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月不知人事改》 第1章 明日落红应满径(1) 第1章 明日落红应满径(1) 应该是梅雨季节,不然窗外的雨,也不会这样一直落个不停。淌在江南古典的瓦檐上,落在爬满青藤的院墙上,还有那几树芭蕉,被雨水洗得清澈翠绿。微风拂过,茉莉淡淡的幽香沁人心骨。她在雨中,那样的洁白含露,仿佛靠近她,都是一种亵渎。这样的情境,忍不住想起了那句词“雨打梨花深闭门”。虽然春天已悄然而去,雨打梨花的画境只待来年春时才可观赏,可是那浓郁的诗韵,却是任何季节,都挥之不去的。 轻启窗扉,任细雨微风,拂在发梢、脸颊。窗台萦绕着淡淡的轻烟、淡淡的芬芳、淡淡的惆怅。这是生长闲情的江南,仿佛只要一阵微雨,就可以撩人情思;一片落花,就可以催人那一场宋朝的梨花雨忆王孙·春词李重元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明日落红应满径泪下;一个音符,就会长出相思。那么多的经年往事,会随着淅沥的雨,流淌而出。任你的心有多坚硬冷漠,终抵不过,这湿润的柔情。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牵怀缠绕,那么多的愁绪难消。那个女子说:“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她也是等到黄昏日暮,才深闭门扉,然而,她关闭的只是院门、屋门,那重心门,又几时有过真正地关闭?半开半掩的门扉,只为等待有缘人来轻叩,而等待,仿佛成了生命的主题。 其实,最初结识这句诗,是在《红楼梦》里。那是宝玉和蒋玉菡、薛蟠,还有云儿一起喝酒时,悠悠地唱完一首《红豆曲》,接着吃了一片梨,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那时候,只觉得一个女子卷帘,看着窗外纷落的梨花雨,思念的人还在天涯,没有归来。心中落寞,轻轻叹息,放下帘幕,掩上重门,悄然转身。然而,这场梨花雨,却在我心中,一直纷落,到如今,这般情怀依旧。直至后来,才知道,宋时有几位词人,都将这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写入词中。有人说,此句是先出自秦观的《鹧鸪天》,而后才是李重元的《忆王孙》。然而这些并不重要,我心里却钟情于《忆王孙》的那场梨花雨,从遥远的宋朝,落到了今朝。 关于李重元,历史上的记载不多,可是他生平写的四首《忆王孙》,都被收录到《宋词》里。分为春、夏、秋、冬四季,每首词,都藏有一种美好的物象。春雨梨花,夏日荷花,秋月荻花,冬雪梅花。可是,被世人深记的唯有这首春词,那花瓣雨,就像是梦一样的轻,轻轻地落在心头,柔软而潮湿。 这是一个情深的女子,在下着春雨的日子里,怀念远方的爱人。她思念的人,在天涯芳草外,纵是将高楼望断,也穿不过千里云层,看不见他归返的身影。只有依依杨柳,听她低语着相思的情肠。那位远行的男子,也许不是王孙,此刻或许身披征袍,在遥远的边塞。或许是个商人,为了生计,四海奔波。 又或许为了功名,而远赴京城,追求宏伟的理想。又或许是其他,总之他远离家乡,让心爱的女子,为他日夜等候,相思成疾。 细雨依旧,那啼叫的杜鹃,没有衔来远方的消息,只是声声吟苦,让人不忍听闻。不知道,那背井离乡的男子,是否听到杜鹃的啼鸣,它低喊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只是明日落红应满径人生羁绊太多,如何才能轻易穿越红尘的藩篱,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也许正是因为离别,才会有这样刻骨的相思。古人说:“小别胜新婚。”如果朝朝暮暮相处,怕是再浓郁的爱,也会消磨殆尽。到最后,只是一杯无味的白开水,品不出任何的味道。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有一种爱,叫若即若离;有一杯茶,叫不浓不淡。可是这都是一个过程,拥有过才能疏离,品尝后才会清淡。若让一个沉陷在相思中的女子,转身离开,决绝忘记,是断然做不到的。 她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勉强。 想要将一个思念的人,从心中抽离,那样,心会有一种被剜去的虚空。与其空芜,莫如让相思填满,不留一点空虚。这样,尽管疼痛落寞,却好过无心。她等到了黄昏,窗外纷落着梨花雨,洁白的瓣,在烟雨中,让人神伤又心痛。卷帘深闭重门,只是相思不敢问。她掩门,不是不再等待,而是暮霭沉沉,她要对着红烛,一夜相思到天明。这样无奈的转身,不是无情,而是情深。 这场梨花雨,在她的心里,也不会停息。就像是一场梦,她沉醉在自己编织的梦里,只要梦被惊醒,一切又会回到最初。那时候,丢失了梦的她,再也找不回自己,甚至找不到她思念的人。其实这样自苦,这样情痴,不只是古时女子才有。当今时尚的女子,亦是如此,她们也许不会望断高楼,不会掩帘听雨,可是她们也会刻骨相思。从来相思,都是等同,无关年轮,无关地域,无关季节。所以,当我读到“雨打梨花深闭门”时,心里涌动着柔情,相信,还会有许多人,和我心境相同。 让我想起,当年的李重元,是否就是那位背井离乡的男子?他为了前程,离开了心爱的女子,让她独自看寂寞花开,看春去春来。也许,他有他的无奈,可是他是否知道,一个女子,把最好的年华交付给等待,以后,又会有多少岁月为她重来?是,没有人会在意这些,所有读了这首词的人,只会沉浸在那场梨花雨中,不能自拔。 多少人愿意从甜蜜的过程中,走出来,匆匆抵达冷落的结局?也许这个思念的过程,真的很痛苦,却也是一种甜蜜的痛苦。许多人,因了等待,从青丝到白头,也许,不会有太多圆满的结果。但为了一个人,真爱一生,也是一种幸福。 写到这儿,天色已近黄昏,只是窗外的雨,依旧在落。一声声,打在芭蕉上,胜过我千言万语。掩帘,和着那场宋时的梨花雨,深深地闭上重门。此后,任谁敲叩,也不开启。 我喜欢这首《暗香》,这首被誉为千古咏梅绝调的词。不仅是因为词中清雅绝俗、幽梦无边的意境,更缘于我对梅花的偏爱。我爱梅,爱她的冷韵冰洁,爱她的孤傲绝世。仿佛所有的记忆,都是从梅开始;仿佛所有的故事,都是因梅而起。而我,就是那个为梅而生的女子,从千年的时光水岸,移至深深庭院。梅枝依旧那般的遒劲沧桑,花瓣一如既往地洁净清雅。 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我无须假装去怀念过去,煞有介事地追悼自己。因为,梅花还在,我是梅花。 其实那首叫《梅花三弄》的曲子,经过千年的云水流转,早已更改了当初的韵律,只是无人知晓。或许每个人都明白,谁人月下听梅开暗香姜夔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只是不忍心说出口,怕自己无意的话语,会拆穿那美丽的谎言。我们总把过错,归结于无知,以为掩饰了伤口,就可以维持从前的美好。却不知,人生就如那一树梅花,需要一路修修剪剪、开开落落,才更加尽善尽美。在清朗的月光下,不必山重水复去追寻什么,那朵梅花,已离了枝头,幽淡的暗香弥漫了整个天空。 为了一段心愿,我甘心为梅,在寒冷的季节轮回,没有半句怨言。姜夔也爱梅,并在冒雪访范成大于石湖时,写下了着名的《暗香》和《疏影》。张炎在《词源》中所说:“诗之赋梅,唯林和靖一联(指“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而已,世非无诗,无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唯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他们都是借梅咏怀、即景抒情,将个人的飘零身世和荣辱盛衰寄寓于一枝寒梅,让梅花用她的空灵和素净,来掸去沉溺在心中的尘埃。 当我们的青春,一点点流逝的时候,就总是责怪时间无情,从不问,自己又付出多少感情给时间。其实,我们大可以和时间,冷眼相看,彼此不惊不扰。“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他想起了旧时明月,想起自己在月光下,梅边吹笛的影子。如烟往事涌上心头,笛声唤起佳人,和他一起攀折梅花,不顾雪中的清寒。而今年老得只能依靠回忆,来想念当年春风般的词笔。过往的柔情,如今的落寞,究竟是自己冷落了梅花,还是梅花冷落了自己?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竹林外,疏落的梅花,将清冷的幽香,散入一场华丽的宴席。像他这年岁的人,本已淡漠花期,可是梅花的冷香,却将他趋于平静的心再次搅动。他想起了折梅的玉人,就算他还可以吹出当年的笛声,也唤不来玉人的倩影。当他在怨怪梅花多情时,却不知,自己的词,也搅乱了读者的心。一个文辞精妙的词人,就像一个法力高超的巫师,用他的巫术,先蛊惑自己,再蛊惑别人。这些中蛊的人,陷在幻境里,谁也不能轻松地走出来。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此时的江南水乡,一片寂静,静得似乎听得到雪落在冰湖的簌簌声息,又在瞬间,化作一湖清澈的寒水。此时的姜白石只想折取一枝梅花,寄与佳人,告诉她相思的情意。可山长水远,积雪覆盖了大地,他找不到寻找她的路径。只能捧起酒杯,月下独酌,对着梅花,流下伤怀的泪。“红萼无言耿相忆”,词人和梅花相看无语,因为他们怀着同样的相思,就连寒梅,也忆起这对有情人,当年执手在雪中赏梅的情景。甚至生出了,一种渴望被采摘的心愿,它宁愿被他们折回寒窗下,插在青花瓶里,供他们高雅地观赏,也不愿悄绽在西湖边,和自己的影子成双。 还没来得及将心愿说出来,花期就这么短,那不惧霜雪的寒梅,却经不起一阵清风的吹拂。冷月下,片片花瓣随风凋零,漂浮在西湖的碧水中,美得灿烂、美得悲绝。姜夔看着顺水飘零的落花,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能为力,无力推迟她的花期,无力挽住自己的年华,更无力将深沉的思念,传递给远方的佳人。他没有对梅花许下任何的誓言,看着纷飞的落梅,他甚至在问自己,自己究竟爱的是那个宛若梅花的女子,还是梅花。 我想起了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他对梅花的痴爱,也许胜过了姜夔。又或者说,他的梅妻,也是借口,在他隐逸的内心深处,还有一段未了的情缘,曾经和一位宛若梅花的女子,许过一段梅花的诺言。但因了现实中无意的错过,让他们不能厮守,就如同姜夔,因为自己的落魄,给不了佳人一生的安稳,所以,宁可背负相思,漂泊四海。 不知道,这一次他所思念的女子,和“两处沉吟各自知”里所思念的女子,是否为同一个人。但我明白,无论是或不是,他都没有背叛。没有谁规定,一生只能爱一个人,一生只能犯一种错,在真情面前,我们都是弱者。所以无须为自己辩护什么,选择了爱,也就意味着,迷失了一半的自己。在纷落的雪花旁,相思总是叫他悄悄落泪,他告诉梅花,他是个上了年岁的人,仿佛这样,他有足够的资格,和梅花一起讲述悠悠往事。 他的一生,确实从来不曾安稳过,就连死后,入葬的钱也没有。是友人将他葬在钱塘马塍处,一副棺椁,一堆坟土,应该还有一树梅花。他做到了,宁可相思一生,也不负累红颜。 这世间,爱梅之人,数不胜数。我和梅花的这段情结,也不知还能维系多久。试问,茫茫人海中,谁才是梅花真正的主人?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每当吟咏起这句词,脑中都会浮现出那样一幅画,在烟雨江南,春深迟暮,微风拂过,满径的落红,美得让人神伤。沉醉在这样绝美的画境中,仿佛连惆怅都是诗意的。 我曾经用自制的书笺,临写过这阕词,清秀的小楷,纸端上仿佛铺满了落英。带着江南的温润、江南的柔美,以及那些悄悄更换的华年。就像《葬心》里的唱词,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了,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尽管伤感,却似如血朱砂,惊心触目。 我总是会被一些微小的感动,不经意地打湿双眼。穿过落红满径相思满怀天仙子张先《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词意,总想去寻觅那个填词之人,挥笔时的情景。甚至做过无数次的遐想,然而想得最多的,还是在朦胧的月色下,等待着明日晨起时,看窗外那满径的落红。那红,有一个名字,叫相思。 后来才知道,写词的人叫张先,北宋词人,词与柳永齐名,擅长小令,亦作慢词。其词含蓄工巧、情韵浓郁。曾几何时,我读这首《天仙子》,总以为词作者,应该是个失意孤独的老者。一个人,一壶老酒,在春深的午后独饮,酩酊时睡去,醒来已近黄昏,闲愁却不曾消减,依旧萦绕在心头。他无助地看着春光流逝,却没把握,春光几时能回。临着镜子,看两鬓又添几许华发,伤叹,似水流年,从来不肯为谁有片刻的停留。只余下,历历往事,让人空自怀想。 夜幕悠悠来临,他见沙汀上,水禽成双并眠,而他,想必是孤独的。本该有月,却云满夜空,好在风起,云开月出,就连花也被拂动,在月光下映衬出婆娑的倩影。而这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到后来成了千古传诵的名句。他自举平生得意之三词:云破月来花弄影(语出《天仙子》),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语出《归朝欢》),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语出《剪牡丹》),故又被后世称为“张三影”。可我却偏生喜欢结句“明日落红应满径”,仿佛所有的情怀,与春天所有的美丽,都将在满径的落英上找到生命的主题。 历史上说,张先写的词,题材大多为男欢女爱、相思离别,或反映封建士大夫的闲适生活。他的词,也许不大气厚重,却清新婉约、生动凝练。他一生虽不是平步青云,却也没有经历多少的起落。中了进士,当了官,平稳度日,安享富贵,诗酒风流。《石林诗话》记载他,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 好友苏轼赠诗:“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这也是他的生活写照,一个风流才子,身边又怎么会缺少红颜佳丽。据说张先在八十岁时还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子为妾,他们之间是否会有爱情,真的是不得而知了。而苏轼又为此事赋诗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一树梨花压海棠,原来是出自于此,着实让我惊讶。所以说,诗词只能表达当时的心境,未必是生活的全部。许多人,都会有莫名低落的时候,纵然在万千的繁华中,还时常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落寞。尤其是文人,骨子里流淌着柔情与伤感,见花垂泪,望月悲怀。而这一切,似乎只为了交换一种无言的意境。 岁月流去无痕,年华却掷地有声。张先写这首词的时候,五十二岁,盛年已过,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无法卜算自己的命运,也参不透宿命的玄机。这时的他,伤春叹流年,却不知自己的寿命有八十九岁。他说水禽成双,感叹自己孤独,却不知,自己在八十岁,还有小妾相陪。事实上,五十岁之龄的张先,仕途坦荡,身边肯定是妻妾成群,又何来形单影只。 他的寂寞,是心,是春日闲愁难消,是浊酒难尽余欢。也许他太热闹,被美人环绕,欢乐之后,反觉得寂寞蚀骨。想一个人在暮春的别院,借酒浇愁,独自回忆过往,春光已渐行渐远。也许他真的是孤独了,和某个相爱的女子,有了感伤的别离。又或许他太累了,想要短暂地歇息,待醒后,依旧打马江南,诗书风流。 第2章 明日落红应满径(2) 第2章 明日落红应满径(2) 人生的缘分,就像是一盏茶,瞬间就由暖转凉,由浓到淡,亦可以一饮而尽。再来回味,只有萦绕在嘴里的淡淡余香,低诉那段缘起的从前。所以,张先的心情,我能理解。那么多的妻妾,自是有无数的聚合。无论多么相爱,也不能永远偕老。就像是春辰,多少人都希望在此间徜徉,留住姹紫嫣红的美好。以为这样,年华也会忘记更换,让相爱的人,可以携手,不用分离。 可是,总会有一种单纯的绿意,取代花的颜色。那些人面桃花初相逢,被封存在记忆的书中,在无事时,闲翻几页,闻着淡淡的墨香,细细咀嚼,又是另一番滋味。如果说花开是一种温暖的幸福,那么花落应该是一种惆怅的感动。既知春去,会有春回,又何必执着于虚妄的等待。既知流年逝去,不能往返,又何必只抓住往事那一小段残缺的影子,而辜负以后那一大段美好的时光。人和人之间,习惯了隔着一段距离相看,到最后,成了陌路,也不会有太多的伤感。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我读张先的词,闻到他壶中老酒浓郁的芳香。那是他用落英酿制的美酒,饮下去,便拥有了整个春天。其实春天早已远去,可我却相信,明日落红应满径……偶然间,不知在哪里看到这么一句话:读喜欢的书,爱喜欢的人。就是如此简洁,就像是午后闲窗下,刚刚绣好的幽兰,几片叶,三两朵花,甚至连颜色都没有。又像是伏在桌案上,打了个盹儿,做了一帘清梦,梦里的情景是什么,一点模糊的印象都没留下。 读宋词总是会这样,读到喜欢的句子,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你可以四季更替,日月颠倒。可以全然不必在乎,你身处何方,春秋几度,是荣是辱。因为,书中的锦句名词,会让你翩然入境,时而在江南落了满身的花雨,时而又在塞外看过一场硝烟。此时看到篱院春花,彼时又见楼台秋月。词中之满身花雨又归来南歌子田为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凄凉怀抱向谁开?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 柳外都成絮,栏边半是苔。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 意,句中之意,作者所处的自然环境,以及作者的思想情感,这一切,所延伸出来的,令人心动的美丽。像是一场碧水无涯的痴情相遇,震撼滋润着在尘世中渐次苍白的灵魂。 邂逅这首《南歌子》就如同邂逅一场温润的春雨,没有一见惊心的触动,却有一种前世已相识的缠绵,还有一种恍惚如醉的清新。不知是谁在低吟:在花间盛一坛春雨,且好生收藏着,待到佳人归来,一起剪烛煮茗。对,就是这般感觉,读这首词,就像是开启一坛经年的春雨,在闲窗下,挑烛烹煮一壶纯净的绿意。添了些相思的花瓣,放了点青春的梦想和时光的芬芳,调和在一起,便成了让我们舍弃不下的味道。 你我是看客,被带入这样的场景里。像是一场戏,演员已经更换了戏服,隐没在茫茫夜色里,而我们,还伫立在台下,思索着戏中的情节,为什么能这样打动心肠。别人轻巧地退出,自己却开始描上浓墨重彩,披了戏子的装扮,导演着未了的结局。这就是文字,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魅力,与参透不了的玄机。 写这首《南歌子》的词人叫田为,一个在宋朝词坛上, 并不风流、并不出众的人物。 在星罗棋布的宋时天空, 又有多少人, 可以光芒万丈到让群星失灿?能够在万星丛中,出类拔萃的人,寥寥无几。许多人,遵循着星相的排列,做自己独立的那颗星子,也许光芒微弱,却依旧可以照亮行人的路。喜欢一首词,不需要知道词人的背景,就像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的缘由。 历史上是这么记载田为的。田为,生卒年不详。字不伐,籍里无考。善琵琶,通音律。政和末,充大晟府典乐。宣和元年(1119年)罢典乐,为乐令。《全宋词》存词六首,有《芊呕集》。田为才思与万俟咏抗行,词善写人意中事,杂以俗言俚语,曲尽要妙。尝出含三个词牌的联语“玉蝴蝶恋花心动”,天下无能对者。多么简洁的一生,就像他的词,因为稀少,更让人珍惜。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他每日昏昏求醉,忘记了年光几何,因害怕梦醒了,愁也随之醒来。可春光,却还是在醉梦里,悄悄地回来。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阳春三月,烟景无限。茫然间,发出感叹:“凄凉怀抱向谁开?”可见他心中的孤独寥落,明媚的春光,品到的却是凄凉的况味。心中的话语,无法倾诉,亦找不到那个可以倾诉的人。时过境迁,我们真的不知道,田为究竟为了哪个红颜,如此愁闷难解,为了谁,如此醉生梦死。但我们知道,有一个女子,占据了他宽阔如海、狭窄似井的心灵。我们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个男子,被命定的机缘左右,束手无策的时候,只求一醉不醒。 如此心境,才会看到大好春光,却意兴阑珊,无心踏青赏春。“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这里的“些子”,是唐宋的俗语,少许、一点点的意思。在此处,是形容清明时节春光的短暂,仿佛品完壶中酒,做一场南柯梦,春光就没了。枝头上,婉转的黄莺,并非在为春天低唱欢歌,却似在催春老去。这醉里醒来,所邂逅的春光,不曾抹去心头愁绪,反而似梦幻泡影,如此匆忙,离去时,连一个回眸也没有抛下。 最喜这句“柳外都成絮,栏边半是苔”。自然清新,又古朴沉静。飘飞的柳絮,似在和春天做无言的告别。而栏杆边,苍绿的苔藓,在告诉我们,这儿有一段被搁浅的光阴。词人一直沉浸在杯盏中,已经许久不曾凭栏远眺了,因为远方太远,他想念的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只有“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燕子多情,不忘旧时主人,带着满身的花雨,归来。然而它在帘外飞旋,静静地徘徊,是因为看不到主人当年的欢颜,而心中迟疑吗?它觉察到,主人身边的红颜已不知踪影,燕儿也知人心思,也懂物是人非的凄凉。此时的他,希望披着满身落花归来的,是他日夜思念的人儿。可人却不如燕儿,燕儿还会思归,而人,却真的一去不复返。当年,他们在春天的渡口挥手, 是诀别。 窗外, 落英缤纷, 他看到的是沧桑和残酷。 生命中所有的相遇,都是过客和过客的交替,就算当初不错过,死生之后,终究也还是要失去。人生最悲哀的,莫过于得而复失,与其知道将来注定要失去,莫如将一生,交付与思念。 如若没有那样的诀别,也不会有这样刻骨的相思和遗憾,也不会有这么一首词的存在。是一个叫田为的词人,将那场花雨,和那个如梦似幻的女子,一起写入词中。我们自始至终,不知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在哪里,只依稀看到一个女子,袅袅婷婷的背影,朝迷蒙的烟雾中走去,直到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都没有回头。 与一首纯音乐偶然邂逅,其实以前依稀在哪里听过,可还是忘记了。后来有人告诉我,曲子叫《乱红》。于是,心中仿佛看到一场人间花事,落幕时的情景。在细雨微风的黄昏,有落花纷纷飞舞,舞得绚烂安静、舞得凉薄难当。待曲子结束,日常风静,以为是一场美丽的意外,拂不去的,依旧是眉间落花。翻开词卷,我看到落花,原来被岁月覆盖在,禅寂的昨天。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这场落花,纷飞在叶梦得一首叫《虞美人》的词中。似乎这首词,就离不开嫣然的花事。词牌名虞美人,本身就是一种花木,而词人写此词,也是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虞美人叶梦得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唯有游丝千丈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娥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和友人置酒于海棠花下。在落红轻飞的庭院里,交杯换盏,应该是别样风流。“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这里的来禽,在南方称花红,北方称沙果。但我更喜欢另一名称,就是海棠,这名字有一种妩媚的风情,在清淡的日月里,仿佛和每个人,都有一场旖旎之约。 叶梦得的词婉约清丽,没有多少浓情愁怨,放达中见清逸,明澈中含隽永。他的词,就像他波澜不惊的人生,住红尘无多纷扰,处官场无多沉浮,到晚年干脆隐居山林,自号石林居士,每日以读书吟咏为乐,瓶梅清风,诗酒人生。有记载说他“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靖节、东坡之妙”。可见他的词自有一种清旷之意韵,到后来是铅华去尽,清风不惊。然而他在词坛的成就,亦同他的词一样,从容端然、风云疏淡。 第3章 明日落红应满径(3) 第3章 明日落红应满径(3) 一壶青梅酒,在时光里酝酿,记忆就似这坛封存的老酒,不轻易开启,一旦开启,就要尽情畅饮。就在这乱红飞过的日子,叶梦得邀约好友,到庭院聚饮。“晓来庭院半残红”清晨起来,看到庭院里落红满地,想起昨日乱红飞舞,送走了黄昏的风雨,此时,若游丝般在风中轻轻飘荡。看到残红满院,本是让人伤神,触人愁思。然词人添了一句“唯有游丝千丈袅晴空”,顿时天空明净,一缕和暖的阳光,洒在晶莹的花瓣上,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清澈。而整个词调,也得到了升华,一扫乱红纷飞的怅然。 整个庭院,有一种被水洗过的洁净。趁落红还未扫去,在淡淡的日光下,叶梦得殷勤携两个友人坐于石凳,数碟小菜、几样糕点、一壶佳酿,饮尽杯中往事。此时的叶梦得,或许已经隐居湖州卞山石林谷了,所以才会有如此闲逸的生活。 素日里读书写字,烹炉煮茶,偶有诗客来访,就饮酒推杯,闲话人生。“更尽杯中酒”隐透出一种豪情与旷达,仿佛看到几位诗客,宽衣大袖,道骨仙风,过着似闲云野鹤的生活。王维在《送元二使安西》中也写过“劝君更尽一杯酒”,欧阳修的《朝中措》中所写“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所表达的都是一种酒中求醉的人生,只想了却人间万事,看漫漫河山,在杯中消瘦。 纵是如此旷达洒脱,却也没有彻底看淡聚散。结句“美人不用敛娥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写得婉转深刻,曲折耐读。看过花开花落,云聚云散,又经历过人生,无数次的离合悲欢。也曾年少求取过功名,在朝当过官,可谓一生荣辱皆尝过。只因看淡世事,才会有如今的闲隐,却依旧会为寻常的离散,而伤神。仿佛这就是生命中,无法避免的定数,只要身居红尘,无论是隐逸深山,遁迹白云,都会被俗事俗情所羁绊。 将一个小石子,投入平静心湖,还是会荡起微微的波澜,而这波澜,在岑寂的风景里,难道不是一种难言的美丽? 美人看到酒意阑珊,聚会的人,行将离散,甚觉留恋,便眉头不展。古代达官、名士饮酒,身旁多有侍女劝酒助兴,增添情致。叶梦得虽然隐居,但身边依然不乏美人。隐士中,梅妻鹤子的,或许只有林和靖。相信竹林七贤闲隐山林,应当也有侍女相陪,为他们抚琴侑觞,轻歌曼舞。而南山上的陶渊明,也有老妻相伴,为他抱薪烧饭,洗手羹汤。本以为淡了心性,当词人看到美人蹙眉,也受其感染,禁不住也有了惜别之情。看着散去的宴席,感慨人生聚散无常,不知道,下一次举杯对饮,又会在何时。 都说人的情绪,是一种传染病,当你不能感染一个人,就必定要被其所感染。叶梦得如同闲云的悠然心境,一时间,无法感染身边的侍女。但侍女的愁思,反而感染了他,酒阑人散,引起留恋、惜别,也算是人之常情。“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结句是词人真性情的流露,令这阕词,更添婉转,耐人寻味。 以《虞美人》为词牌,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应当是南唐后主的那一阕。表达一个落魄帝王思怀故国,那似江水般滔滔不尽的愁怨。同样的词牌,填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境。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不同,后主的词之所以伤神,是因为他悲剧的人生,注定用血泪研墨,最后以悲剧的方式死去。叶梦得与后主相比,一生平淡,没有留下多少传奇,就连死,也是平静的。 这世间,无法掌控的就是命运,无论命运给了怎样的安排,我们的一生,就只需交付给生老病死。因为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沉入时光的江底,无声无息。 乱红飞舞,满地的落英,有一种无从收拾的纷芜,又有一种淡然遗世的安静。喜欢叶梦得的这阕词,是因为,他没有在觥筹交错的记忆酒杯中,将自己彻底地灌醉。过度清醒,会让人觉得薄凉冷漠;过度沉醉,又会让人感到肤浅迷离。所以,完美的人生,当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意。 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植物,或者说今生总有一株植物和自己结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似南山的秋菊,孤标傲世。还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周敦颐,若风中的莲花,素洁淡雅。而陆游则以梅花自喻,他是“驿外断桥边”的寒梅,清幽绝俗。仿佛寻找一种,适合表达自己性灵和情怀的植物,才不会被尘世的茫茫风烟所隐没。 陆游自喻为梅,但不是长在显赫门庭的梅,不是开在名园别院的梅,而是生长在荒野驿外的寒梅,孤独地经历着岁月更迭、四季轮回。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无人欣赏,备受冷落。 那么多人打身边匆匆走过,从来没有谁,肯为它驻足。纵算是一株梅花寂寞开无主卜算子·咏梅陆游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被它怒放的花枝和冷艳的幽香吸引,也只是随意折取一枝,也许寄与故人,也许回去装点花瓶,也许顺手就丢在了路边。而梅花依旧是驿外边的梅花,依旧开得寂寞、开得无主。 陆游借冷落梅花,写出自身在官场备受排挤的遭遇。陆游一生的政治生涯极为坎坷,早年赴临安应试进士,取得第一,为秦桧所嫉,竟被除名;孝宗时又为龙大渊、曾觌一群小人所排挤;在四川王炎幕府时要经略中原,又见扼于统治集团,不得遂其志;晚年赞成韩侂胄北伐,韩侂胄失败后被诬陷。仕途的浮沉,让这位失意英雄,感叹自身就像这一树野外的寒梅,有一种四顾茫然的落寞。同时也表达他似梅花这般不慕繁华,傲世高洁的品格。性格孤高的陆游,决不会争宠邀媚,曲意逢迎,只坚贞自守这份崚崚傲骨。他宁可做一朵开在驿外断桥边的野梅,也不做生长在高墙深院的梅花,被凡尘束缚,失了雅洁和灵逸。 词的上阕写野外的寒梅,寂寞开无主,孑然一身,没有人为她留驻,她也无须为人牵怀。“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多少个寂寥黄昏,她独自忍受愁苦,更有无情风雨,偏偏这时来袭,让她陷入寒冷的困境。但她不畏严寒,在凄风苦雨中,傲然绽放,誓与红尘抗争到底。在这里,一个“愁”字,将梅花的神韵渲染,仿佛让我们看到,那素洁的花蕾上,萦绕着如烟的轻愁。“更着”二字,加重了环境的艰苦,但梅花坚定的意志,没有被风雨粉碎,依旧在冷峻中傲放,铮铮铁骨,令人敬畏。读到此,禁不住想问,这就是陆游在官场所处的环境吗?他如同一枝高洁的梅花,不为浮名,有着敢与权势抵抗的傲气。 这枝寒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春天本是万紫千红的季节,百花争妍,蜂飞蝶舞,在气候的锣鼓声中,你方唱罢我登场。唯独梅花,无意争春,凌寒先发,只将春来报。她就是这样,敢于在雪中怒放,玉骨冰肌,令百花失颜。然而梅花本无意相争,而惹得百花相妒,妒她鲜妍的朵、妒她清瘦的骨、妒她幽冷的香。梅花却无心计较这些,她一如既往,在属于自己的季节绽放,开落随缘,与人无尤。不解悲喜的草木都如此,更况是碌碌尘寰中的人世。陆游卓然的傲骨,难免被那些苟且偷安的小人妒忌,然而他似冷傲的梅花,洁身自好,处浊世,依旧洁净如初。其实红尘,就是一口污浊的染缸,任何人在里面,都不可能做到彻底的洁净,但心存淡定,自是红尘如泥,亦可以独自清醒。 是的,“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花开花落自有时,无论寒梅如何在雪中傲放,但也要遵循自然的规律。她行将凋零的时候,又被狂风骤雨的摧残,就这样纷纷飘落,碾作尘土。纵算化作尘泥,那冷香幽韵,也依旧如故。这就是梅花的命运,她不怕寂寞无主,不惧风雨相欺,不屑百花妒忌,就连碾作尘泥,也要做最骄傲的自己。这也是陆游的命运,他不屈现实的威逼,寂寞而洁净地活着。 他这一生,写下了近万首诗词,其中大部分,都以爱国为主,所以被称做爱国诗人。风格雄奇奔放、沉郁悲壮,在思想和艺术上取得卓越成就,有着遮掩不住的万丈光芒,故此生前有小李白之称。他在晚年虽然退隐江湖,做了几十载闲逸的陆放翁,但他的爱国之情不减当年。在他死前,曾作《示儿》一绝:“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一片赤诚之心,犹如梅花,至死不渝。 这一生,还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是陆游到死都没能放下的。他和表妹唐婉有过一段倾城之恋,却被其母狠心拆散,造成了两个人一生的悲剧。本没有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只错在太过恩爱、太过情深,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他们就为这莫名的缘由,劳燕分飞。多年后的沈园重逢,让彼此,更深切地思念前缘旧梦,让陆游写下千古绝唱《钗头凤》。 果真是情深不寿,归去后的唐婉就忧郁而死,留下陆游怅叹一生、追忆一生。在唐婉逝去四十年的时候,陆游重游故园,挥笔和泪作《沈园》诗: (其一)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到八十一岁时,这位孤独的老人,还梦回沈园,写下:“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直到离世前一年,陆游再度重游沈园,怀念唐婉,此情至死,感人肺腑。 陆游以梅花自喻,然而城南小陌的那株梅花,难道不是他情系一生的唐婉吗?她心如日月、情比金坚,似一朵高洁的白梅,为情而落。这朵白梅,就落在陆游的心里,从此,不再寂寞开无主,不再黄昏独自愁。就这样,为了一段承诺,他活到白发苍苍,只为,守护那株清冷、冰洁的梅花。 第4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1) 第4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1) 只读这一句“和梦也新来不做”真的有种不可言喻的悲伤。不,应该是,绝望。一个落魄帝王,哀入骨髓的绝望。他说,原以为,远离故国,千里关山,至少还可以在梦里重见。 可是近来,连梦也不做了,哪怕是一个易碎的梦,也伸手抓不住它的影子。 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帝王的风云和胆识。他是个书画家,写瘦金体、画花鸟,才华斐然。这样的风流天子,没有铮铮铁骨,只有风花雪月。就如同南唐后主李煜,注定会是山河破碎,沦为阶下囚。历史会有许多的巧合,斗转星移,那些如烟往事,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掠过每个人的心头。 看一段消逝的汴京遗梦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赵佶裁减冰绡,轻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赵佶,宋徽宗。在位25年,国亡被俘受折磨而死,终年54岁。短短几行字,却将一个帝王悲剧的一生,轻巧地从开始写到结局。这首《燕山亭》就是宋徽宗被掳往北方五国城的途中写下的。那时候的他,身为俘虏,心力交瘁,忽见烂漫杏花,开满山头。无限春光,大好河山,也只为得意者而敞开。对于一个失意的帝王,再美的风景,于他都形同虚设。 所以,他想到的是无情风雨,只需一夜,就可以将这些繁花摧残。春来春去,不过是,多添了一段离合的无奈。就如同他,从盛极的君王,到衰败的俘虏,也不过刹那光景。春尽还会有春回,而他此一去,万里蓬山,寒星冷月,又怎么还会有归期?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宋徽宗,确实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即位后,荒淫奢侈,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大兴修建宫殿园林,很快就把国库挥霍一空。他太霸道了,他爱奇花异石,就派人在苏杭一带,不择手段地搜刮民间财物。他太荒唐了,尊信道教,便大建宫观,自称教主道君,请道士看相算命,将自己的生辰也轻易改掉。他太嚣张了,只为他的生肖属狗,便下令禁止汴京城内屠狗。 这样的一个帝王,惹得农民起义、金兵南侵,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害怕了,下令取消花石纲,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此时想要挽回民心,已是太迟。更何况,他的挽回,只是被迫无奈,权宜之计。他能够真心改过吗?不能,生性如此,他不适合做一个帝王,只能做一个纨绔子弟。 丢失了权杖,摘下了王冠,缴没了玉玺,他不再是帝王。 不再有呼风唤雨的资本,不再有挥霍奢侈的权力。他和他的皇子,被贬为庶人,连同他的臣子和嫔妃,都成了俘虏。汴京皇宫里所有的珍宝、礼器、藏书等被洗劫一空,他的帝王之梦,从这一天,彻底地破碎了。也许,只有在危难之际,才可以,将世情看透。他的词句,句句情真,悲凉中见清醒。是因为,他的生活,已经远离风月。从此后,命运的枷锁,会将他紧紧束缚,他的人生,自己再也做不了主。 他的爱妃王婉容,被金将强行索去,受尽凌辱。曾经说好了的老天荒、不离不弃,转瞬间,彼此都下落不明,谁也不再是谁穿越生死的牵挂。他仅有的一点尊严,被一路践踏,累累伤痕,连痛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怀想,因为,他始终放不下那些繁华的过往。尽管,他无力去抓住那些消逝的时光。“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他怪燕子不解人语,不能托它捎去重重叠叠的离愁别恨。他叹:“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他那富丽堂皇的宫殿,到如今,只能在梦里时而相见。他只想捧着这个梦,支撑地过完以后那漫长的岁月。可近来几日,真的是连梦也不做了。那般流淌的思绪,已在绝望中渐渐干涸。人生,就像是一盏摇曳的油灯,油尽灯灭,一丝光芒也不会再有。明明灭灭的烟火,只给那些还心存希望的人。 他说了,和梦也新来不做。他沉醉一生,只有这一刻,最为清醒。短短几行词句,诉尽衷肠,没有繁复,无须诠释,一切已经了然入心。多少人,看到他的词句,或者会对他此般遭遇,生出感叹。对他以往的过错,有了些许的宽恕。然而,历史是给不了任何人回归的机会,在淙淙的时光面前,不会有原谅的理由,也没有重来的借口。 丢失了梦,他只剩下一具行尸,去了金国都城。任由他们摆布、侮辱,经历着流放、迁徙、关押、囚禁等折磨。在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一盏孤灯延续着没有灵魂的生命。“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他人生的风景里,连一只大雁也看不到了。 他死了,死在五国城,结束了九年的囚禁生涯。一生荣辱,一世浮沉,成了过眼云烟。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的魂魄,是否可以回归故国。可以在那儿,做一次深深的忏悔,又或者,静静地回味一场汴京遗梦。许多人,都说宋徽宗误国,可谁又知道,究竟是他误了国,还是国误了他。倘若他不是帝王,这段北宋历史,又会有新的安排。而他的宿命,也可以重新更改。人生不可以量体裁衣,处处尽善尽美,倘若你不能适应它的尺寸,就注定,是残缺。赵佶,接受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托付,一个国家的托付,太重了。可他不曾意识到,他只接受了尊荣华贵,搁下了万民苍生。 生命似一场灿烂的杏花红,春去春回,梦醉梦醒,不要问归路,不要问前因。我们可以做的,只是在散淡的日子里,寻觅一些过往遗落的影踪。 其实,我知道,梦里不知身是客,这里的客,真的和那个过客无关。可是我却总是会无由地想起郑愁予的那首《错误》,那首凡尘男女都熟悉的《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惟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浪淘沙李煜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是一个打马江南的过客,他错过的,是一段美丽的相逢,是一段今生的莲事。也许是因为南唐后主本就是个多情之人,所以想到他,总会与这些潮湿的情感相关。纵然他思念的是那破碎的河山,感叹的是客居异国的愁苦,而我,却总能碰触他心底深处的柔情。因为,那层湿润的感伤,从来都没有晾干过。 读宋词的人,不会有人不知道南唐后主李煜,他被称为“词中之帝”。他虽为南唐后主,但是后半生的生涯却是在宋朝度过。并且他的词,后半生深得其味,那段沧海桑田的经历,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也注定了他的词会走向不可一世的风华。都说人生有得必有失,有失复有得,可是任何一种交换,都要付出代价。南唐后主之所以这般为世人铭记,不仅是因为他是亡国之君,最让人刻骨的,还是他的词。他的词,像是一把柔韧的利剑,剑锋可以轻易穿透你的胸膛,却难以快速地拔出。那种韧性,似藤,扎进心里,还会攀爬,直至最后,紧紧地将你包裹。你只能看着它流血、看着它疼,却无可奈何。 历史上有许多亡国之君,但是可以让人这样温柔地记住,唯独南唐后主。这些记住他的人,没有过多地指责他误国误民,断送江山。但是短短的几个字,就知道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他的性情,注定他做不了一个贤君,只能做一个风流词客,在诗酒音律中,才可以逍遥度岁,形骸无我。可是他生在帝王家,命运安排他接过权杖,坐上了高高的宝座。这样一个柔弱的君主,他没有气吞河山的霸气,不能横扫古今天下,不能驰骋万里云天,所以才成就了宋太祖逐鹿中原、碧血黄沙的故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结果,必定会是梦断尘埃的叹息。从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开始导演他悲剧的人生,所有华丽的过程,都是为了那场落寞的结局。 结局来得太快,从坐拥江山的帝王到一无所有的阶下囚,只消刹那光阴。这一次,他是真的痛了,亡国之恨,切肤之痛。也许他痛心的不是他的帝王宝座、不是他天下子民。因为他本就没有一颗帝王之心,而天下子民,换去这个皇帝,或许会更丰衣足食。他痛心,从宫廷享乐的瑰丽生活,一下子步入以泪洗面的软禁生涯。是,囚禁后宋太祖也给了他一个头衔,违命侯。可事实,他不及一个平凡的百姓。他从帝王成了俘虏,对于一个风流不羁的才子,最重要的莫过于自由。他说过: “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沧桑变迁,人事更改,他拥有的只是破碎的记忆,能做的,是一次次将疼痛的碎片,拼凑起来。所谓破镜难圆,任由他多努力,也无法回到最初。 他的词,从开始的风格绮丽,到后来的泣血绝唱,也是因为江山的更替而改变。所以有了那首千古绝唱《虞美人》,有了这首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浪淘沙》。还有许多许多,让人看了一眼,便无法忘怀的词句。他就是这样从一个俘虏,成为“词帝”。帘外雨声潺潺,春意阑珊,他枕雨而眠,入了梦境。梦里让他暂时忘记了俘虏的身份,只想贪恋那片刻的欢愉,可是好梦由来易醒,那阵阵春寒惊醒了他的梦。原来,梦里梦外,竟是这样的天渊之别,他深切地感怀自己的人生境况。醒来独自凭栏,看无限江山,风云万里,于他,不过是一粒粉尘。一切都是落花流水,春去春还会回,可是他人生的春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痛入骨髓,才会用情真挚,写出意境深远的悲凉之词。故国不堪回首,他能看到的,只是江山的影子、寂寞的影子。他的词,醒透深刻,可是他真的觉醒了吗?如果时光倒流,他是否会励精图治,打理江山,重新俯瞰众生?不,他不会,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高瞻远瞩的襟怀,没有披荆斩棘的魄力。一切都是命定的,他的才情,离不开雪月风花,就算从头来过,他还是亡国之君,是后主。为了这个“千古词帝”,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丢了万里江山,他唯一仅有的,就只有文字。以文字为食,以文字疗伤,以文字相依为命,也是文字,为他至死不渝。 他还有梦,并且只有在梦里,还会以为自己是帝王,在梦里君临天下,在梦里诗酒欢娱。就这样一次次被春寒惊醒,一次次将栏杆拍遍,却再也触摸不到故国的温度。他迷失在别人的宫殿里,可是,历史却没有抛弃这个没落皇帝,给他画下了深刻的一笔,可是世人却只记得,他是一个词客,一个用江山换来千古绝响的词客。他的王冠上写着耻辱,文学史册里却给他戴上美丽的光环。从古至今,探寻他一生故事的人,太多了。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一个。 梦里不知身是客,可是梦还是醒了,春天远去,天上人间,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刚过了梅雨之季,已是仲夏,池中的莲,在月光下徐徐地舒展。随意翻开一册线装的宋词,却读到这么一句:砌下落梅如雪乱。顿时,心中拂过一丝淡淡的清凉,似晶莹的雪花落在澄澈的碧湖中,缓慢地消融。佛家说:“心即是境,境亦是心,心净则国土净。”任由世间尘埃飞扬,却无法沾染那颗明净的心。所以,在这仲夏时节,还可以品味出一份清凉,就是心的境界。 读一首词,就是在读词人的心,读他的人生际遇、悲喜心情。而不同心境的人,读出的词,亦会有不同的感慨。都说知音难觅,好词好曲喜欢的人无数,可是深知其味者,则少之又落梅如雪拂了还满清平乐李煜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少。我读《清平乐》,不求成为后主的知音,更不会去猜测与他有过某段缘分,只是读了,入了一种情境。这首词,也是李煜成为俘虏之后写的,一位亡国之君痛失山河的悲绝,被春愁离恨消磨,已是衣带渐宽,憔悴不已。 在我心里,更觉得这首词,是在怀人,怀念那个令他倾付所有情感的女子。历史上,不仅记载了这位南唐后主是如何丢失江山,如何沦为俘虏,也记载他的词风,从艳丽到悲凉的转变,还记载了他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李煜的生命中,有一位红颜知己,周后。也许,他成为亡国之君,是因为他懦弱的个性,以及宿命的安排。但是周后却影响了他一生的情感,将他的词作推向人生的顶峰。历史,总是愿意给多情皇帝添上璀璨的一笔。仿佛一个情深的皇帝,就算是昏庸无道,荒废朝政,也可以谅解。 因为那些绝世而独立的佳人,本来就可以倾国倾城。都说红颜祸水,其实祸水并不是红颜,而是那些爱上红颜的人。 只是世间那些把持不住情欲的男子,喜欢把责任推卸到一个柔弱女子的身上,似乎只要这样,他们就没有过错。南唐后主一生深爱的女子,周后,名娥皇。她是红颜,但不是祸水。文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史记载,她比后主大一岁,是个多情而贤惠的女子。她精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常弹后主词调,为他舞霓裳羽衣。对于后主来说,这样一个女子,是上苍赐予他的仙子。后宫粉黛三千,知己独一人矣。那些佳丽,容貌固然美丽,有才情者亦不少,可是能够深入他灵魂的人,只有周后。 只有周后得到这位多情皇帝的专宠,因为周后是他缘定一生的知己。他的词,只有她能读懂,并将他的词谱成音律,用情感唱出。所以李煜前半生为她写了许多深宫香艳之词,儿女柔情,风流韵事,都记载于词中。也许,这是后主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鸳鸯共枕,罗带同心。可是再美的爱情,也抵不过虚无的光阴,抵不过生死的离别。周后病了,正是风华正茂时,却一病不起。后主为她朝夕相陪,为她衣不解带,如此挚情,也挽留不住她的生命。她就像一枚落叶,在赶往秋天的路上,匆忙而悲绝地消亡。 周后的死,令后主悲痛不已,他的词风,也是在这时开始有了转变。从香艳旖旎,到感伤悲切,一切皆因情起。是周后开启了后主的灵思,让他无意做了“词中之帝”,虽为亡国之君,却被后世推崇到诸多帝王之上。周后死了,后主又娶了周后之妹小周后,但我明白,有些爱,是不能取代的。他和小周后情感的开始,并不意味他与周后情感的结束。因为,他带着对周后的思念,一起去了汴京,做了宋太祖的俘虏。无限往事,不堪回首,可也是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陪着他,度完那段痛苦的软禁生涯。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会惊醒,醒来后,眼角还流着伤情的泪。那不敢碰触的春愁,就像影子,追随着他左右。落梅似雪纷乱,撒在发梢、衣襟,才拂过,又沾满。曾经那么语笑嫣然,在枝头飘逸,却终还是摆脱不了零落成泥的命运。就像他的香草美人,他的周后,香消玉殒,只留下一座孤冢,在遥远的故国。曾经权倾天下的帝王,如今想要折一枝鲜花插在她的碑前,取一杯薄酒浇在她的坟上,都做不到。 第5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2) 第5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2) 燕子来时,音信无凭,山水迢遥,归梦难成。那满怀的离恨,就像是春草,在寂寞的荒原,没有边际地疯长。每日每夜,他都让自己沉浸在对故国、对故人的思念里,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减轻一个俘虏的屈辱,缓解内心的疼痛。他被软禁在汴京的时候,失去了一切自由,他深爱的小周后,多次被宋太祖强行留于宫中,这样的耻辱,似万箭穿心。他唯有将所有的愁闷,写进词中,唯有更加地怀念,当年与周后的恩爱情深。 他渴望死亡,又惧怕死亡,因为死亡是一种解脱,死亡也意味着遗忘。他从来都是懦弱的,懦弱地统领天下,懦弱地画地为牢,懦弱地爱,懦弱地恨。就是这样懦弱了一生的男人,写下了那么多让人铭记一生的词。春来春去,残梦惊醒,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是他亲自断送的。 他写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之后,就被宋太宗用一种叫牵机药的毒药赐死,缘由是他对故国之思没有丝毫的掩饰,虽是俘虏,仍做他的帝王梦。此心不容,唯有死,才可以了断他的一切。 说是酒后服药,但他仍旧死得很痛苦,全身抽搐,死后的姿态是头部和足部相接。一代帝王,连死,也这样的没有尊严。 落梅如雪,拂了还满。这一生,就像冷傲的寒梅,曾经栖在高高的枝头,一片冰洁,风骨傲然。最后,零落成泥,无声无息。 时光是一条河,你总是记得它,它却不记得你。时光也是一缕烟,你以为存在的时候,其实已经消失了。多少朝代更迭,多少风云人物,已随着千年流淌的时光,退出历史舞台。 到如今,风烟俱静,江湖已改,山河依旧,纸上情怀。那些脱下征袍的老者,每日携一壶老酒,在溪边垂钓白云。那些倚着柴门的女子,早已将芳菲看尽。那些登楼赏月的词客,不知道走进谁的梦中。六朝古都曾经很远,离我们千年;六朝古都原来很近,台上与台下的距离。 烟云日月,粉黛春秋,低眉翻开书卷,以为消逝的历史该是薄凉难当,却还有余温从指边滑过。苍绿的时光,寂静的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离亭燕张昪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 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怅望倚层楼,红日无言西下。 古墨,还有那泛黄,并且散着淡淡霉味的书纸,仿佛都在提醒我们,回不去了。曾经被风吹日晒六朝兴废事,以为积满岁月的尘土,会沧桑得不忍目睹。却不想,经过流光的删减、自然的冲洗,反倒简单干净起来。于是那些被茧束缚的人,抽丝而出,用年轮的刀片,削去斑驳的伤痂,在阳光下渐渐地温软。这就是时光的魅力,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的流转有着某种不定向的规律,倘若我们把握不住,与它南辕北辙,就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 第一次读这首词,一见倾心的是这个词牌--《离亭燕》。 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幅图景,燕子离开了,它曾经在长亭筑梦的暖巢,飞向了浩淼无际的天边。从此,万里层山,千山暮雪,它是否可以找到同伴,共建家园?还是一生漂浪,孤独终老?这些,都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像是痴人说梦,听过作罢。《离亭燕》又名《离亭宴》,《张子野词补遗》有“离亭别宴”之语,因取以为调名。忽然觉得,读宋词,似乎先要把词牌读懂,词牌就仿佛是词的故乡,那些句子,就可以在这里安家落户,酿造情感,耕耘故事。 张昪,南宋初人,他经历宋由盛到衰的时代,此词为张昪退居期间所作。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进士,官至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兼枢密使,以太子太师致仕。熙宁十年卒,年八十六,谥康节。以前不喜欢阅读以这种方式介绍古人的文字,而今却觉得这简单中藏着大美。无须深刻的语言,无须细腻的表达,短短几行字,就看到作者一生的因果。是非成败、兴衰荣辱,也不过是简短的刹那,来不及欢喜,也来不及疼痛,就恍眼而过,散入烟云了。 词的上片,写的是金陵一带的如画山水,萧萧风物,熠熠秋华。登高远望,看浩瀚的长江水奔流至遥远的方向,天水相连,仿佛没有尽头。万里晴空呈现澄澈之色,潋滟江波闪烁清冷的光。这份明净,会让你走出思想狭隘的空间,忘记浮华与苍凉,只想在浊世里做一个清白的人、一个淡然的人。人与自然相比,永远都是那般渺小,那般微不足道。大自然变幻无穷,倾刻间,更替着奇妙的意境。我们就是江岸的一颗沙粒,阳光经过时,也许还会发光,也许这一生,都被淹没在黑暗里。你看,江州上,蓼屿荻花也像历经了沧桑的老者,在秋风里,流淌着几许深沉的世味。密集的蓼荻丛中,隐现了竹篱茅舍,就这样在明净无尘的画境里,看到了烟火,看到了人家。 极目处,客船的帆在云中高挂,它们从此岸抵达另一个彼岸,不知道,下一个收留它们的港湾,又会是哪里?酒家的旗在风中低垂,金陵城的百姓,聚在一起,泛酒黄花,馔供紫蟹。看着眼前的一切,金陵的陈年旧事涌上词人心头。“多少六朝兴废事”,只是短短三百年,这座城就经历了六个朝代的兴盛和衰亡,多少英雄人物,多少纷纭故事,到如今,却是“尽入渔樵闲话”。几百年的风云变幻,就这样落入渔樵朴素的闲话里,淡得几乎没有痕迹。大江东去,一切荣辱成败,都化作一壶记忆的酒,蘸着烟霞,饮下。 登高只觉广寒,倚楼不免惆怅。回望历史,探看未来,又思索现在。看到一轮红日无言西下,就像是当今的朝廷,由盛转衰,明月还在多遥远的地方?词人虽然已经退居官场,如今凭高舒啸,临水赋词,看江渚上雪浪云涛,沙汀畔蓼屿荻花。 心中闲雅旷达,以为早已忘记庸庸尘事,却还是有些许的放不下,有些许不合时宜的悲凉。 每当读这首词,都会忍不住吟诵《三国》卷首里的那阕《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苍凉而淡定,读后让人感悟到江山永恒,人生短暂的深意。多少英雄,都随着江水,消逝得不见影踪。是非成败,就如同那滚滚浪涛,来时汹涌澎湃,去时了然无痕,多少的争夺,转头都成空。不老青山,看日复一日的夕阳沉落,看尽炎凉世态。白发渔樵,是退隐江湖的高士,他们早已看惯了秋月春风,以知己相逢为乐事。那些古今纷扰的故事,也都成了喝酒时的闲话笑谈,像秋日里,经霜的黄花,清淡得不足为道了。 一段苍凉的箫音,牵引出毛阿敏唱的那首《历史的天空》: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兴亡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聚散皆是缘哪,离合总关情啊……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歌声多情而悲凉,仿佛要将历史的天空清洗得干干净净。曾经有位朋友告诉我,只有毛阿敏才可以唱出这种味道,一种人世的况味、历史的况味。 是雨打归舟的时候了,过往刀剑如梦,在无弦琴上弹一曲流水清音。饮一壶黄花酒,醉倒在枫林中,白云为被,块石枕头。死生无虑,有甚可忧。绿水青山,我心常宁。 忙里偷闲之际,总会萌生一种莫名的冲动,背上简单的行囊,一个人徒步,去那些自己向往的角落。一路上,采几片云彩,挽几缕炊烟,拾几瓣心情,听几则故事。尽管,我羡慕“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惬意放达,但我更向往一种安静的旅程。不需要同伴,不需要对话,悠闲地看山水,淡然地观世情。我敬佩那些经历无数沧桑磨砺,目光却依旧安详、淡定的人。敬佩那些,在世俗纷欲的权贵下,做到宠辱不惊的人。 在烟尘飞扬的路径上,我们都是这世间疲于奔命的人,来自天南地北,带着各自的追求和使命,以匆忙和缓慢的姿态,买花载酒不似少年游唐多令刘过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 时八月五日也。 芦叶满汀洲, 寒沙带浅流。 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行走。看尽红尘陌上花,在黑暗里绽放,在光明中凋谢。就像是一段旅程的开始,一段旅程的结束,一样寻常。一个人在天涯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么一句诗:“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买花载酒,诗意而风情,而且是秋天独有的清凉,三秋桂子,禅意地开在遥远的枝头。曾经为了如同一剪清月的桂子,宁愿隔阂别的季节,企盼流光快速更替。似乎秋天是一个让人安静的季节,让人舍弃一切诱惑,让自己遗落在某个叫霜降或寒露的节气里,因为喜欢这种凉。 这首《唐多令》是一个叫刘过的词人,登武昌安远楼时所写。刘过,一个好言古论今、喜读书论兵、少怀志节却屡试不第的文人。终身布衣,漫游江南一带,以诗文会友江湖,与辛弃疾、陈亮、陆游等人交往甚密,写下许多感慨国事、豪放悲壮的诗词。一个怀才不遇、一生不为帝王所用的寒士,他的诗词,他的感叹,不免会有一种难言的惆怅和苦闷。 第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3) 第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3) 在偏安的南宋王朝,似乎始终没有刘过的立身之处。然而不是因为他缺乏政治谋略和才华,奉献不出辞赋,陈述不了良策,而是因为帝王不赏识他,没有机遇,所以得不到重用。 他用忧郁的目光和激昂的文字,丈量着一寸一寸的土地,却终究只是天涯倦客。一匹瘦马驮着形容憔悴的他,行走在秋风古道,老尽英雄,剑钝锋冷。 这是刘过重游故地的忆旧之作,二十年前,他曾在安远楼和朋友名士聚会,把酒畅谈人生,言论政治。二十年后重游此地,感慨今昔,此时的刘过已是垂暮之身,又逢朝廷乱局,看着浩淼江河,想自己一生怀才不遇,更是辛酸无比。“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开篇之句,就给这首词上了一层淡淡水墨的底色,笼罩了整幅画面,将思想意境定格。他居高临下,看汀洲残芦、浅流如带,这萧索的景象,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离家赴试,在安远楼度过一段青春狂放的生活。二十年后,重返故地,拾起昨日的记忆,却拾不起流去的时光。以身许国的刘过却“四举无成,十年不调”,仍然一袭布衣。 然而,这一次,他依然是以一个过客的身份登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不过是暂时的歇脚,船还没放稳,也许就要起程。风流时序,也这般催人,不几日,又是一年中秋。当年崔颢登武汉黄鹤楼,写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感叹。悠悠千古,多少人,带着不同的情感,登楼追溯过往,探看未来。烟水苍茫,这空寂的楼阁,除了有过相聚和离别,能记住的,又有些什么?白云还在,唯黄鹤一去不返,似那无情的光阴。二十年前,如云烟过隙,二十年后,依旧只是来去匆匆。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他登此楼,并不仅是追寻远去的黄鹤,不只是怀想故人,也不为悲秋,叹老。而是想登高看看壮丽的河山,如今又是如何被战争的阴影笼罩。“浑是新愁”让人感到巨大的愁苦,似有旧愁未拂尽,又被新愁,层层包裹,并且愁闷已经到了“浑是”的程度,没有任何舒展的空间。他空有壮志,却报国无门,面对这日渐沉落的江山,他无能为力。 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能买上几坛桂花酒,消解郁积在心头的愁闷。“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只是,国仇家恨,世事沧桑,又岂是三两盏花酒,可以冲淡得去?而这番登楼,也再也回不到,年少时的疏狂,无复当年的乐趣。就连酒中,也掺杂了太多沉重的世味,又怎么还能闻到年少的青涩气息? 读过这首词,就像在秋天品尝了一壶桂花酒,有萧索的凉意,亦有沉郁的馨香。刘过的这首《唐多令》,蕴藉含蓄,耐人咀嚼。他的词,不会拘泥于狭窄的思想情感、个人的病愁悲苦。刘熙载所说:“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宋子虚誉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气义撼当世”。所以,刘过这首秋日吟唱、忧国伤时之作,要高于宋玉《九辩》单纯的寒土悲秋之感。他站在楼阁高处,看到南宋王朝,河山日下,不胜寒凉,悲痛不已。这首词,别具一格的风味,也在他深沉的思想中,呈现出来。 无论多么沉重悲愤的历史,都已散作成烟。也许我们无须记住那段已经远隔千年的王朝,以及那个王朝所历经的风云和没落。无须记住刘过写这首《唐多令》时,忧国悲怀的情绪,只须记住买花载酒时的洒脱和闲逸。那么做个在尘世中轻松的行者,漫游各地,一壶酒,一剪风,不必快意恩仇,只安静行走。直到有一天,停下脚步,立于秋天的路口,看一树桂花,在清月下,静静开落。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念出这句诗:“长恨此身非我有。那时候的我,年华初好,没有多少优雅的风韵,却似一朵初绽的莲,洁白纯一。总喜欢,斜躺在竹椅上,捧一本宋词,不读,只隔帘听雨。或是临着轩窗,看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相思,只和它共修菩提。可我总会陷进一种莫名的情绪里,觉得自己在纷芜的红尘中丢了躯壳,所拥有的,只是灵魂,好在那是最洁净的。 到后来,我看到一幅图,是一朵凋谢的莲花,那花瓣落在莲叶上,有一种凉薄的美。一直以来,我觉得莲花是有佛性禅心的,它应该比别的花,都灵逸静美。所以我以它的口吻写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苏轼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一句话:我本是灵山仙客,又为何,尝尽那人间烟火。写完之后,久久不能释怀,所谓一字惊心,这句话,又何曾不是在暗喻自己。我虽没有莲的洁净无尘,可内心却也是清澈如水,红尘万千,太多的时候,总是身不由己。年少之时,并不是如东坡先生这般,为名利所缚,忘不了人间功贵和权势。但也会有太多无端的纠缠,让身心无法相依,看尽纷繁,不得解脱。 如今,不过是隔了几度春秋,曾经那段心情,却已成为永远也回不去的岁月。我再读这句词,会附带上后面的一句,何时忘却营营?难道我已被烟火流年沾染了尘埃?学会了随波逐流,怀有一颗功利之心?不,我不愿承认,却又无法彻底地推脱。在这五味杂陈的世间,已经没有谁,可以真正地做到清白。要做一个两袖清风、心无杂念、没有欲求的人,太难。在现实面前,我们都是那样的脆弱不堪、那样的无能为力。 让我难忘的,是越剧版的《红楼梦》电视剧里的片尾曲。 红雨消残花外劫,黄粱熟透韶华尽。 空念着镜里恩情,梦中功名,却不知大厦一朝倾。 算人世繁华多几时,何时忘却营营? 倚风长啸,阑干拍遍,叹尘寰中消长谁定。 把沧桑话尽,留一江春水共潮起潮平。 一句“何时忘却营营”,仿佛要将贾府里的黑暗争夺抖落无遗,只因忘不了功名利禄。偌大的贾府,形形色色的人,没有谁,不恨此身非我有,更有许多人,机关算尽,为了纸上功名、花间富贵,丢失了自己。仿佛在这庸碌的俗尘,任何一种方式活着,都辛酸而无奈。冰清玉洁的黛玉和妙玉,不为浮名,不为攀贵,可终究还是被凡尘所累,不能身心偎依。 东坡先生写下这首词,也是心中被名利束缚,他一生虽性情放达豪迈,却历尽宦海浮沉,似乎从来没有过真正地放下、真正地解脱。历史上关于东坡的轶闻趣事不胜枚举,诗词、书画、政治、美食、禅佛,他被赞誉为中国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词人的代表,对后世影响极深。喜欢苏轼的词,豪放却不奔腾,缥缈却不虚无,婉转却不悲凄。每一次读到惊心动魄,读到魂梦飘摇,读到深情悲恸,可到最后,都会归于淡定从容。他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他说,何事长向别时圆;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也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是的,无论这个过程是如何地挥笔泼墨,但是掩卷时,墨迹已干,曾经那颗炽热的心,也归于平静。鲜衣怒马和风烟俱净,只隔了一剪光阴。 这一夜,东坡饮酒,醉后睡下,醒来又举杯,直到酩酊大醉。他所居住的城,叫黄州,在这里,他度过了五年的谪贬生涯。一位从高处跌落低谷的人,心境自然是痛苦沉抑,不得舒展。但东坡先生是一个豁达明朗之人,他不会让自己在失意中消沉,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不以世事萦怀的恬淡。所以当他醉后归家,夜深敲门,家童酣睡不醒。他并不气恼,而是沐着明月清风,转身拄杖临江,听闻涛声。寂夜临着江岸,无论你醉得有多深,此刻都会被凉风吹醒。历史的烟尘,沉于江底,多少次涛声拍岸,是为了提醒那些被世人遗忘的故事。只有理性的智者,才可以在江中,打捞出千年过往。繁华匆匆,恍如一梦,岁月风流云散,又还能打捞到些什么? 明月霜天,好风如水,醉后的清醒,更加明澈。看着夜幕下的江涛,层层波澜,由急至缓,内心有一种被洗彻的洁净。 他思索人生,留下感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回首这么多年,置身官场,浮沉几度,漂泊不定,天涯客居,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而这一切,都是放不下人间功贵,被外物牵绊,做不到任性逍遥。夜阑风静,恰如他此刻的清醒,平静的江面,清晰地照见了心灵,让他看到真实的自己。这时候,他可以直面人生,不需要做任何的掩饰,不需要凭借往事,做一场疲惫的宿醉。 他羡慕范蠡,功名身退,抱着美人,泛舟五湖。他亦幻想着,可以撑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远离尘嚣,在江海中度尽余生。这样遁世,不是一种消极和逃避,而是从容地放下。徜徉于历史河道,与其在百舸千帆中争渡,不如乘一叶扁舟漂流。然而,范蠡做到了,苏轼却没有做到。东坡居士的一生并未真正退隐江湖,也没有归居田园,他被命运牵绊,一世流离。纵是才高笑王侯,也没有一处港湾,让他系舟停靠。 庙堂江湖,天上人间,他最终的归宿,还是自己的内心。 世间万象,云海苍茫,却抵不过一个人心灵的辽阔。心即是江海,心即是江湖,归隐于心,换取真正的清凉。叹息一声,想起了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令狐冲一心只想埋剑深山,退隐江湖,可世事弄人,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之后,他才漂流江海,天涯远去。他在东方不败面前念了一首诗:“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土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影片的结局,东方不败坠崖时,看令狐冲的眼神,冷傲又多情,凄楚又决绝,那种灿若云霞的美,令人惊心。 云烟散去,相忘江湖。走到最后,只有一种心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7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1) 第7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1) 盛夏时节,春光早已逝去,连一丝踪影也觅不见。可是连绵的青草,却没有过尽人间芳菲,铺撒在天涯各处,郁郁葱茏。每当我读这首《蝶恋花》,脑中都会浮现出一幅清新动人的画,一位妙龄少女,豆蔻年华,居住于江南古典庭院,在紫藤的秋千架上摇荡。飘逸的长发、曼妙的容颜、流水的身段,在风中荡漾,白衣似雪,摇曳翩跹。她清脆的笑声,透过墙院,让墙外的行人,多情地止步,几乎忘记自己是个过客。甚至想要轻叩门扉,窥探院内的春光,和那倾城的佳人。 江南有柳,掩映满城的绿,青瓦黛墙的庭院内,草木茵茵。一泊小小的湖,湖心漂着细碎的浮萍,还有伶仃的初荷。 春光无限好故人已天涯蝶恋花苏轼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 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 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紫藤花下,一架秋千,迎风飘荡,安逸而恬淡。绝代有佳人,幽居在庭院,这院门似乎终年落锁,墙上爬满绿藤,积累了经年的时光。她豆蔻年华,醉人风姿,无须轻妆,只是天然。她每日摇荡在秋千架上,风情而潇洒,全然听不见墙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她总是独自轻笑,却不知,那笑声已将墙外人惊扰。 她累时,在亭内铺一张清香的草席,躺在上面,看风中飘扬的帐幔,为她独舞。她不知,她虽不见任何生人,她的芳魂却越过墙院,迷醉了赶路的行人。那些自作多情的过客,被她的无情所伤,心在隐隐地生疼。 写惯了豪迈豁达之词的苏轼,也常有清丽婉约之作,这一首《蝶恋花》写得生动婉转,意趣盎然,有一种遮挡不住的活力和生趣。“花杏残红青杏小”,他起句伤春惜春,可刹那就超脱这景象,笔锋一转,让人看到燕子飞舞,绿水人家绕。柳絮迎风飘飞,欲觉留春不住,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让画面跳跃,仿佛眼前铺展了一片没有尽头的绿意。这就是东坡先生词风的魅力之处,姹紫嫣红的春光在赶往夏天的路上死亡,他没有一直感伤,而是用积极的心态接受季节更替,看到更加苍翠的风景。 绿水人家,高墙之内,有荡秋千的佳人,发出愉悦的笑声。那笑声,似黄鹂鸣叫,婉转清脆,让墙外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可是只闻笑声,却觅不到佳人的芳踪。一堵院墙,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可是却挡不住佳人的青春美丽。心灵的眼睛可以穿越院墙,看到佳人绝色的容颜,和她在秋千架上轻盈翩跹的姿态。可当他为这生动的情景而痴醉不已时,墙内的笑声却已经听不到了。佳人就这样抛洒欢笑之声,飘然而去。那秋千,在风中空空摇荡,而墙外的行人,空自多情。 墙外的行人,很想上前轻叩门扉,但终究没有勇气,害怕自己会唐突佳人,打扰她的宁静。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清朗的笑声,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她的错,就是她的笑声,充斥着行人的想象,她是那么的美若天仙,婀娜多姿。她将行人倾倒,让他忘记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过客。任何的多情,都是自寻烦恼。因为墙内的佳人,根本就不知道她已无端地将人惊扰。纵算知道,想必她也只是浅淡一笑,不以为然,冷冷地拂袖转身,甚至连背影都不留下。 每当读这首词,我就会想起那几个影响苏轼一生的女人。 他的结发之妻王弗,容貌美丽、知书达理,夫妻二人情深意笃,恩爱有加。可是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王弗病逝,苏轼悲痛万分。他在埋葬王弗的山头,亲手种植了三万株松树以寄哀思。更让人深刻的是,十年后,他为亡妻写的那首千古第一悼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亡词《江城子》。只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就催人泪下,让人看到一个满面尘霜的老者,在梦里与爱妻相逢,却握不到彼此的手。这首词,情真意切,在以后的朝代里被广为流传,让人无法相忘。 他的第二个妻子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小他十一岁,生性温柔,崇拜他的才学。是这位女子陪伴苏轼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二十五年,漫长的二十五年,陪他一路风雨兼程,甘苦与共。因为就在这二十五年里,苏轼历经乌台诗案、黄州贬谪等许多次宦海沉浮,可谓沧海桑田,尝尽风霜。而他们就是这样相互携手,不离不弃度过了二十五年,为他生儿育女。可二十五年后,王闰之又先苏轼而去,让他再一次痛断肝肠。他为他写祭文,说“唯有同穴”。苏轼死后,苏辙将其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祭文中“唯有同穴”的愿望。 然而,还有一个女子,她的名字,烙刻在我记忆深处。 王朝云,苏轼的侍妾,他的红颜知己。苏轼困顿之时,许多的侍妾纷纷离去,唯有朝云,一直相陪。苏轼被贬惠州,他们在惠州西湖留下许多动人的故事。苏轼填词,朝云弹唱,而其中这首《蝶恋花》朝云唱得最多,因为生动,合她心意。可每当朝云唱道“枝上柳绵吹又少”时,都会不胜伤悲,泪满衣襟,她说她竟不能唱完“天涯何处无芳草”之句。我在想,朝云是在伤春,还是在感叹,苏轼如此豁达,是否在她离去之后,又会天涯海角觅知音。也许真的是宿命,这位小苏轼整整二十六岁的绝代红颜,竟然先他而去。朝云逝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并且一直鳏居。也许是,垂暮之年的他,再也禁不起任何的生离死别了。苏轼将朝云葬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边筑六如亭以纪念,撰写了一对楹联: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佳人杳去,蜡炬成灰,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不禁想问,究竟是苏轼多情,还是这三位女子多情?这一切,似乎不重要,因为他们曾经相处过、拥有过。好过那墙内佳人,只给墙外行人,留下缥缈难捉的笑声。其实,每个人,都只是过客,没有谁,可以陪伴谁走到人生的终点。 想起曾经为一幅画题文,有这么几句,印象深刻: 不必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花,又装饰过谁的秋千架,只不过有人,从早春的邻家,折到自己的闲窗下。 以为可以,挽住一段春的牵挂,反瘦减了青青韶华。 春还在,人已天涯……是的,春还会在,人却远去天涯。 仿佛每一段相逢,都是为了明日的离开。既知到最后,都要离别,却依旧有那么多人,一往情深地期待相逢。纵是短暂的相聚,换一生的离别,也是值得。他们在人生的渡口,演绎着悲欢离合,等待着宿命将缘分一次次安排。人生的聚散,就像是戏的开始和戏的落幕,次数多了,聚散都从容。 我在听这么一首歌《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闻着清风的气息,淡淡地回忆过往的痕迹。于是,写下这么一段文字,似诗非诗,似词非词。 人生有情无关风月玉楼春欧阳修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也许有过去,也许只有,在回忆里才能再见你。 红尘如泥,而我在最深的红尘里,与你相遇。 又在风轻云淡的光阴下,匆匆别离。 也许我还是我,也许你还是你,也许有一天,在乱世的红尘里,还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 那时候,我答应你,在最烟火的人间沉迷,并且,再也不轻易说分离。 很美,真的很美,仿佛连离别,都是一种美丽。这样的情多无关风月,却又真的离不开风月。第一次读这句诗是在何时,已然忘记。可后来看琼瑶电视剧《还珠格格》,夏紫薇对乾隆皇帝意味深长地念出“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那时乾隆皇帝流露出的惊讶和感激,令我不能忘怀。 因为夏紫薇的理解,让他觉得,以往的过错和辜负,都是情有可原。生命中,许多用情之处,也许并不全和风月相关,有时候,感情就是那样不能自已,无法控制。倘若事事都能理性去思考,也不会有心的迷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无奈。 但我明白,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曾经沧海,不然,又何来如此深刻的感叹。要一个人动情是件容易的事,但要一个人,心中生出怨恨,就必定有过深刻的爱恋。一个平凡的人,有着七情六欲,任何时候,都无法彻底斩断情丝,做到六根清净、五蕴皆空。没有谁,可以真正做到无欲无求,纵是佛家,经历过涅盘,也未必可以远离苦海,修得圆融自在。这世间,为情而痴,为情而苦,作茧自缚的人太多。而真正所能怨怪的,又岂是风月,而是每个人最本真的情怀。无论你多么有慧根和悟性,却终究还是抵不过自己单纯的思想。 在我记忆里,被称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是一代儒宗,他的一生除了文学,更多和政治相关。他不仅诗词出众,散文亦为一时之冠。一篇《醉翁亭记》写出林壑清泉之美,感叹人间四时之景。似乎也在提醒我们,坐对无穷山水,心性当明净放达,人生应及时行乐。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总会让人想起一个老翁,腰间别一壶老酒,在山水间放逐徜徉。然而,这样一位道骨仙风,落落襟怀的老翁,亦会为情所缚。 再读这首词,突然想起了芍药,想起芍药,是因为它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将离。第一次听到,真的让我心动得不能自已,只为那份淡淡的凉意,和简约的美丽。是的,这该是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一首叫“将离”的词,欧阳修在西京留守推官任满,离别洛阳时,和亲友话别,心中生出的万千感慨。筵席上,他举杯拟把归期说,却欲语先哽咽。一个无论多么理性的人,面对离别,都无法做到彻底地从容淡定。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看惯了离合,早已不再感伤。可当我们道出一声珍重,从此天涯各西东,又难免不会牵怀。故人远去,真的可以不再唱阳关曲吗? 醉翁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是个智者,没有拘泥于狭隘的离别,而看到人生万象,品尝百味世情。这首词,让人深深记得的,就是这句。有悲情愁怨,却也豪气纵横,仿佛在瞬间,就打开了心胸,让那些不能自拔的人,得到豁然解脱。这样就可以饮下最后一杯酒,策马扬尘,相忘江湖,决绝转身,不用百转千回。因为,我们每个人,在红尘中,从来不做归人,只做过客。 醉翁又说:“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读这句,让我想起白居易的诗“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想来不同的人,会生出不同的心境。有些人觉得新词不能替代旧曲,任何的翻新,都会平添烦忧。与其这般,不如守着一支旧曲,虽然柔肠百结,却不会添上一段新愁。可有些人,却不忍反复地听古歌旧曲,想要填一段新词,更换情怀。 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暂时地遗忘旧梦,在一阕新词里,不轻易碰触过往。 也许,只有将洛阳的花看尽,才可以对春风从容地话别。 他对这座城,仍有着无限的眷恋与诸多的不舍。只是,看过了春花,还有夏荷,就像人生,聚散离合无处不在,身在尘内,又怎么能够将悲欢尝遍?说好了,这样的离别,无关风月,所以无须留下任何的承诺。举杯畅饮之后,起身离席,一个人,不与谁同步。桌上那盏茶,只消片刻,就没了温度。 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拂袖而去,阳关三叠,已惊不起漫漫风沙。因为,他的心,涉水而过,在江南的烟水亭边,命运为他安排另一段际遇。也许那段际遇,依旧和风月无关,却一定,离不开山水。在有情的山水间,重新回首过往的离别,应该又会有新的感慨。 流水人生,萍散之后,仿佛连落花,都暗隐着慈悲,离别也成了一种对流年的感激。因为只有这样,走过的岁月,才不至于留下一页空白。在生命的过程里,不求奋笔疾书,翰墨四溅,只要摊开一卷素纸,静静地写下一阕清词:人生有情,无关风月。 一首林海的《琵琶语》,就这样平平仄仄地撩拨着谁的心事。穿过弦音,仿佛看到一个女子,坐在低垂的帘幕里,身着裙衫、怀抱琵琶,拨动琴弦。她低眉顺目、温婉清丽,神韵里却凝结着淡淡的哀怨。跳跃流淌的弦音,惊扰了窗外飞花无数,也惊扰了怀着不同心事的红尘男女。流年日深,多少承诺淹没在匆匆的时光里,而她却是那样安然无恙。安然无恙地坐在帘幕下,撩拨琵琶,每一根弦上都系着经年的相思。 “相思”这个词,从来都是欲寄无从寄。可每个人,还是会为心中的相思,寻找一个寄托。有些人把相思,寄在花鸟山水间;有些人把相思,寄在清风明月里;还有些人把相思,寄心字罗衣弦上说相思临江仙晏几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在书墨琴弦上。而此刻的我,只想泡一盏淡淡的清茗,在明月如水的夜晚,和小苹一样,在琵琶弦上说相思。小苹是一位歌女,她应该比我更解风月,她有飘逸的裙带、娇艳的容颜。她的相思,应该也是华丽的,而我的相思,却朴素。那是遥远的宋朝,她有幸,被风流才子写进词中,并且,这首词,总是刻在世人的记忆深处。相思时,便想起。 其实,我的心门,早已在细碎的流年里悄悄关闭。一个人,将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在烟尘飞扬的俗世里,云淡风轻。 也曾在梦里有过相思,有过悠长的等待。我的生命里,应该有过一个俊朗的少年,那时候,我是青梅,他叫竹马。他也许轻启过我的心门,可是还来不及留下承诺,时光就匆匆远去。我一直相信,走出家乡,就意味着漂泊和流离。可还是有那么多人,背上行囊,稚气地以为,在远方,会有一个美丽的梦将自己等待。就这样,本来可以共度一生的人,被春光抛掷,多年以后,谁也回不到最初。如若守着一份平淡的岁月,或许以后的生命,会无风无雨,那样虽然庸常,却安然。 我喜欢晏几道的词, 胜过晏殊。也许他的词,恰好吻合我『相思』这个词,从来都是欲寄无从寄。 可每个人,还是会为心中的相思,寻找一个寄托。 的心境,就像是一根心弦,被不经意地拨动,遗韵流转。历史上说他一生疏狂磊落、放达不羁,身出高门,却不慕权势。他着有《小山词》,多怀往事,词风浓挚深婉,笔调流淌,语句天成,接近李煜。这一切,缘自他的多情,一个心里藏了滔滔爱恋的人,他的文字,也必定是柔情深种。他一生最愉快的,应该是和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苹、云四位歌女共处的时光。这四个歌女,给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想象,满足了一个多情词人对红颜的无限依恋。可是繁华过后总是归于岑寂,沈的卧病、陈的消亡,以及晏府的低落,让莲、鸿、苹、云四位歌女流落街头,他的梦,也在一个浸满春愁的日子,醒来。 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曾经红牙檀板,诗酒尽欢的时光,已成了烙在心中的一幅画境。落寞的时候,只有反复地搜寻记忆,在记忆的画中,还能看到那年的风景。是的,他依然不能忘情,也无法忘情。一个人,经历了悲欢离合之后,只会对往昔的情感,更加痴心难改。他想起那些落花微雨的日子,想起和小苹初相见,她的罗裳,绣着双重的“心”字。他如何能忘记,她的妩媚和妖娆,香腮红唇,青丝眉黛,一段舞姿,一曲弦音,一个回眸,甚至一声叹息,都令他销魂。他敲开她紧闭的心门,用文字,用柔情,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相思红豆。以后的日日夜夜,小苹怀抱琵琶,将相思寄在弦上,说与他听。 第8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2) 第8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2) 如果可以,他宁愿放弃一切,只要朝朝暮暮,只要一段生死相依。带着莲、鸿、苹、云四位歌女,从此天涯相随,地老天荒。我想,他愿意,他也会满足。也许日子过得清贫艰难,无奈而寻常,但至少还能执手相看。可我明白,这只是我天真的幻想,我一相情愿的安排。身在高门的晏几道,小有名气的才子,纵然傲视权贵,亦不敢做出离经叛道之事。更况红尘百转千回,又何曾有真正的净土。过尽沧海桑田,会发觉,人生就是一个圈,转来转去,都无法转出那命定的轨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到最后,都会是徒劳。 若远走天涯,流离异乡,尝尽风霜雨雪,又是否还能寻见从前红楼绿窗的繁华?看到心爱的红颜,娟秀的云鬓上添了几许华发,清亮的明眸隐藏着淡淡的哀怨,还有美丽的面容,不知何时,悄悄地长出几缕细纹,又是否还能无动于衷?这时候,再多的诺言,再多的盟誓,都拼不过似水的光阴,拼不过啊!因为美丽地错过,才会有刻骨的回忆。倘若一直拥有,回忆不过是生活的一种点缀。 所以,宁可一生不得相倚,宁可在梦里重逢。不要怨叹当年的抛弃,因为也曾有过好好的珍惜。这么多年,他尝尽了相思的滋味,每一次,听见琵琶的弦音,都会想起初见时的小苹。如果说,曾经的离别是一生的伤害,那么伤害也成了如今追忆的美丽。小苹一定被岁月苍老了容颜,此时的她,再怀抱琵琶,又该会是何种模样?她的相思,是比往日更浓?还是被流年消磨,只剩下浅淡的韵味? 还有小苹,她宁可一生将相思系在弦上,也不愿在多年以后,与他相逢。逝去的真的太遥远,这么多年的相思和等待,没有谁还得起。这是债,相思的债,她付出的,未必要偿还。 一曲《琵琶语》依旧,只是由急至缓,由浓到淡。那是因为,小苹走过了人生那段,曲折生动的过程,如今,她的生活,真实而平静。 窗外,还是宋朝的那轮明月,琵琶弦上,已经不知道,说的是谁人的相思。 “碧云天,黄花地……”似乎许多人读到这里,接下去一句会顺理成章地读出: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这是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里的词句,出自长亭送别的一段。莺莺因张生将离,而内心产生的恋情、别情和伤情,才有了这样凄美的锦句名词。这里的“碧云天,黄叶地”,则是北宋词人范仲淹《苏幕遮》里的句子,表达的是征人思家的愁绪。他们将离情,装订成一册浪漫的线装书,让捧读的人,也生出柔情。纷飞的黄叶,携着淡淡的追忆,遗落在过往的秋风里。 从发现第一枚落叶开始,我就在阅读秋天。这个季节,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范仲淹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有人目睹了灿烂,有人感受到荒凉。秋叶飘落的那一瞬,会让我们产生幻觉,幻想着死亡的美丽。却也会有一种落地生根之感,仿佛另一段缘分已经开始,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背叛,萌动新的情感。秋天确实是一个适合怀旧、启发感思的季节,它的到来,仿佛是为了将人渡化。历来写诗填词的作者,在这个季节,都会创作出大量生动的作品。那些历史名着,也总是借秋景抒秋情,心若秋水,忧伤而明净,让汹涌的浊世,在一卷水墨中安定平静。 读词的上片,就觉得是在清风明月下,打开一轴秋水长天的清凉画卷。碧云高天,黄叶满地,秋色连波,斜阳落入水中,潋滟的波光,弥漫着寒烟薄雾,离离野草,铺向看不见的天边。这是一幅塞外的秋景图,美丽而悲凉。范仲淹写这首词时,出任陕西四路宣抚使,主持防御西夏的军事,在边关防务前线,看着塞外秋景,将士们不免思亲念乡。看到斜阳芳草,延伸到苍茫的远方,仿佛这条路,可以将他们带回梦里的故乡。这些边塞的征人,年年岁岁,都希望可以早日结束战争,脱下征袍,解甲归田。在家乡守着几亩土地,修一个篱院,白天农作,晚上温一壶老酒,用平静而淡定的心情,跟老妻稚子,讲述塞外烽火连天的旧事。 这一切,都只是在梦中,只有合上眼,才能在梦里与家人团聚,醒来心绪黯然,愁如潮涌。看着溶溶月色,却不敢登楼望远,怕目光,无法企及故乡灯火阑珊的角落。木屋的寒窗下,曾经容颜姣好的妻子,已被相思煎熬,鬓边添了几缕华发。也曾绝色倾城,在流光里,舞动年华的裙裾。此时的她,点着如豆青灯,以爱情为针,以思念为线,为远行的丈夫缝补征袍,只希望相思可以跋山涉水,捎去天涯。稚子在床上酣睡,他还不解人世,以为母亲的怀抱,是他唯一的温暖。门外犬吠,秋风渐紧,明日的茅舍小院,又该是黄叶满地。 梦不安枕,酒皆化泪。一切景语皆情语,范仲淹正是借助对秋色的描写,真切地吐露征人的旅思之情。然而又不全是,以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宽广襟怀,又岂会如此狭隘?秋景写秋心,当是借秋色苍茫,以抒其忧国之思。面对西夏突如其来的挑衅,宋朝措手不及,范仲淹身肩一国安危,心系万民苍生,他将忧愁,融入秋景,写进词中。其实此时的范仲淹,已年过五旬,霜染鬓发,也是在这里,他写下了“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词句。 范仲淹,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进士,后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他的一生,没有多少起落,甚至可以说是官场得意,有几次小波折,也很轻松地渡过。但我们似乎感受不到他人生的华丽,只留一份清淡,存于心间。范仲淹生于徐州,次年父逝,母亲带着襁褓中的他,改嫁至山东淄州长山县一户姓朱的人家,改名朱说。后来中进士,才恢复范姓。他为了励志,去山间一寺庙寄宿读书,寒来暑往,从不松懈。他清苦度日,每天只煮一锅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几根腌菜,调半盂醋汁,吃完继续点灯苦读。也是那时,他给后世留下了划粥割齑的美誉。 范仲淹得知自己身世后,便决心脱离朱家,自立门户。 他不顾母亲劝阻,收拾好衣物,执琴佩剑,离开长山,徒步求学去了。二十三岁的范仲淹来到睢阳应天府书院,这里藏书千卷,还有许多志趣相投的师生为伴。他生活依旧清俭,人说像孔子贤徒颜回,一碗饭、一瓢水,在陋巷,他人叫苦连天,颜回却不改其乐。而范仲淹,每日淡饭粗茶,清晨舞剑,日夜苦读,他人赏花看月,他在书卷里自得寻乐。几年后,参加科举,中榜为进士,开始了他四十年的政治生涯。 他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警世名句。也抒发了“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柔情感慨。他的一生,心存清淡,以天下为己任。在车水马龙中守一份从容,在五味杂陈里持一份清淡,在波涛汹涌时怀一份平静。总以为离他很远,其实,他就在百姓身边。 叶子青了又黄,我们和宋朝的距离,也不过几载寒暑而已。初秋时节,霜意还未开始,有些人已经开始握笔,写下秋天的诗句,只为了,落叶经过的时候,顺便捎去一个梦想,赠给往日的流年。待到空山日暮,那一朵安静的白云,是否会为我们唤醒,一些行将忘记的烟霞故事。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碧云天,黄叶地……”没有花团锦簇,只见碧水长天。 所谓世相纷呈,我们当以清醒自居,在浮华中纯净,在酷冷中慈悲,在坚定中柔软,在繁复中安宁。秋水无尘,兰草淡淡,不以物喜,不以物悲。 085站在长江的水岸,我试图抓住一片云彩、一缕清风,将它们放进背囊,我不能再允许,这一次又是空手而回。因为我要依靠它们,记住头顶蔚蓝的天空,记住脚下滔滔的江水,记住那些与水相关的故事。从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江畔为爱情占卜,希望卦象上写着“地久天长”这四个字。溺于爱的歧流中,以为顺水漂流,就可以找寻到那个和你共饮长江水的人,却不知,这汹涌的浪涛,会毫不留情地淹没你所有的梦。 那时候,你想逆流而返,连归路也找不到了。 想要留住爱情的人,其实是愚蠢的,因为它和世界的花草一样,荣枯有时,长久的,也不过几岁而已。你说弱水三千,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卜算子李之仪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只单取一瓢饮。娇梅万朵,只独摘一枝怜。却不问,这一瓢水,一枝梅,是否与你今生缘定,多少美丽的错误就这么酿下。而幸福,与我们只隔了一米阳光,此后,各自成了爱情的孤魂。碧无水涯,也许我们不是那同船共渡的人,但是,我们可以共饮这滚滚的长江水。 第9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3) 第9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3) 于是,依旧有许多人,在江畔吟唱李之仪写的这首《卜算子》,恍惚如醉。只是这堤岸太长,没有谁可以在星夜之前赶到他想要抵达的港湾,和爱人,共诉一夜柔肠。暮色来临之前,江岸已经点亮了太平盛世里才有的灯火。茶馆收拾起桌椅,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白天它为过客释放,夜晚,它只做自己的归人,借一扇窗,遥望远方。尽管,这么深的江水里,一定埋葬过许多冤魂,可是盛世风流,相思也许不可以起死回生,但是一定可以抚平时间的伤口。你年轻的时候,和韶光也许是敌人,真正老到心里覆盖了一层厚厚青苔时,反而愿意和韶光,化敌为友。因为你需要借助它的存在,去回忆那些细水长流的往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般简洁如话、却情意回环的词句,想要让人不喜欢,都难。因为一首词,所以喜欢水,而后爱上了茶,爱上茶的清苦,和品后的回甘。我想着,在多年前,他们一定有过这样一次欢聚。那女子,用一片冰心,放入壶中,煮成香茗,他们剪烛西窗,夜话到天明。多年以后,他们各自品尝一盏茶,是否还能回忆起,当年冰心煮茶的味道?有时候,甚至会禁不住怀疑,自己当年,到底喝下了没有?为什么,只记得起白开水的味道,又在清晨到来之前,消失在梦中。一样的水,煮出两样的茶,就像是同一棵树,也会结出味道不同的果。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就是这样,在相思里惊心度日,把离愁别恨当成是千劫百难,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怨怪起永不休止的江水。都说江水无情,不为任何人停驻,却不知,江水又比任何人都有义,至少它不会转身,留下无谓的纠缠。人的相思,会有尽头,许多人,明知相思枯竭,却连诀别的勇气都没有。把秘密托付给时间,而自己却在人生的荒原,寻找新的一席之地,开始另一段缘起,偷折一枝分外的桃花,占为己有。桃花凋落,就像那些绚烂的爱情,抵不过年华的流转,曾经炽热如火,一旦转身,竟冷得毫无血色。这样也好,倘若都是圆满无缺,又如何将彼此的光华和黯淡显现。倘若背叛了爱情,也无须愧疚,就当是恪守了生命的理则,荣枯是本分。 可还是忘不了相爱时的千恩万宠,想要在江水中品尝出同样的相思,不辜负彼此的心意。总以为握住相思,就是拥有了护身符,要知道,灵符也是有期限的,过期了,就会失去效用。其实隔着万里蓬山,要比隔着一扇窗、一道门槛的对话,更耐人寻味。不要以为闻到彼此的呼吸,就意味着亲近。距离就像一条长长的红丝线,它可以延续情感,越远的地方,越是久长。久别重逢的人,聚在了一起,满怀惊喜地想要吐露衷肠,说出口,才发觉,自己记着的不过是时间遗落下来的一些流水账。 静下心来,才想起了写这首词的作者,李之仪。这首词,因为语言通俗易懂,又风情独特,所以读过的人,都难以忘怀。这样的字,因为简单,所以食髓知味,尤其在长江一带,风靡一时,那些恋爱中小别的男女,常常借词句来表达心意。 流年易过,那些失去的光阴和美好的爱情,都沉在水中。又会有新人,来到江岸,在告别之前,探身取水,装一罐水的相思,也装一罐水的性灵。回去后,有些人,迫不及待,饮下,有些人,刻下誓言,封存。 关于李之仪,历史上只给了他轻描淡写的几笔。北宋词人,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才华横溢,做过官。而我却深记,那么一段文字。李之仪《与祝提举无党》说: “某到太平州四周年,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后遇赦复官,授“朝议大夫”,未赴任,仍居太平州南姑溪之地,以太平州城南姑溪河(又称鹅溪)为缘,自名“姑溪居士”。卒后葬于葬当涂藏云山致雨峰。 短短几行字,仿佛看到一段被年轮的利刃宰割的人生。 不知道,那个在水一方的伊人,究竟是谁。可我们都明白,在长江水没有饮尽之前,她已经将自己和爱情一起典当,变卖给了别人。而词人,也错过了,赎回的期限。这么多年,长江的水,依旧东流,曾经约定好的人,和相思,一起缺席。 七夕又为乞巧节,中国传统的情人节,带着浪漫而悲情的色彩。不知道究竟起源于什么时候,据说节日起源于汉代,但是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却在更遥远的从前。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情事,有一段人间四月天的开始,有一段秋风悲画扇的结局。所幸他们的爱情,没有被命运粉碎成尘灰,时光给了他们一个永恒的距离,并且给了一个相逢的机遇。一年一度,没有期限,万世之后,或许青山已老,江河逆转,这段诺言,不会背离。 爱情就像是一棵树,开了幸福的花,结了不幸的果,而这果,却不是一个人独尝。所以,当悲伤无边蔓延的时候,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鹊桥仙秦观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藉也在悄悄滋长。今日,不是所有的织女身边,都会有一个牛郎,也不是所有牛郎的身边,会有一个织女。纵算有,现实的银河,波涛滚滚,也不会有一座鹊桥,安排他们相会。此岸和彼岸,隔着一道不长不短的流年,离别的渡口承载不起相逢。 人生就是这样,有人失去,便有人拥有;有人聚,就有人散。 七夕是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他们有一年的分离,换这一日的相逢。所以,与红尘那些朝朝暮暮的男女无关。 就在今日,如果你去翻开尘封多年的书卷,或许还能看到一页泛黄的书签,那是一张年轻的记忆。年少时,一定有许多人,将秦观这首《鹊桥仙》,用蝇头小楷,细细抄写在书签上,寄给心仪的人。年少的梦多么美丽,连惆怅和遗憾都是浪漫的。可以轻易地许诺,随心说出“我爱你”,就像一朵花,许诺一棵草,花竟忘记,它要先自凋零。就像滔滔江河,许诺一叶孤舟,它忽略了,它活着的使命。无论这些诺言,是否会兑现,但我们都怀念,那种脱口而出的美好。随着年岁增长,却不敢轻易许诺,害怕沉重的诺言,束缚了自己,伤害了别人。 写下这首《鹊桥仙》的人,是被称为“苏门四学子”的秦观。他的多情和婉约词风,造就了这么一首千古绝唱。秦少游虽才高八斗,却三试及第,走上仕宦之途,亦不平坦,也得过恩宠,后遭贬谪,写下许多惆怅悲怆的词篇。然而秦观的词,写风月情事的极多,他喜和歌妓往来,不惜笔墨,为她们写下“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等此类诸多锦词佳句。历史上,记载他和不少歌妓的风流韵事,甚至和才情横溢的苏小妹还有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虽然只是传说,他们的人生却因为这段传说而美丽、而风情。 千年之前的秦观,大概也是在七夕之日写下这首《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这里的一“巧”一“恨”,写出乞巧节里,牛郎和织女这段悲情的故事,伤感的相逢。迢迢银汉,将他们生生分离,命运将他们置于两地,只能在渡口相望,丈尺之遥,握不到彼此的手。人间的恨,莫过于此了。然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少游视这样的相逢,为金风玉露,多么华丽又温存的字,就这样落入各自的眼中。于他,是一缕多情的金风,于她,是一盏洁净的玉露。这样曼妙的相逢,虽然一年一度,却胜过人间,那些终日厮守的夫妻。 可我总不以为然,我心中所想的,应该是这样的图画--他们应该有一间朴素的茅屋,篱院里有一口水井,几畦菜地,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养了几只小鸡。温柔平凡的织女,每日坐于家中,低眉于手中活计,操持家务,只知生养。而朴实憨厚的牛郎,日出时在农田里耕种,日落归来,手上拎着池塘里捕到的小鱼,或是一只在树下逮到的野兔。煤油灯下,一家几口,其乐融融地吃着佳肴美味,或家常小菜。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内心清透如水,他们也许肤浅,但他们要的,就是这样微小的相依,平实地拥有。绝不是那一年一度金风玉露的相逢,绝不是。 可是不能,尽管他们可以做红尘的奴、红尘的仆,也不能如愿地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我看到织女,在缥缈的天界,一次次将生锈的光阴,擦得银亮,为的是一年一度的鹊桥相逢。便有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他们在似水的柔情里缠绵,在如梦的佳期里沉醉,心中却害怕,短暂的相逢,又要踏上鹊桥的归路。“忍顾”二字让本就微薄的幸福,又在开始掉落、悲伤,在苍茫的天际弥漫。鹊桥长恨,来路有期,归路也有期。他们无法越过命运的藩篱,用一年的一日,去换一份天长地久。 所以,他们故作潇洒、强忍悲戚地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这也只是秦少游的爱情观,是他笔下的牛郎织女。就像是他给自己一段风流情事,所找出的美丽借口,一种对无奈分别的慰安。我知道,被等待煎熬了千万年的牛郎和织女,再不愿贪恋那金风玉露的相逢。只想守着彼此浅淡的温度,彼此简约的幸福,看人间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 多少人,将爱情,匆匆地装进口袋,待换了衣服,也就意味随手丢弃了爱情。也有人,将爱情,放进端砚里研磨,写在宣纸上,无论经历多少朝代,都不会褪色。只是有几人,将爱情藏入心间,用灵魂耕耘,在岁月的土地上,等待一季一季的,幸福花开。 晨起时一场狂风暴雨,心中暗自感叹,七夕之日,这风雨,是否会耽误了鹊桥相会的佳期?看来在千古注定的命数里,所有的忧虑,所有的渴盼,都是徒劳和多余。此时的窗外,一枚上弦月细瘦,院内葡萄架上枝影缠绕,我没有坐在竹椅上倾听,因为不想惊扰。只在静夜里,轻啜一盏茶,闻着雾气衍生出的,淡淡温暖。 第10章 相思已是不曾闲(1) 第10章 相思已是不曾闲(1) 窗外微风细雨,小院的榴花却在雨中绽放,火红俏丽的朵儿,凝着雨露,像是一个女子的相思。在这清凉的午后,素手焚香,摘几朵新鲜的茉莉煮一壶清茗,只觉风雅逼人。屋内流淌着潘越云低唱的一首《相思已是不曾闲》,柔肠百转,不尽缠绵。 这首歌词是由南宋一位蜀中歌妓填的《鹊桥仙》改编而来,前面的词句都被删改,只有最后两句“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不曾改动一个字。因为这样的句子,刻骨惊心,不留余地。她那么舒缓地唱着,沉浸在自己酝酿的相思里,不容得有任何人惊扰她的梦。我也被她所感染,烹煮一壶春愁满纸空盟誓鹊桥仙蜀中妓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 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叫相思的情绪,自斟自饮。却觉得,前缘旧梦,一路行来,可以想念的人,已然不多。更何况,要对某一个人相思刻骨,实在太难。倒不如,做一个赏花的闲人,看那情深的女子,如何把华丽的相思,开到花残,把一缕余香留给懂得之人。 我喜欢那残酷的美感,爱那繁华之后的寂寥。看一个女子,从锦绣华年,一直爱到白发苍颜。韶光匆匆,那么轻易就耗尽了她一生的相思,那期间漫长的煎熬与滋味,只有她一人独尝。 爱到深处,是如此的不堪,当自己都手足无措,又怎能给别人一份简单的安稳。看一段人间烟火,大家都抢着要分食,痴心的执着,换来更早的岑寂。如璀璨的烟花,炽热地燃烧,余下的是一堆冰凉的残雪。我知她们心意,却做不了那情深之人,宁愿守着一段空白的记忆,仓皇地老去。也不要在心头,长出一颗朱砂痣,直到死去,亦无法消除。 填这首《鹊桥仙》的女子,只是蜀中一个无名的歌妓,是否留名于史,并不重要。只要她的词,可以镌刻在因为这样的句子,刻骨惊心,不留余地。她那么舒缓地唱着,沉浸在自己酝酿的相思里,不容得有任何人惊扰她的梦。我也被她所感染,烹煮一壶叫相思的情绪,自斟自饮。 别人心里,像一粒青涩的种子,成熟之后,结出相思的果。南宋洪迈撰记小说《夷坚志》记有南宋词人陆游居蜀地时,曾挟一歌妓归来,安置在一别院,约数日一往探视。有段日子,陆游因病,而稍长时间没有去看她。这女子因相思难耐,便猜疑陆游生了二心。陆游作词自解,她便作词《鹊桥仙》复他。宋代蜀妓,多受唐时女诗人薛涛影响,善文墨、工诗词者,不胜枚举。而这位蜀中妓,被陆游青睐,想必是容貌绝佳,才情不凡,只凭这一纸词章,亦知她是个敢爱敢恨、不修雕饰的性情女子了。 陆游年轻时,有过一场刻骨铭心之爱。他和唐婉,青梅竹马,后结为夫妻,几经波折,终是离散。十年后,他们相逢于满城春色的沈园,为她写下名传千古的《钗头凤》。而唐婉回去之后,和了陆游一首《钗头凤》便香消玉殒,陆游怀念了她一生,但不可能为她痴守一生。旧爱难消,不可以重来,不可以替代,却可以重新对另一个人生情。蜀中妓写“说盟说誓,说情说意”,足以证明陆游对她也有过海誓山盟,万般情意,而且动辄花言巧语。“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这句嗔怪之语,半恼半戏之笔,更见这位女子灵巧聪慧、俏皮可爱。他怨陆游对她的殷殷盟誓之言,只是一本扯谎的经文,哄骗她而已。这等虚情,不知是哪位先生所教。只简单几句,便将她佯嗔带笑之态活跃在纸端。 更让人值得咀嚼回味的是下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她心中虽怪怨陆游薄情,自己却无法不情深,无法不相思,依旧为他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为他形容消瘦,为他神情憔悴。她被相思占据了整颗心,没有丝毫的清闲,又怎么还会有时间去咒他。如此不舍,如此不忍,如此真切深情,发于肺腑,出于自然,也是她这首词不同于其他的妙处。天然情韵,无须雕饰,落落襟怀,直抵于心。 那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歌妓,她的命运,似浮萍柳浪,没有依靠,没有寄托。许多的歌妓,一生流转于秦楼楚馆,受尽屈辱,觅不到一个真心的男子。她也许是幸运的,被陆游喜欢,从此远离烟花之地,还对她说盟说誓,一片情意。 人生的苦,莫过于得到后,又要失去,与其如此,不如从来不曾拥有。好过那,日复一日捧着甜蜜的回忆,痛苦地尝饮。她害怕失去,害怕疏离,害怕那些真实的相处,是一场空梦。所以,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只有将自己彻底地沉浸在相思里,分分秒秒地想念心爱的人,这样才不至于转瞬成为虚无幻影,才可以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拥有着,就在现在,就在此刻,就在当下。 唐时鱼玄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汉代卓文君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然而这些痴心的女子,没有谁,不曾尝尽刻骨的相思。一生想要求得一个不离不弃、陪伴自己经历生老病死之人,谈何容易。谁人不知,月到圆时月即缺,情到深处情转薄。曾经拟下的盟约,是否抵得过地久天长的岁月?也许这一切因果,她们都懂,却没有谁,可以真正地把握自己的情感,忍耐自己的相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在注定的结局里,平静地享受必经的过程,是我的初衷。我这么说,并不意味我就可以站在烟雨中,不打湿衣衫。纵算我可以做到,但也不能肯定,在和暖的阳光下,心底不会潮湿。 我不知道,最后陆游是否辜负了这位蜀中歌妓的一片真心,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相爱了多久,是否等到恩怨偿还,才彼此放手离别。香炉的烟轻轻袅袅,似要告诉我答案,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离开。那个叫潘越云的女子,依旧唱着一句“相思已是不曾闲”。为她自己,还是为蜀中妓,又或者是为万千的女子。她重复地低唱,仿佛一停下来,那个爱了一生的人,就会转身离开。 “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在陈凯歌的《霸王别姬》里,程蝶衣一遍一遍含着血泪唱这首《思凡》,因总唱不对台词,而吃尽苦头,那情景,让看客心痛不已。这里《思凡》的主角,说的就是尼姑陈妙常。着名昆曲《玉簪记》里演的道姑陈妙常和潘必正的爱情故事,也是因陈妙常空门偷情,被文人墨客,渲染改编而成的。因为离奇,才会有人舍得挥毫泼墨,迫不及待地想要抢先表达。一时间,汴京纸贵,戏里戏外,辨认不出真假。都说人生如戏,看多了别人的故事,有时会不由自主地,丢弃自己的舞台。 身在空门仍恋凡尘烟火西江月陈妙常松院青灯闪闪,芸窗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 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转盛。 空门里没有爱情,他们的七情六欲,被清规戒律挂上了一把铜锁,封印在青灯黄卷中。这世间没有一把钥匙可以开启,又是任何钥匙都可以打开,你有权选择立地成佛,也有权选择万劫不复。佛家信因果轮回,信回头是岸,却不知,这些修炼的人,都是世间寻常男女。只因一段梵音或一卷经文的感化,才有了佛缘,他们又如何可以在短时间里,视万物为空,轻易地躲过情劫。 唐宋时期盛行佛教,庙宇庵堂遍及全国各地,名山大川。 参禅悟道,出家为僧为尼似乎是大势所趋,他们爱上了庙堂的清静,爱上了莲台的慈悲。古木檀香胜过凡尘烟火,梵音经贝代替车水马龙,宽袖袈裟好过锦衣华服。陈妙常是南宋高宗绍兴年间,临江青石镇郊女贞庵中的尼姑。之前的唐朝,虽有像鱼玄机等不少这样的才女出家,也留下过许多风流韵事。陈妙常出家的初衷,并不是追逐潮流,她本出身官宦,只因自幼体弱多病,命犯孤魔,父母才将她舍入空门,削发为尼。然而她蕙质兰心,不仅悟性高,而且诗文音律皆妙,出落得更是秀丽多姿,美艳照人。这样一位绝代佳人,整日静坐在庵堂诵经礼佛,白白辜负了锦绣华年。 如果说冰雪聪明、天香国色也算一种错,那她的错,是完美。她就是佛前的一朵青莲,在璀璨的佛光下,更加的清丽绝俗、妩媚动人。这样的女子,不落凡尘的女子,对任何男子来说,都是一种诱惑。哪怕身居庙宇庵堂,常伴古佛青灯,也让人意乱情迷。那时候,庵庙里设了许多洁净雅室,以供远道而来的香客住宿祈福,寺庙里可留宿女客,庵堂内也可供男客过夜。正因为如此,陈妙常的美貌与才情,才让有缘的男子倾慕。她正值花样年华,面对红尘男子,纵是木鱼为伴,经卷作陪,芳心亦会难以自持。 陈妙常第一邂逅的男子叫张孝祥,进士出身,当年奉派出任临江县令,途中夜宿镇外山麓的女贞庵中。就是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张孝祥漫步在庵庙的庭院,忽闻琴声铮铮琮琮,只见月下一妙龄女尼焚香抚琴,绰约风姿,似莲台仙子。一时按捺不住,便吟下了“瑶琴横几上,妙手拂心弦”、“有心归洛浦,无计到巫山”这样的撩人艳句。而陈妙常却不为他的词句所动,反而把持自己,回了他“莫胡言”、“小神仙”的清凉之句。张孝祥自觉无趣,悄身离去,次日离开庵庙,赴任去了。后每日为公务缠身,却始终不忘女贞庵中,那月下抚琴的妙龄女尼。常常因此心神荡漾,相思平添。 张孝祥的昔日同窗好友潘法成游学来到临江县,故人重逢,共话西窗。谈及女贞庵的才貌双全的女尼,张孝祥感叹自未知何日到仙家,己,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的苦楚。而这边的潘法成已听得心旌摇曳,后借故住进了女贞庵中。他总认为,一位才华出众绝色佳人,甘愿舍弃凡尘的一切诱惑,毅然住进庵庙,清心苦修,必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心路历程。因住进女贞庵中的别院厢房,与陈妙常便有了几次邂逅的机会,郎才女貌,就算在清净的庵堂,也是一道至美无言的风景。 一个春心难耐的豆蔻女子,这一次,遇见了梦里的檀郎,自是情思无限,欢喜难言。二人谈诗论文,对弈品茗,参禅说法,宛然如前世爱眷。直至陈妙常芳心涌动,写下了这一阕《西江月》:“松院青灯闪闪,芸窗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转盛。”所有的清规戒律,就被这一张薄纸划破,情思似决堤之水,滔滔不止。松风夜静、青灯明灭的深宵,她空帏孤衾,辗转反侧,早已抛开了所有的矜持和腼腆。 只待潘法成读了这阕艳词,也立即展纸濡毫,写下“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的句子。 后来有红学家考证,说《红楼梦》中的妙玉是以陈妙常为蓝本。其实那些空门中的尼姑动了凡心,大概都是此般情态。 妙玉静坐禅床,却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策,连禅床都摇晃起来。一直以为妙玉的定力非凡,可也难免走火入魔,那魔是心魔、是情魔。像她这等如花女子,一时的意乱情迷,算不上是过错。纵是佛祖,也会有难了的情缘,也无法做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这世间之人,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宿命,强求不得,改变不了。 此后,女贞观成了巫山庙,禅房成了云雨榻,如此春风几度后,陈妙常已是珠胎暗结。那时的庵庙虽常有男欢女爱之事发生,但大多为露水情缘,难以长久。而陈妙常自觉凡心深动,她与潘郎真心相爱,不愿分散。潘法成为此求助于好友张孝祥,张孝祥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出了主意,让他们到县衙捏词说本是自幼指腹为婚,后因战乱离散,今幸得重逢,诉请完婚。张孝祥就是县令,所以当他接过状纸,问明原委,立即执笔判他们有情人成眷属。 她离开女贞观,穿上了翠袖罗裳,收拾起纸帐梅花,准备着红帷绣幔。此后,巫山云雨,欢眠自在,春花秋月,任尔采摘。 我知道,她是在剔尽寒灯梦不成的孤独中死去。那羸弱的灯火,没有延续她的生命,没有延续她的情感,也没有延续她的梦想。她甚至在寒夜里,连梦也没得做了,试问,一个才貌非凡的女词人,到了连梦也做不成的境况,生命对她来说,还有存在的意义吗?又或者说,这没落而荒凉的尘世,之前不曾给过她希望,不曾给过她温暖,不曾给过她爱情,如今又还有什么理由,来挽住她? 寂寞的窗牖下,一盏孤灯明明灭灭,挑过的灯花越来越亮,灵魂的火焰却越来越暗。她就是这样,起笔连用五个“独”字,把心中无以排遣的苦闷愁怀,淋漓地写出来。“独行颜色如花命如叶减字木兰花·春怨朱淑真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就是这样,顾影自怜,起卧无时,酌酒无绪,赋诗无心,就是这样的伤神,被春寒入骨侵心。看着寂寞的影子,她悲伤得泪流满面,心中还有未曾死去的情愫,却无人得见。愁病交加的日子,她只能独对寒灯,用枯瘦的细指,挑着点点灯花。想伴着这盏幽灯,沉沉睡去,做一场曼妙无声的春梦。可寒夜悠长,她看着孤灯,止不住地叹息,连一个平淡的梦,也做不了。 她叫朱淑真,生于宋代,一个普通的仕宦之家,不显赫,却也殷实。她所生活的时代,恰逢南宋与金媾和,社会渐趋稳定。自幼冰雪聪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按说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民间才女,应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就算不华丽,也应该平凡简单。可她短暂的一生却是如此的难尽人意,情场失欢,最后抱恨幽栖而终。她是一朵傲世的黄花,却开不出那片叫爱情的花瓣。 一生为情所牵,却不知一生到底交付给了谁,一朵花,寂寞朱淑真,自幼冰雪聪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 地开在尘世,独自绽放,独自凋零。还不如一株寻常的草木,植入尘中,还能尝尽五味杂陈的烟火。可她偏生要“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追求美好的爱情,而爱情却将她辜负。 少女时,也曾天真烂漫,也曾穷日逐欢,怀着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在闺房里填词作画,抚琴读书。她希望,用自己最洁净的心,等待一场爱情的来临。她甚至幻想过,她的郎君,应该是俊朗儒雅、满腹诗文。白天,花前柳下,吟诗对句;晚上,红绡帐里,鸳鸯同欢。他为她轻妆描眉,她为他红袖添香。可她没能如愿以偿,现实是冷酷的,没有谁,可以预测自己命运。就在她十六岁的那年,由父母包办,将她嫁给了一个平凡的市井男子。仿佛从第一天开始,她就已经看到自己无望的一生。 此后,她随夫游宦于吴越荆楚之地,饱经流离之苦。她也想和夫携手相牵,走过风雨人生,可每当吟出“对景如何可遣怀,与谁江上共诗裁”的绝望之句,那颗本就不够温暖的心,在冰冷中渐渐死去。这样一个吟咏“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诗意而妩媚的女子,如何和一个满身铜臭、不解风情的男子携手终老?他们之间,就像流水中两枚旋转的落叶,朝着各自的方向奔走,永远不会有爱的交集。以为自己相伴一生的男子,会为她遮风挡雨,会给她一个坚实的臂弯,会呵护她柔弱的心怀。却不料,这样的叠合,反添了心灵的负累,给了她无尽的愁烦。人生的悲哀莫过于鸳鸯枕上不同梦,看着熟睡在身边的男子,只能将泪水伤情地吞咽。他们被隔在爱情的两岸,身在一处,心与心,却是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第11章 相思已是不曾闲(2) 第11章 相思已是不曾闲(2) 如果她愿意安于现状,甘心做一名平凡的妇人,为她的丈夫,持家度日、生儿育女。这一生,也许平淡,但却可以安稳,也许没有梦中的诗意,却有朴素的真实。可她被撩拨的心弦已经无法平静,那在枝头绽放的花朵已经无法回头,是的,回不去了,这朵孤独傲世的黄花,开在崖畔,注定了一生孤绝。她的美丽,只能独赏,她的芬芳,只能独尝。在没有知音的日子里,她亲手将自己鲜妍的花瓣折下,研磨成汁,调酒饮下。然而,她饮下的也是爱情的毒酒,所谓毒药,一半是毒,一半是药。她是个决绝的女子,只服下了毒,却没有给自己准备解药。 在爱情的阡陌上,她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执手同游的人。命运把她交付给孤独,她在孤独中断肠,在断肠中死去。 她的才情,虽不及李清照格调高雅、潇洒大气,在文坛上,却可以并驾齐驱。她们同为词后,却有着各自截然不同的宿命。 李清照在爱情中,享受过一场华美的盛宴,纵算后来尝尽离合悲欢,可她热烈地拥有过。而朱淑真却是一朵寂寞的黄花,永远结不出并蒂,她在纷乱的红尘独舞,一个人绝世,一个人倾城,一个人的似水流年,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她的一生,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册《断肠集》,那是她蘸着自己的血泪,写下的。而她亲笔写下的诗稿,也和她一起,化成灰烬。《断肠集序》所载:“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这样一位绝代佳人,连芳冢都没有一座,连在她坟前,浇杯薄酒的机会都不给留下。以为蓬勃的草木,可以覆盖她简短的一生,她却将自己,托付给流水。她的骨灰,被抛撒在钱塘江水中,千年已过,不知道那寂寞的芳魂,是否还在江畔徘徊,吟哦她的词句,等待她的知音。 记忆是开在流年里的花,不曾绚丽,就在风中寂灭。可总还有人记得,她叫朱淑真,号幽栖居士,在宋朝的一场时光梦里,恍惚地来过,又恍惚地走了。她的一生,没有爱情。她留下一卷书,叫《断肠集》。 夏日午后,有些燥热,我枕一本宋词而眠,屋内弥漫着睡莲淡淡的幽香,和书中浅浅的墨香。恍惚间入梦,似听一个声音在说:“一个人,只要在心里种植安静,那么,任谁也无法缭乱这份清凉。”所以,我睡得很安稳,梦中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自己思绪游弋。梦里只觉满目春光,烟草柳浪,有青石小径,也有小院楼台。远处的渡口,有依依送别的情人,近处的亭台,有相偎相依的眷侣。院内飞花如梦,探墙的青藤,叫唤着行人为它止步。有独倚妆楼的女子,低低说道:“谢了荼蘼春事休,我还有时间,我不会辜负。” 醒来心意阑珊,才知是南柯一梦。关于梦,千百年来,没荼蘼谢了春还在小重山吴淑姬谢了荼蘼春事休。 无多花片子,缀枝头。 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 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浮。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有谁可以诠释,一个人在沉睡之后,思想到底做了一场怎样放纵的遨游。梦里花好月圆,现实难遂人意,许多时候,面对人生,我们总是这样力不从心。韶光在左,我在右,这中间,始终隔了一道薄薄的界限,才会一半是清醒,一半是模糊。我以为,到了和韶华诀别的年龄,可总还有一些鲜莹的故事,欲断未断。就像那枝头欲坠的春梅,像那没有西沉的冷月,在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不忍释手。 我想起梦里那女子说的,谢了荼蘼春事休。这是一首叫《小重山》的词中之句,为宋时一个叫吴淑姬的才女所写。关于吴淑姬,历史上记载了两个人物,一个为北宋,一个为南宋,一个是山西汾阴人氏,一个是浙江潮州人氏。她们皆为才女,只是命运不同,人生历程不同,而这首《小重山》究竟为谁人所写,似乎并不重要,只当做是一样情怀,两瓣心香。这世间,本就有许多巧合,有时候,偶然会比必然更奇妙,无意会比有意更惊心。我喜欢,给真相蒙上一层烟雾,喜欢那份隐约的美感。任何时候,追根问底,都是一种残忍的伤害。 翻到了这一页,只读上阕:“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只在瞬间,我仿佛就明白了词人的感慨,她说荼蘼花谢,春天结束。 可还有一些花片子,缀在枝头。她说莺虽老,声尚带娇羞。这一切,隐喻着一个思妇对自身年华的感叹,以为老去红颜,谁知青春还在。我曾说过,我宁愿静坐一夜,坐到白发苍苍,也不要经历那些烦琐的过程。可在稍纵即逝的年轮里,我们又会胆怯,会被仓促的流年,搅得措手不及。人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在完美中追求残缺,在懦弱中寻找坚强。一切当顺应自然,倘若执意要去打乱秩序,必定又会起另一段风云。 记起席慕容的一首诗,叫《渡口》。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华年从此停顿,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后来被蔡琴缓缓地吟唱,仿佛看到和韶华作别时,那一步三回首的依恋和不舍。在离别的渡口,可以做到决绝的人,实在不多。除非彼岸,有更生动的风景,让你有勇气,抛下一切,毅然奔赴。这又让我想起,那些匆匆赶往死亡的人,那些纵身山崖、一剑封喉、吞咽毒药的人,是因为现世的绝望,还是渴望来世的重生?在深深浅浅的岁月里行走,无须策马扬尘,也不可悄然止步,恬淡的心境,自有云淡风轻。 她一番感慨后,独倚妆楼,思远怀人了。只希望可以在青春没有逝去之前,和爱人相见,看着满院荼蘼,听燕语莺啭。 哪怕只拽住春天的影子,也好过又一年的流转。烟草连天,白云似雪浪翻滚,苍茫的天地间,哪里还有归舟可见。高楼望断,终究是一场空芜的等待。愁绪似烟草白云一起涌来,就是放下帘幕,也隔不断,挡不住。她纤柔的心,又如何装得下这如许多的愁怀。李清照曾经有写闲愁的名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看来自古闲愁都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里,难以排遣。可当如意之时,愁绪又轻似薄烟,一吹即散。 书上记载两个吴淑姬不同的命运,汾阴的吴淑姬自小由父母做主,许给一个秀才。在未嫁之前,一次梳妆,玉簪坠地而折。不久后,秀才就死了,其父劝她改嫁,她不依,发誓说: “除非断了的玉簪再合,否则绝不再嫁。”可几年后,吴淑姬读到一个叫杨子治的诗,生出爱慕之情,又因自己有誓在先,不便跟父亲启齿。后来,她竟偶然发现盒子里,断了的玉簪合在一起,于是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姻缘。那断簪如何再合的,我们不得而知,究竟是谁帮她换了新的,还是她自己换了?我们无须在意,这样聪慧的女子,本就该拥有幸福。 而湖州的吴淑姬,似乎命运坎坷了些。她父亲是一位满腹诗书的秀才,可惜生不逢时,落魄潦倒。只因吴淑姬才貌双全,被一位富家子弟看中买去。岂料这富家子弟乃轻薄之人,吴淑姬不甘过屈辱的生活,几度逃跑,受尽折磨。后被夫家送去官府究治,诬她妇节不贞。 幸遇到为官清正的王龟龄为湖州太守,吴淑姬将自己的冤屈写成一首词,为《长相思》:“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她要太守相信,她如梅花般冰洁,会迎雪怒放,冷傲绝俗。也因为她情真意切的词,感动了太守,而无罪开释。 我用简单的文字,写下她们的人生故事,也并非是想知道这首《小重山》究竟为何人所写,似乎汾阴的吴淑姬可能性更大些。可千古人事相同,我们都逃不过韶光的流转,躲不过命定的情缘。走在人生花开的陌上,我们可以伤感,却不要沉沦;我们可以辜负,却不要错过。 筝曲淙淙,似水流淌,一首《月满西楼》被无数个女子轻唱,不知道,谁才能唱出李清照想要的滋味,相思的滋味。明月挂在中天,安静而温柔,我将一卷闲书放在月光下晾晒,千年的水墨依旧潮湿。因为不断有人划桨,只为探寻一个千古才女的心事,也常常因此,迷失了自己,找不到归程。我们总以为那些无法企及的人事,就一定隐藏着一个谜,却忽略了,同样是寻常的生活,只是所处的朝代不同,经历的事不同而已。 然而,朝代也不过是客栈,我们在各自的朝代里,寄住着彼此的人生客栈。 写下这阕《一剪梅》的人,是千古词后李清照,一个平凡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剪梅李清照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的名字,却掷地有声。这首词,是为相思而写,她思念远行的丈夫,希望他捎来锦书,告诉归期,免去她如此焦心的等待。 关于李清照的一生,一半是喜剧,一半是悲剧,她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坚强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从红颜佳色,到霜华满鬓,她努力而辛苦地度过漫长的一辈子,而我们,只需要三言两语,就可以轻巧地说完。 她出身名门世家,自小被书香熏染,五六岁就随父母迁居东京汴梁,看过京城的繁华,俨然是一个大家闺秀。生活上没有太多束缚,她有着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不仅划着小舟,嬉戏于藕花深处,还经常到东京街市,观赏夜市的花灯。为此,留下了许多轻巧灵动的诗词,其中那首着名的《如梦令》:“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就是她少女时代的作品。 第12章 相思已是不曾闲(3) 第12章 相思已是不曾闲(3) 十八岁那年,李清照嫁给了赵明诚,她爱情的火焰,被这个博学多才的男子点燃。他们情投意合,知道彼此就是自己那个缘定三生的人,婚后一同研究金石书画,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这期间,因为赵明诚在外为官,夫妻也有许多次小别,李清照为此写下许多相思成疾的词句。这首《一剪梅》,就是离别后因思念而作,还有另一首《醉花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写出她因思念赵明诚,为其人比黄花瘦的寂寞和寥落。 秋天的故事,应该是最美的,一种清冷的美。秋天的相思,应该也是最美的,一种沁凉的美。这是个让人感叹年华老去的季节,因为看到满池的残荷,尽管它还飘散着余香冷韵,可是凉意中却依旧透露出消瘦。其实四季一样的长短,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季节,却无权责怪它们的好与坏。看到残荷枯梗,我们不能忘记,曾经翠绿的荷叶,诗意地为我们撑过伞,清雅的荷花,装点过老花瓶寂寞的流年。莲荷不需要守住任何的诺言,它的人生,只是一季的枯荣。它无心惊扰你的梦,因为你划桨过来的时候,已经将它的梦惊碎。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这就是李清照,她的风姿、她的明丽、她的闲愁,就是这样让人不敢逼视。是的,独上兰舟,曾经是举案齐眉,如今茕茕孑影。以为可以在一池的莲荷中寻着并蒂,却不想,误了花期。其实,生命不是一场掠夺,如果用心,我们依然可以在冷落中,找寻到重叠的时光。残荷不需要我们用任何方式来祭奠它的华年,因为只有湖水,才能给得起它想要的永远。李清照看到低徊的大雁,因为远行的丈夫没有托它们捎来锦书,所以它们一直向前,没有停留。莲荷虽枯,根茎却还在池中,雁子飘零,终究飞回故里,兰舟上,只有她,摆渡到无人收留的岸口。 落花无情,流水无意,不顾她的愁怨,依旧我行我素地飘落流走。就像赵明诚,为了男儿的抱负,一段前程,几纸功名,执意要走。他执意要走,她没有从红颜佳色,到霜华满鬓,她努力而辛苦地度过漫长的一辈子。 跟他道别,以为没有道别,他就一直还在,不曾离开。可她明明在相思,一样的相思,隔离在两处。她用藕丝穿针,缝补两地闲愁:她相信好梦能圆,就如同相信这残败的荷,还会再如期盛开,相信她等待的人,正披星戴月赶着归来。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宁愿欺骗自己,也不要被别人欺骗。这世间,多少人,因为等待,才有相思,可是等待久了,相思会不会成了厌倦?一棵草,只需要春生秋死,它们不怕被时间辜负。而人却要穷尽一生,历经无数次的蜕变,才能得到一个结果,这结果未必是满意。 当一个人,孤独到连影子都长满了绿苔,她心中的情愫与愁闷,自是无法排遣了。只能看着它们一点一滴地在心里积累,却无计消除。她就是这样,把自己最美丽的青春给了他,没有给自己,剩下多少。仿佛从相思开始,她的人生,就悄悄有了转变,犯下的心病,已经无法根治。 李清照所处的年代,恰逢宋朝江山改换。都说人生是公平的,当初给过你多少的快乐,以后你就有分担多少的伤悲。我们总以为沉浸在梦里,就可以不必回到现实,却忽略了,江河还在流转,不要侥幸地以为,醒来的时候恰好就是春暖花开。 赵明诚出师未捷身先死,留下李清照乱世寡居,此后流徙漂泊,受尽苦楚。红尘没落,她似一枚无依的霜叶,因为无依,才会有后来悲哀的再嫁。好在那段残破的婚姻没有维持多久,李清照便独自过上她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晚年。 尽管命运给了她一杯苦茶,可她一生都没有懦弱。李清照在晚年时,殚精竭虑,编撰《金石录》,完成赵明诚未了之愿。还为当时腐朽的宋王朝,写了一首雄浑奔放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些,没有给朝廷带来任何的转变,该聚还是聚,该散还是散,日出固然是惊喜,日落未必是惨淡。 一路行走,一路抽丝剥茧,到最后,连一件遮身蔽体的衣裳都没有,就该离去。她死了,死在江南,死得很寂寞,也很满足。一代才女,千古词后,在厚厚的史册上,也不过是薄薄的一片黄花,写着一段,瘦瘠的过往。 黄昏总是自作主张,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到来,它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因为它没有出轨的权利。而人,却可以把自己的出轨,当做是生命里一次恍惚的远游。其实心已经走过万水千山,但依然痴守在她的窗下,郑重地说,我不是一个背信的人。多么坚定的话,就这样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就像往一个空杯子,瞬间倒满了水,连感动也是潮湿的。曾经的盟誓,是为了将彼此的心拴牢在一起,可最后,拴住的,却是空芜的梦。 明明是一路赏阅风景,可其中一个人,几时悄悄离开的,都不知道。 “雨送黄昏花易落”,其实下的是一场花瓣雨,在风起的沈园那场伤感的相逢钗头凤唐婉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黄昏,那么多的花瓣,决然离开枝头,纷纷下落,不肯回头。 因为,她们始终坚信,花瓣离了枝头,才可以散发出更幽韵绝俗的芬芳。就像许多人,用死亡的方式,只为了让深爱的人永远记住她。在死之前,往往凄美地说一句:我要你永远忘不了我,我要你负罪一生。两个人的故事,因为其中一个人的离开,是否还能继续?我从来都相信,一个人死去,就可以带走一切纷繁,尽管这世间,有许多人还不够慈悲,他们不肯轻易地放过那些存在过的人和事。可死去的人,如灯寂灭,他连自己都忘记,你还指望他记得什么?花落了,那干净的树枝,好像在问你,是不是要听一段新的故事? 没有人会忘记,在宋朝,在沈园,一个满城春色日子,有过一段伤感的相逢。她是唐婉,文静灵秀、才情横溢。他叫陆游,风流倜傥、满腹诗文。这两个熟悉的名字,因为他们的故事,而不再简单。他们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有凤钗为媒,有情感作聘。本是一段美满的婚姻,而且婚后也确实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二人鱼水欢谐,情爱弥深。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用在他们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唐婉绰约的风姿和出众的才情,让陆游整天沉溺于温柔乡,而软化了雄心,忽略了功名。这是陆游母亲最为不能忍受的,她一心盼着儿子金榜题名,光耀门庭,如今看着这个像妖精般的儿媳妇,蛊惑陆游,她强逼陆游立刻休妻。 迫于母命,陆游将唐婉送回娘家。一段感情,到了至深之境,反而不能长久。他们没有彻底放弃,陆游另筑别院安置唐婉,二人得以鸳梦重续。这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陆母察觉后,严令二人彻底断绝来往,并为陆游另娶一个安分的女子王氏为妻。无情和深情也只是在旦夕之间。他们有心同梦,却无缘同床,是现实的刀刃将他们的斩断,一个流血不止,一个负伤而走。此后,一对曾经海誓山盟的爱人,携着悲痛,奔赴各自的宿命,又被辗转的流年,弄得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这让有情之人看了心慌、无情之人看了解脱的四个字。茫茫人海,潮来潮往,每个人就是一枚尘沙,不知道要在佛前跪求多少年,才可以换一次擦肩,换一段邂逅,换一世同行。这样难觅的缘分,被他们轻易地丢弃,任何理由都不可原谅。他们几乎都不曾想过,还能在风雨多年后重逢,因为奢望也要付出代价。我们一定也错过许多人生的缘分,甚至痴傻地以为,把爱情写成经文,设置好密码,有朝一日,只要兑现诺言,给爱人讲解,这样就不算是背叛。却不知,活着的人会死去,热情的心会冷落,诺言也会在风中飘散。就连沧海都会化作沧桑,更何况,渺小如尘埃的你,又禁得起几多岁月的轮回?我们是时光的旅人,只能用薄弱的心,来背负一路沉重的故事。 在没有奢求的时候重逢,是命运所给的恩赐。沈园,这个因为一段伤感的相逢,而生动了千年的园林,至今仍有人去追寻佳人的身影。陆游和唐婉就是在千年前,那满城春色的柳畔邂逅,不曾有任何的准备,突如其来的际遇让人措手不及。他们用多年光阴,努力尘封的情感,就在刹那,奔涌而出。那本就不牢固的心堤,也在瞬间倒塌。有惊喜,有心痛,有感叹,有无奈,就在这些五味杂陈的心绪下,陆游在沈园的粉墙上,提笔写下《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后来的丈夫是一位豁达之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陆游有过一段刻骨的情缘,所以给了他们倾谈的机会。可唐婉明白,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何还敢奢望太多,这一次相见,是永别。她知道,这条飞絮缤纷的幽径,已经无法同行。他们之间,言语已是多余,这样干干净净地相看一眼,就足矣。曾经那样轻易别离,如今,再不要轻言相守。转身之后,那一地,落满的都是叹息。 这首《钗头凤》刻在了唐婉的心里,最后,也是这首《钗头凤》夺去她美好的生命。她本可以遗忘,和赵士程过完以后平凡的人生。可她是红颜,痴心的红颜,注定了,她要薄命。 她将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悲哀,所有的血泪,填成一首《钗头凤》,为了纪念她的爱情,哀悼她的人生。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与其过那种咽泪装欢的日子,不如自我了断,只有死,才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而活着的人,却永远也忘不了她,陆游就是这样,在愧疚中怀想她一生的。没有背叛,没有辜负,她给自己挖好坟墓,用落叶裹着爱情,一起葬下。春天开始的故事,必定是在秋天结束。她应该,死在秋天,因为她尊重落叶,尊重死亡。 第13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1) 第13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1) 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锦瑟年华,可以和谁肆无忌惮地去分享。也还没有老到只能捧着回忆度日的年岁。可流年却真的匆匆,就像此时,我仿佛才闻过晨起时淡淡的花香,可窗外已近黄昏,闭着眼,又闻出斜阳的味道。很久没有这样注视天空,曾经年少,喜欢黄昏时漫天彩霞的绚丽,织就一个个锦绣的梦。 不知何时起,每近黄昏,就要掩上帘幕,怕那霞光穿过窗牖,落在我的桌案。好似在提醒我,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多少光阴可以任意虚度,更没有多少年华,可以随性蹉跎。我承认,落日真的很美,因为它行将消逝,所以它的美,带着一种锦瑟年华该与谁度青玉案贺铸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惆怅和壮丽。我们所能抓住的,只是那一尾稍纵即逝的光影,在寻常的日夜更替里,我们终究还是会止不住内心的悲伤。 人生就是一场修炼,和时间修炼,和命运修炼,明明是在争斗什么,到最后,却分不清是敌是友。可是我们都知道,你我注定是输者,输得美丽而颓废,输得决绝而清澈。在年华的路上,看过一树一树的花开,我们总是忍不住将心放飞,可又不知道,如何将放出去的心收回。在你身边匆匆而过的,分明都是陌路人,可一些人似曾相识,让你一见倾心;一些人恍如旧友,让你倍感亲切。又或许还有一些人,会让你心生厌烦,但是你可以视而不见,转身走远。 读过贺方回这首《青玉案》的人应该很多,一句“锦瑟年华谁与度”与“试问闲愁都几许”是那样的撩人情思。可是关于贺方回的一生,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然而轻描淡写的几笔,并不意味他的一生,就是平淡安稳,甚至一帆风顺。他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娶的也是宗室之女。17岁离家赴汴京,后在官场辗转多年,所任皆为冷职闲差,终生不得志。仕途之路,浮沉几度,其中冷暖,想必也是自知。关于他的情感历程,无从得知,只能凭借他散落在文史上的诗词,去猜测他的心情,以及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故事。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谜,而我宁愿他们带着谜底离开,也不希望他们将自己的一生袒露在世间,让世人看得清楚明白。留下一些秘密,就是慈悲;留下一些想象,就是美好。 关于贺铸,我印象深刻就那么几句:年少读书,博学强记。任侠喜武,喜谈当世事。他的性情本近于侠,以豪爽刚烈见称于士大夫之林,所以词风也偏慷慨悲壮,却又是刚柔兼济,风格多样。翻看他的词卷,亦有不少婉约多情的佳句,文辞优美,富有情致。据说贺方回和温庭筠一样,相貌丑陋,也许这样,会令他的情感生涯,多出一些波折。一个人,才情人品固然重要,可是一见钟情的,多半是那份初见时的神韵和风骨。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可有时,那华丽的文采,却压不过丑陋的外貌。说这些,没有丝毫嘲笑贺方回的意味,现实的酷冷常常会让人措手不及。在春风得意之时,要想着有一天也许会面对惨淡的人生。 在落魄低沉之时,亦想着拨云见日其实并不久远。 这一次,他对一个陌路女子,一见倾心。贺方回因对仕途灰心,便退居苏州,在苏州盘门之南十余里处筑企鸿居,其地即是横塘。一段偶然的际遇,让他邂逅了一个翩若惊鸿的女子。她款款细步,涉水而来,轻盈的风致令贺方回想起了洛神。当年曹子建为洛神写了一篇华美惊艳的《洛神赋》。曹植用:“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样的锦词绣句,来形容洛神的美。千百年来,总会让人们想起,在月光幽清的夜晚,甄妃凌波御风而来,和曹植在洛水之畔相遇。一切都是梦境,梦醒后,他们掩饰不住心中的惆怅。我曾说过,想念一个人,梦里连呼吸都会痛。那是因为,爱到恍惚,爱到不能把握自己。 贺方回就偶遇了这么一个女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就这么涉水而来,涉水而去,甚至连浅浅的微笑都不曾有,更莫说惊艳的回眸。只留下风姿绰约的背影,让词人目送芳尘远去,独自怅惘。“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李义山曾有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暗喻青春的美好,年华锦丽。贺方回看着佳人飘然远去,却不知如许年华,与谁同度?其实这时候的贺方回,也许年光老去,并没有多少值得炫耀的年华,可他情思依然饱满。月桥、花院、琐窗、朱户,这些美好的意象,也唯有春知。又或许他在为那出尘的女子感叹,不知她锦瑟年华,是否有心仪的男子共度?只怕是还不曾开始拥有,就要和韶华诀别,如此绝代女子,连过往,都是苍白的。 且不问谁是锦瑟,谁是华年,词人就是如此痴心一片,伫立在邂逅的地方,迟迟地不肯离开。这暗涌的情愫,就像春梅乍放,已经不能收敛。直到黄昏日暮,才归家,写下这痴情断肠的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他搁笔自问,闲愁几许?似无涯的青草,似满城的飞絮,也似漫天的梅雨。如此之多,真是凌乱难谴。 而贺方回也因为这首《青玉案》而得名“ 贺梅子”。 青梅往事,来不及挥手作别,就已远去。流光偷换,繁花似雪,落地生尘。无论生命中那朵情花是未曾开放就已凋零,又或者灿烂绚丽地开过,再死去。只要是落下,就不会回头。 年华来的时候,没有召唤;走的时候,也无须诀别。 喜欢这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豆蔻年华,只觉岁月青葱,我的人生,还有一大段的光阴,足够我任意虚度。我总说,多希望可以在瞬间老去,那样就可以免去浮华的过程。一夜之间,从青丝到白发,成了一个少女单纯的向往。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翠绿的时光将生命填满,几乎是泛滥成灾。可我却喜欢在夜深时,对着月亮,或听着细雨,吟咏这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时喜欢的只是词里的意境,却不明白,词中的怅叹。因为我明白的时候,流光已将我抛远,那些被蹉跎的日闭门听雨锁流光一剪梅蒋捷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子,甚至连痕迹都不曾留下。而我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追忆、不断地怀旧。 后来又读《牡丹亭》,词句写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才恍然,韶光真的是贱,曼妙的春色将人诱惑,待你将年华交付,光阴又似云烟过隙。 只一个华丽的转身,青春已经抛得甚远。多少人,就是这样感叹似水流年,穿越一个又一个春天。每个人都想努力地抓住逝去的时光,却总是忽略了原来还有许多未知的光阴,供自己慢慢地度过。 写这首《一剪梅》的词作者蒋捷,为宋末元初江苏宜兴人。咸淳十年进士。南宋亡,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仕,人称“竹山先生”、“樱桃进士”。而他的“樱桃进士”之称正是因为这首词得来。词的起句,就写到浓郁的春愁只待酒浇,此时的他,是一个天涯羁客,思归之情难以抑制。小舟飘摇在吴江上,远远近近的酒旗在风中招摇。真想停舟柳岸,坐在酒铺,来几坛陈年佳酿,一醉贪欢。也许那样,就可以忘记自己身为过客的惆怅,忘记春光牵引出的无限愁烦。 其实,吴江离他的故里宜兴并不远,只需轻舟太湖,就可以归家。想他一定被尘事所缚,碌碌难脱,看着近在咫尺的家乡,却胜似天涯。舟在江心流淌,驶过秋娘渡,又越过泰娘桥,不曾有半刻的停留。他始终离不开那艘客船,只能伫立在船畔,看江南的风雨潇潇。人生就像是一场远行,没有任何的行程会是一帆风顺,只有越过无数逆境,才可以海阔天空。这个过程里,难免会失意,会被浪潮打湿衣襟。蒋捷登上了他人生的客船,他厌倦了漂泊,只想归乡,做个淡泊的隐士闲人。其实,每个人的一生,一直在行走,一直在路上,又何曾有过停歇?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就是如此。心动则万物皆动,人在世间,谁又能做到心如止水? 所以,他无法停止不去梦想,梦想着有一天归家,年轻貌美的妻子为他洗净客袍。而他换上宽袖大衣,一袭风骨飘然。他调弄着有银字的笙,点燃心字形的熏香,抑或是煮上一壶老酒,几碟小菜,对着朗月,斟饮一番。这一切,多么的惬意和雅致。洗去行客的风尘,只有家,才会是真正的窗明几净。读到这儿,不禁又让我想起《大明宫词》里那段皮影戏的对话,我曾经写乌镇的皮影戏时,也想起过那动人的场景。 一位年轻的女子,提着竹篮,被明媚的春光,悠悠碧水,搅得柔情荡漾。她说:“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信。”这样的语气,怀着淡淡的哀怨与无限的渴望,只有杨柳飞花,听她细诉衷肠。而那位远行的丈夫,离家去国,整整三年,只为了梦里金碧辉煌的长安,为了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如今终于衣锦还乡,打马归来,又遇上故里的春天。江南依旧桃红柳绿,青山如黛,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不知道新婚一夜就离别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后来他们就在那宽阔的道路上相遇,野花和绿草见证他们的久别之后的重逢。仿佛任何时候,这个画面对我都是一种诱惑,令我心旌摇曳,难以自持。与其说被那姹紫嫣红的春色诱惑,莫如说为那一场相逢而感动。 蒋捷不是那骑在马上的将军,他只是一位登上客船的旅人。他也不能衣锦还乡,面对山河破碎,故国沦陷,纵然他可以将浮名抛散,却无法不感怀哀恸。可是他梦里的心愿,和他们是一样的美好。一样的春光荡漾,尽管多了些朦胧的烟雨。 他的妻子也许不再年轻貌美,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妪,可是只有她,可以安抚他漂泊的心。为他风雨等候,为他洗净客袍,为他红袖添香。然而,这一切,与爱情无关,而是一种长期以来相濡以沫的温情。他们也许不能携手天涯,可是无论隔了万水千山,都不能离弃。 他终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的,流年易逝,转眼春光已过去一半,樱桃红了,芭蕉已绿。而他还在奔向远方的过程中,不知道自己的归期。仓促的时光,已经不容许他再去虚度,仿佛只要一眨眼,他就被流光抛掷。 其实这世间,没有谁敢和光阴下场赌注,因为,这将会是一场必败的赌局,任何人,都无法有机会赢过光阴。当我们都白发苍苍之时,时光依旧苍绿如初。 既然身在远方,那么就不要问归途,因为,任何的旅途,都会有尽头。韶光更替,四季流转,只需走过一个轮回,就可以策马归程。那时候,横斜的梅枝,已探过墙院,第一个为你捎来春的消息。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人生有许多的巧合。一片云彩,一枚落叶,一阕清词,一首古曲,都会在不同时候,暗合自己的心境。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缘来时当珍惜,缘去时也莫牵怀。每当我读起苏轼的这首《望江南》,无论在何地,怀着怎样的心情,都可以在瞬间入境。微风细雨的季节,行走在青衣柳巷,湿润的石板路上,流淌着过往的醇香。巷陌里的人家,同往常一样,过着简单而宁静的生活。不知是谁家,用清新的柴火,煮着早春的新茶,阵阵茶香,从半掩的窗扉飘出,熏染了一季的梦想。也不知是谁,将淡淡的春愁,挂在晾衣架上,希望过客装进行囊,带去天涯。 旧岁繁花终不敌今春新绿望江南苏轼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分明在烟火的俗世间,只闻茶香,又觉此中岁月,悠然忘尘。我喜欢这份洗彻尘埃的洁净,一句诗酒趁年华,就有着卓然于世的超脱。仿佛所有的失意与落寞,都是一种无端的辜负和蹉跎。人生浮沉,世事难测,当知得失随缘,闲淡由之。在烟尘飞扬的世象中,犹记明月清风。在颠沛流离的境遇里,学会随遇而安。这就是苏轼的处世之道,在不合时宜的境况里依旧清醒旷达,不诉悲凉之音。他遭谪贬,被放逐,一生辗转流离,得意太少,失意太多。许多座城市都留下他的足迹,留下他的故事,也留下他的诗词。 他在黄州偏远的乡间,咀嚼几碟素菜,品味出“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淡泊。他在惠州的陋室,隔帘听雨,享受“又得浮生一日凉”的意境。他在杭州西湖,看桃红柳绿,吟咏“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清雅。他在密州的烟雨丛林,竹杖芒鞋,感悟“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况味。他的词句,蕴涵大自然的钟灵毓秀,藏纳人生的世情百味,也渗透了释、道、儒的隽永馨香。 没有姹紫嫣红,无须惊涛骇浪,苏轼就是这样,在他的云水生涯里,品出淡定与从容。 这是一个暮春的细雨天,风中的杨柳依依,东坡居士独自登上超然台,看一江春水,满城花开,看烟雨中的万千人家。 他的心穿越烟云雾海,在万象的苍茫里,体味一种物我两忘的超然明净。这是个适合观雨品茶的季节,整座城,拥有着青葱的华年。西厢养蚕,燕子筑巢,杏花疏落,牡丹初好。面对这份大自然的清新与洁净,又何必再去怀思故国。山水依旧,更迭的只是朝代,就像时光仍在,流逝的只是我们。关于命运的玄机,我们无须觉悟太早,也不可觉悟太迟,流年似水匆匆,却无论如何,都会给我们留下回忆。 忘记孤独,模糊悲喜,用青翠的季节之火,烹煮一壶碧绿的新茶,那芬芳,无须细品,沾唇即醉。在细雨的窗扉下,摊开一纸书笺,写下这样的诗行: 让我平静地看着你,直到淡淡地老去。 这样一段明净的诗酒年华,纵然坐到白发苍颜,我都想要淡然地珍惜。 你带着唐时如意、宋时记忆,还有明清烟雨,循过长荷素淡的香迹,才给了我今世真实的欢喜。 也曾梦回故里,也曾萍散萍聚,到最后,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如果有一天你将我无由地忘记,我也不会忘了你。 只是不再寻觅,守着一段温润的光阴,我还是我自己……是的,就是这样,诗酒趁年华。每个人,都是从一颗种子流光容易把人抛长成参天大树。短短数十载的光阴,如果不曾用心去珍惜,年轮就从身边悄悄流走。一盘棋,可以下到樵夫柯烂;一壶茶,可以喝到人生老尽。许多人,走到生命的尽头,回首过往,只觉是南柯一梦,没有一段真实的记忆可以触摸。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却不知道,任何茫然的开始,都要自己写下最后的结局。从红颜到白发,就这样枉自蹉跎,韶华就像是一场幻觉,依稀来过,又真的走远。 人生有缘弥可贵,岁月无期当自珍。如果现在,你正拥有最好的华年,当自珍惜,不要让它,似流水,从时光的缝隙间仓促滑走。不要让”错过“,成为一生不可挽回的缺憾,不要枉读了“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诗句。倘若,你已经和年华擦肩而过,也请你,在树的年轮里,一点一滴地找寻丢失的回忆,重新拼凑起一本青春的诗集。 第14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2) 第14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2) 其实,一个人的心,真的很辽阔,纵然失去了方向,它也不会迷惘,并且永远都不会孤单。一路行程,没有鲜花和掌声,也要为自己喝彩。无人的时候,就将话语说给自己听,如果渴望被爱,未必就要先去爱上别人。因为,这世间,从来就不能肯定地给你一个公平的说法。心的世界,本就是一片空虚,你想要用空虚去填补另一种空虚,注定会失去很多记忆,谁又还能,在一片惆怅的回忆里,找到真实的自己?时光是镜,假如你不小心打碎,即使有一天破镜可以重圆,从前斑驳的倒影,一片片伤痕,也会塞满无尽的空间。 来者已来,不可抗拒;去者已去,无法挽留。如今的年华,在新火里煮沸,和着诗酒,一起咽下。过去的年华,在散尽的流云里,已经无迹可寻。没有人,可以让死去的昨天复活,却一定可以,不让活着的今天死去。尽管明天并不遥远,可它毕竟只是明天。 你以为自己走到了终点,却不知,又陷进生命的另一场轮回。从此,那些发生过的故事,又要随着流年,一同生长。看着光阴来去,你是否会真的以为,还有一段年华,等着你去好好珍惜?那就假装忘记,假装从来,都不曾失去。 都说人生似一场虚幻的梦,然而梦里梦外,都是真实的自己。每当看到夕阳沉没,看到草木凋零,看到依依送别的人们,就感觉,是一场戏的落幕,一段故事的结束。此时就会想起晏殊词里的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出自于他的《浣溪沙》。轻吟一遍,心中的柔软就增添一分,仿佛所有虚妄的努力,茫然的追求,到最后,都与心相违,都不过是,为他人作了嫁衣。不如珍惜可以把握住的光阴,怜惜眼前的人和事,只需要给一份寻常的偎依,这样才可以省略去那些无由的风雨。 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样一句话,必定是一个经历了春花秋月,经历了悲欢离合的人,才会生出的感悟。看过了人间冷满目空山远应惜眼前人浣溪沙晏殊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暖,四季更迭,在岁月的历程中患得患失。感叹生命易逝,年华易老,平静下来,便悟得这么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句词,带着一种淡淡的无奈,也暗示人生当及时行乐,不必好高骛远,也不可任意蹉跎。好好珍惜可以把握住的机遇,怜惜一直陪伴在身边、不离不弃的人,就是幸福。做不到人淡如菊的从容,却也是安于现状的平和。 这阕《浣溪沙》,虽是伤春之作,又寄寓别离,却写得波澜不惊。情怀深刻,语言明净,别有韵味,没有一般伤春之词的哀怨浓愁,多一份温婉清淡。这也是晏殊词的风格,他所着的《珠玉词》,没有长调慢词,全是小令。《宋史》说他“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可见他的词格调清雅,富有风情,没有雕琢,皆为即景而写。晏殊的词集里,没有一首次韵之作,他填词,只为抒发自己的真性情,似一曲弦音,随着意境而流淌。他的词,没有羁旅愁苦,也不见太多的儿女情长,纵是有悲戚伤怀之作,也是人生中共有的无奈。 比如,年光的流失、世事的无常、山河的变迁等,这一切,和每个人息息相关。他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要表达的就是这种人生不可避免的命运。 出生在临川才子之乡的晏殊,自小聪明好学,5岁能诗,有神童之美称。江南按抚张知白闻知,极力举荐进京。次年,14岁的晏殊入殿参加考试,脱颖而出,受到真宗的嘉赏,赐同进士出身。之后,平步青云,官居宰相,一生显贵平坦,纵有小的波折,也一笑而过。《宋史》本传说:“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他惜才、好贤士,范仲淹、韩琦、孔道辅等都是他提拔推荐的。这样一个坦荡之人,自有豁达的心胸,不拘泥于狭隘的思想,不为俗物所纠缠。都说文如其人,一个人的文字,可以品出其心性和胸襟。但一个没有宽大襟怀的人,没有明净思想的人,也断然写不出清澈醒透的文字。只能在文字逼仄的窄巷里,走走停停,找不到出来的路。 他起笔就感叹“一向年光有限身”,这么直接,在刹那就撼人心魄。让我们都明白,年光的短暂,生命的有限,看着似水光阴淙淙流淌,我们是这样的无能为力。是的,春光就是这般易逝,盛年转眼就不见了,我们只能从容地迎合自然规律,因为任何的抗拒,都是徒劳。他说“等闲离别易销魂”--别离不过是人间最寻常的事,就像是一则故事的剪影,带着些许伤感的情节,但也是恍然而过,稍纵即逝。感叹是多余的,倒不如对酒当歌,自遣情怀。叶梦得《避暑录话》载,晏殊“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每有嘉客必留,留亦必以歌乐相佐”。从文字中,可以看出,晏府里总是宾客如云,晏殊是洒脱之人,他懂得及时行乐,聊慰有限之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生。 然而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虽说散了会聚,聚了会散,却总是无端地尝尽悲喜。记得《红楼梦》里说宝玉多情,喜聚不喜散。而黛玉无情,喜散不喜聚,缘由是,聚时欢喜,散后冷清,莫如不聚不散。然而,黛玉又是否真的是无情之人?她应该比宝玉更深情,因为她深知聚散无常,在不能改变的时候,莫如持一份淡定在心里。每个人对待人生的方式和态度不同,清淡之人,自怀清淡之心。林黛玉寄人篱下,自有难言的凄苦,不敢对幸福有太多的奢望。晏殊一生显贵,他有足够挥霍的资本,他的人生,不需要为谁负累,只为自己而活,活得纯粹,活得洒脱而自在。 筵席散了,一种繁华后的寂寞,顿袭心头。“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若此时登楼,放眼辽阔的山河,徒然地怀思远去的故人。若是独处于窗下,看院内繁花疏落,反添了伤春之感。莫如怜惜眼前的人,这里眼前的人,指的是一直陪伴他左右的人,也许是歌女,也许是亲人。也代表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富、机遇、旖旎而安稳的日子。这些所能抓得住的真实的生活,才需要好好珍惜。 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一句取自唐代传奇,元稹撰的《会真记》,又称《莺莺传》。崔莺莺写给张生的诗中:“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这在后来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里也出现过。晏殊结句处,用这句诗,即转即收,可谓精致巧妙。 一个简单的道理,也许有些人,一生也悟不到它的真意。 明明已经拥有了人生最平淡、最朴素的幸福,却不知道珍惜。 总希望将自己抛掷到滚滚红尘,在浪涛里去打捞,那些虚幻而华丽的梦。为难以企及的名利,为不可获得的爱情,为华而不实的荣耀,付出惨痛的代价。却辜负了,一生默默相随的人事。流光易换,淡如云烟,应记取: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个天涯过客,寄宿在驿站,于寒凉的秋夜,闻到阵阵捣衣声。燕子东归,大雁南飞,只有他,久客异乡,不知何时才能回归故里。也曾在清风明月下畅饮人生,高谈抱负,那些欢情和佳景,仿佛就在昨天,触手可及,却又缥缈难捉,萦绕在心中,未尝一刻忘怀。这样一幅冷隽岑寂的秋夜图,让我们联想到的,是一个仕途失意之人的羁旅情思。他被放逐在秋天的驿道,背上简约的行囊,已没有往昔功贵,只是一点还割舍不下的回忆。 这个人叫王安石,北宋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改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官至宰相,主张改革变法,被列宁也曾年少误了秦楼约千秋岁引王安石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 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 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誉为是“中国十一世纪伟大的改革家”。提出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思想。这样一个伟人,不难想象,他的昨天,有过怎样的辉煌。有人说“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是王安石的写照,然而这也只是他思想上的境界,回到残酷的现实,再华美的梦,都会有被粉碎的一天。王安石变法失败,罢相退隐,往日的繁华,就在摘下乌纱帽的那一刻,一笔勾销。没有付诸东流的,是他一生在朝为官的显赫历程,还有那一册沉淀了他才学的《临川先生文集》。 王安石出生于江西临川一个仕宦之家,字介甫,号半山,世称临川先生。临川,也是汤显祖笔下《临川四梦》的临川。 第15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3) 第15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3) 这个地方,至今被赞誉为才子之乡,因为王安石,也因为汤显祖,还有曾巩、晏殊等人。我与临川,亦有一段情结,因为它也是我的故土。我才情浅薄,虽不足为道,却为生长在这片诗书盎然的土地上,倍加感恩。有幸去过王安石纪念馆,一睹这位杰出宰相的豪情风采,在他的塑像前,洒一杯桂花醇酿,祭拜他的英灵。也有幸在汤显祖曾经惊梦的牡丹亭园,枕石酣睡,做了一场隔世的游园惊梦。走进临川,也许未必会成为才子,但一定能沾染到它明净的性灵。 这首《千秋岁引》的创作年代不详,但从词调上不难看出,应该是王安石推行变法失败,罢相退居金陵后的晚年作品。这样一位风云人物,想着兼济天下,又希望可以独善其身。当他将种种改革方案呈现在百官面前,他的变法,无疑触犯了那些大官僚的利益,使得不少皇亲国戚和保守的士大夫结合起来,极力反对变法。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就像远航的孤舟,迷失在苍茫的雾海,找不到停泊的港湾。我始终认为,处身在政治的旋涡里,可以做到及时的激流勇退,方不失为一个睿智果敢的人。王安石罢相退隐,一半是局势所迫,立身悬崖,无路可走;一半则为他身处迷雾,却心性澄明醒透,自知不能力挽狂澜,不如悬崖勒马,退一步海阔天空。 红尘梦醒自知归,归来时,一壶酒,一张琴,一把剑,做个闲隐的高士。才看过繁花谢幕,又闻秋夜捣衣声;才脱下锦绣官袍,又身着粗布素衣;才离开豪宅府邸,又寄身天涯驿馆。人生就像是一盘下得散乱的棋,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过程,就被迫仓促地分出胜负。虽然开始有过预测,但面对突如其来的结局,难免有些慌乱,心态持平后,依旧会生出寥落之感。 此时的王安石,正处于这个由盛转衰,由成至败的阶段。他一生叱咤风云,所惊起的浪涛,又岂是一朝半夕能够平息的?纵是千年后,那场宋史风云,依旧被世人津津乐道,那个叫“王安石”的千秋故事,依旧缓缓流传。所以他无法彻底地平静,午夜梦回,他忘不了苦心经营多年的政绩,忘不了故乡的月明,更忘不了,曾经海誓山盟的红颜。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 两个无奈,道尽他不为人知的辛酸。这一生,都被名利困锁,牢牢束缚,为了世情俗态,耽搁了自己本该闲雅的生活。只可惜,将风流韵事轻轻抛掷,到如今,想要回头,似乎为时已迟。 “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这一句,道出他真正的心声,当初许下的约誓,没有如期兑现,辜负了在秦楼苦苦等待他的红颜。无限怅然,有如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的一生,似乎总是在错过后追悔,得到时又怕烫伤了手。想起席慕容的诗:“其实我们一直都在错过,错过昨日,又错过今朝。”那场秦楼之约,已成了今生未了的约定,梦里红颜,早已嫁作他人妇。 人生就像一场大梦,梦回酒醒,思量前程过往,自是心痛得无以复加。世情浑浊,众人皆醉,也许只有历经沧桑的人,才能醒透。南柯一梦,只有从梦中醒来,才知是做了一场梦,而梦中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醒来时要面临的又会是怎样的现实。每个人,都被情牵系一生,那些被忽略的情,被搁浅的缘,其实没有真的离开。曾经功名显贵的王安石,到老的时候,怀念的,终究还是一段年少的风流情事。 也曾写下豪情慷慨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这首词被赞为咏古绝唱。然而这首《千秋岁引》凄丽柔婉,情真动人,抒发了功名误身、当及时退隐的慨叹。 江湖老去,山河不改当年。在一个寒凉的秋夜,我们似乎,看到一个白发老者,在淡淡的月光下,找寻着他年轻时错过的情缘。只是,山重水复,流年已换,他还能赶赴那场,曾经失期的约会吗? 任何节气我都会忘记,唯独立秋,我忘不了。也不是因为我对秋天有着怎样难以割舍的情怀,而是一种习惯,我喜欢闻秋天的味道,一种寥落的凉,一种神伤的美。流年如水,这么多年,我早已学会了平静看四季荣枯。我喜欢秋天萧然的况味,也喜欢春天初绿的清新,夏日葱茏的翠意,还有冬天岑寂的苍凉。但是秋季,却总是那么让人死心塌地,它可以惹得芸芸众生都来感伤,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离别。 秋天,有着伤感而清澈的离别,就像落叶一样的静美。第一次读“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是从一个比我大几个年级的学姐那里听到的。她在校园的一株梧桐书下,捧一本宋词,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唐多令吴文英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 轻声地读着。我恰好打那儿经过,她招手唤我,或许她知道我骨子里也喜欢文字。她说:“你知道吗?宋词里,我最爱的就是吴文英的这首《唐多令》其中有一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道尽了愁的滋味。”当时我还是个小女孩,并不能体会太多,但我清楚地明白,“愁”字的由来,是离人心上秋。后来我才知道,她与她相恋的男生,永远地别离了,就在秋季。 再后来,她又说起了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她说我像那个小英子,有一双清澈的、会说话的眼睛。而后低低地唱起了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几年后,我看了《城南旧事》 的影片,就再也忘不了小英子的那双眼睛,那种清纯,就像秋天碧潭的静水,明澈见底。而那首《送别》在影片里唱着,仿佛在讲述城南老去的旧事,牵引出观众内心潮湿的感动。无言的背影,让我想起那个贞静的女子,在梧桐树下,轻读吴文英《唐多令》时的情景。时光流转太快,一恍十年之多,我和她再也没有相见,但我知道,她早已开始另一段故事,并且也是在秋天。 当年吴文英写这阕《唐多令》是和挚友在秋天分离,起句就巧妙地写出,“心”中的“秋”,合成的一个“愁”字。纵是没有雨,院内的几株芭蕉,也在风中诉说秋声,平添如烟的客愁。在秋天的清凉里,可以看到天空,几朵白云的寂静;看到荷池,几枝莲心的简洁;还有草地上,几枚落叶的安宁。夜凉如水,有清澈的朗月挂在中天,而词人却不敢登楼,怕勾起无边的往事,惊扰他那颗本就善感的心。因为这是一个令人易感的季节,思绪一旦释放,任谁也无法收敛,只能沉陷。 吴文英,南宋词人,字君特,号梦窗。“梦窗”这两个字,给人无限的想象,诗意而美好。我想着,吴文英应该是一个风骨清朗的书生,眉宇带着一种飘然遗世的清愁。因为他一生未第,闲游终身,于苏州、杭州、越州三地居留最久。虽是漂游,但是在长满闲情的江南,他的心,一直都是纯粹的。也有落魄,也有低沉,也有寂寥,可每次被江南的微风细雨,都卷入飞花的梦中。世人对他的《梦窗词》评价极高,黄升并引尹焕《梦窗词叙》云:“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 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沈义夫《乐府指迷》亦谓“梦窗深得清真之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云:“若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每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近代词论家多以姜词清空、吴词密丽,为二家词风特色。 我对他的词,了解不深,唯独这首《唐多令》,牵系着一份秋天的愁绪,不能忘怀。词的下片,写他感叹年华往事,似水流走,而他客居他乡,经历无数次的离别。每一次挥手,似乎总在秋季,山长水阔,相逢不知是几时。这里的离别,虽是与友人,但是像他这样的才子,生命中一定有过不少的红颜知己,他和佳人,应该也有过这样的别离。在清凉的秋天,红衣褪尽的莲朵,似那远去红颜,感伤中,带着宁静。 寂夜里,听一曲《送别》,感受芳草连天的悠远,晚风拂柳的轻柔,还有知交半零落的怅然,以及浊酒尽余欢的清寒。 偶然看到一个友人的签名,写着一句话:又是一年秋凉时。顿觉触目惊心,因为,多年前,我也写下过这么几个字,一种叠合的感动,打湿我的双眼。其实,今天才立秋,未到秋凉之时,可是一看到这个秋字,就让人感到一种凉意,从风中缓缓地飘来,在离人很远,又离人很近的地方,将我们等待。 夏虫没有与任何人告别,仿佛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带着夏日未了的梦,隐身而去了。而我们,也在这莫名的空落里,感到寂寥。过往被储藏的往事,如陈年窖酿,在秋天来临的时候,悄悄开启。一缕凉风,一片落叶,一棵枯草,都会萌动我们的思绪,因为只有在秋天,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怀旧,毫不顾忌地沉沦。 叶子就是在这个季节飘落,将所有的过往堆积,慢慢地收存昨天的记忆。我们只需要在每一次别离的时候,拾起一枚落叶,祭奠那些逝去的年华和故事,待到生命行将终结的时候,数一数,究竟积攒了多少枚秋天的愁绪。无论是怎样的结局,我们都承受得起,所以没有多少人,在秋天的路口,等候春天的消息。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今日立秋,没有离别,只有一阕《唐多令》,一段城南旧事,和往年一样,在记忆深处,如约而至,并且,还会相伴到永远。一段心事,瘦与黄花,低眉提笔,以此为记。 第16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1) 第16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1) 我应该在微风的清晨,读一个词人的故事,才不会惊扰他尘封了千年的相思。我想我只需借着流光的影子,一路寻找,途中无论有多少次转弯,都不会走岔。我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姜夔,生于南宋,终生未仕,辗转江湖。他人品秀拔,骨骼清朗,白衣胜雪,恍若仙人。他工诗词,精音律,善书法。他的词,最深得人心,言辞优美精妙,风格清幽冷隽。他在年老的时候,填下这阕《鹧鸪天》,是为了追忆年轻时一段铭心的爱恋。 追忆是什么?追忆其实就是为那些已经失去的光阴招魂。 姜夔早年客居合肥,与一对善弹琵琶的姐妹相遇,从此和其中相思一种已廿年鹧鸪天姜夔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一位结下了不解之缘。但最终他们并没有长相厮守,结为连理。姜夔给出一个很慈悲的理由,他为了生计,不得不漂萍流转,唯恐连累了佳人,给不起她想要的安稳。而这位美人,又是否真的怕受累,宁可将情感冰封,也不愿追随爱人天涯?千年前的真相究竟如何,或许只有琵琶上的几根琴弦,和那缓缓东流的江水知道。 许多事,明明已经落满尘埃,却总有人要假装记忆犹新。 以为这样,自己就是那个对时间最忠贞不二的人。我们既然已经辜负了昨天,又何必还要向明天起誓?所谓去留无意,宠辱随缘,也只是给菲薄的流年,寻找一个软弱的借口。可一个善感的词人,总是会旧情难忘,无论过了多少年,一片霜叶,一曲弦音,一滴露水,都会撩开他心里的秘密。捧读姜夔的词,我为自己对他的猜疑感到惭愧。尽管,他没有将红颜拥入怀里,死生契阔,执手同老。至少那位佳人,是他情感的最初,也是最后所托付的女人。 在悲欢交集的人生里,我们总是做那个弱者,自以为巧妙地布置好了一切,却在最后的时刻逃开。明明知道守不住誓约,又还要频频地许下,甚至是一株平凡的小草,也希望它记住你的好。而自己想要遗忘过去,害怕会有不知名的债突然跑出来,逼问自己偿还。而姜夔,为一段不能继续的故事,付出了经年的相思,哪怕等到山穷水尽,也未必会给他一个圆满的结局。面对匆匆而逝的时光,我们不必伤感地求饶,就算抓不住当下的美好,至少还有回忆,供你我自给自足。 光阴恍惚,一过已是廿年。他想起悠悠东去的肥水,想起他在合肥的那段爱恋,怪怨自己不该种下那段相思情缘,惹得这么多年,痴心不改。现实中的我们,总以为,种下了同样的红豆,就可以结出同样的相思。却不知,阳光和雨露也会偏心、也会疏忽,结局往往是,一颗已红似朱砂,一颗还绿如青梅。他说,少年情事老来悲。心就像离了岸的船,在江湖浪迹,始终找不到停泊的港湾。“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他在梦里和伊人相见,可是缥缈恍惚的梦,还不如在丹青图中看得真切。一声鸟啼,惊醒梦境,这时连一剪迷离的幻影,也无处寻见了。 “春未绿,鬓先丝。”相思又是一年,春梅在枝头绽放,绿叶还不曾长出新芽。而词人,漂泊四海,已被流光染上两鬓风霜。年年春光依旧,而赏春的人,却仓皇地老去。那些落去的花瓣回不到枝头,就像老去的人回不到少年。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花不需要阳光和雨露;也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人不需要梦想和情感。有时候,深深牵系的,却是一些不值一提的琐事。那些不能相忘的记忆,反被自己随意地抛掷在年轮的光影里。 他叹,人间别久不成悲。难道真的是因为别离了太久,让那颗易感的心也变得木然了,木然到连悲伤都不会。还是离别的疼痛,被岁月沉积在深处,那用了多年,都没有彻底结痂的伤口,已经不敢轻易碰触。毕竟,几十载的光阴,是点滴的日子积累而起的,又岂是一个挥别的手势,就可以将一世悲喜仓促地带过?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有一个神圣的使命,看似在渡化别人,其实是拯救自己。承诺就是一本无字之书,你想要兑现,就要亲笔去将它填满。你以为给自己找到了幸福,却不知,这幸福安置在别人身上,更加合适、更加圆满。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这里的红莲夜,指的是元宵的灯节,花灯似红莲,在良宵璀璨绽放。在元宵赏灯的人,虽然相隔千里,隔了数载光阴,彼此却依旧,品尝着同一种相思的况味。李清照有词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所表达的,也是这样的情愫。就这样遥遥相望,谁也不去惊扰谁的平静,只要不眨眼,就可以在目光里看到彼此的影子。如果有一天,影子消失了,那么一定要,收集起所有细碎的记忆,然后放一把火,将它们烧成灰烬。让对方怎么也找不到埋怨自己的证据。 我读这首《鹧鸪天》,看似心情起伏,其实无比平静。就像姜夔的相思,不艳丽、不浓烈,有一种洗尽铅华的韵味。人生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虽然从一开始,就意味着踏上迷途,可是有山水为你做伴,有日月为你掌灯,饿了采相思为食,累了枕回忆而眠。如果邂逅一段缘分,就将真情托付出去。假如没有,就做一味叫“独活”的药,空走一趟红尘,又何妨。 初次读“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词,其实是在《红楼梦》里“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回,行酒令时宝钗掣得一支签,签上画了一枝牡丹,并附有一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当时觉得这句诗用在宝钗身上,实在是绝妙。 薛宝钗是大观园的冷美人,她穿着不见奢华,唯觉淡雅。 她服冷香丸,清冷的幽香,给人一种迷离的美。她少言寡语、明哲保身,对人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她对世事人情早已看透,却用一颗清醒的心,冷冷地看着别人沉醉。总之她就是这样一个山中高士,冰雪美人。 她丰腴的肌肤、华贵的气度,与花王牡丹相配。在大观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南乡子秦观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 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 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园,她是艳冠群芳的蘅芜君,林黛玉是世外仙姝寂寞林,是一朵永远凝露的芙蓉。到后来,我才知道,“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于晚唐罗隐《牡丹花》之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冷艳无情的薛宝钗亦有她动人之处,她的美貌、她的才华、她的修养,还有她的沉稳,是诸多女子所不能及的。然而,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纵是无情,也抵不过金玉良缘的宿命,大好的一生误在了贾府。 这首词里的“任是无情也动人”,与《红楼梦》中用得有异曲同工之妙。秦少游是北宋婉约派词人,他的词多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之感慨,文辞清丽婉转、音律谐美、情韵深浓,经久耐读。其中描写男女爱情部分,大多写青楼歌女,情意深切,悱恻缠绵。他的千古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至今仍被人吟咏。然而,看似情深,又似乎有些差强人意,就像是给一段离别,找一个美丽借口。 词中写的是崔徽。画像中的崔徽,一名多情的歌妓。“水剪双眸点绛唇”,眼似秋波,脉脉含情,朱唇一点,胜似桃花。 这样一位绝代佳人,被画匠用其妙手丹青描进了画中,任世间风尘起灭,她却拥有永恒的美丽。更有人以为,崔徽取丹青素笔,对着菱花镜,临影子淡扫轻描。画云鬓双眉,画春容柳腰,再描七分曼妙,三分冷傲。 画里的崔徽似半掩的荷花,只露了一半身段。秦观说,这模样儿,就像是宋玉东邻的女子,因倾慕宋玉的容貌与才情,便登墙偷望他有三年之久。每次墙头遮去了她半身玉体,只能露出她翠羽之眉,如雪肌肤。我就不明白,这样一位妙龄女子,既有登墙窥探之胆色,又为何不敢翻越那一墙之隔,和宋玉吐露衷肠。而宋玉?又怎会不知邻女对自己的倾慕之情,堂堂男儿,竟忍心一个女子为他登墙三年。我宁愿他们,在月上柳梢时,可以人约黄昏后。也许那样,成就的又会是另一段佳话了。只是,邻女长久的等待和隐忍,到最后,换来的也只是一声叹息。若她无情,只在隔院的秋千架上看自己的风景,爬满藤蔓的重门终年落锁,素手焚香抚琴,也许登墙窥探的人,会是悲秋的宋玉。她微恼地游荡在院中,那冷傲的风姿,纵是无情也动人了。 而此时的秦观,又怎么不是对美人的窥探?只不过他无须登墙偷窥,可以立在画像前,任意地端详崔徽的神情和姿态。 久而久之,这位风流才子难道不会对画中人生出一丝情愫?传说中,秦少游和苏小妹有过联诗对句酬姻缘的佳话,是否属实,已无从考证。但历史上有记载,他的正妻是一个叫徐文美的女子,和他同乡,是江苏高邮人。但她或许不是秦少游钟情的女子,因为他不曾为她填词写句。反而青楼歌女,却赢取他的爱情。他为营妓楼东玉填过一首《水龙吟》,为名妓陶心儿赋词《南乡子》,皆是柳月花边,无比多情。他写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他与佳人分别,就说两情久长,不在乎暮暮朝朝。 这一切,都应和了一句,动情容易守情难。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崔徽这般绝色女子,身为歌妓,自是有一段辛酸往事。当年眉黛含颦,无限心事,也被画师描进了画中。崔徽是歌妓,与一个叫裴敬中的男子一见倾心,相爱数月,后裴敬中离去,崔徽身不由己,无法相从。几月后,裴敬中的密友知退来访,并有一名叫丘夏的人善写真,知退为崔徽请来丘夏,为其写真,果得绝笔。崔徽持画给知退,并对他说:“见到裴敬中,就告诉他,‘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郎死矣’。”一语成谶,不久后,崔徽病了,形容憔悴,已不复旧时容颜。再不久,她死了,死于相思。 红颜已薄命,再看画中人,顾盼含笑,楚楚动人,令赏画的秦少游心生怜惜。他有心相惜,可是丹青不解语,纵是解语,崔徽此心也只为裴敬中,又是否会与别的男子而再动情呢?画上崔徽,花容月貌,可是触摸上去,没有温度,她只是被封存在纸上的冷美人,已不解情愫,无关风月。可秦少游对着这不解语的牡丹花,仍叹息道:“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只一句,不知打动多少人的柔肠。 这世间,唯情动人,唯情感人。人生长恨,多少人,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画中的崔徽,不是无情,而是深情若许,只是丹青妙笔,可以留驻红颜佳色,却描不出她的一往情深。寄身大观园的薛宝钗,又岂会是一个真正的冷美人,只不过,没有人看到她夜半不寐,相思如雨。她知世情难测,深邃如海,不敢去爱,只将一颗真心冰封。她知人生萍聚,云烟万状,转瞬皆是空幻。倒不如无爱无恨,做个无情之人,反比多情的人更让人心动。 然而,何谓有情?何谓无情?就像我们,至今也无法知道,究竟是流水辜负了落花,还是落花辜负了流水。 至今为止,我还是相信,隐士林和靖在年轻时,有过一段铭心的爱情。也许他爱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也许他们之间有着平淡的故事,而这一切,就像浮云萍水,聚散都只消刹那。我们只记得,他隐居西湖,结庐孤山。只记得他,不仕不娶,梅妻鹤子。在他这首以女性口吻而填的小词里,依稀可以找寻到一些回忆,以及在他的坟墓中,所看到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又似乎尚存一些昔日的痕迹。其实,千百年了,一切都相安无事。我流淌的笔墨,并不是想去探寻什么、证实什么,只在时光的崖畔,看一段水云过往。 摊开历史的长卷,我们所知道的永远都是一些浅露的表一位淡泊隐士的爱情长相思林逋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象,那些真实存在过的点滴,都随着昨日逝者,埋葬于尘土。 只留着这些未亡人,在岁月的河流,划桨打捞,捞起的也不过是破碎的片段。回澜拍岸,虽掷地有声,浪花潮湿了记忆,蒸发过后,依旧无痕。梦醒难入梦境,弦断难续弦音,时光泛滥,却不会重叠,我们不必等待那些无望的重来,因为还有足够多的开始。倘若林和靖当年娶妻生子,过着平凡的生活,也就不会有那段梅花往事、放鹤传说。而我们在孤山,又是否还能寻到一丝明净与淡泊? 放鹤亭中,一曲长笛吹彻千年诗韵。在杭州孤山,住着这样一位白衣卿相,他叫林逋。历史上说,他通晓经史百家,性孤高,喜恬淡,不趋名利。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出仕的记载,在他年轻的时候,就闲隐山水,不问春秋。他常驾小舟遍游西湖寺庙,和高僧诗友往来,参禅论文,烹茶煮酒,徜徉清风,醉卧白云。每逢孤山客至,有门童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一蓑烟雨,一怀明月,不染俗尘。就是这样一位不仕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隐者,也同样有着不为人知的前尘往事。 一阕清词,一支玉簪,像是他朴素人生里,最华丽的表达。总是有人,想在他平静的岁月里添上一段凄美的爱情。却不知,他生性淡泊,不与凡尘有太多的纠缠。纵算爱过,也是出自于人性的本真,没有谁认定一个隐士就该无欲无求。我相信,他以女性口吻写下的《长相思》,一定和他的情感历程有关。也曾有过“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的心愿,只不过这段缘,来时如露,去时如电,没有在他生命中停留太久。他的心性,注定他此生长隐山林,漠然世事。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两岸青山,千万年来,以同一种姿态相看遥望,看过多少舟帆相送,萍聚萍散,似乎总是那么的含情。而此际,见一对情人在流水江岸,依依作别,难舍难分,它们却依旧只顾渡口的行人归客,对他们的离情别绪,却视若无睹。其实,这两岸青山,早已许下过不朽的盟约,它们所看的,只是这些往返的风景。至于人间寒暑,花落花开,百年甚至千年的时光,它们都不闻不问,更何况只是这一对平凡的恋人?他们的悲喜,薄似飞花,轻如落叶,怎么可以撩起青山万古不变的沧桑?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钱塘江水更是无情,它不管不顾这一对情人热泪盈盈,也不等他们将同心结打好,把定期说妥,就涨起大潮,催着行舟早发。 此番涉水而去,不知何日是归期,纵是许下了誓言,又拿什么来痴守?不知为何,我读到这儿,有种预感,只觉这次离别,是覆水难收。他们之间,再也无法于最深的红尘里重逢。这是宿命。青山绿水的宿命,是看过沧海桑田依旧容颜不改;人的宿命,则是尝尽悲欢离合,接受生老病死。一程山水,一份荣辱,一段幻灭,若起先没有多情的相许,此时的无情也算不上是相弃。 看到“罗带同心结未成”,就会想起《红楼梦》。越剧《红楼梦》里,有很好的唱词:“休笑前人痴,由来同一梦。绣金翠袖,难揾悲金悼玉泪。菱花镜里,谁拥旷世情种。罗带同心结未成,鹊桥长恨无归路。红楼今犹在,唯有风月鉴空。”这里的“罗带同心结未成”,说的是宝黛二人,也许还有尤三姐和柳湘莲,又或者包括司棋和潘又安,以及那些同心却没有完美结局的有情人。是命运之绳将他们束缚,空有情缘,却无分相依。眼睁睁看着叠合的心被拆散,相扣的十指被剥开,表象完美,看不到内在的鲜血流淌,彼处已刺骨锥心。人生,总是因为有这些遗憾,才有残缺的美丽。倘若都是四季繁花,清风朗月,又如何去,品尝冷暖不同的况味? 第17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2) 第17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2) 林和靖乘风逐浪,埋迹孤山,不管青山是否依旧,潮起又是否潮平。无论他的心,是否真的放得下,这一切,他不必给任何人解答或者交代。那泪湿裙衫的女子,转身之后,可以嫁作他人妇。谁又敢断言,平淡的婚姻注定不会幸福? 命运既是给过你取舍,无论结局是对是错,都要坦然相待。 幸福对许多人来说,都只是一个奇迹,我们的责任,是活着。在无限的时光里,有限地活着,除了随遇而安,似乎别无他法。我们的心,既是比不过山水的深奥和辽阔,又为何不去融入它们,做一株平凡的小草,一朵安静的浪花,在沉默中,幻灭与共。 他不孤独,他有梅妻,有鹤子,有高僧一起参禅,有诗友共剪西窗烛。一生很短,一生也很长,几十年倏然而过,却凝聚无数日月风霜。他闲隐孤山,梅花冷月,一世清凉。从前的事,记得的不是很多,却也未敢轻易相忘。如果放弃繁华,选择寂寥,也算是一种过失,那么那一阕清词,一支玉簪,也足以聊慰他平生之憾。 多少年华,多少情爱,被我们毫不吝惜地抛掷。每当读到这句“镇相随,莫抛躲”心中都会生出一种无言的怅叹,仿佛总有些什么遗憾,是我该自省。多少人,在苍绿的岁月里,悔不当初。以至于,都想寻找一种叫“后悔”的药,认为服下去,就可以重头来过。就算回不到少年时,也要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借口。写下这句词的人,叫柳永。他的一生,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的一生,倚红偎翠,恣意尽欢。那么多流连于烟花巷陌的多情才子,也许只有他,敢站在朗朗乾坤下,大声地说:“我风流,但我没有辜负。” 柳永,原名柳三变,又称柳七。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失镇相随莫抛躲定风波柳永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 。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麽。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意中度过,满腹才学,得不到赏识。几次科试皆落榜,一恼之下,写了《鹤冲天》,宣称“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你皇帝老儿,不让我及第做官,我便不做官,又奈我何。宋仁宗知道后,便给了批示:好吧,此人留恋风月,要浮名作甚?那就去烟花柳巷填词吧。于是,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并以“白衣卿相”自许。此后,他日夜流连于风月场所,和青楼妓女卿卿我我,在词坛上叱咤风云,有云“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 那时候,寻常巷陌,无人不知柳三变。因为他毫不吝啬自己的笔墨,受到了许多青楼歌妓的青睐,她们视他为知己,因为只有柳永以心相待,从来不会侮辱她们的人格。反而怜香惜玉,珍惜彼此在一起相处的情义。他自负风流,怀才不遇,倒不如醉倒在温柔乡里,在胭脂水粉里找寻知己红颜。而她们,将温暖的怀抱腾给世间男子,却从来换不回真正的安定。这些深感世情苍凉的歌妓,能在寂寞时有一位多情才子相陪,自是解了无数愁烦。 印象中,柳永的词,最为出色的当是那首《雨霖铃》。 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不知道给世间男女带来多少的感叹。他对秋天情有独钟,以悲秋的宋玉自比。可这首《定风波》却是为那些沦落在社会底层的风尘女子而写。表达出他对这些歌妓的无比怜惜,有一种悲悯,叫懂得。他以心交换,所以他懂得其间的寂寞和酸楚。他将自己沉溺于秦楼楚馆,和她们携手相伴,为冷暖江湖添了多少妩媚和传奇。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这是一个被情人抛弃的歌妓,她的不幸,也是千万个青楼女子的不幸。本是桃红柳绿,于她,却是愁惨。一颗芳心,竟是这样无处安放。红日高照、莺歌燕舞的人间,她却无意观赏,沉溺在绣被里,恹恹庸庸。相思让她病,让她形容憔悴,丢弃了胭脂水粉,搁置了翠玉珠钗。忍不住怪怨那薄情之人,就那样一去,杳无音信。 是被世事缚身,难以解脱,还是早已将这段情缘抛掷脑后,在另一处烟花巷,怀抱美人去了? “早知恁麽。悔当初、不把雕鞍锁。”早知会有如此境况,悔不改,当初不将他留住两个人,在一处,他读书写字,她闲拈针线,温存相伴,守着现世安稳,静美无声。 多么痴傻的女子,她以为,当初只要她启齿,就可以挽留住一颗放浪不羁的心。她不知道,那多情男子,会留下种种借口,搪塞过去,任何一个简单的理由,她都无法抗拒。她的惊艳,换得来一夜倾城,却换不来一生的相守。就连拴在门口的马儿,都会催促主人,是该起程,因为他无须对一个青楼女子许下任何的承诺。纵是许下了,也可以不必兑现。他自策马扬尘,春风得意。留下她,狠狠地想念,用素心等待一场无期之约。 “镇相随,莫抛躲。”就这样相随吧,莫再抛闪,许我锦瑟年华,与你男欢女爱,不要将光阴无端地虚度。情深如许的女子,难道真的是她过于痴傻,不解平淡的相守,是人间最难求取的幸福?她要的只是安稳度日,为心爱的男子洗手做羹汤,做他荆钗布裙的妻,与他荣辱与共,甘苦相陪。在最深的红尘里烟火相随,波澜不惊的容颜,可以平静地老去。这一切,都是她一相情愿,那曾经与她共赴云雨的男子,早已将怀抱腾出来,给了别人。 我所见过最美的相随,应当是《倚天屠龙记》里赵敏对张无忌的万般情义、生死相陪。在感情上懦弱的张无忌几次三番躲避,甚至对她猜疑、误解,可是赵敏却勇敢地追随,用点滴的时光,让他看清她的爱、她的痴。她为他抛弃高贵的大元郡主身份,不惜与朝廷作对,与父兄作对,把一生的真心和珍重,都给了张无忌。感动至此,让我想起了那句话: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最后张无忌总算没有辜负佳人,二人携手,远离江湖,居住在没有人烟的冰火岛,相依相守,一生一世。 这是江湖儿女的爱情,美丽、浪漫也悲壮。柳永笔下的青楼女子,亦是如此,甚至更需要勇气,因为她们卑微的身世,就注定了她们苦难的人生。柳永是那个为她们解读风霜的人,将她们悲哀的心事,深情的渴望,付诸词中。他希望那些风流男儿,不要轻易许下诺言,不要轻易辜负佳人。这正是官场失意的文人和痴情的风尘女子,在思想上所产生的共鸣。 他的这首词, 不为正统文人所认同,据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说,他曾拜访晏殊,晏殊就以这首词中“针线闲拈伴伊坐”相戏。但他的词,却深得市井百姓的喜爱,因为有种毫不掩饰的亲切之情。所以元曲大家关汉卿也将柳词摆上舞台,用另一种通俗的方式传唱这种平凡的情怀。 也因为柳永一生与青楼女子为伍,深刻地懂得她们的悲苦,视她们为红尘中相伴的知音,所以他在死后,那些歌妓,纷纷解囊相赠,凑足银两,将他安葬。这位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没有从人间带走什么,却给宋朝的词坛,留下了词的故事、词的传奇。 诗词的意境,总是那么美妙,有些好的诗或词,随性地翻读,便烙刻在心间,无法忘记。就像某个人,虽是萍水相逢,却可以淡淡地牵怀维系一生。亦如某个人生的片段,往往是刹那的光影,就定格成永恒。每当我看到月亮,无论是新月还是满月,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都会想起这首《采桑子》。一首简洁明朗的宋词,没有华丽的词语,没有纷繁的心绪,也没有太多意象装点,仿佛从头至尾,就看到一个多情女子,和月亮诉说心怀,就再无其他了。 她应该有着清丽的容颜、微蹙的眉黛,以及一颗七窍玲珑心,藏着微涩的情怀,和淡淡的愁思。这首词,似乎是那个叫恨君不似江楼月采桑子吕本中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吕本中的词人,对着月亮即吟而成,并且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将相思之情,随意表达而出。就像一首简洁的情歌,看似平淡,却寄寓深刻,别具匠心。让读过的人,可以过目不忘,甚至不再相忘。只要看到了月亮,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首《采桑子》,有那么一句“恨君不似江楼月”让人生出淡淡地回忆。 史卷上记载,吕本中既是诗人也是词人,在两宋之间,却均数不上第一流。他在少年时的一次戏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尊黄庭坚为主,下列陈师道等25人,称之为“江西宗派”。他年少时,有过一段美好的欢情时光,所以闲时爱写诗填词,将情怀寄之于翰墨。他曾引前人论诗的话:“好诗流美圆转如弹丸。”说的是,好诗要体现出一种自然流畅之美。 吕本中一生致力于作诗,对填词心性更淡,可是他的词却比诗更别出心裁,独具风味。这位被世称“东来先生”的文人,性情坚毅、气节刚直,在朝为官时,敢于触犯权臣,然而他的词中,却缺少几许坚韧的气韵,多了些细致的味道。后人评他:“直忤权臣,深居讲道,而小词乃工稳清润至此。”其实诗词所表达的,只是内心深处某一角落的感想,不是思想的全部。人生百味,世态纷纭,有些人,也许只能深刻地品尝一种味道,在纷繁中,领悟出一个真理。或者说百媚千红中,独钟情于一色。 所以,他会写出这首清新自然、真挚流畅的《采桑子》。 第18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3) 第18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3) 就像是长在宋词土壤里的一株清淡的兰草,朴素无华,却幽香萦怀。也像是挂在宋朝天空的一枚弯弯的月亮,纤细柔美又明净清宁。它以平淡清新的风味,在万千宋词里脱颖而出,让我们记得它的巧妙。就如同品尝了一桌山珍海味的菜肴后,单独端上来的一杯清茶,色味皆淡,却经久耐品。这就是吕本中词中之味,他的《紫薇词》里收录的词不多,却耐读,经得起咀嚼和回味。一个人的长相也是如此,也许长得平淡寻常,气质里却透露出一种安静和朴实,让人见了就喜欢,感到亲和。 就是这么脱口而出,“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写一个南北漂泊、东奔西走的人,总是居无定所,仿佛不能停下匆匆步履。只有江楼月,一直相随,陪伴左右。这里因思君,而成了恨君,心中哀怨无限,仅短短几行字,就已让人体悟出情感的深刻。下片巧妙的转换,将词的意味,轻盈地从一个空间,跳到另一个空间。“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仅是一字之差,恨不得君即刻变成这清朗的明月,可以相伴左右,可明月也总是缺多圆少,想要相聚又岂非易事?这里的“南北东西”和“暂满还亏”重复使用,有一种叠合的美感,加重了情感,也更具韵味。每当读到此,就会想起《西游记之女儿国》那里的片尾曲,其中有这么一句:“人间事常难遂人愿,且看明月,又有几回圆。”道尽了人生缘来缘去的无奈。 就是这样一阕看似随意偶得的作品,其实蕴涵了词人无穷的心血。倘若没有铭心的感觉,又怎能写出如此无须斟酌的词句?就好像在静夜里,看到一颗明净的心,在和月亮说话。哪怕隔了千年,那么低的细语,依旧听得很清晰。也许吕本中想要表达的,是一位在远方一直痴等他的佳人,而他漂泊流转,甚至南下逃亡。随着南北宋的划分,年少时的欢爱,和现在恍如隔世,再也追不回来。“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他流落江南,可是在这个“人人只夸江南好”的灵秀之地,他却感觉自己永远只是一个过客。吕本中的祖籍原是安徽寿县,也属南方。但自祖辈起就一直定居在京城开封,他早已将开封当做了自己的故乡。 他亦有着一颗爱国清正之心,可是在那个带着悲剧色彩的朝代,他的忠直,到底不为所容。当金兵南下攻宋围城的时候,吕本中和千万京师子民一起,亲身经历了战火的洗礼,看到繁华的汴京城遭受近乎毁灭的战火。谁来给这座城疗伤,谁来为黑暗的结局打开一道明亮的出口?他接受命运,经受南渡的凄怆之后,心中亦带有隐逸的念想。说他遁世也好,说他逃避也好,他在词中写道:“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的确,一生荣辱皆归尘,半世功名,却无法企及,南山篱院里,一株悠然的菊花。 平静下来,他抬头望月,会想起当年吟咏的《采桑子》 吗?那段被宿命搁浅的情缘,已经是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了。 红颜在岁月中,缓慢地老去,只有江楼月,还是昨天那样,时缺时圆。人生的离合聚散,抵不过佛祖的拈花一笑。 九张机无名氏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一缕心思织就九张机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 裁缝衣着,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 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世昏污无颜色。 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昆曲《牡丹亭》,一个女子,柔韧缠绵地低唱声,拨动每个人薄脆的心弦。缓慢的节奏,温软的情思,似要将心随之融化在一起。脑中顿时浮现四个字:“春丝如线。”就是这妙不可言的四个字,拂去了落在书卷上的尘埃,让春风翻到了一个词牌叫《九张机》的这一页。 因为有位女子,正用如线春丝,一针一线,连连织就九张机。 在两个人梦境里,织就一个人的锦瑟,一个人的流年。 写这首《九张机》的作者,是无名氏,词卷收入至《乐府雅词》。我问友:“《九张机》的作者,应该是个民间女子吧,表达她对春光的热爱,对爱情的向往。”友答:“绝不是女子,是文人托女子的口吻而写。”我笑:“宁愿是个平凡的民间女子所写。”友亦笑:“你便当成一个女子写的吧。”读这首词,就恍如看到一个民间女子色彩纷呈、形象鲜明的生活画卷。她采桑织锦,惜别怀远,将诗情、离愁、相思都纺织在锦缎上,希望有情人可以解她心意。一掷梭心一缕丝,如此巧妙的心思,连织九张机,真是九曲回肠、耐人寻味。 一张机,让我们看到一个朴素的女子,在陌上采桑,被大自然的春风熏染,流露出慵懒陶醉的娇态。枝上桃花开得妖娆绚丽,流莺婉转的歌声令人痴迷,让她舍不得归去。每次看到陌上桑,就会想起秦罗敷,那个在春天陌上采桑养蚕的罗敷女。从此,这棵桑树,在任何朝代,都长满嫩绿的桑叶,仿佛桑树的前生,就是罗敷女。 两张机,有打马而过的行人迟疑不决,欲行又止,女子回眸一笑,却怕被花草知晓娇羞的女儿心事。她只将深情蜜意藏于心间,遮掩多情的秘密,眼眸里却又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意。从此,相思就这样深种,一梦难醒。 三张机,蚕老雏燕纷飞,吴王的馆娃宫,宫女们须更换舞衣,这些民间少女,要开始紧张地织锦劳作。 四张机,她一边纺织一边止不住相思,却没有因相思而停下机杼,而将自己的相思之情,一丝丝织进了锦缎里。来来回回地缠绕,她心灵手巧,一朵清雅别致的莲花就这样织成,可心中的离情别绪,却怎么也理不清。让我们看到一个少女,一点幽情动早,就这样误入春风花海,惹来相思无限,不知该如何让自己走出来。 最喜五张机,这位多情的少女,默默地将相思的诗句,顺着横纹,织在锦绣上,又忧心着,诗中的寄意不被情人所理解。 “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她重复用了两个“不言”,是这样不愿倾诉自己的离愁别苦,不愿让心上人知道她憔悴的容颜。只将相思写入诗中,借锦缎,将寸寸柔肠和缕缕情丝细细地织进去。这般深情,用织锦的方式,巧妙地表达,读来新颖,实在是妙处难与君言。 六张机,她看到锦匹上,花间蝴蝶双飞,更添了她相思情愫。如此情不自禁地停梭一晌,往窗外多看了几眼。陌上,春光渐行渐远,而那时行人,早已不知消失在哪一处春色芳菲的路径,是否还记得那回眸的一笑?记得返程的路? 七张机,她织成了戏水鸳鸯的图案,以为这样便可以双宿双栖。心中却不禁迟疑,唯恐这鸳鸯,被无心之人裁剪,从此劳燕分飞,反惹来离恨,再无计可相随。似听到她在怨叹,早知道有今日这样难以排遣的离恨,当初莫若不要相识。不相爱,就不会有相思;不相聚,就不会有相离;不相依,就不会有相弃。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回文诗(旧称回纹诗),是一种按一定法则将字词排列成文,回环往复都能诵读的诗。这种诗的形式变幻无穷,奇巧无比,可以上下左右,颠倒着读,也可以顺读、反读、斜读,只要遵循规律,任意一种方式,都可以读成优美的诗篇。最为绝妙,广为流传的,当为苏蕙用其绝代才情,写给她丈夫的璇玑图。那是一篇从八百四十一个字排成的“文字方阵”,读法千奇百怪,可以衍化出数以千计的各种诗体。多少人争相传抄,费上几年工夫去读,可是能读懂的人却廖若晨星。苏蕙是用她旷世之才和一往情深,才写就出一幅这样玄妙超然的“璇玑图”,可谓千古称奇。而这位少女,借苏蕙的回文诗,表达自己的心意。只想将这别出心裁的回文诗,用五彩丝线,织成锦绣,遥寄情思。 九张机,并蒂花,连理枝,都已织成,可相离多时的人,却依旧不得相聚。她怨怪那薄情男儿,轻言别离,流连湖光山色,不思归路。叹自己一片多情,从头到尾,将心萦系成一条丝线,素手织就同心结。谁知鸳鸯失伴,连理分枝,惹来幽恨,枉自断肠。 提笔至此,突发奇想,问友:“释、道、儒,你更喜何种?”友答:“释家绝情,道家清修,儒家入世。”我不解:“释家为何绝情?”友答:“佛家劝人为善,寡欲清静,却是好的。 那清修者,断了男女之情,岂不缺憾!”一语惊心,方知世间万物,皆为情生。 佛家有经卷《三世因果经》,告知世人,每个人的三生,都已注定。因果循环,前世种下何因,今生就要自尝结下的果。所以才会有众生万相,有人为权贵降相,有人是草野莽夫;有人善良敦厚,有人奸恶阴邪;有痴情种,也有负心人。 据说,在阴司,有一专管天下怨女痴男的徇情官,他主导着红尘男女的情爱。多少繁华地,成了佳人冢;多少温柔乡,成了英雄墓。既知韶光似云烟过眼,缘来时,当好自珍惜,不辜负人间风月,锦绣华年。 第19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1) 第19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1) 也曾读过几阕周邦彦的词,多写男女之情和离愁别恨,辞藻华美、音律和谐,典型的宋词风味。唯独这首《少年游》 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仿佛是百媚千红里的一点初绿,清新、淡雅。又似乎是丝绸锦缎里的一匹素布,简洁、朴实。以往的词,多描写瑰丽的景致,借景抒情。而这首词却闻不到一丝胭脂味,有一种洗尽铅华、回归素朴的真实。像是将一个淡妆天然的女子刻画得入木三分,而她委婉的口吻,也被描绘得惟妙惟肖。都说中国古典诗词不善描摹人物,周邦彦的这首《少年游》带给我们的,是不同于其他宋词的表达。 其实初次读这首词,是被这一句“纤手破新橙”给吸引并刀如水纤手破新橙少年游周邦彦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的,这么简单的五个字,出现在一阕词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巧和新意。仿佛看到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柔缓地切着一个新橙,刀一落下,那酸涩清香的汁就弥漫了整个屋子,人顿时清醒。后来我又读了前面两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起先只觉新奇,知道写的是并州如水的刀,吴地胜雪的盐,却始终不明白,为何会出现在“纤手破新橙”前面。并刀切橙,理所当然,切橙要一勺吴地的盐做甚呢?后来从一处资料里才得知,那些没有完全成熟的橙子采摘下来,橙子中含有机酸比较多,破开后抹一些盐,或者用盐水浸一下,对有机酸有抑制作用,可以杀去酸涩之味,吃起来才会香甜可口,有如淡盐水浸泡菠萝的道理相似。这才恍然,原来早在宋朝,盐就有了此般妙用。 人说作诗填词,都会有一段因由,要么睹物思怀,要么有感而发。这首《少年游》确实有一段饶有兴致的由来。张端义《贵耳录》载:“道君(即宋徽宗)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 说的是当年宋徽宗、周邦彦君臣和李师师的一段情事。周邦彦本来先至李师师家,闻宋徽宗来访,便藏匿到床底下。宋徽宗携来新橙一颗,为江南新进贡来的,之后与李师师有了一番温情软语。床底下的周邦彦便作了这首《少年游》,将他们当时的情景,用通俗的白话,逼真地描摹出来。又听说,后来李师师给宋徽宗歌唱了这首词,徽宗大怒,要将周邦彦迁谪。后李师师又给徽宗唱了一首兰陵王词,徽宗大悦,周邦彦也就躲过这一劫。 读完整首词,我们恍如看到一幅画面。烛影摇红的夜,洁净无尘的闺房,多情的宋徽宗和温柔的李师师,在碧纱窗下卿卿我我。而周邦彦只能委屈地藏匿在床下,不敢吱声,目睹他们的风情。李师师用纤细的手切新橙,一个细微的动作,看得出李师师刻意在讨宋徽宗的欢喜。温暖的帷幕里,刻着兽头的香炉,轻轻升起沉香的烟雾。二人对坐,李师师调弄着手里的笙,试着曲调,而通晓音律的宋徽宗,也接过笙,试吹几声,之后递给李师师,让她吹奏优美的曲子。窗外明月如水,如此良夜春宵,二人不尽缠绵,只怕此时的李师师也忘记床底下还藏匿着一个周邦彦,所以才会有下片那精彩的表白。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此简短的几句语言,表达出女子曲折、婉转的心理活动。又被周邦彦用简洁的笔墨,巧妙地记录下来,成了一首名传千古的词句。一曲笙歌过后,夜阑风静,只见红烛摇曳,照见美人香鬓衣影,也照见宋徽宗灼灼神采。李师师禁不住低声问道:“向谁行宿?”她问得如此小心,又亲切,乍听好似并不打算他留下,却又在在暗示着什么。“城上已三更”,她又进一步提醒着,时候其实不早了,若李师师通晓音律书画,芳名远扬开封城。 要走,就趁早些;不走的话,就决定留下来。“马滑霜浓”,这一次加重了她想要对方留下来的念头,她细心地为他设想,夜路不好走,霜浓露滑,怕马儿失足,人着凉受惊。“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经过几番转折,李师师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你看,外面行人都没几个,你若趁夜回去,我真的不放心,莫如留下来。” 真个是几回探问,几回周转,最后终于尘埃落定。周邦彦的确是一个驾驭文字的高手,他用简洁、直白的文字生动地刻画出人物微妙的心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多情、机灵、真挚又大胆的女子。清代谭献在《复堂词话》中评这首词说:“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评论这首词说:“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恶道矣。” 有人曾拿周邦彦的词和纳兰性德的词作比较,他们都是婉约词风,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身处繁华之人。周邦彦在年少时虽有过困顿,但之后一直官场如意,虽不算平步青云,却一直备受恩宠。虽生逢北宋之末,但国家破灭是在其死后。纳兰性德处康熙盛世,那时的大清国一派繁荣气象,其父纳兰明珠,深得康熙宠信,权倾朝野。而纳兰性德,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尤其是诗词的成就,使得他被康熙赏识,为殿前一等侍卫,伴随皇驾。他英年早逝,却留下一组凄美感人的《饮水词》,被后世争唱。 周邦彦处末世而赋悠闲,纳兰性德居盛世而吟寂灭。都说文由心出,一个人并不会因为处于怎样的环境,就必定要写出与环境相当的文字。我们可以从现实的纷繁中跳跃而出,站在另一个更高远的境界,去看世间万象,芸芸众生。在繁华中寻寂寥,于忧伤中寻愉悦。就有如秋季思花开,春天悲落叶,聚时感落寞,散时见欢喜。一切随意念转动,随心而起。 再读这首词,恰是词人一段真实的经历。就像一幅写意画,淡淡几笔,勾勒出简洁生动的物象。用墨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浓淡有致。一句“纤手破新橙”,似闻到新橙酸甜的清香,从遥远的宋朝飘来,漫溢了整个空间,素雅怡然,耐人寻味。 翻开一卷宋词,也是打开千年前纷纭的往事,时间是鹊桥,让我们重见隔世的月色和阳光。多年的分离,换来偶然的相聚,依旧是萍水相逢,我们只需要交换一个过客的眼神,在没有约定的日子里,才可以来往从容。这一切,和因果无关,只当做是一段与文字的际遇。 邂逅宋祁的《木兰花》,不知道距今为止,已经是第几个年头的春暖花开。只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就让思绪摇曳生姿,无论窗外是哪个季节,屋内已是一派姹紫嫣红。绿杨就长在纸上,杏花也开在纸上,是词人用笔墨,封存了那年绚丽的春色。人会像枯草衰杨那般老去,而这阕词,像是抹上了水粉且向花间留晚照木兰花宋祁东城渐觉风光好, 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胭脂,永驻红颜。 一场花事在春天粉墨登场,欢欣地汲取人间的光暖和雨露,还有人的情感和性灵。许多追逐的目光,为了这场嫣然丰盛的花事,早忘了世情风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称道其《木兰花》,“‘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这是一幅早春图,色彩明丽,洁净端然。满城的春光,让人想要走进这个缤纷的世界,将春天的滋味一一尝遍。春色是自然赠予给人间美丽而高贵的礼物,泛舟湖上,以花瓣铺床,以花瓣作枕,以花瓣为食。看远处杨柳如烟,一片嫩绿,虽是早春的清晨,寒意却微轻。红杏在枝头,放纵地开放,开到惊艳,开暖了游客赤热的心肠。 每次读到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无论当时心情多么平静,都会在瞬间惊诧不已。往日的素颜清淡,被抛之一空。脸上像被涂了胭脂花粉,头上戴了金银珠钗,身上披着华衣锦缎。这就是杏花,它不仅装扮着自己,还可以感染别人。一朵朵红杏,开到刺眼,就那样没有顾忌地欢笑,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将生命耗尽。用最短暂的时间,等待着收获灿烂的果,它们似乎从来都不屑绽放的过程,视死亡为乐趣,视悲悯为软弱。所以它们有勇气探墙而出,而不拘泥于世俗的束缚,因为它们向往人间烟火,愿意和一粒尘埃发生爱情,愿意和一缕清风亲吻,更愿意被行人采折,带回家插入瓶中,装饰别人的梦。 而世间之人,往往不及一枝红杏,以为守在世俗画的圈内,就是坚贞。却不问,人活着只有一世,既是来到人间,就该让红尘的烟火熏燎,才不辜负这仅有的一次生命。所谓红杏出墙又如何?任何的人事,都会有不可预测的变故。人生当走过逼仄的深巷,去创造奇迹,创造唯一,甚至去创造衰败和死亡。这世间,也没有量身订做的人生,因为,有时候突如其来的事件,连命运都无法掌控。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勇敢地接受过程所带来的结果,做个睿智的人、淡定的人。无谓成败、无谓生死、无谓得失,也无谓来去。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浮生若梦,做梦容易,梦醒却难,人生总是苦多甜少,悲多喜少。应该不吝啬钱财,纵是散尽千金,也要换取这片刻的春光和欢娱,也要博得美人一笑。这时的宋祁,携歌妓一起来游赏春色,看如烟杨柳,绚烂红杏。只觉人生得意须尽欢,纵算到明天就要将春色归还,留孤独给自己,也不能辜负今天。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他们将春光,调制成酒,花瓣当做菜肴,趁着大好年华,肆意地交换着杯盏。纵是断肠,也无悔。他们一起举杯,劝斜阳,希望可以在花间多徜徉一会儿,不要那样无情地离开。 整首词,都表达出词人对春光的无限依恋,缠绵而不轻薄, 华美却不艳丽,情怀真挚,心性豁达。词人在告诉我们,珍惜缘分,珍惜时光,宁可辜负流年,也不要被流年辜负。烟柳骄傲地穿着自己的绿衣,红杏孤高地守着自己的红颜。不需要将爱说出口,春风会给我们最深情的拥抱。 宋祁的一生,应该算是如意,这与他的历程和性情相关。 宋祁,字子京,北宋安州安陆(今湖北安陆)人,后徙居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天圣二年(1024年)与兄郊同登进士第,奏名第一。章献太后以为弟不可先兄,乃擢郊为第一,置祁第十,时号“大小宋”。短短几行,写着宋祁一生的名片。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穿着官服的宋祁,在北宋京城的崇正殿,春风得意。而这首词,更体现出宋祁疏放明朗的心性,他宁肯为春光千金散尽,也不愿为世事拘泥。虽在朝为官,却一生闲游山水,折柳采花,恣意人生。他的另一首词《锦缠道》写着:“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以闲雅欢快的笔调,抒发了人生当及时行乐的情怀。 记得《红楼梦》中,一次行酒令,探春掣得了一枝杏花,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探春就是那枝凌云的杏花,敢与世抗衡,她果敢,所以她远嫁他乡,也可以在异国的土地开得灿烂。这让我不禁想起,每个人的前世,或者都是一株植物,所以百花千草中,其间有一株牵系着自己的今生。金陵十二钗中,每个女子,都是一朵花,黛玉是风露清愁的芙蓉,宝钗是艳冠群芳的牡丹,湘云是香梦沉酣的海棠,李纨是霜晓寒姿的老梅,惜春是佛前的莲花……“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也是因这一句词,而名扬词坛,被世人称做红杏尚书。一枝红杏,探墙而去,倚云而栽。花事登场,花事落幕,浮生如梦,为欢几何。纵是尝尽冷暖人情,也要和红尘同生共死。 江南的夜晚,真的很美,一片灯火煌煌的夜景下,旧式的牌坊,古典的楼阁,还有一扇扇雕花的老窗,半开半掩,不知在为谁低诉着风情。路旁是仿古的宫灯,墙院上、檐角边、树枝里,被星星点点的灯火围绕,似银花绽放,璀璨迷人。来往游人无数,没有香车宝马,却也是姹紫嫣红的光影一片。每年的元夕,我都会来此看灯,这里叫南禅寺,墙院内是云水禅心,墙院外是都市繁华。 站在石桥上,看运河里的龙舟徐徐缓缓地行驶,船上的游客,欣喜地观赏两岸的风景。他们或许不知道,这运河,是当年隋炀帝为了游江南,去扬州赏琼花而开辟的。千百年来,这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 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条河流从来没被光阴冷落。尽管当年隋炀帝荒淫无度,但他却为江南水乡带来了鼎盛与繁荣。他带着梦而来,却没能回去,来时,他写下一首诗:“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这位风流皇帝最后死在江南,但他赏过扬州的琼花,看过江南的月,爱过江南的女子,他死得无憾。 街灯眩目,是因为忘不了夜色的温柔,我独自冷眼看着这一切的繁华,有一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慨,却也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淡然。灯火阑珊处,有江湖艺人在吹笛,有画者在为人描绘着肖像。而我就是那个灯火阑珊处的女子,只是不知道,这人流中,是否有一个人,也在众里寻我千百度?恍然间,我想到,这粲然华丽的夜市,不就是为了迎合千年前那阕叫《青玉案》的古词吗?虽然不是元夕佳节,却流淌着同一种美好的意象。 有人说,当年辛弃疾填这首词,看似在表达对一个女子的爱情,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含义。这首词作于宋春熙元年或二年,那时强敌压境,国势日衰,南宋统治阶级却偏安江南,在歌舞享乐中粉饰太平。辛弃疾作为一个热血男儿、一个风云人物,他有心请缨,却不受君王赏识。心灰意冷时,看着这幅元夕踏灯的图,试图用这浮华的表象,麻醉自己的心灵。所以他孤独地寻找,希望可以找到一个不落流俗、孤标傲世的女子,视她为知音。 在我的印象中,辛弃疾的词,为豪迈豁达的风格。苏轼的词,旷达中渗透着人生哲理,总让人同他一起走入风起云涌的境界里,又随他慢慢地归于深沉的平静。而辛弃疾不同,他的词似乎永远炽热,带着英雄的豪情与悲壮,读完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而这些,与他的人生历程相关,他年轻时就参加抗金义军,携着燕赵奇士的侠义与豪情,也算是金戈铁马二十年,有气吞山河的的豪迈。可中年受到排挤,被迫退出政治舞台,伟大志向不得施展,就将这一腔愤怒,写入词中。他闲赋了二十年,漂泊流转,一边羡慕归隐山林的隐逸高人,一边忘不了要做一个承担民族使命的英雄。他总是会在恬静的时候,心灵涌起波澜,并且在这种感情起伏与交织中度过了后半生。 写下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样醒透又悲凉词句。 他写下这首《青玉案》,是想透过世态表象的繁华,寻找属于自己的落寞和清醒。明月就像一面镜子,映衬出一幅雪树梨花的元夕画境。月亮无须背负宋朝那沉重的历史,它从远古走来,看过秦汉风云和隋唐演义,依旧温婉似玉、清凉无尘。 他写下这首《青玉案》,是想透过世态表象的繁华,寻找属于自己的落寞和清醒。 此时的朝廷,风雨飘摇,国难当头,可江南的元夕,却依旧一派盛况空前的鲜妍景象。火树银花不夜天,龙腾狮舞闹元春。 第20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2) 第20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2) 香车宝马碾过芬芳的路径,游人如织,笑语盈盈地赏灯,猜灯谜。他们沉醉在歌舞升平的快乐里,却不知,宋朝已失去半壁江山,他们脚下的土地已不再全部属于自己。 难道他们真的被浮华麻醉了心灵了,或者他们都已经修炼到淡定的境界,可以足够成熟地抵挡风雨?辛弃疾辗转在如流的人群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他想要唤醒所有的人,告诉他们,一起力挽狂澜,修补残破的苍穹,却又不忍惊醒他们瑰丽的梦。他在纷繁的街市中,似乎听到美人环佩和璎珞的叮当声,他希望在这个没有约定的夜晚里,可以找到一个不屑俗流、超拔脱俗的佳人。和她共诉一段柔肠,共有一种相思,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让他忘记,摇摇欲坠的山河,忘记他骨子里,那一点还没有完全消磨殆尽的英雄气概。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一直寻寻觅觅的身影,原来就在阑珊的灯火处,在倾斜的月光中。这女子,也许是一位脱俗的仙子,她用淡然的心,漠然地看着世人悲喜往来。又或许是一个冷落繁华的平凡女子,她不过在今夜,独自走出闺房,想要在阑珊的角落,感染一点点热闹的气息罢了。无论她是谁,今夜,她就是辛弃疾苦苦寻找的那个人,是他心中那枝清绝高傲的红梅,不与凡尘有任何纠缠。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细细揣摩,这三种境界,我们都能体味,但是却未必要真正达到。 因为,我们都是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经历着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我们的人生也许不需要经历这三层境界,只在心里,存一份淡定,留一份清醒。不上高楼,不为憔悴,不再寻觅,只从容地行走,清淡似水,安静如月,低眉浅笑,自在平宁。 月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洒在桌案上,一盘棋、一张琴、一卷书,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和尘封多年的旧事暗通心意。这轮明月,从古到今,看过人世沧桑,依旧是这般风韵。而我们,却再也回不到那一场高山流水的初相逢。我一直相信,月光比阳光,更能清楚地照彻历史遗漏的角落。因为它明朗、幽清;它柔和,也多情。拨动历史那根锈蚀的琴弦,弹奏出沙哑的音调,是因为风尘劳累,还是因为知音已逝?千百年来,历史只不过更换了舞台,过往的英雄就真的成了道具吗? 填这首《小重山》的人,叫岳飞,历史上着名的军事家、民族英雄、抗金名将。他一生精忠报国,驰骋疆场,只希望马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小重山岳飞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革裹尸,以祭山河。滔滔乱世,想要实践理想中的完美,收复旧日河山,只不过是一场虚空的梦。自古英雄多寂寥,他最终被奸臣以“莫须有”的罪名所害,似乎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历史是一把用现实打磨的利剑,冷酷无情,它总是趁人不备,就粉碎你的梦,连灰烬都不留下。世先有伯乐,而后有千里。世间恃才傲物、卓尔不群的人,无不希望自己可以得遇明主,一展平生才学。纵为知音死,也不甘作别人的棋子。多少人,一生不遇知音,宁可隐于闹市,或终老山林,都不愿在烟火人间为别人做嫁衣。 浪花淘尽,岳飞只是史册上一位风云人物罢了。被时光之笔写在宋朝的纸上,再也不能怒发冲冠,饮血疆场。他写《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又是多么的豁达豪壮。是啊!三十多年的功名如同尘土,八千里的路程,不知道经过多少风云人生。胸藏烟霞,心如皓月,在碌碌世间,等待一个赏识他的明主,可是知音未遇,身先死。 他写《小重山》不似《满江红》那样豪情万丈,可却是借琴弦抒发着心中无言的呐喊。是寒蛩将他从梦中惊醒,现实的无奈如烟云铺卷而来,不能入睡,就独自绕着石径缓步。 帘外清冷的月光,照见他一片赤胆之心。这一生,为南宋抗金,无数次浴血沙场,毫无怨尤。他不为功名,只希望可以得遇明君,慰藉平生寂寥。他是时代的英雄,他想收复中原万丈河山,可是壮志难酬,君王的懦弱,奸臣的迫害,让他凄怆沉郁。也想脱下征袍在月下独酌,享受恬然和淡泊的人生;也想放马南山,捧一本庄子的《逍遥游》,坐拥青山碧水。 栏杆拍遍,山河依旧滔滔,那被战争搅乱的江水,混浊不堪,谁还能在浊浪中淘出真正的英雄?又或者说,谁还有心,去寻找真正的英雄?他在寂寞的黄尘古道,策马奔驰,阵阵马蹄踏碎山河。他,连同整个王朝,都在这一场战火中被洗劫一空。宋朝的历史,从此覆盖了一层抖不去的灰。以为这样就可以埋葬屈辱、埋葬忠骨,可那些不死的魂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还给英雄一世清白。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月光下,不知是谁,奏响了一曲《高山流水》,这首流传几千年,也风华了几千年的曲子,被无数人弹奏,却脱不去弦音里遗世的寂寞。这首曲子,在子期死,伯牙断弦后,其实就失传了。这么多年,被不同的人更换,或许连一个音符都不能重叠。可人们依旧乐此不疲地弹奏,为了表达自己天涯觅知音的情怀,为了哪怕一段清澈的相逢,会隐埋于世。人生有太多的缺憾,辗转的江湖,转瞬皆为泡影。我们总是希望将从前失去的慢慢找回,将残破的好好修补,而不去过问,是否会适得其反,是否真的可以完好如初。 岳飞虽是武将,但他文才横溢,有儒将风范。他是寂寞英雄,满腔抱负,无人赏识,只将满腹心事,付诸瑶琴,可是世无知音,苍茫人海中,又有谁来听他的弦声?所谓曲高和寡,尘世间,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的领会乐曲中的精妙?又或者说,谁可以真正领悟抚琴者弦中的意境和他心中的情怀?伯牙绝琴明志,不仅是祭奠死去的子期,也为这世间再无知音,而苦闷。人生何处酬知己?也许世间万物,都可以成为知己,而人心太浮躁,觉察不到万物的性灵。以为只有人,才懂得情感,才有血有肉。而忽略了,一枚叶子,也会萌动相思;一粒尘埃,也在寻找归宿;一只蝼蚁,也会诉说情怀。它们在尘世间,有情有义地活着,是人类,将它们淡漠。 又或者,我们苦苦追寻的知音,其实是自己。世间万物,相互依存,也相互排斥,没有谁可以保证,心可以永远如明月一样的清澈。就连一杯白水,放久了,也要失去原味,会落入粉尘。我们不要自信地认为可以更改人类亘古不变的规律,往往就是因为太信任自己,反添了许多失落。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实在无人的时候,就弹给自己听,弹给心灵听,弹给存在于世间的万物听。 岳飞没能等到他想要的知音,琴弦断,身亦死。历史给他留了一块墓地,是为了证实他一生的清白,一个精忠报国的武将,没有什么,比清白更重要。“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尽管秦桧这么多年,一直跪在他的墓前,可是清风昭昭、明月朗朗,一切又何曾有过改变?他把一生托付给了宋王朝,纵算以后有赏识他的明主,也是相逢太迟了。 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一个女子的容貌,在任何朝代、任何时候,都是至关重要的。绝色的容颜,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让人心动而痴迷。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或许不需要浓脂艳粉去修饰,而眉眼是整个面容的灵魂,那一弯黛眉,淡描轻扫,更显神韵。从古至今,画眉便成了一种旖旎的风尚。一支画笔,在时光的镜中,描摹出华年不同的美丽。 画眉深浅入时无?我仿佛听到一个温婉的女子,低低地问着自己的良人:“相公,我的眉画得可合适?”那神情,含羞娇俏、妩媚动人。我想任何一个男子,此时看到自己美丽的妻子,都会生出万种柔情。轻抚她的眉黛,将她拥入怀中,多少让他一生为你画眉南歌子欧阳修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壮志雄心都会被软化。这一句诗的由来,并不源自于欧阳修的《南歌子》。而是唐代朱庆馀写的一首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让我们看到一对新婚小夫妻,幸福甜蜜的生动画面。 据说画眉之风起于战国时期,屈原在《楚辞·大招》中记: “粉白黛黑,施芳泽只。”汉代时,画眉更普通了,并且画得更出色。《西京杂记》中写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形容卓文君的眉,似远山含黛,脸似秋月芙蓉。那弯细眉,从汉代远山一路描来,直至盛唐,流行把眉毛画得阔而短,形如桂叶或蛾翅。元稹有诗吟“莫画长眉画短眉”,李贺也有诗“新桂如蛾眉”。到后来唐玄宗时期,画眉的形式更是多姿多彩,名见经传的就有十余种:鸳鸯眉、小山眉、三峰眉、垂珠眉、涵烟眉、拂烟眉等。这么多的画法,可见画眉在古代女子生活中,已经占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第21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3) 第21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3) 《新唐书》里,还记载了这么一则画眉的故事。李隆基造反灭韦后,带兵一路杀进大明宫,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安乐公主,还在“方揽镜作眉”,沉迷在她画眉的境界中,全然不知改朝换代的激烈。待她觉察,仓皇出逃,被砍下来的脑袋上,有画了一半的眉毛,另一半眉毛还留在了前朝的梦里。这则故事,带着一种惊悚之美,让人读后感叹不已。 到后来,宋元明清,画眉风尚之广泛,上至皇宫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画眉已成了闺阁绣房的一大乐事。亦为许多文人诗客写入诗中,温庭筠《菩萨蛮》:“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白居易诗:“蛾眉用心扫。”乃至清朝的纳兰性德一首叫《齐天乐》的词,也写道:“冷艳金消,苍苔玉匣,翻书十眉遗谱。” 自从张敞在闺房为爱妻画眉,“张京兆眉妩”就被传为佳话。后来有许多男子相继效仿,他们在爱人如雪的肌肤上,看着她娇羞的眼波流转、呵气若兰的香韵,轻轻地为之描眉,无限的亲密与温柔,都定格在镜中。《红楼梦》里描写林黛玉的容貌,起句就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只这一句,便将这个多愁善感的柔弱女子描写得入木三分,贾宝玉也因此为她取了个别名,叫颦颦。贾宝玉在大观园里,经常以偷尝她们的胭脂为乐,当他看到黛玉这两道如烟似黛的弯眉,难道不会生出想要日日为她画眉之心?也许因为这两道含情的眉弯,让宝玉对黛玉,更生一分爱怜。 喜欢欧阳修的这首《南歌子》,是因为词中意境就是一幅画,画的名字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在我记忆里,欧公为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深婉,文理畅达。想象着他在简洁的屋内,书香四壁,桌上横放一张古琴、一盘散落的棋,他独自抱一壶老酒,对着明月,做一次温柔的遐想。烛影摇红,如此良宵美景,又怎能辜负?他即兴填词,桌案铺展的纸上,便有了这样动人的图景,翰墨的清香,在春风舒展的永夜悠悠飘荡。 凤髻、龙纹。一位美丽的新娘对镜,着彩衣,上丽妆。盘发髻,上胭脂,抹唇红,最用心的,是描那两道细弯的眉,像是一弯新月。她和英俊的夫君相携临窗,郎情妾意,她娇俏含羞地笑问:“这弯眉画得可好?”案上的红烛已燃尽,他们还沉浸在昨夜温情缱绻的梦中。帷帐里,万般温存,尝尽雨香云片。从今后,只魂梦相牵,年少夫妻,又还怕什么似水流年,光阴似箭。 古人说,人生得意之事为“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金榜题名终为名利所缚,到最后,总是会失去太多本真的洁净和清朗。而最动人的莫过于情爱,汤显祖在《牡丹亭》 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可是这世间也难以有一种感情,可以一如既往。拥有的,相处久了,各自嫌弃。错过的,只会在以后的时光里,不断地追忆。所以,珍惜刹那的拥有,不问缘分还会有多久长,此时可以握紧对方的手,就是幸福。 不经意地,打开一首歌,是苏有朋版《倚天屠龙记》里的片尾曲--《爱上张无忌》。毛阿敏唱的,我喜欢毛阿敏的声音,只有她才可以将那份深情唱得那么疼痛、那么彻底。 “让他一生为你画眉,愿他的心宽容似海。再不提你曾给他伤害,你要他身边再没别的女孩……”是的,如果可以,我只想嫁一个平淡的男子,无须海誓山盟的私语,只需知我心意,只需一生为我画眉。我说得如此轻巧,一生为我画眉,还自诩为“ 平淡” , 却不知“一生”这两个字,有多重。 如果有一天,你的缘分悄然到来。请你一定要紧紧抓住缘分的衣襟,不要等到缘分与自己擦肩而过,再去追忆,再去惋惜。就如同唐时杜秋娘写的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明白,花开花落是寻常,缘来缘去亦是如此,所以,在花开之时直须折取,而缘来之时也要努力珍惜。待到花落,缘尽,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 希望,这世间的女子,都可以邂逅一个可以为自己画眉的男子。不求一生,只要拥有过,哪怕一次,也好。那时候,她们是否都会娇羞地对着心爱的男子笑问:“画眉深浅入时无?” 那是一段倾城的岁月,当年的美好,只能在梦里萦回。在渐行渐远的人生里,认为再不会有那么一条路,让曾经错过的人以任何方式重逢,可这一次是真的。他出身高门,有着显贵的家业,有一位在朝中当宰相,并且才华横溢的父亲。他自幼潜心六艺,旁及百家,尤喜乐府,文才出众,深得其父及同僚之喜爱。可他生性高傲,漠视权贵,宁可流连于烟花柳巷,和歌女饮酒寻欢,也不要迈进金銮殿里,和朝臣一起畅谈国是。 他一生不受世俗约束,风流自许,纵是为这份心性而死,也无怨无悔。 他叫晏几道,晏殊的儿子,与父齐名,世称“二晏”。 那年桃花开得难舍难收鹧鸪天晏几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然而,他们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继承了其父的才学与聪慧,却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功贵和气魄。晏殊的一生平步青云,官拜宰相,胸襟旷达,在文坛上也占有极高的地位。晏几道和其父在仕途上相比,就显得太过平庸,他胸无大志,厌倦做官,当了几年小吏最后也作罢。黄庭坚称他是“人杰”,也说他痴亦绝人:“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他们的词风,也是各具一格,晏殊的词思想深广、清朗明净;晏几道的词细腻婉约,多怀往事,抒写哀愁。总之他留给世人的印象就是,他是一位多情的才子,喜欢和歌女在一起,所以他的词作,多为表达歌女的命运,以及和歌女之间的爱恋离合,文辞凄婉动人,耐人寻味。而一切,似乎已经注定了他后来的落魄。晏殊死后,他失去了坚实的港湾,这样一个不懂得耕耘生活、只懂得经营情感的人,如何承受得起现实的风刀霜剑? 他一生风流,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虽然与他有过欢情的,大凡皆为地位卑微的歌女,可他用尽心性情志,真心相待,和她们在一起,留下许多欢情的过往。说到这儿,让我想起了柳永,一个一生混迹在风月场所的才子,他视青楼歌妓为红颜知己,同样的落魄的遭遇,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他为她们填词泼墨,深入她们的心灵,所以最后到死,也是那些青楼女子凑钱,为他安葬。晏几道不同,他出身在富足之家,可他骨子里流淌着浪漫与风流的血,他把所有的情感,都给了那些媚似桃花的女子,甘愿接受落魄。在他贫困潦倒、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依旧可以告诉大家,他这一生,风流过,无悔。 这首《鹧鸪天》也是为一个歌女而写,一个久别多年的歌女,他们在人生的渡口得以重逢,于是生出了万千感慨。以为在梦中,一直回忆初见时的温存与美好。“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他和佳人首次相逢,佳人玉手捧杯,温柔而多情。浅酿沾唇,他已深醉。便有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无限欢乐。我们仿佛看到,当年晏几道和喜欢的歌女,在月上柳梢时就开始饮酒寻乐、高歌曼舞,直到月落西沉,也不肯停歇。如此彻夜不眠,以致歌女连手中的桃花扇也无力摇动。他们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就是这样的舍得,舍得用一生的离别,换取一夜的倾城。而这一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也成为晏几道《小山词》里的绝唱。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自从那次被命运摆弄,离别之后,多少次在梦里相逢。所以“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当晏几道和老去红颜的歌女重逢时,依旧以为是在梦中。他颤抖着双手,持着银灯,一次一次地细看眼前的女子,生怕一眨眼,梦境就会消失,他回到现实,一切都会是空芜。当他们握紧彼此的手,感觉到彼此的温暖,闻到彼此的气息,才相信,是真的风雨归来,一起投宿在一家叫“过客”的驿站。也许天亮后,就要离开,但是这一次守望,会成为永恒的风景。 他们守望彼此,心中哽咽,晏几道甚至不敢询问,这位虽然两鬓添了些许风霜却风韵犹存的女子,如今过得是否幸福。 也许她已嫁作他人妇,和一个庸常的男人过着平凡简单的日子;也许她独自在一处安静的居所,寂寂地活着;也许她依旧流落在烟花巷、风月场。晏几道不忍相问,怕自己的唐突会伤害佳人。只是不知道,今夜,他们是否还能抓住,青春飘忽的影子,再一次“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我们曾经在人生的渡口,被离别载去了不同的风景彼岸,朝着各自不可预见的未来,义无反顾地奔赴。我们被抛掷在红尘的千里之外,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一个渡口,叫重逢。彼处桃花灿烂盛开,在春天华丽的枝头,我们的心,已经开到难舍难收。没有约定的时候,我们听候宿命的安排,转过几程山水,以为相逢是一场无望的梦境,却不曾料想,我们将彼此守候成山和水的风景。在光阴的两岸,我总算明白,离别和相逢是一样的久长,悲伤和幸福是一样的深浅。 没有谁知道,晏几道的一生,究竟有过多少的红颜知己,又有过多少次歌舞尽欢,魂梦相依的故事。所能记住的,只是他一生的风花雪月,和一卷婉约生动的《小山词》。晏几道,生下来,父亲就给他一个装满了财富的背囊,他悠闲漫步,一路挥洒,到最后,背囊越来越瘦,只是情却越来越满。 命运给了晏几道一个结局,家道中落,佳人尽散。佛家言: “一切有为法,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又如电,应作如是观。”我信缘,所以不问得失。在明净的月光下,心如莲花,以一种缓慢的姿态,舒展着红尘遗落的美丽。我们应记得那一次的重逢,也永远不会忘记,多年前的夜晚,他们,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第22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1) 第22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1) 沐着夏日清凉的晨风,去了江南古典园林。亭台楼阁,长廊曲径,古典的窗扉下,几竿翠竹,几树芭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撩动内心淡淡的情思。漫步在湖边的青石小径,湖面上的舒展着绿色的荷叶,几朵粉荷娇俏地看着我,有种淡扫蛾眉的妩媚,亭亭玉立的身姿,又遮掩不住内心的安静。翠柳斜风,荷池边的美人靠椅上,坐着几位年轻女子,观鱼赏荷。 寺院里传来阵阵钟声,悠远缥缈,像是来自空谷山林的呼唤。寺庙在惠山脚下,穿过天下第二泉,走过竹庐山房就到了。我曾经告诉别人,这个地方,我闭上眼睛,也知道自己红尘易老清欢难寻浣溪沙苏轼细雨斜风作晓寒, 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 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在哪个方位。我闻得到风的味道,还有那萦绕在风中的檀香,以及耳畔环绕的梵音。我说过很多次,我不信佛,只是喜欢庙宇的空灵和宁静,喜欢这里的佛境禅心。佛前的那株睡莲,同往年一样,在一口石缸里等我。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约定,它说过,菩提万境为佛而生,而它,只为我而生。在没落的红尘里,它只为我百媚千红。而我也许诺过它,这一世,我或许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如果可以,我都交付与它。如若不能,下一世,我也不会辜负它。 寺庙的宣传栏上,有佛祖拈花微笑,旁边,有一句诗吸引了我:“人间有味是清欢。”诗的下面,讲述的则是苏轼与佛家的故事,这位大文豪,一生虽然历经无数次起落沉浮,但是豁达豪放的性情始终不改。他喜诗词书画,也爱酒肉禅茶,他的一生有太多的传奇故事,也留下太多的名言佳句。品过了,且将薪火试新茶,再品,人间有味是清欢。觉得人生最终的境界当属这句,在清欢中,从容幽静,自在安然。我始终相信,一个内心真正明净旷达的人,一个真正有宽大襟怀的人,无论是在逆境里行走,还是在乱世间徜徉,他都可以让自己在失意中超脱,获得平静。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 所谓清欢,当是品过人生百味,最后品出的一味平和与淡泊。拥有一颗平常心,是清欢;品尝一杯闲茶,是清欢;漫吟几句诗词,是清欢;聆听一曲弦音,也是清欢。就如当下,我坐在寺庙边的一间茶舍品茶,翠竹掩映的廊道,一杯太湖翠竹,漫溢着清淡的芳香。东坡先生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那些散落在凡尘间的人,或许很难品味出他这句话的真意,觉得是文人的故作清高。而当他们,真正地走出来,在山林里漫步,微风拂过,听潺潺流水声,闻着青草的香味。坐下来,静品一壶茶,吃几道山珍野菜,感受疏淡简朴的生活。那时候,会恍然,原来这样,就是清欢。 当年东坡居士,就是在一个细雨斜风、乍暖还寒的季节里,穿过淡烟晓雾,在一处山庄的农家里,品尝清欢的。他在一壶清茶和几碟素菜里,品尝出人生的境界和禅意。那时的他,被贬黄州,人生当属逆境,可他依旧可以暂放名利,远离尘嚣,走进山林,来享受一段人间清欢。他的一生,一半在江湖,一半在山林;一半忙碌,一半闲逸。他喜欢翠竹杨枝,却也舍不下酒肉佳肴。他向往田园山林,却又放不下仕途名利。 可是这些并不矛盾,他可以让自己收放自如,在浓郁中追求清淡,在寡欢中品出韵味。 一个人,要在烟尘滚滚的俗世中,品出清欢的滋味,是需要心灵达到一种境界的。红尘的滔滔浊浪,已经将人心鼓动得浮躁。许多人,被纷繁的世事消磨,已经没有闲暇,静下心抬头去看一朵白云的姿态,低眉去赏一朵野花的素美。纵然走近田园,也感受不到清风的凉意,雨丝的温润,听不到鸟儿的鸣叫,闻不到泥土的芬芳。他们走马观花地看那些宁静的山野风景,漫不经心地咀嚼农家饭菜,却终究还是离不开世故,品不出真正的清欢。 所谓清欢,是一种由繁到简、由简至繁,由浓到淡、由淡至浓的过程。清欢,就是可以将一本繁杂的书,读到简单的意味。也可以在一本无字之书里,读出许多深刻的内蕴。清欢,就是可以将一杯浓茶,品出淡泊的凉意;也可以将一杯白开水,喝成一种至雅的美丽。无论是为物所困,还是为情所扰,抑或是被凡尘所累,都要学会放下,学会宽解。唯有心静,才可以品出清欢;唯有淡定,才可以享受清欢。在萦回的生命中,只要找到心灵的方向,多少曲折的道路,都可以海阔天空,多少繁芜的过程,都可以风轻云淡。 真正的清欢,未必是要脱下世俗的华丽的羽裳,给自己穿上朴素的外衣。在深山老林里,盖一间茅舍,修篱种菜,每天清茶淡饭,无欲无求。而是处繁华世象中,拥有平和的心态、淡定的情怀,懂得取舍,学会感恩。这样,就多一份淡雅,少一份浮华;多一份简约,少一份庸碌。清欢是一种人生境界,任何的茫然寻找和苦苦追逐,都是徒劳。人与清欢,有着缘分,说不定有一天,你在一杯茶中,品出清欢,在一朵花中,悟出菩提。 是的,这就是清欢,带着淡淡的烟火、浅浅的禅意。东坡居士也是在纷繁的物象中,寻到了心灵的宁静。他将人间的清欢,品出一种无言的味道、无言的美丽。走出寺庙,我想起曾经为这里写过的一段短句:这是一座千年古刹,你看那,曾经粉饰过的院墙,已褪去了淡淡铅华。只留下,梵音经贝,在寂寞空山,过尽烟霞。几多僧者,芒鞋竹杖,辗转无数天涯,再相逢,不知道又会在何处人家。真不如,静坐在莲台下,将禅心云水,煮成一壶闲茶。只可惜,翠竹虽在,已不见、那年梅花。 将云水禅心煮成一壶闲茶,每个人,在茶中品出各自的清欢。所谓,人间有味,有味是清欢。 窗外一轮朗月,清亮澄澈,我卷帘,只需借着月光,就可以读书。桌案上,摆放着《宋词》、《红楼梦》,还有一册《南华经》。其实,书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摆设,有时候,连摆设都是多余。都说一个人要壮阔思想,填充知识,就要多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也有良朋知己。可我却总不爱翻读,只喜欢静静地和它们相对,在浅淡的意识里,反而可以悟出一点儿禅意。清风探过窗牖,撩开书页,我可以若有若无地看到几行字。这么多年,不是我教清风识字,而是清风,一直在教我读书。 月光下,映入眼帘的是这么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定风波苏轼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一生不过烟波里是苏轼被贬黄州时,在野外偶遇风雨,所填的一首词。词牌也特别,为《定风波》。清风总是知人心意,它知这几日,我读苏子的词,喜欢他词中开阔豁达的意境,喜欢他悠然淡泊的情怀。只有他,才可以在风雨的逆境中,天马行空,我行我素。 只有他,才可以在坎坷的仕途中,依旧满腔豪情、笑傲江湖。 他不是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在心中辽阔的地方,可以摒除一切念想。枕石而眠,在梦里幻化为蝶,以思想做竿,在山间垂钓白云。庄子觉得万物不断地更迭,只有时间是永恒的。他的淡泊超脱物外,和苏子出尘入尘的淡泊,在境界上有所不同。苏子是处官场上,却不为名利所缚。庄子是游离世外,名利从来不能沾他的身。苏子还感慨过,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而战国楚霸王,登门请庄子任相,庄子依旧垂钓濮水,持竿不顾,他只要自由,不受任何俗事的拘束。 我读到“竹杖芒鞋轻胜马”就会想起《红楼梦》里宝钗点的一出戏,戏中的一曲《寄生草》实在令人激赏不已。“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当宝钗意味深长地念完,不仅惊住了一旁的宝玉,令他叫好,想必也触动了在座各位,以及所有看客,那一缕飘忽的心灵。而这里手持竹杖,脚穿芒鞋的东坡居士,虽没有在莲台下剃度,没有赤条条,今生随缘化。却亦有一种在风雨中,穿梭往来的无谓与超然。放下碌碌红尘,在万状云烟中,消遣平生意。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听完这首《寄生草》之后,回去就写了一偈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完了,又附上一首《寄生草·解偈》。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这一切,似乎为将来宝玉远离尘寰,云里来去的结局所写下的铺垫。而当黛玉读到宝玉的偈语时,却在后面加了一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可见黛玉是个有慧根的女子,她的意境更加的清澈空灵。这世间,不是每一个与佛结缘的人都有一颗禅心。 再后来,宝钗又讲述了六祖慧能参禅的故事,慧能禅师所吟诵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达到了佛家所说的万境皆空。无论是被封建礼教束缚的大家闺秀薛宝钗,还是追求心灵解脱,有着叛逆思想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都有一颗禅心。所谓参禅悟道,其实就是一份心境,没有慈悲的含容,没有豁达的胸襟,没有沉静的思想,是无法端坐莲台,看悠悠沧海,造化桑田。一个人,处滔滔浊世,要做到自在圆融,实属不易。许多人,都笑自己,不能轻松地来去,感到惭愧,辜负平生。其实,像六祖慧能和庄子这样淡定超然的境界,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要可以沾染一点,慧能禅意的悟性和庄子淡泊的气息,也算是入境了。 我和苏子,相隔已近千年。他是否也同我这般,时常捧着一本庄子的《南华经》,只是捧着,不读。是否同我一样,买上几册线装书,其实里面空无内容,而自己却无心将它填满。 或者他是无意,而我却是胸中并无几多墨水。我总认为这样,就可以不依附文字,和他境界相通。其实我错了,东坡先生的人生意境是一册我无法识别的草书,短短几行,删繁从简,那般轻易,抒尽平生。而我,最多只是几行小楷,自以为可以学得几分清风的飘逸,却在淡淡的月晕下,闪闪摇摇。 一合上眼,就听风雨穿林打叶声,一个风骨俊逸的老者,竹杖芒鞋,在云烟中前行,从容淡定。片刻,风雨就停歇,山头斜阳已相迎。待回首,看来时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一句,将整个词意升华,人生哲理暗藏其间。大自然晴雨转变,季节交替,太过寻常,而世间的风云变幻,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当一切都看淡放下时,或许人生真的可以无喜无悲,成败两忘。无论苏轼是否做到,至少他的思想已经超然到这样一个空间。这份透彻和淡泊,纵算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却也感化了万千世人的心境。 虽说万物往返交替,只有时间不死。可这世间,总还有什么不会轻易改变,比如那屹立不动的万古青山,比如那不可逆转的滔滔江河。又或许还有一段不曾说出口的诺言,因为没有道出,就可以永远静止,无须兑付。 我曾经拿青春和时间作了一场赌注,到最后,时间如旧,而我血本无归。如今,我已没有足够的筹码,再去参与一次赌局,所以我的人生,也不会再有输赢。我的前世,也许是佛前的一朵青莲,因为没有耐住云台的寂寞,贪恋了一点儿凡尘的烟火。所以,才会有今生,这一场红尘的游历。我用了这么多年的行色匆匆,只换来一次短暂的回首。回首看来处,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前因也无果。 一直以来,都希望在红尘深处,可以找一方净土,诗意地栖居。过上一种安静清宁的生活,淡泊度日,滋养情怀。将一壶茶,从清晨喝到黄昏;一本书,从黑夜读到天明;一张老唱片,从昨天听到今日。总会怀念儿时,坐在老旧的木楼上,看一场远去的雁南飞。坐在柳畔的木舟上,采折一朵长茎的莲蓬。有些时光,过去了,就永不复还,但我们还拥有现在和未来。在浮华中生几许禅意,于喧闹时怀几分淡然,这样,足矣。 从古至今,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市井布衣,都怀有各自不同的人生态度,接受命运所赐予的不同缘法。有人忙于追不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鹊桥仙陆游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断苹洲烟雨。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 逐,哪怕散成凡间的风尘,也誓与世俗魂魄相依,有人安于现状,守住一个宁静的角落,无谓相离相弃。但每个人,又都是矛盾的结合体,将自己抛掷在红尘深彻又浑浊的水中,难以做到圆融通透。所以,会迷惘、会惆怅,会彷徨,也会失落。 初次读陆游这首《鹊桥仙》,只觉世间竟有如此好词,仿佛刹那就叩开了,心中紧闭的重门,让以往的懦弱在片刻间瓦解。只想洒脱地放下牵绊,和陆放翁一起,去江边作闲钓日月的渔父,坐看云起,风月静好。春朝秋夕,此心如镜,看云卷云舒,缘起缘灭,皆自在寻常。那时候,云水只是云水,萍踪还是萍踪,悲无可悲,喜无可喜之时,又何须惧怕万丈红尘? 爱国诗人陆游,一生力主北伐,虽屡受排挤和打击,但爱国之情至死不渝。饱经浮沉忧患,也多次生出闲隐之心,将豪放壮阔的爱国词风,转为清旷淡远的田园之风,同时也渗透太多苍凉人生的感慨。陆游在四十一岁时,买宅于山阴,就是如今的绍兴镜湖之滨、三山之下的西村,次年罢隆兴通判时,闲居于此。西村宅院,临水依山,风景秀丽,他每日以清风、白云为伴,心情也渐渐舒展,暂忘朝廷的倾轧,边塞的战火。每日闲事渔樵,甚至倦于读书写字,只拿垂竿,去江边独钓,所以自号渔隐。 都说放翁身寄湖山,心系河岳,而这一首《鹊桥仙》意境深远,洒脱而超然。虽然他在词的开篇,流露出他对戎马生涯的追忆。“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那是他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岁月,所以才会如此的一往情深。他在镜湖边,怀想当年华灯下,和同僚们一起纵情饮酒,赌博取乐,骑上彪悍的骏马,追风逐云,纵横驰骋。只是,这样的豪举,谁还记得?“谁记”二字,道出了淡淡的无奈和遗憾,从华丽转向了落寞。词是从他在南郑幕府生活写起,他初抵南郑时满怀信心地唱道:“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他在军中的生活也极为舒畅,华灯纵博,雕鞍驰射,多少豪情壮举。然而不到一年,朝廷的国策有了转变,雄韬伟略皆成空。 风流云散后,便有了这样的结局:“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那些终日酣饮取乐的酒肉之徒,碌碌庸庸的人,反倒受赏封侯;而那些满怀壮志,有学识的儒生,霸气凌云,但求马革裹尸的英雄,却被迫投闲置散,放逐田园,作了江边的渔父。也许那些酒肉之徒,懂得见风使舵,而英雄多傲骨,不屑于奉迎攀贵,所以有了两种不同的结果和宿命。一个“独”字,写尽了太多的人生况味。我们甚至看到陆放翁掉头决然而去的傲然,好吧,你们这些酒徒,去封侯拜相吧,我不屑,我只独去,作江边孤舟蓑笠的渔翁,去朝觐绿水青山、清风斜阳。 第23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2) 第23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2) 他确实来到镜湖之滨,作了不问世事的渔父,“轻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断苹洲烟雨。”在轻舟上,看湖光万顷,烟水苍茫,表达一种疏旷而清远的山水境界。“占断”二字,写得坚决而豪迈,此身寄予镜湖,不受任何俗事干扰。所以他才会骄傲潇洒地说:“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是啊,这镜湖风月,源于天然,本就属于江湖闲散之人,又何须,你官家来赐予,来打扰我的平静。唐代诗人贺知章老去还乡,玄宗曾诏赐镜湖一曲以示矜恤。而陆游就借这个故事,来表达他心中愤然与不屑的情怀。既然皇帝要将我闲置,那百官之中没有我一席之位,我放逐江边,作个渔翁,不需要你们批准,也与你们再无瓜葛。 陆放翁就是这样,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寻找到自己的海阔天空。这世间的欲求总是太满,只是再满的欲求也不能填补虚空。因为,欲求本身就是一种空芜,你追求的时候,它突然消失,你淡然的时候,却已经拥有。这首词,写出他笑傲人世,不为所缚的放达,意境深远,读来荡气回肠。 之后,陆游还写了一首以渔父自称的《鹊桥仙》。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这首词写出渔父悠闲淡定的生活和心情,虽不及那首词意境高旷,却比那首词更平和。看得出,他已经全然将自己看做是一个江边渔父,一竿风月,一蓑烟雨,他连卖鱼都避开市场,又怎会去红尘追逐虚浮的名利?潮起打渔,潮落归家,一壶老酒,一肩烟霞,他比独自披羊裘钓于浙江的富春江上的严光还要淡然。严光披羊裘垂钓,可见他还有求名之心,而放翁,只想做江边一个无名的渔父,无来无往。 可他真的做到了吗?直到死前,还忘不了中原的平定、河山的收复。一个人,被别人剖释,是悲哀;被自己剖释,是充实。无论他是否做到,至少他曾经做过,在如镜的平湖里,我们还能看到他的影子。他说,我自是无名渔父,可我们都知道他的名字,叫陆游。 在这个物欲纷扰的红尘里,似乎许多人,都想要放下一切世俗的负累,做一个简单、清淡的人。向往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和青山碧水为伴,和明月清风为邻。所以,他们都选择去旅游,去探访遥远的古村山寨,寻找人间最后的一方净土。只有这样,才可以缓解内心的压力,暂时忘记俗尘的琐事。可是要彻底地抛开一切,住进世外桃源,过一种清苦的生活,又难以有人可以做到。所谓人生无处不红尘,每个人,在自己的心里建一座桃源,疲累的时候,住进去;歇够了,再出来,好好享受凡尘的烟火。 遁世闲隐,在古代文人中,似乎是一种时尚的追求。大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清平乐·村居辛弃疾茅檐低小, 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凡退隐山林的隐者,多为避世,或仕途不顺,或朝廷纷乱,他们得不到君王的赏识,空有壮志雄心、满腹才学不得舒展。感叹世无知音,心灰意冷之后,便选择隐逸生活。所以,许多隐士,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无奈,很多人心中并未完全放下,几度归隐,又几度出仕,在矛盾中度过一生。 发誓不食周黍,最终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魏晋时期,着名的竹林七贤,因为对司马氏集团均持不合作态度,不能直抒胸臆,便隐居竹林,以清谈、饮酒、佯狂等形式来排遣苦闷的心情。还有淡泊名利、清净无为的庄子;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范蠡;不事王侯、耕钓富春山的严光;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陶潜;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林和靖。 初次读辛弃疾这篇《清平乐》,觉得眼前,浮现出一幅朴素生动的画,那画面依稀很熟悉,却又好遥远。这幅画,让我想起远去的童年,那段只有在乡村,才能拥有的质朴光阴。也读过不少辛弃疾的词,大多都是慷慨豪迈、气势浩荡的风格,有着卓尔不群的光彩,气冲斗牛的果敢。也因此,跟另一位豪迈的词人苏轼,并称为“苏辛”。但在他晚年闲居的时期,也写了不少田园风光的词,朴素耐读,就如这首《清平乐》,让读者恍如身临其境。 这首词是辛弃疾晚年遭受排斥,被迫离开政治舞台,归隐江西上饶,闲居农村时所写。一个叱咤风云的热血男儿,脱下征袍,归居田园,起先心中一直有波澜,无法淡定。“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到后来,他的心,慢慢被山野农村的朴素恬静所感染。他之所以努力抗击金兵,想要收复中原,是因为他爱国,他内心深处向往平和与安定。这首词所描写的平静,是他当时在村庄真实生活的写照。那时候,边疆的战火虽然不曾停息,可是那些远离纷扰的田园,一如既往的安宁。辛弃疾笔下这首词,没有任何的雕饰,也没有粉饰太平之意,而是他让自己彻底地投入了生活,让自己真实地拥有了这段农村时光。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起句就让我看到,一间矮小的茅屋,被潺潺的溪水环绕,而溪边长满了青草。这样的茅屋里,居住了怎样平凡的人呢?“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就是这么一对白发的老翁老媪,亲热地坐在一起,喝着乡间自酿的米酒,悠闲自得地聊家常。这样平淡无奇的笔墨,却描摹出一幅和谐、亲切、温暖的老年夫妻生活景象。这里的“吴音”,所指吴地的话,江西上饶,在春秋时期属吴国。这样的画面,在普通的农家最平凡不过,可是对于历经宦海浮沉的辛弃疾,却是难能可贵。所以他珍惜这样的生活,将这幅生动的画面描绘在词卷里,当他为国事所累时,就取出来翻读,慰藉心灵的苦闷。 下阕的四句白描,更衬托出这首词的美妙。“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这么通俗的几句话,将丰富的情景跃然于纸上,栩栩如生,可谓是神来之笔,千古一绝。大儿子在豆田里锄草,二儿子年纪尚小,坐在竹椅上,编织鸡笼,而小儿子还不懂世事,调皮地玩耍,卧在溪边剥莲蓬。一个“卧”字,将整个画面,都活跃起来,眼前的小儿,是那么无忧无虑、天真活泼。我们不禁被这样一幅宁静平和的画面,感动得泪眼蒙眬。现实的纷繁,让我们觉得眼前的安适祥和,犹如在梦中。 这首《清平乐》就是一幅白描画,无须水墨的泼洒,朴实简洁的几笔,便意趣盎然,清新夺目。让我想起,在成都修筑草堂的杜工部,他也是为了避乱,长安梦碎,才隐居蜀地,建了草堂,过上一段平实的生活。花径、柴门、水槛、石桥,这么多朴素的风景,足以慰藉那一颗不合时宜的心。竹篱茅舍,打开宽阔的襟怀,庇护万千寒士。他可以教白云垂钓,可以邀梅花对饮,简洁的桌案上,搁浅了一杯老妻温的佳酿。古朴的栏杆边,垂放着他和稚子的钓竿,棋盘上,还有他当年和好友没有下完的一局棋。杜工部的草堂,和辛弃疾居住的溪畔茅屋,多么相似,又是多么让人神往。 也许这个时候的辛弃疾,才找到了最真实的自己。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忘记“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风云霸气,搁下了“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壮志豪情。这简单的农庄,就是他的世外桃源,在这里,可以不必知道朝代的更迭,不必在意官场的黑暗,他拥有的,就是和一家人平淡度日的幸福。简单的茅屋,一口水井,一道篱院,几畦菜地,还有几缕打身边游走的白云。 溪水潺潺,绿草青青,那间茅屋,盖在了宋朝一方宁静的田园。而那个叫辛弃疾的老人,将他的老妻和稚子,以及一生的心愿,平静地铺陈在纸上。让我们,在朴素祥和的光阴里,忘记了转换的流年。 在一剪弯月下,打开一册宋朝的书卷,试图寻找一阕简洁的词,梳理我凌乱的流年。那枚月亮,无论经过多少次轮回,都长不出沧桑的模样,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圆和缺。时光的仓促,让我们无处躲藏,只能从心底逃出,各自流落他乡。今夜,我在无言的文字里,安静地寻找一片禅意的风景,一帘云水的幽梦。我知道,在光阴的廊檐下,有一朵青莲,正徐徐地舒展,等待着我,越过几程山水,去采撷。 佛说,万物的起灭,都是一个缘字。缘来时相依,缘去时相离,岁月就这样,在不经意的时候,爬满了每个人的双肩。 喜欢晁补之《临江仙》,也是因为缘,一份简单的缘。多么令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临江仙晁补之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松间药臼竹间衣,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 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人神往的无尘之境,一座古刹,一个老僧,一棵松,一竿竹,一池水,一溪云。在这里,只记得山头的月亮,忘记尘世的炊烟。在这里,愿意交出自己的所有,让自己从此一无所有。以仰望的姿态,看佛祖拈花一笑,而佛祖,却没有深情地一望,只是平静地微笑。也许在佛祖面前,芸芸众生,抵不过那朵万世的莲花。 然而,晁补之并不是一个淡泊世事,手持竹杖,在云中往来的高僧。他和所有的文人一样,也曾为功名,而孜孜追求,亦有济世之才,却拥有了同一种宿命。所谓“文章憎命达”,自古文人,似乎都逃不过命定的安排。他们在重复的故事里,演绎着同样的悲哀,潮起潮落,打捞到的只是一堆破竹残卷。 第24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3) 第24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3) 晁补之出身北宋名门,文学世家。其高叔祖晁迥,宋真宗朝任翰林学士承旨、太子少傅。迥子晁宗悫官至参知政事,可谓名重一时。此后,“晁氏自迥以来,家传文学,几于人人有集。”晁补之和苏轼有一段宿缘,所以他的文风和为人都受苏轼影响极深。他十七岁时,随父亲晁端友赴任杭州新城令,着《七述》一文,记述钱塘山水之风物秀丽。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是其父亲好友,称赞此文时说“吾可以搁笔矣”,又赞他“于文无所不能,博辩俊伟,绝人远甚,将必显于世”。后来晁补之和苏轼再相逢,二人交往甚密,写下不少唱和之作。也从此,与张耒、黄庭坚、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和张耒并称“晁张”。 晁补之的官场生涯,可谓起伏坎坷。“举进士,试开封及礼部别院,皆第一。”但因为朝廷的动荡,以及他生性清孤耿介,故屡遭贬谪,流离漂泊,生活上,也一直未能摆脱穷苦的困扰。晁补之居官京师的时候,恰逢苏轼任翰林学士,黄庭坚、张耒等俱供职馆阁,他们诗酒酬唱,度过此生中最惬意的时期。只是欢乐太短,悲伤太长,他的一生,多是在沉浮的宦海上飘荡,频繁地更换客船,辗转天涯,不知归路在何方。 然而,他的诗词却受苏轼影响,啸傲风月,寄兴林泉,旷达超脱,高蹈世外。 这首《临江仙》是晁补之被贬为信州(今江西上饶)盐酒税时所作。此时的他,早已厌倦了官场的纷乱,疲于奔波,向往回归故里,做一个耕风钓月的闲人。他说:“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偏远的信州,自然不及京师繁华,可也不至于荒凉到无屋可买。可见他内心对这偏僻的小城有诸多的不满,宁可做个闲人,和年迈的老僧、陋小的古寺相依,也不想成为这个让人屈辱的小官吏。山林古刹,的确是一方净土,松针满地,苔深石凉。“松间药臼竹间衣”,就是在这样宁静的深晁补之居官京师的时候,恰逢苏轼任翰林学士,黄庭坚、张耒等俱供职馆阁,他们诗酒酬唱,度过此生中最惬意的时期。 山小庙,在松荫竹林的掩映下,听到一声声捣药声,隐约看到飘逸的一角衣衫。这句诗,总是惹得人无限神往,只想和这位老僧,在山间采药,在松下参禅,就这样闲逸地度完长长的人生岁月。 “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就这样,在山穷水尽的地方,坐看云起,没有归路,就是最好的归路。居住在小庙,听暮鼓晨钟,一方木鱼,一卷经书,一盏香油灯,就是生活的全部。这两句,是化用了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句。文字的调整,也让意境有了转变。这里的水穷,是否暗喻了他在官场上,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而云起,又是否意味着,他早已冷眼相看,翻云覆雨的朝廷? 此中意境,似在山间,品一壶清泉烹煮的云雾茶,令人回味无穷。 原本词人想遁迹山林,和老僧为伴,白日荷锄采药,夜间品茗参禅。却不知“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这一句的描写,让词境在瞬间转折。原本想着,山中岁月似烟云,一生恍然而过。这杜鹃鸟,究竟是为了何事,在耳边声声啼苦,月影西沉,啼叫声更加悲切。令他本已淡定超脱的心境,开始烦乱,苍凉之感顿然袭来。读到此处,有一种难言的悲哀,捣药声、流水声、木鱼声,转眼都换成了杜鹃的啼苦。 他只能无声地感叹:“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是啊,这里的青山美好无限,令人流连,可杜鹃鸟,依旧啼叫: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就如同李商隐有诗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晁补之是这样的万般无奈,他想在山林,听竹林松涛,看水观云,采药参禅。可他毕竟身在官场,虽是被贬的小官吏,也做不到拂袖而去,久居山林,不与红尘往来。 虽然词的上阕和下阕意境不同,但这首《临江仙》,却不失为高格绝俗之作。我当忽略杜鹃的啼叫声,在这端然无尘的云中之境,做一只展翅的小鸟,飞出世俗的囚笼。没有名字,只有一双轻薄的羽翼,在竹林云端轻盈地飞舞。度过一程山水,和风声的过往,一一说别离。 年少时喜欢细雨落花的清凉,喜欢读温婉秀丽的诗词,所以一直不太喜爱读辛弃疾的词,总以为他的词,都是金戈铁马、漫漫黄沙,怕自己会不小心被刀光剑影刺伤,生出疼痛。 却不知,风刀霜剑更加的柔软锐利,年少时的伤口,现在碰触,依旧会隐隐地疼。错过辛弃疾的词,就像这个夏季,错过了一朵绿荷的清新,直到秋天来临,才恍然,绿荷已落尽了最后的花朵,我连说声再见,都来不及。但依旧可以在残荷里,寻找一份诗韵,就如同我重读辛弃疾的词,发觉他的词,不仅是边塞的烽火硝烟,还有田园的恬淡朴素,亦有凡尘的人情况味。 被疏梅料理成风月贺新郎辛弃疾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偶然翻读辛弃疾的这首《贺新郎》,被其中两句词深深吸引。“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在冷落瘦瘠的山水间,独见那一枝清绝,装点了人间风月,令人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雅致与端然。“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这一句,甚为奇妙,这里的“错”,就是一把锉刀,一把费尽人间铁铸就的锉刀。这样的词句,巧妙到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境界。像是一坛封存在雪地里的陈年老窖,无论过了多少年,取出来品尝,入口沁凉,回味无穷。就算是醉了,也醉得清醒、醉得诗意。 一直喜欢“贺新郎”这个词牌名。“贺新郎”,又名“金缕曲”、“乳燕飞”、“貂裘换酒”。辛弃疾所作的这首《贺新郎》,记述了他和好友的一段交往。《宋史·辛弃疾传》说“弃疾豪爽尚气节,识拔英俊,所交多海内知名士”。陈亮就是与辛弃疾一样的爱国志士,“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他们一同主张抗金,交往甚密。辛弃疾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一直赋闲在江西上饶,自号稼轩居士。 那年冬日,陈亮来上饶拜访辛弃疾,两人言谈甚欢,并游鹅湖,这也是史上着名的词坛佳话“鹅湖之会”。 辛弃疾在写下《贺新郎》前有这么一段记载。“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朱熹)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鹚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乳燕飞》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 他回忆在驿亭把酒话别时的情景,“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把陈亮比作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远大志向的陶渊明和“攘除奸凶,兴复汉室”立有丰功伟业的诸葛亮。 山林间,不知何处飞来的鸟鹊,抖落松枝上的寒雪,雪落在帽檐上,更添了他鬓边的白发。他似在感叹,自己已是满头白发,到了知天命之龄,仍是报国无门,被闲置山野,做了耕田种地的老翁。“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冬日的山水,是这样的了无生机,唯有几枝疏梅,点缀了萧索的风景。“两三雁,也萧瑟。”他用剩山残水,暗喻宋朝的江山已经岌岌可危,只有寥落如疏梅和孤雁的爱国之士,努力地支撑破碎的河山,可还是被风雪欺压,被朝廷排挤。 稼轩的心中,还在惜别,他既喜陈亮重约来相会,又怨怪他匆匆而归。他感叹自己,没能留住他,虽然极力去追赶,却还是太迟。寥廓的清江,因天寒水深,结了冰,茫茫江岸,没有渡船。道路阻断,车轮似长了角,不能转动。这样的时候离去,真叫行人销魂伤神。“问谁使、君来愁绝?”孟郊诗:“富别愁在颜,贫别愁销骨。”这里所写的,不仅是离别愁绪,更在感叹国家的危亡,以及诸多有志之士不被重用。可见辛稼轩身在田园,终难忘,家国政事,剑胆英雄,又怎么舍得光阴虚度。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这一句,最动人心肠。匆匆的相聚,又匆匆离别,像是费尽了人世间的铁,铸就了这么一个错误。而南宋偏安以来,若不是一味地屈膝求和,又岂会铸成国势衰危如此的大错?据《资治通鉴》载:唐哀帝天佑三年,魏州节度使罗绍威借来朱全忠军队,为供应朱军,历年积蓄用之一空,悔而叹曰:“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在这里,“错”字语意双关,既指锉刀,也指错误。 “长夜笛,莫吹裂!”寂夜里,不知是谁,吹奏长笛,更惹得思念无限,悲伤不已。这首词,大量引用典故,可见辛稼轩胸存诗书万卷,熟读经、史、子、集,别开天地,横绝古今。 从古至今,多少怀才不遇的文人墨客和爱国英雄,在官场受挫,选择出世归隐,开始另一番人生。其实,做个平凡淡泊的人,更自在逍遥。可以在杏花烟雨里,吹笛到天明,可以邀三五知己,相聚一起煮酒论诗,也可以在田园乡间,植柳种菊,在大雪纷飞之时,独钓寒江。如此闲情雅逸,难道不远胜于在朝政上争名夺利,将自己陷入俗世的泥沼?闲隐固然自在,可以傲视王侯,作主自己的人生。可倘若人人选择出世,那万里河山,野草疯长,无尽蔓延,又靠谁人来打理? 后来, 陈亮收到辛弃疾的词,也步韵和了一首,辛弃疾看到,又和了一首《贺新郎》。而这首词,唱出了南宋时代最激荡的曲调:“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多少豪情壮志,就这样,消逝在历史茫茫的风烟里。岁月慢慢老去,所幸时光每一次与人告别,都会留下光和影,我们也许失去了许多美好的从前,但并非一无所有。 日子就像是一本书,一页看完了,又翻过一页。在浩瀚的书卷里,我总是感到时光的错乱。就如此刻,我就是一个误入宋朝的女子,在散着墨香的词卷里,发出不知所以的感叹。 不知道这是第几个秋天了,窗外,兰草淡淡,就像清简的日子,像午后长廊里一缕微风。依稀记得宋朝有个女词人,在秋天,佐一杯记忆的酒,在窗下独饮。写下一段,人比黄花瘦的心事,托付给流年照料。 喜欢读简约的宋词,喜欢写安静的文字。如同喜欢将一杯茶,喝到无色、无味;喜欢将凝重的岁月,过到单薄、清新。 其实往事早已苍绿,在时光的阡陌上,我们依旧可以邂逅一朵含露的花,一片水灵的叶,和一株青嫩的草。带着洁净的心,翻读一卷宋词,会发觉,每一阕词,都会说话;每一个字,都有情感;每一个作者,都有故事。 第25章 后记 一剪宋朝的时光 第25章 后记 一剪宋朝的时光 在深邃无涯的书海里,我们都是一叶漂浮的小舟,永远不知道此岸和彼岸的距离有多远。只是凭着一种感觉,寻一处适合自己的港湾,做着短暂的停泊。也许你和我,有一段缘分,才会相逢在今生的渡口,一起投宿在宋朝,某个不知名的客栈。从此,就可以将年华,以及年华长出的记忆,都安放在一册书里,安放在淡淡的徽宣上。多年以后,像观看一部古老的影片,依旧黑白分明,情节如初。 佛说,万物皆有情。在有情的岁月里,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真实的自己。世俗给你我的,不过是一件或朴素、或华丽的羽衣,我们可以装扮得更加妖娆,也可以褪去所有的光环。 做一个明心见性的人,以清醒自居,以淡然自持,这样才可以,更好地放下执念,让不舍得,成为舍得,让不快乐成为快乐;也让一无所有,成为所有。 我的前世,是佛前一朵青莲,因为没有耐住云台的寂寞,贪恋了一点儿凡尘的烟火。所以,才会有今生,这一场红尘的游历。于是,那些有性灵的物象,总是会如约而至。比如,一只鸟儿多情的目光,一朵花儿洁白的微笑,一首宋词婉约的韵脚。而我们,只须用这些纯净的爱,平凡的感动,打理简单的年华。 时光的纸笺,在秋天清凉地铺展深深浅浅的记忆,刻下的不是沧桑,而是落叶的静美。有人在路口守望,是为了等待,一个可以相随的身影,慰藉孤独的灵魂。文字原本就无言,那些被记录的足迹,像是命运埋下的伏笔,我们依旧用单纯的眼睛,企盼错过的可以重新珍惜。 其实这不是我孤单的心语。只要静下来,你就可以看到,宋词里,一个个字符在月光下安静地盛开。多么像一个深情的女子,想念一个还不懂得爱她的人。她却愿意傻傻地走进他的心底,在里面柔软地呼吸。在无处躲藏、不能回避的时候,他们相拥在一起。交换季节的杯盏,是为了今后那么漫长的岁月,不再相离。 将心种在宋词里,无须眼泪来浇灌,无须情感来喂养,在某一个春天的清晨,就可以看到那条落叶的山径,已经开满了清芬的花朵。我们把书捧在手心,幸福的气息,就这样盈怀。 原来相思,可以这么的甜蜜。既然缘分让我们相聚在一起,不要再来来往往,让彼此擦肩,好吗?无论是,冷和暖,悲和喜,我们一起走未走完的路,过未过完的日子,好吗? 就这样,一起穿过千年前,幽深的长巷,叩开朱红的门扉,那锈蚀的铜环,分明还有温度。我知道,里面藏着一个朝代的梦想和性灵,尽管,你我不能抵达他们生活的深处,却可以看尘土飞扬,听草木呼吸。因为,我们用了足够多的真心。 不曾奢望做归人,在来时的路上,我们采撷了一片白云,是为了让自己,可以轻盈地回去。 听夜莺婉转的歌唱,那美妙的声音,虽然有些淡淡的哀怨,但不会轻易诉说别离。坐在白月光下,翻开一卷宋词,耐心地教清风识字。斟一盏梅花酒,不舍得一饮而尽,让芬芳,缓慢地,从唇齿间滑过,再落入心底。如果你愿意,就陪我,一起安静地,将清宁的书简读完。 一切都很无意,我只是一个误入宋朝的女子,在散着墨香的词卷里,发出不知所以的感叹。搁笔之时,折一枝青梅,给平凡的你,给平凡的我。有一天,如果我们下落不明,只听它吐露一段简单的烟云旧事。 清秋时节,日子疏淡,自题一首《临江仙》,聊以为寄。 临江仙淡淡秋风微雨过,流光瘦减繁华。 人生似水岂无涯。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 还忆经年唐宋事,心头一点朱砂。 相逢千里负烟霞。空山人去远,回首落梅花。 白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