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女风华》 一、侯府别苑 时正秋暮冬临,天气颇有些冷。雨儿刚出门便被冻得一哆嗦,瞅瞅四下无人注意,便又钻回耳房加了一件夹禙出来。因耽搁了这一会,待赶到前院晔华楼便稍有些晚,瞧着大丫鬟青枝脸色似有些不好看,雨儿赶紧上前俯身告了个罪,道:“青枝姐姐,雨儿今第一回当差就晚了,请姐姐责罚。” 青枝见她如此,脸色稍缓,道:“第一遭当差,有些差池也是难免,今次便罢了,以后当心。” 听她说完这话,雨儿方才放心来,不待青枝吩咐,便拿起扫帚打扫起楼前空地。 青枝转身进楼,吩咐另两个稍大些的丫头洒扫归置,比平日里更加用心。是呢,大公子这两日便要随老太爷从书院回这江州别苑,晔华楼便是大公子设置在这别苑中的读书处所。 到了晚间,青枝带着几个丫头查看了晔华楼里里外外,未见不妥之处,便上门落钥。转身看几个小丫头在偷偷打哈欠,便让她们都散了,自己也往后院偏门走去。她虽是侯府家生子,但外祖母是老太太陪房,素有脸面,父亲又是这别苑的管家,主子恩典,早已在别苑后面置下一套宅院,白天一家人都在别苑当差,晚上便回自家歇息,并不用和其他家僮仆妇们一样住在耳房。只除了有时老大爷同大公子回别苑,父亲便要随时听候吩咐,夜间便不回来。 这两天青枝有些心事,到家推门差点撞倒了她娘。 青枝娘用手一戳青枝的脑袋,轻声喝骂道:“做什么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要让太太瞧见,又是一桩祸事。” 青枝这才发现家中不见父亲和姐姐碧枝,便开口询问。 青枝娘瞧着闺女有些发慌的神态,不由暗暗摇头。拉她过来坐下,缓缓道:“青儿,因这老太爷并大公子这两天要回来,你爹跟你姐姐被太太留下问话。他二人我都不担心,反倒担心丫头你。这两天见你神态恍惚,娘真怕你行差踏错,有了那不该有的心思。” 青枝脸色渐白,仍犟道:“娘不必说这样的话来戳我的心。娘和爹自小就偏心姐姐多些,就连差事也是厚薄不均,姐姐只比我大着两岁,便管起苑中采买等一应事宜,而我呢,就管个晔华楼。” 青枝娘一边叹气一边道:“我的儿,你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难道我跟你爹不望着你好。你自小比你姐姐伶俐,这也正是我和你爹担心的。今日且把话跟你说明白。咱们这京中侯府,便是大隆朝数一数二的豪门世家,自老太太嫁来时便逐日兴盛,如今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和你爹自小便在侯府长大,虽是奴才,哪样富贵没见过。富贵背后,又有哪些龌龊算计没见过。我早想离那边远远的,恰好八年前老太爷致仕,带着大哥儿来这江州,我便央了你外祖母,求了老太太来这里。如今你们也大了,你姐姐年已十六,已说好一户好人家,待京中那边求来了身契,便要发嫁。” 歇了一会又继续道:“你是个伶俐丫头,自然知道侯府规矩重,哥儿们不上十六,屋里头不放丫头,贴身的都是小厮侍候;便是外书房,也是丫鬟们早晚打扫,哥儿们读书时也是不许丫头在旁边的。现如今大哥儿年已十五,太太这遭来接老太爷并大哥儿回京,往后这别苑怕是不会再来长住了。这样往后我们一家人平平静静倒是好,我唯一担心你,看你这两天的样子,我也知我的担心不假。” 青枝被说中心事,低下头,带着哭腔道:“娘,我只不服气,我们一家人在这江州做牛做马,凭什么让其他人去京中享福呢?娘,前两日因着太太身边的丫头水土不服,便派人采买了十几个女孩子,小的都派到各处当差,有几个大的听说长相出挑,还没派差事。听太太身边王妈妈的意思,这些人都是要带回京的。” 青枝娘有些好笑:“你怎知她们去了京中就是去享福?只求老天保佑,别是让她们去送死吧。” 见青枝一时有些吓住,便又道:“我儿,大哥儿是前头太太养的,当年离京时,我记得太太的二哥儿已六岁,跟你同年。府中还有个三哥儿,姨娘生的,最得侯爷宠爱。如今哥儿们都大了,有些人也开始着急了。这次采买的女孩子,哪个长相不好看?江州本就出美人,这次怕是借着水土不服的由头,弄这些丫头来去教坏哥儿们呢。你说说这些丫头去了京中,能是去享福的么?不聪明的,便是被弄死了也没个声响。即便是运气好,挣上个通房,还不是一样身契在旁人手中,人让往东便不敢往西。“ 青枝听了娘的一番肺腑之言,喃喃道:“娘,之前是青儿想岔了。以后也不妄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听了女儿的保证,青枝娘拥住女儿,道:“这样娘便放心了,横竖我们是靠着老太太的,太太也不会跟我们过不去,我们不用去趟这滩浑水。“ 同一时刻,别苑某间小小的耳房内,小丫头雨儿正依偎着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丫头说着今天的大小事情。只听年长的丫头道:“明日若冷,便穿我那件夹袄,我穿好有些小了,刚还给你。“絮絮细语慢慢便被黑夜吞没。 翌日清晨,雨儿还在晔华楼清扫,便听得青枝奔过来道:“雨儿,别扫了,去后院正厅,太太宣你们呢。” 到了后院正厅前,见前几日一起买来的丫头们都在,大家便都明了:老太爷跟大公子回来了,这是要重新分派差事,准备回京了。 等了片刻,便看见王妈妈打起厅前的帘子,出来让她们自小到大,两人一组,进去给老太爷并太太、大公子请安。雨儿与另一个叫兰儿的丫头第四组进去的,请安之后并老老实实俯首跪在地方。只听得一个虽苍老仍威严的声音道:“傲哥儿一向身边有小厮,再说这些丫头年纪也小,不顶事。”太太陈氏语气倒颇温婉平和:“爹,不过是我身边的有几个丫头水土不服,到如今还在将养着,我便着人买了这几个身世清白的丫头,都是好人家落了难的,我们侯府良善人家,就当做做善事。再一个,江州离京水路将近要一月,船上生活颇多不便,丫头们比小厮总多些细心之处,便到了府中,傲哥儿不喜,我再给她们另寻他处,倚梅园中侍弄梅花的人手还不足呢。”老太爷皱了眉道:“府中人手还不够她侍弄梅花的。”陈氏轻道:“侯爷总不听劝,将青芜院跟倚梅园接通,现在连青芜院都要种梅花了呢。”说罢轻轻叹了口气。 二、出水芙蓉 “胡闹”,老太爷怒道。 “爹,您别生气,您回去后侯爷自然是听您的。刚您说这些丫头太小,后面还有几个年纪大的。王妈妈,让后面几个一起进来吧。” 雨儿等出去后,排在后面的年纪大一点的四个丫头便被一起领进正厅。四人请了安,一字跪开。只见四人容貌都颇美,尤以左右两侧为最。左手一侧相貌娇憨稚气未脱,右手边已身段初俱气质清雅出众。 陈氏见一直未说话的大公子嘴角挂了笑意,便道:“傲哥儿瞧着哪些个顺眼,便跟母亲说。” “谢母亲了,便左右两个吧。”说话之人神态声音都似颇为不经意。 陈氏笑意浮面,道:“爹,傲哥儿既已选好,你看何日启程?” 一时间议定五日后启程,陈氏一边着人写信送往京中侯府,一边督促家仆打点行装。而被大公子选中的两位丫头—初莲和喜儿则由王妈妈负责教导一些铺床叠被等贴身伺候的事项。 五日转眼便到,这日一大早,别苑众人便纷纷出动,在管事并王妈妈等的指挥下收拾箱笼物什,因前几日便已在准备,将暂用不着的俱已装箱抬去船中,此刻便显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巳时三刻,三艘官船俱已停稳,主船由老太爷坐镇,此刻江州大小官员俱来送别,便显得人声鼎沸,颇为热闹。直到近午饭时刻,方才安静了下来。 待用过吃食,大船便收锚启程,另两艘船紧随其后。因是初冬天气,江面上颇为清冷,除却必要时候,三船人俱是很少出来。 船行了大半日,天色将晚,速度便也慢慢降了下来。第二艘船舱中,只见熏烟缭绕,香暖怡人。一华服夫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王妈妈说着话。只听得王妈妈道:“太太且放宽心,哥儿是个争气的,咱将军府又得力,那一位…”说着朝后面船只方向一努嘴,接着轻声说道:“便是太爷多教导了些时日,这几日看来,论学问教养,怕是拍马难及。” 王妈妈倒不亏是侯夫人面前的红人,一番话说得陈氏满面笑容。陈氏之子云中烁自小延请名师教导,翻年才满十四,在京中已颇有才名。 一时王妈妈更加奉承,陈氏心情舒畅,忽想起一桩心事,道:“此次江州采买的丫头们,你要看好,留意观察找两个老实的。待回了侯府,小贱人们定会生事作耗,到时我就得一碗水端平,每个哥儿处都得分派两个丫头下去,否则那些贱人定又道我居心叵测,只给老大塞丫头。” 王妈妈心知肚明,连声称是:“那个雨儿和兰儿的,我一路看着本分老实,且好在年纪又小,若是放在哥儿身边,倒是周全。” 陈氏闻言放下心来,又听得王妈妈问道:“太太,大公子身边那两个,可要奴婢去提点提点?” “不必,还未到时候。”陈氏心中自有算盘,刚好趁此机会摸清老大的底细,毕竟八年未见。那两个丫头俱是她特意挑的,身世背景她了如指掌。那个叫初莲的当真是一朵出水芙蓉,亲爹原是个穷酸秀才,只知满肚之乎者也,家中诸事一概不管,老婆女儿是饥一顿饱一顿。秀才死后,初莲为养活老娘卖身进云家。初来时听王妈妈说初莲常有意无意探听侯府众人情况,于是她便故意支使人落碎银于地,眼见初莲虽瞧见,然就当没瞧见一样直直走了。这个丫头倒有些志气,也颇沉得住气,识文断字,清秀动人,用她来做老大的试刀石刚刚好。若是连这关也过不了,那这个老大便无需她再费心了,横竖姚府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只要投其所好多多塞些美人,待到成年不必她说,侯爷也不会立个纨绔子弟为世子。 若是能识破呢?若是老大识破了,初莲自买来便送去了,跟她这边的人也并无关系,最多算她一个忙中出错,没有挑到一个好的。只是以后更要加倍提防老大了。 至于喜儿,那丫头虽未长开,已颇标致,且静待些时日,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这个丫头性格倒是温顺,也不怕她不听话——她与那个雨儿便是两姨表姊妹,自小父母双亡由雨儿母亲抚养。雨儿母亲过世,两姊妹求到牙婆子,安葬了亲人。因这两姊妹长相讨喜,王妈妈便一起买了来。 眼见陈氏陷入沉思,王妈妈也不敢打搅,只在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转眼已过了一半行程,除个别有些晕船的,其他人皆是如在陆上一样,侍奉周到,不曾出错。便连分到大公子船上的两个丫头,虽只跟王妈妈学了五日,然诸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便连大公子的贴身小厮云茂也挑不出错来。 尤其是那个初莲,因她大些,端茶递水、研磨洗砚,样样都做得有模有样,云茂觉得比自己平日做得还要好,他便有些担心。 这一日,云茂瞧见丫头喜儿站在船尾,便走过去问道:“你怎站在这里,公子面前不用伺候了么?” 喜儿嘻嘻一笑,道:“公子要看书,初莲姐姐说要安安静静,她一人便伺候得来。我瞧着今日日头好,来晒一晒太阳。没曾想没到一炷香时间,被叫你瞧见了。” 云茂听说,心中惊骇,也顾不上跟喜儿说话,便疾步朝公子船舱走去。 三、稀世奇物 待云茂赶到舱中时,云中傲刚合上手中书,有些讶然的看着急慌慌的云茂。此刻初莲正立在窗边,拨着小几上的香炉。 云茂未料见到的是这样一幅云谈风轻的场景,顿时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便低下头掩了自己的尴尬,拿别的事来混过了。 接下来一路无风无浪,不过赶路辛苦,待下船时,众人俱是瘦了一些。 刚走到码头,便见侯府已派人来接。老太爷并太太陈氏坐进软轿,仆妇丫头们则有驴车,一行人便朝城中走去。 因大少爷在码头时已被旧时好友拉走,初莲和喜儿便一同上了这边小丫头们的驴车。丫头中有自小生长的在江南的,没见过驴子,觉得十分稀奇。一时间丫头们低声笑闹,走在前面的王妈妈本想来呵斥几句,却叫太太制止了。 进了城内,一路的繁华景象晃花了小丫头们的眼睛。待进了侯府,只见所到处皆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小丫头们再不敢笑闹,个个屏声静气,跟着妈妈婆子们往前走。 想到至亲骨肉要相见,别人尚可,老太太忍不住先湿了眼眶,老太爷因当年那桩事厌了侯爷,又怪陈氏性子软糯立不起来,就把傲哥儿带到江州老家读书,一去八年,她自己身子骨不好,不宜舟车劳顿,老太爷又严令傲哥儿读书,不准有事没事的回京,真真儿让她八年都没见着大孙子,如何不想?虽则膝下还有几个孝顺孙儿,但古来人最爱幺儿长孙,她的大孙子命苦,一出世便没了亲娘,她就更偏疼了几分。 待老太爷与老太太相见,说了两句便自去休息,人年纪大了倒经不起长时间的奔波。老太爷一走,陈氏便秉说大公子一下船便与友人相携而去,王妈妈瞥见老太太的脸色果然有些失落,是啊,心心念念的孙子,回来不直接给日夜盼他回来的老祖宗请安,反而跟不相干的人出去厮混,老太太的这一番疼爱之心不知是否要打些折扣。 王妈妈正如此想,却见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素琴悄悄与老太太耳语片刻,老太太便道:“云茂?便是当初陪哥儿去江州去的小厮吧?记得当年走的时候还没八仙桌那么高。”一时有些唏嘘。 “是呢,”素琴笑道:“老太太慈悲,临走时着奴婢给他包了几块糖,他感激的磕了几个响头,结果起来还摔了个跟头呢。” 老太太一想果然是有这件事,也忍不住笑了:“便宣他进来吧。” 进来之人个子已经长高,但面目还没褪去小时候的模样。只见云茂结结实实跪下来磕了个两个响头。素琴便道:“磕一个便好,老太太知道你的孝心。“ 却听云茂道:“素琴姐姐不知,大公子下船便被李尚书家的二公子拉走了,说是有个学问顶好的先生今日便要离京,让我家公子帮忙去游说。公子一时无法,只得着我先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故第一个是代公子给老祖宗磕的。”这一番话说下来,老太太已被哄得眉开眼笑,哥儿没来拜见她是为了拜访名师,这是正事,若不是为了他的学业,老太爷也不会叫他回京。饶是被拉走了,还晓得叮嘱身边人来给她磕头。于是便连叫云茂起来。 只见云茂起来侧身立在一边,躬身道:“公子虽身在江州,然无一刻不思念着老祖宗。公子常说小时候想要吃什么玩什么,老祖宗都要立刻着人做了来。这几年未在老祖宗膝下尽孝,公子每每想起都心痛如绞,幸好还有弟弟妹妹在老祖宗跟前,这次公子带了些江州老家的特产并些小玩意儿,给几位公子小姐们并太太姨娘们,也是感激之意。” 因此刻姨娘并其他几位公子小姐俱不在,陈氏身后的王妈妈便答道:“大公子有心了,我们太太便代哥儿姐儿们谢过。不过我们太太并公子小姐,是老太太的至亲骨肉,尽孝心都是应该的,一家人有什么谢不谢的,大公子太客气了。” 云茂并不接王妈妈的话,接着回禀道:“前几月公子偶然识得一位客商,那客商走南闯北,手上有不少稀罕物事。我们公子得知他手头有一样奇物,便费尽心思,那客商始终不肯。后来公子坦陈是为了家中祖母,客商感我们公子孝心,才转让了。公子令小的一定要天黑之前献给老祖宗。” 陈氏闻言,暗自皱了皱眉头:江州特产她是知道的,装箱的婆子有来回禀。只这一路走来,倒从没听说老大有带什么稀世奇物。这个老大倒是个不简单的,手底下的奴才也颇能说会道,人还没见着便要来抢老太太的欢心。 不说陈氏,一干人等俱起了好奇心。只见云茂转身对门口的丫鬟说了句什么,那丫鬟掀起门面走了出去,不一会便领了两个美貌丫鬟进来。王妈妈一看,这跪着的正是初莲和喜儿。 云茂令初莲呈上宝物,素琴接过,却是一个丝帕包着的一块鸽卵大小的美玉,入手温润,通体翠绿。 见王妈妈嘴角似有不屑,云茂心中暗笑她不识货,同素琴道:“这块宝物看似美玉,实则不然。请素琴姐姐将这屋中窗帘拉下便知。“ 素琴看向老太太,老太太此刻比谁都想知道孙子送的是何奇物,便颔首。 不过片刻,窗帘便被拉下。却见那块美玉绿光莹莹,似是越来越亮,一盏茶功夫,便是一室清辉。 众人不仅啧啧称奇,云茂道:“听那客商讲,此物产自深海海底,海底本极黑极寒,然此物却偏暖如玉、亮如明珠。且最奇是此物能明双眼,增强筋骨。此物本是海上船家无意中得到的,就随意丢在船中装鱼的底舱中,每到鱼市,他家的鱼卖的最快,因为每一尾俱是如在海中一样游弋自如,不似别家的奄奄一息。客商听闻便暗暗打探,最后以一船丝绸布匹换回此物。自得了此物,客商时时放在身边,如今已有十五年,那客商年已五十有八,却仍如青年人般康健,无一丝白发。”众人俱是听得呆住,老太太身边的康妈妈道:“如此宝物,却叫个什么名字?” 云茂道:“客商也不知,只说他年轻时在柳州一个大富豪家中见过类似此物的,名曰青玉露,比咱家这个更大。公子听闻便差人赶往柳州,看柳州富豪是否愿意割爱。却不料那家十几年前便出了变故,如今那块青玉露也不知流落何处了。“ 老太太颔首道:“能得此宝物,已是上天厚赐,不必再求得更好。想那块青玉露怕是要福泽深厚之人方能镇得住。” 四、平湖风波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都道:“若老太太都不算,那何人才算得上福泽深厚?” 是啊,老太太本姓陆,世代江南大族出身,年少美貌多才,年方及笄便嫁得江州第一才子,夫妻恩爱,娇儿聪敏。即便连年战火,多少昔日闺中密友家破人亡,惟她因夫婿慧眼识英雄,一早便追随先帝,不仅保住了妻儿老小,建国后更是加官进爵,官至二品大员,之后便阖家兴旺至今,哪个不说云府的老祖宗命中带德,前世修善,今生要福及夫家子孙。 不过要说遗憾,她早年也是有一些遗憾的,因着战乱时期的担惊受怕,她的身子骨便不太好,膝下只有一子,之后便未再生育。为夫家子嗣兴旺,江州老家世伯们常来信京中,要她夫君纳妾,甚至有几次直接送了女子过来。只没想到她夫君一心对她,从不曾松口。时日一长,她的独子云飞扬年纪渐长,智勇双全,瞧着比老子更有出息,老家的世伯们便不敢再说些纳妾的话了。待到先皇驾崩新帝即位,云飞扬作为新帝心腹更得重用。后来更是一举破除前朝太子的复国阴谋,将一干人等一锅端了,景泰帝御封为一品弋羽候。自此云府声誉鼎盛,成了这大隆朝一等一的豪门。便是她早年的遗憾,也随着膝下孙儿孙女日渐增多而消除了。 但她的这个儿子,也不是事事都让她放心。云侯爷有四子三女,长子云中傲为原配姚氏所生,姚氏难产去世后继娶虎贲将军妹陈氏为妻,生次子云中烁及小女云亦心。另有梅姨娘所出三子云中珏,狄姨娘所生幼子云中毅,阮姨娘所生长女云如意、次女云敏柔。 姚氏本是她最中意的媳妇,出身书香门第,温文和婉,其父是老太爷故交。奈何命薄,为了生傲哥儿连命都丢了。后来的陈氏,倒没有武将世家的蛮横,相反性格极懦。阮姨娘闽南人士,惯喜掐尖要强,若不是飞扬自己要求,她是绝不会让阮姨娘进门的。至于狄姨娘,进府才四五年,生了个哥儿养在阮姨娘处,整天闷不吭声,看上去倒老实的很。这些且不去管她们,让老太太最是头痛也最是厌恨的,便是那倚梅园中的梅姨娘,真真儿是个妖妇,不知对飞扬施了什么迷魂术,闹得阖府不宁,气得老太爷带着大哥儿去了江州。从十几年前进府伊始,飞扬便称她身子最弱,见不得风,求着替她免了早晚请安。阖府之中,除了倚梅园中伺候的,便只有几位主子曾见过梅姨娘真人,生的倒确实美,只是举止粗俗,让老太太看了生厌。后来为着傲哥儿的事,飞扬为这个毒妇百般求情,只闹得与老太爷父子离心。老太太更是从骨子里恨透了这个女人,连带着对这个女人所生的孙儿也不甚喜爱。 老太太看着几上的青玉露,心中也自有算盘:如今大孙子既然已经长大平安回来,那她跟老太爷也免不了要替大孙子操持操持了。 到了晚间,大公子回府,祖孙相见的感人场面自不必说。不久云侯爷下朝,去书房见了他老头子并大儿子,见傲哥儿风度学问并不下烁哥儿,对老父甚是感激。当年他顾了左边便顾不了右边,这个没了娘的孩子,幸好由老父带去江州教养才没有长歪。他深知老父付出了多少心血,一时间又欣慰又羞愧,对老父提出的带大儿子历练的要求一口答应。 因着老太爷回京,故友亲朋都来道贺,云府中请了京中最负盛名的春胜班来唱戏热闹,乐得阖府丫头小厮们走路都生风。雨儿与兰儿现在还在太太院子里当差,因她两年纪小,且预备着要给二公子做书房丫头,故王妈妈倒没怎么安排她们做事。八九十岁真是贪玩的时候,这两日二人跟着太太身边有头脸的大丫头出入各处院中,对侯府大概院落分布倒是知道了七七八八,这也是太太授意,放在烁哥儿身边的人自然要对府中情况了如指掌。 这边初莲和喜儿倒是每日安静得很。京中不比江州僻静,大公子自回来后,大部分时候被侯爷或老太爷带出去走访亲朋,少数时候自己也要去拜访先生好友,白日很少到书房,云茂自是跟随他家公子到处跑。夜间府内安静,倒能多看一会儿书。不过喜儿不耐困,云中傲有时见她点头如捣蒜,不禁好笑,便叫她自去睡,久而久之夜间便只有初莲在书房伺候。云茂自江上之事后,对初莲疑心去半,只偶尔来回两三事,见初莲伺候并无异常,渐渐地夜间也不进书房了,只在外间打盹。 转眼便是立冬,这一日早上府中众人来给老太太请安,四岁的云中毅因年纪小,大人娇惯,平日最得祖母疼爱。请安后便钻进老太太怀里,说着小孩子话,逗得老太太开怀大笑。陈氏纵心中不豫,然脸上始终挂了三分笑意。阮姨娘自不必说,云中毅自生下来便是养在她屋中的,向来将她当亲娘,她的两个女儿以后还得靠这个哥儿,此刻更是上前凑趣,逗弄云中毅说些长大了给祖母买田买屋的讨喜话。 只听得云中毅稚声稚气地说道:“等我做了大官,要给祖母盖好大好大的屋子,比我们府和江府连起来还大,还要买好多好多的漂亮丫头,一个给祖母捶腿,一个给祖母揉肩,还有……“边说边想的模样逗乐了众人。 云如意笑着说:“四弟,你看祖母身边有素琴、素筝,还有好多大小丫头,你怎么还要买很多丫头?“ 云中毅自祖母怀中挣出,以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盯着他大姐认真道:“可是素琴、素筝都不漂亮啊。至少要有大哥书房里的初莲漂亮才行。常有说女人不漂亮,睡起来可不得劲了。“ 屋中顿时一静,云如意僵在那里,一张鹅蛋俏脸涨得通红,眼泪瞬间便漫上眼底。 五、尘埃暂定 阮姨娘也反映过来,忙上前拉过云中毅,跪了下来。狄姨娘、楼姨娘等见状都忙跪倒在地,一时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老太太面如寒霜,一言不发。身边的康妈妈早已拉过云如意,低声安慰几句,便带着云如意、云敏柔及云亦心出去了。素琴也从阮姨娘怀中抱出有些被吓着的云中毅,往内室去了。素筝早已将不相干的丫鬟仆妇赶出去,将门掩了,自个坐在门外台阶上。 陈氏不禁暗道:老太太虽表面慈悲,但看她屋中众人行事,有条不紊,可见这老妇人是有手段的,只不过平日病弱,倒不大管事。可笑那起子贱人,竟唆使个四岁小儿说些可笑的话儿,妄想拿了老太太当枪使。要是老太太能这么容易被操纵,她也不需要小心翼翼这么些年了。只看这件事如何收场。 “陈氏,跪下!”老太太严厉的眼神扫向众人。 陈氏依言跪下,并不理会身后阮氏幸灾乐祸的眼神。 “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儿媳知道,儿媳没有管好家宅内务,竟然那起子小人满嘴嚼蛆,带坏了哥儿。” 老太太听她如此回答,便未再去说她,能明白自己是当家太太、要做哪些事,倒没彻底糊涂,只是行事太软懦,掌不了大局。 一时间无人说话,却说跪在陈氏身后的阮姨娘有些急了,她本想着哥儿是她教养的,老太太总会问到她,她早已拟好说辞,到时管叫那些让她不顺心的人跌跌跟头。 正当她准备主动开口,却听门开了,康妈妈快步走进来,低头跟老太太耳语了一阵,便又出去了。此刻阮姨娘倒不敢开口了。 却听老太太道:“康妈妈都已查清楚了,那常有是二院守门的,敢说这样的话给哥儿听,也不必留在府里了,全家撵去北边庄子上吧。陈氏,你怎么说?” 陈氏忙抬头道:“常有污言秽语,辱了侯府脸面,本是全家发卖都不为过的,总是老祖宗慈悲,给了他全家活路。老祖宗行善积福,我们都是心服口服的。再一个,论起来都是儿媳管家不严,才让这起子人有机可乘。倒劳累了老祖宗,如今既发落了常有,儿媳也要担一个失察的过处,儿媳请老祖宗责罚。” “罢罢罢,你是当家主母,管偌大个弋羽候府,难保事事周全。罚便免了,这样吧,我给你指个帮手,花繁在咱家已有十六七年,里外一应事体都熟悉,便让她随你一起,帮你分担些事情。你看可好?” 陈氏无法,只得答应。心中暗恨阮姨娘,设个局都不会,倒白白给老大做了嫁衣裳,让楼姨娘来插一竿子。 原来老太太说的花繁正是楼氏姨娘的闺名。她原是姚氏的贴身丫鬟,姚氏难产去世后,老太太便抬了她做姨娘,并不指望她能得云侯的宠爱,只不过老太太觉着她可靠,不欲放她出去配人,便抬了这样的身份,能更方便照看当时尚在襁褓中的云中傲。后来云中傲被带去了江州,这楼姨娘便甚少出自己的屋子,然她人缘极好,又得老太太另眼看待,府中众人倒不敢怠慢。 却说这边陈氏和楼姨娘俱应了,阮氏未曾料到此事竟遇如此转折,让自己一直看不上的楼姨娘捡了协助管家的便宜,一时又气又恼,忙忙出声道:“论理本不该我说,太太不是管束不力,只怕是不想管吧?常有在二院看门,算是倚梅园的人,太太这是不是怕管了被人告到侯爷那里?且左右烁哥儿身边没那起子小人或狐婢,太太自放了一万个心。只可怜我们毅哥儿,亲娘只知低头做人,我这个养娘无用,只能眼看着他被那起居心叵测的人欺辱,便是如意,也无端端受此侮辱。“便说便撒下两行泪来。 这番话含沙射影句句诛心,一边说陈氏胆小懦弱,怕得罪梅姨娘惹恼侯爷,一边又说陈氏只顾自己亲儿,眼见毅哥儿被人调唆也不管,狐婢便说的是云中傲书房两个丫头的事,自然也是陈氏安排的,是何居心明眼人往深里想想便知道。若是被她被这些罪名坐实,那陈氏可还配做得这大隆朝第一侯夫人? 陈氏又气又怒,只向着老太太哭道:“常有之事我是确实不知,若是知了,难道还会放任一个奴才去诋毁侯府声誉?便是傲哥儿书房中丫头,也是当时在江州时所买,事急从权,我也是跟老太爷禀告过的。回到府中也是问了傲哥儿自己留是不留,老祖宗明察。” 老太太沉声道:“我相信你是事务繁重一时不察而已,此后自有花繁帮你。如意这丫头受委屈了,素筝。“便见素筝入内听候吩咐。 “你等一刻去我库房,寻两匹银白的云底锻送去给如意儿,就说我说的,今日她受委屈了,用这两匹云底锻做新衣,邀亲近的小姐妹们来家中聚聚。再各拿一匹玫红和鹅黄的,送去给敏柔和亦心,这都快过年了,穿得亮眼我瞧着也喜庆。阮氏,我这处理你可还满意?” 大隆朝豪门士族,男子便是庶出,只要有真本事加上家族着意培养,出头也不是很难。女子养在深闺,说亲之时男方亲长常常要考虑女子嫡出庶出,只因背后关乎教养及联姻实际带来的好处。阮姨娘之父乃闽南富族阮氏家主,因只有一女,虽是庶出也是百般疼爱。本打算待她长大为她选一门当户对的良婿,奈何女儿偶见来福建督军的云飞扬便一见倾心,非君不嫁,竟是进门为妾也肯。最终其父以半数家产相赠,为她换得贵妾之位。进门之后,云飞扬待她也不错,即便她没生儿子,也不曾彻底冷了她。 只是年华逝去,看着一双渐长渐大的女儿,她才有了些悔意。论地位,她比不上陈氏,论宠爱,她比不上倚梅园的梅姨娘。她家纵是富可敌国,终究是商人,她也渐渐熄了争宠的心。如今她只为两个女儿能找到好夫家,毅哥儿有个好前程能照应两个姐姐。跟陈氏斗法十几年,她深知陈氏不是外表所见那般软懦可欺,只怕等老太爷老太太一走,她们娘三的好日子便要到头——云侯爷最疼的是梅姨娘所生的云中珏,可以将原配嫡长子扔在江州八年不闻不问,那对两个庶出女儿更不必说能疼到哪里去。 自己辛苦布置了个把月的局,只分了部分陈氏治家之权,好在老太太给了如意脸面,让她下帖子以主家名义邀请世家小姐,也可说是小有收获。长女年已十三,正是进入世家小姐贵妇圈的时候,若是有侯府撑腰,加之她阮氏家财,操作得当的话,为如意寻到二品大员家的嫡子不是不可能,且想一下子扳倒陈氏也非易事,老太太未罚她照看毅哥儿不力,已是给了她这个贵妾脸面。若再不见好就收,只怕惊动了老太爷和侯爷,将毅哥儿指给陈氏或是毅哥儿亲娘抚养,那她便得不偿失了。 念及此,她止住眼泪,婉婉道:“老祖宗这说的哪里话,老祖宗最是处事公正,对几个孙儿孙女更是疼到骨子里。如意敏柔毅哥儿每回得了新鲜玩意都要拿给您看,这便是因老祖宗平时疼爱,哥儿姐儿心里头也装了老祖宗您了。” 一时素琴从内室出来,禀道毅哥儿已睡着。耗了这么长时间,眼见老太太有些疲累,事情既已处理好,众人便都识趣请退了。 楼姨娘自是跟陈氏同去,她态度甚是谦恭,陈氏派了些无关紧要之事与她管,其他如大小厨房、各院出入等事宜俱是不去提起。楼姨娘也只做不知,只一心做陈氏所分派之事。 六、湖畔惊鹊 任府中众位太太姨娘间如何勾心斗角,大公子这边与往常一样,住处鸣鹤轩自有老太太安排了妥帖的妈妈们照顾。书房与江州别苑的书房同名,也叫晔华楼。与鸣鹤轩只隔了一道院墙,有一个月洞门相通。因着云中傲身边只有一个云茂,暂时还无其他办事妥当得用的人手,故初莲与喜儿便暂时留了下来,负责大公子书房打扫、书籍整理等等活儿。只老太太下严令她二人不得在鸣鹤轩里住,只在晔华楼的耳房里安顿了下来。也嘱咐了云茂多看管两个丫头,待一找到得用的便换下来。云茂自不必说,他是一辈子注定跟大公子混的,自是希望大公子一切顺畅。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除夕这天。云侯府一大早便张灯结彩,打赏府中仆役。人人得了丰厚的银钱,个个喜笑颜开,府中一片欢乐的气氛。 除夕夜除老太太经不住先去睡了之外,其余众人都要留在府中的云氏小祠堂守岁。晔华楼中灯火通明,喜儿见初莲还在整理书籍,便道:“初莲姐姐,这些书籍日间才理过,公子今夜定是不回来读书的。你也歇会吧。” 初莲道:“上次公子要看《樊南文集》,趁着今儿理书的机会,我找找。你要玩自去玩吧。“ 喜儿便应了一声,掩了门,出去了。 大公子读书喜静,故晔华楼离太太的正院隔了好几重院落。喜儿不欲人瞧见惹是非,便绕了僻静的小路——府中有一月湖,沿着湖边遍植花木修竹,间或设置了些假山怪石,林间更是小路纵横。 近看月湖被远处的灯火映照,水面波光粼粼,今年除夕倒不是太冷,湖岸边长青树木倒还枝繁叶茂,遮住了远处的喧嚣,更显得曲径通幽。最近一段时间太太陈氏为避嫌,从不叫初莲和喜儿去正院。初莲倒没什么,喜儿有些放心不下雨儿,便打算趁着除夕夜陈氏她们都去祠堂守岁,去正院看看雨儿。 喜儿脚步虽轻却并不慢,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忽听见前面隐隐约约有人声。喜儿停下脚步,耳听着那清洌的声音越来越近,不得不避到一株素心腊梅后面。 “公子,再过一个时辰便要祭拜祖先,你还是速去祠堂吧。”小厮声音透着无奈。 “忍冬,你去跟老太爷和父亲回禀说我不胜酒力,先醒醒酒,半个时辰后去祠堂。” 那叫忍冬的小厮无法只得走了,看来这位主子倒是说一不二。 却说那人本已走过去了,却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缓步到一块湖石边坐了下来,似对着湖面想心事。喜儿心中焦急,不知去晚了雨儿是否会被派到哪里当差,一时计上心来:府中有些丫头小厮淘气,趁主子没看见时,常喜欢于湖边开阔处捡石头碎瓦打“水漂”,看谁打得远以此赢钱,刚在来的路上她还听见了几声“噗通”,大概是哪个院中的小厮们拿着刚发的银钱来玩这个小赌博游戏。于是她便轻轻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尽力气朝月湖扔去。 “噗通”一声,在幽暗的夜里响得格外真切,惊飞了几只未越冬去的野鸟。 那公子似也回过神来,站起来盯着湖面某处片刻,终是转身走了。 等那人身影渐没,喜儿便自腊梅后走出来,整理了衣裳,便快步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只觉脖子一紧,耳畔传来低语:“别喊。我只问你,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 喜儿一时惊怕交加,但感到扣在脖子上的手并无下死力,知他没想要她性命。便勉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脑中也迅速在思索:忍冬既叫此人“公子”,那必定是侯府四位公子之一,别人家的公子也不可能除夕夜不在自己家跑侯府来。自然不是大公子,四公子过了除夕才五岁,也不可能是。另两位公子她都没见过,但二公子云中烁据说文采斐然,为人也最是斯文,身后之人脚步悄无声息肯定是练过功夫,是否就是说由侯爷亲自教导的三公子云中珏呢? 但三公子应与她同龄,便是翻年也才十三,刚刚瞧那人身形,倒比平常十二三岁的少年高出一截。不论他是二公子三公子,此人心机都十分深沉:刚她扔石块用尽全力,为的就是扔的更靠近前面那些响起“噗通“声的地方,即便此人疑心,待他再往前走,必会以为这块石头也是那些小厮们玩闹扔的。怎知此人站起来盯住湖面的片刻,怕已是在根据石块所落之处推算扔石块之人所在之处。确认之后假装离去,然后再杀个回马枪。 转瞬间百个念头转过,喜儿声音里夹杂了几分听起来真实自然的惊慌道:”公子,我是大公子的丫头,刚从江州来不久。这是第一个不在江州过的除夕,就想去太太院中找江州来的姐妹一起守岁。没想到遇到公子,怕惊扰了公子休息,便躲起来了。“ “哦,是么?“身后之人终于松开了手,缓步走到喜儿面前,直直盯着她问。 因离得太近,喜儿不得不仰起头与此人对视。只见他身高大致与云中傲相仿,然不同于云中傲的剑眉星眸神采奕奕,此人给人的感觉真真儿沉静如秋水,虽背着月光只看清面部轮廓,喜儿却敢肯定此人容颜极美。若真是云三公子,那传闻中的倚梅园梅姨娘到底美到什么程度,大概唯有倾国倾城方可形容吧。怪不得侯爷多年来如此盛宠。 见喜儿盯着他有些失神,那人不禁好笑道:“若你真是大哥的丫头,那这样盯着我看好么?是觉得大哥长的不如我?要么来做我的丫头吧。“ 喜儿惊得目瞪口呆,她平日所见的主子哪个不是气韵尊贵,一举一动极有教养。从未遇过如此一开口便让人不知如何回答的主子。 那人顺着月光瞧见喜儿脸上的表情,不由笑得更开心,接着道:“怎么,不愿意么?是觉得我长的不好看?那你刚刚为什么看了那么久?” 喜儿见他左手托住下颚,右手扶住左臂,语气也颇带戏谑,便知他已去了疑心。只一时间想不到办法脱身。 幸得此时忍冬又过来找,听到他家公子的话,十分惊骇:三公子一向话少冷面,今天难道是真的喝醉了?又偏过头去看喜儿,只见她丫鬟打扮,长相标致,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忍冬心道莫非三公子也渐懂情事了么?若是侯爷知道只怕自己得不了好。一面想一面催促。 云中珏只含笑望着喜儿道:“听说大哥书房有两个丫头,却不知你是哪个?”大有你不回答他不走的架势。 喜儿只得低头答道:“奴婢名喜儿。” “良辰美景遇美人,美中不足美人儿的名字不好听。今夜倒有些‘明月别枝惊鹊‘的意境,给你改名叫惊鹊吧。”说罢人已走远。 喜儿甚是无奈,本想少惹是非才选了这条小路,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喜儿稳定心神仍去了正院找到雨儿,姐妹相见有说不完的话。为免雨儿担心,喜儿未提路上所遇之事。 七、携风听雨 翌日一早,便有人来领喜儿,说是要调去三公子处当值。初莲在一边看着十分惊诧,到下午见到云中傲便立刻禀报,云中傲只略一点头,表示此事已知晓,便自去看书去了。 且说喜儿跟着来人走过几重院落,来到二院门,常有自然早就被打发了,现如今换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妇人。待进得倚梅园,各色品种的梅花处处可见,香味袭人。喜儿知这里危机遍伏,故并不多看,只跟着前面的人走。 待到了一处清幽小院前,那人将喜儿交给一个叫杜鹃的丫头便自走了。喜儿朝这杜鹃姑娘福了一福,叫了一声杜鹃姐姐,只轻轻看了杜鹃一眼便低下头等候安排。 只这一瞥,喜儿已将这姐姐的容貌神态瞧了一清二楚。但见她鹅蛋脸面,长相颇俏丽,可惜眼神十分不善,生生将杏核眼的妩媚减了几分。她上下打量了喜儿几番,见喜儿并未局促出声,便有些无趣,将喜儿领进院中,交给了一个叫春儿的丫头。 原来此处正是云三公子的住所缀梅院,喜儿心中惊诧:虽来侯府不久,但侯府中规矩森严,未成年公子爷住处都是小厮伺候,就是她和初莲,也是特批才放在了大公子书房,偏三公子这缀梅院似是这个杜鹃当家作主,此其一;其二,大公子的书房与住处有院墙相隔,但看来三公子的书房应就在这缀梅园中。这倚梅园处处古怪,喜儿心中暗暗警惕。 刚随春儿去偏院下房安顿好,便有人叫她去正厅。却是杜鹃坐在厅中侧首位置,喜儿只低着头,见喜儿温顺,杜鹃更加得意,道:“听说之前你是在大公子处的,想来我们倚梅园的规矩你也不懂,今我就先跟你说,免得你以后行差踏错,公子说我没有好好教导你。” 喜儿低头称是,杜鹃便继续道:“我们倚梅园中的一应事体都是走侯爷外账,所以这倚梅园中的大小事务都听江大总管的便是。” 言下之意便是倚梅园中自成体系,并不受太太陈氏的管辖。喜儿暗暗纳罕:怪道这倚梅园处处不遵守侯府规矩,原来是自走侯爷账目,不受侯府内院管辖。这梅姨娘如此受宠,不知除了美貌之外还有何样了不得的手段,竟叫侯爷能为她独设一园,置侯府规矩于脑后。 杜鹃又训了一炷香的话,大意便是侯爷如何看重倚梅园的主人和三公子,自己是跟三公子一起长大的,话里话外告诫喜儿不要以为自己是侯府过来的,就自认为高人一等,最主要的是不要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喜儿只一概称是。 到了中午吃饭时,春儿偷偷告诉喜儿不要得罪杜鹃,因为她爹就是倚梅园的江大总管,而总管听说便是梅姨娘的亲戚。喜儿谢过春儿的提醒,暗暗心道果不其然,杜鹃一个丫鬟能坐在正厅,要么是有主人的娇纵要么便是有靠山。只是云中珏此人心思深沉决不好惹,杜鹃即便是江大总管的女儿,即便是他娘亲的亲戚,如此任意妄为,只怕待云中珏羽翼丰满,这杜鹃便要遭殃了。只是不论如何,自己都没必要趟这滩浑水,得想办法抽身才是。 吃过午饭,喜儿便从后院绕过假山与一片荷花池,来到一座两层木楼前,只见小楼造型古朴,上书“携风听雨“四字。 推门进去,只见书架林立,书籍遍地,书案上更是字画纵横一片狼藉。喜儿叹了一口气,做一天和尚还要撞一天钟,认命的上前收拾起来。 却说喜儿自进缀梅院这一日的表现,早已有人禀报给了云中珏。忍冬在边上道:“公子,我瞧着这丫头胆小怕事的很,只怕会让公子失望。” 他家公子听完这话,倒难得的笑了,道:“胆小怕事?你莫被她骗了。”想到昨晚这个小丫头声东击西,被他识破后,竟还镇定自若,为求脱身,还假意显得惊慌。真是有意思,这般聪明沉稳,若没被陈氏瞧出来倒也正常,那个女人只会些阴毒的手段。只不知大哥是否清楚这丫头的真实性情呢,呵呵。 待晚饭后云中珏便自到携风听雨楼,喜儿自然早在此处恭候。 只见落日余晖撒在此人身上,竟叫他身上的冰冷气息散去不少,昨晚未瞧清面容便已惊为天人,今日看来只觉荣光更盛:但见眉斜入鬓,薄唇微抿,一双剪水秋眸无波无澜,却似有魔力让人只想盯着他眼睛看。喜儿暗道云三公子果然有潘宋之颜,只不过这副皮囊下的心肝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待他在书案前坐定,便将她辛苦理好的书画逐一摊开,喜儿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这位爷比大公子难伺候多了。云中傲喜洁,书房中书籍排列井然有序,加之平时初莲在前研磨的时候多,喜儿自然可以多出心思关注自己想要了解的事情。如今到了这位的地盘,这一段时间得提着心当差,万不可被瞧出破绽。 “惊鹊,初来乍到,可还习惯?”难得的语气平和,声音也不像冬泉水般清寒。 “禀公子,一切甚好。” “哦,那也包括我给你改的新名字吗?喜儿这名字是哪里来的?” “禀公子,喜儿是我的小名,姨母取的,只因出生之前家中遭难,姨母便为我取名喜儿,希望凡事能遇难成祥。如今公子既已为我更名,以后我便叫做惊鹊。” “那你不恼恨我改了你名字,逆了你姨母的心意?” “禀公子,惊鹊并不恼恨,姨母本打算待我年长给我取大名,奈何姨母命苦,早早去了。所以便当是公子为我取了大名,喜儿是小名,两者没有冲突。” “哦。“似无心思再跟惊鹊聊她的大名小名,云中珏自看书练字不提。 自这日后,惊鹊便正式算作三公子缀梅院的一员。每日除书房的事情外,杜鹃还安排她洒扫庭院。惊鹊深知杜鹃心思,并不去反驳招惹她,一边做事一边暗暗想办法离开此处。 却说大公子云中傲这边,因惊鹊被云中珏要走,再加上他翻年已十六,老太太陆氏便有心为他另挑一个信得过的丫头。挑来挑去,挑中了康妈妈的外孙女,正是初莲惊鹊的老相识——江州别苑的青枝。差人去江州将青枝带了回来,老太太亲自考校一番,便让青枝去了晔华楼当差。 老太太有自己的考虑:康妈妈是自己人靠得住,青枝模样周正,最主要是在江州时便管着晔华楼,算是自小就伺候傲哥儿的,这样的人以后哥儿收用了也放心。 青枝爹娘原本十分不愿,奈何是主家的命令。康妈妈也让儿子去信给女儿两口子,信中暗示了老太太的意思,青枝以后少说总是一个姨娘,且有老太太撑腰,不用怕什么魑魅魍魉。青枝娘便将这意思透露给青枝,见青枝虽羞涩但并不拒绝,不禁心中失望,少不得和青枝爹一起将侯府的利害关系讲给女儿听,希望她到京中侯府能有一个底,晓得该防着哪些人。 八、初次出手 除夕的热闹还没过去,初三这天云侯爷进了一趟宫,奉了一道密旨,转天便带了云中珏轻装往北去了。 时光悠悠晃去一月,云侯爷捎回两份书信,差事一时半会还不得完。如此倒让惊鹊觉得轻松了,不用对着云三公子日日提心吊胆。 这日一早,惊鹊与春儿刚洒扫好前院,忽闻正厅前人声喧闹,近前一看,原来是杜鹃在训一个专责浣洗衣裳的丫头。因年前梅姨娘赏了杜鹃一身霞影纱的料子,杜鹃做了衣裳穿了一回竟叫这丫头给洗破了。云侯府富贵滔天,平常料子杜鹃想要多少有多少,偏这霞影纱原不是隆朝出产,乃是出自一个附属东夷小国,每年产量不大,上供隆朝也仅仅数十匹,云侯乃今上心腹,故得赏赐了两匹。一匹给了老太太,一匹便送了梅姨娘,偏梅姨娘喜白不喜霞影纱的暗紫,便赏给了杜鹃。这般珍贵的料子,小丫头元儿自然是没见过,用力太过竟将衣裳左肩处扯了一个口子。这叫杜鹃如何不怒,一则这是梅姨娘赏赐,二则这身衣裳是有钱也买不到,寻常二品大员的夫人怕想穿也没得穿。 杜鹃越说越气,一叠声要元儿身旁的婆子往死里打。那婆子为讨好杜鹃,下手颇狠,打得小丫头元儿缩成一团,也并不敢哭叫,怕更惹恼了杜鹃。 惊鹊见那丫头跟雨儿一般年纪,低着头瑟瑟发抖,暗道如今三公子不在,缀梅院是杜鹃说了算,难保她盛怒之下不会打死了这个丫头。心中着实不忍,便走上前,道:“杜鹃姐姐莫恼,我姨母曾在大商户家中做过绣娘,有幸做过一两回霞影纱的衣裳,她曾告诉我霞影纱的一个修补方法。这衣裳珍贵,不如姐姐拿给我看看是否能补救。” 杜鹃本有些将信将疑,然实在舍不得那件好衣裳,便领了惊鹊回了厅中。惊鹊仔细看看了口子,并不很长,便征得杜鹃同意,要了金线用团针法将口子周围密密绣成一朵小金丝菊,因金线质地坚韧、色泽厚重,与霞影纱相得益彰,那朵金丝菊竟似是天生应该绣在肩上一般,无一点突兀之感。 眼见修补完成,两个小丫头将衣裳抖开,杜鹃心中还算满意,道:“虽已修补,终究不像先时。也罢,这次也算你的功劳,你要什么赏赐?“ 眼见杜鹃一个丫头,俨然如主子般说话行事,周遭丫头婆子都觉得理所当然,惊鹊心中暗暗为杜鹃叹息。然而口中却说道:“为杜鹃姐姐做事是鹊儿的荣幸,鹊儿无须赏赐。“ 惊鹊语调清扬,声音软糯,听得杜鹃心中一揪。她抬眼细瞧惊鹊形貌,越发觉得惊鹊比除夕刚来时长开了更标致了,不禁一阵无名火起,刚想发作惊鹊,又忆起云中珏临走前的警告,只得强压下来,心中道定要在他回来之前暗中将这个惊鹊处理掉,只要动手时小心点,到珏儿回来时一没证据是她做的,又有梅姨给她撑腰,想必珏儿也不会追根究底。 杜鹃既已打定主意要铲除掉惊鹊,便看不得惊鹊杵在眼前,挥手便让惊鹊下去了,至于小丫头元儿,杜鹃早已没心思管她,只叫一个姓李的婆子自去处理。 那婆子本想将元儿发卖,卖的那些小钱杜鹃自然看不上,便都是她的了。谁知路上被春儿拦了,塞了几吊钱给李婆子,道:“李妈妈,元儿自小和我一起长大,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只求妈妈千万别把元儿卖出府,这几吊钱给妈妈打打叶子牌吧。“ 李婆子自然知道元儿小丫头长相一般做事粗笨,怕也卖不了几个大子儿,如今见有几吊钱的好处,还落个好心的名声,也就顺水推舟道:“我自然也是希望保下元儿,只是如今她得罪了杜鹃姑娘,这缀梅院是待不了了。过后要是叫杜鹃姑娘瞧见她还在,便连我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春儿道:“妈妈不用担心,我倒知道一处好去处。前日听说府里二小姐刚扩了院子,要几个洒扫浣洗的丫头,二小姐身边的红梅是我干姐姐,我便领了元儿去。二小姐自然不会来缀梅院,杜鹃姐姐也是不会去二小姐院子去串门,如此妈妈不用担心费神,元儿也有个落脚的处所,可算是两全其美了。“ 李婆子一听这真倒是一个好主意,倚梅园众人与侯府一向不甚走动,再说杜鹃也未具体说要如何处理元儿,元儿去了二小姐处,自然也算是被赶出来缀梅院。因此便将元儿交于春儿,自顾自走了。 但李婆子走远,元儿便低声啜泣,连声道谢。春儿道:“你和我姐妹一样,然你最该谢的还是鹊儿姐姐,今日若不是她想出补救之法替你解围,恐怕你要被当场打死。刚与李婆子的几吊钱也是她塞给我的,原我也不知要怎么帮你,幸得她提醒我二小姐处要丫头。“ 元儿自然是对惊鹊感激不尽,却又有疑惑:“我们倚梅园的人向来不受府中待见,只怕阮姨娘不要我去二小姐的院子。“ 春儿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惊鹊姐姐说阮姨娘如今既要顾着帮大小姐张罗与世家贵女的交际,又要操心四公子的启蒙,没太多功夫管二小姐院子里的事。且我那干姐姐红梅是二小姐的贴身大丫环,安排个四等洒扫的事情与你做还是行的。“ 元儿今日遭遇惊心动魄,至此方相信自己逃过一劫,心中对惊鹊及春儿万般感激,略过不表。 却说惊鹊此时正在携风听雨楼,对着书案上的一只锦盒发愣。原来当日云中珏走的甚急,临出门前给了惊鹊一只锦盒,惊鹊原以为他有些什么重要的东西要她保管,打开却是一盒子钱串子,原以为自己不会用到,却不料会出元儿之事,竟要拿这钱去贿赂李婆子,看来云三公子倒是对自己院中的奴才德行心知肚明。惊鹊有些失笑,既已知奴才种种恶习,却不加约束,三公子也是个有趣的人呢。只是自己动了的这部分钱,该如何想法子还呢。 九、春风沉醉 天气渐渐回暖,月湖畔的杨柳眼见着冒出来新芽,迎春花早早已经开了。青枝每日的心情便似这渐暖的春光般喜悦。她本是自江州时便管着晔华楼的,如今她到京中了,这里的晔华楼自然还是交由她管;大公子在江州时虽少在别苑,但论来历论资历,她自比初莲高上许多,伺候大公子夜读的事自然也多是她来。 刚来时,瞧着袅袅婷婷的初莲在公子身边晃来晃去,她是心中颇郁闷的,于是明里暗里打压。初莲虽表面屈服,不曾在大公子前告状,但青枝暗中留意,初莲偶有貌似不经意间拿水汪汪的眼睛瞧向大公子,那眼神欲说还休,恰是受了委屈不敢说的无辜脆弱。青枝看得火气,瞧大公子对初莲也不是很理睬,便更有底气,渐渐竟不准初莲夜间来晔华楼了。 眼见那初莲终于消停了,青枝心中得意,然终究觉得初莲长的惹眼,又会暗中勾人,生怕大公子哪天就瞧上了她。于是往老太太处汇报时常常要特别说说初莲的举止动向,老太太心知肚明,几次过后便特地与陈氏说了,只说初莲本是外面买回来的,原只是暂时用着,现晔华楼有了青枝打理,再挑个小丫头帮着打扫便好。至于初莲,模样也算周正,做事也还不错,便配与康妈妈的孙子——如今正管着老太太京郊几座庄子的康小管事吧。 陈氏心中暗暗可惜这步棋,然终究是应下来了,只待过了三月,康小管事忙完庄子上的春耕会回府一趟,到时便要将初莲配与康小管事。 青枝得知消息,连做梦都要笑醒。她那表哥康小管事,性子凶悍,将初莲配了他,保管初莲一辈子也别想出庄子了。而自己,也将在不久后由老太太做主,搬进鸣鹤轩,正式成为大公子的人了。心腹大患眼见着就要解除,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将有望,青枝是走路都带起风来。 古话说的好,乐极易生悲,三月将半,眼见着离康小管事回府的日子越来越近,府中却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说它大,在几位当事人心中自然是影响深远的大事;说它小,是因为这件事除几位当事人和暗中的某一些人知情外,整个侯府竟再无他人知晓。 这一日云中傲回府时天黑已多时,用过饭后便往晔华楼夜读。他读书喜静,青枝总静静在一旁,不发出任何响声。然今夜有些奇怪,未到半个时辰他便说自己有些倦,要歇会,且让青枝自去休息。 青枝回房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公子有恙,最终还是决定起床去看看。 青枝的房间便是原来给喜儿住的耳房,待她绕到晔华楼前,却见大门虚掩,里面悄无声息。青枝心中惊骇,忙推门进去,却瞧见了让她面红耳赤的一幕。 只见大公子云中傲仰靠椅上,面色潮红,双眼紧闭,衣带已然散开。 青枝忙上前呼唤,却见大公子突然睁开眼,只见他双目赤红,还未待青枝反映过来便一把将她搂入怀中。青枝顿时又羞又骚,要挣扎着起来,奈何搂住她的那只手力气惊人,一时竟没有挣脱。青枝暗想老太太已将她给了大公子,不久后也将如此,便不再挣扎,然终是害臊,便闭起眼睛来。 然而奇怪的是,除了搂住她,大公子并未再有其他动作。青枝不禁想睁开眼,却只觉后脖颈一阵剧痛,眼未睁开便昏了过去。 椅上之人缓缓站起,将青枝放到一边,将书案上的茶水泼到地上,然后便朝窗边走去,细看之下脚步竟有些踉跄。用力推开小窗,夹杂花草香的夜风轻轻拂来,窗边之人神志似乎也清醒了许多。 初莲未曾料到自己见到的竟是这样一幅诡异的场面,只见青枝萎顿于地,而丰神俊秀的大公子却立在窗边,面朝窗外,连她来了也不曾回头或问话。 初莲站在门口试探的喊了一声:“大公子?“窗边之人并未回应。 初莲上前几步,道:“大公子,青枝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昏倒在地上了?“ 过了许久,窗边人声音喑哑道:“她不知是怎么了,突然晕厥过去,应无甚大碍。我有些口渴,你去与我倒杯茶来。“ 初莲放下心来,便欲去书案上斟茶。却见书案上一片狼藉,茶壶茶盅东倒西歪,里面的茶水都已泼尽了。初莲见此更加放心,便转身去耳房寻开水冲茶。 不消片刻,初莲便提着一壶热茶过来了,然进屋一切都是好好的,青枝也还在地上,唯有那立在窗边的人不见了。初莲一颗心如坠冰窟,连热茶掉脚尖上都感觉不到。实在是她太大意了,刚她进来时看到情景不是预设的便应该知道不对劲,如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现时她留下便只有死路一条,初莲强压心智,转身便朝鸣鹤轩外的浓浓黑夜中跑去。 月湖畔花繁叶茂,一轮明月也应景般悬于空中。四周无一丝声响,云府众人此刻应已沉睡。幽暗的小径中有一人正疾步往二院门的方向走去。此时守门的婆子早已关了门去睡觉了,只见来人纵身一跃,便翻入了倚梅园中。 缀梅院自然也是一团漆黑,唯有携风听雨楼二楼有一灯如豆,有一好学之人正在秉烛夜读。原来惊鹊收拾携风听雨楼时,发现二楼藏书比一楼更丰,且不少是孤本独本,她不禁心喜,她已决意要在云中珏回来之前离开,因此这几夜更加刻苦,希望离去之前能将自己心仪的古籍精读几遍。因二楼有书架遮挡,加之楼后遍植大绿萼梅、台阁梅等,惊鹊并不担心被人发现。 十、柳暗花明 春夜的宁静被几声细微的窸窸窣窣声打破,惊鹊立即警觉地熄了灯,紧贴窗边听楼后的动静。几声极细微极细微如不刻意去听肯本留意不到的咳嗽声响起,之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惊鹊已知楼后有人,且定不是这缀梅院中的人,来人也显然不想惊动这院中的人,所以那几声极力压抑的咳嗽声微乎其微。不管来人目的为何,不闻不问方是上上之策。惊鹊静坐良久,确定外面再无声响后便起身下楼。携风听雨楼正门已从外面锁上,惊鹊夜间都是从后面的暗门出入。因不能肯定来人已走,惊鹊尽量放轻了脚步。然后还未走几步,黑夜中有一人从绿萼梅树后闪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来云府未到半年,已两次被人从身后偷袭,惊鹊暗道侯府果真情势凶险。她此刻还能保持镇定,自然是因为觉得暂时性命无忧:来人身形虽快,然感觉用不上力,加之之前的咳嗽,惊鹊已断定此人必身有暗疾或是已中毒。这种情况下想无声无息的结束惊鹊的性命有点难度,只要惊鹊叫出一声,这人都插翅难逃了。何况不管是为何而来,只要等自己走了,他再去做便可。为何强撑病体设下埋伏?看来此人抓自己的目的只有一个:定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完成不了,需要找一个人帮他,且最好这个人有把柄在他手中,不敢不听他的。自己半夜不睡跑来携风听雨楼,外人看来定然是形迹可疑,这是现成的把柄。 身后之人又是一阵轻轻的咳嗽,捂住惊鹊的手也放了下去。感觉到身后之人的松懈,惊鹊不禁回过头去。只见月光的清辉通过绿萼梅的枝枝桠桠倾泻而下,靠在绿萼梅前的少年长发飘散,一双满布血丝又亮如晨星的眸子正静静盯着她,喑哑的声音自嘴角溢出:“喜儿,果然是你呀。“ 惊鹊讶然,面前这位正是前主子——弋羽候府大公子云中傲! 似被惊鹊呆愣住的表情逗笑了,云中傲扯了一下嘴角道:“之前晔华楼内阁里的藏书有几本有被别人翻阅过的痕迹——你不知道我每一样放好的东西都有做记号的习惯,那时我便猜是你偷看;刚刚我瞧见有人在三弟的书楼点灯,就在想会不会是喜儿这个小丫头呢。你瞧,果然是你呢。“语毕又咳嗽起来。 眼见他咳嗽越来越频繁,惊鹊怕招来他人,忙扶着云中傲倚梅坐下道:“公子深夜到访缀梅院必有急事,公子不将今夜见到惊鹊的情形说出去,惊鹊自然也愿意帮公子达成想要的。如今情势危急,请公子明示吧。“ 坐着的少年有些失神,道:“你已改名叫惊鹊了吗?“惊鹊只得回了个是。 云中傲半晌方道:“你找下每株绿萼梅,看看有没有藤,有藤的便拔过来与我。“ 惊鹊依言一株株找过去,终于在一处角落里的绿萼梅上发现攀附着一灰色藤蔓,上附对生的尖细叶片。惊鹊用力连根拔起,将藤抱到云中傲面前。 “有水么?“ “有,书楼里有。“惊鹊一手扶起云中傲,一手提藤,从暗门进了书楼。 依云中傲的指示将藤上叶片尽数摘下,就着冷水泡了起来,半炷香后茶碗中的水已成灰绿色,云中傲一饮而下,便闭目养起神来。 外面敲起了二更鼓声,黑暗中云中傲慢慢睁开了眼睛,只见对面的人儿瞧不清神情,却出奇的沉静,不禁想起除夕夜的情形来。 那夜侯府众人都要在小祠堂守岁,而他的好三弟直到快要祭拜祖先时才到,自然惹得老太爷老太太不悦。不过看他的好三弟似乎已习以为常,而父亲也是为他百般说话。他本是在一旁冷眼瞧着这父子情深的一幕,却不料他那好三弟竟偏过身来冲他一笑道:“前儿听忍冬说,大哥书楼有两个江州来的丫头,勤快不说,更难得是识文断字。我院中倒没有这样的人材,书楼也没人打理,不知大哥能否割爱,匀给我一个。” 话未说完已被老太爷一阵怒斥,做弟弟的竟找兄长要丫头,传出去要叫京中人笑掉大牙。云中珏虽被怒斥,仍是态度恭谦,含笑看着他,意态闲适,仿佛早知这话说出来要挨老太爷训。也难怪,这侯府到底是弋羽候府,是他父亲的侯府,不是他祖父的。不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要在江州一避八年么? 他沉下眼眸,面无表情道:“祖父莫要动怒,三弟年幼,或许未考虑太多。再说不过是个丫头,三弟既需要人手,便只管领去。只是这二人原是母亲在江州买回来的,三弟还需向母亲禀告才是。” 陈氏听说,自然一口答应。一场小小的风波转眼消于无形,云侯自然对大儿子如此爱护兄弟看在眼里,十分欣慰。 到第二日,他方知三弟看中的是喜儿。本来这二人都是陈氏买来,他只管冷眼看着这个毒妇要耍些什么花招。初莲不必说了,这个喜儿倒有些奇怪,有事就做,无事就自去玩,自始至终很少往他跟前凑,瞧着倒跟平常的小丫头一样贪玩躲懒。但别人不知,他最清楚陈氏仁善的表皮下那恶毒的心肠,要说她给自己挑这两个丫头没有企图那是不可能的,自然她也不会挑两个无用之人在他身边。那这个喜儿如此背道行事,却不知是葫芦里卖什么药。 今夜他将计就计,只可惜青枝太蠢,初莲又太聪明,倒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不过幸而遇到了这个丫头,倒也不算运气背到了底。 他清了清喉咙,轻声道:“今夜倒多亏了你,改日我再谢你。” 惊鹊道:“公子好些了么?现在已过二更天,若公子行动方便,可以早些回去了。” 她的话引起了云中傲的兴趣:“你在赶我走?对我为何要来这院中,为何是这般模样一点倒也不感兴趣?” 再过一两个时辰,便会有当值的丫头们起来了,惊鹊不耐再与他周旋,道:“惊鹊虽出身卑微,却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若公子还是信不过我,我可以发誓,今晚之事绝不对第三个人提起。” 十一、抽丝剥茧 黑夜中虽然瞧不见他的表情,但惊鹊仍感觉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不以为然,只听他道:“你便将今晚之事告诉了别人也没什么,不过是那么一两个胆大包天的婢子作祟,我一时情急之下想到三弟这院子里倒有解药,过后我给三弟赔个不是便了了。只是我却不知道,母亲从江州买的婢子,一个敢给我下药,一个半夜三更行踪鬼祟,不知父亲要是知道了,还敢不敢留你在他宝贝儿子身边。到时母亲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们的下场可能不会好哦。” 惊鹊情知他所说十分在理,此事若捅了出去,云大公子不过损了些面子,毕竟被丫环下药不是那么光彩的事。但于她而言,却是灭顶的祸事,从他话语中惊鹊已知大约是初莲等不及出手了,虽她并不知情,但侯府的主子们可不会这么想。其一她们都是侯夫人陈氏在江州买来的,上次阮姨娘便借常有之事质疑过陈氏买他们的用意,若知道今夜之事,阮姨娘断没有放着现成的把柄不用之理,到时陈氏为将自己摘出,必定是将所有江州买来的丫头都推出来查;其二云侯对云中珏十分在意,只怕会让杜鹃将这缀梅院的丫头都换上一遍,到时就算自己在第一轮探查中证得清白,杜鹃也必不会放过自己。她可以在事情捅出来之前想办法偷偷离开,但雨儿还在陈氏院中,只怕不能轻易脱身。 电光火石之间惊鹊已将思绪捋了一遍,云中傲此人城府不输云三,此刻与他对峙不是明智之举,既然自己早想离开这缀梅院,何不化危机为转机,就着云大公子离开这诡秘之地? 惊鹊轻吸一口气,缓声道:“公子既逾墙而入,想必也不希望多少人知道此事。恕惊鹊斗胆,侯爷如今春秋鼎盛,外有家世煊赫的正式夫人,内有得意多年的倚梅园姨娘,此二位皆有子且与公子年岁相差无几,是以世子之位至今虚席未定。公子避居江州多年,一朝回来,必定被有心之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这也是公子这一次被暗算之根源。惊鹊知事关重大,绝不敢出去胡说。” 黑夜中少年的双眸隐有星光溢出,他确实有点惊讶,这个猜不透的小丫头胸中倒有些丘壑。不过,他自然可以知道他想知道的:“你在我身边之时,倒没有这般伶牙俐齿,凡事尽往初莲后面躲,我怎知你不是她一伙的?” 惊鹊自知不说实话是不可能让他放下戒心的,便道:“公子明鉴,惊鹊自入府便时有人暗中盘问公子情形,我实怕哪天陷入两难之地,连累了我的妹妹,故此才避着公子。” “哦,听你这么说,你做的倒还不算太错。那你来说说,初莲是何人所派?” “初莲应该并不是受人指使。” ‘哦,你是如何知道?“云中傲颇为好奇她有何根据。 却听惊鹊道:“我与初莲日夜一处,她出身艰苦,但为人却十分坚韧,果决有主见,且十分聪明,难被外人所左右。她对公子确有所图,却不是要害公子,不过是想借着公子达成她自己想要的地位罢了,因此她应该不是别人派来的。” 云中傲冷笑道:“那今夜之事又作何解释?她对我所用之药……”话说一半,发现不好再说下去了。 惊鹊却似并未注意,继续道:“本来以她的隐忍,她可以再等三年五年,若无九分把握,她不会出手。只是事情出现了转折,自我被调往此处当值,听闻老太太便让青枝姐姐自江州来府中伺候公子。如不出意外,今后青枝姐姐应该就是公子的房里人。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青枝姐姐有所排挤不以为奇。想必是某人乘此机会蛊惑初莲,乱了初莲的心智,让她觉得再无路可走,便只好走了步险棋。刚刚公子说到药,却不知这药外面可容易买到?” 见惊鹊言语并无扭捏,云中傲也不禁严肃起来:“几十两银子一瓶的‘醉春光‘,再加上更贵的’临江仙‘,她一个丫头,短时间内凑到这笔钱怕不容易。“ 惊鹊道:“公子怎知药名和售价,是否以前曾见识过?却不知药效如何?“ 云中傲一愣,恼道:“我幼时身体不好,到江州后便曾跟过名医学过一段时间的岐黄之术,虽不曾遇过,总算也略知一二。至于药效如何?青枝如今人事不知,我自察觉不对,便奔此处来寻化仙藤,便是喝了解药,此刻仍是浑身发热……“说着突然欺身上前。 黑眼中虽不见他的神情,却听见他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或许你可以试验下。” 惊鹊不由后退两步,讽道:“古有二桃杀三士,公子你如今是要以身试三婢吗?” 十二、君子之盟 云中傲不怒反笑,道:“你怎知我曾假意试初莲、青枝二人?” 惊鹊稍稍平复情绪:“初莲向来谨慎,此番更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行事,对整个局面必曾于心中演练过,确保无漏。刚刚公子也曾提到她连用两味药剂,必定是希望万无一失。如此阴谋之下,公子仍能无恙,必定是早知初莲有不轨之心,只是引而不发,静待她今日之举而已;至于青枝姐姐,公子不是说她现在昏迷不省人事么?公子既早已于事发之时知晓,却不曾出声提醒她,我想无外乎两点,一是试探青枝姐姐的反应与处事能力,二是借此麻痹初莲,如猜得不错,青枝姐姐应该是初莲所设局中重要的一环吧。“ 云中傲叹道:“六扇门真该来请你去做个女捕头。你说的不错,云茂近几日外出有事并不在府中,这自然是有心之人谋算我的好机会,我自然比以往更小心了几分。夜间饮茶时我便知觉有异,将计就计喝了两口,然后故意支开青枝,倒想看看她们的手段。青枝后又返回,可惜她实在是太愚笨,情势如此异常竟然都没有发觉。我本饮的不多,到初莲进来时‘醉春光‘的药效基本已经过去,不料她正如你所说,行事谨慎,衣裙之上又喷洒了’临江仙‘,此药药效奇烈,若非事先口服解药,中者只怕会定力全无,做出荒唐之事。我便支使她去端茶水,方能来此寻化仙藤。是我太小瞧她了,至此方才瞧清她所设全局,并非仅仅只是要引诱于我。“ 惊鹊道:“这也怪不得公子,谁能料到一个小小丫环竟有如此心计城府。她在茶水中下药,便是想引公子与青枝欢好,不论事成与不成,公子清醒之后必定认为下药之人是青枝姐姐。如果后来青枝未曾回去,只怕她今夜的计划便也停止了。世事难料,待青枝又返回书房,她便尾随其后,假装听到动静出来看看。此时再以‘临江仙‘诱之,只要不离开公子,过不了多久公子失去定力,自然便如她所愿。过后她便哭诉,公子自然以为是青枝下的药药效强烈,竟无辜波及到她。届时不仅会怜她无辜会好好安置,更会由此厌恶处罚青枝。这确实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若非公子机警,只怕一夜间便多了一房姨娘。”说到最后一句不由有些想笑。 云中傲假装未听出她的打趣,道:“此次总算有惊无险,事情你既已全部知晓,你说说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惊鹊道:“初莲应早已明白事情败露,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此刻只怕人早已不见了。便是找到了她,也无法揪出幕后鬼祟之人。” “此话怎讲?” “那人行事缜密,用心恶毒,定是暗中派人怂恿初莲,借了她些银钱。就是抓到初莲,问到银钱的来源,只怕表面上也是个无甚相干的丫头婆子。那人的用意便是要慢慢败坏公子的名声,引起侯爷的反感,故此会于细小处入手,若有若无让公子查无可查。不论初莲能否找到,我建议公子压下这件事。若传扬出去,虽然公子是受害者,但有心之人故意混淆视听,三人成虎,终究对公子不利;再则瞒下此事,那人不知公子已然知晓,过后再有动作,公子暗中追查,定能顺藤摸瓜。” 云中傲道:“你觉得此人是谁?” 惊鹊沉默半晌,方道:“府中有子之人,皆有可能。“ 此时天已微亮,晨曦中云中傲紧盯住她的双眼,说道:“应该不会是母亲,毕竟人是她买来的,出事了多少要连累到她。“ 惊鹊暗自踟蹰,知道他是拿话试探。心中一番权衡,道:“并不见得,市井中也常有贼喊捉贼之事。若是公子名声败坏让侯爷失望,那接下里最有可能的世子人选便是二公子了。若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前面做出点牺牲也是划算的,况且没有证据,只是怀疑也不能怎样。所以不能排除太太的嫌疑。“ 只见对面少年垂下双眸,再抬起时便似含了笑意:“惊鹊,你这么聪明,又救了我,我要怎么报答你?“ 此时惊鹊提着的心方完全放下,道:“公子说笑了。如果公子不嫌惊鹊愚钝,惊鹊愿再回晔华楼,为公子尽绵薄之力。“ “哦,怎么,三弟待你不好么?“ 惊鹊正色道:“三公子为人惊鹊并不了解,不敢妄言。只不过这缀梅院情势复杂,我一个外来的恐怕待不得长久,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公子这边,初莲的位置空缺出来,那神秘人必定心有不甘,若见我在公子身侧,或许也会如当初蛊惑初莲般来拉我下水,到时我多加留心,定能帮公子将她揪出来。如此互利互惠之事,恳请公子应允。“ 云中傲缓缓道:“你所说有道理。不过我用人有两点你听清楚:一我不要无用之人;二我不用来历不明之人。以你的聪慧灵敏,即便家道中落,也不至于在江州混不到一口饭吃。你为何进的侯府,若你现在能讲清楚,那便好说。” 少年褪去眼中的笑意,目光深沉。 惊鹊早已预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答道:“公子目光如炬,惊鹊也不敢再隐瞒。多年前外祖也算家道小康,奈何一场横祸,阖家俱亡,家母伤心过度郁郁而终。后来我便跟着姨母过活,直至去年,姨母病重弥留之际,方才告知我亲父或许尚在人间,原来当年父亲上京赶考一去无消息,家母以为是父亲狠心抛妻弃女,便自小告诉我父亲已不在人间。据姨母所说,我父满腹经纶,相信当年必然已高中。我自小无父,骤然得知父亲尚在人世,不禁欣喜若狂,奈何家父籍贯姓名一概不知,唯有来京城探听当年线索。奈何我与妹妹年纪幼小,京城又山高水远,实在是无可奈何。恰逢此时侯府买丫环,对我与妹妹而言,不啻绝处逢生。我来京中实为寻父,如今对公子坦诚相告,也希望公子能助我。” 云中傲垂着眼眸,看上去十分安静,片刻之后,方道:“好。”说完便自暗门离去。 待惊鹊追出,方察觉天光已大亮,远处已隐约见到当值的仆役身影。再转向院墙瞧去,云中傲早已不见,只有一株茂盛的骨红照水,深紫色的繁花在一院绿白梅中格外惹眼。 十三、重回晔华 素琴此刻正走在通往鸣鹤轩的路上,她脚步匆匆,后面跟着的康妈妈,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今日一大早,大公子便来请安,也不知跟老太太说了些什么,大公子走后,老太太叫了康妈妈进去,不久便听到康妈妈惊慌求告的声音。后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老太太便叫了她进去,嘱咐了她几句,说是大公子的晔华楼昨夜出了贼人,偷了大公子一幅名画并几部古籍。追寻贼人的事自然大公子去办,只是这晔华楼的两个丫头未免也太不经心了,一个睡死了,一个不知到哪里玩了,必要重重惩治,不过贼人尚未捉到之前,不宜扰攘得阖府俱知,人人不安。素琴至此方知康妈妈为何惊慌,原来这是关碍到她的外孙女儿青枝。素琴心中叹息,然不得不领命随康妈妈来办差。 青枝刚刚苏醒不久,便见外祖母并素琴坐在床前。素琴见她醒了,便说了来意,总是因她值夜不力,才致贼人盗去字画,所以奉老太太的命,她这晔华楼的差事是不能当了。 青枝如梦当头棒喝,不禁从床上挣扎坐起哭喊道:“什么贼人不贼人的,我并不知道,昨夜公子,昨夜公子他……”终究说不下去,只是放声大哭。 康妈妈同素琴告了个罪,素琴见状知康妈妈要拿话去劝青枝,便点点头,往外面寻初莲去了。 见素琴出去了,青枝便抽噎着向康妈妈道:“姥姥,昨夜我是真未见到什么贼人,只是陪公子读书,不知怎么的就昏睡过去了。姥姥,您老人家跟老太太求求情,不要赶我出去。” 康妈妈一把搂过青枝:“我的孩呀,你是着了贱人的道了。”便将初莲下药一事尽数告知了青枝。然后抹了一把眼泪道:“也是怨我,不应该有了那样的心思,你这丫头太单纯,不该让你进府来误了你。幸而老太太念着我,虽说不让你再在晔华楼当差,但终究保得性命。过几日你表兄回京,我让他告几天假,送你回江州。” 青枝本就愤恨初莲,如今更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然她一想到要回江州,忍不住又哭道:“我去求求大公子,这件事既是初莲干的,自然要拉那杀千刀的抵罪,同我有什么相干,大公子念我忠心的份上,说不定会留我。” 康妈妈冷笑道:“休要再提大公子,他若有心留你,自然会在老太太处为你遮掩一二。如今他不仅事无巨细将昨夜之事全盘说了,还再三对老太太说此事不能泄露出去,以免家丑外扬。若不是你是我外孙女儿,只怕今儿就不知被弄到哪个山旮旯里一辈子不见天日了。这样的心思深沉凉薄的主子,离了说不定是福。还有,如今都说是晔华楼遭了贼,你可千万嘴巴闭紧了,不要说漏了。” 青枝恨恨道:“那初莲那个贱人呢?” 康妈妈道:“自然是没有好下场的,等找到了她,你看着吧。” 青枝却未来得及看到初莲的下场,第三日便随着康小管家回江州了。不是老太太不要处置初莲,实是自那晚之后,初莲便如同人间蒸发,阖府里找不见了。 素琴那日寻了几遍,只听一个小厮说,半夜里起来解手见一个人影沿着月湖边的小径往前院去了。但老太太调了前院几处当值的人来问,都说不曾有人出府。如此说来这初莲失踪也是一桩奇事。 几日后,老太太便同侯夫人陈氏商议,道初莲青枝伺候不力,青枝被遣,初莲私逃,晔华楼一下子没了人。之前原有个叫喜儿的,听傲哥儿提起倒是个老实得用的,便让陈氏同缀梅院要人。 “至于珏哥儿,等他回来了我同他说。不过是个丫头,且原是他大哥书房里的,想来他也不会那般不懂事。”老太太接着吩咐道:“傲哥儿已十六,烁儿虽实岁十四,虚岁也有十五了,小厮们做事粗糙,房中都好安排些细心妥帖的人。这件事便交给花繁吧。” 众人自然无异议。午饭后陈氏便派人到缀梅院来领人。自云中珏走后,杜鹃对惊鹊处处刁难,却寻不着惊鹊半点错处,想暗暗下药药死拉倒,却不料惊鹊十分警觉,竟同春儿几个同饮同食,一时半会倒拿惊鹊没辙。正担心时日渐长,云中珏随时会回来,到时惊鹊找他告自己一状便麻烦了。如今见陈氏来领人,心中倒似放下一块大石,赶紧儿派人将惊鹊的卖身契从江总管出拿出来,交于来人。来人便领着惊鹊自去回话。 气候日暖,倚梅园中梅开冬春两季,此时仍是花开繁复浓香馥郁。惊鹊儿跟在王妈妈后面,正朝二院门方向走着,忽被一个丫头拦了下来,喝道:“哪来的奴才,不长眼睛么,没见着夫人在赏梅吗?识相的还不快滚。” 一席话说得王妈妈心头火气,忘了陈氏的告诫,怒道:“夫人?我只知道我们侯府夫人此刻正在老夫人处等我回话,你这是哪家的夫人?到了府中做客怎么也没人通禀?” 小丫头眼见王妈妈不像是倚梅园中的人,又听她说了这番话,不禁气焰消了一截,道:“原是夫人跟前的妈妈啊,恕我眼拙,给您赔罪了。我家姨娘正在前面赏梅,侯爷也在,请妈妈绕道。”说到“侯爷”二字小丫头加重了语气。 王妈妈一听侯爷在此,不由呆住。侯爷出府将近两个月,未曾说什么时候回来。如今甫一回府,老太爷老太太都未拜见,便来这陪倚梅园的狐狸精赏什么劳什子的梅,哎呀,得赶紧回去禀告夫人。如此想着也无心争论,便领着惊鹊匆匆转入另一条道。 惊鹊也是暗暗纳罕,不由暗暗留意那处,果见一处亭阁坐着一男一女。那男的正是云侯,此时正不知倾身在说些什么,那女的只看背影已觉必是个绝代佳人。忽而不知是怎么了,云侯爷上前,那梅姨娘不理转过头来,让惊鹊瞧了个仔仔细细,只觉其人冷若冰霜艳比桃李,容貌与云中珏有八九分相似,确是个能动人心肠的绝代美人,怪不得怪不得。 十四、莲迹萍踪 王妈妈见着老太太并陈氏,自然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说得那梅姨娘堪比九尾狐转世,跪在身后的惊鹊听得想笑。老太太听了一叠声道“不孝子不孝子”,人老了动气不免倦怠,也无心管后面之事,便由素琴素筝扶着去歇息了。陈氏倒没说话,但一张脸也是阴得可怕,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方才恢复。 她转身对惊鹊笑道:“小丫头,你还认得我吗?” 惊鹊自然没有不认得的道理。 陈氏暗暗打量惊鹊,见其渐显丽人之资,暗道应是个比初莲有造化的,便放缓声音道:“好丫头,你是傲哥儿点名要的人。如今你又回了晔华楼,可要好好当差,不可辜负了傲哥儿待你的这片心。” 这话说得诛心,不过是调她去书房当值,到陈氏嘴里话就变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云大公子对她惊鹊情深一片呢。惊鹊暗暗腹诽,嘴中称是。 惊鹊回到晔华楼,云茂也已在了。不多久又有人奉楼姨娘之命领来两个丫头,自然是因老太太之言,送来鸣鹤轩伺候云中傲起居了。只是人还要待云中傲见过才能正式入内,故此刻也同惊鹊一起待在晔华楼。 不多久,云中傲回来了,喝了一口茶,问两个丫头叫什么名字。 “奴婢五儿,这是我妹妹六儿。“红衣裳的丫头明显口齿更伶俐,一并答道。 云中傲瞟了一眼边上的惊鹊,道:“从今儿起,你叫清风,她叫鸣蝉吧。“ 两个丫头称是,便随着云茂去鸣鹤轩去了。晔华楼内便只剩云中傲和惊鹊。 见惊鹊面无波澜,云中傲道:“五儿、六儿也同你的本名一样俗了一点,我也学了三弟,给她们都改了名,惊鹊,你看如何?“ 惊鹊道:“名字只是代称,自然是以公子叫得舒心为主。“ 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云中傲并未生气,转而说起初莲道:“祖母调了几处前院守门的,都说没见丫头进出。那小厮我也亲自审了,不像是说假话。那这人从内院如何去的前院?又是如何从前院消失不见的?莫非那幕后之人动手了?“ 惊鹊回道:“幕后之人动手不太可能,一来犯不着,二来要在这侯府内院之中将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弄没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内院到前院一扇正门,两处侧门,平日夜里都有人前夜后夜分守。若那小厮看到的身影是初莲,那初莲必是穿过月湖西径,从西侧门中到的前院。初莲虑事缜密,恐怕早已买通这守夜人之一。公子只需索问当夜西侧门守夜二人,便知初莲是去了前院,还是在这内院中便被人谋害了。” 云中傲已信了七八分,一时云茂回来,云中傲便吩咐他即刻暗暗去索问那晚守夜的二人。云茂不亏是自小跟了云中傲的,自然有些手段,不多时便来报:“那晚守西侧门的,上半夜是胡炉头家的,下半夜是李二狗家的。开始时二人都说不曾见,我施了些功夫,那李二狗家的招了,原来之前初莲常常与她好处,说自己有房远亲在前院当差,只求李二狗家的哪天能行个方便,让她见表亲一面。李二狗家的得了好处,原以为初莲去会的是情郎,却没料到她竟一去不回,吓得也不敢跟人说。” “后面都处理好了吗?” 云茂瞥了一眼惊鹊,见云中傲没有要她回避的意思,方答道:“胡炉头家的,我给了十两银子,只说是公子丢了字画如今在暗暗查访,若她走漏了风声惊跑了贼人,便拿她是问。至于李二狗家的,已经交于老太太房中的素琴姐姐了。” 云中傲便让云茂退下,转向惊鹊道:“不错,这初莲果然行事周密,找了个云茂不在同时李二狗家的夜里当值的日子动手,防着计划失败。李二狗家二更才来换班,她定是早已到西侧门,一直暗中等着。此女既善谋又能忍,我着了她的道,倒也不冤。只不过她既已到前院,怎会踪迹全无。前院守门俱是侯府卫士,一来她平时没有机会接触他们,二来这些人也不是普通的丫环婆子可以收买。这些卫士都说没见有丫头夜间出入,这倒奇了。“ 惊鹊笑道:“此事并不稀奇,我事后寻思,从晔华楼到前院走东门最近?初莲为何要绕过月湖走西侧门?公子,初莲往那边是奔着一个人去的。“ 云中傲心中一动,道:“你是说二弟?” 云府四位公子教习各有老师,更奇特的是:大公子自小便被老太爷带到江州读书,三公子却是由云侯爷亲自教导,四公子年纪尚幼,既不跟嫡母也不跟亲娘,却养在阮姨娘院中。唯有云二公子,因是弋羽候嫡子,又是陈大将军外甥,自幼深受众望,延请京中名师府中教导。云二公子本身也是好学有才,常常与师与友切磋文章学问,十有九次夜深就宿在前院客房。那客房却正巧离着西侧门不远。 惊鹊道:“二公子大约并不认识初莲,但二公子儒雅纯善之名远播,初莲想来是自知出不了侯府,想去二公子处碰碰运气,若是二公子怜她命苦爱她才情,自然会想法保下她。只是如今并未有一丝动静,可以确定初莲并不在二公子处。“ “那她在哪里?“ “那晚必有二公子友人到访,若是有人巧遇初莲,助她隐了行迹,扮作小厮,第二日再从正门出府。既是达官贵人之子又是二公子之客,守门卫士怎会注意出去比进来时多了一个小厮?以有心算无心,是以查问夜间是否有丫环出入,卫士自然说无,因为她最可能便是扮作男装第二日早晨出府的。“ 云中傲即刻便着人去问,果不其然那日前院客房有两人留宿,皆是二公子挚友,一是府尹李大人家二公子,一是邢尚书家的公子。二人都是次日清晨离府的,至于离府时带了几个小厮,回话之人俱说记不起来了。 既已知道踪迹,便可以慢慢寻访了。云中傲吩咐完回到书房,见惊鹊站在书岸旁磨墨,清风静立,仿佛刚刚那个思维缜密抽丝剥茧的女诸葛并不是她。云中傲暗暗惊叹,自此待惊鹊宽厚有加,与别人不同。 十五、月夜归人 时光晃晃已至暮春,因今年是大比之年,老太爷便让云侯减少了云中傲云中烁的事务应酬等,他日日亲自监督两个孙儿用功。云侯不以为意,随着他老子折腾,自己乐得轻松,只是挂心尚在外善后仍未归家的三儿子。 这日夜间,因难得请到一位路过京城的饱学鸿儒来讲经史子集,云老太爷便领着云中傲、云中烁在前院客房陪同老鸿儒,以示尊重。 夜已深沉,惊鹊整理完晔华楼,正准备熄灯回耳房。一道人影闪入,惊鹊本能的尖叫了一声,鸣鹤轩里的鸣蝉听到了,隔院墙问道:“惊鹊姐姐,你没事吧?“ 惊鹊早已瞧见了来人,稳住心神大声应道:“无事,方才不知哪来的一只猫,突然蹦到眼前,吓了我一跳。” 既无事,鸣鹤轩那边便熄了灯自去睡觉了。 惊鹊瞧着眼前之人,几月未见,他的风采不仅一丝未减,倒似更甚了。 冷如凉月的脸上浮起薄薄的笑意,只听他道:“为何又如此看我?既这般舍不得我,不如我再携了你去吧。” 惊鹊道:“公子几时归来的?“ 云中珏冷笑道:“我若再不回来,只怕大哥要将我的人都拐跑了,我那缀梅院也要成了一座空院子了。 惊鹊忙道:“公子言重了,不过是大公子书房缺人,我又是曾打理过这里的,便又被调了回来。明日大公子回来,定是要跟公子好好解释的。如今夜深,公子还请回去歇息,如今大公子在前院,这里倒不好留公子多待。” 云中珏复又笑道:“大哥的地盘我待不得,我的地盘大哥却可以随时去得,却不知是何道理?” 惊鹊心中暗道:那晚之事只有大公子和我知道,莫非他在诈我? 索性便说道:“公子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公子错怪了大公子,这原不关大公子的事,是我求大公子调我回来的。” 云中珏凝眸道:“是我待你不好?” “自然不是,”惊鹊答道:“公子连银钱都替我备好,待我不算不好。但人心险恶,岂是区区银钱就可以化解的。院中之人也不是都如李婆子那样,只贪财,不害命。我怕我再待下去,等不到公子回来便要化作一抔黄土。或许公子另有打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却不想做那只蝉,也不想做公子肃清后院的饵。” 云中珏沉默良久,半晌方道:“你并非是饵。”言毕便自转身走了。 往后几日,都未再见到云三公子,惊鹊方放下心来。 不久云中傲接到密报:府尹李二公子自上次从云府回去不久便纳了一房娇妾,听说十分宠爱。奇的是也自那天起,无论云府大公子还是二公子下帖,他都称有事不来了。 转眼便快到五月初五,京中每年端午都要举行龙舟大赛,上至王室宗亲、下至升斗小民都爱观战,更别说那些个风流贵女、纨绔子弟了。依惊鹊推断,那李公子十有八九要带初莲出来,他定认为此事过了这么久,云府也没找上门,应是还没发现。 到了那天,云中傲便跟祖父告了假,命惊鹊扮作小厮,随他往运河去了。 只见两岸茶楼酒肆、柳边草地上早已人山人海,有专心看河中龙舟的,有专心看岸上美人的,更要挑着各色小吃大声叫卖的小贩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惊鹊随云中傲到来到一座小酒楼,小二热情的引上二楼临河的小房间,小房间内早已聚了三五号云中傲的友人,此时不禁寒暄声不断。 云中傲入内坐定,边上两个蓝袍的少年低声叫了一句表兄,惊鹊心知这两位应是大公子外祖姚府上的两位表公子,只不知哪一位是大房庶子姚谦。姚府早已没落,唯长房出的一个庶子才名远播,虽京中世家贵族子弟不太看得上,但在读书人间很有些名声。 喝了一会茶,其中一个蓝袍少年向前低声道:“表兄,都已打听清楚了。李子初那小子早已订下隔壁飘香阁的房间,想来不久便要到了。” 云中傲笑道:“让弟费心了,明日为兄去见过外祖母后,再设谢宴,到时不醉不归。” 惊鹊闻言看了眼另一边一声不吭的蓝袍少年,只见他面无表情,听了堂弟讨好表兄的话后俊眉还不自觉的皱了皱。倒有三分读书人的清骨呢,惊鹊暗道。 忽而一阵脚步声由一楼而上,不一会房门便被推开,进来一个身着绛紫华服的年青人,在座之人赶紧站起,拱手作揖道“戴兄来了”“戴兄里边请”。姚让更是让到一边。 年青人窗边坐定,招呼大家都坐下。方笑道:“快坐下,都是自己兄弟,客气做什么。我说订在隔壁飘香阁,子沐非要订在这。如今看来,此处风景独好。” 云中傲笑道:“我这不是为了你成方兄省钱,免得令尊大人什么时候想起查你的账,你又不好交代。令尊大人管着国库数十年,对钱财账目闭着眼都能倒算如流,到时发现你多用了一两银子,恐怕都要拿你家法伺候。” 原来此人正是云中傲好友戴成方——户部戴尚书的公子。一伙人说说笑笑,等着龙舟大赛开始。 忽然外面人声沸腾,众人向窗外看去:原来是龙舟大赛开始了。只见数十架刻纹厚漆的长舟跟离弦的箭一般向下游划去,船上鼓声喧天,划手们喊着号子奋力往前划。众人看得津津有味,云中傲悄悄向惊鹊使了个眼色,惊鹊便轻轻从后面退了。 此刻飘香阁二楼上也是探出了无数的脑袋,惊鹊暗中一一观察,都未见到初莲。正打算想办法混上楼,忽见一扇原闭着的窗开了,窗边站着两个公子,一个浓眉大眼笑得爽朗,一个身量纤细面容清美——可不就是初莲。初莲似是被那公子推到窗前,十分不愿。两人争执了几句,又将窗户关了起来。 惊鹊瞧的真切,又等了一会仍未见开窗户,便转身欲回去。刚走进两楼之间的过道,不知从哪冒出两个壮汉拦住去路,不由分说将她拽去飘香阁。 待进了房间,两大汉把她扔椅子上,便出去守门。惊鹊暗暗叫苦,定是刚刚被初莲发现了。果不其然,不一会便进来两个人,赫然便是女扮男装的初莲和李二公子李子初。 只见李子初一脸寒霜,初莲也是面无表情地道:“我倒是谁,原来是喜儿妹妹。你是随三公子出来的么?” 十六、巧言脱身 李子初在听到“三公子”时有一瞬间的迟疑,惊鹊瞧在眼里,却不知此人与三公子是友是仇。 如今自己陷在这里,这二人只怕已动了杀机。此二人无非是因为被她发现了初莲的踪迹,想怎样才能让她作不得声。卖了?毒哑了?那还是有迹可循,最好是杀人灭口一了百了。一时间惊鹊脑中闪过数个脱身之法,却都一一否定。 眼见初莲越走越近,惊鹊站起浅笑道:“姐姐还不知吧?自你不见了后,青枝姐姐被打发回江州了,大公子又将我调回了晔华楼。今日原是跟着大公子出来的,大公子就在隔壁,姐姐要不要带李公子去打声招呼?” 李子初阴沉声道:“你怎知我姓李?” 惊鹊笑道:“难道你不是府尹大人家的公子么?府尹大人姓李,他的儿子自然也姓李。我家公子说初莲姐姐这回是找了个好靠山呢。” 惊鹊说完,李子初与初莲皆震惊不已。 初莲颤声道:“公子知道了?” 惊鹊回道:“公子自然知道,不过是怜姐姐苦命之人,不打算追究罢了。” 李子初将信将疑道:“既不打算追究,为何还派你来?” 惊鹊笑道:“李公子错怪我家公子了,他正在隔壁喝酒呢,并不知我来了这里。我图热闹偷偷溜出来的,不巧瞧见了初莲姐姐。” “那为何瞧见了半晌都不曾离去?”初莲回过神来问道。 惊鹊转向她道:“我与姐姐一起从江州来,总有几分情分。有几句体己话儿想同姐姐说,故此久久未走。” “有什么话儿,只管这里说吧。” “可否另换一室?女孩儿的话不好说与李公子听,与姐姐一向处得来的李二狗家的,也有话托我带来。” 惊鹊提到李二狗家的果然戳中了初莲的软肋。原来那夜初莲确实原本是打算去找二公子,不料凑巧竟遇到了李子初,自然是编了一套大公子欲行不轨自己不从星夜逃走的鬼话。这李子初以风流文人自居,见这样一个美貌佳人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天平就自然偏向了这一边。加之他与云中傲并无交情,云中傲自江州回来也没多久,李子初并不清楚他的为人,听完初莲所说竟信以为真,一时头脑发热,竟英雄救了美,将初莲换了小厮衣裳带出了云府。 过后李子初有些后怕,毕竟是当朝超品侯府,要是云府追究起来也不是闹着玩的。是以云府下的帖子,他一概称病不去。过了一段时间见无动静,他方放下心来。李大人恼恨他未娶亲便纳了几房莺莺燕燕,令他过了端午便回四川老家读书参加乡试,是以他今日便拖着初莲来看龙舟竞赛,也有些与京中诀别的意思。 李大人只准李子初带一个侍妾回去,是以初莲曲意奉承,哄得李子初不理其余几人,准备带她入川。谁知在这个节骨眼上竟遇见了侯府的人。初莲暗恨,但也知道不能让李子初知道她逃走的实情,否则祸福难料。 是以她柔声哄走了李子初,转过来问惊鹊到底有何话要说。 惊鹊不慌不忙道:“姐姐可知一句俗语‘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当日姐姐算计青枝,自然是因为青枝针对姐姐,这个我不说了。只是为何连公子都算计得这么彻底?都不曾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初莲冷笑道:“那青枝日日人前挤兑我,背后算计我,竟串掇老太太把我配出去,她那表兄粗横无礼岂是能嫁的。我若不反击便只能从命,那我自卖自身进侯府干什么?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能改变自己的未来。至于公子,哼,他但凡为我说一句话,老太太也不会做那个决定。既如此,我只有设局,不过是求自保罢了。” 惊鹊道:“只怕不止自保吧,求的是什么,姐姐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我也不同姐姐废话了,我确实是公子派来的,姐姐莫怕,公子只想知道姐姐月钱有限买药的钱哪来的?若是姐姐能据实告知,姐姐的身契不久便奉还,李公子也不会知道实情。“ 初莲不是笨人,惊讶道:“你是说那日我所做之事有人推波助澜?” 惊鹊只催促她道:“这个已经与姐姐不相干了,姐姐只管说出那人,李公子在外也等得久了。” 初莲便说出了大厨房的一个婆子名字以及她们之间的对话与来往等详细情况。 惊鹊暗暗点头,一一记下,然后道:“我回去禀告公子,若所说是实,公子自会安排人将身契送与你。”话毕便欲离去。 见惊鹊成竹在胸,初莲不禁有些酸意,道:“喜儿妹妹好前程,公子倒什么都跟你说。” 惊鹊回眸天真一笑:“论前程自然是姐姐一片大好,祝姐姐万事顺意。还有,妹妹已经改了名字,叫惊鹊。”说罢自走了,留下若有所思的初莲。 李子初见惊鹊离去,便进来问什么情况。初莲便回说大公子确实不追究了,也没必要为难惊鹊。 李子初道:“也好,那丫头好歹曾是冷面云阎王的人,真要处理了怕要惹麻烦。”二人也没了看龙舟赛的心情,草草用过饭便回去了。 惊鹊既已脱身,便欲回去。不知是否神经绷得太久,骤然放松便有些头晕。勉强来到二楼,却只见那个蓝袍少年一个人倚窗独坐。 惊鹊不免出声问道:“姚公子,可知我家公子去了何处?” 姚谦闻声转过头来,却见面前一个清秀小厮,好似没吃过饭似的蔫头耷脑。不禁咧唇一笑道:“你是表兄的小厮么?一向只见过云茂,倒没见过你。表兄和让弟他们都被戴公子拉去舫上观战了,我晕船便不曾去。你要去找是找不到的,不如坐这吃口饭,等会他们自会回来的。” 惊鹊不禁有些目瞪口呆:这个本以为是清骏冷淡的才子,怎么会话这么多?天知道她只是问了一句话。 惊鹊谢了他的好意,仍是出去了。反正任务已经完成了,不如趁这机会给自己放个假,到处走走看看,她到了京城这么久今天还是第一次出侯府呢。等公子他们回来,自己再回去,就说出去寻他没有寻到。 路过个面铺,便上前要了一晚阳春素面,等面的时候听旁边的食客在讲龙舟大赛的趣闻,讲这京中大大小小的人与事,这一刻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十七、马蹄惊魂 估算着公子应该已经回来了,惊鹊付完面前起身欲走。忽然店铺前方一阵吵嚷,没多久貌似就打了起来,行人食客迅速在店铺门口聚拢起来,惊鹊在人缝里左右腾挪,费了半天劲才挤出来。 刚出来便听得闹事之人在叫嚣:“有胆你就给爷等着,看爷找人来弄死你。”惊鹊不禁看了过去,那人一身紫衣,面料不菲,但样式却不像京中常见的。 那边另一位当事人也不甘示弱,喝道:“等着便等着,我就不信天子脚下,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此时龙舟赛已结束,街面人来人往十分拥挤,惊鹊便绕到街后堤边行走。 快到酒楼时,惊鹊发现一艘十分华丽堂皇的画舫正停靠岸边,刚刚在前街闹事的紫衣人正从画舫里出来。与刚刚嚣张的气势相反,此刻他蔫头耷脑,一脸不悦。 惊鹊暗笑,这紫衣人想是以往在自己地盘上嚣张惯了,如今来了京城还当是自己的地头横冲直撞,这下估计是被主子修理了一顿。 河堤上人少,那紫衣人负气上马,也不管不顾,重重拍了几下马屁股。那马儿受疼,便往前奔过来。惊鹊见状忙往边上走去,谁知那紫衣人见他一副小厮打扮,不仅不勒住马,反而驾着马直冲惊鹊而来。 这要是被踩到不死也要断几根骨头,惊鹊大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嗖”的一声,破空射来一枚竹筷,直直射穿了一只奔跑中的马前蹄。马儿萎顿倒地,紫衣人武艺了得,连翻了几个跟头,竟没被马儿压到。 一位老者从画舫中急急奔出,将惊鹊和紫衣人都带回了画舫。惊鹊惊魂未定,歇在一边。那紫衣人却是被老者喝骂着跪在厅中。 不多久便有人来请惊鹊。后厅之中,只见两位公子凭窗而坐,那一身白衣,手握酒盅正瞧着窗外水面的赫然正是云中珏。 另一位玄衣公子年纪与云中珏相反,一脸笑意,对惊鹊说道:“你伤着了么?实在对不住,是赵拓我管教不严,府中才出了这样无法无天的东西,你放心,我定会重重处罚那个混账。” 惊鹊粗着嗓子道:“我并未伤到,公子不必自责。” 赵拓又转对云中珏道:“云公子射术惊人,不愧是弋羽候云侯爷亲自教导的,一枚竹筷,一枝小弓,便能射穿疾奔中的马蹄,这百步穿杨的功力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果然见桌上放着一枝金色小弓,倒像是七八岁小孩子学射箭用的。 原来是他救了我,惊鹊一时怔住。 云中珏将盅中酒一饮而尽,方道:“世子过奖,方才一时情急,伤了世子的宝驹请见谅。” 赵拓道:“哪里话,原是我的人太过鲁莽,差点伤了你的人。” 云中珏忽而笑道:“世子不知,这位不是我的人,是我大哥的从人,大哥一向看重,故而我才出手。如今也无事,只怕大哥要寻他,让他先去吧。” 赵拓有些惊讶,然并未多问,便吩咐仆人带惊鹊离开了。 短短半日经历两回生死,惊鹊心中不免有些凄然,但风雨人生路,就算她的命运注定坎坷,她也要尽自己最大努力,为那些死去的冤魂讨回公道,为自己为雨儿找到更好的出路,让娘和嬷嬷在另一个世界放心。 刚到酒楼,店小二便急忙上前道:“你去哪了?姚谦公子让我传话给你,赶紧回去吧,你家公子受伤了。” 原来云中傲同戴成方他们几个观完龙舟赛,准备下舫时,瞧见有人落水。救人这种事,本是有小厮仆人的,却不知云中傲怎的就自己跳下去救人了,更不知道是怎的,那人水中扑腾久了,拉着云中傲也喝了几口水。云中傲将人救上来交于其家人后,便被戴成方强拉着送回去了。 待惊鹊回府,刚换了衣裳,云茂便来晔华楼寻她,说公子要见她。 惊鹊这还是第一次进鸣鹤轩,鸣蝉和清风都不在屋内,云中傲斜倚在床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惊鹊便将寻到初莲经过叙述一遍,说到归还初莲的卖身契时,云中傲沉思半晌,道:“当时情形危急,你也是不得不这么说。既然如此,若她所说是实,身契我便让云茂送于她。” 待说完了这件事,惊鹊见云中傲微倦,便告退。 她走后,云中傲对云茂道:“你这两天外头多打听打听,听听是否有关于今日救人的流言传出。” 关于救人这件事,云茂一直没敢问,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主子会跳下去救人,更想不通主子为何会呛水,因为云中傲长居江州熟习水性。如今云中傲如此嘱咐,他不禁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莫非公子今日所救,是个女子?” 是了是了,定是公子去救人之时发现是个女子,便准备撤身,岂料竟被扯住呛了水,如此说来便也通了,现在的女子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个都跟惊鹊一样,爱扮了男装出去。 云茂自以为猜到了真相,云中傲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继续吩咐道:“万红楼有个头牌叫做赛海棠的,年前李子初为她与人打过架,你去找人假扮富商赎了来,悄悄送到李子初南行的船上,就说是商人孝敬他的,望他在府尹面前多多美言。这件事要办得秘密些,不要让人晓得了你的身份。” 云茂领命道:“公子,那初莲的身契?” 云中傲冷笑道:“自然是要给的,不过不是给她,她既然已是李子初的人,那自然是给送给李府了。待他们南行后,你把身契送去李大人府上,就说本公子成人之美,把逃奴的身契送过来了。” 云茂不禁打了个冷战,再不敢胡思乱想,领了命便要出去。 刚走到门后又被叫住,只听云中傲道:“这几件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不必告诉惊鹊。” 云茂虽有疑惑,也不敢多问。 第二日云茂便找人去万红楼赎了赛海棠,那赛海棠听说是要将自己送与李公子,自然欢喜不尽,李子初官家子兼相貌堂堂,从前对自己也是痴心一片,这个归宿找的好。 十八、玉之玉之 过了几日,果然有流言传出,有说弋羽候府大公子端午调戏女子不从落水的,有说是与女子约会亲热不小心落水的,甚至有些更不堪的。 原来那日云中傲所救的,果然是个女子,听说姓陈,却不知是哪家女儿。惹得戴成方等好友都来打趣,说定是云中傲当日便发现陈姑娘是女扮男装,所以才下水救的。 这一日云侯上朝,忽被御史台参了一本,说是教子不严,调戏良家女子。云飞扬并不知此事始末,只得奏言回去查问实情。 下朝回府后,便急唤了云中傲来问。云中傲只说当时看到有人落水,便下河救人,却不知救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云飞扬自然相信长子的为人,略一沉吟,便让云中傲回去歇息。 晔华楼里,云中傲一脸阴沉,手中的书也没什么心思看。惊鹊安静地立在一边,怕打扰了他的思绪。 不一会儿云茂满头大汗的进来了,秉道:“公子,我已打听到了。”便用眼色示意一旁的惊鹊,惊鹊会意正要告退,云中傲道:“你说吧,惊鹊就在一旁听着。” 云茂道:“那日公子所救的女子,并不是官家小姐,原是御史台小吏王原谷的外甥女,姓陈,闺名叫玉之,听说是父母双亡,来京中投靠舅舅的。” 云中傲问道:“为人风评怎样?” 云茂回禀道:“听说是很不错的,在王原谷家两年,王原谷之妻待她并不十分好,那王原谷十分惧内,也不敢为外甥女说话,但陈女却并不记恨舅母,反而对两个表妹十分友爱。偶尔舅母带她出来,她行动举止颇合礼数。” “颇合礼数?”云中傲冷嗤一声,继续问道:“年已几何?是否许亲?” 惊鹊闻言不由朝云中傲看去,只见他面无表情眸色冷硬。 云茂回道:“年已十五,亲事未定。” 云茂下去后,书房内一片沉寂。 半晌云中傲道:“你可知我接下来要走哪步棋?” 惊鹊无奈答道:“公子是准备将陈家小姐纳为良妾吧。” 云中傲颔首道:“不错,如今之计唯有如此,方能化不利为有利。惊鹊,我看你神色不愉,可是有什么话?有便直说,我不会怪你。“ 惊鹊回道:“公子救人本是好事,却被颠倒黑白,侯爷还被参了一本,原本此事只要查清楚便了了。只是世人多有八卦的心肠,只要那撒播流言之人继续编些鬼话,不明真相的人只怕就以为是公子仗着侯府势力将不堪之事强压下去了。名声这东西,虽然无形无质却是最要人命的。所以公子才有了纳陈女之心。豪门公子救落水弱女,再成就一段佳话,这比戏本子上还精彩的故事,只怕人人都要传诵,到时不仅流言自散,在世人眼中公子也自然是仗义君子。“ 云中傲道:“你既然都能想明白,为何还如此神色?“ 惊鹊道:”我只是想到了初莲,公子,世间女子,谁不希望能觅得一位如意郎君,一生顺遂,只是常常不能得偿所愿。这位陈小姐,大约也是如此希望的。但……但我观公子似乎对她并不喜,如今是迫于形势,待她进门了之后呢?天长日久不知道会怎样。“ 云中傲一声冷笑:“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想得倒多。不过你的好意人家并不会领情,我问你她十五岁还没有许人家是为什么?要么是那舅母刻薄不与她找,要么是她们串通一气要攀个高枝儿。端午佳节,她本可与表妹坐在画舫观赏,却偏偏扮个男装在人群里挤。然后那么巧就在我们眼前掉下去,不论当时我们哪一个救了她,只怕过后都要传出流言。你以为人家会不喜做妾,说不定人家还正盼着呢。“ 惊鹊讶然,因当时情形自己并未瞧见,不知公子所说真假,便不再作声。 第二日云侯上表,俱陈了云中傲救人的经过,此事并不难解释,当时许多官家公子都在场。最后又启奏道:“虽小儿救人时并不知是女子,但这几日流言传出,对陈姑娘以后嫁人十分不利。小儿昨晚禀我愿意承担责任。若是陈姑娘舅父舅母愿意,我儿就迎她进门纳为良妾。“ 此番话一出,皇帝盛赞云侯父子君子端方,连御史台也没了话语。是啊,人家救人时并不知是女子,如今救了人之后,还为女子考虑,愿意迎娶。虽说只是个良妾,但大隆朝第一侯府,纳个父母双亡的平民女子为良妾,也是那女子上辈子烧了高香。 果然王原谷之妻得了消息,喜气洋洋,忙跑去跟外甥女报喜。 不几日两家便接了头商定了日子,因是良妾,官府中有文牒,地位比一般妾侍通房要高,到了那日鸣鹤轩也张灯结彩,将人迎了过去。 第二日鸣蝉过来喊惊鹊道:“姐姐,陈姨娘今日打赏,知道你在这里,唤你过去呢。你别说这陈姨娘人不仅大方,长得也蛮好看的,从背后看跟姐姐还蛮像的呢。“ 惊鹊便随鸣蝉去了鸣鹤轩。 到了陈姨娘屋里,只见红梨木椅子上坐了个美人,只见她身量纤细,挽着头发,着一身淡绿衣裙,衬得面容更加温婉可人。 惊鹊忙上前见礼,陈姨娘忙笑着拉起来了,送了惊鹊一只水头甚好的镯子,一边细细打量惊鹊一边说着客套话儿。 待惊鹊回到晔华楼,将手中镯子褪下,暗暗纳罕,听说她原是平民女子,舅母对她也不好,且她还有两个表妹,按说嫁妆应不甚丰厚,不知为何连打赏个丫头都是价值几百两的镯子。 到了晚间,云中傲回府后直接去了书房读书。忽闻外面有声响,惊鹊便出门去看,却是陈氏拎了个食盒,被云茂拦在了外头。 陈玉之见了惊鹊,忙歉意的笑道:“我见大爷回来便来书房用功,怕是连饭也没好好吃过,便自己弄了些小菜,却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吵到爷了,这食盒鹊儿帮我拿进去吧。“ 惊鹊接过食盒,陈氏便走了。 外面的动静云中傲想必能听到,却并未出来看一眼。惊鹊拿进去的食盒,他连盖子也未掀开。 十九、西山祈福 自此后,陈姨娘便差鸣蝉送食盒,自己很少出鸣鹤轩,倒让那些等着使绊儿的人无从下手。 如此相安无事的到了八月,因府中有两个考生,自上而下都开始备起来了。老太爷更是请了几个博学儒生在府住着,一起讨论今次乡试的范围。老太太自然是从头到脚都管起来,连侯夫人陈氏也插不进手。 眼见着日子便到了,两位公子已提前随云侯去了更近考院的一处侯府产业待考。这边老太太记挂不已,陈氏便道:“请老祖宗放宽些心,两个哥儿不是我夸,满京中比得上他哥俩的五个指头数得过来。若是老祖宗还不放心,不若我便同花繁去西山莲华寺为他哥俩祈福。” 京中寺庙颇多,求姻缘最灵的是长生寺,求功名最灵验的便是西山莲华寺了。老太太一听便答应了。陈夫人便轻车从简,领着楼姨娘直奔莲华寺。寺庙主持见是侯夫人来祈福,自然不敢怠慢,硬是从人满为患的各处客院拨了一处清幽之所给侯府。 晔华楼这边,因云茂随公子而去,只留下惊鹊和一个小童云清。惊鹊心中暗暗为云中傲祷告。她平日所见,大公子天赋并不逊于二公子,更不用说天天诵读到夜深。侯爷疏不关心,侯夫人更是不闻不问,除了老太爷老太太,这府里真心希望他好的人屈指可数。老太爷老太太虽怜爱大公子,这府中能做主的却并不是这两位老人。大公子的外祖家也给不了什么助力。公子唯有以自身之力,方能博出好前程。 这日惊鹊正在整理那些书卷,云清领了个小丫头进来。那小丫头身量尚小,看上去不过六七岁,一脸懵懂。云清道“鹊姐姐,刚我在门后,见着这个小丫头,张口便问惊鹊姐姐在哪里。我瞧着不像咱院儿的,便领了来。” 惊鹊暗道不愧是云茂教出来的,小小年纪便能如此警惕。便对云清说:“嗯,你做的好,回头我定要跟云茂大哥好好表扬你。”云清倒不好意思的笑了,随后去了外面守着门。 惊鹊给小丫头倒了杯热茶,那小丫头看样子跑了不少路,口渴得不行,咕噜咕噜一口气将茶喝完了。 惊鹊柔声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院儿的?我就是你要找的惊鹊,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那小丫头欢笑道:“雨儿姐姐果真没有骗我,她说我到了这边找最漂亮的姐姐,就不会找错人。” 原来这丫头是侯夫人院中的四等浣洗小丫头,叫瑞珠儿,从侯夫人的院子一路跑过来,确实很远,怪不得一头大汗。 那丫头接着说:“雨儿姐姐随夫人去莲华寺了,王妈妈也随着去了。今儿清晨,王妈妈突然回来了。我记着雨儿姐姐的话,她说她在西山也给我带糖吃,如果哪天有人回府,就让我找找带回来浣洗的衣物。我馋嘴就趁妈妈不注意,去翻了王妈妈带回来的衣服。果然找到了一包糖豆儿,糖豆儿吃完了,我看包糖豆儿的上面有个字,我也不认识。雨儿姐姐跟我说过,如果给我有字的东西,我就要立刻给晔华楼的惊鹊姐姐送过来。” 原来那日惊鹊下定决心与云中傲结盟后,便寻机对雨儿说了,让雨儿留意夫人院中。初莲那件事,她心中隐隐觉得跟侯夫人脱不了干系。 眼前这小丫头虽说的稚气,却将基本情况说清楚了。定是西山出了大事,不然雨儿也不会用这么冒险的法子。 惊鹊接过布帕,却是用丝线绣的一个小小的楼字,一时不及多想,便对瑞珠儿说:“你待会从小路偷偷回去,这件事儿不要跟别人说。以后姐姐给你买更多的糖豆儿。”她再三嘱咐,瑞珠儿也不是笨的,知道说出去自己恐怕要被妈妈打,便应了。 待瑞珠儿走后,惊鹊思前想后,断定是楼姨娘出了大事。她便坐不住了,嘱咐云清看门,自己便往老太太院中去找素筝。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素筝刚好站在院门后跟小丫头们训话。惊鹊忙悄悄拉了她问西山莲华寺的事情。 素筝悄声道:“今早王妈妈过来,你猜怎么着?楼姨娘竟胆大到莲华寺跟人相会,被夫人逮个正着,人现在关在那儿。夫人让王妈妈回来请老太太示下。老太太让先押在那里,等公子们乡试结束,侯爷回来再处理。老太太到现在还在生气,她气的是楼姨娘根本不为大公子着想,在佛门圣地干出这种事儿,怕佛祖一时震怒,坏了大公子的前程呢。” 惊鹊心中突突,问道:“那来相会的人是咱们府上的吗?” 素筝道:“听说是一个姓姚的管家。惊鹊,这事你心里有数就好了,莫再告诉旁人了。” 惊鹊忙答应了,一路魂不守舍,那个姓姚的管家她是知道的,大公子曾几次半夜召见他。大公子虽身在江州多年,却并非对侯府无一丝掌控。据惊鹊所知,内有楼姨娘暗中相助,外有这个姚管家经营原侯夫人的陪嫁铺子,或许还有其他暗地里的生意。她几次帮云茂打点人情往来,随便一笔都数额惊人,绝不像是陪嫁铺子能拿出来的。如今大公子的左膀右臂被一锅端了,且还是在大公子乡试的敏感时刻,若说不是有人设计,她打死也不信。 到了晔华楼门口,却见云清一脸焦急,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了救星,忙跑过来说:“陈姨娘说要来拿两本书看看,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她自己进楼了。” 惊鹊推开半掩的门进去,只见陈玉之正拿着一本《汉书》,坐在书桌前随手翻着。见惊鹊进来,她温婉一笑:“鹊儿,你去了哪里?我等你很久了呢。” 惊鹊暗暗纳罕,行了个礼道:“刚有些小事出去了下。姨娘为何事等我?“ 陈姨娘合上书,浅笑道:“本打算让你给我找几本书看看,我不如你,天天都能看见爷,只好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 惊鹊并未理会她言语带刺,道:“姨娘要看些什么书?“ 陈玉之起身道:“不必了,刚翻了《汉书》看了几页,颇有意思。你瞧霍光这样才能卓绝忠心耿耿的辅政大臣,尚且宠爱婢女出身的下贱之人,不仅迎为夫人,还纵容她祸害皇家,最后落得满门抄斩。这么一想啊,我这点小小的烦闷,也算不了什么啦。“说着便朝门外走去。 惊鹊心中一动,并未在意陈姨娘言语中的讽刺,待陈玉之走远,便招过云清道:“你速去找你云茂大哥,要他这几日时时刻刻在公子身边,不要让任何陌生人接近公子。乡试结束后,再告知公子楼姨娘和姚管家出事了,人被关在西山。“ 云清领命而去,只留惊鹊对着满屋书架出神。 二十、风雨欲来 云茂得着消息,心中大急,也明了惊鹊的苦心,只得强打精神,时刻盯住了大公子。果然第一场结束,公子回住处后,总有些下人想往公子身边靠,云茂统统呵斥了下去。 好不容易待到三场乡试结束,云中烁随云侯爷回了府,云中傲却推说疲累,要先回别院休息,第二日再回家。 马车走了一会儿,云中傲睁开眼睛,对帘外的云茂说道:“说罢,府里出了什么大事?“ 云茂忙低声说了。马车中一片沉静。 半晌听得马车中人道:“现在人是关在西山还是已经被带回府?“ 云茂问道:“还在西山,刚得到消息,夫人已回府,我们今晚要不要把人劫出来?” 云中傲道:“老姚不是如此不知分寸之人,定是被那个毒妇诳去的。她都已经算计好,一早便回禀了老太太,只怕父侯现在也已知道了。便是今晚把人劫走,也不能洗清嫌疑,刚好被他们说成畏罪潜逃,一彻查起来,后患无穷。” 云茂道:“那怎么办?若是交到侯爷手里,姚叔受不住刑,将我们的生意都暴露出来…..” 云中傲道:“刑罚倒不怕,我只担心…云茂,你去办三件事:一是安排下我晚上要见老姚一面;第二件是发急件让云丛从福建赶回来,生意不能断;第三,府中也有内鬼,你捎信让惊鹊小心。” 当夜莲华寺起了一场纷争,原来一个本次应试的纨绔子弟,在考前曾来西山拜佛,花了不少银子求得首座和尚押了三场的考题。结果一到考场上傻了眼,考完了便气呼呼带着随从家丁气势汹汹来找首座和尚算账。西山还住着不少未来得及回去的考生亲眷,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土匪来了,一时间都慌作一团。 却说侯府众人所住之处也起了不小的骚乱。陈夫人心系云中烁,晌午已经回府。老太太的意思是云飞扬陪着两个儿子连日来已经疲累,且等今晚过去,再悄悄领着人回府听凭云飞扬处置。陈夫人自然满口答应,此番她花费了不少心思请君入瓮,活捉了这两人,决不仅是为了除掉楼花繁,这个贱人对她一点威胁也没有,云侯连正眼都没瞧过她,往日里也只有老太太偏点心。她早已得到消息,那姓姚的表面只是个小总管,内里却是云中傲的大掌柜,她撬不开他两的嘴,但云侯可以。云飞扬的为人,陈夫人不说十成十了解,也有七八分把握,他虽不爱楼氏,却决不允许自己被戴绿帽子,这二人落到他手里,有的是手段让他们说实话,到时他们的幕后主子做的什么好事都要被自己的亲老子审出来,到时看看云大公子还怎么有脸来抢这个世子,只怕没被扫地出门就不错了。是以她也不着急将人带回府,只吩咐了心腹王妈妈严加看守,第二日一早悄悄将人送回府。 王妈妈自然谨遵侯夫人吩咐,几乎将家丁都分去了分别看押奸夫淫妇的两件房。骚乱之时她不小心被闯起来的莽夫打了一闷棍,头痛欲裂,小丫头们四下逃散,灯也不知咋的都灭了,混乱也无人瞧见有一黑夜人进了东北角的小房间。好不容易寺庙武僧来救,已经熙熙攘攘闹到了半夜。王妈妈忙命人掌灯,见被关的人都在,她方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翌日清早,侯府便派人来接,毕竟是桩丑事,姚总管楼姨娘被绑了手堵了嘴,分塞在两辆马车里带回侯府。 惊鹊一早晨心神不宁,大公子仍未回府,而楼姨娘他们已经交到侯爷手里,只怕凶多吉少。正出神间,外面吵吵嚷嚷,云清势单力薄抵挡不住,被两个侍卫闯入书房。 其中一个道:“你便是惊鹊吧?奉了夫人的命令,拿你去问话。” 惊鹊轻声制止还在反抗的云清,对说话之人道:“不知夫人欲问我何事?公子将回府,可否稍等片刻?” 那两侍卫面面相觑,只觉面前这个丫头神态从容,不觉间语气也变郑重了:“具体何事我等也不甚清楚,姑娘跟我们走便是。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夫人也说了,不必等公子回府禀告。“ 惊鹊闻言,知此番无法可避,嘱咐云清守好书房,便随两侍卫去了。 到了夫人正院,素筝正站在院门口,侍卫将惊鹊交于她,她便领着惊鹊往正厅走,便压低声音道:“有人告发,说你常为楼姨娘和奸夫通风报信,进去之后万事小心。“ 待步入正厅,老太太端坐正中,陈夫人坐在右手下塌处,其余阮姨娘狄姨娘侍立在旁,还有一个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人,便是云中傲的妾侍——陈玉之。 陈夫人看着惊鹊越发标致的面孔,心中暗暗惋惜,本来这么美貌又得老大看重的丫头,是最适合拉拢过来的。只可惜是个没有头脑的花瓶,倒不如别人晓得主动来找她,如今大事将成,那人是定要这个丫头死的,可惜了这丫头的一张好脸。 惊鹊跪下请安的声音打断了陈夫人的思绪,她转首向老太太道:“本来大哥儿院中的事我不便插手管,玉之今早来跟我说,我只觉事关侯府脸面,不得以要劳动老祖宗前来。玉之,你说吧。” 陈玉之跪下道:“禀老祖宗、太太,今早清风忽跟我说,前几日太太要带楼姨娘去莲华寺,楼姨娘身边的小丫头鬼鬼祟祟来找惊鹊,不知给了惊鹊一包什么东西。清风心细,趁着惊鹊不注意偷偷打开看了,竟是一包碎银并一张字条。清风些许认得其中几个字,写着‘子时’‘相会’什么的。这几日清风心神不宁,越想越害怕,便告诉了我。我一时也慌了神,赶紧来找太太。“ 惊鹊一听心中了然,这二陈怕是联手了,陈夫人要的是抓住楼姨娘和姚管家,拆大公子的台;陈玉之要的便是自己死了。 阮姨娘故作惊讶道:“我记得这清风鸣蝉都是楼姨娘自己挑的人,给大哥儿送去的。”这话的潜在意思就是清风既然是楼姨娘自己挑的,应该不会被人收买,那么她说的九成九便是真的了。xh211 二十一、惊鹊受刑 侯夫人便让清风进来,清风所说与陈玉之所述一致。 陈夫人道:“那日从那姓姚的身上,确实搜到一张字条,现在侯爷处。刚派人去搜惊鹊的住处,从枕头下面也找到一包碎银。楼姨娘的小丫头被抓当日便上吊死了。老祖宗您看?“ 老太太看着不发一言的惊鹊,道:“如今既有人证又有物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惊鹊回道:“清风所指,惊鹊确未做过。“ 阮姨娘叫嚷道:“一句未做过就行了么?“ 陈玉之也侧身冷讽道:“人证物证俱在,这不是轻易能抵赖得掉的。” 惊鹊道:“人证可以收买,物证可以伪造。一我所住耳房,在晔华楼侧,公子院中的人都可轻易进入,清风既然说能去房中偷看,自然能在我房中留下碎银栽赃;二便清风所说是真,我这几日均在晔华楼,并未出府,我又是如何将字条送出?” 陈玉之见惊鹊尖牙利嘴,暗恨不已。 老夫人闻言道:“你所说也有道理,那你要如何自证清白?” 惊鹊道:“事情起因,在楼姨娘。刚夫人也说了,想必侯爷正在审理此事。等侯爷审理完毕,若楼姨娘是清白的,那惊鹊自然是无辜被害,请老祖宗重惩栽赃陷害之人;若楼姨娘不清白,惊鹊愿同她二人对质,若到时老夫人认定惊鹊有嫌疑,惊鹊便以死相证,绝无怨言。” 老夫人沉吟片刻,命人将惊鹊和清风都押下去关起来。 陈玉之心中愤恨,却无计可施。侯夫人陈氏倒似颇欣赏惊鹊的一番自救话语。 却说云中傲刚进侯府,别被云侯叫去书房,云老太爷早已端坐其中。 见到云中傲,云老太爷向云侯道:“便丑事是真,你把傲哥儿叫来作甚?此事同他决无半点干系,他刚大考归来,正需要好好休息。” 云侯冷道:“那姚管事管的正是傲哥儿的庄子,算是他的人,真好要他过来一道听一听。” 云中傲道:“此事我也略有耳闻,确如父亲所言,既然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好好听听。祖父您请放心,昨夜已经好生休息过了。” 须臾三人来到前厅,姚管事被两侍卫押了上来,只见其蓬头垢面,满脸血痕,一看便知刚被用过刑。 云侯沉声道:“姚成你如实招来,便可少受些苦楚。” 姚成低头道:“小人该说的全说了,确实是被人诓骗过去的。那日小人在庄子上,忽然来了一个小厮,称是楼姨娘派人来请玉佛的。这玉佛原是先夫人供在庄子上的,来人又说楼姨娘怕夫人知道不给供奉,便让我半夜送来。我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想着这玉佛是请来保佑大公子乡试的,便一着急就来了。谁知刚进屋便被埋伏了。” 云侯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你身上未搜出玉佛?反倒搜出了纸条?“ 姚成口喊冤枉,道:“当时情急之中我便将玉佛置于香炉的灰烬中,纸条我是万万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 云侯道:“那你当时为何不说玉佛之事?现在才说?” 姚成道:“小人虽愚笨,但也晓得定是被人下套陷害了,当时情况混乱也分不清谁敌谁友。小人想好了,没见着侯爷大公子之前,小人打死也不会跟别人说这件事。” 云侯听到此处,便命人前往西山莲华寺。不多久,来人回报,果然是楼姨娘当日所住房间的香炉里找到一尊小玉佛,大公子一眼便认出确是母亲姚夫人供在庄子上的。 云中傲道:“就算你是为送玉佛,半夜私会也是不妥。” 姚成哭道:“小人已经追悔不及,如今连累了公子和楼姨娘,实在是不知如何自处,唯有一死,以证清白。”说毕,竟一头往柱子上撞去。 侍卫赶忙去拉,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眨眼功夫,姚管事以头触柱,鲜血横流,竟是再无一丝气息。 看到如此惨然的情景,云老太爷叹气连连。云侯并云中傲却并无多少表情,也许二人想的是一样的:就算姚成是清白的,也只有一死,方能压下流言。 如今姚成已死,云老太爷心中更倾向于他是清白的,便不欲云侯再审。云侯心中也已有决断,便命人抬姚成下去好生安葬。至于楼姨娘,虽被无辜波及,但以后总不好再出现在人前,便送她去家庙带发修行。至于姚成所说被人构陷,如今人死灯灭再无对证,便只能以后慢慢细查了。 云中傲步出中庭,却见他的三弟立于回廊处,似专为等他而来。 云中珏笑道:“我瞧着兄长如此云淡风轻,此次定是能金榜题名了。” 云中傲停下脚步,笑道:“三弟言之过早,能不能金榜题名我并不在意,只要尽心去做过便罢了。” 云中珏双手抱怀,看向庭中一簇舒舒朗朗的芭蕉道:“兄长过谦了,只不过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兄长这’齐家‘二字还要修炼一番呢。” 云中傲低眉沉声道:“三弟有话直说。“ 云中珏目光飘远道:“兄长的身边人个个聪明如许,不过该防的没防住,该护的也没护住。从我身边抢去的那丫头,此刻性命是否还在,兄长都不知道吧?“言毕便翩然走远。 云中傲心中惊诧,待回到晔华楼,云清便将惊鹊被抓之事说了。云中傲便返身直奔侯夫人院中。 在云侯审姚成的时候,侯夫人的院子也十分热闹。原来那清风被押下去之后,便服毒自杀,死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所说是实,如今见大家不信便以死证清白。如此情形之下,老太太也七八分相信了清风所说,陈玉之便道严刑之下才能吐实言,侯夫人便着人对惊鹊施棍刑。待得到前院的消息,棍刑已施了一半,惊鹊早已晕死过去。 前院传来的消息便是姚成办事不经过大脑,虽说是为尽心意礼送玉佛,时机选得不好,如今是知罪自尽了;楼姨娘受了牵连,便去家庙带发修行。侯夫人恼恨非常,这一切皆是她设计为之,怎么中间会冒出座玉佛?她左思右想,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只暗暗提醒自己小心应对接下来的这场战役。xh211 二十二、恶人之磨 陈玉之恼恨的则是没有将惊鹊直接打死,不过看样子也比死好不了多少,如今清风已死,她无需担心战火最终会烧到自己这里,只要再做做戏就过去了。 故一见到云中傲,陈玉之便向前跪下,泣道:“妾也不知清风为何要诬陷惊鹊妹妹,如今清风畏罪服毒,惊鹊妹妹又是这个样子,都是妾的罪过,没有好好看顾。“说罢低低抽泣,身影凄然惹人怜爱。 云中傲却并未理会她,站定向老太太道:“如今父侯已审出真相,我那丫头实属无辜。望老太太垂怜,让我带她回去治治伤。“ 老太太听这番话,知是孙儿怪她没有护住他的人,心中难受,命人将惊鹊送回,云中傲便一道走了。 云中傲命人将昏迷不醒的惊鹊安置在名鹤轩主卧,陈玉之几次借故欲去看个究竟都被云茂挡回去了。到了夜间,却欣然发现云中傲来到她房中。除了刚来侯府那夜,这是云中傲第二次踏足她的房间。 玉之不免欣喜,道:“爷怎么突然来了?惊鹊妹妹好些了么?“ 云中傲盯着她道:“难为你还记着惊鹊。在你进门之前,她曾让我不要纳你。你可知为何?“ 陈玉之笑道:“自然是惊鹊妹妹心中倾慕爷,哪个女子愿意心上人娶妻纳妾。“ 云中傲淡淡道:“她早已预知你进门便不会受宠,且家世凋零无人支撑,以后虽荣华不缺,却终究孤苦罢了。” 陈玉之一怔,便听云中傲又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回她的吗?她所谓的孤苦,有人只怕用尽手段争取,且甘之如饴呢。不过我也错了,若果真甘之如饴,又怎会害得她如今性命难保?” 陈玉之被戳中心思,心中慌乱,面上强笑道:“惊鹊妹妹吉人自有天相,爷不必过于担心。” 云中傲忽道:“你屋中怎没有一个丫头?” 陈玉之道:“清风畏罪自尽,鸣蝉也不好再留在这里,我便打发出去了。” 云中傲道:“我记得清风鸣蝉原是亲姐妹,姐姐犯了错,既然已自承担了恶果,便不要再牵连了妹妹。明日让她回来吧。” 玉之慌道:“那小丫头知道姐姐做了坏事,便也学着服毒,虽救了过来,却哑了嗓子,已经让人牙子卖了。” 云中傲闻言笑道:“这般不巧?既如此,我再挑个人给你用吧。这人原也是我这的老人,云茂,将莲儿带上来。” 云茂依言扛了个麻袋进来,打开时却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子,那女子模样清秀,却目光呆滞,对四周动静没有一点反应。 云中傲道:“莲儿几个月前也曾风光过,做了府尹公子的妾侍。不过后来不得公子喜欢,又被卖了。云茂好心见着便给买了回来。说来你们也是有缘,端午我出去正是为了寻她,却不小心救了你。” 陈玉之早已被吓得不轻,再也装不下去,哑声道:“你是何意?” 云中傲笑道:“何意?云茂,你将莲儿从前做的事都与姨娘说一说,让姨娘明白我是何意。” 云茂便从初莲下药说起,待说到送赛海棠上船,陈姨娘已冷汗涔涔,她到今日才知道,面前这个笑面公子竟杀人不用刀。 云茂还在继续往下说,那李子初得了赛海棠之后如胶似漆,赛海棠毕竟是花魁,模样手段上乘,渐渐竟让李子初疏远了初莲。府尹李大人得知儿子竟拐了弋羽侯府的丫头做妾,大发雷霆,派人将初莲身契丢给儿子,扬言若不处理掉便不要回来。李子初外有父亲强压,内有赛海棠天天吹枕边风,竟狠下心将初莲卖给了人贩子。那人贩子见初莲长的标致,便转手卖进了青楼。初莲心高气傲,不服鸨母管教动辄寻死,又被转卖了好几次,越卖越下等。那下等窑子手段多着了,只要能接客,管是傻子呆子。这番被云茂找到,人已经呆滞,且染了一身脏病时日不久了。 陈玉之听完面白如纸,抖着声音问道:“我犯了什么错,你要如此害我?” 云中傲一字一顿道:“问得好!惊鹊又是犯了什么错,你为了要害她,便出卖我,与那个毒妇勾结,设计诳姚成去莲华寺?初莲一番算盘,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你如今却不知足,为了你脑子里的私念,害死了姚成,逼死了清风,毒哑了鸣蝉,惊鹊如今昏迷不醒。唯有你在这继续假仁假义,竟还有脸问我你犯了什么错?” 陈玉之已颓然跌坐在地上,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云中傲道:“若不是你,谁能指使得动鸣蝉,化妆成小厮去找姚成,说楼姨娘有要事相商,正因为鸣蝉是楼姨娘亲自送来我院中,姚成才深信不疑上了当。等姚成被抓之后,你便毒哑了鸣蝉,威逼清风为了妹妹的性命,去诬陷惊鹊。如此一番好棋,将我的人都一网打尽。可惜棋差一着,功亏一篑。不过那毒妇也不算输,她什么也不用付出,便折了我的左膀右臂。” 玉之问道:“你去见过了姚成?” 云中傲冷笑道:“不然你以为玉佛是怎么来的?你们想的好毒计,当场抓住了楼姨娘和姚成,不管是为何事都能被打成私会,我唯有这一招方能洗脱私会嫌疑。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大概恐惧到了极点反而镇定了,陈玉之站起道:“不错,我诓骗鸣蝉,让她去找姚成。我本想让她去咬住惊鹊,可惜清风见妹妹犯下这样的大错,她深知你的为人,便毒哑了妹妹,求我放出她妹妹,她来做。她做的也好极了,敢用死来咬住惊鹊不放。若不是你那个玉佛,惊鹊那贱丫头早已去西天了。“ 陈玉之惨笑了两声,云茂以为她疯了,得了大公子的眼色,便扛着初莲出去了。 陈玉之笑过继续道:“我这么做,都是你逼的。我父母双亡,舅父官职太低,我想嫁个好人家该有多难。好吧,那我就去做妾,我就不信凭我的聪慧才貌,拼不出自己的前程。那日我故意落水,你不顾一切来救我,待看到我的脸,你转身便走,要不是我死死抓住你的衣襟,只怕当日你早已自行上岸了。当时我只以为你发现我是个女子,心中还暗暗庆幸自己找到的竟是一个品貌端方的侯府公子。如今想来,我是多么天真!待我见了惊鹊,看到她的背影与我那般相似,才知道当日你为何要救我,又为何看清了我之后又不愿意救了。“xh211 二十三、大功将成 云中傲道:“你便因此就要设下毒计戕害他人吗?“ 陈玉之吼道:“若只是如此,我也只能罢了。新婚之夜,你连碰都不碰一下我,之后更是不踏入我房中一步。你这般待我,我不甘心,我要毁掉你喜欢的女子,毁掉了她,说不定你会接纳我。” 云中傲冷笑道:“我以为你同意进府,便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却不知你还想鱼和熊掌兼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明日便送你跟莲儿去庄子上,给你害死的姚管家守灵。”说完便大步往外走去。 陈玉之冲云中傲的背影道:“我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竟将毒蛇当成了君子。不知道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倒霉蛋,知道了毒蛇的阴冷狠毒,还敢不敢再和他在一起?” 云中傲理也不理,不一会便走的人影也不见了。 次日一早,云中傲便禀了祖母,说陈姨娘感了咳疾,为避免传染,已送到庄子上去了。王原谷那里,云中傲送了两千两银子给他夫人,说是替陈姨娘尽尽孝心。王夫人得了银子喜笑颜开,哪还顾不上问问外甥女的死活。 云茂不几日便从庄子上回来,道了这几日的情形。那初莲原是病久了的,送到庄子上第四日便断了气,临死前倒是清醒了一会,托云茂谢谢大公子救她出来,没让她死在那肮脏的窑子里——她根本不知道那赛海棠正是云中傲派人送过去的。初莲还托云茂有时间回江州看看她的娘,就说她在外过富贵日子,只是不容易出府。云茂边说边偷瞧云中傲的脸色。 但见云中傲脸上一丝波澜没有,只全神盯着床上昏睡的女子——惊鹊自那日被用了棍刑之后一直昏迷不醒。 云茂便继续道:“那小陈姨娘倒是硬骨头,跟初莲一起待了几天,身上渐渐也有了些症状,她倒没求一句饶,只一个劲的咒骂,骂的那些简直不堪入目,咒人的话也说得十分恶毒,真看不出来平日里倒娴静的很。” 云中傲此时仿佛回过神来,说道:“她都骂的谁,咒的谁?咒了些什么?“ 云茂吞吐道:“骂的都是公子,咒的是,是惊鹊姑娘,就咒惊鹊姑娘这,这一次醒不来,醒了也是个痴瘫之人。还有好些,奴才真是没听过有人这么能骂人。“ 云中傲冷声道:“既然她是有才之人,那可不能轻易死了。让庄子上好吃好喝伺候着,看紧了别让她寻死。” 云茂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初莲死时他就在旁边,全身就没一块好皮,全都溃烂得不成样子。得了那些治不了的病,与其受尽折磨屈辱而死,不如跟初莲一般,早死早好。 云中傲又道:“谎言终究会破灭,你派人去趟江州,将初莲火化的骨灰带回去给她娘,就说她不服水土,得了急性痢去世了。顺便拿三百两银子给她娘买间房子,剩余的也够她过完下半辈子了。就说初莲伺候得好,这些都是主子赏的。” 云茂听罢十分诧异,不知自己的主子何时竟有了这菩萨心肠,然他也不敢多问,便下去打点安排了。 卧室中只剩两人,一主一仆,一站一卧。云中傲安排云茂去处理初莲的后事,善待初莲的母亲,并不是因为怕陈玉之的咒骂,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总觉得他要这样做了,惊鹊就会醒过来。 第二日,云侯休沐在家,与一众心腹幕僚商讨立世子之事。今上待云侯圣眷优渥,除特封超品侯爵之位外,许三代世袭为侯,这可是一等一的恩赐,要知道大隆朝开国公侯府即便世袭三代,也是每袭一代降一等,哪有祖孙三代世袭为超品侯爷的。如今老大老二老三均已长成,该是立世子的时候了。 云侯最宠三子,早些年大有立三子云中珏为世子的念头,他一直未立世子就是为等三子长大。奈何府中上至老太爷老太太,下至众心腹幕僚一致反对,皆是因梅姨娘出身不高,品德不显。便连云中珏除夕那日知道了父亲的意思,也直接回绝了。云侯至今还记得,那日除夕夜云中珏被祖父斥责,他为安慰三子,便告知自己要立他为世子的打算。谁知这个孩子,直接拒绝了,只说希望能与父侯一样建功立业,他并无意于世子之位。云侯听罢老怀欣慰,果然这个孩子最像他,生于书香门第却并不迂腐,更难得是懂得自强自立。如今三子文韬武略俱已长成,跟着他历练了这些年,就算不立为世子,以后也大有可为。于是这近一年来,他都暗中观察长子和次子。 已经去世多年的原配夫人姚氏与现如今的侯夫人陈氏,在他心目中地位没有不同,不过都是局势需要而已。自然这两个儿子自生下来他便也没有操过心。先说次子,自小便延请名师教导,学问既佳,且很懂规矩,比京中世家纨绔子弟不止好了百倍。这个儿子虽然他甚少关心,但总算是自小看到大,性子是温厚,只可惜为人少了点机变和权谋。 而长子幼时由老夫人授意,教姚氏的大丫头楼氏养着。养到七岁时,突遭横祸,傲哥儿被人推入月湖僻静处,差点淹死。老太爷大怒,最后查出来那个推人的小厮说是梅姨娘指使的,当时梅姨娘所生的三子云中珏年已四岁。纳梅姨娘时老太爷老太太便不同意,直说她身世不明为人不知礼数,是云侯一意孤行纳回来的。如今又见其对长孙下毒手,气怒之下便要杖毙梅姨娘。云侯自然不肯,一时间侯府鸡飞狗跳,最终云飞扬另辟倚梅园让梅姨娘居住,而云老太爷扭不过长子,气愤难当,决意带着长孙回江州。待到长孙十五才回京。说是回京来参加乡试,实则是回来给云侯施加压力,让其立云中傲为世子。 说实话对长子,云飞扬是愧疚的。云中烁好歹有亲娘照应张罗,又在京中,凭侯府声势,入学请名师结交青年才俊样样便利。而云中傲,唯有祖父陪伴读书。故此长子回府后,他也多次带长子出入达官贵人门庭,不得不说什么样的师傅带出什么样的徒弟,云中傲年纪虽小,却如老太爷一样,为人舒朗有名士之风。他对这个长子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二十四、真真假假 长子和次子这次都参加了乡试,虽还未张榜,早已有初拟的榜单呈给圣上御览了,云候长伴帝侧,自然也知道了。次子素有才名,此次取了第四名,长子素日不显山露水,这次竟取了第二名。第一名却是老太太娘家隔房侄孙——陆?飞。无怪乎两个儿子都拼不过这小子,实实在在是书香门第百年大族之后。云侯小时曾去过江南外祖家几次,每次住不到一天便想回家,实在是陆家从老到小每日必定都读书,便连刚刚说话的娃娃,张口也是“呦呦鹿鸣”,云侯根本找不到可以玩的伙伴。 这次中了第一名解元的小子,便是陆家家主的曾孙子,也是当朝礼部尚书陆相陆令时的孙子。要说朝堂之上谁最最滑不溜手,非陆相陆令时莫许。他原是前朝官员,先帝攻城时他已官拜二品,前朝末代皇帝还曾玩笑说要他女儿做太子妃。便是这样一个深得前朝皇帝信任的人,竟然能在先帝手中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不错,足见此人手腕。大隆朝立国,他是最先表示臣服的旧臣,且出尽家财助先帝重修宫殿,还号召百官以民生为重,不要消极怠工。为了消除先帝的怀疑,他竟要将他膝下唯一一幼女送进道观,还是他夫人哭哭啼啼求进宫来,先帝方知此事,不免觉得他也太小心了。后来这个女儿因着先帝的恩典没有入道观,成年之后陆令时便为他招赘了一个六品小官,这便是陆?飞的父母了。有这样的身世背景和这样的祖父,陆?飞能一飞冲天也不难理解。 再说回弋羽侯府,幕僚们分成两派,有说二公子宅心仁厚的,有说大公子稳重谦和的,两派人数都差不多。云侯自然有自己的思量。 老太太之前曾与他说起过长子的院子不太平,有人指使长子书房的丫头下药。这次又出了楼姨娘的事,云侯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却又不能十分肯定,毕竟陈氏这么多年表现得都十分温和谦恭,便是他如此厚待梅儿,也未见陈氏说一个不字。 到了晚间,云侯正独自在书房中沉思,小厮忽报大公子求见。 才数日未见,长子人便瘦了一圈,云侯不禁大惊,忙问何事。 云中傲“噗通“直直跪倒在地,泣道:”求父侯教教儿罢,儿害了一条性命。“ 云侯闻言更震惊,长子向来为人疏朗,怎会突然如此?心知必是发生了什么事,便命人守好几道门,轻声安抚道:“你慢慢道来。“ 云中傲道:“数月之前,儿差点被一个丫头下药,此事说出来丢人,便也不曾告诉父侯。那丫头当时跑了,后来我便差人暗中细寻,竟查出跟厨房的一个婆子有关联。那婆子只说曾给丫头买药,其他一概不知,我便也当这事是那丫头胆大包天一人所为。此次又发生了姚总管的事,我百般不解,到底是何人设计引得姚总管上西山,父侯你又为何不继续追查下去。回去后我总算想明白了,大约父侯早已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只是不想事情闹到不好收场。因此我便也不打算追究,只查查我院中人便好了。这一查便查出两桩事来。其一,便是那逃跑丫头遗落的一箱衣物里找到一个钱袋,正是我们府中内库专用的;其二,我院中的小丫头鸣蝉曾被陈玉之派到庄子上找过姚总管,待我发现时,鸣蝉已被毒哑赶出府去,我便找陈玉之质问,竟问出一个我不敢相信的人来。” 说到这里,云中傲仿佛已经镇定下来,缓声道:“儿便不是她亲生,也是认了她做母亲,为何一再收买我身边的人来害我?儿真的很伤心,也明白了当日父侯不继续审下去的原因,父侯也是为难。为着父侯为着二弟,为着祖父祖母,也只有悄悄的把这些事自己咽下去,以后警醒点就好了。我便将陈玉之送到庄子上,对外称她病了。谁知她到庄子上不久便真的病了,云茂昨日回来报我说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儿心中实在难受,晚上便做起噩梦。祖父祖母年事已高,众兄弟姐妹也无从诉说,唯有来找父侯。” 云侯听完,跌坐在椅子上,久久未开口。长子一字一句,无不将他心中多日的疑问证实,他真想不到,内宅女子狠起来竟然能到如此地步。 半晌云侯方道:“之前丫头的事,可能并非是你母亲所为,毕竟内库钱袋府里主子大总管都能接触到;再则陈玉之的事情,也有可能是她想拉垫背的胡乱攀咬。不过你做的是对的,这些事不论如何不宜宣之于众。那陈玉之也是咎由自取,你不必为她做噩梦。“ 云中傲低头盯着地面,一字一句道:“儿也不希望真的是母亲,但昨夜儿噩梦吓醒,竟突然忆起儿时落水之事。“ 当日落水,那小厮坚称是梅姨娘唆使,但他只听过梅姨娘声音,并未见她本人。老太爷便让梅姨娘隔帘子说话,竟被那小厮一耳听出。梅姨娘则坚称没有,到如今仍是一桩悬案。 云侯眼中精光一闪,道:“你想起了什么?” 云中傲道:“那时我已七岁,早已知事。有一日梅姨娘不在身边,我便自己跑到月湖假山边玩,无意中听到素筝姐姐在里面与人说话,我好奇心上来,便想去吓吓她们。待我偷偷靠近,却发现里面并没有素筝姐姐,却是母亲身边的王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我正准备离开,却见那男人开口说话了,竟然完全是素筝姐姐说话的声音语气,一点点也差不离。我有些害怕便自己走了,回来也未跟人说起。没过多久我便落水了,之后便被祖父带到江州,这件事早就忘光了。却在昨夜噩梦醒时,突然泛上心头。” “父亲,”云中傲忽然膝行向前,泣道:“母亲为何厌我至此?” “她竟敢如此?“云侯眼底发红,长子说的这样清楚,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月上中天,云中傲方回了鸣鹤轩。 二十五、夜诉衷肠 他径直去了房中,惊鹊仍是昏睡,不过已比前几日好多了。 云中傲在黄梨几边坐下,黯然道:“你此刻若是清醒的,必定会觉得我这样做不太好吧。若不是她几次三番害我,还想要你的性命,我也不愿意现在就对付她——我原是想等我在京中多经营一段时日再看情况的。” 瞧着床上之人仍未醒转,他俊眉拧起,转瞬又想起泉州名医圣手张的话,又放下心来——左右还有两三天她便醒过来了。 事情发展得如此迅速,决意走这步险棋,他也不知是不是有一点私心——他受不了任何人伤害她。他暗暗动用手中势力调查过她的身世,她就像是幼时的自己,身在荆棘却不得不坚强,因为只要他们弱一点蠢一点,便会被环伺的恶狼撕咬个干净。 犹记得九年前,感觉到那个小厮在身后准备推他,他没有躲。七岁,还是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他就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思考,不得不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幸好他赌赢了,他的生命力够强,在水中憋了许久,等到那小厮以为他沉下去了,他再冒出头来拼命呼叫挣扎,终于被楼姨娘派来的人找到了,捡回一条命来。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顺利,他被救回来之后便一直发高烧装着神志不清的样子,毕竟是疼了这么多年的长孙,祖父直接要杖毙梅姨娘。他原本打算等梅姨娘死了,事情闹大了,再“病好”告诉所有人,母亲身边的王妈妈找了个会学人说话的男人进府,梅姨娘是被冤枉的。那时陈氏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父侯对梅姨娘一直很特别,若是知道是陈氏设计陷害梅姨娘,到时为了给梅姨娘报仇,陈氏肯定会被休了,说不定父侯暴怒之下会将陈氏打死呢。 事实证明他的感觉非常灵敏,父侯确实对梅姨娘很特别。让他没想到的是,父侯竟然为了梅姨娘顶撞老父老母,不惜另置别院也不要那个女人死。祖父被气得病倒了好几天。 他害怕了,因为只有他知道,害他的那个人是陈氏,如果不说,陈氏以后肯定还要想招害他。但如果当时就说出来,他人小言轻,又没有证据,更可怕的是连最疼他的祖父母都觉得陈氏是个和善的人。对付陈氏这样的毒蛇,必须一击致命,否则会被缠死。 七岁的人儿,白天装病,晚上整宿整宿的想对策。云中傲到现在还记得,那时的月亮,比今夜的还要亮,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回江州。在自己不能自保之前先离开陈氏的势力范围,江州是祖父的地盘,陈氏的手伸不了那么远。于是第二天他便病好了,借着害怕月湖的由头,缠着祖父带他回老家。 这一去就是八年,陈氏来江州接他们回府之时,他已经能坦然面对陈氏塞过来的两个丫头——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早已不是那个七龄稚童。 回府后千防万防,还是在陈氏手上跌了两个跟头,不过也算大有收获。第一次为解初莲下的药,他夜闯缀梅院,惊动了惊鹊。当时他不动神色,听她侃侃而谈,不禁对这个曾日日在自己面前侍候的小丫头另眼相看,她在对过往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竟能推测到真实情况的十之**,确实聪慧。后来听说了她的身世,更是有同命相怜之感。 就这样日复一日,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竟有了一种温柔的情愫,不希望她知道自己冷血残酷的一面。便连那日救陈玉之,也是因为刚好当时陈玉之着男装,身形与她九分相似,他以为是她落水,来不及想便跳下水去。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细节,竟然后来被陈玉之猜到,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 不过他已给她报了仇,陈玉之固然必死无疑,陈氏这次也要脱一层皮。如果说初莲下药之事陈氏做得还算隐秘,后面西山捉奸一出戏实在漏洞百出,陈氏这次显然是想将他彻底打倒——只要父侯信了,肯定会一查到底,到时他这些年秘密经营的生意多少要暴漏一些出来,不需要多了,只这一点点,他在祖父、父侯面前维持的读书上进君子之风便会被撕碎,到时世子之位不用想了,说不定连云府都进不了。 陈氏以为拉拢了陈玉之,设计得天衣无缝,便能稳操胜券,也没想过假如父侯不信,会不会反过来调查? 所以他今晚就演了一出真真假假的戏,初莲下药、鸣蝉被毒哑、甚至九年前的假山事件都是真的,只是在他的加工下循序递进,将父侯由本来的不欲追究引向暗中调查,父侯现在是将疑将信,等到明天查实了鸣蝉下落、拿住了王妈妈严刑讯问,那这**分便变作了实打实。到时且看陈氏还要如何维持她那伪善的脸面。 惊鹊醒来只觉浑身疼痛,才想起来自己被杖刑了,如今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日,还能觉得痛说明阎王还没收去。她正欲挣扎着起来,却见大公子竟趴在几上睡着了。咦,竟不是在自己的耳房,惊鹊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想不要将大公子吵醒为妙。 待到云茂进来,云中傲已醒转过来,嘱咐了几句,便自去盥洗了。早饭还未用,便被云侯派来的人叫走了。 惊鹊见云中傲已走,便假装醒来。云茂一见,便欲去禀告大公子。惊鹊慌忙叫住他,讯问当日之事,待听到姚总管触柱楼姨娘入了家庙,不禁黯然。云茂见她行动不便,便叫来新进来的丫头虫儿帮她。 惊鹊坚持要回耳房,云茂拧不过她,只得指挥着虫儿扶着惊鹊回耳房,自己便去找张圣手——大公子交代如惊鹊醒了,第一时间要去请张医师过来看看的。 张医师约有五十来岁,身边还跟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是他的女儿也是徒弟。他便让女儿给惊鹊看了下外伤,听说都已结痂,便道性命无忧了。开了几幅药,便带着女儿回去了。 二十六、得偿所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云侯叫云中傲过去,正是为了昨夜云中傲所说。原来云侯已连夜着人寻回了鸣蝉、锁了王妈妈。鸣蝉虽被毒哑,但耳朵没聋,吓唬了几下,便点头招了自己替陈玉之跑腿,去找姚总管的事。王妈妈也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没用刑前哭天喊地,用了刑便全招了。 原来当年陈氏生了二公子,便瞧着大自己儿子一岁的云中傲各种不顺眼,奈何老太太和楼姨娘看得紧,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不久云侯便先后纳了阮姨娘、梅姨娘。那阮姨娘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所幸连生了两个女儿。而梅姨娘除了脸还可看看之外,言行举止与村妇无异,却不知为何云侯跟着了魔似的喜爱,进府没多久就诊出有孕,早产生下了三公子。自此云侯简直将梅姨娘母子宠上了天,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爱护。侯夫人陈氏心头漫起了浓浓的危机感,在立世子这个事情上,前头原配留下的嫡长子名正言顺,而老三虽是庶出,生母却是宠妾,照云侯那个宠法,世子之位给了老三也不无可能。为扫除自己儿子承爵道路上的两大绊脚石,她可谓绞尽脑汁,多方打探。终于在那年找到一个异人——原本是个草台班子唱戏的,被王妈妈的兄弟无意中发现竟能模仿他人说话,陈氏便着人把他带进侯府,先是让他学丫头们说话,果真是非常想,不看相貌的话根本听不出来是假的。 梅姨娘被云侯特许是不用来早晚请安侍候的,很少能见着人,于是陈夫人便以洒扫的身份把那个戏子安排进侯府,尽量让他多碰到梅姨娘,观摩梅姨娘说话的语气语调。半年后不仅仅梅姨娘的,便是府中大大小小的丫环管事媳妇婆子,这个戏子都能信口说来,惟妙惟肖。云中傲在假山中见到的那一次,正是那个戏子在王妈妈面前卖弄。等陈氏决定行动的时候,事先找好的小厮便立在屏风前,屏风后的“梅姨娘”威逼利诱他去害大公子。那小厮行事懵懂,真个以为是梅姨娘叫他去的,被抓住之后便一口咬定是梅姨娘指使。 后来的结果陈夫人并不太满意,大公子没死,梅姨娘也没被杖毙。不过也还算有点效果:云中傲被带去江州,她眼不见心不烦;另一边,云侯跟老太爷闹翻,导致梅姨娘偏居一隅,她那个儿子也不受祖父母疼爱,立为世子的可能性也降低了好几成。 事情过后,这个戏子自然是让王妈妈去处理掉了。 这是个绝妙的计策,若不是云中傲无意中探听到那一幕,别人如何能想得到竟还有如此精妙的借刀杀人之计? 云侯听完之后脸色铁青,回书房之后便急招长子。 云侯道:“你昨夜所说之事,我已有决断。如今边界不稳,诸侯王多有异动,圣上需要人心稳定。陈氏兄长如今守卫京都,我若是休了她,她兄长定不会善罢甘休。若因此事跟我龃龉,只怕不利时局,累圣上忧心。我儿要了解为父的苦心。” 云中傲忙道:“父侯决断,儿无异议。但请父侯不要将此事告诉二弟,以免二弟伤怀。” 云侯继续道:“你受了这些苦,还能顾虑到烁儿的感受,实在难得。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你白白吃这些苦,陈氏那里,我也不会就这样算了,总归让她以后不敢再害你和你梅姨娘。” 云中傲口中称是,便欲告退。 云侯忽开口道:“听说上次冤枉了你身边的一个丫头,昏迷不醒被你带了回去,如今怎样了?” 云中傲垂眸应道:“已有好转,这两日应该会醒。” 云侯叹道:“无辜受累,也是可怜。不过你若是对她无意,还是不要过多照顾,此次乡试你取了第二名,为父等榜揭之日便要为你请立世子,这个节骨眼上不要让朝里那些老顽固揪到什么小辫子。” 云中傲淡淡道:“儿受教,定会注意分寸。” 竟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话,看来长子是对这个丫头有心了。云侯心中默叹,挥挥手便让云中傲回去了。 云中傲回到名鹤轩,却不见了惊鹊。云茂将惊鹊醒来、医师诊断、回耳房之事一一细禀,云中傲也没多说什么,自转身去了晔华楼。不过云茂却瞥见他家公子嘴角一丝清浅的笑意,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接下来几日,惊鹊自有虫儿照顾休养,大公子也未曾来找过她,倒是云茂跑来好几趟,送了些名贵的花胶虫草。 终于到了放榜的日子,京中一片沸腾。茶楼酒肆,文人士子,还有不少勋贵子弟都在议论纷纷。一会有人说:“没想到陆相的孙子竟中了头名解元,平时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才名嘛。”一会又有人说:“弋羽侯府才不得了,侯爷长子取了第二名,次子第四名,文曲星都投胎到他一家去了。”“这你就不知道了,侯府老太爷当年就是一朝名士,只不过到了侯爷这一代,弃文从武,追随当今圣上立下赫赫功劳,便建起了这偌大的侯府。他们家本来就是读书人家,公子们身上都流着能做锦绣文章的血脉。” 与外面的热闹相比,大隆朝第一侯夫人陈氏的院中却一片死气沉沉。那夜王妈妈被带走后便再也没回来,陈氏心中不安着人去问,问的人也一去不回。到了晚间,甚少到她院中的云侯却冷着一张脸来了。 陈氏心中只打鼓,她心中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应该疏忽大意,将鸣蝉留在人世,还有王妈妈也是知道西山的事的,应该让她先出府待段时间——陈氏以为是西山事件,侯爷疑心到她头上了。 却不料从侯爷嘴里冒出来的,却是九年前那一段公案。陈氏脚一软,瘫坐在地,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半晌之后方清醒了些,含泪问道:“侯爷从哪里听来的诛心之言?我自知人笨嘴拙,管侯府这些年,出了这么些事情,实在不配做一府主母。但这些真不是我做的啊,我也有亲生的一儿一女,如珠如宝的教养着,绝不会干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二十七、世子之位 云侯冷笑道:“我原也不敢相信的,不敢相信一直娴静和善的夫人,背后竟是这样一副歹毒的嘴脸。“ 陈氏哭喊道:“侯爷冤枉啊,我管家这些年,也得罪了不少人。这定是有人背后想害我,侯爷明察啊。“ 云侯不耐烦道:“别跟我喊冤枉了,来人,带她们上来。“ 陈氏不哭了,眼睛死死盯着厅门口,丫头早就已经退下去了,外间都是云飞扬的亲随。第一个进来的是王妈妈,鼻青脸肿,也不敢看陈氏,只低着头跪在厅上。再进来的却是一个男人,陈氏一见魂飞魄散——正是当年那个戏子。 陈氏转头死死盯着王妈妈,心中暗恨:她早就让王妈妈处理掉,为何到现在这人还活着。 云飞扬道:“你让这婆子将他杀了,却不料这婆子倒在外面把他养了起来,两人合伙做些诈骗人钱财的活计。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陈氏此时反倒不哭了,从地上站起,擦擦眼泪道:“如今我说什么侯爷也不会相信了,侯爷若是要休我,我便一头碰死在这里。“ 云侯摆摆手,便有人进来将王妈妈二人带了下去。云侯道:“这点你不必担心,看在烁儿和心儿面子上,我不会休你。但若是你再敢耍手段陷害傲哥儿或者梅姨娘,你看我还会不会留你?到时我不仅要休你,还要将你的丑事上报朝廷,与你兄长在圣上面前分说。” 陈氏听到云侯不会休妻,心中一松,好歹烁哥儿心姐儿不会有一个被休的娘亲了。 还没等她放松片刻,又听云侯道:“我已拟好请立傲哥儿为世子的折子,望你以后能好好待他,否则我百年之后,不知他是否能容你。”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夫人的心中顿时一片黑暗,她苦苦经营了十几年,不就是为了烁哥儿能成为世子吗?如今她要怎么办? 放榜之后几日,弋羽侯府门庭若市,二位公子名列前茅,自然贺者如云。陈氏强撑着与贵妇官眷周旋,心中十分担心桩桩丑事被抖落出来,后来见云侯并无动静,便连老太爷老太太见了她都如往常,她方才放下心来。 过了今日,朝堂之上,云侯便上了折子,要立嫡长子云中傲为世子,圣上自然无不准。朝中同僚暗暗纳罕,云侯最宠三子,往日不立世子隐隐有待三子长成之意,除了三子,还有二公子,文采不输大公子,且其舅也是圣上倚重的将军。却不知为何,到今日云侯要将世子之位给那位母亲早逝、外祖家也不显的大公子。 朝堂上的新鲜事,自然随着散朝传遍了京中,可说是几家欢喜几家忧。姚府老太君听大儿子禀了这一消息,不禁老泪纵横,这是为外孙高兴,也是为姚府高兴。当年云老太爷和她家老爷一朝为官,十分相契,便结为了儿女亲家,谁知女儿命薄,生下外孙便早早离世,女婿很快别娶,自家老爷也因病去世。因着傲哥儿小时候差点溺死,老太爷跟女婿闹翻,带着傲哥儿去了江州。可怜她这老婆子七八年没见着外孙。后来傲哥儿一回来便来了侯府看望她,光孝顺她不说,还带契着自己的两个孙子拜师寻友,谦哥儿这次更是中了乡试第七。原本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自老爷去后姚府渐渐没落,现在孙辈上来了,更让人激动的是傲哥儿立了世子,姚家复兴有望了。 再说虎贲将军府,陈横正与夫人沈氏说道:“此时大有蹊跷,妹子不知道有多想烁哥儿立为世子,如今竟立了老大,妹子也没来我这。你若无事,便去侯府走一趟,问问清楚。”沈氏依言,便到了弋羽侯府,陈氏顾左右而言它,并不说发生了什么事。这叫她怎么说,她大哥为人直率,要是知道了那些事便是再疼她,估计也不会帮她。 与陈氏同样懊恼的还有隔墙倚梅园的女主人。此刻梅姨娘正当盛怒,摔碎了架上的几个珍稀摆件,小丫头们早躲了远远的,不敢往前凑,厅中除了梅姨娘就只有江总管和杜鹃两父女。 江总管劝道:“你又何苦发这么大的脾气,日子还长,此事还大有余地。” 梅姨娘道:“若是别的倒也罢了,珏儿竟不懂我的一片苦心,云飞扬都答应要立他为世子,他竟推却了,真真是要气死我了。” 正说着,缀梅院的小丫头来报,说是公子回来了。 梅姨娘立即命小丫头将人叫过来,杜鹃忽上前道:“夫人,珏儿只是一时糊涂,你可别当真责罚他。” 梅姨娘扶着杜鹃,叹道:“珏儿那样对你,亏你还为他说话,真难为你了。你放心,今日我定要让他应承下来。” 杜鹃低下头羞涩一笑,心中还是忐忑:那日她并未告知珏儿,便私自将惊鹊的身契给了大公子那边,此后便日日担心,怕他回来怪罪。等珏儿真回来,知道了这回事也并没有恼,却待她比以前更冷淡了。前几日姑妈跟侯爷提出要将自己放到珏儿房里,侯爷并无不可,珏儿却冷着一张脸回绝了,把姑妈气个半死。今日再提估计也不会顺利。 不多久,云中珏便到了正厅。一路走来,院中的小丫头看到无不脸红,实在是她们倚梅园的三公子长的太好看了,便是这般冷然走过,也能令人怦怦心跳。 待见过了礼,梅姨娘便开口道:“你父亲原本嘱意立你为世子,被你推却了。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云中珏道:“不为什么,我不想罢了。“ 梅姨娘显然动了真怒,喝道:“你身份贵重,怎做出如此任性之事,你可对得起……“ 话未说完便被江总管一声干咳打断。 梅姨娘恨道:“且说杜鹃的事,你到底答不答应?” 云中珏神色未便,道:“母亲也知我身份贵重,姻缘岂能儿戏?“ 梅姨娘道:“自然不是让你娶杜鹃为正妻,不过是让你在你身边服侍你罢了。“她后面还有话未说完,杜鹃虽说不能嫁珏儿为妻,但一定得是第一贵妾,以后自然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 云中珏哂道:“母亲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定,若无事我便去了。“说完,并不离三人,迈腿走了。 杜鹃脸上一片惨白,梅姨娘更是气得唇角颤抖,江总管望着远去的少年身影,暗暗下定了决心。 二十八、除夕夜遇 惊鹊自醒来之后,便一直在休养,云中傲并未让她当值,每日都是自己在温书,为来年春天的会试做准备。 这些日子最累的人便是云茂了,从公子乡试到西山出事再到为惊鹊延医问药,一件接着一件,姚总管出事,公子最能倚重的也便只有他了。于是这些日子他忙得跟陀螺一样,不过总算一切努力没白费,公子如今已被立为世子,如果会试顺利,殿试入了前三甲,接下来必定会与实权世家联姻,到那时世子之位便是牢牢稳住了。 只是有一点变数,那便是公子对惊鹊的态度,让云茂实在琢磨不透。不过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管主子的事情,那点为杜鹃担忧的念头,才生出便被他掐灭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侯府众人倒都相安无事,至于这表面的平静下各人都有着怎样的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惊鹊早已休养好了,便又同往常一般当起值来。大公子如今已立为世子,算如愿以偿,她却不知自己的愿望何时能达成。 临近年关,云中傲常常不在府中,惊鹊猜想多半是跟以前姚总管经手的生意有关,不过她也深知这些是不该她知道的,故姚谦姚让有时来寻不到人,她都拿别话遮了过去。姚家这两兄弟也蛮有意思,姚谦是长房庶子,但为人沉稳风度翩翩但像是正宗嫡子,姚让是二房嫡子,然插科打诨讨好卖乖最有一套,不过这两兄弟倒感情好,到哪都一起。 又是一年除夕,大公子身为世子,与云侯朝中恭贺还未回,惊鹊看过了雨儿,便一人沿着月湖往回走。因前几天才下过一场大雪,月湖冰冻尚未完全消解,惊鹊小心踱步。她抄近路不过是不想遇到府中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已。今夜却不能如她所愿,小径深处传来一阵说话声。 随风飘来的却是一个女声,带着哭音低道:“你为何要对我如此无情,我知你身份高贵,我也不图名分,只想在你身边伺候你。你为何要让我爹将我调走?” 这声音虽哀怨却也含着一股子质问的语气,惊鹊一下子便听出是谁,只是为何她为何不在倚梅园待着,跑到这边来了。 但不管是为何,惊鹊心知不能再动了,只得原地站着,看向月湖湖心。 站了半柱香时光,惊鹊腿都麻了,除了杜鹃哭哭啼啼,却听不到其他人说话,但从杜鹃的一连串话语中,惊鹊知道三公子定在里面。大概是杜鹃因何事激怒了三公子,被赶出了缀梅院,如今到这里来堵三公子要说法来了。 忽听杜鹃恨声道:“我一心一意对你,我不信你就没有知觉。如今这般对我,我不是我爹,我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不过你自己又是什么呢?不过是侯爷看在姑姑面子上……”话还未说,就似被人截断了。 只听一个男声道:“都是我看管不力,公子莫怪,我这便带她回去。” 另一道清淡声音响起:“江叔,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次便罢了。你们既然让她知晓了这些事,便应当好好看住她。若有下次,便是我想饶她,司马先生也不会罢手的。” 江总管忙应了,便扛着晕过去的杜鹃遁去了。 惊鹊真未料到今个除夕竟又在这月湖边遇到三公子,还听了这样秘辛的事。她不知三公子走了没,又想起往年之事,索性就一直等着,直等到两腿全麻快支持不住,便试探着用手拉了一下树枝桠,见前边并无声响,心知三公子应该已经走了,便放下心来。 待回到晔华楼,世子已经先回来了,看她一眼道:“今朝天气寒冷,夜间更甚,你若要出去,应多穿件袄子。” 惊鹊低声应是。云中傲便不再看她,却叫云茂备好车马,说要出去。 惊鹊熄了灯,锁上门,正欲去耳房,却见云中傲去而复返,正站在楼前树下。见她出来,复叹了一声,云茂便上前叫惊鹊也同去。 京中除夕自是热闹非凡,马车从侯府驶出,惊鹊坐于车中下首,只听见外面锣鼓喧天,便不看也知道定是十分热闹的。 喧闹声渐渐不闻,外面云茂正跟守城士兵出示令牌,不久城门便开了,竟是出城了。 又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几多时辰,道上除了车马前行发出些声响外,竟再无一丝声音。惊鹊心中疑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见云中傲正阖目休息,也不敢出声。车中燃着小暖炉,倒不十分冷,不知不觉惊鹊也坐着睡着了。 不知多久,马车停下了,云茂在外面低声回话,云中傲也已醒了,先掀帘子下去了。惊鹊连忙也随着下了马车,只觉一阵冷风吹得毛孔都揪起来了,却是来到了一处庄子,看上去也没几户人家,显得有些荒凉。 云茂从马车后面拿出一件披风,递于惊鹊道:“天冷,你先披上吧。” 惊鹊一见那玄色披风便知是云中傲的,怎敢接手。正推辞间,走在前面的云中傲停顿下来道:“今夜出来的急,你也没多穿件,你便披着挡挡风,若是吹着生病了,难道还要我伺候么?” 他这话意有所指,惊鹊一下子便想到之前昏迷的那段日子,听云茂说来确实是麻烦了大公子不少,如今听他这样说,便只好接过披风披在身上,别说确实是暖和多了。 庄头早已迎出来了,低声道:“世子,您来了,楼姨娘都念叨一晚上了。” 云茂问道:“情形如何?” 庄头摇摇头:“世子请的几位名医都来瞧过,都说情形不太好。今日竟是更严重了,从早上便粥米未进,一直昏迷。我熬了人参汤,跟老婆子两个勉强给姨娘灌了几口,方才醒转。” 云中傲不语,人早已进去了。云茂和惊鹊忙跟了过去。 却见一间收拾得颇整洁的小屋中,火笼烧得暖融融。床上正歪着了一个妇人,惊鹊看过去正是楼姨娘,只是几个月前还是温和健康的一个妇人,如今瘦得皮包骨头,瞧着竟是要下世的光景了。 兴许是来人的动静,惊动了楼姨娘,她睁开眼睛,瞧见云中傲,眼中突起了一丝光亮,声音微弱道:“傲哥儿,你来啦?” 云中傲三两步上前,握住了楼姨娘的手。身后云茂将惊鹊拉出,将门掩了。 二十九、姨娘去世 屋内云中傲早已跪在床边,楼姨娘要拉他起来,无奈没有力气,只得口道:“哥儿,你这如何使得?” 云中傲道:“姨娘为了我,这些年吃尽了苦,我为何不能跪。” 楼姨娘道:“这都是我该做的,当年若不是小姐收留,我早已饿死在逃荒路上。小姐去后,便是老夫人不提,我也不会丢下哥儿不管的。” 云中傲悲道:“姨娘且放宽了心,从今往后苦日子便都过去了。“ 楼姨娘叹道:“哥儿,我怕是不中用了。如今侯爷已立了你为世子,我也可放心去找小姐了。“ 云中傲跪在床边,低低道:“姨娘只管放心养病,不要说这些胡话,想要吃什么只管告诉我。“ 楼姨娘心中一动,勉力坐起来道:“说起来姨娘确实有一幢心事放不下,我往年与姚成……“ 云中傲道:“姨娘,姚叔走之前便已告诉了我,他让我别怪你。我怎么会怪你呢?若不是为了我,你早已嫁给了姚叔,不必像如今这般……” 楼姨娘泪漫上眼眶:“我们的命都是小姐给的,只可怜小姐命薄……我只说要照看你,让他另找媳妇。谁料他竟不肯,只苦苦等着我,又过了五六年,人心肉长,我见他自苦,我心里也不好受,一时心软竟做了糊涂事,是我害了他。若是我狠狠心,他恐怕就会忘了我,也就不会轻易掉进夫人的陷阱,丢了一条命。“ “如今我也没什么牵挂,却有一点私心。终归是我对不起他,若死后能跟他葬在一处,也好似能长长久久的陪着他。“ 云中傲垂首答应了。 第二日天还未凉,惊鹊便听说姨娘大不好了,云茂急急来叫她过去,等到了楼姨娘房间,世子早已在了。 云茂将庄头和婆子都带了下去,世子唤了惊鹊到床头,竟拉着她一同跪下了。惊鹊讶然,但瞧着楼姨娘的光景,心中也甚伤悲,便未出声。 楼姨娘睁开眼,看见跪着的两人,似恍然见着了年少时的光景,那时小姐允了要将自己配给姚成,两人高兴坏了,双双给小姐叩头。眼前光亮越来越暗,嘴角却漾出了一个微笑。 时光似乎凝固了,惊鹊低声道:“世子,姨娘已经去了。” 半晌也未听见云中傲的回答,只是他的右手握着她的左手似乎更用力了一些。 此时天光已大亮,云茂已指挥庄头众人搭起了灵棚,一面派人赶去侯府报信。 侯府老太太收到消息,想着楼姨娘这些年的好处,不免伤感了半天。因是大年初一,这人要是弄回来难免不吉利,便应允了世子,将楼姨娘就葬在庄子上。老太爷跟云侯都不甚在意,自然无不可的。 转眼就到了夜间,惊鹊瞧着世子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又想起往日楼姨娘的可亲,如今骤然没了,心中也不好受。 三人在庄子上待了七八天,一应事务都是云茂跑进跑出操办,待过了头七,便都回了侯府。 惊鹊暗里瞧着,自回了府中,世子便又似从前般读书交友,跟庄子上的哀戚判若两人。便是其他人,也没有来问楼姨娘的事,竟好似侯府中从未有过这个人一样。 只是自庄子上回来之后,世子仿佛对她更随意了些,有几次竟让她扮了男装,带着出去了几次,惊鹊心知这样是找不出她父亲的,却不得不表现得兴致勃勃,回来后对见过的每个年纪较大的云府世交、官员都要了解下籍贯等等。 这一日主仆二人下晌从戴成方处回来,云中傲吃了些酒便回鸣鹤轩休息了。惊鹊刚换了衣裳,便有小丫头来找,说是夫人让过去一趟。 惊鹊心知侯夫人怕是按捺不住,想从自己这边下手了。本来大公子的外祖家已然家道中落,二公子却有个虎贲将军的舅舅,云侯虽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但实际论起来这世子之位还是二公子更有把握一点。却不料侯夫人连番失手,被大公子抓住把柄痛击,引得云侯震怒,请封了大公子为世子。但侯夫人筹划多年,岂能就此甘心?本来自己和初莲雨儿等人进府就是侯夫人自己布置的棋子,这次恐怕是要来个绝地反击了。 陈氏瞧着眼前出落得美玉无瑕的姑娘,不禁想起了陈玉之,怪不得陈玉之恨她入骨。略顿了顿,便笑道:“起来吧。” 惊鹊闻言起身,之后陈夫人又问了几句世子的读书作息之类,便放她回去了。 到了晚间,云中傲忽放下书,问惊鹊道:“今日她叫你过去了?可说了些什么?” 惊鹊一一回禀。 云中傲皱眉道:“她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今后你不用理她。“ 惊鹊沉默不语。 云中傲凝视她半天,忽道:“你别着急,你给我些时日,便是京官里没有,说不定你父亲是外放到地方去了。待我殿试过后,必定要拜访吏部官员,有机会便查一查各地官员档案。“ 惊鹊心知父亲并不在官员档案中,却不能将实情告知云中傲。嬷嬷去世前将父亲与母亲相识种种都说把她听了,父亲临走时曾言说自己是京中王爷。当初听闻弋羽侯府招人,她才设法带着雨儿进了侯府别苑,原指望侯府是豪门大家,定有皇亲国戚往来,自己也可于其中便宜行事,寻觅亲父踪迹。谁料侯门里波谲云诡,自己差点成了炮灰冤死鬼,故此行事更加小心,也十分庆幸当初她只跟云中傲说父亲是赶考书生。如今她更加不能说了,实因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冒昧说与他人知道。 云中傲见她半天未说话,叹一口气道:“你且放宽了心罢。“ 此后侯夫人隔三差五便着人来寻惊鹊过去,拿话试探拉拢,惊鹊只做不知,都拿话岔了过去。陈氏暗恨,心道这鬼丫头果真比之前几个口风紧,难怪会得老大的青眼。 不过对付一个小小丫头,侯夫人并未觉得有多困难,她那表妹雨儿,如今正在侯夫人这里当差呢。 因此陈氏渐渐话中带话,暗拿雨儿威胁惊鹊。 雨儿背地里只叫惊鹊别管她,她可不想坏了小姐的大事。惊鹊却安慰她道:“她这样拉拢威胁,正是我想要的呢。若不是怕她起疑心,我早主动来找她了。“ 三十、愿者上钩 雨儿问是为何。 惊鹊笑道:“我们进侯府,不过是为寻着我父亲。世子那里能寻着是最好,若是夫人这边也能借条路,自然事半功倍。”侯夫人时常交际往来者皆是世家贵族,王府自然也是有来往的。 惊鹊见雨儿不甚明白,也不多说,只笑着让她不用多心。只是忽的惊鹊想到那夜世子所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细想了会却又似没什么不对,便摇摇头不再去想。 这一日侯夫人摒去左右,让贴身大丫鬟碧玺守门,留了惊鹊在房中说话。 陈氏眯眼瞧着跪在地上的惊鹊,好整以暇道:“你们进府也有一年多了吧,我记着还是前年我从江州把你们给带回来的呢。“ 惊鹊道:“奴婢姐妹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都是夫人的恩典。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夫人若有什么吩咐,惊鹊都会照做,只是……” 陈氏见惊鹊果然聪明上道,便忙问:“只是什么?” 惊鹊将头低下,不敢去瞧陈氏。 陈氏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听说去年你手上,都是在傲哥儿房中养伤,可是真的?” 惊鹊羞红了脸,点了点头。又急急抬头道:“求夫人千万莫告诉老太爷老太太,否则奴婢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陈氏证实了此事,心中暗喜:看来老大是真的将这丫头上心了。若是将事情告诉了老太爷老太太,要么是将这丫头打死,要么是直接给了老大。这两种于她都没有什么好处,不如留着慢慢设计,说不定这番便成功了。 想罢便笑着让惊鹊起来,道:“那****误听了毒妇的鬼话,竟伤了你,我心中一直不安,幸亏傲哥儿心细妥帖,替我好好照顾了你。你放心,此事我不会跟老太爷老太太说的。” 一面又想到,惊鹊这丫头貌美聪明,又一心只靠着老大,从不曾来自己这边投诚,如此便能解释为何老大独独钟情这一个了。瞧这丫头的模样,对老大也是有情的,如此一来,倒要好好设计设计了。 陈氏因被云侯申斥厌弃,又被云中傲夺了世子之位,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云中傲在江州有老太爷护着,回侯府年已渐长,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害其性命。原本她着人蛊惑初莲,先坏了老大名声,想等初莲收了房,她有了把柄,便可让初莲只能听命于她,到时再慢慢想法除了老大,只可惜功亏一篑。如今这个惊鹊,如若是要她对老大不利,估计是宁死不从的。惊鹊刚刚的话里,便是明显透露出这个意思了。看来得另想主意。 想着这一层,陈氏便说道:“我知你担心什么。外人传的怎样,我都不放在心上,若是傲哥儿也是这般想我的,我只能求侯爷休了我了。”说罢竟滴下泪来。 惊鹊忙劝道:“夫人,世子并未有任何猜疑,是奴婢想多了。” 陈氏拉着惊鹊的手道:“傲哥儿脾气倔强,向来也不和我亲近,我也躲懒,难免疏忽了些,致使他房中出了那些魑魅魍魉。如今实话儿跟你说,实在是我怕你也跟她们一样,故之前才说些狠话,却不料你是最为他着想的一个。前儿老太太还说小陈姨娘送到庄子上了,要另选个妥当人贴身伺候。如今我见你便十分好,又兼哥儿这般喜欢你,回头我便同老太太说,把你放到哥儿房中。” 说罢去瞧惊鹊的脸色,果见她又喜又羞,倒又美了几分。 陈氏又道:“鹊儿,如今我也不拿你当外人,我近来正为傲哥儿的婚事烦恼,他亲母去得早,可不得我来张罗。只是他在江州这么多年,且现如今也不常来我这里,我不知他心意如何,你常伴他左右,可有什么好主意?” 惊鹊脸色急转,陈氏复又叹道:“今个我才知道,我们傲哥儿原是喜欢你这样的,只可惜你没托生在哪个太太肚子里,否则我定让傲哥儿娶你进门。” 惊鹊含泪道:“是惊鹊没有福分,不敢作此肖想。” 陈氏替她拭泪道:“我的儿,你也别哭了,虽是不能做正头夫人,但只要傲哥儿一心待你,世子夫人也越不过你去。当然,咱也得好好相看相看,寻个知书达理能容人的,不然你以后的日子恐怕难过些。” 惊鹊收住眼泪,惨白的脸上表情凝重。 侯夫人见火候已到,便放她去了。 这边云茂得了消息,便直到云中傲处,将大致对话内容一一回禀,只等云中傲作何处置。 却见云中傲闭上双眼,道:“我知道了。” 云茂不知何意,陈夫人这般不怀好意,煽动惊鹊,一是对世子将来的婚事不利,二是惊鹊生了此心,实在辜负了世子。照说只这两点,惊鹊以后也不应当再放在世子身边了。 云茂欲再问,云中傲睁开眼,摆手让其退下了。 他心中岂能不知惊鹊此举意欲何如,不过是跟那老妖婆虚与委蛇罢了。她若是如此浅薄之人,又怎能在他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他又怎会费尽心机去筹谋与她的将来?若是她真有一丝嫉妒,于他反而是一件幸事。 农历二月二,正是百花生日,天气渐渐回暖,两年一度的京中盛宴又将在安国公府拉开序幕。 老安国公是从龙之臣,一柄板斧打天下。他儿子程平轲却并未继承他的勇武善战,反而是个养花酿酒的好手,府中奇花异草不计其数。程平轲为人幽默诙谐又知情识趣,常常领着夫人到宫中请安,很得得太后的喜欢,因此老安国公死后不仅顺利袭了爵位,且盛宠不衰。夫人叶氏性格也极爽朗,生的三个儿子,个个是吃喝玩乐的好手,跟京中勋贵世家皆有交情,故此每两年他家的百花春宴成了京中一大盛会。 弋羽侯府自然也是早早便接到了帖子。陈氏告知了惊鹊这个消息,嘱咐道:“百花春宴虽名为赏花,实为赏人。皇亲国戚、权臣世家的名媛闺秀不知凡几,少年郎们更是趋之若鹜,更有各府夫人为儿觅媳为女觅婿的。傲哥儿新立了世子,自然是其中第一等的少年郎,不知道要被多少夫人看中,你且想办法一同前去。” 三十一、百花春宴(一) 陈氏虽则被训斥,然云侯爷为了侯府脸面并云中烁的前程,并未在外宣扬陈氏的不是来,只略微在老太爷老太太处提了一提,这两位人老成精,心中知道脸上一丝不显,故陈夫人只当他们不知,尴尬了两日便又如往常一样出门交际,这次便让她听着了一个消息,不禁有些心急如焚起来。当今圣上膝下唯有俩女俩子,长女清音公主乃先皇后所出,早已远嫁凉州节度使,次女清阳并太子俱为楚皇后所出,姐弟二人都未婚配,余下一个小皇子乃郑妃所出,如今尚在襁褓中。太子妃之位自然不是楚家便是太后母族,旁人不用肖想。清阳公主早已适龄却未定下婚事,照说清阳公主的条件是当今隆朝独一份的,美貌不用说,再者是正宗嫡出的金枝玉叶,外祖是当今太师,弟弟是未来君王,这尚主就譬如迎回一柱定海神针,可保家族几代荣华富贵。然而正是因条件太好,公主眼光太高,相貌不是顶好的不要,家世略差的不要,没有才名的不要,年龄太大的不要,一圈圈挑下来便错过了光阴,如今公主已十八了,楚皇后急了,此时凭空掉下个云候世子,正好吻合宝贝女儿的要求:相貌顶清俊,一品侯府的家世,刚取了乡试第二相当有才,年龄也刚刚十七,前几年因他人在江州,皇后也不知云候有这么出色的儿子,现在知道了自然不能放过。当然先得让女儿过目下,百花春宴便是好机会。楚皇后行事张扬,消息就是被几个常入宫闱的诰命夫人传了出来。 陈氏听到了这个消息如何不急,她本打算给烁哥儿找个有力的岳家——以烁哥儿的人品文章家世这不难办到,再设计给云中傲娶个家世不显的,到时烁哥儿有岳家撑腰,且看侯府爵位鹿死谁手。却不料楚皇后想来横插一竿子,云中傲已得了世子之位,若再让他尚主,侯府爵位定是他囊中之物,她到哪里去给烁哥儿找个家世比公主还好的媳妇,到时这偌大侯府将再无她母子三人立足之地。这次定不能让公主瞧中了老大,她虽是侯府主母,却也是继母,身份尴尬,是不能从她这边传出什么老大宠爱丫头的话,一者别人不是傻子,二者云侯的警告也让她十分忌惮。故此她才叮嘱惊鹊暗中随之前往,到时是成是败,且看这丫头的了。 且说惊鹊回了晔华楼,心中自有计较。 她自然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往年六王爷携王妃也曾多次驾临百花春宴,六王妃体弱多病,平日里甚少出来,唯这春宴,皆因六王妃与安国公夫人叶氏是闺中密友,故此十次倒有七八次要到的。六王爷敬爱王妃是出了名的,自然也会一同前来。 到了夜间惊鹊不免鼓起勇气,向世子请求。 云中傲放下书卷,脸色淡淡,只拿眼看着惊鹊,却并未说话。 惊鹊见他脸色冷峻,心中惴惴,忙道:“若是世子不便,那我便不去了。原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情。“ 云中傲脸色渐渐缓和,道:“也不是不能去,到那****不要跟在夫人后面,还是男装打扮,随侍我左右,真有万一,我也有法子应对。” 惊鹊欣喜不已。 到了那日,陈氏一早便领了云氏三姐妹坐马车先去了。云中傲、云中烁、云中珏则是先去则是骑马结伴而去。 安国公府邸在京中,但春宴却是在京郊的园子里举办的。待三人到时,早已有不少少年子弟先到了。 穿过园子前边的高楼广厦,后面便是占地极大的园林了。但见奇花异草,蝶飞燕舞,亭台楼阁掩映在繁花绿树之间,更可喜的是越往深处,竟有小山丘蜿蜒起伏,林中泉水叮咚,颇有曲径通幽之妙。 惊鹊扮作小厮,随着云中傲入了前厅。因各家父辈众人要等到散朝之后才到,各家夫人小姐早已被迎入园内,因此前厅俱是打马而来的少年儿郎。 云中傲与戴成方等一一见过,众人本商定一起入园。却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原来今日圣上得知安国公府要举行百花春宴,竟格外恩准提前散了早朝,这真是天大的脸面,安国公的小厮早一溜儿回来报喜信了。 戴成方道:“这国公府如今真是鲜花着锦之势,只是因这便散朝,实在……” 云中傲打断道:“春为万物生发之始,农人耕种,四野清平。这偶一为之也是圣上体恤朝臣。“ 戴成方知是自己失言,便顺着岔开了话题。 一时间有不少下朝的大人往这边来了,云中傲欲同姚谦去问候舅父,回头见惊鹊眉眼间有倦意,便说道:“我跟谦弟去那边一会,你累了便找块溪石歇歇,只不要走太远。我去去便回。” 惊鹊确实有些疲乏,但想着自己一个小厮,这样大喇喇的坐在路边并不太好,便转过一处比较隐蔽的树丛中坐下稍事休息。 约莫此时众人都在前厅,这条小径上倒没多少人经过。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惊鹊便欲起身,忽闻一阵女声传来,惊鹊一惊,一时间倒不知是起还是不起了。 只听那女声怒道:“不是说人刚刚往这边来了么?莫不是程三郎骗我?” 另一人道:“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是不敢欺骗公主的,或是人从别的道走了。” 惊鹊暗暗惊诧,也知此时更不能出去了。当今皇家人丁不旺,圣上膝下只有两位嫡出公主,清音长公主乃先皇后所出,早已出嫁,如今随夫婿远在凉州,那眼前这一位便只能是楚皇后所出清阳公主了。戴成方等素日闲谈中,偶然提及这清阳公主,因皇后骄纵,圣上也不太管,竟是十分暴烈强势的脾气,眼光也奇高,所以虽如今早已是适婚年龄,但京都子弟无人敢接手。都说保不准今春殿试过后,皇家要选个顺眼的给清阳公主做驸马了。惊鹊心知此刻出去定是落不着好,便摒神静气,等二人走后方才出来。 不多时云中傲便过来了,众人便一起往前走,但见奇花异蕊,看得众人心花怒放心情大好。 三十二、百花春宴(二) 这百花春宴设置得颇为讲究,夫人小姐自在内园中赏花游玩,男子们便在外院吟诗作赋,投壶射御,两处并不相干。但到了晚间,长辈男客们大多已回府,剩余众人便都在一起欣赏歌舞,只是女眷这边挂起了帐幔。 叶夫人早已安排人在园中开阔地带搭建好舞榭歌台,但见歌台左侧帐幔轻飘,佳人端坐其后,看得右边一众少年心痒难耐,频频饮酒作赋,意在佳人面前留个好印象。 歌舞开始前,清阳公主蹁跹而至,叶夫人领着众女眷一一上前见过,便将公主引上二楼,此处视野开阔,不仅欣赏歌舞绝佳,便是右侧众儿郎,只要掀开帐幔也尽收眼底。 戴成方便喝酒便笑道:“今个不知吹了什么风,清阳公主竟然到了。往年她最是瞧不上这些,只说不如骑马射猎有趣。不会是看上了哪个倒霉的儿郎了吧?竟还挂起了帐幔。” 同他一桌的俱是他的至交好友,一时大家都笑了起来,唯有云世子仍是面无表情,众人习惯了他如此,也不觉得有什么。 姚谦在后座见立于表哥身侧的惊鹊面露疑惑,便倾身小声道:“清阳公主性情……戴兄做太子伴读时常常被她打,她也不似寻常闺秀,平时出门皆是骑马,想见谁就见谁,从不曾像今日这样还挂起了帘子。” 惊鹊见他有些喝多了,竟跟她说了这么多话,便含笑点头。 姚谦此时正有些头晕眼花,忽见面前之人展颜一笑,竟觉得如千万朵桃花盛开,一时竟呆住了。 台上舞乐起,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半支香功夫,忽然一阵喧闹,众人皆有小厮心腹前来禀告,称是六王爷携王妃并世子、郡主到了,六王发话因是来赴宴的,众人不必前去拜会了。 因六王一家是这春宴的常客,众人倒不甚惊讶。唯有惊鹊因有心事,便频频望向往六王一家所在的二楼楼台。 隆朝开国也不过三四十年,当今圣上才是第二代君王,原有个兄长,随太祖起义,途中阵亡了。到得太祖坐稳江山,原配夫人也已没了,儿子中便以当今圣上为长,因圣上生母出自贵族楚家,既得太祖宠爱又有群臣支持,故顺利封了皇后,圣上便作了太子。太祖乃一代枭雄,深知不早作安排,百年过后便要祸起萧墙。于是在世时便将亲族兄弟分封各地,无诏不得入京,至于剩下的几个儿子,也拟好了封地只待成年便要赶出京去。谁料太祖机关算尽,也抵不过他人噬尽天下的权欲之心,太祖大行未满一年,几个儿子便联手反攻,幸得内有六王拼死捍卫宫室,外有弋羽侯一众武将强力镇压,闹了大半年终于将逆贼一网打尽。因逆反一事株连甚广,太祖一脉除了圣上和六王,基本都被肃清了,剩下几个老实的亲王,都乖乖在驻地待着呢。 惊鹊曾详细问过嬷嬷,父亲临走之前说的话。 当日父亲与母亲两情缱绻,临走前夜竟大吵一架。姜嬷嬷身为目前的奶娘,自然是要问问的,原来父亲告诉母亲,他家中有妻室,但也决不会委屈了母亲。这真是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姜嬷嬷当时便冲出去要找父亲算账,本来没看住小姐被人骗了就已经是有负老爷夫人所托,这个骗子竟然还有妻室,难道小姐要去做妾吗? 父亲对姜嬷嬷道:“我是真心喜欢杏儿,等我入京料理好事情,必回来接她,今后必不会辜负她。” 据嬷嬷说父亲一片诚挚,还拿出贴身玉佩赠与娘亲做信物。外祖家世代经商,姜嬷嬷不比娘亲从出生起便住在山上不知世事,她一眼就瞧出那个龙形玉佩不是凡物,便旁敲侧击,父亲最终承认了他是王爷,因太喜爱娘亲的单纯善良,便一时情不自禁了,之后定然会好生弥补的。 姜嬷嬷再有城府,毕竟是排在士农工商最末的商人家仆,面前是个王爷,一时便又转了心思。她家小姐性情单纯,若是嫁到商人或是小宦之家,公婆不慈或丈夫不爱,肯定是不知道怎么办的,但也总不能就依了那牛鼻子老道一辈子住在山上吧。如今这个王爷口口声声说爱上了小姐,虽说家中有妻,但他保证说会单置一院,决不会让那正妻碰小姐一根指头,再者小姐已与他有私,且十分爱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后来姜嬷嬷便就告知了她父亲,若是来接,先要去拜访了小姐的父母过了礼节,且将柳州城中的虞府地址告知了他。父亲大约是那时才知道母亲还有家人,不过时间紧急便也没有多问。 再后来母亲发觉有了她,姜嬷嬷不敢告诉府里,只是终日和她母亲站在山岗眺望,再后来便是等到了那一场血雨腥风。 嬷嬷是不愿意她去寻父的,这个可怜的仆妇后面几年都活在自责里,若不是为了将她养大,恐怕早几年便已跟随了母亲步入黄泉了。 可是她不行,外祖家满门灭绝,母亲的郁郁而终,她总要弄个明白,再看看有没有机会报仇,她生而为人,不能连这点血性都没有。 她早已算过,她出生前一年京都中众王要么被肃清要么去了封地,唯有六王建有大功,对圣上赤胆忠心,是唯一一个有封地却不用去就藩的王爷。 那么会是他吗? 帷幔飘飘,她并不能看得很真切。 歌舞美妙,醇酒香洌,明月当空,花香袭人,今夜当真是良辰美景俱全了,世家公子们不免都有些熏熏然,唯弋羽侯府的三位公子坐在不同角落,却俱都不发一言。云中傲坐在戴成方旁边神情冷淡,二公子云中烁与同窗好友坐在一起,他对歌舞不甚有兴趣,只静静听着好友说笑,而三公子则坐在武将子弟中,目视歌台若有所思。 不多时歌停舞毕,原来是六王妃喝了两杯果子酒,有些头晕,六王爷带她去休息了。惊鹊心中失望,台上再起歌舞时也无心再看。 忽然,六王所坐的楼台内一男声道:“今夜月色清濯,夜华如织,本世子愿奏一曲为大家助兴。”声音明显带有醉意。 叶夫人一下子傻了眼,六王世子赵桓一向斯文知礼,却不巧喝醉了酒,六王跟郡主又陪着王妃去歇息了,身边无人能劝阻。叶夫人待出言劝两句,那边早已有世家弟子起哄叫好,叶夫人只得挥手让台上舞曲俱停下来。 三十三、孰不可忍 笛声缓缓飘出,惊鹊听在耳中却是《凤求凰》,十分惊骇,心道就算是赵桓看中了哪家闺秀,也不好在此行这孟浪之举,接下来也不知道要出多少洋相。却听得少年们都在叫好,女眷中也时有低呼。 夜风飘过,烛灯一阵昏昏,惊鹊侧首,正瞧见云中傲脸色铁青,正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一曲终了,正当叶夫人松口气之时,却听得赵桓在帘内笑道:“三公子,本世子琴音如何?” 一时万籁俱寂,叶夫人只恨自己没晕厥过去。而这边厢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云中珏。京中叫三公子的不计其数,唯独弋羽侯府的三公子最出名。一因父亲权高,他又是其父爱子,二便是他容貌昳丽,冠绝京都。 同桌的武将子弟愤愤要起身,云中珏一把按住,转身自出去了。 那边赵桓见人走了欲还要再说,却被人拉了下去。叶夫人看着议论纷纷的众人,不禁头痛万分。然而自己家摆的宴席含泪也要继续开下去,不一会,歌舞便又重新展开,只是众人还有没有心情看就不得而知了。 惊鹊坐在后面,恰恰听到邻桌有一少年大约酒喝多了,嚷嚷道:“凭什么不许说,他虽得云候宠爱,但是生母微贱,且又长了这般容貌,怎知不是他为了将来出路,想攀高枝儿,方才引得世子如此?”云中烁不禁生气与那人打起嘴仗来,云中傲自然也是要过去的,他回头见惊鹊面色难看,便道:“若不舒服,先去歇一会。” 惊鹊实在难耐听那些污言秽语,闻言称是。 这园子实在是大,惊鹊信步往前,待听不到丝竹之声方才慢下脚步来。 此处溪水潺潺,夜风虽凉,却能让人更清醒,想起刚刚那糟心的一幕幕,惊鹊心中不免郁闷。在她心中云中珏虽面如好女,却个性坚毅,并不是他们所说那种猥琐之人。他书房中的书籍有治国安邦之道,更多的却是行军布阵之术,他是有大志向的人,不是纨绔子弟。然而世人看人,先看出身,纵使侯府再显赫,因有一个身份微贱的生母,便要被人轻辱至此。 但愿他能早日大显身手展翅高飞,自己虽有三分怵他心智计谋,但却总有种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的成长环境太复杂,故而才会有不符于年龄的心智,自己不也是如此吗?惊鹊有些自嘲,她自己的事情毫无进展,却还有空替三公子悲春伤秋。 夜风渐有些冷,惊鹊转身欲回去,却猛然发现溪边巨石上正歪躺着一个人,不禁吓了一跳。那人勉强坐起,含笑道:“怎么每次偶遇你都是在我倒霉的时候?” 原来正是云中珏。是了,惊鹊第一次见他是前年除夕夜,当时他刚被祖父训了,这一次情形更狼狈些。 也不知怎地,惊鹊忽然道:“若不开心便早些回去,何苦强撑着在这里?” 云中珏笑意转浓,双眼迷离,道:“你看二哥,他最不喜欢歌舞这些,还是被夫人押了来,再看大哥,他又有多喜欢这样的场合?人生在世,若有所求,必然偶尔也要妥协的。“ 也是,这样的场合自己也不喜欢,不也是想法来了么?来了便没有不告而别的道理。刚刚赵桓并未直呼是他,他若此时走了,反是落了下乘。 惊鹊道:“只是若妥协太多,又怕以后要后悔。” 却听云中珏顿了顿,敛了笑容道:“譬如你,为你所求而来,如今看人家父慈子孝没你什么事,你后悔么?“ 惊鹊如遭雷击,见他面色清冷,无悲无喜,似醉非醉,一时不知是要装听不懂好,还是要直截了当问他是从何得知的。 就在此时,忽有脚步声传来,随之那令人恶寒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先退下,本世子有些疲乏,要醒醒酒。” 惊鹊只好先把心中疑虑先放一边,眼下当务之急是别让那醉酒的赵桓见着云中珏。她快步上前,将云中珏一只胳膊搭上肩头,扶他起来,他果然是醉了,脚步踉跄,好不容易二人才躲到巨石之后。 不一会赵桓便已走过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嘟嘟囔囔。惊鹊紧捂住云中珏双唇,生怕他一不小心发出声音,这时候被赵桓看到必定没好事,闹不好会将云中珏一生都毁了。 一道清丽又焦急的声音传来:“哥哥,你不要胡闹了,跟我回去吧。“ 赵桓怒道:“这怎么叫胡闹?清河你中意的人,母妃生病都要帮你来想看,父王和我也用心牵线,为何我找我中意的人,你就说是胡闹?!“ 清河郡主耐心劝道:“哥哥,我中意的人,家世人品才华,哪样不是顶尖的,对咱们家将来是有大助益的。“ 赵桓醉呼呼道:“你我中意的是同一家兄弟,子濯家世人品才华,哪些比他哥哥差?” 清河郡主见他越说越不像样,且这是在别人府里,咬牙让身边人强拉着赵桓走了。 原来清河郡主也是看中了云侯的儿子,只不知道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侯夫人陈氏在来之前曾神神秘秘告诉她,当今皇后嫡女清阳公主对大公子有意,要她务必小心,因为清阳公主最是暴虐,若是大公子真尚了公主,只怕她就没了生路。 她自然知道陈氏打的是什么主意,陈氏是想借她的手来毁了大公子尚主的可能性,只是侯夫人未曾料到,这里原来还有一个郡主也有意侯府。六王据说是十分忠正的,六王一家在京中颇有美名,看上云中烁这样的端方君子也有可能,且可同时拉近与弋羽侯府和虎贲将军府的关系。不过瞧着王世子刚刚的表现,惊鹊对六王一家的好名声都产生了怀疑。 惊鹊欲扶起云中珏,只见他紧闭双眼,估计是已睡着,无奈只得让他靠在巨石后面,自己出去找随他来的小厮。 月上中天,清辉遍地,惊鹊走后不久,从溪边树丛间走出一小厮,跪在云中珏面前道:“主上。” 三十四、变故陡生 云中珏睁开双眼,眸光熠熠,哪有半点醉酒的影子。 “我无事,六王府戒备森严,平日不好潜进去。今日他们一家都在此,赵桓还是醉了酒的,防范或许会稍松懈,你去探听下清河郡主欲与谁联姻。” 小厮遵命遁入黑暗密林中,云中珏眯起双眸,六王这只老狐狸,若是与二哥倒没什么,若是与大哥,那他可要好好谋划了。 惊鹊找了许久,方才找着云中傲的小厮忍冬,原来他竟不小心睡着了。惊鹊告知他云中珏所藏身处,心中暗暗叹气:这个贴身小厮也真是太不上心了,主子到哪里也不跟着。可怜的忍冬若是听到她的心声,只怕要大呼冤枉,他家公子散心从不喜人跟着的。 待再回原处,歌舞已接近尾声,纷争也已平息,已有女眷三三两两与叶夫人告辞,这边少年们也大半饮多了,在各家小厮书童搀扶下起身。 惊鹊见姚谦等人已走了,却是二公子也在云中傲旁边,想是刚刚兄弟两个一起教训了那个胡言乱语的公子哥,现在便预备一起回家了吧。 云中烁回头跟自己的小厮道:“刚刚有没有找到三公子?” 那小厮还没答话,忍冬已进来,禀道:“世子二公子,三公子有些醉酒,已在园外软轿中等候二位公子,公子说等会有劳两位兄长代他致谢程府款待。“ 云中傲点头,众人便一起起身,向程家公子告辞。 程一舸歉道:“今日招待不周,望众位海涵。三公子可还好?“ 云中傲道:“说哪里话,正是这春宴美酒太好,我三弟都有些饮多了,此刻正在轿中休息,不能当面来致谢,望见谅。“ 程一舸闻言稍安,六王世子醉酒,带累他们程府没脸,若是云三公子愤恨不告而别,大家面子上就更难看了。 忽然又想起那一位所嘱之事,不免一阵心烦,然不得不说道:“云世子谬赞,程某常听父亲说起世子人物雅致文采非凡,早已心生向往,只恨一直无缘相见。今夜一见,某嘴拙腮笨,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激动。若世子不嫌,可否请世子小留片刻,待某请教些诗词文章?“ 这一番说辞好生奇怪,若是想结交早结交了,何苦人都要走了还来相留,便真是要请教文章,后面大把的日子,为何非要今夜? 程一舸的眼神不自觉往某处楼台轻瞟,戴成方恍然大悟,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忙道:“今夜太晚了,不如改天我做东,请大家过我府中聚聚,到时有多少诗词文章请教不得的。“ 程一舸听戴成方如此说,又见云世子脸色冷淡,心中当真是欲哭无泪,若是再执意强留只怕今晚要将弋羽侯府得罪了个彻底,若放了他走,那一位如何会轻易放过他。 正踌躇间,忽走出一宫装丽人,戴成方一见脸色都变了。众人忙上前见礼,这位正是清阳公主。 但见公主修眉杏眼,容貌美艳雍容,笑道:“今儿这真热闹,本宫心情高兴,诸位便再陪本宫坐会吧。成方,你若不便,可先回去。” 戴成方忙称不敢,一时众人便随程一舸来到一处厅堂。 惊鹊趁此时早悄悄溜到一边,之前只道楚皇后行事张扬,原来有其母必有其女,见程一舸留不住人,便自己出来了,还好没只邀云世子一人,不然传出去太不成体统了。隆朝虽并不严禁男女见面,然而一国公主私见外男还是不甚妥当,不过清阳公主显然并不将此太过放心上。惊鹊先前既已知公主用意,自然不会跟去给世子添乱了。 且说众人也无甚话说,只得闷头吃茶,因公主气势迫人,众人心中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便纷纷借故告辞,一时就剩戴成方、云中傲、云中烁和程一舸四人人陪着公主。 清阳公主轻轻咳嗽一声,程一舸忙托有事,起身出门了。戴成方硬着头皮坐着,感觉上首公主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剜出了两个洞。 云中傲放下杯盏,正欲提出告辞,忽听外面吵吵嚷嚷,不多时便有一宫女入内,在公主耳边低语几句,公主回头看了云中傲一眼,敛了唇边的笑,道:“不用叫云世子他们过去了,请六王叔他们进来吧。” 且说惊鹊原是在园中候着,此时正是告辞归家的高峰,小道上人影重重。忽一人貌似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一抬头见是个陌生小厮,尚未说什么,那小厮已跑远了。惊鹊心中一动,手便在怀中摸索,果然摸到一个小绣香囊,随手便将香囊丢掉,正欲走时,忽见后面六王府仪仗逶迤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惊鹊已想通前因后果,若是现在走到园外,换个别的小厮进来,恐怕后面便是风平浪静,然而想到那惨死的虞府一百多口,那些她未曾谋面的亲人,她的脚步如有千钧,最终停了下来,这样的机会太少了,总要搏一搏的。 果然,不久仪仗便停了下来,来了两个小厮,叫惊鹊前去问话。 原来今夜来赴会的有个五品官的女儿,姓林名慧儿,她的母亲是六王妃族妹,未出阁时两人关系甚好,后虽林慧儿母亲过世,六王府仍与林家联系密切。今日林慧儿随继母过来,继母身体不适便先走了,她准备起身回府时,丫鬟却回说香囊不见了。今日人来人往,若是被哪个纨绔偷去了那岂不是说不清了。事关终身,林慧儿便拦了姨父姨母的仪仗,将事情禀之。 六王妃问了那丫头几句,说是小姐外出更衣时曾见着个人在附近转悠,衣着打扮像是弋羽侯府的小厮。恰好弋羽侯府世子还没走,六王便跟程大人说了一声,请世子相见。 清阳公主听宫女一说,心中也在暗暗盘算,小厮偷香囊,没有主子授意是不可能的,莫非是看中了林慧儿,又嫌她父亲官职低家世不显,欲用这个法子赚林慧儿做妾?公主也有自己的心思,当下便请六王六王妃并王世子进来。 三十五、剑拔弩张 六王坐定,便跟云中傲云中烁说了内情,提出问问侯府小厮,云中傲兄弟二人自然遵命。 侯府今日来的小厮不少,进了园子的也就四个,忍冬和另两个云中烁的小厮不是跟在主人身边就是跟别家小厮在一起,唯独惊鹊,确实中间单独出去过一会儿。一时众人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六王瞧着跪在中间的惊鹊道:“林姐儿的香囊,你可曾拿过?” 惊鹊回道:“不曾。” 清阳公主道:“王叔太客气了,一个奴才,直接搜身便好了,何必与他啰嗦。” 戴成方暗暗着急,别人不知,他是知道的,好友的这个小厮实际是个女的,这一搜身不是露馅了,忙拿眼去瞅云中傲。 云中傲道:“公主是何意思?我弋羽侯府并不缺一个香囊,请王爷明鉴。” 清阳见云中傲恼了,不免按捺性子,只看向六王。 六王爷尚未说话,六王妃闻声道:“不过一个香囊,其实也并不打紧,许是哪里丢了也不一定。我瞧着这个小厮这般清俊,实不像那狐鸣狗盗之徒。不若便算了吧。” 惊鹊听了这一番话,深觉六王妃很不简单。 林慧儿丢了香囊,最怕被有心之人利用,如今说开,香囊的下落反而不重要了,哪怕改日有人拿香囊出来说事,这一屋子的权贵人物还能眼看着她清白被毁不成。现在弋羽侯世子明显不想让人搜他的小厮,若是搜出大家面子上不好看,搜不出更显六王这边理亏,不如就此罢手,卖侯府一个人情,也显得六王府宽和大度。 大家自然都希望如此一团和气,只有一人除外。淸阳公主是听了母后的话来相人的,云中傲人才出众,她是看中了的,现在却出了这种事,她怎能不查清楚? 于是淸阳公主便道:“事关林姑娘名声,还是要查下的,织云织锦,你们去。”竟是不容拒绝。那俩宫女听罢不由分说便将惊鹊带了下去。 云中傲怒极,若不是戴成方极力拉住,只怕早已拂袖出去。 织云织锦既然是公主贴身侍候之人,身手自然不简单。惊鹊被带下去时,便知道要糟糕,想到刚刚六王爷问话时眼角都不曾扫自己一眼,不禁叹了口气,横下心来任两女贴身搜查。 结果不言而喻,织云织锦原觉得这个小厮清俊异常,却不料竟然是个女的。二人脸色一变,相互对视一眼,略一点头,织锦留在惊鹊身边,织云便进去禀告了。 室中众人反应各异,六王六王妃并旁边的王世子都是一脸诧异;云中烁则是十分错愕,他之前听说过大哥书房里有个极受宠的丫头,倒不觉得红袖添香有什么,只是今夜大哥竟把她扮成小厮带了来,有些于礼不和;戴成方因早知道,这会子心情十分紧张,眼睛瞟向淸阳公主,生怕她发起飙来好友吃不消。 淸阳公主只觉一股怒火冲天而起,这个云中傲好大的胆子,冷下脸道:“不知云世子有何解释?” 云中傲冷笑道:“我早说不是她偷的,如今可在她身上搜出香囊来?” 淸阳一窒,道:“别和本宫打马虎眼,本宫不是说香囊的事情,世子的小厮为何是个丫头扮的?这个丫头是你什么人?” 云中傲道:“公主这话奇怪,我们既未犯事,不知公主因何要如此审问?再者我的小厮如何是我的事,却与公主有何相干?” 这话问得淸阳公主一噎,她要怎么说?说他是她相中的,未来是她的驸马,怎可带个丫头出来?这个丫头是不是他的通房?她再怎么霸道,也不能这样问出口,气怒道:“将人带进来。” 织锦推着惊鹊进来跪下,惊鹊头巾早已被扯下,乌发如云披散肩头。 淸阳公主怒道:“贱人,你胆子倒不小。织云,掌嘴二十。” 云中傲早已怒火攻心,起身道:“公主即便是尊贵之极,也不能无因无由随便打人。若公主执意如此,便由我来领教罢了。” 六王眼见两边要闹僵,便走过来笑道:“不过是个小丫头,许是想出来见见世面,也没什么大不了,淸阳也不必生气了。小丫头,你说是不是?“ 惊鹊对上他温和含笑的眸子,道:“回王爷的话,正是如此。听闻这里的花好,奴婢贪玩方央了世子,世子心慈允了。都是奴婢不懂规矩惹的祸,请贵人们开恩,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六王点点头道:“下次再不要做了。“ 惊鹊见他眼光平静地略过自己头顶,不禁心中一阵失望和困惑。 淸阳却不欲甘休,正在此时,有人报六王说云三公子求见。 因赵桓先前醉酒干了一件蠢事,六王妃气恼不已,连灌了他两碗醒酒汤。他清醒过来也觉懊悔,如今云中珏要进来,赵桓忍住羞愧,只盼待会能与他解释一番。 云中珏见礼后道:“濯先前醉酒,在园外等两位兄长,左等右等不来,才知是六王请来吃茶。如今天已二更,只怕家中祖父祖母惦念,方才进来打扰,请王爷见谅。“他自幼跟云侯进出皇宫王府,六王赵桓都是熟识他的,说起话来声音含笑。 赵桓早忍不住道:”子濯所言甚是,父王明日还要早朝,公主也宜起驾回宫,以免皇上皇后担心。“ 淸阳见众口一辞,又见云中傲脸色铁青,也觉得今夜闹得不像,若是皇祖母知道必然一顿骂,便依言起驾回宫了。众人至此方散。 路上云中傲道:“刚刚多谢三弟来解围。“ 云中珏回道:“兄长何须多礼,只是这次得罪了淸阳公主,兄长心中要早作打算。“ 云中烁道:“公主也太霸道了,当今圣上温文体下,公主却随了楚家人,骄横跋扈。兄长也不用太担心,圣上不是不讲理的人。” 云中傲谢过提醒,三人自回各自院落去了。 进了晔华楼,惊鹊点灯后便退在一边。云中傲在椅上坐定,面无表情,半晌方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清不清楚?” 惊鹊站在灯影里,低首垂眸,轻声回道:“清楚。“ 三十六、何为真相 偷林慧儿香囊,栽赃嫁祸,自然是侯夫人做的。 陈氏费了许久的功夫,诱她今晚前来,她若真是蠢的,自己跑到淸阳公主面前显示自己很得云侯世子的恩宠自然最好;若是她胆小或是聪明些,只暗中观望公主,那陈氏自然要推波助澜一番。 陈氏一直在寻找机会,见惊鹊一直无动静,便着人扮了惊鹊模样,偷了林慧儿的香囊,待见到淸阳公主召走云中傲后,便着人将香囊塞到惊鹊身上。她算准林慧儿必定是要去求六王和王妃,这样事情便闹开了。六王自然是要调查的,必定会惊动公主,这样她的目的便达到了。 她的目的其实十分简单,就是让公主知道云中傲身边有个很受宠的丫头,受宠到女扮男装也要把她带在身边。 至于那个香囊,如果真在惊鹊身上搜到,自然再好不过——云世子喜欢的人不仅身份低贱,而且还品行不端;若搜不到也没关系,重点是淸阳公主并六王都知道了惊鹊的女子身份,看公主膈不膈应。 不得不说侯夫人布局缜密。 但她却不知道,惊鹊曾有机会破了这个局。 当从身上摸到香囊之时,惊鹊瞬间便已大致推断出侯夫人的意图,所以她迅速扔掉了香囊。若她无视六王的仪仗,自行出园,换别个云中傲的小厮进来伺候,到时嫌疑犯变成他人,依着六王一家忠正仁和的名声,搜不到便会息事宁人——反正已澄清林慧儿的香囊是丢了而不是赠与他人。淸阳公主也绝对留意不到云中傲的小厮换了人,至于侯夫人,她是绝对不敢把她自己明面上牵扯进来的,至此香囊失窃案便平息掉了。 惊鹊知道今日自己做的决定十分自私——她达成了陈氏的期望,将世子拖下了水,淸阳公主估计今天气疯了。 所以她现在对世子十分愧疚。 云中傲瞧不清她的神色,但从她的站姿里明显感到她的内疚,便放缓了声音道:“夫人她想坏我名声,要让别人知道我身边带了个丫环,她做出这些事我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你这样聪明的人,既然没让香囊在身上便是看穿了她的计策,为何不立刻出园,而是呆呆的被人带了进来?“ 惊鹊在做决定之时便知道事后云中傲会有这一问。他心细如发,她知道的他自然也能推断出来。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说假话骗她,毕竟她今日做的事情实在对他不住。 惊鹊道:“我曾与世子说过我的身世,因涉及的人物身份贵重,所以当时并未全向公子实说。我的父亲并不是那上京赶考的书生,他离去之时,曾说出了他的身份。我虽知道他是谁,却不敢贸然上门去认——高门贵府,只怕我还未进门便惹祸上身而不自知。毕竟十四年已经过去,我的母亲早已去世,我不知道父亲对她是否还有情谊,是否会认我这个他从来不知道的孩子,所以才改了身份进了侯府,希望哪一天遇着父亲,他能认出我——就算他不认我,好歹也不会害我。“ 云中傲静静听到此处,问道:“你父亲他是何人?“ 惊鹊低声回道:“父亲说他是京都的王爷。“ 十四年前京中的王爷只有一个,那便是六王。 云中傲神色不明,惊鹊接着道:“今日我本可以避开,只是突然想到,公主已将世子请走,侯夫人必然是希望闹得越大越好,阖府之中,那时便是六王爷最尊贵,香囊的事必定是要捅到六王爷那里去的。所以一时想差了,便任由他们带我进去了。今夜是我太过自私莽撞,犯了大错,请世子惩罚。“ 云中傲心中明了,道:“那你如今待如何?“ 惊鹊心绪不佳,吸了口气道:“我瞧王爷对我视而不见,怕是早已忘记前尘旧事了,便是记起,恐怕也是只作不知的。若是世子同意,便让我带妹妹出府自回老家。“ 云中傲脸色一暗:“淸阳公主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你这时出府,难保不被她找麻烦。这段时间且安心待在这里,过后我会替你打算。“ 说完也不等惊鹊的回话,便让她下去了。 第二日,云茂进来回禀:他让人去江州设了个局,将当初卖惊鹊入府的牙婆子一家套了进去,如今已经远远流放了。 云中傲见他办事得力,便给了他三天假。 云茂却有些不明白,惊鹊初莲她们刚到公子身边的时候,世子已将她们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惊鹊雨儿是牙婆贪图便宜买来的——她们自卖自身只求安葬亲人,只是有一点,她们两个原是没有身份的,据说也不是江州本地的,一般这种要么是逃奴要么是未上籍的黑户,牙婆子见她两个长的好,看着也不像逃奴,便花点小钱给她们上了自家的籍,算作自己的女儿卖进了侯府。 这些世子早就知道的,不知为何,正月里从庄子上回来,世子便让他找人去江州办这样一件事,且还要悄悄的办好。 依他看实在没有必要,即便惊鹊是逃奴或是黑户,也没人敢来侯府要人。公子即便是要抬举惊鹊,也不必要将牙婆子一家设局流放,据她所知,惊鹊雨儿在牙婆家待的时间也不长,也没有怎么被虐待过。 世子的心思,他猜不透。 此刻陈氏正精神振奋,昨夜她的谋划已然成功,云中傲携丫环赴春宴的事被公主当面揭发。虽然此事并未大肆传播,但总有那么点小道消息传出来,这不老太太早上就朝她发了火,说她不关心傲哥儿,连他身边带什么人都不知道。她虽然挨训,心中却十分高兴。 晚间,云侯回府,老太太便对他说道傲哥儿年纪不小,也好说亲了,陈氏指望不上,当父亲的要多操心云云。 云侯便叫了云中傲进书房,道:“你年纪不小,也是时候定亲了,若是有中意的人间,便同我说。“ 云中傲自然遵命。 云侯又道:“听说昨夜你带了个丫环去了程府?如今你已立为世子,多少人盯着你看,行事切记要谨慎。便是再喜欢这个人,也不好带出去招摇,须知这对你那人是祸不是福。“ 云中傲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譬如他父亲,就将梅姨娘藏在倚梅园中,基本上不会带出去,是以外界人多不知他宠梅姨娘到什么程度。 只是他昨晚有他的道理,如若不让她去走一遭,她怎会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