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婴》 事件之前 1 明天,又想去坟上看妈妈了。 每折叠好一页金纸,我就在纸心上盖一记自己的印,朱红色的、小小椭圆形的、细细的两个字—— 阿婴。 阿婴是我的名字。我喜欢在冥纸上盖个自己的名字,这样妈妈收到了以后,可以很高兴地分送给她一路上的相遇,很高兴地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女儿折的。” 嬷嬷每次看见我盖印在冥纸上,就吓死了的啐口水,说要招惹孤魂野鬼的。我就亲热地拉着嬷嬷的衰老的手说:“我也不怕你,怎么会怕鬼?鬼也不过比你老一两岁罢了。”嬷嬷一听就变脸,甩开我的手,捂住脸呜呜地哭着小步小步跑开了,没有发现我悄悄在她衣袋里放了一张金纸。 嬷嬷这样怕鬼,当然不肯去替我买金纸了。只有桑哥哥肯。 桑哥哥是阿爹的部下,整天跑东跑西地帮阿爹查案子。每次我折一朵十二瓣的金莲花放在前院的池子里,桑哥哥就知道我的金纸又用完了,就会替我跑去城外头山脚下,那家小小破破的鹿胎宫买。他家的金纸最漂亮。 比金子还漂亮。 桑哥哥一定算准了阿爹不在的时候,把裹得方方的一刀金纸拿来给我,黑色的脸膛涨得红红的,勉强扯一扯嘴角算是笑过了,立刻迈步走开。 嬷嬷说,桑哥哥是贼骨头养的野孩子,十岁大就跟了到处杀人放火。贼骨头被阿爹抓到处死了,留下桑哥哥养在宫里使唤。偏偏桑哥哥天生的身手好,一路升到了城里的都头,阿爹也不大踢打他了。 可是他总是不开心。 我常常在想——— 他一天会去看几次前院的池子、找金色的莲花? 他都把浸湿了的纸莲花收到哪里去了? 他是不是买好了几百刀鹿胎宫的金纸、放在他房里? 他,怎么样才会开心? 我又折到最后一张了。我用心地把这张金纸折作十二瓣的莲花,再用心地在莲花心上轻轻印住我的名字。十二叶尖尖的花瓣,轻轻兜住了小小的两个红字。 我,怎么样才会开心呢? 事件之前 2 妈妈的坟没有碑,只是一片微微突起的、淡红色的土,中间陷落一道浅沟,沟里高高低低长了草。 我一点都不想草拔掉。死亡的怀里拥着生命,没有什么不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妈妈的坟。妈妈的事情,阿爹不准任何人提起,也没有人告诉我妈妈的坟在哪里。 有一次,我趴在窗台上,看见蚂蚁搬运蚁牛,一只接一只,把肚子大大的蚁牛,从窗外老榕已经枯了的枝上,搬到抽新叶子的嫩枝上头去。一线太阳光静静移过来,我忽然看见老榕腹上的大黑洞里,亭亭长了一支莲蓬。 一朵红艳艳、许多眼的莲蓬,在细尘轻扬的那道光里。 我恍惚了一下,好像看那些飞舞的轻尘,是从那朵莲蓬的眼里一口一口喷吐出来的。我伸出手去,拂开挡在洞前面的榕须,树上的蚁线一阵乱,一只蚁牛“咚”地掉下来,在我的手背上弹一记,掉下地去了。我这才回过神来,霎霎眼。 那枝莲蓬还在。 我将那只莲蓬从树洞里取出来,触手温温热,是阳光的余暖。这是一朵干了的莲蓬,细细上了层莹亮的朱漆,镶嵌在一截白玉钗骨上。莲蓬本身只有核桃大,我的手握起,可以藏在掌心里看不见。 我用两掌挟住钗身,搓动起来,越搓越快,莲蓬头的洞眼浑成了一片影子,看起来像一朵朱红的花,一遍又一遍的绽放。我一径搓转着钗子玩,忽然,莲蓬的红光里,隐隐泛出一星碧绿来。我讶异地停了手。 一只通体碧绿的极小极小的长虫,晕头转向地从莲蓬中心那个洞眼里,蠕蠕探出身子来。 我“哈”地一笑,看着这条小绿虫子游出了洞眼里,在艳红的宇宙间,不知所措。 小绿虫楞住不动了好一会儿,我陡然不耐烦起来,捻过一枚针,轻轻把小虫钉在蚁队行经的榕树枝上。蚁队登时骚乱,七手八脚地探了一阵,发现是活物,更加乱起来,涌上前去拉扯。 阳光又从树洞移到了树枝上,银针“嗡”一声灿光四射,被针钉住的虫子碧绿得更加耀眼、一时也不死,拼命挣动着,上前咬扯的蚂蚁拖拉不动,急躁得呼朋引伴,渐渐合围将绿虫挤住了。 我懒得再看,把莲蓬顺手簪上耳边,拿了圆镜浸在装满清水的水盆底,再把水盆搬到窗边的阳光下头好照脸。嬷嬷说,镜子浸在水里,可以看见平常看不到的事情。我到只是觉得这样子照镜子,自己会比平常更好看一些。我的黑发,发上红的莲蓬,在水镜里面,像神国深海黑的海草与红的海葵,微风一拂水面,都漾漾地飘动着,从镜子里徐徐舒展出来了。 水纹粼粼把太阳光射到我的眼里,刺得我眯了眼,像生鳞的水族在海面下仰望着永不可及的天空,突然一张脸从镜底浮出!我“啊”一声往后坐倒,没想到真惊动了神魂,急忙起身去摸我扔在床脚的底裤去退鬼,一抬眼,又看见窗前站了个人,是阿爹。我“啊”了一声,这才悟过方才镜里是阿爹的脸孔。 “阿爹——”我嗫嚅一句。其实我对阿爹的面孔是很陌生的,我不大看见他的脸。 阿爹偶尔跟我说话时,我也不太盯着他看的。大多时候是看他袍服整齐、前呼后拥地上堂去。想到阿爹的时候,总是先想到那一身黑檀色的高冠巨袖,而高冠和黑须之间的脸,就影影憧憧的,那鼻耳口眼眉如同暮时栖在他脸上的阴恻恻敛翼埋首的鹫鸟,拍拍翅膀随时都会飞去。 我喊了声阿爹以后,他应也没应我一声,满脸惶惑地,缓缓伸手去拨了拨水盆里的水,水面金灿灿的阳光泼喇喇惊动开来,映得阿爹的脸一痕阴一痕晴。 阿爹的手伸到盆底,触到了镜,这才吐了口长气,立刻又深吸一口气,肩袖登时往外撑起三分。他捞出圆镜,台头看着我: “那里来得?” “本来……本来就在我房里的。”我以为他问的是镜子。我的眼睛看着他袖口浸渍的水迹,正悄悄地、沿着他的袍服的纹路,一络一络地往他的肘扭动着攀游上去。 “在你房里?……多久了?” “很,很久了……一直都在的呀。” “那怎么平常不看你戴?” “吭?”我先是听不懂,只好抬眼看他,见他两眼盯着我耳边,才知道他问的是这支莲蓬簪子。 “噢,阿爹是问这个吗?”我把簪子取下,微微向阿爹递过去。他突然满脸嫌恶,虽然人站在窗外,还是退了一步,手中的镜子又落回水里,搅得他脸上水光陡盛,五官各自游移。 他宁定一下,把脸色敛起来,这才沉着气伸过手来接。那簪子平躺在他掌中,竟轻轻颤起来。我眯起眼再看一会儿,才看出来是阿爹的手在微微颤抖。阿爹把手掌移到面前,瞪视了好一阵子,嘴里不知喃喃说些什么,忽然五指一握,簪子紧嵌在掌肉里,轰然转身离去,肩侧蹭上了老榕身子,震得树叶子哗啦啦雨一样落下来。 那一天,我再没有走出房过。我每隔一会儿,就从我的小窗口查看阿爹紧闭的房门,看阿爹什么时候出来,把那只簪子怎么样了。 我一直守候到傍晚,嬷嬷就快来叫我去吃饭了。这时阿爹的门倏地打开,和平常不一样地、阿爹没有戴冠,露出顶上的髻,黑袍敞着,趿了鞋跨出门来,一径往前边大门巨步疾行。我迟疑一下,赶忙兜了顶风帽,从后门绕出去看。绕过大灶口时,撞见嬷嬷正死命用她那口老牙对付一只大得吓人的肉鸭腿,嬷嬷一见到我,急得要藏鸭腿,却被鸭肉啃住了牙,死扯不下来,嘴里急得咿咿唔唔,我哪里得空理她,赶向前门大街去,赶到街转角时候,正瞥见阿爹手里已抓了盏灯,往大树头那个方向去了。 大树头那一带我从小玩熟了的,那上头除了树林子,什么也没有的,不知道阿爹要往哪里去。 一路跟下去,人家渐渐稀少,石板路已经变作泥土路,我跟得更加快了,不像走石板路时怕脚步声太响。阿爹头也没有回过,一脚高一脚低地认着上坡的路。他的黑袍子被风掠得烈烈作声,罩在里头的白衣时不时翻飞而起,仿佛有另一个人要从他身子里转出来的样子。我两眼索牢那盏晕得发青的灯,心底迷迷糊糊的,怀疑自己跟的,到底是不是阿爹。经过一片竹林子,风一逼,枯竹骨就痛到嘎嘎轧响,像没修成人形的竹妖在受天地的酷刑,听得我齿帮子一阵阵的发酸。 我这才奇怪起来,自己怎么不怕?是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为了同一件事,秘密地、没有别人知道地、与自己的父亲有了关联、走在同一条路上? 出乎我意料地,阿爹的脚步并不比我慢,似乎这一路上坡于他并不陌生,夜里也能走的。阿爹步子缓慢下来,走到了一片林间的空地,停下。 阿爹喘着气,没有了风,黑袍静静垂下,抵在地面。像一截树干,平空生出一张人脸来。 我顺着阿爹的眼光看过去——阿爹两眼直瞪着不远处那株粗肿得不可思议的巨树,又喘了一会儿,才左一脚、右一脚,拔着腿迈过去。他手上抓着灯火,越逼近巨树,巨树身上巨瘤的阴影就越胀大,火光一晃动,每个树瘤都懵懵动起来,仿佛几十个胎儿的头要挣出胎衣的模样,整棵树一下活了。 阿爹提起灯,用手去摸树身,一壁往树腰上横摸过去,脚下也顺势移着。摸着摸着,忽然一整截手被树身吞了进去!我吓得心猛一跳,几乎叫出声来,却见阿爹左手把灯凑了上去,我这才看出是个树洞,缓了口气,赶紧又藏好。 阿爹的神情很专注,手臂在洞里游移着,看起来像在掏摸什么。隔了一会儿,才把手臂抽出,手指蜷起,似乎是掌间握住了东西。又看他放下灯,左手虚搭在右手和树洞之间的空气之中,手指竟然也拳握起,两拳前后相接,就像要和整棵巨树拔河的样子。可是阿爹手里明明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阿爹却有板有眼地、左右手轮替拉扯着那根看不见的绳子,脸朝着树洞,一步一步倒退着走。阿爹是发狂了。我的心一下提到了脑壳里,“洞洞洞洞”地猛发涨,一记一记撞着头顶皮。 阿爹这样倒着走了十几步,停下身,两手合握,朝树洞的方向比拟着,往左移了两步,这才松开手,仿佛是放开了那股他想象出来的绳。我躲在林子里,看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突然眼面前一星黄光微微一闪,紧跟着细细“嗡”的一声,觉得有只小飞虫闯进我嘴里来。我这才知道自己的嘴一直大大张着,慌得把嘴一闭一咽,竟把小飞虫吞下肚去。我俩眼一瞪,忽然看见远处的阿爹脸朝我跪了下来,我赶紧把嘴捂住,怕自己出声,只见阿爹伸出两手,轻轻拨着身前一垛微微拱起的红土,嘴里面喃喃自语。 我慢慢松开捂在嘴上的手,神魂渐渐定下来,注意着阿爹的动静。这才领悟过来——刚刚在眼前一晃一晃的那星黄光,正是被我咽下肚去的虫子,是只萤火虫!我从来没吞过萤火虫,也不知道吞落肚后,自己会不会像屋里桌上那盏大肚细颈的长明灯一般,从肚里泛出光来。 我不敢动,用力斜了眼睛往腰上觑了觑,显然萤火虫的光没有透出衣服来,只有清清的月光薄薄敷在我裙角上,抖一抖就会脱落似的。 我稍稍放了心,抬眼去看阿爹,正担心萤火虫会不会搅得我腹痛。突然肚里巨蛙似地“咕”一声响,我大吃一惊,登时就想转身逃跑,可是阿爹只顾拨着那堆土,完全没有理会我发出的声音,或者是他身边摇曳的越来越厉害的灯火。我勉强定住,耳里全是自己“洞洞洞洞”的心跳声。我深呼吸几下,心跳声隐隐远了去,我这才听见阿爹在说话,语气异常的温柔。 “缅哥,缅哥,你这一向,可都乖乖睡着吗?虫蚁没有咬坏你吧?我好久没来看你了,你不生气吧,缅哥?”阿爹的声音这样深情,我完全没法相信,听起来根本就是另一个人躲在他身体里头说话。 缅哥,是妈妈的名字。十四年以前,妈妈不见了以后,就再也没听过任何人提起这两个字了。 难道,名叫缅哥的妈妈,被阿爹埋在这堆小小的土里吗? 阿爹扒拨泥土的速度快了起来,动作也越来越大,呼吸渐渐粗重,口中却始终没停下说话。 “其实,你一定常常醒来的,对不对,缅哥?每个晚上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都会醒过来听的,我知道的。当初我埋你,让你站着,没让你躺倒,就是要你常常醒着,好听得到我和你说话……”阿爹跪在自己挖掘的浅坑前,俯下身子,捧起一握细土,凑在口边吻嗅:“我和每个女人睡觉的时候,嘴里的话都是喊给你听的呀……”阿爹用力吸着掌中的土,呛了一下,咳得两声,竟顺势呜咽起来,把脸埋进了捧着土的双手。 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阿爹在哭吗?我也没法相信我的耳朵——阿爹把妈妈站着埋进了土里?站着? 一直这样站了十几年?那。脚不是很酸吗? 我早就麻了的膝盖里,却不觉得酸,二十亿股凉气咝咝作响地涌上来,钻进每一道血脉里去。 妈妈是阿爹亲手埋的。 微微地,有雾犹疑着漫开来了,像是群树在吐纳。阿爹的身影,反而分外清晰。我越看,越觉得假,我照嬷嬷教的法子,狠狠咬了下嘴唇,果然觉得刺痛,用手沾一沾,咬出血来了。可是还是假,痛也痛得假,手指尖上沾的血也假,在月光底下蓝汪汪地,假的红。 阿爹的啜泣慢慢缓了下来。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事物,紧握在手中。我想他要刺心口自杀了。我忽然冷静,头脑很清楚地问自己:“阿爹如果死了,我难过不难过?” 阿爹双手握住那根微映着月光的事物,对着土坑说:“我帮你把你的簪子带来了……喏,你最喜欢的、这只用莲蓬嵌的簪子。来,我来给你簪上……让我给你簪在头发上……” 原来不是要自杀。我听见自己的心理吁了一口气,是放心,还是失望? 阿爹执了莲蓬簪子去挑拨土坑,另一只手帮着翻土,越挖越深:“你所有的东西我都烧了,就只这支簪子,我找了十四年找不到。这支簪子,你活着的时候,我不准你你戴,你死了也不准我烧嚒?”簪子掘土根本不称手,阿爹讲话越来越吃力,气喘加剧,咻咻地,一头刨尸的兽。 我从来不知道妈妈怎么死的。五岁那年,嬷嬷带着我到一处地上全是盐的村子里去住了一阵,再回到城里时,妈妈就不见了。我想我那时候一定大哭大闹了很久,找不到妈妈,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后来就很习惯了,很习惯没有妈妈地自己长大,变成很自然的事情。 也很习惯一个像阿爹这样的父亲。 不知是不是因为累得很了,大口喘了几口,阿爹的说话突然变得暴烈—— “我给你买过多少翠玉珍珠的簪子,你不戴,你天天戴着这根丢在街上也没人捡的破钗子!你要偷人,偷个像样一点的人,偷了个穷鬼送出这等破烂东西来显眼,你还赶不及地往头上插,做婊子的都比你强,卖肉起码卖出个价钱来!就有你这样不开眼的蠢女人,教老子做了乌龟还得替别人喂饱你那个烂肚皮,喂饱你烂肚皮里养出来的小烂货、小杂种!” 阿爹嘶哑着嗓门,越骂越怒,越挖越深,上半个身子垂进土坑去,声音闷着,不大听得见了。我两腿早麻得蹲不住,轻轻坐倒在树背后,右手搓揉着膝盖,左手却不自觉地抬到脸颊上去擦了擦,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流眼泪。 小杂种,小野种——我的阿爹,对我的妈妈,这样说我。 我的阿爹,这样子辱骂他杀死的我的妈妈的尸体。 泪水冷,冷得醒人,我醒得整个人冰冷的透明,是那种半夜梦游到悬崖边,突然被人拍醒的,晕眩的,赤裸的,羞耻的清醒。 宁愿睡着掉进死亡的深谷、也不愿意醒来面对自己的那种醒。 我抱住膝盖,低头舔去手背上沾的泪水,脑子里感觉到一种很干净的空旷、呼啸着安静的小的风。手背上被唇吻过的那一处皮肤痒痒的,我用睫毛轻轻去搧一搧痒的地方,更加痒起来,我自己对自己微笑了,偷偷微笑着—— 原来我的孤单,我的没有人喜欢,是理由很充分的啊。 并不全是我的错。 我抬起眼,眼穿过额前的发,穿过树林,望着疯狂的阿爹。阿爹在地面上只剩腰臀腿脚,曝在月光底下,像刑场上铡剩的尸首,脚还不时抽一抽动。 他的右手依然握紧了簪子,有韵律地一下接一下,窜出地面又落进土坑,一尾快干死的,想跃出土坑的鳗。 我在想阿爹是不是要用簪子刺烂妈妈的尸体。阿爹的手却停了下来。我看不见他在土坑里做什么,隔了一会儿,才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传出。是地底下的鬼魂在哭,哭声从土下面漫过来,从我身旁每一个树的根钻进了树身,再从树洞钻进我的耳孔。 我闭起眼睛,听着越来越惨厉得哭嚎声,嘶喊着缅哥的名字。阿爹的哭泣进入了我的身体,化作了我的泪水从眼角泛溢出来,滴落在土里,渗流到妈妈的身上。 等我再张开眼睛,阿爹已经爬出土坑了,跪坐在坑前,恢复到没有表情的脸,冷冷地说着—— “你觉得簪上这支莲蓬簪子最漂亮,对不对?我已经替你插在头发上了。你又可以在冥国地府勾搭牛头马面偷汉子了,你做了鬼一样是给千鬼骑万鬼跨的,你就一辈子留在地狱吧……”阿爹开始动手把坑边的土拨回坑里去,“要是再转世为人,你又得再做十几年的孩童,才能跟男人上床,你熬不住的。你就戴着你的簪子,永远别上来吧。” 阿爹平静地把土一拨拨堆回坑里,直到坑填平了,坟起了,阿爹才住手:“我不会让你躺下的,缅哥,我不喜欢看你躺下的样子。”阿爹拍了拍坟起的土堆,手一按,站起身来,掸了掸膝上的尘土,俯身拾起身旁我一直看不见的那根绳子,两掌交替绕收着,一步一步往巨树的树洞走去。直走到树前,才从掌上解下似乎已收妥成圈的绳子,往树洞里一搁,转身抓起灯火,走了。 我想树洞里藏的大概是根很细的细线,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等阿爹的灯火走得没影子了,又再等了一会儿,才走出树林,走到那根巨树的树洞前,伸手掏摸,果然摸到一圈线,凑在月光底下看,隐隐闪着金光,是绕了金丝的黑线。我轻轻拉着线,一步一步倒退着走,等线拉尽的时候,正好走到妈妈的坟边。大概阿爹怕坟边什么碑记都没有,年久会湮灭痕迹,才在洞里系了这根线做标记。我放开丝线,跪在坟堆前,叹了口气。 阿爹这么厌恨妈妈,又何必再记着她的尸与她的坟? 我俯下身来挖坟堆,我要把那支簪子找回来收好,要不然,妈妈就什么东西都没有留给我了。 土被阿爹挖得很松,我很快就掘得很深了。我口里大声唱着歌,不敢让自己去想手里就要挖掘到妈妈的尸首,站着的尸首。我怕我只要有一刹那停下来,只要有一刹那想到站在土里十四年的妈妈,我就要哭得挖不下去了。 我唱的是简单的莲花歌,可以一遍接一遍的唱,不会停下来想词—— “莲花复莲蓬, 徘徊无可出, 但出无所苦, 我自迎接汝。” 我怕自己要哭,拼了命地赶快挖,土屑溅得满眼满脸,我依然张大了嘴唱歌,嘴里也吃了土,我怕呛咳,把土都一口一口咽下去。一呛咳,我一定哭出来的。 我疯了似地挖着,上半身越佝越低,唱歌都快唱不下去了。我依然不停手地往下挖,一直到我的手突然混着土抓起了一络头发—— 是妈妈的头发! 我骇异地看着指间纠缠的发丝,沾着我指甲缝渗出来的红血,连吸了两口气,却怎么吸也吸不进气。我咽下一口口水,定一定,在用力大吸了一口长气,这才顺过呼吸来,本能地张口呼气时,猛然“哇”地大哭出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直哭到整个人趴在坑沿干呕起来,才昏昏沉沉地不哭了,又再呕了几口,什么也吐不出来,人却慢慢清楚了些。 我从来没见过人的尸体,也从来没见过死亡的妈妈。我把眼擦干了,将手中的头发放回土中,轻轻拨了拨细土,看见了那支艳红的莲蓬浮出来,几丝干松的黑发,缠绕在莹莹的白玉钗骨上。 蓦地一阵风吹过,干发纷纷随风化去,露出了发下一小片润泽的瓷白。奇异而淡的香气,随着风回旋。 是妈妈的骨头啊。 这就是曾经在我小时候抱我的、人们唤作缅哥的妈妈。我想了想,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觉得害怕。食指轻轻摩挲着哪一小片没在土中的白骨,心里觉得很惋惜,再也没办法看见妈妈的脸了。我已经完全想不起小时候那位妈妈的样子;一张脸,就这样从整个世界上安安静静地完全消失了。 我捡起那只簪子,轻轻贴住了心口,低低地、很生涩地说出这两个字:“妈妈。” 事件之前 3 所以,这应该就是妈妈得坟了。小小的,坟起的一堆土。 我每次来,都会先从我沈香木小盒的最底下那层最左边一格取出莲蓬簪子来,放在坟土中间那道风吹出来的浅沟里,让妈妈知道我把簪子保存得很好,没有被阿爹发现,也没有被阿嬷发现,也没有被虫子咬坏。 妈妈怎么会把这支簪子,留在我窗外那棵老榕的树洞里呢?是她和谁约见面的记号吗? 而她再也没见到那个人,就死了。她死的时候,一定很记挂那个人到底来了没有的。 我再从小木盒的第二层里,拿出已盖好我的名字的冥纸,一把一把地撒向天空。 我从来不烧这些金纸。我永远记得妈妈的黑发,怎样在风里散化,随着风回到了妈妈的身上。这些金纸,也会随着风飞散飘逝,落在妈妈的手里的。 我趁着风停的时候,把最后一落金纸平平放在我的掌心。我用一只脚站着,对着太阳把双臂张开,教导这些金纸要怎样飞,才飞得好看。 一阵大风过来,我的袖子鼓涨成一朵白云,手掌中的金纸纷纷活了,变成一只一只金色的蝶、翼上闪动着我朱红色的名字,在阳光底下连成一片飞翔的金色海洋,滚滚波浪着过山去了。 风停下来,竟然剩了一张金纸,停在我的掌中,没被吹走。我想妈妈既然喜欢莲蓬簪子,一定也喜欢莲花的。我就把这张金纸折作了一朵十二瓣的金莲花,放在坟旁那棵巨树的大树洞里,压在阿爹绑的丝缐上头。 我选了一处草长得厚密的地方躺下,解开了袍子。让金色的太阳光暖一暖我的胸口,一直等胸口的阳光移到了小肚子上,我才起身把袍子一拢,兜住阳光的暖气,把簪子藏回小木盒,亲一亲妈妈的坟,离开大树头回家去。 事件之前 4 昨天是小寒。天也还不冷。我到大灶间去找嬷嬷,拿作糕的面团来捏小鸡小狗玩,才走到灶间门外,就看见迎面走过来一个腮胡子,两只大袖卷到肘上,手里捧了一个几有筛子大的猪头,笑眯眯的。他一见到我,也嘻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 “阿婴姑娘。”他抬手招呼我,胳膊上吊着的两对猪蹄尖连晃两晃。 “啊,青叔叔。”我认了一认,才想起来是鹿胎宫的道人青肚子,老老杀了猪来买的。 青叔叔让我先进了灶间,里头正在蒸藕,烟雾弥漫,好几截洗净了还没蒸的白藕搁在一旁,像人的小腿。 厨娘和嬷嬷两个却挤在窗口油光的台子旁,不知在干什么。 “大娘,猪头来了。”青肚子把猪头搁在灶旁。 “嗨呀,上供就在等你这个猪头哩,这晚才来。”厨娘埋怨着,把两对蹄尖接过来。 青肚子嘻嘻一笑,把袍袖抖落了,擦手上的油腻。 厨娘见他一笑,有点局促,抹了抹鬓角,不尴不尬地笑一笑—— “道长且等一等,我去拿钱来。”厨娘走出灶间去。 嬷嬷却头也没回过,趴在台子前,赶工赶得急的样子。我跟青肚子两个一齐凑上去要看,青肚子赶紧让一让,又冲我笑了笑,眼角两鱼尾纹划水游了开去,白牙齿似海贝壳一样搧了搧。 “这青肚子这样爱笑。”我心里过了过这句话,转脸去看台上,想不通一个靠四十岁的男人,会有这样年轻的一口白牙。 只见嬷嬷两肘据桌,肘旁七八只大大小小的瓢碟盆碗。挤作一堆,盛了青紫红黄各色颜料。嬷嬷手里正颤危危捏住一管破笔,在一张印了人物的纸上填色。 填满了画上女子的肚兜,嬷嬷的手一移,我这次才看见图里两个人物都裸着下身,男的一个是僧人,撩开了袈裟,底下露出的器官印得纤毫毕露,女的跨坐在僧人的大腿上,面孔吟吟的笑,是捏成的五彩面人儿放上三天后、那种短暂又永恒的、干到发甜的笑。袈裟与肚兜都被嬷嬷上了鲜亮的大红色,我恍惚间只觉得红光侵眼,画中人似乎动作了起来,我忽然听见自己呼吸得很大声,脸上一热,眼睛赶忙移开,却看见青肚子笑眯眯地望着我,藏在腮胡子里的嘴唇润红的刺目,我只好把眼一低,盯住那尊咬了颗红柿的猪脑袋。 “画避火图啊,嬷嬷?”青肚子向嬷嬷搭讪。 “嗳,赶在年前多赚几钱罢哩,真人你莫见笑。”嬷嬷抬起头招呼青肚子,却发现我站在身后,吓得急忙要把画遮住。想是嬷嬷老耳朵背了,我进灶间后又没开口说过话,嬷嬷根本不知道我进来了。 青肚子右手倐地伸出,托住了嬷嬷的袖管—— “留神抹坏了颜色!” 嬷嬷这才想起来,又急忙把两手移开,这下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僵坐着傻笑,脸颊上一抹老红慢吞吞地,从挤叠了的皱纹沟里流淌出来。 “好啊,瞒着我干这勾当。” 我一伸手就把她正画的那张壁火图抢在手里。 “喂喂,别弄脏。”嬷嬷抢不过我,只索罢了。“肿脖刘从邻城批过来的货,发给我们给上个色,赶在过年钱要卖的。” “这两人在干什么呀?这图画纸不怕烧的么?怎么叫避火图呀?”我把图往灶里的火头上递,青肚子赶紧拦住。 “凡人交媾、神鬼回避,就算火神也……” 这时厨娘拿了买猪脚的钱转返来,一见我手里的图,大惊失色—— “还不快收起来,嬷嬷……” “大娘,不要紧的。”青肚子笑着把钱接过来。“横竖阿婴姑娘过了雨水,就要婚配了,知道知道也好。” “婚配!?我?”我也大吃一惊。 “阿婴姑娘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知道吗?”我问嬷嬷。 “嗯……听……听说了一些……” “我婚配给谁啊?” “这就不晓得了。”嬷嬷和厨娘都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的?”我问青肚子。 “上回听都头霍桑说起。” “噢,桑哥哥呀。”我疑疑惑惑地坐下来。 “你看吧,真人也说该让姑娘学学的。”嬷嬷向厨娘分说。“索性就帮着我们一起画吧,我正赶得背脊骨都要折断了。” 桑哥哥这两天到邻城去了,要不我立刻就好找他问明白了。我前天折了金纸莲花放在池子里,都浸泡得沈在水底了,我昨晚去捞起来,才知道他不在府里。 “我倒有一幅的故事看不懂哩,正好请问真人。”厨娘从一旁的橱底抽出一张上好了色的避火图来。 “这避火图我也画了十几年了,这个故事到从来没听过。”厨娘把画交给青肚子,脸色古里古怪,似笑非笑。 这张图上画了个胖大和尚在向一干男女说法,和尚身前有一句破棺,棺里一具奇特的骷髅,四肢骨骼互相交错连结、相索相扣,盘成一只巨蝶一般。胖和尚口中邈出一股云气,云气里画的想来就是说法的内容了,竟然画着一手拈柳枝,一手持净瓶的观音大士,被五名姿态各异的裸身男子团团绕住。 我看了哑然失笑,想这胖和尚真是色得疯了,板了面孔向善男女冒渎观音菩萨。 青肚子却大大“噫”了一声—— “这是黄金锁骨菩萨哩。这故事佛门子弟不大说的,到被画出来了。” 嬷嬷凑过去看画,厨娘却看着青肚子,我看看画,看看厨娘,看看青肚子。 “那时尘世欲根深重,于是观音大士化身美色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境内男子见其绝色,尽皆倾倒,乃与之交合,交后则欲心顿消,欲根淡断。一年后死,众男子逐合力葬其尸。这名胖大和尚是个胡僧,过境见其墓,大礼膜拜,众人说他错拜了娼妓坟墓,胡僧就说这娼妓是观世音化身,以彼大法力,来度世间淫人。众人不信,挖土破棺,只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正是黄金锁骨菩萨。” 我见嬷嬷与厨娘两个嘴巴半张,听得入神,心想若有好事的再把这“青肚子灶间说法”画作避火图,那么画上的胖和尚又要被云气围住,从青肚子嘴里释出来了。 “啊呀,那这具骷髅也得上个金色了。”嬷嬷把画接过去补色。 我看看自己手里这张光屁股的僧人,图旁还印了四行试: “曾经千回舞细腰, 镜底红莲终不老, 自从落在禅僧手, 任凭东风再难摇。” 我把图画递给青肚子—— “那这一幅也有故事吗?” “这我知道。”厨娘抢先说了。“这是五戒禅师在祝融峰顶修行十年,以为世上再无可以诱惑他的事物,于是下山游行,却在路边遇见这个叫做红莲的女人。红莲看了五戒禅师一眼,禅师心意荡动,立刻与她交合,等到第二天日出,五戒禅师与红莲各自沐浴,一齐坐化。” 我听这个故事莫名其妙,被厨娘三言两语讲完,看看道人青肚子,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青肚子发了一会子怔,忽然一笑—— “你们城里的春画恁特别,尽是伤心欲事。” 他看看又要怔起来,蓦地摇摇头,把画还给我,稽首走出去—— “打扰得久了,道士要赶回鹿胎宫喂猪去,年前要杀翻好几只哩。”走到灶间门口,停下脚步,掏出一张符纸给厨娘。“险些忘了,这是大娘要的符,贴在床板下就成了。” 厨娘一臊,收符跟了出去。 我挨着嬷嬷坐下,依她教我的颜色,把图画填上。填了两张,我不耐烦起来,开始自己挑颜色玩,把一个梳堆鸦髻的女人身上都涂了蓝色,用朱红点乳与下阴,再把那长须男子的xxxx涂成绿色,上头再用紫色打小圈圈。 嬷嬷气得赶我出灶房,我抹了她一鼻子紫绿,又从橱底偷了一张没上色的避火图,跑回房里去。 到前面去问了那个双眼皮的值班衙役,霍桑哥哥还没有回来。 我的房里没有色料。我到院子里烧焦了一小截细枝,拿来画那张偷的避火图。我怕阿爹走过,把窗帘子放了下来,才掏摸那张图来看。 这画的上方是天空,印了两个巨大的人体,纠缠在一起。巨人身下是乌云,乌云底下是一群小小的老百姓,纷纷打了伞,东奔西跑地躲在乌云里打下来的粗雨。右上角写着: “天人交媾津液如雨” 那两天人的面孔印得漫漶,大概是木刻的版损坏了,五官残淡,看不大出来。 我把烧焦的木枝削得尖了,随手在那个男的天人脸上勾勒几笔,心想这天人在交媾时不知是不是很沉默的,嘴巴该画作闭着还是张着?看得津液淌洒的全程的声势,恐怕声音大得很,像风刮雷吼吧?这版工将雨线刻得这样浓粗,彷佛天山下下来的是绳子,不是雨。不知这津液又是什么了。 我想归想,勾出来那男天人的嘴却抿得紧紧地,皱一个眉头,很不开心的样子。我自己看了也要笑,想来他是烦恼胡乱布雨,待会儿要受上神责罚吧。 端详了一会儿,我忽然觉得这张脸很眼熟,我忍不住再把他的眉毛描一描,这下认出来了:我画的是桑哥哥的面孔。 我吓了一跳,赶紧用炭枝乱涂,想把这脸与桑哥哥相似的地方改去。涂了一阵子,把这男人涂成了一个大胡子。 我这才松一口气,以为可以假装这事不曾发生过了,可是再多看两眼,却觉得这张生了大胡子的脸,越来越像青肚子,简直就要嘻开口笑了。 我用手把纸一盖,回头看门窗是不是还关着,心跳得好厉害。确定没有人了,我才慢慢把手移开。 这避火图哪里能避邪避鬼!?我看它自己就邪气得很。 可我还是忍不住拿眼看去觑图画。再看那男脸又不怎么像青胡子了,却像桑哥哥蓄了须的样子!我慌得把纸往床底下一扔,用被子蒙住头,哈哈大笑起来。 做了一个梦。 一颗美丽的流星,从牵牛星座划过紫薇星座,殒落在远处。大家欢乐地赶过去看,看见殒落在地的,是一块赤赤红的、巨大的肉。有人上前用步子测量肉的大小,有七十步长,六十步宽,屋子般大小的一块肉。 肉渐渐开始腐化了,空气中充满腐臭味,肉的旁边传来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哭声,越来越大声。大家都一径欢笑地说着话,十分高兴。 阿爹忽然从人群里偷偷摸摸地走出来,谨慎地四下观察,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才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到那块大肉的旁边,紧挨着肉蹲下来,抱住膝,静静望着前方。 众人一路笑,一路散去了。只剩阿爹一个人,动也不动地蹲踞在腐肉旁边。凄厉的哭叫,一声接一声,要把脏腑都扯裂的哭叫。 一望无际的平野上,一块巨大的腐肉,一个人。 晚饭嬷嬷端进房来,大菜碗里竟是一方犹自轻轻颤动的红豆腐乳烧肉。我差点没呕出来。 什么叫婚配? 是另外有一所房子,房子里的人愿意收留我吗?是像我现在住的一样的房子吗? 收留我作什么? 事件之前 5 大寒过去十多天了,听说桑哥哥刚从外城回来。 我突然很想很想去他的小屋子找他。我一直都知道他的住处的,但从没有过去找他的念头。 为什么没有?又为什么有了? 我抬头看看房顶的天花板,看见了那三块再眼熟不过的水渍,褐黄的、像海里三个岛。这是我最熟悉的房顶了,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天天睁着眼瞪到的。可是我现下细细看着这三块水渍,才发现最右边一块,并不像我一向以为的只有巴掌大,而是大得多,有脸盆大;中间那块像海星的,则有七个角,不是我以为的五个角;至于左边的水渍,中间有层蓝翳,我一直记得是紫翳的。 我的眼浏过房顶时,我的心从来不会留在那里,我总在东想西想,或什么也不想,但就不会去想房顶的。我总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一直下去,不会变。我会就一直这样,住在这间屋里,嬷嬷就一直是嬷嬷,房顶就一直是房顶,阿爹就一直是阿爹。 桑哥哥就一直是桑哥哥。 既然房顶会一直在那里,当然我就没道理去细细留意上头的水渍有多大,又不会不见的。 可还有婚配这么一件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别人嫁娶的事,我也听到过几件的,然而那是外面的事。外面的事似乎从不与我相干的。 连妈妈的死,我都没有印象——本来妈妈在的,后来就不见了。比做了个梦还教人心虚。 我望着铺上的被子,背面上头彩绣了百子图,一百个婉然嘻笑的小人儿手足舞蹈地作耍。 我就是这百子图里的一个小人儿。许多人就在我的身子底下翻滚、睡去、生病、死亡,那是被子底下的人世,人世紧紧贴着我,但是被面上的我不相干——我的表情就这样,我的颜色就这样,我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小小的永恒。 婚配?是移到被子底下去呢?还是移到另一幅彩绣的被面上? 而桑哥哥留在原来这面百子图里? 我站起身来,快步跑向晒衣巷尽头桑哥哥的住处去。 这时候过了子夜,府里都没有人走动了。我一路走到晒衣巷口,都没有遇见半个人。忽然觉得脚底心冰冰冷,低头一看,才知道从房里想都没想就跑过来了,忘记套鞋了,踏得一脚夜露水。 长长一列晒衣架,晾满了值班衙役的衣裤,想是众衙役自己洗自己晾挂的,粗手粗脚、东脱西落的,夜里也不收起。 我拔脚往巷底小屋走去,夜风微拂,衣衫轻轻晃动,我走在两列挂衣架之间,彷复在一群男子中间挨挤过去一般。衣服上洗不掉的男人的气味隐隐缓缓地潜流着,我一走过,搅动了,愈加浓重起来。恍恍惚惚地走到这死巷的尽头,停在桑哥哥小屋门前。 “桑哥哥。”我轻轻唤一声,没人答。 我看屋里影沉沉的,人不在的样子。我试着推推门,却没闩上。 “桑哥哥……我阿婴呀。”我又招呼一次,显然是出去了。我一路奔过来始终亮着的心,一下子黯下来。 我倚在门框上,心里想着要退回巷口去等他,脚下却自顾自往房里迈了一步。 “这就是他睡觉的地方啊。”我心底和自己说了一声,把门又推得开一些,月光再往房里头移进十步,眼就随着月亮光一路数过去—— “他的桌……他的灯……他的杯……他的床……”房间不大,我的眼睛数到了房间的尽头,是一座大柜。 我终于往房里走去。我用手摸着粗糙的桌沿,想着他平常是不是奔忙一日,到得晚来一进房倒头就睡?还是他也有不去练武、也不去办案的时候,会像我现在这样,怔怔地坐在桌前,看墙壁? 我怔坐了一会儿,微微笑起来,想为什么不去躺躺看他的床?我还没有躺过别人的床呢。我刚一起身,突然听见几个人嬉闹的声音,脚步砸碎,走进巷道来了。我想是桑哥哥回来了,就往门口迎去,立刻又想还有别的这许多人,我从他房里出去迎他,别人岂有不拿来说嘴的?桑哥哥不是能让人取笑的脾气。我还是先躲开了罢。 我转身要找屏风,才发现房里没有屏风。怎么看就只那座柜子能藏人。我赶紧跑到柜前,把柜门一开,却忍不住噗哧一笑,偌大一座望之俨然的柜,里面放不到三件袍,旧搭搭的芝麻罗头巾倒有一顶,旁边搁一领镖褡裢。听听人声已到了房门口,我弯个腰坐进柜里去了,反手就把柜门带上。 我盘起膝来转个身面对柜门坐好,只听见一声喝—— “闪开了!”是桑哥哥大着舌头在呼喝。跟着就是哐啷啷一阵乱,显是挂衣架子被推翻的声音。“啊唷”连声,几个人闹做一团。 “霍都头,别跟我的裤子过不去呀。” “嘻,是晾着的这条,还是你身上这条啊?”另一名衙役狎戏着说。我发现有一角衣服露在柜外,急忙抽进来,心里却在盼望—— “最好桑哥哥一进门就把柜子大开,这样大家就要沸开来传扬我们两个的事了。” 然而我毕竟还是乖乖把衣角收妥,柜门掩得只剩一线。 “我们俩的事……”有什么事呢?我回答不了自己了。 “呯”地房门撞得敞开,三个衙役拥着桑哥哥进来,才进门桑哥哥就把两臂一振,摔开了搀扶—— “滚开!” “都头醉了,早些睡倒吧。”老些的一名衙役说。 “就一个人,有啥好早些睡倒的!?”痳面皮的又在促狭。 “那么你陪他睡。”第三个是个秃头,推了痲面皮一把。 三个人七手八脚扶了桑哥哥在椅上坐倒,老的一个自去点起灯火。痲面皮嘴上却不罢休—— “我陪他睡干什么!?赶紧把他送去婴姑娘房里是正经!” “却怕人家正忙着试嫁衣……” “滚出去!”桑哥哥突然暴叫一声,踢翻了桌子,转过身已挈出腰刀,“唰”地一刀,险没把麻面皮的脑袋削去半个。 “碎,发疯了!”痲面皮和秃子一声喊,那老衙役倒不慌,见惯了的模样,一壁低头窜了出去,一壁还顾得嘴上从从容容地讲—— “霍都头大醉了,留神伤了手,快睡吧。”转身把房门一带上。霍桑一刀砍中门板,刀刃被门板木头咬住了,拔不出来。 “都滚出去!”桑哥哥抬脚猛踹一记门板,嵌住的腰刀呛啷落在地上。他理都不理,鸡手鸭脚地扶起了椅子,却一屁股坐在翻倒的桌沿上。 桑哥哥坐着大喘气,颈脖子连面皮\涨得发紫,两只眼血血红。想是刚使了力,酒热上涌,两手尽在劲间揉搓,不胜苦热的样子。我想这下好从柜里出去,招呼他睡下。柜门刚推开一些,桑哥哥突然“嗤”一声扯开了上身的青衲袄、连汗衣一并撕了,扯裂的衣服顺手就往柜门砸来。 只见眼前彷佛一只美面目青衣白羽的大鸟扑面飞来,直飞到柜门前才落下地,等我又看见桑哥哥时,他早已把水裩褪到了脚跟上,小孩似地抬起脚把水裩踢脱了脚,这一抬脚,上半身去失去重心,屁股在桌沿上坐不稳,仰天一跤翻到桌面后头去了。 我强忍住笑,就要出柜去扶他,却看见他“呼”一声半空打个挺,从桌后头又翻回桌前来站定了,全身汗得晶晶亮,像在黑肤上头上了层油一样,汗水从他胸口往下溜,溜到小腹上,被浓重的汗毛一阻,几道汗水汇进作一处,顺势朝下梳顺了那丛毛发,从闪亮伏贴的毛根间又流下去,有的隐到大腿根去了,有的缓缓地在他的器官上蜿蜒而行,流到末端,悬悬挂住,莹莹一滴泪。 男子裸身,我是看见过的。往常天热时,捕快衙役在练武场总是裸上身的,练武时弄破了衣裤,或者湿污了身上的,当场就扯脱替换的多得是。偶尔我也会跑到衙役洗身的澡房后头去,垫两块砖头踩到,偷偷看暮色苍茫水气弥漫里悠悠移动的男身。 倒是从来没见过桑哥哥,也没想过要看。我跑去澡房后头觑瞧时,只觉得颜色好看得很,像躲在林子里看黄昏时分野雁在金黄的潭水里沐浴。那是和安静的天地一起,看一群驯服的动物。 以前看桑哥哥的脸膛子和上半身黝黑,只道是晒黑的。现在看他全身,才知道是生得黑,尤其下身汗毛密布,被汗湿了后紧紧嵌进肌肤,更显得悍黑了。桑哥哥的个子不高,和我站在一道时,似乎比我还矮一些。可是练武的时候总看他跑得最前头,一次就能跃上矮墙。我看着他的大腿筋络鼓凸,肌肉纠结饱胀得几乎要迸裂皮肤。 他一把扯下头巾来,擦拭身上,显是热得难受,寻到一面空墙贴了上去,两手两脚“大”字伸开,连舌头都半吐出来。我看他双眼红得怕人,脖子上的筋蓝得要流下来,心想这会子要是和他说话,也说不通的。 他在墙上贴了一阵,呼吸轻缓了些,迈步往床走去,想是要睡了。白墙上留下些汗渍子,影影绰绰地,像他才穿透墙壁进来的,魂被拦在墙上。 桑哥哥要解开床前束起的帐幔,鼻子都凑上去了,还是怎么解也解不开。他不耐烦起来,抓住帐子就扯落了,露出挂在帐幔后头一串金沉沉的物事,映着灯火,悠悠旋转。 桑哥哥和我同时看见了这串东西——是一朵接一多的金纸莲花,我亲手折成的十二瓣莲。 他手一松,扯落的帐幔掉在地上。微微张着嘴,呆呆望着金莲花串,隔了一会儿,才跄踉上去两步,右手晃晃悠悠,瞄准了半天,费了大劲地轻轻取下那串纸莲来。我看那一整串总有十来朵花,大都完好无缺,只是积沾了灰尘,不那么亮了;有三四朵则斜角遢身的,想是在池水中浸泡久了,被桑哥哥捞起后又晾干了的。 他拿着那串莲花,整个人霎时变成个纸扎人似的,两脚虽是定在地上,身子却晃里晃荡,随时要被看不见的风吹扬到空中去。他拎着花串提到眼面前瞪着看,忽然倒退三步,学步的小孩一般“咚”地坐在地上,斜斜睡倒,两眼却始终盯住手里的纸莲花。桑哥哥一边脸颊贴着地,纸莲弯弯曲曲地在地上植成一列,绕在他的脸旁。 又过了良久,我看桑哥哥重重眨了两下眼睛,想是悃倦要睡了,却见到一滴清泪,从他血丝满布的眼角涌出、划过面颊。他轻轻翻了身,仰躺在扯落的帐幔上头,手上顺势就把一整串纸莲搁到身上,第一朵压在眉心,第二朵压在唇上,第三朵落在颈边,第四朵压在胸口上,这样一朵接一朵、一直蔓延到脚边,缠绕在膝间、趾间。 一列金沉沉的莲花,开放在他黑暗的肉身之上。 他的舌尖静静顶出来,探触着压在唇上那朵金莲的底部。 他的手缓缓移到了胯边,温柔地揉搓着大腿上的金莲花,来来回回地游移着、摩娑着。 我讶异地看着他下身温驯的器官,神秘地昂扬起来,一寸一寸地生长着,像莲花间一株奇异的茎蔓,无声地升出了水面。 我太阳穴上的筋络跳得厉害,扯住了我的颚。我觉得两排牙齿咬得这样紧,咬得好酸。可是松不开。 那株茎蔓的生长完成了,映着金纸折射过来的火光、颤动着。 原来避火图上画的男子模样是真的! 他伸手去握住了,上下抚摩着。慢慢地,一身的金莲花都荡漾了起来,金莲花底下的黑色潮水波动着,越来越汹涌…… 有些莲花翻覆了,沈到黑潮下;有些莲花被黑潮纠缠吞裹,在膝腿间随潮涨落……他额上那朵金莲倾跌下来,他的眉皱起劈刻的深纹,脆弱的白牙凶猛地钉住了下唇。 整片黑色的海洋涌起一波巨浪,腾跳着,白色的津液爆散在海面的上空,纷纷如雨地落下来,落在黑海里,落在金色的莲花里。 黑潮,一波一波地,退去了。 桑哥哥的眼并没有再睁开。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第一次,我看见他的眉头舒展了。他脸庞上泪痕犹在,吃着一点灯光,像在黝黑的肤上结晶了。他的呼吸变得深长了些,头慢慢侧过,睡着了。 胸膛上的金莲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灯火一颤,金红瓣尖上盛住的那滴白露,渐渐渗进金纸去了。 我推开柜门,吃柜外的冷空气一侵,才觉得了自己脸上也有些绷,想了一想,知道是刚才哭了,抬手去擦,又落下许多泪。 为什么每次落泪,我自己总是没有察觉?倘若先察觉了,是不是我就可以忍住不哭了? 我宁愿都忍住的。哭了以后,心里总是更难受——因为知道没有更多可以做的了。 我蹲下,把金纸莲花串放在一旁,用袖口替他把身上的汗和精液都擦拭干净,踫到下身时,他蓦地又抽动了一下,小腹上肌肉一迸,又松开。人却没有醒来。 我把床上被子拿下来给他盖上。他的被子倒是白的,全没有彩绣。 帮他把灯熄了,走出房去。 回房以后,我一晚没睡,把自己被面上的彩绣白子图拆了下来,缝到一幅净面的床帐幔上去。 每次把针线拉近自己脸边时,就闻到袖口上那男汗混和精液干了以后的、略带些腥的、奇特的气息。 我的针线很慢,缝了整个晚上,才乱七八糟地缝完了。第二天的中午,抱了新缝的帐幔去后院等,一直等到他下了值,去厨房去干粮时,才见着他。 “桑哥哥。”我赶上去。 他看我一眼,低下头,低声应了。 “阿婴。” “这是我缝给你的。”我把抱得温温热的床帐塞给他。“上头的百子图可不是我绣的,我还没那么闲。” “是啊,你不闲,我就比你闲。” “哗。”我目瞪口呆,不能相信桑哥哥一次说出这么多字。我弯下腰去看他仍然低着的脸。 他竟然是笑的。 “你会说话了。”我说。 “我本来就会说话的呀。”他抬起脸,眉开展着,挑起。 “你……心情挺好吗?”我忍不住问出这样笨的问题。昨天晚上,或者现在,两者总有一者是做梦,不是眞的。 “也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他耸耸肩,“就是这个样子了。” “你怎么……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我不相信耸了耸的是他的肩膀。我瞪着他的身体,也不相信那青衲袄、皂压腰底下遮住的,是我昨晚见到的身体。 “不这样,还能怎样呢?反正,怎么样都一样的。”他的嘴一仍笑笑的,眼睛却越来越黯。 “那你以前……为什么都不和我说话?” “以前吗?以前以为话都可以放着,等我想好了要跟你说些什么,要怎么样说出口,才跟你说话的。” “所以,现在都想好啦!?”我也故意开心起来,心里担心着,知道不对了。他一定是决定了什么。我努力轻松着,盼望我们可以不要谈到那一步。 “不是我都想好了。”他问也不问地把我给的床帐挟在腋下。“是你要嫁了。” “不是我要嫁,是阿爹要我嫁” “不都一样吗。”他的眼睛始终不看我的眼。“所以啊,趁还说得到话的时候,随便多说一些吧。过了明天,我又要去抓人去了。”他不笑了,对他是容易多了,像抽去眉间硬撑住的横闩那样、眉头又倏地皱拢。 “你这一腔不是抓到贼了么?” “抓了两个不当事的小贼,这还是靠了邻城的封武举、带了二十几名伴当帮忙,才抓到的。” “封武举?”我有心把话题兜远些,像他说的,随便多说些吧。 “邻城的武举人封侵云。”他诧异地看我一眼。说了这么些话,他这会儿才头一次看了我。“就是你要嫁的人哩,官长没告诉你?”他称呼官长的,就是阿爹,我们这城的城主。 “没有告诉我。连我要嫁的事,都是道人青肚子听了你说,再告诉我的。”我忽然想到个问题。“你一向和青肚子说许多话,是不是?”我这才相信了他一直都能说话的,就只是不能同我说。 “青真人有意思得很。我一跟他说话,就忍不住要说许多。” “结果城里就只我这个要嫁的人不知道。”我踢一踢石子,踢出只大蚁来,我见了顺脚就想踩,却觉得虚懒,连踏都懒得踏了。想来阿爹就知道会有人告诉我的,他连亲口对我说都懒得。“是不是我长得越来越像妈妈了,阿爹看见了不高兴,要把我赶出去?”那只大蚁兀自东走西走,自以为很机伶的样子,不知道方才差点就被人踩烂了。 “你像你妈妈么?我倒不知道。我被官长带进来的时候,你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也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乱猜的。” “官长不会不高兴你的。”他安慰着。 我心里一暖,去握他的手,他却把手移开了,假装去掸衣衫,做得倒也自然。他却一点不知道我昨晚都拭过他的身上了。 “官长倘若厌憎你,不会替你说给封武举的。”他平平的说来,没有什么恨嫉的样子。“那封侵云人很漂亮,比我高了一个头,又白。” 我听了跟没听一样。高与白跟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有啥相干!?又高又白的人难道还少了,庙殿里的七爷就现放着一个。我没好气地胡思乱想,嘴上突然问—— “如果我要嫁你呢?”话出口,自己也吓一跳。却也不怎么真吓。 桑哥哥停了步子。没动没静地,“唬”一声翻个身,坐到树干上去了。 我抬头看他,却见他东张西望了两眼,像在查看有没有人走近。查看完了仍不下来,就坐在树干上和我说话。他以前在我面前动也很少动的,看来他是大大地不在乎了。 “我本来要杀了他的。”树上的声音说。 “杀谁?”我这下才真一吓。 “封侵云。”他开始摘叶子,一片一片掷在我头上。这本该是好玩的事情吧?可是我们两个一点也不开心。 “我们打听到登亨艳——就是我们要抓的大贼。”他解释一声。“打听到他在一处牛棚附近走动过。我们一伙人赶过去,自然是封侵云和我两个先赶到牛棚。依了他的意思,不知道登亨艳有多少党羽,要等一伙人都到了再搜牛棚。我也听人说那贼的厉害,但那时候蛮横得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隐隐觉得最好是他跟我两个就冲进牛棚,撞上贼,两个都给杀了最好……” 桑哥哥就坐在我头顶的树干上,两天腿晃荡着。我坐在树底下,抬头正望见他两腿之间。我想起昨晚,他的蛮横、他的弱,我都见过了。 “我理都不理他,就往牛棚里钻。封侵云倒不跟进来。”桑哥哥这时忘记要安慰我了,提起封侵云三字,就尽是轻蔑嫉恨。我听了到高兴。 “我见他不进来,就喊了他一声,跟他说棚里没人,他这才进来,看见地上躺一只刚剖的牛,脏腑流了一地,那牛没死净,忽然一挣,封侵云骇一跳,猛地退两步,直退到我身前。我只素把手里的刀往前一递,就结果他性命了。我刀柄一紧,就要下手,突然两个小鬼从棚顶扑下来,一个攻他,一个攻我,攻我的一个看来才十四、五岁,使的解腕尖刀上还有血,是才杀翻了牛,就被我闯进来。我倒还想宰了两个小鬼,再戳了封侵云也成,就推到小贼头上得了,可几个脚快的伴当已经赶到,三两下把两个小贼擒下。我当时还只怨小贼坏事,眼下跟你说起,却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天地可诛。” 我听得惊心动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想来是生性匪类,虽被官长养了十三年,狼子也驯不成家犬。”桑哥哥幽幽说了这两句,不再说了。 “也……也不用一定杀了那位封……封武举人的。桑哥哥,如果你要,就我们两个自己走了吧。”我昨晚坐在柜中、见他落泪时,就这么想了,直到这下,才说出口,眼面前也没人,却像对自己说的一样,不怎么艰难。 桑哥哥坐到树上去,看不到我,想来说话也容易些吧。 “阿婴,我小时候跟了做盗贼的父亲,东逃西窜,没有一餐饭是坐在桌前吃的。做成了买卖,看的是苦主死前恨毒的眼;做不成买卖,看的是官里轻贱的脸,临了被官长绑了、扯住了头发看自己爹爹人头落地。阿婴,这样的日子,我是再不要过了。” 我听得心里无比疼惜,站起来望他,却发现他早把脸隐到枝叶之间去了。 “也……不见得要过这样的日子啊。”我对着枝叶说。 “总是得一世逃躲的。”桑哥哥叹一口气,坐直了身子,看着我—— “我要杀封侵云的时候,也只想到让你一时无人可嫁,我自一个人去亡命。却没想过要带了你一道走的。只杀封侵云、不杀官长,害你陪我一道过逃亡的日子,哪里是一名男子为心爱的女子做下的事;要杀了封侵云,再杀了官长,我又哪里能再以杀父之仇,与你相见。” 我听桑哥哥说起要杀阿爹,自然震动,却也并不比听见他要杀封侵云时,更加的骇怖。桑哥哥当然认定阿爹是我至亲之人,不知道我只当阿爹是阿爹,有什么烦恼欢喜,想都没有想过要去对阿爹说的。 “阿爹其实不怎么在意我的,我跟你走得远远的就是了。”我嘴里说走得远远的,实际上我对世界的大小,全不知道究竟,城名是听说过几个,方位远近,终究一点不知。 桑哥哥轻轻叹口气—— “一个人都不杀,躲得远远的过日子吗?阿婴,天下若要选最好面子的人,就是官长与那封武举争第一了。那封侵云与我一同捕贼时,路上如果踏到一个泥洼,弄脏了靴,他立时便要换了干净的鞋再走。贼人兵刃削落他的头巾,他马上退到一边,把头巾好好戴正了,才肯再厮杀,两次都为了这样,没赶上贼子。”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倒不这么讨厌那封侵云了—— “阿爹到没有这样整齐。”起码我亲眼见过阿爹散乱头发,奔到大树头去用手掌挖土坑的。 “官长么,你难道没听说他当初是怎么对付你母亲……”桑哥哥突然住口不说了。 “怎样对付的!?”我头一次听人说起妈妈的事,心里自然着急得很。 桑哥哥支吾了几句,显然是不想说给我听。 “桑哥哥,你不说给我听,再不会有别人说了。” “我,我也是听人说的。说官长把你的母亲私刑了,绑在有机关的木驴上,让她流血流到血尽而死的。” 我那晚在大树头窥知了阿爹将妈妈尸体立葬,连草席都没裹一张,就晓得阿爹是恨极妈妈了。现在听桑哥哥说出这私刑之法,也就不那么惊骇,只是心下无比凄惨,缓缓坐了下来。 人的爱与恨都这样巨大吗?巨大到爱要靠杀人成全、恨要靠毁灭才能终结? 桑哥哥从树上跳下来,却没有伸手来扶—— “对你不起,阿婴,我是要跟你说知,官长就为了你妈妈伤了他做城主的颜面,才用到这样的手段……” “我本来知道的也差不多,没关系的。”我硬笑了笑,自己也知道勉强得很,人不知又问:“你知不知道妈妈……是怎样伤了阿爹的颜面……?” “总不外是……与别人有了情事吧,我也不知道的。但官长这样的人,对爱情不大会在乎的,总是……出了这样的事,官面上不好维护吧……” 我并不这样想。阿爹那一晚在月光下的哭喊,并不尽然是毒恨的。爱到一个蛮横的地步,不也一样么?我望着桑哥哥—— “若换作是你呢?” “换作是我!?”桑哥哥再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我……我……我只怕也要杀了她的,”他低下头来,涩然说道。“我爱便全心地爱,自然也要别人全心对我……我从小跟了贼伙打劫,也只要完整的物事,再贵重的东西,残破了的我便看都不看一眼。” “所以啊,你也是一样霸道。”我心里一片混乱,烦恶欲呕,扶了树站起身,嘴上勉强调侃一句,却只想回房去一个人待到,也不想想——不知道的事情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每多知道一个人、一件事,便又走远了一步,越走越回不去了。知道了阿爹,知道了妈妈,知道了桑哥哥,回不去了。 隐雷一样的鼓声传过来,咚咚咚咚,一记一记敲在心口,替我数着我越走越远的脚步。 “官长升堂,我要去值班了。”桑哥哥慌乱起来,望着我,不知所措。“明天立春,上午打了春,下午我就走了,总会拖过你嫁出了,我才会回来的。你好好嫁到封家吧。”他眼睛垂下,声音低了。“话说了,也就是了。我们不要再见了吧。”他说完,看也不再看我,转身狂奔而去。 “倒不问我为什么送他床帐。”他人一走,我孤单了,马上就很习惯地安易下来,觉得绝望的自由。 “也不过就是百子图上的一个人。也不过就是一个人罢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知道要觉得什么,空空的、又太挤。 “反正就是这样了。”我学着他的口气。我一直不停跟自己胡乱说着话,不让心里得空闲,怕真咀嚼出什么滋味来,自己受不住——“又也许什么滋味也咀嚼不出,穷担心呢?”我还没走到房间还没看见那铺被拆了彩绣的秃被面,“原来百子图上的每个孩子、眉眼都被绣死了的,不能转脸去看旁的孩子在作什么,所以能这么一径笑嘻嘻地乐着,一径乐下去了,乐个千年万年,到被子坏烂了,也是一样地乐,不知道,也不能知道、没有爹妈也没有姓名……”我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拖着脚步,尽由着脑中胡思乱想,硬是不放自己去感觉,终于走到房门口了,“许是昨晚缝针线,一晚没睡,现在累到了,要睡了,要睡了……”我把房门在身后一关,迎面扑过来秃白秃白的白被面,我一松、睡去。 事件之前 6 立春。 身子仍然睡着的,耳朵被引诱,搜寻着声音。 都是细微的,蚁语啮啮的、众多而细琐的人说话的声音,在哪里?在我身子底下,我知觉到身子被这些人声托着,慢慢浮了起来。站直身,醒来。 到廊上去看,声音是正准备打春仪式的家下人伙,都打扮得特别繁华些。人比植物次等的,季节来了,植物自现盛美,然而人不行,很迷茫地在衣服上绣了一些花草,绣些鸟,绣些兽,以及日月水火,表明与天地四时同进退的憧憬,可是季节并不搭理人,一任人单调无聊的模样,老下去,再没有第二次的繁荣。 可是大家还是愿意一厢情愿地迎接春季。 嬷嬷瞥见我赖在窗台上,跺跺跺奔过来催—— “就要打春了,你还不赶快打扮了来抢?!快点快点。”她一边说,一边就进房来逼我换绣袍子嵌了比甲,推搡着我去前头一道看芒神春牛。 走到前头,早有许多男女拥挤在大堂前空地上。我稍微望瞭望,没有看见桑哥哥。 我也不真的想找,要是找到他,不知道要作什么。 隐隐的鼓乐声飘送过来,众人都“哗”地涌往街口去看。嬷嬷也开心得挤过去,我坐在廊栏上,拿着一小包嬷嬷买的糖肥皂吃。男女老少推挤得厉害,笑闹嘻骂着,我坐在栏杆上,找好看的面孔看,几个年纪轻些的男子挤过我身前时,直直盯着我;长得可以的,我就回看他;长得不可以的,我就对他笑笑。人想要怎么样玩乐,就怎么样安排,鬼神节庆,不过是借口罢了。 我看着脚边的人潮,看着肥腻的身体与干瘪的身体、青春饱满的身体与衰老到发出气味的身体、健康的与有病以及将病的身体、女的身体与男的身体,全部这样放肆地紧紧贴在一起,前后厮磨着,宽容着另一个身体的腐坏,贪婪着另一个身体的暖热,怜悯着另一个身体的脆弱,绝望地、杜撰着另一个身体。 我也跳下栏杆去挤,跟着每个人往鼓乐过来的方向大声喊叫,没有字眼的,兽一样叫喊着。 青色的旗先出现了,舒展着,移近来;再看见的是青罗大伞,像海里一只水母,轻飘飘腾跳旋转着、涨大着、发昏的。青袍青冠的鼓乐手,面目渐渐清楚了,全是少年,唇上蒙蒙生着青青的软髭。乐手后头是青缎扎少年,脚上蹬着三块砖头厚的青屐,抬轿少年抿着嘴,两眼直看着前方,为了让轿行得平稳,膝不弯,脚不抬,前进时就把脚掌往外一撇,斜着屐齿,贴着地面往前滑一个半圆的弧,直立了屐,再换另一只脚划弧、滑行。 整支青色的队伍缓缓前行,梦里游出来的一只青色的龟。 人群像海草般涌动着,欢呼声在空气里波动着,人们掏出来米壳与豆来投撒,在浓稠的春日天光里晃晃漾漾,落在青衣人的帽上、屐上,顺着颈溜进领口去,去贴熨年少的肉身,梦想着孵化出已然胎死在种子里的生命。 而青衣少年的膝没有弯,眼没有瞬,划动着,游到了府门口的空地上,留下身后长长一道波纹,随人丛的海草动荡着。 炮竹四下炸开,把郁闷住的人声,炸出一个又一个洞来,欢呼喊叫去了翳,猛烈地喷泄出洞,府门开了,大堂的门开了。阿爹站在门前,乌纱皂履,拱起手来,巨袖把身前的阳光逼退了两步,作揖,向城里的人家贺春。 桑哥哥,作好了出远门的装束,站在阿爹身后,门檐的影子里,两眼在人群里搜巡,找不到我。 我安心地淹没在人堆里,推荡着,不必自己走动。 阿爹走下阶来,一名青衣少年呈上裹了彩缎的木棍,其余的青衣人用绳捆住了木塑的大春牛,高高吊起。 阿爹两手持棍,高举过顶,脸上出现罕有的兴奋,猛猛把棍往土牛身上劈去。 第一记劈下,土牛的肚腹裂开一道大缝,群众“轰”地叫好;第二棍击在牛的头顶上,一道纹从牛额直窜到鼻尖;阿爹显得更加亢奋了,脸红红地泛出油,大喝一声,砸下第三棍,春牛巨大的身躯应声碎裂,豁喇一声巨响,裂开的牛腹间,迸出鲜艳耀眼的五脏六腑,裹住一头小小的小春牛,夹杂着四下飞散的牛身碎片,一齐摔在地上。 人群齐发一声大喊,全部冲上前去抢夺土牛碎片和锦缎扎成的脏腑。四名青衣少年早将那头刚落地的小春牛捧起,送到阿爹面前的神台上。 我留在原地,看嬷嬷在人群中东翻西找,挤得髻也散了,还是拼了命地往人头里挣钻。忽然阶上一个人影飞起,跳进人丛当中,又过一会儿,这人纵出人丛,两个起落,停在我的面前。 桑哥哥看着我,涩然一笑,把手掌摊开来。他手里躺的是颗缎子包绵、金身红线缝的心。 “刚刚没找到你,原来躲在人堆里。” 我看见那颗孩子气的布扎牛心,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也不知道真的牛心是不是这个样子的。倒给我一捡就捡到了。人都抢土牛碎片,没人要牛肚子里这些捞什子。做得也挺好玩的,来……”桑哥哥正要把金缎子心交给我,突然被人打断了。 “霍桑。”是阿爹,站在十步以外。“拿过来。” 桑哥哥脸色一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爹,“噢”地应一声,又转过头来对我说—— “不能给你啦。我待会儿就走了,就这样吧。”他用力把皱起的眉一撑,“反正本来也讲好今天不要见面的。”他匆匆说完,转身向阿爹走去。 “给我找到了,给我找到了呀。”嬷嬷欢欣无比地朝我奔过来。“阿婴你看,给我抢到这片牛眼睛了!” 我看她手里那片碎土,就只左下角有块黑色,也不见得就是眼睛那个部位。我又抬眼去看,桑哥哥的背影已然远了,阿爹正走过来,我低下头。 “我也不养蚕,也不种田,我就是要这牛眼好和药吃……”嬷嬷自顾自说着,直到阿爹开口,才吓了一跳。 “嬷嬷,下午你给阿婴挽一挽面孔,把脸开了。再把髻梳了,上笄,就可以了。”阿爹交代嬷嬷,再转头告诉我—— “过了雨水,我让你和邻城武举封侵云缔婚吧。”他看看我,我低头看自己衣衫被搓挤得脏乱了,眼角一斜,瞥见一绺头发搭在颊边。 “婚礼前,不要再放肆玩闹了,脸上身上别弄出伤来。”阿爹又叮我一句,转身走去。 下午嬷嬷在庭心放了一只竿壶,让我脸朝外坐定了,挽面、上头、戴髻。 我悬坐在椅上,脚碰不到地,望着门外头的人走过来,走过去,产婆、猎户、郎中、小厮、挑水卖的、耍猴子的、赶粪车的、运棺木的,在两道门框之间来去无休止。我想象着全城都灭绝了,就只剩一个人,躲在这大门的门框外,先扮个牵猪的从左走到右,马上在门背后换上道僮的衣服再走回左边,再换算命的打扮走过去,再换菜贩的打扮走过来,又在装髻挽篮扮卖珠花的婆婆……而坐在这门里头的我,就像现在这样子坐到,以为门外面仍然是繁华的世界,不知道就只剩一个人,疯狂地在门背后改扮成所有的人,走过来、走过去,瞒住我。 雨水的前一天。我到妈妈的小土坟堆上,说一说嫁娶的事。 这一回我没有带金纸。金纸上回用完了以后,桑哥哥就忙得总是不在。我自己跑不了那么远,翻过山到山脚下的鹿胎宫。下回应当同青肚子讲好,他再宰猪来家卖时,顺道带金纸过来。 只是,他再来时,我已嫁到邻城去了。 何况,我是真的定规要鹿胎宫的金纸呢?还是为了想见见霍桑哥哥,说几句话? 虽然总是说得那么少。 我坐在妈妈坟面前,拿着朱漆莲蓬簪,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土堆中间的浅沟。想到金纸,忽然想起上回我留在巨树的树洞里陪妈妈的那朵金莲花。我把莲蓬簪子放好在坟上,跑到巨树前,伸手一掏,果然还在,没给虫兽毁了。我的手移出树洞,手指间拈住的竟是一只金纸折的鹤鸟,不是我折的那朵十二瓣莲花。 我诧异得嘴张得大大的,拉一拉那只纸鸟的尾,两只翅膀居然还会扇一扇。我笑起来,伸了脖子张望树洞里可还有我那朵莲花,影沉沉地望不见,我又伸手去摸索,摸了半天,只摸到那卷丝线,再摸一摸,摸出一只绿皮都斑剥裂落了的金龟子干尸。 “难道有人折了这只鸟儿,换走我的莲花?” 这样想虽然讨人喜欢,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妈妈也不会相信的。 我举住纸鸟儿,向妈妈的坟扇扇翅膀,想知道是不是妈妈在跟我耍。 扇了三四回,连风也没有起一阵。看来不是妈妈开的玩笑。我将鸟儿高高举过头顶,对着日光把玩。我脸仰着,纸鸟的翅一展一收、一展一收、泛映得我满眼金痕。 我迷离着眼,忽然眯见纸鸟的翅子底下,有一圈小小的红影子好眼熟,趁着纸翅展起时,偷偷现一现,又隐在翅底下了。 我把纸秒的尾巴拉住,撑开了翅膀,定神看那方红影。 是我的朱红小印,红线圆圆,圈住小小的阿婴。 我一下恍然明白,细看那鸟儿身上,果然有许多道淡淡的折痕—— 是有人将我那朵十二瓣莲花,折折成这只鸟。 这可就更加有趣了。我“哈”地一笑,被人捉弄的大乐。我放目四下乱望一阵,整处大树头,当然一个别人也没有。 是谁呢? 不会是桑哥哥吧?他不知道大树头这个地方的。这里除了这棵巨树特别些,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阿爹同我才会跑来。 总不会是阿爹?!阿爹若是见到上头印了我名字的金纸莲花,早就来察问我了。我其实倒想他来察问的,好歹那样我可以问问他妈妈的事情。他大不了大生气,也就是那个样子。 他连打都不打我的。他就是冷淡,不理我。 然而看起来阿爹上回刨了坟以后,就没有再来过了,自然也不会见到我撒的金纸,折的莲花。 我又再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想到后来,觉得自己真可怜,叫得出名字的人就这样几个。何况还有一个是死了的妈妈,一个是走远的桑哥哥。 原来自己是一个寂寞的人。 看看太阳斜了,怕阿爹要寻我交代封家的事,得回去了。我看着手掌里金色的纸鸟,浸在我红红掌心窝住的暮色里,心中感到无比的珍惜。 我把鸟儿捧在手心里,一步一步往家里走,忽然想到这样子,那个折鸟的人就再也不知道这纸鸟是被林里的小兽叼跑,还是大雨冲、大风刮走了。 我微笑,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纸鸟,用掌心把铺开的金纸熨熨平,重新折成了一朵十二瓣的金莲花,阿婴两个小小的红字,静静藏在花的心里。 金纸莲花搁回了树洞里,我莫名其妙地开心着,哼唱着莲花歌,翻来覆去,只有四句,我一遍接一遍唱,往家走去。 睡。睡得很浅,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个自己正在离开床上这个躺卧不动的自己。明白地感觉到那个自己细微的动作,心里一慌,醒来。 是半夜吧。安静变得庞大,大到塞满整个房间,没有余地让我动一动,翻个身。 我躺着不动,想一想刚才的感觉,手指轻轻抬了抬,揿了揿大腿,揿到了温热的身体。知道自己还在。 才渐渐苏醒过来。被褥里是湿的,小腿卧的地方凉凉的,大腿附近温温的。怕冷,缓缓地揭开被,床溽都染浸红了。是月信流了血。 我叹一口气,再醒了些,没奈何地望望湿得厉害的夹紬裤,看着那血暗暗的红,怔忡了一下,想起什么事情来了,我撑起上身,歪着头—— 那支莲蓬簪子呢? 我一楞,翻下床去搜藏簪子的小木盒,确定了没有。再一想就想起了,忘在妈妈的坟上没拿。 完全醒过来,我七手八脚换了裤子,床褥先不管,裹了大黑蜂子氅,蹑着手脚跑出府门去。 我匆匆奔上大树头,先跑到坟前一看,月光下簪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地。我松口气,突然背脊心微微一扯,觉得有只眼睛在看我。我当下转头,只见巨树身后撑出一张人脸也正望着我。我与那人脸同时“哇”地一叫,然后又呆呆瞪着对方。 “可别从树后头游出条蛇身来。”我看那张脸人气十足,心想若真遇上鬼怪,妈妈也会出来保护我的,一定会的。我想到妈妈又骇一跳,急忙用力盯那张脸,分别是男的,只不知是不是人。 那张脸也盯住我,升升升,升起来,树后头转出个连在颈下的人身。土色短裰,圆领口翻出些白羊毛来——怕冷的,总多点人的意思。 “对不起,吓着你。”说完不胜抱歉地低下头,扯弄着手里的物事。是少年的声音。 “我忘了东西,上来拿。” “噢。不……不是这个吧?”他手扬起,我一看,是张折了几折的金纸 “啊!那翅膀会动的鸟是你折的。”我大为开心,走了过去。 少年也笑起来,白白的牙齿招来月光,灿然一亮。 “你叫阿……阿婴?”他辨视着金纸上的印记。 “是,你叫什么?” “洗小西。”他看看手里的金纸,不好意思地递给我。“你折的花,又被我拆了,我……折不回去你那种十二瓣的莲花,你自己折吧。对不起得很。” “我回来拿的是这个。”我摊开手给他瞧簪子。“不是这个折纸。”我不接金纸。“你折的鸟儿会飞,比莲花有趣多了。你还是折回鸟去吧。” “嘻,哪里会飞,要人拉它屁股才成的。”他说话之间,三两下就折成了纸鸟,拿在手里拉弄着玩。 这洗小西也喜欢笑,和青肚子一样。只是青肚子的笑很皮,似乎总有些别的意思,而洗小西的笑很简单,就是亮亮的笑,教人很舒坦,不觉得是夜晚、在风大的山上。而桑哥哥的笑,其实和不笑是一样苦恼、或者更苦恼的。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我问。 “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啊。” “那你怎么来的?”我很讶异。 “就来了呀。来一个地方需要‘知道’的吗?来了就来喽。”他很自然地回答。 “噢。”原来不需要知道一个地方,就可以来的。我不甘心,补一句:“这里叫大树头。” “谁说的?” “嗄?就叫大树头呀。”我更加讶异。 “为什么?” “你没见这里这么大一棵树吗?” “见呀,那也不见得就叫大树头。这般大的树,别处也有的。” “那……那这里要叫什么?”我很疑惑。 “什么也不叫。我今天走过这儿,也许一辈子再也不会来了,我管它叫什么。要是我走过的去处都要起个名字记到,我忙也忙死了。” 我看他手里拍翅膀得到鸟儿,想起来—— “你当然会再来,要是我现在没碰见你,你又把莲花折成鸟,放回树洞里,隔一阵子总要再回来看看的,看看鸟儿有没有又变回莲花。眼下你不就是跑回来了吗?”我很得意,在树根旁坐到。 “我不是……”他要争辩,看看我,改了口。“我是顺便看看的,我来这边采东西。” 他拎起一只皮口袋,在我旁边坐下来。 皮口袋的口没有收拢,露出几丛红色的花。 “我采了紫梗、山榴花、红蓝,”他又伸手从口袋底掏出几条黑石头。“还找到几块石涅。” 他炫耀地把黑石头在手里一抛一抛的,突然抛给我,我赶紧接住,握在手里。 “你采药吗?”我纳闷这些黑黑的石头有什么用。采花也就罢了,我也采花的。可也不像这个男孩只采红花。 “哈,你摊开手看。” 我摊开抓住黑石头那只手,掌心都黑了。 “这石涅是软石头,好制黛条、画眉毛的。”洗小西在我的黑手心里一搔,我咯咯笑开。他把两只沾了黑的手指头往左右眉一抹,“你看。” 其实夜里哪看得出,何况他两道眉毛本就浓了。眼睛也黑,大大的,睫毛也长。 “喔,你采石头来画眉毛,那采红花作什么,戴头上吗?”我也闹他,拿朵红花插他耳边。 “嗳,山榴作胡胭脂嘛,你什么都不晓得。”他取下花枝,把山榴花的花朵捏在掌心里揉一揉,再拼起双掌来搓磨,神情很专注地搓磨了一会儿,摊开双掌让我看。 只见他两只手掌艳渍渍的红,掌纹里陷吸了浓稠的花汁,红得尤其殷切,像两片秋枫叶的叶脉一般。揉得烂了的花尸从两掌间跌到地上。 “眉毛我画,胭脂你搽!”洗小西冷不防把掌抹来,我一缩,后脑猛撞上背后的树干,“咚”一声,两颊已被他手掌贴了一贴。 “啊呀!痛不痛?!痛不痛?!真对不起。”他一连迭地说着,满脸慌张。 今晚上他开口算起,已经第三次同我说对不起了。他两掌晾着,不能来扶,益发尴尬。 我装得发昏,抽冷子在他手心刮抹下花汁,抹到他的唇上—— “你也点个绛唇!” 他正在着急,躲都没想到要躲,上下唇的唇尖都让我点上了花汁。 洗小西生的本来就是娃娃脸,可是整张脸上最孩子气的,是那两瓣微微翘起的、柔润的唇。点上胭脂以后,那唇竟似是在一刹那间重甸甸地熟了。 洗小西却只是傻了似地看我,看一阵,把眼瞬到别处去清一清,再瞬回来看,看我的脸。又突然笑起来,不能置信地叹口气—— “阿婴,你生得真好看。” 我听了也欢喜,回笑。等了一下,他并不追加什么话,我更欢喜:头一次有人简简单单地说我好看,不跟着说“一定——”、“将来——”、“比起——”、“可是——”,他说出的我的好看就只是现下,只是我,不需要和以后,和别人,和任何的结果相关连。 我们两个彼此看着,有一会儿,没说话。 我看着他好看而自然的脸,忽然有个声音跟我说“够了”。我懂得这个意思的——超过了,就变成负荷,就会连上一串的“如果——”、“只要——”、“可惜——”,就得收拾了。我也叹口气,逼自己说话。 “你采这些作胭脂和眉黛的玩意儿作什么?你……不会是要扮戏吧?” “扮戏?”他怔一怔,才听明白我问什么。“我扮什么戏啊!我制了胭脂眉黛,要卖钱的。” “噢。”我沉寂下来,遇到我不熟悉的事了。我想他这样晚跑到这样远的所在,只摘采到这样少的材料,竟然还是要拿来制货卖钱的—— “这些,卖不了多少钱吧?”我小心地问。 “嗯。”他也索然。“卖不了多少钱。” “你……是不是吃不饱?”我觉得问得真蠢,只是一向听许多人说没有钱就要饿肚子的。 洗小西马上“嗤”地笑出来,哈哈笑了好一阵,才用花红犹湿的双手拍拍我脸颊—— “我吃得饱的,你别担心,我整天大吃大喝的。”他的笑完了,没有剩余,轻轻补上一句:“有人养我吃饱的。” “可是你又不扮戏——”我话出口大感后悔,气得不让自己看他了,直直瞪到地下。 “没关系的,”他用膝撞一撞我的膝,语声平平的。“也不是只戏伶有人养。很多人养着很多人的,你爹不养着你么?” “是啊。”我轻松了些,可也没有笨到再追问养他的人是谁。 他却自己提了头—— “喂饱我肚子的,是……”他看起来不是为难的样子,只是找不到趁手的字。“是个得钱很容易的人。” 洗小西看看我,笑一笑,捋起左袖来,左腕上竟戴着一环鸡血石方臂镯。我吓一大跳,阿爹有只鸡血石的扳指我见过,他练箭时候用。再大的鸡血石就没见过了,也没见过这样红的,把他掌指间的胭脂也映得淡了。 “哗,那你拿这镯子去当当就花用不完了,卖胭脂作什么?!” 他宽容地笑起来,他的笑忽然不年轻了—— “这是养我的人,教我戴着好看的。拿去当当是可以的,等他要看时,也得赎得回来呢。” “其实,不饿肚子的话,也不必这样辛苦,半夜上山来熬冻的。”我很懊悔开口说话。我又多知道了,可是这次是他回不去,他老过了,回不去刚刚的年轻了。 “我只是想试试,看自己养不养得活自己,所以只随便采了这点东西,倒被你撞见,看起来倒可怜了。可也管用呢,是不是?” 洗小西把两掌望自己颊上轻轻溜搽而过,整张脸顿时妖异地飞红,连孩子气的两眼都水了。 我害怕起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洗小西突然又露出我认得的笑容—— “别害怕,阿婴,总不能教我抹衣服上吧,只好抹脸上了。你不也抹了一脸吗?”他背起皮口袋。“我得走了。”站起身。 “要……要去哪里?”我毕竟还是问了。贪恋。 “不晓得喽。这不归我烦心的。”他再看我一眼,毕竟,也贪恋了—— “反正你总是会在这里的,对不对?” 不对,可是不说了。 “给你收着,好吗?”笑着,灿烂的白牙齿灿烂到耗损了,他把纸鸟儿交到我手里。“翅膀会动,可是不会飞哩。” 他转身走向树林子,逼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远了。 我让鸟儿在手心里躺了一阵子。 我把鸟儿轻轻放回树洞里。好了。簪子在我怀里,纸鸟在树洞里,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了。 事件与事件以后 1 封侵云,我的丈夫,的确是爱好整洁的人。 他登厕一次,必定更衣一次,待换的衣服总挂好三套在厕所门外,晨晚用香炉熏到备用。杩子用铜制器,侵云嫌木桶有隙缝藏垢,刷洗不净。 杩子里半盛清水之外,清水面上必满满铺盖一层蝶翅,粪便落到桶底,臭气便被蝶翅掩住不出、也看不见。买存的蝶翅用完时,也用鹅毛替代。 侵云父母不在,家里就只婢仆三人,一仆管马,苍头管家,一婢理炊。他登厕这么讲究,需我料理,光是折衣换褥,便耗去半日。封家虽非富豪,但靠田产收租,供应他这些特别的讲究也还有余。何况三餐素简,侵云不近腥膻油火,清水煮过菜蔬最好,他说免得粪便臭。 我不太知道阿爹公时多不多说话,抑或就只冷淡我。侵云是确实寡言,结婚月余,我同他说到的话加起来,不及我一日间与婢仆说话的数。我自小和自己说话,也就并不很在意要和侵云多说话。倘若嫁的人多话而无味,岂不更加麻烦。 所住的城比阿爹的城清寡得多,市集粗陋无可观。侵云不喜我外出,总觉得沾带了满身下等人与牲口的气味进他的卧房、搅得屋内尽是尘土,当日必定教我换别房睡。所以我想睡得舒坦的日子,总到外头转两圈再回来。我素不信他真闻得出气味、觉得着尘土,所以也曾一次骗他,没出门却同他说出过门了,他却知道我扯谎,也不说破,当晚却没叫我换房过夜。其实我宁可不睡卧房,好歹一个人睡的地方大些,胜似躺他身旁,睡沉了也不准流口水,还撞得骨头疼。 侵云瘦而身长,穿袍或盔甲都好看。至于他的身子我至今未见过。他虽不打扮,但极整齐,从不裸露。若是见我头发有一丝散乱,一定叫我梳妥后才同我共桌进食或讲话。肌肤之亲,于他是非常紧张艰难的事。一次他兴起教我侧骑马,竟然不跟我同乘一骑,只另外骑着他的坐骑伴在一旁。我下马时要他扶,他便伸马鞭子让我搭。教一教便兴味索然,嫌我流汗。 结婚后的第四个晚上,他才与我交合。他只褪裤到膝上,上身袍服俨然,绝不碰我脸面上身,连手也不握,也不要我解衣,只把中衣褪下。我一稍有动作,他便喝令“不要动”,也不准我说话出声,他自己更不出声,连精出时也绝不出声,仿佛四周有无数人鬼神窥伺一般。我望着他脸,而他总是闭着眼抿着唇。 虽然僵硬如此,但他要的次数却甚频,结婚以来,每三天总有一回。我有次跟他提起避火图上的故事,他立即起身出房,连听都听不完,但也没有骂我。 我与他同床睡的唯一趣味,就是看他睡里的脸。 侵云的五官生得极秀美,眉长接鬓,细长上扬的眼,平时眼光空淡,闭起时则甚温柔。鼻直挺而窄,肉少骨立,嘴唇薄薄,唇干色淡。额高,瓜子脸型,上半张脸男,下半张脸女,与孩童的睡。 我几次在他睡着后,趴在床头看他静谧放松的五官,看到爱极时,忍不住亲吻碰触,有时他睡得警醒,我手指一碰,他便醒过来,看我一眼又睡;有时他睡熟了,能让我在他唇上亲吻,贴耳听他心跳,感觉到他苍白得全无血色的肌肤也会蒸腾的薄热,我好奇地一处一处探索,抚弄他的身体,他在睡中的下身立时亢奋回应,但他必定当下警醒,一言不发地把我的手推开,奔到外头去,过一会儿再回来睡倒。只有一回,他返上床后,握了一握我的手,仅仅是这样一握,已使我受宠若惊,一夜回味不能成眠。 我本来不明白他奔出房去作什么,后来想知是像我躲在柜中看见桑哥哥所为一样,侵云自行把精泄了。为什么他只准许他要的,不准许我给的,或者是我要的? 然而,我知道侵云与阿爹是不同的人。 阿爹在大树头挖坟时喊叫的恨毒语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阿爹在夜晚必定是狂暴野乱的,而侵云完全在压制自己,想要胜,以为胜,却一直败。 以为残局的记忆关于霍桑哥哥,迷茫的记忆关于洗小西。 为什么每张男子的脸于我,都像是幽禁于日与夜之间的天空——白昼,就有再多的云在他们的脸上填补,仍是荒漠辽远的空;暗夜,即使那么偶尔有星在他们脸上闪烁,终究是无止无尽的黑。 无止无尽的黑底下仰望的我。 事件与事件以后 2 清明。 侵云携我返去拜望阿爹。 侵云戴顶粉青毡笠,身上穿白纻丝两上领直袍,扎了青绢压腰,正俯身扎上青白间道行缠绞脚。 徐徐风来,扬起他的袍角绦带,我看得呆了,手里收拾着小木盒停了下来也不知。侵云取过素白香棉将长剑裹起,一瞥见我望他的模样,竟然笑了一小笑,右颊上浮出一个酒窝来。我大吃一惊—— “你有酒窝呀!” “嗯。”侵云淡淡应一声,把裹好的长剑系到背上,胸前绕过一道双股鸦青绦。“好走了。”他看我一眼,加一句:“簪子。” 我探了探髻上,原来簪子斜了。我今天特意插了那支朱漆莲蓬头簪,要在路过大树头的时候让妈妈看看。妈妈看过了再摘下,阿爹不会知道的。 这是一个多月以来,他头一次为我的打扮开口说话。我心里乐意,又把小木盒里的镜翻过来照看头脸。 侵云皱起眉头—— “快点。” 我们分骑了两乘马,他的马行前些,手上挽住我坐骑的缰。往阿爹的城行去。晨雾正浓,青笠白衣的他直直坐在马上,看看就要随着他的白马一起透明了,随着晨雾往四方散去。 路上他没有再说话,我东指西望地问他,都不答,我也就不再撩他了。只马儿蹶了一记时,我“啊呦”了一声,他才回过脸来,看看没事,竟又对我笑了笑,才又朝前看路。可是我再“啊呦”,他便不理睬了。 他半日间倒笑了两回。也不知是不是路人皆与他拜揖招呼,心下得意么? 走出城外,侵云便开始催蹄,路陡些时,便退几步与我的马儿并着走,想是怕我摔下马去。走了一段颠簸石子路时,我正盘算着找个地点掉下马,诳他来扶我,他却下了马,牵住两匹马的缰绳,缓缓行过那段石路。我看马走得这样慢,跌了必然是白跌,倘若只赚到他伸马鞭搭扶我站起,我气也气死。看这路面石子虽小,锋棱却多,莫要跌个额破衣脏,反惹他嫌憎。 走完了石路,侵云就要翻身上马,却瞥见我那马儿的颈马上有东西。他紧皱了眉头,用指尖去拈,我是根本什么东西都没看见,直到他满脸责备地将拈在两指间的一根长发拎到我鼻前,我才知道是自己一根头发落在了马鬃上。 他撇下嘴角,远远搁下那根长发,冷着面孔骑上他的鞍。我一馁,委屈地跟在他的马后头,也没心思再作耍了。马儿疾驰向前,他微眯两眼,脑后帽带剑绦平平飞起,如寂灭的时空里来,贱弃尘世漠然的风的神,赶赴又一场无欢的仙宴。 行近大树头时,已过正午,日头却晒得到更加厉害。我不愿意与侵云说起妈妈的坟与事,怕他本就知道,想起了厌憎;也怕他不知道要问。就只告诉他上去些有树可以遮荫,好歇一歇。 “再赶一阵就到了,不用歇。”他自顾自一迳前行。 “我今天……身上不方便,要整理洁净了,才好进阿爹的门。” 他听了怔一怔,一会儿明白了,满脸拒斥地点了点头,下马来走上山去。他一人挽住两匹马,我便提着我的小木盒跟到。 我们两个在巨树的荫里坐下,马拴在林子边。我从盒里取出丝巾与小方壶,用壶里清水浸润了丝巾,让侵云拭面。伺候他擦拭了,我才自己另取过一块丝巾沾水。 “右鞋跟。”侵云取了她笠上的银夹,十分专注地剔着自己的手指甲缝。也不就知他什么时候瞧见了我右鞋跟沾了泥。 “知道了。”我应一句,自去树的另一侧擦拭。找了块大石坐下,只觉得腿弯里闷出了汗,便除下鞋袜,用指尖顶住丝巾,轻轻拭着小腿肚。阳光从叶间渗下来一些金屑,都落在了小腿弯上,将几乎看不见的,细细的茸毛勾出浅浅的金描边来。 我隐隐觉得有人在窥看,倏地转脸望侵云,几乎瞬间他急把脸一转。我微微笑起,再看他,仍在专心一意地剔指甲。我便也将髻上的簪子除下,用那细润的白玉簪尾尖尖剔一剔我的脚指甲缝。 才剔了两趾,就觉得麻烦,我放下簪子,眯着眼望望树荫外头满地金灿灿的阳光,久违而想念的阳光。 我偷偷抬起右腿来,一寸一寸地向身前树荫与阳光的交界线伸过去。偷偷地、脚指尖一分一分地接近着阴影外的阳光,近了些、又近了些,树荫没发现、阳光没发现、他没有发现。 终于,右脚尖偷渡过了边界,浸到了温暖的金色阳光里,颤颤的,隐秘的细细一线阳光,从趾尖暖到心头。我笑着,把小腿也缓缓浸到了阳光里轻轻搅动着,脚掌略略抬起,让阳光亲一亲脚心。 耳边蓦然传来微微一阵清脆的环珮玎珰,,像远处吊了串风铃一样。我正迷迷糊糊,隐约想着侵云和我今天都没有系环珮的—— 倏地一个人从树顶上倒挂下来,攫住我右脚的脚踝,跟着又一阵环珮碰撞的脆响,这个人半空翻转,头上脚下地稳稳站在地上。他左手铁箍般箍住我右脚跟,手一提,我整个人从右上滑落,仰翻在地上。 “在地武举封侵云。你跟应捕都头霍桑,带了二十七个爪牙,趁我不在,将我两个小朋友掳去,意下是要登亨艳亲来与你们厮见么?” 他的语声低沉柔和,轻轻说来,全无怒意。我勉强把头仰起,瞥见侵云已站起身来,又惊又怒。我的颈子支撑不住,头又垂到了地,右颊贴着土石,热气一阵阵蒸上脸来。只见眼前面这人一双脚比我的脸还长出了一半,扎住一双皂罗遍地金鹦鹉摘桃窄鞄靴,衬了五彩翻身抢水兽纳纱袜口。 我眼前热气蒸腾,看得目眩神移,禁不住顺着往上看,他腿上紧紧绷着黑底明黄蜘蛛斑圈金线七宝孔雀的檀黑缎裤,肌肉绷得几欲裂布而出,腰杆上捆着七尺揸五指荔枝红攅线搭膊,左悬太保牙牌,右挂黄金鱼錀,搭膊旁斜斜圈着三条细铜链拴六对金扣连环白玉鸳鸯。这是那人凝立不动,只这些玉佩金环轻轻碰击,锵然微响。 这人左臂直伸,提得我连腰臀都离了地,我动都不能动一下,上半身被地热熨得懒洋洋的。我眯着的眼在这人腰间游移,眼光被晃荡着的鱼錀吸住,晃过来荡过去,知觉渐渐模糊,侵云和他对答的语声越飘越远,我心里一惊,死命撑开了眼,避开这人腰上的琐碎,往他上身望去。 “登亨艳,放开人说话。”侵云的声音变得高亢。 原来这人自己就是登亨艳。我满眼被他满身珠玉锦绣映得发黑,以为他上半身一定更加披金戴银,团龙盘凤,却见他腹胸肩全裸,阳光照耀下,隐隐看出他蜜色的肩上刺满了淡金的细纹,从宽得出奇的肩胛骨各往左右肘蔓生,刺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羽毛,羽羽相叠连,颈间的羽毛纹每片有手掌大,渐渐缩小,到肘腕手背上的羽毛,就只有树叶大小。 登亨艳的块头比侵云还高些,宽更宽得多,胸口肌肉坟起,金蜜色的肤被如此秀雅的淡金纹身一衬,竟意外地柔驯了。 “你也把我的小朋友放了就是。”登亨艳说话仍然没有半分火气。他很年轻,生得直鼻阔口,十分俊拔,两块长方形的眼宝光璀璨,眉心也生了眉毛,把双眉连在一起。颊上竟也刺了金,刺的纹路比身上鸟羽繁细得多,我辨视了好一会儿,隐约看出似乎左颊刺的是一对交媾的裸男女,右颊刺的是两个纠缠作一处的裸男人,我不信有人在脸上纹刺避火图的,可又越看越像。 登亨艳察觉我在盯着他面孔,回看我一眼,扯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晃晃的牙。我赶紧把脸转开,心中诧异他脸上明明没有装饰珠宝,却是闪烁熠耀,远胜下身的七宝十锦,眼牙面颊,俱有光芒。 “抓的人押在官里,我没法放。”侵云这般高傲的性,言语上一再容让,都是受我所累。 我想起手上抓着的簪子,便猛地一挣,要用簪子尖去刺登亨艳手腕。登亨艳微微一笑,左手一抬一抖,把我的身子在地上一顿,簪子震脱了手,还没落地,就被登亨艳右手抄起。 登亨艳头上松松兜一顶黑纱软巾,斜颤颤揷着只绿得滴水的翡翠螳螂,这时他看看右掌中抄来的簪子—— “倒也别致。”便将朱红莲蓬簪在那翠绿螳螂旁,才又向侵云回话。“你没法放人,那我就捉了人去换好了。” “你把她放开,我陪你去跟城主说话就是。” “你不用骗人,我也不想求人。爽爽快快让我抓两个、换两个得了。你自己绑上吧。”登亨艳依然握住我右脚跟,逼迫侵云。“把剑解下,就用系剑的绳索上绑得了。” 侵云瞪着登亨艳,久久不发一语,缓缓伸手解开缚剑的绦索,把棉包的长剑捧在手里。 我见侵云要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开口说话,也不知要说什么。 “你要献剑,就把布套掀了让我看货,不用慢吞吞的,若是次品,你再多弄玄虚我也是不要的。”登亨艳说的尽是嘲语,语气却仍是柔和平淡。 侵云的脸由白转青,卸了棉套,抽剑出鞘,将剑直直擎住。 “封武举,我久闻你剑术平平,但身法讲究,一丝不苟。对我的小朋友,原本也大可如此,若要和我厮打,你还是使劲砍劈吧,也许能——” 侵云果然狂奔冲来,双手将剑高举过顶,不理登亨艳口中讥刺,猛劈来一剑。 登亨艳始终立在原地没动,等侵云剑到身前,迳提了我的右腿去挡,我大叫一声,蒙眼不敢看,觉得腿没事,才又睁眼,只见侵云又是一剑削来,登亨艳这回跨过我身子,换个方向,仍是用我右腿架挡。我这次咬住牙不叫,只见侵云硬生生把剑煞住,换招再刺。 登亨艳只管提着我东一转西一转,磨得我肩背衣衫尽裂,整个髻松开散在脸上。 侵云出剑越来越快,我早已被拖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了。忽然颈间垫到一块柔软物事,我看了两眼,认出来是侵云的大毡帽,我急忙用眼去寻侵云,只见他披头散发,咬牙瞪目,拿着剑狂挥乱舞,章法尽失,登亨艳反倒闲了下来,侵云刺两三剑他才招架一回,其余的废招他便理也不理。 侵云的眼突然意外撞上我的目光,电光火石之间,他竟突然眼神清明,深深望我一眼,嘴角微微扬起。酒窝将现未现,他已回剑往自己颈上抹去。我狂叫声中,只听登亨艳长笑一声—— “我的押宝,哪容你杀——” 话说间已将我溜地甩出,右脚蹬地,腾在半空,左脚面平着剑刃一托一踢,长剑平平飞起,右脚紧跟着顺势踢侵云下颚,等侵云仰翻在地,登亨艳早已抄住长剑,落下时跨坐在侵云腰上,剑刃平贴右臂,抵在侵云喉头,柔声安慰: “你若死了,要我如何赎当?” 我看得惊心动魄,好一会儿才想起已得自由,却是摔得筋骨酸痛,仿佛当下就要散了。 登亨艳左手解下侵云的绢压腰,裹一裹塞在侵云嘴里。侵云只是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小娘子,我这是防他咬舌头自杀,不是折磨他,你可要谢我一谢?” “谢……谢谢你。”我不知所措,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已然嘶哑,几听不见了。 “不用多礼,小娘子不知怎样称呼?”登亨艳自腰间解下一条铜链来,将侵云双手反鍊背后。 “阿婴。”我嗫嚅。“你……你不杀他了!?” “不杀,阿婴小娘子。你这位夫君干干净净的,很讨人喜欢。你也喜欢他吧?”他将侵云的脚也用铜链捆起,却不像捆手时那么紧,在左右脚间留了两指幅的空隙。 “喜……喜欢。”今日以前,我也不知是不是喜欢侵云,但刚才生死攸关之时,他却分明是在乎我的。我想这登亨艳无非要绑了我们两人去换他的党羽,心下也就稍稍宁定些。 “把你衣服弄破了,不生我气么?”登亨艳提住侵云腕间铜链,拖到那棵巨树的树根旁,找了根如同活蛇般窜出地面又窜落的树根,再捡过侵云缚剑的绦索来,绕在侵云额头上。 “不……不生气。你,你不用绑了,我们同你去官里换人便是。”我弄不懂他绑侵云的额头作什么。 “喔,你说我在绑他吗?不是的,阿婴。”他左手撑起侵云两眼的上眼皮,右手将绦索紧紧勒过眼睛上方,就将侵云的上眼皮吊住了。侵云口不能言,眼中尽是惊惶之色。“我是要逼他睁着眼睛,要不然他耗力太多,再一直闭着眼,怕要昏死过去的。” “噢。”我将信将疑,想该不该跑下山去,又想跑一定被他追上,何况侵云在他手中。 登亨艳吊开了侵云双眼,还剩了一大截绦索,他便将侵云的散发束在脑后,用那多余的绦索绑在另一端树根上。这样一来,侵云连头也丝毫动弹不得了,面颊贴着尘土,嘴里塞了绢团,双目硬被吊开,眼球骨碌碌转着,血丝迸现,看起来诡异又可怜,哪里还有半分平时的模样。 我难过得落下泪来,却怕侵云看见。他幸好这时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总是好些,但如果见我落泪,他便要猜疑自己是不是不成样子了。 我低头深呼吸一口,收了眼泪。鼓起勇气—— “这样可以了吧?请……请你不要再绑他了,好么?”我越说越小声,语尾几乎没声音了。 “可以了,可以了。不绑他了。”登亨艳抬起头,朝我一笑,牙与眼的流光涨一涨,带得颊上的花刺金纹也闪了闪。 “换你了,阿婴。”登亨艳站起身,招招手。 我害怕得很,不能不过去,又不愿过去—— “做……做什么?”我望望侵云,他双目被强撑的目眶欲裂,始终就是一样惊惶骇怖的表情。 “你,要鞭打我们吗?”我一步一步挨了过去,想起刚才被拖在地上的痛楚,终究是不敢抗拒了。 “哪有此事?阿婴小娘子请来这里躺倒。”他指指离侵云四、五步远的树根丛。“登亨艳是看见贤伉俪生得如同天人一般,想结一段缘份罢了。” “结……结什……什么……?”我吓得立也立不住,躺也躺不倒,膝头一软,跪在地上。 “阿婴,莫怕,我若害你的性命,教我命丧当场,死得丑样儿!”他皱起鼻头一笑。“请躺好吧。” 我不知如何是好,照着侵云的样式,脸朝下俯趴在地上。 登亨艳嘻嘻笑起来—— “不是这样的,男朝下,女朝上,世上善男女不都凛遵不敢有违的吗!”他提住我的腰一转,将我两手用最后一条铜链绕缠在树根上。这条铜链上拴了白玉鸳鸯,玎玎珰环绕着我双手,散在四处。我心中绝望,将眼闭起,突然想到不要惹了他也来吊我眼睛,赶忙又睁开眼。 只见登亨艳单膝跪在我耳旁,望望侵云,又望望我。我目光落下,从登亨艳的腿弯里见到侵云大张的眼。我硬撑着向他眨眨眼,便转脸看着天,直视太阳,希望太阳晒得我晕昏过去。 我听见窸窣的声音,登亨艳紧邻着我躺了下来。我实在忍不住,斜眼去瞥一瞥,只见他躺在侵云与我之间,双臂交叠,垫在下巴底下,趴着,像个孩童在想事情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把脸一侧,面颊贴在臂上,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瞥见他微微笑着,心中怦怦怦一阵乱跳,急忙又将眼瞪向太阳。 我知道他盯着我脸看,也不敢把脸转向另一侧,怕会惹得他立即动作,更不敢转到这一侧和他对看,只好死死盯住天空。敞亮开阔的天空,奇异地慢慢压近来,又好像我迎了上去,我闭起眼,祝愿这是真的,我正在向天空升去,直到地面有一只手指搔我的耳窝。 一只温暖的手指,非常非常轻柔地,触探我的耳轮。当我察觉他开始碰我时,我全身登时抽紧了。然而,这只手指耐心地退去,再触,退去,再温柔小心地探触,轻轻搔着我的耳窝。 我痒痒的,竟有点想笑,微微闪一闪,躲着,迎着,等待着、这么专心地等待着戒备、而忘记了戒备。 手指从耳轻缓的游上了面颊,点一下,点一下的触着,再开始搔揉着,一只手指还留在颊上时,另一只手指偷偷地加入了,趁我的脸颊全身戒备着第一根手指的移动时。是一只手的两指,结伴游过颊边,轮替搔着接颈的部位,稍微用力些,描着我脸的轮廓,当我的脸信任了手指时,嘴唇已触上耳朵,温润的唇,靠手指欺瞒了颊,快得多地裹住了耳垂。 耳垂温驯地接受唇,从来没有被唇里拥的耳,第一次认识着唇的温存,第一次知道除了听以外的接受,第一次发现唇里面还藏着齿。齿,极轻极轻地啮,不是咬,是用一粒一粒不同的齿,像指那样地,碰触。冷的指,暖的指,软的齿,硬的齿。 软与硬之间的舌。 从齿的后头出来,进入耳的里面,冷得暖的软的硬的指的齿的舌,把颈说的带给耳,把耳说的带给发,忙碌地运送着所有没有被说过的语言、所有没有被听过、颈的、耳的、发的语言。而惯说的舌与唇一点也不说,也不听,只是运送着无数第一次出现在世上的,细微不可辨又巨大不可躲的语言。 知道指与唇与齿与舌都离开往肩去时,耳才听见了声音——所有发肤以及耳自己的神秘暗语汇集成的、与欲望说话的声音。 我发出的声音。 我听见了,没有办法停止。身体的颤栗也没有办法停止。脸颈肩胸每一处都藉着我交换着声音,它们自己活着,忘了我,不理我,各自回应着我听不见的呼喊。 一直到他停止。 他缓缓地,像每一滴潮水像每一粒沙吻别那样,一点一点地离去。让我身体的每一处从容地得知、从容地沉寂。我转过眼,看他,他仍然侧着脸,颊贴着肩,躺在我的身侧。 自始至终,他的身躯没有移动过,一直躺在我旁边的地上。我很迷惑——刚刚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就只是他的指与唇吗…… “我说过,不会害你性命的。”他温柔地笑笑,忽然往侵云的位置翻滚了三圈,第三圈翻完,正好翻压在侵云的身上,两个人平平叠在一起。我不知道登亨艳在干什么。 我阴暗的恐惧从休息的角落放了出来,盘踞我的心。这个人所做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而他将让我一件一件去知道。每一次知道的痛苦,都还依然这样的清楚,而他在让我知道了藏在我里面的、刚刚才苏醒的那些生命和语言之后,又要让我知道什么了?或者,要让侵云知道什么? 登亨艳,恶作剧地笑着,把手向侵云的腰底下探去。侵云的身子猛烈地挣动着,然而头手脚都捆死了,他的身体弹跳,像一尾地上的鱼。登亨艳腰际的金玉簪成一片。 登亨艳依然稳稳压在侵云身上,他的手没有收回来,留在秦云的身子底下。侵云耗尽了气力,身体沉着,压着登亨艳那只手,嘴被堵住了,浊重的呼吸挤在鼻孔间。 登亨艳将颊熨上了侵云的颊,声音依然平顺低柔——“我知道你喜欢看我那样对阿婴的,你现在不会抱怨我吊开你的眼睛了,就光听她的声音,就够你兴奋了,对不对?你看你,兴奋成这个样子……”他的手在侵云腰下动着,我大概知道他在做什么了,可是我不相信。 他的脸颊微微红起来,使蜜色的肤更深了些,我望着他右颊上裸男子的金刺,从变深的肤色中浮起来、活起来,我愤怒地大叫—— “不要欺负他!不要对他乱来!你要,就对我做,不要对他,他受不了的!” “不要急,待会儿就会对你做的,不要急成这个样。而且,你怎么知道他受不了!?他告诉过你吗?”登亨艳看都没有看我,开始亲吻侵云的颈子。 我的脚没被绑住。我挪着身子,伸脚去踢他,但是手被链住了,踢不到。我尖声狂叫起来,用尽所有的力气。 “不要这样,这样你待会就没声音叫了。”登亨艳空着的另一只手抚着侵云的背,手指勾起,三两下扯裂了侵云的袍和裤。“你越叫我越起劲,我就当做是他在叫,你再叫吧,你会害死他的。”登亨艳终于抬脸看了我一眼,目光闪亮得怕人。“你会害我把他弄到死的。” 我噤了声,过一会儿,听见自己嗫嚅着—— “反正他活不了的……反正他会死了……反正他会的……” 登亨艳把头上的软头巾甩掉,散下一瀑丝光流转的黑发来,覆满了刺遍羽毛的肩膀、直铺展到腰际。剩下碧绿的翡翠螳螂一扑一扑的。登亨艳用食指并住莲蓬簪子的簪身,往侵云的股间探去—— “你难道没听人说吗?——长得好看的男女,要不就跟着我,要不就躲着我,你长得这样好看,还敢来惹我……” 我转过脸去,紧紧闭起眼睛。可是闭不住耳朵,我拼命将耳在尘土中擦抹,可是登亨艳的声音还是一句一句钻进耳朵来,金錀牙牌的清脆撞击声越来越响。 “阿婴,你不看了吗!?你不看了吗!?”登亨艳的声音终于也激昂了,夹杂着喘息,颤抖着:“你不想看我的身体吗?阿婴,不想看吗?那你初见到我时,为什么一直盯着看!?快看呀……阿婴……快……快看……” 我在哼莲花歌。我埋着脸,把口鼻都埋在土里,听着心里哼的莲花歌。大声地、无声地哼唱。 我努力地要把自己闷死。 声音不见了。 然后,听见人的呼吸。没有死。只是结束了。侵云的部分结束了。我不愿意张开眼睛,我不能看见现在的侵云。 那熟悉的指又握住了我的脚踝,另一只手将簪子簪在我的发际。那个声音恢复了低沉与柔和—— “我弄破你的衣服,你说不生气的;为什么弄破他的衣服,你就要生——” “走开!走开!”我仍然紧闭着眼,死命踢蹬着。踢了两下就踢不到了。两只脚都被铁一般的手箍住。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次帮你们两个吗?因为我一次可以玩好几个。只一盏热茶的工夫就够了,我半个时辰内出来过六次。还可以更多的,只要人够好看。你就够好看了,闭着眼也好看,真难得呢,阿婴。” 我的两只脚渐渐被分开了。 “你怎么把脸颊擦破了呢!?你以为弄脏自己——” 一阵脚步渐渐走近的声音。我急忙睁眼,有人来了!我睁开眼张望,一个人影走到我身旁—— 洗小西! “为什么刚才不过来看!”登亨艳裸着全身,跪在我被握住的两脚之间,冷着脸对洗小西说。 “我不喜欢看你和别的男人。”洗小西盘腿坐下来,两手背在身后,嘟起那张我记得很清楚的、孩子气的嘴。 “我喜欢你在旁边看,你要我讲几次!”登亨艳突然变得声色俱厉。他从出现到现在,对侵云和我都不曾这样凶过。 我完全弄不懂发生什么事了。我已经疯了吗?我用力盯着洗小西看,确定他是那夜我在这里遇见的少年。可是他一眼都不看我,只是望着地下。 “现在不是过来了吗。”洗小西喃喃回一句。 “替我把这女人的腿抓牢。” “你,你——”我拚命踹被洗小西接过去握住的左脚,喊他,他理都不理。 “看着啊,阿婴,我这样的男人,你不会再遇到了。”登亨艳直跪起身来,要我看他的下身。“你一直盯着他作什么!?难道他比我好看么!?”登亨艳见我望定了洗小西,愤怒起来,扑上身就咬我的唇,两手扯开我的中衣。 “对!对!对!你丑死了,难看得要——”我才觉得登亨艳立刻就要进入我时,突然听见闷闷一响、两响、一记又一记地响着,越来越清晰。 热热的液体流到我嘴边、颈间。登亨艳不动了,他的指、他的唇,都不动了,动都不动一下。 是血。从登亨艳的发际渗出来,红的血、黑的发、碧绿的螳螂。 我呆住,脑中一片空白,像做梦梦见自己从梦中醒来,然后再一次真的醒来那样,也不敢相信就这样醒来了,又分明不是在做梦。 一个人搬开了登亨艳的身体。我瞪着他,还是洗小西,刚刚那个少年,静静流着泪。 “洗小西?……” 他正把登亨艳尸身的长发顺到了脑后,再轻轻放在地上,听见有人唤他姓名,才抬起茫然的眼看着我。 “他……就是那个……给你鸡血石镯的人?……” 洗小西两手都沾了尸首发间的血,却仍用手掌捧住登亨艳尸体的双颊—— “是啊……他不还是很美吗?……却给我杀了,长了羽翅的手臂,还没飞过……都被我杀死了。”洗小西手掌抚过处都抹了血迹,花刺金纹一霎变得鲜明无比,较登亨艳生时还要灵动,栩栩如生。 尸旁放着一块海碗大的尖角石头,沾满了血还黏着几丝长发,想是洗小西走来时就藏在身后的。 “你是为了救我呀。”我看他这样伤心,要把他唤醒来,可是挣扎得筋疲力尽,哪里还想得出什么话来说,只见顶上的树落下一片枯叶,的溜溜旋着,正落在我眼皮上,我手要拂,才想起双手还被鸳鸯铜链捆着—— “小西……”我挣动了一下。“手……” “噢。”小西的手伸来解开铜链,且移开罩在我眼上的落叶,我眼一张,只见他怔怔瞧着我,长睫毛上险险悬着泪。“嗳,就是为救你的……本来我远远躲在林子里不睬他就是,可是他却硬要动你……”他拂拭着我颊上的尘土血渍。 我心中感激,几已麻痹的手辛苦地递前,握住他双手—— “你救到我了。” 小西一径拂着我的脸,自顾自说着:“……不能让他动你啊,让他动过……就会像我,就不会开心了……” “会的,会的,我们不是就又在这里碰见了!?什么都会发生的——”我急切说着,说完才回过味来。 小西听见这句话也怔了一怔,听懂了,想起了。 我们两人突然紧紧相拥,满腹辛酸,同声大哭起来。 我许久没有大哭了,泪似乎是从极深远的井底一滴一滴汲上来的,慢慢涌动了,大而重的泪,从黑夜的记忆底层冲刷出来,挡不住。 我们死命抱紧对方,冷的凝起的血、热的融化的泪,黏着,胶着,每一滴泪在对方的泪里寻找同类,每一滴泪是眼的亿万化身、去寻对方的眼相注视。 我们吻去对方的泪,饮啜对方的泪,泪光让阳光溅成金黄的穗粒。第一次,我吻着;第一次,这曾经照耀我全身肤发的阳光,进入我的身体。 金黄的阳光,一趟比一趟深深地照射进我的里面,亘古而年轻的、温暖充盈的、敞亮的、恣肆的、简单的、自然的、在我里面的阳光。 在阳光里昏眩,随着天地间所有仰赖阳光的,一起苏醒了,一起舒展着,而独自、绽放。 阳光静止了,凝结成琥珀化石,悬空浮在里头的我的肉体,熟着,烂不掉。 醒了。 蓦然省起侵云还捆在一旁,拍拍身上的小西—— “侵云……封侵云。”我在他耳旁轻轻说。 小西也立刻从琥珀里醒觉来,爬起身就去解侵云的手脚,被搅动的阳光又活了,但不亮了。 我阻住小西—— “你先走吧。你原本终究是登亨艳一道的。”我担心侵云受登亨艳生死大辱,手足一得自由,就会杀了小西。 “刚刚……我们。他,都看见了!?”小西很惊惶。他才当着一个夫的面,与他的妻交合。登亨艳的布置,却让小西完成了。小西,和我。 小西和我刚才的激情相亲密,发生得这样自然渴切,所有我认识的、伴随肉体欲望的扭曲、阴暗、痛苦、诡秘、压抑与逞强,都不见,如夜雾回避阳光。 就是因为小西和我皆是孤绝、无明、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没有什么可以眷恋的人? 我其实也不知道要怎样向侵云解释。因为没有一点背叛或欺辱的感觉。而他真的还会在乎这一切吗?在受登亨艳戏奸以后。我惴惴不安,隐约确定了他不能再活。 那么,我呢?我目睹耳闻了他被戏受奸,以他的爱洁胜似性命,一定不愿意我继续活在世上的。 我想到这里,更加确定侵云一脱缚就要尽杀在场的人。加速地收拾了登亨艳卸落的金玉翡翠,本来要用登亨艳的彩锦缎裤包裹,但看见地上的侵云衣裤尽裂,或许肯穿,就改用剑棉将佩饰打了包袱给小西,催他带了快走。 “阿婴,跟我去吧。”小西,终也有所眷恋了吧。 我心中也是恋恋难舍,想想能觉得欢喜,也尽够了。我向小西摇摇头。 “那,那以后呢……?”小西发急了,不信我还能与侵云相见。“不行的!跟我走吧,我们有这些东西,可以过的。”他把棉包袱举一举。 我实在很喜欢小西的。我转脸看侵云,只见他始终两眼空空的,哪里也不看,想到他为我斗登亨艳,救我不得便即自刎。他虽于我不亲,但确实有情义的。我认他是我的夫。 “快点走吧,越远越好。”我把小西逼上我的坐骑。小西满面怅然,我看了也难受,一时放不开挽在手里的缰勒,求了小西一句—— “笑一笑吧。”我自己先努力笑了。“下次来,树洞里的鸟儿又变成莲花了。” 小西听了,怔住,两眼泛起泪,朝我灿然一笑如阳光。我放开缰勒,小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我站了一下,身上残破的袍子兜下住风,偶尔一小块风灌进来,将袍袖微微涨一涨、鼓一鼓,立刻又溜出去,仿佛有无数个小的我,挣脱衣裳追上去了。 我这才觉得冷,天已近暮了。我想起几乎赤裸的侵云,赶紧往绑他的树根处跑,跑到他面前,见他两眼转也下转,空洞洞地瞪着。我解开他额上吊眼的绦,他眼皮『嗒』地盖上,再不睁开。我再要取出他嘴里塞的绢团,忽然想到要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先把心意说明,等他开了口,不管说我什么,我是再不回话了。 “侵云,”我跪在他身前,他眼仍自闭着。“你若觉得我不该再活,等会儿你手足灵活了,就请将我杀死吧。” 侵云没有理我,不知是不是昏厥了。我把绢团取出后,又松开了捆他手脚的铜链,他立刻蜷起身子,不动了。我见他的裤子后头撕得一条一条稀烂,前头则一片狼藉,只好取过登亨艳的锦裤,问一声—— “这……这人的裤是完好的,要不要换上?” 侵云睁开眼,不是看我,不是看我手中的裤。他看着自己从破衣下裸出的右肩。 “我的肩膀,比这件袍子的白纻丝还白啊。”侵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吭?噢……是……是啊。”我听了,再想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我看一眼他的肩,同意了。其实他倚在肩头的下颔甚至更白些。 “我城男子,没有比我更白的了吧!?”侵云扯住肩头袍服的破洞一扯,将整只右袖扯脱。揑起右拳,看着右臂激起的肌肉:“也没有人比我匀称。” 他臂上的肌肉的确优雅坚实。我从未见过他裸臂,整只臂从肩到掌指,竟白得全无肤疵,指甲变成透明的冰片,结在雪的指端,随时都会化去。他叹了一口气—— “嗳,这样好看的身体,为什么用衣裳遮掩。” 侵云扳住领扣一扯,背一拱,反手卸下了整件袍子,及肩的散发被袍子带得覆在脸上,侵云狂烈地将发狠狠甩到脑后,两腿一弹站起时,两手已将裤沿左右两侧撕开,一抽一抖,将残裤抛在身旁。侵云全身上下当即净裸,只剩小腿上贴肉交错缠着青白杂色的绑带。 我别开脸,无法逼视,脑中又开始胡涂了。 “我的身体,不好看吗?”侵云语声平和地问着。“你为什么不愿意看!?” 我不知他怎么了,只觉得他言行比平日亲柔得多,却令我觉得遥不可及的陌生。发狂的人,会这般安静分明吗?我听他逼问,只好抬眼望他,他站在黄昏的天色里,身上竟自发出牙骨柔润的白,长身随意而立,像是夜月与夜树的魂魄。 “很……很好看的。”我呆呆望着他。 他大欢喜,薄唇一咧,两列白齿与左右两个酒涡一齐出现,正黯下去的天被映得亮了一亮。 他折腰拾起捆他手脚的两条细铜链,交叉斜挂在胸前,顺手扶起我,将我紧紧从身后环腰抱住—— “好看的东西,你不喜欢吗?”他柔声在我耳畔说,身上的热气隔着我背上的衣衫,一阵一阵熨上来。 我发觉他双臂收得越来越紧,渐渐箍得我没法呼吸了,我撑着他手臂,难过地呻吟,他竟提起双臂,把我凌空移到巨树前,脸对着树干,身子抵住树身,两脚悬着碰不到地。 “侵云,侵云……”我惶恐地想把他从那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唤回来。 他双臂渐松,我想他要放我落地了,谁料他的整个身体却从背后压上来,把我整个人紧紧压在树上,连口都难张开。他抽离双臂,空出手来在我身上揑弄搓挤,用力地,我痛得出声,脸颊被粗砺的树皮擦磨得一星一星刺烫。他只管在身后紧贴着一蹭又一蹭,咆哮着像撞树的兽,筋疲力尽的我快要晕去时,他却大叫一声,几要将我揿到树里面去,我全身似乎要散开了,却又一丝一丝聚拢回来,是身后的他松开了,我的脚又踏回地面,累得抱住树喘息,他的体热依然贴在我背上,浸透我衣衫,湿黏温热。 我背倚树,转过身看他。他躺着,躺在登亨艳的裸尸旁边,胸口起伏着,盘在胸上的细铜链被落日一映,就如同是肌肤上淡金的刺纹似的。 我看着这两具比肩并排的男体,荒诞的怖惧静静钻进背脊——是登亨艳进入浸云的身体了。 侵云的呼吸渐渐均匀,白色的身比登亨艳更像尸。他猛地一跃而起,我惊叫起来。 “莫怕,我不会害你性命的。”侵云嫣然一笑,长而飞扬的眼睛里宝光流动,惊心的、妖异的美。 他转身向自己的坐骑奔去,三两下扯脱了所有的鞍鞯缰勒,蹬腿跨上马背,裸身紧贴住裸马,白色的长臂环抱住白马的颈,疾驰不见了,剩几星铜链叮当的声音,随踢起的沙尘,慢慢消散。 我倚住树,滑下,坐在地上。我的眼皮压下,要把落日压到地底下去了。我安慰着自己:睡吧,睡一睡,就可以从这个梦里醒来了。 事件与事件以后 3 醒来的时候,依然是黄昏。 无从知道睡了一剎那,还是一天。 登亨艳美丽的尸首依然柔润,蜜一样颜色的肌肤,在晚霞掩映下幻出黄金的光泽。 时间把我们遗弃了,我对尸体说。 因为你是黄金锁骨菩萨吗。我问尸体。 还是,因为我是黄金锁骨菩萨? “那时尘世欲根深重。”我记得青肚子讲的故事。美丽的人,自愿与世间所有人交合,因为那时尘世欲根深重。因为这个人是菩萨。 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原本是男身,有的庙里供男身观音,留髭、平胸。后来就化作女身了。美丽的女子,淫奇的身世,神秘的死亡,静静地在地底下用尸骨证明大愿心、大慈悲,当肉身烂尽。 三千大干世界,还有多少淫人静静用尸骨证明了自己的原身,而始终没有人来掘坟破棺,参拜转为黄金的尸骨,于是永远没有人知道,那人真的是菩萨。 菩萨,足怎样看待尘世的淫欲,乃决定以肉身度化世人?是不允许吗,不允许人世欲爱? 是不忍心吗? 是不相信吗? 是不认得吗? 是不记得吗? 还是不舍得? 我望着越来越灿烂的登亨艳的尸首,黄金锁骨菩萨的男身。想他已经又幻出另一个化身去经历世人了,封侵云。而我才经历了亿兆世人的三四而已。 我取过一直搁在地上的,我的沈香木盒,放到妈妈的坟堆前,坐定。翻起了盒中的小镜,梳起一只观音髻,将登亨艳入过侵云身又插回我发际的朱红莲蓬簪子,当中插在髻上。 我向妈妈坟堆一拜,妈妈的黄金尸骨在坟里面,还没有变化;我的黄金尸骨在我里面,还没有变化。 黄昏,整个世界都作黄金色了。我开始往尘世行走,这时尘世欲根深重,有的欲我不允许,有的欲我不忍心,有的欲我不相信,有的欲我不认得,有的欲我不记得,有的欲我不舍得。我在黄昏里一个人走着,在夜与日的交界在线走,我的左边出现夜的汪洋,我的右边出现日的太阳,所有我散布给死亡的金纸,一张一张地陪我回到尘世,左边的金纸都折成黄金莲花,一朵一\在夜的汪洋上绽放,右边的金纸都折成黄金鹤鸟,一只一只在日的太阳下飞舞;我在夜与日的中间绽放与飞舞,所有黄金莲花的心里都有我的名字阿婴,替我被夜的爱欲的汪洋淹没,所有黄金鹤鸟的身上都有我的名字阿婴,替我被日的爱欲的太阳焚毁;所有黄金的尸骨,俱在水里与火里流失和寂灭。 我一步一步,往尘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