭的石桌上,正摆着几只大红绣金的钱袋子。 过不多时,孟萱然也来了这边,笑意盈盈,同样准备了好几份的压岁钱,柳瀅鹿鸣,包括云泽与那黑衣小童,人手一份。 这边观景亭里正热热闹闹,青雨棠也赶来拜年,主要还是为了乌瑶夫人,可席秋阳与秦九州、孟萱然三人,仍是提前准备了这位青莲圣女的压岁钱,都不是很多,一只大红绣金的钱袋子里,就只寥寥几枚灵光玉钱,对于凡夫俗子而言,或许数量庞大,可对山上修士而言,想要买个什么相中的山上物件,就连领头都不够,但这毕竟只是压岁钱,为这些年轻小辈讨个好彩头罢了,实在没必要太过破费。 午膳的时候,云泽与青雨棠、柳瀅、鹿鸣几人,就干脆留在府邸这边,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好菜,秦九州也颇为大方的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酒。 席间,云泽也跟席秋阳几人提起,过段时间,或者干脆最近几天,想要回去一趟,具体缘由还没来得及说,秦九州就已经主动问了是否与那云温裳有关。 云泽点了点头。 席秋阳略作沉吟之后,又与乌瑶夫人对视一眼,便率先开口答应下来,只让云泽出门之前先来一趟,提前打个招呼,到时候会有人暗中相随,护他安危。至于那段时间肯定会被留在学府里的柳瀅鹿鸣,就不必云泽操心。 一顿家宴过后,云泽就带着鹿鸣柳瀅离开府邸,回去了北中学府,但在临走之前,乌瑶夫人又找到了云泽,拿了几只大红绣金的钱袋子交在云泽手里,说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送给那只青丘狐的压岁钱,这次虽然没来,可毕竟是与云泽关系匪浅,由其提到了往常闲聊之时,秦九州曾经与她说起过,云泽在北城南域那间房子,就在床板下面,有着一只用来封藏阴鬼邪祟的罐子,里面装满了阴鬼邪祟身死之后的灰尘。 言至此间,乌瑶夫人就话锋一转,让云泽带话给那小狐狸,替她道谢。 可即便乌瑶夫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云泽也能大抵猜到,该是早年间死在那间房子里的人数太多,怨气太重,虽然早先还在俗世的时候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但后来俗世回归人间,天地灵气灌入其中,杂糅了那些浓重怨气之后,就难免滋生阴鬼邪祟,却全部都被小狐狸处理干净。 至于为何留了那些阴鬼邪祟身死之后的灰尘,还藏入罐中,又埋在床板下方的地板之中,云泽就所知不多,但也大概能够猜到一些,应该是为了避免房间当中依然有着怨气残留,才会留下灰尘,通过某种手段使之可以吸纳怨气,避免继续滋生阴鬼邪祟,为祸一方。 云泽代为收下了那些大红绣金的钱袋子,其中一只,尤为鼓鼓囊囊,应该是出自乌瑶夫人之手,看得鹿鸣一阵眼馋,却又不敢开口讨要,暗自伤心。 ... 北中学府山下的那座临山城,今时已经不同往日,所以一眼看去,除了柏氏妖城的那位圣贤君子还算讲究,刻意更换了芝兰室的对联门神,又贴了许多福字春字之外,就再也没有半点儿年味儿,甚至就连号称杂货铺,什么都有的敬香楼,都没准备对联门神福字春字,甚至就连烟花炮仗也没有。 老辈修士,尤其这些有着正儿八经出身的老辈修士,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很少还会在意这件事。 所以北中学府这边的这个年,实在是没什么滋味儿。 中央主峰上。 云泽刚从姜家府主那边回来,眉关紧蹙,舒展不开,主要是姜家府主让他对于此事不要抱有太大希望,毕竟如今距离这一批的弟子学员前往补天阁,已经不剩多少时间,满打满算,不过半年之久,可云泽此去东海,前前后后怎么也要一个多月,实在是太久了一些,以至于就连那位姜家府主,也在听说这件事后,就接连几次规劝云泽这段时间最好还是静心修炼,炼炁化神倒是不必奢求,毕竟到了这个境界,就绝非先前可比,最需要水磨工夫,花费在其上的时间精力极为庞大,但也需要力求修为实力的进一步提升,毕竟初入炼精化炁,与境界已经足够稳固的炼精化炁,或者更在其上的炼精化炁圆满之境,三者之间有着天壤云泥之别。尤其补天阁的入阁考核,并非只有云泽见到的这些,还要包括许多海外势力出身的年轻一辈。 也便是说,只以云泽如今炼精化炁的程度而言,能否顺利通过入阁考核,还是不太好说。 云泽突破至今,已经四个月有余,炼精化炁的过程进展缓慢,体内灵韵与血气的揉练成炁,也才只有冰山一角,九牛一毛,关键在于这个过程需要灵台神光的辅助,或者该说需要足够强横的神识,强迫体内灵韵与血气揉练相合,形成元炁,从而取代之前的血气气韵。 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则是需要进一步凝练血气,纯粹练气士与之相仿,但无论走了哪种路数,灵台神光的高大与否,都与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息息相关。 也正因此,无论在此之前的修为境界究竟如何进境迅猛,倘若灵台神光不够壮大,在突破炼精化炁境之后,修行速度都会急转直下,这也是炼精化炁境被称为气府境之后第二道修行鸿沟的原因,毕竟灵台神光的砥砺温养,本身就是滴水石穿的水磨工夫,偏偏炼精化炁又与灵台神光的强壮与否息息相关,才会导致世上许多修士,无论山上自称正统的谱牒修士,还是山脚处无根浮萍一般的野修散修,困死在炼精化炁境的人数最为庞大。 云泽曾在剑气小镇遇见的老人卫熵,就会是其中之一。 更早之前,曾在嵇阳遇到的矮汉史墨,以及美人章萝,倘若时至今日也还未死,这辈子同样无望攀登更高处。 尤其不仅炼精化炁需要灵台神光的从旁辅助,更在之后的炼炁化神、炼神反虚,以及炼虚合道,全部都与灵台神光的强壮与否息息相关,只是四者之间的难度差别,也是“步步登天”。 而如今的云泽,也才只是在这步步登天的道路上,刚刚迈出一步距离。 倒也难怪那位从来都是向着云泽的姜家府主,在听说了云泽想要请假离开一段时间的时候,竟会再三劝阻,想要云泽静下心来好生修炼,先将补天阁的入阁考核过了之后,再说返回东海的事情。 但云温裳那边,云泽确也放心不下。 回去弟子房后,云泽独自枯坐了片刻,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无奈一叹,重新出门下山,去了府邸那边,再次找到秦九州,想让这位已经前后去过两次东海岸边的老熟人,再帮自己走一趟,与那撑船老人问一问云温裳的近况如何,倘若尚可,就在半年后过了入阁考核再说回去的事情,但若不好,就只能暂且放下修行一事,回去一趟。 闻言之后,秦九州抽了抽嘴角,气得眼皮直跳。 “混小子,没你这么使唤人的!我跟你说啊,不去,说什么都不去!给再多的好处都不去!” 无奈,云泽只得转身离开,找了孟萱然过来。 然后秦九州就如鸡啄米地连连点头。 “去去去,你说啥是啥,不就是走趟东海嘛,多大点儿事,给我五天时间,去去就回!” 第506章 野夫怒见不平处 洞明圣地辖下地界的西南边境处,有一座名叫野沟子的小镇,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洞明圣地辖下地界最南端,打从高空俯瞰下去,就会发现野沟子镇的所处之处,在犬牙参差的边界线上,像是一颗往外龇出的獠牙一般,有此往东,在距离不算很远的地方,约莫只有百里山路,就有一座不算太大的城池,被人誉为洞明圣地之南门。 最早的时候,这座城池其实另外有个听起来还挺让人心神往之的名字,只是因为所处位置太过偏远,又恰好堵在洞明圣地辖下地界最南端,也便久而久之,就被叫做南门城,连同城门上方的刻字,也早在多年以前,就被换成“南门”二字。 山下不比山上,只需百年弹指过,就有几代人更迭,所以这座南门城最初的名字叫什么,哪怕一些扎根城中的老人,也已经记不起来,甚至是在地方县志当中,最初的城名也已经被人换做南门二字,只在某一本地方县志的某一页中,有着关于南门城早年之名的一笔带过,倘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很难发现。 只谈位置,南门城所处之处,其实算不上好,不在什么南北往来的要道之上,所以虽为南门,却格外偏僻,并且四面环山,出城入城并不方便,尤其打从此处再往北去,更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不过早在多年以前,那片荒山野岭当成也曾出过两座古代墓葬,一大一小,已经被人雁过拔毛,可即便如此,来往此间的野修散修,数量依然不算很少。 毕竟有过两座古代墓葬的出现,也就意味着那片无数年来已经沧海变桑田的荒山野岭,至少是老老年间的时候,风水应该相当不错。 一番长途跋涉之后,生平还是头一回独自远行的宁十一,在夜色之前入了城。 这趟出门,最早的时候其实还是为了半年前的那座古代大墓,算不上匆忙,但也没想过提前准备钱财傍身,所以之前出门的时候,虽然谈不上囊中羞涩,不过确也没有几两银钱。迫不得已,半个月前途径另外一座相对此间而言,还算很大的城池之时,宁十一就已经拿了一枚灵光玉钱换成山下更多用到的金银,虽然不会出现什么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尴尬局面,但这种做法,终归还是太过奢侈了一些。 夜色渐浓。 宁十一孤身入城。 年关刚过,城里大街小巷依然留着极为浓厚的年味,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已经张贴了崭新的楹联门神,夜风习习,还会吹来一股已经十分浅淡的爆竹火药味,街道上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也堆有一些爆竹爆炸之后留下的竹屑,被火药烧得黢黑,靠近之后,味道依然格外刺鼻。 天气寒凉,夜幕笼罩,街道上有一拨少年少女快速跑过,统共六七人,冲在最前面的大孩子,十一二岁的模样,落在最后面的小家伙,鼻子下面还挂着一条清水鼻涕,手里全都挥舞着像模像样的木剑,胯下骑着竹马,在大孩子的带领下,口中嚷嚷着“驾驾驾”,一路飞奔。 然后经过宁十一附近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大孩子,忽然停了下来。 最后面的鼻涕虫反应慢了一些,没能来得及止住脚步,直接撞在了前面一位少女的身上,然后一波六七个少年少女,就立刻滚成一团,哀嚎不已。 大孩子嘴里嗷嗷大叫,手忙脚乱从人堆里面爬了出来,然后丢下木剑竹马,转身回去将人堆里的鼻涕虫给拎了起来,让他在自己跟前站定。大孩子双手叉腰,满脸恼怒,以将军训斥小兵的口吻,大声嚷嚷,说得那个年纪最小的鼻涕虫一脸羞愧。 大孩子逐渐趾高气昂,吼着问道: “鼻涕虫,你还是不是老子带过的崽崽?!” 鼻涕虫立刻站直了腰板,用力吼道: “是!” 大孩子咧嘴一笑,猛地转身指向宁十一。 “看见那个女人了吗?给我上,绑回去给老子当压寨夫人!” 闻言之后,宁十一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古怪,哭笑不得。 那年纪最小的鼻涕虫看了看手里抓着一把柳叶刀的宁十一,吞了口唾沫,缩着脖子退后两步,一脸为难道: “老大,那女人手里的刀,是真家伙吧?我肯定打不过她,要不...你上?” 大孩子神情一滞,没好气地瞪了鼻涕虫一眼,撂下一句“等着”,就自己转身走了过来。刚才还是一副威严将军山大王的模样,一个转身的功夫,就已经满脸都是谄媚之色,偏偏还挺直了腰板,脚步格外的沉稳,就让后面那些少年少女看着大孩子的背影,震惊不已。 来到近前,大孩子脸上的笑容越发谄媚。 却不待其开口说些什么,宁十一就已经抬起拿刀的那只手,用刀柄轻轻按在他的额头上。 “以后不要这么没大没小,南门城这边野修散修的数量不少,万一遇见了什么不拿人命当人命的,容易出事。回去吧。” 说完,宁十一就不再停留,径直抬脚离去。 至于大孩子是不是在自己的那群小兵跟前丢了面子什么的,宁十一倒是希望他能记住这次的教训,毕竟方才所言,确也非虚,野修散修之所以声名狼藉,不为山上自称正统的修士所喜,就是因为修行之路太过艰难,只能混迹江湖争口饭吃,难免需要经常打打杀杀,便给人以争强好斗的印象。当然不是所有野修散修都不讲道理,动辄杀人,可十个野修散修里面,总有那么一两个不是好人。 南门城这个地方,宁十一虽然还是头一回来,可终归也是洞明麟女,就对于自家辖下地界之中,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还算有些了解。 大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又是凡夫俗子的出身,性情顽劣一些,很是常见,但如果面对山上修士都敢口出狂言,就确实需要给他留个足够的教训,毕竟这次只是遇见了自己,一切好说,万一之后不小心撞见了哪个性情残忍,不讲道理规矩的野修散修,又一次口出狂言,后果就不单单只是丢了面子,还会丢了性命。 离开这条街道之后,宁十一很快就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客栈,要了一壶价格适中的烧酒和一碟牛肉。 客栈大堂,零零散散坐着几个正在喝酒吃菜的野修散修,形形色色,有满身疤痕的壮汉,有风度翩翩的公子,有腰背佝偻的老人,也有花枝招展的美人。 宁十一将那柳叶刀搁在桌上的时候,不少人都转头看来。 野修散修,也有三六九等,能在洞明圣地山脚下那座东明城里混迹的人物,自然就是最有本事的那一类,不仅见多识广,并且手段非凡,有着足够的立身之本,才能在东明城那种地方混口饭吃。再往下,就是类似越门城也或之前的嵇阳,说不上太大,但也绝不算小,想要混口饭吃,同样需要一定程度的立身之本。最次则是这些常年混迹在偏远地带的野修散修,不仅手段本事上不得台面,就连眼界见识也相当有限,可能听说过宁十一这位洞明麟女,但却认不出来。 那看似风度翩翩的公子,忽然起身,半路截下了赶来送肉送酒的伙计,亲自端到了宁十一面前。 “姑娘,是独身一人?” 宁十一神情清冷,伸手拿过酒肉,不予理会。 小地方的酒水,哪怕价格适中,也不是什么容易入口的好酒,一碗酒一口饮尽之后,宁十一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实在是酸涩难喝,倒是碟子里调制的牛肉,味道极好,将熟牛肉切片之后,再加些切条的大葱,用某种香醋泡过一段时间,醋的酸味和葱的味道,就全部腌入牛肉当中,虽然牛肉本身的香味已经不剩多少,大抵是腌制的过程太久了些,但也无疑是道下酒好菜。 宁十一便多吃了两口。 只是这般模样落在那位年轻公子的眼中,就好像是不能习惯酒水的呛辣,略作沉吟之后,就露出一抹看似温厚的笑意。 “姑娘有闭月羞花之容,倾国倾城之貌,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一般的可人儿,喝不惯这壶难以下咽的烧酒,也是理所应当。但这种街边小馆,毕竟上不得台面,也就只能拿出这些了。不过本公子那里倒是有壶十年陈酿的好酒,倘若姑娘愿意赏脸,咱们便另寻个去处,你我二人共饮之。花前月下,美酒美人,岂不乐哉,乐哉?” 一边说着,这年轻公子便手指一捻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之后,装模作样扇了扇。 宁十一头也不抬,又吃了一口醋泡牛肉之后,便举起酒壶,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原本还想着就在这里下榻一夜,等到明早再继续赶路,却不想,竟在此间遇见了这么一个惹人厌烦的苍蝇。牛肉的味道不错,酒水次点儿,但也还能入口,只是本就心情不好,这会儿心情就更差了许多,便干脆喝光了酒水,随手拍下一颗碎银子当作酒菜钱,拿刀就走。 那年轻公子眸光一闪,忽然起身踢开了凳子,身形一转,就拦住了宁十一去路。 站定之后,年轻公子刻意留出的两条发髻带,也随之荡到身前,被他用食指拇指轻轻捏住,往下缓缓捋直,又极为潇洒地甩到了身后,依然保持着看似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姑娘果真不肯赏脸?” 客栈大堂里,稀稀疏疏的几桌野修散修,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观。 诸如此类的情况,在南门城中并不少见,毕竟这里虽是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但说到底也是天高皇帝远,城里除了野修散修之外,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角色,就成了这些野修散修做主的地盘。年轻公子在南门城这座不大的江湖之中,排名不算很高,但也久负盛名,虽然是个看似风度翩翩的浪荡子,实际上却修有某种采阴补阳的邪门儿秘法,来到越门城短短三五年时间,死在他那张床榻上的妙龄女子和美艳妇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这是盯上了这位俊俏美人儿? 虽然看似冷了一些,并且身段平平,少了些滋味儿,但也确实是个容貌姣好的姑娘,足够弥补百般不足。 宁十一无奈,眼帘低垂,终于开口道: “滚。” 年轻公子的表情立刻阴沉下来,将手中折扇啪的一声重新合起,上前两步,来到宁十一面前,微微低头,缓缓凑近了,这才低声说道: “姑娘,你方才讲了什么,本公子没有听清。可否...再讲一遍?” 话音方落,宁十一手腕一动,柳叶刀瞬间噌楞出鞘,陡然掀起一片雪亮刀光,将那年轻公子的心口前后贯穿,只一瞬,就重新收刀入鞘,旁边的地面上却是留下了一条血线。 宁十一抬手按住年轻公子的肩膀,轻轻往旁一推,就立刻摔倒在地,之后便面无表情地抬脚跨过那具满脸狰狞的尸体,留下那些满脸悚然模样的野修散修,不声不响离开了客栈。 ... 东海之畔。 已经是第三次远行至此的秦九州,望着夜幕笼罩之下,海面上逐渐翻卷而来的浓雾,眉关紧蹙。 之前两次也是如此,无论如何,都无法只凭肉眼看穿这座浓雾之下的真相,甚至就连无形之中延展而去的神识,也在这片浓雾出现的瞬间,就会受到某种极为可怕的压迫,逼得秦九州好几次都险些没能忍住,以精血为墨,书写符箓破开浓雾,一探究竟。 大雾之中,一盏幽幽灯火,摇曳出现。 小船缓缓行进,最终船头位置搁浅在岸边,撑船老人也一如既往地头上戴有宽大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瞧不见真容,唯独露出一把白胡子,让人能够知道这位向来都是惜字如金的船家已然年岁不小。 秦九州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望着撑船老人。 后者对于秦九州的视线无动于衷,闷不吭声,将手中竹篙插进水底,已经随时准备将船头转过,返回大雾之中。 船头那盏长明灯,火光幽幽,不似凡物。 良久之后,还是撑船老人最先开口,嗓音沉闷。 “又是泽哥儿让你来的?” 秦九州微微点头。 “云小子让我来问问,云温裳的近况如何,需不需要他回来一趟。如果需要,他会想办法离开北中学府,如果不需要,那就再等半年。” 稍稍一顿,秦九州又补充道: “云小子现在是炼精化炁境,已经达到了补天阁入阁考核的门槛,但只凭这些就像顺利通过入阁考核,有些危险,所以北中学府那边的意思,和杨丘夕乌瑶他们的意思其实都是一样的,想让云小子继续留在北中学府那边精进修为,确保可以顺利通过入阁考核。至于其他的事情...如果不是特别着急,就尽量往后放一放。” 撑船老人微微抬头。 秦九州立刻感觉到一股宛如实质的目光,隔着那顶宽大斗笠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带半点儿杀机,没有半点儿戾气,却让秦九州这位符箓派圣人莫名觉得有些如芒在背,心底生出阵阵不安。 良久,目光消失,撑船老人也重新低下头去。 “六小姐无恙,让泽哥儿安心即可。” 老人略作沉默,又嗓音低沉地补充说道: “回去之后,顺便告诉泽哥儿,木灵儿在大少爷的帮助下,用了个瞒天过海的法子,六小姐早就已经有所猜测,虽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身子也是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不必担心。还有就是...近些年,若是不太方便,就不必冒险回来。” 秦九州忽然拱手道: “敢问前辈,云温裳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何云小子竟会如此放心不下?还有就是早年间云温书入世之时,明明兄弟姐妹足有十数人,后来又是为何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云温书一人?” 撑船老人不答,手中竹篙轻轻一送,原本搁浅在岸边的船头,就立刻返回水面,轻飘飘调转回去。 竹篙再一送,小船就掀起阵阵涟漪,向着大雾深处而去。 秦九州眉关紧蹙,忽而手掌一翻,就去了那支狼毫小锥出来,作势便将左手食指塞入口中,咬破指尖挤出一滴浑圆血珠,浮于面前。 却临到“蘸墨”,秦九州又面露挣扎之色,死死咬紧了牙关,眼睁睁瞧着老人撑船的背影缓缓消失,连带着大雾也一并散去,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然后整个人就立刻垮了下来,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秦九州挥了挥手,任凭那颗浑圆血珠坠落在地,摔得粉碎,然后重新直起腰杆,看向面前夜幕笼罩之下一望无际的海面,神情复杂,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刚才那位赶海老人究竟从何而来,又往何处而去,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东海之中,究竟藏了怎样不为人知的隐秘。 早先云温书还在人间的时候,他就曾经亲口问过,后来到了北中学府附近的那座府邸,也曾问过云泽,但无论云温书还是云泽,对于东海之事,无论何人问起,都是闪烁其词。 父子二人根本就是一个德行! 秦九州扯了扯嘴角,忽然兴致缺缺,将狼毫小锥收了起来,双手垫在脑后,转身就走。 潮水翻卷千堆雪,拍岸惊涛。 “天高平野阔,月涌...大海流!” ... 从南门城,到野沟子镇,其间百里山路,并不好走。 野沟子镇坐落在一片山林当中,说是小镇,其实也是相当勉强才能够得着“镇”这个字,所以看似就如一座山村一般,当中有着一条石板路,虽然坑坑洼洼,但也足够容得下两辆马车齐头并进,已经可以说是相当宽阔,而也正是因为这条石板路存在,所以野沟子镇才能勉勉强强摸到“镇”字的脚底。 但这也就只是野沟子镇上那些人的说法罢了,因为周遭再也没有其他村镇的缘故,就根本没人愿意计较野沟子这个地方究竟是镇还是村。 天亮不久,宁十一就已经走下一座低矮山头,前面还有一座山,翻过去之后,就能抵达野沟子镇,同时也是洞明圣地辖下地界真正意义上的最南端,一旦经过野沟子镇,再往南去,就不在洞明圣地的管辖之内。 但这种边边角角的地方,其实本就无人理会。 也正因此,诸如此类的地方,无论洞明圣地也好,还是其他另外八大圣地,也或世家妖城,边缘地带总是会被忽略过去,就成了某些野修散修的扎堆之处,就像之前的那座南门城,说是洞明圣地的南门所在,可根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走了邪门儿路数的野修散修,遍地都是,并且天才刚黑不久,还是在客栈大堂那种显眼地方,就有人胆敢如此放肆行事,可见南门城已经乱成了什么模样。 宁十一现在没心情多管这些,还要赶路,而若放在往常时候,这个时间的宁十一,就肯定还在南门城中,并且已经大开杀戒,杀得城内城外头颅滚滚,尽量不留任何一个邪魔外道贻害百姓。 不过之前离开南门城时,宁十一也已经书信一封,还没寄回洞明圣地,一方面是地处偏僻,没有驿站,另一方面则是书信内容还要继续斟酌,力求尽善尽美,才能在更大程度上改变洞明圣地辖下地界没有管束的情况。 其实不难,只需效仿那些古代王朝即可,或者干脆派出山上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长老太上,负责坐镇各处城池。 可问题也就出在这个地方,主要在于洞明圣地辖下地界确实不小,东西足有万里之遥,坐落其中的城池,更是数以千百计,想要每个地方都有一位洞明圣地出身的长老太上坐镇其中,并非易事,更何况还要保证这些类似地方父母官的长老太上为人清廉,不会以私废公,就尤为艰难。 有官必有贪,这可是古代王朝留下的教训。 早在多年以前,柏氏妖城就曾在那真名柏石的正人君子一手推动之下,实行过类似的手段,想要好生整治一番柏氏妖城辖下地界野修散修混乱成灾的局面,整体计划,至少表面看来极为周全,仍与古代王朝治下手段十分相仿,只是许多小地方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改动,却也是让整个提案变得更加完善了许多。 为了这件事,柏石也曾付出了不少心力,这才最终得到了柏氏城主的大力推崇。 最早的时候,效果极其明显,确实改变了不少小地方的混乱风气,可随着时日愈久,就逐渐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简而言之,就是欺下瞒上。所以再到后来,就逐渐演变成了鸿毳沉舟的局面,一朝爆发,混乱程度甚至要比手段推行之前更为严重,着实是让柏石伤透了脑筋,好不容易平定下来之后,柏石就主动废去了之前的提案,然后无奈请辞离开柏氏妖城,寄情山水,直到后来北中学府建立,从那之后便去向无踪的柏石,这才终于重新出现在那座芝兰室中,却也早已不再过问妖城之事。 从提案实行,到提案废除,前后也才只有三百年左右。 所以宁十一手中这封书信,才满是涂抹的痕迹,并且一直没有寄回洞明圣地,实在不愿意洞明圣地重蹈覆辙。 但除此之外,又没有什么更好的手段。 宁十一在山脚处的岔路一旁,暂且停下歇脚,将柳叶刀插入泥土,立在一旁,重新取出了那封书信,瞧着上面繁复修改涂抹之后留下的痕迹,有些愁眉不展。 就连那位不平则鸣的正人君子都无法做到,自己这份更加潦草的提案,就肯定会有更多疏漏。柏氏妖城那件事,前后只有三百年左右,与妖城辖下地界常见妖族出身的野修散修有着一定的关系,毕竟绝大多数的妖族,都生性好斗嗜杀且残忍,欲念极重,所以才会更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可即便如此,若将柏石当年的提案换成任何一座世家圣地去实行,结果依然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改变,最多就是中间的过程更为长久一些,仍是无法解决真正的问题。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这句话的具体出处,已经找寻不到,时至今日,就成了一句民间谚语,却也很直接地点出了天下大势起伏无定的走向,同时也是流于表象的问题所在。 因而绕来绕去,关键还是在于“有官必有贪”,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才能改变“合久必分”的局势走向。 但古往今来,能人何其多也,那一座座古代王朝的覆灭,或许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按照现在的话来将,简而言之,就是山上山下两个方面,倘若山顶处土石如沙,自然无法承受狂风骤雨,而若山根处土石如沙,就等同修士坏了根基。 如今天下九座圣地,八座世家,一十二座浩大妖城,看似繁荣鼎盛,实际上也就只是靠着山顶的万钧重压,才能保证山根损坏也无妨,依然能够靠着本身的牢固沉重抗住风吹雨打,可山根处的问题还是始终存在,倘若不能将之解决,一旦山顶出现什么问题,那么这座看似四平八稳的大山,就会毁于一旦。 瑶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先是山顶最高处的“镇山石”被人毁去,就立刻变得摇摇欲坠,而后北中学府山脚下的临山城一战之后,山体崩摧,就干脆直接消失不见。 如今的姚家,也与之前惨被剥夺了圣地之名的瑶光十分相仿,同样都是摇摇欲坠,甚至还要更加凄惨一些,事到如今,且不说有没有挽回之法,只说一旦身为山体的姚建再出问题,或者其他坐镇姚家的圣道修士出现问题,那么最终的结果,就会与瑶光的下场一般无二。 但宁十一也实在想不出姚家还有什么挽回之法。 毕竟姚家如今的境况,不只是“山根”已经烂透了,就连“山脚”也在临山城被徐老道给屠杀殆尽,只剩下陈子南这唯一一根足够坚挺的支柱,还在勉强支撑庞大山体,可一旦不能来得及弥补“山脚”处的重大缺漏,这座庞然大物,就终有一天会被风雨摧毁,轰然倒塌,不过在于时间的早晚而已,最多最多,也就只是留下陈子南这根支柱,至于日后能否靠着这根支柱重新形成一座庞然大山,着实是不好过早断言。 宁十一叹了口气,将书信收入怀中,重新拿上柳叶刀,就要继续赶路。 对面山上,忽然掀起一片浓烟滚滚,宁十一眉关轻蹙,双眼虚眯片刻,依稀可以分辨出来,是群约莫二三十人的马匪,正快马加鞭地赶路,很快就沿着对面那座山上的某条岔路往西北而去,消失在视野之中。 宁十一心头微感不妙,迅速动身,不再行走山路,几个兔起鹘落之后,就落在之前那群马匪途径的道路,翻滚的尘土已经悉数落下,却依然不能掩盖地面上残留的血迹,相当混乱。 只凭这些,还不好断言什么。 宁十一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回头看了眼那群马匪离开的方向,眸光森寒,却也并未追赶,而是尽快去了那座野沟子镇。 翻过山顶,野沟子镇立刻一览无余。 宁十一周身陡然卷起一阵森寒杀机,尘飞土扬。 在一片山间裂沟当中,正火势汹涌,浓烟滚滚,镇子上三五百户全在火里,山风一吹,火舌晃动,已经开始向外蔓延,倘若置之不理,难免大火烧山,甚至还会牵连到附近几座山,尽管除此之外再也无人居住此间,却也仍是有伤天和。 宁十一几乎咬碎了牙齿,迅速赶去,原本还要半个时辰的山路,前后只用一盏茶时间,就已经来到裂沟附近。 由此俯瞰下去,镇子上早就已经横尸遍野,不少尸体还在火里,已经烧得不成人样。附近有座茅草盖顶的土房轰然坍塌,砸起了大片大片的火星飞扬,火舌一卷,就将门口那具被人一刀抹了脖子的尸体吞入其中,是个中年人模样,嘴角溢血,死不瞑目。 宁十一神情冷冽得吓人,不顾大火蔓延,身形一纵便落在那条贯通了整座小镇前后的坑洼石板路,一路走去,周身伴随刀光霍霍,一次次出刀不断斩灭道路两旁的大火,直到镇子最南端,除了火势汹涌的呼啸之声,就只有草木燃烧之时偶尔传出来的噼啪声响。 老人,孩子,妇女,青壮,野沟子镇上下千余条性命,竟是一个不留。 寻常马匪,可做不出来这种事,也杀不了这么些人。 野修,散修。 宁十一在一座青石堆砌而成的小院当中,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盖住了一位怀抱婴童的妇人的眼睛,缓缓抚下,使之瞑目,目光看向妇人怀里尚且还在襁褓中的稚嫩婴儿,脸上已经落满了草木燃烧之后留下的灰烬,襁褓带血,是被人一刀刺穿了妇人的心口之后,又将孩子也给一并刺穿。 旁边的围墙上,还趴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看似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棉裤已经被人退到脚腕,身体上也满是淤青痕迹,不是被人折磨致死,而是一剑封喉,脸上除了血迹之外,还有草木灰落下之后形成的明显泪痕。 宁十一满腔杀机,止不住地流溢而出。 她给那个惨遭折磨的少女重新穿好了衣裳,暂且搁在院子里。 宁十一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然后闷不吭声走出这座青石堆砌的小院,视线所及,已经只剩残垣断壁,和浓烟滚滚。 那边的土屋门上,尚且留有半张落地之后的门神,上面还留着一个早已模糊不清的血脚印;这边的土墙院中,散落着几块沾了土灰鲜血的腊肉,被人嫌脏,遗弃在此... 宁十一缓缓抬脚,远路返回,握刀的右手已经攥得指节发白,柳叶刀藏于刀鞘,颤动不止,咔咔作响,一缕缕刀罡剑气顺着缝隙流溢而出,雪白如同烟雾一般,随着宁十一缓步而行,逐渐充斥在这座山野间的裂沟当中,然后缓缓攀上两边房屋背靠的低矮山崖,在那些已被烧得漆黑的山石上,留下一道道刀劈斧凿一般的痕迹。 再从小镇南头,走到小镇北头。 仍是没能找见一个活物。 出了小镇,宁十一脚步不停,重新回到野沟子镇北边的那座大山上,沿着那群马匪离开的痕迹,仍是脚步缓慢,却在身后拖拽出一片哪怕凡夫俗子也肉眼可见的雪白大雾。 ... 野沟子镇西北方向,在五座山外,又有一座极为险峻的石山,高低起伏共有九座山头,无一例外,都是一片荒凉。山路起伏不定,或是途径悬崖峭壁,左右不过丈许距离,或是穿行深邃山洞,横渡自然天成的悬空石桥,极为复杂,也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坠下悬崖,轻则身死道消,重则尸骨无存。 日落之时,一波二三十人的马匪,终于走过了复杂山路,来到一座扎根在石台上的山寨门前。 为首之人,是个灵台境的练体武夫,在山寨当中担任队长,下马之后,又顺手拎了这一路上都被他横在身前的少女下来,一脚就给踹翻在地,吓得少女呜呜咽咽,却不敢哭喊,只能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掉眼泪。 那为首的汉子咧嘴狞笑,再次上前,一把抓起少女棉衣衣领,拽了起来,瞧着少女虽然狼狈,却也还算俊俏的模样,伸出猩红舌头舔了舔嘴唇。 “娘的,那条破沟子里竟然还有这等美人儿,早了怎么没想着过去瞧一瞧,要不是前几天出门打秋风,顺路过去一趟,还真他娘的让你跑了!” 说着,汉子就狞笑两声,在那少女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后面一群二三十人的马匪,各自拎着这趟出门扫荡回来的鸡鸭鱼肉,一阵哈哈大笑。 其中一个看似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马匪忽然吆喝着问道: “队长,这小娘们儿你搞腻歪了之后,别给弄死呗,让俺也尝尝女人到底是个啥滋味儿!俺还从没尝过嘞!”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被马匪头子掳来的少女,眼角瞧见了少年模样,越发惊恐,被汉子拎着棉衣衣领,止不住打颤。 又有马匪笑道: “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嘞就想要女人了?队长生平可最好三通,让他玩儿完之后,这小娘们儿不去寻死觅活才怪嘞,哪里还能轮得到你?” 少年马匪翻了个白眼,继续眼神灼灼地看着那个年纪明显比他大了一些的少女,舔了舔嘴角。 “怕啥,大不了就是趁热呗!” 少女、干脆两眼一翻,直接就被这伙混人吓昏过去。 极为高大的栅栏木门,忽然吱嘎吱嘎被人从里面拉开,里面出来一个瘦如麻杆的男人,只扫了一眼那汉子手里已经昏死过去的少女,就不再多看,随后目光落在后面那群人手里的鸡鸭鱼肉上,立刻面露意外之色。 “行啊,前两天才前脚刚出门,今儿个就已经后脚回来了,这附近还有咱没去过的地方?算了,这事儿不重要,怎么样,这趟出去有没有什么意外?可别留了什么活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汉子嗤笑一声,将少女扛在肩上。 “老子办事儿你还不放心?出去这么多趟,哪回不是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放心好了,保证消息传不出去,没人知道咱们这伙弟兄干过什么事儿!” 瘦如麻杆的男人笑了笑,让开道路。 “行着嘞,你办事儿我一直都放心,老大也放心,要不也不能让你当这马匪头子。后面的,赶紧把东西丢去伙房找人处理了,别忘了留点儿新鲜的,咱们弟兄,今个儿使劲吃肉喝酒!” 一群彪悍匪寇,立刻欢呼吼叫起来,一拥而入,回了山寨。 麻杆一样的男人没有着急回去,笑骂着身后拍了一下那个少年马匪的屁股,惹来一阵埋怨,等到所有人都进去之后,又伸长了脖子往外面张望片刻,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挥了挥手,让人将那栅栏一样的寨门重新关上。 远处,宁十一藏在一座山路途径的洞穴当中,冷眼瞧着中间就只隔了一条悬空石桥的巨大山寨,一身刀罡剑气,如烟如雾,缓缓缭绕,充斥着整座洞穴。 寒风吹袭,杀气蓬勃。 第507章 大雾封山 洞明圣地。 享誉盛名的玉珠峰上,在靠近峰顶的某个位置,有一座看似天然形成的冰窟,洞穴内外,不曾带有半点儿人工雕琢的痕迹,实际上却是老秀才为了陈也能够安心修行,专程以道法自然的手段将之融化而成。 一年前,自从陈也来了洞明圣地,没过多久,就被老秀才丢在冰窟当中,需要开了气府才能顺利脱身。要求其实不算很高,但对陈也这个没有半点儿修行底子的凡夫俗子而言,却也不低,整整一年时间都在被迫闭关,好在冰窟本身的厚重冰层,并非凡物,在距离此处不算很远的地方有着一条颤颤溪流,实际上却是玉珠峰内里蕴藏的龙气所化,不仅终年流淌,不会冻结,并且还在积年累月形成的厚实冰层之中,有着一条循环往复的流淌路线,生生不息,散发而出的浓郁龙气,足够影响整座玉珠峰峰顶。也正因此,玉珠峰上才会有着远远看去,正是“狂风卷玉絮,飞起玉龙三百万”的奇异景象,才会有着奇味榜上只以一己之力,便占据了前三名之二的雪绒菇生长。 只是这番隐秘,很少会有外人知晓。 而龙气化水的溪流,本身其实也是相当清澈,看似是与寻常水流没有太大不同,入口甘冽,龙气澎湃,只在偶尔才会出现似有还无的金光一闪而过。 水龙游走的路线,“恰好”经过冰窟一角。 身上只穿一件黑龙翻墨法袍的陈也,蹲在尚且不足小臂粗细的溪流跟前,弯腰伸手,小心翼翼双手掬起一捧清澈水龙,就只喝了一小口,便不敢再喝,将水龙重新丢入水道之中,有着迷蒙金光瞬间出现,一闪便逝。 陈也脸颊涨红,一屁股坐在冰面上,神情狰狞,身上那件黑龙翻墨法袍无风自动,两只大袖同样鼓荡起来,绣于其上的那条威严黑龙,只一瞬间,宛如活物一般,轻轻扭动就翻卷墨云掀起滔滔大浪,最终黑龙翻过肩膀的头颅,微微抬起些许之后,便不再动弹,两只空旷各自少了一笔的龙眼,也随之看得越发清晰了一些。 而陈也因为一口水龙入腹就浑身胀痛的感觉,也已经随之消失。 傻书生眼睛里边满布血丝,终于放松紧咬的牙关,干脆仰面倒了下去,躺在冰面上大口喘气。 反正有着这件黑龙翻墨的法袍在身,可以不怕严寒酷暑,可以省去沐浴洗漱,所以就算躺在冰面上,但凡法袍庇护之处,也依然温暖如春。 就是有些冻手冻脚冻脑壳。 陈也猛地坐起身来,伸手抓了抓冻得冰凉的后脑勺,目光看向冰窟洞口那个貌似只有寸许来厚的冰层,一阵愁眉苦脸。 然后就又躺了下去,还将两只胳膊垫在脑袋下面,眉关紧蹙。 “哎,武神老哥,你不是说我只要按照你给的法子修炼,只需一年就能顺利开辟气府吗,而且底子绝对牢靠,可现在这都已经一年多了,我也才只三品武夫的修为,你这家伙,说话也太不靠谱了吧?” 黑龙翻墨法袍,衣角处,轻轻一晃。 那暂住在陈也体内的妖族武神,当即冷哼一声。 “我已与你讲过多次,既已修行,则需时时勤勉,不容懈怠,可你又是怎么做的?整日游手好闲,偎慵堕懒,不是睡觉就是发呆想你那个十一姑娘。洞明圣地的那个老秀才,为何将你关入冰窟,你是当真半点儿不知,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也闻言,当即咧嘴一笑,早先在剑气小镇时,因为追赶宁十一去那剑气客栈,一不留神绊了一下,结结实实摔了一个狗吃屎,从那以后,就缺了一颗门牙,所以哪怕如今已是修行中人,这么一笑,看起来就依然还是傻里傻气。 对于这件事,陈也倒是不怎么介意,他相信自己的十一姑娘不是那种只重样貌的肤浅之人,所以相比样貌如何,十一姑娘肯定还是更在意一个人的内秀与否。 书中有言: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陈也觉得自己相当内秀。 书中又有言:内秀于心,外毓于行。 所以哪怕缺了一颗门牙,影响也不会很大。 陈也将点在脑袋下面的两条手臂上下换了换,没办法,黑龙翻墨法袍只能护住手腕,枕在脑袋下面的时候,搁在最下面的那只手,手背就难免落在冰面上,时间久了,实在冻得慌。 “武神老哥,那你说我得什么时候才能破关,离开这个鬼地方?” 妖族武神当即冷笑一声。 “鬼地方?我看你倒是过得挺自在,有那条龙气化水在,不仅饿不死你,吃下之后,也不必拉屎撒尿,又有我的法袍护身,这一年下来,身子还是干干净净。你之前不还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真叫一个逍遥自在。怎么,这才刚过去多久,不逍遥了?不自在了?” 陈也讪讪一笑,又将枕在脑袋下面的手臂上下换了换。 “确实逍遥,也挺自在,可太长时间不见外人,总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太舒服,尤其是见不到我的十一姑娘。” 陈也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十一姑娘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山顶上修行,有没有想我,反正我是想她想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就连修行的心思都没有,浑身难受。” 妖族武神就只冷笑一声。 睡不着觉?吃不下饭?那你刚才吃的那口水龙怎么算?昨儿个夜里睡得四仰八叉,前半夜磨牙,后半夜放屁的那个,又是哪个该死不死的王八蛋? 这世上竟然真有这种脸皮厚如城墙的家伙! 陈也忽然坐起身来,望着冰窟洞口那层不过寸许来厚的冰层,轻轻咂舌,着实想不通这看似不值一提的冰层,怎么就能如此坚硬,任凭自己头砸脚踹,也不动如山,甚至就连半点儿痕迹都没能留下,这就是山上仙人的神仙术法? 陈也抽了抽鼻子,开口问道: “武神老哥,说真的,你就帮我将这冰层砸开呗?出去之后,小生必有厚报!” 妖族武神已经沉寂下去,对于陈也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提起的这件事,充耳不闻。 倘若不是自己已经只剩一缕灵魄,需要借着这家伙的活人身躯温养修复,一旦离开,就会前功尽弃,否则就真想出手将那冰层弄得更厚一些,不入圣不能脱身才最好,将你关个千八百年的,省得再去惦记什么十一姑娘。 陈也眨眨眼睛,面露苦相。 “武神老哥?老哥?说话呀,别躲起来不出声好不好,我一个人在这儿没人陪我说话,很难受的呀!老哥?老哥?!” 一连叫唤了数声,也没有得到半点儿回应,陈也脸上的表情立刻垮了下来,将双腿曲起,两只手掌托着两腮,坐在冰面上满脸苦闷地望着冰层外面,尽管用来封堵冰窟入口的冰层只有寸许来厚,可却白茫茫一片,只能依稀见到日月轮转的昼夜变换,却看不到任何光景。所以时日一长,陈也就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已经在这儿待了多久,之所以知道已经过了一年时间,还是之前的某次闲聊时,那位妖族武神一时不慎说漏了嘴,而也正是从那开始,陈也就再也没把心思放在修炼上。 主要还是不敢闹脾气。 鬼知道住在自己身体里面那个自称武朝护国武神的家伙,是不是会一时气急就反客为主,雀占鸠巢。 可再要这么闹下去,似乎也就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 陈也默默叹了口气,将双腿盘起,然后静心、守神,气以绵长为主,遵循鼻入鼻出、鼻入口出、口入口出、口入鼻出四式,三吐六纳是一小周天,四式吐纳是一大周天,循环往复,且胸腔始终岿然不动,而意沉脐下三寸关元之处,气府所在。 吐气鼓腹,纳气收腹。 吐气鼓腹之时,小腹隆起如同蛤蟆胀肚一般,纳气收腹之时,又小腹干瘪好像一握有余。 时至今日,这般呼吸吐纳之法,哪怕陈也本身天赋平平,也已经熟能生巧,很快就进入修炼状态,心平如镜。只是不为陈也所知的,每次修行,冰窟深处那条水龙所在之处,都会有着丝丝缕缕的龙气悄然蒸腾,如烟如雾,将冰窟充斥,之后就会在陈也的口鼻之间,随着呼吸吐纳之数,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白龙之象,尤为神妙。 黑龙翻墨法袍悄然间无风自动,两只大袖亦是随之悄然鼓荡,其上真正用了一条古代黑龙心头血勾勒而成的黑龙翻墨之象,隐约之间变得真实了许多,一眼看去,竟然让人觉得层次分明,尤其黑龙原本空空荡荡的双眸,不知何时就被画上两笔,变得愈发栩栩如生,龙身翻卷,墨云流转。 无论对于陈也而言,还是对于黑龙翻墨法袍而言,亦或是对那个暂且住在陈也体内的妖族武神而言,“恰好”流经冰窟角落中的龙气化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天大机缘。 但其实更适合在此闭关的,还是先天龙丹的焦嵘。 ... 石山。 那座扎根在群峰之间某座石台上的巨大山寨,就只有着一座栅栏寨门,极为高大,格外沉重,除此之外的其他方向,则是巨石围拢,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刻意为之,也便打从宁十一的所在之处抬眼望去,并不能见到山寨里面的景象。 她抬头望向附近最高的山峰,以心算之法暗暗推演,然后叹了口气,重新看向那座巨大寨门,眉关紧蹙。 这伙山贼恶匪的首领,头脑相当不错。 围在山寨三个方向的巨石,以及那座巨大寨门,几乎完全阻住了各个方向能够看去的视线,也便是说,无论是在宁十一现在的位置,还是去了附近最高的那座石山山头,都无法瞧见寨子里面的真实情况,更无法断定这伙山贼恶匪究竟是些什么来路,具体又有多少人。 实际上这伙山贼恶匪,也是最近两年才刚来此地,本身并非洞明圣地辖下地界的出身,而是打从南方一路流窜而来,途径此处,才暂且落脚,只待周遭住人之处全部屠杀一空,抢掠一空,就会再次更换地盘。 寨子里的大当家,名叫童乐,是个有着一定师门传承的散修,倒也不是遇见了什么师门受灾之类的惨事,而是早年间某次外出历练的途中,恰好下榻之处客栈掌柜的女儿,模样虽然不算天香国色,但却是个身段极好的,被童乐瞧见之后,就色心大起,趁着夜色将其掳走,却不想,正被某位起夜的同门师兄看在眼中,当即勃然大怒,扬言要将此事禀告师门,任凭童乐苦苦哀求,也不曾松口。 眼见于此,那在当时也是门中翘楚的童乐,这才恶向胆边生,突然发难,将那同门师兄一击毙命。但童乐早先所在师门,虽然势力不大,不值一提,只是西南之地的一座小门小派,但也向来都以正道自诩,门规更是格外森严,甚至可以比及一些真正意义上的道家佛家清静之地的规矩条例,其中更有一言,源自某座道家正统传承的门派,被老老师祖偶然听闻,便亲笔写上,列为总纲,谓之“天行大道,日月为眼”。 做出了这种事情之后,童乐深知此番再回师门,一旦事情败露,哪怕不是必死无疑,这一身辛苦得来的修为,也免不了要被废去,就干脆趁着夜色逃了出去。 之后的好些年间,童乐过得很不安生,总有同门师兄弟甚至长老太上前来追杀,要将叛徒捉回师门,从重处置。被迫无奈,童乐便想方设法逃了一次又一次,也是命好,一直活到了今天,可也正是因此,童乐手中才会又多几条同门师兄弟的无辜性命,便自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越发放纵自己,直到时过境迁几十年,童乐已经远离西南,这件事才逐渐成为陈年旧案,不了了之。 再往后,便是沦为散修的童乐,靠着早年间积攒下来的修为实力以及不菲身家,笼络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落草为寇,干起了拦路打劫的无本买卖,但这个行当毕竟危险,前后短短几年时间,就因为数次撞见某些自诩正道的修士,死了一大帮人,童乐这才另起心思,带着仅剩不多的几个弟兄,开始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为了掩人耳目,更是每次出手都绝不会留下任何活口,避免暴露。 北上途中,童乐也曾数次遭遇意外,被某些古道热肠的家伙撞见自己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几次险死还生之后,尤其是最早跟他的几个弟兄,已经只剩最后两人,就愈发小心,还顺便再次笼络了一大帮“志同道合”的朋友,这才有了这座石台上规模极大的山寨。 并且再过半年,最多一年,山寨就会人去寨空,重新换个地方继续扫荡。 身为大当家的童乐,如今已是炼炁化神境修士,在野修散修之中极为罕见,与当年还在师门的时候一般无二,同样可以算是翘楚人物。不仅如此,童乐第二次组建山寨之后,还曾放手一搏,趁着某天夜色浓重,率领众人偷袭了某座只有炼精化炁境修士坐镇的三流门派,抢夺了大量修炼资源,以供寨子里的弟兄修炼之用。 只是对于童乐而言,这些东西实在是有些不值一提,可他当年入门之时,毕竟已经立下道心血誓,并且体内存在某种禁制,无法将那品秩更高一些的师门传承泄露出去,就唯有行此下策。 但也正是因此,以童乐作为大当家的这座山寨,才会格外强盛,就连修为境界最低的那个,也不容分毫小觑,年纪轻轻,只有十一二岁,原本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最早被童乐无意之间撞见的时候,方才不过四五岁模样,虽然模样凄惨,却眼神阴鸷,满脸狠辣之相,并且身上明显带有已经干涸的血迹。细看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个人族妖族繁衍而生的半妖,想也知是被别人视为不详之物,父母双方一人一妖,身为人族的母亲不曾修行,而身为妖族的父亲则是天赋极低,在修行路上刚刚起步,就已经走到极限,只有凡人九品境修为,便惨遭牵连,被人活活烧死。无家可归之后,孩子这才沦落到如此境地,至于身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则是孩子几天之前刚刚杀了几个村子里几个主张烧他父母的罪魁祸首,全部都是被这孩子趁着夜色摸入房中,用石头活活砸死。 童乐从来都对半妖不详的传言嗤之以鼻,但在当时,只有四五岁模样的一个孩子,却能连杀数人也面不改色,着实引起了童乐的兴趣,干脆就将这个孩子收为义子,并且取名童难,难取四声,意为灾祸,如今已是凡人四品境的纯粹武夫,修行天赋绝对可以算得上是童乐生平仅见,就连当初师门当中那位高高在上的麟子,只论修行天赋,与之相比也是差了足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所以寨子里现有的这些灵决古经,或者筑命桥时需要用到的天材地宝,以及十二桥境之前需要用来填补脏腑底蕴的灵株宝药,在童乐看来,实在是品秩太低,配不上童难的天赋。 山寨当中。 在最大的那座营帐当中,取名童难的少年马匪猛地掀开了门帘,冒冒失失闯了进来,但四下环顾之后,并没有找见义父童乐的踪影,少年立刻撇了撇嘴,将双手枕放在脑后,斜着眼睛看向营帐后方只有一大门帘阻隔的小门。深知童乐性情的少年,心里很清楚,倘若自己那位已经看似已经不惑之年的义父没在前面处理寨子里的细碎琐事,或者静心修炼,那就只有可能躲在后面贪图享乐。 还是上次义父亲自出门带人打秋风,然后强行掳来的那些女人? 少年微微挑眉,记得其中有个美艳妇人,虽然只是生在寻常农家,衣着打扮没有任何可圈可点之处,但却极为妩媚,尤其一双桃花眸子和胸怀壮阔,最是勾人。 取名童难的少年忽然咧嘴一笑,贼兮兮地踮起脚尖,猫着腰靠近过去,想要瞧一瞧自己那位义父床上的本事究竟如何。 却不想,才只刚刚靠近,还没来得及掀起门帘,里面就已经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有一位貌似不惑之年的壮硕男子掀开门帘,没好气地伸手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粗声教训道: “你小子这才多大年纪,就整天光想女人的事,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凡人九品境虽然只是刚刚起步,但也不容忽视,得把底子一遍一遍夯实牢固,才能保证日后越走越远,所以你才必须保证自己元阳不泄,哪怕日后开辟气府,也不能在女人身上浪费自己太多精力,容易伤及根本。” 童难伸手捂着额头,一阵龇牙咧嘴,闻言之后,当即反驳道: “那你还整天玩儿女人?” 童乐翻了个白眼。 “老子的本事就只这些,修行路已经走到头儿了,就算是在女人身上伤了根本,也最多就是实力倒退,影响不大,更何况老子心里有数,在你小子有本事从我手里接过这个大当家的位置之前,不会轻易动摇根本,毕竟寨子里的这么些弟兄,还得靠我吃饭。” 少年撇了撇嘴,偷偷摸摸伸出一只手,将门帘掀开一条细小缝隙,果真瞧见了一张格外宽阔的床榻,上面正横七竖八躺着四五个剥成了白羊的女人,包括那个生了一双桃花眼,又胸怀壮阔的美艳妇人,也在其中。 来不及细看,童乐就再次抬手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笑骂道: “你老子的女人也敢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里面的那些可都是你娘!” 童难揉了揉额头,学着童乐之前的模样翻了个白眼。 “我娘早就死翘翘了,被人烧得渣子都不剩,这些女人不能算数,你不也只是随便玩玩儿?” 少年忽然咧嘴一笑。 “您老之前教我读书的时候可说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童乐闻言,当即瞪眼骂道: “你他娘地再说?老子之前教你的这句话,是这个意思?!” 说着,童乐便作势欲踢。 童难连忙躲了过去,然后嬉皮笑脸地重新凑了上来,开口说道: “您老消消气,消消气,我这趟过来可是领了任务给您汇报来着,这趟出门打秋风,收获不错,鸡鸭鱼肉什么的,整了不少,到这会儿,伙房里的那个死胖子应该已经开始忙活了,二叔也说咱们今儿个可以吃点儿新鲜的。就是没啥好看的女人,要不长得不好看,要不就是身段不够好,弟兄们实在看不上,您老也肯定看不上,干脆就全部都给杀光了。” 童乐神情一滞,瞪了童难一眼。 “臭小子,弟兄们也是你能叫的?叫叔叔伯伯,跟老子一个辈儿,要翻天了不成?” 童难立刻缩了缩脖颈。 “哪儿敢呐...” 童乐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到自己那张虎皮大椅上坐下,目光落在面前桌案上,铺有一张不知是由何处弄来的舆图,范围虽然不是很大,但也绝对不小,不过舆图内容很是粗糙,只有十分笼统的山岭地形,和几座相对而言比较庞大的城池、门派,所以实在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舆图。 石山所在,被童乐刻意用了朱砂墨圈出。 南门城也在其中,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好歹也是名义上的洞明南门,“意义重大”,所以就在舆图上的某个位置标了出来。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不值一提的三流门派,以及某些相对而言还算庞大的村镇,不过在距离石山所在之处,南方隔了五座山的地方,却并没有野沟子镇。 所以这趟出门,确是意外之喜。 童乐的目光最终落在舆图左上角。 舆图范围之内,有且仅有的一座二流势力便在此处,虽然只是末流罢了,但要比起三流而言,仍是强出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所以标注在此的文字就不再只是蝇头小字,极为显眼。 太一道。 童乐忽然问道: “方圆三百里之内,还有咱们落下的地方没?” 闻言,童难皱起眉头,站在虎皮大椅的旁边低头看向岸上舆图。 “不知道,反正这趟出门没走多远。” 他伸手指向南边一座标有蝇头小字的村镇,然后手指上移,点了点距离石山五座山外的那条山谷裂沟,继续说道: “按照三叔最开始的说法,俺们这趟出门,其实是要奔着这地方去的,不过半路上经过这条山沟子,这才发现那里竟然还有一座小镇,叫什么野沟子镇,俺们就没再多走冤枉路,将那什么野沟子镇扫荡一空,就直接回来了。” 童乐轻轻点头,靠在虎皮大椅的椅背上。 “全部杀光了?” 童难笑道: “杀是杀光了,不过三叔还抓了一个小娘们儿回来,这会儿功夫,应该已经开始耕地了。” 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情,童乐从来不会放在心上,当年最早跟着他一直混到今天的那帮弟兄,如今就只剩下这两人,一个狗头军师,一个得力干将,同时也是童乐的左膀右臂。 身为狗头军师的二当家,也就是童难口中的二叔,那个瘦如麻杆一样的男人,在喜好方面其实相当随便,几乎没有任何要求,男女通吃,能用就行。而身为得力干将的三当家,也便那个马匪头子,则是偏好还没完全成长起来的青葱少女,除此之外,便是三通之癖,两人都与童乐的喜好并不冲突。 若非如此,这两人也不会成为寨子里的二当家跟三当家。 所以对于童难口中的那个小娘们儿,童乐没有什么太大的想法,背靠虎皮大椅的椅背,目光落在案上舆图,眉关紧蹙。 许久之后,方才开口言道: “晚膳的时候,你去跟你三叔说一声,这次回来之后让他先歇几天,之后就再出趟门,将寨子周围三百里内的范围全部走一遍,瞧一瞧有没有被咱落下的地方。如果有,就干脆利落地扫荡干净,如果没有,就早点儿回来,别在路上耽搁时间。下个月,咱们就拔营起寨,继续往北走。” 口中说着,童乐俯下身来,伸手点了点舆图最上边的某个位置。 “这次咱们需要走得远一些,直到这附近,再找个地方暂且落脚。所以这趟出去带回来的那些鸡鸭鱼肉...今天就算了,从明天开始,让弟兄们省着点儿吃,别给糟蹋干净喽,省得路上挨饿。” 少年闻言,眼眸明亮。 “义父,那你藏在屋里的那些女人...” 童乐瞥他一眼,当然能够看出这只年轻半妖的心思,当即嗤笑一声。 “别想好事,老子自会将她们处理干净。” 说完,童乐就挥了挥手,示意童难可以出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少年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但也不敢违背自己的义父,就只能将双手枕放在脑袋后面,黑着脸撇着嘴转身离开。 出了营帐之后,少年有些百无聊赖,瞥了一眼附近不远处的另一座营帐,附近围着好大一群人,正听着营帐里面传出来的那些旖旎声响,有些没脸没皮的,没能捞着女人,就干脆自己动手解决,顶着年关刚过不久的寒风,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坚持不懈。 诸如此类的场景,少年已经见得多了,毕竟寨子里的这些家伙,就是因为“志同道合”才能走到一起。 少年翻了个白眼,兴致缺缺,抬脚便踢飞了旁边的一颗小石头,随后缓步来到寨子大门的附近,想要出去随便逛逛。但不凑巧的是,少年刚一转头,就瞧见了身为狗头军师的三叔正抱着膀子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神情玩味,当即咧嘴讪讪一笑,打消了原本的想法,匆匆回去自己的那座独居营帐。 寨子外面。 宁十一已经在提刀而来的路上。 其实前后并未迟疑多久,宁十一手中那把柳叶刀,就已经提前出鞘,刀身上有着一片雪白璀璨的光彩流泻,刀罡剑气,宛如烟雾一般缓缓飘荡,从先前所在的石山洞穴,到天然形成的悬空石桥,再到那座山寨的门前。 宁十一步伐缓慢,但每一步踏出,都是十一步走桩,自身气势早就已经攀上顶峰,却仍未就此止步,还在艰难持续着极为缓慢的攀升,一次又一次突破瓶颈,以至于所过之处,雪白宛如烟雾一般的刀罡剑气,散而不隐,逐渐覆盖了整座悬空石桥,然后顺着石桥两边,缓缓坠下,又被萦绕在石山如林中的山风缓缓吹起。 也便是在这片石山当中,逐渐逐渐,就莫名其妙起了一场极为浓郁的“大雾”。 山寨大门的里边。 身为狗头军师的麻杆男人,在陡然间发现这场“大雾”已经笼罩了整座山寨的时候,神情一怔,然后抬起头来看向天上,隔着雪白雾气,也依然能够瞧见日在中天,当即眉关紧蹙,而后双眼缓缓眯起,将手里正在记录此番收获的账本揣入怀中,目光看向依然紧闭的山寨大门,与身旁那人低声说道: “去让那些混蛋赶紧把裤子提起来,也让老三别玩儿了。” 那山贼喽啰面露为难之色。 “二当家的,这...” 麻杆男人瞥他一眼,忽然眼神一沉,一脚踹了出去,直接将人踹得倒飞出去,最终狠狠摔在地上,滚了几圈,这才终于堪堪停下,已经头破血流,满脸痛苦之色,却不敢埋怨,捂着肚子艰难爬起,战战兢兢。 麻杆男人满脸铁青。 “废物,让人跟了一路都不知道,还他娘的大言不惭,我看老三现在也是有些膨胀过头了。赶紧去!” 那山贼喽啰激灵灵一个冷颤,连忙跑了出去。 麻杆男人抽了抽鼻子,满脸阴狠,转身拿了一把朴刀在手里,就抬脚来到山寨门前站定。 寨子里一下子乱了起来。 原本正打算睡上一觉的少年童难也被惊动,连忙拿了杆枪冲出营帐,恰好旁边跑来一个一手拎着裤腰带的精瘦汉子,来不及躲闪,直接撞在了童难身上,滚成一团。 童难嘴里骂骂咧咧,一脚将那精瘦汉子踹到一边,刚刚起身,手中长枪就立刻带起一阵刺耳声响,直指汉子眉心所在,怒目圆瞠。 “瞎了你的狗眼,敢撞老子,活腻歪了?!” 精瘦汉子这才瞧出了童难,立刻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满脸谄媚。 “万万不敢,万万不敢,是小的瞎了狗眼,没瞧见小少爷出门。只是...只是...出事了呀,有人杀上门来嘞,小少爷还是赶紧去找大当家的,有胆子直接跑来寨子这边动手的,哪有软蛋呦!” 闻言之后,童难一怔,这才注意到寨子已经被那看似大雾一般的刀罡剑气所笼罩,当即脸色一沉,再也顾不得这个寨子里没有地位的精瘦汉子,转身跑去那座最大的营帐。 山寨大门那边,忽然传来轰隆一声。 隔着巨大寨门,一道雪白明亮的刀光,陡然间一闪而过,紧随其后,那看似厚重的栅栏大门,就立刻被人一刀劈烂,捆成一排的粗壮树干,随之断成了一节一节,砸向山寨里面。首当其冲的麻杆男人满脸阴沉,脚下陡然滑出一步,手臂顺势上抬,宛如长鞭甩出一般,刀光霍霍,一瞬间就将那些树干全部劈碎,洋洋洒洒全是灰尘木屑。 麻杆男人眯起眼睛,随手一刀,便将萦绕不散的灰尘木屑全部劈开,看向已经出现在寨门处的宁十一。 后者缓缓上前,手中柳叶刀刀尖点地,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直到走进山寨之后,方才停下脚步,宛如大雾一般的刀罡剑气,无形之中围绕宁十一缓缓旋转,气势之盛,已经化入这场散如白雾的刀罡剑气,笼罩了整座山寨。 麻杆男人看清了来人,忽然嘴角一掀,皮笑肉不笑道: “灵台境修为?看姑娘的年纪,应该不大,却已有了这般修为...且容在下斗胆一问,姑娘师门何处?” 宁十一目光扫过寨子里面的景象,形势要比想象中的更加严峻。 这一伙山贼恶匪,其实数量不算很多,拢共也就只有四五十人,却与寻常山贼恶匪大不相同,没有几乎,全部都是修行中人,修为境界虽然有高有低,参差不齐,但绝大多数都已开辟气府,只有寥寥不到十人,尚未摆脱“凡人”二字。 然后宁十一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位狗头军师的身上。 瘦如麻杆,四肢极长,尤其双臂,只需稍稍垂肩,就会臂长及膝。 炼精化炁境修为。 作为野修散修,已经殊为不易。 只是在此之外,后方那座营帐当中,正提着裤子闯出门来的汉子,满脸狰狞之色,也是炼精化炁境修为。 宁十一心头微沉,虽然早就猜到这伙山贼恶匪乃是洞明圣地辖下地界之外流窜而来,毕竟这一群人,既不在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的主要道路上,也不在洞明圣地专司此事的长老手册中,所行之事,又格外狠辣,比起那些记录在册的山贼恶匪要更甚许多,可这般规模,仍是超出了宁十一的意料之外。 但其面上神情依然冷冽,不动如山。 “鸟有鸟道,兽有兽路,仙凡有别,生死殊途。” 说话之间,宁十一手中柳叶刀已经缓缓抬起,指向麻杆男人。 “肆意打杀凡人,又算什么本事?” 麻杆男人面上笑意逐渐收敛,猛地抬手制止了提着一把大刀就直奔上前的汉子,缓缓言道: “姑娘既然不肯告知师门,也就罢了,在下不问便是。但以姑娘如此年纪,就能拥有这般修为,在下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姑娘必非寻常之辈,就不能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大家相安无事?” 言罢,麻杆男人略作沉默,忽又面露微笑。 “更何况,只以姑娘的本事,还真就未必拿得下咱们。” 第508章 江湖厮杀 大雾封山,刀光霍霍。 身为寨子里唯一一位狗头军师的麻杆男人,手中拎着一把朴刀,站在那里的时候,其实是腰板挺直,只有双肩微微下垂,本就四肢极长,尤其双臂,远非常人可以与之相比,手掌所在,便垂至膝间,倘若再要万一弯腰,就真如猿猴一般。 麻杆男人手中那把雪亮朴刀,以拖刀姿势,斜在地上。 “姑娘,在下奉劝你一句,既然是混迹江湖,那侠肝义胆就最是要不得,这跟出身来历吓人与否无关,再大的本事,姑娘也才只是年轻人罢了,可能已经领教过江湖险恶,但经验却也未必老道,只要稍有不慎,就会马失前蹄。” 麻杆男人皮笑肉不笑。 “也正如姑娘方才所言,鸟有鸟道,兽有兽路。但相见即是有缘,倒不如姑娘暂且放下手中那把柳叶刀,坐下与我兄弟众人喝上一碗酒,然后咱们各奔东西,你继续游历你的江湖,我等兄弟众人,也继续做那江洋大盗,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一碗酒后,就此别过,从此再无相逢,如何?” 毕竟是寨子里的狗头军师,虽然不是读书最多的那个,比不了身为大当家的童乐,但好歹也曾读过书,尤其脑子足够聪明活泛,所以看到的东西自然就比寨子里的其他人更多一些。 其实最早的时候,麻杆男人就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宁十一年纪不大,却有这般修为,虽然具体的出身来历没能问出来,但其口中所言,从头到尾都在刻意表达自己的态度——实在不愿与之为敌。 那身为三当家的马匪头子,咧了咧嘴,有些不太耐烦,将手中大刀扛在肩上,斜眯了一眼伸手将他拦住的麻杆男人。 “说什么屁话,这小娘们儿都已经自己送上门儿来了,岂有放过的道理?!” 说着,那马匪头子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狞笑着望向宁十一。 “命桥境的小娘们儿,嘿,老子还从来都没尝过这种女人的滋味儿嘞,机会难得...” 话没说完,麻杆男人就忽然曲起手肘往后一顶,结结实实撞在汉子的小腹上,砰然一响,砸得汉子脸色当场一变,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最后以刀拄地,半跪下来低头呕出了大口酸水。 麻杆男人转过身来,手中朴刀猛地架在汉子脖颈上,刀锋森然,麻杆男人眼神阴冷。 “管不住嘴的狗东西,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信不信老子将你舌头割了,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来一个字!” 马匪汉子被吓得脸色雪白,战战兢兢半跪在地,不敢动弹。 “不,不说了,二哥,你可是俺二哥,俺知道错了,饶俺一次,就一次,俺再也不敢了...” 麻杆男人眯了眯眼睛,冷哼一声,将刀拿开马匪汉子的脖颈,重新转过身来看向宁十一,之前满脸的阴狠毒辣,瞬间消失不见,神色平静,气度如常,微笑问道: “姑娘考虑得如何?是坐下来喝一碗酒,然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还是非得勉强为之,惩恶扬善?” 麻杆男人忽然记起一件事,随后补充道: “忘了说了,姑娘应该是正统仙家山门的出身,毕竟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修为,哪怕姑娘不说,在下也能猜的出来,并且能够大概猜到,姑娘的师门所在,肯定不差,最少也是某座一流门派,所以如今虽然只有命桥境修为,但本事肯定不差,就算对付一些如同在下这般炼精化炁境的野修散修,也就只是多费些手脚罢了。” 麻杆男人微微侧过身形,伸手指向那座最大的营帐。 “可咱们寨子里的大当家,却是炼炁化神境修士,而且还是西南之地某座正统山门的弟子,但却因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就成了师门叛徒,这才被迫无奈落草为寇。姑娘的本事不必尝试,在下也知道自己绝非对手,可要对上大当家的,姑娘又有几成胜算?” 话音方落,那座最大的营帐,就被人掀开了门帘。 童乐神情冷峻,低头缓步而出,并未刻意走上前来,就只双臂环胸站在营帐门前,冷眼看向宁十一,同时自身气机微微散发,确有炼炁化神境修为,麻杆男人所言非虚。 手持长枪的童难随后而出,瞧见宁十一之后,当即眼眸大亮,就要开口说话,却被童乐的气机压制,泰山压顶一般,压得童难神情一变,满脸涨红,险些就要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仍是死死咬紧了牙关,双手持枪拄在地上,龇牙咧嘴,双目圆瞠,嘴角处两颗虎牙逐渐变得越发尖锐,很快就变得宛如獠牙一眼,一双眼眸当中的瞳孔,更是悄然之间变作竖瞳模样。 宁十一目光落在少年童难的身上,微微皱眉。 但凡妖族,哪怕化作人形之后,身上也会或多或少留有一些本体特征,有些相对而言比较明显,就像本质是为火蜥的火氏妖族,最为明显的,便是脸颊两侧各自生有一些火红鳞片,倘若没有障眼法掩盖,那么只需一眼,就能直接看穿他们的真实身份。也有一些不太明显的,像是临山湖上芝兰室里的那位圣贤君子,柏氏妖城的柏石,虽为妖族,但表面看似却与常人没有半点儿不同,其实身上依然留有一些本体特征,不过很少有人知道柏氏妖族化人之后的特征,具体是在身体何处。 可半妖之流,就不仅看似是与常人几乎没有半点儿不同,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只有在情绪格外激动的时候,或者极度用力的时候,才会暴露出来,并且连同自身气机,也会在无形之中生出一些不同于人族的妖气。 但半妖毕竟还是比较少见。 宁十一出门的次数不是很多,离开洞明圣地辖下地界的次数就更少,生平还是头一回撞见这种半人半妖的存在。 不过宁十一的目光只在童难身上停留片刻,就转而看向在其身旁的童乐,眼神越发凝重起来。 麻杆男人忽然吆喝一声: “拿酒来!” 旁边立刻有人快步离开,不多时就怀里抱着一只酒坛跑了回来,还顺便带了一摞瓷碗回来。 麻杆男人先是伸手拿了三只瓷碗,然后拍了一下那人的脑袋。 “待客之道都不懂?那位姑娘可是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不是咱们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野修散修,先给那位姑娘满上!” 闻言之后,那人立刻哈腰点头,忙不迭地跑去宁十一这边。 麻杆男人转头看向后面已经缓过气来的马匪头子,眼神冷冽。 “你也滚过来,自罚三碗,算是为了方才的出言不逊,给这位姑娘道歉。” 说话之时,童乐也已经收敛了自身气机,伸手拎起已经满头大汗的童难衣领,直接将他丢进了自己的那座营帐当中。做完了这些,童乐方才缓步上前,与麻杆男人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山上人知道山上事,有些话,童乐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要让寨子里的弟兄们,每次出门打秋风的时候,千万千万要小心,尤其是运气不好撞见了修为境界极高的年轻人时,一定要舍得出脸面放低姿态,尽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怕年轻人的本事极其有限,也要如此,关键就在这些出门游历的年轻人身后,绝大多数都会有着护道人存在,修为境界具体如何,不太好说,但肯定不会很差就是。 最近两年,童乐也曾数次提起这件事,还顺便拿了前段时间风头正盛的云大魔头举例子,说这云大魔头虽然只是年轻一辈,修为境界并不算高,寨子里也有很多弟兄比起那个云大魔头的修为境界,只高不低,可一旦不巧撞见,哪怕需要他们跪在地上使劲磕头,磕破了脑袋,也千万千万不能与之为敌,就是因为云大魔头身后的那些护道人,无论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也好,还是徐老道与乌瑶夫人也罢,都不是他们可以得罪的人物。 所以麻杆男人先前在面对这位姑娘的时候,无论是意味深长的说辞,还是应对马匪头子挑衅搅事的做法,都让童乐相当满意。 从麻杆男人手里接过瓷碗,童乐忽然压低了嗓音开口道: “之后两年,让老三不许再去找女人。” 麻杆男人轻轻点头。 马匪头子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无比,却也不敢违背童乐的意思,只能乖乖低头,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那负责跑腿倒酒的山贼喽啰,这会儿还在宁十一跟前站着,一只手里抱着酒坛,另一只手则是托着瓷碗,甚至没敢伸出拇指扣住瓷碗边沿,生怕这些正统山门出身的年轻修士喜欢讲究一些干不干净之类的小事,万一惹恼了这位貌似来历极大的姑娘,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可瓷碗已经递到宁十一面前,后者仍是不曾伸手去接。 山贼喽啰张了张嘴,没敢说话,只能转过头来满脸为难地看向麻杆男人。 后者双眼微微眯起,开口笑道: “姑娘这是还没想好?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为难,姑娘先将这碗酒喝了,从此咱们各走各的路,你不说,我不说,谁都不会知道咱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话音未落,一抹雪亮刀光,就陡然间拔地而起。 那刚要回头看向宁十一,再将瓷碗往前递一递的山贼喽啰,一下子就被拦腰斩断,上半身沿着刀光所过之处,缓缓滑落,砰然坠地,脸上仍是满带谄媚笑意,瓷碗酒坛也都随之落地,摔得粉碎。 山寨里的众多山贼恶匪,立刻哗然一片。 童乐与那麻杆男人,脸上表情当即一沉。 马匪头子猛地转头喝道: “闭上你们的臭嘴!” 众人悚然,不敢违逆,只能重新安静下来,咬牙切齿盯着那个实在肆意妄为的年轻女子。 宁十一手中柳叶刀一甩,便在地面留下一条笔直血线。 “杀人者,人恒杀之。” 说着,她便缓缓迈开脚步,仍是十一步走桩,这早已笼罩了整座石山的刀罡剑气,如烟如雾,随着宁十一的缓缓上前,也似凭空生出一阵微风一般,吹着大雾一般的刀罡剑气,缓慢涌动。 麻杆男人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开口笑问道: “已经说了这么多,没曾想,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结果。姑娘就这么容不下我们这些只为混口饱饭吃的野修散修?” 宁十一不答,已经抬脚迈出第七步。 麻杆男人双眼虚眯,握刀手掌,拇指依然紧扣刀柄,另外四根手指则是依次伸展了一下,随后重新握紧。 “这世上但凡选择落草为寇的,确实绝大多数都没什么真本事,才被迫无奈走上这条路。在那些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看来,尤其是在姑娘这种正道人士的眼中看来,可能这个行当压根儿就不该存在。但在下却以为,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嘛,不寒碜,只是方式有些不同罢了。可这件事说到底也就只是‘损人利己’四个字而已,那些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损人利己之事,又做得少了?” 麻杆男人面上笑意逐渐收敛,冷声问道: “既然姑娘怀有侠义之心,又为何不曾刀指那些道貌岸然之辈?!” 第十步。 宁十一脚掌落地,气势始终维持在顶峰,再次十一步走桩,每一步落下之后,都会将自身气势猛然夯实,以至于所过之处,就连空间都随之出现了丝丝缕缕微不可查的扭曲。 笼罩着整座石山的刀罡剑气,大雾一般,随着宁十一缓缓抬脚迈出第十一步,忽然凝滞不动。 宁十一眼眸当中寒光流溢,衣袍猎猎,刀吟阵阵,满头青丝,无风自舞。 “你又怎知,我不曾刀指那些道貌岸然之辈?” 童乐与那麻杆男人神情一滞。 马匪头子忽然啐了口唾沫,满脸狰狞之色,将手中瓷碗一摔,就扛着大刀大步上前。 麻杆男人没再阻拦,只是神情复杂看着宁十一,默然不语。 童乐环顾四周。 至少目前看来没什么异样,但童乐依然不敢轻心大意。 他微微侧头,与那麻杆男人低声说道: “你先顾着点儿老三,他不是这姑娘的对手,一旦稍有不敌,就立刻出手。但要谨记,倘若能够胜过她,可伤不可杀,更不可辱,千万不要与这不知来历的姑娘结下死仇。你是聪明人,我就不再多说,你应该可以明白我的意思。” 后者轻轻点头。 童乐眉关紧蹙,有些烦躁,忽然回头瞪了一眼从营帐里面偷偷摸摸探出脑袋的童难。 少年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将脑袋缩了回去。 这笼罩着整座石山的刀罡剑气,散入云雾一般,在宁十一轻抬重落的第十一步走桩落定瞬间,就不再凝滞不动,像是凭空之间轰然掀起一阵狂风一般,随着宁十一落脚瞬间整座石台的轰然一颤,就立刻凝作无数刀光,宛如惊涛拍岸一般,汹涌而去。 马匪头子神情狰狞,满脸凶狠,大步迈来的同时,手中大刀已经向着霍霍刀光立劈而下,势如破竹,转瞬间就破去了所有刀光,犹有余力,直奔宁十一头颅而去。 柳叶刀上,刀罡剑气流泻而出,雪白璀璨,骤然上撩,刀锋碰撞刀锋的瞬间,宛如春雷炸响。 罡风席卷,大雾凝滞,寨子里许多修为境界,在野修散修而言,已经可以算是很高的山贼,被吹得东倒西歪。一座座营帐,在罡风摧残之下哗啦作响,裂帛声极为刺耳,一瞬间就被毁去大半,寨子三面巨石,也留下一道道刀劈斧凿的痕迹,更有一座大石,摇摇晃晃,最终还是不堪重负,轰然坠下万丈深渊。 宁十一与那马匪头子,一触即分。 前者神色清冷,不动如山,周身依然环绕着散如云雾的刀罡剑气,闪烁着霍霍刀光,后者持刀手臂却是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虎口都已经撕裂一道狰狞伤口,鲜血顺着刀柄缓缓流下。 高下立判。 马匪头子啐了口唾沫。 “干他娘的,瞅着细胳膊细腿的模样,力气恁大?” 嘴里骂了一声,马匪头子甩了甩手臂,一步踏地,整座石台随之轰然一震,身形宛如奔雷向前,大刀霍霍,当头便斩。 仍是硬碰硬的一刀迎上。 但这次刀锋碰撞刀锋之后,无论宁十一还是马匪头子,都是一步不退,只是相较于马匪头子,宁十一显然犹有余力,在刀锋碰撞的瞬间,手腕一拧,便将大刀劈斩的方向引向旁处,随后脚下欺进一步,柳叶刀刀背贴着左边臂膀,就直奔马匪头子脖颈而去,刀光凌厉,卷起一片雪白耀眼的光芒。 才只第二刀。 麻杆男人默默叹了一口气,大概能够看得出来,那位不知来历的年轻姑娘,要比身为马匪头子的老三强出太多,无论力气、刀法,还是气府、命桥,都是如此,当然老三之所以迅速落败,也跟之前他那一肘脱不开关系,尽管用力并非很重,可毫无防备之下,老三依然受了一定程度的内伤,还未来得及调理片刻,就冒冒失失提刀上前,并且试探性的第一刀不敌之后,也该立刻明白过来,不能与之硬撼,却偏偏故技重施,真以为你个无根浮萍一样的野修散修,在刀法方面,能够稳稳胜过这些有着正儿八经师门传承的修士? 心思急转如电,念头才起,麻杆男人的身形,就陡然间消失不见,再次出现的时候,那把只是之前顺手拿来的朴刀,就已经斜着插进了宁十一与那马匪头子两人之间,朴刀刀锋擦着柳叶刀刀锋,一路火花,最终是以刀柄护手撞在柳叶刀侧面,这才终于险而又险地留下了马匪头子的脑袋。 麻杆男人身形一转,就闯入战场,看似靠在马匪头子的怀里。 宁十一一刀落空,顺势翻身而起,两脚接连踹在麻杆男人横在面前的朴刀刀身上,砰然两声之后,麻杆男人便背靠马匪头子,一起后退数丈有余。 一步步踩在地上,带起一连串的沉闷声响。 麻杆男人好不容易停下脚步,忍不住晃了晃手腕,咧了咧嘴角。 “还真是力气大得吓死个人。” 宁十一身形翻转落地的瞬间,脚下重重一踏,身形就宛如疾电般射出,用了马匪头子之前硬碰硬的第二刀,向着麻杆男人当头劈下。 刀罡剑气汹涌流泻,盛气凌人。 粗壮如同蛟龙一般的刀罡剑气,直冲麻杆男人的面门,雪白璀璨,后者自是不敢大意,长臂递刀,人随刀走,竟也是用刀的行家,一口气踏出三步之后,最后一步踩在地上,便拧转腰杆,将手臂抡直,转了一圈之后,正可谓势大力沉的一刀,就同样掀起大片刀光,雄浑罡气在两人中间炸开,雪白璀璨。 刹那之间,麻杆男人脚下生根,身形往右倾斜下去,几乎紧贴地面,一道雄壮身形便紧随其后忽然出现,那马匪头子恰好一步跨过麻杆男人,闯入炸碎未散的罡气之中,大刀横扫。 宁十一迅速抬刀格挡,下一刻,她整个人就撞向侧面的巨石。 砰然一声。 宁十一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已经受了不轻的内伤。 毕竟是最早跟在童乐身边的一群野修散修中仅剩的两人,多年行走江湖,打家劫舍,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江湖厮杀,早就已经数之不清,更何况这个行当,本就是脑袋拴在裤腰上,难免经常会有意外发生,不是今儿个阻截商队之时,被那些古道热肠的江湖游侠儿撞见,就是身为野修散修,又是山贼恶匪,遇见了自诩正道的山上谱牒修士,生死之际,已经走过不知多少遭,与人生死厮杀的经验,便绝非宁十一这种山上出身的年轻一辈可以相比,尤其两人之间的配合,更是心有灵犀,天衣无缝。 江湖厮杀,可不是擂台比武,没什么规矩可言,插眼撩裆,下毒偷袭,根本不必在意施展出来的手段是不是会被别人评作下三滥,只要能够杀人就好,毕竟无论江湖厮杀的起因是什么,最终的结果,都只是为了你死我活。 麻杆男人和马匪头子,已经算是很讲究了。 若在往常,麻杆男人身形斜下的时候,还会手掌一拍地面,顺势出刀,直奔下三路而去。届时,便是上下两刀共同斩来的局面,倘若身形足够灵敏,或可后退躲闪,但也容易丢了先手,就此落入被人压着打的凄惨局面;可若身形不够灵敏,就挡得住上面挡不住下面,要么直接被那马匪头子砍掉脑袋,要么就是被那麻杆男人捅穿裤裆,同样下场凄凉无比。 只此一招,麻杆男人和马匪头子,就曾联手杀过不少自诩正道便多管闲事的山上修士,更杀过许多古道热肠的江湖游侠儿。 但今天这个,却不能杀。 马匪头子扯了扯嘴角,知道麻杆男人方才不曾再次出手,是有所保留,虽然已经反应过来,那个巨石下面的年轻姑娘来头不小,很可能只是一次出门游历,暗中还有护道人跟随,可心里仍是或多或少有些不忿。 一刀劈飞了宁十一,落地之后,马匪头子就立刻大跨步追了出去,反而麻杆男人手掌一拍地面,翻转起身之后,瞧了瞧宁十一如今的状态,便未曾跟随上前。 宁十一背靠巨石,冷眼看着马匪头子横冲直撞而来,竖起左手拇指,抹了一下嘴角血迹,随后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就将侧过身形,左脚脚尖点地,以右腿作为身体支柱,承载着身体重量,左脚缓缓划出一尺有余,摆了一个刀使剑招的架子出来,同时左手并拢剑指,从柳叶刀的刀兵护手处,沿着刀身缓缓向前,一抹而过。 柳叶刀铮铮作响,刀罡剑气流泻而出,光芒璀璨。 鬓间一缕青丝,无风自扬。 随后以刀作剑,一剑递出。 宁十一与那马匪头子,立刻杀作一团,刀罡剑气不断流溢而出,落在地上,落在周遭巨石上,便多了一道又一道狰狞沟壑。转瞬间,两人便已过招百余,宁十一是刀使剑招,最重精巧,刀罡剑气连绵不绝,宛如滔滔大河,气势凌人,而那马匪头子却是大开大合的路数,尽管修为境界在野修散修当中算是极高,却没有什么精妙可言,若非劈砸便是横扫,就只讲究一个力道沉重,力求一击毙命。 柳叶刀作柳叶剑,宁十一再次施展一个缠字诀,将迎面斜斩而来的大刀引向一旁,随后腰杆拧转,左脚向前踩出半步,右脚随后踏出一步,险而又险躲过大刀回斩,闯入马匪头子尺许之内,脊背撞入马匪头子的怀中,一肘上扬,砰然砸在马匪头子的下巴上,砸得马匪头子脑袋扬起,踉跄后退。 重新取得先机的宁十一,面冷如覆霜,腰杆再一次拧转,柳叶刀一剑直奔心口而去,却被马匪头子迅速一拳砸在刀身,沙包大的拳头立刻见血,被柳叶刀上汹涌流泻的刀罡剑气撕裂皮肉,暴露骨骼。 血珠飞溅。 马匪头子喘气如牛,面上神情越发狰狞,右手操刀再次下劈。 宁十一却已顺势转身,飞起左脚,后又转过身来,再起右脚。前后两脚结结实实踹在马匪头子的小腹上,砰砰两声,力道沉重,直接踹得马匪头子无力出手。便再第二脚之后,宁十一身形又是腾空一翻,直接一脚甩在马匪头子的脸上,将他踢得脖颈拧去,身子腾空翻了三五圈才堪堪落地,一阵头眼昏花。 那麻杆男人看得皱眉,两眼眯起,就要再次上前。 马匪头子已经爬起身来,张嘴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当即瞠目欲裂,暴喝一声,左手手掌一拍地面,身形腾空,连翻数圈,右臂却是抡圆了膀子劈出一刀,将紧随而来的宁十一逼得只得侧步躲让。一个空闲,马匪头子已经翻身而起,落地之后,再也没甚顾忌,手中大刀接连砍杀,仍是劈砸横扫大开大合的路数,却掀起一阵雄浑罡风,转瞬间就已经席卷而出。 麻杆男人与童乐都是神情一变,各自身形一纵,一左一右,来到众人身前,一个出刀,一个出拳,生生将那罡风刀光尽数砸碎。 那边已经传来轰隆一声。 原来是马匪头子一刀劈在一块巨石上,刀罡席卷,直接将那巨石劈得四分五裂,碎石乱溅,大部分都被罡风席卷,落下深渊。 宁十一神情冷峻,一步一掠,身形左右闪烁,前后统共十一步落下,避让了马匪头子之后毫无章法的几刀,随后就有一抹刀光由下而上斜刺而出,角度刁钻,速度奇快,任凭马匪头子炼精化炁境修为,也只眼角瞥见一抹雪白一闪而逝,立刻就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却仍未建功。 两人之间,凭空多了一道身影出来。 身材壮硕的童乐,只以肉掌,便死死抓住了斜刺马匪头子脖颈的柳叶刀,四指紧扣柳叶刀刀背,虎口抵在刀锋上,却不见半点儿血迹。 宁十一脸色微变,就要抽刀,却一动不动。 童乐面露笑意。 “姑娘,可否点到为止?” 宁十一不答,忽然咬牙,旋身一脚直踹而去,却被童乐随意抬手,抓住了脚掌,而后双手一送,就用了巧力,将宁十一给推了出去,远远落在十丈开外,落地之后,宁十一又禁不住踉跄退后了两步,恰好来到山寨大门的附近,与最早站定之处,一般无二。 童乐面含浅笑,一只手按住还要再次上前的马匪头子,面带微笑,继续说道: “打也打了,气也消了,想必凭借姑娘的眼力,也该看得出来你我二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差距,说句不太中听的,在下便是自缚双手,姑娘也未必能够伤得了在下。” 童乐忽然抬了抬手,示意宁十一不必多言,微笑言道: “姑娘的眼力极好,在下的眼力也不差,自是能够看得出来,姑娘方才与我三弟一战,不曾尽力而为,并且保留极多,倘若姑娘是将自己的本事全部拿出来,不出十个回合,我三弟便会尸首异处,哪怕老二老三两人联手,也未必能在姑娘的手中走过百招。在下自是看得出这些,可即便如此,姑娘也绝非在下的对手。” 麻杆男人缓步上前,站在马匪头子的另一边,开口笑道: “姑娘本事不差,但要论起经验,还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更胜一筹。从一个人走路的姿势、拿刀的手掌、自然而然的呼吸、出刀瞬间的眼神等等方面,不仅可以看出一位修士的跟脚来历,也能看出一个大概的深浅,所以在下之前才会明言自己绝对不是姑娘的对手,才会想要问一问姑娘,一旦对上大当家的,又有几成胜算?” 童乐笑道: “行走江湖,怒见不平鸣不平,不是坏事。恰恰相反,在下方才听过姑娘所言,似也曾对那些道貌岸然之辈悍然出刀,实在是心中敬佩,倘若不是咱们身份有别,在下又是戴罪之身,师门叛徒,就实在想与姑娘结识一番,倒是可惜。但有些话,在下却要说上一说,算是作为一个过来人送给姑娘的劝言。行走江湖路,万般不由人,很多事,不是你想,就行,更何况天下如此之大,从大山大湖,到市井街巷,可谓处处都在江湖中,咱们谁也不是真正的神仙,走不完这座广阔江湖,更管不过来江湖上的许多不平事,到头来,还是要明白‘量力而行’的道理。” 童乐一阵长吁短叹。 宁十一神情冷漠,眼神更冷,望着好似愁肠百转的童乐,忽然嘴角一掀,面上露出些许讥讽之意。 “你们两个,倒是很会说话,不去做布道和尚可惜了,就凭这般口灿莲花的本事,想要收取十万佛徒,岂不是简简单单?” 一边说着,宁十一一边收刀入鞘,却手掌依然不离刀柄,已经微微有些衰弱的气势,也在收刀之后,就无形之中再次攀升。 她开始迈步上前。 童乐皱了皱眉头,面露些许无奈之色,主动上前一步。 “非得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宁十一默然无言。 童乐叹了口气,忽然摇头一笑,便将双手负于身后,轻声说道: “你已经知晓,在下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野修散修,而是有着师门传承在身,自然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野修散修可以相比,但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在下又确实是个野修散修,所以论起江湖厮杀,便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山上修士可以相比。既已明知如此,姑娘,可还要拔刀?” 宁十一握刀上前,缓缓拔刀,刀出一寸,其上流泻而出的刀罡剑气,便蔓延一尺,自身气势则上升一丈。 眼见于此,麻杆男人便立刻带着马匪头子后退几步。 童乐与宁十一之间的距离并非很远,短短几十步走完之后,宁十一的气势就已经要比附近最高的那座石山山头,还要更高一些,两道人影,一高一矮,一个气势凌人,一个气机内敛,已经相距不过丈许距离。 浓郁大雾再次笼罩了山寨,可见距离,不足丈许,随后便有一抹雪亮刀光宛如蛟龙逶迤,一卷而过。 饶是麻杆男人和那马匪头子,也只能依稀瞧见不远处有着两道人影杀成一团,身材更加魁梧壮硕的那个,便是童乐,果真双手负于身后,只抬腿一脚,便将那道璀璨刀光轻易踹碎,而后两脚交替,旋身一脚,在宁十一横抹而过的一刀临近之前,就准确无误地抵住了刀柄。童乐不曾仗着修为境界凌空蹈虚,依然脚踏实地,借力拧转身形之后,便翻起一脚,再次拦住了宁十一的“刀招”。 童乐只防不攻。 数息之间,刀光霍霍,便是几十次近身杀招,但宁十一的每一次出刀,都在童乐的意料之中,方才手腕一动,或者未动之际,童乐就已经能够知晓宁十一的这一刀,或者下一刀,将会由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便说是几十次的近身杀招,其实宁十一统共出刀几十次,却没有一次能够完整出刀。 声势倒是极大,刀光漫卷,罡风纵横,吹得这场宛如大雾一般的刀罡剑气胡乱游走,也将这座石台削去了一层又一层,土飞尘扬,砂石满天。 直到百余次后,童乐才终于结束了这次的“指点”,在又一次抬脚旋身提在柳叶刀刀身侧面之后,双脚交替,身形继续旋转,随后就直接翻起一脚踹在宁十一肩头,便将她整个人都给踹飞出去。 童乐收脚之时,一脚重重踏地。 石山如林之间,忽然卷起一阵罡风,吹散了萦绕此间宛如大雾的刀罡剑气。 地面上,留有一滩血迹。 山寨大门的外面,宁十一倒在血泊当中,柳叶刀也已经脱手而出,落在更远处,而其则是脸色苍白,额头布满了细密冷汗,右侧肩膀,已被童乐一脚完全踹碎,森白骨刺刺穿黑衣,带着碎肉血迹,狰狞而出。 她接连数次尝试起身,手臂颤抖,始终没能成功起身,反而牵动了脏腑伤势,张嘴呕出大口鲜血。 童乐将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望向宁十一道: “先将体内紊乱气息调理片刻,即可起身,行走虽难,但也只需安心休养一段时间即可,不会留有大碍。” 稍稍一顿之后,童乐又道: “刀使剑招,你还是我见过的头一个。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在我看来,刀使剑招,无异于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要么干脆练剑,要么干脆练刀,像你这样用刀练剑,根本就是不伦不类,最终的结果,也无非是刀不像刀,剑不像剑。” 童乐微微一笑。 “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见解,姑娘身后毕竟有着师门存在,对于修行一事,见地高深,不是我等蝼蚁可以揣测,所以姑娘就当在下刚才只是放了个屁。不过今日之事,还是到此为止吧,姑娘也不必日后带人来寻仇,经过今日之后,我等兄弟众人,自然不会继续逗留此间。” 童乐双手抬起,竟然向着宁十一作揖行礼。 “山水无相逢,咱们后会无期。” 言罢,童乐便大手一挥。 “去两个人,将她丢出百里开外,再也不见!” 第509章 布局 这一天,云泽特意放下了那些每天都在按部就班的琐事,孤身一人离开北中学府,来到那座悬空府邸。 如今的府邸当中,但就氛围来讲,其实相比之前的时候并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改变,仍旧冷冷清清。大半年前,徐老道在府邸当中住过一段时间,前前后后也就只有不到一旬,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黑衣小童与徐老道打打闹闹,算得上是乌瑶夫人买下府邸之后最热闹的几天。但在之后,罗元明与陆家平两人去往补天阁时,徐老道就已经因为放心不下自己的两个关门弟子,一起离开了北中学府,也让难得热闹了一段时间的府邸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之后又有消息传回这边,是徐老道的亲笔书信,因为不太着急的缘故,就随随便便找了一家驿站负责送信,不曾加急,便在前两日方才堪堪送到。 信里的内容没有什么太多可说的,不过一些琐碎小事,着重说了罗元明已经顺利通过入阁考核,但修为境界更差一些的陆家平,却并没有因为天生通幽眼就被放宽条件,以至于就连参加入阁考核的机会都没有。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所以在那之后,陆家平就以补天阁作为起点,开始了貌似独自一人的南下游历,按照事先规划的游历路线,大致不过一条直线一路南下,就终有一天还会路过北中学府。 但说是如此,等到多年以后陆家平南下游历途经北中学府时,肯定就已物是人非。 府邸后院,观景亭。 云泽双眼阖起,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当中,正围绕亭中石桌八步走桩,每一步需要迈出的距离都是大小不等,包括迈步之时的呼吸吐纳、体内气机的运转路径与轻重缓急,都有很多定死了规矩的讲究,不容半点儿疏忽,一旦稍有不慎,或是气机运转过程当中的轻重缓急出现差错,或是运转路径出了岔子,就很容易强身不成,反受其害。 又一步踏下。 观景亭轰然一震,旁边潺潺而过的溪水,也瞬间炸起大片水花。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原本正在缓步而行的黑衣小童,立刻满脸谄媚阿谀,小跑上前,人未到,声先来: “双臂一晃三山颤,一气呵出四海干!哥儿好俊的拳法!” 云泽哑然失笑,将衣袖抖了一抖,转身坐在其中一只石凳上。石桌摆有一壶茶水,是云泽刚来的时候,与乌瑶夫人闲聊之后留下的,茶水早就已经彻底凉透,但云泽对于这种小事不是特别在意,刚刚伸手,黑衣小童就已经闯进观景亭,一把按住了凉透的茶壶,咧嘴一笑,再将手掌拿开的时候,茶壶就已经开始冒出腾腾热气。 黑衣小童一副狗腿相,拎起茶壶,弯腰倒茶。 与之一并而来的,还有自从临山城毁去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的谢安儿,平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云泽先后几次跑来府邸,一共也没见过谢安儿几次,这回却是不知如何,竟然跟着黑衣小童来了后院,手里还拎着一只挺大的食盒,走进观景亭后,就将里边的几种糕点全部摆了出来,琳琅满目,桂花糕、杏仁酥、巨胜奴、翠缕面之类,但凡市面上比较常见的糕点,应有尽有。 只是卖相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好看。 云泽挑了挑眉头,瞧一眼桌上满满当当的各种糕点,再看一眼旁边略显紧张的谢安儿,以及狗腿模样的黑衣小童,有些不明就里,刚刚递到嘴边的茶水也在略作沉吟之后,就给放回桌面。 “你们两个,有事求我?” 黑衣小童忽然一拍手掌,脸上满是惊叹之色。 “哥儿不愧是哥儿,小子这还连个屁都没放呢,哥儿就已经猜出来这是有事求你,厉害,实在厉害!” 云泽笑骂道: “行了,别拍马屁,瞧你这幅狗腿模样就知道没憋好屁,有事就说,别整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闻言之后,黑衣小童也不害臊,咧嘴一笑,就绕过石桌就来到云泽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阵轻柔重拿,力道还真恰到好处,应该是有过不少给人捏肩捶腿的经验,这才能够如此熟稔。 云泽放松了肩膀,任由黑衣小童随意施展,目光看向旁边略显局促不安的谢安儿。 “你这是答应了给他什么好处?” 谢安儿脸颊一红,有些无地自容。 黑衣小童开口笑道: “也没啥大事儿,其实就是安儿姑娘这段时间跟着三夫人学了一些点心的做法,虽然卖相差了一些,但这不重要,再练一段时间总能好起来,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这不是前段时间哥儿刚刚来过一次,让她师父帮忙跑了趟东海,说是五日便归,就猜到哥儿今儿个肯定会过来,便早早做好了准备,想让哥儿帮忙尝一尝味道,瞧一瞧是否能够合得上某人口味。” 黑衣小童一个跨步来到桌前,将被云泽重新搁在桌面上的茶水双手奉上,后又端了一盘酥黄独过来。 “哥儿就给帮忙尝一尝,瞧一瞧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一改的。至于安儿姑娘为何要学做糕点,那哥儿还不是心知肚明?” 云泽喝着茶水瞥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接过那盘酥黄独,重新搁在桌面上,然后伸手捏起其中一块儿,确实卖相太差了一些,外壳薄厚不一,有些地方甚至还已脱落,暴露出了里面的熟芋。 这种糕点,在市面上相当常见,当然做法也不是很难,把香榧和杏仁碎用盐酱调味,拌入粉浆,再用熟芋头片拖面油炸即可,最终所成酥黄独,外壳焦脆,熟芋软糯,焦香配合浓郁酱香,口味丰富,足以令人欲罢不能,甚至有关酥黄独,还曾有诗赞之曰:雪翻夜钵裁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 云泽将手中那块儿酥黄独翻来覆去看了看,略作沉吟,抬头看向谢安儿,神情古怪。 “你还想去补天阁找他?” 谢安儿愈发窘迫,但也还是抿着唇瓣轻轻点头。 云泽神情愈发古怪,正要开口,黑衣小童就忽然绕步插进两人中间,匆匆疾言道: “哥儿!哥儿呀!宁毁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更何况这也是安儿姑娘自己的决定。老话说得好哇,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不管哥儿信不信,反正小子我是相信的,而且这也是安儿姑娘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之后做出的决定,咱们还是不要再多说闲话了吧?哥儿就只需要帮忙尝一尝这些糕点的味道合不合口味,安儿姑娘能否与那景大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全看这一回了!” 黑衣小童背对谢安儿,冲着云泽一阵挤眉弄眼。 黑衣小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云泽还没有猜到,但这家伙看似是个黑衣小童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一头叱雷魔猿,就让云泽或多或少有些不太放心。 妖族本性凶狠残忍,冷漠无情,最多就是因为灵智开化,便比起野兽异兽之流强出一线。当然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只是绝大部分的妖族,在做人做事的种种方面,无形之中就会受到自身性情的影响,便看似有些不可理喻,其实本质就是单纯的趋利避害,而不会夹杂其他过多的感情。 山上山下百种人,亦有此类。 所以在没有猜到黑衣小童的目的之前,云泽就有些迟疑不定。 尤其对于谢安儿,云泽虽然与之相交甚浅,但其实印象相当不错,一方面是因为秦九州,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景博文。 这姑娘可不是徐老道那种圣道修士,随便黑衣小童怎么胡闹都能受得住。 云泽忽然转过身来,将双手交叉揣入袖口当中,一言不发,直视黑衣小童,直到后者有些承受不住云泽的冷漠眼神,面露苦相,背对谢安儿偷偷摸摸双手合十,比划口型说了一句“小子不敢害人,真不敢害人”,云泽这才轻轻点头。 然后视线越过黑衣小童,看向乖乖站在后面的谢安儿,轻声笑道: “景大公子的口味具体如何,其实我也不是特别了解,只知道他应该不太喜欢油腻之物,除此之外,便是相当严重的洁癖,如今虽然已经好了一些,可仍未根除,所以一些比较细节的方面必须要注意,尤其不要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云泽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跟前那碟酥黄独的其中一块,上面果真沾了一点焦黑痕迹,也不知是不小心碰上的锅灰,还是油炸的时候没能控好火候,就给炸糊了。 谢安儿脸颊红红,用力点头,示意自己已经记下了,却并未过多解释。 云泽捏起一块酥黄独塞进嘴里,口感稍稍有些问题,外壳太硬,咬碎之后就显得有些扎嘴,但味道其实相当不差,尤其香榧和杏仁碎调制出来的盐酱,恰到好处,比起市面上绝大多数的酥黄独都要更好一些。 一块酥黄独两口吃下,云泽想了想,继续说道: “除此之外...说得难听一些,景大公子其实是个相当喜欢附庸风雅的人,那么品相摆盘的方面,就需要更外注意。说实话,酥黄独的味道相当不错,就是火候差了一些,应该只是经验不足,所以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但如果我是景大公子,面对这些东西根本没有什么太大的食欲,任你做出来的东西味道再好,吃不下去,也毫无意义。” 谢安儿便有些垂头丧气。 云泽又拿了一块酥黄独塞入口中,正是之前手指的那个,外壳更硬,确实炸糊了。 “安儿姑娘不必泄气,世上百味,众口难调,既然是单独做给景大公子的,自然需要单独迎合景大公子的喜好,可就常人而言,不会如此挑剔卖相摆盘的问题,至少在我看来,这碟酥黄独的味道还是相当不错的,那么其他糕点,就想必味道同样不会差。” 黑衣小童立刻笑嘻嘻地应和道: “哥儿明鉴,我就觉得安儿姑娘亲手做出来的这些糕点,虽然卖相着实不咋地,可味道着实不差,要比寻常市面上买来的那些强出许多。” 说着,他便伸手抓了一块儿桂花糕塞进嘴里,对着谢安儿含糊不清道: “刚刚哥儿说的你也已经听见了,味道没问题,关键还是卖相和摆盘,但哥儿还是说得隐晦了一些,卖相不好,其实就是手艺还不到家,尤其对于火候的掌控,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再回去练一练,有的是时间。” 云泽喝了口茶水,看他一眼,眸光微闪。 谢安儿只深思片刻,便告辞离去。 黑衣小童立刻笑嘻嘻地在另一只石凳上坐了下来,伸手就要去拿桂花糕,但云泽却将茶碗重重搁在桌面上,清脆声响,不轻不重,却吓得黑衣小童一个哆嗦,他扭头瞧了眼云泽的脸色,讪讪收手,低着头,弯着腰,乖乖坐着不动,暗地里眼珠子乱转,却忽然听到云泽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又一个激灵,只能赔笑。 云泽冷眼看着黑衣小童。 “说吧,安儿姑娘想去补天阁的这件事,是不是你在暗中唆使。” 黑衣小童吞了口唾沫,低下头去,闷不吭声,然后偷偷抬眼看向一旁端坐的云泽,沉默许久,这才终于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云泽问道: “图什么?” 说完之后,云泽又补充道: “我劝你最好说实话。可能我各个方面的本事都没你高,但言语真假,我还勉强能够分辨一二。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倘若被我察觉到半点儿不对,你知道后果。” 黑衣小童咧咧嘴,其实心里很清楚,自家这位泽哥儿,一直以来都不太喜欢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两人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竟一时口快,说了一句针对二夫人的大不敬之言,便在自家这位泽哥儿的心里留下了一丝芥蒂。或许之前的时候,这一丝芥蒂还不会特别明显,甚至根本就不曾存在,但自从去年年初的时候泽哥儿与二夫人相认之后,那一丝可能压根儿就不存在的芥蒂,就在无形之中横生而出,并且还会随着母子两人之间的关系日益亲近,就被放大了许多。 可如今就算再怎么后悔自己当时不该一时口快,又能如何?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这就叫覆水难收。 黑衣小童叹了口气,闷闷说道: “我就知道,这事儿肯定瞒不过哥儿,毕竟哥儿慧眼如炬...” 不等黑衣小童说完,云泽就已经开口打断道: “少拍马屁,说正事儿。” 黑衣小童委屈巴巴地看了眼表情冷漠的云泽,稍作迟疑,终于还是不敢隐瞒,合盘托出。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而黑衣小童真正贪图的,也就只是秦九州以精血为墨,亲笔书写的灵纹符箓,只是整个过程需要耗费一段极为不短的光阴。 谢安儿打定主意要去补天阁继续追寻景博文,才只黑衣小童整个计划的第一步,至于学习这些糕点的制作方法,不过是黑衣小童锦上添花的随口一提,就被谢安儿记在心里,恰好孟萱然本就出身红香阁,并不仅仅只是一位入圣修士,并且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自是对于各种糕点的制作极为精通,并且谢安儿已经跟随孟萱然学习糕点做法数月有余,一直以来事情进展都还算得上是相当顺利,却不想,竟会发生今日之事,这才让他被迫无奈漏了马脚。 按照黑衣小童的说法,接下来的半年光景,不会再有其他布置,只需等待云泽去往补天阁参加入阁考核,倘若一切完全按照计划进行,就直到那个时候,谢安儿才会因为厨艺大涨,又恰逢良机,就顺理成章提起想要去往补天阁继续追寻景博文之事,再跟随云泽一道北上。 至于谢安儿是否能够见到景博文,黑衣小童倒是并不担心,毕竟乌瑶夫人偶尔会与席秋阳闲聊,话题也往往不会离开云泽,其中就曾有所提及,云泽早先陪同顾绯衣一道南下去往开阳圣地时,途中就曾遇见补天阁阁主许穗安,再加上顾绯衣如今又是许穗安的关门弟子,有着这层关系在,就总能寻到解决的办法。 再之后,事情就简单了,无论谢安儿与景博文这两人结为道侣的事情成与不成,无关紧要,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黑衣小童作为外人,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倘若能成,自是最好不过,秦九州作为谢安儿的亲传师父,怎么也得帮忙置办一些嫁妆才是;或者干脆不成,就自此开始效仿陆家平的南下游历,那么秦九州就总得给些傍身之物。可无论成与不成,黑衣小童都与谢安儿已经说好,到手之物,可以任凭他在其中挑选三件,作为此番出手相助的酬劳。 整个过程,从开始布局到最后收尾,需要经历数年之久。 但这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其实算不了什么。 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山上修士窥探大道以修行,寿元之久,远非寻常凡夫俗子可以相比,而在如此漫长的寿命当中,一场布局,就算需要花费十年百年,也算不上长,关键只在于最终收网之时究竟能够得到什么。 黑衣小童的胃口不小,贪图的是秦九州这位符箓派圣人修士以精血为墨,进而写就的灵纹符箓,相对于尚且不足十年光阴的布局而言,哪怕最终只能得到一张符箓,也是师逸功倍。 云泽手里还有两张类似的符箓,是半年前南下去往那座古代大墓之时剩下的,一张浩然正气符,一张天打雷劈符。最早的时候,其实还有一张太平长安符,同样是秦九州以自身精血写就,只是后来送给了陈子南,貌似没能用得上,但云泽也并未收回,所以手中就只剩下这两张,前者对于阴鬼邪祟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杀力,后者同样有着极大杀力,且并不仅限于阴鬼邪祟。 类似的符箓,倘若真有哪个傻子拿到市面上对外出售,就足够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一般的风波。 云泽将茶碗端起,喝了口茶水,随后言道: “这件事我可以不再多管,甚至之后去了补天阁,也会尽可能地配合你,但有件事你得提前答应我。” 黑衣小童闻言之后,立刻眼眸明亮,将胸膛拍得砰砰作响。 “哥儿尽管放心便是,小子心里有数,如果安儿姑娘是要嫁给那个景大公子,小子可以保证她的嫁妆不会让她掉了面子,如果是要南下远游,也肯定保证她的手里能够握着足够的底牌用来保命!” 云泽认认真真看了黑衣小童片刻,随后轻轻点头。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最好。还有,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说完,云泽就挥了挥手,示意那个差点儿就把自己拍出一口老血的家伙可以离开了。 但黑衣小童就只起身,站着不动,眼巴巴地瞧着桌上玲琅满目的糕点,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云泽无奈,再次挥了挥手,黑衣小童立刻咧嘴一笑,直接上手在每个碟子里面抓了一把,塞入气府当中,然后一只手里抓着两块桂花糕,一只手里抓着两块酥黄独,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只留下云泽独自一人在观景亭里安静喝茶。 紧随其后,秦九州就不声不响出现在黑衣小童之前坐的那只石凳上,轻车熟路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又顺手拿了一块龙须酥塞进嘴里,然后端起茶碗,一口喝掉大半碗。 云泽看了眼黑衣小童离开的方向,已经见不到人,随口问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九州咽下嘴里的东西之后,又一次端起茶碗,喝茶漱口。 “从那小子开始交代自己的布局开始。” 云泽笑道: “不生气?” 秦九州伸手拿了一块如意糕,闻言笑道: “不过是额外费些心神多写三张符箓罢了,比起自家徒弟的终身大事而言,不值一提。” 说着,他便将手中那块卖相不佳的如意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 “卖相虽然不太好,但味道确实不算差。我这徒弟在这方面还是挺有天赋的,这才学了几个月时间,就已经可以自己做出这么些糕点,不错,相当不错!就这水平,只需要再练半年,哪怕从此修行无望登高,也可以随便找个地方置办一间糕点铺子了,绝对红火!” 云泽哑然失笑,你秦九州倒是心怀开阔,自家徒弟都已经被人骗得团团转了,甚至还要拿出嫁妆作为酬劳,竟然还有心思吃得下去这些糕点,顺便品鉴味道,也是生平仅见。 云泽喝了口茶水,见着秦九州已经咽下了嘴里的那块如意糕,这才暂且搁下茶碗,认真问道: “这趟东海之行,结果如何?” 第510章 一揖到底 云泽离开府邸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中天。 秦九州这趟东海之行带回的消息,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大伯云温章究竟出了怎样的主意,竟然需要木灵儿才能瞒天过海。不过关于这件事,云泽也并没有过分纠结,毕竟按照秦九州带回的话说,六姑姑该是早就已经猜到了事情真相,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有戳穿。可即便如此,六姑姑的身体也在一日一日缓慢恢复,就确实不再需要云泽过多担心,可以将重点完全放在日复一日的修行上。 离开府邸之后,云泽身形一纵,就来到通往大乘佛堂的那条悬空桥梁上。 一抬头,便瞧见了距离不远的另一条悬空桥梁上,吴麟子正低头俯瞰而来。 那条悬空桥梁,可以通往主要经营拳法典籍的羊角房,不过云泽时至今日也还没太去过,主要因为羊角房乃是西域赢家的产业,与云泽之间虽然没有什么生死大仇,不过是赢家最早负责坐镇北中学府的那位府主,被席秋阳当众杀得魂消骨溶。对于赢家而言,一位圣人修士的损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在于看待事情的角度,倘若赢家并不想与云泽席秋阳等人为敌,那么一位圣人修士的损失,也不是承担不起,毕竟家大业大,可若发乎本心地看待这件事,这个损失又属实极大。 圣人修士,便是放眼整座天下,也极其有限,尤其相对于天下数以亿计的修士而言,数量可谓是极少。一座庞然大物,类似赢家这种坐镇北城西域的庞大世家,虽然仰仗家底深厚,培养出了数位圣人修士坐镇家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圣人修士对于赢家而言就不值一提,哪怕偶尔死上一个两个也无关紧要。 修士修行,往往伴随着资源损耗,想要培养一位圣人修士坐镇一方,需要花费的代价则无疑会是一个天文数字,一旦身死,也就意味着已经花费出去的代价就会一夕之间付之东流。 但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事情就往往可大可小。 所以一直以来,云泽与赢家之间的关系都算不上好,但也远不至于生死相向。 最多就是云泽与赢家中人见面之后,相互之间谁都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能够点头示意,稍稍驻足说上一两句话,就已经是极限,倘若想要对坐下来促膝长谈,就无疑是白日做梦。 也正因此,赢家那座羊角房里对外售卖的拳法史谱,以及各种武道典籍的品秩高低,云泽还真没什么太多的了解,但想来应该不会很差,毕竟单就云泽亲眼所见,这就已经是那吴麟子自从来到北中学府之后,第六次或者第七次跑去羊角房。 倘若再要算上不曾见过的,次数还会更多许多。 云泽没有着急离开,双手揣袖,站在原地抬头望去。 吴麟子要更早发现云泽,站在相对大乘佛堂那条悬空桥梁而言,还要更高一些的羊角房悬空桥梁上低头看去,发现云泽已经注意到自己,就一改之前的面无表情,立刻微微颔首,露出一抹看似温厚的笑意。 好像两人之间十分熟稔。 但其实在某种层面上而言,确也能够算得上“熟稔”。 自从半年之前大胡子的事情发生之后,对于吴麟子,云泽就再也不曾掩饰自己的杀机。 最早的时候,之前还在武山时,卢取就曾书信一封,暗中送到云泽那间弟子房中,让云泽转告项威,需要小心吴麟子此人,已经暗中盯上了项威手中的大剑镇狱。这件事距离近日,已经过去一年还多,所以打从很早之前,云泽就已经心怀杀机,只是不曾刻意流露罢了,毕竟吴麟子虽然早就已经盯上了项威手中的大剑镇狱,可毕竟不曾出手,北中学府又有一定的规矩存在,不好相互厮杀,便暂且搁置一旁,只待吴麟子动手之时,就会有着足够的理由出手杀人。 却不想,项威手中的大剑镇狱还没出事,事情却找上了柳瀅。 也正因此,自从大半年前大胡子的那件事后,每个月月末的年级榜之争,一旦站在擂台上的变成云泽与吴麟子两人,那么一切的擂台规矩,就会形同不存,转而变作毫无规矩可言的江湖厮杀。而事实上北中学府的年级榜之争,本就不会存在太多的规矩限制,虽然罗列出了好几条内容,可说到底也就只有一件事,就是擂台厮杀,只分胜负,不分生死。 再加上一年多以前,景博文竟在擂台上当众杀了仲秋一事的发生,就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同样的意外,每次的年级榜之争,都会有着至少两位府主亲自到场坐镇,所以云泽才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亲自动手宰了这个大山里面走出来的黝黑少年。 项威也是。 而如今临山城已经变作临山湖,湖面上方,就只统共一十二座悬空桥梁,各自分属一十二座位居北方的庞然大物,倘若有人赶在其中某座悬空桥梁上大打出手,那些负责坐镇各家产业的圣道修士,可不会视若无睹。 尤其吴麟子向来都是只去姒家磨刀崖,以及赢家羊角房。 就没有云泽可以动手的机会。 其实也不是从没动手,只是先后几次,才只刚刚出手,就被姒家坐镇磨刀崖的姒老汉,以及赢家坐镇羊角房的圣人修士出手阻止,说是悬空桥梁也算他们的地盘,如果真要打打杀杀,离开悬空桥梁之后,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没人会管,但在悬空桥梁上,却不许任何人动手,这是规矩,容不得他人随意毁坏。 占不了道理,就动不了手,更杀不了人。 云泽仰头望向吴麟子,眼眸当中,寒光毕露。 后者见到,面上笑意更加温厚了一些,竟还抬手弯腰,居高临下冲着云泽作揖行礼。 之后就转身去了羊角房,似乎心情相当不错。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冷哼一声,转身回去北中学府,却并未上山,而是换个方向,去了芝兰室。 甫一入门,就立刻嗅到了一股味道清奇的浓郁墨香,扑鼻而来。 一身伤势早已痊愈的柏石,正坐在一张方桌跟前,手边摆着两块从没见过的墨条,各自带有斑斑点点的朱红,除此之外,在其面前还有两座已经研了墨汁的砚台,正被柏石端起其中一座,仔细观察墨汁的色泽品相以及墨汁的品秩。 听到脚步声后,柏石这才回过神来,将砚台暂且搁下,起身相迎。 简单聊过,云泽方才知晓,原来桌上的两根墨条,是柏石尝试以某种朱砂和某些天材地宝添加其中,最新制作而成的新墨,目的在于隐藏朱砂存在的同时,增强书写灵纹时的“一气呵成”,以及所成符箓对于阴鬼邪祟的杀力,只可惜仅在目前看来,效果似乎并不理想,就只达到了隐藏朱砂的目的,至于无形之中帮助灵纹书写之时的一气呵成,以及通过提升灵纹品秩从而达到提升威力的方面,却起不到任何作用。 云泽本身并非符箓派修士,对于灵纹之道,就连一知半解都算不太上,初次听闻这些高深莫测之事,自是如闻天书。 柏石也瞧出云泽对于这些方面并不精通,笑了笑,便将砚台墨条一并收起,回来的时候,还顺便端了一壶茶水,一壶酒水。柏石知道云泽有事没事总爱喝酒,便拿出了一些自己平日里存在芝兰室中用来待客的酒水,而其本身却是更爱喝茶。 众口难调,柏石从不介意自己多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下些功夫。 云泽也是芝兰室常客,便轻车熟路拿了酒壶过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从怀里取了一张纸,摆在柏石面前。 “读书又遇见不懂的地方了,还得再次劳烦前辈指点迷津。” 柏石哑然失笑,对于这些场面话从不上心,接过那张宣纸之后,扫了一眼,便开口笑道: “这次又是直指大道的言语,你这小子,这段时间究竟得到了怎样的机缘,从哪儿弄来了这些...” 话说一半,柏石就轻轻摇头。 “罢了,问也白问,反正你小子也会含糊其辞。” 云泽只咧嘴一笑,并不答话。 纸上所写内容,并不繁多,只有寥寥几十字而已,却是出自云泽气府中那篇不知具体来历的灵决古经。 云泽最早开辟气府的时候,便是以那块记载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黑石作为引子,莫名其妙就将气府开辟一半,只是时至今日,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云泽也依然没能想通自己开辟气府,怎么会跟那块貌似是与近古人皇有关的黑石产生关联。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任何猜测,或许是气府中的那部灵决古经,本身就与近古人皇有着一定程度的关联,可这件事毕竟有些匪夷所思,云泽也就不曾当真,便也不曾继续深想下去。 而在开辟气府之时,云开尚且还会主动发声,也便灵决古经的总概,云泽大抵能够明白一些。 按照云开的说法,就是这部灵决古经分为阴阳两篇,阴篇之法,以体炼气,阳篇之法,以气练体。 最早的时候,云泽尚且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提升修为,但随着修为境界的日益精进,再加上这篇灵决古经实在与众不同,言词晦涩让人不解之余,又并未如同寻常灵决古经一般存在篇章之分,一篇一章对应一种境界,也便开辟气府、筑成命桥、连通十二脏腑以及之后境界,都是各有言章,首尾呼应相连,方才气机不绝,循环相生。可云泽气府当中貌似“生而知之”的这篇灵决古经,却并无境界之分,只在总纲之下划分阴阳两篇,就让云泽逐渐变得不知如何是好,命桥境时,就无奈只能暂且搁置下来,也让最初时候化如金光一般包裹着血气气韵的灵决古经,重新沉淀在气府最深处。 时至今日,已经数年之久。 其实云泽一共也没按照这部灵决古经修行多久,只有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 直到最近,云泽实在苦于炼精化炁的速度太慢太慢,这才终于想到了芝兰室的这位圣贤君子,便尝试着拿出了欺负当中那部灵决古经中的某一句话,跑来芝兰室请教柏石,得到答案之后,虽然仍是没能搞懂整部灵决古经的意思,但好歹也算有了些进展,便将那部灵决古经中的内容拆得四分五裂,数次跑来芝兰室求教。 但今日求解内容,却让云泽拆不开。 宣纸所写内容:阴阳之太极,五行之阴阳,万物之五行。数之极以为九,阴九阳九。五行各去其三,遁去其三。此遁去者不入五行,属阴阳而不显,乃一生一死,轮环往复,一阴阳参合,岿然如山。 这已经是那部灵决古经当中十分完整的一段内容。 所以将纸递出之后,云泽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紧张的。 只能多喝几口酒水才能往下压一压。 柏石沉吟良久,皱眉看着纸上内容,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时隔许久,这才终于放下宣纸,轻声言道: “这段话的内容,其实并不复杂,只是对于现在的你而言还不能理解罢了,毕竟短短六七十字,就阐明了天行大道某一层面的本质。” 他将宣纸摆在桌上,重新推到云泽面前,继续言道: “《偈四首其一》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是按照这篇内容所讲,则是太极为道,而道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生万物,本质上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道理相仿,不必深究。再往下,数之极以为九,阴九阳九。这句话其实不难理解,只是说数字的极限是为九,在往上,就是对零的回复,但这里所讲的九,却被用来讲解阴阳,也便是说,天下阴阳之数,一旦细分,就各有九层。” 柏石话音忽然一顿,瞧着云泽有些愁眉不展,便开口笑道: “举个例子,所谓的阴阳,就是两股麻绳编在一起,一阴一阳,通过各种编织之法,就形成了不同的绳扣,也就是世间万物。那么阴阳这两股变成世间万物的麻绳,就不能解开吗?它们其实也是由麻编织而成,那么这里所谓的九,你就可以看做是编成麻绳的黄麻、大麻、苎麻、青麻、红麻等等统共九种麻。” 闻言之后,云泽立刻面露恍然之色。 说过了这个问题,柏石继续微笑讲解道: “阴阳两股麻绳,各自有着九种麻编织而成,两者相加,也就共有十八种麻。按照这段话的内容所讲,五行各去其三,也就是在这十八种麻之中,共有十五种属于五行之物,另外还有三种,不在五行之属,是为一阴、一阳、一阴阳。这三种麻,你可以将它们当作这两股粗大麻绳的中枢所在,而在大道,这一阴一阳,就要作为生死看待,此两者以循环往复之法编织在一起,故而生生不息,而最后的阴阳之麻,则被生死缠绕,就是促成生死两者可以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关键所在。” 言罢,柏石眉关轻蹙,目光落在那张宣纸的内容上,略作沉吟,随后言道: “其实这种比喻,在最开始的时候还算好理解,但到后面,就有些不太恰当,因为世间万物的构成,不是没有,只是很少出现纯阴纯阳之物,绝大多数都是阴阳两掺,而阴阳两者又各自是为两种存在的统称,就像苎麻、黄麻、青麻、大麻、亚麻之流,都可统称为麻,可苎麻与黄麻编成的麻绳,终归是跟黄麻与青麻编成的麻绳有所不同,这才有了万物之相。” 云泽再一次变得如闻天书,然后低下头去看向宣纸内容,眉关紧蹙,前前后后用了大抵能有一盏茶时间,方才面露恍然之色,就忽又再次眉关紧蹙,陷入了更深的疑难之中。 眼见于此,柏石也只能无奈一笑。 将大道本质浮于言辞表象,何其难也,柏石身为儒家圣人,圣贤君子,又是读书人,确也已经尽力说得简单一些,可很多更深更广的道理,仍是无法言述准确,需要云泽自己领会。 其实还有一件事,柏石不曾明说,便是方才所言,不过这段话的表象罢了,而在其深处,其实还有更多更深更广的含义,可哪怕柏石,也只在隐约之间有所察觉,但这种感觉更像灵光一闪而过,太过虚无缥缈,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凭这简简单单六七十字的内容,根本来不及,也没办法将其抓住。 倘若换做别人,有些某些一心求道的修士,怕是会抓心挠肝的难受,想要一窥经文的全部内容。 但柏石却仅仅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仅此而已。 并且相较于这片经文的全部内容,柏石更好奇的,其实还是究竟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将大道本质浮于文字,哪怕只是非常浅显的一层或几层,也已经足够令人匪夷所思。 眼见云泽还是没有丝毫回神的意思,柏石便不再打扰云泽的沉思,不声不响起身离开去了柜台那边,将之前收起的两块墨条重新拿出,心思全部放在这上面,继续思考参杂其中的天材地宝,究竟需要怎样搭配,才能在无形之中帮助灵纹书写时的一气呵成的同时,通过提升灵纹品秩从而达到提升威力的目的。 很快,柏石就暂且搁下了墨条,转而取来纸笔,开始写写画画。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匆匆而过。 等到云泽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前的桌面上,已经多了一盏油灯出来,微弱火光轻轻摇曳,芝兰室外,夜色深沉。 柏石暂且搁下纸笔,看向云泽,出声笑道: “想通了?” 云泽哑然,挠了挠头。 “想通的内容不是很多,总觉得这段话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偶尔会有灵光一闪,但总是抓不住。” 柏石起身而来,在旁落座。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书写此篇经文之人,只凭短短六七十字,就能阐述出如此大道,哪怕不曾亲眼所见,也能看得出来,该是一位道法通天的人物。” 柏石略作沉吟,忽而正色道: “这篇经文,日后还是尽量不要拿出来请教别人,更不要将之暴露于人前,尤其圣道修士,毕竟你如今的修为境界还是太低,无法看懂这篇经文的内容,所以无论如何拆解,终归是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柏石轻轻一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云泽身子一紧,却见到柏石正坦然望来,对视良久之后,云泽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禁不住摇头苦笑一声,说了句“抱歉”,然后就低头喝了口酒,目光落在面前那张宣纸的内容上,沉默片刻,忽然一掌虚按,就将那张材质普通的宣纸压成了齑粉,而并未伤及桌面。 柏石一挥衣袖,将桌上残留的齑粉尽数扫去。 “修行一事,最忌急功近利,姒庸前辈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倘若不是贪功冒进,又岂会留下那般暗伤,早早丧命?这篇经文的内容,已经牵扯出了大道本质,含义深远,便是我辈圣道修士,同样无法全然领会,便于你现在的修为境界而言,还是太早了一些,所以经文深意,不必太过上心。” 柏石话音一顿,难得伸手拿了酒壶过来,给自己倒了小半碗酒水,然后一饮而尽。 这才继续言道: “若我所料不错,这篇经文,该是一部武夫练气士两者兼修的灵决古经。具体从何而来,我不会问你,并且在你离开之后,就会将之遗至角落,任其蒙尘,但对你而言,这篇灵决古经,却恰到好处。可还记得你上次跑来问我的那句话?” 柏石轻声念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他手指轻轻摩挲茶碗边沿,继续说道: “这句话,正是包含炼精化炁在内的中四境修行之法,简单来讲,就是血气气韵的相互补足,甚至揉练成炁之后的相互转化。但我也知道,在这句话之后,应该还有与之契合的内容,否则就对不上你更早之前问我的那句‘实以虚合,有余以不足合’。所以具体应该怎样修行,还是要看你自己。” 闻言,云泽神情严肃看向这位圣贤君子,后者眼神清澈,与之坦然相视。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侧步起身,向着柏石一揖到底。 “多谢前辈。” 第511章 好自为之 北中学府每天辰时开始,巳时结束的讲道授课,按照四位府主依次轮换规矩,到今天,就该是那位早在当年古代妖城现世之时,就已经跟云泽打过交道的姜家圣人,也便姜家负责坐镇北中学府的府主。但不知为何,日头渐高,已经辰时过半,砺剑台上却仍未见到那位姜家府主现身。 北中学府砺剑台,其实本质也是一座悬在半空的石坪,形似翻转的尖锥,上平下尖。但说是如此,砺剑台的顶部平台上,相当杂乱,随处可见倒塌的冰锥散落在地,以及学府弟子修炼之时留下的诸多痕迹,所以并不平坦。皆因砺剑台本身只有一少部分被护山大阵所笼罩,可以维持石坪不会因为失去支撑而坠落,也便自从砺剑台建成以来,高出人间的寒风就无时无刻不在摧残着这座平台,不足一年时间,就已经被积雪顽冰所覆盖,终年不化。 时至今日,虽然砺剑台建成的年份并不久远,只有十几二十年左右,可其上坚冰的厚度,却不容小觑。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十几二十年间终年不休的寒冷笼罩,其上积冰,又何止三尺? 寒风怒号。 在砺剑台的角落边缘,早早便按时前来的一群四年老生,顶着高出人间的凛冽风寒,在经过了最初的沉默之后,就逐渐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奇怪姜家府主为何没有按时出现,也随着说话的人数越来越多,砺剑台上,就显得格外嘈杂。 直到辰时过半。 模样老迈却也精神矍铄的姜家府主,这才终于姗姗来迟,却并未多作解释,端坐积冰雕刻而成的台上,目光扫过下方,就只看了自己比较关注的几人,先是姜北与姜星宇两人,而后便是几个暗地里已经入了姜家谱牒的弟子学员,到最后,目光才在云泽身上停留一瞬。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弟子学员,来与不来,至少对于这位姜家府主而言,关系不大,也就没有必要过分追究。 今日讲道,与往常无二,仍是一些典藏善本当中的内容,重点在于《心印经》中提到的“履践天光,呼吸育清”八个字,本质就是在讲呼吸吐纳。 前前后后约莫一个时辰,姜家府主就结束了今日讲道,却并未准许众人就此散去,而是说了另一件事。 “再有不到半年时间,就是补天阁又一年的入阁考核。有关补天阁,有些人了解多一些,也有些人了解少一些,所以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每日讲道之后,还会另外说些有关补天阁的事,也便你等能够多些了解,有备无患。” 姜家府主略作沉默,目光扫过下方众人,见到并未有人离去,方才继续言道: “极北之地补天阁,出自乱古年间治世灵神之手,始终秉承着‘有教无类’的原则,时至今日,已有三元之久,屹立不倒,传承不断,珍藏典籍更是浩如烟海,才有天下修士对其趋之若鹜。但这些琐碎之事,不说也罢,倘若有谁对于这些小事感兴趣,可去山下神隐塔购买一份补天阁卷宗,值不了几个铜子儿,神隐塔也不靠这个赚钱,只是补天阁屹立至今毕竟已有三元之久,发生在它身上的大事小事,虽然遗失不少,可记录在案的,依然众多,所以想要将那卷宗全部翻阅一遍,便是一目十行地看下去,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实在没有太大的必要...” 姜家府主忽然话音一滞,旋即苦笑摇头。 “说跑偏了,咱们书归正传。今天要讲的,主要是跟补天阁‘有教无类’的四字宗旨有关,也跟海外修士有关。” 人群当中,云泽双手揣袖,微微挑眉。 补天阁确实讲究“有教无类”四个字,也便无论海内海外,又或人族妖族,都能通过入阁考核进入其中。姜家府主确也说得不错,补天阁屹立至今,已有三元之久,大体说来,就是至少三十万年,其中藏书,自然也就浩如烟海。但这里所讲的藏书,除了寻常说的孤本善本、历史典籍之外,同样包括以各种形式传承下来的灵决古经、武功技法之类修士修行的必须之物,甚至一些早就已经貌似遗失了传承的秘法,也有希望能在补天阁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也正因此,补天阁才被天下修士趋之若鹜,甚至长久以来,都被天下修士推崇为修行圣地。 同为圣地,但“修行圣地”四个字,无论意义也或地位,都远在人族所谓的九圣地之上。 故而补天阁开启入阁考核之际,不止会有海内修士中的年轻一辈前往极北之地,更有海外修士的年轻一辈随之现身。放在以往,补天阁每隔百年才会开启一次的入阁考核,足可谓是风云际会,毕竟为了能使后辈子嗣有望进入补天阁,无论海内海外,又或人族妖族,都会尽可能控制年轻一辈的降生,再要说得直白一些,就是需要算好了时日才能行那夫妻之礼,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补天阁百年一次的入阁考核来临之时,子孙后代却已过了相对如今而言还要更加宽松许多的岁数要求,又或年纪太小,境界不足,这才有了看似层次分明的一代又一代人。 但自从二十多年前天道底蕴受损一事暴露之后,补天阁就不再故步自封,墨守成规,将原本百年一次的入阁考核,直接改成一年一度。而若按照之前的规矩,其实早在去年夏天的时候,就已是补天阁百年一次的入阁考核开启之时,故而姜北、景博文、顾绯衣、钟乞游这些人,亦或姬家麟子、赢家麟女、姒家麟子之流,才会年纪相仿。 可如今却与往常大相径庭,也就导致某些本不打算参与此次入阁考核的庞然大物,不再如同往年一般掐算时间,这才有了年纪更小的孔氏麟女。 有关补天阁的这些事,云泽往常在与姜北也或钟乞游几人的闲聊之间,也曾数次提及,故而了解绝不算少,所以钟氏妖城门下那座最以消息来路众多而著称的神隐塔,就没必要再跑一趟。不过往常闲聊,倒是从未牵扯海外修士,主要还是海外距离海内太过遥远,相互之间牵扯不多,所以哪怕最是博闻强记的卢取与南山君两人,也对海外修士知之甚少。 云泽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项威,正端坐笔直,一丝不苟地听着姜家府主对于海外修士的讲解。 云泽扯了扯嘴角,收回目光。 这家伙,果然还是没能忘了那个名叫蒂娜的海外姑娘。 ... 在距离石山约莫百里左右的某座山上,半山腰处,有着一座已经荒废破败的村落,早在大半年前,就已经被那石山上的强盗恶匪烧杀一空,如今的村落当中,就已经只剩破屋烂瓦,放眼所及之处,满是大火焚烧之后留下的焦黑痕迹。 阴云密布,一场春雨悄然而至,细细密密,悄然无声。 在村头的某处,有一座黄泥糊成的破屋,里里外外统共三间,依然留有一些桌椅板凳焚烧之后留下的残骸。屋顶已经毁去大半有余,就连房梁,都已经摇摇欲坠。 在最里间的小屋当中,脸色惨白的宁十一,唇瓣干裂,正躺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板床上,右边肩头的伤势已经被人用一块破布包扎过,手法相当粗糙,只能勉强看得过去。 时至今日,宁十一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仍旧没有半点儿即将苏醒的痕迹。 等到这场春雨落下的时候,细密雨水就顺着屋顶破漏之处落入其中。 宁十一的正上方,屋瓦覆盖,破破烂烂。 一滴一滴的雨水,就顺着屋瓦开裂之处,逐渐渗透下来,很快就汇聚成一滴浑圆的水珠挂在下方,直到渗透下来的雨水越来越多,这才终于支撑不住,砸了下来,正正落在宁十一的脸颊上。春寒料峭,雨水冰凉,在宁十一染着黑灰的脸颊上摔得粉碎。 紧跟着,又是一滴雨水砸下。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已经惨被焚烧大半的房门,依然顽强地倾斜挂在破破烂烂的门框上,然后就有一个貌似不过四五岁模样的黑瘦女孩儿,双脚离地三寸有余,来到门板附近,身形忽然升高,轻而易举越过倾斜的房门,手里还端着一只豁口瓷碗,里面装着小半碗刚在屋外接来的雨水。 黑瘦小丫头一路飘到了窗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宁十一,仍旧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担忧之色,又有些迟疑,许是觉得这位前两天刚刚被人丢在屋里的姑娘,身子还是太虚了一些,雨水又太凉。可黑瘦小丫头毕竟年纪还小,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生火,就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将瓷碗递到了宁十一嘴边,用瓷碗边沿撑开唇瓣,然后将瓷碗稍稍倾斜。 牙齿紧咬的宁十一,还在昏迷当中,喝不下去。 黑瘦小丫头可不知道具体应该怎样照顾一个受伤的病人,能想到拿了屋子里仅剩的瓷碗接些雨水回来,已是极限。 所以宁十一很快就被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吓得黑瘦小丫头一个哆嗦,险些没将瓷碗扣在她的脸上,所幸是及时稳住,但里面的雨水却是全都洒了出来。黑手小丫头有些不知所措,眼看床上的宁十一眼皮已经微微掀开,连忙抱着瓷碗跑去角落,紧张兮兮地望着床上那个胸口脖颈湿了一大片的黑衣姑娘。 又有一滴雨水渗透屋瓦,砸在她的脸上。 宁十一原本有些涣散的双眸,逐渐集中起来,她动了动唇瓣,吞下口中残留的冰冷雨水,还没注意到角落里的黑瘦小丫头,喘息片刻,就已经大概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很清楚自己除魔卫道不成,反而差点儿死在那座山寨,至于寨子里面那位大当家的,为何竟会饶她一命,宁十一也能大概猜的出来,无非就是不想生死相向,将那所谓的护道人给逼迫现身。 可自己又哪有什么护道人? 宁十一扯了扯嘴角,有些哭笑不得。 这也亏得是那寨子里的大当家有过正统师门,并且想来应该不会很小,最差也得是个二流门派,才能知晓护道人一事,否则就是一些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子,才会畏首畏尾,让她侥幸捡回一条命。 不过那家伙的本事,确实强得有些离谱。 同等境界之中,莫说那些自从炼精化炁境之后就会逐渐走上下坡路的野修散修,便是山上正统师门出身的仙家子弟,也很显然比之不及。但那家伙毕竟也曾身为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灵决古经、武功技法,筑成命桥所用的天材地宝,十二桥境之前用来填补脏腑底蕴的灵株宝药,绝非寻常野修可以相比。而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家伙之所以离开师门,不是因为天赋不济或者师门受灾这些比较常见的理由,而是因为某些原因叛出师门,就也非寻常散修可以相比。 再加上那位大当家的混迹江湖已有多年,大大小小的江湖厮杀,经历了不知多少次,那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可即便如此,宁十一仍是有些沮丧和不甘。 她尝试着坐起身来,然后就牵动了体内伤势,当即闷哼一声,重新摔在床板上,又触动了肩头伤势,疼得眼眶通红,险些直接掉下泪来。 破破烂烂的木床,一阵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都有可能支撑不住。 宁十一没去在意这些,喘了几口粗气之后,目光落在自己受伤的右边肩头上,看到了包扎伤口的破布,手法相当随意,就只是勉强盖住了骨渣刺出皮肉的伤口而已,之前已经完全止血,但这会儿又开始渗出血迹,并且骨头毕竟已经完全碎掉了,想要使之恢复如常,哪怕手中有着许多针对此类硬伤的丹药,也需要至少一个月时间。 但如果只是正常使用这条手臂,一旬左右,即可无妨。 宁十一叹了口气,眉关轻蹙。 一滴雨水渗透屋瓦,砸了下来,落在她的脸上之后,一片冰凉。 宁十一尝试着挪了挪身子,正打算依靠冥冥之中的感应,寻一寻自己那把依靠《剑经》秘法孕育而生的本命柳叶刀,如今究竟身在何处,就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个细如蚊蝇的嗓音。 “你,你不要乱动,这张床,撑不住的...” 宁十一面露错愕之色,扭头看去,这才瞧见了角落里的黑瘦小丫头,眼神当即一凝。黑瘦小丫头虽然只有四五岁模样,却双脚离地三寸有余,悬在半空,分明就是一只身死之时年纪不大的阴鬼,怀里还抱着一只豁口瓷碗,满脸紧张。 当宁十一看过去的时候,黑瘦小丫头立刻吓得哽咽一声,身子明显紧绷起来。 宁十一盯着黑瘦小丫头看了片刻,这才开始打量这间破屋。 “你是谁?” 黑瘦小丫头吞了口唾沫,小声答道: “我叫,瑶瑶,我爹就是这么叫我的...” 宁十一轻轻点头,正要开口,眼神忽然猛地一沉,看向门外。 石山那座山寨里的二当家,也便那个麻杆男人,忽然笑眯眯地伸手推开了破烂房门,走入屋中,手里正拿着宁十一的那把柳叶刀,身后也跟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宁十一印象不深,但想来也不过是寨子里某个不值一提的喽啰。 麻杆男人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黑瘦小丫头,双眼虚眯,然后立刻转而看向床板上已经苏醒过来的宁十一,面露微笑。 “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宁十一神情冷峻,暗中咬紧了牙关强行撑起身体,坐了起来,目光看向麻杆男人和其身后的喽啰,眼神当中杀机凛冽。 麻杆男人面上笑容更浓了一些。 “在下虽然只是一介野修,比不了姑娘这般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可终归都是修行中人,更何况,大大小小的江湖厮杀,在下自以为经历得要比姑娘更多一些,毕竟我等山贼匪寇,做的就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所以姑娘实在没有必要为了面子强忍伤势,还是尽快躺下休息为好,毕竟大当家的下手虽然不重,但也不轻,姑娘除了肩骨伤势之外,体内脏腑,恐怕也是一团乱麻,万一为了面子伤了里子,留下什么难以治愈的暗伤,就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了。” 麻杆男人走上前来,将手中柳叶刀搁在床沿上,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鼻青脸肿的喽啰,后者立刻面露惶恐之色,却也还是咬牙上前,被麻杆男人一脚踹在膝弯处,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床前。 麻杆男人神情冷冽。 “磕头,道歉。” 那鼻青脸肿的喽啰身子颤了一颤,不敢违逆,额头砰然落地,用力极大,然后直起身来,额头处已经沾满了黑灰,高高肿起,却仍不敢停,又一次弯下腰去,额头再次砸在地上,又是砰的一声。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宁十一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明就里。 麻杆男人重新面露笑意,弯腰拱手道: “在下此番前来,是为给姑娘道歉来的。地上这人,正是之前领了大当家的命令,将姑娘送来此间的两人之一。有了大当家的吩咐,又提前说明了其中利害,任其再怎么肆意妄为,也不敢对姑娘动手动脚,拿自己和一整个寨子里所有弟兄的性命开玩笑,所以有关清白一事,姑娘大可放心。只是在下与大当家的却不曾料想,这家伙还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暗中私藏姑娘的本命法宝,被大当家的偶然发现,教训了一顿,这才命在下带人前来,给姑娘道歉。” 说着,麻杆男人微微抬头,依然满脸堆笑,只是双眼虚眯,望着宁十一。 “要打要杀,全凭姑娘吩咐。而若姑娘不愿脏了自己的手,在下,亦可代劳。” 那鼻青脸肿的喽啰,闻言之后,又是激灵灵一颤,更加卖力磕头道歉。 宁十一与麻杆男人对视,怡然不惧,过了许久才终于冷哼一声,面朝左侧躺了下去。 麻杆男人立刻直起腰来,又是一脚踹在那喽啰的身上。 “丢人现眼的东西,起来,赶紧滚蛋!” 那喽啰出了一身的冷汗,手忙脚乱爬起身来,捂着红肿的嘴角,冲着床上背对外侧的宁十一连连道谢,一路后退着走出房间。途径房门之处,脚下还被烧断的半截木板绊了一下,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麻杆男人不予理会,也不在意宁十一听与不听,兀自言道: “且不论姑娘为何不愿计较这件事,在下都要感谢姑娘愿意暂且饶他一命,此般大人不记小人过之举,实在是高风亮节,德厚流光。只是在下还有一言,姑娘且听。这般伤势,只凭在下今日所见,便是有着山上仙家的丹药,想要彻底恢复,想来也要一段极为不短的时间,就只是如常行走,怕也要数日才行,姑娘就没有必要再回石山了。实不相瞒,自从那日送走姑娘之后的第二日,大当家的就已经拍板决定,要改变之前的计划提前离开,而在当天下午,我等众兄弟就已经收拾妥当,拔营起寨,到现在为止,就已经走出了差不多两百里之遥,再要等到姑娘身体恢复无恙,只会更远。如果姑娘还是不肯死心,想要继续扶正黜邪,就暗中派人跟随而来...” 麻杆男人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在下自是无法掌控姑娘的心意,可若姑娘伤势甫一恢复,就立刻找上门来,最终的结果,比起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所以在下就要规劝姑娘一句,扶正黜邪本是大义之举,却也要,量力而行。” 麻杆男人就后退一步,拱手弯腰的同时,意味深长撂下一句: “万望姑娘能够好自...为之。” 言罢,麻杆男人便不再停留,只是转身的时候微微侧过脸来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黑瘦小丫头,又冲着那个受惊兔子一样的黑瘦丫头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这才终于举步离开。 第512章 灵阵术法 很多混迹江湖已有多年的野修散修,刚开始的时候虽然常常吃亏,但也因此积攒下了极为丰富的经验,便在能力范围之内的做事方面,往往滴水不漏。 ... 麻杆男人离开之后,隔了许久,宁十一才终于将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这次饶了那个鼻青脸肿的喽啰一命,当然不是如那麻杆男人所说的高风亮节,德厚流光,而是前后两件事,虽然有大有小,但归根结底都是出自同一伙山贼恶匪之手,便干脆归为一谈,所以说到底,那个因为贪心就擅自偷拿了柳叶刀,害得麻杆男人还得折返一趟将刀送来的喽啰,就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所以等到伤势恢复之后,或者就只恢复得七七八八,宁十一就会立刻动身,出发寻找那伙山贼恶匪的踪迹。 好歹也有几十余人,拔营起寨离开那座石山之后,赶路途中,总会难免留下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痕迹。宁十一对于寻踪觅迹并不精通,但也大概有着一定的了解,倘若运气不会很差,就总能找见那伙山贼恶匪离开的方向。 心情平复之后,宁十一没再挪动身子,右边肩头的伤势极为严重,比起一团乱麻的脏腑有过之而无不及,房间角落里的黑瘦小丫头,丧命之时年纪太小,并不懂得如何照顾一位负伤之人,才让宁十一一直躺在床板上,所幸多年修行,又是横练体魄为主的剑修,宁十一肉身也算足够坚韧,肩头伤势这才没有进一步恶化,只是之前第一次尝试起身的时候,因为过分小觑了脏腑伤势的严重程度,一时后力不济,便摔在床板上,就导致肩头本已止血的伤势再一次变得血流不止。 前后不过短短片刻,宁十一的肩头附近,黑衣已被鲜血浸湿了大片。 宁十一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了一次,吸气幅度极为小心,生怕会再次触动体内一团乱麻似得六脏六腑,然后换换吐气,这才终于勉强提起一些血气气韵。 左手一抚气府所在之处,宁十一就已经取了一枚洞明圣地特有的疗伤丹药出来,通体雪白,环绕雪雾,被她直接塞入口中,入口即化,宛如夏日炎炎中的一阵凉风,逐渐吹遍四肢百骸。 一团乱麻的脏腑,肩骨完全碎裂的伤势,立刻就有痛感稍浅的感觉。 宁十一默默松了口气,任凭丹药继续恢复身体内外的伤势,然后强撑着身子重新坐起身来,先是看了一眼缩在房间角落里的那个黑瘦小丫头,然后转而看向窗外。 淫雨霏霏。 与房间里面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到处都是大火焚烧之后留下的焦黑痕迹。依稀能够辨别出来,最初的时候这里应该是座山村小镇,坐落在山野之间,但却因为一场无人挽救的大火,就将包括山村在内的方圆数里,都给变成了灰烬三尺的不毛之地。 大火由何而来,宁十一心知肚明,无非就是那伙山贼恶匪的毁尸灭迹之法,之前那座野沟子镇,也曾惨遭毒手,镇子上下千条人命,惨被屠戮一空,甚至还有许多无论年纪大小的女子,临死之前还要惨遭侮辱。 宁十一满腔杀机。 一个不甚,气血翻涌,再次触动了脏腑伤势,宁十一脸色猛然一变,低头捂住嘴巴,咳出一口鲜血,半个手掌都被染成了猩红颜色。 房间角落里的黑瘦小丫头,又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就要丢掉怀里的瓷碗直接穿墙离开。 宁十一缓了口气,用手背随意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转头看向那个分明是为阴鬼的黑瘦小丫头。不消多说,也能猜得出来,必是这座村子里的人尽数死绝之后,怨气太重,戾气难消,就在导致了这个黑瘦小丫头身死之后的灵魄没能顺利离开阳世人间,反而是被无形中的怨气戾气渗入体内。 人死之后,灵魄失去容器躯壳,阳世人间就会形同一座大湖,怨气戾气格外沉重,渗透灵魄之内,就仿佛是在这个黑瘦小丫头的脚腕上坠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使之无法浮出水面,自然也就无法离开阳世人间。 黑瘦小丫头身死至今,应该还未过去太久,再加上小丫头本身应该没有什么太重的怨气戾气,所以现在的她,就只是介于阴鬼邪祟与失去容器躯壳之后便如无根浮萍般一般的灵魄之间。 若非如此,宁十一活不到现在。 毕竟黑瘦小丫头生前并非修士,身死之后的灵魄,哪怕成了阴鬼邪祟,也仍是“凡夫俗子”,很容易就会被这山村废墟中的怨气戾气影响神智,沦为只知杀人害命的阴魂厉鬼。 宁十一眼帘微垂,默默叹了口气。 “你叫,瑶瑶?” 黑瘦小丫头唇瓣微动,没敢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宁十一目光转向窗外,轻声问道: “之前的事情...就是,这个村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还记得吗?” 闻言之后,黑瘦小丫头面上神情一滞,旋即低下头去,怀里仍旧抱着那只豁口瓷碗,身子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宁十一皱了皱眉头,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多说这些。 “抱歉。” 黑瘦小丫头就只是用力摇头。 宁十一勉强挪动身子,带起床板一阵吱呀吱呀的晃动声响,费了好大力气,这才终于转过身来,坐在床边。她目光隔着那座已经烧毁了大半的房门,看向外面,能够见到屋子里原有的那些已经全被烧得七零八落,已经不剩什么还能用到的东西。 宁十一想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座山村的地势。 阴鬼邪祟之流,与阳世人间格格不入,尤其阴鬼邪祟中的凡夫俗子,如果想要安稳存活下去,甚至踏上修行之道,就十分依赖山水气运亦或大小龙脉之类的无形气机,或者阴气浓重的恶土险地。市井坊间常有言道,入夜之后,鬼物横行,就是因为阳世人间的白天,阳气太重,很多在修行方面并不入流的阴鬼邪祟,无形身躯不够凝实稳重,就承受不住阳气侵蚀,一旦置身阳气浓重的环境下,或者阳光直射,就会如置火炉之中,轻者负伤,重者当场烟消云散。 在这座山村废墟,因为死人太多的缘故,就导致了相当浓重的怨气戾气凝而不散,宁十一如今虽然身负重伤,却也感受清晰,所以仅在目前来讲,黑瘦小丫头还可以仰仗这些怨气戾气,不必太过局限于黑夜才行出门行动,哪怕是被阳光直射,也因为无形中怨气戾气的笼罩庇护,最多就是不太舒服,但却不会轻易受伤。 可若此间是为形胜之地,也便常说的风水宝地,亦或平平无敌,那么这座山村废墟当中貌似凝而不散的怨气戾气,就终究会有完全散去的一天。 届时,这个黑瘦小丫头又该怎样存活? 宁十一不懂阴鬼邪祟的修行之法,但按理来说,这种东西应该是在黑瘦小丫头沦为阴鬼邪祟的时候就“生而知之”。 还是年纪太小。 宁十一抿了抿唇瓣,尝试起身。 但这样的动作对她而言,还是幅度太大了一些,刚刚离开床板,就立刻牵扯到了脏腑伤势,当即闷哼一声,只能重新坐了下去。 满是焦黑痕迹的破烂木床,一阵摇摇欲坠。 黑瘦小丫头一脸紧张,下意识就要冲上前来搀扶宁十一,但刚走两步,就身子轻轻一颤僵在原地,然后小心翼翼缩回了脚步,继续抱着那只豁口瓷碗躲在房间角落。 宁十一猛地低头咳了几声,又是满是鲜血。 许久之后,她才终于平复气息,神情萎靡,只得暂且放弃了出门走动的打算,然后抬头看向那个黑瘦小丫头,面露歉意。 “抱歉,我不是有意吓你的。” 黑瘦小丫头摇了摇头。 宁十一忽然忍不住弯腰低头,面露痛苦之色,宛如一团乱麻的脏腑又一次开始剧烈疼痛。她右边手臂无力地垂挂身侧,就只能用左臂拄着膝盖,不多时,就已经疼得脸色雪白,满身冷汗,只得再次取了一枚雪白丹药喂入口中,待得药力化开,遍及四肢百骸,这才终于感觉稍好一些。 不知何时,黑瘦小丫头已经站在窗前,怀里仍旧下意识抱着那只豁口瓷碗,紧张兮兮地看着强忍痛苦的宁十一,面露担忧之色。 宁十一抬头时,才发现黑瘦小丫头,勉强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我没事。” 黑瘦小丫头忽然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姐姐,你已经睡了两天了,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宁十一愣了愣,然后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有的话。” 黑瘦小丫头笑了起来。 “有的,我知道后面山上有片松树林,以前我爹经常带我过去摘蘑菇,还说越是天气不好,下过雨,蘑菇就越多。现在外面就在下雨,应该会有蘑菇的!” 黑瘦小丫头忽然话音一顿,认认真真看着宁十一,然后手掌摸了摸怀里的豁口瓷碗,最终还是双手端着,递到宁十一跟前。 “你先帮我拿着好不好,一定要拿好了,这是爹爹娘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一定要小心,不要再给摔坏了。” 闻言之后,宁十一低头看向那只豁口瓷碗。 瓷碗的烧制极为粗糙,不过主要还是土的关系,所以瓷碗看似颜色有些微微泛黄,并不是什么精巧物件,而且碗口边沿明显缺了一角,在缺口最深处,还有一条细微裂缝蔓延出去,几乎是将瓷碗一分为二,也好在裂缝并不明显,所以瓷碗并未摔成两半,但也已经经不住什么力气,很容易就会彻底坏掉。 宁十一伸手将那瓷碗小心翼翼接了过来,微笑点头道: “我会小心的。” 黑瘦小丫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宁十一,见到她不似说谎,这才微微放心,仍是习惯通过房门离开,而不是直接穿过土墙。 宁十一缓缓收回看向黑瘦小丫头的目光,然后低头看向手里的瓷碗,手指轻轻摩挲着瓷碗并不光滑的表面,微微叹了口气,没将瓷碗搁在一旁,而是小心翼翼地搁在腿上摩挲翻看,这才注意到瓷碗底部,被人刻意印有“夏瑶”两个篆体小字。兴许是小地方的穷苦山村,实在没有什么教书匠,所以两个篆体小字,全都印错了,夏字第二笔的那个小撇不知怎么就被丢掉了,而瑶字则是右下角的“缶”字变成了“击”字。 宁十一哑然失笑。 然后就将瓷碗重新翻正回来,搁在腿上,转而看向窗外的光景。 春寒料峭。 一阵冷风忽然灌入房中,让身负重伤的宁十一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差点儿就没能拿稳搁在腿上的瓷碗,好在是及时捞了回来,倘若真要将这瓷碗摔在地上,肯定四分五裂,而那个名叫瑶瑶的黑瘦小丫头,也肯定会很伤心很伤心。 ... 北中学府。 前后约莫半个时辰,姜家府主这一次关于海外修士的讲授才终于结束,其间说了很多内容,全部都与海外修士的修行有关,姜家府主始终坦然自若,可下方众多弟子学员,却时不时就会面面相觑,神情古怪。 其中最是值得一提的,就是海外修士中的练气士,所修之法,与海内修士大相径庭。其实也不能说是大相径庭,毕竟仅就本质而言,海外练气士所修之法,仍在术法的范围之内,却更加偏重五行术法,只有极少数的海外练气士才会掌握五行术法之外的术法。只是在此之外,海外练气士的修行之法,还要将灵纹之道一并囊括在内,并且只有一个列阵施法的方向,皆因海外练气士绝大多数的手段,都需要灵纹阵法的从旁辅助。 换句话说,就是海外修士中的练气士,一旦拿来对比海内那些走了补天士列阵施法路数的阵师而言,就根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最多不过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罢了。 也正因此,海外练气士的数量格外稀少,毕竟比起海内想要成为练气士,就只有一个气感的门槛而言,海外练气士的修行路数,还要更多一项灵纹感知的门槛,尤其后者要比前者高出许多,毕竟所谓灵纹,其实说白了就是天行大道遗留的轨迹,倘若能够顺利捕捉这些轨迹的存在,并且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将之复刻出来,就会最终形成所谓的灵纹。但天行大道遗留的轨迹,绝非感知灵气存在那么简单,世上修行中人千千万万,能否踏上修行路,是第一个大的门槛,能否顺利开辟气府,是第二个大的门槛,能否炼精化炁,是第三个大的门槛,而能否捕捉天行大道遗留的轨迹,并且通过这些轨迹的存在以悟道,则是第四个大的门槛,同时也是能否踏足圣道的门槛。 但说是如此,修行路上第四个大的门槛,能否感知天行大道遗留的轨迹,就只是这座门槛中的一小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必备的条件,意境就是其中之一,但仍不完整,还要另外包括许多其他方面,并且缺一不可。 若非如此,圣道修士也就不会如此稀少。 可能否顺利感知天行大道遗留的轨迹,本身仍是一个事关天赋运气的高大门槛。有些运气极好之辈,修为境界已经来到炼虚合道大能境,或许一朝得悟,就能窥破大道运行的轨迹,顺利迈过这座看似不可逾越的门槛,可若修为境界本就有所不足,尤其对于那些刚在修行路上走出一步,甚至才只刚刚抬脚的修士而言,运气、努力,就会显得格外不值一提,唯有天赋,至关重要。 因而早先姜家府主说到这里的时候,下方众多弟子学员,哪怕在场众人都是心性坚韧之辈,也忍不住一阵窃窃私语。 无非是说这种修行之法太过另类,对于修行天赋的要求,又太过苛刻。 姜家府主迫不得已只得抬手虚压一下,圣人气势压迫之下,众人这才终于恢复安静,而姜家府主则是继续解答下去,才知道原来是海外练气士所谓的术法在出手之时,一定需要勾勒灵纹阵法从旁辅助,才注定了这种过分苛刻的天赋需求。 貌似是有些...落后? 实则不然。 按照姜家府主的说法,就是海外练气士过分苛刻的天赋需求,以及在修行过程中还要分出大量精力钻研阵法的方式,虽然会在无形之中导致练气士一道门槛过高,人数更是寥寥无几,可实际上但凡海外练气士,全部都是不容小觑的存在,毕竟许多貌似海内海外相同的术法,有无灵纹阵法的从旁辅助,就会在杀力大小的方面出现很大程度的差别。 而这又仅仅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构建灵纹阵法,需要时间,也便相较海内手段而言出手偏慢,同时构建而成的灵纹阵法,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出手段的真相。 姜家府主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开了个玩笑,说他早年游历江湖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极为狡猾的家伙,与人厮杀打斗之时,往往喜欢嘶喊不停,不是骂人就是在喊招式名称,但结果却是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大相径庭,可能嘴里喊着“吃我一拳”,却是踹了对方一脚,也可能是嘴里喊着“吃我一脚”,却是一拳砸出。 闻言如此,下方众人立刻哄堂大笑。 玩笑归玩笑,笑过之后,那位姜家府主就着重提到,海外练气士在施展术法之时构建而成的灵纹阵法,无论动作快慢与否,灵纹阵法的构成一旦显于人前,就会立刻暴露手段真相,无法作假,而日后补天阁的入阁考核之时,则难免会有海外练气士在,提前做好一定的功课,也能有备无患。 其实说到最后,对比海内海外两片土地上的两种练气士手段,简而言之,也就只有两句话:既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路数不同,侧重的方式自有不同。 而云泽对于海外练气士的这种手段,倒是颇为新奇。 也便是在讲道结束之后,就立刻起身跟上了转身离开的姜家府主,想要通过这位地位不低的府主,得到一些有关海外练气士术法手段的卷宗之类,但最大的目的却并非为了做好功课,有备无患,而是想要尝试一下,这种通过灵纹阵法从旁辅助的方式,对于《雷法》之中记载的诸多术法,是不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杀力。 毕竟灵纹之道,尤其列阵施法的方面,得益于年少之时大伯云温章的指点教导,云泽也算有些功底,虽然并不精通,但某些十分粗陋浅显的灵纹,也能顺利施展出来。 一老一少,并肩而行。 一边走下砺剑台,姜家府主一边开口笑道: “关于海外修士的术法手段,姜家确也有些收藏,虽然数量不多,但如果只是用来了解海外练气士的手段,确也足够。” 正说着,姜家府主忽然记起一件事,便暂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云泽,继续笑道: “倘若老夫记得不错,在许多年前,老族主还曾特意针对这些海外练气士的灵阵术法,潜心钻研过一段时间,想要以此来提升姜家传承中某些手段的杀力,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竟然不了了之,老族主也就再未与人提起此事,想来应该是某些方面不如人意,或者太过复杂,老族主已经没了耐心,便就此放弃。这件事距今为止,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但老族主毕竟也曾为之付出了不少心血,所以手中应该会有一份关于灵阵术法的手札。” 姜家府主回头看了一眼上方砺剑台,不少弟子学员已经随后而来,准备离开砺剑台先去解决午膳问题,姜家府主便带着云泽走到旁边,以免挡住了别人去路。 “回去之后,老夫会尝试帮你联系一下老族主,毕竟不是什么非分要求,如果手札还在,老族主应该不会吝啬。你就先在这里安心等上几天,消息传回之后,无论事情成与不成,老夫都会与你明说。” 第513章 一去不回 告别了姜家府主之后,云泽没有直接回去弟子房,亦或是重返砺剑台修行拳法术法,而是去了另一边与饭堂相互毗邻的万象庭。 自从柳瀅的筑命桥所需的天材地宝解决之后,重回北中学府,云泽就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去一趟。而所谓万象庭,其实说白了就是一座悬空小城,并不复杂,横向纵向各有三条街道,空间宽阔,店铺林立,乃是学府专程划分出来用作各种交易的场所,也能算得上是森罗万象,包含吃食、日用、灵兵法宝、灵决古经、丹药药散、灵株宝药之类的种种修行路上的所需之物,应有尽有。当然交易本身受到学府保护,一旦说定,签字画押,便是有力凭证,倘若交易之后出现什么意外,又不在契约允许范围之内,一旦被学府得知,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而商铺老板也或地摊主人,除去北中学府现有的弟子学员以及导师之外,更多还是近些年来曾在北中学府修行深造,后来却因种种缘由去而复返的年轻一辈。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跟脚来历稍浅甚至没有的修士,从北中学府毕业离开之后,没能通过补天阁的入阁考核,又没有被四位府主选中成为世家客卿,名入谱牒,就变成了貌似野修散修一般的存在。其实这些人本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毕竟四大世家派遣而来坐镇北中学府的府主,虽然眼光极高,但能够进入北中学府,就已经足够证明这些人的实力手段绝对不弱,想要成为世家客卿,或许稍显不足,但要担当护院扈从之流,却是绰绰有余。 怎奈何,太过心高气傲,不愿自降身份。 也便没了去处之后,尤其那些没有什么来历跟脚的年轻修士,就只能以北中学府万象庭作为落脚之处,要么一边游历一边摆摊,要么干脆租赁店铺,也算一份正经营生。 但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为了一个“钱”字。 穷文富武嘛。 世道如此,谁不愿意自己平日里的生活能够更好一些?谁又愿意整天低声下气,卑微到泥土之中? 但在万象庭的这些人,却最会被圣地世家瞧不起,放不下颜面与心气去做世家门下的护院扈从,又没本事担任世家门下的客卿长老,说到底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也正因此,登上这座悬空石台之后,在通往前方纵横统共六条街道的那条石板小路上,就有一座高有丈许的拦路巨石,据说是出自某座古代王朝东岳上的镇山石,时至今日,也依然萦绕着极为浓郁的山水气运,先是落在姜家手中,后来为了北中学府的护山大阵,就被姜家贡献出来,作为压阵之物压在此间。 最开始的时候,镇山石就只是压阵之物,但在数年以前,小姜王难得一次亲自莅临北中学府,偶然间得知了万象庭真相之后,就勃然大怒,以肉掌手指作为刻刀,在那镇山石上刻了一首诗: “本是后山人,偶做前堂客。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 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破。” 诗名《自嘲》,出自某位“缠中说禅”的大家之手,但要落在这座镇山石上,却又并非自嘲,至于具体含义,则是不言而喻。 但在如今,镇山石上除去那首小姜王亲手刻下的《自嘲》之外,却又不知何时多了一句话,只有短短八字,“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并非如那《自嘲》一般镌刻其上,入石三分,而是以寻常笔墨书写其上。 若非南山君所留,便是白马书院出身的卢取,毕竟如今的北中学府,儒家子弟,只此二人。 云泽更加偏向这八个字是南山君所留。 只是站在这座镇山石前,望着前后两人所留字迹,前者《自嘲》,倒是还能看得明白,可之后的那句“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却让云泽有些拿捏不定,总觉得这句话不是写给万象庭的那些年轻修士,而是写给留了一首《自嘲》诗的小姜王。 实在是...胆大包天。 但无论小姜王的刻字,还是疑似南山君的墨宝,都可谓是赏心悦目,前者游云惊龙,后者鸾飘凤泊。 所以每次途径此间,云泽总会在这镇山石前逗留片刻,瞧一瞧小姜王所刻字迹的遒劲奔放,连绵多变,再瞧一瞧另一副字迹的神妙飘逸,至于具体神韵,虽有体会,却尝试不来,毕竟书中有言:见字如人。云泽本就不是游云惊龙之辈,也并非鸾漂凤泊之人,就实在学不来这两人的笔力惊人。 欣赏则罢,毕竟受到大伯云温章影响,云泽也能算是半个读书人,对于这些写写画画的内容,偶尔见到,兴趣颇浓。 但也并未多做逗留。 很快,云泽就已经来到了万象庭纵横统共六条街道中,走走看看,试图碰一碰运气,寻找一件适合柳瀅也或鹿鸣用来炼化本命物的灵兵法宝。 希望不大,所以云泽一路上脚步不停,走得很快。 按照以往的习惯,前后最多一炷香时间,就能逛完六条街道。 左右两边,店铺林立,许多空闲之处,也能偶尔见到一些路边地摊,两者之间有着极为明显的区别,前者已经确定扎根在北中学府万象庭中,也便什么行当都能见得到,尤其做生意这事儿,从来都是讲究以和为贵。 而后者则会经常离开,形似寻常可见的野修散修一般,十有八九都是土夫子,只在走了大运手中有货的时候,才会出现在街道某处,经常一连数月甚至数年见不到踪影,所以路边地摊并不常见,尤其此类修士绝大多数都是心气高傲之辈,极为厌烦被人拿来与寻常可见的野修散修混为一谈,故而风评奇差,可耐不住地摊上的货物经常能够见到一些好东西,所以但凡对于修行之物有所需求的弟子学员,就总得捏着鼻子在这些比起野修散修而言,除了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之外,就再也没有太大不同的前辈面前忍气吞声。 所以吵吵闹闹之类的情况,常有发生。 前方不远处,就有一群弟子学员正围着一处路边地摊吵吵嚷嚷,似是买方卖方正在为了一件出土之物的价格相持不下。 云泽微微好奇,便在人群外围止步,隔着人群瞧了一眼里面的情况,才知道原来是块天材地宝,拳头大小,圆润光滑,通体蔚蓝,表面流有深蓝花纹,圈圈层层,形似附着其上的涟漪,按照《白泽图》记载,这块石头本名青松石,可以熔炼进入本命物以提升坚韧程度,也能算得上罕见,寻常而言,只以这块青松石的大小品相,世面价格应该是在两三千左右,但卖方要价却是有些过分离谱,仗着万象庭里再也寻不到其他青松石,就将价格翻了整整一倍。 大概得知了前后经过之后,云泽就随意扫了一眼地摊上的其他物件,没找到什么心仪之物,便再也没有兴趣继续逗留下去。 之后的闲逛过程中,云泽竟在一处胭脂水粉铺子上,意外瞧见了正在试用一盒红粉胭脂的钟婉游,只是看似气色依然不好,眉宇之间尽是掩盖不住的疲累,却又神态轻松,也似是已经放下了某些重担一般。 云泽原地驻足,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打招呼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有些心血来潮,想给乌瑶二娘和孟三娘各自选上一盒胭脂水粉,也能算得上是略尽孝道。 一番交谈之后,这才知晓,原来是钟婉游与四位府主之间,有关那些新生学员归属问题的勾心斗角,已经暂且算是落下帷幕,能被四大世家以及钟氏妖城看得上眼的三年新生,十有八九已经入了各家谱牒,在身为北中学府弟子学员的同时,也已经拥有了各家客卿的身份,还有一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三年新生,心气不是那么高傲,便干脆接受了护院扈从的身份,除此之外,虽然还有一些三年新生有些摇摆不定,没能做出最后选择,但总体而言要比去年顺利许多,也便时至今日,这件事就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不必继续劳心伤神,钟婉游也才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可以随意闲逛,放松一下。 说话间,钟婉游又将一盒胭脂拿了起来,用右手手指粘上一些,在左手手背上涂抹着色,用来与其他胭脂作对比,忽然就举起手掌,将手背面对云泽,笑着问道: “这些颜色,你觉得哪个好看一些?” 云泽一愣,目光落在钟婉游的手背上,统共六条胭脂涂抹之后留下的痕迹,但颜色似乎没甚差别,立刻面露为难之色,嗫嚅许久,也实在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铺子掌柜是为貌似桃李之年的姑娘,瞧见云泽这番模样,当即掩嘴一笑。 “钟麟女还是不要为难云公子了,这些大男人又能懂个什么,只怕在他眼中看来啊,这些红粉胭脂根本就是一个颜色,又怎么可能挑得出来哪个好看?没觉得我是在坑蒙拐骗,将我这胭脂水粉的摊子给掀了,就已经忍得相当辛苦喽!” 云泽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然后重新看向钟婉游竖在面前的手背,将六种红粉胭脂的颜色来来回回看了好半天,这才终于伸手指了指上面第三道胭脂涂抹着色的痕迹。 “这个颜色就挺好。” 钟婉游哑然失笑,接过店铺掌柜一边偷笑一边递来的手绢,擦掉了手背的胭脂。 “既然是云公子喜欢,那就按照这个颜色拿一盒吧。” 云泽忽然说道: “三盒,我给钱。” 钟婉游愣了一愣,面露意外之色。 那店铺掌柜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云公子大可不必如此破费,胭脂这种东西,只买一盒就能用上好一段时日,倘若一次买的太多了,搁着不用,反而容易坏掉,且不说上脸之后是否会有不太舒服的感觉,就只是胭脂的颜色,也会不再好看。” 钟婉游微微摇头,忽然记起一件事,便好奇问道: “是给柳姑娘和鹿姑娘的?她们,年纪还太小了吧?” 云泽无奈,只得解释道: “是给乌瑶二娘和孟三娘买的。恰好路过这附近,瞧见你在这里挑选胭脂,这才想到这件事,正好我也不太明白这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就只能跟着你买了。至于给你的那盒胭脂,就当是你帮我挑选胭脂的报酬了。” 说完,云泽就已经掏出一枚灵光玉钱搁在桌面上。 钟婉游恍然大悟,旋即低头看向桌上琳琅满目的各种胭脂,轻声笑道: “看来云公子也是果真不懂这些旁门小道的东西,胭脂水粉应该如何挑选,怎样的颜色,怎样的光泽,或者胭脂本身香气的浓郁清浅,都需要因人而异。孟仙子我是知道的,用上云公子方才挑选的那种胭脂,倒也合适,但却并不符合乌瑶前辈的气质。” 说话间,钟婉游忽然展颜一笑,伸手拿来其中一只白底印梅花的小盒子,打开之后,能够见到压在里面的胭脂并不艳丽,恰恰相反,颜色其实相当浅淡。 钟婉游低头嗅了嗅胭脂香气,面上笑意立刻变得更浓一些。 “这个要比刚才那个更合适。” 云公子有些不明就里,瞄了一眼盒子里压实的胭脂,有些奇怪,这种颜色浅淡的脂粉之物,就算抹在脸上,抹了厚厚一层,似乎也跟本身肤色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怎么就还要再抹这些东西? 但这些事情云泽也就只是心里想想,却万万不敢说出口来。 钟婉游又在铺子里挑挑选选,嘴角始终带有些许笑意,想必也是乐在其中,只是重新看过了许多不同类型的胭脂,最终还是觉得先前那只白底印梅花的胭脂最合适,云泽也不多说多问,相当痛快地付了胭脂钱,便与钟婉游一起离开,沿着街道继续闲逛下去。 这段时间里的万象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关刚过的关系,路边地摊少之又少。 钟婉游的脚步显得格外轻快,并且之前路过一家糕点铺子的时候,还破天荒地买了两串糖葫芦,其实本意是想分给云泽一串,却被云泽婉拒,钟婉游也就没再坚持,两只手各自拿着一串糖葫芦,甚至干脆放下了平日里温婉优雅的模样,左边咬一口,细细咀嚼,咽下之后再去右边咬一口,虽然已经在尽可能收敛自己的性子,但她脸上却始终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就连嘴角都已经满是糖渍。 估计是刚刚卸去了一份重担,无形中的压力就大大减轻,才会如此。 云泽仍旧双手揣袖,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哑然失笑。 如此心情欢快的钟婉游,实在是难得一见。 ... 淫雨霏霏,春寒料峭。 这场不知是由何时开始的春雨,已经稀稀拉拉下了许久,那个名叫夏瑶的黑瘦小丫头,也已经出门许久,至今未归。 宁十一独自一人坐在那间满是大火焚烧痕迹的破烂屋中,屋瓦漏雨,一滴接着一滴渗透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屋外的这场春雨,十分阴冷,或许是跟这座山村当中萦绕不散的怨气戾气有着一定程度的关联,所以每当寒风顺着破窗吹入房间的时候,宁十一总会忍不住绷紧了身子,偶尔还会激灵灵一个寒颤。 午时渐过。 那个黑瘦小丫头依然没有半点儿回来的迹象。 宁十一眉关轻蹙,左手环住那只底部印有“夏瑶”二字的豁口瓷碗,拇指轻轻摩挲瓷碗边沿,忧心忡忡看向窗外。 按照那个黑瘦小丫头之前的说法,应该是去了村子背面的山上,距离多远,宁十一还没离开过这个房间,并不清楚,但那黑瘦小丫头去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一些,就让宁十一有些放心不下。 如果是距离太远,才会迟迟未归,说不定就已经离开了村子里怨气戾气笼罩的范围,黑瘦小丫头虽是阴鬼邪祟之躯,但毕竟不曾修行,此间阴雨霏霏不假,仍是白天,也便阳盛阴衰,倘若真要冒然离开村子里怨气戾气笼罩的范围,短时间内或许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时间一长,就很容易导致黑瘦小丫头魂飞魄散。 或者距离并非很远,黑瘦小丫头之所以迟迟未归,就只是松林里的蘑菇太少了些? 宁十一心头逐渐升起一阵莫名的不安。 又过约莫一炷香时间,真名夏瑶的黑瘦小丫头,还是不曾返回此间。 宁十一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想了想,还是将瓷碗暂且搁在气府当中,顺便取了枚雪白丹药出来,只是稍作迟疑,就忽然咬牙,再次取了两枚雪白丹药,连同之前那枚也一并丢入口中,吞服下去。 修士修行,忌讳很多,“过犹不及”四个字,就是其中之一,并且还在诸多忌讳之中占据了很大的份量,皆因过犹不及四个字牵扯到的东西很多,其中一个,就与丹药有关,并且在此之外,市井坊间寻常可见的杏林医师之间,亦有言道:是药三分毒。也便是说,无论寻常草药也罢,或者山上丹药也罢,都需要讲究一个适可而止,且不说寻常草药如何如何,就只说修士与丹药,也或各种有益修行的灵株宝药,一旦吞服过量,就会导致药力过剩,沉积不散,从而引发种种问题,甚至还有可能伤及根基。 而宁十一苏醒至今,也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已经先后吞了五枚雪白丹药。尽管丹药本身并品秩极高,尤其宁十一身负重伤,不会轻易出现药力过剩,沉积不散的情况,却于其而言,如此大量的吞服丹药,仍是弊大于利。 可宁十一却没管那么多。 体内脏腑的伤势暂且靠着药力稳固下来之后,宁十一就深吸一口气,伸手抓过床沿上的柳叶刀,当作拐杖拄在地上,踉踉跄跄走出卧房。 整座山村都已付之一炬,破破烂烂的房屋,在细雨连绵之下,显得尤为凄凉。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阴沉的关系,山村上方,竟然还在无形之中笼罩了一层凡夫俗子肉眼难见的灰霾,或许是与地势有关,又或有着其他原因。 宁十一双眼虚眯,依稀能够见到灰霾宛如云海翻腾,偶尔还会有着一个又一个狰狞面孔悄然浮现,不见五官,只有空洞双眼以及扭曲的口鼻,尤为可怖,正冲着下方山村无声咆哮。 灰霾正在缓缓压下。 宁十一心头微微凛然,下意识就要拔刀将这怨气戾气凝实而成的灰霾斩去,刀出半寸,又忽然停住,宁十一冷冰冰地看了一眼灰霾下方某个挣扎咆哮的面孔,冷哼一声,继续以刀作拐,一浅一深地挪动脚步,绕过黄土围成的院墙之后,就已经来到村口,她抬头看向大山高处,确实能够见到一片松林,距离此间并非很远,却被雨雾笼罩,看不真切。 宁十一眉关紧蹙,任凭冷意透骨的雨水落在身上,拄着柳叶刀,开始缓步上山,很快就已经气喘吁吁,脸色发白,等到走进这片野松林的时候,药力就已经压制不住体内脏腑的伤势,忽然面露痛苦之色,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摔在地上,嘴角随之溢出一缕鲜血,又很快就被雨水冲淡。 喉咙滚动,体内脏腑逆涌上来的一口鲜血,被她直接咽了下去。 然后喘了两口粗气,就抬头看向这片野松林的更高处,只是放眼所及,根本没有哪个黑瘦小丫头的半点儿踪影。 宁十一心头的不安越发浓烈起来,捡起倒在地上的柳叶刀之后,就强行咬牙支撑起身体,继续往上走去。 淫雨霏霏,寒风刺骨。 不知打从何时开始,那片原本笼罩在山村上方的灰霾,就已经落在了这片野松林的正上方。 而在此时的宁十一,则是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棵松树下方,死死盯着身前那些散落在地的蘑菇,握住刀柄的左手,也已经因为过分用力而指节发白,以至于就连呼吸都在跟着微微颤抖。她满腔杀机,不由自主地逸散而出,宛如一场凛冽寒冬中的猛烈罡风,凭空卷起刀光霍霍,带起轰然一声,就在这片野松林中肆虐开来。 灰霾还在悄无声息地缓缓临近,一张张狰狞面孔浮现出来,疯狂挣扎,压得这片野松林,像是逐渐成熟的稻穗,伴随着阵阵枝条破裂的声响,纷纷低下头颅。 但宁十一却不予理会,任凭那片灰霾压了下来,仿若不觉,双眸之中满布血丝,死死盯着那些散落在地的蘑菇,握刀的手愈发用力,颤抖尤甚,呼吸声也逐渐变得如同破烂风箱一般,周身气机翻涌不止,起伏不定,掀起一阵又一阵猛烈罡风裹挟着刀光霍霍,漫卷而出。 直到某一刻,肆虐在这整座野松林种的刀光罡风,蓦然一滞,她就忽然张嘴喷出一口血雾,跟着便身体挺直,砰然一声砸在地上,重新昏死过去... 第514章 胭脂 那个不惜两百里迢迢赶来送刀的麻杆男人,在解决了意料之外的小麻烦之后,其实并未走远,而是站在山村对面另外一座山头上,远远望向那座灰霾笼罩的山村。 很奇怪,黑瘦小丫头刚刚被他一拳砸烂,山村上空就立刻有了凝如实质的灰霾出现,其实说白了就是萦绕在山村当中凝而不散的怨气戾气,因为某些原因,就突然变得更加凝实了许多。而这所谓的某些原因,麻杆男人大概能够猜得出来,是跟那个黑瘦小丫头的魂飞魄散有些关系。 为什么这座山村死了那么多人,怨气戾气如此沉重,却只有黑瘦小丫头这唯一一只阴鬼邪祟? 怨气戾气凝而不散,这与此间地势有着一定的关联,麻杆男人对于风水堪舆的方面虽然并不精通,但也大概能够看得出来,只是山水地势其实并非真正的关键所在,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其他那些本能成为阴鬼邪祟的凡人灵魄,不是不愿逗留人间,而是不愿在自己身上花费太多怨气戾气,从而导致萦绕在这山村中的怨气戾气逐渐变得浅淡稀薄,让那真名夏瑶的黑瘦小丫头失去庇护。尽管此法并非长久之计,但除了这个可能之外,麻杆男人实在想不出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怨气戾气笼罩之下,村子里的那些死人,孤魂野鬼,其实同样没能离开人间,但也没有变作阴鬼邪祟,而将所有怨气戾气全都留给了那个黑瘦小丫头,用来保证小丫头可以更加长久地逗留人间,而且不必因为身为阴鬼邪祟中的凡夫俗子,就饱受折磨。 那么这个黑瘦小丫头,生前该是多么乖巧懂事,讨人喜欢? 或者是黑瘦小丫头的父母,在村子里面有着怎样的威望? 麻杆男人有些好奇,但也仅限于有些,仅此而已。 这只阴鬼邪祟肯定不能继续逗留人间。万一,只是万一,这座地处偏僻的山村,偶然间来了一位修为境界极高的正道修士,就是整天嘴里嚷嚷着“天地有正气,人间亦凛然”的那种厉害修士,撞见了那个黑瘦小丫头,得知了山村覆灭的经过,知道了他们这伙恶贯满盈的山贼恶匪,尽管找上门来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毕竟寨子里几十号人一起赶路,哪怕再怎么小心,也难免会有痕迹留下,再万一,那个自诩正道的厉害修士,又极为擅长寻踪觅迹,或者顺藤摸瓜之类的手段,就直接找上门来,岂不就是天大的祸患? 做人做事,总得万分小心。 所以该死之鬼留不得,哪怕这么做了以后,会彻底激怒那位身后肯定有着护道人存在的年轻姑娘,也必须如此。 麻杆男人叹了口气,有些头疼。 具体应该怎么处理这位出身来历深不可测的年轻姑娘,是个麻烦事儿。 眼看那片原本笼罩在山村上方的灰霾,已经落向那片野松林,格外沉重的怨气戾气,凝如实质,甚至已经到了凡夫俗子肉眼可见的程度,就将野松林压得像是成熟的稻穗,伴随着枝条破裂的声响,纷纷低头,压向地面,麻杆男人面上神情就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开始四下里环顾,想要找一找那位年轻姑娘的护道人,瞧一瞧这位护道人的手段具体如何,修为境界又如何,是不是能够得罪得起。 应该得罪不起。 但过了许久,仍是没有半点儿动静。 那片晦暗灰霾,已经潜入对面山上那片野松林,一张张狰狞面孔,疯狂挣扎,开始尽数涌向昏死倒地的宁十一。 麻杆男人忽然神情古怪。 “难不成...” 话音未落,在灰霾笼罩之下,就忽有一道雪亮刀光一卷而过,瞬间就将那片凝聚许多狰狞面孔的灰霾完全撕裂,宛如风吹杨柳絮一般,七零八落。 麻杆男人神情一滞,满脸惊骇地望向那把刀罡剑气流溢而出,雪白璀璨,便宛如人间明月的柳叶刀,竟然自主浮空,刀尖朝下悬在那位年轻姑娘的上方,雪白璀璨的刀罡剑气,宛如一座瀑布一般,悄无声息落在那位年轻姑娘的身上,然后变作粘稠水流的模样,将其笼罩在内,任凭那些已经不分青红皂白的孤魂野鬼,如何努力纠缠那些已经不成气候的怨气戾气扑杀而去,也不过是飞蛾扑火,一触即散。 短短片刻,这座大半年来始终有着怨气戾气缭绕不散的孤野山村,就悄然之间变得亮堂了一些。 麻杆男人一阵头皮发麻。 怪不得无需护道人现身动手,那把柳叶刀,品秩之高,灵性之强,简直匪夷所思,只怕是已经有了王道圣兵的胚子雏形,一旦那位年轻姑娘步入圣道,这把柳叶刀,就会有着很大希望立刻水到渠成,晋升王道圣兵。 麻杆男人忍不住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然后放下双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眯起双眼,寒光流溢,已经恶向胆边生。 尽管大当家的早就已经留了后手,并且还是直指这位刀使剑招的年轻姑娘的道心,用意险恶,丧尽天良,可一旦能成,就会导致这位无疑是位凤毛麟角的年轻姑娘一蹶不振,就此沦为泛泛之辈。 但凤毛麟角之辈,往往道心坚固,所以哪怕大当家的手段再怎么高明,也希望不大。 远不如一死了之,永绝后患。 只是麻杆男人远远看向那把自发护主的柳叶刀,看着刀身流溢而出的雪白罡气,还是无奈打消了这个想法。且不说能否过得了柳叶刀这关,就只是暗地里那个时至今日也还从未现身的护道人,就已经足够让这麻杆男人对于永绝后患一事,不报任何希望。 那么在解决了童难的灵决古经一事之后,就只能再次“背井离乡”了,干脆就一路北上,过秦川,过北城,往更北之处,另谋出路。 麻杆男人很快就敲定了主意,便不再继续逗留下去,匆匆离去。 野松林中,柳叶刀安静悬浮,雪白璀璨的刀罡剑气倒灌下来,宛如沉香流烟,悄然庇护着昏死不醒的宁十一。 ... 北中学府,万象庭。 在最后一条街道的某个犄角旮旯,云泽在一处路边地摊上,相中了一把前不久才刚刚出土的短剑,长不过两尺,通体璧光幽幽,中品法宝的品秩,已经相当不低,但最重要的关键是短剑本身带有极为浓烈的杀伐气息,所以按照摊主的说法,这把短剑,其实是某座古代王朝某位百战将军的佩剑,剑下早已人头滚滚,饮血无数,没有十万性命死于剑下,不会养成这般惨烈的杀伐气息,不仅本身品秩极高,一旦用来与人厮杀,还会让人未战胆先怯。 只可惜,短剑宛如碧玉一般的剑刃,有着一道上下贯穿的裂痕存在,虽然并不明显,但也是极大的瑕疵。 可摊主依然狮子大开口,要价足足两万玉钱。 闻言之后,云泽立刻猛翻白眼。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尉迟夫人那把顶级法宝的飞剑星火,当初还在十方楼时,因为有着镇楼之宝的美誉,所以价格虚高,但也才刚刚临近五千大关,这么一把中品法宝品秩的古代遗剑,就敢要价两万玉钱? 但评定一件法宝的价格如何,其实也需要考虑很多方面,并不一定品秩越高,价格越贵,像是尉迟夫人的飞剑星火,虽然价格虚高,但其实也没相差太多,真正公道的价格仍在四千往上,可相较于绝大多数的顶级法宝而言,这个价格仍是谷底,只因飞剑星火虽然品秩极高,但本身的锋锐程度、坚韧程度,以及炼制飞剑星火所用的手段、天材地宝等等之类的种种方面,奇差无比,故而当初临山城一战,飞剑星火破裂之后,虽然并未折断,并且犹有完全修复的希望,但尉迟夫人却仍是将它弃之角落,再也不用。 越门城的赵家,虽是一流家族,可毕竟不是什么声名显赫之辈,也就只在一隅之地作威作福,能够搞到这样一把顶级法宝,已经殊为不易,但对尉迟夫人而言,飞剑星火真正强过竹竿的地方,可能也就只有星火本身是把剑? 至于眼前这把杀伐气息极重的短剑... 云泽在地摊跟前蹲了下来,指了指那把摆在最中间那把也似碧玉一般的短剑。 “上手试一试?” 摊主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 围在地摊跟前的人群,立刻后退散开,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而云泽也已经一把抄起地摊布上的短剑,脚下一撤,就舞了个剑花出来,一瞬间璧光大作,宛如一泼绿水飞溅,随后脚下再动,踏出八卦诀八步走桩,随心而动,碧玉短剑立刻掀起阵阵璧光,银瓶乍破,矫若飞龙,也似水波荡漾,宛如火树银花,层层剑影飞叠,竟是卷起一条璧光游龙。 杀伐之气滚滚大作,卷起阵阵凛冽罡风,向着四面吹袭而去。 人群当中一阵哗然,再退数步。 最后一剑,云泽向前迈步一步,一剑直刺,凭空当中立刻响起一道呼啸刺耳的裂帛之声。 虽然短剑本身有着极大的瑕疵存在,但并不妨碍剑是好剑,这一点毋庸置疑,尤其杀伐气重,正如摊主所言,可以让人未战胆先怯,但整整两万灵光玉钱的价格,仍是太高了一些。 云泽对于剑道并不精通,但所谓一法通则万法通,就或多或少也能看出好坏差别。收剑而立之时,他手腕拧转,又舞了个剑花出来,仍是璧光幽幽,宛如一泼绿水一般,倘若落在哪位剑修手中,恐怕杀力还会更强许多。 云泽心知肚明,目光看向那位依然坐在地摊后面动也不动的摊主,再次问道: “真不能便宜一些?” 后者立刻嗤笑一声。 “问也问了,试也试了,真想要就直接拿钱,别在这里叽叽歪歪地跟着娘们儿一样。两万玉钱,没得商量!” 云泽眉关轻蹙,瞥了一眼满脸讥讽之色的摊主,将手中短剑随手一抛,便重新落在地摊布上。 钟婉游缓步上前,轻声问道: “真不要了?万象庭这边的地摊,一直以来都是价格虚高的情况,尤其临山城毁去之后,这种情况就更加严重。物以稀为贵。这些野...学府前辈们,手中确实有着抬价的资本,而且那把剑看似确实不错,两万玉钱,对于万象庭如今的情况而言,已经不算高了。” 云泽微微摇头,将双手揣袖,无奈叹道: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鹿鸣那边相对而言还算好说,只需一把本命飞剑即可,但柳瀅如今却在修行《武道正经》,而且还是走到极致的那种,所以她真正需要炼化的本命之物,就足有一十八件。两万玉钱的价格...说实话,我拿的出来,但价格确实太高了,而且高得离谱,就没见过这么黑的生意人。” 钟婉游愣了一愣,偷偷瞥一眼那个明显已经沉下脸来的摊主,然后伸手轻轻拽了拽云泽的衣角,眼神示意,是不是要尽快离开。 倒也不是怕那实为野修散修,却非得自诩学府前辈的摊主,只是不愿多生事端,尤其万象庭这种地方,本身受到四位府主的庇护,讨价还价可以,吵吵嚷嚷也可惜,但却不许随意出手,否则今儿个这里打一架,明儿个那里闹一场,用不多久,万象庭就会沦为一片废墟,甚至一旦动静太大,气机翻卷,还有可能牵扯到那块作为护山大阵压阵之物的镇山石,而一旦护山大阵出了问题,很容易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所以那些总以学府前辈自称的地摊摊主,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云泽瞥了那个摊主一眼。 炼精化炁境罢了,单就修为境界而言,没比自己强出多少。 而那摊主显然也很清楚北中学府的情况,知道如今还在学府修行的这些人中,哪些人需要小心应对,那些人不必放在眼里,所以哪怕云泽说话直白难听了一些,也不好直接发作,只是没什么太好的脸色,仅此而已。 两人结伴离开了这处路边地摊。 只是可惜了那把璧光幽幽的短剑,毕竟如此杀伐气重的兵刃,并不多见,倘若能够收入囊中,无论是给柳瀅也好,鹿鸣也罢,都是极为不错的选择,甚至还能依靠那把短剑上的杀伐气,砥砺两人心性心境。 远离地摊之后,钟婉游苦笑不已。 “云公子方才说话,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一些,万一当真惹恼了那位学府前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他是无妨,大不了转身离开北中学府,日后再来,可云公子就难免要被丢去静心山闭关思过了。” 云泽神情平淡,目光看向街边店铺,随口说道: “他不敢动手。” 钟婉游不置可否,然后偷偷转过脸来打量走在身旁的云泽,忽然记起一件事,便开口笑道: “自从上山以来,我就一直都在忙碌招徕之事,反而是与云公子来往不多,差点儿忘了,云公子当初就只用了三件鬼物灵兵,便从我这儿换了一份人情回去,显然不是什么胸无城府之人。如此说来,反而是我多管闲事了。” 云泽哑然,回头看她一眼,打趣说道: “那我刚刚还帮你付了一盒胭脂钱,所以你现在应该是欠我两个人情。” 钟婉游立刻面露幽怨之色。 “那可是我帮你挑选胭脂的报酬,这不算数。” 云泽爽朗大笑。 两人来到了那块镇山石跟前,并未着急离开,而是就此止步,云泽看的是两种书法的游云惊龙与鸾漂凤泊,钟婉游则是更重自嘲诗与那儒家名言至理的意境。 各自仰头看了片刻之后,钟婉游再次问道: “真不要了?” 云泽默不作声,轻轻点头。 钟婉游有些遗憾,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取出了那盒红粉胭脂,手掌藏在袖口当中,拇指轻轻摩挲着盛放胭脂的青釉小盒。 “那把短剑,虽然要价极高,但也没有特别过分,应该是他看走了眼,才会要价两万玉钱,若非如此,只会更高,甚至还会再翻一番。云公子对于那把已经上过手的短剑,可能还未看出其来历,可心中应该已经有了一杆秤。” 略作沉默,钟婉游转过身来,神情严肃地看向云泽。 “短剑其实来历不小,若我不曾看错,那把短剑,应该就是庆国最后一位天策上将的佩剑,并且按照典籍记载,短剑本名幽影,乃是顶级法宝,杀人无数,剑不沾血,璧光仍幽,只是后来那位天策上将为平叛逆,不幸身死,短剑幽影就被庆国收入国库,直到后来庆国覆灭,国库也被扫荡一空,短剑幽影才不知所踪。” 说完之后,钟婉游眼神当中饱含深意。 “云公子如今已然知晓那把剑的具体来历,可即便如此,还是不肯出钱买下?” 云泽双手揣袖,正有些意外那把短剑的来历竟与李雍有关,闻言之后,便微微挑眉,然后想了想,轻轻摇头。 钟婉游面露好奇之色。 “为何?” 云泽笑着答非所问道: “明人不说暗话。” 钟婉游一愣,面露幽怨之色。 云泽继续笑道: “天底下可没有拿回自己的东西,却还要给钱的道理。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但那仅限于你的拳头比我大,我才不得不给钱,可那家伙就连我都未必打得过,就更不要提圣人修为的李雍。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非得花钱才行?” 钟婉游无言以对。 她转而看向镇山石上疑似南山君留下的那句“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这句话并不仅仅只是写给万象庭里的那些人,同时也是写给留下了那首《自嘲》诗的小姜王,或者说的更加准确一些,是写给那首刻印其上的《自嘲》。 意味深远,但万象庭里的那些家伙,有些那些自诩学府前辈的家伙,又有几人能够看得明白?又有几人能够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与劝诫? 钟婉游忽然轻声问道: “如果刚才他的要价,很公正,你会不会花钱买下来?” 云泽皱起眉头,语气迟疑道: “如果不知道那把剑的具体来历,可能会出钱买下。说实话,那把剑确实不错,虽然存在一道极为致命的瑕疵,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修复的可能,重点在于短剑深处的一点灵性残存,就像一粒种子,如果能够得到充足的阳光和肥沃的泥土,就有重新生根发芽的可能。所以价格如果可以公道一些,一万五,或者再高一点儿,我会出钱买下。但现在已经知道了那把剑的具体来历...” 云泽还是摇头。 “再要出钱买下,岂不就是冤大头。” 钟婉游试探问道: “不给他留点儿辛苦费?毕竟如果没有那位...学府前辈,短剑幽影也就不会重见天日。云公子毕竟也是读书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云泽眼神古怪,反问道: “你觉得我很像君子?” 钟婉游莞尔一笑,轻轻摇头。 “云公子是读书人,我也是个读书人,但读书人不是君子,更不是圣贤,所以做人做事,咱们都有自己的道理,而不是书上的道理。” 她微微低头,有些感慨。 “书上讲的道理很多,有些是脚踏实地的小道理,有些则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可无论大道理还是小道理,处处讲规矩,事事讲道理,总是好的,但前提却是人人如此,所以儒家才会有言道:有教无类。仅此四字,却影响深远,甚至可以成为补天阁的立阁之本。可人心复杂,世事如棋,所以有些道理时至今日也依然适用,也有一些道理已经不再适用。而在这些道理之上,应该还有一个道理存在...” 钟婉游眼帘微垂,手中仍旧拿着那盒红粉胭脂,拇指轻轻摩挲那只用来盛放胭脂的青釉小盒。 只是想了许久,她也依然没能找到任何一句话可以用来形容自己的见地。 便只能幽幽一叹。 云泽已经转过身去,继续看向那座镇山石,听到了她的幽幽一叹,便沉吟片刻,转头看去,轻声问道: “为者败之,希言自然?” 钟婉游怔了一怔,抬头看去。 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脸颊上,又恰好,吹起一阵微风,将他身上的味道吹了过来。 她忽然展颜一笑,笑得眉眼弯弯。阳光正好,同样落在她的脸颊上,映衬着明媚,像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第515章 人生当自由 最近这段时间,云泽的修行,总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步入正轨,得益于柏氏妖城那位圣贤君子的指点,也似“生而知之”一般存在于气府中的那部灵决古经,云泽总算能够理解一部分深意,尤其上一次去往芝兰室请教学问,临别之前,柏石直言不讳地点出了其中修行之法的所在,就让云泽终于摸索到了这个境界的修行方向。 但也只是方向而已,毕竟灵决古经本身记载的内容太过博大,虽然已经找到了方向,可云泽依然不敢冒然修行。 所以自从那日之后,云泽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一件。 午时过后,从万象庭返回弟子房所在之处,辞别了钟婉游之后,云泽就直奔南山君的住处而去。赶到之时,南山君正在屋顶晒书,个子小小又精致玲珑的文小娘,也在旁边帮忙,格外吃力地从箱子里面扛出一部厚厚的书本,一边偷偷摸摸汲取书本中的书香之气,一边爬出藏书木箱,走起路来都是摇摇晃晃,好不容易在屋檐附近找到了一小块空处,文小娘嘿咻一声,就将书本啪的一下摔在在瓦片上,然后一手掐腰,一手摸了摸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又赶忙跑去屋脊上,挺胸抬头,俯瞰这片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万里江山”,得意非常。 然后就忽然瞧见了站在下方的云泽。 文小娘愣了一愣,面上表情猛地一变,连忙转身就跑,却忘了自己还在屋脊上,一脚踩空,就摔成了滚地葫芦,沿着层层叠叠的屋瓦一路滚了下去,最终被南山君伸手挡住,已经滚得晕晕乎乎,像是醉酒一样,坐在那里摇摇晃晃,然后噗通一下栽倒在地。 云泽身形一纵,就来到屋脊上站定。 南山君已经将那摔晕了的文小娘搁在肩膀上。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文小娘一只手抓着南山君的一缕发丝,眼神茫然,忽又瞧见了屋脊上正微笑望来的云泽,吓得身子一紧,干脆两眼一翻就直挺挺得倒在南山君的肩膀上,昏死过去,一脸安详。 云泽挑了挑眉头,有些意外。 然后就瞧见文小娘偷偷摸摸睁开一只眼睛,瞧见了那个一身扭曲污浊书香气的家伙还在看着自己,又连忙闭上。 云泽哑然失笑。 好嘛,现在就连装死都给学会了。 南山君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在文小娘跟前展开,小家伙仍是一动不动,南山君就只得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肚皮。文小娘原本极为安详的表情就忽然绷紧,又强忍着不肯出声,只是南山君戳了又戳,文小娘就终于忍受不住,抱着肚皮大笑起来,满肩打滚,一不小心就滚了下来,被南山君伸手接住。 文小娘被吓得“满身冷汗”,趴在南山君的手心上大口呼吸。 之后就抬头瞅了瞅自家主人,又看了看那个无形之中满身污浊书香气的家伙,一溜烟就钻进了南山君的袖口当中,再不敢露头。 云泽目光落在旁边那只用来盛放书本的巨大木箱。 “我帮你晒书?” 南山君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向屋脊下面第一排第一本书。 “云兄昨日还未看完的书本,被我放在那里了,将书排好之后,云兄尽管拿去继续研读就是。” 云泽了然,已经走到那只木箱跟前,从里面拿了一摞书本出来,在层层叠叠的屋瓦上依次排开。这种事情云泽做起来游刃有余,在很小的时候,每次回去老家山上,总能撞见大伯云温章在天气极好的情况下,就将收藏的书本全部搬出来晒上一晒,本质当然只是为了防止书本受潮发霉,但是按照大伯的说法,其实晒书一事,最早也叫晒肚皮,是很早之前某位满腹经纶的圣贤,在六月初六这天,袒肚露胸晒太阳,自谓之晒书,以炫耀自己腹中的才学,再后来,就变成了文人墨客显露才学、展示品趣的一种特别方式。 但无论大伯云温章还是南山君,都没有炫耀才学的打算,就只是单纯晒书,仅此而已。 一箱书本,很快就铺满了整个屋顶。 云泽也得了闲暇,将昨日自己还没读完的那部书本捡了起来,就干脆直接坐在屋脊上继续翻看。南山君也不打扰,就在屋顶上随意走动,偶尔会将一些较厚的书本翻开,以免潮气暗藏。 然后文小娘偷偷摸摸从南山君的袖口当中探出脑袋,神情古怪地看着坐在屋脊上翻书的云泽。 诸如此类的山精-水魅,往往能够瞧见一些无形之中存在的气机,像是文小娘能够看到的书香气,像是香火小人儿能够看到的香火气,还有,又或翻书小人,也能看到书香气。但翻书小人与文小娘各自能够见到的书香气,又有不同,就好像云泽站在那里,一身书香气缭绕,在翻书小人的眼中,书香气就是书香气,并不存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其他东西,可在文小娘的眼中看来,同样都是书香气,却又无形之中参杂了个人见解,也就导致了书香气“因人而异”。 南山君身上无形中的书香气,恢弘大气,甚至有些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感觉,关键在于个人学问,已经远远凌驾于许多道理之上。 而云泽身上无形中的书香气,却是污浊扭曲,腥臭刺鼻,就好像一块最上等的五花好肉,在被搁置了许多天后,就开始腐烂发霉,偏偏下锅煮过之后,还是上等好肉的模样,可味道却是难以言喻,甚至一旦吃下去,还会让人一病不起。 为何如此? 文小娘抓了抓头发,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但腐烂发霉的书香气,绝不是文小娘的喜爱之物。 她偷偷摸摸从南山君的袖口爬出,沿着手臂来到肩膀上,然后就四肢张开,趴了下去,狠狠嗅了一口南山君身上无形中的书香气,像是大冬天的时候喝了一碗胡辣汤,身体由内而外地暖洋洋起来。 甘之如饴。 比起那腐烂发霉的上等好肉,简直就是天壤云泥。 文小娘抬头看向坐在屋脊上翻书的云泽,忽然面露惋惜之色。 这么一块儿上等好肉,怎么就能腐烂发霉呢? 她在南山君的肩膀上翻过身来,仍是四肢张开,一脸的慵懒模样,舒舒服服地晒起了太阳,至于那块儿腐烂发霉的上等好肉,就被抛之脑后。 ... 又过两天。 又一位府主讲道结束之后,云泽一如既往去了一趟万象庭,回来之后,则是去了南山君那边借书看书。 而在云泽早已让给了阮瓶儿与鹿鸣两人的那间弟子房,钟婉游却忽然造访,手里还拎着两坛刚刚买来的好酒,正要抬手敲门的时候,附近正跟柳瀅一起练拳的鹿鸣眼角瞥见,满脸疑惑,立刻停下练拳的动作,一边走来一边大声问道: “哎哎哎,那个谁,你找谁呀?” 钟婉游闻声看去,立刻放下手臂,面露笑意。 “原来是鹿姑娘,咱们之前也曾见过几面的。奴家姓钟,名婉游,来找你师父,云公子此间可在屋中?” 闻言之后,鹿鸣已经走至近前,抬头望着这个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的貌美女子,满脸狐疑。 “找我师父?我师父现在可不住这儿,你不知道?” 钟婉游一愣。 “云公子如今已不住这儿?” 鹿鸣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对啊,师父将他这间房子给我了,他现在是跟项大哥住在一起,如果你要找我师父的话,得去...” 正说着,鹿鸣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看向钟婉游的眼神也变得格外警惕。 “我记得你,之前过年的时候我见过,前年也是,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就只有你,哪儿都不去,就跟我师父待在一起。你这娘们儿,该不会是看上我师父了吧?我可警告你啊,我师父有喜欢的姑娘,现在正在奇山昆仑那边修行哩,师父还是补什么阁的阁主,可厉害啦,别看模样跟我一般大,其实是个已经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老妖怪哩,这叫,叫...” 鹿鸣抓了抓头发,皱着一张小脸,纠结许久,也没想起来那个说法叫什么。 钟婉游摇头失笑,轻声提醒道: “返璞归真。” 鹿鸣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 “对对对,返璞归真,师父就是这么说的!” 刚说完,少女就忽然一愣,然后小脸儿一沉,插着腰大声嚷嚷道: “对什么对,返什么璞,归什么真,我可警告你啊,我师娘可厉害,她师父更厉害,你可不能趁着我师娘不在这里,就对我师父起什么花花心思。真以为我不懂这些?这种破事儿我可见得多了去了!我可告诉你啊,别以为自己胸脯大就了不起,就算你脱光了站在我师父跟前,我师父也肯定对你没心思,还是趁早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死了这条心!狐媚子,臭不要...” 话没说完,旁边的房门就忽然打开,阮瓶儿的身形一闪而逝,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来到鹿鸣身后,一只手将她嘴巴死死捂住。 少女吓了一跳,回头瞧见满脸紧张正对钟婉游赔着笑脸的阮瓶儿,立刻勃然大怒,开始用力挣扎起来。 阮瓶儿暗地里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拧了一下鹿鸣腰间的软、肉,又冲钟婉游歉意道: “不好意思啊,鹿鸣这孩子说错话了,其实没有恶意,就只是一场误会,还望钟麟女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刚才的这些。” 钟婉游微微摇头,神情不变。 “无妨,童言无忌。” 鹿鸣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不算意外,毕竟女儿家往往心细如发,哪怕鹿鸣如今方才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女,天性使然,仍是如此,就会十分在意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并且极为敏感,再稍加臆想,以及某些巧合,便往往距离事实真相八九不离十。 至于少女口中的师娘,钟婉游也并非一无所知,曾经的开阳麟女顾绯衣罢了,如今也是,但真正还会承认顾绯衣仍是开阳麟女的,却少之又少,甚至就连开阳圣地,也就只有那么一小撮人,可即便如此,自从顾绯衣离开开阳圣地以后,偌大的一座庞然大物,仍是没有后续的麟子麟女出现,似乎是身为开阳圣主的张翼鸣已经认定了开阳麟女只有顾绯衣,而没有别人。 至于顾绯衣如今已经拜了补天阁阁主许穗安为师,甚至如今正在奇山昆仑修行一事,钟婉游倒是头回听说,有些意外。 倒是阮瓶儿,看得出来这位钟氏麟女确实不曾在意鹿鸣的冲撞,便暗中松了口气,连忙空出一只手,指向另外一边。 “公子如今确与项威住在一起,就是那间,不过公子这会儿应该不在房里,而是去了南山君那边看书,就再往前走,第四间便是。” 钟婉游了然,微笑点头致谢,随后深深看了一眼双手扒着阮瓶儿手掌的鹿鸣,正瞪着眼睛看向自己,眼神当中满是威胁之意,钟婉游哑然失笑。两人见面的次数并非很多,前前后后也就只有两三次,印象里是个活泼可爱的模样,就是今日一见,才发现这姑娘竟然有些...护食? 钟婉游哑然失笑,与两人告辞,便拎着两壶好酒往前走去。 直到背影渐远,阮瓶儿这才终于松开鹿鸣的嘴巴,少女挣脱开来,狠狠吐了几口唾沫,双目怒瞪。 “傻娘们儿,你是不是真傻,刚才那娘们儿分明就是对我师父心存不轨,你怎么还能助...助...” 阮瓶儿满脸无奈。 “让你好好读书你不听,天天就知道糊弄了事,那个词叫助纣为虐。” 不等鹿鸣开口,阮瓶儿就一把拉住她的手,转身进了弟子房,打定了主意要给这个无法无天不知轻重利害的洮儿镇少女,好好普及一下什么叫钟氏麟女,什么叫庞然大物,以免日后祸从口出,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惹是生非。 ... 弟子房的排列其实相当松弛,也便每间弟子房前,总会有着一片相当宽敞的平地,就总会有些弟子学员,干脆就在门前空地练拳练剑,修行术法,毕竟空间足够。 钟婉游在途径隔壁房间门前空地时,与早先便已停下了练拳动作的柳瀅点头示意,小丫头早就额头见汗,见到了这位先后并未见过几面的钟氏麟女在跟自己打招呼之后,许是有些怕生,就缩了缩脖子,然后脸颊红红地羞赧一笑,惹人喜欢。 再往前,却见到了正笔直而立的鸦儿姑娘,飞剑鸦羽并未出鞘,依然横在腰后,只是右手压住剑柄,就让飞剑鸦羽微微往前倾斜,周身剑意缭绕,剑气纵横,却又尽数凝聚在方圆三尺之内,吹得衣袍鼓荡,法袍披风猎猎飞扬。 钟婉游忽然停下脚步,目光看向一身剑意剑气逐渐内敛的鸦儿姑娘。 后者右手仍旧虚握剑柄,转过身来,看向这位暗地里被人称作游龙的钟氏麟女。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八个字,最初的时候,只是用来描绘女子美态,用在钟婉游身上,恰如其分,正是“惊鸿一瞥望三生,久观凝脂云闭月”,但在后来,就随着钟婉游这位修行天赋并不出彩的所谓麟女,做过的事情越来越多,尤其组建了神隐塔后,前面的六个字,就逐渐变得不再引人瞩目,而独独留下了最后的“游龙”二字。 神隐塔,最以消息渠道来源极多而闻名。 谁都不知道钟婉游究竟靠着怎样的手段,才建成了这几乎遍布天下的神隐塔,但事实如此,便在游龙之外,又被他人奉为奇女子。 鸦儿姑娘早有听闻,只是相见的次数并非很多,与鹿鸣一般,自从进入北中学府以来,也才不过三四面,相互之间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只知道这位又是游龙,又是奇女子的钟氏麟女,与云泽关系匪浅,若非如此,先后两次年关相聚,尤其最早的那次,云泽在于瑶光、姚家、火氏对峙之时,这位钟氏麟女,也就不会特意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云泽身边。 鸦儿姑娘面无表情,眼神冷漠。 “有事?” 钟婉游依然面带微笑。 “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好奇,鸦儿姑娘对于那位大长老的决定,究竟持有一种怎样的态度。” 稍稍一顿,钟婉游转过身来,正面面对鸦儿姑娘,轻声说道: “之前几次见面,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云公子也在身边,奴家虽然好奇,但终究还是忍耐下来,毕竟鸦儿姑娘似乎还未真正作出最后决定,倘若被奴家当众说破,鸦儿姑娘又该如何自处?又该看待奴家?” 鸦儿姑娘黛眉轻蹙,目光带有一些审视意味地看向钟婉游,良久无言。 只是虚握飞剑鸦羽的手,微微攥紧。 许久之后,鸦儿姑娘才终于双眼虚眯,冷声言道: “鸦族,也有你的人。” 钟婉游面上笑意更浓些许,不置可否。 鸦儿眼神当中逐渐带起一些杀气。 “管好你的手脚,别伸得太长,钟氏妖城再怎么如日中天,也得懂得收敛才行。我不想说什么重话,但你确实是个天赋不济的...” 鸦儿姑娘忽然住口。 钟婉游笑容不变,轻声补充道: “天赋不济的废物,这辈子都无望炼精化炁。” 鸦儿姑娘深深看她一眼。 很奇怪,这个无论身份还是地位全都高高在上的钟氏麟女,怎么就能如此心态平静地看待这件事。须知如今的世道,早就不同于近古之前的王朝林立,文武两开花,而在近古年间,虽然不是文弱武胜,但也相差不多,无论圣地世家,亦或妖族妖城,绝大多数都是重武不重文,就只讲究一个“以力治下”,而儒家圣贤留下的道理之中,所谓的“威武不能屈”,则是早就已经被人弃之角落,明珠蒙尘。 近古之后,这种情况就尤为严重。 那么这位天赋不济的钟氏麟女,甚至这辈子都无望炼精化炁,又是如何做到泰然处之? 鸦儿姑娘神情古怪,没有半点儿遮掩之意。 但钟婉游却是依然微笑应对。 “以奴家之资,确实无望炼精化炁,便是侥幸突破炼精化炁境,也已经是上天眷顾,走了大运。可炼精化炁境修士,也不过寿长千年,鸦儿姑娘规劝奴家需要懂得收敛,不也正是为了此事?千年寿短,弹指一挥,奴家还在之时,尚且可以运筹帷幄,而钟氏妖城,也会因之受益,才有了现在的如日中天...书上讲,一将功成万骨枯,钟氏妖城在众多庞然大物之间的崛起,必然需要碾过他人的尸体,这件事无可避免,那么千年一过,钟氏妖城失去了奴家这所谓的游龙之后,又会如何?” 不等鸦儿姑娘开口,钟婉游就已经自问自答道: “奴家与家兄二人,正是应了钟氏妖城的文武两运而生,才能共同支撑起钟氏妖城这座大日,升上了本不可能触及的中天,而一旦奴家寿尽则亡,钟氏妖城文运衰弱,只留武运,必然独木难支,最终的下场,就无外乎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月满则亏,否极泰来。正如曾经的庆国一般,三千年武运昌隆,却毁于百年之间。” 钟婉游话音稍稍一顿,眼神之中饱含深意。 “可这座天下,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天爷,却已是行将就木,日薄桑榆,它又是否还能支撑千年?” 鸦儿姑娘无言以对。 钟婉游忽然有些感慨,轻声叹道: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 说话间,这位钟氏麟女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似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竟然绽放一抹明媚笑意,不同于往常随时可见的温婉微笑,哪怕鸦儿姑娘,竟也是在恍惚之间感到一阵浓浓的惊艳。 再看时,就已恢复如常。 钟婉游深深看着那位神情错愕的鸦族麟女,并不介意这位鸦儿姑娘竟会露出这种神情,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缓缓问道: “人生当自由,何在筐锁中?” 言罢,她便侧身施了个万福,继续拎着两坛好酒,去找那位云公子了。 鸦儿姑娘恍然惊醒,转头看向那位钟氏麟女的背影,眼神当中逐渐多了一丝复杂。 良久,方才怅然一叹。 第516章 人间万事细如毛 弟子房里,云泽正跟南山君隔案对坐,各自翻书。 南山君看的是一部古代王朝流传下来的法家善本,刚刚看到一句“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 这部法家善本,其实已经不是南山君第一次翻看,所以书页上很早之前就已经写满了蝇头小字的注解,甚至再无立锥之地。无奈,南山君只得起身,去一旁拿了一张宣纸回来,目光重新落在那部法家善本上,略作沉吟,便下笔如飞,仍是蝇头小字,很快就写了大半张纸,之后还会夹在对应的书页之处。 南山君确有这样的读书习惯。 在这个过程当中,云泽看书看得有些头疼,就暂且停了下来,将左手拇指与中指展开,掐住两边太阳穴用力捏了捏。与南山君手中那部法家善本一般,云泽手中的这本道家典籍,几乎每一张书页上,都写满了作为注解的蝇头小字,所以看起来就会显得比较乱。南山君或许不会这么觉得,可一眼看去,云泽甚至有些分不清哪些才是书本内容,而哪些又是南山君看书之后留下的注解。 所以很多天以来,云泽手中的这本道家典籍,才只翻了不过十几页内容。 揉捏穴窍以缓解头昏脑胀的时候,云泽注意到了下笔如飞的南山君,便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仍是蝇头小字,短短片刻的功夫,就已经写了好几行内容,最开头的地方,则是标明了那句“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的法家名言,便无奈笑道: “南山兄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南山君不答,闷头书写,等到一张宣纸已经写得满满当当,这才终于停笔,之后便将宣纸提起,轻轻抖动,想要加快墨迹干涸,以免夹入书本之后污了字迹。 南山君这才笑道: “读书明理,心有所感,自然需要书写下来,避免遗忘。日后再要翻到,就可以知道自己当时所想,并且以此为基础,继续琢磨探究下去,而这些记在书中的学问,也就可以真正成为自己的东西。” 云泽失笑。 “其实还是温故而知新的道理。” 南山君面上笑意更盛。 “善!” 云泽转头看向桌子角落。 在那一隅之地,文小娘正坐在一部书本上,只是不同于南山君手中的法家善本,也不同于云泽手中的道家典籍,而是一部佛门经本,正在认真研读其中记载的一则佛门经典。 模样精致又小巧的文小娘,双臂环胸,有些愁眉不展。 经典言道:相传在老老年间,有一恶人,抓了一群百姓,杀人吃肉,且对一和尚说,你吃一块人肉,我就少杀一人,于是和尚就将所有人肉都吃了,却立地成佛。 在此之外,文中还曾提到,那和尚吃肉之后,又有一言,道: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文小娘有些想不通其中的佛理。 这部佛门经本,是南山君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大乘佛堂之后买回来的,还没来得及认真研读,就被文小娘给率先占去,所以书页上的字里行间,还未存在蝇头小字的注解,干干净净,那么佛门经典当中蕴藏的深意,或者同样记载其中的一些公案,就需要文小娘自己去理解。但不同于南山君的书读百家,类似的佛门经本,文小娘虽然不是头一回接触,可终归还是了解不多,刚开始翻书,就被这则佛门经典给难住,经本落在她的手中已有数日,至今也还没能翻开第二页。 瞧着文小娘愁眉苦脸的模样,云泽一阵好笑。 南山君也注意到文小娘满脸愁苦,哑然失笑,想了想,便凑过去小声问道: “要不你先温习一下其他书本?这本书等我看过,标了注解之后,你再拿去看的时候,就会轻松很多。” 文小娘气呼呼地瞪他一眼,重重一哼,双手啪的一下按在书页上,说什么也不肯将书本让出来,然后就瞪大了眼睛低头去看那则佛门经典。真奇怪,每个字拆开之后分明都认得,怎么连成一段话后,就让人觉得似懂非懂呢? 南山君无奈一笑。 其实这则佛门典故,义理并非很深,做起来难,可要明白其中的道理,却很简单,只是文小娘很少接触佛道佛理,所以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可如果换做大乘佛堂里的那只香火小人,或许只要看个开口,就能直接引出一番长篇大论。 南山君刚要开口指点,敲门声忽然响起。 文小娘正俯身用力去看书中文字,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立刻就被吓得一个趔趄,直接趴在书本上,摔得哎呦一声。 南山君起身开门,见到来人之后,有些意外,却也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笑着让开了位置。 “云兄此间正在读书,钟姑娘先里面请。” 钟婉游微笑颔首,无需客套,径入门来,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站在书本上双臂环胸气鼓鼓的文小娘,正瞪着眼睛瞧向自己。 钟婉游有些莫名其妙。 只是随着钟婉游的逐渐靠近,那文小娘脸上的表情就逐渐变得僵硬起来,直到这位钟氏麟女最终落座在文小娘跟前的位置,小家伙就已经被吓得满身冷汗,悄悄挪着步子一点点远离,三步之后,扭头就跑,一溜烟来到南山君跟前的桌沿上,再用力一跳,就一个猛子扎进南山君的衣领中,不敢再继续露头。 南山君面露意外之色,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胸膛上面一个微微鼓起的地方,以作安抚,然后深深看了一眼这位钟氏麟女。 原来也是一位“顺势而为”的读书人。 顺天下大势,谓之顺势。 也便是说,无论云泽也好,钟婉游也罢,他们各自在为人处世方面的学问,虽然是由书本而发,但却因世道而成。倘若换做太平年间,这两人,无论前者或者后者,最起码也是一位正人君子,甚至有望能够成为一代圣贤。 但很不巧的是,竟然生在了这样一个濒临崩坏的时代,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们比任何一人看得都远,也比任何一人看得都要更加透彻,所以他们周身无形之中萦绕而成的书香气,才会不为文小娘所喜。 甚至需要如避蛇蝎。 南山君忽然有些惆怅。 他已经可以从这两人身上预见一些未来的景象。 可岁月长河却是一道无法阻止的洪流,无论是谁,都无法走到这座长河还未抵达的前方,以所谓的仙人手段阻止它的滚滚蔓延。那么事到如今,唯一可取的方法,似乎就只能是以横推天下大势的伟力,强行改变这座长河的流向,从而改变那个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可以预见的未来。 兵家有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所以有些时候,南山君也会去想,这所谓天下大势的本质,是否就是那座岁月长河,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这座岁月长河的本质,又是什么? 是人?是天下万物?又或道家所谓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可即便是知道了天下大势的本质所在,想要横推天下大势,又要怎样的伟力? 南山君眉关紧蹙,已经没有心情继续读书,便将之前写满了蝇头小字的宣纸重新拾起,抖了抖,确认上面的笔墨已经完全干涸之后,就夹入书本当中,随后便默不作声起身到窗前,一只手搭在窗台上,轻轻拍打,望着窗外的景色,忧心忡忡。 云泽与钟婉游对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 这些总是忧人忧国忧天下的君子圣贤,心思复杂,往往让人难以揣度。 钟婉游将一路拎来的两坛好酒摆在桌面上,目光顺势落在那部仅只翻开一页的佛家经本上,瞧见了那则和尚吃肉的佛门典故,很早以前就曾在偶然之间翻阅过,也便随意扫过一眼,就不再理会,与翻书翻累了的云泽随意闲聊,又取了三只酒碗出来,无论南山君有没有心情坐下喝酒,总得做些表面功夫,便也倒了一碗酒搁在那边。 南山君还是暂且放下了这些忧虑,重新回到桌旁,只是显然有些不太痛快,便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只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一阵唉声叹气。 云泽早便将书暂且合起,搁在一旁,见状之后便好奇问道: “南山兄是在忧心何事?” 闻言之后,南山君微微清醒,无奈苦笑。 “为了一些还未发生的事。明明想要防患于未然,却又偏偏无计可施,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云泽默然,望着愁眉不展的南山君看了片刻,大抵能够看得出来,这位年纪轻轻的儒家君子,其实不太愿意与人多说此事,便在略作沉吟之后,开口言道: “南山兄若有困难之处,可以随时找我,不敢说一定能够帮忙解决,但多个人,终归也是多份力量。” 南山君唇瓣微动,最终还是轻轻摇头。 钟婉游已经拿了酒坛,为南山君重新倒上一碗酒,忽然瞥见在他领口的地方,文小娘偷偷摸摸探出一只小脑袋,目光紧紧盯着桌上的酒水,哑然失笑。 “文人风流好饮酒,就连喜欢读书的精魅,也爱风流?” 南山君一愣,察觉到领口异样,没好气地抬手将她按了回去。 闻到酒香,就连这些“顺势而为”的读书人都不怕了? 钟婉游摇头失笑,又拿了一只酒碗出来搁在桌面上,没敢倒满,就只刚刚铺满碗底的一小口,被她推到南山君跟前。果不其然,躲在衣领里的文小娘能够瞧见外边的光景,立刻挣扎露出头来,然后一跃而出,站在南山君的肩膀上,瞅了瞅桌面上的酒水,又看了看旁边两个“顺势而为”的读书人,仍是有些畏惧那些扭曲污浊的书香气,便忽然起身,猛地抓住南山君鬓间的一缕长发用力拽了拽,满脸委屈。 南山君无奈,只得拿上酒碗,转身走去窗台,将文小娘与酒碗留在那边,独自返回。 钟婉游扭头看向窗台那边,双手扒着酒碗边沿,整个儿都以一种头下脚上的姿势栽在里面的文小娘。 此类精魅,说是靠着汲取书香之气而成,其实很有讲究,生平只以两种无形之气作为食物,一种是来自儒家圣贤书、道家典藏,佛家经本的书香气,究其根本,便是来源于书中通过各种方式记载的道理。另一种,则是读书人身上无形中的书香气,但这一类的无形气机,却又因人而异,就像同样的一碗白饭,到了不同之人的手中,就会因为各自喜好的不同,往里添加不同的作料,那么最终形成的味道,也就有所不同。 文小娘最喜欢的作料,是浩然正气,也就是儒家所谓的以仁为本。在此之外,还有佛家向善,道家自然等等之类可以标榜“正统”二字的作料,除此之外的旁门左道,都不喜欢,甚至尤为厌恶,就像一个喜欢猪油拌饭的人,可以接受往里添些酱油,或者放些盐巴,但却不能接受有人往他那碗饭里加了糖粉,甚至辣椒。 众口难调的道理也是道理,但不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就好像常人无法理解食腐动物,怎么会有如此古怪的口味。 钟婉游缓缓收回目光。 文小娘究竟怎么看待自己,钟婉游并不在意。 她给酒碗已经空掉的云泽,重新倒满了酒水,然后就听窗台那边传来噗通一声,原来是那个喜欢喝酒的文小娘,其实酒量极差,一小口酒还没喝完,就已经不胜酒力,咕咚一下栽进碗里,等到南山君去看时,才见到文小娘正脸颊红红地躺在碗里呵呵傻笑,还在摇晃四肢搅动碗里几乎没有下降的酒水。 南山君无奈掩面,只能将她拎了出来,然后就丢在桌面上不再理会,任其翻过来滚过去地随意撒酒疯。 之后的闲聊话题,就忽然转到了以后。 云泽与南山君两人,都要在离开北中学府以后,就去补天阁,以两人如今的修为境界,想要通过补天阁的第一层选拔并不困难,二十五岁之前的炼精化炁境,足够迈过第一层门槛,至于再之后的另一座门槛,就是比拼实力手段,所以总体而言,是与北中学府的入府考核大同小异,只是前者门槛更高一些,而后者则是门槛更低。 所以即便钟婉游想去补天阁,也过不去两道门槛。 如其所言,之后的一段时间,不好说具体多久,可能一年两年,可能七年八年,会继续留在北中学府,为了名入谱牒的客卿护院扈从一事,继续操劳。 毕竟这件事背后的意义,虽然有些虚无缥缈,但却不容小觑。 最后一碗酒的时候,钟婉游笑着望向云泽,轻声问道: “云公子可否有意来我柏氏妖城?倘若云公子愿意名入谱牒,柏氏妖城可以供奉待之。” 云泽闻言,愣了一愣。 南山君哑然失笑,压低了嗓音简单解释道: “在其位,受其禄,不谋其政。” 言罢,南山君别有深意地看了钟婉游一眼。 供奉与客卿之间的差别,像是云泽这般说是有着师门传承,其实却与野修散修没甚不同的修士,或许了解不多,可南山君却是一清二楚,所谓客卿,简而言之,便是“在其位,受其禄,谋其政”,身份地位等同长老,可终归也是外来之人,一个“客”字,就足够说明很多问题。而所谓的供奉,则截然不同,虽然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虚职,正如方才所言,“在其位,受其禄,不谋其政”,说白了就是混吃等死,但也可以拥有实权,并且地位崇高,再要深入一些,若以云泽的年纪成为钟氏妖城的供奉,身后又有钟婉游这位明面上的钟氏麟女做靠山,身份地位甚至可以等同麟子麟女。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云泽已经恍然大悟,却仍是笑言婉拒。 钟婉游当即面露遗憾之色,道一声“可惜”,却也并未强求,反而主动提酒,与云泽南山君共饮之。 ... 野松林。 一脸昏睡数日之后,宁十一终于幽幽醒转。 六脏六腑立刻传来一阵撕扯般的剧烈疼痛,又像火焰炽烤,让宁十一立刻疼出了一身冷汗,手脚也随之无意识地抽搐几下。 柳叶刀安静悬空,刀身流泻而出雪白璀璨的刀罡剑气,宛如沉香倒流烟,悄然落在宁十一的小腹上,随后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将其完全庇护在刀罡剑气之下。 阴雨霏霏,时至今日也不见放晴。 宁十一略有些空洞的眼神逐渐凝实,开始大口喘气。 这场春雨,依然透着某种刺骨的寒凉,但是相较于之前,已经柔和很多,或许是与那座山寨里的怨气戾气有着一定的关联,只有等到各种邪煞阴气全部散尽之后,这座已被雨幕笼罩了许久的山村,才能重见天日。 约莫一炷香后。 宁十一尝试着动了动手脚,挣扎起身,最终靠在旁边的一棵松树下,柳叶刀已经重新入鞘。 地面上长满了蘑菇。 但在面前不远处,还有几棵已经坏掉的蘑菇,干干皱皱,带有萎缩的斑块,变色、变臭,表面也已经生出了一些粘稠的滑液,雨水冲之不去。 宁十一仰起头来,病恹恹地看着山顶高处。 天低云暗,倘若能够上去山顶,或许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黑漆漆的云层一般。 她就这么怔怔出神的看着。 淫雨霏霏,不见晴天。 ... 山野间,一伙早在多日以前就已经拔营起寨的山贼恶匪,正在跋山涉水。 不巧,从前两天开始,就遇见了毛毛细雨的天气,山路变得愈发泥泞难行,就很大程度上拖延了这一伙儿好几十人的路程。可即便如此,这拨山贼恶匪,依然速度极快,短短两天时间,就已经走出了约莫两百多里。 可那毛毛细雨却是阴魂不散,甚至颇有些越下越大的趋势。 在某座山上,半山腰处,有着一座早就荒废的破庙,被这一伙儿山泽恶匪暂且当成了落脚之处。 屋檐下,人高马大的童乐神情严肃,凝视着这场春寒料峭的毛毛细雨,身边跟着双眼眯起的麻杆男人,同样抬头看着天上那片一望无际的厚重铅云。 童乐头也不回,忽然问道: “一群装神弄鬼的凡夫俗子罢了,你来解决?” 麻杆男人笑了起来。 “给人家点儿面子,好歹也是阴鬼邪祟来着。” 说话间,男人已经顶着这场阴寒刺骨的毛毛细雨,抬脚而去。 ... 玉珠峰上,忽然传来砰然一声。 靠近悬崖之处,一些积雪就窸窸窣窣地落了下去。 冰窟中,缺了一颗门牙的傻书生陈也,正用左手捂着右手蜷缩在地,疼得眼眶通红,龇牙咧嘴,然后像是孩子撒泼一样蹬了蹬腿,这才终于缓过劲儿来,红着眼睛大口喘气。 凭空之中,传来一声轻蔑嗤笑。 陈也一愣,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捂着已经开始红肿的右手,差点儿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 虽然忍住了,但表情却是相当难看。 妖族武神嗤笑道: “洞明圣地的那个老秀才,早就已经跟你说的很明白了,想要离开冰窟,必须开辟气府。虽然你只是个半吊子,但好歹也能算得上是读书人。怎么,听不懂人家说的是个什么意思?还是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纵奇才,成了上三品修士之后,就有气府境的本事了?” 陈也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声,自以为别人听不清楚。 妖族武神当即冷哼一声。 “自古以来,纯粹武夫的修行之路,从来都是最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更何况我已将那武朝传承的炼体之法尽数教授于你,也算是付过了借你身躯一用的报酬,勤勉与否,境界如何,就全部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何干?想要修行,又无气感,想要炼体,又惫懒如同猪猡一般,敷衍塞责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 妖族武神鄙夷笑道: “假如说,就只是假如,那位名叫宁十一的年轻姑娘,当真答应下来与你结成道侣,洞房那日,是不是也要我来帮你?” 陈也脸色一沉,刚要破口大骂,就忽然见到冰窟洞口的冰层外面,忽然多了一道人影出来,正悬空而立。傻书生稍稍一愣,就立刻扑了上去,一边大声嘶喊,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一边将右手捏拳用力砸向寸许来厚的冰层,砰然作响,震得上方积雪一块儿又一块儿掉落下来。 一寸之隔,天壤云泥。 老秀才当然可以听到里面那个傻书生究竟说了什么,但也可以听不到,为了一个耳根子清静,便毫无疑问选了后者,只是老秀才或多或少有些狐疑,意外于这个修行天赋并不如何的傻书生,修为境界怎么提升如此之快。 但老秀才并未久留,很快就凭空消失。 冰窟里的陈也,话音戛然而止,然后满脸气氛地一拳猛砸看似单薄的冰层,震得整座冰窟都是砰然一震,上方落下许多积雪,从冰窟洞口处一闪而逝。 片刻后,冰窟里面忽然传出一声带着颤音的哀嚎。 “嗷——!” 第517章 为强则主 一旬时间,一晃而过。 这一日,宁十一手里拎着那把品秩高到可以自行护住的柳叶刀,从那破屋烂瓦之中缓步而出,脸色仍旧一片雪白,神情萎靡,肩头的伤势虽然已经看似恢复,实则骨伤肯定不会恢复得如此迅速,也便右臂只能微微活动几下,幅度极小,不能持拿重物,更不能正常对敌,与人厮杀。 脏腑情况,虽然经过一番调理之后,已经恢复许多,可大体说来仍是一团乱麻。 世间修行之法,也或秘法,总会有着一些匪夷所思的存在,白骨生肉,滴血重生,绝非无稽之谈,就像打不死的存在一般,身受重伤,也能转眼恢复。只是这类修行之法也或秘法,存世稀少,而其中最为知名的,就是瑶光圣地的《破军星经》,自来最以气息悠长和恢复极快而著称,滴血重生不太容易做得到,但在与人厮杀之时,哪怕被人生生撕去一条手臂,也能瞬间恢复无恙。 宁十一可不懂此类修行之法也或秘法。 所以能在一旬之内恢复到这种程度,那种出自洞明圣地的雪白丹药,居功至伟。 但严重伤势毕竟也已恢复了许多。 炼制雪白丹药需要的主药,便是玉珠峰的特产雪绒菇,所以药力相对而言已经可以说是相当温和,经过一旬时间的炼化,虽然还有一定数量的药力沉积,但总体而言,已经不是什么大的问题,接下来就只需要水磨工夫,将那些沉积在身体角落中的药力一点一点全部揪出炼化,整体而言,需要花费相当不短的一段时间,可毕竟没有导致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就已经可以算是走了大运,尤其因祸得福,宁十一如今已经顺利突破瓶颈桎梏,成功开始炼精化炁,就更是不幸中的万幸。 黄土糊成的矮墙里面,宁十一抬头望去。 数日之前,这座长久以来都被笼罩在朦胧细雨中的山村,就已经完全放晴,所以最近几日,就总是阳光明媚的晴天。 笼罩在山村附近的怨气戾气,也已经尽数消散。 至于那些怨气戾气究竟为何消失,又到底去了哪里,宁十一一无所知,也没有打定主意非得探求真相,毕竟那个名叫夏瑶的黑瘦小丫头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也就没有继续纠结这些细碎琐事的必要。 凶手应该是那之前偷了柳叶刀的山贼喽啰,但归根结底,应该还是那个瘦如麻杆一样的山贼二当家。 这一点,毋庸置疑。 宁十一微微仰脸,闭上眼睛,胸脯微微起伏,做了一次深呼吸。 山野间的清新空气立刻充斥胸腔,带着一些初春时节的微寒,让她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因为伤势沉重便始终火烧火燎的六脏六腑,都在一瞬间舒畅了许多,呼气之时,更是排尽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闷在黄土房屋中的沉闷浊气,通体上下,四肢百骸,都随之变得舒坦了许多。 睁开眼睛之后,宁十一的眼眸当中,杀机沉淀。 她开始巡视这座建立在山脚往上靠近半山腰处的山村,尽管距离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在废墟当中,依然随处可见已经只剩骸骨的尸体。 一片荒凉。 山村之内,大火焚过之处,时至今日也仍是寸草不生。 宁十一将那些骸骨尽数收起,最终来到村子下方的一座裂谷附近。这条天然形成的裂谷并非很大,宽余丈许,左右三丈,具体深有多少,就无从得知。 村民们遗留的骸骨,全部都被宁十一丢了进去,而后左手一刀削去了半山腰处的一块巨大顽石,任其翻滚落下,最终砸在裂谷上方,半个石头都被嵌入其中,将洞口彻底掩埋。 也算尘归尘,土归土。 做过了这些之后,宁十一便不再逗留,转身离开了山村,却并未按照规划中的路线继续往西,而是原路折返,但其毕竟重伤未愈,脚力便不比先前,原本不过一天半天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两天时间,这才终于重新回到南门城。 城里有家世代沿袭的镖局,宁十一上一次来到南山城时,并未久留,但在离开南门城的路上,也曾注意到这家看似寻常宅邸一般的镖局,门上匾额悬挂“南门客栈”,深夜之时,高墙里面仍旧传出一阵哼哼哈哈的声音,伴随着拳打木桩的声响。也正因此,宁十一才会对于这家看似出淤泥而不染的镖局记忆犹新。 来到镖局门前的时候,已经入夜。 镖局黑漆的大门依旧敞开,里面灯火通明。 宁十一目光看向站在镖局门前两位值夜护院中的其中一位,后者愣了一愣,眼神古怪,上下审视这位黑衣姑娘,又伸长了脖子往远处去看,这才满脸狐疑地问道: “押镖?” 宁十一微微颔首。 值夜护院抓了抓头发。 这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黑衣姑娘,肩膀上还扎着一块破布,一看就是身无长物,押镖?押什么镖?总不能是押自己吧?给得起钱? 想是如此,但这值夜护院还是立刻满脸堆笑,弯着腰将宁十一给请了进去。 灯火通明的大堂。 值夜护院手脚麻利,很快就端了一碗茶水过来,让宁十一稍安勿躁,先在这里等候片刻,说是已经有人前去通知总镖头,很快就会赶来这边,与姑娘商议押镖一事。 整个过程,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这些同样算是江湖人的镖局护院,本质也是镖师,常年走山过水,与各种江湖中人也或商道之人打交道,察言观色的本事,哪怕看似是个相当年轻的镖师,也往往炉火纯青,并且对于江湖规矩十分熟稔,种种方面,也算这个行当里的必备素养,否则很容易就会在押镖过程中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意外。 所以狗眼看人低的情况,几乎见不到。 而当宁十一仍是一言不发,茶水也被搁在一旁的案几上,随后就在椅子上端坐不动,开始闭目养神的时候,一直都在暗中关注这位黑衣姑娘一举一动的值夜护院,就立刻闭嘴,乖乖静候在一旁,不敢轻易出声打扰。 只短短片刻,大堂门外就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爽朗笑声,走入一位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 “贵客上门,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一进门,中年男子就率先抱拳赔礼。 宁十一睁开双眼,目光看向这位总镖头。 后者瞧见了宁十一真容之后,微微一愣,然后眉关轻蹙,就眼神狐疑地上下打量这位黑衣姑娘,正待开口,又忽然想起一件事,目光看向那个静候一旁的值夜护院,将其挥退,之后才弯下腰来,压低了嗓音尝试问道: “敢问,姑娘可是...洞明麟女?” 宁十一眼神当中露出一抹意外之色,却也并未否认,轻轻点头。 中年男子脸色一变,慌忙跪下。 却不待中年男子开口多说,宁十一就已经摆了摆手,开门见山地说道: “多余的废话不必多讲,这趟镖,要去洞明圣地,接是不接?” 中年男子依旧跪在地上,不敢随意起身,闻言之后,当即面露为难之色。 南门城毕竟也是洞明南门,距离洞明圣地所在的东明城,哪怕直线距离,也有数千里之遥,再加上途中多山林险地,又有恶水,也便真正算起来,或许要走万里路程,对于这么一座小小镖局而言,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一些。 中年男子神情变换片刻,又打量一番宁十一的气色,然后小心问道: “恕小人斗胆,敢问麟女殿下,这趟镖...是护送麟女殿下返回洞明圣地,还是...” 宁十一道: “送信。” 中年男子松了口气。 宁十一又道: “起来说话。” 中年男子一愣,面露古怪之色,但也不敢违背这位洞明麟女的吩咐,只得起身,弯腰低头站在一旁,小心翼翼仔细斟酌了片刻,又暗地里偷偷瞥了几眼神情清冷的宁十一,许久之后,方才小声说道: “麟女殿下,有些事,小人需要提前与您说一说。想必您也看到了,小人这座镖局,实在不大,局里的镖师也并非很多,小人作为总镖头,已经算是最能打的那个,又是修为境界最高的那个,也才只有十二桥境,由此而去洞明圣地,其间足有万里之遥。小人不是不愿为麟女殿下做事,只是局里的镖师,绝大多数都是凡人九品境,只有几个镖头开了气府,脚力实在有限...” 不等中年男子将话说完,宁十一手掌一翻,就已经取了两枚灵光玉钱丢了过去,被那措手不及的中年男子慌忙接住,低头瞧了瞧这两枚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钱,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宁十一手掌再翻,便取了之前就已写好的书信,搁在一旁案几上。 “送到之后,只需与守门弟子说上一声,还会有赏。” 中年男子立刻欣喜若狂,连忙收起两枚玉钱。 “小人这就开始着手安排,倘若不出意外的话,半年之内,最迟一年,肯定送到洞明圣地。” 说完,中年男子见到宁十一微微沉吟就果断点头,更加欣喜,只来得及告罪一声,就立刻拿了书信匆匆离开,中间的很多过程,像是确认书信内容,像是商议押镖队伍的人手,全部都被省略过去。就只一封书信罢了,又是出自洞明麟女之手,就没必要确认其中内容,也没有必要安排队伍大张旗鼓地护送,只需找个修为境界够高的镖头,可以不必擅长与人厮杀,但却需要擅长跑路,直接送去即可,一来一回虽然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可两枚灵光玉钱的价格,也已经足够镖局赚得盆满钵满。 毕竟往常押镖,最多也就只能赚些金银铜钱之类的山下凡人钱,可以用来维持生活,满足衣食住行,但修行所需的山上神仙钱,实在是不太多见。 中年男子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只是重新回到大堂的时候,却早已不见那位洞明麟女的踪影。 中年男子有些惋惜,毕竟诸如此类的大人物,不太常见。但在同时,中年男子又有些庆幸自己及时认出了这位洞明麟女,更加庆幸的则是往日里束下极严,决不允许局中镖师以貌取人,尤其轮班担任守门护院的镖师,更是不许因为穿戴方面的问题就狗眼看人低,若非如此,只怕这次就要赚钱不成,反而还会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并非后知后觉的中年男子,在认出了宁十一这位洞明麟女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到这会儿,汗水反而已经干透了。 中年男子抬手摸了摸之前揣在胸口的两枚玉钱,忽然咧嘴一笑。 那位洞明麟女,比起早些年他亲自押镖途径剑气小镇时远远见到的模样,虽然变化不多,但也确实变了些模样,脸颊已经没有了那个时候的圆乎乎,而且变得下巴尖尖,尤其眉眼间无形之中的一抹锐利,真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中年男子转身坐在椅子上,又开始遗憾起来。 早知道来人是那洞明麟女,就该把儿子一并带过来的,万一,只是万一,那位洞明麟女能对自己那个相貌还算不差的儿子一见钟情,该有多好? ... 夜幕笼罩之下的街道上,宁十一悄无声息站在镖局对面一件房屋的拐角处,目光看向那个很快就已收拾妥当,不等天亮便匆匆出门的镖头,骑着一匹枣红大马飞驰而去,直到再也瞧不见那位镖头的背影,宁十一这才收回目光。 信中所写内容,并不复杂,只是希望老秀才在看到这封信后,就能派人赶来这边,寻找那伙山贼恶匪的具体去向。 可以出手阻拦那伙山贼恶匪继续杀人,但不必剿灭,等她回来。 宁十一也是被迫无奈。 按照镖局那位总镖头的说法,半年之内,最慢一年,就会将信送到,这已经是镖局能够做到的极限,可如果换做宁十一亲自返回,速度也未必能够快出多少,主要还是如今身负重伤,倘若还要整日赶路,跋山涉水,伤势的恢复就无疑还会更慢一些,严重拖累她的脚步。 而在这半年一年之内,又会有多少无辜之人死于那伙山贼恶匪之手... 宁十一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胸脯高高隆起,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不去多想这些。只是这次深呼吸幅度太大了一些,宁十一脸色微微一变,只能咬紧了牙关默默忍受脏腑疼痛,嘴角已经溢出一缕鲜血,就干脆原地盘坐下来,吞了一枚雪白丹药入腹,略作调息,这才暂且压下体内还未恢复的伤势。 夜深人静。 宁十一重新睁开双眼之后,又取了之前那封没有寄回洞明圣地的书信,其上勾勾画画的痕迹相当杂乱,很多内容,都是写了又改,改了再写,却时至今日,也依然没能让这治下之策完美无缺。 宁十一实在不想洞明圣地重蹈柏氏妖城的覆辙,毕竟柏石妖城那次积羽沉舟的大乱,实在是死了太多无辜之人,以至于在其辖下地界之内,一连数年,哪怕没有遭遇任何天灾,也仍是一副民不聊生的凄惨局面。 古有言之: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所以效仿古代王朝的方式,似乎有些不妥。 可在此之外,又有什么法子能够避免有官必贪? 金钱、权势、女人之类的种种利益,从来都是最害人心,若非如此,如今的天下,人族九大圣地,八大世家,包括妖族十二妖城在内的这些庞然大物,又怎会全都选择以力治下的蠢笨法子?又怎会在明知山上仙人以人为本的情况下,还对很多伤天害理之人视而不见? 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天下不平事,根本就数不胜数,管不来的。 宁十一忽然记起之前还在东明城时,云泽用来嘲讽她,同时也是用来点醒她,便高声朗诵出来的那首诗。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宁十一的嗓音有些沙哑。 她将右手手掌轻轻放在横陈于膝的柳叶刀上,从刀鞘刀尖,缓缓抚摸至刀柄,沉默无言。 都说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有报,如影随形。 那么,那些惨遭杀害的无辜之人,他们就只是一个又一个凡夫俗子罢了,进山打猎,下地种田,甚至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只是吃饱穿暖。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难道真是身为弱者,就活该被人视如猪狗,命如草芥? 难道真是身为弱者,就是他们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错事? 良久,宁十一抬头看向宛如黑布一般的夜幕。 月明星稀。 她忽然咧了咧嘴角,笑了起来。 自嘲不已。 ... 夜幕下,火光熊熊。 身为这伙山贼恶匪首领的童乐,难得亲自出手,带了一众约莫二三十人,骑着高头大马,趁着夜色,直接杀进了赶路途中遇到的一座村落,前后不过短短两个时辰,村子里上前百姓,就已经不剩几个活人,仅有的那些,也全部都是生不如死,被一个个满脸狞笑的山贼恶匪骑在身上,随意驰骋,但身为凡夫俗子,却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 童乐从来不喜露天席地,便盘腿坐在村头一座砖石垒砌而成的房屋屋顶,手边还搁着两坛前不久才刚从村子里面找见的好酒。 童难也在屋顶,刚要回头瞧一瞧那些止不住发出阵阵哭喊声的女人,就被童乐一个巴掌扇在脑袋上。 “跟你说过很多次了,酒可以喝,女人别碰,还不到时候。” 童难捂着脑袋,龇牙咧嘴。 “我就想看看,过一过眼瘾还不成吗?” 童乐将一坛酒给搁在童难跟前,后者瞧见,当即撇了撇嘴,一阵咕哝,然后丢开扛在肩膀上那杆带血的银枪,一把掀开酒封,抱起酒坛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喝的没有洒的多。 末了,方才十一二岁的半妖少年,一把撇开还有大半酒水的酒坛,任其摔在地上,直接摔得四分五裂,已经变作半妖模样,口生獠牙,竖瞳狭长,忽然身形一翻,就将方才丢在一旁的银枪抓在手中,另一只手扒住屋檐,身形尚且悬空,就已经一枪刺穿了窗扇,里面立刻传出一声惨嚎。 鲜血泼洒在窗扇上,瞬间染红了大片窗纸。 童难眼神兴奋,一脚踹开了窗户,身形落入屋内。 不多时,便抓出了一个貌似不过豆蔻之年的少女,左手手指死死钳住了少女脖颈,任其如何挣扎,也发不出半点儿声响。 半妖少年来到黄土围墙围城的小院里面,抬头看向坐在屋顶喝酒的童乐,兴奋之情已经溢于言表。 “干爹,这小娘们儿是我抓到的,就交给我呗?!” 一边说话,童难一边将银枪翻转,插入地面,又一把将那少女拽到怀里,将脸狠狠贴近少女脖颈,嗅了一口女儿芬芳,右手已经毫不客气地攀上少女胸脯。 童乐喝了口酒,然后瞥他一眼。 还在享受女儿芬芳的童难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他颇为不甘的抬头看向这个曾经救他一命的干爹,咬了咬牙,忽然发出一声极为暴躁的低吼,宛如野兽一般,左手五指忽然捏紧,指甲嵌入少女脖颈皮肉之中,然后往下用力一拉,就将少女整条喉咙直接撕了下来,连同身上的衣裳,也呲啦一声,完全坦开。 半妖少年狠狠瞪了一眼少女微隆的胸脯,丢下手里的鲜血淋漓,一脚踩在上面,直接将那少女胸膛踩得炸碎开来,仍不罢休,抬脚再跺,势要这位无辜少女粉身碎骨一般。 童乐始终斜着眼睛看向童难。 龇牙咧嘴的少年,竖瞳当中,正流露着难以自抑的凶残暴躁。 这一点,倒是与绝大多数的妖族相仿。 不过童乐对于这些并不在意,他又喝了口酒,目光望向夜幕笼罩之下的山野,听着身后这座大火熊熊的村落当中,不断传来的一声声痛苦哀鸣,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出神。 如果自己当初没能躲过师门的追杀,最终的下场,或许未必能比那个方才豆蔻之年的少女强出多少,毕竟师门里的规矩还是很严的。 然后又想到了那个不知好歹竟然胆敢杀上门来的黑衣姑娘。 童乐忽然嗤笑一声。 “为强则主,为弱则奴,这他娘的狗屁世道,不就是这么简单?” 第518章 我喜欢你,与你何干 云泽的修行,总算是真正意义上地步入正轨。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云开就已经看出了那部貌似生于气府之中的灵决古经中的一部分,故而言之炼体以练气,炼气以炼体。其实这句话不算难理解,因为人之肉身,相对于灵气而言,就如同湖泊与湖水,所谓炼体以炼气,就是通过类似于扩展湖泊容量的方式,来增加身体能够储存的灵气数量,有关这一点,仅在云泽而言,用气府作比喻就尤为贴切,因为气府越是打磨,越是宽阔,能够容纳的血气气韵数量也就越多,只不过是灵决古经此般修炼之法,是将气府换成了肉身,肉身越是强健蛮横,就越是能够容纳更多的灵气。 而所谓的炼气以炼体,就与之相反,类似于通过填充湖水的方式来强行扩展湖泊容量,说白了,就是以天地灵气反哺自身,从而达到炼体的效果。 也正因此,最开始的时候,云泽还只气府境修为,修行也算顺风顺水,直到后来筑成了身前体后阴阳双命桥,血气气韵甚至能够通过这般修行之法自主运行,也便时时刻刻都在修炼。可灵决古经的内容毕竟不止于此,而那个时候的云泽,也根本看不懂多少内容,再加上灵决古经的阴阳两篇修行之法,其实相辅相成,可偏偏悟性明显是要更强一些的云开,却在后来逐渐销声匿迹,就像凭空消失一般,甚至随之停下了本该是他负责的炼气以炼体的阳篇修行之法... 修行路上,可容不得半点儿疏忽,若非如此,云泽也就不会逐渐放弃这部灵决古经,转而选择最为蠢笨的法子沿着之前的道路继续修行。 颇有些命途多舛的意味。 好在是如今的云泽终于大致读通了其中内容,便将这部很早之前就已被迫放弃的灵决古经重新拾起。 修行最初,便是此法,因而如今重新拾起之后,倒也省去了重新修行的麻烦。 不过还是需要费些时间重新淬炼血气气韵。 灵决古经对于修士而言,意义重大,一个是修为境界提升的速度,也便汲取天地灵气的速度,或者淬炼肉身血气的速度,与灵决古经本身的品秩息息相关。在此之外,又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不同的灵决古经,还会拥有不同的特性,类似于一群人站在一起,看似同为人族,却有些人天生灵巧敏捷,有些人天生力大如牛,有些人天生聪慧,悟性极高,也有些人天生俊美,倾国倾城。 瑶光自古传承的《破军星经》,就最是擅长与人缠斗,气机运转绵绵无尽,做不到滴血重生,可哪怕断胳膊断腿,也能转瞬之间恢复无恙。 天枢圣地自古传承的《贪狼星经》,最以杀力极大而著称,擅长一鼓作气,锋芒毕露。 而天璇圣地自古传承的《巨门星经》,据说古经本身更加近似搏杀真解,简而言之,便是带有法天象地的修行之法,最以肉身蛮横而著称,尤其法天象地,且不说他人如何,只说那位天璇老圣主,在传言之中,就是法身之高令人难以想象的存在,可以掌握日月,手摘星辰,也正因此,那位天璇老圣主才会自称天上人。 开阳圣地自古传承的《武曲星经》,云泽也有些了解,与天枢圣地的《贪狼星经》相仿,同样是以杀力极大而著称,但却并非锋芒毕露,而是气机运转如同大江大河,水流之势浩浩荡荡,瞬息万里的路数,其实简而言之,就是能打能抗。 但灵决古经的重要性,又不仅限于此,同时还会牵扯到血气气韵的凝练程度、纯粹与否,再往上,还会一定程度上涉及境界突破之时的难易程度,这些方面,对于任何一名修士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疏忽不得。 所以如今的云泽,修行重点暂且不在提升修为的方面,而是在于重新淬炼之前靠着笨法子修炼来的血气气韵,从而提升血气气韵的凝练程度以及纯粹程度,包括已经凝练了九牛一毛程度的元炁,也要进一步淬炼才行。 弟子房中。 云泽正光着身子以混元桩姿势站在一只巨大木桶中,同时按照古经之法,重新淬炼血气气韵以及体内元炁,就难以避免需要排除一些污秽之物,也便这个时候的云泽,体表或多或少会有一些粘稠腥臭之物,其中一些是血气气韵以及元炁中的驳杂气机,还有一些,则是人食五谷杂粮留下的污浊。 桶中清水,也已变得浑浊腥臭。 日落之时,夜色将至,项威这才收剑而归,进门之后,瞥了一眼正在角落里重新淬炼自身气机的云泽,并未多说,将顺便带回的餐食搁在桌上,就重新出门,准备找个地方暂且吐纳片刻,歇上一歇,之后还要继续练剑。 补天阁,项威也是要去的,但究竟为了什么,是补天阁浩如烟海的收藏,或者其他方面的人或物,就不太好说。 又过片刻,敲门声响起。 声响落下,云泽身形微微一提,原本抱圆的双臂随之微微一提,而后缓缓压下,吐出一口修炼之余积攒的浊气,这才离开木桶。 洗净了身体表面的污浊,又换了一身新衣之后,云泽才去开门。而在这期间,敲门声也并未再次响起,钟婉游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敲门之后,就站在门外安静等待。 毕竟在这一旬多的时间以来,这位身份地位高高在上的钟氏麟女,几乎每天都会找个时间过来一趟,有时候是跟云泽喝酒聊天,有时候还会带些味道不错的吃食,也有时候,就只是单纯过来看一看,看过就走,或者干脆叫上云泽一起出门,时间若是还早,就去那万象庭闲逛,时间若是晚了一些,就去山门附近看星星看月亮。 这位钟氏麟女,总能找到各种话题,说不完一样。 而其心思,也已经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 云泽又岂会不知? 钟婉游人称游龙,更早之前,则是被人冠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说,虽然修行天赋差了一些,但也确是凤毛麟角之资,只与常人所说的凤毛麟角有些出入罢了,不在武力,而在智谋,自然会有需要年轻一辈对其趋之若鹜,而即便抛开这些不谈,只说相貌身段,那也是国色天香之容,弱风扶柳之资,所以追求者众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云泽同样没办法否认这点。 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云泽对于这位人称游龙的钟氏麟女,都没有与之结为道侣的想法,所以钟氏麟女的身份反而成了很大的问题,哪怕想要婉拒,也要考虑到在其身后的钟氏妖城,言辞更需仔细斟酌,避免结亲不成反结仇。 故而是在数日之前,云泽就已经做好打算要跟这位钟氏麟女打开天窗说亮话,却不想,钟婉游竟是只顾左右而言他,云泽方才仔细斟酌了言辞,想要将话说明白,就被钟婉游给带偏话题,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几乎逛遍了中央主峰的山顶,云泽也没能找到机会将自己的态度挑明。 为此,云泽着实头疼了好一阵子。 开门后,有些意外的,除了一如既往站在门前安静等待的钟婉游之外,鹿鸣跟柳瀅竟然也在门前。少女正气鼓鼓地瞪着那只狐媚子,一脸蛮横,小丫头柳瀅就苦着小脸拉着她,小声劝说,想让鹿鸣尽快回去继续练拳,不要多管这些轮不到她们去管的事情,甚至没有发现云泽已经打开了房门。 鹿鸣确实注意到了,竟然壮着胆子狠狠瞪了云泽一眼,然后就双臂环胸,将脸一扭,冷哼一声。 柳瀅这才注意到了已经开门的云泽,立刻收回拉着鹿鸣的手掌乖乖站在一旁,绞着手指,满脸羞愧。 “师父,对不起,我没拉住大师姐...” 其实这话说的不对,柳瀅不是真的拉不住鹿鸣,毕竟两人之间修为境界的差距摆在那里,倘若柳瀅真要壮着胆子拉住鹿鸣,任凭少女怎么努力,也没可能挣脱出去,只是小丫头相比鹿鸣而言太过乖巧了一些,不敢太过用力,害怕伤到自己这位大师姐罢了。 云泽对此心知肚明,微微摇头。 “鹿鸣什么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你,先回去继续练拳吧,或者自己去饭堂那边看看,想吃什么自己买。” 柳瀅乖乖应了一声,又有些不太放心地看向鹿鸣,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鹿鸣狠狠瞪了一眼,小丫头立刻缩了缩脖子,乖乖离开。 云泽看向扭头不愿搭理自己的鹿鸣,有些好笑。 “胆子大了是不是,敢跟师父摆谱了?” 鹿鸣又哼一声。 云泽面露无奈之色,抬脚轻轻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 “赶紧滚蛋,要么回去继续练拳,要么就找柳瀅带你去吃饭,师父自己心里有数,还不用你来教我应该怎么做。” 挨了一脚的鹿鸣,虽然云泽用力不大,但少女仍是捂着屁股气得一阵磨牙,没好气地扭过头来狠狠瞪了云泽一眼,然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指着旁边作壁上观的钟婉游,大声道: “你心里有数?你心里怎么有数?!这狐媚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天天来找你,一有空就来找你,不是喝酒就是出去闲逛,偏偏你还每次都要陪着她,这也叫心里有数?!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是怎么跟我说的,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可你呢,在这狐媚子身上浪费多少时间了!书上都在讲,上梁不正下梁歪,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傻娘们儿教过我!你这不光是在害自己,也是在害我,害小师妹!” 鹿鸣忽然转过身去,下意识就要破口大骂,只是忽然想到云泽还在旁边看着,听着,刚到嘴边的话就全部都给咽了回去,瞪着钟婉游一阵磨牙。 可若不能说她几句,心里难受啊。 鹿鸣气得发抖,好不容易冷静了一些,就瞧见这狐媚子竟然冲着自己笑了起来。 少女神情一滞,顿时怒不可遏。 “笑,你他娘的笑个屁啊笑!臭不要脸的狐媚子,天天没事做了是不是?不用修炼的啊?!天天过来,天天过来,真以为自己模样长得好看就特别了不起?!告诉你,我师父是有喜欢的姑娘的,但不是你,所以你就算是脱光衣裳站在这里也没用,识趣的就赶紧消失,以后也别再来找我师父!” 被人指着鼻子一阵骂的钟婉游,非但不恼,反而饶有兴致地认真听着,等到鹿鸣说完了,骂累了,这才开口笑道: “倘若奴家不曾看错,鹿姑娘应该是横练体魄的纯粹武夫?既是纯粹武夫,就更应该胜在肉身强横,怎么这才喊了没有几句话,就将自己累成了这幅模样?” 正在大口喘气的鹿鸣猛一瞪眼,立刻挺直了腰板,强忍着不再气喘如牛。 云泽无奈掩面,摇了摇头。 钟婉游面上笑意更浓一些,继续说道: “鹿姑娘方才所言,奴家确实认真听了,有些话,说得虽然直白难听了一些,却也不曾说错。云公子心里早就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奴家自是知道的,更何况之前鹿姑娘也与奴家说过,开阳圣地的顾麟女嘛,如今正在奇山昆仑努力修行,奴家还知道,云公子此番要去补天阁,并非是为其中浩如烟海的收藏,而是为了去见顾麟女。所以鹿姑娘方才所言极是,哪怕奴家真是脱光了衣裳,还自己躺在床上任君采撷,云公子应该也会视如不见,甚至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说到最后,钟婉游眼神幽怨地瞥了云泽一眼,后者只当不曾瞧见,闭口不言。 鹿鸣给气得不行,指着钟婉游的手指微微颤抖。 “那你...” 钟婉游道: “可一个人心里喜欢另一个人,又有谁能拦得住?别说是你,就是再厉害的人物站在这里,也无计可施。鹿姑娘能够说出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来,想必也是读过一些书的,儒家圣贤曾有言道:‘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却也不曾言说,非礼勿思。” 鹿鸣咬牙切齿。 “但你说了,也看了,听了,还天天来找我师父,你就是在非礼!” 钟婉游面露错愕之色,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小姑娘读书不多,知礼不多,脑子倒是相当活泛,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可终归也是那个意思。 然后钟婉游就又笑了起来。 “圣贤书有圣贤道理,圣贤道理规范圣贤君子,但奴家可不是什么圣贤君子,而是一介小女子。既然如此,这些圣贤道理自然也就不能用在奴家身上。” 她俯下身来,靠近满面怒容的鹿鸣,伸手去揉她的脑袋,轻声笑道: “我就是非礼你师父了,你待如何?你又打不过我。” 鹿鸣一巴掌拍掉了钟婉游的手掌,气得厉害,差点儿哭出来,便用力抹了下眼睛,大声喊道: “你就是馋我师父的身子,你下贱!” 云泽眼角猛地一跳,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伸手拦在两人中间。 却不想,云泽刚刚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鹿鸣就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转身就跑,直接回去自己那间弟子房,用力摔门,发出砰的一声。 然后房门又被人给用力打开,一脸懵懂的阮瓶儿就被鹿鸣推了出来。 再之后,鹿鸣用力摔门,就这么将阮瓶儿关在门外。 云泽弯腰拍掉了裤子上的脚印,然后起身看向愣在原地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阮瓶儿,无奈说道: “你先去鸦儿姑娘那边吧,要不就去青雨棠那里,至于鹿鸣...” 云泽有些头疼,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钟婉游微微摇头,压低了嗓音轻声道: “先让她自己冷静冷静吧,鹿姑娘以前跟人...吵架,应该没输过,忽然输了一次,没说过我,就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来。但鹿姑娘毕竟年纪还小,记不住仇,也沉不住气,让她闷头睡上一觉就好了,就算气性大一些,也坚持不了几天。” 说着,钟婉游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刚刚鹿姑娘踢你那一脚,是在怪你这个做师父的不帮她说话呢。” 云泽双手揣袖,翻了个白眼。 “你以为她是因为什么才怪我?” 钟婉游就只笑而不语。 至于惨被鹿鸣撵出家门的阮瓶儿,就暂且去了相互之间更加熟悉一些的鸦儿姑娘那里,并且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可能都要住在那边。 云泽与钟婉游两人,往山门那边散步而去。 沉默了许久之后,云泽方才抬手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停下脚步,开口说道: “鹿鸣的事情,我得跟你说声抱歉,那孩子有些不服教化,就算是我,也不一定什么时候都能管得住她,所以刚才她对你说的那些话,确实重了些,我待她跟你道歉。” 钟婉游随之止步,微微摇头。 “鹿姑娘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会有今日之事,也不在意料之外,更何况我也没有为她生气。” 稍稍一顿,钟婉游轻声问道: “你不打算趁着这个机会说明白吗?” 云泽一滞,然后面露苦笑。 “你都已经知道了,又何必我来多说。” 钟婉游胸脯微微起伏一次,然后转身继续走向山门那边,云泽只得跟上。 良久,两人已经来到山门下,她才终于开口说道: “云公子的心里早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是开阳圣地的顾麟女,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但缘分这种东西,往往就是这么的妙不可言,只是因为一件事,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一次擦肩而过...哪怕明知自己没有太大的可能,也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他。但有些人敢于去做,就闹得人尽皆知,而有些人却将这份喜欢埋在心里,只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看上一看,然后眼眶一红,就觉得人间不值得,” 钟婉游停下脚步,站在其中一根门柱旁边,手掌轻轻放在门柱上,仰头望向这片月明星稀的夜空,眼神幽幽。 “等到天亮,这份喜欢又要重新埋在心底,安慰自己散伙是人间常态,你我又不是什么例外...然后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可能会在因缘际会之下,就忽然遇见了另一位少年。他很好,真的很好。但不如他。却也将就。便许以白头...” 钟婉游唇瓣微颤,然后重新笑了起来。 “那不是我想要的。” 云泽默然不语,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钟婉游收拢裙角,在阶梯上坐了下来,仍是抬头仰望这片浩瀚夜幕,轻声说道: “其实你不必为此觉得烦恼,也不必因为我的身份,和柏氏妖城,就一直被迫迁就于我。说真的,我不怕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但我很怕你会因此对我感到格外的厌烦,将我看成你的困扰...可我更怕如果我不来找你,你就不会过去找我。然后就会变得像是之前一样,需要很久很久,才能见上一面...更何况,以我的修为境界,根本没有希望进入补天阁,再过半年,已经不到半年了,等你去了补天阁,以后再想见你,还会更久。” 钟婉游忽然有些伤感。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太久不见,你会不会忘了我?” 云泽张了张嘴,有些为难,又有些迟疑,钟婉游也不再说话,就只是望着那片夜幕,静待回答。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许久,云泽方才深深一叹,模棱两可道: “我的记性,还不错。” 钟婉游的脸颊上,忽然绽放出明媚的笑意。 “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来,双手交叉举过头顶,用力伸了个懒腰,然后转身面对云泽,一改之前的伤感模样,活泼起来,查着手指欢快道: “最开始的时候啊,是你用三件鬼物灵兵,就从我这里换了一个人情回去,当时我就觉得你这家伙很精明嘛,会做生意,看得出来我想跟你借那三件鬼物灵兵,用来通过入府考核的最后一关,就主动提起这件事,干脆将那三件鬼物灵兵直接卖给我。虽然你在当时的目的就只是为了从我这里赚取人情,但终归也是帮了我,只可惜那块醒木已经坏掉了,不过另外两件,其实我一直都有留在身边,毕竟是我花钱买来的。可现在不一样了,它们是你第一次给我的东西,虽然是我买来的,但意义不同,所以我已经在想办法炼化上面的鬼气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将它们炼成我的本命物。” “然后就是我在台上跟人打架的时候,你还在下边帮我来着,事后想想,你应该是怕我会死在台上,就将好不容易刚刚到手的人情丢了出去,但当时的我,又哪里还有心思再想这些,就只觉得你这家伙还挺帅气的。” “再之后,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正月十五那天,咱们一起坐在临水酒楼的厢房里面,你是真的胆大,哪怕面对三个半的庞然大物相互联手,也能面不改色,气势十足,真的要比当初你在台下帮我的时候还要帅气。” “还有...” 已经按下三根手指的钟婉游,正要按下第四根手指,忽然话音一顿,然后笑着摇了摇头,将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相扣,向前迈出一步,然后微微扬起脸来看向云泽。 不过咫尺之遥。 她脸颊微红,眼神是如秋水一般的温柔,让云泽有些不知所措,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钟婉游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然后抬起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胸膛,脸颊依然红扑扑的,就连耳垂脖颈也给羞得一片通红,可仍是抬起下巴,强行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趾高气昂道: “我喜欢你,与你何干!” 第519章 可怜 夜色渐深。 山门处,已经只剩云泽一人,正坐在台阶最上方望着远处的漆黑夜幕喝闷酒。 有些发愁。 钟婉游的事情,看似已经得到了解决,其实并非如此,问题就出在钟婉游这钟氏麟女的身份上。一座偌大的妖城,身为天下间有数的庞然大物之一,只是其存在本身,就已经牵扯到了很多方面,有关这一点,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个前车之鉴的例子摆在面前,正是木河镇少女谢安儿,与景家麟子景博文。 且不说景博文本身心意如何,就只说景家族主不惜千里迢迢也要亲自跑来临山城阻挠一事,为何如此?还不是因为诸如此类的大家大族,在相较于男女情爱的方面,其实更加看重婚姻大事背后牵扯出来的种种利益,以及两方结合之后,会对家族门派种种方面产生的深远影响。这一点,在未来将会继承家主宗主之位的麟子麟女身上,尤为显著。 说得好听一些,就是需要门当户对,而要说得直白一些,则是婚姻大事,身不由己。 需要重点考虑山上常说的“虎父无犬子”一事,其实只是其中一个可以拿到表面上来说的理由而已,毕竟这件事牵扯重大,尤其是在事关麟子麟女的时候,就几乎等同于“牵一发而动全身”中的“一发”,也便每逢此事,越是庞然大物,就越是可以堂而皇之。 在此之外,还有很多不好拿到表面上来说的理由,简而言之,无外乎“利益”二字。 最明显的,开阳圣地与北城南域的姜家,为何同为庞然大物,却关系尤为亲密?席秋阳、小姜王、开阳圣主张翼鸣三人之间的兄弟关系,只是其中一方面,可一旦牵扯到两座庞然大物之间的关系,就会显得不值一提,关键还是在于开阳圣地与南域姜家的世代联姻,小姜王的母亲,便是出自开阳圣地,虽然并非麟女之辈,却也是天之骄子的人物,包括姜北的母亲,同样来自开阳圣地,诸如此类的,或是开阳弟子嫁入姜家,或是姜家女子嫁入开阳,不胜枚举。也正因此,两座庞然大物才能始终保持关系紧密,但这还只是明面上说来比较广为人知的,除此之外,另有需要隐藏在暗中的利益,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重中之重。 说白了,就是钟婉游这位钟氏麟女的婚姻大事,由不得她自己决定。 所以更大的可能,还是会像钟婉游自己说的那样。 天亮之后,就各自回到正常的生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可能会在因缘际会之下,忽然遇见另一位少年。他会是个很好的人。但不如他。却也将就。便许以白头... 但在这之前,事情却很有可能变得很麻烦。 甚至非常麻烦。 这跟云泽只是单纯想要交好钟氏妖城的初衷完全相悖。 可事已至此,就算想要后悔也已经没有可能。而对钟婉游,云泽虽然从来没有太多想法,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任何人的眼中看来,这位钟氏麟女,都会是个成为道侣的极好选择,出身、能力、样貌、身段、性格,虽然谈不上完美无缺,毕竟人无完人,却并不妨事。而若需要扪心自问,一个主动送上门来的姑娘,并且无可挑剔,又有哪个男人敢说自己没有半点儿心动? 劣根如此,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所谓的狗屁佛子,不光四大皆空,还他娘的六根清净。 为何常有人叹,最难消受美人恩。 云泽扯了扯嘴角,然后怅然一叹。 可真正值得烦恼的,除了钟氏妖城的麻烦之外,顾绯衣那边也不好交代。 毕竟那可是钟氏麟女,而不是仙宴阁的少女修士,顾绯衣能将青竹姑娘视如不见,却未必能将钟婉游视如不见。 一坛酒,枯坐整夜,喝了大半。 天亮时,云泽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酒气,拍拍屁股起身离开,暂且决定先将此事抛之脑后。大不了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大的麻烦,还能比天塌下来的麻烦更大不成? ... 初春时节,等到天色完全亮起来的时候,其实时间已经不早。山上修士,虽然往往会对努力勤勉之类的说法嗤之以鼻,但诸如此类的情况,却也会因时而定。努力勤勉,刻苦勤奋,确实无法弥补天赋之间的差距,但当这种天赋之间的差距变得微不足道时,刻苦勤勉、水磨工夫的笨法子,就反而会是注定成败的关键所在。 北中学府,从来不缺勤勉之辈。 所以这一路回去,所见所闻,根本就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只是云泽所过之地,到处都是近乎吃人的目光。 诸如此类的情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至今为止,也没有谁敢当面挑衅,全部都是躲在暗地里咬牙切齿。 无非就是嫉恨罢了。 但在今日,云泽从山门那边喝了一整夜的闷酒之后,回去的路上,前脚刚刚回到自己与项威共住的那间弟子房,后脚就忽然响起砸门声。很不客气,将房门拍得砰砰作响,甚至第三下拍在门上之后,就忽然响起一道极为清脆的崩裂声。 云泽刚刚拿出了那只用来清洗沐浴的大桶,回头再看,房门上果然已经出现了一道极为明显的裂痕。 项威眉关轻蹙,与云泽对视一眼,就起身去开门。 出乎意料的,前后不过短短数息的功夫,云泽进门之前,这附近还是一片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如今的门外却已经站满了北中学府的学员弟子,就连三年新生,也不在少数,并且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的四年老生,要么站在附近不远处,要么干脆跃上屋顶,作壁上观。 方才砸门的,是个相貌俊逸的家伙,云泽和项威对于此人还算熟悉,是年级榜上排名十五的姬家子弟。其实更早之前,这位出身姬家却并非姬姓的白衣青年,一直都是声名不显,直到后来姬家麟子姬尚文离开北中学府,这才终于崭露头角,并且接过了原本属于姬尚文负责的招徕之事,便在北中学府这一亩三分地上,相当活跃,几乎可以算是人尽皆知。 见到此人上门,项威眼神更加狐疑。 却不待其开口询问,那相貌俊逸的白衣青年,就已经拿出一封战书拍在项威胸膛上,目光却是咄咄逼人地看向屋里正在擦手的云泽。 “明日午时,砺剑台。” 说完,这白衣青年就直接转身离开。 项威愕然,手里拿着那封战书,有些摸不着头脑。 云泽这才走上前来,瞄了一眼项威手里的战书,具体内容,倒也不必去看,无非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事情,云泽早有预料,只是打破了脑袋也没想到,最先按捺不住的,竟然会是这位姬家子弟。 但能在姬家麟子姬尚文离开北中学府之后,从他手中接过招徕之事的姬家子弟,不应该是意气用事的蠢材才对。 云泽从项威手中接过战书,然后瞄了一眼那位白衣青年离开的背影,有些兴致缺缺,然后打开战书,颇为随意地扫了一眼,不出所料,还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但遣词造句倒是极为讲究,尤其事关钟婉游的“得失”一事,那位白衣青年,还给自己留了相当明显的后路,只说“胜者得之,败者失之”,且绝口不提生死之事。 云泽扯了扯嘴角,面露鄙夷之色,手腕一抖,就将战书当众毁去。 “有毛病。” 然后扭头看向房门上极为明显的裂缝,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两下。 “下手没轻没重的,这不得赔钱?” 项威哑然,已经了然,转身回去床铺那边拿了大剑镇狱背在身后,就直接出门沿着那位白衣青年离开的方向缓步追去。 还未散去的众人,一阵目瞪口呆。 云泽双手揣袖,目光扫过周遭,最终落在人群最后方,那个自称北方某座山上门派出身的三年新生身上。对于此人,云泽还算有些印象,毕竟这一届的三年新生当中,值得一提的人数并非很多,除了侯氏麟子候宝宝、天枢麟女步逸红,以及某位不知名野修的关门弟子之外,就只这位符箓派修士。 但在之前,北中学府也曾有过一则传言,说是这位真名詹博洋的符箓派修士,很有可能并非北方出身,皆因此人书写符箓的手段,与南城东南两域夹角处的龙虎山传承之法,足足有着六七分相似。 是真是假,不太好说,毕竟龙虎山位居南城,倘若詹博洋果真师承龙虎山,就实在没有必要万里迢迢跑来北城。 除非是有某些不可告人的隐秘。 而要说起龙虎山,其实也是大名鼎鼎,尤其是在符箓派的圈子当中,哪怕龙虎山今时已经不比往日,也依然能够独占鳌头。但在更早之前,按照某部存世已久的典籍记载,龙虎山其实也是人族圣地之一,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门中竟然出了一位手段阴狠且残忍的邪道修士,并且极为胆大,竟然暗中觊觎龙虎圣地圣主之位,为此,那位龙虎圣地出身的邪道修士,甚至为此隐忍布局了整整千年。直到某日,那位邪道修士就靠着多年以来暗中笼络来的一大帮江湖人士,以及部分龙虎弟子、长老,甚至太上,在当时还被叫做龙虎圣地的龙虎山上,掀起了一场极为血腥的惨烈大战,甚至就连当时的龙虎圣主也没能幸免于难,当场陨落。 至于最终的结果,按照典籍记载,还是那位负责坐镇底蕴的龙虎老圣主更胜一筹,将那邪修彻底打杀,但那邪修毕竟布局千年,手段极多,就在临死反扑之际,将那龙虎老圣主也给一并拉下水来,伤及根本。在那之后,虽为那位龙虎老圣主也曾依靠符箓之道,苟延残喘了数年之久,可仍是没能坚持下去,就直接导致了龙虎圣地的没落,时至今日,更是已经沦为一流门派的垫底存在,便是纵观整座龙虎山,也就有且只有一位老山主堪堪入圣,并且还是朝不保夕的情况,一旦在其陨落之前,这一代的龙虎山山主没能成功踏足圣道之中,这座被人称作圣地之后的符箓派魁首,就会直接跌落二流之列,而符箓派魁首之名,也会越发地“名不副实”。 但在典籍当中,有关龙虎圣地变成龙虎山的这些记载,其实疏漏极多,可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就连龙虎山那本用来记载门派历史的地方志书,也未必能够找全整个过程的全部真相。 至于那部专门留出几页纸用来记载龙虎山历史的典籍,其实还是前段时间,云泽每天都去南山君那里翻书之时,无意之间翻到那本历史典籍,其中就有关于龙虎山的几页内容。最初的时候,云泽还不太上心,毕竟与己无关,便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后来才发现整个事件似乎有些离奇古怪,这才兴致颇高地仔细翻阅,就印象颇深。 却也不知,这真名詹博洋的三年新生,是否真是龙虎山出身,毕竟传言往往不可信,而詹博洋书写符箓的手法,与龙虎山的传承之法,也就仅仅只是相似罢了。 云泽的视线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只是除此之外,在场众人之间,就再也没有哪个值得一提。 云泽收回按在门板裂缝上的手掌,重新揣入袖口当中,面对众人,皮笑肉不笑道: “热闹已经看完了,还不肯走。怎么,想我亲手送你们滚蛋?”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当中,立刻就有几人面露恼怒之色。 云泽面上笑意缓缓收敛,眼神变得冰冷下来,目光落在面带怒容的几人身上,一身杀机戾气,呼啸而出,以至于是在弟子房前的这片空地上,都给掀起了一阵冰冷刺骨的凛冽寒风。 那几人立刻激灵灵一个寒颤,看表情,应该是想说两句狠话来着,再不济,也得抱怨两声,却当杀机临头之时,就一个个地咽了回去,脸色奇差,但也只能缩着脖子转身离开。 能在年级榜上常居前十的这些人,哪有好惹的? 所以弟子房前的这一大帮人,很快就全部离开,只是绝大部分都去了同一个方向,想要看一看项威这趟名正言顺的“讨债”,究竟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云泽对于这些倒是并不在意。 一个年级榜上常居第十五的家伙罢了,虽是姬家出身,可毕竟不是麟子姬尚文,或许项威无需出剑,就已经足够摆平。 重新关上房门之后,云泽就照旧脱光了衣裳,以混元桩姿势站在木桶当中,一边重新淬炼体内的血气气韵与元炁,一边呼吸吐纳,从旁相助重新淬炼自身气机的速度。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后,项威就去而复返,还顺便带了几笼包子和两碗米粥回来。 云泽站桩姿势微微一提,吐出了淤积在胸口的浊气之后,便将淬炼气机一事,暂且放下。这次淬炼气机的时间不长,体表虽有污浊排出,但数量不多,云泽也就懒得理会,随手找来一条裤子穿上之后,就赤着膀子在桌旁落座。 项威咽下嘴里的包子,言简意赅道: “够他躺上个把月了。” 说着,项威还从怀里摸出了十枚灵光玉钱,搁在桌面上。 刚刚拿起一只包子就要塞进嘴里的云泽见状一愣,神情古怪地瞥了那些玉钱一眼。 “你还真去讨债了?” 项威拿了一只包子塞进嘴里,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云泽摇头失笑,倒也没在这件事上过多计较,大不了就是将这件事给揽下来,反正他跟东域姬家早就结仇,而且不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仇,再添一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虱子多了不怕痒嘛。 正吃饭时,项威又道: “这件事,有些奇怪。” 云泽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含糊不清道: “确实奇怪,能从姬尚文手里接过招徕之事的姬家子弟,竟然是个没有脑子的蠢货,如果这件事被姬尚文给知道了,恐怕不必我再出手,姬尚文就能直接拍烂他的脑袋。” 云泽咽下了嘴里的包子,继续说道: “但很显然的是,那家伙被人挡枪使了。” 项威眉关轻蹙。 “是谁?” 云泽耸了耸肩膀,不知道。 之前在场的众人当中,抛开那些跑去屋顶上看戏的家伙不提,剩下那些人,云泽已经全都看了一遍,但凡四年老生,无论叫不叫得上来具体的名字,最起码脸熟,大多都是一些年级榜上排名中等也或靠下的家伙,虽然也能算得上是天之骄子,但在北中学府这种地方,就显然有些不值一提。 最是值得注意的,也就只有那个疑似龙虎山出身的符箓派修士詹博洋了。 但那家伙可未必能有这种本事。 所以表面看来,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似乎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所谓的“众志所向”。说白了,就是这位姬家子弟,其实是钟婉游的一众追求者们推选出来的代表人物,目的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出于嫉妒,想要拆散这对惹人眼红的...鸳鸯? 也可能是那些追求者们自以为是天之骄子,甚至再要自视甚高一些的,还将自己看做凤毛麟角,就自说自话地认定了,只要云泽能够退出这场关于钟婉游选择道侣的争夺,自己就会有着很大希望能够获得麟女青睐。 自以为是之辈,从来都不在少数。 话虽如此,可那姬家子弟毕竟也是接过了招徕之事,就理应不是什么脑子里面拎不清的蠢货才对,哪怕众志所向,也着实不该做出这种没有脑子的事来。 云泽心里有些发堵,总觉得这件事可能是跟钟氏妖城有些关系,毕竟自己虽然算不上是孤家寡人,可作为身后靠山的席秋阳等人,也与野修散修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似乎唯一值得一提的,就只有洞明弟子的身份,所以如果真要接受了钟婉游,就肯定能给身为庞然大物的钟氏妖城带去一定的利益,但不会很多,那么不被钟氏妖城所看重,也就变得理所应当。 逐渐理清了一些头绪的云泽,就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想,无论幕后主使是否来自钟氏妖城,都是敌暗我明的情况,所以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无外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云泽叹了口气,将包子塞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大口。 有些心烦。 很快便解决了早膳,再喝光了最后一口米粥之后,云泽就重新回去木桶当中,继续淬炼自身气机。 而项威则是出门练剑。 门口附近已经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偶尔有人途径附近,才会向着这边投来饱含敌意的目光。诸如此类的情况,不光云泽,就连项威也已见怪不怪,毕竟自从钟婉游每天都会过来一趟的事情被人注意之后,这种事情就每天都有发生,最初的时候,项威还会有些不自在,云泽也是,但逐渐习惯了之后,就对这些饱含敌意的目光视如不见。 临到府主讲道之前,姜北还特意来了一趟,已经听说了早上的事情,同时也带回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就是那位姬家子弟的弟子房前,竟然围了一大帮人,骂声不绝。 还真是被人推选出来想给云泽一个下马威的。 却不想,战书刚下,就被云泽当众毁去,还顺带着骂了一句。而那与之同吃同住的项威,显然也是个不讲道理的,不等人家回到弟子房,就已经半路截住,张嘴就是“赔钱”二字,然后就不等人家说话,直接出手,剑也不拔,只用拳头就将人给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临到末了,还骑在人家身上,一只手拽着衣领,一只手捏拳就砸,直给砸得鲜血四溅,等到人都已经半死不活了,这才终于停手,顺带着说了第二句话。 还是“赔钱”二字。 年级榜上常居第十五? 就这? 按照姜北的说法,那一大帮人,可真是什么污言秽语都能骂得出口,就是趁着那位姬家子弟已经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这才胆敢如此肆意妄为,甚至还有几人更加胆大包天,直接就闯进弟子房里冲着床上吐唾沫。 也是挺可怜的。 第520章 打神鞭 这场闹剧,并没有在北中学府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 无规矩不成方圆,说得好听,但也要看是在什么样的地方,用什么样的规矩。像北中学府这种天之骄子与凤毛麟角扎堆之处,最早的时候,其实也有各种条条框框,只是随着北中学府的时间愈久之后,很多规矩,就逐渐变得形同不存,时至今日,依然存在的规矩就更是极少,仅剩一点,不许随意杀人。 但这所谓不许杀人的规矩,其实也就只是流于表面的形式罢了,只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的动静不是很大,没有惊动太多旁人,那么北中学府的四位府主,包括其余五山的各位山主,除非是被其中一家所看重,否则就往往都会视如不见。 所以一直以来,云泽才只能隐忍不发,没对吴麟子动手,就是因为没有把握不会惊动太多人。 所以这次出门“讨债”,项威才会适可而止,只将那位姬家子弟打得下不来床,而不是干脆一剑拍死,一了百了。 至于如今这幅墙倒众人推的局面,无论云泽还是项威,倒是不曾提前料到。 但也无关紧要。 今日讲道之人,是姒家府主,对于今早之事绝口不提,现身之后,一如既往地目光扫过下方众人,瞧见了自己比较关注的几个年轻一辈已经悉数到场,就不再多讲其余的废话,开始了今日讲道的内容。 《心印经》有云:上药三品,神与炁精。 精气神三者,可说之处众多,医家对此尤为精擅。 古人云:肾乃先天之本,主水藏精,主骨生髓,其华在发,开窍于耳。 又有言道:发为血之余,血为发之本。 此两者,就是医家在讲精气神之精的常用之言,却又并非仅限于此,哪怕只是简而言之,也需一番长篇大论,才能勉强且大概地解释清楚。在此之外的气神两者,同样如此,都在今日讲道的内容之中,却又并非重点,毕竟山上修士所讲的精炁神,与寻常意义上的精气神,看似相仿,其实出入极大,说是天壤云泥也不为过,前者主要在于万物生灵本身本体,而后者则是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反虚、炼虚合道四个修为境界蕴藏的本质道理。 就好像一个脚踏实地,一个远在天外。 但短短一个时辰的讲道,却并不足以解释清楚,所以这位负责今日讲道的姒家府主,便点到为止,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则是接上了昨日讲道府主的所讲内容,仍与海外修士和补天阁有关。 一个上午的时间,匆匆而过。 讲道结束之后,云泽照旧抽出一些时间跑了一趟万象庭,也是一如既往地想要碰一碰运气,看看能否找到适合鹿鸣也或柳瀅的灵兵法宝,虽然希望不大,可如今的临山城已经彻底毁去,北中学府所在之处,周遭百里之内又多荒山野林,也便除了万象庭之外,就只有一座诛仙台可去。 说到诛仙台,其实云泽去过的次数不是很多,时至今日,也才不过两三次而已,各种灵兵法宝,倒也可以算得上是包罗万象,从最不入流的凡兵利器,到各种灵兵,再到顶级法宝,都能找到。 诛仙台三字,取自神兵可诛仙之意,口气极大,而身为背后主家的天枢圣地,也是同样的目中无人,包括诛仙台那位来自天枢圣地的某位圣人太上,同时也是诛仙台的大掌柜,待人待事,总是鼻孔朝天,看谁都像欠了自己二百两银子不还一般,至少云泽前后去过的几次,都没见到那位大掌柜给人什么好脸色,连带着诛仙台上一些负责接待客人的婢女,许是因为受到这位大掌柜影响,亦或是与出身天枢圣地有些关系,虽然不会鼻孔看人,却也相当倨傲,个儿顶个儿的牙尖嘴利,让人烦不胜烦。 经商之道,不该如此。 所以云泽很少会去诛仙台。 至于天枢圣地这座庞然大物,云泽也是了解不多,但在之前跑去李雍与吕清地的合葬大墓时,在那锥山墓室当中,确也见过那位天枢麟女,真名唤作步逸红,虽然不曾打过招呼说过话,但也算是有过照面,倒是自从那次之后,哪怕两人都在北中学府,云泽也再不曾见过这位天枢麟女。 但见与不见,无关紧要,毕竟云泽也跟天枢圣地没有什么恩怨纠葛,就实在不想与那天枢圣地出现什么没有必要的纠缠。 诸如此类的庞然大物,往往盘根错节,且不说其他那些庞然大物如何如何,就只云泽见过的,知道的,开阳圣地与南域姜家,同样身为庞然大物,表面看似人稠物穰,和睦共济,实际上内部却会存在极大的纷争,前者尚且还好,身为开阳圣主的张翼鸣,态度坚定,只一己之力便将自家麟女之事压了下来,没有闹出太大的麻烦,可后者却是大相径庭,只看每月月末之时,年级榜排名之争的擂台上,姜北与姜星宇一旦碰上,就会形同仇人见面一般,分外眼红,而最终的结果,也往往都是姜星宇惨败收场,甚至前后数次险些丧命,倘若不是每逢此战,姜家府主必定到场,只怕如今的姜星宇就已身死道消,坟头长草。 毕竟两人之间差了些年纪,尽管这种差距是会随着修为境界的逐渐攀升,就逐渐缩短,但在眼下说来,因为年龄差距导致的修为差距,却足够起到决定性作用。 这些事情,云泽全都看在眼里,就难免有些忧心,不知道将来顾绯衣是否还会再回开阳圣地,又是否需要面对与姜北同样的问题。 但现在就说这些事,有些为时过早,更让云泽担心的,还是顾绯衣这几年来一直待在奇山昆仑,是否曾经遭遇凶险,能不能吃饱喝足,修行方面有没有问题... 云泽叹了口气,有些怅然,然后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从这些繁杂思绪当中回到现实,随后目光看向那个已经在这儿摆了有段时间的地摊,目光落在那把时至今日也没能售卖出去的碧玉短剑上,一如既往的,哪怕只是摆在那里,也始终保持着璧光幽幽。 来来往往的学府学员,但凡会在地摊跟前驻足的,大多目光都会落在落在短剑幽影上。 虽有瑕疵,难掩璧光。 只是摊主的要价在大多数人眼中看来,都是高得离谱。 云泽没再继续上前。 自从得知了这把短剑幽影,最早乃是天策上将李雍的佩剑之后,云泽就已经在尝试着联系那家伙。如果不出意外的,已经只剩一缕残魄的李雍,如今应该正在周游四方,同时也在为那同样只剩一缕残魄的姑娘寻找去往阴间之法。话虽如此,可李雍的尸骨毕竟还在云泽手中,所以为了能够取回短剑幽影,这段时间以来,云泽已经试过许多方法,火烧水煮,敲打轰击,却始终不曾得到半点儿回应。 许是灵魄离开肉身之后,两者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关联? 倘若果真如此,那就有些麻烦了。 云泽确实不想掏钱去买,哪怕真要掏钱,也不会很多,只当是送给那位摊主的一些幸苦费。 两万玉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强如姒海那位姒家圣人,如今的武山山主,许多年来也才只是攒下了大几万的家底,张嘴就要两万玉钱,真是比起那些拦路打劫的山贼恶匪也没差多少了。 云泽没打算在这儿久留下去。 倘若果真不能通过骸骨联系李雍,将那短剑幽影重新取回,那就只能另寻良策。其实不算什么良策,无非就是等到那位身为摊主的学府前辈离开之后,暗中尾随上去,做一回拦路打劫的山贼恶匪。至于杀不杀人,就还要视情况而定,倘若那位学府前辈能够“懂事”一些,云泽倒也不会介意放他一马,甚至可以拿出一些灵光玉钱,作为这位学府前辈让那短剑幽影重见天日的报酬。但这并非云泽最想看到的情况,所以最好还是将其脑袋直接拍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杀人夺宝,拦路抢劫,这可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 火氏妖城最初盯上他的时候,不也是觊觎青丘老祖送给他的一尺雪光? 更何况云泽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君子圣贤,也跟“好人”两个字不怎么搭边,就算这种做法有些不讲道理,有违道德,又能如何?凭什么人家做得我就做不得? 圣贤书上也没讲过这样的道理。 云泽最后瞥了一眼地摊上的短剑幽影,正要打道回府,已经打定了主意顺便再去一趟姜北那里,毕竟北中学府也有姜家的一份儿,只是盯住一个人的行踪罢了,算不上什么麻烦事儿。 却还没能来得及转头离开,云泽就忽然瞧见那位真名步逸红的天枢麟女停在了地摊旁边。 一如前次所见,上身只以兽皮裹胸,小腹、肩膀、手臂,尽都裸露在外,故而能够清晰见到,这位天枢麟女的背后纹有一只金色恶狼,一双前爪攀在肩头,狰狞头颅伏于胸口上方,赤口獠牙,狰狞险恶,说不清是手艺精巧或者秘法独到,总之金狼纹身栩栩如生,无论打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会让人莫名生出一种被那金狼盯上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关于这位天枢麟女的模样长相,有一个说法叫做鹰视狼顾之相,其实按照最早的说法,本意是指城府极深,但在这位天枢麟女的身上,就并非如此,而是言之一举一动,尤其眼神,宛如鹰视四周,恶狼回头。 简而言之就是眼神吓人。 所以那位身为摊主的学府前辈,在天枢麟女步逸红止步跟前的时候,无论表情还是坐姿,全都立刻变得收敛了许多。 云泽远远看去,颇有些好奇。 而那真名步逸红的天枢麟女,则是一脸的慵懒模样,在地摊跟前站定之后,目光随意扫过除去短剑幽影之外的其他物件,全部都是出土之物,已经所剩不多,还有一只尺许方圆的青花大盘,做工考究,花纹细致,虽然有些磕磕碰碰,并且不是灵兵法宝,但也算得上是价值不错的古董,山上修士往往对于之类的物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但在山下,尤其某些家里堆金积玉的富家翁,却愿意为了这些本质上没有什么太大用处的物件,付出相当可观的代价。 身为摊主的那位学府前辈,也没想过能在北中学府将它卖出去,只是拿来充一充场面,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摊上还有一只说是打神鞭的奇怪木鞭,按照那位摊主的说法,就是长有三尺六寸五分,统共二十一节,每一节又有四道出自某种古代符箓的奇特复文,正如典籍记载中的打神鞭一般无二,所以这根木鞭,哪怕只是仿造而成的赝品,也绝对具有打神鞭的部分威能,一旦可以将其炼化,就能上打神明,下打鬼祟,一鞭一雷霆。 步逸红着重看向那根“打神鞭”。 然后瞥了摊主一眼,就在地摊跟前蹲下身来,伸手去拿。 眼见于此,那总以学府前辈自称的摊主立刻额头见汗,下意识就要开口阻拦,却被步逸红抬头看了一眼,当即凛然,就将到了嘴边的言语全部咽了回去。 步逸红嗤笑一声,将那所谓的打神鞭拿了起来,又在手里掂量几下,开口问道: “真是仿造打神鞭炼制而成的赝品?” 摊主张了张嘴,这次却没敢说话。 诸如此类的质疑,身为摊主的这位学府前辈,当然已经听过很多次,但这所谓的打神鞭究竟从何而来,摊主当然心知肚明,不过是他拿了一根品相还算不错的灵木,按照典籍记载雕刻而成,包括上面说是出自某种古代符箓的奇特复文,其实也是出自此人之手,但却并非什么古代复文,而是随意刻就的几道痕迹罢了。 要说是仿造打神鞭炼制而成的赝品,倒也不错,所以一直以来,这位摊主在面对质疑的时候,也往往都是心安理得地坚持自己的说法,只是从来不许旁人触碰,如果再要有人提出质疑,这位摊主也就只会撂下一句“爱买就买,不买滚蛋”。 至于为何如此,其实摊主的目的也就只是为了壮一壮声势,装一装牌面,方便卖货而已,但如果真要遇见脑子不太灵光的,愿意掏钱将其买下,摊主自然不会拒绝送上门的灵光玉钱,并且无需次日,只要货一出手,就会立刻动身离开北中学府。 却不想,竟然惹来了这么一尊要命的大佛。 面对这位天生鹰视狼顾之相的天枢麟女,才不多时,摊主已经满身冷汗。 步逸红还在把玩手中木鞭,瞧见了摊主模样,忽然冷笑一声,抬手一鞭直接砸了出去,正正砸在摊主额头上,砰然一声,伴着一声惨嚎,那一向心高气傲不给别人好脸色看的摊主,额头立刻迸溅鲜血,摔倒在地,而那所谓的打神鞭,也应声而断。 步逸红起身拍了拍手掌,像是拍去手上的灰尘,神情慵懒。 “想作假造势,方便自己卖货,这事儿其实无可厚非。但在作假之前,是不是得先打听一下,打神鞭现在究竟在谁手上,上面的古代复文具体又是什么模样,作假之后,自己又是否能受得住需要付出的代价?” 摊主捂着流血的额头蜷缩在地,不敢说话。 步逸红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杀机毕露。 正在远远观望的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万象庭这边,平日里没有太多人闲逛,毕竟北中学府也就只有这些人,可人数不多,并非没有,突然发生这种意外,在这附近来来往往的学院弟子,包括一些已经扎根在此的学府前辈,就全部都被惊动过来,议论纷纷。 云泽这才恍然,原来那所谓只在典籍上记载的打神鞭,如今就在天枢圣地,并且还在天枢圣地的几大立身之本当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确如其言,能够上打神明,下打鬼祟,一鞭一雷霆。其实这种说法确实有些夸张了,但也更能证明打神鞭的不凡之处,只是这条打神鞭如今具体握在谁的手中,是天枢圣主,或者某位太上长老,又或那位坐镇底蕴的天枢老圣主,就不得而知。 只为此事,就众说纷纭,各执己见。 甚至还有人言道,那条只在典籍当中见过的打神鞭,或许如今就在这位天枢麟女的手中。 云泽一边听着周遭众人的议论,一边扯了扯嘴角。 还真是什么狗屁都敢放。 而在地摊那边,那位天枢麟女,显然已经动了杀心,毕竟摊主此举,已经当众挑衅天枢圣地,而其如今蜷缩在地,不敢还手,想来也是早便知晓打神鞭就在天枢圣地,所以不还手也就罢了,毕竟打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说这是仿制而成的赝品,并非真货,所以事情做得不算过分,至少在他看来,不算过分,就还有很大希望能够留得命在,而若还手,那就真是必死无疑。 可他既然明知打神鞭如今就在天枢圣地的手中,又如何还敢肆意妄为? 是不知天枢麟女步逸红如今就在北中学府,还是临来学府之前,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围观者众,隔岸观火,自是愿意看个热闹的。 只有云泽愁眉不展。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地摊上的出土之物数量极多,足可谓是琳琅满目,云泽虽然数次途径附近,却也不曾注意到那条摆在角落里的“打神鞭”,直到后来,地摊上的货物越来越少,云泽又一次途径附近,这才终于偶然发现,却也同样能够看得出来,那所谓的“打神鞭”就连赝品都未必能够算得上,不过是那摊主想要借着打神鞭的赫赫威名方便卖货,便不曾上心,毕竟打神鞭如今就在天枢圣地一事,云泽根本一无所知。 钟婉游倒是应该有所了解,可她也就只在购买胭脂那日来过一次,当时地摊上的出土之物数量极多,该是那位摊主方才出摊不久,便不曾注意到这条“打神鞭”存在,也是理所当然。 若非如此,或许也就不会发生今日之事。 云泽望着场中局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头疼不已。 另一边,步逸红神情冰冷,已经杀机毕露。 北中学府确实不许当众杀人,但这所谓的规矩,其实很有意思,对于某些人来讲自是犹如天蜇,不能逾越,但对某些人来讲,又形同不存,完全可以视如不见。 而步逸红这位天枢麟女,自是前者。 却不待其出手就此了结此人性命,那位姜家府主,就忽然出现在地摊一旁,面无表情看了一眼蜷缩在地瑟瑟发抖的摊主,随后无奈一叹,这才转过身来望向步逸红。 “步姑娘,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还有这北中学府明文规矩的面子上,就暂且饶他一命,可否?” 步逸红瞥他一眼,然后一脸邪性地歪了歪脑袋,扯起嘴角嗤笑一声,露出一颗尖锐虎牙,活脱脱一个豪绅恶霸地痞流氓的模样。 “饶他一命?这狗屎不如的东西到底做了什么事儿,身为府主之一,您老也该知道吧?若他真是拿了一件仿制而成的赝品出来也就罢了,不管是法宝也好,灵兵也罢,终归也是一件杀人利器,可这狗屎不如的东西,却他娘地拿了一根破木头就敢冒充打神鞭。看在你的面子上,说饶就饶,那我天枢圣地的面子谁看了?!” 姜家府主哑然,不得已苦笑两声,也有些头疼。 这姑娘,还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却也只得缓声道: “话虽如此,但学府毕竟还是学府,无规矩不成方圆,而破例之事,一旦有一有二,就会再三再四。” 姜家府主抬手虚压两下。 “步姑娘,稍安勿躁,且听老夫说完。此事却是此人不对,而其毕竟出自学府,教出这样的弟子,我等自是难辞其咎,既是如此,学府自然不会独善其身。作为赔偿,除去地摊上的这两件出土之物全权交由步姑娘处置之外,学府这边老夫也会尽快安排下去...就将步姑娘接下来一年之内取得的修炼资源再翻一倍,如何?” 闻言如此,步逸红仍旧歪着脑袋,舌头顶着一侧腮帮,想了想,又看一眼那个抱着脑袋蜷缩在地的学府前辈,眉关轻蹙,仍旧有些不太情愿。 姜家府主无奈道: “一年半。” 步逸红看他一眼,满脸痞气地嗤笑一声,周身杀机瞬间收敛,然后就在地摊跟前蹲了下来,手脚麻利用地摊布裹住那只青花大盘与短剑幽影,直接打成包裹,再随手一甩,就直接扛在肩上。 姜家府主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而那刚刚转身走了才只两步的天枢麟女,却又忽然止步,退了回来,抬着下巴“喝”了半天,然后脑袋一扭,“啐”的一声,就将一口唾沫吐在了那个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学府前辈的脸上。 步逸红咧嘴一笑。 姜家府主一愣。 围观众人也都一愣。 等到所有人都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天枢麟女就已经扛着包裹哼着曲儿,悠哉悠哉地迈着四方步走远了... 第521章 愁绪 云泽站在人群当中,并不起眼,看着那位天枢麟女扛着包裹逐渐走远,有些心烦。 短剑幽影已经到了天枢圣地的手中,尽管短剑本身带有极其明显的瑕疵,甚至很有可能已经伤到了根本,就导致这把曾为李雍佩剑的短剑,品秩大幅跌落,很难进入步逸红这般圣地麟女的法眼,但要想从此人手中拿回短剑,肯定不会再如之前那般轻轻松松。 尤其步逸红这人,脑子好像有点儿毛病。 云泽又一次抬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有些愁眉不展,然后就注意到那位突然出现维持学府规矩的姜家圣人,目光正看向自己。 云泽微微一愣,然后轻轻点头,转身离开。 至于那位总是自称学府前辈的摊主,又该如何处置,云泽的兴趣不是很大,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要么就此逐出学府,从此往后再也不许踏足学府半步,要么就是被那姜家府主收入姜家,担任护院扈从之类的职位,但要比起那些名入谱牒的护院扈从,又是天壤之别,毕竟姜家府主这次为了维护学府规矩,已经付出了相当程度的代价,而这些代价,也肯定不能是姜家府主自掏腰包,就需要那位自称学府前辈的摊主,靠着日后为数不多的月俸还债才行。 所以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事情具体如何解决,云泽并不关心,也在走出万象庭后,并未远离,而是在途经那座镇山石的时候止住脚步,目光落在笔墨写就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八个字上。 比起旁边笔力遒劲,游云惊龙的《自嘲》诗,云泽还是更加偏向这句疑似出自南山君之手的君子名言,字里行间处处透露着神妙俊逸,鸾漂凤泊。 云泽心中烦躁,逐渐压制下来。 姜家府主再一次忽然现身,应该是某种类似缩地成寸的手段,但又肯定不是缩地成寸,而是更加技高一筹的咫尺天涯,或者方寸天地。其实这种秘法很好区分,最前者,也便所谓的缩地成寸,能够清楚见到来人身影,并且往往闲庭信步,抬脚迈出,再到落下,就已经凭空跨越十丈乃至数十丈距离。而诸如姜家府主这般突然出现的手段,就要看似更加神妙一些,但具体又是哪种手段,是咫尺天涯,还是方寸天地,不太好说,毕竟两者异曲同工,唯一的区别,只在施展一次能够跨越距离的长短。 再往上,就是御风远游的手段,世间掌握此种手段之人,看似不胜枚举,其实不然,平日里能够见到的那些御风远游,往往都是杂糅而成,至少包含了凌空蹈虚、缩地成寸与方寸天地三种手段,而真正意义上的御风远游则不然,只是其中神妙,鲜有人知。 云泽倒是有幸见过一次,就是当初还在洞明圣地远行八千里的时候,途经临江,遭遇焦嵘,卫洺与之还曾有过一场江湖厮杀。之后就是在那先天龙丹的焦嵘落败险死之际,场中忽然出现了一位赶海老人赶来救场,用的就是御风远游的手段,能够瞬息横跨万里之遥,也正因此,那位赶海老人这才能够救下焦嵘的性命,若非如此,只怕如今的焦嵘,就已经成了卫洺用来裨益修行的囊中龙丹。 不过云泽对此倒是一无所知。 姜家府主落地之后,顺着云泽的目光看向镇山石上笔墨写就的飘逸字体,神情古怪。 “这八个字,用意颇深,不光是写给万象庭里那些小家伙们,同时也是写给族主。但很奇怪的是,卢取此人分明修行中庸之道,并且格外...偏激,甚至已经明显走上了歪路,不再局限于至诚至善,反而更加偏向所谓德才平凡的中庸,时时刻刻都会注意避免所谓的‘一’。” 姜家府主有些莫名其妙。 “这不像是他的作风。”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这八个字,竟是卢取所留?” 闻言,姜家府主笑了起来,能够猜到云泽如此意外的理由,便开口解释道: “确是卢取所留无疑,老夫亲眼所见。但南山君后来途经此间,瞧见了族主的墨宝之后,也是有意想要写些什么,可能是与卢取一般,都想留下‘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八个字,毕竟这两人所修之道虽有不同,却也都是通读圣贤书,尤其南山君,最不挑剔,所以两人会有相仿相近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但南山君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云泽了然,重新看向镇山石上笔墨写就的八个大字。 确实不像卢取的作风。 正如姜家府主所言,卢取此人,与南山君的君子之道与所不同,乃是修行中庸之道。而所谓中庸,本质则是儒家圣贤提出的一种主张,意同中用,需要在待人接物之时采取不偏不倚、调和折中的态度,走的是天人合一的路数,关键在于至诚至善也唯有如此,才能达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的境界。 说白了,就是修心。 而有关这所谓的中庸之道,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句话,影响深远。 但除此之外,中庸二字还是另一种意思,也是卢取如今正在钻研的道理,按照姜家府主的说法,就是德才平凡,关键在于“平凡”二字。 也正因此,卢取才会时常注意避免所谓的“一”,过水走桥之时,第一步必定迈出两步距离,最后一步,也往往同样如此,包括上山登阶之时,第一步必定踩在第二级台阶,最后一级台阶也往往不踩,就是在避免所谓的首一和末一,忌讳颇深。 确实偏激。 可天下修行之法万万千千,卢取愿意行走此道,自有其道理所在,云泽不想过多评价,更不会闲来找事,就没在这件事上过分计较。 两人并肩而行,转身离开。 云泽开口问道: “前辈此番找我,所为何事?” 姜家府主道: “自是关于短剑幽影。” 言至此间,姜家府主话音一顿,转头看了一眼云泽的神情,没见到太大的波澜,便继续言道: “有关短剑幽影的来历,老夫已然知晓,但今日之事的具体起因,想来你也已经有所了解,正如步姑娘所言,此人此举,已经无异于是在天枢圣地的面前耀武扬威,莫说天枢圣地,便是换成姜家,也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所以老夫擅自做主将那短剑幽影以及青花大盘,作为赔礼送给步姑娘,也是无奈之举,毕竟老夫既然已经看到了,就必须维护学府规矩。破例之事,有一有二,就会再三再四,二学府建立之初立下的那些规矩,时至今日,也已经只剩这一条,倘若还要破去,后果不堪设想。” 姜家府主无奈叹道: “学府这里本就是龙聚之地,一大堆的天之骄子、凤毛麟角,全在此间,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少年老成,就难免会有一些心高气傲之辈。锋芒毕露,必然相触,纵是凡兵利器,相互斩击之下,亦有火花四溅,更遑论灵兵法宝?倘若真要没了规矩束缚,不出多久,就必定会是一片大乱。” 云泽微微点头,并不否认。 稍稍沉默了片刻,姜家府主开口道: “在此之前,老夫也能猜到你的想法,无非就是做一回拦路打劫的山贼恶匪,杀人越货。对于这件事,老夫不做评价,只说现在,既然事已至此,再想做那无本买卖,显然已经不太可能,你也不会傻到为了那把短剑就去得罪天枢圣地,那就只能掏钱去买。天枢圣地门下经有诛仙台,做的就是灵兵法宝的生意,并且价格一直以来都是相当公道,倘若步姑娘看不太上短剑幽影,或许就会丢在诛仙台明码标价。” 说到这里,姜家府主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云泽的神情,这才继续言道: “这段时间,老夫会派人盯一盯诛仙台的情况,若是遇见短剑幽影,可以第一时间花钱买下,事后也会送到你手里,就当是老夫为了今日之事将功补过吧。” 云泽哑然失笑,微微摇头。 “前辈不必看在家师的面子上去做这种事,更何况这件事怪不得前辈如此做法,任何事,总不能因小失大。再者说来,我与北哥也是早就相识,好歹有着多年的交情,大大小小的人情更是欠了不少...盯一盯诛仙台那边的情况,确实需要前辈帮忙,但花钱的事情就算了,咱们得讲道理才行,更何况我这儿还有不少家底,只要价格公道,买得起。” 闻言之后,姜家府主深深看了云泽一眼,虚情假意的推让自是不必,点了点头就答应下来,然后面露揶揄之色。 “看你小子平日里都是抠抠搜搜的模样,就连喝酒都是价格最贱的那种,原来是个家底殷实的主儿。说一说,够娶几个媳妇的?” 云泽翻了个白眼,不曾理会。 走过了连接主峰山顶与万象庭的悬空桥梁之后,云泽就与姜家府主分道扬镳,直接回了弟子房。 修行之事,不可懈怠。 但在进门之前,旁边那间本该单独属于鸦儿姑娘的弟子房里,阮瓶儿却忽然推门而出,一只手扶着门框,就站在门口,直勾勾得盯着云泽,眼神幽怨,活脱脱一个被人始乱终弃的小媳妇模样。 云泽嘴角一抽,只得放下了推门的手,走上前来。 “鹿鸣还没让你回去?” 阮瓶儿微微噘嘴。 “我倒是没有所谓,也就是之前被撵出家门的时候没带东西,无事可做,无聊了一些,但鹿鸣可是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出来呢,我去敲门也不理,饭不吃,水不喝。我觉得你还是过去看看比较好。” 云泽皱了皱眉头,眼角瞥见,原本正在练拳的柳瀅也正偷偷看向自己。 略作沉吟之后,云泽还是点了点头。 “行吧,我去看一看。” 话音刚落,柳瀅就立刻跑回自己那间弟子房,将之前在饭堂买来的饭菜拿了出来,数量不少,都是肉菜,除此之外,还有一大袋子的臭干,怕是花了不少铜子儿,但鹿鸣平日里最爱吃的就是这个,显然是小丫头为了能让鹿鸣开心起来,故意为之。 云泽从她手里接过了这些饭菜,又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这才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那间弟子房。 刚刚敲门,屋里就立刻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但在脚步声来到门边之后,就忽然慢了下来,然后安静片刻,一脸冷漠的鹿鸣这才终于打开房门。 瞧见了站在门口的云泽之后,少女眼神有些慌乱,又很快满脸冰冷,就要重新关门,却被云泽抬手拦住,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晃了晃手里的饭菜,又拧了下手腕,将那一大袋子臭干正对鹿鸣。 少女立刻眼睛一亮,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然后挪开目光,还顺带着冷哼一声。 云泽笑道: “再怎么生气也别跟自己过不去,这些臭干可是柳瀅特意给你买的,怎么,不想要?” 鹿鸣瞪他一眼。 “不要!” “真不要?” “真不...” 鹿鸣话没说完,肚子里就忽然传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云泽忍不住笑了起来,知道鹿鸣早就已经饿得难受了,就是有些抹不开面子,便干脆不顾阻拦,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鹿鸣被连带着推到一旁,立刻满面怒容,冲着他的背影一阵龇牙咧嘴,还一只手做出揪住衣领的动作,另一只手就捏成拳头,一阵乱挥,却没能想到云泽竟忽然回头,少女打人的动作就立刻僵在原地,然后慢慢收敛了龇牙咧嘴的表情,放下双手,眼神也挪向别处,还噘嘴吹起了口哨。 云泽哑然失笑,重新转过身去,将饭菜搁在桌面上。 “行了,别硬装了,赶紧过来吃饭。” 鹿鸣看了那些饭菜一眼,然后脑袋一转,冷哼一声。 云泽已经拿了条凳子在桌旁坐下,失笑道: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云泽一边打开还有一些温热的饭菜,一边开口道: “昨天夜里,钟姑娘就已经跟我开诚布公得好好聊过了。说实话,喜欢一个人,或者不喜欢一个人,其实很多时候都是有些身不由己的,所以喜欢就是喜欢,哪怕欺骗自己不喜欢,就真不喜欢了?缘分这种事情可不好说,可能只是因为一件事,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一次擦肩而过,就会直接注定。更何况喜欢一个人也就只是自己的事情而已,与别人无关,钟姑娘喜不喜欢我,那是她的事,我喜不喜欢钟姑娘,就是我的事。” 鹿鸣抿了抿唇瓣,有些不太服气。 云泽转头看来,无奈道: “就像等你将来长大了,然后忽然就有那么一天,你也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喜不喜欢你那是他的事,但你喜不喜欢他,就是你的事。” 鹿鸣翻了个白眼。 “我才不会喜欢谁,能配得上本姑娘的人,可还没出生哩!” 云泽嘴角一抽,差点儿就忍不住想要问一问鹿鸣,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句话,但最终还是忍耐下来,想了想,便伸手只想被他特意搁在对面的臭干,重新说道: “换个说法来讲,就像这些臭干,你喜欢吃,那是你的事,你可以自己花钱去买,想吃多少都可以,今天吃,明天吃,就算吃得太多撑坏了肚子,那也只是你的事,但总会有人不太喜欢吃,那是他们的事,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说着,云泽瞧见鹿鸣还是有些不服的模样,就又随手指向桌上一道辣子鸡。 “你还喜欢吃肉,这是你的事,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肉是从哪儿来的?它们又喜不喜欢被你吃?” 鹿鸣微微一愣,然后抬手抓了抓头发,迟疑道: “应该...不喜欢吧?” 云泽又问道: “既然它们不喜欢被吃,那你就真不吃了?” 闻言之后,鹿鸣立刻反驳道: “凭啥啊?凭啥它们不喜欢被吃我就不能吃肉了?这些鸡啊鸭啊,不就是用来吃的,要不养它干嘛?!” 云泽摇头一笑,不再多说,拿了筷子就夹起一块儿辣子鸡塞进嘴里,吐了骨头之后,又低头扒了一口饭。 鹿鸣瞪大眼睛,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得响了起来。 少女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终于还是乖乖关上房门走了过来,低着头站在云泽身边,满脸愧疚。 “师父,我错了...” 云泽瞥她一眼,问道: “错哪儿了?” 鹿鸣偷偷瞧了正在吃饭的云泽一眼,皱着小脸儿想了许久,这才低声道: “书上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云泽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但也没有点破这点儿小聪明,微微点头。 “继续。” 鹿鸣悄悄松了口气,好在拍马屁没有拍在马蹄子上,便继续说道: “就是...那个狐媚子喜欢师父是一回事,但师父喜不喜欢那个狐媚子又是另一回事,我不该多管闲事,也不该骂人,更不该跟师父顶嘴,毕竟书上都说了,师者如父。而且书上还说了,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云泽扯了扯嘴角,但也知道,鹿鸣能够说出这番话,背出这些书,其实已经足够令人感到意外,至于是不是在耍小聪明,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鹿鸣有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但要想让鹿鸣自己真正明白自己的错误,可不是什么一朝一夕的功夫。 云泽挥了挥手。 “行了,先坐下吃饭吧。” 鹿鸣立刻欢天喜地得应了一声,跑去对面坐下,也不多管那些细碎小事,直接伸手抓起几块儿臭干就往嘴里赛。 云泽略作沉吟,开口问道: “还记得我最初让你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吗?” 鹿鸣不敢迟疑,含糊不清道: “记得,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 云泽又问道: “什么意思?” 鹿鸣咽下嘴里的臭干,一边皱眉回想,一边开口道: “就是不必知道什么太大的道理,尤其圣贤书上讲的那些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只需要明白一些小道理,能够弄明白事情好坏就行了。” 云泽默默叹了口气,能够看得出来,应该是阮瓶儿暗地里跟她说过,所以这会儿就跟背书一样,而且还是死记硬背的那种,虽然能够说得出来,但也就只是嘴上说说,其实根本没有真正想过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但鹿鸣毕竟年纪还小,天性使然,就不会想得太多,而且像是这种性子,就算换成学塾里的教书先生来教她,鹿鸣也肯定不会认真学习,大抵就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所以云泽一直以来也就没有对她要求太多,事情当然要做,但也要循序渐进,毕竟一个人的性子、想法、习惯,一旦彻底养成之后,再想改变,并不是什么简单的小事,往往需要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才能逐渐矫正过来。 云泽默默看着坐在对面,正欢天喜地用手抓起臭干就往嘴里塞的鹿鸣。 再有几个月时间,就又到了补天阁一年一度的入阁考核,云泽确有把握能够顺利通过,也就意味着,再有几个月,他就要住进补天阁,而柳瀅则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在武道一途,先天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优势,虽然不是生而知之,却也属于一点就透的那种,就或许有望能够得到身为阁主的许穗安允许,哪怕修为境界有些不足,也可以破例进入补天阁。 但鹿鸣与阮瓶儿两人,哪怕云泽与那身为补天阁阁主的许穗安还算熟识,也没多少希望能将她们二人带入其中。 更何况极北之地那种鬼地方,阮瓶儿修为境界并不差,尚且无妨,可鹿鸣却未必能够受得住那种苦寒之地的入骨严寒,以及整日不休的凛冽寒风。 所以将鹿鸣暂且留在秦九州那里,或者交给席秋阳、乌瑶夫人,孟萱然也行,才是最佳选择。 但云泽又有些犹豫,总觉得现在还不到该说这件事的时候,尤其鹿鸣的心情也才刚刚恢复,便暗自摇了摇头。 还是日后再说。 第522章 史书 天色渐暗。 云泽一如既往在木桶当中淬炼自身气机。如今的修行,重点暂且需要放在这件事上,反而修为境界的提升一事,可以暂且搁置下来,毕竟事关修行根本,容不得半点儿疏忽,要怪也就只怪自己在此之前一直没能读懂那部灵决古经,就只能按照最笨的法子提升修为,这才导致了体内气机的驳杂不纯,而在如今,虽然已经找到了灵决古经当中记载的修行之法,但要想让体内气机足够纯粹,却也需要耗费一段极为不短的时间。 水磨工夫而已。 尤其这部灵决古经品秩极高,越是按照如此之法修行下去,云泽的感受就越是深刻,无论血气气韵也好,亦或元炁也罢,一旦按照这部灵决古经记载的修行之法运转起来,就总能感觉到原本貌似纯粹的气机当中,分明存在着许多往常时候从未察觉到的驳杂之物,宛如沉入水中的杨柳棉絮,极为散乱。而整个淬炼的过程,就好像是将那些杨柳棉絮由自水中挑拣出来,有些是一块儿一块儿极为明显,一把下去,总能抓起许多,也有一些则是丝丝缕缕,随波逐流,就往往需要一遍又一遍反复淬炼,每次回过头来重新再看那些已经淬炼的气机之时,却又总能找到一些疏漏之处。 书上讲:温故而知新。 淬炼自身气机之事,在云泽看来,就好像也是这样的道理。 所以这其实不是什么太坏的事情,毕竟自身气机越是纯粹,好处越大。修行登高,如建高楼,不仅需要地基牢靠,砌墙所需的砖瓦泥沙,同样需要慎而又慎。毕竟前者可以决定建造楼层的高度,而后者则是决定了楼体的坚固与否。 修行一事,讲究太多,往往需要多方面兼顾,尤其像是云泽这种,既是横炼体魄的武夫,又是吐纳天地灵气的练气士,两者兼修,齐头并进,就比单一修行某一道更加麻烦。 甚至比起貌似需要兼顾更多的补天士修行路数,也未必简单多少。 这很麻烦,却又必须如此。 木桶中。 云泽以混元桩功站立,皮肤上已经满是淬炼气机之后排出体外的污浊杂质,一眼看去,宛如伙房灶台上的粘稠油污一般,并且带有一种极为刺鼻的味道。在此之外,于其周身,又有袅袅白雾飘渺环绕,随着呼吸吐纳之数,浓淡转换,一抑一扬,吸气之时,白雾最盛,好似凛冽寒冬之下出了一身的大汗,剧烈蒸腾,肉眼可见,呼气之时,又尽数内敛,转至口鼻之间形成白龙之象,神妙非常。 但更加神妙的气象还是在于气府当中。 如今已是八百里直径的巨大天坑,坐落在黑土万里之中,放眼望去,一片荒凉,但在天坑之中,却又生机勃勃,灵决古经所化金字,宛如水中一般悄然浮动,金光荼荼,晕染着云蒸霞蔚,随同呼吸吐纳之数明暗转换,喷薄云烟浩渺,上涌天穹,宛如一座撑天之柱,攀上命桥,血气气韵各自都以火龙走道之势,遍涌十二桥上,先是散遍六脏六腑,随后扩及四肢百骸。 天坑边缘,哪怕时至今日,也依然有着块儿块儿黑石,会随着云烟浩渺的猛烈喷薄,被带离土壤,然后绞碎成灰,湮灭消失。 打磨气府使之继续扩张一事,时至今日,云泽也依然没有半点儿放松,只是相较于之前时候,无论速度还是效率,都已大幅衰降,但其气府之广,却也绝非常人可比。 尚未极限,犹有空间。 云泽身心只有大半沉入修炼之中。 弟子房里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意料之中。 云泽气府景象微微一震,虽惊不乱,而后气府中的云烟喷薄之象就迅速内敛下来,表面看去,却只是混元桩功的动作微微一提,双手缓缓下压的同时,又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然后迅速清理了桶中腥臭浊水,又冲洗了身上污浊,云泽重新换上一身干净衣物,这才上前开门。 出乎意料的,来人并非钟婉游。 姜北提起手里拎着的两只人头大小的酒坛,笑问道: “走着聊?” 云泽有些迟疑,想了想,就让姜北在这儿稍等片刻,自己则是回去拿了纸币,写了自己的去向,之后就给搁在桌面上,出门的时候,云泽也并未将房门关严,而是虚掩,之后才在姜北手中接过其中一坛酒,两人并肩而行,一边喝,一边走,漫无目的。 姜北开门见山道: “白天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所以在之后的这段时间之内,会有姜家人帮你盯着诛仙台那边的情况,如果能够见到那把短剑,会第一时间帮你买下来,然后送去你那边。但是按照三叔的说法,那把剑虽然本身存在着极大的瑕疵,却也是件品秩极高的难得之宝,所以价格肯定不会很低,哪怕不经修缮,并且定价公道,也得至少一万五六,而若经过修缮,价格还会再高许多,但具体需要多少,不太好说。” 姜北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云泽,神情严肃道: “如果你身上的玉钱不够,可以不必着急还钱。” 云泽回头看向姜北片刻,然后笑了起来。 “我这还是头一回听你提起姜前辈。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你姜家的太上长老才对,怎么是你三叔?” 姜北神情一滞,有些好笑。 “这是重点?” 云泽笑着点了点头。 “挺好奇的。” 姜北哑然,只得无奈解释道: “姜家绝大多数的太上长老确实都是我爷爷那辈的人物,但总有例外。三叔跟我父亲之间的关系...就跟我和姜星宇之间的关系差不多。以前年轻的时候,三叔也是人中龙凤,只是没有姜星宇那种野心罢了,所以我爹继任族主之位以后,三叔就被爷爷破格提为太上长老,毕竟太上长老跟长老之间,在很多方面都有很大差别。不过三叔毕竟辈分不到,算是太上长老当中的例外,也是为了避免外人说道,就故意将自己弄成了这幅老迈模样。” 云泽恍然,点头笑道: “那前辈如果愿意重新变回以前年轻的模样,应该也是挺帅气的。” 姜北没好气得瞪他一眼,继续转身缓步行走,重新回起了之前的话题。 “我在跟你说正事儿,姜家好歹也是庞然大物之一,家大业大,一两万的灵光玉钱,虽然不少,但对姜家而言,确实算不上多,很轻松就能拿得出来,但是对你而言,虽然我不清楚你有多少家底...说实话,现在的你,其实就跟野修散修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哪怕家底够厚,要一下子拿出这些灵光玉钱,也难免伤筋动骨,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姜北叹了口气。 “更何况现在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天道底蕴受损严重,很早之前就已经出现了灵气枯竭之象,所以越是往后,灵光玉钱就越是稀少。物以稀为贵,这种时候不应该再这么大把大把地花钱了。” 云泽哑然失笑,然后转过头来满脸严肃地看向姜北。 “北哥,说实话,你该不会是被什么人给夺舍了吧?” 姜北扯了扯嘴角。 “我没跟你开玩笑。”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皱眉不已。 “说实话,天道底蕴受损严重,不日将会彻底崩塌,而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我姜家虽是天下间有数的庞然大物之一,但我确实没有信心能够保证,姜家可以抓住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不光是我姜家,其余的七大世家,九大圣地,包括那些妖族妖城,以及海外家族,谁都没有足够的把握可以抓住那所谓的一线生机。既然如此,就还不如将这些资源尽可能地利用起来,增加自己抓住生机的希望,至于之后又会如何...如果不能顺利活下来,就全部都是空谈而已。” 说完,姜北就拎起酒坛,喝了一大口酒,脸上写满了忧心忡忡。 云泽也喝了口酒,然后点头道: “是这个道理。” 刚刚有些走神的姜北,在闻言之后,就回头看向云泽,瞧见他那漫不经心的模样,心里顿时有些恼火。 却不待姜北说话,云泽就已经语气平静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北哥,你自己也想一想,从咱们两个认识到现在,我已经欠了你多少人情了?从最早的那只金刚杵开始算起,到学院,再到现在,小的已经数不清了,大的也有很多...人情这东西,不能只欠不还。” 云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姜北,神情平淡。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不说别的,就只说当年我曾吃过的那些人肉,按照市井坊间最常听到的说法,就是像我这样的混蛋,活该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我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甚至就连平日里与人相处的时候,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也总是怀揣着一些并不聪明的小心思,很多人都能看得出来。说白了,就是别有用心。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从来没有以诚待人。这件事,其实就像姜前辈分明辈分不够,却能成为太上长老一样。总有那么几个人会是例外。” 姜北眼神当中满是错愕,然后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云泽的语气虽然相当平静,但他依然能够听得出来,这是于其而言极为难得的肺腑之言。 只是如此一来,就让姜北有些措手不及,而且明显感觉有些...不太自在。 但更主要的还是不太习惯。 所以过了很久之后,姜北才逐渐回过神来,看着云泽像是认真又好像没那么认真的表情无奈一笑。 “你小子...” 云泽也笑了起来,提起酒坛,示意一下。 姜北叹了口气,同样提起酒坛,两只酒坛便在半空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两人各自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喝过之后,两人继续闲逛。 姜北抹了下嘴边的酒渍,开口说道: “既然你坚持要给钱,那我也就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了,你心里有数就好。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步逸红那个女人,你最好小心一点儿,尽量避免跟她接触。那女人...有病。” 云泽刚刚提起酒坛又喝一口酒,闻言之后愣了一愣,差点儿直接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酒水,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神惊恐地转头看去。 姜北嘴角一抽,没好气道: “是脑子有病,不是你想的那个!” 云泽愕然,回想起白间所见,那位天枢麟女,哪怕是在面对姜家府主的时候,张狂性格也没有半点儿收敛,并且还在答应了姜家府主的讲情之后,去而复返,丝毫不曾顾及自己身为一座庞然大物之麟女的身份,故作夸张地吐了一口唾沫在那学府前辈的脸上,然后嚣张大笑,抬脚离开。 活脱脱一个乡绅恶霸的模样。 云泽讪讪一笑,然后颇有同感点头说道: “虽然我对那位天枢麟女没什么了解,前后加起来也就见过两次而已,之前那次还没觉得,但这次见到,看着确实像个脑子不太正常的。” 姜北叹道: “不只是她,整座天枢圣地就没几个正常人。” 云泽皱起眉头。 “跟天枢圣地自古传承的那部《贪狼星经》有关?” 姜北微微摇头。 “不清楚,但天枢圣地确实没有多少正常人,都是一些不可理喻的家伙,比起隐元圣地的那些人还要更麻烦,最起码隐元弟子在没跟别人动手的时候还算正常,可天枢弟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正常。所以真要说起来,天枢圣地其实也算臭名昭著了。” 云泽了然,提起酒坛喝了口酒,若有所思。 ... 南门城。 宁十一已经在此停留数日之久,落脚在一家客栈当中,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边调养自身伤势,一边推演古代王朝的治国之道,想要以此作为基础,找到一个可以妥善管理洞明圣地辖下地界的办法。为此,宁十一也曾出门几次,每次都是跑去南门城有且仅有的那家书铺翻阅历史典籍,想要从中找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具体原由。 书是翻了不少,但时至今日,也依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 反倒伤势的恢复程度足够喜人。 入夜。 宁十一坐在桌旁,眉关紧蹙,身前的那张桌面上,除了一盏油灯之外,还有厚厚一摞满是涂抹痕迹的宣纸,全部都是这段时间借鉴古代王朝治国之道留下的费稿,看似能有百余张。 还有一本前段时间打从书铺借来的纪传体通史,宁十一刚刚第四次翻完最后一页。 手边也随之多了一张没用的废纸。 宁十一抬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长长吐出一口闷气,放下手后,目光落在自己刚刚丢到一旁的那张费稿上,愁眉不展。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似乎自古以来就是定局,唯一不同的就只在于王朝存在时间的长短,并且一座又一座王朝的从有到无,一旦纵观整个过程,就会发现它们总是惊人的相似。 一座又一座的王朝,前几任君王,虽然相互之间也会存在一些不同之处,但大体都是任人惟贤、清正谦洁、治下有方,也正因此,几乎每座王朝都会在建立之处的几任君王之间,可以维持逐步鼎盛的趋势,国力也会随之逐步增强,可以保证国泰民安。但这所谓的趋势却又存在一个极限,一旦达到某种程度,继任君王就会逐渐变得昏庸无能,似乎正合“盛极必衰”四个字中蕴含的道理,也就导致这些原本国力鼎盛的王朝,会在这些昏庸君王的统治之下,逐渐走上下坡路,直到最终沉入谷底,就此灭亡。 王朝兴衰,自古如此,无出其外。 但宁十一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更没办法找到避免的方法。 她望着摆在最上层的那张费稿,怔怔出神,良久,又将面前那本史书重新翻开。 在这部囊括了许多古代王朝历史更迭的书本开篇,有着撰书之人假借道家经典的一句评点,用来提纲挈领。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然后就是书本最后一页,同样是以这句话作为后序。 很奇怪,因为这句话用在这里似乎并不合适,而全书内容虽然囊括了许多古代王朝,但在看过之后,就会发现书本内容就只是撰书之人在以一个第三者的视角,冷眼旁观这些古代王朝的兴衰过程,除去开篇之言与后序之外,就再也没有参杂其他内容。 撰书之人,在署名之处用了真名,正是柏氏妖城那位圣贤君子。 宁十一有些理解不来其中深意。 她将书本重新合上,起身来到窗台附近,低头看向夜幕笼罩之下的街道。 入夜之后的南门城,尤为安静。 宁十一出神片刻,然后转身拿上悬挂床头的柳叶刀,又拿了桌面上的那本史书,径出门去。 然后刚刚开门,就有一个魁梧汉子恰好从门前经过,被忽然走出门来的宁十一挡住了去路。魁梧汉子腰悬阔刀一柄,被迫止步,瞧了一眼因为伤势就神情恹恹的宁十一,竟然对他视如不见,立刻扭头啐了一口唾沫,猛然拔刀,架在宁十一的脖颈上,狞色道: “哪儿来的黄毛丫头,敢挡老子的去路,瞎了你的狗眼!” 宁十一背对魁梧汉子,能够感受到阔刀刀锋紧贴脖颈,眼神立刻冷了下来。 魁梧汉子又啐一口唾沫,手中阔刀依然架在宁十一的脖颈上,从旁边绕了过去,来到面前。方才还只匆匆一撇,没有看清,这会儿倒是瞧见了这位黑衣姑娘的面容,那魁梧汉子眉头一挑,嘿的一声笑了起来。 却不待其再做什么,再说什么,宁十一就忽然出手抓住了魁梧汉子的手腕,一言不发,猛然发力。只一瞬间,魁梧汉子脸色急变,手腕传出咔嚓一声,手中阔刀当啷落地,而那貌似壮硕的汉子,也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死死要紧了牙关,手腕依然握在宁十一手中,已经彻底变形,疼得大汗淋漓。 南门城入夜之后的街道,总是冷冷清清。 但诸如此类的客栈酒楼,却往往正是热闹的时候。 二楼廊道里的这一幕,被许多人瞧在眼里,面露意外之色。 这个一看就是满脸病恹恹的黑衣姑娘,竟然本事不小。 那魁梧汉子疼得直吸冷气,却不肯求饶,面色狠厉,咬牙道: “干你娘的黄毛丫头,知不知道老子是谁,你他娘的活腻歪了?!” 与之相识的几人,约莫能有六七个,还在宁十一身后的廊道之中,方才事情变故太快,也是平日里嚣张跋扈习惯了,就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这会儿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刻一拥而上,同时嘴里骂骂咧咧,尽是些不堪入耳之言。 在南门城这种鬼地方,什么狗屁道德不道德,只认拳头。 但在下一刻,宁十一就猛地拧转腰杆,将那魁梧汉子当成沙包一般扔了过去,廊道本就不够宽敞,这一下,就将那些同伴全部都给撞倒在地,一阵鸡飞狗跳。 等到这群人回过神来之后,一把流溢着雪白罡气的柳叶刀,就已经指在了那个猛然起身的魁梧汉子的眉心。 锋锐刀芒,刺得眉心生疼。 魁梧汉子吞了口唾沫,两只眼睛一齐盯着近在咫尺的刀尖。 宁十一神情冰冷,眼神当中满是厌恶,脚尖一勾,就将魁梧汉子掉在地上的那把阔刀踢了起来。宁十一将柳叶刀收刀入鞘,左手接住高高抛起的阔刀,转身同时,便将手中阔刀往后一送,就直接刺穿了魁梧汉子的心口,将其身形带飞出去,擦着那群同伴的头顶而过,最终惨被钉在廊道尽头的墙壁上。 那魁梧汉子还未死透,瞪大了眼睛呕出两口鲜血,然后艰难低头,看向心口那把前后贯穿的阔刀,这才脑袋一歪,死不瞑目。 魁梧汉子的那群同伴,全都如坠冰窟,吓得手脚发颤。 宁十一已经缓步下楼,在大堂当中许多野修散修的目光注视下,迈过客栈门槛,黑衣背影消失在夜色当中。 大堂里的氛围逐渐回暖。 但众人仍是神色各异。 有人忽然干笑一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南门城的夜路也敢走,这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第523章 叹 客栈里的杀人之事,就像一场姗姗来迟的雷雨,最开始的时候,闷雷阵阵,从远处滚滚而来,听起来好像也就那样,但在随后,就有一场瓢泼大雨,突然而至,还全部都是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下来,没带伞的人,就被这场大雨砸得脸皮生疼,同时又有惊雷在头顶炸响,咔嚓一下,震耳欲聋,也将黑布一般的夜色完全撕裂。 被宁十一随手一刀刺穿了心口,并且犹有余力,将其尸首钉在廊道尽头墙壁上的那位魁梧汉子,是南门城里有数的地头蛇之一,地盘很大,整整十条街道,妥妥的一方豪强。只是不同于南门城里的其他地头蛇,这位魁梧汉子,本身实力并不是特别强横,否则也就不会如此轻易命丧宁十一刀下,但其却是南门城里唯一一座帮派的帮主,与人厮杀,从来不会孤军奋战,靠的就是人多势众。 在南门城这种偏僻之地,除了野修散修,就只有凡夫俗子。 既然修为境界普遍不高,那么人多势众,就理所当然能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也是那魁梧汉子之所以能够占据十条街道圈地为王的原由所在。试想一下,这么一个从来不讲江湖规矩的家伙,不管出门还是睡觉,从来不会孤身一人,一旦与人起了争执动了拳头,立刻就会招呼一大帮人一拥而上,乱拳相向。就算南门城里修为境界最高的那个,也才只有十二桥境,仗着修为境界更高一些,或许短时间内不会落败,甚至还有可能占据上风,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可一旦时间拖得长了呢?是人总会累,稍有不慎,这边挨了一拳头,那边挨了一刀子,要不多久,就会死在乱拳之下。 更何况那魁梧汉子手底下的那些狗喽啰们,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动辄插眼撩阴,还有喜欢趁乱专攻后门的,万一真被得了手,那可就是白刀子进,黄刀子出的凄惨局面。 那魁梧汉子最初带人打下这十条街道的时候,不是没有惨被黄刀子活活捅死的家伙,而且那人还是十二桥境的纯粹武夫,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屁股都已经烂得让人不忍直视,红的黄的满地都是,还有一条破破烂烂的肠子也跟着流到外边,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也是从那之后,魁梧汉子与其帮派,就在南门城里彻底名声大噪,鲜少有人愿意触其霉头。 却不想,这最是恶心人的一帮之主,南门城最大的毒瘤,竟被一位病恹恹的黑衣姑娘给一刀贯穿了心口,活活钉死在客栈二楼廊道尽头的墙壁上。 一夜时间,南门城大乱。 一方面是那个毒瘤帮派群龙无首,不等别人杀上门来,就已经自己乱成一团。另一方面则是南门城就只这么一亩三分地,魁梧汉子手里掌握十条街道,不光地盘着实有些大得过分,其中三条街道,还是店铺林立,而魁梧汉子又在今夜突然暴毙,这么一块儿流油的肥肉,自是没有哪条地头蛇愿意拱手相让。 所以短短两天时间,南门城里,就已经死了不知多少人,以泽量尸,血流成河,以至于就连南门城里吹过的风,都已经带上了就算掩住口鼻也会涌入胸腔的血腥。 倘若只是那些十恶不赦之人相互厮杀也就罢了,身为始作俑者的宁十一,不仅可以心安理得作壁上观,甚至还会想要拍手叫好。 但事实却又并非如此。 短短两日,南门城里因为抢夺地盘而惨遭殃及的无辜之人,数不胜数。这就跟弱小修士半路遭遇强者厮杀的情况一样,最好不要随意旁观,否则稍有不慎,就会被牵连其中,平白遭受池鱼之殃,但是对于正在竭力厮杀的双方而言,却又不过走路的时候一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一般,谁会在乎这种小事? 弱者之于强者,一如凡夫俗子于山上修士。 所以城里的百姓才是真正遭了殃。 无奈之下,本是无意参与其中的宁十一,在第三天的时候,只得现身出面。最开始的时候,按照宁十一的想法,就是拿出自己洞明麟女的身份先行震慑一番,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洞明圣地又是天下间有数的庞然大物之一,而她则是麟女身份,就足够镇住这些野修散修,之后就能好言相劝,说服南门城里这些各自坐拥数条街道为地盘的地头蛇们止戈停战。 其实宁十一不太愿意拿着自己洞明麟女的身份说事,尤其对方还是蛮不讲理的野修散修,所以最为直截了当的做法,其实还是武力震慑,但她毕竟重伤未愈,而先前之所以能够一刀直接捅穿了那个魁梧汉子,一方面是趁人不备,另一方面则是魁梧汉子除了气势迫人之外,没什么真正的本事,故而宁十一当时的反手一刀,就纯粹仰仗蛮力、技巧、速度三个方面,可若换做面对如今的混乱局势,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才被迫只能拿着自己的身份来说事。 却不想,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宁十一的预料。 在南门城的几位地头蛇中,有一位形同猢狲的矮小男子,擅使双刀,在宁十一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最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先问一句,“有谁能够证明你是真正的洞明麟女”,之后又道,“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就敢说自己是那青天大老爷,老子若说我是洞明圣主,你是不是还要跪下来磕个响头?” 话音一落,街道上立刻响起一阵哄然大笑声。 始料未及的宁十一,俏脸冰寒,强行撑起重伤之躯,身形一晃,就立刻出现在那猢狲模样的男子面前,柳叶刀一闪而逝,不止头颅冲天而起,连其手中双刀,也被宁十一直接劈断。 等到两把断刀当啷落地,好不容易才暂且安静下来的街道上,就再次响起喊杀声。 猢狲男子身为南门城里有数的几位地头蛇之一,麾下自是有着不少野修散修,甚至凡夫俗子。后者暂且不提,只说前者,尽管修为境界上不了台面,绝大多数还未摘去“凡人”二字,但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不是全无道理,尤其宁十一还是重伤之躯,最初的时候,尚且能够应对自如,并且下手不留情面,哪怕不敢随意调动体内气机,也依然游刃有余,动辄头颅抛飞,前后就只短短片刻,便连斩数十人,杀得头颅滚滚,血气冲天,吓得猢狲男子麾下之人心惊胆战,也吓得其余几位地头蛇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包括几位地头蛇在内的这些野修散修,就已经对于宁十一洞明麟女的身份信了至少六七分,毕竟这里也是洞明圣地辖下地界,再怎么胆大包天,也没有谁敢冒充洞明麟女的身份,最多就是冒充洞明弟子罢了。 而在后来宁十一大开杀戒的时候,就直接可以确信无疑。 如此年纪轻轻,就能一刀捅死那个魁梧汉子,如今又一刀劈了那十二桥境的猢狲男子,并且面对众人围攻,仍是游刃有余,别说寻常野修散修,就是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在这个年纪,也鲜少有人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哪怕不是洞明麟女,也肯定来头极大。 但如此剧烈的动作之下,哪怕宁十一不愿暴露,也仍是强忍不住,便在暂且杀退了众人之后,只是稍一喘息的功夫,宁十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呕出一口鲜血,甚至险些踉跄倒地。 在天下间众多野修散修之间,有着一句很没道理,但又很有道理的名言流传——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在诸如此类的野修散修眼中看来,哪怕只是一些不名一文的外门修士,也跟平日里不太常见的异兽一般,往往一身是宝,一旦能够顺利捕杀,灵光玉钱就是最为常见的收获,倘若运气再好一些,甚至还有希望能够得到这些山上修士的灵兵法宝、灵株宝药、天材地宝,甚至更加罕见的灵决古经、武功技法。 也正因此,这条早就已经头颅滚滚的街道,在经过了极为漫长的死寂之后,就忽然喊杀冲天。 剩下的几位地头蛇,相互之间心照不宣。 大家都是都是偏远小地方的野修散修小人物,这一辈子活到现在,也从没去过大的地方,哪里能够认出什么洞明麟女?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宁十一立刻身陷囹圄,甚至找不到半点儿喘息的余地。 可即便宁十一身负重伤未愈,这一战,也仍是从天色刚亮的时候,一直持续到了正午时分。 等到宁十一又一刀劈杀了一个暗中偷袭,将她腰腹都给一刀捅穿的野修之后,这条道路两边店铺林立的街道,就已经变得尸山血海,曝骨履肠。 而一直坚持到了这会儿的宁十一,也已经累得睁不开眼,持刀的左臂都在微微颤抖,粘稠血液几乎将她完全染红,腰腹之间,也仍旧插着一把染血的钢刀。 数千尸骨,从街头一直堆到了街尾。 每一步迈出,都会因为满地鲜血碎肉,让人如履泥泞。 而这条街道,也在刀罡剑气的肆虐之下,已经变得满目疮痍。 但这次的事情,还远未结束。 那个站在无数尸骨之间的黑衣姑娘,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这可是块儿真正意义上肥得流油的好肉,倘若真能将其拿下,哪怕没有希望能够得到洞明圣地的灵决古经与武功技法,单单只是灵光玉钱、灵兵法宝之类的收获,也足够他们这些野狗刨食一样的野修散修,一口气直接吃得大腹便便。 反正本来就是无根浮萍,大不了做完这笔买卖之后就远走他乡,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可类似这种一朝暴富的机会,却绝不多见。 何止千年难遇,就算说是万年难遇,也绝不为过。 南门城里一直都在避其锋芒的几位地头蛇,开始逐渐靠近,已经蓄势待发。 ... 数日后。 客栈房间里,一位布衣少女刚刚忙碌结束,简单擦拭一下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水,就端着一只铜盆起身而去。盆中清水,已经全被染成血红颜色,边缘还搭着一条浸满了鲜血的毛巾。 出门之后,少女暂且搁下铜盆,转身将房门紧闭,之后便对着站在门口的老人施了个万福。 老人腰后横有一把粗制铁剑,倘若放在南门城这种偏僻之地,这么一把粗制铁剑,要不了几个银钱,毕竟只是凡兵罢了,甚至算不上所谓的利器,可偏偏就是这样一把粗制铁剑,却在一日之内,几乎杀了南门城里将近六成的野修散修。 甚至还要包括南门城里几位恶名已久的地头蛇在内,同样都被老人一剑封喉。 时至今日,城里积攒的那些尸体,也还没有全部处理干净,主要是死人太多,再加上老人大开杀戒,实在是吓坏了那些野修散修,所以如今的南门城里,就只剩凡夫俗子,其中有着足够胆量敢去处理那些尸体的,就人数更少。也正因此,最近一段时间的南门城里,总是一片死寂,宛如空城一般,哪怕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也很少有人愿意走出家门,只有寥寥几个年轻汉子,在城内城外来来往往,靠着推车将那些尸体搬运出去,要么挖坑掩埋,要么放火焚烧。 城外浓烟滚滚,城里腥气冲天,而老人身上也同样带有极为浓烈的腥气煞气,至今未散。 少女有些战战兢兢。 数日前老人大开杀戒只是其中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此人的眼神,实在是阴鸷吓人。 少女不敢随意开口,也不敢轻易离去。 只以一把粗制铁剑就杀了南门城里六成野修散修的老人,一只手搭在栏杆上,俯瞰着客栈空空荡荡的大堂,沉默良久之后,这才开口问道: “情况如何?” 少女连忙低头答道: “回仙人的话,还未苏醒。” 老人皱了皱眉头,叹一口气,背对少女抬手挥了两下。 “下去吧。” 少女如蒙大赦,冲着老人背影施一礼,就匆匆忙忙端着铜盆下楼离开。 老人一只手压在腰后粗制铁剑的剑柄上,稍作沉吟,还是转身进了房间,目光落在床榻上至今也还昏睡不醒的宁十一身上看了片刻,旋即叹一口气,在桌边落座,拿了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又拿过南门城唯一一家书铺主人留在这里的书本,随意翻看起来。 老人正是前几年就已离开剑气小镇的卫熵,本意是已厌倦了江湖厮杀,就想要随便走走,以游山玩水为主,偶尔也会打抱不平,所以老人虽然离开剑气小镇至今已有两年多,但走得并非很快,也不是很远,更没有什么远游计划,就这么随意闲逛。便数日前,恰好抵达南门城,刚刚入城,就瞧见了城内某处有着刀罡剑气冲天而起,却只短短一瞬,就偃旗息鼓。 对于这种雪白璀璨的刀罡剑气,卫熵自是目知眼见,就立刻动身前往,这才见到几个遍体鳞伤的野修散修,正围着倒在血泊中的宁十一对峙不下。 尽管不太清楚真相如何,可老人仍是勃然大怒,第一时间杀入其中,一身剑意剑气纵横捭阖,瞬间迫退那些野修散修,将宁十一护在身后,先是迫于形势窥探其气府真相,取了一枚雪白丹药出来,一掌拍入宁十一口中,之后便拔剑相向,剑意高涨席卷罡风吹袭,再次迫退那些野修散修,同时冷声询问事情经过。 恰在附近不远处,就是南门城中唯一一家书籍铺子,书铺主人是个年过半百的光棍儿读书人,一直都在暗中观望,心急不已,但其毕竟只是凡夫俗子,实在有心无力。这会儿见到老人卫熵还未动手,就已经先后两次迫退众人,就一咬牙,一跺脚,从窗户那边伸出头来,言简意赅得指明了那位黑衣姑娘就是被这些人所伤,刚刚说完,又立刻缩了回去,再不露头。 事情经过具体如何,对于卫熵而言,其实并不重要,他很清楚这位曾在剑气小镇随他学剑的洞明麟女是个怎样的性情,倘若不是恶贯满盈之辈,宁十一又何必如此? 也正因此,老人卫熵才会紧随宁十一之后,再次大开杀戒,直接斩了南门城中超过半数的野修散修,而其他那些野修散修,则是尽数逃出南门城,有些是纯粹逃命,有些是做贼心虚,也有一些是怕殃及池鱼。 总而言之,在如今的南门城里,就只剩下宁十一与老人卫熵两个修士。 在那之后,卫熵就在那位书铺主人的帮助之下,寻到了距离书铺最近的这家客栈,同时也是那位书铺主人找到了客栈掌柜一阵好说歹说,客栈掌柜这才终于咬着牙关答应下来,让他女儿也便方才那位布衣少女,过来负责照顾那位黑衣姑娘的伤势。 当天晚上,书铺主人就拿出了不少家底,一部分当做卫熵与宁十一这段时间的房费,还有多出来的一部分,就请老人卫熵吃了顿饭。 席间相谈之后,老人卫熵这才弄懂了整件事情的全部脉络。 如今已有千岁高龄的老人卫熵,其实已经寿元无多,这一辈子几乎走到了尽头,所知所见,自然不是寻常之辈可以比及,很清楚绝大多数的山上仙家,包括那些庞然大物在内,哪怕嘴上说是以人为本,其实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山下凡人,野修散修更不用说,甚至会将山下凡人视如猪狗一般,而如宁十一这种真正能将凡夫俗子放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因而听说了整件事的全部经过之后,老人的心情十分复杂。 更多还是说不出的感慨,也有些恼怒,还有些无奈。 之后几天,那位书铺主人也曾来过几次,看望还在昏睡中的宁十一,并且特意带了一些有助于外伤硬伤的草药,按照书铺主人的原话来讲,就是虽说事情起因在于宁姑娘杀了那位魁梧汉子,但无论有无此事,南门城百姓其实都在水火之中,并且每天都有死人之事发生,毕竟在那些野修散修的眼中看来,凡夫俗子而已,命比草贱,就无论起因如何,过程如何,宁姑娘都是为了南门城百姓才会落到这般境地,而他身为南门城百姓之一,哪怕再怎么微不足道,也应该做些事情以表谢意。 所以老人卫熵手里用来消磨时光的这部书本,也是来自那位年过半百的读书人。 但从头到尾,真正跑来看望过宁十一的城中百姓,有且只有这一位。 老人有些心烦,书上内容也看不下去。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客栈掌柜在门外赔笑道: “仙人,那位姑娘的药已经煎好了,您看...” 卫熵将书本搁下。 “进。” 得到回应,客栈掌柜这才满脸谄媚得走入房间,曲腰哈背,手里还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搁着一只装满了汤药的瓷碗,苦味儿刺鼻。 “仙人,这是那位姑娘的药。” 卫熵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客栈掌柜会意,将托盘搁在桌面上,却并未就此退去,瞧见卫熵皱眉之后,这客栈掌柜立刻吓得额头冒汗,连忙谄媚道: “仙人见谅,见谅,有件事,小人想跟仙人说一下,不费时间,小人说完就走。” 卫熵面露疑惑之色,但还是点了点头。 “说。” 客栈掌柜立刻面露喜色,弯着腰杆搓手道: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之前那个书铺掌柜留下的银子,其实不算很多,您二位这几天住的又是咱们小店儿的上房,再加上这几日的吃喝开销,还有我女儿的悉心照料,所以吧...” 说着,客栈掌柜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来,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搓了搓。 卫熵瞥了客栈掌柜的动作一眼,立刻气笑了,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手掌抹过气府,就拿了一只鼓囊囊的钱袋子丢在客栈掌柜的怀里,还是老人这一路走来,偶尔打抱不平之后,推辞不过收下的谢意,拢共也就只有这么多,但装在里面的,却也都是货真价实的制式金币。 客栈掌柜也不恼,赔着笑脸,又偷偷摸摸解开钱袋子瞥了一眼。 就一眼,客栈掌柜脸上的笑意立刻更浓了几分,连忙揣进怀里,弯腰拱手道: “仙人放心,您且稍等片刻,小店儿这就给您准备上好的酒菜送过来,如此,小人就不再打扰仙人,小人告退,告退。” 一边说着,客栈掌柜一边后退,出门时,还不忘将门也给一并带上。 客房里重新恢复之前的宁静。 许久过后,却忽然有人怅然一叹。 第524章 大乱之始 在数日之后的这一天,南门城这边,忽然迎来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像是江南女子的呜咽啜泣,细密雨丝洋洋洒洒,落入城中大大小小的街道,汇聚成一条又一条细流,冲刷着过往的一切。 客栈房间,老人卫熵一只手搭在窗台上,看着面前这条街道。 附近不远处另一条街上残留的污血碎肉,甚至被雨水带到这边。一旬以来,南门城里始终充斥着风吹不散的浓郁腥气,刺鼻难闻,令人作呕,而在死人最多的那条街道上,虽然也有各扫门前雪的光景出现,但总是刷不干净,尤其用来铺成街道的那些青石板,因为一场激烈且惨烈的江湖厮杀,变得破破烂烂,坑坑洼洼,就导致了不少鲜血碎肉的残留。 寻常凡人,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摆弄人肉? 倘若不是今天这场稀稀拉拉的春雨,再过一段时间,恐怕南门城里就不只是腥气刺鼻,还会伴有腐烂味道,甚至极有可能爆发瘟疫。 老人偶尔也会居高临下看一看城里的光景。 卫熵已经是个老江湖了,在他数百年间游历江湖的过程当中,不是没有见过诸如此类的情况,甚至最为惨烈的一次,死人数量要比南门城的这次江湖厮杀还要更多一些,并且厮杀过后的情况,也与南门城里的景象大致相仿,都是有人不辞辛苦地清理了尸体,但却没有更多的精力清理那些污血烂肉,看似微不足道,但那些污血烂肉却在连日曝晒之下,逐渐腐烂变质,就进而爆发了一场极为可怕的瘟疫,甚至不止殃及一座城池,也就导致方圆数百里之内,宛如地狱一般,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死了足有上万人,直到两年过后,这件事才终于传入一座庞然大物的耳中,得到了妥善解决。 也正因此,老人卫熵才会对于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 但时至今日,老人也为给出半点儿示警。 主要是不太愿意重蹈覆辙,更不愿意去听那些阴阳怪气。 卫熵低头看着街道上的那些污血碎肉,被积水裹挟着一路远去,手掌轻轻拍了拍窗台,忽然冷笑一声。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古人诚不欺我。” 然后卫熵就瞧见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读书人,相貌清癯,身材修长,穿着一件本是青色的朴素长衫,只是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了,蔽膝上还打着几块深色的补丁,右手撑着一把油纸伞匆匆而过,左手拿着一本书,在途经客栈附近的时候,忽然移交踩在一块儿不太平整的青石板上,溅起带血的积水,吓得读书人连忙后退,却仍是没能幸免于难,就连胸口都被浸湿了好大一片。 这位年过半百的读书人苦着脸唉声叹气,将手中书本暂且交在撑伞的那只手里,然后拧了拧胸口被积水打湿的地方,又低头瞅了一眼那块不太平整的青石板,神情愤愤,猛地一脚踩在上面,然后迅速后退躲开,虽然还是没能完全躲过,尤其布鞋,被完全湿透,可读书人仍是忍不住咧开嘴巴笑了起来,就好像是在发泄怨气的同时,又完成了一件不可思议的壮举一般。 老人卫熵将这一切全都收入眼中,哑然失笑。 读书人重新整了整衣衫,举起油纸伞抬头看去,恰好就跟正在低头俯瞰街道的老人卫熵四目相对。 书铺掌柜立刻满脸惊喜之色,用左手拿回书本,冲着卫熵扬起手臂晃了晃。 “剑仙前辈,我给你拿了一样好东西!” 卫熵微微点头。 “上来说话。” 书铺掌柜“哎”了一声,连忙赶路。 穷文富武的说法,好像是古人的经验之谈,哪怕放在如今的世道,也往往如此。 这位书铺掌柜就是应了这种说法,平日里的生活相当清贫,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就只能开设一间书籍铺子用来维持生活,偶尔也会有些家境相对而言还算富庶的,愿意请他上门暂代教书先生,为稚童启蒙,次数不多,挣钱也少。再加上南门城往日的光景一直不好,且不说别家如何,就只说书铺掌柜的书籍铺子,毕竟是在那个魁梧汉子的地盘上,就要每个月准时上缴数额相当庞大的“税费”,也便一个月下来,一旦刨去所谓的税费,再刨去平日里无可避免的吃喝开销,就哪怕书铺掌柜再怎么努力节省,也往往剩不下多少铜子儿。 可即便如此,在老人卫熵带着宁十一刚刚下榻这间客栈的时候,书铺掌柜仍是主动拿出了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大半家底,为两人各自开了一间上等客房,并且时至今日,书铺掌柜也还会不辞辛苦地为宁十一买药送药。 但那些貌似针对外伤硬伤的草药,可不便宜。 不久之前,老人卫熵还特意去过一趟附近不远处的那家药材铺子,暗中看了书铺掌柜的买药过程。 其实书铺掌柜大可不必购买这些价格不菲的草药,更何况配伍方子本身也有一定的问题,虽然是对宁十一的外伤硬伤有着一定的恢复作用,但效果其实极其有限,总之就是吃不死人,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老人卫熵行走江湖多年以来,各种江湖厮杀,实在是经历不少,难免负伤,又身为野修散修,实在买不起什么疗伤丹药,就往往选择比较低级的草药应付了事。 古人有言:久病成医。 这句话其实很有道理,所以老人卫熵虽然并非医道中人,却也随着负伤的次数逐渐增多,就对许多草药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而在如今,更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书铺掌柜每次送来的那些草药不仅市价昂贵,并且有些药不对症,表面的问题似乎出在草药方子,又或医师本身能力不足,不胜其任,但更大的问题,其实还是在于人心。 所以当时的老人卫熵,差点儿就要忍不住出手宰了那个草药铺子的医师,尤其是在那位貌似悲天悯人的医师,在书铺掌柜千恩万谢得拎着草药离开之后,竟然说了一句“书呆子的钱就是好赚”的时候,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握住剑柄的右手,都在咯咯作响。 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退回客栈。 这件事,错不在那位生活清贫的书铺掌柜。 他就是个没能混出头的清贫读书人罢了,哪里懂得什么草药配伍,哪里明白什么药草方子,只能是人家说什么,自己就咬牙掏钱买什么。 一直被人蒙在鼓里的书铺掌柜,还在因为自己切切实实帮到了那位宁姑娘,就偷偷地沾沾自喜。 老人卫熵也一直没能忍心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却也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反正药铺那边也就只有凡夫俗子罢了,大不了就是赶在日后临走之前,做一回劫富济贫的侠盗,让那道貌岸然的药铺医师,怎么吃下去的那些银子,就怎么连本带利地全部吐出来。 至于利息怎么算,那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老人卫熵手掌轻轻拍打窗台,抬头望着那间药铺的方向冷笑一声,将窗扇关严,之后又出门叫了客栈掌柜,让他准备一些酒菜送上来,之后便回去客房,在桌旁落座,倒了两杯茶水。 只不多时,书铺掌柜就拎着油纸伞敲响房门。 卫熵应了一声,书铺掌柜才推门而入,满脸喜色,到了跟前之后,又毕恭毕敬抬手作揖,叫了一声“剑仙前辈”。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 “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在老夫面前,不必如此拘谨,这些繁文缛节也能省则省,实在没有什么必要。” 卫熵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书铺掌柜起身笑道: “礼不能费,更何况南门城之所以能够恢复如今的安定,宁姑娘与剑仙前辈都是出了大力的,晚辈...” 卫熵气笑道: “少废话,坐下喝茶!” 书铺掌柜缩了缩脖子,没敢继续说下去,乖乖落座,将油纸伞暂且靠在桌腿上,又将书本放在桌面上。其实这位年过半百的读书人并未觉得如何口渴,却仍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毕竟这是剑仙前辈的吩咐,万万不能充耳不闻。 一口喝下大半茶水之后,书铺掌柜吐出一口浊气,连忙将书本拿起,双手送到卫熵面前。 “剑仙前辈,这就是晚辈之前说的好东西。” 卫熵方才递到嘴边的茶杯微微一顿,扭头看去。 书铺掌柜连忙补充道: “不过好与不好,晚辈也不敢确信,还得前辈过目才行。” 卫熵面露疑惑之色,将茶杯搁下,伸手接过那部线装书本,看起来相当粗糙,就连书页都没能完全对齐,而在装订之处,也是用了针线颇为随意地缝了几针。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 “竟敢取名《武道正经》,撰书之人的口气倒是极大。” 书铺掌柜不懂这些,看着眼前这位剑仙前辈已经翻开书本,便匆匆说道: “这本书其实并非晚辈所有,是今日一早,晚辈那间书籍铺子忽然来了两位山上修士。按照前辈的说法,应该是野修散修之流,不过这两人晚辈也都认得,是南门镖局的两位镖师,并且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随队离开南门城,今日才归,还没来得及回去镖局,就立刻来找晚辈,说是要大量刊印这本山上仙家典籍...” 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方才翻了几页书本内容的卫熵,就豁然起身,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书铺掌柜被吓得一个趔趄,险些仰面栽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了屁股底下的椅子,这才小心翼翼看着卫熵,小声问道: “前辈,这本书...可有不妥?” 卫熵愕然回神,扭头看了书铺掌柜一眼,神情古怪,然后重新坐了下来,微微摇头。 “没有,你继续说。” 书铺掌柜有些不明所以,但也没敢多问,继续说道: “按照那两位镖师的说法,这本山上仙家典籍,好像是出自一位诨号叫做大胡子的山上仙人,还说这本仙家典籍之所以能够出现在这里,也是那位大胡子不惜得罪天玑圣地,并且舍了性命才终于做到的事情,这是足够造福天下野修散修的义举,所以像是他们这种微不足道的人物,就理应继承大胡子的遗志,将这本《武道正经》尽可能得刊印出来,继续传布下去。” 书铺掌柜望着卫熵越发严肃的表情,张了张嘴,声音也逐渐弱了下来,只是卫熵始终盯着手中书本的内容,像是充耳不闻,书铺掌柜就有些心里发毛,但在迟疑片刻之后,还是补充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像是那两位找上门来的刊印书本内容的镖师,因为之前不在南门城的缘故,不知道城里究竟发生了何事,还在奇怪怎么一路走来都没见过其他修士。又或这部《武道正经》的大量刊印一事,可以不必着急,先等南门镖局的人修炼一段时间,有了足够的底气之后,再大量刊印,对外售卖。 诸如此类小事,书铺掌柜全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言罢,书铺掌柜才真正觉得有些口渴,只是瞧着卫熵的脸色依然严肃,心里就着实有些惴惴不安,没敢喝茶。 又过许久,老人才放下手中书本,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书铺掌柜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前辈?” 卫熵“嗯”了一声,放下手掌,重新坐了起来,目光盯着面前书本,皱眉沉吟,一只手搁在桌面上,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过片刻,他将那本《武道正经》推到书铺掌柜的跟前。 后者有些不明就里。 卫熵沉声道: “这本书你先拿回去,按照那两个镖师的说法刊印出来,切记不能马虎,其中内容务须一字不差...完成之后,老夫自会去一趟你的书籍铺子,跟你买上两本。” 书铺掌柜正待说话,老人就已经摆了摆手,随后自顾自继续说道: “之前老夫怒上心头,在城里大开杀戒,宰了不少野修散修,虽然已经很讲究了,没有误伤无辜,但这件事毕竟做得有些过火,所以城里其余的修士,就全部都被老夫吓得逃了出去,至少在那天之后,到今天之前的这段时间之内,整座南门城里,确实只有老夫与宁姑娘两个修士,除此之外,老夫就再也没有察觉到其他修士的气机。” 老人话音稍稍一顿,而后才道: “倘若不出意外的话,南门镖局现在应该已经空了,那些镖师不知道事情经过,回去镖局之后见不到人,说不得就会回去找你询问真相。你就只管实话实说,实在不行,就让他们来找老夫。” 书铺掌柜吞了口唾沫,唯唯诺诺回应一声。 老人没再多说,摆了摆手,示意这位年过半百的读书人可以回去做事了。 后者拿了书本起身,正待离开,老人又一次开口嘱咐道: “刊印书本之时,切记不能马虎,其中内容务须一字不差。还有...” 老人转头看向书铺掌柜,神情放松下来,微笑道: “有时间你也可以看一看书本内容,虽然内容写得深奥了一些,但你毕竟是个读书人,慢慢琢磨,应该也能弄懂一部分内容。倘若真能看懂其中内容,那就按照上面记载的法子尝试一下,说不定也能有望成为一名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哪怕将来的成就不会很高,也可以有些自保之力。” 书铺掌柜有些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 老人已经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 “武夫一道,只要有了修行之法,就几乎没有的门槛...不立志,天下无可成之事。” 老人没说天赋一事。 书铺掌柜立刻激动起来,兴奋之情,已经溢于言表。 老人再次摆了摆手,书铺掌柜会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恭敬告退,脸上始终带有难以抑制的笑容。临走之前,还不忘了拿上自己那把油纸伞。 等到书铺掌柜离开之后,老人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靠在椅背上,出神良久,又忍不住苦笑一声。 这还真能称得上是件造福天下野修散修的壮举。 关于这点,老人卫熵无法否认,但那诨号大胡子的山上修士,还是有些欠考虑了,毕竟天下兼有百种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自我克制和把持,尤其风评极差的野修散修,一直以来都是恶人居多,并且一直都被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视为野狗刨食。若在以往,哪怕被人嗤之以鼻,这些无根浮萍般的野修散修,也大多都是敢怒不敢言,毕竟手段有限,实力低微,就只能忍气吞声。但也正是因此,这些多年以来已经积攒了太多怨念的野修散修,终于找到机会可以翻身而起,又岂会再如往常一般忍气吞声? 《武道正经》的出现,对于那些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而言,不过锦上添花,但对绝大多数的野修散修而言,却是雪中送炭。 花只一朵,甚至没有。 炭却一筐,甚至堆如小山。 这件事对于年轻一辈而言,影响极大,却也因人而异。 麟子麟女,也或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或许不会在乎这件事,毕竟相互之间的差距,就像隔了一座归墟,别说是小山一样的煤炭,就是再多几座小山,也没可能填满。 但寻常意义上的门派弟子、家族子弟,却与野修散修之间没甚差距,甚至是在炼精化炁境之前,野修散修还会靠着极为丰富的厮杀经验,犹有胜之。 尽管《武道正经》同样适用于这些寻常意义上的门派弟子、家族子弟,可这其中却又牵扯到了很多问题。倘若门派家族中的年轻一辈,都去修炼《武道正经》,那么祖上传承,就必然出现断绝的可能,老辈人物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可即便不说这个,任凭那些寻常修士自己选择,又能有几个出身正统的年轻一辈,愿意放下自己的身份面子,去跟那些野修散修“混为一谈”? 如此一来,《武道正经》的出现,就反而会在某种程度上加剧野修散修与正统修士之间的矛盾,并且这种情况,还会随着时日愈久,愈发剧烈。 哪怕只在今日,老人卫熵就已经可以预见,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之内,那些寻常意义上的门派弟子、家族子弟,就会不断被人盯上那些原本属于他们的修炼资源,然后死伤惨重,一个接一个得变成那些野修散修逐步崛起的垫脚石,而得到了这些修行资源的野修散修,则会逐步壮大,蓬勃发展,甚至还会逐渐变得贪得无厌... 但这件事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又很难阻止。 一方面是一旦大肆毁坏《武道正经》,就必然惹来众怒,而那些山上仙家,无论圣地也好,世家也罢,甚至包括妖城在内,又岂会不知众怒难犯?就肯定会是谁都不愿做那出头鸟的局面。同时这些包括庞然大物在内的山上仙家,又很清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所谓“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正如这些山上仙家对应野修散修和凡夫俗子。若非如此,当初俗世回归人间之后,也就不会有着南北两城的出现,更不会有学院学府的出现,就更不会有人愿意触犯众怒。 而另一方面,则是南门城这种偏僻之地都能出现《武道正经》,也就意味着这本书已经传播极广,而天下间的野修散修又数以万万计,哪怕天下间的所有庞然大物一起出手,也没有可能彻底毁去这本书籍。 它就像是一朵蒲公英,在很早之前,种子就已经散飞各处,并且这些种子还在以一种极为可怕的速度野蛮生长,然后开花结种,散飞各处,甚至已经形成了一种燎原之势,哪怕还有希望可以扑灭所有明火,却也没有希望可以灭尽所有火星,所以只要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火星存在,这场燎原之火,就还会再次蔓延。 老人卫熵叹了口气。 在他眼中看来,那本《武道正经》的出现,无疑就是乱世之始,灾殃之源,倘若不是为了保护那位书铺掌柜不受那些镖师的刁难,他也不会允许书铺掌柜刊印此书。 但很快,老人就将这件事给抛之脑后。 这可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太大,太远,牵扯太多,所以这就只是那些圣地之主,世家族主,以及妖城城主才该头疼的问题。 更何况,谁还没有一点儿私心呢... 第525章 有病 距离宁十一与老人卫熵在南门城大开杀戒那日,已经过去一旬还多,曾经各种牛鬼蛇神各据一方的形势彻底消失,只剩下风吹不散的冲天腥气,在盘桓多日以后,也被一场连绵数日的春雨洗刷干净。 其实算不上是特别干净。 雨过天晴之后,满布着厮杀痕迹的街道青石板上,那些刀劈斧凿的痕迹之中,依稀可见血迹残留。 但南门城总算变回了一座城池本该拥有的正常模样。 某些生平为恶不多的野修散修,尤其像是南门镖局里的那些镖师镖头,也在近日以来,逐渐返回南门城中,最初的时候自然难免提心吊胆,可随着时日愈久,这些人几乎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也终于重新放回肚子里,恢复了以往的生活。 书铺掌柜也没遇见哪个镖师上门找事,就只躲在自己那间书籍铺子的后院连夜做工,刊印那部《武道正经》。 在这期间,还有一些不必上心的细碎小事,像是那队前不久才刚刚押镖回来的一众镖师,自从发现南门镖局已经人去楼空之后,就立刻开始走街串巷,四处打听变故真相,自然就会听到许多城中百姓各执一词的言论,要么就是将那两位外乡来的山上修士,视如虎豹豺狼,要么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总而言之,就是这些城中百姓的各种说法,不胜枚举。 天下兼有百种人嘛。 至于这些镖师对于两位外乡人又是怎个看法,不值一提。 不过那些原本驻守南门镖局的镖师镖头,包括那位总镖头,如今确也已经返回南门城,只是自从他们回来之后,南门镖局就一直都是大门紧闭的状态,只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偷偷摸摸溜出一人,跑去书籍铺子那边询问刊印进度,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做过任何事。而南门镖局的这种做法,究竟是因为还不清楚事情真相,就想着独善其身,低调行事,又或另有原因,就不为外人所知。 而向来都是混乱常态的南门城,忽然变成这幅模样,也着实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客栈掌柜几乎愁白了头发。 南门城里的诸多客栈,包括老人卫熵与宁十一如今下榻的这家,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靠客房挣钱,真正的流水大多都在酒菜吃喝的方面,而平日里吃喝最多的,也往往都是南门城中那些野修散修。说起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在那日之前,其实南门城里最挣钱的行当就是酒楼客栈,关键在于几位地头蛇各自圈地为王的局面,虽然混乱,却也大致能够维持一个相互制衡的情况。毕竟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坐到这种位置上,除了修为境界的硬实力之外,还要有着足够的格局,要么自己足够聪明,要么身边有着狗头军师,所以无论是那魁梧汉子,那猢狲男子,又或其他几位地头蛇,哪怕再怎么看不上那些凡夫俗子,也很清楚南门城里不能没有这些人,那么很多方面的某些事情,就需要特别注意“过犹不及”。 所以客栈掌柜早先与老人卫熵闲聊之时,口中曾经提到过的“税费”,其实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做“保护费”。也正因此,尤其客栈酒楼这种行当,每当有客临门的时候,哪怕再怎么目中无人的野修散修,吃饱喝足之后,也得给钱,尤其是从另一块儿地盘过来的野修散修,更是差了一个铜子儿都不行。 并且这种独属于野修散修统辖各自地盘的规矩,不仅是在南门城里雷打不动,甚至还要包括其他那些与之相仿的地方,同样都是雷打不动。 野修散修混迹江湖的规矩也有很多,不比山上修士混迹江湖的规矩差多少,虽然相互之间会有一些不同之处,但说白了也不过是兽有兽路,鸟有鸟道。 一个江湖自有一个江湖的规矩。 也正是得益于这样的江湖规矩,南门城里的酒楼客栈,才最能挣钱。 而如今却变成了这样一幅门可罗雀的凄凉境地。 其他那些酒楼客栈尚且还好,或多或少有些生意上门,勉强还能过得下去,但老人卫熵与宁十一下榻的这家客栈,就是本本正正的门可罗雀了。 甚至偶有行人途径此间,还会尽可能远离一些。 那可是一老一少统共两尊杀人不眨眼的魔道巨擘,只在一日之内,小的那个就亲手杀了小几千人,已经足够可怕,老的那个更是直接追着人砍,俨然一副要将那些地头蛇麾下势力斩草除根的模样。这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大开杀戒,加起来死了得有多少人?数是数不清楚的,反正那副场面,是真叫一个人头满地滚,竭泽以量尸,当然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但客栈掌柜也不敢直接撵人,只能暗地里愤愤不平,咒骂那个年纪小的,已经睡了这么些天,怎么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早点儿死了也能早点儿滚蛋。 可说是如此,客栈掌柜还不敢骂出声来,万一隔墙有耳,被那长相阴鸷的老人听到什么,肯定就要丢了自己的小命。 至于更早之前,那场事关附近十条街道地盘归属的混乱厮杀,是不是险些就将他给牵扯在内,客栈掌柜早就已经抛之脑后。毕竟那两天虽然挺乱的,甚至第一天的时候就被一个不开眼的撞烂了大门,可终归也没将他牵扯进去嘛! 客栈掌柜将面前的算盘一推,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瞥向客栈二楼唯一有人的两间上房,嘴巴一撇,就开始在心里骂骂咧咧,骂完之后,原本不快的心情就立刻好了一些。 卫熵没那个闲工夫关注这些事。 前前后后拢共能有半个月左右,宁十一这才终于苏醒过来,伤势沉重,险些就要触及根本,体内脏腑更是宛如一团乱麻,就连说话都是极为艰难。 对于这个不是弟子的弟子,卫熵还是有些师徒感情的,虽然有些奇怪宁十一怎会落到这般下场,却也没有着急询问。 之后宁十一又在床上躺着修养数日,这才终于恢复一些精气神,一番细问过后,卫熵终于弄清了事情始末,原来是宁十一早在之前就已经身负重伤,体内伤势还没来得及恢复多少,又出了这么一档子烂事,就于其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最终落到这般境地,也就是在情理之中。 弄清了事情经过之后,卫熵没说别的,只让宁十一安心修养,之后就转身出门,说是弄些白粥小菜来,毕竟她在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靠着那种雪白丹药维持生机,虽然可行,却不是什么长久之计,还是应该吃些粥菜才行。 临出门前,卫熵还在床边留下了一本《武道正经》,并非刊印之物,而是那位书铺掌柜在得到那本《武道正经》的当天,就连夜赶制出来的两部手抄本之一,主要是担心这位剑仙前辈会因为刊印之事需要等候太久便心生不满,就在次日一早,便顶着一双黑眼圈给卫熵送了过来。 所以时至今日,南门城里也就统共只有三本《武道正经》。 有关此事,卫熵并未多说,只让宁十一闲来无事可以翻看此书,之后就推门而去。 但在出门之后,卫熵脸上的表情就立刻变得阴沉无比,心里相当恼火,恨不得指着宁十一的鼻子将她臭骂一顿。 炼炁化神境的野修散修,而且还是师门叛徒,有着正儿八经师门传承的那种,哪怕师门传承再怎么比不上洞明圣地,那也是前辈修士,岂是你这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一辈可以招惹的?你宁十一今年才多大岁数,这辈子活到现在,又去过几个地方,闯过几次江湖,与人又过多少厮杀?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狗屁麟女,就可以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了?这次也就只是走了大运,遇见的那伙山贼恶匪见过世面,知道山上仙家为了庇护年轻一辈才有的护道人一事,若非如此,又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可曾想过? 你宁十一,就是个不自量力的蠢货! 骂归骂,更多还是老人卫熵对于这位不是弟子的弟子,有些恨铁不成钢。 很快,老人就放平了心态,找到客栈掌柜准备了一碗白粥,两碟小菜,亲自端着回去房间。 宁十一没什么胃口,一碗白粥就只在卫熵的伺候下喝了几小口,之后就说什么都不愿意继续张嘴。无奈,卫熵只得作罢,将白粥小菜暂且搁在一旁,问了宁十一之后的打算。 闻言之后,宁十一低着头沉默良久,方才有气无力得低声说道: “等伤势恢复之后,我想去趟竹海洞天。” 卫熵皱起眉头。 “天下竹类尽在此中的竹海洞天?倘若老夫不曾记错,那竹海洞天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忽然崩塌,其中竹类也全都死得干干净净,就彻底变成了一片不毛之地。这件事当时闹得挺大的,就连剑气小镇那种小地方,也到处都有人在说。” 宁十一微微颔首。 “很早之前,我就想去看看了。” 卫熵眉关紧蹙,面露狐疑之色。 “为了竹仙子?” 宁十一忽然笑了笑,病恹恹的眼神当中流露出让人有些看不懂的炙热神采。 “我想过去看一看,她留在竹海洞天的那句‘此生平尽天下不平事’。” 卫熵张了张嘴,却沉默下来。 虽然很想说她一句“不长记性”,但话到嘴边,老人还是重新咽了回去。其实宁十一如今落到这般境地,却依然能够想着那句“此生平尽天下不平事”,难能可贵,尤其卫熵已经见过太多的人心变迁,所以他的心里很清楚,这世间最擅长的事,大概就是抹杀疏狂者的落拓,磨平豪纵者的傲骨,斩灭侠义者的仁慈。 江湖就是一个大染缸,总会改变一个人最初的模样。 可越是清楚这些,卫熵就越发觉得这样的宁十一难能可贵。 这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 卫熵忽然苦笑一声,眼神复杂地看着宁十一,轻声说道: “江湖这两个字啊,一个是江,一个是湖,前后都是水。江湖的水,很深的,所以一不小心,就会淹死在这座江湖之中。而世道则是这座江湖的流向,它正在变得越来越烂,江湖的水势也就越来越凶。逆水行舟,可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卫熵深深一叹。 “古人说的好啊,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有一句话说得也好,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 宁十一眼睫轻颤。 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卫熵皱眉望着宁十一,过了许久,仍是没有见到其他回应,只得无奈言道: “你先休息吧,也抽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老夫方才对你说的这些话。但这件事不必着急,在你伤势恢复之前,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考虑。然后,如果你还是想去竹海洞天看一看...” 卫熵略作沉吟,微笑道: “老夫可以陪你一起去。” 宁十一微微一愣,下意识抬起头来,可卫熵却已经背着双手转身而去。 ... 北中学府。 时隔两旬之久,姜家那边这才终于传来消息,说是诛仙台那边终于有了短剑幽影的踪迹,并未修缮,仍旧保持着之前的模样,在宛如碧玉一般的剑刃上,有着一道上下贯穿的裂痕存在,虽然并不明显,但也是极大的瑕疵,标价一万六,对于这把短剑而言,价格算得上是相当公道。 姜家出钱,已经买了下来,稍后就会送到云泽手中。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云泽就只微微点头,便送走了那位提前一步赶来传递消息的同窗,原本还以为不必等候太久,就会有人负责送来短剑幽影,却不想,这一等就直接等了两个时辰。 傍晚时分,姜北沉着脸走在前面,手里还拎着一只木匣子,里面就是短剑幽影,而那位天枢麟女步逸红,则是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大落落地迈着四方步跟在姜北身后半步距离,吊儿郎当,一路上都在左顾右盼,打量那些正在各自修炼的四年老生,偶尔还会面露不屑之色,甚至出声耻笑,对着那些学府前辈指指点点,虽然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但其总是语气傲慢,眼神鄙夷,实在是招人愤恨。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谁敢出声反驳,更不敢随意顶撞。 谁让人家是那天枢圣地的麟女来着,实在是得罪不起。 云泽正盘腿坐在弟子房屋顶,还在奇怪是不是途中遭遇了什么意外,就忽然见到这两人正联袂而来。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姜北也已经瞧见了屋顶的云泽,远远抬手打了个招呼。 步逸红仍旧双手叠放在脑袋后面,扬起眉头,目光只是瞥了一眼云泽,之后就看向附近不远处正在练剑的鸦儿姑娘。 准确来讲,鸦儿姑娘应该是在修炼剑意,所以景象就与其他正在修炼的同窗截然不同,她只一动不动站在哪里,亭亭玉立,犹显修长,腰后横陈一把黑鞘长剑,右手则是按住剑柄,使之向着前方倾斜而下,周身剑意缭绕不休,又有如墨剑气纵横呼啸,尽数凝聚在方圆三尺之内,吹得衣袍鼓荡,法袍披风更是猎猎飞扬。 步逸红忽然嗤笑一声。 姜北脸色当即一沉,扭头瞥她一眼,神色不善。 “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步逸红冷笑。 “你算哪个狗东西,敢来管我?” 姜北嘴角一抽,暗中腹诽一句“脑子有病”,但也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并且深知一旦自己再敢多嘴,挨顿臭骂都是轻的。 倘若只是骂人也就罢了,再怎么难听也就那样,难不成还能骂出花儿来? 可偏偏这女人还是一个臭脾气,属炮仗的那种,一点就着,所以只要一言不合,就会立刻大打出手,倒也不是打不过,只是这女人毕竟也是天枢麟女,而且打起架来不要命,万一真要出了什么意外,情况就会非常麻烦。 因为不止这位天枢麟女,连其身后的整个天枢圣地在内,上到圣主老圣主,下到内门弟子,许是环境所致,绝大多数都是如此,动辄就会与人刀剑相向,哪怕起因只是迎面而过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天枢圣地的那些疯子,也会莫名其妙突然炸毛,然后就莫名其妙变得像是有着什么血海深仇一般,不死不休。 既然惹不起,那就只能躲得起了。 所以姜北便干脆扭过头去,闭口不言。 但鸦儿姑娘周身环绕的剑意剑气,却逐渐内敛下来,随后睁开双眼,转头看向那个臭着脸的天枢麟女,面无表情,眼神清冷。 姜北忙打眼色。 步逸红仍是注意到了这位鸦族麟女看向自己的眼神。 “瞅你老娘呐?!” 鸦儿姑娘黛眉轻蹙,也是早就听闻天枢圣地之人往往脑子都会或多或少有些毛病,脾气更是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全都是些不可理喻的疯子,便也懒得惹是生非,只冷哼一声就收回目光,重新闭上双眼,继续持剑温养剑意。 可偏偏就是这一声冷哼,被步逸红听入耳中,就立刻停下脚步,眼神不善得盯着鸦儿姑娘。 姜北嘴角一抽,看得出来步逸红已经动了火气,连忙挡在两人中间,想要尽可能得止戈息战,尤其步逸红之所以现身此间,与他有着直接关系,倘若真要让这两人打起来,无论是谁出了什么意外,都不是小事。 却不待其开口说话,步逸红就直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到一旁,然后迈步而去,自身气势迅猛攀升,冰冷杀机更是宛如临江水般,看似悄无声息,却又暗流汹涌,利如刀剑。 原本盘坐屋顶等剑来的云泽,瞧见这一幕后,眼角微微一跳。 这女人,还真是病得不清。 同时也有些奇怪,步逸红怎么会与姜北一道而来。 却来不及多想,另一边,步逸红脚下用力一踏,就已经扑杀出去,身形迅猛,甫一出手,就似是不留余力,满背金狼俯首过肩,宛如活物,便于其周身,就立刻像是一团璀璨火光一卷而过,形同金狼,将其包裹在内,龇牙低吼之间,面目狰狞,抬手便是一爪当头撕下,掀起一阵刺耳风啸。 鸦儿姑娘确也无意争斗,察觉气机袭来,陡然间睁开双眼,脚下一划,身形微微后仰,就擦着狼爪堪堪躲过。 抬手一爪撕在空处的步逸红,四肢落地的瞬间,手肘膝盖顺势弯曲,最终就好像整个人都趴在地上,却也顺顺当当卸去了所有余力,甚至地面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随后手臂又如弹簧一般微微一撑,先缓后急,左右两边用力稍有不同,就陡然间旋身而起,长腿如鞭甩向鸦儿。后者眉关轻蹙,脚尖轻轻一点,立刻后退滑出数丈有余,只是方才站定,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占尽先机的步逸红,就已经急追而来,龇牙低吼不断,并且双目圆瞠,探手五指如钩,直掏心口。 鸦儿姑娘面带厌烦之色,右手并拢双指抹过剑柄,飞剑鸦羽仍在鞘中,却也顺势而出,随着鸦儿姑娘手指引动,转至胸前,随后反手一掌拍出。 两只手掌,便隔着一把飞剑鸦羽,悍然相撞。 平地一声轰鸣炸响,气浪翻涌之间,一眨眼,就是隔着飞剑鸦羽的拳撞掌拍、爪撕肘砸的数次碰撞,金光乌芒四溢流散,一寸寸,一条条,宛如刀剑一般,殃及百丈之内。只一瞬间,就在殃及之处,留下许多刀劈斧凿的痕迹,狂风吹袭,飞沙走石,许多原本还在自行修炼的弟子学员,也被迫无奈只得纵身躲闪,避让锋芒。 鸦儿姑娘与步逸红两人,各自退出十丈有余。 一个傲然孑立,一个伏地如狼。 鸦儿姑娘的飞剑鸦羽,已经重新横陈腰后,只是不同于先前,已经右手虎口抵住剑柄,周身杀机浮动之时,叩剑之手,由自小指开始,以拇指为终,缓缓握紧剑柄。 鸦儿姑娘眸光冷冽,飞剑鸦羽尚未出鞘,就有如墨剑气在悄然流溢。 “不可理喻,真以为天下人都怕了你不成?” 第526章 但凡虚妄,必有端倪 鸦儿姑娘的拔剑术,云泽见过一次,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从那之后,鸦儿姑娘就再也没有用过拔剑术,毕竟也是一鼓作气的手段,极为迅猛,甚至已经到了没有再而衰,只有再而竭的程度,而这也就意味着鸦儿姑娘一旦用出拔剑术,就会立刻分出生死胜负。或也正是因此,鸦儿姑娘才极少动用这种手段,毕竟擂台争夺,不是江湖厮杀,没有必要非得拿出所有手段,见好就收,点到为止,才是擂台争夺的上上之选。只是在此之外,鸦儿姑娘极少动用拔剑术,可能也跟她还没有完全掌握这种手段有着一定的关系。 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鸦儿姑娘上一次用出拔剑术时,应该是提前摆了一个架子出来,脚上的动作已经记不清了,而手里的动作,大概就是左手持拿剑鞘,使之斜于腰侧偏后的位置,而右手则是虚握剑柄的姿势,与今日所见,可谓大相径庭。 不知打从何时开始,剑柄的朝向,也已经从左变右。 鸦儿姑娘可不是左撇子,也就意味着,在之前剑柄朝左的时候,想要拔剑,就需要右手转到身体左侧,这种拔剑方式,在最以剑术见长的剑修之间,十分常见,而诸如此类的剑修,也往往佩剑在左,需要拔剑之时,就可以正手握剑,以虎口抵住护手剑格之处,拔剑瞬间,就是一斩。 也有佩剑在右的剑修,只是比较少见罢了,有些人是左撇子,只能如此,也有一些,则是性格使然的特立独行,为了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就非得坚持这种并不顺畅反手拔剑,所以这一类人,以傻子居多。 还有一些,就是本身修行的剑术所致,谓之反手剑。 鸦儿姑娘具体属于哪一类,又或是在此三类之外,至少目前为止还看不出来,不过确有极大的可能属于第三类。 云泽双手揣袖站起身来,脚下一点,就来到剑拔弩张的那片空地上。 一条条如墨剑气,已经宛如杨柳絮般散乱在两人之间,宛如阳光落入一池澄澈水中,在旁映出缕缕波光缓缓浮动。只是看似安谧,却又暗藏杀机。 云泽深深看了一眼鸦儿姑娘。 之前还是三年生的时候,因为当时的武山还在老人姒庸的掌管之下,所以有些与众不同,并不存在所谓的山榜之争,就无论鸦儿也好,或者云泽,又或武山上的其他人,其实很少能有出手的机会,大多数时间都在各自修行。后来升入学府四年,多了年级榜的排名之战,但每一次的年级榜排名争夺之时,又至少会有两位府主一同坐镇,就几乎不会出现打生打死的情况。 竭力出手,不止鸦儿姑娘,就连云泽,也已经很久没有过。 包括大半年前的那座大墓之行。 姜北走上前来,将手中的剑匣递给云泽。 “之前已经派人过来跟你说过了,短剑幽影,按照诛仙台的标价,统共花了一万六,价格算得上是相当公道,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没必要。” 云泽接过剑匣,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短剑幽影,确认无误之后,便取出了之前就已准备妥当的玉钱,不多不少,整整一万六,尽管姜北有些不想收下,但眼见于此,还是无奈叹了口气,将堆成小山一样的灵光玉钱收入气府之中。 姜北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步逸红,略作沉吟之后,便压低了嗓音缓缓言道: “之前这段时间,姜家一直有人暗中盯着诛仙台的事,没能瞒住。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瞒住的可能,毕竟诛仙台也是天枢圣地的地盘,就被人给发现了,这件事我很早之前就知道,只是没太在意这种小事而已。直到今天,我派出去的人刚刚把剑带回来,这女人就后脚直接推门而入,说是要跟我一起来找你,但目的是什么...” 姜北微微摇头,并不知晓。 闻言之后,云泽点头表示已经了然,收起剑匣之后,就缓步上前,只在抬手之间,便拍碎了一条游弋而来的如墨剑气,来到两人对峙的侧面,先是伸出右手冲着鸦儿姑娘虚压一下,然后转身看向那位天枢麟女,开口笑问道: “步姑娘是来找我的?” 后者双眼虚眯,扯了扯嘴角站起身来,活脱脱一个地痞流氓的模样,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 “怎么?” 云泽笑道: “既是如此,那又何必与鸦儿姑娘大动干戈?” 步逸红嗤笑一声。 “你在教我做事?” 云泽微微摇头。 “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要跟你说一声,我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可以待在这里等你们打完,若你还是执意如此,那事情也就不必说了。” 闻言之后,步逸红脸上的表情立刻阴冷下来。 天生的鹰视狼顾之相,确实显得有些吓人,但却不在长相方面,而是眼神,尤其步逸红的满背金狼俯首过肩,也不知是巧夺天工的手艺所致,还是秘法本就如此,金狼头颅,尤其眼眸,颇有些画龙点睛之意,栩栩如生。 饶是身负杀气戾气极为浓重的云泽,在与那头金狼对视之时,也会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尽管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却也让他莫名感到一阵没有由来的后怕。 这种感觉,倒是让云泽忽然想起了仙宴阁门前的两头石狮子。 或许是异曲同工之妙? 云泽双眼虚眯,眉关轻蹙,还在打量那只金狼头颅,尤其眼眸,步逸红却抬手一撕,如扯上衣般将那一身金光尽数扯碎,然后瞥了一眼右手始终紧握剑柄的鸦儿姑娘。 “小娘皮,算你走运!” 步逸红啐了口唾沫,转身走向云泽。 脚步不停,直接擦肩而过,然后来到云泽之前居高临下的弟子房前,一脚踹开房门,走了进去。 云泽眼神冷漠站在原地。 鸦儿姑娘手掌已经放开了剑柄,游弋在其周遭的如墨剑气,也丝丝缕缕悄然消散,她目光看向云泽,不知为何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复杂,然后就一言不发得转身离开。 云泽瞥她一眼,微微皱眉,有些不明所以。 姜北倒是好像知道些什么,却不曾明说,很快就从鸦儿姑娘身上收回目光,伸手指了指弟子房那边,开口问道: “你不过去...” 话还没能来得及说完,弟子房里,就忽然传来砰然一声,几乎同时,步逸红的身影就从门内激射而出,轰然撞在前面一间弟子房的墙壁上,整个人都嵌入其中,龟裂痕迹四面八方蔓延出去,碎石乱溅,烟尘滚滚。 紧随其后,就有一位神情冷峻的老妪忽然出现在烟尘前方,看似应是步逸红的护道人,先是回头瞧了一眼烟尘里面的情况,之后就死死盯着弟子房窗台上的一团白影,眼神不善。 姜北一愣,忍不住苦笑一声。 “你是故意的。” 云泽不置可否。 “小狐狸的身份早就不算隐秘了,她可是天枢麟女,会不知道这件事?自己找死,可怪不得别人。” 稍稍一顿,云泽随后补充道: “如果不是被她横插一脚,我本是不用花钱的。” 姜北深深看他一眼,忍不住摇头苦笑,感慨道: “拦路打劫的无本买卖,确实不用花钱。不过这件事如果放在三年前,或者再早一些,就算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更不会相信你能生出这种想法。你小子,根本就是从头到尾地变了一个人。” 云泽淡然道: “是人总会变。以前的时候,我还是靠打工赚钱呢,累死累活一个月,也才五枚金币的工钱,不过那个时候得叫工资才行,毕竟我是俗世出身,那个时候还不习惯人间的说法,身边也大多都是俗世之人,所以说是五枚金币的工钱,其实也就五百块钱,哪怕一个月下来一分不花,也得十个月才能凑齐炼体第三等的学费...” 云泽神情一滞,忽然想到了一些不太愿意回想的事,就直接忽略过去,继续说道: “那会儿可是真的穷啊,就连肉都舍不得吃,连带着小狐狸都得跟我一起受罪,整天就吃水煮菜,也就发了工钱的时候,才能给小狐狸开一次荤,哪像现在,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别说一只小狐狸,就是再来十只猫猫狗狗的,也能养得起。” 姜北气笑道: “确实有钱,一万六的法宝短剑,说买就买,有人替你掏钱你都不乐意,臭显摆!” 云泽咧嘴一笑。 “也不是那么有钱吧,酒都舍不得买哩!” 姜北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腹诽不已,你小子可不是舍不得花钱买酒喝,而是根本没必要,那钟氏妖城的麟女钟婉游,哪天不得过来一趟?哪回过来不得给你带两坛好酒? 软饭让人喂到嘴里的吃法儿,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云泽转头看向附近不远处的柳瀅与鹿鸣,两个小姑娘早就闻声而动,跑来看热闹,旁边还跟着阮瓶儿。云泽冲着她们摇了摇头,阮瓶儿就立刻一手一个拉着两人转身离开,柳瀅自是乖乖听话,但鹿鸣却显然有些不太乐意,毕竟还没看完呢,却也被阮瓶儿强行带走。 至于其他作壁上观的旁人,云泽就没再理会。 另一边,身形完全嵌入墙壁中的步逸红,这才终于缓过气来,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就将身体从墙壁里面拔了出来,看起来动作好像有些费力,显然受伤不轻。 云泽与姜北走上前来,无视了那位护道人。 步逸红死死盯着云泽,眼神阴冷,喘着粗气。 云泽回头看了一眼窗台上的小狐狸,后者尾巴晃了一晃,眼神冷漠,却也大概能够看得出来有些不太高兴,只是并未多说其他,转身就重新回去床铺角落蜷缩起来,安心修行。 云泽斜了步逸红一眼。 “明知故犯,怨不得旁人。而且我也劝你最好别打什么歪主意,别人怕你天枢圣地,主要还是不想挑起纷争,但我不怕,反正也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步逸红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那护道人老妪已经眼神阴鸷地看了过来,皮笑肉不笑道: “敢将我天枢圣地说成虱子的,你还是头一个。” 云泽冷眼相向。 这让护道人老妪有些恼火。 但云泽所言,其实并无大错,别人怕他天枢圣地,主要因为他们都是一群不讲道理的疯子,一旦与人起了矛盾,不仅动辄打打杀杀,并且看似不计代价。也正因此,那些同为庞然大物的其他圣地世家,甚至包括那些妖城在内,才对天枢圣地颇为...无奈。 毕竟同为庞然大物,一旦大肆开战,难免损失惨重。当然天枢圣地也要面对同样的问题,可这帮混蛋总是气势吓人,好像完全不会考虑这些,所以战与不战的选择权,就总是极为被动地落在其他那些庞然大物的手中。 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天枢圣地真要开战呢? 所以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要尽量避免,而最终的结果也往往就是能忍则忍,能让则让。 可云泽却偏偏形同无根浮萍的野修散修一般,包括在其身后的几人,杨丘夕也好,孟萱然也罢,包括那头叱雷魔猿,都是如此,甚至就连乌瑶夫人与徐老道两人,也早在多年以前就各自都与身后势力恩断义绝。 就只剩下一个算不上是护道人的秦九州,还算有些根脚。 所以一旦抛开秦九州不谈,剩下的几人,其实牵挂极少,也正因此,云泽才会在身份暴露之后,依然能够安安稳稳地活到今日。 护道人老妪紧咬牙关,不曾由着自己的性子说话做事,只是心里实在憋得慌,就干脆扭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步逸红同样如此。 云泽倒也没有得寸进尺,瞧见两人模样,就只冷笑一声,之后便转身走向弟子房。 “过来吧。” 步逸红暗中磨了磨牙齿,仍是跟上。 护道人老妪倒是并未跟来,在步逸红进入弟子房后,就转身离开。但说是转身离开,其实并未走远,倘若步逸红再要遇见性命之忧,仍会第一时间现身出面,只是鲜少有人能够找见这位护道人老妪的去向。 弟子房里,三人各自落座。 哪怕负伤,步逸红也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将椅子拉开之后,就一屁股坐在上面,双脚直接搭在桌面上,抱着膀子,看向对过床铺角落里的那团白色身影,神色不善。 云泽坐得很深,靠在椅背上,双手揣袖,面无表情道: “把脚拿下来。” 步逸红的目光从小狐狸身上缓缓收回,嘴里“嘁”了一声,有些不满,但也还是乖乖照做。 姜北暗中咂舌。 果然是恶人还需恶人磨。 步逸红猛地扭头看去,姜北连忙耸了耸肩膀,却不待其再次使性子发难,云泽就已经开口言道: “说吧,找我什么事。” 步逸红狠狠瞪了姜北一眼,这才回过头来开门见山道: “赵飞璇现在就在天枢圣地,用她一命,再加上那把短剑,换你手里的武胆。” 云泽神情一动,眼神当中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很早之前,云泽就已听人说过赵飞璇在离开北中学府之中,很快就重新找见了新的靠山,并且还是一座庞然大物,消息来自天玑圣地,并且还是那位天玑麟子叶知秋的护道人亲口所言,但具体又是哪座庞然大物,叶知秋的护道人却并未明说,理由则是不想因此得罪了那座庞然大物。 在那之后,云泽也曾尝试寻找赵飞璇的具体下落,并且时至今日,神隐塔也还在为了云泽的委托追查此事。 没曾想,消息反而主动找上门来。 既是如此,就也难怪叶知秋的护道人会对此事三缄其口,哪怕神隐塔那边很早之前就在尝试,想要通过天玑圣地追查赵飞璇的具体下落,也始终没有得到半点儿收获。 云泽双眼虚眯片刻,然后微微摇头。 “武胆不在我手里。” 步逸红一愣,旋即脸色一沉,猛地拍案而起。 “放你娘的狗臭屁!那颗武胆明明就在那个姓鹿的手里,真当别人都不知道?糊弄鬼呢你!” 云泽眉头微不可察地轻轻一皱,又很快就放松下来。 当初将那武胆交给鹿鸣的时候,云泽确实已经嘱咐过财不露白的道理,可鹿鸣的修为境界毕竟不高,倘若只是防备凡夫俗子,虽然谈不上可以做得滴水不漏,但也不会轻易就被别人发现,可这儿却是北中学府,修为境界比她高的人,实力手段比她强的人,到处都是,再加上步逸红明显从未有过放弃那颗武胆的打算,有心算无心,会被发现,也是理所当然。 而且就算武胆一直留在云泽手里,也依然难免遭人窥探。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云泽神态慵懒下来,漫不经心道: “既然知道这件事,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武胆既然已经被我送给鹿鸣了,那就是属于她的东西了,再来找我要武胆...” 云泽忽然笑了一下。 步逸红怒目圆睁,手掌按在桌面上,缓缓握拳,生生是将桌面抓出一条条痕迹,咬牙切齿道: “鹿鸣是你徒弟,我当然得找你!” 她的胸脯忽然深深起伏一次,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臂环胸翘着二郎腿,看似已经冷静下来,只是眼神依旧不善。 “如果你还是个裤裆里边带鸟儿的,就别磨磨唧唧,给个痛快话,赵飞璇的一条人命,再加上那把短剑,换是不换?” 姜北眉关紧蹙,眼神古怪地看着这位天枢麟女。 而云泽面上笑意则是微微一敛,随后笑意更胜先前。 “有意思吗?” 步逸红有些莫名其妙。 云泽继续笑道: “别人都以为你天枢圣地之人,包括你步逸红在内,就只是不可理喻的疯子而已。但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尽然,疯是疯了点儿,却也不傻,可你把我当成一个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傻子,是不是就有点儿过分了?” 闻言之后,这位天枢麟女的眼神微微一滞,瞬间恢复如常。 “莫名其妙。” 云泽面上笑意逐渐收敛,冷眼盯着步逸红。 “这件事,我不需要你来承认,你们天枢圣地又是不是真的疯子,我也并不关心,就只说现在这件事,虽然不能算是空手套白狼,但也差不多了吧?一颗古代圣人留下的武胆,可远远不止一万六千枚灵光玉钱。” 步逸红眼角轻轻一跳。 云泽看得清楚,却也并未在意这些,继续说道: “赵飞璇为什么会在天枢圣地,我不想多讲,浪费口舌罢了,反正你我现在也都心知肚明...说是心知肚明,有些言过其实了。大差不差吧。至于赵飞璇这个先天美人骨的鼎炉体质具体应该如何使用,我不知道,也没兴趣,我只知道那女人既然已经落在了你们天枢圣地的手里,就难免一死。而我想要的,也就只是斩草除根而已。既然赵飞璇肯定会死,那么死在我的手里,和死在你们手里,或者死在你的手里,就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说着,云泽手掌拂过气府所在之处,将那剑匣取了出来,颇为随意地丢在桌面上。 “至于这把短剑,于我而言其实意义不大,买也可以,毕竟价格还算公道,只是这把剑的杀伐之气有些太重了,送给柳瀅或许有些不太适合,却也可以送给鹿鸣,有备无患嘛。但不买也行,我对鹿鸣还是挺有信心的。” 这番话,无论姜北还是步逸红,都没听明白。 不过云泽却也没有解释的打算,抬手就将剑匣推到一旁。 “所以说到最后,你拿来换取那颗武胆的筹码,也就只有我用来买剑的那些灵光玉钱而已。一万六千枚灵光玉钱,就想从我手里买走武胆...” 云泽忽然嗤笑一声。 “就算是在市井坊间流传的那些小说画本上,也没有这种好事吧?” 步逸红脸色难看地盯着云泽。 而姜北则是老神在在地作壁上观,甚至犹有闲心算了算时间。 前后也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很多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飞璇为何会在天枢圣地?这件事的真相其实已经相当明朗了,并且是在步逸红说出自己用来换取武胆的筹码时,就已经有所暴露,而后面的那些,也只是云泽为了进一步验证自己的猜想而已。再加上半年前吴麟子刻意坑害柳瀅之事,尽管看似没有赵飞璇参与其中,但在背后,却免不了会有这位美人骨的身影存在。 只此一事,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天枢圣地那些貌似彻头彻尾的疯子,看起来好像一点就炸,其实并不尽然,疯是真的疯,但傻不是。 当然这件事对于某些人而言,早就已经算不上什么隐秘。 这世上绝不存在什么天衣无缝,最多也就只是看起来天衣无缝,就像绝大多数的阴谋诡计,一旦合盘说出,就会显得不再高明,甚至不过如此。 但凡虚妄,必有端倪。 关键在于是否能够抓住端倪。 所以云泽能够做到这种程度,至少在姜北看来,已经殊为不易。 他双臂环胸,冲着云泽不动声色地偷偷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转头看向步逸红越发难看的脸色... 这可真是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爽! 第527章 底气 暮色里,云泽与姜北并肩而立,看着那个本该悻悻而归的背影逐渐走远,她将双手十指交叉叠放在脑袋后面,仰着头,看着天,每一步走出,脚掌都会抬得很高,看似全然没有半点儿不快,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甚至犹有闲心惹是生非,瞧一瞧这边练拳之人,嗤笑一声,看一看那边站桩之人,啐口唾沫,就好像刚才那个被揭露了虚伪表象之后,便使劲拍桌子瞪眼的家伙不是她一样。 “涵养”功夫相当不错。 步逸红的最终出价,整整十万枚灵光玉钱,以及一整套法宝品秩的十八般兵刃,虽然只是低品法宝,但也要比柳瀅手中灵兵品秩的十八般兵刃更强许多,尤其步逸红还曾许诺下来,这些能够排成一整套的低级法宝,除去最为基本的“息息相关”之外,可以为了柳瀅量身打造。 除此之外,步逸红还给出了另一种选择,就是从诛仙台那边派遣一位炼器师过来,将柳瀅手中现有的一十八件息息相关的灵兵,利用天星石这种天材地宝提升品秩,使之达到低品法宝的程度,无论过程当中需要花费多少,全部都有天枢圣地负责承担。 在此之外,还可以再加一件上品法宝品秩的飞剑,同样可以为了鹿鸣量身打造,便无论是从任何方面而言,都足够鹿鸣将之炼化成为本命物。 不得不说,步逸红连续几次加价之后,最终的出价已经完全超出了那颗武胆本身的价值,虽然超出的部分并非很多,但一口气拿出这些东西,步逸红却在经过了最初装模作样的为难之后,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便足够看得出来,诸如此类的庞然大物,身家底蕴究竟如何厚重。 云泽确实有过一瞬间心动,但又很快冷静下来,所以最终的结果,自然就是不欢而散。 但在见过了这些之后,云泽却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之前瑶光覆灭的时候,我应该去一趟瑶光圣山的。再不济,也可以让孟三娘或者叱雷魔猿去一趟,肯定收货不菲。” 姜北笑道: “姜家倒是派了两位长老过去趁火打劫,说实话,赚得挺多。” 云泽抿了抿唇瓣,有些不想说话。 具体赚了多少,姜北并未细说,恐怕也是知之不详,或者数不过来,毕竟瑶光圣地在真正开始出事之前,其实极为鼎盛,哪怕是在看似同一水平的庞然大物之间,也得益于原本属于洞明圣地的那部《左辅星经》,便名列前茅,甚至隐隐有些独占鳌头的趋势,身家底蕴自然也就极为厚重,并且照理而言,应该还要超出其他那些庞然大物。 但后来却不知为何,瑶光圣地负责坐镇底蕴的那位老圣主,竟忽然暴毙。有关此事的江湖传言,各种版本层出不穷,但具体真相又是如何,却只有极少数的某些人才真正知晓。 云泽对此漠不关心。 再后来,就是哪怕死了坐镇大圣之后,也依然不肯安分守己的瑶光圣主,竟然纠集了南城北域的姚家、火氏妖城,还有那个莫名其妙就跑来横插一脚的东域姬家,一起对着红香阁与云泽发难。 这件事其实很有说头,关键在于瑶光姚家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似有还无的特殊关系,与姓氏血缘有关,但具体真相又是如何,却又不太好讲。按照某些只在小规模范围内流传的说法,瑶光圣地的祖上,与姚家祖上,其实同出一源,与九大圣地最早龙兴之时的十人脱不开关系,但具体是瑶光祖上建立了瑶光圣地之后,子孙后代却一南一北分道扬镳,一个留在原地继续维系瑶光圣地,一个南下建立姚家,还是瑶光祖上发迹之后,反哺位居南方的姚家,就不为外人所知。 但瑶光姚家两者之间的关系还是能够大概确定下来的,属于那种别说八竿子,就是八十个竿子也打不着的“远亲”一类。 毕竟门派延续的方式,与家族延续的方式根本就是大相径庭。 可人家偏偏愿意互攀关系,哪怕只是貌合神离,外人也根本管不着。 如今瑶光是没了,姚家也一落千丈,但还有个火氏妖城依然维持着耸入云端的壮阔景象,除此之外,又莫名其妙多了一座东域姬家。 时至今日,云泽也还没有想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招惹了姬家。又或是父亲当年还在人间的时候,曾与姬家有过什么很大的摩擦?但自己也没听人说过这件事呀... 云泽面露苦涩,怅然一叹。 姜北有些莫名其妙,猜不出这小子的心绪又飞到哪儿去了。 ... 随着春光渐好,天气也逐渐转暖。 学府的修行依然枯燥无味,或许在这日复一日之间,仅有的一点儿新意,也就只有每天府主讲道暂且告一段落之后,继续说起的有关补天阁与海外的那些事。 但这仅有的一点新意,也与鹿鸣无关。 一方面是上不去砺剑台,毕竟不在护山大阵的笼罩范围之内,另一方面,则是哪怕上得去,只凭鹿鸣的惫懒心性,也肯定听不进去,所以她每天除了练拳、睡觉、吃饭之外,最大的兴趣,就是闲逛北中学府。但北中学府也就只有这么大,也就只有这么点儿人,用不了一个月时间,鹿鸣就失去了闲逛的兴趣,每天不是窝在房间里睡觉,就是摆弄那些摔碎之后又重新粘起来的小物件,兔儿爷和陶哨之类,再不然,就是下巴搁在桌面上,看着阮瓶儿制作人皮、面具打发时间。 偶尔还会拿着一部已经翻旧书本装模作样。 书读百遍,虽然没有其义自现,但也差不多倒背如流了。 这一天,上午时分,鹿鸣看腻了阮瓶儿每天刻制人皮-面具,就出门闲逛。 弟子房这边,空空荡荡,几乎所有人都去了砺剑台那边听府主讲道,鹿鸣独自一人随意走动,刚刚出门不久,途径附近一间弟子房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房间里面传出的声响。 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断了一样,还挺清脆。 少女面露好奇之色,偷偷摸摸靠近过去,从紧闭的窗扇缝隙看向屋内,但视野极其有限,无论鹿鸣如何努力,也瞧不见屋内真相,就听着屋里又一次传出了细微声响,着实有些抓心挠肝的难受。 鹿鸣做贼心虚地一阵左顾右盼,确认周遭再无旁人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将窗扇推开了一条缝隙,伸头看去。 只一眼,鹿鸣就被吓得双腿一软,脸色惨白,连忙捂住嘴巴,好险没有尖叫出声,瞪大了眼睛看向屋内。原来是本该被鸦儿姑娘留在武山后面的那头驳兽,不知何时竟然被她带来这边,这会儿正在房间角落里面啃食一头斑斓猛虎,形如兽爪的蹄子按住虎肩,张嘴咬住一条虎腿,锯牙嵌入皮肉之中,猛一用力,就立刻响起咔嚓一声,连骨带肉都给撕扯下来,再脖颈一仰,就吞入口中大肆咀嚼,吃得血水横流。 旁边还站在一位黑袍老妇,面前也还堆放着另外两头斑斓猛虎,只被拧断了脖颈,还在喘气。 老妇忽然回过头来,看着窗外的鹿鸣笑道: “进来瞧瞧?” 少女眼神瞬间变得惊恐无比,恰好那头驳兽也转过头来看向这边,脸上满是鲜血,嘴角还挂着一块新鲜碎肉。鹿鸣立刻就被吓得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小脸儿惨白,直接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又哭又喊,刚刚跑了没几步,左脚绊右脚,结结实实摔了一个狗吃屎,鼻子流血,下巴也被磕破了,却根本来不及自怨自艾,就手脚并用接着跑,狼狈得不行。 老妇哑然失笑,也不过多理会,脚尖一勾,就将面前的另外两头斑斓猛虎踢到了驳兽跟前,任其随意吞食。 饲养异兽,其实殊为不易,且不说其他异兽如何如何,仅仅只是这头还未成年的驳兽,一天下来,就得至少吃上六七头猛虎才能勉强果腹,不给吃的还不行,脾气暴躁,容易惹是生非。 不久之前,才刚刚有过那么一次,鸦族老妇因为一些不值一提的琐碎小事,一不小心耽误了时辰,回来之后,其实还没靠近,就已经远远瞧见武山后面烟尘滚滚,落地之后,才见到驳兽正被满脸铁青的姒海踩在脚底下,而在周遭的大片山林则是满目狼藉,地面塌陷的痕迹,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古木,也倒了不知多少,甚至就连一些山中顽石都没能幸免于难,被燥怒的驳兽咬得七零八碎,直接吃入腹中的,更是不计其数。 今时已经不同往日。 姒庸还在的时候,对待武山,根本就是一个玩忽职守的态度,所以一直以来,武山弟子就不是很多,尤其云泽鸦儿这一届,人数多少,一双手就能查得过来,哪怕只有山前可用,也仍是地广人稀。但其死后,武山交到姒海手里,弟子学员的数量方面,自然也就并非先前可比,所以早在很久之前,姒海就已经开始着手各种琐碎,不仅需要扩建弟子房,还要将荒废已久的饭堂也得收拾出来,聘请伙夫,以及制定各种武山规矩。清理后山一事,自然也在其中,但此事毕竟不是一日之功,尤其中央主峰也没有鸦儿姑娘可以安置驳兽的地方,姒海就看在云泽的面子上,允许她将这头驳兽一直留在武山。 其实如果驳兽只是毁了那些古树山石也就罢了,本就是需要清理成空地的,反而是件好事,可问题就在那些崩裂塌陷的地面,形成了一座座深坑,林林总总能有几十个。也不知道这头驳兽究竟发的什么疯,最大的那个,四五丈方圆,八九丈深,最小的那个,也有两三丈方圆,六七丈深。 时至今日,姒海也还在为了填补那些塌陷的地面,不断搬运土石到武山。 然后驳兽就被撵出来了。 迫不得已,只能暂且养在弟子房里,暂且担任饲养一职的鸦族老妇,更不敢疏忽,毕竟这里不是武山后面,而是中央主峰,万一再要耽搁了每天吞食虎豹的时辰,让这驳兽大肆撒野,就难保回来的时候不会见到一具尸体横陈。 鸦族老妇看着大口吞食生血生肉的驳兽,幽幽一叹。 ... 鹿鸣几乎是破门而入,一头撞在阮瓶儿怀里,又哭又喊,满脸的鼻涕眼泪鲜血冰碴子,很快就在她身上蹭的到处都是。 阮瓶儿一只手举着锋利刻刀,瞧着鹿鸣的模样,真是嫌弃又心疼,只得将手中刻刀暂且搁在桌面上,然后揉了揉鹿鸣的脑袋,又伸长脖子瞧一眼门外,没见到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追过来,怎么鹿鸣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好不容易安抚了鹿鸣的情绪,阮瓶儿这才问起了事情经过,才知道原来是鸦儿姑娘饲养的那头驳兽吓到了她,就下意识跑去砺剑台,想要寻找云泽庇护,结果刚刚将脑袋露出护山大阵,就被凛冽寒风当头一棒,脑袋都差点儿冻成冰疙瘩,便赶忙回头,这才跑回弟子房来找了阮瓶儿。 回想起来,这好像还是鹿鸣第一次见到那头驳兽,又恰好赶上那头驳兽正在吞食虎豹,从未见过类似光景的鹿鸣,今年也才十三岁,会被吓成这幅模样,倒也算得上是在情理之中了。 阮瓶儿哑然失笑,让鹿鸣在旁边的长凳上做好,开始给她处理鼻子和下巴上摔出的伤口。 毕竟是摔出的伤口,得先洗一洗上面的灰尘。 刚刚碰到,鹿鸣就疼得大喊大叫,手脚乱晃,阮瓶儿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鹿鸣制服,很快就手脚麻利地处理了伤口,下巴和鼻子上各自贴了一块厚厚的雪白纱布,少女眼眶通红,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满脸委屈。 阮瓶儿一边收拾剪刀纱布,一边失笑道: “那头驳兽是鸦儿姑娘饲养的异兽。你也是,旁边那间弟子房不就是鸦儿姑娘的住处嘛,稍微有点儿脑子想一想,就知道那头驳兽肯定会与鸦儿姑娘有关,而且你不是还见到了鸦儿姑娘的护道人吗?有那位前辈在,肯定伤不到你的。” 鹿鸣委屈道: “可是那匹大马很吓人哎,那么大的老虎,几口就给吃光光了,那么粗的大骨头,咔嚓一下,就给咬断了...” 鹿鸣低着头,可怜惨了。 “那么大的老虎,吃我可能也就几口的事儿,那匹大马吃老虎,也是几口的事儿,这要是换成那匹大马来吃我,不就一口就没了?” 莫名其妙算清了这件事后,鹿鸣小脸儿一白,差点儿哭出来。 阮瓶儿一阵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转身将东西暂且搁在一旁,然后重新回到桌旁,低头看向桌面上那张已经报废的“人皮”,有些可惜。 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人皮,只是看起来很像,实际上却是将兽肉熬煮出来的胶质,在染色同时,利用某种草药使之凝固制作而成,但这种方法,却是易容之道最为下乘的手段,最终形成的人皮-面具,也很容易就会被人看出真假。 更上乘的手段不是没有,恰恰相反,阮瓶儿熟练掌握的高超手段,数量多到匪夷所思,只是这些偏为上乘或者最为顶尖的手段,对于各种材料的要求比较苛刻,就于阮瓶儿来讲,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在其中,还有一种偏为上乘的手段,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看似只需足够熟练的手法即可,将人脸活生生地剥下来,再经过特殊手法的炮制,就可以轻松完成一张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 但阮瓶儿不敢,也不会。 因为这种手段炼制出来的人皮-面具,品质高低,因人而异。这里所谓的“人”,并非是指阮瓶儿这种出手炼制之人,而是被当做炼制面具材料的人,其中有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像是剥皮之时,除了手法至关重要,不能伤到皮肤,不能留有赘肉之外,同时还要配合某种可以牵扯活人生机,使之尽数涌入人皮的秘法。所以越是想要炼制上乘面具,就越是需要生机旺盛。 有一件事,阮瓶儿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曾与云泽提起,就是那张品秩极高,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遮掩自身修行气机的人皮-面具,本质就是一位入圣修士的脸皮。 阮瓶儿叹了口气。 鹿鸣眨眨眼睛,目光看向桌面上那张已经差不多要被切成两半的人皮-面具,破天荒地有些心虚,然后瞄了一眼阮瓶儿胸口上的鼻涕眼泪和血迹,装傻道: “不就是一件衣裳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行,我再给你买件新的就是了。我现在可有钱哩,之前过年的时候,师父给了我不少压岁钱,我还没来得及花呢。” 阮瓶儿翻了个白眼。 “难道不是有钱花不出去?” 鹿鸣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 吃的喝的都有柳瀅主动花钱,毕竟也是北中学府的弟子学员之一,虽然年级榜上的排名居于末首,但好歹是个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学府方面,也在姜家府主与姒家府主的帮助之下,为她争取到了不少好处,尤其修炼资源的方面,几乎可以对等年级榜前十,自然不会缺了钱花,要养一个吃不多少的鹿鸣,轻轻松松。 所以鹿鸣还真是没啥可以花钱的地方。 毕竟临山城早就没了,剩下的那些,也就只有仙宴阁才让鹿鸣感兴趣,可云泽给她的那些压岁钱,就算全部拿出来,应该也就只够喝上一小口酒,还得是最便宜的那种。 阮瓶儿摆了摆手。 “行了,你自己玩儿吧,实在没事做,就去练拳,或者读书,抄书也行,我还有事要做。” 说到这里,阮瓶儿有些头疼。 “之前答应给你师父的那张面具,到现在还没着落呢。而且你师父的处境一直不妙,所以这张面具,最起码得是能在一定程度上遮掩气机的面具,但这种面具就算再差再差,也不是这些寻常面具可以比的,需要用到很多东西...要不你替我下山一趟,去敬香楼里瞧一瞧有没有我要的材料?” 鹿鸣装作一脸无辜茫然的模样。 她才不愿意浪费力气帮这傻娘们儿跑上跑下哩。 ... 砺剑台下。 讲道结束之后,很不凑巧,云泽在离开这座悬空石坪的时候,竟然在通往主峰的那条阶梯上,碰见了吴麟子。 仇人见面,立刻就有杀机流溢。 自从有了吴麟子坑害柳瀅的那次之后,这两人就很少碰面,主要还是吴麟子一直有意躲着云泽,毕竟之前好不容易找到的靠山忽然就倒了,只剩一个先天美人骨的赵飞璇。对于此事,吴麟子在最初的时候,虽然也会觉得有些可惜,但也不是特别在意,毕竟当时的瑶光已经没落,不在庞然大物之列,与吴麟子真正想要的靠山存在很大差距,只是其他那些庞然大物给出的身份待遇,实在太差,不是护院就是扈从,与想象之中大相径庭,这才被迫无奈,只得选择应下赵飞璇的暗中招纳。 却还没能来得及名入谱牒,瑶光就直接没了。 所以当初瑶光覆灭之时,其实吴麟子更多的还是在暗自庆幸,并没有惨遭池鱼之殃,再就是有些惋惜没能趁机拿住赵飞璇,毕竟先天美人骨的鼎炉体质,除了可以作为鼎炉之外,还有不少妙用。 直到赵飞璇离开北中学府差不多半年左右,忽然暗中传来消息,说是已经重新找见了一座庞然大物当靠山,只要吴麟子依然愿意,就可以让他名入谱牒,同样拥有这座庞然大物作为背后靠山,但却需要一份投名状。 云泽与赵飞璇之间的恩怨,可不仅限于瑶光与云温书的陈年旧事,还有两人因此而生的许多摩擦。 对于此事,吴麟子也曾有过一番深思熟虑,对比利害,然后就有了坑害柳瀅一事。 但在之后,吴麟子名入谱牒一事的进展却并不顺利,为此,这位大山出身的泥腿子也曾暗中恼火了好一段时间,可事已至此,无法回头,就只能是在这件事得到解决之前低调行事,对于云泽,绝大多数情况下就能躲则躲,能让则让,倘若真要躲不过去,在年级榜排名之争以外的情况下相互撞见,也会强行做出笑脸相迎的模样,礼数更会十分周到。 就像上一次云泽与吴麟子相遇之时,后者就曾忍气吞声,不仅面带微笑,并且主动拱手作揖,然后才是故作轻松的匆匆离去。 可仅在吴麟子的想法而言,躲归躲,让归让,却也不是怕了云泽,只是有些担心他的那些护道人不讲规矩,万一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最终要吃大亏的,还是自己。 谁让人家背后有着那么大的几座靠山呢... 吴麟子也很憋屈,却别无他法。 直到昨晚,才终于收到了赵飞璇的又一封传信,并且还是一位天枢长老专程送来,不仅带了赵飞璇的亲笔书信,并且带了天枢谱牒,让吴麟子可以直接签字画押,自此成为天枢圣地的内门弟子。 不过吴麟子真正想要的身份,还是天枢圣主的关门弟子。只是如那长老所言,关门弟子毕竟事关重大,不容儿戏,往往要在内门弟子之间先行挑选,然后经由圣主亲自考核,只有通过之人,才能成为关门弟子,得到《贪狼星经》的完整灵决,倘若吴麟子真能等得起,当然可以,只是具体需要等待多久,就不太好说。 尽管过程有些曲折,但吴麟子最终还是名入谱牒。 之后再看信中所言,也曾说了关门弟子与内门弟子一事,与那天枢长老所言,一般无二,只是在此之外,信中又讲,让他名入谱牒之后,就可以尽管放手施为,反正有着天枢圣地这座庞然大物做靠山,还能怕了这么一群形同野修散修的家伙不成? 终于有了足够底气,昨晚,吴麟子兴奋得半夜才睡。 然后就有了今日一幕。 第528章 诛心 高出护山大阵的砺剑台上,终年都是扬风飘雪。 讲道结束后,云泽与吴麟子,一左一右,“恰”在由此而下的阶前相遇。 只一瞬间,就是剑拔弩张的局面。 杀机流溢,森然入骨,以至于原本热热闹闹的砺剑台上,一时间忽然安静下来,许多方才一起聆听府主讲道的学府同窗,原本是要留在砺剑台刻苦修行,又或离开砺剑台,要么先去解决午膳问题,要么就是另有琐碎之事需要处理,此间却全都驻足,饶有兴致地望着阶前两人,以至于就连某些先人一步,已经离开砺剑台走下台阶的学府同窗,也在察觉到这些突如其来的气机变化之后,立刻止步。 北中学府的冲突,在某些层面而言,很是常见,诸如言语之争、意气之争。但在另一种层面而言,却又不太常见,像是大打出手、生死厮杀。 云泽与吴麟子之间的摩擦恩怨,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算不上什么隐秘之事,一方面是北中学府就只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再怎么满打满算,也不过寥寥数百人,任何事情,一旦稍有疏漏,就会立刻闹得人尽皆知,比比皆是。 另一方面,则是大胡子与天枢圣地之间的事情,闹得太大,尤其《武道正经》这本书,时至今日,前后也才不过大半年时间,就已经传遍了五湖四海,尤其是在大胡子当初南下逃亡路上的所经之处,大小城镇,但凡有着野修散修出没之地,都会得到至少一本拆解开来的《武道正经》,也便手中拥有部分残篇,或者整篇《武道正经》的野修散修,早就已经不计其数。 这件事情的背后、以后,全都牵扯众多,老人卫熵能够想通的事情,但凡有些大局观的人,就都能想通其中关节。这世上的聪明人从来都是不计其数,只是有些人往往忧国忧民忧天下,就虽然看得出时局动荡,却绝口不提,以免在此之外横生枝节,也有些人却偏偏喜欢煽风点火,也便天下将乱的传言,哪怕再怎么控制,也早就已经传遍了山上山下,大街小巷,闹得沸沸扬扬。 外人关注更多的,当然还是《武道正经》以及这则传言,但在北中学府,更多人还是关注眼前事。 所以自当云泽与吴麟子在此“巧遇”之后,绝大多数的学府同窗,就果断驻足,凭轼旁观,并且很快就有窃窃私语之声窸窸窣窣地响起,但数量不多。 北中学府的这些弟子学员,大多还是懂得一些江湖规矩的,旁观便罢,闭口不言,知道不能轻易议论他人是非,更不能随意评点对峙双方谁强谁弱,哪怕说法足够公道,理由足够充足,也依然不行,否则一旦被人听到,很容易就会惹火上身。 其实真要论起江湖规矩,就连在旁观战,也是大忌。 尤其生死厮杀,更不能轻易观战。 这就牵扯到了很多方面的问题,但真正值得一提的,也就三个。 其一便是所谓压箱底的本事,谁都不愿被人瞧了去,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然后就像一阵狂风一样,吹过千山万水,结果就是江湖上人尽皆知,又哪里还能算得上是压箱底的本事?江湖确实很大,大到一颗人心一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江湖同时也很小,小到一颗人心一江湖,一个人就是一座江湖。 第二个需要牵扯到的问题,就是所谓的“忌惮”,换句话说,也是担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问题,在敌我双方势均力敌的时候,尤为尖锐。试想一下,一场势均力敌的江湖厮杀之后,结果往往难免一死一伤,死者自是不必多提,已经沦为他人修行路上的机缘与横财,而伤者虽然活了下来,却也难免落到一个筋疲力竭的下场,甚至再也无法应对任何意外。所谓财帛动人心,这么一死一伤两件唾手可得的机缘摆在面前,能有几个江湖修士保证没有半点儿心动? 终究是江湖人多君子少,天上星多月独明。 很早之前,江湖上就曾有过那么一人,出了名的喜欢先杀旁观之人,也是出了名的厌恶有人观战,尤其那些喜欢待在旁边指指点点和拍手叫好的家伙,还有那些喜欢满脸震惊,直呼大开眼界的家伙,都是此人生平最恨之辈,所以哪怕遇见了势均力敌的对手,这人也往往喜欢先将那些旁观之人一一拍死,之后再说江湖厮杀。 而这第三个问题,就是所谓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了。 但这儿毕竟还是北中学府,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江湖。 若非如此,这些有意旁观的学府同窗,其中绝大多数,都会第一时间选择视而不见,甚至还会尽量远离。 也正是这绝大多数,对于那些正在窃窃私语,甚至还胆大包天,竟然敢对云泽与吴麟子两人指手画脚的家伙,尤为鄙夷。 一个个的本事不大,胆气不小,这也就是还在北中学府的地盘上,有着学府仅存的那条规矩护着你们,倘若真要换成所谓的江湖,恐怕最先被人拍烂头颅的,就是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家伙! 云泽双手揣袖,立于风雪之中,目光扫过那些窃窃私语之辈,同样也是由衷的厌恶,却又碍于学府规矩,不好出手,就只能任其躲在远处指指点点。 他将目光转向吴麟子。 这场貌似巧合的偶然相遇,背后真相如何,云泽并不知晓,却也在见到吴麟子的第一时间,就已经隐隐之间有所怀疑,毕竟自从柳瀅那次的事情之后,吴麟子就一直都在低调行事,甚至有意躲着自己,云泽不是看不出来。但在今日,这个看似老实巴交的家伙,却偏偏一改常态,明明之前讲道结束之后,就立刻起身而去,已经走在前面,可没走多远,就忽然放缓了脚步。 古人云: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可是切切实实的经验之谈。 云泽面无表情,转身走到阶前。 这条上下两端各自连接了砺剑台与中央主峰的长阶,是用白色条石修筑而成,极为宽阔,两边各自有着白石雕筑的栏杆,一根根排列过去,每一根栏杆顶端,都会雕有一尊小巧狮子,用来坐镇长阶,以求不坏。 登高可望远。 云泽远眺天际,一只手按在最顶端那根栏杆上的小巧狮子上,轻轻拍打两下,而后言道: “吴麟子,你之前不怀好意坑害柳瀅的那次,我知道背后肯定是有赵飞璇的授意,也知道更早之前,你就已经接受了她的招纳,但瑶光毕竟早在去年年初的时候就已经没了...我实在有些想不通,你为什么还要帮她做出这种事。” 另一边,柳瀅一只手牵在鸦儿姑娘的手中,小丫头神情低落,鸦儿姑娘眼神冷冽。 本意是要留在砺剑台练剑的项威,也被这边的情况惊动,便背负着大剑镇狱,站在远处一根冰锥上,双臂环胸,身形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吴麟子,也想得知这件事的背后真相。 但吴麟子就只是笑着不说话。 云泽眉关轻蹙,手掌按在那只小巧狮子的头颅上,轻轻摩挲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有些事,本来就是想不通的。所以我对你为什么会帮赵飞璇做事,现在又为什么主动上门,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他转过身来看向吴麟子,眼神渐冷。 “说说吧,找我做什么。” 吴麟子这才笑道: “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在最近这段时间以来,莫名感觉自己的拳意境界提升有些缓慢,好像是已经到了某个无形之中的瓶颈,就想着是不是应该找人帮我打磨一番。就像磨刀一样,但这把刀的刀刃还是太过锋利了一些,寻常意义上的磨刀石,就根本承受不住这把刀的锐利锋芒,我也是感觉挺苦恼的。” 吴麟子眼神真诚。 “然后我就忽然想到了,云兄的武道境界很高啊,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了武道天眼的雏形胚子...所以看在咱们两个同窗一场的份儿上,还望云兄可以不吝赐教。” 云泽面无表情。 这番话说的,还真是让人烦不胜烦。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大山里面走出来的泥腿子,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性子,但口气如此之大,心气如此之高,却是云泽万万没有想到的。不光云泽,在场众人,也有许多人在闻言之后,就变得神色古怪,想不通这么一个每天辛辛苦苦只练那么一两拳的人,一旦撕破伪装之后,竟是这幅尊容。 云泽望着吴麟子沉默片刻,然后漫不经心地缓缓说道: “一个生来就在穷苦大山里面刨食吃的泥腿子,因为侥幸撞见了一场天大机缘,就从此走上修行路,不仅离开了世代穷苦的大山,见到了外面的广阔世界,并且修为境界还在逐日攀升,进境迅猛,甚至比起绝大多数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家族子弟、门派弟子,成就还要更高许多...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你本就是个泥腿子的事实,没有家底,没有靠山,在你脚下的那条修行之路,就依然要比那些家族子弟和门派弟子坎坷许多。” “可你很厉害啊,修行练拳的天赋很强,那些有着厚实家底,有着强大靠山的家族弟子和门派弟子,根本比不上你,不仅是在学院如此,到了学府,也依然如此,甚至就连那些圣地世家的麟子麟女,也没见得比你强到哪儿去。” “直到这个时候,你才终于逐渐意识到,‘哦,原来我是凤毛麟角,是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 云泽伸手指了指脸色逐渐难看下来的吴麟子,嘴角微微露出些许讥讽之意,继续说道: “你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凤毛麟角,原本并不怎么存在的心气,也逐渐高了起来,所以很早之前,那些圣地世家暗中找到你的时候,为你许诺了内门弟子、扈从、护院的身份,你全都嗤之以鼻,甚至就连钟姑娘为你许诺的钟氏妖城预备客卿身份,都不被你放在眼里。也对,毕竟你是凤毛麟角嘛,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成就,本就不该居于他人之后。所以你想再等等,肯定有人慧眼识珠,愿意拿出麟子麟女的资源倾斜跑来找你。” 言至此间,云泽依然没有停下的打算。 吴麟子却已自持不能,暴怒不已。 “说这些废话作甚,手底下见真章!” 话音未落,吴麟子脚下一跺,三尺积冰立刻炸出一个巨大深坑,身形爆冲而至,一拳递出,手臂之上拳罡流泻,雪白璀璨,劲风乱卷,呼嚎漫涌之间,掀起大片雪雾弥漫。 也似飞沙走石一般。 只是云泽却不予理会,他将双手揣入袖口之中,脚尖轻轻一点,身形就沿着冰面飘然后退,任凭吴麟子紧随而至,拳罡弥漫,距离鼻尖不过尺许之遥,依然冷眼言道: “但很可惜的是,随着你在北中学府的时日愈久,就逐渐发现,那些主动上门的圣地世家和妖城,竟然全部都是一些不明事理的家伙,说什么都不肯给你麟子麟女身份地位,以及这个身份背后资源倾斜。可你却始终坚持除了麟子麟女的身份之外,其他身份,全都配不上你,因为你始终觉得自己比起旁人不差半点儿。然后你就只能每天看着周围人的修行总是有着许多学府之外的资源相助,心里恼火,在他们而言明明只是唾手可得的修炼资源,到你这里,怎么就变得如此艰难?那些圣地世家和妖城,一个个自称庞然大物,一个个富得流油,你就只是想从他们手里拿到塞牙缝都不够的仨瓜俩枣,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肯给?凭什么?” “直到赵飞璇找到了你。我不知道她给你许诺了怎样的好处,但也大概能够猜出一些,无非就是比起钟姑娘的条件差不多的好处,还答应了与你阴阳双修。尽管这跟你想象中的比起来有些差距,但与先天美人骨的鼎炉体质阴阳双修,似乎也足够弥补这些差距了。” 云泽脚下忽然一顿,抽出手来,一掌拍在吴麟子罡气汹涌宛如大浪千堆雪的手臂上,雪白罡气砰然炸碎,凛冽劲风呼啸漫卷,而后一拳直直递出,雷光覆盖,与吴麟子拧腰旋身而来的一记手肘砰然相撞,罡气流溢,砺剑台上立刻变得雪雾弥漫,无数雷弧激烈流窜,夹杂碎冰乱溅。 吴麟子身形匍匐,一只手五指如钩,扣在冰面上,后退滑出三丈左右,所过之处,冰面上生生留下五条龟裂纵横的沟壑。 云泽只以脚尖点地,滑出十丈之遥,站定之后,甩了甩衣袖,重新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 “可你却从来都没想过,你就只是一个大山里面走出来的泥腿子而已,谁也不知道你侥幸得到的那桩机缘是否完整,又是否会有后力不济的可能,从而浪费了那些投注在你身上的修炼资源。” 云泽最后盖棺定论道: “你就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而且还自作聪明,你自以为自己很厉害,想得很明白,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界究竟有多窄,想法有多蠢。更何况人家有钱那是人家的事,就算多得没地方花了,拿钱喂狗,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事。更何况狗吃饱了之后,还知道摇一摇尾巴,并且会尽心尽力地看家护院,生人来了知道叫,坏人来了知道咬。喂了你,你能做什么?” 吴麟子脸色铁青。 “牙尖嘴利...” 云泽抽出一只手摆了摆,打断道: “这不是牙尖嘴利,而是陈述事实。赵飞璇给你许诺了不少好处,甚至还不等你名入谱牒,就已经开始与你阴阳双修。” 说到这里,云泽忽然记起一件事,笑了起来,然后顺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一宗卷轴拿在手中,然后手臂一扬,就给当众展开。 “这宗卷轴来自神隐塔,上面记录了你的很多所作所为,虽然不是特别详细,但其中确实提到了,你与赵飞璇前后有过数次私会,并且你还借着阴阳双修,切切实实提升了自己的修为。那你呢?为赵飞璇那女人做过什么?又为瑶光做过什么?拿了好处不办事,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着,云泽便将卷轴随手一扬,丢了出去。 被鸦儿姑娘抬手抓住,再一扬,其中内容就尽数展现于人前。 引起一阵哗然。 其实诸如此类的卷轴,算不上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当然神隐塔也不是闲得无聊,才会暗中收集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只是北中学府这种地方,实在是聚集了太多人中龙凤,自然需要倍加关注,并且钟氏妖城,或者该说钟婉游才对,也要依靠这些信息挑选适合名入钟氏谱牒的弟子学员,进而制定各种招纳条件。除此之外,钟婉游还曾暗中联络过学府背后的四大世家,爽快答应了可以将收集到的这些信息共享出来,方便各家。 也正因此,神隐塔那些专门负责收录消息的谍子,才能在北中学府来去自如。 而众人哗然之声,也并非是因卷轴本身,而是其中内容。 吴麟子瞠目欲裂,脚下重重一踏,砺剑台上三尺积冰,立刻炸出一座巨大深坑,身形猛扑而去。 “拿来!” 鸦儿姑娘冷哼一声,手臂一扯,就将卷轴丢入人群,而后抓起法袍披风用力一扬,掀出一片如墨剑气,宛如排山倒海一般铺天盖地,铮铮而鸣。 同时腰杆拧转,就带着柳瀅折向别处。 吴麟子一拳就砸烂了那团如墨剑气,虽然犹有余力,却也被阻了一阻,等到后续的罡气劲力撕烂了如墨剑气之后,继续一往无前,却最终砸在了空处。 轰然一声,也似是整座砺剑台都跟着晃了一晃。 鸦儿姑娘一只手将柳瀅拉到身后,小丫头虽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可如今修为境界算不上高,只有气府境,能够受得住砺剑台上寒风吹袭,却也受不住这些灵台境也或炼精化炁境的气机余波。 然后右手缓缓握住了横在腰后的飞剑剑柄。 如墨剑气顺着剑柄护手与剑鞘之间的缝隙,缓缓流溢而出,宛如水流,又似披帛,缭绕在其周身。 无形剑意悄然升腾,寒风飞雪,静谧不动。 云泽缓步走上前来,冷笑道: “吴麟子,你可敢言,当初瑶光覆灭,赵飞璇的背后靠山只在瞬息之间就灰飞烟灭,从此沦为孤家寡人之时,不曾动过将其强行掳走,使为禁脔的想法?” 吴麟子越发瞠目欲裂,满面怒容,周身雪白罡气流泻不止,也似沉香流烟一般,缓缓坠地之后,便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不必走桩,只是如此,便有无形气势逐渐攀升,以至于在其脚下,三尺积冰与其下地面,轰然一坠,形成一座满布龟裂痕迹的十丈圆坑。 云泽对此无动于衷,抽出一只手来,伸出一根手指随意一划,就又一条雪白雷光激射而出,撞碎了迎面而来的气机翻涌,兀自言道: “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并且还会尽可能将自己往坏了去想,所以我可能做不到什么恩怨分明,但也不会去做什么恩将仇报的混事,最多就是财匮力绌,便袖手旁观。可你却是得了人家的好处,还要动此心思,反过来将其掳走,使为禁脔,倘若不是赵飞璇跑得够快,恐怕此间处境,已然是十分的凄惨。” 云泽哂笑道: “吴麟子,要不你还是干脆改个名字吧,白眼狼这三个字可能更适合你。” 话音方落,人群当中就忽然响起一阵大嗓门儿的豪放笑声,原来是那宗卷轴落在了钟乞游手里,看到其中记载的某一段内容之后,就抬手托起卷轴的那一部分,递到旁人面前,嗓门儿震天响: “嘿,老子这还是刚瞧见的,这什么狗屁吴麟子,是他自己取得名儿,之前在北域学院那边记录在册的名字,叫他娘的二狗砸!” 第529章 砺剑台一战 本质是为钟婉游一手创建而成的神隐塔,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虽然背后有着钟氏妖城的支撑,但却并不属于钟氏妖城,所以就连钟氏城主,也无法随意调取其中收录的卷轴进行查看,就更不要说有实无名的钟氏麟子钟乞游。 卷轴记载,吴麟子最早写入北临城北域学院谱牒的名字,叫做吴二狗,这件事本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毕竟吴麟子本身就是北方某座不知名大山里面走出来的泥腿子,莫说是这山野贫瘠之处,便是如今世上许多城镇当中,也依然保留着“贱名好养活”的习惯与说法,就像宁十一,其实本质也是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贱名,只因出身洞明圣地东边山下的某座乡野村镇,世代耕农为生,也便家中兄弟姐妹为数众多,而其正好排行第十一,才会取名“小十一”。而在后来,宁十一尚且年幼之时,就被洞明圣地中的某位执事长老看中了修行天赋,这才将其带上洞明圣地,至于取名之事,则是那位执事长老并不觉得“十一”二字有什么不好听的地方,就干脆继续用了下来,并且美其名曰“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但在最早的时候,之所以会有贱名的出现,其实是与读书多少有着直接关系,那个时候儒道刚刚盛行,大大小小的学塾学院,几乎遍布天下,但一些乡野村镇之处的普通百姓,却往往都是大字不识一个,自然取不出什么好听也或饱含深意的名字,就喜欢随便取个贱名先叫着,图个方便罢了,等到孩子将来进了学塾之后,才会有先生帮忙重新取名。 吴麟子本名吴二狗,亦或改叫二狗子,不是什么大事,但在卷轴上,也并未一笔带过。 在北中学府这种地方,出身贫贱之人,太过稀少,尤其吴麟子还曾有过一桩天大的机缘,神隐塔这边,自然就会格外关注,想要弄清事情的具体真相,便早在吴麟子刚来北中学府不久的时候,就已经有过几位神隐塔的密探谍子前往那座北方大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但凡是与吴麟子有关的事情,就全部都被事无巨细地记载在这宗卷轴当中。 仅在这座神隐塔中,不止吴麟子,其他那些包括云泽在内的众多弟子学员,只要不是出身圣地世家,就往往都会有着与之类似的一宗卷轴。 学府中人,少部分对此一无所知,大部分对此心知肚明,虽然也曾有人对此心生不满,却又无计可施。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 所以最终的结果,也就只能是听之任之,然后尽可能做到“君子慎独”,避免被人抓住把柄,尽管神隐塔从未做过以此相威胁的事情,可行走江湖这种事,从来都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但很显然的是,吴麟子这个贫苦大山里面走出来的泥腿子,并不清楚这种事,若非如此,当初赵飞璇还在北中学府的时候,他也不会这般急不可耐,与之私会。当然赵飞璇对于暗中会有神隐塔的密探谍子窥探一事,肯定心知肚明,但这个女人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家伙,所以即便有人堂而皇之地在旁观摩,她也依然能够心安理得地做出那些不齿之事。 至于在此之外,赵飞璇是否还有其他打算,才会与吴麟子数次私会,就不得而知。 不过北中学府的这些弟子学员,也很少有人真正在意这件事。 瑶光欲仙子之名,早就已经广为人知,与人私会而已,屡见不鲜而已,就实在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道的。但吴麟子本名吴二狗,却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尤其钟乞游还在一手拖着卷轴的那一部分,逐一递到身边人面前,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嚷嚷着“什么狗屁吴麟子,他叫二狗砸”。 早就已经退至众人身后的钟婉游,望着那个脸色铁青而狰狞的大山少年,手指缓缓捋过貌似因为寒风吹袭,便散乱在脸颊上的鬓间长发,眼神冷漠,然后转身来到砺剑台边缘,举目四望,又低头俯瞰,很快就在这条连接砺剑台与中央主峰的长阶下方的附近,找见了那位本不该现身在此的天枢麟女步逸红。 只是除此之外,还有那位赢家府主,竟然也在那边。 钟婉游秀眉轻蹙,回过头来看向那个在讲道结束以后,却并未就此离去,反而停下脚步站在一旁悠然看戏的姬家府主,想了想,很快就恍然大悟。 然后摇头一笑。 破局之法,对于钟婉游而言,一旦想清楚了事情始末,几乎就是手到擒来,并且绝对不是只有一种。可即便如此,钟婉游也不打算继续干预此事,毕竟这件事对于云泽而言,其实麻烦不大,一方面是步逸红对于云泽特别太少,属实是严重低估了他在各种意义以及层面上的硬实力,而另一方面,则是钟婉游不想在没有云泽的允许之下,就擅自出手,否则最终的结果无非就是惹人厌烦。 所以说到最后,也不过是看戏就好。 钟婉游抬手捋了一下鬓间发丝,唇瓣轻启。 人群当中,钟乞游耳朵一动,便将手里的卷轴随意丢给旁边一人,然后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 “他娘的,简直要笑死老子,脸都抽抽了...” 众人无言,有些胆大的还冲他翻了个白眼,腹诽不已。 这话说得,明明刚才还笑得那么大声,就跟打雷似得,恐怕整座北中学府都能听见你那震天响的大嗓门儿,这会儿倒是说抽就抽,说累就累。咋的,你那脸是借来的不成? 不过二狗子这样的贱名,在这种地方,确实是挺少见的。 侥幸拿到了那宗卷轴的学府弟子,认认真真低头看了片刻,然后嘿的一笑,就将卷轴递给旁边伸长脖子满脸好奇的另外一人。 他们可不是这位有实无名的钟氏麟子,出身来历大得能够吓死人,再怎么胡作非为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背后有着那么大的一座厉害靠山,就算得罪了其他那些圣地世家,也无妨紧要。可他们不行啊,瞧个笑话也就罢了,至于另外说些闲言碎语什么的,背地里还行,可若当面去说,那就有些过分了。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就只剩下这边嘿的一声,那边哈的一下。 吴麟子瞠目欲裂,满眼血丝,脚下所踩冰层,忽然传出轰然一声,再次下沉,让这方圆十丈的深坑,再大一圈,立刻就有一层肉眼可见的气浪裹挟着冰雾席卷而出。 与其周身,一块块碎裂积冰,在拳意汹涌升腾之时,被裹挟带起,缓缓浮空,进而支离破碎,化成冰粉。 云泽双手揣袖,缓步上前,来到深坑边缘,低头看向那个本名二狗子的大山少年。心气虚高之辈罢了,竟敢以麟子为名,可实际上也不过是梦入云端,这一下子,惨被打回原形,难免狰狞毕露,就再也没有了往日里那副脚踏实地又老实巴交的模样。 但就这幅嘴脸,哪怕再怎么狰狞,又能吓到多少人? 云泽冷眼相望。 “吴麟子,你应该感到庆幸,因为你现在还活着,往常时候,像你这样的,我连一句废话都懒得去说,直接一巴掌拍死了算,但这里毕竟还是北中学府,又有府主在旁看戏,所以我肯定不能一巴掌直接拍死你,毕竟学府还有规矩在,不许随意杀人。但你也应该感到不幸,” 云泽哂笑道: “因为有些时候,活着要比死了更难受。” 吴麟子忽然怒吼一声,脚下用力一跺,身形便如离弦之箭,一拳递出,雪白明亮的拳意罡气宛如一场山野大雾,翻涌向前,瞬间席卷所致的范围之大,让周遭人群始料未及,一阵惊呼之间,人人后退,让出更大空间的同时,也是避免自己惨遭池鱼之殃。 吴麟子一拳递出,周身披挂雪白拳罡,宛如神人。 只是这一次,云泽没再避让,同时也不敢小觑了这位大山少年。从当初还在武山的时候,云泽就见过这位大山少年脚下生根,一次次递拳,尽管声势不大,看起来也很简单,但诸如此类的水磨工夫之下,每一拳递出之时的内蕴神意,却是水滴石穿的逐日见涨。按照老人姒庸以前评价此人的说法,这个自己取名吴麟子的大山少年,走的是“肉身成圣,一拳开天”的路数,就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于鸦儿姑娘的拔剑术,只是相较于拔剑术的一鼓作气再而竭,又有许多不同。 吴麟子的机缘传承,应该是生平只练一拳,也只有一拳。 换句话说,就是一招鲜,吃遍天,朴实无华的同时,却也古拙大气,又正如道家先贤所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老人姒庸对于吴麟子的评价虽然不高,但也曾与云泽闲聊时提起,之所以评价不高,其实是因为他的这条修行路,太过坎坷,倘若吴麟子当真能够吃住这条路上的苦头,能够忍得住枯燥砺心,未来成就,绝对不低,甚至还曾笑言道:一旦吴麟子能够坚持下去,心动意不动,哪怕机缘传承并不完整也无妨,只在北中学府这些弟子学员而言,一旦踏足圣道之中,绝对是鲜少有人能够与他相提并论。 除此之外,老人姒庸还曾忧心道:能受天磨才是真好汉。 直到后来,吴麟子开始接触赵飞璇,又开始修炼第二拳,老人姒庸对于此人的评价,就立刻降到了谷底,说他终究还是没能扛得住红尘滚滚,没能受得住枯燥折磨。 说到最后,老人姒庸还有些感慨。 一念之差,天壤之别。 这人,废了... 当时的云泽还是有些意外的,但并不是意外于老人姒庸对于吴麟子前后评价的巨大差别,而是忽然意识到这位看似不谋其政的武山山主,其实对于包括吴麟子在内的这一届弟子学员,虽然看似做的不多,但还是比较上心的。 可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老人姒庸,始终无儿无女,也从来没有收过徒弟,生平就只一个姒海,还是勉强才能算得上是比较亲近的晚辈,他又哪里知道怎么去做一个合格的长辈。 所以对于吴麟子的误入歧途,老人有些手足无措。 而云泽也对老人当时满脸皱纹堆积的惆怅模样,至今也还是记忆犹新。 雷光乍起。 云泽眼睛一眨,两只瞳孔当中,就各自有着一条雪白丝线缓缓流溢而出,神情冰冷,轰然踏出一步,拧腰送拳。 同样的拳罡流泻,却比起吴麟子的如烟如雾,更加凝练许多,宛如一条条雪白丝带,从手臂上流溢而出,进而缠绕周身,随后汇聚形成一条雪白洪流,滚滚而动。 砺剑台轰然一震,覆盖了一整座砺剑台的三尺积冰,砰然炸碎。 姬家府主及时出手,毕竟他就只是因为身后姬家曾经的一些作为,才与云泽有些难以说清的恩怨,却并不牵扯其他人,便在罡气洪流席卷之际,大袖一扫,就带走了砺剑台上的弟子学员,却并未太过远离,而是凌空蹈虚立于高天之上,以灵纹阵法托起那些修为境界稍有不足的弟子学员,远远俯瞰砺剑台上的捉对厮杀,假借他山之石以攻玉。 砺剑台上,轰鸣不止。 甫一接触,两人就打得天崩地裂一般,雪白罡气流转不休,萦绕在砺剑台上,风雪之中,一条条雪白匹练四溢激荡,一道道璀璨雷弧滚地而行,雪雾弥漫,浩浩长风倒卷上天。 仅此两人,打得却如两军对垒一般,风云变色,声势惊人。 激战正酣。 云泽大袖飘摇,逆流而上,以八卦绝的八步走桩,步步前行,一爪撕碎了迎面而来的一条雪白罡芒之后,脚腕拧转,侧身一旋,就擦着吴麟子杀上近前的一拳,随后身体重心在左右脚交替,顺势矮身,一肘旋出,手臂之上包裹雷霆涌动,与吴麟子同样拧腰旋身的一肘砰然相撞。 罡气炸碎,雷霆激涌! 只是相较于吴麟子的瞠目欲裂,云泽却始终神情冷漠,也似游刃有余。近身之下,吴麟子一拳拳砸出,气势凌人。前后激战已有数次,但在此之外,都在试年级榜排名之争的擂台之上,辗转腾挪的空间不算太大,而云泽也始终深知没有可能将其直接按死台上,便往往不尽全力,却也对于吴麟子的实力路数,有着很大程度的了解。 无非就是那么一套拳法罢了。 这条路,他是越走越偏,并且偏得极快,从最开始的只练一拳,到后来的两拳,再到如今,更是变成了一整套拳法。 可即便如此,吴麟子也绝非孱弱之辈,毕竟在此之前的一年时间,但凡武山弟子,都曾得到老人姒庸以及北域姒家的慷慨馈赠,只需付出一半的代价,就能在磨刀崖下借助利气冲刷砥砺体魄,所以吴麟子的肉身强度,至少在目前为止,哪怕比起机缘更多一些的云泽稍有不及,却也不过一线之差,一旦放在捉对厮杀之中,就会显得微不足道,拉不开什么太大的距离。 云泽一掌按住吴麟子猛然提起的膝盖,五指如钩,扣住他的膝盖侧面,用力往旁一拨,而后脚尖一点,身形便往后方飘然退出,落地瞬间,一拳砸烂了迎面而至宛如长虹的雪白拳罡。 吴麟子重踏一步,瞬间拉近了两人距离,杀机蓬勃。 整座砺剑台又是轰然一震。 云泽两只衣袖都被打没了,发丝散乱,拳峰见血,但吴麟子也没差多少,同样的双臂赤裸,拳峰见骨,并且浑身上下随处可见焦黑痕迹,显然是要更惨一些。 又是一拳猛然碰撞,肉眼可见的气浪翻卷而出,掀起冰雾冲天。 但很快就有一阵猛烈罡风,吹散了汹涌冰雾,是云泽五指摊开,沿着每根手指的两侧,统共拉扯出十条明亮雷光,继而一掌拍在吴麟子胸膛,雷光乍起,径直将其拍入地底,就有罡风吹散的冰雾,却也有一片烟浪冲天而起。 云泽没有乘胜追击。 毕竟头顶还有那些姬家府主在旁观战,杀不了人。 却也未必,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至于所谓的同窗之谊,就连屁都算不上。 只是稍顿片刻,吴麟子就猛地冲出烟浪滚滚,一拳砸来,嘴角带血,胸口还有大片焦黑,甚至皮肉翻卷。 云泽眉关轻蹙,脚下一跺,于其体内,磅礴气韵在元炁带动之下,陡然间就从气府之中满溢而出,攀上命桥,以火龙走道之势,涌入体内正经之中,走经络,闯穴窍,滚滚而动,轰鸣有声,雷光万道应声而起,苍白雷弧在其周身雀跃而起,激烈交织,流窜在其周遭三丈之内,而云泽缓缓张开五指的右手掌心之中,也有一颗激烈雷弧涌动不休,如同龟裂在虚空蔓延一般雪白珠子,凭空悬浮。 “万雷。” 云泽嗓音很轻,右手翻转向下,雪白珠子也随之缓缓落下。 吴麟子忽然瞳孔扩张,一阵寒意涌上天灵。 那珠子落地的瞬间,就好似整座天地都随之陡然一静,紧随其后,一道肉眼可见的雪白涟漪,就以珠子落地之处为中心,沿着地面瞬间席卷而出,所过之处,苍白交错,一道道雷弧交杂相连,好像一张脉络错杂无章的蛛网一般。 吴麟子身形猛然一顿,在雪白涟漪席卷而至的前一瞬间,脚下轰然一踏,身形激射而回。 下一刻,天地之间瞬间就被苍白雷光完全充斥,经久不衰。 吴麟子被迫抬起手臂,遮挡刺眼雷光。 然后寒毛乍起,拧腰转身一拳宛如长鞭甩出,雪白拳罡流泻,竟也带起阵阵轰鸣。 原来是云泽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后。 只是转过身来的瞬间,吴麟子眼角一瞥,就神色一变,站在身后的竟是一道苍白雷霆覆盖的人影,宛如甲胄一般披挂在身,又或是整个人都已经化作一团雷光,只剩一双眼睛还能辨认一二? 吴麟子从没见过云泽用出这种手段,更没见过他在平日里修炼雷法的时候,练过这种手段。 然后就见到这团苍白雷光,瞬间涌出无数雷弧,宛如一条条白色丝线缠绕上来,沿着反手挥出的手臂,迅猛蔓延,所过之处,噼里啪啦一阵作响。还不待吴麟子尝试挣扎脱身,云泽身形猛然一矮,穿过吴麟子腋下,手腕处,同样被雷光包裹在内的飞剑龙溪,化作一条条金光灿灿的水流涌现出来,被云泽握在手中,手臂牵引,便横斩吴麟子腰间。 但在剑如金水斩过之际,却忽有一人现身在吴麟子身旁。 姬家府主神情冷漠,只以肉掌,便一把抓住那条金色水流,使之动弹不得,飞剑龙溪与姬家府主肉掌触碰,其中金色剑气汹涌而动,竟是传出一阵金铁交鸣的铿锵之声。 云泽眼神微微一沉,果断暂且抛弃了飞剑龙溪,俯身拧腰,右腿后抬高高抡起,脚掌直奔吴麟子面孔而去。 后者方才回神,双臂交叉格挡面前,砰然一声之后,吴麟子格挡面前的手臂支撑不住这般力道,撞在胸膛之上,可怖劲力穿透身躯,在其背后震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弧炸裂,而其身形也是立刻激射而出,远远砸在砺剑台上也依然去势不见,在积冰散落的地面上,用后背生生犁出了一条几十丈的深邃沟壑之后,这才终于堪堪停下,挡在外侧的左臂也已然骨折,软塌塌地耷拉下来,又张嘴呕出一口鲜血,已经无力为继。 一路上,烟尘滚滚。 天地间,那片经久不衰的苍白雷光,终于逐渐消散。 姬家府主脸色阴沉地攥着飞剑龙溪,手掌握剑之处,有鲜血沿着水流表面缓缓流淌,却还不待汇聚低落,就被飞剑龙溪溢出水面的细微剑气绞杀殆尽。 云泽面无表情站在一旁,周身雷光已经尽数隐去,发丝散乱,衣袍不整,两只衣袖甚至都已消失不见,拳峰处更是可见白骨,脸色有些发白,也忍不住有些气喘,只是云泽并未在意这些,随意抹了一把散乱的发丝,就冲着姬家府主伸出手去,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姬家府主嘴角一抽,将手掌松开,掌心已经血肉模糊。 飞剑龙溪立刻化作一条纤弱细流,重新回到云泽的手腕上。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将呼吸恢复平稳,然后斜眼看向还在尝试挣扎起身却呕血不止的吴麟子,冷笑言道: “看在也曾同窗一场的份儿上,暂且饶你一次,但如果再有下次...” 云泽竖起拇指,作势在脖颈划了一下。 姬家府主一手握拳以止血,揣入袖口之中,皱眉道: “学府的规矩虽然不多,但也十分明确,打架可以,相互印证所学罢了,有些好处,但不许随意杀人。本府主不管你们之间有着怎样的恩怨,规矩就是雷池,不容逾越。” 云泽看他一眼,然后视线下移,看向那只藏在袖口中的手掌,嗤笑一声。 姬家府主的眼角猛地跳了一跳。 第530章 游龙 砺剑台上的这场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在有些人的眼里,不过是因为一些恩怨摩擦就打了一架,更加注重的还是两人施展出来的拳法术法,以及各自的肉身强度、实力高低,然后通过冥想也或心算之法,复盘全局,假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其实本质上比起往日里年级榜的排名之争,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不过就是更加凶狠一些,毕竟厮杀双方,谁都想要找个机会永绝后患。 但在有些人眼里,却往往能在其中看到到更多东西。 像是吴麟子的大道偏离。 最早的时候,应该说是这一届学府弟子成为四年老生之后的第二场排名之争,这个穷苦大山里面走出来的泥腿子,才终于第一次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实力强劲,正可谓一鸣惊人,看似其貌不扬,却偏偏靠着一双拳头生生杀进了前十之列,莫说是云泽、鸦儿、南山君这些比起凤毛麟角稍差一线的人物,就连更高一筹的姜北、钟乞游、叶知秋、胡狄等人,一旦对上吴麟子,也不敢有丝毫小觑。 但这种情况,却并未持续多久,原本风头正盛的吴麟子,就逐渐变得有些后力不济,直到今日,一场看似激烈的厮杀之后,云泽拳峰见骨固然不假,脸白气喘同样不假,但与之相比,吴麟子的表现就着实有些差强人意。 放着原本“一招鲜,吃遍天”的路数不能坚持走下去,非得误入歧途,结果就落到了这般境地。但其实仔细想想,吴麟子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追根究底,貌似是在赵飞璇这个红颜祸水,但最为根本的问题,还是在于心性不稳,才会导致心境蒙尘,以至于如今的吴麟子,在北中学府的这一届弟子学员之中,哪怕仍是名列前茅,却也不过凤尾罢了。 佛家有言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道家有言道: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儒家亦有言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尽管各自都有各自的说法看法与见底,但归根究底,还是在于心境二字,并且诸如此类的劝言并不少见,并且绝不仅限于儒释道三家。就像古代王朝林立之时,曾经有过一番百家争鸣的景象现世,各种思想学派,宛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蓬勃发展,争先恐后的劝世良言接连问世,数不胜数,便足可看出心性心境的好坏,在很多方面都至关重要。 砺剑台一战之后,吴麟子的下场,就足够帮助许多人心里警钟长鸣。 毕竟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这也是钟婉游乐见事态发展的方面之一,并且相当重要,占比极重,因为那些能够接受圣地世家以及妖城招纳条件的弟子学员,心性心境往往不是特别坚定,又或该说野望不大,就往往容易因为条件的改变,导致心境蒙尘,逐渐走上下坡路,看似并非一朝一夕之变,实际上却在心境蒙尘的第一时间,就已经一蹶不振,并且还是由内而外的腐坏,直到后来,腐坏逐渐流于表面,就会变得玩故习常,甚至变得日图三餐,夜图一宿,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仅仅只是钟婉游,另外的十一妖城,以及八大世家、九大圣地,全都已经司空见惯。 本意是要壮大底蕴,结果却找来一群废人? 所以吴麟子的前车之鉴,实在是来得恰到好处。 但前提也是事态发展不会对于云泽造成什么不利影响,若非如此,这位暗地里人称游龙的钟氏奇女子,也不会这般听之任之。 不过对于云泽的实力手段,钟婉游还是有着相当了解的,尤其城府心机的方面。其实在这方面,北中学府的众多弟子学员,绝大多数都是心照不宣,相互之间都对各自的实力强弱有着一个大致的判断,更何况北中学府对于年级榜排名牵扯到的资源划分,也是按照区间分层,就往往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没有几个傻子会为了一个所谓的年级榜排名,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底牌尽出。 但年级榜上名列前茅的,恰好就有一个吴麟子,但也算不上是底牌尽出,毕竟吴麟子还是有所保留的,从来没有竭尽全力,这也是跟他的修行路数有些关系,实在没有太多可以隐瞒的地方,而不像云泽,且不说拳法刀法、武道意境、灵兵法宝之类的方面,单单只是《雷法》当中已被掌握的种种术法,就足可谓是层出不穷。 这也是“一招鲜,吃遍天”,与“技多不压身”两种路数的最大差别。 弟子房中。 云泽的两只手掌,全都已经拳峰见骨,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毕竟看起来确实是个鲜血淋漓的模样,有些吓人,就实在是拗不过钟婉游的幽怨眼神,只能任其施为,很快就将两只手掌全都包得像是粽子一样。 柳瀅皱着一张小脸儿站在一旁,眼神愧疚。 云泽原本还想伸手揉一揉小丫头的脑袋,只是伸出手后,忽然愣了一愣,只能假意干咳一声,收回手掌。 “行了,又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伤势,没必要苦着一张脸,更何况就只是对付一个吴麟子而已,我心里有数。” 云泽赤裸双臂,一时间双手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就干脆搁在腿上,开口笑道: “而且如果不是为了掩人耳目,我也不会受伤。” 柳瀅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就里。 姜北解释道: “你师父的意思是,其实吴麟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受点儿小伤,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人以为你师父的本事其实不是那么大,就能免得遭人针对也或过分提防,用书上的话来讲,这叫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再要换成通俗一点儿的说法,就是扮猪吃虎,假痴不癫。” 说到这里,姜北忽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其实学府里的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如此,不愿意暴露了自己的压箱底本事,毕竟同窗之谊实在是算不了什么,现在也就是还在北中学府,无形之中有着规矩束缚,不许随意杀人,所以看起来相互之间还算和平,可一旦离开北中学府去了江湖,可就没有什么不许杀人的规矩再去束缚他们了。万一真要被人知道了自己的压箱底本事,日后江湖再见,起了利益争夺,哪怕往日里看起来再怎么亲密无间,到了那个时候,也难免倒戈相向,一旦被人知根知底,岂不就是还未出手,就已经在无形之中落了下风?” 柳瀅抬手抓了抓头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对于小丫头而言,现在就说这些,还有些为时过早。 云泽也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转而看向钟婉游,开口问道: “今天的事情,是不是跟天枢圣地有关?幕后主使,是不是那个步逸红?” 钟婉游微微颔首,又低头沉吟片刻,方才有些迟疑道: “仅就目前而言,应该是与步逸红有关,但吴麟子与步逸红之间,却从来没有半点儿交集,所以事情的背后真相,虽然已经可以大致猜测出来,可具体细节的方面,仍就需要一番深入探查。”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姜北。 后者靠墙而立,双臂环胸,眼见云泽看来,忍不住苦笑摇头。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云泽哑然。 钟婉游莞尔笑道: “其实这件事的背后过程,并不麻烦,不过是赵飞璇舍不得放掉吴麟子这个...扈从,便将他带着一起另谋去处罢了,但事情的经过却又不尽如人意,其中一点,云公子之前已经说到过,就是赵飞璇当初被迫无奈离开北中学府的时候,因为担心吴麟子反水弑主,便将他留在这里,之后找到了天枢圣地作为新的靠山,这才终于重新联络吴麟子,也才有了上一次吴麟子坑害柳姑娘的那次事件。” 钟婉游话音一顿,有些迟疑不决道: “至于这件事的背后真相,其实可以猜测的方向挺多,但我还是比较偏向于其中一点,就是赵飞璇许诺吴麟子,可以将他的名字写入天枢圣地的谱牒之上,并且身份地位绝不会低,正应了吴麟子心中所求。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的道理罢了。只是这件事却在之后出了意外,应该是天枢圣地考虑道吴麟子的种种方面,不愿给出太高的身份地位,所以名入谱牒一事,就被暂且搁置下来,也正因此,在那之后的吴麟子,才会因为畏惧云公子身后的几位前辈,便退避三舍,直到这一次...” 言至此间,钟婉游便重新笑了起来,也似已经确认无疑。 “若我所料不错,这件事的背后,该与赵飞璇无关,而是步逸红借了赵飞璇的名义,暗中答应了吴麟子名入天枢谱牒一事,并且还以赵飞璇的名义,暗中唆使,也或坦言明讲,让吴麟子尽管来找云公子麻烦,并且可以放手一战,至于后果,则是全由天枢承担。” 姜北忽然插嘴道: “应该并非如此,我在中央主峰通往砺剑台的那条长阶下面,瞧见了步逸红和赢家府主在暗中观望,应该是觉得局势一旦倒向吴麟子,姬家府主未必愿意出手阻拦,这才叫了那位赢家府主,避免结果无法收场。如果步逸红真是因为上一次的不欢而散便记恨在心,要与云小子为敌,就没有理由找来赢家府主。更何况瑶光、姚家、火氏、姬家四方联手的前车之鉴,还未过去太久,步逸红虽然脑子...有病,但也不该重蹈覆辙。” 钟婉游笑道: “姜麟子所言,确实不错,但奴家方才所言,也只是步逸红假借赵飞璇之名,与吴麟子所讲之事罢了,并非真实想法。而以奴家之见,步逸红的全盘计划,应该是压在了吴麟子能够胜过云公子的这件事上...也不知是高看了那个吴麟子,还是小觑了云公子。虽然这件事非我所愿,但我还是比较倾向于后者,毕竟天枢中人,上到圣主老圣主,下到内门弟子,从来都是最以桀骜而闻名,总是喜欢小觑天下人。也正因此,步逸红才会找来赢家府主,要在关键时刻出手阻拦,避免事情无法收场,就是不想重蹈覆辙。在此之后,步逸红应该就会亲自现身,在原本给出的条件之上额外附加一条,可以帮助云公子解决吴麟子这个大麻烦,以此换取那颗圣人武胆。” 说到最后,钟婉游微微摇头。 “这场谋划,整体而言不过如此,细节方面难免有些出入,大同小异罢了,并且可以看得出来,整体的计划布置,显然极为仓促,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错估了云公子与吴麟子各自的实力手段,当然这也是跟个人的性情有着很大关系。说到底,还是以步逸红的性子而言,不适合做那幕后主使,所以这场谋划,才会如此的漏洞百出,让人一下子就能全盘看破。” 闻言之后,姜北的眼角猛地一跳。 这算不算是指桑骂槐? 尤其柳瀅这个小丫头,睁大了眼睛看向自己,但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已经全部写在脸上了。 姜北干咳一声,讪讪笑道: “钟姑娘手中毕竟握有神隐塔...” 钟婉游摇头笑道: “与神隐塔无关,奴家之前派出去了那么多的密探谍子,也没能找见赵飞璇的具体下落,直到上一次步逸红主动上门,说出此事,奴家也才刚刚知晓,短短几日时间,还不足够那些密探谍子在一座圣地当中查到什么可靠消息。” 姜北神色一僵,看着小丫头柳瀅越发干净澄澈,并且带有询问之意的眼神,只能黑着脸扭头看向一旁,不再说话。 云泽咧嘴而笑。 “比不上就是比不上,钟姑娘可是人称游龙的奇女子,见微知著,手到擒来罢了,在这方面比咱们强出许多,不是理所当然?” 钟婉游脸颊微红。 “只是一些人的谬赞罢了,当不起奇女子之说。” 云泽微微摇头,低头看向裹成粽子一样的双手,眉关紧蹙。 “步逸红对于圣人武胆贼心不死,这次虽然没能得偿所愿,但也未必就会善罢甘休。这次只是吴麟子,一个走了歧途,把自己玩儿废了的家伙而已,确实不值一提,但如果再有下一次,说不好就会真有麻烦了。” 钟婉游略作沉吟,缓缓言道: “如果换成是我,应该会从半部《道经》的方面入手,或是已经覆灭的红香阁,但前者却是太过凶险,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并且最终结果难以收场,可后者却要相对而言简单一些,关键在于红香阁的立阁之本,一旦能够查探清楚,哪怕只是大概,也足够大做文章。但也未必非得探查红香阁的立阁之本,东域姬家的不宣之秘,同样可以,毕竟仅以之前的情况来看,东域姬家确有古怪,恰好天底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然后就可以倒推出红香阁的立阁之本...哪怕推不出来也无妨,大不了就是放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罢了,也唯有如此,才能将水彻底搅浑,让孟前辈成为众矢之的,进而也将云公子牵扯在内。再之后,自然就是稍慢一步的雪中送炭,当然不能太过明显,需以死士现身,将祸水东引姬家,解去云公子的燃眉之急,再事后上门。” 言罢,钟婉游秀眉轻蹙,继续自言自语道: “话虽如此,可方才所言,也只不过是临时起意的一个大体框架罢了,倘若真要如此实施,难免需要一些时间补充细节,弥补漏洞,尤其是在查明东域姬家不宣之秘的这件事上,至关重要,最为快捷有效的法子,当然还是委托南城皇朝,但又需要考虑查探所知,是否不会泄露出去。其次就是稍慢一步的雪中送炭,时机的把握至关重要,稍快一步也可以,虽然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却也好过稍慢一步,让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但最好还是濒死之际...” 正说着,钟婉游忽然回过神来,举目四望,却见到云泽与姜北柳瀅,包括待在一旁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的鸦儿姑娘与项威,此间都在看向自己,神情错愕,甚至是有些惊恐。 云泽的眼神尤为复杂。 钟婉游脸颊微红,将目光挪向别处,又伸手拿了桌上的一只空杯子递到嘴边,假装喝水。 姜北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感慨道: “人比人,气死人。” 然后扭头看向云泽,玩笑道: “云小子,被人当面侃侃而谈,从头到尾说了应该怎么算计你,感受如何?” 云泽扯了扯嘴角。 “感受...还是挺复杂的。” 姜北笑道: “应该是庆幸才对吧,毕竟钟姑娘也不是真的想要算计你,而且身边有着这么一位...聪慧过人的姑娘,对你而言,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最起码寻常人等,是算不过钟姑娘的。” 钟婉游低头不言,继续“喝水”,只是脸颊愈发红了许多。 云泽叹了口气,深深看了钟婉游一眼,转而笑道: “北哥所言即使,钟姑娘不过临时起意,却能想到如此之多,着实无愧游龙之名。实至名归。” 姜北面上笑意逐渐收敛,看着云泽略显晦暗的眼神,无奈一叹。 仅在姜北看来,其实不怪云泽言辞语气方面别有深意,毕竟钟婉游确是智谋超群,尤其管中窥豹之下,更会让人觉得城府难测。 阴谋诡计之流,一旦和盘托出,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就往往给人以“不过如此”的感觉,毕竟绝大多数的阴谋诡计,其实靠的就是眼界、见识、消息之间的差别,但人无定性,世事无常,所以究其本质,也不过是“此心不动,随机而动”,亦如古代王朝的兵家所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所以最重要的关键往往在于实施过程中的随机应变,这就需要牵扯到很多方面的问题,尤其对于人心方面的掌控。 所以真正导致云泽心生芥蒂的,并非是钟婉游方才一番长篇大论所讲的大局,而是最终脱口而出的“濒死之际”。 那么即便是换做其他旁人,也难免会如云泽一般。 鸦儿姑娘与项威默然不语。 钟婉游依然手持空杯假装喝茶,只是眼神变得有些失落。 小丫头柳瀅似乎想要问些什么,但是瞧了瞧身边几人之后,还是没敢开口,只能悄悄挪动脚步来到云泽跟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云泽回头看向柳瀅,微微一笑,伸出裹成粽子一样的手,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 姜北收回目光,想了想,继而开口笑道: “话题似乎有些跑偏了,咱们刚才正在聊的,似乎是如何应对贼心不死的步逸红才对吧?钟姑娘可有高见?” 闻言之后,钟婉游神情一顿,轻轻放下空杯,神情复杂地看了云泽一眼,然后低着头小声言道: “谈不上高见,阴谋诡计之流,本就是暗中所为,既是暗中,自然不好察觉端倪,也就无法提前防备,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甚至有些时候还要等到对方图穷匕见之时,才能寻找良策破局。” 姜北哑然失笑。 “钟姑娘太过自谦了,以姑娘的聪明才智,哪里需要等到图穷匕见之时才能思索良策?不过有关用计之事,我也曾经听人讲过一番独到见解,无外乎随机应变四个字,而钟姑娘方才所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似乎大同小异。倘若都是如此,用计一事,不就成了相互之间的见招拆招?” 姜北兀自笑了一声,好奇问道: “敢问钟姑娘平日意图用计之时,又是如何...谋划?也是随机应变?” 钟婉游抿了抿唇瓣,叹气道: “并非如此,用计一事,犹比对弈,需先制定一个大概框架,随后补充细节加以完善,使计划周密,再以被算之人的角度推算各种破局之法,而后针对破局之法弥补疏漏。如此往复数次,直到再无漏洞,才能步步为营,全在掌握...” 话到最后,钟婉游忽然瞧见云泽眼神愈发晦暗,就立刻闭口不言,只是眼角眉梢,越发多了些苦涩。 姜北张了张嘴,却也只能是干笑两声,无话可说。 第531章 敬香楼 阴谋阳谋,正谋奇谋,概而言之,智略计谋。智略计谋者,各有形容,或圆或方,或阴或阳,但要说到底,也不过一个“诈”字而已,只是在于手段不同。 钟婉游擅使阴谋,从细枝末节到总览全局,无一疏忽,是谓深谋远虑。如棋盘对弈,子落楸枰第一手,即是布局之始。此局之虑,如木生根,一成十,十成百,百成千,千成万,一步思百步,根系繁复,盘曲虬结,有万万变化皆在其中,故其落子何处,皆在局内,则胸有成竹,知胜负之果。 却非常人能行。 可任何智略计谋,一旦全盘大白之后,却总给人以“不过如此”的感受,其实也就只是因为听得懂而已,实际上更加准确的说法应该叫做“原来如此”,说得再要直白一些,则是贬义十足的马后炮三个大字,但之所以会有这种感受,同时也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说法有些关系,却不知,在所有一切尘埃落定之前的远见谋划,往往需要耗费极为庞大的心力见微知著、推算万千,才能做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但钟婉游这般布局谋略之能,却已然是近乎于道。 有言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比起钟婉游坦诚所言,“布局谋略如木生根,一成十,十成百,百成千,千成万”,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送走了姜北几人之后,云泽站在门口,眼神晦暗。 ... 年少之人,往往没有忧愁常挂心头,前一刻还在哭哭啼啼,下一刻就能随手一抹脸上的泪痕,哪怕弄得满脸灰,变成了花猫一样,也能忘乎所以地咧嘴大笑,有些时候甚至还能吹出一个鼻涕泡来。 鹿鸣最终还是拿了阮瓶儿给的跑腿费,“不情不愿”地去了敬香楼。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整整两枚灵光玉钱哩,过年那会儿,师父给的都没这么多。 鹿鸣一溜烟小跑下山,很快就来到了其中一条横于临山湖上的悬空桥梁。相较于别处,这座连接了北中学府与敬香楼的悬空桥梁,来往之人其实并非很多,只有偶尔才能见到那么一两个人,毕竟敬香楼这个地方,本质就是一座杂货铺,因为什么都有的关系,所以品秩就显得不会很高,类似于“杂而不精”的说法,所以来往之人,所求之事往往比较细碎,像是大半年前的那段时间,云泽与项威常常光顾敬香楼,就只是为了购买一些白事用品,才会成为敬香楼常客,但在之后,就很少再来。 按照阮瓶儿的说法,要想制作一张品秩相对而言还算不错的面具,需要用到的东西极为繁杂,甚至要求一旦达到某种准线,类似于云泽希望的遮掩气机,哪怕只是一定程度上的遮掩,也需要用到一些比较特殊的灵株宝药以及天材地宝。 诸如此类的物件,灵芝苑与天宝殿可能也有售卖,但要比起“专精”灵株宝药的灵芝苑,以及“专精”天材地宝的天宝殿而言,敬香楼中若能寻到,就在品秩方面往往更低一些,同时意味着价格也会更加便宜。 阮瓶儿并不打算炼制品秩太高的面具,一方面是代价太大,另一方面则是本事不足。 但灵芝苑与天宝殿,之后还是要去看一看的,毕竟能够用在炼制面具方面的灵株宝药与天材地宝,大多不是什么常见之物,敬香楼虽是杂货铺,却也未必就能寻到,而灵芝苑与天宝殿中若是也有,品秩也未必极高。 所以这一趟下山,按照阮瓶儿的要求,鹿鸣得跑三个地方。 不过来到悬空桥梁最高处之后,鹿鸣就忽然放慢了脚步,伸长脖子左顾右盼,很快就找见了那座距离此间距离不算很远的灵芝苑。倒也不是认得那座灵芝苑具体是个什么模样,毕竟从没去过,但那高高悬挂起来的偌大匾额,实在是富丽堂皇,金灿灿的“灵芝苑”三个大字,哪怕是从此间看去,伸直手臂之后,字体也比拳头更大,就再明显不过。 如果换成近距离抬头去看,又得多大? 鹿鸣抓了抓头发,有些想象不出,便很快就给抛之脑后。 不过天宝殿具体又在何处,鹿鸣倒是并未找见,想来该在山的另一边。 临下山前,阮瓶儿好像还说过这件事来着? 鹿鸣撇了撇嘴巴,从怀里掏出阮瓶儿那个傻娘们儿给的跑腿费,然后拇指食指捡起其中一枚,高高举起,对着太阳去看。 明晃晃、白灿灿、圆溜溜的玉钱,还有白蒙蒙的雾气缠在上面哩,真好看! 摸起来的感觉也是极好的。 鹿鸣咧嘴一笑,撅起嘴巴在那枚玉钱上狠狠亲了一下,也不厚此薄彼,托起另外一枚灵光玉钱,也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重新藏进怀里,又用手掌拍了拍,这才安心。 不过阮瓶儿那个傻娘们儿才只给了两枚玉钱,如果要跑三个地方的话,是不是有些太亏了? 鹿鸣双臂环胸,边走边想,很快就敲定了主意,满脸认真地用力点头。 做生意可没有亏本的道理! ... 最早的时候,其实敬香楼并非杂货铺,而是如名所言,做的是香料买卖,从沉香木、檀香木、桂香木,到麝香、灵猫香、龙涎香,再到各种灵株宝药与天材地宝炮制而成的香料,应有尽有,并且也不仅限于此,还要包括成香、香烛、香炉之类,但凡是与此类之物挂钩的,敬香楼都不曾轻易放过。 而其背后主家的侯氏妖城,也是靠着这些才能发家,并且逐渐积攒了相当可观的底蕴。 其实早在敬香楼还是敬香楼的时候,侯氏妖城并非天下间的庞然大物之一,而是一个比较壮大的妖族部落,又恰好那个时候的大佛寺极为鼎盛,名列庞然大物之一,对于辖下地界的影响极为深远。因为佛道盛行,自然就有各种寺庙成千上万,佛教信众更是数以亿计,香料买卖也就理所当然的油水极多,尤其敬香楼的成香,甚至一度成为大佛寺辖下地界最受追捧之物,连带着香炉香烛之类,也是大有油水可捞。 直到大佛寺在数千年前莫名覆灭,侯氏妖族取而代之,成为又一座庞然大物,接掌了原本属于大佛寺的辖下地界,并且还曾为了巩固妖城统治,便在短短千年之内,就以“去枷锁,兴自由”作为口号,大肆推动了前后三次灭佛之举,毁去了大小寺庙足有万余。也是在那之后,敬香楼的香料买卖再也没有油水可捞,才逐渐变成了如今的这种杂货铺。 这些历史并不能算特别久远,毕竟也才数千年罢了,再要说得准确一些,就是三千年内。 炼精化炁境,寿及千载 入圣修士,却寿及三千载。 所以这段历史,对于山下那些寿命不过百年之久的凡夫俗子而言,无疑已经成了相当久远的事情,但对某些人而言,一旦谈起这段历史,几乎就是如数家珍。 不过现在也已经很少有人还会在意这些事。 成王败寇罢了。 但大佛寺为何覆灭,却时至今日,也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甚至是连只在前后脚功夫就取而代之的侯氏妖城,对于大佛寺的覆灭真相,也一无所知。 有一件事倒是值得一提。 姜北最早送给云泽的那只金刚杵,就是来自侯氏妖城,起源自侯氏妖城某位太上一次远道拜访,至于目的,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想走后门,让候宝宝可以省去学院之行,直接进入北中学府,并且要在北中学府多留几年,直到年及二四,临近补天阁入阁考核的新门槛之后,才会结束学府生涯,前往补天阁继续修行。 但在此之前,那位侯氏太上其实已经走过了北域姒家,东域姬家,以及西域赢家,虽然也都各自送出了一些见面礼,可那些所谓的见面礼,其实比起那只金刚杵挂件也没差多少,基本上都是一些出自大佛寺的残破佛器,或者敬香楼中余留下来的一些香料、成香,又或香炉、香烛。这些物件,要说值钱,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要说不值钱,倒也还可以,只是比起侯氏妖城所求之事,这些残破佛器、香料成香之类,就实在是不值一提,便一直没能得偿所愿,这才无奈只得继续南下,跑去姜家继续尝试。 也正因此,那枚看似只是一件残破佛器的金刚杵挂件,才会落到姜北手中,之后又被姜北转赠云泽。 不过另外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姜家婉拒了侯氏妖城的请求之后,那位侯氏太上犹不死心,竟然再次南下,又各自去了南城四域的姚家、妘家、妫家、妊家,将目标放在南中学府,全部都被拒绝之后,这才终于悻悻然无功而返。 这件事,也曾一度被人引为笑谈。 可侯氏妖城对于别人的嗤笑倒是并不在意,反而每次听闻有人说起此事,还得咬牙切齿地插嘴说一句,人族八大世家,全部都是一些不通情理的家伙,收礼不办事,实在可恨! 所以敬香楼生意冷清,甚至门可罗雀,其实也跟侯氏妖城有着一定的关系。 但北中学府这座敬香楼的大掌柜,为人还是比较不错的。 敲门声响起。 正在整理账簿的大掌柜,闻声抬头,是个身材颀长的中年人,长相倒与性格相反,生了一个尖嘴猴腮的模样,平日里倒也瞧不出什么妖族专有的特点,可能尖嘴猴腮就是了,立刻起身离开柜台后面,笑脸相迎。 侯氏大掌柜并不认得鹿鸣,瞧见了敲门之人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后,愣了一愣,随后笑意依旧,弯腰上前拱手道: “小客官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鹿鸣眼神古怪地看他一眼,想了想,清一清嗓子,仰头叉腰道: “我叫鹿鸣,我师父叫云泽,阮瓶儿那个傻娘们儿让我来跟你问些东西!” 侯氏大掌柜又是一愣,随后哑然失笑。 “原来是云公子的开山大弟子,鹿姑娘鼎鼎大名,小人可是早就听说了,如雷贯耳,能得鹿姑娘亲自造访,小店儿真也是蓬荜生辉啊!” 鹿鸣眼睛一亮,相当满意地打量了一番这位侯氏大掌柜。 “你这人,说话还真是有够中听哩!” 侯氏大掌柜弯腰更甚些许,满脸谄媚笑意,随后微微起身,好奇问道: “不知鹿姑娘所问之物,又是哪些?” 鹿鸣神情一滞,望着侯氏大掌柜面带询问的模样,一阵大眼瞪小眼,直到侯氏大掌柜叫她两声,鹿鸣这才终于恍然惊醒。 大掌柜眼神古怪,只能赔笑。 鹿鸣干咳两声,脸颊微红,佯装镇定,目光瞥向屋子里排排而列的货架,以及琳琅满目的货品,嘴里“这个...那个...”了许久,忽然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手心,发出啪的一声,恍然大悟道: “对了,有个东西是叫青琉璃来着!” 大掌柜直起腰板,想了想。 “鹿姑娘确定是要青琉璃?倘若小人不曾记错的话,这青琉璃可是不太常见的东西,而且用处不多,只在炼制镜类法宝的时候才能用上一星半点儿,算是辅料。对了,还可以用来炼制人皮-面具。” 鹿鸣立刻咧嘴一笑。 “这就对了,就是青琉璃!” 说完,鹿鸣又面露好奇之色。 “你这人,长得虽然不好看,知道的东西还不少哩。” 侯氏大掌柜被鹿鸣这番话给噎了一下,干咳一声,解释道: “小人毕竟是做杂货买卖的,而且上头还是侯氏妖城,说得好听一些,就是足不出户也能见遍天下,所以知道的、了解的东西就比较驳杂,算不上什么本事。” 鹿鸣抓了抓头发。 “是这样吗?” 侯氏大掌柜不想继续多说这些,转身回望店铺里的诸多货架,皱眉道: “话说回来,青琉璃这种东西,虽然不太常见,但也确实并不值钱,所以小店儿还真准备青琉璃。倘若鹿姑娘坚持要买青琉璃的话,那小人也就只能尝试联系一下其他店铺,瞧一瞧哪里有货,但如此一来,就需要耗费一段极为不短的时间,毕竟根据小人所知,距离较近的几座敬香楼,都不曾储备青琉璃。” 鹿鸣听后,抱着膀子皱眉沉思片刻,开口问道: “需要多久才能送来?” 侯氏大掌柜暗自估算片刻,伸出两根手指道: “最少两旬之久,但只是最少,万一有货的店铺距离较远,可能还会更久一些。” 鹿鸣抓了抓头发,有些为难,也有些后悔。 下山的时候真不该走得这么匆忙的,应该问一问阮瓶儿那个傻娘们儿,如果遇见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倒是这位侯氏大掌柜已经猜出了什么,主动言道: “倘若小人所料不错,鹿姑娘需要青琉璃,应该是云公子想要托人炼制一件可以遮掩气机的面具吧?此间距离云公子北上之日,还有两三月左右,时间其实相当充裕。这样如何,小人先帮鹿姑娘联系一下其他店铺,尽量将云公子需要用到的东西找齐送来,不过这件事需要些时间,明日正午之前,小人就会派人前往北中学府,给鹿姑娘一个答复,若是缺了什么,又或送来的时间太长,赶不上云公子北上之日,就另外再想办法。” 大掌柜笑道: “诸如此类的物件,灵芝苑与天宝殿也是可以问一问的。三家联手,又有何忧?” 闻言之后,鹿鸣睁大眼睛打量一番这位尖嘴猴腮的大掌柜,正要开口,就被大掌柜连忙抬手阻住,弯腰赔笑道: “多余的话鹿姑娘就不必说了,分内之事,分内而已。” 鹿鸣嘿的笑了一声,然后装模作样清一清嗓子,走上前来,装模作样地伸手拍了拍大掌柜的肩膀。 “掌柜的很会做人嘛,这样吧,本姑娘也不白要你的情,日后若是遇见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姑娘,哪怕我的本事不够,还有我师父在后面顶着呐,没什么怕的!对了,你现在什么修为?” 侯氏大掌柜呵呵笑了两声。 “小人愚钝,也才圣人而已。” 鹿鸣搭在大掌柜肩膀上的手轻轻一抖,看着这位大掌柜满脸赔笑的模样,面上笑意逐渐僵硬。 若是放在以前也就罢了,那个时候的鹿鸣,就连九品武夫都不是,哪里晓得什么炼精化气,更不知道什么入圣圣人。可如今毕竟也在北中学府待了一年多,哪怕云泽从来不曾刻意提起,耳濡目染之下,多多少少也得知道一些。 且不说别人,就只那个已经埋进土里的老头儿,好像就是圣人修为,而且鹿鸣时至今日也还记得,有一次,就是那个埋进土里的老头儿,为了指点柳瀅那个丑丫头练拳,就那么随随便便一跺脚,整座武山就跟着晃了一晃,让她直接摔了个屁墩儿,然后又是随随便便递出一拳,好家伙,那么大的一座云海,都被这一拳给撕成两半,而且云翻雾涌,就跟海面上掀起了两座大浪一样,从两边往中间撞去,明明不是海浪,却偏偏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就跟夏天大雨之前的滚雷一样,吓死个人。 这长得不太好看的敬香楼掌柜,也是圣人? 鹿鸣悄悄收回手掌,强行镇定道: “行了,你去做事吧,我还得回去跟阮瓶儿那个傻娘们儿说一声呢。” 话音一落,鹿鸣转身就跑。 然后就一头撞在了那位侯氏大掌柜的身上,哎呦一声,就一屁股坐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侯氏大掌柜笑呵呵伸手,想要拉她一把。 鹿鸣满脸惊恐,手脚并用往后退,已经满身冷汗。 “你...还要干啥?” 侯氏大掌柜仍是满脸的谄媚笑意。 “鹿姑娘,咱们这些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诚信二字,所以小人帮你做事,肯定尽心尽力,但鹿姑娘身为贵客,是不是也要表示一下?” 一边说着,侯氏大掌柜一边伸出一只手来,三根手指捏在一起搓了搓,然后笑着解释道: “这叫定金,毕竟小人也在不辞辛苦地帮您做事,从其他店铺往这儿调货,万一货物到了,鹿姑娘又忽然反悔,这之间花费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又该怎么算?所以啊,这生意场上才会有了定金一说,也是规矩之一,如果到时候您要反悔,这定金可是不退的。” 鹿鸣这才了然,原来不是要打打杀杀,就连忙爬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然后又想到了自己还得掏钱,就皱起一张小脸儿。 “定金是吧,你要多少?” 侯氏大掌柜笑呵呵伸出两根手指。 “云公子也是咱们敬香楼的熟客了,对于云公子,小人信得过,而且需要青琉璃配合炼制人皮-面具的那些材料也都不贵,所以小人就给鹿姑娘打个对折好了,只需两枚玉钱即可。” 鹿鸣猛地睁大眼睛,捂住胸口防贼一样连连后退,直到撞在了一排货架上,这才注意到那位长相不太好看的大掌柜,脸色古怪。 鹿鸣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会是偷看过...吧?” 大掌柜哑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鹿鸣。 “玉钱又不是寻常俗物,只要不是藏入气府,也或收在某些可以遮掩气机的匣子当中,自然会有灵气萦绕,又何必偷看?” 鹿鸣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站在原地满脸纠结,想了许久,又瞧了好几眼那个长得不太好看的大掌柜,竟然一直堵着门口,就只能委屈巴巴地伸手掏钱。 不给钱也不行啊,这个长得不太好看的大掌柜拿不到定金,肯定不会放人的。 鹿鸣一只手紧紧握着刚刚到手没多久的两枚玉钱,走上前去,满脸惨然地将手摊开,递到大掌柜面前,心疼得不敢去看。 后者哑然失笑,伸手捏起。 “得嘞,收您定金两枚玉钱,要不要开个票据?就是证明鹿姑娘给了小人多少定金的一张纸,同时也是个证据,日后过来拿货的时候,可以抵钱的...也能将这两枚玉钱换回去。” 鹿鸣一怔,猛然间神情一振,连连点头。 “要!” 第532章 傀儡 这趟下山,原本还要再去一趟灵芝苑、天宝殿,只是按照鹿鸣的想法,不过两枚玉钱的跑腿费罢了,既然已经去了敬香楼,剩下两处,就挑选一处即可,毕竟是一枚玉钱跑一处的价格,真要三个地方全都去一遍,不得亏死? 却不想,两枚玉钱刚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就成了人家手里的定金。 好在是还能换回来。 少女手里拿着侯氏大掌柜刚刚写好的票据,有些狐疑。 所谓票据,拿到手里之后,才发现原来就只一张宣纸罢了,由那侯氏大掌柜亲自动笔写了日期,又写“今有敬香楼收取鹿鸣定金两枚玉钱”,末尾处,盖了个章,就成了所谓的票据。 鹿鸣心存怀疑,却也没敢多问。 这长相不太好看的掌柜,可是圣人哩! 少女默默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被耍了,但也没甚好法子,将票据工工整整地折叠起来,重新揣入怀中,又下意识地抬手拍了拍。一张叠起来的宣纸罢了,不是金银铜钱,更不是灵光玉钱,放在怀里有些摸不着,少女便重新掏出来看了一眼,确定没丢,这才终于松了口气,重新塞进怀里,贴身放好。 这张纸,这能将两枚山上神仙钱给换回来? 鹿鸣满脸狐疑地盯着那位长相不太好看的大掌柜。 侯氏大掌柜被鹿鸣的眼神逗乐了。 “鹿姑娘可是不信小人方才所言?大可不必,小人既然已经说了,这张票据可以将那两枚玉钱换回来,就肯定可以换回来,上面不还有着小人留下的印戳吗,到时候鹿姑娘拿来给小人一看,就能认出真伪,更何况小人记性还算不错,即便是没了票据,也不会真就为了两枚玉钱,得罪鹿姑娘。” 侯氏大掌柜弯腰谄媚。 “做生意嘛,讲究信誉二字!” 鹿鸣这才稍稍安心。 然后一溜烟小跑出去,直奔北中学府而回。 手里已经没钱了,干嘛还去别的地方乱跑?回去睡觉不好吗? ... 炼器山。 北中学府的附属五山之一,比起武山,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可以说得上大同小异,只是要比武山多了一个被人视为小道的炼兵炼器。 既是小道,自然鲜少有人愿意为此赴身。 同样被人视为小道的炼药炼丹,就是如此,自从北中学府建立以来,山上弟子就从来都是屈指可数,倘若哪一年的新生弟子,数量能够超过双手十指之数,就已经是天可怜见,但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却连一手五指之数都很难企及。 炼器山本该是与炼丹山一般无二的情况。 但在今年之前,因为武山山主姒庸的在其位不谋其政,炼器山就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武山,关键在于两山山主全都来自北域姒家,尽管所长之处有些不同,但相互之间的差别也并非鸿沟,所以两座山的情况才会完全倒转,武山弟子寥寥无几,反而炼器山颇有些人满为患的意思。 故而在此之前,炼器山上,无论昼夜,总是有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终日不绝。 而在今年,这个情况却又彻底翻转回来。 入夜之后,甚至颇有些夜深人静。 步逸红便是炼器山弟子,而在弟子房中,除去寻常可见的桌椅床铺之外,甚至还有一座极为巨大的黄土窑炉,熊熊炉火,已经恢复正常颜色,只是哪怕此间已经时至深夜,窑炉中的火光熠熠,也依然没有半点儿暗淡的趋势。除此之外,在窑炉一旁,另外摆有两排武器架子,逐次按照十八般兵刃的说法,陈放着一些早就已经打造完成的兵刃也或武器胚子,不远处的淬火池中,更是躺着两把前不久才刚刚丢入其中的“铜锤”,至少看起来像是铜锤。 角落当中,又有许多矿石、精铁,也或形形色色的各种天材地宝,各自堆成小山一样,占据了很大的范围,其实都是一些不太值钱的东西,算在炼器山弟子的修炼资源当中,以作练手之用。 极为杂乱。 也正因此,这些炼器山最早建成的弟子房,空间都是格外宽阔,要比寻常可见的那些弟子房大出许多。毕竟炼器之道,哪怕手段高明已是此中大家,可以气府为炉,神识为锤,却也往往离不开这些外物,毕竟前后两者各自需要花费的心力、心气,几乎会是天壤云泥的差别。 但在此之外,其实还有很多说法与讲究,只是这些说法与讲究,若非此道中人,就往往一无所知。 步逸红正躺在床榻上,翘着二郎腿,翻看一部在她而言几乎已经倒背如流的炼器典籍。 一目十行,翻书声哗哗不止。 心烦。 翻书声越来越快,到最后,像是哗哗水流。 然后那部炼器典籍就被她给丢了出去,啪的一声,砸在墙上,落地又是一声。 步逸红猛地翻身而起,双手胡乱抓了抓头发,结果就给弄成鸡窝一样,满脸烦躁,一口银牙磨得咯咯作响,目光闪烁,凶光毕现。 她在床上坐了片刻,一翻身,径下床来,走到武器架子的跟前,随手拿了一把满是灰尘的剑胚出来,丢在旁边的铁砧上,又一把抄起旁边的大锤,直接抡圆了胳膊一锤砸下,立刻就有火星四溅,巨大声响,更是直接传遍了整座山头,但步逸红却也依然没能觉得足够爽快,便咬牙切齿地继续抡圆了胳膊用力猛砸,才只短短片刻,就将那座硕大的铁砧都给砸得嵌入地底,而那惨被搁置了许久的剑胚,也被砸得火红明亮。 一刻钟后,炼器山才终于恢复平静。 半个铁砧都已经沉入地底,而那剑胚则是烂得不成样子。 步逸红随手丢掉那柄大锤,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回过头来,冷眼看向那个早在半刻钟前,就已经悄无声息坐在窗台上的家伙,手里正拿着那部炼器典籍随意翻看。 是个让人记不起来究竟姓甚名谁的家伙。 步逸红眯了眯眼睛。 窗台上的年轻男子,长相并不出众,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修为境界也是,应该是练气山上一个不名一文的小人物,所以早在当初刚到北中学府的时候,两人应该也曾见过一面,但步逸红没有任何印象。 年轻男子合起书本,不必步逸红发问,就率先开口笑道: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苏季子,脸就不必记住了,下一次再来找你,未必还是这幅躯壳。” 步逸红眉头一挑。 弟子房里,凭空之间又多一人,是一位眉眼之间尽显狠厉之色的年迈妇人,眼神不善地盯着苏季子。 “驱使傀儡之术,老身确实见过不少,但如阁下这般将活人当做傀儡来用的邪门儿手段,却还是生平头一回见到。敢问阁下师出何门?此番前来,又为何事?” 苏季子咧嘴一笑。 “师出何门就不必说了吧?事情倒是真的有,就是不知道步姑娘肯不肯做。” 步逸红不曾开口。 苏季子便继续说道: “我知道步姑娘意在云泽手中的那颗圣人武胆。好东西嘛,人人都想要,哪怕是在我还活着的那个时候,这东西,也是一等一的稀罕玩意儿,且不说圣人一事,就只说武胆,一旦现世,就总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有的人想要借以砥砺体魄,提升自身武道意境,有的人想要留给后辈筑造命桥,也有人想要拿来研磨成墨,书写灵纹。具体如何使用,人各有志,不好评判用法高低,但如果我所料不错,步姑娘现在应该还缺一件趁手兵刃?” 苏季子将那部炼器典籍搁在一旁,双手一撑,跳下窗台,来到桌旁之后,又顺手拿起桌面上的一只茶碗细细打量,口中赞叹道: “步姑娘在炼器之道,造诣颇深!” 步逸红冷笑。 “比不了你在灵纹之道的造诣,能将活人当做傀儡使用,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怪不得现在已经只剩一缕残魄。” 年迈妇人开口道: “老身倒是更加好奇,阁下究竟是哪个时候的人物。” 苏季子看了两人一眼,忽然摇头嗤笑一声,但也没有当面揭穿这位护道人想要旁敲侧击一探究竟的心思,随口便道: “这不重要,更何况时间太久,我也已经记不得了。不过两位如果真是十分好奇这件事,之后有时间的话,或许我也可以回去一趟,翻一翻地方县志,或者门派谱牒,如果运气还算不错的话,或许可以找见与我有关的记载,如此一来,就能知道我是哪个时候的人了。” 年迈妇人皱了皱眉头,面露不愉。 步逸红倒是并不在意这件事,双臂环胸,眯眼问道: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苏季子闻言,扬起脸来想了想,然后咧嘴笑道: “这也不重要,步姑娘就只需要知道,我的目的与武胆无关,毕竟这东西虽然罕见,但我如今也就只剩一缕残魄罢了,就连肉身躯壳都没有,即便拿了武胆,又有何用?对了,倒是可以研磨成墨,用来书写灵纹符箓,虽然奢侈了一些,但以武胆为墨写就而成的灵纹,威力也是奇大无比,囚禁龙脉,更是不在话下。只可惜,武胆为墨,豪气太重,我这一缕残魄,可未必能够受得住圣人武胆的豪气冲刷。” 一边说着,苏季子满脸遗憾,眼神表情尽都活灵活现,没有半点儿僵硬质感,更看不出眼前之人,本质竟是寻常所谓的傀儡。 步逸红眸光闪烁,随后冷笑连连。 “尽是些废话!” 苏季子哈哈一笑。 “步姑娘应该是个爽快人才对,与其问这问那,倒不如将自己的态度明说出来。我帮你拿到那颗圣人武胆,你听我的吩咐做事,如何?我可以保证这些事全在两位的能力之内。” 年迈妇人嗤笑一声,插嘴问道: “那你又如何保证,我二人一旦答应下来,不是与虎谋皮?” 苏季子面露为难之色。 其实早在来此之前,苏季子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苦思许久,却也没能寻到良策,毕竟很多事情,于他而言都是不能轻易暴露的隐秘,否则很容易就会导致他在暗地里的许多谋划功亏一篑,甚至落到一个全盘皆输的局面,以至于就连这一缕残魄都无法保留下来。 时至今日,无论地方县志还是门派谱牒,哪怕已经有过许多沧海桑田的变迁,可有关“苏季子”的一些事,依然是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正因此,才需要时刻小心,步步提防。 年迈妇人神情冷漠,下了逐客令。 “阁下还是请回吧。” 随后又补充一句: “我天枢圣地,无意与之为敌。” 步逸红欲言又止,却被年迈妇人察觉,瞪她一眼,就只得扭过头去独自生闷气。 苏季子看了步逸红一眼,而后摇头轻叹,知道此事不能急于一时,便拱一拱手,脚下轻轻一点,就飘然离去。 年迈妇人沉默片刻,撂下一句“别再擅自妄为”,而后一步迈出,便消失不见。 ... 北中学府精研灵纹之道的弟子学员,不在少数,有些是正儿八经的符箓派修士,比较引人瞩目的,像是疑似龙虎山弟子的詹博洋,尽管只是猜测而已,但无论是与不是,仅凭一手极为熟稔的写符之法,詹博洋此人,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符箓派修士。 又或走了风水堪舆之道的相师,在补天士这个含义极广的修士群体之中,数量最多,只是鲜少会有正儿八经的相师,大多不过口耳之学,只知皮毛,但早在大半年前就已离开北中学府的陆家平,就走了正儿八经的相师之道,尤其天生通幽眼,号称可以堪破一切虚妄,就在寻龙点穴的方面,先天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优势所在,倘若不走相师之道,反而会被旁人说做暴殄天物。 走了封灵造物之道的补天士,也被旁人戏称画师,数量算得上是补天士四道之中人数最少的一道,毕竟这种手段属于剑走偏锋,形同术法,却又并非术法,本质是以灵纹作画,使之具象形成真实存在,如驱傀儡,看似有些脱裤子放屁,实际上确实补天士一道最为正统的传承,补天士所谓“天地作纸,精血为墨”,也是源自此道,只是时至今日,已经十分没落,甚至就是成百上千位补天士汇聚一堂,也未必能够找出一位画师。 最后一道,言作御行傀儡,亦作傀儡师,是老老年间一位补天士综合了机关术开创出来的流派,只是因为某些原由,精修此道之人的数量不算太多,但也不少,却也常见于江湖游侠。 北中学府竟然来了一位傀儡师? 年迈妇人站在炼器山上用来处理一些腌臜之物深坑边缘,低头看向坑里许多污秽中的那具尸体。仅从衣着打扮看来,正是先前那位傀儡师用来造访步逸红的活人傀儡,只是面孔已经变得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原本该有的模样。 年迈妇人眉眼之间狠厉尽褪,有些发愁。 身为炼器山主的那位姒家汉子,凌空蹈虚而来,身形落在年迈妇人的身旁,同样低头看向那具已经被人毁去面孔的尸体。 年迈妇人问道: “山主阁下,可知幕后主使?” 炼器山主微微摇头。 年迈妇人眼帘微垂,嗓音低沉道: “炼器一道,除去市井坊间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的说法之外,对于灵台神光的方面,同样要求极高,一方面是精研此道,造诣达到某种程度之后,就要点燃气府本源火,以气府为炉,以神识为锤,才能撼动某些质地坚硬的天材地宝;另一方面,则是‘精益求精’,务求材料可以通过锻造之法,除杂留纯,也唯有如此,才能在本质上提升兵刃的品秩。” 稍稍一顿之后,年迈妇人转头看向这位炼器山主。 “仅以神识而言,北中学府,又有何人能够与你相比?” 炼器山主扯了扯嘴角,轻声笑道: “话虽如此,可本山主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以神识笼罩此山,将一切风吹草动全部收入眼中,哪里能够知道这人何时而来,又从何处而来?” 炼器山主扭头瞥了一眼年迈妇人,冷声笑道: “倘若你家麟女能够就寝沐浴不去衣,本山主倒也可以辛苦一下,时刻注意炼器山上的风吹草动,若非如此...本山主,可是血气方刚呐!” 年迈妇人勃然大怒。 却不待其怒言出声,炼器山主已经摆了摆手。 “被人盯上,是你天枢圣地自己的事情,与本山主无关,更何况北中学府的建立,也是在一定程度上效仿补天阁。‘有教无类’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本山主再跟你解释一遍?” 炼器山主指了指年迈妇人。 “你家麟女可以在学府修行,别人也可以,无论人族还是妖族,管他正道还是魔道,反正北中学府的教条就是有教无类四个字。而我姒家参与到建立北中学府一事的目的,还用多说?不过是为了能在招徕更多年轻俊杰的方面,可以依靠背后主家的身份占据先天之利,若非如此,我姒家又凭什么拿出这些修炼资源平白送人?其他三家,不也都是如此?既是这般,那这些弟子学员是人是妖,是正是邪,又有什么关系?” 炼器山主冷笑一声。 “反正对于本山主而言,不过就是看得上眼的重点关注,看不上眼的忽略不计,仅此而已。” 年迈妇人反而冷静下来。 尽管这些话并不中听,但事实如此,至于另外那些更加入耳的好话,本质上也就只是因为俗世重归人间的大势所趋,迫不得已才要安抚民心,做些面子功夫。 山上修士,尤其庞然大物,“最讲究以人为本”。 所以学府建立其实早有趋势,只是因为一直找不到一个好的由头,才被搁置一旁,直到近古人皇陨落之后,一件又一件堪比天大的事情接踵而来,学府建立才被重新提出。 这可是一块儿顶大的肥肉,肥得流油。 人族八大世家,九大圣地,妖族十二妖城,哪个不想参与进来分一口肉?但别人多吃一口,自己就会少吃一口,这样的道理谁都明白,所以在俗世重归人间之初,其实有过数次庞然大物聚首之局,就是为了争夺这块儿肥肉的最终归属。 只是这些事情太高太远,并非常人可以知晓。 而最终的结果,如今已经显而易见。 人族八大世家暗中联手,不仅拿出了各种说法用来笼络民心,并且还以雷霆之势建造了南北两城,如此一来,就着实打了九大圣地以及十二妖城一个措手不及,再之后,南北两座学府的建立,也就理所当然地水到渠成。 天枢圣地何尝不想分一杯羹? 其他圣地,包括十二妖城,谁肯落后? 但南北两座学府的建立,已然成了定局,并且还是八大世家联手而为,仅在这件事上,往日里总是貌合神离的八大世家,竟然极为难得地同仇敌忾了一回,就绝非旁人可以继续插手。 而且天下也就只有这么大,被人拔了头筹之后,再要出力建造第三座学府,最大的可能还是得不偿失。 肥肉已经有了归属,其他那些庞然大物,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然后绞尽脑汁地出手抢夺。 所以有些时候,这位年迈妇人也会去向,如果天枢圣地也能成为其中一座学府的背后主家,该有多好?毕竟如此一来,就能省去很多烦心事了。 那么重新说回眼前这件事。 倘若能将姒家换成天枢圣地,倘若自己身为炼器山主,面对此事,态度、想法,又是否会有什么不同之处? 年迈妇人无奈一叹。 炼器山主语气平缓下来。 “这次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但本山主也劝你最好还是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你家麟女的身上。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年迈妇人神情一滞,而后满脸忧愁。 第533章 狗皮膏药 北中学府不知为何就忽然多了一位傀儡师的事情,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人,才有所知晓,像是炼器山主,像是四位府主,以及天枢麟女的那位年迈护道人。所以这件事肯定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但很奇怪的是,无论几位山主府主如何努力,竟也找不到有关那位傀儡师真正身份来历的半点儿痕迹。 就像忽然出现,又凭空蒸发,唯一留下的,就只有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不过尸体的身份倒是好找,练气山上一位比上不足,又比下有余的练气士罢了,虽然也是天之骄子一类的人物,一旦放在某些不大不小的地方,就是年轻翘楚,但在北中学府,却显得有些不够牌面。也正因此,无论山主也好,府主也罢,或许对于此人有些印象,但印象绝对谈不上太深,最多就是偶然相遇的时候,会莫名觉得有些眼熟罢了,自然很少有人予以关注,那么此人平日里究竟接触了一些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就无从得知。 甚至是其突然消失,也没能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 但毕竟“人命关天”,所以在这件事上,学府方面很快就给出了十分积极的回应,只是事情并未摆在明面上,所以学府这边具体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用来安抚那位练气士的背后家族,也不为旁人所知。 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之后的一段时间,风平浪静。 北中学府这边的气候,随着春深夏至,越发暖和了起来,尽管是在北中学府这边并不明显,毕竟有着护山大阵,所以外界的四季更迭,仅在北中学府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简而言之,就是四季如春。 可一旦居高远眺,就会立刻发现周遭景色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 群峦叠嶂,山青水绿。 这一天,在云泽他们继续去往砺剑台聆听府主讲道的时候,阮瓶儿却是极为难得地出了趟“远门”。于其而言,下山就已经算得上是出远门了,毕竟自从来到北中学府之后,阮瓶儿就一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习惯,不过以前还在武山的时候,尚且还会出门走动走动,就在武山闲逛,并不走远,之后到了中央主峰,就忽然变成了笼中的黄鸟一般,倘若不是特别必要,就根本不会离开弟子房。 可能是跟“千面郎君”的身份有关。 毕竟当年的那位千面郎君,实在是江湖上的一颗毒瘤,惨被玷污了清白之身的妙龄少女、貌美妇人,早就已经数不胜数,与之结下深仇大恨的门派家族,同样极多,只是无奈千面郎君又被说做“千人千面”,易容作假的本事,哪怕放眼整座江湖,也无人能出其右,更不要说千面郎君一手极为独到的逃命本事,纵然天罗地网,也来去自如,就让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到头来也不过是无计可施。 但究竟是不是因为这些牵扯极广的恩怨纠葛,才让阮瓶儿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整日整月地足不出户,却犹未可知。 只在今日,阮瓶儿难得出门,素面朝天,但这张脸是否就是千面郎君的真容,也有待商榷。 鹿鸣才懒得多管这些琐碎小事。 恰在昨日,前后时隔约莫一个半月的时间,敬香楼那位长相不太好看的掌柜,才终于谴人送来了消息,说是包含青琉璃在内的一些天材地宝,以及炼制面具过程当中需要用到的一些灵株宝药,已经尽数送到,并且十分齐全。 鹿鸣只关心这个。 至于买下这些天材地宝与灵株宝药,统共要花多少钱,鹿鸣倒是听了一下,但很快就给抛之脑后,反正也不是她来掏钱,又何必操心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 少女一门心思就全在被她当做定金交出去的两枚灵光玉钱上,心心念念,寝食难安。 这段时间以来,鹿鸣几乎每天都要将那盖了印戳的收据拿出来看上几眼,然后珍而又珍地贴身放好,并且每一次将那收据揣进怀里之后,都要抬起手掌,在豆蔻之年微微隆起的胸脯上确认一下,那张意味着整整两枚玉钱的收据,确实被她藏在怀里,没有放在别处,也只有切切实实地摸到了那张收据,少女心里才能松一口气。 所以自从昨日那位敬香楼的伙计来过之后,鹿鸣就一直都在盼着阮瓶儿可以早点儿出门。 那所谓的收据,说白了也就只是一张纸,比不了实打实的灵光玉钱来得实在,让人安心。 更何况书上也讲了,落袋为安。 一大一小,在弟子房里磨蹭了半天,阮瓶儿才终于无奈搁下手里的刻刀,将桌上那张还没完成的面具收入气府,跟着鹿鸣一道下山。 少女双臂抬起,夹在肋下,一路小跑,迅速下山。早就已经步入修行之道的鹿鸣,虽然只有九品武夫的修为,但要沿着山间阶梯上上下下,并不困难。尤其少女虽然性情惫懒,却也只是性情罢了,实际上的体力耐力以及种种方面,远非常人可以与之相比。 或许是与鹿鸣早年间在洮儿镇的经历有关,毕竟那个时候的少女,每天除了偷鸡摸狗,就是钻洞爬墙,手脚都是相当麻利,跑起来更是飞快。 没办法,跑得再累,也比挨一顿毒打强得多。 但也得益于此,鹿鸣的经历虽然比起柳瀅也没好多少,却也不是又干又瘦的可怜模样,毕竟能偷能抢,手脚麻利,哪怕有些时候也会吃了上顿没下顿,可大多数的情况下,还是不缺吃喝的。所以打从最开始的时候,鹿鸣的模样就比柳瀅强出很多,虽然说不上是白白嫩嫩,但也没差很多,再加上自从来了北中学府,就再也没有饿过肚子,便出落得越发高挑水灵了许多。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嘛。 而且俗话说又说了,人靠衣裳马靠鞍。鹿鸣尤其喜欢这件领口袖口都带白绒的红棉袄,哪怕如今天气已经逐渐转暖,也还没有舍得脱下,倘若不提衣裳太厚的事情,这件衣裳穿在她身上,真挺好看。 相比之下,其实柳瀅的变化也挺大,尤其个子,比起最早的时候长高了不少,但说到底,也还是一副黑黑瘦瘦的模样。 所以鹿鸣时至今日也总在暗地里将柳瀅叫做丑丫头,不是没有道理的。 阮瓶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瞧着少女每跑一步就是三级阶梯,再看一看这条极为漫长的山路,忍不住有些心惊肉跳,便冲着那个背影喊道: “鹿鸣,你跑慢点儿,小心再摔了!” 少女从一步三级阶梯,变成两级,然后变成一级,最终停在其中一级阶梯上,双臂依然夹在肋下,原地踏步,呼哧呼哧地喘气,转过身来仰头看向阮瓶儿。 “你这傻娘们儿,做事儿为啥这么不积极呢?昨儿个教我读书的时候,你还说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哩!” 阮瓶儿哑然失笑。 好嘛,你还真是学以致用。但话又说回来了,你这不是挺聪明吗,怎么昨儿个教你读书的时候,就这么一句话,还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给你解释大半天? 阮瓶儿摇头一叹,只得加快了脚步。 鹿鸣早就已经转身继续下山了,夹着双臂,一边呼哧呼哧地大声喘气,一边跑得飞快。 不多时,两人便赶到敬香楼,仍是那位侯氏大掌柜亲自接待。 除了青琉璃之外,要想炼制一件能在一定程度上遮掩气机的面具,还要用到不少东西,天材地宝之类的,除了一些作用独特的矿石之外,还要用到某些异兽身上的物件,像是皮、肉、筋、骨,可以拿来熬煮胶质,用来制作面具胚子。但在这个过程当中,还要用到一些效用独特的灵株宝药,不仅可以帮助那些天材地宝更好地融入胶质当中,并且可以帮助那些天材地宝更好地“交相辉映”。 简而言之,就是所谓的配伍。 林林总总全部加起来,足有数十样。 阮瓶儿还在检查这些货物的品秩,鹿鸣就已经悄悄拽了一下侯氏大掌柜的衣袖。后者心领神会,微微一笑,就跟着鹿鸣一起悄悄后退,回到了敬香楼大堂。 鹿鸣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了那张票据,打开之后,双手拖到侯氏大掌柜面前,小声说道: “掌柜的,咱们之前可是说好了,这张破纸可以换钱的,上面还有你的印戳,你可不能骗人,更不能骗我这个小姑娘,要不,要不我就...就...” 鹿鸣空出一只手抓了抓头发,有些为难。 这长相不太好看的掌柜,可是圣人修为哩,就跟那个坟头草已经丈许高的老头儿一样,一脚踩下去,那么大的一座武山,都跟着晃了一晃,再一拳打出去,那么大的一片云海,都给撕成了两半。 万一这长相不太好看的掌柜,真是骗人,那该咋办? 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亲自出马,也不一定能够打得过呀! 那自己好不容易赚来的两枚山上神仙钱,不就打了水漂了?但这也不对呀,打水漂还能瞧个水花哩,给了这长相不太好看的掌柜,就连个水花都没有! 越是想下去,鹿鸣脸色就越白,到最后,更是眼圈儿红红,眼眶里满是泪水,一脸的委屈模样。 侯氏大掌柜瞪大眼睛,只觉得莫名其妙。 “鹿姑娘,你这...咋还哭上了?” 闻言之后,鹿鸣嘴巴一撇,更委屈了。 “你骗我钱!” 侯氏大掌柜愣了一下,一拍额头,苦笑着低估一句“女人心,海底针”,连忙转身去了柜台那边,拿出了两枚灵光玉钱,然后一只手拿过票据,一只手捏着两枚玉钱搁在鹿鸣手里,笑呵呵道: “早就说好的,票据换钱,这还是鹿姑娘之前拿给小人的那两枚玉钱哩,小人特意为了鹿姑娘留下来的。” 侯氏大掌柜这才抽空瞥了眼票据,习惯所致,确认无误之后,就手腕一抖,票据成灰。 “鹿姑娘,以后千万要记得,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小人可从来没有想过要从鹿姑娘手里骗钱,做生意嘛,就是讲究诚信二字。所以以后再要遇见这样的事情呀,鹿姑娘可千万千万不能张嘴就来了,这种话,可不兴乱讲的!” 鹿鸣眨眨眼睛,将手里的两枚玉钱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立刻破涕为笑,连忙收入怀中,又抬手拍了拍微隆的胸脯,确认无误之后,这才抬头笑道: “我刚刚才发现,虽然你长得不太好看,但也不算丑哩!” 侯氏大掌柜嘴角一抽,然后抬起头来,有些黯然神伤。 库房那边,很快就跑来一位敬香楼伙计,说是刚才清点货物的那位姑娘,已经准备结账了。侯氏大掌柜便留下鹿鸣,让她在这儿随便闲逛,自己则是转身带着伙计去了库房那边。 如此一来,敬香楼的大堂这边,就只剩下鹿鸣自己了。 很奇怪,偌大的一座敬香楼,除了掌柜之外,就只一位伙计。 鹿鸣抓了抓头发,忽然注意到了这件事,但也没有放在心上,刚刚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两枚玉钱,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便转身走向那些整齐排列的货架,好奇张望。 正在鹿鸣面前的那层货架上,有着一只打开的锦盒,里面搁了一块儿鸡蛋大小的青色云纹石,但在鹿鸣看来,这玩意儿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这块儿石头的颜色,看起来极为古怪,像是用油漆刷上去的一样,倘若果真如此,那这石头的价格,可能还没那只锦盒贵哩! 鹿鸣冲着石头翻了个白眼,转身去看旁边的扇子。 北中学府有个名叫南山君的读书人,就喜欢整天拿着把竹骨折扇,那把扇子还是挺好看的,就连扇面都是青翠颜色,画满了各种绿竹,但是不如眼前这把扇子好看,扇骨金灿灿的,看起来像是金子炼制而成的,扇面上也满满当当画着许多金币金元宝,一看就是大富大贵,肯定相当值钱。 鹿鸣吞了口唾沫,偷偷摸摸左顾右盼了片刻,确定附近再无旁人,这才小心翼翼伸出手去,将那金灿灿的扇子拿了下来,捧在手里仔细端详,还将扇子的其中一条扇骨塞进嘴里咬了一下。 差点儿没把牙给硌掉。 鹿鸣一张小脸儿立刻皱成一团,没办法,疼啊,却捂着腮帮没敢出声,然后气呼呼地将扇子重新丢在货架上,扭头就走。 才只走了两步,少女就重新倒退回来,将扇子重新打开,摆好,然后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重新转身去看别的东西。 敬香楼这座杂货铺,新奇玩意儿确实不少。 在其中一排货架上,鹿鸣还瞧见了一件稀罕玩意儿,从没见过,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不过看起来倒是很像史书里面记载过的神威火炮,却又小了很多,显然是可以拿在手里使用的,旁边还摆着一颗上尖下圆的金属物件儿,也不知道具体是个啥,反正看着也就那样,好像没啥意思。 鹿鸣撇了撇嘴巴,原本还想找一找有没有什么顺眼的有趣物件儿,买上那么一两个,毕竟自己现在手里有钱了,整整两枚山上神仙钱哩,看着好像不多,可一旦换成那种制式的金币,就能堆成一座小山呢! 却不想,鹿鸣脑袋一转,就忽然瞧见了门口站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少年,正呆呆地盯着自己。 鹿鸣愣了一下,眉关轻蹙,觉得这人恁的奇怪,这么盯着自己做什么? 然后恍然大悟,一手捏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脱口而出: “想起来了,你是木鸡!” 话一出口,鹿鸣就有些后悔了,毕竟这话说出口来,实在是有些不太礼貌,万一被师父知道这件事,屁股就肯定免不了要挨上一脚。却不待其开口解释,少年就已经猛然回神,有些莫名其妙地抓了抓头发,然后咧嘴一笑,快步跑上前来,双眼明亮,满脸兴奋。 “我叫侯宝宝,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鹿鸣扯了扯嘴角。 好歹她也曾是洮儿镇大街小巷人尽皆知的混世魔王,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不光长相不太好看,而且取了一个...名字的家伙,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鹿鸣满脸嫌弃地扭过头去,转身就走,心里腹诽不已。 一看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猴崽子,就这也想玩儿女人? 长得难看,想得挺美。 呸! 侯宝宝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这位之前从没见过的豆蔻少女,竟然敢对他这侯氏麟子冷眼相向。但也没关系,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冷眼这东西,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便厚着脸皮继续满脸嬉笑地凑了上来。 “姑娘家的脸皮都薄,没关系没关系,不过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姑娘方才说我是...木鸡?这是啥意思?” 鹿鸣瞥他一眼,冷哼一声。 “呆若木鸡!” 侯宝宝一愣,咧嘴又笑,而且眼神艳羡。 “原来姑娘也是读书人呀,真好,不像我,一看到书本就浑身难受,根本读不下去,瞧见了姑娘这般好看的人儿,也只能说一句‘真好看’,要不就是‘姑娘长得真漂亮’,‘我想跟姑娘一起生个猴崽子’,别的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鹿鸣的眼神立刻变得惊恐起来,连忙躲远。 “呸,臭不要脸的,老娘生不出来猴崽子!滚!” 侯宝宝满脸奇怪地挠了挠头,有些想不明白,人族与妖族结合,哪怕生出来的孩子运气不好,是个血脉不纯的“杂种”,就是所谓的半妖,也该是个猴崽子才对吧? 不过这姑娘应该是个读书人的吧,刚才明明还是挺好的,呆若木鸡这种词都能张嘴就来,这会儿说话怎么就忽然变得如此粗鲁? 侯宝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颗尖锐虎牙。 “没关系,读书人也是有脾气的嘛,正常,正常...” 自我安慰了一下,侯宝宝就满脸嬉笑地继续凑了上来,哪怕鹿鸣再怎么躲闪,也甩不掉这块儿狗皮膏药。 烦得很! 侯宝宝总是没话找话,毕竟也是自家地盘,对于货架上的这些东西,更是轻车熟路,便总是盯着鹿鸣的眼神,她看哪个,就介绍哪个,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知道,反正那位侯氏大掌柜以前都是怎么说的,他就怎么复述出来。 那块儿看起来像是刷了漆的石头,叫绿松石,可以用来炼制灵兵法宝,价值不菲。 那把一眼看去就是金灿灿的法宝折扇,是用金桐炼制,叫做多宝扇,只需轻轻一扇,就有一片金风席卷,轻易就能叫人形销骨立,便是金石阻拦,也能瞬间消融。 还有那件稀罕玩意儿,是俗世回归人间之后遗留下的物件儿,威力尚可,但也只能用来对付一些修为境界不高的修士,一旦到了命桥境修为,尤其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就会变得形同不存。 前前后后约莫一刻钟左右,鹿鸣耳边,尽是侯宝宝的喋喋不休。 好不容易等到阮瓶儿与侯氏大掌柜回到大堂,鹿鸣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连忙跑去阮瓶儿身后躲起来,一阵龇牙咧嘴,满脸嫌弃。 阮瓶儿眼神古怪地看了一眼貌似少年的侯宝宝。 侯氏大掌柜也轻飘飘地看他一眼。 侯宝宝神情一滞,立刻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低着头,乖乖走到一旁找了个地方坐下,闷不吭声撇着嘴,好像是有些不服的模样。 眼见于此,侯氏大掌柜也只得颇为无奈地瞪他一眼,倒是不曾多言其他,毕竟这些都是自家事,如今还有外人在场,不好拿出来多说多讲,便很快就重新恢复了之前的笑脸,与阮瓶儿相互客套两句,说了一些场面话,这才弯腰赔笑地送走了两人。 然后敬香楼就早早地关门打烊了。 悬空桥梁上,鹿鸣与阮瓶儿才走不远,忽然听到身后动静,就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到敬香楼的伙计匆匆关门,两人便面面相觑,有些莫名其妙。 鹿鸣扯了扯嘴角,一想起那个狗皮膏药一样的侯宝宝,就浑身难受地打了个激灵,满脸嫌弃。 “走,赶紧走,老娘再也不来了!” 第534章 自爆 日光正好,还未上至中天,敬香楼开门还未多久,却早早打烊。 等到楼里唯一一位伙计将大门紧闭之后,敬香楼大堂里的光线,就立刻变得昏暗了许多,少年模样的侯宝宝坐在一条长凳上,双腿悬空,前后摇摆。 看似不过十二三岁,但侯宝宝真实年纪,其实比起云泽也没小多少,两三岁罢了,差不多跟姜星宇持平,甚至还有可能更大一些,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所以侯宝宝的模样才会看起来十分稚嫩,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甚至就连平日里的性情想法,也仿佛受到了身体的限制,所以往往比较跳脱,偏偏又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大人,而且本体又是猴妖一只,就更让人难以揣摩。 侯氏大掌柜看着双腿摇晃,噘着嘴巴独自发呆的侯宝宝,有些愁眉不展。 大半年前的那次南下,一旦较真地说,其实侯宝宝的行为举止,颇有些死缠烂打的嫌疑,就已经可以说是得罪了那位文曲转世的天权麟女,谓之不敬不礼,鲁莽冒犯。尽管复姓欧阳的那位天权麟女并未计较,毕竟也是文曲转世,胸怀不是一般的开阔,可天权圣地那些人,却未必就能视而不见,只是碍于欧阳婉并未追究,才不好多管闲事,免得被人说成狗拿耗子。 但侯宝宝真正看上的姑娘,其实并非欧阳婉,而是那位年纪更小一些的孔氏麟女,之所以没有直接去找那位常年身着霓裳羽衣的孔氏麟女,则是因为在那之前,侯宝宝难得读了本书,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书本,但好歹也是读了本书,就从里面学了一种叫做“欲擒故纵”的手段,想要通过欧阳婉引起那位孔氏麟女的注意,并且学得像模像样,只可惜结果有些不如人意,非但没有得到那位孔氏麟女的注意,反而招惹了天权圣地。 可一旦抛开此事不谈,侯宝宝的心性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在这侯氏大掌柜的眼里看来,相当不错,只因侯宝宝刚从那座大墓回来没过多久,应该也就两三天时间,便直接忘掉了那位让他一见钟情的孔氏麟女,该吃吃,该喝喝,万事不往心里搁,日子过得要比神仙还快活。 这才刚刚安分过了大半年,就又开始惹是生非。 天权圣地也就罢了,毕竟那地方也是号称一门上下皆君子,虽然有些言过其实,可总体而言,天权圣地中的大部分人,习惯作风还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但云泽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真要被他知道了你想祸害他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又岂能善罢甘休? 尤其你这还是见色起意,这要被那云大魔头得知了事情真相,就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侯氏大掌柜头疼不已。 侯宝宝坐在条凳上,忽然嘿嘿傻笑一声,露出两颗尖锐虎牙,扭头说道: “二爷爷,刚才姑娘,很香啊!” 少年眼眸明亮。 侯氏大掌柜一拍额头。 敬香楼伙计很适时地转身去了柜台那边,不多时便返回此间,拿了一把一端开裂的戒尺过来,交在侯氏大掌柜手里。 瞧见这把戒尺之后,侯宝宝脸色猛然一变,双手一撑,就从条凳上面跳了下来,扭头就跑,却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滚回来!”侯宝宝动作一僵,只得垂头丧气地扭头返回,乖乖伸手。 啪的一下,侯宝宝一阵龇牙咧嘴,心里已经骂开了花。 侯氏大掌柜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算得上是半个读书人,没办法,天性使然坐不住,要不怎么能说“心猿意马”?只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就总算是沉稳了一些,至少要比侯宝宝这个猴崽子强出许多,尤其是自从担任了敬香楼掌柜以后,就更知道很多事情无形之中都有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不能肆意胡来,再加上自从出任敬香楼的大掌柜之后,心气就逐渐衰弱,便越来越像市井坊间说的老江湖,说话做事,一言一行,就往往考虑极多。 整座侯氏妖城,仅在本姓中人而言,找不出来几个这样的人物。 侯氏大掌柜阴沉着脸。 “知道错了没有?” 侯宝宝撇嘴不答。 又是啪的一下。 瞧着侯宝宝龇牙咧嘴,疼得满眼泪花的模样,侯氏大掌柜没好气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方才那位姑娘,你可知道她是何人?” 侯宝宝瞥了大掌柜一眼,闷声闷气道: “俺咋知道...” 侯氏大掌柜气急,用戒尺敲了敲侯宝宝的脑袋。 “又想挨揍了是不是?之前怎么教你的?好好说话!” 侯宝宝气得胸膛连连起伏,只是瞧见了自己这位二爷爷拿起戒尺满脸威胁的模样,不得已,只得认怂,垮着一张小脸气哼哼道: “我不知道!” 侯氏大掌柜伸手指了指这位侯氏麟子。 “你呀!” 他转身走到一旁,在一只巨大木箱上坐了下来,旁边的伙计立刻转身倒茶,拿来之后弯腰低头双手奉到大掌柜面前。但后者只当没有看到,又气又无奈地看着侯宝宝,开口说道: “方才那位姑娘,是云温书之子云泽的开山大弟子,叫做鹿鸣。云泽你是知道的,在北中学府,也能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虽是俗世出身,母亲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但所谓虎父无犬子,可不是没有道理的空话,此子修行天赋之强,比起那些圣地世家的麟子麟女也没差多少,尤其师父还是杨丘夕。” 说到这里,侯氏大掌柜的话音忽然一顿,抬起头来皱眉不已。 侯宝宝与那伙计对视一眼,后者微微摇头,同样不解自家这位大掌柜,怎么突然露出这幅表情。 侯宝宝抓了抓刚刚被打的那只手,尽管也才挨了两下,但掌心已经又红又肿,疼得侯宝宝一阵龇牙咧嘴,然后瞧见自家这位二爷爷已经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又连忙将手摊开,好奇问道: “二爷爷,你被那个名叫杨丘夕的抢了媳妇了?” 侯氏大掌柜脸色猛然一沉,吓得侯宝宝连忙抬手捂住嘴巴,缩着脖子连连摇头,不再言语。 侯氏大掌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继续说道: “矛老二这个名号,你也应该听说过。当今世上,白先生修为之高,手段之强,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被人冠以绝世大妖的称呼,这家伙排名第二。但其实无论白先生也好,矛老二也罢,在某种程度上讲,都是虚有其名。如果云温书不曾惨遭意外,那所谓的天下第一,以及绝世之称,就肯定要落在云温书头上,天下第二,也不会是那只狸花猫,而是不曾因为道心种魔,便固步自封的杨丘夕...就连白先生,也得排在他二人身后。” 侯宝宝抓了抓耳朵。 对于这些江湖旧事,他的兴趣其实不大,毕竟都是一些老黄历的事情了,如今再要翻出来,什么如果,什么倘若,说一千道一万,又有什么用?但也不能说是全然没有半点儿兴趣,毕竟江湖上有句话说得极好,叫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所以那些江湖旧人最终死在了何处,葬在了何方,有没有什么大好的机缘留给后人,都会引来侯宝宝极大的兴趣。 但云温书却是死在了俗世,鬼才知道那家伙的尸首究竟葬于何处,毕竟俗世那座古界小洞天,严格意义上来讲,其实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古代小世界,更不是什么洞天福地,而是近古人皇的气府所化。 这件事,在某些人而言,早就已经不算隐秘。 一代人皇,大道之王,可截天道熔炼气府,将其炼作小天地。 俗世便是由此而来,是近古人皇以无上手段,在那座浩瀚澎湃的岁月长河中,强行截取了一段又一段的长河水揉炼而成,形同一条正在纺织中的布帛,被人抽去了其中的几条丝线,使之离开原本的位置,另辟蹊径,在这条布帛之外的地方,重新织成一条新的细布。 对于岁月长河而言,则无疑就是一条偏离了原本河道的细小支流,却也同时与那浩荡前行的大河齐头并进。 但若有朝一日,这条细小支流忽然崩溃,其中水流,那一条条丝线,自然就会重新回到原本属于它们的位置上,用来弥补岁月长河滚滚蔓延中的些许空缺。所以俗世的崩塌,其实并非寻常所谓的崩塌,而是在失去人皇气府的束缚之后,先被天道拉扯、延展、揉碎,然后才是重归人间。 一块块俗世碎片,究竟落在何处,融于何方,别说侯宝宝,就是那位被人奉作天下第一的白先生,也未必知晓。 侯宝宝忽然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好奇问道: “杨丘夕是谁?” 侯氏大掌柜神情一滞,瞪他一眼。 “杨丘夕,席秋阳,就只将名字颠倒而已,这种不值一提的手段,也能将你瞒住?” 侯宝宝讪讪一笑。 “瞒不住,肯定瞒不住,俺就是随口一说,二爷爷可千万别生气。” 一边说着,侯宝宝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在怀里一抓,就掏了一只布袋出来,然后从里面捏出一颗冰糖,被他笑嘻嘻地递到大掌柜面前。 “二爷爷乖哦,给你糖吃!” 旁边的伙计强忍着笑。 侯氏大掌柜瞪起眼睛,手中戒尺一扬,吓得侯宝宝扭头就跑,还不忘了将那颗冰糖塞进自己嘴里。 “回来!” 侯宝宝噘着嘴巴,满脸委屈地站在大门那边,不敢靠近。 侯氏大掌柜满脸无奈,只得将戒尺搁在一旁,然后伸手接过伙计手里的茶碗喝了一口,润润嗓子,侯宝宝这才重新走了回来。 大掌柜叹了口气。 “我方才与你说的这些,其实就是想要告诉你,江湖水深蛟龙多。这里是北城中域,是北中学府,不是咱们侯氏妖城的地盘。在自家地盘上,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就算捅了再大的篓子也不怕,反正有你爹和你爷爷给你擦屁股,在自家地头上,你爹和你爷爷就是说一不二的主。但这里毕竟不是咱们自家地盘,而且姓杨的那家伙,太护犊子,再加上那个被人喻作绝世剑修的尉迟夫人...云泽这个年轻人,咱们不好得罪,瑶光、姚家,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所以你得明白,做人做事,还是收着点儿好,更要明白,到底什么才叫人情世故。” 侯宝宝撇着嘴“哦”了一声。 大掌柜看他一眼,颇为无奈。 诸如此类的话,已经说了不下百遍,可哪一次能被侯宝宝记在心上?哪一次不都是当面乖巧,甚至还将胸膛拍得砰砰作响,结果扭头就忘? 这位真实身份属实吓人的大掌柜,轻声叹道: “你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也怪你爹你娘和你爷爷把你宠坏了,以前还在侯氏妖城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你自己也好好算一算,自从开辟气府以来,到现在,被你祸害过的年轻姑娘都有多少了?只怕是没有一千,也得八百。在咱们自家地盘上,谁家要是有个样貌不错的姑娘,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哪个不是整天担惊受怕的?” 大掌柜指着侯宝宝的鼻子点了点。 “你呀,什么时候捅了篓子吃了大亏,就知道后悔不该如此肆意妄为了!” 侯宝宝撇了撇嘴。 大掌柜忽然板起脸来,满脸严肃地沉声说道: “侯宝宝,我最后再跟你说一次,那位姓鹿的姑娘,你少去招惹,否则一旦捅了篓子出来,就是一场泼天大祸,到了那个时候,别说你爹,就是你爷爷,他也担待不起!” 侯宝宝皱了皱眉头。 大掌柜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将茶碗递给旁边的伙计,重新拿了戒尺,站起身来。 “伸手。” 侯宝宝脸色一白。 大掌柜眼神冷峻,又沉声道: “我再说最后一次,把手伸出来。今儿个你二爷爷我必须给你涨点儿记性,就算把手打废了,也总好过日后被你闯了大祸,害了咱们侯氏妖城!” ... 北中学府。 在中央主峰的山脚附近,有座原本用来俯瞰临山城夜景的观景凉亭,只是自从临山城毁去之后,大水漫涌,便将山脚淹没,水面甚至来到了这座观景凉亭的脚下,由主山道而至此间的那条崎岖小路,更是大半都被淹在水面之下,只是随着时日愈久,这条也曾经历了一段时间荒凉的崎岖小路,就重新恢复了往日里的草木葱茏。 在大多数人的眼中看来,不过是大同小异。 步逸红盘腿而坐,双臂叠放在栏杆上面,低头望着水中倒影,微微出神。 脚步声响起。 来人是一位桃李之年的女子,身着劲装,姿容上乘,颇有些英姿飒爽的意思,但在北中学府这种地方,就算不上特别出色,同时包括她的修行天赋以及修为境界,同样如此。 步逸红将脸颊枕在手臂上,侧目看向这位高挑女子,眯眼审视了片刻,而后嗤笑道: “上一次是男子练气士,这一次就换了女子武夫,倒是有够小心谨慎的。” 那女子笑道: “天下修士万万千千,这话不假,但十个里面却有八个都是道貌岸然之辈,一边做着不义之举,一边眼里容不得半点儿沙子,就难免要将在下视如过街老鼠,认为驱使活人就是邪魔外道,其罪当诛。既是如此,那在下自然需要时刻小心,十分谨慎,” 说到这里,这女子面上笑意忽然变得更盛许多,语气讥讽道: “免得被那舍利子崩在身上,灼伤了我这魔气滚滚的邪人。” 步逸红不置可否,转而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继续与水面倒影中的自己相互对视。 被苏季子驱使为傀儡的女子,一如之前那位深夜登门拜访的男子,音容笑貌,尽都活灵活现,没有半点儿僵硬之感,也似并未被人当做傀儡一般,就连眼神,也是如此。 苏季子缓步上前,走出淹没了崎岖小路的水面,在观景凉亭当中,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最终在步逸红身旁落座,侧着身子,一条手臂搁在栏杆上,目光看向步逸红的水中倒影。 “步姑娘对于在下之前的提议,考虑如何?” 步逸红目光转向苏季子的水中倒影,闷声道: “老太婆让我别再擅自妄为。” 苏季子目光一闪,眯眼笑道: “原来步姑娘也是个听话的乖巧孩子。” 步逸红忽然仰起头来哈的笑了一声,手掌一拍栏杆,身形飘然后去,稳稳当当落在凉亭另一边的美人靠上,翘起二郎腿,与苏季子驱使的活人傀儡女子,相对而坐。 “你这家伙,意味深长啊。但很可惜的是,这种手段对我没用,你也不要妄想一两句话就能刺激到我,让我一时恼羞成怒失了分寸,就与你这邪魔外道狼狈为奸。很多事情,我考虑得未必有你周到,但事情的轻重缓急与利害关系,我心里却算得足够清楚。不过是颗圣人武胆而已,就想让我跟云泽那家伙反目成仇,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步逸红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对面的苏季子。 “像你这种只靠一缕残魄,就苟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妖怪,个儿个儿都是狂妄之辈,真以为自己活得时间长了,就聪明得令人发指了?想什么呢!姜是老的辣,这话说得确实不错,但你再辣,又能辣到哪儿去?说到底也还是个去腥的东西!” 苏季子略作沉默,微笑言道: “步姑娘竟懂庖厨之事,倒是在下意料之外。” 步逸红扯了扯嘴角,将手肘架在两边栏杆上,摆出一副地痞流氓的无赖模样,冷声说道: “我不管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从今天开始,别来烦我,否则你这活人傀儡,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但也可能不会全部杀了,说不好还会留下那么一个两个的,送去几位府主那边,这可是除魔卫道的善举,几位府主应该会给我一些奖励吧?至于你这邪魔外道...总会有人能在这些活人傀儡的身上找出蛛丝马迹,然后将你抓出来。” 步逸红冷笑一声。 “你猜,如果你被四位府主抓到,会是什么后果?” 苏季子想了想,轻声笑道: “应该会被舍利子活活烫死。” 步逸红眯了眯眼睛,有些烦躁。 这人说话,还真是半点儿都不中听。 她用舌头顶起一边脸颊,眼神不善地盯着这位劲装女子模样的苏季子,忽然笑了起来,挑眉问道: “那我身上崩出来的舍利子,有没有烫到你?” 苏季子轻轻点头。 “挺烫的。” 一边说着,苏季子还伸手摸了摸脸颊,眉关轻蹙,好像真的有被烫到一般。 步逸红磨了磨牙齿,冷笑道: “忽然想到一件事,做了除魔卫道的善举之后,四位府主给我的奖励当中,会不会就有一颗圣人武胆?毕竟坐镇北城的这四大世家,底蕴还是相当浑厚的,一颗武胆而已,虽然是个罕见玩意儿,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半点儿希望。” 苏季子还是点头。 “希望不大,但也不是没有。” 话音放落,步逸红就双掌一拍栏杆,身形如电激射而出,带起一阵破空声宛如狼啸一般,金光乍起。 只一瞬间,步逸红就一只手钳住了那劲装女子的喉咙。 然而不等她的身形落地,那劲装女子,就抬起头来看向步逸红,依然面带微笑,眼神淡然,只是肌肤变得如血殷红,而其手掌钳住女子脖颈处,更是变得尤为烫手。 步逸红面上神情,陡然一变,瞠目欲裂之余,满脸狰狞,另一只手匆匆变向,擦着劲装女子的脸颊而过,一把按住栏杆,猛然间挺腰发力,双脚踩在美人靠上,用力一蹬,直将凉亭美人靠给蹬得炸碎开来,而其身形,则是瞬间撞破了宝顶,极力远离。 下一刻,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转瞬千里,席卷过临山湖的宁静水面,所过之处,虚空晃动,短暂宁寂之后,但听轰然一声,迟迟而至,惊天动地的巨响之下,临山湖的水面上,就随之掀起了一层滔天大浪,更有浓烟滚滚,飞沙走石,伴随着刺眼灵光与汹涌烈火,宛如沙暴一般翻卷而起,短短瞬间,就漫及山腰,也将没能来得及逃出太远的步逸红一并波及在内,吞入其中... 第535章 祸未临头则善忘 这场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灵光弥漫,裹挟着烈火腾腾,将北中学府的中央主峰,都给生生啃去了好大一块儿。 大浪翻涌,席卷而出,一场“瓢泼大雨”,随之落在这座山的半山腰上,又有水汽白雾蒸腾而起,茫茫袅袅,覆盖了半座临山湖。只是短短片刻,就有一阵阵狂风猛然吹袭,让这波涛翻涌的湖面得以重见天日,出手之人,其中一位便是大乘佛堂的圣人黑熊,身披大红绣金线的法袍袈裟,站在那条可以通往大乘佛堂的悬空桥梁上,肩头趴着那只金灿灿宛如琉璃一般的香火小人,四肢“着地”,瞪大了眼睛满脸好奇地张望着中央主峰山脚处,那座湖水倒涌激起浊水冲天的巨大深坑。 除此之外,亦有其他几位圣人现身在各属自家的悬空桥梁上,眉关紧锁,神情凝重且疑惑。 自爆手段,威力确是不凡。 像那沦为苏季子手中活人傀儡的女子,本身不过初入十二桥境的修为罢了,却将无形之中有着护山大阵的中央主峰,都给生生啃去了几十丈方圆,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气府本身的大小范围,就已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威力强弱。尽管这所谓的威力,也会随着修为境界的逐渐攀升就逐步增强,但这个过程对于自爆威势的提升,虽然不容小觑,却又十分有限,若非如此,那方才不过十二桥境的傀儡女子突然自爆,也不会造成这种骇人声势,甚至就连那座“顶天立地”的中央主峰,都随之晃了一晃。 这也是修为境界不足之人,唯一可以在境界差距极大的情况下,有可能与人同归于尽的手段。 只是有可能。 所以真要说起自爆之事,其实自古以来,少有发生,并非是威力奇大有伤天和,而是一旦选择气府自爆,不仅未必能够与人同归于尽,同时会将自身灵魄也给牵扯在内,谓之魂飞魄散,彻底失去轮回转世的可能。 北中学府,怎会忽然有人行此之举? 大乘佛堂的那位圣人黑熊,目光望向那座湖水倒涌、烟尘滚滚的深坑上空,沉默片刻,忽然深深一叹,继而双手合十,低眉耷眼,面露不忍之色,口中响起诵经声,恢弘神音,响彻天穹,而其身披法袍袈裟,随之无风自动,荡出千丝万缕的佛光化作一条条金色细线,蜿蜒而去,在那深坑上空织成一片璀璨光幕,于无形之中,超度化解那片不为常人肉眼所能见到的怨戾之气。 又一阵风吹袭而过,吹散了烟尘滚滚。 那年迈妇人怒目圆瞠,眼神狰狞,凌虚蹈空而立,于其身后,山体地面堪堪留下了一条尖锥形的无伤之地,宛如一根尖刺,深深刺在这座深坑之中。 步逸红浑身焦黑,遍布灼伤,兽皮缝制而成的简陋衣裤,更是破破烂烂,正在年迈妇人的身后,倒在地上,昏死不醒。 年迈妇人抬头看向半空中的四位府主。 这四人,其中两人,一位姬家府主,一位姒家府主,要比年迈妇人来得更快一些,却全部都对当时已被吞入那片灵光烈火中的步逸红视若无睹,袖手旁观,一门心思全在查探自爆之人的身份来历上,倘若年迈妇人再要稍晚一些,哪怕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只怕步逸红这位天枢麟女,也会直接死在这里。 姬家府主冷眼斜瞥年迈妇人。 “身为护道人,却不知时时刻刻护在自家麟女的身边,是你失职,又何必要用这种眼神看待我等。” 年迈妇人双手猛然捏拳,满面怒容。 “好一个北中学府,好你个姬家府主,明知自家学府当中出了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魔道中人,以活人作为傀儡随意驱使,却也依然不管不问。就因为这魔道中人驱使的活人,不在你等眼中,便任其胡作非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姬家府主挑了挑眉头,嗤笑一声。 “你天枢圣地也配跟人讲道理?” 年迈妇人神情一滞,哑口无言,却也仍是愤愤不平地骂了两句: “道貌岸然之徒!衣冠禽兽之辈!” 姬家府主面露讥讽之意。 “彼此彼此。” 在此之前,因为一些琐碎之事牵绊,便晚来一步的姜家府主摇头一叹,不得已只得上前两步,开口劝道: “说到底,此事也是事发突然,并非我等可以提前预料,尤其步姑娘此番暗中接触那位魔道中人,莫说我等,就连阁下不也一无所知?但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步姑娘惨遭殃及,身负重伤,阁下还是尽快将其带回弟子房也或诛仙台,为其调养伤势,以免留有后患。” 略作沉吟之后,姜家府主转而看向身后三人,面露询问之色。 赢家府主与姒家府主不置可否。 姬家府主转过头看向别处。 眼鉴于此,姜家府主便冲着两人微微点头,转过身来继续说道: “这件事,毕竟也是生在北中学府,作为府主,哪怕有着再多的理由,我等四人也是难辞其咎,稍后自会送上一些疗伤丹药,以表歉意。” 说着,姜家府主便拱手弯腰,面子功夫还是过得去的。 年迈妇人脸色稍霁,却又狠狠瞪了一眼那位姬家府主,这才大袖一挥,带着步逸红匆忙去了诛仙台。 待其离开之后,姜家府主转身看向另外三位府主,目光着重落在率先而来的姬家府主与姒家府主两人身上,面露询问之色。 姬家府主一言不发。 只姒家府主微微摇头。 “事情太过突然,我二人赶到之时,已经无法阻止,只知自爆之人,乃是武山一位横炼体魄的女子武夫,但具体姓甚名谁...” 姒家府主再次摇头。 赢家府主道: “学府中的这位魔道之人,心性手段确实狠辣,行事也是过分谨慎,哪怕是活人傀儡,也说杀就杀,前后两次,全都不曾给人留下任何可以顺藤摸瓜的机会,想要将其揪出,绝非易事。” 姜家府主愁眉不展。 “出了这种事情,还是应该尽快解决,否则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就会对于学府声誉造成极大影响...建造学府的目的是什么,咱们全都心知肚明,一旦学府声誉严重受损,会被影响到的,也绝对不会只有一家。所以仅就目前而言,咱们四人最好还是摒弃前嫌,联手而为,尽早揪出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免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闻言之后,便是脸色奇差的姬家府主,也只得无奈点头。 但此事还需善后才行。 姜、姒、姬、赢四位府主,各自出面去往大乘佛堂、芝兰室、灵芝苑、天宝殿、神隐塔、敬香楼,与之交涉,力求此事不会短时间内就被宣扬出去。事情的进展还算顺利,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一切妥当,几位府主也各自返回北中学府,在此之后,两位府主继续暗中调查那位魔道之人的真实身份,另有两位府主,则是亲自出面,负责安抚北中学府的这些弟子学员,尤其着重万象庭中那些居无定所的学府前辈,尽可能避免此事闹得全天下人尽皆知。 但在北中学府,这件事确也闹得沸沸扬扬。 毕竟前前后后已经死了足有两人。不过前一次闹得并非很大,哪怕是练气山上,也很少有人关注这件事,所以最终的结果,看起来就像不了了之,但这次却是有人自爆,声响之大,宛如春雷炸响,震耳欲聋,哪怕是远在炼丹山上的几位弟子学员,都能够听得清楚,对于那场冲天而起的灵光烈火,也同样可以看得十分真切。 尤其是将那位天枢麟女也给波及在内,甚至落到了一个重伤垂死的下场。 各种说法,流言蜚语,宛如一场瘟疫一般,迅速扩散,哪怕是有两位府主亲自出面安抚,也依然闹得人心惶惶。 只是对于某些人而言,却更像当头一棒。 所谓的天之骄子,一个个的看似风光无限,总以为老子举世无双,可实际上哪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还不是变成了人家手中的活人傀儡,任其搓圆捏扁,有用的话或许还能多活一会儿,若是没甚大用,就直接被人当成爆竹给点了。 面对这种情况,饶是几位府主联合了各山山主,也无计可施。 不过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或许是因四位府主连同五位山主的联手调差一事,已经摆在明面上,吓到了那位暗中作祟的魔道傀儡师,便再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所以人心渐安。 但在这段时间里,鹿鸣却是烦不胜烦。 无他,只因那位有事没事就要跑来没话找话的侯氏麟子侯宝宝,整天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跟在鹿鸣的屁股后面,不是端茶倒水,就是嘘寒问暖。尤其最近几日,也不知这个名叫侯宝宝的家伙,究竟从哪儿学来了一些简直不知所谓的情话,总让鹿鸣感到阵阵恶寒,唯恐避之不及。 什么“你以后走路能不能看着点儿啊,非要撞在我的心上”。 什么“我肯定是盐吃多了,不然怎么总是闲的想你啊”。 再不就是“我最近有点忙,忙着想你”。 诸如此类。 好像唯一还能说得过去的,也就只有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但很可惜的是,鹿鸣这个不学无术的没太听懂,抓了抓头发满脸疑惑,最后还是将这句难得可以入耳的情话当成了前者一般,龇牙咧嘴的满脸嫌弃,干脆逃之夭夭,一溜烟就回去弟子房里,砰的一声,房门紧闭。 侯宝宝被关在门外,一脸的郁闷。 房间里,鹿鸣抹了把额头汗水,在阮瓶儿旁边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已经凉透的水壶,一口气就喝了足有小半壶,这才终于觉得爽快一些。 天气已经越发炎热了起来,外面热,屋里更热。 自从当初在那敬香楼中买到了炼制面具所需的材料之后,这段时间的阮瓶儿,总算不再整天趴在桌子上,冲着一张张所谓的人皮描眉刻眼,而是整天冲着一只紫金雕花盘龙炉席地而坐,双眼紧闭,双手手指保持一个古怪姿势护在气府跟前,概而言之,就是拇指、食指、无名指、小指,四指相对,而中指内扣,指节相对,看起来像是某些书本当中提过的指决,比较常见的,就是俗称剑指的食指中指并拢姿势,也是指决的一种。 很奇怪,明明就只是摆个姿势罢了,偏偏那只紫金雕花盘龙炉中,竟有灿灿火光凭空燃烧。 鹿鸣唯一能够看得出来的,就是在火炉与阮瓶儿的气府之间,隐隐约约有些光线扭曲的迹象,好像有着一条无形气机的存在使之相连,所以火炉当红才有灿灿明火凭空燃烧。 要说神奇,确实神奇,但也正是因此,弟子房里的温度才会热得令人发指。 鹿鸣满脸嫌弃地扯了扯嘴角,刚刚抹掉的汗水,现在又细细密密地满布额头,便抬手随意抹了一下,拎着水壶去了床铺那边,继续喝水降温。 阮瓶儿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无动于衷。 这次需要炼制的“人皮”,不同于先前,最终成品,虽然无法完全掩盖修士本身会在无形之间时刻散发的修行气机,帮助不曾修行隐匿秘法的修士,能在未曾与人动手之时完全如同凡人一般,但要做到使之被人刻意凝神察觉到的修为境界更低一些,却并非难事。 可即便如此,这样的人皮-面具,也是灵兵品秩,而非世俗凡物。 而云泽手中那张得自席秋阳的人皮-面具,则是法宝之列,并且品秩极高,可以完全掩盖修行气机,哪怕神识扫过,也是只见假脸,不知真相。 就像云泽上一次南下东海,途径嵇阳的时候,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就曾在徐老道口中得知了这张假脸的具体模样,才能在云泽下榻的客栈当中,准确找见了云泽的踪影,若非如此,哪怕高玊修为境界再高一些,神识再壮一些,所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凡夫俗子,仅此而已。 但这张假脸的具体长相,却早在那时之前,就已经差不多算是人尽皆知。 所以肯定不能继续再用。 若非如此,云泽也不会需要阮瓶儿重新炼制一张人皮-面具。 但此番需要用到的材料,包括青琉璃在内,也并非凡火可以轻易熔炼,其实这种事情本质上就与炼制灵兵法宝,也或炼制丹药十分相似,哪怕稍有不同,也逃不过“殊途同归”的说法,只是比起炼制灵兵法宝,也或炼制丹药而言,炼制面具的时候,其实并不注重所谓的手法,甚至很多时候,对于火候的掌控也要求不高,重点只在相对而言更加繁琐的过程,就看似简单了不少,却也更费时间。 高有半丈的紫金雕花盘龙炉中,一朵朵明亮火焰,正熊熊燃烧。 最先炼化的异兽皮肉与筋骨,已经融成一团粘稠之物,被一团明火完全包裹,只是距离阮瓶儿真正想要的模样,差得还多。除此之外,在炉中空间,不同位置也另外浮有一些其他物件,天材地宝,也或灵株宝药,一团团明亮火焰将其包裹,足有数十朵,有些已经逐渐融化,也有一些时至今日也还岿然不动。 鹿鸣一边喝水一边旁观,看了片刻,还是没能瞧出个一二,就将已经空掉的水壶随意一丢,翻身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 这天夜里,姜家府主忽然上门,找到了刚刚送走钟婉游,正待脱衣修炼的云泽,原来是步逸红的那位护道人,在姜家府主前后数次登门拜访之后,终于是将前一次苏季子深夜造访的事情和盘托出,姜家府主这才找上云泽,将事情经过事无巨细地转述出来。 闻言之后,云泽与项威一阵面面相觑。 有些不明就里。 姜家府主皱眉问道: “这件事,可能与你无关,只是步逸红恰好需要那颗圣人武胆,而那不知真实身份的傀儡师,又恰好需要一位联手之人,这才为了拉拢步逸红,提出帮她得到那颗圣人武胆的条件。但此事并无绝对一说,那魔道之人的真正目的,也可能与你有关,毕竟你的情况,其实不必多说,一方面是形同野修散修,另一方面则是杨丘夕几人,所以哪怕天枢圣地这种庞然大物,都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与你为敌,可这魔道之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云泽笑道: “如果那所谓的魔道之人也是无根浮萍一样的野修散修,只是因为走了大运,侥幸得到了什么古老传承,才会拥有这种驱使活人的手段,不就没什么理由怕我了?反正天下之大,何处都可为家。” 姜家府主神情一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也只得点头承认。 瑶光、姚家、火氏,还有那个不知为何就要横插一脚的姬家,在此之前,明明都是庞然大物,却偏偏对于云泽没有一点儿办法,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云泽形同野修散修一般,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任何牵挂,但无论席秋阳也好,乌瑶夫人也罢,哪怕境界最是低微的孟萱然,也有入圣修为。 但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青竹姑娘,也能算是云泽的牵挂之一,可说一千道一万,那所谓的青竹姑娘,本质上也就只是仙宴阁培养出来的少女修士而已,命比草贱,想要用她掣肘云泽,比之痴人说梦,又有何异? 姜家府主轻声感慨道: “无根浮萍,胜在无根。” 项威难得主动开口道: “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姜家府主笑了起来。 “这话说得不错,行走江湖,就是需要小心为上,哪怕需要为此多费心力,也没甚坏处。所以这段时间,你最好还是警惕一下自己周围,也能免得被人有心算无心。” 云泽沉默不语,靠在椅背上沉思片刻,忽然说道: “前辈正在调查的范围,是整座北中学府?” 姜家府主微微颔首。 “算是吧,毕竟这件事对于学府的影响极大,容不得疏忽,不过重点还是放在那些三年新生的身上,毕竟在此之前,学府一直没有发生过此类事件,所以那魔道之人的真实身份,更大的可能还是三年新生。” 正说着,姜家府主忽然皱起眉头。 “其实这件事的关键,还是在于那位魔道之人的真正目的,倘若能够弄清这件事,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可偏偏事情始终扑朔迷离,哪怕那位魔道之人已经前后两次驱使活人傀儡,主动找上步逸红,也始终没有露出半点儿马脚,就连武胆一事,也只是那位魔道之人拿来诱使步逸红与他联手的条件而已,实在是让人...毫无头绪。” 姜家府主一掌拍在桌面上,重重一叹。 云泽看他一眼,没再多说。 时至今日,自爆之事造成的余波,其实已经逐渐消散下去,学府也已经很大程度上恢复了往日里的枯燥与平静,就连时不时的突破雷劫,最多也就只在两三日内才会被人津津乐道,之后就会逐渐遗忘。 世人总是善忘的,虽然说不太上事不关己,可终归也是祸未临头,福未临门。 包括云泽在内,都是同样的难以免俗。 所以现在的云泽,才终于有些关心此事的进展,毕竟事情终归还是牵扯到了鹿鸣手中的那颗圣人武胆,进而言之,就是牵扯到了鹿鸣身上。 但北上之日,也已经只剩一月左右。 云泽沉吟许久,这才终于抬头笑道: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这件事暂且没有头绪也无妨,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忽然福至心灵,发现了什么往日里不曾注意到的细节端倪,再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将那幕后主使的魔道之人揪了出来,永绝后患。” 姜家府主闷声道: “但愿如此...” 话至此间,再无可说,姜家府主只又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去。 云泽双手揣袖站在弟子房门前,目送那位姜家府主,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这才与项威打了个招呼,动身下山。 第536章 又是一场筵席散 深夜。 那只足有半丈来高的紫金雕花盘龙炉中,林林总总统共几十朵灿灿明火,灵株宝药与天材地宝,大大小小,形象各异,凭空悬在火炉之中,经受淬炼,倘若整个过程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意外,再有几天时间,这个过程就会暂且告一段落,剩下的步骤,也会相对而言简单一些,无外乎炼成“人皮”,再以刻刀雕琢,赋予形象,即可大功告成。 阮瓶儿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指决一送一解,双掌缓缓压下,平息体内元炁气韵的翻转。 与此同时,紫金雕花盘龙炉中的灿灿明火,也随之悄然熄灭。 房间里的温度骤然一降。 阮瓶儿神情肃穆,死死盯着炉中景象,随后竖起剑指,连续数次点出,炉内数种早已融成粘稠模样的天材地宝,以及部分灵株宝药,便在还未完全冷却之时,就相互聚拢,揉成一团。而在随后,阮瓶儿又是前后两次故技重施,炉中大半天材地宝,以及部分灵株宝药,就聚拢形成一团愈发粘稠的液体,足有人头大小,色泽金黄,随着阮瓶儿指决一顿,便坠在炉底,变成一滩。 除此之外的一些天材地宝,灵株宝药,则是各自冷却之后,被阮瓶儿暂且挂在炉壁上,还要经过数次熔炼与冷却,才能将之融入那团金黄之中。 整个过程极为繁琐,尤其需要耗费大量时间。 阮瓶儿抬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起身之后,又十分慵懒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许是因为房间里温度骤降的缘故,床榻上四仰八叉的鹿鸣,终于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嘴角还挂着口水的痕迹,被子早早就让她给踢到一旁,只有小半部分依然留在床上,大半则是掉在地上。 阮瓶儿神情疲倦,叹了口气,只得上前将被子捡了起来。 鹿鸣揉了揉眼睛。 “天亮了?” 阮瓶儿将被子丢在床上,没好气道: “天黑了!” 鹿鸣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一只手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四下里环顾一圈。 还真是天都黑了。 少女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然后神情呆滞地坐在那里,冲着一个地方呆呆出神。阮瓶儿无奈摇头,去将桌面上的油灯点燃,灯光虽弱,却也将黑黢黢的房间照亮了一些,又转身去将窗扇拉开,如今虽是入夏时节,但入夜之后,依然会有凉风习习,宛如丝竹之声入耳,气人心脾。 阮瓶儿手肘撑在窗台上,望着这片寂静夜色,许是忙了一整天时间,身心俱疲,就忽然变得有些感慨。 世人都说山上好,逍遥自在,远离人间,但在阮瓶儿看来,这番话其实有些言不符实。但也不怪说出这番话的那些凡夫俗子,毕竟他们从未见过山上光景,哪怕偶然间有所接触,也只不过是管中窥豹,就只能靠着想象随意杜撰,而最终的结果,就往往都是一些令人心生向往的美好广为流传,所以山下才有那么多的懵懂少年,总是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仗剑天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山上哪有那么好。 “以人为本”四个字,说的可不仅仅只是山上修士本质为人。 人心既是江湖,这话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阮瓶儿叹了口气。 山上的恩恩怨怨,比起山下而言,其实半点儿不少。 习习凉风吹入屋中,桌上的油灯灯火便摇曳晃动,忽明忽暗。 少女激灵灵一个寒颤,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抬手抹了下嘴角的口水,又忙将被子捡起裹在身上,皱眉埋怨道: “窗户关上,冷!” 阮瓶儿欣赏夜景的兴致,一下子就消散一空,撇了撇嘴,正要关窗的时候,却忽然瞧见刚刚下山一趟的云泽,竟然带着黑衣小童走了过来,顺便抬手打了个招呼。 阮瓶儿点点头,将窗户关上,转身开门。 鹿鸣一下子就翻身躺在床上,装出睡得正香的模样,听到开门声,这才故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皱眉嘟囔道: “大半夜的不睡觉,干啥哩?” 黑衣小童双臂环胸,似笑非笑地看着装模作样的鹿鸣。 云泽也哑然失笑,倒也不曾拆穿鹿鸣,带着黑衣小童在桌旁坐下,目光看向鹿鸣。 少女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云泽发呆,好半晌之后,这才终于“恍然惊醒”,连忙下床穿了靴子,小跑上前,满脸谄媚道: “师父,你啥时候来的呀,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哩?” 云泽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微笑道: “坐吧,有些事跟你说。” 鹿鸣眨眨眼睛,乖乖“哦”了一声,就在黑衣小童对面的位置上坐下,阮瓶儿也在云泽对面落座,又伸手将桌上的油灯挪了个位置,搁在桌角。 云泽扭头看向那只半丈高的紫金雕花盘龙炉。 “面具的炼制可还顺利?” 阮瓶儿点头道: “还可以,敬香楼这次拿出来的材料,品秩品相都不错,再有几天时间,人皮就可以出炉了,再之后就是描眉刻眼的小事儿,我几乎每天都有做,轻车熟路。” 云泽微微点头,对于这方面并不精通,也就不再多说。 继而转头看向鹿鸣,忽然皱起眉头,有些迟疑。 少女面露好奇之色,悄悄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黑衣小童,冲他一阵挑眉弄眼,想要询问真相。 黑衣小童就只咧嘴嘿嘿一笑。 鹿鸣愣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然后连忙摆正了脸色,神情严肃。 云泽开口道: “先去收拾一下吧,从今天开始,你就离开北中学府。” 闻言之后,鹿鸣眨眨眼睛,忽然眸光明亮,双手按在桌面上站起身来。 “咱们去哪儿?去闯荡江湖?师父师父,我跟你说啊,之前傻娘们儿就偷偷给我买了一本江湖演义的小说,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可那本书上的故事写得是真好,佩剑带刀,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行走江湖,不光行侠仗义,还遇见了不少痴情姑娘,惹下了许多风流债哩!哎师父,你说如果我让傻娘们儿帮我男扮女装,会不会也有那么多的痴情姑娘喜欢我?” 一口气说到这里,鹿鸣忽然皱起眉头坐了下去,有些发愁。 “可我不是那种花心人哩,两个三个还好说,万一要是再多一些,又该咋办呦...拒绝的时候应该委婉一些?但如果说话不够明白,会不会那什么藕断丝连,结果就是伤害了人家姑娘?可如果说话太严肃,会不会伤了人家的心啊?” 黑衣小童扯了扯嘴角,忍不住插嘴说道: “你个小丫头做什么美梦呢,还两个三个。是不是偷偷摸摸喝酒来着?不能喝去跟狗一桌!” 鹿鸣怒目圆瞠,拍案而起,大声喝道: “呔,你这黑毛畜生,猴子嘴里吐不出象牙!” 黑衣小童嘴角一抽,瞪眼道: “小丫头片子,你以后少跟那个姓秦的家伙打交道,再敢叫我黑毛...打不过那个姓秦的,我还打不过你了?” 鹿鸣嘴巴一撇,委屈巴巴地转头看向云泽。 “师父...” 云泽摇了摇头,在桌子下面踢了黑衣小童一脚,而后说道: “不是下山行走江湖...这段时间,北中学府有些不太安生,之前有人在山脚自爆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有关那位魔道之人的事情,你们也该听说了。这件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那位不知真身的魔道之人,很早之前就已经找过步逸红,以帮她得到你手中那颗圣人武胆作为条件,想要与她联手。那位魔道之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现在还不太好说,但很多事情往往都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尤其此人就只一缕残魄罢了,隐藏极深,哪怕四位府主联合了五位山主,时至今日,也依然没有找到半点儿痕迹。” 云泽叹了口气。 “哪怕那位魔道之人的真正目的并非武胆,但终归还是牵扯到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鹿鸣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 阮瓶儿皱眉问道: “果真如此?” 云泽点了点头。 “姜家府主入夜的时候刚来找过我,与我说了这件事,那位前辈没有理由在这种事上吓唬我,更何况消息来自步逸红的护道人...我跟步逸红之间,虽然有些摩擦,但也谈不上什么太大的恩怨,天枢圣地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故意如此,与我为敌。” 阮瓶儿转头看向鹿鸣。 后者张了张嘴,有些闷闷不乐地坐了下来。 黑衣小童嘲笑道: “小丫头片子,还行走江湖,你倒是走一个给我看看呐?没了你师父一直护着你,信不信不出三天,你就得让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鹿鸣气鼓鼓地瞪他一眼。 “你这家伙,会不会说话,看不出来我正难受呢吗?!” 黑衣小童“呦”的一声笑了起来,还未开口,腿上就又挨了云泽一脚,一阵龇牙咧嘴,只得闭口不言。 云泽叹道: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再有不久,我就要北上去往补天阁,我没办法带你进去,而且那地方又在极北苦寒之地,你的修为境界太低了一些,肯定受不住那里的风寒,所以只能暂时让你师爷带你修行。至于时间,可能会有数年之久,但在这期间...” 话没说完,鹿鸣先是一愣,跟着就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云泽的胳膊,眼圈儿忽的就红了,急忙说道: “我能!我肯定可以受住那里的风寒,大不了就是穿得厚实一些,师父,别不要我!” 云泽看着鹿鸣这幅模样,心里有些不忍,欲言又止。 但这件事却容不得鹿鸣使性子,也容不得云泽留有私心,毕竟补天阁也在极北苦寒之地,虽然云泽从未去过,却也曾经听人说起极北之地,就是一片整日风雪不断的荒凉冰原,除了白茫茫一片,还是白茫茫一片,一旦深入其中,稍有不慎,就会迷失方向,尤其温度之低,令人发指,甚至就连许多已经成功开辟气府的修士,一旦长久暴露于风雪之中,也难免冻毙。 更不要说鹿鸣这个九品武夫,或许比起凡人而言,血气更壮一些,但也十分有限,一旦去了极北之地,稍有不慎,就会因为风雪侵袭感染风寒,一个说不好还会落下病根,贻害无穷。 云泽一只手按住鹿鸣抓着自己的双手,稍稍用力,少女唇瓣一抖,神情黯然,主动松手。 云泽叹道: “不是我不肯带你,但极北之地,确实不是你能去的地方,乖乖听话。来这儿之前,我已经跟你师爷说过了,所以这段时间,你就跟你师爷好好修行,他会把你带去南域学院。还有就是,老秀才送来的那部《剑经》,你要好好修行,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去问你师爷,然后就是其中记载的那部秘法,若是能够依靠此法,在气府当中温养出本命飞剑,最好不过,但依其所言,不是每个人都能依靠此法养出本命之物,而且就算能够养出,也未必就是想要的东西。” 说着,云泽手掌拂过气府,将短剑幽影取了出来,搁在桌面上。 “所以这把剑,就算是以防万一,也是我给你的临别礼,于你而言正合适,哪怕最终养出了本命飞剑,这把剑也依然可以留在手中,因为它之前的主人,就是那颗圣人武胆的主人。至于上面的裂痕,虽然还未经过修缮,但你师爷会想办法帮你解决这件事,不必操心。” 鹿鸣低着头,抿着唇瓣,看也不看短剑幽影,忽然抬起头来小声问道: “那柳瀅呢?” 云泽神情一滞。 黑衣小童看得出云泽为难,便主动开口解释道: “柳丫头是先天武道胚子,补天阁虽然规矩森严,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诸如此类的鼎炉体质,还是有些特权的,可以让补天阁那群王八蛋把门槛降低一些,所以柳丫头有希望能进补天阁,甚至还有可能就连入阁考核都直接省掉。所以她是肯定要去试一试的。” 鹿鸣瞪大眼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凭什么?!” 黑衣小童耸肩道: “就凭她是先天武道胚子,但你不是。” 阮瓶儿伸手拽了拽鹿鸣的衣袖,轻轻摇头。 可鹿鸣却是不管那些,猛地甩手,挣开了阮瓶儿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冲着脸上一副理所当然模样的黑衣小童咬牙切齿,气得发抖,手掌连连拍在桌子上,砰砰作响。 “凭什么她是那什么狗屁武道胚子,就可以降低门槛让她进那什么补天阁,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书上都说了,公生明,偏生暗,这种做法根本就没有道理,哪能这么做!不带你这么看不起人的!” 黑衣小童摊手道: “不是我看不起你,是补天阁看不起...哎呦!” 黑衣小童身子一歪,险些就被云泽藏在桌下的一脚踹在地上,疼是不疼,但也一阵龇牙咧嘴,连忙抬起双手捂住嘴巴,连连摇头。 云泽瞪他一眼,转头看向气得眼眶通红的鹿鸣,轻声说道: “规矩都是人定的,是人就会有私心,我也想把你带去,但补天阁肯定不许,我也不想补天阁看人下菜碟,可他们偏偏就是这样,哪怕你再怎么不甘,不高兴,觉得委屈,也只能按照他们的规矩去做。所以我之前让你读书的时候,才会跟你提前说了,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 云泽微微摇头。 “很多事情,不是书上怎么写,就会怎么样,也正因此,古人才会又有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鹿鸣皱着一张小脸儿,泫然欲泣。 云泽叹气道: “收拾东西吧,今晚就下山。” 鹿鸣缓缓睁大眼睛,小脸儿发白,眼神怔怔地望着云泽。 阮瓶儿面露不忍之色,看一眼鹿鸣,又看向云泽,刚要说话,想要劝一劝云泽,其实她也可以一起跟去极北之地负责照看鹿鸣,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哪怕进不去补天阁也无妨紧要,大不了就在附近建个冰屋,或者提前买些野兽异兽毛皮之类的御寒之物,虽然对于鹿鸣而言,会很辛苦,但也总要好过天南地北的分别。 但还没能开口,黑衣小童就瞪她一眼,在桌子下面踢她一脚,微微摇头。 阮瓶儿抿了抿唇瓣,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就像之前说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鹿鸣因为受不住极北之地的苦寒风雪,染了风寒,若是能够治好也就罢了,但在那种地方,以鹿鸣的修为体魄而言,一旦染上风寒,就会如同千里之堤忽然出现了一处微不足道的蚁穴,先是纤细水流冲破了千里之堤的薄弱之处,之后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而这也就意味着,一旦鹿鸣稍有不慎染了风寒,就会有很大可能落下病根。 这对修士而言,尤其对于横炼体魄的武夫而言,产生的影响不可谓不大,病根的存在会像是一条大江大河中的泥沙一般,哪怕水流滚滚,也会在这过程中沉淀水底,导致河床升高,但河道本就只有这些容量,河床高了,水就少了,倘若强行为之,就还有可能直接冲破河堤,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阮瓶儿低着头,不再试图多说其他。 鹿鸣忽然抬起手臂用力擦了擦眼睛,神情低落,一声不吭转身去了房间角落,目光看向那些摆放整齐的婉拒,兔儿爷陶哨什么的,绝大多数身上都有明显裂痕,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只是后来又在阮瓶儿的帮助下重新粘好,这才能够保留至今。 云泽沉默地看着。 鹿鸣忽然咬牙切齿,抬腿一脚踢了过去,这些摆放整齐的玩具,要么直接四分五裂,要么被踢到墙上,撞成了碎片。 黑衣小童看了一眼神情平静的云泽,有些按捺不住,小声问道: “不要了?” 鹿鸣回头狠狠瞪他一眼,大声道: “不要了!” 云泽收回目光。 “阮瓶儿,你帮鹿鸣收拾东西,让她今晚下山。” 阮瓶儿抬起头来看向云泽,想要问一问,自己是不是可以在将面具炼制完成之后,下山去陪鹿鸣,但话到嘴边,又忽然想起云泽手中的那张出自自己师父之手的法宝面具,就是席秋阳所赠,说不好两人之间就有一些陈年旧怨,便在稍作迟疑之后,还是将话重新咽了下去,低着头,神情一黯,低低应了一声。 云泽深深看了阮瓶儿一眼,忽然笑了一声,之后就起身离去。 等到云泽关门之后,黑衣小童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将目光从阮瓶儿身上,转向那个神情冷漠看着阮瓶儿的少女,笑嘻嘻道: “小丫头片子,读书读得挺多呀,还知道公生明,偏生暗,我都没听别人说过。那你读了这么些书,有没有读到过‘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鹿鸣神情一滞,狠狠瞪向黑衣小童,捏紧了拳头。 阮瓶儿猛地抬头怒目相对。 “可书上还说了,天下何处不相逢!” 黑衣小童撇了撇嘴。 鹿鸣闷不吭声转过头去。 阮瓶儿不去理他,起身上前,嗓音轻柔地安慰鹿鸣,等到少女抹了把眼角的泪痕,心情恢复了一些之后,这才开始帮忙收拾东西。 走是肯定要走的,一方面是身怀重宝,留在山上并不安稳,另一方面则是云泽确实不能带她一起北上。 在此期间,阮瓶儿注意到鹿鸣偷偷摸摸去了房间角落,蹲在那堆玩具碎片的跟前,手里捧着一些兔儿爷碎片,眼圈儿红红。 黑衣小童乐了一下,正要说些风凉话,又被阮瓶儿瞪了一眼。 黑衣小童扯了扯嘴角,没有惹是生非。 很快,鹿鸣就被黑衣小童带走了。 阮瓶儿跟着一起,一直送到了山腰处的悬空桥梁,又送到了通往大乘佛堂的那座悬空桥梁上,直到临近了那座悬空府邸,只需纵身一跃,即可落入其中,这才将身上背着的包裹交到鹿鸣手里。里面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就只是一些书本和衣物,然后又将手里的短剑幽影递了过去,一只手按在鹿鸣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少女抬起头来,勉强咧嘴笑了笑。 阮瓶儿心里有些发堵,蹲下之后,双手把着鹿鸣的手臂,轻声说道: “你师父没有不要你,他只是有些不得已的苦衷罢了,所以,你们只是暂时分开一下...” 鹿鸣笑意一滞,轻轻点一点头。 “我知道,师父没有不要我。” 她用力摇了摇头,转身跑去更早止步的黑衣小童跟前,又回过身来用力摆手,大声笑道: “走啦,你快回去吧!” 阮瓶儿神情复杂看着她。 鹿鸣面上笑意逐渐收敛,缓缓放下手臂,眼神冷漠地看着阮瓶儿,然后回头看向北中学府那座高耸入云的中央主峰。 黑衣小童百无聊赖地嚼起嘴巴,难得没有不解风情。 许久之后,她才终于扯了扯嘴角,神情惨然地笑了一下。 “走啦...” 第537章 南下归乡 送走了鹿鸣之后,北中学府的中央主峰上,仍是夜深人静,却莫名其妙地让人感觉现在要比之前更加安静。 少了那个整天吵吵闹闹跑东跑西的少女之后,山顶上,仅剩的一点人间烟火气,也就随之消散,只剩深夜凉风吹拂山林的悉索声响,一眼望去,空旷寂寥,枝桠斑驳摇晃着夜色,明月高悬。 在这貌似远离人间的山上,好像本就应该如此,枯燥、孤寂,不见凡俗之物,唯有修道之心。 阮瓶儿独自上山,回到弟子房内,望着那只半丈高的紫金雕花盘龙炉发呆片刻,脑海当中浮现出临别之际,鹿鸣那双眼睛当中流露出来的漠然。对于阮瓶儿而言,这是以往从未见过的神情,足以让她感到一种没有由来的疏远与陌生,但究竟为何如此,却让她有些无法理解。 阮瓶儿眼帘微垂,着实想不通,她只是理所当然地担心了一下,自己一旦去往那座府邸,会不会遇上师父曾经的仇人,又是否会被那位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要求父债子偿,师债弟子偿。 这明明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究竟错在哪里? 鹿鸣又凭什么要用那种眼神来看她? 阮瓶儿起身重新拉开了窗扇。 桌上油灯,灯火暗淡,夜里的凉风灌入屋中,火苗摇曳,让本就昏暗的房间,一阵明暗摇晃。 阮瓶儿手肘拄在窗台上,任凭凉风吹袭,忽然记起了之前还在南城跟随师父学习易容的时候,曾在偶然之间,听说了一则远方奇闻,说的是在秦川某处,忽然有人发现了一座埋葬了上万尸骨的坟坑,虽然煞气冲天,却在无形之中惨遭压制,煞气虽重,偏偏动弹不得,以至于这座埋葬了上万尸骨的坟坑,哪怕怨气煞气已经凝成实质,宛如一场极为厚重的雾霾,填满了那座万人坑,也依然没有滋生任何阴鬼邪祟。 之后又过一段时间,才终于有人在那万人坑的附近另有发现,原来是一座通体漆黑的石碑,无形之中压制了那座万人坑的怨气戾气,其上所书:“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杀气汹涌,笔书如刀,隐约之间伴有铮铮之鸣,七个杀字,如血殷红,也让最早发现了这座石碑的那位野修,以及随后闻名而往的野修散修,不敢随意乱动。 再后来,开阳圣地那位本该坐镇山上的老圣主,竟然亲自现身,在石碑跟前矗立许久,直到转身离去之时,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但财帛动人心。 按照当时盛传的坊间流言,据说是但凡触碰过那座石碑的野修散修,全都是在三日之内无声暴毙,其中修为境界最高的,甚至已有炼虚合道大能境,却也无法抵抗入体杀气,最终落到一个七窍暴血的凄惨下场。 实在是死了不少人。 当时的阮瓶儿听闻此事,着实唏嘘了好一段时间,既是感慨野修散修的修行不易,总将脑袋拴在腰带上,也在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只是如今忽然记起这件事,阮瓶儿却更加在意那座石碑上的文字记载。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以报天...” 阮瓶儿抬手捋了一下鬓间吹乱的发丝,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直到最后,她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句“童年无忌”,试图以此宽慰自己。 ... 次日。 阴云密布,大雨欲来风先至,吹得昏天暗地,飞沙走石,远处已经开始出现闷雷翻滚,由远及近,一直来到北中学府的上方,紧跟着就忽有一道苍白雷光从天而降,咔嚓一声,开天辟地一般,将这昏暗混沌都给劈开。 整座天地,陡然间陷入一片苍白之中,久久不散。 砺剑台上,许多人都不约而同扭头看向角落里盘坐的云泽。 吴麟子身负重伤,哪怕有着北中学府的疗伤丹药,一团乱麻的脏腑已经稳定下来,可手臂仍是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吊在脖颈上,至少短时间内,肯定不能再与他人动武,否则一旦牵扯到骨折伤势,不久之后就会如约而至的补天阁入阁考核,就于其而言,难免多出一些没有必要的意外。 吴麟子一阵咬牙切齿。 今日负责讲道之人,又是姜家府主,所讲内容,则是围绕“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这句话,平日里并不常见,出自傀儡师古老传承当中的某一孤本,大抵说来,可以算是傀儡师下的某个分支路数,言作“拘灵遣将”。但说是如此,其实绝大多数的傀儡师都是如此,只是驱使之物有所不同,像是前段时间在北中学府闹得沸沸扬扬的魔道之人,便以活人作为傀儡驱使,而江湖上更为常见的,则是驱使机关木偶,也有一些,自称拘灵遣将的正统传承,所使傀儡,常见于精魅、异兽,以及阴鬼邪祟。 比较值得一提的,鸦儿姑娘当初用来收服驳兽的那张“鬼画符”,就是出自某位傀儡师之手,价值不高,在江湖上的某些地方,也并非罕见之物,毕竟诸如此类的“鬼画符”,更大的作用也就只是为了方便傀儡师携带各种傀儡,以免招摇过市,被人暗中觊觎。 其实有关拘灵遣将的事情,本没有必要拿出一个时辰特意讲解,毕竟此道中人,虽然数量不少,但也算不上多,甚至有些人闯荡江湖一辈子,也未必能够遇见一位傀儡师,可偏偏北中学府忽然出了一位邪魔外道的傀儡师,以活人作为傀儡随意驱使,甚至是在不久之前,才刚刚有了自爆一事,迫不得已之下,姜家府主这才拿出一次讲道的时间,用来讲解傀儡师的常见手段,以及用来安置傀儡的各种符箓特点,尽可能避免这些学府弟子再有意外发生。 在此之后,姜家府主又讲了一些海外之事。 两个时辰,匆匆而过。 云泽没再去找吴麟子的麻烦,离开砺剑台后,一如既往去了一趟万象庭,想要找一找有没有适合柳瀅炼化本命物的灵兵法宝,或者可以提升兵刃品秩的天星石,但无论哪种,都并非常见之物,所以前前后后又是一个时辰,仍旧一无所获。 云泽对此早便习以为常,离开万象庭时,又在那座镇山石跟前逗留了片刻,直到大雨滂沱,突然而至,这才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一把油纸伞出来,撑伞离开。 闷雷滚滚,轰然炸开。 天地之间又有一道惊雷横亘,宛如一条苍白裂缝,光耀天下。 云泽在连接万象庭与中央主峰的阶梯上止步,抬头望去,眉关紧蹙。 来到北中学府已有将近两年之久,但雷池异象,却并不常见,统共也才只有三次而已,又全部都在刚来学府的前半年,好像是自从那次过年之后,就无论天气如何,都再也没有雷池异象凝聚出来。 这件事,就连四位府主也有些想不明白。 云泽手中那部搏杀真解品秩的《雷法》当中,有一篇引雷锻体之法,需要置身于雷池之中,才能引天威雷霆,由外而内地砥砺肉身体魄。这篇引雷锻体之法的品秩极高,虽然不是什么攻杀之术,但却属于极为上乘的秘法,只是同样有着极高的门槛,需要修行之人步入炼精化炁境,同时体魄坚韧的程度也要达到一定的水准,才可初步尝试,否则一旦稍有不慎,就会反伤自身。而也正是因为有着这个门槛的存在,所以在此之前,云泽虽然已经注意到了这部引雷锻体之法,却始终没能着手修行,可如今已经达到了秘法要求的门槛,却又再无雷池凝现。 云泽口中“啧”的一声,有些惋惜,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罢了,没必要太过纠结,倘若一直放在心上挥之不去,反而容易影响心性心境。 尤其云泽心性本就不稳,心境虽然比起早先时候已经强出不少,可一眼看去,仍是微风不止涟漪阵阵,形同乱麻一般。 一个云开,一个心魔。 若只云开也就罢了,可心魔暗藏,却是极大的弊端,就像一把选择头顶的刀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绳断刀落,使人身死道消。 人心负面,皆可种魔,不停地质问着一个人的执着、贪婪、仇恨、野心、欲望...所谓心魔,既是人心质问者。 书上说:多欲则心窄,寡欲则心宽。 说得轻松,可真要做起来,根本不会这么简单。 不过那家伙的声音,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云开也是。 云泽忽然记起一件事,但却记不起究竟是上一次还是上上次了,或者更早之前?但云开确实说过,他会想办法解决心魔的问题,为此,那家伙还曾极为莽撞地,将云泽的心湖翻了一个底朝天,不仅留下了相当程度的后患,并且没能找见心魔的藏身之处。所幸是当初年幼之时,跟着大伯云文章读了不少圣贤书,尽管当初不懂,但随着书本上的道理,以及脚下的道理,被他一点一点揣摩明白,就也在无形之中修复了心湖心境,而在后来,又因为小狐狸的关系,侥幸得到了青丘老祖亲手相赠的一尺雪光,靠着其上杀气强行砥砺心湖心境,时至今日,就总算是抹除了大半后患。 很多事情,很多人,总以为自己看得足够明白,却不知是在云里雾里,直到后来,眼界渐宽,真相才终于姗姗来迟,好在是这些疏漏之处,总会给人留有亡羊补牢的机会,并且都被恰好抓住,若非如此,云泽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尸首何处。 想到这里,云泽忽然摇头自嘲一笑。 “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天下何处不青山?” 瓢泼大雨,雷鸣阵阵。 原本还以为这番感慨能够得到云开的回应,终究是想得太多了。 云泽很快就将这件事给抛之脑后。 回到弟子房这边的时候,隔了老远,云泽就已经瞧见了那位侯氏麟子,正站在屋檐低下抬手砸门,砰然作响。 云泽挑了挑眉头,撑伞上前。 侯宝宝忽然一脚踹在门上,咔嚓一声,整条腿都陷了进去,木屑飞溅,里面传来阮瓶儿的一声惊呼,同时伴有呼的一声。云泽方才来到窗边,眼见于此,脸色一沉,转头通过窗扇之间的缝隙看向屋内,那半丈高的紫金雕花盘龙炉中,火势格外猛烈,漫出炉外,火舌已经涌上屋顶,灼热滚烫之意,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出,就连阮瓶儿也没能幸免于难,迫不得已,只得松开指决,强行扯掉了着火的衣袖丢在一旁,身后还躺着一块破烂的门板。 云泽眯了眯眼睛,迈步上前,一脚踹在正在拔腿的侯宝宝身上,猝不及防之下,后者只来得及骂了一声,抬起一条手臂挡在胸前,仍被云泽一脚踹飞出去,远远摔在地面上,溅起大片水花。 云泽收脚而立,冷眼盯着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的侯宝宝。 房门打开,发丝蜷曲、脸颊通红的阮瓶儿神情一怔,松了口气,瞄一眼有些气急败坏的侯宝宝,压低了嗓音匆匆说道: “这家伙两个时辰之前就来了,一直在敲门,要找鹿鸣,吵得很,我也是烦得不行,就跟他说,鹿鸣已经被送下山了,谁知道这家伙脾气竟然这么大,一听鹿鸣不在山上,以后也不会回来,就开始骂人砸门,然后那块儿门板,就忽然砸在我身上,吓我一条,气府本源火也没能控住,连我都被烧了一下,好在退得及时,不过脸上肯定要起水泡...” 云泽面无表情打断道: “面具的炼制如何?” 阮瓶儿神情一怔,张了张嘴,低头闷声道: “我刚检查过,没什么大碍...” 云泽点了点头,手掌抹过气府,取了一只瓷瓶出来,随手丢在阮瓶儿怀里。后者又是一怔,拿着瓷瓶看了云泽一眼,然后打开瓷瓶闻了闻,展颜一笑。 云泽没去理会阮瓶儿,举伞上前。 侯宝宝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一阵磨牙,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睛瞪得溜圆。 “鹿鸣人呐?!” 云泽在侯宝宝身前三尺止步,低头看着这位貌似少年的侯氏麟子。很多事情,云泽并非不知,就像那次阮瓶儿与鹿鸣结伴下山回来之后,那位侯氏大掌柜就因为放心不下,担心侯宝宝不长记性,惹是生非,就在当天夜里,便派了那位伙计过来负责解释侯氏麟子与鹿鸣之间的事情,态度相当诚恳,并且为此带了许多歉礼,都是一些还算稀罕的物件儿。云泽虽然心动,却也没要,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将那位敬香楼伙计打发离开。 在这种事情上,云泽比较能够看得开,同时也很清楚,鹿鸣甚至柳瀅,无论早晚,总会经历这道门槛,尽管侯宝宝并非鹿鸣结为道侣的最佳人选,毕竟那位代表了侯氏大掌柜而来的敬香楼伙计,既是诚心诚意,也是为了永绝后患,便将侯宝宝曾经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没有半点儿隐瞒。 被他祸害过的豆蔻少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种人怎么可能适合鹿鸣结为道侣。 可侯氏麟子的身份,于其而言,也能算得上是场历练,所以之前那段时间,云泽才会对于侯宝宝近乎死缠烂打一般的做法视而不见,就是为了看一看鹿鸣究竟如何选择。 仅就目前而言,对于鹿鸣,云泽还是相当满意的。 不过这位生了一副尖嘴猴腮圆眼睛模样的侯氏麟子,实在是令人厌恶至极。 云泽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嗤笑一声。 “手好了?” 侯宝宝愣了一愣,猛地瞪起眼睛,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根手指指着云泽,嘴里“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云泽面上笑意收敛下来,气府之处,撑伞那只手的手腕上,忽然金光一闪,飞剑龙溪化作一条纤细水流,金光迷蒙,环绕在其周身,锋芒毕露,剑气铮铮。 云泽冷眼看着侯宝宝。 “手不想要了?” 后者脸色一变,连忙将手藏在身后,连连点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又猛地摇头。 云泽冷哼一声。 “鹿鸣不是以前那些可以被你随便祸害的姑娘,我也劝你最好别再打她的主意。看在敬香楼那位前辈的面子上,我可以饶你这一次,再有下次...” 云泽眼神一冷。 环绕在其周身的纤细水流,陡然间一闪而逝,紧随其后,侯宝宝的脸颊侧面,就有一缕鬓间发丝掉了下来,凛冽疾风,方才迎面吹袭而至,吓得侯宝宝神情一凛,一屁股重新坐在了地上,脸颊侧面也随之多了一条流血的伤口。 飞剑龙溪重新回到云泽的手腕。 侯宝宝吞了口唾沫,咧嘴干笑两声,连忙停止了腰板,抬起手掌大声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纠缠不休了。 云泽深深看他一眼,并未戳破真相,转身离开。 侯宝宝冲着云泽的背影一阵磨牙,然后瞪了一眼弟子房那边的阮瓶儿,忽然见到云泽止步回头,赶忙换上一副谄媚笑脸,然后迅速起身,双手遮在额头前面,一溜烟儿地小跑下山。 阮瓶儿手里握着瓷瓶,哑然失笑。 “公子厉害呢!” 云泽摇头道: “那家伙只是在装模作样罢了,他很清楚,侯氏妖城不会愿意与我闹出什么太大的矛盾,敬香楼那位前辈的训话,他也确实记在心里...毕竟手都打烂了,再怎么记吃不记打,短时间内也不会轻易忘在脑后。反正低声下气一些也不会凭空掉块儿肉,更何况说得好听一些,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阮瓶儿轻轻耸肩。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公子比较厉害,要不他也不会装模作样。” 云泽看她一眼,嗤笑道: “真正厉害的可不是我,是我师父,还有二娘他们。” 说完之后,云泽就不再这件事上继续多言,收起雨伞走入房间,目光看向那只紫金雕花盘龙炉,询问面具的制作一事。 ... 数日后,在连接北中学府与大乘佛堂的那座悬空桥梁上,云泽找见了已经等候多时的乌瑶夫人。 上一次下山,云泽只与席秋阳几人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自是接下来的几年之内,都要将鹿鸣交给席秋阳照看,至少是在云泽离开补天阁之前,都要如此。第二件事,则是想要赶在北上之前,先回一趟东海度朔山,看一看六姑姑云温裳的近况如何,但此番南下归乡,却并非云泽独自南下,而是需要一人带其前往,尽量节省路上需要花费的时间。 按照云泽的想法,本意是要秦九州带他动身南下,毕竟这位秦家少爷,也已经前后去过两次东海之畔,轻车熟路,当然除此之外,云泽也是有些私心存在,毕竟这一路上都要横渡虚无,哪怕对于圣道修士而言,这般不停不歇地匆忙赶路,也难免需要耗费大量体力,云泽自是舍不得其他几人这般劳累,而若换成秦九州,就大可不必。 但说到最后,还是乌瑶夫人揽下了此事,主要是想尝试一下,能否跟随云泽一起去往度朔山,也算了却此生的一个心愿。 孟萱然原本也是有意如此,但云泽这次南下归乡,一方面需要速去速回,必须赶在补天阁的入阁考核之前抵达极北之地,另一方面,此番决定虽然突兀,可路上却也未必安稳,便相对乌瑶夫人而言,孟萱然的修为境界就略显不足,只得无奈放弃。 不过此番南下归乡的路线,却并未直奔东海,而是需要先行南下,再转去海边。 太一道的桂花酒,上一次拿得虽然不少,几乎搬空了太一道的所有库存,却也依然是很早之前就给喝得干干净净,一坛不剩,不过主要还是当初临别之际,被穆红妆强行要走了一半还多的桂花酒,这才没得如此之快,若非这般,或许时至今日,在云泽气府当中,应该还会留有一些桂花酒。 已经过去有几年了,太一道的桂花酒,应该存了挺多了... 第538章 风不止 东海度朔山。 修云院中,梨花朵朵,犹似一场大雪之后,雪满枝头。 木灵儿小心翼翼从远门外面伸出一个头来,瞧了瞧院子里面的光景。按照最近两年的所见所闻而言,每逢天气不错的时候,修云院的那位六小姐,就总喜欢拎着一只小木椅,在龙口溪的旁边坐下,一边独自梳头,一边独自赏花,经常梳着梳着就会茫然出神,偶尔是愁眉不展的模样,偶尔是泫然欲泣的模样,最早的时候,后者多于前者,约莫十次能有九次都是眼圈儿红红,悄悄掉泪,再到后来,也不知是打从何时开始,就变成了前者多于后者,总是呆呆地望着龙口溪的宁静水流眉关紧蹙,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忧心忡忡。 六小姐的心思挺难琢磨的。 怪不得山下总有人说,女人心是海底针,以前的时候还没觉得,可最近两年,木灵儿却越忽然发现,这句话说得简直太对了。 小姑娘叹了口气,然后继续张望,没在院子里瞧见那位六小姐的具体踪影,这才微微放下心来,然后踮起脚尖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来,身形灵活地闯入梨花林中,身形一闪而逝。 很快,木灵儿就在院子角落里的酒库跟前,找见了那位希儿姑娘,身段修长的婢女,正将空闲时候采摘来的梨花瓣从桶中取出,装入簸箕再沉入水中进行濯洗,在很早之前,这是修云院酿造梨花酒的必备过程,但根本目的却并非洗去灰尘,而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龙口溪,还不是现在的模样,其中蕴藏的剑气,可以在濯洗过程中将梨花斩碎,迫使花瓣汁液尽可能流出,而后再以剑气包裹,将细如粉尘的花瓣与汁液送出水流,以此酿酒,不仅香味可以更加浓郁,并且还会内蕴剑气,常喝、多喝,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砥砺体魄的作用。 只可惜,自从飞剑龙溪离开之后,修云院的梨花酒,就彻底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不过味道还是极好的。 婢女希儿大袖挽起,露出半截藕臂,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将手中簸箕在水里晃了几晃,就直接抬出水面,搁在一旁的木架上等待水分沥干。 这已经是最后的一点梨花。 希儿抬手抹了把额头汗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起身将之前那些已经沥干了水分的梨花依次收齐,送到酒库旁边不远处的向阳台上,簸箕一抖,这些湿漉漉的梨花就高高跃起,落在台上,等到梨花晒得差不多了,才会拿来酿酒。 木灵儿一路小跑,出现在这座刚刚建成不就的向阳台下,举着双手又蹦又跳,压低了嗓音呼喊台上正在晒花的希儿。 后者哑然,将簸箕暂且搁在一旁,放下衣袖,走下高台。 两位云府婢女,在向阳台背面的阴影下相聚,偷偷摸摸,不敢张扬。 木灵儿满脸好奇地张望着这座足有丈许高的向阳台。 “希儿姐姐,这就是你想到的新法子?将梨花儿晒干了再拿来酿酒,味道能好吗?” 希儿轻轻挑眉,微笑说道: “你觉得六小姐能让你喝酒?更何况这些梨花酒也是我给泽哥儿备的,味道好与不好,跟你可没有什么关系。” 木灵儿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手掌摸了摸已经恢复平坦的小腹。 “我这肚子又不是真的...” 希儿微微摇头,看了一眼木灵儿的平坦小腹,皱眉问道: “真不继续演下去了?” 木灵儿噘起嘴巴,满脸委屈地点了点头,然后神色一正,满脸严肃道: “希儿姐姐,我跟你说啊,我怀疑六小姐其实早就已经看出真相了,只是一直没有说破而已。而且我还怀疑,六小姐是在刻意报复我,你是不知道,六小姐每次给我送过去的那什么保胎药,真是一次要比一次难喝,昨天我才喝过的那碗,更是绝了,我都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些什么,竟然可以又苦又酸,我都没来得及喝完,脸就已经开始抽筋了,然后六小姐还说什么酸儿辣女。” 木灵儿小脸儿一苦。 “什么酸儿辣女嘛,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听着木灵儿的喋喋不休,希儿忍不住一阵摇头失笑。 作为贴身婢女整天伺候在云温裳身边,府上这位六小姐的细微变化,希儿自是最早发现,并且对于很多事情全都心知肚明,很清楚早在两年之前,六小姐就已经看出了事情真相,也确如木灵儿所言,六小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直没有说破而已。 所幸的是,那个时候的六小姐,无论身体还是心性,全都已经恢复了大半,这才没有因为察觉到事情真相,就忽然失去了一直以来支撑她继续坚持下去的心气,这也是希儿最想见到的,虽然在那之后,六小姐的恢复速度就在陡然之间急转直下,但毕竟没有变得一蹶不振,希儿也就对此视如不见,一如既往地想尽各种办法帮助六小姐调养身体,也任凭她去随意折腾。 只不过是小小地报复一下木灵儿而已,反正这孩子的身子骨还算不错,经得起折腾,只要闹不成什么大的幺蛾子,也就由着六小姐的性子去了。 更何况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希儿微笑摇头,制止了还在喋喋不休满腹牢骚的木灵儿,开口说道: “六小姐今儿个一早就去府邸后面祭拜六少爷的衣冠冢了,你如果真要将此事说个明白,可以直接过去,按照六小姐的性子而言,应该不会为难于你...也可能会说你两句,但肯定无伤大雅。” 闻言之后,木灵儿神情一滞,小心翼翼地问道: “希儿姐姐,要不,你陪我去呗?” 希儿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木灵儿的额头上,将她推得一个踉跄,满脸委屈。 “我没空。” ... 云府后方。 坟茔遍地,荒草丛生,哪怕如今已经时至入夏,这片土地,也仍是一副荒凉死寂、生机惨淡的模样。前前后后统共十几二十座坟头,除去最末尾处的那座衣冠冢,以及诸多后辈之外,云家十二子,其中七人都被埋在此间,可一旦放眼望去,除了云温书的那座衣冠冢之外,其余的这些坟茔,哪怕四周荒草足有半人高,坟上也依然都是光秃秃一片。 在最善风水堪舆之术的土夫子一道,正儿八经的传承当中,有一部名为《登云断》的古老书本,其中就有关于坟头草的大量记载,依其所言,坟上草羸弱如丝,是少年夭折;深绿苍劲,则年迈而亡;娇柔无力为病故,翠绿挺拔是壮年。 而坟头无草,却为罕见。 在云温书的衣冠冢前,有香炉一座,火盆一只,正浓烟滚滚。 云温裳跪坐坟前,身边堆着小山一样的黄纸死人钱,是前不久府上一位鬼仆受命下山采买日常所需之物的时候,又受云温裳之托,顺便买来的。许是当年云温书还在山上的时候,对其不错,便一口气买了这许多。 火盆当中,已经黑灰堆满。 云温章也在此间,蹲在火盆跟前,手中拿着一部早就已经没了封皮的破烂古书,正一页一页撕扯下来,丢入火盆当中,只需火光一卷,就会立刻化成灰烬。 云温章神情严肃,直到整本书都被焚烧殆尽,这才终于悄悄松了口气。 古书的页数并非很多,应该是只有整部书本的一部分,却记载了一些远超云温章想象的内容,大抵说来,该是一篇...近史,毕竟书中记载之事,并非十分久远,发生在近古人皇崛起的那些年间,只是因为古书破烂的缘故,其中的某些内容,便无从得知,但大体而言,还算完整,讲的是人族一位突然崛起的魔道巨擘的事情,不仅横空出世,甫一现身,修为境界就已经踏足圣道之中,并且精通百家之所长,手段正可谓是层出不穷,甚至就连一些庞然大物的不传之秘,也能信手拈来。 但在最开始的时候,此人还被当做天玑圣地出身,是修炼了天玑圣地的《禄存星经》,才能手段多变,与人厮杀之时,往往能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便不曾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直到后来,此人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不仅搅风搅雨,并且先后杀了数位庞然大物出身的麟子麟女及其身后护道人,这才终于引来他人重视,究其真相,才知此人确为天玑弟子,同时也是天玑叛徒,而其所修之法,虽然不知从何而来,却也端的古怪狠毒,既是灵决古经,又是武功技法,还是辅修秘法,常以他人性命为代价,强行夺取对方修为、手段,化为己用,也便命丧其手之人,往往死状凄惨,令人不忍直视。 如此邪魔外道,自是天下间人人得而诛之。 其间过程,颇为繁杂,按照书中记载,足有六七页内容,牵扯到海内海外诸多势力,几乎所有庞然大物全在其中,概而言之,便是魔高一丈万古枯。 只说最终结果,便是此人命丧于近古人皇的一缕杀念之下,而后尸首丢于东海。 直至此间,书中方才提及,此人所修之法,不仅可以强行掠夺他人修为、手段,甚至还会在一定程度上掠夺无形中的大道偏颇,也正因此,这位魔道巨擘才会因为自身大道偏颇的厚重浓郁,前后数次险死还生,直到最后引起了近古人皇的注意,才有一缕杀念转瞬既至,无视了大道偏颇的影响,将其抹杀。 但这并不意味着近古人皇真的可以无视大道偏颇,只能说是覆护此人的大道偏颇,已经因为一次次险死还生,被消耗到了一定的程度,若非如此,哪怕近古人皇一念便可将其抹杀,却也未必能够找见此人,甚至干脆不会听说此事。 亦或该说,此人之所以能在近古人皇治世之时,肆无忌惮长达数百年之久,就是因为大道偏颇足够厚重,这才让他没有进入近古人皇的视线之中,若非如此,就断然不会出现长达数百年的天下大乱。 所以无形中的大道偏颇,一旦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气运二字,却又绝不仅限于此,甚至还会在一定程度上干扰岁月长河的流向,可具体如何,哪怕历代人皇妖帝,包括乱古年间的治世灵神,也对此事说不清,道不明。 烧掉了最后一页,云温章方才起身,双手负后而立,神情凝重。 云温裳微微抬头看他一眼,轻声问道: “你怀疑父亲?” 云温章并未隐瞒,轻轻点头,略作停顿之后,又微微摇头。 “这件事仅在目前而言,还不好说,但很多事,确有古怪,就像当年你我十二人下山之时,父亲明明说过,要让你我好生闯荡一番,却前后方才不过百年,就将我等全部召回,只剩老六还在人间。除此之外,还有老六重伤一事,以及...” 云温章目光看向这片坟地最前方的七座坟茔,眉关紧蹙,最终还是微微摇头。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之前三水下山的时候,究竟是谁,竟然能将这部书本悄无声息地藏在他身上。毕竟在你亲手编撰的那部《百鬼图录》上,三水好歹也是排名第七。而且之前几次鬼仆下山,也都不曾出过这种事,偏偏是他...” 云温章手掌一翻,食指与拇指之间,便多了一张字条出来,其上字迹,难以尽言,但书法好坏无关紧要,更何况右撇子以左手写字的真相并不能瞒过云温章,便未曾在意。 倒是其中内容,明言要让那位真名钱淼,诨号三水的鬼仆送到云温章手里,着实令人感到相当意外。 云温裳秀眉轻蹙,目光看向面前这座衣冠冢,叹了口气。 云温章手腕一抖,便将字条化成灰烬,继续背负双手而立,同时脚下轻轻一跺,在这片荒草丛生的山野之间,就立刻吹起一阵微风,压得荒草近低头,只一瞬间,便悄然而过,消失于无形之中。 “有人来了。” 话音方落,远处就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木灵儿走出半人高的荒草丛,正对上云温章似笑非笑的眼神,小姑娘愣了一愣,忽然鼓起腮帮,满脸怨愤。 云温章伸手指了指木灵儿,开口笑道: “肚子没了,胆子就大了?” 木灵儿神情窘迫,脸颊红红地轻哼一声,径直走到云温裳跟前,恰好瞧见这位六小姐抬头看来,小姑娘神情一滞,立刻低下头去,手指缠着衣角,紧张不已。 云温裳笑道: “不继续装下去了?” 木灵儿越发窘迫,声若蝇蚊地嗔了一声。 “六小姐...” 云温裳微微摇头。 “我知道你和希儿都是出于好意,才会采取这般...下下策,不过以后可不许了,总感觉你们是在将我当成傻子糊弄。这世上哪有怀胎三年的怪事儿,难道你还想着三年期满,就拿个肉球过来继续糊弄我不成?” 木灵儿抬手掩面,有些无地自容。 云温裳起身扫了扫裙上的灰尘,笑着伸手揉了揉木灵儿的脑袋。 “行了,将你戏弄了这么长时间,咱们也算扯平了,回去吧。” 木灵儿指缝张开,偷偷看了这位六小姐一眼,确认不是说假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立刻笑逐颜开。 “奴婢这就回去给六小姐准备茶点!” ... 在距离太一道不算很远的一座山上,两个月前,就已经多了一座十分简陋的山寨出来,位于一座山间隘口的后方,完全仰仗地形之利,便连寨门都没有,反正这边人烟罕至,不再设立寨门,进进出出反而更加方便一些。 隘口后方的山谷之中,在最深处的最大营长里,童乐正坐在那把虎皮大椅上,听着手下弟兄的汇报。 两个月前,童乐一行人方才落脚此间,却也并未再如往常一般,甫一落脚,就开始到处肆虐,大开杀戒,反而破天荒地安定下来,甚至就连寨子里的人,都鲜少有人离开山谷,每天就只那么三三两两的“凡夫俗子”,趁着天色未亮,便早早出发,直到入夜之后,才会返回此间。 前前后后已经两月有余,倒也已经查清楚了不少事。 像是太一道道观的方丈,那位高大道人,号称玉虚真人,虽然只有炼精化炁境,但却擅于使剑,擅使拂尘,同时拳法也不弱,同时门中传承有《太一三元法箓》,为其掌握。 《太一三元法箓》,名头自是极为响亮,分作神、人、鬼三部,每部二十四卷,祈禳呵禁,治病驱邪,无不灵验,更在攻杀方面自有门道,算得上是符箓派的正统传承,哪怕如今的太一道已经十分没落,沦为二流门派中的垫底存在,可玉虚真人既然掌握《太一三元法箓》,哪怕不知此番手段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也依然不容小觑。 不过太一道的日子,确实不太好过。 下方那人正说到玉虚真人亲自出面,以符箓之道,为城中百姓治病一事。 童乐抬了抬手,有些不太耐烦。 “就只这些?” 此人满脸无奈之色,苦笑说道: “就只这些,那太一道的老牛鼻子,整天除了闷声修行,就是收钱治病,再不就是跑去道观后院对着一棵老桂树发呆,自言自语,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做过其他事。” 童乐抬手揉了揉眉心。 坐在一旁,手里正拿着一只甜瓜吃得满脸汁水的童难,咽下了嘴里的瓜肉之后,神情不满道: “干爹,咱们是不是有些太小心了?那什么狗屁太一道,就只是二流门派当中垫底的而已,除了一个什么玉虚真人已经炼精化炁了,哪还有什么厉害人物。要我说啊,咱们就干脆一股脑地杀过去,男的直接剁了喂狗,女的先乐呵乐呵,再剁了喂狗,什么灵株宝药啊,什么天材地宝啊,还有那什么《太一三元法箓》之类的,反正能抢的全给抢走,抢完之后,再一把火将那破道观烧了,咱们就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童难啃了一口甜瓜,含糊不清道: “一个垫底的二流门派,还能真有靠山不成?” 童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麻杆男人摇了摇头,开口笑道: “童难,这就是你年轻了,什么事都不能太过莽撞,切记三思而后行。倘若真要如你所言,太一道确实只是一座垫底的二流门派,大当家的也不会这般小心谨慎。” 麻杆男人看了一眼身居高位的童乐,继续说道: “更何况这次可是给你准备灵决古经和天材地宝,已经牵扯到了你的根基底蕴,以你的修行天赋而言,如果这座二流垫底门派的底蕴真要差了,大当家的也根本没可能看得上眼。” 童难翻了个白眼,张大嘴巴一口咬下去,吃得汁水四溅,吭哧作响。 童乐摆了摆手,示意下方那人可以离开了。 再无旁人之后,童乐才道: “你二叔说得不错,这件事,不容疏忽。太一道如今虽然已经没落至此,沦为二流门派中的垫底存在,但终归也是符箓派的正统传承,再怎么没落,也会有些压箱底的手段,倘若不将事情调查清楚,就冒然出手,容易栽跟头。还是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童难吞下嘴里的甜瓜,嘟哝道: “这都两个月了,还是什么玩意儿都查不出来,这么耗下去,得什么时候才能动手?俺都快憋得屁股流脓了...” 童乐笑骂道: “臭小子,说得什么混账话!” 麻杆男人皱眉低头想了想,低声说道: “话是不太好听,但童难说得确实不错,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更何况咱们这一路上弄到的食物并非很多,哪怕再怎么节省,寨子里也有那么多的弟兄呢,最多也就再撑半个月。” 童乐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愁眉不展。 麻杆男人抬头道: “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咱们再等两天,如果两天时间还是不能查个究竟,就只能让老三带人过去试一试了。” 闻言如此,童乐神情一怔,迟疑道: “可如此一来,就难免伤亡,万一死的人多了...” 麻杆男人笑道: “大哥想得有些多了,他们就是一些财欲熏心的浑人罢了,有好处、有女人,这些人才会跟着大哥,可真要出了什么事,这些人,一个个绝对跑得比兔子还快,哪有几个真讲义气的?既是如此,又何谈人心?” 童乐默然,许久才终于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那就再等两日。” 第539章 富贵人家 这一次南下返乡,之所以绕了远路,也是迫不得已。 云温裳的近况如何,云泽并不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年关那会儿,秦九州又一次帮忙跑腿儿,去了趟东海岸边,然后带回话来,说云温裳不仅无恙,并且还是明知事情真相,却偏偏揣着明白装糊涂,与木灵儿装模作样,配合演戏。 这个消息,确实是让云泽松了口气,可即便如此,也仍是一日弄不清云温裳的状况究竟如何,云泽的心,就一日放不下来。 也正是因为忧心云温裳的身体状况,此番南下,云泽才要绕行太一道。 采自那株老桂树的桂花酿造而成的桂花酒,可以使人心神空明,尽管具体效用比不上某些有益于此的灵株宝药,却也是极为罕见的宝物,至少是在太一道之外,云泽从未听说哪种药酒可以使人心神空明,以窥大道。 距离北上之日,还有月许。 来得及。 身处虚无,不知人间日月变,只在云泽暗自掐算的两日之后,乌瑶夫人方才大袖一挥,以圣人修为的蛮力,强行撞破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重见天日。 恰是凌晨时分,万籁俱寂。 乌瑶夫人不曾来过太一道,现身之处,便距离太一道所在的山头,还有一段不算太远的距离。凌空蹈虚,居高则望远,依稀可见山野之间有着一点灯火如豆,但那并非太一道道观的所在之处,而是位于半山腰处的一座小观,为太一道所有,同时也是城中百姓治病求医的去处,并无关门打烊之时,每日都会有着至少一位太一道道长坐镇其中,通宵达旦。 太一道传承有《太一三元法箓》,可以祈禳呵禁,治病驱邪,前者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那山上神仙法,当然所知不多,只知每隔十年,太一道总会大张旗鼓地举行一次斋醮科仪,在凡夫俗子看来,就只是一场山上神仙的盛会罢了,远观之时可以凑个热闹,但具体如何,却往往不明就里,更不知太一道十年一次的斋醮科仪,便是这方圆百里之内能够太平长安的关键所在。 后者手段,同样让人难以理解,看似一张鬼画符罢了,可一旦烧制成灰,混水吞服,就无论大病小病,往往符到病消,简直匪夷所思。可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城中百姓对于太一道的诸位道长推崇备至,尤其身为一观方丈的玉虚真人,虽然很少坐诊治病,可一旦遇到其他道长无计可施的难题,玉虚真人总会放下手中之事,前往小观亲自出手,治病救人,正可谓是妙手回春,且不说旁人如何,单只玉虚真人手里挽回的人命,就已经是数百上千,也正因此,建于山腰之处的那座小观,一旦步入其中,就往往能够见到许多锦旗匾额,这边一个“死骨更肉”,那边一个“救死扶伤”,简直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其中最显眼的位置上,则是悬挂一只巨大匾额,一丈宽,四尺高,乃是城中一位富庶人家所赠,烫金字体笔走龙蛇写有“仁心仁术”四个大字,皆因太一道有言,但凡家境贫寒之人来此求医,无论病况如何,用药还是用符,必然分文不取,一文不受。 一如楹联所书:但求世间无疾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也正因此,哪怕太一道如今已经沦为二流门派中的垫底存在,也依然香火旺盛,从未衰败。 上次途经太一道的时候,云泽只远远看过那座小观,却并未具体参观,所以很多事情,就只是听人说起,却并未眼见为实。 云泽与乌瑶夫人一同赶往太一道,途中笑道: “太一道的日子其实过得不算好,道观的来钱渠道,一半是靠城中百姓的香火,一半是在那座小观,偏偏药材价格又比市价更低一些,按照当年玉虚真人的说法,就是差不多低了两成左右,如果遇见需要书写符箓才能救治的疾病,便只收些符纸朱砂的成本,所以赚头不多,还得加上城中百姓主动奉上的一些香火钱,才勉强可以维持道观开销。” 乌瑶夫人点头道: “我虽不曾来过太一道,却也有所听闻,毕竟这是正统传承的符箓派之一,哪怕已经没落至此,但正统二字却不是可以随便说说笑笑的东西。” 说到这里,乌瑶夫人大袖一晃,便带着云泽落在那座小观门前,抬头望去,恰好能够通过小观大门,瞧见那只“仁心仁术”的巨大匾额。 乌瑶夫人眉眼间的杀气戾气,难得收敛了一些。 “包括符箓派在内的道家传承,尤其正统,讲究其实挺多的,像是清静无为、道法自然、无所不容,都在此类门派的传承当中。更早的时候,太一道还未衰败之前,曾有一言,谓之‘天行大道,日月为眸’,以契‘为善善至,为恶恶来,如影随形,毫分无缪’的说法,用以警醒门派中人。只是后来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太一道便就此没落下来,也不知那‘天行大道,日月为眸’的祖训,如今是否还在。” 云泽双手揣袖,望着那只巨大匾额,轻声说道: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乌瑶夫人笑了笑。 “那是儒家的说法。” 云泽不置可否。 两人联袂而入。 进门之后,左手边的柜台后面,立刻抬起一张年迈沧桑的脸来,正是当初云泽途经附近之时,在对面山头那座寒隐寺中,曾与穆红妆大打出手的年迈道人。瞧见云泽之后,年迈道人轻咦一声,面露意外之色,连忙起身,拱手相迎。 “不知小友到访,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年迈道人笑呵呵地拱一拱手,目光随后看向乌瑶夫人,神情一僵,又很快恢复过来,小心问道: “这位是...” 云泽道: “这是我二娘,前辈叫她乌瑶夫人即可。” 年迈道人嘴角一抽,眼角一跳,连忙一揖到底,显然是早就已经有所听闻,便毕恭毕敬。 云泽微微摇头,四下打量这座小观里的整体布局。值得一提的地方不是很多,唯有柜台后方,几乎排满了一整面墙壁的药柜,种类实在繁多,常见亦或不常见,应有尽有,也不知是下了多少功夫,才能攒下这些药材。 乌瑶夫人同样在看那排药柜。 云泽收回目光,伸手将年迈道人搀扶起来,说了一些面子功夫上的客套话。闲聊之间,三人便已在旁落座,年迈道人叫了今晚负责守夜的小观伙计,沏了一壶茶水过来,又拿了瓜子花生。 今夜倒是十分太平。 只是按照年迈道人所言,往常时候,哪怕时至深夜,用以充当药铺的小观当中,也不会如此安静,时常会有城中百姓跑来求医。一方面是此间小观所在,距离西边那座城池并非很远,尤其道路平整,虽然山路不容马车同行,但小观所在之处毕竟不高,哪怕腿脚不太利索的年迈老人,由山脚步行至此,也往往只需一盏茶时间,更不要还有说年轻人相伴。另一方面,则是太一道传承《太一三元法箓》,远近闻名,就难免会有一些远道而来的求医之人,哪怕路上紧赶慢赶,也是深夜才到,再加上城中百姓数量极多,今儿个这人上吐下泻,明儿个那人伤风感冒,这玩意儿可不会挑选时间,更不会提前打招呼,就让这座小观,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 年迈道人无奈叹道: “病来如山倒,去病如抽丝。万一再有急症难症,就更是万万耽搁不得。若非如此,我等又是何苦通宵达旦?” 云泽喝了口茶水,微微点头。 随后目光看向乌瑶夫人。 后者目光看向小观门外,眉眼之间早已内敛的杀机,如今却又悄然浮现,以至于桌上灯火都在无风摇曳,昏暗烛光之下,年迈道人腰背佝偻,几乎蜷成一团,感受到无形杀机充斥了这座小观,忍不住战战兢兢。 云泽心湖之中传来乌瑶夫人的嗓音。 闻言之后,云泽想了想,转而看向年迈道人,皱眉问道: “太一道最近可是得罪什么人了?” 年迈道人一愣,猛然间明白过来,只是一番思量之后,又连连摇头。 “小友也是来过太一道的,别的门派如何如何,且不多说,但我太一道门下修道之人,却绝不轻易惹是生非,更何况最近两年,太一道的辖下地界相当太平,没有剪径蟊贼,也不曾有过诊断失误之事,应该不曾得罪什么人。” 云泽轻轻点头。 《太一三元法箓》毕竟也是正统传承,门内修士,诸如眼前这位年迈道人之类的长老太上,虽然不能说是尽得其意,却也能知十之八九,尤其玉虚真人对于治病救人一事,极为看重,能治就治,不能治的绝不糊弄,所以因此结怨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云泽起身来到小观大门,低头俯瞰夜幕之下山脚处,皱眉问道: “上一次举行斋醮科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年迈道人脱口而出: “明年年初之时,便是下一次斋醮科仪。” 云泽扯了扯嘴角。 太一道的斋醮科仪,绝大多数都是阳醮,简而言之,就是祈福驱邪,也正因此,太一道治下百里之内,尤其紧邻太一道道观所在山头的西边城池,才能维持太平长安,不曾有过任何波及城中百姓的阴鬼作祟,只有偶尔才会举行阴醮,用以超度那些游荡至此的阴鬼邪祟,也或含冤而死之人的灵魄,唯有万恶不赦之辈,太一道才会派遣修士出手抹杀。 后者如何,暂且不提,太一道举行的阳醮科仪,规模往往都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一次举行阳醮科仪之后,都会在无形之中庇护方圆百里十年之久。 驱邪祈福,关键在于祈福二字。 前者算不上是什么厉害手段,除去斋醮科仪之外,还有不少方式同样可以做到驱邪除祟,但祈福却是不凡之举,说得直白一些,就是以损耗自身享有的大道偏颇为代价,喂养一方山水气运,使之旺盛。 在来的路上,乌瑶夫人就与云泽说过这件事,尽管只是猜测罢了,可天底下毕竟没有白拿的好处,所以具体真相,应该就是八九不离十。 若非这般,太一道自古以来就是香火旺盛,却又如何没落至此? 实在是损失了太多的大道偏颇。 可这些无形之中损失殆尽的大道偏颇,却全部都被太一道拿去喂了山水气运,用以庇护百里太平,所以太一道虽然没落,却并未消失,甚至就连《太一三元法箓》也始终保持完整传承,是不是也算老天开眼? 为善善至,为恶恶来,如影随形,毫分无缪。 云泽忍不住摇头一笑。 或许就连他与乌瑶夫人今日到访,也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云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二娘?” 乌瑶夫人轻轻点头,大袖一展,便将云泽与那年迈道人一并带上,只在转瞬之间,就已经来到山脚处的一片野林之中。 年迈道人一阵恍惚,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甫一抬头,就立刻瞧见了不远处的空地上,有着一队彪悍人马,为首之人,是个膀大腰圆的灵台境修士,满脸横肉,浑身煞气,身旁还有约莫二十来个凶悍马匪,个个骑乘高头大马,腰间挎刀,也或手中提枪,修为境界都在命桥左右,正围着一群人打转,冷笑不止。 尤其马匪头子,简直两眼冒光。 而被这群马匪围在中间的这一群人,看似应是远道而来求医治病的富贵人家,扈从只有六七人,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个,也才一品武夫罢了,个个带刀,护在中间两辆马车的周围。 前面那辆,除了一位马夫之外,还有一对中年夫妇,一位年轻公子哥,已经走出车厢,都是锦衣玉袍的模样,神情紧张。 后面那辆,则是两位妙龄女子,一位是贴身婢女,另一位则是面带病容的富家千金,端的是弱风扶柳,我见犹怜,但除了精气神衰弱之外,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除此之外,还有一对同样前来求医的年轻母子,年轻妇人只是布衣装扮,寻常人家,而其怀中看似不过三五岁模样的男童,则是满脸通红,额头见汗,哪怕四周冷笑不断,马蹄声不绝,也依然昏睡不醒,该是染了风寒,正高烧昏迷。 云泽只看一眼那对母子,便不再理会,着重看向那位富家千金,双眼一合一张,两只瞳孔当中,便各自有着一条雪白丝线流溢而出,这才能够大概瞧见,于朦胧之间,那位富家千金无形中的气象显化,极为暗淡,甚至已经到了似有还无的程度,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飘散一空。 但具体又是哪种气象,是修行之道的立足之本,是活人生机,还是无形中的大道偏颇,亦或其他方面的气机,就无从得知。 云泽目光转向那对中年夫妇,随后看向那位年轻公子,忽然挑起眉头,笑了起来。 “这些邪魔外道,胆子还挺大。” 年迈道人有些不明就里。 乌瑶夫人看了那位貌似紧张的年轻公子一眼。 “应该是个比较富贵的文运之家,被这树妖盯上了家族文运,正设法窃取,想来该是暗中针对阳宅风水动了手脚,将其家族文运,尽数灌入那位富家千金的身上,使之变成文运鼎炉,这才导致凡夫俗子的凡体肉胎无力承受,反而压垮了自身命数,活人生机不断流失,为家族文运腾出空间。” 云泽问道: “一并杀了?” 乌瑶夫人轻轻点头。 云泽转而看向年迈道人,伸手指了指那伙马匪。 “用这两个人情,换一些酿造完成的桂花酒,前辈意下如何?” 年迈道人神情一滞,随后看了一眼那伙形容彪悍的马匪,又瞧了瞧那位脸色雪白的富家千金,倘若不是乌瑶夫人特意解释,还真看不出来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那位年轻公子模样的树妖,哪怕年迈道人自认修为境界不算太低,眼力也不差,却依然看不出半点儿不妥,只是凡夫俗子一个。 该是修有什么隐匿之法。 年迈道人叹了口气,无奈点头。 “我就知道你是奔着桂花酒来的,这下也算名正言顺了...” 云泽笑了起来,哪怕这边的声响已经被人注意到,尤其马匪头子,正眼神不善地扭头看来,也依然不予理会。 “前辈这话说得可就有些不妥了,那位富家千金,根本就是一副命数已尽的模样,倘若不是二娘道出真相,只凭太一道,哪怕玉虚前辈亲自出手,怕也是找不出真相的。倘若无法救治,岂不就是坏了太一道的大好名声?再说那群马匪,领头那人可是灵台境修为,剩下这些,修为境界也都是在命桥左右。这么一群野修散修,倘若不是为了知己知彼,试探太一道的手段,还能为何?难不成真是为了小观中的那些药材与铜钱?” 说完这些,云泽最后盖棺定论道: “这两个人情,一个是挽回了太一道的大好名声,一个是解决了太一道的灭顶之灾,都不是什么小人情。既是如此,那我就算搬空了太一道的酒库,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吧?” 乌瑶夫人忍不住摇头一笑。 年迈道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可即便如此,年迈道人也不得不承认,云泽所言确也属实,虽然前面那个挽回太一道的大好名声有些胡扯,毕竟太一道从来都是能治就治,不能治的也会坦然告知,并不在意名声如何,更不曾口出狂言,说过什么天下无不可治之症。 但这伙马匪,却显然是个极大的麻烦。 这般胆大包天的马匪蟊贼,不是没有,只是少见罢了,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而某些本就不算强大的门派,忽有一日突然覆灭,究其缘由,各种各样,但在其中,却也会有一部分弱小门派,是亡于马匪蟊贼以及野修散修之手,只是诸如此类的情况,不算常见,毕竟绝大多数的弱小门派,上面都有着一座相对而言更加强大的靠山,甚至远在靠山之上,还有靠山,整个体系,就类似于村镇、城池、王国之类的逐次递增。 在洞明圣地辖下地界,多见于此。 可太一道却偏偏不在此列,原由虽多,但无论哪种原由,都离不开道观后院的那株老桂树。 诸如此类的灭顶之灾,太一道不是抗不过去,却必定损失极大,毕竟那株老桂树每次出手,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损失自身道行,倘若次数太多,无疑就会导致化人之日变得遥遥无期,若非如此,太一道也就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年迈道人想过了其中关节,满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问方丈才行。” 云泽挑了挑眉头,扭脸看向乌瑶夫人。 “二娘,咱们继续赶路?” 年迈道人神情一滞,神情愤恨地瞪了云泽一眼,大袖一甩,扭头气道: “搬搬搬,全给搬走,就是老夫说的,方丈要是找你麻烦,尽管与他说是老夫点过头了,大不了受些皮肉之苦,再去那宗门祠堂跪上个把月,反正祠堂里的都是一些前辈牌位,老夫这一介小辈,跪一跪前辈又能怎的?” 云泽哑然失笑,目光转向那伙马匪,又看了看那位脸色铁青的树妖公子哥,轻轻点头。 乌瑶夫人神情淡然,仍是大袖一扬,便有一阵狂风呼啸而去,飞沙走石,吓得马群一阵躁乱,马匪更是骇然欲绝,呆的呆,逃的逃,一片大乱,而那年轻母子、夫妇二人,以及千金丫鬟,也全都骇然失色,眼见飞沙走石迎面而来,惊叫一声,慌忙转身以背相迎,唯独那位树妖公子哥,神情狰狞,瞠目欲裂,一脚踹开那位中年男子,将其护在怀里的妇人拉到近前,一只手钳住妇人脖颈,五指化木,尖锐之处刺破皮肤,瞬间见血。 却不待其开口多言,狂风吹过,不止马匪,连同这位方才暴露了自身炼炁化神境修为的树妖公子哥,也在转瞬之间,便落到一个形销骨立的下场,继而从头到脚寸寸成灰,不留分毫。 一阵狂风,转瞬即逝。 时至此间,那位中年妇人这才略微回神,一下子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着实是被吓坏了,等到旁边响起“夫人,夫人”的叫声之后,虽已两鬓发白,却也依然保养得当的妇人,终于清醒过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摸了一手鲜血,当即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中年男子慌张上前,将自家夫人抱在怀里,试了试鼻息,确认只是吓昏过去,便松了口气,然后四下环顾,这才发现,在马车周遭,除了这趟出门带来的几位扈从之外,已经再无旁人,便是那位年轻公子的身影,也已经消失不见。。 方才一阵飞沙走石,生而富贵,却也不过世俗之家的中年男子,哪里能够睁开眼睛,只知道自己刚刚护住自家夫人,就忽然挨了一脚,力气极大,虽然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但若掀开衣裳再看,腰眼处,必然已经十分红肿。 其实早在刚刚挨了那一脚的时候,中年男子还以为这是神仙术法所致,毕竟身在富贵之家,男子并非不曾接触过山上修士,那位年轻公子哥,就是其中之一,曾经为他当面施展过一次神仙术法,不过随手一晃,就有无数草木疯狂生长,转瞬之间,原本修剪整齐的平坦草地,就变成了古木虬林,再随手一点,其中一片草叶便摇摇晃晃,继而形同利剑一般,轻易就将园林中的一座假山一分为二。 这可是山上真神仙。 中年男子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瞧了眼上方树林当中,那位前不久才忽然出现的年轻山人,中年男子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满脸愤恨,一拳砸在大腿上,重重一叹。 “引狼入室,竟是引狼入室!” 云泽挑了挑眉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位中年男子捶胸顿足。 旁边不远处的那位年轻妇人,倒是没有什么意外之色,毕竟也是西边那座城池里的寻常百姓,城里城外能够太平长安这么些年,全靠太一道的这些修道之人,年轻妇人岂会不知?虽然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手段,可年轻妇人也对于这些道人的诸多事迹,无论真假,都是耳闻已久,莫说只是一挥衣袖就有飞沙走石,让这马匪妖人一并消失,便是手决一掐,就能召来九天雷霆滚滚而落,在年轻妇人的眼中看来,也是理所当然。 年轻妇人面带拘谨之色,冲着方才出手的乌瑶夫人微微弯腰,许是将这黑裙美妇当成了太一道的女冠罢了,随后目光看向年迈道人。 “道长...” 年迈道人摆了摆手,与云泽和乌瑶夫人打过招呼,便脚下一点,来到年轻妇人的跟前,查看孩子的病情。 中年男子还在旁边捶胸愤恨。 乌瑶夫人视如不见。 那富家千金生机薄弱,哪怕不曾患病,却也难免脸色奇差,气短乏力,方才一阵狂风吹袭,并未伤及此人,只是心神大乱之下,依然病态更甚,眼见自家父亲这幅模样,又瞧了瞧上方两位山上神仙,实在无奈,便叫了身边的婢女一声,扶她上前,轻声说道: “父亲,别装了。” 中年男子充耳不闻。 富家千金满脸无奈之色,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冲着云泽两人盈盈一拜。 “奴家白玉婵,谢过两位道长。” 起身之后,这位富家千金就已经呼吸短促,额头见汗,而其正待缓一口气便询问事情真相,就听那位年轻人开口解释道: “我二人并非太一道弟子,只是恰好在此做客罢了,姑娘要寻的道长,在那儿给人看病呢。” 云泽指了指那位年迈道人,之后便朗声说道: “前辈,既然事情已经解决妥当,那我二人便上山去了?” 年迈道人头也不回,摆了摆手。 乌瑶夫人便大袖一扬,就带着云泽消失不见。 真名白玉婵的富家千金神情愕然,确也无法寻见方才还在眼前的两人究竟怎么离开,去了何处,心头便微微有些失落,原本还想问一问事情的具体真相来着,却可惜,没能来得及开口,留住这两位山上神仙,却又忽然听见旁边那位中年男子竟然还在捶胸哀嚎,真叫一个声泪俱下,遗物忘形,哭喊之声回荡在山野之间,着实是有些吓人。 那婢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被中年男子抽空狠狠瞪了一眼的婢女,立刻闭上嘴巴,用力摇头,然后就见自家老爷一边哭喊,一边鬼鬼祟祟地四下里环顾一圈儿,确认两位山上神仙已经走了之后,这才终于松一口气,将怀里的夫人拦腰抱起,送进马车车厢,又嘱咐了车夫扈从看好马车,这才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凑上前来压低了嗓音小声说道: “小丫鬟懂个什么,山上神仙的本事,岂是我等凡人能够理解的?别看他们现在已经不在此处,可未必不曾留意此间,怎么也得再装一会儿,万一三位神仙瞧见老爷我情真意切,就愿意免费出手帮忙呢?这不就省了一大笔钱?” 婢女翻了个白眼,然后冲着旁边努了努嘴巴。 中年男子顺势看去,正对上那位斜眼看来的年迈道人的眼神,当即神色一僵,满头大汗。 白玉婵以手扶额,已经不忍再看。 第540章 生机惨淡 道观后院,身材高大的玉虚真人正一如既往地站在那株老桂树下,抬头而望,负手而立。 很多事,身为一观方丈的玉虚真人,因为代代秘传的关系,便心知肚明,就像太一道自古传承下来的那个习俗,每隔十年,总会大费手脚地举办一场斋醮科仪,其实本质就是奉上太一道自身享有的大道偏颇,用以供给这方圆百里之内的山水气运,使之壮大,从而达到祈福驱邪的目的,仅就这些而言,“损己利人”四个字,就足以全盘概括。 可事实却也并非只是这样。 那些貌似“祭品”的大道偏颇,究竟去了哪里,玉虚真人并非不知,所以“损己利人”四个字,其实就只说对了一半,若非如此,恐怕太一道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荡然无存。 按照老方丈羽化仙逝之前与他单独留下的说法,举行斋醮科仪的本质,被太一道的老祖宗叫做“欺天之术”。 玉虚真人觉得这种说法有些不对。 太一道古训有言:天行大道,日月为眸。 玉虚真人对此并非不知,恰恰相反,以“天行大道,日月为眸”作为开篇的那则古训,虽然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因为一场近乎灭顶之灾的动荡,导致真本遗落在外,时至今日也还没有找寻回来,但其中内容,却依然留在太一道自古传承下来的一部善本当中,虽然这部善本只是某位后世老祖对于诸多前辈先人言论的记录罢了,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也能算是太一道诸多立身之本其中之一的那则古训,却被这位后世作出此书的老祖用来当做开篇序言。 古训统共一十六字,除去最开始的八字之外,另有言作:道法自然,万物可见。 天行大道,日月为眸。道法自然,万物可见。 既是日月为眸,万物可见,又何来“欺天”一说? 玉虚真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那株老桂树的树干上,手掌摸索着老桂树的粗糙树皮,眉关紧蹙,神情复杂。 “为善善至,为恶恶来,如影随形,毫分无缪...那么太一道没落至今,又延续至今,关键究竟在于自身享有的大道偏颇并未减少,还是在于举办斋醮科仪,实是利人利己?” 玉虚真人轻轻拍打老桂树的粗糙树干,叹了口气。 老桂树忽然轻轻摇晃几下,传出一阵哗啦啦枝叶摩擦的声响。而今不过入夏时节,老桂树却有满树桂花,飘香四溢,可爱金黄,一年四季,从头到尾,总是如此,所以在这山顶道观之中,无论亭台廊榭,总能无意之间嗅到一些桂花香。而在如今,老桂树这一摇晃,就有桂子零落宛如一场天雨一般,金光灿灿,蒸腾而起,便于夜色之下,尤为瞩目,照亮了这座道观中的一隅之地,宛如灯火辉煌。 玉虚真人苦笑一声。 他可“听”不懂这座老桂树究竟说了些什么。 不过这件事倒也不必深究,仅以玉虚真人如今的修为境界,也不过寿及一千五百年罢了,活至今日,虽然还有几百年时间,可天道底蕴受损严重,不日将会彻底崩塌。灵气枯竭、雨水渐多,一些个古代大墓、古界小洞天接连出现,又有许多不世之才争相现世,都可谓是老天给出的征兆。 玉虚真人可不觉得太一道能有希望抓住那有且仅有的一线生机。 那么说一千,道一万,最后也不过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玉虚真人手掌拍打老桂树的粗糙树干,轻声笑道: “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否等到功成之日。万一,只是万一,被我等到了,你有没有希望能够抓住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 老桂树轻轻摇晃。 玉虚真人面上笑意逐渐收敛,叹了口气,忽然记起一件事,手掌抹过气府之处,取了一部书本出来,冲着老桂树轻轻晃了晃。 “这是前段时间,城里一位野修来奉香火的时候顺便送过来的,说起来倒是有些意思,野修散修本就修行不易,能够踏足圣道的野修散修,更是罕见。可那诨号大胡子的家伙,却偏偏不去珍惜得来不易的身份地位,反而胆大包天到算计天玑圣地,以天玑圣地的那部《禄存星经》作为立足之本,写出了这部《武道正经》,事情败露之后,更是一路南下,将《武道正经》沿途散播,时至今日,虽然还未传遍天下,但也差不多了。” 玉虚真人话音一顿,低眉沉默了片刻,方才摇头苦笑道: “也不知是好是坏...” 玉虚真人叹了口气,上前两步,将手中那本《武道正经》搁在老桂树的一条树根上,方才退后站定,在这道观一隅之间,就忽有一阵微风吹拂,将那《武道正经》翻开一页,而那老桂树,则是满树枝桠,只在悄然之间就有金光朦胧,明暗交错以契某种呼吸吐纳之数,远远望去,真也是火树金花。 微风不止,书页翻卷。 玉虚真人背靠老桂树,在另外一条表面十分光滑的树根上坐下,然后背靠树干,恰好可以躺得十分舒适,再嗅着周遭已经浓郁许多的桂香,微微出神。 其实这种时候,更适合修行,一方面是老桂树的修行之法,颇有些匪夷所思,完全依靠吞食方圆百里之内的山水气运增长修为与道行,这便是老桂树一旦化人,就是灵非妖的根本原由,而其弥漫散发的浓郁桂香,对于修行之人而言,也无异于一场极为难得的机缘造化,以此修行,裨益极大。 另一方面,则是太一道无形之中的大道偏颇,因为一次次的斋醮科仪,早就已经所剩无几,也似是因此受到了某种影响,所以方圆百里之内,虽然总是一副山明水秀的模样,但灵气却是极为稀薄,这就是太一道表面上没落至此的根本原由,同时也导致了本为符箓派正统传承的太一道,门下弟子,反而练武为主更多,而练气为主更少。 玉虚真人无视了这场难得可以使他精进修为的机缘造化。 倒也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玉虚真人并不知晓自己一旦靠着吞食桂香来修行,是否就会因为桂香被他分去了一部分,从而影响道老桂树的修为与道行。 如果太一道真有希望可以抓住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也或就只尝试争取一下,那么这个人,绝不会是他这玉虚真人,更不会是太一道的其他弟子也或长老太上,而是这株自从老老年间,就已经扎根在此的老桂树。 所以谨慎起见,玉虚真人才会前后数次放过这些到手的机缘。 桂香弥漫。 玉虚真人背靠老桂树,逐渐闭上双眼,呼吸逐渐均匀,一如当初年幼在此求道之时,最喜欢的,就是靠着这株老桂树,在这个位置上,一边嗅着馥郁桂花香,一边眯眼打瞌睡。 就像放牛郎喜欢躺在牛背上。 不过现在的机会已经很少了,身为一观方丈,总要负责操持道观上下许多琐事,只在偶尔才能抽出一些时间,却又未必能够赶上阳光明媚的大好天气,可即便赶上了,也未必能在这里躺得下来,毕竟这个位置,在白天的时候,往往都是属于那个道号文妙的小姑娘的。 更早之前,是老方丈喜欢躺在这里。 然后是他。 现在是文妙小姑娘。 玉虚真人睁开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忽然有些想笑,总觉得如果没有天道底蕴受损的意外,或许下一任的道观方丈,就会变成文妙了? 玉虚真人忽然神情一滞。 云泽正地站在跟前看着他,双手揣袖,笑容满面。 “前辈雅兴不错啊?” 一边说着,云泽一边转头看向那部《武道正经》,对于这部山上神仙书竟会出现在此,没什么太大的意外,只是不曾想过,这株老桂树竟然也会翻看书本内容,倒是新奇。 云泽退后两步,上上下下打量老桂树,随后眼睛一合,再次张开的时候,两只瞳孔当中,就有两条雪白丝线飘溢而出。 “咦?” 玉虚真人愣了一下,起身惊讶道: “武道天眼?” 云泽眨眨眼睛,恢复如常,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武道天眼胚子罢了,还不完整。” 说完之后,云泽便低头沉吟起来,而后神情古怪地瞥了一眼玉虚真人,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出自己看到的真相。 尽管并不真实,朦朦胧胧像是雾里看花,但这株老桂树的气机显化,却着实是与众不同,以武道天眼胚子正面看去,就好像是整株桂树都变得虚幻透明了起来,而在树干中的某一处,则是有着金光凝聚,宛如胚胎。除此之外,便是丝丝缕缕宛如薄烟一般的金白两色气机,由下而上,起于地底深处,最终没入金光凝聚之中。 云泽对于这两种气机的本质看不太懂,也看不清楚,倘若换做已经臻至大成的武道天眼,或许就能窥破真相。 但只需稍加揣测,就也差不多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非是龙脉之气,与山水气运罢了。 所以太一道十年一度的斋醮科仪,其实本质是在喂养这株老桂树,而所谓的祈福驱邪,只是顺便为之? 云泽微微摇头,这件事毕竟与他无关,就抛之脑后,不再理会,转而便与玉虚真人说起了桂花酒的事,听得玉虚真人一阵腹诽,只是碍于旁边那位乌瑶夫人,不好多言,可最终也是答应下来,毕竟方才山下的事情,确实是太一道欠了个人情,否则一旦被那马匪杀上山来,且不说是否需要老桂树以折损修为道行为代价,强行出手,仅仅只是太一道将会面临的损失与死伤,就绝对不是玉虚真人希望见到的。 也正因此,玉虚真人心里倒是没有什么不爽快,直接带着两人去了酒库那边,然后大袖一挥,豪爽道: “随便搬!搬空!” ... 在半山腰的小观大堂里,已经送走了那对母子的年迈道人,刚刚收回了搭在白玉婵手腕上的手,有些愁眉不展。 方才一番号脉问话之后,再加上乌瑶夫人先前所言,白玉婵的情况,年迈道人就差不多可以算是心知肚明。 白家确是富贵之家,也是书香门第,所居之处,差不多是在太一道辖下地界的北部边缘,与某座文风鼎盛的城池咫尺为邻,虽然居于城外山野之间,却在城中有着一座极为出名的学塾,关键在于白家那位老爷子,虽然本身并非修士,却偏偏成了东湖书院正儿八经的书院贤人,后来年纪渐长,身体衰弱,加之思乡心切,便在书院卸任,返回家乡。 可做了一辈子学问,教了一辈子书本的白老爷子,却只在白家待了不到半年时间,就实在是闲得难受,便跑去城中那座白家学塾继续教书。身为书院贤人,更在君子之上,本事自然是有的,还真就给他教出了不少可以顺利进入书院的学生,其中一些,更在后来名声大噪,不仅成为书院君子,并且写出了不少被人奉为“千古流传”的美篇佳句,也正因此,原本全靠白老爷子贤人身份而闻名的白家学塾,这才真正意义上的一步登天,包括与之咫尺为邻的那座城池,本就偏重文风,自从有了此事之后,就彻底变成了文风鼎盛的模样。 却也难免树大招风。 恰在一年之前,白老爷子难得离开学塾,返回家中,却是除去自己之外,还顺便带了一位样貌俊美的布衣男子,说是他在两年之前,就已经收入门下的唯一弟子,年纪轻轻,却本事极大,是个难得一见的读书苗子,脑袋聪明,且不说学问如何,就只手谈一事,最开始还未将其收入门下的时候,白老爷子就曾与之手谈十局,虽然大获全胜,但却对于此人对弈之时的思路之奇特,极为惊讶,起了爱才之意,开始细心指点,自此以后,便越发惊于此人天赋出彩,思路清奇,竟是只在短短数月之内,就可在对弈之道,与白老爷子不分上下。 也正因此,生平唯有下棋饮茶两种爱好的白老爷子,才会破例将其收为关门弟子,而在一年之前将之领进家门的时候,倘若两人再要手谈十局,白老爷子虽然未必满盘皆输,却也必然胜少输多。 按照白老爷子当时的意思,已经想要将那俊美公子招为乘龙快婿,不过这件事不会强求白玉婵,而是要那俊美公子暂且住在白家府邸,好让两人试着接触一下,再行定夺。 白玉婵虽然无意于此,却也碍于白老爷子的吩咐,不得不听命行事。 结果就成了这幅模样。 白家府邸的风水,被那本为树妖的俊美公子暗中动了些手脚,导致一家文运,尽数压在白玉婵身上,使之无形之中成了供人修炼的鼎炉。而白玉婵本就只是凡体肉胎罢了,又哪里能够受得住这些文运填充,尤其白老爷子身为书院贤人,就在无形之中,又为白家文运添了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白玉婵身为容器,实在容不下这些庞大文运,再加上树妖手段太过粗暴,就导致自身生机不断流失,被文运强行挤出体外。 倘若此事还要继续下去,短则一月,长则半年,白玉婵就会因为生机尽失,从而命丧九泉,可即便如今已经解决了那头心怀叵测的树妖,白玉婵体内生机也仍是所剩不多,几乎到了垂危之地。 年迈道人有些愁眉不展,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 “若是老夫所料不错,那头树妖,断然不会轻易放任白姑娘体内生机流失殆尽,毕竟白姑娘一旦身死,那么树妖之前的许多布置,就会直接落到一个竹篮打水的地步。可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毕竟白姑娘对于树妖并无情意,所以最终的结果,无非就是树妖用强,等到白姑娘身上的文运被他汲取之后,再故技重施,直到白家所有文运消耗一空...” 年迈道人没再继续说下去,深深一叹。 白玉婵与其贴身婢女,脸色早就一片惨白。 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闻言急道: “道长可有挽救之法?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也就这一个闺女,这可是我白家独苗,道长可万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年迈道人看他一眼,苦笑摇头,倒也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或许那头树妖之所以能够得到白老爷子的青睐,除了本身才华横溢之外,胡编乱造的孤苦出身,也是原由之一。 年迈道人略作沉吟,开口叹道: “不是老夫不肯救人...若是寻常病痛也就罢了,哪怕是些疑难杂症,虽然药石难医,却还有着符箓可用,但活人生机这种东西,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无形存在的气机,也是维持一个人的肉身能够维持容纳灵魄的根本。白姑娘不过肉体凡胎罢了,被那树妖强行喂了太多文运,就导致生机被迫流失,时至今日,已是生机惨淡的光景...莫说老夫这点儿微末道行,便是换了方丈亲自前来,也未必能够寻到救治良策。” 中年男子两眼一瞪,忽然身体挺直,前后摇晃一下,就要跌倒在地。 年迈道人瞥他一眼,脸膛一黑,便视而不见。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在这儿装模作样,也不知脑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好歹也是书香门第,白老爷子更是东湖书院的贤人,怎么就教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家伙出来? 年迈道人微微摇头,不予理会。 中年男子忽然噗通一下栽倒在地,等了片刻,这才发现竟然真的没人理他,这才神情讪讪地爬了起来,闷不吭声地站在一旁,不再作妖。 那名婢女冲着自家老爷翻了个白眼,然后抓着白玉婵一条手臂轻轻用力,满脸担忧。 反倒身为当事人的白玉婵,很快就重新冷静下来,略作沉吟之后,开口问道: “敢问道长,之前在山下出手救了我等的那对神仙眷侣...” 年迈道人连忙瞪她一眼,神情严肃道: “白姑娘身为凡人,安敢胡言乱语?!此等过错,切莫再犯!” 白玉婵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四下环顾一圈,方才压低了嗓音小声问道: “那方才的两位前辈...” 年迈道人沉默不语,静候片刻,未曾见到乌瑶夫人去而复返,方才松了口气,小声解释道: “那名年轻男子,名叫云泽,黑裙女子则是乌瑶夫人,这二人可不是白姑娘方才说的那种关系,而是母子。乌瑶夫人修为之高,冠绝天下,便是方丈亲至,也难以望其项背。” 年迈道人忽然挺直腰板,朗声说道: “如乌瑶夫人这等高人,莫说是早已返璞归真,想要做到驻颜有术,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便不必如此,乌瑶夫人也是天生丽质、冰肌玉骨、闭月羞花、国色天香、皎若秋月、般般入画...” 白玉婵神情古怪地看着滔滔不绝的年迈道人。 那贴身婢女有些想笑,只是想到了自家小姐如今的境况,实在是笑不出来。 来此之前,还以为只是身患疑难杂症罢了,而太一道又早便名声在外,医治过的疑难杂症,不在少数,便从未有过太多担忧,只待来了太一道,即可手到病除。却不想,事情远非想象之中那么简单,便是眼前这位看似耄耋之年的老道长,竟也无计可施,更坦然说过,哪怕太一道那位医术超绝的方丈亲自出马,也无力于此。 婢女双手抓着白玉婵的一条手臂,见到那位年迈道长的马屁还没拍完,终于忍无可忍,大声说道: “道长,你说这么多,那位乌瑶夫人到底能不能救得了我家小姐呀!” 年迈道人话音一滞,讪讪一笑,随后略作沉吟,点头说道: “乌瑶夫人毕竟也是圣人修士,你等虽是凡夫俗子,可毕竟不是小地方出身,应该明白圣人二字的含义。倘若老夫所料不错,乌瑶夫人应该能够找到救治白姑娘的具体法子,但其是否愿意出手相助,还得另说。” 年迈道人叹了口气,眉关紧蹙,满脸褶皱堆成了老桂树的树皮一样,小心斟酌了片刻,方才言道: “圣人修士,往往高高在上,说些不好听的,在圣人眼中看来,如同白姑娘这样的凡夫俗子,随随便便就能踩死一堆,便是比起蝼蚁蛆虫也并无异处。再者说来,又是非亲非故的关系,如何值得圣人修士花费时间出手相救?” 那名婢女立刻双眼圆瞪,差点儿就要破口大骂。 白玉婵低眉说道: “我还不想死,所以无论乌瑶夫人是否愿意出手相助,总要试一试才行。” 年迈道人面露为难之色。 “这...” 白玉婵抬起头来看向年迈道人,因为生机惨淡的缘故,难免气息短促,满脸病容,可眼神语气却是格外坚决: “还望道长,可以代为引荐!” 第541章 害人以言,甚于刀剑 从酒库回来的时候,老桂树这边,金光迷蒙桂子如雨落的奇妙异象,已经完全收敛,只是空气里依然缭绕着极为浓郁的馥郁芬芳,于悄然之间形成一团并不明显的气旋,重新涌入老桂树中。 那部搁在其中一条树根上的《武道正经》,已被翻了一遍。 老桂树读书的速度倒是挺快。 云泽双手揣袖,站在下方,仰头看着这株四季花开的老桂树,衣袖当中,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飞剑龙溪。 方才去过一趟酒库,收获颇丰,桂花酒的数量要比云泽想象中的更多一些,全部加起来,足有百余坛,按照乌瑶夫人尝过一次之后给出的说法,倘若六姑姑的情况已经不是特别严重,或许每日只需饮上一两口,就足够保证心神清明,心湖稳定,也便是说,哪怕从此往后,六姑姑的情况都不再有所好转,只凭这些桂花酒,也已经足够维持数年之久。 对于云泽而言,这就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略作沉吟之后,云泽转身看向玉虚真人,开口问道: “下一次的斋醮科仪,已经确定了要在年后举办?” 玉虚真人面露意外之色,而后便微微点头,坦然道: “按照惯例,斋醮科仪是每隔十年举办一次,在太一道的久远传承过程中,虽然也曾有过一些意外,导致斋醮科仪的事情被迫提前,但之后总会寻些法子弥补回来,所以基本上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变动。” 玉虚真人转头看向老桂树。 有些不该告知外人的隐秘之事,险些脱口而出。 云泽笑了笑,看得出来玉虚真人有所隐瞒,但也没有计较这些。 “这次最好提前一些吧。” 他转过身去,同样看向那株老桂树,语气平静道: “有些事情,前辈其实不必隐瞒,我的眼界见识虽然差一些,但是靠着武道天眼的雏形,总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幕后真相。就像这株老桂树,若我所料不错,太一道自古沿袭下来的斋醮科仪之事,说是为了方圆百里祈福驱邪,实际上却是在将太一道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当成养料一般喂给方圆百里的山水气运,使之壮大,然后反哺这株老桂树。也便是说,太一道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其实并未丢失,只是通过这样的手段转到了这株老桂树身上。” 云泽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好奇问道: “所以对于这株老桂树而言,无形中的大道偏颇,就等同灵气对于寻常修士?” 玉虚真人神情惊愕。 乌瑶夫人摇头道: “不是无形中的大道偏颇,而是壮大之后的山水气运。这种手段,在某些方面而言,其实是与饲养小鬼的手法有些相仿,但又大相径庭,至少依靠这种手段饲养出来的生灵,不会出现反噬的风险。” 她目光看向云泽,疑惑道: “你能看到什么?” 云泽伸手指了指老桂树的粗糙树干。 “龙脉之气,山水气运,还有被这两种气机包裹的胚胎。” 玉虚真人猛然扭头看向老桂树,双眼越睁越大,逐渐喜形于色。 反而乌瑶夫人神情古怪。 武道天眼,确实能够瞧见一些常人无法以肉眼看到的气机,可云泽的武道天眼,再怎么说也就只是雏形罢了,亦或可说胚胎、胚子,但无论是哪种说法,具体含义,全都大差不差,而这也就意味着,云泽虽然能够看到一些无形中的气机存在,但也肯定不会特别清晰,所以更大的可能,还是他在依靠武道天眼雏形瞧见的痕迹进行揣测。 不过乌瑶夫人倒也不曾说破真相,略作沉吟之后,便开口言道: “太一道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已经为数不多了。” 云泽道: “但这方圆百里的山水气运与龙脉之气,也已经为数不多了。” 乌瑶夫人心中了然,不再开口。 玉虚真人逐渐收敛了惊喜之色,开始低头沉思,来回踱步。 其实云泽的意思很简单,无非就是上一次通过斋醮科技奉献出去的大道偏颇,已经消耗殆尽,不够维持这株需要通过汲取山水气运以及龙脉之气的老桂树修行。 这件事的本质其实并不复杂,就像一座方圆百里的水池,一边注水,一边放水,但在如今,本是专司注水一事的大道偏颇却已消耗殆尽,就导致这座百里之广的水池不断消耗,已经变得水位低浅,十分稀薄,简而言之,就是供不应求。 老桂树不会去做那种竭泽而渔的事情,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放慢修行,甚至干脆停下。 其实这件事早就已经有了很多征兆,城内百姓病患增多,百里山水不比从前明秀,就连老桂树,虽然仍是四季花开不败,但掉落的桂花,数量却已经远不及从前,都是所谓的征兆。只可惜玉虚真人修为有限,眼界有限,并未察觉这些,亦或是有所察觉,却从未多想。 但与此同时,太一道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确也不多。 若非如此,也就不会被那马匪盯上。 玉虚真人来回踱步不止,有些愁眉不展,直到许久之后,方才终于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老桂树,神色迟疑地问道: “那就...赌一把?” 老桂树枝桠摇晃,传出一阵沙沙声响。 云泽上次做客太一道,就已经见过老桂树无风自动,颇为神奇,如今再见,仍是觉得奇妙非常。 但与此相比,云泽更加在意的,还是这株老桂树究竟何时才能彻底化形。 灵族又被叫做活圣药,可遇不可求。 云泽看着满脸挣扎的玉虚真人,始终保持神色淡然。 又过许久,玉虚真人方才终于咬牙跺脚地决定下来,将本该年后才会举行的斋醮科仪,尽量提前,不过按照这位太一道方丈的说法,要想举行斋醮科仪,需要置办的东西极为繁杂,哪怕此间就已开始着手准备,也要至少一月之久,才能一切准备妥当,举行斋醮科仪。 闻言之后,云泽微微有些失落。 乌瑶夫人对于这些倒是有些了解,便与云泽解释了一番,仅仅只是建醮坛,就已经十分复杂,针对不同形式的斋醮,往往建有不同规模的醮坛,而如太一道的斋醮科仪,尽管乌瑶夫人不曾见过,却也大概知晓,诸如此类的大型斋醮,往往筑有若干醮坛,其中一个是主坛,又叫“都坛”,其余醮坛则是“分坛”,除此之外,还要讲究方位、大小、形式等等之类,难以详述。 更何况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需要准备的东西,太一道此番举办斋醮科仪,十分匆促,倘若按照正常情况来讲,举办斋醮科仪之前,往往需要提前半年准备。 云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只能连连咂舌。 玉虚真人摇头失笑,没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讲,早先已经命人收拾了两间客房,如今既已决定提前举办斋醮科仪,便再无空闲,领着云泽两人去了客房之后,便匆匆离开。 深夜。 乌瑶夫人敲响了云泽房门,进屋之后,先是一只手虚压一下,以灵纹阵法护住客房,避免隔墙有耳,而后方才开门见山道: “你对那株老桂树有想法?” 云泽神情微微一滞,略作沉默之后,还是轻轻点头。 “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虽然谈不上无恶不作,但与好人二字却是根本不搭边。” 云泽笑了笑,继续说道: “那株老桂树一旦成功化形,变成灵族,就会等同一株活圣药。那可是造化圣药一样的东西,能够生死人、肉白骨、延寿万年...怎么可能不动心。” 乌瑶夫人默然,许久才道: “太一道对你还不错。” 云泽轻轻点头。 “我知道,但我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奔着那株老桂树去的。” 乌瑶夫人望着神色漠然的云泽,眉关轻蹙,一番仔细斟酌之后,方才轻声劝道: “尽管咱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跟好人二字不太沾边,可做人做事,还是要有底线的,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否则很容易就会走上歧途,再难回头,这也会导致那些原本在你身边的人,逐渐离你而去,甚至还有可能反目成仇...” 云泽不置可否。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个道理很多书上都有讲过。” 乌瑶夫人眉关紧蹙,有些无奈,却也大抵看得出来,云泽这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那株老桂树收入囊中,甚至还有可能已经为此做出了长远布局。 其实诸如此类的事情,并不罕见,无非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罢了,说到底,也无外乎是见财起意、杀人越货的本质,与云泽此番有所图谋之举相比,其实没差多少。 敲门声忽然响起,乌瑶夫人神色一动,翻手曲起两根手指做出叩门状,以指节敲击桌面,无形之中,就有一道涟漪扩散除去,已经撤去了无形中的阵法庇护。 云泽起身开门。 来人正是那位年迈道人,身后还跟着那位真名白玉婵的富家千金,以及贴身婢女,倒是那对中年夫妇不见踪影,想来此间也该是在山腰处的那座小观当中,尤其那位中年妇人,在乌瑶夫人出手之时,就被树妖擒在手中,尽管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可中年妇人毕竟出身富贵之家,哪里受过这些苦楚,当场就被吓晕过去,理应还未苏醒,将那中年男子留在小观照看夫人,也在情理之中。 年迈道人满脸谄媚,弯腰行礼。 “见过乌瑶夫人。” 紧随其后,白玉婵与那贴身婢女,也都各自施了个万福。 乌瑶夫人微微颔首,便转身回到屋内。 年迈道人领着两人走入房间,又与云泽打过招呼,说明了来意之后,便有些神情拘谨,坐立难安。 闻言之后,乌瑶夫人目光落在那位真名白玉婵的富家千金身上,后者坦然相对,却也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从始至终不曾落座。等到乌瑶夫人上下打量了片刻之后,略作沉吟,便开口言道: “想要活命,倒也并非无计可施,造化圣药,亦或入道修行。” 年迈道人松了口气,开口笑道: “夫人说笑了,白姑娘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而已,又怎么可能得到造化圣药,不过入道修行,确是良策。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白姑娘若要依靠入道修行来延命,至少也得开辟气府才能增添百年寿元,可她如今体内生机惨淡,宛如迟暮一般,寿元已经所剩无几,只怕是等不到开辟气府,就会阳寿耗尽...” 乌瑶夫人神情冷漠,瞥他一眼。 年迈道人猛然间神情一僵,被吓得浑身冷汗,果断闭口不言。 白玉婵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片刻,略作思量,就大概明白过来。入道修行一事,于其而言,其实并非一无所知,毕竟白家那位白老爷子也是东湖书院的贤人,哪怕身是凡夫俗子,可眼界却不仅限于此,耳濡目染之下,白玉婵自是眼界不窄,对于一些修行之事,哪怕接触极少,却也耳熟能详,就大概能够明白太一道究竟是个什么落魄模样,倘若真要在此入道修行,最终的结果,无疑就会如同年迈道人方才所讲的那般,等不到开辟气府,就会因为阳寿耗尽,身死魂消。 白玉婵抿了抿苍白唇瓣,忽然挣脱了婢女的产妇,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砰然落地,鲜血四溅。 “晚辈白玉婵,恳请夫人收我为徒!” 措手不及的婢女神色一慌,刚要弯腰扶起自家小姐,闻言之后,方才伸出的双手立刻凝在半空,许久才慢慢收回手掌,继续乖乖站在一旁,眼角瞥见自家小姐叩首之处,血流成泊,立刻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乌瑶夫人头也不回。 年迈道人叹了口气,却也早有预料,眼见白玉婵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得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婢女,让她上前将人搀扶起来。 婢女上前,蹲在白玉婵身旁,双手挽住自家小姐的手臂,轻声劝道: “小姐,起来吧...” 白玉婵不予理会,依然叩首在地。 “晚辈白玉婵,恳请夫人收我为徒!” 年迈道人皱了皱眉,小心翼翼看了眼乌瑶夫人的脸色,正待起身说些什么,就忽有一阵狂风吹起,将他三人全部逐出屋外。 年迈道人落地之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好不容易才狼狈起身,再看时,已经房门紧闭。 而那白家小姐与贴身婢女,落地之后则是直接滚成一团。婢女尚且还好,可白玉婵本就体内生机惨淡,宛如迟暮之年,砰然坠地之后,险些摔得背过气去,眼前一阵阵发黑,许久才终于缓过这口气来,被婢女搀扶起身,额间伤口依然血流不止,很快就弄得满脸血迹,只是即便如此,白玉婵仍旧咬了咬牙关,不顾婢女阻止,在客房门前重新跪下,用力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之后,就大声喊道: “晚辈白玉婵,恳请夫人收我为徒!” 眼见于此,年迈道人眼角一跳,有些心慌。 好在是乌瑶夫人并未出手。 年迈道人悄悄松了一口气,皱眉上前,心里已经有些不满,却也依然耐着性子开口劝道: “白姑娘,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继续坚持了。乌瑶夫人可是圣人修士,方才能够开口指点,已是万幸,又如何还能强求更多?倘若白姑娘还要坚持下去,万一惹恼了夫人...” 年迈道人没再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用力一叹。 白玉婵依然置若罔闻,跪在门前,大声喊道: “晚辈白玉婵,恳请夫人收我为徒!” 年迈道人神情一滞,继而满面怒容,伸手指向白玉婵。 “你这姑娘,好歹也是书香门第的出身,怎的如此不可理喻!” 婢女也走上前来,蹲在白玉婵身旁,先是瞪了一眼年迈道人,而后方才轻声劝慰,却依然被她视如不见,眼神坚决地盯着那扇紧闭房门,又喊一遍,嗓音都已有些沙哑,依然没能得到任何回应,便隔了片刻,再喊一遍。 年迈道人脸色铁青,气得手指发抖,最终还是无计可施,重重一哼,甩袖而去。 屋内,云泽刚刚取了一坛桂花酒出来,倒上两碗,一碗推到乌瑶夫人面前,另一碗则是一口饮尽,听到门外喊声,目光又看向地上留下的血迹,随后一边倒酒,一边笑道: “这姑娘,看着是个柔柔弱弱的大家闺秀,之前还以为会是知书达理的性子,没曾想...” 门外又一次次传来沙哑喊声。 云泽话音一滞,摇头一笑。 乌瑶夫人端起酒碗,小小抿了一口。 “不必理会。” 云泽不置可否,将酒碗端起,再次一饮而尽。 桂花酒不能多喝,云泽也就到此为止,润喉罢了,之后便将酒坛推到乌瑶夫人的跟前,继续双手揣袖坐在椅子上,然后抬起两脚,就近搭在旁边不远处的一只柜子上,稍稍用力,椅子便只剩两只脚着地,随着云泽双腿一曲一伸,前后摇晃。 乌瑶夫人阁下酒碗,碗底触碰桌面的瞬间,就有一道无形涟漪扩散出去,重新笼罩了这座客房。 “老桂树的事情,你是打定主意不肯放手了?” 云泽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说道: “在太一道这座道观的南边,另一座山头上,有个名叫寒隐寺的破庙,上一次我从这里经过的时候,那里还有一个法号性空的小和尚,说是先天慧眼,后来被大乘圣地的渡难神僧带走了。然后在太一道里,则是有个道号叫做文妙的小姑娘。看得出来,文妙很喜欢性空,可能她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但事实确实如此。” 乌瑶夫人眉关轻蹙,有些不明就里。 云泽继续说道: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还是挺麻烦的,简而言之,就是不打不相识,虽然这其中有些误会存在,而且最后也是说开了,可不愉快就是不愉快。性空小和尚被渡难神僧带走之后,玉虚真人为了表达歉意,就让我来太一道做客,桂花酒就是当时的歉礼。然后很凑巧的是,我去酒库取酒的事后,恰好遇见了心情不好偷偷喝酒的文妙,小姑娘还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我就跟她说了一些话。” 乌瑶夫人眼神狐疑。 云泽将腿伸直,抬头望着屋顶衡量,轻声说道: “我跟她说...小和尚修佛,修的便是六根清静,四大皆空,待其修为境界高深以后,佛法也必有所成,或许那个时候的他,还不能做到真正的六根清静,四大皆空,却也必然是在向着这个方向努力。所以小和尚应该是会回来的,但他重新回来这里的时候,说是看望,其实更大的可能还是为了了却他与太一道,与你之间的许多因果,以求尘念俱消,无牵无挂,可以一心向佛。” 云泽皱起眉头,对于那天的事情已经有些记不清了,略微回想之后,忽而恍然,继续说道: “还有,我还跟她说,太一道如今已是二流之末,大乘佛寺如今却又晋升圣地,你可知这两者之间的地位,简直如同天壤云泥?寻常人家尚且还会讲究门当户对,更枉论修行中人。但话虽如此,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需你日后的身份地位不会弱于大乘佛寺门下弟子即可,至于又该如何才能说服小和尚接纳红尘,还得你自己想办法才行,须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乌瑶夫人皱眉说道: “你在引她误入歧途。” 云泽并非否认,双腿继续一曲一伸,随口言道: “如果她不误入歧途,等到老桂树化人之后,或者临近化人之时,我又找谁里应外合?” 乌瑶夫人摇头叹道: “但这种手段,太狠了一些。” 云泽点头。 “害人以言,甚于刀剑,吃人不吐骨,杀人不见血。” 乌瑶夫人沉默下来,忽然伸手将面前酒碗端起,一饮而尽,心情着实是有些五味杂陈。 许久之后,乌瑶夫人方才苦笑道: “虽是居心叵测,小人行径,但...总要好过背信弃义。” 云泽一愣,扭头看向乌瑶夫人,眼神复杂。 后者沉默不言,只余一声道不尽万般纠结的长叹... 第542章 古训 乌瑶夫人离开的时候,并未遮遮掩掩。 房门前,年迈道人早已拂袖而去,只剩白玉婵与其贴身婢女,前者双膝在地,跪得笔直,只是神色要比之前更加萎靡,脸颊雪白,呼吸短促,前不久的又一声大喊,嗓音已经沙哑得不似人声。 富家小姐出身的白玉婵,哪里做过这种事。 那贴身婢女瞧见了乌瑶夫人,立刻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瞪着眼睛,只是没能来得及说话,就被白玉婵伸手抓住,轻轻摇头。 乌瑶夫人视如不见,转身去了隔壁客房。 云泽随后走出门来,双手揣袖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忽然泄去一部分心力之后,就再难为继,瘫软跪坐在地的白玉婵。那贴身婢女神色一晃,连忙半跪下来扶住自家小姐,面有忧色。 方才还在客房的时候,云泽已与乌瑶夫人坦然直言,并非是为寻求帮助,只是被乌瑶夫人发现了一些就连玉虚真人也不曾察觉的端倪之后,不太愿意遮掩欺瞒,便将计划和盘托出。但这场布局,其实算不得高明,甚至就连玉虚真人也有可能已经察觉,所以云泽对于道号文妙的那个小姑娘,并未怀抱太大期望。 包括将那老桂树收入囊中一事,也是期望不大。 一方面是文妙身为太一道弟子,本身修行天赋并非多好,修行资源又极其有限,哪怕误入歧途,倘若没有足够的机缘,未来成就也未必多高;另一方面,则是老桂树化人一事,仅就本质而言,其实等同于造化圣药横空出世,征兆异象在所难免,就肯定会被某些有心人提前察觉,一旦此事传遍江湖,也就必然引来天下人趋之若鹜。 只凭云泽的这些手段与布局,想要独吞老桂树,希望之渺茫,微乎其微。 但总要尝试一下,毕竟造化圣药这种东西,便是说作天下至宝也丝毫不过,不仅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延寿万年,并且对于修为提升,同样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裨益。 按照历史记载,从近到远的几个时代,无论近古人皇也好,上古妖帝也罢,包括远古时代的治世人皇、乱古时代的治世灵神,以及冥古时代的治世妖帝,之所以能够突破大圣之上的瓶颈,涉足道王境界,似乎都与造化圣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便是说,云泽有着足够的理由怀疑,天道崩塌之下,留与人争的一线生机,似乎就在这株老桂树身上。 也可能是在许穗安身上? 所以哪怕云泽此番行径与小人无异,乌瑶夫人也依然安慰自己,“居心叵测,胜过背信弃义”。 可云泽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坐在门槛上有些走神。 白玉婵正在尝试起身,许是因为体内生机太过薄弱,五脏六腑、躯壳肉身,纵是比起耄耋老人也不强多少,方才在贴身婢女的搀扶下双膝离地尚且不足半尺距离,就忽然后力不济,双腿一软,重新瘫坐在地。 云泽回过神来,斜眯一眼神色痛苦的白玉婵。 “很早之前看过一本书,其中有段关于女子的描写,与你倒是十分相仿。” 白玉婵微微喘息片刻,看向云泽,面露疑惑之色。 云泽随口道: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白玉婵缓缓吐出一口闷气,在身旁婢女的搀扶下,终于艰难起身。不过是在门前跪了一段时间,前后方才不过一炷香罢了,却因生机薄弱,身虚体弱,哪怕已经顺利起身,仍是站立不稳,已经额头见汗,呼吸愈发短促了许多。 云泽将双腿盘起,斜靠门框,嗤笑道: “还真是越说越来劲。” 婢女一双眼睛瞪得滚圆,作势就要上前理论,却被白玉婵抓紧了衣袖。 “杏儿,不得无礼。” 云泽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名叫杏儿的婢女,随后目光落在白玉婵身上,施施然道: “知道文运有什么用嘛?” 白玉婵抿了抿唇瓣,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云泽挑了挑眉头,忽然笑了起来。 “看样子是知道一些的。” 白玉婵嗓音沙哑道: “祖父虽是凡夫俗子,却也是白马书院的贤人。” 云泽了然,点头道: “所谓文运,本质就是文学气运,属于无形存在的气机之一,作用不多,只有两个,一个是世人所谓的福至心灵、妙笔生花,所以落笔之时有如神助,文似天成,再要说得通俗一些,就是文思泉涌、闻一知十,就是无形中的文运相助,但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一个人的读书功底深与不深,倘若大字不识一个,哪怕先天身负再多文运,也只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所以文运的第一个作用,说白了,就是锦上添花。” 白玉婵微微颔首,这件事她是知道的。 云泽继续道: “第二个作用,就是无形之中提升各种术法的威能,但不仅限于练气士所谓的术法,还有灵纹之道,无论书写符箓还是构建阵法,倘若能够辅以文运相助,那么最终形成的符箓与阵法,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品秩的提升。但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些微乎其微的作用,虽然看似微不足道,却也并非不值一提,就是会在无形之中,帮助练气士提升吸纳天地灵气的速度,以及灵气入体转化灵韵的效率。” 云泽站起身来,挺胸折肩,伸了个小小的懒腰,踱步说道: “白姑娘并非修行中人,听起来可能有些云里雾里,我就与你说得再多一些。练气士修行,比较复杂,牵扯到自身天赋的强弱,灵决品秩的高低,天地灵气的多寡,以及肉身纯澈的与否,每一样,都是至关重要。但在此之外,还有很多方面,概而言之,就是所谓的无形气机,文运便是其中之一。若是所有条件全都一般无二的两位练气士在此修行,身无文运的那人,吸纳天地灵气的速度无疑就会更慢一些,而灵气入体之后,还要通过灵决古经的运转路线,以及呼吸吐纳的方式将灵气提纯,然后留于体内,使之形成气韵,化为己用。身无文运之人,在灵气转化灵韵的时候,可能会是十不留一的情况,但身负文运之人,却能留下十之一二。” 白玉婵眉关轻蹙,闻言之后,低头沉吟了许久,方才抬头问道: “如此说来,先前的那名树妖,就是因为这些,才会设法谋取我白家文运?” 云泽不置可否,而后双眼一合一开,瞳孔当中,就有两条雪白丝线流溢而出,此为异象。 那被白玉婵唤作杏儿的丫鬟,忍不住惊呼一声。 白玉婵也面有惊异之色。 简单看过片刻,云泽便眨眨眼睛,收起了武道天眼雏形,摇头笑道: “白姑娘的文运,还真是...十之八九。” 闻言之后,白玉婵稍稍皱眉,忽然眼神一沉。 “公子是说,奴家的生机已经只剩十之一二?” 云泽耸了耸肩膀。 白玉婵抿了抿唇瓣,不去理会旁边满脸忧色的杏儿,低头沉吟片刻,忽然叹气道: “公子是相中了奴家这幅皮囊相貌?” 稍稍一顿之后,白玉婵忽然笑了起来,轻声说道: “倘若公子可以相助奴家修行延命,倒也并无不可...” 白玉婵忽然话音一滞,激灵灵一个寒颤,脸色愈发苍白了许多。 云泽眼神冷漠,斜瞥而来,见到白玉婵识趣不言,这才悄然收敛一身杀机戾气,微笑言道: “白姑娘对于自己的身材相貌,还挺自信。可你终归只是凡夫俗子罢了,除了这幅蒲柳之姿以外,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修士修行,无论练气士吸纳灵气入体,也或武夫熬炼体魄,哪怕无法改变五官容貌,身体也会随着修为境界的逐渐提升,趋于无暇,只要不是底子太差的,修行之人,又有几个丑陋之辈?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样貌出众,如此自信?” 白玉婵低头不言,有些胆战心惊。 便是之前一向胆大的杏儿,也悄悄缩紧了脖子,半个身子藏在白玉婵身后,不敢说话。 云泽嗤笑一声,这才继续说道: “助你修行延命,可以,正好那头树妖将你炼成了鼎炉,一身气机,只有八九都是浓厚文运,倘若能够走上练气士一道,无形中的文运护持,不仅不会形成阻碍,反而还会让你修行顺畅,如有神助。但你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几,倘若不能赶在寿尽之前开辟气府,平添百年寿元,那所有一切就依然只是空谈而已。” 白玉婵微微抬头看向云泽,欲言又止,重新低头不语。 云泽眯了眯眼睛,缓步上前,与白玉婵不过一步之遥。在其身后,名唤杏儿的贴身婢女,见状一愣,随后勃然大怒,却还不等开口说话,就被云泽双指并拢点在眉心处,整个人立刻倒飞出去,远远砸在围墙上,噗通坠地,虽然性命无忧,却也已经昏死过去。 白玉婵神情惊慌,转身看向婢女杏儿,正要上前,又猛然回神,抿了抿唇瓣之后,胸脯深深起伏一次,重新转回身来,既惊且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云泽,颤声问道: “公子此番...究竟何意?” 云泽笑了笑,轻声问道: “你不想死?” 白玉婵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与云泽对视,轻轻点头。 云泽面上笑意变得更浓了一些。 “不想死,可以,但之前已经说过了,可以让你继续活下去的法子只有两个,要么得到天下至宝的造化圣药,要么入道修行以延命。先不提造化圣药的事情,哪怕看似更加简单一些的入道修行,于你而言也并不容易,毕竟寿元无多,大一些的门派家族,确实会有品秩更高的灵决古经,也会提供更多的修炼资源,能够让你修为提升的速度更快一些,开辟气府也会十分顺畅,但你毕竟年纪太大,错过了入道修行的最好时机,那些门派家族,可未必看得上你,你也没有时间一个一个尝试过去。”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又道: “小一些的门派家族,包括这座太一道在内,确实可以将你收入门下,但灵决古经的品秩与修炼资源的多寡,却又成了致命问题。” 白玉婵抿着唇瓣,一言不发。 这些事,或多或少也曾接触过一些修行之事的白玉婵,虽然所知不多,却也有些了解,自是无从反驳。 云泽面上笑意逐渐逐渐,微微俯下身来,与白玉婵的苍白脸庞近在咫尺,轻声说道: “拜入太一道门下,为我做事。我助你修行。” 闻言之后,白玉婵愣了一愣,错愕莫名。 ... 山野之间,一道身影正披星戴月地匆匆而行,夜色笼罩之下,一个不慎,脚下忽然踩进一个野草遮掩的浅坑当中,匪盗打扮的男子踉跄一下,被迫以手撑地,身形翻转一圈,稳稳当当落在远处,却也来不及抚平慌乱心跳,堪堪吞了一口唾沫之后,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就立刻转身,一头扎进草木丛中。 天色蒙蒙亮时,男子这才终于赶回山寨附近,来不及与值夜的几位弟兄开口多说,就猛地蹿入隘口之中。 行过隘口,在三面山壁的平地上,营帐四布,正是宁静之时,穿插其中的木架火盆,早已熄灭,只有零零散散三五个习惯早起的山贼恶匪,要么呼吸吐纳,要么修炼拳法,瞧见了那个匆匆而来的男子之后,一阵狐疑。 麻杆男人皱了皱眉头,脚尖一勾,就将散落在旁的一把钢刀带了起来,随着脚腕一拧一送,钢刀便呼啸而出,砰然扎进男子身前的地面,前后摇晃,铮铮作响。 男子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瞧见来人之后,立刻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大声呼道: “二当家的——!” 麻杆男人一脚抵在男子胸膛,稍稍用力,便将此人踹翻在地,随后目光看向隘口方向,并未见到再有他人,当即脸色一沉,低头看向那个满脸鼻涕眼泪的家伙,不去理会周遭一个又一个被人扰了清梦之后,便骂骂咧咧钻出营帐的家伙,皱眉问道: “三当家的没回来?” 男子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坐在地上开始哭诉。 原来此人也是此番前去试探太一道底牌的马匪之一,只是赶路途中,因为一时不慎,在穿行一片野林的时候,胯下马匹因为一只野兔忽然蹿出,受了惊吓,就直接丢下男子撒野狂奔,为了追回马匹,这才耽搁了时间,被那身为三当家的马匪头子丢在后面,让他找回了马匹之后,再去太一道的山下集合。 却不想,男子沿着痕迹追了大半天,最终找见那匹大马的时候,才发现马匹慌不择路之下,竟然摔进了一座山沟里,虽然没死,但也脏腑破裂,吐血不止,尤其断了两条腿,就被男子不得已舍弃在那山沟里,徒步赶路。 再到男子赶至太一道山下的时候,就恰好远远瞧见了那位黑裙美妇出手的一幕。 马匪男子抽了下鼻子,哭着说道: “二当家的,你是没瞧见呀,三当家的他们死得太惨了,那娘们儿只是挥了下袖子,就呼的一下刮起了好大一阵风,把三当家的他们全给吹死了,一下子就只剩骨头站在那里,俺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到底咋回事儿,三当家的他们,就连骨头都没了,马也没了...” 马匪男子抽噎两下,抬起手臂擦了擦鼻涕,继续哭道: “当时还有一头树妖也在哪里,到底咋个回事儿,俺也不太清楚,但那树妖确实出手抓了一个娘们儿在手里,应该是想将那娘们儿当成质子来着。那树妖的本事可一点儿都不差,炼炁化神境的修为嘞,跟大当家的一模一样,可那阵大风呼的一下就给吹过去了,那树妖,也是一点儿没留呀!” 麻杆男子双眼圆睁,神情紧绷,始终一言不发。 周遭那些原本骂骂咧咧的山贼恶匪,也都噤若寒蝉,只剩马匪男子还在抽噎不止,一把鼻涕一把泪,摸得浑身都是。 又过片刻,最大的营帐那边,童乐方才穿戴整齐,掀开门帘走了出来,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的营帐,没见到童难现身,想来也是睡得正死,并未听到外面的动静。 童乐皱了皱眉头,却也知晓现在不是多说这些的时候,给那麻杆男子递了个眼神,就重新返回营帐当中。 后者心领神会,从旁边叫了一个人来,带着马匪男子先去休息,之后又叫了几个耳目聪慧的上前,让他们登上隘口两边的山顶,时刻注意太一道所在的方向。待到这几人领命而去,麻杆男子稍作思量,冲着旁边一人招了招手,命其上前,负责传令下去,全体警戒,之后才转身去了营帐里面,与童乐相会,将事情经过又说一遍。 闻言之后,童乐一只手扶着额头,皱眉不已。 “那黑裙妇人,应该并非太一道之人,但其既然出手相助,就显然是与太一道关系匪浅。是太一道傍上的靠山?还是...” 麻杆男子沉默片刻,摇头叹道: “这事儿不太好说,但那黑裙妇人肯定不是什么善茬子,一挥袖的功夫就能杀了老三,还将一个炼炁化神境的树妖也给吹得粉身碎骨,其修为高深,哪怕不曾涉足圣道之中,该也是炼虚合道大能境了。这种人,咱们得罪不起。” 童乐咋舌一声,手掌拍了拍额头,双臂环胸靠在虎皮大椅的椅背上,仰头望去,愁眉不展。 麻杆男子皱眉道: “且无论那位黑裙妇人与太一道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咱们现在已经打草惊蛇了,或许在那黑裙妇人而言,咱们只是一群并不入流的蝼蚁,却也难保太一道的那群牛鼻子道人不会追根究底,万一被人寻到了咱们的落脚之处,起了争端...” 麻杆男子无奈摇头。 “太一道咱们是动不了了,哪怕那位黑裙妇人很快就会离开太一道,咱们也不能动它,万一被那黑裙妇人知晓此事,咱们寨子里的这些弟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给太一道的那群牛鼻子道人陪葬才行。” 童乐皱起脸来,狠狠吸了一口凉气,有些犹豫不决。 麻杆男子有些狐疑,起身问道: “大哥,二流势力的垫底门派,又不只有这一个,再往北去,虽然路程远一些,但也有个二流势力的垫底门派,比起太一道不强多少,门派底蕴甚至还有可能更强一些。咱们就只是为了童难的修行资源而已,无论太一道还是那座门派,随便拿下一个,就足够童难用了,何必非得死盯太一道,以身犯险?” 童乐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来压了两下,而后略作沉默,方才缓缓解释道: “在很早之前,太一道也是极为鼎盛的一流门派,虽然还没达到圣地世家那种程度,却也不过稍差一线,几乎就是天下一流门派中的领头羊,这件事之前有过一个弟兄打探清楚之后汇报过,你也在场。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你也知道,但不清楚,就是太一道虽然没落至此,可门内传承,却极为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太一三元法箓》只是其中之一,对于童难而言,无关紧要,他也不走这个路数,但太一道的收藏当中,却还有着许多其他品秩极高的拳法、桩功...这些东西,绝不是其他二流门派可以相比的,甚至就连绝大多数的一流势力,在这些方面,也有所不如。” 童乐苦笑道: “这些东西,才是我想拿来交给童难的。” 麻杆男子神情惊愕。 “大哥如何知晓那些拳法桩功品秩极高?” 童乐稍作沉默,摇头一叹,手掌一拍气府,便取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古籍出来,随手丢出,之后就重新将头枕在虎皮大椅的椅背顶上,愁眉不展,有些取舍难决。 麻杆男子抬手抓住那部古籍,低头看了一眼,尽管书皮已经破破烂烂,古旧发霉,却也依稀可以辨别其上四字,依次是为“警世通言”。 麻杆男子皱了皱眉,又看一眼上方头把交椅的童乐,不再多问,开始低头翻看。 开篇序言,统共也就只有一十六字,是则古训警言。 谓之:天行大道,日月为眸。道法自然,万物可见。 第543章 船在岸 这本破烂古籍,是早年间童乐叛出师门之后,在北上逃亡的途中偶然得来,但其本身却并非是属于童乐的机缘,而是一位泥腿子出身的少年,只可惜少年有眼无珠,也可能是饿昏了头,便用这本破烂古籍,与恰好途径附近的一行商队中的某位镖头换了口吃的,再之后,商队西行,便遇见了正在北上逃亡的童乐,同样是为一口吃食,可过程却与少年求食大相径庭,整支商队连同镖师镖头在内,上上下下统共几十号人,最终全部死在童乐手中,无一幸免,而这本方才到手没多久的破烂古籍,商队里的那位镖头甚至没能来得及翻完,就到了童乐手中。 古籍便是太一道古训。 开篇序言,“天行大道,日月为眸。道法自然,万物可见”,便是童乐留下此书的理由,关键在于童乐当年所在的师门当中,门规总纲,就是这部古籍的开篇八字。 最早的时候,童乐对于这条门规总纲还心存怀疑,可以辩驳的余地实在太多,所以这句老老祖师偶然听闻的总纲,要么不是出自道家正统传承,要么就是老老祖师没听完整,便在一次早课之中,主动起身,与当年的恩师仅就总纲八字大声辩驳了一番,而最终的结果,则是当初尚且年幼的童乐,被人指以不敬师长,不仅挨了一顿手板,打得两只手掌血肉模糊,并且还被罚去门派祠堂跪了整整一月,抄写门规八百遍。 这件事,时至今日,童乐也仍是记忆犹新。 但事实证明,当时确是童乐说对了,只可惜发现真相的时候,童乐已经成了门派叛徒,哪怕在他心里已经不止一遍地想过,是不是可以拿着这本书重返师门,然后当众拍在那个老不死的脸上,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当年就是你错了...但也只能是在心里想一想罢了。 童乐瘫坐在虎皮大椅上,怅怅不乐。 随后目光看向正在翻阅古籍的麻杆男人。 这部古籍,是太一道某位老祖的弟子,对于那位老祖生平诸多言行的记录,后又经过长达百年的数次修订,才在太一道另一位老祖的拍板之下,最终成书。 其中就有一部分内容,记载了那位老祖对于武功技法的观点。 “术法有上下,拳法无高低”。 看似是与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相悖,实则不然,按照书中记述,在太一道那位老祖的眼中看来,世人对于天下间诸多武、功、技、法的品秩评定,是一半尽然,一半荒谬。 所谓一半尽然,就是所谓的“术法有上下”,其中包含了武功技法四字中的“功”与“法”,前者代指呼吸吐纳之术,后者代指所谓的术法,此两者,确实存在高下之分,强弱之别,前者是差在呼吸吐纳之数、之法、深浅等等,后者则是差在体内气机运转路径、穴窍、配伍等等,两者各自都有很多讲究,不一而足,但各种方面的不同,足够形成“功”与“法”的上下品秩之分。 所谓一半荒谬,则是后半句所谓的“拳法无高低”,包含了武功技法四字中的“武”与“技”,说得再要直白一些,就是拳法、招式之类的手段。在太一道的那位老祖看来,拳法招式,并不存在品秩高低之分,依其书中所言,则是“世间拳法皆属最高,世间拳法皆属最低”,也便是说,品秩再低的拳法,也可以熟能生巧、以下克上,品秩再高的拳法,也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也正是因为这个观点,曾经的太一道才会盛极一时,靠着门内诸多奇人由自各种拳法推演而来的搏杀真解,牢牢占据了天下一流门派领头羊的位置无可争锋,最为鼎盛之时,甚至比起那些庞然大物,也不过是稍差一线。 但太一道为何没落至此,却不在书中,也就绝非童乐能知。 许久之后,麻杆男人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将书本搁在腿上,仰起头来枕在身后座椅的椅背顶部,抬手按压两边太阳穴。 童乐坐直身形,问道: “如何?” 麻杆男人沉默片刻,苦笑一声。 “按照那位太一道老祖的看法,世间拳法皆属最高,世间拳法皆属最低。这种观点...简直让人大开眼界。世人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是早就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定论,深入人心,但他却能在这种情况下提出这种观点,最开始的时候,我是有些瞠目结舌的,可后来细细看下去,才忽然发现,太一道的那位老祖,说得很对。” 麻杆男人坐了回来,低头看向腿上那部破烂古籍,轻声说道: “最为鼎盛之时,门内搏杀真解的数量,甚至比起那些庞然大物还要更多一些,实在是有些吓人了。” 童乐轻轻点头。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也是被吓了一跳,毕竟这种说法实在是有些太夸张了,毕竟再怎么强盛的一流门派,也不应该能在底蕴收藏的方面强过那些庞然大物。但它毕竟也是太一道遗落在外的真本,开篇序言又是那样的一则古训警言,没可能在后记之中平添这些虚假内容...” 麻杆男人叹了口气,没在这件事上过多计较,手指轻轻摩挲着破烂书皮。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太一道...确实不是咱们能动的。” 童乐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愁眉不展。 麻杆男人抬头道: “按照太一道的那位老祖所言,世间拳法,并无高低之分,既是如此,又何必非得死盯太一道?天下之大,拳法之多,不是只有太一道传承的那些拳法才能推演搏杀真解。” 童乐睁眼虚眯,反问道: “你觉得随便给你一部拳法,你就有本事可以推演一部搏杀真解出来?还是觉得我和童难能有这种本事?” 麻杆男人神情一僵。 童乐摇头叹道: “当初的太一道之所以能够繁荣鼎盛,那位老祖的观点,只是指出了一个方向而已,但真正帮助太一道鼎盛起来的,还是那些悟性非凡的门内奇人,是他们通过一部部拳法,推演出了各自的搏杀真解,这才能够帮助太一道成为一流门派中的领头羊,甚至比起那些庞然大物,也只差一线。” 童乐稍作停顿,方才继续言道: “而这所谓的一线之差,应该就是有无大圣坐镇自家底蕴的差别。太一道之所以没落至此,关键应该也是在这一线之差。没有大圣修士坐镇,哪怕再怎么强盛浑厚的底蕴,也保留不住,会被他人觊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直到后来,太一道弄丢了这部古籍,虽说传承未断,可这部古籍当中记载的内容,却也随着太一道的代代更迭,逐渐断绝。然后就是大道偏颇逐渐流失,后世之人越发不济,哪怕守着金山银山也无力搬动,就变成了现在这幅可怜模样。” 说到最后,童乐脸上颇多讥讽之意。 麻杆男人对于太一道的没落原由并不在意,一边用手指轻轻摩挲古籍的破烂书皮,一边皱眉沉吟。 童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麻杆男人听得出来,目的在于那些由自拳法当中推演而来的搏杀真解。如其所想,太一道虽然没落,可传承未断,那些搏杀真解也就理所应当还在太一道,只是因为门中弟子太过不济,方才无法着手修行这些搏杀真解,也就是童乐方才说过的“哪怕守着金山银山也无力搬动”。 而其之所以作此想法,无非就是太一道“传承未断”。 但是否如此,仍未证实。 麻杆男人眉关紧蹙,沉默许久,方才问道: “大哥可是心意已决?” 童乐微微点头。 麻杆男人苦笑一声,抬手用力拍了拍脸颊,啪啪作响,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扭头看向营帐外边。 门帘缝隙外,天色已亮。 麻杆男人眯了眯眼睛,没有听见什么混乱声响,又暗自算了算现在的时辰,心中大定,继而言道: “既然如此,那就先安排人手远盯太一道。那位黑裙妇人,应该不会一直留在太一道这边,肯定会有离去之日,待其走后...其实最好的方式,还是试过了太一道的底牌之后再行定夺。可咱们昨天才刚用了这个手段,又出了这么一档子破事儿,就连老三都是一去不回,一方面是寨子里的弟兄们,未必还肯听命行事,另一方面,则是需要耽搁太多时间,只怕迟则生变。所以咱们到底是直接杀上门去,还是先行试探...” 麻杆男人转头看向童乐,叹了口气。 后者双臂环胸,重新靠在虎皮大椅的椅背上,思量许久才道: “看情况吧,若是那位黑裙妇人在此停留的时间很长,待其离去之后,就立刻动手,避免太一道留有与之联络的手段。可若时间不长,就再想办法找人过去试探一下,好处可以多给一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麻杆男人想了想,问道: “以三日为期?” 童乐点头道: “可。” ... 云泽与乌瑶夫人并未在太一道停留太久,只住一夜,便再次动身,直奔东海而去。 两天后。 东海之畔。 一场极为狂暴的飓风,陡然间席卷出去,在海面上掀起一阵滔天大浪。岸上空间砰然炸裂,宛如镜面崩碎,龟裂痕迹四处蔓延,漆黑如墨的雷霆翻涌交织。 不过须臾,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便悄然平息,只剩海面上大浪回涌,水沫翻腾,却也随着乌瑶夫人手掌一按,便有如千钧之力压住海浪,迫不得已只能恢复平静。 云泽站在岸边,迎着海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到了。” 乌瑶夫人微微颔首,一言不发,目光扫过波光粼粼的海面,夜幕笼罩之下,倒也是水天一色,朦朦胧胧,难见边际,唯有明月落水伴星辰,波光粼粼。 东海之滨,景胜之地。 一如从前。 乌瑶夫人黛眉轻蹙,双手负于身后,习惯性右手握左手,微微用力,时刻警惕着海面上的风吹草动。只是即便如此,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乌瑶夫人也依然没能清晰察觉,在这原本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究竟何时多了这场朦胧白雾。 雾气渐浓,只片刻,就已渺渺茫茫,习习海风悄然而止,水平如镜。 乌瑶夫人眯眼更甚。 大雾中,忽然传来哗啦一声。 竹篙入水,带起层层涟漪,之后就是吱呀吱呀的晃动声响,一盏幽幽鬼火,燃于长明灯内,悄然出现在大雾深处,摇曳晃动,逐渐靠近。 云泽忽然挑了挑眉头,目光落在船头那盏长明灯上。 也似黄铜打造的灯笼,满布铜锈,方才人头大小,四面镂空,其中摆有一只同样锈迹斑斑的黄铜灯座,灯芯扭曲,如墨乌黑,灯火油绿,摇曳不止。这盏船头长明灯,从小到大,云泽已经见过无数次,从来都是一个模样,灯芯从不见短,灯油从不见少,灯火从不见暗。但在今日,那盏船头长明灯却比印象中的更暗一些,随着那根老旧灯笼杆一起摇摇晃晃,吱呀作响。 船头靠岸。 云泽并未急于登船,目光看向船尾那位船家老人,笑问道: “路上遇见麻烦了?” 船家老人微微抬头,头顶斗笠依然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瞧见一把白胡子。 云泽伸手指了指那盏长明灯。 “灯火暗了,而且前辈这次来得要比以往慢一些。” 船家老人咧嘴一笑,嗓音沉闷道: “是遇见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有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家伙想走这条路。” 云泽双手揣袖,盯着船家老人看了片刻,随后抬脚走向船头侧面,抽出手来,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长明灯上抹了一下,触感冰冷刺骨且粗糙,并不灼烫,收手之时,指尖已经多了一些焦黑碎炭,被云泽两根手指捏在一起搓了搓,随后递到鼻子下面闻了闻,随口问道: “前辈将它打杀了?” 船家老人笑不答话。 云泽将手指在身上随便擦了擦,开口笑道: “原本我还以为这盏灯上的污迹都是铜锈,却从没想过,竟是鬼血。前辈的手段,还挺粗暴。” 云泽重新双手揣袖,好奇问道: “长明灯冰冷刺骨,这些鬼血又为何变成焦炭?” 船家老人嘴角笑意微微收敛,沉默片刻,方才简单解释道: “泽哥儿觉得它冰冷刺骨,老奴却偏偏觉得热可炙手。” 闻言之后,云泽一愣,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糊涂,却也知晓船家老人能够说出这些,已经十分难得,便没再询问,而是独自低头沉思。 乌瑶夫人忽然说道: “亲眼所见,未必为实。” 云泽抬头看去,面带询问之色。 乌瑶夫人望着船家老人,开口解释道: “阴鬼邪祟之流,与人迥异,或可言说背道而驰。较为常见的,诸如某些不成气候的孤魂野鬼,只在夜晚游荡,一见阳光,就会魂飞魄散,说是惨被阳气灼烧而死,并无不妥,但对这些小鬼而言,却是活活冻死。所谓生死殊途,阴阳有别,便在此间。” 船家老人又一次微微抬头,仍被斗笠遮掩了真容,少顷,轻声叹道: “少夫人知道的不少。” 乌瑶夫人道: “偶然听闻罢了。” 船家老人笑了笑。 “是那姓杨的?” 乌瑶夫人默然不语。 眼见于此,船家老人忽然叹了口气,双臂微微发力,便将手中竹篙插入水底,斜靠船边,而后抬脚上前,从船尾到船舱,拿了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出来浸入水面,一边搓洗一边说道: “少夫人也知生死殊途,阴阳有别,既是如此,又何必还要想方设法地上船?” 闻言之后,云泽神情一怔,有些错愕。 乌瑶夫人眼神猛然一沉,冷声道: “云郎与泽儿都是活人,她也是。” 船家老人搓洗破布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站起身来,将那破布随随便便拧了一下,便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拿在手里,走向船头,擦拭那盏长明灯。 “当年之事的幕后真相,真就那么重要?” 不待乌瑶夫人开口回答,船家老人就继续说道: “少夫人知道的事情已经有些太多了,倘若还要继续深究下去,于少夫人而言,并无益处,反而容易引火烧身,倒不如就此作罢。更何况六少爷已经死了,阴阳轮回,哪知谁是谁。” 乌瑶夫人忽然神情一狞,猛咬牙关,一身气机陡然间翻涌而出,发丝狂舞,衣裙猎猎,眉眼之间戾气尽显,引来大道共鸣,天地之音铮铮而鸣,虚空一阵哗啦啦抖动,宛如破布一般,裂帛声接连不止,道道裂痕狰狞浮现,无形中的凛冽杀机,宛如杨柳棉絮,胡乱游走充斥着此方天地,掀起罡风席卷,搅动云翻雾涌。 一时间大浪涛涛,沙石乱滚。 云泽神色骇然,匆忙退后,却见船家老人屈指一弹长明灯,其中鬼火翻卷一下,并未涌出长明灯外,却有天地同震,云雾重重压迫下来,将乌瑶夫人一身气机尽数压制在其周遭丈许之内,不漏分毫。 船家老人轻叹一声,将手中破布丢回船舱,转身看向乌瑶夫人。 后者神色狞戾,杀机浓烈已经凝如实质,气府异象忽然展开,立刻就有一片如墨黑尘宛如潮水铁骑,剧烈翻涌,冲出无数黑羽渡鸦,双翅一震,便破空而去,电光火石之间,留下一道道撕裂虚空的痕迹,弯弯曲曲,也或笔直一线,经久不散。 大雾更浓,一瞬间淹没了乌瑶夫人与那如墨黑尘的异象。 其中传出阵阵轰鸣。 眼见于此,云泽神色一变,正要上前,船家老人却忽然伸手拦住了去路,嗓音沉闷道: “泽哥儿不必担忧,老奴手下自有分寸,不会伤了少夫人。” 云泽看他一眼,略作沉吟之后,深深一叹,收回脚掌,皱眉看向那片白雾。 许久之后,轰鸣渐止,船家老人坐在船头,双腿悬空,脚尖踩在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也似是在低头对视自己的倒影,直至此间,方才微微抬头看向白雾,又过片刻,方才手掌轻轻一挥,散去了那片浓厚大雾。 乌瑶夫人脸色苍白,神情冷冽,立于黑尘之上,头顶悬有一轮大月,光辉暗淡,四周散有月光宛如杨柳棉絮,于虚空之中缓缓飘荡,正悄然消散。 船家老人起身笑问道: “少夫人已经冷静下来了?” 闻言之后,乌瑶夫人眯了眯眼睛,胸脯微微起伏,随后肩头一震,便将气府异象收入体内,身形缓慢下降,重新落地。 船家老人伸出一只手来,两根手指捏住长明灯灯杆,轻轻擦拭上面的焦黑痕迹,轻声说道: “泽哥儿想要上船回去云府看一看,可以,但少夫人还是暂且留在这里吧。” 乌瑶夫人冷声道: “若我偏要上船...” 船家老人打断道: “有老奴在,少夫人上不来船。” 话音方才一落,乌瑶夫人周身气机便再次翻涌而出,咬牙切齿,神情冷硬,眼神端的狰狞。 船家老人叹了口气,将手收回,语气无奈道: “老奴还是那句话,少夫人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了,逝者已矣,无论幕后真相如何,事情都已成了定局,就到此为止吧。” 稍稍一顿之后,船家老人继续说道: “少夫人已经知道的这些事,其中一些,已经牵扯到了一座雷池,但也不是商量的余地,哪怕少夫人如今心境蒙尘,修为境界就此止步,倒也无妨,毕竟泽哥儿的面子还是挺大的。但有一些,却让少夫人的一只脚已经踏入另一座雷池,在这里,谁的面子也不顶用,倘若不是因为家主不能离山,只怕少夫人早就已经身死道消。” 说到这里,船家老人抬起手掌虚按一下,一阵云翻雾涌,暂且镇压了一旁的云泽,使之动弹不得,随后又道: “所以老奴此举,其实是为少夫人考虑,倘若少夫人真要上船,那么最终的结果,就只有可能一去不回。” 船家老人抬起头来,一只手扶了扶头顶斗笠,破天荒地露出真容,竟是满脸伤疤斑驳交错,宛如树根虬结,模样狰狞甚至比起云鸿仁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本神情冷硬的乌瑶夫人,也禁不住微微动容。 船家老人并未在意这些,一只手扶着斗笠,神色凄然地望着乌瑶夫人,轻声问道: “少夫人,难道你真就已经铁了心想要撇下泽哥儿不管不顾,上船赴死?” 第544章 红衣女鬼,佩剑骸骨 万里碧空如洗,寒浸十分明月,映星河,玉波流。 很奇怪,明明身在大雾之中,可抬头望去,却是一片清明。 船头那盏长明灯,已经被那船家老人重新擦拭干净,通体金黄,随着灯杆晃动,传出一阵吱呀吱呀的老旧声响。幽幽鬼火摇曳晃动,倒映在平整如镜的海面上,涟漪先行,灯火随之,小船行过之处,浓郁大雾向着两边悄然流开。 云泽盘腿坐在船头处,依然动弹不得。 竹篙入水,传出咕咚一声。 直到原本倒映着明月星河的海面,忽然多了一些浑浊颜色,海面也不复先前平静,变得浪花滚滚的时候,船头那盏长明灯,其中摇曳晃动的鬼火猛然一跳,传出“呼”的一声,压迫在云泽身上的无形气机,这才终于突然消失,像是猛然间卸去了万钧重担,云泽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没有栽进水里。 船家老人笑了一声。 云泽双手按住船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过身来,皱眉看向那位船家老人。 四周大雾依然浓郁厚重,遥远之处,音乐有着刺耳尖叫与哀鸣啜泣之声隐隐传来,水花翻涌,已经彻底变成了浑浊模样,像是一抔黄土撒入一杯清水之中,并且浪涛阵阵,层层叠叠,也让原本平稳行驶的小船,变得有些摇摇晃晃。 云泽忽然笑了一下,手掌一拍气府,取了一坛桂花酒出来。 “太一道的特色桂花酒,桂花采自一株依靠山水气运修行的桂树,可以明净心神,前辈要不要尝试一下?” 船家老人微微摇头,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别在腰后的那只酒葫芦。 云泽没再强求,将泥封掀开,举起酒坛便喝了好大一口。 尽管已经喝过很多次,可一口下去,仍旧能够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神清气爽,并且要比之前喝过的那些桂花酒,来得更加猛烈。许是老桂树的修为道行又有提升,这阵神清气爽,像是炎炎夏日里的一阵凉风,一下子就吹走了所有暑气与烦躁,让云泽忍不住激灵灵抖了个寒颤。 一口酒气缓缓吐出。 船家老人笑问道: “这坛桂花酒,比起六小姐的梨花酒,如何?” 云泽神情一滞,而后故作平静道: “半斤八两。” 船家老人咧嘴笑道: “上次回山的时候,泽哥儿的酒量还不如何,单只老奴远远瞧见的,就一共醉到不省人事三十多次,如今却能豪饮一大口。泽哥儿确实长大了,酒量也越来越好。” 云泽摇头失笑,将酒坛暂且搁在一旁,双手撑着船板,仰头看天,听着水花翻涌撞在船上的声响,笑意却是逐渐收敛起来。 船家老人缓缓说道: “之前有过两次,哥儿与老奴说起了许多阳间事,有自己的,也有看到的,大抵就是人皇刚死的那两年。只是除了这些所见所闻与亲身经历之外,哥儿还问了老奴一句话,却不知,哥儿如今是否还能记得当时所言?” 云泽笑了笑。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这个世界已经烂成了一座粪坑,我该怎么办。” 船家老人轻轻点头。 “是这个意思。” 船家老人撑船的动作微微一顿,空出一只手,在腰间比量了一下,缓缓说道: “当时的哥儿还很小呐,才只这么高,却偏偏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船家老人话音一顿,苦笑道: “其实老奴很想说啊,日月轮转,总有白天黑夜,所以你要坚定不移地相信,哪怕再怎么不见五指的黑夜,也总有一点微光存在,然后会有黎明到来...可这番话,老奴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云泽轻轻“嗯”了一声。 船家老人沉默许久,手中竹篙再一次咕咚入水,轻声问道: “哥儿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闻言之后,云泽将双手枕在脑袋下面,整个人都躺在船板上。 “有。” 稍稍停顿了片刻,云泽才继续说道: “这个世界已经烂成了一座粪坑,如果还是不肯吃屎,那就只能活活饿死。” 云泽忽然嗤笑一声,语气自嘲道: “都已经身处粪坑了,哪还有那么多讲究。破罐子破摔得了。” 船家老人提起竹篙的动作猛然一滞。 他微微抬头,隔着头顶倾斜下来的斗笠看向躺在船头那边的云泽,狰狞伤疤纵横交错的脸上,神情复杂。 竹篙出水,带起哗啦一声。 听到这个声音,云泽忽然睁开眼睛,有些好奇,便干脆翻过身来趴在船头上,将脑袋伸出船外,想要看一看这已经变得浑浊的黄水,是不是真有那么浅,要不老人撑船之时,又何必每次都将竹篙完全提出水面。 但滚滚黄水,哪里能够看得到水深如何? 云泽沉默片刻,忽然伸出一只手,试着靠近水面。最初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一朵浪花拍在船上,飞溅的水珠恰好撞在他的一根手指上。只一瞬间,云泽整条手臂就被冻得僵硬麻木,体内气机迅速翻涌而起,火龙走道一般浩荡奔腾,这才堪堪抵住了手臂之中阴寒蔓延的趋势,却依然落在了下风。 船家老人忽然叹了口气。 手臂中的刺骨阴寒,立刻消失不见。 云泽松了口气,然后扯了扯嘴角,重新缩回船内,坐在船头上,双腿交叉,两只手抓着脚腕,身形前后微微摇晃,对于之前的事情,无论是问题的答案,还是方才伸手试探浑浊黄水的鲁莽,全都不曾放在心上,笑问道: “咱们认识已经这么久了,还不知前辈高姓大名?” 船家老人迟疑片刻,方才答道: “周繇。” 云泽面露了然之色,忽然转过头去,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抹红影。上一次回山途中,也曾见过,就在这片礁石林立的水域之中,也是那座犹似小山般的巨大礁石上,那位垂头散发的红衣女子,依然侧身坐在礁石岸边,也一如既往梳着头发,双脚悬在浑黄的海水上方,任凭浪花拍打,翻腾而起的水珠也依然距离其双脚有着寸许距离,只是周遭漂浮一颗又一颗形形色色的白骨头颅,要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多一些,沉沉浮浮,有些吓人。 女子暴露在红衣衣袖之外的手掌,则是白骨森森,不带分毫血肉,就连手中发梳,也是白骨制成。 上次途径此间,还被那只红衣女鬼盯上了,却被老人周繇手中竹篙砸起了不少水花溅在身上,叫声端的凄厉刺耳,之后却又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坐在那里低声啜泣。 但明明是她有错在先。 云泽侧过身去,眼神玩味地望向那只越来越近的红衣女鬼,随口问道: “二娘知道的事情有多少?” 周繇又一次迟疑,而后答道: “度朔山,鬼门。” 云泽皱了皱眉头,方才有些不满,忽然察觉到那只红衣女鬼发丝之间隐约露出的狰狞眼神微微闪烁,便不动声色地沉吟片刻,随后扭过头来看向周繇,皱眉道: “二娘怎么知道这些事?” 周繇叹道: “泽哥儿可还记得上上次回来的时候,仁哥儿曾经带着你和阳哥儿一起去了后山寻找宝药太岁,路上就曾遇见少夫人?” 云泽微微点头。 “是有此事。” 周繇微微抬头,目光隔着头顶斗笠看向那只红衣女鬼,略作斟酌之后,方才说道: “就是那次...度朔山的事情,泽哥儿知道的还不是很多,简而言之,就是后山在人间,前山在洞天。那所谓的后山,便是外界市井坊间流传中的度朔山,但其本质不过是座险地恶土罢了,而云府所在的前山,则是一座古界小洞天,只是因为鬼门的存在,就使之比起那些较为常见的古界小洞天有所不同。所以人间修士,一旦修为境界突破大圣,就会因为突破之时引来的大道共鸣,察觉到鬼门存在,从而知晓前山存在,可若修为境界未及大圣,便无法察觉。” 周繇话音一顿,收回目光,继续撑船,缓缓说道: “少夫人那次去往后山,身边带了一位青莲妖族的年轻女子,许是机缘巧合,也有可能是与天道底蕴受损有关,所以那位青莲妖族的年轻女子,就难得出现了血脉返祖的情况,唤作天罡地煞青莲花。此事不失是为一件好事,但同时也有诸多局限,不同于寻常花瓣数量较少的青莲妖族,天罡地煞青莲花的花瓣数量实在太多,就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自身血脉之中蕴藏的伟力,需以《妖道祖经》之中记载的秘法促使自身异象完全开放,才能摆脱无形中的自我压制。但青莲妖族自从上古妖帝陨落之后,就迅速没落,族中传承也就无可避免地缺失极多,此事或许也在上古妖帝的意料之中,又为避免传承泄露,便将《妖道祖经》完整留在后山中的一座石崖上,所以少夫人才会将那青莲妖族的年轻女子带去后山。整个过程还算顺利,并未出现太大意外,但在那名青莲妖族的年轻女子接受传承时,却因上古妖帝遗留之力的扩散,导致前山所在的古界小洞天暴露出来,尽管家主第一时间就已极力遮掩,可少夫人依然察觉到了前山与鬼门的存在。” 闻言之后,云泽神情有些古怪。 “竟有此事?” 周繇点了点头,随后笑道: “此事发生之时,哥儿正苦苦挣扎,哪里能够知晓外界之事。” 云泽一愣,低头回想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 是饮了寒茶,吃下血桃之后的那段时间。 只是如今再要回想起来,云泽也依然忍不住咧了咧嘴,那几天的苦痛折磨,实在是不忍回首。 云泽摇了摇头,很快就将这件事给抛之脑后。 小船的速度并非很快,摇摇晃晃,恰好从那红衣女鬼的身前路过,距离并非很远,只是女鬼发丝散乱搭在前面,实在是看不清真容,只能隐约瞧见一只眼神狰狞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艘小船上的前后两人。 云泽一只手拎起酒坛,又喝一口。 其实周繇方才所言,虽然也能算得上坦诚,却又隐瞒了很多,像是青雨棠当初得到《妖道祖经》的传承时,因为上古妖帝遗留之力的扩散,就被迫暴露在乌瑶夫人眼前的,应该并不仅限于前山与鬼门,而在上船之前,周繇与乌瑶夫人说话的时候,该是刻意提到的“当年之事的幕后真相”,也在隐瞒之中。 对于前者,云泽找不到半点儿头绪,不过后者却是隐隐之间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或许是当年父亲惨遭围杀的事情,另有隐情。 云泽不动声色,双手按在桂花酒的酒坛上,右手拇指缓缓摩挲着酒坛坛口,然后瞥了一眼距离不远的红衣女鬼,拎起酒坛,再喝一口桂花酒。 周繇对于云泽有所隐瞒的这件事,其实已经摆在明面上,云泽与周繇各自心知肚明,而其之所以隐瞒不说,无非就是“不能说”,所以哪怕云泽再怎么好奇这些隐瞒之事的事实真相,也不曾冒然追问。 而周繇之所以不能明说,云泽心里也大概有底,无非就是因为那个红衣女鬼,想来也是度朔山云府中的鬼仆之一,只是从来不去云府罢了。 诸如此类的阴鬼邪祟,在这条路上,数量不少,几乎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位。 云泽忽然开口问道: “周老前辈也是云府中的鬼仆之一,可老爷子似乎从不允许鬼仆随意下山。所以周老前辈每次出船的时候,都要报备一下?” 周繇闻言一笑,点头应了一声。 云泽了然,将那坛还没喝完的桂花酒收入气府,先是伸出左手,露出了手腕上藏在衣袖掩盖之下的飞剑龙溪,又微微摇头,将衣袖抖了下来,之后便猛然拔出船头灯杆用力一甩,长明灯底部扫过水面,溅起大量水花,直扑礁石上的那只红衣女鬼而去。 后者发丝之间隐隐露出的眼睛眼神一变,惊惧且怒,尖叫一声,白骨双掌一拍地面,身形瞬间拔地而起,落在礁石顶端。 云泽将灯杆抗在肩上,长明灯在其身后摇摇晃晃,火光摇曳,然后斜眼看向一身鬼气浓如黑烟的红衣女鬼。 “不知死活的野鬼,脏了老子的眼!” 说完之后,顺带着吐了口唾沫在水里。 礁石顶端,那女鬼红衣摇荡,一身鬼气缭绕,森然可怖,散乱发丝微微掀开,露出一张苍白宛如白漆粉刷的脸庞,唇瓣干裂,神情僵硬,唯独眼神格外狰狞,死死盯着船上的云泽,然后艰难且滞涩地缓缓拧转头颅,脖颈传出一阵极为诡异的咯咯声响,直到脑袋几乎枕在一边肩头。 周繇忽然冷哼一声。 那红衣女鬼拧转头颅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睛忽然看向站在船尾撑船的周繇,随后一步迈出,身形便裹挟鬼气滚滚,一掌拍来。 周繇将手中竹篙往下一插,使之立于水中,同样一步迈出,动如雷霆,笔直向前,一拳砸向红衣女鬼的白骨手掌,仅仅只是古拙大气,不见半点儿壮阔之象。 鬼气滚滚,砰然炸碎,那红衣女鬼依然神情僵硬,叫声却是凄厉刺耳,其中夹杂裂帛声,是周繇一拳砸烂了女鬼手掌之后,依然势如破竹,将那红衣大袖连同白骨手臂,一并砸得寸寸崩碎,而后化拳为爪,手腕一翻,便直接擒住了那红衣女鬼的肩膀,用力一拉,左手一拳就直接砸在女鬼额头。 一点猩红,从半空中激射而出,撞在那座巨大礁石之上,轰然一声,宛如春雷炸响,也似是整座天地随之轰然一震,浑浊水面瞬间激起大浪滔天。 周繇又迈一步,瞬间来到礁石前方。 那红衣女鬼已经丢了一条手臂,整个嵌入礁石之中,龟裂痕迹四处蔓延,脑袋依然歪在一旁,只是挨了一拳,被迫后仰,半个脑袋都被嵌在礁石之中。 周繇神情冷漠,伸手抓住女鬼脖颈,将她拽了出来,却不知何处忽然射来一点白光,宛如长虹挂空,直奔周繇手腕而去。 红衣女鬼后仰的脑袋猛然拧了回来,传出咔嚓一声,依然歪在一旁,方才张嘴,还未出声,就被周繇一掌扇在下巴上,将她重新拍飞出去,随后手臂一甩,便以肉掌抓住了激射而来的一点白光,五指发力,轻易就将那把白骨梳子捏成碎片,然后拧腰一拳砸在空处,整片虚空轰然一震,那片几乎淹没了小船的滔天大浪,就尽数化成虚无。 红衣女鬼身形翻转,落在另外一座礁石上,头颅又一次被迫后仰,被她抬手抓住下巴,往侧面狠狠一扯,就重新拧了回来。 周繇斜眯红衣女鬼,冷声道: “今日取你一臂,以示警戒,再敢犯上,死有余辜。” 言罢,便一步迈出,重新回到小船上。 只是方才落定,周繇就忽然抬手一拳向后砸出。 在小船与礁石之间,大片空间轰然坍塌,飓风咆哮,吹散了浓雾,又凭空出现幻彩三千,扭曲崩坏,秩序锁链铿锵作响,甫一出现,就寸寸成灰,大道神音艰涩而鸣,嗡然一声过后,死寂无声,唯有扭曲光景中的一点白光如豆,短暂凝聚了片刻,瞬间炸开,苍白光芒所至之处,纵是那些亘古长存的坚硬礁石,也接连都被湮灭成灰。 那些本该浮在礁石附近的许多白骨头颅,砰然炸碎。 大浪滔天,乾坤颠覆。 周繇一步踏下,踩住小船,护住云泽,而后抬手抓住碧绿竹篙用力一抽,便在小船前方的虚空,生生劈出了一条巨大沟壑,任凭苍白湮灭万物,也难越鸿沟。 竹篙入水,小船被固定在原处,任凭浑浊黄水剧烈翻涌,岿然不动。 礁石上,红衣女鬼白骨脚掌重重一踏,向后飘掠而去,依然面无表情,唯独眼神之中满是惊恐,狼狈逃窜,却只瞬息,就被苍白追击,吞入其中。 时至此间,方才重新传出巨大声响,震耳欲聋。 许久之后,苍白渐退,虚空沟壑恢复如常,却在前方,万物消湮,只剩一座巨大深坑,不知其深,不知其广。但在半空,那红衣女鬼却未身死,一袭红衣破破烂烂,骸骨身躯残破不堪,身前悬有一颗黑色头骨,只片刻,便支离破碎,化为灰烬。 浑浊黄水倒涌入坑。 周繇再一次将竹篙插入水中,用来稳定小船,随后微微抬头,看向已经濒临死境的红衣女鬼,稍稍迟疑,语气漠然道: “事不过三。” 红衣女鬼身躯颤抖,传出一阵骨骼碰撞的诡异声响,残渣零落。 周繇沉默片刻,忽然抬手一招,原本是在云泽手中的长明灯,便被周繇提在手中,轻轻一晃,就有鬼火翻卷而出,火势不大,方才落在水面,却立刻迅速蔓延出去,不过须臾,这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内,就彻底成了一片汹涌火海,连那不知其广的深坑也给覆盖。 云泽见状迅速后退,忍不住龇牙咧嘴,只觉得寒意透骨。 那红衣女鬼眼神当中露出畏惧之色,然后狠狠瞪了云泽一眼,抬起双手,将歪倒的头颅重新掰正。 周繇冷哼一声,将长明灯轻轻一晃,这大片火海,便立刻涌出四条火线,沿着长明灯盏的四面镂空,涌入其中,直到火海完全消失,重新恢复之前矮浪翻涌的浑浊水面,周繇这才将那长明灯随手一抛,重新挂在云泽手中灯杆的顶端。 红衣女鬼神情僵硬,一步迈出,来到小船的另一侧,重新寻了一座巨大礁石,依然坐在底部边缘,仅剩的一条白骨手臂拢了拢破烂红衣,然后低头捂脸,呜咽不止。 周繇不予理会,将竹竿一戳,便推动小船继续行驶出去。 直到回头再也看不见那只红衣女鬼,周繇方才苦笑道: “哥儿何必如此?” 云泽反问道: “周老前辈杀不掉那红衣女鬼?” 周繇叹了口气。 “不是杀不掉,而是不能杀。” 说完之后,周繇又叹了口气。 云泽眉头一扬,大致了然,无非就是云老爷子不许这些鬼仆相互之间打生打死,所以周繇一旦杀了那只红衣女鬼,或许罪不至死,却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倒是可惜了。 云泽不再吭声,转身走到船头盘坐下来,目光看向前方侧面仅剩的一座巨大礁石,形同利剑一般,立在这座不知其广的深坑弯曲边缘,浑浊黄水沿着陡峭石壁灌入坑中,景色壮阔,而礁石却有大半都在深坑之内,中流砥柱一般,却分毫未损,茕茕孑立。 而那礁石上方,则是站着一具佩剑骸骨,身上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长袍,腰间佩剑极为老旧,一如骸骨本身与那灰色长袍,灰迹斑驳。 上次途径此间,这只佩剑骸骨便是这幅模样,如今数年已过,还是如此... 第545章 五鬼押宝 小船轻晃,当肉眼所及之处,原本浑浊不堪的滚滚黄水逐渐变得清澈深邃,大雾就悄然散去,再有一阵海风吹过,便远远瞧见了广袤海域之中,唯一一座突出水面的孤岛大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周繇手中的翠绿竹篙,咕咚入水。 云泽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那根竹篙的水中倒影上,眉头微扬。周繇对此视而不见,依然两手缓慢交替,直到最后一下伸手握住竹篙顶端,向着斜后方微微一送,便将竹篙迅速提起,等到末端完全离开水面之后,方才重新入水。 说是见怪不怪,其实还是有些好奇的。 云泽笑了笑,没太计较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随后起身站在船头处,等到小船逐渐靠岸,船头悄然搁浅在金沙细软的岸边,便与周繇打了声招呼,抬脚下船。 走出几步之后,云泽忽然一拍额头,记起一件事,重新转身回到船边,弯腰阁下两坛桂花酒,起身笑道: “往日里多受前辈照拂,算是聊表谢意。” 说完之后,云泽便不再停留,转身而去。 夜色正浓。 周繇微微抬头,隔着头顶斗笠目送云泽由此上山,咧嘴一笑,手掌一抹手中竹篙,便消失不见,随后摘下别在腰间的那只酒葫芦,走上前去,将那两坛桂花酒小心翼翼地灌入葫芦之中,一滴不漏,而后又将酒坛丢进船舱,这才重新回到船尾处躺了下来,一只手垫在脑袋下面,眯着眼,小口喝酒。 岸边浪滔翻涌。 小船随波摇晃。 肤色黝黑的船家老人,翘起二郎腿,心情还算不错,便酒不醉人人自醉,随着小船摇晃,眯起眼睛之后,便在恍惚之间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 优哉游哉。 只是这份闲情逸致,很快就被一阵踩在细软金沙上的脚步声撞破,来人是那平日里专司看守经塔一事的驼背老鬼,在船头附近站定之后,看了一眼船尾处优哉游哉的周繇,便抬起一只脚踩在船头上。 原本还在随波摇晃的小船,立刻变得像是载了一根定海神珍,轰然下沉,船底撞在水底,捡起大片水花。 周繇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借着明亮月色,看向驼背老鬼。 “有事?” 驼背老鬼嗓音沙哑道: “家主叫你过去一趟。” 说完之后,驼背老鬼便松开了踩在船头的脚掌,方才见到,在其落脚之处,船板已经多了一块儿深有寸许的凹陷。 周繇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坐起身后,举起酒葫芦又喝一口,这才将其重新别在腰间,起身下船,跟着这只驼背老鬼一起走了另一条路,直奔山顶而去。 ... 临近山顶的时候,云泽忽然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海风微凉。 云泽皱了皱眉,停下脚步,一只手捂住心头,抬头看向山顶方向。由此而去,距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已经不是很远,却依然瞧不见云府的踪影,唯独那株宛如华盖的桃树,枝桠繁密,几乎覆盖了整个山顶的上空,所以月光显得格外斑驳,入眼之处,影影绰绰,许多草木藏在阴影之下,偶尔微风吹拂,摇摇晃晃,真如孤魂野鬼正在悄然游荡一般。 云泽低头自言自语道: “我还以为你已经没了。” 话音放落,那种心烦意乱的感觉立刻消失不见。 云泽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云开对于云老爷子的敌意,要比以前更重许多,就像这次登山,方才那种突如其来的心烦意乱感,也比之前那次更为猛烈,只是没有喧宾夺主罢了。 但云开为何不肯再次“露面”,却让云泽疑惑至今,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云泽抿了抿嘴角,忽然眼神冷漠下来,扭头看向山路旁的一片草木阴影,一言不发,原本捂在心口的手掌,忽然并拢剑指,体内气韵元炁涌出气府,攀上命桥,火龙走道一般汹涌而动,一指点出,指尖立刻拽出一道苍白雷光,宛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草木茂密之中,忽然伸出一只肤色苍白的小手,直接抓住了那支雷箭,稍稍用力,便捏成粉碎。紧随其后,在那草木之间便有一颗头颅探了出来,是个发丝湿漉漉还在滴水的诡异少年,肤色苍白,脸颊肥嫩,看似八九岁模样,只是眼窝乌黑深陷,看起来没精打采,像是一口气熬了好些天的夜猫子,神情萎靡。 露头之后,少年冲着云泽咧嘴一笑。 “哥儿别怕,是我,钱淼。” 云泽眼角一跳。 对于此人,云泽确实印象深刻,并且以前每次回来,都偶尔会在某些有水的地方见他露出半个脑袋,却从不局限于某处,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得到。 不过最让云泽对他印象深刻的,却不是平日里那些不值一提的偶然相见,而是约莫六七岁的那年夏天,云泽跟着父母回山的时候,刚刚下船,又是方才入夜的时间,恰好就在岸边瞧见了钱淼,像是一具浮在海面的尸体一般,躺在距离小船靠岸之处不远的地方,一边随着海浪摇晃身躯,一边扭过头来咧嘴一笑,着实是将云泽吓了个半死,上山之后,甚至一连数日高烧不退,便被迫卧床不起,为此,云泽还曾挨了汤明兰的好几顿臭骂,所以时至今日,云泽也依然记得这个与之从未有过太多交集的家伙。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是云泽对于钱淼印象深刻的缘由所在,便是当初修为境界突破灵台境时,眉心灵台上的朦胧景象,总算变得清晰起来,木灵儿、雪姬、希儿,三个小巧人影,惟妙惟肖,各自盘坐在云泽那道本源神识的四周,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小人,其中一个便是钱淼,最后一个,则是云泽虽然见过几面,却偏偏没有任何了解的鬼仆,所以哪怕云泽手中有着云温裳亲手所著的《百鬼图录》,也依然不知这位鬼仆究竟姓甚名谁。 钱淼光着屁股走出草丛,本该藏在裤裆里的小象鼻子,光明正大露于人前,然后一只脚踩在登山石阶的时候,发出啪的一声。 云泽瞥了一眼钱淼身后那些湿漉漉的脚印。 “刚从水里出来?” 钱淼挠头笑道: “其实是刚从海里出来。” 云泽眼角猛然一跳。 钱淼又道: “哥儿之前下船的时候,我就正在附近晒月亮,本来还想打个招呼来着,不过后来想了想,还是觉得算了吧,免得再跟那次一样吓坏了哥儿。” 说到这里,钱淼忽然叹了口气,然后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另一只手依次按下手指。 “现在的哥儿已经不比从前了,雪姬、木灵儿、希儿,都已经将宝押在哥儿身上。六小姐的《百鬼图录》我也看过,虽然不太清楚六小姐在决定排名顺序的时候准线是什么,但如果只看修为境界与手段强弱的话,其中一些,排名还是相当中肯的,像是雪姬,就排名第六,但木灵儿和希儿有些不准,都得往前提一提。不过我的排名还是挺准的。” 云泽忽然手掌一翻,便取出了那部《百鬼图录》,翻开之后,很快就在一个相当靠前的位置找到了钱淼。 “第七鬼,水鬼,名唤钱淼,诨号三水,炼虚合道大能境,生前...” 钱淼连忙摆手摇头打断道: “别念了别念了,错了,知道错了...” 云泽瞥了满脸惨然的钱淼一眼,将那《百鬼图录》重新收起。 “说吧,找我什么事。” 钱淼连忙神情一振,扭头瞥了眼山顶方向,竖起一根手指在面前“嘘”了一声,然后快步下了几级阶梯,又回过头来冲着云泽招了招手。 见状,云泽面露狐疑之色,稍作思量之后,还是跟了上去。 一人一鬼,重新回到山下岸边。 云泽目光落在岸边那只孤独无依的小船上,有些疑惑,却也不曾深想,毕竟靠岸之后,周繇已经不是头一回弃船而去,往年每次回山,甚至包括上一次在内,总会半路昏睡过来,等到醒来,就已经不见了周繇的踪影,只剩这条小船靠在岸边。 钱淼带着云泽走向小船。 登船的时候,云泽注意到了船头的脚印,更晚一步走上小船的钱淼也是。 后者微微皱眉,肤色惨白却又模样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凝重,转瞬即逝,然后就在船上找个地方坐了下来,一只手贴在嘴边,鬼鬼祟祟地小声说道: “哥儿,咱们云府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派人出海采买日常所需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云泽坐在对面,闻言点了点头。 钱淼这才详细说了那本古书的事情。 到最后,钱淼抓了抓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头发,神情古怪道: “讲真的,其实我有怀疑过,将那本书偷偷塞在我身上的家伙,会不会是霍成那个老东西,毕竟那张字条上也是指名道姓地让我将书交给大少爷。外面知道我是云府鬼仆的,本来就没多少人,还知道我叫钱淼,诨号三水,那就更少了,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且绰绰有余...” 钱淼话音忽然一顿,睁大眼睛看向坐在对面的云泽,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到云泽还在出神,便伸手在他腿上推了一下。 云泽这才恍然惊醒。 钱淼脸上有些不高兴,但他很快就将这点儿不高兴给抛之脑后,皱眉问道: “哥儿,你说霍成那个老东西偷偷摸摸给我塞了那本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云泽皱起眉头,疑惑问道: “霍成是谁?” 钱淼一愣,愕然道: “就是那个邋里邋遢,整天跟个乞丐一样的糟老头子,不是闲着无聊晒太阳,就是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哥儿以往回来的时候,应该见过几次才对。” 云泽了然,轻轻点头。 “确实见过。” 钱淼忽然咧嘴一笑,左右看过之后,抬起一只手挡在嘴边,鬼鬼祟祟道: “哥儿,我跟你说啊,你别看那老东西平日里总是没个正经模样,一旦丢在外面,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老乞丐,但其实他的本事大到吓死人呢,跟家主一样,都是天道臣子,只不过家主负责的是看守鬼门,那老东西则是肃清泄密之人,他们两个,都能跟天道借力。所以一旦有谁犯了天道定下的规矩,将鬼门的事情公之于众,或者阴间鬼物想要强闯鬼门,别说大圣修为的修士,就是涉足王道的厉害家伙,他们两个也能一把掐死。” 钱淼忽然记起一件事,匆匆说道: “还有,哥儿可千万记住了,一定不能将鬼门的事情说出去,霍成那个老东西虽然受过少夫人恩惠,可这事儿毕竟也是忤逆天道之举,肯定没有道理可以讲的,否则不光哥儿要被那个老东西借力抹杀,就连那些不该知道鬼门存在,却偏偏知道的家伙,也要全部死绝才能行!” 云泽深深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这事儿我知道。” 钱淼这才松了口气。 云泽站起身来,走到船尾处,目光看向来时的方向。 海面平阔,水天一色。 云泽眉关紧蹙。 有关度朔山的这些事,云泽知道的内容其实相当杂乱且零碎,有些事,是大伯云温章与他说的,有些事,是小狐狸告诉他的,有些事来自六姑姑云温裳,有些事来自那位真名霍成的乞丐老头儿,也有些事,则是来自周繇。这么些事,前后时间的跨度不算太长,却也不短,如今再要整理起来,就难免需要耗费大量心力。 不过云泽确实忽然注意到了其中一件事。 世间大圣,皆知鬼门。 也便是说,度朔山、鬼门、云府,对于外界那些大圣而言,其实算不上什么隐秘,只是这些事不能与人多说罢了,那么其中是否有人对于云府十分熟稔?尤其大伯云温章,早年间也曾离开度朔山游历天下,在此期间,是否曾经结识大圣修士,便闲聊了一些云府琐事,犹未可知。 所以偷偷将那古书塞给钱淼的,未必就是那个真名霍成的乞丐老头儿,只是相对而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而若要将此事暂且抛之脑后,那本古书,又是何意? 钱淼刻意找上自己说出此事,也就意味着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与想法,只是碍于某些缘由不能明说,方才如此,至于缘由所在,想也知是云老爷子。 云泽抬头揉了揉两边太阳穴,有些头疼。 钱淼抬头望着云泽站在船尾的背影,神情复杂,一言不发,然后扭头看了一眼东边的海面,便起身走到云泽身后,轻声提醒道: “哥儿,天亮了。” 云泽微微颔首,转身下船。 但在下船之前,云泽却又忽然驻足,扭头看向身旁的钱淼,开口问道: “这条船,是不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遮掩天机?” 钱淼眨眨眼睛,一脸无辜茫然的模样。 云泽心里有数,叹了口气,这才抬脚下船。 上山途中,云泽问起了最后一位将宝押在自己身上的鬼仆,大概说了一番那个小巧人影的模样之后,钱淼苦思冥想了许久,这才终于一拍脑袋,记起这位鬼仆,说是名叫夤夜,在云温裳亲手所著的那部《百鬼图录》上,排名要比木灵儿还低,已经到了九十多位,不过修为境界却比木灵儿更高一些,如今是在炼神反虚境。 钱淼一边大幅度地摇晃双臂,一边开口说道: “夤夜那家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闷葫芦,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而且性子犟得很。” 云泽手里捧着那部《百鬼图录》,已经找到了夤夜所在的位置,被云温裳排在九十四位,不过卷轴当中对于这位鬼仆的描述极为稀少,就只简单写了个名字出来,又额外标注了“影鬼”二字,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内容。 钱淼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忍不住咧嘴一笑。 “我就说吧,这家伙是个闷葫芦,就连六小姐都没办法让他多说几个字,要不《百鬼图录》上有关这家伙的内容,也不会就只这么一点儿。” 云泽收起《百鬼图录》,随口问道: “你还知道些什么?” 钱淼抬起脸来,皱着眉头想了想。 “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多,最早的时候,夤夜那家伙其实只是跟着一船出海游历的野修散修,偶然途经这附近,目的好像是为了报仇雪恨,只可惜还没等到机会出手,就被家主发现,从其中一人的影子里面将他揪了出来。我刚才就说了,这家伙的性子犟得很,就是因为当年家主将他揪到山上之后,那家伙竟然死活不肯认主效忠,只差一点儿,就被家主打得魂飞魄散,后来还是六少爷恰好出现,就帮夤夜说了几句话,这才让他免于一死,后来也是六少爷带着夤夜离开山上,了却了生前恩怨之后,这才认主效忠,成了云府鬼仆。” 钱淼忽然压低嗓音,鬼鬼祟祟地小声说道: “我还知道一件事,就是夤夜那家伙,其实本意是要效忠六少爷,只是家主不许,六少爷也无计可施,可偏偏夤夜的驴脾气又上来了,说什么都不肯效忠家主,就又差点儿魂飞魄散,后来还是六少爷好言相劝,夤夜这才答应下来。还有一次,就是六少爷重伤回山的那天,也不知道这家伙脑袋里面想的究竟是什么,竟然非得下山去帮六少爷报仇,家主还是不许,那家伙就差点儿没把云府给掀了。” 云泽愕然,扭头问道: “真有此事?” 钱淼耸肩摊手,一脸无奈。 “不过真要说起来,自从家主定了押宝一事之后,那家伙应该就是第一个将宝押在哥儿身上的鬼仆。不过我们几个其实也就只是前后脚罢了,夤夜第一,雪姬第二,我第三,木灵儿倒是更晚一些,再就是六小姐院子里的那只希恶鬼。” 云泽微微点头,随后笑问道: “你怎么不是第一?” 钱淼神情一僵,扭过头去干咳一声,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云泽又问道: “木灵儿与雪姬两人,一直都是宁心院的人,虽然我每年住在山上的时间并不长,但她们两个,也能算是看着我一点一点长起来的,关系亲近一些,再选择将宝押在我身上,理所当然。希儿的理由我知道,夤夜押宝在我的理由,我也知道了。” 云泽转头看向身旁并肩而行的钱淼,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眼见于此,钱淼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讪讪一笑。 “哥儿干嘛非得问这个,怪难为情的...”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随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钱淼,越发好奇。 钱淼咧了咧嘴角,扭头看天看地,一阵抓耳挠腮,然后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云泽,见他还是一直盯着自己,又连忙转头看向别处,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噘起嘴巴呼呼吹风。 云泽不动声色,还是看着钱淼。 两人僵持了许久,直到钱淼第四次偷瞄云泽,见他依然不动如山,这才终于放弃挣扎,苦着脸问道: “哥儿真不记得了?” 云泽有些莫名其妙。 钱淼脸色越发凄苦了一些,忽然抬起双手用力搓了搓脸颊,然后双手捂着鼻子嘴巴露出眼睛想了片刻,又偷瞄一眼旁边不明就里的云泽,神情挣扎片刻,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开口说道: “就是哥儿四岁那年的夏天,有一回,你,我,还有支离小姐,咱们三个比赛...尿尿,还提前说好了,谁尿得最远...谁是老大...” 山路石阶上,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云泽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羞于回头的钱淼,愣神许久,这才愕然问道: “我...四岁?” 钱淼噘着下唇,满脸憋屈地瞥他一眼,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委屈巴巴地补充一句: “哥儿...天赋异禀。” 云泽张了张嘴,一下子没能忍住,吭哧一声笑了出来。 钱淼啪的一下双手捂脸。 “完了,没脸见人了...” 第546章 戏水 回到云府之后,始终光着屁股的钱淼,就第一时间找到一处有水的地方,是个用来装点景色的假山池塘,两脚一并,用力一跃,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入水瞬间,没有带起丝毫水花,只有寥寥数圈细微涟漪,像是一颗水珠砸进水面,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这种术法,还真是稀奇。 云泽站在池塘边上好奇张望了片刻,确实已经无法找见钱淼的踪影,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云府上下有水之处极为繁多,大大小小的院子,除了云泽那座宁心院外,几乎都会有着至少一条纤细水流横贯而过,再不然,就是诸如此类用来装点景色的池塘,水流源头的具体来历各有不同,说法极多,可一旦追本溯源,就会发现,无论这些水流源头究竟有着怎样的说法来历,有着怎样的与众不同,其实全部都跟度朔山的地底龙脉息息相关。 所以对于钱淼而言,整座云府,足可谓是四通八达。 云泽没在这里浪费时间,稍作沉吟,便往堂屋走去。 驼背老鬼正坐在门口台阶上,听到脚步声后,站起身来,整个背部几乎已经弯成了一座小山包。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一只手握拳,锤了锤佝偻腰背,然后转过身去迈出一步,恰好挡住了房门。 云泽看他一眼。 驼背老鬼嗓音沙哑地抬头笑道: “哥儿可是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回来啦,这些年,过得可好?” 云泽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随后面露笑意,拱手问道: “还不知前辈高姓大名?” 驼背老鬼忽然笑了两声,摇头说道: “六小姐的《百鬼图录》,如今就在哥儿手中,又岂会不知老奴姓名?说是知根知底,也不为过吧?” 驼背老鬼叹了口气,原本搁在背后锤腰的那只手,忽然展开,冲着弯曲腰杆用力一按,就听咔嚓一声,身形随之猛然一抬,虽然腰背仍是不免有些佝偻,却也已经直起大半。 杨晃一张宛如树皮的粗糙老脸,都皱成一团。 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眉眼舒展,咧嘴而笑。 “弯腰时间长了,不太舒服,就想着伸展伸展筋骨,让哥儿看笑了。” 云泽面上笑意渐渐收敛,目光越过驼背老鬼,看向房门紧闭的堂屋,眯了眯眼睛,双手微微放下一些,略作沉吟之后,便重新拱手笑道: “既然老爷子此间不太方便,我就不再打扰了,只是还要烦请杨老前辈代为转告一声,就说孙儿云泽已经来过。” 闻言之后,杨晃笑着点了点头。 却在云泽转身离去之后,方才没走几步,这驼背老鬼忽然说道: “哥儿以前可不是这么称呼家主的。” 云泽脚步一顿。 驼背老鬼眯眼看着云泽背影,嗓音沙哑地笑了两声,莫名给人以阴森诡谲之感。 云泽转过身来,笑着说道: “以前的时候,身边都是俗世中人,说话称呼,大多数人都保留着以前的习惯,但现在毕竟已经有所不同了,身边很难还能见到俗世出身的凡人,所以说话称呼,行为习惯,就难免受到旁人影响,逐渐向着人间靠拢。或许这也算是人云亦云?” 驼背老鬼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微微点头,似是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云泽拱手作揖,转身离去。 驼背老鬼重新坐在台阶上,等到云泽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后,就抬头看向已经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日出东方,阳光穿过桃树极为繁密的枝桠,斑斑点点洒落下来,其中一道阳光恰好照在他的半边脸上,刺眼无比。 杨晃浑然不觉,忽然问道: “泽哥儿是故意如此?” 恰有一阵晨风吹来,这棵号称盘曲三千里的老桃树,枝桠摇晃,沙沙作响。 杨晃嗓音沙哑地呵呵笑了两声,腰背重新佝偻下来,将下巴垫在膝盖上,眯着眼睛,将脑袋左右摇晃,好像是心情不错,便开始轻声哼唱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儿,只是曲子的内容着实有些不堪入耳,是他生前在那负箕游学的路上,偶然途径某座村镇,跟着其中某座花楼里的风尘女子学来的。 若是女子哼唱,嗓音娇媚,丝丝入耳,自是诱人无比。 可这嗓音沙哑的驼背老鬼唱出来,就给人以阴冷森然之感。 日头渐高。 堂屋里忽然传出砰然一声。 驼背老鬼睁开眼睛,微微直起身形,将腰靠在身后石阶上,继续哼唱那只荤话连篇的曲子。 又过片刻,真名周繇的船家老人,这才终于开门现身,头顶的斗笠挂在背后,寸发不生的脑袋上,本就伤疤纵横宛如树根虬结,如今却又添了许多新伤,宛如沟壑一般,从头到脸,左边眼睛也被人给完全捣烂,血肉模糊,浑身上下鬼血淋漓,一步一个漆黑如墨的鬼血脚印,神情萎靡,喘气声中也夹杂着明显颤音,方才缓缓抬脚迈过门槛,后续跟上的另一只脚,却一个不慎磕在门槛上,老人便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鬼血四溅,像是一团墨水泼在地上。 周繇沿着只有寥寥几级的石阶滚了出去,最终躺在石板小路上,仅剩的一只眼睛半睁不睁,手指偶尔抽搐,鬼血浸透了身上那件粗布麻衣,很快就在身下汇聚形成一片血泊。 杨晃嗓音一顿,抬头看向面无人色的周繇,咧嘴一笑。 “你就是个不记打的狗脾气,非得挨到身上了,才知道后悔。” 周繇眼睛瞥他一下,扯了扯嘴角,模样凄惨地嗤笑一声。 杨晃皱了皱眉头,却很快就放松下来,也不恼火,真就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颇为费力的用手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拍一拍屁股上的灰尘之后,就背着双手抬脚离去。 不多时,就有一位《百鬼图录》上排名极其靠后的鬼仆,拎着水桶拖把走了过来,对于躺在地上的周繇视而不见,闷不吭声地清理地上那些漆黑如墨的鬼血。 真名云凡的云老爷子,拎着一把藤椅走出堂屋,瞥了一眼地上的周繇,不作声,在附近找了一个阳光还算不错的地方躺下,优哉游哉晒太阳。 许久之后,周繇这才缓过气来,艰难起身。 云老爷子躺在藤椅上,正前后摇晃,忽然开口道: “从后面下山。” 周繇脚步一顿,回头看向眼也不睁的云老爷子,沉默片刻,转身走了另一个方向。 ... 回到宁心院后,云泽只在屋里待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就换了一件衣柜里的雪白袍子,起身出门,恰好撞见迎面而来的雪姬,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摆了两碟糕点,一壶茶水。相遇之时,这位一向清清冷冷的雪女,眉眼间悄然多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转瞬即逝,随后屈膝施礼。 云泽摆了摆手,在门前台阶上坐下,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宁心院里,最早的时候,其实院子里极为空旷,除了一条长条石板铺筑的小路之外,就只有修剪整齐的草坪,如今却多了一座鬼山水池,丈许方圆,同时也是一座袖珍恶土,模样虽然不太好看,可比起往日里的空空荡荡,终归是要显得好看一些。 水池周遭,生了一圈琼花异草,便是宁心院里唯一的风景。 云泽两根手指捏起碟子里的一块儿糕点,塞入口中,雪姬轻挽衣袖,倒了杯茶水,递到近前。 云泽喝了口茶,混着嘴里的糕点一并咽下,开口问道: “六姑姑近况如何?” 雪姬拢了拢衣袖,将双臂叠放膝盖上,言简意赅道: “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许久之前,秦九州就已代替云泽到过东海岸边,与那真名周繇的船家老人询问云温裳近况,虽然言不尽详,只有寥寥几句,却也要比雪姬说得更多一些,只是云府上的这些鬼仆,真正值得云泽相信的,其实没有多少,也就已经押宝于他的五位而已,所以在此之前,云泽只能算是稍稍安心,但归根结底,还是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 直到此刻,才能算是彻底放心。 云泽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拍了拍屁股。 “六姑姑可在修云院?” 雪姬轻轻点头,起身说道: “哥儿一路舟车劳顿,不再吃些东西休息一下?” 云泽摇了摇头。 “不必了,这次回来其实算是忙里偷闲,住不了太久,更何况乌瑶二娘还在岸边等我,所以看过了六姑姑的近况之后,再拿些东西就走。” 说着云泽已经迈步走出。 雪姬回头看了一眼摆在台阶上的糕点茶水之后,便不再理会,快步追上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云泽,轻声问道: “哥儿需要拿些什么?” 云泽摇头道: “府上的东西都有什么,我是一无所知,所以这事儿还得你来帮我拿主意,总之就是可以帮人提升修为的灵株宝药,或者丹药也行,效果最好能够显著一些,不过药力也要足够温和,毕竟用药之人,如今还是尚未涉足修行的凡人,需要强行提升修为境界,使之开辟气府,延命百年,所以很多灵株宝药都不适用,但吞服之后有无弊端,倒是无需考虑。” 闻言如此,雪姬眼神有些狐疑,却也并不打算追根究底,想了想,开口说道: “可以用来提升修为的灵株宝药,府上确有不少,倘若无需考虑吞服之后的弊端,数量更多。但哥儿的朋友既是想要开辟气府以延命,那么此人若非行将就木,便是气咽声丝,且无论哪种情况,身体都会虚弱已极,如此一来,绝大多数的灵株宝药,便不再适用。” 雪姬低头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雪玉参、雀尾花,只此两种,再无更多,而若只为开辟气府,此两种各取一株,就已够用。” 云泽了然。 这两种灵株宝药,《白泽图》中都有提及,前者形同寻常土参,只是通体莹润,宛如羊脂白玉,便得雪玉之名,虽然算不上是价值连城,却也因为不太常见,便价格不菲。后者与之相较,效用相仿,模样迥异,并且还要更加罕见,故而市面价格也要比之更高一些,一株生长年份相对常见的雀尾花,往往能够卖到大几十枚灵光玉钱,而若需要一些生长年份不太常见的,价格就会更高许多。 此两者,也在云泽提前做好的考虑之中。 事情能够如此顺利,最好不过。 两人在半路分道,云泽继续去往修云院看望六姑姑,雪姬则是去取灵株宝药。 等到抵达修云院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云温裳正在龙口溪边晒太阳,也似是心情不错,眼角眉梢带着浅浅笑意,赤足踩在清澈水面上,轻轻摇晃,偶尔抬脚带起一片水花飞溅,眼角眉梢的笑意,还会随之变得更多一些。 云泽走到近前,席地而坐。 也似是早就知晓云泽回山之事,云温裳嘴角带笑,伸出一只手放在云泽头上揉了几下,省去了那些见面之后用以寒暄的客套,轻声问道: “这次回来,要住多久?” 云泽抬头看去,眼睛被阳光灼得生疼,便眯成缝隙。 “忙里偷闲罢了,也就一两天。” 云温裳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便收回手掌,低头看向安谧流淌的溪水,双脚浸泡在水中,轻轻摇晃,荡起涟漪阵阵。 云泽抬手揉了揉眼角的泪水,动手脱去鞋袜之后,也将双脚踩进清凉溪水。 龙口溪还是一如既往,只是其中已经少了那些依稀可见的些许金光,变成了平凡溪水,却又偶尔有些雪白梨花,从溪水上游随波而来,偶有一片流经云泽落脚之处,便粘在脚面上,不再离开。 云泽伸手拾起那片花瓣,喃喃说道: “先有梨林,又有桃树,还能落下这么大的一片阳光...” 云温裳看他一眼,很快就将目光收回,默不作声。 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没必要非得说破才行,尤其前段时间忽然出现的那部古书,简直如同一块儿巨石砸进了本就暗流汹涌的水中,激起一阵惊涛骇浪。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无论云温裳还是云温章,甚至包括诨号三水的钱淼在内,说话做事,都已变得格外小心,生怕会因一时不慎,就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但更怕的还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云温裳双脚轻轻摇晃,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万般无奈,其实她有很多话想说,只是碍于头顶那棵蜿蜒盘曲三千里的大桃树,便不能开口,甚至需要只字不提。 云温章可时至今日也还躺在床上。 就因前段时间,他在云府后面以灵纹阵法“遮掩天机”,不仅被陶老爷子“看”在眼里,并且还被云老爷子叫了过去。具体发生了什么,云温裳并不知晓,但以云温章的性子而言,显然不会信口妄言,毕竟儒道修士,条条框框的规矩极多,其中就有一说,谓之“心不妄念,身不妄动,口不妄言,君子所以存诚。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上不欺天,君子所以慎独。” 所以面对云老爷子的质问,云温章唯一会做的,就只有可能沉默不语,而最终的结果,就是被云老爷子亲自出手打出堂屋。旧伤方才痊愈未有多久,又添新伤,尤其云老爷子此次出手之时,口中曾有言道“以示惩戒”,便下手极重,于云温章而言,已经伤及根本,如同一只用来装水的瓦罐,被人打出了数条缝隙,便在云温章昏死整整两天醒来之后,修为境界就已跌落入圣,并且体内气机还算时刻消散,倘若不能尽快修补自身无形存在的“裂缝”,再有不久,修为境界就会再次跌落。 云温裳低头不语,眼神复杂。 这件事虽然没将她给牵扯在内,但云温章落到这般境地,也是云老爷子杀鸡儆猴。 云温裳抿了抿唇瓣,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只觉得忽然被鱼啄了下脚趾。 云温裳神情一怔,望着清澈见底的溪水,除了偶尔飘过的梨花之外,便再无他物,却又察觉“鱼”啄脚趾,立刻恍然大悟,心情也随之变得松快起来。 云泽忽然抬头问道: “姑姑知不知道乌瑶夫人?” 闻言之后,云温裳微微挑眉,稍作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云泽笑了笑,伸手挽起裤腿,将腿伸直,整条小腿便全部都被搁在水里,他将双臂撑在地上,微微后仰,眯眼望着明媚阳光,轻声说道: “我管她叫乌瑶二娘。”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才缓缓开口道: “上船之前,乌瑶二娘将我拽住,让我给姑姑带了一句话。她说...哪怕错过了日落时分的晚霞,也还有明月和星辰。” 云温裳闻言一怔。 云泽偷偷看她一眼,赶忙收回目光,继续说道: “乌瑶二娘还说了,日月轮转,总有白天黑夜,所以你要坚定不移地相信,哪怕再怎么不见五指的黑夜,也总有一点微光存在,然后会有黎明到来。所以...父亲已经死了,阴阳轮回,哪知谁是谁,又何必总跟自己较劲。人生总会有些遗憾的,夕阳易逝,韶华白首,虽然无可奈何花落去,却还有似曾相识燕归来。” 云温裳挑起眉头,一手托腮,笑问道: “这些话,真是乌瑶说的?” 云泽转头看她,然后咧嘴一笑。 云温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云泽眉心,板着脸道: “大哥教你读的那些书,还真没白瞎!” 云泽直接“哎呦”一声躺在地上,捂着额头一阵哀嚎,双脚胡乱扑腾起来,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四溅,到处都是,吓得云温裳惊呼一声,连忙起身躲了过去,又瞧见云泽还在那里使劲扑腾,云温裳嘴角一翘,悄悄弯腰掬起一大捧水洒了过去。 正沉浸撒泼的云泽,毫无察觉,直接就被溪水浇在脸上,下意识皱紧五官,然后顺势抹了把脸,坐起身来,神色幽怨地看着满脸得意的云温裳,噘嘴吐出一股水柱。 云温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云泽双眼一亮,猛地将手插进水里,喊了一声“看招”,就立刻掀起一大捧水泼了出去,吓得云温裳尖叫一声,连忙提着裙角跑向一旁,然后踢水反击。 两人你来我往,水花四溅,笑声不绝,不一会儿功夫就全都成了落汤鸡。 正在上游晾晒梨花的希儿听到这边的动静,面露疑惑之色,匆匆丢下方才清洗干净的梨花赶了过去,然后就远远瞧见了正在互相泼水的两人,愣了片刻,这才哑然失笑,没有上前打扰,小心翼翼退了回去。 半晌过后,阳光明媚下的龙口溪边,云泽与云温裳姑侄两人全都浑身湿漉漉地躺在草地上。 云泽尚且还好,可云温裳毕竟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累得浑身大汗,却也早就已经无法分清哪些是溪水,哪些是汗水。 云泽眯着眼睛看向天空那轮白日,难得放空了一回,便干脆闭上眼睛,放开心怀享受着温暖阳光。只是没过多久,云温裳就忽然打了个喷嚏,将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云泽惊醒过来,这才猛然记起,云温裳尚未痊愈,连忙起身,带着云温裳去了修云阁,让她去将身上已经湿透的衣裳换了下来,在外等待的这点空闲时间,云泽也没打算闲着,体内气机轰然一震,蒸干了衣物之后,便匆匆出门。 只是刚刚出门没走多远,就瞧见了迎面而来的希儿,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搁着两碗蜂蜜姜汤。 云泽无奈苦笑。 “刚才有些得意忘形了。” 希儿微微摇头,与云泽并肩返回修云阁,笑着说道: “六小姐的身子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毕竟也是修道之人,差不到哪儿去,哥儿不必太过担心。更何况,六小姐刚才确实玩得很开心。” 云泽只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待到云温裳换了一身衣裳重新出来,不等云泽开口,就已经率先笑道: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方才只是吹了阵风才会如此,其实并无大碍。” 说话间,已经落座。 希儿将另外一碗蜂蜜姜汤送到云温裳跟前,而后便抱着托盘站在一旁。 云泽仔细看了云温裳的脸色,确认无妨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之后没过多久,雪姬便与木灵儿一起找了过来,还没见人,就已经听到木灵儿大呼小叫的声音,雪姬紧随其后,顺便带了雪玉参与雀尾花,原本冷冷清清的修云阁里,也随之变得热闹起来,直到午膳过后,云泽留下那些特意带过来的桂花酒,又从希儿那里拿了许多梨花酒,这才丢下木灵儿让她陪着云温裳解闷儿,只带雪姬,起身离去。 第547章 劝言 云府角落的锻房那边,已经许久没有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 孟支离腰间悬配无鞘滴血剑,一个人躺在院子里的一块巨大厝石上,单腿悬空落在侧面,轻轻摇晃。腰间滴血剑,长有三尺三寸三,左右宽逾二指,剑身时时刻刻流淌剑气如同滴血一般,通体赤红,只稍稍触及身下本是用来打磨剑刃的厝石,便因锋芒毕露,切出一条纤细沟壑。 不同于修云院里统共三处阳光照射,这座锻房小院中,桃树枝桠极为繁密,厚重交错,几乎压住了锻房屋顶,纵是比起围墙墙头也并未高出许多,偶有一些斑斑点点的阳光洒落下来,有些阴暗,却又并非完全如此。 头顶桃枝忽然传出吱呀一声。 身材高大却又瘦骨嶙峋的山肖,正如猿猴一般赤足蹲在其中一根桃枝上,脚趾瘦长,弯曲下来,与双手一般紧紧扣住桃树枝桠,身形微微往前倾斜,便整个人倒挂树下。 孟支离睁开眼睛,循声看去,瞧见山肖之后,便躺在厝石上,挺起胸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后翻身而起,稳稳落地。 山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桃树更高的地方。 “人已经给你带来了。” 孟支离顺着山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恰好能够瞧见其中一根并不粗壮,反而极为纤细的桃枝上,正倒挂着几个野修散修,全都已经昏死过去,也似是方才挂上没过太久,还在摇摇晃晃。 孟支离一只手压住腰间滴血剑剑柄,笑问道: “什么修为?” 山肖低头看去,手指从左到右依次指过。 “两个十二桥境,两个灵台境,还有一个炼精化炁境,前面两个都以炼气为主,算是送给你的开胃小菜,后面三个则是炼武为主。” 山肖瞧见孟支离微微皱眉,便收回手指,叹了口气。 “这趟出门,其实回来得比较匆忙,主要是刚刚抓了最后那个炼精化炁境的武夫之后,就恰好远远瞧见了刚刚落脚岸边的泽哥儿。我的速度肯定要比周繇慢一些,所以这个时间,泽哥儿应该已经到了山上了。” 孟支离面露意外之色,稍作沉吟之后,便抬了抬下巴。 山肖会意,手指一点,拴住了几名野修散修脚腕的麻绳,就砰然崩断,几道人影一路磕磕绊绊地坠落下来,最终全都砸在孟支离面前不远处,一时间灰尘四起。 山肖脚趾一松,身形宛如猿猴一般,动作灵巧,翻转落地。 他眯起眼睛,目光看向孟支离腰间那把时时刻刻都有剑气流溢宛如鲜血的法宝飞剑,凭其目力,已经隐约之间可以瞧见些许漆黑如墨的纤细丝线,正悄无声息地夹杂在剑气之中,并且数量要比之前更多一些。 “这把禁器中的戾气已经越来越重了。” 孟支离瞥他一眼,不予理会,拔剑上前,一只脚踩在其中一位练气士身上,手中剑光一闪,便刺入野修心口。 一瞬间,本该昏死不醒的野修,就猛然睁大了眼睛,血丝遍布,神情狰狞,身体随之剧烈抽搐,嘴角口水乱甩,喉咙中无意识发出阵阵低吼,原本血肉饱满的身躯,也随着剑身上的血光逐渐明亮起来,迅速干瘪枯萎。 自从剑尖刺入此人心口,到其肉身腐败成灰,前后统共不过短短片刻。 孟支离嘴角露出些许笑意,眼眸当中腥光一闪而逝,脚下微微发力,本就已经腐败成灰的尸体,便砰然坍塌,飞起大片灰尘,随后拔出滴血剑,转而走向另外一位练气士。 山肖看得分明,面上露出些许忧色。 禁器之所以是为禁器,威力强大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则是难以掌控,滴血剑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孟支离最早在后院经塔发现这把滴血剑的锻造之法时,山肖也曾极力反对,担心孟支离无法掌控这种需以上百异兽心头血锻造而成的禁器,更担心日后依靠活人生机喂养禁器,会使其中煞气戾气逐渐壮大,噬其心智。可最终的结果,仍是没能说服孟支离,不得已之下,山肖只得另辟蹊径,便在外出寻觅异兽取其心头血时,将更多目标放在了性情相对而言更加温和一些的异兽身上,这才前后花费数年之久。 但眼前这把飞剑滴血,表现仍是不如人意。 山肖亲眼看着孟支离手持血剑,一个个走过那些人饲,每当飞剑滴血吞吃一人精血生机之后,孟支离的眼眸之中就会出现一抹腥光转瞬即逝,而其情绪也在随之变得有些癫狂,尽管并不明显,却也全被山肖看在眼里。 等到五只人饲死了四个,孟支离持剑之手都在微微颤抖,脸上已经微微露出一抹近乎病态的笑容,等到这只人饲已经腐败成灰,她便用力一脚踩下,人饲尸体立刻发出噗的一声,坍成一堆,灰尘飞扬。 山肖眼神冷漠,目光看向迎着灰尘深深吸气、面露享受之色的孟支离,双眼眯起,随后看向最后一只人饲,眼眸之中精光一闪。 这位炼精化炁境的纯粹武夫,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却不待其看清周围,孟支离眼神陡然一冷,飞剑滴血斩过腥光一线,准确无误刺入此人心口,宛如流血一般的剑气顺着伤口没入其中,吞吃精血生机。这最后一只人饲,猛然间双目圆瞠,额头脖颈青筋暴起,神情狰狞,身躯僵硬,喉咙之中勉强发出阵阵不似人声的低吼,手指扭曲,胸膛抽搐,方才不过短短片刻,就维持着临死之前的模样,再也没有半点儿生机,身体也随之逐渐灰化,近乎蛛丝尘网,被缓步上前的孟支离一脚踩碎,烟尘斗乱。 山肖不动声色,目光看向眼神之中暗藏杀机的孟支离,沉默片刻,咧嘴笑道: “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而已。” 孟支离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手掌拂过滴血剑柄,手腕拧转,便将血剑引至腰间,随后重新回去那块巨大厝石躺了下来,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随口问道: “剑鞘的事情怎么样了。” 山肖身形一纵,蹲坐在一根桃枝上,然后手掌拍了拍这根桃枝,皮笑肉不笑道: “你瞧这根怎么样?” 孟支离瞥他一眼,嗤笑一声。 “我相中了,砍下来吧。” 山肖呵呵笑了两声,扭头看向院子外面,顿了片刻,轻声提醒道: “仁哥儿来了。” 孟支离充耳不闻。 没过多久,云鸿仁便来到院子门口,神情阴冷,腰后横着那把玄玉长剑,仅剩的左手压住剑柄,方才进门,就一脚踢开了摆在路边一块儿用来装饰景色的厝石,砸入石堆,砰然碎裂。 随后目光看向置若罔闻的孟支离。 山肖笑问道: “仁哥儿心情不好?” 不待云鸿仁回答,山肖就已经摇头说道: “心情不好也能理解,谁让大少爷不知死活地招惹家主来着,落到这般境地,也是咎由自取。不过六小姐竟然完好无损,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一边说着,山肖一边搓了搓下巴。 云鸿仁抬头看去,冷笑道: “你也算人?” 山肖面上笑意绽放,眼神慑人。 “当然不算。” 云鸿仁冷哼一声。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滚蛋!” 闻言之后,山肖面上笑意微微一敛,随后再次堆满笑意,应了一声“得嘞”,便陡然间消失不见,只剩桃枝铮铮摇晃,几片桃叶悠然落地。 云鸿仁目光看向眯眼晃腿的孟支离,开门见山道: “云府后面,打一架。” 说完,便转身就走。 孟支离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向云鸿仁转身而去的背影,有些懒散,不太情愿,躺在那块巨大厝石上用力伸了个懒腰,停顿片刻,手掌一拍侧面,就翻身落地,左手按在腰间血剑的剑柄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才脚步缓慢地跟了上去。 ... 离开修云院后,云泽便直奔大伯云温章的院落而去,这也是只带雪姬的原由所在。木灵儿的性子太过吵闹,说话做事也时常莽撞,与速来喜静的云温章多有不合,所以哪怕云温章不会与她一般见识,也总要尽量避免。 在离开修云院时,云泽就已打定主意,看过了大伯之后,就动身下山,不再久留。 总不能真让乌瑶二娘留在海边风吹日晒,并且下山之后,还要再去一趟太一道,将雪玉参与雀尾花送到白玉婵手里,助其修行,做完了这些琐事,时间就不再特别紧迫,倒是可以留在太一道歇息几天,但也不能逗留太久,还要早些动身北上,途中需要顺便去趟父亲的坟墓祭拜一下,之后才是应对补天阁的入阁考核。 总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需要提前安排妥当。 云泽悄悄叹了口气。 与之并肩而行的雪姬有所察觉,扭过头来看他一眼,却也并未多说,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眼神当中难免露出些许无奈。 她又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可以随便下山。 云泽忽然停下脚步。 雪姬面露疑惑之色,顺着云泽的目光转头看去,正见到不远处的另一座独栋小院,云府上的三少爷云温河正捧着一宗竹简出门,恰好瞧见了途径此间的云泽与雪姬,便暂且驻足,抬起头来冲着两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之后便转身离开。 雪姬回头看向云泽。 “哥儿?” 云泽默不作答。 对于云温河,云泽其实接触不多,了解更少,只知道这位他该称呼三伯的中年男子,无论以前下山闯荡的时候,还是后来俗世遭逢巨大变故,导致当时隐于俗世之中的度朔山也惨遭牵连之后,都是可有可无一样,声名不显,从未做过什么可以引人称道的大事,甚至没有半点儿值得一提的地方,就连府上鬼仆,绝大多数都与云温河没有任何接触。 貌似只有云鸿仁曾与云温河有过一段密切来往,经常跑去云温河的院子里听他讲述以前闯荡江湖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却与云温河本身没有太多关联,绝大多数都是其他几人的经历,其中就包括后山入口处的那座“玄灵碑”,通体漆黑,犹似一块儿墨条扎根路旁,上书道:“黑云翻墨显雷龙,灵道玄痕隐真容。一步生来一步死,忧乐悲喜一念中。” 灵韵流光,血字隐华。 按照云温河的说法,这是云温章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自以为在补天士的路子上走出了儒道一途,修一口浩然正气,就无论阴山如何凶险,也是何处都可轻松去得,便专程趁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跑到后山,却不想半路折戟,甚至险些命丧其中,临到退去之前,当时尚且年轻气盛的云温章虽然心有不甘,却也终于冷静下来,便留下这座石碑用以警醒云家后人,莫要妄自菲薄,步其后尘。 只是除此之外,那座石碑其实还有另一种用处,便是指引外界那些深入后山寻求机缘的修士,可以通过石碑找到附近通往前山的道路,倘若真有修士可以得此机缘,云温章也并不介意慷慨解囊。 但时至今日,也还没有外人来过前山。 这些事,都是上上次云泽返乡,在与云鸿仁、云鸿阳一起去往后山的途中听到的。 望着云温河逐渐远去的背影,云泽忽然笑问道: “三伯以前下山游历的时候,该不会是跑去茶楼说书了吧?” 雪姬微微摇头,对于这些并不知晓。 俗世未曾灾变之前,云府上下,共有六位少爷,六位小姐,几乎每人都是天资卓著,或多或少都有一处可以引人称道的方面,却唯独这位三少爷,声名不显,说话做事从不引人注意,因而显得十分孤僻,哪怕年三十那天,一大堆人坐在一起,府上这位三少爷也极少与人说话聊天,只顾着闷头吃饭,吃饱之后就会自行离开,极少与人有过牵扯,只有早年的云温章与他关系还算不错。 雪姬忽然记起一件事,开口说道: “很早之前,大少爷曾对三少爷有过一句评价,说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云泽挑起眉头。 “平庸?” 雪姬想了想。 “许是如此。” 云泽徐徐呼出一口浊气,摇头失笑,不在云温河的事情上多说,转身继续前行。 两人抵达云温章的独栋小院的时候,已是未时,雪姬跟在云泽身旁,一阵欲言又止,正要说话,却忽然听到院子里面传出一声轻响,抬头望去,正见到本该无法下床的云温章,此间竟在院子里喝茶读书,尽管脸色尚且苍白,可精气神却是相当不错,并且气机内敛,并无半点儿泄露,显然是已修复了修行根本上的破裂缝隙。 雪姬面露惊讶之色。 云泽站在院门前,正待抬手,云温章的温厚嗓音已在心湖响起。 “进来吧。” 云泽笑了笑,眼神却是有些凝重,举步而入,带着雪姬上前打过招呼,在对面落座,一番寒暄之后,这才问起云温章境界跌落一事。 可云温章就只微笑摇头,对于此事绝口不提,反而问起了云泽最近几年的经历,云泽无奈,只得顺其心意,挑选了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情说了起来,从远行八千里,到北中学府,再到柳瀅、鹿鸣,以及去年年初之时瑶光、姚家、火氏、姬家四方联手,随后稍作迟疑,又将乌瑶夫人的事情说了出来。 除了有关柳瀅与鹿鸣的事情之外,其他事,全都说得言简意赅。 云温章一言不发,安静聆听,偶尔一些事情被云泽一带而过的时候,在旁伺候的雪姬想要追问具体经过,云温章也总会递去一个眼神,示意她不必开口,雪姬也就只得无奈作罢。 说过了乌瑶夫人与周繇在岸边的冲突之后,云泽便不再多说,端起茶杯喝了口温热茶水。 云温章忽然闭上眼睛,一只手搁在桌面上,食指轻轻敲打桌面,许久才睁开双眼,问道: “自从上次下山之后,是否还曾继续读书?” 云泽苦笑一声。 “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继续读书,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也就只有远行八千里的时候,为了帮穆红妆启蒙识字,这才顺便读了一些书,再往后就是柳瀅鹿鸣她们两个,除此之外...” 云泽微微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 云温章语气平缓道: “有时间的话,像是练拳之余的空闲,吃过饭后消食的时间,亦或睡前,都是可以用来读书的,不一定是圣贤书,像你以前喜欢读的志怪搜奇,或者历史古籍、小说话本,其实都是可读之物,辅以慎思明辨,则开卷有益。” 云泽苦笑道: “买书总得花钱,下面还有两只吞金兽要养,得省钱呢。” 说到这里,云泽就忍不住想要抱怨一下,只是再想一下,还是摇头作罢。 云温章微笑道: “真正的书本,从来不是昂贵之物,因为书本存在的真正意义,应该无关纸张好坏如何,无关装点精美与否,而在其中文字内容。所以真正的书本,其实相当廉价,但这并不意味着书中记载的道理也是廉价之物。虽然读书未必能够让你提升修为,也未必能够让你功成名就,但它可以让你说话有道理,做事有余地,出言有尽头,嬉闹有分寸。这世上从来没有白走的路,也没有白读的书,你曾触碰过的那些文字,会在你的经历之中起到很多帮助。走路,还有读书,都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修行。” 云泽抿了抿嘴唇,神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可道理总有无用时。” 云温章摇头道: “道理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不是用来约束别人的。而且读书明理,本质只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让自己正心、正意,他人如何,又与我何干?大不了就只与讲道理的人讲道理,与不讲道理的人,先讲拳头,再讲道理。” 云温章叹道: “书本上的道理,就像一颗又一颗高悬天上的星辰,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哪怕无法看到,它也依然存在,可若换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它却会织成星河,让我们能够看清脚下的道路,不会因为黑暗而迷失,让我们可以等待黎明的到来。” 云泽低头不语,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的杯口,那里留有一颗水珠,被他轻轻抹开。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 “大伯还真是意味深长...”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抬头笑道: “这番话,我会如实转告乌瑶二娘,但她能否看开,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云温章喝了口温热茶水,默然不语。 云泽继续说道: “来的路上,周老前辈与我提到了很早之前的一件事,也是我在当时有感而发的一个问题,说起来可能让人觉得有些恶心,但我觉得恰如其分。” 云泽面上笑意渐渐收敛,问道: “如果这个世道已经烂成了一座粪坑,你该怎么办?” 云温章看他一眼,并无意外之色,语气平缓地答道: “心有山海,静而无边。” 随后又道: “你太极端了。” 云泽闻言一愣,深深看了云温章一眼。 大抵是周繇已经提前来过,也或干脆是以类似千里传音的法子说了此事。 云泽略作沉吟,笑问道: “周老前辈是大伯的人?” 云温章微微摇头。 “他只希望你能走得更远一些。” 雪姬有些不懂两人所言,只见到云泽眼神当中依然有些猜忌,便轻声解释道: “周繇与六少爷关系极好。” 云泽方才了然,轻轻点头。 “所以周老前辈是希望大伯能够劝我回头?” 云温章不置可否。 云泽沉默不语,只是端起茶杯小口喝茶,并不表态,云温章也不再开口,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话已至此,倘若云泽肯听,最好不过,可若不肯,饶是云温章说得再多,讲了再多双脚落地的道理,最终结果,也不过是白费口水,无济于事。 雪姬忽然抬头看去。 地面震动,水面震波。 云府后方,忽有血光乌光冲天而起,剑气横空! 第548章 禁器 诸如此类的约战,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 但在最开始的时候,其实云鸿仁无意于此,毕竟含他在内,山上以身为蛊的这几人,便是比起笼中黄鸟也无异,三个人加起来的下山次数,也仍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更何况约战一事,对于云鸿仁而言并无好处。 孟支离与吕梦烟两人,各自都有鬼仆作为护道人,前者身边站着《百鬼图录》上排名十三的山肖,后者身边站着排名第五的青槐,唯独云鸿仁,原本还以为青槐已经选择将宝押在他的身上,直到上一次惨被丢入鬼狱之中,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无人押宝的孤家寡人。也正因此,云鸿仁才深刻知晓,哪怕他与另外两人刀剑相向,生死相搏,最终的结果也无外乎是山肖青槐忌惮虽然不在蛊斗局中,却也身为人父的云温章,便迫使他们点到为止。 不过无论山肖还是青槐,其实相当乐意云鸿仁上门约战,毕竟度朔山说到底也就只有这么大,除了为数众多的鬼仆之外,其余活人,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并且绰绰有余,虽然形势复杂,关系紧张,可相互忌惮之下,仍是极少出现剧烈冲突。 说白了,就是度朔山上的江湖太小太小,小到任何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导致这座水坑一样的江湖掀起一阵滔天大浪,所以无论孟支离还是吕梦烟,就难免缺少与人生死厮杀的经验,唯独云鸿仁,前后两次被云老爷子丢入鬼狱,虽然容貌全毁,又少了条手臂,可在这一方面,却远远胜过另外两人。 所以约战一事,不仅对于云鸿仁没有任何好处可言,反而会在某些方面,沦为另外两人打磨自身的厝石。 生死厮杀,与指点喂招,可谓天壤之别。 正是因为心里清楚这件事,所以云鸿仁才始终按兵不动,任凭孟支离与吕梦烟数次挑衅,也无动于衷。直到后来,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云鸿仁出门闲逛,恰好是在某个不太起眼的角落,撞见了孟支离以活人喂养腰间血剑的一幕,此事之后,云鸿仁先是问了云温章,后又翻遍后院经塔,依然没能找到血剑的来历,又恰好,此事惊动了平日里并不引人瞩目的云温河,便主动上门询问原由,随后告知血剑真相。 也是从那以后,云鸿仁才开始主动约战孟支离,为的就是赌一下山肖应援不及,让他可以趁着飞剑滴血还未殃及云泽,提前手刃孟支离,以绝后患。 但事情却也不是那么顺利。 毕竟云温章不在这场蛊斗局中,便被云老爷子勒令要求不许随意插手,所以哪怕云鸿仁已经不止一次想过要让云温章拦住山肖,却始终没能狠心开口。 那可是他的生身父亲。 云老爷子能够轻易罔顾父子之情,但他不能。 说到这里,云温章面露无奈之色。 “知其不可而为之,虽有不妥,但总要试一试的,哪怕希望渺茫,也总要强过知而不为,全无希望。” 云泽不置可否,起身望去。 雪姬目光看向云温章,后者略作沉吟,轻轻点头。眼见于此,雪姬便大袖一扬,带上叔侄二人,在原地消失不见。 ... 云府后方,血光乌光轰然一散,罡风四起,落土飞岩。 云鸿仁神情冷漠,身形后退落在其中一株荒草头上,取自阴间玄玉炼制而成的长剑悬在肩头,剑气流泻,通体漆黑,长及七尺,柄去三分。长剑本该双手掌握,只是因为云鸿仁丢了右臂,便唯以左手并拢双指,引剑呼啸。其实也正因此,原本是以剑术见长的云鸿仁,才会转而走上最以剑气见长的剑修路数,并且辅修灵纹之道,助涨剑气,与最以剑术见长、并且辅修炼器之法的孟支离,看似相仿,实则却是截然不同。 前者比之胜于法,后者比之胜于器。 更高处的山崖上,山肖与青槐二人都在观战,一个蹲在悬崖边缘,一个双臂环胸而立,在下方战况稍歇的时候,不约而同微微抬头,目光看向云府围墙上突兀出现的云泽三人。 现身瞬间,雪姬就以灵纹之法隐去了他们的踪迹,所以战况稍歇的两人,并不知晓身旁又多三人,不过灵纹之法毕竟粗陋,自是没有可能瞒住悬崖上的山肖青槐。 那身材高大,偏偏皮包骨头的山肖,远远冲着云泽三人咧嘴一笑,顺便抬手晃了两下,而后站起身来,学着读书人的模样作了个揖,虽然板板正正,可怎么看怎么滑稽。 青槐无动于衷。 云泽皱了皱眉,很快就不再理会山顶两人,云温章与雪姬也都视而不见,目光看向针锋相对的两人。 云鸿仁脚踩荒草,如履平地,看似风流,实则杀机暗藏,悬于肩上的七尺长剑,陡然间一闪而逝,像是一条黑线飞掠而出,剑尖所指,正是孟支离的眉心所在。 这抹剑光,来得极为迅猛,剑气流泻,随后而至,宛如惊涛骇浪一般向前扑去。可孟支离却并未躲闪,手中飞剑滴血陡然间掀起一片腥光摇晃,罡风烈烈,隐约之间竟是杂有阵阵兽吼之声,两团剑气砰然相撞,宛如黑墨朱砂于水中相碰,剑气肆虐,只在转瞬之间,就让这片土地变得千疮百孔。 一道道剑气激射宛如箭雨一般,在地面留下一道道深邃沟壑。 荒草凄凄,却尽作齑粉飘散。 剑气肆虐。 云鸿仁脚步迈出,笔直一线,抬手抓住翻转而回的玄玉长剑,迎面冲去。 两人修为相仿,同在炼精化炁境。 只是云鸿仁炼精化炁的程度还要更高,不是一星半点儿,而是许多。 所以孟支离总是无奈失去先机。 云鸿仁一脚踩下,隔了几尺有余,地面却砰然炸裂,身体倾斜向前一剑斩去,剑气如墨,翻涌而出,气势汹汹,犹似决堤之后的洪水一般,大浪奔腾。奇怪的是,孟支离非但不退,反却逆流而上,手中飞剑滴血锋芒毕露,带起阵阵兽吼,竟是撕破黑云,随后整个人欺压上来,剑指心口。 云鸿仁眼神微沉,撤手回剑,格开滴血之后,拧腰旋身一脚踹在孟支离回手之后横于身前的剑身之上,玄玉长剑顺势脱手,稍稍停顿一瞬间,便激射而出。 孟支离后退同时,一掌拍在玄玉长剑的侧面,铿锵声刺耳无比。 一退十丈,玄玉长剑确如附骨之疽,纠缠不休。 孟支离眯了眯眼睛,皱起眉头,掌心已经血肉模糊,随后骤然发力,一拳猛砸玄玉长剑,身形借势翻转而去。 云鸿仁双指并拢,竖在面前。 玄玉长剑转过一个巨大弧度,剑尖朝下,悬在上空,一条条剑气盘绕周遭,犹似壁垒一般,剑阵一成,云鸿仁口中念了一个“落”字,一条条如墨剑气,横空出世,一如那把玄玉长剑,笔直向下,缓缓旋转,不过稍稍一顿,就宛如大雨滂沱,轰然砸向立于剑阵中心的孟支离。 一时间烟浪冲天,也似是整座度朔山都在颤抖。 云泽适时抬头看向山崖上方的山肖。 后者眯眼而笑,没有半点儿紧张之感。 果不其然,烟浪之中忽有一点腥光乍现,随后冲天而起,几乎是将半个天空都给染成殷红血色,犹似血海浮空。孟支离身形冲天而起,凌虚蹈空,立于百丈高处,虽然衣衫褴褛,遍体鳞伤,气势却没有半点儿衰竭之象,双眸之中腥光闪烁,发丝乱舞,周身上下血光流淌,也似一只庞然大物,尚未有形,却在其中,孟支离宛如一尊染血神明。 云鸿仁冷哼一声,脚下重重一踏,身后浮现苍茫之象,深海之中,渺渺茫茫,不见其广。 天地之间忽然传出一阵轰鸣声响。 滚滚长风浩荡,吹得周天混沌。 两座异象甫一触碰,那座千仞石崖,便不堪重负,出现了一条深及十丈的巨大沟壑。 云鸿仁拔地而起,剑随身走,搅动深海暗流激涌,肉眼可见。下一刻,一团黑墨,就从这边涌向那边,将那摇曳不止的腥光生生撕出了一条巨大缺口。玄玉长剑裹挟剑气而动,滚滚向前,孟支离一剑剑斩出,斩得如墨剑气四处流散,随后整座血海轰然一震,凝入剑中,一劈之下,天地之间便有腥光一闪而逝,生生是将云鸿仁的那座深海异象撕成两半,相互消湮变作杨柳棉絮一般,被罡风搅动。 山崩地裂! 玄玉长剑身前,势如破竹冲杀而去,云鸿仁紧随其后,并拢双指猛然一翻,指尖便有血珠溢出。 灵光涌动,化出丝线三千,各自沿着大道运转遗留的轨迹运转,附于剑上。一瞬间,剑气内敛,玄玉长剑猛然下沉,划过一个巨大弧度之后,猛然间冲天而起,剑气凝聚形成笔直一线,上冲斗牛。 孟支离毛骨悚然,剑出如虹,与那冲天而起的玄玉长剑针锋相对,血光瞬间炸成一团,如墨剑气砰然碎裂。 玄玉长剑至此未休,倒退翻转之后,被紧随而来的云鸿仁双脚踩住,御剑横空而过,转瞬既至,双指并拢而出,灵光如丝,缠绕剑气如墨,与飞剑滴血接连碰撞,两人杀成一团,铿锵声络绎不绝,震耳欲聋。 双方从云府后方的天上,一路杀到山顶最高处,更高处,血光乌光纠缠不休,腾挪不止,忽远忽近,以至于方圆数里之内,满是充沛剑气,横亘虚空。 血光忽然破碎,孟支离被云鸿仁一剑砸下,从高空坠向山脚。 云鸿仁一剑当先,俯冲下去,紧追不放。 海面忽然凹陷下去,随后掀起百丈巨浪,一条粗如山岳的血光,轰然间冲天而起,却见天上落下乌光一线,生生从中将之撕裂开来。下一瞬间,整座海面都似被人一剑斩开,一条巨大沟壑,从孟支离的坠落之处延伸出去,足有千丈之遥,两边海水像是受到阻拦,久久无法回涌愈合。 云泽三人,与山肖青槐,追及山腰处继续观战。 正见孟支离睚眦欲裂,神情狰狞,手持血剑冲出海面,周身环绕一条条血光宛如漩涡一般,轰然间血光保障,竟是凝出一尊百丈之高的血红异象,虽不凝实,却也慑人心魄,海水蒸发形成滚滚大雾,杀机戾气冲天而起,形同铅云,遮天蔽日。 云鸿仁眼神一变,双指一引,便使玄玉长剑横于身前,仍被罡风如锤砸得后退百丈,方才站定,来不及细想此中变故,手臂用力一甩,整条小臂立刻变得鲜血淋漓,洒出数百血珠浮于身前,随后剑指化爪,五根手指各自扣入血珠之中,往旁拉扯,拽出千丝万缕的灵纹逐渐褪去血色,缠绕在剑身之上。 玄玉长剑,一时间宛如琉璃,幻彩朦胧。 随后手掌一压,眸中尽显狠辣之色,气府一震,生生是将方才破去的异象再次凝聚出来,充斥天地之间,苍茫无尽,深邃无边,隐约之间可以见到一尊庞然大物的模糊轮廓,浩大无边,实在难以尽收眼底。 云鸿仁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模样比起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孟支离,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随后伸手按住琉璃长剑的剑身,往旁边一抹,就依次出现四把与之一般无二的琉璃长剑,悬在面前。 背靠深海异象,云鸿仁抬头看向那尊血红异象,狞笑道: “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东西,自己活腻歪了,还想拉着别人跟你一起陪葬?” 孟支离沉默不答,身形浮于异象之中,神情狰狞,发丝乱舞,双眸已被血色完全占据,不似人般,飞剑滴血忽然间腥光暴涨,一条条如血剑气如雨砸落,一闪而逝。 眼见于此,云鸿仁神情冷峻,身前统共五把琉璃长剑,呼啸而出,斩过一条条轨迹难测的弧线,将迎面而至的如血剑气尽数斩破。 琉璃神光流转而过的轨迹,久久不散。 云鸿仁眯眼紧盯孟支离,忽然见她消失无踪,想也不想,一掌推出,面前琉璃神光的轨迹瞬间光芒大作,宛如一轮大日落在海面,耀眼无比,神光蔓延百丈之广,铿锵不绝,随后一点血色突兀而至,云鸿仁心头一震,脚下轰然一跺,身形后退飘出,同时左手五指如钩,用力拉扯,环绕四周的五把琉璃长剑,便尽数而至。 一阵轰鸣,最先迎上的四把琉璃长剑,随着灵纹大日一并应声而碎,只剩最后一把阻拦血光,且战且退。 孟支离越发气势凌人,一步迈出,瞬间拉近十丈距离,欺近云鸿仁身前,一剑直刺,险而又险擦着脸颊而过,带起嗞啦一声,腐蚀剧痛,让云鸿仁瞬间色变,左手接过琉璃长剑,一剑抹出,格挡横斩而来的飞剑滴血,旋即两人提膝相撞,砰然一声,竟是云鸿仁力有不敌,倒飞出去,脊背擦着海面飞出百丈之远,还未稳下身形,孟支离就已紧追而至,一剑劈下。 琉璃长剑再次脱手,铿锵一声,长剑之上,琉璃神光宛如镜面一般砰然炸碎,反将云鸿仁撞入海中。 激浪冲天,异象崩碎。 孟支离浑身煞气戾气,手中飞剑滴血,忽然翻转,一剑刺下。 海面砰然坍塌。 随后便有一道粗壮无比的血光冲天而起,搅动铅云翻卷,形同漩涡,阵阵罡风卷着浓重腥气,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开来,大浪层层,滔天而起,四方天地随之轰鸣。 玄玉长剑崩飞之后,落在海面上方,悬空尺许,绕过一个巨大弧线,重新激射而出,所过之处,剑气凝练,留下一条漆黑如墨的丝线,瞬息千百丈,快若奔雷,带起劲风呼啸,大浪冲天。孟支离一剑将其劈开,使之翻转飞出,云鸿仁忽然破开海面冲了出来,浑身上下湿漉漉,双脚踩在翻转而回的长剑之上,抹了把脸上的海水,方才得出空闲,眯眼打量孟支离,随后目光落在那把猩红血光明暗交替的飞剑滴血上,嗤笑一声。 云鸿仁甩了甩手上的海水血水,五指松开握紧,一言不发,忽然竖起一根手指,在面前划出一条笔直血线。 只是其上血光迅速隐没,通体雪白。 直到最后,云鸿仁手指按在脚下那把玄玉长剑上,这条雪白灵纹,便越来越短,逐渐没入剑身之内,像是一滴墨汁落入水中,溅起寥寥几圈细微涟漪之后,就晕染开来,整一盆水都被染成了黑色。 玄玉长剑,变得通体雪白,微微颤抖之间,传出阵阵清亮剑吟,上达九天,下通九幽,震得虚空都在微微抖动,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出去,一条条雪白剑气流溢而出,却又凝而不散,覆护剑周,随着云鸿仁脚尖轻轻一点,瞬间消失在原地,凭空之中却又忽然多出一条雪白丝线,而孟支离周身那座血光异象,就在肩头位置,则是不知何时就被这条雪白丝线贯穿而过,多出了一个前后通透的窟窿。 云鸿仁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凌虚蹈空,双脚距离海面尚且留有尺许之遥,缓缓起身之后,方才见到,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无比,神情萎靡。 孟支离面上这才狰狞一滞。 云鸿仁神情冷漠,剑指一引,孟支离周身那尊血光异象,腰间一侧,雪白丝线突兀出现,与此同时,多了一条豁口出来。 云鸿仁微微皱眉。 孟支离方才回神,神情狰狞,手中滴血腥光乱闪,百丈异象轰然震动,不顾剑气未散,便提剑杀出,带着整座百丈异象压了过来,气浪翻涌,海面沸腾,浓郁腥气扑面而来,充斥口鼻,使人如置血海。只是云鸿仁始终对此无动于衷,剑指一点,一条雪白丝线就再一次突兀出现,将那百丈异象的胸口贯穿,经久不散,同时也在孟支离的肩膀上留下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 血洒长空,却并未掉落,反而尽数悬于异象体内,形成一颗颗血珠漂浮。 孟支离动作一僵,双目圆瞠,艰难扭头望向那些浑圆血珠。 只片刻,那些悬于周遭的血珠就忽然一个接着一个砰然炸碎,化作一朵又一朵血雾,迅速融于异象之中。 孟支离忽然瞳孔扩散,神情僵硬一瞬间,随后猛然癫狂,狰狞如鬼,发出一阵凄厉刺耳的尖叫,矜牙舞爪,如疯如魔,胡乱舞动手中飞剑滴血,一道道如血剑气胡乱斩出,让这海面千疮百孔,腥光暴涨之间,上映天穹,下彻深海,以至于肉眼所见的景象也都随之扭曲起来,天上水下,全在一片血光之中沉沉浮浮,像是一张被人揉搓拧转、却又不曾捏成一团的红纸,荒谬怪诞。 种种兽吼之声随之而现,也似哀鸣,震得百里云散。 浮于孟支离周遭只有模糊轮廓的诡异异象,忽然剧烈扭曲起来,看似一颗并不规则的圆球,这里凸起一下,那里凹陷一下,像是有着什么正待破壳而出。 云鸿仁神情微变,紧咬牙关承受着强行斩出第三剑后,就几乎遍布四肢百骸的剧烈痛楚,尤其眉心灵台所在之处,几乎就是撕裂一般。 云鸿仁嘴角忽然溢出一缕鲜血,随后神色急变,低头咳出大口鲜血,好不容易稳住气息,抬头看向依然行止癫狂、嘶声喊叫的孟支离,面上露出些许无奈之色,却也不敢继续耽搁,缓慢且艰难地抬起手臂。 而其正待握下,让那有且仅有却也竭力而为的三条雪白剑气绽放开来,山肖就忽然出现在两人之间,神情凝重地望着孟支离。 “仁哥儿,到此为止了。” 话音放落,雪白剑气就忽然寸寸消融。 山肖一步迈出,来到孟支离的异象跟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在这座轮廓模糊的异象身上,像是用手抓住了一条血红丝帛,五指收拢之时,将这异象抓出一条条扭曲痕迹,被山肖拉扯后退。而在其中,孟支离忽然身躯僵硬,随着血红异象不断拉扯,逐渐将她剥离出来,又有数条血红根须像是粘在她的身上,千丝万缕,死咬不放,以至于异象都被拉扯变形,也还没能帮助孟支离完全摆脱。 山肖眯起眼睛,冷哼一声,手臂猛然发力,往后一拽,孟支离就终于是被剥了出来,随后手腕一震,这座血红异象就砰然炸碎,化作流光点点,随着那些诡异兽吼,一起消散无踪。 时至此间,海面上最早出现的那条千丈沟壑,其中剑气方才逐渐消散,两边海水回涌入沟,轰然相撞,激起水花冲天。 犹似一场滂沱大雨,水汽蒸腾,烟雨朦胧。 第549章 家宴 今日一战,其实云鸿仁对于孟支离已经怀有必杀之心,具体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心情不好,或许也跟前后两次进入鬼狱从而养成的心性心境有些关系,总之就是心头戾气要比往常更重一些,迫切想要发泄出来;另一个则是云温章的大道根本出现裂痕,修为境界已经跌落下来,两人虽是父子关系,可云温章同时也是云鸿仁的最大靠山,因为一场意外,这座靠山忽然变得摇摇欲坠,就由不得云鸿仁不去着急。只可惜,最终的结果仍是不如人意。 山肖扯去了孟支离的异象之后,这片被血染红的天海,终于恢复如常。 大浪涛涛,大雨滂沱。 水气弥漫之中,山肖一步迈出,就赶在孟支离身形跌落之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踝,之后便极为潦草地抗在肩膀上,回过头来冲着云鸿仁咧嘴一笑,消失在原地。 云鸿仁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强撑着最后一点气力,脚踏长剑,御剑而回。 山腰处。 云泽缓缓收回目光,眼神凝重,与身旁两人问起了那把血红飞剑的事情,只是雪姬也好,云温章也罢,全都对此知之不详,说不出孟支离究竟如何得到这件禁器的炼制之法,更不知道禁器本身的幕后真相。 云泽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心头越发沉重。 与此类似的异象,云泽曾在穆红妆身上见过一次,并且异象展开之后,两人的状态也极为相仿,失心失智,如疯如魔。 穆红妆是与出身有关,心头汇聚之物,谈不上尽是疯血,却也至少能有十之一二,也正因此,后来遇见矛老二时,才会送她那块儿用了明心玉髓炼制而成的玉牌压制心头疯血,避免因为气上心头,就会触及疯血,一旦次数达到某种程度,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但究其源头,穆红妆的心头疯血,还是源于近万年前的一则古老往事,简而言之,仍是“禁器”二字。 云泽眉关紧蹙,抬头看向山顶方向。 尽管没有明显证据,可云泽仍是觉得孟支离炼制禁器一事的背后,应该另有隐情。 但具体跟谁有关,不太好说。 云泽沉吟良久,并未选择如实相告。 倘若真被云温章知晓此事,依其性情而言,虽然未必追究幕后真相,却肯定不会允许孟支离为祸苍生,如此一来,他就必然僭越云老爷子定下的规矩擅自出手,以绝后患。且不说能否得手,一旦此事惊动云老爷子,哪怕云温章与之血脉相连,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尤其此事还有可能牵扯云温裳。 云泽双手揣袖,尽可能地不动声色。 雪姬带着两人重新返回云温章的独栋小院。 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已经在此等候多时,眼见云泽三人身形落定,便抬起头来咧嘴笑道: “泽哥儿,大少爷,家主让老奴过来通知一声,晚膳去正堂那边的东次房。” 言罢,驼背老鬼拱了拱手,便自行退去。 云泽眉关紧蹙,有些无奈,原本还想着就此离去之后便不再多待,直接打道下山,可如此一来,就要再在山上逗留一天,不过对于此事,云泽倒也不曾多想,毕竟往年回山,云老爷子总会叫上大部分人一起吃顿饭。 不过小辈当中倒是只有云泽一人,可能是照顾到他并不常在山上,没有太多熟人,也可能是当初的云温书并不放心独自赴宴,而将云泽留在汤明兰身边,所以才会有了云泽也要参与这场家宴的习惯。 规矩很多,也很奇怪。 不过最早的时候,其实席间氛围相当热闹,仅在云泽印象当中,那也是父亲难得能够开怀而笑的机会,一大帮人推杯换盏,说说笑笑,尽管当时的云泽根本听不懂,却也能够极为难得地放松下来,不管想要吃些什么,尽管开口便是,总会有人笑着将菜夹到他的碗里。 可自从灾变之后,诸如此类的的家宴就彻底变了副模样,极少有人闲聊说话,席间氛围,也是压抑无比。 所以如今的家宴,其实就只剩下习惯而已,走个过场便罢。 但云老爷子毕竟吩咐下来了,还是得去。 云泽叹了口气,便与云温章告辞离去,打算返回宁心院待上一段时间,至于晚膳过后是否还要在此留宿,就有待商榷。 但在临走之前,云温章却又忽然说道: “有时间的话,可以读些道家书本。” 云泽一愣,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并未表面忤逆云温章的意思。 回到宁心院后,云泽便在房间门口坐了下来,旁边依然摆着之前那些茶水糕点,只是已经过了这么久,就全都已经凉透了,不过云泽对于这些倒是不太介意,拿了一块儿糕点塞进嘴里,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之后就开始望着那座袖珍恶土出神发呆。 云温章的意思,云泽大概能明白,无非就是想要让他摒弃偏激。 毕竟道家书本多讲无为不争、远祸慎行。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说法,也不只是说说而已。 云泽叹了口气。 身后传来开门声响。 雪姬双手捧着几件这些年来新制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都是雪白颜色的长袍,唯独摆在最上面的是件黑衣。 雪姬捧着衣裳在旁落座,一只手放在那件黑色长袍上,缓缓抚平了上面的一些褶皱,轻声说道: “这是奴婢近些年来新制的衣裳。最开始的时候,奴婢还是一如往常那般,为哥儿缝制了这些白色长袍,也不知道哥儿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颜色,只是这个颜色穿在身上,能让哥儿整个人都显得更加干净,便自作主张地将衣裳全都制成了这个颜色。但在后来,希儿姑娘知晓此事之后,便与奴婢闲聊,说是哥儿如今已经不同往常,行走江湖,难免需要打打杀杀,寻常布料制成的衣裳,可扛不住气劲撕扯,倘若遇见势均力敌的,一场厮杀下来,哪怕再怎么珍惜,衣裳也难免变得破破烂烂,还是有件法袍最好。” 说到这里,雪姬忽然叹了口气,面上难得露出一抹苦笑。 “希儿姑娘是六小姐的贴身婢女,如今虽然已经将宝押在哥儿身上,却也从未伺候哥儿,却比奴婢想得更加周到。” 云泽抿了抿嘴角,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就只能沉默不言。 顿了片刻,雪姬将那些衣裳搁在膝盖上,双手捧起最上面的那件黑色长袍,转头看向云泽,轻声说道: “在东海附近,雪域冰蚕丝不太好买,每次负责下山外出采买日常所需之物的鬼仆,也不会为了买些雪域冰蚕丝,就千里迢迢往北走,所以奴婢实在无法缝制白衣,就只能托人弄来一些黑蛟背筋,缝了这件品秩不算太高的黑袍,还望哥儿不要嫌弃。” 云泽接过黑袍,展开之后看了一下,只在一边肩头绣了一条垂挂下来的白色流云,除此之外,便是大袖、衣摆和蔽膝三处,另外有些线条简易的流云图案,大气素洁,并不招摇。 细细打量过后,云泽眼神明亮,转身就奔房间而去,顺便撂下一句: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话音刚落,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了起来,像是有些急不可耐。 雪姬悄悄松了口气。 不多时,云泽就换了黑袍重新出门。 这种颜色,云泽以前在山下的时候有没有穿过,雪姬并不知晓,但在山上还是头一回,要比想象中的更加好看,大袖飘摇,神采英拔,云泽自己也是相当满意。 许是因为黑袍本是法袍的缘故,也有可能是雪姬的手艺变得更为精湛,总之就是这件法袍,要比以前那些寻常衣袍更加合身,并且穿上之后体感清凉,像是时时刻刻都有清风萦绕。 雪姬眼角眉梢露出一点浅显笑意,缓步上前,为云泽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领。 “这件法袍,方才制成不久,还未命名,品秩算不得太高,上品法宝罢了,距离顶级法宝还有一线之差,不过对于哥儿来讲,至少目前还算够用,平日里穿在身上,不仅可以维持身体洁净,冬暖夏凉,并且对于哥儿的修行也能起到一些细微帮助,倘若需要与人厮杀,这件法袍虽然能力有限,却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抵挡对方的手段,纵然损坏,也不必担忧,法袍自会吸食灵气,逐渐修复。” 云泽一阵苦笑不得。 “品秩不高?” 雪姬眨眨眼睛,有些疑惑。 云泽翻了个白眼,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 不过这件黑蛟背筋炼制而成的法袍,确实算得上是意外之喜,毕竟很早之前,云泽就曾有意想要找件法袍穿在身上,最好就是哪怕损坏,也能依靠吸食灵气逐渐恢复的那种,所以这件法袍对于云泽而言,其实正合心意。 云泽原本有些沉闷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 至于其他几件白色长袍,云泽也未曾拒绝,一并收入气府之中,尽管雪姬并未多说,却也能够看得出来她是相当开心的,眼角眉梢之间,总是带着一抹浅显笑意。 之后的一段时间,云泽便与雪姬坐在门前台阶上闲聊琐事。 这些年来,山上发生过的事情并非很多,值得一提的更是寥寥无几,孟支离炼制禁器是一件,云鸿仁先后数次约战孟支离,又是一件,但这两件事云泽都已知晓,除此之外,便唯有府上那位真名霍成的乞丐老头儿下山一事,可堪一提。 不过这件事云泽也是知道的。 雪姬并无隐瞒,将那乞丐老头儿的真实身份言尽其详地说了一遍,云泽也并未搅扰她的兴致,装作并不知晓的模样,认真聆听,偶尔回应一声,也让雪姬可以尽兴说下去。 聊到最后,云泽忽然记起一件事,开口问道: “之前我曾让人替我去过一趟东海岸边,跟周老前辈打听六姑姑的近况如何。按照周老前辈的说法,好像是你和木灵儿还有希儿,一起用了什么法子,才让六姑姑能够维持心平气和,调养身体,不过具体用了什么法子,周老前辈倒是没说。” 闻言如此,雪姬忽然神情一滞,悄悄扭头看向别处,不知如何开口。 云泽有些狐疑,只是见到雪姬这幅模样,便没再追问下去。 “算了,不管你们具体用了什么法子,总之六姑姑能够恢复就好,不然我在外面也难免需要时常心系她的情况,可东海毕竟距离太远,也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的。” 说到这里,云泽便有些感慨。 好在是经过去年年初的那场大战之后,瑶光已经形同不存,姚家也是损失惨重,与云泽矛盾最为激烈的两座庞然大物,全都落到这般境地,就很直观地少了很多麻烦。虽然还有火氏妖城,以及当时莫名其妙就横插一脚的姬家,可后者自从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有针对云泽,好像当时只是单纯为了趁火打劫,也便说到最后,还是相对以前而言轻松了许多。 不过对于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神神秘秘的姬家,云泽还是有些好奇的,总觉得姬家秘而不宣的那些事,应该就是姬无月当初横插一脚的原由所在。 周繇肯定知道一些背后隐情,不过之前来的时候,因为乌瑶夫人牵扯出来的那些事情,就一时不慎,忘了询问此事。 云泽双手揣袖搁在膝盖上,开始回顾自己是否还有什么不该遗忘的疏漏。 雪姬抬头看了眼天色,小声提醒道: “哥儿,该去正堂那边了。” 云泽一愣,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暗,便将回顾之事暂且抛之脑后,起身直奔正堂而去。 赶到之时,云温章、云温河、云温裳三人已经在座,陶老爷子也在一旁,见到云泽之后,一如既往地微笑点头,也似是并不在意云泽上山之后不曾前去看望过他,之后就端坐不动,闭目养神。 云泽先后叫过了几位长辈,得到云老爷子示意,这才落座。 桌上各种菜品,琳琅满目,只是这场家宴仍是一如既往的沉闷,桌上酒水无人触碰,就只闷头吃饭,身在其中,饶是云泽已经见惯了这种氛围,仍是觉得有些难受,连同伺候在旁的几位婢女鬼仆,也是头颅低垂束手而立,浑身不自在。 直至尾声,云老爷子搁下碗筷,抬手接过了旁边鬼仆递来的手绢,一边擦拭嘴角,一边随口问道: “此次上山,要待多久。” 云泽一愣,连忙放下碗筷,端坐答道: “之后要做的事情太多,时间太紧,所以今晚就走。” 云老爷子动作一顿,身形后仰靠在椅背上,将手绢随手递给旁边等候的鬼仆,沉默片刻,方才说道: “既是如此,就让杨晃送你吧。” 话音方才一落,那驼背老鬼就踏过门槛,从堂屋而来,本就弯折幅度极大的腰杆再次下弯,应了声“是”。 云泽有些狐疑,却也没敢多问。 倒是云温裳神情一怔,忽然柳眉倒竖,就要起身反对,却被在其身旁的云温章伸手拽住了手腕,生生压在原地动弹不得,云泽察觉之后,也赶忙递了个眼神过去,云温裳这才抿了抿唇瓣,只得作罢。 这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在云温裳亲手编撰的《百鬼图录》上,排名第一,具体因何可以高居首位,云泽并不知晓,只凭猜测,或许是与修为境界、实力手段、身份地位等等方面都有关联。而杨晃这只驼背老鬼,也叫考场鬼,来历久远,平日里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待在后院,负责看守经塔,与包括云泽在内的这些小辈,几乎没有任何交集,除此之外,云泽便对这只驼背老鬼再也没有其他了解。 只是如今看来,这只驼背老鬼倒与云老爷子极为亲近。 杨晃微微直起身形,目光看向云泽,咧嘴笑道: “哥儿若是吃饱了,咱们这就动身?” 云泽看他一眼,略作沉吟之后,轻轻点头。 杨晃侧开身形,重新弯下腰来,做了个请的动作。 云泽转头看向眼神担忧的云温裳,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正待离开,云老爷子忽然笑道: “雪姬的手艺又见长了,这件法袍织得不错,不过私自下山一事,该罚,还是得罚。” 云泽闻言一愣,随即猛地盯住云老爷子。 后者无动于衷,拿起面前尚且温热的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轻轻咂了一小口。 席间另一边,本是眼神凝重的云温章,忽然神色一变,伏在桌上大口咳血,然后整个人就从座椅上瘫倒在地,死死咬紧了牙关没有出声,嘴角却也依然溢血不止,身躯颤抖,蜷成一团。 云温裳猛然起身,却被陶老爷子抬手虚压一下,就被迫重新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云老爷子眼神冷漠,斜眯一眼倒地不起的云温章。 “君子慎言。” 闻言如此,眉关轻蹙的云温河低头看向倒在脚边的大哥,叹了口气,已经大致猜到,无非就是云温章想要暗中以心声告知云泽事情真相,却被云老爷子提前察觉,这才落到这般境地,也算咎由自取。 云泽紧咬牙关,强迫自己没有转头去看云温裳,怒目圆瞠,死死盯着云老爷子。 后者不紧不慢喝了口温热茶水,然后抬头看向云泽,缓缓笑道: “她是你的人,怎么罚,你说了算。” 云泽神情紧绷,双拳捏紧,指节咔咔作响,额头脖颈青筋爆起。 过片刻,云泽忽然放松下来,双手揣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只是眼眸当中却不带有半点儿笑意。 “爷爷想见云开,直说便是,何必要用这种法子?不过很可惜的是,自从很早之前,云开就已经销声匿迹了,就连孙儿自己也都寻不到他的具体去向,无论怎么喊他叫他,都没有半点儿回应,孙儿甚至有些怀疑,云开是不是已经死了。” 说着,云泽身边忽然浮现森然寒意。 一尺雪光悄无声息离开气府,悬于云泽一边肩头上方,缓缓旋转,其上剑气流溢,凝而不散,形成寸许光豪浮于表面,又有森然杀机悄然弥漫,凝如实质,只在转瞬之间,就已充斥了整座次房,微微扭曲着肉眼可见的光景,也似是在涟漪荡漾的清澈水中一般。 云老爷子眯起眼睛,其余几人,除了云温章之外,也都面露惊异之色。 云泽笑道: “飞剑雪光,虽然只是断剑罢了,但也是青丘老祖的贴身佩剑,之前有过一次机遇,得到青丘老祖一缕残魄的赏识,便将这一尺雪光送给孙儿,从那之后,孙儿便以其上杀机砥砺自身心性心境,或也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不巧连同云开一并抹杀了?” 云老爷子定睛看他片刻,最终还是收回目光。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云泽皮笑肉不笑地收起一尺雪光,后退一步,直接踢开有些碍事的椅子,砰然倒地,云泽对此充耳不闻,神情自若抬手作揖道: “孙儿代雪姬谢过爷爷不罚之恩。” 云老爷子不予理会,吹了吹杯中茶水的浮沫,小口喝茶。 驼背老鬼瞄了一眼倒地的椅子,摇头一笑,微微直起身来,开口问道: “既然家主已经不再追究,那老奴这便带着泽哥儿下山?” 云老爷子挥了挥手。 云泽再次抬手作揖,与席间几人告辞之后,便举步离去。 等到云泽与那驼背老鬼离开此间,云老爷子这才放下手中茶杯,瞥了一眼倒地不起的云温章,后者还在微微抽搐,口中溢血不止。只是云老爷子对于云温章究竟是死是活,显然不太在意,目光扫过剩余两人,云温裳与云温河,开口说道: “今日家宴,就到这里吧。” 言罢,便不理旁人,起身离去。 陶老爷子这才放开针对云温裳的压制。 后者猛然起身,望着云老爷子离去的方向眼神冰寒,按在桌上的双手十指缓缓捏紧,咔咔作响。 云温河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径直起身离去。 只有陶老爷子开口提醒道: “大少爷内伤极重,六脏六腑损毁大半,仅剩的那些,也已然成了一团乱麻。六小姐,现在可不是计较家主不择手段的时候,倘若再要耽搁下去,难保不会形成顽疾,留下暗伤。” 闻言之后,云温裳这才猛然惊醒,旋即咬牙切齿,一拳砸下,直接将那半尺来厚的桌面砸了一个缺口出来,震得桌上一片杯盘狼藉,圆桌底座,更是一边倾斜嵌入地面,龟裂痕迹四面蔓延,之后便一把抓起云温章,消失不见。 陶老爷子苦笑一声,起身扫了扫面前茶杯震倒之后洒在身上的水渍,吩咐一声: “收拾干净,恢复原样。” 说过之后,陶老爷子便不再多管,负手离去。 第550章 暴露 出了云府之后,是那驼背老鬼在前带路,并不曾往山下方向,而是另外一条崎岖小路。 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云泽双手揣袖,不急不缓跟在驼背老鬼的身后,抬头看去,先是山林古树的枝桠交错,后是桃树枝桠斑驳,清冷月色,就只能隐隐约约落在一些古树枝叶上,无法穿透,所以这条小路几乎已经黑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但对修士而言,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光芒存在,就足够看清脚下的道路。 云泽随意踢开一颗拦路的石子,开口问道: “不从来时那条路出去?” 驼背老鬼笑了一声,抬手拂开一条下坠的枝叶,解释道: “那条路,也就只有周繇才能安然行走,倘若换做其他人,就会变成进得去,出不来的可怜下场,所以咱们还是得用横渡虚无的笨法子才行。这件事,哥儿应该并不陌生,上上次回来的时候,哥儿途中不幸遭遇千林古界崩塌的变故,不就是支离小姐带着青槐赶到,之后就带着哥儿走了这条路。还有这次没跟哥儿一起回来的那只青丘狐,最初跑来度朔山,也是靠着一件效用独特的法宝带它横渡虚无,这才恰好途径此间,之后就留在了山上。” 云泽瞥他一眼,并不接茬儿,又问道: “山上鬼仆每次下山采买日常所需,也要如此费力?” 驼背老鬼笑了一声,已经算是做出了回答,而后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另一边。云泽随之停下脚步,顺着杨晃的目光一同看去,只是除了夜幕笼罩之下的黑暗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不同。 云泽面露狐疑之色。 杨晃摇了摇头,并未多说,带着云泽继续前行,只不多时,眼前的景色便豁然开朗,已经走出了之前那片茂密古林,就连头顶那棵老桃树的斑驳枝桠,也在这边极为稀疏,所以清冷月光洒落下来,一片光明。 再往前走,就是一座壁立千仞的悬崖峭壁。 海浪滔滔之声,隐约传来。 云泽走上前来左右看过,随后目光望远。 天上星河入水,波光粼粼,最是海上景胜处,偶有夜风习习,拂面而来,就连心湖也能抚慰平静。 驼背老鬼微微直起腰杆,沉默不语地站在悬崖边缘,望着远处的光景看了片刻,忽然问道: “哥儿觉得这番景色,如何?” 云泽瞥他一眼,轻轻点头。 驼背老鬼笑了起来,身形忽然消失在原地,也不知是去了何处,等他重新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只竹篮,篮里装着些细软金沙,也装了一些岸边海水,被他抬手递到云泽面前。 极为古怪的,竹篮明明满是空隙,海水入篮之后,却没有半点儿流出,依然传出了阵阵浪涛声,像是温柔女子的轻声呢喃,低头再看,篮中海浪层层,波光粼粼,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细软金沙铺成的岸边,再要看得仔细一些,岸上有礁石,远处有草木,海浪层层摇晃明月星河,也似是方才一眼望去能够见到的景色,已经全被收入篮中。 驼背老鬼笑道: “不是什么好物件儿,只是送给哥儿的临别之礼。” 云泽并不接过,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驼背老鬼知道云泽是在担心什么,摇了摇头,转身面对远处的海面盘坐下来,将竹篮搁在面前,然后拍了拍身边的草地。 云泽并不领情,站在原地未曾上前。 驼背老鬼回头看向云泽,顿了片刻,恍然道: “差点儿忘了,哥儿有恐高的毛病。” 云泽冷笑道: “不巧,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驼背老鬼哑然失笑,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继续看向远处明月星河相伴入水的光景,沉默许久,方才说道: “在这座山上,拢共也没多少真正的活人,数来数去,也不超过双手十指之数,可偏偏这么小的一座江湖,形势竟然如此复杂。尤其是几位哥儿与小小姐之间的蛊斗,从勾心斗角,到如今一部分的矛盾已经摆在明面上,再往后去,还会不死不休。只是老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先开始打生打死的,竟是仁哥儿与支离小姐,但也可说,是泽哥儿与支离小姐。但在之前的时候,明明你们两个关系最好。” 说到这里,驼背老鬼叹了口气,却又忽然笑了起来,抬起一只手比划一下。 “老奴至今也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泽哥儿,也才只有这么高,虽然年纪还小,但其实已经懂事了,却还整天跟着支离小姐跑上跑下,过家家和撒尿和泥的幼稚游戏,都能玩儿上一整天也不觉得累,更不觉得烦。那个时候,真挺好的。” 云泽皱起眉头,有些不明就里。 “有话直说?” 闻言,驼背老鬼悻悻然放下手来,叹了口气,目光看向面前那只装了星河月光的竹篮,沉默许久,方才说道: “蛊斗一事,老奴并不打算参与其中,这只竹篮,也只是老奴瞧见这番光景之后,临时起意的礼物罢了...哥儿心里正在想些什么,老奴大概猜得出来,所以哥儿尽管放心便是,家主之所以要让老奴代替周繇护送哥儿下山,也只是因为周繇有事要做,分身乏术,这才迫不得已只能如此,不是为了去杀少夫人。说句不好听的,自从六少爷身死之后,少夫人的心境就已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倘若不能看开此事,那少夫人这辈子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区区圣人修士,翻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也不会被家主放在眼里。” 云泽扯了扯嘴角,低头看向那只浪涛阵阵的竹篮,沉默片刻,走上前来在旁边盘腿而坐,将那竹篮拿到面前,面露好奇之色。 驼背老鬼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 “在几位哥儿与小小姐中,老奴最喜欢的,果然还是泽哥儿。” 云泽瞥他一眼,并不答话,重新看向那只滴水不漏的竹篮,翻过来,覆过去。真的很奇怪,哪怕是将竹篮完全倒过来,里面的沙子海水,也一如既往稳稳当当地留在里面,但在用力摇晃竹篮的时候,对于竹篮内部的空间而言,却像天摇地晃,所以海浪就会更大一些,声音也会更响一些。 云泽嘿的笑了一声,继续用力摇晃竹篮。 驼背老鬼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远处,思绪飘得并不遥远。 只是对于这只老鬼漫长无比的经历而言,并不遥远。 许久过后,驼背老鬼忽然起身说道: “泽哥儿,咱该动身了。” 云泽面上笑意一僵,逐渐收敛,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也将那只竹篮收入气府之中。 驼背老鬼大袖一挥。 虚空如镜碎,范围虽然不是很大,却也几乎充斥了桃树枝桠刻意留出的空隙,那驼背老鬼带着云泽步入其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半晌后,东海岸边,虚空忽然传出一阵巨大声响,罡风四卷,海浪滔滔,驼背老鬼一只手轻轻一推,就将云泽送了出去,稳稳当当落在岸上乌瑶夫人的身边。 临走之前,驼背老鬼深深看了一眼豁然起身的乌瑶夫人,并不多言,隔着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拱手作揖,之后就转身回去。 ... 度朔山上。 等到驼背老鬼回来之后,却并未着急返回云府,而是目光看向漆黑深幽的古树林中。 “出来吧。” 话音落后,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直到声响临近,在月光与阴影交界的地方,忽然多出一只黑色的靴子,像是凭空出现,随后整个人走出阴影,站在月光下面,是个穿着黑衣,脸色苍白的瘦削男子,眼神阴冷,死死盯着驼背老鬼,不发一言。 那驼背老鬼背负双手,微微挺直腰杆,有些费力地抬头看向黑衣男子,微笑问道: “有事?” 男子只是盯着驼背老鬼,并不说话。 眼见于此,驼背老鬼面露无奈之色,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向远处的波光粼粼,语气幽幽道: “之前那些话,可不只是说给泽哥儿听的,也是说给你这犟驴听的。” 男子这才开口道: “我不信。” 驼背老鬼笑了笑。 “不管你这犟驴信与不信,在几位哥儿与小小姐中,我最喜欢的,确是泽哥儿无疑。而在几位少爷小姐当中,我最喜欢的则是大少爷。你也知道,我是读书人出身,虽说文人相轻,可并不绝对。我很高兴山上能有读书人。” 男子眯眼道: “泽哥儿只算半个读书人。” 驼背老鬼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方才说道: “可半个读书人也是读书人,所以刚才有句话说得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在几位哥儿与小小姐中,我最喜欢的,是曾经的泽哥儿。” 驼背老鬼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上明月,轻声说道: “那个时候的泽哥儿,很乖巧啊,每天除了吃饭睡觉,跟着支离小姐上山下水之外,其余的时间,就全部都被用来读书。我到现在也还记得,泽哥儿六岁那年,有一次读书读到了不懂的地方,恰好大少爷有事不在院子里,泽哥儿还以为大少爷去了经塔,就找了过去。算起来,那也是我与泽哥儿第一次见面,虽然在此之前从没见过,却在机缘巧合之下,相当聊得来。他问,我答。泽哥儿是个很不错的读书种子,虽然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却培养出了一身最纯正的书卷气,钟灵毓秀,敏而好学,往往能够举一反三,这也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就像很早之前,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也是如此。” 男子嗤笑一声。 “恬不知耻。” 驼背老鬼并不恼怒,神情悠哉。 男子继续说道: “那你干脆将宝押在泽哥儿身上得了。” 驼背老鬼摇了摇头,转过身来看向男子,笑问道: “你觉得,我还是以前那个读书人?” 男子低头不语。 片刻后,他又抬起头来,厉声问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驼背老鬼笑了笑,已经不打算再跟此人继续纠缠下去,抬脚而行,与男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又忽然驻足,抬起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 “有些事,不是你们应该知道的,这一点,府上的鬼仆都很清楚,所以哪怕他们心里有些怀疑,却也不会多问,所以才会选择静观其变,只有两个自信过头的家伙,才早早将宝押在了自己看好的小小姐身上,再就是你们几个,意气用事,但这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不过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所以我只劝你,最好别去家主那里自找不快,六少爷如今已经身死道消,泽哥儿也不在山上,就再也没有谁能帮你说情,让家主留你一命。” 男子眼神一戾,手掌一番,就不知如何竟然多了一把雪亮锋利的短剑,陡然抹出一道雪白弧线,快若奔雷,悄无声息。只是一剑斩去之后,那驼背老鬼却已没了踪影,只有一条雪白丝线横亘于此,紧随其后,空间忽然上下交错,古树林中,最靠外侧的几棵古树,都被拦腰斩断,便沿着倾斜的切口缓缓滑下,最终轰然落地,烟浪冲天。 树干上,断口平整,宛如镜面一般。 男子眯了眯眼睛,手中形式古拙却又锋芒毕露的短剑突兀消失。 他转头看向广袤无边的海面,脸颊瘦削,表情僵硬,很长一段时间一动不动,直到天色渐亮,这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重新回到阴影之中。 ... 自从云泽与乌瑶夫人离开的当天,太一道就已经开始为了之后的斋醮科仪做准备,需要置办的东西种类极多,数量更多,尤其那些过程之中需要用到的符箓,尤为讲究,从符纸,到朱砂,再到毛笔以及之后书写符箓所需的手法,必须分毫不差,但幕后真相却只身为一观方丈的玉虚真人才知道,此事很直接地牵扯到了需要奉献出去的大道偏颇,所以符纸、朱砂、毛笔、手法,才会要求格外严格,一旦什么地方出现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疏漏,都会导致最终的结果出现极大偏差。 倘若只是奉献出去的大道偏颇少了一些,或者干脆没有,尚且还有挽回的余地,可若多了,就难保不会招来什么灭顶之灾。 所以但凡牵扯到这些符箓的事情,玉虚真人全都亲力亲为。 也便这段时间以来,太一道总是一派忙碌景象,上山下山,进城出城,只是城中百姓对于太一道每隔十年就会举办一次斋醮科仪的事情,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便也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轰动,只有那些世世代代扎根于此的老辈人物,深知每次斋醮科仪之后,至少方圆百里之内的范围都会风调雨顺,有能力的,做生意的,就大行方便之门,没能力的,腿脚还算灵便的,也会尽可能出手相助,一有时间就举族而动,帮忙搬运种种所需之物,实在不行的,就守在那些商铺门前,等着太一道的修士来了之后,便唾沫乱飞地帮忙杀价。 城里城外,要比过年还热闹。 许是动静太大了一些,再加上太一道位于山顶的道观之中,总是有着一位黑裙妇人,坐在一处三面环树的凉亭当中喝茶看书,因为看不清面容,就让人摸不清虚实,所以童乐与那麻杆男子,就始终没敢轻举妄动。 玉虚真人也是一位老江湖了,岂会不知上次那群忽然出现的马匪只为试探而来,这才暗中跑去山下城里,找了一位与那乌瑶夫人身段相仿的妇人上山,要其暂住在此,只需每日穿着这件黑裙坐在凉亭即可,但白天却是不能擅自离开,入夜之后,也要围上面纱才能走出凉亭,最少是要保证这次的斋醮科仪能够顺利举行。 有了斋醮科仪的名头摆在这里,圣人修为的“乌瑶夫人”在此逗留,也算有了一个足够的由头。 至于之后又该如何是好,就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被安排在了斋醮科仪之前,便是云泽临走之前特意去找玉虚真人提到过的,白玉婵的拜师入观之礼一事。 拜师礼就在今日,这倒与云泽无关,而是东湖书院那位谱牒贤人白老爷子的要求,说是已经翻过了黄历,发现今年往后,就只今天是个顶礼拜师的好日子,算是为了已经寿元无多的白玉婵着想,也是白老爷子识人不明,心怀愧疚,便厚着脸皮请来了东湖书院与之交好的某位入圣修为的谱牒贤人,亲自前来说明此事,并且还会留下担任引师。 迫不得已之下,玉虚真人只得答应下来,不过拜师倒也并不需要准备太多东西,只是仪式比较繁琐而已,至少也要耽搁大半天。 所以今日一早,玉虚真人就早早带人跑去祖祠请圣。 按照玉虚真人的想法,可以从简的地方,就要一切从简,便也没有再请旁人,不过白老爷子却对此事极为看中,广发请帖,呼朋引友,生生是找了乌泱乌泱的一大帮人远道而来,旁观拜师仪式。这就忙坏了太一道的那些修士,原本还以为到场之人最多也就几十个,便只准备了这些瓜果点心,却不想,仅是白老爷子这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加起来足有小几百人,只得赶忙下山,再去买些瓜果茶酒。 毕竟来者是客,哪怕只是凡夫俗子,也不好怠慢。 玉虚真人请圣回到前殿的时候,瞧见这一屋子人吵吵闹闹,也是懵了片刻。 好在几位长老先后赶来,维持秩序,这才是让前殿安静下来,也给玉虚真人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能够安安稳稳举行仪式,给祖师爷上香。 再之后,就是担任引师的入圣贤人出面主持,白玉婵也已换了太一道的师门道袍,毕恭毕敬按照那位入圣贤人的吩咐宣读拜帖,磕头奉茶。 玉虚真人为白玉婵准备的入门礼物,只是一本匆匆准备的经书。 不过白玉婵的法信倒是颇为厚重,但在此之前,玉虚真人已经说过,只需象征性地包上一两颗铜子儿即可,不必大费周章,可白老爷子显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准备了白银千两,直接抬了几只大木箱上来,砰然落地,并且当众打开,以示诚意。 这一幕,也让前殿众人一片哗然。 以至于传出的声响,惊动了就在不远处凉亭当中喝茶的妇人,尽管不是那么真切,却也依稀可以听到“千两白银”之类的字眼,着实好奇,便在纠结了片刻之后,还是匆匆忙忙拿了面纱,一边戴在脸上,一边走出凉亭,想要看一看前殿的情况,想要知道那位名唤白玉婵的女子,法信究竟奉上了多少金银,竟然惹来如此惊呼。 妇人样貌,就被一位日夜隐匿自身气机,藏在道观外面一棵树上偷窥情况的山贼喽啰,看得清清楚楚,然后脚尖一点,就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几个兔起鹘落之后,便消失在山林之中。 在此之后,那妇人样貌,就出现在一张宣纸上,被麻杆男子拿去之前那位侥幸还生的马匪面前,确认不是之前那位修为境界深不可测的黑裙妇人之后,便返回那座最大的营帐。 按照那位麻杆男子的说法,还是比较偏向先试探,后动手,但童乐却又唯恐迟则生变,尤其太一道此举,虽然未必能够证明他们的存在已经暴露,但也很显然是在防备这个可能,这才会行此般狐假虎威之举,而之后的斋醮科仪也能算得上是场盛事,万一那位黑裙妇人真要去而复返,现身旁观,上一次太一道没能请她出手肃清隐患,可能是那黑裙妇人有事在身,走得匆忙,可这一次回来旁观斋醮科仪,就肯定有些闲暇,太一道又岂会再次错失良机? 尽管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否则太一道又为何要行这般必不久远的狐假虎威之举?难不成就只为了拖延一日是一日? 若那黑裙妇人真要去而复返,又该如何是好? 随后而来的童难也在帮忙说话。 麻杆男子哑口无言。 到最后,童乐就只撂下一句“还是落袋为安最好”,便带着童难起身出门。 没过多久,这伙山贼恶匪,就打着为三当家报仇雪恨的名义倾巢而出,直奔尚且对此一无所知的太一道而去。 第551章 大雨夜 白玉婵的拜师仪式花了不少时间,其实原本可以早点儿结束,只不过在那之后,虽然年事已高,却也依然当家掌权的白老爷子,竟又自作主张地大摆筵席,并非是在太一道这一隅之地,而是来此之前,就已经在山下城里包场了一座装潢华贵的酒楼,这边拜师仪式刚刚结束,就立刻招呼众人一起下山,就连太一道的大小修士也在白老爷子的邀请行列之中,实在是盛情难却,玉虚真人也便没再开口拒绝,只是留下几位精于《太一三元法箓》的长老弟子负责坐镇山腰小观,其余人便一同跟随下山,前往酒楼。 这一场顶大的筵席,从正午开始,直到临近入夜,方才宾主尽欢而散。 入夜之后。 白老爷子与东湖书院那位入圣修为的谱牒圣人,闲聊漫步在山野之间,最终走向山腰小观附近不远处的一座凉亭,在此止步。 前者已近耄耋之年,须发皆白,但在东湖书院那座洞天福地待得久了,哪怕只是凡夫俗子,却也依然精神矍铄,身材挺拔,并且行止之间,龙骧虎步,渊渟岳峙,颇有些江湖中常有人言的大宗师气度。后者却要内敛许多,看似不过中年模样的凡夫俗子,实际上却已足有数千高龄,按照白老爷子经常与之用来说笑的说法,这叫读书读到份儿上了。 站在凉亭当中,两人一起俯瞰山腰处的那座小观。 时至此间,也依然有着不少城里前来求医的百姓,正在小观那边进进出出。白老爷子看似仙风道骨,实际上却只凡夫俗子,自然瞧不出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只当城中百姓人数众多,所以求医之人才会络绎不绝,毕竟大多都是一些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小痛,实在是稀松平常。 不过那位看似凡夫俗子的入圣贤人,却眉关紧蹙。 忽有一阵长风吹来,浩浩荡荡,虽然不是飞沙走石,却也吹得山野树林摇晃不已,沙沙作响。 眼看又是一场急雨匆匆而来,应该也会匆匆而去。 入圣贤人抬头看去,眼眸当中,忧虑更重。 倒也不是看穿了太一道不为人知的真相,而是心怀天下忧天下。自从天道底蕴受损严重一事暴露之后,不止这位入圣贤人,其余圣道修士,但凡细心一些的,都已前后发现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端倪,像是雨水每年都在逐渐增多,像是某些地方地龙翻身的次数连年递增,像是北边那条古黄河的水,不知何时就已重新变得浑浊起来,像是极北之地冰山崩塌,像是海水平面缓缓上涨,其实都是天道即将支撑不住的征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比较广为人知的,类似灵光玉矿多废料,聚灵阵法多失效,哪怕一些粗心之辈,也都已经有所察觉。 所以落在这位入圣贤人的眼中,此间求医之人来来往往,或许也是征兆之一。 白老爷子不懂这些,抚须笑问: “曹先生以为太一道如何?” 闻言,曹姓贤人回过神来,略作沉吟之后,轻轻点头。 “太一道虽已没落,不复从前,可究其缘由,只是许多年来不曾出过天赋异禀之人罢了,所以哪怕传承从未断绝,也依然落到这般境地。可即便如此,太一道仍是太一道,不失为名门正派,对令媛而言,是个极好的去处。” 白老爷子开怀而笑。 只是没笑几声,已近耄耋之年的白老爷子就又忽然叹了口气,自责不已。 “说到底,还是老夫害了婵儿呀...” 曹姓贤人哑然失笑。 “白先生虽为东湖书院谱牒贤人,可毕竟不曾涉足修行之道,面对一位炼炁化神境的妖族修士,又是有心算无心,会识人不明,也在情理之中,白先生又何必如此自责?更何况令媛也是福寿无量之命,竟然能够在此遇见乌瑶夫人。此女子虽是亦正亦邪之辈,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圣人修士,令媛能够得到此人指点,修行延命,也能算得上是天大的造化。” 说到这里,曹姓贤人有些感慨。 “这个法子,其实也是在下所想,但东湖书院毕竟不是仙家门派,对于修行一事,并不看重,所以书院当中虽然藏有许多修行之法,可无一例外,都是脚踏实地的循序渐进之法,偏偏令媛余寿无多,天赋不高,又已过了涉足修行的最佳年龄,自是来不及的,便连在下较为熟悉的那些仙家门派,也大多如此,所以当时思来想去,也唯有依靠某些药性相对温和一些的灵株宝药从旁相助,才有希望能让令媛来得及开辟气府,延长寿命。但诸如此类的灵株宝药,又非常见之物,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够来得及找到一些,可若运气不好,就至死难见。” 曹姓贤人沉默片刻,忽然转过头来看向白老爷子,认真说道: “乌瑶夫人如何相助令媛修行,在下并不知晓,许是某种修为境界提升迅猛的灵决古经,也有可能是以灵株宝药从旁辅助,且无论具体如何,既是速成之法,就难免导致根基虚浮,所以令媛日后成就必然不高。倘若只是为了延命百年,倒也罢了,可若想要步步登天...” 曹姓贤人摇了摇头。 白老爷子对此心知肚明,颔首说道: “有关此事,老夫早与婵儿问过,就只为了延命百年,做一长寿凡人,仅此而已。” 曹姓贤人沉默下来,回过头去重新看向那座山腰小观,轻声感慨道: “但愿如此。” 天下修行之人为何修行,原由众多,钱财、权利、女人、地位、寿命、自由等等之类,可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究底,还是为了能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可人的欲望哪有穷尽之时,爬得越高,看得越远,想得越多,就像某位古代圣贤曾经为此作的那首《十不足》,真也是明明白白。 尤其写到最后,“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九天还嫌低”,真也是直接撕破了脸皮的冷嘲热骂。 只是这些话,曹姓贤人不会当面说出来。 白老爷子随之沉默不语,哪里听不出来这位入圣贤人的意思,暗自腹诽。 之前老夫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寻到一处仙家门派,寄信给你寻求帮助的时候,你那回信当中可是明明白白写了“无力回天”四个大字,这会儿反而说得头头是道,还他娘的“但愿如此”。什么狗屁入圣修士,什么狗屁谱牒贤人,真当老夫看不出来,你是生怕一旦沾上婵儿这个麻烦之后就轻易摆脱不掉,反而养仇,说白了不就是那“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说法? 原本还以为你曹贤比起书院里的其他人更强一些,枉费老夫费心费力与你交好,原来也是一般无二。 果然都是一路货色,人心凉薄,君子不古! 白老爷子深呼吸一次,放平了心境,笑问道: “曹先生真要今晚就走?” 曹姓贤人微微点头。 “再有不久,便是补天阁一年一次的入阁考核,北中学府有个名叫南山郡的,虽然书院中人将其视为异类,可他却是在下生平最为得意的弟子。所以此间过后,在下便要去趟北中学府看一看,之后的北上之行,应该也会跟随前往。” 白老爷子抚须笑道: “即使如此,那老夫也就不留曹先生了。不过老夫倒是偶有听闻,太一道有种桂花酒,据说喝下之后,可以帮人明静心神,曹先生不若取些桂花酒再走?” 闻言之后,曹姓贤人深深看他一眼,微笑摇头。 “在下虽为儒家修士,却也好读百家经书。故此方知佛家有言道:莫向外求。” 曹姓贤人见到白老爷子有些不懂,笑着解释道: “莫向外求,但从心觅。” 言罢,便不再逗留,转身一步踏出,消失不见。 白老爷子眉关紧蹙,还在考虑这句话背后的深意,等到一阵闷雷滚滚而来,瓢泼大雨紧随而至的时候,白老爷子抚须之手忽然僵在半空,扭头看向曹姓贤人离去的方向,扯了扯嘴角,眼神阴郁难看,脸色也变得奇差无比。 ... 后半夜。 夜幕漆黑,山雨不止,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得山野之间草木尽低头,并未如同那位真名曹贤的谱牒贤人所料一般,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童乐童难父子二人,与那麻杆男子,方才带队杀到山脚下。 实在是这一路杀来,生怕提前惊动太一道,不敢堂而皇之走在大路上,便只能挑选山林野地,崎岖难行,方才耽搁了这些时间。 只是来到山脚以后,童乐倒也并未直接杀上山去。 今日是那真名白玉婵的女子拜师仪式,观礼之人,大多来历平平,只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罢了,却唯有一人,是那东湖书院的谱牒贤人,实打实的入圣修为,不容小觑,莫说与之动手,哪怕对方只是动一动嘴巴,金口玉言之下,自己这些小修士,可未必能有几人幸免于难,便暂且带人顶着大雨藏了起来,随后叫了之前那位修有隐匿之法的男子,要其上山查探情况。 前后约莫半个时辰,男子便匆匆赶回,说是已经走遍了山顶道观的里里外外,始终不曾被人察觉。闻言如此,童乐立刻喜形于色,一挥手,便带着众人上山而去。 大雨滂沱,闷雷阵阵。 偶尔一道惊雷炸响,雨幕之下,这一伙已经只剩三十来人的山贼恶匪,已经逐渐包围了这座山腰小观。 今晚负责坐镇山腰小观的长老,仍是那位年迈道人,只是此间小观当中并无求医之人,便难得闲了下来,躺在一把藤椅上闭目养神,旁边还摆着一只竹条变成的桌子,摆了许多之前拜师仪式之后剩下的瓜果点心与茶水。 年迈道人偶尔拿起茶壶喝上一口,优哉游哉。 药柜那边,还有两位正在学习医药之道的道童,正在一位年长一些的女冠指点下认识药材。 忽有一道惊雷炸响,天地失色,一片苍白。 年迈道人睁开双眼,起身之后,背着双手缓步走到门口,皱眉抬头望向这场瓢泼大雨。 屋檐下,雨水如珠帘,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又一道惊雷横过。 借着一瞬间的苍白雷光,年迈道人忽然注意到了远处山路上,正有两人冒着大雨搀扶而来,一大一小,年长的那个,看似是个猎户樵夫,走路一瘸一拐,许是上山砍柴打猎的时候不慎伤了脚踝,才会如此。年幼那个,看似不过八九岁模样,该是父子二人。 年迈道人叹了口气,转身与那女冠说道: “准备一些救治硬伤需要的东西,再熬些红枣姜汤过来,为人驱寒。” 女冠应了一声,顺便带了两个小道童一起离开,可以帮忙拿些东西,之后熬煮红枣姜汤,也可以帮忙看着火候。 年迈道人略作沉吟,匆匆拿了两把油纸伞,正要出门接人,却见到父子二人已经来到附近,便赶忙打伞出门,为这赶来求医的二人撑伞挡雨。 童乐面色苍白,神情萎靡,冲着年迈道人露出感激之色,瘸着一条腿,在童难与年迈道人的左右搀扶之下,进了小观。 童乐左右张望一下,语气虚弱地问道: “这里就只道长一人?” 闻言,年迈道人一边收起油纸伞,一边笑道: “负责治病救人的,却只贫道自己,不过还有两位道童,正跟着一位女冠学习医药之道,此间正在准备一些需要用到的东西,不过之后他们都会在旁观看,还望阁下能够见谅。” 年迈道人搁下雨伞的时候,忽然手掌一翻,从袖口当中取了一张黄纸符箓,用两指夹住,轻轻一抖,就极为迅速地燃烧殆尽,之后方才转过身来,看向已经坐在那把藤椅上的童乐,目光落在他正翘在一旁的那条腿上,并未瞧见什么血迹,好奇问道: “贫道眼观阁下气机浑厚,该是山下城里的野修散修,难不成是崴了脚?” 童乐苦笑一声。 “我是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与人争强斗狠的时候,不慎一脚踩空,不仅脚腕扭伤,还挨了对方一掌,所以除了脚腕之外,还有些内伤需要劳烦道长。” 正说着,童乐忽然扭头看向另一边。 正是那位女冠独自而来,手里拿了药膏、银针、纱布过来,交给年迈道人之后,便开口说道: “两个小家伙已经困得有些扛不住了,这里要是不太忙的话,我先送他们回去休息?” 年迈道人略作思量,点了点头。 女冠便拿了三把油纸伞,转身离去,不多时就带着两个哈欠不止的小道童从后门离开,一人一把油纸伞,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笼罩的雨幕之中。 年迈道人正坐在一旁,将银针抽出一根,搁在灯上灼烧,神情凝重,有些走神。 童乐优哉游哉地躺在藤椅上,另一边坐着少年童难,满脸讥讽之色。 后者忽然开口提醒道: “老道长,银针快被你给烧化了。” 年迈道人恍然大悟,连忙收手,讪讪笑道: “不好意思,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容易走神。不过下针这事儿,走神还真是不行,稍有不慎就会贻害无穷,要不贫道还是去叫别人来吧?” 童乐咧嘴笑了起来,冲着年迈道人晃了晃“瘸”着的那条腿道: “老道长尽管下针,在下好歹也是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挨了别人一掌,也才只是一些轻微内伤,哪怕道长下针下错了也无妨,大不了重新来就是,在下扛得住。” 年迈道人连连摇头,将银针收回针盒。 “不行不行,医者父母心,贫道还是去叫别人来吧,你二人就在这里稍等片刻,贫道去去就回。” 说着,年迈道人就要起身,却被童乐一把抓住了手腕。 年迈道人脸色微变。 童乐满脸笑意,将年迈道人重新拽了回来,坐在板凳上。而其身旁的童难,则是伸出拇指食指塞入口中,打了个呼哨,小观后门,忽然就被人给一脚踹开,不见人影,只有三颗圆溜溜的东西被人丢了进来,正是年轻女冠与那两位道童的脑袋,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歪倒在地,死不瞑目。 许是刻意为之,三双瞪得滚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年迈道人。 后者脸色急变,咬牙切齿,却也深知近身厮杀不可取,对方好歹也是炼炁化神境修为,哪怕年迈道人自认拳法精湛,或许可以与之周旋一二,毕竟对方只是野修散修罢了,但江湖厮杀,哪有什么规矩可言,双拳难敌四手,根本没有半点儿取胜的希望。 年迈道人心思电转,手腕一翻,便取了一把黄纸符箓出来,挣脱童乐的手掌一跃而起,落在头顶房梁上,瞠目欲裂盯着缓缓起身的童乐,手臂一挥,一张张符箓便在面前一字排开,悬而不落。 后门那边,一伙山贼恶匪各自扛着刀剑斧枪,缓步而入。 正门这边,也有山贼恶匪接连出现。 童乐拧了拧踮起脚尖,瘸腿的脚腕,仰头笑道: “老道长,说好了医者父母心,怎么就跑到那里去了?在下这只脚,可还等着老道长下针呢。” 年迈道人双手中指、无名指、小指相互勾错,内扣掌心,拇指相交,食指并拢,竖在面前,闻言之后,气得脸皮一抖,而后神色一狠,大喝一声,手决随着腰身一并下沉,面前排成一排的黄纸符箓,就接连亮起灵光迷蒙,统共三张雷符,三张火符,三张剑气符,一道迸发气机弥漫。 却不待符箓爆发,童乐身形忽然一步迈出,出现在年迈道人的面前,探手一抓,便将统共九张符箓尽数抓入手中,捏成粉碎。 年迈道人脸色瞬间变得一片惨白。 童乐凌空蹈虚而立,面露狞笑,伸手抓向年迈道人。 后者眼神一凝,匆忙后仰躲闪,脚底吸附在小观房梁上,变成头下脚上的姿势,而后便以腰身为轴,一只手五指扣入房梁之中,往下狠狠一拉,扯断了房梁,同时身形冲天而起,一拳递出。 童乐面带讥讽,冷笑一声,一掌切在年迈道人的手腕上,瞬间手掌翻转,将其手腕抓入手中,往旁一带,就提膝撞在年迈道人的腹部,力道已经尽量控制,没有带起太大的声势,可年迈道人仍是双眼一凸,口中喷血,气府命桥全都砰然崩坏,体内的动静要比外界大出许多,只能软塌塌地趴在童乐膝盖上,被他一只手给拎了起来,再手腕一番,拧断了年迈道人的手臂之后,便丢到人群之中。 “杀了。” 刀光一闪,年迈道人来不及出声,便人头落地。 童乐身形缓缓下沉,来到后门这边,抬头望着山顶那座道观的隐约轮廓看了片刻,忽然说道: “待会儿杀上去的时候,分出几人,负责守住道观四周。切记不要因为那些女冠耽搁了正事,要是被我知道有谁放跑了任何一人,拿命来抵。” 众人凛然,稀稀拉拉地各自应声。 童乐扭头看向童难,开口道: “你也留在道观外面。” 闻言,童难双眼一瞪,正要着急开口,却见童乐眼神当中寒光一闪,立刻吓得缩了缩脖子,只能悻悻然应了一声,有些闷闷不乐。 麻杆男子提刀而来,拍了拍童难的肩膀安慰道: “大当家的也是为你考虑。太一道虽然已经没落至此,可毕竟还是一座仙家门派,又是道家正统传承,如果你也跟着我们一起进去,到时候一旦杀开了,谁也顾不上谁,稍有不慎就会身死道消,所以你还是留在外面负责拦截那些逃窜之人最好,不过到时候我也得安排一个修为境界高点儿的弟兄陪着你,以防不测。” 麻杆男子笑了笑。 “行走江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童难点了点头,随后问道: “还有什么省力的法子?” 麻杆男子闻言,上前几步,抬头看向那座道观隐藏在夜色雨幕中的模糊轮廓,思量许久之后,无奈叹道: “哪还有什么省力的法子,老一套呗,杀人,放火,擒贼先擒王。” 第552章 惊变 送走了真名曹贤的东湖书院谱牒贤人之后,白老爷子就重新回到了山顶道观,只是有些心情不好,睡不着觉。 曹贤临走之前说出的那句“莫向外求,但从心觅”,弦外之意其实已经相当明显了,就是在以前辈高人的身份口吻教训他。当然事实如何,无关紧要,至少在白老爷子的认知当中,曹贤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是那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多少年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白老爷子端坐在客房桌前,将手中全然读不进去的书本丢在桌面上,起身来到窗台附近,负手而立,望着这片漆黑夜色笼罩之下的雨幕。 仔细算一算,好像是自从书院最初为他提名君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几个人会以这种身份口吻教训他,就算一时疏忽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也总会好声好气为他纠正错误,最后还要补上一句,“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再到后来,从君子晋升为贤人,身份地位比起之前还要更高许多,就往往都是他用书本上学来的道理教训别人,却再也没有谁会拿着书上的道理教训他。 东湖书院有且仅有的一位圣贤,也总是忙着做学问,哪有时间多管闲事? 三四十年没人跟他这么说话了。 白老爷子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越是翻覆咀嚼曹贤临走之前留下的那句话,越是觉得心头烦闷,既然睡不着觉,就索性出门逛一逛,正好自从来了太一道之后,就一直都在忙着广发请帖,以及准备白玉婵的拜师之事,却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看太一道那株老桂树,也还没有来得及尝一尝太一道的桂花酒,便拿了一把油纸伞,撑伞出门。 太一道的道观并非很大,走不多久,白老爷子就已经瞧见了那株老桂树的树冠,再有一番七拐八绕之后,就站在了老桂树树下。 此间正逢夏,却有桂花香。 只是诸如此类的神奇景象,也曾在东湖书院待过许多年的白老爷子,已经见怪不怪,撑伞抬头望去,能够见到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桂树上,打落了不少桂花,所以一眼望去,地面上已经铺满了金黄桂花,馥郁芬芳萦绕鼻间,风吹不散,实在使人心旷神怡。 白老爷子深深嗅了一口桂花香,点头微笑道: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话音方落,旁边的一间寮房就忽然打开房门。 玉虚真人自来是与老桂树互相为邻。 白老爷子转头看去,透过房门,能够看得出来玉虚真人是在秉烛夜读,但却不是在读经文古籍,而是一宗相当老旧的竹制卷轴,其上文字不算很多,可具体写了些什么,白老爷子目力有限,看不出来。 玉虚真人笑问道: “白老先生何故深夜不睡?” 白老爷子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有些烦心事,出来走走,赏一赏桂花。” 说到这里,白老爷子忽然笑了起来。 “四五月的桂花香,可着实罕见。” 玉虚真人让开身形,做了个请的姿势。 进屋之后,玉虚真人便着手收拾桌上的卷轴。白老爷子落座同时,趁机瞄了卷轴一眼,只瞧见“降真至神,与道合真”八个字,但具体又是什么意思,读不明白,却也暗自记在心里,又瞧着玉虚真人将那卷轴放在了床头角落的一只锦盒当中,便匆匆回过头去。 玉虚真人回来之后,便着手泡茶。 白老爷子斟酌片刻,小声问道: “道长方才所读之物,就是山上所谓的灵决古经?” 闻言,玉虚真人哑然失笑。 “白老先生也知太一道如今正在准备之后的斋醮科仪,要为方圆百里驱邪祈福,贫道方才所读卷轴,便是斋醮科仪之时需要用到的咒文。这件事毕竟事关重大,卷轴咒文,贫道虽已熟稔于心,却也不敢轻忽大意,这才每日都要温习几遍。” 白老爷子有些失望。 玉虚真人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将一杯热气腾腾的桂花茶推上近前。 白老爷子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出来,强装镇定,又问道: “老夫平日里多读百家书籍,也曾读到有关斋醮科仪的书本,其中记载,按照醮坛数量区分,金箓普天大醮三千六百分位,玉箓周天大醮二千四百分位,黄箓罗天大醮一千二百分位。不知太一道此番举行斋醮科仪,又是哪种?” 玉虚真人微笑摇头。 “小醮而已,够不着大醮的说法,只有三百六十分位,传统如此,贫道也不好擅自更改。” 白老爷子了然,轻轻点头,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滚烫茶水。 这种采自老桂树的桂花,经过炒制之后做成的茶叶,馥郁芬芳,极为醇厚,入口瞬间就会化作一团暖流滑入喉咙,随后落入腹中,散遍四肢百骸,最后则有一道清凉气息直窜头顶,可以使人瞬间感到耳目聪慧,头脑清明。 白老爷子双眼一亮,赞叹不已,也似是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玉虚真人笑道: “既然白老先生喜欢,临走之前,可以带些回去。” 白老爷子自是不会拒绝,点头应下,笑呵呵地继续喝茶。 ... 道观里有位道号文妙的小姑娘,同样也在秉烛夜读。只是放在以往,这个时间的文妙,本应正在修行才对,可如今斋醮科仪已经近在眼前,因为观里弟子人手不足的缘故,所以举办斋醮科仪之时,就连文妙也要跟着众多师兄一起朗诵经文。 对于文妙而言,这还是生平首次,却也知晓斋醮科仪至关重要,不敢大意,便将那部早就已经熟稔于心的经文取出,一遍遍温习翻阅,生怕到时候会因自己一时疏忽,出现纰漏。 只是读着读着,文妙就有些走神,然后伤心地丢开书本趴在桌子上,用脸颊贴着桌面,噘着嘴巴用力吹气,吹得书页哗啦啦一阵晃动,就是不肯翻过去。 文妙扁了扁嘴,气哼哼地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在书本上。 砰然一声。 文妙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眼眶红红,差点儿疼得掉下泪来。 小姑娘揉了揉拍疼的手掌,起身来到窗户这边,伸手推开了窗扇。一阵狂风吹来,雨珠倾斜砸在窗台上,水滴四溅,只短短片刻,小姑娘就已经满脸水珠,发丝一绺一绺粘在脸上。 文妙抹了把脸颊,将窗户关上,重新回到桌边趴下,将手肘垫在脸颊下边,另一只手轻轻扣着桌面上的一条浅浅沟壑。 “也不知道小和尚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像我想他一样在想我...” 小姑娘叹了口气,出神片刻,忽然起身,拿了一把油纸伞,又拿了火折子和灯笼,就冒着大雨小跑出去,一番七拐八绕,躲过了一些正在秉烛夜读也或修炼的师兄所在的寮房,最终来到道观后门,悄悄溜了出去,这才放心大胆地点着了灯笼里的火烛,借着微弱火光,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小路往山下跑去,只是小路泥泞异常,还没走出多远,鞋子就已经完全湿透,裤子上也满是泥水。 不过这条路毕竟已经走过那么多次了,所以小姑娘的速度虽然不快,却也还算安稳。 好半晌后,这才终于来到另一座山头上的寒隐寺。 自从性空小和尚走了之后,这座破败寺庙,就连文妙都已经很少再来了。 前院的野草,几乎已经与文妙等高。 小姑娘用灯笼拨开面前的野草,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然后抬头望去,皱眉不已,只觉得这场夜雨忽然变得格外-阴冷,尤其来到寒隐寺后,也不知是野草太高,又太过茂盛,就导致水汽弥漫不散的缘故,还是这里已经荒凉太久,没了活人生气,就像看似破破烂烂的老屋,有人住的时候哪怕再怎么摇摇欲坠也无妨,可一旦无人居住,就会因为失去了活人生气的支撑,忽然坍塌。 文妙用衣袖抹了抹脸颊上的水珠,继续小心翼翼摸索前行。 又过片刻,终于走出了草丛,小姑娘松了口气,抬脚踩上面前这条通往大雄宝殿的破烂阶梯。 下一刻,上方忽然传来一阵恢弘诵经声。 文妙一愣,抬头看去,正见到那座本该破破烂烂、四面漏风的大雄宝殿当中,竟然已经修缮完好,并且有着佛光万道喷薄而出,金灿灿一片,辉映天穹,惊得文妙瞪大眼睛,张开嘴巴,连忙沿着阶梯小跑上去。 待得殿前才能见到,原本摆在大雄宝殿中的许多棺材,已经消失不见,转而却是一张张蒲团搁在地上,一个个满身佛光的僧人,穿着僧衣,正盘腿而坐,双掌合十,低头诵经。在前方,则是三位身披袈裟的老僧,同样如此,更前方,则是已经修缮完整的释迦牟尼佛,金身三丈,宝相庄严,左右供奉十八罗汉像,坐鹿、欢喜、举钵、托塔、静坐、过江、骑象、笑狮、开心、探手、沉思、挖耳、布袋、芭蕉、长眉、看门、降龙、伏虎,十八般模样各有不同。 金光虹霓滚滚流淌,众僧诵经恢弘靡靡。 文妙看得愣在大殿门前,许久才回过神来,吞了口口水,将雨伞灯笼暂且搁在一旁,小心翼翼迈过大殿门槛,走入其中。 一落脚,脚步声却是出乎意料的明显,像是响在落针可闻之处,甚至传来些许回声,哪怕众僧诵经声弘大宛如闷雷滚滚一般,也依然能够听得格外清晰。 小姑娘动作猛然一僵。 只是殿中众僧,也似不曾听闻一般,依然低头诵经。 文妙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然后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先是靠近最末尾的一位年轻僧人,试着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到对方无动于衷,依然学那菩萨低眉的模样坚持诵经,便有些奇怪,又一次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直起腰杆,神情古怪地看着这位年轻僧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鬼鬼祟祟地踮着脚尖绕到旁边,一只手遮在嘴边,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捅一下这位年轻僧人的肩膀,开口问道: “师兄,师兄,你从哪里来啊,认不认识性空...” 话没说完,小姑娘忽然眼睛瞪大。 原来是她一只手直接捅穿了这位年轻僧人的肩膀,紧随其后,就像是烈火焚烧宣纸一般,这年轻僧人一动不动,却由肩膀开始,逐渐化成飞灰飘散,到最后,只剩下一具已经干瘪的尸体坐在那里,周身佛光微微一晃,就忽然变作黑烟滚滚。 紧随其后,这座大雄宝殿里的诵经声戛然而止,佛光虹霓悉数消散,转而变作鬼气弥漫,阴冷森然。 发生在那年轻僧人身上的诡异一幕,接连出现在其他僧人的身上,就连前方三位身披袈裟的老僧也是如此,不过转眼之间,就全都变成了干枯焦黑的尸体。 文妙被吓得小脸儿惨白,不敢置信地看着众僧身上的变故,忽然双腿一软,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哆嗦嗦,浑身冷汗。 然后面前那位年轻僧人的尸体,就忽然拧转脖颈,发出咔嚓一声,转头“看”来,干枯焦黑的面孔已经不似人般,空洞洞的眼眶当中乌光一闪,猛地跳出两朵油绿鬼火,下巴一沉,整张脸都直接裂开,发出一阵尖锐鬼笑。 一具具尸体,全都扭头“看”来,一如那具年轻僧人的尸体一般,鬼笑不止,尖锐刺耳,连同殿上供奉左右十八罗汉,最前方的释迦牟尼佛金身,也都金漆剥落,砰然炸出一道道扭曲裂痕,变成了阴鬼邪祟一般的模样。 鬼气弥漫,浓郁黑烟直接掀翻了这座大雄宝殿本就破破烂烂的屋顶,冲天而起,灌入厚重铅云之中,搅出一个巨大漩涡,带起闷雷滚滚。 阴风怒吼,大雨滂沱。 ... 在文妙离开道观之后没过太久,太一道道观大门,就忽然传出咔嚓咔嚓两道清脆细响,几乎不分前后,两位负责值夜的太一道弟子,应声倒地,面孔全都已经扭向背后,倒地瞬间,却被童乐一手一个拽住了衣领,然后抬手一掷,丢入山林之中。 童乐回头看了一眼道观里的情形,确认不曾被人察觉,这才冲着下方打了个手势。 麻杆男子立刻安排下来。 半妖少年童难,被麻杆男子交给了一个可以完全放心的弟兄,是个初入十二桥境的修为,用来护住还在凡人九品境的童难,已经完全足够,两人去了道观南边,也是麻杆男子刻意安排,一旦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这个方向不仅下山路短,并且山路两边草木茂盛,便于隐匿身形,见机行事。 除此之外的其余三位十二桥境,就各自去往另外的三个方向。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麻杆男子这才带人上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之后,就开始分发火油火折子,随后又拿了前段时间探查清楚之后绘制的道观分布图,与众人确认无误,便全部散开,等到约定的时间一过,就尽数翻墙而入,直奔分布各处的弟子房而去。 童乐独自一人守在大门前,双臂环胸,闭目养神。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道观各处,就忽然出现明亮火光,喊杀声冲天而起,轰鸣声络绎不绝,房屋坍塌,屋瓦乱飞,只一瞬间,就彻底乱成了一片。 同一时间,童乐双眼一睁,脚下一跺,身形拔地而起,炼炁化神境的武夫气势,瞬间压住了整座道观,气势汹汹,宛如陨石一般坠向后院老桂树旁的那座寮房,只是还未临近,就有剑光冲天而起,不在童乐意料之外,当即狞笑一声,抬手握拳,凭空之中握出了丝丝缕缕的朦胧灵光,而后手臂一甩,便将剑光砸得七零八碎。 玉虚真人手持三尺剑,破开屋顶,冲上半空,瞬间扫遍了整座道观,瞧见各处弟子房火光熊熊,足有二三十个山贼恶匪正在观中横冲直闯,气府境、命桥境、十二桥境,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几个灵台境,以及那个最是大开杀戒的炼精化炁境,其实这些人的修为境界普遍不高,却也比太一道绝大多数的弟子稍强一些,尤其这些山贼恶匪,显然经验丰富,遇强则躲,遇弱则杀,自从火光出现,到其取出佩剑破开屋顶,只短短片刻,就已是死伤无数,头颅滚滚的局面。 玉虚真人瞠目欲裂,怒喝一声,持剑俯冲。 却至半空,就被一道拳罡阻拦,逼不得已之下,玉虚真人只得侧身躲过,转头看向已经狞笑举拳而来的童乐,挥剑相迎,抽空怒喝一声: “众长老,驰援弟子!” 道观各处,纷纷响起回应喝声。 紧随其后,就有诸多长老太上接连赶来,扑杀那些山贼恶匪,手段尽显,若非拳法高超,便是符箓迭出,一瞬间就将局面稳定下来。 只是随着麻杆男子一刀劈死了一位太一道弟子之后,身形一转,便提刀杀向一位正在御使符箓的长老,并且前后只用三刀就将这位长老拦腰斩断之后,方才稳定下来的太一道弟子人心,就立刻重新变得慌乱起来。 数位长老太上察觉此人修为极高,联手上前,将那麻杆男子围在中间,两位擅使拳法的长老,各自取了顺手兵刃,扑上前来与之近身厮杀,两位擅使符箓的太上,则从旁策应,倒也一时之间将其拦了下来。 但太一道本就人才凋零,又哪有许多厉害人物? 麻杆男子一人牵扯四位长老,其余山贼,就彻底放开了手脚,大雨滂沱之下,喊杀声不绝,追得那些太一道弟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怕还有一位长老一位太上不被牵扯,却也是顾头不顾尾的局面,短短片刻,太一道的道观之中,就已流血漂橹,以泽量尸。 老桂树旁的寮房当中,白老爷子听了玉虚真人临走之前的话,抱着脑袋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无论外面如何喊杀冲天,也不敢露面,只在嘴里念念叨叨“老天保佑”,念完了还要骂上一两句。 你太一道怎么就混成了这幅模样,能让一群山贼恶匪杀上门来? 另一边,客房当中。 白玉婵的父母二人,同样躲在床底下,只有那位原本贴身伺候白玉婵的婢女杏儿,正抱着一只花瓶躲在门后,银牙紧咬,满脸紧张。忽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杏儿眼睛一闭,举起花瓶就猛地砸了下去,却不想人还不曾闯进门来,花瓶落地,摔得粉碎,之后一把阔刀就猛地削了过来,头颅立刻高高抛起,掉在地上滚了几圈,面孔恰好正对床底下,吓得两人猛一哆嗦,中年男子的一只脚,不巧踢在床脚上,发出砰的一声。 ... 白玉婵也在仓惶逃窜,身边跟着一大群人,女冠、道童,还有一些年轻弟子,最前方则是一位本事不差的师兄,浑身染血,猛然一剑刺穿了一位拦路山贼的胸口,随后一脚踹出,将其尸体踹飞出去,回头叫了众人一声,就继续去找其他幸存的弟子。 途经客房附近的时候,就恰好撞见一个山贼,提着一把染血的阔刀从其中一间客房走了出来,身后的房间已经被他倒了火油,出门之后,瞥了众人一眼,咧嘴一笑,掏出火折子吹燃之后,便随手丢向身后。 火光熊熊,瞬间充斥了整间客房。 白玉婵认得那间客房,瞧得见那句无头尸体的打扮,当即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好像旁边一位女冠及时发现,将她搀住,这才没有瘫软在地。 那位提剑师兄双眼通红,怒吼一声,直接扑杀上去,与那阔刀山贼刀剑相撞,铿锵不绝,一时之间竟是难分高下,直到最后一招,许是因为力战已久,后力不济,长剑竟然失了准头,只是灌入山贼肩头,可阔刀确实捅入他的小腹之中用力一搅,竟是那位师兄含恨而死。 但在下一刻,一把匕首,就忽然刺穿了山贼后心。 白玉婵双手颤抖,跌跌撞撞后退几步,一下子瘫软在地,手上、脸上,溅满了血迹,望着那具倒地不起的尸体愣神许久,这才终于艰难扭头看向那间大火熊熊的客房,就连呼吸都已经带上了明显颤音,眼角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一位最先回神的女冠,匆匆上前,强行拉起失魂落魄的白玉婵就走,再也不敢多想拯救同门的事情,招呼众人一声,直奔后门而去。 第553章 姗姗来迟 这场惊变,来得太过突然,但也不在意料之外,只是玉虚真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的诸多布置,究竟哪里出了疏漏。 一剑劈开拦路的童乐之后,玉虚真人居高临下俯瞰而去,道观四处,大火熊熊,许多山贼打扮的恶匪杀人之后,还会抽出空闲再在燃火的房间浇一泼火油,所以哪怕大雨滂沱,也无法将这汹涌火势悉数浇灭,反而火油炸裂,迸溅火花,才只短短片刻,弟子房、客房、寮房,就已经全部都被牵连在内。 火光冲天。 玉虚真人瞠目欲裂,一身道袍鼓荡起来,大袖飘摇,发丝飞扬,手腕一拧,天地间便陡然掀起一抹雪亮的剑光。只是不待这抹剑光临到下方众多山贼恶匪的头上,童乐就已经转身杀来,一手探出,生生将那剑光握在手中,铿锵作响,砰然炸碎。 童乐一只手的掌心已经血肉模糊。 甩了甩鲜血之后,这位大当家的冷眼看向玉虚真人,凌虚蹈空,如履平地,摆了一个意境古朴的拳架子出来,一身罡气流泻而出,将其所在之处周在的空间,都给扭曲变成满是褶皱的宣纸一般。 玉虚真人咬牙切齿,手中长剑微微颤抖,吟声不绝。 “你究竟是何人?!” 童乐咧嘴狞笑,并不答话,轻轻一步便拉近十丈距离,来到玉虚真人的身前,一拳递出,无形罡气卷起狂风炸响,直奔玉虚真人头颅而去。后者横剑身前,左手探出抵住剑尖,剑身却依然是被童乐一拳砸得弯曲下来,直接撞在玉虚真人的胸膛。罡风炸碎,朝着四面八方席卷出去,玉虚真人身形也自空中坠落下来,砸向山脚,但在临近落地之时,却又陡然一个折转,其身形绕过一个巨大弧度,御剑腾空,重新回到山顶之后,双脚脚尖前后点在三尺剑上,雪亮长剑便瞬间化作一道凌厉剑光激射而出,其身形则是紧随其后,五指蜷缩收紧,以掌心推剑,直奔童乐而去。 天地之间轰然出现一道惊雷横空! ... 太一道所在的这座大山,如今看来,共有南北两峰,道观在北,寺庙在南,其实更早之前,这座大山就只一座山峰罢了,直到二十多年前,南边那座山峰这才随着俗世回归,就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与太一道南北相对,距离并非很远,只隔了一座山坳。 寒隐寺中,鬼笑回荡,仿佛茫茫多的阴鬼邪祟环绕周遭。 汹涌鬼气轰然而动,上冲霄汉,直接掀翻了这座大雄宝殿的破烂金顶,冲天而起,一道漆黑如墨的烟柱连接天地,涌入厚重铅云之中,搅风搅雨,搅得八方云烟汇聚而来。 大雨倾斜,鬼气森森,阴森寒意瞬间覆盖百里之广。 太一道上空。 一剑过后,玉虚真人手中那把品秩并不算高的灵兵飞剑,砰然折断,洒落的碎片宛如流萤点点,随风而散,剑气激荡之间,撕碎了玉虚真人的衣袖,血洒长空。只是童乐也不好受,三尺长剑的剑尖从他右拳指缝插入,从手背刺出,哪怕剑身已断,也依然留了一尺左右的剑尖插在他的拳头上,鲜血淋漓。 童乐以左手拔出剑尖,手腕一抖,便将灵气尽散的剑尖震得粉碎,而后扭头看向南边那座寒隐寺所在的山头,神情凝重。 玉虚真人只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反正寒隐寺仅剩的独苗也早在多年以前就已去了大乘圣地,寒隐寺荒废已久,人烟罕至,便是生出再大的意外,只要还未殃及太一道所在的这边,就可以暂且将其抛之脑后,待得解决了这场灭顶之灾,再去深究那边的变故。 玉虚真人胸膛深深起伏了一次,丢掉手中仅剩的剑柄,用拇指擦了擦嘴角血迹,趁机强行压下方才挨了一拳之后造成的气机紊乱,忽然双掌一合,周身气机流泻而出,化作一道道灵光勾勒灵纹,随着玉虚真人手决变化捏出莲花宝印,灵纹便在面前凭空交错,迅速凝成一道雷符,砰然炸成一团迷蒙白雾,瞬间消散,紧随其后,拧成漩涡一样的铅云之中,便有闷雷滚滚而动,从四面八方而来,汇聚瞬间,便轰然落下一道道水桶粗细的雷弧,当头砸下。 童乐面露意外之色。 “原来不是纯粹武夫。” 说话间,这位大当家的就已经开始走桩向前,每一步落下之后,自身气势都会攀升一截,统共一十六步走桩过后,一身血气如火如荼,已经肉眼可见,等到雷霆落下的瞬间,便一拳递出,悍然迎向雷霆滚滚,但见天地之间一片苍白,久久不散,雷霆轰鸣震耳欲聋,使人眼不能见,耳不能闻,便连太一道的道观之中,也难得安静下来。 麻杆男子方才劈了一位太一道长老,手提卷刃染血的钢刀,双眼已经眯成缝隙,忧心忡忡望着天上。 许久过后,苍白隐退,才能见到童乐浑身上下破破烂烂,依然站在高空之上,只是双拳已经焦黑开裂,血肉模糊,其中又以左手尤甚,半个拳头都已血肉消失,可见白骨。 麻杆男子松了口气。 这点伤势,对于一位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而言,尤其是如童乐这种炼炁化神境的纯粹武夫,看似惨重,其实影响不大。 随后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玉虚真人。 麻杆男子眯了眯眼睛,有些晦气。 “这群臭牛鼻子,简直麻烦透顶!” 话音方落,麻杆男子忽然寒毛倒竖,身形猛然向前扑去,而其先前所在之处,则是忽然落下一泼密密麻麻的剑气如雨,紧随而至。附近不远处,一棵道观之中用来装点景色的树上,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身着道袍,大袖飘摇,脚尖踩在树冠顶枝,正手掐指决,周身浮动剑气三千,尽是以虚空为纸书写而成的符箓所化。 一泼泼剑气如雨,不断砸下,逼得麻杆男子扑出之后翻滚一圈,依然不敢轻易停留,手掌一拍地面,翻身而起,身形落在围墙上短暂停留一瞬,便高高跃起,一刀劈下。 这位太上长老神情凛然,口中爆喝一声,指决一松,双掌一拍,周身剑气浮动,立刻凝成一把三丈长的雪白大剑,激射而出,与那麻杆男子硬碰一记,砰然炸碎,卷起灵雾飘渺。 麻杆男子借势翻转后退,身形落在围墙另一边,脚尖一点,身形便如鬼魅一般飘然而去,转过廊道,冲入慌张逃窜的人群大开杀戒,只一瞬间,便是头颅滚滚、流血漂橹。紧追而来的太上长老双眼血红,口中爆喝一声,却也不敢再用符箓,生怕殃及无辜,便飞身扑杀上前,身体肌肤瞬间化作玉石一般,一拳递出,径直将那便连灵兵也不是的钢刀从中砸断,可麻杆男子却丝毫不乱,将仅剩的半截钢刀随手插入旁边一位太一道弟子的心口之后,左手同时抓来旁边没能来得及退走的一位女冠,五指如钩,擒住脖颈,直接砸向太上长老。 后者一惊,化拳为掌,就要将其拖去一旁,却不想,还未得手,那女冠身躯便砰然撕裂,洒下一片碎肉血雨。麻杆男子紧随其后,一指点在太上手腕,而后欺身上前,一肘撞在太上心口,势大力沉,有罡风在其身后炸裂,再一拳直捣小腹,便直接撞碎了这位太上的气府命桥。 解决了这位纠缠不休的太上之后,麻杆男子啐了口唾沫,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 远处一位山贼恶匪忽然叫了一声“二当家的”,麻杆男子抬头看去,咧嘴一笑,抬手接住对方丢来的钢刀,目光落在远处角落里的一众弟子。 为首之人,是位实力不算太差的女冠,手中持剑,将一众师兄弟护在身后,眼见麻杆男子开始缓步走来,神情一变,短暂挣扎之后,与身边同样持剑的另一人撂下一句“带人先走”,便主动扑杀上前,却只来得及递出一剑,就被麻杆男子毫不留情的一刀拦腰斩断,之后脚尖一勾,便将长剑踢去旁边那位之前为他递刀的山贼,两人一起逼向角落。 这一拨没能来得及退走的太一道弟子,无一幸免。 麻杆男子一刀劈了最后一人,喘了口粗气,目光转向不远处灵光冲天的另一边,略加回想,便知除了自己已经解决的四位长老太上之外,还有一位长老一位太上,正在道观当中四处驰援,便叫了旁边那人过来。 “你去叫上几个弟兄找一下太一道的底蕴收藏在哪儿,找到位置之后,不要轻举妄动,把门守住,等我解决了另外两个老不死的,就去找你。” 这人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麻杆男子手提钢刀,缓步而行,并不急于赶去驰援,而是一边行走,一边借机恢复体力,毕竟在此之前,他与四位长老太上缠斗厮杀,虽然已经全部解决,却也着实废了不少力气。 太一道的老牛鼻子,本事不差,不光精通符箓之道,并且近身厮杀的手段也大多不差,虽然两者相较有高有低,可无论哪种手段,都不是那么好对付。 尤其那些年纪最大的太上长老,论起修为境界,比他来说也是半点儿不差。 只可惜顾虑太多,放不开手脚。 麻杆男子边走边笑,顺便杀了两个抱头鼠窜的太一道弟子,其中一个,还是看似垂髫之年的道童,抱着脑袋躲在一棵树后面,被他一只手拎了出来,拧断了脖颈丢在地上。 等到麻杆男子一跃而起,一刀劈碎了一道灵光之后,站在太一道最后一位太上长老面前的时候,体力已经恢复小半。 大雨滂沱,大火冲天。 噼里啪啦的崩木声响,伴随着惨叫声,喊杀声,连成一片。 后院之中,老桂树在狂风大雨之中轻轻摇晃,桂子金黄,弥漫着朦胧光彩,明暗闪烁,沙沙作响,直到一位逃窜至此的小道童被人追上,一刀削去了脑袋,滚烫鲜血洒在树干上,头颅滚落,这株老桂树上朦胧弥漫的无数桂子,明暗交替忽然一滞,风雨中的沙沙声忽然消失,紧随其后,这整座山头,便随着老桂树的按捺不住,开始震动起来。 就连虚空也在宛如宣纸一般,哗啦啦地抖动扭曲。 犹似地龙翻身,轰鸣不止。 ... 道观外,眼睁睁瞧着道观里面火光冲天,喊杀声、哭叫声,不绝于耳,却偏偏不能入内,肩上扛着一杆长枪的童难,有些抓心挠肝的难受,已经数次想要偷偷溜入道观,却都被身边那人拽了回来。 无奈之下,哪怕童难再怎么不满,也只得乖乖守着这个可以下山的方向,百无聊赖地躲在一棵大树下面避雨踢石子,偶尔抬头瞧一眼道观那边的火光熠说,偶尔转头瞧一瞧北边山头寒隐寺那边的鬼气冲天,叹气不已。 直到这座山头忽然开始轰隆隆地颤抖起来。 负责守着童难的那个山贼,脸色一变,目光看向后院缓缓蒸腾而起的金光如雾,愣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更高处的童乐,后者一拳砸开玉虚真人,扭头看向那株老桂树,脸色已经变得奇差无比。不止是他,整座道观都随着山头震动忽然一静,一群山贼恶匪面面相觑,有些不明就里,可太一道诸多幸存下来的弟子却在短暂惊愣之后,面露狂喜。 麻杆男子一刀劈开了那位纠缠不休的太上长老,扭头看向老桂树方向,虽然瞧不见那株老桂树,却也见到一片金光如雾,正在缓缓升腾。 “直娘贼的,哪儿来的圣道修士!” 麻杆男子咬牙切齿骂了一句,抬头看向童乐,后者已然回神,喊了一个“逃”字之后,便转身向着道观南边俯冲下来。 却被玉虚真人从旁杀出,将其拦住。 道观外边,这人眼神一沉,只挣扎了短短片刻,便一把抓起还在惊愕莫名的童难,身形一纵,便飞窜下山。 ... 寒隐寺中。 道号文妙的小姑娘,已经退到门槛附近,小脸儿惨白无人色,颤抖不已地望着这座大雄宝殿中的景象变换。 从千佛诵经,到鬼物横行,就只一瞬。 满地蒲团已经尽数便做棺盖掀开的棺木,一个个本该早就身死的僧人,各自盘坐在棺材当中,鬼气如雾,弥漫而出,将整座大雄宝殿的地面都给覆盖,一个个鬼僧双手合十,如诵经般,却将头颅尽数拧转面向文妙这边,脸颊撕裂,张开黑洞洞的嘴巴沙哑嘶笑,肉眼可见的阴风盘绕在大殿之中,像是困兽一般挣扎不休,胡乱冲撞,撞得大殿摇摇晃晃。 左右供奉十八罗汉,断手的断手,断头的断头,满布龟裂痕迹,鬼雾漆黑如墨,从这些罗汉金身佛像上的裂缝当中流淌而出,宛如黑水一般,落地之后扩散开来,要比那些鬼僧周身萦绕的鬼气更加阴冷恐怖。 当首高位,释迦牟尼佛金漆剥落,变得破破烂烂,身前摆有早已腐烂的各种贡品,两边白烛噗的一声跳出鬼火摇曳不止。紧随其后,最前方的三位老僧,便缓缓起身,身上袈裟环绕迎风出没不止,飘摇鼓荡,一举一动,身体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老旧声响,早已腐烂化灰的肌肤血肉,也在随着身躯动作,扑簌簌落下灰尘。 文妙早被吓得浑身发软,满脸泪痕,几次想要爬过门槛,却总是失败,脑袋也砰的一下砸在门槛上,额头立刻多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小姑娘强忍疼痛,忽然记起什么,连忙死死闭上眼睛,嘴里大声嚷嚷着“阿弥陀佛”,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的力气,双手一撑就爬了起来,闭着眼睛冲出这座大雄宝殿,只是来到台阶跟前也没睁眼,一脚踩空,当即尖叫一声,整个人都被团成一团,从上面直接滚了下来,最终摔在野草丛中,额头上,脸颊上,又多了几个伤口,鲜血淋漓,被雨水冲刷着流淌下来,脑袋一歪就昏死过去。 大雄宝殿中,鬼气森森,依然冲天而起,搅得漫天铅云形成一座巨大漩涡,阴冷气息不断弥漫,再片刻,大殿当中漆黑如墨的鬼雾便满溢而出,从大殿金顶开始,宛如潮水一般四处蔓延,又如瀑布一般倒流下来,便从寒隐寺的杂草丛生开始,荒凉死寂宛如瘟疫一般扩散出去,但凡黑烟鬼气所过之处,草木枯萎,生机断绝,连同摔在草丛当中的文妙,小小年纪,满头青丝竟也开始逐渐变白,体内生机不断流失,被鬼气夺取,大殿之中随之传出阵阵越发凄厉刺耳的鬼笑。 一道道身影,自黑烟鬼气之中缓步而出,站在大殿墙上。 为首的阴鬼邪祟,便是曾经的寒隐寺方丈,身披袈裟,仿佛流淌着粘稠鲜血,形体枯朽,已无人样,眼眶之中跳动着鬼火森森,低头看向荒草丛中逐渐暴露出来的文妙,一声不吭,陡然俯冲而下。 却此瞬间,整座天地忽然一静。 豆大的雨珠凝在半空,一动不动,肉眼可见的阴风吹袭,依然维持着昏暗扭曲的轨迹,便连那些宛如潮水一般的黑雾鬼气,也保持着翻腾之时的模样,一团团,一股股,凝滞原地,动弹不得。 南边太一道的道观之中。 惊慌失措的太一道弟子,神情惶恐,依然维持着快速奔跑逃窜的姿势,双脚悬空。一位惨被追击的女冠,刀锋已经捅穿了心口,血珠方才飞溅而出,便滞留不动。麻杆男子也没能第一时间离开道观,被那太一道仅剩的太上长老阻拦下来,前者神情狰狞,拖刀欲斩,后者满面杀机,拧腰举拳。 半空中,玉虚真人发丝狂乱,嘴角带血,身体肌肤已经化作玉石一般,方才一拳递出,正被一身血气如火如荼的童乐抬手握住,五指如钩,面上神情端的狰狞。 岁月长河悄然浮现在这百里方圆的上空,浩浩荡荡,虚幻缥缈,已经停止了流淌。 万事万物,凝于此瞬。 唯独道观后院的那株老桂树,逐渐收敛了周身蒸腾而起的金光如雾,唯有其上桂子金光朦胧,明暗交错,宛如呼吸一般缓缓更迭。 一阵清风,从东到西,缓缓吹过。 老秀才的身形悄然出现在岁月长河上,双手负后,缓步而来,目光落在寒隐寺的冲天鬼气上,眼神冷漠,随后转向太一道这边,沉默片刻,便伸出一只手,缓缓压下。 先是太一道的道观这边,那些山贼恶匪,从半空中的童乐,到观中的麻杆男子,就连观外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三人也被包括在内,全都无一幸免,身躯浮现出宛如蛛网一般的裂痕,却又到此为止。紧随其后,老秀才手掌缓缓捏拳,手臂一甩,便一拳砸在虚空之中,整座天地连同那座岁月长河,砰然一震,而寒隐寺坐落的那座山头,就随之晃了一晃,只有已经满头白发的文妙,在老秀才收手之时,忽然出现在其掌下。 老秀才一只手拎住文妙的衣领,将她提在手中,看了一眼道观后院的那株老桂树,随手一甩,便将文妙丢了过去,靠近之后,便被桂子金光包裹在内,轻飘飘落在老桂树的一条树根上,好似酣睡正香。 老秀才大袖一甩,一阵清风吹过。 岁月长河的这一段河水,忽然恢复了流淌。 道观当中,那些浑身上下满布龟裂的山贼恶匪,第一时间就在太一道众人的眼前,忽然炸成了一团又一团血雾,无一幸免,又被这阵浩浩而来的清风悄然吹散。 而寒隐寺坐落的那座山头,连同寒隐寺与那浩荡鬼气在内,则是直接化成了齑粉,被这阵清风卷起,吹往天边。 这座山,忽然就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的模样。 玉虚真人一拳之力忽然落空,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便在空中踉跄一下,愣在原地。太一道的诸多弟子,以及仅剩的两位长老太上,也都错愕不已,最后者更是一拳砸空,罡气流泻,直接砸烂了一截围墙,烟尘滚滚。 玉虚真人最先回神,看了一眼后院的那株老桂树,神情疑惑,而后神情一滞,这才抬头看去,瞧见了岁月长河下的老秀才,正负手而立。 只是见到这位洞明圣主之后,玉虚真人眼神当中却是忽然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旋即内敛起来,抱手拘礼。 老秀才忽然眉头一扬,转身看向另一边。 虚空宛如镜面一般砰然炸碎,声如雷动,席卷罡风浩浩荡荡吹袭出去,而在其中,乌瑶夫人缓缓收手,带着云泽姗姗来迟。 第554章 江湖险恶 这场滂沱大雨,貌似是因寒隐寺的变故才会出现,其实并不尽然,寒隐寺的变故只是其中一部分原由,毕竟鬼煞虽然已经形成了相当规模的气候,可说到底,也只是性空小和尚离去之后方才形成,短短几年时间,哪怕佛韵流失得再多,鬼气蕴养得再快,也不至于真就变成一处险地恶土,更不至于引来这场滂沱大雨。 究其根本,其实提前一步离开的曹贤,那位东湖书院的谱牒贤人,并未猜错,这场大雨确是来去匆匆,只是因为寒隐寺的变故,这才雨势难停。 不过这件事中,有几个很奇怪的问题存在。 第一,儒释道三家,虽然修行之法各有不同,可或多或少都会触及“浩然正气”四个字的“正气”二字,与阴鬼邪祟天生犯冲,太一道虽然已经没落至此,可毕竟传承未断,尤其《太一三元法箓》,更是门中弟子必修之法,如此距离之下,寒隐寺的大雄宝殿中,佛韵流失,鬼气暗生,不说最开始的时候就会有所察觉,可其中鬼气已经形成如此规模,太一道又有玉虚真人这位炼炁化神境修士,实在不该一无所知。 第二,当初带走了性空小和尚的渡难神僧,当时已是大圣修为,如何看不出寒隐寺尸骨众多,虽已藏入棺中却未入土,自会导致尸气蔓延,又在大雄宝殿中,内敛不散,一旦尸气堆积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导致这些尸体发生异变,却偏偏不管不问,并且带走了寒隐寺中唯一可以护持佛韵不散的性空小和尚,任凭这座破败寺庙沦为恶土养尸地,倘若其中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绝无可能。 第三,便是早先与孟萱然秦九州闲聊之际,曾经提到云泽远行八千里一事,难免牵扯太一道、寒隐寺,也正因此,云泽方才知晓,原来当时秦九州并非无故送书,并且在那之后,老秀才还曾亲自现身,施以惩戒。已经站在寒隐寺的大雄宝殿金顶上,却对殿中一切视如不见,岂不又是揣着明白装不知? 云泽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走在太一道的山顶道观中。 弟子房、客房、寮房,尚且完好的,已经不剩几间,绝大多数都被那些山贼恶匪泼了火油,再将火折子吹燃之后丢入其中,大火蔓延,便给烧得一片狼藉,尽管太一道幸存下来的这些弟子已经尽力救火,可真正能够住人的,仍是不多。 不远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 原来是一座弟子房在大火扑灭过后,已经受不住风雨交加,轰然坍塌,掀起烟浪冲天。 虽然火氏已经全被扑灭,又老秀才与乌瑶夫人同时出手,自是不会留有隐患,可太一道的这座道观,仍是变得一片狼藉,许多弟子来不及伤感,全都冒着大雨行色匆匆,正在尽力修缮那些可以看到的毁坏。不过玉虚真人,以及太一道仅剩的两位长老太上,此间却不在观中,而是带了一些年轻力壮的弟子,正在道观后面的山林当中处置那些不幸丧命的同门,其中就要包括另外四位长老太上。 老秀才也在那边。 云泽不曾前往,脚尖一点,便来到一处断裂的围墙上,撑伞沿着围墙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身形一纵,就去了后院,来到那株老桂树跟前。 老桂树下,已经白发苍苍的文妙,正躺在其中一条树根上酣睡不醒,身上落满了金黄桂子,尤其眉心一朵,金光朦胧,也似正是因此,文妙才能睡得如此安稳。 云泽面无表情,来到老桂树下,收起油纸伞。 大雨滂沱,却没有任何一颗雨珠能够穿透老桂树的繁密枝叶。 桂子金黄,洒了满地。 云泽在文妙身旁的另一条树根上坐下,目光落在小姑娘依然清秀的脸蛋上,双眼一阖一开,就有雪白丝线由自瞳孔之中流溢而出。尽管看得并不真切,可文妙的活人生机,确实已经损失不少,若非如此,也就不会变得白发苍苍,但也没到白玉婵那般生机惨淡的地步,所以仅凭文妙如今的修为境界以及自身天赋,倒是不必担忧命不长久,会半路夭折。 云泽眨眨眼睛,收起武道天眼雏形,然后微微仰倒,靠在老桂树的树干上,沉默许久,忽然轻声问道: “寒隐寺的事,是不是老秀才做的?” 一颗桂子,悄然落下,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云泽心中了然,不再追问。 想也知是老秀才的目的肯定与他一般无二,同样都在这株老桂树身上,所以哪怕性空小和尚不曾遇到渡难神僧,无需多久,也会被老秀才设法丢出寒隐寺,甚至是暗中抹杀,而当初的渡难神僧怕也是已经看穿了寒隐寺的事情背后,是与老秀才有关,这才不曾开口说破,以免横生枝节。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萦绕周遭的桂花香,抬头看向满树桂子,咧嘴一笑。 “你还真是个香饽饽。” 老桂树不予理会。 远处忽然跑来两位去了小观查看情况的太一道弟子,没能找见玉虚真人与两位长老太上,便直奔云泽而来,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浇透,却也依然顾不得什么,其中一位哆哆嗦嗦,手里拎着一件破烂衣裳,里面包着什么带血的什么,已经渗透出来,待到近前,便颤声问道: “敢问阁下,是否...是否知晓方丈,现在何处?” 云泽目光落在那件破烂衣裳打成的包裹上,眯了眯眼睛,从一些破烂之处,能够瞧见一些散乱露出的发丝,心中了然,便给两人指了个方向。 两位太一道弟子致谢之后,匆匆而去。 云泽扭头看向旁边的树干上的一泼血迹,轻声叹道: “损失惨重啊...” 老桂树的满树枝桠,忽然垂落下来,看起来就像垂头丧气一样,以至于满树桂子,都变得金光黯淡。 云泽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可以躺得更舒服一些,听着外面大雨滂沱与人声嘈杂,转头看向一旁的文妙,想了片刻,还是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一件雪白长袍盖在小姑娘身上,然后重新躺了下去。 不多时,便起身撑伞离开。 在太一道仅剩的几间弟子房中,云泽找到了白玉婵。 许是亲眼见到父母亲人被大火焚烧,本就生机惨淡、身体虚弱的白玉婵,直接一病不起,此间正躺在床上昏睡不醒,旁边还有一位负责照顾她的女冠,见到云泽之后,有些意外,却也并未多说其他,只是给白玉婵的额头换了一块冷水打湿的手帕之后,就出门去做其他事情了。 云泽收了油纸伞,在床边坐下,精心等待。 许是做了什么噩梦,白玉婵口中还在含糊不清地叫着“爹、娘、杏儿”,倒让云泽有些意外。 原本还以为她是为了自己活命就会不计代价的人,现在看来,好像还真没达到这种程度,但也只是现在罢了,受限于凡夫俗子的眼界而已。 云泽收回目光,看向门外。 白老爷子推门而入,眼眶通红,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淋了个通透,不少地方沾满了泥土,有些浑浑噩噩的样子。见到房间里的云泽之后,白老爷子愣了一下,有些狐疑,却也很快镇定下来,调整心情,拱手上前。 “老夫白景,东湖书院的谱牒贤人,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又与婵儿什么关系?” 云泽看他一眼,不冷不热颔首道: “云泽。” 白老爷子神情一滞,皱起眉头,有些不喜云泽的态度,却也没敢多说什么,走上前来,伸手试了试白玉婵额头的温度,忧心忡忡,随后瞥了云泽一眼,略作沉吟,便拿了条板凳过来,在床边坐下。 云泽不予理会,干脆闭目养神。 眼见于此,白老爷子眼神一沉,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心头火气,可最终还是咬牙忍了下来。 这里不是东湖书院,江湖上的许多修士,也不在乎书院贤人的身份,尤其野修散修,本就是无根浮萍,哪怕真是得罪了东湖书院也不怕,在哪儿修行都是修行,反正没有挪不动的具体根脚,大不了跑路而已。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白老爷子岂会不知? 床榻上,白玉婵的喊声忽然大了起来,越发急促地叫着“爹娘杏儿”,云泽睁眼看去,正见到白玉婵忽然惊醒坐起,脸色苍白,满身虚汗,然后就忽然泄了气般,整个人都塌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白老爷子连忙起身安慰。 许久之后,白玉婵的情绪这才终于平静一些,眼眶通红地躺在床上,双眼无神,神情萎靡,整个人都近乎脱相一般。 白老爷子松了口气,赶忙出门叫人过来瞧一瞧白玉婵的病况。 云泽这才起身来到床前。 白玉婵眼神微微聚焦,瞧见云泽之后,努力起身。 云泽道: “不必见礼了,躺着吧。” 白玉婵张了张嘴,却也没再多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之后,就重新躺了下去,神情黯然。 云泽叹道: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倒也不必如此介怀,山上修士修行,从来躲不过打打杀杀,今天你死,明天他死,都是常有发生的事情,莫说太一道这么一个已经没落的门派,便是那些顶大的圣地世家,也往往如此。但你毕竟还未正式修行,瞧见父母杏儿死在面前,会受如此打击,也在情理之中,但你还是需要看淡这些,而且早就应该做好准备,毕竟凡夫俗子寿只百年,而修行中人却远远不止。可即便不说这些,黑发人送白发人,也是常态。” 白玉婵抿了抿唇瓣,不曾开口,神色之间愈发黯然。 不过心情倒也平缓许多。 云泽手掌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将从山上带来的雪玉参与雀尾花搁在枕边。 “这两件灵株宝药,是我之前答应你的。以你而言,最好还是去走练气士一道,体内产生气感之后,即可吞服灵株宝药,可以循序渐进慢慢来,也可以一次全部服下,随你选择。但我话要说在前头,循序渐进虽然慢了一些,但却对你日后修为的继续精进伤害更小,倘若一次全部服下,虽然开辟气府的速度可以更快许多,却也容易伤及根基,并且还有虚不受补的危险。说白了,就是被药力活活撑死。” 白玉婵神情惊愕。 云泽毫无波澜,继续说道: “所以我只劝你最好还是慢慢来,时间足够。” 白玉婵转头看向枕边的两件灵株宝药,迟疑片刻,颔首说道: “奴婢明白了。” 云泽双手揣袖道: “雪玉参与雀尾花,不必计较先后顺序,只要记得每次吞服,用刀将它切成指节大小即可,不必担心药力流失,两件灵株宝药,足够将你喂到气府境。” 话音刚落,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云泽回头看去,是白老爷子带着太一道仅剩的那位长老走了进来,后者甫一进门,就忽然瞧见床头枕边的两件灵株宝药,愣了一下。 对于此事,云泽倒也没有隐瞒的打算,毕竟白玉婵的修行天赋摆在这里,倘若真要让她脚踏实地地慢慢修行,境界提升必然不快,甚至寿元耗尽之时,莫说开辟气府,便是凡人三品境都未必达到。 瞒是肯定瞒不住的,所以云泽对于白玉婵,并未抱有太大希望,也没有很高的要求,只是留在太一道的一个眼线而已。 不过这位太一道长老也未多说,与云泽点头示意之后,便在床边坐下,为白玉婵号脉问诊。 云泽转身出门。 天气已经逐渐转晴,只剩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勉强为继,而太一道上上下下,仍是一派繁忙景象。 闲逛之间,云泽撑伞走出道观,不多时便瞧见了山路上的一泼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差不多了,却也依然留有一些碎肉骨渣铺在地上。 云泽挑了挑眉头,略作沉吟之后,转身去往另一个方向。 很快就绕着道观走了一圈,云泽最终来到道观南边,往下行走,路上没有瞧见任何血迹碎肉的残留,并且很快就在附近找到了一个并不明显的脚印,以及远处一根折断的树枝。 云泽走上前去,抬头看着树枝折断的痕迹。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云泽头也不回,笑了笑,伸手将那折断的树枝扯了下来,开口问道: “是你故意放跑的?” 老秀才双手负于身后,面无表情,颔首说道: “那个半妖身份的少年,天赋不错,哪怕没有太大的机缘,只要时间足够,未来成就也不会很低。” 云泽眉关紧蹙,手里随意把玩着那根折断的树枝,想了许久,这才转过身来,与老秀才擦肩而过,走到那个脚印的旁边,一只脚踩下,将已被雨水冲刷模糊的脚印重新踩出,然后往前轻轻一跳,落地之后,忽然笑道: “不止跑了一个人吧?” 老秀才一愣。 云泽继续说道: “半妖是什么,我不知道,也没见过,但少年往往年纪不大,最多也就十四五岁,又是山贼出身,哪怕修行天赋再好,资源有限,修为境界也高不到哪儿去。” 云泽丢掉手里的树枝,笑着看向老秀才。 “这种少年,哪怕天赋异禀,想要踩出这么一个脚印,确实不难,但要只用这种力气,从这儿,跳到那儿,不太容易。” 老秀才沉默不语,许久才道: “总要有个能够暂时护他安危的。” 云泽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 对于这件事,云泽其实兴趣不大,只是偶然发现,这才一时心血来潮想要一探究竟,至于老秀才放过那位半妖少年的目的,其实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天赋不错,哪怕没有什么太大的机缘,未来成就也不会很低。 无非就是留给太一道的又一个麻烦。 就像今天一样。 太一道欠下的人情越多,对老秀才而言,好处就越大,尽管老桂树未必肯认,但只要这些暗地里的手脚不被太一道发现,包括玉虚真人在内的这些牛鼻子道人,就或多或少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 但也能够猜到,老秀才的打算无非就是先礼后兵。 倘若能够兵不血刃得到那株老桂树,自是最好,可若不能,老秀才也绝不介意翻脸出手。 云泽扯了扯嘴角,冲着老秀才嗤笑道: “还真是江湖险恶。” 老秀才神色平静,没打算反讥回去,抬头看向其中一棵古树的树顶。乌瑶夫人不知何时现身在此,脚尖踩着一条纤细嫩枝,虽然不是轻若无物,却也只将嫩枝踩得微微低头,正俯瞰此间。 老秀才笑问道: “夫人特意赶来,是不放心老朽?” 乌瑶夫人不置可否。 老秀才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之后便看向云泽,开口说道: “今日相遇,不在老朽预料之内,便也不曾将你那块已经炼制完成的魂玉牌子一并带来。若有空闲,可以去一趟洞明圣地,毕竟你也是老朽门下的弟子,魂玉牌子该领还是要领的,顺便混个脸熟,日后再要行走江湖,也能多些方便。” 说完这些,老秀才便不再停留,转身而去。 ... 在距离太一道不算太远的一座荒山当中,古树参天,草木葱茏。 童难忽然一拳砸下,半人来高的一块儿巨大山石,便砰然崩裂,碎石乱溅。只是一拳之后,童难的拳头也已鲜血淋漓,毕竟修为境界不是很高,尚未摆脱“凡人”二字,可如此剧烈的疼痛袭来,童难却恍若未觉,反而两眼通红地抬起另一只拳头,就要继续砸下。 却被那位初入十二桥境的汉子抬手抓住了手腕,然后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丢到一旁。 童难直接摔成了滚地葫芦,满身泥泞,直到脑袋撞在一棵古树树干上,这才堪堪停下。 少年痛呼一声,抱着脑袋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眼角带泪,冲着男子破口大骂,咬牙切齿,瞠目欲裂,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得出来,就连相对好听一些的,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的狗畜生”,毫不含糊。 汉子对此置若罔闻,闷不吭声转身回去附近那条溪涧一旁,重新抽出腰间一把锋利匕首,继续清理刚刚捉来的两只野兔,直到童难骂累了,这才转头看他一眼,闷声说道: “你要真是闲着没事儿干,就想办法生火,把肚子填饱之后,咱们还得回寨子里一趟,把能拿的、该拿的东西全都拿着,至于之后是要北上还是南下,都可以,往西走也行,只有东边不能去。这件事之后再说,不着急。” 童难一愣,刚刚止住的骂声就再一次响了起来。 最早跟着童乐的那一帮人,在此之前,已经只剩两个,其中一个便是那位身为二当家的麻杆男子,与身为大当家的童乐可谓推心置腹,可另外一个,却不是身为三当家的马匪头子,而是这个寨子里声名不显的汉子,本事不高,说话不多,平日里除了喝茶哼曲儿晒太阳之外,好像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爱做的事情,年纪也不算很大,三十来岁的模样,却偏偏活得像个老大爷,又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所以之前寨子里的一大帮弟兄,很少有人愿意与之打交道。 确实看着像个老实巴交的木讷汉子,就算被童难指着鼻子一顿臭骂,也始终没有予以理会,很快就手脚麻利地处理了一只野兔,收了匕首起身之后,四周看了一圈,便转身走向密林之中,不多时就抱着一堆树枝重新回来,清出了一片空地之后,就从气府当中取了些火油出来浇在树枝上,很快就点燃了一座浓烟滚滚的火堆。 方才安静没有多久的童难,被烟熏得一阵咳嗽,连忙起身躲闪,继续骂骂咧咧。 只是方才说了没几句,一阵破空声袭来,那把依然带血的匕首,就忽然擦着童难的脸颊边缘一掠而过,砰然插在一棵古树的粗糙树干上,齐根而入。 半妖少年话音一滞,神情惊恐,眼神呆滞,脸颊上已经多了一条血线,缓缓溢出一颗血珠滑落下来。 木讷汉子坐在火堆边上,忽然抬手丢了一只剥完皮后鲜血淋漓的野兔过来,恰好撞在童难怀里,被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汉子将另外一只处理干净的兔肉用树枝穿起,架在火旁,然后指了指童难怀里。 “你吃那个。” 童难低头看向手里的野兔,瞧见这幅鲜血淋漓的模样之后,当即眼神一沉,正要破口大骂,却忽然感到一阵杀气磅礴宛如罡风一般迎面而来,瞬间让他如坠冰窟,忽然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已经满身冷汗,而那看似木讷的汉子却早就已经不再理他,正端坐在浓烟滚滚的火堆一旁闭目养神。 童难吞了口唾沫,迟疑片刻,拿着野兔走上前来,在火堆一旁坐下,又小心翼翼看了看那未貌似木讷的汉子,这才略微放心,开始左顾右盼,想要找根还算干净的树枝将这野兔串起来,方便架在火上烤熟之后吃。 却听那汉子忽然说道: “直接吃。” 童难闻言一愣,逐渐瞪起眼睛,满脸错愕。 第555章 猜测 木讷汉子的来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似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实际上却是这拨山贼恶匪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跟身为大当家的童难一样,都是师门中的叛逃之人,只不过童难是作恶在先,而木讷汉子,则是因为偶然之间亲眼目睹了一场同门厮杀,被发现后,为留性命,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此事大白天下,这才不得已只能叛逃。 后续的事情,无非就是生生死死,对于木讷汉子而言,早就已经不值一提了。其中唯一一件值得记住的事,就是当初惨被同门追杀之时,重伤垂死之际,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被童乐所救,也是从那以后,木讷汉子这才成为山贼恶匪。 木讷汉子最早的时候,修为境界要比童乐还高,毕竟也是出身一流门派,并且还是如今天下一流门派中的执牛耳者,哪怕地位不高,名声不显,也绝非寻常门派家族出身的修士可以相比。只可惜那次重伤,已经伤及根本,无法修复,就让木讷汉子的修为境界一次次跌落,到如今,更是已经沦为初入十二桥境的修士。 按照木讷汉子自己的推断,再有一年左右,他的修为境界就会跌出十二桥境,而其一旦跌入命桥境,倘若还是不能修缮根本,就会余寿无多,横于气府之上的命桥就会因为修行根本的伤势,逐渐腐烂、崩溃、坍塌,到最后,一旦命桥崩坏,就会身死道消。 对于伤势修复一事,木讷汉子早就已经不抱希望,毕竟按照医道中人的说法,他现在的情况其实已经等同病入膏肓,所以唯一能够寄予希望的,就只有伤势不会继续恶化,如此一来,就大概还有十几二十年可活,虽然不长,却也不短,足够陪着童难长大成人,使其能有本事自力更生。 火堆当中,总会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浓烟滚滚的一旁,那只早便处理干净的野兔,已经烤得金黄冒油,滋滋作响。 童难狠狠咬下一口带血的兔肉,吃得满手、满脸、满身都是兔血痕迹,一边用力咀嚼嘴里的兔肉,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木讷汉子,也似是在生吞木讷汉子的人肉一般,咬牙切齿。 汉子具体是个什么来历,童难并不知晓,只知他是最早跟着童乐的那批人中,唯二活到今天的其中一人,所以哪怕木讷汉子平日里很少做事,不是喝茶晒太阳,就是眯眼哼小曲儿,但在寨子里的身份地位却着实不低,不说话、不做事也就罢了,一旦说话做事,按照童乐的吩咐来讲,就是但凡寨子里的人,必须最大限度地予以方便。 童难有些想不通,这么一个身负重伤,修为境界每日都在缓慢跌落的家伙,如何配得上童乐如此对待? 就因为他是最早跟在童乐身边的那些人之一? 可说到底也就只是个废物罢了。 童难吞下嘴里带血的兔肉,强忍着恶心继续低头咬了一口,愤愤不平。 木讷汉子对此视若无睹。 其实木讷汉子原本也是不愿如此,毕竟自己还有一些时日可活,只是因为受到了寨子里那帮混蛋的影响,童难的性子显然已经长偏了,对于童乐而言,当然可以视若无睹,但木讷汉子却不觉得这是件好事,而如今寨子里的弟兄已经死伤殆尽,只剩他与童难两人,作为长辈,自然需要考虑得更加长久一些。 这次的事情,说起来也算童乐自寻死路。 至少木讷汉子并不觉得太一道有什么过错,可童难却又未必这么认为,所以免不了日后寻仇。对待此事,木讷汉子没有任何看法,只知道童难会在寻仇之前,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所以最好还是早些将他这种毛躁淫邪的性子纠正回来,也唯有如此,日后闯荡江湖的时候,童难才能活得更加长久。 ... 临山湖上。 自从来到府邸之后,鹿鸣就忽然变得乖巧起来,每天不是读书就是练拳,好像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事要做,最多就是偶尔读书读累了,练拳也累了,就偷偷跑去府邸中的某座楼阁小院,瞧一瞧自己那位明明相貌年轻,却偏偏满头白发的师爷,是否已经将那短剑修缮恢复。但短剑毕竟品秩不低,又损伤严重,想要修缮恢复,便绝非朝夕之功,可每天瞧着上面的裂痕逐渐缩小,终归是有一些盼头的。 这天正午,鹿鸣又在后院独自读书。 黑衣小童忽然偷偷摸摸找了过来,在院门那边探头探脑,瞧见了正在读书的鹿鸣之后,双眼一亮,双手藏在身后走了过来,见到鹿鸣并不搭理自己,又刻意重重咳了两声。 鹿鸣抬头瞥他一眼。 “干啥?” 黑衣小童咧嘴一笑。 “好事儿,你来猜猜我的手里藏了几颗桂花糖,要是猜对了,我就把糖全都给你。” 鹿鸣翻了个白眼。 “你要真是闲着无聊就去找那姓秦的,别来烦我。” 黑衣小童眨眨眼睛,满脸好奇地俯下身来盯着鹿鸣一阵打量,直到鹿鸣有些炸毛了,这才连忙退后一步,笑嘻嘻道: “小丫头竟然改性子了,稀奇稀奇,简直稀了天下之大奇。不过你就真不想要桂花糖?我可跟你说啊,机会就只这一次,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鹿鸣啪的一声撂下书本,没好气地瞪着黑衣小童。 “三颗!” 闻言之后,黑衣小童神色一滞,然后哈哈一笑,将藏在手里的三颗桂花糖不动声色收起两块,这才将那仅剩的一颗一把拍在桌面上。 “猜对了,但我现在还没那么多,先欠着,等二夫人回来之后,我再跟她要点儿零花钱给你补上。” 鹿鸣瞥了一眼那颗桂花糖,猛地伸手捞了过来,直接丢进嘴里,然后神色古怪地打量黑衣小童。 这世上还有这种傻子? 黑衣小童一下子跳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双腿摇晃,嘿嘿笑道: “咋样,我是不是对你特别好?是不是比你师父对你还好?” 鹿鸣面上神色猛然一沉,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站起身来,然后脑袋一扭,就将嘴里那颗桂花糖给吐了出去,另一只手顺便抄起桌上的书本举过头顶,作势欲砸。 “滚蛋!” 黑衣小童瞪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却见鹿鸣直接就将手中书本恶狠狠地砸了过来,连忙鬼叫一声,抱头鼠窜,一溜烟就跑出后院,只是还没跑出多远,就忽然被人用什么东西抵住了脑袋,然后轻轻一推,就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秦九州笑眯眯地看着黑衣小童,满脸得意地伸出一只手。 “十颗玉钱,愿赌服输,赶紧的!” 黑衣小童满脸不忿,却也不敢轻易赖账,只得满脸心疼地拿了十枚玉钱出来,抬头看一看秦九州满是贱笑的嘴脸,再低头看一看手里的玉钱,最终还是咬牙闭眼,手掌摊开,将钱全都递了过去。 秦九州笑呵呵地一枚一枚捡起玉钱。 每少一颗,黑衣小童心就跟着一颤,终于忍耐不住,扭过头来瞪眼看向秦九州,却不想,被他一把抓走了剩下的所有玉钱,临到末了,还不忘了拿起一枚玉钱在身上蹭了两下,又塞进嘴里咬了一下,看得黑衣小童一阵咬牙切齿。 秦九州这才笑呵呵地收起玉钱,然后俯下身来,用手中折扇敲了敲黑衣小童的脑袋,得意笑道: “意料之中。” 黑衣小童一巴掌拍开折扇,爬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扭头看向远处院子里读书的鹿鸣,嘀嘀咕咕道: “怪事儿,这小丫头明明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来着...” 话音刚落,黑衣小童脑袋上就传来啪的一声,疼得他哎呦一声,连忙抱住脑袋蹲了下去。 秦九州收回折扇,拇指食指轻轻一撮,将折扇打开,施施然道: “人之初,纵性情,性相近,习相远。” 说着,秦九州又摇了摇头,转身悠然而去。 “黑毛畜生罢了,懂个屁!” ... 北中学府。 疑似龙虎山出身的詹博洋,正头顶一张复文符画极为繁杂的符箓,缓慢行走在中央主峰的登山石阶上,周遭偶有弟子学员来来往往,全都对其视如不见。 詹博洋脚步平缓,并不着急。 上方忽然走来一道人影,是中央主峰上某位不名一文的年轻弟子,虽是男儿身,眉心却有一颗美人痣,正与身旁一位结交好友说说笑笑,往山下赶去。 詹博洋眯了眯眼睛,在与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头顶符箓忽然轻轻一晃,同时一掌拍在此人腹部,但听砰然一声,这人脸色猛然一变,跌跌撞撞后退几步,跪在地上大口干呕,却偏偏吐不出任何东西,直到几次用力之后,这才终于双眼暴突,呕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物件,落地之后便舒展开来,是张黑色符纸。 吐出了这张符纸之后,此人脸色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两眼猩红,举起拳头一下一下砸在自己脑袋上,砰然作响。 奇怪的是,那位与之结交已久的好友,竟然对此视若无睹,仍在缓步下山,已经走出相当一段距离,也似是不曾察觉这些变故。 詹博洋冷眼望着那位眉心有痣的年轻男子,手掌一翻,便重新取出了一张黑色符纸,上面有着近似朱砂的红字复文,只是除此之外,另有一些意义不明的诡异符画,被他随手捏成一团,直接拍入此人口中。 符箓入腹,这人忽然安静下来,起身之后,依然神情僵硬,眼神呆滞。 詹博洋挥了挥手,这人便身形一纵而去,落在那位结交好友的身旁,随即眼神一动,就不声不响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也似是并未察觉有何不妥,与身旁好友继续说说笑笑,缓步下山。 更上方上,又有人影缓步而来。 ... 自从云泽告假离山之后,没过多久,钟婉游就莫名变得有些心神不宁。 寻常凡夫俗子,某些时候,尚且对于冥冥之中的凶险杀机有所感应,修士则要更加灵敏,尤其先天耳聪目明之人,哪怕不曾修筑灵台,本源神识也往往要比常人更加强大,与此相应的,诸如此类的无形感应,也要比起常人更强一些。 钟婉游对此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心神不宁的源头在哪儿,并不好找,所以钟婉游用了两天时间确定钟氏妖城无碍之后,又很快排除了钟乞游,并且通过神隐塔得知天枢圣地、南城姚家、火氏妖城与东域姬家全都并无异动,那么最终仅剩的,就只有她自己。 再结合学府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钟婉游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那位藏在暗处的傀儡师身上。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无论出入何处,她与钟乞游这兄妹二人,总是形影不离。 这次出门,也是如此,提前叫了钟乞游过来与她一道下山。 尽管钟乞游有些不太乐意,可这毕竟也是钟婉游的要求,哪怕心中不满,却也不敢违命不从。 临到山腰处,在连接北中学府中央主峰与神隐塔的那条悬空桥梁附近,忽然有人瞧见了钟婉游兄妹二人,当即双眼一亮,丢下身旁好友快步上前,满脸堆笑地嘘寒问暖。 这位眉心有痣的年轻人,钟婉游当然认得,是她在学府当中为数众多的追求者之一,出身来历算不上小,却也不大,某个一流行列中的家族罢了,虽然身家底蕴极其有限,但样貌长相却是极佳,并且是个痴情种子,毕竟自从她与云泽的事情出现之后,碍于云泽曾经的魔头之名,及其早先砺剑台一战展现出来的手段,许多人都已打了退堂鼓,只有鲜少几个追求者,时至今日也还在苦苦坚持。 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钟婉游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给钟乞游递了个眼神过去。 后者当即心领神会,横出一步,来到那位眉心有痣的年轻人跟前,仗着身材高大,居高临下俯视此人。 年轻人下意识后退一步,有些惧怕,只是很快就又鼓起勇气,伸手揣怀一阵摸索,不多时便拿了一只锦盒出来,抬头看向钟乞游,吞了口唾沫,强颜欢笑道: “钟兄,在下有一准备多日的礼物想要送给令妹,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聊表心意罢了,还望...” 不待其说完,钟乞游就皱眉打断道: “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既然不够贵重,那就不必送了,舍妹看不上。” 年轻人闻言一怔,嘴角一抽,满脸讪讪不知如何开口。 钟乞游却是耐心不好,皱眉道: “怎么,还有别的事。” 年轻人连忙摇头。 钟乞游冷哼一声,瞥了神色冷漠的钟婉游一眼,忽然一脚踹出,直接将这眉心有痣的年轻人给踹翻出去,后者当即哀嚎一声倒在地上,好半天都爬不起来。 锦盒随之落地,滚了几圈,却并未翻开。 钟乞游对于锦盒里面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儿,不敢兴趣,只是望着那个双手捂住腹部、疼得满身冷汗的年轻人冷笑连连,不忘顺便啐了口唾沫在他身上,冷笑言道: “狗毛杂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这点儿本事都没有,也敢一天天的纠缠不放。这也就是云小子如今不在学府,若是被他知晓,就凭你这扛不住老子一脚的货色,云小子一巴掌就能将你脑袋都拍烂!” 说完之后,钟乞游目光看向附近不远处那位年轻人的结交好友。 “把人带走,滚蛋!” 后者连忙上前,将那年轻人从地上搀扶起来,匆匆退走。 钟婉游看了一眼留在地上的锦盒,同样没有任何兴趣,叫了钟乞游一声,便继续赶往神隐塔。 片刻过后,遗落在此的锦盒忽然凭空消失。 紧随其后,这一方天地忽然就被拘禁起来,一道道灵纹繁杂游弋之间,专司坐镇神隐塔的那位钟氏圣人,忽然现身在此,眼神冰冷左右看过之后,冷哼一声,伸出一只手用力一挥,这座小天地中,立刻掀起一阵阵的刮骨罡风,盘绕不休,可即便如此,也仍是一无所获。 钟氏圣人眉关紧蹙,手掌一按,这座小天地就立刻平静下来。 锦盒已经去向全无,也没找见任何破绽,反倒是惊动了北中学府的四位府主,先后赶来查探情况。姬家府主直接动手,将这小天地撕出一条丈许宽的巨大裂痕,抬脚一步踏入其中,眼神不善盯着钟氏圣人。 “阁下此番出手,是为何意?” 另外三位府主,紧随其后,同样闯进这座小天地。 钟氏圣人不发一言,手掌一挥,便丢出了一沓宣纸,落在四位府主的面前。 姬家府主面露疑惑之色,抬手轻轻一扫,这些宣纸就立刻无风自动,一字排开悬停半空,全部都是北中学府弟子学员的画像,数量并非很多,只有十几不到二十张,却从附属五山的三年新生再到中央主峰的四年老生,应有尽有。 姜家府主一一看过之后,面露疑惑之色,开口问道: “阁下这是何意?” 钟氏圣人方才言道: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神隐塔的谍报探子,一直都在暗中监视学府弟子,此事对于四位而言,不算隐秘,咱们双方也都各自心照不宣。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有所收获,这些画像中人,便是我神隐塔诸多谍报探子的发现,平日里的行为举止偶有古怪,时常会在一觉睡醒之后神情呆滞,一动不动,疑似活人傀儡。” 说着,钟氏圣人一指点出,其中数张画像宣纸便往前一些,其中一张,正是方才那位眉心有痣的年轻人。 钟氏圣人道: “这些人,全部都是麟女身边的追求者,最是锲而不舍。” 闻言之后,几位府主脸色微变。 姜家府主迟疑道: “听阁下之意,那位傀儡师的目的,莫不成...” 钟氏圣人面上神情变得凝重下来。 “两件事。第一件事,傀儡师自称苏季子,此为化名无疑,不过按照麟女殿下的说法,苏季子之名,并非随意杜撰,而是上古早期诸多王朝争霸之时出现的人物,生平最为引人称道的有两点,一为纵约长,佩六国相印,二为走马观碑,过目不忘。” “此人化名苏季子,意欲为何,是变相宣称自己可以过目不忘,且要学那苏季子‘佩六国相印’,还是对于古代记载中的苏季子推崇备至,暂且不知。但有关上古早期诸多史事的典籍记载,许是因为王朝争霸,动辄灭国的原由,所以存世不多,就连博览群书的麟女殿下,也是偶然间翻阅一部破烂古籍的时候,才恰好读到有关苏季子的记载,而在学府当中,同样号称博览群书的东湖南山君与白马卢取,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也正因此,麟女殿下方才推断,这位傀儡师要么是位读书人,并且学识渊博,要么来历久远,如今只剩一缕残魄附在某人身上。但前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寻常修士,鲜少有人愿意浪费时间研读这些并无大用的书籍,而学府中的读书人数量也不多,通过言行举止就能看得出来,再有我神隐塔的许多谍报探子日夜观察,已经全部排除。就只剩后一种可能,兴许是无意间的机缘造化,使之接触到了古代之人留下来的一缕残魄,也有可能是家族门派传承久远所致,所以麟女的怀疑对象,数量极多,甚至包括那些圣地世家以及妖城出身的麟子麟女,并且南山君与卢取两人也在其中,不过这些人可能性不大,其他那些身怀奇遇的学府弟子,绝大多数也都有迹可循,这些人一旦排除之后,就只剩三人。” 说到这里,钟氏圣人伸出手来,依次伸出三根手指。 “疑似龙虎山出身的詹博洋,身为某位野修弟子的马平,以及偶有机缘的大山少年吴麟子。当然并不排除其他人,只是这三人的可能性最大,最值得警惕。” 闻言之后,四位府主一阵面面相觑。 钟氏圣人却不理会,收回手掌,继续说道: “第二件事,便是此人的目的。尽管目前还不明朗,但麟女殿下身边仅剩的这些追求者,却几乎全部都能认定已经沦为活人傀儡,就有足够理由的理由可以认为,此人目的是在麟女殿下的身上。按照殿下的推测,此人或许是想将她炼成活人傀儡,以供驱使,从而通过殿下麟女的身份,达到暗中掌控钟氏妖城的目的。” 说完这些,钟氏圣人稍稍沉默了片刻,无奈叹道: “殿下天生心有九窍,可修行天赋却是极差,恐怕这也是那傀儡师盯上殿下的原由所在。而今日在下与诸位明言至此,便是希望四位府主能够多些心思放在这件事上,毕竟再有一段时间,待得北上之日一到,送走了云泽,殿下便会离开学府重回妖城,在那之前,谁也不知这位藏身暗中的傀儡师,是否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闻言之后,姜家姒家两位府主微微颔首,另外两人却都对此置若罔闻。 对于这种情况,钟氏圣人并不意外,目光看向姜家姒家两位府主,直言不讳拱手道: “那就劳烦两位府主多多费心,且无论在这期间是否会有意外发生,待得殿下归去之日,在下必有厚礼奉上。” 言罢,便一揖到底。 姜家姒家两位府主苦笑不已,姬家府主脸色极差,冷哼一声,径直撕裂天地牢笼,就此而去,赢家府主则是事不关己的态度,眼见于此,轻轻一笑,便也跟随其后举步而去。 又过片刻,钟氏圣人方才撤去这座天地牢笼,与姜家姒家两位府主拱手告别。 第556章 拉钩钩 雨势虽停,却未见晴,那座茫茫厚重的乌云依然压在头顶上空,仿佛伸手可及。 等到日落黄昏的时候,火红的斜阳出现在云朵与远山之间的缝隙,金灿灿的余晖洒落下来,天上的云朵明暗交织,地上的远山、绿水、花草、房屋,全都变得可爱起来。 入眼之处,皆是花火。 老桂树下,已经酣睡了整整一天的文妙终于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揉一揉眼睛,掀开盖在身上的雪白长袍伸了个懒腰。才刚伸到一半,小姑娘忽然想起什么,小脸儿猛然变得惨无人色,连忙四下看去,瞧见了略感熟悉的景色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做了个噩梦。 只是紧随其后,文妙看着那些倒塌烧焦的房屋,又脸色微变。 她将盖在身上的那件雪白袍子拿了下来,刚刚起身,就忽然听到上面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这一觉,睡得挺久。” 文妙抬头看去,正见到坐在老桂树的一根树枝上赏景的云泽,愣了一下,惊喜道: “云大哥!” 云泽笑着点了点头,双手一撑,就从树上跳了下来,一只手按在文妙脑袋上揉了几下。 “长高了不少。” 文妙立刻满脸得意。 只是很快就又回过神来,忧心忡忡地转头看向那些破烂房屋,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之前的事情,云泽并未隐瞒,领着文妙重新坐在老桂树的树根上,将自己知道的那些说了出来。小姑娘一直都在安静聆听,只是听着听着,她就变得伤心起来,眼眶红红地抱着双腿坐在那里,然后悄悄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偷偷抬手抹着眼泪。 云泽说完了事情经过,便不再开口,抬头望着远处的落日余晖一言不发。 文妙背对云泽,抹掉了脸上的泪痕之后,转过头来,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问道: “云大哥,你知不知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云泽看她一眼,想了想,这才轻声叹道: “抛开那些并非太一道弟子的客人,再抛开那些山贼恶匪,统共死了一百六十二人。” 闻言之后,文妙轻轻一颤,然后将脸埋进臂弯当中。 太一道没落至今,门下弟子本就不多,算上玉虚真人与长老太上这些老辈人物,再算上最近两年方才拜入太一道的小道童,全部加起来,其实拢共也就只有三四百人。 一夜时间,没了一小半。 头顶的老桂树轻轻摇晃着枝桠,一颗桂子,飘然落下,悄无声息地落在文妙的头顶,金色的薄雾明暗交替,悄然安抚了小姑娘动荡不安的心湖。 云泽忽然伸出手来,在小姑娘的发鬓之间揪出了一片杂草,无奈叹道: “那些山贼,很不讲道理,对吧?” 小姑娘缓缓捏紧了拳头,并不答话,低声啜泣起来,衣袖上的湿痕慢慢扩散开来。 云泽站起身形,双手揣袖,瞥了一眼身后这株老桂树,随后转头看向远处落日余晖满花火的景色,轻声问道: “咱们去后面走走?” 文妙抬起头来看向云泽,一双眼眶又红又肿,想了片刻,许是觉得自己也该过去祭拜一下,便轻轻点头,站起身来,跟在云泽身旁往道观后面的坟茔走去。 路上偶尔能够遇见一些行色匆匆的太一道弟子,正在忙着修缮道观。 走得远了,见得多了,小姑娘又开始伤心起来,那一座座弟子房、客房、寮房,全部都是大火焚烧之后留下的焦黑痕迹,这边的围墙倒塌了一段,那边的院墙还有没被冲刷干净的血迹,哪怕只是看着这些,也能知道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人结伴走出道观后门。 在临近半山腰的地方,文妙见到了那一座座隆起的坟包,有些坟头前面立着墓碑,写明了埋葬之人的身份来历,亡于何故,死于何时,但有些坟头,却连墓碑都没有,就只一个光秃秃的坟包而已,新翻的泥土尚且湿润,都是一些没能逃过大火的太一道弟子,要么同在一屋的几人全被埋在废墟下面,要么就是已经逃出了房间,却依然没能来得及熄灭大火,所以等到玉虚真人带人翻出这些尸首的时候,已经无法分辨具体是谁。 好在数量不多,只有那么十几二十个,被埋在最后面。 云泽在来的路上,就已经顺手折了一些柳枝,最初的时候,文妙还有些不明就里,现在却是明白过来。 小姑娘依次走上前去,用柳枝代替墓碑,一个挨着一个插在坟头上。 等到祭拜了最后一座坟头之后,两人便来到附近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恰好这里草木稀疏,转头瞧去,也恰好可以瞧见天边残阳,金灿灿的余晖洒落下来,这前方群山峻岭之间的景色,就一览无余。 文妙神情怔怔地望着远方看了片刻,然后一只手抓起一把雪白发丝,低头看去,忧心忡忡,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云泽,将发丝在手中摊开,递上前去。 “还能变回来吗?” 云泽摇了摇头。 文妙抿了抿唇瓣,放下长发,继续看向远处的景色。 云泽抽出一只手按在小姑娘的头顶上,轻轻揉了揉她的雪白长发,也将头顶那颗已经失去了金光如雾的桂子摘了下来,随后双眼一阖一开,尽管看不真切,却也能将小姑娘的情况了然于心。 青丝覆雪,生机惨被强行剥夺所致。 之前在寒隐寺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云泽并不知晓,只能勉强猜出个大概,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同时也很清楚,小姑娘是在担心那个法号性空的小和尚,会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再喜欢她了。 云泽叹了口气。 “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些?佛家讲究六根清净,还有门当户对。” 文妙忽然有些心情低落,轻轻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云泽便笑着说道: “所以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担心性空小和尚会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喜欢你了,而是应该考虑怎么才能见到性空小和尚。就像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样,佛家讲究的东西有很多,大乘佛寺如今又是修行圣地,规矩就会更加森严,三学、四谛、五戒、十善、四大、五蕴、六根、六尘、六识,这些全部都是佛家的道理,而佛门中人,也往往一心持戒,以戒为师。但如果抛开这些不讲,大乘佛寺远在西北,如果不是小和尚回来看你,你又怎么找他?从此而去,千万里迢迢路远,江湖险恶,还有奇山昆仑从中阻拦,你要怎么才能走到大乘佛寺?便是一路顺遂,真能走到,又要多久才能抵达?如果性空小和尚不来见你,你就根本见不到他,如此一来,即便你想得再多,又有何用?” 文妙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开口,可怜巴巴地站在哪里,低着头,望着脚尖,过了许久这才嗫嚅说道: “我有努力修行的,只是...只是...” 云泽摇头一叹。 他当然能够看得出来文妙确实有在努力修行,比起上次相见,小姑娘的修为境界已经提升许多,却又无奈天赋不好,所以境界攀升算不上快。 这也是太一道没落至此的原由所在。 许是为了那株老桂树,太一道奉献出了太多的大道偏颇,已经所剩无几,所以本是一流门派执牛耳者的太一道,才会出现弟子凋零的情况,始终无法找出一个扛鼎之人,无奈之下,就只能一次次地矮子里面拔高个儿,到如今,就连身为一观方丈的玉虚真人,也不过尔尔,甚至没落到一门上下,竟然就只这么一位炼炁化神境修士,沦为二流门派中的垫底存在。 文妙当然不是例外,虽然天赋不算很差,但也只是相较于太一道的其他修士而言天赋不差,若非如此,玉虚真人也就不会将她当做未来的扛鼎之人,可一旦将她丢在北中学府那种地方,就连扫地都嫌多余。 云泽沉默片刻,忽然问道: “真正重要的,是过程,还是结果?” 小姑娘抬起头来,有些莫名其妙。 云泽说道: “那些山贼,确实都是不讲道理的,不过为了一己私欲,就可以大开杀戒,乱伤无辜,可咱们跟他讲道理,有用吗?” 不等文妙开口,云泽就已经自问自答摇头道: “没用的,他们不会听人讲道理,也不会跟人讲道理,如果这些山贼愿意讲道理,也就不会出现这么多的伤亡了。或许他们也是讲道理的,不过这些人只讲自己的道理,如果你不听,他们就会跟你讲拳头,拳头也是他们的道理。” 云泽叹了口气。 “这世上最会讲道理的就是那些读书人,可为什么会有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能够说出这些话的人,其实本身就与山贼无异。书生所讲的道理,都是书上的道理,是圣贤道理,为了劝人向善,可他们除了懂得这些道理之外,本身并不强大,甚至还有一部分书生,被人嘲为手无缚鸡之力。而当嘴上的道理与拳头上的道理出现冲突的时候,就明显会是拳头的道理更硬一些,所以这些人才会说出‘百无一用是书生’。” 说到这里,云泽忽然笑了一下。 “我忽然想到之前有人跟我说的一句话。圣贤道理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不是用来约束别人的。其他人如何以为,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很对,不过在此之后,还要另外补上一句,拳头才是用来约束别人的。” 云泽伸出一只手在文妙面前,缓缓捏拳,咔咔作响。 “别人愿意跟你讲道理的时候,咱们跟他讲道理,这很对,可如果别人不想跟你讲道理呢?在我看来,这就需要先将他们全部打服,打到他们愿意跟你讲道理的时候再跟他们讲道理,这就需要你的拳头够大才行。就像那些山贼一样,只要他们的拳头够大,哪怕道理只是歪理,太一道也必须得认。” 说完这些之后,云泽又一次问道: “所以,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过程,还是结果?” 文妙抬头看向云泽,又看了看他伸出来的那只拳头,一言不发,眼神却是逐渐变得坚定下来。 ... 云泽与乌瑶夫人,只在太一道住了短短两天,就告辞离去。 至于太一道如今已经损失惨重,又该如何处理斋醮科仪人手不足的情况,就不在云泽的考虑之内,只是云泽有所不知的,则是在他刚刚离开太一道的第二天,本是被玉虚真人当做未来扛鼎之人悉心培养的文妙,却不声不响打了包裹,又留下一封书信之后,就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太一道。 信中字数并非很多,简而言之,便是外出游历一旬则返,勿念。 只是等到有人发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尽管玉虚真人第一时间就已派人沿着文妙留下的痕迹出门寻找,却也只知她在离开太一道之后,就去了西边山下的城池,痕迹到此为止,小姑娘也从此去向不明。 ... 此番北上返回学府,因为时间尚且充足的缘故,顺路经过北城南域那座城中城的时候,乌瑶夫人便与云泽暂且停下,去了一趟北临城南域学院。 故人已然所剩不多,曾与云泽同在一间弟子房的怀有俊算一个,早就已经分道扬镳的何伟算一个,如今还在学院后山读书,却已拜了启明大长老为师的丁启茂算一个,除此之外,就只有曾为仙宴阁少女修士的青竹姑娘。 前面三人,云泽只去看了怀有俊,仍是当年那副貌不惊人的模样,一旦丢入人群之中,一眼瞧不见,就再也找不出,不过相比当年,如今的怀有俊却也成熟了许多,已经是命桥境修士,可即便如此,依然算不上是数一数二,一代代新人换旧人后,已经泯然众人,再也不复当年跟在景博文身边时的那种风光无限。 两人相见,难免叙旧,乌瑶夫人便与云泽说过一声,就转身而去,要在城里随便逛逛。 在此之后,云泽又去找了如今也在学院中的青竹姑娘,颇有些出乎意料的,许是席秋阳往日里的多加照拂,修行根本已然损坏严重的青竹姑娘,如今已是初入十二桥境的修为,甚至比起怀有俊还要更高一些。不过按照席秋阳之前的说法,无论青竹如何努力,修行根本损坏严重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除非能够找到造化圣药帮她修缮,否则这一辈子最高最高也就炼精化炁。 对于此事,云泽早便知晓,只是看不出青竹的上限在哪里,但也能够猜到不会很高,命桥境,十二桥境,或者灵台境,毕竟青竹的天赋本就不好,若非如此,也就不会被人丢去仙宴阁当做少女修士来培养。 所以最高可以炼精化炁的说法,已经属于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一场摆在仙宴阁的酒宴,直到深夜,方才宾主尽欢而散。 云泽也被青竹留在仙宴阁后院的小楼当中过了一夜。 次日,云泽独自出门,在后院闲逛。 仙宴阁坐落在万级阶梯之上,离地数百丈高,后院有一无底之处,唯有廊道七纵八横,悬在半空,行走其上,自然可以低头俯瞰下方景色,又有一座巨大湖泊宛如碧玉,清起之时,阳光和煦,能够见到水雾蒸腾,隐有波光粼粼,实乃景胜之地。 云泽并未走上悬空廊道,而是驻足回廊之中,距离栏杆尚且有着一段距离,低头俯瞰湖中景色。 这座仙宴阁的大掌柜,恰好打从另外一座后院出门,途径此间,衣衫不整,瞧见了正在赏景的云泽,稍稍一愣之后,就立刻肃整衣衫,换上一副谄媚笑脸,拱起双手迎上前来,自是免不了一番虚情假意的恭维客套。 见到此人的时候,云泽有些意外,还以为自从此人上次为他截胡了那场真仙宴后,出不多久,就会因为事情败露备受责罚,哪怕死罪可免,也是活罪难逃,最起码也要丢了仙宴阁的大掌柜一职,可如今看来,竟然过得有滋有味。 只是这些恭维客套,却让云泽有些烦不胜烦。 但在云泽正待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又忽然记起一件事,便抬手打断了大当家的恭维之言,随口问道: “之前你自作主张送给我的那场真仙宴,是截了谁的胡?” 大掌柜一愣,有些为难,然后左右看了一眼,这才凑上前来压低了嗓音严肃说道: “小友这番话可不兴问啊,咱们仙宴阁是有规矩的,既然三族老已经说了不许告知旁人,小人又怎敢违逆三族老的意思,告诉小友三族老不惜自掏腰包大摆真仙宴,是偷偷宴请了东域姬家的某位太上与三族老一起密谋麟子之位,万一此事要被三族老知晓,那三族老岂不是要拔掉小人一层皮才行?” 云泽眼神惊愕地看着这位大掌柜。 然后不动声色摸出一把灵光玉钱,搁在这位大掌柜藏在衣袖下边的手里。 大掌柜脸色一喜,迅速收敛,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顺便退后两步,神情严肃地伸出一根指着云泽的鼻子,义正言辞地大声说道: “小友僭越了,仙宴阁的规矩不可破,老夫又岂能随意告知小友这等隐秘?有关此事,小友不必再问,老夫也无可奉告!” 言罢,这位大掌柜便一甩大袖,纷纷离去。 云泽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但也能够才道,这位大掌柜是在担心隔墙有耳。 对于姜家与仙宴阁之间的事情,云泽所知不多,但那站在姜星宇身后的姜家三族老,既然有胆敢在这座仙宴阁中大摆真仙宴,用以宴请姬家来人,也就意味着这座仙宴阁应该是在他的掌控之中,哪怕不是全部,也得十之六七,所以大掌柜有此顾虑,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这也确实解决了云泽一个从未上心的疑问。 难怪截了别人的真仙宴后,竟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甚至就连这位胆大包天的大掌柜,也依然过得有滋有味。 又是一件意外收获。 云泽心思活络,狐疑种种,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依然站在原地低头俯瞰下方湖泊美景,直到青竹起床来找,这才与之一起联袂离开。 当天正午,云泽便与乌瑶夫人一道离去,只用半天,就在入夜之时赶到北中学府,却也并未第一时间返回山上去找姜北,而是先跟乌瑶夫人一起去了一趟府邸这边,找到席秋阳,与之说了姜家三族老宴请姬家某位太上的事情,想要席秋阳提前返回南域学院,查明此事。 席秋阳只是略作沉吟,便点头答应下来,不过鹿鸣那边还得云泽自己去说。 云泽无奈,只得答应下来,动身前往后院。 见到“久别重逢”的师父之后,原本正在睡前读书的鹿鸣自是惊喜不已,不等云泽开口,便拉着他在桌边坐下,叽叽喳喳像只黄鹂鸟,说了自己来到府邸之后的许多事,今儿个跟着谢安儿一起学做糕点,明儿个跟着师爷一起练拳,后天又跟那个姓秦的混蛋一起读书,偶尔还会跑去三祖母那里跟她学唱曲儿、学弹琴、学下棋、学女工,说起来倒是像模像样,但究竟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云泽倒也没有计较这些。 再后来,鹿鸣又着重说了某个黑毛畜生拿着一颗桂花糖就想骗她的事。 说到激动处,鹿鸣干脆起身,举起一只手装作拿着东西的模样,一边挥舞一边恶狠狠道: “那黑毛畜生可恶得很,真当我是三岁孩子哩,我当时瞧他的表情就知道我肯定猜中了,那黑毛畜生手里绝对就是三颗糖,但他后来就只拿了一颗出来,还说欠我两颗,等二夫人回来之后就会去讨零花钱给我补上,又问我他是不是要比师父对我还好。师父,你来评评理,他这话说得气不气人?所以我肯定不能惯着他呀,呸的一下就把糖给吐出去了,还用书本把他砸得直叫唤!” 说完之后,鹿鸣立刻满脸得意地叉腰,挺胸抬头道: “师父,你说徒儿厉不厉害?” 云泽笑着点了点头,竖起大拇指不吝夸赞,直到鹿鸣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这才打住,然后斜眯一眼窗户外边那个偷偷摸摸探头探脑的家伙,不予理会,让满脸得意兴奋的鹿鸣重新坐下,这才说起了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 闻言之后,鹿鸣立刻变得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用手去扣桌上一道木板年轮的纹理。 云泽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要乖乖听话,师父又不是不要你了,但还是那句话,极北之地确实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所以你就只能暂时跟在师爷身边...你要记得好好读书,认真练拳,等师父从极北之地回来之后,如果你能学有所成的话,那师父就带你出去闯荡江湖。” 鹿鸣一愣,猛地拍案而起,神情振奋,伸出一只手来竖起小指,大声叫道: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咱们拉钩钩!” 云泽哑然失笑,只得伸出小指,与她勾在一起。 鹿鸣立刻咧嘴而笑,拽着云泽的手摇摇晃晃。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乌龟王八蛋!” 第557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深夜。 北中学府的中央主峰上,仍有几间弟子房摇晃着昏暗灯火,需要将不少心力耗费在部族上的青雨棠是一个,习惯了晚睡早起秉烛夜读的南山君是一个,时常修炼起来就会通宵达旦的姜北是一个,再一个,便是钟婉游。 本是陈设简陋略显空旷的弟子房中,左右两边,各自层层叠叠堆着一些竹制卷轴,林林总总全部加起来,能有几百宗,囊括了北中学府一小半的弟子学员。除去一些相对而言不值一提的人物,诸多圣地世家以及妖城出身的麟子麟女也在其中,且不说旁人,就只这些来历甚大的,几乎每一个人都要数宗乃至十数宗卷轴,用来记录他们已经查探清楚的生平经历。 对于此事,很多人都心知肚明。 除去部分隐秘之外,卷轴之中记录之事,其实绝大多数都是一些有迹可循的细碎,虽然不是广为人知,却也或多或少都有一段时间会被旁人津津乐道,只是时至今日,已经很少还有几人记得这些,所以真要说起来,神隐塔的这些谍报探子确实厉害,但归根究底,也只是按照钟婉游的吩咐打探消息,然后汇总起来,再按时间先后整理排序,制成卷轴。 而神隐塔这些谍报探子需要做的事,最多也就到此为止。 钟婉游还在一宗一宗翻阅卷轴,秉烛夜读。 昏暗灯火轻轻摇曳晃动,映出钟婉游略显疲惫的脸颊。桌上除了手边的卷轴与面前的烛火之外,双手两边,另有不少卷轴层层堆积,右手边是还未读过的典籍,统共四堆,一大三小,最大的那堆全部都与姜家后出子弟姜星宇有关,另外三小堆,则分别对应疑似龙虎山出身的詹博洋,身为某位野修弟子的马平,以及偶有机缘的大山少年吴麟子。 已被钟婉游列入怀疑名单中的,又多一人。 有关姜星宇的这堆卷轴,钟婉游已经来来回回看过不止一次,左手边,就有两宗大抵手臂粗细的卷轴搁在一旁,同样是与姜星宇有关,前不久才刚刚重新翻阅一遍,其中记载,事无巨细,全部都是姜星宇年少之时的经历,大事小事,但凡能够通过各种手段打听到的,都被记在卷轴之中,包括钟婉游手里这宗,以及右手边堆在上面的几宗卷轴,都是如此。只是有些事的记载极为详细,有些事却是含糊不清,有些事则版本众多,也有些事开端标红,意作还未查明是真是假。 灯昏月暗,万籁俱寂,唯有偶尔翻动卷轴的声响依稀传来。 夜色中,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这座弟子房,是位中央主峰上籍籍无名的炼体武夫,同时也是钟婉游身边最为锲而不舍的几位追求者之一,猫着腰,踮着脚,从弟子房的侧面绕过,来到窗下,又是一番左顾右盼之后,这才微微抬头,透过并未完全关严的窗扇缝隙看向屋内,恰好见到钟婉游正在手里那宗卷轴上认真批注。 男子扯了扯嘴角,从怀里掏出一张黑纸符箓,其上字迹符画,如血殷红,被他拿在手里双掌轻轻一合,就无声无息化作齑粉,在其手心堆成黑红斑驳的一堆。 尽管如此一来,符箓的效用就会大打折扣,形同慢毒,需要一点一滴循序渐进,可对外宣称名叫苏季子的詹博洋,却已别无选择。 毕竟余日无多。 再有不到两旬时间,就是学府当中某些人的北上之日,而这私下里被人称作游龙的钟氏麟女,时至今日,也才不过十二桥境的修为,距离补天阁的第一道入阁门槛,尚且有着极为不短的一段距离。也正因此,这位钟氏麟女自然没有北上的必要,更不会寄希望于由此北上的这段路程能够再做突破,堪堪达到补天阁的第一道入阁门槛。如此一来,无论钟婉游作何选择,是留在北中学府附近的那座神隐塔,亲自主持招徕之事,还是就此返回钟氏妖城主掌大局,至少对于詹博洋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若非这般,又何必取此下策? 男子神情活灵活现,面露无奈之色,旋即托起那张符箓粉碎之后留下的齑粉,递到窗边,鼓起嘴巴轻轻一吹,这些黑红斑驳的齑粉,就立刻顺着窗扇缝隙飘入屋中。 一道道细如蚕丝的血红灵纹,从中剥离出来,进入弟子房后,便在不大的空间当中悄然游弋。 有些灵纹,游不片刻便无声消散,重新归于天地之间。 有些灵纹,则不声不响来到桌案前的钟婉游身边,一触即散。 男子躲在窗外,眯眼观察,尽管看得不是特别真切,却也大概能够判断出来,约莫能有六七道血红灵纹已经进入这位钟氏麟女的体内,虽然相对符箓本身那些血红灵纹的数量而言,不过冰山一角、九牛一毛,可这种手段本就是场潜移默化的水磨工夫,急不得。 男子眼神当中露出些许满意之色。 随后悄无声息转身返回。 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出太远,就有一座极为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男子愕然抬头。 钟乞游双臂环胸,低头俯瞰此人,冲他咧嘴一笑,果断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男子脖颈,将他脑袋狠狠按在地面上。砰然一声,碎石乱溅,长条白石铺筑的地面立刻陷出一个方圆丈许的深坑,男子整个人都被钟乞游按在其中。 巨大声响,立刻惊动了不少弟子学员。 一盏盏灯火随之亮了起来。 钟乞游不予理会,将那已经面目全非的男子重新提起,如拎死狗一般举到面前,粗着嗓子冷声道: “大半夜的不睡觉,躲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嗯?!” 男子一怔,恶狠狠地瞪了钟乞游一眼,然后咧嘴一笑,体内血气剧烈翻涌,肌肤也随之变得殷红滚烫,而其气府所在之处,则有一点灵光悄然浮现。 钟乞游脸色巨变,猛然拧腰,便将手中这人直接丢向天上。 只一瞬间,那男子的身影就忽然大放光明,宛如一轮大日一般,白光茫茫,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带起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转瞬千里,震得虚空宛如被人揉皱的宣纸一般扭曲错乱。 周遭不少被那巨大声响惊动起床的学府弟子,方才出门,就忽然察觉头顶传来一股汹涌气机,抬头再看,全都骇然色变,下意识骂骂咧咧,转身就逃。 但在下一刻,那轮白日却又戛然而止。 钟乞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眯眼看去,直到刺眼光芒逐渐消失,这才隐约见到那位姒家府主,正一手按在那名男子残破不全的肉身躯壳上,生生将那刺眼光芒限制下来,五指如钩,在其表面抓出了一条条绢布褶皱的痕迹,随后一步迈步,这姒家府主便将男子带着一起消失,紧随其后,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大轰鸣,耀眼光芒涌遍寰宇,震得千里之内风卷云残。 钟乞游没去理会那些目瞪口呆的同窗,身形一纵,就来到旁边一间弟子房的屋顶上,趁着光芒未散,极目远眺,分明瞧见了远处几座大山全都已经消失不见。 北中学府立刻乱了起来。 钟婉游也被声响惊动,一掠出门,瞧见了屋顶上的钟乞游后,便脚尖一点飘然而起,身形稳稳当当来到近前,凝眉问道: “怎么回事?” 钟乞游咧了咧嘴。 “出门撒尿的时候,恰好撞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从你那边跑过来。你不是说这段时间有些心神不宁嘛,我就想着将这小子抓住问一问,谁知道我才刚刚问完,这小子就忽然自爆了。” 钟乞游伸手指向白光未散的远处。 “然后就是姒家府主将那小子带去那边了。” 钟婉游眉关紧蹙,眼神凝重。 “活人傀儡?” 钟乞游有些烦躁。 “这种动不动就要跟人同归于尽的手段,应该是具活人傀儡无疑了,不过我这边确实没能问出什么。你有没有感觉身体有何不妥?” 闻言之后,钟婉游心头一跳,当即原地盘坐下来,许久之后,方才松了口气,抬头看向钟乞游,微微摇头。 后者同样松了口气,随后稍作迟疑,这才开口问道: “我读书不多,说不出什么太有学问的话,但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还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咱们先不说别的,就今天晚上这件事,明显是那什么狗屁苏季子已经盯上你了...要我说啊,你最好还是早点儿收拾东西回家去,等到了妖城之后,有老爹老娘护着你,还有老头子,怎么都比在这儿强。” 钟婉游默然不语,抬头看向白光未散的远处,有些迟疑。 正此间,那位姒家府主已经折返回来,突兀现身在两人面前,问起了事情经过。 钟乞游原本道来。 姒家府主目光转向钟婉游,眼神当中有着精光一闪而逝,并未察觉有何不妥,这才随口撂下两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转身而去。 钟乞游瞪了一眼周围那些学府弟子。 人群一哄而散。 钟婉游摇了摇头,见到钟乞游还待再问,便率先说道: “容我再考虑两日。” 言罢,便返回弟子房。 ... 活人傀儡自爆的动静,同样惊动了正在上山的云泽,便驻足在登山长阶上,举目远眺,能够清楚见到那轮突兀出现的耀眼白日,只一瞬间,就吞没了远处的数座大山,待得白光散去,那些巍峨耸峙的大山,就全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连同周遭几座只是稍被殃及的大山,也全部都被生生啃去了一个个巨大缺口,威能骇人。 云泽眉关紧蹙,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这件事似乎与他并不存在太多牵扯,所以云泽很快就将这件事给抛之脑后,继续上山。 本是想要等到明日一早再去姜北那里说一说姜家三族老的那件事,不过有了这件事后,云泽就没再浪费时间,直奔姜北那间弟子房而去。 敲门之后,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房间里烟雾缭绕。 云泽站在门口愣了一愣,这才瞧见姜北嘴里叼着根烟,烟头火光随着吞云吐雾一明一暗,当即哑然失笑。 已经许久没再见过,倒是忘了这件事。 姜北抽了口烟,将云泽让进屋内,没再关门。 桌面上除了一盏早便点燃的油灯之外,还有一封信笺,云泽落座同时,扫了一眼其中内容,说得都是有关学府那位傀儡师的事。姜家培养出来的这些谍报探子,或许比不上那座靠着钟婉游才能建成的神隐塔,可能力同样不差,已经找出了许多有关活人傀儡的蛛丝马迹,只是并不详尽,而对那位动辄以自爆了结活人傀儡的幕后之人,有且只有言简意赅的四个大字。 “有待详查”。 姜北摘下嘴里已经所剩无多的烟头,一把掐灭,随手丢在地上,又取了两壶好酒出来,开口笑道: “这趟返乡,回来得挺快,我还以为你得等到临近北上的时候才能回来。” 云泽接过酒壶喝了一口,摇头叹道: “之后还有事情要做,得提前北上,所以肯定需要早些回来。” 姜北又从烟盒当中取了根烟,知道云泽不喜这个,就没再虚伪客套,食指拇指轻轻一撮,指尖噗的一声轻响,立刻窜起一缕火苗,点燃香烟之后,又拎着酒壶起身去将窗户打开,冲着外面吐出一股白烟,顺便挥了挥手,打散烟气。 学府这边,已经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夜深人静。 姜北有些愁眉不展,正待开口说话,忽然眼神一动,看向窗外。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此,一闪而逝,只在窗台留了一封书信,除此之外,云泽甚至就连此人面容都未看清。 姜北拿起书信,随手抖开看了片刻,略作沉吟,便手腕一甩,将那信笺丢到桌面上,恰好落在云泽面前,任其随意去看。 姜北喝了口酒,抽了口烟,这才说道: “本来之前就想告诉你的,只是一直没有太过直白的证据,空口无凭,所以我才有些犹豫。这下好了,今晚那具活人傀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冲着钟婉游去的,所以幕后之人的目的,应该也在钟婉游身上。” 一边说着,姜北一边转身回到桌旁坐下,顺便把烟叼在嘴里,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不少信笺出来,都是出自姜家那些谍报探子之手,林林总总能有数十张,简单翻看之后,便取了其中最为重要的几张信笺丢到云泽面前,其他信笺,则是搁在一旁。 “有件事,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总之就是自从那天你与吴麟子的砺剑台一战之后,钟婉游身边的追求者就立刻少了许多,但也还是有些锲而不舍的,统共只有不到十人。” 姜北指了指其中一封信,继续说道: “就是这些人,已经彻底查明了,全部都是活人傀儡。当然活人傀儡的数量并不仅限于此,只是这件事有些蹊跷,容不得我不去关注,再加上今晚这事儿...学府里的那个傀儡师,目的应该就在钟婉游身上,但他究竟为了什么,又是用了哪种手段...” 姜北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一支烟很快抽完,被姜北随手掐灭,丢在地上,又取了一支烟丢进嘴里,点燃之后,用力抽了一大口,愁眉不展。 地上已经满是烟灰与烟头。 云泽一言不发,认真翻阅那些信笺,等到全部看完之后,这才将其中几张信笺摆在桌面上,一字排开,其中内容,大多都与钟婉游如今仅剩的那些追求者有关。按照姜家那些谍报探子的说法,就是这些人每日晨起之时,都会在苏醒之后不由自主地出现一段时间的呆滞,此是灵魄肉身表里不一所致,即为活人傀儡。 但幕后之人的目的与手段,却仍是一无所知。 云泽面无表情,沉吟许久也还没有找到半点儿头绪。 姜北忽然问道: “你要提前北上?何时动身?” 云泽一愣,默不作声沉吟片刻,随后无奈道: “本来是要再在学府待上几日,准备些东西再走,可如今看来,还是早走为妙,也能省得钟姑娘非得等我北上之后才肯离开。” 姜北哑然失笑。 “果然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之后,姜北举起酒壶示意一下。 一口酒喝过之后,云泽忽然记起此番前来的目的,便将面前那些已经再无用处的信笺收拾起来搁在一旁,开口笑道: “差点儿忘了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回来的路上,我顺道去了一趟南域学院,既是无意,也是碰巧,打听到了一件事,跟你有关,正好现在可以告诉你,还能还了这个人情。” 姜北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面露疑惑之色。 云泽手指轻轻摩挲酒壶,压低了嗓音缓缓说道: “你家那位三族老,之前暗地里摆过一场真仙宴,用来宴请某位姬家太上,与之一起密谋麟子之位。” 第558章 北上 弟子房前,姜北正在目送云泽离开。 在其身旁,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一位年迈老者,身材瘦小,悄无声息,望着已经逐渐走远的云泽背影,眉关紧蹙,眼神凝重。 “此事可信?” 姜北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这件事确实有些匪夷所思,毕竟三族老头上既然顶着族老之名,就必然不是旁人可比,有些事,他理应知晓该做也或不该做。可云小子毕竟是我为数不多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反之亦然,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他不会骗我。” 年迈老者轻轻点头,稍作沉吟之后,又问道: “若其所言确实可信,那老夫是否需要回去一趟?” 闻言之后,姜北面露迟疑之色,望着云泽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转身回去弟子房,一屁股瘫坐在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一边抽出一根香烟丢进嘴里,手指一撮,将其点燃,一边抬脚踩住桌面边缘,稍稍用力,便后仰过去。 年迈老者静候一旁,垂手而立。 直到许久之后,姜北这才长长吐出一股白烟,轻声说道: “怕只怕会是调虎离山计。” 年迈老者面露疑问之色。 姜北面无表情,抽了口烟,吞云吐雾道: “云小子只是在返回学府的路上,因为顺路经过,这才回去看一看。” 年迈老者微微低头。 “老夫愚钝,还请麟子明示。” 姜北笑了一下,将脑袋枕在椅背顶端,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双臂随意垂在身体两侧,望着屋顶横梁缓缓说道: “云小子南下返乡一事,其实不算隐秘,至少是在学府但中,但凡有心之人,只需稍作打听就能知晓,这是第一点。其次,三族老早便将夺权希望全部放在姜星宇这个后辈身上,所以两人之间,哪怕远隔千万里之遥,也必然会有联络之法。千里传音阵稍显不足,可万里传音阵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无非就是多花一些灵光玉钱罢了。再次...南域那边,可还有位青竹姑娘在等云小子呢。” 姜北伸手取下嘴里已经只剩一半的香烟,弹了弹烟灰,面露无奈之色。 “所以南下返乡的路上顺便跑去南域看一看,或者返乡回来的路上回去看一看,都在情理之中。如果我是三族老,就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云小子并不知晓每座仙宴阁幕后主家的身份,所以他也不会知晓,南域那座仙宴阁的幕后主家,就是三族老。如此一来,可以做到的事情就有很多了。打个比方,云小子途经南域,顺便回去看一看的时候,那位本就出身仙宴阁的少女修士青竹姑娘,因其本身所修灵决的缘故,必然会将云小子留下一解相思愁,再加上青竹本身其实不算已经离开仙宴阁,所以后院小楼必然还会为其保留,就成了两位私会的最佳去处,而那本就隶属三族老麾下的大掌柜,也就有了数不清的机会可以靠近云小子,与他说明真仙宴的事。” 姜北转头看向身旁那位年迈老者,笑问道: “如果你是云小子,会不会在回来之后告诉我?” 年迈老者略作沉吟,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姜北叹道: “这不就是三族老真正想要的?他是料定了云小子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所以肯定不会轻易暴露说话之人的身份,免得咱们跑去追问这件事的具体经过,将其暴露,从而惹来杀身之祸。这也是三族老这番手段当中最为高明的地方,逼得我要将你这位护道人派回姜家,查探真相,可一旦如此,我的身边就再也没有旁人相助,你猜姜星宇身边那位隶属三族老麾下的护道人,会不会趁机对我出手?” 闻言之后,年迈老者面上立刻露出一副惶恐之色,已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姜北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在这方面,你还得跟云小子好好学学。” 说到这里,姜北忽然笑了起来。 “以前的时候,你还常跟我说这小子没什么心眼儿,肯定是个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的傻子,现在如何?他对这件事的背后牵扯,知道得还没我多,却偏偏已经寻到了解决的法子,若非如此,你以为他在临走之前,为何还要刻意提起,杨伯已经带着鹿鸣提前南下返回学院,不就是为了彻查此事?” 年迈老者眼角一跳,低头弯腰更甚先前,一阵汗颜。 姜北掐灭了刚刚取下的烟头,丢到一旁,随后皱眉沉吟片刻,忽然取出纸笔,一边埋首写信一边缓缓说道: “这件事暂时不用管了,但也不能放松警惕,毕竟现在只是我与云小子的猜测罢了,是真是假,尚未分明,所以谁也无法保证三族老是不是志在别处,尤其再过两旬左右就是北上之日,谁也说不准到时又会发生什么...总之你就暂且留在我这边,好好担任护道人,南域那边交给杨伯。” 说完,姜北也已写完,拾起墨迹未干的宣纸抖了几下之后,便递到旁边那位年迈老者的手中。 “去趟敬香楼,让他们找个信得过的人将信送去姜家,亲自交到父亲手里。” 年迈老者颔首应下,随意瞥了一眼信中内容,忽然神情一滞,愕然道: “殿下,这...” 信中所讲之事,字数无多,概而言之,便是鹿鸣身为云泽门下开山大弟子,如今既然到了北城南域,作为地头蛇的南域姜家,自然需要对其多加照拂。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罢了,其实背后另有深意,一方面是云泽临走之前提及席秋阳时,刻意带上了看似无关紧要的鹿鸣,就是想要姜北看在他的面子上,能够传信姜家,对其多加照拂,另一方面,则是姜北也想借此良机,尝试修缮父亲与席秋阳之间的关系。 一些陈年旧事,早该过去了。 姜北挥了挥手,不愿多说,年迈老者眼见于此,也就不敢多问,低头弯腰应了一声,便双手捧信后退出门。 桌上摆的两壶酒,还没喝完。 姜北仰头枕在椅背上,望着头顶房梁怔怔出神,许久之后,这才幽幽一叹,打从烟盒当中取出最后一支烟,捏扁了烟盒随手丢掉,独自喝酒,吞云吐雾。 ... 之后两天,风平浪静。 许是之前的自爆之事已经露出马脚,所以钟婉游身边仅剩的那些追求者们,忽然就销声匿迹,好像是身为幕后之人的那位傀儡师,已经彻底打消了原本的想法。只是即便如此,钟婉游也没有随随便便放松警惕,尤其是在最近两天,不知为何,总能在中央主峰见到那位疑似龙虎山出身的三年新生詹博洋,尽管按照谍报探子的说法,此人仅仅只是为了访友喝酒,可钟婉游仍是对其疑心深重。 第三天。 云泽没再丢下柳瀅独自下山,而是将其带在身边,顺便叫了平日里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阮瓶儿,依次造访了学府中的几位好友,与之辞别。到最后,又与钟乞游钟婉游兄妹二人一道下山,先是去了一趟芝兰室,又去一趟大乘佛堂,这才转去敬香楼,取了三天前就已定下的祭拜先人所需之物,无非就是一些品相较好的纸钱、线香、香炉之类,侯氏大掌柜并未过问这些,只是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便将云泽一行五人送出大门。 离开敬香楼后,云泽这才记起另一件事,带着几人转去姒家磨刀崖。 钟婉游跟在云泽一侧,目光落在其手中那座香炉上,通体金黄,方才只有人头大小,雕龙刻凤,两边把手则是金猊雕像,虽然不过世俗凡物,可龙凤金猊,却也栩栩如生。 钟乞游好奇轻声问道: “云兄弟,这是要去祭拜何人?” 钟婉游暗地里伸手捅了一下钟乞游的腰间软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后者神情讪讪,只得小声告饶。 云泽哑然失笑,坦然言道: “自是为了祭拜家父。”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解释道: “此事并非隐秘,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家父命丧俗世之中,被我草草埋在某个无人之处,后来俗世回归人间,短短两年,就是沧海桑田的巨大变化,所以父亲的坟墓也就因此变得不知去向,直到后来遇见了乌瑶二娘,这才得知,原来是机缘巧合之下,二娘竟然寻到了父亲的坟头所在,正巧此番北上需要途径附近,身为人子,也就理所当然需要过去祭拜一下。” 柳瀅闻言之后,抬头看向云泽,眼神当中透着担忧。 云泽哑然失笑,收起香炉之后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轻声说道: “不必担心,逝者已矣的道理我很清楚。更何况这件事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只是顺道过去祭拜一下。” 钟婉游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话锋一转,说起了钟氏妖城一些值得一去的景胜之地,顺带邀请云泽日后若有机会,可以前去做客。 正此间,中央主峰那边忽然迎面走来一人,正是那位疑似龙虎山出身的三年新生詹博洋,身边还有一位中央主峰上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并不是神隐塔已经查明的活人傀儡之一,正手里拎着两坛酒,一些小菜,满脸唏嘘之色,说着离开北中学府之后的打算。 一行五人,一行两人,擦肩而过。 柳瀅忽然皱了皱鼻子,擦肩而过之后,忽然回头看向詹博洋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似是想要前往山脚水面附近的某处景胜之地,喝酒闲聊。 云泽疑惑道: “怎么了?” 柳瀅眨眨眼睛,眉关紧蹙,面露困惑之色,低头沉吟许久,最终还是微微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云泽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之后不久,云泽几人方才来到姒家磨刀崖附近,就忽然见到一股雪白剑气撕裂利气滚滚,宛如洪流一般冲天而起,直灌云霄,宛如破开天门一座,卷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涟漪转瞬即逝,随后罡风如刀,凛冽盘旋,搅得百里之内天云残破,犹似仙人狂醉之威。 随之便有一泼雪白剑气从天而降,宛如一条天外飞瀑轰然落地,随后剑气如同烟浪滚滚四散开来,锋芒毕露,寒光如雷。 卫洺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将飞剑云麓收入剑鞘之中,挥袖扫开周遭凝而不散的剑气,面带微笑,走上前来。 云泽上下打量一番眼前这位先天剑胚,好奇问道: “在磨刀崖下闭关大半年,还未突破?” 卫洺微微摇头。 “大部分的心思都在炼化那把飞剑剑气,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过修为境界的事情也很快了,应该就在两旬之内,即可突破。” 说话间,卫洺就已平复了自身浮动逸散的气机,继而问道: “云兄这是已经准备走了?要提前北上?” 云泽目光看向不远处忽然现身的姒老汉,微微点头,便算打过了招呼,之后就与卫洺一道,转身而去。 “原因挺多的,一方面需要顺路过去祭拜家父,另一方面,则与钟姑娘的安危有关,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之前两位学府弟子自爆之事的幕后主使,似乎要对钟姑娘不利,所以我才提早离开,而钟姑娘为我送行之后,则会返回钟氏妖城,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闻言之后,卫洺挑起眉头,面露意外之色。 钟婉游只淡然一笑。 云泽问道: “卫兄此番出关,也要北上?” 卫洺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补天阁的入阁门槛还是要求挺严的,之前师父已经北上一次,想为唐醴争取入阁资格,结果确实败兴而归,我的年纪要比唐醴大出不少,虽然身为先天剑胚,可毕竟已经超出了补天阁第一道门槛的要求,所以希望肯定十分渺茫,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尝试。更何况我对补天阁的兴趣不大,倒不如行走江湖,找机会闯一闯那些古界小洞天也或古战场。寻求机缘,往往福祸相伴,也是极好的历练。” 云泽叹道: “卫兄这是志在四方。” 闻言之后,卫洺忽然苦笑一声。 “主要还是花钱如流水,又没钱了。姒家磨刀崖的利气冲刷裨益巨大,确实不假,可这价格...” 卫洺摇了摇头,深深一叹。 云泽失笑,忽然记起一件事,转头看向卫洺道: “卫兄觉得天生通幽眼本事如何?” 卫洺一愣,面露疑惑之色。 云泽解释道: “在我认识的人中,有个名叫陆家平的,就是天生通幽眼,走的也是土夫子的修行路数,比我更早一年离开北中学府,只是因为修为境界不够的缘故,没能顺利进入补天阁,如今正在从北而南行走江湖,虽然我也不太清楚陆师兄现在具体在哪儿,可若想找,也不是没有办法。” 卫洺只是略作沉吟,就点头应下。 此间说罢,一行众人便已来到府邸这边,乌瑶夫人、孟萱然、秦九州、黑衣小童、谢安儿早已等候多时。眼见于此,云泽便与众人止步,转而看向身旁钟家兄妹,倒也不曾依依惜别,只是拱手抱拳道一声珍重,便转身离去。 由此北上,就要一别多年。 乌瑶夫人大袖一挥,便在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撕出一道巨大裂缝。 罡风吹拂,大浪滚滚。 钟乞游靠坐在悬空桥梁后方栏杆上,低着头,双臂环胸,一言不发。 钟婉游孤立桥边,衣裙飘荡,发丝飞扬,楚楚而望。 第559章 剑灰配酒,疯傻老人 崇山峻岭几重叠?天高地阔望无边。 这片血雾围拢的群山,一如既往屹立在此,只是血雾之中,已经腐烂枯朽的白骨要比以往更多一些,一小部分是无意之间闯入其中的野兽异兽,自从进入血雾之中,就立刻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去,最终只能落到一个血肉消融骸骨立的凄惨下场,其中走得最远的一个,是头异兽虓虎,小山一样巨大的骸骨立在其中一座山丘上,生前兴许能有炼虚合道的修为,所以时至今日,骨骼依然保留完好,只是毕竟不曾踏足圣道,就终有一日会被血雾腐蚀,逐渐腐烂枯朽,最终变成黄土一抔。 而另外的一大部分,则是那些做梦也想大发横财的野修散修,要钱不要命,一具又一具完整也或残缺不全的骸骨,堆积在群山各处,一眼望去,随便一数,至少也有上百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得就是这些人。 高空中,罡风吹袭,腥气冲天。 秦九州站在人群之中,眯眼俯瞰这座血雾围拢的大山。 其非阵师,却也是正儿八经的符箓派修士,同样精研灵纹之道,触类旁通之下,也能看得出来,笼罩了这方圆八百里群山峻岭的血雾,其实源自乌瑶夫人亲手布下的一座巨大阵法,虽然略显粗糙,毕竟乌瑶夫人也非阵师,可毕竟也是圣人修为,再怎么不济,也绝非寻常修士可以冒然横闯。 秦九州忽然记起一件事,扭头看向黑衣小童问道: “那黑毛畜生,这血雾大阵的滋味儿怎么样?” 黑衣小童闻言之后,立刻炸毛,两步并做一步直接扑上前去,张牙舞爪,抓住秦九州的一条手臂张嘴就咬,却被秦九州手中折扇啪的一下拍在额头上,倒飞出去的同时,身形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这才终于稳住身形,捂着又红又肿的额头龇牙咧嘴,直吸冷气。 孟萱然眼神不善地看他一眼。 秦九州立刻低头哈腰,讪笑告饶。 乌瑶夫人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阵法中的某座大山,自从来到此地之后,便始终如此,一言不发,到此间,这才忽然双手一按,那方圆八百里的浓郁血雾,立刻翻滚起来,传出阵阵轰鸣之声,再双手一抬,血雾环转盘绕之间,千丝万缕冲天而起,迅速凝出一把百丈大剑凌空悬立,剑尖朝下,还未动作,无形中的剑意威势,已经震得天摇地晃。 乌瑶夫人衣裙猎猎,大袖鼓荡,右手双指并拢,往下一划,口中道了一个“去”字,那百丈大剑,便一闪而逝。 阵法之中,陡然传出一声巨大轰鸣。 像是一块儿石头砸进水面,掀起浪花四溅。 八百里血色大雾之中,忽然多出一个巨大深坑,四周血雾轰然翻卷,涌向八方。而在雾坑当中,则是那把百丈大剑正与一座临渊耸峙的荒山针锋相对,神光激荡,四溅开来,空间宛如一张被人胡乱揉皱的宣纸,肉眼所见之中,景象飘忽,色彩线条各自颤动,隐隐之间回荡着大道悲鸣之声。 云泽几人面露疑惑。 唯有一路随行而来的卫洺,神情凝重,远远望着那座百丈大剑的剑尖所在。 神光流溢,虚空惨被撕扯出一条条狰狞裂隙。 陡然间,天地静谧,一切万物都被凝滞,血雾翻涌宛如潮水海浪,堆叠千丈之高,神光迸溅宛如火花,静在空中,就连血雾笼罩范围之外的远处,那些山明水秀之地,也是水流不动,飞鸟悬空。 乌瑶夫人神色微变。 大剑之下,忽有一点寒光乍现,宛如星辰,紧随其后,那把血雾凝聚而成的百丈大剑就被逐渐摧毁,寸寸消融,随后则有无形气机拔地而起,射冲斗府,荡出青天一片,千里云烟散。 罡风席卷,宛如闷雷滚地而走。 秦九州眼神一沉,将折扇一翻,收入气府,右手凭空虚拿,便已取出狼毫小锥,上前一步的同时,笔尖划过左手食指,笔尖染血,腥光迸溅,提笔疾书“中流砥柱”四个复文大字,随后轻喝一声,有如春雷炸响,四个复文大字立刻化作金光一片,宛如山岳,将其与之身后众人护在其中。 风急如刀,吹在金光覆护上,铿锵作响,犹似潮水猛涨,冲击礁石,竟在众人周遭的金光附近,撕出条条宛如蜈蚣蚯蚓的漆黑裂隙。 卫洺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周遭,唏嘘不已。 “竟是此等剑意...” 乌瑶夫人暗中松了口气,颔首答道: “若论剑气,当今天下是以尉迟夫人为最,若论剑术剑意,则以此人为最。” 卫洺面露茫然之色。 罡风散去,秦九州四下看了一圈,见到这片如岳金光竟然已经残破不堪,当即苦笑出声,随后叹道: “此人名唤敬玉山,亦是来自敬玉山,虽然声名不显,却是当之无愧的散修魁首,剑道魁首,就算比起当年正值鼎盛之际的尉迟夫人,也丝毫不差,甚至还有可能更强一些。但我着实有些想不通,这老家伙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就忽然舍得离开他那金山银山也不换敬玉山了。” 乌瑶夫人微微摇头,亦是不知。 听到这里,孟萱然忽然笑了起来,转头与云泽说道: “敬玉山此人有些习惯倒是与你相仿,平日里虽然一毛不拔,但该花的钱却分文不差,这才有了‘金山银山不换一座敬玉山’的事,不过按照他的说法而言,则是金银有价玉无价。” 云泽闻言一愣,面露窘色。 黑衣小童对于此人倒是并不了解,好奇问道: “三夫人,那什么敬玉山难道还真是玉山不成?” 孟萱然摇头道: “敬玉山并非玉山,而是山顶最高处,恰有一块玉石坐落,不仅大如房屋,并且质地纯粹,通体宛如纯冰一般,被人奉为玉石之最,甚至还曾有过一位圣贤君子亲自为之留下一副墨宝,制成石碑,留在玉石身旁,上书‘冰清玉洁’四个大字,也是因此,敬玉山才有敬玉之名,而其周遭山水气运以及山中龙脉也都较为强盛,所以敬玉山上的灵气十分浓郁,其中又以山顶为最,便在无形之中时时刻刻温养那块冰清玉,使之变得越发纯粹。” 孟萱然轻叹一声,继续说道: “按理来讲,玉乃天成之物,又生在如此得天独厚的环境之下,哪怕不会孕育生灵,也该成为天材地宝才对。但自从敬玉山去了敬玉山,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挖出这块冰清玉,时至今日,已是数千年的沧海桑田,可那冰清玉除了质地不断变得纯粹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变化。有人猜测,许是敬玉山当初挖出这块冰清玉时,已在不慎之间伤了玉石,这才断了那块冰清玉内蕴灵光的可能。且无论这种说法是真是假,此事都被许多知晓之人以为生平最大的遗憾之一。” 黑衣小童咂舌不已。 剑意散去,烟尘四起。 那座临渊耸峙的荒山山顶,缓缓走出一位穿着打扮像是乞丐的老人,衣衫褴褛,身材魁梧,须发斑白,满脸黑灰,手里提着一把黑色长剑,唯独剑尖有着指节大小的一点冷光流溢照胆寒。 然后老人当众做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把手中长剑横在面前,歪着脑袋伸出舌头,从护手一直舔到了剑尖,舔过之处,剑身立刻恢复冷光流溢。 魁梧老人嘴里吧唧两声,从腰间解下酒葫芦,仰头喝了口酒。 秦九州扶额长叹。 乌瑶夫人也微微摇头,面露无奈之色。 唯有孟萱然笑着解释道: “他便是那剑术剑意冠绝天下的敬玉山了。只是此人虽然声名不显,但市井坊间,还是时常能够听到有关他的种种传闻,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爱吃剑灰。” 云泽好奇问道: “怎个吃剑灰?” 黑衣小童忽然横蹿过来,神情兴奋,双眼明亮。 “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儿我曾听人说过,就是将各种还没晒干的木头点着之后,把剑放在烟上烤,等到剑身覆满烟灰之后,就成了这老东西最喜欢的下酒菜。而且我还听人说过,这老东西可是深谙此道,甚至为此编了一本书出来,讲的是什么木头烧出来的灰是什么味道,适合搭配什么酒,还有木头需要晒到几成干,酒要温的热的还是凉的冰的,都有很多讲究呢!” 云泽哑然失笑,正要说话,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原来是那身材魁梧的吃灰老人抬头看向黑衣小童,眼泛冷光,许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就连云泽也被吃灰老人的眼神当中透露出的无形杀机笼罩在内,肝胆生寒。 只一瞬间,就已经是浑身冷汗。 黑衣小童更加不堪,虽然仍是横躺半空,看似潇洒,脸上却已惨无人色,两股战战,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乌瑶夫人忽然横出一步,挡在两人身前。 吃灰老人咧开嘴巴,一手拎着酒葫芦甩到肩膀后面,一手拎着只有一面才是冷光流溢的长剑,朗声笑道: “许久未见,乌瑶夫人光彩依旧照人呐!” 乌瑶夫人微微摇头,拱手说道: “方才是晚辈失礼了,还不知敬老前辈为何在此?” 吃灰老人嘿的笑了一声,转过身去抬了抬下巴,正要说话,忽然愣在原地,然后嘴角一抽,立刻扯起震天响的大嗓门儿破口大骂,难听至极。只是凌虚而立的众人却又分明见到,就在吃灰老人的身后,忽有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踮着脚尖走了过来,穿着打扮比起街头乞丐还有不如,嘴角流着一条口水,满脸堆笑又贼又憨,满口黄牙全部加起来也还没有超过一手五指之数,真就一副疯傻模样,却偏偏悄无声息,饶是吃灰老人手段通天,也始终没有丝毫察觉。 乌瑶夫人瞧见此人之后,当即了然,正要开口提醒,就见疯老人已经来到敬玉山身后,下意识抹了把嘴角的口水,脸上笑意更甚先前,冲着吃灰老人的屁股抬脚就踹。 “下去吧你!” 吃灰老人骂声一滞,神情惊恐,手腕陡然一翻,便将长剑转刺而去,一闪即逝,剑意凝聚如线,带起一阵奔雷之声。 这座临渊耸峙的荒山,只在顷刻之间,就灰飞烟灭。 吃灰老人身形激射而出,一连翻滚数圈,直到数百丈开外,这才终于堪堪止住,脸色发白,握剑之手颤抖不已,用力喘了几口粗气之后,这才终于平复心跳,望着远处那个同样倒飞出去,最终撞进另一座大山里的疯老人破口大骂。 “干你娘的疯老头儿,你他娘地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偷袭老子,信不信老子一剑捅烂将你后庭捅烂,保管下边儿进,上边儿出,再将你剥光了衣裳游街示众,让天下人都瞧瞧你这老不死的屁股有多白...” 远处山崩石烂,烟浪冲天。 乌瑶夫人满脸无奈,却也不曾担心。 敬玉山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来到烟浪附近,手中长剑轻轻一震,带起一声嘹亮剑吟,立刻就有狂风席卷,将烟尘散开。 如此一座壁立千仞的尖山,像是被谁生生啃去了一口,又有一道狰狞裂隙直接横贯大山,最上方,还压着正在缓缓倾斜歪倒的半个山头。但不知怎的,那疯老人竟是脑袋扎进深坑里的乱石堆中,身上本就破破烂烂的衣裳,也是惨被凌厉剑意席卷而过,干脆只剩几条破布片子挂在身上,这会儿正撅着白花花的屁股左右摇晃,努力想把脑袋拔出来。 敬玉山骂声一顿,瞪起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白花花的屁股,然后咧嘴一笑,赶忙收了长剑直奔上前,一巴掌扇在左半屁股上,声响清脆,啪的一声。 脑袋依然埋在乱石堆里的疯老人立刻哀嚎一声,手脚乱晃,越发卖力挣扎。 乌瑶夫人直接闭上眼睛转过身去,孟萱然与阮瓶儿也都啐了一声,不敢多看。 云泽捂着柳瀅的眼睛,与卫洺一般,瞧着远处的光景有些哭笑不得。 倒是黑衣小童与秦九州两人,看得兴致盎然。 敬玉山又一巴掌扇在疯老人的右半屁股上,留下一个红彤彤的五指掌印,然后满脸悠哉地抬头看了看那座逐渐歪倒下来的山头,想了想,忽然蹲下身来,用拇指压住中指凑到嘴边哈了口气,满脸贱笑地盯住疯老人的那玩意儿,中指指尖剑意凝聚,虚空扭曲,寒光如星。 云泽与卫洺两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跟着就听“嗷”的一声,一道白花花的身影,双手捂裆,猛然撞碎了那座正在缓缓倾塌的山头,冲天而起。 吃灰老人身形已经来到秦九州与黑衣小童两人中间,手在眉前搭了个凉棚,抬头望着那道白花花的冲天身影,直到消失不见,这才优哉游哉放下手来,咋舌叹道: “这老不死的狗东西,飞得还挺高嘞!” 第560章 虚伪 乌瑶夫人与这身材魁梧的吃灰老人,早便相识,并且相互之间颇为熟稔,究其根本,关键在于云温书。按照敬玉山本人的说法,他与云温书之间,应该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并且还是互相为师,互相为友,他教云温书练剑,云温书教他练拳,说白了就是相互之间假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到最后,两人各自都有极大的收获,以至于如今的敬玉山之所以能够成为天下剑道之翘楚,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压过尉迟夫人一头,就是因为这段鲜为人知的经历,实在是给他带来了太大的裨益。 只是说到这里的时候,敬玉山就忍不住有些感慨,哀叹云温书的英年早逝,若非如此,如今的天下就必然是大有不同。 乌瑶夫人有些伤感。 敬玉山恍然察觉,一巴掌扇在自己嘴上,啪的一声,下手极重。 “瞧我这嘴,该打!” 乌瑶夫人微微摇头,转过身去悄悄抬手抹了下眼角,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便重新调整了心情回过身来,冲着云泽招了招手,让他走上近前,随后挽住云泽手臂,与敬玉山说道: “这便是云郎当初去了俗世之后留下的遗孤,名叫云泽。” 闻言之后,敬玉山立刻面露好奇之色,肩上扛剑,上下打量站在乌瑶夫人身边的云泽,很快就满脸赞赏地点了点头。 “小小年纪能有这般修为,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样吧,乌瑶虽然喊我一声敬老前辈,可我与云老弟往日里都以兄弟相称,即是如此,娃儿也就不必纠结称呼问题,叫一声伯父即可。” 云泽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乖乖叫人。 敬玉山咧嘴一笑,却又很快面露为难之色,尴尬道: “这趟出门,我就只是为了将那偷摸跑出来的疯老头给捉回去,没曾想,竟在这里遇见了你们母子二人。乌瑶这里倒是好说,毕竟也是老伙计了,没甚讲究,可娃儿好歹也要叫我一声伯父,却偏偏出门之时太过匆忙,没带啥个好东西,见面礼都拿不出来...” 乌瑶夫人微微摇头。 “见面礼自是不必,” 话没说完,天上忽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 一众人抬头看去,正见到之前那位不知飞去多高多远的疯老人已经掉了下来,正四肢摇晃如同游水一般拼了命地往上游,只是努力许久也没半点儿用处,到后来,干脆两眼一闭,双手合十,嘴里还在念念叨叨。 跟着就听砰然一声,那白花花的人影直接砸进了血雾笼罩范围中的一座大山上,轰然一震,掀起烟浪滚滚。 乌瑶夫人神色平静收回目光,继续问道: “第五前辈怎会逃出敬玉山?” 吃灰老人“嗨”的一声一拍大腿,满脸晦气,原来是早在二十多年以前,那疯老人就不知如何竟然找到了一种极为诡异的奇毒,会不会伤人性命还不好说,但却可以使人性情癫狂,并且顽固难除。但疯老人总是疯疯癫癫,自然不懂如何下毒,所以想也知该是机缘巧合所致,就被疯老人将那奇毒抹在了一棵百年樱桃树的树干上,后来又被敬玉山砍了下来拿去烧火吃灰用,就不慎中毒,饶是以他这般手段修为,中毒之后也不敢随意妄动,只得静下心来尽力祛毒,前前后后统共用了能有五年之久,这才终于恢复无恙,而疯老人也是无人看管,早就已经不知所踪,也让敬玉山顾不得再去探查那种奇毒的来历,甫一恢复,就立刻出门四下寻找,直到前两年,才在市井坊间偶然得知北城以北再往北有个老疯子,便一路北上东行,又到最近几天,才在附近寻到了这位疯老人。 而要说起十数年间的找人经历,吃灰老人就只有道不尽心酸的一声长叹,也让旁边刚刚问起此事的孟萱然面露愧疚,不忍再问。 黑衣小童插嘴说道: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北城以北再往北有个疯老人,据说是修炼的时候出了岔子,这才变成这般模样。” 敬玉山解下腰间酒葫芦喝了口酒,斜眯一眼黑衣小童,皮笑肉不笑道: “确实如此。” 黑衣小童激灵灵一个寒颤,缩紧了脖子讪讪一笑,连忙躲到秦九州身后,不敢再继续露头。 乌瑶夫人叹了口气,缓缓解释道: “第五前辈真名第五胥,没疯之前,便是敬老前辈的至交好友,也是云郎入世以来唯一拜过的授拳恩师,曾被他人赞为天下拳师最高峰,巅峰时期,更是三百年间统共写了五部搏杀真解出来,也让第五家族一度超越秦家,成为天下家族中的领头羊。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搏杀真解,第五家族才会遭遇灭顶之灾,被姚宇带人一夜之间屠了满门,从那以后,第五前辈虽然不是一蹶不振,但也没差多少,已然心魔暗生,就致后续修炼出现了诸多不遂,一时情急,便沦落至此。” 说道这里,乌瑶夫人忽然看向云泽,轻声言道: “其实真要说起来,第五前辈早年间游历天下的时候,还曾去过太一道,偶然听人说了‘术法有上下,拳法无高低’,这才有了后来的那些搏杀真解,以及更后来的灭顶之灾。” 敬玉山没好气道: “这事儿跟人太一道可没关系,你也别给人家乱扣帽子。” 乌瑶夫人微微摇头,并不解释。 云泽默然,转头看向那座烟浪滚滚逐渐散去的大山,依稀能够瞧见一道白花花的身影正在一座深坑当中。 敬玉山将剑收入背后剑鞘,转身说道: “你们先在这边等等,我先去将那个老不死的龟儿子带过来,咱们换个地方继续说话。” 言罢,敬玉山便凌空而去,不多时,就拎着哭哭啼啼的疯老人重回此间,身上套着一件灰色麻衣,一只手止不住地抹着眼泪,另一只手捂着裤裆,碎碎念着: “肿了,雀雀肿了,你赔我...” 敬玉山面无表情,直接松手,吓得疯老人一阵手忙脚乱,倒是抓住了敬玉山的一只脚,这才没有掉下去,却也止不住地哭哭啼啼哇呀大叫,直到乌瑶夫人为他说了句好话,敬玉山这才冷哼一声,弯腰重新拎起疯老人。 一行人,去了血雾笼罩范围最中间的那座大山。 半山腰处,有一座乌瑶夫人自己建造的府邸,只是来到这里之后,入眼之处,除了天昏地暗,就是荒凉死寂,疯老人战战兢兢躲在敬玉山身后,稍微有点儿动静,就会吓得一阵大喊大叫,抱头鼠窜。 柳瀅与阮瓶儿也都有些怕。 但在很早之前,这里虽然算不上什么景胜之地,却也是八百里山清水秀,而其之所以落到如今这般模样,关键仍是在于乌瑶夫人好一番殚精竭虑之后,方才布下的这座灵纹大阵,可以灭生机、融血肉,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就与生灵禁地也无异,目的只在保护府邸与孤坟,避免受到那些总是四处乱闯的野修散修的打扰与破坏,也正因此,这八百里山清水秀,才会变成这幅荒凉破败的模样。 敬玉山一巴掌拍在疯老人拽着他的手,有些不太耐烦,继续与云泽讲述那些有关云温书的陈年旧事。 说到最后,敬玉山轻叹一声。 “云老弟的天赋之强,是我生平仅见,不只是在修行方面建树极高,使人难以望其项背,便是炼器、炼丹、灵纹这些辅修之道,也是同样如此,并且格外精通琴棋书画这些旁门小道的东西。像是第五胥这个老东西,没疯之前,也曾简单评价云老弟,说得比较直白,只有三句,” 敬玉山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说道: “学什么像什么,像什么会什么,会什么精什么。” 说完这些,敬玉山忽然伸手揽过云泽的脖颈,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乌瑶,见她并未注意此间,这才咧嘴一笑,压低了嗓音小声道: “当年喜欢云老弟的那些姑娘啊,可是一抓一大把,像什么胸脯微隆的妙龄少女,像什么蕙质兰心的大家闺秀,还有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身段丰腴的貌美妇人,什么模样的都有,就只需要云老弟随便勾一勾手指,那些姑娘都能自己脱光了衣裳躺在床上。娃儿知道啥叫风流不?这就叫风流!” 敬玉山贱笑不止,满脸艳羡之色。 然后乌瑶夫人就冷冰冰地瞥他一眼。 敬玉山抖了个激灵,连忙撒开云泽,转头四望,啧啧称赞风景秀丽。 云泽一阵哭笑不得。 乌瑶夫人没去理会敬玉山,领着众人进了府邸。其中当属秦九州最是好奇,左边看看,右边瞧瞧,忽然发现了什么,跑去一旁拿了条扫帚过来,一把塞进黑衣小童的怀里,然后装模作样在旁打量了片刻,竖起大拇指,啧啧赞道: “般配!” 黑衣小童一阵龇牙咧嘴,丢掉扫帚直扑上去,嘴里骂骂咧咧,连带着不在此间的徐老道也给一并骂了进去。 两人一逃一追,很快就不知去向。 乌瑶夫人视若无睹,带着众人穿过大堂,来到后院。 四下荒凉,唯有角落里的一棵枯树,以及院子当中的孤坟。坟前立有石碑一座,旁边斜靠墓碑一块儿,前者出自乌瑶之手,时隔多年,仍是之前模样,可后者却已烂得不成样子,只能勉强看出上面有些字迹残留,却也早就分辨不出上面具体写了什么。 敬玉山扯了扯嘴角,忽然有些眼圈儿发红,就连先前一直都在呜呜喳喳的疯老人,这会儿也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 云泽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将心情平复,转身回去拿了扫帚,将院子里重新打扫一遍,之后才取了香炉、纸钱、线香、贡品出来,依着自己知道的规矩磕头祭拜。 乌瑶夫人、孟萱然、敬玉山,就连柳瀅与卫洺也都上前,各自行礼祭拜。 云泽依然跪在坟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乌瑶夫人并未多做逗留,只给身旁几人递了个眼神便一同退去,重新回到前堂这边。 等到众人离去之后,云泽这才有些情难自禁,眼眶微红,却又很快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泪痕,望着立在面前的石碑咧嘴一笑,嗓音沙哑,轻声说道: “爹,孩儿看你来了...” ... 敬玉山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头枕椅背,仰面朝天,皱着眉头唏嘘不已,正要感慨两句的时候,又忽然察觉此间氛围有些压抑,便抬手揉了揉眉心,咽下了嘴边的话语。 疯老人就在一旁,放着椅子不坐,偏偏坐在地上,手里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根树枝,被他当成刀剑一样挥来挥去,嘴里还在“咻咻咻”地配着刀剑破空的声响,一不小心,用力太大了,树枝咔嚓一声折成两半,疯老人愣了一下,忽然嘴巴一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脚胡乱扑腾,掀翻了身后的座椅,一阵乱响。 敬玉山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疯老人的脑袋上,瞪眼喝道: “憋回去!” 疯老人立刻哭声一止,委屈巴巴地抱着脑袋坐在地上,噘着嘴巴,挂得油壶。 敬玉山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转头看向乌瑶夫人道: “自从上次一别之后,我就一直带着这个老不死的住在敬玉山上不问世事,便是后来出山寻这老不死的,也是一门心思都在这件事上,没太关注过其他,只在偶然之间,方才得知云老弟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就...” 敬玉山话音一滞,忽然给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极为响亮,顺带着骂了自己一句“嘴贱”,随后解释道: “总而言之,我就是打算寻到了这个老不死的之后,再去考虑云老弟的那些事...” 敬玉山神情复杂道: “说实话,云老弟生前的仇家确实不少,且不说旁的,就只瑶光皇朝,便与云老弟有着生死大仇,尤其修行之人,最好讲究‘虎父无犬子’,这也是有迹可循的事情,若非如此,娃儿也不能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修为。可越是如此,就越是凶险,娃儿身为云老弟的遗孤独苗...我说一句不太入耳的,江湖上有句话叫‘父债子偿’,那些江湖上曾与云老弟有过一些恩怨的家伙,尤其瑶光皇朝,一旦知道了娃儿的身份,就肯定不能放过娃儿。还有就是,寻常修士也就罢了,他们之所以身为修行中人,图的就只是个锦衣玉食、做事爽利,可那些庞然大物出身的家伙,尤其麟子麟女,全部都是心怀大道的人物,就肯定容不得天下再出一个云老弟,哪怕只是些许可能也不行,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来。” 敬玉山小心翼翼瞧了眼乌瑶夫人的脸色,见其依旧如常,这才松了口气,继而笑道: “你们母子日后的麻烦肯定少不了,尤其姚宇那个老王八。这样吧,日后若是瑶光来犯,你们就去敬玉山找我,哪怕我也不行,还有这个老不死的在。这老东西虽然傻了,可好歹也是初入大圣的纯粹武夫,就算打不过,也能扛得住。” 话音方落,外面忽然飞进来一道人影,带着一声凄惨至极的哀嚎,噗通一声砸在地上,连滚数圈,这才堪堪停在乌瑶夫人的脚边。 黑衣小童捂着脑袋坐起身来,疼得龇牙咧嘴,直吸冷气。 乌瑶夫人面无表情,端坐不动,倒是一旁的孟萱然,以及下方卫洺、阮瓶儿两人,脸色略差。 衣冠尚且整洁的秦九州随后抬脚迈过门槛,目光看向敬玉山,嗤笑道: “敬老前辈还真是一门心思都在寻找第五前辈的事上,此等情深义重,做事一心一意,真另我等感到汗颜。” 敬玉山斜眯一眼秦九州,笑问道: “秦大少爷这番话,怎么听着不是个味儿呢?” 秦九州拇指食指轻轻一撮,打开折扇护在胸前,继续嗤笑道: “怎么不是个味儿?难道晚辈方才所言有何不妥之处?还是非得撕破脸皮将话挑明?也行,反正晚辈从来都是胆大包天,做人做事随心而为,不爱幼、不尊老,更不怕你翻脸不认人。” 秦九州冷哼一声,将折扇合起,双手负后,俯身靠近敬玉山,面无表情道: “晚辈生平最看不顺眼的,就是如你这般虚伪之人。瑶光圣地早在一年半前就已自掘坟墓,只剩瑶光麟子姚鸿飞、瑶光欲仙子赵飞璇、与一太上长老逃出生天,俨然是形同不存。此事也曾闹得风风雨雨人尽皆知,可敬老前辈却还厚着脸皮夸夸其谈,言说日后若有瑶光来犯,就去敬玉山找你...” 秦九州冷笑一声。 “小的家族门派就不说了,可南城皇朝、姚家,火氏妖城,还有那些早与云温书结下深仇大恨的海外势力,你可真是只字不提呀!” 敬玉山冷眼盯着秦九州,沉默片刻,忽然摇头一笑。 “我在这附近的深山老林当中已经待了近三年了,除去前不久才找见的第五胥外,就再也没有见过半点儿人烟,又如何能够知晓这些事?” 秦九州直起身来哈的一笑,转身来到对面的一个空位坐下,翘起二郎腿,摇头叹道: “敬老前辈既然不会说谎,又何必这般狡辩,真当我等都是瞎子,瞧不出大阵中的那些骸骨都是何时所留?” 秦九州伸出一只手,随意一抓,拳头两端便有丝丝缕缕的血雾缓缓飘荡。 “依此阵法而言,气府境修士,骸骨理应可留两年左右,命桥境两年半,十二桥境三年,灵台境五年,炼精化炁境就不好说了,五年到十年,之后就会化为灰烬。当然,这种判断并不完全准确,可晚辈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符箓派修士,触类旁通之下,对于灵纹阵法也能勉强算得上精通,所以总体而言,也该大差不差。” 秦九州斜眯敬玉山。 “敬老前辈,你猜...晚辈能不能通过那些骸骨的坚硬程度以及腐朽程度,从而猜出他们生前都是何种修为,又已身死多久?” 敬玉山豁然起身,满脸阴沉。 乌瑶夫人忽然冷声喝道: “秦九州!” 秦九州讪讪一笑,连忙起身作揖。 “夫人恕罪,是在下唐突了。” 黑衣小童依然坐在地上,背对乌瑶夫人冲着秦九州挤了挤眼睛。 后者微微摇头。 眼见于此,黑衣小童立刻撇了撇嘴,索性不再装下去,爬起身来走到门外,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不少方才带来的骸骨,随手丢到地上,很快就在门口一侧堆成了小山一样。 大堂中,孟萱然、卫洺、阮瓶儿三人,神色古怪。 敬玉山面上表情也变得愈发阴沉了许多。 乌瑶夫人脸色一沉,叫了声“小童”,那黑衣小童立刻身子一紧,连忙躲去秦九州身后。 乌瑶夫人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随后摇头一叹,起身说道: “敬老前辈不必介怀,妾身之后自会教训他二人。” 闻言如此,敬玉山眼神变了一变,随后目光扫过周遭,冷哼一声,伸手抓住疯老人的脖颈将他拎起,后者眼神一呆,肩膀一缩,真就如同鸡仔一般被他拎在手里。 敬玉山环顾四周,冷笑一声。 “既然在座各位并不欢迎老夫,那老夫又何必留在此地看人脸色。告辞!” 言罢,敬玉山便身形一纵,直接破顶而出。 第561章 奇景 府邸后院。 云泽一直跪在坟前,心怀当中揣了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总是无奈咽了回去。 修行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 就像一旦踏足修行之中,便要比起世俗凡人更加清楚“逝者已矣”的道理,所以眼前能够见到的,就只是一副骸骨埋在一座土包下面,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存在,而这些用来祭奠先人的贡品与香火,最大的作用也就只是寄托哀思,靠着自欺欺人的方式聊以慰藉。 云泽叹了口气,然后苦笑一声。 不知打从何时开始,那种伤心难过的感觉就已消失不见,在此之后,就只有平静而已。 前堂那边忽然传来一道巨大声响。 云泽转头望去,正见到敬玉山带着疯老人破顶而出,周身包裹无形剑意,将那翻转浩荡的血雾铅云一并撕出一道横跨百里的巨大裂隙,一瞬间,八百里天地剧烈摇晃,长风滚滚卷起飞沙走石,弥漫苍穹,九天之云下垂,四方之水皆立,地轴倾而群山崩摧,乾坤倒而万物形灭。 轰隆隆的剧烈震动之下,云泽一个不稳,摔在地上,等到好不容易爬起身来,抬头再看,登时骇然欲绝。 竟是天崩如镜碎! 紧随其后,天地之间忽然响起“咄”的一声雷鸣炸喝,出自秦九州之口,但见金光万道滚滚虹霓流转出去,生生支撑起这座俨然已经濒临崩溃的天地,同时抚平了大阵缺口,绞灭了剑意残留。岁月长河浮于天崩之下,凭空之中响起阵阵浩大神音,秩序锁链铿锵作响,洞穿天穹而现,一切恢弘之下,万物还归本位。 待得这座小天地重新平静下来,诸多异象,方才悄无声息黯然散去。 云泽稳了稳心神,匆忙赶去前堂,立刻见到脸色虚白的秦九州正被黑衣小童搀到旁边盘腿坐下,调息恢复,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几人,则是脸色奇差无比。 谁能想到,那敬玉山好歹也是天下剑道之魁首的人物,在被当面戳穿了虚伪之后,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乌瑶夫人叹了口气,重新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 云泽目光看向黑衣小童。 后者偷偷挥了挥手,带着云泽离开大堂,出门之后,又走一段距离,这才开口解释道: “那喜吃剑灰的老东西,叫...敬玉山?其实是个无可挑剔的小人,不过秦九州从未与他打过交道,所以不太了解,只是曾在偶然之间听到某位秦家太上提到过,第五老头儿的身边有个风评奇差的狗皮膏药,具体姓甚名谁不知道,只知道好像是因为两人从小就认识,按照某个地方的俚语来讲,就是发小儿的关系,所以两人才会走在一起,而且形影不离。不过按照秦九州的说法,这所谓的‘形影不离’,其实贬义十足,因为第五老头儿也不喜欢他,只是看在两人从小玩到大的份儿上才会对他多加照拂,这才让那老东西成了如今的天下剑道之魁首,而其之所以会跟老爷产生交集,应该也是因为老爷曾拜第五老头儿为师,就不可避免地需要与他打交道。” 云泽问道: “这些都是秦九州跟你说的?” 黑衣小童不置可否,摊手道: “那老东西的修行天赋其实并不算好,全是靠着第五老头儿才能混得人模狗样。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是秦九州以前听到秦家太上说过的。” 黑衣小童带着云泽来到玄关旁的影壁墙附近,轻轻一跳,就坐在影壁墙的底座上,继续说道: “第五老头儿没疯之前,那老东西根本就是个狗肉上不了桌子的货色,就连捡漏的本事都没有,只能跟着第五老头儿混吃混喝,可自从第五老头儿疯了之后,没过多久,他们两个就忽然一起消失了,等到再次出现,就是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老东西也已经成了敬玉山上敬玉山。” “不过这件事还真没多少人知道,也就是那位秦家太上偶然途径敬玉山,还因为踏空而过就跟那个老东西起了冲突,这才发现这件事,再到后来,那位秦家太上险死还生逃回秦家搬救兵,想要讨个公道回来,结果却全部被打了回去,而且死伤惨重,这件事才被秦九州知晓。可秦家好歹也是天下家族之首的存在,被一个散修打成了这幅模样,肯定不好宣扬出去,不过那块儿‘冰清玉洁’倒是被人故意暴露出来,引去了不少文人骚客跟爱玉之人,按照秦九州的说法,就是想要借刀杀人,但那老东西却好像修有什么隐秘之法,再加上玉是凡玉,所以时至今日,那老东西的事情也依然鲜为人知。” “但自从秦九州知道这件事后,就立刻有些怀疑了,因为那座敬玉山最早的时候,其实是第五家族的旧址所在,只是后来偶然之间发现了另外一处灵气更加浓郁的洞天福地,这才搬迁离开。可那老东西却带着第五老头儿去了敬玉山,等到被那秦家太上发现的时候,不仅改名敬玉山,并且修为境界与剑术剑意更是比起以前高出不知多少倍,成了当之无愧的天下散修之魁首,更是天下剑道之魁首。一个狗屁不如的家伙,忽然成了魁首人物,要说这件事的背后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别说秦九州了,就连我这脑袋不太灵光的,也是被人打死都不信。” 黑衣小童叹了口气,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踢着双腿缓缓说道: “所以啊,秦九州就想试试那个老家伙,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云泽背靠影壁墙,双手揣袖,默然不语。 黑衣小童忽然扭头问道: “泽哥儿,你说这事儿是不是跟敬玉山上的那块儿‘冰清玉洁’有关?那第五老头儿之所以会被心魔影响,落到这般境地,是不是也跟敬玉山那个老东西有关?” 闻言之后,云泽眼神一凝,随后微微颔首。 “若是一切不假,确有这个可能。” 黑衣小童鬼鬼祟祟瞥向大堂,然后压低了嗓音小声问道: “那你说二夫人有没有猜到这件事?” 云泽抬头看向大堂方向,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不清楚。” 黑衣小童咂舌一声,重新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摇晃双腿嘀嘀咕咕,念叨着是不是要将这些猜测告知二夫人。 毕竟第五老头儿也是自家老爷生平唯一拜过的师父。 云泽沉默不言。 依着乌瑶夫人来讲,应该早就知晓敬玉山为人如何,也就不该没有丝毫怀疑。若在以前,或许乌瑶夫人还会做些什么,可如今却是一门心思都在云温书的事情上,又哪有那些功夫再去理会这些事。 云泽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已经有些蠢蠢欲动的黑衣小童。 后者抬头看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 云泽无奈解释道: “敬玉山的事,二娘与三娘早就知晓,应该是从秦九州的口中听说过,也就避免不了这些猜测怀疑,既是如此,又何必你来多管闲事。” 黑衣小童当即了然,竖起大拇指道: “泽哥儿果然是聪明绝顶,颖悟绝伦!” 云泽不理黑衣小童的马屁,起身返回大堂。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息,秦九州已经恢复许多,只是在其面前,地上却有一滩鲜血,想来也是负伤导致的淤血,但说到底也是技不如人,这才落到这般境地。 卫洺与阮瓶儿、谢安儿、柳瀅四人,已经被孟萱然带去府邸上的住处休息,此间也就只有乌瑶夫人依然端坐首位之上,闭目养神。 察觉到云泽返回此间,乌瑶夫人这才睁开双眼。 云泽只微微颔首,乌瑶夫人便了然于心,开口说道: “出门左转,过了廊道之后便是住处。” 云泽拱手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 奇山昆仑,巍峨耸立,东西而走,绵延无尽,一望之间可见笔峰挺直透空霄,曲涧幽深通地户,许多花木争奇,几处松篁斗翠,天降祥瑞彩云,横空长虹贯日。左边虎,右边龙,山上彩凤飞舞,山下白鹿幽鸣。石磷磷,波净净,野蜂飞舞,古怪恶狞。 山下白石卧可枕,青萝行可攀援。 山上玉龙三百万,九霄天地寒彻。 少年漫步其中,枕白石,骑玉龙,行过洞天处,坐看险恶时,却也并非何处都可去的,眼见北边忽然刮来一阵黑毛恶风,立刻脚下一踏,骑乘白雪飞扬凝如龙,只在瞬息之间,便来到遥远处的一座高耸山头,望着黑毛恶风席卷而过,传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古怪声响,便不再理会,转身继续漫步昆仑山。 “有潜于其中,一条真大龙,化生九鼎坐落,俱有两耳四足,四四方方。九鼎者,一在素髎,篆有天下群山;一在印堂,篆有天下大河;一在口舌,篆有云翻雾涌;两在眼窍,左边龙鼎篆有天下飞禽,右边龙鼎篆有天下走兽;又两者,镇于龙首双角,左边鼎,篆有奇花朵朵,右边鼎,篆有异草丛丛;最后两者,落于耳下,左如烈火熊熊燃烧,右似惊雷滚滚而动。” 一步踏出,来到龙首附近。 滚滚天威浩荡而来,万物失色。 许穗安恍若不觉,抬头望向山中大龙脉印堂处的那座大鼎上,居于高山之巅,隐于雾中,渺渺茫茫,依稀可见其上遍布青苔,藤蔓缠绕,早已瞧不出真容如何。 “天生以地养,举世唯一,以真大龙为首,辅以九鼎,谓之,十方重器!” 许穗安感慨一声,负手转身,行向山下。 “大龙脉绵延横亘于一州之内,凡山者,尽说为其所生,凡水者,皆作源头于此,乃集一州之气韵与大道偏颇,任凭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世间来来往往万千儒士,搜肠刮肚也难以书其壮阔,只叹为一州之根。” “不见昆仑者,不知天道可畏。见过昆仑者,又恐天道无常...” 背诵至此,许穗安忽然叹了口气,行至半山腰处,转而走向一座宽阔石坪,临渊而立,目光望向这片茫茫无尽的群山峻岭。 何谓天道无常? 奇山昆仑中,一步洞天,一步福地,一步险地,一步恶土,正是一步之差,天壤云泥。 许穗安忽然咧嘴一笑,一步迈出,任凭身形由自高空坠落下去,呼啸风声灌入耳中,衣袍烈烈,发丝飞扬,穿过云环雾绕,陡然撞入一片生长茂密的古林之中,又在距离地面还有数丈之时,其身形下坠的速度陡然减缓,随后身形一翻,就以盘腿姿势悬空三尺而坐。 密林幽寂,时闻鸟叫虫鸣声。 许穗安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手抓脚腕,向着前方缓缓而去。 绕行许久,直到远处依稀传来一阵水流声,许穗安这才抬手拍了拍脸颊振奋精神,加快速度赶去那片不仅是为洞天福地,同时也是险地恶土的龙腹之地。 又片刻,行出密林,眼前景色豁然一变,一条大水由自前方荒凉之中蜿蜒而过,形同灵蛇,绕行数次之后,竟以攀爬之势倒流上山。 悬崖峭壁多苔藓,笔直向上,直插云霄,时见草木藤蔓,色泽金黄,却有黑气附着。 而在飞瀑倒流的中间,抬头望去,依稀可见顽石突出,形同尖锥,正有一道身影以站桩姿势立于其上,周身环绕着肉眼可见的金黄龙气,如同条条匹练,搅得周遭鬼气森森,浮动如烟。 许穗安仰头眯眼看了片刻,随后放下双腿,背手而上。 顾绯衣的站桩姿势极为古怪,只以右脚单独站立,膝与胯平,左脚腕部横于右膝之上,双手一正一反,沉于身前,呼吸则是极为绵长,一呼一吸,往往需要一炷香左右,故而周身气机也是运转缓慢,金黄龙气翻卷鬼雾之时,犹似岁月长河流经此处便凝滞不动,需以长久注视,才能隐约察觉景象变换。 许穗安来到近前,瞧见顾绯衣并未因此耽搁修行,呼吸吐纳以及气机运转依然平稳,立刻面露满意之色,轻轻点头,以心声说道: “今年补天阁的入阁考核,为师需要回去一趟照看大局,你且先在这里独自修行,待得事了,为师便会返回此间,带你在这附近闯荡一番。” 言罢,许穗安又转过身去环顾四周,继而双掌一合,便是一番无形中的天摇地晃。 这条逆流上山的大水,轰然作响,掀起滚滚浪花,浓郁龙气翻滚而出,凝成一条条金色细线,千丝万缕,缠绕成龙,抬头与大水之中,栩栩如生,宛如真实,却又随着许穗安的心念一动,便暴散而去,将方圆百丈之内的天地层层囚禁,随后归于无形,自此之后,便是任何活物出不可出、进不可进。 许穗安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四周看过之后,这才满意点头,随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划,就好似一条金色布帛被人剪开了一条裂隙,待其一步踏出,离开此地,那条四周金光弥漫的裂隙便悄然愈合。 许穗安凌空而立,举起双手用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一次回头瞧了瞧还在站桩修行的顾绯衣,忽然咧嘴一笑,这才身形一晃,以御风远游之法瞬息千里而去。 小天地中,顾绯衣缓缓睁开双眼,瞳子尤为漆黑深邃,神情冷漠看向许穗安离去的方向,随后重新合起双眼。 无动于衷。 第562章 望眼欲穿 云泽一行人,在这山野之间住了约莫能有一旬之久,期间,乌瑶夫人极为忙碌,一方面是为了彻底修缮这座形同护山大阵的阵法,毕竟当初敬玉山一剑撕裂阵法而去的时候,虽然秦九州出手极快,以圣人伟力保住了阵法根本,却也依然难保不会留下某些类似“磕碰皮外伤”的小疏漏,而阵法这种东西,又往往十分忌讳这个,谓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就需要一遍遍地查缺补漏,力求完美,避免被人发现之后钻了孔子。 另一方面,则是提升阵法的品秩,避免敬玉山这个无可挑剔的小人心怀恶念,去而复返。这就需要重伤未愈的秦九州亲自出马,以某种看似粗糙,实则品秩极高的符纸作为根底,辅以圣人精血为墨,书写灵纹,勾勒复文,印于符纸之上,使之成为可以契合大阵的符箓。 尤其府邸大门的门梁上,仅此一处,就有三张符箓。 从左到右,依次是为“磐石之固”、“中流砥柱”、“岿然如山”,而在府邸上方的半空之中,还有一张珍惜符箓粘于虚空之上,复文所写,“太平长安”。 便是乌龟壳子,也不过如此。 但说到底也就只是因为乌瑶夫人的执念罢了。 等到一切全都布置完后,留给秦九州的休息时间就不剩多少,只来得及躲在房间闭关调息短短两日,就又到了启程北上的时间。 堂堂符箓派圣人修士,竟然萎靡如同阳虚一般。 饶是卫洺,见到这幅模样的秦九州后,也忍不住有些咂舌。 而这八百里血雾封山,确也已经变得牢不可破,在走出大阵之后,卫洺还曾亲自尝试一番,结果就被震得云麓脱手,虎口撕裂。按照秦九州的说法,这座他与乌瑶夫人好一番殚精竭虑之后完成的阵法,虽然看似比之先前并无不同,实际上却已天差地别,便是大圣修士亲自出手,也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能破开。 但具体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此后数日,一直都在赶路之中。 待得已经临近补天阁入阁考核之日,云泽一行数人,方才赶到极北之地,放眼四望,天地茫茫,尽是雪雾席卷,朦胧不清,寒风呼嚎有如刮骨钢刀,杂有冰渣碎雪,宛如钢针,刺得人肌肤生疼,睁眼都难,寒意透体而入,已经不是如坠冰窟,而是真在冰窟之中。 云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体内血气宛如火龙走道,以此对抗寒意侵袭,小狐狸尾巴一卷,将其脖颈围住。 柳瀅与谢安儿小脸紧绷,阮瓶儿与卫洺也都神情凝重,只有乌瑶夫人几位圣道修士,才能对于极北之地的恶劣气候视若无睹,一切如常。 秦九州除外,落地之后,就立刻哆哆嗦嗦裹紧了半路买来换上的厚实棉衣,嘴里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等到孟萱然扭头看去的时候,又立刻强忍着寒意放下双手咧嘴一笑,跟着就鼻子一抽,打了个喷嚏出来。 孟萱然微微摇头,目光转向面前裂沟的对过。 便连围墙大门都没有的补天阁,其实看似更像一座住户不多的小镇乡村,从最近处的一座建筑开始算起,到最远处的一座建筑,中间足有百里之遥,左右相距同样如此,偶有人影出没,数量不多,一派地广人稀的模样。 乌瑶夫人忽然扭头看向一旁。 身为补天阁阁主的许穗安,突然出现,双腿盘坐离地三尺有余,抬起一只手,咧嘴笑着冲几人打了个招呼。 “呦吼!” 云泽几人拱手见礼。 许穗安目光扫过乌瑶夫人几位圣道修士,最后看向云泽,咂舌叹道: “你小子还真是大张旗鼓,这是拖家带口投奔本阁主来了?” 云泽双手揣袖道: “居无定所罢了,但如果你肯收留我们,也不是不行。” 许穗安神情一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云泽笑了一下,忽然面露拘谨之色,略作迟疑之后,小心问道: “绯衣...如今可好?” 许穗安瞥他一眼,冷笑道: “当然好得很,但本阁主很早之前就已经与你说过了,短则三年,长则五年,现在可还没到小绯衣出关的时候,继续等着吧。” 云泽默然,闷不吭声点了点头,有些失落。 见他露出这幅模样,原本还想啰嗦几句的许穗安,就忽然没了那些闲情兴致,便挥一挥手,带着众人直接前往补天阁的客舍所在。算起来,云泽这一行人还是今年最先赶到极北之地的一拨,不过按照许穗安给出的说法,就是客舍数量有限,便只给了三个房间,具体需要怎么安排,就要几人自己决定。 虽然难免拥挤一些,但也住得下。 云泽没去多管这件事,交给乌瑶夫人随意安排,之后便与许穗安说了柳瀅的事情。 许穗安斜眼打量那个身上穿着厚实棉衣的黑炭小姑娘,后者神情紧绷,双手攥着衣角,有些拘谨不安。 许穗安忽然扭头冲着云泽说道: “之前有个练剑的小娘皮来过一趟,想要副阁主给通融一下,让她那个已经过了年纪的徒弟进入补天阁修行。结果呢,利诱不成,就直接动手,将这补天阁拆了大半,但到最后还不是悻悻而归?” 说到这里,许穗安忽然嗤笑一声。 “这也就是本阁主当时还在奇山昆仑,后来得知此事的时候,那个练剑的小娘皮也已离开,若非如此...嘿,敢在本阁主的地盘上胡作非为,本阁主不将她的屁股揍成八瓣,许穗安这三个字,本阁主就倒过来写!” 云泽抿了抿嘴,转头看向别处,默不作声。 许穗安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装模作样叹气道: “可惜了某人好一番大张旗鼓,可惜啊,没能料到本阁主竟会回来主持大局,算盘倒是打得噼里啪啦响,到头来,还是落空喽!” 云泽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 “我要真是打得这个算盘,来人更多。” 许穗安眨眨眼睛,好奇问道: “转性了?” 云泽翻了个白眼。 许穗安咧嘴一笑,挥手道: “行了,我也不拿话来噎你,说点儿实在的。不让这小姑娘进入补天阁,那是为她好,毕竟这儿也是个人吃人的鬼地方,但凡实力手段不够硬的,就只能沦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而已,到头来,好处没捞着,还会丢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尤其这个小姑娘,先天武道胚子,除非你能时时刻刻守在她的身边没有半点儿疏忽,否则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别人的修炼鼎炉。” 许穗安双手抓着脚腕翻过身来,头下脚上飘来荡去,不给云泽插嘴多问的机会,继续笑嘻嘻道: “补天阁除了入阁考核的那些规矩之外,统共只有一个规矩,就是入阁之后,最短也要在这儿待满一个月,一个月后,无论是去是留,随便,最长是十年,十年之后,无论你想不想继续留在这儿,都得滚蛋。除此之外,补天阁就再也没有其他规矩,并且没有长老导师前辈之类的指点你们如何修行,也不会给你们分发什么修炼资源,只有经塔里的藏书可以随便翻看。说白了,这里就是一片无法之地,只要你有本事,干什么都行。” 云泽皱眉道: “可我听说过的补天阁,不是这样。” 许穗安点了点头。 “以前确实不是。” 许穗安将身形翻转回来,摊手道: “补天阁最大的仰仗,除了藏书浩如烟海的经塔之外,就只有那座出自乱古灵神之手的聚灵大阵。但很可惜的是,自从两年前灵气开始枯竭之后,就连这座聚灵大阵也没能幸免,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所以补天阁以前那些依靠聚灵大阵制定出来的许多规矩,也就形同不存了。既然如此,本阁主要它何用?还不如干脆废掉,然后另辟蹊径,特殊之时应用特殊之法嘛,乱世出英雄。” 许穗安双脚落地,踩了踩地面,继续说道: “所以补天阁这方圆百里,就是一座小的乱世,虽然很小,而且很假,但没有规矩是真的,没有道理也是真的,全凭实力和手段。如此一来,本阁主就要问问你了,那小姑娘如今才有多大年纪?什么修为?多少本事?你又是否想过先天鼎炉体质究竟如何惹人觊觎?是否能够保证自己可以护她周全?” 说到这里,许穗安忽然记起一件事,幸灾乐祸道: “刚想起来,瑶光麟子姚鸿飞,好像如今就在补天阁,应该是不想丢了经塔里的藏书机缘,就偷偷摸摸跑过来了。” 闻言之后,云泽眼神猛然一沉。 许穗安忽然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乌瑶夫人,眼神冰冷。 乌瑶夫人默不作声,一身杀机悄然收敛。 许穗安这才满意一笑,随后仰面浮空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飘来荡去,神情悠哉道: “其实要让本阁主为你破一次例,也不是不行,谁让本阁主的徒儿面子大呢,不过你要先想好了,大道相争,从来没有道理可言,不是别人沦为你的机缘,就是你被别人当成机缘。鼎炉体质,而且还是如此罕见的鼎炉体质...” 许穗安连连咂舌,不怀好意的眼神,在柳瀅与云泽肩头上的小狐狸之间来回转动。 小狐狸忽然睁开眼睛,冷声问道: “怎么,许阁主还能准我进入补天阁?” 许穗安嗤笑一声。 “你都已经多大年纪了,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真要将你放进来,岂不就是虎入羊群?” 小狐狸冷哼一声。 云泽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许久之后,柳瀅怯生生地走上前来,伸手拽了拽云泽的衣袖。小姑娘如今修为还在气府境,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极北之地的寒冷,却也依然是被寒风吹得脸颊通红。 云泽闷不吭声,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许穗安忽然说道: “这样吧,看在小绯衣的面子上,本阁主给你出个法子。” 他冲着客舍方向抬了抬下巴作为示意,继续说道: “这些客舍,除了用来招待之外,其实也是某些阁中弟子身边护道人的落脚之处。恰好江湖上有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能明白本阁主的意思不?” 云泽一愣,迟疑道: “护道人,也能去经塔翻阅藏书?” 许穗安翻身而起,悬空盘坐,气笑道: “你小子平日里也挺聪明的,怎么,真以为补天阁这些藏书不值钱?任谁都能随意翻看?” 云泽无奈摇头。 “有话直说。” 许穗安翻了个白眼,伸手指向一旁的柳瀅。 “之前已经说过了,看在小绯衣的面子上,本阁主可以为你破例一回,所以这个小姑娘,还有你肩膀上的那只青丘狐和那先天剑胚,全都可以暂时以你护道人的身份住在这里,而本阁主也会为他三人各自炼制一枚专属的玉牌,让他们能够离开客舍范围进入经塔翻阅藏书。不过有些事需要提前说好,这小姑娘毕竟不是阁中弟子,所以除了需要签字画押保证不将藏书内容外传之外,还不能将书带出经塔,更不能与阁中弟子争抢书本。” 说到这里,许穗安竖起一根手指道: “举个例子,一旦小姑娘与某位阁中弟子同时看中了经塔中的某部藏书,无关先来后到,小姑娘必须把书让出来。” 云泽皱了皱眉头,略作沉吟之后,又问道: “签字画押是什么?” 许穗安笑道: “某种类似于道心血誓的东西,但又没有道心血誓的弊端,不过这件事你也不必太过在意,因为所有通过入阁考核的弟子,都要签字画押,这是无可避免的。” 云泽了然,转而看向脸颊冻得通红的柳瀅,想了想,还是将这件事交给她自己决定。 小丫头抿着唇瓣想了许久,这才轻轻点头。 云泽又转头看向小狐狸与卫洺。 一人一狐,全都拒绝了此事,但前者却只冷哼一声,而后者则是摇头婉拒。 许穗安口中忽然“啧”的一声,迅速撂下一句“稍等”,身形便一闪而逝,再次出现的时候,手中就已经多了一张质地坚韧的白纸出来,任凭寒风烈烈,吹不破,折不皱,其上以朱砂红字书写半篇,与道心血誓内容无异,概而言之,便是藏书内容秘不外传。 许穗安将纸笔递给柳瀅,伸手指向内容末端的空处。 “将名字写在这里就行了,不过玉牌还要几日才能炼制出来,问题不大,入阁考核结束之前肯定给你。” 柳瀅闻言点头,乖乖写了自己的名字。 云泽眼神狐疑地看着迅速收起纸笔的许穗安,疑惑问道: “我是不是被你下套了?” 许穗安眨眨眼睛,一脸无辜道: “下套?谁下的?什么套?我咋不知道?” 云泽嘴角一抽。 许穗安摆手道: “行了,干嘛非得纠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总之就是你们先在这里乖乖住着,最好不要随意走动,也尽量不要离开客舍的范围,否则一旦出现什么意外,补天阁概不负责。” 眼见许穗安就要离开,卫洺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问道: “敢问阁主,罗元明现在何处?在下有事需要寻他一问。” 闻言之后,许穗安挠了挠头,面露疑惑之色,直到云泽无奈出声提醒一句,罗元明就是那个性情惫懒的光头,许穗安这才恍然大悟,给卫洺指了个方向,也懒得重复之前已经说过的那些,挥挥手便转身而去。 在此之后,卫洺也与众人打了招呼就转身离开,去找罗元明询问徐老道与陆家平的具体去向,依其所言,并不打算在此多做逗留,所以如果一切顺利,今日便会启程南下。 送走了卫洺之后,云泽就带着小狐狸回了房间。 统共三间房,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一间,柳瀅则与阮瓶儿和谢安儿一间,其余几人,除去云泽之外,还有秦九州与黑衣小童,则是第三间。 一晃数日。 随着来人越多,客舍这边也逐渐变得热闹起来,多了一些活人生气,时常能够见到一些海内海外样貌截然不同的修士来往出没,只是相互之间的氛围却并不友好,无关出身来历与相貌差别,而是大道之争,所以客舍这边虽然要比以往热闹一些,却也极其有限,更多人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要抓住仅剩的时间尽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使自己能在即将到来的入阁考核之中多些把握。 包括北中学府的许多弟子学员,也在姒家府主一路护送之下,于前几天的某个黄昏之时抵达此间,落地之后没过多久,姜北等人便联袂而来,与云泽相聚,短暂聊了一些琐碎之后,就各自离开,回去修行,只有项威留了下来,毕竟他与旁人有些不同,身边并无护道之人时刻相伴,倘若真要让他独自一人,便与羊入狼群也没甚区别。 只是自从来了补天阁以后,项威的情绪就明显不高,心思也全然不在入阁考核上,每天天不亮就会起床,然后就要拿上一条板凳坐在门旁屋檐下,无论天气如何,刮风还是下雪,总会一坐一整天,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起身抖一抖身上的冰渣碎雪,回屋取暖。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黑衣小童好奇不已,在云泽身边纠缠许久,终于得知了其中原由,竟是在于某位海外姑娘酒醉之后有意无意的挑逗,惊得眼睛差点儿掉在地上,跟着就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满地打滚。 却被内伤已经恢复大半的秦九州一折扇打在额头上,啪的一下,疼得他好一阵龇牙咧嘴,止不住的满眼泪花,猛地翻身站起来指着秦九州破口大骂。 秦九州瞥他一眼,忽然抬手作打,吓得黑衣小童一溜烟躲去云泽身后。 秦九州冷笑一声便不再理会,转而望向门外的背影,百感交集。 项威对此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端坐在屋檐底下,每逢有人经过此间,总要看上一眼,但更多时候还是望着远处,望眼欲穿... 第563章 建高台 这一天,最开始的时候还是一切如旧,但在临近正午的时候,饭堂附近,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惊动了客舍中的不少人,就连本在房间站桩修行的云泽也被惊动出来,之后问了一直都在门外坐着等人的项威,这才知晓,原来是两拨海外修士不知为何起了冲突,只是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所以原由如何,过程如何,全都不清楚,不过看那热火朝天的氛围,倒是吵得极为激烈,俨然已经有了动手的趋势。 云泽脚尖一点,纵身跃上屋顶,居高望远。 秦九州与黑衣小童要比云泽提前一步,前者尚且还好,只是单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房间调养恢复,不曾外出走动,便闲得无聊,好不容易有了一场乐子可以旁观,这才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后者却是满脸兴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那边,巴不得两拨海外修士尽快打起来才好。 瞧见黑衣小童这幅模样,云泽顿时哑然失笑,举目望去,顺便问道: “你二人听得懂这种海外雅言?” 黑衣小童挠了挠头讪笑道: “我这辈子从来不曾去过海外,又哪里听得懂这些鸟语...” 秦九州则笑道: “海外雅言并不难学,都是一些死记硬背的东西罢了,并且言语含义往往浮于表面,至少相交海内雅言来讲,较为直白,便是记性再差,只要肯下功夫,也不必太久即可粗通,足够日常闲聊说话。” 秦九州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说道: “哪像海内雅言,繁复无比,虽是意趣盎然,却也难认、难写、难懂。尤其最后者。想当年最初读书的时候,我就曾经困于《千字文》中所谓的‘秋收冬藏’,当时很奇怪,为何定要秋收冬藏,而非春收夏藏?直到许久之后,读书愈多,这才逐渐明白其中深意,竟与阴阳五行、四季轮转、时候变化、人之气血等等方面都有诸多关联,可一旦总结起来,就只‘秋收冬藏’四个字,真可谓是博大精深。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从儒家修士转向符箓派修士,又接触到了文字的表意与深意,就越发觉得此道简直浩如烟海,也越发能够明白古人所言,究竟何谓‘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 说到最后,秦九州又感慨道: “读书,真也是需要一辈子为之努力的事。” 黑衣小童撇了撇嘴,对于秦九州突如其来的滔滔不绝有些鄙夷,脱口而出: “天下书本那么多,道理那么多,读得过来吗?” 秦九州哈哈一笑,拇指食指轻轻一撮,将折扇打开挡在胸前扇了两下,一手以握固姿势负于身后,丰神俊朗,眼眸灵慧,恰有一阵寒风卷着雪雾吹袭而来,吹得这位读书人发丝飞扬。 “怕什么道理无穷,得一寸自有一寸的欢喜。” 黑衣小童扯起嘴角,满脸嫌弃。 云泽却忽然挑起眉头,上下打量一番秦九州,忽然笑道: “古人说得确实不错,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我还是觉得如果你能换回以往的长袍,肯定要比现在这幅臃肿模样更好看,也会更风流。这身灰布棉衣,太煞风景了。” 秦九州神情一滞,冲着云泽翻了一个不见眼珠的白眼,方才难得显露出的读书人气质,瞬间变得荡然无存。 饭堂附近的两拨海外修士,还在激烈争吵。 左边那拨,为首之人是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模样生得极为俊朗,眉骨突出,短发高额,脸颊线条尤为棱角分明,身上穿着一件笔挺的华贵礼服,愈发凸显身材修长。而其身旁,则是一位身着银色甲胄的老者,腰悬一把十字长剑。 右边那拨,则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脸颊带有一道狰狞疤痕,长发卷曲,兽皮为衣,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修边幅,而其身旁那位护道人,也是一般无二的打扮,并且生了一把极为粗犷的花白络腮胡,嗓门儿更是震天响,放声喊骂,滔滔不绝,震得四周屋顶积雪滑落,回响连连,不给对面两人丝毫反驳的余地,偶尔脑子跟不上嘴,还有旁边那位同样嗓门儿吓人的魁梧男子,骂起人来也是毫不留情,模样更是吃人一般狰狞凶狠。 云泽站在屋顶上看了片刻,方才与秦九州问了这两拨人争吵的原由,就听那位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忽然冷笑一声,趁着那位魁梧男子喘气的功夫骂了一句“野蛮人”。 这三个字,虽然腔调古怪,但云泽确实听懂了。 跟着就见那位魁梧男子两眼一瞪,竟是字正腔圆地骂了一句“干你老娘”,连其身旁那位络腮胡也是海内雅言脱口而出,口音确实有些古怪,措词同样古怪,但各种脏话却是手到擒来。 周遭看客,许多人面露意外之色。 而那衣冠整洁的一老一少,则是愈发面沉如水,咬牙切齿。 秦九州这才伸手指了指左边两人解释道: “别看右边那两人骂得最欢,不给左边这两人丝毫反驳的机会,可一旦究其根本,其实是左边这两人最先挑事。最开始的时候,这两拨人只是萍水相逢,错肩而过,就是因为人家身材魁梧,不巧蹭到了那个年轻人,就被他满脸嫌弃地骂了一句,还故意当着人家的面,扫了扫肩上被蹭的地方,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秦九州笑道: “这些所谓的海外贵族,有些是正儿八经的绅士淑女,这些人往往彬彬有礼,待人谦和,并且衣冠得体,谈吐高雅,做人做事都有一定的道德准绳,属于内外兼修的那种。但有些所谓的贵族,却只重面子,不重里子,真以为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就是人上人了,整天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令人作呕。尤其某些自以为血统尊贵的家伙...” 说到这里,秦九州忽然话音一滞,也似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就只能叹了口气,摇头不已。 云泽恍然,脱口而出道: “这不就是现在的读书人?” 秦九州闻言一愣,下意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泽失笑道: “我没说你,你也别对号入座,仅就我知道的那些读书人而言,除去大伯、栢石前辈、南山君和卢取之外,也就只有你还能算得上不错。你在我这儿,最起码也是排名第五了。” 秦九州满脸郁闷。 “云温章和栢石我是服气的,但两个小辈...这番话,听着可不怎么舒服。” 后又摇头叹道: “古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既是如此,晚辈何必不如前辈?倘若真要后人不比前人,那也就没有读书的必要了,传承的道理只会越来越少,更不会人还能做出新的学问,在前人的基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此一来,岂不就是青黄不接?到最后,也就难免根基腐烂,高楼倾塌,一切成空。” 黑衣小童惊讶道: “觉悟这么高?” 秦九州没好气地一折扇打在他的额头上。 黑衣小童一屁股坐了下去,捂着额头疼得一阵龇牙咧嘴,迅速揉了两下额头红肿之处,就猛地起身扑了上去,却被秦九州用折扇顶住了额头,任其拳挥脚踹张牙舞爪,就是碰不到秦九州的一根寒毛。 云泽摇头失笑,不再理会这两个活宝,瞧着远处两拨海外修士就只口舌之争,虽然有过几次想要动手,可最终还是按捺下来,云泽就知道他们是在忌惮许穗安这位补天阁阁主,便不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转身一步踏出,安稳落地。 项威依然坐在门旁屋檐下。 今儿个的天气倒是相当不错,晴空万里。 云泽在项威让出来的长凳另一边坐下,取了两壶梨花酿出来,丢给项威一坛,一边喝酒,一边眯起眼睛看向远处的光景。 由此望去,依稀能够见到之前落地时的那座冰山断崖,积雪堆砌之上,阳光洒落之下,竟然有些虹桥色彩隐约出现,铺在冰崖边缘只有一线的雪面上,却可惜转瞬即逝,看得并不真切。 云泽忽然问道: “那个海外姑娘叫什么来着?” 项威看他一眼,低声说道: “蒂娜布莱德。” 云泽喝了口酒。 “你倒是记得清楚。但有些事你也已经知道了,而且这些事绯衣也早在很久之前就曾与你说过,有些海外人,在某些方面比较开放,就连一夜鱼水之欢都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当然我不是说蒂娜不是一个好姑娘,毕竟有些海外人不重清白之身的情况虽然存在,可终归只是少数罢了,更多人还是很看重这方面的。” 云泽晃了晃手里的小巧酒坛,叹了口气。 “但这并不意味着蒂娜当时与你亲近,就是对你心怀爱慕之情,你也大可不必因为她的那些酒后举动,就记到今天。毕竟布莱德家族所在的地方可不讲究什么肌肤之亲,就连见面时的打招呼,也有拥抱贴面礼甚至亲吻礼这种极为亲密的形势存在。所以在你身上蹭了两下,真不算什么。” 项威双手抱着小巧酒坛,低着头默然不语。 云泽面露迟疑之色,其实还想说一句,那位海外姑娘也未必会来补天阁,只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能叹一口气,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就拎着酒坛起身回屋。 当初蒂娜酒醉之后做的那件事,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也可能是存了心地想要逗一逗他,但这件事其实真的算不了什么,“偶然间的肌肤相亲”罢了,并且对于多数人而言都是如此,再加上海外风气向来都是较为奔放,所以等到再次见到蒂娜的时候,这位海外姑娘甚至还会极有可能已经记不起来自己究竟做过什么。 因为无关紧要,所以不值一提。 可偏偏这件事落在了这个就连姑娘手指都没碰过的项威身上,许是人生第一次感到心神悸动,那就变得有些意义不凡了。 但项威心里其实也该很清楚,毕竟之前还在北中学府的时候,那位姜家府主就曾刻意拿出一部分时间,讲了海外尤其西边的风土人情,其中就曾着重提到,有些西方人,像是布莱德家族所在的那片土地,虽然口中所言不会特别露骨,但在思想以及实际上的行动方面,却相对于海内而言,确实是较为开放,他们主张“自由、平等、博爱”,并且还在这些方面做得十分极致,甚至还会有着男女公用的溷藩、浴室存在,说得再要直白一些,海内常有提及的“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话,对于他们而言,更像放屁。 不过这件事确与云泽无关,而是那位姜家府主有意想要防患于未然,避免有些学府弟子心智不坚,在忽然接触到这些海外人后,就会因为风土人情的截然不同,从而误入歧途,贻害终生。 可这番话对于项威而言,却也已经等同是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别去斤斤计较那些肌肤之亲。 云泽回头望着门外一动不动的背影,有些无奈。 最后喝了口酒,云泽将酒坛搁在一旁,继续站桩修行,力求炼精化炁的程度能够赶在入阁考核之前更上一层楼。 而饭堂附近争吵激烈的两拨海外修士,最终也没动起手来,许是两个魁梧之人嗓门儿太大,惊动了补天阁的副阁主。那是一位身材颀长的白发老人,长须及腰,仙风道骨,在这两拨海外修士已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忽然现身,也是一个脾气火爆的,直接撂下一句“要打就滚出去打,别在这里吵吵嚷嚷惹人厌烦”。 最开始的时候,两拨海外修士还有一些不服气,尤其两位护道人,只差将“不服”二字写在脸上,因为这位看似仙风道骨的白发老人,其实修为境界并不见得比谁高,便叽里呱啦地说了许多让人听不懂的海外雅言。再后来,许穗安忽然现身,直接骑在那位副阁主的脖子上,脸上虽然笑眯眯的,还不忘了伸手揪住副阁主的两只耳朵,可眼眸当中却有冷光流溢,不断扫视着两边,当场吓得两位护道人噤若寒蝉,只得强撑面子各自找了个台阶,就匆匆带着自家后辈逃也似的迅速离开。 修行能够修有所成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古人言,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在修行路上尤为常见,倘若要将那些修有所成之人的一生编撰成书,虽然不是所有、全部,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只此七字即可统概全篇。 如果真要继续闹下去,其他的方面还不好说,但肯定有人流血丧命。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草草了之。 再之后,许穗安的嗓音就忽然出现在客舍这边所有人的心湖中,一字一句,详细说了许多此间众人需要遵守的规矩,尤其针对各位护道人,临到末了,那少年之人极为清脆的嗓音,腔调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其间夹杂着一阵古怪笑声,补充一句道: “凡有违者,死罪不免,活罪难逃!” 语气并不严肃,却让人莫名能够想到一张满脸阴笑的稚嫩脸庞。 客舍这边的氛围,忽然变得压抑无比。 就连往日里随处可见的闲逛之人,都忽然变得少了许多。 到下午,那位看似仙风道骨的副阁主,又一次来在客舍附近,独自出现在客舍以东一望无际的冰原上,在一个范围来回踱步,过了许久,这才终于选定了一个貌似“风水”不错的地方,双手一抬,就有无形伟力拉扯着这些经年不化的积冰缓缓上浮,最终形成一座宽有十丈,前后三丈,高有两丈的冰台,随后双掌虚按下来,冰台立刻轻轻一震,炸成一团冰雾弥漫,等到雾气散去之后,原本那座四四方方的高台,就已经多了阶梯与浮雕出来。 副阁主满脸无奈之色,叹了口气。 之后又过片刻,补天阁里忽然走来两人,一位是平日里专司看守经塔一职的守经长老,一位是负责掌管饭堂的大头伙夫,前者高高瘦瘦,后者大腹便便,一人扛着一根女子腰杆粗细的旗杆,黑着脸从客舍前方缓步经过,一直来到高台附近,这才将旗杆分别立在两旁。 绳子一拉,原本卷在旗杆顶端的两张大旗,立刻落了下来。 两杆大纛旗,同是黄底白圈黑字,左书“势镇汪-洋”,右书“威宁瑶海”,出自谁手尚未可知,不过书法确实写得好,有铁画银钩之姿,矫若惊龙之势。 再然后,就是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双手举着一只硕大的铜锣木架从补天阁而来,满脸无奈途径客舍附近的时候,被人认了出来,正是那位早在两年之前就已来了补天阁的姒家麟子,真名姒东,一如先前两人那般,将铜锣带去高台那边,又依着某人的吩咐,将铜锣木架摆在高台正中间的位置上,顺便取了某人再三强调过的几朵大红花出来,分别系在铜锣木架的两边,与左右两根大纛旗的旗杆顶端。 落地之后,姒东抬手用力搓了搓被寒风吹得有些僵硬的脸颊,刚一转身,就与另外三位前辈修士的眼神撞在一起。 姒东微微一愣,饶是相互之间有着几千年的岁数之差,也仍在此刻忽然生出了某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第564章 有些再会不如意 高台建成之后,那位名唤姒东的姒家麟子,并未就此返回补天阁,而是在途径客舍附近的时候,忽然止步,转身看向腰板笔直端坐在房门门口的项威,开口问道: “你叫项威?云泽是不是住这儿?” 项威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反问道: “你是谁?” 姒东满脸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不认识我?” 项威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只是觉得身前这人好像有些...自大?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只是一闪而逝,并没有被项威放在心上,目光忽然转向不远处恰好经过的一人,但可惜并不是那个他已朝思暮想了许久的海外姑娘,便收回目光,继续闲望远处那座冰山断崖。 姒东挠了挠头,有些尴尬。 “我叫姒东,姒家麟子,来找云泽说些事情。” 项威这才重新看他一眼。 稍作沉吟之后,项威便点了点头。 “他在屋里。” 姒东抱拳告谢,正要上前敲门,就见房门忽然被人打开,是个身着黑衣的小童,看起来年纪不大,白白嫩嫩的模样,不过姒东却是忽然神情一变,脚下一跺便退出十丈之远,摆了一个意境古拙的拳架子出来,浑身毛发耸立,满脸警惕。 黑衣小童眨眨眼睛,面上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戏谑。 “直觉倒是相当敏锐,就是胆子不大。” 黑衣小童转身回屋。 “进来吧,姒家麟子。” 姒东神情惊愕,见到端坐门前的项威一动不动,这才有些惊疑不定地收了拳架子,走上前来。 房间里,云泽刚刚收起站桩姿势,已经全然没了以往修炼之后浑身污浊的情况,却也难免大汗淋漓,只是得益于身上这件黑底云纹的法袍,所以身体才能始终保持清爽干净,在姒东伸头进门窥探情况的时候,恰好衣袍鼓荡、大袖飘摇的模样消失不见。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瞧见姒东之后,面露疑惑之色,却还没能来得及询问,就听黑衣小童忽然嗤笑一声。 “胆小鬼!” 姒东嘴角一抽,大抵是“看懂”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才放下心来抬脚进门,神情尴尬。 “其实我胆子不小,只是忽然瞧见了一头...有些猝不及防。” 黑衣小童撇了撇嘴,对于姒东差点儿脱口而出的内容有些不满,但也并未多做计较,转身爬上床铺之后,又用屁股顶了顶正在床上躺着看书的秦九州。 后者冲他翻了个白眼,还是让了一些位置出来。 姒东左右看看,挠头道: “云兄的住处,还挺挤的...” 云泽哑然,摇头苦笑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许阁主就只给了两张床,只能挤着睡了。” 随后好奇问道: “姒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姒东一拍额头,这才回神,说了自己的来意。 原来是为了生前曾为武山山主的姒庸道一声谢,依其所言,两人该是爷孙关系,类似于姜家三族老与姜北那样,但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尽管这对爷孙往日里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来往,可相互之间的关系,也显然是要更好一些,最少不是如同姜家三族老与姜北那般,已经可以说做生死大仇。 想到这些,云泽便忍不住有些唏嘘,但也并未表现出来。 姒东并未久留。 但在临走之前,这位姒家麟子还曾说过,看在姒庸的面子上,倘若云泽这次能够顺利进入补天阁,日后若是不幸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或麻烦,可以去找他,但他是否能够出手相助,还要视情况而定。 云泽就只笑着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送走了姒东之后,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黑衣小童,就立刻翻身而起,满脸不屑地骂了一句“装模作样”。 结果就被秦九州一脚踹在屁股上,以倒栽葱姿势翻下床去,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 在如今天下的年轻一辈中,真名姒东的姒家麟子,那是出了名的重义气、讲道理,前者因其出身姒家,而后者则是因其虽然出身姒家,却极为难得地翻过书本,按照秦九州的说法,姒东也能勉强算得上是半个儒家门生,故其方才所言,绝非装模作样,更不是虚与委蛇,别有目的,所以没有必要疑神疑鬼。 说过了这些之后,秦九州又看向云泽认真说道: “尽管我这也才只是第一次接触这位姒家麟子,但他说话确实很讲究,知道一旦离开补天阁,他的帮助就对你而言意义不大,所以才将你能顺利进入补天阁当做前提,而这也恰好能够说明这是他慎重考虑之后的结果,绝非无的放矢。所以如果你真在补天阁里遇见了什么不好解决的麻烦,萱然与乌瑶又不能帮你,你就可以放心去找他,在不违反道义的情况下,姒东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黑衣小童忽然骂骂咧咧地扑了上去,揪着秦九州的衣领与他扭打成一团。 云泽扯了扯嘴角,没再多说,也没把这件事给放在心上,转身回去房间空处,继续站桩修行。 ... 在入阁考核前两天,那位貌似仙风道骨,实际上脾气极为火爆的副阁主忽然找上门来,准确地说,应该是找到了住在隔壁的柳瀅,代替许穗安将那特意炼制的玉牌送了过来,但却不止一块儿,而是两块儿,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取代了道心血誓作用的宣纸,只需签字画押,即可形成某种特定的约束,一旦签字画押之人试图毁约,就会立刻遭受噬心之苦,虽然不会就此丧命,但也绝不排除有人会因无法承受这般折磨,最终自尽而亡。 那位真名韦右的副阁主,在送过了第一块儿玉牌之后,就来到了小狐狸与云泽所在的隔壁,试图按照许穗安的嘱咐,劝说先天无垢道体的小狐狸能与柳瀅一般,在这宣纸上面签字画押。 但最终还是失望而归。 这件事也让云泽有些不太高兴。 按照秦九州的猜测,许穗安这位补天阁阁主,真实目的应该是在一脉共存这件事上,毕竟时至今日,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依然没能明朗起来,所以如今唯二能够做的两件事,一个是尽量收集那张破碎之后散落天下的半部《道经》,另一个就是尽可能扩大一脉共存的范围。 前者自是不必多说,与瑶光圣主当初的所作所为有着直接关系,并且因此还给云泽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以至于时至今日,依然有人暗地里将其称作“云大魔头”。而后者,倘若需要换个更加直白一些的说法,就是许穗安之前说过的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归根结底,这件事也对柳瀅而言没什么不妥,反而还在无形之中多了一座不太靠谱的靠山。 可说是如此,云泽心里依然有些不太舒服,但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到最后,也就只能尽量安慰自己,那许穗安再怎么混蛋,也是她磕过头的亲师父,算得上是一家人,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又过一天。 远在补天阁北边对过的那座冰山断崖上,忽然传来一阵极为巨大的声响,空间像是镜面破碎,龟裂痕迹肆意蔓延,紧随其后,就有两道人影骑乘某种四蹄踏火的狮马异兽缓步而出。左边那位,是个身披金色甲胄的碧眼老人,白发苍苍,身材魁梧。右边那位,则是一位同样身披金色甲胄的年轻姑娘,身段高挑,双腿修长,胸脯尤其伟岸,像是山岳巍峨。 落地之后,其中一头狮马异兽被寒风吹起鬃毛滚滚如同浪涛翻涌,作势欲吼,却被碧眼老人一巴掌按住头颅,生生将那吼声憋了回去,只能用力摇晃头颅,发泄心中不满。 老人正要说话,忽然眼神一冷,低头看向那个突然打从远处飞奔而来的负剑男子,双眼虚眯片刻,方才双腿一夹胯下狮马异兽,就被自家小姐伸手拦了下来。 老人面露疑惑之色,以海外雅言问道: “是小姐的朋友?” 年轻女子并未回答,伸手抓住胯下狮马异兽的鬃毛,驯化得当的狮马异兽立刻会意,纵身一跃,便跨过了面前宽余十丈的断崖,稳稳当当落在冰面上。 年轻女子展颜一笑。 “好久不见,项。” ... 云泽站在客舍屋顶上,面无表情望着远处的光景,两人一兽,正沿着这边的冰崖断层散步闲逛,而那从未见过的碧眼老人,则是神情警惕地待在原地,目光始终落在渐行渐远的两人身上,一身气机时隐时现,俨然已经蓄势待发。 云泽喝了口酒,对于忽然出现在身边的许穗安视若无睹。 这位补天阁阁主,仍以少年模样示于人前,盘坐虚空,两只手抓着脚腕,甫一现身,就冲着远处并肩而行的两人吹了声口哨。 “布莱德家族的现任继承者,今年已经二十有四,炼精化炁境,只可惜破身太早,影响了后续的修行,还是依靠灵株宝药才能破境,勉勉强强迈过了补天阁的第一道门槛儿。可惜了,这姑娘模样虽然长得不错,又是正儿八经的布莱德血脉,但她修为境界还没摆脱‘凡人’二字的时候就早早破身,难免根基不牢,很多问题也会随着修为境界的逐渐攀升,不断浮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布莱德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应该在她身上留不几年了。” 云泽皱眉瞥他一眼。 许穗安嘻嘻一笑,身体翻转过来,以头下脚上的姿势缓缓飘过云泽身前。 “年纪虽然不大,但胸怀却是不小嘛!” 云泽翻了个白眼,继续喝酒。 许穗安扭过头来看他,好奇问道: “你就不担心那个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小家伙,会栽在这女人手里?” 许穗安伸手指向那位海外姑娘。 “那可是个身经百战的娘们儿!” 云泽喝酒的动作微微一动,皱眉问道: “什么意思?” 许穗安眨眨眼睛,忽然神情古怪地笑了起来,翻转身形,退后一些,上下打量着站在那里的云泽,咂舌不已。 云泽脸色一沉。 “我问的是前面那句话。” 许穗安一愣,这才恍然大悟。 “我就说嘛,你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身经百战...” 眼见云泽脸色愈发难看,许穗安这才哈哈一笑,然后转过头去看向远处的项威与蒂娜,咂舌叹道: “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红尘劫,最易伤人心呦...” 许穗安拉着长音,又是一阵咂舌,然后身形突然消失不见。 云泽眼角一跳,差点儿就被气得破口大骂,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努力平复了心情之后,转身回去屋里待着。 许久之后,项威才与蒂娜并肩而来,与之同行的,还是那位脸色稍霁的碧眼老人,经过蒂娜介绍之后,这才知其名叫法兰克,是自其顺利回到布莱德家族之后,便接替了罗德里克的新任护道人,说是骑士,其实就与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无异,只是身边多了一头驯化得当的异兽罢了。 一番无关痛痒的闲聊之后,蒂娜便与法兰克告辞离去。 云泽面上笑意也随之逐渐收敛,转而看向坐在桌子对过的项威,开口问道: “事情已经问明白了?” 项威张了张嘴,忽然低下头去。 这种反应,让云泽有些莫名其妙,拿捏不清项威究竟问没问,但想来该是后者才对,毕竟这种事情对他来讲,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云泽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苦恼。 其实他是不太愿意过多干预这种私事的,可问题在于,项威离开桃源村虽然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仍是少年心性,别说窑子勾栏那种放浪形骸的地方,便是相对高雅一些的青楼都不曾去过,更连女子的手都从没正儿八经地碰过,却偏偏遇到了蒂娜这个海外女子,便对他而言,确是一场红尘劫了。 尤其许穗安之前说的那番话,再加上那句意味深长的“身经百战”,就让云泽越发有些放心不下。 也难怪秦九州总说海内雅言博大精深。 云泽双手揣袖,仰面枕在椅背顶端,深思熟虑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决定将许穗安的那番话给转述出来。 闻言之后,项威倒是不曾恼怒,依然低着头坐在那里,只是整个人都越发显得沉重起来。 黑衣小童走上近前,有些羞赧地搓着鼻子哂笑道: “那啥,刚才那个海外妞儿的身上,确实有些...不太好的气味儿,差不多是四五天前留的吧。” 黑衣小童忽然有些洋洋得意。 “我跟你说啊,你可千万别不信,我这鼻子确实挺灵的,就像前段时间,泽哥儿南下刚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那股女人味儿,也是过了三四天了,我不还是可以...” 话没说完,云泽就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啪的一下,拍得黑衣小童哎呦一声。 云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吓得黑衣小童连忙捂住嘴巴用力摇头。 项威忽然站起身来。 “我想自己走走。” 撂下这句话后,项威就独自出门。 云泽扭头看向黑衣小童。 后者当即会意,立刻偷偷摸摸跟了出去。 秦九州忽然笑道: “脸皮薄的人不一定胆小,甚至还有可能会在某些至关重要的事情面前,变得极为胆大,近似于酒壮怂人胆的那种情况。只是这一类人往往不需要喝酒,只需要心里有着那股气,就能忽然变得胆大包天。” 云泽皱眉道: “意思是项威已经问过了?” 秦九州耸了耸肩膀,随口说了一句“谁知道呢”,便将目光继续看向手中书本,然后翻了一页。 云泽转头看向门外光景,有些心忧,却也无计可施。 约莫两个时辰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巨大轰鸣声,同时伴有一道如墨剑气冲天而起,震得冰面晃动,积雪崩散,罡风如刀肆意席卷,裹挟着茫茫冰雾扩散开来,只一瞬间,就将客舍这边淹没其中。 正在站桩修炼的云泽猛然睁眼,体内气韵翻腾,使其周身立刻裹上一层明亮雷光,直接破门而出,全然不理沿途所过之处的旁人惊呼,直奔声响传来的方向而去。 只短短片刻,便来到客舍范围的边缘,再往前,就是补天阁范围,积冰堆彻的地面也陡然降下一丈有余,黑衣小童正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站在这边冰面高处,而在方便不远的一座客舍屋顶,则是站着那位真名韦右的副阁主,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冰雾弥漫中的那场激烈厮杀。 云泽在黑衣小童身边猛然止步,周身雷光砰然一散,却有狂风紧随而至,将其身后茫茫冰雾从中撕裂,有如一剑而断,随后越过云泽身形所在,与前方气机交错翻涌之处,砰然相撞,絮乱翻涌。 云泽神情冷峻,法袍鼓荡有声,大袖飘摇猎猎,体内血气气韵火龙走道的轰鸣之响,这才堪堪安静下来。 第565章 变动 云泽一路飞驰而来的动静,要比发生在前方补天阁范围内的那场激烈厮杀,还要巨大。 连同眼眸之中灵光内蕴的韦右副阁主,也不免侧目,注意力落在云泽身上,稍加细看之后,就忍不住轻咦一声。 这种眼眸之中灵光内蕴的手段,是补天阁的收藏之一,掌握此种手段之人,寥寥无几,仅就如今天下而言,统共也就只有两人罢了,其中一人便是副阁主韦右,但另一人却并非许穗安,而是那位专司看守经塔的高瘦长老,关键在于这种瞳术极重天赋,并非努力就能修成,可一旦掌握此法,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堪比通幽眼,可以透过表象看穿本质,但却无法看穿山水气运,更不能看穿龙脉走向。 也正因此,韦右才能无视前方冰雾弥漫,直接见到其中两人激烈厮杀的景象,同时也能看穿云泽炼精化炁的程度其实不算很高,相对于体内血气气韵的数量庞大而言,元炁的量,最多不过占了一成左右,甚至不到,自始至终都是安安稳稳盘踞于气府深处,但却格外凝练,甚至比起绝大多数的同境修士,都要更加紧密且“醇厚”,宛如水银一般,并且呈现金红之色,灿灿生辉,光彩熠烁。 这般元炁,还是韦右自从修炼火眼金睛小成以来,头回见到。 炼精化炁的过程,其实很像是把那些飘荡无依的“细小水珠”全部聚拢起来,放入瓷碗当中,一点一滴水磨工夫,使之最终能够汇聚成流。 当然真正的炼精化炁绝不是这么简单,只是表面看似如此。所以仅凭这种说法来讲,修士体内修炼出的血气气韵,就等同那些细小水珠,气府是源头,经络穴窍则是等同河道湖泊。炼精化炁之前,血气气韵行走经络闯穴窍,就好像一股水汽沿着河道弥漫一般,难免飘忽,并且水势不大,威力也就十分有限,可一旦水汽成水盘踞于气府之内,再以元炁行走经络闯穴窍,就会变成洪水滔滔,汹涌而过,比之先前正可谓是天壤之别。 但云泽气府深处已经凝练而成的元炁,至少在韦右眼中看来,却如蛟龙一般,比起寻常所谓的洪水,又是天壤之别。 韦右忽然赞叹道: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黑衣小童瞥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却也听得出这是好话,立刻一改之前忽然见到云泽之后的惊慌,挺直了腰板满脸得意之色,与有荣焉。 韦右懒得理会那头叱雷魔猿,方才只有小成的火眼金睛,依然打量着云泽气府最深处的金红元炁。 之所以如此,主要得益于自身所修灵决古经,但也有着一小部分是得益于别处,类似修行勤奋、灵株宝药、天材地宝、机缘造化,以及自身天赋等等方面,而在其中,又属前者作用最小,而后两者则是作用最大。 什么狗屁勤能补拙,不过是句放屁一样的蠢话罢了,就连读书也从来都是天赋大于努力,而不是什么勤能补拙,毕竟一个没有天赋的人,无论再怎么努力读书,也往往都是死记硬背,说起话来虽然能够一套一套的,却又完全受限于书本内容,这是读死书、死读书,可若换成天赋不差的,灵性十足的,就会完全不同,举一反三是常态。 后世之人读书做学问,真正能够做出大学问的,也往往都是那些有天赋且有灵性的读书人,而非常人。 但也理应如此。 倘若人人都能做出大学问,岂不就是放眼天下皆圣贤的壮阔局面?可一旦变成这种局面,人人皆圣贤,又岂能算得上圣贤? 韦右忽然回过神来,自嘲一些。 想得有些远了。 只是回神之后,韦右目光重新凝在云泽体内那团金红元炁上,又想到自己曾在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说完之后,他忽然愣了一下,跟着就笑了起来。 至于为什么要笑,就连韦右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地斜眼看着这位副阁主,暗地里偷偷伸手捅了一下旁边的云泽,小声说道: “泽哥儿,你看那个老家伙,是不是跟第五老头有点儿像?” 云泽面无表情瞥他一眼。 黑衣小童神色一僵,挠了挠头讪讪一笑,主动解释其中原由。原来是项威出门之后,便在客舍这边到处闲逛,应该是想散步散心,只是方才途径附近的时候,恰好撞见了一位补天阁弟子从旁经过,是个有着金色竖瞳的海外妖族,许是有些看不起方才初入炼精化炁境的项威,就神色倨傲地嗤笑一声,被心情不好的项威听到之后,两人便隔着跟前这条上下足有一丈之差的冰层起了冲突。 说到这里,黑衣小童忽然叹了口气,满脸惆怅。 “项威这小子,其实我看着还是挺顺眼的,只可惜平日里的性子太闷了,就连骂人都不怎么会,根本说不过那个海外妖族。哥儿你是没瞧见,这小子让人骂得呀...根本没法儿还嘴,反倒是把自己气得脸红脖子粗,当时我还想着要不要暗里帮帮他,虽然客舍这边有规矩,不许与人起冲突,但以心声传递之法教他应该怎么骂人,应该不算坏了规矩吧?结果倒好,我这儿还没来得及敲定主意呢,他就直接拔剑动手了。” 云泽默然,皱眉盯着前方冰雾中的人影更迭。 如墨剑气翻卷不止,层层叠叠,偶有寒光一闪而逝,隐于茫茫冰雾之中,伴有铿锵之声络绎不绝,每次碰撞都会震得整座补天阁轰然晃动,更有罡风如刀,呼啸纵横。 风吹冰雾散,力震冰雾起,所以此间应该是在咫尺之内近身厮杀的两人,虽然时常辗转腾挪,范围极大,却也始终都在冰雾之中,没有显于人前,只能偶尔见到两个一闪而逝的人影轮廓,以至于这场近身厮杀究竟局面如何,谁在上风,谁在下风,根本无法得知,也让云泽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出手相助,又该如何插手其中。 云泽忽然转头看向韦右,拱手问道: “敢问前辈,那手持大剑之人,现下如何?可曾负伤?” 韦右挑起眉头,面带意外之色笑问道: “你怎知晓老夫能够看到其中战况?” 云泽沉默片刻,放下双手,眼神忽然变得冷峻下来。 “前辈道法虽然高明,却也不该真当晚辈是个傻子,哪怕被人窥探了气府真相也一无所知。” 韦右了然,虽然是个脾气火爆的性子,却也不曾因为一个小辈的眼神语气就大动肝火,稍加思索之后,便抚须笑道: “此事确是老夫有错在先,如此,就当补偿你了。” 言罢,韦右伸出一只手虚压一下,立刻就有无形压力忽然出现,不仅压下了茫茫冰雾,并且压得其中两人迫不得已只能停手,各自站在原地如负万钧重担,全都憋得脸红脖子粗。 但相较于那位有着金色竖瞳的海外妖族,只是屏息咬牙便可坚持不动,项威却是需要依靠大剑镇狱才能勉强站稳,可即便如此,也是双腿止不住地打着摆子。 不比那位手臂已经化成龙爪的海外妖族,只是碎掉了手掌手臂上的几枚鳞片,无伤大雅,项威已经浑身上下破破烂烂,虽然绝大多数只是皮外伤,可胸前却有并列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淋漓,浸透了身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顺着衣角一滴一滴砸在脚下冰层上,摔得粉碎,站立之处的四周,更是早就洒遍了鲜血,沿着冰面上的一道道细微沟壑晕成一大片,已经冻结。 云泽眼神猛然一沉。 韦右上前一步,身形一闪而逝,来到两人中间,先是瞥了一眼那位眼神凶残的海外妖族,随后目光转向神情冷峻的项威。 “敢于拔剑是好事,但也需要量力而行。” 言罢,韦右伸手一指点在项威眉心处,在两人之间,立刻出现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弧砰然炸裂,项威身形立刻激射而出,准确撞在云泽怀里,只一瞬间,便余力尽散,也让云泽可以轻易接下。 但项威却也已经昏死过去,大剑镇狱当啷落地。 云泽目光落在那些皮肉翻卷的伤口上,发现已经止血,稍稍一愣之后,就立刻明白过来,抬头冲着韦右点头致谢。 韦右不予回应,一步迈出,消失在原地。 后者忽然身形踉跄一步,显然是韦右已经撤去了无形中的压制,猝不及防之下,这才没能站稳,不过这位海外妖族显然对此并不上心,只是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韦右离开的方向,不知这位从来不会多管补天阁范围之内任何生死福祸的副阁主,怎么今儿个忽然来了兴致,插手此事。但他明显没有放在心上,目光越过韦右,看向站在客舍范围内的云泽与黑衣小童,忽然咧嘴一笑,抬起金色鳞片覆盖的右手手爪,伸出舌头舔-起其中一根手指上面挂着的碎肉鲜血,然后故意伸长了舌头,将舌尖上的碎肉鲜血展现出来。 云泽的脸色已经阴沉如水,身上那件黑色法袍,随之鼓荡不已,大袖飘摇之间,隐有苍白交织,雷鸣炸响。 那海外妖族脸上的笑意更甚先前,忽然收回舌头,咕噜一声就将鲜血碎肉咽了下去,然后竖起鲜血淋漓的拇指,沿着自己的脖颈缓缓划过,又将手臂伸直,随后手臂翻转,拇指朝下,脸上满是讥讽嘲笑,眼神凶残。 黑衣小童气得龇牙咧嘴,嘴角露出两颗尖锐獠牙,咬得咯咯作响,一双眼睛更是瞪得滚圆,脸上逐渐露出猿猴之相,比起那个海外妖族更加凶残狰狞,却偏偏碍于许穗安定下的规矩不能出手,否则就是死罪不免、活罪难逃,只能发出阵阵低吼,念念叨叨骂骂咧咧。 云泽忽然将项威抗在肩膀上,顺便弯腰捡起大剑镇狱,没去理会那个海外妖族,也不理会那些听到声响之后就立刻跑出门来看热闹的旁观众人,转身就走。 那海外妖族明显感到有些意外,抬手挠了挠鼻尖,最后耸了耸肩膀嗤笑一声,就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了。 黑衣小童这才终于察觉,连忙转身追了上前,顺便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恢复平日里的小童模样。 回到客舍之后,云泽便将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项威搁在床铺上,先是为他褪去了身上那件打从桃源村里带出来的粗布麻衣,破破烂烂,已经没法儿再穿,之后目光落在那些伤口上。许是韦右觉得仅仅只是制止了这场厮杀,还不足以弥补之前暗中窥探云泽气府的过错,便给出了更多补偿,时至此间,项威身上的这些伤口,不仅已经完全止血,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恢复。 倘若不出意外的话,到明日入阁考核开始之前,就能恢复无恙。 云泽这才松了口气,给他盖上被子。 外边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姜北站在门口,不请自来,旁边还跟着自从上次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过的陈子南,也不知是那次大墓之行落下的伤势还没来得及完全恢复,亦或是某些别的原因,总之小姑娘的脸颊唇瓣要比平日里更加苍白,像是过了花期的茉莉,病恹恹的。 陈子南目光看向云泽,得到点头示意,这才迈过门槛。 姜北扫了一眼床铺上的项威之后,开口问道: “事情我已经听人说过了,项威伤势如何?” 云泽道: “基本上都是一些皮外伤,所以问题不大,应该不会影响明天的入阁考核。” 姜北拿了把椅子在桌边坐下,开门见山道: “那个海外妖族名叫艾尔罗,按照海外修士的说法,本体是龙,但与蛇蚺妖物走江入海而成的真龙全然不同,反正在我看来,这种西方龙更像是某种脖子很长的...蝙蝠?” 陈子南忽然拿出一纵丝帛卷轴,递到云泽面前,一言不发。 云泽有些狐疑,接过卷轴摊开之后,这才知晓其中内容全部都与艾尔罗有关,并且文字之间,还有一则画像,栩栩如生,前边是化成人形的艾尔罗,一双金色竖瞳,尤为瞩目,后面的画像则如姜北所言,形似蝙蝠一般,浑身布满金色鳞甲,除了脑袋面孔还算像模像样之外,体态模样,实在是让人不敢苟同。 云泽挑眉问道: “异兽应龙的血脉?” 黑衣小童忽然嗤笑一声。 “泽哥儿可别开玩笑了,如今世上就连真龙都没有,又哪儿来的应龙这种鸟兽共祖?且不说那孙子配不配的上,就算是真有应龙血脉,他也就只是个血脉稀薄的杂种,与天下鸟兽没甚区别,不过是恰好出现了返祖的情况而已。” 云泽眉关紧蹙。 在他手中那部《白泽图》中,其实就有一篇关于传说的内容,看似有迹可循,实则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就连亲手编撰了《白泽图》的白先生,也在开篇之处特意注明了“真假未知”四个字,但为何如此,确实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白先生真名白泽,被人言作“耳闻天下事,无其不知,无其不晓”,却偏偏要在此篇标注“真假未知”四个字,就着实引人猜疑。 而此篇内容,则是来源于市井坊间的各种怪谈,以及流传在山上修士之间的某些传说,版本可谓层出不穷,其中就有一些关于异兽应龙的记载。 依其所言,又叫黄龙、庚辰、应德之龙、元始黄龙、天元应龙、苍晖应龙、吉、老龙吉、飞龙、应时之龙,被人奉为祖龙,更是天之后妃、太一之妃,生凤凰、建马,建马生麒麟。 而黑衣小童方才所言,应龙为鸟兽共祖,也是来源于此,皆因传说之中,凤凰生一切鸟,麒麟生一切兽,追本溯源之下,应龙即为世间鸟兽共祖。 但是真是假,却不得而知。 云泽将卷轴收拾起来,还给陈子南。 “且无论这头西方龙的来历究竟如何,总之仇是已经结下了,并且那个名叫艾尔罗的,明显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可能就连我也被他一并记住了。” 云泽忍不住苦笑一声。 “这还真是...无妄之灾。” 黑衣小童沉默下来,有些愧疚,总觉得是自己失职才会如此,毕竟他也早就知道项威的心情不好,正是容易冲动的时候,却偏偏没能看住他,这才闹出了这场意外。 姜北叹道: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是无用之举。那个名叫艾尔罗的西方龙,要比咱们年纪大了不少,早在八九年前就已进了补天阁,如今属于补天阁中属于名列前茅的几人之一,虽然还未突破炼炁化神境,但他炼精化炁的程度却相当之高,具体的不太清楚,但也差不多能有七八成左右。我才只有一成多点儿,你和项威应该还不如我,真要被他盯上了,哪怕咱们联起手来也不太容易对付那家伙,毕竟他的来历也不差,不缺厉害手段。” 云泽点了点头,满脸无奈。 “我还不到一成。炼精化炁这件事,确实比我之前想象中的更难一些。” 陈子南忽然言简意赅道: “三成。” 云泽与姜北闻言一愣,一阵面面相觑。 炼精化炁这件事,并不只是水汽凝珠、汇聚成流这么简单,其中过程其实极为繁复,并且路数极多。像是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只修血气,就不需要修炼元炁,但炼精化炁的过程却也无法避免,需要将自身血气进一步凝练提纯。 在寻常俗世的市井坊间,有一种手艺人,专为制作各种茶壶,在此行当之中,就有诗曰“粗胚淬火后,把把显峥嵘,貌似泥为骨,敲之金玉声”,用来形容纯粹武夫的炼精化炁,再合适不过。 除此之外,吸纳灵气的纯粹练气士,也是如此,只是过程看似更像水汽凝珠、汇聚成流,将炼精化炁之前修炼吸纳来的灵气一点一滴汇聚起来,使之凝练且粘稠。 最后一种,就是类似云泽这般,不仅身为武夫修炼血气,并且还会吸纳灵气,只是绝大多数一主一辅,而非云泽这般齐头并进,可炼精化炁的过程,却也没甚不同,都是将血气灵气揉成一团,辅以凝练、提纯、打磨等等手段,最终形成所谓的元炁。 但无论走了哪种路数,在修士之间都有那么一句话,专门用来形容炼精化炁,便是所谓的“百炼成钢”。也正因此,修士一旦步入炼精化炁境,无论此前修为进境的速度何其迅猛,一旦跨入此道之中,都会一落千丈,关键在于“百炼”二字,便又有多事之人谓之曰“千锤百炼”。 有关此道,众说纷纭,却也万变不离其宗。 云泽与姜北忍不住有些惊叹,但同时也有一些挫败感。 可陈子南确实面色如常,一如既往地没精打采,昏昏欲睡。 之后几人又说了一些有关那位海外妖族的事,可最终还是没有商量出个一二三来,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在项威昏迷不醒的期间,蒂娜也曾听到消息前来探望,表达歉意,其中就曾提到,那位真名艾尔罗的海外妖族,之所以会对项威如此不善,极有可能是与某种不可详述的原由有关。 说到这里的时候,蒂娜神情有些尴尬,迟疑许久,这才压低了嗓音开口解释,原来是一部分的海外人,无论修士还是凡夫俗子,都有排斥其他人族的情况存在,并且还会怀有很深的敌意。但在最开始的时候,这种排斥仅仅只是在于外貌方面,再到后来,就逐渐延伸到了性格、体质方面,再加上某些历史原因,就给了这些海外人某种很奇怪的优越感,而诸如此类的排斥与厌恶,也就越发变本加厉,甚至一少部分人尤为突出,已经成了某种近似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强烈敌视。 说得再要直白一些,就是在这一类高贵人的眼里看来,其他人族,都是一些披着人皮的异族。 云泽有些莫名其妙,但更多的还是匪夷所思。 直到秦九州忽然插嘴,予以肯定之后,云泽这才终于被迫相信。 不过这件事却也没被云泽放在心上,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转而问了她与项威之间的事情,这才知道,原来项威真的已经问过了蒂娜的态度,而她也是瞧着项威那副认真的模样,没能忍心隐瞒不说,所以他们两个也能算是已经开诚布公地聊过这件事。 按照蒂娜的说法,他们两个显然不太适合成为道侣,毕竟风土人情差异太大,所以她很清楚出身海内的项威,肯定接受不了像她这种从不介意一夜鱼水之欢的姑娘,但如果只是朋友的话,就大可不必考虑这些。 不过项威究竟如何考虑,就不得而知了。 说过了这些,蒂娜就留下了特意带来的歉礼便告辞离开,歉礼是某种用来治疗伤势的药剂,但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古怪,是用玻璃瓶封装的某种绿色液体,并且除此之外,蒂娜还给留了两只针筒,让秦九州与黑衣小童生出了很大的兴趣。 但在最后,秦九州还是摇了摇头,让云泽丢掉了这些东西,说是此类药剂或许适合那些海外修士,但却未必适合海内修士,只是碍于具体原由解释起来太麻烦,所以秦九州并未多说,仅只撂下一句“一方水土一方人”,就回去床铺继续躺着翻书看书。 云泽不疑有他,便将那管药剂交给黑衣小童,让他出门丢掉了。 ... 等到项威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第一时间确定了大剑镇狱还在身边之后,就放下心来,之后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睁着眼睛盯着屋顶横梁,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云泽正在房间里绕着桌子八步走桩,桌上点着一只油灯,灯火昏暗,随着云泽时快时慢的身形移动,摇曳不止。 其实云泽已经注意到项威苏醒过来,却并未停下走桩的动作,也不曾多说多问,直到差不多过了一炷香左右,项威这才做了一次深呼吸,摸了摸胸口已经差不多快要完全愈合的伤口,然后翻身而起,拿出一身新的粗布麻衣套在身上,便拎着大剑直接出门,一路跑到远处的冰山断崖附近,这才开始迎着寒风独自练剑。 云泽拎了一条长凳出来,坐在门口旁的屋檐下。 夜幕如同一块黑布,点缀着月明星稀,流光皎洁。 所以远处起伏连绵的冰峰雪山,就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妩媚多姿。 有人在那边练剑。 身后的客舍当中,黑衣小童正睡得惨不忍睹,趴在床铺边沿,半个身子都掉了下来,嘴角的口水更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偶尔还要把手伸到裤裆里面挠两下,让旁边还在读书的秦九州偶尔瞥见,忍不住满脸嫌弃,干脆一脚踹了出去,直接将他从床上踹翻下去。 黑衣小童下意识地哎呦一声,趴在地上愣神片刻,这才迷迷糊糊爬了起来,看一看床上好像无事发生的秦九州,又看了看自己流在地上的口水,有些狐疑。 “我掉床了?” 秦九州看他一眼,将手中书本翻过一页,顺便“嗯”了一声。 黑衣小童挠了挠头,将信将疑,但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皮糙肉厚,重新上床之后,很快就重新酣睡过去,依然睡姿不雅,四仰八叉的模样,忽然就一个翻身,将腿压在了秦九州身上。 正要翻页的秦九州嘴角一抽,一巴掌拍在黑衣小童的脑袋上,啪的一声,吓得黑衣小童猛一哆嗦。 秦九州也跟着哆嗦一下,差点儿没把书都丢出去,眼神惊愕,狐疑问道: “做噩梦了?” 黑衣小童一下子变得满脸茫然,伸手挠了挠头,有些迟疑。 “好像...是。” 秦九州没好气道: “你都多大年纪了,睡个觉还一惊一乍的,再敢打扰我看书,就滚去打地铺!” 黑衣小童学着他的模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左右瞧瞧,忽然见到对面床铺空无一人,又瞧见了正在门口坐着的云泽,当即双眼一亮。 “泽哥儿,你还睡不?” 云泽正小口小口喝着梨花酿,闻言摇了摇头。 黑衣小童立刻咧嘴一笑,扭头冲着秦九州做了个鬼脸,就喜滋滋地抱着枕头跑去对面床铺了。 秦九州扯了扯嘴角,懒得理会,继续翘着二郎腿躺着看书。 云泽默不作声喝了口酒,悠然自得。 一夜匆匆。 次日,云泽与天亮才归的项威一道出门,前往客舍东边的空地。除此之外,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几人也都随之现身,跟在云泽身旁一同前往,同时也将自身气机浮现出来,让人可以知其修为境界,算是一种无形的示威。 入阁考核其实也是一种大道之争,难免死人,所以才会有了这种的传统,用以震慑旁人,但更多还是为了提醒那些年轻一辈,在入阁考核的过程当中,最好别把事情做得太绝。 但绝大多数的年轻一辈,也就只有一位护道人罢了。 所以云泽这边统共四位圣道修士随行而来,就难免备受瞩目。 不过云泽倒是对于那些视线全都视若无睹,心安理得与项威并肩而行,来到高台附近,找了个地方暂且站定。 不远处,姜北、鸦儿、钟乞游几人,瞧见这边的情况之后,神色各异。云泽只与几人点了点头,就算是已经打过招呼,之后又与另一边的天玑麟子叶知秋,以及天璇麟子胡狄二人抱拳示意,做过了这些之后,方才看向身边跟着一位天枢长老的吴麟子。 后者神情阴郁,脸色难看。 那位天枢长老,方才不过大能境的修为罢了。 云泽很快就收回目光,不再理会,站在原地闭目养神。 其实北中学府此番来人不止这些,除去云泽认识的几人之外,还有两位直到最近方才堪堪达到门槛要求的弟子学员,也在其中,只是这两人的修为境界有些水分,是靠灵株宝药也或昂贵丹药,方才能够突破瓶颈,炼精化炁,目的也就只是为了尝试一下,希望不大。 诸如此类的,不在少数。 故而高台附近,一旦放眼望去,就会发现人数众多,抛开那些护道人不谈,年轻一辈足有五六十人,很多都是靠着灵株宝药也或昂贵丹药强行提升修为境界,想要豪赌一把,而除此之外,就是北中学府出身的弟子学员人数最多,但也仅限今年。 诸如此类的情况虽然还未发生过,但也已经可以预见两年之后的今天,就会再有一次,皆因海外许多大家族中等同麟子麟女的继承人,全都同年进入学院,并且会在今年升入学府,所以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位居海外的几座学府,就会一口气出现至少二十位可以达到门槛要求的年轻一辈。 这件事还说不上板上钉钉,毕竟修行路上难免会有意外发生,哪怕只是稍有不慎,也会功亏一篑,甚至就此一蹶不振,身死道消。 但也是十之八九。 不过云泽对于这件事倒是不太上心。 北中学府的明年,同样人数不少,侯氏麟子侯宝宝、天枢麟女步逸红、疑似龙虎山出身的詹博洋、某位不知名野修的关门弟子马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明年今天应该都会站在这里。 补天阁,只会越来越热闹。 云泽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眼日头,算了算时辰。 从站在这里到现在,已经足有一个时辰了,可补天阁这边,无论许穗安还是韦右,谁都不曾准时现身。 云泽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但人群却是依然安静。 之后又过许久,一直等到日上中天,远处方才有着两道人影姗姗来迟。 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挺拔的英武男子,龙骧虎步,渊渟岳峙,身上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明黄色龙袍,纯粹金丝编制而成,黄金束腰,其上绣有五爪金龙,栩栩如生。而其身后半步之遥,则是低着头的韦右副阁主,也似是羞于见人,便在走近之后,就立刻扯起大袖遮住脸庞。 台下众人,神色各异。 直到那位身着龙袍的英武男子走上高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左右两杆大纛旗上,忽然咧嘴一笑,原本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立刻消失不见。 韦右不曾跟上前来,而是偷偷摸摸去了高台后面,再不肯现身。 许穗安忽然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重新恢复之前那副威严模样,开口说道: “那个...我先讲两句儿昂,本人便是补天阁阁主。当然,在场各位也不用非得记住本阁主的这张脸,虽然本阁主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一表人才、英俊潇洒、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温和有礼、风度翩翩、花容月貌、秀色可餐...” 听着高台上的滔滔不绝,饶是项威这般,也忍不住眼角猛地跳了两下,脸色变得奇差无比。 一炷香后,许穗安忽然话音一滞,面露为难之色,许是没词儿可说了,便愁眉苦脸地沉吟起来,这才注意到下方众人愈发难看的脸色,稍稍一愣之后,这才抬手握拳挡着嘴巴咳了一声,厚着脸皮继续说道: “好了,刚才的事情到此为止,谁都不要再说了。不过除此之外,本阁主还要再说几件事。” 许穗安话音一顿,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其实统共也就只有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补天阁如今的规矩,与之前告诉云泽的一般无二,不过在此之外,许穗安又说到了很多无关紧要的内容,诸如二十多年前的第一次规矩变动,由他亲自拍板决定,将补天阁的入阁考核改为一年一度,然后就是四五年前,由副阁主提出,有关招徕之事的变动,以及最近一次发生在两年前的巨大改动,撤掉了补天阁中绝大多数的规矩,使之变成了如今这座小江湖、小乱世。 但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就难免会有一些消息落后之人提出质疑,而许穗安给出的回应也很简单,直接气势汹汹地撂下一句“不服就滚”,便再也没有谁敢多说什么。 第二件事,其实有些无关紧要,而且有些不讲道理,只是单纯因为许穗安出身海内,又懒得去学海外雅言,这才临时想到需要补充一条规矩出来,将海内雅言定为补天阁雅言,当然平日里爱说什么说什么,谁也管不到,可一旦到了他的面前,就必须要说海内雅言。 按照许穗安的原话来讲,就是“若有谁敢当着本阁主的面叽叽喳喳说那海外鸟语,一概死罪不免,活罪难逃”。 不少海外修士的脸色,立刻变得奇差无比,却也不敢置喙,只能低头不语。 再者便是第三件事。 许穗安已经彻底放弃了那副威严做派,干脆坐在高台边缘,双脚悬空,摇晃双腿。 “最后一件事,就是入阁考核的方式需要变一变,之前的那种方式有些没意思,尤其那座古界小洞天,早就被人摸清楚了,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不能去,有些人啊,尤其那些喜欢仰仗外物提升修为的,简直是比自家娘们儿身上生了几个痦子还清楚,所以今年就干脆换个地方进行考核。” 许穗安冲着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咧嘴一笑,然后站起身来,面向北边缓缓踱步。 “在极北之地正中间的位置上,有一座人间与虚无禁地之间的禁制壁垒,很远就能看得到,是一片朦朦胧胧的七彩神光,在那之下,则是近些年来一直守在那附近的白先生。本阁主呢,也早就与白先生商量过了,由此往北,谁能顺利找到白先生,谁就可以通过入阁考核进入补天阁,并且不限时间。所以无论你们是用一个月也好,用了半年也罢,或者干脆明年才到,都可以,反正白先生自会负责将你们送回此间,但如果不小心死在路上,无论是冻死、饿死,还是迷路,或者葬身熊腹,那就不好意思了,只能长眠于此。” 正说着,他忽然身形一俯,以出水姿势转过身来重新抬头挺胸,说话也顺便拉了个长音出来,踱步而回。 “当——然了,本阁主也可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重新选择到底要不要参加这次的入阁考核,你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考虑,一旦决定之后,不许更改。” 说到这里,他又忽然停住脚步,抬手拍了拍脑门。 “瞧我这脑子,差点儿忘了还有一件事。” 许穗安清了清嗓子,居高临下地面朝众人继续说道: “所有护道人,必须乖乖留在这里,在自家小辈的考核还没结束之前不许离开。违者...杀——无——赦!” 以拉着长音的怪异腔调说完之后,高台上的那位许阁主,蓦然间咧嘴一笑。 第566章 一些古老的真相 在极北之地的深处,那条宛如极光一泻千里的禁制光幕上,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条十分纤细的裂痕,同时传出一道琉璃崩碎的声响,若不细听,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整座天地,都忽然安静了一个瞬间,像是岁月长河在流经此处的时候,忽然停滞不动。 但在下一个瞬间,就忽然变成了末日般的恐怖景象,整座天幕都被撕出了一条明显裂痕,然后上下错开,卷出阵阵罡风胡乱吹袭,偶尔会有两股或者更多罡风撞成一团,将肉眼可见的景象搅成如同揉皱搓团又重新摊开的宣纸一般,皱皱巴巴,崩开更多狰狞裂痕。 山崩地裂,大雪倾塌。 白先生站在距离最近的一座雪山山顶上,抬头望着那条忽然出现的狰狞裂隙。 起始于这座禁制光幕的中间,其中一边,向着侧面蜿蜒出去,像是要将这座宛如极光流泻的禁制光幕一刀两断,另一边,则是蜿蜒向下,直接深入光幕下方所在的无底深渊。只是除此之外,在这禁制光幕上,却又并未出现更多裂痕,而那硕大无比“边角碎片”,也只是堪堪歪斜了不过毫许距离。 正对白先生的这一段裂隙,只有一指来宽。 但在更高处,那条横向侧面的裂隙,最宽处,却有丈余。 白先生衣袍晃动,大袖猎猎,站在雪山顶端,抬头望去。 在距离此间百丈高处,裂隙之中,忽然出现一只硕大的眼眸,宛如水缸一般,在裂隙最宽处,堪堪露出整个眼睛,一阵左右打量之后,猛然盯住了雪山上的白先生。 那只眼眸,忽然弯了起来。 白先生始终面无表情。 这条忽然出现的裂隙,不在意料之外,只是要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一些。 白先生缓缓收回与之对视的目光,伸出一只手缓缓下压,以无形伟力,强行镇住了这场几乎已经波及整个极北之地的变故。 随后衣袍鼓动起来。 凭空之中,忽然传出一道记起细微的水滴声。 白先生的脚下悄然荡起一层细微涟漪,紧随其后,就有一层纯白光芒只在瞬息之间便扩散到视野尽头,平整如镜,整个天地也都随之变得安静下来,罡风息止,纷纷扬扬的冰渣碎雪也都凝滞半空,而那裂隙中的硕大眼眸,则是猛然瞪大,瞳孔扩张,变得惊恐无比。 白先生伸出来的那只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岁月长河悄然浮现在白先生脚下,压在那层宛如镜面平整的白光之上,浪花滔滔,凝滞不动,却又随着白先生伸出来的那只手轻轻一挥,便缓缓倒流回去,带动整个惨遭殃及的极北之地,缓缓回到天崩异象发生之前。 罡风逆卷,雪崩回溯,除去那座禁制光幕的裂痕,因为某个未知存在的出手,便无法挽回之外,其余一切,全都被迫裹在岁月长河水中,重新返回河道上游,直到这片囊括了整个极北之地的白光迅速缩回,那滚滚无边的岁月长河中,其中一些纤细水流,便悄然离开了原本的方向,转去另外一边,重新冲刷出了一条崭新的河道。 寒风吹起,碎雪纷纷。 白先生收回手掌,负手而立。 裂隙中,那只硕大眼眸,砰然炸成一团紫色的血雾,同时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哀嚎,震得附近几座雪山,雪崩滚滚。 白先生忽然皱起眉头。 在眼前这座禁制光幕的背后极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浑厚嗓音,具体出自谁人之口,白先生并不知晓,而其方才所言,白先生也无法听懂。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方才在他强行逆转岁月长河的时候,暗中以某种相仿手段,强行将这禁制光幕暂且拎出岁月长河的那人,便是这浑厚嗓音的主人。 禁制另一边,忽然安静了下来,连同近些年来不仅日渐清晰、并且日夜不断的某种轰鸣声,也随之消失。 那道浑厚嗓音忽然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随后便以海内雅言重新问道: “还未一元之久,云天澜因何而亡?” 白先生面无表情,既不意外,也不理会。 对面那“人”重新沉默下来。 而在那道裂隙之中,则有一股股的晦暗诡雾,不断弥漫而出,像是一泼呛人的灰尘,甫一涌出裂隙,便坠向下方的无底深渊,但也只是持续了短短片刻,这形似灰尘一般的晦暗诡雾,便在悄然之间消失不见。 时隔许久,裂隙背后,禁制光幕的另外一边,忽然传出一声巨大轰鸣。 白先生依然无动于衷。 又片刻,那“人”重新笑了一声,只是不复先前的浑厚,反而变得有些沙哑,但也是从这之后,那“人”便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甚至就连之前不断有人凿击这座禁制光幕的声响,也没有再次出现。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至少白先生心里很清楚,“他们”为了凿穿这座禁制光幕,已经努力了数年之久,无论日夜,从不间断,就无疑需要花费许多精力。而如今的这座出自近古人皇之手的禁制光幕,虽然还未完全凿穿,可那生生扯下了一块儿边角碎片的裂痕,却也已经形同千里之堤的蚁穴一般,再往后,就会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只是在此之前,“他们”还要为了重新回到这片土地,进行养精蓄锐。 白先生叹了口气,皱眉抬头看向那条狰狞于禁制光幕之上的裂隙,面露迟疑之色。 但在许久之后,还是伸出一只手来,从左到右一划而过。 若在高空俯瞰下去,就能见到,在这极北之地的广袤之中,忽然就有一道宽余百丈的巨大裂谷凭空出现,不声不响,拦腰而过,偏偏裂谷断面平整如镜,也似被人一剑斩出,不仅深不见底,并且还将这片积雪顽冰覆盖的土地,直接从中一分为二。 而在这条巨大裂谷的两边,则是海水汹涌轰鸣,灌入其中。 连同白先生脚下的这座巨大雪山,也随之少了一半。 白先生默然无声,临渊而立。 以天蜇横亘于此,或可稍作阻拦。 做完了这些,白先生伸出去的那只手掌,缓缓虚按下来。 在其面前,积雪忽然翻涌起来,最终形成了一张左右宽阔的雪白桌案,平整如镜,又取出了笔墨纸砚,依次摆在桌面上。 笔是龙须笔,来历极大,可谓世间第一等,以蛟龙骨为杆,以蛟龙须为毫,杂以诸多天材地宝炼制而成,笔杆刻有“丹书符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统共十二个血红颜色的蝇头小字,皆以蛟龙精血侵染而成。 墨是龙血松烟墨,算不上最好,却也不差,以千年劲松焚烧成灰,辅以蛟龙心头血炼制而成。 纸是金刚纸,乃是某座古代皇朝遗留之物,材质不明,制法不明,看似如同宣纸一般,却是水火不侵,柔软坚韧,亦可作为攻杀之用,与白先生亲自编撰的几本《白泽图》所用纸张,一般无二,如今就只剩下不到百张,被白先生全部取了出来,堆在桌案一脚,又拿了一块儿约莫能有半个手掌大的白玉镇纸稳稳压住。 白玉镇纸侧有沁色,色如墨,形如烟,刻有异兽负屃,形似真龙,盘绕其上。 砚是龙尾砚,以蛟龙尾骨炼制而成,形似白山傍湖,概而言之,便是观若脂玉,抚若童肌,储墨不涸,积墨不腐,厉寒不冰,呵气可研。 文房四宝,实则五宝,皆与王道圣兵仅有一线之差。 白先生在案旁盘腿而坐,一边呵气研磨,一边靠着耳闻天下事的先天之能,听取禁制光幕另一边吹过来的风,听着“他们”说话时的古怪音节,提笔以文字记录,再以旁杂声响,判断说话之人当下的情景,试图依此推断出每个音节的具体含义,最后整理成册。 但此事却又太过艰难,以至于白先生执笔悬空,时隔许久也没能落笔纸上。 可即便如此,这件事也必须要做,因为至少对于白先生而言,他真正想要与之对话的,并不是刚才那位明显精通海内雅言的某“人”,而是与之同属一族的其他“人”。 尤其年轻“人”。 白先生曾经造访过青丘老祖另一缕残魄所在的大墓,方才得知,其实早在近古之前,“他们”便在人间,只是这一族类的先天性情以及修行之法,着实不为远古妖帝所喜,便将此类逐至极北,画地为牢,方才导致这一族类一度不为世人所知,也就不曾留下任何有关这一族类的记载。 直到远古妖帝陨落之后,这一族类方才一如眼前这般,强行打破禁制牢笼,脱离困境,之后便一路南下,肆无忌惮,此番也是远古之后而到近古之前的大乱之始。 再到后来,近古人皇崛起,证道无敌,因其对此族类实在深恶痛绝,便将“他们”拿来开刀,不仅效仿远古妖帝将其尽数逐至极北,且以蛮力强行打破人间与虚无禁地的壁垒,将此族类全部放逐,任其生灭,在此之后,方才着手平定其他乱世源头。 只是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不为当今世人所知的事情,都被青丘老祖的一缕残魄细细道来,其中就有一件事,被白先生格外看重,便是这一族类最初大乱天下的时候,曾有圣贤大儒得知其中真相,提出了“天下族类性本善而习相远”的看法,并且试图以“教化”二字辅以圣贤道理,为这一族类扶危正道,也为天下有灵众生永绝后患。 而那位圣贤大儒也确实不惜以身犯险,言出必行。 效果有或没有,当时尚且年幼的青丘老祖并不知晓,只知道那位圣贤大儒在真实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之后,尚且不到半年之久,便在某天夜里忽然暴毙而亡。 想也知是与这一族类的某些强者有关。 为何如此? 青丘老祖当时回答道: “这一族类生灵,自称为‘虚’,外貌奇特难言,并无定形,唯一特征便是有着黑紫色皮壳包裹肉身,修为越高,形越近似人族生灵,且天性残暴不仁,最喜生灵血肉,且以吞吃活物生机作为唯一可行的修行之法,曾被世人一度以为异兽饕餮。” 其实这番回答,并没有很直接地解释虚族为何如此抗拒那位圣贤大儒的教化。 但白先生却也能够大概猜到,那位圣贤大儒极力推行的“教化”之举,在虚族中的某些存在眼中看来,或许是与“驯化”一般无二,尤其这一族类唯一可行的修行之法,便是吞吃活物生机,与传说中的异兽饕餮极为相仿。也便是说,除非这一族类心甘情愿放弃修行,沦为末流,且要坚定对抗喜食生灵血肉的天性,否则就注定了虚族生灵无法与其他族类和平共存。 故而教化一事,难!难!难! 有此感慨之后,青丘老祖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便是他曾亲眼见过虚族生灵南下之时,因为食物匮乏,又因南下受阻,不敌人族妖族联手抵抗,便自相残杀,以同族血肉为食,且会吞吃同族生机增长修为,以此培养更多强者,铲平南下阻碍,俨然是当着一整个天下的所有生灵,将书上所说的“弱肉强食”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白先生从来绵长平稳的气息,忽然变得有些紊乱。 他阖起双眼,努力想要平复自己忽然涌来一阵狂风骤雨的心湖心境。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白先生这一阖眼,便是数个时辰。 忽然下笔如飞。 龙血松烟墨黑中透红,笔书行楷,结体遒劲,丰腴雄浑,落于纸张最右侧,以为开篇十三字。 “我辈当承先贤之志,开万世太平!” ... 许穗安神情凝重地远眺极北。 就在刚才,整个极北之地,不知原由为何,忽然就剧烈震动起来,极远处,肉眼可见,整个天幕都被生生撕出了一条巨大裂痕,从视线尽头的这边,到视线尽头的那边,几乎就将整座天幕一分为二。紧随其后,这积冰不知几百几千丈的极北之地,就开始轰然崩塌,连带着补天阁也被殃及在内,一道道龟裂痕迹像是蛛网,又像龟壳纹络,震动之间,一块又一块巨大碎冰,就开始上下起伏,连同极北四周的汪-洋大海,也都随着冰山倾塌、极北崩坏,掀起阵阵滔天大浪,真如人间末日一般,连同本是晴空万里的天穹,也在瞬息之间黯然失色,变得灰灰沉沉,再无半点儿光彩。 直到那层白光宛如潮水一般迅速铺开,那段岁月长河忽然浮现,被人以无上伟力推之逆流,这才终于力挽狂澜。 而那看似只是一层白光的异象从何而来,许穗安自是心知肚明。 “是白先生的无垢净土...” 不止许穗安,高台下方,许多身为护道人的圣道修士,也都能够认得出来,毕竟这座只在瞬息之间就能覆盖整座极北之地的纯白异象,哪怕寻遍整座人间,也就只有白先生一人。 但极北之地的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只极少数人隐有猜测。 人群之中,云泽转头看向神色凝重的乌瑶与秦九州两人。 孟萱然与黑衣小童有些茫然,显然是不曾知晓极北之地最深处的古老真相。 秦九州忽然抬起手来,用折扇轻轻敲打额头,眉关紧蹙。 “他们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一些。” 乌瑶夫人默然不语。 云泽疑惑道: “他们?” 秦九州瞥他一眼,稍作沉默之后,轻声叹道: “一种曾在近古之前为祸苍生的异族生灵,许是因为当年的天下格局太过混乱,就被毁去了许多有关这一族类的文献记载,所以当今世上,知晓这一族类存在的人数极为稀少,并且大多都是偶然通过一些古籍残篇才能得知,故而了解不多,便是我曾看过的那部残篇,也有大半都被焚毁,所剩无多,不过末尾倒有一段话,还算完整。” 秦九州顿了一顿,抬头远眺极北深处的方向,缓缓说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千古多少兴亡路。敲响英雄鼓,气吞万里如虎。天下北顾...以泽量尸,流血漂橹,十万英雄都做了土。履肠曝骨,四野满枯骨。天下苦。” 言罢,秦九州摇头一叹。 “毁去的内容太多,就只剩了这些。” 云泽几人闻言之后,全都有些惊疑不定。 却听高台上面忽然传来“咣”的一声,原来是许穗安一拳砸在那只硕大的铜锣上,吸引了在场众人所有的目光。 许穗安咧嘴一笑。 “不要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就疑神疑鬼,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到了,想要退出这次入阁考核的,抓紧时间站出来,本阁主只给你们三个呼吸的时间,若是三个呼吸之后还是没人站出来,之后又想中途退出的...” 许穗安眼神诡谲地四下扫视,哼哼两声,意思已经不言而喻,跟着就伸出三根手指,开始倒数。 人群依然安静无比,偶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神色复杂,有些迟疑,只是四下瞧了瞧众人的反应之中,最终也还是咬了咬牙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都是优中择优再择优才能出现在这里,哪个不是心高气傲?再不济也会自视甚高。 等到许穗安缓缓放下最后一根手指,立刻大笑一声,猛然一拳砸在铜锣上,咣的一声荡出层层涟漪席卷扩散,天地之间便好像一座光滑如镜的湖面,忽然掉了一块儿石头进去。 铜锣声响之大,足以响彻整座极北之地,引来狂风卷起冰渣碎雪,让人睁不开眼睛。 云泽也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避免被这“风沙”迷了眼睛。 等到狂风息止,云泽就俨然已经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雪人,稍微晃动手脚,震开了身体表面那些冻成一坨的冰渣碎雪,再看去,四下已是茫茫无边,只在前方有着两岸雪山交错耸立,还有一条算不上道路的羊肠小道,沿着两边山麓的边缘,蜿蜒向前。 云泽无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四下环顾,最终还是决定先上山顶,等找好了道路再往前走也不迟。 已经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就连小狐狸也被留在了高台那边。 不过这件事也并不在云泽的意料之外,毕竟有些话许穗安虽然不曾说出口来,但意思却也已经相当直白。 “谁能顺利找到白先生,谁就可以通过入阁考核进入补天阁。” 云泽嘀咕了一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么说的。 这座雪山,要比想象中的更难攀爬,关键在于那些厚重积雪,太过松软,并且深浅不一,有时候眼前的雪面看似是与周遭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可一旦一脚踩下去,就会整个人都被埋进雪里,也有时候一脚下去,竟是出乎意料的积雪不深,只能堪堪埋到鞋面附近,一旦扫开了这层积雪,就会难得看到一些土石,所以这座雪山,原本应该是座巍峨耸峙的山岳,只是被积冰大雪埋掉了山根甚至山腰,只留下山峰被积雪覆盖,变成了这幅模样。 那么旁边那座雪山,是不是这座山脉的另一座山峰? 云泽摇了摇头,暂且抛开这些无关紧要的思绪。 身上这件还未取名的法袍,对于主人而言裨益很大,不仅能够时时刻刻维持身体洁净,并且还能抵御寒冷,调节温度,倘若不是因为天下聚灵之法全都失效,应该还能自动汲取灵气,为身着此衣的主人在无形之中打造出一座袖珍般的洞天福地。 有些可惜了。 但身上不冷,不代表寒风不烈。 云泽抬手用力搓了搓有些冻僵的脸颊,随后将手缩入袖管,以四肢着地的省力姿势,继续攀爬这座略显陡峭的雪山。 直到许久之后,这才终于爬上山顶。 视野一下子变得广阔起来。 放眼所及,茫茫无边,尽是银装素裹。许是今儿个的天气要比平日里好上许多,所以视野尽头,如披银甲的雪山便与蔚蓝的天幕泾渭分明。 有人喜欢眺望大海,有人喜欢登高望远,这两类人的心情其实一般无二,只因身在辽阔天地之下,放眼望去,渺渺茫茫,就连自己的心怀心境也会随之变得辽阔起来,好像一瞬间涤尽了身上的风尘,整个人都会莫名进入一种极为舒适的状态。 这边是天下景胜之地最为可取的方面,能够一定程度上洗涤人心在经历红尘滚滚之后留下的污浊邪气。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片刻,缓缓吐出,身体一下子就变得格外轻松。 只可惜寒风袭面而来,实在是大煞风景。 云泽眯起眼睛,抬头瞧了瞧天上那轮已经开始偏斜的白日,辨认了方向之后,便转身向北举目望去,竟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冰雪山脉,层层叠叠,直到很远的地方也依然能够看到如披银甲的山峰,正在阳光下面熠熠生辉,宛如银锭一般。 云泽刚刚开阔起来的胸怀,一下子就变得狭窄逼仄。 因为就在东边的远处,在其中两座雪山耸立的夹缝之中,云泽分明瞧见了一片相对而言十分平坦的雪原,并且依稀有着一道渺小如同蚂蚁一样的人影,正在其中一座恰好能够被他看到的雪丘上行走。 云泽抬手抹了抹脸上的冰渣碎雪,缓缓吐出一口郁气,骂骂咧咧又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去。 ... 客舍东边。 狂风息止之后,乌瑶夫人这才放下扯开之后遮在面前的大袖,回头再看,本该站在身旁的云泽与项威自是已经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被许穗安送去了何处。 倘若方才能够看到灵纹阵法的具体构成,哪怕并不精通灵纹之道,以圣道修士的能力,也或多或少可以推演一二,最少也能弄清自家晚辈究竟去了哪个方向。怎奈何许穗安却又偏偏用了这么一手并不高明的障眼法,逼得众人只能抬手遮挡冰渣碎雪,错过了灵纹阵法出现的瞬间,如此一来,就哪怕身上带有类似魂玉的物件儿,可以通过这些物件儿知晓自家晚辈是否遭遇凶险,却也没有可能及时赶去出手相助。 极北之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哪怕灵台神光可以堪比白先生,足有万丈之高,以为世间修士灵台神光之极限,又能如何?一旦距离远了些,便是御风远游的手段,也要一些时间才能抵达,更何况世间又有几人能够掌握御风远游的手段? 那世间又有几个灵台神光万丈高的? 好像就只白先生一人... 既是灵台神光不高,那神识扫荡的范围便相对有限,反正如今还在高台下的这些人,除了黑衣小童因为天赋异禀,灵台神光足有八千丈之外,就再也没有谁能依靠神识一眼看遍整个极北之地。 可即便如此,这件事对于黑衣小童而言也并不简单,需要耗费大量神识,尤其黑衣小童并不精通此道,很难处理一眼看遍的辽阔景象,也就很难找见具体到某一个人的所在之处。 有人神情愤愤,有人眼神阴翳... 许穗安笑呵呵地看着众人模样,全然不曾放在心上,叫了一声“韦右”之后,便转身离开,去了位于补天阁最南端那座独属于他的独栋小院。 院落之内,四季如春,栽有许多琼花奇草,异香扑鼻。屋内陈设更是奢华,仅就临窗摆放的紫檀山水案,便是稀世之物,紫檀乃是千年千叶大紫檀,本是顶级的天材地宝,却在许穗安得到之后,便找了数位能工巧匠,将其雕成桌案,四面辅以四季山水图,虽然看似极好,实际上却是暴殄天物。 旁边还有一尊四尺高的绿铜秋丰鼎,材质同为稀世珍宝,却偏偏不曾经过炼制,也便算不上是仙家之物,却也不算世俗之物,其上浮有金秋丰收图,同为许多能工巧匠通力协作雕刻而成。 另有八千年的黄梨案几,其上设有一整套的锟铻茶具,案上满布水渍,显然是许穗安并不珍惜,角落还有一只茶叶罐,里面是南山茶树老祖宗脑袋尖儿上采下来的珍惜嫩芽,原本是南城某座世家老族主的心头好,历经千年之久,这才堪堪攒了一罐两斤,却在许穗安数百年前一次南下游玩的过程中,“碰巧”撞见,便“捡”了回来。 四周墙壁还有统共十余幅出自白先生之手瑞兽大画,哪怕圣人修士,也是观之可悟道。 角落里堆着小山一样的名贵砚台、墨锭,旁边立刻一尊顶级法宝品秩的青瓷大囊,里面歪歪斜斜插着许多古代圣贤留下的字画墨宝,每一宗墨宝拿出来之后,一旦遇到喜爱之人,便是无价之宝,偏偏与旁边的砚台墨锭一般,被许穗安丢在这里吃灰已久。 就连竹海洞天才有的秀竹,也被用来铺成了地板,不同于聚灵阵法,秀竹本身虽然略显脆弱,但却可以无形之中聚拢天地灵气,时至今日也是如此,故而这座小院,本身也就如同一座袖珍版的洞天福地一般。 但在地板下面,却又设有数条需要耗费木炭无数的地龙,便偶尔会将秀竹烤坏,还要依靠聚拢来的天地灵气才能逐渐恢复。 诸如此类的情况,不胜枚举。 也正因此,许穗安的这座独栋别院,便被许多人称为天下奢华之极致,更有许多人见过之后,就会气得捶胸顿足,愤恨大骂,更曾有过一位来自东湖书院的贤人酸儒,瞧见了角落里的那些圣贤墨宝竟会如此对待,当场就被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横空,哇哇呀呀地要与许穗安拼命,结果还没冲到许穗安跟前,就先把自己气得吐血倒地。 这些陈年旧事,时至今日也还会被许穗安拿出来津津乐道。 倘若不是为了能够瞧见这些有意思的事,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够踏过这座小院的门槛? 是当被他砌在院墙中的十万八千张顶级符箓都是废纸?还是当他挂在院门顶端的那只惊魂铃只是好听?又或是当被他放在小路中间的那尊镇国大鼎只是摆设? 回到小院之后,许穗安搓了搓鼻子,在经过那尊源自某座古代王朝的镇国大鼎旁边时,随手一挥,就一口气丢出了一大堆品秩极高的飞剑,形形色色,有的剑气环绕,有的寒光流转,有的如墨如渊,有的煞气十足,全都如同插香一般,剑尖朝上浮于其中,各种剑芒光豪起伏交错,宛如幻彩云烟。 韦右眼角猛然一跳。 “阁主这次又是偷了谁家的东西?” 许穗安脚步一顿,扭头看他,眼神当中满带威胁之意。 韦右只得无奈改口道: “阁主是在哪里捡了这些飞剑回来?” 许穗安这才咧嘴一笑,同时身体砰然缩回原本的少年模样,依然穿着那件已经不再合身的龙袍,任其松松垮垮,双腿盘空而坐,飘向屋门前的屋檐走廊。 “也没在哪儿,就是走在路上的时候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然后我就低头一看。呦呵,这么多剑丢在路上没人要呐,虽然品秩不算高吧,但好歹也是别人的心血呀,肯定不能这么浪费,然后我就拿回来了。” 许穗安身形落在秀竹走廊上,开始脱掉身上那件纯金龙袍,顺便冲着那座镇国大阵抬了抬下巴。 “瞧着咋样?之前我就已经想到了,肯定能好看。” 韦右脸膛黝黑,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努力不让自己大动肝火,继续问道: “阁主具体是在哪条路上捡到的?” 许穗安光着屁股瞥他一眼,将手里那件纯金龙袍丢了过去,愤愤不平地瞪眼道: “怎么,你是在怀疑我这堂堂补天阁阁主偷人东西了?我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情!我可没偷,这些都是捡来的,再说一遍,捡!来!的!” 许穗安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赶紧泡茶去!” 韦右又吸一口凉气,一边默念静心经,一边转身去了屋里开始泡茶。 等到韦右端着茶水回来的时候,许穗安已经穿了一件黄色的袍子,手里还在摆弄着一块儿硕大的玉质罗盘。 那些飞剑,韦右看不出来具体出自谁家,但这玉质罗盘,韦右却曾见过一次,是南城北域的姚家所有,并且还被挂在大堂屋顶的正中,一方面是为了镇压姚家四水来潮的阳宅格局,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抵御强敌。 竟然落到他的手里了。 不过对于这件事,韦右已经不打算再说什么了,毕竟海内这些庞然大物,其实绝大多数都跟许穗安有仇,都曾想方设法地将他活捉,逼得当时修为境界尚且不够自保的许穗安只能躲躲藏藏,比起过街老鼠还有不如,全靠小偷小摸惶惶度日,直到遇见白先生...虽然已经时隔多年,当初那些试图将他活捉的势力也都各有兴亡,而这些陈年旧事也就已经不了了之,可许穗安却未必肯忘,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攒下如此丰厚的家底,又全都视如敝履一般胡乱糟蹋。 韦右缓缓摇头叹了口气。 许穗安一只耳朵忽然动了一动,连忙收起那块儿玉质罗盘,装作无事发生,然后忽然注意到了身后的韦右,吓得猛一哆嗦。 “你这人,走路咋没声呢?!” 韦右苦笑不已,在他旁边盘坐下来,将茶盘搁在面前,递了杯茶水过去。 许穗安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韦右充耳不闻,抬头望向极北之地的深处,白眉紧蹙,随后面带迟疑之色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许穗安,沉吟片刻,这才问道: “虚族之事,是否到了需要昭告天下的时候了?” 闻言,许穗安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不知道。” 他喝了口茶水,之后便双手捧着茶杯往后挪了挪屁股,靠在墙壁上,双腿伸直,左右摇晃脚尖。 “如果真要到了需要昭告天下的时候,白先生应该会来跟我说一声,或者干脆他就直接昭告天下,所以这事儿你也别再问了,更别自作主张,毕竟虚族的事情牵扯太大,而且咱们也还没有摸清这一族类究竟能够带来多少威胁,若是说得小了,容易轻敌,后果不堪设想,若是说得大了,就凭如今这世道,唾沫星子虽然淹不死我,但能淹死补天阁。” 许穗安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低落,便连脚尖也不晃了,低着头沉默不言。 韦右知道,这是因为如今的这座天下,与白先生想象中的天下不仅大相径庭,甚至有些背道而驰,所以这位很少伤心的补天阁阁主,才会难得变得有些伤心。 韦右不发一言,喝了口南山茶树老祖宗脑袋尖儿泡出来的茶水。 许久之后,许穗安这才终于恢复了往日里的欢快,继续摇晃脚尖,笑着说道: “放心吧,白先生肯定心里有数,这会儿可能已经在打探虚族的情况了。” 韦右轻轻点头,略作沉吟之后,试探着问道: “要不要将经塔里有关虚族的那些残篇记载拿出来一些?可以摆在经塔不太容易引人注意的角落里面,让补天阁的那些小辈先去了解一下,给他们敲个警钟。” 闻言,许穗安难得面露认真之色,想了许久,这才点头道: “可行,但具体需要拿出哪些残篇,还得你去亲自审查,不能太过直白,也不能太过隐晦,这件事需要循序渐进,至于再具体一些的细节,像是时隔多久才能拿出新的残篇,就需要你来把握了。” 韦右一愣,随即哑然失笑,微微点头。 “明白了,你又要去奇山昆仑照看你那关门弟子。何时动身?” 许穗安继续摇晃脚尖,笑道: “过几天吧,这事儿倒是不必太过着急,正好我也需要再去震慑一下那些护道人,顺便挑几个不服管的杀鸡儆猴,然后再去白先生那里看一看情况,还要顺道看一看那个姓云的小子。没办法,谁让他是小绯衣心里喜欢的人呢,我这个做师父的,总得把把关才行。” 说完,许穗安举杯到嘴前,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咧开嘴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韦右眼角一跳,偷偷看了一眼许穗安,一阵毛骨悚然。 第567章 把关 在这雪山一重又一重的茫茫北地上,云泽已经一口气走了三天三夜,虽然身上有着那间黑底云纹的法袍可以抵御寒风,可翻山越岭,依然难免深浅坎坷,也便走得极为艰难,尤其法袍不能护住脸颊,寒风就总会像是刀子一样刮过雪山,带来无数冰渣碎雪拍在脸上,有如针扎一般,偶尔风势大了一些,还会吹得“飞沙走石”,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睛。 饶是以他这般蛮横体魄,也已经有些困顿乏累,便在途径其中一座雪山的时候,偶然间发现了一处积雪覆盖的山洞,就躲在里面睡了一觉,只是睡醒之后,又有一些意外收获,是在山洞深处有着一座并未冻结的寒潭,而在寒潭周遭,则是生有一丛好似“冰雕玉砌鹤顶红”的冰骨丹,“冰骨”二字便是源于这种灵株枝干如骨,而最后的“丹”字则是取自灵株顶端方才不过直接大小的一点殷红。 放在外面,这样一丛年份久远的冰骨丹,价值不菲,少说也能卖个小几千的灵光玉钱。 采了这份意外收获之后,云泽这才离开洞穴,继续北行。 直到一旬过后的某天入夜,这才终于走出了这片连绵雪山。 不过云泽倒也并不打算继续星夜赶路,而是就近找了一处可以避风的场所,打算极其久违地休息一天,等到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 在一座宛如白玉镶嵌的冰湖岸边,有着一片极为茂盛的冰林,这里的草木略显古怪,看似积雪寒冰雕琢而成,若非通体雪白,便是宛如冰晶,偏偏又是正儿八经的草木,每逢寒风吹袭,就会飘摇晃动,尤其这些脑袋顶上光秃秃的雪白大树,繁密枝桠相互碰撞的时候,还会传出一阵哗哗声响。 云泽在雪树林里找见了一块儿貌似是从附近山顶滚落下来的巨大顽冰,从何而来,痕迹依然清晰可见,积雪冰面上倒着不少通体雪白的枯树,大半都被积雪掩埋,只有一些依然挺立的枝桠露在外面,色泽暗淡,不复之前。 顽冰上面已经覆满了积雪,足有大半都被深深嵌入积雪冰层,恰好能够遮挡寒风。 云泽在这顽冰背面盘腿而坐,取了一路走来顺便找到的所有收获,打算清点一番。 一块儿通体纯白的雪精,方才不过拳头大小,却偏偏能有三斤重,在天材地宝的行列当中算不上什么太好的东西,但也算得上是相当难得,倘若放在市面上,只凭这块儿雪精,约莫能换大几百枚灵光玉钱。 统共六块儿晗灵石,个头都不大,最小的一个才有指甲大小,最大的一个则是拇指一般,通体青蓝两色斑驳交错,圆润嫩滑,同样算不上特别值钱,但也勉强可以值个小几千枚灵光玉钱。 一块儿阴极阳生造就而成的九阳红玉,价值连城,虽然个头小了一些,但也能值小几万的灵光玉钱。 二十来颗仙人泪,通体纯澈无色,粘稠柔软,黄豆大小,颗粒分明,是云泽在一处寒潭当中捡来的,在传说之中,此物源自仙人感念众生疾苦,落泪而成,实际上却是因为极端环境才会诞生出来的某种水运精华,时常被人用来镇压布置阳宅风水,或是用于炼制丹药、法宝,也有某些修士因为路数偏门,能够吸收这种水运精华,但这种修士数量稀少且罕见,便是纵观天下,也不一定能够找出几人。故而这所谓的仙人泪,更多还是被人用来炼制丹药与法宝,名字取得相当厉害,价格也是极为昂贵,就凭这些,就足够卖到大几万枚灵光玉钱,也是云泽一路走来最大的收获。 还有最后一样,是云泽刚才进入这片雪树冰林的途中偶然发现的沉霜,属于灵株的一种,不过却被他给当成食物直接啃掉了一半,刚刚盘腿坐下的时候,还顺带着打了个饱嗝。 至于更早之前的那丛冰骨丹,则是早在几天之前就被云泽吃得干干净净了。 极北之地,也是苦寒之地,虽然不是了无生机,但也确实不太容易找见其他生灵,至少云泽一路走来,时至今日,已经能有半月之久,也只在前几天的时候偶然撞见了一只饥肠辘辘的雪狐,却偏偏因为这只雪狐的模样与小狐狸太过相像,就让云泽有些下不去嘴,只得无奈将其放生,转而吃掉了最后一点冰骨丹。 这场极北之行,来得太过突然,包括云泽在内的这些年轻一辈,几乎全都没有任何准备。 苦寒、冷风、饥饿,以及偶尔出现的茫然,种种艰难,总是相继而来。 但云泽的运气其实相当不错,因为在此之前的几次远游经历,无论是头一遭的古代妖城之行,还是之前的八千里远行,以及最近一次的双人墓之行,出发之前,或者途中,云泽都曾准备了不少米面食粮堆在气府角落,虽然已经吃掉了绝大部分,但也不是没有剩余,只可惜数量不多,不能随意挥霍,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拿出那些灵株宝药果腹充饥。 不过下一顿饭就要吃些正常米面了,毕竟灵株宝药不能吃得太多,更不能吃得太勤,否则很容易就会导致药力沉积。这就如同煮药陶罐一般,一旦次数多了,用得勤了,就会导致药罐内部逐渐形成难以祛除的药垢,若是凡夫俗子,就会身体虚弱,哪怕只是小病小痛也会动辄卧床不起,对于修行而言,更是贻害无穷。 所以某些全靠吞服灵株宝药也或昂贵丹药,强行堆砌自身修为境界的修士,才会被人叫做药罐子。 被迫无奈只能如此的钟婉游,就是其中之一。 云泽咂舌两声,收起已经飘得极远的思绪,将面前这些能吃不能吃的全都收入气府,开始起身练拳,消耗药力。 一口气练了十遍八卦决与阴阳手后,云泽脸颊红润,已经额头见汗,整颗脑袋都有白烟袅袅升腾,与书上讲的“七窍生烟”倒是极为相仿,只有身体依然干爽。 在此之后,云泽便背靠顽冰,双臂环胸而眠。 次日一早,云泽在一阵极其遥远的狼嚎声中苏醒过来,没太在意这阵声响,毕竟距离不是很近。但在离开这片雪树冰林之后,沿着那座冰湖岸边行走的时候,云泽却又偶然瞥见了厚重冰层的下面,忽然出现一道硕大的鱼影一闪而逝。 云泽眯了眯眼睛,止住脚步,目光看向这片足有千亩之广的冰湖,稍作沉吟之后,还是转身走了过去。 冰层厚重,少有通透之处,更多还是白茫茫一片。 之前才刚一闪而逝的硕大鱼影,又一次出现在云泽脚下这片极为难得的通透冰层下。 云泽暗地里扯了扯嘴角,蹲下来,将原本揣在袖口中的手掌抽出,作叩门状,敲了敲脚下的冰面,然后抬手握拳,猛然下砸,但听整座冰湖轰隆一声,这片足有千亩之广的厚重冰层,便砰然崩溃,变成了宛如连年大旱之后的河底黄泥一般,裂缝之中炸起冲天水花。 之前那条足有半人来高的硕大鱼影,忽然撞破水花摔在地上,模样虽然不太好看,看似该是鳕鱼的一种,但却极其肥硕,还在用力扑腾。 云泽紧随而至,稳稳落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 在那雪树冰林的一侧,正有一人靠着树干站在那里。 看清此人之后,云泽愣了一愣,而后眼神猛然一沉。 一如既往的上着交襟式黑底金纹无袖衫,下着金色云纹盘底练功裤,腰束玄丝玉带,脚踩金缕黑靴,肤色雪白,五官凌厉,只是眉眼之间的痕迹,要比印象之中多了一些凶狠萧煞,就难免给人眼神不善的错觉。 连同头上那对像是烈火锻出的黑角,也比印象中的更长一些,已经开始向后倾斜。 十字重槊长近一丈,盘踞其上的那股凶煞戾气,比起印象中的更加浓郁,正被她扛在肩上,一只手压住槊杆末端。 云泽忽然深吸一口气,然后转头四顾,很快就在附近找见了一块儿比较心仪的碎冰,大如房屋,是云泽之前一拳砸烂了湖面积冰之后,被大浪翻卷带上了岸边,这会儿已经有些冻住,却也依然被他强行拔起,举过头顶。 雪树冰林的一侧,那人神情惊愕。 然后就见云泽咬牙切齿地举着那块儿大如房屋的坚冰冲了过来,破口大骂,脏话连篇,嗓门儿大得有些出奇,竟是半点儿不比钟乞游弱,震得附近几座雪山积雪松散,滚滚而落。 那人吓得脸色一变,鬼叫一声,扭头就跑。 云泽直接将那巨大坚冰砸了出去,被那人一阵手脚并用堪堪躲过,摔了一个狗吃屎,就连手里的十字重槊也给丢在一旁,刚刚爬起身来就指着云泽的鼻子咬牙切齿道: “姓云的小子,你他娘的够狠啊,这也下得去手?!” 云泽气得眼角一阵狂跳,猛地冲上前去捡起十字重槊,追着那人一阵横扫竖劈,脏话依然源源不断,越骂越气,越气越骂,连带着那片雪树冰林也跟着一起遭了殃,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到最后,那人只得一边躲闪一边变回原本的少年模样,嗷嗷求饶,却依然是被云泽抓住机会,一记重槊拍在脑袋上。 许穗安直接翻了个白眼倒地撞死,又闷不吭声挨了云泽一脚,变成滚地葫芦翻滚出去,这才终于逃过一劫。 ... 冰湖岸边,已经恢复了原本模样的许穗安,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用力吹气,想要火堆燃得更旺一些,只可惜那些雪树枝桠显然不太适合用来生火,所以火势不大,而且浓烟滚滚,不一会儿功夫,许穗安那张白白净净的小脸儿,就变成了花猫一样。 所幸火堆还是能用的。 许穗安咧嘴而笑,将已经收拾干净的鳕鱼从头到尾一分为二,用树枝穿起,架在火边。 旁边的云泽双手揣袖,盘腿而坐,正在闭目养神。 另一边则是立着那杆十字重槊。 确是顾绯衣的那杆十字重槊无疑,只是比起上次见到的时候,已经隐隐之间更多了一些凶煞戾气。按照许穗安的说法,就是十字重槊本身存在一些极为不凡的禁制,哪怕在他看来,也是形同乱麻一般,需要一点一点梳理出来,才能逐渐破除禁制,恢复这杆十字重槊原有的品秩,而过程也就难免需要很长时间,是一场无论如何都急不来的水磨工夫。 也正因此,这杆十字重槊如今才会在他手里。 许穗安一屁股坐在地上,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黑灰,这才终于扭过脸来好奇问道: “云小子,你到底怎么看出来刚才的小绯衣其实是我的?” 云泽充耳不闻。 眼见于此,许穗安也就没有继续追问的打算了,愁眉苦脸地坐在原地,嘀嘀咕咕地独自复盘,只是从头到尾嘀咕了一遍之后,也依然觉得自己这番布置虽然不是天衣无缝,毕竟有些方面不能兼顾。 像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提前清理了湖面积雪,还暗中控制那条好不容易才从海里抓来的鳕鱼两次现身,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也没有规定湖面必须要有积雪才行,谁也没有规定鳕鱼只在海里才有,所以这两件事没什么毛病。 像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必须把脸揉成小绯衣现在的模样,虽然她现在应该是在奇山昆仑才对,但江湖上有句话叫“人生何处不相逢”,所以这也没什么毛病。 更何况江湖上还有一句话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所以全都没毛病,哪怕不是天衣无缝,也没差多少。 许穗安抓了抓头发,悄悄扭头看向旁边闭目养神的云泽,暗暗咧嘴。 “这小子,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云泽忽然起身上前,拿了一半鱼肉坐下就吃。 许穗安撇了撇嘴,伸手抓起另外一半鱼肉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云泽忽然抬头问道: “她什么时候来?” 许穗安眨眨眼睛,一伸脖子,咽下嘴里的鱼肉,笑嘻嘻道: “这事儿你不早就已经问过一遍了,怎么,刚刚瞧见我变的小绯衣之后,就勾起相思苦了?这样吧,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再变过去给你看一看,但是咱得提前说好了,不能上手。” 云泽闷不吭声起身握住那杆十字重槊。 许穗安脸色一白,讪讪笑道: “你这人,不经逗呢...” 云泽翻了个白眼,重新坐下。 许穗安这才松了口气。 “快了,短则一年,长则一年半,总之就是明年下半年,小绯衣肯定能出关。” 说到这里,许穗安忽然面露无奈之色。 “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才是小绯衣的修行重点,我要带她闯一闯奇山昆仑的几处恶土险地。有些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小绯衣的修行路数,有些与众不同,尤其是气府深处的那条大龙脉,那可是小绯衣的修行根本,可如今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需要吞吃很多山水气运和龙脉之气,再就是之前的阴气入体。” 许穗安叹了口气,用手里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积雪。 “这件事牵扯很大,换句话说,也是青丘妖城里的那具尸体牵扯很大,就连我这已经活了十几万年的老古董,都还没有搞清楚它们的真正来历,不过那种阴气确实不凡,不仅无孔不入,甚至能够侵害灵魄,随之转世轮回,若非如此,也就不会伤到小绯衣的那条大龙脉。不过这些阴气仅就目前而言,已经算是妥善解决了,可小绯衣的修行路数也是越走越偏,不仅需要吞吃山水气运与龙脉之气,还要吞吃各种阴气。这种路数,哪怕是我也从没见过,所以日后还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真不好说。” 云泽微微点头,知道许穗安口中所谓的影响,更多还是与相貌有关,但似乎也会牵扯到心性心境。 云泽忽然有些担心,倘若顾绯衣一直这么修炼下去,最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会不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云泽眼神复杂,吃了口鱼肉,忽然记起一件事,抬头皱眉问道: “你这趟过来,到底图个什么?” 许穗安耸肩摊手。 “当然是尽职尽责地履行一下身为人师的本分职责,帮自家徒弟把一把关,考验一下被她相中的道侣,有毛病吗?” 云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胡乱吃了两口鱼肉便收入气府,又顺手掏出了一把仙人泪,一颗没留,全都被他塞到许穗安怀里。 “我不知道这东西对她而言有没有用,不过仙人泪确是水运精华凝聚而成,属于山水气运的一种,可以试一下。” 说完,云泽起身抬头看了眼天色,又回头瞧了瞧那杆凶煞戾气要比以往更加浓郁的十字重槊,微微出神,许久之后这才叹了口气,摆摆手,不再逗留,继续启程向北去找白先生。 许穗安依然坐在原地,将怀里的那把仙人泪全部堆在左手,右手捏起一颗高高举起,闭上一只眼睛对着太阳看了看,然后咧嘴一笑,便将这些本就属于他的仙人泪全部收入气府之中,起身之后,随手一招,又将十字重槊摄入手中,抗在肩上,望着云泽离开的背影哼哼一笑。 “还可以,勉勉强强吧...” 第568章 坐而论道 这趟极北之行,要比云泽想象中的更加顺利,前后就只用了一个月左右,就已经可以远远瞧见那座看似从天而降的禁制光幕,像是灿烂极光飞流直下,只可惜距离太远,便只觉得有些好看,却没有走近之后需要抬头仰望的壮观。 云泽张嘴吐出一口白雾。 望山跑死马,绝不是一句空话。 差不多又过五天,天才刚刚见亮,云泽就从一处雪丘后面走了出来,抬手用力揉了揉有些冻僵的脸颊,尽可能打起精神,就开始登山。最开始的时候并不陡峭,所以走得还算平缓,并且速度也快,只是越到后来,就越是险峻,往往需要手脚并用,甚至有些时候,还要被迫耗费更多体力,凌空蹈虚,才能攀上那些险峻非常的陡峭。 从天色蒙蒙亮,到天色蒙蒙亮。 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云泽这才终于极为费力地爬上距离山顶仅有一线之差的岩石峭壁,攀爬途中,身体已经完全悬空,全凭双手交替,到最后,再用力一拽,靠着所剩无多的体力短暂凌空,这才终于翻上山顶。 落地瞬间,云泽身形一个踉跄,直接倒在雪堆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再往上,还有一块儿大如房屋的突起岩石,被积雪完全覆盖,只在云泽倒地之后头顶的方向,因为避风的缘故,有着土石颜色暴露在外,不过已经没了继续攀爬的必要,完全可以从旁绕行,登临绝巅。而在这座雪山最顶部,抬眼望去,就已经可以完整看到那座一泻千里的幻彩极光,尽管之前还在山下的时候已经抬头看过,可真正来到这片光幕下方之后,才会真正感受到光幕的庞大与壮阔。 覆满积雪的岩石顶部,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白先生负手而立,出现在云泽的视野当中,微笑道: “你是第六个。” 云泽扯了扯僵硬的脸颊,有些笑不动,直到白先生一挥大袖,云泽立刻感到一阵暖风拂面,似乎能够通过毛孔吹入体内,一瞬间吹遍了四肢百骸,像是数九寒冬里泡了次温泉,也便长久积攒下来的困顿疲乏全被化解,通体舒泰。 云泽神情一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翻身而起,拱手致谢。 白先生微微摇头,转身回去雪案那边。 云泽也脚尖一点,跟上前来,只是瞧见了眼前的光景之后,又立刻愣在原地。 百丈宽谷,深不见底。 但更让云泽在意的,还是这座禁制光幕上的那道狰狞裂痕,已经让这光幕碎掉一角,向着侧面倾斜过去,却又并未完全脱落,而是靠着裂齿相错依然留在原地,所以整片光幕,更像一面打磨平整的彩色琉璃。 这跟云泽想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 白先生并未在意这些,因为在此之前的其余五人,也都在见到了这座禁制光幕的真相之后,与云泽一般露出了这种呆滞惊愕的神情,好像是在这些晚辈的想象之中,这座出自近古人皇之手的禁制,不该如此,当然不是貌似彩色琉璃的形态,而是那道生生撕下了一角碎片的裂痕。 白先生手持龙须笔,正在为了纸上一句让人不明就里的“胡言乱语”注解其意。 积雪堆砌而成的大案上,除了白先生手底下的这张纸,旁边还有一堆约莫十几张已经用过的宣纸,全都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云泽回神之后,注意到了这些看似废稿的宣纸,其中内容,绝大多数都会让他感到莫名其妙,比起某些意味深长的古老经文还要晦涩难懂。 云泽好奇问道: “白先生,这些是...” 白先生书写的动作微微一顿,微笑说道: “关于某个族类语言内容的推算罢了。” 云泽恍然,这才终于明白其中内容为何多见胡言乱语。 只是不待继续再问,白先生就开始奋笔疾书,在某句“胡言乱语”的下面写完了所有标注之后,便将手中那支龙须笔暂且搁下,转头问道: “带酒了吗?” 云泽点头,拿了两壶梨花酿出来。 白先生接过那只方才不过人头大小的酒坛,掀开酒封之后,深深嗅了一口清甜酒香,面上笑容更甚先前。 “云温裳的梨花酿,虽然已经不是从前那种,倒也相仿。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了。” 云泽在雪砌大案的一旁盘腿坐下。 “白先生认识六姑姑?” 白先生点了点头。 “云家十二子,都认得。” 云泽愣了一下。 白先生将酒坛搁在雪砌大案上,起身来到断面光滑如镜的断崖边上,低头俯瞰,缓缓说道: “老大云温章,是个很有灵气的读书种子,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流芳百代的学问,但在当今世上,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已经不多了,他算一个,并且学问很深,一身书卷气中正平和,当年行走世间闯荡江湖之时,还会腰悬一枚青山绿水佩,背面篆刻‘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稍稍一顿之后,白先生这才继续言道: “老三云温河,是个看似性情内敛,实则城府极深,并且野心勃勃的人,曾经离开云府闯荡江湖的时候,虽然有些声名不显,但很多江湖上盛传已久的大事,其实幕后全都或多或少与他有关,并且这些大事之间,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关联,其中千丝万缕,纵横交错,就在无形之中织成了一座很大的漩涡,甚至大得让我都会感到匪夷所思,细细推算之下,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的目的竟是整座天下的半壁江山,只可惜创业未半,就被云凡叫回云府,所以他在这座江湖上留下的诸多布置,也就被迫无疾而终。” “再就是老小云温裳,她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剑修,便是先天剑胚也有不如,虽然生平做过的事情不算很多,可每一件事,都被很多人津津乐道。” 说到这里,白先生忽然转过头来望向云泽,笑着问道: “你可知,姚宇脸上那些无法抹除的疤痕,都是从何而来?” 云泽道: “秦九州曾在与我闲聊之时偶然提过,姚宇脸上的疤痕,绝大多数都是家父所留,这也是秦九州生平唯一认可家父的事情。” 白先生点了点头。 “此言确也不虚,但姚宇脸上最早出现的那道疤痕,却是来自云温裳。” 云泽忍不住苦笑一声。 这件事,秦九州当时与他闲聊的时候,就是去年年初瑶光、姚家、火氏、姬家联袂而来之前的某天,倒也顺带着说了一嘴,只是并不详细,与此间一般,并无起因,不过对于这些,云泽倒也不太在意,毕竟恩恩怨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无论起因如何,都已经无关紧要。 所以当时的云泽也就没有追问。 现在更没有追问的必要。 白先生回到雪砌大案这边,在云泽的对面盘腿坐下,轻声叹道: “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种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谁都会说,可事情一旦落在自己头上,就会变得全然不同。” 云泽低着头,沉默不语。 白先生拎起酒坛,忽然动作一动,笑道: “就只是随便聊聊,不用紧张。” 白先生喝了口酒,一边眺望云泽背后远处的天地辽阔,一边开口问道: “你可知,人之寿命长短,其实有迹可循?” 刚刚说完,白先生就忽然失笑一声,摇头叹道: “差点儿忘了,你有武道天眼雏形,已经能够隐约看穿生机多寡。” 云泽随之笑了一笑,却不待其开口说些客套话,类似“愿听前辈教诲”,白先生就已经换了个问题。 “那你可知,生机本质为何物?作何用?” 云泽茫然摇头。 白先生喝了口酒,并未直接自问自答,反而说起另一件事。 “人之肉身,时时刻刻都在以新换旧,诸如此类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像是金蝉脱壳,像是蛇蚺蜕皮,都是一样的道理。若以人之灵魄作为根本,肌骨肉身视如衣物,在你看来,我们需要多久就会从里到外全换一遍?”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 “七年。” 白先生并不意外,随后问道: “为何?” 云泽愕然。 白先生又问道: “修士修行,尤其纯粹武夫,每逢有人提及,往往缀以‘横炼体魄’四个字,可饶是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也会每隔七年,就要焕然一新,且无论修为境界何其之高,也不例外。身死道消之后,更会肉身腐朽,最终沦为黄土一抔。为何?” 云泽摇头,茫然不知。 白先生叹道: “因为世间生灵,都在岁月长河之中,无时无刻不会经受无形中的岁月冲刷,故而肉身才会时时刻刻以新换旧。” “那么什么才是岁月长河?” 白先生自问自答道: “岁月长河的本质,其实是由无数条细如丝线的岁月长河,相互交错编织而成,而这些细如丝线的岁月长河,则是来自于这世上每一个存在,有灵众生也在其中,但不完全,还要包括每一粒沙尘、每一株草木、每一块石头、每一颗水珠。” “也便是说,这世上的每一个存在,都有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岁月长河,它就是这个存在的一生,但在这条独属于一个生命的岁月长河中,却又有着无数条更加纤细的脉络,交错复杂,它们起源于一,就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并且会跟独属于其他生命的岁月长河出现各种交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过程,就是这个生命在经历人生的时候面对的各种选择,不同的选择将会走上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层面,所以现在的我们所处的现在,就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九牛一毛,而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也就只是无数条九牛一毛的岁月长河相交而成。” 说完这些,白先生最后盖棺定论道: “我们只是我们的其中之一。” 云泽已经有些糊涂了,神情怔怔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白先生,努力想要理清自己的思绪。 白先生也不着急继续说下去,开始小口喝酒。 直到云泽缓缓收回目光,低下头去,白先生这才放下酒坛,轻声笑道: “其实这件事没那么重要,也不必非得放在心上,将它彻底理解。” 随后继续之前的话题道: “活人生机,若以武道天眼去看,其实一眼分明,因为它就存在于每一个生灵的表面,像是一层朦胧的光彩,一边庇护我们的肉身不会被岁月长河冲刷得太快,一边为我们的肉身修复岁月长河带来的伤害,同时还要帮助我们的灵魄能够安安稳稳住在肉身躯壳之中,避免遭受岁月长河的侵害。若以凡夫俗子举例,就会更加直白一些,健壮则光盛,衰老则光淡。” 白先生叹道: “所以我等修行之人真正在修的,要说大道其实没错,但本质仍在自己身上。所以道家讲究天人合一,佛家常言莫向外求。” 闻言至此,云泽已经感觉像是喝醉了酒,脑袋里面晕乎乎的,甚至只是坐在这里,都会感到有些天旋地转。 白先生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并不着急继续说下去,毕竟方才所言,其实已经道出了修行真相,甚至还与天地大道有着很大程度上的很多牵扯,对于任何一个从未接触这些的小修士而言,忽然听闻,都会难免如此。 直到云泽逐渐冷静下来,白先生才提起酒坛示意一下。 两人对饮,白先生只喝了一小口,云泽却一口气喝了小半坛,最后砰然砸在雪砌大案上,长长吐出一口酒气,苦笑道: “受教了。” 白先生微微点头,问了另一个问题: “世人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觉得可对?” 原本还有些晕乎乎的云泽,忽然心头警钟长鸣,立刻清醒过来。 白先生似有所感,不动声色地微笑补充道: “只是想到什么问什么、聊什么罢了,你就当是陪我解解闷。” 云泽不再质疑,想了想,缓缓答道: “对也不对,但如果需要抛开这句话本身以偏概全的嫌疑,避免模棱两可的答案,而在对与不对之间做出一个选择,那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是对的。我曾在一本书中读到: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 白先生等了片刻,这才注意到云泽原来已经说完了,所以当白先生转头看去的时候,云泽有些尴尬。 白先生忽然有些失态,拍在雪案哈哈大笑。 “万物唯心,由我生灭,用这一段话来解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八个字,确实很像你能给出的答案。” 白先生缓了口气,喝了口酒。 “可我们却从未见过任何事物的真实。” 云泽面露茫然之色。 白先生一只手托起酒坛,继续问道: “我们如何如何看到它在这里?” 云泽答道: “以目视之。” 白先生又问: “为何可视?” 云泽摇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白先生放下酒坛,缓缓说道: “目中所见,皆为光彩,可光彩行动,亦有时距,所以你我眼下所见,实为过去,而非现在。我们全都活在过去之中,不知现在如何,就像我将酒坛放回案上,在你眼中所见,是这一刻放下,实则却是上一刻放下,此为其一。其二,” 说到这里,白先生忽然话音一顿,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感慨。 “我们真正能够看到的色彩,其实只有三种,也是这有且仅有的三种颜色,构成了我们看到的石阶。但在这个世上,却有一种甲壳生灵,统共可以看到一十六种不同色彩,那么在它们的眼中,这个世界又该是种什么模样?” 云泽笑道: “可能是双眼过处皆花火。” 白先生点了点头,有些艳羡。 许久之后,他才逐渐收回飘远的思绪,意味深长道: “所以,眼见未必为实,我们仍未知晓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 云泽不为所动地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白先生有些无奈,但同时也很清楚,刚才这番对话,其实已经等同于坐而论道,并且他的观点,表达的内容,也与云泽“世界因我生而生”的道心完全相悖,所以云泽如此警惕,甚至敷衍应对,也在情理之中。 白先生一时无言,小口喝酒,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事物二字,倘若抛开后者不谈,只说前者,会不会眼见未必为实?” 云泽皱起眉头,心里已经越发狐疑起来,不过面对白先生的这个问题,还是低着头认真想了想。 “如果这个问题放在很早之前,我会承认眼见未必为实的说法,因为人心隔肚皮,很多事情,都和亲眼所见大不相同,因为在有些时候,我们看到的,知道的,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片段,或者事先安排,而并非全部,也非真实,倘若真要只凭我们看到的内容就妄下定论,那么最终的结果,就往往是被别人当成傻子看待,甚至会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但在前段时间,却有人在我面前说了这么一句话,‘但凡虚妄,必有端倪’。我们之所以会遇到眼见未必为实的情况,其实关键都在‘信以为真’四个字,可如果我们能在面对虚假的时候发现端倪,也就理所当然能够撕破虚假的外衣看穿真相,从而避免眼见未必为实的情况。” 这番话,云泽说得很慢,磕磕绊绊,因为总是需要停下来想上一想,才能继续开口。 白先生一直安静听着。 到最后,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并未做出任何评价。 第569章 补天阁 这场极北之行的入阁考核,就这么突然结束了,以至于当云泽忽然出现在这座独栋小院的院门前时,都还有些恍恍惚惚不太真实的感觉。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苦是有的,极北之地又被叫成苦寒之地,此行一月有余,哪怕身有法袍庇护,却也难防寒风如刀袭面,怎能不苦? 累是有的,千里迢迢风雪兼程,吃不好,睡不暖,困顿乏累一日日积攒,身心俱疲,到最后,甚至就连凌虚蹈空都变得极为艰难,等到纵身一跃爬上最后一座山,更是已经累得好像眨一眨眼睛就会直接睡过去。 凶险也有,北地茫茫辽阔,放眼四望,并无不同,偶有寒风狂吼,冰渣碎雪乒乒噗噗,皆如钢针一般,便在大风过后,时常会有四顾茫然之感。 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少。 但总觉得不对劲。 云泽将这件事暂且抛之脑后。 极北之地的最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巨响,回头看去,正见到铅云沉沉堆了一层又一层,几乎覆盖了整个极北之地,连同此间补天阁所在,也被压得暗无天日。 然后就有一条纤细金光,忽然从天而降,落地之后稍过片刻,方才炸成金光如豆,像是一泼金水掉在地上,四溅开来。而那乌云覆盖的漆黑天幕,也已像是忽然被人戳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让那几乎已经触手可及的厚重铅云,像是排山倒海一般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最终形成了一座巨大的乌云圆环扣在天上,缓缓消散。 整个极北之地的上空,重新恢复原本的晴朗。 云泽双目圆瞠,愣在原地。 ... 早在一炷香前,云泽回答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问题之后,白先生并未作出评价,只是沉默过后,又与云泽闲聊了一些其他貌似无关痛痒的闲事。 其实统共说来,也就两件事。 第一件事,近古人皇真名云天澜,法家出身,这便是如今天下少见云姓的根源所在,只为“避嫌”二字,所以自从近古人皇崛起之后,原本的某些云姓之人,便各自改姓,只有极少数人因为自身性情刻板迂腐,需要尊重祖宗礼法,也或从不以为人皇治世就非得避嫌不可,这才保留了原本的姓氏。 而白先生之所以忽然说到这件事,也是忽然想到云泽姓云,方才拿出此事用来缓和两人之间略显僵硬的氛围。 但是按照白先生的说法,这位近古人皇,其实相对于当初的天下而言,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因为出身法家的缘故,便曾在修行之中提出了“天下无不可赦之罪”的说法,并且还以此言作为立身之本。 故而在其一路崛起的过程当中,其实从未亲手杀过任何一人,只是每逢遇见作恶之人,便依法量刑,将之关押,意在使之开悟悔过,却不能一杀了之,不给任何改过自新的机会。因而“天下无不可赦之罪”的真正含义,其实是“天下无不可悔之过”,再要追本溯源,则是出自佛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位近古人皇真是慈悲心肠,因为大多时候,能被近古人皇定罪的人,往往生不如死。 说到这里的时候,白先生的语气忽然变得饱含深意,然后顺势提到了近古人皇的三座牢狱,也是第二件事。 这三座牢狱,一个是眼前这座光幕禁制的背后,被近古人皇云天澜称作虚无禁地,存在于虚无之界,却又并不完全是在虚无之中,而是位于人间与虚无之间的某个缝隙,除了一片荒凉,还是一片荒凉,根本就是一处彻头彻尾的不毛之地,不见天日,万象皆暗,偶见枯枿朽株,死气沉沉。也正因此,这处虚无禁地,才能成为近古人皇选中的“牢狱”之一,用来关押某个曾经大乱天下、为祸苍生的一整个族类,量刑十万八千年。 或许近古人皇其实并未留有放其生还人间的念头,毕竟虚无禁地就是一处无可挑剔的死地,除去土石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存在,哪怕白先生,也曾一度一位十万八千年的牢狱之灾,已经足够耗死这一族类,可偏偏这一族类的顽强程度远在意料之外,哪怕时至今日,也还没有彻底死绝。 到如今,再有十年左右,就已近刑满之日,故而禁制逐渐衰弱,才被这一族类提前凿穿,反而刑期未满,即可重见天日。 闻言至此,云泽也曾好奇问了这一族类的事情。 不过白先生并未予以解答,只是说了这一族类以“虚”为名,自称虚族。 第二个地方,叫做桃源村,是近古人皇早在八万年前强行拘禁了一方小天地炼化而成,也是近古人皇手中第二处牢狱,用来关押世上罪大恶极之人,各自量刑一万年到十万年不等,并且还将一位仆从送了进去,使其担任狱卒,负责看守那些罪大恶极之人,且于刑满之时,予以释放。 但说是如此,其实自古至今,也就只有项威一人得以释放,皆因近古人皇特意留下的“涤刑”,意在洗净身心、涤除罪孽、险死还生、再世为人,又有其他各种原因,例如刑期太久,刑徒大多意志消沉,有些刑徒干脆不再考虑子孙后代的时候,孤独终老,也有一些,虽然诞下子孙后代,却也因为各种原由,导致传承不整甚至完全断绝,待到刑期圆满之后,这些“子承父孽”之人,就成了井底之蛙,不知真相,还以为天下就只一座桃源村;又或是些传承完整之人,在村子里的日子还算不错,就不愿意再去受那非人之苦重见天日,干脆破罐子破摔,乐得一辈子留在里面逍遥自在。 总之就是各种原由之下,时至今日,也才项威一人得以释放,究其根本,主要还是项威祖上那位罪大恶极之人,真正愿意改过自新,不仅留下了传承,并且还跟那位狱卒讨到了桃源村的守村一职,为其效力,这才能够一代一代受到庇护,传承不断,以至于有了如今刑满释放的项威。 当时闻得此言,云泽心里其实有些震动,但也不大。 说得好听一些,项威祖上作孽,罪大恶极,其实都是一些陈年旧事罢了,如今已是沧海桑田几万年,又与项威有何关联? 可要说得直白一些,就是项威祖上作孽,与我无关。 所以云泽很快就平静下来。 然后白先生意味深长地与云泽说了第三个地方,但它同时也是第四个地方。 度朔山。 云府所在的阳山便是第三处牢狱,而世人皆知的那座度朔山,也便阴山,则是第四处牢狱。 只是刚刚说完“度朔山”这三个字,还没等到云泽来得及回神,白先生就忽然脸色一变,匆匆挥袖将云泽送了回来,再之后,云泽就看到了眼前这座独栋小院,与回头之后瞧见的,极北之地最深处那场突如其来的怪异景象。 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响。 云泽这才终于彻底回神,记起白先生最后脸色瞬间变得一片苍白,浑身冷汗,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韦右站在门内,神情凝重地望向极北之地最深处,然后目光落在云泽身上,眼神古怪。 “怎么回事?” 云泽忽然抖了个激灵,猛地深呼吸两次,强行压下心湖中的狂风骤雨,抬起衣袖抹了抹脸上的冷汗,这才转过身来,强装镇定,摇了摇头。 “不知道。” 韦右眼角一跳,瞧着面无人色又直吞口水的云泽,腹诽不已。 如果不是被什么事情吓到了,能是这幅模样?还说什么不知道,这不妥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韦右抬头看了眼极北深处的方向,暗自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猜测可能是与虚族有关。 不过这件事韦右也不打算多管,他才圣人修为,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轮不到他,更何况白先生一直以来心系天下,就像许穗安之前说过的,对于虚族之事,肯定心里有数,也就没再多想其他。 韦右转身返回房屋。 “进来吧,尽得把门关上。”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双手用力拍了拍脸颊,这才举步而入,顺便将院门也给关上。 但在关门的时候,云泽忽然瞧见了悬在门梁上的那只惊魂铃,稍稍一怔,并未放在心上,只当这里是副阁主韦右的住处,而那看似品秩不低的法宝铃铛,该也只是被韦右当成了风铃或门铃,才会悬挂此处。 有些奢侈。 云泽暗自失笑,这才转身去找韦右副阁主。 然后就瞧见了那座镇国大鼎,以及鼎中剑尖朝天,光豪如同七彩祥云的许多飞剑,当即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韦右已经脱去鞋子,正在门前屋檐下,回头见到云泽这幅模样,无奈苦笑一声。但凡有些眼力的,第一次进入这座小院之后,往往都会露出这幅模样,毕竟那座大鼎确实来历非凡,源自曾在上古时期短暂统治了整个海内的某座王朝,采海内天下极东、极西、极南、极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统共八方水精,再辅以京畿山精炼制而成,汇聚了那一整个王朝上下山水气运精华,以及文武国运精华,其实很大程度上已经等同于一方重器。 所谓一方重器,便是天生地养而成的大道之物,与世间灵兵法宝品秩最高的王道帝器相仿。 而其虽有不及,毕竟出自人手,而非昆仑九鼎那般天生地养,却也能在王道圣兵之中名列前茅,故其形象来历,早就已经广为人知,不仅是举世皆知的美谈,并且还让几千年前忽然丢了这座镇国大鼎的赢家,一度沦为举世皆知的笑谈。 不过这座镇国大鼎丢失之后的具体去向,却鲜有人知。 云泽望着那座曾在许多书本上见过的大鼎,吞了口唾沫,神情惊愕看向韦右。 后者抚须笑道: “只是阁主早在几千年前偶然捡到的破烂罢了,瞧着模样还算不错,就暂且搁在这里,用来镇压风水,不值一提。” 云泽扯了扯嘴角,绕过那座镇国大鼎走上前来,脱掉鞋子之后,站上竹廊干笑道: “许阁主跟赢家有仇?” 韦右闻言点了点头,转身进屋,一边拿出补天阁谱牒与朱砂印泥、笔墨,以及代替道心血誓的书契,一边缓缓解释道: “阁主乃是灵族出身,本身便等同一株会跑会跳的造化圣药,此事并非隐秘,想来你也应该知晓。那你可曾想过,阁主当年还未拥有自保之力的时候,又曾有过怎样的遭遇?” 云泽在一张-万年金檀制成的桌案旁盘腿坐下,一边暗自惊叹手笔之大,一边点头说道: “造化圣药乃稀世之物,许阁主虽然并非圣药,却身为灵族,等同圣药,哪怕看似已经与人无异,却也难免举世皆敌。” 云泽忽然苦笑一声。 “在有些时候,吃人,真的算不了什么。” 韦右深深看了云泽一眼,点头说道: “正是。所以阁主才会与赢家结仇,就是因为赢家也曾试图将他活捉,炼成丹药,尽管已经是好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可阁主毕竟前后数次险些命丧赢家之手,这等深仇大恨,又岂能一笑置之?” 云泽了然,唏嘘叹道: “许阁主已经很是心胸宽广了。” 韦右深以为然,将谱牒笔墨递给云泽之后,在他对面落座,继续说道: “赢家传承极为古老,是从上古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两座势力之一,虽然期间兴衰起落,导致传承并不完整,可终归也是保留了一些,各种意义上的底蕴之厚重,都足以堪称世间之最。故而在阁主眼中看来,赢家其实算不上坏,毕竟赢家之人,绝大多数都是恩怨分明,就连当初试图追捕阁主的那些,也不过是赢家中的一小部分,只是因为其中一人位高权重,方才看似大张旗鼓,甚至阁主某次遭遇赢家围杀,还是靠着赢家人才能逃出生天。所以后来阁主证道大圣之后,这才只是将那镇国大鼎...捡了回来。” 云泽抬头看他一眼,神情古怪。 不过云泽也没计较这件事的具体真相,分别将谱牒、书契确认无误之后,便干净利索地签字画押,将东西递了回去。 韦右接过谱牒与书契,随意看了一眼之后,忽然心有所感,看向外面,随即笑道: “说起来,当初阁主将那镇国大鼎捡回来的时候,还曾在他捡到那座镇国大鼎的地方留了一些字,说是让赢家什么时候出了一位能在补天阁中登上经塔顶层的年轻一辈,什么时候再来取走这座镇国大鼎。” 云泽有些没听明白。 经由韦右解释,云泽这才了然,原来补天阁的这座藏经塔,又被叫做登天塔,意在经塔九层九重天,想要登顶,自是极难,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且自古以来能够登上九层塔顶的,始终寥寥无几,只说人皇崛起之后近古年间,白先生是第一个,第五胥是第二个,云温书是三个,杨丘夕是第四个,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人能够登顶,哪怕先天剑胚的尉迟夫人,当年还在补天阁时,最多也就只能登上第八层,虽然还能继续往上走一些,可终归也是没能进入第九层,就不能作数。 说到这里,韦右又以火眼金睛的瞳术秘法看了看云泽,随后收起秘法,笑道: “以你现在的本事,若在第四层,应该可以安然无恙,最多能上第五层,却也难免会因不堪重负导致身受重伤,所以此事最好还是量力而行,不要好高骛远,切记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云泽默然,不是不信,只是还未亲自感受,不好多说。 随后的一段时间,韦右又跟云泽说了补天阁如今的规矩,都是云泽刚来那天许穗安已经说过的内容,只是更加详细罢了,可总体而言,大差不差。 到最后,许是看在许穗安的面子上,韦右又叮嘱了一番,让云泽切记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毕竟自从补天阁撤掉了那些规矩之后,在这百里之内,其实就是一片无法之地,虽然有些人在动手之前,往往需要顾及对方的身份,仔细斟酌未来离开补天阁之后的事,但也难免有人不顾这些,动辄与人立分生死,甚至还有一些人,会将其他同辈之人当做机缘,并且为此不择手段。 像是一睡不起的事情,就常有发生,尤其是在补天阁刚刚撤掉那些规矩之后的第半年,整个补天阁,根本就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直到去年前半年,这才终于稍好一些。 闻言之后,云泽沉吟片刻,忽然摇头一笑。 “这不恰好就是许阁主想要看到的?当然这也不完全都是他的私心,还有一些,确是出于他对未来大局的考虑,方才行此下策,未雨绸缪。” 说起这些,云泽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毕竟未来的天下,只会比这更乱,更糟。” 韦右眉关紧蹙。 “你怎...” 方才问出两个字,韦右忽然明白过来,手抚长须,眉宇间尽是愁云惨淡,喟然一叹。 ... 极北深处。 白先生的目光落在那张雪砌大案上,胡乱堆叠起来的那摞金刚纸。尽管这种看似寻常宣纸的纸张来历不凡,极为柔韧,可毕竟并未经过白先生的亲自炼制,就难免柔软有余,韧性不足,比不了真正封装成册的《白泽图》用纸,尤其方才落下的那道金光,最开始的时候,白先生还以为是度朔山上的那个老家伙,因为他与云泽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事,恼羞成怒,方才针对自己出手,却不想,目的竟在这些金刚纸上。 白先生低头看着这些已经完全损坏的纸张,叹了口气,随后抬头看向这片重新恢复清明的天空,朗声问道: “身为天道臣子,却以权谋私,假借天道之能以观天下,你就不怕被它给你安上一个欺君犯上之罪?” 说完之后,白先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皱了皱眉,开始尝试逆推岁月长河,将这些已经损坏的金刚纸重新修复。然而结果却是凭空之中传来阵阵轰鸣,以至于方圆百里之内,天地失色,万象皆暗,一切肉眼可见,都因无形之中发生在岁月长河上的那场激烈碰撞,变得扭曲如同被人揉成一团又展开的宣纸一般。 白先生有些无奈,只得放弃。 待到无形中的岁月长河平静以后,这方圆百里之内,就像被人拿着锄头全部犁了一遍。 就连那座雪砌大案也已经彻底崩溃,金刚纸惨被摧毁之后留下的碎屑,洋洋洒洒,被风吹散,就连那些还没用到的空白纸张,也没能幸免。 龙须笔、龙尾砚、龙血松烟墨、负屃玉镇纸,全都散落在地。 白先生弯腰一样一样捡了起来,细细擦掉上面沾到的纸屑碎雪,然后重新收入气府之中。 其实白先生心里有些怀疑。 云凡身为天道臣子,虽然可借天道之力,却也不能借而不还,尤其假借天道之力以窥天下的举动,正如方才所言,是为欺君犯上之举,哪怕如今的天道已经自顾不暇,形同世俗皇朝的君王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却也绝对不是区区一个天道臣子能够随意摆弄的,若非如此,近古人皇又岂会将那奸佞叛逆丢去度朔山看守鬼门,施以无量刑? 可若并非假借天道之力以窥天下,云凡又是如何得知此间之事? 白先生负手上前,临渊而立。 是那件略有“瑕疵”的法袍,还是那座依靠血桃宝药的药力堆砌而成的后天气府? 白先生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无法猜到事情的具体真相,就只能暂且置之不理,随后原地盘坐下来,以心算之法,辅以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继续推演翻译虚族之言。 ... 离开这座实际上属于许穗安的独栋小院之后,其实算不上是意料之外,云泽恰好撞见了那位正在院门前方不远处的赢家麟女赢清薇,是个穿着金纹黑袍、背着双手的飒爽女子,却在眉眼之间,尽显威严,便在无形之间,总给人以不苟言笑的感觉,要比云泽更早一年来到补天阁,不过在此之前,两人虽然同在北中学府,却也并未产生什么交集,只能勉勉强强算得上脸熟,所以忽然相见之后,就只相互之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说不上善意,也没有恶意,就此擦肩而过。 按照临走之前韦右予以的指点,云泽很快就找到了补天阁弟子房的所在之处,与以往有些不同的,这里并非许多弟子房“成群结队”,而是在一座冰山的半山腰上,这里已经属于补天阁最靠东南的角落,并且冰山足有大半不在补天阁的范围之内,只在山腰以下,有着一座座简陋房屋宛如撒豆一般,散落在一片极为广袤的雪树冰林之中,所以有些地方,弟子房三五成群,有些地方,就只孤零零的一座弟子房。 但具体要住哪间,还得自己去找,或者想住哪里,自己去抢。 这也是许穗安近些年陪着顾绯衣待在奇山昆仑,百无聊赖之下方才想到的新规矩。但其实早在去年的时候,许穗安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只是那个时候入阁考核已经结束,就被迫拖延至今,刚刚实行。 云泽也是万般无奈。 不过此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只是顺道绕了点远,过来看一看具体的情况,接下来还要去趟客舍那边,跟乌瑶几人打个招呼,也好让他们能够暂且安心,之后才会回来这里,挑选弟子房。 补天阁方圆百里,客舍倒也不算很远,只以云泽的脚力,哪怕不是紧赶慢赶,也只走了两个时辰。 期间还曾远远见到了那座九层经塔,矗立在一片稀疏分布的建筑之间,很多建筑如今都已彻底废弃,绝大多数都与补天阁的那座聚灵大阵有些关系,虽然还未拆除,但想来也是许穗安与韦右懒得在这些小事上面浪费时间,所以其中有些建筑哪怕因为遭受波及,已经变得摇摇欲坠,也还依然留在那里,既不修缮,也不理会。 云泽对于它们还是有些好奇的,但也并未着急上前一探究竟,而是来到客舍与补天阁的交界处,找到了在此等候已久的乌瑶几人。 一番闲聊,云泽这才知晓,比他更早找到白先生通过入阁考核的那五人,其中两个都是海外修士,而另外三人,一个是排名第二的姜北,一个是排名第三妫家麟子,最后一个,则是排名第五的南山君,只比云泽早到半天,是昨晚子时过后回来的,模样有些凄惨,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神色萎靡,全然没了往日里的文质彬彬。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黑衣小童还在旁边捂嘴偷笑。 结果就被秦九州抬腿一脚踹翻在地。 但极为难得的,黑衣小童竟然没有破口大骂,反而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然后冲着秦九州一阵挤眉弄眼,阴阳怪气道: “同样都是读书人,人家怎么就是东湖书院的谱牒贤人呢?那衣裳,那玉佩,那簪子,啧啧...好看,真好看!” 秦九州直翻白眼。 云泽好奇询问,这才知晓,原来是南山君昨晚回来的时候,秦九州一直都在有意无意打量与那位曹姓贤人,被黑衣小童发现之后,还以为秦九州是在羡慕那位入圣儒士身上的贤人白袍、贤人玉佩、贤人玉簪,任凭秦九州再怎么解释自己只是好奇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听,已经拿着这件事笑了一天了。 云泽闻言,就只摇头一笑,便不再理会,继续询问南山君的事。 乌瑶与孟萱然全都摇头,并不知晓那位年轻读书人为何落到这般地步,只知道昨晚回来之后,就与那位曹姓贤人一起去了弟子房所在的冰山。 说到这里,孟萱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是因为那座冰山足有大半并不属于补天阁的关系,所以山腰处,就有一座野修散修自发形成的黑市存在,当然也是得到了补天阁默许,否则根本建不起来,又恰好,那位曹姓贤人并非南山君的护道人,而是先生、老师,就在走的时候,顺路带着南山君返回冰山,至于路上是不是可以顺便做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到最后,乌瑶夫人又与云泽说了一件事,就是许穗安在秘密南下去往奇山昆仑之前,曾在暗中来过一次,顺便将那特制的玉牌与书契带了过来,暂且放在她这儿,说是如果那只先天无垢道体的青丘狐忽然改了主意,想去经塔,随时可以签字画押,持玉牌而入,但却绝对不能跟阁中弟子抢夺书本,更不能与阁中弟子发生冲突,否则韦右副阁主就会亲自前来收回玉牌,剥夺它去经塔看书的资格。 许穗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云泽已经心知肚明。 不过这对云泽而言,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儿好处,至少是在遇见杀身之祸的时候,小狐狸可以借机出手一次,虽然难免会与补天阁出现一脉共存的息息相关,但许穗安显然就是以此为诱饵,逼得乌瑶夫人与小狐狸不得不留下玉牌书契。 毕竟如今的补天阁中,对于绝大多数的阁中弟子而言,都是步步杀机。 得知此事之后,云泽有些闷闷不乐,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却又无计可施,乌瑶夫人态度坚决,不会放弃玉牌书契,就连小狐狸的态度也很明朗,要将玉牌书契留下来,云泽也就只能闭上嘴巴。 不欢而散倒是不至于,不过心情不好却是真的。 回去弟子房所在冰山的路上,云泽几次深呼吸,这才终于将心情调整过来,随后直奔山腰而去。 正如孟萱然所言,冰山山腰上,确实有着一座黑市,与市井坊间的街巷没差多少,一排高低错落的房屋高楼,在补天阁特意立下的界碑左右整齐坐落,而这也就意味着阁中弟子可以进入其中,也将补天阁的边界模糊了许多,所以只要不会超出黑市范围,就不算是离开补天阁。 黑市商铺的主人,一小部分来自海内海外各大势力,但更多还是野修散修。 这些人同样不能离开黑市范围。 但与之前提到的黑市范围有所不同,前者在后,后者在前。 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依然难免变得麻烦起来。 所以那座壁纸耸立的巨大界碑,除了最上方的“补天阁”三个大字之外,下面还有许多商铺主人需要遵守的规矩,统共能有十几条,不仅文字之间杀伐气重,时时刻刻散发凛冽杀机,并且文字刻上之后,还以某种凶悍异兽精血染红,其中一句,就是不许插手阁中弟子的厮杀争夺,凡有违令者,死罪不免,活罪难逃。 云泽站在界碑底下,抬头望着那些异兽精血染红的字体。 仅以文字笔画之间的凛冽杀机来看,就不像是许穗安能够写出来的字,也不像是出自副阁主韦右之手。 正在云泽暗自猜测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略显虚弱的声音。 “这是许阁主请了天枢圣地老圣主写的。” 云泽循声望去,正见到神色萎靡的南山君,身边还有一位面色白净的中年儒士,虽然气质中正平和,但越是如此,就越会给人以貌不惊人的感觉。 曹贤眼神当中有些好奇之色,微笑点头之后,便上下打量这位云温书之子。 许是觉得此人既然能够成为南山君的先生、老师,就必然不是心性凡俗之流,云泽便也不曾在意这些,与南山君问了伤势如何,这才知晓,原来他在此番极北之行的期间,竟然先后数次遭遇到了凶悍异兽,先是一群毛发雪白、壮如蛮牛的饿狼,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遇见了一群体魄雄壮、毛发极长的怪牛,个个都是大如房屋,就将他给逼得只能继续北逃,等到摆脱了那些怪牛,方才安生没多久,吃了顿饱饭,睡了一觉,刚刚醒来,偏又撞见了一头正在觅食的白毛熊罴,还是打不过,只能再逃。 说起这些,南山君也是满脸疲惫。 “真也不知此番北地之行,是不是遇见了传说中的流年不利,从头到尾,不是正在逃命,就是在逃命的路上,若非如此,原本我还想着两个月内能够找到白先生就可以了,却不想,才刚过了一个月...” 南山君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云泽忍不住笑了起来,饶是南山君这般涵养功夫,也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一行三人,在黑市闲逛。 曹姓贤人对于这座黑市,极为熟稔,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回来,闲逛途中,甚至遇见了不少与之相识的野修散修,统共能有六七位。 经过南山君的一番解释,云泽这才知晓,原来这些野修散修当中,有些曾经身为东湖书院的学生弟子,跟随学院里的诸位先生研读圣贤书,只是因为读不出来什么太大的门道,就被最初大开方便之门,将他们招入麾下的东湖书院驱逐离开。 可这些读书人还在东湖书院的时候,就只读过那些圣贤书罢了,又哪里懂得其他谋生之道,再加上本身又被书院驱逐离开,就更难找到什么可以养活自己的门路,而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君子贤人,也绝大多数不予理会,只当丢了一群破烂而已,唯有曹贤,一直都在暗中帮助这些天生就不适合读书的读书人,要么助其寻找谋生门路,要么为其指点修行,其中就有一些,成了散修野修,又在闯荡江湖的过程当中结识了一些意气相投的朋友,兜兜转转之下,这才有了今日见到的场景。 走在路上,又有一人在跟曹姓贤人打招呼。 南山君正与云泽并肩而行,忽然打开折扇,凑近之后掩住嘴巴小声笑道: “在这些野修散修之间,其实还有一句玩笑话流传,叫做‘天下间的野修散修,都与曹贤人算得上连桥’。” 刚刚说完,曹贤就忽然斜眯他一眼。 南山君连忙正色,目不斜视看向前方,曹姓贤人也没计较,摇头一笑便罢,与云泽说起了另一件事。 这些黑市商铺,若是来自海内海外那些大势力,就是正儿八经的生意,只看门面就能看得出来,像是北中学府周围的那些,就有许多都能在这儿找得到,像是侯氏妖城的敬香楼,姜家门下的仙宴阁,天玑圣地的书香斋,赢家门下的羊角房。另外那些属于野修散修的商铺或地毯,则是稀奇古怪,也很值得搜寻一番,时常能够见到值钱玩意儿,当然还有很多来路不正的东西。 说到这里,曹贤便笑着问道: “你可知为何这里会有很多来路不正的东西?” 云泽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正在摆摊的某位野修散修,忽然插嘴说道: “当然是因为这些补天阁弟子的来头够大,靠山厉害,不管什么来路的东西都敢买,吃得下,而且不光有钱,还够大方,容易出货,否则哪有几个傻子愿意跑来这种鬼地方!” 说完之后,这位皮肤黝黑人高马大的地摊摊主便站起身来,冲着曹贤咧嘴一笑,豪气十足地做了一个江湖抱拳礼,叫了一声“曹先生”。 曹贤微笑点头,与身旁两人介绍道: “这黑皮汉子真名鲍旭,是我一位学生离开书院之后,在闯荡江湖的时候义结金兰的大哥,很有手段和本事,而且人脉很广,至少在这黑市上,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补天阁里的事,鲍旭帮不上你们,但如果需要做些买卖,或者想要打听消息,可以放心找他帮忙。” 云泽与南山君都有些意外。 鲍旭咧嘴一笑,冲着云泽两人一抱拳,拍着胸脯豪气道: “在下鲍旭,正如曹先生所言,两位兄弟若是需要帮忙,尽管找我,只要能够搭得上手,我鲍旭,绝无二话!” 第570章 冲突 这位真名鲍旭的黑皮汉子,确实没什么太大的来历,野修罢了,与大多数的野修一样,走了纯粹武夫的路子,毕竟相较于练气士的路数而言,武夫的门槛更低一些,并且“勤奋”二字在于修行过程之中起到的作用,也会更大一些。 至于鲍旭为何会与曹贤相识,并且极为熟稔,其实也是一场机缘巧合的相遇所致,起因在于某个惨被东湖书院逐出师门的学生,与鲍旭结拜之后,在结伴游历的过程当中,偶然间遇到了另外一拨野修散修,正在追杀一头异兽三角鹿。南山君对于这些事情不太了解,云泽便与他解释,三角鹿是种性情温驯的异兽,不仅与人无害,并且能够驱赶瘟疫,长相倒与寻常鹿兽没甚区别,只是头生三角,宛如白玉雕琢而成,极为好看,得到了鲍旭的赞赏与肯定,后又补充道,三角鹿的三只鹿角,又数左右两只最是好看,时常会被有钱人家制成摆件搁在床头,入夜之后就会莹莹有光,沐浴在此微光之下,可以很大程度上帮助凡夫俗子缓解心烦意乱,起到调养身心的作用。而中间那只,则会炼成丹药,不仅可以治疗世上已知的多数顽疾,并且可以治疗修士身上隐藏的暗伤,故而价格从来都是居高不下,备受推崇。 也正因此,本是温驯异兽的三角鹿,才会遭受那拨野修散修的追杀,恰被鲍旭两人迎面撞见,当即勃然大怒,出手阻拦。 说到这里的时候,鲍旭满脸怒容,唠唠叨叨讲了一大堆的各种比喻,最后还是曹贤无奈插嘴说了一句,“这叫杀鸡取卵”,鲍旭这才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 再之后的事情就比较简单了,鲍旭也算是个老江湖,知道“量力而行”四个字,所以敢于出手,也是断定了自己两人足够解决这拨野修散修,却不想,那位东湖出院驱逐出来的学生实在经验太浅,便因一时不慎遭了暗算,形势急转直下,鲍旭也是惨遭牵连,为了庇护金兰兄弟,险些被人一刀两半,恰好曹贤有事远行,在回去的途中恰好经过,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便赶忙出手,却也为时已晚,那位东湖学生受伤太重,哪怕三角鹿感念两人出手相助,贡献了一小半的心头血出来,甚至差点儿弄丢了自己的性命,又有曹贤从旁相助,也依然是在几天之后不治身亡。 葬礼还是曹贤出的钱,包括入土长眠的风水宝地,也是曹贤亲自挑选的地方。 从那以后,这两人便相互结识,虽然来往不多,可鲍旭经过一番兜兜转转,最终到了补天阁这边以后,这两人再次相遇,就越发熟络起来。 一看就是粗鄙武夫的鲍旭,难得拽文弄字了一次,丢掉原本的伤感,大落落地笑着说了一句“这叫江湖何处不相逢”。 再之后,鲍旭忽然想起什么,动作麻利地将地摊收起,打成包裹丢入气府,拉着三人直奔仙宴阁,嚷嚷着自己今儿个非得出一回血,给曹先生和刚刚认识的两个兄弟接风洗尘。 到了仙宴阁后,迎面而来的大掌柜是位干净利索的白发老者,一眼认出了站在后面的云泽,又瞧了瞧走在前面一看就是粗犷豪放之人的鲍旭,立刻心知肚明,不动声色给一行四人安排了一个角落里比较安静的隔断厢房,又随便找了个借口,送上一些好酒好菜,直到临走之前,这才以心湖之声与面带狐疑之色云泽说道: “麟子殿下如今正在后院调养伤势。” 云泽立刻恍然,不留痕迹点了点头。 曹贤忽然笑了一下,转头与云泽说道: “小友的人脉,原来也是不容小觑。” 云泽哑然。 鲍旭只是稍稍一愣,就立刻恍然大悟,啧啧惊叹,估摸着原本是想开个玩笑,却被曹贤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赶忙用力摇了摇头,连连认错。 曹贤无奈指了指鲍旭,却也没说什么。 一番推杯换盏。 席间,鲍旭像个百晓通一样,与云泽南山君两人说了很多补天阁弟子的事,谁跟谁有仇,谁跟谁交好,谁在什么时候已经登上了九层经塔的第几层,谁在什么时候碰巧闯进了补天阁里数以百计的古界小洞天之一,一件件、一桩桩,如数家珍。 其中比较值得一提的,就是补天阁里数以百计的古界小洞天,几乎全部出自乱古时代的灵神之手,不过数量太多,难以详述,按照鲍旭的说法,就是补天阁将这些古界小洞天统共分成了两类,一类是正常意义上的古界小洞天,一旦闯入其中,就有一旬时间可以随意闯荡,所以最终能够得到多少机缘,既看本事,也看运气。 另外一类,则是乱古灵神留下的传承考验,数量极少,时至今日也才发现了三个而已,一个是在远古时代出现的登天路,可惜闯入之人没能通过,所以奖励如何并不知晓。 一个是在近古之前出现的雷池,据传说,最终奖励是部名叫《雷法》的搏杀真解,但具体是真是假,不太好说。 最后一个,则是近古年间出现的乱葬坑,距今差不多能有一万三千年左右,不过灵神在那剑冢当中留下的最终奖励是什么,没人知道,就连补天阁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似乎对于此事讳莫如深。 而这数以百计的古界小洞天,其实本质上也是补天阁的立足之本,却又因为太看运气,有些人哪怕只是平平淡淡走在路上,也能无意之间闯入其中一座古界小洞天,可有些人在这儿待了十年之久,却偏偏没能撞见任何一个,所以不被承认是补天阁的立足之本。 说起此事,鲍旭忽然有些乐不可支,与云泽南山君两人说了一则趣闻,是近些年的补天阁里,还真就又有这么一个倒霉家伙,并且来头很大,是那熊氏妖城的麟子,前后共在补天阁里待了八年之久,好几次亲眼见到别人无意之间闯入那些古界小洞天,可他偏偏从未进过,只能独自生闷气,等了一年又一年,尤其临走之前的那一年,每天不是在四处闲逛,就是在四处闲逛,整天气得不管看见谁都是一脸吃人的模样,可偏偏就是没能如愿以偿,便在一怒之下愤然离去,若非如此,那熊氏麟子今年就应该还在补天阁才对。 闻言之后,云泽与南山君全都苦笑不已。 倘若真有此事,那这些古界小洞天不被认为是补天阁的立足之本,也就不算奇怪了。 席间四人,共饮了一杯。 云泽这才问道: “鲍大哥可知补天阁里有个名叫艾尔罗的西方龙?” 鲍旭方才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嘴里,闻言之后,好奇问道: “云兄弟跟艾尔罗有仇?” 云泽犹豫一下,开口说道: “我有个名叫项威的朋友,入阁考核之前,跟那个名叫艾尔罗的起了冲突,还打了一架。” 鲍旭一愣,将筷子搁下。 “这事儿我倒确实听说过,”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但我听说,当时跟艾尔罗起了冲突的那个年轻人,好像是拿了一张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门板在跟他打架?” 云泽一怔,就连南山君与曹贤两人,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鲍旭面露尴尬之色。 “这事儿我也只是听人说的,一时口快,一时口快,兄弟我自罚三杯!” 说着,鲍旭便一口气连喝三杯,随后长长吐出一口酒气,这才说起艾尔罗的事情,与当时姜北和蒂娜说的那些大同小异,只是更加详细一些,并且还要包括艾尔罗进入补天阁以来八年之间做过的很多事,绝大多数都是这头西方龙寻衅在先,尤其近两年来补天阁规矩变革,艾尔罗越发肆无忌惮,寻衅挑事的次数也在与日俱增,时至今日,前前后后死在这人手里的补天阁弟子,已有将近二十之数。 至于艾尔罗的寻衅原由,鲍旭说得也比蒂娜更加直白一些,直接指着自己的鼻子小声说道: “颜色、长相。” 云泽叹了口气,没再详细追问下去。 ... 艾尔罗刚刚洗了个澡,将自然蜷曲的栗色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穿上内甲之后,又换了一件崭新的风衣,确认了自己的打扮再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这才推门而出。 然后转身看着这座简陋房屋,满脸嫌弃地骂了一句。 “简直就是屎一样的品味!” 艾尔罗啐了口唾沫,双手插兜,转身就走。 这座冰山,就连一条正儿八经的山路也没有,所以上山下山,至少对于凡夫俗子而言并不简单,就连艾尔罗,也是在离开这片并不宽阔的平地之后,就沿着很早之前某些补天阁弟子开垦出的一条冰道直接滑了下去,稳稳当当落地之后,并未去往经塔所在的方向,反而是朝着南边走去,不多时就已经见到了那座独栋小院。 艾尔罗挑了挑眉头,用海内雅言也似自言自语一般开口道: “运气不错,但我可能还是来得晚了一些。这已经是第几个回来的了?” 自从来了补天阁后,就已经换上一身夜行衣的陈子南,放下刚刚已经敲过院门的手,回头看向那个双眸生有金色竖瞳的家伙,眼神冷漠,面无表情。 艾尔罗冲她咧嘴一笑,刚刚抬手想要沿着脖颈冲她比划一下,就见到院门被人从里拉开,陈子南也不再理他,转而看向这位副阁主。 韦右瞥了艾尔罗一眼,并未多说,叫了陈子南进去名入谱牒、签字画押。 忽然被人打扰了好事,艾尔罗有些兴致缺缺,随后斜眼瞥向不远处那个身穿黑袍、双手负后的威严女子,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只是真名赢清薇的赢家麟女却充耳不闻,不予理会。 自讨没趣的艾尔罗,眼神一下子变得危险起来。 “我在跟你说话,这已经是第几个回来的了?” 赢清薇瞥他一眼,大袖一拂,转身就走。 艾尔罗眯起眼睛,死死盯着赢清薇转身离开的背影,忽然咧嘴一笑,双手放在胸前拖了两下。 “可惜了,你的身材是我见过的所有女人当中最棒的一个,干嘛非得遮得这么严实?我再次盛情邀请你去我的地盘做客,那里有一座风景很棒的大湖,咱们可以一起下水游泳。我还会亲自为你挑选一件最棒的泳衣,你会为此感到荣幸。” 赢清薇脚步微微一顿,转回身来,眼眸当中寒光流溢。 “去年今天,我就应该直接拔掉你的舌头。” 艾尔罗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 一番时隔良久的对峙之后,这位眼眸当中生有金色竖瞳的俊朗男子,忽然退后一步,耸肩摊手微笑道: “纠正一下,不是去年今天,而是去年...嗯,前天的昨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最让我感到惊讶的一件事,因为你实在太强了,比去年所有新生都要强出很多很多,也让我的计划彻底落空了,甚至在那之后,还有好几个家伙都特意跑来‘关心’我的伤势具体如何。当然,我说这些的目的并不是因为我想跟你较劲,而是想要告诉你,我刚才只是开了一个很小的玩笑而已,不要这么认真,亲爱的赢。而且你也应该很了解我,我是一个真正贯彻强者至上理念的信徒,你很强,所以我尊重你。真的。我就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我以为它可以促进咱们之间的友谊。” 说话的时候,艾尔罗脸上的表情很丰富,也很精彩,而且喜欢做出很多小动作,手舞足蹈。 赢清薇见怪不怪,只是冷笑一声,便拂袖而去。 如今的补天阁确实已经形同无法之地,但也没有真正乱到随时都会有人大打出手的程度。也或该说曾经有过,现在没了,其中牵扯到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无外乎是但凡能够进入补天阁的,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弱者,谁也不会愿意屈居人下,这就形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局面——大道独行,各自为战。 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任何情况下,都会有些大大小小的团体存在,数量不多,规模不大,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可以相互信任,就抱团取暖。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貌合神离的。惨被信任之人捅了刀子的事情,近两年来,不是没有发生过。尤其去年,赢清薇就在刚来补天阁的时候,曾亲眼见过一对平日里看起来十分要好的兄弟,其中一个因为与人起了冲突,大打出手,虽然没有就此丧命,却也力有不敌,身受重伤,结果还没等到这场冲突真正分个胜负出来,就被着急赶到支援的要好兄弟,趁其不备砍掉了他的脑袋,当场身死道消,而其气府中的诸多宝物,也都成了这位要好兄弟的修行机缘,这才被众人知晓,原来此人的目的一直都在那位兄弟的身上,只是苦于没有出手的机会,直到这次,才终于抓住这场天赐良机,趁其病,要其命。 这是个例,但也很能说明很多问题。 而其中最为突出的两个问题,则是大道之争最无情,以及补天阁里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在时刻盯着自己之外的每一个人。 赢清薇有把握可以宰了那头西方龙,可即便能胜,也是惨胜,而其一旦受伤,若是小伤也就罢了,若是重伤,哪怕她有赢家麟女的身份作为庇护,后果也依然是不堪设想。 就像艾尔罗刚才说的,在他受伤之后,很多人都很“关心”他的伤势具体如何。 所以现在还不适合撕破脸皮大打出手,而是需要继续等下去,等到哪天可以只用拳头就能将他活活锤死,才是再次跟他动手的时候。 ... 一场接风洗尘宴,没过太久,就宾主尽欢而散。 离开仙宴阁后,鲍旭就继续跑去摆摊,而曹贤则是与南山君嘱咐了一些细碎小事,临到末了,又留下了一些可以治疗伤势的丹药,便就此离去,准备南下返回东湖书院,去做另一件事。 再之后,云泽倒也并未着急弟子房的事,时候还早,就带着南山君一起去了天璇圣地开在这里的那座天宝殿。 这一次极北之行,云泽收获颇丰,除了雪精、晗灵石与九阳红玉之外,之后的一段路上,又有一些偶然撞见的天材地宝,都被云泽收入囊中,绝大多数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玩意儿,可林林总总全部加起来,也差不多能卖十万玉钱。 所以自当云泽打从天宝殿里出来之后,就已经是身家颇丰。 而此番极北之行不仅一无所获,并且几乎从头到尾都在逃命的南山君,则是一阵长吁短叹,就连一向惧怕云泽的那只文小娘,也在天宝殿的大掌柜拿出那些灵光玉钱的时候,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趴在南山君的肩膀上,直勾勾地盯着那座“玉山”挪不开眼。 出门之后,南山君忍不住抬手搓了搓脸颊,感慨一声。 “这回真是开眼了。” 云泽反而有些不太高兴。 “差远了,比我预料中的少了一万玉钱。” 南山君一阵哭笑不得。 “但天宝殿的大掌柜方才所言,确也非虚,如今已经很少还有人能找到新的灵光玉矿,就算找到,也已经灵气散尽,沦为废矿,所以灵光玉钱这种东西,以后只会越来越少,价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如今还能换到这些玉钱,已经很不错了。” 稍稍一顿,南山君忽然笑了起来,补充道: “这座天宝殿的大掌柜,是个厚道人。” 云泽叹了口气,不再计较这件事,抬头眯眼瞧了瞧天色,日头已经西斜落山,随口问道: “接下来我得去找一间空的弟子房,你呢?” 南山君微微摇头。 “我在仙宴阁里要了个房间作为暂时的落脚处,弟子房的事情,还要等到伤势完全恢复再作打算,毕竟此事比较容易出现意外,万一撞见了哪个脾气不好的家伙,哪怕只是神识扫过,也难保对方不会大打出手。” 云泽好奇问道: “可以一直住在黑市这边?” 南山君反而面露疑惑之色,解释道: “最多只能在这儿逗留一个月,之后无论伤势是否恢复,都要离开,要么找个弟子房住,要么就在外面风餐露宿。” 说完之后,南山君忽然笑了起来。 “韦副阁主不曾与你说起此事,想来也是觉得不必如此。” 云泽顿时了然,苦笑不已。 南山君忽然记起一件事,特意打开折扇掩住半张脸,凑近之后,与云泽小声说道: “鲍大哥在混迹于此已有十数年之久,而且此间距离弟子房所在之处也不远,有关弟子房一事,是不是可以找他问一下?” 云泽闻言一愣,笑着点头。 两人结伴,去了鲍旭摆摊的地方询问此事,这才知晓,原来鲍旭还不知道打从今年开始,补天阁的弟子房已经需要自行找寻或抢夺,便在席间不曾提及。不过对于此事,鲍旭虽然所知不多,却也大概有些印象,便给云泽两人指了几个方向,多是位于边边角角,并且弟子房三五成群,位置绝对算不上好,尤其上山下山,并不容易,需要多费体力,却也给云泽两人免去了不少麻烦。 云泽便要给钱,却被鲍旭一番“兄弟义气”、“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之类的话语堵了回来,只得收起玉钱,再次道谢之后,就与南山君一起寻了南边向阳方向角落里的一处宽阔冰台而去,统共三间弟子房共同坐落于此,神识扫过之后,果真无人居住,南山君也就顺理成章地选了一间弟子房住下,只是仙宴阁那边还要再去一趟,将押金取回。 不过去的时候是两人,回来的时候却又多了一个本该正在调养伤势的姜北。 这趟极北之行,姜北的运气自是不比云泽,但也要比南山君强了很多,只在某天夜里休息的时候,忽然遭到了一群极北雪狼的围攻,好一番厮杀之后,被他强行宰掉了狼王,狼群这才退缩离去,不过这头狼王也是姜北此番最大的收获,只需将那两颗硕大的狼牙好生炼制一番,就能得到两把品秩极高的月刀,或者干脆将那两颗价值不菲的狼牙卖出去,有的是人愿意出钱抢夺。 回来之后,姜北与南山君两人都要调养伤势,便各自回去屋里,只有云泽站在这座类似山上石坪一样的冰台空地上,眯眼看向南边那片不知何时出现的冰雾弥漫。 日落已下西山,天色渐晚。 极北之地的夜空要比别处更加澄净,也更加低矮,倘若站在冰山顶上,或许星辰明月,触手可及。 只是这天夜里并不安宁。 南边冰雾所在之处的激烈厮杀,轰鸣不止,哪怕是在这座冰山上,也时常能够感受到余波震动。 但云泽始终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站在这里远远望向那片冰雾弥漫,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之后,没过多久,就忽然见到南边的光景竟在无形之中扭曲起来,像是火焰燃烧之后升腾而起的灼烫气流,一眼看去,景象恍惚,更像是眼前蒙上了一层摇晃不止的清澈水流。 紧随其后,就有一声巨大轰鸣传出,磅礴杀气宛如山呼海啸一般撕裂冰雾,直冲霄汉。 异象横空,半个夜幕都被染红。 云泽愣了一愣,忽然神色一沉,脚尖轻轻一点便纵身而去,几个兔起鹘落来到山脚,落地瞬间,屈膝泄力之时,就连两袖飘摇也都随之变得极为缓慢,而其周身则是忽然涌出苍白雷弧,用力一踏,便如滚地惊雷一般,迅猛冲出。 ... 更早之前。 赢清薇离开之后,那个生有金色竖瞳的海外年轻人,一直等到彻底看不到那个黑袍女子的背影,这才终于变得眼神阴翳,但也没有朝着身边某样物品大肆发泄自己的怒火,而是几次深呼吸之后,就将心性心境平复下来。 有些百无聊赖。 刚才那个看起来好像年纪不大的姑娘,这会儿还在那座独栋小院,将自己的名字写入谱牒,与在书契上签字画押两件事,应该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是韦右副阁主与之讲解补天阁仅剩的几条规矩。 要不了多少时间。 艾尔罗双手提了提衣领,顺手扫掉身上不知何时沾到的冰渣碎雪,好整以暇地盯着那座独栋小院。 对方具体是个什么来历,艾尔罗并不知道,也不在意,只直到对方既然是个新人,就总要试探一下再说。倘若真是一只无害的家猫,当然最好,反正这种人在补天阁里活不长,还不如趁早杀了,将那些“机缘”落袋为安,用海内市井坊间流传的一句俗语来讲,这叫“长痛不如短痛”,或许也能算是一件好人好事? 若是野猫,那就点到为止,毕竟如今补天阁里的局势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大道独行,各自为战”,哪怕这场试探很得罪人又如何?难道以后还能和平共处不成? 艾尔罗双手揣兜,老神在在。 总不能今年又会出现一个实力强到令人发指的赢清薇,这种人,只有一个就够了。 一刻钟后又一刻钟。 艾尔罗抓了抓头发,已经开始有些烦躁了,想不通刚才进去的那个小姑娘,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出来,难不成是补天阁的规矩又有变动,这才需要浪费很多时间逐一详述? 但在下一瞬间,艾尔罗就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脖颈处迅速浮现金色鳞片,同时身形向前扑出。可即便如此,仍是没能完全躲闪过去,脖颈后面鲜血飞溅,金色鳞片也碎了不少,落地之后,身形就地滚了一圈,双手一撑,高高跃起,却还没能来得及看清来人,就忽然见到一抹乌光一闪而逝。 艾尔罗双臂化成龙爪,迅速交叉挡在面前。 蛇蚺妖物与西方龙,尽管本质上就存在很大不同,可先天体魄却也都是同样的强横坚韧,只是即便如此,乌光一闪而逝之后,艾尔罗依然瞧见了鲜血杂着破碎鳞片飞溅出去,甚至还没来得及察觉疼痛,脑袋上面,就忽然挨了一记重锤一般,将他从天上直接砸了下去,有如炮弹一般迅速撞向暗中有着阵法加持的冰面。 轰然一声,这片比起寻常金铁还要更加坚硬的冰面,忽然陷出一座巨大深坑,无数龟裂痕迹蔓延出去,足足波及百丈之广,狂风席卷冰雾,涌向四面八方。 陈子南凌虚蹈空而立,手中那柄漆黑如墨的匕首,血迹流淌,顺着刀刃缓缓流淌,最终汇聚在刀尖顶端,凝成一颗浑圆血珠,从高空滴落下来。 她缓缓后退一步,身形再次悄无声息消失在原地。 皇朝最大的立身之本,就是这则无声无息行走虚无的秘法,举世唯一,也是陈子南此番极北之行,在面对任何异兽围杀之时可以进退自如的最大仰仗。 并且收获颇丰。 深坑之中,艾尔罗双臂撑起身体,脸颊头颅也已覆有金色鳞片,神情狰狞,瞳孔颤抖,发丝之间有着一条鲜血痕迹缓缓流淌下来,脑袋上一摸一手血。 艾尔罗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猛地抬头看向半空,却未找见半点儿人影。 下一刻,又是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突然出现。 艾尔罗瞳孔扩张,将身体歪斜,险而又险地躲过了身后直奔脖颈而来的一记劈砍,漆黑如墨的匕首,最终落在他的肩膀上,将风衣撕裂,露出里面的内甲,传出咔嚓一声。 这件金色内甲,是艾尔罗收集自己身上蜕下的鳞片炼制而成,与法袍无异,尽管品秩不算太高,但也绝对不低,可即便如此,陈子南一刀下去,仍将内甲、鳞片,一并斩碎,鲜血飞溅。只是艾尔罗反应同样奇快,尾椎忽然迅速延展,生出一条粗壮龙尾,猛然刺向那个来去无踪的小姑娘,猝不及防之下,陈子南腰间便被撕出一条寸许来深的伤口,而其神色依然冷漠,也似不痛不痒一般,反而借势翻转身形,一刀下劈,将艾尔罗肩头的伤口继续扩大,深可见骨,随后抬腿一脚抽向头颅。 艾尔罗抬起手臂挡在侧面,如受重锤,手臂猛然下沉,撞在自己脸上,身形横飞,擦着满布龟裂痕迹的冰面起起落落翻滚出去,百丈之后,这才手掌一拍冰面,纵身而起落在更远处,一边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一边眼神狰狞地看着那个对于腰间伤口恍若不觉的小姑娘。 艾尔罗忽然笑了一声。 “你们这些自称海内出身的家伙,喜欢穿黑色衣裳的,是不是都不太好惹?” 陈子南眼神冷漠,面无表情,对于腰间血流不止的伤口也不理会,身形缓缓后退,就当着艾尔罗的面,身形忽然变得虚幻起来,随后消失不见。 艾尔罗神色一僵,迅速四下张望起来,大声喊道: “等等,先别急着动手,我有话说!我叫艾尔罗,是一个真正贯彻强者至上理念的信徒,你很强,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所以我会给你足够的尊重,咱们也应该到此为止。我说真的。你是今天才到补天阁,所以有些事情还不了解,我没把握能够拿下你,这种藏匿身形的手段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确实找不出它的破绽,但你也没办法杀得了我,正面对战,我要比你强得多,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咱们如果还要继续打下去,最终的结果,就只有可能两败俱伤,这是在这儿最愚蠢的行为之一,会给别人可趁之机!” 话音刚落,艾尔罗就脸色一变,拧腰一拳砸了出去,与悄无声息忽然出现的那把黝黑匕首砸在一起,撞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弧砰然炸裂。 艾尔罗身形后退滑出十数丈,大口喘气,有些惊心动魄。 陈子南却是直接暴退上百丈,握刀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艾尔罗苦笑一声,好不容易平复了心跳,摊手说道: “看吧,我说了,正面对战,你不会是我的对手,但我可以承认刚才只是我的运气而已,因为我知道你还杀不了我,所以我才冒着受伤的风险尝试还手,就是想要让你认清这个现实。收手吧,现在还算来得及,只凭你我现在的伤势,没有谁敢轻举...” 话没说完,陈子南身形就已经后退消失。 艾尔罗脸色猛然一沉,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道: “干,该死的女人,你简直要比那些只会尖叫的土拨鼠还要不可理喻!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匕首已经悄无声息出现在艾尔罗身后,但其反应相当迅速,只是没能再有上次的运气,被陈子南一刀斩碎了另一边肩头的内甲与鳞片,鲜血四溅。 艾尔罗咬牙切齿,气得发狂,龙尾横扫逼退陈子南,转身一拳横甩而出,却已不见了那个黑衣姑娘的踪影。下一瞬间,又是一阵寒意逼近,艾尔罗瞳孔扩张,身形猛然一矮趴在地上,随后双掌一拍坚固冰面,旋身而起,龙尾呼啸如同钢鞭一般抽向陈子南,被她抬起匕首格挡下来,却也抵不住其中力道过分沉重,身形一晃,紧随其后,就有拳罡如同暴雨一般倾泻而来,将她压得无法抽身,一双漆黑如墨的匕首正反握住,招架拳罡,连连后退。 艾尔罗狞笑起来。 “早就让你适可而止,该死的女人,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话音方落,一道乌光就在间不容发之际,陡然穿过密集如同暴雨一般的拳罡,直奔艾尔罗的面孔而来。 后者脸色微变,再也不敢分心说话,绷紧脊背,龙尾斜抽冰面,借力旋身腾空而起,让过这道如墨刀罡,同时一脚甩了出去,不肯再给陈子南片刻喘息的机会。只是即便如此,陈子南也已后翻出去,只是落地之后,并未再如先前那般行走虚无,反而脚下一点便迎面而去,一身杀气凝如实质,只在瞬间就全部爆发出来。 艾尔罗心神悸动,出现了片刻的恍惚,迅速回神,眼见那抹乌光已经近在咫尺,慌忙后仰,却也没能完全躲过,脖颈处鳞片碎裂,被那匕首带起一道血光,只差些许,就被抹喉。 回神之后,艾尔罗已经满身冷汗,仍是有些难以置信刚才恍惚之间看到的尸山血海。 陈子南一刀落空,拧腰转身,另一把反握的匕首已经直奔他的心口而来。 艾尔罗一掌抬起,拍在陈子南的手腕上,而后一肘下砸,与紧随而来的另一把匕首砰然相撞,脚下猛然贴紧冰面滑出一步,搓起冰雾弥漫,但这才只刚刚开始。近身厮杀之下,两人只在转瞬之间便过百余次碰撞,铿锵作响,劲风盘绕,艾尔罗脚下动作始终紧贴冰面,搓起一片又一片冰雾,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就已经是劲风吹之不散的程度,将两人身形完全笼入其中。 故技重施。 只是这种手段对于陈子南而言,显然用处不大,甚至更加游刃有余。 从天色还亮,到天色渐暗。 又是一次剧烈碰撞,两人各自后退滑出,只是艾尔罗显然退后的距离更短一些,刚刚止住身形去势,便腰胯一沉,身形瞬间激射而出,陈子南堪堪稳住身形,便已全然察觉,脚尖一点,旋身躲过,两把匕首随之掀起乌光流转,先后撞进艾尔罗怀里,在那本就已经近乎支离破碎的内甲上,再次留下一道狰狞伤痕。 鲜血飞溅,鳞甲铮铮。 艾尔罗身形激射后退,掀起一阵狂风翻涌,搅得冰雾弥漫。落地之后,这位原本模样俊朗的海外年轻人,已经越发怒不可遏,稍作挣扎之后,终于还是咬牙坚定下来,双瞳之中原本内敛不显的金光,陡然间变得灿烂如火,忽的一声怒吼狂啸,气息瞬间暴涨起来,通体上下熠熠生辉,宛如金石锻造而成,身躯膨胀,撑爆外衣,通体上下满布金鳞,脚下用力一跺,震得整个冰面轰然一晃,一拳宛如金色奔雷,从远到近,凡其身影所过之处,暗中有着阵法加持要比金铁还要更加坚硬的冰面,全都砰然炸裂。 陈子南身形隐于冰雾之中,脸色比起之前更加苍白,腰杆一侧,深及寸许的伤口已经撕裂,仍是鲜血淋漓,浸透了黑衣,顺着裤管不断滴落在地。 艾尔罗传出的动静,让陈子南微微抬头,眼神当中第一次露出些许凝重之色。 然后,她就只是站在那里,却又一身杀气便宛如实质一般缓缓流动,粘稠无比,漫涌天穹,也似是这方圆十里之内,忽然陷入一片纯澈摇曳的水流之中。 陈子南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缓缓向前迈出一步,脚掌落地之时,先是脚跟落定,从这一刻开始,岁月长河的流动就忽然变得缓慢无比,随着脚掌缓缓落下,那件夜行衣也开始悄然鼓荡起来,而其身边早就已经崩坏碎裂的冰层,则是一块又一块碎冰随着杀气升腾缓缓浮起,无声湮灭。 等到这一步完全踩实。 原本好似凝滞缓慢的岁月长河水,就忽然恢复了流动,一瞬间,天地同震,澎湃杀气如同山呼海啸一般,撕裂冰雾,射冲霄汉。 腥光横空,半个夜幕都被瞬间染红。 第571章 运道 夜幕下,一场激烈碰撞之后产生的罡风余波,宛如滔滔大河一般汹涌扩散,将坚如金铁的冰面地皮掀开一层又一层,唯独云泽的身形却如一把利剑一般,周身环绕苍白雷光,将迎面而来的气机翻涌强行撕开,逆流而上。等到片刻以后,终于赶到战场所在之处,才见到左右分别有着一条深邃沟壑,大大小小的碎冰散落在地,右边的沟壑尽头,是倒在血泊中的陈子南,身旁落着一把通体黝黑的匕首,右边衣袖已经消失不见,手臂模样更是凄惨,看似已经完全折断,血肉模糊之间,很多地方甚至能够清晰见到森白骨渣刺穿皮肉,狰狞倒竖。 左边则是站着一个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身影,似兽非兽,似人非人,概而言之,便是龙体人形的模样,右边手臂碎了不知多少金色鳞片,一道道伤口攀附其上,深可见骨,皮肉翻卷。 艾尔罗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咧嘴狞笑。 “不自量力的蠢货,现在知道跟我硬碰硬的下场了?” 云泽眼神一沉,迅速出现在两人之间,拦住了正待上前的艾尔罗,周身缠绕雷弧翻卷,苍白刺眼,黑蛟背筋炼制而成的法袍猎猎鼓荡,两袖飘摇。 艾尔罗脚步一顿,稍稍一愣,立刻认出了眼前这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家伙,满脸晦气,随后扭头看向冰山方向,余波散尽之后,已经能够依稀见到不少人影正在赶来的路上,速度一个要比一个快,俨然一副争先恐后的模样,像是一群嗅到了腥味儿的野猫,脸色立刻变得更加难看。 云泽抖了抖左手手腕,刻意露出那柄看似只是金镯的飞剑龙溪。 也是顺从云泽这半个主人的心意,看似世俗之物的飞剑龙溪,忽然延展出千丝万缕的金色水流,全都纤细如同丝线一般,从云泽的左手手腕开始向上攀爬,最终穿过整条衣袖,在领口露头。 艾尔罗眯起眼睛盯着飞剑龙溪,当然能够看出这是一柄品秩极高的飞剑,眼神立刻变得炽热起来。 云泽面无表情,开口说道: “补天阁现在的局势其实挺有意思的,不仅龙盘虎踞,并且大道独行,各自为战。” 闻言之后,艾尔罗的眼神微微一滞,咧嘴笑道: “你在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闲聊吗?如果你想的话,我确实可以陪你聊一会,不过在那之前,你最好先把路让开,我需要杀了那个该死的女人,她让我变成了这幅我很讨厌的模样,不仅撑坏了我的衣服,而且很不英俊潇洒。” 云泽不再说话,手腕微微一动,飞剑龙溪立刻翻涌而起,铺展开来,将对峙双方拢入其中,形成一片金色的大水。 已经艰难起身的陈子南也在其中。 剑气游弋,丝丝缕缕飘荡而过,并不蕴藏半点儿杀机,但却宛如蛛丝一般缓缓涌向艾尔罗,与他满覆金色鳞片的身躯接连碰撞,传出一阵铿锵之声。 艾尔罗嗤笑一声。 只是下一瞬间,他脸上的笑意就猛然变得僵硬无比,是在这懒洋洋的许多纤细剑气之间,忽有一条锋芒毕露的剑气一掠而过,轻易就将艾尔罗肩头上的一片完好鳞片从中斩断,却并非碎裂,层层叠叠细密覆盖的鳞片之间,就忽然多出一片少了一半的鳞片,另外一半,则在下坠途中,被千丝万缕的纤细剑气,绞成齑粉。 艾尔罗勾起的嘴角缓缓放平。 云泽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每一个人都在盯着每一个人,这就是补天阁现在的局势,谁都可以是猎人,谁都可以是猎物。所以我也可以很直白地告诉你,我有足够的把握能够跟你两败俱伤,但很不凑巧的是,我在这里有些值得信任的朋友,景博文、罗元明,他们都是,而且我也听说他们在这儿混得还不错。可你没有。” 说话间,原本就在疾行而来的一众身影,已经十分靠近,林林总总能有二三十人,相互之间各自保留一段距离,有些人是海内出身,或以凌空蹈虚之法踏空而至,或以缩地成寸的手段闲庭信步,相较之下,另外那些海外出身的修士,就要更加直接一些,往往一路所过,摧枯拉朽,声势浩大,气焰滔天。 但无论海内海外,这一群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云泽不认识的,但有一些还算熟识,伤势未愈的姜北与南山君赫然便在其中,只是因为两人已经各自换了一身干净衣袍,所以伤势如何,看起来并不明显,只能依稀看出有伤在身。 更早一年进入补天阁的景博文也在其中,除此之外,还有姬家麟子姬尚文,姒家麟子姒东。 云泽忽然咧嘴一笑,伸手指向正在这条金色大水边缘抬头打量的姒东,继续说道: “他还欠我一个人情没还。” 艾尔罗扯起嘴角笑了一声。 “你说了,我就信?” 正在抬头打量这条金色大水的姒东,闻言之后,目光看向身边有着无数金色丝线的艾尔罗,开口说道: “你最好信他说的,因为我确实欠他一个人情没还,所以如果他现在就想用掉这个人情,无论是让我出手对付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蛋,还是等到你们两败俱伤之后保他无恙,都可以。” 另一边的景博文顺势朗声笑道: “本公子倒是觉得不必用掉这个难得的人情,毕竟姒兄早便与那西方龙有仇在身,倒不如趁此良机,永绝后患。至于云兄弟的安危,就不劳姒兄操心了,虽然本公子未必能够护得住他,可罗元明此间必然已经赶来附近,倘若有谁胆敢贪图云兄弟身上的宝物...大可一试无妨。” 闻言之后,紧赶慢赶而来的众人,绝大多数都是面露狐疑之色。 景博文一拍额头,后知后觉地开口笑道: “差点儿忘了,罗元明是云兄弟的大师兄。” 众人闻言,大多神色微变。 有些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心里暗自掂量之后,便摇头退去,这一类人数量不多,只有不到一手之数,可一旦做出决定,就相当果决,径直转身而去,头也不回。 更多人则是依然留在原地,也或凌虚蹈空而立,拿定了主意想要静观其变。 艾尔罗脸上的笑意又一次消失,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姜北带着南山君来到景博文身边,三人相视点了点头,就已经算是打过招呼,只是眼下的局面显然不太适合多说其他,所以本质上是来寻求庇护与心安的南山君,也就不曾再与不算特别熟悉的景博文说些客套话。 姜北倒是一脸坦然。 景博文犹有闲心开玩笑道: “堂堂姜家麟子,怎么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入阁考核,就落到了这般境地?” 姜北神情凝重,不觉得这是闲聊的时候。 景博文哑然失笑,看得出姜北心头沉重,拇指食指轻轻一撮,将司雷扇打开之后压低了嗓音掩嘴说道: “你就尽管放心便是,别看以前的罗元明整天懒懒散散,好像只会偷懒睡觉,从不修行,但大多时候他就只是懒得出手,更懒得与人争强斗狠,这才看似平平无奇,不名一文,其实本事未必会在赢清薇之下,甚至还有可能更强一些。” 姜北面露意外之色。 景博文微笑摇头,将司雷扇合起,不再多说。 这条前后覆盖足有十里之广的金色水流,已经隐约出现剑气铮铮之鸣,一条条细如蚕丝的金色剑气,随着水流缓缓摇曳流转,接连撞在艾尔罗的一身鳞甲上,并不具备杀伐之意,却也已经不再如同之前那般好似清风拂面,而是带出一道又一道的清脆声响。 云泽缓缓抬起一只手,这条金色水流,水势逐渐变得湍急起来,也似是对景博文的建议动心了,想要两败俱伤,为他人作嫁衣裳。 忽然察觉到水流变化之后,艾尔罗猛然双目圆瞠,难以置信。 “你来真的?!” 云泽眼神冷漠,右手抬起之后,五指虚握,一条条纤细金光立刻向其掌心汇聚而来,迅速凝成一把金光灿灿的长剑。 天时、地利、人和,云泽可谓独占其二。 所谓地利,其实也是得益于飞剑龙溪,在这条宛如异象一般的金色大水之中,身为半个主人的云泽,虽然谈不上得天独厚,却也因为飞剑龙溪本身灵性斐然,就在无形之中占据了极大的优势。另一方面,则是这条金色大水对于艾尔罗的无形压制,能够使他时时刻刻都要承受龙溪之重,如陷泥潭。 为何飞剑龙溪被人称作天下法宝第一剑,这就是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理由。 而所谓的人和又在哪里,自然也就不必多说,但其中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艾尔罗自己作孽,与太多人有着或大或小的摩擦,结下了太多仇家,若非如此,这本就寥寥无几的所谓人和,也就不会全部压向云泽这边。 围观众人,几乎全都有意无意看向那个龙体人形的家伙。 既然有机会可以趁人之危、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又何必再去冒着很有可能就会得罪罗元明那个怪胎的风险,将目的放在那个新人身上? 艾尔罗一阵咬牙切齿。 只是自当云泽开始向前缓缓迈步之后,艾尔罗的神色就忽然变得有些阴晴不定,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怕? 当然会怕,但他怕的不是眼前这个刚刚开始炼精化炁没过多久的新人,而是周遭群狼环伺的局面。艾尔罗可以非常肯定,一旦自己受伤达到一定程度,这群闻着腥味儿找到这里的野猫,就会立刻猛扑上来,至于最终的结果又会如何,是被众人平等分食,还是有人能够一家独大,那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不过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有些时候,这群各自为战的家伙,总会出乎意料地达成一致,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除去个别心气特别高傲的家伙,大多数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认为“有比没强”。 云泽手提金剑,一步一步走向艾尔罗,速度不快,但是自身气势却在随着每一步的稳稳落定,逐渐攀升,连同这条金色水流,水势也在随之变得越发湍急,已经让艾尔罗开始感受到某种近似于身在经塔的压力,并不仅仅只是压迫在肉身体魄上,甚至能够压制体内气机的升腾运转。 察觉到这一点后,艾尔罗的心已经沉入谷底。 不过云泽走桩的速度依然不快。 艾尔罗忽然想通一件事,咧嘴笑了起来,深深看了云泽一眼。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你很自信有朝一日能够超过我,还是因为你的心里其实也不愿意为人作嫁,但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所以以后见面,我可以饶你一命。” 说完之后,艾尔罗脚下重重一踏,身形瞬间冲天而起,一跃逃出金色大水的范围。 云泽并未阻拦,停住脚步。 艾尔罗凌虚蹈空而立,并未就此离去,反而目光扫过观战众人,咧开嘴巴笑了起来。 “有人想要拦我吗?我受伤很重,真的很重,之前的事情你们应该也都已经看见了,那个该死的女人手段很厉害,那么大的一片异象,一下子就变成一条细线压了下来,我的手臂已经折断了。如果有人想要得到我的宝物,还有我的龙骨,或者龙胆、心脏,这将会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天赐良机,你们不再考虑下吗?” 旁观众人,一时间神色各异,绝大多数都是有些遗憾。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云泽一样有着足够的底气肆无忌惮。 艾尔罗脸上笑意缓缓收敛,本就丑陋的面容变得有些狰狞,啐了口唾沫。 “懦夫!狗屎!” 骂完之后,艾尔罗看了一眼那个站在云泽身后不远处的黑衣姑娘,眼神冰冷。 这条还没收回的金色大水,忽然掀起一座滔天大浪。 艾尔罗脸色一变,再不敢继续逗留下去,迅速离开,但却并未返回冰山弟子房,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显然是要找个地方暂时藏起来,等到伤势恢复之后,再重新现身。 补天阁方圆百里,对于至少也是炼精化炁境的修士而言,不算太大,可一旦真的躲藏起来,也不太容易被人找见。 云泽这才抬手一招,收起这条波澜壮阔的金色大水,随后转身看向陈子南,哪怕伤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依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只是扶着那条已经完全折断的手臂,也似是疼到没了知觉,正艰难缓慢地踉跄走来,偶尔眉头轻轻蹙起,一步一个血脚印。 云泽眼神阴沉,面有怒容,原本还想问一问,上一次去那庆国大墓的时候,自己给她的那张太平长安符当时没能用到,就理应还在她身上,为什么这次没有拿出来。 只是瞧见了陈子南这幅模样之后,云泽就立刻变得有些无奈,只得快步上前,同时取了一只瓷瓶出来,从里面倒出一个浑圆丹药。 “张嘴。” 陈子南乖乖照做,任由云泽将那丹药丢入口中,直接吞服入腹。 随后赶来的景博文姜北几人,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只有一并前来的姒东,瞧见这一幕后,神情错愕。 景博文眼角瞥见,摇扇笑道: “朋友关系,与皇朝无关。” 姒东有些狐疑,却又见到云泽在陈子南跟前背对蹲下,后者也是闷不吭声乖乖爬到他的背上,并且不等云泽起身,就已经阖上双眼睡了过去。 姒东抓了抓头发,有些难以理解,不过这件事终究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也就没再多想,与云泽说道: “虽然现在再说已经晚了,但...其实你不该放走艾尔罗的,那是个相当麻烦的家伙,而且相当记仇,他也绝对不会因你这次放他一马,就能记住这个人情,像他刚才说的那些,什么日后相遇,饶你一命这种话,就跟放了个响屁没什么区别。” 云泽笑了笑,压低嗓音小声说道: “轻点儿声,这家伙睡着了。” 姒东被噎得不轻,有些气恼。 南山君苦笑摇头,只得出声问道: “以姒兄的眼力来看陈姑娘身上的伤势,以为她还可以坚持多久?” 姒东稍稍一愣,目光看向陈子南无力垂落的右臂,骨刺森森,血肉模糊,再看脸色,哪怕已经吞服了丹药,也是面白如纸,全然看不出半点儿血色,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一拍脑袋,满脸歉意。 云泽微微摇头示意不必道歉,小声笑道: “艾尔罗的事,我心里有数,虽然现在我还未必打得过他,但咱们谁的手里还没藏着几张底牌不是?倘若姒兄当真看重那个人情,以后听到动静,就还要劳烦姒兄可以及时赶来出手相助,至于最终收获具体应该如何分配,咱们就要视情况而定了。先说好,心头血得给我留着,最少也得给我一半,虽然我不清楚那家伙到底是不是龙,但应该有用。” 姒东有些意外,但也不曾多问,点头应下。 “都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到他的心头血,但那家伙的鳞片你得让给我,我还缺一件法袍傍身,可以做成内甲凑合一段时间。” 云泽爽快应下。 姒东又道: “还有在他气府里的那些东西。我知道那家伙之前得到了一条名叫狗脊的天材地宝,可以用来提高法袍品秩,这东西也给我吧,正好可以炼到那件内甲里面。至于其他的那些,让你先挑。” 不等云泽开口,姒东便接着说道: “艾尔罗的运气其实相当不错,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他自从来了补天阁,到现在为止,已经前前后后进了好几座古界小洞天,除了那条狗脊之外还有什么,我不太清楚,不过灵兵法宝我倒见过几个,品秩都不错,最差的一个也是下品法宝,还有一座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古战车,虽然受损严重,但威能确实相当不错,只是那家伙太重面子,所以没怎么拿出来用过,如果你想要,到时候可以直接拿走。还有...” 眼见姒东颇有些滔滔不绝地说着分赃一事,而且满脸认真之色,景博文就有些头疼,与姜北南山君两人一阵面面相觑,相视苦笑,摇头不已。 最开始的时候,云泽还有心情与姒东你来我往,不过随着这位姒家麟子越说越多,到后来,云泽就只剩敷衍,随便他愿意怎样就怎样,全然已经没了讨价还价的心情。 到最后,姒东终于心满意足,忍不住朗声大笑,也似是艾尔罗一身宝物,已经全都沦为他与云泽的机缘一般,然后伸手拍了拍云泽的肩膀,说是自己还要去趟经塔,便先走一步。而其走后,云泽脸上的笑意就逐渐收敛起来,甚至变得有些阴沉难看,与身边三人撂下一句“先走一步”,就脚尖一点,迅速往冰山方向赶去。 景博文这才无奈叹道: “姒东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不太聪明,脑子里面拎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说得好听一些,这叫性情憨直,也可以说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可一旦说得难听了,就是有些自以为是。云兄弟只是跟他客套一下,哪曾想,这家伙还较真了,啰啰嗦嗦说了这许多,全然没有考虑过陈姑娘的伤势。” 南山君与姜北各自苦笑一声。 景博文后又笑着补充道: “不过这人还是可以来往一下的,最起码不用担心他会背后捅刀子。” 说到这里,景博文就忽然想到了那场兄弟反目的见闻,与姜北南山君两人边走边说,感慨不已。 另一边。 云泽并未直接返回弟子房,而是去了仙宴阁,与那一眼看去总会给人以干净利索感觉的大掌柜要了间上房,将陈子南暂且安置下来,后又与那大掌柜问了黑市的情况,得知孔氏妖城的灵芝苑也在此间设有分号,便匆匆前去。 这边的这座灵芝苑分号,掌柜是位身段格外丰腴动人的美妇,生了一双先天妩媚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总在不经意间秋波盈盈,风情动人,就连分号当中有且仅有的四位婢女,也都是千里挑一的貌美女子,分别以风怜、花语、白雪、月香为名,一位蒲柳之姿楚楚动人,一位明眸皓齿温柔大方,一位肤如凝脂色如白玉,一位先天体香馥郁芬芳。概而言之,各有千秋。 所以灵芝苑总有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云泽进门的时候,许是因为客人太多,便不曾被人注意到,四下里扫了一眼之后,看得出来是与北中学府附近那座灵芝苑布局相仿,便轻车熟路独自去了楼阁二层,很快就找见了几种所需的丹药药散,一为补血回气、一为修骨续筋、一为脏腑创伤,统共三种,品秩极高,所以数量虽然不算很多,可价值却是极为不菲,统共需要小几千枚灵光玉钱,云泽也懒得再跟那位身段格外丰腴动人的美妇讨价还价,结账之后,就匆匆而去。 陈子南已经苏醒过来,并且已经自己动刀,将碎裂严重的手臂骨骼全部复位,整条手臂越发显得血肉模糊,就连床铺被褥,也被鲜血染红了大片,正独自坐在床上包扎伤口。 服过丹药之后,云泽又去叫了仙宴阁的伙计过来更换被褥,陈子南很快就重新熟睡过去。 云泽这才有了喘气的功夫,下楼与仙宴阁掌柜付了一个月房钱。 约莫一旬过后,陈子南的伤势这才终于逐渐稳定,云泽也就没有继续留在仙宴阁,返回弟子房。 这一天,云泽与姜北问了景博文的所在之处,拎着两坛梨花酿,前去拜访,一番闲聊之后,这才得知,自从补天阁的入阁考核开始以来,客舍那边,已经前后三次出现护道人愤然出手的意外,皆因魂玉忽然出现了极其严重的裂痕,显然是自家晚辈遭遇险境,已经身负重伤,甚至到了重伤垂死的地步,便不顾规矩,想要赶去救援。前两次意外出现得很早,一个是在入阁考核开始之后的第三天,一个是在第五天,全被改变容貌之后混进客舍里的许穗安一巴掌拍成了齑粉,第三次则是两旬之后,许是因为此人修为境界不算很高,方才入圣,所以许穗安并未出手,而是韦右副阁主忽然现身,只是手掌虚压,便将此人压成了肉泥。 也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意外发生,只不过最近一旬,因为自家晚辈已经身死道消,便黯然离去的护道人,数量不少,已有十余。 除此之外,就是在这一旬之内,已有不少新人通过考核进入补天阁,像是云泽比较熟识的钟乞游、鸦儿、卢取、吴麟子,全在其中,天璇麟子胡狄、天玑麟子叶知秋,也是如此,只不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身负重伤,皆因极北之地异兽横行,并且还有山精-水魅偷袭伤人,唯有卢取,靠着所谓“天下大同”的异象在身,伤势较轻,但也没有急于找寻弟子房,而是与其他人一样,此间正在黑市那边安心修养,并且有些就在仙宴阁,也有一些则在其他客栈。 当时景博文说完这些,还曾与云泽调侃道: “本公子劝你最好坦白从宽,你与许阁主是不是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否则怎么时至今日,也才只你一人完好无损?” 云泽就只翻了个白眼,没有多说。 不过此事确有古怪,也不知是许穗安看在顾绯衣的面子上刻意为之,还是另有隐情。 在此之后,云泽又与景博文一起去了罗元明的弟子房,位置极佳,就在山脚下。赶去途中,景博文又与云泽指了两间弟子房,分别属于姒东、艾尔罗。 闲聊之间,又说到了补天阁如今的局势。 景博文感慨道: “如今补天阁里形势险恶,几乎所有人都在讲究一个‘大道独行’,便各自为战,人人自危,除了极其有限的几人之外,几乎没有谁敢安心睡觉,绝大多数都是靠着炼气睡桩休养生息,就连一些走了纯粹武夫路数的家伙,也都特意学了入定打坐,毕竟一睡不起的情况,在补天阁刚刚变成这样的时候,实在是发生了太多太多,稍有不慎,自己就极有可能沦为别人修行求道的机缘。” 云泽微微点头,对此倒是不太在意,更不会感到有什么意外。 俗世临近崩溃的最后两年,虽然全部都是凡夫俗子,可情况却比如今的补天阁还要混乱且凶险,几乎人人都是不择手段的恶徒,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相较之下,补天阁如今的混乱局面,就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也正如许穗安曾与云泽说过的,补天阁这座乱世,不仅很小,而且很假。 景博文忽然笑了起来。 “说真的,本公子其实很羡慕罗兄,不止可以安心睡觉,并且可以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倘若不是因为还未入圣,无法辟谷,或许罗兄真能一觉睡到天荒地老,也没有谁会自找麻烦,扰其清梦。” 云泽哑然失笑。 两人很快就来到罗元明的所在之处,敲响房门之后,又敲一遍,屋里还是没有动静,迫不得已,云泽只得出声叫人,屋里这才终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又过许久,头顶仍是锃光瓦亮寸草不生的罗元明,这才打着哈欠打开房门,将两人让了进去,只是没能聊上多久,才只说了几句闲话,罗元明就主动提起,艾尔罗的事情他会抽空解决,给那西方龙敲一敲警钟,之后就果断下了逐客令,挥手赶人,甚至不等云泽景博文两人出门就已经爬上床铺,撂下一句“出去之后记得关门”,便以手臂遮住眼睛安心入睡。 云泽与景博文一阵面面相觑,只得识趣离开。 然后就在当天夜里,补天阁最西边的一座冰谷当中,忽然传来一阵巨大响动,哪怕是在东南角落里的冰山上,也能清晰察觉冰山摇晃,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崩溃坍塌。 几乎所有补天阁弟子全都现身,远远望向那座毫无意义的冰谷,能够清楚见到,一条灵光朦胧的雾霭星尘,宛如九天飞瀑一般从天而降,粗壮如同山岳一般,汹涌灌入那座冰谷之中,轰鸣不止,以至于冰谷好像变成了一条极为宽阔的河道,雾霭星尘便如湍急山涧,澎湃奔腾,震得整座补天阁都在剧烈摇晃。 整整一炷香后,那座九天之上垂落雾霭星尘的恐怖异象,这才终于悄然散去。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来,有人在那底部已经下沉了百丈有余的冰谷深处,找见了一些沾血带肉的金色鳞片,无疑是出自艾尔罗那头西方龙。 紧随其后,又有消息传出,说是就在前一天,有人见到景博文带着那个姓云的新人去了罗元明的住所。 补天阁内,一时间风起云涌。 不过这个时候的云泽,对于这些事情倒是充耳不闻,正在仙宴阁里看望陈子南。但在客房当中,除去云泽与陈子南之外,还有得到消息之后,便主动前来登门拜访的两人,一位是那灵芝苑中担任掌柜一职的丰腴妇人,还有一位,则是除去婢女身份之外,同时也是炼丹师的月香姑娘。 在这座灵芝苑的分号当中,二楼对外售卖的昂贵丹药之中,数量极少却品秩最高的那些,就全部都是出自月香之手,而那真名孔懿的丰腴妇人,也与云泽坦诚相告,月香姑娘实是她在早年间偶然遇见,之后便收入门下的弟子,甚至没有再去大费周折地进行诸多考验,而其中原由又是如何,孔懿同样没有任何隐瞒,只因月香姑娘本是灵药宝体的鼎炉体质,故而会在炼丹一道得天独厚,年纪轻轻就已远非许多老牌炼丹师可以相比。 除此之外,孔懿还与云泽说了一则不算隐秘的秘闻,便是月香姑娘身上那种如兰似麝的馥郁体香,时常嗅之,对于修行亦有极大裨益,故而灵芝苑才有如此多的客人来来往往,其实都是为了能够靠近月香姑娘,分一杯羹。 云泽眼神好奇,打量着这位容貌清秀的灵药宝体。 后者正为卧榻不起的陈子南号脉,秀眉轻蹙,显然是陈子南的脏腑形势不容乐观。 片刻后,月香姑娘抬头看向孔懿,见到后者微微点头,她便如实道来: “倘若奴婢猜测不错,陈姑娘该是伤上加伤又加伤,这才使得脏腑气机真如乱麻一般,虽说寻常丹药亦有帮助,但却需要耗费不少时间,以细水长流之法慢慢梳理,倘若一切顺遂,也要至少半年之久,待得气机稳定之后,还要继续温补修养,尤其需要补血回气,这个过程要比梳理气机更加漫长,并且需要慎而又慎,稍有差池,就会留下暗伤,虽然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太大问题,却也会因日后修为逐渐攀升,渐显狰狞。” 云泽眼神一沉,转头看向陈子南。 尽管后者不言不语,但云泽也能大概猜出,所谓的伤上加伤又加伤,该是与姚家族主姚建有关。 云泽抿了抿嘴角,有些心头沉重,明知故问拱手道: “敢问月香姑娘,可有更加妥善的法子?” 月香面露为难之色,抬头看向师父孔懿。 那丰腴夫人细细思量了片刻,柔媚嗓音忽然出现在月香心湖之中,轻声询问: “需要多少精血?” 月香不动声色,将本是微微握拳放在腿上的左手五指摊开按在膝盖,后又重新握拳放在腿上,只有食指轻轻敲了三下,稍稍停顿之后,又敲一下。 孔懿心中顿时了然,稍作掂量之后,便与云泽笑道: “云公子,可否移步相谈?” 云泽稍作迟疑,看向陈子南,见到后者微微颔首,道了一声“无妨”,这才与孔懿转身出门。 走廊上,孔懿开门见山道: “云公子是个敞亮人,妾身也就不与云公子兜兜转转。月香身为灵药宝体,天底下的诸多伤势病疾,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月香愿意,除去惨遭大道反噬落下的损伤之外,就全都算不上问题,关键只在需要耗费多少精血,所以陈姑娘的伤势,对于月香而言,哪怕说是手到病除也毫不为过,并且代价不算很大,只要八滴精血即可帮助陈姑娘大致恢复,九滴精血则恢复无恙。” 云泽深感意外,略作沉吟之后,开口问道: “孔夫人主动上门送医,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孔懿微微一笑,桃花眸子妩媚动人。 “云公子不必紧张,妾身只是想与云公子达成两个约定罢了,第一个,便是明年夏天的时候,麟女殿下就要去往学院走个过场,而这也就意味着五年之后,麟女殿下就会进入补天阁,届时还望云公子能够照拂一二。” 云泽眉头一扬,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五年之后,你就这么相信你家麟女来的时候,我还能够记得今日之约?而且我也有些想不通,补天阁里厉害人物数量不少,为什么不找别人,偏偏找我。” 孔懿笑道: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云泽面上笑意微微一敛,心中了然,略作沉吟之后便点头答应下来。 孔懿又道: “第二件事,与月香有关,这孩子如今正在探寻丹道中的另一种可能,想要将灵纹融入其中,亦有想法,要将一些天材地宝炼入其中,从而弥补自身遭遇凶险之时,无力自保的问题。妾身无意隐瞒云公子,早在一旬之前,公子曾在敬香楼里出手大量天材地宝,妾身已知其中全部详情,便要恳请云公子,日后若要继续出手天材地宝,是否可以最先考虑灵芝苑?价格方面,妾身可与云公子保证,不会低于市价便是。” 云泽眼神微微一凝,看着孔懿,却见对方不似作假,便笑道: “一时间的运气使然,孔夫人岂可当真。” 孔懿并不言语,只是一双桃花眸子宛如秋水,笑望云泽。 眼见于此,云泽只得收起试探之心,稍作掂量,便也点头应了下来。 孔懿面上笑意更盛,真如桃花一般,娉娉婷婷施了个万福。 “公子运道昌隆。陈姑娘伤势所需之药,不日便到。” 第572章 思无邪 气运,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最为直观的反应,往小了说,就是一个人的运气如何,气运盛则运气好,气运衰则运气差,像是这次补天阁的入阁考核,就有一次十分明显的对比,云泽与南山君两人,一个顺顺当当一路平坦,一个步步坎坷凶险无数,而这也是那位真名孔懿的丰腴妇人,认定云泽运道昌隆的关键所在,但这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在于那个曾经一身光芒足够照遍整座岁月长河的云温书。 说到底,还是因为“虎父无犬子”这五个大字。 所以很多事情其实早就已经有了很多征兆,仅在云泽而言,从最早与姜北的相识,到后来,与陈子南相遇,再往后,则是景博文、徐老道、席秋阳,甚至生平首次闯荡江湖,就得到了青丘老祖亲自相赠的一尺雪光与《雷法》,以及之后的种种,其实都是运道昌隆的诸多表现。 换一个山上修士比较常用的说法,就是大道偏颇。 其中提到的“偏颇”二字,其实并不存在什么特殊深意,偏乃不正,陂乃不平,概而言之,便是有失公允的偏向。 而早在当年云温书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江湖上就曾有过一则戏言,“大道偏颇有一石,云温书独占七斗,席秋阳得一斗,白先生得一斗,天下人共一斗”。 只不过这句话自从云温书遭遇不测、下落不明以后,就再也没有谁还说过。 送走了孔懿与月香这对主动找上门来的师徒之后,云泽独自站在走廊当中,双手揣袖,搁在栏杆上,脑袋里面一团乱麻。 孔懿方才与他所言,说是不会多讲那些兜兜转转,但她毕竟也是生意人,就在说话途中,总会自然而然变得言语之间别有深意,像是临走之前,她就又与云泽重复了一遍“公子运道昌隆”。 看着像是好话,但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就好像这次极北之行的入阁考核,他之所以能够一路平坦,顺风顺水,甚至得到白先生出手相助,洗去一身疲乏,能够神清气爽返回补天阁,应对接下来的种种一切,其实都与“运气”有关,而不是这整件事情的背后有人安排。 若是其他人说了这番话也就罢了,云泽完全可以将这当做兴致使然的调侃笑言,可偏偏是那真名孔懿的丰腴妇人。 看似而立之年并且保养有方的孔懿,实则却是孔氏妖城数量极其有限的几位本姓太上之一,并且还是出身直系,地位之尊崇,身份之尊贵,完全等同姜家族老,又岂会随随便便无的放矢? 或是孔懿此番言论,其实别有用心? 云泽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有些心烦意乱,干脆全部抛之脑后,不再多想。 “有些事,就是想不通的...”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又抬起手来揉了揉脸颊,这才转身返回房间,与陈子南说了月眉与丹药的事,从头到尾,并没有太多隐瞒,坦诚说了他与孔懿的两个约定,反正无关痛痒,损失不大,尤其这件事的背后,其实也是暗中表达了孔氏妖城针对他这云温书遗子的态度,是友非敌,哪怕只是点头之交,也对云泽而言,不算坏事。 陈子南直直盯着云泽,许久之后,这才难得说了一句比较完整的话: “孔氏麟女来了之后,我也可以帮着照拂一二。” 云泽微笑点头,帮她塞好被子之后,就起身离开。 临走之前,云泽又与那位总是干净利索的仙宴阁大掌柜嘱咐一遍,说是灵芝苑那边之后会有人来送药,让大掌柜帮忙行个方便。有着姜北这层关系在,大掌柜自是没有二话,笑着说了一句“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便坚决推掉了云泽递来的玉钱。 云泽也没坚持,再次道谢之后,就出门下山。 天色还早,方才未时过半。 所以云泽打算去趟九层经塔看一看。 但在下山途中,云泽倒是意外遇见了瑶光麟子姚鸿飞,就是那个看似温文儒雅的家伙,只是两人之间相隔极远,云泽便不曾主动出手,而姚鸿飞也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点头,拱手示意,好似两人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任何恩怨,更像是瑶光之前的种种所为,与他无关,之后便按先前的方向继续登山,一步一步踩在虚空之中,好似脚下有着一条登山长阶一般,负手而去。 云泽始终站在原地不曾动过,直到姚鸿飞的身影消失在雪树冰林之间,这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下方不远处的一棵雪树。 姬家麟子姬尚文忽然绕出树后,笑问道: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云兄倒是沉得住气,倘若换做是我,恐怕这会儿已经跟他打成一团。” 云泽并不言语,眼神不善。 姬尚文叹了口气。 “云兄若是也去经塔,咱们或可边走边说?” 闻言之后,云泽稍作沉吟,这才以凌虚蹈空之法,如踩阶梯,缓步下山。 姬尚文与之并肩而行,缓缓说道: “去年年初的那件事,确是家父做得不对,事实如此,我也从不觉得可以推卸责任,所以此间再次见到云兄,我的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愧疚的。不过事已至此,说得再多也没甚用处,恰好我在前段时间侥幸进过一座古界小洞天,从里面得到了一块儿人头大的云海精乌,若是云兄不嫌弃,就当赔礼吧。” 说着,姬尚文便在气府当中取了一块儿约莫能有人头大的黑铁出来,满是孔洞,能够见到内蕴其中的雪白云团,凝而不散,便是这块儿云海精乌的精华所在。 云泽皱了皱眉头,一时间又有一些心乱如麻。 姬尚文表情微微一僵,有些尴尬。 “云兄这是觉得有些不够?” 云泽恍然惊醒,收回目光,略作沉吟之后,便微微摇头。 “姬兄误会了,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一时之间有些心乱而已。至于赔礼之事,姬兄也莫要再提,毕竟令尊所行之事,皆在情理之中,换成是我,一旦见到那种局面,同样也会生出一些趁火打劫的心思,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就不必再提。只是比起这个,我更好奇自从去年年初的事情之后,姬家一直都在神神秘秘做些什么,不知姬兄可否告之?” 姬尚文沉默片刻,不曾继续推让,将那云海精乌收了起来,随后摇头笑道: “请恕在下不能相告。” 云泽笑道: “是我唐突了。” 说完之后,云泽便不再开口,两人已经来到山下,举目望去,许是因为天气不错的缘故,便也隐隐约约能够见到那座九层经塔所在范围的诸多建筑,只是距离太远,比起蚂蚁还有不如。 但修行中人,往往目力非凡。 就也能够大概瞧见那座九层经塔的样貌,红瓦白墙,上窄下宽,除去看似要比寻常九重塔更加高大,便再也没有任何独特之处。 姬尚文忽然问道: “云兄之前可曾去过九层经塔?” 云泽愣了一下,这才回道: “不曾去过。” 姬尚文便继续笑道: “那云兄进去之后,就要小心一些了,以免会被九层经塔的灵纹阵法杀个猝不及防,而且也要小心提防那位守经长老。” 云泽随口应道: “好。” 闻言如此,姬尚文眼神微微一沉,有些恼怒,只是很快就将这些神色收敛起来,转而摇头一笑。 “看来云兄还是有些介意家父先前所为。” 这一次,云泽没再回答,自顾自双手揣袖往前走去,也似是在走神一般,眉关轻蹙,等到姬尚文转头看他的时候,又恰好眉头皱得更深一些,显然是在沉思什么。 姬尚文悄悄深呼吸一次,强行压下心头怒火,不再多言。 之后一路,两人便再也不曾说过什么,偶有海内出身的补天阁弟子远远瞧见,往往神情古怪,毕竟去年年初的事情,也曾闹得风风雨雨,至少是在海内人尽皆知,却不想,本该因此结仇的两人,竟然还能相安无事,若说不会引人好奇,自是不太可能。 不过这件事肯定闹不出什么太大的风波,今日为敌,明日为友的事情,算不上新鲜,或者今日为友,明日为敌的情况,同样算不上新鲜,关键无非在于“利益”二字。 等到两人来到九层经塔跟前,云泽这才回神,将之前一段时间一直都在脑袋里面萦绕不散的“运道”与“大道偏颇”,全都丢之脑后,不再多想,仰头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座九层经塔,与之前所见一般,并无任何出奇之处,随后目光看向四周,见到周围竟是废墟一片,许多本与补天阁那座聚灵大阵有着诸多关联的房屋全都倒塌,入眼之处,全是残垣断壁,无人清扫,也无人理会,一时间有些神色古怪。 姬尚文并不解释,已经举步走入经塔之中。 云泽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并不多管,也不在意,转身走向其中一座房屋废墟。 很快,云泽就忽然记起一件事。 早在近两年前,尉迟夫人好像为了那个名叫唐醴的家伙来过一趟补天阁,并且一待就是半年之久,到最后,败兴而归。然后就是之前刚到补天阁的时候,许穗安也曾提到一个“练剑的小娘皮”,还说她将补天阁拆了大半,如今看来,确实所言非虚。 云泽默不作声转身离开此地,进入经塔之中。 塔门里面,那位平日里专司看守经塔一事的守经长老,正埋首案上写写画画,若非眉关紧蹙,便是抓耳挠腮,显然是他正在做的事情不太顺利。而这桌案,则是如同寻常酒楼客栈里的柜台一般,上下两层,上短下长,故而守经长老究竟正在写写画画什么东西,云泽从他跟前经过的时候,并不能见到。 来此之前,云泽就已听人说过,这位守经长老真名姓冯,是位正儿八经的补天士,无论灵纹阵法,还是风水堪舆,亦或御使傀儡、封灵造物,全都精通,其中又以灵纹阵法,造诣最高,甚至有过仅凭阵法,便以圣人修为生生抗下了许穗安竭力一拳的辉煌战绩。 不过云泽倒也不曾在意这些,径往前去,只是才走两步,就忽然神色一变,只觉得一瞬间如牛负重,好似一座山岳忽然压在身上,连同体内气机,也随之变得运转滞涩,仿佛原本的清水河道,忽然变得泥沙滚滚,并且还在水流漫涌的尽头,有着一座恰好能够拦住整个河道,却又偏偏并未卡死的巨石一般,哪怕只是稍稍向前,都需要先将巨石推动才行。 冯长老忽然抬头看向旁边一动不动的背影,面露狐疑之色。 “这就已经动不了了?只有这点儿本事,怎么进的补天阁?” 话音刚落,云泽就继续往前走了一步,转回身来,轻松自如,与冯长老拱手笑道: “晚辈只是一时之间有些意外罢了。不过晚辈此间确有一事不明,敢问长老,洞明弟子远行八千里时需要用到的那种灵纹烙印,与此间灵纹阵法,可是同出一源?” 瞧见云泽真容,冯长老立刻笑了起来。 “原来是你这小子,我还道补天阁里哪有如此不堪的弟子,就连经塔第一层都迈不动脚。” 随后点头道: “此间灵纹阵法,与洞明圣地的灵纹烙印,确是同出一源,倘若需要往上追溯,已经足有大几万年了,据说是洞明圣地的某一任麟子,在灵纹方面天赋奇佳,便在短短十年之内,硬生生是学去了经塔阵法的两成,等到回去之后,就又独自将其完善、简化,最终所成,效果大抵能够赶得上经塔一层的一半,听起来好像有些不太如何,但他那套简易阵法,却又胜在可以相互叠加,用来给门下弟子历练,再合适不过。” 说完这些,冯长老便笑问道: “你的事情我也曾经有所耳闻,那你当年被那老秀才连哄带骗拐入门下远行八千里时,身上带了多少简易阵法?走了多久?” 云泽苦笑道: “统共四座,走了将近两年之久。” 冯长老了然,点头道: “那便等同是在经塔一层到二层之间了。收获如何?” 云泽如实答道: “时间短了些,不过收获称得上相当不错。” 闻言,冯长老目光上下审视云泽,随后站起身来,围着云泽走了一圈,最终来到前方站定,负手笑道: “那套简易阵法我不会,但我之前也曾尝试研究过,有些成效,比起洞明圣地的那套简易阵法,大同小异,只是效果更强一些,一套阵法,大抵等同经塔一层,要不要再试一试?” 云泽一愣,面露迟疑之色。 冯长老又补充道: “与经塔阵法,是水与河流一般,如需破阵,也不麻烦,用精血将那阵法随意涂花了,即可失效。” 云泽了然,这才松了口气,略作沉吟之后,便点头应下。 冯长老立刻爽朗大笑,一连道了三个“好”字,让云泽一时之间有些狐疑,甚至莫名之间有些后悔,只是冯长老已经伸手虚空一扯,云泽双手便被无形气机牵扯起来,伸到冯长老面前,但见长老手掌虚按一下,食指指尖,立刻洒出两滴浑圆精血,凌空漂浮,被其手指牵动,短短瞬间,便不分前后画出两道简易阵法,落向云泽手腕。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冯长老并未掀起云泽衣袖,且在阵法落下之时,面上神情尤为严肃,直到阵法穿透法袍衣袖,该是已经落在手腕上,这才重新笑着点了点头。 只是云泽却在阵法落定的瞬间,忽然脸色一变,身形一矮,只觉得身上压力轰然一沉,比起早先远行八千里时还要更重许多,虽然之前已经有所怀疑,便做好了准备,却也仍是险些支撑不住坐在地上,还要卯足了力气才能重新站直身形,难以置信地看着冯长老。 老人神色一滞,抬手握拳挡在嘴边咳嗽一声,语气平静道: “先将衣袖掀开给我看看,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云泽嘴角抽了一抽,随后深吸一口气,动作缓慢先后将两只衣袖掀了上去,这才见到,其实统共也就只在右手手腕有着一座简易阵法,也似朱砂画成,比起洞明圣地的灵纹烙印更加繁复,而在左手手腕,也不知是因为飞剑龙溪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就是没能见到那座阵法,袖口里面也没有。 冯长老面露困惑之色,弯腰俯身,将脸凑近观察,目光先是落在那柄宛如金镯一般的飞剑龙溪上,后又看向右手手腕的简易阵法,好半晌后,这才抬头看向云泽,试探问道: “感受如何?压力比起远行八千里时,是重是轻?” 云泽抬起的双臂忽然垂了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干脆躺了下去,已经脸色发白,额头见汗,气喘如牛,声响比起破破烂烂的风箱也没甚差别。 冯长老神情立刻变得尴尬无比,然后试探着问道: “这套简易阵法,其实还不算特别完善,可能会有一些细节方面的问题存在,像是效果的方面,可能不太准确,有些毫厘之差...也就是一座简易阵法,大抵等同于四层到五层之间...要不你再坚持几天,容我研究一下?” ... 北城南域。 刚刚被席秋阳送进姜家府邸用以遮掩真容的阵法之后,生平还是头一遭见到这种景象的鹿鸣,立刻就被惊得目瞪口呆。 三千楼阁八百神阙悬于云翻雾涌之间,以横空石桥相互连同,一宫宫脊吞金稳兽,一殿殿柱列玉麟鳞,有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壁砌生光,琐窗曜日,工巧已极。而在其下,山川河流,灵气袅袅,也似一片仙土,到了另一番天地。 正门前,十万级浮空阶梯,层层登天。 鹿鸣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只觉得一双眼睛有些不太够用,看得到上边就看不到下边,看得到眼前就看不到远处,一时间有些眼花缭乱,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然后就忽然想到了自己曾在书本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仙人愿意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而当鹿鸣还在目不暇接的时候,忽然有人闯入姜家府邸的阵法之中,并且还是以蛮力将阵法强行撕破,自然就会惊动不少人,诸多长老、太上,以及某个为了区分自己血脉身份的不同,便特意改用“族老”自称的家伙,全都已经有所知晓。不过这件事在姜家府邸当中闹出的风波不算很大,只是刚刚出现,真名姜如意的小姜王,嗓音就忽然出现在众人心湖之中,包括那位三族老,也被告知“稍安勿躁”。 所以等到鹿鸣好不容易回神之后,就开始对着眼前这条十万级登天长阶犯了难。 整整十万级,哪怕只是三级阶梯高一尺,统共算下来... 鹿鸣一遍一遍掰着手指,嘴里嘀嘀咕咕,好半晌才终于算清,好像能有三千多丈的高度。但这才只高度而已,抬头望去,长阶尽头究竟已经到了哪里,以她现在的目力而言,根本瞧不见,就越发变得愁眉苦脸,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多长时间,才有机会抬手敲响姜家府邸的大门。 可师爷刚才明明已经说过了,必须要将这封书信亲手送到那个名叫姜如意的家伙才行,外人谁都碰不得。 鹿鸣手里攥着那封放在市井坊间,只需一颗铜子儿就能买来的便宜信封,仰头看着眼前这条登天长阶,还没开始走上去,就已经有些手心冒汗,腿打哆嗦。 “怎么这么长啊,这要真得自己走,累都累死哩,师爷咋能这样啊,也不知道直接把我送上去...” 少女惨兮兮地站在那里,哭丧着脸,心里委屈得难受。 在其身后,刚以缩地成寸之法赶来的姜如意,听到少女的碎碎念后,当即哑然失笑,也不出声,双手负后站在那里,仔细打量着少女的背影。 身上那件黑白两色的锦绣袍裙,与学院中的制式衣袍一般无二,不过尺码小了些,应该是席秋阳“假公济私”为少女特意争取来的,但不得不说,少女虽然才只豆蔻之年,并且出身不好,可模样却是半点儿不差,所以穿上这件锦绣袍裙之后,倒也像模像样,就是这些举动,与市井坊间时常用来形容山上女子的“仙子”二字,有着一些不小的出入。 个子已经很高了,在同龄人中,无论男女,都能算得上出类拔萃,当然这也是跟女子往往更早长高有些关系,所以一旦到了这个年纪,就时常能够见到同龄人,女子要比男子更高一些,但这应该只是诸多原由当中不太重要的一个。 姜如意能够很清楚地嗅到,少女身上有着一股很复杂的奇特香味,大抵能够判断出来的种类不是很多,年份不详的甘松、经过特殊炮制的乌药,以及数量虽少,但却“至关重要”的九香虫,全部都是价格昂贵并且极其温和的灵株宝药,应该是炼成药液之后以作淬体之用,并且淬体次数相当不少,频率很高,若非如此,少女身上的味道也就不会如此浓厚。 按照姜家谍子打探的消息而言,少女出身洮儿镇,是秦九州某次代替云泽前往东海之畔的时候,偶然遇见,便在打着“恶人还需恶人磨”的主意,将少女带去北中学府临山城,强行塞给了云泽,想要以此要他二人相互打磨对方,不过更主要的还是为了能让云泽更加内敛一些,柔滑一些,占了全部目的的十之八九,其次才是这位洮儿镇少女,只是顺便为之,要说占了全部目的的十之一二,都有些多了。 不过事实证明,秦九州做得相当不错,只可惜时机不对,毕竟这是一场水磨工夫,前后才只不到两年时间,就因云泽需要远行极北,便被迫分开。云泽那边的情况具体如何,姜如意不做评判,但鹿鸣却还差得很远,仅就目前而言,应该只是迫于武力威胁这才表面乖巧,不过以后待在杨丘夕身边,总会一点一点由浅入深,慢慢变好。 当然这就只是姜如意自己的判断,具体如何,犹未知晓。 鹿鸣尚且不知自己悄悄在这儿嘀嘀咕咕说了那么多师爷的不是,全被身后那人听在耳中,一举一动,也全都被人看在眼里。 许久之后,少女这才抬起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垂头丧气地开始“登天”。 姜如意这才笑道: “就这么一步一步走上去,要走多久,才能敲响门环?” 刚刚抬脚踩上阶梯的鹿鸣吓得抖了个激灵,脚下一滑,眼看脑袋就要磕在其中一级长条青石上,吓得鹿鸣赶紧闭眼,只是过了许久,也依然没能察觉到痛楚,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却见到那级长条青石近在咫尺,而自己则是依然保持着之前摔倒趴下的姿势,身形完全悬空。 鹿鸣眨眨眼睛,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姜如意随手一招,翻转身形稳稳当当站在地上。 忽然见到面前有人,鹿鸣下意识脸色一沉,勃然大怒,伸手指着姜如意的鼻子就要破口大骂,质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过来的,又为什么要吓人,只是忽然看清了眼前之人的容貌之后,鹿鸣就忽然将话咽了回去,满脸好奇之色地打量着这位身材魁梧的姜家族主。 “你是那个名字很难写的姜院长?不对呀,他这会儿应该还在学院吧,出门的时候我还见过哩...” 姜如意笑道: “姜夔与我是同胞兄弟,所以长相比较相近,不过还是有些差别的。” 他的目光落在鹿鸣手中那封书信上,信封居中处有着一列极为熟悉的笔迹,便伸手指了指,继续笑道 “我就是你要找的姜如意。” 鹿鸣眨眨眼睛,忽然面露警惕之色,连连退后,直到一只脚踩在长条青石的阶梯上,这才严肃道: “你说你是姜如意,你就真是姜如意了?先把证据拿出来!我可告诉你,别想骗我,我也是见过变脸功夫的人,虽然我不会,但我真见过!” 闻言,姜如意挑了挑眉头,大抵知道鹿鸣说得变脸功夫,应该是那千面郎君的易容术。 按照姜家谍子的消息,鹿鸣与那貌似名叫阮瓶儿的千面郎君,似乎有些不太对付,理由如何不太清楚,好像是跟她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经历有关,总之就是喜欢叫她“傻娘们儿”,并且时至今日,也还没有改正过来。 所以这番话的意思是...在她看来,就连阮瓶儿那种傻娘们儿都有那般变脸功夫,所以这种功夫就很不稀奇,江湖上几乎人人都会? 姜如意哑然失笑,但也没在这件事上多做计较,想了想,从腰间摘下一枚平日里从不离身的玉牌,金赤色,当中刻有一个字体古老的“姜”字,被他直接丢给鹿鸣。 “这是姜家族主代代相传的玉牌,做不了假。” 接住飞来的金赤色姜牌之后,鹿鸣面露好奇之色,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细细打量,忽然瞪大眼睛,原来是姜牌当中忽然蹿出一股清凉气息,顺着手臂直接没入体内,宛如清风过林一般冲刷四肢百骸,甚至依稀能够听到体内传出细微风声,只一瞬间,就变得通体舒泰,宛如盛夏酷暑烈日当头之际,一口气喝下一大碗的冰镇梅子汤,让鹿鸣忍不住眯起眼睛细细感受,然后猛地哆嗦一下,清醒过来,再去看那姜牌的时候,双眼放光。 只可惜姜牌忽然脱手而出,被姜如意招入手中,重新悬挂腰间,继续以自身气机和无形中享有的大道偏颇时时温养。 鹿鸣有些遗憾,没能多拿一会儿。 姜如意笑道: “别太贪心,这枚姜牌是我姜家历代族主随身佩戴时时温养的宝物,其中蕴藏了姜家历代族主的无数心血,虽然不曾诞生灵性,却也距离一方重器只有一线之差,而你方才得到的那些,也已经十分够用了。修行之中,切记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鹿鸣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然。 姜如意问道: “现在你可相信我便是你想要找的姜如意?” 鹿鸣细细打量了一番姜如意,有些迟疑,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忽然冲他招了招手。 “你把脸凑过来让我摸一摸,如果不是假的,我就信你。” 闻言之后,姜如意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姜如意笑着叹了口气,上前两步,弯腰将脸凑到鹿鸣跟前,任由少女一只手在他脸颊侧面抠来抠去,好半晌后,仍是一无所获,鹿鸣这才终于罢手,信了姜如意便是姜如意,只是神情好像有些失望,闷闷不乐将信递了过去。 信封所书:姜如意亲启。 只是这个字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姜如意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复杂,拿着信封,思绪却不知已经飘出了多远。 在此之前,姜北曾经委托敬香楼派人送信回来,也是再没经过旁人,直接交到了姜如意手中,信中说了三族老暗中宴请姬家太上的事情,并且说了杨丘夕已经带着鹿鸣返回南域,代替自己那位护道人调查此事幕后真相的事情。不过这两件事占据的笔墨并非很多,只有三言两语罢了,更多还是想要他这身为人父的姜家府主,可以看在父子关系上,对自己“极其喜爱”的鹿鸣师侄多加照拂。 这种随便胡诌出来的理由,对于姜北而言,有些失了水准。 所以其中深意,姜如意又岂会不知? 可他当初确也已经立下重誓,若非杨丘夕愿意放下心结,便再不相见,哪怕自此老死不相往来,也不破誓言。 既已如此,又岂能简简单单回到从前? 而且真正应该被劝的人,也是杨丘夕才对,而不是他。 姜如意手里拿着那封信,有些伤感。 鹿鸣忽然上前,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好奇问道: “你不看看里面的内容吗?” 姜如意恍然回神,略作沉吟,便摇了摇头,将信封收入衣袖之中,微笑说道: “无非就是三族老勾结外人欲夺麟子嫡位的事情罢了,此事真相我已知晓,又何必再看?不过今年补天阁的入阁考核,忽然出现了极大的变动,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但也符合许阁主胆大包天的跳脱性情,很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到头来,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三族老的诸多算盘与心血,注定是要付之东流了。” 鹿鸣听得云里雾里,有些不太明白。 姜如意没再多说,低头看着这位已经开始有些亭亭玉立的少女,笑问道: “既然已经来了,要不要上去坐坐?我可以带你到处走走,参观一下。” 鹿鸣神情一振。 “有好吃的吗?” 姜如意点了点头。 少女立刻欢呼一声,雀跃不已,转头就往这条“登天”长阶上跑,一口气蹿上百余级台阶,这才猛然想起那个姜如意还在下面,便止住脚步,转身大声吆喝起来,让他动作快点儿。 姜如意负于身后的双手,右手拇指食指轻轻搓了几下,有些无奈,只得抬脚跟上前去。 不知为何,原本以为这条近乎登天一般的长阶会很难走,可一路飞奔向上,却偏偏如有神助一般,不仅一口气跑上一半也没觉得累,而且速度奇快无比,好像脚底下踩着一阵风一样。所以鹿鸣越跑越是兴奋不已,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脚下,不知何时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片朦朦胧胧的星光,一路上“披星戴月”,大呼小叫,只是偶尔还要停下来,等一等那个“年纪大了之后体力就有些跟不上”的姜如意,顺便看一看高处的风景。 等到爬上最后一层台阶之后,鹿鸣回身望去,忽然胸中涌上一股豪迈之气,双手叉腰,哈哈大笑,然后小脸儿忽然紧绷,摆了一个拳架子出来,呼呼哈哈打了几拳,只觉得力气都要比起以往大了不少,真叫一个虎虎生风,便越发振奋,继续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姜如意一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等到走至近前,鹿鸣忽然神情严肃,伸手一指远处云烟浩渺的广阔天地,沉声说道: “姜如意,你且回头去看,这便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姜家大门,恰好走出一位有事需要出门远行的白发长老,闻言之后,身形一个踉跄,差点儿趴在地上,抬头再看,竟是一个身上穿着学院服饰的少女,当即勃然大怒。 却不待其出声,就忽有一阵可怖压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瞬间脸色苍白,浑身冷汗。 姜如意走上台阶,微笑看向这位白发长老。 后者神色顿时变得惊恐起来,待得压力散去之后,连忙低头弯腰,拱手请罪。姜如意就只挥了挥手,这位白发长老便好似脑袋顶上长了眼睛一般,连忙后退。 鹿鸣好奇看了一眼白发老人,却也没太在意,转身便朝大门而去,一步跨过门槛之后,立刻就被眼前那座影壁墙给吸引了目光,其上绘有一副山河无恙图,正是这座阵法遮掩下的古界小洞天,只是山河真正占据的范围很小很小,更多还是辽阔无边的天空,山河尽头,是黄昏余晖,而在图画顶部的近处,则是布满了时明时暗的无数星辰,光豪朦胧,宛如云烟一般。 鹿鸣仰着脑袋,瞪大了眼睛满脸惊奇之色,猛然回过神来,满脸兴奋地与姜如意问道: “那些星星,是真的?” 姜如意抬头看了一眼,伸手一招,便有一条星雾从中飘荡而来,看得鹿鸣惊呼连连,忽然瞧见星雾落了下来,少女立刻有些心急,连忙上前双手捧起,将那缓缓落下的一缕星雾接在手里,像是一捧荧光朦胧的清澈水流一般。 姜如意笑道: “一捧星雾精华而已,送给你了。” 鹿鸣置若罔闻,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看着那捧星雾,极其喜爱,忽然抬头问道: “姜如意,这个能放多久啊,会不会过段时间就没了?” 姜如意略作沉吟,手掌一翻,便取了一只精致小巧的雪白瓷瓶出来,递给鹿鸣。 “将那星雾精华藏入其中即可,什么时候想要看一看,就将瓶子倾斜下来,收回的时候,就把瓶子竖起即可。” 鹿鸣闻言有些将信将疑,却也还是照做了,果真将那瓶子倾斜下来,这捧星光精华就会缓缓流出,再将瓶子重新竖起,就全都收拢回去。 少女神情惊讶,不厌其烦地玩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将那瓷瓶收入怀中,又伸手拍了拍瓶子的位置,确认无误之后,咧嘴笑道: “可不能跑了,师父还没看过哩!” 姜如意眉头一扬,细细打量一番左顾右盼之后,就绕过影壁墙继续迅速奔跑的少女,忽然久违地有些开心,笑了起来。 第573章 散伙饭,戏班子 许穗安为柳瀅特意炼制的那枚玉牌,有些不同寻常,只需要随身携带,就可以随便出入九层经塔,除了最顶层之外,整个经塔阵法,都对柳瀅没有任何阻碍,也便是说,至少经塔前八层,柳瀅可以完全凭借自己的心意来去自如,只是有些事,有些东西,往往需要量力而行。 许穗安并未对此有过任何叮嘱。 经塔第八层。 相较第一层而言,这里的空间已经十分狭窄,方圆已经只有十丈左右,却也胜在罕有人至,仅在如今的补天阁而言,能够堪堪抵达八层经塔的,绝不超过一手五指之数,甚至还有很多富裕。 八面墙壁上整齐陈列出来的书本,数量极少,统共加起来,也才只有寥寥百余,以各种形势呈现出来,丝帛卷轴、竹片卷轴、线装书本,甚至羊皮卷,应有尽有,大部分看似已经十分老旧,甚至其中一大部分的书籍,还有或多或少的内容缺失,也或其中记载的文字模糊不清,从灵决古经,到武功技法,再到一些孤本善本、古老经文,甚至上古、远古乃至乱古时期某些王朝的地方县志,正可谓是浩如烟海,森罗万象。 在第八层通往第九层的楼梯上,柳瀅神情沮丧,正失望而归。 因有玉佩在身,经塔阵法于其无碍,便是这统共只有短短一十八级的楼梯,也能畅通无阻,只是临到最后一级台阶,却有无形之物将其阻住,使之无法顺利登顶。 不过站在倒数第二级台阶的时候,柳瀅却也能够见到经塔第九层的真实模样,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看起来并不干净,也不整洁,反而更像杂物间,不仅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并且还有许多看似无用的东西随意丢在各个角落,有些甚至已经看不出原本该有的模样。而在九层中间的位置,则是几只破破烂烂的巨大木箱,里面丢着各种吃灰已久的书本卷轴,形形色色,破破烂烂,像是被人随意丢弃,不值一文。 可越是如此,柳瀅就越是好奇。 但在努力许久之后,小丫头最终还是只能无奈放弃,败兴而归。 第八层,除去柳瀅之外,便再无一人。 于是小丫头便将那些书籍卷轴一本一本看过去。许是因为这些书本来历久远的缘故,所以书本卷轴当中的文字,就与如今正在使用的那种全然不同,有本灵决古经,文字往往整体瘦长,虽然笔画规整,方圆有序,但看在眼里,根本一个字都认不出来。还有一本武功技法,其上文字笔画方整,线条遒劲,比起之前那本灵决古经,又有极大不同。 而在其中文字形象最为奇怪的,则是其中一堵墙壁最高处的三本古籍,破破烂烂,纸张泛黄,还有许多虫蛀痕迹,文字像是蚯蚓爬爬,蝌蚪游游,看在柳瀅眼中,真以为是天书一般。 整个第八层,就没有小丫头能够看懂的书本。 便只得强忍着沮丧心情,继续往下。 ... 塔门处。 云泽盘腿而坐,背靠墙壁,尽可能不让自己做出多余的动作。 出自冯长老之手的这座简易阵法,就在刚刚,已经确认无误,只有一座阵法顺利落在云泽手腕上,但这并非冯长老布置灵纹阵法的手段出了差错,毕竟这些只是身为阵师最为基本的东西,哪怕只是粗通此道的云泽,也能顺利勾勒一些简易灵纹辅助自身,像是云泽最早与顾绯衣结识的那次,卷云台上大动干戈,就曾仰仗一些粗浅灵纹与之周旋,只是后来随着修为境界逐渐攀升,手段逐渐增多,就再也不曾用过此法,皆因灵纹手段太过粗浅,对于云泽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浪费时间,但如果真要让他再用这种灵纹手段,依然可以保证最终能够印在身体上的灵纹数量,能够达到十有八九的程度。 所以这种事情,对于深谙此道的冯长老而言,易如反掌,哪怕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也不可能出现失误。 皆因飞剑龙溪灵性极强,才会主动化解另外一座简易阵法,若非如此,只怕阵法落定的瞬间,身为“画纸”的云泽,哪怕不死,也要重伤。 可即便只有一座简易阵法落在身上,对于云泽而言,仍是压力极大,仿佛置身于泥沼之中,一举一动,哪怕只是抬一抬手,动一动脚,都会出现极大的阻力,甚至只是坐在这里,也好像头顶有着九天飞瀑冲刷下来,让他时时刻刻不在承受这般无形中的万钧重担。 按照韦右副阁主之前的说法,以云泽如今的本事,最多能上经塔第五层,却也难免会因压力太大,身受重伤。 所以这就已经等同是身在四层五层之间的位置上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云泽右手袖口掩盖下的手腕上,那座看似是以朱砂画就的灵纹阵法所在之处,已经血肉模糊。 最开始的时候,云泽确是按照冯长老事先所言,将手指咬破,以精血胡乱涂抹,本以为如此便可顺利破阵,却不想,竟是全然没有半点儿用处,不止云泽傻在原地,就连原本信心十足的冯长老,也是一脸呆滞的模样。 再后来,云泽就干脆以飞剑龙溪将其包裹,以剑气乱斩而过,就最终落到了这幅血肉模糊的模样,有些伤口,甚至已经深可见骨。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没有半点儿破阵的迹象。 云泽一度气得咬牙切齿,眼神更如吃人一般,倘若不是及时反应过来,自己还要这位“徒有虚名”的冯长老帮忙设法破阵,就要当着他的面、指着他的鼻子冲他破口大骂。 在其身旁,冯长老正埋首案上,想要找出这座简易阵法当中不太合理的灵纹,然其始终都是一副眉关紧锁的模样,显然是事情进展不太顺利。 云泽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正在抓耳挠腮嘀嘀咕咕的冯长老,不是“这儿没问题”,就是“这儿也没错”,跟着又是一阵抓耳挠腮,便闷不吭声收回目光,将头靠在墙壁上,眼神灰暗。 ... 洞明圣地辖下地界。 在距离东-明城不算很近的一座北边城池当中,穆红妆、耗子杨,与手里牵着一匹枣红大马的林青鱼三人,正在一条宽阔街道上走走停停。 城池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应有尽有,小到为了贩卖馄饨点心之类简易吃食,便临时搭成的摊子,大到装潢豪华、阔气十足的酒楼,以及布匹成衣、胭脂水粉之类的店铺,也或茶楼、酒肆、油坊、书铺,足以让人目不暇接。 走在路上,穆红妆忽然瞥见了一家古董店,便与身旁两人招呼一声,率先拐入其中。 耗子杨等到林青鱼栓好了爱马,这才随后而入。 店铺主人是个大腹便便、一身打扮富贵气十足的中年男子,瞧见有客进门,下意识地满脸堆笑,只是真正瞧见了穆红妆三人的衣着打扮之后,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起身到一半就重新坐了下去,随随便便招呼一声,又撂下一句“看可以,别乱摸,弄坏了你们赔不起”,便不再理会,茶水也没有。 尚且有些年轻气盛的林青鱼登时怒容满面,却被耗子杨一烟杆砸在脑袋上,道了一声“别惹事”,便无奈强忍下来,只是依然有些愤愤不平。 尤其那店铺主人瞧见这一幕后,又冷笑一声,立刻就将林青鱼气得怒火三丈高,却被耗子杨一把拽走。 穆红妆正凑近了去看挂在墙上的一张青龙大画,听见那声冷笑之后,瞥了一眼店铺主人,暗暗咧嘴,懒得与这凡夫俗子计较这些,重新去看那张青龙大画,只是这张大画除了那块儿用来当做画纸的丝帛之外,穆红妆实在瞧不出还有什么值钱的地方,便兴致缺缺,转而去看另一件。 耗子杨对于古董一行,倒是极为精通,正带着林青鱼站在一块儿紫檀阴沉木雕成的卧龙跟前,与他小声解释这一行当里面的许多讲究。不过林青鱼对此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一直都在随意应付。 不多时,一行三人便从古董店里走了出来。 穆红妆又瞧见了一座胭脂水粉的摊子,看一看那些在她而言根本分辨不出什么是什么的胭脂水粉,再看一看围在周遭莺莺燕燕的许多女子,瞧着她们试一试这个,用一用那个,不是将什么东西抹在手背上,就是将什么东西抹在手背上,看过来看过去,到最后,穆红妆忽然发现,自己就只认识那些装在盒子里的一张张红纸。 那叫胭脂。 穆红妆眉关紧蹙,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好歹自己也是女儿身,结果却连这些东西都不认得,是不是有些不合情理? 耗子杨忽然笑呵呵地开口问道: “穆姑娘也想打扮打扮了?该不会是此番南下去往洞明圣地,就会见到某位心仪的男子?” 穆红妆冷笑看他。 “心仪的男子没有,沙包大的拳头有两个,你要是不要?” 耗子杨连忙缩了缩脖子,摆手摇头。 穆红妆将方才那些心思全都丢之脑后,脑袋一转,就瞥见了前方街口处的一座酒楼,抬手一挥。 “走着,吃菜喝酒去,大鱼大肉随便点,老娘请客,就当咱们的散伙饭了!” 说完,她便一马当先,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耗子杨和林青鱼跟在后面,或多或少有些感慨。 其实耗子杨相对还好,毕竟年纪确实不小了,闯荡江湖已有四五十载,见过的悲欢离合,数不过来,经历过的也不少,虽说“江湖何处不相逢”,可天下如此之大,一别之后,真的很少还有相见之日。 尤其这位穆姑娘,与他们二人,打从本质上就有天壤之别。 所以打从最开始知道这位穆姑娘身份的时候,耗子杨就已经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这一天来得要比想象中的晚了很多,最早的时候,他还以为最多只要半年时间,这位穆姑娘就会与他二人分道扬镳,要么跑去更远的地方,追寻更大的机缘,要么干脆结束历练,返回那座深不可测的洞明圣地。 能够时至今日才吃散伙饭,已经很在意料之外了。 只是可惜了以后没有这位杀力可怕的穆姑娘在,很多机缘与大发横财的机会,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耗子杨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然后瞥了一眼旁边那位满脸沮丧的江湖游侠儿。 这小子,是真在伤心。 耗子杨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拉他一下,压低了嗓音小声说道: “小林子,你与俺老实交代,是不是喜欢上穆姑娘了?” 林青鱼闻言一怔,脸颊脖颈忽然变得一片通红,用力摇头。 “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不是因为喜欢穆姑娘才会觉得舍不得她,只是...只是咱们一起走了这么久,忽然就要分开了,才会觉得舍不得。你想呀,就算养了一条狗,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也会有些感情的,要是忽然有一天需要分开了,我也会...” 话没说完,林青鱼眼前就忽然多了一只拳头出来,然后毫不留情地砸了下去,砰然一声。 耗子杨一脸正色,继续往前走,目不斜视。 片刻后,穆红妆便与左眼黢黑的耗子杨,和右眼黢黑的林青鱼,连带着那匹枣红大马,一起进了那座酒楼。 刚一进门,穆红妆就大声吆喝着要了一间上等厢房,顺便拿了一枚灵光玉钱随手丢出,被那迎面而来的伙计慌忙接住,当即神色一振,也不理会跟在这位姑娘身后的两人怎么古怪,小心翼翼收起之后,便满脸堆笑回头吆喝一声,叫来另外一位伙计要他将那枣红大马牵去后院,再去尽快弄些上好的草料,不能怠慢了贵客。 等到做完这些,伙计这才低头哈腰地前面带路,领着一行三人去了顶楼。 厢房一面开窗,极为宽阔,可以观景。 落座之后,穆红妆便大马金刀地坐在首位上,左右看了看分别落座的两人,懒得再问他们的意见,直接撂下一句“好酒好菜全都端上来”,说完,又拿了一枚灵光玉钱随手丢出,被那伙计连忙接住,一阵欣喜若狂。 耗子杨整了整身上那件破烂麻衣,又从腰后掏出那根老烟杆,一边往里填着市面上价格最低的碎烟叶,一边神情不屑地撇了撇嘴。 “就这点儿出息,没见过世面的怂样!” 林青鱼坐在对面翻了个白眼。 伙计也不恼,与在座三人各自倒了杯茶水,说过一声之后,便赶忙退了出去,还要交代伙房那边一定要尽心尽力,万万不能得罪了这桌拿着神仙钱当成世俗金银的贵客。 菜还没上,酒也没来,穆红妆喝了一口味道其实相当不错的茶水,有些不喜,就干脆随手泼在角落里,等着伙计也或掌柜亲自将酒送来之后,再去喝那喜欢的。然后左右看看,右眼黢黑的林青鱼,正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忙着伤心,左眼黢黑的耗子杨,已经填好了碎烟叶,正忙着吞云吐雾,实在闲来无事,就起身来到窗台跟前,眺望这座城池里鳞次栉比的建筑景色。 然后就注意到下方路口处,有一群人正在忙着搭台子,好像是一队四处流窜的戏班子,居无定所的那种,靠着唱戏耍花枪之类的把戏赚些捧场钱为生。 行走江湖至今,穆红妆只曾听人说过这个行当,真正见到还是头一回,便来了兴致,扭头与更加见多识广的耗子杨问道: “老杨头,戏班子除了唱戏耍花枪,还会些啥?” 闻言之后,耗子杨一挑眉头,起身上前,瞧见了下面那伙戏班子之后,笑着解释道: “这事儿还真是不太好说,得看戏班子自己的本事如何,有些小的戏班子,就只会唱戏耍花枪,么得意思,也有一些大一点儿的戏班子,本事还行,会些吐火、蹬杆、走索之类的杂耍,但也都是一些江湖武夫的寻常路数罢了,只对常人而言有些看头。” 说到这里,耗子杨忽然记起一件事,咧嘴笑道: “杂耍本事里面,最受世俗凡人吹捧的,要数胸口碎大石。” 穆红妆眼神狐疑。 “碎大石?就是将石头搁在胸口上,一榔头杂碎的那种?这玩意儿有啥好看的?” 耗子杨抽了一口老烟杆,口鼻冒烟道: “所以俺说只对常人而言有些看头,其实么得意思。” 说着,耗子杨忽然眨了眨眼睛,轻咦一声,伸出老烟杆指了指人群中的一个少年,好奇问道: “穆姑娘,你来看看,那个娃娃是不是修行中人?年纪看着有点儿小啊,好像是气府境修为。” 说着,耗子杨又轻咦一声,原来是在街道路口附近的一座商铺屋顶,瞧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脸色有些苍白,该是身上带伤,要么就是平日里不够节制,这会儿正伸长了脖子冲着路口那拨戏班子探头探脑,之后就转身而去,在这城中高高低低的建筑之间兔起鹘落,直往城外而去。 穆红妆已经转过身形,学着耗子杨的口音道: “么得意思,也么得兴趣,不看不看。” 闻言,耗子杨将老烟杆递到嘴里,吧唧吧唧抽了两口,眉关紧蹙,看得出来方才那人似乎有些不怀好意。只是身为老江湖、土夫子,耗子杨心里很清楚,见义勇为当然可以,而且这还是最受旁人赞颂的侠义之举,但也要分清事情的对错缓急,然后量力而行,否则很容易就会将自己也给牵连进去。 在事情还没彻底水落石出之前,耗子杨不打算轻举妄动。 更不能轻易告诉那个正在伤心的江湖游侠儿。 恰好客栈掌柜敲门,亲自送来了这里最好的酒水。 穆红妆没兴趣与那还想巴结两句的掌柜多说废话,挥手赶人,然后拿来酒壶打开壶盖嗅了口酒香,忍不住啧啧一叹,有些无奈,但这儿毕竟也是小地方,找不出什么太好的酒水,再正常不过,所幸穆红妆对于这些也不挑剔,什么酒水都能喝得来,便叫了耗子杨一声,又伸手在那江湖游侠儿的面前拍了拍桌子,将他叫醒。 三人各自满上一碗酒后,穆红妆便站起身来,大落落地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原本还想说些临别之言来着,只是话到嘴边,那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后面又是啥,忽然就想不起来了,抓了抓头发之后,干脆一举酒碗,豪气干云道: “啥也不用说,全在酒里了,干!” ... 本名黄金万两,后来自己更名黄灏的使枪少年,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躺在一根长绳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翘着二郎腿。 绳子两端,各自系在一座木架上,将那两股麻绳拧成一股的绳子完全绷紧,故而要比寻常可见的麻绳更粗一些,也是戏班子里某个擅长杂耍的人,用来表演走索的道具,只是这会儿就连戏台还没建好,所以暂时用不到,就给搁在一个还算显眼的地方,被黄灏当做休憩之处。 其实这也是种吸引行人目光的手段,等同在为戏台搭好之后的表演做预热,毕竟对于世俗凡人而言,躺在一根绳子上面睡觉的手段,哪怕这根绳子要比寻常见到的麻绳更粗一些,也足够引来阵阵惊呼。 少年黄灏,也叫黄金万两,如今在这戏班子里,被很多人称作“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无他,皆因自从大半年前在东-明城的那次失踪之后,黄灏就像忽然开窍了一般,花枪耍得更加好看,有气势,有韵味,再加上唱戏功底本就不差,并且像是走索、吐火、登杆之类的杂耍手段,只是简简单单看上一眼,就能轻松学会,只需简单尝试两次,就能表现得易如反掌,甚至是连胸口碎大石这种需要暗中取巧的硬功夫,都变得不在话下。 以至于戏班子里的很多人,都在暗中怀疑,这位原本只会唱戏耍花枪的小少爷,上次之所以会在东-明城失踪,就是因为撞见了天大的机缘,被城里的某位山上仙人看中了根骨,这才将其带走,一连数日都在以“醍醐灌顶”的手段助其开窍,之后将其送回戏班子,这才能够变得天赋异禀,将那些很要功夫的杂耍手段手到擒来。 可若当真如此,自家少爷如今就已算是山上仙人,既是这般,又为何不去山上修行,反而回来戏班子,继续依靠这种下九流中末三流的行当挣饭吃? 只在这个戏班子中,有关小少爷之前失踪一事的说法,版本众多,层出不穷。 不过身为班主的黄胖子,对于“小万两”那次失踪的幕后真相,倒是不太关心。其实也不是全然不曾放在心上,自其返回之后,黄胖子也曾问过小万两的具体去向,只是都被糊弄过去,黄胖子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发自肺腑地高兴,小万两现在可是天赋异禀,大有出息,说不得日后就能成为一代名角儿,名留青史是小事,更重要的还是可以声名鹊起,然后挣来黄金万两。 到时候,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每天躺着数钱了? 每次一想到这个,黄胖子就忍不住满脸堆笑。 对于这些事情,黄灏当然也是知道的,只是真相如何,不太想说,否则一旦被人知道自己如今已是山上修士,很多事情很多人,就会立刻变得不太一样。 那个自称酒中仙的师父已经答应过他,在自家老爹百年之前,不会将他带上山去,前提是手段不能荒废,修为不能懈怠,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更多要求。所以黄灏如今虽已拜入酒中仙门下,成了天权弟子,可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依然会以凡人身份继续讨生活,最多就是“开一下窍”,挑大梁,多挣钱,让自家老爹可以提前过上梦寐以求的数钱生活,再往后,就会接手这个戏班子,等到老爹百年之后,再随随便便找个理由将其解散,去过山上修行中人的生活。 黄灏睁开眼睛,瞥向那个人群当中只是稍稍忙碌片刻,就已经热得满身大汗的胖子。 身子骨虽然差了一些,但至少也该能够坚持个二三十年,再用灵株宝药调养一下,四五十年应该也行。 所以在这几十年内,黄灏不想戏班子出现什么太大的意外。 毕竟江湖有言,那啥无情,戏子无义。 虽然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但难免会有那么几个,可就是这么几个,一旦开始搅风搅雨,就会很难处理。 哪怕只有一颗老鼠屎,也依然能够坏掉一锅汤。 这可是自家老爹一辈子的心血所在。 黄灏悄悄叹了口气,将二郎腿倒换一下,望着晴朗天空,却偏偏有些心绪不宁。 在昨天夜里进城之前,此间往南几十里处,正在赶路的时候,他们曾经远远遇见过一拨剪径蟊贼。很幸运的是,那拨剪径蟊贼没有盯上他们这群下九流中末三流的戏班子,而是盯准了走在前面的另外一行商队,林林总总二三十人,忽然就从道路两边的树丛当中蹿了出来,没甚废话,直接就与商队随行的镖师杀成一团,也将他们这队紧随其后的戏班子,吓得慌忙逃窜,另外挑选了一条小路,这才浪费了更多时间,直到入夜之后,这才进城,找了一家相对而言更加便宜一些的客栈当做落脚之处。 等到戏班子安定下来,黄灏就不声不响地偷偷离开,提抢折返,路上遇见了那拨商队,货物损失不算很多,只是人人凄惨,个个带伤,尤其镖师,死伤惨重,就只剩下寥寥两人,外加一个刚刚开辟气府的镖头,重伤垂死。 黄灏暗中留下了一瓶师父给他的疗伤丹药,直接丢到了其中一位镖师的面前,之后就沿着来时的痕迹,一路追寻,很快就找见了那伙正在返回途中的剪径蟊贼,眼看这些人也是个个带伤,死了一半,便悍然出手,本意是想一个不留,却不想,里面竟然有着两位气府境武夫,虽然带伤,却极为凶悍,联手与之缠斗许久,虽然最终是被黄灏斩了另一个,可另外一个,却也眼见情势不妙,撒腿就跑。 除此之外,还跑了两个修为不高的小喽啰。 这让黄灏有些放心不下,不知道这拨剪径蟊贼的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恶匪。 不过一想到城里人来人往,人山人海,再加上他们不会在此停留太久,黄灏就又重新放下心来。 短短几天时间,又在城里,想要单独找出某个人,不就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他也不会一直都以真面目示人,尤其到了需要唱戏杂耍的时候,在脸上的浓妆遮掩之下,倘若再来两个身材相仿的与他站在一起,恐怕就连他爹都认不出来到底谁才是他家的那个黄金万两。 想到这里,黄灏就不再暗自疑神疑鬼,忽然腰杆一挺,翻身而起,稳稳当当站在绳子上,引来周遭驻足行人的一阵惊呼。 黄胖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阵洋洋得意,趁机叫来一个搭台的伙计,让他拿了铜锣一阵猛敲,吆喝着“卯时开场,敬请各位赏脸捧场”。 黄灏翻身下绳,与黄胖子随便说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一些零碎银子,就去了附近的一座茶楼喝茶吃点心,顺便听一听台上那位说书先生正在讲的本地故事,用来打发时间。 故事有点儿意思,讲的是此地很早之前的一件古老往事,主人公非人非鬼,也不是妖,而是一只被人称作山神娘娘的精魅,也便山上修士常说的山精-水魅,不过这位山神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没人知晓,黄灏也听不出来,只知道按照说书先生的描述,是个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斗篷不显真容的女子,嗓音空灵且温柔,说话的时候,声音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一同传来,曾经庇护当时还只一座小镇的此地,长达数十年太平安定,不被任何野兽、鬼祟侵害,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听到这里,黄灏就有些恍然,倘若不曾猜错,那女子就该是只山水气运之中诞生的精魅。 凡人见凡人,修士见修士,尽管黄灏一直是以凡人身份藏在戏班子里,可本质毕竟仍是山上修行之人,多年以来行走八方,便也有些经历见闻,都是戏班子里其他人不曾知道的,故其知晓这些,不算奇怪。 只是再听说书先生讲下去,故事就有些变味了。 原来是早在三百年前,此地曾经突然有过一次天灾大旱,虽然就只持续了短短数日,可在此期间,又有地龙翻身的巨大灾难接连出现,不仅旱死了当年的庄稼,并且地龙翻身也导致小镇死了不少人,可那平日里一直享受小镇居民各种供奉的精魅女子,却在天灾之时,偏偏杳无踪影,直到天灾之后又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才终于现身。讲到这里的时候,说书现身既是悲伤,也是愤慨,也让茶楼当中许多正在听书的茶客感同身受,有些性子比较直的,就直接开始骂骂咧咧。 而在故事当中,那位山神娘娘现身之后,也是正如茶客们所想的一般,被一众怒火高涨的小镇居民指着鼻子骂了回去,说她只是假仁假义,吃人供奉不做事,不配做那山神娘娘。 后又恰好有位仙风道骨的山上修士途径此间,得知此事之后,气得须发皆张,而小镇居民也是这才知晓,他们长久以来一直供奉的那位山神娘娘,竟是一位依靠吞吃山水气运修行的妖邪精魅,而此地之所以会有这场天灾大旱、地龙翻身,也是因为山水气运忽然损失过多引来的天怒。 也正因此,小镇上仅剩的那些世俗凡人,便有几个胆大的,给那山上仙人带路,一起去了东边山上,好一番鏖战之后,最终是那山上仙人以重伤而亡作为代价,将那山神娘娘当场镇压。果不其然,从那以后,此地便是连年的风调雨顺,年年丰收,再也没有任何天灾人祸,并且由镇变城。 故事临到末了,那说书先生含笑而言,哪怕时至今日,在东边城外的那座山上,也还能够寻到一座破败神龛,只是讲完了这些,那说书先生又严肃说道,倘若有人需要去那东边山上,不幸遇见了那座破败神龛,绝对不能轻易靠近,万一听到女子哭泣之声,更要迅速远离,否则很容易就会被那记仇的妖邪精魅扰乱神智,因此丧命。 说书先生阴测测的表情和语气,让茶楼当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唯独黄灏不以为然,更不会当真,只以为是那说书先生为了混口饭吃随意编撰的故事。当然神龛可能会有,可这一行当哪怕不是见多识广,也会博览群书,所以绝大多数都对山上修士的本事有些或浅或深的了解,能够根据一座荒废神龛,编撰这么一个故事出来,不算奇怪。 吃过了最后一小把瓜子,喝光了最后一口茶水,黄灏回头瞧了瞧天色,估摸着这会儿戏班子里已经开饭了,便拍了拍手,留下一颗碎银子,起身而去。 与之同样离去的,还有那位颇有些书卷气的说书先生。 不过黄灏没太在意,大摇大摆地返回戏班子之后,便与众人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与人闲聊刚才听来的故事,临到末了,也学着那位说书先生的模样,露出一副阴测测的表情,语气阴森,还在原本的那番话上好一阵添油加醋,吓得众人直冒冷汗。 然后身为始作俑者的黄灏,就施施然起身描眉画眼去了。 ... 城南大路上,远处忽然腾起一片黄土飞扬,统共能有二三十人,个个骑乘高头大马,模样大多十分奸诈狰狞,无形之中有着一股百战沙场的凶悍气势环绕周遭。 为首之人,是个瞎了一只眼的独眼龙,光头带疤,无眉无须,个子不高,精悍十足,身上隐隐透露出来的气息,显然是位炼精化炁境的纯粹武夫。 等到临近城外十里之处,独眼龙忽一抬手,一众悍匪,便勒马止步。 道路一旁的某座茶水铺子里,正待上茶的伙计瞧见这些人,猛然吓得一个激灵,转头就要撒腿狂奔,却被铺子里唯一一位脸色苍白的客人忽然出手,将他一把拽了回去,丢在地上,然后走上那拨悍匪的近前,冲着为首之人点了点头。 独眼龙冷笑一声,也不着急入城,与众人招呼一声,便找个位置坐了下来,转头看向店铺伙计,咧嘴一笑,模样端的吓人。 “上茶。” ... 酒楼顶层的厢房里面,林青鱼脸颊酡红,已经醉得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醉梦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桌面上杯盘狼藉,光是酒壶,就摆得到处都是,林林总总数下来,统共能有十几只,除此之外,还有几只已经空掉的酒坛,个头虽然不算很大,可全部加起来,酒水确是不少。 穆红妆在喝酒方面,好像有些天赋异禀,如今已是绝对的海量,动辄一口一碗酒,或者连喝三大碗,也只是脸颊微红,就连耗子杨如今也是有些扛不住了,见到穆红妆还要端酒,连连摆手,眼见执拗不过,只得吹胡子瞪眼道: “姓穆的,你要是再敢逼俺,俺可就要搞些下作手段了啊!” 穆红妆眉头一挑,大马金刀地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将手里的酒碗搁在桌子上,抬手抹了一把醉红的脸颊,笑呵呵问道: “下作手段?你能会些什么下作手段?把这酒楼拆了?赔得起吗?” 耗子杨张了张嘴,忽然绷紧那张沧桑老脸,一阵脸红脖子粗,靠着修为将酒意全部化去,头顶冒烟,之后就神情悠哉地拿起老烟杆,吧唧吧唧抽了两口。 穆红妆扯了扯嘴角,连连摇头。 “你这么干就么得意思了。” 说着,她便拿起酒碗,一口喝光。 倒酒的时候,穆红妆忽然咧嘴一笑,冲着耗子杨神情挑衅道: “之前的酒权当是我让你了,敢不敢再来拼一把?不能再用你那下作手段的,谁要输了,谁就光着屁股去大街上跑一圈的,敢不敢来?” 耗子杨吐出一口白烟,冷笑一声。 “不敢,怎地?!” 第574章 江湖少年 深夏时节,太阳落山还是比较晚的,所以等到卯时,戏班子已经开场的时候,天色依然极为亮堂。 许是因为之前黄灏枕绳而眠的举动所致,戏台子所在的路口,已经人满为患,俨然一副万人空巷的场面。其实出现这种情况不算意外,毕竟这座最近百年方才逐渐形成规模的新城,因为所处位置的关系,其实很少会有外乡人出现,毕竟声名不显,哪怕是些双脚丈量四方土地的行脚商,也很少有人听说过这座新城,所以城里忽然来了一拨戏班子,至少对于城中百姓而言,还是比较新奇的。 不过这种局面,却让黄胖子有些始料未及,就连忙跑去后台那边,将原定的热场表演,换成了一位胸口有着一片护心毛的魁梧汉子,虽然有些匆忙,不过诸如此类的表演对于汉子而言已经熟稔于心,哪怕临时顶替,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演了一场吐火的杂耍把戏,博得一种好评。 戏班子里有个专门负责吆喝收钱的瘦小男子,拎着一只挺大的铜锣,等到汉子演罢了最为精彩的一部分,便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将铜锣咣咣咣咣一阵猛敲,大声吆喝道: “南来的、北往的、赶集的、上店的诸位父老乡亲,小人我初到贵宝地,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空闲的捧个留场,喜欢的捧个情场,小的这里先行谢过了诶!” 吆喝之间,便将铜锣翻了过来,在人群跟前走过一趟,得了不少看客的赏钱,再回来一趟,又得了一些。 虽然大多都是不太值钱的铜子儿,可俗话又说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所以无论瘦小男子还是身为班主,如今却已不再上台的黄胖子,从来都是十个铜子儿不嫌多,一个铜子儿不嫌少,有赚就好。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附近酒楼当中正在喝酒的穆红妆。 林青鱼原本睡得正香,也被铜锣声惊醒,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与坐在对面吞云吐雾的耗子杨问了一嘴,这才知晓原来是之前那个戏班子已经开场了。扭头再看,可不是已经到了黄昏之际,远处天边金灿灿一片,浮云几朵,煞是好看。 穆红妆正坐在窗台上,双脚悬空放在外面,手里拎着一只酒坛,醉醺醺的模样,瞧着台上的吐火杂耍。 其实没啥看头,至少对于穆红妆而言,不管吐火还是走索、登杆之类的杂耍,都是轻轻松松简简单单的事情,便只看了短短片刻,就已全然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手臂一撑,回到厢房,瞧了瞧已经醒来的林青鱼,又看了看旁边的耗子杨,笑问道: “吃好喝好了?” 耗子杨点点头,稍作迟疑,开口问道: “这就要走?不在城里住一夜,等到明早再赶路?” 穆红妆摇了摇头,将酒坛当中仅剩的最后一口酒水仰头喝光,打了个酒嗝。 “不等了,我也不是从没走过荒野夜路,出不了啥事儿。” 说着,她又拍了拍胸脯,竖起拇指道: “更何况咱们修行中人,一身正气,啥也不怕!” 耗子杨苦笑一声,瞧了瞧心情明显越发低落的林青鱼,又看了看摇摇晃晃还在找酒喝的穆红妆,皱着眉头,吧唧吧唧抽了两口老烟杆,到最后,还是没有没有开口,打算等到这位穆红妆离开之后,再跟那位江湖游侠儿说些掏心窝的大实话。 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剩酒的穆红妆,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招呼一声,领着两人出门下楼,只是临出门前,她又将那掌柜叫了过来,要了几坛不算太好的好酒收入气府,留着赶路途中解渴用。 林青鱼闷不吭声与伙计一起去了趟后院,将自己那匹枣红大马牵了出来。 出门之后,穆红妆抬头瞧了瞧东边的灿灿余晖。 从这里开始,先往距离最近的东城门走,出城之后就有一条比较宽阔的大路,期间需要经过几座草木丰茂的连绵山脉,然后折转南下,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东-明城,要比由此南下的那条小路好走很多。 不过耗子杨与林青鱼,就要往西走了,这是前者那位羊胡须的土夫子,早有计划的路线,想要顺便拜访一位早年间脾性相投的老友,之后就会一路往西,想要去那声名远扬的剑气小镇碰碰运气,看一看能否有机会撞个大运,得到那份只在传说中的剑气传承,当然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是在于林青鱼这位江湖游侠儿,早就想要去那剑气小镇游历一番。 初入江湖的年轻游侠儿,心里总会揣着这样那样的一场江湖梦,就在说到剑气小镇的时候,拿了自己那把价格便宜的破剑,将它当成自己未来肯定锋芒毕露的本命飞剑,有模有样地杂耍几下,然后俯身单腿站立,一剑刺出,再气势十足地念上一句“粗眉卓竖语如雷,闻说不平便放杯,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只觉得自己就是人间最风流。 临到末了,将剑刃一收,再挺胸而立,就好似站在天下最高山的山顶上,忽然神情变得萧索起来,哑声叹道: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但在此之前,听说了耗子杨的计划之后,穆红妆的神情就已经有些古怪,又见到林青鱼这般表现,便只是点了点头,微笑不语。 不过当天夜里,等到耗子杨跑来接替穆红妆继续守夜的时候,他就一边往自己那根老烟杆里填些碎烟叶,一边说了实话出来,穆红妆这才恍然,原来耗子杨其实早就已经知道剑气小镇的事情了,只是不想打压林青鱼的心情,这才没说。 穆红妆就问为什么,是不是他想看那傻小子闹个笑话。 然后耗子杨就笑着感慨道: “江湖嘛,就是这样,总得自己去闯,去看,去经历,瞧一瞧江湖上的风云莫测,经一经江湖上的人情世故,尝一尝江湖上的美酒佳肴,这才真叫闯江湖。哪能只听人说啊!” 临到末了,耗子杨又笑道: “反正傻小子心大,最多也就是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有些失望,等他见到了剑气小镇的风土人情,转眼就忘。” 重新想起这件事的穆红妆,忍不住咧嘴一笑,与耗子杨对视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同样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 林青鱼有些摸不着头脑。 路口那边,忽又传来一阵扰人的铜锣声响。 耗子杨在鞋底磕了磕手里的老烟杆,感慨道: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免得伤感,只望穆姑娘此去一路顺风,倘若有缘,江湖再会。” 林青鱼牵着那匹枣红大马,有些眼眶泛红,便抬手用力抹了抹眼睛,深吸一口气,神情郑重抱拳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天涯未远,穆姑娘,咱们江湖再见!” 穆红妆闻言,再看这位江湖游侠儿一边眼眶黢黑、一边眼眶通红、又满脸郑重的模样,一下子就被逗乐了,连忙收起笑意,豪气十足地与两人抱拳,撂下一句“江湖再见”,便极其爽快地转身而去。 等到那位个子不高,却一身江湖气的姑娘走远之后,一直有些怔怔出神的林青鱼,这才猛然惊醒,双手张开围在嘴边,大声喊道: “穆姑娘,再见之时,我林青鱼,必是人间最风流的大剑仙!” 耗子杨抽了一口老烟杆,叹气道: “年纪不大,脸皮挺厚,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 远处,已经走得很远的穆红妆,忽然止住脚步,不曾转身,只是高高举起一只手,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继续迈步前行。 林青鱼神情振奋,一只手按住腰间佩剑,眼神坚决。 一炷香后。 一老一少蹲在路边,瞧着眼前这座客房价格已经是城里最便宜的一家客栈,愁眉苦脸。 耗子杨吧唧吧唧抽着老烟杆。 “真没钱?一个铜子儿也没有?” 林青鱼满脸委屈,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耗子杨心里一阵骂娘,抬手用力搓了搓肤色黝黑的苍老脸颊,稍作沉吟之后,开口问道: “你说如果俺拿穆姑娘上次分给俺的那把灵兵抵押房钱,掌柜的能不能愿意?” 林青鱼苦闷道: “这城里拢共也没有几个修行中人,掌柜的更不是,哪里能够认出这种东西。更何况咱们只住一个晚上,那把灵兵,要是可以换成神仙钱,都够咱们在这儿住上一辈子了。死后都能在这儿再埋两三百年。” 耗子杨点了点头。 “有理。” 随后目光看向林青鱼腰间佩剑,好奇问道: “你这把断剑,如果卖去铁匠铺,能值一颗碎银不?再不济,二十个铜子儿也行,咱们只要一间房,稍微挤一挤,能睡。” 林青鱼神情惊恐,死死抱住自己的“本命飞剑”。 半柱香后。 左眼黢黑的耗子杨领着右眼黢黑的林青鱼,还有那匹枣红大马,一起走进客栈,在柜台上排出二十颗铜子儿,豪气干云道: “一间末等房!” ... 天色渐暗。 城外十里处,火光冲天。 原本的茶水铺子,如今已被大火完全吞噬。在此之前,伙计和掌柜,也曾尝试偷偷溜走,可最终还是被人发现,抓了回来,如今全在里面,已经没了之前哀嚎声。 光头带疤的独眼龙,这才喝光了自己碗里的最后一口茶水,将茶碗一丢,带人上马,朝着城里狂奔而去。 ... 这座最近百年方才逐渐形成规模的新城,不同于其他地方,城里没有任何修行家族,也不在哪个山上门派的辖下地界当中,便只有一座世代沿袭的城主之位,不过小镇变城的时间毕竟还短,所以时至今日,也才只到第三任。 最早的那位城主大人,也是如今这位城主的祖父,则是世代居住在此的一众居民中的某位老人,不仅德高望重,并且见多识广、博览群书,因为众望所归,便被城中百姓推举担任城主一职。而老人确也不负众望,凭借着书本看来的东西,以及早年间的诸多见闻,便效仿古代王朝,将这座小城治理得有模有样,不仅颁布了诸多条令条规、合理税收,并且招兵买马、建造城墙、设立卫队。再后来,到了第二任城主接任之后,又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执行老人的计划,广招人才,设立“六部衙门”。 到如今,所有一切都已走上正轨,俨然一副小国气象。 因为地方不大,并且民心一致,所以很多事情并不繁琐,甚至就连那位城主大人,也几乎每天都有一些空闲时间,可以随意闲逛。 像是今晚,那位身材清瘦的城主大人,便在用膳之后,换上自己有且仅有的一件华贵锦衣,动身去了城楼最高的南城门处,想要瞧一瞧入夜之后城里的景色,顺便吹一吹夜里的凉风,想一想未来的长远谋划。 登高望远,可见万家灯火,太平长安。 但城主大人却有些心事重重。 无他,皆在长远谋划中的“靠山”二字,有关此事,哪怕只是稍有不慎,就会变成引狼入室的可怕局面。 山上人总是在说“以人为本”,可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几个? ... 夜幕降临,戏台子两边已经挂上了灯笼,戏台子下边,依然人满为患。 少年黄灏浓妆艳抹,正在台上耍着花枪,一连几个难度极高的动作之后,博得一阵喝彩叫好声,随后唱罢了自己的戏份,便转身下台,将花枪丢给了正在后面等候的黄胖子,便匆匆忙忙跑去洗掉脸上的浓妆,之后还有几个杂耍,也需要他这少班主亲自上台,一个是吞剑,一个是顶枪,还有一个作为最后大轴戏的,则是胸口碎大石。 但这还是黄灏第一次上台表演这些杂耍。 黄胖子将那花枪随意丢给了旁边一人,跟上前来,瞧着正在洗脸的黄灏,迟疑片刻,忽然说道: “万两啊,其实咱们这也是为了挣钱讨生活,哪怕就只多挣一颗铜子儿来着,也不寒碜,真的。” 黄灏一捧清水拍在脸上,闻言之后,随意抹了一把就抬头看向黄胖子,强行压下那股没有由来的心神不宁,眼神狐疑道: “老爹,你忽然跟我说这些是要作甚?” 黄胖子呵呵一笑,一只手搁在挺拔伟岸的肚皮上,手里随意把玩着两颗包浆铜子儿,摇头笑道: “没什么,就是瞧你刚才的脸色有些不太对,过来问一问。真不觉得自己身为少班主,还要上台表演这些吃力气的硬功夫,是件寒碜事?” 黄灏翻了个白眼,继续低头洗脸。 眼见于此,黄胖子也就不再多说,转身回去继续关注台上台下的情况,以便时时刻刻都能做出恰当的应对,避免出现冷场的情况。 洗过脸后,又脱下戏服放回原处,黄灏就暂时清闲下来,台上台下的情况自有经验老道的老爹照看,无须操心,就干脆在附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盘坐下来,悄悄按照师父传授的法门呼吸吐纳,想要以此平复心头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除去枪法、拳法与灵决古经之外,自称酒中仙的那个乞丐老头儿,还给黄灏留了一门呼吸吐纳的本事,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只能“养生”而已,但说是如此,黄灏总觉得这门本事有些不太寻常,每次呼吸吐纳之后,都会觉得身体轻松、脑袋清明、心湖平静,只是乞丐老头儿不肯详说,只以黄灏如今的修为境界与眼界见识,也就无法知晓这门呼吸吐纳本事的幕后真相。 但真相如何,其实不太重要,只需知晓此法是对自己有着莫大的好处,这就已经足够了。 台上的表演,正热火朝天。 台下的喝彩,正震耳欲聋。 所以此间鲜少有人能够听到,恰在某次喝彩声足以“掀破屋顶”的时候,城南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巨大轰响。 正在呼吸吐纳的黄灏豁然起身,看向南边城楼处的烟浪冲天,神情惊恐,能够清晰察觉,方才那位出手之人,修为境界比起大半年前遇到的那个害人妖道分毫不差,甚至犹有胜出。 黄灏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心情沉重。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关注台上台下情况的老爹,略作迟疑,便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偷偷离开。 等到四下无人之时,少年眼神猛然一沉,脚尖一点,身形便从街道当中疾驰而过,顺便打从气府取了自己那杆银枪出来,提在手中,随后纵身一跃,来到一座建筑的屋顶,落定瞬间,身形下蹲,以手触瓦,已经能够清楚见到远处那座南门城楼腾起火光,当即一阵咬牙切齿,脚尖再点,以兔起鹘落之势,踩着城中某些建筑的屋顶,迅速赶去。 ... 客栈里,其中一间狭窄逼仄的客房当中,耗子杨与林青鱼两人,正挤在一张床铺上。 其实时间还不算晚,不过耗子杨却是早早睡下,到这会儿,已经鼾声震天响。而其身旁的那位江湖游侠儿,就有些睡不着了,一方面是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怎么都有些别扭,一方面是耗子杨的呼噜声实在太大,还有一个,就是这老家伙也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洗过澡了,平时走在外面还不觉得,这会儿一起躺在同一张床上,才终于发现,这留着羊胡须的土夫子,是真他娘的臭不可闻。 林青鱼捏着鼻子,百般无奈。 等到远处传来那阵轰响声时,这位江湖游侠儿稍稍一愣,猛地翻身下床,跑去窗户那边望向南城楼处,有些惊疑不定,稍加思量,就想要翻窗而去。 只是纵身一跃的时候,刚刚出去,就被耗子杨一把抓住脚腕,丢在房间地板上。 皮肤黝黑的土夫子脚尖一点,翻身坐在窗台上,堵住了林青鱼的去路,从腰后摸出那根老烟杆,在鞋底上随意敲了两下。 “行走江湖,少管闲事。” 林青鱼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有些气恼,却不是恼那耗子杨将他摔在地板上,毕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是气恼这老东西又来阻他行侠仗义。 这座新城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入城之后,听着路边行人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聊,像是那位清廉执政的城主大人,最近又做了什么什么好事,像是六部衙门那些人,最近遇到了什么什么情况,或是负责城内巡守的卫队,瞧见了什么什么有趣之事,全被他们听在耳中,也就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散伙饭时,席间三人闲聊之间,也曾提到这座好似古代王朝一样的小国,耗子杨便与两人说了些自己的见解,其中就有那么一件事,被林青鱼格外上心。 按照耗子杨的说法,就是这座小城,虽然看似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城内气象歌舞升平,其实暗中有着许多问题,只是还没来得及浮出水面,而在其中,随时都有可能浮出水面,同时也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就出在城内没有在此落地生根的修士,城主背后没有足够强大的靠山。 说到这里的时候,耗子杨刻意提到了那座只有两丈高的低矮城墙,也就只能挡一挡灵智不高的野兽罢了,就连蠢如林青鱼这般的小修士,都能轻轻松松纵身翻过,不是摆设又是什么?倘若真有落草为寇的野修散修盯上了城里钱财,或者一些走了偏门路数的邪魔修士,靠人命修炼的那种,被他们纵身一跃闯入城内之后,难道要靠那些只是凡夫俗子组成的卫队?看起来虽然像模像样的,身披甲胄,手持长矛,但有什么用?还不是虎入羊群,被人来去自如? 所以自当远处传来那阵轰响之后,林青鱼就知道自己行侠仗义的机会来了。 只是眼前这个臭不可闻的老江湖,实在恼人! 耗子杨瞥了一眼神情愤愤的林青鱼,两根手指轻轻一撮,食指指尖蹿出一缕纤细火苗,被他屈指一弹,落在烟斗当中,深深抽了一口味道呛人的烟叶之后,将烟杆随便甩一甩,火苗熄灭,再抽一口。 “别遇见什么事儿都想往上冲,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本领高强的大侠了?你现在最多也就是只小虾米,让人随随便便一脚下去就能踩死的那种。知道南边刚才动手的那人什么修为不?炼精化炁境,而且还是层次很高的那种,别说是你,俺都未必能是他的对手,你要真的跑到人家跟前放肆叫嚣,塞牙缝都得让人嫌弃肉太少,还想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说完之后,耗子杨忽然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让开道路。 只是林青鱼依然站在原地,神情呆滞。 耗子杨抽了一口老烟杆,满脸讥讽地斜眼看他。 “去啊,你咋不去了?等你宰了那个不知来历的家伙,城里肯定有人将你奉为江湖豪侠,还有可能给你请个长生牌,天天早晚三炷香嘞!” 林青鱼一时间有些羞愤难当,攥着拳头,咬牙倔道: “那也不能不管啊,你回头瞧瞧,南城楼那边都走水了,来的肯定不是啥好人,难道真要由着他们闯进城里胡作非为?!” 闻言,耗子杨转脸看去,还真见到了熠熠火光,立刻皱紧了眉头,将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抽了好几口。 林青鱼神色紧绷,沉声说道: “离家之前,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一定要当一个江湖大侠,行侠仗义,不平则鸣,救死扶伤,惩恶扬善!还要成为天底下最风流的大剑仙!如果真要让我见死不救,肯定会道心崩坏。若是...” 说着,林青鱼便抬手按向腰间,落空之后,这才猛然想起,自己那把“本命飞剑”已经换成了二十颗铜子儿,一时间有些神色僵硬,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双手负后,继续沉声说道: “若是道心崩坏,那我还当个屁的江湖大侠、风流大剑仙,干脆回家继续种地得了!” 耗子杨瞥他一眼,嗤笑道: “凡人帽子都没摘掉,你有个屁的道心!” 林青鱼一阵脸红,咬牙切齿,梗着脖子道: “要做风流剑仙,要做江湖大侠,这就是我的道心,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耗子杨沉默下来,一口一口抽着老烟杆,吞云吐雾,偶尔看一眼满脸倔强的林青鱼,再回头看一看远处逐渐壮大的火光,沉默许久,这才嗓音沙哑道: “不怕死?” 林青鱼哼了一声,昂起头颅。 “纵死侠骨香!” 耗子杨扯了扯嘴角,有些头疼。 这孩子其实哪儿哪儿都挺好,就是有些时候,脑子里面拎不清楚,偏偏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也是以前读过一些书,可怜自己读书不多,实在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 耗子杨又抽了两口老烟杆,皱着眉头迟疑不决。 隔着窗户,眼见远处已经火光冲天,一声声轰响紧随而来,城内已经不少人察觉到南城楼异样,逐渐混乱起来,林青鱼便有些急躁,猛地一步冲上前来,将手伸到耗子杨跟前。 “穆姑娘之前分给我的那把灵兵,赶紧给我!” 耗子杨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搓了搓脸颊。 林青鱼急得瞪眼跺脚,眼见耗子杨没有动作,便直接扑了上去,双手在他肚皮上一阵乱摸,想要打从气府当中拿回自己那把趁手兵刃,气得耗子杨一脚将他踹翻出去。 “就你这点儿本事,去了也是送死又送钱,在这儿等着,俺先过去瞧瞧情况!” 撂下这句话后,耗子杨就不再迟疑,张嘴咬破食指指尖,以精血涂抹在老烟杆顶端,敲了敲窗台,手腕一抖,烟杆一晃,就凭空勾出一道道灵纹游弋而动,将这狭窄逼仄的客房空间拘禁起来,随后手掌一按窗台,飞身而去,几个兔起鹘落之后,就已经只剩蚂蚁大小的背影。 林青鱼哎呦哎呦地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好半晌才终于爬起身来,嘴里一阵骂骂咧咧,想要翻窗跟上去,却被无形中的阵法阻住,又转身开门,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拽开,最后气得咬牙切齿,退到窗台附近,猛地一个冲刺跳跃一肩撞去,非但没能撼动阵法,反而自己摔了个四仰八叉,脑袋重重磕在地板上,当场两眼一翻,昏死在地。 ... 片刻后,耗子杨已经赶到南城楼附近,身形藏在一座高大建筑的屋脊后面,悄悄起身看去,恰好见到城门里面的那条宽阔大路上,之前那个戏班子里的气府境少年,手提一杆银枪,正与一拨骑着高头大马的恶匪对峙,被四面围拢,身处险境。 这拨不知从何而来的恶匪,为首之人,是个面相凶恶的光头独眼龙,并未着急理会少年,而是正在城楼那边亲自出手,大开杀戒,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原本宽有两丈高两丈的巨大城门,也已支离破碎,散乱在地,整座城楼都在燃着涛涛烈火,偶尔传来惨叫声,格外凄厉。 少年一直想要冲破包围,前去救人,但在一拨足有二三十人的恶匪,就连修为境界最差的那个,也与少年半斤八两,境界最高的那个,更是距离炼精化炁只有一步之遥,每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围着少年缓缓转圈,神情戏谑,犹有闲心说说笑笑,讥讽少年不自量力,竟敢多管闲事,杀了他们寨子里外出做事的那么多弟兄,也不知道大当家的之后是否会将这位年轻少侠“奉为座上宾,好好款待”。 耗子杨躲在暗处,悄悄听了片刻,这才明白事情始末。 原来又是一个喜好打抱不平林青鱼。 耗子杨有些头疼,怎么这些江湖上的小辈,都是如此年轻气盛,不计后果? 尤其少年还跟孑然一身的林青鱼有所不同,在他身后,可还有着那么大的一个戏班子,一大帮人,行侠仗义、除恶扬善之前,就不想一想后果?就不想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牵连身边那些世俗凡人?或者有本事斩草除根、毁尸灭迹也行呐,偏偏没那本事,还非得揽这“瓷器活儿”。 到这会儿,城楼那边的那个光头独眼龙,已经杀光了南城门处数量有限的卫队士兵,手里还拎着一个华贵锦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城楼围墙上,故意将那中年男子高高举起,让少年可以清楚见到,然后咧嘴狞笑一声,往后一抛,就将这一大活人丢进火海。 哀嚎惨叫声刺耳无比。 少年睚眦欲裂。 一众恶匪哄然大笑。 耗子杨眼神微微一凝,迅速再次咬破指尖,猛然按在自己胸膛上,迅速勾出几道精血灵纹,下一瞬间,其身形便如离弦之箭,打从藏身之处迅猛冲出,来到人群中间,一把抓住怒而欲狂的少年一条手臂,身形下蹲同时,撂下一句“一帮蠢货”,之后便脚下重重一踏,力劲透入地下,砰然炸裂,而其身形也已带着少年高高跃起,落在附近另外一座高楼屋顶,踩碎了屋瓦,继续奔着远处而去。 那光头独眼龙微微一愣,眼神猛然一沉,手掌一按城墙垛口,便迅速追去。 下方一众恶匪,同样猝不及防,大笑声戛然而止,回想起那老头儿刚才留下的那句话后,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怒不可遏,策马狂追。 耗子杨心神紧绷,几个兔起鹘落之后,已经跑得极远,回头瞧了一眼那个紧追不舍的光头独眼龙,扯着嘴角嘁了一声,也不理会手中少年惊疑不定的询问,看了看街道上策马疾驰而来的一众恶匪,稍加细想,就脚腕一拧,猛然朝着东边冲了过去。 穆姑娘虽然修为境界没他高,可手段本事比他还大,而且此间理应还未走远,倘若有幸能够找见穆姑娘,两人联手,即便杀不了这个凶神恶煞的匪寇头领,也能逃得掉。 便是不幸没能找见穆姑娘,城东也有群山连绵,草木丰茂,也有机会可以甩掉这拨山贼恶匪。 黄灏几次追问,没能得到回应,便开始挣扎起来。 耗子杨察觉之后,瞪他一眼,怒声喝道: “娃娃别捣乱,俺是在救你性命!” 黄灏满脸狐疑之色,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紧追不放,大声骂人的光头独眼龙,仰头问道: “你也是炼精化炁境,不比他差,干嘛要逃?” 耗子杨脸膛一黑。 “修为差不多就能打得过了?你以为修行中人谁都擅长与人厮杀?明知打不过,不逃等死?” 黄灏瞥见了耗子杨胸膛上的几道灵纹,大抵明白了此人的身份,应该是个野修散修土夫子,并且还是专精风水堪舆的那种,虽然也会经常打打杀杀,但更多还是精通一些旁门左道的手段,用来破解凶险,如果真要正面厮杀,肯定不比脑袋别在腰带上杀出一条血路的山贼恶匪。 少年默默叹了口气,继续问道: “那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这帮混蛋,肯定不会放过咱们的。” 耗子杨道: “你就只管老实听话,俺自有主张。” 闻言,黄灏稍稍安心。 土夫子的手段他也曾经听说过,往往层出不穷,并且诡异莫测,尤其一些手段比较厉害的土夫子,除了灵纹以及某些偏门手段之外,甚至能够借助山水气运和龙脉之气与人厮杀。所以诸如此类的土夫子,最擅长的两件事,除去挖人祖坟之外,就是掌控地利。 却也不知占了地利之后,能否打得过那个光头独眼龙。 黄灏偷偷瞧了瞧这个邋遢老头儿,默默叹了口气。 ... 城东。 早已走出城门的穆红妆,确未走远,而是已经偏离了辗转在几座山脉之间的大路,登上了紧邻城池的那座大山。 之前还在山下的时候,穆红妆就已经看出了这座山的与众不同,若在世俗凡人眼中看来,或许并不存在什么不妥,只会觉得这座草木丰茂的大山,莫名其妙显得有些昏暗,可若不是特别注意,很难察觉。可一旦落在修士眼中,哪怕并不精通此道,也能隐隐察觉笼罩在这整座山上的无形气机,极为暴虐且阴冷,像是有着一只怨气戾气极为浓重的阴鬼邪祟,在此落地生根。 不过最让穆红妆感到在意的,还是一位打从城里出来之后,便直奔山上的青衫老者,看起来好像身上有些书卷气,很像一位说书先生。然其刚刚一脚踩在这座山上,那无形中的暴虐气机,就立刻变得汹涌起来,像是滚烫的热油当中被人倒了一碗清水进去,沸腾不已,以至于山林之间,阴风阵阵,鬼哭狼嚎。 穆红妆以自身修为散去醉意之后,就尽力收敛自身气机,暗中尾随此人,登山而去。 直到山顶处,穆红妆藏在一棵古树的丰茂枝叶间,亲眼见到那位青衫老者,站在一座荒草丛生间的破败神龛跟前,面带微笑,将折扇打开,轻轻一闪,就立刻传出了一阵杂乱人声。 再之后,青衫老者便悠然自得站在一旁。 杂乱声响逐渐安静下来,随后传出一道惊堂木拍案之声,有一老人嗓音,缓缓开口,念了一首定场诗后,便讲了一则三百年前有关某位山神娘娘的故事。 待得故事讲到天灾过后,山神娘娘这才终于现身的时候,声响立刻变得杂乱起来,无数骂声刺耳难听,不知是有多少人,极尽侮辱之能,更有许多老人嗓音夹杂其中,肯定此事并非虚假,乃是祖上流传,就让骂声愈发多了起来,种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神龛剧烈晃动起来,山林间,阴风四起,有女子呜咽之声,哀鸣不止,言语混乱地努力解释,那场一连数日的酷暑大旱、地龙翻身,并非天灾,而是山上修士厮杀所致,她也从未丢下镇上百姓不管不问,而是跪在那座洞明圣地的山脚下,为了他们磕头数日,又亲手掏出了自己身上数年道行,这才终于求来圣主出手,以她数年道行辅以神仙手法,修复了这片惨遭牵连之后,便根基崩溃的山河。 只是再到后来,骂声更多,那座破败神龛就忽然安静了一个瞬间,紧随其后,便有黑烟滚滚不断溢出,阴风陡然呼啸起来,传出一阵女子近乎癫狂一般的嚎哭尖叫之声,凄厉无比。 青衫老者一双眼眸瞬间变得精光湛湛,抬手一挥折扇,趁机以某种秘法引动此间无形中的山水气运,强行灌入那座破败神龛。 藏在暗中的穆红妆,一阵毛骨悚然。 第575章 相遇 耗子杨确实是个老江湖,哪怕危急之时,依然冷静,并且心思足够缜密,不曾前者身后这帮山贼恶匪直奔城东,而是在这城里专门挑选一些七拐八绕的地方兜兜转转。 修士出行,有本事有能耐的,当然不太需要这些代步之物,像是那些出身来历深不可测的家伙,年纪轻轻就能掌握缩地成寸之类的秘法,虽然不会特别常用,毕竟诸如此类的秘法,对于体力消耗极其严重,倘若不是十分必要,一般见不到,可某些更加厉害的修士,就全然如同散步一般,一步迈出,几十里的遥远距离转瞬既至,或者手段更加高明一些的,还会咫尺天涯、方寸天地,甚至御风远游之类的秘法,哪怕相隔万里,也是一步之遥。 而这些没本事没能耐的,就往往需要这些代步之物了,尤其身为山贼恶匪,时常需要外出打家劫舍,总不能每次都要跑着去,跑着回,若是收获颇丰尚且还好,可若收获不能令人满意,就是实实在在地浪费时间和体力。 更何况这么些精壮好马,可是相当值钱的。 所以除去为首的那个光头独眼龙舍得弃马而追之外,其余众人,可不舍得随随便便弃之不要,就只能策马狂奔,要么鞭子,要么刀剑,一下又一下拍在胯下爱马的臀部,双腿死死夹紧了马腹,跟在耗子杨与独眼龙身后走街串巷,偶尔遇见一些狭窄逼仄的小巷,一大帮人不能同时进入,只能勒马止步,气得骂骂咧咧,刚刚有心想要放弃,就忽然瞧见被那邋遢老头儿改变姿势夹在腋下的小鬼,回过头来满脸讥讽地冲着他们比划中指,越发火冒三丈,便继续追了出去。 结果就是越落越远。 只能偶尔拿些无辜百姓的脑袋来泄愤。 每见于此,被耗子杨夹在腋下的黄灏总会气得两眼发红,只是不等少年破口大骂,就被耗子杨伸手捂住了嘴巴。 按照这位老江湖的说法,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黄灏气得咬牙切齿,一阵挣扎。 被迫无奈,耗子杨这才坦诚说道: “这些人明明已经听见了之前的响动,明明已经瞧见了南城楼的大火,也明明已经知道城里出现了一帮强盗,偏不老老实实关紧大门,躲在屋里当个缩头乌龟,非得为了满足好奇心出门查看,不是找死又是什么?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就是这么个理儿!” 闻言之后,少年心里依然觉得有些难受。 然后就被耗子杨一巴掌拍在脑袋上。 “别回头,一旦让他们知道你的心里不忍于此,他们反而就会去杀更多人,逼得咱们必须停下来。” 说着,耗子杨再次纵身一跃,拐去另一个方向,继续说道: “俺就与你实话实说,被这么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恶匪杀进城里,如果不能想办法将他们妥善解决,只会有更多无辜百姓死在他们的手里。那么问题来了,怎么解决?” 黄灏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闷不吭声。 耗子杨无奈叹道: “肯定得杀了,要么就是让他们放弃打家劫舍的想法。后者有些不切实际,人家也不会跟你讲道理,所以就只能想办法宰了这群王八蛋。可这城里除了咱们之外,哪儿还有什么狗屁修士?如果咱们现在停下来,被他们围住,妥妥地会被乱刀砍死。你信不信,一旦咱们两个死了之后,这城里的百姓,不说全部,十有八九都得跟在咱们屁股后头一起下黄泉。” 黄灏猛地抬头看他,不敢置信。 耗子杨抽空瞥了一眼身后的情况,眼见那些不肯弃马的恶匪,已经越落越远,想了想,便脚尖一点,再次转个方向,随后带着那个光头独眼龙兜了个圈子,从不远的地方与那些骑马恶匪“擦肩而过”,让他们不会落后太远,放弃追杀。 在此期间,耗子杨又咬破指尖,将胸口上那些灵光黯淡的灵纹重新补足。 做完了这些,耗子杨瞥一眼腋下的少年,见他眼神黯淡,眼眶通红,正在悄悄落泪,还以为是这少年依然怀有妇人之仁,便冷笑道: “死几个自己找死的,和死一大帮无辜的,就这么难选?” 黄灏抽了抽鼻子,用力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这才嗓音沙哑地与耗子杨说起事情起因。 闻言之后,耗子杨这才知道,原来这帮山贼恶匪,竟是少年行侠仗义引来的,当即脸色一沉,心里骂了一句“又是一个自己找死的”,差点儿怒火攻心,将他丢给身后那个光头独眼龙,好在最后还是按捺下来,一言不发,沉着脸回头观望,瞧了瞧相互之间的距离,又瞧了瞧东城门方向,心里暗自估算片刻,便不再继续兜兜转转,身形落下之后,用力一踏,直接踩碎了一座高大建筑的屋脊,身形宛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直奔东城门而去。 光头独眼龙骂骂咧咧,不敢轻易凌空蹈虚,避免体力损耗要比对方更加严重,被人钻了空子,便继续踩着建筑屋顶以兔起鹘落之势紧追不放。 而其身后,那帮骑马恶匪则是眼见于此,立刻转去早已空旷无人的宽阔街道,这才终于能够放开了手脚策马狂奔,一路上喊打喊杀,吓得周遭店铺房屋里的无辜百姓,只能哆哆嗦嗦躲在窗下,手里还攥着菜刀瓢盆用来护身。 片刻之后,耗子杨身形落在东城门的城楼上,瞧着前方夜幕笼罩之下的群山连绵皱了皱眉头,也不知道穆姑娘如今身在何处,是在大路上行走,还是去了某座山上找了个休息的地方。不过耗子杨并未迟疑太久,就只一个蹲身的功夫,便一跃而出,落地狂奔,随后重新咬破已经止血的指尖,继续勾勒灵纹落在自己身上,一时间,竟然随其身形疾驰,传出一阵风雷之声,想要以此吸引穆姑娘的注意,若其能够发现最好,若是不能,一刻钟后灵纹就会彻底消失,到时再寻脱身之法,亦无不可。 只是一旦如此,追不到人的山贼恶匪,很有可能就会重回此间,在城里大开杀戒,以此泄愤。 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大不了就是自己劳累一番,继续牵着这帮山贼恶匪的鼻子跑远一些,只要距离足够,这一帮人,就未必还会回来殃及无辜,或者干脆冒一次险,祸水东引,恰好由此往东约么两百里处,就是某个山上门派的辖下地界,再想办法弄出一些大点儿的声响,像是地龙翻身什么的,总会有人过来查看情况,就可以借刀杀人。 短短片刻,耗子杨就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诸多想法。 等他终于抬头的时候,这才忽然察觉,前面那座距离最近的大山,无形中的山水气运竟在一层一层不断崩坏,尤其山顶上空,竟然笼罩着一层极为浓重的怨气戾气,好似乌云盖顶,像是一只怨气极重的阴鬼邪祟正在修行某种阴邪之法,甚至连带着这座山的山水气运,也都充满了不详之意。 耗子杨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周遭地形,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之处,便在狂奔途中,将中指指尖也给咬破,带着还未止血的食指一起按在眉心处。 再一抬头,耗子杨眼角忽然猛地一跳。 这么一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大山,竟然藏了一条龙脉? 虽然很小,可有无龙脉,却对一方山水而言,可谓天壤之别。 耗子杨眯起眼睛,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一巴掌拍在腋下少年的脑袋上。 “娃娃别恼自己了,咱们有救了,这鬼地方有条龙脉,等咱上到山顶之后,你就乖乖待在一旁,瞧俺怎么宰了后面这帮强盗恶匪!” 方才还在满心悔恨,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的持枪少年,闻言之后,立刻神情一振。 耗子杨忽然脚尖一点,纵身来到山脚一棵古树高枝上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同样察觉到此山异样,便忽然止步的光头独眼龙,满脸讥讽之色,将腋下少年暂且搁在一旁,从腰后抽出那根老烟杆,优哉游哉点燃之后,一阵吞云吐雾。 东城门处,原本紧闭的大门,轰然一响,被人以蛮力破开,原本那些负责值夜的卫队士兵,全都尸首异处,只有这帮马匪一身血腥气地冲了出来,很快就赶到独眼龙身旁,勒马止步。 一大帮人,一边死死盯着远处两人,一边小声说话。 耗子杨也不着急,抬手搓掉了胸口上还没散去的血迹灵纹,朗声开口道: “一群狗崽子,刚才不是挺嚣张吗,追俺一路,又喊又骂,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说着,耗子杨忽然抬头看向他们,阴测测地咧嘴一笑。 “怕了就赶紧滚蛋,找你们老娘喝奶去!” 其中一人,当即怒容满面,就要上前,却被独眼龙给拦了下来,眯眼打量这座阴气森森的大山。 耗子杨继续抬头,抽了一口老烟杆,优哉游哉吞云吐雾道: “今日的风儿,甚是喧嚣啊,还有点儿冷,俺劝你们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各自老娘盖没盖被子吧,免得凉了。” 闻言之后,更多人怒不可遏,就要上前,全被独眼龙给拦了下来,只能大声叫骂。 耗子杨贼兮兮地咧嘴一笑。 “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慢慢来,毕竟给你们老娘上香也是件大事儿,可不敢出了岔子。还有那个一只眼的,记得再给你娘添点儿土,最近夜里天气凉呀,可别冻着了。” 言罢,耗子杨便在树干上磕了磕烟杆,重新别在腰后,带着神情古怪的黄灏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地上,转身便往山上走去。 独眼龙脸色铁青,死死盯着两人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是依然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不太清楚这座大山究竟怎么一回事,可山水气运做不了假,所以一旦上了山,就要那个明显是个土夫子的老家伙占尽地利。 旁边一众人,还在大声叫骂。 却此间,骂声忽然一顿,原来是那老家伙方才走了没几步,就忽然一把抄起旁边的小家伙朝着侧面山林狂奔出去。眼见于此,那身为大当家的独眼龙,两眼一瞪,立刻明白过来,原来那个老家伙只是装模作样,还将他们骂了一顿,当即神色一狞,一身气机剧烈翻涌,吹得身旁众人只得避让,而其则是脚下砰然踩出一个硕大的深坑,精悍矮小的身形便一闪而逝。 紧随其后,那一众人便分出两人负责留下看守马匹,其余人则是继续追了上去,死咬不放。 耗子杨身形灵巧,穿梭在茂密林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混乱声响,扭头一看,神色登时一变,原来是那独眼龙已经怒火攻心,干脆拔出腰间阔刀,直接砍出一条雪亮刀罡,沿途所过,草木山石全被绞成齑粉,汹涌而来。 耗子杨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拧转脚腕,带着惨被吓到脸色雪白的少年奔向一旁,再往前面猛地一扑,这才堪堪躲过了刀罡席卷,不敢回头再看浪费时间,拔腿就跑,直奔山顶而去。 一刀落空之后,独眼龙喘了口粗气,嘴里骂骂咧咧,仍是腰杆拧转,脚尖一点,便落在一棵古树的树顶,两眼通红地死死盯着远处一老一少林间穿梭的身影,脚下用力一踩,将那足有数丈之高的古树直接踩得砰然炸碎,高高跃起,刀身之上有着雪白罡气流泻奔涌,猛然斩出一片雪亮罡芒。 ... 山脚的动静,自是已被山顶的那位青衫老者察觉,当即脸色一沉,暂且收手。 其实确也到了收手的时刻,毕竟神龛当中这位自从三百年前便与此地山水气运息息相关的山神娘娘,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以抱元守一之法固持己身,便是想要继续钻空子,以炼鼎之法将此地山水气运强行灌入其体内,使之最终成为山水气运凝聚而成的鼎炉,也已经不太可能。 但这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此地风水根基早就已经完全崩溃,而此地山水之所以能够一如往常,甚至气运极为强盛,则是来源于三百年前的那位洞明圣主,以这山神娘娘数百年道行为主,辅以神仙手段修复所致,故而此地山水气运,才与这位山神娘娘息息相关,一旦她以抱元守一之法固持己身,就连山水气运,也会变得宛如铁桶一块,以其手段,虽然不是无法撼动,但却费时费力,得不偿失,全然不比山神娘娘心神失守的时候那般容易。 异象尽散,黑烟内敛。 青衫老者冷笑一声,并不急于下山解决麻烦,将折扇拍在左手手心使之合起,与神龛说道: “山神娘娘呀,你又何必再装清高呢,当年只是为了此地一群命比草贱的凡夫俗子,你都可以磕头数日,又自荐枕席,与当年的洞明圣主一夜欢好,顺便换来山里这条与你修为大有裨益的小龙脉,怎么就不能继续做一做好事,放开心神,任我将这山水气运灌入体内,早些成为气运鼎炉,成全我这入圣之想?” 说罢,青衫老者便盯着那座破败神龛,只可惜等了许久,也依然没能等到半点儿回应。 青衫老者幽幽一叹,摇头失笑。 “行吧,既然山神娘娘不愿意理我,那我也就不再多说,正巧今儿个山上来了一些扰人清净的老鼠,为了山神娘娘的安静,我还要亲自出手,帮你全都打发了。不过还有些话,临走之前我要与你说一说,时至今日,其实你这鼎炉也已不差多少,只要一切顺利,约莫再有个半年左右,就是收获之日。到时候...” 青衫老者冷笑一声,走上前去,眼神淫邪且贪婪,用拇指将折扇压在手心,四根手指缓缓抚摸神龛小门。 “也不知道你这婆娘一旦脱去那件白色斗篷,模样如何,身材如何,摸起来的手感又如何。不过能被当年那位洞明圣主相中了样貌与你睡觉,想来就也应该是个绝顶的美人儿了!” 破败神龛轻轻一震,随即归于平静。 青衫老者哈哈一笑,拇指食指轻轻一撮,将折扇打开,微笑转身,斜眯不远处的一棵粗壮古树,随后手腕微微用力,摇晃折扇的力度便悄悄大了一些。 正藏在繁密枝叶中的穆红妆,忽然一阵如芒在背,下意识地身形一纵,高高跃起,下一刻,身形还在半空中的穆红妆,就见到那棵粗壮古树竟然悄无声息化作齑粉,连带着后方一大片的茂密树林,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条逐渐拓宽的深邃沟壑,直对远处另一座山。 再看去,就连那座山的山头,也已消失不见。 穆红妆身形稳稳当当落在地上,望着那个看似身上有些书卷气的青衫老者,神情凝重,也不敢轻举妄动。 青衫老者并未再如之前那般掩藏自己的修为境界,已经炼虚合道的大能境气机,在其周身悄然萦绕,可以被人清晰察觉。 老者神情慵懒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穆红妆,忽然皱起眉头,面露失望之色,将折扇拍在左手手心将之合起,摇头叹道: “个子太矮,皮肤太糙,胸脯太小,屁股不翘,样貌也才中人之姿,不好,不好。” 穆红妆扯了扯嘴角,说不上恼怒,却也不太高兴。 说到底,还是天底下的女子,能有几个不爱美的? 可她毕竟也是生在贼窝里,长在大山上,从小到大都被当成男子养活,扛得动刀,杀得了人,就全然没有养出市井女子那种脂粉气,也对样貌一事从不在意。 再者说来,闯荡江湖嘛,样貌好看虽然有用,往往第一眼就会给人以极好的印象,尤其样貌身段极为出彩的女儿家,正如天底下女子没有几个不爱美的,天底下男子也没有几个能在见到美人蹙眉、秋波流转的旖旎画面时,依然能够无动于衷。可这既是好处,也是坏处,所谓红颜祸水,绝不只是说说而已,就像很多市井坊间流传的小说画本,在江湖路上,有人见色起意,有人英雄救美,然后英雄配美人的传统桥段,数不胜数。 可天底下能有几个运气那么好的,刚刚被人见色起意,就有英雄救美?当然不是完全没有,但更多还是最终落到贞洁不保,被人吃干抹净之后一杀了之的凄惨下场。 不过真要说起来,林青鱼那位江湖游侠儿,很早之前,确也有过一次英雄救美的经历,只可惜那位出身富贵之家的漂亮女子,并未如其所愿以身相许,而是撂下一句“公子大恩大德,结草衔环,没齿难忘”,之后便一走了之。 为此,林青鱼还伤心了好一段时间,也被她和耗子杨取笑了好一段时间。 忽然想到这件事,穆红妆就有些想笑。 只是落在那位青衫老者的眼中,就如同挑衅一般,当即脸色一沉,冷笑说道: “虽然模样差了一些,可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修为,倒是难得,恰好为了这位山神娘娘,我曾特意学过一门采补之法,便将你擒下,当做鼎炉好了,哪怕裨益不大,也是聊胜于无。” 末了,老者又眼神淫邪,补充一句: “只要吹了灯烛,没甚差别。” 穆红妆眼神猛然变得冷冽如刀,衣衫鼓动,蓄势待发。 那座破败神龛,忽又轻轻震动起来,里面传出一道女子嗓音,出现在穆红妆的心湖之中,透着一股疲惫之意,艰难问道: “你是洞明弟子?” 穆红妆眼神一动,瞥向那座破败神龛,眼神狐疑。 惨被镇入其中的山神娘娘,一身修为道行,都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但以心声传递之法,却也能在数丈之内勉强做到。也似是瞧见了穆红妆眼神看来,她便匆匆解释道: “洞明弟子远行历练的灵纹烙印,奴家有幸见过一次,自是认得。” 穆红妆眉头一挑,心下了然,神情严肃继续盯着那位青衫老者,双眼虚眯,一身气机越发沸腾起来,衣衫鼓动烈烈有声,搅得周遭狂风阵阵,尘土飞扬。 青衫老者嗤笑一声,还以为是她故意为之的障眼法,试图以此遮掩身形,或战或逃。 山神娘娘言语急切,嗓音颤抖,艰难说道: “奴家稍后便会放开防备,任由怨气戾气祸乱心神,给这妖人可乘之机,届时,这妖人必然会以秘法继续牵引山水气运灌入奴家体内,无暇多顾,姑娘也就只管转身逃走便是。在此之后,只望姑娘能够尽快返回洞明圣地,将此间之事,悉数告知圣地一位花白胡子的徐姓道人,奴家曾在三百年前与那洞明太上有过一面之缘,依其性情而言,必然不会置若罔闻。” 闻言如此,穆红妆皱起眉头,心下有些犹豫不决。 许是那青衫老者故意卖弄,也是早便有了盘算,不会放她活着离开,就任由穆红妆将先前一切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已经可以理清事情的大体脉络,尤其青衫老者三百年间不断驱使此地山水气运,灌入那位山神娘娘的体内,想要将其炼成鼎炉一事,尤为清晰。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穆红妆也能看得出来,便是这位山神娘娘,处境不妙。 并非是指惨被镇压于神龛之中,而是身在其中三百年间,不断被那青衫老者以攻心之法伤其心性,哪怕如何防备,也挡不住骂声入耳,已经暗中滋生了太多怨气戾气,宛如修士所谓的心魔一般,若非如此,此地与之息息相关的山水气运,也就不会变成这幅黯淡模样。另一方面,则是听其言语,虽然条理清晰,却也并不顺畅,吐字艰难,就已足够得知,这位山神娘娘恐已少有清醒之时。 心魔滋生,从来都是修士修行路上的大敌,哪怕身为山精-水魅,也是如此。 所以山神娘娘每次被那怨气戾气祸乱心神,都会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心湖心境上,时至今日,俨然已是摇摇欲坠、濒临破碎的情形,而若主动放开心神防备,“重锤”力道还会比之先前更重许多... 穆红妆咬牙切齿盯着那位青衫老者。 然其还在犹豫之时,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山顶林间,忽又吹起了阵阵阴风。 破败神龛微微颤抖,咔咔有声,浓郁黑烟打从其中不断溢出,紧随其后,就陡然传出一阵女子近乎癫狂一般的嚎哭尖叫之声,尖锐嗓音,不断胡言乱语,凄厉恐怖。 眼见于此,穆红妆猛一咬牙,再也不敢继续犹豫,只得转身朝着南边狂奔出去。 青衫老者微微一愣,忽然明白过来,蓦然大笑。 “我的山神娘娘呦,你还真是舍己为人呐,真是高风亮节,佩服,佩服!不过却也可惜了,山神娘娘你这算盘虽然打得噼里啪啦响,可结果还是差了一些,真以为我没瞧见那女子手腕上的灵纹烙印?不知道她是远行游历的洞明弟子?你这气运鼎炉,说到底也就只差时间罢了,我还等得起,也有足够的耐心,不差这一次。可那洞明弟子,却是万万不能放走的。” 青衫老者满脸堆笑,上前两步,俯下身来将脸凑近神龛紧闭颤抖的木门,对着门缝里的黑烟滚滚,笑呵呵道: “山神娘娘啊,你也不好好想想,我为什么知道此地有你这么一个山水气运凝成的精魅,为什么知道你曾为了此地世俗百姓自荐枕席,又为什么会在你破身之后的虚弱之际忽然现身。” 破败神龛中,依然只有女子癫狂嚎叫的胡言乱语,宛如厉鬼发狂,黑烟滚滚顺着神龛缝隙流溢而出,愈浓愈重。 阴风穿林,幽幽声响之可怖,犹胜鬼哭。 青衫老者也不着急追出去,更不曾以秘法牵动此地山水气运灌入其中,故作恍然状。 “哦——也对,如今你已自顾不暇,又哪来的心思可以考虑这些事。” 他手持折扇,敲了敲神龛紧闭颤抖的木门,微笑道: “那我就直白告诉你,因为我以前就是洞明长老啊!” 言罢,老者哈哈大笑,转身一步迈出,身影便在悄然之间消失不见。 ... 半山腰处。 一抹雪亮刀光,陡然卷过山林之间,已经不复之前的洪流滚滚,却也猛然斩去了大片古树,拦腰而断,轰然落地,激起烟浪冲天。 模样狼狈的耗子杨,虽然堪堪躲过,却也在胸口处多了一条深刻露骨的伤痕,落地之后翻滚两圈,疼得龇牙咧嘴,低头再看,果真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只是由不得耗子杨继续浪费时间,那独眼龙已经举刀杀来,当即手掌抹过胸口伤口,抹了一手鲜血,纵身后退的同时,双掌一拍,血珠飞溅,一口气勾处数十条灵纹交错呈现,再次落地,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掌,便猛然拍在地面上,血光熠熠的许多灵纹,就瞬间潜入山体之中。 却也没有半点儿动静随之出现。 耗子杨脸色愈发阴沉,心里已经骂翻了天,真不知道这座山的山水气运与那山中龙脉,究竟怎么一回事,哪怕他已拿出了看家的本事,也依然无法撼动分毫,更不能仰仗这些与人厮杀。 那光头带疤的独眼龙,肩上抗刀,从远处缓步走来,见到蹲在那里双掌按地的耗子杨后,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咧嘴狞笑。 “装,你他娘的使劲装,今儿个老子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耗子杨讪讪起身,满心凄凉。 原本以为走了大运,撞见了活路,却不想,这山竟是恁的古怪,山水气运与那山中龙脉,根本就是铁桶一块,以他如今的本事手段,想要将之化为己用,根本无异于蚍蜉撼树、蚂蚁搬山。 死定了... 耗子杨眼神怅然,随后皱眉转头,看向北边山脚的方向。 其实自从第一次出手之后,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可能借助山水气运与山中龙脉与人厮杀了,不过原由为何,确实不太清楚,毕竟在他几十年来行走江湖的过程当中,从未遇见这般古怪情况,本该如同松软泥土、被人冠以“厚德载物”之美名的山水气运,竟然宛如金石一般,牢不可破。 但更重要的还是自从那次出手之后,他与那位江湖少年,就已经错失了继续逃走的良机。 无奈之下,两人只能各自为战,分道扬镳,一个往东沿着山腰疾驰而去,一个往北朝着山下狂奔逃命。这光头独眼龙,自是死死盯着耗子杨,俨然一副不杀他不足以泄愤的模样,而黄灏那边,其实也没多好,被一大帮山贼恶匪追了过去,也不知道这会儿已是什么境地,有没有被人追上,还是借助山林野地的草木丰茂,正在躲躲藏藏,或者已经逃出生天。 耗子杨叹了口气,用右手食指沾了沾胸口的鲜血,在左手掌心勾勾画画。 光头独眼龙眼神阴翳,啐了口唾沫,抗刀上前,越走越快,等到一连十数步走桩之后,便脚下一跺,将地面踩出一个巨大深坑,猛然跃起,刀身携带霍霍寒光,一斩而下。 山顶忽然出现黑烟滚滚。 耗子杨并未察觉,只是瞥了一眼上方盛气凌人的光头独眼龙,迅速画完阵法最后一道灵纹的收尾,便脚下一点,身形沿着倾斜山坡飘然后退,左手顺势一掌拍在一棵古树上,想要最后尝试一下,既然无法撼动山水气运与山中龙脉,又能否假借此地生机,做到练气士的五行术法一般。 一掌落下,耗子杨忽然轻咦一声,神色狂喜。 随后五指如钩,沿着树干用力一抓,便由自其中拽出了一片烟气朦胧的光雾,肉眼可见,虽然数量不是很多,却也是此地山水气运,被他手腕一抖,猛然震开,化作星星点点无数流萤激射而去,与一刀落空之后,便紧追而来的独眼龙撞在一起。 整片山林,轰然一震。 耗子杨神情振奋,双手胡乱抹过胸膛伤口,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迅速勾勒灵纹显化,尽数没入地面之中,紧随其后,就有无数流萤在这林间飘然而起,宛如颜色洁白的烛火一般,将那已经杀出光雾的独眼龙团团围拢。后者神色一变,骇然瞧着周遭景象,一时之间心生惶恐,连吞口水。 耗子杨脸上浮现阴险笑意,正待开口,忽然听到山顶方向传来一阵破空声响,扭头看去,正见到那位穆姑娘脸色铁青地狂奔而来。 瞧见眼前景象,穆红妆神情一怔,随后眼神一沉,脚下重重一跺,便一跃来到耗子杨跟前,落地之时,双膝微曲,顺便伸手拽住一脸惊喜之色的耗子杨腰间缠带,继而身形继续前纵,便让刚刚吐出一个音节的耗子杨,将剩下的言语全都被迫咽了回去,灌了一肚子冷风。 山林之间,宛如雪白烛火一般摇曳晃动的山水气运,随之悄然消散,复归无形之中。 光头独眼龙见状愣了片刻,脸色陡然一沉。 “娘的,障眼法!” 啐了口唾沫之后,他便再次提刀追去。 ... 山脚处,一片茂林之间,陡然蹿出一道灵巧身影,稳稳当当落在一道矮坡边缘,正是已经收了银枪的黄灏,落地瞬间,身形宛如猿猴一般,双手撑地,随后四肢一同发力,朝着远处一棵古树猛扑出去,双手抱住粗糙树干之后,就立刻手脚并用迅速攀爬,藏在枝叶繁茂之间,屏息敛气,一动不动。 只片刻,就有一大帮人随之而来,瞧见了矮坡边缘的脚印,为首一人是个身材精悍的瘦高男子,眯了眯眼睛,身形一纵而下,随后目光迅速扫过周遭地面,却未见到任何痕迹,皱了皱眉头,目光又将周遭扫过一遍,忽然冷笑一声,骂了句“蠢货”,便就此止步,不再往前。 “那小子就在附近藏着,搜!” 一大帮人,迅速散开。 树顶,黄灏一阵懊恼,悔恨自己不该行此下策,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只能继续一动不动趴在一条粗壮树枝的上面,只从侧面露出一只眼睛,盯着那个树下忽然一刀劈向一片灌木的瘦高男子。 没能找见那名少年的踪影,男子便满脸晦气地吐了口唾沫,随后四下查看,走走停停,忽然抬起头来看向树顶,吓得黄灏赶忙躲藏。只是这人显然已经察觉到了那点儿细微动静,咧开嘴巴,无声狞笑,提刀走向这棵看似已有几百年的高大古树,一只手按在树干上拍了两下,又往双手手心各自吐了一些唾沫星子,便双手握刀,一斩而过。 已经藏不下去的黄灏,只得在大树倾倒的时候,纵身而起,落在地上,正要转身继续逃窜,就忽然见到对面不远处正有一人站在那里,已经堵住了他的去路。 看似应是二当家的瘦高男子冷笑不已,眼神不善地盯着自投罗网的少年,将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个极为嘹亮的呼哨。 一时间,所有人全都应声而来,将那拿了他们兄弟性命用来行侠仗义的少年团团围住。 黄灏瞬间面如死灰。 瘦高男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歪着脑袋,将手中那把厚刃大刀抗在肩膀上,正要说话,忽然眉头一皱,视线越过面前少年,看向远处。原来是一位身上有些书卷气的青衫老者,手持折扇,正缓步而来,饶有兴致地瞧着眼前景象,随后眉头微微一挑,抬头看去,正见到穆红妆手里拎着耗子杨在山林之间纵身而起,一跃而来,恰好落在那座矮坡边缘,当即脸色一变。 紧随其后,那光头独眼龙也追了上来,大骂一声,举刀便砍。 青衫老者皱起眉头,眼神转冷。 “聒噪。” 手中折扇轻轻一扇,那身在空中的独眼龙就忽然寒毛炸起,以凌虚蹈空之法强行扭转身形,与一条无形中的凛冽杀机擦肩而过,整条手臂瞬间炸成一团血雾,当即哀嚎一声,坠落在地。 瘦高男子脸色急变,叫了一声“大当家的”,连忙上前。 青衫老者不予理会,目光缓缓扫过周遭,忽然笑了起来,手中折扇施施然虚压一下,便将方圆百丈之内拘禁起来,形成一座不容进出的小天地。 察觉此中变故,穆红妆、耗子杨,与那甫一照面就已折了一条手臂的光头独眼龙,都是脸色急变。 青衫老者合起折扇,哈哈笑道: “难得难得,这小青山可是已经三百年不曾如此热闹过了,难得见到这么些同道中人。既是如此,那咱们就来做个游戏,如何?” 第576章 杀与不杀 这座真名小青山的逶迤大山,山顶上,黑烟滚滚,打从那座破败神龛的缝隙当中不断溢出,一波一波蔓延出去,好似浪涛层叠,要比那位山神娘娘以往时候心神失守,来的更加浓郁且猛烈,宛如阴盛之日的百鬼夜行般,女子嚎哭尖叫声、胡言乱语声、乒乒噗噗声,杂成一片,阴风怒号卷过山林,真如鬼哭,骇人已极。 但在其中一棵打从三百年前的那场天灾之后,方才破土而生的古树上,却有一位枯瘦老头儿坐在极高处的一根树枝上,模样打扮,比起街边乞丐没好多少,衣衫褴褛,身无长物,唯独腰间挂了一只枯黄色的酒葫芦,看似比起寻常可见的葫芦没甚不同。 自称酒中仙的乞丐老头儿,优哉游哉晃荡双脚,看着山脚处的那座小天地。虽然过程当中有些意外发生,但其实算不上什么太大的意外,就像常有人说的那样,江湖何处不相逢,也恰好可以顺水推舟,给那洞明圣地的老秀才亲手送个人情过去,毕竟那个老家伙,似乎对于这位修行天赋无人能够出其左右的年轻姑娘极为看重,哪怕这个人情其实微乎其微,甚至大可不必,但终归也能占住“聊胜于无”四个字,所以等到这场原本只是针对黄灏一人的考验结束之后,就要亲自走一趟洞明圣地才行。 也不知道这场顺水人情,究竟能够换来多少雪绒菇。 好歹也得半筐吧? 自称酒中仙的乞丐老头儿,咧嘴一笑,心情大好,便解下腰间那只酒葫芦,从里面倒了一颗酒珠出来,落在已经许久没有洗过的手上,再高高抛弃,仰头张嘴,在口中将其镇成一团朦朦酒雾,便在一时之间,口齿生香。 随后扭头看向那座破败神龛。 那位早在三百年前就被镇在此地的山神娘娘,如今就在神龛当中,只是全然已经不见本该有的温柔典雅,反而浑身上下黑烟滚滚,连带着身上那件生而自有的本命法宝雪白斗篷,也被这股长达三百年之久积攒下来的怨气戾气污染严重,不仅灵光黯淡,并且很多地方都已出现像是大火灼烧之后留下的痕迹,斑斑点点印在其上,偶尔掀起,隐约可见,这精魅女子竟然肤色灰白,抱着脑袋嚎哭尖叫、口水乱甩,真叫一个如疯如魔。 但在很早之前,这位山神娘娘,可是俊俏得很,不光样貌姣好,并且气质出尘,是真真正正的仙子一般,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那三百年前的洞明圣主带去床上,只是后来听说,那位洞明圣主其实有些不太满意,皆因这位山神娘娘虽然样貌气质无可挑剔,却在床上宛如死人一般。 可上一任的洞明圣主,仍是心甘情愿履行承诺,以这山神娘娘数百年道行为根本,辅以某种古老手段,将此地山水根基重新修复,甚至还在这个过程当中,意外诞生了一条小龙脉。 为何如此? 无他,皆因这场时至今日已经长达整整三百年的阴狠谋划,就是出自那位洞明圣主之手,若非如此,这位应运而生的山神娘娘,本该先天就是完美无瑕的身躯,怎会出现如此巨大的“疏漏”,让人可以将山水气运强行灌入她的体内。 若非如此,那位青衫老者,才会手中掌握这般阴毒至极的炼鼎之法,才会持有那把距离王道圣兵只有一步之遥的法宝折扇,才会在洞明圣地的谱牒上成了“已故”之人,其实就是在为当初那位洞明圣主操劳此事,以待这位依靠本地山水气运偶然凝聚而成的山神娘娘,彻底沦为气运鼎炉之时,才会将其押去洞明圣地,顺便也让自己重新“活”过来。 至于当初那位洞明圣主究竟为他许下了怎样的好处,才能让他心甘情愿跑来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就不是早在几十年前,就已偶然发现此地有些古怪的酒中仙能够知晓的了。 老秀才更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洞明谱牒上某位早已故去三百年的普通长老,时至今日也依然活在这世上。 一方面是老秀才如今虽为洞明圣主,大圣修为,却也不会费心费力以神识扫荡洞明圣地辖下地界,关注这万里之内的风吹草动,另一方面,则是此间方圆几十里内,其实暗中藏有一座灵纹大阵,作用不大,但却可以欺骗神识、双眼,使人无论神识扫过,还是凌空而过,都只见到一片荒山野岭,偶有野修散修途经此间,更会在不知不觉之间身陷鬼打墙,从旁绕行。 若非如此,那座最近百年方才逐渐形成规模的小城,又如何能够壮大至今,也没有引来任何一家修行中人的注意? 为了这具气运鼎炉,上一任的洞明圣主,可谓是煞费苦心。 但这其实不算奇怪,毕竟这具气运鼎炉一旦炼成,就会具备帮人“破境”的功效,哪怕对于那位洞明圣主而言希望不大,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再加上当时洞明圣地已无大圣坐镇的境况,有此良机,确实值得放手一搏。 酒中仙又吃了一颗浑圆酒珠,瞧了瞧山脚下那座小天地的具体情况,心里暗中算了算时间,觉得大概差不多了,便纵身而下,稳稳当当落在黑烟滚滚的地面上,任凭这些怨气戾气的实质显化如何浓重,也无法靠近酒中仙身边尺许之内。 这乞丐模样的糟老头子,拎着那只酒葫芦,缓步来到那座破败神龛的跟前。 表面原本刷有朱漆,如今却已剥落大半的破败神龛,忽然颤了一颤,被酒中仙的无形气势完全压制,连同那些怨气戾气,也是动弹不得。 乞丐老头儿盘坐下来,与惨被镇压其中的那位山神娘娘,隔着神龛那扇对开的破败木门“四目相对”。 酒中仙叹了口气,语气沉重道: “几十年前,我就已经知道你的事了,你也别怪我狠心冷血不肯管你,当时我也才只圣人修为,与幕后之人相差无几,实在不好插手此事,否则稍有不慎,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两座圣地之间出现一些不好善终的恩怨。再到后来,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洞明圣地出了极大的变故,那位与你欢好之时,故意害你身躯出现漏洞的家伙,也就是这场阴谋的幕后主使,已经被人活活打死了,而我也在去年终于突破大圣瓶颈,这才暗中过来看了看,本以为还有机会可以挽回。但很遗憾的是...魔根深种,就算是我如今的修为,也无计可施。” 酒中仙眉关紧蹙,低下头,晃了晃手里那只酒葫芦,继续说道: “倘若就此放你离开,后果如何,你该自己知晓,无非就是丧失理智,胡乱杀人,尤其西边那座城里的百姓,恐怕出不多久,就会被你杀得一干二净,然后就会到处乱跑,随意乱杀...以我如今的本事,可以短暂护你不受怨气戾气侵扰心神,前后约莫能有一炷香时间。害你之人,说白了只有两个,一个幕后主使,刚才已经说过了,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人弄死了,还有一个做事之人,此间就在山脚处。” 酒中仙忽然将那酒葫芦别在腰上,站起身来,抬起一只手,曲起双指作出叩门状,弯下腰,冲着眼前这座破败神龛咧嘴一笑。 “山神娘娘,记住了,你就只有一炷香时间,我会暗中帮你压制那把顶级法宝,你就尽管出手,报仇雪恨便是。” 说着,他便敲了敲破败神龛的破败木门。 两轻一重。 每一次指节敲下,空间都会荡出一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待到两次过后,第三次再敲,声响传出的瞬间,这座小青山上无形中的岁月长河,就变得凝滞不动,可即便如此,那座破败神龛,连带着这座小青山,也依然开始晃动起来,越发剧烈,轰隆隆的声响也越来越大,甚至是让那条“细如丝线”,而独属于这座小青山的岁月长河,哪怕凝滞不前,也随之变得剧烈沸腾。 所以此间光景忽然变得混乱起来,只此山上,前一眼看去还是银装素裹,一个恍惚之后,就莫名变成了大雨滂沱,再看一眼,则是落叶满山。 唯独这座破败神龛,宛如中流砥柱一般立在这条“细如丝线”的岁月长河中,独自峥嵘,剧烈晃动。 直到某一个瞬间,所有一切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这条独属于小青山的岁月长河,只在这座天下的岁月长河当中掀起了一道小小的水花,之后就悄然恢复了原本的趋势,滚滚向前。 但在山顶上,那座破败神龛,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道狰狞缝隙,将那扎根在此已有三百年之久的破败神龛,一分为二。 ... 山脚处,小天地中。 那青衫老者合起折扇之后的言语,让在场众人无不咬牙切齿,却又不敢胡乱反驳,毕竟老者身上那股早已炼虚合道的大能气机不会作假,再加上方才只是折扇轻轻一挥,就让独眼龙的一条手臂因为躲闪不及,炸成血雾,就更会让人恐惧惊怕。 高瘦精壮的山贼二当家,扶起独眼龙后,咬牙切齿地盯着青衫老者,却听身旁大当家忽然冷笑一声,啐了口唾沫,语气讥讽道: “让我们这一群人自相残杀,你好坐拥渔翁之利,是吧?” 青衫老者闻言之后,面露意外之色,竟然极为认真地想了想,随后点头一笑,缓缓说道: “看不出来,你这么个只知打打杀杀的粗人,竟然脑子还挺活泛的,这个法子相当不错,比起你们一个一个上来挨打,看谁能够扛到最后强得多。” 独眼龙脸色陡然变得铁青难看。 穆红妆神情冷漠瞥他一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耗子杨偷偷冲着少年黄灏招了招手,后者小心翼翼回头看向那位貌似儒雅的青衫老者,猛地脚尖一点,迅速冲出,来到两人身旁,手掌一沉便重新拿出了那杆银枪,低声问道: “怎么回事儿?这人不是城里的说书先生吗,怎么...” 耗子杨神情苦涩,摇了摇头。 穆红妆也不压低嗓音,光明正大说了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 也似是觉得此间众人,已经全是瓮中之鳖,必死无疑,所以青衫老者不仅未曾阻拦穆红妆解释他的具体来历,反而听得兴致勃勃,偶有疏漏之处,甚至还会主动开口予以补足。 一些本该不为人知的真相,也就全都浮出水面。 正如酒中仙了解的那般,这场谋划,确是出自上一任的洞明圣主之手,只是还有两件事不被酒中仙所知,其中一件,就是上一任洞明圣主为他许下的好处,除去数不尽的女人、玉钱,以及两道搏杀大术之外,还有两个,一个是可以破格让他晋升太上长老,另一个是倾尽修炼资源,让他可以顺利踏足圣道之中。 还有一件,则是整件事的起因,也便此地三百年前的那场所谓天灾,其实也是那位洞明圣主的暗中安排,为的就是能让那位山神娘娘因为自己的慈悲心肠,自投罗网,才会被那洞明圣主取了元阴,破去那具无暇之身。 逐渐理清了整件事情的脉络之后,哪怕在此之前就已知晓大半的穆红妆,又或身为强盗恶匪,早就已经杀人如麻的独眼龙,也忍不住有些心底生寒。 说到最后,那青衫老者又摇头叹道: “唯一可惜的是,眼看气运鼎炉即将炼成,却偏偏出了极大的意外。这件事你们也该有所听闻,便是二十多年前,云温书下落不明之后,没过多久,洞明圣地就忽然易主,那个不知已经被人叫了多少年老秀才的老不死,竟然强行夺来天道至理,突破大圣,出关之后,不仅强占了圣主之位,还将老圣主逐出了洞明谱牒,又活活打死。可惜,实在可惜...” 青衫老者忽然笑了起来,抬头望向看似毫无变化的山顶方向。 “这么一具得天独厚的气运鼎炉,竟然成了我的机缘?” 青衫老者蓦然大笑。 耗子杨与少年黄灏神情厌恶,眼神鄙夷,就连那些强盗恶匪,也都一般无二。 那独眼龙更是朝着老者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道: “干你娘的,老子做贼做匪这么多年,王八羔子混蛋事干了不少,没有一万也得八千,都做不出来这种恶毒行径!杀人不过头点地,真有深仇大恨,多砍几刀泄泄恨也就罢了,亏得你们还是修行圣地,竟然蒙蔽世俗凡人,拿着言语当刀子,诛人心境。老子该死是不假,可你这条狗杂碎,更该死!” 旁边那位高瘦男子,暗地里一直在拽身边这位大当家。 所以说完了这些之后,独眼龙便一把推开高瘦男子,大声骂道: “拽拽拽,拽起来没完了怎的!反正咱也逃不出去,活不了命,临死之前骂他两句能怎的!干他娘的,老子今儿个就他娘的不该出门,追人追不上,骂人骂不过,让人骗,让人蒙,还不兴临死之前多说两句儿,好让心里爽快爽快了?!” 高瘦男子张了张嘴,神色变得晦暗下来。 穆红妆皱了皱眉头,神情古怪地看向耗子杨,却见后者正在吞云吐雾,瞧见穆红妆的眼神之后,挠了挠头,有些尴尬。 对于这件事,穆红妆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继续打量这片小天地,可最终还是无奈发现,除非他们这一群人能够不计前嫌,想办法联手宰了这个洞明圣地出身的大能修士,否则谁也没有可能逃出生天。 不过青衫老者倒是有些意外,满脸好奇地询问起来,却被那光头独眼龙啐了口唾沫,回了个冷眼。 眼见于此,青衫老者便面露无奈之色,索性不再理会这些,笑望众人,缓缓言道: “已经说了这么久,说的人已经累了,听的人也该乏了,要不咱们还是书归正传?到底是一个一个轮着过来挨打,看谁能够扛到最后,还是你们互相出手,比一比谁更厉害?当然了,不管你们想选哪个都可以,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最后都要亲自出手,没甚差别。” 闻言之后,一众人立刻神色一沉。 独眼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哪怕已经少了一条手臂,也仍是一身的凶悍之气。扭头看向穆红妆,粗着嗓子开口问道: “那丫头,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修为,来头应该不小吧?有什么底牌赶紧拿出来,这老东西江湖经验可不差,藏着掖着也没用,还不如咱们相互通个气儿,我心里也能有点儿底,瞧一瞧是不是可以想办法让你逃出去。” 穆红妆看他一眼,面有狐疑之色。 独眼龙扯了扯嘴角,重新扭过头去,神情狞恶,死死盯着青衫老者,刀尖点地,腰身下沉,已经蓄势待发,全然没有半点儿遮遮掩掩的意思,大声说道: “算了,不愿意就拉倒,反正老子本来就是该死之人,活不活的无所谓了。但那丫头,老子不管你是家族出身,还是门派出身,总之你得给老子记得,逃出去之后,别忘了带人回来宰了这个老东西,否则老子死不瞑目!” 说罢,他便一步踏出,一身气机汹涌而动,再不多言,只有吼声如雷,手提阔刀狂奔出去,刀罡随行,宛如江河滚滚,一泻千里。 只是下一瞬间,他便惨嚎一声,被那青衫老者将折扇轻轻一扇,就倒飞回来,身形砰然坠地,砸出一座巨大深坑,土石乱溅,再看去,那独眼龙已经身体龟裂,血流成泊,嵌在泥土之中生死不知。 身为二当家的高瘦男子,瞠目欲裂,同时也在肝胆生寒,慑于那位青衫老者的手段,便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可能也是想动动不得,两股战战,浑身发抖,心里充满了悲怆凄凉。其余那些山贼恶匪,大多都在看着这位二当家,也有几人,瞧见二当家的无动于衷,既是心感绝望,也是气急败坏,恼火无比地撂下一句“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便咆哮一声,猛冲上去,可最终的结果,比起那个身为大当家的独眼龙远有不如,当场就被扇成齑粉飘散,也有一些体魄相对更加坚韧一些的,炸成了血雾。 眼睁睁看着一人又一人上前赴死,高瘦男子愈发咬牙切齿,蓦然间,眼眶一红,竟然落下两行热泪滚滚,抬手一刀刺进大腿,猛然拔出,溅起一泼鲜血洒落。 “弟兄们,给大当家的报仇雪恨!” 随着高瘦男子一声怒吼,一大帮人,立刻喊声连天,蝗虫过境一般猛扑上去,气势惊人。 但那青衫老者却是无动于衷,只将折扇轻轻一挥,就有一道朦朦青光一扫而过,便听空中不断传来砰然声响,一个又一个活人,被那青光扫中,当场炸成血雾扩散,将这不容进出的小天地完全充斥,也让仅剩的三人口鼻之间满是腥气。 穆红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神情狰狞,气息狂躁,衣衫鼓动烈烈有声,搅着周遭血雾汇成一条条鲜红匹练,盘绕不休。 耗子杨与少年黄灏骇然不已,慌忙避让,瞧着一身气焰蒸腾而起的穆红妆惊惧失色,便连青衫老者也是轻咦一声,目光审视这位正在远行途中的洞明弟子,眉关轻蹙,有些拿捏不定,她身上这股近似于受伤野兽发疯发狂的气机,究竟源于何处。 正此间,小天地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好似天崩地裂一般,抬头再看,竟是被人以蛮力强行撕出了一道巨大裂隙,黑烟滚滚,包裹在一位身披白袍、遮掩面容的女子身上,只能勉强瞧见肤色灰白的尖翘下巴,双手十指宛如铁钩,打从高空之中扑杀下来。青衫老者愣神片刻,猛然脸色一沉,将手腕一拧,抛起折扇使之滴溜溜旋转起来,绕出一层朦朦青光,被那不知为何竟然冲破了镇压的山神娘娘,一爪撕裂,手掌拍在这把品秩极高的折扇上,激荡而出的汹涌气机,吹得整座小天地破破烂烂,四分五裂。 耗子杨与少年黄灏全都不堪重负,成了滚地葫芦,一个翻滚之间撞在了一块巨大山石上,摔得两眼昏花,另一个干脆直接飞了出去,最终挂在一棵古树上,狼狈不堪。 穆红妆双脚宛如生根一般,坚定不移踩在地面上,双臂交叉挡在面前,身形被迫后退,便在地面生生犁出了两条长近十丈的沟壑,这才堪堪止住后退之势。再看去,那突然出现的山神娘娘,已经与那青衫老者离开地面,冲上高空杀成一团,黑烟滚滚纠缠着青光朦朦,女子尖叫声、砰然冲撞声、轰鸣炸裂声,响成一片。紧随其后,两道身影豁然间冲天而起,再看去,黑烟滚滚竟是如同乌云一般浩浩荡荡席卷开来,遮掩了方圆百里之内,犹似漩涡一般,滚滚轰鸣。 一条条黑烟盘绕不休,阴风怒号,煞气腾腾,连带着这座小青山也在轰鸣震动,有金白两色流萤迅速出现,冲天而起,凝成一金一白两条百丈大龙,吟声阵阵,气焰滔天,不断撞击那抹朦胧青光。 地面开裂,一场犹胜地龙翻身的可怕灾难,瞬间波及方圆百里。 只是短暂片刻,除去这座小青山外,其余几座连绵逶迤交错而立的巨大山岳,全都惨被这激烈厮杀所波及,迅速崩坏、坍塌、粉碎,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层好似刚刚翻过的土地,又被上空气机翻卷压制,不断下沉、毁灭。 小青山剧烈摇晃,金白两色的流萤神光,接连不断地飘荡而起,让那疯狂游弋的两条百丈大龙,继续壮大。 少年黄灏忽然听到咔嚓一声,紧随其后,就从树上摔了下来,脸着地,疼得龇牙咧嘴,抬头再看,少年忽然神情一怔,原来是周遭草木正在因为山水气运与山中龙脉的损耗,迅速枯萎,变得死气沉沉。 耗子杨躲在那块巨大山石的后面,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去看。 穆红妆身形踉跄,一下子摔在地上,猛然清醒,一把抓起平日里总是随身携带的那枚明心玉髓平安牌塞进嘴里,大口吞咽其上缭绕不休的清凉气息,将那因为心境忽然掀起巨大波澜,便躁动不已的疯血压制下去,同时抬头看去,正见到那位山神娘娘如疯如魔,站在那条金色大龙的龙头处,一身黑烟滚滚,拧成匹练,不断轰砸那位躲在朦朦青光中的青衫老者,巨大轰鸣,震彻天地。 青衫老者不断后退,只是另外一条山水气运凝聚而成的雪白大龙,却是游过一个巨大弧度,拦住了青衫老者的退路。前后夹击之下,青衫老者逃脱无门,当即怒目圆睁,须发皆张,将手中折扇用力一甩,便迅速旋转挡在身前,甩出条条青光庇护自身,随后双掌一合,迅速捏出一个古老手印,再双臂一展,便在身前拉出一片浩浩白光,被他腰身一拧,砸了出去,与迎面而来的金色大龙砰然相撞,气机翻涌,再次波及四面八方,虚空撕裂,地龙翻身。 但那山神娘娘仍是悍然无惧,周身裹挟黑烟滚滚,俯身离开金色大龙,一手向前,五指如钩,扑杀而去,将那朦朦青光瞬间撕裂,吓得青衫老者面无人色,只得躲过身后杀来的雪白大龙,身形翻转后退,再结手印,推出一片乌光凝作山岭,横空而过。 剧烈震动,天崩地裂。 小青山上,穆红妆猛地吸了一口明心玉髓平安牌的清凉气息,彻底压下心头躁动的疯血之后,便将玉牌收起,重新揣进怀里,忽然见到一块儿堪比房屋大小的破碎乌光砸向这边,连忙身形扑向一侧,躲让过去,一个翻身便蹲在地上,随后双腿发力,继续冲向远处,身形落在一道山体开裂的沟壑当中,以免会被这场大能修士的恐怖厮杀再次波及。 另一边,那座最近百年方才建成的小城,同样没能幸免于难,房屋坍塌,烟浪滚滚,一条地面崩坏开裂形成的巨大沟谷,迅速蔓延,进入这座城池当中,使之宛如不慎落地的镜片一般,四分五裂。 世俗百姓尖叫连连,嚎哭不绝。 黑云蔽月,煞气滔天。 山神娘娘与那青衫老者的厮杀,前后持续了约莫能有将近一炷香时间,到最后,不知为何,可能是那青衫老者已经力竭,再次祭出手中那把品秩极高的折扇,掀起一片朦朦青光之后,却被山神娘娘势如破竹一般轻易撕碎,而后便是长驱直入,一爪掏穿了猝不及防的青衫老者,五指如钩,攥着一颗鲜红的心脏,砰然捏爆。 紧随其后,山神娘娘一把抓住青衫老者的头颅,掌心之中黑烟吞吐,瞬间没入老者眉心灵台之中,胡乱绞杀,而其肉身随之浮现无数裂痕,黑烟汹涌,满溢而出,使之最终落得形神俱灭,半点儿不留。 已经好似隆冬时节的小青山上,暗里躲在一棵枯树背后的黄灏,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心惊胆战,而其四周,山水气运实质显化形成的雪白流萤,已经变得极其稀少,缓缓飘荡在荒草枯木之间,庇护着这座本该草木丰茂的小青山,不会受到气机逸散的殃及。 可即便如此,山体仍是满目疮痍,惨被气机匹练撞出一座座深坑,裂开沟谷无数。 耗子杨依然藏在那块巨大山石的后面,不曾露头。 只有穆红妆见到这场厮杀已经尘埃落地,就从那座沟谷当中,一跃而起。 山神娘娘身形立于虚空之中,缓缓收手,便连周身黑烟也都随之平静下来,身上那件本该雪白颜色的长袍,已经破破烂烂,遍体鳞伤,流淌黑烟。 她忽然转身而来,落在山脚下,冲着山顶方向跪在地上,深深一拜。 只是还没起身,这位山神娘娘,周身那些滚滚黑烟就再次变得沸腾起来,陡然间席卷开来,宛如一场漆黑如墨的潮水四下蔓延,又在其身,三百年来积攒而成的煞气戾气冲天而起,无形之中宛如一座瀑布倒流,将虚空扭曲,搅得乌云滚滚盘绕起来,传出阵阵轰响之声。 山神娘娘身躯颤抖,双手猛然抓住一把泥土死死攥紧,喉咙当中止不住地发出阵阵低吼。 黑烟滚滚,站在远处的穆红妆只是稍一接触,立刻脸色即便,纵身而起,凌空蹈虚站在高处,看着那位俨然就要丧失理智,被心魔掌控的山神娘娘,神情凝重。 耗子杨方才伸出头来看了一眼,就立刻躲藏回去,再不露头。 少年黄灏眼神复杂,忽然一咬牙关收了银枪,从躲藏之处迅速蹿出,纵身一跃来到穆红妆身后一棵古树上,只是落定瞬间,力道重了一些,枯枝不堪重负,咔嚓折断,被穆红妆察觉,迅速转身俯冲下去,一把捞起即将坠入黑烟中的莽撞少年。 后者已被吓得脸色苍白,刚刚回神,就一把抓住她的衣角,抬起头来急切问道: “前辈,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那个山贼头子也说你来历很大,有没有办法能救这位山神娘娘?” 穆红妆抿了抿唇瓣,眼神黯淡片刻,随后摇头叹道: “放心吧,山神娘娘就算真的沦落到心魔傀儡的下场,也不会第一时间盯上咱们。” 她转头看向那座四分五裂的城池,嗤笑一声。 “冤有头,债有主,山神娘娘会去那边的,所以咱们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远离此地。但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被人知道,所以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出来善后了,可唯一无法确定的是,我不知道究竟要死多少人,那家伙才能赶过来。” 说完之后,穆红妆嘴角笑意便缓缓收敛,心头沉重。 林青鱼如今应该还在那座城池当中,倘若真要被这山神娘娘跑去那边大开杀戒,就难保不会惨遭殃及,可如今唯一能够指望的,就只有老秀才尽快察觉此间变故,尽快赶来阻止这位很快就要沦为心魔傀儡的山神娘娘。 黄灏脸色猛然一白。 戏班子的一大帮人,也在城内。 正此间,那山神娘娘身上的怨气戾气已经越发浓重,身躯颤抖幅度也越来越大,衣袍鼓荡,斑斑点点如同铁锈一般的痕迹迅速扩散,已经将那本该雪白的斗篷污染了大半。 穆红妆忽然神色一动,听到了一声艰难滞涩的嗓音。 “杀,杀了我...” 她与黄灏愣了瞬间,一同低头,看向那位还在尽力挣扎的山神娘娘,正见到周身上下黑烟滚滚的山神娘娘,艰难抬头,斗篷鼓荡之间,露出真容,本该清丽出尘的模样,竟然变得狰狞无比,双眼通红流泪,青筋爆起,怨气戾气显作漆黑如墨的颜色藏在皮肤下面,正缓缓蔓延,似是意图将其彻底吞噬。 “杀了我...救他们,杀了我...” 山神娘娘的眼神当中满是乞求,努力挣扎不被怨念吞噬,维持清醒,死死盯着正被穆红妆拎在手里的黄灏。 穆红妆愣了一愣,忽然四下环顾一圈,终于记起之前自己打从山上逃离的时候,明明走了南边的方向,此间却在山北这边,立刻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当即咬牙切齿,满腔怒火,睚眦欲裂。 虽然不知手里这位戏班子出身的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但他身后那人,实在不该。 只是少年黄灏犹然不知,甚至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对的地方,他只低头看着那位山神娘娘,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杀是不杀? 不杀,戏班子的一大帮人,都有可能惨遭殃及。 可若杀了... 这位山神娘娘,究竟做错了什么?明明真正该死的是这整件事的幕后之人,与那已经形神俱灭的青衫老者,再就是城里那群不分青红皂白的世俗百姓。明明做错的是他们,而事情落到这般地步,也是他们咎由自取,就算真被这位山神娘娘发狂发疯,将他们杀得一干二净,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什么不对?又凭什么要让这位本就已经十分可怜的山神娘娘,再去付出自己的生命? 少年有些想不明白,更不知如何取舍,被那山神娘娘一直看着,有些手足无措。 穆红妆低头看着少年犹豫不决的模样,越发恼火。 只有那位山神娘娘依然跪在地上,身躯颤抖,努力挣扎,面容已经变得狰狞无比,声泪俱下,一遍遍地哀声乞求着。 “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穆红妆忽然冷笑起来,正要将这少年丢去远处,干脆破罐子破摔,就看幕后主使究竟敢是不敢让这山神娘娘沦为心魔傀儡,跑去城里大开杀戒。 却还没来得及做出动作,她就忽然身体僵硬,动弹不得,甚至被迫松开了还在迟疑的少年黄灏,任其落向下方黑烟如潮,吓得少年一阵大叫,只是落地之后,这才忽然察觉,这怨气戾气凝实显化的滚滚黑烟,竟然主动避让开来,立刻松了口气,便抬头看向将他松开穆红妆,还以为是这出身来头深不可测的前辈护他无恙,让他可以出手了结那位山神娘娘的性命。 少年抿嘴皱眉,神情复杂。 穆红妆一动不动,神色看似如常,实际上却被气得胸膛都要炸开一般,眼眸中怒火喷涌,三尸神暴跳如雷。 小青山上,在某块巨大山石的后面,耗子杨眉关紧蹙,满脸皱纹堆积层叠,从腰后掏出那根老烟杆,填装碎烟叶,点燃之后,便将脑袋靠在山石上,一阵吞云吐雾,心里五味杂陈。 黄灏默然不语,转而看向那位跪在原地还在哀声乞求的山神娘娘。他站在原地,望着那位因为努力挣扎,面容便格外狰狞的山神娘娘,四目相对,少年忽然颤抖起来。 杀一个无错之人,去救数万甚至十数万愚昧有错之人。 杀是不杀? 如果问题只有这些,黄灏很确定,自己可以给出一个坚定不移的答案。 不杀! 可偏偏,戏班子的那帮人,如今也在城里,所以一旦任由这位山神娘娘沦为心魔傀儡,这些人,这些真正无辜、无错、并且与他朝夕相处已久的人,就很有可能惨遭殃及。 杀是不杀? 山神娘娘忽然话音一顿,身体越发紧绷,梗着脖子双目圆瞠,脸颊已经全被如墨漆黑所覆盖。她猛地将头重重砸在地面上,响起砰然一声,双手用力抓着脑袋,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声,俨然已经开始丧失理智,就连行动也不再被自己掌握,倒在地上胡乱翻滚,口水乱甩,一身黑烟滚滚而动,怨念滔天。 黄灏被她吓退了一步,骇然失色看着那位陷入癫狂中的山神娘娘,竟是这般如疯如魔,逐渐咬紧了牙关。 始终动弹不得的穆红妆,逐渐瞪起双眼,已经感到不妙。 藏在山石后面的耗子杨,抽烟的动作微微一顿,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苦涩难受,像是有着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 少年用力抹了把眼睛,一伸手,抓出银枪,猛然刺出。 第577章 明心见性 夜幕下,照胆亮银枪,寒光流溢,枪吟铮铮,吞吐三寸光豪。 本该叫做“黄金万两”这么一个可笑名字的少年黄灏,双手持枪,猛然扑向那位心神已然完全失守的山神娘娘,只此间,这方圆百里的岁月长河,忽然就如冻结一般凝滞不动,少年身形腾空,神情狠辣,眼眶通红,倘若再要细细看去,许是方才起身之前的用力一抹,太过匆忙,所以眼角处依然留着一行明显水渍。 也不知是被那山神娘娘吓到了,还是真的心有不忍。可能后者居多,所以少年才会露出这般神情。 山脚下,忽然出现两道身影,一个是乞丐模样的酒中仙,另一个,则是不知何时已经赶至此间的老秀才,一只手虚压下来,强行镇住此间岁月长河的流动,迫使已经下定决心做出选择的少年,不能真的杀了那位山神娘娘。 然后老秀才挥了挥手。 穆红妆身形忽然踉跄一下,稍稍一愣,就怒目看向那个貌似乞丐的老头儿,不由分说,一身气机滚滚翻涌,一步踏出,身形一闪而逝,只在原本站立之处传出砰然一声,下一瞬间,就已来到酒中仙面前,一拳递出,气焰滔天。 酒中仙哑然失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穆红妆一拳砸来。 但在距离酒中仙面孔尚且还有尺许的时候,这已竭尽全力的一拳,就砰然砸在一片无形之物上,掀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出去,巨大轰鸣,震耳欲聋。 酒中仙抬头看向身在半空中的老秀才,笑问道: “这可是你的徒弟,如此不敬,也不管管?” 老秀才眼神冷漠。 “该打。” 酒中仙闻言一愣,下一刻,就突然察觉一阵疾风扑面而来,方才回头,就见一只硕大的拳头充斥在视野之内,刚要动作,却又身形凝滞了一瞬,就被这一拳结结实实印在脸上,身形倒飞出去,砰然坠地,一连翻滚十数圈,滚出百丈距离,这才终于强行挣脱了束缚,身形一翻,冲天而起,凌空蹈虚,与老秀才怒目相对,吹胡子瞪眼道: “老东西,你什么意思?!挑事儿是不是,真当老子怕了你?” 一边说着,酒中仙一边撸起袖管,一副市井坊间流氓混混即将干架的模样。 老秀才嗤笑一声。 “老朽默许送你的一手好牌,却被你给玩成了这幅模样,不该打吗?” 酒中仙瞪眼臭骂道: “什么这幅模样,老子玩儿成哪副模样了,我可告诉你啊,你他娘地最好跟我解释清楚,不然这事儿咱们没完,不把你这老东西骂出屎来,那都算你拉得干净!” 骂完这些,酒中仙又啐了口唾沫,一副说翻脸就翻脸的模样,嘴里嘀嘀咕咕,继续骂骂咧咧道: “别以为自己是个大圣修为老子就会怕了你,区区大圣算个屁?别说老子修为只比你差几个小境界,便是差了几个大境界,老子一样能将你这龟儿子骂出屎来!不信你就去天权圣地打听打听,老子一路走到了今天,骂人这一块儿,就从来没输过!” 老秀才皱了皱眉,有些不喜这糟老头子的满嘴脏话,却也大概知晓,这位自称酒中仙的天权圣地第二位大圣,最早的时候,其实就是一个混迹在市井坊间的地痞流氓,只是后来因为一场机缘巧合,这才被天权圣地某位长老相中了修炼天赋,将其顺便带往天权圣地。 关键在于顺便二字。 所以那位天权长老,其实对于酒中仙没报什么太大希望,留下一部灵决古经之后,便就此当起放手掌柜,任其自己随意修行,不予理会。也正因此,后来的酒中仙,就因为性子的原因,当然也有眼界见识的原因,在天权圣地闹出了不少幺蛾子,虽然是个平平无奇的小修士,却又偏偏“名声大噪”,再后来,就恰好结识了当时只是麟子身份的天权圣地老圣主,真名周玉溪,并且哪怕时至今日,再次提起两人相遇的过程,也依然能够算得上一桩美谈。 皆因周玉溪此人生性便是谦逊内敛,不爱与人争强斗狠,而其当时随意闲逛游览山河的途中,却又不巧遇见了几个分外张扬的外门弟子,并不认得这位谦谦君子,还以为撞见了一个软柿子,就表现得格外嚣张跋扈,又恰巧被百无聊赖四处寻乐的酒中仙撞见此事,便挺身而出,与那几个外门弟子打了起来,反而周玉溪莫名其妙成了局外人。可当时的酒中仙毕竟方才入门没过多久,所以结果就被揍得鼻青脸肿,只能抱着脑袋躺在地上骂骂咧咧,直到几个外门弟子打都打累了,也没能让酒中仙服软,这才各自留下一口唾沫,悻悻离去。 也是从那之后,酒中仙才跟周玉溪成为至交好友,并且之后的修行路上,也一直都是周玉溪顶替那位长老的职责,与酒中仙传道、授业、解惑,哪怕当时的酒中仙虽然天赋还行,可性子惫懒,不找边际,又错过了修行的最佳时期,也始终都是不厌其烦,想尽了各种方法一遍遍督促,这才有了如今这位大器晚成的酒中仙。 但也正是因为周玉溪的时时庇护,就导致酒中仙这种地痞流氓的性子留了下来,所以这老东西刚刚的那番骂娘,其实已经很给面子了,就连半成功力都不到,倘若真要让他拿出十成功力,只怕老天爷都能被他气得乌云滚滚,雷霆震震。 老秀才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不愿与之计较这些口舌之争,简明扼要道: “说你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绝非虚言,不信你就自己复盘一下,再好好数一数,这场本该直逼本心的考验,究竟出了多少疏忽之处,又有多少牵强之处。” 话音落罢,老秀才稍稍一顿,似乎觉得有些不太痛快,便冷着脸继续说道: “且不论其他方面,仅只你因一己私欲,就将穆红妆都给牵扯进来,就是最大的不该。当然如果非要如此,也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你却偏偏选了最为下乘的手段,强行依靠此地阵法,让她闯进鬼打墙中,从小青山南边跑去北边,一时情急之下,或许无法察觉其中古怪,可在冷静之后,得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忽略这些?” 闻言如此,酒中仙神情一滞,面露窘色。 老秀才冷笑一声,又言道: “再者,被穆红妆发现了此事真相之后,你又是怎么做的?强行将她压制下来,使她被迫动弹不得,这就已经不是下乘手段了,而是下下乘,原本老朽以为这就是极限,可你却偏偏总能出人意料,竟然强迫她将黄灏丢了下来。你有没有想过,这一举动,对于黄灏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位来历深不可测的前辈,虽然不发一言,却也用行动告诉他,你该顺从那只精魅的乞求,将她杀了,以一人性命,挽救城内十几万人命!” 老秀才冷哼一声,眼神锐利盯着暗自咧嘴的酒中仙,眯眼问道: “老朽问你,这场‘明心见性局’,见的到底是什么?” 酒中仙挠了挠头,满脸苦色。 老秀才便伸出三根手指,自问自答道: “第一,如果杀掉一个并未犯错的好人,可以救下几万甚至十几万有错以及无辜之人的性命,杀是不杀。第二,如果不能赶紧杀掉这个未曾犯错并且极其可怜的好人,她就很有可能伤害自己身边的亲人,杀是不杀。第三,也是从第二个问题衍生出来的,所谓的侠义、道理、对错、取舍,是否存在亲疏之别。” 老秀才嗤笑一声。 “你自己想想,如此大好的局面之下,你究竟见到了几个,又是否问到了地方。” 酒中仙忽然抬手用力搓了搓满布沧桑的脸颊,一阵唉声叹气,然后低头仔细思量了片刻,最终还是挠挠头,似乎有些想不通其中的关键,便好奇问道: “那到底应该怎么布局?” 老秀才摇头道: “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便是强行逆转岁月长河,又能挽回多少?难道你能撼动那些比起寻常草木土石,深出不知多少倍的人之岁月?” 说到这里,老秀才便倍感无奈。 “怪只怪老朽一心都在宁十一那场明心见性局的布局上,就将这边的事情全盘交给你来布置,没曾想,你明明已经见过上一次的东-明城布局,老朽也已与你复盘说过其中的不该之处,可这次布局,最终还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酒中仙臊得老脸通红。 下方忽然传来穆红妆语气不善的嗓音: “说完了?是不是该救人了?” 老秀才闻声看去,正见到穆红妆眼神冷冽的盯着自己,尽管她在努力压制,可老秀才依然能够看得出来,穆红妆此间仍是满腔怒火,倘若能够凝成实质,就会是真正意义上的怒火滔天,而其方才砸在酒中仙脸上的一拳,也就根本不足以让她发泄自己的愤怒。 而其为何如此,老秀才也心知肚明,便只稍加思量,就沉默下来,不曾予以半点儿回应。 穆红妆眼神陡然变得戾气十足。 老秀才看她一眼,眉关轻蹙,眼神微沉,随后一步踏出,身形瞬间来到那位山神娘娘的跟前。 虽然无法使之逆转,可人之岁月,依然是被老秀才以神仙手段强行按住,使之宛如冻结一般,无法继续蔓延向前,只是这种手段,能够维持的时间极其有限,而具体能够凝滞多久,则与个人的修为境界、天赋出身、人生履历、以及独属于她的那座岁月长河的河道宽度、具体深浅等等方面,都有直接关联。 至少仅在目前而言,这位山神娘娘的那座岁月长河,还是可以继续凝滞不动的,便始终维持着先前的模样,神情狰狞,怨念滔天。 老秀才眉关轻蹙,望着这位山神娘娘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这只山水精魅,在过去的三百年间,每日都在被她曾经愿意付出一切也要拯救的那些世俗百姓,以恶毒言语折磨不休,莫说是她,便是换成任何一人,也会怨气横生...倘若能够早些发现,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可如今的这只山水精美,却早就已经魔根深种,不仅心湖之中遍布黑礁,连其心境,也像一面本该坚固无比的镜子,却被人以言语作刀,一口气敲砸了三百年之久。” 老秀才话音微微一顿,转而看向穆红妆,缓缓问道: “得是何等坚固的心境,才能抗住这些唇枪舌剑长达三百年?” 穆红妆猛地咬牙,两眼猩红,已经有些疯血躁动的迹象,可她明知如此,也全然不去理会,更不曾取出那枚明心玉髓平安牌含在口中,只是死死盯着老秀才,嗓音嘶哑道: “你是何时知晓此事。” 老秀才道: “二十年前,那时候老朽刚刚继任圣主之位才只两年,偶然一次听人提起,方才知晓这只山水精魅,可当老朽赶来的时候,她就已是这般魔根深种、心境破碎的情况。” 穆红妆忽然笑了起来,只是眼神中的戾气反而更重许多。 “所以你也不曾出手,将她继续留在这里受人折磨,就是为了等到未来的某天,可以把她拿来布置你的明心见性局?” 老秀才默然,点了点头,随后补充了一句差点儿就让穆红妆气炸肺的话: “物尽其用。” 穆红妆气得浑身发颤,双眼猩红,死死盯着老秀才,俨然一副恨不能食其肉、啖其血的模样,许久之后,这才一连道了三个“好”字,忽然抬起双手,交错握住两边手腕,双手十指猛然刺入肌肤之中,用力一扯,便生生撕下了左右统共十条血肉,只是即便如此,穆红妆也仍不罢休,继续撕扯手腕上的肌肤血肉。 酒中仙看得眼角狂跳不止,暗中龇牙咧嘴,好似自己双手手腕也有些疼,只是身在那位山神娘娘跟前的老秀才,却始终神情冷漠,对此无动于衷。 等到两边手腕全都变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再也瞧不见那些灵纹烙印的痕迹之后,穆红妆这才终于停了下来,眼神狰狞地盯着老秀才,喘气声极为粗重,带着颤音,忽然就将手里最后撕扯下来的那些血肉狠狠摔在地面上,摔得鲜血四溅。 “去你娘的洞明弟子,老子不干了!” 老秀才这才语气平静道: “你身上的那两道灵纹烙印,来自洞明圣地很多年前的某位老祖,被其以为生平最为得意的成果,不仅可以印于肉身,并且可以印入灵魄,所以你就是把手剁下来也没用,并且那两道灵纹烙印,当今世上,也只有老朽才知破阵之法。” 稍稍一顿,老秀才又道: “而且洞明弟子的身份,也不是你说不干就能不干的,老朽已将你的名字写入谱牒,只要一日还没除去,你就一日还是洞明弟子。” 穆红妆一瞬间睚眦欲裂,心头疯血即将失控的迹象,越发明显,以至于在其周身,都开始悄然浮现一片朦胧血色。 酒中仙对于这些异象视而不见,早就已经有所了解,只是神情古怪地看着老秀才,欲言又止,有些好奇洞明谱牒应该不是这么随随便便的东西才对吧?只是话到嘴边,酒中仙却又猛然咽了回去,恍然明悟过来,心脏狂跳,一言不发,乖乖站在原地作壁上观。 老秀才低声叹道: “老朽劝你还是乖乖走完剩下的这一段路,也莫要继续伤害自己,毕竟此法无济于事。至于今日所见,你就权当黄粱一梦吧,反正大道无情,哪怕你再于心不忍,也总要经历这么一回,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穆红妆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闻言之后,忽然嗤笑一声。 “你说大道无情?那大道偏颇的说法又是从哪儿来的?老东西,你很拽啊,说什么就是什么...” 老秀才不等她说完,便开口打断道: “大道无情是人道,大道偏颇是天道,其间相差悬殊,无异于云泥之别,岂可一概而论。” 穆红妆面上笑意逐渐消失,眼神阴翳地盯着老秀才。 论道、争辩,她是肯定说不过这个老家伙的,曾经远行路上还是两人同行的时候,那个姓云的王八蛋就曾在一次闲聊当中,偶然跟她说起过,究竟何谓秀才。 才之秀者,是为秀才。 她才读过多少书,活了多少年,走过多少路,怎么可能说得过这个老东西。 穆红妆忽然冷静下来,连带着原本已经蠢蠢欲动的心头疯血,也重新恢复了往常的安静。 她干脆盖棺定论道: “我才不管你是大道无情还是大道偏颇,更懒得去管什么狗屁谱牒,破阵之法,反正老子肯定不干了,大不了一辈子都带着这两道灵纹烙印,又能如何!” 说完之后,穆红妆便转身走向高处某座巨大山石,与躲在那后面的土夫子说了句话,却不是询问耗子杨要不要与她同行,而是让这江湖经验相当老道的土夫子,以后好好照顾那个江湖游侠儿,顺便道了个别,毕竟从此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相遇之日,之后便丢下此人,奔北直行。 耗子杨重新坐了下去,背靠大石,满脸皱纹堆积层叠,一阵吞云吐雾。 老秀才大概能够猜到她要去找谁,不过由此而去极北之地,距离可不近,哪怕已经十分习惯身上时刻背负两道灵纹烙印的压力,也很难知晓究竟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到。 老秀才并无阻拦之意。 反而是酒中仙当场愣住,随即一步迈出,来到老秀才身边,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低声问道: “老家伙,你这是玩儿的哪一套?人都走了,不干了,还问个屁的心呀?” 老秀才转而看向那位凝滞不动的山神娘娘,在其周遭,那些黑烟已经隐隐有了一些浮动的迹象,俨然是冻结的岁月长河,已经开始冰雪消融。 但还太早了一些,她还没能来得及走远。 老秀才便再次出手,眼神凝重,强行镇压这位山神娘娘的岁月长河,力求能够拖延片刻。 酒中仙百思不得其解,可老秀才不想解释,他也无计可施。 夜幕下,那个矮小女子的背影,越走越远。 ... 补天阁。 九层经塔。 柳瀅已经在上面几层浪费了不少时间,可最终的收获,却寥寥无几,皆因这些相对而言更加珍贵一些的收藏,往往来历久远,所以其上文字记载,便相比今日大有不同,生平还是头一回接触这些的柳瀅,哪怕一本一本翻过去,也是如看天书,只能偶尔分辨出来一些比较形似的文字,可具体含义又是否正确,便无从得知。 第七层。 小丫头神情沮丧,悻悻然将手里已经从头到尾全部翻过一遍的书本,重新放回原本的位置,至于其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哪怕已经完完整整看过一遍,可她仍是一无所知。 补天阁的藏书,浩如烟海。 在很早之前,柳瀅曾在一本书上读到“书盈四壁”四个字,用来形容补天阁上面几层,恰如其分,再往下,则是“书山有路”的景象,一摞又一摞书本高高堆叠,好似不值钱的廉价之物,到处都是,也就导致这座九层经塔的下面几层,往往都是宛如迷宫一般,只有寥寥几条羊肠小道横贯其间,让人可以仅凭自己的意愿挑选书本,随意翻看。 但就眼前而言,确实独守宝山而无门可入的尴尬局面。 小丫头有些灰心丧气,颓然坐在地面上,神情恹恹。 自从来了补天阁以后,时至今日,已有月余,但柳瀅一直没有着急进入九层经塔,而是采取了乌瑶夫人给她的建议,先去试着习惯这里的严寒,收敛气机,只以肉身抵御寒气侵袭,尽管整个过程有些痛苦且艰难,可本质上也是一种水磨工夫的修炼,尤其对于柳瀅这种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可以对其肉身体魄以及自身血气起到某种潜移默化的作用,时日愈久,裨益越大。 所以柳瀅就一直留在客舍那边认真练拳,或是到处闲逛。 最初的时候,这种修行当然不会特别顺畅,哪怕柳瀅已是气府境修士,又是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可当自身气机尽量内敛、只以肉身体魄抵御寒气侵袭的时候,依然难免伤风感冒,便在刚刚开始尝试的第一天,当天夜里,就直接卧床不起,而乌瑶夫人也早有预料,吩咐谢安儿与阮瓶儿提前准备了姜汤草药,为其驱寒取暖。 包括之后的一段时间,总是如此。 而柳瀅这幅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确也不凡,哪怕伤风感冒卧床不起,也只需要喝碗草药姜汤,再睡上一觉,隔日便好。所以前后只用短短一月,柳瀅的肉身体魄就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尤其肌体血气越发滚烫,虽然比之“火炉”的说法,还有相当不短的一段距离,但裨益之大、进步之快,却也足够令人瞠目结舌,感到匪夷所思。 不过在此期间,其实黑衣小童也曾暗地里找到小丫头,偷偷摸摸与她说了自己早先的布局,一番连哄带骗,结果就是没有拿出任何好处,就让不知应当如何拒绝的柳瀅被迫无奈,只得答应下来。但黑衣小童到底还是有些良心,与柳瀅坦言,此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可以等她身子完全适应了此地严寒之后,再依靠那枚许穗安特制的玉牌,去那补天阁弟子房所在的冰山。 所以此番逛完了经塔之后,还要想办法去找一下那位景大公子,与他说一说谢安儿的事。 柳瀅猛然间回过神来,听到了一阵极为缓慢的脚步声。 她扭头看去,恰与楼梯那边刚刚露出半个脑袋的男子四目相对,后者脸色发白,额头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显然是此间阵法的压制于其而言,极为吃力。 男子神情错愕,瞪大了眼睛看着柳瀅,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紧随其后,他就见到那个肤色黝黑的瘦弱丫头,竟然轻轻松松站了起来,走向这边,看似是要往下去,全然没有身负重担的模样,就更是难以相信,便在一时疏忽之下松了力气,双腿一软,猛然跪在楼梯上,失去平衡之后,更是成了滚地葫芦,从已经走完大半的楼梯上一路翻滚下去,最后重重摔在经塔六层的地板上,砰然一声,眼冒金星。 六层这边,恰有几人正在翻书,也或借助阵法站桩修行。 瞧见这一幕后,几人先是一愣,之后就有一位容貌清丽、身姿曼妙的女子迟疑问道: “柳公子这是...” 被人叫做柳公子的绿袍男子,捂着脑袋坐起身来,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心下腹诽,这九层经塔因那阵法的关系,确是不可多得的修炼圣地,可将木地板变得比起金石还硬,就有些多此一举了。 随后抬头看去,就见到那个黑炭一样的瘦弱丫头,正小心翼翼从楼梯口那边扶着栏杆探头看来,瞧见自己这幅凄惨模样之后,满脸歉意地讪讪一笑。 这绿袍男子有些无奈,顺便冲那方才问话的女子苦笑解释道: “不小心走神了而已,惊扰了各位,抱歉抱歉。” 闻言之后,身在六层的几人或是微微摇头,或是随口道一声“无妨”,便继续各做各事。其实也没有几人都好说话,只是对于他们而言,经塔六层已是极限,莫说登上第七层,便是通往七层的那座楼梯,其中走得最高的一人,也便那位方才问话的女子,才只堪堪走到一半而已,全都比不上这位能在七层待满一个时辰的柳公子。 尽管此事并不意味着这位柳公子一定能够胜过他们,毕竟江湖厮杀,哪怕修为境界差距极大,也不是全然不会存在任何变数,可这终归也是一种实力的体现。 因为不好招惹,所以能敬则敬。 那位身着绿袍的柳公子,忽然记起一件事,便抬头望着那个黑炭丫头,好奇问道: “你就是那个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 小丫头正往下走,想要瞧一瞧这位柳公子是否受伤,闻言之后,面露意外之色。 “你怎么知道?” 柳公子揉了揉脑袋磕到的地方之后,便缓缓起身,身处六层,要比之前爬楼之时,表现得更加轻松,全然不去理会六层几人闻言之后,好奇凑来的举动,笑着解释道: “这件事早就已经传开了,毕竟许阁主没有隐瞒的意思,所以补天阁内,几乎全都知晓客舍那边有位先天武道胚子的姑娘,被许阁主青睐有加,便特意炼制了一枚玉牌出来,让你能够顺利出入九层经塔。其实这件事未曾隐瞒,也是有些警告的意味,让我等能够知晓你在此间较为特殊,不可随意出手。” 说完这些,柳公子忽而恍然,拱手笑道: “在下柳青山,南方柳氏妖城之人。” 紧随其后,那位容貌清丽的姑娘便也施礼道: “奴家栾秀秀,南方栾氏妖城之人,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柳瀅一下子有些慌乱,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便在一时之间不知应该如何是好,只觉得自己应该学着栾秀秀那般施个万福,却又不会,就只能学着柳青山那般拱手作揖,先是右手在前,猛然记起有些不对,又连忙换成左手在前,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小声说道: “我叫...柳瀅。” 下面忽然有人嗤笑一声。 “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不会万福也就罢了,就连作揖都不会,简直蠢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 不等此人将话说完,柳青山就忽然开口打断道: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郑公子,请慎言。” 郑姓男子一时语滞,有些恼火,满脸阴沉。 栾秀秀笑道: “柳姑娘年纪还小,不懂这些繁文缛节也是有情可原,学过了,之后自会知晓应该怎么做,两位又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大动肝火,针锋相对。” 闻言之后,郑姓男子只冷哼一声,便转身而去,继续借由此间阵法站桩修炼。 而其余几人,也都全然没了继续打量这位先天武道胚子的兴致,毕竟这般鼎炉体质虽然难得,可她身后毕竟站着那位补天阁阁主,身上又有那枚特制的玉牌在身,便是他们心里有着再多想法,也不敢轻易乱动,否则难保后果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悻悻然各自离去。 柳青山也不愿与那姓郑男子斤斤计较,更不理会这些人败兴而回,只是见到柳瀅面有愧疚之色,眼眶泛红,已经隐见泪光,便稍加思量,就轻声说道: “正如栾姑娘方才所言,柳姑娘如今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柳姑娘刚才做得已经很好了,甫一知错,就立刻改正,下一次就会记得了,可若让我换做柳姑娘这般年纪,就正是性子执拗的时候,莫说知错就改,便连认错都难,柳姑娘又何必为了他人之言为难自己,觉得委屈难受。” 柳青山面带微笑,嗓音轻柔,也似春风一般。 柳瀅抿住唇瓣,抬手抹了抹眼睛,展颜一笑,“嗯”了一声。 天底下的男子,没有几个能在见到美人蹙眉、秋波流转的旖旎画面时,依然能够做到无动于衷。那天底下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在见到翩翩君子世无双的时候,能够保证自己不会心猿意马? 可这肤色黝黑的小丫头,又哪里能够懂得这些东西?她只觉得这位身穿绿袍的公子,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曾经有本书上讲,“如沐春风,如饮甘霖”。 以前的时候,柳瀅还不是特别明白这句话的具体含义,更想不出那本书上讲到的,为什么那个人只是笑了笑,就会让人如沐春风,如饮甘霖。 可现在却忽然有些明白了。 小丫头蓦然间脸颊发烫,脸色泛红,只是因为肤色黝黑的关系,就有些看不出来。 但女儿家总是心细一些的。 栾秀秀挑起眉头,有些意外,随后悄悄看了柳青山一眼,哑然失笑。 这位柳氏麟子,虽为妖族,却也是极其少见的读书人。早在许多年前,他就曾与那柏氏妖城的圣贤君子有过一面之缘,被那真名柏石的圣贤君子金口断定,必然是个读书种子,先天自有一股浩然之气,同时也是受其影响,这位柳氏麟子,真就走了儒家修行的路数,并且极为纯粹,以“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为根本,是年轻一辈当中极为难得的美玉。 书上讲,“腹有诗书气自华”,柳青山身上无形中萦绕的浩然正气,那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不正是这些豆蔻年华初怀春的少女最喜欢的? 栾秀秀有些遗憾,竟是因为这些失了先手。 柳青山却没注意到这些,只是瞧见这位看似只有十二三岁的姑娘,终于重新笑了起来,干干净净,面上笑意与心下但又就立刻松快了许多,随后问道: “柳姑娘刚才是在上面看书?” 柳瀅立刻有些难为情,嗫嚅片刻,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闻言之后,柳青山这才恍然,怪不得方才瞧见这位柳姑娘时,她就只是坐在那里,手里既无书本,也无卷轴,原来是看不懂那些早已废弃不用的古老文字。 柳青山一时之间有些踌躇不定。 要说那些古老文字,除去某些特别罕见的,柳青山就几乎全部认得,可问题关键却不在此间,而是这位与他同姓的柳姑娘,如今年纪太小了一些,修为境界也不高,七层乃至八层的书本,对她而言,至少目前来说还是太过深奥了一些。尤其读书一事,最讲究“循序渐进”四个字,很多书本,尤其经文典籍,往往需要足够的功底才能真正读懂,而若根基不牢、底蕴不深,就冒然研读那些不仅言词晦涩,并且道理很大的书本,就很有可能会因一知半解,便误会了书中言语,从而出现各种意外。 误入歧途是其一,身陷囹圄是其二。 尤其这位柳姑娘,如今年纪还太小了些,阅历不深,就更容易因为一时间的误会,对她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 许阁主之前在将玉牌交给她时,没有说过这些? 难道是场明心见性局?可现在就针对柳姑娘布置这么一场明心见性局,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柳青山暗自沉吟,默然不语。 栾秀秀悄悄看着他的表情,大抵能够知晓这位正人君子是在考虑什么,便只稍加细想,就将这些全都抛之脑后,开口笑道: “其实这些古老文字没什么特别难懂的,妹妹若是愿意,就在暂且留在这一层吧,姐姐教你这些古老文字。” 闻言之后,柳瀅立刻神色一喜,随后悄悄看了一眼柳青山,有些失落,但也很快重新笑了起来,脚步欢快地小跑下来,迅速来到栾秀秀跟前,仰头笑道: “谢谢姐姐。” 栾秀秀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举手之劳罢了,何足道谢。” 柳青山猛然回神,转而看向满脸笑意的栾秀秀,皱眉不已,唇瓣微微开合,以束音成线的秘法与之说道: “栾姑娘,你该知晓读书自来是与修行一般,最忌贪功冒进,最应脚踏实地,柳姑娘如今年纪还小,不懂这些,可你又岂能为了接近柳姑娘,就做出这种稍有不慎,就会毁她前程的事来?!” 栾秀秀转头看他,展颜一笑,问道: “柳公子不是要去第七层吗?” 柳青山眼神微微一沉。 可栾秀秀却又忽作恍然状,蹲下之后便将柳瀅拉进怀里,格外亲昵地为她捋了捋两鬓有些散乱的秀发,轻声笑道: “柳公子只管上楼便是,奴家虽然学问不高,可这些早已废弃不用的古老文字,却也不在话下。还是说,柳公子不能放心郑公子,怕他继续为了一些小事与为难瀅儿?” 闻言,原本一心只在站桩修行中的姓郑男子,忍不住扯起嘴角,一阵咬牙切齿。 柳青山一时气滞,只得咬牙道: “并非如此。” 栾秀秀笑了笑,起身之后风情万种地斜他一眼,道: “柳公子且安心,一切自有奴家。” 言罢,栾秀秀便牵起柳瀅一只手,将她拉着转身走向别处,与柳瀅小声询问她的喜好。 柳青山站在原地,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第578章 深意 妖族生灵,无关本体如何,往往本性都要比起常人更大许多。 早在老老年间,就曾有过一位儒家圣贤提出了“人性本恶”的学问观点,且有言道,“今人之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孳,而违礼义者为小人。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时至今日,广为人知。 且不论更多论述,只谈“人性本恶”四个字,所谓人,放在今日,即可代指世间一切有灵众生;所谓性,则是圣贤有言,“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既是市井坊间常说的“本性”二字。所以一旦通俗来讲,也便世间一切有灵众生,本性为恶。 但有灵众生,生也不同,故而本性之恶,就难免会有大小之分。 也正因此,教化以使“人”向善一事,就如以匣装剑。 善为匣,善有多大,匣有多大,而其大小,则是完全取决于当今世上的学问、道理、法度、礼仪、观念等等一切可以用来约束为恶之举的事物有多大,当然也与持匣亦或为匣之人有着诸多关联。 恶为剑,恶有多大,剑有多大,而其大小,则是取决于“人”之本性有多大,又与后天环境、经历、听闻等等之类有着种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匣大剑小,锋芒内敛。 匣小剑大,锋芒毕露。 本身便为妖族中人的柳青山,生于妖城,长在人间,就曾为了深入辩证这个问题,翻阅无数典藏书本,看过无数地方县志,直到最后,这才终于无奈发现,倘若要将教化一事比作登天,于人而言,就是如行长阶直通山顶,期间虽然难免劳累艰辛,可终归还是能够抬头“看见”,于妖而言,却如羊肠小道坎坷泥泞,走在路上,稍有不慎就会一脚踩空、踩滑,然后就会变成滚地葫芦,一路滚回原地。 妖族本性这把剑,相对于人而言,太大了,只以如今世上的学问、道理、法度等等制成的匣子,还不足以完全装下这把剑,只能装下一半,或者一大半,所以虽然不是锋芒毕露,却也是半露的情况,并且这种情况还在不断恶化,好似那匣子正在被人缓缓打开,以至于本该一半、或者大半藏在里面的本性长剑,越发锋芒毕露。 为何如此? 皆因那位站在最高处看守剑匣两者使之不敢妄动的近古人皇,已然离去。 法理崩坏之下,妖族本性中的那把剑,就逐渐披露出来。 圣贤道:“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 好利恶害。 柳青山望着栾秀秀从高处取下了一本书籍,是延续了某座古代王朝国祚不断的某人生平,立刻眉关紧蹙。 这本书里讲述的内容、道理,对于柳瀅而言,不算太高、太远,但终归也是双脚离地了,倘若真要深刻研读,就会是有利有害的局面,格外需要小心谨慎,怕只怕一时疏忽,出现误解,就很有可能在那偏离正道的歧途上走出第一步,然后越走越远。 栾秀秀看似无疑地瞥他一眼,见到这位柳氏麟子依然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懒得理会,一只手牵起柳瀅,带着她走向远处角落,说是不能打扰别人,免得再起冲突。 意有所指。 然后栾秀秀又补充一句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柳青山听得清楚,默默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最终还是决定不再多管,调整呼吸之后,开始上楼。 最初时,尚且轻松自若,可越是靠近第七层,就越是步履维艰。 经塔阵法对于修士的压制,很奇怪,虽然身处其中,身体就会入坠泥潭一般,一举一动都会十分艰难。可这种压制,却又不是直接压在身体上,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阻力,似乎因人而异,所以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不会因为体魄坚韧力气大,就能觉得更加轻松,而吸纳灵气的纯粹练气士,也不会因为只是追求体魄的琉璃无暇,就会觉得更难行动。 种种玄妙,尽在无形之中。 柳瀅目光忽然离开书本,看向正在登楼,已经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柳青山,忽然有些心情失落,但也很快就把心思重新收了回来,按照栾秀秀与她的解释,辨认书本上记载的内容、道理。 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但也只是说是如此,读书一事,其实并不简单,不是看过了书本的内容,看到了那些文字,就算读书,而是需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需要身体力行,将那些载于书中,浮于文字的道理彻底读懂,铭记心中,再付诸行动,才是真正的读书。 既要坐而论道,也要作而行之。 ... 经塔一层。 天色渐亮。 刚刚一觉睡醒的云泽,其实睡得不太舒服,毕竟身上带着一座简易阵法,好似身处泥潭之中,时时刻刻都有无形压力压制自身,哪怕不去动弹,也不意味着没有压力,只是一动不动终归要比举手投足来得更加轻松。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 云泽转头看向旁边不远处的冯长老,依然埋首案上,正在寻找这座简易阵法中的疏漏之处,只是看似进程有些不太理想,已经一整夜过去,冯长老仍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嘴里念念叨叨“这里没错”,“这儿也没错”,结果就是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依然无法找出关键所在。 云泽尝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要自己有些下滑的身形能够重新靠在墙壁上,依然吃力,哪怕只是举手投足,也会遭遇极大的阻力,只是极其微小的动作,等到做完之后,就已经累得满身大汗。 冯长老听到声响,转头看来,恰与云泽四目相对,立刻面露尴尬之色。 “再等等,给我点儿时间,很快就会有结果了,我保证。” 云泽闷不吭声。 经塔这边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不少人都瞧见了坐在塔门附近的云泽,有些奇怪,只是等到他们见到那双原本血肉模糊、现在已经结巴的手腕,就立刻变得见怪不怪了。 每年补天阁入阁考核结束之后,总有那么几个新来的,会因为不清楚具体情况,着了这位冯长老的道。 不过有关冯长老的那些传言,其实不假,真名冯铄的冯长老,确是天下头一等的大阵师,并且曾经确也仅凭圣人修为,依靠阵法,便生生抗下了许穗安的竭力一拳,只是这个说法其实有些太过简略了,因为安然无恙与半死不活两种结果,都能算是扛住了,但很不幸的是,挨了许穗安一拳的冯铄,并没有安然无恙,而是被那一拳势如破竹一般将阵法完全撕裂,到最后关头,还是许穗安及时收了绝大多数的力气,这才让冯铄以重伤为代价,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年之久,最终侥幸生还。 所以时至今日,冯铄胸口上也还留有一道很大的狰狞疤痕。 但说是如此,却并不意味着这位天下头一等的大阵师,真就只是一个酒囊饭袋,实际上冯铄的本事相当不差,在列阵施法一道,造诣高深,便是放眼整座天下,也是名列前茅,并且一旦认真起来,就连副阁主韦右也未必能是他的对手,可偏偏此人想法太多,并且绝大多数不切实际,总喜欢跟古人一较长短,就像最近这段时间,这位冯长老就忽然盯上了洞明圣地的灵纹烙印,嚷嚷着要跟大几万年前那位洞明老祖分个高下。 而自打冯长老开始叫嚣,到今天为止,也才刚刚过去不足一月,正是补天阁人人自危的时候,生怕会被这位冯长老连哄带骗,不知不觉着了他的道。 按照那些海外人的说法,类似云泽这种不慎落到冯长老手里的人,就是一只小白鼠。 不过这些事,可不是新人能够知道的。 毕竟冯长老早就已经放出话来,如果一直找不到人配合他尝试阵法的可行性,那就只能看心情“随便”抓人了,补天阁弟子最好,黑市里的那些野修散修,“勉强”也行。 临到末了,冯长老还曾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言语。 “死道友不死贫道。” 所以来来往往之人,大多幸灾乐祸。 姬家麟子姬尚文已经去而复返,在途径塔门附近的时候,恰好瞧见了正在闭目养神的云泽,眼神当中立刻闪过一抹嘲笑意味,只是原本埋首案上的冯长老忽然抬头看他,裂嘴而笑,明显有些不怀好意,就让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姬尚文,立刻缩紧了脖子,灰溜溜地逃窜出门。 冯长老神情鄙夷。 云泽置若罔闻。 又过许久,经塔里,再次走来一人,神色萎靡,眉眼之间满是疲惫,正是那位只在七层待了一个时辰还多一刻的柳青山,惨被此间阵法压得脸色雪白,以至于哪怕已经重回一层,也仍是脚步沉重,腰背佝偻的模样,一直来到塔门附近,也是此间阵法压力最轻的边缘,这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用仅剩的力气重新挺直了腰背。 柳青山目光看向坐在旁边的云泽,心下了然,与正埋首案上的冯长老拱手作揖。 “柳青山见过前辈。” 冯长老抬头看他,眼眸之中金光一闪,开口说道: “在第七层待的时间有些太久了,经络受损,脏腑有气息瘀滞,先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借助阵法之能,将自身气机以细水长流的方式缓慢运转,等到伤势修复,气息化开,再走不迟。” 柳青山毕恭毕敬,再次拱手作揖。 “谢过前辈。” 冯铄摆了摆手,便重新埋头深思这座简易阵法。 云泽睁开眼睛看向冯铄,有些狐疑。 柳青山已经走上前来,在其身旁盘腿落座,一边按照冯铄所言,依靠此间阵法相助,以细水长流的方式运转气机,修复伤势,一边笑着解释道: “云公子不必觉得有什么古怪,冯长老修有火眼金睛的瞳术秘法,可以看破表象,直观内在,故而体内伤势如何,以冯长老之能,自是一目了然,而该如何修养,才能从中获得最大裨益,冯长老也往往不会故意隐瞒。” 说到这里,柳青山忽然笑了起来。 “其中关键,在乎敬与不敬,问与不问。” 云泽心下顿时了然,冷笑道: “可惜补天阁弟子大多来历深不可测,往往眼高手高,想要他们在面对某位看似可有可无,并且作恶多端的长老之时以礼相待,那可真是天大的不容易。” 柳青山自是听得出云泽意有所指,是在骂人,只得苦笑一声,摇头不语。 本是埋首案上的冯铄,头也不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嘀嘀咕咕骂了两句,然后就把心思重新放在那座简易阵法上,继续愁眉苦脸,抓耳挠腮。 云泽收回目光,好奇问道: “柳兄怎么认得我?” 柳青山笑道: “补天阁这个地方,说大不小,说小不小,不论出了什么事,甚至无需一日,就会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前两天云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早就已经传遍了,我会有些耳闻,也并不稀奇。只是众说纷纭之间,有些人比较关注飞剑龙溪的再次问世,也有些人在为云公子的胜友如云感到新奇,还有些人,则是更加好奇云公子与那如今已是皇朝之主的陈姑娘,关系究竟如何。” 云泽微微摇头,对于这些口舌长短有些无奈。 柳青山并不喜欢打听别人的是是非非,所以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没有继续深入下去,转而聊到了修行与读书上面。随着两人越聊越深,柳青山就忽然发现,这位最近几日方才正式进入补天阁,就立刻闹出了一些风风雨雨的云公子,竟然也是一位读书人,虽然不多,却对某些学问、道理,自有一番十分独到的见解,哪怕这些见解已经有些偏离了本意正道,可柳青山却是越发地兴致盎然。 再后来,两人就越聊越多,柳青山也说到了自己对于教化一事的看法,提出了“以匣装剑”的比喻,并且说到这里的时候,柳青山就不免想到了之前的事情,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被云泽见到之后,便好奇询问。 柳青山稍加沉吟,便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未加任何评判是非对错的言语,只在说完了经过之后,又缓缓说道: “其实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些古怪味道,一方面是补天阁建立至今,虽然很多规矩如今都已荡然无存,但也都是被迫而为,可那座门槛,哪怕再怎么高低变化,也是雷打不动,所以早在两年前,哪怕尉迟夫人仗剑杀来,将补天阁上上下下搅得一团糟,许阁主与韦副阁主也没有应允尉迟夫人的无理要求,将她那位已经过了年纪的弟子收入阁中,可偏偏这次却给那位先天武道胚子的柳姑娘大开方便之门,为了什么?” 柳青山也有双手揣袖的习惯,低着头思量片刻,便也似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道: “是为了‘息息相关,一脉共存’的说法?有这个可能,并且很大,毕竟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自身生而享有的大道偏颇,应该极为庞大,这也就意味着柳姑娘的运气,至少武运,应该十分昌隆,而其一旦与补天阁出现息息相关的联系,就会被补天阁分走一部分大道偏颇,对于柳姑娘而言,这被分走的气运、大道偏颇,就只是冰山一角,可如果冰山本就无比庞大,那么哪怕只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也会格外的庞大...能让许阁主破例大开方便之门,那柳姑娘的这座冰山该有多大?冰山一角,又有多大?” 云泽眼神微微阴沉。 “息息相关,一脉共存”的说法,他确实早就听说过,但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所以时至今日,他才终于知晓,原来是被分走了一部分无形中的大道偏颇,才会息息相关。 这东西,无形无质,但却至关重要。 不过很多事情事已至此,像是柳瀅已在书契签字画押,他已名入洞明谱牒,全都已经板上钉钉,就算想要后悔,也已无济于事。 所幸按照柳青山的说法,哪怕已经息息相关,也只会被人分走自身气运的冰山一角,也就意味着被人分走的这一部分,不会很多,如此一来,就有希望像是云泽当时名入洞明谱牒的时候,席秋阳说的那句“利大于弊”一样,最终收获,要比付出更多一些。 说到底,还是“福祸相伴”四个字。 云泽闭上眼睛,尽量平复心湖中的风起浪涌,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复杂难受。 柳青山并未察觉云泽异样,自顾自继续说道: “倘若一切果如这些猜测一般,那么许阁主在将玉牌交给柳姑娘时,并未与她嘱咐读书应该循序渐进,就该是一场顺势而为的明心见性局了...可柳姑娘毕竟年纪还小...云公子,你以为许阁主现在就要柳姑娘明心见性,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云泽慢慢睁开眼睛,微微摇头。 “谁知道呢。” 对于这些,云泽其实了解不多,理解不深,只知道“明心见性”这件事,确实意义重大,有些山上修士,往往会以明心见性局作为收取弟子的考验,检查对方是否符合自己的心意,但更大的意义,还是在于明心见性一事,会影响一个人将来踏足圣道的契机,也是每一个追求圣道的修士,必有的经历。 像是云泽,就曾在化龙湖畔有过一场因为一念之差,便自找麻烦的明心见性,此事鲜有人知,小狐狸是一个,席秋阳是一个,除此之外,哪怕项威与顾绯衣,也不曾有所察觉,好在是这场明心见性的最终结果还不差,得出了“人间因我生而生”的答案,且无论这个最终答案的好坏之差,终归是对云泽日后的修行而言,大有裨益。 天下间的明心见性局,都是如此。 迈得过,虽然日后修行未必就能保证顺风顺水,但也在会无形之中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巨大裨益,并且随着修行愈久,修为境界愈见精神,这种裨益都会一直存在。 可若迈不过,轻则就会落到字面意思上的呕心沥血,重则一蹶不振,一身修为还归天地之间,甚至身死道消。 所谓福祸相伴,不过如此。 但更大的关键,还是在于明心见性局中,外人很难出手相助,关键在于一个“度”字,很难把握,一旦稍有不慎说得多了,整场明心见性局,就会立刻前功尽弃,最终沦落到无用之地,而若说得少了,就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但很难出手相助,却并不意味着出手害人同样很难,恰恰相反,倘若有谁身处明心见性局中,一旦有人想要害他,往往只需顺势而为,所以轻而易举。 云泽不动声色,随口问道: “以柳兄对于那位栾氏麟女栾秀秀的了解,她将那位柳姑娘留在六层,所图为何。” 柳青山叹了口气。 “按照佛家的说法,无非就是为了结缘二字。” 云泽心下暗自沉吟,口中继续问道: “既然栾秀秀只是为了结缘而已,就理应是为善缘而去,毕竟柳姑娘的身后可是站着那位许阁主,既是如此,柳兄又为何叹气?” 闻言之后,柳青山面上怅然越发浓重,沉声问道: “云公子方才已经听我说了以匣装剑的比喻,以为如何?” 云泽看他一眼,有些不解这位柳氏麟子怎么忽又提起这件事,便在略作沉吟之后,如实说道: “恕我眼界较窄,所见、所闻、所知太少,无法断定以匣装剑的比喻是否恰当,毕竟很多事情,不能一概而论,用俗话来讲,就是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这就像是一亩稻田,哪怕长势再好,到了丰收之际,也总会有些秕谷存在。” 柳青山转头看向云泽,这位相貌生得俊俏无比的柳氏麟子,眼神当中竟然有些...幽怨? 他摇了摇头,很快就将神色收起,感慨道: “云公子说话做人,太过冷静了一些,而且我也从没说过,以匣装剑的比喻就是一棍子打死了全部妖族。” 说着,柳青山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继续说道: “我不就是妖族之一?而且还是柳氏妖城的麟子。说得不客气一些,我就是个读书人,并且早年间还曾遇见柏氏妖城那位真名栢石的圣贤君子,用他当时与我父亲的说法来讲,我可是难得一遇的读书种子,先天身负浩然正气。这么一个例子摆在眼前,我又岂会说出那些一棍子就将所有妖族全部打死的话来?” 云泽不置可否,想了想,还是拿出一坛梨花酿,故作轻松地放在地上,然后推到柳青山跟前。 “算我失言,这坛别处买不到的梨花酿,就当是给柳兄赔礼道歉了。” 柳青山眉头一挑,面露意外之色,倒也没有客气什么,伸手抓来那坛梨花酿,掀开酒封,嗅了嗅颇为馥郁甜香的酒气,面上立刻笑了起来,举起酒坛,喝了一小口,眼眸明亮,大笑道: “好酒!既是云公子的歉礼,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云泽哑然失笑。 其实梨花酿这种最以甜香出彩的酒水,就跟青雨棠的莲花宝酿很是相像,全都不太符合他的口味,只是云泽一路行走至今,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囊中羞涩的情况,就连当初姒庸求死之后,姒海赶去北中学府接任武山山主一职,让他突然发了一笔意外横财,也仍是苦于下面两只吞金兽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太多,仍是捉襟见肘,便往往不会苛求太多,有酒就行。 到如今,精酿好酒,劣质酒水,喝过的确实不少,可真正能让云泽觉得适口的,还要数姒海当时带着那笔意外横财一起给他的老窑烧酒,其次便是项威打从桃源村里带出来的那种土窑烧酒。 再次,则是当年远行八千里时,喝过的烧口烈酒,甫一进嘴,就是针刺一般的杀口感觉,再到咽下去,更是如同一团烈火滚滚而下。 云泽忽然记起很早之前,他在一部小说画本当中偶然看到过的一段话。 “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想到这里,他便又一次笑了起来。 江湖豪气,就是如此了。 柳青山神情古怪,默默收回看向云泽的目光,悄悄咧嘴,然后捧起酒坛,喝了一小口酒,然后双手抱着酒坛,盘坐在那里,背靠墙壁,抬起头来看向经塔这层的屋顶,上层经塔的地板,眉关紧蹙,先是叹了一口气,将云泽叫醒回神,这才开口道: “佛家所谓的结缘,也分善缘,恶缘。” 云泽闻言一愣,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 好像有人跟他说过。 只是不等云泽回想起来,柳青山就继续说道: “以匣装剑的比喻,当然不是将所有妖族一棍子全部打死,却会打死绝大多数,栾姑娘...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太好,但以我之见,这位栾氏麟女,确在其中。” 云泽眼神微微一沉,随后故作事不关己,好奇问道: “所以栾秀秀是在图谋不轨?” 但柳青山却摇了摇头。 “我不是在说这个,而是...读书这件事,就跟修行一样,最需要的就是脚踏实地,循序渐进,应该由浅入深,由低到高,先将那些通俗易懂的道理弄明白了,将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弄清楚了,再去精研那些更加高深的学问,再去考虑更大的事情。这就像是世间走兽出生之后,往往都是先爬、后走、再跑的顺序一样,哪怕一年能生四胎的草兔,出生之后,虽然过不多久就会奔跑,可在那之前,也要经历一段循序渐进的过程,才有力气能够跑得起来。倘若没有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刚刚出生就想奔跑...最终落到一个断胳膊断腿的下场,都是轻的。” 说到最后,柳青山迟疑片刻,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在他而言不该说的话: “栾姑娘读过的书本,还不够多,自身的学问、铭刻在心的道理,也不够深,又哪里知道应该怎么教书育人,又怎么能够保证柳姑娘在读那些书本的时候,出现误解的时候,能够及时纠正过来,避免尚且年幼的柳姑娘因为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误解,从而误入歧途?可偏偏柳姑娘她...” 柳青山话音一顿,重重叹了一口气。 云泽心里忽然变得有些沉重,这才终于注意到,问题真正的关键,栾秀秀的火上浇油,其实就只占了一半左右,而另外一半,则是在于柳瀅本身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贪功冒进。 本身就是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让她在过往的修行当中,一直顺风顺水,尤其武道一途,走得尤为顺畅,从来没有遇见半点儿坎坷,就连修为境界的提升,也是宛如一飞冲天、拔地而起,整个凡人九品境,只用短短两月时间,就顺利度过,甚至不必担心根基不稳,难建高楼。 没有沉淀,没有打磨,就这么顺顺当当走到了今天,倘若不是因为云泽担心她的修行速度太过迅猛,让她将境界突破的事情尽量压一压,以免留下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患,恐怕时至今日,哪怕她还没有突破十二桥境,也该能够触碰到十二桥境的边缘门槛了。 如今再看,云泽这才终于发现,自己的担心好像是对的。 而那所谓的不为人知的隐患,恐怕也不在于修行根基,更不在于肉身体魄,而是心性心境。 可即便如此,柳瀅的修行也仍是顺利得有些过分。 所以许穗安才会故意借机设下这场明心见性局? 但柳瀅毕竟年纪还小,山上的事情经历也少,又哪里能够知道循序渐进与脚踏实地的道理?而若这场明心见性局中,柳瀅真的输了,因为误解了第六层某一本书中的某一个道理,从此误入歧途,一去不回,最终又会落到一个怎样的地步? 云泽心头沉重,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定,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针对此间正在经塔六层看书的柳瀅,设法相助。 柳青山沉默许久,这才嗓音低沉继续说道: “其实这里的书本,由易到难,由浅到深,已经整理排列出来了,第一层的书本当中,甚至包含《千字文》这种稚童蒙学的认字书本,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道理浅显易懂的书籍,大多都是稚童蒙学需要用到的书本。再往上,那些书中的道理、学问,文字的深度,就会随着层数的增加逐渐增加。所以柳姑娘应该从第一层开始,而不是直接跑去第六层,更不该是第七层,第八层。贪功冒进,可是读书与修行中的大忌。” 说完所有想说的之后,柳青山就忽然站起身来,顺便将那还没喝完的梨花酿藏入气府,转头与云泽笑道: “心中苦闷之事已经说完了,还要多谢云公子愿意听我如此唠叨,至于这坛梨花酿,我就心安理得收下了,日后若有闲暇,可以去我那里坐一坐,自有别处买不到的好酒佳酿,可以款待云公子。” 言罢,柳青山便笑着拱一拱手,没有计较云泽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以为是冯长老的阵法出了问题,将他压得动弹不得,再与冯铄打了招呼之后,便扬长而去。 相较于来时的萎靡不振,神色疲惫,走的时候,这位柳氏麟子的脚步,依然变得格外轻快。 可云泽心里却是愈发沉重。 冯铄暂且停下阵法的钻研,转过身来,笑问道: “你在担心柳瀅会因年纪太小,阅历太浅,就无法顺利度过这场的明心见性局?” 云泽瞥他一眼,沉默不语。 冯铄也不在意这些,正要开口,恰好此间有人经过此间,就立刻住口,暗中以手掌下压,以某种信手拈来的灵纹阵法将此地完全笼罩,避免会被他人听到一些不能暴露的问题,之后便缓缓说道: “我且问你,究竟何谓明心见性?” 云泽皱眉,有些莫名其妙,但也还是开口答道: “率直坦诚内心本性。” 冯铄微微摇头。 “你与柳青山的闲聊之间,他已与你说过自己对于很多道理学问的见解,其中就有提到,人性本恶,后有言道,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既然人之本性为恶,又为何还要明心见性?倘若修行中人,人人都要明心见性,还归本性之恶,岂不就要天下大乱?” 云泽哑然,一时间无言以对。 冯铄面露无奈之色,稍稍迟疑,还是循循善诱道: “那我问你,你会走上修行路的原因是什么?” 云泽稍稍一愣,皱眉沉吟,缓缓说道: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挣钱吃饭,再后来...就是想要继续活下去,到今天,也还是为了活下去,毕竟父亲留给我的仇家太多,也太厉害,如果不能努力修行,就肯定会有一天死在他们的手里。” 冯铄微微点头,又问道: “那你以为天下修行之人,为何修行?” 云泽正要开口,忽然有些迟疑,最后反问道: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修行的理由,这怎么回答?” 闻言如此,冯铄眼角猛然一跳,有些恼火,伸手指了指神情错愕的云泽,最后一甩大袖,斜着眼睛看向云泽,满脸嫌弃,干脆不再继续打哑谜,直接给出了答案。 “明心见性所谓的性,不是先天之性,而是后天之性,再要说得直白一些,就是一个人内心深处最认可的道理、最根本的想法,这些东西,发乎本心,却会因为种种杂念被迫迷失。而明心见性的目的,究其根本,就是为了能让一个修士彻悟自己的内心,找到自己最为认可的道理,并且找到坚持下去的方式,现在明白了?” 见到云泽点头,冯铄舒了口气,继续说道: “所以明心见性局,虽然会与年龄大小有些关系,但关系不大,只要不是尚且不明事理的稚童,都可以使之步入明心见性局中,关键只在合适的时机。以柳瀅如今的年纪而言,足够了。” 云泽皱眉问道: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柳瀅的心性心境出了问题?” 冯铄忽然伸出一只手来。 见状,云泽愣了一下,随即恍然,无奈冲他翻了个白眼,取了一叹梨花酿出来,却也并未递上前去,而是搁在自己面前。 “说完再给你。” 冯铄咧咧嘴,有些无奈,只得明言道: “确实有些问题存在,关键在于柳瀅因为自身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就让她在修行路上走得太过顺畅,几乎没有任何艰难险阻,再加上柳瀅如今年纪确实不大,心思正是比较单纯的时候,就难免以为自己很厉害,不管做什么都会很轻松,长此以往,就会逐渐变得骄傲起来,不仅自视甚高,并且受不住打击,一旦遇见什么磕磕绊绊,哪怕只是一座小坑而已,也很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或者出现气急败坏的情况,最终走了歪路。其实这就跟种菜一样,若不打定,任其顺顺当当一直长下去,最终的收成肯定不好,可若适时打定,那么之后结出的果实,反而就会更加饱满。都是一样的道理。” 冯铄叹道: “许阁主离开之前,曾经暗中找过乌瑶夫人,让他们最好不要插手此事,现在我将这件事与你说了,你也最好不要插手此事,因为许阁主顺势而为的这场明心见性局,其实恰好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所以哪怕最终的结果不如人意,也最多只是读了一些太过深奥的书本,一时间有些糊涂和迷茫,对于某些道理存在误解,便在错误的方向走出了一步。若要挽回,不算很难,只需要让她重新脚踏实地地将底层书本再读一边,循序渐进,最好再有良师陪同,为之循循善诱,为其重新架构这些道理,只需时日足够,功夫得当,即可无恙。所以无论最终的结果是好是坏,都不会真正伤到柳瀅。” 第579章 龙角 不知为何,冯铄在拿了酒、说完话后,并没有就此撤去这座灵纹阵法,任凭阵法依然围绕两人,在这里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其中声响、景象,就全都不为外人所见。 云泽睁开眼睛,从沉思当中回过神来,有些奇怪。 不过冯铄却是全然当做不曾知晓,一只手搁在已经掀开酒封的酒坛上面,偶尔提起酒坛,美滋滋地喝上一口,心思依然全在那座简易阵法上,一手提笔,在纸上不断写写画画,偶尔放下毛笔,伸出一根手指,皱着眉头凭空勾勒灵纹交织,大概可以看得出来,与云泽手腕上的那座简易阵法,有着些许不太明显的出入。 往往复复,可结果始终不能让人满意,而冯铄也往往都是摇头叹气,挥手将凭空交织的灵纹随意打散,便重新埋首案上,继续考虑灵纹配伍的问题。 好在是看似已经有了最终成功的些许苗头,不会让人全无半点儿期许。 云泽收回目光,有些迟疑,但还是取了一坛梨花酿出来,颇为费力地举起酒坛,好不容易才能喝上一口,同时也有些好奇,柳青山最多可以走到的经塔第七层,压力又该如何沉重,倘若直接将他丢去第七层,又是否会因压力过分沉重,直接吐血而亡? 先前谈话期间,云泽就已经知晓,如今补天阁中,真正能够登上第七层并且还在其中停留的,其实数量极少,除去柳青山之外,也就只有寥寥数人,艾尔罗是一个,罗元明也是一个,并且后者身处经塔第七层时,至少看起来是格外轻松,按照柳青山的推断,倘若罗元明不是那么懒懒散散,就至少还能继续往上再走半层。 除此之外,还有赢家麟女赢清薇,瑶光麟子姚鸿飞,这些都是云泽比较熟悉的人物,另外还有几位海外出身的年轻一辈,以及云泽从未有缘相见的马氏麟子,与两位来历背景平平无奇的海内修士。 也就刚刚超过双手之数。 而真正能够登上第八层的,则是纵观整座补天阁,也就有且只有一人而已。 说到这里的时候,柳青山的神色语气,其实颇为古怪,因为按照他的说法,这位如今补天阁中唯一能够登上经塔第八层的阁中弟子,是个海外出身的女子,性情癖好相当古怪,总喜欢将那一头长发染得五颜六色,并且极度自恋,不过实力也是补天阁中首屈一指,自其进入补天阁以来,长达八年的时间,除了曾经输给那位熊氏麟子两次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败绩。 可真要说起来,其实这位真名米迦列的海外女子,在与熊氏麟子的几次争锋之中,仅就结果而言,还是胜负参半的情况,所以两人大抵属于平分秋色,直到后来熊氏麟子因为苦求古界小洞天却无门而入,便赌气离开补天阁,就再也没有谁能与之一较高下。 在此之后,柳青山又说了一件事,便是接下来的几年甚至十几年,补天阁里不会太平。 仅就海内而言,除去熊氏妖城那位不太着调的城主大人因为自身不肯节制,就导致熊氏麟子年纪较大之外,其余圣地世家与各做妖城出身的麟子麟女,其实全都年纪相仿,然后就是打从前年开始,这些人就已相继进入补天阁,他与姒东算是第一批,而这种情况,则是还会继续持续几年之久,直到因为运气不好便落到最后的孔氏麟女进入补天阁,情况才会安定下来。 海外情况与海内相仿。 这么一大帮出身来历深不可测的家伙聚在一起,再加上许穗安这位补天阁阁主的刻意为之,岂能不乱? 不过这个话题,柳青山也就点到为止,所以说到这里之后,两人就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聊到了一些古代圣贤流传下来的立身之言,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罢了,直到后来,恰好说到了“人性本恶”的话题,柳青山便借题发挥,与云泽讲了自己“以匣装剑”的比喻,再往后,就是倾诉心中不满不忿了。 云泽心里将整场闲聊暗自复盘了一遍,挑选重点,就着酒水着重记下。 随后就忽然见到在这经塔一层的书山堆砌之间,柳瀅与一相貌清丽的女子打从其中一条小路缓缓而来,一路上说说笑笑,打从此间经过之时,许是因为这座阵法的关系,所以柳瀅并未瞧见靠墙而坐的云泽,只与身为此间守经长老的冯铄学着读书人的模样拱手作揖之后,便与身旁那位始终无动于衷的栾氏麟女一道离开。 云泽目光一直放在柳瀅身上,直到两人出塔之后,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缓缓收回看去的目光,略显艰难地举起酒坛喝了口酒。 方才两人途径此间之时,闲聊话题,似是在某座古代王朝大厦将倾之际,以一己之力挽狂澜,强行延续国祚不断的某人生平,只是无奈于真正听到的话语极少,所以很多事情,不好判断。 可云泽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轻松的。 因为诸如此类的书本,其中记载于文字之间的学问、道理,哪怕很大、很远,却也往往不会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对于柳瀅而言,想要读懂其中蕴含的学问、道理,可能不太容易,但情况终归要比读了那些言词晦涩的经文古籍更强一些。 冯铄忽然停笔,扭头看向正在喝酒的云泽,开口问道: “你不好奇她们两个刚才聊到的内容具体是与哪位古代名人有关?” 云泽瞥他一眼,冷笑道: “想要酒喝就直说,何必这么弯弯绕绕。” 冯铄老脸一红,转过身来搓着手道: “有来有往,再来不难嘛!” 云泽取了一坛梨花酿出来,搁在地上,然后自己举起酒坛喝了一小口。 冯铄咧嘴一笑,言简意赅道: “圣贤之师,千古第一相,尊王攘夷。” 说罢,冯铄便抬手虚拿一下,将那酒坛摄入手中,笑呵呵地摆在手边那坛还没喝完的梨花酿后面,然后美滋滋地伸手在那两只酒坛上各自拍了一下,这才转过身去,继续提笔钻研那座简易阵法。 云泽小口喝酒,眉关紧蹙。 冯铄口中所说之人究竟是谁,云泽确也知晓,可他却对这些事情很少关注,所以也就仅限于知道而已,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更多的了解。 不过云泽仍是没有担心什么,更没有好奇有关这位圣贤之师的记载当中,究竟讲述了一些什么具体内容。 一坛梨花酿,很快就给喝干了。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酒气,没有一直荒废下去,而是努力起身之后,便以站桩姿势维持不动,气机内敛,炼精化炁。 ... 冰山。 离开经塔之后,柳瀅并未直接返回客舍那边,而是跟着栾秀秀一起去了弟子房所在的冰山,只是景博文的具体住处,栾秀秀确实不曾在意过,毕竟他才去年刚刚进入补天阁,虽然顺利通过了入阁考核,又是曾经杀生榜上榜眼之人,可大体来讲,也就只在中游徘徊,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种,就难免显得平平无奇,鲜少有人予以关注。 所以抵达冰山之后,栾秀秀便先带着柳瀅找了一趟某位朋友,从其口中打听到了景博文的具体住处,而后方才登门拜访。期间柳瀅数次想要开口说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趟过来所为之事,有些不值一提,便每次将话语全部咽了回去,乖乖跟在栾秀秀身旁,任其做出各种安排。 不过很可惜的是,两人此番前来,竟是扑了个空,也不知景博文此间究竟去了何处,总之就是不在弟子房中。 柳瀅心里有些失落的同时,其实也悄悄松了一口气,毕竟谢安儿与景博文之间的事情,虽然柳瀅知道的不是很多,但也勉强算得上是有些了解,再加上她与景博文其实不算熟悉,如此冒然造访,还是为了谢安儿的事情特意前来,心里就难免忐忑紧张,所以之前赶来的路上,小丫头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定,到了弟子房门前的时候,更是拘谨不安,好一番暗地里的鼓劲加油之后,这才终于上前抬手敲门。 没曾想,却是这么个结果。 不过最终还是轻松感大于失落感。 栾秀秀自是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便伸手揉了揉如今已经长高许多的小丫头的脑袋,柔声说道: “既然景公子此间不在弟子房中,那姐姐就带你去黑市逛一逛如何?” 柳瀅面露好奇之色,想了想,正要说话,就忽然瞧见栾秀秀身旁凭空多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来人正是副阁主韦右,不发一言,只是抬起手来,原本系在柳瀅腰间的那枚特制玉牌,便解开绳子,主动飞去韦右手中,被他拿在手里翻看片刻,拇指在玉牌表面轻轻一抹,就递了回去。 “玉牌只允许去九层经塔,不要随意乱跑,倘若出了什么意外,阁主责问下来,老夫担当不起。” 这番话,韦右是看着栾秀秀说的。 后者心神凛然,大抵能够感受道韦右言语深处暗藏的不满与威胁,只得面露歉意,弯腰道歉,待其重新起身之时,再看去,眼前已经没了副阁主韦右的踪影,连带着那位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也已经消失不见。 栾秀秀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烦闷。 原本还想去了黑市之后,随意挑选一些不太值钱的好看物件儿送给这位武道胚子,以此加深两人之间的缘分。当然不是真不值钱,只是相对于栾秀秀的腰包而言,黑市当中某些色泽瑰丽,亦或模样精巧的天材地宝,往往显得不够值钱。 不曾想,竟然半路杀出一个韦右来,撂下这么一番既是警告,又是威胁的话语,就直接带着那位武道胚子离开此间。 虽然算盘未必就此落空,却也平添了许多本是没有必要的麻烦。 栾秀秀有些无奈,却也不敢顶撞韦右,否则一旦惹恼了这位脾气其实绝不算好的副阁主,很有可能就会人头落地。这样的事情,其实不是没有发生过,早在八九年前,也就是熊氏麟子与艾尔罗、米迦列刚刚进入补天阁的那段时间,就曾有过这么一回,出身来历平平无奇,心性心气却是极高,竟然当众顶撞副阁主,出言不逊,骂骂咧咧,结果韦右根本不管他是怎样的凤毛麟角,直接将他拍成了肉泥。 倘若此人惨被韦右拍死,是因身后没有够大的靠山才会落到这般境地,那么早在两年前,也就是姒东刚来补天阁的那一年,也曾有过这么一回,并且胆敢出言顶撞韦右的,还是西方某个大家族的继承人,可最终的结果,也无非就是多死了一个护道人而已,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甚至哪怕消息传回那个大家族,也如泥牛入海,根本没有后续之事。 究其原由,其实一共能够找出两个半,一个是补天阁本身就有“一些”乱古灵神留下的手段,具体是什么,不太好说,只是根据一些比较古老的记载而言,补天阁也曾数次遭遇灭顶之灾,而当代阁主也总能拿出某样乱古灵神留下的手段,或是一缕杀机,或是一缕残魄,或是一枚藏有乱古灵神一击之威的漆黑木牌,或是一张乱古灵神亲自书写的符箓,一经祭出,便是浩浩天威化作滂沱剑雨,哪怕大圣,也要身死道消。 总而言之,就是那些试图攻打补天阁,强占底蕴的古老势力,没有一个能在这里讨到半点儿好处。 另一个原因,只拿眼前来讲,便是如今的补天阁,有绝世大妖白先生庇护,再往前,则是近古人皇,更早之前,又是上古妖帝... 最后半个原因,就是补天阁本身底蕴太过厚重,也便人人觊觎,就难免相互忌惮。 这些事,身为栾氏麟女的栾秀秀,全都一清二楚。 说到底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 山腰黑市,人来人往,中间仍是矗立着那座巨大界碑,只是上面相较于先前,在最末尾处,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一条新规矩,明言要求黑市中人不许插手补天阁新人挑选弟子房一事,让栾秀秀有些意外,但也只是稍加细想,就立刻明白过来,许是哪个新人交友广泛,就连这里也能找见相识之人,便以取巧之法越过了挑选弟子房时无可避免的争斗厮杀,被副阁主韦右,也或许阁主察觉,这才匆匆补上了这么一条新规矩,若非如此,这行字迹也就不会与其他字迹大相径庭。 不过栾秀秀倒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随便挑选了一个方向,就沿着街道缓步而行,偶尔会在一些地摊旁边停下脚步,仔细斟酌,但始终不能觉得足够满意。 倘若柳瀅没被带走,也就不必如此纠结了。 栾秀秀有些无奈,实在想不出柳瀅这种举止之间总会带有一些土气的姑娘,究竟会喜欢怎样的物件儿。 好看的?精巧的?亦或昂贵的? 栾秀秀忽然驻足,抬头看向眼前这座貌似中规中矩,却又秀气暗藏的建筑。 以孔氏妖城作为背后主家的灵芝苑。 栾秀秀稍稍一愣,想了想,总觉得某些哪怕离开土壤也依然不会轻易枯萎,并且还会瑶香喷薄的灵株,似乎也是一种比较不错的选择。便稍稍定神,举步而入。 ... 第二天,柳瀅特意起了个大早,再次来了九层经塔,却也并未直接上楼,而是进门之后,便与身为此间守经长老的冯铄乖巧问好,只是依然没有瞧见就在旁边的云泽,因其仍被那座阵法笼罩在内,不为外人得见。 冯铄是在担心云泽多说多做,影响了许穗安顺势而为的这场明心见性局。 云泽当然对此心知肚明,便也懒得挣扎什么,若非靠墙坐在地上小口喝酒,独自想些不为外人得知的心事,就是站桩修炼,借由阵法压力炼精化炁,速度反而要比平日里更快一些,引得冯铄频频侧目,有些惊异于云泽修为境界的攀升竟然如此迅速,便在昨晚夜深之时,有过一次暗中施展火眼金睛的秘法,想要一窥究竟,却被云泽迅速察觉,狠狠瞪他一眼,冯铄便讪讪收起瞳术秘法,装作无事的样子继续钻研那座简易阵法究竟有何疏漏之处。 但这终归只是一些小事罢了。 柳瀅来到经塔的时候,云泽正靠墙坐在地面上,小口喝酒,扭头瞧见冯铄在柳瀅问好之后,一张老脸立刻笑得许多皱纹层层堆积,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柳瀅只比那座高大柜台堪堪高出一头左右,便在柜台跟前踮起脚尖,双手扒在柜台边缘,努力将脸全部露出来,也顺便可以看清坐在里面的冯铄,开口问道: “冯长老,秀秀姐姐今天有没有过来?” 闻言之后,冯铄便忍不住苦笑一声,摇头说道: “你这丫头,经塔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怎么可能每一个都要抬头看一看,记在心里,要想找人的话,就自己上去吧,反正你也有那玉牌在身,前面八层都能去得。” 说着,冯铄忽然轻咦一声,直起腰来,一只手搁在柜台上面那层桌面上,勾了勾手指,原本系在柳瀅腰间的玉牌,便主动飞起落在他的掌心当中,被他拿到里面细细翻看,好片刻后,这才抬头问道: “丫头昨天出门之后,去过别处?还被副阁主给抓到了?” 柳瀅一愣,抿了抿唇瓣,轻轻点头。 冯铄又将手里的玉牌翻过一次,皱眉说道: “许阁主当初将这玉牌给你的时候,应该或明或暗提到过,这块玉牌,就只是为了让你出入经塔,但不是为了让你在这补天阁里到处乱跑,这是规矩。所以按照规矩而言,其实这块玉牌现在应该已经作废了才对。” 说到这里,冯铄话音稍稍一顿,瞧了一眼惨被吓得脸色雪白的柳瀅,忽然笑了起来,继续说道: “不过副阁主该是念在你的年纪还太小,而且阁主有些时候说话喜欢含糊不清,便不曾与你计较这一次,只将玉牌中的部分灵纹擦掉,以示小惩,所以从此往后,经塔八层你就去不得了。” 冯铄将那玉牌搁在上层桌面上,还给柳瀅,笑着嘱咐道: “这次是你运气不错,切记日后莫要再犯。” 柳瀅抿着唇瓣乖乖点头,将那玉牌重新拿回手中,低着头,翻来覆去地看了片刻,只是没能看出玉牌比之先前有什么不同之处,便无奈放弃,重新系在腰间。 小丫头眼神当中有些失落。 与冯铄告辞之后,柳瀅便直奔楼上而去。 阵法当中,云泽喝了一小口酒,忽然开口问道: “就算柳瀅再次犯错,也不过是继续抹去一部分灵纹吧?” 冯铄刚刚拾起方才搁下的毛笔,闻言之后,头也不回,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咧嘴而笑,嗓音直接出现在云泽心湖当中。 “一坛梨花酿。” 云泽翻了个白眼。 冯铄起身靠在椅背上,伸出一根手指,凭空勾勒比之先前又有些许细微不同的简易阵法,以心声笑道: “那你就来猜一猜,柳瀅自从拿到玉牌那天开始,到今天,有没有过去一月时间?” 云泽举坛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反问道: “什么意思?” 冯铄眉关紧蹙,并未开口回答,仔细观察灵纹阵法,最终无奈摇头,挥手将之打散,方才解释道: “‘息息相关,一脉共存’的说法,其实需要分开解读,前者是前提,后者是结果,后者的关键在于前者,而前者的关键则在一月之期。为何如此,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按照某些古老典籍当中,都对此事有所记载,并且所言一般无二,原话叫做‘一日共处,则息息相关者也’。” 冯铄忽然扭头看来,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呵呵笑道: “有些听不明白是不是?” 云泽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取了一坛梨花酿出来,搁在地上。 冯铄见状,立刻点头笑道: “朽木可雕也!” 说着,他便伸手虚拿,将那酒坛摄入手中,也不嫌桌面上已经变得愈发拥挤,将这坛刚刚得到的梨花酿,直接摞在那坛还没开封的梨花酿上,而后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心满意足解释道: “传闻断古之前,有十日同天十月历,则年分五季,命为春、夏、季夏、秋、冬,配以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之序,生生不息周而复始,则一季两月,亦作两日,一日三十六天,亦为一月,记作一日月,恰合天罡三十六数,即是大道运转的一个小周天,一年则是大周天。当然这些其实都是古人积攒了经验之后先有结果,之后反推出来的过程,有些生搬硬套的意味,所以是对是错不太好说,你就只需知晓,之前讲到一月,其实是三十六天,与当今世上所讲的一月,虽然稍有出入,但出入不大。” 说完这些,冯铄笑呵呵地伸手拍了拍酒坛,忽然记起一件事,便扭过头来继续说道: “其实有关此事,还有另一个说法,就是断古之前的十月历,还要讲究阴阳之分,也就衍生成了另一种解释,所谓的‘一日相处’,是七十二天,却不是三十六天。但这些事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本来就有生搬硬套的意味,偏又没什么办法可以判断是非对错,只是古人这么说了,咱们就这么以为,并且这么做了,所以没有必要太过计较这些过程中的琐碎消失,也不必计较是真是假,总而言之,就是当今世上多以三十六日为期,当然也有以七十二日为期的,全看心情。” 云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莫名其妙,等到许久之后,这才终于逐渐回过味来。 全看心情? 所以结果就是说了等于没说? 云泽脸色陡然一沉,恶狠狠地转过头去,冲着冯铄一阵磨牙。 跟着就瞧见了那位栾氏麟女栾秀秀恰从门前经过,似乎心情相当不错,满脸笑意,脚步轻快,手指上面绕着一只锦绣香囊。 ... 奇山昆仑。 这一天,许穗安双腿盘空,漂浮在前,哪怕需要过山过水,也悠然轻松,身后则是跟着前不久才刚刚突破十二桥境的顾绯衣,周身气机尚且有些虚浮迹象,手持十字重槊,虽然偶尔需要披荆斩棘,但其实走得并不艰难。只是两人在横渡一座裂沟峡谷的时候,顾绯衣方才纵身而起,想要跟上前面已经到了裂谷对过的许穗安,谷底深处的雾瘴之中,就忽然冲出一条碗口粗细的老藤,宛如灵蛇一般,直冲顾绯衣而来,被她伸手一把抓住,身在半空,便拧转腰杆,借势用力一扯,就听那株老藤体内忽然传出一阵刺耳无比的尖叫,竟是被她生生扯成了两半,断裂处鲜血飞溅。 身形落地之后,顾绯衣回头瞥了一眼形同断蛇一般吊在悬崖峭壁上的那株老藤,冷哼一声,随手将那半截断藤丢到裂谷之中,便头也不回,将那十字重槊扛在肩上,继续跟在许穗安身后,往那山林中走去。 这一趟远行,按照许穗安之前给出的说法,需要去往奇山昆仑中的某座恶土,算不上是特别凶险,毕竟已经十分靠近奇山昆仑的外围,但在很早之前,那地方却是一座乱葬岗,因为某些原因,只在短短数日之内就死了不下十万生灵,怨念戾气极为浓重,盘桓不去,所以时至今日,就依此衍生出了极为浓重的阴邪煞气,不仅会在无形之中伤人生机,夺人性命,并且因为地处奇山昆仑的龙脉影响范围之内,灵气充沛,就在其中诞生了许多凶残害人的邪祟。 不过这座乱葬岗的具体来历究竟如何,许穗安倒是不曾详细提起,只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也让顾绯衣没有必要太过在意这些古老往事,跟着便是一阵插科打诨,忽然瞧见了附近一棵书上结了一个红彤彤的果子,双眼一亮,赶紧冲了过去,生怕有人跟他争抢一般,结果到了跟前,这才发现竟然是只模样古怪的红壳甲虫,惊醒之后,立刻嗡鸣振翅,张开一对尖牙猛扑上来,被一张脸拉得老长的许穗安一巴掌拍在地上,摔成了肉泥。 一连数日的赶路之后,两人这才终于抵达那座乱葬岗。 但与想象中的阴气森森、荒凉死寂有所不同,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竟是一座两岸对峙的景胜之地,藤萝攀附两边山崖,翠藓堆蓝草色如新,老树葱葱,雾霭重重,一处两处修竹挺拔,三处四处琼花喷香,丹崖怪石如刀削,壁立千仞似斧凿。 顾绯衣面无表情,四下看过之后,目光转向双腿盘空悬坐的许穗安,眼神当中露出几分狐疑之色。 许穗安笑道: “没走错,就是这儿。” 说着,他便伸出一只手抓了一下,丝丝缕缕的薄烟雾气在他手中如丝如缕,缓缓飘荡,随后猛然握紧,发出砰然一声,再将手掌摊开,竟是缕缕黑烟缓缓腾空。 许穗安拍了拍手,往前飘去。 “这叫否极泰来。” 一边说话,许穗安忽然抬手轻轻一挥,不远处的一座怪石上,立刻传来一声尖锐惨叫,随即出现一泼鲜血从那怪石当中迸溅出来,再看去,竟是一只此地残留的怨念,杂糅灵气之后衍生而成的害人精魅,只是看似怪石一般,实际上“有血有肉”,而其在被许穗安随手一掌直接挥死之后,就化作一缕色泽晦暗的青烟,飘摇而散。 许穗安勾了勾手指。 那缕本该飘摇而散的晦暗青烟,便如一条薄纱一般,缓缓飘来近前,被顾绯衣伸手抓住。而其纹于手臂之上的那条恶龙,则是沿着肌肤表面迅速游动起来,将头颅探入顾绯衣紧握的掌心之中,最终将那精魅死去之后余留的精气,一口吞下,之后便重新回到原本该在的位置上,看不出前后是否存在什么变化。 不过顾绯衣周身萦绕的修为气机,却是随之变得凝实了一些。 许穗安继续往前飘荡,只有偶尔才会出手一次,将那些模样各异,潜藏在不同地方的妖邪精魅一把捏死,任由顾绯衣紧随其后,吞吃这些妖邪精魅身死之后留下的阴邪精气。 待到山谷最深处,许穗安这才停了下来,抬头四望,与顾绯衣撂下一句“稍等片刻”,之后就一飞冲天,来到高空之中低头俯瞰,前后用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便返回谷底,与顾绯衣招了招手,带着她往另一边走去。 赶路途中,许穗安忽然身形往前一俯,翻转身形,屁股朝上头朝下,一边向后缓缓飘荡,一边打量跟在身前的顾绯衣,目光着重落在那双犹似火炉之中锻造而成的头顶双角,疑惑问道: “之前我就想说来着,你头顶的这对玩意儿,怎么现在越看越像鹿角呢?还是龙角?” 顾绯衣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顿了片刻,也似是有些迟疑,这才言简意赅道: “龙角。” 许穗安原本紧皱的眉头缓缓放平,眼神却是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鬼龙反噬?” 顾绯衣点头道: “有些压不太住。” 许穗安猛然止住身形,死死盯着顾绯衣,忽然扯起嘴角胡乱抓了抓头发,有些恼火,伸手一指顾绯衣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你个小娘皮的,知道这事儿怎么不早说,长嘴是用来放屁的啊?!你以为这事儿很小吗,是不是我一天不问,你就一天不说?还有你气府里的那头王八蛋,好嘛,整天好吃好喝地养着它,到头来,竟还整天想着怎么弑主?!这他娘地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还有你,别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你他娘的明知道那是一头白眼狼,这条修行之路有问题,大问题,还整天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屁都不肯放一个,拿着老子辛辛苦苦帮你寻来的阴邪精气、山水精华,结果全都喂了那头...” 正骂着,许穗安忽然一愣,猛地翻回身来,恢复脑袋朝上,凌空盘坐,瞪大眼睛盯着不为所动的顾绯衣,有些惊疑不定。 然后猛一拍脑袋,恍然叫道: “他娘的,我说怎么感觉这么熟悉,这不就是养小鬼嘛?!” 顾绯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很像。” 许穗安用手点了点顾绯衣,气得说不出话来,凌空蹈虚,离地三尺,开始来回踱步,又忽然转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顾绯衣手臂肩头那些裸露出来的《九龙图》纹龙,忽然皱起脸颊,露出一副古怪难看的表情,又抬手用力揉了揉,这才压下心头怒火,冷声问道: “说吧,你脑子里面到底都在想些什么,还有,那条鬼龙,还有《九龙图》,到底怎么回事儿,全都给我一五一十交代出来!” 顾绯衣眉关轻蹙,却见许穗安面上神情愈发阴沉,只得叹了口气,老实交代。 其实这件事说来并不复杂,就只是顾绯衣不知为何,竟然不能完全压住这条惨被阴邪煞气斩杀污染而成的鬼龙,所以哪怕两者之间的关系,看似是顾绯衣在以主人身份饲养鬼龙,依靠鬼龙反哺增进修为,同时也是鬼龙在养顾绯衣。 许穗安听得神情变换,到最后终于弄清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咬牙切齿一拍大腿,恶狠狠道: “这他娘的狗屁《九龙图》,我还道是当年那个原人王者开创的顶级功法,原来竟是这么一个害人的东西!既是如此,还要修它作甚,你将气府敞开,为师这就帮你斩了那头不要脸的狗孙子!” 顾绯衣却偏偏退后一步,摇了摇头。 许穗安神情一滞,急眼道: “你个小娘皮的躲什么呀,这东西真不能留,万一哪天你真被它养肥了,又压不住这个狗孙子,就肯定要被它给一口吞了的!大不了为师给你认错还不行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当初是我不该说大话,把这《九龙图》想得那么简单,你就当我只是放了个屁行不?我知道那玩意儿是你的修行根基,可为师又不是没有帮你修复根基的法子,实在不行,大不了挤出两滴心头血来,只要没死,保管让你活蹦乱跳。更何况补天阁里也有大把大把的灵决古经、搏杀真解,你可是为师唯一仅有的弟子,为师让你看一本、扔一本都行,干嘛非得死守着这么个玩意儿...” 不等许穗安把话说完,顾绯衣就再一次眼神平静地摇头拒绝。 许穗安哑口无言,将剩下的喋喋不休全都咽回肚子里,一脸的匪夷所思。 顾绯衣不愿解释,也不想多说,目光看向前方一片密林当中已经依稀可见的幽寂石潭。 走上前去,通过薄雾,深入其中,景象方才变得清晰起来,四周篁竹修云,青树翠蔓,蒙络摇缀。石潭如玉,落于其中,全石铺底,中有一孔,汩汩清流上涌。乌石森森,怪石嶙嶙,参差不平。一眼望之,深感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顾绯衣在潭边站定,目光落在潭中微微鼓出水面的一柱水流上。 潭水源头,俨然是来自地底深处,正与之前说的十万枯骨有些关系,故而此间潭水,实则本质便是十万枯骨怨气盘桓不散,衍生而出的阴邪煞气凝练而成,或许对于常人来讲,“剧毒”无比,哪怕只是稍微触碰,都极有可能会在瞬间就被这些阴邪煞气腐蚀生机而亡,可对顾绯衣来讲,亦或该说是对那头鬼龙来讲,却是难得的大补之物。 顾绯衣面上神色平静淡漠,将那十字重槊顿在地上,插入泥土之中,便毫不迟疑迈步而入。 许穗安瞪大眼睛,完全无法理解顾绯衣为何如此,干脆躺在半空,手脚胡乱晃动,“满地打滚”,嘴里啊啊呀呀乱喊乱叫,忽又猛地盘坐起来,双手摆开架势按在两边膝盖上,气势汹汹,瞪着眼睛看向石潭那边只将脑袋露出水面、周身水流滚滚沸腾的顾绯衣,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神情怅然,一会儿气急败坏,胡乱挥拳,一会儿又是垂头丧气,眼神灰暗... 第580章 滴水不漏 这段时间,柳瀅每天都会跑来九层经塔,却从未见过就在塔门附近的云泽,所以无关这位师父在不在身旁,小丫头都是格外的乖巧懂事,每次进门,都会停下或紧或慢的脚步,学着读书人的模样与冯铄拱手作揖,叫一声“冯长老”,得到回应之后,这才会转身上楼。 按道理来讲,冯铄最喜欢的就是年轻一辈尊敬老人,所以应该会与柳瀅提点几句才更符合他的性情,却也不知是因柳瀅如今身在明心见性局中,还是因为进进出出的时候,身边总是跟着那位将他视如无物的栾秀秀,便每次都只笑着点一点头,偶尔心情不错,才与柳瀅闲聊两句,但也往往不会说的太多,直到其中一次柳瀅下楼离开经塔的时候,冯铄在与小丫头闲聊之时,多说了两句,就让等在一旁的栾秀秀有些不满,压低了嗓音开口催促,虽然声音不大,可依然是将柳瀅闹了一个大红脸,也让冯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从那之后,冯铄就几乎再也没与柳瀅闲聊过了。 不过云泽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倒是不会太过上心,只注意到了那天在栾秀秀手中见到的锦绣香囊,已经跑去了柳瀅腰间,与那玉牌系在一起。 提起此物,冯铄一脸的高深莫测,神神秘秘。 之后云泽就用一坛梨花酿作为代价,从冯铄口中得知,香囊里面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玄机,只有几朵个头小巧的灵株,对于修行而言没什么裨益,应该只是单纯因为这些灵株离土不枯、瑶香喷薄,才会被栾秀秀当做礼物送给柳瀅,用来让那小丫头对她心生好感,更加亲近。 说完了那只锦绣香囊的真相之后,冯铄还笑哈哈地冲着云泽指指点点道: “天生蠢材必有用,美酒佳酿,手到擒来!” 气得云泽勃然大怒,只是碍于阵法压制,不容易动弹,就只能破口大骂。谁曾想,冯铄竟然置若罔闻,一边喝酒一边写写画画,还抽空掏了掏耳朵,等到大半晌后,这才终于“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转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与云泽所在之处笑道: “忘了告诉你了,现在我也听不见你,所以说话记得大点儿声,用力多喊几嗓子,说不定我什么时候高兴了,就能听见了。” ...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补天阁里并不平静。 第一件事,就是结束了入阁考核的新人人数越来越多,就有部分老生起了心思,想要效仿艾尔罗,将主意打到了这些新人的身上。 按照其中一部分人的说法,就是最先冒头的艾尔罗,其实想法没错,但却有些操之过急,尤其最近几年的补天阁新人,往往来头不小,不是海内圣地世家与妖族妖城的出身,就是海外那些大家族的继承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吓死人的强大底牌,不好对付,而这一类人,哪怕今年的入阁考核比起以往有所不同,也该会是最先结束的一批,所以等到这些人差不多全都回来了之后,剩下的那些,来历背景就往往不够深厚,哪怕手里有些底牌,也不会太过逾矩,才是这些硬柿子里的软柿子,比较好拿捏。 但软柿子只有这么多,就难免出现狼多肉少的情况,所以这些跑去南边独栋小院附近守株待兔的老生,相互之间就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 谁先出手,就是谁的,除非这人错估了新人的出身与实力,啃不下来,放弃甚至被人反杀之后,其他自以为牙口够好的老生才能接手,决不允许半路截胡。 但无论这些老生之间的规矩究竟如何,后续通过入阁考核的新人,其中绝大多数,都难免倒霉。 吴麟子、项威,以及曾在客舍那边相互之间起过冲突的金发男子与魁梧男子,都在其中,甚至那位金发男子刚刚走出独栋小院,还没经过一炷香时间,就被某位老生一拳打烂了气府,整个腹部都被炸开一个前后通透的巨大窟窿,当场身死道消。 诸如此类的,数量不少,甚至还有两个靠着灵株宝药也或昂贵丹药提升境界的新人,刚刚侥幸通过了入阁考核,被白先生送回此间,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落到了与那金发男子一般的下场。 其余新人,虽未身死,但也往往身负重伤,不得已只能暴露底牌,作为震慑,逼迫那些守株待兔的老生不要轻举妄动,或是让那已经出手的老生到此为止。 可项威却是属于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不仅没有什么太大的身份背景,甚至就连底牌也没有,被人在那独栋小院跟前堵住,一场激烈厮杀之后,就在原有的伤势之外更添了许多重伤,所幸景博文与姜北两人及时赶来,以云泽的名义想要将其接走,最开始的时候当然有些不太顺利,只是没过多久,这段时间正将补天阁闹得人人自危的罗元明,就忽然现身,脸色阴沉且难看,所过之处,人人避让,最终来到项威三人跟前站定,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就只环视全场,可之前还在说话的那些老生,却全都识趣后退,再也没有谁敢横加阻拦。 再往后,便是鸦儿姑娘回到补天阁后,甫一出手,就是拔剑术一连五斩,强行斩了某位老生一条手臂,之后又以仅剩不多的力气再次积蓄剑意,虚张声势,吓退众人,这才得以顺利迈过了回来之后的第一道坎。 除此之外,还有仰仗气府异象“天下大同”,便与某位老生打得难舍难分的卢取,以及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的青雨棠,最终都是顺利去往黑市安定下来,而另外几人,比如钟氏麟子钟乞游,天玑麟子叶知秋,以及天璇麟子胡狄,则是因为早就声名在外,虽然回来得晚了一些,却也并未遭遇阻拦,径从一众老生之间信步而过,去往黑市寻觅落脚之处,等到入阁考核过程之中所受伤势恢复之后,再去找寻也或抢夺弟子房。 但这一类人,终归只是少数罢了。 另有许多虽是出身于某座庞然大物,但却并非麟子麟女的年轻一辈,或是出身一流势力,背景来历不够深厚的,或是偶有机缘,便修为境界攀升迅速的,亦或靠着灵株宝药、昂贵丹药强行拔高修为境界的,这些新人,全部都被那些老生归为另外一类,并且绝大多数都是饮恨于此,无论身家是否丰厚,全都成了这些老生修行路上的机缘。 像是姜星宇,就被算在这一类中,直到紧急关头,被迫无奈只得拿出了姜家三族老暗中给他用来对付姜北的某样底牌,震慑住了出手之人,吓退了其余老生,这才终于险死还生。 可姜星宇这种二类新人中的特殊存在,终归只是个例罢了,数量要比第一类人更加稀少,甚至是除他之外,就再也没有出现第二个诸如此类的存在。。 而在这些老生当中,其实也有几个比较值得一提的人物。 一个是南城东域的妫家麟子,真名妫壤,在此期间不仅没有一次出手,并且目光更多都是落在那些老生的身上,眼神灼灼,战意熊熊,只可惜无人理会,便从头到尾只能作壁上观。 一个是海外琼斯家族的继承人,正儿八经的西方面孔,眼窝深陷,鼻子高挺,看似只是单纯跑来凑热闹的,所以不仅从头到尾没有出手,并且总是喜欢在人厮杀激烈的时候,以某种古怪腔调大呼小叫,张嘴就是语气高昂拉着长音的“哦——”,紧随其后,就是一番怎么听都会让人觉得古怪的评头论足。 还有一个,则是隐元圣地的麟子,真名梁举,与那些自恃身份的家伙稍有不同,在此期间统共杀了六个新人,五个都是海外出身,并且还是自以为高贵无比的贵族,其中两个来历很深,大家族的继承人,就没有哪个老生愿意出手,以免此事暴露出去,离开补天阁后会有麻烦缠身,包括梁举,最开始也是这样的想法,可偏偏这两人非得摆弄自己身为贵族的傲慢与偏见,便被一点就着的梁举直接出手强行打杀了。 而最后那个死在梁举手里的海内修士,则是来自早与隐元圣地有着许多矛盾的南城妊家,虽然不是麟子麟女,只是出身旁系的家族子弟,但其在被梁举抓到之后,仍是惨被折断了四肢丢在地上,一脚一脚踩在身上,最终整个人血肉模糊,被活活踩死。 在场众人,无不看得心惊肉跳。 也是从那之后,梁举便不再参与这场部分老生针对新人的狩猎,直接打道回府,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但狩猎一事,还远未结束。 第二件事,与罗元明有关,发生在项威回到补天阁之前。 自从云泽被冯铄藏起来之后,景博文、姜北、南山君三人,就随着云泽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逐渐生疑,就开始四下寻找云泽的具体去向,但却始终一无所获,再到后来,又将不爱出门的罗元明也给惊动出来,仍是走遍了各处也没有寻到云泽的去向,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始终没有古界小洞天被人开启的异动,就还以为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意外。 怀疑对象,自是曾与云泽有过矛盾的几人,姚鸿飞、艾尔罗、姬尚文,以及火氏妖城出身的某位本姓子弟,都在其中。 说是一行四人,其实也就罗元明一人,便将整座补天阁闹得风风雨雨,先是找到了姚鸿飞,问话未果,便与之大打出手,气机席卷覆盖了整座补天阁,冰面开裂,满目疮痍,两人从地面一直打到了天上,期间又有数次辗转腾挪,震得整座补天阁摇摇晃晃,也似天崩地裂一般,人人自危。待到一个时辰之后,罗元明与姚鸿飞的这场厮杀,方才终于临近尾声,只一瞬间,星尘浩渺的异象就完全覆盖了整座补天阁上空,一泻万里,宛如九天飞瀑从天而降,将姚鸿飞一身圣光冲刷得支离破碎,差点儿身亡,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没有见到飞剑龙溪、一尺雪光之类原本属于云泽的底牌,罗元明这才丢下倒在血泊中的姚鸿飞,只是稍作调息,就找到了那位火氏妖城出身的本姓子弟。 这第二场厮杀,来得快,去得也快,火氏妖城那位本姓子弟,甚至没能坚持几息时间,就被罗元明一掌下压,以星尘浩渺滚滚而过,使之最终落到一个血肉消融骸骨立的凄惨下场。 在此之后,罗元明又去找了姬尚文,这才得知,如果云泽没出什么其他意外,就理应是被冯铄藏起来了。 再之后,他就又一次去了九层经塔,与身为其中守经长老的冯铄询问云泽的近况,结果确实对峙整整半日有余,也依然没能得到半点儿消息,甚至还被冯铄义正言辞地否定了姬尚文之前所言,说是自己早就已经放那姓云的小子离开了,甚至找来了几个学府老生为他作证,又说肯定是那姬家麟子骗了他。 闻言之后,罗元明登时火冒三丈,而最终的结果,则是经过约莫一个时辰的激烈厮杀之后,任凭那位本是看似也算相貌堂堂的姬家麟子怎样自辩,也依然是被罗元明破去所有手段之后,按在地上举拳猛砸,最后落到一个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下场,甚至肉身都已满布龟裂,躺在深坑血泊当中,只能死死咬紧了牙关,眼神阴狠地盯着罗元明,然后又挨一记重拳,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罗元明,这才终于将那已无还手之力的姬尚文一脚踢飞,远远砸向黑市那边,罢手休战,转而四处去找那个自从上次藏起来后,就再也没有现身的艾尔罗。 短短不到一天时间,就是一连三场惊天动地的厮杀,后又四处寻找那个已经被他揍过一顿的艾尔罗,期间数次大声叫嚣,胡乱破坏,罗元明的这些举动,直接吓得整座补天阁人人自危,生怕自己会被那个忽然惊醒发狂的家伙盯上自己。 然后就是第四天,已经逐渐安静下来的罗元明,忽然跑去补天阁南边,不发一言,就将那些跑去守株待兔狩猎新人的老生全部镇住,带走了项威。 自从此事之后,不知具体打从何时开始,罗元明在补天阁里,就忽然多了一个“蛰龙”的诨号,并且还有好事之人专门为他写了一句诗,只在短短一日之间,便广为人知。 “蛰龙伏潭底,一怒起春霆”。 ... 其他的事情云泽当然不太清楚,不过罗元明跑来九层经塔与冯铄对峙这件事,却从头到尾全都被他看在眼里。 等到冯铄一巴掌扇飞了罗元明后,云泽便松掉了原本的站桩姿势,转而咬紧牙关,艰难缓慢地坐在地上,背靠墙壁,取了一坛之前还没喝完的梨花酿出来,也不说话,只是闷不吭声小口喝酒,独自揣摩冯铄否认此事的用意。 片刻后,终于有些按捺不住的冯铄,嗓音忽然出现在云泽心湖当中。 “云小子,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云泽瞥他一眼,随后目光下移,看向在他脚边那些已经空掉的酒坛,冷笑一声,仍不开口,暗暗思量其中玄机,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着手里那坛梨花酿,每次酒水入腹之后,还要故意装模作样吐一口酒气出来,“哈”的一声。 气得冯铄眼角一阵猛跳,只是碍于附近还有人在,尤其经塔外面,那个刚才差点儿就要对他出手的光头也还没走,实在不好做出什么太大的举动,避免被人发现端倪,只得强行按捺下来。 直到许久之后,附近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外面那个胆大包天的光头也已离开,冯铄这才猛地转过头来,眼神不善地盯着还在小口喝酒的云泽,忽然咧嘴一笑,意味深长道: “你有话想要找我问一问,对吧?” 云泽瞥他一眼,不予理会,就只喝了一小口就,偏又长长吐出一口酒气,再次发出“哈”的一声。 冯铄面上笑意微微收敛,一阵咬牙切齿,正要开口,却见云泽忽将右手伸了过来。 “解开。” 冯铄眼神一滞,很快就反应过来,一巴掌排掉云泽的手。 “破阵之法都没找到,解个屁的解!” 云泽抿了抿嘴,将酒坛按在地上,脑袋后仰靠在墙壁上,缓缓说道: “是许穗安让你这么做的吧,将我困在此处,也不是说动弹不得,总之身上带着这么一座差点儿就能压死人的灵纹阵法,肯定不能离开经塔范围,否则一旦被人盯上了,就连还手之力都没有,所以只要我还不想死,就必须留在这里,” 云泽微微歪头,斜眼看向神色平静的冯铄。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柳瀅身处明心见性局中,却不能插手,又眼睁睁看着罗师兄他们为了找我,闹出这么些事情,不仅四处树敌,甚至是将补天阁都给翻了一个底朝天。之后应该还有别的事情等我去看吧。要不咱们赌一把?我猜罗师兄的事情应该不会到此为止,然后还会再有...青雨棠?她是乌瑶二娘收下的义女,应该也会设法寻找我的具体去向,不然二娘那里肯定不好交代,至于会不会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那就不知道了。再就是伤势恢复之后的陈子南,依着她的性子而言,虽然不会多说废话,但闹出来的动静搞不好要比罗师兄还大。钟氏麟子钟乞游的话,一半一半吧,不太好说,不过姜家麟子姜北,和景家麟子景博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其他人就算了,关系还没好到那个份儿上,可能会出一份力,但不会闹出什么太大的风波。” 冯铄嘴角一抽,就只干笑两声,赶紧回过头去继续埋首案上,嘴里一阵嘀嘀咕咕骂骂咧咧。 云泽眼神有些阴郁,嗓音低沉道: “许穗安到底想干什么。” 冯铄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继续抓耳挠腮,对于云泽方才所言置若罔闻。 ... 在入阁考核结束之后一个月的最后期限,黑市这边,陈子南方才破关,刚刚出门下楼,就在柜台这边见到了正与大掌柜闲聊的副阁主韦右。后者话音一顿,转头瞧了瞧门外早已变黑的天色,算了算时间,方才转而与陈子南言简意赅道: “你还有最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可以离开黑市。” 说完,韦右便与那位大掌柜拱手告别,转身而去。 待得韦右出门之后,仙宴阁的大掌柜才与陈子南笑道: “陈姑娘还是尽快动身往下走吧,韦副阁主平日里虽然不难说话,却将规矩、身份这两件事看得格外重要,所以除非许阁主亲自出面帮忙说话,否则就容不得任何人随意破坏既定的规矩。” 陈子南仍是盯着这位大掌柜,一言不发。 眼见于此,从来都是给人以干净利落之感的老者,无奈叹气,只得抬手叫了一位信得过的伙计过来,让他先代自己看好了柜台这边,认真记账,倘若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麻烦,能拖就拖,不能拖的拿钱解决,实在不行,等他回来之后再处理。 确认这位店里的伙计将这一切嘱咐全都记下之后,真名姜广的大掌柜,这才绕出柜台,与陈子南做了一个请的收拾。 “路上说。” 陈子南微微点头,与姜广一道出门。 哪怕此间已是深夜,黑市中依然人来人往,热闹繁华,虽然没有什么市井坊间的吆喝声,但闲聊之言、谈话之声,极为繁杂,多是绕不开最近一月发生的这些,尤其阁中老生守株待兔,在那独栋小院的附近狩猎新人,以及最新得了一个“蛰龙”诨号的罗元明,之前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最被此间之人津津乐道。 前者尚且还好,多是谈论一些打打杀杀的内容,以及诸多新人的来历,但罗元明惊醒发狂的原由,却是众说纷纭,并且随着时间愈久,有些版本就莫名变得极其离谱。 先是有人说那罗元明是为某个与之交好的男子忽然失踪,才会发狂发怒,大开杀戒;之后就有人说,那位一鸣惊人的光头散修,是为某个心仪男子忽然失踪,方才做出这些夸张之事;再后来就有人说,那位一怒起春霆的散修蛰龙,不愧龙也,是为某个心仪男子不幸遭人轮番玷污,方才接连找上姚鸿飞、火氏子弟、姬尚文,并且时至今日也还在找艾尔罗,甚至将人吓得已经这么久了也不敢露面;与此同时,还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亦或根本就不清楚具体经过,只是听人说了这件事,便妄自揣测过一番,就与人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道,这场玷污之事的始作俑者,其实就是那位火氏子弟,若非如此,那散修蛰龙为何不杀别人,偏偏只杀这位火氏子弟? 到如今,原由如何似乎已经变得不太重要了,黑市上这些野修散修,如今闲来无事聊到的内容,往往绕不开“喜好男风”四个字,好像这件事无论真相如何,他们现在正在聊的这些内容,就是真相。 姜广与陈子南沿途走过,听到一些谈话内容之后,又远远看了一眼姬家门下的观景亭方向,正有一位神情阴冷的老者沿着街道缓步而来,但凡听到有人胆敢说起“喜好男风”的事情,不管具体内容与谁有关,都会一巴掌直接甩过去,轻则重伤,重则身亡。 姜广无奈摇头,叹了口气。 “无根浮萍,胆大包天。” 陈子南虽然对于这些谈话内容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秀眉轻蹙,但也大概能够听出一些事情的苗头,便转而看向身旁老者。 姜广只得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只是除去罗元明的事情之外,其实在这期间,还有另外两件事。 一个是青莲圣女青雨棠,完好无损结束了入阁考核之后,很快就找见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弟子房,甫一得知云泽失踪的消息,就立刻插手此事,接连找到了姜北景博文、罗元明三人之后,又在短短两日之内,先后找到了姚鸿飞与姬尚文,虽然不曾大打出手,但也都是不欢而散。 另一件事,则是钟氏麟子钟乞游,负伤而归,听说了此事之后,就在那群守株待兔的老生当中随意找来一人问清了经过,直接奔着冰山杀了过去,与本就身负重伤却也还有手段在身的姚鸿飞一场激斗,各自拿出所有底牌硬碰硬,直接将这整座补天阁都给打得一分为二,殃及不少无辜之人,而最终的结果,则是两人各自作为底牌之一的先天灵宝,一个是菩提妙树的一截树枝,一个是五光石,竟然同归于尽。姚鸿飞再负重伤,被迫只能逃之夭夭,如今不知身在何处,而那原本理应归其所有的弟子房,则被同样负伤的钟乞游鸠占鹊巢,并且事后放言,待得伤好之后,还会去找姬尚文问一问情况,让他洗干净脖子乖乖等着。 至于那道贯穿了整座补天阁的巨大裂谷,则是早在数日之前,就由韦副阁主亲自出面,依靠此间阵法将其修补完好。 说完这些,姜广便在原地站定。 陈子南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就已经踩在了黑市范围以外的地方,随后转身伸出一只手,看得姜广一愣,随后就见陈子南手腕翻转,将手摊开,掌心躺着几枚灵光玉钱。 姜广哑然失笑,连连推辞,只是陈子南始终一言不发,随后又拿了一些灵光玉钱搁在手心,依然伸在姜广面前。 眼见于此,姜广只得叹了口气,弯腰伸手,任凭陈子南手掌翻转,将那些灵光玉钱搁在他的手里。 姜广起身苦笑。 “这些人情往来做买卖的俗气习惯,陈姑娘是从哪里学来的?” 陈子南闷不吭声,已经转身下山。 姜广双手拢袖。 作为姜家本姓之人,并且能够接受补天阁黑市里的这座仙宴阁,姜广的身份地位,其实不差,远非北临城南域学院那边那座仙宴阁的大掌柜可以相比,真要论起来,大抵等于北中学府灵山上的那位姜慈长老,再加上云泽的身份有些特殊,不仅与姜北走得很近,并且还是杨丘夕有且仅有的唯一弟子,所以很多与云泽有关的事情,在他还没赶到补天阁之前,就已经有人全部整理清楚,送到了姜广手中。 很多事,都要有头有“尾”,才能方便姜广提前做好足够的准备,以免措手不及。 其中就有牵扯到陈子南这位皇朝新任皇主的一些事,像是之前还在北中学府的时候,虽然不是时时刻刻,但云泽所有动向,应该全被陈子南看在眼里。 皆因云泽不在武山时,貌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梦中杀人修行的陈子南,往往也会离开武山,只是这些并不为云泽所知,也不为姒庸所知,而是姜家为了知晓云泽动向,以免那师徒二人忽然遭遇不测无法应援,便特意留在武山那边暗中跟随云泽的谍报探子偶然发现,这才知晓原来云泽不在武山时,那间弟子房里,只有一张浸染了陈子南精血的人形符纸。 而在这一整篇内容的最后,也便这整件事的“尾”,则是姜家族主姜如意的一份亲笔书信,里面写了一些他在纵观许多事情之后察觉到的蛛丝马迹。 第一点,云泽远行八千里时,曾经遭遇皇朝入圣杀手的追杀,看似是那姚自启临死之前的孤注一掷,却偏偏不曾动用姚家手中更加庞大的力量,所以说是孤注一掷,略显牵强。 第二点,姚自启死后,姚家真正与云姓有仇的关键人物已经消失,皇朝新任皇主又是与云泽关系密切的陈子南,如此一来,只要身为姚家族主的姚建不是傻子,就理应知晓,他们姚家有着大把的机会可以与云泽冰释前嫌,却偏偏非得选择接手这份似海深仇,图个什么? 第三点,瑶光圣主姚宇可不算是聪明人,而其之所以能够成为瑶光圣主,虽然谈不上世人皆知,可老辈人物却都心知肚明,姚宇真正靠的只有三个,一是修行天赋,二是足够果断,三是为人够狠。就这么一个只知打打杀杀却不谙阴谋诡计的家伙,怎么可能会在去年年初的时候,只靠顺势而为就布下这么一场曲折徘徊的大局? 第四点,去年年初那场大局收尾之时,负责坐镇姚家底蕴的那位老族主,竟然亲自到场? 所以临到信中末尾,姜如意便在最后写道: “姚自启是否已死?姚家掌局之人,究竟是谁?” 而其能够问出这些话来,其实已经足够证明,在小姜王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准确答案,只是因为没能找见足够的证据,这才无法给出最终结论。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密信则与姜北有关,但更大的重点,还是在于姜家三族老暗中勾结姬家某位太上长老,一起图谋姜家麟子之位的事情,让姜广想办法在姜星宇身上寻找机会收集更多罪证,以保证日后事情逐渐严重起来,到了必须揭露的时候,包括三族老与姜星宇两人在内这一派系不会想方设法胡搅蛮缠。 信中末尾,小姜王甚至特意用上了颜色血红的某种朱砂墨,写下“勾结外人,引狼入室,必以罪证如山、无路可退以逼之,杀人,诛心”。 字里行间隐隐可见杀机腾腾,虽然并不明显,却也已经足够看得出来,哪怕小姜王修心养性已经到了“天崩色不变”的程度,心头怒火仍是滔天。 小姜王当然可以允许三族老为姜星宇谋取麟子之位,继而以此夺权,但也仅限于此,千不该万不该,这位姜家三族老不该暗中勾结别家太上,如此一来,岂不正如小姜王信中所言,是引狼入室,是与虎谋皮? 想到这里,姜广便忍不住蹙起眉头,一忍再忍,这才强行压下了想要叹一口气的念头,避免会被那位刚刚走过自己身后的观景亭大掌柜看在眼里,察觉端倪。 所以姜广很快就将眉头放平,目光依然追着正在下山的陈子南。 至于那些不为旁人所知的密信,自是已经全被姜广看过之后,直接销毁。 作为新老两任姜家族主,前后两代姜王的心腹,姜广当然不会允许这些随时都有可能暴露关键的东西,在自己知晓其中内容之后,依然留在人间。 然后思绪重新回到了陈子南身上。 除去小姜王在信中提到的疑问之外,姜广其实另有一些自己的疑问,例如作为皇朝新任皇主的陈子南,是否能够轻易给出小姜王信中最后两问的真正答案? 八成不能。 而另外的两成,则是因为陈子南毕竟也是姚家出身,并且还是直系来着,只是因为姚建重男轻女的思想不知为何有些根深蒂固,所以陈子南最终才会随了母亲的姓氏,但这根本无足轻重,也改变不了陈子南身为姚家直系的身份。 有没有可能,姚建重男轻女只是演戏?其实陈子南才是真正的姚家麟女,她只是在配合姚建演戏? 倘若猜测属实,那此事背后,又是否有着姚自启的身影存在? 姜广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直到陈子南下山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面无表情转身离去,重新回到仙宴阁,与那暂且将他顶替下来的伙计打过招呼之后,就去了仙宴阁后院用来摆放平日所需食材的仓库,一路走到最深处,在角落当中停了下来,抬脚轻轻一踢墙壁上的某块木板,紧随其后,旁边的地面就忽然下沉些许,被暗藏的机关向后拉扯,露出一条深邃黝黑的通道。 姜广直接一步走去,身形缓缓下沉,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身在上方根本无法听到一丝一毫的机杼声响,将那地板木门重新拉扯回去。 身形下沉,足足十丈有余,姜广这才双脚落地,随后沿着冰层掏空之后形成的隧道抹黑往前,只片刻,左边忽然一亮,身形沿着隧道转行过去,就能见到一座相当宽阔的冰室,其中一边墙壁上有着一个直径寸许的窟窿,内部藏有灵纹加持,使之不会重新冻结导致封堵,尽头入口足有几十个,有些是在黑市街道的某些角落,也有一些,则在十里、百里开外的冰原荒野之中。 冰室里面已经堆放了不少卷成圆筒的信纸,是隐藏在黑市当中,以及补天阁周遭的姜家谍子每日侦查得到的结果,时至今日,未见异样。 包括今日送来的这些谍报信件,姜广取出油灯搓指点燃之后,一封一封认认真真全部读过,十里百里之外送来的信件,字数极少,往往都是“未曾见人”四个字,只有一小部分提到了某些匆匆赶路的野修散修,或来或走。 还有一些信件,则是来自头顶黑市,这一类的谍报探子,往往都是野修散修的身份,而信件内容,也绝大多数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哪个野修做了什么,哪个散修说了什么,都被记录下来,送至此间,被姜广认真且迅速地看过之后,便按人名划分,搁在它们各自应该在的一堆信纸当中。 前前后后统共用了只有一盏茶时间,姜广便处理完了所有信件,随后站在原地闭眼回想,将今日所见内容逐一对照以往看过的对应人物的内容,前后又用一盏茶时间,最终确认没有疏漏之后,这才面露疲累之色,揉了揉略感胀痛的眉心,塌着肩膀弯着腰,转身返回。 哪怕过目不忘,也难免头疼。 但在离开密室之后,姜广就立刻站直了身形,强行收敛眉眼间的疲累之色,又将自己上上下下收拾一遍,就连衣服上的些许褶皱、发梢上的些许冰渣也不放过,直到尽善尽美,这才拿上一旁早就准备好的点货簿,神识迅速扫过仓库里剩下的存货,奋笔疾书,再将墨迹吹干之后,这才一边嘀嘀咕咕缓慢翻看,一边抬脚出门。 滴水不漏。 第581章 风波不止 夜幕下,陈子南正缓慢下山。 说是掐着时间离开黑市,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陈子南离开黑市范围的时候,要比既定的一月规矩,晚了那么短短片刻,可能只有两个呼吸的时间,或者三个呼吸,可无论如何,这都已经算是犯了规矩。但很奇怪的是,从来都把规矩和身份地位看得很重的韦右,并未因此现身出面,更不曾勒令陈子南离开补天阁。 对于这些,陈子南心知肚明,就连稍晚片刻离开黑市,其实也是刻意为之。 有些东西,在历史久远的补天阁中,即便没有足够的证据,也更容易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例如“息息相关,一脉共存”的说法,哪怕这件事从未证实...可能早在很久很久之前的老老年间,像是全无历史正文记载遗留的断古之前,曾经有人能够证实这些,但在当今世上,却始终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这种说法的真实存在,甚至就连这句话的具体来源都不知晓,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山上修士之间流传开来,并且还有绝大多数的山上仙家、修炼家族,将这貌似没有根据的说法奉为圭臬。 其实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很多,像是被人叫做大道偏颇,实际上就是无形气运的某种存在。不过这种存在倒也不算完全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证实,例如云泽之前远行八千里时,途中就曾经过一座名叫太一道的山上仙家,只是那个时候的云泽忙于赶路,便对太一道的了解并非很多,直到最近一次南下返乡,来去途中都曾特意去过那座山上仙家,这才得知每隔十年,太一道就会举行一次斋醮科仪,将自身享有的大道偏颇作为贡品献给方圆百里之内的山水土地,使之能够孕生数量更多的山水气运,以此供养后院那株老桂树,以便这株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诞生了灵性的巨大灵株,可以早日化形,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有灵众生之一。 而每当斋醮科仪举办结束之后,太一道弟子,往往“莫名其妙”就会感到身体乏累,像是怎么睡都睡不够,并且一旦稍有不慎,受了冷风,很容易就会一病不起。 这种情况,约莫能够持续一年之久。 与此相应的,太一道所在之处,方圆百里之内,却也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源源不断地孕生许多山水气运,以供那株老桂树可以随意吞食修行,直到无形中的大道偏颇损耗殆尽,或是损耗到了某种程度,那株老桂树才会因为需要保留一定数量的山水气运,避免竭泽而渔,也是避免百姓遭殃,便逐渐放缓自己的修行速度,直至太一道下一次举办斋醮科仪。 皇朝,亦或该说姚家,对于那株距离化形已经不算很远的老桂树,极为重视,并且以为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之一”。 而在皇朝亦或姚家有关此事的记录当中,在某一宗卷轴的后续空白处,就有姚自启当年在世之时,对于这些深入思考之后留下的亲笔所书,曾为陈子南所见。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所以哪怕这些东西无形无质,却也真实存在。 有灵众生,皆有五感,形、声、闻、味、触,才对这个世界有所认知,但这世上从来不会缺少无感不全的存在,常见眼瞎耳聋,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否认光与声音的存在,故可得知,这世上的一切万物,本就存在,而世上的一切有灵众生,只是恰好捕捉到了它们的存在。 但世上有灵众生所知的这些,未必就是这个世上所有的存在,大道运行之下,必然还有当今世上生灵无法捕捉的事物正在等待发掘。 所以待到卷轴末尾,姚自启在留下一大段的空白之后,又有一言,写作“天地之大,何其辽阔且深远,于其下,于其中,有灵众生,皆如蝼蚁”。 再往后,则是时隔许久,姚自启忽然添上去的另一句话: “鱼在水中不知水”。 不过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不仅陈子南,就连貌似身为姚家族主的姚建在看过之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子南忽然止步。 一阵破空声瞬间打从侧后方袭来,与陈子南擦脸而过,砰然钉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粗壮雪树上。 那只是一支约莫能有半尺来长的袖箭。 陈子南上前取下袖箭,摘下包裹在袖箭末端的字条,展开之后迅速扫过一眼。 内容很简单,只说了三件事,一个是补天阁内有那出自乱古灵神之手的阵法笼罩,哪怕是以皇朝行走虚无的秘法,也不能轻易涉足,否则第一时间就会被坐镇之人一览无余;第二件事,则是一切行动,依然要在姚自启留下的计划之内,不可随意逾越,倘若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就要前往黑市寻找接头之人,将事情经过悉数上报,两个时辰之后,自有回信;第三件事,则是有关云泽失踪的事情,篇幅很短,只是让她尽量插手。 字条末端落款之处,写有书法笔迹截然不同的“姚建”二字。 陈子南转身看向袖箭之前飞来的方向。 早已无人。 只是即便如此,陈子南依然能够认得纸条当中两种字迹,一个来自身为姚家族主的姚建,也便字条末端的落款,理应不是仿造而成,无论姚家皇朝,谁都没有那个胆子。 另外一个,也就是前面写下三件事的那些字迹,则是全部来自庄家遗女庄穆兰。 一个“死人”,并且还是“死”在了北中学府的入府考核中。 不过这件事当时并未掀起什么太大的风波,毕竟当时死在里面的年轻一辈人数不少,庄穆兰只是其中一个,再加上其本身并非麟子麟女一般的人物,只与出身各大圣地世家的弟子子弟身份相仿,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庸人,所以很少有人注意此事。 陈子南虽然注意到了,可即便她是新任皇主,也只知道这位庄家遗女实是诈死,但其为何诈死,以及诈死之后的这两年间究竟身处何处,做了什么,就全都一无所知。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与那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在她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姚自启有关。 有些家伙,哪怕已经死了也不肯安分。 陈子南抿了抿唇瓣,将这字条连同袖箭一并震碎,之后便继续缓步下山。 即便没有这次送信,陈子南也不打算袖手旁观。 尤其是在确认了“息息相关,一脉共存”的说法之后。 ... 冰山山顶。 夜幕笼罩之下,韦右双手负后,任凭寒风凛冽吹袭而过,大袖飘摇,长须飞扬,低头俯瞰之间,一双眼眸灵光内敛,便从仙宴阁那位真名姜广的大掌柜,进去仓库待了约莫一炷香后才重新现身,一边嘀嘀咕咕翻看点货簿,一边迈步而出;到身为姬家观景亭大掌柜的那位阴冷老者,一边出手教训那些口无遮拦的野修散修,一边寻觅猎物,以便暗中捕杀送回姬家;再到黑市北端,那个脸上覆有一层虚假面皮的女子,伪装成一相貌粗犷的野修散修,在起身伸展懒腰踱步活动的时候,暗中射出一枚袖箭,之后便返回地摊那边继续守着那些不太之前的破烂懒散卖货。 所有一切,副阁主韦右自是全部都能尽收眼底。 不过这些事情目前来讲,还与补天阁无关,所以韦右也就懒得多管,可一旦事情出现什么重大转折,牵扯到了补天阁,身为此间副阁主的韦右,也就不能置之不理。 所以才要心中有数,以便防患于未然。 韦右眼眸当中本就内敛的灵光,逐渐散去,恢复如常,随后稍作沉吟,还是没有理会陈子南与那“已死”之人的暗中来往,转而一步迈出,以缩地成寸的秘法忽然出现在九层经塔的塔顶。 身为此间守经长老的冯铄,第一时间有所察觉,手中装模作样写写画画的动作微微一顿,只微微放开心神防备,便恢复如常。 紧随其后,冯铄心湖之中就有韦右的嗓音忽然响起: “云泽情况如何?” 冯铄暗中扯了扯嘴角,以心声回到: “难缠。” 韦右皱眉,便不曾开口,而冯铄也很快就明白过来,偷偷瞥一眼正在小口喝酒的云泽,想了想,这才继续回道: “跟白先生说的一样,这小子冷静理智得有些过头了,准确来说,就是心湖分成了上下两层,上面是水,下面是冰,现在让他看到的这些,最多也就只能晃一晃水面,下边根本一动不动。” 闻言之后,韦右心里已经大致了然,略作沉吟,便与冯铄言道: “我会与白先生请示此事。” 随后稍顿片刻,韦右又道: “经塔七层那本有关虚族记载的残篇,如今已有几人看过了?” 冯铄无奈道: “全部看过的只有一个柳青山,其他几人大多都是跑去七层修炼了,再就是姚鸿飞上次过来的时候,大概是两旬之前了吧,注意到了那本残篇,但他也只以为那是什么古代遗留下来的志怪书籍,嘀嘀咕咕随意翻了两页之后,就再也没有半点儿兴趣,便给放回原处,没再理会。” 韦右沉默半晌,这才撂下一句“知道了”,之后就不再多说,一步迈出,消失不见。 ... 破晓之时,冰山这边忽然出现了一场相当剧烈的冲突,厮杀双方,一个是前不久才刚刚离开黑市的陈子南,另一个则是某位出身海外的补天阁老生,究其原由,则是因为黑市那边最新出现的新规矩,导致陈子南在离开黑市的时候,并未得知其中一个关键人物的具体住处,就只能以神识扫荡的方式一个一个找过去,也就无法避免一定的冲突。所以在此之前,其实差点儿大打出手的情况已经出现过了很多次,只是这些补天阁老生,绝大多数都能认出这位曾在一个月前闹过一场大动静的黑衣姑娘,再联想到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就往往只是说两句狠话,或者干脆屁都不放,就直接善罢甘休。 直到陈子南遇见了这位海外出身的老生。 此人真名亚尔曼,也是九层经塔第七层的常客之一,属于补天阁一众老生当中最是名列前茅的几人之一,身材魁梧,样貌粗犷,尤其胸口有着一大片的护心毛,用海内的说法来讲,走的是纯粹武夫的路数,一身血气滚滚炽盛,如火如荼,甫一腾空出手,便好似一轮赤红的大日一般撕裂夜幕,与陈子南杀成一团。 两人从冰山这边,一路辗转腾挪到了补天阁中部,又从中部辗转腾挪到了经塔附近,沿途所过,声响极大,尤其亚尔曼的声声怒吼,真如雷霆一般接连炸响,赤红气机翻卷沸腾,吹起阵阵灼烫风浪覆盖八方,波及甚广,但凡所过之处,中有灵纹加持的冰面无不崩裂塌陷,威势骇人,气焰滔天。 然而陈子南行走虚无的秘法,神出鬼没的身形,却也让这单纯只以蛮力见长的海外武夫,无可奈何。 所以这场忽然出现的厮杀,便从天色刚刚破晓,一直到了日上三竿,也还没有落下帷幕。 两人厮杀的战场,又从经塔附近,转到了西边那座巨大冰谷,恰好亚尔曼的一次重拳,掀起腾腾血气如火滚滚而落,堪堪擦着陈子南的一片衣角汹涌掠过,最终砸在那座巨大冰谷的冰崖上。中有灵纹加持的冰崖,虽然本身已经坚固宛如金铁一般,却也仍是承受不住,约莫能有百丈范围,轰然崩塌,落下无数宛如房屋一般巨大的碎冰砸入谷底,腾起冰雾弥漫。紧随其后,陈子南就忽然丢下亚尔曼,转身冲入冰谷深处,厮杀对象也从亚尔曼这位身材魁梧的海外男子,忽然变成了那个惨遭波及之后就被迫暴露了藏身之处的西方巨龙艾尔罗。 厮杀途中,艾尔罗一直在对亚尔曼破口大骂。 多多少少有些莫名其妙的亚尔曼,倒也懒得理会,身形缓缓下沉,来到了冰崖崩溃之后的边缘作壁上观,犹有闲心冲着正在厮杀的两人指指点点,然后偶然瞧见,在这冰谷深处堆积的许多巨大冰块当中,竟然有着一座因为惨遭波及,已经烂成两半的方正冰室。 后知后觉的亚尔曼,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这才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这头西方龙一直都是藏在这里休养生息,这才躲过了之前罗元明与钟乞游、青雨棠几人的寻找。 再往后,事情就变得有些离谱了。 罗元明与钟乞游、青雨棠三人最先赶来,之后又有景博文与伤势未愈的姜北、项威、南山君紧随而至,后面几人倒是并未出手,只有罗元明满脸阴沉地撂下一句“先打一顿,再问不迟”,就随便找了个空子插手其中,一掌下去,直接将那尚且不知外界之事的艾尔罗拍入谷底,又与陈子南一起追了下去。 整整一刻钟后,早就已经被迫显现百丈巨龙真身的艾尔罗,才被罗元明一把抱住粗壮龙尾,从谷底深处丢上半空,又被行走虚无后发先至的陈子南出现在身形上方,一脚踹在胸口上,便宛如炮弹一般轰然坠地,砸在冰谷附近,庞大身躯直接陷入崩塌碎裂的冰层之中,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就连那些格外坚硬的护体鳞片,都已经碎了大半。 罗元明这才身形一纵,直接落在艾尔罗庞大无比的龙头上,踩在他的眉心处,冷声询问云泽的去向。 但艾尔罗的回答,却始终不能让罗元明满意,便以星尘异象包裹双拳,问一次,回答一次,不满意,便砸一次,直到艾尔罗最后怒火攻心直接昏死过去,罗元明这才终于神色不甘地就此罢手,信了艾尔罗确实不知云泽去向这件事,却也依然转而一脚将这百丈高的庞大巨龙踹飞出去,使之坠入谷底。 ... 之后一段时间的补天阁,越发风雨飘摇。 其实早在陈子南离开黑市之前的这段时间,更准确的讲,是在艾尔罗暴露藏身之处之前的那段时间,罗元明一直相对安静一些,每天除了四处找人之外,便再也没有做过什么动静太大的事情,显然是将得知云泽去向的最后希望,全都放在了那头西方巨龙的身上,只可惜最终也是没能如愿以偿,就在安静了短短两天之后,忽然变得有些气急败坏,以自身星尘浩渺的异象包裹双拳,一拳一拳砸在弟子房所在的那座巨大冰山上,大半天时间,那整座冰山,都好似地龙翻身一般轰鸣震颤。 然后就只安静了短短半天,罗元明就忽然开始杀气腾腾地到处乱走,两眼猩红,咬牙切齿,再到第五天,他又忽然搞出了另外一场大动作,从经塔附近的废墟当中,找出了一块儿巨大石板,削成方方正正的石碑模样,将那些往日里习惯了作恶杀人的家伙、身上带有贵族傲慢与偏见的家伙,以及背后靠山与云姓有仇的家伙,拢共能有上百个名字,一一刻在石碑上,然后挨个上门。 ... 补天阁的动静,自然难免惊动客舍这边。 自从云泽忽然失踪的消息,被青雨棠借以乌瑶夫人留给她的鸦羽传来之后,某种格外沉重的氛围,就立刻笼罩了整片客舍所在之处,让所有身在此间的护道人,全都能够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可即便如此,也没有谁敢轻易当那出头鸟、鸣不平,毕竟这种氛围的来源不止一人。 唯有柳瀅一无所知,每天不是散步练拳,以此地严寒气候砥砺体魄,就是跑去九层经塔与那栾氏麟女一起看书。 这一天,送走了要去经塔的柳瀅之后,客舍当中,方才还在笑嘻嘻的黑衣小童,神色立刻变得愁闷无比,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偶尔抬头瞧一瞧隔壁客舍的方向,深深一叹,然后重新回过头来,双手拖着脸颊,抿嘴不言。 就连原本对于此事并不关心的秦九州,这段时间,也因为孟萱然的境况遭遇,有些笑不出来。 但其实谁都清楚,哪怕他们在这儿愁破了脑袋,也无济于事。毕竟早在很久之前,刚刚得知此事的时候,身为补天阁副阁主的韦右就已经亲自现身,借以此地阵法,将有意想要杀入补天阁中寻找云泽去向的乌瑶夫人压制下来,并且牵连到了与之抱有一般想法的孟萱然,所以时至今日,这两人也还惨被困在那座客舍当中,无法离开。 房间里。 秦九州正蹲在一只红泥火炉的跟前,摆弄着一把已经破破烂烂的蒲扇,冲着火炉的风口不断扇风,将炉中火焰越扇越旺,直到火焰冲出炉口,这才赶忙丢下蒲扇,将从饭堂伙房那边“拿”来的几只红薯丢了进去。 黑衣小童瞥见这些,当即冷笑一声。 “秦大少爷可真厉害,我都不知道,原来烤红薯竟然是将红薯直接丢到火里面,厉害厉害,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呦!” 秦九州冲他翻了个白眼,继续拿着那只破烂蒲扇用力扇风。 黑衣小童也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看这位秦家大少爷卖弄无知,双手一撑,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地上,拍拍屁股直接出门去了。 迎面的寒风让黑衣小童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他先去了一趟乌瑶夫人与孟萱然所在的客舍门前,试着推了推房门,仍是纹丝不动,屋里也很快就传来乌瑶夫人略显沙哑疲惫的嗓音,让他不必再试,黑衣小童便与两位夫人聊了片刻,只是屋内两人很快就没有心情继续说话,黑衣小童也就只能摇头叹气,转身离开。 之后随意闲逛的途中,黑衣小童就来到了客舍与补天阁交界的地方,在那冰面陡然下降一丈有余的界限边缘驻足站定,学着云泽的模样双手揣袖,目光看向远处那座九层经塔。 恰在约莫六七天前,正要前往九层经塔的姒东就曾途径附近,正好撞见了每天都会跑来这边待上一段时间的黑衣小童,便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补天阁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与他说得明明白白。 其实不必姒东赘述,黑衣小童也已知晓里边的种种情况,毕竟每隔几日,青雨棠都会借由那根鸦羽,与乌瑶夫人联络一次,而每次隔壁客舍出现细微波动的时候,黑衣小童也总会第一时间赶去那边,将耳朵贴在房门上,仔细听取里面传出的细微嗓音,所知所得,要比姒东所言更加详细。 像是之前几天,徐老道门下那个本是生性惫懒的弟子,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整天扛着一座自制的巨大石碑,按照上面的名字挨个上门,先打,后问,确认与自家泽哥儿失踪这事儿无关之后,便将名字从那石碑上划掉,之后再去下一家,就将整座补天阁闹得人心惶惶,所以那些名字惨被记在石碑上的补天阁弟子,其中绝大多数都已为了自保避难,就躲去经塔也或饭堂这两处有人坐镇的地方,当起了缩头乌龟,无论如何都不肯轻易离开。 但在很早之前,黑衣小童就曾怀疑过,自家哥儿是不是并未遭遇什么不测,而是无意之间闯入了某座古界小洞天,只是因为某些特殊原由,这才没有出现古界小洞天被人闯入之后产生的异动? 比如乱古灵神留下的考验,登天路,雷池,乱葬坑之类的。 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秦九州给否决了,因为按照有关补天阁的历史记载,倘若真有某人忽然闯进了乱古灵神留下的考验,异动只会更加明显,甚至还会出现十分巨大的异象。 登天路出现的年代太过久远,或许补天阁本身还有一些关于这则考验的记载,但外界却已没有流传,只知道雷池考验被人闯入的时候,整座补天阁上空都跟着出现了一片极为遥远的星空,而在星空深处,则是一座金色雷池宛如豆粒一般,所以才会有人推测,补天阁的那座雷池考验,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天外雷池。 再到之后的乱葬坑,按照记载,则是整座补天阁内阴风四起,鬼哭狼嚎之声回荡不休,一道道鬼影悄然出没,悄无声息四处游荡,时明时灭,还有森然阴气凝成黑云,压在上空百丈高处,凝出一张张狰狞可怖的人脸挣扎不休,直到乱葬坑考验结束之后,这般可怖异象方才终于消失不见。 倘若云泽失踪一事的真相,真是闯进了乱古灵神留下的考验之中,补天阁内,又岂会没有异象出现? 再到最近几天,黑衣小童忽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便与秦九州问道,是不是因为泽哥儿闯入古界小洞天时,异动太小,所以才会无人察觉? 当时秦九州先是点头,后又摇头,皆因这种可能确实存在,但自古以来,但凡是在补天阁中出现过的古界小洞天,其实全部都是乱古灵神的囊中之物,并且全被设下禁制,除非有人实力强到能够更改乱古灵神留下的手笔,否则一旬过后,无论生死,哪怕只剩一些骨头渣子,或者烂肉一滩,也会被那古界小洞天强行“吐出”。 说完这些之后,秦九州又伸手一指对面床铺角落里的那团雪白,与黑衣小童说道: “它都不急,你急什么?” 黑衣小童当时就只神情愤恨地瞪了小狐狸一眼,骂了一句“白眼儿狐狸”,之后就夺门而出,跑来这个地方,眼睁睁地瞧着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补天阁怔怔出神。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自家哥儿还能去哪儿? 黑衣小童咧开嘴角,露出两颗锋利獠牙,满心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猛然握拳,正要砸向眼前这座无形之中存在的禁制,眼角处,就忽然瞥见了旁边客舍的屋顶上,忽然出现了一位看似仙风道骨的老人,赶忙收手,满脸阴沉地双手揣袖,转身离开。 ... 约莫一旬之后,补天阁的客舍附近,忽然出现一声巨大轰鸣,被人以蛮力强行撞破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紧随其后,满脸阴沉的徐老道便与陆家平、卫洺两人迈步而出。 只是于此同时,前几日方才拦过一次黑衣小童的韦右,就在客舍这边忽然现身,一言不发,只是单纯站在怒气腾腾的徐老道面前,冷眼盯着这位花白胡子的老道人,任其已经掏出了那只造化清气根源炼制而成的青玉葫芦相威胁,也仍是置若罔闻,冷眼相向。 徐老道气得眼角狂跳,却也大概知晓,倘若真要打起来,哪怕韦右不去动用补天阁中那座灵气已经所剩无几、便只能大把大把花费灵光玉钱补充灵气的阵法,自己也根本讨不到半点儿好处,并且韦右一旦动了真格的,愿意像是对付乌瑶夫人、或者像是修缮冰面沟壑那般花钱如流水,自己还有可能直接就被镇压于某处,甚至就此身死道消,便只得咬牙切齿地原地盘坐下来,将那青玉葫芦重重砸在身旁冰面上,冲着韦右一阵吹胡子瞪眼。 韦右眉头一沉,有些恼火,却也并未出手,更不曾就此离去,只是闭目养神。 眼不见,心不烦。 不多时,黑衣小童便闻声而来,瞧见一身风尘仆仆的徐老道与其身旁两人之后,苦笑不已,然后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韦右,还是没敢轻易上前,生怕这一脚迈出之后,就会被驱逐离开,不许返回。 徐老道神色无奈,冲着黑衣小童招了招手,让他坐下,然后才去询问近况。 黑衣小童一五一十,尽数道来。 除去已知的那些,最近几日,又有一些新的变故。 一个是与罗元明有关,那些名字被他刻在石碑上的补天阁弟子,虽然其中绝大多数都已躲去经塔也或饭堂两处,但也仍有一些骨头硬的、心气高的、本事大的,不肯做那缩头乌龟,统共只有不到十人,全被罗元明一个一个找上门去。 前后就只短短两日,罗元明便结束了所有厮杀,最终结果自是几战全胜,可他却也难免负伤,偏偏不肯就此罢手,反而跑去九层经塔那边,将手中石碑砰然插入冰层之中,面对经塔盘坐一旁,杀气腾腾地堵住了塔门,便有一些躲藏起来的缩头乌龟,以为罗元明受伤极重,摆出这幅架势只是虚张声势,就冲出门来与之大打出手,想要趁虚而入。 结果自是这些缩头乌龟全被揍得爹娘不认,可罗元明却也再添新伤,虽然已经镇住了其他缩头乌龟,可在最近几日,按照青雨棠最新传回的消息,那些缩头乌龟似乎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正在商量联手之事。 另一个则与陈子南有关,但这不是徐老道关心的内容,黑衣小童就只相对笼统地说了一遍,原来是早在几日之前,陈子南竟然不声不响去了经塔里边,想要将那石碑上或多或少有些嫌疑的家伙全都强行抓出去问个清楚,只可惜刚一出手,就被守经长老察觉端倪,以经塔阵法将其压在地上呕血不止,然后一把丢了出去,被当时就在经塔门外的罗元明抬手接住,之后交给了匆匆赶来的景博文与姜北两人,但她就只调养了短短两天,便重新现身,如今正与罗元明一般守在经塔门前。 临到最后,黑衣小童又顺带着提了一嘴另一件事,便是伤势逐渐痊愈之后的姜北与项威,包括景博文、南山君、钟乞游与鸦儿姑娘几人,都在尽量寻找云泽的下落,与其消失之前留下的踪迹。 徐老道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听说了全部的事情经过之后,也还是闷不吭声,小口小口地喝着青玉葫芦里面极为廉价的酸涩酒水,忽然转头看向身旁的陆家平,递了个眼神过去。后者会意,闷不吭声闭上眼睛,待到缓缓睁开的时候,一双眸子就已变成灰白颜色,抬头望向补天阁方向,无视了无形中的阵法阻碍,视线缓缓扫过每一寸冰面及其深处,才只短短片刻,就已双眼满布血丝,额头冒汗不止,只得暂且放弃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地方,转而看向九层经塔。 但在下一瞬间,陆家平就忽然神色一变,像是猛然遭了一记重锤那般,陡然间惨嚎一声,倒飞出去,远远摔在积雪覆盖的冰面上滚了几圈,这才堪堪停下,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双眼紧闭,溢血不止。 徐老道面上神色立刻变得奇差无比,连忙上前,蹲在陆家平身边为他好一番查探之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只是心神受创,虽然近期之内无法睁眼,但也只需静心调养一月左右,即可恢复无恙。 徐老道扭头看向在旁闭目养神的韦右,咬了咬牙关,低声说道: “韦副阁主,老道跟你讨个客舍让我这位弟子能够安心养伤...应该不算过分吧。” 韦右睁眼看来,冷笑道: “你当老夫是个瞎子不成?” 徐老道神色一滞,低着头,一阵咬牙切齿,却不待其开口说话,韦右目光便转向身在一旁的卫洺,缓缓说道: “倘若只是为了将人送进补天阁,何必如此煞费苦心。有些事,老夫也不瞒你,如今许阁主不在阁中,但其临走之前,却给这位先天剑胚特意留了一些东西,如今就在乌瑶夫人的手中,若是需要,老夫这就可以帮你取来。” 徐老道闻言之后,双眼一瞪,当即火冒三丈,豁然起身,指着韦右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只是为了将人送进补天阁?姓韦的,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是,老道可以承认,暗中示意我这弟子窥探补天阁是我不对,但你他娘的怎么说话呐,这可是我仅有的两个关门弟子之一,跟亲生儿子也没差,我他娘的就这么混蛋,让亲生儿子故意找死,就为了将他丢进补天阁?!姓韦的,这事儿你不给我个说法,老子跟你没完!” 挨了一脸唾沫星子的韦右,不予理会,只是抬手抹了抹脸颊,便继续神色平静地看着卫洺,缓缓问道: “要是不要?” 卫洺眼神微沉,皱眉盯着这位韦副阁主,不发一言。 徐老道神情一滞,猛地反应过来,满脸阴沉,咬牙切齿冷笑道: “姓韦的,你他娘的好歹也是补天阁的副阁主,干这趁火打劫的无耻勾当,还要脸不要!” 韦右仍是置若罔闻。 徐老道忽然深深喘了两口粗气,强行压下心头怒火,横出一步,拦在卫洺与韦右之间,沉声问道: “姓韦的,看在你我二人也算相识多年的份儿上,你跟我说句实话,云小子的失踪,是不是跟你有关,还是许穗安想让卫洺这个先天剑胚留在补天阁,才故意做出了这些安排...云泽他,是否无恙?” 闻言之后,黑衣小童愣了片刻,方才后知后觉地豁然起身,双拳紧握,死死盯着韦右的背影,两眼喷火。 韦右稍稍皱眉,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无奈与后悔,知道自己方才所言有些操之过急了,便在稍作迟疑之后,缓缓叹道: “罢了,既然事已至此...确与老夫有关,但幕后主使却也并非许阁主...云泽死不了。” 徐老道脸皮一抖,心弦猛然放松下来,但在下一瞬间,就见韦右大袖一扬,积雪覆盖的冰面深处,忽有灵光一闪而逝,徐老道与躺在地上昏死不醒的陆家平,便随之全都没了去向踪影,包括在其身后的黑衣小童,也是一般无二,消失不见。 韦右重新抬头看向卫洺,神情之间有些遗憾。 卫洺抬手揉了揉眉心,已经大抵能够猜到韦右独将自己留下的原由,无非就是想要将他说服留在补天阁。可事已至此,无论自己答不答应,其实下场全都一般无二,当然性命无忧,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却会与先前消失的三人一模一样,被韦右丢去某座客舍暂且镇压起来,便也懒得挣扎什么,冲着韦右微笑摇头。 韦右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太死心,但最终还是颓然丧气,一挥袖,便将卫洺也给一并送去某间客舍,将之镇压。 第582章 心湖如镜 自从云泽惨被剑意阵法压在九层经塔的塔门这边,到今天为止,一旦细数下来,就已经过去了差不多能有一个月零两旬左右,经塔外面闹得风风雨雨,混乱不堪,就连经塔里面也被波及了一次,所幸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只是仰仗秘法闯入经塔想要抓人的陈子南被冯铄发现,最终脏腑经络受了些伤,变成一团乱麻,被冯铄亲手抓住脖颈如同拎着一只鸡仔那般丢了出去,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意外。 修士走在修行路上,往往一步一个血脚印,挨打受伤,不算什么稀罕事儿,只要还没丢了自己的性命,就终归能有熬过的时候,然后继续走下去。 所以云泽的反应依然算不上太大。 皆因更早之前,当罗元明扛着那座刻满了姓名的石碑出现在经塔附近,从此堵在经塔门前的时候开始,这从头到尾整场风波的全部过程,就已经全被原本只知外界不太平静的云泽,悉数得知。 心湖曾有涟漪几次泛起,但又很快就会平静下来。 这让故意拖延至此才将外界风波悉数告知云泽的冯铄,有些无可奈何。 ... 这一天,早就已经不再继续装模作样的冯铄,忽然拿了一只瓷碗出来,里面装着约莫半碗清水,在冯铄手掌覆住碗口,缓缓拂过之后,水面立刻荡起几层纹豰细细的涟漪,之后就有客舍那边的景象从中浮现,正是惨被镇压在客舍当中无门可出的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前者坐在一把椅子上闭目养神,后者则在一旁正与乌瑶夫人说着什么,只是隔了一碗清水,听不见半点儿声响,只能见到曾经也是天下绝色的孟萱然,如今眉眼之间尽是疲惫与沧桑,脸颊要比之前消瘦不少,甚至就连往常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没有心思再去打理,略显蓬乱,比起面色苍白,双手拳峰血肉模糊的乌瑶夫人,没好多少。 冯铄将碗托在掌心,递到正在安心站桩炼精化炁的云泽面前。 后又刻意挪转碗水之中呈现出来的景象,且被冯铄伸出两根手指插入水面,延展拉扯,不断放大,直到房间门板上早已干涸的血迹清晰可见,这才罢手,与正在观看水中景象的云泽笑着问道: “感受如何?” 云泽瞥他一眼,将此番呼吸吐纳之数做完之后,方才身形微微一提,放下无形抱圆的双臂,然后动作缓慢且艰难地挪动身形,重新一屁股坐在地面上,背靠墙壁,又取了一坛梨花酿出来,费力举起,喝了一小口酒。 冯铄也不着急,伸出一手作出叩门状,在柜台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之后就起身走入这座用来遮掩云泽身形的阵法之中,但在柜台后面,却也同时多了另一个冯铄出来,与寻常时候并无不同,做出俯首案上的动作,手里拿着一只毛笔写写画画,只是纸上呈现出来的内容,却已不是那座简易阵法,而是另外几种看似图画一般的灵纹构造,大大小小的圆圈一个套一个,又有一些灵纹交错织成看似字体符号一般的小阵穿插在各个角落,看似规整,却又有些不太规整,让人一眼看去如观天书,莫名其妙。 而这真正的冯铄,则是在云泽身旁盘腿坐下,同样背靠墙壁,将那瓷碗清水摆在云泽面前,缓缓说道: “你也不必怀疑其中景象的真假,客舍那边同样属于补天阁所有,既是如此,也就自然会被护阁大阵笼罩在内,只要身为坐镇之人,那么很多事情做起来就会相当方便。恰好不久之前韦副阁主为了整理书本,刚刚来过一趟经塔,我就顺势与他要了一些坐镇之人的职权,这才能将客舍那边的景象呈现出来,让你瞧上一瞧。” 云泽喝了口酒,瞥一眼递到面前的瓷碗清水,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是真的如何,看到了又能如何,反正自己也在这里出不去...倒也不是出不去,毕竟冯铄从未将他禁在此处,想要离开,随时都行。只是经过罗元明之前一段时间的“胡作非为”之后,整座补天阁已经一片大乱,但究其缘由,这一切祸乱的根本其实全都出在他的身上,而他一旦离开这座能够遮掩身形的阵法,将自己暴露出去,那么他在这段时间之内莫名失踪的真相自然就会随之暴露,也就难免引来众怒,继而沦为众矢之的。 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迫于罗元明的武力震慑,那些名字曾被刻在石碑上的人,曾被罗元明一个一个打过去的人,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但也只是短时间内不会轻举妄动,而接下来的日子,绝不好过。 无论是他,还是罗元明,或者陈子南,以及其他曾经参与此事的人。 就像如今经塔中的那些缩头乌龟,其实打从很早之前,要比陈子南三天前忽然闯入经塔更早一些,这群被迫躲在这里避难的家伙,就已经有了联手的趋向,只是因为相互之间尚且不能完全放心,生怕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暗里捅刀子、背后动手脚,这才迫不得已只能强行按下蠢蠢欲动的心思,将联手之事一再搁置。 但这种趋势显然已经无法阻拦,并且必定能成,而究其源头,则是早在罗元明刚把这些人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这种情况出现。 云泽闷不吭声喝了口酒,将自己已经知道的这些,前前后后全部梳理了一遍。 心里一阵恼火。 可具体是在恼火什么,却也说不清楚。 是恼火罗元明做事莽撞,不曾考虑后果如何,这才导致此事变成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还是恼火冯铄身为幕后主使,亲手促成了这一整场风波?亦或许穗安这位极有可能才是真正幕后主使的补天阁阁主? 又或是...自己? 倘若能够早些预见自己失踪之后竟会扯出这些事来,又何必在这能够掩藏身形的阵法当中待到今天! 云泽扯起嘴角,狠狠咬牙。 很多事,其实现在仔细回想,就会发现很多蛛丝马迹,其中又以那座压力恰好是在自己承受极限的简易阵法,故意如此的痕迹最为明显,可偏偏当时没能察觉。并且之后几天,随着自己修行境界的缓慢攀升,阵法带来的压力也在随之缓慢增加...哪怕这个痕迹并不明显,可若能够仔细一些,再仔细一些,哪怕无法从中发现事情的端倪,也该有所察觉,然后心生警惕,以便能在之后听闻外界并不平静的时候,可以更加及时地反应过来,早做应对。 可偏偏已经事到如今了,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云泽看了一眼瓷碗清水当中呈现的惊险,又略显艰难地举起酒坛喝了口酒,这才嗓音滞涩地开口问道: “二娘三娘怎么知道我不见了。” 冯铄深深看他一眼,抬手覆住碗口边缘,缓缓抹过,其中景象就已出现很大的变化。 画面当中,乌瑶夫人面前悬有一座巨大铜镜,里面同样能够呈现另一幅画面,正是刚刚当初刚刚结束入阁考核没过多久的青雨棠,正与两人说些什么,之后画面一转,就见嘴角带血的乌瑶夫人咬牙切齿,正一拳一拳砸在客舍房间的门板上,鲜血四溅,也让整幅画面晃动不止,孟萱然干脆已经昏死过去,正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冯铄解释道: “乌瑶与孟仙子在得知你已下落不明的事情之后,第一时间,就想要冲进补天阁寻你去向,不过这事儿并不符合补天阁依然保留的规矩,就被韦副阁主借由护阁阵法将她二人一并关押在那客舍当中,不过孟仙子毕竟只是入圣修为,生平修行又极少与人打打杀杀,便与乌瑶相比,差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干脆没能受住无形中的镇压之力,直接昏死过去,倒是乌瑶此人,哪怕自身修为已被阵法完全压制,仍是仗着早年间身为剑修养出来的蛮横肉身,不断尝试打破客舍房屋,脱离镇压。” 说着,冯铄忽然笑了起来,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可惜啊,乌瑶毕竟是以剑气见长的剑修,再加上本命飞剑早就断了,自身杀力一下子就被削减大半,任其肉身再怎么蛮横,也没可能一举打烂有着阵法加持的客舍房屋,而且为了维持阵法,多花出去的那些灵光玉钱,也不至于会让韦副阁主感到心疼。” 云泽忽然脸色一沉,咬紧牙关抡起手臂,将手中酒坛砸了出去,只是因为阵法压力太过沉重,酒坛脱手之后,便直接砰然一声趴在地上,而那酒坛,也被早有预料的冯铄抬手挡住,随后手腕一扭,就将酒坛稳稳当当托在掌心。 低头再看,里面的酒水还有一半。 冯铄咧嘴一笑。 “呦呵,这么客气呢,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谢谢嗷!” 云泽格外费力地翻过身来,喘着粗气,眼神阴森盯着冯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冯铄笑呵呵地瞥他一眼,举起酒坛喝了口酒,然后故作享受地哈了口酒气出来,将那瓷碗清水重新揣入气府之中,又四下看了一眼,确认周遭无人注意此间,便转身返回柜台那边,驱散了那个灵纹勾勒而成的自己,重新落座柜台后面,老神在在地瞧着纸上的几座海外阵法图,一边喝酒,一边拾起旁边的毛笔,继续写写画画。 ... 柳瀅与栾秀秀打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某种默契,或者约定,两人每天早上都会或早或晚赶来经塔,有些时候是柳瀅先到,也有时候会是栾秀秀先到,若是后者,栾秀秀就会走去经塔内部,背靠书山闭目养神,并不理会身为此间守经长老的冯铄,若是前者,柳瀅却会留在塔门这边,与这段时间以来已经逐渐熟络的冯铄随意闲聊,但闲聊内容,却往往不会牵扯补天阁的事,所以之前几次柳瀅问起,为什么经塔这边忽然多了这么多人,为什么经塔门前会有一个光头和尚守着那座满是人名的石碑,冯铄全部都会一带而过,并不多说,之后则会转而问起柳瀅最近看了什么书,学了什么理。 之前就有那么一次,大概是在三天前,冯铄与柳瀅闲聊之时偶然提到的一件事,准确来说是一句话,以及之后两人闲聊的内容,让云泽有些不太高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句话的真正出处,很难说,版本谈不上多,但也不少,所以它本身更像一种广泛流传在市井坊间与江湖之中,就逐渐形成的俗语,但也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一则出自佛家某本古老经书,一则出自儒家某部典籍,而这两种有关来历出处的说法,则对文字含义做出了同样的解释,只是在此之外,另有一种流传在市井坊间与江湖之中的解释,更加广为人知。 前者译作人当修行自身,否则天地不容。 后者则为自私自利而辩解。 关键在于一个“为”字。 对于这句话及其深意,云泽并不偏向其中一个,毕竟两种解释本身都有具备某种道理,只是前者属于君子之道,是那双脚离地的圣贤道理,而后者属于小人之道,是那踩在脚下的现实道理。但如果非要云泽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其实他是有些偏向后者的,毕竟世道已经混乱至此,行走江湖,走在修行路上,就等同脑袋拴在腰带上,当然需要自私自利,才能活得更好一些,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不知前面的道理。 所以两者之间的关系,在云泽看来,大抵属于眼睛看到的风景,以及脚下走过的道路。 倘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会略显偏颇。 柳瀅就是只知后者,不知前者。 当然这也是跟栾秀秀只知后者有着一定的关联,再加上柳瀅看到的那本历史典籍,同样引申了这句话的后一种含义,就难免如此。 而在当时,两人聊到这句话的时候,冯铄也只是笑眯眯地不断点头,并且亲口承认,“这句话确实就是这么个意思”。当然冯铄的回答本身没有什么太大的毛病,只是有些事柳瀅没问,冯铄也就没有主动去说,仅此而已。 此事之后,云泽还与冯铄问了,他是否知道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冯铄理所当然地点头承认,这就让云泽有些恼火,但也没在这件事大做文章。 ... 看过瓷碗清水画面景象之后的第二天。 天色刚亮不久,柳瀅就已经到了经塔这边,与冯铄打过招呼之后,便伸长脖子往里看去,未在书山那边瞧见栾秀秀,就转过身来双手扒在柜台上,踮起脚尖,好奇问道: “冯长老,你每天都在里面写些什么呐?我能看看吗?” 冯铄抬头看她一眼,哑然失笑,从旁随意拿了一张手稿出来,微微举起,让柳瀅可以看到上面的写写画画。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莫名其妙。 冯铄便将手稿放回原处,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与柳瀅笑道: “都是一些灵纹阵法方面的东西,你这丫头年纪还小,又不是走了补天士的修行路数,从来没有接触这些,当然看不懂。” 柳瀅面露茫然之色,就只“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许是最近一段时间的偶尔闲聊,确实是让两人相互之间十分熟悉了,柳瀅便在稍稍迟疑了片刻之后,忽然放下脚尖,转身来到柜台侧面,伸出脑袋往里张望。冯铄就只笑了一下,并未阻拦,柳瀅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跑去柜台里面,好奇看着桌面上堆了一摞又一摞的许多手稿,上面写写画画的内容,多是古怪,并且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古老字体,存在于某些大圈套小圈的图画当中。 对于灵纹阵法,柳瀅似是相当好奇,便与冯铄大胆询问起来,只是小丫头口中问出的问题,时常会将这位守经长老逗得啼笑皆非,却也不会厌烦,往往柳瀅问了,他就细心解答,但小丫头毕竟没有修行灵纹的基础,所有很多问题,绕着绕着就回到了关于灵纹的基础方面,哪怕柳瀅在于这个方面天赋不错,往往能够举一反三,可冯铄却也很快就没有了继续解答下去的兴致,便随意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就将灵纹阵法的事情搁在一旁。 两人闲聊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内容。 在此期间,柳瀅时常会踮起脚尖看向塔门方向,瞧一瞧栾秀秀是否已经来了经塔,但不知为何,今日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仍没见到栾秀秀,就让小丫头有些担心,便连与那冯铄聊天的时候,都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补天阁里似乎很不太平。 冯铄便适时住口,不再多说。 柳瀅双臂叠放柜台下面的那层桌面上,再稍稍弯腰,就恰好能够搁住下巴,实在是闲来无聊,又忍不住担心,便冲着面前那摞手稿呼呼吹气,吹得最上层几张宣纸哗啦啦地抖个不停。 偶尔还会双手撑在桌面上,伸长了脖子将脸露出柜台上层的桌面,朝着塔门外边张望片刻,又恰好能够瞧见那座石碑身旁正在堵门的两人,所以没能找见栾秀秀的身影之后,柳瀅就会看向那两人。并且每当此时,小丫头总会眉关轻蹙,神情凝重,甚至眼神当中明显要比以往时候多了些敌意与审视。 塔门外的两人,罗元明不予理会,陈子南却会偶尔看来。 小丫头只会抿一抿唇瓣,并不避让,也不说话,更不会多做其他举动,稍后就会双臂放松重新落地,继续趴在桌面上吹纸。 如此过了几次之后,冯铄便暂且放下毛笔,转过身来,为了避免柳瀅发现,所以动作幅度不算大,一直都在尽量遮掩被他丢在座椅另一边那些没能来得及收起的酒坛子,然后就与柳瀅问了一个这段时间不知已经问过多少遍的老问题,算是聊天解闷。 “柳姑娘最近这段时间又读了哪些书、知道了哪些学问道理、瞧见了哪些古代圣贤流传下来的名言?” 小丫头停下吹纸的动作,一边回想一边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那些书本都叫什么,书皮都是破破烂烂的,不过我知道有几本书好像是儒家著作,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些以前听人说过的句子。” 冯铄面露好奇之色,继续询问。 柳瀅便掰着手指与冯铄细细数来。 什么“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什么“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全部都被柳瀅张口就来,不过真正能够理解且通透的,却是少之又少。到最后,柳瀅又说了一句“以德报怨”,仅限于此,就再也没有其他下文。 说完这句之后,小丫头便噘着嘴巴重新趴在桌面上,眉头轻轻蹙起,似乎有些不能理解。 冯铄面露意外之色,直起腰来,皱着眉头好一阵回想,这才终于记起,在经塔六层确实有着一本儒家典籍,并且还是来历久远的古人手抄本,放在如今,哪怕其本身并非真本,也能算是真本了。但也正是因此,书籍本身就难免会被岁月侵蚀,再加上书籍进入补天阁之前有些保存不当,就又多了一些虫蛀痕迹,所以其中有些句子,并不完整。 很显然,“以德报怨”就是没有保存完整的句子之一。 冯铄看了面露苦闷之色的柳瀅一眼,想了想,便俯身凑到近前,悄然间便以身形继续遮掩身后之物,笑问道: “柳姑娘觉得这句话不对?” 柳瀅眨了眨眼睛,沉默片刻,这才终于“嗯”了一声,后又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我也不知道具体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好像不该这样,应该是真想做到以德报怨,会很难吧...” 冯铄又问道: “栾姑娘不曾与你解释这个?” 柳瀅抿了抿唇瓣,没有说话,想来也是不曾问过栾秀秀。 冯铄笑道: “这些书本,若是遇见不懂之处,还是要多问一问的,就像这次,如果你曾问过栾姑娘,就会知道‘以德报怨’的后面,其实还有另外三句,并且流传至今,广为人知。所以这句话一旦完整说来,就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柳瀅闻言一愣,心下暗自揣摩片刻,这才终于恍然大悟,心情欢快地笑了起来。 恰此间,栾秀秀终于姗姗来迟,走入塔门,被柳瀅瞧见之后,立刻极为欢快地离开柜台迎了上去,一番询问之下,这才得知,原来栾秀秀是被一位相识之人请去说话,这才被迫迟了一些。不过具体原由究竟如何,栾秀秀倒是不曾亲口说出,只让柳瀅先去经塔六层继续看书,她还有些事情要做,等到事情做完之后,自会上楼过去找她。 柳瀅虽然心有好奇,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还是没有多问,乖乖照做。 等她离开之后,栾秀秀脸上的温柔笑意就立刻收敛起来,眼神阴冷,寒光毕现,并不理会柜台后面的冯铄,也不避讳,目光看向迎面走来的一位高大男子,两人边走边说,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聊起了有关联手之事。 栾秀秀的名字其实也在塔门外的那座石碑上,属于往日里曾经做过杀人夺宝之事的众人之一,同时作为栾秀秀背后靠山的栾氏妖城,也曾与云温书有过矛盾。不过按照徐老道当时与罗元明万里传音的说法,这所谓的矛盾,其实有些不值一提,就只是他与云温书、乌瑶三人某次的恶土之行,途中偶然撞见了几个栾氏妖城的小人物,正被几个恶土当中活着的生灵大肆追杀,为求自保,便见死不救,后被如今已是栾氏城主的鸾凤得知,便相互之间起了些口角,仅此而已。 所以栾秀秀的位置也就只是相对而言比较靠前。 可即便如此,栾秀秀也依然没能来得及躲入经塔或是饭堂之中,就被罗元明找上门去打了一架,哪怕厮杀途中已经化出本体鸾鸟,仍是惨被罗元明抬手扯下的一条星尘浩渺砸在脊背上,从高空跌落,坠向地面,脏腑经络全都遭受重创,一团乱麻,伤势不可谓不重,只是外伤极少,便稍加掩饰,就不曾被柳瀅察觉。 甚至一开始的时候,就连云泽也不曾有丝毫察觉,还是后来罗元明扛着石碑跑来堵门,冯铄与他交代这段时间事情经过的时候方才知晓。 不过在那石碑上,栾秀秀的名字倒是早就已经被罗元明随手抹去,如今再看,已经只剩光滑痕迹。 但罗元明可以不去在乎这些手下败将,一心全在寻找云泽下落的这件事上,可身为手下败将的他们,或者时至今日也还被迫在做缩头乌龟的这些人,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平白无故被人欺负到了这种程度还要善罢甘休,也就理所当然会有联手想法,而每天都会特意跑来经塔这边亲近柳瀅的栾秀秀,也就理所当然接过了经塔与饭堂两拨缩头乌龟的联络要责。 罗元明并非不知,只是懒得理会。 而在此时,旁边那座能够遮掩身形的阵法当中,云泽正在小口喝酒,距离正在边走边说的两人不算很远。 所以栾秀秀与那高大男子的谈话内容,十之四五都被云泽听到。 内容很简单,其实就是躲在饭堂里的那群缩头乌龟,里面有人想到要用书契解决人心不齐的情况,他们那边已经全部通过,不过还有两个问题正待解决,第一个比较好说,就是经塔这边统共能有多少人赞同书契内容,又是否还要提出什么更改建议,第二个,则是书契用纸从何而来,饭堂那边暂且没能给出一个合适的路子,还要问一问这边才行,倘若依然无法解决书契用纸的问题,那就只能另外想些其他办法了。 谈话内容,云泽就只听到了这些,之后两人又说了什么,云泽便一无所知。 冯铄正似笑非笑地扭头看来。 云泽瞥他一眼,自顾自喝酒,然后收起还没喝完的那坛梨花酿,卯足了力气艰难起身,继续站桩修行,炼精化炁。 冯铄面露意外之色,想了想,故技重施,留下一道灵纹织成的假人之后,便起身走入阵法之中,施施然坐在地面上伸了个懒腰,而后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懒散问道: “联手之事忽然有了一大截进展,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你的罗师兄?他可是为了找你才会落到这般地步,于情于理,你都应该现身想办法帮他一把才对吧?” 云泽眼帘低垂,呼吸吐纳不断,口鼻之间明显有着白龙之象随同呼吸吐纳环绕出没,似乎全身心都在修炼当中,对于冯铄的询问,并不理会。 于是冯铄又问道: “你就这么铁石心肠?” 闻言之后,云泽忽然睁开双眼,眼神冰冷地盯着冯铄,干脆张嘴一吸,直接吞下口鼻间的白龙之象,之后一屁股坐在地面上,盘起双腿,喘了两口粗气,冲着冯铄冷笑一声,反问道: “事已至此,就算我肯现身又能怎样,还不是多死一个,有意义吗?” 不等冯铄开口,云泽就已经缓缓举起右手,露出伤势早就已经完全愈合的手腕,自问自答道: “半点儿意义都没有。因为人一旦死了,所有一切就全都没了,那我与其出去送死,倒不如继续赖在这里,一边修行,一边想办法将这阵法给它破了,” 说到这里,云泽忽然一身煞气戾气,如水沸腾。 他冲着神色逐渐变得有些凝重的冯铄咧嘴一笑,眼神阴森。 “然后老子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这狗东西!” 冯铄双眼虚眯,却又突然察觉到云泽一身煞气戾气,竟然极为突兀地消失不见,就连表情眼神也都已经恢复如常,甚至犹有闲心拿了之前还没喝完的那坛梨花酿出来,小口喝酒。 冯铄忍不住眉关紧蹙,一双眸子悄无声息浮出一层金色光彩,依靠早已大成的瞳术秘法,直接窥探云泽的心湖景象。 古井无波,水平如镜。 冯铄便有些惆怅。 虽然不太清楚白先生的目的是什么,但这小子,果然难缠。 云泽喝了两口梨花酿后,便开始努力挪转身形,最终让自己能够靠在墙壁上,以便自己能够轻松一些,随后竟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语气平静地缓缓问道: “柳瀅最近学到的东西,是不是有些太正了?” 冯铄愣了一下。 云泽便继续说道: “她最近看到的书本,很多东西都跟儒家有关,而且或多或少都会牵扯君子之道。我不是否认君子之道有什么不好,只是其中很多道理,已经不太适合这个越来越坏的世道了。” 冯铄沉默片刻,忽然苦笑起来。 “那你这种破罐子破摔,然后比谁摔得更碎一些的处事学问,就很适合这个越来越坏的世道了?” 云泽喝了口酒,笑道: “我从没说过这种话,也从不承认这种破罐子破摔,然后比谁摔得更碎一些算什么学问道理,不过说起这个,好像还真有一句有理之言,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流传甚广啊!” 冯铄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弄不清楚云泽口中所言,究竟用了这句话原有的褒义,还是被人引申出来的贬义。 云泽也不理他,就只是靠着墙壁坐在那里小口喝酒。 恰好栾秀秀似乎也与那位高大男子说完了事情,正沿着书山小路往楼上走去。 云泽眯起眼睛,眼神深沉,目光追着那位模样清丽的栾氏麟女,双手抱着怀里的酒坛,两只手轮流拍在酒坛的“大肚皮”上,砰砰作响,直到栾秀秀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面,这才停下,忽然问道: “冯老头儿,你说一个有些修为的人...当然修为境界不算太高,还没摘掉‘凡人’帽子的那种,喝醉酒后,一脚踹在一个...小姑娘的肩膀上。小姑娘的身子很虚弱,从来不曾修行过,看着只有六七岁,实际上已经十岁了。你说,这一脚踹过去,哪怕是失了准头的,会不会直接就把人给踹死了?最起码骨头会碎吧?” 冯铄有些莫名其妙。 云泽转头看他,脸上带着略显古怪的笑容。 于是冯铄便认真思考起来,许久之后,这才语气感慨道: “如果出手之人没有刻意收力,那个挨了一脚的小姑娘,哪怕不死,也得变成残废才行。” 云泽点了点头,沉默半晌,忽又问道: “柳瀅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是不是天生体魄就比常人更强一些?” 冯铄越发莫名其妙,但也还是解释道: “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其实说白了,就是天赋要比常人更强一些,天生享有极其厚重的武运。打个比方来说,以常人身负武运的数量作为一,那么天之骄子就是五,凤毛麟角则是七,而柳瀅却要更高一些,可能是九,也可能是十。所以极其厚重的先天武运,就会让柳瀅在武道修行的方面,比起他人更加如鱼得水,并且修行途中一旦触及武道意境,也会立刻拔地而起,若以登山为例,无论常人也好,天之骄子也罢,或者凤毛麟角,都要以山脚作为登山起点,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却是一旦瞧见了这座大山,就会立刻来到半山腰处。” 说完这些,冯铄稍稍一顿,这才最后回答道: “所以柳瀅相较于他人,就只是修行更加顺畅,武道意境起点更高,但天生体魄的方面却与常人无异。如果非要继续问个究竟出来...肉身体魄,是被武道包容在内的其中之一,除此之外,真正的武道还要涉及很多方面,并且要比肉身体魄所在的层次更高、更远。关于修行,有个说法叫做‘返璞归真’,你该听说过吧,先天武道胚子的体魄并不突出,反而某些先天体魄极为强横的鼎炉体质,要比武道胚子更差一些,就恰好可以印证这种说法。” 云泽了然,笑着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明白了”,顺便取处一坛还没开封的梨花酿搁在旁边地面上,又推去冯铄面前,算是谢礼。 可冯铄却也并未露出半点儿笑意,更不曾直接收下,只是满脸狐疑地盯着似乎已经没有问题想问,便继续小口喝酒的云泽。 “你问这些做什么?” 云泽看他一眼,咽下已经喝进嘴里的酒水之后,继续张嘴喝酒,没有半点儿表示。 冯铄皱眉,又问道: “你之前问我的那个小姑娘,就是被人踹了一脚的那个,是柳瀅那丫头?” 正在喝酒的云泽,动作微微一顿,随后拿开酒坛,冲着冯铄咧嘴一笑。 “你以为呢?” 冯铄瞪大双眼,豁然起身。 云泽又喝一口酒,然后心满意足地哈出一口酒气,这才将酒坛放了下来,重新抱在怀里,闭上双眼,仰头靠墙,缓缓说道: “第一次见到柳瀅的时候,是在北中学府下的那座临山城。当然,临山城现在已经没了,变成临山湖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我从芝兰室里出来之后,正想再去一趟书香斋,恰好路上肚子饿了,就在一家馄饨摊子那里打算吃碗馄饨再往前走,就很凑巧地遇见了当时还是乞丐的柳瀅...那么小一个小丫头,还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竟然能在临山城那种修士遍地的地方活了那么久,而且没有一个人能发现她的鼎炉体质。又很凑巧的,恰好在我遇见柳瀅的时候,她的手里,竟然还有别人大发慈悲送给她的一颗...蜜糖。” 冯铄神色变换,只是最后一件事,让他有些不明就里。 云泽微微睁开眼睛,笑了笑,继续语气轻缓地说道: “其实吧,当时我还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直到后来...已经记不太清了,就是柳瀅好像有些不太开心,好像是因为什么就在心里对我有了些...成见?应该差不多吧。反正那段时间,其实我是习惯牵着柳瀅一起走的,但她那次没让我牵,自己走在前面,我就跟在后面,然后,我就忽然想到了我跟她刚刚认识的那天...” 说到这里之后,云泽就没再继续说下去,依然仰着头靠在墙壁上,眼帘低垂,眼神黯淡。许久之后,这才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没对谁,就只是捧起酒坛,感慨道: “江湖上啊,果然最不缺的就是人心险恶呀!” 第583章 意味深长 这场极北之行的入阁考核,就这么突然结束了,以至于当云泽忽然出现在这座独栋小院的院门前时,都还有些恍恍惚惚不太真实的感觉。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苦是有的,极北之地又被叫成苦寒之地,此行一月有余,哪怕身有法袍庇护,却也难防寒风如刀袭面,怎能不苦? 累是有的,千里迢迢风雪兼程,吃不好,睡不暖,困顿乏累一日日积攒,身心俱疲,到最后,甚至就连凌虚蹈空都变得极为艰难,等到纵身一跃爬上最后一座山,更是已经累得好像眨一眨眼睛就会直接睡过去。 凶险也有,北地茫茫辽阔,放眼四望,并无不同,偶有寒风狂吼,冰渣碎雪乒乒噗噗,皆如钢针一般,便在大风过后,时常会有四顾茫然之感。 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少。 但总觉得不对劲。 云泽将这件事暂且抛之脑后。 极北之地的最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巨响,回头看去,正见到铅云沉沉堆了一层又一层,几乎覆盖了整个极北之地,连同此间补天阁所在,也被压得暗无天日。 然后就有一条纤细金光,忽然从天而降,落地之后稍过片刻,方才炸成金光如豆,像是一泼金水掉在地上,四溅开来。而那乌云覆盖的漆黑天幕,也已像是忽然被人戳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让那几乎已经触手可及的厚重铅云,像是排山倒海一般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最终形成了一座巨大的乌云圆环扣在天上,缓缓消散。 整个极北之地的上空,重新恢复原本的晴朗。 云泽双目圆瞠,愣在原地。 ... 早在一炷香前,云泽回答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问题之后,白先生并未作出评价,只是沉默过后,又与云泽闲聊了一些其他貌似无关痛痒的闲事。 其实统共说来,也就两件事。 第一件事,近古人皇真名云天澜,法家出身,这便是如今天下少见云姓的根源所在,只为“避嫌”二字,所以自从近古人皇崛起之后,原本的某些云姓之人,便各自改姓,只有极少数人因为自身性情刻板迂腐,需要尊重祖宗礼法,也或从不以为人皇治世就非得避嫌不可,这才保留了原本的姓氏。 而白先生之所以忽然说到这件事,也是忽然想到云泽姓云,方才拿出此事用来缓和两人之间略显僵硬的氛围。 但是按照白先生的说法,这位近古人皇,其实相对于当初的天下而言,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因为出身法家的缘故,便曾在修行之中提出了“天下无不可赦之罪”的说法,并且还以此言作为立身之本。 故而在其一路崛起的过程当中,其实从未亲手杀过任何一人,只是每逢遇见作恶之人,便依法量刑,将之关押,意在使之开悟悔过,却不能一杀了之,不给任何改过自新的机会。因而“天下无不可赦之罪”的真正含义,其实是“天下无不可悔之过”,再要追本溯源,则是出自佛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位近古人皇真是慈悲心肠,因为大多时候,能被近古人皇定罪的人,往往生不如死。 说到这里的时候,白先生的语气忽然变得饱含深意,然后顺势提到了近古人皇的三座牢狱,也是第二件事。 这三座牢狱,一个是眼前这座光幕禁制的背后,被近古人皇云天澜称作虚无禁地,存在于虚无之界,却又并不完全是在虚无之中,而是位于人间与虚无之间的某个缝隙,除了一片荒凉,还是一片荒凉,根本就是一处彻头彻尾的不毛之地,不见天日,万象皆暗,偶见枯枿朽株,死气沉沉。也正因此,这处虚无禁地,才能成为近古人皇选中的“牢狱”之一,用来关押某个曾经大乱天下、为祸苍生的一整个族类,量刑十万八千年。 或许近古人皇其实并未留有放其生还人间的念头,毕竟虚无禁地就是一处无可挑剔的死地,除去土石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存在,哪怕白先生,也曾一度一位十万八千年的牢狱之灾,已经足够耗死这一族类,可偏偏这一族类的顽强程度远在意料之外,哪怕时至今日,也还没有彻底死绝。 到如今,再有十年左右,就已近刑满之日,故而禁制逐渐衰弱,才被这一族类提前凿穿,反而刑期未满,即可重见天日。 闻言至此,云泽也曾好奇问了这一族类的事情。 不过白先生并未予以解答,只是说了这一族类以“虚”为名,自称虚族。 第二个地方,叫做桃源村,是近古人皇早在八万年前强行拘禁了一方小天地炼化而成,也是近古人皇手中第二处牢狱,用来关押世上罪大恶极之人,各自量刑一万年到十万年不等,并且还将一位仆从送了进去,使其担任狱卒,负责看守那些罪大恶极之人,且于刑满之时,予以释放。 但说是如此,其实自古至今,也就只有项威一人得以释放,皆因近古人皇特意留下的“涤刑”,意在洗净身心、涤除罪孽、险死还生、再世为人,又有其他各种原因,例如刑期太久,刑徒大多意志消沉,有些刑徒干脆不再考虑子孙后代的时候,孤独终老,也有一些,虽然诞下子孙后代,却也因为各种原由,导致传承不整甚至完全断绝,待到刑期圆满之后,这些“子承父孽”之人,就成了井底之蛙,不知真相,还以为天下就只一座桃源村;又或是些传承完整之人,在村子里的日子还算不错,就不愿意再去受那非人之苦重见天日,干脆破罐子破摔,乐得一辈子留在里面逍遥自在。 总之就是各种原由之下,时至今日,也才项威一人得以释放,究其根本,主要还是项威祖上那位罪大恶极之人,真正愿意改过自新,不仅留下了传承,并且还跟那位狱卒讨到了桃源村的守村一职,为其效力,这才能够一代一代受到庇护,传承不断,以至于有了如今刑满释放的项威。 当时闻得此言,云泽心里其实有些震动,但也不大。 说得好听一些,项威祖上作孽,罪大恶极,其实都是一些陈年旧事罢了,如今已是沧海桑田几万年,又与项威有何关联? 可要说得直白一些,就是项威祖上作孽,与我无关。 所以云泽很快就平静下来。 然后白先生意味深长地与云泽说了第三个地方,但它同时也是第四个地方。 度朔山。 云府所在的阳山便是第三处牢狱,而世人皆知的那座度朔山,也便阴山,则是第四处牢狱。 只是刚刚说完“度朔山”这三个字,还没等到云泽来得及回神,白先生就忽然脸色一变,匆匆挥袖将云泽送了回来,再之后,云泽就看到了眼前这座独栋小院,与回头之后瞧见的,极北之地最深处那场突如其来的怪异景象。 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响。 云泽这才终于彻底回神,记起白先生最后脸色瞬间变得一片苍白,浑身冷汗,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韦右站在门内,神情凝重地望向极北之地最深处,然后目光落在云泽身上,眼神古怪。 “怎么回事?” 云泽忽然抖了个激灵,猛地深呼吸两次,强行压下心湖中的狂风骤雨,抬起衣袖抹了抹脸上的冷汗,这才转过身来,强装镇定,摇了摇头。 “不知道。” 韦右眼角一跳,瞧着面无人色又直吞口水的云泽,腹诽不已。 如果不是被什么事情吓到了,能是这幅模样?还说什么不知道,这不妥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韦右抬头看了眼极北深处的方向,暗自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猜测可能是与虚族有关。 不过这件事韦右也不打算多管,他才圣人修为,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轮不到他,更何况白先生一直以来心系天下,就像许穗安之前说过的,对于虚族之事,肯定心里有数,也就没再多想其他。 韦右转身返回房屋。 “进来吧,尽得把门关上。”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双手用力拍了拍脸颊,这才举步而入,顺便将院门也给关上。 但在关门的时候,云泽忽然瞧见了悬在门梁上的那只惊魂铃,稍稍一怔,并未放在心上,只当这里是副阁主韦右的住处,而那看似品秩不低的法宝铃铛,该也只是被韦右当成了风铃或门铃,才会悬挂此处。 有些奢侈。 云泽暗自失笑,这才转身去找韦右副阁主。 然后就瞧见了那座镇国大鼎,以及鼎中剑尖朝天,光豪如同七彩祥云的许多飞剑,当即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韦右已经脱去鞋子,正在门前屋檐下,回头见到云泽这幅模样,无奈苦笑一声。但凡有些眼力的,第一次进入这座小院之后,往往都会露出这幅模样,毕竟那座大鼎确实来历非凡,源自曾在上古时期短暂统治了整个海内的某座王朝,采海内天下极东、极西、极南、极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统共八方水精,再辅以京畿山精炼制而成,汇聚了那一整个王朝上下山水气运精华,以及文武国运精华,其实很大程度上已经等同于一方重器。 所谓一方重器,便是天生地养而成的大道之物,与世间灵兵法宝品秩最高的王道帝器相仿。 而其虽有不及,毕竟出自人手,而非昆仑九鼎那般天生地养,却也能在王道圣兵之中名列前茅,故其形象来历,早就已经广为人知,不仅是举世皆知的美谈,并且还让几千年前忽然丢了这座镇国大鼎的赢家,一度沦为举世皆知的笑谈。 不过这座镇国大鼎丢失之后的具体去向,却鲜有人知。 云泽望着那座曾在许多书本上见过的大鼎,吞了口唾沫,神情惊愕看向韦右。 后者抚须笑道: “只是阁主早在几千年前偶然捡到的破烂罢了,瞧着模样还算不错,就暂且搁在这里,用来镇压风水,不值一提。” 云泽扯了扯嘴角,绕过那座镇国大鼎走上前来,脱掉鞋子之后,站上竹廊干笑道: “许阁主跟赢家有仇?” 韦右闻言点了点头,转身进屋,一边拿出补天阁谱牒与朱砂印泥、笔墨,以及代替道心血誓的书契,一边缓缓解释道: “阁主乃是灵族出身,本身便等同一株会跑会跳的造化圣药,此事并非隐秘,想来你也应该知晓。那你可曾想过,阁主当年还未拥有自保之力的时候,又曾有过怎样的遭遇?” 云泽在一张-万年金檀制成的桌案旁盘腿坐下,一边暗自惊叹手笔之大,一边点头说道: “造化圣药乃稀世之物,许阁主虽然并非圣药,却身为灵族,等同圣药,哪怕看似已经与人无异,却也难免举世皆敌。” 云泽忽然苦笑一声。 “在有些时候,吃人,真的算不了什么。” 韦右深深看了云泽一眼,点头说道: “正是。所以阁主才会与赢家结仇,就是因为赢家也曾试图将他活捉,炼成丹药,尽管已经是好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可阁主毕竟前后数次险些命丧赢家之手,这等深仇大恨,又岂能一笑置之?” 云泽了然,唏嘘叹道: “许阁主已经很是心胸宽广了。” 韦右深以为然,将谱牒笔墨递给云泽之后,在他对面落座,继续说道: “赢家传承极为古老,是从上古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两座势力之一,虽然期间兴衰起落,导致传承并不完整,可终归也是保留了一些,各种意义上的底蕴之厚重,都足以堪称世间之最。故而在阁主眼中看来,赢家其实算不上坏,毕竟赢家之人,绝大多数都是恩怨分明,就连当初试图追捕阁主的那些,也不过是赢家中的一小部分,只是因为其中一人位高权重,方才看似大张旗鼓,甚至阁主某次遭遇赢家围杀,还是靠着赢家人才能逃出生天。所以后来阁主证道大圣之后,这才只是将那镇国大鼎...捡了回来。” 云泽抬头看他一眼,神情古怪。 不过云泽也没计较这件事的具体真相,分别将谱牒、书契确认无误之后,便干净利索地签字画押,将东西递了回去。 韦右接过谱牒与书契,随意看了一眼之后,忽然心有所感,看向外面,随即笑道: “说起来,当初阁主将那镇国大鼎捡回来的时候,还曾在他捡到那座镇国大鼎的地方留了一些字,说是让赢家什么时候出了一位能在补天阁中登上经塔顶层的年轻一辈,什么时候再来取走这座镇国大鼎。” 云泽有些没听明白。 经由韦右解释,云泽这才了然,原来补天阁的这座藏经塔,又被叫做登天塔,意在经塔九层九重天,想要登顶,自是极难,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且自古以来能够登上九层塔顶的,始终寥寥无几,只说人皇崛起之后近古年间,白先生是第一个,第五胥是第二个,云温书是三个,杨丘夕是第四个,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人能够登顶,哪怕先天剑胚的尉迟夫人,当年还在补天阁时,最多也就只能登上第八层,虽然还能继续往上走一些,可终归也是没能进入第九层,就不能作数。 说到这里,韦右又以火眼金睛的瞳术秘法看了看云泽,随后收起秘法,笑道: “以你现在的本事,若在第四层,应该可以安然无恙,最多能上第五层,却也难免会因不堪重负导致身受重伤,所以此事最好还是量力而行,不要好高骛远,切记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云泽默然,不是不信,只是还未亲自感受,不好多说。 随后的一段时间,韦右又跟云泽说了补天阁如今的规矩,都是云泽刚来那天许穗安已经说过的内容,只是更加详细罢了,可总体而言,大差不差。 到最后,许是看在许穗安的面子上,韦右又叮嘱了一番,让云泽切记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毕竟自从补天阁撤掉了那些规矩之后,在这百里之内,其实就是一片无法之地,虽然有些人在动手之前,往往需要顾及对方的身份,仔细斟酌未来离开补天阁之后的事,但也难免有人不顾这些,动辄与人立分生死,甚至还有一些人,会将其他同辈之人当做机缘,并且为此不择手段。 像是一睡不起的事情,就常有发生,尤其是在补天阁刚刚撤掉那些规矩之后的第半年,整个补天阁,根本就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直到去年前半年,这才终于稍好一些。 闻言之后,云泽沉吟片刻,忽然摇头一笑。 “这不恰好就是许阁主想要看到的?当然这也不完全都是他的私心,还有一些,确是出于他对未来大局的考虑,方才行此下策,未雨绸缪。” 说起这些,云泽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毕竟未来的天下,只会比这更乱,更糟。” 韦右眉关紧蹙。 “你怎...” 方才问出两个字,韦右忽然明白过来,手抚长须,眉宇间尽是愁云惨淡,喟然一叹。 ... 极北深处。 白先生的目光落在那张雪砌大案上,胡乱堆叠起来的那摞金刚纸。尽管这种看似寻常宣纸的纸张来历不凡,极为柔韧,可毕竟并未经过白先生的亲自炼制,就难免柔软有余,韧性不足,比不了真正封装成册的《白泽图》用纸,尤其方才落下的那道金光,最开始的时候,白先生还以为是度朔山上的那个老家伙,因为他与云泽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事,恼羞成怒,方才针对自己出手,却不想,目的竟在这些金刚纸上。 白先生低头看着这些已经完全损坏的纸张,叹了口气,随后抬头看向这片重新恢复清明的天空,朗声问道: “身为天道臣子,却以权谋私,假借天道之能以观天下,你就不怕被它给你安上一个欺君犯上之罪?” 说完之后,白先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皱了皱眉,开始尝试逆推岁月长河,将这些已经损坏的金刚纸重新修复。然而结果却是凭空之中传来阵阵轰鸣,以至于方圆百里之内,天地失色,万象皆暗,一切肉眼可见,都因无形之中发生在岁月长河上的那场激烈碰撞,变得扭曲如同被人揉成一团又展开的宣纸一般。 白先生有些无奈,只得放弃。 待到无形中的岁月长河平静以后,这方圆百里之内,就像被人拿着锄头全部犁了一遍。 就连那座雪砌大案也已经彻底崩溃,金刚纸惨被摧毁之后留下的碎屑,洋洋洒洒,被风吹散,就连那些还没用到的空白纸张,也没能幸免。 龙须笔、龙尾砚、龙血松烟墨、负屃玉镇纸,全都散落在地。 白先生弯腰一样一样捡了起来,细细擦掉上面沾到的纸屑碎雪,然后重新收入气府之中。 其实白先生心里有些怀疑。 云凡身为天道臣子,虽然可借天道之力,却也不能借而不还,尤其假借天道之力以窥天下的举动,正如方才所言,是为欺君犯上之举,哪怕如今的天道已经自顾不暇,形同世俗皇朝的君王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却也绝对不是区区一个天道臣子能够随意摆弄的,若非如此,近古人皇又岂会将那奸佞叛逆丢去度朔山看守鬼门,施以无量刑? 可若并非假借天道之力以窥天下,云凡又是如何得知此间之事? 白先生负手上前,临渊而立。 是那件略有“瑕疵”的法袍,还是那座依靠血桃宝药的药力堆砌而成的后天气府? 白先生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无法猜到事情的具体真相,就只能暂且置之不理,随后原地盘坐下来,以心算之法,辅以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继续推演翻译虚族之言。 ... 离开这座实际上属于许穗安的独栋小院之后,其实算不上是意料之外,云泽恰好撞见了那位正在院门前方不远处的赢家麟女赢清薇,是个穿着金纹黑袍、背着双手的飒爽女子,却在眉眼之间,尽显威严,便在无形之间,总给人以不苟言笑的感觉,要比云泽更早一年来到补天阁,不过在此之前,两人虽然同在北中学府,却也并未产生什么交集,只能勉勉强强算得上脸熟,所以忽然相见之后,就只相互之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说不上善意,也没有恶意,就此擦肩而过。 按照临走之前韦右予以的指点,云泽很快就找到了补天阁弟子房的所在之处,与以往有些不同的,这里并非许多弟子房“成群结队”,而是在一座冰山的半山腰上,这里已经属于补天阁最靠东南的角落,并且冰山足有大半不在补天阁的范围之内,只在山腰以下,有着一座座简陋房屋宛如撒豆一般,散落在一片极为广袤的雪树冰林之中,所以有些地方,弟子房三五成群,有些地方,就只孤零零的一座弟子房。 但具体要住哪间,还得自己去找,或者想住哪里,自己去抢。 这也是许穗安近些年陪着顾绯衣待在奇山昆仑,百无聊赖之下方才想到的新规矩。但其实早在去年的时候,许穗安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只是那个时候入阁考核已经结束,就被迫拖延至今,刚刚实行。 云泽也是万般无奈。 不过此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只是顺道绕了点远,过来看一看具体的情况,接下来还要去趟客舍那边,跟乌瑶几人打个招呼,也好让他们能够暂且安心,之后才会回来这里,挑选弟子房。 补天阁方圆百里,客舍倒也不算很远,只以云泽的脚力,哪怕不是紧赶慢赶,也只走了两个时辰。 期间还曾远远见到了那座九层经塔,矗立在一片稀疏分布的建筑之间,很多建筑如今都已彻底废弃,绝大多数都与补天阁的那座聚灵大阵有些关系,虽然还未拆除,但想来也是许穗安与韦右懒得在这些小事上面浪费时间,所以其中有些建筑哪怕因为遭受波及,已经变得摇摇欲坠,也还依然留在那里,既不修缮,也不理会。 云泽对于它们还是有些好奇的,但也并未着急上前一探究竟,而是来到客舍与补天阁的交界处,找到了在此等候已久的乌瑶几人。 一番闲聊,云泽这才知晓,比他更早找到白先生通过入阁考核的那五人,其中两个都是海外修士,而另外三人,一个是排名第二的姜北,一个是排名第三妫家麟子,最后一个,则是排名第五的南山君,只比云泽早到半天,是昨晚子时过后回来的,模样有些凄惨,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神色萎靡,全然没了往日里的文质彬彬。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黑衣小童还在旁边捂嘴偷笑。 结果就被秦九州抬腿一脚踹翻在地。 但极为难得的,黑衣小童竟然没有破口大骂,反而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然后冲着秦九州一阵挤眉弄眼,阴阳怪气道: “同样都是读书人,人家怎么就是东湖书院的谱牒贤人呢?那衣裳,那玉佩,那簪子,啧啧...好看,真好看!” 秦九州直翻白眼。 云泽好奇询问,这才知晓,原来是南山君昨晚回来的时候,秦九州一直都在有意无意打量与那位曹姓贤人,被黑衣小童发现之后,还以为秦九州是在羡慕那位入圣儒士身上的贤人白袍、贤人玉佩、贤人玉簪,任凭秦九州再怎么解释自己只是好奇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听,已经拿着这件事笑了一天了。 云泽闻言,就只摇头一笑,便不再理会,继续询问南山君的事。 乌瑶与孟萱然全都摇头,并不知晓那位年轻读书人为何落到这般地步,只知道昨晚回来之后,就与那位曹姓贤人一起去了弟子房所在的冰山。 说到这里,孟萱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是因为那座冰山足有大半并不属于补天阁的关系,所以山腰处,就有一座野修散修自发形成的黑市存在,当然也是得到了补天阁默许,否则根本建不起来,又恰好,那位曹姓贤人并非南山君的护道人,而是先生、老师,就在走的时候,顺路带着南山君返回冰山,至于路上是不是可以顺便做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到最后,乌瑶夫人又与云泽说了一件事,就是许穗安在秘密南下去往奇山昆仑之前,曾在暗中来过一次,顺便将那特制的玉牌与书契带了过来,暂且放在她这儿,说是如果那只先天无垢道体的青丘狐忽然改了主意,想去经塔,随时可以签字画押,持玉牌而入,但却绝对不能跟阁中弟子抢夺书本,更不能与阁中弟子发生冲突,否则韦右副阁主就会亲自前来收回玉牌,剥夺它去经塔看书的资格。 许穗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云泽已经心知肚明。 不过这对云泽而言,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儿好处,至少是在遇见杀身之祸的时候,小狐狸可以借机出手一次,虽然难免会与补天阁出现一脉共存的息息相关,但许穗安显然就是以此为诱饵,逼得乌瑶夫人与小狐狸不得不留下玉牌书契。 毕竟如今的补天阁中,对于绝大多数的阁中弟子而言,都是步步杀机。 得知此事之后,云泽有些闷闷不乐,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却又无计可施,乌瑶夫人态度坚决,不会放弃玉牌书契,就连小狐狸的态度也很明朗,要将玉牌书契留下来,云泽也就只能闭上嘴巴。 不欢而散倒是不至于,不过心情不好却是真的。 回去弟子房所在冰山的路上,云泽几次深呼吸,这才终于将心情调整过来,随后直奔山腰而去。 正如孟萱然所言,冰山山腰上,确实有着一座黑市,与市井坊间的街巷没差多少,一排高低错落的房屋高楼,在补天阁特意立下的界碑左右整齐坐落,而这也就意味着阁中弟子可以进入其中,也将补天阁的边界模糊了许多,所以只要不会超出黑市范围,就不算是离开补天阁。 黑市商铺的主人,一小部分来自海内海外各大势力,但更多还是野修散修。 这些人同样不能离开黑市范围。 但与之前提到的黑市范围有所不同,前者在后,后者在前。 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依然难免变得麻烦起来。 所以那座壁纸耸立的巨大界碑,除了最上方的“补天阁”三个大字之外,下面还有许多商铺主人需要遵守的规矩,统共能有十几条,不仅文字之间杀伐气重,时时刻刻散发凛冽杀机,并且文字刻上之后,还以某种凶悍异兽精血染红,其中一句,就是不许插手阁中弟子的厮杀争夺,凡有违令者,死罪不免,活罪难逃。 云泽站在界碑底下,抬头望着那些异兽精血染红的字体。 仅以文字笔画之间的凛冽杀机来看,就不像是许穗安能够写出来的字,也不像是出自副阁主韦右之手。 正在云泽暗自猜测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略显虚弱的声音。 “这是许阁主请了天枢圣地老圣主写的。” 云泽循声望去,正见到神色萎靡的南山君,身边还有一位面色白净的中年儒士,虽然气质中正平和,但越是如此,就越会给人以貌不惊人的感觉。 曹贤眼神当中有些好奇之色,微笑点头之后,便上下打量这位云温书之子。 许是觉得此人既然能够成为南山君的先生、老师,就必然不是心性凡俗之流,云泽便也不曾在意这些,与南山君问了伤势如何,这才知晓,原来他在此番极北之行的期间,竟然先后数次遭遇到了凶悍异兽,先是一群毛发雪白、壮如蛮牛的饿狼,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遇见了一群体魄雄壮、毛发极长的怪牛,个个都是大如房屋,就将他给逼得只能继续北逃,等到摆脱了那些怪牛,方才安生没多久,吃了顿饱饭,睡了一觉,刚刚醒来,偏又撞见了一头正在觅食的白毛熊罴,还是打不过,只能再逃。 说起这些,南山君也是满脸疲惫。 “真也不知此番北地之行,是不是遇见了传说中的流年不利,从头到尾,不是正在逃命,就是在逃命的路上,若非如此,原本我还想着两个月内能够找到白先生就可以了,却不想,才刚过了一个月...” 南山君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云泽忍不住笑了起来,饶是南山君这般涵养功夫,也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一行三人,在黑市闲逛。 曹姓贤人对于这座黑市,极为熟稔,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回来,闲逛途中,甚至遇见了不少与之相识的野修散修,统共能有六七位。 经过南山君的一番解释,云泽这才知晓,原来这些野修散修当中,有些曾经身为东湖书院的学生弟子,跟随学院里的诸位先生研读圣贤书,只是因为读不出来什么太大的门道,就被最初大开方便之门,将他们招入麾下的东湖书院驱逐离开。 可这些读书人还在东湖书院的时候,就只读过那些圣贤书罢了,又哪里懂得其他谋生之道,再加上本身又被书院驱逐离开,就更难找到什么可以养活自己的门路,而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君子贤人,也绝大多数不予理会,只当丢了一群破烂而已,唯有曹贤,一直都在暗中帮助这些天生就不适合读书的读书人,要么助其寻找谋生门路,要么为其指点修行,其中就有一些,成了散修野修,又在闯荡江湖的过程当中结识了一些意气相投的朋友,兜兜转转之下,这才有了今日见到的场景。 走在路上,又有一人在跟曹姓贤人打招呼。 南山君正与云泽并肩而行,忽然打开折扇,凑近之后掩住嘴巴小声笑道: “在这些野修散修之间,其实还有一句玩笑话流传,叫做‘天下间的野修散修,都与曹贤人算得上连桥’。” 刚刚说完,曹贤就忽然斜眯他一眼。 南山君连忙正色,目不斜视看向前方,曹姓贤人也没计较,摇头一笑便罢,与云泽说起了另一件事。 这些黑市商铺,若是来自海内海外那些大势力,就是正儿八经的生意,只看门面就能看得出来,像是北中学府周围的那些,就有许多都能在这儿找得到,像是侯氏妖城的敬香楼,姜家门下的仙宴阁,天玑圣地的书香斋,赢家门下的羊角房。另外那些属于野修散修的商铺或地毯,则是稀奇古怪,也很值得搜寻一番,时常能够见到值钱玩意儿,当然还有很多来路不正的东西。 说到这里,曹贤便笑着问道: “你可知为何这里会有很多来路不正的东西?” 云泽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正在摆摊的某位野修散修,忽然插嘴说道: “当然是因为这些补天阁弟子的来头够大,靠山厉害,不管什么来路的东西都敢买,吃得下,而且不光有钱,还够大方,容易出货,否则哪有几个傻子愿意跑来这种鬼地方!” 说完之后,这位皮肤黝黑人高马大的地摊摊主便站起身来,冲着曹贤咧嘴一笑,豪气十足地做了一个江湖抱拳礼,叫了一声“曹先生”。 曹贤微笑点头,与身旁两人介绍道: “这黑皮汉子真名鲍旭,是我一位学生离开书院之后,在闯荡江湖的时候义结金兰的大哥,很有手段和本事,而且人脉很广,至少在这黑市上,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补天阁里的事,鲍旭帮不上你们,但如果需要做些买卖,或者想要打听消息,可以放心找他帮忙。” 云泽与南山君都有些意外。 鲍旭咧嘴一笑,冲着云泽两人一抱拳,拍着胸脯豪气道: “在下鲍旭,正如曹先生所言,两位兄弟若是需要帮忙,尽管找我,只要能够搭得上手,我鲍旭,绝无二话!” 第584章 赏罚分明 这场极北之行的入阁考核,就这么突然结束了,以至于当云泽忽然出现在这座独栋小院的院门前时,都还有些恍恍惚惚不太真实的感觉。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苦是有的,极北之地又被叫成苦寒之地,此行一月有余,哪怕身有法袍庇护,却也难防寒风如刀袭面,怎能不苦? 累是有的,千里迢迢风雪兼程,吃不好,睡不暖,困顿乏累一日日积攒,身心俱疲,到最后,甚至就连凌虚蹈空都变得极为艰难,等到纵身一跃爬上最后一座山,更是已经累得好像眨一眨眼睛就会直接睡过去。 凶险也有,北地茫茫辽阔,放眼四望,并无不同,偶有寒风狂吼,冰渣碎雪乒乒噗噗,皆如钢针一般,便在大风过后,时常会有四顾茫然之感。 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少。 但总觉得不对劲。 云泽将这件事暂且抛之脑后。 极北之地的最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巨响,回头看去,正见到铅云沉沉堆了一层又一层,几乎覆盖了整个极北之地,连同此间补天阁所在,也被压得暗无天日。 然后就有一条纤细金光,忽然从天而降,落地之后稍过片刻,方才炸成金光如豆,像是一泼金水掉在地上,四溅开来。而那乌云覆盖的漆黑天幕,也已像是忽然被人戳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让那几乎已经触手可及的厚重铅云,像是排山倒海一般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最终形成了一座巨大的乌云圆环扣在天上,缓缓消散。 整个极北之地的上空,重新恢复原本的晴朗。 云泽双目圆瞠,愣在原地。 ... 早在一炷香前,云泽回答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问题之后,白先生并未作出评价,只是沉默过后,又与云泽闲聊了一些其他貌似无关痛痒的闲事。 其实统共说来,也就两件事。 第一件事,近古人皇真名云天澜,法家出身,这便是如今天下少见云姓的根源所在,只为“避嫌”二字,所以自从近古人皇崛起之后,原本的某些云姓之人,便各自改姓,只有极少数人因为自身性情刻板迂腐,需要尊重祖宗礼法,也或从不以为人皇治世就非得避嫌不可,这才保留了原本的姓氏。 而白先生之所以忽然说到这件事,也是忽然想到云泽姓云,方才拿出此事用来缓和两人之间略显僵硬的氛围。 但是按照白先生的说法,这位近古人皇,其实相对于当初的天下而言,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因为出身法家的缘故,便曾在修行之中提出了“天下无不可赦之罪”的说法,并且还以此言作为立身之本。 故而在其一路崛起的过程当中,其实从未亲手杀过任何一人,只是每逢遇见作恶之人,便依法量刑,将之关押,意在使之开悟悔过,却不能一杀了之,不给任何改过自新的机会。因而“天下无不可赦之罪”的真正含义,其实是“天下无不可悔之过”,再要追本溯源,则是出自佛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位近古人皇真是慈悲心肠,因为大多时候,能被近古人皇定罪的人,往往生不如死。 说到这里的时候,白先生的语气忽然变得饱含深意,然后顺势提到了近古人皇的三座牢狱,也是第二件事。 这三座牢狱,一个是眼前这座光幕禁制的背后,被近古人皇云天澜称作虚无禁地,存在于虚无之界,却又并不完全是在虚无之中,而是位于人间与虚无之间的某个缝隙,除了一片荒凉,还是一片荒凉,根本就是一处彻头彻尾的不毛之地,不见天日,万象皆暗,偶见枯枿朽株,死气沉沉。也正因此,这处虚无禁地,才能成为近古人皇选中的“牢狱”之一,用来关押某个曾经大乱天下、为祸苍生的一整个族类,量刑十万八千年。 或许近古人皇其实并未留有放其生还人间的念头,毕竟虚无禁地就是一处无可挑剔的死地,除去土石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存在,哪怕白先生,也曾一度一位十万八千年的牢狱之灾,已经足够耗死这一族类,可偏偏这一族类的顽强程度远在意料之外,哪怕时至今日,也还没有彻底死绝。 到如今,再有十年左右,就已近刑满之日,故而禁制逐渐衰弱,才被这一族类提前凿穿,反而刑期未满,即可重见天日。 闻言至此,云泽也曾好奇问了这一族类的事情。 不过白先生并未予以解答,只是说了这一族类以“虚”为名,自称虚族。 第二个地方,叫做桃源村,是近古人皇早在八万年前强行拘禁了一方小天地炼化而成,也是近古人皇手中第二处牢狱,用来关押世上罪大恶极之人,各自量刑一万年到十万年不等,并且还将一位仆从送了进去,使其担任狱卒,负责看守那些罪大恶极之人,且于刑满之时,予以释放。 但说是如此,其实自古至今,也就只有项威一人得以释放,皆因近古人皇特意留下的“涤刑”,意在洗净身心、涤除罪孽、险死还生、再世为人,又有其他各种原因,例如刑期太久,刑徒大多意志消沉,有些刑徒干脆不再考虑子孙后代的时候,孤独终老,也有一些,虽然诞下子孙后代,却也因为各种原由,导致传承不整甚至完全断绝,待到刑期圆满之后,这些“子承父孽”之人,就成了井底之蛙,不知真相,还以为天下就只一座桃源村;又或是些传承完整之人,在村子里的日子还算不错,就不愿意再去受那非人之苦重见天日,干脆破罐子破摔,乐得一辈子留在里面逍遥自在。 总之就是各种原由之下,时至今日,也才项威一人得以释放,究其根本,主要还是项威祖上那位罪大恶极之人,真正愿意改过自新,不仅留下了传承,并且还跟那位狱卒讨到了桃源村的守村一职,为其效力,这才能够一代一代受到庇护,传承不断,以至于有了如今刑满释放的项威。 当时闻得此言,云泽心里其实有些震动,但也不大。 说得好听一些,项威祖上作孽,罪大恶极,其实都是一些陈年旧事罢了,如今已是沧海桑田几万年,又与项威有何关联? 可要说得直白一些,就是项威祖上作孽,与我无关。 所以云泽很快就平静下来。 然后白先生意味深长地与云泽说了第三个地方,但它同时也是第四个地方。 度朔山。 云府所在的阳山便是第三处牢狱,而世人皆知的那座度朔山,也便阴山,则是第四处牢狱。 只是刚刚说完“度朔山”这三个字,还没等到云泽来得及回神,白先生就忽然脸色一变,匆匆挥袖将云泽送了回来,再之后,云泽就看到了眼前这座独栋小院,与回头之后瞧见的,极北之地最深处那场突如其来的怪异景象。 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响。 云泽这才终于彻底回神,记起白先生最后脸色瞬间变得一片苍白,浑身冷汗,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韦右站在门内,神情凝重地望向极北之地最深处,然后目光落在云泽身上,眼神古怪。 “怎么回事?” 云泽忽然抖了个激灵,猛地深呼吸两次,强行压下心湖中的狂风骤雨,抬起衣袖抹了抹脸上的冷汗,这才转过身来,强装镇定,摇了摇头。 “不知道。” 韦右眼角一跳,瞧着面无人色又直吞口水的云泽,腹诽不已。 如果不是被什么事情吓到了,能是这幅模样?还说什么不知道,这不妥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韦右抬头看了眼极北深处的方向,暗自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猜测可能是与虚族有关。 不过这件事韦右也不打算多管,他才圣人修为,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轮不到他,更何况白先生一直以来心系天下,就像许穗安之前说过的,对于虚族之事,肯定心里有数,也就没再多想其他。 韦右转身返回房屋。 “进来吧,尽得把门关上。”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双手用力拍了拍脸颊,这才举步而入,顺便将院门也给关上。 但在关门的时候,云泽忽然瞧见了悬在门梁上的那只惊魂铃,稍稍一怔,并未放在心上,只当这里是副阁主韦右的住处,而那看似品秩不低的法宝铃铛,该也只是被韦右当成了风铃或门铃,才会悬挂此处。 有些奢侈。 云泽暗自失笑,这才转身去找韦右副阁主。 然后就瞧见了那座镇国大鼎,以及鼎中剑尖朝天,光豪如同七彩祥云的许多飞剑,当即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韦右已经脱去鞋子,正在门前屋檐下,回头见到云泽这幅模样,无奈苦笑一声。但凡有些眼力的,第一次进入这座小院之后,往往都会露出这幅模样,毕竟那座大鼎确实来历非凡,源自曾在上古时期短暂统治了整个海内的某座王朝,采海内天下极东、极西、极南、极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统共八方水精,再辅以京畿山精炼制而成,汇聚了那一整个王朝上下山水气运精华,以及文武国运精华,其实很大程度上已经等同于一方重器。 所谓一方重器,便是天生地养而成的大道之物,与世间灵兵法宝品秩最高的王道帝器相仿。 而其虽有不及,毕竟出自人手,而非昆仑九鼎那般天生地养,却也能在王道圣兵之中名列前茅,故其形象来历,早就已经广为人知,不仅是举世皆知的美谈,并且还让几千年前忽然丢了这座镇国大鼎的赢家,一度沦为举世皆知的笑谈。 不过这座镇国大鼎丢失之后的具体去向,却鲜有人知。 云泽望着那座曾在许多书本上见过的大鼎,吞了口唾沫,神情惊愕看向韦右。 后者抚须笑道: “只是阁主早在几千年前偶然捡到的破烂罢了,瞧着模样还算不错,就暂且搁在这里,用来镇压风水,不值一提。” 云泽扯了扯嘴角,绕过那座镇国大鼎走上前来,脱掉鞋子之后,站上竹廊干笑道: “许阁主跟赢家有仇?” 韦右闻言点了点头,转身进屋,一边拿出补天阁谱牒与朱砂印泥、笔墨,以及代替道心血誓的书契,一边缓缓解释道: “阁主乃是灵族出身,本身便等同一株会跑会跳的造化圣药,此事并非隐秘,想来你也应该知晓。那你可曾想过,阁主当年还未拥有自保之力的时候,又曾有过怎样的遭遇?” 云泽在一张-万年金檀制成的桌案旁盘腿坐下,一边暗自惊叹手笔之大,一边点头说道: “造化圣药乃稀世之物,许阁主虽然并非圣药,却身为灵族,等同圣药,哪怕看似已经与人无异,却也难免举世皆敌。” 云泽忽然苦笑一声。 “在有些时候,吃人,真的算不了什么。” 韦右深深看了云泽一眼,点头说道: “正是。所以阁主才会与赢家结仇,就是因为赢家也曾试图将他活捉,炼成丹药,尽管已经是好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可阁主毕竟前后数次险些命丧赢家之手,这等深仇大恨,又岂能一笑置之?” 云泽了然,唏嘘叹道: “许阁主已经很是心胸宽广了。” 韦右深以为然,将谱牒笔墨递给云泽之后,在他对面落座,继续说道: “赢家传承极为古老,是从上古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两座势力之一,虽然期间兴衰起落,导致传承并不完整,可终归也是保留了一些,各种意义上的底蕴之厚重,都足以堪称世间之最。故而在阁主眼中看来,赢家其实算不上坏,毕竟赢家之人,绝大多数都是恩怨分明,就连当初试图追捕阁主的那些,也不过是赢家中的一小部分,只是因为其中一人位高权重,方才看似大张旗鼓,甚至阁主某次遭遇赢家围杀,还是靠着赢家人才能逃出生天。所以后来阁主证道大圣之后,这才只是将那镇国大鼎...捡了回来。” 云泽抬头看他一眼,神情古怪。 不过云泽也没计较这件事的具体真相,分别将谱牒、书契确认无误之后,便干净利索地签字画押,将东西递了回去。 韦右接过谱牒与书契,随意看了一眼之后,忽然心有所感,看向外面,随即笑道: “说起来,当初阁主将那镇国大鼎捡回来的时候,还曾在他捡到那座镇国大鼎的地方留了一些字,说是让赢家什么时候出了一位能在补天阁中登上经塔顶层的年轻一辈,什么时候再来取走这座镇国大鼎。” 云泽有些没听明白。 经由韦右解释,云泽这才了然,原来补天阁的这座藏经塔,又被叫做登天塔,意在经塔九层九重天,想要登顶,自是极难,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且自古以来能够登上九层塔顶的,始终寥寥无几,只说人皇崛起之后近古年间,白先生是第一个,第五胥是第二个,云温书是三个,杨丘夕是第四个,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人能够登顶,哪怕先天剑胚的尉迟夫人,当年还在补天阁时,最多也就只能登上第八层,虽然还能继续往上走一些,可终归也是没能进入第九层,就不能作数。 说到这里,韦右又以火眼金睛的瞳术秘法看了看云泽,随后收起秘法,笑道: “以你现在的本事,若在第四层,应该可以安然无恙,最多能上第五层,却也难免会因不堪重负导致身受重伤,所以此事最好还是量力而行,不要好高骛远,切记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云泽默然,不是不信,只是还未亲自感受,不好多说。 随后的一段时间,韦右又跟云泽说了补天阁如今的规矩,都是云泽刚来那天许穗安已经说过的内容,只是更加详细罢了,可总体而言,大差不差。 到最后,许是看在许穗安的面子上,韦右又叮嘱了一番,让云泽切记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毕竟自从补天阁撤掉了那些规矩之后,在这百里之内,其实就是一片无法之地,虽然有些人在动手之前,往往需要顾及对方的身份,仔细斟酌未来离开补天阁之后的事,但也难免有人不顾这些,动辄与人立分生死,甚至还有一些人,会将其他同辈之人当做机缘,并且为此不择手段。 像是一睡不起的事情,就常有发生,尤其是在补天阁刚刚撤掉那些规矩之后的第半年,整个补天阁,根本就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直到去年前半年,这才终于稍好一些。 闻言之后,云泽沉吟片刻,忽然摇头一笑。 “这不恰好就是许阁主想要看到的?当然这也不完全都是他的私心,还有一些,确是出于他对未来大局的考虑,方才行此下策,未雨绸缪。” 说起这些,云泽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毕竟未来的天下,只会比这更乱,更糟。” 韦右眉关紧蹙。 “你怎...” 方才问出两个字,韦右忽然明白过来,手抚长须,眉宇间尽是愁云惨淡,喟然一叹。 ... 极北深处。 白先生的目光落在那张雪砌大案上,胡乱堆叠起来的那摞金刚纸。尽管这种看似寻常宣纸的纸张来历不凡,极为柔韧,可毕竟并未经过白先生的亲自炼制,就难免柔软有余,韧性不足,比不了真正封装成册的《白泽图》用纸,尤其方才落下的那道金光,最开始的时候,白先生还以为是度朔山上的那个老家伙,因为他与云泽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事,恼羞成怒,方才针对自己出手,却不想,目的竟在这些金刚纸上。 白先生低头看着这些已经完全损坏的纸张,叹了口气,随后抬头看向这片重新恢复清明的天空,朗声问道: “身为天道臣子,却以权谋私,假借天道之能以观天下,你就不怕被它给你安上一个欺君犯上之罪?” 说完之后,白先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皱了皱眉,开始尝试逆推岁月长河,将这些已经损坏的金刚纸重新修复。然而结果却是凭空之中传来阵阵轰鸣,以至于方圆百里之内,天地失色,万象皆暗,一切肉眼可见,都因无形之中发生在岁月长河上的那场激烈碰撞,变得扭曲如同被人揉成一团又展开的宣纸一般。 白先生有些无奈,只得放弃。 待到无形中的岁月长河平静以后,这方圆百里之内,就像被人拿着锄头全部犁了一遍。 就连那座雪砌大案也已经彻底崩溃,金刚纸惨被摧毁之后留下的碎屑,洋洋洒洒,被风吹散,就连那些还没用到的空白纸张,也没能幸免。 龙须笔、龙尾砚、龙血松烟墨、负屃玉镇纸,全都散落在地。 白先生弯腰一样一样捡了起来,细细擦掉上面沾到的纸屑碎雪,然后重新收入气府之中。 其实白先生心里有些怀疑。 云凡身为天道臣子,虽然可借天道之力,却也不能借而不还,尤其假借天道之力以窥天下的举动,正如方才所言,是为欺君犯上之举,哪怕如今的天道已经自顾不暇,形同世俗皇朝的君王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却也绝对不是区区一个天道臣子能够随意摆弄的,若非如此,近古人皇又岂会将那奸佞叛逆丢去度朔山看守鬼门,施以无量刑? 可若并非假借天道之力以窥天下,云凡又是如何得知此间之事? 白先生负手上前,临渊而立。 是那件略有“瑕疵”的法袍,还是那座依靠血桃宝药的药力堆砌而成的后天气府? 白先生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无法猜到事情的具体真相,就只能暂且置之不理,随后原地盘坐下来,以心算之法,辅以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继续推演翻译虚族之言。 ... 离开这座实际上属于许穗安的独栋小院之后,其实算不上是意料之外,云泽恰好撞见了那位正在院门前方不远处的赢家麟女赢清薇,是个穿着金纹黑袍、背着双手的飒爽女子,却在眉眼之间,尽显威严,便在无形之间,总给人以不苟言笑的感觉,要比云泽更早一年来到补天阁,不过在此之前,两人虽然同在北中学府,却也并未产生什么交集,只能勉勉强强算得上脸熟,所以忽然相见之后,就只相互之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说不上善意,也没有恶意,就此擦肩而过。 按照临走之前韦右予以的指点,云泽很快就找到了补天阁弟子房的所在之处,与以往有些不同的,这里并非许多弟子房“成群结队”,而是在一座冰山的半山腰上,这里已经属于补天阁最靠东南的角落,并且冰山足有大半不在补天阁的范围之内,只在山腰以下,有着一座座简陋房屋宛如撒豆一般,散落在一片极为广袤的雪树冰林之中,所以有些地方,弟子房三五成群,有些地方,就只孤零零的一座弟子房。 但具体要住哪间,还得自己去找,或者想住哪里,自己去抢。 这也是许穗安近些年陪着顾绯衣待在奇山昆仑,百无聊赖之下方才想到的新规矩。但其实早在去年的时候,许穗安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只是那个时候入阁考核已经结束,就被迫拖延至今,刚刚实行。 云泽也是万般无奈。 不过此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只是顺道绕了点远,过来看一看具体的情况,接下来还要去趟客舍那边,跟乌瑶几人打个招呼,也好让他们能够暂且安心,之后才会回来这里,挑选弟子房。 补天阁方圆百里,客舍倒也不算很远,只以云泽的脚力,哪怕不是紧赶慢赶,也只走了两个时辰。 期间还曾远远见到了那座九层经塔,矗立在一片稀疏分布的建筑之间,很多建筑如今都已彻底废弃,绝大多数都与补天阁的那座聚灵大阵有些关系,虽然还未拆除,但想来也是许穗安与韦右懒得在这些小事上面浪费时间,所以其中有些建筑哪怕因为遭受波及,已经变得摇摇欲坠,也还依然留在那里,既不修缮,也不理会。 云泽对于它们还是有些好奇的,但也并未着急上前一探究竟,而是来到客舍与补天阁的交界处,找到了在此等候已久的乌瑶几人。 一番闲聊,云泽这才知晓,比他更早找到白先生通过入阁考核的那五人,其中两个都是海外修士,而另外三人,一个是排名第二的姜北,一个是排名第三妫家麟子,最后一个,则是排名第五的南山君,只比云泽早到半天,是昨晚子时过后回来的,模样有些凄惨,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神色萎靡,全然没了往日里的文质彬彬。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黑衣小童还在旁边捂嘴偷笑。 结果就被秦九州抬腿一脚踹翻在地。 但极为难得的,黑衣小童竟然没有破口大骂,反而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然后冲着秦九州一阵挤眉弄眼,阴阳怪气道: “同样都是读书人,人家怎么就是东湖书院的谱牒贤人呢?那衣裳,那玉佩,那簪子,啧啧...好看,真好看!” 秦九州直翻白眼。 云泽好奇询问,这才知晓,原来是南山君昨晚回来的时候,秦九州一直都在有意无意打量与那位曹姓贤人,被黑衣小童发现之后,还以为秦九州是在羡慕那位入圣儒士身上的贤人白袍、贤人玉佩、贤人玉簪,任凭秦九州再怎么解释自己只是好奇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听,已经拿着这件事笑了一天了。 云泽闻言,就只摇头一笑,便不再理会,继续询问南山君的事。 乌瑶与孟萱然全都摇头,并不知晓那位年轻读书人为何落到这般地步,只知道昨晚回来之后,就与那位曹姓贤人一起去了弟子房所在的冰山。 说到这里,孟萱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是因为那座冰山足有大半并不属于补天阁的关系,所以山腰处,就有一座野修散修自发形成的黑市存在,当然也是得到了补天阁默许,否则根本建不起来,又恰好,那位曹姓贤人并非南山君的护道人,而是先生、老师,就在走的时候,顺路带着南山君返回冰山,至于路上是不是可以顺便做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到最后,乌瑶夫人又与云泽说了一件事,就是许穗安在秘密南下去往奇山昆仑之前,曾在暗中来过一次,顺便将那特制的玉牌与书契带了过来,暂且放在她这儿,说是如果那只先天无垢道体的青丘狐忽然改了主意,想去经塔,随时可以签字画押,持玉牌而入,但却绝对不能跟阁中弟子抢夺书本,更不能与阁中弟子发生冲突,否则韦右副阁主就会亲自前来收回玉牌,剥夺它去经塔看书的资格。 许穗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云泽已经心知肚明。 不过这对云泽而言,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儿好处,至少是在遇见杀身之祸的时候,小狐狸可以借机出手一次,虽然难免会与补天阁出现一脉共存的息息相关,但许穗安显然就是以此为诱饵,逼得乌瑶夫人与小狐狸不得不留下玉牌书契。 毕竟如今的补天阁中,对于绝大多数的阁中弟子而言,都是步步杀机。 得知此事之后,云泽有些闷闷不乐,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却又无计可施,乌瑶夫人态度坚决,不会放弃玉牌书契,就连小狐狸的态度也很明朗,要将玉牌书契留下来,云泽也就只能闭上嘴巴。 不欢而散倒是不至于,不过心情不好却是真的。 回去弟子房所在冰山的路上,云泽几次深呼吸,这才终于将心情调整过来,随后直奔山腰而去。 正如孟萱然所言,冰山山腰上,确实有着一座黑市,与市井坊间的街巷没差多少,一排高低错落的房屋高楼,在补天阁特意立下的界碑左右整齐坐落,而这也就意味着阁中弟子可以进入其中,也将补天阁的边界模糊了许多,所以只要不会超出黑市范围,就不算是离开补天阁。 黑市商铺的主人,一小部分来自海内海外各大势力,但更多还是野修散修。 这些人同样不能离开黑市范围。 但与之前提到的黑市范围有所不同,前者在后,后者在前。 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依然难免变得麻烦起来。 所以那座壁纸耸立的巨大界碑,除了最上方的“补天阁”三个大字之外,下面还有许多商铺主人需要遵守的规矩,统共能有十几条,不仅文字之间杀伐气重,时时刻刻散发凛冽杀机,并且文字刻上之后,还以某种凶悍异兽精血染红,其中一句,就是不许插手阁中弟子的厮杀争夺,凡有违令者,死罪不免,活罪难逃。 云泽站在界碑底下,抬头望着那些异兽精血染红的字体。 仅以文字笔画之间的凛冽杀机来看,就不像是许穗安能够写出来的字,也不像是出自副阁主韦右之手。 正在云泽暗自猜测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略显虚弱的声音。 “这是许阁主请了天枢圣地老圣主写的。” 云泽循声望去,正见到神色萎靡的南山君,身边还有一位面色白净的中年儒士,虽然气质中正平和,但越是如此,就越会给人以貌不惊人的感觉。 曹贤眼神当中有些好奇之色,微笑点头之后,便上下打量这位云温书之子。 许是觉得此人既然能够成为南山君的先生、老师,就必然不是心性凡俗之流,云泽便也不曾在意这些,与南山君问了伤势如何,这才知晓,原来他在此番极北之行的期间,竟然先后数次遭遇到了凶悍异兽,先是一群毛发雪白、壮如蛮牛的饿狼,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遇见了一群体魄雄壮、毛发极长的怪牛,个个都是大如房屋,就将他给逼得只能继续北逃,等到摆脱了那些怪牛,方才安生没多久,吃了顿饱饭,睡了一觉,刚刚醒来,偏又撞见了一头正在觅食的白毛熊罴,还是打不过,只能再逃。 说起这些,南山君也是满脸疲惫。 “真也不知此番北地之行,是不是遇见了传说中的流年不利,从头到尾,不是正在逃命,就是在逃命的路上,若非如此,原本我还想着两个月内能够找到白先生就可以了,却不想,才刚过了一个月...” 南山君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云泽忍不住笑了起来,饶是南山君这般涵养功夫,也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一行三人,在黑市闲逛。 曹姓贤人对于这座黑市,极为熟稔,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回来,闲逛途中,甚至遇见了不少与之相识的野修散修,统共能有六七位。 经过南山君的一番解释,云泽这才知晓,原来这些野修散修当中,有些曾经身为东湖书院的学生弟子,跟随学院里的诸位先生研读圣贤书,只是因为读不出来什么太大的门道,就被最初大开方便之门,将他们招入麾下的东湖书院驱逐离开。 可这些读书人还在东湖书院的时候,就只读过那些圣贤书罢了,又哪里懂得其他谋生之道,再加上本身又被书院驱逐离开,就更难找到什么可以养活自己的门路,而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君子贤人,也绝大多数不予理会,只当丢了一群破烂而已,唯有曹贤,一直都在暗中帮助这些天生就不适合读书的读书人,要么助其寻找谋生门路,要么为其指点修行,其中就有一些,成了散修野修,又在闯荡江湖的过程当中结识了一些意气相投的朋友,兜兜转转之下,这才有了今日见到的场景。 走在路上,又有一人在跟曹姓贤人打招呼。 南山君正与云泽并肩而行,忽然打开折扇,凑近之后掩住嘴巴小声笑道: “在这些野修散修之间,其实还有一句玩笑话流传,叫做‘天下间的野修散修,都与曹贤人算得上连桥’。” 刚刚说完,曹贤就忽然斜眯他一眼。 南山君连忙正色,目不斜视看向前方,曹姓贤人也没计较,摇头一笑便罢,与云泽说起了另一件事。 这些黑市商铺,若是来自海内海外那些大势力,就是正儿八经的生意,只看门面就能看得出来,像是北中学府周围的那些,就有许多都能在这儿找得到,像是侯氏妖城的敬香楼,姜家门下的仙宴阁,天玑圣地的书香斋,赢家门下的羊角房。另外那些属于野修散修的商铺或地毯,则是稀奇古怪,也很值得搜寻一番,时常能够见到值钱玩意儿,当然还有很多来路不正的东西。 说到这里,曹贤便笑着问道: “你可知为何这里会有很多来路不正的东西?” 云泽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正在摆摊的某位野修散修,忽然插嘴说道: “当然是因为这些补天阁弟子的来头够大,靠山厉害,不管什么来路的东西都敢买,吃得下,而且不光有钱,还够大方,容易出货,否则哪有几个傻子愿意跑来这种鬼地方!” 说完之后,这位皮肤黝黑人高马大的地摊摊主便站起身来,冲着曹贤咧嘴一笑,豪气十足地做了一个江湖抱拳礼,叫了一声“曹先生”。 曹贤微笑点头,与身旁两人介绍道: “这黑皮汉子真名鲍旭,是我一位学生离开书院之后,在闯荡江湖的时候义结金兰的大哥,很有手段和本事,而且人脉很广,至少在这黑市上,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补天阁里的事,鲍旭帮不上你们,但如果需要做些买卖,或者想要打听消息,可以放心找他帮忙。” 云泽与南山君都有些意外。 鲍旭咧嘴一笑,冲着云泽两人一抱拳,拍着胸脯豪气道: “在下鲍旭,正如曹先生所言,两位兄弟若是需要帮忙,尽管找我,只要能够搭得上手,我鲍旭,绝无二话!” 第585章 双劫 韦右不声不响离开了那座独栋小院,出现在客舍这边。 一座座房屋,大大小小横七竖八,胡乱且随性地排列着,像是一把大大小小的豆子被人随手丢在了地上,不仅找不出任何规律,并且一眼看去,道路总是歪歪扭扭,宽窄不齐。大多数人当然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只有一少部分人,像是秦九州那种正儿八经的符箓派修士,才能触类旁通察觉一些客舍房屋如此分布的端倪,而若换做冯铄那种阵法大家,就可以很轻松地看明白了,这片客舍房屋不仅属于补天阁的那座护阁大阵,是其中的一部分,同时还是可以单独拎出来的另一座阵法,只是具体来历、神妙之处,以及可有可无的真名,就全然没有任何了解了。 韦右缓步走在宽窄不齐的街道上。 冰面其实也不平整,偶尔会有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高低起伏,或者坑坑洼洼。 不过很少有人在意这些。 然后韦右就瞧见了其中一处冰面微微隆起的地方,秦九州正蹲在那里,双手托腮,兴致缺缺地观察下方微微隆起的阵法灵纹,偶尔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比比划划,但很快就没了继续琢磨下去的兴致,叹一口气,起身扫了扫身上沾到的冰渣碎雪,转身离开。 两人在一狭窄逼仄的“小巷”当中,恰好碰面。 两边房屋一大一小,靠得很近,“小巷”堪堪容许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肩膀贴着肩膀、一边肩膀贴着墙壁的那种,极为勉强。 目光对视,互不相让。 许久之后,韦右正要有所举动,后退出去,将路让开或者绕过旁边的房屋去走另一条“小巷”,秦九州却忽然背着双手走上前来。眼见于此,韦右眼神微沉,立刻打消了原本退让的想法,不动如山,依然堵在这条狭窄小巷的尽头。 秦九州最终停在韦右面前六尺左右,微笑说道: “韦副阁主好兴致,竟然还有时间闲逛散心。” 韦右笑道: “补天阁今日已然不比往日,没有太多繁琐杂乱如麻,随便理一理就能全部弄清楚了,之后自然会有一些闲暇时间,可以到处走走,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秦九州摇了摇头,以束音成线的秘法缓缓说道: “若是寻常也就罢了,自然会有很多时间可以闲逛散心,可补天阁如今正在白先生亲手布置下来的大考之中,还未结束,身为主考官的韦副阁主,又岂能这般玩忽职守?” 闻言之后,韦右眼神微微一变。 秦九州忽有面露恍然之色,转过头去看了看,也不知是具体看了什么,继续束音成线,笑着问道: “也可能并非玩忽职守,而是有事要做?镇压徐老道的那个客舍房间,是不是就在这个方向?” 韦右神色凝重,却见秦九州忽然笑了起来,神色玩味,韦右这才恍然惊醒,立刻强行压下体内已经悄然翻涌的气机,随后稍作沉吟,抬脚轻轻一跺,在这狭窄小巷之中,冰面之下,立刻就有一道极为粗壮的灵纹缓缓亮起朦朦白光,将他二人笼罩在内,不仅没有惊动任何一人,并且白光如雾,在其笼罩之下,可以遮掩身形、可以隔绝他人神识查探、可以避免旁人听去两人口中言语。 慎而又慎。 做完了这些,韦右方才沉声问道: “你怎知晓此次大考之事。” 秦九州摇了摇头。 “白先生又没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也不是考生,更不是考官,怎么可能知晓这些,只是身为一个局外人,纵观事态发展之后,就隐隐有了一些猜测而已,可我毕竟不好轻易离开客舍这边,也不可能跑去极北之地与白先生问询真相,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猜测是真是假,是对是错。” 说到这里,秦九州的眼神就再一次变得玩味起来。 “韦副阁主,身为这场白先生亲自布置下来的大考考官,是不是很担心出现疏忽差错?心里很紧张?” 韦右眼角一跳,咬牙切齿道: “你在诈我!” 秦九州哈哈大笑。 “韦副阁主的心思还是好猜呀,就连平日里总是端着的架子都给忘了。” 韦右眼角再次跳了一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怒火,恢复冷静,暗自沉吟片刻,缓缓问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秦九州耸肩笑道: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可你如果真以为我是只靠这个才能猜出事情真相,那也未免太过小觑我了。论起打打杀杀的手段,我肯定不如云温书,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得承认,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打不过他,但在读书以明智的方面,云温书却比我差了十万八千里也不止。所以如果早些年前,我是打心眼儿里想要弄死云温书,又哪里轮得到姚自启那个家伙,各种法子,阴谋、阳谋、鬼谋、奇谋,不说一万也有八千...谁让我走了这么一个偏门路数,是书就读呢。” 秦九州忽然话锋一转,神神秘秘问道: “韦副阁主,你猜我当年炼虚合道之时,是以何物合道?” 韦右有些莫名其妙。 秦九州也没指望韦右能够给出答案,手一伸,便取了自己那把用来装模作样的折扇出来,拇指食指用力一撮,啪的一声极为响亮,然后挡在胸前轻轻摇晃,故作风流状。 “四个字,大智若愚!” 韦右这次听明白了,反唇相讥道: “那不就是个傻子?” 秦九州摇扇动作猛然一顿,脸膛黝黑,冲着韦右翻了个难得一见的大白眼。 韦右便继续冷笑讽道: “黑眼珠小,翻白眼确实轻松,一下子就全部都给翻上去了。但白天还好,夜里可不许这么做了,否则万一吓到了孩子,还以为是瞎了眼睛的恶鬼找上门来,三魂七魄都得被你吓得跑干净!” 秦九州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他将折扇一晃,哗啦一声重新合起,笑着说道: “说正事儿吧。白先生暗中安排下来的这场大考,究竟为了什么,我是可以猜到一些的,不说完全是为虚族即将逃离虚无禁地未雨绸缪,但也有着绝大部分的原因都在这件事上,所以我才不曾与乌瑶夫人和孟仙子说破此事,毕竟是白先生的大计嘛,而且其中还有很多事情是我没有弄懂的,倘若真要胡乱去说,万一耽搁了白先生的某些布置,那我岂不就是死不足惜了?” 韦右皱起眉头。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秦九州反而低头沉吟起来,将韦右晾在一旁,不予理会,直到许久之后,这才叹了口气,摇头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太想说的,毕竟白先生有着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一些让我比较担心的事情,捉摸不定的事情,白先生应该全都心里有数,又何必我来操心这些?便是有些话想说,与你说了也没什么大用,平白浪费口水罢了...” 秦九州话音一顿,话锋一转,微笑说道: “但有一件事,我还真想与你问一问,白先生是否已经与你说过,这场大考做得如此偏激,难免留下许多后患,应该如何收场?” 韦右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白先生不曾与老夫说过此事,但以老夫之见,倘若事情真要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大不了就是白先生亲自出面解释一番,虽然未必能够彻底免除后患,可到底也会有着不小的作用。” 秦九州神色鄙夷,撂下一个满是嫌弃的眼神之后,没再说话,转身就走。 这条狭窄逼仄的“小巷”,重新变得畅通无阻。 韦右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压下心头怒火,没有追上前去纠缠不休,手掌虚压,将此间灵纹平复之后,便抬脚走出小巷,脚步缓慢,同时也在暗自斟酌,之后见到徐老道,是要实话实说,还是要像之前暗中窃取那座用来联系罗元明的万里传音阵一样,直接借着此地阵法偷偷窃取那只青玉葫芦。 两种方式,各有好坏。 后者当然比较轻松,只是做法有些不太正当,并且过程也是较为繁琐,需要找人冒名顶替徐老道,将那青玉葫芦交给罗元明。韦右心里早有人选,可毕竟还没来得及安排下去,所以难免需要多费时间,同时此事也会惊动徐老道,一旦被其窥破真相,又该怎么处理,又是个麻烦。 相对而言,前者就会比较繁琐,需要多费口舌,只是自己知道的幕后真相其实不算不多,倘若真要和盘托出,被徐老道使劲追问秦九州最后问出的问题,肯定不好回答,毕竟他是真不知道白先生的具体打算,也不知道如今已是众矢之的的罗元明,又该怎么才能脱离这座越卷越大的漩涡。 这件事,似乎关系到罗元明最终给出的答卷。 倘若答卷能让白先生满意,可能答卷本身,就是脱离漩涡的关键,可若白先生并不满意... 韦右最终在一并不起眼的客舍门前停下脚步。 屋里便是那位每日忧心忡忡,借酒消愁的徐老道。 韦右站在这里沉吟许久,最终还是怅然一叹,抬脚轻轻一跺,冰面下方,立刻就有灵纹阵法绽放光芒。干脆也不暗中窃取了,直接强夺,所以阵法光芒落定之后,韦右手里就已多了一只造化清气根源炼制而成的青玉葫芦,屋里也随之传来一阵臭不可闻的骂声。 韦右黑着脸,只当没有听见,转身离去,准备着手联络冒名顶替徐老道的心中人选。 ... 数日之后,客舍附近,忽然传来一声巨大轰鸣。 又有人以蛮力强行撞破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声响巨大,引来了不少人出门查探,身为此间副阁主的韦右,自是及时到场。只是等到众人瞧见来人之后,绝大多数,神色古怪。 又一个韦右。 秦九州站在如今已经只剩他与那只青丘狐的客舍屋顶,面露意外之色,看一眼就在不远处的那位韦副阁主,又看一眼客舍范围外边那位刚刚横渡虚无而来的韦右,稍稍思量,就立刻明白过来,随后便以心声悠然叫道: “阮瓶儿,你师父来了。” 隔壁客舍,忽然有人急匆匆地推门而出。 是位中人之姿的村野姑娘,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甫一出门就开始左右张望,没找见人,又往前面小跑几步,然后伸长了脖子目光看向之前那声巨大轰鸣传来的方向,正好对上那位横渡虚无刚刚落地的韦右目光看来,眼神当中隐有一些无奈之色,却也并未多说,端着韦右平日里那副仙风道骨的副阁主架子,举步走入客舍范围,与那本就身在此间的韦右目光对峙。 不少护道人已经回过神来,有些人面露好奇之色,不断比较两个韦右身上的不同之处,也有些人,则是死死盯着那位横渡虚无而来的韦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甚至气得须发皆张。 但到最后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这个韦右,直接就被韦右依靠护阁阵法强行带走了,甚至没能来得及跟阮瓶儿打个招呼。 其实就算想打招呼也不能,至少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否则后患无穷。 阮瓶儿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只是难免觉得有些可惜和失望,瞧见两个韦右已经离开之后,就悄悄返回客舍屋中,继续如同往常一般,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枯燥生活。 秦九州同样觉得有些可惜,还想着韦右这位其实脾气绝不算好的副阁主,会一时怒火攻心,直接当众揭穿了这位千面郎君的真面目,也好让他瞧一瞧,这位仇人满天下的千面郎君,究竟是男是女,长得怎么模样。 没有乐子可以看,便重新返回客舍屋中。 小狐狸依然趴在对面那张床铺的床头处,白绒绒一团,一声不吭,安静修炼,全然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甚至就连云泽失踪一事,也从未上心。 秦九州站在原地想了想,忽然走上前来,坐在那张床铺上,与它问道: “小家伙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狐狸睁开眼睛看他一眼,眼神冷漠,然后起身前肢下压,伸了个懒腰,换个姿势重新爬了下去,将脑袋缩在绕到前面的尾巴里面,不予理会。 秦九州咧嘴一笑,干脆脱掉鞋子转过身来盘腿而坐。 “你眉心处那点藏不住的朱砂红,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个什么?道心血誓,对吧?而且还是很...大的那种。恰好我曾在一古籍当中读到过,很早之前,这世上曾经有过一种名为血契的道心血誓,一旦许下,就会沦为他人附庸,除去主死仆死这种十分常见的情况之下,甚至是连本该属于自己的大道偏颇,也会一并贡献出去。当然这种说法是真是假,早就已经无从考证,不过许下血契之后留下的那点朱砂红,确实无论如何也都掩藏不住的,这一点在那古籍当中,被撰书之人写作‘毋庸置疑’,后又提到,这种血契之法曾经极为盛行,却被近古人皇视如阴毒手段,便亲自出手,将其毁尽。” 小狐狸仍是无动于衷。 于是秦九州便继续说道: “近古人皇真名姓云,故在当今天下,云姓极少,偏偏云泽也姓云,身后又有位于东海某处的云家...虽然十万年来世间皆传,近古人皇与竹海洞天的那位从未有过任何子嗣,但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其实他们二人早有子嗣,只是不为世人所知,甚至依靠某种方式...活到了今天?” 闻言之后,小狐狸晃了晃尾巴睁开眼睛,仍是趴卧不动,斜眯他一眼,之后就用尾巴盖住眼睛,仍是不予理会。 秦九州面露意外之色。 “不对吗?” 依然没能得到半点儿回应,秦九州也就不再坚持,悻悻然叹气下床,重新穿好鞋子之后,就这么坐在床沿上,眉关紧蹙,难得面上露出认真思索之色。 ... 这一天,柳青山来到九层经塔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进门之后,仍是照旧与那将头埋在柜台后面的冯铄拱手作揖,打了招呼。按照以往的习惯,这种时候冯铄很少抬头理会,最多就是随口应上一声,便就此作罢,而柳青山也从不计较这些小事,就会兀自前往经塔六层也或七层。只是今日不知怎的,打过招呼之后,柳青山正要离开的时候,冯铄忽然抬起头来,叫他一声,柳青山心感意外,却也依然止步,转回身来走上近前,再次拱手作揖,叫了一声“冯长老”。 冯铄笑眯眯地上下打量柳青山,并且开门见山直接说出自己将他叫住的目的,而是问了一些柳青山最近修炼读书方面的事情,尽管有些狐疑不解,可柳青山却也并未隐瞒,一五一十全部道来。 读书方面,自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柳青山虽然不似天权麟女那般是个文曲转世的鼎炉体质,在读书一道好似驾车骑马走大道,日行一千,夜行八百,却也天生身负浩然正气,哪怕比不上天权麟女,也能攀登书山如履平地。 不过修行方面确实有些不算太大的问题,究其缘由,还是在于补天阁里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沸沸扬扬事情,使其分心,便在一定程度上耽搁了修行。 倘若再要继续深究下去,则是源于柳青山的一次自问。 视而不见君子乎? 说到这里之后,柳青山就低下头去,眉关紧蹙,似乎心中有结,不能解开。 冯铄深深看他片刻,略作沉吟之后,便反问道: “柳青山,你会有此一问,其实本就已经说明了很多,就好像在你看来,罗元明最近一段时间做出的事情,哪怕不是错得彻头彻尾,也仍是错了。而儒家毕竟是以仁字作为立足之本,既然是错的,那么哪怕此事本质上与你无关,也于理而言,应当出面阻拦,可你为何不肯出面,是在担心什么,或者迟疑什么,在你心里可曾清楚?” 柳青山苦笑一声,无奈叹道: “不仅打不过,而且说不过。” 冯铄便笑问道: “不曾打过怎知打不过?” 柳青山摇头说道: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又何必打过。” 冯铄又问道: “不曾说过怎知说不过?” 这一次,柳青山没能直接回答,而是低头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 “于理而言,罗公子不分青红皂白,只因一己之见,便胡乱出手,殴打他人,自是不对,谓之不仁、不礼、不智,可于情而言,罗公子诸般作为,却又是为寻找云公子下落,初心无错,谓之讲义、讲信。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虽是错去其三,对去其二,可若真要争辩起来,就会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所以哪怕能够得到一个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我二人谁都说不过谁,最终落到一个不欢而散的结局。可若情况再差一些...就会变成秀才遇到兵,我跟别人讲道理,别人跟我讲拳头。” 冯铄故作恍然状。 “说到底,还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柳青山面露苦笑,无奈点头,然后叹了一口气,苦涩说道: “古代圣贤留下的道理,其中一些,好像...不是那么有道理。” 冯铄深深看他一眼。 竟然能让这位天生身负浩然之气的读书种子说出这番话来,实属不易。 症结很深。 于是冯铄便暗自琢磨了片刻,等到打好了腹稿,理清了关键,便开口问道: “你对赢家可有了解?” 柳青山闻言一愣,有些莫名,但也还是点了点头。 “有些了解。” 冯铄又问道: “可知赢家赖以长存的处事之法?” 柳青山回想片刻,缓缓答道: “先知因果,再定立场,后判对错。” 冯铄满意点头,笑问道: “前因后果自是不必多说,全都被你看在眼里,可你是否想过自己的立场?” 柳青山点头道: “与我无关,事外之人。” 冯铄又问: “以事外之人看待此事,对错如何?” 柳青山愕然,面露狐疑之色,却见冯铄面露认真之色,便有些无奈,言简意赅道: “于情无错于理错。” 不等冯铄再问,柳青山就已经提前说道: “倘若真要按照赢家的那套处事之法来对待此事,无非就是于情当助,于理当罚。这种做法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并且还是最优之法,就像前些日子,米迦列对罗公子出手的那次,不就是先罚后赏?虽然做得较为隐秘,可我确实看到了,并且当日观战之人为数众多,也绝不止我一人有所察觉,若非如此,这段时间以来,又岂会多出这么些人在找罗公子?只是大家谁都不肯明说罢了。当然我不是在说米迦列的做法存在问题,恰恰相反,这种赏罚分明的处理方式,至少在我看来,正是不二之选。” 这一次,轮到冯铄有些莫名其妙了。 “那你...” 柳青山摇头叹道: “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然见不仁,视如不见,又岂是君子所为?” 冯铄语滞,这才终于明白过来柳青山究竟是被困于何处,一时间臊得老脸通红。 而在一旁,自是从头到尾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的云泽,则是憋了许久,到此刻,终于忍不下去,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倘若不是因为身上还有那座压力一直都在悄然增长,始终压在他的极限处的简易阵法,甚至有些想要拍手称快。 冯铄抬手用力搓了搓满是褶皱的苍老脸颊,然后趁机悄悄转头,张开指缝,瞪他一眼。 云泽根本于此无所谓,反而更加幸灾乐祸。 “冯老头儿啊,你好歹也是经塔里的守经长老,没曾想,竟然是个读书不多的,就连人家说了什么都听不明白,还想倚老卖老指点迷津?有这时间,倒不如多去翻一翻书本,等你能够听得明白柳青山说了什么的时候,再来论道吧!” 冯铄暗里咬牙切齿,以心声骂道: “小兔崽子,你有本事,你看书多,那你倒是说一说柳青山这般症结,究竟如何可解!” 云泽笑着瞥他一眼,取了一坛新的梨花酿出来,颇为费力地掀开酒封,又颇为费力地举起酒坛喝了一大口,这才心满意足哈出一大口酒气,脑袋后仰,靠着墙壁悠然说道: “我可没那本事,看书也不多,吃过的饭还没您老人家吃过的盐多,哪里知道这般症结如何可解。” 冯铄脸膛发黑,心里一阵骂骂咧咧,手掌又在脸上搓了两下,这才终于拿了下来,怅然一叹,干脆舍下脸皮不要了,直接越过此事,打从气府当中掏出一只白玉瓷瓶搁在柜台上层桌面上,沉着脸道: “之前的事情就当我没说过,这是给你的谢礼,拿走,滚蛋!” 柳青山闻言一愣,目光看向那只白玉瓶子,面露疑惑之色,随后摇头说道: “无功不受禄。” 冯铄没好气道: “屁的无功不受禄,这是你之前为我作证,已经放了姓云那小子离开的谢礼。当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罗元明那个兔崽子信不过我,也信不过我之前找来的那些证人,实在是烦,要不是最后你肯为我出面说话,那个兔崽子也没这么简单善罢甘休,说不得还要大闹一场。你帮我避免了麻烦,我给你谢礼,说得过去。” 柳青山这才恍然,无奈笑道: “我只亲眼见到了云公子起身走出经塔,便将这些说了出来,小事一桩,又如何能够当得谢礼?” 冯铄一阵咬牙,火冒三丈,手掌砰然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物件,笔墨纸砚与那白玉瓶子,全都砰然一跳。 冯铄怒目圆瞠,瞪着柳青山。 “我说给你就给你,磨磨唧唧,拿了东西赶紧滚!” 云泽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白玉瓶子,眼睛一阖一开,面露意外之色,随后悄然收起自己这门武道天眼雏形的瞳术秘法,并未出声,继续小口喝酒。 柳青山苦笑不已,只得拿了瓶子。 入手瞬间,柳青山微微一愣,再次面露疑惑之色,却见冯铄满脸难看,双手按在桌面上,作势欲起,大有只要他敢再说一个不字,就会立刻动手的意思,便只得拱手道谢,转身而去。 云泽忽然停下喝酒的动作,开口说道: “如此生机蓬勃,应该就只有灵族精血了,而且...你就不再提醒一下?灵族精血离体之后,虽然装在那只玉瓶里面可以减缓耗散,可最多也就只能维系三日,并且吞服越迟,耗散越多,倘若真要被他搁在一旁不去理会,岂不是有些太可惜了?” 冯铄瞥他一眼,就只冷哼一声。 ... 并非耗费多久,柳青山就已经来到经塔六层,只是方才得到的白玉瓶子,他却没敢直接拿在手里,尽快吞服,而是到手之后,转身的同时就已藏入气府之中,以免其中蓬勃生机泄露出去,会被某些如他这般天生就对各种气机极为敏感的妖族察觉真相。 不过在此之前,柳青山其实是想先在经塔六层逗留一段时间之后再去七层的,毕竟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经塔藏书,出现了不小的改动,其中又以第六层为最,不知为何,忽然多了不少善书出来,其中自以儒家为主,也有不少道家、佛家、法家书本,并且少了一些内容较偏的书籍。而在最新忽然多出来的这些书本当中,又有不少都是柳青山从未见过的孤本,也就难免想要翻阅一遍,时至今日,已经看完了不少,但有一些,还没看到。 却偏偏意外得到了冯铄这般沉重的谢礼,如此一来,就只好放弃六层,径去七层无人处,将这白玉瓶子里的两滴精血尽快吞服,以免其中生机泄露太多,暴殄天物。 而其登上六层通往七层的楼梯之后,眼角处,又忽然瞥见了正在角落当中独自读书的柳瀅,偶尔抓一抓头发,面露疑惑之色,然后抬头四望,却见栾秀秀正在不远处站桩修炼,无暇他顾,便也不敢擅自打扰,只能自己重新低下头去,皱着小脸,苦思冥想。 柳青山瞥见了书里的一些内容。 是一佛家经典,这一页正是一则佛门公案。 只以柳瀅如今读过的书本,明白的道理,又怎能看得懂这些往往内涵极深的东西。 柳青山暗自摇头,想了片刻,还是没有急于上楼,转而来到了柳瀅跟前。 小丫头满脸惊喜之色,却又见到柳青山竖起一根手指在口鼻跟前,立刻明白过来,双手捂住嘴巴不出声,眼睛却是忍不住笑成了月牙儿一样。 柳青山便以相对而言更加简单一些的束音成线之法,轻声询问柳瀅的读书近况。闻言之后,小丫头就暂且合起手中那本佛家经典,悄悄起身带着柳青山往旁边走去,偶尔伸手指一指,都是她在这段时间以来看过的书本,并不涉及灵决古经、武功技法之类的修行书本,柳青山便有些意外,询问原由,柳瀅不能说话,悄悄指了指正在站桩修炼的栾秀秀,柳青山就大抵明白过来,这位栾氏麟女,其实还是有些分寸的。 只是随着柳瀅指到的书本越来越多,柳青山的心里也就越发古怪,并不是因为柳瀅看过的书本多么旁杂,或者其他某些比较特别的原因,而是因为这些书本的内容...太正了。 几乎全部都是劝人向善的书本。 实际上如今的经塔六层,除去那些内容是与修行有关的书本之外,全都如此。 心里忽然察觉到这一点后,柳青山便以束音成线的法子继续询问柳瀅,是不是还曾在这儿看过其他书本,如今却已找不到了。柳瀅不好说话,只是摇头,然后面上露出询问之色。 柳青山沉默片刻,有些狐疑,但也没有继续再问,只是弯腰伸手将柳瀅手中那本佛家经典拿了起来,随意翻看几页之后,这才发现,原来这本佛家经典当中记载的内容,几乎全部都是义理极深的佛家公案,便与柳瀅摇了摇头,将书本重新放回墙壁书架,然后四下环顾,很快就找到了一本含义道理相对而言更加直白的法家典籍,并且内容较为博大,涉及许多学派言论,被他递给柳瀅,又与她简单讲了一下“脚踏实地,循序渐进”的道理,顺便另外推荐了一些道理浅显的儒家典籍,这才忽然注意到,本在站桩修行的栾秀秀,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 柳青山无奈,只得叫了柳瀅一声。 小丫头后知后觉,立刻面露窘迫之色,小脸儿通红。 栾秀秀自然不会怪罪什么,只是主动上前,与柳青山说了一些貌似无关紧要的闲话,暗里藏着一些柳瀅听不太懂的锋芒,可柳青山自是心知肚明,随意回了几句之后,就随便找个理由与柳瀅告别,转身上楼。 待到一个时辰之后,就匆匆离去,只是相较于上楼之前的气机沉稳,匆匆下楼之时的柳青山,周身气机,明显有些浮动不安。 ... 两天后。 冰山山顶附近,忽然出现一阵轰鸣巨响,抬头看去,分明可见一道狰狞裂缝印在冰山上空,紧随其后,就有一位风尘仆仆的花白胡子老道人,打从其中缓步而出,甫一落地,被寒风一吹,就激灵灵抖了个寒颤,嘴里嘟嘟囔囔骂了一句,不仅见不到半点儿身为修行高人的潇洒风流,反而一身的市井气。 黑市中的许多野修散修,大多神情古怪。 不过徐老道却也并未在意这些,哈出一口白雾之后,就匆匆忙忙火烧屁股似得跑下山来,满脸阴沉,直接一头闯进仙宴阁中,与刚刚放下手中账簿,想要出门瞧一瞧情况的姜广撞了个满怀。 看清来人之后,姜广的眼神一瞬间有些异样,但也很快就恢复如常,笑着与眼前这位徐老道埋怨两句,好似两人之间颇为熟稔。 而这徐老道也很快明白过来,与姜广笑骂几句,只不多时,姜广就忽然转过身去吆喝一声,叫了那位信得过的伙计过来,让他暂时顶替掌柜一职,又叫了一位伙计到跟前,撂下一句“尽快备上好酒好菜,我与老哥今日必定不醉不归”之后,两人便一道去了后院那边。 ... 又两日。 深夜。 方才还是星晴月明,万籁俱寂,但在下一刻,就忽然狂风怒号,变得乌云滚滚遮星蔽月。紧随其后,便有一道苍白雷光陡然撕裂漆黑夜幕,炸响之声,响彻八方,恰如耳边擂鼓,震得人耳膜生疼。待到出门再看,就见高天之上,滚滚乌云忽然“被人”撕出一道巨大裂隙,雷霆翻涌,交织凝聚,逐渐形成一把巨大雷杵,威势骇人,强行迫开黑云,迫使这座巨大缺口逐渐变成百里之广。 劫雷巨杵直指冰山黑市,还未落下,就有无尽天威浩浩荡荡压迫下来,无形之中迸发阵阵轰鸣之响,惊得黑市众人无不脸皮抽搐,眼角狂跳。 恰此间,副阁主韦右忽然现身雷杵下方,黑市之上,面无表情,随口撂下一句“特殊之时行特殊之法”,便伸手虚抓,直接将那刚刚冲出仙宴阁,正欲凌空蹈虚去往别处的罗元明给揪了回来,五指如钩,将他一条手臂擒在手中,然后腰杆一拧,就将还未回神的罗元明给丢了出去,直接飞往极北深处。 高空之上,那座已经大如山岳的雷杵,迅速变小。 紧随其后,由此往北数百里外,忽然就有一道苍白神光隐隐夹杂青光迷蒙,连接天地。 但在黑市众人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方才此间已经退散的黑云,忽然就再次凝聚而来。 韦右这次的动作要比之前更快,直接伸手虚抓,就见某处弟子房中,忽有一道身穿绿袍的人影被迫激射而来,被韦右一把抓住一条手臂,甚至不等有人看清这位补天阁弟子的样貌,就已经腰杆拧转,将其丢出,飞去东方。 只不多时,此间往东数百里外,就有一道金色劫雷忽然从天而降,砸入茫茫冰原的某处,溅起金光如豆... 第586章 秋气肃杀 一夜之间,连续两次破境雷劫,在补天阁里闹出了不小的轰动,但也确有不少人察觉到了其中的古怪,毕竟无论是率先破境招引雷劫出现的罗元明,还是紧随其后几乎只有半步之差的那位绿袍男子柳青山,在此之前的炼精化炁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哪怕说不上人尽皆知,但也没差多少,虽然距离破境已经不算太远,可终归还是有着一定的距离,按照大多数人的判断,一年之内,或者两年之内,罗元明确有破境的可能,最迟不会超过三年时间,而柳青山则要更晚一些,差不多还要五年左右,当然这也需要两人没有遇见什么意料之外的机缘造化,只是安稳修行,才会如此。 可补天阁的种种机缘,无论杀人夺宝也好,或者偶然闯入某座古界小洞天,总得闹出一些或大或小的风波,可偏偏这两人的此次破境没有传出半点儿动静,忽然一步登天,就让一部分人隐约嗅到了某种古怪的味道,而这一类人,也绝大多数没被此次风波卷入其中。 像是赢家麟女赢清薇,像是白马书院的卢取,又或某个说话腔调总是极为古怪的家伙,总是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偏偏还是海外琼斯家族的继承人。 又或是某个神神叨叨的家伙,出身于海外某个信徒遍地的教会,自称是光明之子。 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仍是无人可知。 ... 距离一夜双劫之后,又过三天。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黑市,氛围莫名显得有些压抑,街道上行人寥寥,已经很难见到还有补天阁弟子在此闲逛,就连某些摆摊谋生的野修散修,也很少还会相互闲聊,只是各自守着自己的地摊,或蹲或站,或者伸腿伸腰舒展身躯,偶尔会将目光望向那座仙宴阁,暗自估算那个早在两天之前就已渡劫归来的年轻光头,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养好因为雷劫加身造成的伤势,又要多久才会重新出门,而出门之后的第一件事,究竟是去找那头发总会染成五颜六色的米迦列报仇雪恨,还是会与那些正在商议联手之事的缩头乌龟,更早出现激烈冲突。 暗地里甚至已经有些好事之人开了赌盘,想要藉此小赚一笔。 有关此事,恰好有件比较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最早暗中开设赌盘的那人,名叫鲍旭。 不过于其而言,赚钱只是此次开设赌盘背后一个很小的目的,甚至只是顺带的目的,更大的目的则是在于打探那些偶尔会在黑市出没的缩头乌龟的消息,想要尽可能地了解一下,这一群人的联手之事究竟已经进展到了怎样的程度,又是否已经解决了相互之间难以信任的问题。 毕竟人多嘴杂,易行此事。 而在得到足够有用的消息之后,鲍旭也会通过南山君转告罗元明这群缩头乌龟的具体动向,以免联手之事真给他们早早办成,反将罗元明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所以近些时间以来,最早提出开设赌盘一事,并且还是中间枢纽需要两头来回跑的南山君,就格外匆忙,甚至没有时间深入去想,自己如今的立场、偏向、做法等等,究竟对与不对。 亦或是根本不必再想。 那群数以百计的缩头乌龟,名字为何会被刻在那座早就已经半点儿不剩的石碑上? 说到底,还是只有那三个原因。 一是往日里曾经做过杀人夺宝的事情。 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没问题。 二是身上有些自谓贵族便自以为是的傲慢与偏见。 辱人者,人恒辱之,也没问题。 三是背后靠山曾与云姓有仇。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老生常谈的事情,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所以一旦剖开表象深入去看,哪怕罗元明本身有些问题存在,那也只是在这整件事的过程当中,在某一个节点出现了舍近求远的情况,这才走了错误的道路,又偏偏正在通往正确的方向。那么归根结底,这整件事最大的问题,无非就是用了一个错误的方法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究竟是对,还是错? 南山君把自己的学问叫做“拨开云雾,追本溯源”。 层层云雾拦在路,拨开云雾见光明。 所以对他而言,云雾终归是要拨开的,光明才是最终追寻的。 那么问题的答案,至少南山君自己能够给出的答案,也就随之变得一目了然了。 ... 黑市中,刚刚送走了一个偷偷跑来押注的散修之后,鲍旭就忽然瞧见了那个伤势已经恢复大半的艾尔罗,正蹲在不远处某个药材贩子的地摊跟前低头看货,虽然面上病容已经看不出多少,但其气机却也明显有着一些虚浮之象,并且身上还有一股近似石楠的味道,相当浓重,哪怕隔了如此距离,鲍旭也依然可以隐约嗅到。 不过这种味道肯定不是源于石楠,而是某种用来治疗外伤的灵株,名叫凝华草,碾碎之后取其汁液涂抹于伤患之处,效果可谓相当不错,只是因为这种味道容易引人误会的关系,所以绝大多数的修行中人受伤之后,只要还有其他选择,哪怕效果相对而言更差一些,价格也会更高一些,都不会轻易选择凝华草,而这也就注定了凝华草的价格不会很高,甚至相当廉价。 鲍旭不动声色,就在自己那处地摊上,屁股底下还有一条小板凳,一边随意摆弄着一些土里出来的物件儿,一边偷偷摸摸斜眯还在那边挑挑拣拣的艾尔罗。 后者显然没有察觉此事。 许久之后,艾尔罗这才终于挑好了东西,一抬头,就瞧见了摊主神色揶揄的模样,气得咬牙切齿,脸膛黝黑,但也没有解释什么,伸手指向地摊角落里一块儿约莫能有三百年左右的地骨皮。 “多少钱?” 摊主是个脖颈后面背着一顶竹笠的老汉,喜抽旱烟,刚刚抽完了一支,好像是没太过瘾,这会儿正将一张烟叶摊开,又洒了一把碎烟叶在上面,一边卷成条状,一边瞥了一眼那块儿地骨皮。 “八百。” 艾尔罗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三百年的地骨皮,最多六...五百!” 闻言之后,摊主老汉便神色玩味地看他一眼,然后冲着另一边的某种宝药抬了抬下巴。 “一百年的灵艾,你要想买,老子可以算你五百玉钱,回去之后用热水泡开,然后脱掉裤子蹲在盆上面,药熏一刻钟,之后再拿这水洗一洗屁股,不出三天,保你伤愈如新。” 艾尔罗愣了片刻,忽然想通这番话的背后深意,豁然起身,怒目凶光,死死盯着卖药老汉。 “老东西,你是不是想死!” 摊主老汉挑起眉头,将那已经卷好的旱烟塞进嘴里,食指拇指轻轻一搓,点燃烟叶,深深抽了一大口,一边吐雾,一边冷笑说道: “艾尔罗是吧,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还是觉得自己投了个好胎,老子就非得怕你?嘿,真不巧呦,老子就只一介散修,无根浮萍,按照你们这些正儿八经的修士的说法,就是刨食儿的野狗,反正都是野狗了,去哪儿不是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今儿个就是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娘了,你能如何?这补天阁老子说走就走,等你再过两年,舍得离开补天阁了,老子都已经干完你娘拍拍屁股走人了,就是你有本事找得着老子,老子也不亏!” 摊主老汉啐了唾沫在地上,满脸鄙夷。 “孬货,买不起就赶紧滚蛋,少他娘地耽搁老子做生意!” 艾尔罗伸手指着摊主老汉,气得发抖,只是瞧见老汉忽然冷笑起来,弹了弹烟灰之后,竟然解下腰间的酒壶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大有一副即将出口成章的趋势,立刻后退两步,然后大袖一甩,撂下一句听不懂的海外雅言,愤然离去。 亲眼瞧见这一幕的鲍旭,忍不住咧嘴一笑,暗中冲着老汉比了个拇指。 摊主老汉瞥他一眼,并不理会,将那旱烟叼在嘴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弯腰收拾地摊,很快就将这些灵株宝药打成包裹,随手丢进气府之后,起身就走。 鲍旭还在啧啧惊叹,这老汉,不管是拐弯抹角的本事还是当面骂人的本事,好像有点儿门道。却没见,那老汉方才从他身前走过没多远,就在另外一处地摊跟前停了下来,蹲下同时,顺便将那挂在脖颈后面的竹笠戴在头上,在那满是出土物件儿的地摊上挑挑拣拣,没过多久,就忽然相中了一块儿世俗凡物的手把件黄玉,也不降价,甚至没有觉得价格离谱,随手丢下几枚玉钱之后,便起身折返。 再一次途径鲍旭跟前的时候,这位皮肤黝黑、人高马大的汉子,忽然觉得余光瞥见之处有些熟悉,便抬头去看。 原来是个衣着与那老汉十分相仿的中年男子。 鲍旭没太在意这些小事儿,继续低头琢磨方才那位摊主老汉的一番詈语。 尤其拐弯抹角那一段,很是值得细细琢磨啊... ... 艾尔罗眼神阴翳地走在街道上,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只是讲了讲价,虽然五百玉钱确实有些低得离谱,但讲价这事儿本就应该你来我往,你先出个价,我后给个价,然后咱们好好商量,你要的价格再低一些,我给的价格再高一些,最后你情我愿,不就成了?怎么这才刚刚开始,就直接拐弯抹角地骂人呢。 艾尔罗忽然在原地驻足,深深吸了一口冻彻肺腑的凉气。 这段时间以来,补天阁的形势相当复杂,但也不是没有好事,最起码罗元明的不分青红造化,已经让他成了众矢之的,也让补天阁的其他人,难得能够如此团结,一致对“外”。也正因此,上一次惨被牵连之后,艾尔罗虽是最终落到了一个伤上加伤的凄凉境地,却也不必再如之前一般躲躲藏藏,甚至在此期间,数次有人携礼拜访,都是一些可以帮助伤势尽快恢复的灵株宝药,以此作为登门拜帖,与他商议联手之事。 事情的进展格外顺利。 甚至就连书契内容,也很快就给敲定下来。 只差关键一步,也便打消众人戒心必需的书契用纸。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些作为拜帖的灵株宝药,对于他那伤上加伤的沉重伤势而言,当然有效,但收效甚微。 敲门砖罢了,聊表心意而已,虽然不是什么廉价之物,却也算不上昂贵,自是难免收效甚微,可偏偏联手一事格外顺利,哪怕罗元明出人意料地忽然破境,也没有改变众人联手围杀的决心。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嘛,老生常谈的事情,就连当年那个绝顶天资古今第一的云温书,都能被瑶光皇朝联手杀得命桥崩断,他罗元明再怎么杀力可怖,天赋惊人,还能以一敌百不成? 时至今日,实际上早在数日之前,此事已经可以算是万事俱备,并且说不得什么时候拿到了书契用纸,针对罗元明的这场围杀,就会立刻被人提上日程。 所以就要尽快恢复,才能避免错过此次报仇雪恨的天赐良机。 也正因此,艾尔罗为了自己这幅伤上加伤的沉重伤势,确实已经掏空了腰包,最起码灵光玉钱已经不剩多少了,再怎么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五百多不到六百。但这并不意味着艾尔罗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毕竟身上值钱的东西数量不少,倘若此事不急也就罢了,大不了去学那些野修散修,在这黑市摆个地摊出来,并且诸如此类的事情并不少见,哪怕有失身份,也算不上特别丢人。 可偏偏联手之事,只差契纸,再者就是罗元明此次渡劫,竟然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件王道圣兵,所以伤势不算太重,按照一部分人亲眼所见之后给出的推断,哪怕无需灵株宝药,无需昂贵丹药,也最多不过一旬左右,即可恢复无恙。 而若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没有书契用纸,也由不得他们不去放下成见,联手而为。 再要仔细算一算,其实已经不剩多久。 艾尔罗深深叹了一口气,皱眉看向不远处的那座敬香楼。 相对而言,其实敬香楼在收购各种物件儿的时候,像是灵株宝药、天材地宝、灵兵法宝等等,给出的价格往往都是相当公道,可即便如此,价格也难免会被压上一压,远不如自己摆摊售卖。 迟疑许久,艾尔罗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敬香楼的大掌柜,此间不在柜台,所以迎面而来的就只是位店铺伙计。艾尔罗有些不想说话,与那笑脸相迎的伙计摆了摆手,已经听到声响,直接转身去往珠帘隔断的里屋,这才见到,那位侯氏妖城出身的掌柜,正与一位中年男子对坐喝茶,讨价还价。 桌面上摆着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有些是天材地宝,有些是灵株宝药,还有一块儿只是世俗凡物的手把件黄玉,以及两张看似平平无奇的宣纸。 敬香楼掌柜自是想要努力压一压价格,那中年男子理所当然想要抬价,其实两人各自给出的价格,差距不大,只有不到两千玉钱,偏偏相持不下,便浪费了许多口水与时间,等到艾尔罗掀开珠帘冒然闯入的时候,两人同时脸色一沉,住口不言,又各自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店铺伙计这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正要开口解释一番,就见敬香楼掌柜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 “下去吧。” 店铺伙计低头应了一声,弯腰退去。 掌柜这才抬头看向艾尔罗,面带微笑,只是并未起身。 “开门做生意,来者是客,但小友如此冒然行事,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艾尔罗置若罔闻,死死盯着那个脖颈上挂着一顶竹笠,正背对自己喝茶的家伙。 中年男子似有所觉,回头看来,眼神有些莫名其妙。 艾尔罗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又瞧见中年男子是个海内修士的长相,稍作迟疑,便有模有样地学着海内礼仪抬手抱拳,强颜欢笑道了一声唐突,正要退出里间,却又忽然瞥见了桌上两张看似俗物的宣纸,眼神一怔,旋即一喜,只是并未急于此事,再次告罪之后,转身离开,但也不曾走远,就在珠帘外边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只是在此之后,那座空间着实不大的里间,就随着敬香楼掌柜翻过手掌,以食指指节敲了敲桌面,忽然变得模糊不清,显然是有某种阵法存在,不仅可以避免谈话之声被人听去,并且可以遮掩身形,不被外人瞧见里面的光景。 待得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珠帘一晃,里间内部的光景这才能被外人见到,而那中年男子也已眼见事不能成,无奈松口,答应了敬香楼掌柜给出的价格,拿了玉钱之后,便将这桌上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都留下,连同敬香楼掌柜不要的手把件黄玉都懒得再拿,兴致缺缺地起身离开。 艾尔罗-立刻上前,坐在了中年男子之前的位置上。 正欲叫人收拾一下桌上物件的敬香楼掌柜,眼见于此,又见艾尔罗低头去看两张宣纸,立刻恍然,便抬手叫了两位伙计进屋,一个负责收拾桌上除了宣纸之外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另外一个则是重新备上一份新的茶水糕点。 待得一切做完之后,敬香楼掌柜这才开门见山笑问道: “小友想要这两张契纸?” 艾尔罗收回目光,却也并未第一时间承认下来,稍作沉吟之后,开口问道: “这两张契纸,从何而来?” 掌柜笑道: “小友不是已经知道了。” 艾尔罗皱眉说道: “我问的是刚才那家伙,他从哪儿来,又怎么弄道的这两张契纸。” 掌柜面露为难之色,瞧了瞧艾尔罗的神色确实颇为严肃,就已知晓,他是担心两张契纸的来历会与补天阁有关,生怕韦右得知此事,迁怒于他,便无奈答道: “小友问到的这些,请恕老夫无法相告,毕竟开门做生意的,总有一些规矩需要遵守。不过小友若是真心想要,老夫倒也可以撂下话来,这两张契纸,确是出土之物,并且还可告知小友,其实除此之外,方才那位贵客手里还有许多同时出土的契纸,只可惜保存不当,被那墓室中的阴气土气污染损坏,此乃老夫亲眼所见,自是不假。可若小友还是不信...” 掌柜摇了摇头便不再多说,端起茶碗小口喝茶。 艾尔罗双手交叉,有些迟疑不定。 掌柜喝过了茶水,瞧见艾尔罗依然没能下定决心,稍加沉吟,便开口说道: “契纸此物虽是罕见,但也并非补天阁独有之物,仅以老夫所知,早在远古时期,世上就有契纸存在,只是后来因为某些原由...确切来讲,是因契纸本身并不具备杀伤修士的能力,只能监察、告知,所以用处不多,约束太小,便被山上修士视如鸡肋,导致了契纸的炼制之法逐渐遗失。直到许阁主前几年偶然翻出了补天阁当年收录阁中的炼制之法,又忽然发现,契纸此物约束虽小,却于补天阁而言恰到好处,这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可若有谁能够找见远古时期留下的墓葬,便是偶然发现了一些藏在其中的契纸,也没什么古怪。” 艾尔罗有些狐疑。 “当真?” 掌柜点头道: “千真万确。” 闻言之后,艾尔罗便放下心来,看了看两张契纸,稍作迟疑,开口问道: “一张契纸,多少玉钱?” 掌柜伸出一只手来,五指张开。 艾尔罗皱了皱眉,随后洒然笑道: “契纸本身作用虽小,但好歹也是用了一些天材地宝炼制而成,五十玉钱,倒也不多。” 掌柜摇头笑道: “小友说笑了,一张契纸,五千。” 艾尔罗愣了一下,猛然回神,当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震得桌上茶碗茶壶叮了当啷一片狼藉。双目圆瞠,凶光毕露,眼神当中尽是源于妖族本性之中的凶狠残忍,甚至是原本俊朗的面容,都已经隐隐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手背、手腕、脖颈、脸颊几处,也有金色鳞片悄然浮现。 妖气阵阵,瞬间就将里屋这片不大的空间完全充斥,撞在三面墙壁上,响起阵阵金铁交击之声,撞在那片珠帘上,帘子微微晃动,传出一片叮叮当当宛如小锤敲铁般的清脆响声。 藏于无形中的灵纹阵法,随之浮现。 掌柜只伸手压住了自己那只茶碗,对于周遭一切,全都置若罔闻,身处艾尔罗的妖气滚滚之中,悠然自得,端起茶碗,掀开茶盖之后犹有闲心吹了吹浮沫,这才缓缓说道: “小友若是觉得贵了,可以不买,何必如此动气。大怒伤身。” 艾尔罗咬牙切齿道: “你这是坐地起价,趁火打劫!” 掌柜喝茶之时看他一眼,随后笑道: “在老夫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货物的价格是一成不变的,因为价格往往取决于价值,而价值又往往取决于个人的需求。倘若小友只是觉得契纸比较罕见且稀奇,这才想要将它买下,收藏也好,炫耀也罢,或者以备不时之需,老夫当然不会给出这种价格,并且还会觉得五十玉钱相当公道。但补天阁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这些,老夫确也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不在老夫这里花钱买纸,你们还能去哪儿买纸?” 说完之后,掌柜笑得格外开心,将那茶碗重新搁在桌面上,往后面挪了挪屁股,最后整个人都窝在椅子里面,笑着看向茶桌对面那位有着金色竖瞳的海外妖族。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懒洋洋地赞叹道: “海内雅言,学得不错。” 艾尔罗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面容逐渐有些棱角突出,也有更多鳞片浮现出来,覆盖体表,嘴角更是有着两颗尖牙迅速生长,很快就已覆住下牙,锋利尖锐,便让他这模样看似更加狰狞了起来。 妖气森森,卷起一条条匹练也似的金色长华,不断撞在三面墙壁与一面珠帘上,灵纹阵法忽明忽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掌柜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艾尔罗,面带微笑,缓缓说道: “同为妖族,这幅看似吓人的模样就没有必要拿出来了,更何况老夫也不是从没见过其他西方龙族。按照世俗的说法,那片地方好像是叫...西欧?差不多吧,反正就是由此往西南而去的那片陆地,在沿岸某座挺大的火山里面,就有一头黑色巨龙,那家伙的模样,可比你这还没长大的西方龙族吓人得多。” 艾尔罗愣了一下。 掌柜这才笑眯眯地继续说道: “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 闻言之后,艾尔罗双手猛地拍在桌面上,震得满座杯盘狼藉在地叮了当啷一阵乱响,面容愈显狰狞。 “你耍我?!” 掌柜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你买契纸的赠礼罢了。” 艾尔罗的脸色一阵阴晴不定。 片刻后,他还是收起了一身妖气,重新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面前,死死盯着桌面上两张沾水未湿的契纸,而掌柜则是重新叫了伙计进来,又一次换了茶水糕点,之后就坐在那里悠然饮茶,也不随意出声打扰,任凭艾尔罗自己决定。 许久之后,这位天生一双金色竖瞳的西方妖族,方才咬牙言道: “我先定下一张契纸,最迟...明日,我会过来付钱。” 掌柜看他一眼,摇头笑道: “做生意,讲究一个落袋为安。” 艾尔罗皱眉不解。 掌柜便将茶碗搁下,缓缓说道: “你若不买,自会有人来买,并且价格肯定还会更高一些,便是老夫这张血盆大口张得再大一些,直接要价一万一张,你信不信一样有人愿意咬牙掏钱,直接将这两张契纸全都买走?” 说完这个,不等艾尔罗再次发怒,掌柜就继续说道: “两天前,罗元明刚刚渡劫回来的时候,老夫曾经远远见他一面,具体伤势谈不上重,哪怕不去吞服灵株宝药也或昂贵丹药,最多一旬,即可恢复无恙。但这其实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罗元明此次渡劫太过仰仗外物,而非自身手段。其实雷劫加身对于修士而言,既是艰险阻拦,也是无形帮助,扛过不去,就会被劫雷劈成灰烬,身死道消,可若扛得过去,这所谓的雷劫,就会变成对于肉身体魄而言十分难得的淬炼,并且还会无形之中帮助修士稳固境界。但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只凭自身,不借外物,倘若借由外物强渡雷劫...” 掌柜摇了摇头,随后说道: “所以罗元明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需要时间稳固境界,若非如此,你们这一群人的联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罗元明岂会不知,又为何不曾弄些灵株宝药或是昂贵丹药吞服下去,两三日即可恢复无恙,趁着你们还没寻到书契用纸,直接快刀斩乱麻?” 闻言之后,艾尔罗豁然起身,满脸惊喜。 “此话当真?” 掌柜只是端起茶碗小口喝茶,既不摇头,也懒得点头。 艾尔罗忽然踢开座椅,在茶桌跟前来回踱步,直到如此来来回回十数次后,这才终于停了下来,转身手掌一拍气府,取了一件自己早些年前某次闯荡古界小洞天时,偶然得到的顶级法宝拍在桌面上。 “一张契纸,够不够?” 掌柜瞧了一眼,微微挑眉。 是一看似惨被大火烧过之后,便皱皱巴巴又满布焦黑,已经不太能够看出原本模样的三角旗子。 不过一些隐约可见的旗上纹络,以及内蕴气机之浩渺,却让掌柜心里有了些底。 可说是如此,掌柜依然不动声色,只是面带微笑看着艾尔罗。 后者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确也大概知晓这种损坏严重的法宝,哪怕本身品秩再高,只要还在法宝之列,就往往不会特别值钱,只得拿出更多物件儿,有些是品秩不一灵兵法宝,有些是于修行有益的灵株宝药,还有一些,便是形形色色的天材地宝,但真正能在这里卖出高价的东西不是很多,一块儿天星石,价格最高,一把约莫三四十颗水运精华,价格其次,再就是那些灵兵法宝,林林总总全部算下来,掌柜最终只给了不到三万玉钱的价格,再要扣除一张契纸需要花费的五千玉钱,就只剩下两万露头了。 压价要比平常更狠一些。 艾尔罗本是有些不太乐意,但当掌柜轻飘飘地提了一嘴“火山”之后,就只得咬牙吃下了这个闷亏,拿上玉钱和契纸,满脸阴沉地起身离开,去了孔氏妖城的那座灵芝苑。 在其离开不久之后,敬香楼二层,就忽然走下另外一位敬香楼掌柜,只是与在里间那位拿着一把焦黑旗子翻看不停的掌柜有所不同,这位刚刚下楼,被几个伙计瞧见之后以为自己见了鬼的敬香楼掌柜,脖颈后面挂有一只世俗凡物的竹笠。 这位掌柜满脸严肃,叫了一位伙计过去关门,提早打烊,之后才将几人带上,去了里间。 本就在此的掌柜,抽空伸手,以食指指节虚空敲了敲,传出砰砰两声,里间这座藏于无形之中的灵纹阵法,便在悄然之间运转起来。 挂有斗笠的掌柜苦笑不已。 “人人都说千面郎君除了易容手段与行阵之法独步天下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手段,如今看来...只凭这手控阵之法,老夫自愧不如。” 几位伙计这才恍然。 实是千面郎君的那个掌柜头也不抬,仍是翻看手里那只焦黑旗子,偶尔拿到面前,眯起眼睛仔细查看,也似是生怕错漏了什么。 掌柜好奇问道: “这旗是有什么古怪之处,能让你这千面郎君如此慎重?” 千面郎君仍是不理。 眼见于此,那敬香楼掌柜也就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问,只是眼神复杂站在茶桌对面,任那臭名昭著的千面郎君就在面前,不仅是将手里本该属于敬香楼的旗子翻来覆去,自己也在翻来覆去,这会儿已经横躺在那椅子上,背靠一边扶手,双腿搁在另一边的扶手上。 可即便如此,这位敬香楼掌柜也不敢说些什么。 毕竟形势比人强。 只是即便这位敬香楼掌柜打破了脑袋,也还是想不明白,这只过街老鼠怎么就与补天阁扯上关系了,甚至还能请出韦右亲自露面,说这千面郎君如今是在为那许阁主做事。 敬香楼掌柜怅然暗叹。 许久之后,那本是横躺在椅子上,举着旗子贴脸去看的千面郎君,忽然翻身而起,也顺便将那烧焦旗子收入囊中。 “旗子归我了。还有剩下的这些,折算成卖价,五五分账!” ... 冰山山顶,仍是那副敬香楼掌柜模样的千面郎君,手里随意晃着一只烧得焦黑的三角旗,旗杆约莫半人来高,瞧不出是什么材质,一抹一手黑,但在用力擦过之后,却也能够隐约瞧见,旗杆泛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冷光;旗面却是被火烧得皱皱巴巴,倘若能够完全展开,约莫三尺来长,两尺半高,有些地方隐约能够见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图画痕迹,可具体是个什么模样,看不出来。 韦右突然现身在其身旁,目光落在那只三角旗上。 “这旗已经毁成这幅模样了,你竟然还能认得出来。” 千面郎君瞥他一眼,手腕一抖,便将旗面卷上旗杆,手臂一抬,五指一松,这焦黑旗子便顺着他的袖口落入衣内,之后再将手臂放下的时候,并无阻碍,显然已经收入气府。 仍是掌柜模样的千面郎君,抬头看向韦右,茫然问道: “什么旗?什么模样?” 韦右脸色一沉,没好气道: “这先天灵宝既然已经被你拿到了,就算你自己的本事,老夫可不会管这些。” 稍稍一顿之后,韦右脸色稍霁,又道: “但其损坏如此严重,想要修复,恐怕最少也要百万玉钱。” 千面郎君咧嘴一笑。 “只要我肯重出江湖,百万玉钱算个屁。” 韦右脸皮一抖,方才稍霁的脸色在此沉了下来。 千面郎君视如不见,好奇问道: “韦副阁主,看在咱们两个也算相识多年的份儿上,您老就大方一回,跟我透个底,另外四杆先天灵宝,是不是也在补天阁?” 韦右沉默片刻,随后摇头说道: “补天阁的古界小洞天,数量太多,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老夫虽是此间副阁主,许阁主临走之前,也已将此间坐镇之人换成老夫,可说到底也就只是代职罢了,这座护阁大阵,还在许阁主手中,老夫又如何知晓这些古界小洞天中,究竟散落了多少机缘,那些机缘。就连这面素色云界旗,老夫也是在那艾尔罗将其带出之后,方才知晓...可若不出意外的话,另外四面先天五方旗,应该也在补天阁的古界小洞天中...最少一面。” 千面郎君点了点头,以示了然。 随后又道: “等这段时间的事情过去之后,让我徒弟走个后门呗?” 韦右默不作声。 千面郎君撇了撇嘴,扭过头去嘴里一阵嘀嘀咕咕,没说好话。 韦右充耳不闻,只是居高临下俯瞰整座补天阁,将这范围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从艾尔罗离开灵芝苑回去之后,第一件事不是立刻“呼朋唤友”,而是闭关养伤,力求伤势尽快恢复到十之八九的程度,再将此事宣扬出去,以免错过此次围杀良机;到仙宴阁后院,伤势已经几乎痊愈的罗元明,正在缓步行走,沉淀稳固自身境界;再到经塔一层,藉由灵族精血在其体内残余生机,便已完全恢复的柳青山,正将读书一事,从头再来... 韦右忽然有些感慨,轻声呢喃道: “九月深秋兮,霜风号肃杀...挑得一个好时候啊!” 第587章 南山计 九层经塔。 自从前几日的那次破境之后,柳青山每次再来经塔这边的时候,都不再去六层七层,而是偏偏留在满地书籍堆积如山的经塔一层,从稚子蒙学的书本开始,从头看起。 他想找一个属于自己的道理,从头开始,无疑会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柳青山翻书很慢,哪怕书本内容于他而言早就熟稔于心,甚至无需再翻一遍,也能倒背如流,却也仍是一字一句仔细研读,慢慢揣摩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道理与学问。《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幼学琼林》,整整一旬左右的时间,也才将将看完这四本,之后又在书山当中抽出一本刊印精良的《千字文》,翻书的速度甚至要比之前更慢许多。 云泽与冯铄,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这一天,冯铄闲来无事,便在原处留下一道灵纹交织而成的自己,用来瞒天过海,继续坐镇九层经塔,而其本身则是找了一个没人注意的时机,悄悄走入那座可以掩藏身形的灵纹阵法之中,与云泽闲聊一些经塔外面的事情。 第一件事,便是之前躲在经塔与饭堂两处的缩头乌龟,联手之事已经板上钉钉,甚至就连书契的具体内容都已早早商定下来,到目前为止,已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二件事,便是这所谓的“东风”,如今就在艾尔罗手里,但那天生一双金色竖瞳的海外妖族,许是觉得胜券在握,便将此事隐瞒下来,并且还在尽量依靠灵株宝药与昂贵丹药,尽快恢复自身伤势,想也知是为了自己不会错过这场针对罗元明的联手围杀,想要亲自出手,报仇雪恨。 第三件事,则与敬香楼的另一张契纸有关。 仙宴阁那位真名姜广的大掌柜,“不知如何”,竟然“第一时间”得到了契纸的消息,就随便找了个理由,主动拿出许多玉钱交给南山君,顺带又将此事一并告知,才有了后来南山君暗中造访敬香楼的事。其间过程如何,因为敬香楼里间那座阵法的缘故,就很难知晓,需要花费不少神仙钱动用护阁阵法,才有机会一窥究竟,所以唯一可知的事,就只南山君离开敬香楼之后,那张契纸,依然还在敬香楼里,似乎是与敬香楼达成了某种协议,让那掌柜暂将契纸藏了起来。之后安安稳稳过了数日之久,到昨日,南山君才在暗中找到那个名叫鲍旭的黑皮汉子,要他将那契纸的事情暗中散播了出去,就引来了不少缩头乌龟的注意,栾秀秀与姬尚文也在其中,只有艾尔罗,因为还在闭关养伤的关系,不曾得知。 至于之后的事情,概而言之,其实就是一大帮人联袂前往,又恰好遇见了二次前往的南山君与姜北、景博文三人,两拨人马相互较量,不断抬价,最终还是前一拨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几乎掏空了所有人腰包,将灵光玉钱高高堆起如同小山一般,这才终于拿下了契纸的最终归属。 然后昨天傍晚的时候,黑市中的某些“野修散修”之间,忽然就传出了艾尔罗早在数日之前就已拿到契纸的传言,被栾秀秀、姬尚文这一群人“偶然”得知,便在昨天夜里,一大帮人就忽然找到了即将破关的艾尔罗,事情过程并不复杂,无非就是从一开始的质问与回答,逐渐演变成了言辞激烈的争吵,再到最后,就理所当然变成了不欢而散。 云泽一直都在安静聆听,可当冯铄说道这里的时候,就有些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那群缩头乌龟的里面,是不是没有什么聪明人?” 冯铄哑然,喝了一口云泽给他的那坛梨花酿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 “其实不是没有聪明人,只是南山君很会把握人心、情绪与时机,并且目的相当明确。当日这两拨人在那敬香楼中相互竞价的时候,其实栾秀秀与姬尚文这一拨人,很早就已经有人因为价格太高,逐渐冷静下来,并且想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关键,像是...即使他们真的拿到了那张契纸,并且顺利达成了联手之事,可如果罗元明如今已经不在仙宴阁,转而去了别处,找不到人,就仍是无济于事。可偏偏这些人中,一半以上都是妖族出身,按照柳青山的说法,就是本性太大,剑长于匣,就被南山君短短三言两语气得怒火冲天失了理智,接连出价,根本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这才有了后来百万枚灵光玉钱堆如小山的...” 冯铄忍不住咧嘴而笑。 “壮举。” 云泽背靠墙壁,闻言之后,也是忍不住连连咋舌。 “百万玉钱,就只为了买下一张书契用纸...敬香楼的那位大掌柜,嘴角都已经笑得咧到后脑勺了吧?” 冯铄笑道: “何止。如今聚灵大阵失效,韦副阁主每次动用护阁阵法,都要为了避免阵法灵气不足,往日投入一笔灵光玉钱,之前还好,但今年尤甚,真叫一个花钱如流水。且不说别的,就只说从你们这一批新人进入补天阁后,到今天,也才两个多月,韦副阁主就已经花了不下大几万的灵光玉钱...这整整一百万的灵光玉钱要是能够给到韦副阁主,他能把脑袋笑掉。” 云泽注意到了冯铄言语间的停顿,知道他有些话只差一点儿就要脱口而出,可惜还是被他及时止住,否则说不好就能以此作为根据,猜出一些幕后真相。 云泽喝了口酒,脑袋后仰靠在墙壁上,目光看向不远处正席地而坐背靠书山的柳青山,忽然说道: “冯老头儿,你猜柳青山现在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冯铄闻言一愣,无奈摇头。 “我要是知道这个,上一次还会问你?” 云泽笑了笑,缓缓问道: “如果现在有菜刀和锅铲两种厨具同时摆在你面前,让你做一道菜,你会怎么用?” 冯铄有些莫名其妙,理所当然道: “菜刀切菜,锅铲炒菜,这还用问?” 云泽颇为随意地“嗯”了一声,双眼虚眯看着柳青山,忽然感慨叹道: “可他走了君子之道啊!” 冯铄转头看向远处正在仔细研读那本《千字文》的柳青山,略作沉吟之后,恍然叫道: “君子远庖厨!” 云泽喝了口酒,慢悠悠说道: “用锅铲切菜,用菜刀炒菜,当然不对,因为锅铲和菜刀虽然同为厨具,可真正的用处,却有天壤之别。所以柳青山才会明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真的这么做了以后,又会产生视而不见君子乎的疑问。天底下有那么多道理,有那么多学问,还有市井坊间那么多俗语,为什么总是相互矛盾?究其根本,就是因为这些道理各自适用的形势并不相同。这世上从来没有哪个道理,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适用,所以才要入乡随俗,才要因时制宜、因物制宜、因事制宜、因地制宜。” 说到这里,云泽忽然变得有些感慨。 “柳青山先天身负浩然正气,便在读书一道,走得尤为顺畅且平坦,但这恰恰也是他在这一道上最大的局限...总是走在前人走过的路上,走得太快,太顺,甚至没有机会停下来看一看两边的风景,具体是个什么模样,好不好看,所以当人问他,‘你之前走过的那些地方,究竟有些什么风景,什么模样,好不好看?’的时候,他就只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走得那么快,甚至就连稍微放慢脚步都不肯,他又哪里知道那些风景都是什么模样,好不好看。” “世上那么多学问,那么多道理,柳青山应该全部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吧?但这些学问,这些道理,究竟从何而来?因何而来?” 云泽叹了口气,喝了口酒。 “他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他只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意思就是君子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地,但为什么不让自己身处险地,又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不让自己身处险地,他说不上来,也不知道,更不理解...口口声声喊着读书应该脚踏实地,应该循序渐进,到头来,还是自己当局者迷,成了身在水中不知水的一条鱼,结果就是明明已经读了那么多的书本,却全都白读了,明明知道那么多的学问道理,却全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冯铄满脸惊容。 “你...” 云泽瞥他一眼,嗤笑道: “很惊讶?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是已经从韦右那里得到了一些坐镇之人的职权么,有时间,可以多去看一看南山君,他那自称是‘拨开云雾,追本溯源’的学问,一旦学会了,也不需要特别精通,只知皮毛,就已经很容易让人看清事情的本质了。” 冯铄沉默下来,低头不语,小口喝酒。 许久之后,冯铄忽然抬头,神色古怪地盯着云泽。 “所以你那破罐子破摔,然后比谁摔得更碎的处事学问,也是从这儿来的?” 云泽怀里抱着酒坛,已经看腻了眼前这片一成不变的书山景色,就干脆闭目养神,闻言之后,缓缓说道: “是,也不是。南山君的这门学问...其实并不值得推崇,因为一旦将它用在某些不该用的事情上,就很容易让人变得非常极端。我就是。当然主要还是这段时间以来没事可做,就闲着无聊想了很多往常不会去想的事,像是如今这个越来越坏的世道,究其源头,不就是因为人性本恶?那怎么才能解决这个世道越来越坏的问题?” 云泽话音稍稍一顿,睁开眼睛,目光重新看向背靠书山的柳青山,轻声说道: “如果是他,可能就会从那以匣装剑的理论着手,想的是怎么才能把剑装进匣子里,所以他会给出的答案,无疑就是需要将这用来装剑的匣子变得更大一些,这就需要去做更多、更好、更善的学问...所以具体答案究竟如何,就要取决于一个人的心性、脾性等等方面,究竟如何了。” 冯铄沉声问道: “那在你看来,要怎么解决这个世道越来越坏的问题。” 云泽神色平静地瞥他一眼,笑了笑,并不回答,只是举起酒坛喝了口酒,之后就抱着酒坛坐在那里,轻轻拍打酒坛的“肚皮”,开始小声哼唱一首很少有人知道的词曲。 冯铄心思全然不在这首词曲上,心情格外沉重。 也好像忽然明白了白先生针对云泽的这场...布局,究竟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那会是个对于云泽而言最坏、也最好的结果。 但是否能够如愿以偿... 冯铄叹了口气,莫名觉得,白先生恐怕是要失望了。 冯铄举起酒坛喝了口酒,忽然说道: “后面的事情暂且不提,只说柳青山现在读书当中遇到的问题...你把这些跟我说了,就不怕我会告诉柳青山?” 云泽置若罔闻,仍在轻声哼唱那首鲜为人知的词曲。 冯铄又道: “柳青山走的是儒家君子的路数,一旦想清楚了自己正在寻找的答案,就难免会在罗元明的这件事上横插一脚,并且他的做法,还有很大可能会对罗元明不利...之前我给他的那只白玉瓶子,里面装有两滴灵族精血,从何而来,我也可以告诉你,是韦副阁主用了不少东西才从米迦列那里换来的。柳青山本就实力不弱,修为境界也不低,得到这两滴灵族精血之后,仅在修为境界的方面,就至少要比罗元明强出一线,再加上柳青山本就是那柳氏麟子,所以他手中的那些底牌,无论杀力大小还是数量多寡,全都远非罗元明可比。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一旦柳青山插手此事,后果如何?” 云泽这才终于停下哼唱,微微掀开眼帘,看向那个背靠书山的绿袍男子,沉默许久,正要开口说话,塔门这边,忽然光线一暗,走来一人。 云泽挑起眉头,有些意外,但也不算特别意外。 南山君。 不过冯铄倒是觉得有些稀奇,毕竟在此之前,南山君的入阁考核并不顺利,虽然很早就已回到补天阁,却也无奈身负重伤,似乎自其来了极北之地以后,唯一遇见的好事就是寻了个漏子顺利找见弟子房,但在之后,南山君一身伤势还未见好,云泽就已消失不见,而罗元明也随之闹出了不少乱子,四处树敌,就让南山君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做别的事,所以真要算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来这九层经塔。 进门之后,南山君便与正在柜台后面的“冯铄”打了个招呼,后者似乎不太愿意抬头理会,就只抬起手来挥了挥,眼见于此,南山君便不做纠缠,再次拱手之后,就转身走向正在书山下的柳青山。 两个都是读书人,当然不是初次见面,但说话却是头一回,也便或多或少有些生疏,可当两人简简单单聊过片刻,就很快变得熟络起来。 南山君忽然四下环顾了一圈。许是因为山雨欲来的关系,所以最近几日,经塔这边鲜少还会有人前来,至少整个经塔一层,看似也就只有三人,所以南山君着重看了看此间正在柜台后面的“冯铄”,想了想,还是没有避讳这位守经长老,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一张茶案出来摆在两人之间,又兀自取出茶具、茶叶、水壶,与一红泥火炉,也不理会柳青山的惊愕目光,在他对面盘坐下来。 柳青山心里已然明了,知道南山君此番就是奔着自己而来,便将手中书本暂且搁在一旁,双手拢袖,默默看着南山君烧水沏茶。 只不多时,就已茶香四溢。 南山君先为柳青山倒了碗茶水递去,后者道谢接过,浅酌一口,立刻眼神一亮,面露惊喜之色,赞叹不已。 南山君随之喝了口茶水,这才说起此次特意找上门来的目的。依其所言,主要还是因为两人同为读书人,所以柳青山之前会对罗元明闹出的种种乱子视而不见,就也大概可以猜到一些,无非是与“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有关;再到后面,柳青山毫无征兆忽然破境,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南山君对此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只当是他偶然撞见的个人机缘,可时至今日,已经破境后的柳青山,依然对于补天阁中即将到来的这些风风雨雨无动于衷,就让南山君逐渐嗅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味道,而后稍加揣摩,追本溯源,就大概猜到了两种可能。一则是他柳青山所修之道,已在无形之中偏离了“君子”二字,但其毕竟先天身负浩然之气,本身又是柳氏麟子,所以走偏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如此一来,也就只剩最后一种可能性,正如云泽方才与冯铄所言,因为先天身负浩然之气,便在君子之道的修行当中一路坦途,结果就是走得太快,对于很多古代圣贤流传下来的学问、道理,全都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说到这里,南山君话音稍稍一顿,随后笑道: “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自是无错,可若这般视如不见,岂是君子?” 柳青山神情惊愕,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匆忙起身绕到茶案侧面,一揖到底。 “还请公子指点。” 南山君同样起身,伸手虚拖,叫起柳青山,随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重新落座之后,一边给他倒茶,一边缓缓说道: “方才我已说过,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自是无错之理,一如先贤所言,焉可等闲视之?可这个道理再往前说,还有一句‘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何解?无外乎防患于未然。所以事情如果已经发生了,又以一己之力,无法挽回,自是不可胡乱勉强,才有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而若能够提前预见灾祸发生,事先阻止,” 南山君收回茶壶搁在一旁,言语之间忽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又何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必再问视如不见君子乎?” 柳青山低头不语,暗自揣摩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忍不住摇头苦笑。 “原来南山公子是想利用我来止戈息战。” 南山君坦然笑道: “在下虽非正人君子,却也坦坦荡荡。正是此意。但柳兄却也不会白做,正如在下方才所言,柳兄之所以今日会有这般困扰,实是身在读书一道,太顺则快。” 说着,南山君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案上缓缓写下一个上下颠倒的“慢”字,正对柳青山。 南山君道: “此之谓,礼尚往来。” 柳青山闻言叹了口气,低头瞧着碗里清透的茶水,忽然有些心情复杂,谈不上了无兴致,却也实在提不起心情。 不过犹豫再三之后,柳青山还是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南山君会意,起身笑道: “既是如此,那在下便随时恭候柳兄大驾。” 柳青山起身与之作揖。 南山君面上笑意更浓,收了茶具、茶壶、火炉、茶案之后,便不再多费口舌,还礼之后,就转身离去。 ... 阵法当中。 冯铄落在南山君背影的目光,在其出塔之后便悄然收回,转而看向旁边正在小口喝酒的云泽,问道: “怎么说?” 云泽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略作沉吟之后,便将酒坛暂且放下,无奈道: “什么怎么说,这有什么好说的,南山君方才所言你也全都已经听到了,虽然有些个人的目的杂在里面,但柳青山修行读书方面遇到的问题,也已经明明白白指出来了,而且临到末了,他还给这柳氏麟子送了一个慢字。只是具体能够理解领会到什么程度,还要看柳青山自己才行。” 稍稍一顿,云泽后又补充道: “比起我之前与你说的那些,南山君对于柳青山如今正在面临的问题,其实并没有直接给出一个准确答案,他的一切说法都在围绕‘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虽然可以解答一些柳青山的困惑,但又没有完全解答。再就是最后给出的慢字,很大,很深,也很广,可这为了解决柳青山出现问题的根源,依然无法直接解决当下问题。当然这也是南山君真正想要的,他只希望柳青山能够为了防患于未然,亲自出面止戈息战。” 云泽忽然转过头去看向冯铄,似笑非笑道: “但这对于柳青山而言,肯定没什么问题,毕竟一个慢字其实已经足够了,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想通眼下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说不好以后还会有些意外收获。但对你而言...还是说得直白一些比较好。” 说完,云泽便哈哈大笑起来。 冯铄气得脸皮一抖,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很快,冯铄又有些黯然神伤,明明自己还是补天阁的守经长老来着,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可这辈子读过的书本,确也不少,比不过南山君这种正儿八经书院出身的读书种子也就罢了,怎么就连云泽这种读书读上歪路的家伙也比之不过? 冯铄深深叹了一口气,手掌缓缓抚摸怀里的酒坛,忽然有些兴致索然,便将酒坛藏入气府,起身返回柜台这边,将那灵纹编织而成的自己随手拍散,瘫坐在那椅子上,脑袋后仰搁在椅背上面,神色间尽是愁云惨淡。 只片刻,冯铄就重新打起精神,抬手用力拍了拍苍老脸颊,正在继续钻研灵纹阵法的事情,眼角处却又忽然瞥见书山那边,柳青山正神情复杂地坐在那里。冯铄眯了眯眼睛,忽然咧嘴一笑,施施然起身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缓步上前,最终来到柳青山面前站定,笑眯眯地与他闲聊起来。 然后一步步循循善诱,就逐渐说到了柳青山如今正在面对的问题上面。 再往后,就是云泽之前跟他说的那些了,全被这老东西拿来当成了自己的看法,说得一字不差。 柳青山几次惊愣莫名。 到最后,终于换来柳青山一句“谢过前辈指点迷津”,冯铄这才装出一副高人模样,面带微笑,不发一言转身重新回去柜台里面坐了下来,一边埋首案上写写画画,一边忍不住咧嘴而笑。 云泽满脸鄙夷。 ... 早在几天之前,就是敬香楼那张契纸的存在,被姜广手底某人发现之后,当天夜里,罗元明就在那位一直留在仙宴阁中,却也偶尔会有一些时间不知去向的徐老道的劝说之下,不声不响打从后门离开,之后一路辗转,去了最西边的那座冰谷深处。 就在附近,更早之前,罗元明曾在这里找见了第一次受伤之后躲藏起来的艾尔罗,且以自身异象化作星尘瀑布,从天而降,滚滚砸进冰谷谷底,让那本身身负重伤的艾尔罗,再遭重创,迫不得已化出本体,却也依然留下了不少鳞片散落在此,只是其中绝大多数都被后来找到这里的补天阁弟子捡走了,毕竟艾尔罗本体或多或少沾了个“龙”字,哪怕修为境界不算很高,鳞片硬度相对有限,却也能够卖个相对不错的价钱。 可即便如此,只要在这附近细心寻找,也依然能够找见一些无人问津的破碎鳞片。 这天正午,罗元明正在冰谷底部缓慢散步,以此沉淀心湖心境,稳固自身修为,手里也在拿着那只缩成了手捻葫芦一般大小的青玉葫芦随意把玩。 偶有寒风吹袭而过,冰崖上方,总会悉悉索索地落下一些冰渣碎雪。 罗元明忽然停住脚步。 对面,南山君正与柳青山并肩而来。 罗元明皱了皱眉,目光看向南山君,面露询问之色。 后者只微微摇头,在他身前两丈开外便早早止步,而柳青山则是继续上前,来到一丈之内,面带微笑,与早便相识却也从未说过话的罗元明开门见山道: “在下是为息战而来。” 罗元明神色平静,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反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绿袍男子之后,开口笑道: “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做那不立危墙之下的君子,怎么,破境之后,就觉得在我面前不是危墙之下了?你就不怕我会一言不合,直接大打出手?” 柳青山面露无奈之色,摇头叹道: “罗公子这又是何必。” 罗元明神情懒散,掏了掏耳朵,转身走到冰崖下面,在其中一块儿不知何时坠落在此的碎冰上坐下,后仰下去,背靠冰崖,以半躺半坐的姿势翘起二郎腿,手里依然把玩着那只手捻青玉葫芦,然后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柳青山只得转过身来,略作沉吟之后,开口问道: “罗公子这段时间以来做过的事情,在下自是从头到尾看在眼里,同时也能明白罗公子找人心切...” 不等柳青山说完,罗元明就忽然抬手打断道: “如果你想说我做事莽撞,不仅不顾后果,而且不分青红皂白,那就大可不必继续说下去了。在我这里,你们读书人的那些学问道理,不顶用,比起狗屁还不如,我只知道云师弟是我师弟,而且是我师父亲口承认过的亲师弟,那么我这做师兄的,自然需要照顾到师弟的安危...让他失踪这件事,已经是我极大的失职,那么现在不管云师弟是死是活,我都必须找到他的下落才行。” 柳青山皱眉不已,正要开口,却间罗元明忽然站起身来,一边缓慢踱步,把玩那只手捻青玉葫芦,一边理所当然地大声说道: “在我这一门,从我开始往上数,到我师父,到我师爷,再到祖师爷,其实谁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只是什么路数都会一些,什么本事都有一些,说白了就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却也是样样稀松,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但有一点,也是唯一一点,肯定不能做差喽,更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说完就给抛之脑后,所以按我师父的说法,就是自家的犊子,得自己护着。” 说到这里,罗元明忽然停下脚步,然后转过头来看向柳青山,眼神冷漠。 “所以不管云师弟现在在哪儿,我都必须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柳青山叹了口气,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缓缓问道: “可若那些名字被你刻在石碑上的人,都与此事无关...” 罗元明嗤笑一声,重新恢复往日那般懒懒散散的模样,一只手把玩葫芦,一只手摸了摸锃亮的光头,抬头想了想,然后扭过脸来看向柳青山,面露讥笑。 “要是那群废物真与此事无关,那我就给他们来个负荆请罪,可好?” 柳青山愈发无奈,已经大抵知晓罗元明的态度究竟如何,倘若还要继续聊下去,难保不会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只得转而看向南山君。 后者同样深感无奈,叹了口气,上前与柳青山笑道: “罗兄方才只是说了一些玩笑话而已,柳兄可莫要当真。这样吧,栾秀秀、姬尚文那边,还要劳烦柳兄再跑一趟,从他们那里打听一下云兄的下落,至于如何判断所言真假,在下倒也有个法子,恰好栾秀秀他们那里共有两张书契用纸,其中一张可能已经用掉了,但也应该还有一张,倘若他们愿意配合,在下愿出百万玉钱将那书契用纸买下来,用以验证所言真假。” 说着,南山君便将手中折扇轻轻一扇,两人中间的冰面上,就立刻多出一堆灵光迷蒙的玉钱。 “这里共有十万玉钱,便是在下以表心意的定金。” 柳青山见状一愣,忽然记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时间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南山君笑道: “柳兄莫要误会了,这些玉钱,是从仙宴阁而来。” 柳青山微微摇头。 “心不妄念,身不妄动,口不妄言,君子所以存诚。” 南山君道: “确未妄言,此乃仙宴阁姜广前辈所赠,若是栾秀秀他们也有此问,大可将那契纸撕下一些,用来验证在下所言是真是假。” 闻言,柳青山皱眉不已,心存狐疑,就听不远处已经重新回去碎冰那里半躺半坐的罗元明,忽然嗤笑一声,慢悠悠道: “先把钱都送去仙宴阁,再让姜广另外拿些钱来送给他,确未妄言。” 柳青山愕然。 南山君苦笑道: “罗兄何必非得将我拆穿才行?此计虽非上策,却也是一石三鸟,即可免去一场激烈厮杀,也可避免一场深仇大恨,还可顺利知晓云兄失踪是否就与栾秀秀、姬尚文等人有关,咱们便依此计而行,有何不可?” 罗元明瞥他一眼,忽然变得沉默下来,心里不太想与南山君说些不太好听的话。 南山君大概能够明白一些,便主动说道: “罗兄是想说,这个法子未必可行,毕竟一张本就不是特别值钱的契纸,能卖十万余钱,已经是天价之上的天价了,就连咱们当初在那敬香楼里买纸的时候,也才花了一万玉钱,所以谁也没法保证,他们会不会佯装答应,但却收钱给纸不做事,毕竟这事儿还是挺麻烦的,不仅需要签字画押,还要一个一个问过去。” 南山君叹了口气,无奈叹道: “可罗兄有没有想过,他们前不久才花了百万玉钱用来买纸,虽然还不至于因此落到一个山穷水尽的地步,可百万玉钱,绝非小数,就算分摊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也有将近一万玉钱了。再怎么有钱,也没有谁想平白无故花这冤枉钱,若是只需签字画押,再随便动一动嘴皮子说些实话,回答是与不是,或者知与不知,就能把钱轻松赚回来,何乐而不为?” “倘若有人死活不肯,那就是真有问题了,甚至无需咱们亲自出手,栾秀秀与姬尚文他们这段时间因为此事糟了这么些罪,又岂会轻饶此人?” “再说咱们这边。罗兄的手段究竟如何,在下自是心知肚明,以一敌百或许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可江湖上有句话叫双拳难敌四手,所以罗兄倘若真与他们厮杀起来,便是胜了,又岂能保证自己不会受伤?再要说些不太好听的,江湖厮杀,谁也不能保证是否会有意外发生,更何况蚂蚁多了咬死象的事,江湖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倘若罗兄肯用此计,自可避免这些,并且咱们最多也就只是损失了早先在那敬香楼中买纸花的一万玉钱。至于百万玉钱从何而来,” 南山君笑了起来,缓缓说道: “便是要我立下道心血誓,这百万玉钱,也是仙宴阁那位姜广前辈送给我的,岂是妄言?” 罗元明神情一动,皱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柳青山暗自沉吟片刻,很快就理清了南山君此番谋划的整体脉络,感慨叹道: “倘若一切顺利,一旦在那其中有人真与云公子的失踪有关,必然暴露无疑,并且待得此事过后,若是两位公子还肯放一放身份与傲气,为栾秀秀他们摆一场宴席,说不上全部,但绝大多数都有很大希望可以化敌为友。” 闻言如此,罗元明立刻脸色一沉,嗤笑一声。 柳青山有些莫名其妙。 南山君无奈开扇,挡在面前与柳青山以束音成线的秘法说道: “罗兄心气之高,傲气之重,是我生平仅见,别看罗兄平日里好像只是懒懒散散,不喜出门,甚至不爱与人说话...这其中固然有些性情懒惰方面的原因,但更多还是因为瞧不起人,所以让他放下傲气大摆宴席这种话,以后还是莫要再提。” 柳青山这才恍然。 南山君将折扇打在左手手心,使之合起,目光望向冰崖下边正在眯眼皱眉沉思的罗元明,待其重新开始把玩那只手捻青玉葫芦之后,这才笑问道: “罗兄以为如何?” 罗元明动也不动地转眼看他,带着一些审视的意味,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懒洋洋地挪了挪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背靠冰崖,半躺半坐。 “就依你所言。” 第588章 大考落幕 九层经塔。 刚刚以站桩姿势修炼过的云泽,已经累得浑身大汗,不过因为那件黑底云纹法袍的缘故,所以模样倒也算不上狼狈,只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脑袋难免白烟袅袅,就被冯铄戏称为“七窍生烟”。这种取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冯铄仍是不厌其烦,云泽也就懒得理会,背靠墙壁闭幕养生,最初的时候呼吸还是略显急促,但也只是短短片刻,就已经重新恢复平缓绵长。 平日里的冯铄虽然看似有些不太靠谱,好面子,还喜欢佯装高人,但在灵纹阵法的方面,确是大家。 云泽手腕上的这座简易阵法,是从经塔阵法衍生而来,但说是简易,其实相当繁复,一条条灵纹痕迹看似烙在手腕皮肤上,繁杂交错,只是一眼看去,就能大概瞧出上百条不同灵纹。不过云泽在这一道只是堪堪入门,算不上精通,所以只凭感觉来讲,应该要比洞明圣地的灵纹烙印更加高明。 压迫在身上的某种无形“重量”,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之就是恰到好处,始终维持在与云泽自身极限等同的高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一举一动,如在泥潭。 但对于修行而言,倒也是裨益巨大。 许久之后,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望着前方堆积如山的各种书本,怔怔出神,也不知是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偶尔眉关紧蹙,偶尔怅然若失,神色连连变换是不假,却也总是愁云惨淡的模样,不曾笑过。 太多事,守不来云开,见不得月明。 云泽忽然苦笑一声,手掌微微抬起,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一只竹篮出来。 这是上次回山之时,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在他临走之前送他的,竹篮当中装着一些细软金沙,也装了一些岸边海水,哪怕篮子本身满是空隙,可海水入篮之后,却始终安安稳稳留在里面,甚至能够依稀听到阵阵浪涛声,像是温柔女子的轻声呢喃,低头再看,篮中海浪层层,波光粼粼,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细软金沙铺成的岸边,再要看得仔细一些,岸上有礁石,远处有草木,海浪层层摇晃明月星河,俨然是将那一夜只需放眼望去,便尽收眼底的辽阔景色,全部都给收入篮中。 竹篮内部自成一座小天地。 不是什么特别高明的手段,可时至今日也还能够维持原样,也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了。 云泽轻轻晃动竹篮,听着里面隐隐传出的阵阵浪涛声,瞧着海浪层层摇晃那一夜的明月星河,眉关轻蹙,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太对劲,可偏又说不出来。 冯铄眼角瞥见了那只装有海上明月的竹篮,轻咦一声,轻车熟路在原地留下一个灵纹编织而成的自己,起身而来,最终蹲在云泽面前,低头好奇瞧着那只只是俗世凡物的竹篮,忽然咧嘴一笑,抬头望着云泽揶揄道: “臭小子读过不少才子佳人的书本吧,竟然还懂这些风月之事,是托谁帮忙,又在哪里捞来的月亮?准备送给谁的?” 云泽用力晃了晃竹篮。 里面立刻掀起一阵幅度更大的海浪,摇晃着明月星河,冲上金沙细软的岸边,海浪层层打在岸边礁石上,溅起大片大片雪白浪花,将岸上草木冲得一团狼藉,水花落下,像是一场瓢泼大雨。 冯铄啧啧称奇,已经晃成这幅模样,竟然还是滴水不漏。 云泽才道: “别人送我的。” 冯铄闻言一愣,神情古怪地打量云泽。 “这竹篮中的小天地,手段确是极其巧妙的,一般人可用不出来,至少在这补天阁里,除了许阁主之外,也就我才有些法子可以做到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就连韦副阁主都不行。可这般富于风月浪漫意味的东西,也没有男子送给男子的吧?你这...” 冯铄忽然话音一顿,骇然失色。 “有老牛想吃嫩草?!” 云泽黑着脸,一脚踹了过去。 被冯铄嬉皮笑脸地轻易躲开,待得云泽动作艰难靠墙坐正之后,这才重新回到近前,一边低头去看篮中明月伴星河,自是能够瞧得出来,竹篮中的那座小天地,虽然已经脱离掌控许久,可依然稳固,所以明月星河仍是光亮可爱,落在层层海浪上,水光粼粼。 冯铄伸出手指,捅了捅被云泽放在腿上的竹篮,使其轻轻摇晃,波涛更甚,好奇问道: “既然不是老牛吃嫩草,那就是长辈送你的?且不说精巧与否,就只这般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并且脱离掌控也不消散的手段,就是入圣修士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乌瑶给你的?也不对呀,乌瑶可是个粗人,就只擅长打打杀杀,根本没可能想得到这种礼物...便是有着孟仙子这位精通风月的女子出谋划策,也施展不来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的手段才对。” 冯铄忽然咧嘴一笑,又说道: “便是施展得来,这也不像孟仙子的出谋划策,像她那种尤为精通风月的女子,怎么可能想到这种寓意不佳的礼物。” 云泽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冯铄,疑惑道: “寓意不佳?” 冯铄看他一眼,眨眨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后又连忙干咳两下,止住笑声,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正经模样,只是依然有些憋不住笑。 “呦呵,瞧不出来,还是想不明白?你不是很厉害吗,脑子挺好用吗?臭小子,你也有今天!” 说到最后,冯铄已经彻底憋不住了,满脸褶皱堆了一层又一层,指着云泽再次哈哈大笑。 活脱脱的一副小人模样! 云泽暗自咬牙,冲着冯铄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低头皱眉重新看向手里这只确是世俗凡物的竹篮,晃了晃,里面立刻传出一阵更大的浪涛声响,海浪滚滚,再一次翻涌上岸撞在岸边礁石上,激起浪花滔天,哗哗而落。 冯铄俯身凑了过来,满脸堆笑,志得意满,伸出三根手指,然后稍稍迟疑,又换成五根。 “五坛梨花酿。” 云泽瞥他一眼,眼神冷漠。 “趁火打劫?” 冯铄连连摇头。 “这叫坐地起价!” 云泽扯了扯嘴角,神色鄙夷,只是稍作犹豫之后,还是打从气府当中拿了五坛梨花酿出来,摆在面前。 冯铄反而面露惊愕之色。 “你不讲价?” 云泽闷不吭声,收回两坛。 冯铄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剩下的三坛梨花酿,神情愤然瞪了云泽一眼,见他没有抢夺的意思,这才将那三坛梨花酿抱在怀里,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了下来,两坛酒藏在身后,还有一坛直接掀开酒封,举坛痛饮。 时隔许久,再一次喝过酒后,冯铄这才心满意足地哈出一大口酒气,伸手指了指竹篮中的细软金沙、礁石草木,洋洋得意道: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明月星河映入水中,倒影会随水面而变,可大可小,但这些金沙礁石草木,真有这么小?当然这也不能全都怪你,毕竟你也不会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的手段,我就坦白来讲,但凡可以变化随心的物件儿,最差也得是件灵兵才行,当然也有一些灵兵法宝,可以将那远远大于自己的物件儿收入其中,过程看似是那更大的物件儿变小了,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空间的扭曲所致,再加上这一类的灵兵法宝,内部空间往往更大,所以这些看似更大的物件儿被收入之后,其实还是原本的大小。” 说到这里,冯铄面上神情便愈发得意,伸手指了指云泽的小腹,缓缓说道: “气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是每个人取出放入的手法不同,所以取出放入的过程就看似千奇百怪,但本质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一旦说起气府这东西,那就真是有的讲了,你可知晓当今世上的修行之法,其实本质都是以气府为根本...” 冯铄还在滔滔不绝。 云泽却已充耳不闻,低头看着手中竹篮,轻轻摇晃,皱眉不已。 金沙、礁石、草木,原来并非是实物。 那这一篮海景,其实就是一篮海水? 如此一来,就也难怪冯铄刚才会说这件礼物寓意不佳,原来竟是梦幻泡影、竹篮打水... 这般想着,云泽便愈发狐疑,正此间,又忽然觉得手里腿上一阵冰凉,将那竹篮拎起再看,原来是竹条编织的缝隙之间,不知为何,竟然已经开始漏水,像是一只瓷碗忽然裂了一条缝隙出来,水渍溢出,缓缓汇聚,最终形成一颗轻微摇晃的水珠挂在底部,越来越大,最终再也无法滞留,脱离竹篮掉了下来,落在云泽盘起的腿上,摔得粉碎。 最开始的时候,还是许久才有一颗水珠掉落下来,只片刻,就已经变得快了起来,水珠一颗接着一颗,再到后来,干脆篮中小天地直接崩溃,金沙、礁石、草木,全都变回原本海水的模样,明月星河也都消失不见,整个竹篮确是竹篮,水流成柱,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冯铄瞧见这一幕,话音戛然而止,愣在原地。 云泽越发皱眉不已,将那竹篮搁在地上,篮中海水已经全部漏光,地面上一大滩水渍,缓缓蔓延。 竹篮落地不久,又迅速干枯、腐朽,前后就只短短几息的功夫,就已变成一堆粉尘,被地面上的水渍泡开,隐隐有些并不浓重的腐烂味道,悄然之间弥漫开来。 冯铄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喜这个味道,目光落在满地泥泞上,啧啧轻叹。 “这还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云泽闷不吭声,双手左右掀起身上这件黑底云纹法袍的蔽膝抖了两下,就立刻恢复原本干干净净的模样。 地面上混杂了竹篮腐朽之后所留粉尘的水渍,泥泞无比,颜色难看,还在缓缓流淌。冯铄忽然轻咦一声,云泽也已经注意到水渍流淌的变化,在他面前缓缓流走,时隔许久,这才终于逐渐形成某部佛家经典中的一首偈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并不完整。 但在之后,那水流就又忽然变化,逐渐形成这首偈子方才遗落的那句: “应作如是观。” 冯铄眯起眼睛,目光不离地上歪歪扭扭的水渍,而后瞥了一眼云泽,皱眉问道: “方才那只竹篮捞月,你从哪儿来的?” 云泽将蔽膝放下,头也不抬。 “怎么?” 冯铄忽然深吸一口气,才只片刻,眉头就越皱越紧,拧成一团,然后猛地扭过头去咳嗽起来,面上表情像是平日里喝惯了果酿甜酒之后,忽然喝了一口刀子那般的烈酒,酒气刺鼻,杀舌头,还辣得厉害,便忍不住咧嘴打了个哆嗦,整张老脸都情不自禁皱成一团。 好半晌后,冯铄这才勉强缓过气来,喝了口酒,喘着粗气嗓音沙哑道: “...鬼气,好重的鬼气!” 云泽面无表情,早有预料。 度朔山上,统共也没几个活人,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又是六姑姑亲手编撰的《百鬼图录》上,排名极为靠前一个,身居次位,却被写作“第一鬼”。 不过《百鬼图录》,云泽却是不能取出来的,否则极有可能暴露度朔山真相。 可即便如此,有关杨晃的内容,云泽也是倒背如流,尤其记得其中提到了一件本是王道圣兵的仙鹤补子,绣有仙鹤图样,辅以龙纹,形同古代王朝兴盛之时丞相所着。按照六姑姑在那《百鬼图录》当中的说法,这件仙鹤补子,有欺君犯上之意,被杨晃不时穿在身上,貌似只为过一把官瘾,但在其后,却又忽然提到那件仙鹤补子内蕴皇道龙气,就绝并不只是欺君犯上,而是有意篡位了。 野心勃勃。 可这竹篮又是何意? 云泽抿了抿嘴唇,低头沉思,回想着自己对于云府的所知、所闻、所见,想要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最终的结果,仍是云里雾里,就连这首偈子为何非得拆开浮现,都不知其意。 ... 极北深处。 恰在昨日,白先生所在的这座雪山山顶,忽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沧桑老人,手里拎着一只老烟杆,偶尔一番吞云吐雾,另一只手里则是攥着一只小巧如同手捻葫芦一般的古钟,其上篆有许多奇异纹络,皆以灵纹之法刻就,义理深奥,应该适合用来作为某些阵法的压阵之物。 蓬头老人与白先生算得上旧识,只是来往不多罢了,算上这一次,两人真正相见的次数,仍是只凭双手十指就能数得过来。 两人一起临渊而坐,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顶着风雪,聊了很多,具体内容上至天文、下至地利,从有记载以来的断古之后,到近古人皇早已身死道消的今天,看似虽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却又偏偏不像闲聊,反而好似对弈一般,就像有些时候,白先生明明还在说着某个市井坊间的趣闻,蓬头老人下一句就忽然说到了某个古老怪谈,并且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少见,偶尔蓬头老人说完之后,白先生还会面露沉吟之色,时隔许久,才会继续开口说话。 尽是哑谜,让人琢磨不清。 不过就在方才,已经如此对话一天一夜的两人,忽然同时住口,转而看向南边某处,蓬头老人眉关紧蹙,又一次拿起那支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一阵吞云吐雾,白先生也是沉默不语,唯有眼神当中有些凝重之色。 许久之后,蓬头老人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极为勉强的笑意,样貌本就生得不太好看,又是这般打扮,还笑得难看,便更让人忍不住疏远。 “竹篮打水一场空,杨晃这个反骨仔,意味深长啊。” 蓬头老人斜眯一眼白先生,缓缓问道: “那只竹篮,是不是云凡让那反骨仔送给云小子的?” 白先生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蓬头老人抽了口烟杆,又问道: “他猜到你的打算了?” 白先生苦笑一声,回过身去,重新盘腿坐在这条几乎横断了整个极北之地的深渊跟前,轻声叹道: “应该是了。即便云凡没有猜到我的具体想法、做法,也该八九不离十,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让那杨晃特意送了这只竹篮给云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是演给我看的。” 蓬头老人吧唧吧唧抽了两口老烟杆,愁眉不展。 他忽然晃了晃脑袋,抬手扫了扫身上的冰渣碎雪,然后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背靠白先生早先以此间积雪堆砌而成的雪案,左边手肘压在上面,右手扶着老烟杆,抽个不停。 沉默许久,蓬头老人才说道: “那首偈子,是杨晃自作主张留给云小子的...杨晃这个反骨仔,到底在想什么?” 白先生笑了笑。 “杨晃是真挺喜欢云泽的。至少他很喜欢以前的云泽。” 蓬头老人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白先生便解释道: “云泽上一次南下东行返回度朔山,临走之前,就是杨晃将那竹篮打水送给云泽的时候,就曾与他直言不讳地说过这件事,后来送走了云泽,返回度朔山后,又与夤夜说了一遍...杨晃如今虽然已经沦为云府鬼仆,生前也曾因为身处官场,就逐渐丢掉了曾经身为读书人的气节风骨,变得圆滑、老辣、野心勃勃,可说到底,他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按照杨晃自己的说法,就是世上虽有文人相轻之说,可并不绝对,他很高兴山上能有读书人。” 蓬头老人嗤笑一声。 “现在的杨晃还配说这个?不过他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确也不假,毕竟那家伙打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完骨突出、脑后见腮的模样,天生的反骨仔。” 说到这里,蓬头老人开始眯眼回想,缓缓说道: “很早之前,应该是上古妖帝已经离死不远的时候,有几个小王朝的市井坊间,忽然就开始流传起了反骨的事情,将反骨说是奇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究其源头,这件事就是出在杨晃身上,当时的杨晃应该还只是个穷苦书生,进京赶考的路上,在途径某个小镇的时候,恰好被一有些本事的算命先生瞧见了,说他将来必成大器,及第登科都是小事儿,纵然不能登基坐殿,也是一代王侯。没曾想,还真就被那算命先生说中了,轻轻松松考了个状元,被皇帝赐婚,娶了公主,当了驸马,还混了个相当不错的官职,之后就开始平步青云,再往后...” 蓬头老人忽然笑了起来。 “就是起兵造反,想要自己登机坐殿。可惜呀,功败垂成,明明都已经将剑架在旧皇脖颈上了,却被那座王朝背后仰仗的山上门派出手给宰了。不过这件事的影响倒也不大,只是波及到了几座小王朝,市井坊间才会开始流传反骨的事情。可那算命先生...倒是真有本事的,只可惜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暴毙了,当时我还想着去找这位先生算一卦来着。” 白先生摇头失笑。 “上古时期统共也没几个精于卜算的门派,又全都道行有限,往往都是算准一次,折寿数年甚至数十年,算一算俗世凡人也就罢了,折不几年,倘若真要给你算上一卦,又算准了,怕是来不及解卦,就要当场暴毙身亡。” 蓬头老人靠在白雪案上,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蓬头老人又继续开始愁眉苦脸。 “杨晃那个反骨仔,给云小子留下的那首偈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先生胸膛微微起伏,同样皱眉,抬头看向眼前这座已经崩坏的禁制,望着裂缝中的深邃黝黑,轻声叹道: “劝言。” 蓬头老人不明就里。 “嗯?” 白先生缓缓解释道: “一切因缘和合而生的事物,尽是虚假短暂,都如梦幻,如同泡沫中的影子,像是雾霭一样不可琢磨,无常变幻,又如闪电一样快速变化。” 白先生话音一顿,方才继续说道: “所以我们才要时时刻刻这样看待这个世间的一切,不能执着于它,而被束缚我们本来解脱自在的体性。” 蓬头老人不满道: “这个我又不是不知道,真当我这几十万年都是白活的?我问的是...” 蓬头老人张了张嘴,忽然明白过来,脸色一沉,嘴里骂娘,一脚踹在冰崖边上,踹飞了不少积雪碎冰朝着深渊坠落下去。 “说白了,那反骨仔就是想让云小子别再反抗,及时享乐?!” 白先生默然,无奈颔首应了一声。 蓬头老人猛地站起身来,沿着这座冰崖边缘来回踱步,一手握着那只打从北中学府顺手“捡”来的古钟,负于身后,一只手拿着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抽个不停,呛人的烟味留不住,被寒风吹散,白烟飘荡。 地面上很快就被踩出了许多杂乱脚印。 白先生忽然说道: “所以这句话,其实也是给我看的。只是恰好你在这里,就一起看到了。” 蓬头老人脚步一顿,将老烟杆咬得咯吱咯吱响,忽然一脚踢了出去,踢飞了大片积雪,洋洋洒洒,落下深渊,嘴里一阵骂骂咧咧。 白先生眉关轻蹙,依然盘腿坐在原地。 补天阁的这场大考,有一部分,说是即将落幕,其实已经等同于是结束了,其中最早交上答卷的那人,就是那位海外灵族米迦列,虽然其中有些误会,像是那所谓“先知前因后果,再定个人立场,后判是非对错”的处事道理,其实是出自传承久远的赢家而非许穗安,不过这件事毕竟影响不大,并且之后白先生通过韦右另外给出的加考,也就是涉及到许穗安的那个问题,米迦列再一次交上的答卷,依然是让白先生相当满意。 然后就是柳青山与南山君两人的答卷,前者自是稍差一些,而白先生对于后者的评价,甚至还在米迦列之上。 罗元明的答卷已经差不多,勉强可以给个中等偏上的评价,但这并不能让白先生感到满意,可事已至此,也不好继续强求太多。 再往后,就是栾秀秀这一拨人的答卷,以及姜北、景博文几人交上的答卷,绝大多数都能称得上不错,但距离满意,尚且有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尤其栾秀秀、姜北这些出身圣地世家也或妖城以及海外大家族的人,甚至就连还算不错的评价都很勉强,主要是这些出身来头极大的年轻一辈,实在是表现平平,要比白先生最早的预估差了许多,所以只能算得上及格。 但有一人,本是白先生寄予厚望的,可在如今看来,应该就连及格都很困难。 本体是头西方龙的艾尔罗。 当然这也是跟南山君的布局,以及更早之前的某些意外有关,这才导致艾尔罗最终可能给出的答卷将会奇差无比,几乎已经没有了及格的希望。但也无妨,在大是大非的面前,南山君这位悄无声息便异军突起的年轻一辈,应该会有方法可以挽回。 还有一些人,稍差,但也都在意料之中。 赢家麟女赢清薇、马氏麟子、海外琼斯家族的继承人、貌似来历平平的亚尔曼,全都置身事外,其中亚尔曼虽然也曾遭受牵连,但那毕竟只是意外罢了,所以对于最终答卷的影响,几乎没有。 再就是本应牵扯其中,结果却在边缘游荡片刻之后就悄然抽身脱离的姒东,让白先生有些失望。 除此之外,便也没有什么太多值得一提的。 不过还有一些算不上考场的地方,远未结束。 一个是身为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还要更多时间继续为她“匡扶正义”,将她因为跟在云泽身边,就逐渐学来的一些不好的东西打压下去,纠正过来,尤其破罐子破摔,然后比谁摔得更破这种处事学问,必须彻底扼制。 更不能只明事理,不知大义,白先生不想见到第二个杨丘夕。 最后一个,就是云泽。 也是意外最大的一个,问题出在他现如今的心湖心境,要比想象中的更加坚固。 外界风风雨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罗元明为了找他,几乎在与小半个补天阁为敌,甚至一旦没有南山君从中斡旋,真要打起来,哪怕罗元明再怎么自视甚高,也必死无疑。 可即便如此,云泽现如今的这座心湖心境,也依然没有太大的动摇,仍是过分的冷静理智,始终没有给出足够的破绽,让人可以将他那个早在俗世回归人间之前就已崩坏破碎,如今却又因为青丘老祖便重新“拼凑”起来的心境重新打破,予以扶正。 白先生深感无奈。 但这件事却也怪不到青丘老祖的头上,毕竟他已只剩一缕残魄,本就自顾不暇,能够强行给出一个重新拼凑心境的起点便是极限,又哪里还有可能再做更多? 起点本身当然无错,只可惜青丘老祖算错了那只青丘狐的报仇心切,已经到了几乎快要走火入魔的程度,更算错了它与云泽之间的关系,再加上云泽本身也是际遇不佳,就在无形之中,导致云泽从那本是无错的起点,走向了错误的方向。 心湖心境崩坏碎裂,如银镜落地而碎。 青丘老祖是想让他将这些碎片全都捡起来,一点一点拼回原状,粘回原样。可云泽却偏偏走上了另一个方向,捡起一些碎片,然后拿起锉刀,将本该是在东边的碎片打磨成了西边的模样,强行放在错误的地方,又将本该是在西边的碎片打磨成了北边的模样,继续犯错。如此一来,哪怕最终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云泽可以将他那座早已支离破碎的心湖心境重新修复,也绝不会是原本该有的模样,至少肯定“大小”不一。 心湖心境,从何而来? 从教化而来。 倘若按照柳青山那般以匣装剑的理论来讲,一个人的心湖心境,其实就是装剑的匣子,而云泽的匣子则是已经碎掉了,正在重新拼凑,可他偏偏用了这种方法,所以哪怕最终侥幸拼成,这个最终得以“恢复”的匣子,也难免要比之前更小一些,也就无法继续装下那把剑,导致本性锋芒在外。 但方向是错的,做法是错的,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匣子,又得多么侥幸,才能重新拼凑完整? 所以更大的可能还是为了能让这些碎片相互契合,就这边锉一刀,那边锉一刀,然后锉着锉着,就将这只匣子的碎片全都锉没了,如此一来,又哪里还能找见那只用来装剑的匣子? 可偏偏事情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也还无法将他这座错误拼成的心湖心境重新打破。 白先生低头不语,手掌缓缓拂过身边的雪面,聚起一把浮于表面的散碎积雪握在手中,五指收拢,缓缓用力,可越是用力,手中这些原本散碎的积雪,就越是紧凑而坚硬。 直到这份力量逐渐超过了极限,手中几乎已经硬如坚冰的积雪,便砰然炸裂,从手掌上下、指缝之间溅射出去。 白先生叹了口气。 还在骂骂咧咧的蓬头老人注意到了这一幕,一时间脸色有些难看,随即怅然一叹,嗓音艰涩道: “人心如雪,力度轻重该如何,难啊...” ... 补天阁。 离开最西边的那座冰谷之后,柳青山很快就找到了栾秀秀、姬尚文这一拨人,将南山君与罗元明的态度说了出来。事情进展,最初的时候不太顺利,尤其姬尚文,冷笑连连,撂下一句“让罗元明和南山君自己过来”之后,就拂袖而去。柳青山对此相当无奈,只得明说,“倘若他们二人亲自前来,又岂能有命活着回去”,便打消了剩余几人的疑虑,并且极为认真地考虑起来,而栾秀秀也很快找来了已经在那契纸上面签字画押的众人,坦明此事。 艾尔罗也在其中。 期间过程,颇多曲折,难免一番唇枪舌剑的你来我往,但到最后,还是如同南山君所料那般,当柳青山拿出了整整十万玉钱的定金之后,事情就很快变得顺利起来,并且要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主要是艾尔罗的那张契纸,如今已经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当初艾尔罗与其他人产生矛盾的那天,一时怒火攻心的艾尔罗,便将契纸随手丢在地上,转身离去,又被另外一人捡了起来,就少了一个很大的麻烦,也让柳青山省下了不少口水。 再之后,绝大多数都在这张契纸上签字画押。 柳青山便拿着契纸一个一个问了过去。 到最后,但凡名字是在契纸上的人,全与云泽失踪一事毫无关联。如此一来,就不止柳青山心存狐疑,此间众人,亦是如此,便将目光放在了艾尔罗与姬尚文,以及其他几个不肯签字画押的人身上。形势所迫,艾尔罗与其他几人,只得签字画押,仍是无关,柳青山就拿着契纸与众人一道出门,去找已是最后一人的姬尚文。 本以为事情就该水落石出,可当姬尚文迫于压力,在契纸上面签字画押之后,面对柳青山的质问,仍是极为果断的矢口否认自己知晓云泽去向,而契纸也没出现任何反应,并未说谎,就让云泽的失踪一事,忽然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柳青山也是深感意外,稍作沉吟之后,便迅速往返一趟,先将剩下的九十万枚灵光玉钱交付出去,而后方才返回冰谷,与罗元明和南山君两人说明此事。 契纸自是不假。 也就足够证明栾秀秀、姬尚文这一帮人并未说谎。 罗元明满腔怒火,险些就要冲出冰谷乱开杀戒,好在是被修为境界早已稳固的柳青山给拦了下来,两人一场极为激烈的厮杀之后,最终还是柳青山拿出了一张用来压箱底的奇异画卷,将其暂且镇入其中,之后又与南山君商定计策,去往黑市寻找更多契纸。恰在两日之后,曾经卖过契纸的中年男子,再次现身敬香楼,说是自己身陷窘境,想用身上那些已被阴气土气污染损坏的契纸换些玉钱,惨遭拒绝之后,就被南山君与柳青山给拦了下来,统共用了百枚玉钱,便将一大摞纸全部买下,而后好一番剪切拼凑,又特意去了一趟韦右那里请教熔炼拼接之法,这才勉强凑出一张丈许来高的契纸,之后便放低身段挨个上门,用了约莫能有一旬之久,挨了不少冷嘲热讽,也难免付出不少钱财方面的代价,这才将事情圆满解决。 可最终结果,仍是无人知晓云泽去向。 柳青山将罗元明给放了出来。 当天夜里,整座补天阁震动不休,只需打开房门,就能见到西边冰谷的上方,有着一道星尘瀑布从天而降,滚滚砸入冰谷深处,持续了约莫能有半夜之久,直到天亮,已经发泄了大半夜的罗元明,这才终于力竭,消停下来。 然后南山君就想到了另外一些人,名字不曾写上契纸。 补天阁南边那座独栋小院里的副阁主韦右、米迦列,九层经塔里的守经长老冯铄,以及经塔东边饭堂里的胖头伙夫。 于是当天清晨,一行三人便来到了南边那座独栋小院,找到了韦右与米迦列,两人全都相当配合。米迦列自是一无所知,再问到韦右,后者立刻笑着承认下来,却也并未说出云泽具体去向,只说云泽无碍,便大袖一拂,就将三人全部都给撵了出去,并不理会罗元明犹不罢休,使劲砸门,吵吵嚷嚷,也不理会米迦列神色古怪的追问,只是脚下轻轻一跺,又将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卫洺、黑衣小童、徐老道与陆家平,全都放了出来。 一切是非,自有白先生会与他们解释,而罗元明这边,韦右也只撂下一句“去找你师父”便不再理会,转身返回竹廊,盘坐喝茶。 第589章 人间不太平 九层经塔。 刚刚以站桩姿势修炼过的云泽,已经累得浑身大汗,不过因为那件黑底云纹法袍的缘故,所以模样倒也算不上狼狈,只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脑袋难免白烟袅袅,就被冯铄戏称为“七窍生烟”。这种取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冯铄仍是不厌其烦,云泽也就懒得理会,背靠墙壁闭幕养生,最初的时候呼吸还是略显急促,但也只是短短片刻,就已经重新恢复平缓绵长。 平日里的冯铄虽然看似有些不太靠谱,好面子,还喜欢佯装高人,但在灵纹阵法的方面,确是大家。 云泽手腕上的这座简易阵法,是从经塔阵法衍生而来,但说是简易,其实相当繁复,一条条灵纹痕迹看似烙在手腕皮肤上,繁杂交错,只是一眼看去,就能大概瞧出上百条不同灵纹。不过云泽在这一道只是堪堪入门,算不上精通,所以只凭感觉来讲,应该要比洞明圣地的灵纹烙印更加高明。 压迫在身上的某种无形“重量”,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之就是恰到好处,始终维持在与云泽自身极限等同的高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一举一动,如在泥潭。 但对于修行而言,倒也是裨益巨大。 许久之后,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望着前方堆积如山的各种书本,怔怔出神,也不知是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偶尔眉关紧蹙,偶尔怅然若失,神色连连变换是不假,却也总是愁云惨淡的模样,不曾笑过。 太多事,守不来云开,见不得月明。 云泽忽然苦笑一声,手掌微微抬起,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一只竹篮出来。 这是上次回山之时,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在他临走之前送他的,竹篮当中装着一些细软金沙,也装了一些岸边海水,哪怕篮子本身满是空隙,可海水入篮之后,却始终安安稳稳留在里面,甚至能够依稀听到阵阵浪涛声,像是温柔女子的轻声呢喃,低头再看,篮中海浪层层,波光粼粼,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细软金沙铺成的岸边,再要看得仔细一些,岸上有礁石,远处有草木,海浪层层摇晃明月星河,俨然是将那一夜只需放眼望去,便尽收眼底的辽阔景色,全部都给收入篮中。 竹篮内部自成一座小天地。 不是什么特别高明的手段,可时至今日也还能够维持原样,也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了。 云泽轻轻晃动竹篮,听着里面隐隐传出的阵阵浪涛声,瞧着海浪层层摇晃那一夜的明月星河,眉关轻蹙,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太对劲,可偏又说不出来。 冯铄眼角瞥见了那只装有海上明月的竹篮,轻咦一声,轻车熟路在原地留下一个灵纹编织而成的自己,起身而来,最终蹲在云泽面前,低头好奇瞧着那只只是俗世凡物的竹篮,忽然咧嘴一笑,抬头望着云泽揶揄道: “臭小子读过不少才子佳人的书本吧,竟然还懂这些风月之事,是托谁帮忙,又在哪里捞来的月亮?准备送给谁的?” 云泽用力晃了晃竹篮。 里面立刻掀起一阵幅度更大的海浪,摇晃着明月星河,冲上金沙细软的岸边,海浪层层打在岸边礁石上,溅起大片大片雪白浪花,将岸上草木冲得一团狼藉,水花落下,像是一场瓢泼大雨。 冯铄啧啧称奇,已经晃成这幅模样,竟然还是滴水不漏。 云泽才道: “别人送我的。” 冯铄闻言一愣,神情古怪地打量云泽。 “这竹篮中的小天地,手段确是极其巧妙的,一般人可用不出来,至少在这补天阁里,除了许阁主之外,也就我才有些法子可以做到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就连韦副阁主都不行。可这般富于风月浪漫意味的东西,也没有男子送给男子的吧?你这...” 冯铄忽然话音一顿,骇然失色。 “有老牛想吃嫩草?!” 云泽黑着脸,一脚踹了过去。 被冯铄嬉皮笑脸地轻易躲开,待得云泽动作艰难靠墙坐正之后,这才重新回到近前,一边低头去看篮中明月伴星河,自是能够瞧得出来,竹篮中的那座小天地,虽然已经脱离掌控许久,可依然稳固,所以明月星河仍是光亮可爱,落在层层海浪上,水光粼粼。 冯铄伸出手指,捅了捅被云泽放在腿上的竹篮,使其轻轻摇晃,波涛更甚,好奇问道: “既然不是老牛吃嫩草,那就是长辈送你的?且不说精巧与否,就只这般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并且脱离掌控也不消散的手段,就是入圣修士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乌瑶给你的?也不对呀,乌瑶可是个粗人,就只擅长打打杀杀,根本没可能想得到这种礼物...便是有着孟仙子这位精通风月的女子出谋划策,也施展不来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的手段才对。” 冯铄忽然咧嘴一笑,又说道: “便是施展得来,这也不像孟仙子的出谋划策,像她那种尤为精通风月的女子,怎么可能想到这种寓意不佳的礼物。” 云泽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冯铄,疑惑道: “寓意不佳?” 冯铄看他一眼,眨眨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后又连忙干咳两下,止住笑声,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正经模样,只是依然有些憋不住笑。 “呦呵,瞧不出来,还是想不明白?你不是很厉害吗,脑子挺好用吗?臭小子,你也有今天!” 说到最后,冯铄已经彻底憋不住了,满脸褶皱堆了一层又一层,指着云泽再次哈哈大笑。 活脱脱的一副小人模样! 云泽暗自咬牙,冲着冯铄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低头皱眉重新看向手里这只确是世俗凡物的竹篮,晃了晃,里面立刻传出一阵更大的浪涛声响,海浪滚滚,再一次翻涌上岸撞在岸边礁石上,激起浪花滔天,哗哗而落。 冯铄俯身凑了过来,满脸堆笑,志得意满,伸出三根手指,然后稍稍迟疑,又换成五根。 “五坛梨花酿。” 云泽瞥他一眼,眼神冷漠。 “趁火打劫?” 冯铄连连摇头。 “这叫坐地起价!” 云泽扯了扯嘴角,神色鄙夷,只是稍作犹豫之后,还是打从气府当中拿了五坛梨花酿出来,摆在面前。 冯铄反而面露惊愕之色。 “你不讲价?” 云泽闷不吭声,收回两坛。 冯铄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剩下的三坛梨花酿,神情愤然瞪了云泽一眼,见他没有抢夺的意思,这才将那三坛梨花酿抱在怀里,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了下来,两坛酒藏在身后,还有一坛直接掀开酒封,举坛痛饮。 时隔许久,再一次喝过酒后,冯铄这才心满意足地哈出一大口酒气,伸手指了指竹篮中的细软金沙、礁石草木,洋洋得意道: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明月星河映入水中,倒影会随水面而变,可大可小,但这些金沙礁石草木,真有这么小?当然这也不能全都怪你,毕竟你也不会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的手段,我就坦白来讲,但凡可以变化随心的物件儿,最差也得是件灵兵才行,当然也有一些灵兵法宝,可以将那远远大于自己的物件儿收入其中,过程看似是那更大的物件儿变小了,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空间的扭曲所致,再加上这一类的灵兵法宝,内部空间往往更大,所以这些看似更大的物件儿被收入之后,其实还是原本的大小。” 说到这里,冯铄面上神情便愈发得意,伸手指了指云泽的小腹,缓缓说道: “气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是每个人取出放入的手法不同,所以取出放入的过程就看似千奇百怪,但本质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一旦说起气府这东西,那就真是有的讲了,你可知晓当今世上的修行之法,其实本质都是以气府为根本...” 冯铄还在滔滔不绝。 云泽却已充耳不闻,低头看着手中竹篮,轻轻摇晃,皱眉不已。 金沙、礁石、草木,原来并非是实物。 那这一篮海景,其实就是一篮海水? 如此一来,就也难怪冯铄刚才会说这件礼物寓意不佳,原来竟是梦幻泡影、竹篮打水... 这般想着,云泽便愈发狐疑,正此间,又忽然觉得手里腿上一阵冰凉,将那竹篮拎起再看,原来是竹条编织的缝隙之间,不知为何,竟然已经开始漏水,像是一只瓷碗忽然裂了一条缝隙出来,水渍溢出,缓缓汇聚,最终形成一颗轻微摇晃的水珠挂在底部,越来越大,最终再也无法滞留,脱离竹篮掉了下来,落在云泽盘起的腿上,摔得粉碎。 最开始的时候,还是许久才有一颗水珠掉落下来,只片刻,就已经变得快了起来,水珠一颗接着一颗,再到后来,干脆篮中小天地直接崩溃,金沙、礁石、草木,全都变回原本海水的模样,明月星河也都消失不见,整个竹篮确是竹篮,水流成柱,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冯铄瞧见这一幕,话音戛然而止,愣在原地。 云泽越发皱眉不已,将那竹篮搁在地上,篮中海水已经全部漏光,地面上一大滩水渍,缓缓蔓延。 竹篮落地不久,又迅速干枯、腐朽,前后就只短短几息的功夫,就已变成一堆粉尘,被地面上的水渍泡开,隐隐有些并不浓重的腐烂味道,悄然之间弥漫开来。 冯铄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喜这个味道,目光落在满地泥泞上,啧啧轻叹。 “这还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云泽闷不吭声,双手左右掀起身上这件黑底云纹法袍的蔽膝抖了两下,就立刻恢复原本干干净净的模样。 地面上混杂了竹篮腐朽之后所留粉尘的水渍,泥泞无比,颜色难看,还在缓缓流淌。冯铄忽然轻咦一声,云泽也已经注意到水渍流淌的变化,在他面前缓缓流走,时隔许久,这才终于逐渐形成某部佛家经典中的一首偈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并不完整。 但在之后,那水流就又忽然变化,逐渐形成这首偈子方才遗落的那句: “应作如是观。” 冯铄眯起眼睛,目光不离地上歪歪扭扭的水渍,而后瞥了一眼云泽,皱眉问道: “方才那只竹篮捞月,你从哪儿来的?” 云泽将蔽膝放下,头也不抬。 “怎么?” 冯铄忽然深吸一口气,才只片刻,眉头就越皱越紧,拧成一团,然后猛地扭过头去咳嗽起来,面上表情像是平日里喝惯了果酿甜酒之后,忽然喝了一口刀子那般的烈酒,酒气刺鼻,杀舌头,还辣得厉害,便忍不住咧嘴打了个哆嗦,整张老脸都情不自禁皱成一团。 好半晌后,冯铄这才勉强缓过气来,喝了口酒,喘着粗气嗓音沙哑道: “...鬼气,好重的鬼气!” 云泽面无表情,早有预料。 度朔山上,统共也没几个活人,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又是六姑姑亲手编撰的《百鬼图录》上,排名极为靠前一个,身居次位,却被写作“第一鬼”。 不过《百鬼图录》,云泽却是不能取出来的,否则极有可能暴露度朔山真相。 可即便如此,有关杨晃的内容,云泽也是倒背如流,尤其记得其中提到了一件本是王道圣兵的仙鹤补子,绣有仙鹤图样,辅以龙纹,形同古代王朝兴盛之时丞相所着。按照六姑姑在那《百鬼图录》当中的说法,这件仙鹤补子,有欺君犯上之意,被杨晃不时穿在身上,貌似只为过一把官瘾,但在其后,却又忽然提到那件仙鹤补子内蕴皇道龙气,就绝并不只是欺君犯上,而是有意篡位了。 野心勃勃。 可这竹篮又是何意? 云泽抿了抿嘴唇,低头沉思,回想着自己对于云府的所知、所闻、所见,想要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最终的结果,仍是云里雾里,就连这首偈子为何非得拆开浮现,都不知其意。 ... 极北深处。 恰在昨日,白先生所在的这座雪山山顶,忽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沧桑老人,手里拎着一只老烟杆,偶尔一番吞云吐雾,另一只手里则是攥着一只小巧如同手捻葫芦一般的古钟,其上篆有许多奇异纹络,皆以灵纹之法刻就,义理深奥,应该适合用来作为某些阵法的压阵之物。 蓬头老人与白先生算得上旧识,只是来往不多罢了,算上这一次,两人真正相见的次数,仍是只凭双手十指就能数得过来。 两人一起临渊而坐,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顶着风雪,聊了很多,具体内容上至天文、下至地利,从有记载以来的断古之后,到近古人皇早已身死道消的今天,看似虽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却又偏偏不像闲聊,反而好似对弈一般,就像有些时候,白先生明明还在说着某个市井坊间的趣闻,蓬头老人下一句就忽然说到了某个古老怪谈,并且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少见,偶尔蓬头老人说完之后,白先生还会面露沉吟之色,时隔许久,才会继续开口说话。 尽是哑谜,让人琢磨不清。 不过就在方才,已经如此对话一天一夜的两人,忽然同时住口,转而看向南边某处,蓬头老人眉关紧蹙,又一次拿起那支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一阵吞云吐雾,白先生也是沉默不语,唯有眼神当中有些凝重之色。 许久之后,蓬头老人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极为勉强的笑意,样貌本就生得不太好看,又是这般打扮,还笑得难看,便更让人忍不住疏远。 “竹篮打水一场空,杨晃这个反骨仔,意味深长啊。” 蓬头老人斜眯一眼白先生,缓缓问道: “那只竹篮,是不是云凡让那反骨仔送给云小子的?” 白先生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蓬头老人抽了口烟杆,又问道: “他猜到你的打算了?” 白先生苦笑一声,回过身去,重新盘腿坐在这条几乎横断了整个极北之地的深渊跟前,轻声叹道: “应该是了。即便云凡没有猜到我的具体想法、做法,也该八九不离十,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让那杨晃特意送了这只竹篮给云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是演给我看的。” 蓬头老人吧唧吧唧抽了两口老烟杆,愁眉不展。 他忽然晃了晃脑袋,抬手扫了扫身上的冰渣碎雪,然后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背靠白先生早先以此间积雪堆砌而成的雪案,左边手肘压在上面,右手扶着老烟杆,抽个不停。 沉默许久,蓬头老人才说道: “那首偈子,是杨晃自作主张留给云小子的...杨晃这个反骨仔,到底在想什么?” 白先生笑了笑。 “杨晃是真挺喜欢云泽的。至少他很喜欢以前的云泽。” 蓬头老人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白先生便解释道: “云泽上一次南下东行返回度朔山,临走之前,就是杨晃将那竹篮打水送给云泽的时候,就曾与他直言不讳地说过这件事,后来送走了云泽,返回度朔山后,又与夤夜说了一遍...杨晃如今虽然已经沦为云府鬼仆,生前也曾因为身处官场,就逐渐丢掉了曾经身为读书人的气节风骨,变得圆滑、老辣、野心勃勃,可说到底,他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按照杨晃自己的说法,就是世上虽有文人相轻之说,可并不绝对,他很高兴山上能有读书人。” 蓬头老人嗤笑一声。 “现在的杨晃还配说这个?不过他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确也不假,毕竟那家伙打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完骨突出、脑后见腮的模样,天生的反骨仔。” 说到这里,蓬头老人开始眯眼回想,缓缓说道: “很早之前,应该是上古妖帝已经离死不远的时候,有几个小王朝的市井坊间,忽然就开始流传起了反骨的事情,将反骨说是奇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究其源头,这件事就是出在杨晃身上,当时的杨晃应该还只是个穷苦书生,进京赶考的路上,在途径某个小镇的时候,恰好被一有些本事的算命先生瞧见了,说他将来必成大器,及第登科都是小事儿,纵然不能登基坐殿,也是一代王侯。没曾想,还真就被那算命先生说中了,轻轻松松考了个状元,被皇帝赐婚,娶了公主,当了驸马,还混了个相当不错的官职,之后就开始平步青云,再往后...” 蓬头老人忽然笑了起来。 “就是起兵造反,想要自己登机坐殿。可惜呀,功败垂成,明明都已经将剑架在旧皇脖颈上了,却被那座王朝背后仰仗的山上门派出手给宰了。不过这件事的影响倒也不大,只是波及到了几座小王朝,市井坊间才会开始流传反骨的事情。可那算命先生...倒是真有本事的,只可惜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暴毙了,当时我还想着去找这位先生算一卦来着。” 白先生摇头失笑。 “上古时期统共也没几个精于卜算的门派,又全都道行有限,往往都是算准一次,折寿数年甚至数十年,算一算俗世凡人也就罢了,折不几年,倘若真要给你算上一卦,又算准了,怕是来不及解卦,就要当场暴毙身亡。” 蓬头老人靠在白雪案上,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蓬头老人又继续开始愁眉苦脸。 “杨晃那个反骨仔,给云小子留下的那首偈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先生胸膛微微起伏,同样皱眉,抬头看向眼前这座已经崩坏的禁制,望着裂缝中的深邃黝黑,轻声叹道: “劝言。” 蓬头老人不明就里。 “嗯?” 白先生缓缓解释道: “一切因缘和合而生的事物,尽是虚假短暂,都如梦幻,如同泡沫中的影子,像是雾霭一样不可琢磨,无常变幻,又如闪电一样快速变化。” 白先生话音一顿,方才继续说道: “所以我们才要时时刻刻这样看待这个世间的一切,不能执着于它,而被束缚我们本来解脱自在的体性。” 蓬头老人不满道: “这个我又不是不知道,真当我这几十万年都是白活的?我问的是...” 蓬头老人张了张嘴,忽然明白过来,脸色一沉,嘴里骂娘,一脚踹在冰崖边上,踹飞了不少积雪碎冰朝着深渊坠落下去。 “说白了,那反骨仔就是想让云小子别再反抗,及时享乐?!” 白先生默然,无奈颔首应了一声。 蓬头老人猛地站起身来,沿着这座冰崖边缘来回踱步,一手握着那只打从北中学府顺手“捡”来的古钟,负于身后,一只手拿着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抽个不停,呛人的烟味留不住,被寒风吹散,白烟飘荡。 地面上很快就被踩出了许多杂乱脚印。 白先生忽然说道: “所以这句话,其实也是给我看的。只是恰好你在这里,就一起看到了。” 蓬头老人脚步一顿,将老烟杆咬得咯吱咯吱响,忽然一脚踢了出去,踢飞了大片积雪,洋洋洒洒,落下深渊,嘴里一阵骂骂咧咧。 白先生眉关轻蹙,依然盘腿坐在原地。 补天阁的这场大考,有一部分,说是即将落幕,其实已经等同于是结束了,其中最早交上答卷的那人,就是那位海外灵族米迦列,虽然其中有些误会,像是那所谓“先知前因后果,再定个人立场,后判是非对错”的处事道理,其实是出自传承久远的赢家而非许穗安,不过这件事毕竟影响不大,并且之后白先生通过韦右另外给出的加考,也就是涉及到许穗安的那个问题,米迦列再一次交上的答卷,依然是让白先生相当满意。 然后就是柳青山与南山君两人的答卷,前者自是稍差一些,而白先生对于后者的评价,甚至还在米迦列之上。 罗元明的答卷已经差不多,勉强可以给个中等偏上的评价,但这并不能让白先生感到满意,可事已至此,也不好继续强求太多。 再往后,就是栾秀秀这一拨人的答卷,以及姜北、景博文几人交上的答卷,绝大多数都能称得上不错,但距离满意,尚且有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尤其栾秀秀、姜北这些出身圣地世家也或妖城以及海外大家族的人,甚至就连还算不错的评价都很勉强,主要是这些出身来头极大的年轻一辈,实在是表现平平,要比白先生最早的预估差了许多,所以只能算得上及格。 但有一人,本是白先生寄予厚望的,可在如今看来,应该就连及格都很困难。 本体是头西方龙的艾尔罗。 当然这也是跟南山君的布局,以及更早之前的某些意外有关,这才导致艾尔罗最终可能给出的答卷将会奇差无比,几乎已经没有了及格的希望。但也无妨,在大是大非的面前,南山君这位悄无声息便异军突起的年轻一辈,应该会有方法可以挽回。 还有一些人,稍差,但也都在意料之中。 赢家麟女赢清薇、马氏麟子、海外琼斯家族的继承人、貌似来历平平的亚尔曼,全都置身事外,其中亚尔曼虽然也曾遭受牵连,但那毕竟只是意外罢了,所以对于最终答卷的影响,几乎没有。 再就是本应牵扯其中,结果却在边缘游荡片刻之后就悄然抽身脱离的姒东,让白先生有些失望。 除此之外,便也没有什么太多值得一提的。 不过还有一些算不上考场的地方,远未结束。 一个是身为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还要更多时间继续为她“匡扶正义”,将她因为跟在云泽身边,就逐渐学来的一些不好的东西打压下去,纠正过来,尤其破罐子破摔,然后比谁摔得更破这种处事学问,必须彻底扼制。 更不能只明事理,不知大义,白先生不想见到第二个杨丘夕。 最后一个,就是云泽。 也是意外最大的一个,问题出在他现如今的心湖心境,要比想象中的更加坚固。 外界风风雨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罗元明为了找他,几乎在与小半个补天阁为敌,甚至一旦没有南山君从中斡旋,真要打起来,哪怕罗元明再怎么自视甚高,也必死无疑。 可即便如此,云泽现如今的这座心湖心境,也依然没有太大的动摇,仍是过分的冷静理智,始终没有给出足够的破绽,让人可以将他那个早在俗世回归人间之前就已崩坏破碎,如今却又因为青丘老祖便重新“拼凑”起来的心境重新打破,予以扶正。 白先生深感无奈。 但这件事却也怪不到青丘老祖的头上,毕竟他已只剩一缕残魄,本就自顾不暇,能够强行给出一个重新拼凑心境的起点便是极限,又哪里还有可能再做更多? 起点本身当然无错,只可惜青丘老祖算错了那只青丘狐的报仇心切,已经到了几乎快要走火入魔的程度,更算错了它与云泽之间的关系,再加上云泽本身也是际遇不佳,就在无形之中,导致云泽从那本是无错的起点,走向了错误的方向。 心湖心境崩坏碎裂,如银镜落地而碎。 青丘老祖是想让他将这些碎片全都捡起来,一点一点拼回原状,粘回原样。可云泽却偏偏走上了另一个方向,捡起一些碎片,然后拿起锉刀,将本该是在东边的碎片打磨成了西边的模样,强行放在错误的地方,又将本该是在西边的碎片打磨成了北边的模样,继续犯错。如此一来,哪怕最终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云泽可以将他那座早已支离破碎的心湖心境重新修复,也绝不会是原本该有的模样,至少肯定“大小”不一。 心湖心境,从何而来? 从教化而来。 倘若按照柳青山那般以匣装剑的理论来讲,一个人的心湖心境,其实就是装剑的匣子,而云泽的匣子则是已经碎掉了,正在重新拼凑,可他偏偏用了这种方法,所以哪怕最终侥幸拼成,这个最终得以“恢复”的匣子,也难免要比之前更小一些,也就无法继续装下那把剑,导致本性锋芒在外。 但方向是错的,做法是错的,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匣子,又得多么侥幸,才能重新拼凑完整? 所以更大的可能还是为了能让这些碎片相互契合,就这边锉一刀,那边锉一刀,然后锉着锉着,就将这只匣子的碎片全都锉没了,如此一来,又哪里还能找见那只用来装剑的匣子? 可偏偏事情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也还无法将他这座错误拼成的心湖心境重新打破。 白先生低头不语,手掌缓缓拂过身边的雪面,聚起一把浮于表面的散碎积雪握在手中,五指收拢,缓缓用力,可越是用力,手中这些原本散碎的积雪,就越是紧凑而坚硬。 直到这份力量逐渐超过了极限,手中几乎已经硬如坚冰的积雪,便砰然炸裂,从手掌上下、指缝之间溅射出去。 白先生叹了口气。 还在骂骂咧咧的蓬头老人注意到了这一幕,一时间脸色有些难看,随即怅然一叹,嗓音艰涩道: “人心如雪,力度轻重该如何,难啊...” ... 补天阁。 离开最西边的那座冰谷之后,柳青山很快就找到了栾秀秀、姬尚文这一拨人,将南山君与罗元明的态度说了出来。事情进展,最初的时候不太顺利,尤其姬尚文,冷笑连连,撂下一句“让罗元明和南山君自己过来”之后,就拂袖而去。柳青山对此相当无奈,只得明说,“倘若他们二人亲自前来,又岂能有命活着回去”,便打消了剩余几人的疑虑,并且极为认真地考虑起来,而栾秀秀也很快找来了已经在那契纸上面签字画押的众人,坦明此事。 艾尔罗也在其中。 期间过程,颇多曲折,难免一番唇枪舌剑的你来我往,但到最后,还是如同南山君所料那般,当柳青山拿出了整整十万玉钱的定金之后,事情就很快变得顺利起来,并且要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主要是艾尔罗的那张契纸,如今已经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当初艾尔罗与其他人产生矛盾的那天,一时怒火攻心的艾尔罗,便将契纸随手丢在地上,转身离去,又被另外一人捡了起来,就少了一个很大的麻烦,也让柳青山省下了不少口水。 再之后,绝大多数都在这张契纸上签字画押。 柳青山便拿着契纸一个一个问了过去。 到最后,但凡名字是在契纸上的人,全与云泽失踪一事毫无关联。如此一来,就不止柳青山心存狐疑,此间众人,亦是如此,便将目光放在了艾尔罗与姬尚文,以及其他几个不肯签字画押的人身上。形势所迫,艾尔罗与其他几人,只得签字画押,仍是无关,柳青山就拿着契纸与众人一道出门,去找已是最后一人的姬尚文。 本以为事情就该水落石出,可当姬尚文迫于压力,在契纸上面签字画押之后,面对柳青山的质问,仍是极为果断的矢口否认自己知晓云泽去向,而契纸也没出现任何反应,并未说谎,就让云泽的失踪一事,忽然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柳青山也是深感意外,稍作沉吟之后,便迅速往返一趟,先将剩下的九十万枚灵光玉钱交付出去,而后方才返回冰谷,与罗元明和南山君两人说明此事。 契纸自是不假。 也就足够证明栾秀秀、姬尚文这一帮人并未说谎。 罗元明满腔怒火,险些就要冲出冰谷乱开杀戒,好在是被修为境界早已稳固的柳青山给拦了下来,两人一场极为激烈的厮杀之后,最终还是柳青山拿出了一张用来压箱底的奇异画卷,将其暂且镇入其中,之后又与南山君商定计策,去往黑市寻找更多契纸。恰在两日之后,曾经卖过契纸的中年男子,再次现身敬香楼,说是自己身陷窘境,想用身上那些已被阴气土气污染损坏的契纸换些玉钱,惨遭拒绝之后,就被南山君与柳青山给拦了下来,统共用了百枚玉钱,便将一大摞纸全部买下,而后好一番剪切拼凑,又特意去了一趟韦右那里请教熔炼拼接之法,这才勉强凑出一张丈许来高的契纸,之后便放低身段挨个上门,用了约莫能有一旬之久,挨了不少冷嘲热讽,也难免付出不少钱财方面的代价,这才将事情圆满解决。 可最终结果,仍是无人知晓云泽去向。 柳青山将罗元明给放了出来。 当天夜里,整座补天阁震动不休,只需打开房门,就能见到西边冰谷的上方,有着一道星尘瀑布从天而降,滚滚砸入冰谷深处,持续了约莫能有半夜之久,直到天亮,已经发泄了大半夜的罗元明,这才终于力竭,消停下来。 然后南山君就想到了另外一些人,名字不曾写上契纸。 补天阁南边那座独栋小院里的副阁主韦右、米迦列,九层经塔里的守经长老冯铄,以及经塔东边饭堂里的胖头伙夫。 于是当天清晨,一行三人便来到了南边那座独栋小院,找到了韦右与米迦列,两人全都相当配合。米迦列自是一无所知,再问到韦右,后者立刻笑着承认下来,却也并未说出云泽具体去向,只说云泽无碍,便大袖一拂,就将三人全部都给撵了出去,并不理会罗元明犹不罢休,使劲砸门,吵吵嚷嚷,也不理会米迦列神色古怪的追问,只是脚下轻轻一跺,又将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卫洺、黑衣小童、徐老道与陆家平,全都放了出来。 一切是非,自有白先生会与他们解释,而罗元明这边,韦右也只撂下一句“去找你师父”便不再理会,转身返回竹廊,盘坐喝茶。 第590章 人间不太平(中) 洞明圣地。 玉珠峰顶,在一片白雪皑皑之间,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一座破败神龛出来,朱漆龟裂宛如鳞片一般,已有不少剥落之处,布满了风霜雪雨的痕迹,只是相较于之前,如今这座破败神龛,门户大开,能够轻易见到里面有着一尊石刻的山神娘娘,一如真身那般,身上罩着一件宽松斗篷,帽檐垂落下来,将面容掩盖。 山神娘娘的这尊石刻,只有一尺来高,栩栩如生。 山顶的风雪总是沿着打开的门户灌入其中,只是神龛内部,似乎别有洞天,所以时至今日,也才只能见到这位山神娘娘的石刻身上,有着薄薄一层积雪覆盖,身后则是黝黑深邃,任凭再多的风雪凶猛吹入,仍是不见踪影。 老秀才正坐在山顶悬崖的边缘,面前便是一张积雪堆砌而成的大案,方才沏了一壶雪绒茶,白雾袅袅,打从茶杯当中蒸腾而起,四处弥漫却又清香不散,以至于只是短短片刻,整座玉珠峰顶,就全被雪绒茶的清香完全覆盖。 神龛忽然轻轻一震,黑烟弥漫,宛如墨汁入水一般辗转翻卷,片刻后,那位曾经险些沦为气运鼎炉的山神娘娘,便在黑雾当中走了出来,身躯上下连同那件雪白斗篷,都已经布满了龟裂痕迹,衣袖、裙下,不断有着滚滚黑烟宛如沉香流水一般落在地上,所过之处,便是玉珠峰顶的皑皑白雪,也会悄无声息覆上一层阴森寒冷的黑霜。 山神娘娘最终在雪砌大案的对面跪坐下来,与方才推来那只茶杯的老秀才,弯腰致谢。 雪砌大案上,除去这些茶具之外,最中间的位置上,另外嵌有一面银镜,一尺来宽,镜中折射而出的画面,正是湘水下游处,不久之前方才惨遭洪灾的小镇,能够清楚那场已经连续数日也还没有放晴苗头的淫雨霏霏,也能见到穆红妆身形正在湘水江面上辗转腾挪,接连处置了几只因灾而生的水鬼之后,便去了半山腰的菩萨庙。 山神娘娘漫步龟裂的双手捧着茶杯,看到这里,便抬头问道: “圣主理应知晓北边洪灾,何不出手?” 嗓音略显沙哑,却依然听似打从各个方向同时传来。 老秀才方才喝了口茶水,闻言之后,便看她一眼,面无表情道: “天下太多不平事,如何能够管得过来?更何况老朽也没有竹海洞天那位的本事,更没有她那心系天下生灵的广阔胸怀。” 老秀才放下茶杯,自嘲一笑。 “修行中人,为何会被当今世上的世俗百姓称为山人?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因为一个人,一座山,靠在一起便是所谓的仙了。登山寻仙路,修行觅长生...可说得好听,其实这也只是那些世俗凡人愚昧而已,真正的修行中人,比起世俗百姓,除去杀力更大之外,又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天下修行中人,十有八九,都是为了能赚大钱,能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能让自己做些想做的事,能让自己拒绝不想做的事,仅此而已。再往上数,还有十之一二,确是真在修行觅长生...可修行觅长生,就不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天下尽是俗人,老朽也不例外,既是俗人,又何必辛辛苦苦装作圣贤模样?” 老秀才叹了口气。 “本非心胸广阔之人,偏要心系天下众生,累也不累...” 山神娘娘默然无言。 老秀才忽而恍然笑道: “老朽是俗人不假,山神娘娘却不是,这可不能混为一谈。” 山神娘娘摇了摇头。 “圣主说笑了,奴家如今就连自己都未必能够顾得过来,又哪有本事可以心怀天下。” 老秀才手里捧着茶杯,站起身来,转而走到悬崖边缘,目光远眺这片洞明圣地不为世俗之人所能见到的辽阔风景,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涣散,心思不知已经飞去何处。 许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开口问道: “山神娘娘在这山上可还习惯?” 山神娘娘看了一眼雪砌大案上的那面银镜,没见到其他变故,便转而隔着斗篷帽檐“看”向老秀才的背影,轻声说道: “还好。” 说着,她便抬起一条手臂,摇了摇宽大衣袖,袖口当中立刻流出大片好似沉香流水的黑烟,落地之后,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尽是黑霜。与此同时,这位山神娘娘身上的龟裂痕迹,便也随之出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动静,正在一点一点缓慢恢复。 从内到外,从心湖心境到肉身躯壳,一起破而后立。 但也只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极难,至少当初老秀才亲自出手,将她心湖心境连同肉身躯壳一并打碎的时候,这位山神娘娘就曾险些魂飞魄散,而在之后的拼凑过程中,更是需要承受极大的折磨,一方面是比起五马分尸还要更加深入骨髓的疼痛,另一方面则是长久以来积攒而成的怨念戾气,哀嚎不绝,魔音灌耳,无时无刻不在设法阻拦,以至于山神娘娘先后数次险些心神失守,被怨念戾气拽下深渊,好在如今已经挺了过来,再往后,就只需要驱逐怨念戾气,然后一点一点缝补自身。 水磨工夫而已,总有滴水石穿之日。 老秀才点了点头,忽然眼神一动,转身来到雪砌大案的跟前。 银镜呈现的画面当中,山神娘娘也已经瞧见了那位侥幸生还之后,忽然闯入菩萨庙的小镇少年,正将本是菩萨贡品的米糕拿起,手指颤抖地剥开红纸,塞进嘴里,哪怕米糕本身十分干涩,也依然强迫自己大口吞咽,一边吃,一边哭,一边给菩萨磕头,乞求原谅。 横梁上的穆红妆,神情复杂。 只是穆红妆没有见到的,是少年吃了一嘴的米糕,咽不下去,就胡乱擦了擦眼泪,转身跑去寺庙外边,在地面上的泥泞水洼当中捧水喝。 山神娘娘抿了抿唇瓣,叹一口气。 老秀才道: “蝼蚁尚且贪生,将死之人,又是懵懂少年,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些泥水能不能喝,喝下去之后又有什么后果。” 说完,老秀才便在雪砌大案的这边坐下,与山神娘娘笑道: “要不多久,这少年就会痛苦昏厥,穆红妆当然不会置之不理,但在接下来,就有好戏看了。” 山神娘娘有些不懂。 老秀才便继续说道: “穆红妆此番北上,目的应该是在北城中域,想要去找一个名叫云泽的年轻男子,但云泽如今已在极北之地,所以穆红妆的路程还有很远。可即便不去极北之地,只是北城中域,她也要走很长一段时间,那少年腿脚有伤,又是凡夫俗子,只要不是脑子里面特别拎不清,穆红妆就不会将他带在身旁。如此一来,你猜她会做些什么?” 山神娘娘稍作沉吟,试探问道: “为那少年治伤,再寻一处愿意将他收留下来的好人家?” 老秀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山神娘娘便越发疑惑,只是老秀才不再多说,她也就不再追问,低头继续去看银镜当中折射出来的画面,看到穆红妆将那少年带出那座菩萨庙,一路过山过水,最终找到了一座山间村落,便将少年搁在村子里的药铺门口,又将自己身上的世俗金银全部拿出,只给自己留下几颗铜子儿,剩下的全都放在少年怀里。 山神娘娘仍是不懂,便抬头隔着斗篷帽檐看向老秀才。 于是老秀才便伸出手指,拨动银镜画面,转向药铺里面,随后手掌一拂而过,画面当中,就变成了药铺掌柜偶然发现门外少年的景象,掌柜明显愣了一下,又明显沉吟片刻,这才露出一副忽然瞧见门外有人的表情。 山神娘娘抿了抿唇瓣。 老秀才问道: “以你之间,穆红妆为何要将那位少年送去这里?” 山神娘娘沉思片刻,缓缓答道: “医者仁心。” 老秀才便再次伸手,将银镜画面转动,对准了药铺门框左右的楹联。 上联写作:但愿人常健。 下联写作:何妨我独贫。 待得山神娘娘看清之后,老秀才便再次伸手转动画面,看过了药铺大堂里的破败老旧,又转去后院,仍是破败老旧,可当画面最后转入屋舍内部,却是一派豪奢贵气。 山神娘娘幽幽一叹。 老秀才道: “有些时候,活着确实不如死得干脆利落些。” 山神娘娘问道: “对于那位姑娘而言,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一些?” 老秀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 “疼得厉害了,才能记得住。这就像是市井坊间的狗一样,有些狗,不敢张嘴去接主人拿在手里、筷子夹住的食物,一定要丢在地上才行;也有些狗,不仅敢接,还敢去抢,为什么?就是因为没打过,打不疼,所以才会不长记性,才会愈演愈烈,甚至狗胆包天反咬主人一口。可再要往上数,就是主人自己的问题了,没教好,舍不得,才是真正的祸根。人和狗一样,吃亏吃疼才能长记性,都是一样的道理。” 山神娘娘张了张嘴,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再没说些什么。 ... 冰窟。 陈也正背靠冰壁,盘腿而坐,仍是修炼那般极为古怪的呼吸吐纳之法,呼气腹鼓如蛙,吸气腹扁贴背,如此几个来回之后,便再也没有耐心继续修炼下去,一口浊气重重吐出,身子一歪,就直接躺在地上,四肢摊开,眼神灰暗。 只是这一次,那位自称妖族武神的残魄,却并未再次开口督促。 陈也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声响,只得一个翻身爬了起来,继续背靠冰壁,将两只宽大衣袖抖来抖去,皱眉嚷嚷道: “老哥,武神老哥,人呐,去哪儿了,出来说话呀!” 还是没能得到回应,陈也撇了撇嘴,站起身来,整个人都开始小幅度地抖动起来,嘴里还在嚷嚷个不停,就连说话都带着颤音。 许久之后那妖族武神才强忍怒气,出声问道: “有事?” 陈也立刻停了下来,咧嘴一笑,只是那副缺了一颗门牙的模样,实在显憨。 “没事,就是找你说说话,聊聊天。” 妖族武神便再一次消失不见。 陈也喊了几声,没能继续得到回应,便满脸委屈地垂头丧气起来,继而走向冰窟角落,在那水龙流淌形成的狭窄河道跟前蹲了下来。这条龙气化水的溪流,确也不大,只有一个巴掌的宽度,偶尔还能瞥见似有还无的金光一闪而过,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大概是从三个月前开始,不知怎的,水龙就忽然开始逐渐变小,最开始的时候陈也还没发现,直到最近,这才终于回过神来,可原本足有一个巴掌的水龙,也已只剩三指来宽,连同以往偶尔还能见到的金光,都已消失不见,让他彻底没了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 只为此事,陈也已经跟那妖族武神磨磨唧唧问了许久,可时至今日,也还没有得知水龙变小的真相。 陈也蹲在那里,双手胡乱摇晃这件黑龙翻墨法袍的两只宽大衣袖,嘴里止不住地嘟嘟囔囔,若非是在奇怪这条水龙怎么忽然变小了,就是在骂老秀才竟然将他关在这种鬼地方,不过更多还是念叨他心里的那位十一姑娘。 比起市井坊间的碎嘴婆子还有不如。 那妖族武神受不住这没完没了的嘟囔,忽然说道: “倘若你还不肯认真修炼,争取早日开辟气府,脱离此地,就等着水龙消失之后,活活饿死吧。” 陈也闻言一愣。 “真的假的?老哥,武神老哥,我读书挺多的,你可别唬我。” 妖族武神冷笑一声。 “唬你?那你就当我是在唬你,你这蠢货练与不练,与我无关,大不了就是在你濒死之际反客为主罢了。虽然这幅肉身奇差无比,可总比没有来得要强,足够让我休养生息。” 妖族武神话音一顿,冷声解释道: “百余日前,山顶上来了个山水之间应运而生的精魅,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身上确有极为浓重的怨念与戾气,少说已经沉淀了几百年之久,如今正在破而后立,借助这座山的山水气运与龙气驱逐自身怨念与戾气,修复心湖心境与肉身躯壳,当然现在也才刚刚开始,所以无需太多只是起到辅助作用的龙气,可随着时日愈久,最多一年,这条龙气分支凝练而成的水龙,就会因为上游截断,从这儿消失。没了果腹之物,以你如今的修为,可以扛得住多久?” 陈也脸色一变,猛地起身,脑袋砰然撞在冰窟洞顶,当即哀嚎一声摔倒在地,捂着脑袋连连打滚,疼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好不容易等到脑袋稍稍好转,仍是忍不住龇牙咧嘴,抬起衣袖在脸上胡乱一抹,就匆忙转身冲了出去,一下子撞在封住洞口的冰层上,神色惊慌用力拍打,扯着嗓子一阵鬼哭狼嚎。 ... 宁十一与卫熵的脚程并不快,长达四个多月的行路,时至今日,距离竹海洞天也依然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但江湖上的混乱,却因为那部《武道正经》的传播越来越广,已经隐隐开始有了些苗头,虽然不是特别明显,但曾行走江湖多年的卫熵,对于这座江湖,也或是那小水洼一样的江湖,究竟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心知肚明。 乱,但也不会特别乱。 可这一路走来,光是拦路打劫的强盗恶匪,就已经前前后后统共遇见了四次,规模最大的一次,足有几十号人,是一伙马匪流寇,属于那种走到哪里抢到哪里的类型,而另外三次,就有些可笑了,不仅人数极少,往往只有三四个,最多六七个,并且修为境界根本上不了台面,就连“凡人”二字的帽子都没来得及摘掉,就跑出来拦路打劫,做这无本买卖。 说白了,就是统共三拨刚刚入行的新人,就连露面方式也很相仿,忽然就从道路两边蹿了出来,手里拿着世俗凡物的刀剑,还打扮成衣着破烂又邋遢的模样,故作凶狠,张嘴便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应该是从某些小说画本当中瞧来的,觉得应景,或是真以为山贼恶匪就该说过这些才是山贼恶匪,便给拿了过来。 最为可笑的,是第二波人当中为首的年轻男子,不仅故意带了只眼罩,并且一边说着这些小说画本当中学来的口头话语,一边胡乱挥舞手中钢刀,接连摆出一个又一个乱七八糟的使刀架子,看得卫熵摇头不已,但对方毕竟还是年轻人,看似也就只有十六七模样,所以卫熵并未出手,想着或许可以将这一拨刚刚入行的山贼劝回去,浪子回头金不换嘛。没曾想,一番好言相劝之后,竟被对方当成了软柿子,举刀便砍。 使刀架子虽然不堪入目,可这少年心肠,却是端的狠毒。 于是卫熵便将这一拨人全给杀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不过宁十一当时明显有话想说,却还没能来得及出口,卫熵就已经长剑入鞘,眼见于此,宁十一只得咽下了嘴边的话语,之后一路,便始终闷不吭声,似乎心怀芥蒂。 卫熵虽然几次想要开口劝慰一下,与这洞明麟女讲一讲行走江湖的道理,可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秋气肃杀。 这一天,在南城北域的西北方向的某个小镇外面,一条可以容得数辆马车并行的官道大路上,秋风怒号,黄土飞扬,缓缓走来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高的那人,便是往往一身黑衣的宁十一,手中提着柳叶刀,只是之前身上那般沉重的伤势,还未好得利索,脸上便难免能够瞧出一些病态的苍白。 矮的那人,自是留着八字胡的老人卫熵,一身风尘仆仆,眼神总会给人以阴鸷之感,好似盯上一块腐肉的秃鹫那般。当然这也是卫熵行走江湖之后积攒下来的经验,毕竟行走江湖,无论是做梦都想大发横财的野修散修,还是拦路打劫的山贼流寇,往往都会专挑软柿子捏,所以那种一眼看去就是好欺负的,往往时常被人盯上,宁十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神色萎靡,满脸病容,所以之前路上遭遇到的几拨恶匪,其实全部都是因为宁十一才会忽然现身。 倘若没有老人卫熵跟在一旁,这一路走来,遭遇到的山贼恶匪,只会更多。 仅以卫熵心里知道的,就至少还有三拨人,只是因为慑于他那看似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阴狠眼神、血腥气势,这才没敢轻举妄动,任由他们二人就此离去。 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经历,映射出的种种江湖道理,许多浮在水面上的,许多沉在水底下的,总是会让老人忍不住叹气。 这世道,已经越来越乱了,也越来越坏了。 进入小镇之后,许是天色已晚的关系,所以街道上空旷无人,偶有一些垂头丧气的身影,也都是所在墙角屋檐下,最多抬起头来瞧一瞧途经此间的两人,瞧见他们身上除了刀剑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就重新低下头去,唉声叹气。 宁十一与卫熵两人已经大抵知晓此间情况,去了小镇北部的一家老旧客栈。 客栈里面空空荡荡,除去掌柜与伙计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人。 卫熵暗自狐疑,进门之后便抽了抽鼻子,隐约嗅到一股腥甜味道,却也并未多说什么,与宁十一随便找了个位置落座。 一路走来,具体情况两人其实已经相当了解,说到底,就是一场波及甚广的旱灾,所以之前街道上面见到的情形,两人已经见过许多次,但也好在旱灾不是特别严重,至少之前途经的几座村镇,只是少粮,而非无粮,虽然吃不饱,可总能活下去。 所以方才落座,卫熵顺手抹了一把因为汗水混了黄土灰尘,便有些黏糊糊的脖颈之后,就与店家问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消暑的东西。却被告知,如今就连吃饭都难了,哪还有些消暑的东西,再一番细问,才知小镇这边的旱灾尤为严重,近三年来,不知怎的,统共也没下过几场雨,还都是刚刚湿了点儿地皮,就立刻没了雨水的踪影,再到今年,尤为严重,以至于就连小镇东边用来灌溉田地的某条小河,都已经变成了溪水潺潺的模样,再到今天,更是完全干涸,只剩河底淤泥晒干之后龟裂翻翘,所以收成寥寥,而如今的客栈之所以还会开门营业,也就只是为了赚些房钱,可若有人想要吃喝,极难。 说起这些的时候,客栈伙计总会时不时地骂上两句,再到后来,更是直接骂了一句贼老天。 然后客栈掌柜就一拍桌子,大声呵斥了一句,又连忙转身双手合十,念念叨叨为那年轻莽撞的伙计诚恳告饶。只是后者显然不太领情,冷哼一声,将抹布一甩,挂在肩上,干脆一屁股坐在卫熵对面的位置,一只脚踩着长凳一边,扭过脸去,满脸不忿。 卫熵与宁十一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只得放弃吃喝的打算,付了些房钱便去屋里。 不久之后,卫熵这边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正是方才那位客栈伙计,一脸神神秘秘的模样,拎了一壶凉水上来,卫熵刚刚开门,就立刻紧张兮兮地挥了挥手,从卫熵旁边钻进屋里,回头见到老人还在发愣,立刻神色一急,压低了嗓音让他赶紧关上房门。 卫熵不动声色,依言行事。 之后便与伙计问起了原由,这才知晓,如今镇上的居民,其实打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打井找水,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这边地下确少暗流,整个镇上,迄今为止已经打了上百口井,却也只有两口深井出了些水,都在小镇最南边的有钱人家院子里,虽然味道有些奇怪,可是人总要喝水的,所以镇子上但凡想要喝水的,都得跑去那边高价购买才可以。 说到这里,那伙计便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水壶,洋洋得意解释道,其实他们这间客栈的后院,也有一口深井出了水,量不多,不好喝,而且有点儿浑,总是带着股怪味儿。可即便如此,也没敢轻易宣扬出去,毕竟南边两家有水的,那是有钱人家,院子里到处都是膀大腰圆的护院,一把子力气都能扛得动石磨,刷得了石锁,当然能够护住水井不被镇上百姓抢夺占有,可他们这间客栈里,也就只有他与掌柜的两人,一老一小,全都精瘦,真要被人知晓后院深井出了水,不被人给活活踩死,才是怪事儿。 闻言之后,卫熵了然点头。 是这么个理儿,不觉得意外。 后又问道: “既然不想后院的水井暴露出去,你又为何给我送水,还说这些?” 那确是精瘦的客栈伙计便笑道: “客官您与隔壁那姑娘,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匆匆赶路恰好途经咱们这里,最多就是住上一宿,明儿个就得走,犯不着与人说这说那,既然如此,那知不知道也就没什么紧要了。” 卫熵摇头笑道: “是与掌柜赌气才对吧?” 客栈伙计神情一滞,赧笑一声,不得已只得应了一声,随后又忽的满脸严肃道: “客官,小人这趟给你送水喝,自是在与掌柜的赌气,可心里也是实打实地在为客官着想。小人说些不好听的,您老这么一大把的年纪了,渴着饿着不是事儿,小人看着也难受,这才给您送水喝,但客官您可千万不能将这事儿给说出去,否则一旦被人知道咱们客栈后院有井出了水,对您而言,就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小事,可对小人和掌柜的而言,哪怕不死也得掉层皮了。” 说到这里,客栈伙计便连连摇头。 “客官您是不知道,镇子上的人一旦渴得厉害了,都是什么模样,也不说别处,就南边那两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面,已经死了一大帮人了,都是因为家里实在没钱就想翻墙进去偷水喝的,还真给他们弄死了几个护院。客官您可没见啊,那些护院,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模样,那么沉的石碾子,扛起来就跑,这都被人弄死了,你说那些渴急了的,得多吓人?” 卫熵点点头,唏嘘叹道: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刚刚说完,外面就忽然传来老掌柜的声音,在叫这位客栈伙计。 闻得这般,那伙计匆匆忙忙起身,最后与卫熵嘱咐一遍,让他千万不能将那水井的事情说出去,又让卫熵如果想给隔壁的姑娘分一些水,千万躲着点儿掌柜,别被看到,否则他就又该挨骂了。 说完之后,外面再次传来老掌柜的声音,客栈伙计伸长脖子听了听动静,便不再多言,没敢走门,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紧随其后,下面就传来噗通一声,卫熵走上前去,正瞧见客栈伙计从地上爬起身来,嘴里骂骂咧咧,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就赶忙应了一声,去找老掌柜。 卫熵眯起眼睛,抽了抽鼻子,能够明显嗅到后院这边腥甜味道要比前面更重,便稍作沉吟,就翻窗而出,身形轻巧落到地上,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大堂方向,见着掌柜伙计两人都在柜台那边,并未注意此间,便一个闪身穿过门口,在后院到处溜达起来。 只不多时,卫熵就在柴房一旁的角落当中找见了那口深井,被人用柴火堆在上面挡了起来,确是不易被人察觉。 卫熵伸出一只手,并拢双指,往上一挑,就有一道剑气裹着一柱水流拔地而起,被卫熵抬手接住,确如客栈伙计方才所言,有些浑浊,入口之后,不仅带着股怪味儿,并且莫名有些油乎乎的。具体原由如何,卫熵不动,想来是与岩层泥土有些关系,便没再理会这口深井,耸了耸鼻子,就沿着那股腥甜味道找了过去,正在伙房当中,石案上,有着一座硕大的圆木墩子,看似已经有些年头,刀劈的痕迹留了不少,只是眼前所见,却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模样,上面插着一把砍骨刀,已经卷刃,豁口处还有骨渣残留。 之后一段时间,卫熵就在伙房翻找,见着了不少东西,后又悄无声息返回房间,先是自己尝了一口那般难喝的井水,等到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之后,这才拎起水壶藏在身体侧面。甫一出门,卫熵就与柜台那边抬头看来掌柜伙计对上视线,他便点头一笑,继续装模作样藏着水壶,敲响了隔壁宁十一的房门。 进门之后,卫熵将水壶搁在桌面上。 宁十一有些疑惑,询问这水是从何处而来。 卫熵便道: “客栈伙计给我的,我还没喝,不过里面应该有些什么。” 宁十一微微一愣,便将水壶拎起,倒了一碗凉水出来,抿了一点,立刻皱紧眉头,明显有些喝不惯这种井水的味道,之后又尝一小口,并未咽下,只在口中打转,许久之后方才逐渐适应了味道以及油乎乎的口感,可即便如此,依然尝不出来有何不妥,就干脆咽下,闭上眼睛感受许久,这才终于察觉到不对,强行运转体内气机翻涌而起,不久之后,头顶便有白雾蒸腾。 待得重新睁开眼睛,宁十一神色凝重,迟疑片刻才问道: “是...迷药?” 卫熵叹道: “就是迷药,而且还是发作很慢的那种。除此之外...我刚才还在后面的伙房里边,找见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说着,他便伸手指了指宁十一的胳膊,又指了指大腿。 眼见于此,宁十一立刻明白过来,脸色猛然一沉,一把抓起柳叶刀豁然起身,咬牙切齿道: “开黑店,害人命,该死!” 却被卫熵抬手按住她的肩膀,让宁十一重新坐下。 这件事,可不只是黑店这么简单。 卫熵已经能够猜出很多东西,毕竟此地闹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三年,并且情况要比之前走过的村镇更加严重,便是百姓家里囤了再多的粮食,也早该已经吃完了,偏偏镇上又全部都是世俗凡人,逃也逃不掉,只能困在此地。如此一来,就难免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了。 早在远古时期,王朝林立之时,就曾有一地方县志记载道: “大旱饥荒,米斛万钱。诏骨肉相卖者不禁。” 后又有一记载,在此王朝之后的另一王朝,某地也是曾经出现旱灾饥荒,当朝君王闻之则问曰: “何不食肉糜?” 可帝王将相,焉有蠢材? 所以当时读到这里的卫熵,便暗下自问,肉是何肉? 再一番深思,立时毛骨悚然。 但这些事情,卫熵知道,明白,能够猜得出来,可宁十一未必,所以具体应该怎么说,就让卫熵有些犯了难。 到最后,卫熵还是下定决心,领着宁十一离开房间,翻窗而出,去了一趟后院伙房,从隐蔽角落当中翻出了不少东西,并且在此之后,又带着宁十一去了一趟掌柜伙计两人各自的卧房,找见了不少明显并不属于两人的衣物,其中一些,乃是丝帛制成,并且往往较为肥大,又有一些宽松布衣、练功服,显然这些全都出自过往商队与镖师,只可惜本事不够,中了迷药,就被客栈里的掌柜伙计联起手来,将他们当成了案板上的两脚羊。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这些镖师没本事,毕竟这里的井水,却是味道古怪,口感古怪,哪怕宁十一都是咽下之后隔了许久才有感觉,在此之前,根本尝不出来,而那往往修为境界就连“凡人”帽子都没摘掉的镖师,又怎么可能有所察觉。 再加上此间大旱,波及甚广,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难免口干舌燥,有口水喝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会挑挑拣拣。 卫熵将所有一切,从他猜到的小镇状况,到这些商贾镖师,再道史书记载,全都娓娓道来。 宁十一沉默良久,尤其是在听到那句“诏骨肉相卖者不禁”之后,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卫熵忽然抬头看向宁十一房间的窗口,恰好瞧见神情惊慌的掌柜伙计两人正低头看来,那年轻伙计的肩膀上面,还扛着一挂带血的麻绳。六目相对之后,上面的两人立刻咬牙切齿,老掌柜手掌握拳狠狠砸在窗台上,赶忙叫了伙计一声,转身消失在房间里面,赶来后院。 老人叹了口气,与宁十一沉声说道: “两个选择,要么杀了这两人,将那深井暴露出去,或许能在一段时间之内,缓解小镇因为大旱饥荒便被迫吃人的情况。再一个,什么都别管,就此而去。” 宁十一刚要张嘴,卫熵便已再次开口,语气冷硬。 “前面的法子,我不赞同,除非老天开眼下场大雨,否则只凭这口深井,肯定不会坚持太久,而且...井水本就不多,小镇百姓又缺水喝,难免会有争抢发生,如此一来,就会导致死人更多、更快。所以还是后面的法子更好一些,不管不问,就当咱们从未来过这里,从未见过这些,毕竟这般天灾人祸,不是你我如今这般修为境界能够解决的。” 宁十一双目圆瞠,瞳孔扩张,唇瓣颤抖,脸色愈白。 卫熵叹了口气,眉眼柔缓下来,轻声劝道: “行走江湖,想要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没问题;见不得这般人心险恶、百姓受苦,也没问题...但越是见不得这些,就越要记得,路见不平,量力而行,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做到更多你想做的事,拯救更多你想救的人。” 客站大堂,忽然传来一阵混乱声响,是那年轻伙计匆忙下楼的时候,忽然一脚踩空,便将老掌柜也给牵连进去,一起摔了下来。 老人抬头看去,瞧见那老掌柜与年轻伙计,即便已经摔得头破血流,也在咬牙起身,心里自是明白,他们之所以这般坚持,想要杀了自己两人,其实最大的原由已经不在果腹了,而是生怕那口水量不多的深井暴露出去。 老人深深一叹,转头看向宁十一,轻声问道: “走吧?” 宁十一握紧了手中柳叶刀,指节作响,紧咬牙关,分明瞧见那老掌柜与年轻伙计眼神中的惊慌与狠毒,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转身脚下一跺,便率先一步飞身而去。 老人卫熵紧随其后,很快就与宁十一一起,背影融入夜幕之中。 第591章 人间不太平(下) 奇山昆仑。 在这两岸对峙的深谷之中,近几月以来,总会时不时响起一道凄厉之声,一只又一只因为邪煞气机沉淀不散,便“应运而生”的害人精魅,不断被四处闲逛的许穗安找了出来,往往一巴掌就给拍得魂飞魄散,或是猫捉耗子那般,将其戏弄一番,之后才会一拳擂死,也或一掌拍死。只是比起以往有些不同的是,如今已经得知鬼龙反噬真相的许穗安,已经不会再给顾绯衣留下任何阴邪精气,就连偶然寻到的一些山水精华,也不会再如往常那般收入囊中。 这一天,在这曾是一座乱葬岗的深谷之中,忽然传出一阵鸡飞狗跳的杂乱声响。 一群应运而生的害人精魅,统共能有六七个,形象各异,神色惶恐,一边手忙脚乱地拼命逃跑,一边嚎哭求饶,其中一个,逃跑途中因为一时不慎,忽然一脚踩空,就直接成了滚地葫芦,连带着前面几个害人精魅,同样没能幸免于难,乱七八糟滚成一团,最终砰然撞在一块儿看似能有房屋一般大小的谷底顽石上,全都摔了个七荤八素,堪堪散开。 许穗安双腿盘空,一只手拖着腮帮,悠然而来,居高临下地俯瞰这些害人精魅,面带微笑,伸出另一只手,慢慢悠悠地晃动着,凡被许穗安伸手指到的精魅,无不吓得肝胆欲裂、冷汗直冒。 片刻后,许穗安蓦然间咧嘴一笑。 “距离一盏茶时间还有一会儿,继续跑?” 闻言如此,这群害人精魅便再也顾不得许多,手忙脚乱爬起身来,扭头就跑。 有个模样看似市井老人一般的精魅,青发聚拢,如火摇曳,下肢如烟,飘荡浮空,先前一直都被另一只害人精魅坐在身上,压在屁股下面,到了这会儿,就理所当然比起其他精魅稍稍慢了一些,才只刚刚起身,就忽然神色即便,哆哆嗦嗦飘在原地,动弹不得。 许穗安面上笑意变得古怪诡谲。 “一盏茶的时间到了,小东西,你来猜猜这次是谁落在了最后面?” 那市井老人一般模样的害人精魅,一下子满脸绝望。 许穗安眼神陡然变得冰冷下来,也没见到如何出手,眼前这只害人精魅,就好似沙尘一般被风吹散,前后就只短短片刻,便杳无踪迹,就连最后一缕阴邪精气都没能留下,从何而来,归往何方。 许穗安挥了挥手,将这害人精魅身死之后留下的污浊臭气全部扫开,仍是一只手托着脸颊,转身继续悠然飘荡,缓慢追去,嗓音回荡在深谷之中。 “规矩不变,一盏茶后,谁被落在后面,谁就要死,幸存到最后的那个,本阁主可以饶他一命。” 远处,其余几只害人精魅闻得此言,更加拼命往前跑。 半个时辰后。 在一片幽寂老林的跟前,许穗安一口气呼出,又是一只害人精魅化作齑粉,仅剩的那个,是一脑袋上面扎着一只冲天揪的红肚兜小鬼,脸色比起平日里还要更白一些,正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忽然瞧见许穗安扭头看来,红肚兜小鬼立刻吓得浑身冷汗,连忙屏住呼吸,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儿动静。 许穗安冷笑道: “本阁主说话算话,可以暂且饶你一命,等本阁主什么时候又想玩儿游戏了,再去找你。” 那红肚兜小鬼立刻满脸绝望。 许穗安抬手搓了搓下巴,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忽然眼神一亮,猛地俯身下来,将脸凑到那只红肚兜小鬼的跟前,笑嘻嘻道: “要不这样吧,本阁主给你一旬...五天时间,如果你能找到五只像你一样的同类一起来陪本阁主打发时间,本阁主保证下次还是你能活到最后,怎么样?五只同类罢了,不多,对你而言肯定是轻轻松松,死道友不死贫道,划算的!” 闻言如此,这红肚兜小鬼立刻面露迟疑之色,但也没想太久,就恶狠狠地咬紧牙关,用力点头答应下来。 许穗安拍掌大笑,放走了这只红肚兜小鬼。 随后目光看向这片幽寂老林。 也不知是雾瘴太浓,还是枝桠太密,老林内部显得尤为深邃,哪怕是以许穗安这般灵族大圣的眼力,也无法瞧见太远的地方,勉勉强强只能看到十丈左右。除此之外,最让许穗安感到在意的,还是视线能见的范围边缘,也便老林内部十丈左右,其中一棵形状扭曲的歪脖子树下,有着一点金光如豆,正在熠熠生辉。 许穗安眯起眼睛,神色凝重。 但也并未迟疑太久,许穗安便神色悠然,飘荡而去,很快就来到了那棵歪脖子树下,待得瞧见了那点金光的真容,立刻面露意外之色,便抬手一招,就将此物摄入掌心之中。 半部《道经》的一块儿碎片。 两三年前,江湖上也曾因为半部《道经》闹得风风雨雨,究其缘由,其实只是瑶光圣地的祸水东引罢了,将这所谓的半部《道经》说做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便引起了江湖上不少修士的狂热追寻,时至今日,江湖上也还有着不少修士正在寻找此物。但事实却是,这所谓的半部《道经》,就只是老老年间某位绝世强者留给后人的一些“真相”罢了,与虚族有关,与原人有关,也与人族妖族的来历有关,大体而言,其实就跟白先生留于世间的那部《白泽图》本质相仿,所以这半部《道经》,就是一篇如今世上已经鲜为人知的历史而已,绝非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 不过在此之外,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许穗安同样知晓。 一个是这所谓的半部《道经》,其实本是无名篇章,只因早在上古妖帝陨落之后,原人、虚族接连出现,“无缘无故”祸乱天下,以使人间哀鸿遍野,血流千里,曝骨履肠,日月无光。人族妖族死伤惨重,又莫名其妙,直到后来被人发现此物,这才终于逐渐揭开事实真相,便被某些好事之人不断夸大,再到后来,就成了如今所说的半部《道经》。 这是当年虽然还未修炼化形,却也已经可以到处乱跑的许穗安亲眼所见。 再一个,则是很早之前,他在与白先生的一次闲聊当中听来的,便是当初云温书得到这篇历史真相之后,当众将其一拳杂碎的背后,其实也有近古人皇暗中出手,若非如此,只凭云温书自己的本事,虽然有望能将此物损坏,但也不会碎片激射乱飞,散于天下各处。究其缘由,则是近古人皇深知此物记载之事,事关重大,为了避免一些心怀叵测之人得知此事,做出某些害人举动,方才无奈如此。 当时说到这里的时候,白先生明显还有一些话想说,但沉默许久之后,最终还是微微摇头,不再言语。 不过许穗安对此却是心知肚明,毕竟白先生未曾说出口的那件事,对于曾经亲身经历过十万年前那场人间大乱的许穗安而言,可谓亲眼目睹。 跟近古人皇有关,跟竹海洞天出身的那位有关,也跟度朔山云凡有关。 想到这里,许穗安便幽幽一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将这块儿历史真相的碎片收入怀中,目光转向这片幽寂老林的更深处,扯了扯嘴角,没敢深入,也不会深入。 或许旁人不知,但许穗安却很清楚,这片幽寂老林的最深处到底藏着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不过临走之前,许穗安却又忽然停住身形,面露迟疑之色,回头重新看向这片幽寂老林的深处,有些犹豫,踟蹰不定,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身形忽然拔地而起,来到离地百丈高处,与两岸对峙的悬崖齐平,往老林深处缓慢飘去,神色凝重。 近古人皇留在极北深处的禁制已经损坏,那这老林深处那座同样出自近古人皇之手的禁制,也就未必还能保持完好。 片刻后,许穗安忽然身形一顿,耸了耸鼻子,嗅到了一股腥甜气味儿。 下一刻,远处就忽然传来一道极为刺耳的尖叫,好似婴儿啼哭那般的声响,紧随其后,就忽有一抹黑影,陡然间打从左边悬崖上面激射而来。只一瞬,许穗安就已看得分明,那是一个类人生灵,身高约莫一丈多些,形似猿猴,可身躯却又并非猿猴那般粗壮魁梧,与人类似又有不同,概而言之,便是虎背蜂腰,可肩背却是宽得过分,就反而显得腰杆极其纤细,浑身生有黑色毛发,五官面容同样也是近似猿猴,又与常人相仿,大抵处于两者之间,并且眼窝凹陷、嘴巴突出,口中满是锋利尖牙,鲜血淋漓,挂着碎肉,俨然是方才吃了什么活物,又有两颗獠牙格外尖长,撑开嘴角,超过下巴。 许穗安脸色陡然一沉,双目怒瞠,反手便是一掌拍出,顿时掀起大片金光好似一条滚滚大河横空而过,晕染了整片天幕,汹涌而去,与那猛扑上来的怪异生灵砰然相撞,瞬间将其淹没其中。 金光涛涛冲刷而过,那形似猿猴的生灵,身形倒飞砸在山崖上,以至于整座山崖瞬间崩溃,坍塌之时带起烟浪冲天。 许穗安手掌一挥,卷起狂风,迅速上前。 再看去,下方除了一片倒塌的山崖之外,就只剩下一片漆黑腥臭的粘稠血迹,正在乱石之间缓慢流淌,全然已经没了那头怪异生灵的踪影。 许穗安眼神阴翳,少年模样的稚嫩脸庞,显得有些狰狞。 却也无计可施。 这般生灵,神识扫荡找不见,若是有意躲藏,更不会轻易泄露半点儿气机。 许穗安咬牙切齿,身形瞬间升高,低头俯瞰,试图以肉眼找见那只生灵的踪迹。然而奇山昆仑之中,无论四季如何轮转,始终草木丰茂,古树葱葱,便是说做遮天蔽日,也丝毫不过。方才那只怪异生灵,虽然身高足有丈许还多,可一旦躲藏起来,又哪里还能寻得到,许穗安确也瞧见了几处动静,前后数次一指点出,金光一线,却是毁天灭地的动静,但最终收获,也就只有几头不太安分的异兽罢了。 许久之后,许穗安终于有些气急败坏,恶狠狠地抓着头发大吼一声,脸庞愈发狰狞,再一次四下看过,入眼之处,尽是狼藉,根本无法找见方才那头怪异生灵,便干脆双掌一合,肉身立刻化作金玉之色,光芒澎湃,宛如一轮大日坠入人间。 金光涛涛十万里,浩如烟海,射穿霄汉! 海内海外,瞬间变得一片大乱。 但许穗安最终还是强忍下来,满脸晦气地啐了口唾沫,神情阴郁,双腿盘空,重新回去池潭那边。 ... 江湖上,一下子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就是奇山昆仑的异象。 其实很多人都心知肚明,那是一位圣道修士出手之时产生的异象,并且还是一位大圣修士,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些不知所谓的江湖中人,将那说做重宝出世,并且逐渐以讹传讹,就慢慢变得越发离谱了起来,甚至还有人说,那是天道崩塌之下的一线生机终于显现。 说的人越多,信的人越多,所以江湖上就逐渐掀起了一波闯荡昆仑的热潮。但奇山昆仑这种地方,毕竟是三步一险地,五步一恶土,闯的人越多,死的人越多,并且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做梦也想大发横财的野修散修,只是因为一则江湖以讹传讹的谣言,就抱着侥幸心理,胆大包天跑来奇山昆仑这种地方,哪怕准备得再怎么充足,最终也难免十有八九身死道消。 短短两月时间,许穗安已经见过了太多野修散修,死在奇山昆仑的边缘。 其中走得最深的一个,也才不过深入百里,就被一泼突如其来的恶水扑在身上,滋滋作响,惨嚎连连,到最后,就连骨头都没留下来,可恶水依然还是那滩恶水,形同泥土道路上一个凹陷之处,下雨过后就会积水形成的水洼。 总有人要钱不要命。 所以许穗安从未出手相救。 但也正是因此,这拨探险昆仑的热潮,很快就被冷却下来,毕竟那种地方不是他们这些野修散修可以去的,就有越来越多的野修散修,将目光放在了第二件事上。 同样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异象,发生在那个曾经的天下门派领头羊身上,异象过后,方圆百里之内,竟然四季倒转,秋去春来。不过最开始的时候,江湖传言所讲内容,并非“秋去春来”,而是“冬去春来”,皆因此次异象,规模其实不算很大,就只囊括了以太一道为中心的方圆百里,所以等到此事流传于江湖之中的时候,已是隆冬时节,便被传作“冬去春来”,只有随着越来越多野修散修赶去太一道所在之处,真相就逐渐被人挖掘出来,竟是早在秋末之际,刚刚受过一场蝗灾的百里方圆,就已因为异象出现,重新焕发蓬勃生机。 而太一道也难免成了众矢之的,被无数闻风而动的野修散修围住山头,想要得知那件可以颠倒四季的重宝真相,但这毕竟也是一群乌合之众,再加上除去野修散修之外,另有不少正儿八经的山上仙家同样赶来,一流二流势力一大帮,各自抱团,相互警惕,事情就一下子变得焦灼无比。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些闻风而动的山上修士,其中一些,无关野修散修也或正经修士的身份,绝非善类,就难免波及山下百姓,当然世俗钱财很难能够进入这些修士的法眼,可一些相貌不错的世俗女子,就难免遭殃。 最开始的时候,这些恶类还不太敢肆无忌惮,可随着时日愈久,任凭城中百姓再怎么叫苦连天,那些围在太一道山下的诸多势力,也仍是置若罔闻,无暇理会,这些修士就越发胆大,甚至开始有人当众强抢良家女子,便闹得城中百姓日日夜夜紧闭房门,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直到一旬之前,一伙做惯了这般混蛋事的野修散修,开始挨家挨户破门而入的时候,才到第三户,就随着一阵清风吹过,全都炸成了血雾。洞明圣主老秀才,随后漫步而来,抬手虚压,仅凭一己之力便镇住了太一道周遭诸多势力,强迫这些一流二流势力以及野修散修全部离开,这才重新恢复往日里的太平朗朗。 不过宁静之日却也并未持续太久,就有许多原本对此并不上心的圣地世家、妖族妖城,在听闻老秀才亲自出面一事之后,便闻风而动,派出人来想要一探究竟。 这些人自是不会如同那些野修散修,也或一流二流势力那般,只是围在山下,因为相互忌惮,甚至就连太一道的道观没进去。 但很奇怪的是,无论来者是谁,长老也好,客卿也罢,只要胆敢踏入太一道的道观之中,就全部都是有去无回。 直到玉衡圣地派了一位圣人修为的太上前来,甫一现身,洞明圣主老秀才就随后而至,却又并未出手阻拦,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眉关紧蹙,神情复杂。于是那位圣人太上便稍稍放下一些警惕紧张,不再理会只是作壁上观的老秀才,抬脚踏入道观之中。 却依然是个泥牛入海的结果,没有传出半点儿声响。 当时的老秀才就只叹了口气,随后便一步迈出,消失不见,并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太一道。 偏偏玉衡圣地不信邪,竟是圣主亲自出面,率领众多长老太上,大张旗鼓跑来此间,强迫太一道必须给个说法才行。只是这般欺人之言撂下之后,太一道依然大门紧闭,而若打从高空俯瞰下去,也只能瞧见太一道弟子,竟然全部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对于玉衡圣主方才所言,充耳不闻。 于是其中一位太上长老便主动出手,以一短剑劈出一条笔直黑线,甚至肉眼看去,好似整个天地都被分成两半,却在太一道上空不足十丈之处,就忽然销声匿迹。紧随其后,那方才出手的太上长老,就忽然瞧见了一颗金黄桂子出现在面前,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当场炸成了血雾,血腥气味儿之间夹杂着缕缕桂香,让那玉衡圣主的脸色变了又变。 之后短短三日之间,就有更多圣地世家、妖族妖城,大张旗鼓地出现在太一道上空,可即便如此,身为一地之主的老秀才,也不曾为此露面,反而是在第四日深夜,以太一道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忽然出现大片金色光雾,朦朦胧胧升腾而起,呼应天上明月,在高空之中呈现出金银交汇的奇景,并且隐约可见一座月下仙宫,忽然出现在那金银两色交汇之处。 然后还未天亮,这诸多圣地世家、妖族妖城,便尽数退去,就连先后损失了两位圣人太上的玉衡圣地,也闷不吭声咽下了一口怨气。 至于当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圣地世家、妖族妖城,全都对此三间气候,所以江湖上几乎没有人能知晓其中真相,只在后来又过几日,才有传言流出,当日在场的许多圣地世家、妖族妖城,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走的时候要比来的时候少了一些人,而这些消失之人究竟去了哪里,又为何竟会消失不见,江湖上的说法,虽然并不完全相同,却也十分相仿,有人说是他们已经死在了太一道的道观里面,也有人说,他们是死在了那座月下仙宫,可无论具体偏向哪种说法,到最后,话题总会落在异象方面,就难免又是众说纷纭,各种版本层出不穷。 但具体真相究竟如何,所有当日在场的圣地世家、妖族妖城,全都不肯坦言明说,就自然而然成了江湖上的一个未解之谜,且也没有谁还再敢跑去如今这个会吃人的太一道,查明幕后真相。 ... 东海,度朔山。 如今已是临近过年的隆冬时节,大雪满山。 这一天,早在半月之前就已暗中出山的驼背老鬼,悄无声息返回山上,带回了最后一批云老爷子近一年来让他准备的东西,一样样,一件件,依次摆在堂屋门前地面上,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天材地宝,除此之外,还有堆成九摞相互紧贴依靠的符纸,约莫能有上千张,材质全都算不上顶尖,中等偏上罢了,可即便如此,也废了杨晃很多时间才能凑齐这些符纸。 云老爷子懒洋洋走出门来,随意扫了一眼地上的这些物件儿,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做的不错。” 杨晃本就佝偻弯曲的腰背,更矮了一些。 有关云老爷子近一年来正在做的事,知晓之人,寥寥无几,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是一个,并且已经数次下山,就是为了四处寻觅云老爷子此番布置所需要的各种物件儿,但这些东西,其实用处不算很大,只是为了保证此番布置能够更加顺利,有备无患,而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暗中下山帮着云老爷子收集齐全,废了不少功夫,并且为此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其一便是那件仙鹤补子,之所以如今已经很少取出穿在身上,就是因为损坏严重,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缓慢缝补,水磨工夫,自是急不来的。 其二便是佝偻严重的腰背,说白了,就是被人打断了脊椎之后落下的硬伤。 究其原由,则是在于大佛寺里供奉的燃灯舍利,那是云老爷子此番布置的必需之物,所以即便大年的大佛寺正值鼎盛之际,被供在九层佛塔最顶端的那颗燃灯舍利,更是佛光灿灿,如火如荼,身为鬼怪阴物的杨晃,也不得不设法抢夺。 当然云老爷子不会让他平白送死,只是碍于身无长物,便亲自走了一趟鬼狱那边,从一阴间证道的大乘佛陀手中借了一只金刚杵回来,交给杨晃让他作为抵御佛光之物。 可即便如此,整个过程仍不顺利,待得杨晃到了大佛寺后,那大圣佛陀就立刻现身,两人先是一触即分,之后为了避免牵扯太大,甚至毁掉整颗蓝星,杨晃与那大圣佛陀便心照不宣地拔地而起,杀去那座天外星河,只是在此之后,方才激战未有多久,杨晃手中那只用来庇护自身不受佛光侵蚀的金刚杵,就被大佛寺的大圣佛陀一掌拍飞,落回蓝星,不知所踪,后又被那大圣佛陀依靠佛道金光对于阴鬼邪祟的天然压制,一拳将他脊椎打得寸寸崩断,所幸是那不在《百鬼图录》上的佩剑骸骨,及时赶到,不仅独自一人拦住了那位大圣佛陀,并且还以阴鬼邪祟之躯,硬抗佛道金光的侵蚀长达一炷香之久,顺利拖延时间,让杨晃可以逐出那些嵌入体内的佛道金光,并且勉强接续了碎成渣滓的脊椎,才与那位杀力比他更强的佩剑骸骨联手施为,可即便如此,也仍是经过了一番激烈鏖战,这才终于将那大圣佛陀斩杀在那浩瀚星河之中,随后两人稍作修养,便返回大佛寺,将其中僧人屠戮一空,带走了那颗好似火红琉璃一般的燃灯舍利。 也是从那之后,杨晃这才变成如今这幅脊背佝偻如山包的可怜模样。 不过那件打从鬼狱之中借来的金刚杵,确是无影无踪了,为此,云老爷子还曾特意携带一件重礼,再次通过鬼门去往鬼狱,但最终的结果似乎有些不太愉快,云老爷子携礼而去,携礼而回,只是脸上看不出喜怒如何,杨晃也就没敢多问。 在那之后,那位受命坐镇鬼狱的大乘佛陀,曾有数次想要通过鬼门去往人间,意图寻回自己那件金刚杵,只是每次都被云老爷子强行打回去,直到上上次,也便泽哥儿十八岁那年回山的时候,也不知是因何原由,竟然将那金刚杵给带了回来,就被那位大乘佛陀有所察觉,又一次想要闯过鬼门,寻回那件本命之物,却被云老爷子再次拦住,直到那件金刚杵的气息重新内敛,不知所踪,那位大乘佛陀这才终于低头服软,不过云老爷子态度依然不好,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再到上一次,具体原由如何,杨晃自是不知,但那去了阴间之后方才证道的大乘佛陀,确实又一次察觉到了本命之物的去向,便再次试图穿越鬼门,又被阻拦,只得与云老爷子许下了镇守鬼门千年的承诺,这才终于得到放行,跑去人间寻回了本命之物。 好像还杀了一个本就已经离死不远的大圣? 山上忽然吹来一阵寒风。 老桃树盘曲三千里,大雪压枝头。 杨晃微微直起腰板,抬起一只手,抹了一把被风吹到脸上的碎雪,微微摇头,懒得再去仔细回想,那位大乘佛陀究竟杀了哪个离死不远的家伙。 然后抬头看向头顶前方的一根桃枝上,带起了方才那阵寒风的身影。 是个肤色苍白的诡异少年,脸颊肥嫩,看似只有八九岁模样,眼窝乌黑深陷,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像是一口气熬了好些天的夜猫子,神情萎靡。 大雪满山,他仍是喜欢光着屁股到处乱跑,似乎从不觉得气候寒冷。瞧见杨晃抬头看来之后,便好似极其勉强地冲他咧嘴一笑,双腿悬空坐在桃树枝上,张嘴呼出一口气,一时间,狂风大作,呼嚎怒卷,飞起一条条百丈雪龙凌空狂舞,龙吟阵阵,响彻天地。 杨晃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在那许多百丈雪龙凌空扑下的瞬间,肩膀一抖,眼前一切便在顷刻之间消失无踪。 少年努力抬了抬眼皮,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随口赞道: “不愧是六小姐那本《百鬼图录》上的第一鬼呢,厉害,真厉害。” 杨晃懒得理他,转身走向堂屋门口,在台阶上坐下,反手砸了砸佝偻宛如山包一般的腰背,然后努力直起腰板,抬起头来,脊椎便发出一连串的炒豆子声响,让杨晃忍不住一阵压抑痛苦的呻吟。 少年瞥他一眼,忽然双腿一晃,就跳了下来,光着屁股大摇大摆来到堂屋门前,蹲在那一大堆的符纸跟前瞧了瞧,然后抬头看向已经去了一旁藤椅上躺着喝茶的云老爷子,开口问道: “那座瞒天大阵,要用这么多符纸?” 云老爷子应了一声。 少年又问道: “这种品秩也能行?” 云老爷子确实心情不错,便停下摇晃藤椅的动作,开口解释道: “只是起到稳固阵法的辅助之用罢了,这种品秩,已经足够,阵法当中真正起到主要作用的符箓,所需符纸自是世间顶级,毕竟此阵绝非寻常,若是符纸品秩不够,很难承受阵法运转带来的沉重压力。所以打从很早之前,杨晃就已经开始收集炼制符纸所需的天材地宝,到目前为止,炼制出的符纸虽然数量不多,但也够用。” 说完之后,云老爷子便继续摇晃藤椅,吱呀作响。 少年面上微微露出恍然之色,不再继续多问。 云老爷子喜怒无常,眼下虽然心情不错,可难保一个转眼的功夫,就会晴转多云,然后乌云密布,便转身去了杨晃身旁,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抬头望着上方繁密交错的桃树枝桠。 杨晃已经放弃了挺直腰板,重新变成佝偻模样,与少年问道: “泽哥儿那边,有没有问题?” 少年眼珠转动,瞥他一眼,然后低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先是打了个哈欠,然后才慢悠悠说道: “泽哥儿如今才只炼精化炁境修为,比我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要是这都能被泽哥儿看穿了我的幻术,那我还不如找块儿豆腐撞死算了。” 杨晃又问道: “夤夜?” 少年“呵”了一声,懒得说话。 杨晃站起身来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腰杆,之后便背着双手,抬头看雪,皱眉片刻,缓缓说道: “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差池,毕竟这座瞒天大阵,还要泽哥儿自己走进去才行,否则一旦被他察觉不对,试图反抗,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少年皱起眉头,直起身来,面露疑惑之色。 这件事,其实少年已经疑惑很久,只是时至今日也还没能得到答案,每次问起,杨晃都只闭口不言,最多摇一摇头,让他只管听命行事。 这一次,杨晃同样没有开口解释,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任何表示,稍作迟疑,便转而看向藤椅上的云老爷子。 后者无动于衷。 杨晃松了口气,方才说道: “少夫人,与泽哥儿身上,各自都有一枚镂空螭龙纹珮,你可知,里面有些什么?” 少年眯了眯眼睛,撇嘴道: “我见过,一枚材质平平的世俗凡物罢了,便连天材地宝也不是,能藏得住什么,又何必让你这么小心,难不成是六少爷的一缕残魄不成?” 杨晃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少年见状一愣,破天荒地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喉咙里面有些干涩,说不出话来。 杨晃叹了口气,缓缓解释道: “当初六少爷将这两枚镂空螭龙纹珮炼制出来的时候,正是如日中天之际,一身手段,杀力之大,甚至就连...白先生,也绝不是对手。而六少爷在将这两枚镂空螭龙纹珮炼制完成之后...其实是三枚,不仅藏了自己一部分灵魄在里面,另外还有一滴精血。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在那之后,他就要自斩道行,重新修行,想要另外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修行之路,所以他才既留灵魄,又留精血,一方面是倘若自斩过程当中出现意外,身死道消,就还可以借助三枚看似凡物的玉佩滴血重生,另一方面,则是自斩之后,便会沦为凡人,可六少爷当时却有太多大敌,所以那两枚镂空螭龙纹珮,也算是六少爷为了保证自己可以安稳修行,留给自己的底牌。” 少年恍然道: “所以现在之所以还剩两枚,就是六少爷重修之后,已经用了一枚。” 杨晃摇头苦笑道: “并非是重修之后才用,而是自斩的时候确实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说得直白一些,就是用力太猛,便让六少爷落到了一个无暇肉身灰飞烟灭的下场,好在是灵魄虽然损伤严重,却也依然强行保留了部分清醒,就以其中一枚玉佩中的部分灵魄为引,以精血为本,滴血重生。之后统共修养了大概能有三五年时间,便第二次自斩,有了前一次的教训,这次就再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并且之后的重修路上,也很顺利,再没用过剩下的两枚玉佩,所以六少爷重新入圣之后,就将那两枚玉佩分别给了少夫人与某位至交好友,让他们留作保命之物。” 说到这里,杨晃便叹了口气。 “泽哥儿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确是厚重得令人惊叹,哪怕家主早在多年以前,就以鬼门中的阴气为引,遮盖了府上所有活人的存在,使之不为天道所见,使这山上的一切小动静,都不为天道所知,可无形中的大道偏颇,仍是将那一线生机给了泽哥儿。” 少年皱眉说道: “家主以嫁接之法,将所有少爷小姐、哥儿小小姐身上的大道偏颇,全部转去了泽哥儿身上,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霍成之前暗中塞给钱淼,让他拿回来交给大少爷的那本古书,就是为了揭露此事,这个我也知道,可...” 杨晃笑着看他一眼。 “怎么,不相信就只这些人身上的大道偏颇,全部加起来能有这么多?” 少年无奈点头。 杨晃摇头一笑,正要开口,却又忽然神色一正,忙将嘴边的话语全部咽了回去。 原来是摇晃藤椅的吱呀声忽然停了下来。 云老爷子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大雪覆盖的繁密枝桠出神片刻,忽然长长一叹,随后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走回堂屋。 进门之前,云老爷子忽然驻足,缓慢说道: “快过年了,在外的儿孙,应该回来看一看了...” 第592章 上路 年关将至。 不过极北之地的补天阁,却对这些世俗节日不太关注,所有一切仍是如同往常那般。 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修行中人,尤其这些出身来头时常被人说做深不可测的山上修士,往往目光高远,胸怀壮阔,之所以踏足修行之道,绝非只为赚钱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是真正奔着大道去的,所以这一类人,虽然本身往往不会脱离世俗,却也难免因为自身修为境界逐渐变得超凡脱俗,就越来越少在意那些世俗之事。 这一天,补天阁南边那座独栋小院的门口,忽然又有一缕细微波动忽然出现。 时隔大半年之久,方才通过入阁考核的这一拨人,拢共三位,同时出现在这独栋小院的门前,其中两人,都是北城姬家培养出来的死士,修行天赋算不上强,甚至很差,所以自身气机都有极为明显的虚浮之象,俨然都是依靠灵株宝药强行提升修为境界,这才能够堪堪达到补天阁的考核门槛。 不过在此之外,还有一些事情值得一提,便是最早来到补天阁时,诸如此类的姬家死士,其实并不只有此间两人,而是为了确保此番针对姜北设计的围杀能够万无一失,某位姬家太上,便在姬家族主的示意之下,拢共派出了整整六人,不仅做足了一切准备,摸清了古界小洞天的一切脉络,并且六位死士,确有必死之心,倘若一切顺利,等到姜北不慎落入包围之中,少则一人,多则六人,都会采取以命换命的自爆之法,用以保证姜北不会活着通过入阁考核。 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今年补天阁的入阁考核竟然不在古界小洞天,而是变成了这般模样,就导致了这些姬家死士的一切准备,全都化作梦幻泡影,只能被迫见机行事。可说到底,这些死士也就只是药罐子罢了,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本事,就只以命换命的自爆而已,结果就是还未碰头,路上便已因这因那,折损四人。 所以此间另外一人,便非姬家死士,而是与姜北一般同属姜家出身的姜星宇。 三人全都脸色奇差,同时有些莫名其妙。 此前半年,但其实仔细算算,该说不足半年,大抵能有四五个月,此间三人,便已先后到了白先生所在雪山的山脚附近,相互见面之后,互换消息,才知并未有谁路上见过姜北的踪迹,过后又是一番合计,就干脆在那雪山脚下蹲守起来,只望姜北要比他们更晚抵达,就还有些机会可以让那姜家麟子永远留在极北之地。 然后一等就是这么些时日。 直到今天,早就已经开始失望、恨得咬牙切齿的姜星宇三人,虽然没能等到姜北这位姜家麟子,却莫名等到了主动下山的白先生。两边见面之后,白先生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立刻就让姜星宇三人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姜北早已通过入阁考核,名列第二。 再之后,三人便见白先生大袖一挥,眼前光景立刻出现一瞬恍惚,待得重新看清,就已经到了这座独栋小院的门前。 里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副阁主韦右面无表情打开院门,先是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姜星宇,之后看向另外两人,眼神冷漠,自是瞧得出来这两位姬家死士,之所以能够通过入阁考核,不过是运气使然。可即便如此,韦右仍是不曾多说,就只撂下一句“记得关门”,便转身率先返回小院当中。 竹廊上,米迦列刚刚掏出一把木梳,正在装模作样梳理长发,顺便斜着眼睛打量门外三人,后又转头看向正在拖鞋的韦右,眼神古怪,面露询问之色。 后者只是无奈摇头。 运气也好,实力也罢,只要能够通过考核,就是补天阁弟子,这是既定的规矩,哪管是不是来路不正,是不是吃了太多灵株宝药便已自毁前途的药罐子。而若非得找出一个不对的地方,那就只有许穗安此番不知是否只是心血来潮的改动,疏漏实在太多了一些。 米迦列撇了撇嘴,收起木梳,起身进屋,不多时便拎着一只水壶走了出来,再穿上鞋袜,走下竹廊,与方才走进小院中的姜星宇三人擦肩而过,去给不远处那株长势惊人的香檀幼苗浇水施肥。 这株香檀幼苗,才只落地生根半年左右,如今已有一人来高。 姜星宇站在竹廊跟前,转头看向正给幼苗浇水的米迦列,已经忍住了这个头发五颜六色的海外女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有些惊疑不定。 屋里忽然传来韦右的催促之声。 其中一位姬家死士,便在后面推了姜星宇一下,后者转头瞪他一眼,冷哼一声,回头之时,不忘再次看了一眼那位身上带有灵族气息的海外女子,眼神当中精光闪烁,之后扯起嘴角笑了一笑,这才脱鞋走上竹廊。 待其进屋之后,米迦列这才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停下浇水的动作,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面前香檀幼苗其中一片带水的树叶,瞧着水珠洒落,眼神幽幽。 ... 那位真名蒂娜的海外姑娘,时至今日,也还没有通过考核返回补天阁。为何如此,其实可能性很多,比如身陷险地,也或迷失方向,但更大的可能还是已经身死道消,毕竟极北之地确是凶险无数,除去异兽遍地之外,还有很多恶土险地,哪怕只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命丧其中。 再加上那位海外姑娘虽然原本修行天赋并不算差,但却因为某些原由,导致根基不稳,便牵连后续的修为攀升,要比原本该有的速度更慢一些,就为了能够达到补天阁要求的门槛,不得已只能吞服灵株宝药,也或昂贵丹药。 说白了,就是她那炼精化炁的修为境界,有些掺水。 如此一来,便是死在了极北之地,也不会令人感到特别意外。 可即便如此,项威仍会经常抽空跑去南边那座独栋小院看一看,却不想,虽然没能见到那位名叫蒂娜的海外姑娘,却意外瞧见了姜星宇三人出现的一幕。 于是这件事很快就被姜北知晓。 但也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毕竟姜家三族老爷孙二人,暗中勾结姬家欲要夺取麟子之位的事情,姜北早就已经不放心上,一方面是这爷孙二人的此番举动,无疑是在自寻死路,另一方面,则是身为姜家当代族主的姜如意,也显然已经不再置身事外。这一点,从姜广身上就能看得出来,只因姜如意倘若还是想要年轻一辈各凭手段,身为前后两代姜王身边心腹的姜广,就绝对不会轻易插手任何年轻一辈的任何一件事。 所以有关姜家三族老以及某些牵扯到外人的事情,自会有人暗中解决。可与之相对的,姜星宇这边,倘若不出意外的话,恐怕还要姜北自己设法将其解决。 这件事是急不来的。 行走江湖,越是出身显赫,越是底牌极多,姜北虽有把握自己的诸多底牌绝不会比姜星宇差,但在摸清对方的底细之前,姜北并不打算冒然动手。 就像兵家所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 极北深处。 在刚刚送走姜星宇三人之后,白先生便重返山巅,与此同时,山上除去那位自称天道臣子肃清者的霍成之外,又来了两位只曾耳闻,不曾见面的稀客。 一位是度朔山上的驼背老鬼,杨晃。 一位是常年不在人间,而在某条夹缝中的佩剑骸骨。 前者仍是那副腰背佝偻宛如山包一般的模样,只是比起往日,竟然难得取出了自己那件仙鹤补子穿在身上,亦称胸背或官补,四四方方,深蓝打底,绣有仙鹤图样,左右各一,辅以龙纹,可一旦仔细看去,就会见到龙纹环绕之间,共分九条,皆有抬头之象。 白先生双手负后,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两鬼,目光着重落在那位佩剑骸骨的身上。 大佛寺一夜之间彻底覆灭的幕后真相,以及事情经过,白先生自是知道的,并且深知那位大圣佛陀的佛道金光,对于阴鬼邪祟之流有着怎样可怕的克制作用,所以如果那日惨被两鬼盯上的大圣,并非是那大佛寺的大乘佛陀,哪怕这位大圣比起大佛寺的那位丝毫不弱,甚至更强一些,也不必杨晃相助,只需这位佩剑骸骨独自出手,即可将之斩于剑下。 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但也正是因此,白先生才会这般重视这位自从现身之后,不仅一言不发,并且一动不动的佩剑骸骨。 山顶寒风吹袭而来,将那佩剑骸骨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灰色长袍,吹得猎猎有声。 白先生目光转向杨晃,神色漠然。 “二位因何而来。” 闻言之后,杨晃便稍稍挺直腰板,抬头看向面对站立,要比自己高出需要的白先生,咧嘴笑道: “白先生可以耳闻天下事,并且先天神识之强,就连当年的六少爷也要甘拜下风,既是如此,那再小的动静,恐也瞒不过白先生的耳朵,更何况这些不是小动静...白先生,你又岂会不知我二人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白先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稍作沉默,怅然一叹。 ... 九层经塔。 在那可以遮掩身形的阵法当中,云泽正在站桩修炼,气府辽阔,在那八百余里的天坑当中,雾气氤氲,生机勃勃,血气气韵化作匹练一般相互缠绕,作阴阳双鱼之势沉在气府深处,一横一竖,围绕一团金红之物回转不休,只是一眼看去,却略显滞涩且艰难。而在其下,则有一篇金色小字沉在气府最深处,如浮水面,偶有涟漪起伏,徐徐腾起丝丝缕缕的金光,如烟如雾,袅袅升空,环绕血气气韵盘绕而成的阴阳双鱼,使之横竖流转之间,摩擦挤压,便偶有金红之色迸溅开来,融入当中那团元炁之中,使之越发膨胀壮大。 修为境界攀升的速度,得益于身上那座压力时时递增的简易阵法,要比身无重担之时,更快许多。 但炼精化炁的困难,却也不是说说而已,所以哪怕已经如此艰苦,时至今日,云泽炼精化炁的程度,也才堪堪一成多些,不到两成,距离炼精化炁之后的炼炁化神,显然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许久之后,正在修炼当中的云泽,忽然心神一动,便将身形一沉一提,结束了此次修行,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与此同时,冯铄也是神色微微一变,却又并未上前,只是悄悄转动眼珠,偷偷摸摸看向这边。 来人只有白先生,却并未见到佩剑骸骨与那驼背老鬼。 云泽正面露疑惑之色,却听白先生道: “冯铄,将他身上那座阵法解开。” 闻言之后,冯铄立刻起身,顺手在原地留下一道灵纹编织而成的自己,用来糊弄坐镇一事,之后就转身进入阵法之中,并未多问,也未多说,只是伸手一点,大半年来一直身负重担的云泽,立刻浑身一轻,甚至有些措手不及,立刻往前踉跄一步,被白先生伸手按住一边肩膀,这才没有扑倒在地。 云泽后退两步,拱手道谢。 白先生神色复杂,眉关微蹙看着站在眼前的云泽,能够清楚察觉阵法破去的时候,云泽体内气机随之翻涌而起,本是不足两成的炼精化炁,因为豁然一松的缘故,就有一次极为迅猛的提升,大抵使之炼精化炁的程度来到了两成左右。 要比想象中的更快一些。 但也并不只是云泽修为境界的攀升速度,还有驼背老鬼与那佩剑骸骨的出现。 云泽放下双手,与白先生平静对视。 有些事,在白先生忽然现身的那一瞬间,云泽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十分确切的答案,像是在此之前的所有一切,其实都与许穗安无关,而是出自眼前这位绝世大妖之手;像是冯铄与韦右的种种作为,也与许穗安无关,而是得到了眼前这位绝世大妖的示意。只是为何如此,云泽却有些想不明白,甚至有些怀疑,在这之前的种种一切,是否只是幻象而已,是否只是白先生为了证明“眼见未必为实”,才会暗中将他扯入这座幻象之中。 白先生忽然面露笑意,伸出一只手向下虚压两下,示意云泽坐下说话,随后开口道: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此前一切,绝非虚妄,我也不会为了与你证明眼见未必为实,为了一番口舌之争,就故意做出这般坏你心境的事情...当然坏你心境一事,确也是我此番诸多布置的最终目的,只可惜结果与我心中所想,不仅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概而言之,就是非但没能将你心湖心境彻底打碎,反而阴差阳错,竟然使之变得愈发牢不可破。” 说到这里,白先生便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本挺直的腰背随之变得有些佝偻,眉眼之间也难免露出些许疲惫之色。 云泽神色依然平静,只是眼神当中要比之前多了些凌厉。 冯铄有所察觉,稍作迟疑,还是盘腿坐下,悄悄伸手在云泽腰间捅了两下,眼神示意,要他收敛一些。 云泽置若罔闻。 白先生忽然看了冯铄一眼,后者立刻正襟危坐。 白先生无奈一笑,摇了摇头,冯铄立刻会意,面露迟疑之色,但最终还是拱一拱手,起身离去,返回柜台后面继续坐镇九层经塔,而白先生也重新挺直腰背,肃整精气神,抬起一只手虚按一下,此间小天地中,就立刻出现了一缕微不可察的细微波动,以免此间谈话内容会被冯铄听到,之后白先生放下手掌,才与云泽对视言道: “有些事,我不能与你直说,所以接下来我要讲的内容,对你而言,可能听起来有些糊涂,但你不必为此计较,只需将这一切记在心里,应该无需太久,几日,或者十几日,就会明白过来。” 云泽皱眉,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曾开口打断,只是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同样挺直腰背,以示尊重。 白先生缓缓开口道: “第一件事,与云开有关。其实云开并不存在,他只是你臆想当中出现的另一个自己,究其本质,则是被你压抑在心底的某些情绪。柳青山曾经与你说过他那以匣装剑的理论,那么这些情绪,你就可以将它当做自己的恶念,也便匣中长剑,而你的另一些情绪,像是快乐、悲伤、恐惧等等,则是构成了装剑的匣子。” “这只匣子,会因你的种种经历,不断增长,可里面的剑却也会因你的种种经历,变得原来越长,并且速度要比匣子增长的速度更快许多。直到某一天,这只木匣已经无法继续装下这把剑,可它依然被你死死压住,不肯打开,那么终有一日,木匣就会被这把剑不断增长的锋刃给彻底撕裂,而一旦落到这般下场,后果就会难以想象。” “所以你在木匣即将被剑撕裂的时候,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决定,将木匣打开,将那把已经越来越长的剑给拿了出来,然后丢了出去。这把剑就是你以为的云开,而留在原地的木匣,则是你以为的你。” 云泽神情惊愕,正要开口问些什么,白先生却忽然抬起一只手,示意云泽不必多问,只需安静聆听。 眼见于此,云泽神情复杂,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白先生继续说道: “第二件事,也跟云开有些关系,还跟青丘老祖有关,但这件事还要从你的心湖心境开始说起。首先要说的是,心湖心境,并非修士才有,而是一切有灵之物,都会拥有自己的心湖心境,其中自然包含世俗凡人。” “所以你的心湖心境,才会早在很久之前,大概就是俗世回归人间的那两年间,已经因为某些原由,碎掉了。” “然后早在数年之前,我曾亲自前往青丘附近,寻到了青丘老祖的另一座大墓,在里面见到了青丘老祖的另一缕残魄,并且得知了一些真相。” “多余的事情暂且不说,只说一尺雪光,这是青丘老祖在注意到你的心湖心境已经破碎之后,特意留给你的,用来修复心湖心境的方法,但这毕竟只是一个起点罢了,青丘老祖只是、只能将你放在这个很对的起点上面,可你却在之后走上了错误的方向。”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你,因为一个人的心湖心境一旦破碎之后,再想修复,本就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很容易就会受到外界环境的干扰,尤其是在修复过程中的个人经历,会在无形之中对于心湖心境的修复,产生某种难以察觉甚至无法察觉的影响。可心湖心境的修复,偏偏又是拼凑碎片,所以哪怕只有一块碎片放在了错误的位置,都会直接影响全局。”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你,那么心湖心境的修复,就不只是十分困难了,而是十三分、十四分,并且在此途中,无论心魔也好,云开也好,也都在被一尺雪光逐渐磨灭。他们确是你的一部分,会被磨灭,逐渐消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问题却也不是出在这里,而是你在很早之前,就将一尺雪光当成了锉刀,强行打磨碎片使之契合错误的位置。” “再到后来,就是被你察觉云开逐渐消失之后,慢慢变得不再使用一尺雪光继续打磨心湖心境,可即便如此,修复过程也不会就此停止,于是你就下意识地拿起了另一把锉刀,像是所见所闻的经历,像是书上读来的学问,像是脚下走出的道理...每一时每一刻的想法,都是你现在拿在手里的锉刀,它们不仅更加锋利,还会让你的修复过程更易出错,结果就导致了如今这座还没修复完成的心湖心境,不仅越来越小,并且越来越乱,所以我才想要将你现在的心湖心境再次打破,避免你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说完这件事后,白先生就忽然变得有些憔悴。 这件事,从最开始的整体布局,到期间的因时制宜,再到后面的大考落幕,确实耗费了白先生的不少心神。 只是云泽对于这件事的感触并不很深,并且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湖心境有什么不妥之处,而这也是最让白先生感到疲累的地方,人心如水,起伏不定,有些时候它能做到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有些时候,却也会因别人一句无心之言,就变得电闪雷鸣,大浪滔天。 最难揣测是人心。 白先生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见到云泽点头,示意自己已经记下这些,便继续说道: “第三件事,这个世上确不存在天衣无缝的计谋布局,但有些时候,有些计谋布局,确实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因你的眼界还不够广,你的见识还不够多,你对某些东西的了解还不够深,只因你不知道,所以无法及时察觉已经出现的端倪。” “这个世上,很多东西都会超乎你的想象,但它们绝不会是凭空而来,就像很早很早之前,这个世上并不存在修行之法,可修行之法为何出现?” “因为早在那个时期,世上有一自称为虚的生灵,天生就会通过吞食生命的方式强壮自身,人族祖先,就是以此为基,不断设想、摸索、尝试,这才有了如今世上的修行之法,改变了人族只是口粮的惨状。” “所以有些事情,哪怕你现在还不太清楚,可这些事情的端倪其实已经浮出水面了,只是在你与这些端倪之间,还隔着一段似乎很远,其实很近的距离,而你现在需要做的事,就是敢想,也只有敢想,哪怕这些想法再怎么天马行空也无妨,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有望能够看清这些事情的端倪,从而尽早发现幕后真相...” 话没说完,白先生忽然神色一变,低头捂嘴猛咳起来,腰背愈发佝偻,像是承受着某种难以想象的压力。但这绝非只是“像”,某种无形气机,正穿过九层经塔的层层阻隔,强行压在白先生身上,并且极为庞大,时至此间,甚至就连云泽都被波及,能够感到一种无形中的压力就在面前,让他莫名有些肝胆生寒。 云泽面上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揣在袖口当中的双手紧紧握拳,缓慢且艰难地抬头看去,双眼一阖一开,两边瞳孔当中便各自有着一条雪白丝线,缓缓流溢而出。 却还不待云泽真正看清,就只勉强见到一片璀璨刺眼的光芒,白先生就忽然伸手下压,强迫云泽低头闭眼。 其实白先生此番出手已经很及时了,可即便如此,低头闭眼的云泽,仍是忍不住抽出手来捂住眼睛,身体颤抖,死死咬牙才能避免哀嚎出声,只觉得双眼像是刚刚直视过中天之日一般,刺痛无比,泪流不止。 白先生深呼吸两次,重新强撑精气神,身形扛着压力微微前行,一指点在云泽眉心处。 只一瞬间,双眼中的刺痛感就立刻消失不见。 云泽猛然睁开双眼,身体前倾,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带着颤音,额头上已经满是豆大的汗珠。 白先生语气虚弱道: “以你目前修为,还看不得这些。日后可莫要如此莽撞。” 云泽缓缓抬头看向面前这位绝世大妖,已经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方才短短片刻,只是为了咬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就已经力竭。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提起一些气力,冲着白先生咧嘴一笑,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两坛梨花酿出来,一坛被他砰然放在白先生面前,另一坛,手掌一挥便掀开酒封,仰头痛饮。 白先生并未拒绝,缓慢伸出一只手,指尖颤抖,掀开酒封之后,仍是动作缓慢,举起酒坛小口喝酒,只喝一小口,帮着提神。 云泽喝得满身酒渍,一整坛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最后将那空掉的酒坛种种砸在地面上,立刻摔得四分五裂。 他双眼猩红,满布血丝,喘着粗气,嗓音嘶哑道: “我有武道天眼,虽然还不完整,但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白先生默然不语。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身形后仰靠在墙壁上,双眼虚眯,盯着白先生身形上空,虽然未曾动用武道天眼雏形,不能再如之前那般见到那抹如日中天的刺眼光芒,可云泽依然能够感受到,那道无形中的恐怖压力,依然存在。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屏息片刻,缓缓吐出,嗓音低沉道: “天道臣子是吧?霍成,还是云凡。” 白先生叹了口气。 两人全都沉默不语,片刻后,云泽忽然笑了一声,意味难明。 白先生不在这件事上多做计较,轻声说道: “第四件事,说出来你可能会以为我还是想要破坏你的心湖心境,但事实却非如此,我只希望你能认真听一下,记在心里,然后好好琢磨。” 说着,白先生悄悄缓了一口气,强打精神,重新直起腰背,与逐渐收敛了笑意之后,就变得面无表情的云泽对视道: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仅耳听为虚,甚至就连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也都是虚妄而已。你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因为只凭现在的你,还无法做到不受蒙蔽,就好像是见到镜中花,水中月,尽管它们看起来就是一朵花,就是一轮月,可当你真正伸手触碰的时候,才会发现这些东西一触即碎,但真正的关键,却在你是否可以伸出手去,触碰这些镜花水月...” 话至此间,白先生忽然身体前倾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血迹,显然是已经负伤。 云泽也能清楚察觉道面前那道无形之中的压力,只一瞬间,就变得更加凶猛了许多,就好像白先生说话之前,这股无形中的庞大压力,还只是一条涓涓细流,可在说话之后,就立刻变成了一座蔚为壮观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凶猛湍急,尽数砸在白先生身上,甚至让他就连重新挺直腰背都很难。 但白先生可是绝世大妖。 何谓绝世? 倘若换成一个比较通俗的说法,就是穆红妆曾在云泽面前许过的豪言,她想做的那个天下第一。 可白先生这位天下第一,竟是名不副实。 云泽默然,但也大抵知晓,有些事情确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就像那位真名霍成的蓬头老人,自称天道臣子肃清者,已经活在世上不知多少年月,还曾说过自己的修行天赋,其实不值一提。可即便如此,在这漫长岁月的磨砺之下,哪怕霍成的天赋再怎么奇差无比,哪怕抛开与天借力不提,也绝对容不得分毫小觑,甚至纵观整个天下,也未必能有几人可以与他厮杀一番。 白先生行不行? 云泽不知道,只知道如果白先生真与霍成打起来,恐怕白先生的胜面不会很大。 这个天下第一所谓的天下,没有那么大。 但也绝对不小。 白先生逐渐挺直了腰板,抬手抹去嘴角血迹,面露微笑,满怀歉意道: “天下人都在将我叫做绝世大妖,可这绝世之名,实在有些名不副实,见笑了。” 云泽摇头说道: “天下间能有几人知道,这世上竟还有着那么几个不出世的老怪物,既然不出世,那就理应不算世上人,毕竟天下人眼中的天下,可没有他们,所以将你尊作绝世大妖,我觉得没错。” 白先生闻得此言,忍不住苦笑着摇头一叹,只是略作沉默之后,却又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 他一只手按在那坛梨花酒的酒坛上,轻轻拍了拍,逐渐收敛了面上笑意。 “还有最后一件事。” 白先生抬头看向云泽,轻声说道: “那枚镂空螭龙纹珮,还在不在?” 云泽眉头一皱,手掌一番,便打从气府当中取出了那枚镂空螭龙纹珮,托在掌心,递到白先生面前。 玉佩方才不过半个巴掌的大小,尽管玉的质地算是极好,莹润珠滑,翠色温碧,但也绝对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至少表面看似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只是相对而言雕刻更加精良一些的世俗凡物罢了。 白先生微微颔首。 “就是这个,你将它带在身上,不要藏入气府,怀里、腰间,或者一直拿在手里,都可以。切记,无论是谁跟你讨要此物,想要拿去自己手里看一看,都不行,云温裳不行,云温章不行,雪姬、钱淼、木灵儿更不行,总而言之,就是不要使其离身,哪怕只有片刻也不行。” 云泽默然,心里自是疑惑万分,毕竟当初徐老道将这镂空螭龙纹珮交给他时,同样没有明说这枚玉佩的用意与来历,只说以后某天如果能够用到此物,自会明了。 云泽不曾多问,只是乖乖点头将它揣进怀里,贴身保管。 这是父亲所剩不多的遗物。 眼见于此,白先生便点了点头,将那还没喝完的梨花酿重新盖上酒封,起身言道: “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走吧,有人来接你了。” 云泽仍是靠墙坐在那里,不仅无动于衷,反而闭上眼睛开始蓄养精神。 白先生明白过来,摇头一笑,不再强求,转身一步迈出,身形由此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这座原本围拢两人,使得声音不会被人听去的阵法,也就消失不见,冯铄第一时间有所察觉,转头看来,正在迟疑要不要开口问一问白先生究竟说了什么,就猛然见到云泽身前,不知何时忽又多了一道人影出来。 正是那位脊背佝偻宛如山包一般的驼背老鬼。 杨晃将身形放得更低一些,与云泽笑道: “泽哥儿,老奴来接你回家过年了。” 云泽缓缓睁眼,看向满脸笑意、褶皱堆积的杨晃,语气平静道: “你去跟乌瑶二娘,还有孟三娘和徐老道说一声,说完再走。” 杨晃面露迟疑之色,但见云泽已经重新闭上眼睛,只得无奈一叹,弯腰拱手应了一声,看也不看一旁满脸惊异之色的冯铄,径直转身一步迈出,来去自如。 冯铄双眼圆瞪,吞了口唾沫,瞧一眼杨晃方才所在的位置,又看一看闭目养神的云泽,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乖乖转过身去,继续埋首案上钻研那些灵纹阵法,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过。 许久之后,云泽方才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他将白先生方才与他说的那些,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可很多事情,仍是糊里糊涂,不知所谓。 白先生说到的事情,似多还少。 所以一旦云泽想要从中找出真正的重点,就会像是大海捞针,更像是一把抓去,结果就只抓到了一把清水,当手离开水面之后,摊手再看,原来空无一物。 云泽抬手揉了揉眉心,又揉了揉两边太阳穴,然后就压不住心里的烦躁了,咬牙切齿,双手握拳,用力砸在脑袋上,砰砰作响。 最后狠狠抓住头发,又忽然俯身下来,双拳砰然砸在地面上,震得整座九层经塔轰隆一声,书山那边随之传来一阵杂乱声响,引来许多人错愕抬头,四下环顾却也仍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泽已经狠得双眼之中满布血丝,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嘴角都已溢出血迹,满口腥甜。 只是云泽很快就重新冷静下来,好似无事发生一般,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继续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 看得冯铄一阵心惊肉跳。 客舍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巨大轰鸣,但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就消失不见。 紧随其后,杨晃便重新出现在云泽面前,笑道: “事情已经说过了,但有件事老奴还要说一下,就是乌瑶少夫人的情绪有些激动,信不过老奴,可这毕竟也是家主的吩咐,所以老奴心里着急啊,不敢怠慢,便一时不慎出手稍稍重了一些,当然性命无忧,就是需要修养个十年八年的,还望泽哥儿不要怪罪老奴。” 云泽睁开眼睛,嗯了一声,似是已经答应下来,但在起身之后,却又忽然眼神一戾,腰杆拧转便一脚踹去,罡芒流泻,又有万千雷霆激烈争鸣。 杨晃没躲,腹部便挨了一脚,本就佝偻如同山包一样的腰背,一下子就变成了山峰,无数雷霆在其怀中疯狂跳跃,苍白雷光,映得那张沧桑老脸明暗斑驳,阴森慑人。 只是片刻过后,雷霆散去,云泽收回脚掌,杨晃就立刻重新恢复过来,脊背仍是如同山包一样,再抬手随意拍打两下,就扫掉了腹部的那些焦黑痕迹,之后便笑呵呵地抬头说道: “泽哥儿既然已经出过气了,那便上路吧?” 第593章 暗流 一夜之间,连续两次破境雷劫,在补天阁里闹出了不小的轰动,但也确有不少人察觉到了其中的古怪,毕竟无论是率先破境招引雷劫出现的罗元明,还是紧随其后几乎只有半步之差的那位绿袍男子柳青山,在此之前的炼精化炁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哪怕说不上人尽皆知,但也没差多少,虽然距离破境已经不算太远,可终归还是有着一定的距离,按照大多数人的判断,一年之内,或者两年之内,罗元明确有破境的可能,最迟不会超过三年时间,而柳青山则要更晚一些,差不多还要五年左右,当然这也需要两人没有遇见什么意料之外的机缘造化,只是安稳修行,才会如此。 可补天阁的种种机缘,无论杀人夺宝也好,或者偶然闯入某座古界小洞天,总得闹出一些或大或小的风波,可偏偏这两人的此次破境没有传出半点儿动静,忽然一步登天,就让一部分人隐约嗅到了某种古怪的味道,而这一类人,也绝大多数没被此次风波卷入其中。 像是赢家麟女赢清薇,像是白马书院的卢取,又或某个说话腔调总是极为古怪的家伙,总是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偏偏还是海外琼斯家族的继承人。 又或是某个神神叨叨的家伙,出身于海外某个信徒遍地的教会,自称是光明之子。 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仍是无人可知。 ... 距离一夜双劫之后,又过三天。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黑市,氛围莫名显得有些压抑,街道上行人寥寥,已经很难见到还有补天阁弟子在此闲逛,就连某些摆摊谋生的野修散修,也很少还会相互闲聊,只是各自守着自己的地摊,或蹲或站,或者伸腿伸腰舒展身躯,偶尔会将目光望向那座仙宴阁,暗自估算那个早在两天之前就已渡劫归来的年轻光头,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养好因为雷劫加身造成的伤势,又要多久才会重新出门,而出门之后的第一件事,究竟是去找那头发总会染成五颜六色的米迦列报仇雪恨,还是会与那些正在商议联手之事的缩头乌龟,更早出现激烈冲突。 暗地里甚至已经有些好事之人开了赌盘,想要藉此小赚一笔。 有关此事,恰好有件比较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最早暗中开设赌盘的那人,名叫鲍旭。 不过于其而言,赚钱只是此次开设赌盘背后一个很小的目的,甚至只是顺带的目的,更大的目的则是在于打探那些偶尔会在黑市出没的缩头乌龟的消息,想要尽可能地了解一下,这一群人的联手之事究竟已经进展到了怎样的程度,又是否已经解决了相互之间难以信任的问题。 毕竟人多嘴杂,易行此事。 而在得到足够有用的消息之后,鲍旭也会通过南山君转告罗元明这群缩头乌龟的具体动向,以免联手之事真给他们早早办成,反将罗元明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所以近些时间以来,最早提出开设赌盘一事,并且还是中间枢纽需要两头来回跑的南山君,就格外匆忙,甚至没有时间深入去想,自己如今的立场、偏向、做法等等,究竟对与不对。 亦或是根本不必再想。 那群数以百计的缩头乌龟,名字为何会被刻在那座早就已经半点儿不剩的石碑上? 说到底,还是只有那三个原因。 一是往日里曾经做过杀人夺宝的事情。 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没问题。 二是身上有些自谓贵族便自以为是的傲慢与偏见。 辱人者,人恒辱之,也没问题。 三是背后靠山曾与云姓有仇。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老生常谈的事情,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所以一旦剖开表象深入去看,哪怕罗元明本身有些问题存在,那也只是在这整件事的过程当中,在某一个节点出现了舍近求远的情况,这才走了错误的道路,又偏偏正在通往正确的方向。那么归根结底,这整件事最大的问题,无非就是用了一个错误的方法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究竟是对,还是错? 南山君把自己的学问叫做“拨开云雾,追本溯源”。 层层云雾拦在路,拨开云雾见光明。 所以对他而言,云雾终归是要拨开的,光明才是最终追寻的。 那么问题的答案,至少南山君自己能够给出的答案,也就随之变得一目了然了。 ... 黑市中,刚刚送走了一个偷偷跑来押注的散修之后,鲍旭就忽然瞧见了那个伤势已经恢复大半的艾尔罗,正蹲在不远处某个药材贩子的地摊跟前低头看货,虽然面上病容已经看不出多少,但其气机却也明显有着一些虚浮之象,并且身上还有一股近似石楠的味道,相当浓重,哪怕隔了如此距离,鲍旭也依然可以隐约嗅到。 不过这种味道肯定不是源于石楠,而是某种用来治疗外伤的灵株,名叫凝华草,碾碎之后取其汁液涂抹于伤患之处,效果可谓相当不错,只是因为这种味道容易引人误会的关系,所以绝大多数的修行中人受伤之后,只要还有其他选择,哪怕效果相对而言更差一些,价格也会更高一些,都不会轻易选择凝华草,而这也就注定了凝华草的价格不会很高,甚至相当廉价。 鲍旭不动声色,就在自己那处地摊上,屁股底下还有一条小板凳,一边随意摆弄着一些土里出来的物件儿,一边偷偷摸摸斜眯还在那边挑挑拣拣的艾尔罗。 后者显然没有察觉此事。 许久之后,艾尔罗这才终于挑好了东西,一抬头,就瞧见了摊主神色揶揄的模样,气得咬牙切齿,脸膛黝黑,但也没有解释什么,伸手指向地摊角落里一块儿约莫能有三百年左右的地骨皮。 “多少钱?” 摊主是个脖颈后面背着一顶竹笠的老汉,喜抽旱烟,刚刚抽完了一支,好像是没太过瘾,这会儿正将一张烟叶摊开,又洒了一把碎烟叶在上面,一边卷成条状,一边瞥了一眼那块儿地骨皮。 “八百。” 艾尔罗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三百年的地骨皮,最多六...五百!” 闻言之后,摊主老汉便神色玩味地看他一眼,然后冲着另一边的某种宝药抬了抬下巴。 “一百年的灵艾,你要想买,老子可以算你五百玉钱,回去之后用热水泡开,然后脱掉裤子蹲在盆上面,药熏一刻钟,之后再拿这水洗一洗屁股,不出三天,保你伤愈如新。” 艾尔罗愣了片刻,忽然想通这番话的背后深意,豁然起身,怒目凶光,死死盯着卖药老汉。 “老东西,你是不是想死!” 摊主老汉挑起眉头,将那已经卷好的旱烟塞进嘴里,食指拇指轻轻一搓,点燃烟叶,深深抽了一大口,一边吐雾,一边冷笑说道: “艾尔罗是吧,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还是觉得自己投了个好胎,老子就非得怕你?嘿,真不巧呦,老子就只一介散修,无根浮萍,按照你们这些正儿八经的修士的说法,就是刨食儿的野狗,反正都是野狗了,去哪儿不是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今儿个就是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娘了,你能如何?这补天阁老子说走就走,等你再过两年,舍得离开补天阁了,老子都已经干完你娘拍拍屁股走人了,就是你有本事找得着老子,老子也不亏!” 摊主老汉啐了唾沫在地上,满脸鄙夷。 “孬货,买不起就赶紧滚蛋,少他娘地耽搁老子做生意!” 艾尔罗伸手指着摊主老汉,气得发抖,只是瞧见老汉忽然冷笑起来,弹了弹烟灰之后,竟然解下腰间的酒壶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大有一副即将出口成章的趋势,立刻后退两步,然后大袖一甩,撂下一句听不懂的海外雅言,愤然离去。 亲眼瞧见这一幕的鲍旭,忍不住咧嘴一笑,暗中冲着老汉比了个拇指。 摊主老汉瞥他一眼,并不理会,将那旱烟叼在嘴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弯腰收拾地摊,很快就将这些灵株宝药打成包裹,随手丢进气府之后,起身就走。 鲍旭还在啧啧惊叹,这老汉,不管是拐弯抹角的本事还是当面骂人的本事,好像有点儿门道。却没见,那老汉方才从他身前走过没多远,就在另外一处地摊跟前停了下来,蹲下同时,顺便将那挂在脖颈后面的竹笠戴在头上,在那满是出土物件儿的地摊上挑挑拣拣,没过多久,就忽然相中了一块儿世俗凡物的手把件黄玉,也不降价,甚至没有觉得价格离谱,随手丢下几枚玉钱之后,便起身折返。 再一次途径鲍旭跟前的时候,这位皮肤黝黑、人高马大的汉子,忽然觉得余光瞥见之处有些熟悉,便抬头去看。 原来是个衣着与那老汉十分相仿的中年男子。 鲍旭没太在意这些小事儿,继续低头琢磨方才那位摊主老汉的一番詈语。 尤其拐弯抹角那一段,很是值得细细琢磨啊... ... 艾尔罗眼神阴翳地走在街道上,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只是讲了讲价,虽然五百玉钱确实有些低得离谱,但讲价这事儿本就应该你来我往,你先出个价,我后给个价,然后咱们好好商量,你要的价格再低一些,我给的价格再高一些,最后你情我愿,不就成了?怎么这才刚刚开始,就直接拐弯抹角地骂人呢。 艾尔罗忽然在原地驻足,深深吸了一口冻彻肺腑的凉气。 这段时间以来,补天阁的形势相当复杂,但也不是没有好事,最起码罗元明的不分青红造化,已经让他成了众矢之的,也让补天阁的其他人,难得能够如此团结,一致对“外”。也正因此,上一次惨被牵连之后,艾尔罗虽是最终落到了一个伤上加伤的凄凉境地,却也不必再如之前一般躲躲藏藏,甚至在此期间,数次有人携礼拜访,都是一些可以帮助伤势尽快恢复的灵株宝药,以此作为登门拜帖,与他商议联手之事。 事情的进展格外顺利。 甚至就连书契内容,也很快就给敲定下来。 只差关键一步,也便打消众人戒心必需的书契用纸。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些作为拜帖的灵株宝药,对于他那伤上加伤的沉重伤势而言,当然有效,但收效甚微。 敲门砖罢了,聊表心意而已,虽然不是什么廉价之物,却也算不上昂贵,自是难免收效甚微,可偏偏联手一事格外顺利,哪怕罗元明出人意料地忽然破境,也没有改变众人联手围杀的决心。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嘛,老生常谈的事情,就连当年那个绝顶天资古今第一的云温书,都能被瑶光皇朝联手杀得命桥崩断,他罗元明再怎么杀力可怖,天赋惊人,还能以一敌百不成? 时至今日,实际上早在数日之前,此事已经可以算是万事俱备,并且说不得什么时候拿到了书契用纸,针对罗元明的这场围杀,就会立刻被人提上日程。 所以就要尽快恢复,才能避免错过此次报仇雪恨的天赐良机。 也正因此,艾尔罗为了自己这幅伤上加伤的沉重伤势,确实已经掏空了腰包,最起码灵光玉钱已经不剩多少了,再怎么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五百多不到六百。但这并不意味着艾尔罗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毕竟身上值钱的东西数量不少,倘若此事不急也就罢了,大不了去学那些野修散修,在这黑市摆个地摊出来,并且诸如此类的事情并不少见,哪怕有失身份,也算不上特别丢人。 可偏偏联手之事,只差契纸,再者就是罗元明此次渡劫,竟然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件王道圣兵,所以伤势不算太重,按照一部分人亲眼所见之后给出的推断,哪怕无需灵株宝药,无需昂贵丹药,也最多不过一旬左右,即可恢复无恙。 而若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没有书契用纸,也由不得他们不去放下成见,联手而为。 再要仔细算一算,其实已经不剩多久。 艾尔罗深深叹了一口气,皱眉看向不远处的那座敬香楼。 相对而言,其实敬香楼在收购各种物件儿的时候,像是灵株宝药、天材地宝、灵兵法宝等等,给出的价格往往都是相当公道,可即便如此,价格也难免会被压上一压,远不如自己摆摊售卖。 迟疑许久,艾尔罗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敬香楼的大掌柜,此间不在柜台,所以迎面而来的就只是位店铺伙计。艾尔罗有些不想说话,与那笑脸相迎的伙计摆了摆手,已经听到声响,直接转身去往珠帘隔断的里屋,这才见到,那位侯氏妖城出身的掌柜,正与一位中年男子对坐喝茶,讨价还价。 桌面上摆着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有些是天材地宝,有些是灵株宝药,还有一块儿只是世俗凡物的手把件黄玉,以及两张看似平平无奇的宣纸。 敬香楼掌柜自是想要努力压一压价格,那中年男子理所当然想要抬价,其实两人各自给出的价格,差距不大,只有不到两千玉钱,偏偏相持不下,便浪费了许多口水与时间,等到艾尔罗掀开珠帘冒然闯入的时候,两人同时脸色一沉,住口不言,又各自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店铺伙计这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正要开口解释一番,就见敬香楼掌柜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 “下去吧。” 店铺伙计低头应了一声,弯腰退去。 掌柜这才抬头看向艾尔罗,面带微笑,只是并未起身。 “开门做生意,来者是客,但小友如此冒然行事,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艾尔罗置若罔闻,死死盯着那个脖颈上挂着一顶竹笠,正背对自己喝茶的家伙。 中年男子似有所觉,回头看来,眼神有些莫名其妙。 艾尔罗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又瞧见中年男子是个海内修士的长相,稍作迟疑,便有模有样地学着海内礼仪抬手抱拳,强颜欢笑道了一声唐突,正要退出里间,却又忽然瞥见了桌上两张看似俗物的宣纸,眼神一怔,旋即一喜,只是并未急于此事,再次告罪之后,转身离开,但也不曾走远,就在珠帘外边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只是在此之后,那座空间着实不大的里间,就随着敬香楼掌柜翻过手掌,以食指指节敲了敲桌面,忽然变得模糊不清,显然是有某种阵法存在,不仅可以避免谈话之声被人听去,并且可以遮掩身形,不被外人瞧见里面的光景。 待得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珠帘一晃,里间内部的光景这才能被外人见到,而那中年男子也已眼见事不能成,无奈松口,答应了敬香楼掌柜给出的价格,拿了玉钱之后,便将这桌上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都留下,连同敬香楼掌柜不要的手把件黄玉都懒得再拿,兴致缺缺地起身离开。 艾尔罗-立刻上前,坐在了中年男子之前的位置上。 正欲叫人收拾一下桌上物件的敬香楼掌柜,眼见于此,又见艾尔罗低头去看两张宣纸,立刻恍然,便抬手叫了两位伙计进屋,一个负责收拾桌上除了宣纸之外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另外一个则是重新备上一份新的茶水糕点。 待得一切做完之后,敬香楼掌柜这才开门见山笑问道: “小友想要这两张契纸?” 艾尔罗收回目光,却也并未第一时间承认下来,稍作沉吟之后,开口问道: “这两张契纸,从何而来?” 掌柜笑道: “小友不是已经知道了。” 艾尔罗皱眉说道: “我问的是刚才那家伙,他从哪儿来,又怎么弄道的这两张契纸。” 掌柜面露为难之色,瞧了瞧艾尔罗的神色确实颇为严肃,就已知晓,他是担心两张契纸的来历会与补天阁有关,生怕韦右得知此事,迁怒于他,便无奈答道: “小友问到的这些,请恕老夫无法相告,毕竟开门做生意的,总有一些规矩需要遵守。不过小友若是真心想要,老夫倒也可以撂下话来,这两张契纸,确是出土之物,并且还可告知小友,其实除此之外,方才那位贵客手里还有许多同时出土的契纸,只可惜保存不当,被那墓室中的阴气土气污染损坏,此乃老夫亲眼所见,自是不假。可若小友还是不信...” 掌柜摇了摇头便不再多说,端起茶碗小口喝茶。 艾尔罗双手交叉,有些迟疑不定。 掌柜喝过了茶水,瞧见艾尔罗依然没能下定决心,稍加沉吟,便开口说道: “契纸此物虽是罕见,但也并非补天阁独有之物,仅以老夫所知,早在远古时期,世上就有契纸存在,只是后来因为某些原由...确切来讲,是因契纸本身并不具备杀伤修士的能力,只能监察、告知,所以用处不多,约束太小,便被山上修士视如鸡肋,导致了契纸的炼制之法逐渐遗失。直到许阁主前几年偶然翻出了补天阁当年收录阁中的炼制之法,又忽然发现,契纸此物约束虽小,却于补天阁而言恰到好处,这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可若有谁能够找见远古时期留下的墓葬,便是偶然发现了一些藏在其中的契纸,也没什么古怪。” 艾尔罗有些狐疑。 “当真?” 掌柜点头道: “千真万确。” 闻言之后,艾尔罗便放下心来,看了看两张契纸,稍作迟疑,开口问道: “一张契纸,多少玉钱?” 掌柜伸出一只手来,五指张开。 艾尔罗皱了皱眉,随后洒然笑道: “契纸本身作用虽小,但好歹也是用了一些天材地宝炼制而成,五十玉钱,倒也不多。” 掌柜摇头笑道: “小友说笑了,一张契纸,五千。” 艾尔罗愣了一下,猛然回神,当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震得桌上茶碗茶壶叮了当啷一片狼藉。双目圆瞠,凶光毕露,眼神当中尽是源于妖族本性之中的凶狠残忍,甚至是原本俊朗的面容,都已经隐隐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手背、手腕、脖颈、脸颊几处,也有金色鳞片悄然浮现。 妖气阵阵,瞬间就将里屋这片不大的空间完全充斥,撞在三面墙壁上,响起阵阵金铁交击之声,撞在那片珠帘上,帘子微微晃动,传出一片叮叮当当宛如小锤敲铁般的清脆响声。 藏于无形中的灵纹阵法,随之浮现。 掌柜只伸手压住了自己那只茶碗,对于周遭一切,全都置若罔闻,身处艾尔罗的妖气滚滚之中,悠然自得,端起茶碗,掀开茶盖之后犹有闲心吹了吹浮沫,这才缓缓说道: “小友若是觉得贵了,可以不买,何必如此动气。大怒伤身。” 艾尔罗咬牙切齿道: “你这是坐地起价,趁火打劫!” 掌柜喝茶之时看他一眼,随后笑道: “在老夫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货物的价格是一成不变的,因为价格往往取决于价值,而价值又往往取决于个人的需求。倘若小友只是觉得契纸比较罕见且稀奇,这才想要将它买下,收藏也好,炫耀也罢,或者以备不时之需,老夫当然不会给出这种价格,并且还会觉得五十玉钱相当公道。但补天阁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这些,老夫确也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不在老夫这里花钱买纸,你们还能去哪儿买纸?” 说完之后,掌柜笑得格外开心,将那茶碗重新搁在桌面上,往后面挪了挪屁股,最后整个人都窝在椅子里面,笑着看向茶桌对面那位有着金色竖瞳的海外妖族。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懒洋洋地赞叹道: “海内雅言,学得不错。” 艾尔罗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面容逐渐有些棱角突出,也有更多鳞片浮现出来,覆盖体表,嘴角更是有着两颗尖牙迅速生长,很快就已覆住下牙,锋利尖锐,便让他这模样看似更加狰狞了起来。 妖气森森,卷起一条条匹练也似的金色长华,不断撞在三面墙壁与一面珠帘上,灵纹阵法忽明忽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掌柜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艾尔罗,面带微笑,缓缓说道: “同为妖族,这幅看似吓人的模样就没有必要拿出来了,更何况老夫也不是从没见过其他西方龙族。按照世俗的说法,那片地方好像是叫...西欧?差不多吧,反正就是由此往西南而去的那片陆地,在沿岸某座挺大的火山里面,就有一头黑色巨龙,那家伙的模样,可比你这还没长大的西方龙族吓人得多。” 艾尔罗愣了一下。 掌柜这才笑眯眯地继续说道: “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 闻言之后,艾尔罗双手猛地拍在桌面上,震得满座杯盘狼藉在地叮了当啷一阵乱响,面容愈显狰狞。 “你耍我?!” 掌柜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你买契纸的赠礼罢了。” 艾尔罗的脸色一阵阴晴不定。 片刻后,他还是收起了一身妖气,重新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面前,死死盯着桌面上两张沾水未湿的契纸,而掌柜则是重新叫了伙计进来,又一次换了茶水糕点,之后就坐在那里悠然饮茶,也不随意出声打扰,任凭艾尔罗自己决定。 许久之后,这位天生一双金色竖瞳的西方妖族,方才咬牙言道: “我先定下一张契纸,最迟...明日,我会过来付钱。” 掌柜看他一眼,摇头笑道: “做生意,讲究一个落袋为安。” 艾尔罗皱眉不解。 掌柜便将茶碗搁下,缓缓说道: “你若不买,自会有人来买,并且价格肯定还会更高一些,便是老夫这张血盆大口张得再大一些,直接要价一万一张,你信不信一样有人愿意咬牙掏钱,直接将这两张契纸全都买走?” 说完这个,不等艾尔罗再次发怒,掌柜就继续说道: “两天前,罗元明刚刚渡劫回来的时候,老夫曾经远远见他一面,具体伤势谈不上重,哪怕不去吞服灵株宝药也或昂贵丹药,最多一旬,即可恢复无恙。但这其实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罗元明此次渡劫太过仰仗外物,而非自身手段。其实雷劫加身对于修士而言,既是艰险阻拦,也是无形帮助,扛过不去,就会被劫雷劈成灰烬,身死道消,可若扛得过去,这所谓的雷劫,就会变成对于肉身体魄而言十分难得的淬炼,并且还会无形之中帮助修士稳固境界。但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只凭自身,不借外物,倘若借由外物强渡雷劫...” 掌柜摇了摇头,随后说道: “所以罗元明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需要时间稳固境界,若非如此,你们这一群人的联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罗元明岂会不知,又为何不曾弄些灵株宝药或是昂贵丹药吞服下去,两三日即可恢复无恙,趁着你们还没寻到书契用纸,直接快刀斩乱麻?” 闻言之后,艾尔罗豁然起身,满脸惊喜。 “此话当真?” 掌柜只是端起茶碗小口喝茶,既不摇头,也懒得点头。 艾尔罗忽然踢开座椅,在茶桌跟前来回踱步,直到如此来来回回十数次后,这才终于停了下来,转身手掌一拍气府,取了一件自己早些年前某次闯荡古界小洞天时,偶然得到的顶级法宝拍在桌面上。 “一张契纸,够不够?” 掌柜瞧了一眼,微微挑眉。 是一看似惨被大火烧过之后,便皱皱巴巴又满布焦黑,已经不太能够看出原本模样的三角旗子。 不过一些隐约可见的旗上纹络,以及内蕴气机之浩渺,却让掌柜心里有了些底。 可说是如此,掌柜依然不动声色,只是面带微笑看着艾尔罗。 后者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确也大概知晓这种损坏严重的法宝,哪怕本身品秩再高,只要还在法宝之列,就往往不会特别值钱,只得拿出更多物件儿,有些是品秩不一灵兵法宝,有些是于修行有益的灵株宝药,还有一些,便是形形色色的天材地宝,但真正能在这里卖出高价的东西不是很多,一块儿天星石,价格最高,一把约莫三四十颗水运精华,价格其次,再就是那些灵兵法宝,林林总总全部算下来,掌柜最终只给了不到三万玉钱的价格,再要扣除一张契纸需要花费的五千玉钱,就只剩下两万露头了。 压价要比平常更狠一些。 艾尔罗本是有些不太乐意,但当掌柜轻飘飘地提了一嘴“火山”之后,就只得咬牙吃下了这个闷亏,拿上玉钱和契纸,满脸阴沉地起身离开,去了孔氏妖城的那座灵芝苑。 在其离开不久之后,敬香楼二层,就忽然走下另外一位敬香楼掌柜,只是与在里间那位拿着一把焦黑旗子翻看不停的掌柜有所不同,这位刚刚下楼,被几个伙计瞧见之后以为自己见了鬼的敬香楼掌柜,脖颈后面挂有一只世俗凡物的竹笠。 这位掌柜满脸严肃,叫了一位伙计过去关门,提早打烊,之后才将几人带上,去了里间。 本就在此的掌柜,抽空伸手,以食指指节虚空敲了敲,传出砰砰两声,里间这座藏于无形之中的灵纹阵法,便在悄然之间运转起来。 挂有斗笠的掌柜苦笑不已。 “人人都说千面郎君除了易容手段与行阵之法独步天下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手段,如今看来...只凭这手控阵之法,老夫自愧不如。” 几位伙计这才恍然。 实是千面郎君的那个掌柜头也不抬,仍是翻看手里那只焦黑旗子,偶尔拿到面前,眯起眼睛仔细查看,也似是生怕错漏了什么。 掌柜好奇问道: “这旗是有什么古怪之处,能让你这千面郎君如此慎重?” 千面郎君仍是不理。 眼见于此,那敬香楼掌柜也就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问,只是眼神复杂站在茶桌对面,任那臭名昭著的千面郎君就在面前,不仅是将手里本该属于敬香楼的旗子翻来覆去,自己也在翻来覆去,这会儿已经横躺在那椅子上,背靠一边扶手,双腿搁在另一边的扶手上。 可即便如此,这位敬香楼掌柜也不敢说些什么。 毕竟形势比人强。 只是即便这位敬香楼掌柜打破了脑袋,也还是想不明白,这只过街老鼠怎么就与补天阁扯上关系了,甚至还能请出韦右亲自露面,说这千面郎君如今是在为那许阁主做事。 敬香楼掌柜怅然暗叹。 许久之后,那本是横躺在椅子上,举着旗子贴脸去看的千面郎君,忽然翻身而起,也顺便将那烧焦旗子收入囊中。 “旗子归我了。还有剩下的这些,折算成卖价,五五分账!” ... 冰山山顶,仍是那副敬香楼掌柜模样的千面郎君,手里随意晃着一只烧得焦黑的三角旗,旗杆约莫半人来高,瞧不出是什么材质,一抹一手黑,但在用力擦过之后,却也能够隐约瞧见,旗杆泛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冷光;旗面却是被火烧得皱皱巴巴,倘若能够完全展开,约莫三尺来长,两尺半高,有些地方隐约能够见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图画痕迹,可具体是个什么模样,看不出来。 韦右突然现身在其身旁,目光落在那只三角旗上。 “这旗已经毁成这幅模样了,你竟然还能认得出来。” 千面郎君瞥他一眼,手腕一抖,便将旗面卷上旗杆,手臂一抬,五指一松,这焦黑旗子便顺着他的袖口落入衣内,之后再将手臂放下的时候,并无阻碍,显然已经收入气府。 仍是掌柜模样的千面郎君,抬头看向韦右,茫然问道: “什么旗?什么模样?” 韦右脸色一沉,没好气道: “这先天灵宝既然已经被你拿到了,就算你自己的本事,老夫可不会管这些。” 稍稍一顿之后,韦右脸色稍霁,又道: “但其损坏如此严重,想要修复,恐怕最少也要百万玉钱。” 千面郎君咧嘴一笑。 “只要我肯重出江湖,百万玉钱算个屁。” 韦右脸皮一抖,方才稍霁的脸色在此沉了下来。 千面郎君视如不见,好奇问道: “韦副阁主,看在咱们两个也算相识多年的份儿上,您老就大方一回,跟我透个底,另外四杆先天灵宝,是不是也在补天阁?” 韦右沉默片刻,随后摇头说道: “补天阁的古界小洞天,数量太多,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老夫虽是此间副阁主,许阁主临走之前,也已将此间坐镇之人换成老夫,可说到底也就只是代职罢了,这座护阁大阵,还在许阁主手中,老夫又如何知晓这些古界小洞天中,究竟散落了多少机缘,那些机缘。就连这面素色云界旗,老夫也是在那艾尔罗将其带出之后,方才知晓...可若不出意外的话,另外四面先天五方旗,应该也在补天阁的古界小洞天中...最少一面。” 千面郎君点了点头,以示了然。 随后又道: “等这段时间的事情过去之后,让我徒弟走个后门呗?” 韦右默不作声。 千面郎君撇了撇嘴,扭过头去嘴里一阵嘀嘀咕咕,没说好话。 韦右充耳不闻,只是居高临下俯瞰整座补天阁,将这范围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从艾尔罗离开灵芝苑回去之后,第一件事不是立刻“呼朋唤友”,而是闭关养伤,力求伤势尽快恢复到十之八九的程度,再将此事宣扬出去,以免错过此次围杀良机;到仙宴阁后院,伤势已经几乎痊愈的罗元明,正在缓步行走,沉淀稳固自身境界;再到经塔一层,藉由灵族精血在其体内残余生机,便已完全恢复的柳青山,正将读书一事,从头再来... 韦右忽然有些感慨,轻声呢喃道: “九月深秋兮,霜风号肃杀...挑得一个好时候啊!” 第594章 崩碎 一夜之间,连续两次破境雷劫,在补天阁里闹出了不小的轰动,但也确有不少人察觉到了其中的古怪,毕竟无论是率先破境招引雷劫出现的罗元明,还是紧随其后几乎只有半步之差的那位绿袍男子柳青山,在此之前的炼精化炁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哪怕说不上人尽皆知,但也没差多少,虽然距离破境已经不算太远,可终归还是有着一定的距离,按照大多数人的判断,一年之内,或者两年之内,罗元明确有破境的可能,最迟不会超过三年时间,而柳青山则要更晚一些,差不多还要五年左右,当然这也需要两人没有遇见什么意料之外的机缘造化,只是安稳修行,才会如此。 可补天阁的种种机缘,无论杀人夺宝也好,或者偶然闯入某座古界小洞天,总得闹出一些或大或小的风波,可偏偏这两人的此次破境没有传出半点儿动静,忽然一步登天,就让一部分人隐约嗅到了某种古怪的味道,而这一类人,也绝大多数没被此次风波卷入其中。 像是赢家麟女赢清薇,像是白马书院的卢取,又或某个说话腔调总是极为古怪的家伙,总是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偏偏还是海外琼斯家族的继承人。 又或是某个神神叨叨的家伙,出身于海外某个信徒遍地的教会,自称是光明之子。 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仍是无人可知。 ... 距离一夜双劫之后,又过三天。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黑市,氛围莫名显得有些压抑,街道上行人寥寥,已经很难见到还有补天阁弟子在此闲逛,就连某些摆摊谋生的野修散修,也很少还会相互闲聊,只是各自守着自己的地摊,或蹲或站,或者伸腿伸腰舒展身躯,偶尔会将目光望向那座仙宴阁,暗自估算那个早在两天之前就已渡劫归来的年轻光头,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养好因为雷劫加身造成的伤势,又要多久才会重新出门,而出门之后的第一件事,究竟是去找那头发总会染成五颜六色的米迦列报仇雪恨,还是会与那些正在商议联手之事的缩头乌龟,更早出现激烈冲突。 暗地里甚至已经有些好事之人开了赌盘,想要藉此小赚一笔。 有关此事,恰好有件比较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最早暗中开设赌盘的那人,名叫鲍旭。 不过于其而言,赚钱只是此次开设赌盘背后一个很小的目的,甚至只是顺带的目的,更大的目的则是在于打探那些偶尔会在黑市出没的缩头乌龟的消息,想要尽可能地了解一下,这一群人的联手之事究竟已经进展到了怎样的程度,又是否已经解决了相互之间难以信任的问题。 毕竟人多嘴杂,易行此事。 而在得到足够有用的消息之后,鲍旭也会通过南山君转告罗元明这群缩头乌龟的具体动向,以免联手之事真给他们早早办成,反将罗元明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所以近些时间以来,最早提出开设赌盘一事,并且还是中间枢纽需要两头来回跑的南山君,就格外匆忙,甚至没有时间深入去想,自己如今的立场、偏向、做法等等,究竟对与不对。 亦或是根本不必再想。 那群数以百计的缩头乌龟,名字为何会被刻在那座早就已经半点儿不剩的石碑上? 说到底,还是只有那三个原因。 一是往日里曾经做过杀人夺宝的事情。 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没问题。 二是身上有些自谓贵族便自以为是的傲慢与偏见。 辱人者,人恒辱之,也没问题。 三是背后靠山曾与云姓有仇。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老生常谈的事情,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所以一旦剖开表象深入去看,哪怕罗元明本身有些问题存在,那也只是在这整件事的过程当中,在某一个节点出现了舍近求远的情况,这才走了错误的道路,又偏偏正在通往正确的方向。那么归根结底,这整件事最大的问题,无非就是用了一个错误的方法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究竟是对,还是错? 南山君把自己的学问叫做“拨开云雾,追本溯源”。 层层云雾拦在路,拨开云雾见光明。 所以对他而言,云雾终归是要拨开的,光明才是最终追寻的。 那么问题的答案,至少南山君自己能够给出的答案,也就随之变得一目了然了。 ... 黑市中,刚刚送走了一个偷偷跑来押注的散修之后,鲍旭就忽然瞧见了那个伤势已经恢复大半的艾尔罗,正蹲在不远处某个药材贩子的地摊跟前低头看货,虽然面上病容已经看不出多少,但其气机却也明显有着一些虚浮之象,并且身上还有一股近似石楠的味道,相当浓重,哪怕隔了如此距离,鲍旭也依然可以隐约嗅到。 不过这种味道肯定不是源于石楠,而是某种用来治疗外伤的灵株,名叫凝华草,碾碎之后取其汁液涂抹于伤患之处,效果可谓相当不错,只是因为这种味道容易引人误会的关系,所以绝大多数的修行中人受伤之后,只要还有其他选择,哪怕效果相对而言更差一些,价格也会更高一些,都不会轻易选择凝华草,而这也就注定了凝华草的价格不会很高,甚至相当廉价。 鲍旭不动声色,就在自己那处地摊上,屁股底下还有一条小板凳,一边随意摆弄着一些土里出来的物件儿,一边偷偷摸摸斜眯还在那边挑挑拣拣的艾尔罗。 后者显然没有察觉此事。 许久之后,艾尔罗这才终于挑好了东西,一抬头,就瞧见了摊主神色揶揄的模样,气得咬牙切齿,脸膛黝黑,但也没有解释什么,伸手指向地摊角落里一块儿约莫能有三百年左右的地骨皮。 “多少钱?” 摊主是个脖颈后面背着一顶竹笠的老汉,喜抽旱烟,刚刚抽完了一支,好像是没太过瘾,这会儿正将一张烟叶摊开,又洒了一把碎烟叶在上面,一边卷成条状,一边瞥了一眼那块儿地骨皮。 “八百。” 艾尔罗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三百年的地骨皮,最多六...五百!” 闻言之后,摊主老汉便神色玩味地看他一眼,然后冲着另一边的某种宝药抬了抬下巴。 “一百年的灵艾,你要想买,老子可以算你五百玉钱,回去之后用热水泡开,然后脱掉裤子蹲在盆上面,药熏一刻钟,之后再拿这水洗一洗屁股,不出三天,保你伤愈如新。” 艾尔罗愣了片刻,忽然想通这番话的背后深意,豁然起身,怒目凶光,死死盯着卖药老汉。 “老东西,你是不是想死!” 摊主老汉挑起眉头,将那已经卷好的旱烟塞进嘴里,食指拇指轻轻一搓,点燃烟叶,深深抽了一大口,一边吐雾,一边冷笑说道: “艾尔罗是吧,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还是觉得自己投了个好胎,老子就非得怕你?嘿,真不巧呦,老子就只一介散修,无根浮萍,按照你们这些正儿八经的修士的说法,就是刨食儿的野狗,反正都是野狗了,去哪儿不是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今儿个就是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娘了,你能如何?这补天阁老子说走就走,等你再过两年,舍得离开补天阁了,老子都已经干完你娘拍拍屁股走人了,就是你有本事找得着老子,老子也不亏!” 摊主老汉啐了唾沫在地上,满脸鄙夷。 “孬货,买不起就赶紧滚蛋,少他娘地耽搁老子做生意!” 艾尔罗伸手指着摊主老汉,气得发抖,只是瞧见老汉忽然冷笑起来,弹了弹烟灰之后,竟然解下腰间的酒壶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大有一副即将出口成章的趋势,立刻后退两步,然后大袖一甩,撂下一句听不懂的海外雅言,愤然离去。 亲眼瞧见这一幕的鲍旭,忍不住咧嘴一笑,暗中冲着老汉比了个拇指。 摊主老汉瞥他一眼,并不理会,将那旱烟叼在嘴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弯腰收拾地摊,很快就将这些灵株宝药打成包裹,随手丢进气府之后,起身就走。 鲍旭还在啧啧惊叹,这老汉,不管是拐弯抹角的本事还是当面骂人的本事,好像有点儿门道。却没见,那老汉方才从他身前走过没多远,就在另外一处地摊跟前停了下来,蹲下同时,顺便将那挂在脖颈后面的竹笠戴在头上,在那满是出土物件儿的地摊上挑挑拣拣,没过多久,就忽然相中了一块儿世俗凡物的手把件黄玉,也不降价,甚至没有觉得价格离谱,随手丢下几枚玉钱之后,便起身折返。 再一次途径鲍旭跟前的时候,这位皮肤黝黑、人高马大的汉子,忽然觉得余光瞥见之处有些熟悉,便抬头去看。 原来是个衣着与那老汉十分相仿的中年男子。 鲍旭没太在意这些小事儿,继续低头琢磨方才那位摊主老汉的一番詈语。 尤其拐弯抹角那一段,很是值得细细琢磨啊... ... 艾尔罗眼神阴翳地走在街道上,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只是讲了讲价,虽然五百玉钱确实有些低得离谱,但讲价这事儿本就应该你来我往,你先出个价,我后给个价,然后咱们好好商量,你要的价格再低一些,我给的价格再高一些,最后你情我愿,不就成了?怎么这才刚刚开始,就直接拐弯抹角地骂人呢。 艾尔罗忽然在原地驻足,深深吸了一口冻彻肺腑的凉气。 这段时间以来,补天阁的形势相当复杂,但也不是没有好事,最起码罗元明的不分青红造化,已经让他成了众矢之的,也让补天阁的其他人,难得能够如此团结,一致对“外”。也正因此,上一次惨被牵连之后,艾尔罗虽是最终落到了一个伤上加伤的凄凉境地,却也不必再如之前一般躲躲藏藏,甚至在此期间,数次有人携礼拜访,都是一些可以帮助伤势尽快恢复的灵株宝药,以此作为登门拜帖,与他商议联手之事。 事情的进展格外顺利。 甚至就连书契内容,也很快就给敲定下来。 只差关键一步,也便打消众人戒心必需的书契用纸。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些作为拜帖的灵株宝药,对于他那伤上加伤的沉重伤势而言,当然有效,但收效甚微。 敲门砖罢了,聊表心意而已,虽然不是什么廉价之物,却也算不上昂贵,自是难免收效甚微,可偏偏联手一事格外顺利,哪怕罗元明出人意料地忽然破境,也没有改变众人联手围杀的决心。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嘛,老生常谈的事情,就连当年那个绝顶天资古今第一的云温书,都能被瑶光皇朝联手杀得命桥崩断,他罗元明再怎么杀力可怖,天赋惊人,还能以一敌百不成? 时至今日,实际上早在数日之前,此事已经可以算是万事俱备,并且说不得什么时候拿到了书契用纸,针对罗元明的这场围杀,就会立刻被人提上日程。 所以就要尽快恢复,才能避免错过此次报仇雪恨的天赐良机。 也正因此,艾尔罗为了自己这幅伤上加伤的沉重伤势,确实已经掏空了腰包,最起码灵光玉钱已经不剩多少了,再怎么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五百多不到六百。但这并不意味着艾尔罗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毕竟身上值钱的东西数量不少,倘若此事不急也就罢了,大不了去学那些野修散修,在这黑市摆个地摊出来,并且诸如此类的事情并不少见,哪怕有失身份,也算不上特别丢人。 可偏偏联手之事,只差契纸,再者就是罗元明此次渡劫,竟然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件王道圣兵,所以伤势不算太重,按照一部分人亲眼所见之后给出的推断,哪怕无需灵株宝药,无需昂贵丹药,也最多不过一旬左右,即可恢复无恙。 而若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没有书契用纸,也由不得他们不去放下成见,联手而为。 再要仔细算一算,其实已经不剩多久。 艾尔罗深深叹了一口气,皱眉看向不远处的那座敬香楼。 相对而言,其实敬香楼在收购各种物件儿的时候,像是灵株宝药、天材地宝、灵兵法宝等等,给出的价格往往都是相当公道,可即便如此,价格也难免会被压上一压,远不如自己摆摊售卖。 迟疑许久,艾尔罗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敬香楼的大掌柜,此间不在柜台,所以迎面而来的就只是位店铺伙计。艾尔罗有些不想说话,与那笑脸相迎的伙计摆了摆手,已经听到声响,直接转身去往珠帘隔断的里屋,这才见到,那位侯氏妖城出身的掌柜,正与一位中年男子对坐喝茶,讨价还价。 桌面上摆着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有些是天材地宝,有些是灵株宝药,还有一块儿只是世俗凡物的手把件黄玉,以及两张看似平平无奇的宣纸。 敬香楼掌柜自是想要努力压一压价格,那中年男子理所当然想要抬价,其实两人各自给出的价格,差距不大,只有不到两千玉钱,偏偏相持不下,便浪费了许多口水与时间,等到艾尔罗掀开珠帘冒然闯入的时候,两人同时脸色一沉,住口不言,又各自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店铺伙计这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正要开口解释一番,就见敬香楼掌柜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 “下去吧。” 店铺伙计低头应了一声,弯腰退去。 掌柜这才抬头看向艾尔罗,面带微笑,只是并未起身。 “开门做生意,来者是客,但小友如此冒然行事,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艾尔罗置若罔闻,死死盯着那个脖颈上挂着一顶竹笠,正背对自己喝茶的家伙。 中年男子似有所觉,回头看来,眼神有些莫名其妙。 艾尔罗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又瞧见中年男子是个海内修士的长相,稍作迟疑,便有模有样地学着海内礼仪抬手抱拳,强颜欢笑道了一声唐突,正要退出里间,却又忽然瞥见了桌上两张看似俗物的宣纸,眼神一怔,旋即一喜,只是并未急于此事,再次告罪之后,转身离开,但也不曾走远,就在珠帘外边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只是在此之后,那座空间着实不大的里间,就随着敬香楼掌柜翻过手掌,以食指指节敲了敲桌面,忽然变得模糊不清,显然是有某种阵法存在,不仅可以避免谈话之声被人听去,并且可以遮掩身形,不被外人瞧见里面的光景。 待得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珠帘一晃,里间内部的光景这才能被外人见到,而那中年男子也已眼见事不能成,无奈松口,答应了敬香楼掌柜给出的价格,拿了玉钱之后,便将这桌上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都留下,连同敬香楼掌柜不要的手把件黄玉都懒得再拿,兴致缺缺地起身离开。 艾尔罗-立刻上前,坐在了中年男子之前的位置上。 正欲叫人收拾一下桌上物件的敬香楼掌柜,眼见于此,又见艾尔罗低头去看两张宣纸,立刻恍然,便抬手叫了两位伙计进屋,一个负责收拾桌上除了宣纸之外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另外一个则是重新备上一份新的茶水糕点。 待得一切做完之后,敬香楼掌柜这才开门见山笑问道: “小友想要这两张契纸?” 艾尔罗收回目光,却也并未第一时间承认下来,稍作沉吟之后,开口问道: “这两张契纸,从何而来?” 掌柜笑道: “小友不是已经知道了。” 艾尔罗皱眉说道: “我问的是刚才那家伙,他从哪儿来,又怎么弄道的这两张契纸。” 掌柜面露为难之色,瞧了瞧艾尔罗的神色确实颇为严肃,就已知晓,他是担心两张契纸的来历会与补天阁有关,生怕韦右得知此事,迁怒于他,便无奈答道: “小友问到的这些,请恕老夫无法相告,毕竟开门做生意的,总有一些规矩需要遵守。不过小友若是真心想要,老夫倒也可以撂下话来,这两张契纸,确是出土之物,并且还可告知小友,其实除此之外,方才那位贵客手里还有许多同时出土的契纸,只可惜保存不当,被那墓室中的阴气土气污染损坏,此乃老夫亲眼所见,自是不假。可若小友还是不信...” 掌柜摇了摇头便不再多说,端起茶碗小口喝茶。 艾尔罗双手交叉,有些迟疑不定。 掌柜喝过了茶水,瞧见艾尔罗依然没能下定决心,稍加沉吟,便开口说道: “契纸此物虽是罕见,但也并非补天阁独有之物,仅以老夫所知,早在远古时期,世上就有契纸存在,只是后来因为某些原由...确切来讲,是因契纸本身并不具备杀伤修士的能力,只能监察、告知,所以用处不多,约束太小,便被山上修士视如鸡肋,导致了契纸的炼制之法逐渐遗失。直到许阁主前几年偶然翻出了补天阁当年收录阁中的炼制之法,又忽然发现,契纸此物约束虽小,却于补天阁而言恰到好处,这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可若有谁能够找见远古时期留下的墓葬,便是偶然发现了一些藏在其中的契纸,也没什么古怪。” 艾尔罗有些狐疑。 “当真?” 掌柜点头道: “千真万确。” 闻言之后,艾尔罗便放下心来,看了看两张契纸,稍作迟疑,开口问道: “一张契纸,多少玉钱?” 掌柜伸出一只手来,五指张开。 艾尔罗皱了皱眉,随后洒然笑道: “契纸本身作用虽小,但好歹也是用了一些天材地宝炼制而成,五十玉钱,倒也不多。” 掌柜摇头笑道: “小友说笑了,一张契纸,五千。” 艾尔罗愣了一下,猛然回神,当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震得桌上茶碗茶壶叮了当啷一片狼藉。双目圆瞠,凶光毕露,眼神当中尽是源于妖族本性之中的凶狠残忍,甚至是原本俊朗的面容,都已经隐隐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手背、手腕、脖颈、脸颊几处,也有金色鳞片悄然浮现。 妖气阵阵,瞬间就将里屋这片不大的空间完全充斥,撞在三面墙壁上,响起阵阵金铁交击之声,撞在那片珠帘上,帘子微微晃动,传出一片叮叮当当宛如小锤敲铁般的清脆响声。 藏于无形中的灵纹阵法,随之浮现。 掌柜只伸手压住了自己那只茶碗,对于周遭一切,全都置若罔闻,身处艾尔罗的妖气滚滚之中,悠然自得,端起茶碗,掀开茶盖之后犹有闲心吹了吹浮沫,这才缓缓说道: “小友若是觉得贵了,可以不买,何必如此动气。大怒伤身。” 艾尔罗咬牙切齿道: “你这是坐地起价,趁火打劫!” 掌柜喝茶之时看他一眼,随后笑道: “在老夫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货物的价格是一成不变的,因为价格往往取决于价值,而价值又往往取决于个人的需求。倘若小友只是觉得契纸比较罕见且稀奇,这才想要将它买下,收藏也好,炫耀也罢,或者以备不时之需,老夫当然不会给出这种价格,并且还会觉得五十玉钱相当公道。但补天阁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这些,老夫确也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不在老夫这里花钱买纸,你们还能去哪儿买纸?” 说完之后,掌柜笑得格外开心,将那茶碗重新搁在桌面上,往后面挪了挪屁股,最后整个人都窝在椅子里面,笑着看向茶桌对面那位有着金色竖瞳的海外妖族。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懒洋洋地赞叹道: “海内雅言,学得不错。” 艾尔罗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面容逐渐有些棱角突出,也有更多鳞片浮现出来,覆盖体表,嘴角更是有着两颗尖牙迅速生长,很快就已覆住下牙,锋利尖锐,便让他这模样看似更加狰狞了起来。 妖气森森,卷起一条条匹练也似的金色长华,不断撞在三面墙壁与一面珠帘上,灵纹阵法忽明忽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掌柜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艾尔罗,面带微笑,缓缓说道: “同为妖族,这幅看似吓人的模样就没有必要拿出来了,更何况老夫也不是从没见过其他西方龙族。按照世俗的说法,那片地方好像是叫...西欧?差不多吧,反正就是由此往西南而去的那片陆地,在沿岸某座挺大的火山里面,就有一头黑色巨龙,那家伙的模样,可比你这还没长大的西方龙族吓人得多。” 艾尔罗愣了一下。 掌柜这才笑眯眯地继续说道: “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 闻言之后,艾尔罗双手猛地拍在桌面上,震得满座杯盘狼藉在地叮了当啷一阵乱响,面容愈显狰狞。 “你耍我?!” 掌柜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你买契纸的赠礼罢了。” 艾尔罗的脸色一阵阴晴不定。 片刻后,他还是收起了一身妖气,重新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面前,死死盯着桌面上两张沾水未湿的契纸,而掌柜则是重新叫了伙计进来,又一次换了茶水糕点,之后就坐在那里悠然饮茶,也不随意出声打扰,任凭艾尔罗自己决定。 许久之后,这位天生一双金色竖瞳的西方妖族,方才咬牙言道: “我先定下一张契纸,最迟...明日,我会过来付钱。” 掌柜看他一眼,摇头笑道: “做生意,讲究一个落袋为安。” 艾尔罗皱眉不解。 掌柜便将茶碗搁下,缓缓说道: “你若不买,自会有人来买,并且价格肯定还会更高一些,便是老夫这张血盆大口张得再大一些,直接要价一万一张,你信不信一样有人愿意咬牙掏钱,直接将这两张契纸全都买走?” 说完这个,不等艾尔罗再次发怒,掌柜就继续说道: “两天前,罗元明刚刚渡劫回来的时候,老夫曾经远远见他一面,具体伤势谈不上重,哪怕不去吞服灵株宝药也或昂贵丹药,最多一旬,即可恢复无恙。但这其实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罗元明此次渡劫太过仰仗外物,而非自身手段。其实雷劫加身对于修士而言,既是艰险阻拦,也是无形帮助,扛过不去,就会被劫雷劈成灰烬,身死道消,可若扛得过去,这所谓的雷劫,就会变成对于肉身体魄而言十分难得的淬炼,并且还会无形之中帮助修士稳固境界。但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只凭自身,不借外物,倘若借由外物强渡雷劫...” 掌柜摇了摇头,随后说道: “所以罗元明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需要时间稳固境界,若非如此,你们这一群人的联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罗元明岂会不知,又为何不曾弄些灵株宝药或是昂贵丹药吞服下去,两三日即可恢复无恙,趁着你们还没寻到书契用纸,直接快刀斩乱麻?” 闻言之后,艾尔罗豁然起身,满脸惊喜。 “此话当真?” 掌柜只是端起茶碗小口喝茶,既不摇头,也懒得点头。 艾尔罗忽然踢开座椅,在茶桌跟前来回踱步,直到如此来来回回十数次后,这才终于停了下来,转身手掌一拍气府,取了一件自己早些年前某次闯荡古界小洞天时,偶然得到的顶级法宝拍在桌面上。 “一张契纸,够不够?” 掌柜瞧了一眼,微微挑眉。 是一看似惨被大火烧过之后,便皱皱巴巴又满布焦黑,已经不太能够看出原本模样的三角旗子。 不过一些隐约可见的旗上纹络,以及内蕴气机之浩渺,却让掌柜心里有了些底。 可说是如此,掌柜依然不动声色,只是面带微笑看着艾尔罗。 后者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确也大概知晓这种损坏严重的法宝,哪怕本身品秩再高,只要还在法宝之列,就往往不会特别值钱,只得拿出更多物件儿,有些是品秩不一灵兵法宝,有些是于修行有益的灵株宝药,还有一些,便是形形色色的天材地宝,但真正能在这里卖出高价的东西不是很多,一块儿天星石,价格最高,一把约莫三四十颗水运精华,价格其次,再就是那些灵兵法宝,林林总总全部算下来,掌柜最终只给了不到三万玉钱的价格,再要扣除一张契纸需要花费的五千玉钱,就只剩下两万露头了。 压价要比平常更狠一些。 艾尔罗本是有些不太乐意,但当掌柜轻飘飘地提了一嘴“火山”之后,就只得咬牙吃下了这个闷亏,拿上玉钱和契纸,满脸阴沉地起身离开,去了孔氏妖城的那座灵芝苑。 在其离开不久之后,敬香楼二层,就忽然走下另外一位敬香楼掌柜,只是与在里间那位拿着一把焦黑旗子翻看不停的掌柜有所不同,这位刚刚下楼,被几个伙计瞧见之后以为自己见了鬼的敬香楼掌柜,脖颈后面挂有一只世俗凡物的竹笠。 这位掌柜满脸严肃,叫了一位伙计过去关门,提早打烊,之后才将几人带上,去了里间。 本就在此的掌柜,抽空伸手,以食指指节虚空敲了敲,传出砰砰两声,里间这座藏于无形之中的灵纹阵法,便在悄然之间运转起来。 挂有斗笠的掌柜苦笑不已。 “人人都说千面郎君除了易容手段与行阵之法独步天下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手段,如今看来...只凭这手控阵之法,老夫自愧不如。” 几位伙计这才恍然。 实是千面郎君的那个掌柜头也不抬,仍是翻看手里那只焦黑旗子,偶尔拿到面前,眯起眼睛仔细查看,也似是生怕错漏了什么。 掌柜好奇问道: “这旗是有什么古怪之处,能让你这千面郎君如此慎重?” 千面郎君仍是不理。 眼见于此,那敬香楼掌柜也就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问,只是眼神复杂站在茶桌对面,任那臭名昭著的千面郎君就在面前,不仅是将手里本该属于敬香楼的旗子翻来覆去,自己也在翻来覆去,这会儿已经横躺在那椅子上,背靠一边扶手,双腿搁在另一边的扶手上。 可即便如此,这位敬香楼掌柜也不敢说些什么。 毕竟形势比人强。 只是即便这位敬香楼掌柜打破了脑袋,也还是想不明白,这只过街老鼠怎么就与补天阁扯上关系了,甚至还能请出韦右亲自露面,说这千面郎君如今是在为那许阁主做事。 敬香楼掌柜怅然暗叹。 许久之后,那本是横躺在椅子上,举着旗子贴脸去看的千面郎君,忽然翻身而起,也顺便将那烧焦旗子收入囊中。 “旗子归我了。还有剩下的这些,折算成卖价,五五分账!” ... 冰山山顶,仍是那副敬香楼掌柜模样的千面郎君,手里随意晃着一只烧得焦黑的三角旗,旗杆约莫半人来高,瞧不出是什么材质,一抹一手黑,但在用力擦过之后,却也能够隐约瞧见,旗杆泛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冷光;旗面却是被火烧得皱皱巴巴,倘若能够完全展开,约莫三尺来长,两尺半高,有些地方隐约能够见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图画痕迹,可具体是个什么模样,看不出来。 韦右突然现身在其身旁,目光落在那只三角旗上。 “这旗已经毁成这幅模样了,你竟然还能认得出来。” 千面郎君瞥他一眼,手腕一抖,便将旗面卷上旗杆,手臂一抬,五指一松,这焦黑旗子便顺着他的袖口落入衣内,之后再将手臂放下的时候,并无阻碍,显然已经收入气府。 仍是掌柜模样的千面郎君,抬头看向韦右,茫然问道: “什么旗?什么模样?” 韦右脸色一沉,没好气道: “这先天灵宝既然已经被你拿到了,就算你自己的本事,老夫可不会管这些。” 稍稍一顿之后,韦右脸色稍霁,又道: “但其损坏如此严重,想要修复,恐怕最少也要百万玉钱。” 千面郎君咧嘴一笑。 “只要我肯重出江湖,百万玉钱算个屁。” 韦右脸皮一抖,方才稍霁的脸色在此沉了下来。 千面郎君视如不见,好奇问道: “韦副阁主,看在咱们两个也算相识多年的份儿上,您老就大方一回,跟我透个底,另外四杆先天灵宝,是不是也在补天阁?” 韦右沉默片刻,随后摇头说道: “补天阁的古界小洞天,数量太多,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老夫虽是此间副阁主,许阁主临走之前,也已将此间坐镇之人换成老夫,可说到底也就只是代职罢了,这座护阁大阵,还在许阁主手中,老夫又如何知晓这些古界小洞天中,究竟散落了多少机缘,那些机缘。就连这面素色云界旗,老夫也是在那艾尔罗将其带出之后,方才知晓...可若不出意外的话,另外四面先天五方旗,应该也在补天阁的古界小洞天中...最少一面。” 千面郎君点了点头,以示了然。 随后又道: “等这段时间的事情过去之后,让我徒弟走个后门呗?” 韦右默不作声。 千面郎君撇了撇嘴,扭过头去嘴里一阵嘀嘀咕咕,没说好话。 韦右充耳不闻,只是居高临下俯瞰整座补天阁,将这范围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从艾尔罗离开灵芝苑回去之后,第一件事不是立刻“呼朋唤友”,而是闭关养伤,力求伤势尽快恢复到十之八九的程度,再将此事宣扬出去,以免错过此次围杀良机;到仙宴阁后院,伤势已经几乎痊愈的罗元明,正在缓步行走,沉淀稳固自身境界;再到经塔一层,藉由灵族精血在其体内残余生机,便已完全恢复的柳青山,正将读书一事,从头再来... 韦右忽然有些感慨,轻声呢喃道: “九月深秋兮,霜风号肃杀...挑得一个好时候啊!” 第595章 正史 补天阁。 客舍当中,自从那日与那驼背老鬼发生冲突之后,乌瑶夫人已经昏迷整整三日,时至今日方才苏醒过来,只是整个人的气息虚浮无比,并且脸颊灰白,神色萎靡,这些还是一眼就能看到的表象,而其体内,脏腑经络更是宛如一团乱麻,伤势之重,甚至已经触及大道根本,气府命桥全被鬼气笼罩,内视之间,入眼之处,尽是一片破败狼藉,所以哪怕如今已经吞服过许多疗伤丹药,也只勉强才能稳住伤势不会继续恶化,若要完全恢复,恐怕真会如同杨晃那日与云泽所言,至少也得修养个十年八年。 乌瑶夫人偶尔捂嘴猛咳一阵,掌心当中,总能瞧见不少色泽灰暗的血迹,沿着指缝流淌出来,带有阴森鬼气,袅袅蒸腾。 与之共处一室的孟萱然,整日忧心忡忡。 她甚至还不知道那天忽然出现的那头驼背老鬼,究竟从何而来,什么身份,又为何现身之后一言不发,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乌瑶夫人。又为何,乌瑶夫人竟会忽然之间勃然色变,明知自己绝不会是那头驼背老鬼的对手,却还要强行上前,甚至取出了自己早就被人砸碎的那把本命飞剑,又强迫自己喷出了一大口的心头血,使之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完整”,拼了命的想要将其斩杀。 可那驼背老鬼毕竟也是鬼族大圣。 所以甫一交手,那把只是勉强恢复“完整”的本命飞剑,就立刻碎成了齑粉,乌瑶夫人甚至没能来得及拿出那枚螭龙纹珮,就被那头驼背老鬼忽然闪身而来,一指点在气府之处,阴森鬼气直接将她前后-洞穿,当场重伤垂死。 但那驼背老鬼却又并未赶尽杀绝,只是撂下一句“老奴得罪了”,就转身离去。 很多事,孟萱然至今也还一无所知。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极为用力的咳声。 孟萱然连忙起身上前,正见盘坐于床榻之上的乌瑶夫人,整个人都弯了下来,一手捂嘴,再一次咳出了大口的污血,鬼气森森,阴雾袅袅,沿着指缝不断弥漫出来,色泽灰暗的血迹则是顺着手腕流淌。 一股阴冷气息,在房间里逐渐弥漫开来。 孟萱然忧心不已,却也只能递了一张手帕过去。 乌瑶夫人起身之后,喘了几口粗气,手指颤抖接过手帕,擦净了手掌嘴角的血迹,而后重新挺直腰背,呼吸逐渐变得平缓下来,不多时,心神便已重新沉浸体内,于是气府之中,便有澎湃元炁轰然而动,想要将那压在气府上方的浓郁鬼气尽快逐出体外,才好进一步处理脏腑经络中的浓郁鬼气,以便伤势更早恢复。 孟萱然一直想要问一问那头驼背老鬼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自称老奴,但眼见乌瑶夫人并不打算开口解释,便只得将话咽了回去,从旁拾起那只浸满了污血的手帕,转身出门,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将它丢掉,也或干脆毁去。 然后刚刚开门,孟萱然就撞见了已经抬起手来,正要敲门的韦右,而其身旁,则是跟着一位长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海外姑娘,手里还有一只小镜子,正凑近了去看刚刚画过的眉毛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几根手指轮换交替着抹来抹去,全然没有在意开门之人究竟是谁。 孟萱然看向韦右,面露询问之色。 后者拱手笑道: “老夫是为乌瑶夫人的伤势而来。” 孟萱然看了一眼那位海外姑娘,当即恍然,便赶忙侧身让出了门口的位置,面露感激之色,伸出一只手来做出请的姿势,却不待其开口说话,韦右便率先抬手制止,微笑说道: “孟仙子既然有事要做,那便去忙好了,老夫无需招待。” 闻言如此,孟萱然便心中了然,稍稍沉默片刻,先将韦右与那海外姑娘让进屋内,之后便不再逗留,出门之时顺便关上房门。 乌瑶夫人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极北之地气候严寒,哪怕客舍屋里也是这般,便化作一股白雾,其中杂有一些并不明显的灰暗之色,随后睁眼看向身前两人。 韦右神色凝重。 米迦列已经收起了那只只是用来装模作样的镜子,双手交叉捂着手臂搓了几下,有些不太喜欢这个房间里的阴冷感觉,但目光还是认真看向满脸病容的乌瑶夫人,只片刻,便皱眉不已。 韦右与她问道: “如何?” 米迦列抿了抿唇瓣,又啧的一声。 “有点儿麻烦。我是灵族不假,可本体却是天材地宝,不是灵株宝药,所以并不擅长疗伤一事。硬伤外伤当然不成问题,但她却是鬼气入体,而且这些鬼气又是来自鬼族大圣,并且明显是在刻意阻拦她的伤势恢复,目的只是为了拖延伤势恢复的时间...只用精血的话,哪怕每天一滴,也至少需要两三年左右才能除尽鬼气,心头血虽然可以快一些,但也需要半年左右。” 米迦列耸了耸肩膀。 “我可拿不出来那么多的心头血,精血也没这么多。” 乌瑶夫人眼神一暗,置于膝上的双手用力捏紧。 韦右低头不语,手掌抚须沉吟片刻,这才缓缓说道: “灵芝苑在黑市那边的分部当中,有一位名叫月香的年轻姑娘,乃是灵药宝体的鼎炉体质,虽然修为境界不是很高,但也未必没有炼制灵族精血的本事。尤其灵药宝体,精血同样药力非凡,虽然不比灵族精血,但也是各有长短,倘若能够寻到方法将你二人的精血搭配使用,或有奇效?” 米迦列翻了个白眼。 “都跟你说了,我是天材地宝,不是灵株宝药,这事儿能不能行,你得去问那个灵药宝体,我能知道个屁?!” 韦右脸色一沉,气得眼角直跳。 乌瑶夫人脸上勉强撑起一丝笑意,嗓音艰涩道: “那就劳烦韦副阁主了。” 眼见于此,韦右便再一次沉默下来,许久才怅然唏嘘道: “当今世上,能让你乌瑶夫人做出这般姿态的,怕也是只有云泽了。” 稍稍一顿之后,韦右继续说道: “灵芝苑那里,老夫肯定会去,夫人只管放心即可。但有一件事,老夫需要提前说清楚,便是白先生此番吩咐老夫带了米迦列过来为你治伤,目的可不是为了让你恢复之后跑去送死,而是不想你继续浪费时间,因为一些已经成为过去的既定事实,便作茧自缚,止步不前。” 乌瑶夫人唇瓣微颤,低头不语。 韦右抚须的动作微微一顿,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迟疑许久,方才说道: “除去此事之外,其实白先生还有一件事想让老夫转告于你,便是隔壁屋里的那只青丘狐,其实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在云凡的强迫之下,与云泽结缔血契。所谓血契,说得简单一些,就是某种用来认主的道心血誓,所以云泽此番回山,若是真的遇见了什么意外,那只青丘狐自会第一时间...” 话没说完,韦右便忽然噤声,转而看向窗口那边。 那只本该是在隔壁房里潜心修行的青丘狐,忽然打从外面一跃而起,落在窗台。 米迦列瞧见之后,立刻双眼一亮,全然没有在意房间里的凝重氛围,双手举过头顶用力摇晃,兴奋不已,想让那团又小又白的毛茸茸转头瞧一瞧自己。 小狐狸对此视若无睹,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来到床铺上的某个角落,盘成一团。 乌瑶夫人目光一直追在小狐狸身上。 韦右笑道: “血契之下,主死仆亡。” 乌瑶夫人暂时松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韦右面上笑意微微收敛,心中暗自叹了口气,稍作沉吟,便很快恢复笑脸,继续说道: “既然这只青丘狐已经主动上门,那老夫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你就只管留在这里安心休养,至于灵芝苑那里,老夫稍后便去。” 言罢,韦右便拱一拱手,带着对那小狐狸有些恋恋不舍的米迦列转身离开。 但在出门之后,韦右却并未直接前往冰山黑市,也或返回独栋小院,而是带着米迦列走向隔壁客舍,敲响了房门。 房间里立刻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 仍是孟萱然开门,只是房间里除她之外,还有不少人在,秦九州、徐老道、黑衣小童、卫洺、陆家平,就连本该住在另一边隔壁屋里的谢安儿与阮瓶儿,也被秦九州一并叫来,也便除去此间正在九层经塔看书的柳瀅之外,其他几人,已经全在此间。 韦右早有预料,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让米迦列先回那座独栋小院。 她对这事儿本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还是看在白先生的面子上才肯过来,闻言之后,便撇嘴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韦右一直目送米迦列回去补天阁后,这才转身进门,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从白先生最早与他吩咐下来的多番布置开始,到云泽被那自称老奴的驼背老鬼忽然带走,再到今日受命前来,相助乌瑶夫人伤势恢复,全都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很多事情,其实此间众人早已知晓,因为之前徐老道与乌瑶夫人、孟萱然几人脱离镇压之后,白先生就曾以心声简单解释过,明言自己便是幕后主使,只是这场大考的目的为何,仍未可知。 韦右虽然有些猜测,可白先生不说,他也就在有人问起的时候,全都佯装不知。 所以这些内容,对于此间众人的帮助不是很大,尤其云泽被那驼背老鬼带走的事情,就连韦右也只借助护阁大阵,这才瞧见了事情经过,却也不敢妄自断言幕后真相究竟如何,便只是摇头叹气。 等到说完这些之后,韦右的语气已经十分低沉,随后停顿片刻,又与此间众人说了最后一件事。 原来白先生在说过了需要韦右转告乌瑶夫人的那件事后,又有言道,倘若云泽此一去真就一去不回,想要报仇雪恨,得先活着才行。 只是当时白先生说完之后,沉默许久,还是让韦右见机行事,不一定非得把话全都带到。也正因此,韦右之前在与乌瑶夫人说话之时,才会在被那只青丘狐打断之后,便将这段话给咽了回去。 房间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韦右究竟是在担心什么,才会将这段话给隐瞒下来,此间众人全都心知肚明,可越是如此,他们心里就越会感到某种无比压抑的沉重,所以韦右话音落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都没有出现任何声响,落针可闻。 最终还是秦九州率先打破了沉默,说要出去随便走走,就起身离去。 韦右随后告辞。 房间里再次变得沉闷无比。 黑衣小童趴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左顾右盼,实在有些受不住这般压抑氛围,便给一旁徐老道递了一个眼神过去,开口问道: “徐老头儿,你说白先生布置下来的这场大考,究竟是为了什么?” 徐老道神情阴郁地瞥他一眼,实在是提不起心气多想这些,便摇一摇头,撂下一句“不知道”,就起身走向窗台那边,伸手解下腰间那只已经还回来的青玉葫芦,拿起,放下,又拿起,又放下,最终还是长长一叹,将青玉葫芦搁在窗台上,双手揣袖,继续愁眉不展。 黑衣小童暗自咧嘴,心里好一阵骂骂咧咧,随后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将脑袋转向不远处的谢安儿,嘴里发出“噗嘶噗嘶”两声怪响,待到谢安儿闻声看来,便鬼头鬼脑地冲她用力招了招手。 谢安儿乖巧上前,面露询问之色。 黑衣小童咧嘴一笑,装作压低了嗓音的模样,掩嘴问道: “小安儿,我之前不在的那段时间,有没有从柳瀅那里得到景大公子的消息啊?” 闻言如此,谢安儿立刻神情一滞,虽然这件事早就已经算不上隐秘,可女儿家毕竟脸皮太薄,又被人给当众提起,哪里受得住这个,便在回神之后,连忙伸手捂住了黑衣小童的嘴巴,羞得满脸通红。 黑衣小童佯装挣扎了许久这才终于扒掉谢安儿双手,做出一脸嫌弃的模样用力擦嘴。 “呸呸呸,擦完屁股也不知道洗洗手,脏死了脏死了!” 谢安儿满脸窘迫,慌忙急道: “你胡说,我明明已经洗过了!” 说着,就匆匆伸手去堵黑衣小童的嘴。 却不想,黑衣小童身形一抽,就缩到了桌子底下,然后又从另外一边冒出头来,冲谢安儿吐着舌头做鬼脸。 “抓不到我抓不到我,略略略...” 谢安儿羞愤难当,绕过桌子去追黑衣小童。 于是黑衣小童一边做着鬼脸转身逃跑,一边哈哈大笑,只是还没来得及跑出多远,就忽然左脚绊右脚摔了一个狗吃屎,被谢安儿连忙上前一把按住,气鼓鼓地抬手就打,黑衣小童便抱着脑袋,大声哀嚎,连连告饶。 两人闹了片刻,却始终没有人来阻止,谢安儿就慢慢停了下来,然后放开黑衣小童,叹了口气。 黑衣小童满脸沮丧地坐在地上。 片刻后,黑衣小童站起身来,悄悄把手伸到屁股后面,然后手掌虚握,眼珠子又是滴溜溜一转,便笑嘻嘻跑去卫洺跟前,举拳说道: “大剑仙,你来猜一猜我手里有啥,猜对了我就送给你!” 卫洺看他一眼,无奈摇头。 黑衣小童撇了撇嘴,又转身跑去陆家平与阮瓶儿跟前,笑嘻嘻举手说道: “那你俩猜一猜,猜对了我真会送给你们哦!” 陆家平扯了扯嘴角,满脸嫌弃。 阮瓶儿直接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去一旁。 黑衣小童再次撇嘴,一阵左顾右盼,最终目光看向桌边低头不语,神情落寞的孟萱然,面露迟疑之色,便好似下意识般,将那只虚握拳头的手抬起挠了挠鼻子,忽然神色一滞,猛翻白眼,一边摇摇晃晃转圈,一边靠近孟萱然,之后就在她的旁边摆出一个滑稽姿势砰然倒地,抽搐不止。 孟萱然抿了抿唇瓣,有些无奈,只得转身与他轻声说道: “好了,快起来吧。” 黑衣小童倒地抽搐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说道: “三夫人,你笑一笑呗?你笑一笑我就起来了。” 孟萱然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惨淡笑意。 见状,黑衣小童顿时动作麻利翻身而起,咧嘴回以灿烂一笑。 “三夫人,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的,毕竟泽哥儿那可是洪福齐天的人,吉人自有天相嘛!我说真的,你好好想想啊,就之前那次,在北中学府的时候,那么多人过来围杀泽哥儿,就连姚家那个老不死的都来了。结果呢,泽哥儿一根头发都没掉,反而是岁月长河忽然出现了那么厉害的混乱,就连那个早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远古人皇,都被强行拽到了咱们这里,一下子就把那个姚家老头儿捏死了!” 黑衣小童学着那日所见,做了一个伸手一抓,然后用力握拳的动作,满脸自信道: “虽然我不知道这次究竟怎么一回事儿,但泽哥儿身陷那种死局都能活下来,这次又能算个屁?所以啊,咱们现在还是干啥干啥,该吃啥吃啥,说不定过段时间,不不不,是过段时间,泽哥儿肯定就会从哪儿忽然蹦出来了!” 孟萱然勉强笑着,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黑衣小童正咧嘴笑着,忽然神色一边,捂住肚子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 “不行了不行了,我肚子疼,三夫人,你先在这儿跟他们聊天儿,我得赶紧出去拉泡屎才行!” 匆匆说完,黑衣小童就火烧屁股似得一溜烟儿跑出门去。 然后一路捂着肚子跑到北边冰崖,又一跃而起,跑到对面那座地势更高的冰崖后面,黑衣小童这才慢慢停下脚步,低着头,闷不吭声,然后慢慢仰起头来,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死死咬紧了牙关。 有件事,孟萱然还不知道,乌瑶夫人也不会知道,阮瓶儿与谢安儿更不知道。 那只青丘狐临出门前曾经告诉他们,云泽的心湖,已经碎掉了。 ... 秦九州与韦右两人,在离开房间之后,又在客舍与补天阁的交界处再次见面,然后两人一起沿着那条地势相差足有丈许的界线并肩而行。 秦九州双手负后,低着头,双脚交替走在界线上面,缓缓问道: “那驼背老鬼的真实来历,还有云小子被他突然带走的幕后真相,你真一无所知?” 韦右皱眉问道: “那只青丘狐应该知道的更多。” 秦九州面露无奈之色。 “它不肯说。” 闻言,韦右便沉默片刻,轻声叹道: “这些事,老夫心里确实有些猜测,但也不敢就此断言。” 秦九州眉头一挑,转眼看他。 韦右便道: “按照九层经塔收录到的部分历史记载所言,近古人皇,其实早年曾与竹海洞天的那位育有一子,并且传闻此子出世之时,还有异象横空,东夜西昼,日月同天,且有九色祥云落入人间,被天下人以为不世之才。但当时的情况,你也应该有所知晓,先有原人屠戮苍生,后有虚族祸害人间,所以近古人皇与竹海洞天的那位实在分身乏术,只能为了天下苍生舍弃小家,将心思全部放在修行上面,与天下人一起抵抗祸乱,就难免会对此人疏于管教,以至于这位本是人人称赞的不世之才,最终误入歧途,不仅叛向虚族,并且拿起屠刀大肆杀戮天下苍生。再到后来,就是已经证道成王的近古人皇,在最终平定了天下大乱的时候,亲手将他一掌拍死,尸首沉入东海,也算是为当时的天下大乱,最终画上了一个不算特别圆满的句号。” 秦九州忽然嗤笑一声。 “补天阁好歹也是修行圣地,竟会收录这般野史,就不怕误人子弟?” 韦右苦笑不已,无奈说道: “那本书确是正史无疑,至于最后为何会说只曾伤人,却不曾杀人的近古人皇,竟然亲手将其头颅斩下,尸首沉入东海,怕也是那撰书之人担心近古人皇遭到后人诟病,才会这般胆大包天,篡改史实...毕竟天下间的有灵众生,大多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只要事情不会牵扯自身利益,就往往喜欢把自己放在道理的制高点上对人指指点点,妄加评判。” 秦九州对此无话可说,便回以一叹,不再继续纠缠这些,随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语气迟疑道: “所以云温书父子二人,真是近古人皇的子孙后代?” 韦右摇了摇头,不敢妄自断言。 秦九州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补天阁这边的辽阔冰原,只有脚跟依然踩在客舍这边的冰面上,脚尖悬空。 秦九州愁眉不展,许久才喃喃问道: “究竟是当年之人至今未死,还是后世之人,拒绝‘父’债子偿?” 第596章 红霞 深夜。 度朔山。 突然出现在后山的这场阴风秽雨,只持续了不到一日就戛然而止,可即便如此,一旦居高临下俯瞰而去,依然能够见到黑雾滚滚,阴气森森,偶有阴寒入骨的冷风吹过,将这些黑雾阴气翻卷起来,就会瞧见地面上层层堆积的黑霜,好似不久之前刚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一脚踩下,就会抹过脚腕。 鬼头凶山上,云温章依然盘坐在那深渊巨口的跟前,一身浩然正气,浮光如雪,在这满地黑霜之中,强行撑开丈许方圆的清静之地,可以使之不受阴邪侵袭。 深渊巨口中,正隐约传出某种极为压抑的低吼,同时有着一股近乎于癫狂的气机,正在悄然酝酿。 这场有关许多古老往事的对话问答,其实过程并不顺利,许是因为贺风惨被关押在此已经太多岁月,所以无论精神方面,还是心性方面,都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就在云温章问出某些牵扯极深的问题的时候,常常失控发狂,一边怒吼哀嚎,一边将那缸口粗细的黝黑锁链晃得铿锵作响,火花四溅,并且还会牵动星月精华疯狂涌动,好似一条九天飞瀑一泻千里,滚滚灌入鬼头之中,以至于整座山脉都会轰然震动,每次都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慢慢平静下来。 不过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相对还少,更多则是因为时间太久,便被遗忘,所以贺风总要安静一段时间好好回想,才能给出答案。 片刻后,那位真名贺风的囚徒,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与此同时,那股近乎于癫狂的气机迅速消散,也让守在这座深渊巨口跟前的云温章,暗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贺风嗤声笑道: “吓坏你了?” 云温章不答,抬头瞧了一眼黑云铅沉的天色,心中暗暗推算时日,不久后,便眉关紧蹙,神色沉重。 贺风大抵能够明白云温章是在担心什么,就没再多说那些因为不觉痛痒、便惹人厌烦的话语,缓缓言道: “成为天道臣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与天同寿,但代价却是大多数人不肯承受的,因为他们的行动,往往需要受到很多限制。像是肃清者霍成,他的身上究竟有些什么限制,我不清楚,但肯定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尤其是在肃清泄密之人的时候,一旦不慎被人察觉,就要挨罚。更具体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霍成那个老家伙,就是因为那些只有他才知道的各种规矩,已经好几次生不如死。” “云凡身上也有不少规矩限制,我知道的不多,只有两个,一个是不许离开度朔山,再一个,则是不许放过任何一位阴间生灵踏出鬼门。若是违反前者,会有什么后果我不知道,但若违反了后者...” 说到这里,贺风忽然嗓音嘶哑地笑了一声。 “大概是在三四年前吧,我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了,云凡就曾放任一个阴间生灵去往人间,那天他还过来这边找我说话来着,然后当天夜里,那老东西就忽然去而复返。就在这附近,天道锁链将他气府中的鬼域异象抽了出来,反将他给丢入其中,具体过程我是不太清楚的,但只听那般惨嚎声,就知道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闻言如此,云温章忽然神情一怔,匆忙问道: “鬼域异象,大概何状?” 贺风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回答,许是觉得有些意外,不知云温章为何追问此事,但也并未隐瞒,缓缓言道: “血月当空,鬼龙十万。山河无尽,赤地无边。” 云温章眼神一沉,继而咬牙切齿,以至于周身正气都开始隐隐出现些许不稳的迹象。 贺风语气好奇道: “怎么?” 云温章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心湖中的风起云涌,沉声说道: “我在泽儿身上见到过。” 贺风哦了一声,随后说道: “没什么好奇怪的。虽然我不知道云凡到底想要怎么做,但他此番诸多布置,肯定都是为了能让自己摆脱天道臣子的身份,而最好也最稳妥的方式,就是狸猫换太子。很显然,那个名叫云泽的小辈,就是云凡相中的狸猫。” 云温章双手捏拳,深呼吸两次,尽量做到语气平静,缓缓问道: “可有破局之法?” 贺风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方才哑声叹道: “早先时候我就与你说过了,云凡本是天眷奇才,甫一降生,就有异象横空,又是东夜西昼、日月同天,又是九色祥云落入人间,声势之大,整个天下无处不见。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云凡的出现,都被喻作救世之人,而其确也享有数量大到令人直呼匪夷所思的无形偏颇。” “这一点,我比任何一人都要更清楚。” “只是后来云凡误入歧途,竟然倒向虚族,他身上的大道偏颇这才逐渐削减。再到后面,云天澜证道称王,平定战乱之后,便将云凡带来度朔山,既是为了成全上一任的守门人,使之不必以死卸任,可以活着离开度朔山,重返人间安享晚年,也是为了可以实现他与天下人许诺的无期徒刑,至此,云凡身上的大道偏颇,这才回到一个在我看来比较正常的范围。” “可即便如此,云凡也依然还是那个毋庸置疑的奇才,十万年的漫长岁月之下,虽然身为天道臣子,始终无法迈出最后一步,证道称王,但在道王之下,又有谁还能是他的对手?莫说是你,哪怕霍成那个已经活了三四十万年的老贼愿意出手,也绝非云凡之敌。” 云温章双拳紧握,低头咬牙,嘴角已经溢出丝丝血迹也犹然不知,只感觉到阵阵绝望与无力宛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给彻底淹没。 既是为云泽,也是为天下苍生。 贺风忽然说道: “我亦活过十万余年,不敢说稳胜云凡,却也在伯仲之间。” 云温章闻言一怔,缓慢抬头,目光看向那条缸口粗细的黝黑锁链,眉关紧蹙。 贺风苦涩道: “不必看了,这条锁链乃是云天澜亲自出手以灵纹勾勒而成,暗中与此山相连,依靠山上诸多险地恶土的气机供养,才能将我锁在这里,你又如何能够将其斩断?除非云凡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与我一同出手,才有些许希望。” 贺风话音一顿,又说道: “当年云天澜将我关押此地,量刑十万八千年,与虚族等同,算一算时日,应该还有六七十年,就是我的脱困之日,若你能够设法拖延...” 黝黑锁链微微晃动。 贺风叹道: “云凡那老贼,比起当年已经几近走火入魔的我还要丧心病狂,就连亲生爹娘都想一杀了之,若你真敢出手阻拦,他又如何会对你这就连血脉关系都没有的养子手下留情。” 云温章默然,不知如何开口。 贺风忽又笑了起来,语气轻松地说起题外话。 “云天澜先是为我量刑十万八千年,又为虚族量刑十万八千年,看起来好像是依法量刑,有理有据,实际上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毕竟证道称王之后,寿长一元,共计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所以哪怕我与虚族坚持到了脱困之日,云天澜也仍有余寿。到时候,倘若我与虚族再敢如同以前那般胡作非为,大肆杀人,恐怕刚一出手,就会被他重新丢回各自的大牢,再关...有案底的情况下,量刑应该更重吧?那就不止十万八千年了啊!” 说完之后,贺风犹有闲心笑了几声。 云温章忽然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那座星月精华沉浮而动的深渊巨口,沉声问道: “贺前辈,果真是与云凡伯仲之间?” 贺风笑声一顿,安静下来,时隔许久方才嗯了一声。 云温章摆在两边膝盖上的手,不断握紧松开,心里犹豫好一段时间,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起身走向那株焦黑老树,最终来到那株两叶嫩芽的跟前,神色凝重。 贺风嗓音依旧沙哑,缓缓说道: “且不说这般不告而取的行径是不是符合你的大道,便是你真将它吞了又如何?这株嫩芽虽然能够修复伤势,但能助你破境的希望却是极为渺茫,且你一旦将它摘下,难保不会惊动云凡。他不杀你,才是稀奇。” 云温章嗓音低沉道: “他肯过来出手杀我,最好不过。” 贺风沉默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晃动锁链铿锵作响。 云温章的肩膀忽然沉了下来,所以背影看按起来有些佝偻,像是一身精气神忽然就有些撑不住了。 他站在那株焦黑老树的底下,低头看着那株两叶嫩芽,神情萎靡,忽然开口,缓缓说道: “贺前辈,你与我说过的这些,我只信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我不相信,也不能信,因为我始终认为,他就是我的父亲。” “但我却不得不选择赌这一把。” “这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泽儿,还有山上其他人,和天下苍生。” 云温章神情凄苦,嗓音已经变得艰涩且沙哑。 “因为我很清楚,一旦放任父亲离去,后果将会不堪设想...他会再像当年那样,继续拿起屠刀,毫不留情地杀掉所有拦路之人。所以我必须赌这一把,赌我拔掉这棵造化圣药的时候,会惊动父亲,也赌父亲杀我的时候,我能躲得过去,然后如愿破坏这条用来囚禁你的灵纹锁链,更赌父亲不会放任你这与他伯仲之间的大敌,就此离去。” 贺风笑声渐止,听到这里,便冷笑一声,插嘴说道: “只要没了这条锁链,我若想走,云凡可未必拦得住我。” 云温章置若罔闻,继续嗓音艰涩道: “我最后赌的,就是你与父亲,同归于尽。” 贺风沉默片刻,语气讥讽道: “那你最好是把那棵造化圣药给吃了,毕竟就你这幅模样,可未必能在云凡手里撑过一招半式。” 云温章面上勉强露出些许笑意,转过身来,与贺风所在的那座深渊巨口拱手作揖。 贺风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待到云温章起身之后,他原本塌下去的肩膀便已重新挺直,强行撑起精气神不会继续萎靡,然后转身弯腰,伸手握住那棵两叶嫩芽,要比想象中的更好拔起,就像随随便便拔了一棵野草那般,只是脱离地面之后,这棵两叶嫩芽,便骤然间绽放无数神华,碧光摇翠,生机蓬勃,宛如一池碧绿春水瞬间将这鬼头凶山笼罩在内,哪怕还未吞入腹中,只是单纯手持这株造化圣药的云温章,就已经能够感觉到自己已经触及大道根本的伤势,正在迅速痊愈。 然后整座鬼山都开始轰隆隆地震动起来。 一股令人悚然的威势,瞬间弥漫开来,盖住整片苍穹。 云温章忽然面露痛苦之色,眉心处平日里本该隐匿不见的浩然莲花,悄然浮现,先是一点血光,随后绽放大片血华,又有神光游曳,飘荡不定,最终化出一道鲜红斜纹烙印其上,使得原本只有三瓣的浩然莲花,再添一瓣。 痕迹落定之后,一缕鲜血便顺着眉心鼻梁缓缓流淌下来,整个过程转瞬即逝,可云温章却是如度三秋,刻骨铭心的锥魂之痛,好像是把已经锈迹斑斑又带有倒刺的钝斧子,接连劈在灵台灵魄,以至于整张脸都随之变得狰狞无比,就连胸中一口浩然正气都险些溃散。 云温章死死咬牙,强行扛过了灵台灵魄受创最深的几次扣心之痛,手掌颤抖着将那两叶嫩芽送入口中。 一阵狂风,忽然吹遍了整座鬼山。 云凡的身形忽然出现在这焦黑老树的一截树枝上,神情狰狞,眼神狠毒,浑身杀气上冲霄汉,搅得漫天铅云滚滚而动,形成一座巨大漩涡,回荡闷雷之声滚滚震震。 老人衣袍鼓荡,须发皆张,瞠目欲裂,杀机森然。 “云温章,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方才一落,就有漫天雷霆轰然砸下。 天地瞬间失色,一片苍白。 与此同时,云温章脸颊已经变得如血殷红,周身上下喷薄霞光万道,体内回响大道轰鸣,眼见云凡已经赶至此间,面上神情愈发凝重,大袖一晃,便迅速抽身后退,瞬间来到那条黝黑锁链的后方,大袖飘摇,发丝狂舞,周身气机迅猛攀升,气焰高涨,如火如荼,也似中天之日,照耀四方。 但只片刻,云温章就忽然神色一变,张嘴喷出大口血雾,气势攀升戛然而止,身形僵硬,砰然倒地。 云温章双目圆瞠,难以置信。 可无论云温章再怎么难以置信,于其体内,仍是有着一条烈火砰然炸开,瞬间充斥了脏腑经络,剧烈痛楚随之遍布四肢百骸,让倒地不起的云温章,开始不由自主地四肢抽搐,喉咙中也难以抑制地发出阵阵哀嚎。 只不多时,便有焦黑痕迹浮于体表,又有一条条赤红烈火像是烧穿了血肉那般渗出体外,将肌肤烧焦,最终火焰呼然而散,留下一道道焦黑痕迹纵横驳杂,缓缓漫出乌黑光豪。 云温章僵硬抽搐的四肢,砰然坠地,脑袋也无力地歪斜下来。 原本气势滔天的云凡,慢慢收敛了自身的可怕威势,眼神冷漠看着云温章身上突然出现的变故。 这棵焦黑老树的另外一根树枝上,逐渐隆起一块儿极为诡异的凸起,很快就化作陶老爷子的模样,神情复杂站在那里,看着地上抽搐不已的云温章,面露不忍之色,随后看向云老爷子,一阵欲言又止。 云凡头也不回,冷声说道: “不告而取是为偷。凡偷者,贼也。凡贼者,当罚。” 云凡忽然笑了起来,斜眼看向那座深渊巨口,也似能够看穿那些沉浮其中的星月精华白茫茫,瞧见里面的人影。 “便依法量刑六十年,可好?” 贺风忽然明白过来,冷笑一声,嗓音沙哑道: “你这老贼,岂有好心?” 云凡蓦然间大笑起来,随后一拢大袖,抬脚迈出一步,身形便已来到那条黝黑锁链上,身形猛然下沉,将那原本绷紧的锁链踩得砰然坠地,巨口当中,传出一声闷哼。 云凡笑呵呵道: “是不是好心,有必要再问?这可是你贺风居心叵测,最先挑起事端,想要唆使章儿与我父子相残,好让我落到一个断子绝孙的下场。虽然我对此事并不在意,并且章儿也终有一天与我为敌,可我杀他,是我杀他,不需要外人横插一脚,否则等我杀了这个不孝子后,他还以为这些都是自己的功劳,便称心如意,躲在背地里拍手称快。” 云凡呵呵一笑,之后便收敛笑意,转而变得神色严肃,开始沿着锁链缓步向前,每一步落下,都会留下一个明显脚印,将锁链踩得钉入地面,于是这条原本还算宽松的锁链,便对贺风而言,越来越短,以至于云凡统共走出六步之后,那星月沉浮的白茫茫中,就逐渐飘起一些猩红血珠。 贺风死死咬牙,仍是承受不住因为身躯正被蛮横拉扯带来的剧烈痛楚,闷哼不已,带着颤音。 云凡走出最后一步,锁链砰然坠地,又是一个极深的脚印印在锁链上面。 统共七步,云凡已经面露疲累之色,之后便站在原地,缓了两口气后,方才笑呵呵道: “一下子就被减了六七十年的刑期,在如今这座天下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毕竟谁也说不准这贼老天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完蛋,万一它就连这六七十年都抗不过去呢?天崩之下,所有一切必将化为齑粉,你又如何能够侥幸生还。” 云凡一步迈下锁链,继续往前走去,最终来到云温章身边,先是大致看了一眼那些焦黑痕迹构成的灵纹,然后伸出一只脚,将动弹不得的云温章给翻了过去,又是大致看过一眼,便满意而笑。 他最后斜瞥巨口方向,望着那道身处白茫茫中,肉眼难见的人影,似笑非笑道: “我是在救你。而且如何选择,也由不得你。” 说着,他便脚尖一勾,将趴在地上的云温章给挑了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脖颈,如拎鸡仔那般,拎着云温章缓步走向身旁这条黝黑锁链的尽头。 云温章双腿托在地上,已经眼神涣散,喉咙里也只能发出一些短促的声音。 云凡笑呵呵道: “好孩子,可别这么轻易死了啊,你老子我还等你来杀我,为天下苍生除害呐!” 说完,云凡便手臂一扬,就将云温章给丢入那座巨口之中,随后便有乌黑光豪逐渐漫出,将那星月精华逐渐吞噬,前后不过短短片刻,这座鬼头凶山的七窍之中,便尽是乌光。 然后就有一阵大道神音,好似洪钟大吕,轰然出现,响彻周天,整座鬼山也都随之开始剧烈震动,每一寸土地,都逐渐浮出乌黑光豪,这是这座鬼山的山水气运,污浊阴森,最终凝成一颗又一颗宛如豆粒的漆黑荧光,仿佛是受到某种牵引一般,尽都向着鬼头这边汇聚而来,与满脸笑意的云凡擦肩而过,在这响彻周天的大道神音之下,逐渐没入贺风所在的那座深渊巨口之中。 那片充斥其中的乌光,便越发浓盛,逐渐涌上高空,其中夹杂着一颗颗缓慢浮起的猩红血珠,在离开那座巨口之后,就忽然滞空不动,随后一颗颗血珠剧烈翻涌起来,像是滚烫的沸水,骤然绽放出刺眼血华,犹似烈阳坠地,照耀十方。 那条缸口粗细的黝黑锁链,砰然绷紧,继而发出阵阵火花四溅的铿锵之声,伴随着大道神音的轰鸣作响,只是这座鬼山却又忽然恢复平静,但只片刻,就有一座座险地恶土变得混乱起来,阴鬼尖叫,邪祟嚎哭,阴邪煞气滚滚而动,蔓延出来,好似一泼黑色的大雪,沿着山体落向周遭。 于是东海的海水,就忽然多出一抹漆黑颜色,在海水之中蔓延开来。 这一夜,大道轰鸣,血光冲天! 直到某一刻,血华逐渐内敛,东方日出撕裂乌云,红霞满天... 第597章 福兮祸兮谁能料 傍晚,落霞殷红,毫无阻碍地铺满了山顶,然后越过窗台,照进房间。床铺上的那条金丝绣边大条褥,一条条绣边金丝就变得有些晃眼,于是整个房间也都随之变得亮堂起来。 房门忽然被人打开,发出吱呀一声。 进屋之人,是那肤色苍白的诡异少年,脸颊肥嫩,看似只有八九岁模样,一如既往地不着寸缕,并且眼眶乌黑,眼窝深陷,便看似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像是一口气熬了好些天都不曾合眼的夜猫子,神情萎靡。 紧随其后,房门便再次传出吱呀一声。 少年将房门紧闭。 不知为何,少年竟然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的一般,浑身上下湿漉漉,手脚滴水,便一步一个湿脚印,关门之后,便缓缓走向房间东侧的那张梨花木大床,待到近前,便可见到云泽正安安稳稳睡在床上,脸颊苍白无血色,双臂被之前将他送来的云鸿仁刻意放在他的身体两侧,压在这条金丝绣边大条褥上面,依然穿着那件黑底云纹的法袍,不曾褪去。 少年眼神冷漠站在床前,不着寸缕的身形,挡住了不少落日晚霞的辉光。 仁哥儿有些不会照顾人呐。 少年扯了扯嘴角,就已经算是嗤笑过了,然后瞥了一眼床边那只云鸿仁方才坐过的圆凳,轻哼一声。 泽哥儿忽然道心崩溃,并且牵连心湖也随之彻底崩坏,确实不在意料之中,毕竟按照最初的计划,泽哥儿此番回山,理应是在见到六小姐、雪姬、木灵儿、希儿、钱淼与夤夜的人头,竟然摆在大年夜的饭桌上时,才会因为一时之间无法承受这般沉重打击,心湖崩坏,当场昏厥。 如若这般力度也还不够,无妨,家主另有其他准备,像是云府后面的那片坟茔,那些早已入土的尸体,一旦重新挖掘出来,就会瞧见他们依然保留着生前的模样,尤其那些曾与泽哥儿十分要好的少爷小姐,每一个都是唇红齿白,尤为鲜活,倘若不是身上早已没有半点儿生机,任谁忽然瞧见他们就在桌旁坐着,都会以为他们只是睡着了,但也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就会一点一点变得血肉干枯,变得模样苍老,最终全部腐朽焦黑的模样,一触即碎。 若是瞧见这些依然不够,又该怎么办? 还是无妨,那就让泽哥儿再去亲眼看一看,往年时候一大家人坐在一起欢聚团圆的光景。瞧一瞧他的哪位叔伯曾经拿着筷子沾了点酒水滴在他嘴里,然后一边看着那个少年整张脸都因酒水辛辣皱成一团,一边哈哈大笑;再瞧一瞧他的哪位姑姑曾经一边埋怨那些喜欢拿他取乐的叔伯,一边拿来果酿糕点,轻声安慰那个小小少年。 真名谷良的萎靡小鬼,神情慵懒地笑了起来。 他忽然想到之前某次下山采买日常所需的时候,曾在一家市井坊间的书铺当中看到过,某本书上写道,“传说每一个人在出生之前,都曾看过自己一生的剧本,那你之所以还会决定来这人间走一遭,一定是因为这一生有你不愿错过的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 那么这些本该再让泽哥儿重新看过一遍的画面,算不算是泽哥儿这辈子最不想错过的那些? 那如果没有出现这场意外,当泽哥儿重新看过了这些,又忽然见到这些叔伯姑母,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变成腐朽焦黑的模样,然后被他轻轻一碰,就哗啦一下散落在地,摔得七零八碎,灰尘弥漫,又会露出一副怎样的神情? 谷良原本慵懒到有些睁不开的双眼,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甚至激动得忍不住浑身颤抖。 但很快,这只萎靡小鬼就重新变得萎靡下来。 可惜,实在可惜,一千一万个可惜... 没曾想,泽哥儿竟然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忽然道心崩溃了,也让家主那么多的布置与安排,全都成了无用之功。不过如此一来,好像六小姐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用处了,那么事成之后,家主又会怎么安排? 是将他们收入麾下顺便带走,还是干脆杀了,一了百了? 谷良抬手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最终还是觉得这件事似乎无关紧要,便不再多想,伸手慢慢探向云泽胸口。 家主说过,泽哥儿手中那枚比起世俗凡物也没差多少,经不起半点儿磕碰的镂空螭龙纹珮,就被藏在怀里。 但在下一个瞬间,谷良就忽然神色大变,但见云泽周身忽然冲出一条又一条雪白匹练,直接掀开了那条金丝绣边大条褥,砰然撞在谷良身上,将他身形直接掀飞,狠狠砸在西边墙壁上,可那墙壁偏偏坚如金铁,便不仅没能撞穿出去,反而发出一声沉重闷响,漆黑如墨的鬼血四溅开来,再看去,那真名谷良的萎靡小鬼,已经浑身上下满布龟裂,从墙上缓缓滑下,最终瘫软在地,面庞五官紧皱狰狞,痛苦呻吟。 床铺上,一条条雪白匹练,正在云泽衣袍当中来回穿梭,使之法袍鼓荡,大袖翻飞。 谷良猛然咳出一口黑色鬼血,这才勉强可以爬起身来,最终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过许久,方才颤颤巍巍艰难起身,双眼死死盯着云泽周身来回穿梭的一条条雪白匹练,眼神狰狞。 一阵狂风忽然涌来,将原本紧闭的房门砰然吹开。 那驼背老鬼,缓步走入房间当中,先是瞧了一眼浑身龟裂,只能靠墙支撑的谷良,又转头看向床上的云泽,眯起眼睛,幽幽叹道: “白先生果然还是在泽哥儿身上藏了手段啊,这玉佩,看样子是暂时取不成了。” 谷良咬牙切齿盯着杨晃,厉声言道: “你早就知道,所以才会让我过来拿玉佩,你去对付仁哥儿!” 杨晃笑了一笑,转身走出房间,在门外台阶上坐下,挺了挺佝偻的腰背,脊柱便发出一连串的爆豆子声响。 眼见于此,谷良便咬紧牙关,一路扶着墙壁踉踉跄跄走上前来,只是还没来得及踏出门槛,就忽然脸色一变,俯身低头呕出大口漆黑如墨的鬼血,跟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不已。 杨晃将微微挺直的腰背放了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缓缓笑道: “你这短短一句话,就有两个地方说得不对。第一,我并不知道白先生是不是在泽哥儿身上藏了手段,只是有此猜测罢了,毕竟白先生很希望泽哥儿能够活着回去...应该是与虚族和原人即将带来的祸乱有关。恰好白先生拥有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所以家主曾将几位少爷小姐、哥儿小小姐身上的大道偏颇,全部嫁接到泽哥儿身上这件事,肯定瞒不过他,而有如此庞大的气运在身,若是能够妥善运用,说不定就会影响整座天下的格局,所以白先生肯定希望泽哥儿能够活着回去。” 杨晃微微一顿,继续说道: “第二,我那可不是对付仁哥儿,只是将他镇压在修云院罢了。你有不满,我能理解,可你也就只有那点儿幻术才能拿得出手,虽然雪姬与钱淼有伤在身,但要联手六小姐一起杀你,不算太难。” 杨晃转头看向谷良,微笑问道: “六小姐在她那本《百鬼图录》中,将你评作第五,写作第四,你就真以为自己的手段杀力,在这府上位列四五了?” 谷良狠狠咬牙,满脸煞气。 但也只是一个转眼的功夫,这头萎靡小鬼的表情就已经恢复平静,然后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走上近前,在杨晃身边慢慢坐下,一边暗自恢复重伤之躯,一边沉声问道: “你说的那个白先生,是白泽对吧?” 杨晃笑道: “最好不要直呼其名,白先生的修为境界虽然还没突破瓶颈,证道称王,但也拥有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直呼其名,容易被他注意到。” 谷良嗤笑道: “都已经直呼过了,还怕他作甚,难不成他还真有胆子来这儿杀我?” 杨晃不置可否。 谷良问道: “既然他想泽哥儿活着回去,那之前你去接回泽哥儿的时候,他就直接将你按死得了,干嘛这么大费周章。” 杨晃笑了笑,也不介意谷良话里的怨气,缓缓答道: “我只知道两个原因,一个是我之前接回泽哥儿的时候,沈天罡也陪我一起去了。你上山较晚,可能不太清楚此人,我只与你说一件事,便是家主手中那颗燃灯舍利,就是靠着沈天罡一剑劈开了阴阳两界的壁垒,而后赶在近古人皇一缕杀机落下的瞬间,遁入其中,这才能够带回山上。” 谷良顿时双目圆瞠,满面惊容。 杨晃笑道: “若论杀力,就连家主也比之不及。” 谷良张了张嘴。 “那他...” 杨晃摇头道: “若论杀力,沈天罡自是无人能及,可这并不代表他是天下无敌,至少家主就曾将他打得抬不起头来,并且前后共有上百次,若非这般,此等人物又如何能够成为云府鬼仆?” 谷良眼角一跳,慢慢转回头去,双手抱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神情复杂。 杨晃呵呵一笑,懒得理会谷良究竟高兴还是伤心,或者倍受打击,自顾自继续说道: “有沈天罡在,白先生自是不敢随意妄动的,这是第一个原因。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哪怕白先生真能拦住我与沈天罡,那也无妨,毕竟山上继承了家主血脉的,可不只有泽哥儿,还有大少爷与仁哥儿,倘若真是无法带回泽哥儿,随便一个,都能拿来李代桃僵。只是相对大少爷与仁哥儿而言,肯定还是泽哥儿更好一些,毕竟家主的那座阴阳颠倒阵,不仅可以颠倒肉身灵魄,还能做到类似夺舍那般,只将灵魄交换。若非如此,你以为家主为何要将后山那株造化圣药,用在当时已经怀有身孕的少夫人身上,又为何非得冒着那般风险,将其余几位少爷小姐、哥儿小小姐身上的大道偏颇,全部都在暗中嫁接到当年还在少夫人肚子里的泽哥儿身上?” 谷良撇嘴,小声嘟囔道: “那如此说来,岂不是六少爷更加合适?” 杨晃摇头叹道: “六少爷确实更合适,但那个时候的情况,至少对于家主而言,很复杂,一来近古人皇还在人间,家主身为此间囚徒,肯定不能做出什么太大的动作;二来则是家主虽然知晓六少爷天赋异禀,但还未能如愿得到贺风之法,不能窥探个人大道偏颇的多寡,担心六少爷会因生在山上,便气运不足,出现后力不济的情况。” “于是家主思来想去,前后用了将近十年左右,这才制定全盘计划,先是趁着近古人皇顿悟闭关,放任几位少爷小姐下山历练,趁此空隙,家主便与贺风威逼利诱,最终强行夺来那部似与貔貅有关的修行之法。但家主本意是想研习此法,只是事情要比想象中的更加顺利,竟然以此推演出了夺运之法与嫁接之法,便将原本的计划再作改动,召回了六少爷之外其他几位少爷小姐,且将他们身上的大道偏颇,尽数赠与当时表现最为出众的六少爷,不过期间也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便是六少爷竟然一门心思全在修行方面,任凭家主如何劝说,也根本没有生育子嗣的想法,并且还与家主僵持了千年之久。” “然后就是人皇破关,开始强行夺取天道底蕴,想要再造一位大道王者,帮他一起强闯天关,并且还将目光放在了六少爷身上。于是家主便不得已将其召回山上,暗中夺了六少爷身上的大道偏颇,又在他身上留了手段,方便随时返还这些无形气机,所以六少爷那次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就忽然身陷险境,直到紧急关头,家主才暗中拿了一部分的大道偏颇还给六少爷,使他能够保住性命,只是最终结果,并不能让家主感到满意,便又故技重施大概能有十几次吧,直到六少爷命桥崩塌,气府破碎的那次,这才罢手。” “再后来,便是近古人皇已经夺取天道底蕴,找来山上,这才知晓六少爷已经沦为废人,并且心气全失,便在家主的一番委求之下,将其送入俗世,结婚生子,甚至特意施展手段,将此间小天地与俗世相容,方便六少爷可以随时回山看望家主。” 说到这里,杨晃忽然后知后觉地笑了一声,补充说道: “其实还有两件事很值得一提。第一件事,就是当年我与沈天罡去取那颗燃灯舍利的时候,近古人皇正在闭关,虽然最终还是将其惊动,但也正是因此,沈天罡才有机会来得及劈开阴阳两界的壁垒,逃去阴间,再通过鬼门返回山上。第二件事,则是早在人皇破关之前,三少爷就已经察觉到家主的这些布置了,所以后面说到的这些,其实绝大多数都是三少爷在暗中出谋划策,而家主则是主掌全局。” 谷良听得有些晕乎乎的,所以杨晃话音落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这头萎靡小鬼,无论表情还是眼神,都显得有些呆滞,到最后也没能梳理清楚整个脉络,就干脆直接身形后仰躺在地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杨晃站起身来,瞧着西边残阳如血,缓缓说道: “行了,我知道你其实根本就没听懂整件事的前后脉络,没关系,家主与三少爷心里清楚,我的心里也能勉强清楚,这就够了,所以你只需要乖乖听话,认真做事,其他的,也不需要你这没脑子的过分操心。” 谷良闻言,兴致缺缺地瞥他一眼,轻哼一声便转过身去,背对杨晃。 ... 极北之地。 原本正以音似之法记录虚族雅言的白先生,忽然眼神一沉,皱眉不已,便将手中那只龙须笔暂且搁在一旁,起身看向东海方向。 旁边正在吞云吐雾的霍成,抬头看他,眼神透出询问之色。 白先生双手负后,沉默不语,直到远在东海度朔山上,杨晃与谷良的谈话结束之后,这才叹道: “我留在云泽身上的两道后手,已经被用掉一个了。” 霍成挑眉,神情意外。 白先生低头看向山下那片广袤雪原,缓缓说道: “云温书当年留下来的两枚螭龙纹珮,是以魂玉炼制而成,这种玉石虽然可以容纳各种无形气机,甚至保留一缕残魄不灭,但其质地却是极为脆弱,比起寻常玉石也没差多少,根本受不住任何波及。” 霍成沉吟片刻,便恍然问道: “所以云凡老贼已经料到,你会让泽哥儿将那螭龙纹珮随身携带,就肯定要设法偷取玉佩,这才留下后手,以保那枚螭龙纹珮不会落在云凡手里?” 白先生不置可否,目光依然望向远处那片茫茫雪原。 在他眼神当中,忽然出现一缕杀机,一闪而逝。 大风猎猎,正吹起雪雾弥漫,但在很远的地方,却能依稀瞧见一道渺小身影正在寒风当中,向着这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走来,偶尔还会因为积雪下面已经冻得坚硬的雪块不易落脚,就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体力明显已经所剩无几,所以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勉强起身。 那是一位金发碧眼,身段傲人的海外姑娘,只是这场入阁考核,显然在她而言并不顺利,所以身上那件本应该是锃亮雪白的银甲,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不少地方都有冻结的血迹,甚至就连原本的长发都已变成齐肩短发,凌乱参差,看起来像是曾因长发遭遇险境,为了求生,便迫不得已只能胡乱一刀将其斩断,并且一直没有时间可以重新修剪整齐。 霍成同样起身来到山顶边缘,嘴里叼着那根老烟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眯眼打量那位艰难行走的海外姑娘。 “补天阁今年的入阁考核,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吧?” 白先生就只轻轻嗯了一声,神色平静,眸光内敛。 霍成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又扭过头去继续打量那位海外姑娘,忽然问道: “你想让她死在这里?” 白先生并不打算隐瞒此事,轻声解释道: “她是布莱德家族这一代的继承人,但很快就会不是了。同时也是项威的劫难。如果任其通过这场入阁考核,我不确定她与项威之间是否还会发生什么,又是否会把项威卷入布莱德家族继承人的争斗之中...我很担心这个未来可担大任的练剑胚子,会在这里踏错一步,最终沦落到一无是处,甚至变得放浪形骸,宛如行尸走肉。” 霍成了然,点头说道: “是该杀了。” 白先生面露迟疑之色。 霍成抽了一口老烟杆,呵呵笑道: “这有什么可纠结的,书上都说了,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白先生微微摇头。 “这对项威而言,其实也是一场极为难得的历练,甚至可谓是场自然而然的明心见性局。” 霍成沉默下来,吧唧吧唧抽了两口老烟杆,沉声说道: “我从不否认明心见性这件事,能给一个修士带来很多影响深远的裨益,但想得到这些裨益,前提却要过得去才行,可若过不去,很容易就会道心崩碎,变得一蹶不振。” 白先生眼神变得越发复杂。 而那真名蒂娜的海外姑娘,则是还在远处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向前,偶尔一时不慎,摔倒在地,哪怕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临近极限,也得狠狠咬紧了牙关,坚强起身,毕竟一旦倒在这里,被大雪掩埋,以她如今的境况而言,就是必死无疑。 霍成摇头叹道: “福兮祸兮谁能料...” 白先生依然沉默,不发一言。 直到远处那位海外姑娘,又一次倒了下去,并且无论如何努力,都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可以重新站起身来,反而不慎撕裂了身上伤口,一时间鲜血淋漓,染红了身边的大片积雪,又迅速冻结。 她已经隔着这片茫茫雪雾,看到了山顶上的白先生。 但绝望与寒冷却如汹涌的潮水,扑面而来... 然后白先生就亲眼看着那双正与自己隔空相望的碧蓝眼眸,满含哀求,却在这场大风大雪之中,被一点一点掩盖下去,掩埋无踪。 顺其自然。 功败垂成... 第598章 团圆夜 等到云泽重新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月上梢头,万籁俱寂,只是远处却又隐约传来热闹喧哗的声响,便与宁心院的鸦雀无声,对比鲜明。 那一条条雪白匹练,已经悄然消散。 而其身上那件本是鼓荡不已的法袍,也就随之安静下来。 云泽双眼无神,瞳孔涣散,刚刚睁开眼睛,就开始躺在床上走神,过了许久,这才终于逐渐聚焦,只是相比于以往,这双眼睛,明显已经变得浑浊许多,空洞无神,仿佛心里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老人一般,就连之后的起床动作,也是如此,无形中竟会给人以行将就木的感觉。 云泽缓缓穿好鞋袜之后,就在床边呆呆坐着,然后起身来到窗边,看向窗外,神情怔怔地寻找那片热闹喧哗传来的方向。 很远的地方,大抵是在后院那边,灯火如昼。 但又好像少了什么? 云泽缓缓皱起眉头,时至此间,方才算是彻底清醒。他抬头看向遥远夜空,明月高悬,星汉灿烂,一时间又有些出神,然后慢悠悠地明白过来。 那棵枝桠繁茂几乎盖住了整座山顶的老桃树,没了。 云泽眼神闪烁,但很快就眸光内敛,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门前台阶上,正坐着一只肤色苍白的萎靡小鬼,双腿蜷曲,两只手肘撑着膝盖,拖着脸颊,浑身上下仍是一如往常那般湿漉漉的,所以身边有着大片水渍,听到房门打开传出的吱呀一声,连忙回头,眼神当中迸出惊喜之色。 “泽哥儿,你醒啦!” 谷良麻利起身,脸上绽放出极为灿烂的笑容。 云泽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片刻后,这才神情恍惚地试探问道: “钱淼?” 云泽的嗓音有些沙哑。 谷良用力点头。 “在呢,泽哥儿!” 云泽深深看他一眼,不动声色,缓步走出房间,顺便也将房门带上,然后双手揣袖走下门前台阶,转头看向那片热闹喧哗、灯火如昼的方向,缓缓问道: “那边,在做什么?” 谷良来到云泽跟前,小声说道: “在吃团圆饭呢,泽哥儿。” 谷良停顿片刻,抬头问道: “泽哥儿,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啊?” 云泽只是远远看着那片灯火辉煌,并不回答。 谷良便稍作思量,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语气幽幽道: “泽哥儿,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这确实不怪六小姐他们,毕竟今儿个也是大年夜,家主又说要让府上所有人一起吃个团圆饭,所以他们实在抽不出身来。泽哥儿,你可不知道在你昏迷不醒的这些日子里,六小姐、仁哥儿,还有雪姬、木灵儿他们各自来过多少趟,他们都很担心你呢,光是六小姐,之前就一直都在床边守着你,根本不敢随便离开,每天都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不等谷良把话说完,云泽忽然开口道: “钱淼。” 谷良话音一顿,抬头看向云泽,面露询问之色。 云泽转身坐在门前台阶上,取了两坛梨花酿出来,一坛摆在身旁的位置,算是送给这个“钱淼”的,另一坛则是自己掀开酒封,小口喝酒。 谷良也在台阶上坐下,怀里抱着那坛梨花酿,掀开酒封之后,深深嗅了一口清甜酒香,乌黑深陷的眼窝当中,眼神炯炯。 云泽润过了嗓子,这才问道: “你怎么没去吃饭。” 谷良连忙放下酒坛,抬头笑道: “泽哥儿,你忘啦?我可是水鬼呀,又不爱吃那些大鱼大肉的东西,随便喝点儿酒水果酿就饱了,只可惜没有味道更好的水运精华...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毕竟山上东西虽然不少,可很多东西到底是数量有限,哪有那么多的水运精华可以让我拿来填肚子,偶尔能够吃上一两颗,我就已经心满意足啦!” 云泽忽然有些走神。 府上有且仅有的那只水鬼,确实爱吃水运精华,这件事云泽很早之前就曾见过一次,但他当时还不知道那是水运精华,只觉得那个浑身上下总是湿漉漉的羸弱小鬼,很奇怪,竟然喜欢跑去山脚下的那片沙滩上找些很好看的小石头吃,虽然经常无功而返,但每当他能如愿找到那些很好看的小石头,就会高兴好长时间,只是每次笑起来的时候,他那两颊凹陷、满脸颓丧的模样都会显得有些吓人,所以最早的时候,云泽往往对他敬而远之。 再后来... 具体是哪次,云泽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次自己是跟孟支离一起跑去沙滩玩儿沙子,就恰好遇见了那个不会说话的羸弱小鬼,又恰好,云泽当时一把铲起的那捧沙子当中,就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头,所以那只羸弱小鬼,就可怜兮兮地站在远处,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当时孟支离还笑着与他解释道:那个瘦巴巴的小家伙,名叫钱淼,他知道你有些怕他,不敢过来呢。 于是云泽犹豫片刻,就把那颗小石头捡了起来,小心翼翼走过去,将石头送给他。 那个时候,钱淼脸上绽放出来的笑容,就跟刚才谷良脸上绽放出来的灿烂笑容,如出一辙。 然后钱淼就将那颗石头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手掌一翻,就忽然间消失不见了,看得云泽目瞪口呆。 之后钱淼又故技重施了几次,让当时的云泽大为惊叹。 也是那天,当时年纪还小的云泽、孟支离,便与钱淼一起玩儿了好半天,等到玩儿腻了沙子之后,就去山上到处乱跑,孟支离和钱淼就跟山野中的猴子一样,随随便便一条藤蔓,就能从这儿荡到那边,让当时的云泽极为艳羡,也想体验一把,却不敢说,还是钱淼有所察觉,便笑着对他伸出手来,然后一只手拉着云泽,一只手拽着藤蔓,从一座深谷山涧的这边,一口气荡到了那边。 落地瞬间,云泽还因为恐高腿软,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孟支离好一阵取笑。 然后那天傍晚,回府之前,孟支离就忽然提出了要跟云泽、钱淼比赛撒尿,谁尿得最远,谁是老大,另外两个以后都要无条件听从老大的任何吩咐。 最开始是云泽赢了。 不过当时的孟支离却是山上最野的那个,也是山上最凶的那个,不仅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女孩子,并且当时府上那么多的哥儿小小姐,无论年纪大小,哪个没被她给按在地上锤哭过? 又恰好当时的云泽,偏偏是山上最乖的那个,也是最“懂事”的那个,还是最好欺负的那个。 于是孟支离就开始瞪着眼睛耍无赖。 钱淼就在旁边咧着嘴笑,笑声很奇怪,短促,难听,只是那双原本黑洞洞的眼睛里面,却满是熠熠光彩。 ... 云泽抿了抿嘴角,忽然笑了起来,轻声说道: “以前我还不懂这些的时候,每次回山,都会找些机会独自跑去山脚下的那片沙滩上,帮你找些好看的小石头回来,那个时候我一直以为你就喜欢吃这些,不过现在想想,里面有一大半都是普通石头,根本不是什么水运精华。但你每次都会满脸开心地从我手里接过去,然后吃得嘎嘣作响。” 正在偷偷喝酒的谷良闻言之后,立刻羞赧一笑。 云泽忽然搁下酒坛站起身来,走到面前那座袖珍恶土的跟前,又一脚踩上水池边缘,硬是扛着水里的阴邪煞气,任凭手掌被这阴邪煞气腐蚀得嗞嗞作响,从里面摸出了一颗黝黑的鬼山黑石。 谷良神情一怔,就见云泽不觉痛痒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对于手掌已经血肉模糊的伤势置若罔闻,回身将那石头递到自己面前。 云泽微笑说道: “再吃一次给我看看。” 谷良眼角一跳,神情尴尬地伸手接过,然后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云泽满脸微笑的模样,又瞧了瞧手中这块儿鬼山黑石,迟疑许久,这才嗓音艰涩道: “泽哥儿,这就不必了吧...” 云泽面上笑意逐渐收敛,双手揣袖,转身继续看向远处的灯火如昼。 “既然你不想,那就算了。” 谷良眼神变得阴沉下来,手里攥着那颗质地尤为坚硬的鬼山黑石,一阵迟疑,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一把将那黑石塞入口中,然后用力一咬。 就听嘎嘣一声。 谷良脸色猛然一变,低头捂嘴,指缝当中有些漆黑如墨的粘稠鬼血,缓慢溢出。 云泽斜眼看他,眼神当中满是讥讽,然后转身重新坐在门前台阶上,刚刚拿起那只酒坛,就见谷良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自己,满嘴鬼血,眼神当中尽是哀求之色。 云泽就只嗤笑一声。 谷良神情一怔,后知后觉恍然大悟,豁然起身,却听云泽忽然问道: “你知道什么才叫城府深沉吗?” 谷良双眼虚眯,强行压下体内险些就要翻涌而出的澎湃鬼气,索性不再继续装模作样了,扭头吐掉嘴里那颗鬼山黑石,咬牙切齿满脸狰狞。 云泽伸手指了指他。 “一直说真话,做真事,关键时刻说假话,办假事,这才叫城府深沉,但很显然的是,云凡从来没有与你说过这个。可能是他太过相信你的幻术了,也可能是...他也不懂什么才叫城府深沉。但假的毕竟是假的,成不了真的,虽然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可六姑姑给我的那部《百鬼图录》中,依然写了你的名字。你一直都在尽量让我不会注意到,这府上还有一个名叫谷良的幻鬼,甚至就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在翻阅那部《百鬼图录》的时候,竟然总是无意间把你忽略过去...直到仁哥儿忽然跟我提起你的名字。” 云泽收回手掌,从怀里摸出那枚螭龙纹珮,放在手心。 “只是我很好奇,你想怎么从我手里拿走这个。” 谷良抬手抹去满嘴鬼血,神情阴冷盯着那枚螭龙纹珮,忽然咧嘴一笑。 “赴宴之前,泽哥儿理应沐浴更衣。” 云泽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将那螭龙纹珮系在腰间,然后收起那坛还没喝完的梨花酿,双手一撑膝盖,站起身来。 “沐浴更衣就不必了,去见云凡而已,不值得我再沐浴更衣。” 谷良面上笑意逐渐收敛,恢复了往日里的慵懒无神,慢悠悠地跟在云泽身后走向那片灯火如昼。 离开宁心院后,谷良忽然记起一件事,便抬头问道: “泽哥儿就不担心六小姐和仁哥儿他们?” 云泽头也不回。 “你以为我碎掉的是什么。” 谷良眉头一扬,微微睁开眼睛,笑了起来。 “原来泽哥儿就连良心也一起没了啊!” 云泽双手揣袖,缓缓答道: “我只想活着。” 谷良忽然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云泽便一并驻足,转过身来冷眼看他。 许久之后,谷良这才笑声渐止,然后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笑出的眼泪,悠哉说道: “那泽哥儿怕是要失望了,你可活不过今晚。” 云泽就只嗯了一声,转身便走。 谷良快步追上,似乎心情不错,也可能他本身就是个修炼幻术走火入魔的疯子,便一脸笑眯眯的模样,背着双手,从侧面弯腰抬头看向云泽。 “其实我很好奇呀,泽哥儿之前是将什么道理立为道心?” 云泽语气平静道: “万物唯心,由我生灭。” 谷良面露恍然之色,直起腰来,迈着大落落的四方步行走,口中啧啧惊叹。 “泽哥儿真是胆大包天啊,这种话,就连家主都不敢想。是从古代圣贤那所谓的心学推演出来的?偏得挺远啊!” 云泽不答,谷良便继续说道: “那现在呢?就只是单纯想要自己活着?所以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那哥儿你现在还想继续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反正其他一切全都已经不重要了,还活着作甚?” 云泽依然沉默无言。 谷良歪着脑袋看向云泽,面露讥讽之色。 “泽哥儿真不在乎六小姐他们的死活?” 话音方落,谷良便游刃有余地微微后仰,与此同时,就有一抹伴随着刺耳声响的苍白雷光,从他的眼前一掠而过,与他鼻梁只有毫厘之差,雷弧激烈闪烁,掠过之后,仍有一条苍白颜色凝成一线,经久不散。 谷良装模作样拍了拍胸口。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泽哥儿怎么有些不讲武德呀,好歹说过一声再动手,这么突然出手,很容易吓死人的好不好。” 刚刚说完,谷良又哈哈一笑。 “不对不对,不是吓死人,是吓死鬼才对!” 云泽面无表情,依然保持着手掌斩过的姿势,右手指尖也依然跳跃着无数细小雷弧,仍是闷不吭声,甩了甩手腕,指尖雷弧便被丢在地上,发出一道刺耳声响,将这犹比后山一般坚硬的地面都给生生砸出一片焦黑,之后转身就走。 谷良口中啧啧轻叹。 之后的一段路上,谷良没再多说其他。 两人并肩而行,来到后院。 不同于之前时候,这里确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模样,府上诸多鬼仆,几乎全在这里,大大小小的团圆饭桌,几乎已经摆满了空地,桌上各种大鱼大肉,珍馐美味,不止香气四溢,并且光彩辉煌,好像一团又一团汹涌烈火,璀璨夺目,显然都是一些来历不凡的东西,以至于那些正在大快朵颐的鬼仆,一个个的都是浑身上下霞光喷薄,所以后院这片空地上,便是一片风起霞光涌的奇异景象。 云泽还在四下环顾。 谷良忽然开口道: “泽哥儿,家主在最里面。” 云泽收回目光,缓步走去。 途中经过,不少鬼仆都有注意到府上这位泽哥儿,有些鬼仆,面上隐有不忍之色,毕竟往年云泽回山的时候,总会带上一些山下出产的吃食,谈不上琳琅满目,却胜在滋味儿独特,府上十有八九的鬼仆都曾分到一些,虽然绝大多数不会在乎这份好意,但总有一小部分,因此便与云泽相互熟络,只是真正会在此间略感伤怀的,数量却又更少一些。 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大多鬼仆,脸上满是幸灾乐祸,也有鬼仆,哪怕云泽就从身边经过,仍是吃吃喝喝,大吵大闹,对于府上这位泽哥儿,视若无睹。 云泽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但在途径某一张圆桌的时候,云泽却忽然驻足不动。 这张桌子,在后院这片热火朝天的氛围当中,尤为瞩目。 满脸病容的雪姬,脸颊还有泪痕残留的木灵儿,眼神冰冷的希儿,神色要比以往更加萎靡的钱淼,以及另外一位相貌其实不算陌生的黑衣男子,与云泽灵台当中端坐不动的某只小人儿,样貌一般无二,便是云泽从未与之有过任何交谈的夤夜。 除此之外,桌旁还有另外一人。 山肖。 几人全都动弹不得,只有山肖不太安稳,身体微微颤抖,俨然是在尝试挣扎。 云泽面无表情,并不理会桌旁几人递来的眼神,目光转向别处,很快就在某个固定位置上,找见了云鸿仁与孟支离两人,与此间一般,又不同于别处的热火朝天,两人全都一动不动,并且脸色奇差无比。而当云泽目光看向与他二人同处一桌的其他人时,立刻愣在原地。 一个又一个尚且稚嫩的面孔,与当年命丧灾变之日的时候一般无二,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约莫是在十六七岁,而年纪最小的那个,则是八九岁模样,全都睁着眼睛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面带微笑,活灵活现,好似发自肺腑地感到开心,只是他们虽然看似如同活人一般,却早已不剩半点儿生机。 云泽心里忽然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脸色铁青。 谷良笑眯眯地抬头望着云泽,咧嘴笑道: “泽哥儿,回神了,家主还在等着泽哥儿入席呢!” 云泽揣在袖口当中的双手用力握拳,脸色很快恢复如常,跟着谷良继续往前走。 然后慢慢走过另外两张氛围热络的圆桌。 云泽再次驻足。 在这空地最深处,独立于众多鬼仆之外的地方,正摆着一张已经许久不曾拿出用过的巨大圆桌,桌上同样摆满了各种珍馐美味,霞光如雾,袅袅升腾。 身为云家家主的云老爷子,正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喝着茶水,并且极为难得地拿了自己那支烟杆出来。云老爷子其实没有抽烟的习惯,也没有喝酒的习惯,只是在这山上待得久了,实在无事可做,又不喜欢酒水的味道,便学着府上某个乞丐模样的老人,弄了一支烟杆放在身上,只有偶尔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抽上两口。 但这次也就只是拿出来罢了,放在手边,就连烟叶都不曾填过。 而在云老爷子的左手这边,则是正在闭目养神的陶老爷子。 右侧,在本该属于云温章的位置上,却是一位云泽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筋肉精悍,身上穿着一件极为宽松的布衣,双臂裸露,肤色黝黑,也似是察觉到云泽看来,那中年男子便扭头与云泽笑了一笑,然后拿起酒杯示意一下,一仰头,便一饮而尽。 云泽眼神阴沉,揣在袖口当中的双手,愈发捏紧。 云家十二子,真真假假,全在席间。 从最是年长的云温章,面带微笑,端坐不动,手中握着那只“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玉佩,动作看似正在缓慢摩挲。 到性情如火的云温澜,一手按在桌面上,高高举杯,脸上露出一副爽朗大笑的模样。 再到温文尔雅的云温凤;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中正拿了一双筷子放进酒杯里的云温仲;眉眼之间媚态尽显的云温燕;双臂环胸,正在闭目养神云温季;一手托腮,目光看向末席空座,面带微笑的云温情;手里拿着筷子正往桌上伸去的云温太;背上剑匣从不离身的云温霜;手中筷子方才夹了一块儿好肉,正往末席空座那只碟子上放过去的云温书,全在此间。 云温裳正在末席空座的另一边,神色凄然,满脸泪痕。 本是极为安静的桌上,忽然传来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响。 原来是云温河方才提杯的时候,不慎撞到了面前一只白瓷碟子,洒出了不少酒水,正慌忙起身卷着衣袖用力擦拭,连连道歉。 云老爷子放下茶碗,面带微笑,看向远处驻足不动的云泽,轻声说道: “就等你了,入席吧。” 第599章 团圆夜(中) 一张张圆桌,各种珍馐美味,弥漫着霞光如雾,袅袅蒸腾。吵闹声、吆喝声、大笑声,还有拍桌子、踢凳子的种种声响,全都杂在一起,难得云老爷子准许他们敞开了玩闹,便再也不去拘谨什么,来回蹿桌,很快就有一大帮人聚在一张桌上玩儿起了行酒令,都是一些模样粗犷的家伙,嗓门儿震天响。另一边,就相对更加文雅许多,更有一些生前便是青楼女子的,吃酒吃得脸颊酡红,便不吝献艺,有人唱曲儿,有人弹琴,有人身姿婀娜翩翩起舞,水袖一晃,腰肢一转,便是红飞翠舞,笙歌鼎沸。 只是相对于府上一众鬼仆之间的热闹喧哗,这片后院空地上,越往深处,便越是安静得古怪。 最深处,那张巨大圆桌上,云泽已经落座末席,左边便是手中筷子方才夹了一块儿好肉,正往自己面前那只碟子上放过去的云温书,右边则是神色凄然,满脸泪痕的云温裳。 整张桌上,看似坐得满满当当,其实统共也没几个能动的人。 云老爷子喝了口茶水,拾起搁在一旁的烟杆,面带微笑,动作缓慢,取出了一些碎烟叶填入其中,然后手指一撮,便将烟叶点燃,吧唧吧唧抽了两口,到第三口,这才这正过肺,然后心满意足地缓缓吐出一股白烟。 这一幕,难得一见。 也能看得出来,云老爷子此间确实心情极好。 在云泽落座之后,谷良并未就此离开,而是干脆留在这里,做起了府上婢女的事情,一路小跑绕过桌子,来到云凡跟前,一改往日里神情萎靡的模样,强打精神,笑呵呵地拿来一只酒杯,拎起酒壶为云老爷子添了杯酒水,又给在其身旁的两人各自添酒,之后才去云温章那里,按着顺序打圈儿倒酒,哪怕其中一些人的杯子里面,本就酒满,也要象征性地添上几滴,等到做完了这些之后,才放下酒壶,转身去了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 云泽在那儿看到了驼背老鬼杨晃,乘船老人周繇,还有只在“路上”才能见到的佩剑骸骨,红衣女鬼,以及其他几个不知道具体姓甚名谁的阴鬼邪祟。 杨晃笑呵呵地具备示意,一饮而尽。 周繇头上那顶斗笠,正挂在背后,以真面目示人,脸色奇差。 佩剑骸骨并无血肉皮囊,端坐在那张桌子的主位上,双臂环胸,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红衣女鬼正头颅歪斜着看来,眼神当中明显带有阴测测的古怪笑意。 云泽面无表情,缓缓收回目光。 原本还以为只是“路上”的阴鬼邪祟,大抵类似于剪径蟊贼那般,会在有人横渡那条浑浊黄水的时候,取人性命,没曾想,就连他们也是云府鬼仆。 云老爷子忽然磕了磕烟杆,笑呵呵地看着云泽,缓缓说道: “既然人都已经到齐了,酒也已经添上了,那就先喝一杯,喝过之后,咱们再说其他事情。” 话音落罢,陶老爷子与那筋肉精悍的中年男子,便顺势举杯,云温河面带微笑,亦是如此,唯独相邻而坐的云泽与云温章不曾动过。但云泽是不想理会,云温裳却是动弹不得。 云老爷子不曾在意这些,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哈了一口酒气出来。 这一幕,同样难得。 毕竟平日里的云老爷子只会喝茶,至少是在云泽的印象当中,从未见过云凡喝酒。 陶老爷子神情复杂,看了眼神冷漠、无动于衷的云泽一眼,暗自叹了一口气,便将酒杯举起,同样的一饮而尽。 另外两人,那中年男子与云温河,也都各自放下酒杯。 云老爷子抽了口烟杆,忽然起身离席,来到那位中年男子的身边,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介绍一下,这位便是谷良与你说过的,那本古书上面记载的人物,名叫贺风,与近古人皇云天澜,是同一时期的人物,只是因为所修之法被人喻作邪魔外道,所以云天澜证道称王之后,就将他给关入后山那座大牢当中,量刑十万八千年。” 云老爷子抬手点了点云泽。 “有件事,你应该还记得,就是在你十八岁那年回来的时候,仁儿曾经带着你和云鸿阳一起去了后山,途中曾经有过一次灵魄离体,就是因为你的实力太弱,只被贺风看了一眼,就落到那般境地,最终还是雪姬出手,将你灵魄暂且按住,又拿出一枚伴生冰晶,这才终于救你一命。” 云泽不动声色,眼神漠然看向那位中年男子。 后者笑了笑,抬手抱拳。 云老爷子抽了口烟杆,手掌重新落在贺风肩膀上,拍了两下,继续说道: “不打不相识,没必要这么冷眼相向。不过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值得一提,就是贺风的刑期其实还有六七十年,而他现在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 云老爷子笑了一声,转身缓步走向云温章,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说道: “还要多亏了这个不孝子,竟然偷走了我在后山留下的半株圣药,想要惹我发怒,对他出手,然后借机救出贺风,让我二人同归于尽。只可惜啊,那半株圣药,还真算不上什么太好的东西,毕竟很早之前,我就已经将它摘掉一半,用在你那只是凡夫俗子的娘亲身上了,然后这么些年过去,那株造化圣药也因有所缺失的缘故,药力一直都在缓慢流散,到如今,就连十之一二都未必留有,又有什么好珍惜的。于是我就在那半株圣药里面动了些手脚,简单来讲,就是将那圣药的残余药力当做压阵之物,布置了一座阴阳颠倒阵。这座阵法,你可能没有听说过,没关系,这座阵法其实很简单,因为它的具体作用,就只是狸猫换太子而已,可以直接交换肉身,灵魄,或者肉身与灵魄,不过一旦两者都换,就会看起来只是相互交换了位置,没有什么特别神奇的地方。” 说着,云老爷子那只手,便按在了这个云温章的脑袋上,逐渐发力。 “所以这个不孝子现在究竟身在何处,你也应该已经知道了。身为人子却不敬不孝,真是白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本,白学了那么多的圣贤道理,我只将他关了六七十年,不算过分。” 话音落罢,云老爷子便手掌一沉,于是那个面带微笑、端坐不动的云温章,便整颗脑袋砰然炸裂,红白四溅,宛如真实。 但也只是短短片刻,就尽数化作星星点点的流萤飞散出去。 云泽面无表情,不动如山。 然后是长女云温澜。 云老爷子面上笑意逐渐收敛,变得眼神阴沉,还未开口,便将手中那支烟杆轻轻瞧在云温澜的肩膀上,然后这具前不久才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鲜活”尸体,就逐渐变得肤色黯淡,血肉干枯。 “云温澜,是杨晃最早带回山上的修行奇才,也是我收养的第一个义女,但她最开始其实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后来年纪渐长,不知怎的,脾气性格竟跟云天澜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一点就着,不拘小节,而且明明是个练气士,却偏偏喜欢与人近身厮杀,实在是让我越看越烦,所以才给她改名云温澜。” 云老爷子看着这具已经逐渐开始腐朽的尸体,忽然笑了起来。 “原本我还以为,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有机会在不会被人怀疑的情况下,将她亲手杀了,却不想,机会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云天澜自己找死,强行夺取天道底蕴,想要再造一位道王出来,与他一起强闯天关。最开始的时候,云天澜相中了温书,只是我这可怜的小儿子啊,竟然惨遭围杀,最终碎掉了气府命桥,这才终于逃得一命,于是云天澜迫不得已,便找上了白泽,却被拒绝,就只能去找竹清青,虽然结果是出乎意料的成功了,但在这座人间,又哪里容许两位称王的存在,所以他们便惨遭雷劫加身,无休无止,最终只能选择强闯天关,然后一个魂飞魄散,另一个顶着雷劫勉强逃了回来,但也没能抗过多久,便身死道消,就有了俗世所谓的灾变。” 说到这里,云温澜那具前不久才刚刚重见天日的尸体,已经彻底腐朽,如同烧焦一般。 云老爷子笑着伸手,只是轻轻一碰,尸体就立刻开始崩溃坍塌,很快就变成了一堆焦黑的齑粉,漫起烟尘。 “虽然不能亲手杀了云天澜,但能亲手杀了云温澜,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 云泽斜瞥一眼,忽然冷笑一声。 云老爷子走向云温凤的动作微微一顿,扭头看来。 “怎么?” 云泽不曾回答,双手揣袖,开始闭目养神。 瞧见云泽这幅模样,云老爷子面上笑意便逐渐收敛,忽然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大好兴致,就干脆大袖一拂,于是云温仲、云温书与云温雅三人,便尽数化作流萤飞散,而其余众人,除去云温河与云温裳之外,则是迅速变得肤色黯淡,血肉干枯,不消多久,就全都变成了烧焦一般的模样,然后不堪重负,一个接一个崩溃坍塌,变成了一堆又一堆焦黑的齑粉,落得到处都是,烟尘滚滚。 云温河有些无奈,只得抬起衣袖,遮掩口鼻,另一只手还在面前挥了两下,满脸嫌弃。 贺风神情悠哉,全然不去理会那些漫起的烟尘,还在喝酒吃菜。 陶老爷子沉默不语,同样也在闭目养神。 只有云温裳,越发泪流不止。 云老爷子将那烟杆重新塞进嘴里,继续沿着桌旁缓步行走,很快就来到云泽身后,先是吐出一口烟雾,之后方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很多事情,都跟我料想中的不太一样。且不说那些已经过去的,就只眼下,其实按照我的布置,那枚镂空螭龙纹珮,现在理应已经到了我的手里。只可惜,温书早年在外闯荡之时,实在是留下了太多没有彻底了结的恩怨,倘若不能让你运气好些,根本活不到今日,所以我在很早之前,就将府上几乎所有活人的大道偏颇,全都嫁接到了你的身上,可如此一来,某种无形之中的大势,就会开始针对我的诸多布置,横加阻拦。尤其你那道心的提前破碎,实在是我千算万算,也始终没有算到的最大意外。” 云老爷子抬手拍了拍云泽的肩膀,然后缓步经过云温裳身后,绕过最后半圈,重新落座。 云老爷子喝了口茶水,然后身形后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举着烟杆,放在嘴里一阵吞云吐雾,眉关紧蹙,也不知是正在想些什么,逐渐走神。 直到许久之后,云老爷子这才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白泽在你身上统共留了两招后手,第一招,是一层乌龟壳子,时间大概是在几个月前,他将你从极北之地送回补天阁的那一次,但他给你留下这层乌龟壳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云老爷子摇了摇头,并不知晓,便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抽了一口烟杆之后,继续说道: “至于这第二招,则是为了护你周全,但更大的目的还是为了护那螭龙纹珮的周全,所以一旦当你因为某种原由昏厥过去,就再也没有谁能试图靠近那枚螭龙纹珮。” 说到这里,云老爷子就忽然笑了起来,摇头叹道: “仁儿的运气也是相当好啊,在他将你带回宁心院的这一路上,竟然始终没有靠近被你藏在怀里的那枚螭龙纹珮,若非如此,只怕这个时候的仁儿,就已经变成一滩烂肉了。” 闻言之后,云泽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冷漠,两边瞳孔当中,各自有着一条雪白丝线,缓缓流溢而出。 云老爷子看他一眼,笑问道: “真不需要时间继续养精蓄锐了?我还可以跟你讲一讲其他东西,像是为何我要等你炼精化炁,才开始真正着手此事;像是针对大道偏颇的剥夺之法与嫁接之法,各自需要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或者自身无形之中享有的大道偏颇一旦被人夺走之后,会有怎样的感觉;又或者,我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用了多少时间,才让你爹最终落到那般地步的。” 说着,云老爷子面上笑意更盛许多。 正此间,云泽腹部就忽然血光迸溅,与此同时,一阵剑刃嗡鸣的嘹亮之声,陡然间响彻天穹,于是这张雪白圆桌的中间,就忽然多了一条雪白丝线,打从云泽腹部一路延展出去,最终来到云凡面前,却在距离云凡眉心只有不到寸许的地方,忽然凝滞不动,才能勉强看清,这抹白光竟是一尺锋芒毕露的剑尖,杀机迫人。 陶老爷子睁开眼睛,神情复杂,只是眼神微微一动,立刻就有几根粗壮树根破土而出,将半张圆桌稳稳托住。 贺风抬手按住自己这边的半张圆桌,筷子继续伸向桌上一尾霞光如雾的红色大鱼,一边夹起一块儿鱼肉塞进嘴里,一边斜眼瞥着那截颤抖不已的剑尖,面露意外之色,含糊不清道: “那只白狐狸没死?” 云老爷子悠然抽烟,缓缓说道: “前几年刚刚死透,毕竟也是当年的绝世大妖,那只老狐狸,还是有点儿本事的。” 贺风恍然,再也没有兴趣继续多问其他,筷子继续伸向桌上那尾红色大鱼。 云老爷子抬起另一只手,屈指一弹,那一尺雪光立刻悲吟一声,旋转倒飞,最终远远落在后院院门的地方,笔直插入院门门梁的正中,光豪如雾,长吟不止,杀气喷薄。 整个后院,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不少鬼仆目光转向一尺雪光,眼神当中尽是贪婪之色。 云老爷子对此不予理会,继续抽烟,悠然看向已经趴在桌子上面,脸色苍白的云泽,面露讥讽之色。 “明明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就连一把断剑都驾驭不住,偏偏还要冒险尝试,反倒是让自己身受重伤,这又是何苦。倒不如早些拿出那枚螭龙纹珮,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将它完好无损地夺到手里,咱们就干脆利落些,你也可以少遭点儿罪。” 云泽神情阴冷,咬牙切齿,一只手捂着鲜血淋漓的腹部,能够清晰察觉,不仅血肉都在一尺雪光闯出气府的瞬间,就被强盛剑气伤到血肉模糊,甚至就连身上这件黑蛟背筋缝制而成的法袍,也被撕出了一条条的细碎裂痕。 在其身旁的云温裳,眼角已经分明瞥见云泽惨状,满脸泪水,面露焦急之色,却又偏偏动弹不得,随即看向坐在圆桌对过的云凡,眼神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于是本在云泽手腕上的飞剑龙溪,忽然卷起一片浩荡水流,金光灿灿,瞬间盖住了整座云府,且有无数金光迅速汇聚,凝成一把又一把金色飞剑,数以千百计,无数嘹亮吟声杂在一起,响彻周天。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金色虹光横贯长空,一道道锋锐剑气,化作无数蛟龙,纷涌而去,所过之处,哪怕这座云府本身不凡,仍是留下满目疮痍。 但云老爷子依然悠哉,抽了一口烟杆,然后张嘴轻轻一吹,就有一串白雾宛如飞剑,势如破竹那般斩碎了所有蛟龙,也将这片笼罩了整座云府的金色大水,从中斩开,一分为二,使得这座剑化大水,不断蒸发出金色雾气,飘荡弥漫升入高空,悠然消散,前后才只短短片刻,这把尚且没能来得及展现真容,又被天下人称作“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飞剑龙溪,便在一口白烟之下,荡然无存。 而那一缕白烟,则去势不减,继续射向云温裳,瞬间带起一泼血雨飘洒,最终是在她的胸口上,留下一个拳头大小、前后通透的窟窿,这口白雾,这才终于飘然而散。 云凡将烟杆拿在桌面上磕了两下。 一缕无形气机,转瞬既至,本是端坐不动的云温裳,立刻身形一软,从座位上歪倒下去,带起一阵混乱声响,已是眼神灰暗,濒临死境。 云泽头也不回,死死盯着云老爷子。 云凡笑道: “养女罢了,本是留着用来破你心境的,不过如今已经用不到了。” 简简单单解释过后,云凡便不再多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目光看向云泽,最后问道: “是你自己拿出那枚螭龙纹珮,还是我帮你将它拿出来?” 话音一落,附近桌上的杨晃、周繇,以及佩剑骷髅三位鬼仆,忽然变得神色凝重,又有同桌的几只鬼仆,闷不吭声默默起身,走去后院角落,只是更多府上鬼仆,不知真相究竟如何,心里有些疑惑不解,却也大多选择留在原地,只有一少部分,稍作迟疑之后,便学着之前几只鬼仆那般,起身走远。 云泽余光看得分明,用力喘了一口粗气之后,便将原本用来制成身体的那只手,缓缓探入怀中,拿出了那枚螭龙纹珮。 莹润珠滑,翠色温碧,但终归只是世俗凡物一般,经不起磕碰。 徐老道从没说过这枚玉佩究竟有何隐秘,白先生也没说过,所以时至今日,云泽也还不知玉佩真相,便用拇指缓缓摩挲着玉佩表面,忽然笑了起来,艰难起身,靠在椅背上,终于开口说话: “这枚玉佩,就这么值得你大费心机?” 云凡的眼神凝重,并不答话。 贺风注意到这些,便暂且停下吃菜喝酒的动作,笑问道: “真有这么厉害?” 云凡置若罔闻。 贺风又问道: “我来试试?” 云凡眼神冷漠,瞥他一眼,明显已经有些不太耐烦他的聒噪,贺风面上神情顿时一僵,然后慢慢收敛笑意,不再言语,一只脚踩在这边的半张圆桌边缘,用身体将椅子压得往后倾斜,双臂环胸,作势冷眼旁观。 云凡便不再理他,将那烟杆塞进嘴里,目光看向那枚螭龙纹珮,好一阵吞云吐雾,许久之后,方才感慨叹道: “终归是要再见一面啊...” 第600章 团圆夜(下) 云老爷子由然而然的一句感慨,让云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面上并未表现出来,依然单手捂住腹部伤口,鲜血淋漓,已经将那黑蛟背筋缝制而成的法袍下摆完全浸透,所以法袍的底部边缘,就有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件本该能够维持自身干净清洁的法袍,已经因为腹部撕裂,暂且失去原有的作用,血腥气弥漫开来。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努力坐直身形,眼神冷峻盯着云凡,开口问道: “这枚螭龙纹珮,到底是什么?” 云凡抽烟的动作微微一顿,有些好笑。 “你到现在也还不知道?” 云泽没再吭声,只是看着他。 云凡笑呵呵地摇了摇头,缓缓解释道: “这枚螭龙纹珮,是温书早年自斩重修的时候,给自己留下的后路,之一,里面不仅藏了他的一缕残魄,并且还有一滴精血。对你来说,这无疑是件天大的幸事,但对我而言,却是天大的不幸,所以我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避免这枚玉佩落在你的手里,只可惜,身为阶下囚的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可以避免此事,就只能另想办法从你手中将它拿走。” 说到这里,云凡便缓步绕过这张巨大圆桌,最终来到云温裳跟前,将原本属于她的那把椅子拎了过来,翘腿坐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俯瞰着已经倒在血泊当中,快要无力睁眼的云温裳,继续说道: “所以我才让她活了下来,因为对你而言,云温裳,就是你那悲惨童年中的一道曙光,虽然不是唯一一个,但以她的性情而言,却很容易就会让你对她敞开心扉,并且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云凡忽然记起一件事,便不再理会地上那个已经重伤垂死的云温裳,转而抬头看向云泽,笑着说道: “忘了告诉你了,最早的时候,你娘其实是个相当文善的女人,只是我在她的心境上面动了些手脚,这很简单,只需要让她偶然之间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东西,再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就可以了,一次不行,就多来几次,反正世俗凡人的心境总是那么的脆弱,很容易就能玩弄于鼓掌之间。所以她才会在后来变成你所知道的那副模样。换句话说,你那时至今日也还不愿再次回想起来的悲惨童年,其实就是出自我手,也唯有如此,” 云凡用那烟杆指了指云温裳。 “这个貌似是因运气使然才能活过灾变那日的不孝养女,才有利用的价值。” 云温裳忽然咳出一口鲜血,已经开始瞳孔涣散,泪流不止。 云泽低头看她,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云凡笑问道: “不想办法救一救她?虽然她的存在,就只是为了能在惨死的时候破你心境,让我能在你因心境破碎便昏厥不醒的时候有机可趁,拿走那枚螭龙纹珮,可终归来说,这孩子对你还是很不错的。就像刚才,明明已经自顾不暇了,却还在试图帮你一把。” 云泽动了动嘴角,闷不吭声抬眼看向满脸笑意的云凡,许久之后,方才轻声说道: “我现在只想自己能有机会继续活下去,其他人,我管不到。” 闻言如此,云凡便笑着摇了摇头。 “真真假假,不露端倪,我还真有些看不出来你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不过这也没关系,我能大概猜到你在想什么。” 他用烟杆指了指云泽手里的那枚螭龙纹珮。 “温书与他这些兄弟姐妹,感情其实相当不错,所以这枚玉佩,现在应该有些不为人知的异动,可能是灼热烫手,也可能是越发冰凉,但这只有你自己才能察觉。你想趁我不备的时候再将它捏碎,好让他的一缕残魄,可以杀我一个措手不及?” 云泽眼神陡然一沉。 云凡神情悠哉,缓缓提起烟杆,在面前虚敲一下,立刻就有一层无形涟漪扩散出去,这对云泽而言,只如微风拂面,但在下一瞬间,云泽原本冷漠阴沉的表情就忽然一变,低头看去,正见手中那枚螭龙纹珮,忽然咔的一声,就崩一条上下贯穿的裂痕,随后声响越发密集,裂痕也越来越多,迅速蔓延,偶尔还有一些碎片迸溅出去。 前后就只短短片刻,这枚螭龙纹珮,就已经变得满布龟裂。 最后砰然一声,在云泽手中炸成粉碎。 度朔山上,忽然吹起一阵呼嚎怒啸的狂风,吹得云泽直接仰面倒地翻滚出去,伤口撕裂,血珠飞溅。 又吹得天上乌云密布,吹得海上大浪滔天,吹得山上许多草木一并弯腰低头,也吹得众多鬼仆双腿发软,好似林中走兔忽然遇见了缓步走来的斑斓猛虎,一个接一个被这狂风之中蕴藏的莫名威势,吓得双腿发软,肝胆欲裂,便一个接一个瘫倒在地,噗通噗通的倒地声,连成一片。 云凡将那烟杆重新塞进嘴里,吞云吐雾,目光看向那枚玉佩崩裂之后激射而出的几条白虹,任凭其中一条白虹忽然卷走了地上已经离死不远的云温裳,也任凭另外几条白虹分散冲出,接连撞碎了雪姬、钱淼这些鬼仆,以及云鸿仁与孟支离、山肖、夜米身上的无形镇压,始终不动如山。 一条条白虹来回涌动,最终汇聚在半空之中,砰然相撞,瞬间掀起一片刺眼光芒,如同一轮大日正在中天,照耀九天十地,驱散了天上的乌云滚滚,使之重新恢复明月高悬,星河璀璨。 只是紧随其后,度朔山上,这座小天地内,忽然传出一阵大浪滔滔的声响,在那夜幕之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浮出一条看似已经覆盖了整座人间的岁月长河,流萤无数犹胜满天星辰,浪头涌动之间,水花飞溅,叠起层层怒浪浩浩荡荡,翻滚向前。 云凡眯起眼睛。 陶老爷子与那真名贺风的中年男子,岿然不动,却也面露凝重之色。 随后光芒逐渐收敛。 仍是那副熟悉的面孔,只是全然不同于云泽印象中的脸色苍白,满面病容,而是一袭白衣,风姿如玉,站在高空之中,眉心印有一颗血珠,熠熠生辉。 已经濒临死境的云温裳,胸口伤势已经恢复如初,安安稳稳站在他的身后,正呆呆出神。 云凡面露微笑,与他笑道: “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身形虚幻几近透明的云温书,双手负后,眼神冰冷,如同神明高高在上,俯瞰人间。 “所有一切。” 云凡皱了皱眉。 “你的时间可不多。” 话音方才一落,云温书的一缕残魄,眉心处的那颗猩红血珠,就忽然涌出一片血红光华,缓缓融入“肌肤”之中,随后就在他的体内,肉眼可见地迅速形成一条又一条血管经络,然后悄然隐没下去,被逐渐凝实的肉身藏入体内。 云凡深呼吸一次,强行压下心中的惊讶与忌惮,蓦然一笑。 “还得是你啊,竟然只凭一滴精血,就能做到这种程度,若是换成心头血,或者精血更多一些,岂不就要直接复生了?” 云温书并不答话,只是冷眼低头俯瞰云凡,满腔怒火涛涛,隐而不发。 锋芒暗藏。 云温裳身子忽然轻轻一颤,瞳孔聚焦,眼神随之恢复清明,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唇瓣颤抖,突然红了眼眶,落下泪来,却又很快抬手匆忙抹去脸上的泪痕,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里的激动与惊喜,腰肢拧转,翻身而下,去往倒在地上的云泽身旁,将他扶起,查看伤势。 云温书目光微微后转,稍作沉吟,最后还是暗暗叹了一口气,手指一动,云泽腹部本是血肉模糊的伤势,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好转。 云泽咬牙忍痛的表情怔了一怔,先是低头看一眼已经恢复如常的腹部,然后抬头看向父亲的背影,神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很快就收回目光,从云温裳怀里挣脱出来。 后者微微一愣,旋即恍然,眼神露出哀伤之色,低头紧紧抿住唇瓣,没有出声。 云温书忽然开口道: “鬼狱是你现在唯一可去的地方,未必能活,但有一线生机。” 云泽抬头看去,正对上云温书的漠然眼神。 只是后者很快就挪开目光,看向神色激动的雪姬、夤夜、钱淼几人,缓缓说道: “我的存在维持不了太多时间。” “天道臣子,与天同在,天不死,臣不灭。” “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 言简意赅地说完这三句后,云温书便不再多管这些鬼仆,身形一闪而逝,来到云凡面前。 云泽留在原地,默然片刻,转而看向将宝压在自己身上的几位鬼仆。 雪姬与钱淼并未迟疑,立刻走上前来,站在云泽身后。 希儿神情复杂,看了一眼还在低头伤心的云温裳,沉默片刻,便上前来到自家小姐的跟前,与云泽歉意一笑。 云泽了然,手指一点眉心,便将希儿的一缕本命神识还了回去。 真名夤夜的黑衣男子,闷不吭声,只与云泽远远抬手抱拳,便转身走向云温书。 云泽又将一缕本命神识还了回去。 然后看向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木灵儿。 后者抿住唇瓣,面有迟疑之色,先是转头看向云温书,又看了看云泽,心中一番天人交战,缓步来到云泽跟前,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咬牙说道: “泽哥儿,对不起...” 云泽眼神微微一闪,一言不发,再一次手指一点眉心,便将木灵儿的那道本命神识还了回去,之后便不再理她,转身看向雪姬与钱淼,稍作沉默,语气平静道: “不去鬼狱必死无疑,去鬼狱也未必能活。我可以再给你们两个一次机会重新选择,留在这里,最差也不过是以后跟着云凡罢了,说不得他什么时候心情好了,还能给你二人自由之身,但要跟着我,哪怕侥幸活下来了,也肯定没有什么好日子过,所以我劝你们最好还是留下来...” 不等云泽说完,钱淼就立刻用力摇头,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了云泽的一条手臂,这只羸弱小鬼不会说话,但眼神却是相当决然。 雪姬只破天荒地展颜一笑。 云泽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又立刻闭嘴,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旁边神色凄然看向自己的云温裳,便只轻轻嗯了一声。 木灵儿还在原地,神色恍惚,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望着面前云泽的背影,忽然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远处的云鸿仁冷眼盯着转去众多鬼仆之间的木灵儿,眼神不善,冷哼一声,随即刚刚抬脚正欲上前,就被在他身旁的夜米一把拽住,冲他微微摇头,随后唇瓣微动,以束音成线之法,与他讲述利弊。 云鸿仁还要上前,夜米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微微咬牙,忽然出手一指点在他的眉心,云鸿仁就立刻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孟支离与山肖对视一眼,一个微微挑眉,一个轻轻点头,于是山肖立刻一把抓起孟支离,就要抽身逃走。但在下一瞬间,一股锋芒毕露的杀机便陡然盯住了两人,孟支离脸色立刻变得一片雪白,从山肖手中滑出,噗通一声瘫软在地,而山肖则是屈膝踏地的动作猛然一僵,只在被那杀机盯住的瞬间,就已经浑身冷汗。 他脖颈僵硬地转头看向那具佩剑骸骨,神色惊恐。 灰袍骸骨手中佩剑,已经出鞘一寸。 陶老爷子、贺风、杨晃,以及另外两位府上鬼仆,后两者是身负禁制,修为只会显现圣人境界,但前面三人与那佩剑骸骨,虽然同在云凡麾下,却早已放开禁制,便大圣气机显露无疑,全都已经站起身来。 统共六人。 眼见于此,已经将云鸿仁抗在肩上的夜米,眼神立刻沉了下来。 云温书面色不动,只是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云凡,开口问道: “难得父子相见,真不解释了?” 云凡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 “泽儿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为了能让泽儿的天赋更强一些,便将后山的那株造化圣药摘去一半,用在了他的身上,又将你们兄弟姐妹统共一十二人的大道偏颇,全都送给了他,除此之外,为了能让泽儿顺利出生,不会因为害死他娘,我又拿出了那么多的天材地宝、灵株宝药,还在暗中安排了那么多手段...我已经付出了这些,又怎么可能让他就此离去。” 云温书沉默片刻,缓缓问道: “我只再问最后一件事,针对大道偏颇的剥夺之法与嫁接之法,各自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云凡笑了笑,言简意赅道: “寿命。” 随后又叹道: “身为天道臣子守门人,确实不必为了寿命一事而担忧,但被剥夺寿命的感觉,每一次,都会让我不想再去体验第二次,那种一下子就会让人感觉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尽是一片灰暗绝望的感受,真的是很难熬啊...” 云温书语气平静道: “被人剥夺了身上的大道偏颇,感觉倒是与这很像。” 云凡笑问道: “那被人附于大道偏颇的感觉,又如何?” 云温书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大袖飘摇,缓缓答道: “风雪隆冬饮暖酒,盛夏白瓷梅子汤。” 云凡拉着长音哦了一声,忽然神色一戾,举起手中烟杆,猛然砸下,与云温书递来的一拳砰然相撞。 一瞬间,天地色变,余波滚滚席卷出去,虚空惨被拉扯撕裂,崩溃、坍塌,甚至整座小天地都在轰隆隆地颤抖不止,灿烂光华迸溅出去,斑斑点点,流萤飞散,大道悲鸣之声宛如洪钟大吕,响彻九天十地,震得整座度朔山都在剧烈摇晃。 气机翻涌,在云温书的刻意之下,并未殃及无辜,尽数冲霄而起,所以两人肉拳与烟杆碰撞之处汹涌的气机,就好似是将这座小天地都给切成了两半。 佩剑骸骨、陶木德、贺风、杨晃以及另外两位瞬间解了禁制的鬼仆,统共六人,同时出手,尽数杀向云泽几人。 云温书神色不变,化拳为掌,一把拍开烟杆,身形仅只微微一晃,就已经来到云泽上方,双臂一展,一股蛮横威势便在无形之中席卷出去,直将扑杀而来欲要擒下云泽的六人尽数拦下,杨晃与另外两位鬼仆干脆倒飞出去,砰然砸在小天地的边缘上,砸出大片龟裂痕迹,已经身负重伤,陶木德与贺风两人则是身形翻转,迫不得已只能后退滞空,前者嘴角溢血,后者神情骇然,韦右那具佩剑骸骨,一剑斩出,汹涌剑气凝作一线,生生是将无形气机从中撕裂,却也被迫止步。 云温书看了那具骸骨一眼,神色平静,身形忽然一闪而逝,一拳砸去,佩剑骸骨来不及出手,只得勉强架起那把灰尘满布的旧剑,但听砰然一声,他便双脚犁地后退出去,留下两条泥土翻卷的深邃沟壑,最终身形撞在后院围墙上,哪怕围墙土石采自山体,又有阵法加持,仍是轰然倒塌,将那骸骨埋入其中。 云凡身形紧随而至,来到云温书面前,烟杆再砸,又是一记相互之间的硬碰之后,云温书身形不动,云凡却跌跌撞撞退出百丈,方才堪堪止住。 云凡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晃了晃右手手腕,眼神愈发凝重起来。 只是云温书看似轻松,实则前后至此,原本凝实宛如常人一般的身躯,已经开始出现虚幻迹象。 贺风瞥了一眼这一次的下场比起自己没好多少的云凡,冷笑一声,语气讥讽道: “云老爷子,这跟之前说的可不一样,你可是说了你能拦得住他的!” 云凡眼神变得阴森起来,一言不发,将手中那支烟杆收了起来,肩头一抖,双臂一震,气势便如拔地而起,直冲霄汉。 陶木德默默叹了一口气,随后收拾心情,神色凝重道: “六少爷从来都不能以常理度之,许是这些年来,哪怕只剩一缕残魄,六少爷也在暗自修行...还是联手而为吧,只需分出一人捉拿泽哥儿即可。” 杨晃受伤不算太重,已经赶回此间,闻言之后,斜眼瞥向下方端坐不动的周繇,冷笑说道: “一人可未必足够,毕竟某些人可是暗地里面憋着坏呢,就等关键时候再出手,还能落到一个慷慨而亡的美名。” 周繇仍是不动如山。 陶木德皱眉说道: “周繇不会那般不识大局。” 云凡仍是一言不发,眼神阴翳瞥向端坐不动的周繇,忽然冷笑一声,眼神一戾,本是与此无关的周繇,立刻浑身绷紧,双目圆瞠,甚至来不及多做其他动作,整个人就砰然炸成无数齑粉,掀起鬼气宛如杨柳棉絮一般散乱弥漫。 陶木德神情一怔,怒目看向云凡,却也只能咬牙不语。 云凡眼神冰冷看向陶木德,缓缓说道: “你去拿住泽儿。” 陶木德瞳孔骤然扩张,神情狰狞与云凡对视,但在对峙良久之后,最终还是一声不吭身形下降,缓步走向云泽几人。 夤夜身形一闪,双手各自反握一把寒光流溢的短剑,拦在陶木德面前。 云温裳神情怔怔地看着云温书,至此方才缓缓收回目光,然后看向一旁的云泽,眼神当中露出些许伤怀之色。希儿自是看在眼里,便悄悄上前拽了拽自家小姐的衣袖,眉关轻蹙,面带忧色,云温裳便微微一笑,轻轻摇头,就转身看向缓步走来的陶木德,神色决然,手掌放在面前缓缓抹过,就从四面八方飞来点点滴滴的金色流萤,最终汇聚形成一条金色剑气,形似长剑,被她握在手中。 长剑一甩,便有清亮吟声,引来天地共鸣。 云泽转头默默看向云温裳的背影,眼神中的痛苦之色,再也无法遮掩。 希儿冲他展颜一笑,唇瓣开合,以束音成线的秘法缓缓说道: “泽哥儿,现在可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快走吧。” 云泽闻言一震,旋即狠狠咬牙,眼眶通红。 身形立于半空中的云温书,忽然笑了起来,嘴唇开合,同样以束音成线的秘法,与云泽说道: “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其实非常陌生,但这并不能改变你我父子关系的事实,所以在你临走之前,我可以送你两句话。” 云温书话音稍稍一顿,语气忽然变得轻缓起来。 “尽管这个世界很糟糕,可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值得我们为之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们才要更加拼命地活着,因为只要还活着,无论事情再怎么糟糕,都会有希望存在。” 他低头看向云泽,笑着说道: “你要坚信,再怎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总有一点微光存在,然后会有黎明的到来。” 第601章 如日中天 虽然只是一缕残魄,却又宛如活人一般的云温书,真正出手的次数并非很多,可肉身却已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虚无的迹象,虽然这种迹象并不明显,但也足以被人察觉出来。 云凡身形凌空而立,衣袍鼓荡,大袖飘摇,无形中的气势翻涌,宛如烈火涛涛,搅得天上那座岁月长河剧烈翻涌,一层又一层大浪不断堆叠,传出阵阵轰鸣,压迫着这座小天地中的一切万物,以至于在这天地之间,不知如何,忽然变得再无颜色。 与此同时,围墙断裂倒塌之后的废墟当中,忽有一股剑意冲天而起,与大道共鸣,嗡然作响,震得天地万物随之出现细微晃动,肉眼所及之处,尤其是在废墟那边,光景宛如一副线条粗犷的画卷一般,同一物体,也被震出重叠之象,线条之间,又出乎意料地隐约可见细微光彩,而后碎石缓缓浮起,露出身前横有一把老旧长剑的灰袍骸骨,自身同样存在景物重叠之象,剑吟之间,一块又一块碎石悬空之际,砰然炸碎! 无形中的锋芒毕露,瞬间撕裂那座岁月长河,将之一分为二,又将这座天幕也给撕裂开来,暴露出围拢在这小天地周遭的某条道路,天空灰暗,气机乱流,礁石耸立,黄水滚滚。 云温书随之抬头看去,面上笑意已经尽数收敛,随后看向那具佩剑骸骨,眼神平静。 只论杀力,这具本为邪祟的骸骨,确在云凡之上。 但与人厮杀,胜负如何,可未必全在杀力大小。 云温书双手负后,衣袂飘扬,右手手指缓缓撵动,于是几根手指撵动之间,就有一条纤细如发的雪白光豪,长不过三寸左右,缓缓成型。 然后抬手屈指一弹。 这条光豪,便冲天而起,将那源头是在阴间的黄水小路也给撕裂开来,暴露出更在其上的另一片晴朗夜幕。 云温书抬头看去,片刻后,忽然轻声说道: “还有七十四年。” 大多数人,有些不明就里。 云凡眼神微沉,知道云温书说的大抵便是这座天下,还能坚持这么些年,不过这个时间未必精准,因为很多难以掌控的事情,像是为了修复这座用来隐瞒鬼门的小天地,这方天道,必然还要耗费更多气力,就像一个将死之人还在为了某件必要之事浪费体力,就无疑需要损耗更多寿命,结果就是更早灭亡。 不过云凡对于这个并不在意,他不需要太多时间。 云温书也不在意,除非有人能够将他早已转世轮回的灵魄重新找来,还有希望滴血重生,否则只凭这细如发丝的一缕残魄,就连长存于世都无法做到,又哪里还能管得了人间如何。 他双臂下垂,大袖摇晃,目光看向盛气凌人的云凡与那佩剑骸骨,忽然向前踏出一步。 天地共震,以至于牵连小天地外,都有大道随之共鸣。 整座东海,都忽然沸腾起来,在外界而言只是小如芥子的这一方小天地周围,度朔山阴面的上空与周遭,随之异象纷呈,九天之云下垂,四方之水皆立,星光如瀑落入人间,长虹飞起直冲霄汉,金色凤鸟威迟而不去,十万鲸鱼屈矫以相吸。 这座小天地,忽然开始崩溃坍塌,宛如镜面碎裂。 众人当即色变。 云温书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天地之间无颜色的灰白景象,就砰然一动,恢复过来,只是再要细看,竟是一副黑墙白瓦、红树绿花的模样,随即一个恍惚,万物在变,景象扭曲宛如被人揉皱捏团又舒展开来的宣纸,浮现出一条条细密漆黑的裂痕。 天地规则都在铿锵作响。 气机漫涌,冲霄而起,疯狂撕扯着岁月长河与天幕,一切万物都在剧烈改变。 而在其下,云泽猛然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眼眶泛红地最后看了一眼云温裳立于身旁的背影,周身随之浮现苍白雷霆,脚下一跺,便朝着鬼门所在疾驰出去。 府上众多鬼仆,尚且来不及站稳,便有绝大多数强行出手,意图阻拦。 云温裳嘴角正微微勾起,但这抹笑意却又转瞬即逝,神情凝重盯着面露挣扎之色的陶木德,肩头一震,手臂一扬,口中轻叱一声,那条金色剑气所化长剑,立刻冲天直上,引动四面八方无数飞剑龙溪破碎之后留下的斑斑点点,便有无数豆大金光,打从四面八方激射而起,以那最先腾空的飞剑为中心,盘绕起来,汇聚形成一片金色飞剑凝聚而成的风暴,在这云府之中肆虐开来。 许多鬼仆,都被这阵忽然出现的金色风暴撕成粉碎。 陶木德身形立于这阵风暴之中,神情复杂。正迟疑间,却又忽有一阵惊悚之感打从背后猛蹿上来,直冲天灵,让他被迫只得抛开犹豫,脚下一跺,整座大山便轰然一震,出现数以百计的桃树根须破土而出,将那无数肆意冲杀的金色飞剑瞬间破去十之八九,另有十之一二,也没能逃过这些树根的扑杀,只是无数飞剑砰然炸碎形成的余波,却作光斑激射,宛如飞针,又将几只府上鬼仆杀得魂飞魄散,就连云泽也被牵扯进去,身形微微一顿,脸颊、肩膀、手臂、肋下、腿侧,都有血珠飞溅。 陶木德神情严肃,手指一动,云温裳与希儿同时心中警钟长鸣,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就有两条粗壮树根破土而出,扭曲盘绕翻卷入地再冲出,追着身形迅速腾挪的两人,很快就将半座云府都给搅得天翻地覆。 烟浪冲天之间,云温裳身形飘然后退,落在一座房屋的屋顶上,背后就是已经冲到此间的云泽几人。 云温裳神色凝重,不再后退避让,双掌一拍,一双眼眸立刻爆发神光炽盛,府上多条源头都在山体当中的水流,尽数腾空而起,在半空汇聚形成一条千丈大龙,蜿蜒游荡之间,悍然冲下,与那追杀而来的树根砰然相撞。 木烟滚滚,一场瓢泼大雨,洒落在天地之间。 但在下一刻,陶木德就已经一掌拍开杀向自己的夤夜,将其身形扫飞出去,撞入一座房屋当中,被废墟掩埋,而后闪身来到云温裳身前,面有不忍之色,却仍是一指点向她的眉心之处。云温裳脸色急变,方才堪堪身形后仰,就见希儿忽然打从侧面冲了出来,被这一指点在心口,来不及出声,便砰然炸碎,魂飞魄散。 云温裳被震飞出去,远远砸在云泽脚边,方才起身,就猛然咳出大口鲜血。 云泽对这一切心知肚明,死咬牙关,神色狰狞,强迫自己没有回头,身形继续向前冲去。而其上空,雪姬已经化出本体,是个三丈高的雪女模样,通体好似冰雕一般,甫一现身,就立刻掀动寒风立起,阴冷入骨的鬼气翻卷而上,吹出一片暴风暴雪,丝丝缕缕寒风如刀,片片洁白雪花如剑,尽数涌向前方拦路的鬼仆,所过之处,冰天雪地,杀机森然。 一时间鬼血四溅,头颅断肢高高抛起,惨嚎声不绝于耳。 在其身后,则是脚尖点地后退滑行的钱淼,这羸弱小鬼满脸凝重,让出了府上那些源头都在山体当中的水流,转而双手一抬,大山四周,就有统共四条海水冲天而起,尽都粗壮如同房屋一般,携带万钧之势,砸向再次追到云温裳身前的陶木德。 后者头也不回,一手握拳,甩手一砸,便好似是一拳砸在一座巨大古钟上,凭空传出轰然一声,于是四条声势浩大的水流便同时崩溃。只是在此同时,这场瓢泼大雨又已悄无声息变作猩红颜色,所以钱淼身后的远处,就忽然传来更多凄惨也或尖锐的嚎叫,连同陶木德也神情凝重,不敢被那藏在雨滴中的魂血虫触碰自身,便身形一震,瞬间就有一股无形气势激荡出去,将那洒落下来的滂沱大雨悉数粉碎。 脸颊凹陷、瘦骨嶙峋的钱淼忽然咬了咬牙,回头看了一眼正以无数雷弧包裹自身,竭力冲向鬼门所在的云泽,又瞧了瞧跟在云泽上空,已经化出本体的雪姬,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脚跟落地,身形滑退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前后只是再退三丈,便就此停下,神色凝重地看着陶木德,眼神决然。 云泽手持雷霆,一掌笔直向前,刺穿了一位浑身冰霜,已经重伤垂死的鬼仆脖颈,将其头颅一斩而下,雷霆骤然激烈,将之粉碎,而后一脚踏在这只鬼仆的胸膛,翻身越过,抽空看了一眼那个留在原地,身高好似稚童一般的羸弱小鬼,瞠目欲裂,双眼猩红,却也不敢意气用事,短暂停留,便在落地瞬间,就立刻拧转腰杆,手掌裹着无数雷霆宛如钢刀,呲啦一下斩过另外一只惨被雪姬重伤的鬼仆脖颈,继续向着鬼门所在冲杀过去。 原地,钱淼深吸一口冰天雪地当中的阴森凉气,忽然抬手一把掏穿了自己的心口,然后狠狠一拽,立刻疼得咬牙切齿,神色狰狞,而在漆黑如墨的粘稠鬼血飞溅之间,又有一抹猩红颜色夹杂其中,出现之后,便悬空不动,凝作一颗又一颗浑圆血珠,被钱淼咬牙坚持,双掌一合,将那不知多少年来养炼出来的心头血尽数拍碎,化作血雾迅速弥漫。 于是小天地的那片大海,就立刻沸腾起来,一柱柱水流冲天而起,凝出一尊千丈水神,头顶苍天,几乎就要触碰那座已经一分为二的岁月长河。 陶木德眉关紧皱,眼神哀痛。 另一边,方才与云温书一次硬碰之后,身形倒飞,砰然砸在小天地边缘上的云凡,全然不去理会身后已经崩碎出来的巨大窟窿,抬手抹去嘴角血迹之后,便眼神阴森看向陶木德。 后者又是一阵肝胆生寒。 这已经是云凡第二次警告他。 事不过三。 陶木德心中哀叹一声,只得咬牙狠心,伸出手来。 钱淼神色凝重,一手高高举过头顶,在其身后,那座千丈水神,动作与他一般无二,伸手探入上空那座岁月长河,随着钱淼的动作,哪怕手臂已经迅速龟裂,也仍是生生在那汹涌翻腾的岁月长河之中强行扯出丈许河水,也是这座小天地中三十余年岁月变换,然后双手把握,轰然砸下。 陶木德闭上眼睛,手掌砰然一握。 可怕压力瞬间袭来。 钱淼猛然瞠目欲裂,身体扭曲不成人形,然后如遭重击,砰然倒飞出去,身形接连撞塌了数道围墙,一路带起烟浪冲天。 那尊千丈高的巨大水神,随之崩溃。 但那丈许长的岁月长河水,仍是落在云泽前方的众多鬼仆之间,十之五六,都在瞬间被那三十余年的岁月变化搅成齑粉,砰然消散,为云泽开出一条笔直道路。 陶木德神色阴沉,正要抬脚迈出,却有一条剑气忽然从旁射来,准确砸在他的头颅侧面,发出铿锵一声,撞得陶木德头颅一歪,锋锐气机竟是将他脸颊撕出一条纤细伤痕。 一颗血珠,沿着脸颊缓缓滑下。 陶木德转头看向一旁艰难站立的云温裳,叹了口气,与之前一般,大袖一扫的同时,有所保留,只将云温裳给掀飞出去,接连撞塌了几道围墙、几座房屋,最终身形掩埋在一片废墟之中,重伤昏厥,却未身死。 陶木德仍是处处留手。 随后抬起脚掌,一步迈出,身形便瞬间来到云泽前方,身形落在云府最外层的那道围墙上面,双手各自向着斜下方一按,就将接连追至前方,意图阻拦云泽的众多鬼仆震飞排开,在两方之间,留下一条笔直道路。 云泽与雪姬奋力冲杀的身形戛然而止。 陶木德一手负后,一手在前,眼神复杂地看着脸颊有泪的云泽,一时间心如刀绞。 这可是他亲眼看着张大的孩子。 可即便如此,他也只得尽量压下心头伤感,轻声叹道: “到此为止吧,你们走不了的。” 云泽抬起已经破破烂烂的衣袖用力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眼神凶狠地盯着陶木德,一言不发,两边瞳孔当中,各自浮现一条雪白丝线,缓缓飘溢而出,随后雪白光芒逐渐占据了整双眼眸,周身上下雷霆激烈,以至于整个人都在此刻化作雷霆。而其眉心前方,则是缓缓凝成一颗雪白珠子,接连胀大,又猛然收缩,便有一股近乎毁灭般的气机逐渐酝酿而成。 陶木德不再多说,任凭云泽积蓄气力。 片刻过后,那颗雪白珠子,已经只有黄豆大小,被云泽忽然抬手握住,蹬地拧腰,甩臂掷出,雪白珠子立刻带起一道刺耳声响,在半空留下一条雪白丝线,几乎只在短短瞬间,就已经来到陶木德面前。 后者一动不动,任凭这颗只有豆粒大小的雪白珠子砸在眉心。 苍白雷光,瞬间填满了半个小天地。 与此同时,云泽种种一步踩在地上,力劲透入地下三尺有余,砰然炸碎,身形则如离弦之箭,同时打从气府当中摸出那把极少现身的骨刀,猛然劈向雷光当中不动如山的身影。 雪姬紧随其后,口吐寒风冰雪,冻彻周天。 只是待到这片苍白雷光散去之后,就能见到,陶木德只以两根手指,便将那柄骨刀夹在指间,任凭云泽如何努力,也无法抽出,而这漫天漫地的寒风冰雪,也是被他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陶木德眉关紧蹙,忽然双指一松,手腕一转,便一指弹在刀身侧面,连带着云泽一并激射出去,轰然砸进一座房屋,烟浪滚滚。 随后手掌一按,就将随后杀来的雪姬打从天上按到地下,整座云府随之一颤,那三张高的冰雕女子,就身陷巨坑之中,浑身龟裂,鬼气沿着浑身裂缝流溢出来。 旁边忽然传来哗啦一声。 已经满脸血污的云泽掀开压在身上的石板,踉踉跄跄爬出废墟之后,手中提刀,眼神狰狞地望着陶木德。 后者皱眉问道: “那把刀,你从何处得来?” 云泽不答,忽然脚下用力一踏,便欲翻身越过围墙而去,却被陶木德抬手一拉,就将他的身形重新拽回,摔在堪堪起身的雪姬身上,两人立刻滚成一团,最终倒在十丈开外。 陶木德还欲再说,忽然神色一动,肩头一震,就将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的夤夜震飞出去,随后手掌虚空一拍,还在半空中的黑衣男子,身形立刻猛坠在地,口中咳出粘稠鬼血,又被陶木德手指一勾,就有许多老树根须掀开泥土,将他压制下来,动弹不得。 做完了这些,陶木德才微微摇头,回头看向已经起身的云泽与雪姬两人。 正此间,远处忽有一条拳罡激射而来,下一刻,已经身形虚幻可以一眼看穿的云温书,就忽然出现在陶木德面前。后者脸色骤然一变,再也不敢有所保留,一拳砸出,却被云温书一把握住,天地景象瞬间出现剧烈改变,万物失色一瞬,随后景象错乱,波及整座小天地,所以整座天地就被翻转过来,又一瞬,所有一切恢复正常,度朔山剧烈震动,却也再次变成了黑墙白瓦、红树绿花的错乱景象,好似一副出自稚童之手的油画,线条晃动,浮影绰绰,却也依然可以勉强见到,云温书看似毫无花哨一拳,缓缓递出,却在砸中陶木德的那一瞬间,整座天地都忽然陷入一片漆黑,统共维持一息之久,待得重见光明,才能见到陶木德已经消失不见,但那围墙却已完全倒塌,其外则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沟壑,海水激荡打从两边疯狂涌入,相扑碰撞,掀起水花滔天。 度朔山,也被一分为二。 只是极为诡异的,没有丝毫气机逸散出去,殃及池鱼。 云温书依然面无表情,只是身形已经越发虚无,转而看向嘶吼重来的云凡与那佩剑骸骨,面无表情,一拳递出。 这座小天地,砰然崩碎。 度朔山阴阳两面,同时显现于人间。 天下大圣皆有所感,愈发骇然。 但那宛如镜面一般的小天地碎片,还在半空,未曾坠落在地,就忽然像是岁月长河逆流一般,迅速返回,重新将那鬼门所在之处遮掩下去。 与此同时,云泽与雪姬已经艰难起身,继续冲杀出去。 片刻后,那座因为失去“门框”,便整体暴露出来的鬼门,宛如一面没有镜框的镜子一般,完完整整地浮空三尺而立,已经近在咫尺。却此间,地面忽然轰鸣震动,一条树根便如虬龙一般掀开泥土,出现在两人面前,陶木德紧随其后,拦在鬼门跟前,已经披头散发,遍体鳞伤。 云泽脸色微变,正待停步,忽然耳廓一动,便咬紧牙关,伸手抓住雪姬一只手腕,继续大步向前。 陶木德目光不在两人身上,神情骇然看着远处那个已经濒临消散的身影。 云温书身形离地百丈,已经近乎虚不可见,却在一拳砸退了云凡、杨晃与那佩剑骸骨联手之后,身形忽然升上百丈高空,双臂一展,便以损耗至今已经仅剩一点精血,绽放出万丈神辉,所过之处,有人如沐春风,有人如见深渊。 那条拦路的树根,疯狂扭动,陶木德睚眦欲裂,分明见到云泽已经拉扯雪姬闯入鬼门之中,便再也顾不得心中不忍,咬牙嘶吼,硬抗着神辉侵蚀,不理自身已在神辉之下寸寸消融的严重伤势,伸手抓去。 云泽瞬间遍体生寒。 宛如冰雕的雪姬,还欲拧身折返,阻拦一二,却已赶之不及,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陶木德那只枯瘦如同树枝一般的手掌,抓向云泽。 却此间,云泽身上忽然暴起一团雪白光芒。 陶木德瞳孔扩张,瞬间遍体生寒,便神色狰狞,嘶吼连连,手中力道猛然加重,五指宛如钢钩一般猛扣下去,却只将那白光砸得满布龟裂,震得云泽一口逆血喷吐出来,手掌无力松开雪姬的手腕,身形倾斜扑入鬼门之中。 雪姬神色大变,落地瞬间,便强撑着最后一点气力,追入其中。 在这阴阳交界之处的这条小路上,路的尽头,有着一点金光激射而来。 但已太迟,云泽身形裹在满布龟裂的白光之中,已经偏离了这条狭窄逼仄的小路,很快就被一阵无形的风暴卷入其中,坠向无边黑暗。 于是金光激射而来,只将扑空之后便摔在小路边缘的雪姬包裹,扯回尽头。 ... 鬼门外。 远在这座小天地的岁月长河与夜幕之外,那座本属人间的夜幕之上,又有一座无比浩大的岁月长河,宛如一条深邃无边的星尘浩瀚,竟以从中斩断,于是高悬半空的明月忽然消失不见,变作烈日炎炎,又有一座巨大山脉横在天穹之上,更有一座古代神殿浮于云端。 两边岁月长河水,向着中间倒灌下去,碰撞的瞬间,四季轮转,昼夜恍惚,以至于就在这座小天地的裂缝上方,忽然出现了一片近在咫尺的红土陆地,环形山脉大大小小耸立之间,一片荒芜,寸草不生,却又转瞬即逝,变作山河破碎的景象,倒悬天上,后有一道巨大身影,忽然伸手扒住一座巨大高山,从那山后缓步迈出,竟是一尊身上披挂灰色烟雾的巨大骷髅,眼眶当中有着两点猩红。 然后景象就被一缕残阳余晖逐渐消融,茫茫无边天地阔,人间山河已入秋。 诸多诡异景象,都在那座岁月长河的激荡之中呈现出来,变幻莫测。 唯独已经消散的云温书立于高空之中,岿然不动。 神辉灿烂,如日中天... 第602章 后手 这一夜,遥远的东海上空,忽然升起了一轮光芒璀璨的大日,驱散了一切黑暗,天清地明,宛如白昼。 于是这整座天下,都忽然沸腾起来。 而在东海度朔山上,那座前后已经破碎两次的小天地,已经重新恢复过来,肉眼看去,十方天地仍是布满了苍白线条勾勒而成的的龟裂痕迹,但在这场大日神辉逐渐消散之后,小天地中,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幅模样,唯有半座像是尖锐犄角一样的大山,依然顽强立于此间,而在山体四周,则是一片空空荡荡的深渊,不仅这座出自天道之手的大山少了一般,就连环绕四周的大海,也被彻底蒸干,半点儿不留。 曾在神辉之下出手硬抗的云凡,如今已经只剩半个头颅,形似惨被一场滔滔烈火烧过一般,模样焦黑,浮在高空之中,仅剩的一只眼睛,眼神狰狞,但他毕竟还是天道臣子,与天共存,便在无形中的天道之下,四面八方不知打从何处,不断飘来点点黑灰,将其身形逐渐恢复。 而其身后,便是在他庇护之下,方才得以幸免于难的半座大山。 山脉同样也在天道之下,逐渐恢复。 只是府上鬼仆已在神辉之下死了绝大多数,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唯独一直留在后院平地没有离开的那些,包括云鸿仁、夜米、孟支离、山肖、木灵儿、钱淼、谷良,以及云温河、云温裳在内,统共也还不到二十人,零零散散倒在地上,绝大多数已经重伤昏厥,只剩夜米与山肖两人,在那灿烂神辉散去之后,还能勉强站起身来,却也都是踉踉跄跄,身负重伤。 其他几处,也隐隐约约有着另外几道人影存在。 身躯已经满布龟裂的佩剑骸骨沈天罡,身上那件灰色长袍,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就连手中那把老旧佩剑,都已满布龟裂,并且裂痕还在不断扩大,前后只是短短片刻,这把已经跟着沈天罡不知多少岁月的老旧佩剑,终于还是砰然碎裂,落地之后,便摔得粉碎,最终化作无数流萤飞散出去。 半个身子都已消失不见的贺风,身形飘在高空之中,已经退到了这座小天地的最边缘处,哪怕已经极力自保,仍是落到这般地步。 以及身形挂在山体边缘一块凸起顽石上、不知死活的杨晃,和只剩头颅依然飘荡在那鬼门跟前的陶木德。 统共五人。 很快,云凡的身形就在天道之下得已修复完整,可即便如此,仍是气机萎靡,陷入低谷,无形中的惨重伤势,让他身形刚刚修复,就立刻弯腰低头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终于逐渐平缓,然后眼神阴森地看向陶木德。 后者脖颈以下全都已经消失不见,但在伤口之中,却又迅速生出几条木藤相互盘绕,很快就将身体恢复过来,却也脸色苍白,眉眼之间尽是疲惫。 云凡嗓音沙哑道: “云泽人呢。” 陶木德看他一眼,然后低下头颅,沉默不语。 云凡眼神瞬间变得狰狞无比,右手五指猛然一动,但又很快冷静下来,不曾出手,只是一步迈出,身形直接闯入鬼门之中,在那阴阳两界夹缝当中的小路上站定,目光看向鬼门尽头。 随后就有一点金光如同遥远星辰一般,甫一出现,就立刻照亮了整条小路。然后那位怒目金刚,就随着金光激射而来,出现在鬼门尽头,身后便是这座鬼门的另外一边,浑身缠绕凶煞戾气,更遍体上下许多地方都可见得血肉腐朽,露出与金色佛光截然不同的乌色玉骨,模样仍是半边怒目獠牙,半边鬼骨狰狞。 鬼佛双手合十,低头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云凡再次问道: “云泽人呢。” 鬼佛不答,伸手指了指云泽之前坠落的方向。 眼见于此,云凡立刻满面怒容,眼神愈发狰狞起来,厉声质问: “佛门中人,不打诳语,既你已经承诺守门千年,如今却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鬼佛闻言,反而鬼骨狰狞的半张脸,面露微笑,缓缓说道: “贫僧既已许诺,代你值守鬼门千年,自是言出必行。但天道臣子守门人,职责只在不许鬼物闯入人间,贫僧问你,可有鬼狱囚徒闯入人间?” 云凡右手五指缓缓握拳,指节咔咔作响,瞠目欲裂。 鬼佛不曾咄咄逼人,忽然叹了口气,怒目獠牙的半张脸面无表情,只有鬼骨狰狞的另外半张脸缓缓开口,轻声叹道: “出家人本是慈悲为怀,贫僧又何尝不想出手救人,但此事毕竟事发突然,待得贫僧出手之际,云泽已被路边乱流一卷而去,实在是有心无力。” 说罢,他又低头诵了声佛号。 云凡眼神阴翳,无话可说,最终只得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而在云凡离开之后,鬼佛便慢悠悠地转过身去,左右两张截然不同的脸面,同时露出一抹忧郁之色,目光深邃,看向这条狭窄小路之外的黑暗无边。 云泽此间究竟已经身在何处,鬼佛也是一无所知,毕竟此地位于阴阳两界交汇之处,本质就是一条夹缝而已,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边无际,但也端的广阔,而在无形中的乱流激荡,又足够湮灭一切生灵。也便是说,哪怕他与云凡这般天道臣子,可以与天同在,一旦身陷其中,倘若不能及时脱身,或者有幸撞见阴阳两界偶尔出现、却又往往一闪而逝的裂缝,也会从身陷泥潭的境况,逐渐变成深陷泥潭,不能自拔,而这也就意味着,那个时候的他们,必然会被扣上一个“玩忽职守”的帽子,届时,就会惨被天道抛弃,以至于最终落到一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凄惨下场。 不过白泽留下的后手,确实救了云泽一命,使他不仅没有死在陶木德的一抓之下,甚至还在这片阴阳气机的乱流之中,得以幸免。 但现在没死,却不代表以后不死,毕竟白泽留在云泽身上的后手,余力有限,最多也就只能坚持一时半刻,一旦那层乌龟壳子惨被乱流击碎,后果如何,就会不言而喻。 许久之后,鬼佛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返回鬼狱之中。 ... 度朔山。 云凡刚刚走出鬼门,就忽然一巴掌甩在陶木德脸上,将他打得翻转飞出,最终身形砰然撞在这座小天地的边界上,脸颊已经又红又肿,嘴角溢出漆黑如墨的粘稠鬼血。 云凡冷眼看他。 “废物!” 这一巴掌,陶木德受伤不重,却不敢吭声,只得强忍屈辱咽下嘴里的鬼血,然后低着头重新回来。 云凡不再理他,目光看向周遭。 贺风手中也有某种类似滴血重生的秘书,身体已经恢复完整,只是难免气机萎靡,满脸病容,一言不发站在下方那座度朔山的山尖上,正暗自调息。 沈天罡已经带回了杨晃,随手丢在满地狼藉的后院空地上,周遭尽是已经掀翻的桌椅板凳、杯盘酒壶,一个又一个重伤昏厥的鬼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只有夜米与山肖两人,正艰难站立,眼神警惕,各自护着云鸿仁与孟支离。 云凡深吸一口气,仍是有些压抑不住满腔怒火。 先是云泽的道心竟然提前破碎,又是白泽多番阻挠,最后还有云温书,虽然受限于一滴精血、一缕残魄,所以一旦出手,就只能勉强坚持短短片刻,却不想,他那一身杀力,竟比生前还要更加可怕... 明明已经到了收场的时候,却偏要意外连连,以至于这数千年的漫长布局,到最后,竟然功败垂成。 云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陶木德低头站在他的身后,不敢言语。 云凡又一次看他一眼,冷哼一声,不予理会,拂袖去往度朔山的那座山尖上,与贺风并肩而立,低头看着下方凭空而来、正在缓慢填补这座无底的海水,以及逐渐修复完整的山脉,眼神狰狞。 贺风睁开眼睛,看向云凡,略作沉吟之后,还是收起了戏谑打趣的心思,尽量嗓音低沉,问道: “现在怎么办?” 云凡沉默许久,身上隐隐躁动的萎靡气机,这才逐渐平缓下来,也就意味着云凡的心湖已经恢复平静,随后嗓音沙哑道: “虽然很多事情不在意料之中,但也无妨。” 云凡转身走向满目狼藉的后院空地,继续说道: “想要瞒天过海,利用阴阳颠倒阵将我身上这个天道臣子的身份送出去,虽然要比将你救出麻烦得多,但也还好,至少一切所需之物都已备妥。不过在此之外,还有一个比较关键的地方,就是这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 云凡忽然停下脚步,目光看向夜米身后的云鸿仁,缓缓说道: “狸猫最好与我血脉相连。” 一路跟随而来的陶木德与贺风两人,闻言一怔,还是头回听说。 夜米却是神色急变。 云凡叹道: “虽然此事无法从谁那里得到证实,但以我对天道臣子这个身份的了解,血脉相连,息息相关,肯定可以避免很多意外。只是可惜了泽儿那副趋近完美的肉身,倘若能够落在我的手里,无需太久,最多不过十年八年,我就能有足够的把握带着你们强闯天关,出去瞧一瞧外边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所以相比之下,仁儿这幅肉身就有些不堪入目了,虽然不是非得将他肉身交换给我,可本该到手的完美-肉身却从指缝溜走...” 说到这里,云凡便深深叹了一口气。 贺风忍不住苦笑一声。 “之前我还以为你是失心疯了,竟然想要硬抗云温书那缕残魄临散前的最后一招,却不想,原来是为了这个。” 云凡面无表情,缓缓说道: “温书理应不知此事才对,但他从小就是聪慧之人,应该已经察觉我的布局当中,除去泽儿之外,还有其他后手,这才不惜大肆出手,想要狠心杀掉这里所有人,甚至泽儿一旦走得慢了一些,怕也会如夤夜那般,直接死得烟消云散,就是为了避免让我还有机会可以摆脱天道臣子的束缚,离开此地。” 云凡眼神冷漠与夜米对视,忽然嗤笑一声。 “只可惜,身为天道臣子,虽然弊端极多,但也不是没有好处,仅仅只是这所谓的与天同在,就足够让我死上一百一千次也无碍于身。” 夜米银牙紧咬,双手一翻,便各自取出了一把短刃弯刀,一正一反握在手里,死死护在云鸿仁身前。 一旁不远处,山肖眼神当中难得满是凝重之色,死死盯着云凡三人,思量片刻,还是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之后,出声问道: “虽然我现在忽然说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要问一问,您老人家留着仁哥儿,是为了以防不测,那留着支离小姐,又是为了什么?” 云凡瞥他一眼,冷笑一声。 “这事儿你该去问温河才行,毕竟留着你们主仆二人,还有那把禁器滴血,都是他的主意,与我无关。” 说完之后,云凡忽又想到一件事,便不吝说道: “我只答应了温河,一旦我能在他暗助之下,成功摆脱天道臣子的身份,就会立刻还他自由之身。再就是当年温河下山游历之时,目的其实相当明确,就是为了能把半个江湖收入囊中,所以他曾为此做过很多令人费解的事情。但是比较值得一提的是,温河虽然一直都是幕后之人,却也难免会有疏漏之处,就难免会与某些势力结下深仇大恨,仅是我所知道的,就有火氏妖城、熊氏妖城、天权圣地,和南城妊家,不过这些庞然大物显然不会在意这些消失,可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察觉到了幕后指认的一流二流小势力,就几乎都与温河不死不休了。” 闻言至此,山肖已经满脸阴沉。 云凡不再看他,开始抬脚走向云鸿仁与夜米这对主仆。 后者呼吸颤抖,瞠目欲裂,只是还没来得及上前,就见云凡忽然大袖一挥,一股无形中的巨大力道,就忽然迎面而来,但听砰然一声,夜米毫无反抗之力,直接身形倒飞出去,远远砸在地面上,一连翻滚数十圈后,方才堪堪停住,已经遍体鳞伤,倒在地上无法起身,呕血不止。 云鸿仁倒在地上,仍是昏死不醒。 所以云凡没再多费力气,就将云鸿仁给拎了起来,然后转身走向后方空旷无人的地方,将这与他血脉相连的孙儿,随手丢出,后又打从气府当中取出了各种所需之物,多为形形色色的天材地宝,只是除此之外,另有品秩中等的符纸数千,品秩极高的符纸上百,以及毛笔、朱砂,和最后取出的一颗赤金舍利,甫一出现,赤金颜色便如火焰一般熊熊而起,升上一丈来高,将云凡也给包裹进去,染成赤金颜色,熠熠生辉,凭空响起阵阵弘大佛音,震响十方天地。 身负重伤的陶木德,在云凡取出那颗燃灯舍利之后,立刻匆忙后退,连带着更远处的佩剑骸骨沈天罡,也不得不带上半死不活的杨晃,一并腾空而起,避免重伤垂死的杨晃再被燃灯舍利的佛光波及。 只是后院平地上,满目狼藉之间,那些重伤昏厥的鬼仆当中,有些修为境界相对不济的,便在佛光普照之下,或快或慢,化作齑粉。 前后方才短短片刻,就已不剩几只鬼仆还能安然无恙。 但在其中,又有一个相对而言比较特殊的存在,便是本体身为忘忧草的木灵儿,哪怕自身已被佛光完全笼罩,身体肌肤惨被灼得滋滋作响,好像烧焦一般,也还能够继续坚持一段时间,不会就此灰飞烟灭。 陶木德面露意外之色,却也很快恍然,毕竟木灵儿曾经侥幸得到灵芝甘露的灌溉,虽然修为境界还未踏足圣道之中,却也因此早早养炼出了不少心头血,所以哪怕木灵儿修为境界不算很高,身上却也有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活人生机,足够让她在这佛光普照之下,短暂坚持一时半刻。 云凡不曾回头理会这些,他只将那燃灯舍利双手扣住,于是炽盛佛光,也被遮挡下来,然后掌心用力一合,一颗极为难得的燃灯舍利,便就此化作一堆齑粉,连同此间响彻十方天地、宛如洪钟大吕一般的弘大佛音,也与那颗燃灯舍利,一并消散。 云凡将那舍利齑粉,尽数掺到朱砂当中,然后割破自己与云鸿仁的手指,捏出几滴精血滴入其中,这才开始盘坐在地,缓慢搅拌。 整个过程,将会无比漫长,不仅需要搅到舍利齑粉、朱砂与两人精血彻底融合,并且云凡本身还要尽量压下体内伤势,做到精气神内敛平稳如同古井无波,然后才能将自身气势升至巅峰,着手画符。 所有一切,都只为了万无一失。 只是在此期间,已经伤势沉重到离死不远的夜米,也并未坐以待毙,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终于暂且压下体内沉重伤势,勉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走向云凡。 对于此事,无论贺风也好,沈天罡也罢,全都视若无睹,各自找了个安稳之地暂且盘坐下来,调息恢复。 唯有已经犯下大错的陶木德,不能如此。 于是他便抬脚而去,闷不吭声来到夜米的必经之处,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浑身血污,却也还在咬牙坚持的女子鬼仆,嘴唇开合,以束音成线的秘法与她言道: “别过去了,家主此番所为,就只为了能将天道臣子的身份丢给别人,以此换来自由之身。所以无论泽哥儿也好,仁哥儿也罢,不管最终谁被家主选中,都只是代替家主成为天道臣子,从此以后留在这里看守鬼门,不能轻易离开而已,却也不会丢了性命,你又何必赌上性命,也要出手阻拦?” 夜米脚步踉跄一顿,站在原地喘着粗气,带着颤音,唯独眼神极为坚决地盯着陶木德,不发一言,只待稍稍恢复了些许气力,就再一次迈步向前。 眼见于此,陶木德心里一阵烦躁无奈,干脆猛一咬牙,大袖用力一拂,就有一阵狂风轰然而去。夜米只来得及举起手中短刀,交叉格挡,却也依然倒飞出去,远远砸在地面上,响起砰然一声,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陶木德神情怅然。 只不多时,倒在远处的夜米忽又手指一动,还想继续站起身来,但在试了几次之后,全都因为触动体内伤势,也或后力不济,就重新跌倒下去,便在最后一次尝试失败之后,只能颓然倒地,再也没有半点儿力气可以继续坚持,头颅歪向侧面,唇瓣微张,眼神灰暗。 另一边,前不久才找了一把凳子坐着的山肖,瞧见这一幕后,暗中扯了扯嘴角,然后目光看向那个倒在一片狼藉之中的羸弱小鬼。 打从云泽被陶木德一爪砸进鬼门之后,到现在,已经不下半个时辰,可那羸弱小鬼仍是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有些引人称奇了。不过云泽身上毕竟也有那位白先生留下的后手,所以哪怕已经身陷阴阳两界夹缝之中,应该也能坚持一段时间,只是具体能够坚持多久,又是否有幸能在白先生的手段力尽之前,撞见阴阳两界那些偶尔出现、却又往往一瞬即逝的裂缝,还未可知。 山肖眯了眯眼睛。 应该...可以吧? 山肖目光转向远处安静搅拌那碗朱砂墨的云凡,却见后者忽然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来,然后缓步走向山尖处,然后双掌一合,只见老人衣袍微微鼓荡,像是一缕清风悄然吹来,却不知怎的,这座小天地的这座夜幕,忽然变得像是水流一般开始扭曲晃动,只不多时,就开始隐隐浮现幻彩朦胧的极光,宛如丝带一般柔缓飘荡。 瞧见这一幕后,山肖眼神陡然一凝。 六少爷出事前的那几年,类似的奇异景象,就曾数次出现。 泽哥儿,死定了... 第603章 落水 阴阳两界的夹缝之中,黑暗无边,只是一旦仔细看去,就会逐渐找见一点像是遥远星辰的白色光芒,正在随着无形中的凛冽风暴胡乱飘荡。 白先生留给云泽的这层乌龟壳子,从陶木德的一爪拍下开始,就已经满布龟裂。 到如今,更是已经临近破碎的边缘。 云泽身在其中,动弹不得,耳边接连不断传来一阵阵的砰然声响,无法分辨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只知道每一次惨被此间无形中的风暴卷动之后,都会牵动自己体内本就已经十分沉重的伤势,让他越发无力抵抗,也会导致自己在这无边黑暗之中越陷越深,从身陷泥潭,变成深陷泥潭,直到这层乌龟壳子再也坚持不住,砰然炸碎,自己就会被这风暴吹得血肉消融,最后半点儿不留。 茫茫黑暗,无边无涯。 体内生机的迅速流逝,就像翻卷而退的潮水,将他本就已经残存不多的力气一点一点逐渐抽去,以至于就连眼皮都在变得越发沉重。 与之相对的,绝望也像潮水,却在层层堆叠,使这漆黑如墨的海面一点一点缓慢升高。他像一个站在海岸边缘的稚童,每一次被这堆积涌来的海水拍在身上,都会因为承受不住海水汹涌的力道,便脚步踉跄,身形摇晃,然后一屁股坐在海水之中,无法起身,任由海浪涌来,继续拍在身上,飞溅而起的水花将他浑身打湿,预告着那个与此相隔不远的未来,他将被这潮水彻底吞没。 而在大海的深处,还在依稀传来一阵美妙的歌声,忽近忽远,不仅清澈空灵,并且甜腻淫靡。 所以它会引诱这个正被潮水肆意拍打的稚童,在还没被吞没之前,就主动向着大海的深处努力前行。 那是绝望与痛苦中的唯一救赎,那是死亡。 自从上一次过后,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哭过的云泽,忽然在这任风摆布的绝望之中,落下泪来。 上一次掉泪,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时隔许久,再次见到丁启茂的时候... 再上一次呢? 已经记不清了。 云泽努力抬起已经越发沉重的眼皮,能够清晰察觉自己体内,脏腑经络已经全都随着狂风卷动而移位,浑身骨头也在这片无形中的风暴之中断了无数,所以身体瘫软,已经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做些什么。他像是被困在一座牢笼之中,随着牢笼不断飘荡晃动,身形被迫翻来覆去。 但眼中能够看到的景象,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只有一片茫茫无边的黑暗罢了。 云泽神情萎靡地任凭摆布,忽然扯起嘴角,艰难地笑了一笑。 神情惨然,泪流满面。 那个对于他的存在,只有陌生之感的云温书,之前曾以束音成线的秘法与他说过,再怎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总有一点微光存在,然后会有黎明到来。 微光是有的,就像白先生留给他的这层乌龟壳子,就像白先生曾经告诉他的,活人生机就是存在于人体周围的一层朦胧光彩。 但这两者,一个已经濒临破碎,另一个则在迅速黯淡。 倘若就连这点微光也没了,又哪里还能等到黎明到来? 所以...陶爷爷是真没骗人啊,他在很早之前就曾说过的,好人总会有好报,恶人也总会有恶报。 ... 不知多久,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忽然出现了一条极为昏暗的光芒,那是一条忽然出现的裂缝,裂缝外面,是一片久久不散的苍白,并且明暗斑驳,同时伴有滚滚而落的雷鸣余声,忽然惊醒了已经几乎快要沉睡过去的云泽。 借由那条裂缝之中透进来的苍白光芒,只一瞬间,云泽就已看清了这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究竟有些什么。 那些貌似无形的风暴,原来竟是一条又一条宛如杨柳棉絮一般紊乱的黑白雾气,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或是虚幻,或是凝练,尽都如同水流一般,偏偏黑白之间泾渭分明,相互碰撞、撕扯、粉碎、消湮,漫无目的地疯狂流窜。正此间,恰有一条漫长如同一条大江之水的黑色长流,轰然撞在云泽侧面,将白先生留给他的这道后手,彻底摧毁,于是这层乌龟壳子,便砰然炸碎,也让云泽本就已经遍体鳞伤的身躯,再一次血洒长空,几乎已经无法看出人形,迅速飞往那条内部光景明暗斑驳的裂缝。 这条突如其来的缝隙,虽然转瞬即逝,但也只是堪堪留下了云泽的一片衣袖。 然后出现在云泽眼前的光景,就豁然一变。 这是一片无比辽阔的黑云大雾,总有雷霆宛如树根一般沿着松迷不同的云层迅速攀爬,宛如龟裂痕迹烙印其上,带起苍白光芒,被这黑云大雾掩入其中,所以一旦外界看去,或许只能勉强见到云层忽然亮了一下? 云泽有些猝不及防,还在怔怔出神。 紧随其后,就有一条苍白雷霆忽然转过头来,轰然砸在他的身上,一瞬间,万千针扎的感觉便由外到内,遍布全身,也让云泽原本已经破破烂烂的身躯猛然挺直,身形向着后面用力弓去,手指脚趾不听使唤,变得歪七扭八。 云泽瞠目欲裂,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一种没由来的绝望忽然冲上心头,像是一层晦暗无比的阴霾将他死死笼住,所以云泽心里一下子就变得空空荡荡,只觉得好像自己整个人都已经不复存在,甚至让他肉眼所见之中,天地之间无颜色,好像无论死活,都已经全然没有任何意义。 就在这种绝望灰霾的笼罩之下,雷霆散去,云泽的身形也从云层当中迅速坠落下去。 他双眼空洞、灰暗,心里有且仅有的,只有那些一直以来不忍触碰的灰暗回忆,它们像是一盏又一盏的走马灯,从心头,从脑海,从眼前,不断飘过,所以这一幕又一幕,就宛如一把又一把钢锥,不断刺入云泽的心底最深处,哪怕那座心湖早已崩溃,消失不见,可这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仍是止不住地传出阵阵悲鸣。 所以他根本生不出半点儿挣扎的念头,就这么任由自己不断坠落,从黑云大雾之中坠落下来,坠向那片一望无际的旷野。 地势随着山丘起伏之间,一片荒凉,偶尔还会见到一些似真似假的人影,模糊不清,正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们已经离开了这片旷野之中唯一的一条黄土小路,失去了原本的方向,沦为孤魂野鬼、行尸走肉,甚至越走越远,就像之前的云泽,从身陷泥潭,逐渐变成深陷泥潭。 那条崎岖蜿蜒的黄土小路,只有其中一边,零零散散地竖着几条白骨篱笆,偶尔还会见到一些妖艳花朵,依靠这些白骨生长,花瓣一条一条,在阴风漫漫的吹袭之下,摇曳出点点流萤。 黄土飞扬,能够见到在那小路上面,三三两两地走着一道又一道形若枯朽的人影。 而在小路另一边,则是一条滚滚流淌的浑浊黄水,看似水势浩大,宛如虎跳,其实没有传出半点儿声响,偶有一些行走在那道路上的迷茫之人,一步走错,若是迈过了白骨篱笆,尚且只是变作漫无目的,可若不慎踏入水中,就会立刻被水吞没,烟消云散。 云泽身在高空,生不出什么挣扎的念头,也没有半点儿可以挣扎的力气,就这么一路下坠,耳边只有风声呼啸,眼前也只有越来越远的晦暗天空,然后噗通一声,坠入那条滚滚流淌的黄水之中,飞起水花四溅。紧随其后,就有一个浪头猛然拍来,让本就已经坠入其中的云泽再次受创,张嘴咳出一口鲜血,又猛然喝下大口大口的浑浊水流,呛入肺中,瞬间窒息。 大浪滚滚,一次又一次拍打而来。 于是身在其中的云泽,便在水流卷动之中,晃晃荡荡不断向前,一次又一次撞在水底也或河道边缘,不仅头破血流,并且身体还在被这黄色浊水不断侵蚀,发出阵阵细微刺耳的声响,细密气泡从身体表面不断浮出,同时腔内脏腑,也在因为之前不慎灌入口中的黄色浊水,逐渐腐烂。 不仅由外而内,并且由内而外。 剧烈的疼痛刺痛着云泽的神经,瞬间填满了心里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只是对于云泽而言,那只持续了短短片刻的绝望,却如无边无际,让他好似已经度过了无比漫长的岁月。可这种感觉方才升起,又很快就被疼痛取代,只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一片烈火之中,灼痛感觉已经遍布四肢百骸,又像是难以数计的蛆虫正在身体里面不断钻爬,迅速啃食着他的每一寸血肉。 疼痛感如此剧烈且真实,偏偏这个过程又与那些阴鬼灵魄坠入其中大相径庭,不仅没有转瞬之间灰飞烟灭,反而变得无比漫长。 并且不知为何,哪怕已经疼到了这种地步,云泽也依然头脑清明,没有半点儿麻木。 于是他在顺水而下的这个过程当中,在水面上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每一次因为水流卷动,浮出水面的时候,模样都会比起上一次更加恶心恐怖,皮肤逐渐腐朽脱落,血肉逐渐糜烂模糊,惨不忍睹。只是水流边缘的那条崎岖小路上,哪怕人影再多,甚至已经变得十分密集,也始终没有谁会注意到那个正在水中无力挣扎的活人,他们神情呆滞,脚步缓慢,摇摇晃晃地沿着这条小路向前走去,哪怕偶有那么一个两个,像是恢复了部分灵智,转头看向那个顺水而下的人影,也只是站在路上一动不动,神情麻木地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就重新回过头去,继续像是孤魂野鬼、行尸走肉一般,沿着小路缓慢行走。 惨被浪头一次又一次拍在身上的云泽,视野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但这一路走来发生的这些,他又全都心知肚明。 所以他那早就已经空无一物的“心湖”之中,又一次开始细微震动起来,隐隐传出一阵悲鸣。 直到视野最终消失前的那一瞬间,不知已经走过多远,云泽依稀看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那是一座黑色石板铺筑而成的断头桥,桥的尽头,则是一座黑色高台,台上立有一片水幕,也有可能是面镜子,除此之外,就再无一物。 那些只能看得到轮廓,却看不清面容与真实存在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摇摇晃晃,走入其中。 然后云泽就从这座断头桥下顺水而过,依稀瞧见了断头桥的桥头另一边,立有一座巨大石碑,上面印着三个血红颜色的大字,只是笔画歪歪扭扭,模糊不清,便也看不出究竟写了什么,之后视野陡然一黑,就再也瞧不见任何一物。 在黑暗之中,那副破破烂烂、血肉模糊的身躯,还在随波逐流... ... 补天阁。 这一夜,极北之地忽然出现了一场极为凛冽的风雪,足以遮蔽天幕的茫茫大雾,像是一座滔天大浪,从极北之地的深处汹涌而来,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出去,以至于就连补天阁也被殃及,鹅毛大雪在这狂风之中碎乱如絮,噼里啪啦砸在房屋上面,直到临近黎明的时候,这才终于堪堪停息。 客舍这边,已经不见屋顶,却又忽然吹起一阵凛冽狂风,于是满地积雪,便冲天而起,洋洋洒洒上冲天际,最终重新变成一场鹅毛大雪,飘然而落。 秦九州缓缓推门而出,瞧着远处已经逐渐放亮的天色,心情不错,就趁着四周还是一片安谧的时候,悄悄溜去了客舍这边的饭堂,轻车熟路翻过围墙,跑去伙房仓库,从琳琅满目的各色食材之中,翻出了几枚红薯,揣进怀里之后,又小心翼翼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这才贼兮兮地笑了一笑,抬脚出门。 但在翻出围墙之后,秦九州却又忽然愣在原地,满脸尴尬。 韦右正神色沉重地站在那里。 秦九州干咳一声,抬手拍了拍胸口衣襟上面沾到的泥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韦右率先言道: “跟我来。” 韦右嗓音沉重。 秦九州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见到韦右不再多说,已经转身而去,便快步追上,沉声问道: “那只青丘狐出事了?” 韦右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秦九州立刻眉关紧蹙。 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秦九州自是心知肚明,虽然他对云泽的死活不太在意,可孟萱然却又对他牵肠挂肚,自然容不得秦九州不会在意,于是脚步忽然加快了许多,走在韦右前面,想要尽快赶回客舍那边。 片刻后,秦九州率先推门而入。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冷热交替,让秦九州一瞬间有些恍惚,但也很快就恢复过来。 房间里除了还在调养生息的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之外,另有几人已经早早赶来,徐老道与黑衣小童当然都在,此外还有两人,一个是秦九州印象极深的蓬头老人,另一个便是本应身在极北深处的白先生。 统共六人,全都围在床前。 秦九州不发一言,迅速上前,很快就瞧见了蜷缩在床铺角落里的小狐狸,眼帘沉重,眼神空洞,身体还在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像是正在承受某种极大的痛楚,并且身体热得匪夷所思,以至于就连在其身旁三尺之内的被褥,都已经焦黑成灰。 靠近之后,更是觉得火热扑面,好似一团熊熊篝火近在咫尺,正在炽烤他的脸庞。 秦九州神情凝重,看了一眼满脸忧色与痛苦的孟萱然,也能感受到在其身旁,依然盘坐床上的乌瑶夫人,满腔杀机几乎已经按捺不住,咬牙切齿,以至于嘴角溢血,却偏偏动弹不得,分明已经被人压制在原地。 看过这些,秦九州便悄悄退后,来到白先生身旁,不声不响拱了拱手,递了个眼神过去。 后者稍作沉吟,还是微微点头,与秦九州转身出门。 寒风扑面。 秦九州看了一眼屋里的光景,沉声问道: “云泽到底怎么了?” 白先生闷不吭声,却听后面忽然传来那位蓬头老人的嗓音,缓缓说道: “阴间。” 白先生与秦九州转身看去。 真名霍成的蓬头老人,嘴里依然叼着那根老烟杆,缓步踱出,并未再如两人之前那般关上房门,而是直接坐在门槛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 “有些事,不好明说,所以你们就只需要知道泽哥儿如今已经去了阴间就行。至于更多的,我也不清楚,毕竟那种鬼地方,我可没去过。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泽哥儿如今反映在胡梦身上的情况,肯定很不好,轻则活人生机正被阴间死气缓慢侵蚀,重则如同毫无修为的孤魂野鬼,忽然暴露在秋日正午的阳光底下。” 霍成狠狠抽了一口老烟杆,眉眼之间,心事重重。 房屋内外,众人皆可听闻。 秦九州看向白先生。 后者眉关轻蹙,无奈叹道: “世上传闻,当不得真,其实我也没从没真正去过所谓的阴间,只是早在多年以前,杨丘夕曾经找到过我,想要让我帮他取来阴阳二气根源,于是我便与他一起去了一趟阴阳两界的夹缝,但那却也只有阴阳乱流,除此之外便空无一物,所以阴间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又是如何排斥阳间活人...” 白先生微微摇头,愁眉不展。 秦九州忧心忡忡看了一眼神色黯然的孟萱然,叹息一声,忽然听到屋里传来一声短促呻吟,脸色一沉,立刻抬脚跟在白先生身后走进屋里。 进门瞬间,两人都是神情一变。 屋里已经不再火热滚烫如同烈日炎炎,反而变得寒如冰窖。 再看去,正在床铺角落中的小狐狸,周身热气已经悉数散尽,转而周身上下都在悄然流出一片黑雾一般的死气,浅淡阴冷,袅袅升腾,却让屋内温度迅速下降,哪怕在场之人,修为境界最低的一个也在入圣之境,也依然能够感到阵阵寒意渗入骨髓。 小狐狸还在极力掩饰,咬牙坚持,尽量不让自己发出更多声响,却也仍是抵抗不住血契反噬,不仅被这由内而外的死气冻得瑟瑟发抖,并且眼神逐渐变得黯淡下来,瞳孔扩散。 屋内众人,一时间变得沉默无比。 乌瑶夫人也忽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孟萱然捂着嘴巴,低头抽噎。 黑衣小童咬牙切齿,眼眶通红,满脸狰狞。 徐老道意态萧索,只一瞬间,就忽然变得苍老了许多。 只有坐在门槛上的霍成,还在一口接一口抽着那支老烟杆,发出一阵吧唧吧唧的声响,没完没了。 ... 洞明圣地。 正在玉珠峰上同时观看两幅画卷的老秀才,忽然神色一动,抬手一招,手中便忽然多了一宗竹片卷轴出来,被他神情凝重放在面前雪案上,缓缓摊开。 直到临近末尾之处,方才停下。 云泽留在这上面的签字画押,名字上面,正在一点一点多出一道红色墨迹,从上到下,看似像是无形之中有人执笔,正将这个名字缓缓划去。 这叫销档。 制成这宗洞明谱牒的竹片,确是一种天材地宝,具体作用,大抵是与魂玉相当,所以早在云泽签字画押的时候,竹片当中,就已经留下了云泽的一缕气机,封藏其中,既不外泄,也不会凭空消散,并且一旦气机主人遭遇意外,出现生机流逝的情况,名字上面,自会出现与此一般的朱红墨迹,将这名字一点一点缓缓划去,直到最终“提笔”,向下拽出一道尖锐笔锋,就会意味着这缕气机的主人,已经身死道消。 老秀才神情极为凝重。 谱牒上云泽的名字,已经被这朱红痕迹触碰到了云字的顶部,虽然朱红痕迹的延展极为缓慢,却如细水长流一般,而这也就意味着云泽的生机一如此间朱红延展,正以细水长流的方式缓慢流失,直到半点儿不剩,彻底枯竭... 第604章 大道悲歌 奇山昆仑。 顾绯衣难得没有再去那座池潭潜心修炼,而是去了这座峡谷南边的山顶,面朝东方,临渊而立。 之前的一夜,并不太平。 遥远东方的大日腾空,几乎惊动了整座天下,气机狂涌掀起长风浩荡,甚至已经吹到了这边,于是整座奇山昆仑,一瞬间飞沙走石,草木葱茏,全都被迫弯腰低头,奇兽异兽,匍匐在地,昆虫鸟雀,静谧无声,直到不久之前,这才终于堪堪停下,只是整座奇山昆仑,仍是如同先前那般一片死寂,听不到半点儿声响。 顾绯衣没由来地有些心神不宁。 于是风平之后,就不声不响来到山顶,试图从此望去瞧见东海,瞧一瞧这大年三十本该喜庆团圆的一夜,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意外。 自己又为何无法静下心来。 只是放眼所及,唯有东方大日徐徐升起,灿烂光辉照耀人间,于是就在这片崇山峻岭之间,光辉如虹,越过山峦起伏,像是忽然给这山岳连绵披上了一层明亮的红纱。 但在远处,某座地势奇高的大山,却将日出的红霞完全遮挡,于是阴影深沉,将她笼罩在内。 一阵寒风吹起。 顾绯衣独立山巅之上的身影,便发丝飞扬。 而其身后山林之中,则是悄然藏着一道悬空盘坐的身影。许穗安目光看向那个身边只有一杆十字重槊相伴的背影,愁眉不展,神色凝重。 有些事情,许穗安知道的不比白先生更少。 甚至还要更多一些。 因为很多事情,都是许穗安这位已经活了至少十几万年的灵族大圣,亲眼所见。 就像云凡当年出生之时,确有天降异象,九色祥云十万里,落入人间。就像当年他在某场至关重要的战争之中,忽然倒戈相向,害得人族妖族损失惨重,并且由此之后,人间生灵连战连败,一退便是八万里,方才得以喘口粗气,休养生息。以及后来他与近古人皇云天澜在战场上的再次相遇,当场父子决裂,削发为证... 这一幕又一幕,当时还未化作人形的许穗安,全都躲在远处看得分明。 人心险恶四个字,早被云凡以实际行动诠释得淋漓尽致。 就连生身父母他都有胆挥剑落刀,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不过云凡此番究竟做了哪些布置,许穗安确实一无所知,只知道云凡的目的无非就是摆脱天道臣子的身份,重新拾起自由之身,但这只是其中之一,云凡更大的目的还是想要脱离此地,想要去往这座人间之外的那座广阔天地。 因为这里只是牢狱罢了,那里才是真正的人间。 可有些事情,却注定会与云凡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毕竟所有真相,都在那所谓的半部《道经》之中,有着极为明确的记载。 这个地方确实很坏,可外面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好。 但有些人却死活不信,还以为这是云天澜在故意骗他,就非得坚持己见,真以为外面就如虚族说客与他说过的那般繁荣鼎盛,真以为远在那座真正人间,人族势强,也真以为自己一旦能够离开这座银河牢狱,就会立刻摆脱囚徒的身份,成为外边那座辽阔天地之中的一员,被那真正的天道承认,甚至有望打破桎梏,羽化成仙。 许穗安扯了扯嘴角,只是很快就无奈放弃。 实在是笑不出来。 他忧心忡忡地看向那个孤独人影。 东海那座小天地中,如今究竟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许穗安确实不太清楚,但最终结果,无非只有两个罢了,要么云泽已经接替云凡成为天道臣子守门人,要么就是出现某种意外,已经身死道消。 若是前者,尚且还好,毕竟天道臣子守门人的特殊身份,虽然限制极大,不能轻易离开鬼门附近,但也不是无法摆脱,除去自爆身亡强行卸任的法子之外,还能尝试另外找到一个可以心甘情愿从他手中接过这一身份的人,尽管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毕竟世间有灵众生,鲜少有人知晓鬼门存在,而知晓之人,又多为大圣,这一类人可不会为了所谓的与天同在,就能甘愿画地为牢,更何况这所谓的老天爷,早就已经离死不远了。 可到底是活着就会有些希望,总比死了的强。 但这件事又该如何去说,却让许穗安有些犯难。 鬼门的存在,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透露出去的。 许穗安一筹莫展。 到最后,还是不得已只能暂且放弃此事,能瞒一天是一天。 所以许穗安到底还是没有上前,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 北临城南域学院。 东北方向悬空台上,某间藏在角落中的弟子房里,天亮之际,忽然传出一声刺耳无比的尖叫。 鹿鸣小脸儿苍白,猛然打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过了许久这才终于逐渐变得平静一些,恍然惊觉,已经满身大汗。 梦里的情景,很古怪,竟是某个在她而言从来没有真正去过的地方,天是阴沉沉的,偶尔会有雷光闪烁,地是灰蒙蒙的,一片荒凉,只有一条白骨篱笆陪伴的黄土小路,蜿蜒扭曲,跟着一条河水浑浊的宽阔大河,蔓延向前,明明河水滚滚,浪花翻涌,却偏偏死寂无声。 但在那个地方,却有很多并不真实的人影,只能勉强瞧见一个大体的轮廓,五官不清,穿着不明,仿佛行尸走肉一样游荡在这荒凉之中。 然后... 然后... 鹿鸣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连忙起身下床打了一盆冷水回来,直接将脸埋入其中,任凭冷水冰寒像是针扎一样刺激着脸庞,也依然一口气闷了很久,这才哗啦一下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水面当中映出的自己,喘气粗重。 在梦里,师父,那个姓云的,掉进那条河里了。 而且那条河水浑浊的大河,有着很大的古怪,师父掉进去之后,竟然没有半点儿挣扎的余地,只能随着看似汹涌激荡的河水顺流而下,沉沉浮浮,并且每一次浮出水面,模样都要比之先前更加凄惨。 他的皮肤正在一点一点被那浑浊河水腐蚀溃烂... 他的血肉正在一点一点被那浑浊河水消磨吞食... 直到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可岸上明明有着那么多人正在沿着那条小路缓慢行走,明明有着那么多人已经瞧见了正在河里的师父,可他们全部都在冷眼旁观,全都对此视若无睹,任凭那道已经血肉模糊的身影被这河水冲向远处,也始终不曾施以援手,直到抬头望去,哪怕再怎么极目远眺也无法瞧见之后,这才逐渐收回目光,继续摇摇晃晃沿着小路缓慢行走。 鹿鸣忽然一阵咬牙切齿,一巴掌拍在水面上。 啪的一下,溅起大片水花,然后猛然起身,一脚踹翻了水盆,传出一阵叮了咣当的乱响。 一次突如其来的发泄过后,鹿鸣这才慢慢冷静下来,然后狠狠瞪了水盆一眼,轻哼一声,转身出门。 天色才刚蒙蒙亮,门前积雪一尺来厚,放眼望去,尽是银装素裹,满目洁白。许是天色还早的缘故,所以整座学院显得格外安静,门外也就只有鹿鸣刚刚出门打水之时留下的脚印,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痕迹。 鹿鸣忽然踢出一脚,飞起大片碎雪,洋洋洒洒,犹有余怒未消。 昨儿个还是大年夜来着,这么喜庆的日子,偷偷背着师爷买壶小酒尝一尝又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至于闹个噩梦吓唬人么! 鹿鸣神情愤愤地撇着嘴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忽然瞥见了不远处的一棵枯树,当即偷偷咧嘴一笑,装模作样走了两步,猛然转身一脚踹在树干上,就见枯树猛然一晃,大片积雪哗啦啦地洒了下来,竟跟想象中的飞散出去完全不同,直接就将她给埋在下面。 鹿鸣站在原地懵了片刻,等到回过神来,立刻气得哇呀呀一阵大叫,双手握住树干用力摇晃,犹不解气,最后干脆更加用力地一脚踹去,直接将那手腕粗细的枯树拦腰踹断,这才晃了晃脑袋身子抖掉积雪,冷哼一声,双臂环胸转身离去。 今儿个可是大年初一。 虽然现在时候还早,天才蒙蒙亮,但城中城里好玩儿的东西肯定不少,更何况师爷也已经说了,这两天可以先把修炼的事情缓一缓,没必要一直紧绷着,很多事情,过犹不及。 所以离开弟子房后,少女很快就把噩梦的事情抛之脑后,一路小跑去往刑罚堂。 过年嘛,做师爷的不得给点儿压岁钱? 可当鹿鸣来到刑罚堂后,原本高高兴兴的心情,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哪怕还没真正见到那位很像书里说的,已经返璞归真的师爷,只是单单瞧着眼前这座黑漆漆的刑罚堂塔楼,就已经能够感到某种莫名的压力,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鹿鸣站在刑罚堂门口,颇为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将身体藏在门外,只将脑袋探进去,四周瞧了瞧,又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师爷”,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少女满脸苦相,双手扒着门框迟疑许久,这才终于踮着脚尖抬脚迈过门槛,然后沿着楼梯小心翼翼往上走去,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儿声响。等她来到第三层的楼梯口,不知怎的,心里竟是越发紧张忐忑,甚至已经开始萌生退意,但又想了想那份本是自己应得的压岁钱,就立刻壮起胆气,满上走上最后几层木质台阶。 然后台阶忽然发出枝桠一声。 吓得鹿鸣一个激灵,差点儿两腿一软,直接变成滚地葫芦。 刑罚堂三层,依然死寂无声。 鹿鸣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继续踮着脚尖往前走去,故技重施,将身体藏在书架后面,只是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看向房间深处。 这里一如既往的昏暗,只有桌上那盏长明灯,灯火还在缓缓摇曳晃动,所以火光照在四周书架上产生的阴影,就在随着灯火摇曳,悄然晃动。 阴森森的古怪氛围,让鹿鸣有些害怕腿软。 但当鹿鸣真正看清了里面的光景之后,却又忽然愣在原地,然后满脸狐疑地走上前来,抓着头发四下环视,莫名其妙,实在有些想不通,明明天才蒙蒙亮,师爷究竟会去哪里。 许久之后,鹿鸣这才叹了口气,然后眼珠子又是滴溜溜一转,就蓦然一笑,快步绕过那张桌案,在那原本属于席秋阳的位置上装模作样端坐下来,又装模作样抖了抖两只“大袖”,正要继续学着师爷的模样读书写字,忽然轻咦一声,拿起桌上摊开的那宗竹制卷轴,眼神当中满是惊奇。 除去那些明明认得,可放在一起就有些看不懂的文字之外,末尾处,还有好大的一片墨迹四溅开来,看着像是正在写字的时候,忽然变得有些走神,一时间没能拿稳毛笔,就掉在上面,这才留下这么一团难看墨迹。 鹿鸣眼神逐渐明亮起来,口中啧啧有声地欣赏地那块墨迹,还以为抓到了那位不苟言笑的师爷的把柄,然后忽的神情一乱,丢下卷轴双手一拍桌案,连带着屁股底下的蒲团一起迅速后掠。 原来是墨迹未干,所以就有一滴墨水顺着竹片表面流淌下来。 鹿鸣神情慌张,翻来覆去地不断检查,直到确定墨水确实没有滴到自己身上,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不知怎的,鹿鸣心里明明想气,可偏偏气不起来,反而是没有由来地,重新想到了那个已经被她抛之脑后的噩梦。 少女忽然慌张起来。 ... 度朔山。 与外界相同,初升的太阳赤红如火,绚丽的霞光撕裂夜幕,东方天际一片赤红,光明不断驱赶着黑夜的深沉与灰暗,天地之间,一片灿烂。 扭曲宛如褶皱纸张一般的天空上,一条又一条色彩绚烂的极光,好似薄纱水袖,龙行蛇游,持续了整整半夜之久,时至此间,已经几乎布满了整座天穹,直到那位身材挺拔站在山尖上的老人气势一敛,这漫天神光,就瞬间变得九天大河一般滚滚而落,被他扬起头颅,尽数鲸吞入腹。 真正意义上吃掉本该不会属于自己的大道偏颇,其实对于云凡而言,还是生平首遭,所以如此大量的无形气运,甫一入体,某种油然而然的充实与满足,立刻就让云凡涨红了脸庞,以至于原本无比恼火的心境,都随之变得平静下来,随后就有一股无形气势不受控制地疯狂四溢,将他衣袍吹得鼓动不已,大袖飘摇,猎猎有声。 但又很快趁沉寂下来。 等到做完了这些,云凡就面带微笑,转身回去云鸿仁身边。 吞吃大道偏颇之后,无形之中带来的巨大裨益,让云凡有些出乎意料,不仅是某种油然而生的充实与满足,让他心境忽然变得开阔无比,并且就连体内伤势,都在无形之中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修复,尽管仍是重伤之躯,可精气神的充盈饱满,已经足够让他省去很多休养生息的时间。 所以云凡没再迟疑,果断决定着手画符。 于是等到云凡站定之后,便手掌一沉一提,面前诸多品秩极高的符箓,立刻无风自动,宛如游龙一般漫卷而起,绕行天穹,最终来到云凡面前,如同军阵一般整齐排列。 随后云凡手掌虚握,将那已经蘸过红墨的毛笔摄入手中,做出一手负后,一手持笔的动作,双袖之中,风啸如雷。 一瞬间,整座小天地都开始轰鸣震动,以至于正在天道之下缓慢恢复的这座大山,都暂且停下。 还是清醒中的几位鬼仆,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哪怕是那佩剑骸骨沈天罡,虽然只剩骸骨,瞧不出神色变化,却也微微颔首,一把拎起脚边正在休养生息的杨晃,迅速后掠出去,尽可能远离那位气势攀升已经快要超越巅峰之时的老人。 陶木德与贺风、谷良,同样如此,就连山肖也是承受不住,只得咬紧牙关,壮着胆子一把抄起孟支离,迅速一掠而去,最终来到这座小天地的最边缘,这才停下。 云凡对此置若罔闻,忽然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自其口中,便有丝丝缕缕的雪白灵气,好似沉香流烟一般,缓缓流转,最终来到手中毛笔的笔尖上面,逐渐凝成一颗豆粒大小的雪白珠子,只是云凡的画符手段,有些不同寻常,持笔之手不落反提,过程当中,手腕轻轻一抖,就有一串米粒大小的雪白珠子,纷纷扬扬洒落出去,准确无比地落在一张又一张符纸正中,之后便似滴墨入水,一颗又一颗雪白珠子,在符纸上面晕染开来,好似云凡早就已经未之划定了轨迹,所以这些符箓,随着云凡舌绽春雷呵出一个“定”字之后,便尽数爆发璀璨光华,除去雪白颜色之外,又有朱砂红色,以及燃灯舍利的纯粹金光,各自显现辉映片刻,便相互交融形成金红之色,内敛不见。 细看去,一张张符箓,一模一样,金红线条辗转之间,没有半点儿出入。 云凡丢开随手丢开毛笔,双手猛然拍在一起,各自双指并拢,自身气势还在继续攀升,以至于此间的云凡,气势已经逐渐超越了巅峰之时,并且尚有余力,还在继续攀升。 老人衣袍鼓荡,大袖飘摇,眉心绽放璀璨光华。 恍惚之间,好似这一刻的云凡,已经成为了天地间的唯一神明。 而那一张张符箓,则如铁骑绕龙城般,呼然卷起一阵猛烈罡风,整齐排列宛如圆筒一般来到云鸿仁上空,与此同时,老人脚下轻轻一跺,在其脚边那只用来盛放朱砂舍利墨的精致瓷碗当中,立刻冲出一柱金红水流,上涌天穹,直达符箓最上层,而后陡然炸碎,飞出水花四溅,一颗颗浑圆水珠最终落定之处,皆在这座阴阳颠倒阵的节点之处,随后四下蔓延,相互交连,最终形成一座无比繁复的阵法,当中是一金红之色,宛如游龙那般只在咫尺范围之内来回游转,又有无数古老文字印在边缘,缓慢转动,熠熠生辉。 云凡双掌分开,掌心朝上缓缓抬升。 于是还在昏厥中的云鸿仁,身形便被无形托起,最终来到阵法正中,被那宛如游龙的金红之色缠绕起来,沿其周身迅速游走。 云凡抬头望去,心神平静,仍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神当中尽是满意之色。 其实按照云凡最早的预计,真正想要见到这一幕,还要数日之久,在此期间,则需休养生息,调理伤势,力求意气饱满,精气神旺盛,之后才会开始着手画符,并且整个过程,也绝不会像刚才那样轻松悠然,需要一张一张慢慢画成,再仔细对比,才能尽量避免任何一样细微差错,从而导致满盘皆输。 只是大道偏颇无形之中给他带来的巨大裨益,却将这些繁琐麻烦,全都省了。 极远处,山肖肩上扛着孟支离,眼神望向那座高有十丈的巨大阵法,能够轻易见到,一张张符箓缓慢旋转之间,其上符文,正在隐约射出丝丝缕缕金红之色,与对面符箓,交相辉映,以至于整座阵法看似便如一座金红颜色的支柱一般。但在这些表象之下,却是某种无形中的气机交替,阴阳大道。 世人皆顺生,不知顺之有死;皆逆死,不知逆之有生。 子落楸枰,福祸已定。 山肖暗自扯起嘴角,苦笑连连。 云凡已经抬脚走入阵法之中,神情坦然。 而后就有一阵大道神音,好似洪钟大吕,轰然出现,响彻周天,以至于整座小天地都再一次随之轰鸣颤抖,一条又一条金红霞光弥漫出来,刺眼光豪迅速延展,逐渐淹没了身在阵法之中的两人,伴随着大道神音,逐渐充斥了天地十方。 连这小天地也在随之不断崩坏,破碎,一道又一道龟裂痕迹迅速绵延,直到整座边界砰然崩碎,露出周遭还在激荡翻涌的浑浊黄水,就好像是在这条鲜少有人能够触及的“羊肠小道”中,忽然多出了一座巨大天坑,于是大山四周的无底深渊,就被这些浑浊黄水滚滚而来,灌入其中,水沫翻卷之间,很快就将深渊填平,犹有大浪激荡不休,砰然一撞,掀起水花冲天。 大道神音唱响,宛如天地悲歌。 第605章 将死之人 北城南域。 昨个儿就是大年三十,一场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北城。 所以放眼望去,尽是雪雾朦朦。 天色刚亮,街道上就已经零零散散地出现了一些习惯早起的人影,或是锻炼,或是闲逛,也有一些相互熟识的朋友偶然相遇,双方立刻满脸笑意,微微弯腰,拱手快步上前,道上一句祝福话语,尽是欢庆喜乐的氛围。 道路两旁,路灯上、店铺前,往往挂着一些大红颜色的灯笼,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只是有些灯笼,显然要与往日里更加常见的那种有着极大不同,哪怕已经过去整整一夜,依然保持火红明亮,风吹不晃,就让生平还是首次见到这种灯笼的穆红妆,着实忍不住有些好奇,便站在其中一盏灯笼的底下,扬起脑袋仔细望去,这才发现灯笼里面其实并非寻常可见的火烛,而是某种会发光的古怪之物。 路边偶有行人来来往往,瞧见这位站定店铺门前仰头呆脸的姑娘之后,大多都是颇为识趣地看上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闷头走路。 只瞧那位姑娘的衣着打扮,就知并非世俗凡人。 但也有些胆大包天的,瞧见那位仰头呆脸的姑娘之后,便驻足不前,眼神新奇戏谑地望去,总觉得这位姑娘确是应了“土包子进城”的说法,就连一盏通电才亮的大红灯笼,都会感到无比好奇。 穆红妆并未在此停留太久,也懒得理会那些世俗凡人,继续沿着街道往北走去。 路上逐渐开始出现一些缓慢驶过的车辆。 路边也总能见到一些堆成小山的积雪,其中夹杂着一些制作粗糙的红纸、漆黑腐臭的淤泥,空气当中也在弥漫着某种说不上刺鼻,但也不太好闻的味道,类似硝黄,但有出入。 然后附近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穆红妆转头望去,这才见到声响来源是在一片高楼之间的空地上,一位身上穿着厚实衣物的中年男子,手里举着一根细长竹竿,竹竿顶端则是挂着某种红色物件儿,看似是串红纸包裹的鞭炮,只是要比穆红妆印象中的更小一些,已经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声之间,青烟弥漫。 男子身边还有一位看似不过豆蔻之年的姑娘,衣着厚实且鲜亮,脸颊冻得通红,捂着耳朵躲在远处,脸上满是喜气洋洋。 穆红妆驻足路边,远远看着。 这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像个信号,紧随其后,各个方向都在传来与此一般的声响,所以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青烟滚滚,伴随着天色越来越亮,逐渐弥漫开来。 噪耳声响,已经连成一片。 所以附近几个三五成群正在拜年闲聊的熟人,说话嗓音就不免需要更大一些,然后街道远处,忽然飘来一阵包子的香味,抬头看去,便见路边有着几个早餐铺子已经早早开门,香味正从其中一件早餐铺子的门前飘来,是一位模样沧桑的妇人,刚刚取下了炉子上面的笼屉,一边转身去拿更多的袋子回来,一边在这爆竹声中,大声询问桌前已经聚成一堆的客人需要多少包子。 穆红妆慢慢收回看向那座早餐铺子的目光,然后四下环顾,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不过她也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计较,缓步走去。 途径那座早餐铺子的时候,穆红妆脚步微微一顿,瞧着那些刚刚出炉的热乎包子,又摸了摸自己打从昨天夜里冒雪赶路的时候,就在咕噜咕噜叫唤的肚子,最终还是摇头放弃。 之前远行八千里时,偶尔走在人迹罕见的山野之间,闲来无事,她也会与那个姓云的混蛋问一问外面的事情,其中有着很多东西,都让穆红妆难以想象,像是那些因为道路湿滑,便行驶缓慢的车辆,就是其中之一,或者之前那盏大红灯笼里面的灯泡,也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还有能让凡人也会千里传音的手机、可以呈现各种画面的电视、冷风热风都能吹得出来的空调,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不过其中最让穆红妆感到在意的,还是世俗凡人鲜少使用金银之物,甚至大多数人出门的时候,往往身无分文,只用所谓的手机就能完成相互之间的金钱交易。 听起来好像很方便,却又有着很大的局限。 那个混蛋当时就只说了“信号覆盖”四个字,之后就说具体解释太过复杂,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穆红妆还问了灵光玉钱的事情。 那个姓云的混蛋,就说他在进入学院之前的数年之间,只曾有所听闻,却从来不曾真正见过。 灵光玉、神仙钱,好像是在世俗凡人这里行不通,至少北城这边应该是这样。 穆红妆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有些懊恼,之前实在不该把自己身上的金银铜钱,全都留给那个破庙里面捡来的少年,好歹留下几颗碎银子,这会儿也就不必忍饥挨饿了。 穆红妆没在这边继续多留,饿着肚子继续赶路。 然后这间早餐铺子的跟前,就忽然一改之前的安静,变得热闹起来,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才那位一看就是风尘仆仆的姑娘,尤其衣着打扮的方面,这边有人说这打扮分明就是江湖游侠儿一般,那边说她更像拦路打劫的山贼恶匪,相互之间各执一词,直到店铺跟前的人群已经彻底散了,也依然没有哪边可以说服另外一边。 与此同时,穆红妆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之中,某座高楼的楼顶。 登高则望远,只是放眼瞧去,尽是高楼林立,钢筋水泥。 在修行之中,有个名叫“地气”的说法,并且随之衍生出了很多与之有关的论述,诸如“地气上者属于肾,而生水液”,“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之类,但无论是哪种说法,其实都在讲述无形地气的重要程度。 而人生于天地之间,头顶天,脚踩地,自来如此,可在这座城市之中,偏偏高楼林立,其中又少修行中人,所以身居半空之中,虽然一时半刻尚且无碍,可若时日太久,自会在无形之中就对凡人身躯产生某种潜移默化的深远影响。 这些事,穆红妆当然不会特别明白,但她毕竟也是修行中人,便在隐约之间有些细微感受,并不明显,却也足够察觉。 穆红妆双腿盘起,坐在楼顶边缘,一只手拖着脸颊,手肘拄在膝盖上。 身后悄无声息出现一人,是位貌似仙风道骨的白袍老者,并且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缓步上前,在穆红妆身旁站定,目光遥望这片大雪覆盖、高楼林立的城市风景。 穆红妆瞥他一眼,眉关轻蹙地看着这位忽然出现的大能修士。 后者却是头也不回,面带微笑地伸手递来一只装有几个热乎包子的纸袋。 “外界修士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难免有些不太习惯,小友若是需要世俗金银,可以在我这里换取一些。” 说完这些,这位忽然出现的大能修士忽然记起一件事,转身与穆红妆颔首笑道: “老夫乃是姜家长老,负责坐镇此地,维系城中百姓生活秩序,避免混乱。” 穆红妆恍然,看了一眼那些包子,稍作迟疑,还是拿出了一枚玉钱递过去,之后才用另一只手接过纸袋,抓起一个包子直接塞进嘴里,一口咬下一大半,吃得脸颊鼓鼓,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 姜家长老摇头失笑,想了想,手掌一翻,便取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出来,搁在穆红妆旁边。 后者瞥了一眼,努力咽下嘴里的包子,面露疑惑之色。 姜家长老便笑道: “老夫坐镇此间,与外来修士提供金银铜钱,只是单纯为了避免一些修士因为无钱可用,就被迫做些强取豪夺的事情殃及无辜,所以一切都以方便为主。更何况,老夫这里也不是那些做生意挣钱的钱庄,实在没有什么刻意压价的必要。” 穆红妆又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随意奉承道: “前辈高明。” 姜家长老自是听得出来其中的敷衍意味,笑着摇了摇头。 “行了,你现在这儿吃着吧,老夫还要继续四处走动,琐事繁忙啊。” 穆红妆闻言,正在咀嚼的动作当即一滞,然后一伸脖子,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连忙转身叫道: “前辈且慢,晚辈还有一事要问。” 姜家长老脚步一顿,面露疑惑之色。 穆红妆将纸袋里面还没吃完的包子暂且搁在一旁,走上前来,开口笑道: “劳烦前辈,晚辈此番北上,其实意在找寻云泽的去向,不过晚辈从未来过北城这边,所以不太认路,也不知道那什么北中学府究竟在哪儿,还望前辈可以指明道路。” 姜家长老皱眉疑惑道: “你是...” 穆红妆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便江湖气十足地行了一个抱拳礼,笑着说道: “晚辈姓穆,之前曾与云泽一起远行八千里,恰好途中闲聊,曾经听到云泽说起北城姜家,而且还与姜家麟子关系不错,这才想着问一问前辈。” 一边说着,穆红妆一边卷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灵纹烙印。 姜家长老认认真真看了两眼,确认无误之后,便点头笑道: “云泽确与我家麟子关系不错,但穆姑娘的消息却是落后了一些,早在半年之前,云泽便与我家麟子一起离开北中学府,去了位于极北之地的补天阁,穆姑娘身负洞明圣地的灵纹烙印,若是无人带路,独自北上,哪怕快马加鞭日夜不停,怕也要走数年之久。” 闻言之后,穆红妆神情一滞,挠了挠头,皱眉不已。 “补天阁?好像是听那家伙跟我说过来着,极北之地能有这么远?” 姜家长老有些忍俊不禁,但也大抵瞧得出来,这位穆姑娘恐怕出身不是太好,并且言行举止虽然已经足够内敛,但也依然可以看出听出一些...豪爽感觉,该是正儿八经的江湖出身,或是山野村镇上的泥巷中人。 姜家长老想了想,开口说道: “看姑娘的意思,似乎是与云泽关系莫逆,倒不如先去城中城的学院一趟。云泽的传道恩师,正是学院之中主管刑罚的长老。” 穆红妆好奇问道: “是不是年少白头的那个?” 姜家长老闻言一愣,随后苦笑道: “穆姑娘慎言,习长老可不是什么年少白头,而是曾经自斩道行重新修炼的时候,因为一时不慎出了岔子,导致自身折寿数千年,这才被迫无奈一夜老去,再到后来,修行逐渐步入正轨,就逐渐恢复了年轻样貌。虽然习长老对于这些外在之事并不在意,可穆姑娘这般说辞,依然不敬,还是说做返璞归真更好一些。” 穆红妆暗自撇嘴,有些不以为然。 当年她与那个自称席秋阳的家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张嘴就是“年少白头”四个字,也没见有恼怒迹象,怎么到了你这外人嘴里,就这么多事? 但在心里腹诽一番也就罢了,面上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姜家长老有些无奈,但也知晓依着眼前这位姑娘的江湖性子,肯定不会在意这些细碎小事,便也没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只想着之后将她送到姜家二爷,同时也是学院院长的姜夔那里,之后的事情,就与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 姜家长老转身回到楼顶边缘,俯瞰这高楼林立的城市风景。 穆红妆也重新拿起纸袋,一边低头看向下方街道上的人来人往,一边从里掏出一只包子塞进口中,却是没了之前狼吞虎咽的模样。 这座城市,果然差了些什么。 穆红妆眉关紧蹙,有些想不明白。 所以有些不太开心,甚至是有些烦躁。 于是两口解决了手里的包子之后,穆红妆就将纸袋一把攥住,随手丢进气府当中,又抹了抹嘴巴,还顺便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 姜家长老眉脚一挑,哑然失笑。 “饱了?” 穆红妆闷不吭声,忽然记起一件事,开口问道: “前辈知不知道昨天晚上那件事?” 闻言如此,姜家长老忽然沉默下来,许久之后,这才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大圣修士,移星易宿。” 穆红妆啧啧叹道: “大过年的干什么不好,非得打架,还闹出了这么吓人的动静,也不知道他们脑子里面都在想些什么。” 姜家长老忽然变得沉默下来。 有些事情,大多数的年轻一辈知晓不多,但对这位已经活过上千年的姜家长老而言,却是心知肚明,就像昨天夜里甫一出手,就是东方日出、转夜为昼的那位,尽管相隔十分遥远,...虽然有些匪夷所思,可与那片辉煌异象一并而来的浩荡气机,确是属于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死在俗世中的云温书无疑。 那这是否意味着昨天夜里的事情,会与云泽有关? 姜家长老不敢轻易断言,便也没有多说这些。 穆红妆不曾察觉,还在低头看着下方人来人往的街道,眉关紧蹙,心里总能感到一阵又一阵的莫名烦躁。 可这城里究竟差了什么,却又实在想不清楚。 于是穆红妆便转头看向身旁这位姜家长老,刚要开口,却又忽然止住,面露难色,不知道自己具体应该怎么形容,才能把心里那种差了什么的感觉说清楚。 以往过年,不是这样的。 姜家长老注意到穆红妆的神色变化,稍作沉吟,便叹了口气,如实说道: “昨天夜里的异象,确是出自云温书之手,倘若老夫所料不错,该是云温书留在世上的一缕残魄罢,但此事是否又与云泽有关,老夫...确实不知。” 穆红妆神色渐变,双目圆瞠。 ... 南城北域。 在姚家府邸的某个偏僻小院里,那位真名姚远的中年男子,正双臂环胸、光着膀子站在房屋门前的雪地当中,面东而立,浑身上下肌肉虬结,狰狞疤痕数以百计,周身环绕着某种近乎于癫狂一般的浮躁气息,以至于之前呼啸肆虐了整整一夜的大风大雪,自始至终没能靠近他的三尺之内。 所以在其周遭,就略显古怪地出现了一片三尺方圆的干燥之地。 于是院子里面尺许来厚的积雪,一眼分明。 姚远胸膛忽然高高隆起,吸气之声有如闷雷滚滚,在其胸腔之中来回震荡,前后持续整整一盏茶时间,嘴唇微张,嘘气吐出,全然不比吸气那般声势浩大,可当这口气息流转出去,竟是难以言喻的炽盛火热,以至于满院积雪,瞬息消融。 只是这口燥热气息仍未停止,反而在这院落之中来回环绕,愈演愈烈,才只片刻过后,就有风雷之声来回滚荡。 旁边屋里忽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声。 姚远神色一沉,胸膛一挺,双肩一震,风雷声响与这燥热气息,便在瞬息之间砰然溃散,呼啸之声向着四面八方一掠而去,吹得整座姚家府邸,雪雾漫天。 不少早早起床修炼的姚家子弟,惨被波及。 姚远分明听见远处传来哀嚎声,却置若罔闻,强行压下心头浮躁之后,便匆匆转身推开房门,立刻就有一股极为浓烈的腐臭味道扑面而来,饶是姚远早有预料,已经屏住呼吸,却也依然不免会有味道钻入鼻腔,于是姚远皱了皱眉,但又很快放平眉关,一把抓起门后橱柜上的白色瓷瓶,便快步走向床前。 床铺上,正躺着一个双腿残废、形容枯槁的老人,发丝苍白且凌乱,脸上已经布满了黑斑,眼窝凹陷,眼神无光,脸颊皮肤褶皱松弛,色泽蜡黄,就连嘴角也有口水混杂着血迹一起流淌出来,呼吸声比起破烂风箱还有不如,带着阵阵痰音。 姚远不敢迟疑,从那瓷瓶当中倒出一枚浑圆丹药,直接塞入老人口中。 丹药入腹,只是短短片刻,老人原本蜡黄的脸色就已变得稍好一些,连同眼神也已凝实些许,虽然还是涣散无光,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之后,老人开始尝试起身。姚远近在咫尺,立刻会意,将那瓷瓶搁在一旁,伸手将那已经只剩皮包骨头的老人缓缓扶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穿过老人膝下,直到确定不会因为动作太大导致老人受伤之后,这才直起腰来,动作轻缓,将他放在床边的那架轮椅上。 等到做完了这些,姚远又迅速转身打从旁边的橱柜当中拿出两条厚实被褥,一条盖在老人腿上,一条披在老人肩上。 这位形容枯槁的将死之人,颇为费力地直起腰杆。 姚远闷不吭声,推着老人来到房门后面的梳妆台前。 银镜明亮,可以清楚照出老人如今的将死模样,只是在那满布死气的眉眼之间,依然能够勉强看出一些曾经的痕迹。 姚远还是一言不发,走上前去,从那梳妆台上拿了一把木梳回来,小心翼翼为老人梳理凌乱如同枯枝一般的白发。 老人忽然喘了两口粗气,嗓音嘶哑,偶尔还有一些尖锐声响,艰难说道: “昨夜...” 姚远只是嗓音沉闷地嗯了一声。 老人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慢慢咧开嘴角,笑了两声。 姚远语气平静道: “云温书确是死了,所以昨天夜里的那个,应该只是他的一缕残魄,不过事情是否会与云泽有关,还不清楚。” 稍稍一顿之后,姚远继续说道: “姚建已经派人去查了。” 老人闻言,面上笑意缓缓收敛,看向镜子里面映出的姚远。 后者动作微微一顿,与镜子里的老人对视片刻,缓缓说道: “东海。” 老人原本晦暗无光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姚远一愣,皱眉片刻,疑惑问道: “不去东海?” 老人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尖锐之声杂在其中,然后屏息片刻,枯瘦如同树枝一般的手掌用力抓住两边俯首,嗓音嘶哑,颤抖说道: “北,南,学院...极北...” 姚远默然,只与镜中映出的老人点了点头,便将木梳暂且搁下,迅速出门。 第606章 今日当归 北临城南域学院。 卷云台上,青竹姑娘已经被这呼啸肆虐了整整一夜的风雪,吹得脸颊通红,极目远眺之下,云海翻涌,不见日出,无边无际的高天之上,阴云不散,灰白斑驳,看似好像是在昨夜这场大雪之后,还有一场大雪正在酝酿,却又迟迟不来。 不知为何,早在天还没亮的时候,青竹姑娘就忽然有些心绪不宁,于是停下往日里从来都是十分刻苦的修炼,来到卷云台上,极目远眺,眉眼之间尽是愁云惨淡,忧心忡忡。 却又偏偏说不出来,究竟是在为何而忧。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青竹姑娘转脸看去,正见到鹿鸣踩在雪地上缓步走来,眼角还有一些没擦干净的泪痕,已经结霜,待到近前,便闷不吭声将双臂叠放搁在栏杆上面,看向远方。 这位大半年前忽然跟着席秋阳来到学院里的豆蔻少女,具体来历如何,青竹早已知晓,只是迄今为止,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依然不好,只因是在鹿鸣看来,这位出身仙宴阁的青竹姑娘,无论出身来历,还是修行天赋,全都配不上师父,就往往对她嗤之以鼻,冷眼相向。 也就只在席秋阳面前的时候,才会表现得关系要好一些。 青竹姑娘抿了抿唇瓣,没有主动开口,回过头去继续远眺东方。 许久之后,一直没有等到对方率先出声打破僵局的鹿鸣,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悄悄瞥她一眼,便见这位就连一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青竹姑娘,正手捂心口,眼神幽幽望着远方,就忍不住一阵磨牙切齿,但又很快没了继续恼火的心气,颓然低头,将下巴搁在手臂上,小声说道: “我梦见师父了。” 青竹姑娘眼神一动,转头看来。 鹿鸣神色复杂,停顿许久,忽然直起身子用力摇了摇头,咧嘴笑道: “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有些想他了。” 青竹眼帘微垂,眼神当中露出一抹忧伤之色,但又很快消失不见,振作精神,回头重新看向远处云海翻涌,轻声笑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鹿鸣猛地瞪大双眼,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满脸嫌弃,狠狠瞪她一眼道: “显着你了是不是,就会说些恶心人的话,我可告诉你啊,你跟我师父的事,我可还没答应呢!” 青竹就只笑了笑,没再说话,继续望着云海出神。 眼见于此,鹿鸣便越发地恼火,正要开口继续说些什么,青竹忽然记起一件事,面露难色,但也还是伸手抚过气府所在,从中拿了自己有且仅有的两枚银钱出来,放在手心,送到鹿鸣面前,神色羞愧,眼神躲闪道: “虽然少了一些,但我现在确实只有这么多了。” 鹿鸣一愣,有些措手不及。 “啥?” 青竹小声说道: “压岁钱。” 鹿鸣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好不容易回神之后,面露迟疑之色,瞧了瞧跟前这位青竹姑娘,又低头瞧了瞧在她手心里的两枚银钱,抿住唇瓣,最终还是伸手捡了起来。 青竹悄悄送了一口气,却见少女低头瞧着手里的两枚银钱,怔怔出神,便有些疑惑,旋即面色羞红,正待解释一句,等到明年这个时候,肯定可以多给一些压岁钱。 却还没能来得及开口,就见少女忽然眼眶一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度朔山。 这场不为外人所知的浩大异象,其实并不漫长,前后不过一盏茶左右,在这看似辽阔无边的小天地中,就已经只剩许多破碎之后的金红之色,宛如杨柳棉絮一般悄然飘荡。 云凡身形凌空而立,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云鸿仁先前所在的地方,双眼闭合,神色平静,待得所有一切全部恢复平静之后,便缓缓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幅度不大,却又极为用力地舒展腰背两肩,以至于老人整条脊柱,都在忽然之间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豆声响,然后就有一股无形气势拔地而起,直冲霄汉,将这小天地中肉眼可见的一切景象,不断撕扯揉捏,使之宛如一张宣纸被人揉成一团又随意摊开,色彩线条,扭曲碎乱。 老人衣袍鼓动,发丝飘摇。 陶木德与贺风两人,神色凝重。 然后又在悄然之间,这股宛如长风浩荡的无形气势,就在转瞬之间内敛不见。 老人缓缓睁开双眼,面露微笑,眸光湛湛,极目远眺看向这片貌似无边无际的辽阔海面,然后双肩前扣,腰背微佝,好像整个人都在莫名之间变得矮小许多,好像一位市井坊间的寻常老人,除去精气神看似更好一些,便再也没有什么其他不同。 陶木德与贺风两人默然不语,后者眼神晦暗,前者神色复杂。 谷良、沈天罡,与前不久才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的杨晃,已经踏空上前,眼见于此,陶木德与贺风便也只得紧随其后,一并来到云凡跟前。 沈天罡一言不发,方才站定,便一脚后撤,做出单膝跪地的姿势,低头弯腰。 另外四人,不管是否真心实意,全都有样学样。 云凡目光缓缓扫过身前几人,最终落在陶木德身上,一时间笑意更浓,然后伸出一手虚抬一下,就有一股莫名而来的力道忽然出现,统共五人,便顺势起身。 杨晃面色苍白,却又满是貌似真诚的笑意,拱手贺道: “恭喜家主脱离苦海,重归自由之身。” 闻言如此,贺风眉头一挑,斜眼看他,暗自扯了扯嘴角眼神不屑,却也没有开口多说。而其身旁,陶木德则是低头不语,眉眼低垂,眼神晦暗,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这才不声不响闭着眼睛深呼吸一次,等到眼帘再次掀开,就已经变得内敛平静,然后重新挺直腰杆。 云凡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这时,方才目光看向陶木德,缓缓言道: “以后这些于事无用的废话,就不要说了,有这功夫,倒不如做些更实在的。” 陶木德眼神平静,与云凡对视,片刻后,微微低头,嗓音低沉说了一句“知道了”,就转身而去,先是伸手拎起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云温裳,稍作迟疑,又将远处同样昏死不醒的钱淼摄入手中,然后一步迈出,身形去往更远处,低头看向这片已经不比先前那般蔚蓝清澈的海面。 浑浊昏黄的黄泉之水,还在不停翻卷着汹涌浪花,层层堆叠,一下又一下拍在岸边,偶尔撞在礁石上面,飞起水花四溅。 岸边草木,早就已经枯死大半,焦黑如同烧过一般。 陶木德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抬起手臂,双手一松,便任由云温裳与钱淼两人,从高空坠落,砸入浪花翻卷的黄泉水中,带起哗啦一声,水花浮沫四溅开来,却又很快就被后续卷来的浪花掩盖过去,所以海面很快就已恢复之前那般浪花翻卷的模样,再也瞧不见两人身影。 云凡忽然朗声大笑。 陶木德眼帘微垂,面无表情返回山上,四下环视,最终目光看向倒在角落中的木灵儿,稍作迟疑,还是转身看向身形已经缓缓落地的云凡,拱手弯腰道: “木灵儿如今已是无主之物,又该如何处置。” 云凡笑着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木灵儿,想了想,开口说道: “走的时候将她也给带上吧,毕竟她曾走过大运,得到了灵芝甘露的灌溉,虽然现在还是一只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鬼,但若好生培养,将来或许会是一员大将。” 陶木德弯腰更低,应了一声,之后便转过身去,双手掌心朝上,虚抬一下,立刻就有许多碗口粗细的木龙破土而出,将这附近所有还未身死的鬼仆全都卷起,整齐排列放在一处。 除此之外,还有云温河与云鸿仁、夜米三人,则被陶木德给放在另外一边。 随后抬头看向还在远处的山肖孟支离。 山肖满脸阴沉,面露挣扎之色,最终还是无奈叹气,抬脚上前。但在两步过后,山肖忽然神色一戾,迅速转身一拳递出,砰然砸碎了无形中的某座壁垒,便似镜面崩碎一般,空中忽然出现一道巨大窟窿,四周满布龟裂痕迹。 不等碎片散开,山肖就已弯腰低头护住孟支离,一头撞进虚无之中。 陶木德脸色一沉,正要出手,却听云凡忽然说道: “让他走。” 陶木德动作一顿,缓缓收回已经探出的手掌。 云凡瞥了一眼那个已经开始缓慢修复的窟窿,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就不再多管,随后缓步上前,从被搁在最左边的木灵儿开始,一直走到最右边的云温河身旁,这才终于停下脚步,眯眼看着地上这个因为惨遭殃及,就身负重伤至今未醒的义子,眼神闪烁。 杨晃忽然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体内伤势,缓步上前,做了一个手抹脖子的动作,小声问道: “家主是想...” 云凡眉关紧蹙,有些迟疑不决。 但最后还是缓缓摇头,斜眼看向躺在云鸿仁身边,虽未昏厥,却也已经无力挣扎的夜米说道: “算了,不必管他,毕竟我也确曾答应过他,事成之后,还他自由。更何况这场布局,期间诸多意外,温河确是出了不少力气,尤其昨夜之事,若非是他与我说过,当年我也不会想到还得留下仁儿一命,以防不测。” 杨晃眼神一动,瞥了一眼方才分明有过一瞬气机浮动的夜米,心里便已大致了然,笑呵呵道: “既是如此,那就将三少爷留在这里,不再多管了罢。” 云凡不再多说,一拂大袖,转身豪步而去,放声笑道: “把人带上!无限山河天地阔,今日当归!” 第607章 指路 东海岸边。 大抵已经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所以哪怕天上仍是阴云密闭,一眼看去,只会让人觉得灰白斑驳,却也已完全放亮。 昨夜一场鹅毛大雪,不知覆盖多少山河,就连东海岸边也已积雪尺厚,又有海浪翻涌,一层推着一层随风涌来,涛声阵阵,雪白浪花接连拍在海岸沙滩,带来寒意森森。 一阵狂风,忽然打从远处席卷而来,与这海上吹来的冷风砰然相撞,出现肉眼可见的扭曲狂风宛如水流一般杂乱无章,瞬间席卷四面八方,带起碎雪飞扬形成大雾渺渺,海面随之炸起水花冲天。 席秋阳衣袍猎猎,忽然出现在这海岸边缘,眼神森然,死死盯着东海深处,周身无形之中环绕着凛冽杀机,丝丝缕缕流卷之间,带起阵阵呼啸声响,刺耳无比,宛如刀剑破空。 紧随其后,远处忽又出现一粒雪白光芒,笔直向前,所过之处,一条雪白丝线不断延伸,瞬间来到东海岸边,落下一道群袂飞扬的身影,随后丝线继续眼神出去,悍然闯入这片杀气浮动的乱流之中,传出一阵铿锵声响,与席秋阳耳边相距寸许,呼啸而过,竟是一条前后不过三尺来长的竹竿,被雪白剑气完全包裹,而后竹竿继续向前,眨眼功夫,就已去往天边,消失不见。 只留一条雪白丝线长久不散。 片刻过后,这座打浪滔滔的海面,忽然就被一分为二,海水滚滚,砰然炸起滔天水幕,相对而立,腾空之势只在须臾之间便已迫使水幕腾空百丈,至此方才余力将近,所以两边水幕大浪相对而立,缓缓砸下,最终轰然相撞。 一场瓢泼大雨洒落下来,被那杀气浮动的无数乱流蒸成水雾。 时至此间,那条雪白丝线方才缓缓消散。 尉迟夫人抬脚上前,眼神凝重看着面前这个自始至终岿然不动的身影,沉声问道: “昨天夜里的事情,跟云泽有关?” 席秋阳神色冰冷,默然不答。 尉迟夫人眉关紧蹙,抬头眺望这座大浪翻涌的海面,目光看向大海深处,思量片刻,缓缓说道: “虽然我不清楚这件事的幕后真相到底如何,但在出门之前,我曾去过一趟玉珠峰,在老秀才的那宗洞明谱牒上,云泽的名字上面,已经开始出现朱砂刀了。” 话音方落,席秋阳眼神一狞,周身杀气忽然近乎疯狂一般肆虐开来。 尉迟夫人神色骇然,大袖一扬,与那席卷开来的凛冽杀气砰然相撞,立刻传出一阵裂帛声响,衣袖破碎,被那疯狂涌动的杀气搅成齑粉,而其身形也已被迫后仰,脚尖点地飘然滑退百丈之遥,方才堪堪停下后退之势。 东海岸边,席秋阳衣袍猎猎,气势宛如无形焰火,正以一个极为凶猛的速度疯狂酝酿,以至于在其周遭那些肉眼可见的景象万物,都在这股气势之下扭曲褶皱,空间也被撕出一条条的细密裂痕,转瞬即逝。 直到某一瞬间,已经积攒达到极限的气势,便砰然撞破了某种无形中的瓶颈压制,宛如一座险峻高峰拔地而起,射冲霄汉,厚重铅云都被这股汹涌气势排开一座巨大天坑,搅得乌云条条层层宛如黑龙,盘绕垂旋,搅出闷雷滚滚,天鸣凄凄,又将海面压得轰然倒退,形成一座巨大高丘。 尉迟夫人脸色急变,双手抬起挡在面前,仍被这阵席卷开来的狂风吹得连连后退,尖声叫道: “姓杨的,你疯了?!” 席秋阳置若罔闻,自身气势依然不停,迅猛攀升,才只短短片刻,这股无形气势,就又如同先前那般,像是忽然撕裂了某种无形之中存在的瓶颈,瞬间暴涌,以至于漫天黑云都被这股无形气势带起的乱流狂风,撕成条条块块,宛如杨柳棉絮。 尉迟夫人瞳孔扩张,随后猛然咬牙,脚下用力一跺,周身上下便有雪白剑气流泻而出,使其能够如同立地之锥,中流砥柱,在这乱流之中锋芒毕露,岿然不动。 尉迟夫人紧咬牙关,双掌一合,自身气势便在转瞬之间席卷出去,与那迎面而来已经接连破除两层桎梏,抵达圣人之境的无形气势砰然相撞,掀起一阵飞沙走石。 席秋阳忽然眼神一动,低头看去,正见右边手臂忽然迸出一条犬牙参差的裂痕,随后又有细密裂痕蔓延出去,逐渐变得像是墙皮那般,随着自身气势的翻涌升腾,已经开始层层剥落,方才脱离,便迅速崩溃,化作点点飞灰随着乱流飘散而去。 才只片刻,席秋阳这条本质只是化生泥的右边手臂,就已彻底崩溃,只留一条空空荡荡的衣袖随着乱流疯狂晃动,猎猎之声,更甚先前。 眼见于此,尉迟夫人便扯起嘴角,嘁了一声,而后手臂向着两边艰难拉扯,手掌分开,掌心相对之间,便随之绽放一片雪白光芒,而其周身剑气剑意,也在如同手掌分开的瞬间变得越发汹涌,形成一条有一条水流扭曲缠绕,最终那般汇聚而来,最后形成一条雪白剑气凝聚而成的三尺长剑,光豪灿灿。 尉迟夫人一把握住剑气长剑,手腕一拧,哧声如雷,于是天地之间陡然掀过一条雪亮光芒,将那宛如风暴一般的气势乱流生生斩出一条巨大缺口,随后身形一掠而过,瞬间出现在席秋阳身前,一剑点出,直奔眉心而去。 后者对此无动于衷。 雪白剑气凝聚而成的三尺长剑,如破泥沼,艰难向前,最终停在席秋阳眉前尺许之处,便再也无力得以寸进。 两相较力,剑气长剑的剑尖所在,忽然迸发一点神光如豆,流出千丝万缕的无形气机宛如水幕一般扩散出去,震得九天十地轰然震动,带起大道悲鸣,气机滚滚漫涌而起,犹似一座无形瀑布倒流上天。 黑重铅云早已破碎如同杨柳棉絮,却在此间,忽又翻滚起来,被这无形气机冲上天幕,便被带动聚拢,像是天上忽被撕出一条无底深渊,黑云滚滚,汹涌倒灌,于是一眼看去,就以为是整座天幕,都被两人相碰产生的可怕气机给一分为二。 但在气机流泻之间,尉迟夫人手中那条剑气长剑,也在逐渐崩溃,先是一条裂痕前后贯穿,然后龟裂痕迹四下蔓延,前后不过短短片刻,便砰然炸碎。 一瞬间,大地下陷,沧海倒流。 尉迟夫人握剑之手,随之变得血肉模糊。 而其随后却又手腕一抖,便有一颗颗浑圆血珠激射而出,在席秋阳面前尺许之处接连爆开,形成一片血雾弥漫,雾珠无数,如剑如针,尽数涌向席秋阳,仍是如同先前那般,意图将其破境之势阻拦下来,但在一阵密集如雨的铿锵声中,席秋阳只眼神一戾,就有一股更加凶猛的气浪轰然卷出,将血雾荡尽。 尉迟夫人身形随之倒飞出去,砸穿了海中汹涌倒退形成的高丘,将其撕裂开来,又砸在海面,一路飞退十里之遥方才堪堪止住,所过之处,水花冲天。 正此间,海岸上空忽如镜面破碎。 身负重伤的山肖肩扛还未苏醒的孟支离,从中跌落出来,已经再无余力,砰然砸在仍是一副飞沙走石之象的海岸沙滩上,落地瞬间,便身躯佝偻如同大虾一般,张嘴呕出大口漆黑如墨的粘稠鬼血。 席秋阳眼神一闪,周身气势瞬间内敛,一步迈出,身形便已来到山肖跟前,眯起眼睛,语气森然道: “云府鬼仆。” 山肖倒在地上,模样凄惨,废了好大力气这才勉强翻过身来,大口喘气,带着颤音,声响如同风箱一般,与席秋阳对视片刻,蓦然间咧嘴一笑,艰难说道: “我知道你,杨丘夕,当年唯一一个,能跟六少爷一较锋芒的家伙,现在,还是泽哥儿的师父。” 这番话,山肖说得并不顺畅,往往说不几个字,就要喘息片刻。 席秋阳表情冷硬,眼神阴厉。 “泽儿在哪。” 山肖喘了几口粗气,闻言之后,正要开口,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口中飞出粘稠鬼血,落得满脸都是,之后便瞪圆双眼,喘气忽然变得短促起来。 席秋阳眼神一沉,伸出左手猛然下压,便有千丝万缕的阴阳之气垂落下来,沉入山肖胸口穴窍,没入体内,只一瞬间,就强行冲散了脏腑经络之中的淤血,于是山肖两眼一凸,身形猛然一挺,如同拱桥一般架在地上,仰面呕出了大口黑血,随后腰杆砰然落地,喘气这才终于恢复通常。 尉迟夫人已经返回岸边,嘴角带血,瞧见这一幕后,当即眉关紧蹙,满脸狐疑。 席秋阳收手而立,再次问道: “泽儿在哪。” 山肖神情萎靡看着席秋阳,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艰难说道: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阴阳两界,的夹缝。但泽哥儿身上还有,白先生留下的,后手,是层乌龟壳子,而且,我从云府逃出来,的时候,泽哥儿的鬼仆,还没被牵连,至死...” 说到这里,山肖忽然五官紧皱,死死咬牙抗过了一阵脏腑经络传来的剧痛之后,已经疼得浑身冷汗,这才咧嘴笑道: “你可以去,度朔山,右手食指所指,方向,十里左右,碰碰运气...” 话音刚落,席秋阳身形便如鬼魅一般消失不见。 海面轰然炸起一串水花冲天。 第608章 折寿 “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这首哪怕是在市井坊间也是人尽皆知的谚语,绝非空口妄言,只是俗世百姓往往无法真正见到这座形似恶鬼横死的孤岛恶山,所以一旦追本溯源,就会得知,这首时常被人以为只是民间谚语的短句,其实就是出自所谓的山上。 孤岛恶土,死气蒸腾。 但到如今再看,这座孤岛恶土,显然要比以往为人所知的情况更加凶险,皆在孤岛之处,四周海水尽是漆黑如墨,辐射范围足有百里之遥,时常能够见到一些大大小小的各种鱼骨,随着海浪悄然沉浮,再到靠近之后,就会感到无形之中有着一股极为漫长的阴风细流,如同女子肌肤柔软的手指一般拂面而来,无孔不入,可侵脏腑,倘若真有世俗凡人胆敢乘船到此,被这阴风轻轻一吹,最多不过一时半刻,就必然落到一个生机散尽,坠海而亡的凄惨下场。 日上中天之时,愈近正午,阳气愈盛。 而后盛极反衰,阴气腾腾。 于是这座立于东海中的度朔山,就被一层黑色薄纱悄然盖住,远远看去,便不再是恶鬼横死之象,反而更近恶鬼卧眠。 正此间,度朔山上,山岛边缘,忽然凭空传出咔嚓一声,随后便是一道明亮裂痕烙印空中,紧随其后,这片空间便被蛮力一撞而碎,砰然炸开一片阴风滚滚,吹得整座度朔山一片大乱,鬼哭狼嚎,间杂婴儿啼哭、女子尖叫,以及老人呜咽之声,黑雾靡靡翻卷不断,如雾漫涌,所过之处,皆有貌似天然形成的繁复灵纹一闪而逝,又有黑霜迅速蔓延,森然寒意,杀机沉浮。 云凡缓步跨出虚无之界,重归人间。 但眼前这座东海度朔山于他而言,其实不算什么陌生之地,毕竟阴阳两山“近在咫尺”,只是今日却与往日截然不同,身无枷锁,就觉得格外轻松,便在落地之后,没去理会那些如狼见血,汹涌扑来的汹涌阴雾,将双臂缓缓展开,用力伸展腰肢筋骨。 阴雾翻卷,被随后而来的陶木德一掌震开。 贺风、谷良、杨晃、沈天罡四人,随手丢下那些还未苏醒的鬼仆,任凭它们全被度朔山的阴雾死气缓慢淹没,不予理会,随后各自上前站定一处,极目远眺,能见天幕沉沉,阴云滚滚,只是远处却又不比头顶这片黑云如墨的压抑景象,而是一片灰白斑驳。 贺风微微挑眉,口中啧啧两声,斜眯云凡,语气讥讽道: “见你出来,老天爷好像有些不太开心呐!” 云凡并未恼怒,反而脸皮舒展,呵呵一笑,确是心情大好,便将展开的双臂缓缓放下,背负双手,缓步上前走到海边,任凭漆黑如墨的海水随着阴风吹拂,掀起层层浪头拍在脚面上,也不予理会,缓缓说道: “如今已是垂死挣扎的境地,它又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一边说着,云凡一边伸手指了指远处灰白斑驳的光景,语气悠然道: “为了避免鬼门暴露,那所谓的老天爷啊,先是极力维持鬼门所在小天地不会崩塌,后来发现无济于事,又不惜代价极力将那已经崩溃的小天地修复完整...” 说到这里,云凡便忍不住嗤笑一声,摇头叹道: “竟然做出这般愚蠢之事,那它落到如今这般寿命折损近半数的凄惨境地,又能怪得了谁?” 贺风眯了眯眼睛,没再说话。 反而是杨晃上前几步,试探问道: “家主,那咱们接下来又该去往何处?” 闻言之后,云凡并未第一时间开口回答,而是低头沉吟许久,这才皱眉抬头,先是看了一眼远处的海天一线,后又转身看向这座形似恶鬼卧眠的黑色大山,缓缓说道: “平心而论,其实这里就是咱们休养生息的最佳场所,但有些事情,却往往不如人意,像是西边那个正往这儿来的家伙,就是一个挺大的麻烦,他要真是发了疯地强行破境...虽然可能性不大,却也不是全无可能,而其一旦如此,就必然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惨烈厮杀,虽然我有把握不会被他拉着同归于尽,但也难免影响日后大计,所以最好还是...暂避锋芒。” 说到最后,云凡的语气已经明显变得有些低沉。 杨晃抬头看向远处,神色凝重。 以其目力,自是能够隐约瞧见一道人影恍如鬼魅一般,只在转瞬之间,便已来到岸边,正在云凡之前所立之处,稳稳落定,而后片刻,海面砰然炸起一串水花冲天,狂风越过海面,丝丝缕缕宛如水流,又似刀剑,骤然之间吹得来人衣袍猎猎,白发飞扬,随后余力不散继续冲向杨晃几人。 沈天罡忽然抬脚上前一步,脚掌落定的瞬间,便有一股无形剑气汹涌而去,与那迎面而来的狂风乱流轰然相撞,一瞬间天摇地晃,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 席秋阳目光看向这具佩剑已毁的邪祟骸骨,眼眸中寒光流转,但其视线却只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就继而越过这具邪祟骸骨,看向那道貌似寻常老人的背影,杀机凛冽,如火如荼,以至于这场好似滂沱大雨的水花倾泻,方才落到十丈高处,就已蒸发成雾,灰蒙蒙一片随风涌动,以至于度朔山上,阴雾更甚于先前。 云凡缓缓转回身来,看向席秋阳,眯眼笑道: “真要拼个你死我活?” 席秋阳一言不发,周身气机瞬间高涨,杀气如刀,铮铮而鸣。 沈天罡身形陡然一晃,不带半点儿血肉的枯骨手掌一拳递出,与那汹涌而至的凛冽杀机砰然相撞,瞬间传出一阵铿锵之声,席卷而出的余波如刀似剑,惊得谷良、杨晃与陶木德三人脸色急变,身形瞬间拔地而起,避让锋芒。 贺风眉头微扬,脚腕一动,便以脚尖踩住旁边一颗指节大小的黑色碎石,而后脚掌一撤一挑,便使碎石腾空,被贺风抬起右手,以食指压住中指的姿势甩腕一弹,黑色碎石立刻化作一条瞬间延展出去的黑色细线,破空而去,将那迎面而来的余波轻易撕裂,随后势如破竹,直奔席秋阳头颅而去。 后者身形微微后仰,碎石便与鼻梁相隔不过毫厘之间,一掠而过,带起白发飞扬。 贺风面露意外之色,正欲惊叹两句,说一说“后浪推前浪”、“俊才辈出”的场面话,就见眼前忽然光景扭曲,紧随其后,那个貌似修为境界已经返璞归真的白发年轻人,就在跟前忽然出现,唯一仅剩的一条左臂,已经伸直到他面前,做出屈指动作。 贺风瞳孔瞬间扩张,来不及躲闪,席秋阳已经屈指一弹,正中眉心,于是两人之间,陡然出现一道肉眼可见的黑白光芒破碎乍泄,宛如水珠四溅,而后贺风便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最终轰然撞在这座鬼山按在地面上的一只手掌上面,去势不减,一路带起轰鸣不止,碎石乱溅,一口气撞烂了三根手指,全都支离破碎,贺风这才堪堪停下,身形嵌在这只手掌的小指之中,被碎石掩埋。 烟浪滚滚,度朔山一时间阴风四起,好似万鬼哀鸣。 半空中,杨晃几人神色凝重。 沈天罡抬脚一步,瞬间来到席秋阳与云凡之间,右手向左缓缓按下,做出一个手中握剑即将出鞘的姿势。 云凡眼眸之中寒光流溢,自是知晓席秋阳方才屈指一弹,并不是如表面那般轻松随意,但也确有余力,当然贺风之所以这般不堪一击,一方面是席秋阳的实力手段确实不是寻常可比,而另一方面,则是贺风看似无妨,但在之前一战,却已身受重伤,一身本事最多也就只能勉强发挥十之六七,又有托大嫌疑,这才落到这般境地。 可即便如此,席秋阳所展现出来的本事,仍让云凡感到警惕。 只以圣人修为就能做到这种地步,若他还要继续破境,以身陷必死之地作为代价,强行突破大圣瓶颈,那么连同自己在内的此间众人,究竟能有几个可以侥幸存活,还真是犹未可知。 云凡已经杀心大起。 但又很快被他压制下去。 强行突破圣人之境,对于席秋阳而言,虽然不是即刻便亡,但也已经伤及根本,不剩多少时日可以活了。 最多十年,并且随时都有可能暴毙身亡。 云凡忽然笑了起来,缓步上前来到沈天罡一侧,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后与席秋阳笑道: “既然不是非得拼个你死我活,那你最好还是不要继续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毕竟阴阳两界的夹缝,你也曾在自斩之前找到白泽,让他带你去过一趟,所以你的心里应该清楚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拖得越久,陷得越深,更何况白泽留下的手段,可未必就能护人无恙。” 席秋阳眼神陡然一沉。 云凡面上笑意更浓许多,再次拍了拍沈天罡的肩膀之后,便转身而去。 “去把贺风那个蠢货带回来,咱们另寻去处。” 第609章 紧迫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 一场阴冷入骨的牛毛细雨夹杂着淅淅沥沥的碎雪冰渣,忽然就洋洋洒洒地下了下来,落地瞬间,就已融作黑霜。席秋阳孤身立于这座山岛恶土的海岸边缘,眼神冷漠,抬头望着云凡几人离去的方向,直到那些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个个黑点消失不见,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另一边,忽然出现一点雪白光斑,随后迅速扩大,以近蛮横之势破空而来,于是在其一路所过之处,海面掀起滔天大浪,水花四溅,又被凶猛剑气蒸成水雾,漫涌而来。 待到临近之后,一场狂风,便陡然吹过这座鬼山。 牛毛细雨、碎雪冰渣,全都被这剑气掀起的狂风倒吹上天。 尉迟夫人身形落在席秋阳面前,四下环顾片刻,目光最终落在鬼山形似手指一般的山麓上,依然能够见到烟浪滚滚,还未悉数散尽。 尉迟夫人与席秋阳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后者低头沉默,忽然脸色微变,身躯紧绷,便低头弯腰更甚,发出一声闷哼。尉迟夫人连忙上前,却被席秋阳抬手制止,随后直起腰来,嘴角明显挂着一条鲜红血迹,被他随手抹去之后,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体内因为强行破境带来的伤势,忽然五指捏拳,砰然砸在虚空之中,却与寻常打破人间与虚无之间的壁垒有所不同,共有两道轰鸣之声随之响起,难分前后。 尉迟夫人眉关紧蹙,有些惊疑不定。 席秋阳并不多讲,径直抬脚步入其中。 眼前光景,转瞬即变。 源头是在阴冥鬼间的黄泉浊水,浩浩荡荡填满了这座小天地的无底深渊,围绕着中间那座已经恢复完整的大山,风平浪不静,涛涛之声不绝于耳,接连拍在山岛岸边,偶有大浪撞在礁石上面,掀起水花冲天。 于是小天地中,就隐约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尤其靠近海岸山脚的花草树木,绝大多数已经焦黑枯萎,并且趋势还在不断蔓延,想也知无需多久,这座只是用来掩盖鬼门存在的小天地,就会沦为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席秋阳目光看向山顶云府,第一时间就已注意到了还在其中的三人。 大抵可以算是半个幕后之人的云温河,如今已经代替云凡成为天道臣子的云鸿仁,以及鬼仆夜米。 前两者还在昏睡不醒,后者却是有所察觉,原本已经趋近涣散的眼神逐渐凝实,艰难转头,目光看向那个周身气机隐隐有些躁动之象的年轻男子,喘息声忽然变得粗重起来,带着明显颤音,喉咙微动,唇瓣颤抖,却也只能勉强发出一点声音,如若蝇蚊。 席秋阳眉头一皱,只是稍作迟疑,便不再理会这只邪祟夜叉究竟说了些什么,一步迈出,直奔鬼门而去,一头闯入其中。 夜米眼神一凝,随即黯淡下来,后又变得狰狞无比,开始尝试起身。 比起气息依然死寂如同古井无波的云鸿仁,云温河的周身气息,明显已经开始出现浮动之象,也便是说,此后无需太久,身为这场布局半个幕后之人的云温河,就会苏醒过来。 报仇之机,只在此间。 但夜米确是重伤之身,就连翻身都不能,反而是在尝试起身的时候,又一次触动体内伤势,猛然咳出一口漆黑如墨的粘稠鬼血,自其喉咙之中飞溅出来,落得到处都是。 紧随其后,那座还未愈合的壁垒缺口之中,忽又闯来一道身影。 尉迟夫人面上满是惊疑不定,四下环视,没能找见席秋阳的具体去向,却也着实大开眼界,生平还是头回知晓,在这东海度朔山上,竟还有着这样一座死气蒸腾的古界小洞天,然后目光看向云府当中并列横陈的三人,神情立刻变得凝重无比,一身剑意剑气,隐隐待发,缓慢靠近。 ... 补天阁。 大风大雪,白雾靡靡。 白先生身形站在其中一座客舍屋脊上,极目南眺,忧心忡忡。 席秋阳一大早就忽然离开学院,以某种御风远游的顶级秘法一路直奔东海而去,白先生自是已经有所“耳闻”,只是因为种种原由,像是席秋阳的个人性情,以及行事风格,白先生就没有提前与他说过云泽将会有此一难,再加上云泽忽然坠入阴冥鬼间遭遇杀身之祸,实属意料之外,也就无法赶去及时阻止,便只能放任于此。 直到一场极为短暂的冲突之后,云凡与那一众鬼仆另寻去处,白先生这才终于松了口气,随后低头面露沉吟之色。 很多事,往往都是耳闻不如一见。 就像云泽坠入阴冥鬼间的事情,似乎要比想象中的更加坎坷。 但这些事情毕竟已经发生过了,多思无益,比起这个,白先生更加在意的,还是云泽如今境况究竟如何,为何竟会落到一个生机缓慢流逝的下场,又为何,那只与他息息相关的无垢道体青丘狐,竟会出现死气缠身。 正思量间,原本是在客舍那边抽烟解愁的蓬头老人,忽然出现在他身旁之处。 霍成抬起一只脚,在脚底板上磕了磕烟杆,缓缓说道: “我得赶紧回去一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可以带你一程,或者有什么话需要我给带过去的,也可以。” 闻言如此,白先生稍作沉吟之后,便答非所问道: “尉迟夫人此番闯入鬼门小洞天,虽然是与席秋阳脱不开关系,但...” 不等白先生说完,霍成就摆了摆手,开口打断道: “这个我知道,但那个本名改叫杨丘夕的,确有忤逆天道、涉足雷池的嫌疑,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容不得半点儿商量的余地。不过具体应该怎么判罪,怎么量刑,我还是勉强可以做主的。” 霍成话音一顿,而后缓缓说道: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白先生叹了口气,知道此事确实容不得商量,也便不再多说,随后问道: “如今度朔山的守门人,已经成了云鸿仁,我与席秋阳,是否可以通过此人去往阴间?” 霍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又微微摇头。 “虽然我从没去过真正的阴间,但也知道那里不是一个小地方。很早之前,度朔山的守门人还不是云凡的时候,我曾听人提到过一种关于阴间的说法,叫做‘悬日为灯’。” 霍成抬头看去,瞧着这片灰白斑驳的阴天皱眉不已,但也还是继续言道: “说白了,就是这么大的一轮太阳,一旦把它放在阴间,辉光就与灯烛无异,所以阴间究竟如何辽阔,你也应该已经明白了。所以别说云小子现在是在生机缓慢流逝的死境之中,就是真的屁事儿没有,你也真能通过仁哥儿这位守门人去往阴间,又能做到什么?耳闻天下事的神通确实厉害,但别人不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也就罢了,我还不知道?阴间如此辽阔,纵使你有如此神通,能够找见泽哥儿的希望也不大。” 白先生眉眼低垂,抿嘴不言。 霍成瞥他一眼,摇头笑道: “我就知道你是贼心不死,但我还是劝你最好早点儿丢掉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但凡活人想要通过鬼门去往阴间,就必须是以狱卒身份过去,才能顺利得到阴间那位守门人的准许放行,否则就是忤逆天道,而最终的结果,就无外乎是魂飞魄散。狱卒狱卒,何谓狱卒?阴间那位守门人,人称四爷,同时还是鬼狱里的典狱长,也便是说,一旦活人是以狱卒身份通过鬼门,就会变成那位四爷麾下的兵卒,哪怕那个家伙许你不必执行身为狱卒的职责,可以到处乱跑,也最多只在鬼狱之内,一旦离开鬼狱...” 说到这里,霍成便摇了摇头,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白先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与霍成拱手言道: “受教了。” 霍成将那老烟杆塞进嘴里,皱眉看天,好一阵吞云吐雾,似乎并不急于返回鬼门小洞天。 许久之后,霍成这才开口道: “之前六少爷接连两次摧毁鬼门小洞天,而天道为了将其修复,只能以折损寿命作为代价强行出手...这种做法是对是错,是聪明还是愚蠢,我不想评价,也没资格评价,但它确实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三十来年不到四十年,对于你们而言,已经相当紧迫了。” 霍成用力抽了一口老烟杆,一边吐雾一边问道: “那所谓的一线生机,可有苗头?” 白先生面露无奈之色,微微摇头。 霍成吧唧吧唧抽着老烟杆,双眼眯起,再一次沉默起来,片刻后,才开口问道: “闯天关?” 白先生道: “未必可行。” 说完之后,白先生又补充道: “但若实在无计可施,闯天关也不失为最后一种可以冒险一试的去路,只是希望确实不大。” 霍成点了点头,最后深深抽了一口老烟杆,然后长长吐出一串白雾,五官逐渐放松下来。 他将那支老烟杆别在腰后,与白先生撂下一句“走了”,就一步迈出,消失不见。 第610章 门里门外 度朔山。 霍成来得很快,几乎就是前脚刚从极北之地一步迈出,下一瞬间,就已经出现在这云府上空,所用手段并非世间修行之人所能掌握的任何一种,而是远远高出人间的天道法门。 此事对于霍成而言,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但其现身在此的第一时间,尉迟夫人就已有所察觉,登时脸色一变,双指并拢作一剑刺出,立刻就有雪白剑气凝作一条纤细丝线,破空而去,直将空间都给斩出一条漆黑裂痕,覆在雪白剑气的表面,直奔霍成。 后者神情平淡,屈指一弹,便将那条锋芒毕露的剑气一指击碎。 尉迟夫人神色骇然。 霍成打从腰后抽出那支老烟杆,抬起一条腿,在脚底板上磕了磕烟灰,之后塞进嘴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目光扫过云府后院空地上,正并列横陈的三人,眉关紧蹙,尤其瞧见夜米的眼神,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只是再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作一声长叹。 夜米神情萎靡,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随后唇瓣微颤,勉强开口,微若蝇蚊的嗓音极为沙哑,让人听不明白。 这位从来都是不修边幅的蓬头老人稍作沉默,便转而斜眯尉迟夫人,开口说道: “不用这么紧张兮兮的,我对你没什么恶意,只是单纯与你嘱咐一句,今日今时此间所见,万不能说与他人听,这是天道定下的规矩,也是我的职责所在,所以只要你能做到守口如瓶,我就不会对你出手。” 尉迟夫人神情警惕。 霍成有些无奈,知道眼前这位被人冠以绝世剑修之名的丰腴妇人,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懂,并且还对天道臣子、鬼门之事,全都一无所知。 但这些事情解释起来太过麻烦,难免有些浪费时间,更何况霍成本就没有解释的习惯,就像之前小狐狸惨遭灭族之祸,不得已只能仰仗某件法宝横渡虚无以逃命,却在机缘巧合之间闯入这座小天地的那一次,霍成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就连有且仅有的一次解释,也只是为了能让云泽明白云府中的风波诡谲,仅此而已。 可这些事情如果不能解释明白,这位所谓的绝世剑修,可未必能够放下警惕之心。 霍成抽了两口老烟杆,愁眉不展,然后冲着尉迟夫人伸出一只手来。后者立刻有所察觉,脸色急变,周身剑气疯狂流泻,白光灿灿,却被无形中的某种压力“一把攥住”,雪白剑气便砰然炸碎,身在其中的尉迟夫人,更是动弹不得。 片刻过后,霍成收回手掌,吞云吐雾道: “我要杀你,只是轻而易举。” 尉迟夫人满脸苍白,浑身冷汗,怔怔望向身形缓缓落向地面的霍成,越发惊疑不定。 后者最终来到夜米跟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这位邪祟夜叉的胸口膻中之处,有肉眼可见的雪白气机顺着霍成手臂流泻而出,通过夜米胸口穴窍潜入体内,通经络、稳脏腑,于是夜米忽然身躯绷紧,扭头呕出大口漆黑如墨的粘稠淤血,直到霍成收手而立,站在一旁安静抽烟,等到夜米体内气息终于变得顺畅起来,身躯重新瘫软在地,又用力喘了两口粗气之后,这位邪祟夜叉,这才终于能够勉强开口,便主动说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这番话说得极为艰难,时常需要大口喘气,还要强忍体内伤势带来的疼痛,就难免有些磕磕绊绊。 霍成越听越是脸色难看。 尉迟夫人同样如此,尤其是在听到夜米说起云泽坠入两界夹缝的时候,哪怕已经强行压制,可其周身气机仍是紊乱无比,在这小天地中掀起狂风乱流呼啸不止,甚至时常能够见到霍霍寒光宛如杨柳棉絮一般悄然浮动。 霍成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在一旁安静聆听,偶尔口吐白烟如箭,就会直接撞碎那些因为杂乱无章,就难免有时会在夜米身旁出现的霍霍寒光。 夜米一直都在拼命压制自己的情绪,嗓音嘶哑,语气起伏不定,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终于全部说完。 霍成已经换成盘腿而坐的姿势,在夜米说完之后,沉默许久,这才目光看向一旁已经临近苏醒边缘的云温河,缓缓问道: “你想杀了他?” 夜米一言不发,眼眸当中满是恨意。 霍成沉默片刻,起身缓缓说道: “我是天道臣子的身份,注定了不能随便杀人,否则就会遭受天道反噬,所以报仇之事,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霍成便不再继续耽搁下去,转身缓步走去鬼门方向。 尉迟夫人目光望向霍成背影,良久方才收回目光,闭上双眼,做了一次深呼吸,强行压下心湖中的波澜壮阔,也将自身气机尽数内敛,等到做完了这些,她才终于一步迈出,来到云温河跟前,眼神当中寒光毕露,咬牙问道: “他就是那半个幕后之人?” 夜米呼吸颤抖,轻轻嗯了一声。 闻得此声,尉迟夫人眼神立刻变得冰冷无比,双指并拢,缓缓举过头顶,于是云府上空,就忽然出现了一粒雪白光芒。 原本还在昏厥中的云温河,恰此间,忽然手指一动,紧随其后,就微微张嘴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双眼。但其苏醒之后第一眼所见,就只一粒雪白光芒正在眼前迅速扩大,甚至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忽然觉得眉心传来针扎一般的刺痛,之后便是眼前忽然蒙上一层黑纱那般,无数颜色晦暗的光点密密层层,只在转瞬之间,就已光彩散尽,只剩一片无边黑暗... ... 鬼门之中,两界之间。 霍成一步踏来,四下环顾,皱眉不已。 这条无形之中连接了阴阳两界的小路,仍是一如往常的狭窄逼仄,黑暗无边,左右上下全都围绕着肉眼不见的风暴-乱流,虽然肉眼不见,但也只是因为此中无光,所以无法瞧见这些阴阳之气,却也隐约能够听到一些呼啸之声,来来去去,十分密集。而在极为遥远的黑暗之中,也依稀能够隐约瞧见一粒细如灰尘的朦朦白光,细看去,正是提前一步闯入两界夹缝中的席秋阳,时常屈指轻弹,偶尔一掌拍出,每逢此际,总能听到一阵或大或小的轰鸣传来,只是有些时候不知为何,竟然出手极重,便震得此间阴阳之气滚滚而动,连带着鬼门这边也不安生,阴阳乱流越发紊乱。 那粒白光,还在渐行渐远,直奔黑暗深处而去。 霍成看了片刻,收回目光,转而望向这条小路的另一边尽头,与那既是阴间守门人,也是鬼狱典狱长的半鬼半佛四目相对。 这两人,相互之间不算陌生。 毕竟同为天道臣子,虽然因为一些不被世人所知的原因,导致两人身份相仿,却又没有什么太大关联,可即便如此,在两人已经活过的漫长岁月之中,哪怕关联再少,也难免会有一些无法避免的交集存在,就导致两人之间可以说得上认识,却也谈不上有多熟悉。 在鬼狱那边被人尊作四爷的鬼佛,稍作沉吟,还是抬脚走来,最终与霍成并肩而立,看向正在两界夹缝当中渐行渐远的席秋阳。 霍成率先开口道: “泽哥儿已经坠入阴间的事情,你不知道?” 四爷面露意外之色,随后笑着反问道: “施主何出此言?” 霍成抽了两口老烟杆,吞云吐雾道: “鬼门外边,前些年来了一只名叫胡梦的无垢道体青丘狐,这事儿你该知道才对,它曾在云凡老贼的逼迫之下,与泽哥儿签订血契,这会儿正在极北之地遭受煎熬,浑身上下死气弥漫...或许旁人看不出来,但我确能见到,那些死气当中,隐隐杂有一些不为常人所能察觉的死土黄气...泽哥儿若非是从两界夹缝坠去阴间黄泉,还能去哪儿才会牵连胡梦落到这般地步?” 闻言之后,四爷稍作沉默,摇头说道: “阴间毕竟不是门外那座所谓的阳间可比,地域辽阔,悬日为灯,纵使贫僧身为天道臣子,可以假借天道之力窥探天下之象,却也只是说来轻松,倘若真想在这茫茫辽阔的阴间,准确寻到某一人的具体去向,实在是难、难、难...” 霍成眉头越皱越深,却也知晓这位四爷方才所言,并非虚假,实在是阴间太大,绝非鬼门外的这座牢狱可比,毕竟悬日为灯的说法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便一时间沉默下来,愁眉不展。 四爷看他一眼,稍稍沉吟片刻,便缓缓说道: “处世戒多言,多言多败,言多必失。” 霍成抽烟的动作微微一顿,神情古怪瞥他一眼,忽而恍然,冷笑说道: “怎么,真以为我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所以我才最烦你们这些修佛的秃驴,都以为天底下就只自己懂的道理最多,明明知道多言多败,也没见你少说一句。” 四爷也不恼火,只是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便罢。 霍成忽然深呼吸一次,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揉了揉脸颊,强行压下心头烦躁,后又将那老烟杆重新塞进嘴里,吧唧吧唧抽个没完。 良久,在这隐隐之间的呼啸声中,传来一声长叹... 第611章 一波未平 火氏妖城。 临近正午的时候,空中楼阁上,忽然来了一位身材魁梧,样貌奇丑的妇人,身着铮铮铁衣,胸口覆护一块火红颜色的镜片,虎背熊腰的模样,就连胸脯也是如同身材壮硕的男人一般,周身气息火热张狂,行走之间,龙骧虎步,脸颊两侧的火红鳞片摇摇晃晃,铿锵作响。 这位现任代城主,真名火桐,身边跟着那位多年以来一直饱受诟病火氏麟子,但自两人登上这座空中楼阁的阶梯之后,这位火氏麟子就忍不住眉关紧蹙,放松不开,脚步较之火桐也要更慢一些,便只短短片刻,就已落后火桐三尺之远,实在是有些受不住这位代城主身上有意无意散发出来的张狂气息,只得如此。 行至楼阁腰处,火氏麟子忽然驻足,转头望去东海方向。 昨日深夜,东海日出,照耀九天十地,光明璀璨,距离东海并非很远的火氏妖城,甚至能够清楚瞧见那座浮于东海上空的恢弘异象。 其中两个瞬间,这位火氏麟子,险些就被那座异象吓破肝胆,一次是那忽然出现的红土大陆,无比辽阔,看似已经盖住了整座东海,并且还在缓慢下沉,一旦真要被那红土大陆落入东海,后果如何,难以想象,但毫无疑问的是,火氏妖城必然首当其冲。 再一个,就是异象中的山河破碎之后,其中一座大山后面,忽然伸出一只巨大手掌,甚至能将那座一望无边的巨大山脉一把抓住,随后现身,瞧得真容,竟是一尊身上披挂灰色烟雾的巨大骷髅,眼眶当中有着两点猩红,甫一出现,当时正在屋顶远远观望东海异象的火氏麟子,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一尊古代魔神盯住一般,当场就被吓得两股战战,瘫软在地,哪怕之后那座异象彻底散去,他也仍是战战兢兢坐在屋顶上,满身冷汗,动弹不得。 该是怎样的伟力,才能带起这样的弘大异象忽然出现? 真名火煜的火氏麟子,对此并不知晓,只在天亮出门散心之时,偶遇一位火氏长老,从其口中得知,昨天夜里忽然出现的那股气息,确是云温书无疑,但也肯定不是云温书本人莫名复生,只可能是余留人间的一缕残魄。 自从得知此事之后,火钰就一直显得格外沉默。 忧心忡忡。 火桐有所察觉,随之驻足,转头看来,嗓音粗糙有如闷雷滚滚,说话之时,甚至还有余音会在胸腔回荡。 “麟子殿下是在担心昨夜之事会与云家孽子有关?” 火煜双手握固,一前一后,闻言也只低头不语。 眼见于此,火桐便嗤笑一声,神态懒散靠在一旁廊柱上,周身气机悄然溢出,便在这条步步登高的回廊之中,忽然掀起一阵暗藏杀机的灼热微风。 火钰当即眼神一沉,脚尖一点,迅速后退。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越是势力庞大,越是如此,各种派系林立,相互之间盘根错节,明争暗斗,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哪怕火钰这个火氏麟子之名,是那火氏老妪亲自指定,但他所在的这一支火氏直系,却在火氏妖城这个最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十分势微,这一点,仅从火煜修行天赋并不出彩的方面就能看得出来,毕竟山上修士经常提到的“虎父无犬子”,并非空穴来风、毫无根据,所以一旦换句话说,就是见子知父。 也可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虽然这句话说来有些牵强,但话语背后的道理,却是大差不差。 灼热微风扑了个空,但在火钰之前驻足之处,刷有朱漆的精巧栏杆,却在微风之中逐渐变得焦黑腐溃,最终留下一道宽余丈许的焦烂空挡。 火煜脸色难看,后退同时,已经抓住了腰间玉佩。 火桐双眼虚眯,暗道一声可惜,随后皮笑肉不笑道: “奶奶还在等着咱们过去呢,麟子殿下还是抓紧时间为上,否则一旦她老人家等着急了,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闻言之后,火煜依然死死盯着这位新上任的火氏代城主,手中缓缓松开玉佩,然后缓步上前,却也并未多说其他,只是脸色依然奇差无比。 麟子之位,谁都想坐,毕竟放在火氏妖城这种地方,火氏麟子的身份地位,是大抵等同于火桐现在的代城主之位,甚至还要更高一些,相对而言的权利,自然也会更多一些,所以一旦较真来说,只在火氏妖城,麟子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倘若这个麟子之位能够落到火桐这一支火氏直系的手中,虽在外人眼中看来,绝不算是如日中天,但在如今这个火氏老妪独掌整座火氏妖城所有大权的情况下,一旦有谁能够整合代城主与麟子两股权利,就会比起如日中天没差多少了。 所以火煜这个麟子之位,坐得并不安生,基本上是三天一小劫,五天一大劫。 偏偏火氏老妪明知如此,并且还在火氏妖城这一代的年轻一辈之中,最是看好-性情内敛、乖巧听话的火煜,却又始终不管不顾,任由膝下三代儿女子孙你来我往,明争暗斗。 或许旁人不知为何如此,但火煜心里却很清楚。 这是那位老奶奶在借夺位之争敲打他。 乖巧听话可以,性情内敛不必,尤其不能心怀妇人之仁。 火煜心下暗自叹了口气。 登上最后一层台阶之后,原本气息张狂,好似江湖那些悍勇好杀之人的火桐,忽就气息尽数内敛,便是眼神神情,也都随之变得温和起来,并且刻意放缓脚步,等到火煜赶上前来,便与之并肩而立,一同来到空中楼阁顶层房间的门外。 火煜站定之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双手交替左右扫袖,随后拱手弯腰,大声喊道: “曾孙火煜,受命特来拜见。” 火桐神情一沉,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却也只得学着火煜之前的模样左右扫袖,然后拱手弯腰,沉声叫道: “孙女火桐,特来拜见。” 话音方落,房门便被一位年轻貌美的婢女从里打开,不知怎的,房门竟然发出吱呀一声,吓得这位方才刚来此间伺候那位城主大人第二天的年轻婢女,猛一哆嗦,脸色急变,便双手扒着刚刚打开一半的房门不敢再动。 果不其然,年轻婢女忽然瞪大双眼,只觉得体内忽然出现一股极为猛烈的灼热,随后迅速蔓延,于是这位活生生的年轻女子,忽然变得如同火上宣纸一般,先是身体表面出现一个个的焦黑痕迹,之后就有一簇簇火焰自其体内烧穿肌肤,喷薄而出,火苗炽盛涌动,几乎已经触碰门外两人的头顶,烧得两人发丝蜷曲,头顶灼痛,却始终不敢轻易妄动。 短短片刻之后,那位刚来第二天的年轻婢女,就在两人面前变成了一堆黑色灰烬,然后房间里的窗户那边,忽然吹来一阵长风,将这灰烬卷起,打从两人之间飞散出去,半点儿不留。 屋里传来火氏老妪的沙哑嗓音。 “进来吧。” 火煜火桐脸色极差,各自嗓音艰涩应了一声,便抬脚跨过门槛,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走入屋中。 火氏老妪手拄拐杖,正在窗边远眺东海,居高望远可见天地辽阔,但由此望去,也就只能依稀见到海面上的粼粼波光熠熠生辉。 两人来到老妪身后,低头而立,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许久之后,火氏老妪忽然叹出一口长气,转过身来,颤颤巍巍好似市井坊间的年迈老人一般,脚步缓慢走到桌边落座。火煜立刻跟随上前,挽袖倒茶,自始至终神情紧绷,生怕倒茶之时会有茶水溅出,惹到本就心情不好的老妪。 所幸过程当中并未出现什么意外,火煜这才暗中松了口气。 火氏老妪忽然笑了笑,端起茶杯稍稍一吹,便喝了一小口,随后身形后仰,靠在椅背上,缓缓叹道: “可惜了半件王道圣兵啊...” 闻言如此,火煜心头一震,低头沉吟许久,这才小心问道: “所以昨夜之事,确与云...家孽子,有关?” 火氏老妪瞥他一眼,意味深长,却也没有介意这些,缓缓说道: “云温书遗留世间的一缕残魄都已经出来了,又岂能不与那个孽畜有关?不过很多事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的,而且我对昨夜之事也没什么太大的了解,所以有关云家那个孽畜的事情,你也就不必追问了。” 说完这些,火氏老妪双手相扣放在肚子上,眯起双眼,望着桌上的茶杯开始皱眉深思,而其身旁的火煜,则是眼神黯淡,低头沉默。 许久之后,火氏老妪方才再次开口,缓缓说道: “我要去趟东海,找一找那半件王道圣兵的下落,所以具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来,还不好说,但我离开的这些时日当中,你们,尤其是你,火桐,最好给我安分一点儿,如果被我知道有谁还敢再如以前那般...” 火桐猛然抬头,却听火氏老妪忽然阴测测地笑了两声,当即吓得浑身冷汗,赶忙重新低下头去,嗓音艰涩应了一声。 火氏老妪手持拐杖站起身来,转身之时,忽然伸手拍了拍火煜的肩膀。 “世人如剑,都有锋芒,该出则出,该藏则藏。” 火氏老妪面上露出赞许之色。 “做得不错。” 说完,火氏老妪便在一阵嗓音沙哑的笑声之中,一步迈出,消失不见。 第612章 伤势 北城南域,姜家。 正午时分,少女鹿鸣准时来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跑来姜家蹭吃蹭喝。市井俗话常说,一回生,二回熟,所以对于鹿鸣而言,这种事情已经算是轻车熟路,只是今儿个跑来姜家府邸小洞天的所在之处,抬手敲“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都没传出半点儿声响。 鹿鸣秀眉轻蹙,有些莫名其妙,就干脆改敲为拍,之后又将手掌握成拳头,接连砸在这条街道尽头看似空无一物的半空,真就传来一阵砰砰声响。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没人听到声响,过来开门。 少女噘起嘴巴,有些愤愤不平,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转身坐在一旁房屋门前的白石阶梯上,两手托腮,怔怔出神。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吆喝声,是位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贩卖各种糖果点心的小贩,恰好打从那边的路口经过,担子后面的箩筐,笼屉布没有盖得很严实,所以就能清楚见到里边的各种糖果点心,桂花糖、高粱饴、枣栗糕,全都切得方方正正,码放整齐,还有不少果脯蜜饯与罐装蜂蜜。 鹿鸣眼神一亮,连忙翻出青竹之前当做压岁钱送给她的两枚银币,只是刚刚起身,少女就忽然神情一滞,面上笑意惊喜之色,逐渐消失不见,转而变得有些落寞,就重新坐了回去,手掌用力攥着两枚“银亮大钱”,双臂环膝,低头盯着脚尖怔怔出神。 少女忽然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 街道尽头,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声响,紧随其后,空间就像风中旗帜一般抖动起来,然后走出一位身材颀长的白发老人,甫一落地,就直奔鹿鸣而来。 老人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弯腰说道: “鹿姑娘,族主让我带你过去。” 鹿鸣这才恍然惊醒,连忙抬手抹掉眼角的泪痕,又将两枚银币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等到做完了这些,少女这才猛然瞪了老人一眼,起身叉腰,摆出一副蛮横模样质问道: “你这看门老头儿怎么现在才来,刚才我敲了那么久的门,听不到是不是?!耳朵聋了没用了,干脆就让姜如意帮你割掉算了!” 老人也不恼火,只是弯腰更甚,笑容愈盛。 “是老夫办事不利,还请鹿姑娘赎罪。” 鹿鸣瞪他片刻,忽然扭过头去抓了抓耳朵,一阵龇牙咧嘴,心里明明火气正盛,可偏偏发不出来,就实在让人有些别扭难受。 老人微微起身,面上有些得意之色,却也很快收敛起来,笑呵呵道: “鹿姑娘,咱们进去吧?别让族主等久了。” 鹿鸣用力瞪他一眼,冷哼一声,做出挺胸抬头双手负后的模样,率先走去。 老人紧随而来,以凌空蹈虚之法带着鹿鸣踏空而去。 一路所过,鹿鸣有些目瞪口呆,原来是这本该富丽堂皇的姜家府邸,不知为何,竟然很多地方都已变得破破烂烂,这边一座巨大深坑,那边一片废墟狼藉,空中还有不少星辰光彩宛如破碎水流一般絮乱飘飞,又有不少姜家子弟似是惨遭殃及,所以模样凄惨,衣袍破烂,遍体鳞伤。 鹿鸣忽然一阵发憷,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带她凌空的白发老人,小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下方惨状,忽然有些神色复杂,轻声叹道: “是族主与老族主出手所致。” 鹿鸣眼神一呆,忽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经由老人解释之后,鹿鸣这才知晓,原是今早之时,不知为何,身为一族之主的姜如意,忽然就要出门远行,这本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毕竟姜如意虽是姜家族主,却也不必非得留在姜家府邸坐镇家族底蕴,只需处理干净家族事务,变来去自如。但不知为何,姜如意此番出门,还未走远,甚至还没来得及离开这座古界小洞天,就被老族主给拦了下来,两人凌空蹈虚,对峙许久,谁也不知具体说了什么,只知没过多久,不仅身为一家之主,并且还为人子的姜如意,忽然就与姜家那位老族主大打出手,直到鹿鸣敲门之时,这场父子之间突如其来的可怕厮杀,这才终于告一段落。 说到这里,老人就忽然住口,不再多言,然后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旁边的鹿鸣,神色复杂。 其实这场父子厮杀的原由如何,老人心中早就已经有了猜测,无非是与昨天夜里那场突如其来的东海日出有关,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今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御风远游直奔东海而去的杨丘夕。 但归根结底,源头应该还是在那云泽身上,虽然不是肯定如此,但也八九不离十,毕竟依着杨丘夕那般性情,若是旁人出事,哪怕出事之人是那此间应在极北之地的乌瑶夫人,他也不会如此匆忙。 老人心中暗叹一声,有些愁眉不展。 也不知东海那边,究竟出了什么意外。 鹿鸣没有注意到老人神色之间的异样,还在低头瞧着下方狼藉。 很快,两人就已来到姜如意的所在之处,是从一座剑锋上面的宫殿之中,延伸出来形成的悬空楼阁,两者之间,只有两条看似十分狭窄的廊道,一左一右支撑楼阁不落。 鹿鸣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可即便如此,再次见到这座悬空楼阁,依然忍不住啧啧轻叹。 老人没有直奔楼阁,而是带着鹿鸣落在其中一条廊道之中,然后走路上前,待到楼阁最顶层后,方才拱手欲言,就听屋里传来姜如意略显虚弱的嗓音,让他们直接进去。闻言如此,老人只得应了一声,带着鹿鸣推门而入,正见姜如意坐在一张桌案跟前,脸色苍白,嘴角衣袖还有血迹,周身上下环绕一层朦朦胧胧的星光宛如纱衣一般缓缓流淌,气机却又内敛平静,不曾波及外物。 鹿鸣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双手啪的一下按在桌面上,张大眼睛急急问道: “姜如意,你受伤了?!” 老人随后而来,闻言之后,眼角一跳,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拱手弯腰叫了一声“族主”。 姜如意忽然深吸一口气,身上那层星光纱衣被他一口吞下,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睁眼说道: “你再去趟学院那边,将青竹带过来。” 老人领命,拱手后退。 鹿鸣面露焦急之色,正要开口再问,就听姜如意笑道: “无碍,不过是些小伤罢了,只需安心修养一旬左右,即可恢复无恙。” 鹿鸣面露狐疑之色,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口说道: “真的?姜如意,你可别骗我啊,真要伤得厉害了你就告诉我,我可以找我师爷过来帮你。” 姜如意笑而不语。 鹿鸣有些气急,一掌拍在面前桌案上,发出砰然一声。 “你这人...我是说真的,你要真是伤得厉害了,我真可以找我师爷过来帮你,他可厉害了...” 不等鹿鸣说完,姜如意就摇头笑着打断道: “真就只是一些小伤罢了。你在来的路上,应该已经听到方才那位长老说过之前的事情了,虽然说是激烈厮杀,但我父子二人血浓于水,又岂会真的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生死相向。所以你就尽管放心便是。” 刚刚说完,姜如意就忽然低头掩嘴咳嗽两声。 鹿鸣豁然拍案起身,整个人都几乎趴在桌面上,眼神中的狐疑之色更重一些。 姜如意喘了口粗气,神色平静将手握拳,放到桌案下面,一边取出一张手帕擦拭手中血迹,一边苦笑解释道: “被口水呛到了。” 鹿鸣将信将疑,重新坐下。 姜如意笑问道: “你就这么担心我?” 鹿鸣瞥他一眼,撇嘴说道: “这世上除了师父和师爷之外,就数你对我最好,我当然需要担心你,这叫...这叫...” 鹿鸣忽然面露难色,抬手挠头,好半天都想不出来这叫什么。 姜如意只得小声提醒道: “投桃报李。” 鹿鸣一拍脑门,咧嘴笑道: “对咧,投桃报李,就是这个!” 姜如意哈哈大笑,只是还没笑完,就又猛地低头掩嘴咳嗽起来,眉关紧蹙,神色痛苦,好半晌才强行压下因为心湖崩裂牵连导致的伤势,然后不动声色竖起拇指擦掉嘴角的血迹,再次将手握拳,藏到桌案下面,用手帕擦拭。 鹿鸣连忙重新笑了起来,打趣道: “你都已经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总被口水呛到。” 姜如意面露窘迫之色,随后微微摇头,抬起另一只手,虚握成拳以指节敲了敲桌面,于是房间一侧,忽然打开一道暗门,从里走出一位相貌平平、身材平平的年轻婢女,身着青色衣裙,来到姜如意身后,面带微笑,与鹿鸣施了个万福,叫了一声“鹿小姐”。 鹿鸣还在好奇打量这位忽然出现的婢女,就见姜如意正色说道: “这段时间,你就先在我这儿住下来,这是我给你安排的贴身婢女,名叫曼青,负责伺候你的日常起居,如果你还想要什么,就跟曼青直说便可。” 鹿鸣闻言,眼神愈发古怪,正要问些什么,姜如意就已经提前说道: “曼青,带鹿姑娘去客房。” 青衣婢女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鹿鸣抿了抿唇瓣,眉关轻蹙,盯着已经开始闭目养神明显不想继续多说的姜如意许久,这才忽然眼帘低垂,眼神黯淡,乖乖起身与曼青牵手,转身而去。 关门之后,房间里面才只安静了短短片刻,就忽然传出一阵剧烈咳声... 第613章 一波又起 度朔山。 尉迟夫人前不久才安置了云鸿仁与夜米两人,之后便去山顶最高处,俯瞰四周,能够见到黄水滚滚,大浪滔滔,无形中的死气腾腾正在悄然荼害着这座山上的一切生机,哪怕是在山顶最高处,也能隐约察觉丝丝缕缕的阴冷气机,正从脚下而来,试图钻入脚掌穴窍,侵入体内。 尉迟夫人试着放开了一处穴窍,形同“开门”一般,放任其中一缕无形气机钻入体内,立刻就能察觉自身一缕生机立刻就被这股死气层层包裹,当即脸色一沉,抬手虚压,调动体内气机化作千条剑气,废了不少力气,这才将那无形中的“粘稠”死气绞杀抹灭。 此间死气,比起以往所见,大有不同。 但死气如此粘稠的背后真相又是如何,尉迟夫人思量许久,也仍是毫无头绪。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波动。 尉迟夫人转头看去,稍稍迟疑,身形便一闪而逝,跑去那座不知是为何物的“黑镜”跟前,正见之前那位忽然出现的蓬头老人打从其中返回此间。 尉迟夫人面露警惕之色,掌心之中隐隐出现一条无形“气流”,发出一阵极其细微的呼啸之声。 霍成神色颓然,看她一眼,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欢欢说道: “既你已经来到此地,那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最好。” 言罢,霍成又道一句“跟我来”,便兀自走向云府这边。 尉迟夫人稍作迟疑,还是手掌一扬,散去那条无形中的细流剑气,跟在霍成身后去往云府。 两人很快就到云鸿仁与夜米主仆二人所在的房间,蓬头老人先是瞧了瞧两人的脸色,又并拢双指,点在夜米气府之处,只是短短片刻过后,便已探明这位邪祟夜叉的体内伤势,随后稍作沉吟,便将手中老烟杆敲了敲床板,布下一座灵纹阵法,用以阻隔黄泉浊水的死气蒸腾,最后深深抽了一口老烟杆,张嘴吐出一股白烟拍在夜米身上,便见后者猛然间脸色一变,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一股子力气,翻身趴在床沿上,接连呕出两大口漆黑如墨的粘稠鬼血。 鬼血落地,隐隐之间还有黑烟蒸腾。 霍成挥了挥手,打散那股黑烟,又一脚踩在那摊漆黑鬼血上,发出啪的一声,鬼血便湮灭消失,随后转身坐在床铺对面的椅子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缓缓说道: “死气已除,剩下的就是修养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不要轻易出门。” 夜米神色萎靡,趴在床沿上喘息不止,闻言点头,语气虚弱应了声“是”,之后便用力转身,重新躺在床板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着房梁怔怔发呆。 尉迟夫人扭头看向霍成,眼神狐疑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霍成抽烟的动作微微一顿,无奈言道: “这些事,原本不该与你说的,毕竟依着你的本事,总有一天可以迈过已经近在咫尺的门槛,得知这些。但我也知道,不把事情弄清楚,你也不会轻易罢休...” 霍成叹了口气,这才不急不缓地说起了鬼门与天道臣子的事情。 说到最后,霍成也不打算继续隐瞒什么,面无表情地磕了磕烟灰,语气平静道: “那个本名杨丘夕的小家伙,有些不守规矩,明知你还没有破境,不该知晓鬼门之事,却也不曾将你支开,反而在你面前强行打破此间小天地的无形壁垒,如此作为,自是有些泄密的嫌疑...不过看在泽哥儿的面子上,倒是可以饶他一命。但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尉迟夫人先前一直低头不语,安静聆听,闻得此言,便猛然抬头看向霍成,下意识攥紧拳头,沉声问道: “活罪?” 霍成抽了一口老烟杆,微微点头道: “杨丘夕身为修行中人,自是修行不易。既然如此,那就...打落两个境界吧。” 尉迟夫人神情一怔,猛然面露惊喜之色,正要说话,就见霍成抬手阻拦,然后竖起食指往上指了指。眼见于此,尉迟夫人立刻明白过来,连忙低头闭眼做了两次深呼吸,强行压下心中波澜,过片刻,再睁眼时,就已经恢复了平静。 只是再次看向霍成的时候,尉迟夫人依然难免眼神复杂。 这位自称肃清者的天道臣子,还真是...胆大欺天。 尉迟夫人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轻声问道: “所以,云小子现在真在阴间?那杨丘夕他...” 霍成摇头说道: “这小子动作太快,等我进门的时候,他就已经跑远了。其实就凭他的本事,这两界夹缝虽非善地,但也足够应付得来...可现在的情况,却是杨小子此番无视心湖裂隙强行破境,就已是重伤之躯,又贸然闯入两界夹缝...怕只怕,会因伤势出现什么无法预料的意外。” 尉迟夫人默然,面有忧色。 霍成低声说道: “若我所料不错,泽哥儿此次坠入阴间,该是落在黄泉之中。黄泉浊气,生于死地,裹挟黄气而出,死气腾腾,灵魄、阴鬼、邪祟之流,一旦坠入其中,不消片刻,就会灰飞烟灭,而活人落入其中,虽有躯壳保护灵魄不灭,但也撑不太久...临出门前,我已经拜托四爷尽量沿着黄泉古河去找泽哥儿了,可黄泉古河毕竟漫长无边,几乎是将整座悬日为灯的阴间绕了一圈,所以泽哥儿究竟落在何处,谁也不知...尤其老贼云凡临到运转阴阳颠倒阵前,还曾依靠泽哥儿的一根毫发,施展剥夺之法强行夺走了他的大道偏颇...既然气运已尽,那泽哥儿的气数...” 尉迟夫人用力攥拳,紧咬牙关。 霍成看她一眼,大抵能够猜到尉迟夫人的想法,便将不久之前方才曾与白先生说过的那番话再说一遍,后又补充道: “鬼狱那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四爷毕竟身为佛门中人,既已应下帮忙寻找泽哥儿的事情,就必然不会敷衍了事,而鬼狱又是他的地盘,所以去与不去,没什么不同。” 尉迟夫人闻言抬头,忽又听闻正在床上修养伤势的夜米语气虚弱开口证实了霍成所言,便只得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却也难免有些不太甘心。 正此间,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巨大轰鸣。 霍成皱了皱眉,略作沉吟,便将手中烟杆放在椅子把手上面磕了两下。 于是房屋外面,云府后院的某处,就忽然腾起一条雪白光芒,带起一阵清亮长吟。尉迟夫人眉关紧蹙,闻声来到窗边观望,正见一尺雪光拔地而起,冲霄直上,打从方才闯入此间小天地的火氏老妪面前,一掠而过。 后者微微一愣,猛然回过神来,口中沉喝一声,抬手抓出一团炽盛火光,便要将那半件王道圣兵囚入其中,但在霍成指使之下,那已只剩一尺来长的飞剑雪光,陡然绽放剑气万条,将那火光尽数撕碎,而后辗转腾挪宛如游龙,最终打从高空一掠而下,破开房门,闯入屋中,钉在房门对面的墙壁上面,颤颤嗡鸣。 霍成看了尉迟夫人一眼,缓缓说道: “这一尺剑尖,你先拿着吧,之后有机会再去还给...算了,倘若四爷不能尽早寻见泽哥儿,胡梦在那血契反噬之下,也是没命可活。有机会就去一趟青丘那边吧,你们口中那所谓的青丘老祖,在青丘附近还有一墓,藏有飞剑雪光的另外一半,倘若能够断剑复原,或许会是你的证道契机。” 尉迟夫人沉默不语,转身看向墙上那截已经恢复平静的剑尖,眼神复杂,凄凉居多。 火氏老妪追着雪光白线,身形落在房前小院,通过已经打开的房门,目光先后扫过床榻上的夜米云鸿仁,又看向本不该在此的尉迟夫人,最后目光落在霍成身上,当即眼神一沉,明白过来,但也只是稍作迟疑,就抬脚走入屋中。 尉迟夫人瞥她一眼,闷不吭声,举步走向一尺雪光。 火氏老妪脸色一沉,喝出一声“狗胆”,手中拐杖重重顿在地面上,周身立刻腾起一条条炽盛火练,宛如刀剑枪矛一般直奔尉迟夫人而去,以至于房间里的温度都在瞬间变得炎热无比。但在一旁的霍成,却在此间张嘴吐出一口白烟如箭,激射而出,势如破竹一般将那许多火练尽数斩断。 火氏老妪瞳孔一张,转头死死盯着霍成,厉声问道: “老贼安敢枉顾天道,僭越出手干预人间之事?!” 霍成抽了一口老烟杆,先是瞧了一眼一旁的尉迟夫人,见她双指并拢,在那一尺雪光的侧面轻轻一抹,便将这截剑尖牵引而出,随后手掌下按虚抓,就收入气府之中,这才转过头来重新看向火氏老妪,笑着说道: “此处虽是人间一粒芥子,但也不算人间,发生在此的事情,又哪里算得上是人间...” 话没说完,霍成忽然神色一滞,分明察觉东北方向的鬼门那边,忽然出现了一股正在怒狂边缘的气机,面上笑意便更盛先前。 “看来多余的话是不必说了,收拾你的人,已经回来了。” 第614章 三发杀机 席秋阳出乎意料地早早回来了,满打满算,自其踏入鬼门开始,到离开鬼门,统共也才只有两个时辰,这让霍成有些始料未及,只是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笑吟吟地望着那位火氏老妪。 后者神色凝重阴厉,身在房屋之中,也转头看向鬼门方向,能够轻易察觉那股忽然出现的气机并不稳定,好似浪涛层层的海面之下,分明有着肉眼可见的激流翻涌,显然是在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这才没有立刻爆发。而这气机究竟源自于谁,火氏老妪也是心知肚明,便一时间有了一些退堂鼓想法,毕竟这之间的许多恩恩怨怨,早就导致了两人相互对立的局面,尽管他们从来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冲突,但在今日,却显然有些不太一样。 火氏老妪的面上神情连连变换,最终狠狠瞪了一眼半路杀出夺走半件王道圣兵的尉迟夫人与霍成,就要转身离开。 却才甫一转身,火氏老妪便神色一僵,瞳孔扩张。 原来是席秋阳已经站在门前小院之中。 霍成嘴里叼着那支老烟杆,不动声色站起身来,隔着手中拄拐的火氏老妪打量门外之人。 比起先前在那两界缝隙之中远远见到的模样而言,如今的席秋阳,分明脸色更加苍白一些,并且嘴角还有一点因为疏忽大意,便没能擦去的血迹,连同右边那条空荡荡垂在身体侧面的衣袖,也已经满布裂痕。 霍成眯眼皱眉,大抵猜出席秋阳这趟两界缝隙之行,并不顺利,极有可能遇见了突然出现却又一闪而逝的某种裂隙,裂隙背后,或是阴间,或是阳间。但无论哪种裂隙,一旦裂痕在蔓延过程中触及自身,别说席秋阳,就是云温书依然活在这个世上,也未必能够保证自己安然无恙。只是这种东西放在往常而言,其实并不多见,并且裂隙出现之前的短暂瞬间,也会有着相对而言还算明显的气流波动才对,但凭席秋阳这般能耐,确不该落到这般下场才对。 霍成神情复杂,望着已经伤上加伤的席秋阳,徐徐吐出一口白烟,心里长叹不止。 大抵是一时不慎,有些走神了。 但也好在经此之后,席秋阳可以冷静下来,知道苦寻无益,若非如此,就还不知他要在那两界缝隙之中寻找多久,才能因为时间的流逝与冲刷,让他逐渐冷静下来,离开那个不是人该久待的地方。 如此,便是极好。 霍成抬起一只脚,在脚底磕了磕烟灰,抬脚上前,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缓缓说道: “屋里还有两个伤患,真要想打,就去外边,随便你们怎么折腾。” 说完之后,霍成脚步不停,与火氏老妪擦肩而过,来到席秋阳侧面,稍稍驻足,压低了嗓音沉声说道: “事情解决之后,最好自己回来一趟,也好让我有个由头,可以给这老天一个‘自首从宽’的交代。若是非得让我主动找你...” 霍成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缓步而去。 席秋阳沉默不言,神情冷漠看着站在对面的火氏老妪。 新仇没有,但旧恨可着实不少,偏又自己送上门来。 席秋阳身上那件已经破破烂烂的宽松衣袍,忽然像是一缕清风灌入其中,开始微微鼓荡起来,与此同时,在这小天地中,不知如何竟然出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天玄而地黄。 火氏老妪脸色微变,忽然手中拐杖用力一沉,于是拐杖落地之处,便有火光一线,一闪而逝,将那虚无之界的壁垒撕出一条边缘消融的裂隙,随后一步而入,却还没能来得及真正逃远,席秋阳身形便已紧随其后,闯入其中。 尉迟夫人更慢一步。 只是待其追着先前两人重回人间的时候,茫茫大海,已经寻不到他们的踪迹。 尉迟夫人眉关紧蹙,正寻找间,忽然察觉一股气机传来,便猛然抬头,眯眼看去,这才见到天上白景,竟如水中一般,浮现层层无形涟漪扩散出去,以至于日光迷离,呈现幻彩光晕,随后便有大道轰鸣忽然出现。 一条虚幻透明的璀璨星河,忽然就悄无声息出现在那高空之中,肉眼望去,无边无际,也似是覆盖了整座人间,正在滚滚向前。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所以日光内敛,也似是整座人间都在此刻忽然陷入黑夜之中,唯有天上万千星辰正在缓缓转动,落下千丝万缕的白色气机,汇聚形成一条雪白明亮的九天飞瀑,滚滚而下,又在高空之中如同飞瀑落地,轰然之间四溅流淌开开,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白幕。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微风轻拂海面,掀起浪头涌动,随后变作浪涛滚滚,再愈演愈烈,变作大浪层层,然后就有一条又一条黑色气机由自大海深处,缓缓升腾而出,也似是一座座陡峭险峻的黑色剑峰拔地而起,破海而出,其中一座甚至是与身在海上的尉迟夫人擦肩而过,只一瞬间,就让这位一直以来都被世人称誉赞作绝世剑修的丰腴妇人,莫名感到一阵心胆生寒,以至于遍体冷汗,手脚僵硬,如坠冰窟。 地气蒸腾,龙气混杂,山水气运亦在其中。 于是这场地发杀机的阴阳术法,又像狂龙出海,腾空之后便在空中蜿蜒而行,相互交错之间,宛如一泼墨水那般,砰然洒在空中一张肉眼不见的宣纸上面,四溅开来。 时至此间,尉迟夫人方才回过神来,连忙身形一转,远离那座破海而出的“剑峰”,随后抬头望去,稍作思量,还是脚下一跺,入踩地面,身形腾空而去,直到万丈高处,方才隐约见到还在更高远处的两人。 席秋阳面无表情,眼神冷漠,仅剩的左手伸出,五指如钩,凭空抓出丝丝缕缕黑白气机,缠绕火氏老妪宛如灵蛇千万。后者神情惊慌,手中那件王道圣兵的拐杖连连点在虚空之中,掀起一片又一片炽盛火练,围绕周身来或翻转,不断扩张,甚至所过之处,就连空间都被灼烧穿透,以至于数百里内,灼浪汹涌,空间扭曲,哪怕身在极远处的尉迟夫人,也被迫只得抬起手臂遮挡面前,皱眉眯眼才能勉强瞧见这些高出人间的天上光景。 火氏老妪怒吼连连。 但在更高处,那片白色大幕已经完全铺展开来,而其下方,黑色大幕同样辽阔无边。 尉迟夫人稍作迟疑,便以雪白剑气覆护周身,再次破空而去,直接一头撞进那片黑色大幕之中,来到席秋阳身后遥远之处,正见后者左手缓缓拧转,于是白上黑下的两片大幕,便随着他的动作轰然转动,掀起一阵阵的大道悲吟之声。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尉迟夫人神情惊骇,呼吸停止,能够分明察觉这片天地之间的无形规则,正被席秋阳撕扯碎烂,以至于更在高处的那座岁月长河,都已经出现倒流之象,前浪倒转,后浪相迎,砰然相撞的瞬间,整座人间都被扯入其中。 冬去春来之际,万物生发,却又一瞬入秋,万物凋零。 大雨大雪,电闪雷鸣。 地龙翻身,天下大雾。 整座人间都在轰鸣震动。 一条条漆黑裂痕,在这人间各地忽然出现,以至于整座人间都在此刻变得好像一张宣纸那般,被人肆意揉搓,数之不尽的褶皱之间,便接连出现一条条裂痕,虽不密集,却又格外细长,便只短短片刻,人间生灵,就已死伤无数。 直到席秋阳五指如钩的手掌完全拧转过来,这座人间,方才终于恢复平静。 而这黑白两座遮天蔽日的大幕,也已完全颠倒过来。 火氏老妪身在其中,惊恐无比,忽一慌神,便被一条条黑白气流撕碎了周身烈火,一涌而至,将其完全围拢,随后黑白两色砰然破开,便见上黑下白,化作四条锁链,将那火氏老妪四肢栓紧,向外拉扯,吊在中间,任凭火氏老妪如何努力挣扎,扭转手腕,挥动拐杖,那些一头拴在手腕上、一头没入天上那片黑色大幕的漆黑锁链,也只铿锵作响,坚如顽石。 紧随其后,席秋阳手掌便缓缓握紧,于是黑白两幕便在同一时间涌动起来。 黑色大幕缓缓突出一柱又一柱粘稠气机,下沉途中,缓缓凝作龙蛇之象。 白色大幕缓缓浮现一条又一条锋锐气机,上涌途中,尽数化作七丈长剑。 火氏老妪神情狰狞,越发疯狂地挣扎起来,锁链铿锵作响。正此间,席秋阳忽然脸色微变,猛地低头咳出一口鲜血,所以黑白气机微微一晃,甚至已经出现虚幻之象。可即便如此,席秋阳仍是咬牙坚持,将手掌五指捏紧之后,猛然后拉,于是上方龙蛇如墨,下方巨剑如雪,便在同一时间各自带起震惊天下的龙吟之声与呼啸之声,向着居中之处轰然撞去。与此同时,火氏老妪终于还是将那锁链砰然挣断,却见上下黑白已经倾轧而来,无处可躲。 火氏老妪面无人色,惊恐骇然,只在被那上下黑白倾轧瞬间,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哀嚎: “杨——丘——夕!” 第615章 与我无关 这场远离人间的激烈厮杀,突如其来,却将整个人间都给殃及在内,所以人间四季错乱,岁月长河汹涌翻卷,大雨大雪大雾大风,一息一变,前一刻还见夏日炎炎,下一刻就是隆冬飞雪,又有地龙翻身,河流倒转,苍穹崩塌,雷光如暴。 整座人间,如置末日,血流漂橹,哀鸿遍野。 而在高于人间的战场之中,黑白两色化作龙蛇天剑,相对倾轧,于是碰撞之间,便有无数乱流激荡开来,好似上下各有一泼颜色截然相反的水流砸在地面上,一边四溅开来,一边四面流淌,很快就将整座苍穹都给完全充斥,所以天地之间,再也没有其他颜色。只是出手之人,那位看似年少白发的山上修士,却只坚持短短片刻,就忽然脸色微变,气机一滞,低头张嘴咳出血珠飞溅,与此同时,在那黑白两色的水流对冲之间,就忽然多出一抹熠熠光彩。 炽盛火焰终于找见了一息空隙,从这阴阳黑白之间疯狂蹿出,继而盘转搅动,连带着黑白两色同样如此。 本就杂乱无章的黑色乱流,变得越发紊乱,被那火焰搅动缠成一团,蓦然之间,乱流之中传出一声可怕兽吼,震彻九霄,但见火焰翻卷咆哮,竟是生生将那黑白两色撕扯开来,而在其中,则是那位手中拄拐的火氏老妪,神色狞厉,双臂艰难缓缓展开,竟是在这乱流碾压之中,强行撑起一片小天地。 然后手中拐杖用力一挥,火氏老妪周身立刻腾起熠熠火光,翻卷之间,化作一头百丈巨蜥摇头摆尾,轰然冲出,与那从天而来的起陆龙蛇砰然相撞,同归于尽,洋洋洒洒落下漆黑“碎步”与火苗流逝,宛如杨柳棉絮一般乱飞乱舞。 那火氏老妪已经嘴角带血,衣袍破烂,眼见下方天剑杀来,便将手中拐杖用力一顿,身形顿时拔地而起,狠狠瞪了一眼远处还在低头咳血的席秋阳,却又见到这位发丝雪白的年轻人,气息逐渐趋于平稳,当即脸色微变,没敢撂下什么狠话,身形一拧,便作一抹熠熠流光远遁而去。 席秋阳重新直起腰杆,神色冷静,望着火氏老妪离开的方向,杀机蓬勃,随后缓缓抬起仅剩的左手,五指如钩,缓缓扣下,于是天地杀机再次反覆,带起一阵轰鸣之声,重新拧转变作黑下白上,移星易宿作天剑,龙蛇起陆滚雷鸣,一同追杀而去。便在片刻过后,遥远之处,忽然传出一声巨大轰响,宛如一轮大日落入人间,照耀九天十地,岁月长河掀起万丈巨浪。 人间再次惨遭殃及。 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可即便如此,席秋阳依然没有收手的打算,只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便要抬脚追去。正此间,远处忽然涌来一抹雪白光芒,所过之处,黑白两色便如春雪消融,一触即散。 席秋阳眉头一皱,收回脚掌站在原地。 不多时,这里便又多出一人,白衣胜雪,正是本该在那极北之地的白先生,神情复杂看着席秋阳,几次欲言又止,到最后,千言万语尽作一声长叹。 席秋阳大袖一拂,收了神通,天地重新恢复清明颜色,而其则是一言不发,径直转身返回东海度朔山。 尉迟夫人与白先生微微拱手,便紧随其后而去。 人间之上,白先生抬头仰望这片浩瀚深邃的星空,神情怅然,后又低头俯瞰人间,听风语来天下事,于是眉眼之间的忧愁之色,便比先前更重一些。 大圣修士,移星易宿不在话下,但也正是因此,天下间的圣道修士,打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些不成文的严苛规矩,尤其大圣,无论境况如何,最不能在人间出手,哪怕二十多年之前的那场惨烈围杀,那般状况之下,云温书也好,皇朝也罢,就连瑶光那位真名姚君的老圣主,都深知规矩严苛,不能随随便便越过雷池,便甫一出手,就不约而同离开人间,杀入星空,若非如此,一旦因为双方厮杀造成人间灾难,莫说出手双方必被天下共杀之,甚至还要掘祖坟,诛十族,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此与天下之间全部生灵息息相关,故而严苛至极,后果也是严重至极。 已经多少年没有出过这种生灵涂炭的惨事了? 好像是自从近古人皇平定战乱以来,就再也没有过... 白先生面露痛惜之色,缓缓闭上双眼,封闭视听,努力平复心湖波澜,直到许久之后,这才终于恢复冷静,转而一步踏出,追着前面两人,去往东海。 度朔山上。 席秋阳单手负后,神情冷漠站在山顶最高处,身后便是尉迟夫人与霍成两人。后者嘴里叼着那支老烟杆,吧唧吧唧抽个没完,眉关紧锁,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与先前的白先生一般无二,全都欲言又止,到最后只得长叹一声,上前说道: “多余的事情我不想管,也不想说,之后自会有人...” 话没说完,白先生便破碎虚空来到席秋阳面前,凌空蹈虚而立,周身气机盘绕,白光如练。 霍成适时闭嘴。 白先生语气平静道: “席秋阳,你可知晓此番行事,后果如何?” 席秋阳抬眼看向白先生,沉默片刻,还是微微颔首。 白先生皱眉,沉声说道: “祸及人间者,天下共杀之,掘祖坟,诛十族,挫骨扬灰,万劫不复...这些,你真知道?!” 席秋阳忽然扯了扯嘴角,面露微笑。 “白先生要杀我?” 白先生眼神一滞,沉默不语。 席秋阳收敛笑意,语气变得冷漠无比,缓缓说道: “祸及人间者,天下共杀之,掘祖坟,诛十族,挫骨扬灰,万劫不复...说得倒是有板有眼,可我就在这里,谁敢来杀我?” 白先生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口不言。 席秋阳不再理他,忽然伸手一提蔽膝,原地盘坐下来,目光看向下方那座早就已经空空荡荡的云府,面无表情。尉迟夫人低头皱眉片刻,缓步上前,来到席秋阳身旁,嗓音低沉缓缓解释她从霍成那里听来的事情。 包括云温书当年竟在区区两方联手之下,就险些身死的幕后真相。 席秋阳始终一言不发,安静聆听。 当年的事情,席秋阳自是有些怀疑的,不止是他,天下间但凡知晓云温书是为何种龙凤的修士,甚至就连瑶光皇朝,都对此事有些难以置信,毕竟那人可是云温书,哪怕当时是因自斩重修的关系,才只圣人修为,却也不该因为两方联手,便如绝境一般。但事实如此,成王败寇,就哪怕天下人都有怀疑,也极少有人愿意如同乌瑶夫人那般,哪怕已经竭尽全力,也想知晓幕后真相。 只是相对而言,除去白先生之外、包括席秋阳在内的天下大圣,要比其他人更加有迹可循。 东海,鬼门,度朔山,云家云凡。 但也只是有迹可循罢了,云凡与云温书毕竟也是父子关系,就哪怕席秋阳也或天下大圣再怎么怀疑,也没有谁能找到云凡暗中加害云温书的具体理由。 所以在此之前的整个人间,或许就只天生具备“耳闻天下事”这一天赋神通的白先生,才能大概知晓幕后真相,却也因为种种缘由,不能坦然相告,便只以各种隐晦方式暗中提醒,可即便如此,仍是没能避免惨事发生。 原来是气运尽则气数尽。 云温书死于气运,死于云凡之手,如今就连云泽...虽还未死,但他却已落入那座自来号称悬日为灯的阴间,又在茫茫无边的黄泉,怕也逃不过同样的下场。 席秋阳忽然变得两肩松垮,腰背佝偻,就连自身气机也都出乎意料地忽然沉寂下来,尽数收敛藏入体内,变作古井无波。 尉迟夫人抿了抿唇瓣,解下腰间那只剑气葫芦,递到席秋阳面前,只是剑酒还未重新酿成,并且正在关键时刻,一旦拔出葫芦塞子,恐怕就要前功尽弃。 席秋阳对此不知,却也仍是不曾伸手去接。 尉迟夫人叹了口气,将那剑气葫芦重新系在腰间。 霍成抬头看向白先生,递了个眼神过去,后者面露迟疑之色,沉吟良久,这才缓缓开口道: “天下大势,虚族原人将要祸乱人间,需以攘外安内共行之。一建长城于极北,抵抗虚族之祸;二召天下有志之士,镇压原人之乱。席秋阳,你可有意随我前去,戴罪立功?” 霍成随后说道: “天下大势是大事,若你有意如此,或可缓刑...一甲子。” 说完之后,霍成见到席秋阳仍是无动于衷,便继续说道: “若你不肯,今日便罚,我将借来天道之力,将你...” 这一次,不等霍成说完,席秋阳就忽然嗓音低沉开口道: “天下大势,与我何关。” 霍成话音一滞,拿着烟杆的手掌微微一颤,抬头看向白先生,却见后者神色凄凉,面露痛苦闭上眼睛,而后大袖一拂,便转身离去。 霍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将老烟杆塞进嘴里,抬起另一只手举过头顶,作出五指如钩,在那天幕之上,缓缓拉出一片极光幻彩,缓缓垂落下来... 第616章 天下(上) 北城南域。 黑云如墨,风雨如晦,此间本是日在中天则阴阳交替的正午时分,却偏偏如同黑夜一般,方才经历过一场地龙翻身的城市,已经沦为废墟,烟浪滚滚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风大雨一点一点压制下来,但在放眼所及之处,黑暗之中,仍是哀鸿遍野,不见辉光。 偶有电闪雷鸣,天地之间一瞬苍白。 一道巨大沟壑,深不见底,因地龙翻身而现,从南到北,犹似一把利剑一般,直接将这辽阔无边的城市撕成两半,再从高空俯瞰下去,沟壑狰狞,纵横无数,宛如树根一般印在这片废墟之中。大风大雨之下,某条蜿蜒流经城内的大河,堤岸也因地龙翻身崩溃坍塌,于是浊水滚滚,汹涌激荡,在一阵轰鸣之中冲上岸边,水势还不算很大,但也已经可以预见,倘若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大雨还要这般持续下去,一场对于世俗凡人而言极为可怕的洪灾,就在所难免。 穆红妆与那姜家长老半路止步,如今正在一座山岭之上,俯瞰这座破烂人间。 天上忽有几道人影,一掠而过。 山下则有更多身影,正沿着破破烂烂的道路疾驰。 姜家已经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派出这些长老以及姜家子弟前往城中救援百姓,可这次毕竟不同于往常,也绝不是之前那次,因为某个瑶光太上不守规矩便造成的灾害可以相比,而是整座南域,都被高处人间的那场激烈厮杀波及在内。 所以寥寥百人,实在捉襟见肘。 姜家长老神情凝重,望着山下数百姜家子弟宛如洪流一般涌向城内,嗓音沉重,缓缓说道: “天下间的门派家族,都很喜欢拿着‘以人为本’来说事,但真正能够做到‘以人为本’的,少之又少,更多还是嘴上说说就罢了,图个好听的名声只是目的之一,更大的目的还是为了能够招徕更多出身民间的修行胚子,虽然很少,就跟寒门出贵子一样,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说白了就是全看运气,但有一个算一个,这些修行胚子,都是维持一个门派家族能够绵延长存的部分根本。” 穆红妆看他一眼。 后者摇头叹道: “姜家便是少之又少的其中之一,这可不是老夫自夸,刚才那些前去驰援的姜家子弟与长老太上,就是证据。但实事求是地说,姜家不会为此付出太多心血,毕竟这场人祸天灾,波及太广,恐怕整座人间都被牵扯在内,地龙翻身也好,洪灾雷暴也罢,在此之下,世俗凡人如蝼蚁,幸存者必然十不有一,再加上天道已是强弩之末,算一算时日,最多只剩不到八十来年,就会彻底坍塌...覆巢之下无完卵,哪怕到时咱们能够找见天道覆灭之下的一线生机,也几乎没有可能带得走所有生灵,既然这些世俗凡人终归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姜家长老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完这些之后,稍作沉默,又忽然苦笑一声,嗓音沙哑补充道: “所以,无论哪家哪派,都不会竭力救人,甚至装傻充愣,只当这些没有发生过...还有些家族门派,虽会救人,却也会挑挑捡捡,只将一些修行胚子救出苦海,收入族内门下,而不理会普通凡人。” 穆红妆闻言之后,低头沉默,忽然变得有些茫然。 在说话之前,她是有心想要跟着这些姜家子弟与长老太上一起进城救人的,但在此间,却又有些迟疑,甚至有些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姜家长老没去打扰穆红妆,独自上前几步,来到山丘边缘,极目远眺,看向远处已经完全笼入黑暗中的城市废墟,眉关紧锁,眼神苦闷,继而视线越过这座城市废墟,继续望向更远处的东海方向,尽管目力有所不及,但也想要望穿两者之间的距离,想要看一看那个本该是在城中城的席秋阳,先在究竟是副怎样的表情。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穆红妆缓步来到这位姜家长老的跟前,目光眺望远处城市废墟。 黑云压城,大雨滂沱。 穆红妆深深吸了一口湿润凉气,嗓音低沉,缓缓说道: “我读书不多,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甚至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清楚我的想法,我只知道,俗世凡人寿长不过百年之久,既然老天还有七八十年的时间,那就已经足够他们中的很多人,可以完完整整地活过自己的一生,所以这里面不应该有早死晚死的说法...而且人都会死的,就连咱们这些修行中人,不也都是这样?既然明知自己会死,如果还说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那倒不如...一生下来就直接去死。” 这番话穆红妆说得有些磕磕绊绊,总要停下来想一想才能继续说下去,等到最后一句话说完,她便摇了摇头,语气坚决道: “所以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姜家长老并未恼火,只是皱眉思索片刻,便眉关舒展,点头笑道: “你说得对。” 穆红妆笑了笑,不再多言,脚尖轻轻一点,就从山顶一跃而下,几个兔起鹘落之后,便已迅速来到山脚附近,随后脚下一跺,疾驰而去。 姜家长老紧随其后,身形如同离弦之箭,凌空蹈虚一掠而过,同样直奔城中废墟。 只是身在下方的穆红妆,偶尔抬头看向南方,忧心忡忡。 这场人祸天灾,已经波及整座人间,天下间的有灵众生,全都无可避免惨被牵连在内,却也不知远在洞明辖下西边“大门”附近的老爹他们,是不是也在这场天灾的范围之内,又是不是已经逃过一劫,或者... 大雨之下,穆红妆已经被淋了个通透。 她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些杂乱思绪丢出脑海,收回目光,眼神坚定望向远处城市废墟,脚尖一点,身形愈发迅速,带起一阵破空声响,忽然耳朵一动,身形急冲之势戛然而止,用力拧转脚腕,朝着另一个方向一跃而去,很快就已来到一条外环公路的路边,落定瞬间,身形微微下蹲,随后脸色一沉,手掌一按地面,便纵身而去,身形来到公路外侧一棵胡杨树上,一手握住纤细树干,脚掌踩在纤细枝头,回头看去,便见那条外环公路,已经龟裂如同龟背一般,起伏不定,尤其落脚之处,更是在这大雨冲刷之下,泥土松软,足有半个房屋一般大小的碎块,便在一阵泥流之中,顺着斜坡滚滚而落。 斜坡下方,还有一辆歪在泥泞之中的公车,里面横七竖八有着不少人影,车身下面,还有血迹顺着泥流缓缓蔓延。 穆红妆没敢在这树上停留太久,脚尖一点,身形便一冲而去,猛然落在公路边缘滑落下来的巨石上面,便听砰然一声,半屋大小的巨石四周,立刻飞起泥泞四溅,而其格外庞大的身躯,则是直接陷入泥土之中,动弹不得。 随后借力跃起,半空拧身,稳稳当当落在那辆歪斜的公车上面。 穆红妆对这东西不太了解,只是皱眉瞧了瞧,就极为干脆地一掌刺出,手指直接贯穿了车壳,再用力一扯,便听一阵刺耳声响,直接强行开了一道车门出来。 车内人数不少,男女老少都有,大多带伤,还有几个惨被压在最下面,已经重伤昏迷,还有两人干脆已经没了生机。 其中一位年轻男子,最先回过神来,将堵在前面的众人挤开,来到“车门”这边,高举双手,大喊大叫。 “救我,先救我出去!” 穆红妆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将这年轻男子拉了上来,随后将人一个接一个救出,之后瞧了瞧最下面的两具尸体,稍稍抿嘴,便一跃而下,同样将人带了出来,之后便给搁在车旁泥泞之中,却又瞧着不远处的一群带伤之人犯了难。 姜家长老并未走远,就在公路上面,见到穆红妆皱眉,心中了然,便开口说道: “让他们留在这里,咱们先进城,之后老夫会找姜家子弟过来负责安置他们。” 穆红妆稍作迟疑,便微微点头。 获救之人当中,最先出来的那位年轻男子,闻言色变,正要开口,却又忽觉一阵可怕压力打从四面而来,将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随后便见那位身着长袍的老者身形一跃而起,落在那位救人的姑娘身边,顺便回头瞥了自己一眼,眼神冰冷,让他忍不住一阵胆寒。 姜家长老面上露出鄙夷之色,但又很快收敛起来,转而与穆红妆道: “你先节省体力,老夫带你过去,速度也能更快一些。” 穆红妆只微微点头,就任凭这位姜家长老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在身旁,一掠而去,转瞬不见。 压力散去之后,那年轻男子忽然脸色一白,双腿一软就坐在地上,泥泞四溅,忍不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然后扭头看向两人离去的方向,忽然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嘴里一阵骂骂咧咧... 第617章 天下(中) 剑气小镇。 一场犹胜天怒的雷暴过后,阴云不散,还没等到镇子上的百姓喘一口气,一泼大如鸡蛋的雹子就忽然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小镇就已满目疮痍。 云散天晴。 小镇最东边的那间废弃客栈里,缓缓走出一位犹然有些后怕的江湖游侠儿,腰间配有一把桃木雕刻而成的长剑,痕迹粗糙,表面不平,以至于就连出鞘入鞘都很困难,往往需要格外用力才能将剑拔出,再要入鞘,更是尤为艰难。 偏偏这位真名林青鱼的江湖游侠儿,对此很是喜欢,整天爱不释手地把玩,所以自从这把桃木剑制成以来,时至今日也才不过短短月余,但在剑鞘上面,却已明显多了一层包浆出来。 游侠儿手臂微曲,手掌握住腰间佩剑,走出这间明显已经许久不曾住人的客栈,方才出门,脚下立刻传来一阵疙疙瘩瘩的声响,原来已经满地冰雹,于是林青鱼便用力一跺,将冰面踏穿,一时间冰渣四溅,直接翻出了湿润的泥土,这才见到,雹子堆了足有半尺来厚,让这生平还是头回经历这种天气的游侠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耗子杨随后走出客栈,手里端着刚刚填过烟叶的烟杆,手指一撮,就将烟叶点燃,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来到林青鱼身边,举目眺望这座方才经过冰雹摧残的小镇。 不少房屋,屋顶都被冰雹砸穿,但也所幸没有什么太大的伤亡。 耗子杨眯了眯眼睛,忽然脚尖一点,便纵身去往客栈屋顶,转而望去来时方向,眉关紧蹙,眼神深邃。 远处山上,忽然出现一道黑衣人影,冲着这边打了个手势,便身形后退,消失不见。 耗子杨瞧得分明,双眼虚眯,眉关愈紧。 客栈门前,林青鱼抬头瞧了一眼老人背影,微微撇嘴,然后脚下用力一跺,发出砰然一声,身形随之拔地而起,却才堪堪来到客栈一半的高度,就已后力不济,吓得林青鱼神色一慌,连忙伸手抓住客栈一楼的屋檐,这才没有直接摔下去。 然后手臂用力一拉,将身体拽起,落在屋檐之时,还一时不慎没有站稳,便一阵前后摇晃,吓得林青鱼好一番哇哇乱叫。 等到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这位江湖游侠儿已经吓得满脸惨白,额头见汗,只是抬眼再看,就正对上耗子杨戏谑的目光。 后者蓦然间咧嘴一笑,拍手赞道: “好一个风流大剑仙,这一跳,真是俺们这些俗人学不来的潇洒,厉害,真厉害!” 林青鱼脸膛一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之后双膝一曲一伸,双臂后摆前摇,用了一个最笨的姿势一跃而起,这才终于跳上屋顶。 耗子杨摇头一笑,将那老烟杆重新塞进嘴里,转身面朝小镇,盘腿坐下。吞云吐雾的时候,耗子杨瞥了一眼林青鱼腰间的桃木剑,这是月许之前,两人途径某处山上的时候,忽然瞧见了一株看似能有百年高龄的桃树,林青鱼见之大喜,立刻折了一截手臂粗细的树枝下来制作而成,只是过程并不顺利,毕竟两人身上已经再无其他兵刃,所以林青鱼只能摔碎了石头,然后从中捡取一些还算锋利的碎石当作刻刀,这才将那树枝一点一点雕刻成了现在的样子。 剑鞘好做,只要雕出两条木片合在一起就勉强能用,尤其林青鱼对于剑鞘不是特别在意,也就没有雕刻什么特殊也或好看的花纹,所以一眼看去,剑鞘上面就只那株桃树的年轮纹理。 但他对剑却是要求极高,尤其剑柄护手,非得雕出一个藤蔓编织的模样不可,而且还想在那内部掏空的护手里面,留下一颗桃木小球,按照林青鱼自己的说法,就是想要出剑瞬间,护手里面的小球就会立刻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作响,说是自己的特色,因为江湖上真正的大侠都是特立独行的,所以或多或少会有一些被人特别注意的地方,也唯有如此,才更容易做到声名远扬。 而那护手里的桃木小球,就是他苦思冥想许久之后找到的方法。 耗子杨瞥了一眼桃木剑护手。 时至今日,这把剑的护手也才刚有轮廓,并且表面极为毛糙,真要等他将这护手内部掏出一个圆润小球,还不知要何年何月。 耗子杨微微摇头,吧唧吧唧抽了两口老烟杆,瞧着镇子里面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的景象,不少镇上百姓,都已拿了工具开始修缮之前惨被冰雹砸穿的屋顶,很快就已变得热火朝天。 老人皱了皱眉,分明瞧见有些百姓身上带伤,还有一些甚至是副头破血流的模样,便吐出一口白烟,忽然感慨道: “这场冷子,害人不浅呐!” 林青鱼闻言一怔,目光随之看向镇上景象,又抬头看了看云散日出的天上,疑惑问道: “昨儿个白间不还好好的,怎么到了夜里,就变得那么多事?” 耗子杨沉默片刻,嘴里叼着烟杆嗤笑道: “你这就连凡人帽子都还没有摘掉的小咂,知道个屁!” 林青鱼登时满面怒容。 却不待其开口,耗子杨就又问道: “你这桃木剑,到底啥时候才能做好?” 闻言之后,林青鱼立刻神色一僵,讪讪坐下,随手捡起一片惨被冰雹砸烂的碎瓦,在旁边划来划去,但另一只手却是依然握着剑柄,轻轻摩挲已经变得十分光滑的表面。 耗子杨抽了口烟,斜眯一眼林青鱼手里的动作,笑问道: “你就这么喜欢这把剑?一把木剑,又能做得了什么?” 林青鱼翻了个白眼。 “桃木镇邪知道不?我未来可是要当剑仙大侠的,人间那么多的不太平,除了混蛋恶人以外,还有那么多的阴鬼邪祟和害人精魅在作恶,万一碰见了,手里没个镇邪的东西怎么能行!” 耗子杨挑眉问道: “你就这么确定桃木镇邪的说法是真的?” 林青鱼冷哼一声道: “村子里的老人都这么说!” 耗子杨闻言一笑,缓缓说道: “俺也是老人哩,还是正儿八经的土夫子,俺要说这桃木不能镇邪,你咋办?” 林青鱼没好气道: “你懂个屁!” 耗子杨摇头说道: “桃木镇邪的说法,其实是从道家驱邪之术演变来的,但这里面说道很多,可不是随随便便拿了一根桃木就真能驱邪镇邪,究其根本,关键还是在人身上,若是自身道行不够,别说手里握着百年桃木,便是千年万年,也不顶用。” 耗子杨指了指林青鱼,悠然说道: “就你这点儿屁大的本事,与其拿着这把桃木剑,还不如折几根柳条带在身上哩,‘柳条打鬼,打一下矮三寸’的说法听过没?当然这里面也是讲究方法的,可不是拿着柳条随随便便挥了几下,就真能打鬼。你求求俺,再给俺买点儿好的烟叶回来孝敬孝敬,俺就给你说说怎么打鬼,咋样?” 林青鱼捂着耳朵,用力摇头。 “不听不听,老王八念经真难听!” 耗子杨气得一笑,拿起老烟杆便在林青鱼的脑袋上面敲了一下。 “不听拉倒,俺还不乐意说哩,赶紧下去帮忙修屋顶去!” 林青鱼捂着脑袋,满脸气哼哼的模样,嘴里一阵嘀嘀咕咕,眼见耗子杨又将烟杆举了起来,连忙手脚并用跑了出去,纵身一跃便从屋顶落在地面上,拔腿就跑。 年轻人腰间空空荡荡,只顾着哈哈大笑,一路飞驰而去,洋洋得意,不曾察觉。 耗子杨瞧着那位江湖游侠儿的背影,慢慢收敛了脸上表情,手掌一翻,掌心赫然多了一把雕刻粗糙的桃木剑,尤其护手,格外毛糙。 老人神色正经,将那老烟杆别再腰上,将桃木剑用力一把,出鞘瞬间的声响,极为沉闷。 剑身笔直,桃木年轮的痕迹在剑身上面呈现出来,一条一条。 耗子杨眼神怔怔,有些走神,许久才清醒过来,忍不住摇头一笑,随后手掌拂过气府之处,取了一条大红色的剑穗出来,拴在剑柄末端,后又神情严肃,咬破手指按在剑身顶部,屏息凝神,手指迅速写出一个又一个灵纹编织而成的复文,不同于常见的四字复文,剑身之上,极为繁密,只待迅速写罢一面之后,又将剑身翻转,继续书写。 一面作:“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另一面作:“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 迅速写完前后两面统共三十二字之后,耗子杨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忽然变得神情萎靡。 剑身之上,血红光豪逐渐内隐,方才不过短短片刻,就已消失不见,也似从未出现一般。 老人手掌轻拂剑身,眼神晦暗不明,许久,幽幽一叹,将剑入鞘之后,这才起身一跃而下,却也并未去往镇上帮助百姓修缮屋顶,而是转回这间已经被人废弃的客栈,将那末端系有红色剑穗的桃木剑放在柜台桌面显眼处后,便抽出腰间那只老烟杆。 只是烟杆刚刚塞进嘴里,老人就动作一顿,重新拿了下来,稍作思量之后,便将老烟杆在那柜台桌面磕了两下,留下一小堆烟灰。 老人张嘴轻轻一吹,桌面上的烟灰就立刻随之流动起来。 待到做完了这些,这位自称耗子杨的土夫子,这才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穿过大堂,往后门而去。 只剩桌面上一把红穗桃木剑,和一行烟灰写成的蝇头小字,还要凑近了细看,才能勉强瞧出。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第618章 天下(下) 冬去春来,万物生发。 地气蒸腾始萌动,天气下降万象新。 但说是如此,其实这一年的开年第一天,对于整座天下的所有人而言,都不好过。 日过中天之时,在一条逶迤绵延的荒山上面,忽然吹来一阵浩荡长风,卷起黄土滚滚,遮天蔽日,直到许久之后,这阵长风方才缓缓落下,山顶已经多了两道人影,宁十一一如既往地穿着那身黑衣劲装,只是要比以往时候,头顶多了一顶帷帽出来,垂在面前的黑纱被她掀开挂在两边,得以露出真容,而其身旁,老人卫熵却以黑纱遮面,与身旁女子,恰恰相反。 两人在山顶寻了一处奇石耸立落下的凉荫,以作休憩之所。 老人卫熵这才摘下头顶帷帽,一边扇风驱暑,一边抬头看天,眉关紧蹙,比之以往更加黝黑的脸上,带着遮掩不去的忧色。 今日分明才只大年初一,却比以往的夏日更加炎热。 而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是一派大雪纷飞的景象,偏偏登上山顶之后,满地积雪已经消失无踪,转而变作这幅荒凉干枯的模样。但不同于对此只知表象不知深意的宁十一,老人卫熵行走江湖已有多年,曾经见过的、经历的,绝对不是宁十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娃娃可以相比,就大抵知晓昨夜与方才前后两场激烈厮杀,出手之人各自是谁。 云温书,杨丘夕。 一个是曾经的绝世大圣,修为实力更在白先生之上,偏偏后来自斩道行,重新修行,却还没能来得及重回巅峰,就在一场苦心谋划的围杀之中,被人杀得气府破碎,命桥崩溃,最终下落不明。 这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不过卫熵虽知此事,却也不曾深入探究,毕竟比起当时的云温书也好,或者苦心经营那场围杀之局的瑶光与皇朝也罢,卫熵所在的高度,最多不过山脚而已,又哪里能够管得了山顶之事?也正因此,卫熵才不将此放在心上,最多只是偶尔想起的时候,忍不住有些唏嘘感慨便罢。 另一个,则是也曾一度走到白先生前面的天眷奇才,却也偏偏选了如同云温书一般的道路,自斩道行,重新修行。 对于杨丘夕此人,卫熵了解不是很多,只知他是放眼天下,唯一一个能够紧追云温书并且不会落后很多的人,大概属于亦敌亦友的关系,偏偏长久以来,云温书始终压着杨丘夕一头。所以卫熵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就时常能够听到有些“心怀天下大事”的修士感慨道,天下既有杨丘夕,为何再生云温书。 这些陈年往事,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提。 所以宁十一不知这些,不懂这些,确也是情有可原。 但此间卫熵却又没有半点儿怀念当年的感觉,反而隐隐之间有些不好的预感。 老人背靠奇石而坐,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闭目养神的宁十一,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隐瞒下来,不将心中猜疑与她明说,而后伸手摘下腰间悬挂的水袋,递了过去。 “喝点儿水?” 宁十一睁开眼睛,微微摇头,神色之间,仍是略显萎靡,一方面是自从离开南门城后,一直都在长途跋涉,从未真正停下脚步颐养伤势,另一方面,则是源自心境方面的问题,就导致这位洞明麟女,时至今日也还没能伤势痊愈。 卫熵深深叹了口气,自己打开水袋,喝了一口里面已经略显温热的泉水,随后便将水袋搁在一旁,纵身一跃来到奇石顶部。 放眼四望,尽显荒芜。 前有旱灾殃及甚广,今有大圣厮杀牵连人间,这片土地,哪怕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是遍布疮痍,但也好在四望之间,不见村镇,所以那些世俗凡人此间究竟身陷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便不被宁十一看在眼里,若非如此,恐怕还要耽搁不少时间。 强如竹海洞天那位曾经放言“平尽天下不平事”的竹清青,不也至死没能管得过来天下不平事? 归根结底,还是心气太高。 卫熵斜眯一眼已经重新开始闭目养神的宁十一,暗叹一声,将手中帷帽重新戴在头顶上,眉关紧蹙,放眼远眺,能够见到烈日之下,就连空气都被炽烤得有些扭曲。 又一阵风忽然吹来,吹起黄土弥漫。 这场殃及千里的旱灾,以及倒反四季的气候,有些不太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卫熵却又说不出来,只觉得这幅景象,很像某些志怪书籍当中与人提过的旱魃,其中最是广为人知的一句,便谓作“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又有一则言道,“一名旱魃,一名旱母,见之大旱,赤地千里”。 可此间景象,却与所谓的“赤地千里”,有着不小的差距。 难不成是还未形成气候的旱魃? 卫熵将帷帽边缘的黑纱放下,正欲折身返回奇石下方,躲避风沙,忽然动作一顿,脸色一僵,是在眼角处以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抹藏在黄土飞沙之中的身影,如人一般,却又格外高大,哪怕只以余光瞥见,也能大概知晓,约莫是有两丈来高,四肢极长,形同猿猴那般,行走之时四肢着地而只脊背微佝,所过之处,灼热气机尤为明显,空气扭曲之势,宛如水波一般。 身影正往这里缓慢靠近。 卫熵下意识屏住呼吸,方才回神,便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敢继续停留石顶,迅速拧腰转身去往下方,刚刚落地,就忽然听闻远处传来一声极为刺耳的声响,宛如婴童嚎哭一般,紧随其后,就见大地轰隆隆地颤抖起来,尘土飞扬,吓得卫熵脸色一白,连忙伸手拉起已经惊醒的宁十一揽入怀中,再伸手将其口鼻捂住,迅速退至奇石下方,背靠石壁。 才只堪堪站定,天上就有一道身影迅速扩大,以泰山压顶之势,轰然砸在这座山的山顶上,震起黄土滚滚,直将两人淹入其中。 卫熵身躯紧绷,小心翼翼带着宁十一在这黄土弥漫之中,围着奇石挪动脚步,自始至终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半晌之后,这才猛然停住脚步,是以两人所处之处,只需稍稍转头,就能瞧见来“人”背影,是个浑身生有黑色长毛宛如钢针一般的巨人,周身上下,灼气弥漫,正两眼猩红四下扫视,待其转头之时,才能瞧见,这有两丈来高的巨人,五官面容近似猿猴,又与常人有些几分相仿,便看似处于两者之间,并且眼窝凹陷、嘴巴突出,口鼻之间喷吐热气,带有熠熠火光一闪而逝,唇瓣翻起,口中满是锋利尖牙,又有两颗獠牙格外尖长,撑开嘴角,直抵胸前。 似人非人之物,手脚并用,开始四下寻找方才瞧见的石顶人影。 于是卫熵带着宁十一继续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始终屏住呼吸,不敢喘气,这是修行中人最基本的敛息之法,尽管不能完全收敛自身气息,却也可以内敛十之八九,所幸是这两丈高的似人非人之物,并不敏锐,便围着这座巨大奇石绕了一圈,也没有丝毫察觉。 但其喘气之声,却是越发沉重起来。 卫熵在其止步之时,已经有所料想,仍是一手捂住宁十一口鼻,带着她缓缓蹲下,最后干脆趴在地上。 那似人非人之物,忽然尖叫一声,刺耳无比,紧随其后,就手臂一甩,硕大拳头砰然砸在那座巨大奇石上,气浪翻涌而去,直将巨石砸了个粉碎,无数碎石激射而出,带起狂风爆涌,掀起黄土弥漫宛如山涧激流。 这似人非人之物,猩红双眼继续扫视周遭,最终没有半点儿收获,便晃了晃脑袋,口鼻喷出一股更加灼烫的气流,杂有明火,打在露出地面却又掩在黄土飞扬中的石根上,只一瞬间,顽石变得赤红明亮,化作岩浆,向着四面流淌开来。 又待片刻,这两丈高的似人非人之物,这才兴致缺缺地转身离开,口鼻之间灼气出入,呼吸之时,隐隐带有一些好似婴童哼声一般的声响。 许久之后,直到此物远离,黄土飞扬之间,这才传来一阵粗气声,卫熵竭力掀开压在身上的几块儿碎石,翻身坐起,满脸泥污,左边肩头已被岩浆烧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缺口,血肉筋骨,半点儿不留,并且胸膛也有大片灼伤的痕迹,挂着一片已经冷却的黑石。 宁十一随之起身,脸色愈显苍白,大口喘气,瞧见这一幕后,取了一枚雪白丹药递过去,开口问道: “那是什么?” 卫熵接过丹药,吞服之后,一边伸手扯下胸前已经凝固坚硬的黑石,将伤口撕裂,带起血流不止,一边咬紧牙关,艰难开口: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能是旱魃之类的邪祟。而且这场旱灾,跟这家伙,肯定脱不开关系。” 宁十一正要说话,卫熵双眼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道: “别找死!” 宁十一闻言一滞,还待说些什么,却见卫熵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凶狠,最终还是神情落寞地低头抿嘴,沉默不言。 第619章 回光返照 大年初二。 东海岸边。 此间已过正午,正是涨潮之际,所以海浪滔滔一层推着一层拍上岸边,浪花雪白,水沫翻飞,却也可惜天上尽是一片灰霾,呈现明暗斑驳之象,看似是有一场大风大雨正在悄然酝酿,于是一眼看去,天低海阔,仿佛举手可及。 远处忽有一道人影缓步走来,身形有些虚幻不真,身披甲胄,面目威严,正是大半年来为了肩甲下方那只小蜈蚣而四处奔波的李雍,恰好奔波途中,偶有听闻昨日与前夜之事,似与云泽有关,这才暂且丢下手头之事,特意赶来东海,想要一探究竟。 所幸之前距离此间不算很远,才在今日赶到,但想也知是晚了许多,就未必能知幕后真相。 李雍神情凝重,在海浪翻卷留下的湿痕边缘站定,双臂环胸,望着远处海天一线的灰蒙蒙,思绪飞远。而其一边肩甲下方,则是忽然爬出一只长才半尺的蜈蚣,竖起头颅,头顶两根触须微微摇晃,来到肩甲上方站定,似是正在学着李雍的模样,一起眺望海上光景。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李雍身形不动,只微微斜仰头颅,斜眼看向那个背靠礁石的丑陋邪祟,忽然眉头一挑,这才发现,原来在那邪祟身旁,还有一位年轻女子,看似伤势要比这只邪祟稍好一些,只是昏迷不醒,气息虚弱,并且生机形同风中残烛,只怕稍有“颠簸”,就会导致最后一口活人生机就此散去,从而身死道消。 李雍缓缓眯起眼睛,思量片刻,还是转身走去。 山肖脸色苍白,神情萎靡,哪怕已经修养日余,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但其之所以落到这般地步,大抵说来,还是三个原因,一则伤势本就沉重,六脏六腑,一团乱麻;二则先前落地之时,席秋阳曾以蛮力为其疏通脏腑经络之间的淤血,虽可一时见效,却无后着,所以伤势仍在,就难免再有淤血溢出,又一次堵塞经络,影响脏腑,反使伤势更加沉重;三则昨日席秋阳与那火氏老妪的一战,波及太广,偏偏山肖就在东海岸边,距离“极近”,就难免会被余波牵连,从而伤上加伤。 也正因此,如今的山肖,才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比起同样命悬一线的孟支离,不过半斤八两。 眼见李雍靠近过来,山肖勉强歪了歪脑袋,死鱼一样的眼睛看向这位身带肃杀之气的上将,忽然伸直原本微微曲起的双腿,拦住了李雍去路,而后嗓音嘶哑,低声问道: “你跟泽哥儿,是什么关系?” 李雍脚步一顿,皱眉看他,略作沉默之后,还是答道: “如果你说的泽哥儿名叫云泽,那他应该算是本将军的救命恩人。” 山肖一双死鱼眼盯着李雍看了片刻,这才勉强用手撑住地面,将身体往上提了提,动作缓慢蜷起双腿,言简意赅地缓缓说道: “旁边这人,是泽哥儿的表姐。” 闻言如此,李雍面露惊愕之色,随后缓缓点头,来到孟支离身边,将她手腕抬起,先以拇指重按,划过手腕外侧,才以三根手指试探脉搏,后又放下,抬起孟支离的另一只手腕,故技重施。 山肖忽然咧开嘴角笑了一声,话音艰涩道: “上古时期,诸国林立,曾有百家争鸣,方技家也是其中之一,主张‘论病以及国,原诊以知政’...看你模样,不像方技弟子,但这切脉手法,却属其技。你是哪国哪代?” 李雍将孟支离手腕放下,瞥了山肖一眼,笑道: “阴鬼邪祟之流,往往性情暴戾,怨气戾气格外沉重,却不想,这世上竟还有着如你一般熟读经史的鬼怪。本将军真名李雍,按照之前几位年轻人的说法,该是庆国史上最后一位天策上将。” 山肖稍稍沉默,随后幅度极小地微微摇头。 “没听说过。” 李雍起身环顾四周,口中说道: “没听说过也正常,毕竟年代久远...” 李雍话音一滞,随后微微摇头,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转而言道: “这附近一片空旷,并无灵株宝药,本将军也身无长物,又是一缕残魄,虽然也想尽力救治这位年轻姑娘,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地...若你还能撑得一时半刻,且容本将军找些灵株宝药回来,实在不行,就近找些草药也可,起码能将这位姑娘的伤势稳定下来,才有更多时间考虑其他救治之法。” 山肖望着李雍看了片刻,忽然头颅后仰,靠在身后礁石上,神情平淡道: “方技弟子诊断病情,有望闻问切四法,你瞧我,如何?” 李雍眼帘微垂。 “邪祟化人,虽然面容往往略显古怪,但与常人大同小异...阁下,死气已生。” 山肖闻言,缓缓咧开嘴角笑了起来,弧度越来越大,于是他那统共没有二两肉的脸颊上,边脸皮褶皱,层层堆积,看起来着实吓人。 李雍眉关轻蹙,但又很快放开,可其肩甲上的那只小蜈蚣,却是一溜烟直接钻进肩甲里面,再不露头。 山肖忽然脸色一变,猛地弓腰低头咳嗽起来,一口又一口漆黑如墨的粘稠鬼血落在地上,阴气森森,缓缓蒸腾,很快就淤成一片,沿着海岸边缘的斜度缓慢流淌,其中甚至杂有一些漆黑碎块儿,有些是淤积形成的鬼血,形状往往比较圆润,还有一些,则是脏腑破烂之后落下的碎片,形状各异,大大小小,共有十余。 眼见于此,李雍只微微摇头,叹息不已。 许久之后,山肖气息这才慢慢平复下来,重新仰头靠在礁石上面,咧嘴笑道: “抱歉啊,刚才没忍住。” 李雍沉默不言。 而在说完之后,山肖眼神当中忽然涌现一抹明亮光彩,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只觉得四肢百骸忽然“热”了起来,原本格外沉重的身躯,也随之变得轻松许多。 山肖微微一愣,就恍然大悟,忍不住摇头一笑,原来是他作为阴鬼邪祟的最后一缕“生机”,已经无法再如先前那般固守不动,反而开始出现溃散之象,这才终于有了力气,甚至就连身体内外的伤势也都不再觉得有什么疼痛。 所谓的回光返照,大概就是如此了。 只是这股源自体内最深处的最后一点力气,要比想象中的更强一些。 李雍瞧见山肖眼中神光,自是懂得这些,并且对于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便一时间眼神复杂起来,大概可以猜得出来,眼前这只阴鬼邪祟最后一口生机的溃散,应该是与自己的出现有关。 山肖将身形微微前倾,不再非得背靠礁石,然后转头看向孟支离,眼神破天荒地温柔起来,缓缓伸出一只手,手指轻轻触碰她的额头,将她额前散乱的长发慢慢拂开,然后一点一点擦去脸颊上因为之前涨潮之时落下的沙粒,以及擦伤之后留下的伤口与血迹,动作自始至终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哪一下用力重了,会将她给惊醒一般。 也似是有所察觉,自从昏迷以来便一直没有动弹过的孟支离,忽然张开唇瓣,发出一声细如蝇蚊的轻吟。 山肖手指微微一颤,慢慢收回手掌,重新背靠礁石,头颅后仰,目光看向远处海天之间的灰蒙蒙一片,瞳孔逐渐变得涣散起来,眼神之中,露出些许回忆之色,光彩连连。 这两人之间的故事,也或应该说是山肖与那号称面首三千九的云温燕之间的故事,鲜为人知。 李雍面带苦涩,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听山肖忽然说道: “我家小姐,就拜托你了...” 言罢,山肖就缓缓垂下眼帘,眼睛里的最后一丝光彩,也随之烟消云散。他依然保持着原本背靠礁石的动作,身躯逐渐僵硬,变得一动不动,随后身躯便如烈火焚烧一般,随着一缕缕的流光出现,逐渐化作点点飞灰,被一阵忽然打从陆上吹来的长风卷起,飞往大海。 一缕青烟,自其体内缓缓飘扬而起,在这长风之中缓缓飘荡,不受影响,横渡风岚,最终来到孟支离上方,便似一层轻纱那般,缓缓落下,一触即散。 阴鬼邪祟之流,一旦身死道消,往往灰飞烟灭。 自来如此,半点儿不留。 李雍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目送这位在他而言,仍不知其姓名的邪祟离去之后,正要上前将那年轻女子拦腰抱起,带去西边那座圣地求取丹药,却又忽的脸色一变,脚尖一点,迅速退后。再看去,正见那位遍体鳞伤的女子,忽然脸颊酡红,面露痛苦之色,呻吟不止,浑身上下许多伤口之中,逐渐飘起一缕又一缕猩红烟雾,升空三尺,便凝而不散,隐约浮现形形色色的狰狞面孔,还在其中疯狂挣扎,张牙舞爪,戾气十足,意图逆流而下。与此同时,在其腰间那柄本该光彩黯淡的猩红长剑,也有血红光华流溢而出,无人掌握,却铮铮而鸣,与那腥红烟雾中的狰狞面孔遥相呼应,看似是在将其牵引返回。 李雍眼神一沉,这才察觉那把在此之前一直没有太多主意的红色长剑,竟是一把戾气慑人的禁器,又见那些腥红烟雾中的狰狞面孔,已经开始出现倒流返回的趋势,便只稍作挣扎,就眼神果决,三步并作两步快速上前,本就虚幻的身形,随之变得更加黯淡,而后一拳递出,便有肃杀之气沿其手臂流泻而出,铿锵而鸣,震响十方,好似一条青铁匹练一涌而过,砰然一声,便将那片猩红烟雾悉数撞碎,半点儿不留。 凭空之中响起一声声凄厉吼声,狂风爆涌,将之吹散。 这漫天黑云,随之流动。 漆黑压抑的天幕,悄然露出一线光明... 第620章 所托非人 等到李雍带着孟支离赶来洞明圣地的时候,天色已晚,只是这里不同于人间别处,并未因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就被殃及池鱼,所以一眼望去,仍是一副天清地明的模样,比起李雍上次到访之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在玉珠峰顶,一张雪砌大案的两边,各自坐有一人,一是李雍此番特意前来要寻的老秀才,一是身上披有一件雪白斗篷的奇怪女子,而在大案正中,则是摆有一面看似嵌入其中的银镜,镜分两边,形似太极,左边镜面所现画面,是一辽阔荒芜的景象,其中正有一老一少背靠荒山与土尘,露天席地,老人半个膀子都已消失不见,伤势沉重,正以撕成布条的衣袂当作绷带,包扎伤口,而其身旁那位黑衣少女,也看似不比老人强出多少,满脸病容,神情萎靡。 李雍将他扛在肩上的孟支离搁在雪地上,目光看向另一半镜面。 这幅画面当中映出来的年轻女子,李雍有些印象,犹然记得她与云泽关系不错,就在这边盘坐下来,目光紧盯画中风雨如晦、满目疮痍的景象,眉关紧蹙。 老秀才斜瞥一眼孟支离,目光着重看向她的腰间佩剑,眉头一蹙,又悄然放开,不声不响倒了一杯雪绒茶递去。 李雍伸手接过,轻声道谢,之后便起身去往孟支离身边,将她上半身扶起,捏开嘴巴。雪绒茶入口即化,倒也无需费力,让李雍暗中松了口气,只待一整杯的雪绒茶悉数喝下,本在昏迷中的孟支离,忽然睁眼,面露痛苦之色,下意识拧身趴在雪地上,又咳又呕,吐出不少瘀滞形成的血块与黑红斑驳的腥臭烟雾之后,还没来得及看清周遭景象,就又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老秀才头也不抬,缓缓说道: “山腰石坪处,有一老朽之前用来静修闭关的茅庐,素来无人打扰,可以用以安置孟姑娘。” 李雍闻言动作一顿,但也很快回过神来,微微点头,便将孟支离一把扛起,直奔山腰处的石坪而去,前后才只短短片刻,就已重新返回此间,在雪砌大案的一边落座。 不待其开口询问,老秀才便言简意赅解释道: “老朽曾与孟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李雍恍然,再次拱手道谢,随后目光看向一旁身披雪白斗篷的女子,皱眉狐疑道: “精魅?” 后者双手捧杯,闻言侧脸,微微点头,便算已经回答过。 老秀才道: “李将军可以叫她山神娘娘,若是不喜以此称呼,便唤她作小青山,亦是无妨。” 李雍摇头道: “庆国还在之时,也曾设立疆内五岳,其中一座镇国大岳,九层有过一位应运而生的精魅,便理所当然成了那座山的山神大人,并且还曾得到庆国封正。本将军还在世上的时候,与那山神大人有过几面之缘,这种称呼,叫得还算顺口,心里从来没有什么异样也或差人一等的感觉。就叫山神娘娘便是。” 说着,李雍面露疑惑之色,看向那位山神娘娘,语气迟疑道: “只是这位山神娘娘,似乎不爱说话?” 老秀才微微摇头,目光离开画面中的宁十一与卫熵,笑着重新倒了办杯雪绒茶,递到李雍跟前。 “老朽并无怠慢之一,只是李将军的这缕残魄,如今已经太过虚弱,不宜多饮此茶,否则就会虚不受补,反受其害,便只半杯即可,慢饮之,仍有安魂定魄之效。” 说过这些,老秀才这才解释道: “至于这位山神娘娘...因为一些不太好说的意外,所以这位山神娘娘,如今正以某种精气内敛的蕴养之法修复伤势,一旦开口,虽然不会前功尽弃,却也难免精气泄露,故其不言,并非怠慢,而是迫不得已,还望李将军可以体谅。” 李雍恍然,与山神娘娘抱拳致歉。 后者微微摇头,随后又以坐姿施了个万福。 老秀才双手拢袖,眼神当中带有一些不知缘由的凝重,仍是盯着银镜画面中的老人卫熵,画面无声,却也可以清楚见得,卫熵已将伤口包扎完毕,正头颅后仰,背靠山石,闭目养神。 李雍看了一眼画中景象,没能瞧出什么古怪之处,便开口问道: “阁下对于昨日与前夜之事,知晓多少?” 老秀才闻言看他一眼,稍作沉默,便缓缓摇头道: “能说的不多,哪怕你从老朽这里知道了,也无济于事,皆因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背后还要牵扯一宗不可告人的隐秘,倘若真要说出口来...泄密之罪,需以性命偿之。” 李雍骇然,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着实有些难以想象,竟以眼前之人的修为境界,也要惧怕这些,便结结巴巴问道: “阁,阁下所言...当真?” 老秀才只点了点头。 李雍神情呆滞,许久才恢复些许,闷不吭声,低头捧茶细品慢咽,面上神色连连变换,有些拿捏不定云泽的身份来历。 正此间,李雍肩头甲片下面,钻出一条小蜈蚣,一溜烟便顺着他的手臂来到手腕处,头颅扬起,两根触须来回摇晃,老秀才瞧见这一幕,方才后知后觉,恍然笑道: “倒是忘了这位姑娘。” 说着,便又倒了一杯雪绒茶递到李雍跟前。 那条蜈蚣只是稍稍迟疑,便顺着李雍手臂来到案上,绕着茶杯转了一圈,待到爬上杯口,就将头颅整个埋进茶水之中,不声不响间,茶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降。 老秀才笑着望向那条小蜈蚣,双眼虚眯。 这位本名杏儿的庆国姑娘,如今仅剩的一缕残魄便在其中,虽然比之李雍如今的状态更好一些,但也形同沉眠之中,便使蜈蚣颇具灵性,却也有限。不过老秀才真正在意的地方,还是这位杏儿姑娘身上的魂毒,究竟从何而来。 老秀才双眼虚眯,皱眉片刻,最终还是暗自摇头,挪开目光,重新看向宁十一与卫熵所在的画面。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杏儿姑娘身上的魂毒自是其中之一,而这画面之中,前不久才出现过的两丈怪人,又是其一。 李雍忽然抬起头来,神情复杂道: “那云泽如今...” 老秀才不曾言语,只是稍作沉默,便伸手取出一宗竹制卷轴,搁在案上。 李雍将其拿到手中,缓缓摊开,从头到尾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缓缓看去,直到临近末尾之处,这才找见云泽写在上面的姓名,但在“云泽”二字的上方,已有一点朱砂痕迹,像是无形之中有人正以朱红笔墨缓缓划下,痕迹蔓延,已经超过“云”字第一笔,正向第二笔处缓缓靠拢。 李雍神情立时变得凝重无比。 老秀才道: “云泽此间不知身处何处,但其境况,必然不妙。老朽特意炼制而成、专属玉珠峰的这宗洞明谱牒,凡是曾在其中签字画押之人,性命便与姓名息息相关,一旦画押之人遭遇险境,就会在这谱牒上面显现出来。” 老秀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这种情况,老朽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想也知是云泽如今身处险地,生机正在缓慢流失,一旦提笔,也就意味着身死道消。” 李雍握住卷轴的双手,猛然用力捏紧。 竹制谱牒咔咔作响。 老秀才瞥他一眼,想了想,缓缓说道: “老朽可以为你指明两个去处,一是位于极北之地的补天阁,一是东海度朔山。” 闻言之后,李雍眉头一皱,面露疑惑之色。 “度朔山?” 老秀才微微颔首,缓缓说道: “正是度朔山。倘若李将军的运气还算不错,或许能够碰见昨日出手之人,甚至还有可能就此知晓老朽之前说过的所谓隐秘。但这个地方,其实老朽并不建议你去,一则李将军你只一缕残魄,而东海度朔山那种险地恶土,阴气太重,若是没有躯壳保护,很容易就会被那山上的阴气侵蚀,要么就此魂飞魄散,要么沦为只知杀戮的冤魂厉鬼;二则你若前去,这位杏儿姑娘,必然也会随你而去,李将军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她考虑一番。” 说话途中,与老秀才相对而坐的山神娘娘,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对面,唇瓣微抿,哪怕目光还要隔着头顶垂落下来的斗篷帽檐,也能莫名使人感受到这位山神娘娘的眼神之中,似乎有些疑惑与凝重。 老秀才对此置若罔闻,捧杯喝茶。 而在一旁,李雍则是低头面露思索之色,许久之后,这才目光看向面前那只正在低头豪饮的“杏儿姑娘”,沉声说道: “云泽对于本将军,有着极大恩情...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又岂能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只是本将军此番前去,极有可能一去不回...” 李雍抬头看向老秀才,神情严肃道: “若本将军要将杏儿姑娘托付阁下,阁下是否能够答应本将军,为她找寻转世之法?” 老秀才稍稍沉默,便点头说道: “未必能够找得到,但老朽可以答应将军,尽力而为。包括山腰处的那位孟姑娘,老朽亦会代为照料。” 闻言之后,李雍盯着老秀才看了片刻,蓦然间朗笑一声,起身拱手豪迈道: “有阁下如此承诺,已然足够,告辞!” 第621章 变故 极北之地补天阁。 白先生的这一趟东海之行,去时匆匆,但在回来的时候,却已不必急于一时,所以等到这位绝世大妖重新来到补天阁时,已是正月初四。 冰山顶上,白先生居高望远,补天阁内,仍是一派往常之象。 副阁主韦右随后而来,站在白先生身后不远处,拱手尊称一声,得到回应之后,这才走上前来,站在白先生身后半步之遥。 韦右左手握固负后,右手在前抚须,一边俯瞰补天阁内,一边好奇问道: “白先生,之前的事情...” 白先生微微摇头,无论云温书的事情也好,或者席秋阳的事情也罢,他都不太想再在这些件事上多说什么。但心下想是如此,有些事情,却也容不得白先生不去慎重考虑,尤其这两件事发生之后,牵扯出来的许多意外,尤其天道为了修补鬼门所在古界小洞天,被迫导致本就如同风中残烛的底蕴再次受损的事情,已经导致本就所剩无多的时间随之变得更加紧迫,细算下来,也就只剩三十来年不到四十年左右。 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都还好说。 像是人间惨遭牵连,放眼所及之处,尽是生灵涂炭,虽说此事罪责大多都在席秋阳,但也不是全无方法为其开脱,只需将这世间之人的注意力全部转去虚族与原人即可,虽然过程当中难免会有磕碰摩擦,可以天下大势作为要挟,或也能够“劝”得席秋阳迷途知返,愿意赶赴极北之地戴罪立功,或者周游天下、镇压原人,也未尝不可。 只是如此一来,就有些不择手段的嫌疑了。 可虚族与原人之事,毕竟关乎天下苍生,哪怕不择手段,也总好过事发之后,悔恨莫及。 白先生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将这些事情暗自记在心里,然后搁在一旁,开口问道: “近几日以来,乌瑶几人状况如何?” 韦右立刻拱手答道: “安分守己,并无异动。” 说罢这些,韦右稍稍迟疑,补充说道: “但那先天无垢道体的青丘狐,状态却是越来越差,周身弥漫出来的死气,极为浓重,在下也是迫不得已,只得动用护阁大阵,将其镇在那间客舍之中,但也因此,客舍已经无法住人。恰在昨日,秦九州与徐老道,还曾试图闯入屋中,却只在那屋里待了短短三息,就被死气侵入体内,被迫退出,甚至就连徐老道的那只造化葫芦,也被死气污染严重,以在下之见,短时间内若是不能寻到可以比及造化青气根源的天材地宝辅以修缮,恐怕这件王道圣兵,不出几年,就会逐渐腐坏,沦为无用之物。” 白先生闻言微微颔首。 这件事,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过一些,但具体如何,还是这才知晓。 韦右又道: “秦九州与徐老道两人,此间正在附近另外一间客舍之中修养伤势,但情况似乎有些不妙,按照秦九州的说法来讲,若是寻常死气形同水流,那这青丘狐身上逸散出来的死气,就如淤泥一般,不仅粘在经络脏腑之中难以驱除,并且还会沉入气府,虽可自保,却也会因死气沉积,形成堵塞,导致元炁无法运转,倘若长此以往,只怕就会沦为空有修为境界的无用之人。” 白先生皱眉眯眼,抬头望去客舍方向,稍作沉默,便抬头问道: “前辈可有良法救治?” 韦右一愣,有些莫名其妙,忽又寒毛耸立,骇然转身看向后方忽然出现的那位蓬头老人。 后者神情平淡瞥他一眼,不予理会,走上前与白先生并肩而立,一边抽烟,一边说道: “有些麻烦,但也不算太难,只是除去救治之法,还要用到一种天材地宝与一先天灵宝从旁辅助,天材地宝唤作祁缘枝,可去南海孤岛寻得,除此之外,南方还有一个名叫龙虎山的山上仙家,也有收藏此物。另外那件先天灵宝则是名作菩提妙树,大乘圣地就有一件。” 白先生转头问道: “非要不可?” 霍成点头道: “祁缘枝与菩提妙树,都是胜在一个‘清’字,若是没有这些,死气除不干净,虽然对于秦九州与徐老道而言,只是一点淤积残留的死气而已,不会产生太大的妨碍,但气府本就如同山间泉眼,哪怕只是一点泥沙沉积,也会影响泉水涌出。” 白先生稍稍沉默片刻,便点头说道: “之后我会找人分别走一趟龙虎山与大乘圣地。” 霍成斜眼看向依然有些惊疑不定的韦右,笑呵呵道: “这不就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韦右一愣,欲言又止。 白先生实在没有心情开玩笑,无奈言道: “韦副阁主还要坐镇补天阁,岂能随意远离...大乘圣地这边好说,佛门中人,向来慈悲为怀,虽然有些僧人已经忘了根本,表里不一,可那渡难神僧,确是悲天悯人之辈,过程虽然难免坎坷,但最终结果,想来不差。倒是龙虎山那边...” 白先生叹了口气,皱眉说道: “两年之前,龙虎山出了场意外,究其根本,则是龙虎山的某个内门弟子,因为一时不慎,闯入禁地,又出于好奇,开启黑匣,放出了某个上古时期就被镇入其中的邪修灵魄,将其夺舍之后,便就此离去。虽然此事没有产生什么太大的风波,但也只是因为龙虎山担心会因此事成为众矢之的,这才有意隐瞒,不曾对外明言,若是此间天下格局并非这般,而是如同往常那样,恐怕这场意外,就足以闹得整座江湖腥风血雨。” 霍成抽了两口老烟杆,微微点头。 “这事儿我知道。” 白先生道: “所以如今的龙虎山,心思全在追捕邪修灵魄的事上,要想打从他们那里得到祁缘枝,怕是需要相助他们追捕邪修灵魄。其实此事最好是让秦九州去,毕竟那位邪修的诸多手段,着实不弱,尤其灵魄方面,造诣极深,便是当年云温书最为鼎盛之时,比之也是伯仲之间,虽因镇压太久,已经十分虚弱,但其根本还在,一旦惨被逼到绝境,难保不会鱼死网破,哪怕是我,也或席秋阳,都未必能在这种情况下安然无恙,虽不会死,却也难免重伤,所以如果没有虚族与原人的事情,或许我还可以尝试亲自出手,将其打杀,但现在却是万万不能。如此一来,最好的法子无疑就是将他再次镇压,恰好秦九州早在多年之前,就在一场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学了龙虎山的古老传承,自是最佳人选,可偏偏...” 白先生就只说到这里,之后便摇头一叹,不再多言。 霍成一同沉默下来。 韦右仍在一旁,自是全都听入耳中,闻言之后,心下暗自理清了事情脉络,先是瞥了一眼白先生另一边的霍成,暗自奇怪这世上何时多了这么一位大圣出来,但也不曾深入探究,上前半步,试探说道: “天权圣地同样精通镇压之法,并且如今还是一门双大圣,只需门中还有一人坐镇,就不必担心底蕴流失一事。白先生何不亲自前去,与那天权老圣主说上一声,请他出马?” 霍成瞥他一眼,冷笑连连,语气讥讽道: “亏你还是补天阁的副阁主,连你都能想到的事情,他能想不到?你可知天权圣地那个所谓的老圣主,早就已经余寿无多,如今更是落到一个苟延残喘的地步,如今还要避世闭关才能勉强咬紧最后一口活人生机,延命不死,便是一直学那海中老鳌一动不动,也最多再活三五年之久,就会生机溃散,身死道消,如何还敢出门与人打打杀杀?” 韦右神情一滞,低头不语,心下着实恼火霍成的语气,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白先生缓缓叹道: “前辈因为之前的事情心里不快,我是知道的,但也不必这般讥讽韦副阁主,拿他撒气,毕竟他与之前的事情并无关联,不该无辜受害。” 霍成脸上表情立刻阴沉下来,将那老烟杆塞进嘴里,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端着烟杆,神情烦闷,好一阵吞云吐雾。 韦右神情骇然,悄悄看了一眼盘坐在地的霍成,因为白先生之前对他的称呼,心头掀起惊涛骇浪。正此间,霍成忽然回头看他,韦右连忙退后半步,弯腰更低一些,不敢再看。 霍成就只冷哼一声。 白先生沉默许久,这才说道: “实在不行,就让冯铄去一趟吧,此人嘴皮子方面的功夫还算不错,心性心态也极好,或许能够说动如今一门心思全在追捕邪修灵魄的龙虎山,以物易物,从他们手中换来祁缘枝。而若龙虎山不肯以物换物,非得相助他们追捕邪修灵魄...恰好冯铄也很精通灵纹阵法,在镇压一道,同样造诣不浅,虽不知是否可行,但也总要好过手段粗浅之辈。” 闻言之后,韦右立刻了然,当即拱手答道: “在下这便去与他说。” 白先生微微颔首,又言道: “虚族与原人的事情,也不必继续瞒下去了,你该知道怎么做。” 韦右猛然抬头看向白先生,张嘴欲言,似是还在担心虚族与原人的事情一旦暴露,就会立刻影响天下大局,导致人间大乱,但最终还是重新低头,应了声是,便后退几步,转身匆匆而去。 第622章 烽烟四起(一) 客舍。 距离云泽出事,已经过了数日有余,而自从白先生与那自称霍成的蓬头老人离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此间,所以乌瑶几人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就只有时刻关注小狐狸身上发生的变化,可偏偏小狐狸身上弥漫出来的死气已经越发浓重,并且早在两天前乌瑶几人被迫退出房屋的时候,小狐狸就已经落到了一个十分凄惨的地步,浑身毛发脱落,皮肤溃烂流脓,散发出阵阵腥臭无比的气味,以至于嗅觉较之常人更加敏锐的黑衣小童,数次作呕,连同乌瑶夫人也是一般无二的不堪忍受。再到如今,屋中已被浓郁死气彻底充斥,所以一眼看去,就只一副黑烟滚滚的模样,再也难见其他物什,而那小狐狸如今又是一副什么模样,更无从得知。 客舍房屋墙壁上,灵光迷蒙,条条纹络分明可见,明暗更迭,滚滚死气虽被镇在房屋之中不曾泄露,但一门之隔,却是天壤之别。 正月初四。 第四天。 天色渐晚。 乌瑶夫人依然守在房屋门前,目光隔着窗扇缝隙看向屋内,虽然无法见到此间应该还在床铺上的小狐狸,却也隐约能够听到一阵阵的细微呻吟,显然是那先天无垢道体的青丘狐,正因血契反噬,与云泽一般遭受着莫大的痛楚。 乌瑶夫人暗自捏紧拳头,神情冰冷,忽然紧咬牙关,走上前去。 却被从旁赶来的黑衣小童见到,连忙上前,死死拽住了她的一只手腕,摇头大喊: “夫人,不能进,不能进啊!” 乌瑶夫人脚步一顿,咬牙愈紧,低头瞧见黑衣小童满脸祈求,眉眼之间露出些许痛苦之色,最终还是放弃冲动,收了暗中挣扎的劲力,神情萎靡,眼神颓丧。 黑衣小童这才松了口气,松开乌瑶夫人的手腕,踮起脚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劝慰。 不远处,另一间客舍房屋,卫洺缓缓转身,返回屋内,目光看向左右两张床铺上面,正在各自调养生息的秦九州与徐老道,两人脸上都有肉眼可见的灰暗之色,像是就在皮肤下面,有着一层薄薄的黑烟,正在顺着血管脉络缓慢流动。只是相较于秦九州的面色灰暗,徐老道显然气色更好一些,但与此相应的,在其身旁的那只造化青气葫芦,已经不复从前那副纯粹无暇的美玉模样,反而布满了宛如树根一般的黑色纹络,不断腐蚀制成这只王道圣兵的造化青气根源,隐隐能够听到一些嗤嗤声响,细看去,便可见到葫芦表面黑纹之处,已经开始出现坑坑洼洼的凹槽。 凹槽并不明显,但也真实存在。 倘若任由这些格外粘稠的死气,继续污染侵蚀这件王道圣兵,只怕出不几年,就会彻底碎裂,沦为无用之物。 卫洺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忽然眼神一动,侧身看去,正见黑衣小童与乌瑶夫人推门而入。前者忧心忡忡,后者面容憔悴,卫洺便闷不吭声,让开道路,随后目光看向门外,正见孟萱然与陆家平两人各自拎着一只三层食盒,返回这边。 更远处,还有不少之前听到黑衣小童的喊声,便出门看戏的护道人,多数只是作壁上观,看个热闹,少数则是面色遗憾,唏嘘感叹,还有一些,像是如今身为吴麟子身边护道人的那位天枢长老,也或更早一年便已跟随姚鸿飞一起来到补天阁的瑶光太上,则是暗自幸灾乐祸,但这一类人,往往只在远处观望,不会特意跑上前来说些刺耳难听的风凉话,以免触了乌瑶夫人的霉头,惹祸上身。 卫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与那天枢长老和瑶光太上各自对视一眼,眼神冰冷,面色冷峻。 陆家平进屋之后,在卫洺跟前稍稍驻足,压低了嗓音小声说道: “既是仇家,云师弟出事之后,他们肯定幸灾乐祸,这是难免的事情,卫兄何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若是气坏了自己,岂不正合他们的心意?” 卫洺只微微摇头,不曾说话,转身去到桌旁落座,低头出神。 有些关于尉迟夫人的事情,卫洺大概能够猜到一些,只是不知具体如何,便时常暗自猜测,只是卫洺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这些事情在他而言,不仅苦死无果,并且多思无益。 却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定神。 就像陆家平与孟萱然两人,近日以来,总会一天三次主动跑去饭堂那边,亲自动手下厨做饭,就是为了能够找些事做,才不至于落得乌瑶夫人那般,心里一直牵挂着小狐狸与云泽的情况,整日提心吊胆,更怕稍有不慎,就会因为一时冲动,闯入那间已经形容恶土死地的房屋之中,再落到秦九州与徐老道这般的境地。 桌上传来碗筷杯碟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 一碟又一碟美味佳肴摆在桌面上时,黑衣小童去了一趟谢安儿与阮瓶儿、鹿鸣三人的房间,将她们叫来此间,只不多时,除去秦九州与徐老道之外的几人,便各自落座,只是席间却无一人说话,哪怕贪嘴爱吃如同陆家平,也始终都是一副沉闷模样,任凭他与孟萱然的厨艺再怎么精深,这些饭菜吃进嘴里,也是味同嚼蜡。 直到前些日子这才因为隐瞒不下,终于得知事情真相的鹿鸣,更是一副病恹恹的可怜模样,眼眶红肿,显然前不久才刚刚哭过。 只片刻,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就先后放下手中瓷碗,一个起身出门重新回去之前那间客舍房屋的门外,一个坐在原地低头不语,双手手指搅在一起,怅然出神,失魂落魄。 黑衣小童匆匆丢下碗筷,紧随乌瑶夫人身后追了出去。 于是前后不过半盏茶左右的时间,一桌本是色香味俱全的晚膳,就草草结束。 孟萱然与陆家平收拾碗筷的时候,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屋内几人闻声望去,正见韦右跨过门槛,走入屋中,身后跟着去而复返的乌瑶夫人与黑衣小童,随后进屋。 韦右抬手示意屋内几人不必行礼,开门见山道: “老夫此次前来,只说两件事。第一件事,白先生与那自称霍成的蓬头老人已经回来了,而老夫也已说过秦九州与徐老道体内死气沉积的事情,按照白先生他们两位的说法,要想尽除死气,除去秘法之外,还要用到祁缘枝与菩提妙树。祁缘枝的事情不必你们操心,老夫已与冯长老说过,明日一早便会动身前往龙虎山求取祁缘枝,但菩提妙树,却还需要你们当中的某一位去趟大乘圣地。” 说到这里,韦右话音稍稍一顿,目光扫过屋内几人,缓缓说道: “大乘圣地乃是佛门清净之地,但有些事情,不必老夫多说,你们也该知晓。那菩提妙树乃是难得一见的顶级灵宝,大乘圣地必然极其珍稀,所以此行之人,不仅需要身份修为足够得到大乘圣地的重视,还要能说会道,并且精通人情世故。除此之外,老夫也会拿出一件宝物,可以一并带去,作为交换,只是具体需要什么宝物,还未定下,可以是灵株宝药,可以是灵决古经,也或搏杀大术、灵兵法宝,甚至可以是灵族精血。为保此行不会空手而归,老夫建议最好拿上其中三样,才能万无一失。” 闻言之后,屋内几人顿时面面相觑。 秦九州与徐老道同样已经睁开眼睛,正要说话,韦右便再次抬手,将两人制止,随后说道: “这件事不必急于一时,你们可以自行商定,老夫今晚便会定下究竟该以何物作为交换,明日一早还会再来。除此之外,老夫还有一则建议,就是此番南下去往大乘圣地之人,未必只在屋内几人之间挑选,像是姜家麟子姜北、景家麟子景博文,甚至通过钟氏麟子钟乞游,找来那位被人暗中尊以游龙之名的钟婉游,都是可行之法。” 秦九州闻言颔首,满脸病容笑道: “韦副阁主所言,倒与在下心中所想,一般无二。” 韦右微微点头,随后上前几步,打从怀里掏出两本手抄书籍搁在桌面上,又用手指在那书本上面敲了两下,缓缓说道: “书中内容,便是第二件事,你们看过就会知晓。只是老夫还有一事需要拜托诸位,就当是老夫拿出宝物交换菩提妙树的报酬,还请几位莫要推辞。” 韦右目光先后看向乌瑶夫人与黑衣小童、孟萱然三人,这才缓缓言道: “诸如此类的手抄书本,老夫这里还有十几不到二十份,需要送往其他几处圣地家族与妖城,以便书中记载之事,可以短时间内昭告天下,被世人得知。但老夫毕竟身为此间坐镇之人,补天阁又人手短缺,就只能拜托几位辛苦一趟,分别送往秦川淮水南北两处各两家,以及海外南北各三家。当然除了几位之外,老夫还会另外找人相助送书,至于具体需要送去谁家,无妨,只要保证每两份手抄书本不会相隔太近,避免书中之事因为重复传播,浪费时间即可。” 话音方落,乌瑶夫人便转身而去,显然是不打算参与此事。 黑衣小童面露迟疑之色,一时不知该不该追去。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第623章 烽烟四起(二) 此次送书之行,韦右并没有强迫在场几人非得答应的意思,当然也不会因此多想什么,毕竟在他而言,之所以会拜托乌瑶几人帮忙送书,只是为了能给他们找些事做,而不至于整天守着那间已经形同恶土险地的客舍房屋失魂落魄,但在来此之前,韦右也已有所猜测,知道乌瑶几人未必能够放下此事,所以房间里忽然变得安静无比,不在韦右的意料之外。 屋里的氛围,僵持了片刻。 只是韦右正待开口说话的时候,卫洺忽然起身上前,从桌面上拿起书本开始翻阅,眼见于此,韦右便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目光看向这位先天剑胚,正见卫洺眼神逐渐变得阴沉凝重,面露惊疑不定之色。 周遭几人心下好奇,除去黑衣小童见势如此,直接抬脚出门追着乌瑶而去,孟萱然与陆家平几人,都凑上前来,想要一窥究竟。 卫洺将手中书本递给旁人,抬头看向韦右问道: “韦副阁主,书中所言,当真如此?” 韦右颔首,缓缓说道: “书中记载之事,绝非虚假,只是在此之前,因为白先生担心此事一旦过早暴露,很有可能导致人心惶惶,引起天下大乱,这才被迫将其隐瞒,但也不能完全隐瞒,便在半年之前,就以循序渐进之法,一点一点将这书中记载的世事真相,露给世人所知。其实按照老夫心中所想,此间也还未到公布虚族与原人祸乱之时,可白先生却在今日归来之时,与老夫言说,此事已经不必隐瞒,至于为何如此,实非老夫这般目光短浅之人能够揣度。” 闻言之后,屋内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唯独秦九州面露沉吟之色,随后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艰难下床,步履蹒跚来到房门处,抬起一手扶着门框,抬头远望。 韦右回头看他,开口问道: “秦少爷聪慧过人,若是已有猜测,不放赐教?” 秦九州闻言一笑,摇头说道: “韦副阁主过誉了,我又哪里能够猜到这些事的背后原由。” 韦右皱了皱眉,仔细打量秦九州的面上神情,大抵知晓,秦九州该是已有猜测,或许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这才不曾坦然相告,便只叹了口气,不曾继续追问。 卫洺想了片刻,与身边几人对视一眼,随后开口道: “韦副阁主的计划,在下已经大概猜出十之八九,既然事关天下苍生,在下便也有心尽一份力。不若如此,那大乘圣地所在之处,临近西北荒凉之地,距离此间不算太远,恰好在下习有御剑乘风之法,虽不精妙,但在赶路方面,确也不会输给方寸天地之法,而那大乘圣地又与朗氏妖城、柏氏妖城、熊氏妖城、天璇、天玑为邻,正可作为送书之选。再者家师盛名已久,此话说来虽有自夸嫌疑,但也确实如此,所以在下登门拜访,理应不会遭遇大乘圣地的冷落对待。如此一来,也就不必再去叨扰姜家麟子与钟氏麟子,还可让他二人将心思全部用来联络背后靠山,说明事情真相,方便书中记载公之于众。韦副阁主以为如何?” 韦右闻言,面露沉吟之色,随后微笑点头道: “明日一早,老夫便将用以换取菩提妙树的宝物送来此间。” 卫洺抱拳一礼,便转身回去房间角落,开始闭目养神。 秦九州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当中露出些许赞赏之色。 虽然韦右没有强迫要求在场几人必须帮忙的意思,但人情往来,可从来没有白拿好处不做事的道理,所以如果没有卫洺此番主动帮忙,哪怕韦右不会说些什么,并且确能理解屋内几人为何不肯帮忙送书,可心里却也难免会因此事留个疙瘩,导致相互之间横生嫌隙,对以后不利。 其余几人,心里同样清楚此中关节,阮瓶儿、陆家平几人尚且还好,毕竟修为境界还不算高,而送书一事,又绝不只是千里迢迢,便有心无力,唯独孟萱然,面露为难之色。 韦右自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便主动笑道: “送书一事,老夫不会为难诸位,毕竟此间补天阁中,就有不少圣地世家,也或妖城家族出身的麟子麟女,他们手中,必然掌有联络靠山的手段,而老夫之所以出此之策,也只为了能让世事真相可以更快做到天下大白,所以一旦真要计较起来,送不送书,影响虽有,但也不大。” 说完这些,韦右面上笑意便逐渐收敛,目光扫过在场几人,神情严肃,语气沉重道: “老夫只望在场诸位能够明白,很多事,可失小礼,不可失大义。” 闻言如此,屋内众人一时间面色凝重。 韦右拱手告辞,转身离去。 秦九州这才回过神来,满脸病容,扯起嘴角笑了一笑,轻声说道: “这老东西,是在明里暗地点咱们呢。” 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的徐老道,这才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望向门外韦右离去的方向,苦笑说道: “确实是意味深长...” 说完,徐老道便低头不语,与屋内众人一般,眼神都是复杂无比。 ... 这一夜,方才平静了没有多久的补天阁,忽又因为两件事,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第一件事,便是九层经塔的守经长老,忽然就从冯铄换成了韦右,而本为此间守经长老的冯铄,则是不知具体去向。至于其中具体缘由,补天阁内,无人知晓,恰好海外琼斯家族的那位继承人,今夜因在经塔修炼,碰巧晚归,便第一时间瞧见了坐镇柜台后面的韦右,稍稍一愣,就开始口音古怪地大呼小叫,惊动了还在九层经塔中的不少弟子。再此之后,便与第二件事有关,所以此人才会跑去冰山那边,披星戴月奔走相告,一路上都在扯着嗓子拼命嘶喊,惊动不少补天阁弟子,甚至险些被打。 第二件事,则是自从韦右“继任”守经长老之后,柜台里边,就随之多出了不少宝物,包含天材地宝、灵株宝药等等之类,而韦右则是面对这些珠光宝气熠熠明亮的各色宝物,面露难色。只是一旦对比柜台旁边忽然多出的“书山”,这些看似夺人眼球的宝物,就忽然显得有些不值一提了。 原本是在经塔读书也或修炼的众人,被那琼斯家族继承人惊动之后,下来查看真相,这才有人察觉书中内容的古怪,全部都与虚族、原人有关,有详有略,但具体内容,大抵相仿。待与韦右证实了书中内容,就立刻意识到此事重大,紧随琼斯家族继承人之后,赶往冰山,恰好碰见一大群人围着那位琼斯家族继承人,语气神态极为不善,便赶忙言简意赅说明了书中记载之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还没等到天亮时分,整座补天阁都热闹起来,十之八九的补天阁弟子都已听到消息,赶来经塔查阅书山,于是经塔一层二层,一下子人满为患,虽然不时能够听到惊呼与惊叹,但总体氛围,却是略显压抑。 在此期间,白先生甚至亲自来过一趟经塔这边,与在场众人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天道崩塌之日,已然更近,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三十来年不到四十年左右。第二件事,虽然原人祸乱还不好说,但虚族必因此事措手不及,哪怕这一族类本意是要潜心筹备,以待万无一失之时才会挑动战争,但在如此大势之下,虚族进攻人间之日,必然已经近在咫尺。 韦右也是闻言之后,这才终于明白过来。 而此番话后,白先生便不再多说,一步踏出,返回极北深处,经塔当中,则是一时之间落针可闻,随后哄然一乱。 待到天才放亮,经塔忽又变得宽阔起来,原是不少麟子麟女,都已意识此中之事,事关重大,便各自返回弟子房中,也或干脆跑去冰山黑市,各显神通,依靠种种手段联络靠山。 天色大亮。 天下大乱。 经塔这边,塔门一侧显眼之处,忽又多出一则最新贴出的条令,其上所言,是以今日为始,便要彻底杜绝补天阁内任何厮杀,如有违者,严惩不怠。 只是除此之外,条令后面,还有一句韦右前不久才与孟萱然、卫洺几人说过的话。 “事关天下,可失小礼,不可失大义”。 意味深重。 与此同时,韦右已经带了精心挑选出的三样宝物,去而复返,来到客舍这边,将宝物交予已经养精蓄锐大半夜的卫洺手中,待其离开之后,又将此间所有护道人全部叫去之前搭建成的高台那边,想要再找几人帮忙送书。此间众人,神色各异,有些人面色凝重,有些人嗤之以鼻,还有些人悄然退后,又有些人主动上前。便只片刻,就有不少人影腾空而起,强行施以蛮力打破人间与虚无之间壁垒的轰鸣,一时间连成一片,甚至震得远处雪山,轰然崩塌,激起雪雾滚滚,白浪冲天。 韦右立于高台上,不曾理会下方之人议论纷纷,抬头目送众人远行,神情肃重,拱手作揖,一揖到底。 第624章 烽烟四起(三) 东海,度朔山。 自从李雍赶来这里,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些时日了,只是任凭他已走过很多地方,也仍是一无所获。 这一天,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阴冷入骨,在天上的乌云已经酝酿了许久之后,终于洋洋洒洒的飞落下来。而在鬼山一角,尽头就是落云崖的山间小路上,李雍一身铁甲,正被这场阴雨霏霏打得铿锵作响。 身为庆国最后一位天策上将,生前曾经征战多年,一身肃杀铁血豪气,死亦长存,便与此地阴气滚滚,显得格格不入,行走其中,就好像是在无形之中有着一场极为激烈的战场厮杀,阴气如刀,豪气似剑,无形中的交戈碰撞,总会带起一些肉眼难见的气机乱流,以及分明可闻的金铁声响。可越是如此,对于如今已经只剩一缕残魄的李雍而言,就越是凶险,无形中的阴气侵蚀,已经让他这幅没有躯壳保护的“身躯”,变得越发黯淡,像是风中残烛,摇摇欲熄。 而这隐隐之中透出一些缠绵悱恻之意的阴雨,对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所以李雍的脚步与背影,就显得格外沉重。 临近正午,这场阴雨已经逐渐变得小了一些,但也只是眼下如此,生前也曾位高权重的李雍,虽然很少关心那些行走江湖才要知道的事情,但也曾对一些与他无关的事情有所听闻,就像一旦午时过半,阳气就会由盛转衰,阴气则会触底反弹,故而阳弱阴盛,所以只要再过片刻,这场看似已经越来越小的阴雨,说不得就会忽然变得格外急促,并且于他而言,还会凶险更甚。 阴气与豪气的交戈,无形之中,依然激烈。 李雍暂停脚步,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神情凝重,眉关紧蹙,抬头望向前方断崖。以其目力,自是能够认出落云崖这种险地,并且深知此地往往被人说做“飞鸟不能渡,云雾垂山谷”,哪怕如他这般圣人修士,也一时间面露难色。 可若原路返回,路上也无躲雨之处。 李雍胸膛起伏,喘了口粗气,顶着这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继续缓步上前,想要靠近瞧一瞧,附近是否有些可以通往别处的小路,哪怕险峻一些也无妨,而若实在无计可施,那就只得以凌空蹈虚之法,去往别处。 虽然此法更费力气,但也总要好过强行抵抗阴盛之雨。 行走途中,李雍偶尔抬头,面露疑惑之色。 这座鬼山,与他生前听人说过的鬼山模样,似乎有着某些不同之处。 但具体又是哪里不同...许是时日太久,已经想不起来当初那位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具体是个什么说法,也就实在瞧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 很快,李雍就已来到落云崖前,低头看去,正见黑雾滚滚,沉入其中,而在上空,阴云密布之间,则是极为诡异地留有一座模样近似深渊悬崖的天坑,天光直射,垂落下来,有着肉眼可见的轨迹,并且还能见到丝丝缕缕的云雾也被拉扯落下,坠入谷底深处。偶有阴风吹袭,雨丝乱飞,一旦来到悬崖上空,就会立刻直线坠落。 李雍转头分别看向左右两边,眼神当中露出些许狐疑之色。 地面、崖边,分明能够见到一些厮杀过后留下的痕迹,看似已经有些年头,但这所谓的“有些年头”,绝对不长。 但他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诸如此类的痕迹,在度朔山上,并不罕见。 就像不久之前,约莫四五里外,他才刚刚经过一片黑草稀疏的石坪,那里同样有着极为明显的打斗痕迹,并且破坏严重,甚至是在一些裂隙与角落当中,还有不少“味道”古怪的佛蕴残留。 所以比起这个,李雍更加在意的,还是有无躲雨之处。 只是四下看过之后,李雍就面露失望之色,随后稍作沉吟,就转身回去那片黑草稀疏的石坪附近,抬头张望片刻,便向着山崖上方一跃而去,途中脚尖偶尔点在山壁上面,不断借力,前后只是短短片刻,就以来到山顶高处。 居高望远,整座鬼山在其眼中一览无余。 水雾渺渺,阴气靡靡。 李雍眯眼四望,最终目光看向远处一座向外突出的石崖,随后心下暗自估算时间,距离午时过半,还有约莫一盏茶左右,便不再迟疑,脚尖一点,便以兔起鹘落之势,往远处那座石崖而去。 不过在此之外,李雍还另外瞧见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景象。 像是鬼山手掌所在之处,正有两位衣着打扮看似十分老旧的野修散修,正在一位土夫子的带领之下,沿着鬼山手臂侧面的小路,缓缓攀登。像是在这鬼山孤岛的边缘,正有一艘大船缓缓靠岸,船上除了许多装扮寻常的野修散修之外,还有不少光鲜亮丽之人,其中又以一堆年轻男女最为瞩目,各自身后有人打伞,并且身旁还有大能修士保驾护航。再就是鬼山另一边,一伙三人,一老两少,看似也该有些来头,却也不知怎的,竟然惹到了一处杀人恶土,正被一泼黑水化作巨蟒,疯狂追杀,还没来得及跑出多远,就被这泼黑水劈头盖脸砸在身上,当场落到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许是因为年关前后的两场激烈厮杀,经过一些好事之人的以讹传讹之后,就有某些利欲熏心并且胆大包天之辈,信以为真,还以为此地真的出了什么值钱的宝物,便跑来这被世人叫做“鬼门关”的度朔山,追寻机缘。 好言难全该死的鬼,李雍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便也不曾多管闲事,否则真要上前好言相劝,说不得还要被人当做居心叵测之辈,阻碍他们的发财大计。 但这些冒险之人,来得确实不是好时候。 片刻后,这场原本看似已经快要停下的阴雨,在午时过半之后,果真变得大了许多。 并且显得尤为急促。 偶有阴风吹袭,吹得黑雾滚滚,吹过一些险地恶土,还会带来孤魂野鬼的哀嚎之声。 李雍已经来到石崖下方,双臂环胸,任凭周身无形之中的阴气豪气激烈厮杀,发出阵阵铿锵之声,抬头看着这场突然急促的大雨,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 若是那些来此寻觅机缘之人,有着足够的眼力手段,能够看出这场阴雨肯定还会持续好一段时间,便趁早离开,那么回去之后,虽然难免大病一场,但也不会丢了性命,可若只有手段,没有眼力,非得冒雨寻宝,只怕十之八九都会因为这场杀性极重的阴雨,身死道消。 这场阴雨,颇为古怪。 李雍眼神之中尽是担忧,但他毕竟只剩一缕残魄,没有肉身保护,便在阴雨之下,哪怕身为圣人修士,也会显得格外脆弱,便也不曾冒险离开此间躲雨之处,又用力摇头,将此地那些胆大包天的寻宝之人丢之脑后,转身来到石崖根部,抬头看去。 石崖顶端,确是极为突出,形似尖锥一般,但在眼前,却是一片极为平整的石壁,其上隐隐有些莫名给人以“干净”感觉的妖气残留,再要细看,还能勉强瞧见一些横平竖直的痕迹,看似人为刻就,像是文字笔画一般,只是这些所谓的“笔画”,偏偏又是左边一道,右边一道,并且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难以分辨的杂乱痕迹,就让这片平整石壁,看起来尤为坑坑洼洼。 李雍抬头观看许久,眯眼皱眉,缓步走上前去,伸手抚摸上面那些规整痕迹,随后原地盘坐下来,从旁随手拿了一颗黑色石子,就地将那石壁上的诸多“笔画”,全部抄了下来,尝试拼凑。 石崖外部,雨声连绵。 此后过了整整两日,这场大雨,虽然时缓时急,却始终不停。 在此期间,曾有一位年事已高的土夫子,遍体鳞伤的模样,踉踉跄跄寻到此地,想要在此躲雨,李雍姿势不曾拒绝。 土夫子自称一鸣道人,乃是海内道一观的长老之一,此番是受门内某位道号叫做无为子的“前辈”吩咐,前来寻觅机缘造化,只可惜机缘没寻到,话也没说完,这位早就已经阴气入体、病入膏肓的一鸣道人,就被体内阴气化作“钢刀”,斩断了生机,饶是李雍已经尽力出手阻拦阴气,也依然没能留住此人性命。 所以石崖底下,就随之多了一座低矮坟头,紧靠崖壁。 再到第三日,正午过半。 李雍忽然心有所感,转身望去,正见鬼头方向,忽然出现杀鸡滚滚,阴气冲天,甚至搅得漫天乌云倒灌下来,状如漩涡,又似天坑,紧随其后,就有一束天光垂至落下,照在鬼山其中一颗头颅上面,之后便有一道形似常人又如猿猴的身影,在这天光之中缓缓浮空,待到身影浮上一半,天穹之上,立刻出现无数黑色雷霆编织如网,再随那道身影发出一声宛如婴儿啼哭一半的声响,就有无数黑色阴雷滚滚砸下,几乎覆盖整座鬼山。 天惊地动,四海沸腾! 第625章 烽烟四起(四) 东海深处再起风波,天光射落,如戟如剑,万里可见。 度朔山北九千里外,有一海中孤岛,本是四季如春,鸟语花香,如今却成一片荒芜,满地焦黑,赤地炎炎,犹胜一场巨大山火焚烧过后的景象。岛上有一焦土山脉,上有三峰,对立耸峙,下有深谷,谷有赤火,将河道蒸干,如水流淌,所过之处,无物不焚,融金断玉。 未时过半,山岛岸边忽然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肤色黝黑,穿着打扮如同寻常渔夫一般,头戴斗笠,身背竹篓,肩上还有一根两丈长的竹制鱼竿,落地之后,皱眉不已,转身看向身后海面,正见海水因这山岛灼烫,已经汩汩沸腾,蒸汽渺渺茫茫,沿着海面流淌开来,海中鱼虾多数已经烂成肉泥,随波逐流,涌向八方。 更远处,则是那条一个时辰之前忽然出现的天光射落,与之相伴的,还有九天之云倒垂,四海之水皆立,如墨阴雷滚滚激荡,鬼魂野鬼嚎啕不绝。 就连打从度朔山那儿吹来的海风,都显得格外-阴冷。 赶海老人用脚尖磕了磕地面,回身看向这座不大的山脉,分明可见,山谷上空火光熠熠,山体表面彩光迷离,却被这场由南而北的阴风,吹得摇摇晃晃,像是一簇篝火,正在剧烈跳跃。 老人不畏灼热,也并未施展任何类似缩地成寸的神通,缓慢步行,往其中一座峰的峰顶而去。在此期间,老人始终步伐稳健,每一步踩在黏软地面之时,最多不过留下一个浅显脚印便罢,偶尔行至险峻之处,便脚尖一点,纵身跃起,随后身形落定之时,同样不会陷入黏软地面,甚至就连脚印痕迹,都与先前走动之时,一般无二。 许久之后,赶海老人这才终于来到峰顶最高处。 往下瞧去,便见谷中热浪腾腾,火光熠熠,四周山体已经熔作岩浆,赤红明亮,正沿斜坡缓慢流淌,最终在这山谷深处缓缓汇聚,在此途中,岩浆也会随着谷底温度的迅速攀升,逐渐变色,先作金黄,后作白亮,最终则在靠近谷底之时,蒸发湮灭。 老人双眼虚眯,分明瞧见那片白亮之间,那位往日里总是盛气凌人的火氏老妪,神色痛苦,就只剩下半个身子,虽然伤势正在不断恢复,但肉身修补的速度,却又因为伤口之中还在不断翻腾的黑白二气,就显得格外缓慢。 火氏老妪有所察觉,猛然睁开眼睛,看向峰顶。 老人微微一笑,一步迈出,脚掌踩在岩浆上面,随波逐流,缓缓落进谷地深处,来到火氏老妪近前,后又神情戏谑,围着这位半个身子不着寸缕的老妪转了一圈,口中不断啧啧轻叹。 待到老人重回面前,火氏老妪这才冷笑说道: “到底还是被你逮着了机会。怎么,还不动口,是嫌老身这幅残破躯体血肉太少,不够你这喜食妖族同类的老龙填饱肚子?” 说完这些,火氏老妪面上神情蓦然一沉,冷哼说道: “世人都说老身残暴不仁,却不知世上你这老龙,就连亲生子嗣都能下的去嘴,前后统共四子九孙,却被你给吃得干干净净...对了,倒也不是干干净净,你还留了一个先天龙丹的孙儿,没太舍得直接吃进肚子,是嫌你那孙儿修为太低,血肉不补,还是打算留到日后,待得修为境界进无可进,再将你那先天龙丹的孙儿当作破境机缘?” 老人在这老妪跟前蹲下,缓缓摇头,平静说道: “我来找你,还真不是为了你这千载难逢的珍馐美味,而是为了正事而来。” 火氏老妪看他片刻,忽然冷笑一声,俨然是不肯相信这头老“龙”的鬼话。 眼见于此,老人双眼虚眯片刻,眼神深处掠过一抹残忍狰狞,随后恢复如常,仍是语气平静,缓缓说道: “我知你在此间养伤,所以应该还未听说三日之前打从补天阁那儿流传出来的消息,这才特意赶来与你说上一说,毕竟此事确实关乎天下生灵,莫说你那火氏妖城,就连凡夫俗子,也休想置身事外。可若你还打算继续冷言冷语,针锋相对,那我转身离开便是,反正火氏妖城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说到最后一句,老人已经站起身来。 居高临下,低眼俯瞰,老人似笑非笑。 火氏老妪眼神阴翳,抬起眼睛死死盯着这头寿比大鳌的老“龙”,瞧着他那高高在上的模样,心里着实感到阵阵恼火,便将有且仅有的一只手掌虚按一下,强行支撑残破肉身悬在半空,与这赶海老人高度等同。 老人嗤笑一声,摇头说道: “你又何必非得在这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面浪费力气。像你当初年轻的时候,为了修行资源,为了权利财富,在下面的次数还少吗?怎么,现在觉得委屈了?触底反弹了?” 火氏老妪面上神色豁然一变,周身气机凶猛激荡,涌现一片炽盛火光,席卷而去,惊得天光晦暗,震得山峦倾塌。 “大胆!” 老人抬手拍碎迎面而来的火光,脚下站立之处,方圆丈许之内,稳如泰山,闻言之后,面露微笑,悠哉说道: “这就已经气急败坏了?明明是你自己做过的腌臜之事,这儿也不是你的火氏妖城,怎么,只许你做,不许我说?可我记得当年云温书正值鼎盛的时候,他就曾在火氏妖城,而且还是在你那座空中楼阁,与你当面说过这些...我想想,好像是你瞧见人家身负绝世之名,又被世人喻作一身光芒照穿岁月长河,就想故技重施,用自己当时还算保养得当的身子,换取云温书的坐镇庇护,只可惜委身不成,还被云温书给当面揭穿了你在年轻时候做过的好事,这才一时之间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但结果却是杀人不成,反被人家一个巴掌甩在脸上。”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面露好奇之色,微微俯身,凑近之后方才笑问道: “我记得当时有人说过,你被云温书那一巴掌扇飞了不少牙齿,现在是又重新长出来了?还是假的?” 火氏老妪气得脸皮抖动,脸色阵青阵白,独手指着赶海老人,浑身颤抖,忽然双眼一瞪,张嘴喷出一口灼烫鲜血,被老人及时侧过身形,躲闪过去。 鲜血落地,立刻将那白亮岩浆烫成虚无。 老人口中啧啧惊叹,看向五官身躯尽都已经僵硬抽搐的老妪一眼,稍作思量,便用左手将那竹竿举起,在她头顶上空点了一下,如敲水幕,凭空荡起层层涟漪,四面扩散,随后当中逐渐汇聚形成一颗浑圆水珠,缓缓落下,正在老妪头顶天灵,一触即入,短短瞬间,便已散遍老妪体内经络脏腑,助其梳理伤势。 火氏老妪这才猛然低头咳出一口瘀滞鲜血,神态随之变得萎靡衰败,容貌也是更显沧桑老迈。 赶海老人将那竹竿重新扛在肩头,缓缓说道: “其实这些陈年旧事,我本懒得再提...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也好记得日后与人说话之时,客气一些。” 火氏老妪看他一眼,随后低头扭脸,没有出声。 老人笑了一声,打从怀里掏出一截血红颜色的玉根,随手丢到火氏老妪的身上,被她下意识伸手接住,看清之后,当即一愣,豁然抬头看向老人,面露惊疑之色。 赶海老人这才言道: “三日之前,许多家中年轻一辈正在补天阁的圣地世家,家族门派,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得到小辈传讯,说了一些古老秘闻,一是如今正在极北深处,准确来讲,是在虚无禁地的虚族,一是早在近古人皇证道之时,就已躲入险地恶土休养生息的原人,此两者便是时代更迭之间的祸乱根源。更多的废话我就不说了,毕竟如今人皇已死,所以你也应该能够想得明白,这则消息忽然传遍江湖的根本缘由。不过在此之外,还有一事,说来倒是挺有意思,就是妖族人族两个族类,甚至包括虚族在内,竟然都是打从外界而来,并且按照最近两天,我从别处听到的消息来讲,”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脚下,微笑说道: “这里,这座人间,这个天下,竟是一座巨大牢狱。所以换句话说,你,我,甚至所有妖族人族与虚族,全部都是惨被关押此处的囚徒。” 闻言如此,火氏老妪豁然抬头,难以置信。 老人轻叹一声,转身抬头望向远处那条天光射落的异象,缓缓开口: “最开始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不信,至少囚徒一事,我是肯定不愿相信的。不过有些事情,确实已经得到了证实,所以哪怕我再怎么不肯相信,也还是觉得,这些消息,理应属实。” 火氏老妪随其目光看向远处那条天光射落,迟疑问道: “你是说...” 老人眼神微沉,语气沉重道: “原人,在虚族口中,亦被称作无魂躯壳、混沌种,故此族类,不入轮回,不死不灭。” 第626章 烽烟四起(五) 度朔山上。 这场因为天光射落便激烈澎湃的浩大异象,还在持续不断,放眼四望,整座度朔山都已在这阴雷滚滚之下,变成了一副满目疮痍的模样,山峰崩塌,黑水枯竭,阴风呼啸吹起孤魂野鬼的哀厉嚎啕,甚至就连李雍头顶上方的这座山崖,也被之前好似雷神暴怒的阴雷接连劈中,像是被人一剑斩过,大如房屋的顽固黑石从天而降,砰然砸在李雍面前,于是地面坍塌,陷出一片蛛网裂痕。 短短一日,如过三秋。 李雍眼角狂跳,一阵提心吊胆。 只是相对而言,还有“安身之处”可以避祸的李雍已经算是走了大运,而那胆大包天跑来此地寻觅机缘造化的许多野修散修,只怕十有八九要在这场密集如林的阴雷之下,死伤殆尽。 黑雷滚滚,阴气滔天。 随着远处那条天光射落的异象出现,人影浮空,整座度朔山上,都在悄然之间横生出了一些无形中的沉重杀机,四下弥漫,悄然流转,好似一条又一条流风匹练,也像一把又一把大戟狂刀,行过山水之间,带起铮铮之鸣。 李雍背靠山崖而坐,身旁便是那位自称一鸣的道人坟墓。 正此间,李雍一边肩膀的上方,头颅侧面,忽然传出一道沉闷声响,惊得李雍面上神色豁然一变,迅速起身,回头再看,那里已经多了一座拳头大小的深坑,深入不知多少距离,断口却是光滑如镜。 李雍瞳孔扩张,忽又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双膝一曲,直接扑倒在地,便听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细微尖锐的声响,抬头看去,正见无形中的一缕疾风,砰然撞在眼前这座平整崖壁上的某一笔画所在之处,随后青光一闪,就听凭空之中忽然出现一道凄厉哀嚎,随后流风破碎,化作千丝万缕流散出去,在这崖壁之上,留下无数细密裂痕。 李雍喘了口粗气,小心警惕缓慢起身,确认身后无妨之后,这才小心上前,目光先是看向崖壁上的那道笔画刻痕,眼神当中有些惊疑不定,随后转而看向那座拳头大小的深坑,稍作迟疑,还是伸出手去,四指深入深坑之中,拇指在外,用力捏握,可这漆黑石壁的坚韧程度,却让李雍用尽了力气,也只堪堪捏出一条不太明显的纤细裂痕,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痕迹。 眼见于此,李雍便脸色一沉,右手握拳砰然砸下,但听一声巨大轰鸣,崖壁之上,立刻多出一座蛛网龟裂的深坑,而其右拳,则是整个陷入崖壁之中,腕部依然足有大半露在外面。待其收拳,顺便带出一片细碎黑石哗哗落下,可这龟裂满布的崖壁,却有一些藕断丝连的意思,一块儿又一块儿个头极大的黑色岩石,依然顽强留在崖壁上面,不曾脱落。 李雍对着这片崖壁看了片刻,随后转身望向远处那条天光射落,面上神情愈发凝重。 这场因为天光射落、人影浮空带起的异象,前后持续了整整一日,方才恢复平静。 只是天光仍在。 抬头望去,正能瞧见那道沐浴在天光中的漆黑身影,缓缓舒展四肢身躯,是个口生獠牙、近人似猴的狰狞模样,体覆黑毛,流转阴雷,肩宽腰细,双臂极长。尽管距离李雍极远,但也大抵能够判断出来,这似人非人的奇怪生灵,该是能近一丈之高。 与此同时,远处那道似人身影,忽然动作微微一顿,随后头颅缓缓扭转,目光看向李雍这边,眼神当中,尽是血腥阴森的残忍无情。 一瞬间,李雍汗毛炸立,如坠冰窟。 但在片刻之后,那似人身影便将目光缓缓收回,双臂随意垂在身体两侧,转而变作腰背佝偻的模样,随后四下张望片刻,耸了耸鼻翼,忽将目光看向西边,稍作停顿,就在一道破空声中,骤然之间激射而去,所过之处,分明留有一条犬牙参差的漆黑痕迹,经久不散。 时至此间,李雍这才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 而在远处,随着那道似人身影的离去,就连天光射落的异象,也在逐渐消失。 待其完全不见之后,李雍方才勉强恢复一些,却也依然觉得口干舌燥,勉强吞了一口唾沫之后,就向着后面挪动身躯,最终背靠崖壁,浑身上下已经再也没有半点儿气力,就连眼睛都也不想睁开。 只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 洞明圣地辖下地界,有一恶土,最深处的黑石大山上,黑云滚滚,风雨如晦,不见天日,唯有山后悬崖深处,依稀可见一点明光,却也惨被浓重云烟层层阻隔,故而至此之后,四望之间,唯有高居山顶的一座老旧府邸,犹似黑暗中的一颗晦暗星辰,点点灯笼烛火,悄然摇曳,火光所及之处,黑暗与光明交界所在,偶有一些苍白也或青灰的稚嫩手掌,一闪而逝。 府邸后院,真名青女的府邸主人,正与那位样貌近似稚嫩小童的圣兵之灵,并肩站在悬崖边缘,脚下便是一盏黑石压住的婴灯,是采婴儿头颅为底座,精血做香烛,胎发作烛芯,又有九制九炼,才能使得火焰赤红,火苗向下,用以镇压下方那具原人“尸体”。 古剑三尺,光寒微凉。 恰在数年之前,云泽与穆红妆远行八千里时,曾经恰好途径此地,虽未真正来过府邸此处,但在当时,山崖下方那具惨被古剑镇杀的原人“尸体”,却还真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而在近日,这具“尸体”却又忽然“活”了过来,时至今日,更是已经眼帘半开,腥光微露,任凭三尺古剑依然插在体内,将他钉在山崖上面,杀机滚滚,透其脏腑,也依然能够缓慢睁眼,重新焕发体内沉寂已久的强横生机。 所以原人头顶那盏火苗向下的婴灯,原本应该安静燃烧的赤红火焰,便在近日以来显得格外躁动,并且燃烧速度,也比往日里更快许多。 稚嫩小童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握着一卷不久之前才刚找来的才子佳人小说,还没来得及看完,就被此地异变惊动过来,前后数日,都在低头关注这具原人“尸体”的睁眼过程,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神色端的无比凝重。 真名青女,本是旱魃老祖身边侍女的女子,也已无法再如往常一般,可以安心借助恶龙龙气与星月华光修炼自身,与那稚嫩小童一般,始终关注原人变化。 而在两人身后,则是那位脸颊苍白无人色的沧桑老妪,低头合眼,闭目养神,两只手里各自拎着一盏还没用过的婴灯,随时等待那位圣兵之灵的召唤,将那悬在原人头顶消耗迅速的婴灯及时更换。 氛围凝重。 片刻过后,稚嫩小童忽然眯起双眼,但听崖下古剑嗡鸣一声,老妪立刻睁开眼睛,松开右手,任凭稚嫩小童抬手一招,将那婴灯招到近前,再以左手比出剑指,向上一勾,使那看似不大却又重逾万斤的黑石漂浮起来,于是原本悬在原人头顶的婴灯,便坠落下去,灯油洒在原人身上,被火焰坠落摇晃之时稍稍触及,就立刻剧烈燃烧起来,赤红火焰,瞬间将那原人吞噬,滋滋有声,烧得原人眼帘被迫只能合起些许,其中腥光也在随之摇摇晃晃,略显虚弱。与此同时,稚嫩小童也将新的婴灯重新摆在悬崖边缘,以黑石将那挑灯竹竿稳稳压住,随后剑指一晃,婴灯烛芯发出噗的一声,火苗出现的瞬间,剧烈摇晃,隐有婴童嚎哭之声,却又转瞬即逝。 待到做完了这些,稚嫩小童暗中松了口气,只是依然不敢轻心大意,忽又想到一件事,头也不回,沉声问道: “婴灯数量还有多少?新的婴灯制作如何?可有意外?” 闻言如此,老妪立刻弯腰回道: “回老祖,婴灯还有一十六只,至于新的婴灯,老奴早先就已通知众仆,此间正在赶制之中,具体已经支撑多少,其间是否有过意外出现,还未问过。” 稚嫩小童挥了挥手。 老妪立刻会意,将手中婴灯毕恭毕敬递给青女,转身匆匆而去。 青女面无表情收回看向老妪离去背影的目光,嗓音清冷,缓缓问道: “老祖想以灯油焚烧,镇压原人?” 稚嫩小童微微点头,目光看向下方火焰渐熄之后重新暴露出的原人“尸体”,却见如此剧烈焚烧之后,原人身上也就只是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焦黑,并且眼帘闭合程度极其有限,其中腥光,同样没有衰弱太多,便一时间心头愈发感到阵阵沉重。 正要开口,稚嫩小童忽然神色一凛,眼神一变,与同样已经有所察觉的青女一般,猛然抬头看向东方,正见远处有着犬牙参差的一线漆黑,正如利箭破空一般,激射而来,所过之处,雷声滚滚。 而其身后,则有清风漫卷,一路紧追不放。 偶有碰撞,天摇地晃! ... 洞明辖下,一时间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天摇地晃之下,生灵涂炭,惨象横生。 究其缘由,根本还是在于一位浑身缠绕黑色阴雷的非人之物,西行之时,恰好途径洞明圣地,与在玉珠峰上饮茶观镜的老秀才有过一个转瞬即逝的短暂照面,尽管只是短短瞬间,但在老秀才而言,依然能够认出这位似人非人之物的模样,与在石山恶土的那具原人“尸体”,大致相仿,便深明其害,就第一时间丢下与他对坐饮茶的山神娘娘,追杀出去,种种手段层出不穷,与那原人激烈厮杀,意图阻拦原人来此营救同族,但在两人此番辗转腾挪之间,仍是不断靠近石山恶土,尤其这位浑身披挂黑色阴雷的原人,靠近之后,忽然一爪逼退紧追不放的老秀才后,便身形拧转,激射而出,身形化作犬牙参差的黑色细线,一闪而逝,将这石山恶土的风雨如晦都给切成两半,只在转瞬之间,就已临近石山悬崖。 但在此间,石崖顶部,却又忽然传出一阵嘹亮剑吟,随后剑光霍霍,冲天而起,自有一番古朴韵味拔地而起,射穿霄汉,恍惚之间,以此为始,方圆八百里内,天翻地覆,变作一片浩浩渺渺的苍莽景象,万千古剑形形色色,插在一片荒凉之中。 也似天地之间,唯有那位稚嫩小童,负手立于一把剑上,神情冷冽,杀机铮铮。 于是下一瞬间,在这剑冢之中,忽然出现剑意环绕,剑气腾腾,如雾如光,艳艳光明。 紧随其后,山崖底部,又有一线明亮忽然冲起,细看去,原是旱魃老祖早年在那天外雷池弯腰掬来的一捧雷池水,破开山腰处的云雾黑暗之后,砰然炸碎,化作一颗颗的浑圆水珠,尽数向着那只修为境界已经等同大圣的原人激射而去,在此途中,浑圆水珠都被拉长,凝作一把又一把雪白雷剑,瞬间将那原人大圣彻底淹没。 一时间轰鸣不绝。 而后便见那位自称圣兵之灵的稚嫩小童,双臂展开,缓缓拖起,于是剑冢异象剧烈一晃,万千古剑铮铮而鸣,声穿霄汉,随其剑指所向,拔地而起,凝作一条古龙剑阵,跟在雷剑之后,继续砸向原人大圣。 老秀才远离百里,神情凝重,左右两臂自然垂落,衣袖之中,却有清风环绕。正此间,万千古剑所向之处,忽然传出一声好似婴儿啼哭的尖锐嚎叫,随后便见一抹乌光乍现,骤然撕裂古龙剑阵,直奔稚嫩小童扑杀而去。 眼见于此,老秀才面上神色猛然一沉,双臂一抖。 便有一场浩大风暴,席卷人间。 这场肉眼可见流风如刀的巨大风暴,将那原人缠绕起来,盘旋而起,毫不留情撕裂天上乌云滚滚,涌向星河深处。 老秀才第一时间追杀过去。 古龙剑阵惨被撕裂之后,稚嫩小童已经因为异象反噬,受了轻伤,所以脸色微白,气息紊乱,目光随着老秀才与那原人迅速远离的身影望向天外,只是稍作调息,便随口撂下一句“等我回来”,就脚下一跺,身化剑光,杀去遥远深空。 在其离开此地之后,四面八方,忽又涌现点点白芒,也似有意为之,将那惨被钉在悬崖上的原人“尸体”团团围笼,犹似萤火三千,又似白雾迷蒙。 缓慢流转,偶有点点白芒相遇碰撞,总会带起雷霆炸响之声。 真名青女的青衣女子,神情凝重,手持婴灯上前半步,站在悬崖边缘,低头俯瞰,时刻关注脚下这具原人“尸体”的复苏程度。 与此同时,太一道中,景象比之以往时候,已经截然不同。 尤其后院那株老桂树,已经变得大如山岳,便将整座山峰都给覆盖在内,枝桠交错,桂叶桂子全都都作金黄颜色,悄然绽放三尺光豪,所以桂树巨冠,总是笼有一片如雾金黄。 而在桂树枝顶,则有一位身上穿有金色锦袍的丰腴女子,相貌虽然只是中人之姿,却又天生贵气,所以一眼看去,总给人以仙子临尘的飘渺之感,再要细看,便见女子眉心印有一粒金黄桂子,正在熠熠生辉,而其面前,则有金色薄雾铺展开来,其中画面呈现,正是远在深空中的激烈厮杀,偶有气机横贯两者之间万万里之遥,将这画面波动,使之如同水面一般涟漪阵阵,摇晃不稳。 桂树树干,周遭环有一圈木质阶梯。 恰在此时,下方缓缓走来一道人影,正是太一道方丈玉虚真人,待到这位丰腴女子身后近前,便拱手一礼,轻声问道: “桂夫人,山下忽有地龙翻身,是否需要大开山门,前往山下城内营救百姓?” 桂夫人闻言,稍作思量,便颔首说道: “可。” 随后手指轻轻一划,这座小天地的边缘之处,便有一座无形大门缓缓敞开,若在外界看来,便是凭空之中忽然多了一座金色大雾笼罩的仙山一般,正随大门缓缓敞开,一点一点显露真容。与此同时,外界山下这场规模宏大的地龙翻身,也已触及小天地内,震得仙山轰然晃动,所以道观之中,不少弟子便因一时不慎,跌坐在地,神色之间尽是骇然。 仙山之外,一片巨大沟壑,宛如蛛网一般铺在四面八方,起伏错落,晃动不止。 沟壑深邃无底,莫说寻常凡夫俗子,便是修为境界尚未能够炼精化炁的修士,无法凌虚蹈空,一旦失足坠入其中,也是必死无疑。 玉虚真人面露景色,许久方才回过神来,与这桂夫人再次拱手行礼之后,便匆匆告退,只待转身走出几步,就由树顶一跃而下,修为境界随着气机出现,显露出来,才知已是炼神反虚之境。待到落地之后,便第一时间召集门中弟子,前后不过短短片刻,此间就已人满为患,气机蒸腾,令人骇然,放眼望去,便是年纪最小的一个,都已成功开辟气府,眼眸之中,偶有金色光彩一闪而逝,神采奕奕。 又片刻,玉虚真人便与一众弟子飞身而去,前往城内,营救山下这些无辜受灾的百姓。 桂树树顶,桂夫人还在通过面前画卷,观看这场天外厮杀。 正见画面之中,那位原人大圣双臂展开,十指如钩,将身形拧转,生生扯出一片黑色阴雷交织跳跃的大幕,将那蜂拥而来的无数古剑,尽数碾碎,又将老秀才依靠道法自然推演出的浩渺仙域,也给撕扯粉碎。 桂夫人神态清冷,眼神微凝。 有关原人与虚族的事情,尽管消息还未传来此间,但在桂夫人而言,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早年间的太一道,为了应对这一天的到来才会留下的手段,也正因此,哪怕不必理会江湖之中正如风暴一般席卷的消息,桂夫人也对虚族原人的存在,知之甚详。 只是相对于老秀才与那圣兵之灵,前不久才修成人形的桂夫人,稍显脆弱。 尤其化人之后,桂夫人还曾因为种种缘由,出手数次,并且分散桂子,相助太一道一门上下精进修为,就让她的修为境界,时至今日也还没有完全“凝练”,尚且需要一段时间的静修加以巩固,才能保证日后应对虚族与原人之乱,竭力出手之时,不会因为境界虚浮,伤及根本。 所以这场天外激战,对于桂夫人而言,只能旁观。 ... 度朔山以北,已是遍地岩浆的孤岛上面,赶海老人正在抬头仰望,眼眸已经化作金色竖瞳,熠熠生辉,足以望穿万万里之遥,瞧见这场远在天外的激烈厮杀。 而其身后,则是伤势已经修复大半的火氏老妪,以其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火雾弥漫,海水沸腾,而其却也面容扭曲,满脸都是痛苦之色,是在那条血红颜色的玉根相助之下,破烂身躯正在迅速修复,并且一改之前沧桑年迈之象,皮肤逐渐恢复紧实,光泽如玉,就连样貌也在恢复以往,如今再看,已是青丝披散,近似世间不惑之年的寻常妇人一般。 火氏老妪勉强抬头,对于那场天外厮杀,已经有所察觉。 赶海老人转身看向身上仍是不着寸缕的火氏,尽管她的身躯还没来及修复完整,双腿缺失,但也已经算得上是举世之间不可多得的风景。只是赶海老人对于这些视若无睹,眼神平静,缓缓问道: “现在信了?” 火氏老妪眼神闪烁,最终还是微微点头。 “信了。” 赶海老人双眼虚眯,忽然冷笑说道: “唇亡齿寒。” 火氏老妪眼神微变,正待开口,却听赶海老人率先说道: “言尽于此,究竟应该怎样去做,哪怕我在这里说得再多,最终也还是你自己选择。不过除此之外,补天阁的韦副阁主,还有句话说得相当不错。” 老人话音微微一顿,目光直视面前还在药力相助之下,不断修补身躯,并且也在逐渐恢复青春的火氏老妪,意味深长道: “这句话叫,可失小礼,不可失大义。” 火氏闻言,与老人对视不让,但其眼神深处,却满是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