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知味》
序言 光阴的故事
晨雨初过,窗外明净如洗,暮春绿意深浓,恰似我那刚刚走过的年华。我惊叹时光可以如此从容,历人世沧海,四时更替,依旧安静清白,温柔有情。
此刻光阴,好似词句中的模样。“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只是春日花事已尽,寻常岁月里,又有了莲荷的消息。人世风景悠悠,而我生来好似便与翠竹梅花结缘,一生心事交付,却又清淡如水,不落情爱。
春雨煎茶,温润清澈茶水中亦只是深沉世味,却又闲静淡远。人事飘忽,烟火迷离,唯有一盏清茶陪我红尘经世,两无猜嫌,岁序静好。内心柔软之时,水色风影皆有诗情言语,小楼巷陌亦是含蓄婉转。人世间的修行,皆是自然简明,不留痕迹。况我落落姿态,不喜与人多生嫌隙,随缘喜乐。纵有执念,亦不过是对草木长情,于旧物多了几分痴心。尘世间,不过一个你,一个我,有缘则遇,无缘则散。
一生好长,历经千百劫难,方可铅华洗尽,从容老去。一生亦好短,看罢千种风光,亦不过是简单的模样。世间情爱,在前世已注定,有些人是你今生灵魂的归依,纵是曾经擦肩,亦会远别重逢。有些人错过了,则是一生一世,此后暮雪千山,再不相见。
我喜爱的茉莉,仿佛在夜静风闲时,悄然绽放。飘逸清雅的姿态,好似当年白衣胜雪的我。岁月无心,它给过许多美好,亦给了许多伤害。尘埃落定,我亦只想寻一个清淡的人,在安静的庭院里,一同倾听光阴的故事。
愿做那秋水女子,用雨露清茶,洗去一身铅华,连悲喜亦是清澈明净。漫漫河山,历沧桑世态,流转变迁,还是初时模样,慈悲简约。它时而像一位儒雅的高士,旷达高远,又像一位绝色佳人,翩然飘逸。
人生静美,赏过几度秋月春风,尝罢几次离合聚散,当是足矣。我亦有不舍,到底不能随了心性,怕辜负人世太多生灵,怎敢用情至深。莫若像草木山石一样,流经千年繁华,终是沉静洒脱,自然有情。
后来,我在镜中看着自己慢慢老去,唯江南,依旧倾城国色,风华绝世。我把走过的风景,发生的故事,品过的世味,记于书卷,留给有缘的你。若你心累,只来书中歇息片刻,愿简约的文字,如雨后清风,拂去心间的愁烦,回归初时的宁静。
倘若有一天,我远离浮世,去往深山空谷,择水而居,竹篱木屋,便再也不回来了。那时,你亦不必寻我,只将我遗忘,删除在昨天的记忆里,不留痕迹。从此,没有相遇,亦不再重逢。
穿过烟雨
乌衣巷的那扇木门
还是从前的模样
湿润的青石板路
不记得谁曾来过
谁又走了
只在流淌的光阴里
将经年如水的故事
从有过到无
木楼上
有人倚着栏杆
看一只南飞的燕子
行遍万里层云
又回到古旧的屋檐
栖息在简朴的巢穴
跟老去的主人
诉说当年衔泥筑梦的往事
谁家的墙院
爬满了清凉的绿藤
带着对凡尘的依恋和不舍
缓慢地经历人世的荣枯
青砖黛瓦的缝隙里
长满了苔藓的记忆
在多雨的南国
静守一段苍绿的岁月
这样的别无所求
流水门前
清瘦的影子从雨巷走出
顾盼的风姿
眉间的愁怨
带着茉莉的芬芳
遗落在谁的风景里
远处的戏台
失去了主角
已是沧桑姿态
曾经粉墨登场的青衣
褪去了华丽的妆颜
再不去扮演别人的悲欢
如今只是寻常模样
在烟火人间
过着寂寞亦平淡的流年
翠绿的江南
从来不肯有丝毫的老去
我亦擦去昨日风尘
守着深深庭院
汲水插梅
盛露煮茶
看时光清浅
来来去去
流云不语
聚聚离离
草木皆禅
禅是什么?是僧客烹火煮茶,是樵夫云崖伐薪,是凡妇林泉浣纱,是老翁江雪独钓,是黄童放牧白云。是时光里的一朝一夕,是凡世中的一草一木,是山河间的一水一尘。
总有人说,为何你的字句省去纷繁的故事,冷暖的人情,唯留简洁的草木,素雅的山水?其实,万物众生皆可生情,荣枯生死皆有定数。世事原本朴素干净,皆因人心飘忽多变,而有了争执和烦恼。
每个人生下来,皆携带一本因果簿子。你此生所做之事,无论善恶,记录其间,留待有一天离尘而去,亦伴随左右。前世的因,为今生的果,今世的因,亦为来生的果。看似寻常的人生,却隐藏了许多禅机。
“人问:一心修道,过去业障得消灭否?师曰:不见性人未得消灭,若见性人如日照霜雪。又见性人犹如积草等须弥山,只用一星之火。业障如草,智慧似火。”红尘处处皆道场,岁月若菩提,用一世的光阴修行,则明心见性,慈悲喜乐。
古往今来,修佛悟道之人,皆融于山水自然。看似远离尘世,不染人间烟火,却入了情境,万物生灵。到后来,一言一行,一茶一饭,皆见禅理。
唐人王维的诗,清新空灵,参透禅意。“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于他的诗中,一切草木寂静无为,蕴藏禅机。他抛散浮名,卧隐南山,无论入世还是出世,皆存禅心。
草木有灵,通了佛性,便行走于人间,生出爱怨情恨之事。或许每个人的前生,都是一种植物,或浓郁,或简淡;或尊贵,或清贫;或典雅,或平庸。今世投生于富贵侯门,或转世于百姓人家,荣华与清苦,皆看造化。
我则有幸,落于江南烟水村落,药草寒门。小小年岁,长伴草木山石,养了慈悲性情。赏花于黛瓦庭院,听雨在寂寞楼台,踏月于荷塘小径。白日随了父亲上山伐薪采药,夜幕陪伴母亲窗下挑灯绣花。庭前一树白梨花,开开落落,似那寻常光年,清静温柔。
父亲济世救人,不论贫富贵贱,官绅百姓,路程远近,皆一视同仁。母亲菩萨心肠,对过路乞儿,孤寡老者,穷病之家,皆尽其所能给予施舍。自幼受双亲教导,心存善念,悲悯众生,种下善因。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存草木心性,含山水情怀,而我们,就是在细碎的生活中,点滴的光阴里,不经意地修禅。一个人,从最好的年华,走到白发苍颜,看着自己日日缓慢地老去,需要多少勇气和决心。虽说沧海不过一瞬,但回首的刹那,谁可以真正地波澜不惊?
我是简单的,每日煮茶听琴,焚香读经,栽花修草。已然忘记过往也曾风雨飘摇,为了生存如蝼蚁那般卑微地活着。佛说,历千百劫难,方知得失随缘,平淡是真。我愿做滔滔浊世里的清波,心性明澈,安静无声。
许多时候,一个人,就那么静坐着。往事如画,映入眼帘,一幕幕情景,仿若在不远的昨天。最怕流年匆匆,多少良辰美景,到底被自己虚度。剩下一些回忆,在微风细雨的日子,独自寂寥地怀想。
佛说,红颜白骨皆是虚妄,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草木参禅,亦知世间情意,虽荣枯不由主,爱憎却由心。人亦如此,年华易逝,聚散有定,唯有心,在风尘中愈发洁净。
窗外细雨微风,秋味深浓,草木皆有凋零之意,唯几盆阔别已久的淡菊,悄然绽放。素瓣凝香,孤标傲世,有种阅历沧桑的淡远风骨。当年那位修篱种菊的诗人,仿佛依旧隐于南山,只是云深雾浓,觅不见其踪影。
天地大美,万物通灵。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文人墨客皆放弃权贵,隐逸山林,归去田园,溪云做伴,鸟雀为朋。几番红尘游历,遍尝冷暖离合,方知岁月荏苒,平淡是真。
心中所愿,有生之年于山水灵逸之地,修筑落梅山庄。那时间,漫山的梅花,竞相绽放,不求闻达,不问世情。而我每日,只需坐于庭院,闲事花草,烹煮清茗,漫抚弦琴,倦读经书。匆匆百年,转瞬而过,纵是秋水苍颜,竟也无了怨悔。
活到一定境界的人,早已无谓得失,更无惧流言。人世百年,稍纵即逝,待你功贵于身之时,却发觉青春被光阴已经抛得太远。草木枯萎凋零,尚有春暖花开可期,而人之年华老去,再无重来之日。那时间,便知名利荣华,只是云烟过眼。
人生在世,终究有责任和使命,太过闲逸的生活,未免有些意兴阑珊。把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只作是修行的必经之路,起落沉浮,亦属寻常的人事。待风烟俱净,戏剧落幕,那些扮演过各种角色的人,谁还能一尘不染?
眺望山河,一如当年,端雅温柔,壮阔无际。季节更迭,荣枯有序,那样庄严真实,无须说盟说誓,万千姿态,终是悠远清明。
世间忧患和烦恼,多于喜乐。看到镜中新生几根醒目的白发,不免心生惶恐,那清澈明净的容颜,竟一去不复返。所能做的,只是让心永远洁净如水,不受惊扰。既是争不过时光,莫若委身成尘,斜阳阡陌,依旧有值得期待的风景。
走过了半世,我终简净朴素,依旧清淡安宁,像不曾有故事发生。窗台的草木,亦是如此,经历春秋冬夏,始终清新翠绿。我静坐庭院花下,焚一炉香,听一首古曲,平静清好。
有时候,无须长跪佛前,无须诵经参拜,静坐冥思,亦是禅定。草木更具灵性慧根,寄身红尘,不问悲喜,不嗔不怒,洁身自好。世间万物,无所不好,纵然有一些美丽的错过,幸福的缺失,也终从容。
时光湛湛,它喧嚣时纷呈飞扬,安静时若秋水长天。人生若清风白云,看似闲逸自在,转瞬却无了踪影。
日长人静,小巷轻烟,多少往来人事,就这么匆匆过去了,湮没在山回溪转的尘世中。不见了,不见了……
江南细雨
江南多雨,近日来,总是夜雨敲窗,淅淅沥沥落到天明。醒来后,窗外的石径,树木皆落满了细碎的阳光,仿佛昨夜枕雨入眠,都是梦境。江南的雨,是情思,是恩宠;是诗意,也是闲愁。
雨是前世的情结,是今生割舍不了的牵挂。在江南,听雨本为寻常事,纵是百姓人家,亦有听雨的雅趣和闲情。房檐回廊边,黛瓦小窗下,几人相聚,盛了阶前的雨水,用朴素的茶具,盘膝而坐,畅饮闲茶。
春日江南,细雨霏霏,像是一幅轻描淡写的水墨画,素净简洁。烟雾萦绕了整个村庄,房舍人家皆在水雾里,连绵远山亦看不到尽头。最入情境的,当是那搁浅的小舟,在绿荫垂柳下,寂寞无言。还有披蓑戴笠的老翁,坐于湖岸烟波,垂钓一湖的春水。
这就是江南的雨,在文人眼中,雨诗意浪漫,可入诗成词。在农夫眼里,雨温润甘甜,滋养田野草木。在情人眼中,雨柔情缠绵,供他们西窗夜话。细雨中,撑伞漫步,或是野径闲游,又或是廊下独坐,皆是风景,美得让人心碎。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的雨,有时一下便是一月有余,烟雨迷蒙,无有尽意。院子里长满浓郁的青苔,石阶小巷,皆是茵茵绿草。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珍藏的书卷亦泛着陈味,不忍翻读。可我竟迷恋这样的气息,像是被时光封存的味道,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之感。
下雨天,滋长着闲情,搁下了素日里忙碌的琐事,闲居家中,喝茶读书。或与家人聚于厅堂,烹制美食,打发雨中廖长的光阴。收拾屋舍,梳洗心情,在明净的轩窗下听雨。擦拭落尘的古琴,焚香试弹一曲,亦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弦音。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当年岳飞感叹世间知音少,万千心事,付与瑶琴。他一生为了大好山河,将自己置身于刀光剑影中,历经数百次战役,所向披靡。然三十年功名尘与土,亦只是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漫漫人生,有时候一个人入境,无需知音,亦能感动自己。乱世红尘,多少人为了名利迷失方向。有一天拥有了雕梁画栋的屋舍,得到满箱金银,内心却怅惘难言。灵魂的空虚,用世间任何华丽的饰物,都无法将之填满。
不如归去,将情感投注在心灵的客栈,一个人听雨,一个人做梦。掩上门扉,任凭窗外风雨飘摇,只守着那片刻的安稳和宁静。寂寞的时候,可以清澈地看到自己的内心,没有纷扰和迷乱,亦无恐惧和愁烦。
再读二十四诗品,最爱的还是《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古人情怀高雅,竟可以在繁芜的世俗中,将乏味的日子,过到如此典雅境界。提着玉壶载酒游春,于茅屋赏雨自娱。大自然一切草木,都应了景,成了诗料,便有了锦绣文章。淡泊人生,寂静与孤独亦是美丽。静静地,一夜的雨,看一树花开了,一树花又落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乌衣长巷,石桥小舟,仿佛成了远古的风景。在江南,仍保存许多这样的古迹,深巷人家,留下了一些不肯迁徙的老人。他们深居简出的朴素生活,一如当年的风味。平日里守着古老的宅院旧巷,种些花木,闲听雨声,就那样慢慢老去。
江南的小巷,卖的多半是白兰花和茉莉。暮春夜雨,次日晴好,一些老妪手提花篮,在街巷叫卖。每逢路过,总会买上几枝,别在衣襟,或戴于手腕,清雅芬芳。洁净的石板路上,因了夜雨的冲洗,越发的光亮。那么多的过客匆匆来去,石板路并不记得谁曾来过,谁又走了。而走过的人,却无法将它遗忘。
记得多年前,我居住的小镇,亦是多风多雨。小镇有一条洁净的河流,长长的绕过整条街巷。下雨的夜晚,我斜躺在摇椅上,点烛读红楼,雨打芭蕉的声响更添几许意境。那时年少,总觉时光可以任意虚度,尤其在那些漫长潮湿的雨季里,年华亦好像随之停驻。
古老的小镇,没有太多的生人,亦不必担心会被时间追赶。淅淅沥沥的春雨,流过瓦当,落在檐下,在青石的缝隙里,长出美丽的草木。那些有情的雨季,终究还是过去了,只有在梦里,才能感受到它遗留的淡淡温柔。
这几年,那多雨的小镇,竟是流淌成灾。大雨冲垮了家园,亦冲走了许多人对雨的缠绵情结。他们期待着春雨的到来,可以滋润万物。更惧怕雨的无情,不知哪一天,那汹涌的雨水会再度席卷,带来更大的灾难。
许多人迁离了原本平和安静的小镇,连同我的父母,亦去往县城。多年前以为永远不会与之道别的故土,终究还是离开了。人世间多少事,随了时光慢慢转变。你想要坚守那个纯净的梦,但是梦会被惊醒,就如同那漫长的梅雨之季,亦会有阳光潋滟的那一天。
阳光亦是美好的,它可以将每一个潮湿的角落照亮,牵引那些迷惘的路人,找寻安稳的归宿。而我多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楼台听雨的少女,连忧伤都是美丽明净的。然后想象自己是红楼里的某个女子,在花柳繁华的大观园里,再也走不出来。
杏花烟雨的江南,永远都是收藏灵魂的地方。许多人背着行囊,只为了来看江南的一场烟雨,在雨巷,结识一个有着丁香愁怨的姑娘。抑或是独自划一叶小舟,将绿柳桃红的风景看遍。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多年前,有称骨算命的相士,说我此生虽有才情,却终是寒灯孤影。看来人真有宿命一说,我所喜爱的皆是雅静,清淡事物,寂寞长伴,亦属寻常。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想来东坡居士亦是看过人生百态,内心方如此淡定从容。而我再无归意,只想守着江南的一窗春色,一帘烟雨,安静地过下去。
远别重逢
春日繁盛,万物皆醒,人世间最风雅亦最深情的,则是这个季节。江南万紫千红,烟水迷离,任意一个寻常的角落,亦可寻见春色,亦是深红浅翠。这个季节,适合与某座城市重逢,与远别的故人叙旧,与前世的自己相认。
人间四月,锦绣如织的季节,亦是喝茶最美的时日。品茶都说春水秋韵,春天的茶水清新自然,没有任何杂陈,像是深山里的清泉,又如花瓣中的晨露,洁净清甜。而秋茶有如一个知晓世事的雅士,又似一位万种风情的佳人,沉静有韵味。
友人许多,茶伴难寻。喝茶令人心静,明心见性,亦抵尘梦。一个人,于某个下雨的午后,取一撮新茶置于杯盏,注入沸水,看一片片绿叶渐次舒展,经几度浮沉,呈碧色茶汤,方成一盏赏心悦目,清香怡人的佳茗。
茶乃沉静之水,落云雾之间,取天地精魂,可解人生,悟禅意。一盏清茶,伴随满室书香,还有雨后窗台草木清新的香味。心事如洗,世俗的名利烦恼皆在一盏茶水中静止,纷繁往事无影亦无痕。
自古写茶名篇甚多,我所难忘的则是周作人的《喝茶》。“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饮,得半日之闲,可抵上十年的尘梦。”还有沈三白《闲情记趣》,与其妻芸的闺房趣事。“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茶可醉人,亦修心。茶贵在其清,似一泓春水,将碌碌凡尘洗净,得半日之闲。“松风竹炉,提壶相呼”,是古时文人雅士喝茶的情调与意境。松林雅集,竹炉煮水,席地品茗,茶香诗情令时光亦悠闲缓慢,忘记流转。
“且将薪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是东坡居士饮茶的闲情逸致,亦是他的浪漫情怀。苏轼可谓才高风流,佳人常伴,遍游山河,不负此生。他有妻子王弗情深意笃,恩深似海,后有王闰之与他同甘共苦,老时又有红颜知己王朝云相伴。朝云病逝,东坡居士再无心情爱,便一直独居,与诗词香茗为伴。
“从来佳茗似佳人”,一壶好茶,宛若秋水佳人,风姿绰约,清丽绝尘。明窗净几,青瓷紫砂,竹炉陶罐,汲泉试茶,细斟慢饮,方品出其间真味,亦可品出清欢。几盏饮尽,洗去尘劳,内心澄澈,清香隽永。我亦成了那位素手煮茶的佳人,在明净的茶汤中,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
与茶的缘分,如同和人的缘分,缘深缘浅,皆在碗茗炉烟。一片绿叶,看似平凡,品之亦是清淡,却韵味无边,始终无法忘怀。有些人,素日里淡淡相处,交集甚少,可无论过去多少年,重逢时一如初见,还是当年滋味。
庄子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假如只是水,又未免太多寡淡无味。若这是一盏茶水,微涩清甜,洁净闲逸,又是否多一些妙趣和遐思?遇见一盏适合自己的茶,或遇见一个可以宽容自己的人,都是缘分,是幸运。
此一生,若流云一样飘浮不定,来来去去,遇到一些人,又遗忘了一些人。到最后,能记起的只是寥落的几个,余下的都散落在岁月的尘埃里。那些曾经执手,有过诺言的人,反而不得久长,而平日若即若离的人,多年以后,却依然可以找寻他的踪迹。
一如茶,往日觉得再难遗忘的醇厚味道,后来亦生了疏离之心。反倒是那些觉得清淡的茶汤,总会在心中百转千回,不能割舍。草木有情,只是不能亲自言语,如人这般,与喜爱之人诉说衷肠。众生无意,总是轻易地许下承诺,又匆匆地删去过往的记忆。
人的一生很长,所有的故事,像是那一册册无法诠释的经文。人的一生很短,所有的悲喜,只在一壶简洁的清茶中。我们都只是这浮世中的过客,得到的和失去的,皆不能自主。缘分的河流,也许会让真心相待的人地老天荒,也许会让彼此从容飘荡,下落不明。
我始终相信,聚散离合皆有定数。看惯风云世事,人生删繁去简,返璞归真方是真味。有一天,随意采摘老树上的鲜叶,用粗陶旧罐喝茶,写行云流水的文字,交谈如清风的知己,或许这就是我一直追寻的情境。 小桥小店沽酒,初火新烟煮茶。
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
沈从文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也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历程和情怀,只是被仓促的时光,慢慢搁浅了。云水过往总是有情,许多的故事,终究被遗忘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连回忆都模糊不清。
做一个庸常寡淡的人,莫如做一壶倾倒众生的茶,任何境况,都有不可言说的闲雅和风情。从浓郁到清淡,由潋滟到沉静,短暂的瞬间,却是一生难忘。后来,在茶的光阴里浸泡得太久,竟忘了自己的来路,亦忘了归途。对人和事,再无分别心,日子悄然而过,无须与谁道说对错,倾诉爱恨。
陆羽的《茶经》,让几片绿叶,一壶佳茗,成了风尚。读过诗书万卷,行罢大江南北,尝遍千江之水,亦不过是和人间草木久别重逢。一盏寻常的茶,可以让内心清醒,却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走出内心的荒芜,找到往昔的故人。
贾宝玉曾写过一首《寄生草》。“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宝钗说其悟了,又说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宝玉的悟,终究还是牵系着他与黛玉的那段木石前盟。
想当初,宝黛初见时,宝玉说过那么一句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贾母笑他胡说,他回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原来世间所有相遇,都是远别重逢,他和黛玉本前世有约,今生方有一段未了情缘。
林黛玉常说自己是草木之人,她的前生就是三生石畔的绛珠草。草木有情,奈何造化弄人,他们之间的缘分也就那么多,行至尽头则不可挽回。人有生死,草木有荣枯,一生的光阴,说过去便过去了,回首皆是怅然。
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说下这句话的人,都已是被青春抛得太远。人的一生,终究是有太多的憾缺,留下来的人,亦只剩下回忆。来世,若再相见,只作是远别重逢。
立春花事
近日读《菜根谭》,只觉内心清澈,明净如水。秋去春来,时光流转已有三十余载,又见绿柳依依,梅花繁闹。旧色山河,烟火人间还是最初模样,而我们又何曾还是当年的自己。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一个人静坐轩窗下,煮茗读书,素布简衣,沉静亦风流。入了情境,亦无有急景凋年之感,只觉云深日长,春梦悠闲。竹风溪水各有心事,烟雨梅花两无猜嫌。
“阶下几点飞翠落红,收拾来无非诗料;窗前一片浮青映白,悟入处尽是禅机。”迷幻的世事,像一卷不易解读的经文。有些人用半盏茶的时光就悟了,有些人用一生的岁月,亦无法参透其间的禅机。
那一片闲逸踱步的云,好似迷了路,不知该去往哪里。几只鸟雀,栖于林中新绿,早已忘记昨日寄身于谁家的屋檐。庭前的烟雨,淅淅沥沥下着,萦绕的水雾,看不清房舍人家,石桥小舟。
那时乡村,立春后,柴门旧巷芳菲次第,门庭小院绿芜深深。樵夫林径担柴,浣女溪畔濯足,白叟江岸垂钓,黄童骑牛吹笛。山河青翠,燕去燕回,道不尽沧桑兴亡,然爱恨情仇皆已远去,留下明月清风,不肯醒转。
如今,昨日平淡的过往,有如戏文里的故事,朴素美丽,遥不可及。梦里流光,缓慢地行走,那些个桃红柳绿的春天,分明还在,迟迟不舍落尽。有的人,今生的序幕已经结束,有的人,故事才刚刚开始。
外婆去世之后,再也不能陪我檐下廊前听雨,不能陪我赏阅春光花事,就连坛子里的青梅佳酿,亦少了当年的味道。依稀记得跟外婆有过约定,而今亦只能在梦里听到与她相关的音讯。
那个清晨,与母亲携手去竹源外婆家,初春的乡径已有新翠。村口那棵百年老梨树,洁白似雪,倚着巍巍青山,像是画里的风景。母亲梳了光洁的辫子,穿着斜襟的花薄袄,虽为寻常村妇,亦是沉静风流。
远处翠竹依依,池塘野鸭戏水,岸边桃柳抽芽。竹源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小村落,几十户人家,相似的黛瓦白墙,隐于青山绿水间,恍若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这里祖祖辈辈皆为农人,守着几亩薄田,数座竹山,几顷茶园,与外界相安无事地共度春秋。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
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
外婆在庭院剥着新笋,陈旧的小竹椅,像她手腕上的珠串,有了些年岁。竹竿上挂满了腊味,咸鱼,竹匾里晒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菜。我把路边采摘的迎春,装入粗陶罐,搁于桌案,堂前老式家具,亦有了春意。
外婆留宿,我与母亲乐此不疲,夜饭多半是山珍野味,席上外公的酒香,弥漫了整个乡村。春日的斜阳,不生悲意,晚风拂过山峦,寂静清凉。饭后,或于后山踏月漫步,或邀了邻舍,聚集庭院品茶闲话。
若遇着村里戏班子里的人起了兴致,便临时锣鼓喧天,穿了戏服粉墨登场。我亦喜爱热闹,随着大人坐于戏台下,听着那些美妙却不懂的戏文。那时父母年轻康健,亲人护佑,我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女孩,只盼明月春花常在,不诉离殇。
多年后,方知道戏文里的词句,妙不可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与我同为临川人氏,可见世间际遇,皆有前因。再后来,我来到江南,与昆曲有了深刻的相逢。在风花雪月的江南园林,听一段昆曲,逶迤华美,曼妙多情。
昆曲,有如江南园林春日里,那一朵典雅脱俗的幽兰,绰约风姿,醉人心魄。江南的花事,亦与旧时民间不同。许多花草,移栽盆内,设于亭台楼阁,被精心料理,到底多了几分高贵和端庄。 万紫千红休巧笑,人间春色在檀心。
四十年来车马绝,古槐深巷暮蝉愁。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典雅写道:“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此番闲雅情趣,皆为江南风流景致,我亦寻了一处雅舍,做了那个倚楼听戏,临池赏花的闲人。每日焚香喝茶,种兰植梅,市井繁华慢慢关于门外。旧日里古老的村庄,寻常人家,已是隔了山长水远,不易重逢。
而我总会在某个繁花疏落的午后,日暮西斜的黄昏,偶然想起某个久远的故人,内心有种难以言状的柔情与清凉。生命里过客匆匆,有些人,或许多年后还会在桥头巷陌重逢,不言语只一个眼神便擦身而过。有些人,扫落于尘埃深处,此生再不复与见。
梦里故园的那株老梨树,繁花似雪,璀璨如烟。外婆立于村口,素布蓝衫,等候我与母亲的归来。春日里,百草茵茵,山风溪水亦是明净清澈。村里人家的瓦当上,飘散着漫漫炊烟。驿外断桥边,几树野梅,悄然绽放,忘了年岁。
我爱极了这样的烟火红尘,江山有序,盛世清宁。万物秉承着它们的规律,有来有往,起落随意。流年匆匆,无论你官宦百姓,富贵贫贱,皆不问名姓。这世间或许有许多事,不遂人愿,于人待物,有分别心。唯时光公证,不偏不倚,不计爱恨,那么从容坚定,有情亦无情。
逝者已矣,生者又隔了几程山水,这场春日盛宴,唯留自己。一个人,以花佐酒,蘸茶为墨,试填一首《金缕曲》,新词旧韵,一如往昔滋味。
“岁月无痕迹。忆当年,柴门老巷,杏花烟雨。黛瓦青墙如梦境,百姓人家故里。依旧是,寻常滋味。水色晴光皆言语,似这般,小舟江湖去。明月落,竹窗底。千回百转从何寄。看人间,阴晴冷暖,离合悲喜。多少新词成旧韵,伤感唯别而已。守住了,初时自己。梅谢梅开今几度,此一生,不过浮萍聚。陌上客,我和你。”
陌上客,我和你。
素颜修行
“有一种寂寞,身边添一个可谈的人,一条知心的狗,或许就可以消减。有一种寂寞,茫茫天地之间余舟一芥的无边无际无着落,人只能各自孤独面对,素颜修行。”此为作家龙应台的文字,读后喜爱至极。
人世无光无际,万物亦是遵循各自的法则,端然明净,谦虚有礼。在烟火鼎盛的红尘中行走,纵是被花木阳光簇拥,内心深处,依旧有一个角落,是寂寞清冷的。那个角落,没有人可以走进去,连同自己,亦只能徘徊在心门之外。
素颜修行,令人心动的字,似江河日月那样洁净洒然。生命的起始,原本是朴素简洁的,后来遇到太多的诱惑,经历太多的聚离,便不再纯粹干净。我是清淡的,无论陌上多少锦绣繁花,总是安稳自持,平静闲逸。 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
虽没有过着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的生活,却对尘世繁华,亦无多向往。心中只愿,有一处洁净的安身之所,空时泡一壶闲茶,独自慢饮。焚一炉香,看一窗烟雨,等一场落红,素颜清心,于尘世中安静修行。
张爱玲曾写过一段文字: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问一句:“哦,你也在这里么?”
在无涯的时间里,于千万人中,总会遇见一个与你同修同行的人。这个人,也许会陪你走过几程山水,看过几次月圆,但有一天,终会和你人世风景相忘。之后的千山万水,朝云暮雪,亦只是你孤独地走完。
缘来时彼此欢喜亲和,缘去时亦是平静珍重。人生这场修行,是一个删繁留简,去伪存真的过程。光阴在你脸上刻下岁月的印记,心却如春水明镜,喜乐清好。人有善念,则天地宽容,草木慈悲,山水间自有清韵,浩荡悠悠。
幼时居住偏远山村,吃的是自家菜园栽种的蔬菜,喝的是深山云雾采摘的野茶,穿的亦只是镇上换购的棉麻素衣。母亲一生朴素,平日里吃穿用度虽不算拮据,却总是尽可能的俭约,积攒银钱供我们读书,以备不时之需。
幼年与母亲去镇上赶集,她持自己缝制的素布手袋,一袭洗净的白衫,行走在山风溪水边,野花簪头,亦是妩媚风流。在乡村的日子,母亲饲养牲畜,打理菜园,煮饭洗衣,帮衬父亲采药抓药。稍有空闲,亦是坐于窗下织补衣裳,泡碗淡茶,收音机听听戏曲。我在一旁嬉戏,见母亲那般端正沉静,心生安定和暖意。
生逢盛世,但乡村到底不及城镇繁华,寻常时日皆是简衣素食。孩童不知贫富,亦不解悲喜,除了上学堂,便是与邻伴上山打柴,溪畔采野草,或湖中捞萍,乘舟采莲。没有锦衣狐裘,玉粒金莼,日子世俗亦真切,朴素亦简净。
去年回归故里,母亲命里遭劫,大病一场。面对灾难病痛,纵是骨肉至亲,亦力不从心。她住进医院,我于橱柜为她整理衣物,人生已是黄昏的母亲,橱内的衣物却只是单薄陈旧的几件。想着她一生善良节俭,年轻时备受辛劳,年老本可以安享清福,却落此劫数。心中悲痛,泪落不止。
母亲这一生,算不算素颜修行?无论是居山村旧院,还是住高楼新宅,她皆一般心事,朴素持家。人世悲欢过尽,她亦是从容度日,不增不减。康健时听瓦檐墙院喜鹊鸣叫,病时亦听闻春日梅花的消息。不似我这般,为了心中温软的江南,丢弃那片质朴的风景。岂不知,旧时民间的山水人家,方是素心修行的道场。
那时竹瓢打水,泥炉煮茶,山花插瓶,修篱种菊,乃是寻常人家的岁月。今时为觅一处田园小院,需跋山涉水,吃一顿农家小菜如金玉之馔,薪火煮茗更是风尚。有些人,甚至穿了棉麻布衣,素食简餐,寻世外桃源,清寂修行。 午窗试读离骚罢,却怪幽香天上来。
我到底还是眷恋人间岁月,素日虽喜清净无争,不与生人来往,古曲闲茶做伴,草木诗书为友,却始终不肯远离尘嚣,舍不下烟火,独居小楼,淡看窗外繁华来去,四季更迭。红尘为道场的修行,亦是素颜清欢,虽不及山林宁静深远,却有另一番情境。
今时,亦有许多人丢弃了世上荣华尊贵,住进了深山,修筑草庐,做了高人隐士。他们粗衣素食,清心无欲,白日小院打理几畦菜地,夜间点烛煮茗读经。也许,是山林的兰芷松涛,让他们有了断绝尘缘的勇气,是世外的仙风清韵,让他们有了甘守空寂与孤独的决心。
我亦想回归山林,隐逸田园,学陶潜修篱种菊,桃源遗世。可尘世中有太多的不舍和牵挂,舍不下小巷的轻烟细雨,舍不下窗外的绿柳繁花,更舍不下那场多情婉转的戏。亦忘不了母亲的叮咛,忘不了亲友的祝福,忘不了世间那么多美丽的相遇和别离。
冷落门庭,需偶有雅客来访,春水佳茗,亦要同友朋共品。人生有情,有时做个逍遥的隐士,忘情山水,不如凡尘渺小细微的感动。春日里看一场花事,在避雨的檐下,邂逅一个人,无须言语,只一个微笑,便是温暖。或是泛舟太湖,与某个人同船共度,也许转身就是天涯,却依旧珍惜这简短的缘分。
尘世间的种种,爱和恨,得与失,皆是修行。以一颗质朴的心,对待三千世界的纷纷扰扰,于喧闹中找寻一分清凉。人生漫漫,纵是一个人行走在苍茫寂寞的天地,亦当无悔。其实我们都只是看客,不必入戏太深。
世间一切因果,渺若微尘。《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我只想做一个安静寻常的女子,不施粉黛,素颜修行,淡然世态,品味孤独。如莲,落泥淖终是雅静,历世事到底出尘。
草木年华
都说春花明媚,春水温柔,春风多情,可我却在这花团锦簇的春日黄昏,寂寥得无所适从。暮色来得那么仓促,偶有行人走过昏淡的路灯下,皆是孤单的身影。来来去去,亦只是找寻一个栖身的归宿。
夜幕下的水,没有日光下的喧闹和粉尘,显得那么安静,那么单薄。白日里开得艳丽的花木,在清淡的月色下,竟生了几许孤独。院外长长的青石小径,绿草茵茵,一排洁白玉兰,开得热烈亦雅静。
想起张爱玲这样形容过玉兰:“高大,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当真只有她,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写出这样的文字。那段时光,她被父亲禁锢在旧宅里,每日所能看到的只是有限的风景。玉兰本无辜,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里,开在她的窗前。
我对玉兰,并未投注太多深刻的情感,但是那一树一树的玉兰花,亭亭玉立,美丽动人。我不曾有过张爱玲那样不凡的家世与经历,却懂得她的心情。对她的敬畏之心,有增无减。任何乏味的故事,简单的人生,到了她的笔下,都有了别样的风情。
而那个叫林徽因的民国才女,在人间四月天,看到的是百花娉婷,是爱,是暖,是希望。她是温情的,以春天的姿态,行走于民国乱世。无论遭遇怎样的际遇与变数,都让自己过得波澜不惊。
以往我对花木总生偏爱之心,如今只觉,万物之美,皆有其不可取代的美丽与风华。一棵隐藏在角落的小草,几丛潮湿的青苔,亦可以不经意地碰触你我柔软的内心。谁说草木无情,唯人有情?只是草木一生飘零无主,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它们顺应自然,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离合荣枯。
原来,草木与人的心情和命运相关。花木温和慈悲,可寄情,养性,修心。古人修筑庭院,设凉亭,置假山,种植花木,亦是为了给枯燥的生活添几分雅趣。纵是寻常百姓,市井庸人,亦对花木有情。
高墙大院,寒舍柴门,但凡有庭院的人家,皆种植花木。花木的品种,因南北地域而定,亦随主人性情喜好。桃李梨杏是花中常客,梅兰竹菊为花中君子,挖池养莲,劈山栽松,皆为风雅之事。花木可解劳烦,消忧思,在无人问津的逆境里,唯花木相陪,朝暮不离。
我在窗台种了许多花草,书房、卧房、茶房亦摆上各种植物。它们应季而生,虽没有深深庭院,亦有日照和月光料理,倒也长得葱笼青翠。每当倦累之时,品茶赏花,心中苦闷瞬间烟消云散。有时候,为了等一朵花开,甘愿耗费许多珍贵的光阴。 秋风落叶满空山,古寺残灯石壁间。
雨径绿芜合,霜园红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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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雅如兰,买来几株,移栽盆内,清芬宜人。兰枝叶修长,飘逸雅致,平日里总是洁净清淡,时生白色小花,素心悠远。兰虽高洁,却不娇贵,落于红尘万户,却不世故。何时何境,都是安静姿态,翠绿颜色,不改芳容。
绿萝枝叶繁盛,置于桌案,或垂于花架,适宜装点居室。废弃的粗陶罐,残缺的杯盏,老旧的竹筒,皆可以养上几株铜钱草,风味独特,添了意境。茉莉、栀子、白兰花,最为清雅,素洁白色,灵性十足。晨起时带着朝露,温润了一天的心情。黄昏时淡淡幽香拂过窗棂,惹人无限相思。
雏菊像是年少时的梦,它应该开在篱笆院落,或是山径野外,更有田园风情。每次看到白色小雏菊绽放,便想起幼时于山间湖畔采摘野菊的情景。野菊本是大自然无私的馈赠,一簇簇开满山坡,每每打柴,或是浣衣归来,总不忘采上一大束,带至老宅,养于瓶中。那些娴静无声的岁月,在素菊淡淡的芬芳中远去了。
腊梅花期短暂,唯有深冬,方能见其冷艳清影。茅屋赏雪,汲水煮茶,一个人在疏影素瓣中,静守清简的时光。水仙亦是女儿情怀,幽香绝尘,好似天外来客。寻几个雅致的青花瓷缸,将其养于水中,朝暮相处,孤芳自赏。
楼下的邻人,亦是爱花之雅士。修了庭院,筑假山,养池鱼,栽莲荷。花圃里,种上了各色花草,时常见他细心打理。我则有幸,只需做一个陌生的赏花人,在别人装扮的风景里,滋养自己的情怀。白日里看蔷薇攀附在竹篱上,夜晚听清风吹拂竹叶的声响。 草野飞红落叶黄,人风不古叹炎凉。
在纷繁熙攘的城市,能够拥有一座小小庭院,一片属于自己的净土,当是满足。而我那座遍植花木的庭院,依旧只在梦里。亭台楼阁,水榭回廊,仿佛前世居住过,不然今生为何总会深情地想起。
又或许,我是那深宅大户里一名平凡的花匠。我的使命,只是守着一座园林,守着人间草木,料理它们的人生。草木年年如故,我已鬓发成雪,世事亦是几度沧海桑田。也许世人则因此认定了草木无情,无论你投注多少真心,它亦无法做到与你同生共死。
漫漫山河,悠悠沧海,此生可以陪你地久天长的,是时光,是草木。只是有一天,你远离尘寰,它们仍旧会存在于世间,守护你的魂灵。那些说好与你地老天荒的人,不知去了哪里,如同飘忽的往事,转瞬成空。
我明白了,花木不分贵贱,无论是养于高墙大院名贵的花木,还是长于山林野外的平凡草木,它们有着一样美丽的风姿,一样高贵的灵魂,一样怡人的情态。文章亦是如此,无须深邃的表达,巧妙的构思,亦无须华丽的文采,只随了心意,落笔自然从容,行如落花流水。
焚香听雨,品茶赏花,屋内的兰,一如我的心情,清淡闲远。腊梅落去繁华,长出新叶,来年它依旧冰骨无尘,我终平和姿态,落落情怀。只愿时光可以缓慢些,再缓慢些,让我有足够的年华,与人间草木,静守天长。
普洱江湖
谁曾说过,大凡珍爱之物,总不愿轻易与人提起。仿佛藏于内心深处,方是对其情深的表白,是尊重,亦是承诺。可对茶的喜爱,却无法遮掩,每日无事,闲坐品茶,只作是消磨光阴,亦为修行。
几时喜爱上了品茶,于如流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一如不知何时爱上了文字,爱上了山水草木,以及窗外那一片新月,还有檐角的细雨。后来,我将这些遇见,并且再也无法割舍的风景、事物、人情皆视作缘分。
茶的江湖,亦是山高水深,壮阔无际。绿茶、白茶、红茶、乌龙茶、铁观音等,各有姿态,兀自风流。或含蓄内敛,或傲气豪放;或端雅温柔,或闲散洒然。春水秋韵,悠悠千载,到底清香不绝。
家中的茶叶,亦是品类繁多,似乎与茶相关的树叶,我皆喜好。春秋之季,多喝白茶、铁观音、乌龙,夏日饮西湖龙井、苏州碧螺春、无锡翠竹,而冬季则品红茶和普洱。后来经岁月沉淀,所品的茶,亦少了许多。再后来,只要是被称为茶的鲜叶,于我似乎皆是亲和可喜。晨起或午后泡上一壶,消解多少愁烦,抵却数年尘梦。
素日里,遇上喜好的茶壶、茶碗、茶盏、茶杯,皆寻回藏之。紫砂、瓷器、粗陶,为茶中知己。每一件物品,皆有其故事与情感,它们的由来只有珍爱的主人所知。品不同的茶,取不同的器皿,用不同温度的水,亦有不同的心情。它不信盟誓,亦不许诺言,只在属于自己的杯盏里,与水生死相共。
在遥远的彩云之南,有许多美丽的风景,亦有许多美丽的传说。那是一个去了便不能遗忘的所在,那里飘飞的尘埃,亦是风情。有一种叫普洱的茶,便滋长于那里的原始山林。千百年的老树,长出鲜嫩的芽,被茶人采摘,压制成饼,再为茶客品味珍藏。
有人说,普洱江湖,深不可测。许多看似其貌不扬、陈旧沧桑的普洱茶饼,却珍贵如金。珍藏普洱,一如珍藏古玩中的紫砂、陶瓷、玉器,不只是看其年代,更看其材质和做工。不同的山脉,种植不同的茶树,其贵贱亦有不同。
云南茶山,商贾云集,茶客往来。更多的人说,普洱是可以收藏的古董。但不是所有的普洱茶饼,皆值得珍藏。普洱江湖,亦不是如想象中那样静水深流。古树名山、天然材质、原料纯粹、做工精细,此般普洱茶饼收藏百片,取干燥通风处搁置,数十年后,一如陈年佳酿,历久弥香。
其实,有关普洱的江湖,我所知有限。甚至与茶有关的故事,我亦无多知晓。只知道,那一片片绿叶,经光阴的熏染,给了世人无尽的风雅与闲逸。如果说水是茶的知己,壶是茶的良朋,那众生,则是茶的归宿。 普洱名茶誉四方,一杯足使满堂香。
茶的江湖,自是山高水深,壮阔无际。绿茶、白茶、红茶、乌龙茶、铁观音等,各有姿态,兀自风流。或含蓄内敛,或傲气豪放;或端雅温柔,或闲散洒然。春水秋韵,悠悠千载,到底清香不绝。
待到百媚千红,繁华过尽,最为真淳,最为世故,亦最为深邃的,方是普洱。一株千百年的老树,看惯消长荣辱,江山更替,自是沧桑不言。一片普洱茶饼,涉世经年,它阅尽众生无数,深知人情风霜。默默沉浸在漫长的光阴里,无须岁月打磨,亦有了气度,有了韵味,有了品格。
普洱,像一位深谙世事的老者,让往来匆匆的过客,渐渐停下了步履,听它絮说昨日的风云。在最深的红尘里,我终与之相逢,那年初见,却有如久远的故交,亲厚、知心。它低调,沉着,却有遮掩不住的气场和风采。
后来,与许多的茶亲近,却总不如普洱这样深刻长情。几片普洱茶饼,摆设于博古架上,馨香了屋舍,亦装点了心情。时间久了,它们和古玉、青瓷以及粗陶,皆成了古物,被世人追捧,迷恋成痴。
《落梅知味》,一款与我相关的普洱,一段不为人知的尘缘。一株老茶树,一枝傲雪寒梅,在岁月苍劲的枝头,清绝又骄傲地开着,繁盛亦潇洒。于茶中,我遇见了真实的自己,品出人间清欢。是茶的宿命,亦是我的宿命。
天弘茶业创始人李朝仲亦是普洱江湖里的一个传奇。他一入茶海十年风雨,历经无数次起落浮沉,亦是沧海桑田过尽。后再遇骇浪惊涛,自是从容淡定,显王者之风。他自称天弘龙主,用他亲制的普洱茶饼,诉说与普洱相关的故事。
每一个茶人,都希望找到今生属于自己的那盏茶,此后便有了归宿。于茶中游阅名山大川,于茶中淡看岁月流逝,于茶中闲话阴晴冷暖。人世百年,就那么匆匆过去了,功贵贫贱,亦不过是一段浅薄的光阴。
草木有灵,通人情,知禅理,有着不死的灵魂,不老的青春。那株叫茶的草木,历千秋百代,终是鲜叶嫩芽,毫发无损。更因了时光的徙转,岁月的沉浸,愈发深邃醇和,饱满丰盈,韵味悠长。
记忆渐渐地长成了一株叫普洱的老树,在绿植遍布的原始森林里,静静禅修。只待春秋之季,采制成茶,将苦涩与甘甜赐予众生,沧桑留给自己。
与茶相逢相知,是劫亦是缘,只因一旦品尝,此生再难放下。人生亦如那片古老的普洱,等待有缘人珍藏和开启。任何的错过与缺失,都是一种遗憾。普洱,看似陈旧古朴,深邃难解,实则淡若清风,洁净空灵。一如那个你遇见,懂得并珍惜的人。
光阴很长,年年岁岁看不到尽头;光阴很短,一朝一夕便稍纵即逝。我终只是光阴里那名清淡的过客,在梅花落尽的闲窗下,素布简衣,泡一壶普洱,等待一个前世失约的故人。 欲试点茶三味手,上山亲汲云间泉。
草堂幽事许谁分,石鼎茶烟隔户闻。
南国初雪
这一场南国的初雪,不约而至。从午后到夜晚,那么漫不经心地飘飞,轻灵、柔美、温婉亦洁净。
夜色深沉,独自坐于闲窗下,烹火煎茶,汲水插梅。林荫小径已无行人,昏黄的路灯下,唯见絮雪漫舞,轻柔似烟。树影迷离,小桥积雪,隐约可见几树傲雪的梅,风情又潇洒地开在苍劲的枝头,繁盛而凄美。
一个人的庭院,一个人的风景,别致而安逸,寂寥亦宁和。唐人白居易有诗吟:“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醉了之后,焚香抚琴,曲水流觞,惊鸿见月。
案几上,腊梅的风姿安适恬静,淡淡幽香,溢满室内。白日里一切纷扰,皆随这场初雪悄悄落幕。茶香萦绕,瓶花不绝,是我穷尽一生追寻的生活。如今天遂人愿,亦不可再生痴念妄想,负了这暮暮朝朝的美景良辰。
今夜,可有风雅之士,不惧寒冷,去往郊外的梅园赏雪,亦或是临着太湖之畔,江雪独钓。而我不喜熙熙攘攘的人潮,总爱隔着窗扉,看飞雪飘舞,万物随之慢慢静了下来。屋内炉火更加旺盛,茶水氤氲,恍若梦境,禅的光阴是这样静美。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唐人刘长卿诗说的是旧时柴门村落的风景,于我到底是真实可亲。幼年时光皆在乡村度过,那里的一瓦一檐,一雨一雪,皆有远意,朴素清好。
南方山多,行走在红尘阡陌,唯见山峦浩荡绵延,流水潺潺,恍如画境。儿时的雪,没有如今这番端秀柔情,却另有一种写意风骨。下雪天,时光悠长,搁下了素日里繁忙的农事,收拾了心情,人生亦轻灵如雪,没了分量。
母亲清晨起床便生了火盆,烧上开水,厨房的炊烟袅到厅堂。天井几块大青石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我穿上花袄围坐于火盆前,不肯踱步。院外的柴垛上,戏楼下的晒台,还有古井,皆在飞舞的大雪中,换了新颜。
雪后门庭寂静,唯有几声犬吠,以及小巷雪夜归来的路人,发出的一点声响。明明在近处,忽而又远去,瞬间没了踪影。屋内被窗外的竹影辉映,漏洒进来细碎的月光,轻柔洁净。母亲还在灯下穿针引线,想来父亲又背着药箱去邻村问诊,渺小平凡的他,却可以救治众生。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闾门风暖落花干,飞遍江南雪不寒。
而我多么想回到那个窄小古老的村庄,与他们一起,虚度雪日光阴。一起坐于厅堂,静静看雪,把一壶茶喝到无色无味,从清晨到午夜,直到世界彻底安静。那些温暖的故事,不知遗落在哪段岁月里,每当落雪之时,回忆便成了最美的风景。
长大后读《红楼梦》,方知雪有另一番气势与风情。大观园里亭台别院,竹桥轩落,被积雪覆盖,俨然一幅繁华的金陵雪景图。居住在大观园里的红楼女儿,在大雪之日,更是怀了诗心,约定芦雪庵中即景联诗,比之名士更为风雅多情。
院外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窗里赏雪烤肉题韵作诗。黛玉之灵秀,湘云之豪迈,宝钗之典雅,宝琴之才情,雪中群芳争艳,胜过了世间万千奇景。那场雪,装饰了大观园里所有人的梦,以及她们对青春的怀想。
白雪无暇,却不得久长,湛湛日光下,便稍纵即逝。一如红楼女子的命运,清白素洁,竟皆不得善终。她们的人生太过短暂,仿佛只是吟罢一首诗,赏过一场雪,描完一幅画,爱过一个人,就匆匆结束。看似温柔富贵之乡,百年基业,亦只是黄粱一梦,经不起光阴的消磨。
那日宝玉联句落第,被罚访妙玉乞红梅,并作诗一首。“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我竟是大爱这首诗,许是因为诗中沾了禅意,染了佛院的苔痕,还有宝玉对妙玉那一份淡淡的情意和牵挂。于他,黛玉是他红尘中的知己,而妙玉则是他灵山路上的伴侣。对妙玉之心,圣洁而高贵,不敢有丝毫的轻薄与亵渎。气质如兰的妙玉,亦把她对宝玉的情,藏于心间,释怀于每个清修的日子里。
若说我喜欢妙玉,莫若说喜欢她那盏梅花香雪茶。她请黛玉和宝钗去喝茶,取的是五年前于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此水煎的茶,定是清醇冰透,香味幽绝。黛玉本是大观园中最为冰雪聪明之人,那日竟没能品出那盏茶水的由来。妙玉亦不容情,对其冷笑,黛玉却不与她计较,可见她们虽然素日无多来往,心中早已惺惺相惜。
“来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妙玉对茶、对棋、对琴、对诗,乃至对金石古玩,都有深远的境界。她是修行之人,每日坐禅读经,青灯古佛相伴,内心终不忘世间情爱。倘若不遇宝玉,她的人生,亦会有另一番际遇。
大观园里吟诗作赋没有她,吃酒行令没有她,游园看戏没有她。这样一位才华绝代的花样女子,在栊翠庵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最终落入泥淖之中,令人心痛惋惜。她祖籍苏州读书仕宦人家,定是水榭楼台看遍,书香四壁。
这样一个女子,宛若江南一朵初雪,轻灵秀丽。想起她,便是栊翠庵那满树的白雪红梅,还有一盏清香怡人的茶。也许,那场雪还一直在下,也许在大观园繁华散去之后,她觅得另一处庵庙,于禅房煮茗赏雪,心若止水。参禅修道之人,皆有宿命之说。那些已经写好的结局,又岂能轻易更改?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
这场南国的雪,以缓慢的姿态停息。独留我一人,醉于茶盏中,不肯醒转。而后,我竟梦回唐朝,入了柳宗元《江雪》之诗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那老翁,不是唐人,不是高士,亦不是隐者,而是我那逝世多年的外公。孤舟之上,他披蓑戴笠,独钓一江寒雪。慢慢地,春花开了,便可钓清风白云,岁月山河。
优雅老去
春天真的来了,她缓慢而优雅,青翠而艳丽。桃杏满山,丝柳含烟,绿苔陌上,燕子西楼。这就是春,连风都是清凉洁净的,不染一丝尘埃。我是那位行走在光阴长廊的看客,为这繁花似锦的红尘倾心,不舍醒转。
《牡丹亭》有句吟:“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在你年轻时,光阴多情亦美丽,当年华老去,光阴无情亦冷漠。唯有那些戏剧中的人,留在书卷里,唱词中,不会老去。
每个人,在青春岁月里,都会筑一个优雅的梦。梦里有一处宁静而安适的居所,或倜傥少年,或如花美眷,无须华丽的生活,只过朴素的日子。彼此情深意长,爱得纯粹,亦彻底。两个人的世界,静好安然,世事无恙。
《倩女离魂》开篇写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休道黄金贵,安乐最值钱。”人生短如春梦,寒来暑往,转瞬即逝。你亦不过是个戏子,扮演了几个角色,演了几场爱恨,便被世人遗忘在陌生的角落,孤单终老。
一树梅花一溪月,一纸年华一光阴。世事沧桑,唯有唐宋诗词,永远那么风雅闲逸,不落俗流。原本我们都是品茶听戏的凡人,后来竟入了戏,亦抹上了油彩,投入情绪,装扮着别人的离合悲喜。
昨日去灵山请香,陌上已是百花争艳,春光无限。碧波万顷的太湖,看不到边际,偶有一叶扁舟,落于湖上,添了意境。想当年,范蠡和西施,择这吴越胜地,泛舟于太湖烟波,双宿双栖,细水长流,是一件多么浪漫亦幸福的事。
“苎萝山下,村舍多潇洒。问莺花肯嫌孤寡,一段娇羞,春风无那。趁晴明溪边浣纱,溪路沿流向若耶。春风处处放桃花,山深路僻无人问,谁道村西是妾家。奴家姓施,名夷光。”
她叫夷光,苎萝山下一位平凡的浣纱女,因了绝代姿色,成了吴王的宠妃。亦见证了那场吴越之争,看罢满目兴亡,最终与越国大夫范蠡隐居太湖,做了一个浣纱的老妪。她随着日出日落优雅地老去,依旧美丽,依旧倾城。
“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历史的硝烟早已停息,那些荣辱兴废之事,成了渔樵闲话。浩淼深邃的太湖水,淹没了许多有情的过往,关于他们那些百转千回的故事,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真相。 晨光稍稍侵黄盖,瑞雾霏霏著禁槐。
我与灵山大佛,亦有十年缘分。他依旧遥遥伫立于山峦之巅,淡看人间沧海桑田。而我还是那个凡人,在名利熙攘的世间,碌碌难脱。所能做的,只是每年上灵山,请香参拜。在菩提圣洁之地,与佛陀许下一段心愿,祈祷一份平安。
无论人间经历怎样的战乱、病痛、疾苦,佛永远端坐莲台,不落浮沉。今生既已为人,亦将从容地完成来到人间的使命,尝尽爱恨悲欢,再缓慢优雅地老去。来生做放生池中一朵莲,听僧佛讲经说法,普度众生。
那时年轻,不觉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只想随自己心意,爱自己想爱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到后来,白发初生,竟生了迟暮之心,只愿守着安稳日子,让自己活得不要太仓促,太凌乱。有一天,就算老,亦要老得明净,老得波澜不惊。
我舍不得错过每一个春天,每一片风景,却舍得错过许多段情缘。人生萍水,缘起缘灭,再深刻的爱恋,最后都要道别。有些路,愿意独自一个人走下去,虽然孤单,却没有伤害,亦无纷扰。
一个人,在落花时节,流水窗前,薪火煮新茶,养几株植物,看着自己慢慢地老去。后来,关于我的消息,被以往的故人,渐渐遗忘。仿佛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不曾与任何人有过交集。始终是一个人,一杯茶,云淡风轻,淡漠悲喜。
春风陌上,桃花万里,我竟想起杭州西子湖畔那个叫苏小小的女子。“燕引莺招柳夹道,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一个真性情的女子,一位名扬杭州,被无数仕宦客商、名流雅士追慕的才女。
她一生爱好山水天然,亦躲不过情关。“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那是一段多么美好风光的岁月,西子湖畔,烟柳拂风,碧波轻漾。年轻貌美的苏小小乘着油壁车,赏阅春色,遇见了那位骑着青骢马的郎君。
红烛高照,罗帐盈香,他们彼此爱过,拥有过。最后,这位良人亦只是许给苏小小一个苍白的诺言,便转身离去,再没回头。留下她孤独地消受明月白云,那么多的风流名士,贵胄商贾,再也无法入她的心。
她到底是苏小小,没有让自己活到鸡皮鹤发,在最倾城的时光里,她骄傲地结束了自己。“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终不负我苏小小对山水的一片痴心。”她死于西泠,连同她的爱情,一起葬于西泠。世间万物有情亦无情,唯山水花木无私,不图回报。
千百年过去了,苏小小依旧守着西泠那片净土,淡看游人来去。其实,苏小小始终是一个谜,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又邂逅了怎样的情缘,又是如何死去,无人知晓。她亦不过是钱塘一户寻常人家的女子,为求生计,操琴谋生,不经意成了一代名妓。
以往的我,总羡慕那些剧中的悲情人物,在最美的年华里,决绝死去,不容岁月宰割。而今却欣赏那些无惧光阴磨砺,纵是白发苍颜,亦活得从容明净,优雅端庄的人。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需要耐心,纵算与整个世界妥协,亦要温柔相待。 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
此去经年,山长水阔,就这么慢慢地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初次相逢,与最后别离,明明有许多漫长的回忆,却又仿佛只是旦夕之间。我不曾亏欠你,你亦无须偿还我,我们的流年,匆匆而过,深情的那个人,总是自己。
人生应该是一壶好茶,以平和的心情,安静的姿态,看落英缤纷,桑田沧海,做那个洁净真实的人。无论经受多少阴晴圆缺,遇合离散,生命最终的归皈,是优雅,是美丽。
似水流年
《牡丹亭》里杜丽娘游园时曾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旧时达官贵胄、书香门第,皆有小庭深院,湖山亭阁。园林里种上百种花木,四季苍翠。素日里,主人于园中品茶读书,养性怡情;或与友朋雅聚,松下对弈,花前浅酌。青春亦如景色,被悄然虚度了,无迹可寻。
今时园林多是旧址,盛季时游客熙攘,唯有淡季方可寻到古人的闲情雅趣。若说典雅婉约,精巧古意,亦属江南园林最见性灵风骨。春日里游园之人甚多,阳光潋滟之日,拥挤的人潮与繁花争闹。踏着烟雨,才可寻一处幽情,拾一地落红。
只是时光又岂会将人等候,你若不去赏春,春光便转瞬间走远了。纵使游人万千,亦会有那么一朵花只为你独妍。哪怕是一枝柳条,一抹青苔,也值得你为其驻足低眉。春天如同人生最好的年华,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有其醉人的神韵和风姿。 楼头画角风吹醒,隔墙送过秋千影。
花落流年度,春去佳期误。
年轻真好,脸上没有岁月的痕迹,无须胭脂红粉,亦是清丽绝尘。有一大段的时光任由你去挥霍,不必计较生活中的一城一池。可以放逐天涯,白云为家,不必委曲求全安于现状。亦无须惧怕辜负春光,来年春色还如旧年一样姹紫嫣红,赏心悦目。
唯有将青春过尽的人,才会知晓流年似水, 落花匆匆。我那原本该是漫长的十年光阴,仿佛只是在纱窗下,打个盹儿,做了个梦,就过去了。来不及啊,真的来不及。那么多想要去的地方,不曾邂逅,就换了初颜;那么多想要结缘的人,不曾相遇,就已擦肩。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在最好的时光,遇见自己喜爱的人,是运气。怕的是,最好的年华里,最爱的人,都不在身边。世间多少锦绣良缘,神仙美眷,都付与似水流年。那些说好了的,多年以后若有缘相见,男未娶,女未嫁,则一同携手人间,将风景看遍。
当年小龙女跳下断肠崖,亦是拿十六年青春赌一场约定。她赢得了杨过不离不弃的爱情,于古墓里双双终老,却输掉了十六年最好的华年。当年阿朱为了至爱的男人一生不被仇恨所缠,甘愿死于他的掌下。她得到萧峰永远的爱情,住进他的心里,却失去了与他长相厮守的光阴。
世上多少华丽的承诺,深刻的情爱,亦不过是南柯一梦。梦醒后,那漫长的岁月,人世的寥落与苍茫,又该如何去消遣。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守着一个不能兑现的诺言,看着自己慢慢老去,连影子都成双。
看《似水年华》,英和文在美丽古老的乌镇有缘相遇,生了情感。英的出现给文平静的生活,添了浪漫,让乌镇的水,亦有了柔情。在乌镇,英忘记了城市的纷繁,亦忘了自己在尘世还有一段情债,她只想停留在这里,与心爱的人,偎依在乌镇闲逸的日光下,缓慢地老去。
英说她惧怕黄昏,日落时总会掩上窗帘,希望可以省略那个过程。她亦是害怕青春流逝得太快,有缘遇见的人,不曾好好相爱,就成了往事。她从不重复去一个地方,但为了心里的牵挂,她几度匆匆来到乌镇,住在那扇雕花的古窗下,看一河宁静的水,等一个铭心刻骨的人。
有些感情一生也许只有一次,有些感情一生也许只要一次。英把她最美的刹那芳华留在乌镇,转身匆匆离去,却把无尽的怀念和遗憾,给了那些寻梦的人。我亦是为了追忆他们那段似水年华,一路风尘赶赴乌镇。在温柔的月色里,走过逢源双桥,找到的只是远去经年的影子。
文留在了乌镇,为了守住一个残缺的誓言,他倾注一生的光阴。我是喜爱刘若英的,喜欢她的懦弱,亦喜欢她的决绝;喜欢她的真挚,更喜欢她的随性。那行走在长巷里的寥落身影,望穿秋水的忧伤眼神,令人内心百转千回,不能平静。
后来,方知道,有过故事的女子,最是风情,最有韵味。青春是纯净的,像一本合上的书,等待有缘人去开启,再去懂得和感动。但走过山山水水,看罢云聚萍散的女子,更让人心生痴迷。
想起林青霞一袭红衣坠落山崖的凄绝美艳,王祖贤白衣似雪的低眉回首,更忆起袁咏仪身着旗袍,历尽沧桑,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淡然和美丽。还有赵雅芝,那个被时光遗忘的女子,无论过去多少年,岁月始终不忍伤害她。但这些女子,终是把最好的年华,交付给了流年。
人生那条悠长的巷陌,光阴洒落了一地。有人悼念青春,有人怀想故人,亦有人拾拣破碎的记忆。岁月的纹络越来越多,肩上的行囊却越来越空,年轻时伤春悲秋的情怀,亦随落花流水,匆匆去也。
都说,到了一定年岁的人,再不必取悦于谁,亦无需别人取悦自己。曾经有过交集的人,无论是谁辜负你,又或是被谁辜负,都已经成了往事。有时候,爱一个人只是短短几载,甚至几日光阴,而恨一个人却要用一生的岁月。遗忘是一种美丽,远胜于那些自诩为长情、实则薄情的过去。
脂粉既然遮掩不住流年的痕迹,莫如素颜以对这烟火人间,从容相待悲欢聚散。生命若莲,绿阔千红自是美不胜收,雨打残荷亦是一种风韵。假如不曾遇见你,假如不曾开始那么多的故事,时光是不是可以缓慢一点,青春又是不是多了几分遗憾?
这万紫千红的春光,如同虚设的风景,又该如何去消遣?想来,可怕的不是如流的光阴,而是红尘陌上孤独的背影。你看那漫天飞花散作雨,等到春光过尽,留下剩水残山的景致,一个人寂寞地品味。 夜市买菱藕,春船载绮罗。
岁月结茧,旧欢如梦,人世间许多故事,那样漫不经心地走过了。这一生的时光,仿佛只是用来泡一壶茶,填一阕词,等候一个人,再无他事。
春宴
总有人问起,如果可以,你愿意在哪个朝代生活?是魏晋,唐宋,又或是明清?还是活在当下,现世即安。似乎每个朝代,都有其不可取代的韵味和风华。魏晋的风骨,盛唐的壮丽,宋词的旖旎,明的简净,还有清的闲雅。
我愿意在魏晋,随竹林七贤,闲隐于山林野外,遗忘红尘。亦随王羲之,相聚于兰亭,参加那场曲水流觞的春日盛宴。又或者是杜甫笔下那位长安水边的丽人,肌肤胜雪,绣罗衣裳。更是误入宋词里的女子,吟唱着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词句。
春天是一场美丽的盛宴,而我愿意化身千百,去赶赴每个朝代华丽又风雅的筵席。乘上光阴的马车,携琴提酒,沐着春风,赏阅行途游走的风景。春光短暂,仿佛稍一停驻,那璀璨的花事,一夜之间便会凋零。我亦不想做那个缺席的人,辜负了姹紫嫣红的春光。
上巳节,民间古老的节日,俗称三月三。《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一日,洒扫庭除,晒洗衣物,采花簪头,沐浴更衣。这一日,登山斗酒,临水宴宾,游船踏青。文人墨客,商贾官宦,寻常百姓,乃至素日里不可出门的闺阁绣户,皆穿戴整齐,结伴游春。
记得幼时三月三,村里亦会举行一场春日的盛宴。江西南城有一座麻姑山,为麻姑仙子的修行道场。道教兴起后,便认农历三月三为西王母蟠桃会之日。而麻姑献寿,亦是因此由来。天上繁华一日,人间几度沧海桑田,众生所能做的,则是请了香火,祈求平安康健。
那日,外婆会用采来的艾叶做上糕团,再做几盘杜鹃花饼。亦会采院里的桃花,洗净晾晒,用自家的粮食酒,酿上几坛桃花酒封存。也有人祭山神,仓神,三月三后,当年的春耕便要正式开幕。有村夫上山打猎,村妇则在家舂米,自制糕点。
也有风雅之士,多情少女,天真孩童,携了果点,备上佳酿,游山踏青。每逢三月三,我便邀了同伴,提篮去采摘山花野草。连绵不绝的山脉,漫山的杜鹃红,一簇簇粉艳的桃花,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山花,开得难舍难收。
我们摘花簪戴,交换自家携带的美食,渴了吸饮花露,舀山泉。听外婆说过,每个女子都是一种花,天上有专门司掌的花神。我们于山间相邀跪拜,用糕点和鲜花祭拜花神。如今想来,幼时纯真的趣事,亦是一种风雅。
后来读《红楼》,有一段描写宝玉搬进大观园之句,甚为喜爱。“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致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也是在那个春日,宝玉和黛玉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共读《会真记》。落红成阵,黛玉肩上荷了花锄,挂了花囊,拿了花帚,在桃花林中,起了花冢葬花。《西厢记》中有词吟:“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让人心痛神痴,泪流不止。
有人说,黛玉就是那朵水中的芙蓉,风流韵致,无人能及。而宝钗则是那株华丽的牡丹,艳冠群芳。探春是杏花,湘云是海棠,李纨是梅花,每个红楼女儿,都是一株美丽的花木。后来晴雯死了,有个小丫头为了劝慰宝玉,编出善意的谎话,说晴雯是司掌木芙蓉的花神。
大观园的春天,是一场最奢华的盛宴。红楼女子,相聚于花树下,采摘鲜花,于亭台水榭调制胭脂膏子。琉璃盏,白玉杯,玛瑙碗,琉璃小磨里,流淌出洁净的花汁,调上蜂蜜,便制出天然的胭脂膏子。而怡红公子宝玉,则喜爱吃丫头唇上的胭脂,亦时常自制胭脂给园里的姐妹。
“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魏晋时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所写的则是上巳节,四十多位文人名士相聚于兰亭的雅事。他们在水滨宴会,饮酒作诗,周围茂林修竹,兰草依依,潺潺流水,景色绝佳。
吴自牧《梦梁录》云:“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后来上巳节,许多文人雅士,亦效仿魏晋,在曲水边,畅饮人生。魏晋隐士,多为躲避纷乱政权,放逐山水。他们服食五石散,纵酒高歌,有颓废之意,却又让落入尘网的世人心生向往。
大唐时的上巳节,更是空前绝后的繁盛与昌荣。杜甫的《丽人行》曾写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亦是描述长安曲江的盛景。
唐人周昉著名的《簪花仕女图》,描写的则是贵族仕女春日游园的情景。她们着华丽的服饰,高耸的云髻簪牡丹,别茉莉,在奢艳的庭院消磨时光。一个个雍容华贵,蛾眉杏眼,步步春色,款款闲情。或漫步、或赏花、或戏蝶、或观鹤,甚至懒坐,神色悠闲,姿态静美。
盛唐的女子,美艳闲雅得宛如一个春梦。徜徉在无尽的春光里,散怀于庭园花下,任凭时光如水,她自闲逸慵懒。那是一场春日的盛宴,她们媚似海棠的风姿,令春色为之换颜,岁月为之低眉。
上巳节已近,此刻山林野外,庭园轩落已是百花齐放。牡丹之艳丽,海棠之妩媚,山桃之娇粉,樱花之凄美,各自丰腴饱满,仪态万千。它们无意世间悲喜,只在最美的年华里,放纵自己,珍爱自己。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过桥南岸寻春去,踏遍梅花带月归。
世态纷繁,民间许多节日,已逐渐被世人淡忘,省略。他们有太多的束缚和责任,就连赏春的心情亦不同往日那样诗意纯粹。明媚艳丽的春光,就那么匆匆过去了,今日繁花满树,明日已是落红成雨。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这短暂的人生,莫要留下太多遗憾给自己。不知今年,这场春风如酒的盛宴,你是否缺席?
长安
总觉得,长安是一座活在梦里的古都,它繁华潋滟,亦沧桑悲凉。它历经秦汉风云,隋唐烟雨,其间多少次盛衰兴废,不由自主。长安,世人仰慕的汉唐国都,以王者气势闻名天下,不可一世。
这是一座古老的皇城,多少帝王将相在这里丢失了江山,又收复霸业。千古功名权贵,天下山川,如同一场浩荡飘忽的风,都付与苍烟夕照。听过了太多关于这座古都的故事,不曾想到有那么一天,有一段故事,属于我。
《史记》记载:“汉长安,秦咸阳也。”隔着古老深厚的城墙,在熙攘的人群里,依旧可以看清这座城市的华贵与尊荣,剑影和刀光。历史的尘埃早已风烟俱净,千百年来有多少人叱咤风云,又有多少人梦断长安。
此生我的心里,所能居住的,是整个江南。江南的桃红柳绿,江南的烟雨长巷,江南的山水人家,这里滋长了太多的柔情与暖意。而记忆里的长安,不过是一种华丽又缥缈的存在,它给了无数人尊贵的梦想,亦将他们的梦砸伤。 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
后来,我亲赴长安,与之真实地相处。来来去去,总以为,长安的古道太多风尘弥漫,城墙太多斑驳沧桑,人情太过豪迈粗粝,不愿为之交付真心。却不知,这座古城,早已潜入内心,让我情不由己,记忆深藏。
当年李太白,背上诗囊,辞别亲友,仗剑长安。玄宗亦欣赏其才情,供奉翰林,职务不过是草拟文书,伴随君王左右。那时的长安有着空前绝后的繁荣,胸怀凌云壮志的李白,亦只是做了文字侍从,最后醉倒在长安酒铺,无人问津。玄宗赐金放还,李白的长安梦,从此灰飞烟灭。
多少男儿,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完成此生宏愿,背井离乡。他们别去新婚的妻子,远赴都城,有人平步青云,有人潦倒古道。亦有许多倾城女子,入了深宫,有的艳冠群芳,后宫独宠,有的红颜坐断,孤独终老。
“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当年一代君王汉武帝,亦对陈阿娇许下此等诺言。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修建了黄金屋。但阿娇并未得到刘彻的恩宠,而是守在黄金屋里,孤影天明。刘彻专宠卫子夫,早已忘记当年的誓约。后因陈皇后行巫蛊之术败露,被废,退居长门宫。她的金屋,以及汉武帝的诺言,皆随风而去,散作尘埃。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杨贵妃凭一支霓裳羽衣舞,令唐玄宗千恩万宠于一身。玄宗吹笛,贵妃跳舞,丝竹清音,衣香鬓影,海誓山盟,地老天荒。
安禄山叛乱,盛世纷纭,马嵬坡前,唐玄宗为了江山社稷,被迫下旨赐缢玉环。她舞着水袖,含怨离去,留下无尽的遗憾和悔恨,给她的情郎。那时的玄宗,已失去君王的霸气,他只是一个寂寞无助的老人,在长生殿里日夜相思断肠。
原来,金戈铁马,乱世风云的长安,亦有柔情似水的时候。多少痴男怨女,在这座古城演绎离合悲喜,只是历史风尘,将许多有情的真相给掩埋了。所能记住的,则是太多关于这座都城争夺皇权的记忆,以及乱世里的杀戮与纷争。
长安,又何尝不是一座被唐诗浸染的古城。多少文人墨客在这里写下千古诗章,留下感人至深的故事。他们在诗歌的国度饮酒高歌,青春做伴,纵是一生仕途坎坷,落魄荒野,亦当无悔。唐诗是长安城一颗耀眼的明珠,那么多闻名于世的诗人,则是漫天的星星,璨璨于盛世的天空。
长安,亦是一座佛城。因了帝王兴盛于佛教,唐朝的佛学之风达到空前绝后的鼎盛。大小寺庙上千座,传教的僧侣亦是数万人。大慈恩寺、青龙寺、卧龙寺、法门寺、香积寺,甚至一代女皇武则天修行的感业寺,皆留下了君王名臣、文人剑客、百姓凡人的踪迹。
我曾几度去往长安,皆寻访香积寺,仿佛前世有一段未了的情结,落于这座千年古刹。香积寺远离都市,于偏远的城郊,香客甚少。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唐诗王维有诗吟:“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北国的古刹没有江南的澄澈洁净,灵性雅致,却更见沧桑风骨。春日芳径落英,翠竹依依;夏日绿林深深,清凉如水;秋日木樨飘香,空远高古;冬日亦有腊梅幽绽,冷艳清绝。
香积寺有一座隋朝时期的古塔,苍凉斑驳,来往的香客皆绕塔七圈,为自己和亲友祈福。我亦在塔下许愿,期待有一天可以放下尘世行囊,飘然世外。我本江南清丽,与北国并无多少交集,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是有太多割舍不下的牵挂。
居山温水软的江南,看尽山林野寺的翠竹繁花,游遍长江太湖的千里烟波。在日暮黄昏,却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长安古城。想起那厚重的城墙、街市葱郁的青槐、缤纷的落英、古刹的钟声,还有城楼瓦当上那一束温暖的阳光,以及那些游走在古道的尘埃。
那座城市已经失去了它的霸气,只是高耸的城墙,像一位看尽山河起落的老者,孤独又苍凉地守护那个早该清醒的梦。长安,旧时繁华鼎盛之所,今日亦是人潮拥挤,触摸不到那片明净的天空。
每去一处景区,便会想起那些尘封在历史深处的人,以及他们或灿烂或悲情的过往。他们的步履,亦曾走过这片土地,只是不知能与谁的心叠印?于古人,无论成王败寇,我只生敬畏之心。
胡兰成曾说过:“天地之间有成有败,长江之水送行舟,从来送胜者亦送败者。胜者的欢哗果然如流水洋洋,而败者的谦逊亦使江山皆静。”以往只觉这是一个败者为自己的过失所寻找的借口,如今却觉得人生一世,无论成败得失,皆要坦荡如风。
名利、情爱、生死亦是如此。来时平静相待,去时亦淡然处之。生命匆匆,那么多的明君重臣,收复多少城池,最后亦拱手让人。长相厮守的身影,地老天荒的诺言,像是映在窗上的梅花,美丽亦虚无。
如果过往注定成为回忆,就请长安的草木,遗忘这个本应是过客,几次三番误入都城的我。那时候,我假装从未去过,亦从没有人见过我。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琼花
时光真的太匆促了,说好了今岁要将春花赏遍,仿佛只是几个不经意的片段,百花已经开到鼎盛。这个季节,有人相约游春,在繁花树下许下一世的诺言。有人怀想远去的故人,睹物感怀,见花寥落。
惠山寺的后花园,江南园林的格局,秀丽风情,典雅天然。亭台流水,百花欣荣,我最爱的则是那几树芭蕉和几株琼花。琼花,叶茂花繁,洁白无瑕,为千古名花,寄身扬州。宋朝的张问在《琼花赋》中描述它是:“俪靓容于茉莉,笑玫瑰于尘凡,惟水仙可并其幽闲,而江梅似同其清淑。”
“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琼花天下无双,唯扬州独有。扬州的瘦西湖,小巧精致,曲线玲珑,乃千古风流之地。两岸花柳风韵无边,几溪瘦水怡养人文,那湖水瘦得有情调,瘦得见风骨。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瘦西湖,旧时文人云集之地,诗酒文章之所。“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当年李白辞别了黄鹤楼,烟花三月抵达扬州。为的是看瘦西湖的水,赏几树烟柳,还有那洁白如玉的琼花。
琼花,花团锦簇,由八朵五瓣大花围绕,中间簇拥着许多若白珍珠的小花,故琼花又名聚八仙。春日里,江南园林姹紫嫣红,唯琼花白净似雪,清秀淡雅,风姿绰约。她像一位冰清玉洁的绝代佳人,秀丽冷艳,独具风韵。
琼花,亦是挂在扬州的一块美玉。它被瘦西湖的水浸染,被诗风词韵滋养,亦听惯了大明寺的梵音,故清雅出尘,举世无双。扬州大明寺内有一株清代康熙年间种植的琼花,经数百年风雨,依旧花枝繁盛,风韵不减。
与琼花结下深刻情缘的那个人,则是隋炀帝杨广。杨广为隋朝的第二代皇帝,亦是隋朝最后一个帝王。他虽不是历史上的一代明君,却亦是璀璨银河里一颗灿烂的明星。他的一生波澜壮阔,亦起伏跌宕,他有千秋的丰功伟业,亦留下了不可挽回的憾缺。
自古以来,有奇人问世必天降异象。隋炀帝杨广注定不是凡人,传说他出生的当晚皓月当空,皎洁如镜。而深宫里传来一声婴孩啼哭,瞬间雷声大作,风云变幻,大雨如注。这孩童取名为杨广,字阿摩。历史上的杨广少敏慧,善诗文,仪容俊美。
杨广才智过人,文武兼备,深受隋文帝杨坚之喜爱。他并非只是世人所说的那样,好大喜功、穷奢极欲,亦成就过千秋伟业。隋炀帝平定江南,开创科举,西巡张掖,还有比秦始皇修筑长城更浩大的工程,修通运河。 烟花三月扬州美,琼花一枝世无双。
唐朝文学家皮日休说,运河“北通涿郡之渔商,南运江都之转输,其为利也博哉!”多少年来,运河上“商船旅往返,船乘不绝”。隋炀帝又亲自打通了丝绸之路,此等举世创举,亦为千古名君方有的功绩。
但历史对隋炀帝太过严厉,太多的民间戏剧和故事,将他描写成一位末代昏君。杨广暴政,使得民生怨道,各地反王揭竿而起。他是一个奢华无度的昏君,任意使用高贵的权力,在华丽的宫殿里,享受声色之乐,不顾百姓疾苦。
当年兴建古运河,千里隋堤不知道葬下多少枯骨。隋炀帝本意是为了南北经济、文化交流,传说他只是为了下扬州赏琼花而开凿大运河。一路上,隋炀帝赏遍江南春色,亦轻薄无数南国佳丽。
隋炀帝不过是错生了时代,他本是一个有抱负的君主,奈何生逢乱世,根基不稳,修建大运河耗费太多人力,丧失民心。他的一生注定以悲剧告终,天下大乱时,宇文化及发动兵变,逼缢隋炀帝。
此一生,坐拥江山,抱得美人,赏尽琼花,亦是无悔。他说,帝王要有帝王的死法,他就那么匆匆离去,被葬入江都,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荒冢。隋炀帝为浪漫而死,为琼花而死,亦为红颜而死。
他曾经写过那么一首诗:“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当年他不惜千里赶赴江南,只为了一个未了的约定,为了梦中那烟柳繁华的江南,为了洁白如玉的琼花。他似乎知道那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程,故写下如此悲情的诗句。
隋炀帝错在情多,他爱江山,更爱美人。他对宣华夫人之情深,令人感动;对皇后萧氏,亦是一直以礼相待,曾多次下江南,萧皇后皆随之。他奢靡无度,皆因他与生俱来的尊贵,以及骨子里的浪漫情怀。杨广懂得治理山河,却不知如何重视民心。
如果可以,他宁愿丢弃江山,只在江南修一座奢华的宫殿,琼花美人,诗酒佳肴,度过一生。丝竹清音,红颜佳丽,远比乱世里的剑影刀光,要美妙风雅。命运不给他机会,一代帝王,唯有死,方可归还他坐拥的山河。他死在江南,为看一场琼花而死。
我所居住的城市,有古运河,亦有琼花。每次途经此地,站在千年古桥上,看沉静无语的运河之水,便会想起千里琼花路,想起隋炀帝。在我心里,他只是一个浪漫多情的君王,他不过想在属于自己的城池里,筑一个华丽的梦。
乱世多英雄,隋炀帝愿意分割自己的江山,拱手让人,只要他们不去惊扰他的梦。历史是残酷的,没有谁甘愿留下一个洁净的角落,让他饮酒纵乐。花事匆匆,人生亦如是,再美好的岁月有一天都要交还,这是定数,无可更改。
《隋唐英雄传》里看过太多关于隋炀帝的故事,皆为荒淫无度的昏君。而我心里的隋炀帝,不是残暴的君王,而是一个深情如水的男子。所幸,他葬于江都,倘若没有红颜相伴,亦有琼花,与他双宿双栖。 东方万木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
“一江春水向东流,国耻家仇何时休。叶枯花落春也去,梦断深宫恨悠悠。六宫粉黛红颜丑,帝王杯中江山瘦。运河千里琼花路,流尽黄金望孤舟。温柔软化了雄心,富贵断送了追求。只留下一轮明月如钩,独钓千古愁。”
《隋唐演义》片首曲,毛阿敏深情亦悲凉的歌声,道尽千古悠悠之事。岁月更替,江山换主,今日我睹花感怀古人,明日又有谁见字思我?人生匆匆,像尘埃一样淡淡来去,不留痕迹。唯有运河之水,滔滔不尽,似雪琼花,年年春日如期绽放,不曾失约。
海棠
从遥远的先秦开始,世人便钟情于百草花木,劈山耕地植花种树,为风雅闲情。先秦之人爱香草,晋人爱菊,唐人爱牡丹,宋人爱梅。花与每个王朝的命运息息相关,亦和每个人的心性相关。
春日里百花争艳,浓淡相宜,疏密有度,万种风情,赏心悦目。唐时杜秋娘的《金缕衣》写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花期短暂,有时一个停留,一个转身,花便凋零,赏花之心,只好留待来年。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此为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的诗句,只一句,便把繁盛的百花,遗忘在前世。那些个夏天,木棉花,荼蘼花,还有满池的莲荷,倾尽一切,对花神做着最后情深的表白。
我本清淡之人,生性爱那清淡素雅之花草。落于寒林野外的梅,长于碧波清池的莲,生于空谷深山的兰。落红满径、夜雨芭蕉、雪夜修竹,只为了无言的诗境。而对桃李迎春,多几分亲切,于牡丹芍药,存几分爱慕。 浣花溪畔雀声杂,西府海棠引客来。
海棠,花姿妩媚,娇丽动人,有“花中神仙”、“花中贵妃”之称,亦有“国艳”之誉。在我记忆中,海棠应是名贵花木,幼时于村庄不曾遇见。后来读《红楼梦》,湘云诗签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方知此句为宋人苏轼的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湘云饮酒行令,后醉于芍药花下,块石枕头,无限风流妩媚。黛玉当时用了唐人一句诗:“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湘云的醉姿神韵,女儿情态,被那落花掩埋,更是风情万种。在我心底,湘云便是那春日海棠,虽经夜雨,颜色还艳,清韵犹浓。
潇湘妃子题吟《白海棠》,则写出了海棠的素洁与高雅,诗魂和词韵。“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海棠亦是尊贵之花,唐明皇曾将沉睡的杨贵妃比作海棠。她娇俏妩媚,丰盈高贵,温柔娴雅。就是这株春睡的海棠,胜过了深宫里争艳的百花,亦胜过了淡雅脱俗、孤傲高洁的梅妃。
初遇海棠,是在无锡寄畅园内。一株垂丝海棠,树影摇曳,花蕾嫣红,倚着古老爬满青藤的老墙,更显佳人姿态。海棠植于深深庭院中,受万千游人观赏,依旧安于一隅,不妖娆,不轻薄。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不禁令人想起东坡先生的那首词:“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海棠便是那墙里的佳人,斜枝探墙,花色醉人,看似多情又无情。你本对其交付真心,她却婉言相拒,你欲转身离去,她语笑嫣然,胜过一切山盟水誓。
与她相逢,已有十余载,不曾许下诺言,但每年春日皆有那么一两次匆匆相聚,从未错过花期。阳光下,海棠半是风情潇洒,半掩惊艳之容,多少萍水相逢,竟成了一生的知交。她的美,似多年不遇的红颜,一见倾心。却又不媚俗,绿鬓朱颜,浓淡有致,带着一种飘逸风骨,美艳撩人。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隔了几道花径,一溪流水,半亭翠竹,便是千年惠山古刹。寄畅园的海棠,每日聆听晨钟暮鼓,与别处园林的花木,多了几分贞静和空灵。那隐隐飘忽的梵唱,悠悠不绝的檀香,这株倚着老墙旧院的海棠,亦可安静修行,数百年后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后来见过许多海棠,总是太过招摇,太过艳丽,不够内敛沉静。过往的君子佳人,为之留步,只想赏阅她的无限春光。海棠竟也不肯遮掩,随心所欲地绽放笑颜。或许海棠本就不是沉雅花木,她的风情,她的洒脱,她的醉态,亦是别的花木,皆不可比拟。
民国才女张爱玲曾经提到人生的三件憾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张爱玲本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她是那株芳华绝代的海棠,不受世俗藩篱约束,自我开放,自我枯萎。
这株海棠,曾为胡兰成低落尘埃,为之尘埃里开出花朵。这株海棠,披上华美的旗袍,似惊鸿照影,美艳绝伦。她在最美的年华释放自己,让心灿烂地死去。这个女子,走出上海旧时庭院,悠悠弄堂,花落天涯,随水成尘。
海棠亦有宿命之说,预示了人的命运和家族的兴衰。《红楼梦》里的西府海棠,本应三月开花,而怡红院的那株海棠,却在十一月寒冬绽放。看似枯木逢春,却并非吉兆。宝玉失玉,元妃薨逝,贾府遭查抄。曾经花柳繁华的大观园,早已群芳失散,落叶成堆。
海棠难画,难画的是她的静,亦是她的妖;是她的艳,亦是她的媚。海棠花可以直接食用,亦可制茶入药。我不是那个痴爱海棠的人,骨子里却欣赏她的摇曳放纵,一旦绽放,便是不管不顾,难舍难收。海棠,是那个敢爱敢恨的女子,花期短暂,亦是坚定决绝。
三月阳春,又是海棠绽放日,我与海棠约期已近。想来寄畅园的那株海棠,依旧是年年如故,容颜不改。而我,还是那般,如梅姿态,古拙雅静,不肯随世逐流。这世上的花木,世间的人事,皆依了性情,循规蹈矩做着真实的自己,不敢轻易地改写命运。
海棠,看似风情万种的花,亦不会在别人的光阴里,说着自己的故事。
白发月光
东坡居士有词吟:“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他感叹人生如梦,长江之水淘尽千古英雄,洗却成和败,悲与喜。历史深邃亦沧桑,能记住的人和事真的不多,到最后,都成了时光的影子。
繁花重现,相思如昨。南飞的燕子,匆匆归来,不曾捎来与你相关的消息。自古情多之人,又岂止是你和我,只是再深刻的爱,亦抵不过人生的消磨。无法遂愿之事,不可强求之缘,只好淡然接受,温柔妥协。
晨起梳妆,镜中看见满头青丝,现一根新生的白发。不禁感叹流年如水,太过无情,再美的容颜,都要交还给岁月。到了迟暮之龄,竟忘了自己亦曾年轻过,有过纯净的眼神,惊艳的片影,以及刻骨的爱恋。
以往总听得外婆说,如何老成了这般模样。看着她脸上的皱纹,两鬓的白发,心中暗自凄然,连安慰的话,亦说不出口。外婆高寿,年过九旬方显行动迟缓,神思却一直清朗,深晓世事。人生百年,再健朗的人,终有离开的那一日。外婆辞世,当如油尽灯枯,但仍忍不住内心的悲伤。
素日里丰神清朗的母亲,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损得身心疲惫。镜里满头银丝,瞬间有如老去十年。有些劫数,躲不过,只好从容接受。大病之后的母亲,磨去了棱角,丢了以往的霸气,显得柔软而脆弱。
人生沧海,到了垂暮之龄,再多的梦想与追求,都力不从心。匆匆百年,幻灭一瞬,来来去去悄然无声。多少人,都期待岁月可以重来一回,那样可以省略许多遗憾,珍惜错失的机缘。却不知,宿命前世已定,纵算光阴轮回,亦更改不了任何结局。
外婆的摇椅还在,它亦是一个垂垂老者,古老的图案,陈旧的色彩,仍遮掩不住风华的当年。失去了主人的它,寂寞而悲凉,过往笑声不在。睹物思人,人已远逝,外婆的身影,唯有在梦中相见。好在故乡的竹山上,还有翠竹梅花相陪,清风明月护佑。
我问母亲,可愿回到竹源,将废弃的老宅重新修葺。围个敞阳的院子,种上花木,养一池莲,过回以往的日子。母亲竟摇头拒绝,她说就算再如何修筑,亦不可能回到从前模样。老一辈的人相继去世,年轻的为了理想远走他乡,原本繁闹的村庄,亦是人烟稀少,冷清寂寥。
她并非不愿回去,而是害怕孤独终老。到了这年岁的人,亦无了追寻风花雪月的心情,更无须禅定修行,每一个日子皆是寡淡无味。母亲所求,则是可以淡饭粗茶,亲人长伴,喜乐平安。我何曾不想随她回归故里,守在最古老的村落,邀上久别的故人,修筑庄园,把酒桑麻。
城市风光无际,纷繁熙攘,纵是曲径幽深,翠竹溪流之地,亦飞扬了尘埃。到底不及乡村云深雾浓,山高水远,民情贞亲。自古多少隐士,远离京城官场,高墙大院,闲居山林,采菊东篱,为的只是一份闲逸和淡泊。
多年以后,满头白发,亦是守着柴门旧院,精神矍铄,道骨仙风。外公本是书香门第,祖上亦出过进士、举人,后家道中落,终与泥土相伴,归守田园。外公是个读书君子,素日里农田劳作归来,煤油灯下饮酒读书,只属寻常之事。
明净的山月,透过雕花窗格,洒进屋内,静静落在外公和外婆的白发上,温柔亦安详。老式桌椅,粗陶瓶花,炉子上温热的酒,碟子里的落花生。这就是平凡人家的生活,清淡的故事,说起来却总是那么美好,令人遐思。
后来,岁月把白发给了母亲,她亦是坦然接受。多年来,她陪伴父亲开一家小诊所,风雨相随,喜忧与共。离开故园,她亦是不舍,她留恋那里的乡亲邻里,那里的草木山水,亦割舍不下那里的民风民俗。 最是虚心留劲节,久经风雨不知寒。
我亦有了初生的白发,总以为,青春漫长可以任意蹉跎,原来竟是这般短暂。多想让自己停留在最美的时光里,那样白衣胜雪,玉立婷婷。就连忧伤,都是洁净的,不必惧怕花开花落,亦无须为谁更改过程。
慢慢地,我亦只剩下回忆,不爱轻妆,只爱天然。遥想幼年时山间打柴,湖心采莲,池塘捞萍的日子,我当真是老了。年少求学,遇见过许多旖旎的风景,亦有刻骨难忘的人。再后来,红尘飘荡,尝尽冷暖,方寻得当下安稳的生活。
人生如梦,醒梦竟是如此不易。独坐小窗,满园春色,我却不是当年的自己。对着窗台的月光,镜中的一丝白发,回首过往,总还是有些人会被想起。世间情爱,难以地久天长,亦曾有过交心之人,最终被时光给辜负。
月下对坐,雨中漫步,踏青折花,许多美丽的过往,随了流光远去。一些人,一些事,一旦离开,便是诀别。此后,千山迢递,万里层云,如何觅得影踪。若有重逢时,亦是霜华满鬓,相见无言。
有一首很美丽哀伤的古曲,叫作《预约白发上的月光》。心静之时,总爱反复倾听,仿佛可以在缓缓悲伤的韵律里,寻到久远的过往。清凉的月光,落在我新生的白发上,白发上。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这是一场无法预约的月光
那些有情的过往
与我新生的白发遥遥相望
你说无论容颜如何更改
我永远都是你梦中的想象
青春的知遇
是一场纯净的苍茫
曾经丢失了主角的故事
是否真的该被遗忘
这是一场约定好的月光
静静地落在我初生的白发上
悠悠岁月聚散无常
落梅十年
我亦不过老去一点点沧桑
那么多的过客黯然神伤
那么多的灵魂无处安放
守着漫漫尘世 云来云往
在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也会安然无恙,安然无恙……
依依送别
不知是第几次离开这座南国小城,虽是深冬,却无一丝寒冷,淡淡清凉的风,吹醒如水的过往。
天气亦知人意,不晴不雨,轻雾烟笼的江南,依旧多情秀丽。错落青山,婉转河流,黛瓦青墙,翠竹掩映,风景年年如故,不曾更改,人事竟趁你不备,悄换了初颜。
谁曾说过,最美的风景,总是在远方。我本清淡之人,不喜世间纷繁,亦不受情爱牵念,来往如风,安然自在。奈何山水有情,双亲犹在,离开故园,自是悲伤不已。
回首半生,仿若浮萍飘絮,找寻洁净的归依。日影恍惚,匆匆数载,历经岁月迁徙,听从命运的安排,缘来缘去,悲喜从容。
承诺母亲,此番离去,我会妥善地照料自己。在那座客居了十年的美丽古城,优雅生活,简净度日。待到来年春暖花开,回归故里,她一如当年,朴素大方,健康清朗。
母亲病了,于我来说,似山河崩裂,瞬间世景荒芜。母亲这一生,命运多舛,风霜尝遍,对于诸多忧患,她总是随缘喜乐,不多计较。总以为,她会如同外婆那般,虽历风雨,始终平安无恙,福寿绵长。然突如其来的灾难,终让人措手不及。
一场变故之后,平复心情,余下母亲独自慢慢疗伤。为了所谓的梦想,我不能陪伴她左右,隔山涉水,是我与母亲此生的距离。装点行囊,我们泪如雨下,此次别离,比往年感伤更深。看着短短两月,母亲老去的容颜,满头醒目的白发,心痛不已。
离别的路口,她洒泪挥手,始终不肯转身。我唯有狠心离去,天涯路上,孤身只影,认他乡作故乡。母亲劫后重生,定然心事沉重,又不知盼过多少时日,母女方可再度重逢。然万语千言,亦只留一句,平安珍重。
曾经那个满目春风的妇人,在清润的时光下,竟是这般寂寥沧桑。母亲只是不解,一生行善积德,慷慨待人,缘何依旧会遭受如此灾难。我假装大彻大悟,与她道说三世因果,将此生的债,归结于前世。
游走的风景,将我的记忆,牵引到幼时那座古老的乡村。山花溪水,石桥老宅,巷陌里徐徐而过的春风,庭院一轮明澈如镜的圆月。母亲的身影,往返于堂前灶下,朴素亲切。那时年轻,她亦是明眸皓齿,婉兮清扬。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脚踩云烟背负囊,不分寒暑采药忙。
母亲这一生,应该久居村落,与草木清风,流水炊烟为伴,安详清静,方才入情入理。奈何时光变迁,人事亦要随风流转,不可执意停留。如若当初不曾选择离开,母亲该是村里那位看惯风云、洞明世事的老妪,守着几畦菜地,几竿翠竹,明媚静好。
父亲的药铺开在了镇上,是母亲聪慧的安排。乡风固然淳朴,父亲这位外姓之人,难免被人排挤。为避争执与纷扰,母亲决意搬迁至离村十里之外的小镇。至今我还记得乡邻送别的场景,果瓜蔬菜,生禽鸡蛋,装上满满的一车。母亲热泪盈眶,万般不舍,终是转身。
再后来,亦只是回去乡村,看过几场社戏。空置的老宅,因了无人居住,落满尘埃。古旧的厅堂,雕花的老窗,安静的灶台,看见的只是过往的影子。明清时的建筑,这些年不知更换了多少主人,看过多少故事。聚聚散散,倒也不悲不喜,任你荣枯浮沉,它亦是从容泰然,静守四季更迭。
十数载光阴恍如刹那,典当了年华,换来的亦只是平淡生活。父亲经年老病,小镇几度洪涝,忧患是那样的真切。母亲依旧开朗如常,她说内心敞阳,方可避一切纷乱。时光无恙,更换的只是芸芸众生。
母亲病后,来不及和镇上的故人道别,便留在了县城。旧年购置的房舍,高楼耸立,临着盱江,远处群山隐现,倒也风景明丽。母亲却不喜欢城市风光无际,同为世上人家,多了一份陌生与疏离。
母亲每日坐于阳台的摇椅上,神色淡然,多了几分憔悴。远处谁家庭院深深,在这寒冬里,飘来桂花馨香,怡人心魄。日长如年,从朝霞到日落,我所能陪伴她的,只是有限的时间。
我宽慰母亲,孤独有时候是一种境界,一个人亦可以将日子过得安稳自在,恬静如水。我心知,年岁大的人,心愿则是希望在生命行至尽头之时,可以枝繁叶茂,儿孙满堂。母亲一生喜闹不喜静,喜聚不喜散,她不求富贵,只盼亲人团聚,一世平安。
病时母亲与大舅絮说家常,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老得也只剩下回忆。他们的记忆,仿佛只停留在那座古老的乡村,停留在几场农事中,一碟野菜里。似乎自己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奔走于山间河畔,曲径云峰。
我坐于一旁,泡一壶清茶,听他们的故事,似也入了情境,不舍离开。仿佛世间浩荡河山,滔滔名利,皆不及那个偏远而渺小的角落。流水小桥,炊烟人家,草木溪石皆是风景,阴晴圆缺亦属人情。
外公有个铜壶,专用来温酒。外婆每日在壶内装满酒水,温在灶台的小锅里,待到日落外公荷锄归来,来不及洗去一身尘泥,便端起酒壶饮上几口,方肯歇息。家人相聚于一张八仙桌旁,粗茶淡饭,共享天伦。
夜幕微凉,村里有自创的戏班子,几个生旦,几个配角,几套戏服,点上灯,锣鼓响起,便登台唱起了戏。姿态唱腔,排场情景,虽比不上大的梨园戏班,却也别有一番情调和气韵。
有时入戏太深,台上的生旦,竟满足地安享戏里的尊荣,台下的看客,亦随了他们悲喜,忘了现世的凄凉。一缕温柔的春风,一场华丽的戏梦,抚平了白日里劳作的辛苦。简衣素食,拙朴的时光,亦是喜乐,亦有甘甜。
母亲说,那些扮演过生旦的人,皆已辞世,葬在乡村后山的那片竹林里。生离死别仿佛是人生不可更改的主题,走过多少事,依旧不能从容淡然。此生,无论离开故土有多远,亦不会相忘那里的草木,人情。
人世无常,烦恼相伴,我心如菩提,修行之路,定然若明月清风,洁净坦荡。富贵贫贱,起落浮沉,皆是万物常理,有情有义。云聚云散,不生古今兴亡之感,亦无悲欢冷暖之心。
寂静山河,悠悠千年,依旧端正闲远。回首半生,飘萍踪迹,虽历劫数,终有一种简净清明的美,不负岁月辰光。
长亭古道,依依杨柳,千百年来送别场景,莫过于此。有一天,看倦了世间风物,母亲是否还会倚着柴门,在芳菲深处,等候我的归来?
时光知味
南国的夜,已不见繁星闪烁,唯有月光,虽不如以往那般明净清澈,到底温柔婉约。清风拂过,花雨成阵,不闻花香,自有一种浓郁,落入心间。时光是一段一段的记忆,春花秋月看似年年如约而至,却从来没有重复的风景。
《红楼梦》里有个黛玉,将大观园里的落花收拾至香囊,取花锄筑了花冢,葬之。她说,落花撂在水里,流了出去,仍旧把花糟蹋了。若埋于花冢,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世上名花皆有主,唯她芙蓉出水,风露含愁,倾城绝代,空负了韶华 。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犹在,锦书难托。”当年陆游吟诗,唐宛红袖添香,煮茶做羹汤,人世生离死别,离合悲欢,在有情的岁月里,亦只是寻常。原本一段好姻缘,却生生分离,造就此生弥补不了的憾缺。多年后沈园重逢,亦只是无语凝咽,频添惆怅。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
楼下的院落,起了灯火,在春夜里,柔和而宁静。门前花木深深,一条曲径,一溪流水,穿行于落花之上,步步生莲。每每途经寻常巷陌,庭院人家,便生安定之心。再美丽的人生,也经不起流离迁徙,寻到一座城,觅得一个人,慢慢老去,该多好。
总有人问起,对世上繁华可还有留恋?我那么肯定地回答,自然是有。红尘漫漫,再久长亦不过是一世,何曾有太多的时间去荒废,去辜负。或许我不愿将自己置身于滔滔世浪中,却对草木山石皆有情感。那种远避尘嚣,退隐桃园的日子,唯有梦里,方真实感人。
近日来,深居简出,喝茶写字,看着满园的春色,由浅至深,随浓转淡。说好错过了梅园的梅花,再不负太湖的那场落樱,到底还是与外界的花事擦肩。仿佛几个朝夕,窗外的繁花已转瞬几度枯荣,我庆幸自己,依旧沉静从容,波澜不惊。
独坐小楼,看窗外浅淡的月光,树影迷离。取出茶具,以及数日不常用的碗盏,生火煮茗。案几上的植物,洁净青翠,每一片叶子,都好似在诉说它的情思。这些年,我亦是看遍人情冷暖,后来与茶做了知交,再不敢轻言离别。
每日闲茶一盏,喝到不知白昼,不问世情。其实,人生若有了依托,无论此生逢怎样的遭遇,亦不会有太多的动荡和惊慌。这样的依托,或许是尘世间的伴侣,或许只是一株草木,一部戏曲,抑或是一盏好茶。每当我遭逢困境,或被风露所欺,伴随我的,则是那盏清茶。
记得幼时,外公曾说,懂得喝酒,学会饮茶的人,是享受人间清福的人。白日里,无论多少劳作,或打柴,或耕地,或开荒,黄昏归来,坐于桌前,一壶酒,一盏茶,洗去一切劳烦。外婆是巧妇,自家菜园的蔬菜,亦可做出几道美食,供外公下酒。
若有闲情,外婆亦会和外公推杯换盏,说一些远去的过往。明净的月光流泻在院内的葡萄架上,洒落一地的清辉。蝉声悠远,路旁的柳溪长亭,行人渐稀。后来,我亦坐在一旁,斟了一盏葡萄酒,听外婆说说老去的故事,只觉人间现世,是那样的安好可亲。
外婆就这样伴了外公一生,在那个美丽的南方小村落。他饮酒,她煮茶;他耕种,她织补。世上多少凡夫俗妇,亦只是这样寻常的夫妻,寻常的两人。他们在人世相伴了六十载,外公提前离尘而去,留下外婆,子孙满堂,亦不觉孤寂。外婆以九十多岁的高龄在人间走了一回,也不过是一世。爱恨悲欢,与寻常人一般,不增不减。
日暮残阳,或是烟雨小舟,多少渔樵闲话,都沉落在漫长无涯的时光里。此生无论行经何处,留宿哪里,虽有明月相随,茶酒作陪,内心却再也没有那般宁静安适。年少时,盼着流光走得快些,那样就可以省去许多青涩的片段,如今则希望时光止步,让我留住这瞬间的容颜和柔情。
后来,外公将世上的清福留给了我。每年春日,总会酿上几坛果酒,经时光沉淀,再开启,品味岁月的醇香。一盏酒,一壶茶,几两烟雨,半弯冷月,若遇知音,则举杯对饮,一个人亦当如是。所缺的,是那样寻常朴素的生活,人世爱恨于我,似乎亦成了虚设。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总会想起算命先生的话,说我一生注定孤寒,任凭我多么渴望温暖,内心有一个角落,永远清冷无依。宿命有如岁月山河,人间四季,有始有终,不能更改。我亦曾有过美丽的相逢,最后皆是转身擦肩。身边所留的,只是几盆花草,还有一些值得珍藏的佳茗。
人在世间行走,总有许多渺小的事物,会碰触你内心的柔软,让你一见倾心。我亦是带着感动,于人世风景中来往,相逢与别离,皆是过眼云烟。最初遇见的那个人,和最后道别的那个人,都不属于自己。
其实,孤独亦是一种美丽。一个人,卸下凡尘的一切,无有牵挂地活着,不必计较时光快慢,年轮几何。比如此刻,所有的人,都在温柔的夜色中沉沉睡去。独我,一盏孤灯,桌案书写。窗外,一溪流水,明月落下的光影,明净清澈。还有久违的蛙声,好似回到了从前的村落,不同的是,我已远隔故里,在都市寻得宁静的一隅,得以安身立命。
万家灯火,有太多的故事,太多的冷暖,幸与不幸,当是宿命。今日我选择的生活,亦是当年所想,种种过往,有如云烟匆匆远去,留下的则是真实的自己。多年漂浮,始终心性明澈,不忍落俗,只盼着,在书卷中寻求知音,于杯盏中长醉不醒。
时光仍在,而我瘦减了年华。自古以来,多少帝王将相,风云人物,于流逝的光阴中,江山消瘦,更况我一平凡女子。再者我从未想过要与时光一争输赢,无意成败,得失随缘。
那么,以后的日子,就忘记光阴,安静缓慢地老去。只这般,煮一盏闲茶说过往,留半窗明月看流年。
人间萍客
春日喧闹,无论是踱步游园,还是独坐小窗,随处皆可携带几缕春光入梦。静下来,泡一壶新茶,赏几树繁花,是这个季节的恩宠。云淡风轻的日子,万物亦明静无尘,内心的喜悦多于悲伤,温暖多于冷漠,宁静多于浮华。
有人说,这个季节,适合经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亦适合谈一场奋不顾身的恋爱。一个人,背上简单的行囊,带着南来北往的尘土,邂逅许多陌生的风景,以及一些从未谋面的人。莺飞草长的江南,或是宽阔无垠的塞北,都会有一段或几段偶遇,此为人生的萍聚,亦是萍散。
我亦曾期待,在人生有限的时光里,去采撷几片不同的风景,留住几段难忘的记忆。而今似乎无多欲求,只想守着当下安稳,看庭院的花木,一曲流水,以及那来去悠闲的白云。盼着日子可以再简约一些,只一扇窗,一壶茶,一卷书,便知晓天下之事。
只是天下之事,自有天下之人打理,与我好似无多瓜葛。佛家云:“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外婆与母亲,皆是乡间村妇,一生所去之处,不过是庭院堂前。守着方寸之地, 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皆一般心情,相夫教子,俭约清好。
犹记旧时老宅,燕子年年如约到家里堂前筑巢,素日里飞至墙院上欢乐,我亦随它们嬉戏呢喃。外婆说,来到家中筑巢的燕子切莫赶走,它们一生漂泊,唯有檐下,为短暂的栖身之所。燕子倒也知恩,守护屋舍,不惊扰寻常人家,落叶时节纷纷奔飞,转身天涯。
村里每年会有戏班子,时有戏子来家中做客,闲聊时说他们在人世有如燕子,半年安定,半年流离。这些行走江湖的人,见惯天下风云,时常将外面的世界带至堂前。母亲备好素日不舍吃的果点待客,父亲泡上新茶,我亦坐在桌旁,听他们说一些外面的奇闻轶事,令人心驰神往。
茶毕,我在厨下帮衬母亲,剥新笋,择蔬菜,洗碗盏。母亲取出腌制好的腊味,配上时蔬,鲜鱼,土鸡,灶台的火烧得透亮,一下午煎炒炖煮,炊烟和香味袅至厅堂。母亲招待客人从来都是如此慷慨,客人亦从容有度,酒桌上谈笑自如。
归燕回巢,月光的清辉透过天井洒落在石阶上,宁静安好。宴席散去,主客皆微醉,方才喜乐的心情,竟随夜幕,转至悲凉。戏子感叹身世漂泊,无处归依,看着他们转身离去的背影,下一站,不知投宿于何处人家,去往何处天涯。尚不解人事悲欢的我,心中亦觉怅然感伤。
煤油灯下,母亲收拾好碗盏,把厅堂打理得洁净敞亮。梁上的燕子倒也安稳,静物声息,不知是沉醉在月色的温柔里,还是体贴疲惫的主人。时光知心意,我在缓慢而悠长的夜色下,沉沉睡去,梦里都是一些不曾经历的事,陌生又亲和。
醒来,院外的井边已有许多排队挑水的人,他们的一生几乎不曾离开过这片古老狭窄的土地。外面辽阔的世界,于他们有太多的诱惑和惊喜。一如那时的我,看着雕花的小窗,想象远方有瑰丽的风景,在将我等候。
后来,有些人背着行囊离去,又有些人归来。我却不知,我在人世亦如燕子,半生为安定而奔忙。如今在江南,为自己筑了一个洁净的巢,只盼着,余下的岁月莫要多生事端,不再漂流。这个不能称之为故乡的地方,却有我前世割舍不下的牵挂。
幼年于乡村的时光,不过匆匆十载,浅短亦不知世事,却是此生再也不能相忘的风景。后来去过的城市,纵是再华丽明净,亦不能真正收容一个过客。它们只是人生驿站,让心灵暂时投宿,在所有青春年华里,留下一程山水,一片记忆。
昨夜梦里,又回到了旧时村落。一个人,在深长的青石老巷行走,两侧是一排排层叠有序的徽派马头墙,在湿润的烟雨中看不到尽头。黛瓦青砖的老屋,已是人去楼空,雕花的门窗依旧,似被风尘打理,沧桑入骨。
每年回归故里,总不忘去乡村走一次,想寻找一些遗落的故事。古井长满青苔,院墙被荒草攀附,老式宅院,仅剩几家残缺的炊烟。村里人家,挣了银钱的,皆筑起高楼,将明清遗风的古建筑,荒弃于原处,再不问津。 清风明月本无价,近山遥水皆有情。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有时候,只要想着那些老宅,住过明清时代的人,心中便生敬意。他们的一生,有如乡村的山水一样简朴清明,所看到的风景,亦只是白云清风,明月翠竹。日子宁静却不乏味,四季耕种,以及年节时的热闹,集市里的喧腾,比起京都,却是另一种繁华。
一个人,可以一生一世守着一片土地,亦是幸福。人生沧海漂流,太多的起落沉浮,离合聚散,唯有从容以待,方可安然度过。半生辗转,天涯无主,最终的归宿,亦只是一处安静的小屋,取几两阳光佐酒,盛半斤雨露煮茶。
总觉得,我应该回归旧庭深远,择一座沧桑却精致的老宅,白日养花喝茶,夜晚隔窗听雨。闲暇时,寻访山中隐士,或乡野人家,直到暮色熏染了整个村庄,我在炊烟中找回当年熟悉的记忆。
多少人一世奔忙,被时光追赶,竟忽略了,老了的那一天,想要的生活,亦不过是简衣素布,淡饭粗茶。而我只是那个提前老去的人,不舍把自己抛掷在滔滔世浪里,疲惫无依。都说知足常乐,如此这般真的很好,简单安稳,清宁自在。
假如心有所想,我亦会在某个风轻云淡的日子,选择一场说走就走的远行。只是无论于哪座城市,只做一个萍客,淡淡来去,不惊不扰。遇见谁,或者别了谁,都从容淡然,因为今生,再难重逢,来世亦不会相见。
风物情长
世间风物最长情,唯草木山石,知阴晴冷暖,解悲欢离合。得美玉,如遇前世的知音。一个人,在静夜里,煮一壶佳茗,与之深情对话。任凭过往沧海桑田,涉万水千山,此后我便是它的主人,与之共处红尘,朝暮相对。
《诗经》有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又云:“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玉如君子,亦为美人,温润有德,秀丽灵气。美玉的前身其实并不美,它原本只是一块石子,历千万年岁月冲洗,经世人雕琢,方有了神韵和光泽,滋养了众生,亦被众生滋养。
《红楼梦》里贾宝玉佩戴的那块通灵宝玉,原本是女娲弃于青埂峰的一块顽石,因无才补天,后自身修炼,通了灵性,方落入人间,于红尘中演绎一场爱恨。这块美玉,在温柔富贵乡里游戏十余载,尝历千般幻灭,终决意飘然离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都说每块玉石,皆系着一段前缘。通灵宝玉曾幻化人形四处游玩,被警幻仙子封为赤霞宫神瑛侍者,在西方灵河岸与绛珠草结下木石前盟。再后来各自转世为人,同住在大观园内,他在怡红院里终日嬉乐,她于潇湘馆内情思绵绵。
为这块美玉,林黛玉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她始信美玉须有金锁相配,可偏偏拥有金锁的人是薛宝钗。若说无缘,为何与他一见如故,整日为他魂牵梦萦。若说有缘,为何她素然一身,只是草木之人,无一物可与美玉配之。多少次,他为她摔玉,以表真心,许下诺言,为证前盟。
到后来,没有谁负了谁,他们都挣脱不了已定的宿命。眼泪还清之时,便是离别之日。她是焚稿断痴,魂归离恨天,他亦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别过富贵,再不生眷恋之心。空留下,一片黄金锁,为一段虚无的姻缘,痴留红尘,碌碌无脱。
宝玉曾说:“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却回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
心有碍,故生烦恼。玉石本洁净之物,自在于山水之间,散漫于日月之下,不与凡尘俗子、脂粉往来。却被众生无端牵挂,带入俗世,虽有性灵,却生情缘。玉石有情,有情则生爱憎之心,有悲欢之意,遇离合之事 。既是来到人间,便遵循世间法则,赏春花秋月,亦对主人信诺守约。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璧充传国玺,圭用祈太折。
人与美玉,有着不可言说的情缘。一块美玉,或许几经辗转,邂逅许多主人,但最终它只会归于一人,与之西窗夜话,生死相依。亦有些古玉,历朝代更迭,山河徙转,途经数代人的倾城时光,到最后亦寻不到真正的归宿。
人有宿命,玉石亦如是。你此生走过水复山重的光阴,只是为了觅得一个知己,玉石天涯沦落,亦只是为了遇见它的主人。岁月无情,不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安然等待。有时候缘分稍纵即逝,一个短暂的停留,一个不经意的犹豫,便让你错失机遇。
我自问清淡之人,可对玉石,对草木,却情深意长。最爱闲逸简净时光,一盏茶,于午后阳光下,一个人看着窗外繁盛的花木,握一块温润美玉,内心柔软而安宁。一块小小玉石,可以修养性情,消解烦闷,世间一切恩怨纷扰,亦可冰释前嫌。
玉石有贵贱之分,而与你结缘,让你牵肠挂肚的,未必是最尊贵、最珍稀的。就如同你所喜爱的那个人,未必是最美好、最可爱的人。有一种缘分叫情有独钟,有一种遇见叫不离不弃。你今朝珍惜并懂得一块美玉,来日亦会呵护与你携手共度岁月的人。
你也许一生只爱一个人,却会痴迷许多种玉,爱上许多草木,品尝许多的茶。然对珍爱之物,亦无分别之心,每块玉石,皆会碰触你内心的感动,后来便生了情感,有了故事。也许你无法承诺它地久天长,只在有限的生命里,珍爱它,一如珍爱自己。
在我幼年时,外婆曾给过我一枚平安扣,洁白温润,我亦不知这玉的来由。她本富家小姐,金玉于她年少时,不算稀罕之物。后经乱世,千金散尽,唯留几件随身物品,算是对过往的见证。外婆把心爱之物,赠予了我,是对我的喜爱,亦是信任。
外婆竟不知,她所托非人,仅几个春秋,那枚平安扣便碎了。或许是我与之缘分薄浅,如今想来,亦只是淡淡惋惜,无多留恋。有时候,残缺亦是一种美丽,它会让我在琳琅满目的饰物中时常怀念。而那些相伴身边的玉石,有一天,亦会因为新宠而被冷落。并非是人无情,而是真心只有那么多,有时美好的瞬间,即是永远。
岁月山河,多少悲喜聚散,付与匆匆流光。到最后,真正能留下的,又有些什么?有一天,自己许过什么诺言都将被遗忘,或许余下那么几件玉石,来拾取昨天的记忆,找寻有梦的曾经。
三生石畔,多少来来往往的人,有重逢的愉悦,有错过的无奈;有等待的情深,亦有转身的漠然。一旦离去,从此人世沧海,渺渺茫茫,再续前缘又不知是哪一世人间,何处人家。那一块三生石,静静地痴盼,亦不知是在等候哪个归人,信守谁的盟约。
如若有幸遇见真心喜爱的人,喜爱之玉石,便值得为之托付真心,交付最美的时光。这种心灵相通的默契,死生相共的情感,无须言语,只一个眼神,便可会心解读一切。与其费那么多时间去争执,猜疑,怨憎,莫若择一块美玉,感受它的清凉与无争。
梦里烟云几度,山水终有重逢。若我是你前世错过的那个人,今生有缘相见,莫要再次匆匆擦肩。世海浮沉,你我划着孤舟,于千里烟波,如何追寻彼此影踪?
世间风物最长情,有草木、山石,还有人心。倘若今生你觅不得我,我寻不到你,还有一块美玉,一株草木,伴你风流岁序,共我明月情长。
前世今生
“那一世,你为古刹,我为青灯;那一世,你为落花,我为绣女;那一世,你为清石,我为月牙;那一世,你为强人,我为骏马……”
许是在佛前求拜了千百年,方有这生生世世、不离不舍的缘分。多少人想知道,自己的前世到底是什么?又与谁,有过美妙的际遇,刻骨的爱恋,又和谁,许过诺言,缘定今生。
佛说,但凡今生种种,富贵贫贱、生老病死、皆有前因。前世若为恶者,今生必有劫数,前世若是善人,今生则有福报。每个人,都是两手空空来到人间,前生记忆,皆被删除。所能做的,只是修好今世,遇见那个人,了却那段情。
唐人崔护有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亦是一个美丽的错过,本是萍水相逢,别后却魂牵梦萦。一年光景,期待与那面如桃花的女子重逢,然物是人非,已不见旧时芳容,唯留几树桃花,笑看春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这样一次偶然的错过,也许成了他此生都不可以弥补的缺憾。谁也不知道那个倚着桃花的女子去了哪儿,是嫁作他人妇,还是流散天涯,抑或只是去了后山的竹林里浣纱。倘若他推门寻问,讨杯清茶,或许命运又会有所改写。
人的一生有太多的擦肩,若是缘深,也许有一天还可以久别重逢。倘若缘浅,一次寻常的转身,便再也无法牵着彼此的手。我亦是凡人,不知前世为何人,又对谁,许诺过什么。莫非是那柴门深处,煮茶的女子,在暮色炊烟下,等待那个失约的人。
外婆说,若有一天她辞别人世,定会托梦告诉我另一个世界是怎样的景象。是否如同人间这般,亦有爱恨情仇,亦是纷繁喧闹。可她失信于我,每次梦里相见,依旧是寻常模样,仿佛她一直在,从来没有离开。
也许外婆已经转世投胎,纵算相逢,亦不认识彼此。若真有来世,死亦不那么让人悲伤,只是不知下一世人间,会有怎样的际遇和安排。那些疼痛的故事,诉说成了文字,被轻描淡写。
而我仿佛看到那个女子,倚着柴门,如云发髻,素色轻衫。看花雨满天。暮色四合,黛瓦上炊烟袅袅,她说,过往的君子请留步,借问路上可见我那打柴的丈夫。这样的情景,儿时经常有过,母亲多次等待打柴晚归的父亲。皎洁的月光,洒落在蜿蜒的山径,父亲孤身只影,挑着柴火,行走在漫漫归程。
父亲知道,妻儿在家中焦急地等待,亦无心赏阅月色的温柔,以及日暮山间的美丽。母亲说,这一辈子就是在这样的等待中过去了。父亲虽为医生,救人无数,然自身一生命运多舛,多病多灾。母亲亦受过太多的惊吓,只愿今生再无劫难,平安终老。
人生一世,形如飘尘,来来去去,皆无影踪。母亲说来世依旧投生于寻常人家,只求嫁个身体康健的男子,平稳安宁。外婆却总说,来世要做个肌肤似雪,品貌出尘的绝色女子。而我只愿做一株平凡的草木,淡看四季流转,免去这轮回之苦。
人总是希望把今生的遗憾和过错,期待于来世。可真的有来世吗?在那个遥远陌生的人世,遇见未知的自己,是一种幸福还是悲哀?今生未了的情缘,来世真的能够再续么?《三世因果经》云:“若问前生事。今生受者是。若问后世事。今生做者是。”
很小的时候,外婆总爱跟我们讲因果循环的民间故事。古老的雕花床上,外婆摇着蒲扇,窗外蝉声渐远,听着故事悄然入梦。那些寂静的夜晚,不经世事,无多烦忧,连梦都是洁净安宁的。
长大后的许多个夜晚,要么凭栏望月,要么枕帘听雨,又或是独坐小窗,看桌案上几卷看似美好,实则乏味的诗书。夜色寂寥而漫长,愁烦似那绵绵不绝的细雨,看不到尽头。竟忽略了,时光并非无涯,所有耗费的岁月,有一天都要偿还。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
外婆说,平日里行善积德,种善因,结善果。纵算遇到劫难灾难,也会从容走过,终得福报。外公每次饮酒时便话多,他说此一生,他品行端正,良善助人,故无论遇到何事,亦心中敞亮无惧。
古老乡村,时有鬼神的传说,那时父亲长年夜晚出外问诊,母亲居住在那座不洁净的老宅里,甚为害怕。外公每日走几里山路相陪,只要他的出现,母亲便心静安宁。外公和外婆皆寿终正寝,若转世投胎,定然又是多福多寿之人。
作家冰心说:“假如生命是无趣的,我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经足矣。”人生有情,虽起落无常,飘摇不定,到底爱憎分明,冷暖有知,又怎会无趣。看似漫长的一生,实则太多匆匆,看过几季花事,赏过几场大雪,便行至迟暮。
倘若缘分真的可以再续,过错真的能够弥补,我期待有来生。那么今生可以活得更从容随性一些,无须如履薄冰,惧怕光阴催人。无论来生是转世为人,或是化作一株草木,又是否有缘重逢,都交给未知的将来。
窗外暮色渐浓,细柳含烟,玉兰似雪,虽有小桥流水,却早已不是天然景致。每近黄昏,总会深刻地想念青墙黛瓦那袅袅升起的炊烟,想念山径野外那行色匆匆的归人,想念秋水湖畔那点点渔火。流年如风,人生最美丽、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看着自己慢慢老去。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不知是谁,在烟水之上,唱着三生石旧精魂,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寻觅三生石上,那长满青苔的记忆,只为了,来世可以找到今生的自己。
归人过客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发生在烟花三月的江南。这是一个惆怅的故事,却是那么的风姿万种。这个错误,被封印在江南微雨的时光里,被寄存在青春恍惚的流年中。日子过去多久已经记不得,江南花开花落,仿佛无论什么季节,什么气候,永远都是诗情画意。这里就连烟火都是美丽的,所以我们愿意为一段错误,沉醉不醒。
他是一个江南的异客,只因年少时读了“总将薪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诗句,所以骑着骏马,行走江湖。这些年,跋涉于山水,追梦于红尘,谈笑于酒肆。行经无数个驿站,却始终觅不到真正的归宿。每一次,相送的不过萍聚的鸥鸟,庭院的月光,擦身的流云。只是他的心里,终不忘当年许下的约誓。
他一直在赶赴,那场命定之约。流光蹉跎了年华,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路行来,他邂逅了古道负薪的樵夫,江雪独钓的老翁,香车宝马的商贾,还有送往迎来的歌妓。三千世界,万物生灵在四季更替中,印证生命的轮回。他们为了心中的信仰,努力地寻找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曾经他义无反顾地离去,留下一个无期的约定,让那位风姿绰约的佳人,开始一场漫长无尽的等待。人生一梦,风雨十年,如今他打马归来,回到故里江南,恰遇这粉桃三月。春山如黛,绿水无波,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不知道,当年依依离别的姑娘,是否依旧红颜,又是否已嫁作他人妇?
她是一位婉约的佳人,为了一个青涩的诺言,守候在空寂的闺阁,一年又一年。她如莲的容颜,在季节里悄然绽放。只是莲开莲落,芬芳如昨,而她如何禁得起光阴的消磨?这些年,也曾于镜前描眉,也曾于花下刺绣,但都只是为她人作了嫁衣。也曾在梨花树下打盹,在柳岸边听潮,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归人。
她的心,只是一座小小的,寂寞的城。小到只能住下一个人,小到听不到春风荡漾,看不见柳絮飘飞。年深日久,那个远走天涯的青衫客,依然渺无音讯。向晚的青石道,跫音不响,她紧掩心门,再不留恋窗外莺飞草长的春光。
原来,这温润如水的时光,竟有如此凌厉的杀气。原来,红尘陌上,不过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她以为,可以将梦安放在青春的裙底,尽情地享受花雨下醺然困意的美丽。她以为,有足够的年华,赏阅世间万紫千红的风景。岁月就这样在等待中消瘦,而她亦在淡天闲云的日子里,不由自主地老去。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的心,已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原以为此生就这样耽搁了,以为她的世界,再也不会有凡客往来。就在她关上心门,从此不闻风雨声的时候,他哒哒的马蹄响彻黄昏的青石小道。一颗寂灭的心,被这马蹄声踏醒,之后涟漪不止。她再也无法平静,她期待了多年的重逢,近在咫尺。
就在她来不及推开轩窗,来不及招手之时,那马蹄声渐行渐远。原来是马蹄声叩错了心门,原来她耗尽光阴,等来的只是戏梦一场。他不知,他的马蹄犯下了怎样的错,让她美丽的相遇,转瞬成了泡影。如何饶恕他的罪,既是给不起重逢,又为何要惊扰她的宁静。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句话,说得多么漫不经心。他竟不知,这萍水而过,踏碎一地的落花,会带给她怎样的心伤。不错,他千里迢迢,只为奔赴一场盟约,但不是那个属于她的归人。不错,她经历了平淡的流年,守过无数花开,但不是那个属于他的红颜。
真的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怎么忍心去责怪,又怎么舍得去辜负。简短的一首诗,纯净干脆,清新灵动,没有丝毫雕饰,亦无任何装帧。但我们却分明看到一幅画,其间都是流淌的意象。纷飞的柳絮,青石的街道,舒卷的帷幕,还有一个打马的过客,以及伫立窗前的佳人。
悠悠千年,人世风景,爱情终是寻常模样,日月山河丽于天地,春风秋水到底风流。每次途经巷陌人家,看着黛瓦青墙,石桥烟雨,便生安定之心。韶华胜极的春光,潋滟辉煌的历史,像是戏文里的故事,此刻就在台上,而台下的我们,与之同悲同喜。
烟雨老巷,青石板路被岁月擦得光亮。那些寻梦的人,从三千年前的诗经走来,途经汉唐风雨,宋明烟云,无论山河更换,人事迁徙,始终情怀依旧。也许我们都该相信,这个旅人,本无意惊动她窗前的月光。就像世俗中的你我,本无心伤害,却总是酿造出一些无言的错误。
郑愁予说:“写诗要忠诚,对自己诚,而不是唬唬人的。如果写的东西连自己都不确定,那就是不忠实。”所谓的忠诚,是对心的忠诚,是对情感的忠诚,是对读者的忠诚。这首《错误》之所以能够动人心弦,是因为诗中流露的真情,让人感同身受。这是个值得原谅的错误,发生在春天的江南。梦醒之后,独自收拾这美丽的残局,把微笑送给路人,把寂寞留给自己。
只愿世间男女,倘若没有心的相约,就不要轻易敲叩彼此的门扉。如果你不是归人,那么就以过客的方式,安静地离开。良辰如水,美人迟暮,无论将来是否还能重逢,她都应该珍爱美好的自己。衔文字筑巢,与春光同梦,在淡泊的流年里,走完这纯粹的今生。
红楼韵事
都说红楼百味,每一次品读红楼,皆有不同的滋味,不同的心事。红楼女儿在四时如画的大观园里,演绎了太多美丽的故事。于纷繁世相中,最令我难忘、感动的,则是那个秋天,那个秋风秋雨的温情之夜。
“是几时梦光接了梁鸿案。”这句话是宝玉跟黛玉说的。黛玉告诉宝玉:“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黛玉这里的她,说的则是宝钗。黛玉在行酒令时无意说出了《西厢记》、《牡丹亭》里的诗句,宝钗非但没有说穿她,却在私下教导了一番,令黛玉深为感动。
一株是大观园里艳冠群芳的牡丹,一株是风流灵逸的芙蓉。这两个女子,乃十二金钗之冠,令所有女子春风失色。可她们命里,却情系一个男子,故生了猜疑和间隙,有了隔阂与疏离。论才情与美貌,她们各自风流绝代。论性情,都说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而宝钗则随和大度,豁达识理。
宝玉和黛玉,原是前世有因,今生初见便似远别重逢。他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她为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他们的缘分则是木石姻缘。可大观园里,还有一位女子,她佩戴黄金锁,命里要和一位戴玉的公子相配,成就一段金玉良缘的佳话。
原本宝黛同吃同住,两小无猜,自从来了个才貌非凡的宝姐姐,他们之间多了一些美丽的哀愁。其实黛玉于贾府中的地位,远胜过宝钗。她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初到贾府则被百般宠爱,为其配丸药,每月私下给她体己钱,各种待遇皆超过贾府的几位姑娘。
林黛玉算是得意之人,尽管她始终认为自己的一草一木,皆是受惠于贾府。但贾府的人,对她从来不敢怠慢。城府之深的王熙凤,对黛玉亦是多几分怜爱,于宝钗却生忌惮之心。李纨对黛玉,亦是更多欣赏与赞美。
宝钗素日不常与丫鬟玩笑,终日服食冷香丸,为人处世总是做到尽善尽美。而黛玉则心地单纯,随自己的性情与人相处,虽真挚,却难免得罪于人。这两个性情极致的女子,成了大观园里最美的风景,亦是怡红公子还不清的情债。
黛玉对宝玉情根深种,素日里伤春悲秋,皆因女儿情思,不得消遣。她怨自己孤身伶仃,婚姻大事不得人做主,无数个不眠之夜,盼着有一日可以好梦成真。宝钗心志高远,曾写词,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心意则是深入后宫,三千佳丽宠冠一身。于宝玉,并无多少儿女情意,奈何进宫之事搁浅,亦只好随波逐流。 虽是两玉同心结,怎奈人情冷暖长。
她们一同在大观园里吟诗写句,赏花煮茗,游园嬉戏。倘若没有那段金玉良缘之说,这两位才情、悟性最高的女子,会成为高山流水的知音。黛玉虽知宝玉对她的心意,但宝钗的存在,始终令她心生惶恐。她们之间,亦是彼此钦佩和赏慕,多年来,到底隔了一程山水的距离。
直道那个寥落清冷的秋日,两个高傲寂寞的女子,一番深情对话,方心灵相通,真情相待。我亦被她们那皎洁如明月的心意打动,深感肺腑。黛玉犯了咳疾,宝钗探望,谈及黛玉的病症,觉得她的身子用上等燕窝配上冰糖,更好调养。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黛玉对宝钗的一番真挚之语,为真情流露,令人感动。
多年来,她们之间的冷落和疏离,瞬间烟消云散。此后,她们成了推心置腹的姐妹,彼此惺惺相惜。宝钗说:“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就与你消遣一日。”这样一句平淡简单的话,好似对她的承诺,足以温暖黛玉孤寂的心怀。
宝钗走时,黛玉不舍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可是天公不作美,日落时分,便淅淅沥沥,下起秋雨。昏沉的夜,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黛玉知宝钗不能来,后读诗书,心中感慨,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写下《秋窗风雨夕》。
本该是一个充满温情的秋夜,倘若宝钗再去潇湘馆,她们之间,可以再亲近一些。然而一场秋风秋雨,散去了她们的约定。或许人生就是如此,需要留白。况她们都是冰雪聪明之女子,一次交心的对话,可抵往日一切恩怨。
宝钗在蘅芜院里,看着窗外秋雨,亦心念着黛玉。当晚使唤了婆子去潇湘馆送燕窝,令配了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黛玉对宝钗心存感念,又给了几百钱与蘅芜院的婆子打酒。黛玉和宝钗的情意,从此和别人不同。黛玉喊宝钗的妹妹宝琴直唤妹妹,认宝钗的母亲为母亲。亦有了宝玉之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黛玉对宝钗说:“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黛玉是真的从心底感激宝钗,认她作大观园里的知音。只是,再温暖的记忆,亦会随了时光慢慢冷却。有一天,风刀霜剑真的来了,过往的温情不在。宝钗是第一个辞别大观园的人,留下黛玉,连说句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那个清冷的中秋,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句,已经寻不到宝钗的身影。当年一起结诗社,行酒令,于春光下采花,放风筝,妙不可言。到后来,剩下她们,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宝钗是个清醒之人,深晓盛极而衰,祸福相随的道理。黛玉亦懂,只是她寄人篱下,孤身一人,又能去往哪里?只好随着贾府,一起沉浮,死生相共。 见是冤家词谤绯,分时不舍泪两行。
世间种种,皆有前因,她们的误会,亦从此消减。黛玉不怪宝钗,她深知她们的命运,皆不由主。她亦无法埋怨宝玉,她所欠的,不过是一生的眼泪。泪尽了,便绝尘而去,于人间,到底爱过一场,亦有过许多温暖感动的记忆。
来来去去,此一生,不过风烟里。她们都有自己的宿命,别无选择。一个是玉带林中挂,一个是金簪雪里埋。
渡口归人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年华从此停顿,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多年前,读过席慕蓉这首《渡口》,便心生喜爱,只觉人世间的相逢与离别,是那般的温柔美丽。时间的渡口,有相遇,亦有分别。这一生,仿佛都在等待中度过,等候一朵寂寞的花开,等候一场无声的烟雨,等候一个永不归来的人。
李义山有诗吟:“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人生故事,仿佛都是在聚时开始,散时结束。有些人,转身就是一生,你知道等待未必会有结果。但依旧守着离别的渡口,秋水望穿,依依难舍。直到时光倦了,岁月老去,过往的故事,在漫漫风尘中,已经模糊不清,渡口的船只,始终送往迎来,不肯停歇。 日暮河桥上,扬鞭惜晚晖。
女儿国国王送别了唐僧,那顾盼含情,眷恋不舍的眼神,令万物亦为之动容。她用倾城之色,托国之富,亦挽不回唐僧西去灵山的决心。唐僧自从拜别大唐,一路上被无数女子青睐,唯独女儿国国王,让他动了凡心,生了怜爱。若非蝎子精的出现,以唐僧的道行,未必可以抵得住女儿国国王的温情软语,绝代风姿。
只是命运早在开始便已写好,女王的深情厚爱亦更改不了结局。才女杨洁有词吟:“人间事常难遂人,且看明月又有几回圆。远去矣,远去矣,从今后梦萦魂牵。”唐僧策马而去时,那眼神分明是心痛难舍,但为了承诺,为了信仰,他唯有割情断爱。
他说,假如有来生,来生再续前缘,可他已成佛,免去世道轮回之苦。这世上唯留女儿国国王,为了一句虚无的诺言,耗费一生的时光,等待一个决绝的背影。她的爱,深情亦无私,不问对错,不问苦乐,江山万里恍若尘埃,不及她眼中一见倾心的男子。
林黛玉为了此生命定的男子,来到大观园,孤守潇湘馆。她认宝玉作红尘知己,交付真心,为他情根深种,不能自持。宝玉亦视她为知音,多少情肠只为她一人倾诉。谁知出现一个才貌双全的薛宝钗,有一段金玉良缘之说,惊扰了她的痴梦。
对自己不能做主的爱情,黛玉唯有等待。多少个秋风秋雨的夜晚,只有潇湘馆的几竿修竹,还有情同姐妹的紫鹃知她心意,伴她花季年华。她以为,一段真心相恋的爱情,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竟不知,所有的等待皆付之流水,木石姻缘,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黛玉似乎知晓自己的结局,她的爱情,随着那场春天的落花,一起埋葬。“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明知等待无望,她终究没有吝啬自己的情感,为他倾付所有,最后以死来表白对爱的坚贞。没有谁辜负谁,只是他们错生了时代,又或者他们今生的缘分只有那么多,尽时终会了。
有些等待,无论耗费多少青春,都是值得。小龙女为了让杨过割下对她的牵挂,不惜跳下断肠崖,并有意许下十六年的约定。她以为时间可以消磨他的爱恋,可十六年后,杨过到底还是纵身跳下山崖,与她谷底重逢。他说,可见还是情深为好。
倘若经不起岁月的煎熬,杨过纵算履行约定,十六年后来到断肠崖,对着小龙女留下的字碑,痛哭一番,伤心离去。此后,他在人间江湖漂泊,生死无依;她于崖下悲伤等候,孤独终老。人间亦少了一对神仙眷侣,世上再无小龙女和杨过。
当年,张爱玲亦是跋山涉水,乘船去温州探望流亡时的胡兰成。可胡兰成是个荡子,多情却薄情,纵是逃亡在外,亦有佳人相伴。在湖北,他有小周;于温州,他有秀美。张爱玲对他一片真心,留恋依惜,他始终一般情态,令人悲伤。
后来胡兰成在《今生今世》写道。“第二天下雨,送爱玲上船。数日后接她从上海来信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我读罢亦是为她心痛不已,但始终是旁观者,无能为力。爱玲之情深,如天地浩荡,悠悠不尽,偏生她遇见胡兰成这样多情的浪子。他许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却又对别的女子许下海誓山盟。她说愿为他尘埃里开出花朵,假使离开他,此一生,亦不会再爱别人,只是枯萎了。
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看花人,抑或者仅仅只是个平凡的女子。守着人生的渡口,等待那个乱世里的荡子,盼着他能够回头,为她俯首称臣。可他到底不依,他这一生,江海飘荡,在许多渡口短暂停留,终究只是过客。后来,她亦没有凋谢,只是掩上心门,离群索居,孤独遗世,再不为谁侯到天明。
人生有情,到后来,都成了过往,多少等待,淹没在纷芜的岁月中,不为人知。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渡口,在那里送别,亦在那里重逢。在错误的时间里,遇到那个正确的人,亦属不幸。你痴守在渡口,迟迟不肯离去,却不知,他已经披星戴月,登上别人的客船。
世间就是这么多的擦肩,才生了许多无法填补的遗憾。人生亦因了残缺,而有了那么多悲欢离合的美丽。岁月无心,总是在你悄然离去时,方知珍惜。看着那么多的人像尘埃一样来来去去,竟不知,此生的归宿究竟在哪里。
春雨还在下,窗外已是落红成阵。我的渡口,早已是苔痕斑驳,那叶孤舟,搁浅多年,习惯了人间寂寞。人生最洒脱,最无趣的,或许就如我这样,已无可去之处,亦无可等之人。
廊桥遗梦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喜欢卞之琳的《断章》,无须缘由,只是喜欢。这首诗,几乎在每个人的青春年华里,皆停留过那么一个瞬间。读过的人,无不喜欢,无不深刻。虽只是短短的几行字,却精致隽永,耐人寻味。桥上、风景、楼上、明月、窗子,不过是简洁的物象,被写成了诗,给人深远的意境,无尽的美感。
人的一生,总是在不断地行走,穿过四时风景,转过岁月迁徙。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等待自己的缘分。古人云: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浮生如梦,人海苍茫,一个平凡的你,一个平凡的我,如何才可以平凡地相遇。
纵算是萍水相逢,也不知道要修炼多少年,才有如此果报。每一天,都有匆匆擦肩的过客,今日别人是你的风景,明日你又装饰了别人的梦。多少人,可以将平淡简单的生活,笃守得情深意长?有情人生,无情岁月,那一朝一夕的日子,一来一去的离合,都需要自身亲历。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步黏苔藓龙桥滑,日闭烟罗鸟径迷。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世间风景万千,是为了给懂得欣赏的人,以最美的想象。如果说风景是用来装饰红尘,那么坐落在风景中的人,又何曾不是为了陪衬风景。风景年年相似,看风景的人,却岁岁不同。人生存于世间,亦不过是用来应景,用来装点的。
世间万物,有其自身的规律与原则。时令徙转,朝代更替,无不是相互依存。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在努力充当自己的角色。人是万物灵长,在红尘这个偌大的舞台上,亦免不了逢场作戏。既是戏,又何必过于认真,何须计较一时的得失哀乐,起落浮沉。
人世许多风景,看过便遗忘,唯有带着情感,方铭心刻骨。那个站在桥上的人,也许是浪迹江湖,远行归来的游子。他看着垂柳画船,碧湖烟波,回首数年来的漂泊过往,只觉沧海桑田。他期待在这梦里水乡,在这杏花烟雨的江南,择一处老宅,和一位红颜,从此过上平淡安稳的生活。
风雨归来的他,自有一种落落风采。伫立于桥上看风景,早已落进风景里,又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这个春天,有人将高楼望断,是为了等待远方的归人,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在楼台,看这如画江南的明媚春光。那位站在桥头的游子,就这样不经意地走进她的镜中,甚至住进了她的心里,再也驱走不开。
桥上的游子,将所有深情,给了风景。而楼上的佳人,却将无限厚意,给了这个看风景的过客。他们之间,原本没有任何交集,却又这样莫名地走进那幅叫风景的画中。他们终究不能走在一起,不能携手相看。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心,这人生,有太多的缘分,都是在无意中错过的。或许连我们都不知道,究竟是风景无情,还是人无情。
春风荡漾,摇曳生姿,如此美好的景致,两个多情的人,却在相同的时间里错过。人世间的情爱,有太多戏剧性的场景,亦有太多难以言说的无奈。有些人,日夜厮守,却形同陌路。有些人,只匆匆的一个眼眸,便刻骨铭心。
桥头的人,感叹于风物的多情,满足了他爱好天然的心愿。而楼上的人,却为自己的情意,换不来一次回首,心生淡淡的遗憾。世事虽无常,却始终公平,岁月给过你的伤害,会以美丽偿还。
白天的风景,已消散在流逝的时光里。月色如水,又现另一番迷人的风光。烟水画桥,柳岸古船,消融在淡淡的月光中,那般淡雅轻柔,迷蒙缥缈。 这一弯明月,回报了桥上看风景人的那一段深情。而桥上的人,又该以何种方式来报答,楼上佳人的惊鸿一瞥?
唯有走进她的梦中,在她的梦里,做一次短暂的停留,不负她的一往情深。但明月会西沉,梦会醒转,装饰也终究只是装饰。当霞光映窗的晨晓来临,眼前的幻境都会在顷刻间消失。那临窗看景的人,对镜梳妆的人,又会滋生怎样的心情?
一切都无须刻意,一切皆有因果。只是在卞之琳含蓄深沉的诗句背后,自有其不可言说的况味。看是简洁的几行字,却道尽衷肠。芸芸众生都在看风景,又都是风景中的人,我们也不过是在彼此装饰,彼此陪衬而已。
诗经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幸福不需要用青春来做赌注,我们要做到的,只是等待轮回。就像春与秋的交替,山和水的偎依,无须诺言,却不离不舍。又或许该明白,这世间没有永远的相随,再美的花事,也会有谢幕的一天。无论是否愿意,我们都只是一道风景,在人间烟火里,做着忘我的沉迷。
一首《断章》,明明写情,却看不到一个情字。闻一多先生曾经夸卞之琳在年轻人中间,不爱写情诗,卞之琳自己亦说怕写私生活。每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不同,有人矜持含蓄,有人洒脱奔放。那时候,卞之琳深爱的女子,叫张充和。但他只是张充和石榴裙下众多草木中的一棵,他的深情,换来的是她的冷淡与疏离。
张充和是卞之琳至爱的风景,但她却装饰了别人的梦。人生的缘分,如同一滴朝露,一朵流云,总是稍纵即逝。张充和不过是卞之琳生命里的雪泥鸿爪,留下几点痕迹而已,她给不起他要的地久天长。情感从来都不是债,所以没有相欠,也不必偿还。有缘相聚,彼此珍惜;无缘相守,就微笑别离。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细细咀嚼,依旧是意味无穷。坐于风景之中,走出时间之外,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戏子人生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所以,请千万不要,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我只是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人间是一个繁华而又萧索的大舞台,而我们都是这个舞台上的戏子,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不是嘲讽,亦不是消极,倘若没有纷呈世相,百态人生,那么凡尘的一切将索然无味。人来到世间,不过是为了应景,为了完成安排好的那出戏。哪怕是大自然的草木尘石,亦要为装扮山河而履行它们的使命。
既已降落人间,我们都当义不容辞地走下去,无悔于今世。年轻的时候,只觉得光阴是用来浪费的。走过一段岁月,蓦然回首,才知道青春被枉自蹉跎。原本井然有序的日子,被无数心情和故事打乱,那些零散的残局,还是需要自己来收拾。
人说,我们在这世上,每一天都戴着面具生活,时间久了,几乎都辨认不出真实的自己。戴着面具,并不意味就是虚伪,只是为了演好角色,融入人流,顺应自然。处身于不同场景,必定要用不同的外表,不同的心性,来装饰自己。而那时的你,亦会流露出不同的感情与不同的气质。
一个真正懂得生活的人,不会计较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否悲多喜少,而是平和处世,自我宽解。真正的戏子亦是如此,涂上油彩,穿上戏服,生、旦、净、丑不过是角色。他们要做的,是如何按照剧本热忱地演下去。从花开到花落,由出生到老死,历经的春花秋月,聚散离合,与人间故事别无两样。
也许太过逼真,所以许多人,都曾一度迷恋过席慕蓉的《戏子》。直到现在,人们依旧乐此不疲地把人生当做一场戏,我们既是那个看戏的人,亦是那个演戏的人。所以时常会把一场假戏,生生做了真,如痴如醉地沉进去,演尽悲欢。又会把一场真戏,糊涂地弄了假,以为自己是旁观者,就那样白白地耗损了华年。
席慕蓉笔下的戏子,流露出太多的无奈与沧桑。她用简洁却深刻的语言,道出了一个戏子不可言说的悲哀,读罢让人神伤。原来我们看到的红墙碧瓦,锦衣玉食,都只是一种繁华的背景。而才子佳人那段生死相依的爱情,亦是剧本里安排好的情节。台上瞬间的演绎,台下已是十年尘梦,此处雪域荒原,彼处莺飞草长。当我们投入进去,和戏中人同悲喜之时,竟发觉只是一场梦境。 青衣水袖半遮颜,台上风光喝彩间。
演尽红尘千万事,却为过客未曾欢。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灯火落幕,戏剧散场时,那种离别的情绪只能独自品尝。戏子卸下了精心涂抹的粉彩,看着镜中素净的自己,失去了鲜花和掌声,任由无边的寂寞纷纷来袭。也许是在台上演绎了太久,在剧中沉沦太深,浓妆艳粉遮掩了往日的纯洁。习惯了隐藏真实的自己,到后来,别人渐次忘记你的名姓,而记得的永远只是台下的那个戏子。戏子的人生因为戏而完美,亦因了戏而残缺。
台下的看客,离开戏院,走进凡尘,亦难免心生淡淡失落。你的心,还停留在那场意犹未尽的戏里。面对尘世间弥漫的烟火气息,一时间无法从容相对。一个成功的戏子,他的魅力,就是让看客彻底忘记他的前世今生,只铭记他台上的容颜与角色。你会不经意为之沉迷,用明净的目光,去相信戏子华丽的完美。
行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会发觉,我们在世俗的舞台上,和台上的戏子没有区别。与人相处之时,我们以微笑相待,隐藏内心的酸楚和悲伤。独处时才能看到真实的自我,一个人的山水,一个的聚散。台上花团锦簇,无限风光,到了台下皆成了云烟过眼。我们能留下的,抓住的,又是些什么?
丢失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散落的记忆,亦无从寻找。总有些什么,可以成为永恒,能够维系一生,某个灿烂的场景,或是某个精彩的篇章。人说戏子无情,是因为他们总是更换着不同的面具,煞有介事地扮演别人的美丽。岂不知,任凭他们如何演绎,终究也是不合时宜,终究是为他人作嫁衣。
纵算是戏子,也可以把别人的故事,演到淋漓尽致,演到地老天荒。卸下浓妆,换回布衣,戏子可以做从容的自己。当我们在感叹世事如一场无痕的春梦时,人生也就这么缓慢地老去了。那时候,谁还会去在意,你曾经演过了什么角色,有过多少真心和假意。
席慕蓉的诗之所以如此让人爱不释手,是因为她的诗,总有一种淡淡的情绪,哀伤又迷离。像江南小巷那场潮湿的烟雨,温润多情,绵长隽永。她的诗,可以在刹那间,摄住一个寻常人心底最柔软的情感。读完之后,才恍然,原来我们的青春,也那么诗意过,只是当时忽略了太多。
在人生这座大舞台上,我们都是戏子,不虚伪,不浮华,只为了配合生活这出喧嚣浩大的戏。无论今生今世,我们是不是注定要做一个戏子,只要不丢失本真的自我,又何必计较,曾经在谁的故事里,来来去去。
万物生息,有所依存,有所牵绊,无论多么平凡,多么微妙的事物,都有其自身的价值和韵味。这世上,没有谁可以悠然地漫步在云端,以漠然的姿态,俯视别人的烟火。我们可以淡定自如,却无法做一个局外人,不被惊扰。岂不知,半醒半梦,半真半假的人生,更加耐人寻味。
我亦成了一个戏子,在人世风景里,装扮不同的角色。无论容颜如何更改,内心深处始终澄净如初,不肯为世事轻易低眉。不管是戏里,还是戏外,皆是从容如风,随缘喜乐。
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戏,那么我们就以一个戏子的身份,从容而有风度地扮演自己在红尘的角色。一盏茶,一出戏,时间就那么过去了,过去了。
风筝误
有时候,等一个人,等得太久了,会忘记他的模样,甚至名姓。有时候,等一朵莲开,等得太久,会让分明的四季,变得模糊不清。可是莲荷,在每年夏季终会应约而来,但有些人,任你耗费一生的时光,也无法等到。
每当听到莲的消息,心中就莫名地频添许多的安慰和感动。莲开的日子,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郑愁予写下的那首《错误》。那些美丽的错误,会在这个恍惚的夏季,不约而至。“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我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人的一生,会犯下一些不可饶恕的错误,遭遇一些阴差阳错的故事。大千世界,太多纷纷攘攘,你一心向往的缘分,往往南辕北辙;你努力追求的完美,常常适得其反。世事总是这样难求圆满,想要的,费尽心力始终得不到;不想要的,百般拒绝最后还是属于你。都说,要懂得珍惜每一段缘分,因为错过的不会重来。也许走过的路,无法回头,但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一些遗憾,可以弥补。
年少时,在一本旧书中读过古代经典戏剧《风筝误》。只记得书中内容说的是,才子佳人因为在风筝上题诗,而生出的姻缘。风筝失误,点错了鸳鸯;月老有心,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其间那些波澜起伏的情节,已在流逝的光阴中,淡了烟迹。
可笑的是,小小的我,竟也煞有介事地在风筝上题诗,希望可以结一段奇巧的缘分。那时候尚不懂深刻爱情,只想让有缘人拾起,彼此可以引为高山流水的知己。可我放出去的风筝,像那扯断的线,音讯全无。我不知道,这样的缘分,只能在戏剧中邂逅,喧闹的现实早已不允许一个人,如此诗意地做梦。
而今想来,旧时富家小姐整日被关在深宅大院内,闺阁绣楼里,婚姻自幼由父母做主,自己毫无任何过问的权力。她们之中不乏才貌双全的女子,被月老牵错红线,嫁与不解风情的男子,寥落地过完一生。侯门绣户的千金,就如同插在花瓶中的一枝粉梅,最好的年华,也只是在无人欣赏的小楼里寂寞绽放。没有人可以轻易敲叩那深锁的重门,跨越高高的墙院,见证一朵花开的过程。
或许说上苍根本就不给那些女子,邂逅因缘的机会。她们唯一期待的,也许就是每年三月三的踏青节。但那天,亦不能随心所欲地游览风光,更况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要寻觅梦里檀郎,又岂为易事?或者到庙里进香,但那种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一些豁达人家,会有抛绣球定亲的趣事,但是将姻缘付诸在一个绣球上,无疑是一场惊险的赌注。输赢的概率可想而知,却好过痴守在闺房,等待命运的施舍。
直到后来,在昆曲的戏台上看过一场《风筝误》,被戏中幽默的风俗所迷醉,让我对昆曲有了耳目一新之感。昆曲不仅是风花雪月的柔肠,亦有巧妙轻松的意趣。这出戏里,好几个人物都是妙人儿,比如不学无术的戚友先,比如刁钻丑陋的大小姐爱娟。因为有了几个这样的丑角,让戏剧平添了许多风趣。
《风筝误》是由明末清初戏曲作家李渔所著。李渔,世称李十郎,家设戏班,至各地演出,因此积累了丰富的戏曲创作和演出经验。他重视戏曲文学,曾说:“填词非未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流而异派者也。”李渔一生所著戏曲繁多,其中最著名的为《奈何天》、《比目鱼》、《蜃中楼》、《美人香》、《风筝误》、《慎骛交》、《凰求凤》、《巧团圆》、《意中缘》、《玉搔头》,以上十种戏剧合称为《笠翁十种曲》。
最广为流传,演出次数最多的当为《风筝误》。这段风筝题诗所促成的姻缘,曾一度传为民间佳话。想来效仿之人,又岂止只是当年那个纯净幼稚的我。在古时鱼雁传书为寻常之举,风筝题诗寄情亦为闺阁游戏。而作为一个现代人,每日行走在人流嘈杂的街市,想要期待这样一场浪漫的诗中邂逅,实在是痴人说梦。
古时女子守着陈规,足不出户,纵是春色满园,也要关住芳菲,独自沉醉。而那些书生才子,纵是倜傥风流,亦不可有太多荒诞之举。所以他们之间,想要获取一段美满的姻缘,实属不易。李渔的《风筝误》,让闺阁女子,生出对缘分的企盼和幻想。也让那些平日在书中找寻颜如玉的才子,可以穿过高墙深院,觅得梦中的佳人。
“日长似岁休闲过,莫将光阴蹉跎……”昆曲的开场是人品俊逸的才子韩琦仲在感叹流年似水,不忍将光阴消磨。他叹每日与书卷为伴,如花美眷不知何处寻。此日正值春光明媚,其义兄戚友先附庸风雅,请韩琦仲在风筝上作诗一首。韩琦仲以风筝为信使,寄愁于天上,写出自己的万千感慨。
而风筝巧落在隔壁的詹家院中,让才貌俱佳的二小姐淑娟拾起,并在风筝上题诗寄情。韩琦仲见到和诗,惊喜不已,又题诗一首,不料风筝落在了大小姐爱娟手中。爱娟借机向韩琦仲投怀送抱,韩被其粗俗才貌吓得落荒而逃。
之后韩琦仲入京应试,得中状元。而戚友先与丑小姐爱娟成婚,当日还误以为自己娶的是貌美如花的小姐,洞房花烛夜被爱娟的容貌吓得魂飞魄散。但这对傻男丑女,倒也是真性情之人,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平日虽吵闹不休,却也皆大欢喜。
韩琦仲荣归之日,惊悉戚伯父已为他聘了詹府二小姐为妻。当年惊丑的那一幕,令他至今回忆起来仍惶恐不安,但找不出好的理由拒绝,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花烛之夜,韩琦仲想着陪伴自己此生的将会是一个粗俗的丑女,失望之情不可言说,故也不谈什么风度,只对其不予理睬,冷漠至极。
新人淑娟不知何故,心中百般委屈,无处相诉。后得知真相,韩琦仲擎灯高照,见新娘居然是一位绝色佳人,与当日那位小姐大相径庭。他心中疑惑难解,但不便提及,何况如今喜得美眷,再不想忆起旧事。二人婚后在一起吟诗作赋,郎情妾意,恩爱无比。
风筝有误,曾经惊散了才子佳人。风筝亦有情,让人间无处可寄的情感,找到了依托。那些在寂寞深闺的佳人和无所适从的才子,在放飞的风筝上看到了希望。所以《风筝误》会被世人如此竞相传唱,那是因为他们都期待,今生可以遇到一份美好的姻缘。而不愿意被光阴,匆忙地耗损了年华。
只是缘分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放出的风筝,未必都可以找到知音。就像红叶题诗,御沟传情,该要修炼多少世的缘分,才能有幸将之拾取。纵算有缘在一起,亦要彼此珍惜,否则缘起缘灭,稍纵即逝。留得住今日的似雪繁花,也留不住明日的灿烂烟霞。
将万千心事寄放天涯的年龄早已过去,那份年少时的冲动,也被岁月消磨得荡然无存。不再那么奢望一场盛世繁花的相遇,不再期待月圆的重逢。春秋置换,开始让自己做一株草木,理性又安静地看着人世变迁。懂得唯有遵从宿命,才可以离合不惊;唯有恪守理则,才可以枯荣随缘。
以往看昆曲,喜欢一上场就惊艳四方的名角,如今却偏爱那些素雅从容的伶人。因为有些纷纭妖娆,只在服饰上,在举止投足间。有些美丽姿态,却是从灵魂里长出,在眉间神韵里。一个成熟的伶人,其内心已经达到一种境界,可以将万种风情,融入明净简约中。
古时候,戏子身份低微,但他们娴熟巧妙的演技,忘我的奉献精神,亦深深被人敬仰。回首那么多被封存在旧时光的伶人,他们风华过,也寂寞过,被人记起,又被人遗忘。如今的伶人,早已走在时代的前端,与潋滟红尘同步。他们将一半的岁月交付给了戏曲,一半留给了自己。戏子何其有幸,可以化身千百,有意无情地导演别人的故事。戏子又何其无辜,让孤独的自我,去尝尽芸芸众生的离合悲喜。
“最是春光易得消,才过元宵,又过花朝。芳菲时,至不相饶,才放山桃,又放庭蕉。”这是《风筝误》里的词句,仿佛每一个词客,每一个戏子,每一个路人,都在感叹流光易逝,怀念当年的美好。可是青山碧水依旧长生,日月星辰不曾死去,而我们也分明都还在,只是不再那么年轻而已。
的确,有一天会曲终人散,一世姻缘或许就那样仓促错过。如果可以,请许我,做一只高傲的风筝,不为任何人传情,也不自以为是地将光阴消磨。只随风跌落在一个被遗忘的小镇,然后,被遗忘地活着,缓慢老去。
金陵遗韵
就这样不经意走进一座城市,闯进了六朝金粉之都,惊醒一场金陵春梦。关于这座城,无论是来过的人,还是未曾来过的人,都应该是熟悉的,至少不会是一无所知。
乌衣巷、桃叶渡、秦淮河,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都似曾相识,每一次初见,恍若远别重逢。本是一座皇城,该有王者的霸气,可不知何时,这座城被富贵温柔所占据,为一枝桃花而低眉。
历史更换,岁月迁徙,让这座城,早已失去了古都的风韵。多少人慕名前来,在旧街老巷,找寻当年王谢家族的踪迹;在桃叶渡口,等待一场久别的重逢;在秦淮河畔,打捞一个浸泡了数百年的故事。可浮生幻梦,太过美好的物事总是抓不住,连同我们的青春,也是在恍惚的时光里,不翼而飞。
那些云作衣,霞为裳,茶社生烟,书窗枕梦的光阴去了哪里?月下折柳、雨中听竹,霜前访菊、雪后寻梅,这些本是文人野客的闲情,如今竟成了芸芸众生努力追求的风雅。入世方能出世,出世必先入世。一个真正看淡名利的人,定是拥有过繁华尊贵;一个无情寡欲的人,定然尝历了爱恨悲喜。
所以,到后来都会说出随缘即安,平淡是福的话语。只是一个缘字道尽多少离合,在红尘路上,到处飘散着烟雨和惆怅。真正的缘,只需要一个擦肩,无论是在盛世还是乱世,皆可以一样的久长。
秦淮画舫,桨声灯影,远处传来清冷的琵琶声,让人感伤。这就是金陵,山水有魂魄,花草有愁肠,而来者,无论是雅客还是俗人,都会被其间的情境感染,自己都不明白,缘何会落泪。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是杜牧为秦淮河写的一首诗,让人读罢总是有种难以言说的不满。当年陈后主长期沉迷于酒乐生活,视国政为儿戏,最终丢了江山。陈朝虽亡,但那种靡靡之音却流传下来,依旧在秦淮歌女中传唱,故让杜牧生出了讥讽之意。
可杜牧不知,在明末乱世,有那么多的秦淮歌妓,比男儿更有骨气。明朝的千秋基业在清兵的铁蹄下土崩瓦解,一切早已注定,但还是那么措手不及。那时候,却有许多乱世佳人,比战场上的武士还要坚定勇敢。秦淮河畔,就有这么一把能开能合的折扇,因了美人的血泪溅在上面,使金陵浓郁的脂粉气,多了几分骨气。
看过《桃花扇》这出戏剧,让那些曾经误以为歌女不知道亡国恨的男儿,亦会心生愧疚和遗憾。桃花并非柔弱无骨,桃花也有血性。妓女并非只沉醉歌舞,在山河破碎之时,她们比那些才子、武将,更有民族气节。一柄桃花扇,让金陵的桃花开得更娇艳,开得有风骨。 昆曲《1699·桃花扇》剧照 昆曲代表作《桃花扇》,名列中国古典戏曲五大名著之一,作者孔尚任为孔子六十四代孙,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以明末文人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爱情故事为线索,深刻描写南明王朝的兴亡与明朝的覆灭。
《桃花扇》共有四十出,舞台上常演的有《访翠》、《寄扇》、《沉江》等几折。“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处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这是《桃花扇》戏剧里,侯方域一出场所吟的词。寥寥几笔,写尽南朝春色,让这金粉之城,更添风流韵致。当真是明末文社的著名才子,这般洒脱才情令李香君一见倾心,此后所有来访的客人,皆同陌路。
那一年,她十六岁,是秦淮河畔媚香楼里的名妓。而侯方域是来金陵应试的翩翩才子,他慕名走进媚香楼,只惊鸿一瞥,就被这位诗书琴画歌舞样样精通的才女倾倒。姻缘际遇这般巧合,以往到媚香楼来的,不乏名流雅士,可对她来说,形同虚设。如今一个侯方域,却令她丢魂落魄。李香君知道,这个男子是她此生躲不过的情劫。
之后便有了侯方域赠送宫扇给李香君为定情信物之事,亦有了李香君变卖首饰为侯方域还钱的痴情之举。二人在媚香楼许下山盟海誓,但金粉之地终究抵挡不住乱世硝烟。李自成攻破北京城,明崇祯皇帝吊死在一株不知名的树上。那些名流雅士,在战乱中,纷纷奔逃。
侯方域被奸党阮大铖迫害,欲要丢下红颜,逃离南京。李香君反而安慰情郎,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又岂可在媚香楼消磨豪情壮志。人生离合,自有定数,唯有别离,方可感受重逢的喜悦。若是心心相印,纵是相隔万水千山,亦可魂梦往来。如此,李香君送侯方域一直送到桃叶渡口,清唱《琵琶记》赠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今生是否还能在这离别的渡口,再度重逢。
侯方域这个软弱男子,就这样将佳人抛掷在兵荒马乱之地,不再问津。自侯方域走后,李香君的心,已是一片荒城,她守着一柄定情的卷扇,洗尽铅华,闭门谢客。树欲静而风不止,乱世之下,又岂能容得下一个名满秦淮的歌妓,独守空楼,洁身自好。
阮大铖为了讨好御史田仰,派人携带重金前往媚香楼行聘。李香君力拒阮大铖,说出其等候侯方域的决心。阮大铖设下强娶之计,李香君誓死不从,头撞石柱,血花四溅,在扇面上留下殷红之迹。在场的杨龙友深为感动,将美人的血点画成一枝栩栩如生的桃花,扇子上顿时诗画相映,暗香浮动。
桃花如血,血似桃花。原来美人不只是会流泪,亦会有流血的气节。女儿的血,比男儿的血更有骨气,更有尊严。她用她的血,捂暖了那些落魄文人寒冷的心。只是那时候,侯方域不知道躲在哪个阑珊的角落,不敢为了这血性女子返回金陵。难道是李香君爱错人了吗?也许她没有爱错,是那个世道将人逼迫,让许多人变得不认识自己。
如今想来,倘若不是那柄染血的折扇,那么《桃花扇》这部戏剧也不过是和其他的戏剧一样,讲述才子佳人的寻常故事罢了。可美人的血,让桃花开到了极致,让《桃花扇》的戏曲,传唱在秦淮河上,经久不息。她的等待,最终是无望的结局。那个曾经刻骨相爱的人,明明还在人间,却生生成了陌路。
关于李香君的下落,可谓众说纷纭。有说她至别后,再没有得见侯方域一面,熬不过光阴的消磨,寂寥而死。也有说她削去青丝,遁入空门,和昔日秦淮姐妹卞玉京相伴为尼。亦有人说她和侯方域得以团聚,二人从栖霞山携归故里相伴终生。
欧阳予倩版的电影广为流传,结尾是李香君自尽,侯方域降清。然而,在孔尚任的原作中,结尾是侯、李二人在国破家亡后出家。传说扑朔迷离,任何一种都耐人寻味。其实他们的结局如何,并不重要,我们记住的,只是一柄桃花扇的故事,一个歌妓至死不渝的坚贞。
那时候,秦淮河上有八位才貌惊世的歌妓。她们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生死情缘,奈何乱世之中,没有谁得善终。但这些歌妓,并非不知亡国恨,相反她们比许多男子汉大丈夫,更有骨气,更值得世人敬仰。所以历史,没有忘记她们,秦淮河不曾忘记她们,世间芸芸众生,亦没有忘记她们。
无论是悬梁自尽的柳如是,还是刺舌血抄写经书的卞玉京,又或是令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最后削发为尼的陈圆圆,她们都是秦淮河上才情过人的歌妓,名响金陵。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名字的歌妓,她们将自己美好的一生,默默地交付给了秦淮河。 公子秣陵侨寓,恰遇南国佳人。
奸贼挟仇馋言进,打散鸳鸯情阵。
她们或许没有血溅桃花的动人故事,没有遇到像孔尚任这样的戏曲作家,为她们写下流经百世的传记。可我相信,这浩大的金陵城,一定会有某种生物,将她们铭记于心,做了永远的知己。哪怕比微尘还渺小,但好过独自荒芜,孤独老去。
漫漫尘路,一霎风,一霎雨,但无论行至怎样的荒途,都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夏天来时,许多人都以痴情的方式,等待一朵莲开。就像当年,李香君在秦淮河畔,偎着春风,只为等待那朵桃红。她用自己洁净的一生,等待一个懦弱的男人,没有值得与不值得。她所要做的,是为青春许下的承诺,痴守一世。
一本书,就这样被人翻旧了。一出戏,被老去的伶人唱到无言。年深日久,那柄染血的桃花扇已经下落不明。或许之后出现过许多桃花扇的赝品,但我相信,每个真正读过《桃花扇》的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分辨出那柄带血的折扇。那是一个歌妓疼痛的记忆,是她用鲜血换来的永恒。
金陵这座城,仿佛在任何时候,都弥漫着无法驱散的脂粉气。无论是秦淮八妓,还是《红楼》里的金陵十二钗,都给这座城,增添了太多的灵气与风雅。自从这柄染血的桃花扇,摆放在南京辽阔的桌案上,这个金粉之地,亦有了骨气。也许我们可以忘记,那些多灾多难的历史,却无法忘记,那个关于桃花扇的故事。
这个夏季,秦淮河涛声依旧。桃花早已落去,没有人知道,那个血溅桃花的女子,去了哪里。
长生殿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诗句,也是世间表达爱情最美丽的诗句。千百年了,多少世事被人转身遗忘,永恒的只有那么一点点感人的片段。历史就像是一棵苍翠的大树,一代又一代人,捡拾着流年纷飞的落叶,一往情深地想要回到最初。只是渺渺红尘,沧海桑田,曾经真实存在的故事,早已成为遥远的梦。
不是所有的梦,都是花好月圆,还有冷雨残荷,落红枯叶。所谓人生长恨水长东,是因为人生苦短,三千世界,总有浮云遮日,沧浪袭身,想要得到圆满,实在太难。也曾有过浮浅的想法,认为一个人,只要拥有无上权力,享受至高尊荣,就可以填满红尘空虚。却不知,人心辽阔似海,世间浮华的名利,又岂能填补那无尽的苍茫。
后来,才知道,在爱情里,所有的人都一样,一样的柔肠百转,一样的无可奈何。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百姓平民,一旦选择爱情,就再也无法轻松自如。也许这就是命数,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历一场或几场情劫,才算是给诗酒年华一个完美的交代。
岁月如风,风过无痕。当我们真的以为彻底失去的时候,却不知,昨日光影可以借助一本书、一幅画、一场戏,氤氲重现。虽是镜花水月,却可以满足众生那颗在寻觅历程中,不知疲倦的心。那些远去的背影,活生生在昆曲的舞台上,灿然绽放。那些老去的诺言,在蓬莱仙山夜夜回环。
长生殿,不老宫。关于唐明皇和杨贵妃这段不同寻常的爱情故事,千百年来,早已家喻户晓。当年,杨贵妃以一支《霓裳羽衣曲》,压倒了梅妃江采苹的《惊鸿舞》。从此三千宠爱在一身,帝王杯中江山瘦。这位在政治舞台上不可一世的睿智明君,创建了辉煌的开元盛世,却也逃不过命里的情劫。
唐明皇算是历史著名的多情天子,当年武惠妃的卒亡使他不胜悲痛,曾一度失去了儿女情长的兴致。他焚烧了宫中的珠玉锦绣,放出宫女数千人,独自沉湎于往昔的美好中,做着无法自拔的追忆。直到后来江采苹的出现,这位清丽绝世、素雅如梅的女子,令唐玄宗从悲伤的过往走出来,进入另一个幽雅灵逸的世界。
唐玄宗为梅妃在宫中种满各色品种的梅树,为她建梅亭,设梅阁,找寻与梅花相关的一切。他视三千佳丽为粉尘,专宠江采苹一人。而梅妃则为唐玄宗写诗作赋,吹白玉笛,跳惊鸿舞。就这样,梅妃受玄宗专宠十年之久,这期间,梅妃的品性与贤德令唐玄宗不曾荒废朝政,使得国家兴盛,四海升平。
然无情最是帝王家,纵算情深如唐明皇,亦不会对着一株淡雅梅树,一生不离不弃。丰盈娇艳的杨玉环出现,挑起了已过花甲之年的唐明皇,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激情。十多年,他对着孤瘦清绝的梅妃难免有些心意阑珊,杨玉环如一朵富丽妖娆的牡丹,植进他寂寞的心田。为了杨玉环,他生生冷落了江采苹,令那株梅树,在寒冷的冬季独自绽放,不问声息。
他老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明君。为了杨贵妃,唐明皇做了情感的奴。他疏散朝政,醉倒在杨贵妃裙裾下,难以自控。他们是真的爱了,一个年过花甲,一个风华绝代,依旧那样爱了。以前总以为,爱一个人需要缘由,后来才知道,在爱情面前,所有的理由都是多此一举。
再后来,看过清初洪升著作的《长生殿》,这部传奇剧本,所写的就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也就是这部剧本,令昆曲在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艳里,承受着世俗的宠幸。至今昆剧舞台上经常演唱的有《定情》、《酒楼》、《絮阁》、《惊变》、《埋玉》、《闻铃》、《哭像》、《弹词》等十余折。
《长生殿》是一部爱情悲剧的巨大著作。上半本描写的杨贵妃初进宫,因才貌出众,唐明皇为之一见倾心,封其为贵妃。二人在长生殿盟誓,并以金钗钿盒为定情之物。那年春日,唐明皇因爱虢国夫人不施铅华的淡雅之美,命她到望春宫陪宴并留宿。为此杨贵妃醋性大发,言语刻薄令唐明皇大为不快,一怒之下,命高力士将她送归相府。不几日,唐明皇便因思念杨贵妃,而寝食不安。杨贵妃得知此事,便剪下一缕青丝献给唐明皇。唐明皇见发思情,连夜命高力士将贵妃接回宫中,两人和好如初。 纪念洪升诞辰三百六十周年,杭州上演昆剧《长生殿》
《长生殿》描写了唐天宝年间玄宗昏庸、政治腐败给国家带来的灾难,导致唐朝由盛转衰,既有对唐玄宗的穷奢极侈的谴责,也有对他与杨玉环间爱情的同情。
情到深处再也回不到最初,这位多情帝王宁可丢下江山,也要与红颜尽欢。为博妃子一笑,唐明皇不顾万里之遥,命人去南国采摘新鲜荔枝。贡使的马匹沿途毁坏了庄稼,伤害了人命,这些全不在意。为了几枚荔枝,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想来深宫中的唐明皇和杨贵妃并不知情,他们还在长生殿里做着温柔的梦。
只是好梦由来最易醒。安禄山反叛,唐军节节败退。唐明皇携杨贵妃奔逃蜀中避难,在马嵬坡,军士哗变,杀杨国忠,欲逼死杨贵妃。一句红颜祸国,容不得杨贵妃有丝毫辩解的机会,这位被帝王专宠无数日夜的女子,如今被逼到非死不可的境地。而曾经霸气风云的帝王,此刻连自己深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他收敛起所有的锋芒,看着杨贵妃舞完最后一支《霓裳羽衣曲》,悲情死去。
马嵬坡下,杨贵妃承担了一切罪孽。真是无情又可笑,大唐江山,竟然将过错怪罪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倘若不是唐明皇将所有的爱给了杨贵妃,红颜又怎能闯下这样的祸?而杨贵妃又当真闯下了滔天大祸吗?倘若她不对唐明皇献媚,后宫佳丽三千,可以取代她地位的人不胜枚数。所以她在《夜怨》一出所说:“江采苹、江采苹。非是我容你不得,只怕我容了你,你就容不得我也。”
曾经被唐明皇宠幸十年之久的梅妃,到最后,因为一个杨玉环,被贬入冷宫上阳东宫,过着孤寂清冷的日子。长安城陷,梅妃死于乱兵之手,据说后来唐玄宗自蜀归长安,在一株梅树下发现她的尸骨。而杨玉环被唐明皇荣宠至极,最终也只是死于马嵬坡下,做了无人收留的幽魂。大唐宫里,当年争相进献梅花和荔枝的情景去了哪里?长安驿道的马儿也停止奔走的命运,而归隐南山,安享晚年。
一悔能教万孽清。《长生殿》的剧本里说,杨玉环死后深切痛悔,受到神仙的原谅,织女星说:“既悔前非,诸愆可释。”只是罪孽可以消解,失去的还会重来么?唐玄宗回到长安后,日夜思念杨贵妃,悲伤不已。他派方士去海外寻找蓬莱仙山,其深情感动了天神,两人最终在月宫团聚。
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是一种圆满?也许这就是戏曲的魅力,作者可以凭借一支笔,任意描摹世间因果。而看客明知是半真半假的故事,却还是忍不住为之啼笑皆非。其实沉沦最深的还是作者,唯有入情,才可以感人。而看客或许当时心情汹涌澎湃,过后便又是云淡风轻。
想起那些在戏台上演绎剧情的伶人,他们让自己扮演不同的角色,每一次,又是否真的会入戏?我欣赏那些醒透的伶人,在戏台上看似声泪俱下,其内心却波澜不惊。人生就是一座聚散离合的舞台,在这座舞台上,有些人风流洒脱,有些人却丢失了自己。
《长生殿》的作者洪升,清代戏曲作家、诗人。生于官宦世家,二十年科举不第,白衣终身。其代表作《长生殿》历经十年,三易其稿,于康熙二十七年问世后引起社会轰动。次年八月间,因在孝懿皇后忌日招伶人演《长生殿》,而被劾下狱,革去太学生籍。当时许多与之相关联的人,都被革职。
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洪升回到钱塘之后,抑郁无趣,整日纵情湖山之间,疏狂度日。康熙四十三年,曹寅在南京排演全本《长生殿》,洪升应邀前去观赏,事后在返回杭州途中,于乌镇酒醉后失足落水而死。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出戏,在开始的时候,就编排好了结局。
记得有人说过,这些写男女情爱故事的作者,其人生多是悲情的。那是因为一个人的心性决定了他此生的命运,佛说因果有定,所以洪升落水而死,是在劫难逃。有时候,我们要为某个擦肩的过客,频频回首;为某个孤独的伶人,泪流不止。而这些,都是劫,你是我的劫,我是他的劫,他又是你的劫。
有时候,轮回也是一种美丽。比如四季辗转,比如一本翻旧的书,比如一出唱久了的戏,比如一个说老了的故事。随着年岁的增长,会觉得老旧、古朴的事物才真正值得珍藏。就如同一块老玉,被时光打磨了所有的锋芒,而变得温润耐品。那些喜欢过五颜六色的人,终有一天会独钟于素净的白。那些曾经喜欢喧闹繁芜的人,终有一天会向往宁静淡远。
窗外细雨泠泠,给江南夏夜添了几许淡淡的清凉。听一首《二月杏花》,花神意旨杨贵妃。曲子凄婉哀怨,但又有一种孤独的华丽,迷失在遥远的过往里。长安驿道已是荒草连天,那些往日在开元盛世叱咤风云的人物,早已下落不明,了无踪迹。长生殿里,谁还能在夜半听到柔情蜜意的私语声?那些许下的盟约,从此后再也无须兑现。
情涛如逝水,一去不复返。在光阴河畔,我们还能打捞到一些什么?不是所有的船只,都可以找得到渡口;不是所有的真心,都会被人珍惜;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美丽的结局。
或许有许多人都很想知道,当年唐明皇和杨贵妃真的那么相爱么?历史从来都不喜欢被人追根问底,有时候,我们连自己的故事都无法解说清楚,何况那些远去千年的情节,又岂能一字不差地重新演绎。长生殿还在,华清宫还在,至于那些帝王妃子,早已长眠于地下,他们和所有平凡人没有区别,都是黄土和荒草掩盖了繁复又简单的一生。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戏曲本就是清淡而无情的,任你如何费尽心思,消耗情感,终究只是一出戏。如果你和我一样,曾经沉溺在《长生殿》的生死悲欢里,无法自持,那么现在可以悄然地走出来,活在当下,平安喜乐。
一梦西厢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想来《西厢记》是因了这段华彩的词章,才更加含蓄悠长,耐人寻味。本是梅雨不断的季节,却被这阕小词,带去了霜染红叶的秋林。也被这简短的词句,带进了一场温柔的戏梦里。喜爱做梦的人难免有些酸腻,可戏台下面那么多的看客,难道都是附庸风雅之人?一部好的戏曲,演绎的不仅是戏中人物的故事,更是芸芸众生的故事。
不然,世事早已擦肩而过,我们又何必反复追忆,反复提起。有时候,很想和过往彻底告别,忘记一切,也原谅一切。是真的忘记,做到心平气和,在安稳的现世里,循规蹈矩地过日子。不再追求虚浮的奢华,不再喜好俏丽的颜色,不再渴望热烈的爱情。只愿在简约的四季里,穿粗布素衣,和某个平淡的人,一同老去,相约白头。
这样的清欢,是在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里,在许多质朴的时光中。而戏剧里的故事,却从来都不是清淡的,像一杯醇厚的秋茶,浓得化不开。太寡淡的剧情,吸引不了观众,给不了他们酣畅淋漓的悲和喜。而这一切,缘于生活太过平淡,我们又没有勇气去接受那许多的离合悲欢,所以宁愿做一个旁观者,看别人导演一出出阴晴冷暖的戏。
当年《西厢记》一登上舞台,便惊倒四座,博得了世间男女的喜爱,一度被称誉为“西厢记天下夺魁”。多少年过去了,如今这出戏的上演,依旧是宾客满座。世人痴迷锣鼓喧天的热闹场景,贪恋那个繁芜曲折的过程,直到戏的结束,依旧觉得余味未了。
愿普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也是对世俗男女最美好的祝福。《西厢记》里的情节虽然也是九曲回肠,崔莺莺和张君瑞亦经历千灾百难,但终究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倘若世间所有因缘,到最后,都会有一个好的果报,谁又会计较,红尘路上那诸多的不如意。人生因了花开花落,月盈月亏,才更加尽善尽美。
《西厢记》缘起于晚唐诗人元稹所著作的《会真记》,又名《莺莺传》。有人说张生是元稹的原形,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每个文人的作品里,都会有自己的影子。包括画匠、歌者、戏子等不同的艺术家,他们在任何时候,都无法脱离自己的性情、经历、气质。所以作者写书,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让自己做了主角。戏子唱戏,也会情不自禁入戏,和戏中人共有一段悲欢。
元稹二十四岁的时候,娶了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儿,二十岁的韦丛。婚后夫妻情深,韦丛却在二十七岁时病逝。元稹伤心欲绝,写下一系列悼亡诗,离思五首。其中“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成了表达爱情的千古绝句。世间任何女子,都无法取代韦丛在他心中的位置。
纵算是的薛涛,那位才情绝代的女子,最后也还是被他遗忘在浣花溪畔,守着风中的诺言,度过残年。元稹认识薛涛的时候,他三十一,薛涛已年过四十。只是四十岁的薛涛,风韵不减当年,她的才情与阅历,深深吸引了元稹。二人不顾年龄的差距,在蜀中,轰轰烈烈爱了一场。那是一段幸福的日子,郎情妾意,诗酒风流。最终元稹回归长安,带走了薛涛的诗笺,一去不返。留下这个飘零半生的乐妓,在浣花溪终老岁月。
难道《莺莺传》里的张生,真的是元稹的化身?《莺莺传》中,张生恋慕了莺莺,最后又将之遗弃,却还为自己始乱终弃的行为,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说莺莺是尤物,不祸害自己,定祸害别人。唯有克服自己的感情,跟她断绝关系,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莺莺却是一个清醒的女子,尽管她内心悲凉,但她知道爱情原就是一场赌注。所以她压上所有筹码,亦不觉得可惜。她最后选择另嫁他人,终身不再见张生,从他的世界里安静地淡出,没有怨悔。我欣赏这样的女子,爱的时候,甘愿倾付一切,走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纠缠。
当然,这里说的是《会真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而元代著名杂剧作家王实甫将《会真记》改写成剧本《西厢记》,也改写了张生和崔莺莺的命运,让原本离散的鸳鸯得以团聚。《西厢记》扩展了许多内容,人物和场景也有所增加,剧中的锦词丽句,让读者爱不释手,也让戏剧更加悱恻缠绵。
《西厢记》是以大团圆为结局,这或许圆了世间有情人的梦。但记得有人说过,只有悲剧才让人刻骨铭心,永难忘怀。而悲剧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让艺术得以升华,又似乎总是在提醒世人,不要忘记春朝秋夕那种种的痛。但喜剧可以扫除现世的诸多遗憾,让生活在苦难中,不见欢颜的人们,得到寄托和慰安。
《西厢记》里的男女主角,都是把爱情置于功利之上,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他们邂逅在普救寺,一见倾心。此后经过联吟、寺警、听琴、赖婚、逼试等一系列事件,令彼此的感情坚定不移。张生本是一贫寒书生,书剑飘零数年。为了救相国之女崔莺莺,滞留在普救寺,不去赶考。为了莺莺,几次险些丢掉性命,最后被迫进京应试,长亭送别,日夜为之惆怅。就连高中之后,仍是梦魂不忘普救寺,不忘绝色佳人。
在这个充满诱惑的现实社会,至真至美的爱情,像是一个浪漫的童话。每个人都有一段或几段刻骨的情缘,只是许多时候,世人往往会为了名利,而舍弃爱情。不是因为我们贪恋浮华,而是这纷扰的人间,不容得你我活在虚幻的美丽里。人说,红尘涛浪不止,想要做个安稳的梦,都要付出代价。 《西厢记·拷红》
《西厢记·游殿》
所以,当众生在戏剧中,看到一段爱情圆满的结局,难免心潮澎湃,羡慕不已。做一个看客,在戏台下面,感受他们的悲喜,让自己彻底地投入进去,虽只是简短的时间,却足以消解内心的疲惫。那些在现世里找不到的纯净爱情,在戏剧里,可以见到。那些在红尘中寻不到的知己,在戏剧里,可以寻得。想来这就是戏剧最摄人心魄的地方,让我们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可以相看两不厌,可以白首不分离。
想来谁都愿意做一个闲散的人,日子纯净简单,生活并无别事。有大把时光,用来虚度,而不去担心流年似水,转瞬白头。只是这世上,有多少人可以清醒自持,敢于承担光阴所带来的消耗,敢于接受命运所带来的仓促变幻。或者与其说,做一个淡然的人,不如说做一个无情之人。因为只有无情,才能心持淡定,不轻易为某个人,某件事,交付自己。否则该要怎样辽阔的胸襟,才能消解一切情仇恩怨,让自己平和安宁,不惊不扰。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这是《西厢记》里崔莺莺出场时生出的感叹,我们看到一个青春女子,倾诉着内心那份难以名状的闲愁。春天仿佛是每个多情女子的暗伤,一场烟雨,几阵竹风,一地落红,就会惹来万千愁思,无从消遣。于是有了凭溪感伤的崔莺莺,有了荷锄葬花的林黛玉,还有许多在春天里无由走失的女子。
如今想想,莺莺这个人物性格刻画得确实十分精妙。她是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子,有自己独特的思想与主见。分明对张生深情无限,却又时常若即若离,是出于试探,还是对一无所知的情爱,生出不可适从的恐慌。但这些又都不是,是莺莺的热烈追求与坚贞守候,才让这段情缘得到圆满。
关于《西厢记》的作者王实甫,所知真的不多。只知道他著有杂剧十余种,擅长写儿女风情之类的戏。想来他定是个浪漫多情之人,《西厢记》里的许多锦绣词句,读完后总是令人心旌摇曳,难以自拔。而他自己的情感历程,我们不得而知。或许也有过一场生死之恋,又或许只是在自己著作的戏剧中,过完了平淡的一生。
曾几何时,喜欢收藏那些古旧物品,总觉得这些物品蕴含了浓郁的岁月气息,经久而绵长。所以会珍惜一本线装书,迷恋一出经典戏曲,爱上一块温润老玉。总怕自己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将它们弄丢,今生再无缘得见。怕自己被碌碌红尘牵绊,而遗忘了过往所有的美丽。却不知,时间这把锋利的刻刀,早已雕琢好一切,无论你是否喜欢,存在过的,永远都擦拭不去。
爱恨终究如烟云,苦短人生,又何必背负太多。过往情事如同一场落花飞雨,灿烂拥有之后,倘若能做到洁净相忘,未尝不是一种通透。来往皆是客,聚散总随缘,一个人只要守着内心的安静,任世间风云变幻,终究掀不起滔天大浪。那些沉静在骨子里的美好情怀,千万年后,亦不会有多少更改。
看罢西厢,无论是书卷里的,还是戏台上的,都觉得有一种清凉的美好,浸透到心底。因为我总会想起,溶溶月色下,崔莺莺在后花园抚琴,张生翻墙而入的情景。寺院的一角,凉风吹响了铜铃,西厢那扇幽窗下,闪烁着明灭的相思。在无关风月的光阴里,一切都变得遥远,连同那轮皎洁的月,也开始模糊不清。
人生云水一梦,而我们就是那个寻梦的人,在千年的河流上漂流,看过流水落花的风景。有一天老无所依,就划着倦舟归来,回到水乡旧宅,喝几盏新茶,看一场老戏。时间,这样过去,甚好。
墙头马上
柳淡青烟,落红飞雨。季节总是趁人不备之时,悄然徙转。在浓淡相宜的时光里,我们所能做的,不是独坐幽篁,倚栏远眺,而是放逐残梦,与风同行。
有时候,喜欢一部戏,爱上一个人,和某种植物交换心情,不为任何信仰。人生其实很简洁,是我们入戏太真,在庭院深深里看到了迷离万象。如果选择在花雨醉人、灯火璀璨时,洒脱离场,那样是不是可以忽略过程,选择结果?
守一扇旧窗,借着月光,看罢红拂夜奔,绿女坠楼的故事。恍然间,才明白,万物众生踏入这人间剧场,便要进行各自的风尘演绎。一面相同的镜子,可以照见千般模样;一条相同的路径,抵达的却是不同的终点。我们能够三番五次与往事道别,却没有一寸时光,可以重新开始。一出戏,可以从前世演到今生,但我们想要随心所欲更改剧情,没有谁有勇气成全。
元曲作家关汉卿曾这么说过:“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可见旧时文人所追寻的,不仅是蟾宫折桂的抱负,也有意兴阑珊的风雅。当有一天,年华似雪纷落,无法拾起之时,你的回忆除了伏案书写的疲惫,还有隔帘听雨的美好。而人生是从一部戏里,找到适合自己的角色,才真正开始。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这是白居易一首名《井底引银瓶》的乐府诗。记述了一个悲剧的婚姻故事,一个良家女子,随爱人私奔,到夫君家里五六年,却得不到翁姑的认可。白居易对这位不幸的女子,给予同情,并对世人提出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的告诫。
青梅探墙,垂杨系马,始终觉得,唯有自然之美才能够动人情肠。后来,在元代有一位叫白朴的戏曲家,他以白居易这首诗为素材,撰写了著名的戏剧《墙头马上》。这是一部悲喜交集的戏,剧里的女主角为了爱情,甘愿抛掷一切。正是因为她的坚贞与勇气,才有了一段别出心裁的故事,有了花好月圆的幸福。
完美的爱情,圆满的婚姻,对于那些古代深闺中的女子来说,是许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抵达的终点。都说缘分,生长在你人生必经的路口,可是却又真的遥不可及。幸福是一道虚掩的门,你愿意付出代价,去推开这扇门,那么所有的缥缈,都会成为现实。倘若安住当下,守着一寸狭小的光阴,把日子平和地过完,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那一年,洛阳花开满了水榭庭园,开遍了山道荒野。那一天,历书上记载,是个吉日。裴少俊为工部尚书裴行俭的儿子,三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吟诗应口,才貌两全,京师人每呼为少俊。年当弱冠,未曾娶妻。奉唐高宗之命,前来洛阳,寻找名园佳圃,选拣奇花,买花种子,趁时栽接。
恰遇农历三月,上巳节令。洛阳的王孙仕女,皆倾城玩赏。裴少俊趁这人间佳令,明媚春光,打马于洛阳街市,遍赏美景良辰。落红飞过墙院,多少闺阁绣户,只能在庭园中,过尽似水流年。她们渴望能像书卷与画册中一样,与某个风流才子,携手游春,成就一段姻缘。无情岁月,令多少佳人玉容消瘦,辜负芳华,始终觅不得心中的良人。
洛阳总管李世杰有一女名李千金,尤擅女工、深通文墨、志量过人、容颜出世。正值韶华的她,于这深闺庭院中,春情难以消遣。一出场,李千金便丝毫不掩饰心中情愫,说道:“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床锦褥枉呼做鸳鸯被。”
这等倾城之态,出世之才,倘若遇不到一个知她心意的男子,又如何可以释怀。今日上巳,李千金知洛阳城里,有无数王孙公子,携着如花美眷,乘着香车宝马,踏青赏花,无比繁华。她春心难耐,有丫鬟梅香,陪同一起到后花园闲赏花柳。淡天静云,烟柳画桥,红雨飞舞,如此春光,东君却不管人憔悴。看婆娑众生,多少才子佳人,鸳鸯同梦,唯独她只影形单,幽闺自怜。 《墙头马上》剧照
《墙头马上》是元代著名戏曲家白朴的作品。尚书之子裴少俊,奉命到洛阳购买花苗,巧遇总管之女李千金。二人一见钟情,私订终身,但为裴少俊之父所不容,后历经坎坷终于夫妻团圆。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都道洛阳花锦之地,城中有太多的别院名园。裴少俊打马游览,发觉大自然的美景才是心灵真正的皈依。然而,恰有那么一个女子,含笑倚醉墙头,雾鬓云鬟,玉骨冰肌,恍若仙人。这佳人就是李千金,此时的她,亦打量到马上的青年才俊。只见他面容似春风,双眸如星转。彼此就这么相视一笑,顾盼生情,便暗许了一世的诺言。
从此,就有了这么一出戏。戏中有一段,一对才子佳人在墙头马上对望的时光。马踏落红,鸳鸯同心。裴少俊便投诗寄情,而李千金却以诗为媒。“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咫尺刘郎肠已断,为谁含笑倚墙头。”“深闺拘束暂闲游,手拈青梅半掩羞。莫负后园今夜约,月移初上柳梢头。”
待月帘微簌,迎风户半开。这是一场美丽的风月约定,李千金不知道他们的缘分究竟会有多深,但她明白,在这花香月夜,那个良人一定会来。裴少俊亦知道,只待他越过庭院墙头,穿过幽竹曲径,就可以罗带轻解,锦被翻浪。他们的私约,被李千金的乳母发现。嬷嬷见其两情相悦,不忍银河汉水隔开,又知家丑不可外扬,便令他们悄然离去。
李千金就这么义无反顾,随裴少俊,仓促奔走。此后山长水远,经年隔岁,再归来已不知何时。她想起红拂,对布衣李靖一见倾心,便以身相许,与之私奔。想起卓文君,听罢司马相如的一曲《凤求凰》,就夤夜私奔。她深信姻缘天定,说出“哪里有女孩儿共爷娘相守到头白”的话语。她要让爱做主,不负如许韶华锦年。
自离洛阳,来到长安,已是七载。数年光阴,一梦庄蝶,思念双亲山迢路远,鱼雁音尘绝,难免感伤。这七年,李千金被裴少俊藏在家中的后花园里,生一子名端端,一女唤重阳。七年,李千金不曾游玩于长安城,不曾参见父母,甚至连宅里人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为了爱,不惜舍弃所有自由,为一个男子,默默地生子育女。如此情深,感人心肺。她不求名分,只愿日子可以安然地过下去,守着这份简单的幸福,足矣。
也许很多人难以相信,为何七年的时光,竟不曾被裴尚书发现。只因这些年,裴尚书公差繁忙,极少在家。且他喜少俊心存大志,每日静心于后花园读书,只待功名成就,方才娶妻。不料这年清明节,裴少俊往郊外祭扫,裴行俭偶入后花园,才发现了李千金和一双孙儿女。李千金自认是少俊妻,裴行俭却认为“女慕贞洁,男效才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任凭李千金如何辩解,说自己是官宦人家,裴行俭只认他们是风尘烟月。待少俊祭扫归家,裴行俭逼他写下休书,将其逐出家门,留下一双小儿女。面对裴行俭的百般刁难,李千金尚可忍耐,但裴少俊的一纸休书,却让她肝肠寸断。好梦易醒,月满云遮,李千金知道,有一种爱情叫不如归去。
冰弦断,情已绝;银瓶坠,永离别。李千金孤身离开长安,回到久别多年的洛阳。只是洛阳城繁花依旧,而她已觅不见当年的自己。父母已殁,李千金守着家业,日夜思念儿女,还有那薄幸的郎君。绿窗朱户,杜宇声啼,好不叫人感伤。
翌年,裴少俊中进士,任官洛阳令,并将父母迎至任所。少俊寻至当年那座名园,才知此园是洛阳李总管家。他欲与李千金复合,千金凭着志气,不肯相认。裴尚书得知千金乃名门之女,后悔不已,亲自登门赔礼,亦遭千金拒绝。几番周折,后来李千金割舍不下一双小儿女,方肯同意认亲。
破镜重圆,令《墙头马上》这部戏,列为中国古代十大喜剧之一。昆曲共四折。白朴以传神的笔墨,刻画出鲜活的人物形象,加之紧凑、生动的情节安排,让这出戏,在舞台上,千回百转,错落有韵。台上的戏子,明知是别人的故事,却让自己做了真正的主角。而台下的看客,却期待自己能走进戏中,在洛阳花城,演绎一段千古佳话。
戏的结局,李千金曾这么说道:“怎将我墙头马上,偏输却沽酒当垆。”她输了吗?如果说爱情是一场赌注,那她压上青春的筹码,亦是值得。其实,姻缘簿上,早已写好了每个人的前世今生。谁是谁的归依,谁又将谁背离,皆是命定,都别问缘由。
当年白朴放弃官场名利的争逐,寄情于山水,以词赋为知音,用戏剧诉情怀。他知道,锦绣江山也不过是繁华一时,唯有自然之景,人间情爱,可以长存。
就让世间这样一个你,这样一个我,花前月下,交换杯盏,生生死死,暮暮朝朝。
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一段《牡丹亭》里的锦句词章,就这样一唱数百年,穿越明清烟雨,随时空迤逦而来。
那位叫汤显祖的临川才子,春宵一梦到如今。已记不得,如此妙绝的词句,拨动过多少人的心弦。秋去春来,年华流转,有些人被光阴抛散,无端老去。有些人被封印在岁月长廊里,依旧葱茏。
时光如水,物转星移,许多人事都分道扬镳,不明下落。然而缘分是一条神奇的河流,我们划着桨橹漂浮在其中,朝着各自的方向驶去。在没有约定的未来,却终有一天会不期而遇。就像一段前朝往事,一出经年的戏曲,一本古老的线装书。被五味杂陈的烟火浸染,被悲欢冷暖的世情冲洗,于今日繁芜的都市里,却依然有种地老天荒的安宁。
是因为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总是太过匆忙,常常会转身走散,各奔天涯。见惯了离合的你我,所以开始不相信永远。直到有一天,偶然的重逢,才发觉,过往的明媚是一场遥远的梦境。而骄傲的我们,都是在梦里导演了真实的自己。
几场梅雨,已是荷风细细,深宅小院,满溢着浪漫与感伤的气息。倚着小窗,闭门而居,看落花飞雨,恍然明白,花事已过,而我竟无由地错过了花期。有人说只有痴者才会看花落泪,听雨伤怀,认为错过今年的花事,还会有来年。却不知,流光易老,曾经青翠的记忆,已爬满了旧事的苍绿。
习惯了一杯浅茶,在细雨的日子里,一意孤行地听竹风为我说书,弹曲。只有这样,才能抵抗人世无味的繁喧,独享片刻的寂寞与清凉。一到梅雨之季,阁楼的古书都会泛潮,而掩映在书卷里的词句与故事,也被浸润得湿淋淋的。连同那场牡丹亭梦,以及登上昆曲舞台的戏,亦被几场雨给打湿,清绝到令人神伤。其实,不需要油纸伞,红尘中的你我,也可以相伴走过雨季。
不由得想起,几百年前,那个姹紫嫣红的春天,必定是一场华丽的盛宴。只是岁岁花枝春满,而那些前朝人事,竟不知遗失在何处,仓促间落得杳无音讯。只有一场真假难辨的旧梦,徜徉在时光阑珊的幽径,久久不肯醒转。
当年绝意仕途的汤显祖,回归故里,此后一直沉迷在梦中。疏篱庭院,寒窗孤影,就这样静静地写完了临川四梦。而四梦中,以《牡丹亭》最为出众。它上承西厢,下启红楼,像一株倚云而栽的红杏,冲破世俗藩篱,迷人眼目。汤显祖曾说过,“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而明朝人沈德符称“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
人生有情,所以总愿意为一些渺小的感动,无私地交付自己。人生又无情,想要在简约的时光里,拥有一段纯净的爱,却总是事与愿违。千帆过尽,只想觅一叶小舟,任流东西。阅人无数,唯愿在戏梦中,找寻知己。你以为青春无限,可以随意蹉跎,其实华年已经时日无多。你以为可以将过往抛散,却会被一段莫名的记忆,伤得泪流满面。
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又号若士,晚号茧翁,自署清远道人,别号玉茗堂主人,晚年号茧翁。江西临川人氏。明嘉靖二十九年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家。父亲是位知识渊博的儒士,母亲自幼熟读诗书,伯父酷爱戏曲。许是因了这些文化的熏陶,加之汤显祖天资聪颖,使得他五岁进私塾,十二岁能诗,十三岁从徐良傅学古文词,十四岁便补了县诸生。在其二十一岁时中了举人。
以汤显祖斐然的才学,青云之路应当一马平川。然明代社会以及堕落的科举制度已经腐败,考试成了上层统治集团营私舞弊的幕后交易,成为确定贵族子弟世袭地位的骗局,而不再以才学论人。洁身自好,不与世群的汤显祖几度名落孙山,直到三十四岁,才以极低的名次中了进士。然而他布满荆棘的仕途也从此开始,昨日的锦绣抱负,被险恶的朝政渐渐消磨。
留都所赋闲职,毫无权力,形同虚设。汤显祖不肯随波逐流,所以他提倡的政治主张,不会被当时上层人士所采纳。而他最终的贬谪,成了必然。那时的南京是人文荟萃之地,诗文戏曲家数不胜数。钟情于诗词的汤显祖,有一段时间沉迷在词曲中,感受到唯有漂浮在文字河流里,才可以永不言倦。 《牡丹亭·游园惊梦》。《游园惊梦》是昆曲《牡丹亭》的一个曲目。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直到后来,汤显祖彻底心灰意冷,干脆离开那座金粉之都,回到临川故里。多年的逆旅漂泊,让汤显祖觉得世事荒凉,而过往只是做了一场云水之梦。所以他从此掩上重门,拒绝红尘中一切往来,躲进小楼听风听雨,做起了一个又一个经久而漫长的梦。他在梦里,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
春梦无痕,是因为太多美好的事物,总令人感到虚无。悠悠浮生,像是一缕轻烟,缥缈难捉。关于对人生的看法,众说纷纭,而每个人表达的方式亦有不同。诗者付诸笔端,雅客寄情于山水,伶人放逐于舞台。还有许多平庸的人,将许多细碎的感触幻化于生活的点滴间。我们想逃避一些宿命的安排,却总是会与之狭路相逢。
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过一场或几场绚烂的春宴。有些人来得早些,有些人来得迟点,但一样的春天,一样的百媚千红。《牡丹亭》中那个叫杜丽娘的女子,读了诗经里的《关雎》而伤春寻春,游园之时被春情困扰,不得释怀。她看着万紫千红的春景,赏遍山水亭台,却孤独难耐,春心无以排遣。
百无聊赖之时,杜丽娘在园中做了一个梦,梦见手持柳枝的俊雅书生,对她诉说爱慕之情。只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杜丽娘便随他在牡丹亭下幽会,芍药栏前,湖石边,他们巫山云雨,欢喜难言。万般温存过后,春色灿烂依然,而梦里的缱绻柔情早已成烟。
这一梦,让杜丽娘更是情思无限,容颜日渐清减。几番重游庭园,却觅不见昨日的雨迹云踪,那持柳的书生,已隔了山水迢遥,再难相见。无边春色,不知为谁鲜妍,花容月貌,只在镜中蹉跎。她叹春光易逝,怕等不到梦中人儿,已红颜老去。便取来画笔丹青,对镜自描。之后相思成灾,一病不起,不久香消玉殒,冷月埋骨。
三年后,书生柳梦梅赴京应试,借宿梅花庵观中,于太湖石下拾得杜丽娘画像。才发觉杜丽娘原是他梦中多次所见的佳人,而佳人却早已为情死去,柳梦梅为酬杜丽娘一片真心,决意掘墓开棺,令她起死回生。杜丽娘的还魂,不知令多少人,为之落泪不止。
情到深处,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汤显祖在该剧《题词》中有言:“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几百年来,《牡丹亭》被一次次搬演上昆曲舞台。常演的有《闹学》、《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冥判》、《幽媾》、《冥誓》、《还魂》等几折。不知多少人,被那优雅绝俗的姿态,缠绵婉转的唱腔,所沉醉,感动。而后在每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落花微雨的日子里,总免不得叹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青春版《牡丹亭》的上演,更是重温了四百多年前的牡丹旧梦。从古典美丽到现代青春,演尽人间生死至情,不知圆了多少人的理想梦。这一切,源自于情。一个情字,难以言说,无象可形。中了情花之毒的人,从来都是无药可解。
当初汤显祖写《牡丹亭》时,填到锦词佳句,写至惊梦寻梦处,忍不住痛哭流涕。他将自己所有的思想情感,都寄之于纸上,付诸在梦中。与其说他在为别人拟定情缘,不如说他在为自己批命。他走进自己亲手编织的梦中,没有想过,是否还能走出来。
逃不过因果的你我,总喜欢在茫然的时光里,探寻前世今生。那是因为,浮沉人生,太多沟壑难填。多希望走过千山万水,人间草木依旧可以安然无恙。而我们的沧桑,也只是为了见证生命存在的过程。但终有一天,时间会擦去所有痕迹,弥漫在世间飞扬的粉尘,也会静谧无声。
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一部《牡丹亭》,说的是戏中词,道的是人间情。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红尘男女为之不尽伤神,他们读完《牡丹亭》,就将自己封印在梦中,无谓过去与将来。
四百多年前,汤显祖因为一部《牡丹亭》,与一位叫俞二娘的女子,结下一段缘情。明人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里:“娄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词,未有所适。酷嗜《牡丹亭》传奇,蝇头细字,批注其侧。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俞二娘读了《牡丹亭》后,用蝇头小楷在剧本间作了许多批注,深感自己不如意的命运好似杜丽娘一样。于是终日守在闺房,郁郁寡欢,盼过几度春秋,没有良人入梦,最后“断肠而死”。
甚至还有江西人氏蒋士铨,在汤显祖逝世一百多年后,写了一部《临川梦》。而书中柳梦梅和杜丽娘幻影现身,俞二娘还魂,与汤显祖前缘再续,演绎了另一段惊人心魄的牡丹亭梦。这就是情之妙处,使得他们在生活中无缘相识,却在戏剧中浪漫相遇。世事本就是幻梦一场,在没有欺瞒,没有伤害的原则下,又何必在乎真假几何。
传说缥缈,却耐人寻味。后来,与《牡丹亭》相关的故事,不胜枚举。有杭州女伶商小玲,因爱情上受到挫折,演出《牡丹亭》时伤心而死。亦有许多平凡女子,读《牡丹亭》不慎入梦,让自己坠落情爱的轮回,一颗心无处安放。其实只要心中有爱,无论海角天涯,都会有一方宁静之所,将寂寞的灵魂收留。
想起《牡丹亭》中杜丽娘惊艳的眼神,看过之后,令人心旌荡漾,百转千回。直到有一天,与自己在镜中微笑对望,某个刹那,也流露出那样的眼神。恍然间,才明白,原来每个青春女子,都惊艳过,都有过让人看了便再也无法忘怀的眼神。原来每个女子,都做过一场牡丹亭的梦,在春天的枝头,开得绚美至极。
世间所有尘缘,都是劫数,是结伴而行,还是独身赴会,结局必然不同。但情缘有定,我们无从选择,只好顺应天命。相信在那个叫作缘分的渡口,无论是离散,还是相逢,都要各自珍重。看过多少人世风光,唯有一剪荷风,一滴雨露,一朵云霞,是真正的纯净。
记得杜丽娘初次游园时说过,一生爱好是天然。多少年过去了,这句话,始终深入我心。我是个厌倦深邃、渴慕简单的女子,喜欢一个人,倚着幽窗,听一出戏。看窗外繁花似雪,却只爱一叶薄荷的清凉。
尘世种种烟火,于我并无多少诱惑。喜好山水,不是为了遗世独立,只是希望自己可以在壮丽山河间,做到淡然心性,从容平和。尝遍百草,只为求得一味真药;穿越千山,只为找寻一个人。如果恰好遇见,就不要轻言别离,纵算有一天忘记,也相信还会重新记起。
梅雨之季,总是不肯消停,在这潮湿的日子里,有人心生烦扰,有人安然自处。而戏曲里的《牡丹亭》,像是老墙上湿润的青苔,在雨中无尽滋长。远处淡山薄水,霭霭轻烟,庭院几阵竹风,更添冷韵。此番情景,适合听曲做梦,用往事泡一壶清茶,不品,就醉了。
光阴冉冉,流年一晃而过,昨天的美好,已成为今日的追忆。世事变幻无端,在可以把握的现在,我答应自己,要善待世间一切万物生灵,善待所有来之不易的缘分。因为任何一种生命,都有其不可推卸的使命。任何一桩情缘,都需要被良善的心珍爱。
一梦浮生,愿所有的人,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游园惊梦,醒后放下所有执念。在湛湛日光下,洁净安宁,清白一世。
后 记
江南的烟雨天,一盏香茗,就那样慢慢地由浓转淡,直到无了任何滋味。多少风尘世事,亦被茶水冲洗,擦去了岁月所有的颜色。一如纷呈万象的人生,几经百转千回,终是简约平淡。
数日来,总是独自深夜不眠,于灯光下孤影织霞,陪伴的则是窗外的明月树影,细雨清风,还有案几上的碗茗清烟。心累时,希望可以省略许多繁复的过程,匆匆结束寂寥的时光。可一本书,写到了最后,会有太多宛转的情结,难以割舍。
谁说:“缘分像一本书,翻得不经意会错过,读得太认真会流泪。”而我的书,也只是有缘人,才会捧读。它是我对草木山河的眷念,对世事人情的解读。你亦不必太过认真,闲暇之时,翻读几段,记住一句简单的话语,便不算辜负。
再华美的词句,再深刻的记忆,皆经不起流光的消磨。也许我们都只是尘世间一个安静的看客,来来去去,始终不能并肩走至一起。有时候,一次温暖的相遇,几句轻柔的叮咛,抵得过世间万千旖旎的风景。
到了这个年岁,再不想取悦于谁,亦不愿难为自己。这日,着一素布白裙,系一浅绿丝巾,好似佛前那朵安静卑微的青莲,连尘埃亦望而却步。想着人世沧海多变,我为何不以这样清淡的姿态,美丽老去。
我留下的,只是几片单薄的语言,几许清冷的色调,像多年那场无声的絮雪。这不是我对世人许下的承诺,亦不是对过往的表白。假使你不曾来过我的文字梦里,我不曾走过你的山河世界,你还是初时的你,我亦还是当年的我,没有交集,更无遗憾。
锦瑟华年,藏于茂林修竹,落梅心事,付与白云溪水。我亦还是寻常模样,只是遭逢劫数,多了几分从容与淡然。人力若可挽回,又何须太过忧心,若力所不能及,亦只好听信天命。
倘若曾经相伴的人,转身离开,我亦不会悲伤。这世上本无生死相依的情感,人间草木,亦不能只钟情于你我。世事飘忽难定,落花流水不曾相负,翠竹明月又何曾真的相亲。就宛若你和我,原本只是陌路,后来相逢于某个转角的巷口,从此执手相依。
倦累时静坐,收拾文字,打理往事,把一些走过的人和事,扫落尘埃深处,再无瓜葛。心似远山净水,清明如镜,无有波澜。那些留存于心间的怀念和牵绊,亦被慢慢割舍,直到淡淡遗忘,不再想起。
喝自己喜欢的茶,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喜爱的人,莫问是对是错,是缘是劫。直到那一天,我们仓促老去,纵使不能在一起,亦可以守着回忆,独自品味。又或者,彼此遗忘,各自散落在漫漫风尘里。
你亦不必寻我,我亦不会找你。终是一个人,在寂寞的书卷里,忘记时光短长,淡看缘来缘往。
白落梅 乙未年夏 落梅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