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勇者的千金小姐》 第6.5章 设定补充 本来不想在设定上浪费太多字数的来着,但是正文中需要补充的内容实在太多了, 所以、就, 设定讲解篇その一 先从恶魔开始说吧,正好也出现了没有介绍过的魔力数值这个设定呢。 大体来说,魔力数值是恶魔的具体实力体现,基本的设定是这样的: 小恶魔:魔力在10个单位以下。 下位恶魔:魔力在50个单位左右。 中位恶魔:魔力在150个单位左右。 上位恶魔:魔力在500个单位左右。 大恶魔:魔力超过2000,数量稀少,只有一小部分魔王拥有大恶魔级的属下。 魔将:魔力超过10000,数量极其稀少,只有在最强的魔王麾下才会出现。 魔王:不同魔王种实力差异极大,最弱的魔王甚至无法统御中位恶魔,而最强的魔王魔力则超过了一百万,具有匹敌传奇勇者的实力。 在上位恶魔以上的阶位中,不同个体的实力差距变得巨大,因为魔力数值是影响实力的主要因素,其种族的优越性反而变得不那么明显,而低位恶魔则相反,一些恶魔魔力不高,但拥有相当棘手的能力和种族特性。 在另一侧的人类阵营中,战斗力则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使用冷兵器的战士类,使用神术力的牧师类,以及使用魔道具的魔道具师类。 在战士类中,因为本文没有类似斗气的设定,所以士兵啊骑士啊之类的人类战力基本是依靠着身体能力和通过信仰所得的神力来战斗的。嘛,神赋予人类的英雄力量什么的,在史诗神话中还是蛮常见的,比较有名的就是阿喀琉斯和狄奥墨得斯了吧。 在信仰上,人类的战士一般都信仰代表大地和勇气的伊波鲁斯,但依然有少数极端者会信仰战争及毁灭之神路迪尔。 至于人类的实力,如果拿来和恶魔比较一下的话,大致会是这样—— 普通士兵有着略微高于小恶魔却远远不及下位恶魔的战斗力。 骑士有着勉强能够抵抗下位恶魔的实力。 高阶骑士能够单挑胜过魔力处在平均水准的下位恶魔,却逊于强大的下位恶魔及中位恶魔。 精英骑士能够在二对一的情况下战胜普通的中位恶魔。 骑士长级别的骑士实力处在中位恶魔和上位恶魔之间。 黑矛王国的王室骑士团团长的实力大概要稍强于上位恶魔。 总之,人类战士的战力相较于恶魔来说是压倒性的不利。但因为高位恶魔极其稀少的缘故,人类战士依然可以通过数量来获取胜利。 然后是神术师。 神术师是恶魔的天敌,也是人类对抗恶魔时最宝贵的战力。 神术师通过与神沟通取得神术力,并通过精神力进行操控,从而释放出强大的神术。 大致上,修士与神沟通的能力越强,其神术力也越强,而记忆力强健的修士则在记忆咏唱内容上更加有利。 神术大致分为消除神术法及赋予神术法两类。消除神术法大部分来自虚无神伊恩,小部分来自生命与健康之神妮娅。而赋予神术法则正好相反。 在作用上,消除神术法主要用于消除和否定:否定力量、否定智慧、甚至否定生命本身。其否定术的强度主要根据施法者的神术力强弱而定,而当释放对象是恶魔时,则会收到更好的效果。对应的,赋予神术法则是用于施予和加持的的术法,它可以施予被施法对方生命力、精神活力、或者更加强大的力量等等,同样也可以用于抵消相反的负面状态。 大致上,神术师的身体都极其脆弱,不具备近战的能力,但他们的神术力能够给恶魔带来极大的创伤。以信奉伊恩的修士为例: 低阶牧师的咏唱强度能够消灭小恶魔,并且给下位恶魔造成相当程度的伤害。 中阶牧师段落足够的咏唱能够彻底消灭一只下位恶魔。 高阶牧师的咏唱强度视情况能够消灭一只中位恶魔。 区域主教的神术能够轻易消灭中位恶魔,并创伤上位恶魔。 红衣主教能够使用加长咏唱段落的高阶神术消灭上位恶魔,并给大恶魔带来一定的打击。 与信奉伊恩神的修士相比,信奉妲妮娅的修士的神术由于攻击威力较弱,所以更加适用于辅助。 最后一种是魔道具师。 魔道具师之所以被称为魔道具师,是因为他们本身没有丝毫的魔力,却擅长运用魔法道具来操控世间的各种元素,并释放威力强劲的魔术。 作为魔道具师,最基本的道具是一本空白的咏唱书、魔法笔与魔法墨水。 魔道具师通过抄写复杂的魔纹,将魔法封存在咏唱书之中,在需要施法时,则仅仅需要手持咏唱书念出与魔纹对应的咒语、再用精神力操控元素来完成魔术即可,在使用之后,该魔纹即会消失,下次使用时需要将该魔纹重新写到咏唱书上——不过大部分的魔道具师都会在咏唱书上写大量重复的魔纹。而有些老练的魔道具师则通过迅速的书写速度来实现直接施法。 因为本身没有魔力,所以魔道具师们释放的魔法强度不会有本质的区别,但由于精神力的差距,不同魔道具师释放的魔法在完成精密度上会有一定的差异。精神力越高的魔法师释放的魔法精密度越高,亦更能保证魔法的稳定以及杀伤范围的到位。除此之外,一些尤其艰深的魔纹魔法也需要强大精神力的精准控制才可以顺利释放——对于精神力低下的魔道具师来说,这是一道不低的门槛。 魔道具师的战斗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他们并不仅仅局限于靠咏唱书来施法。 有的魔道具师在身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强化魔纹,在发动时能够让自身获得超过骑士长等级的庞大力量;有的魔道具师通过简单的魔纹将各种元素装进特制的瓶子中,混合出拥有惊天威力的炼金炸弹。还有些魔道具师则尤其喜爱钻研心灵魔法,在不依靠元素的情况下兵不血刃地战胜对手。 鉴于魔道具师们在战斗方式上的巨大差异,人们把魔道具师分成了两类:单纯依靠咏唱书进行施法的叫做咏唱者,仰仗魔道具强大威力的魔道具师则依然叫做魔道具师。 又由于魔道具师们术业有专精,有的擅长单点击破,有的擅长范围打击,所以无法明确地为这些人分级。但大抵上,魔道具师们还是被依照各自的名气及魔灾时的表现分成了三六九等。 以上的三种职业,基本上也就是人类对抗恶魔的最重要战力了。 而如果要把这三种职业排在一起的话,大概会是这个样子: (强大的魔道具师)大于(牧师)大于(普通的魔道具师)大于(战士系)大于(不成熟的魔道具师)。 战士还真是吃力不讨好的职业呢(笑)。 以上,大致就是这次的设定介绍了,虽然还有很多设定没有放进来,但通篇的设定看下来确实会让人很烦,其他暂时用不到的设定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那么,到此为此w。 第零章 《传奇勇者传记》书序 第零章《传奇勇者传记》书序 “——你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吗?” _ “是的,让我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这一个问题;在那场‘魔灾’开始的前一天,你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吗?如果在那时候问到你们——有钱人们、酒馆的醉鬼们、无聊的小市民们,你们会怎么回答?你们或许会说:我也许能在橱柜里再发现一枚银币。 “是的,你不会想到别的什么,现在的日子很舒坦,除了偶尔在酒馆听路过的旅行商人讲述他们遇到的魔鬼和妖精的故事外,你几乎无从感知黑暗势力的恐怖——当然,在商人们的故事中也是如此,那些魔鬼总是在半夜中跑出来,然后在日出时灰溜溜地跑回去;还有那些妖精,她们总爱混迹在人类的村庄中,和有钱的乡巴佬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儿,那些白痴们决计不会想到自己床上的小情妇会是只妖精!” “是呀,就像你也决计不会想到,那些卑琐、奸邪、惹人厌恶的玩意儿,会突然在明天冒出来——‘魔灾’就这样突兀赶至了,倏忽间开启的六百六十六扇恶魔之门放出了六百六十六只最邪恶的魔鬼,他们携带着各自的眷族,用漆黑的业火点燃了整个大地。“ “骑士们拔出了剑,士兵则跟在他们后头——人类向魔鬼发起了挑战,就像吟游诗人们唱说的那样。” “遗憾的是,那些英勇的战士并未像故事中一般轻巧地斩杀魔鬼博取胜利,反而一个个倒在了魔鬼的利爪之下。这些可憎的东西践踏着人类的旗帜,亵玩着被割下的勇者们的头颅,肆无忌惮地前进着。不知凡几的城镇和村庄被恶魔攻陷,无以计数的无辜百姓遭到戕害、奴役,人类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安乐和尊严。这一切就像是携夹着秋势的秋风一样,但凡经它吹过,草木要枯萎,树木要凋零,嗡嗡作响的蚊虫也要冻僵死掉……是啊,恶魔们的降临和支配仿若就是不可阻拦的自然之势一样。” “你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吗?不,不知道,明天的一切都令你难以置信。哪怕在一个月前,那个疯疯癫癫的传教士就已经在四处散播恶魔降临的预言,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谁会相信一个糟老头子的胡言乱语呢?毕竟伊恩教会早已不再神圣,信仰还存于人们心中,但这道绁缧却早已被挣开;人们向往自由,向往进步,同时却也向往财富、向往地位。“ ”好了,现在让我们说说,伊恩教会失去地位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重拾权利的国王们开始比以前更加卖力的享乐,也更加会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眼前的所有人,他总把身边的人视作肘腋之患,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下面的权臣则把亮闪闪的金币大把大把地塞进自己的口袋,只把一小部分放进国库内,他们恣意地鬻弄权职,却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指摘他们的不是,只因为知道这码事的所有人,都从中获得了或多或少的好处费。 “看看那些路边的饿殍,还有那些面黄肌瘦的、即将成为饿殍的农民们,他们还不够聪明,只会眼睁睁看着租子越滚越高,又一边祈祷着自己那可怜的老父亲能够再撑过一个冬季。那些自诩仁慈公正的骑士们应该早一些告诉他们剑的用处。再说说女人们,我敢向诸神起誓——在三十年前,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有夫之妇敢把窗户打开,放年轻的小书记官或者学校里的学生进来!” “现在报应来了,不是虚无神伊恩,也不是大地神依波鲁斯,而是他们的死对头——魔鬼们!是呀,这是场报应,人们背叛了神,反而和魔鬼签订了契约,现在报应来了!就像是那个为了心爱的女孩儿而和魔鬼签订了契约的小伙子一样,他以为从魔鬼那儿得到了金子,其实只是一堆石子,魔鬼却要以他的命为代价——但还好,我们遇到的魔鬼没有那么悭吝。很多人丧失了诚信,丧失了仁慈,丧失了贞洁——这是与魔鬼签订契约的代价,但总还是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没有失去那些。 掌握神秘符文力量的咏唱者们,自由操纵魔法的魔道具师们,形形色色的冒险者们,以及剑术高超的希亚人和使用弩箭作战的朱迪尔人(他们本是相互憎恨的民族,却因为‘魔灾’团结了起来),还有生存在大陆南部的强壮矮人们。世界各地的勇者集结了起来,连同着各大帝国和王国的士兵,结成了史无前例的铁之军势——并在对抗恶魔的战争中获得了第一次的完全胜利。但勇士们没有时间用矮人酿造的烈酒来庆祝,他们的敌人依然强大,而勇者们的联军却只能勉强维持住现在的防线,人类联军还需要力量——” “什么力量?这可不好说。或许是一枚神秘的戒指,或许是一把插在石头中的剑,又或许是……” ——一位能带来奇迹的勇者。 第8.5章 水晶瓶的故事 因为又在中间增加了新的章节,所以只得再度挪动这一章了。想了一想,觉得看着正文的时候突然翻到这一张会感觉相当突兀,所以就把它放在非正文部分里了w ———————————————————————————— ——“冥王的水晶瓶”是如何出现在世界上的? —————————————————— 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对互相倾慕的年轻恋人,居住在偏安地图一隅的小镇上。 青年拥有连众神也为之嫉妒的神样美貌,以及奏出美妙音乐的妙手与歌喉。 女子的柔情恰如世间所有女子的温柔集于她一身,她的娇艳好似世间所有的花朵共同绽放。 镇上的人们把他们当做神眷的恋人,人们围着他们欢笑、舞蹈,同时送上祝福。 天上的诸神们也在看着他们,并赋予他们一件件礼物——健康,美丽,还有快乐的每一天。 当他们在一起时,云朵会识趣的避开,花朵和草木会跟随微风在他们身边跳舞,漂亮的鸟儿们会盘旋在他们头上抟鸣歌唱。 没有人怀疑,他们就是世间最幸运以及最可爱的人。 随着美妙的日常一天天过去,两人的婚期愈来愈近,他们眼见就要攀至幸福的顶峰。 然而,某个男人心中嫉妒的火焰却也一天天越攀越高。 在婚礼的前一天,镇上的居民无一不在忙着操办这场最为盛大的婚礼,可爱的恋人们则和往日一样,呆在小镇附近的湖边上说着甜蜜的密话。 那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男人——他在这一天躲开了所有人的耳目,偷偷地前往了冥界,并将女子的姓名报给了掌管死亡的冥王。 在得知两人的故事之后,冥王的心中对女子涌起了无限的兴趣,他决意要让女孩成为自己的新娘。 “拿起那件燃着火焰的长裙,告诉姑娘,这是永恒之神为她永远的幸福送上的礼物,让她穿上这件漂亮的衣装,迎接自己的婚礼吧。” 背叛者拿起了冥王赋予的礼物,满心窃喜地返回了地上。 两人的婚礼如期而至。 当姑娘正任凭侍女为她梳妆打扮时,来自冥府的仆人拿着火红的长裙,偷偷摸进了新娘的房间。 “看看这漂亮的长裙!掌管永远的神祗为你永远的幸福送上了祝福,穿上这件衣服后,投入你那美貌的丈夫的怀抱吧!”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衣裳,永远感谢伟大神祗的慷慨,我将在我的夫君面前换上这火红的长裙!” 新婚的妻子大喜过望,她从男人手中接过长裙,头也不回地跑去他神样的丈夫那里。 她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褪下了原来的衣裳,chi.luo着羊羔般白嫩可爱的身体,然后把冥王慷慨的赐予从脚到头地提上。当女孩扣上最后一颗纽扣,想让自己的丈夫看看她美丽的模样时—— 深红的火焰在一瞬间将她包覆。 美丽的新娘在深爱着她的人面前,变作一堆燃尽了的灰烬。 失去伴侣的青年伤心欲绝,在三天的时间里哭干了自己所有的眼泪,他不时抽出自己的匕首,几欲虽妻子而去,但很快,为妻子报仇的想法就填满了青年的整个胸膛。 他追问着伺候新娘穿衣的侍女,是谁送了给她那鲜红的衣裳。他不知道,恶毒的男人已经来找过这名少女,并奉上金钱和首饰,试图赌上她的嘴巴。 然而侍女却因青年的美貌而羞红了脸颊,先前的约定被抛在脑后,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嗫嚅出了狡猾男人的名字。 青年的眼睛里染透了仇恨的红光,匕首被他磨得闪闪发亮。 “饶恕我,朋友。这一切都源于那可憎的冥王!他给我那鲜红的衣裳,并强迫我交给你可爱的新娘!” 男人跪在地上,用卑微的声音向青年讨乞宽恕。但青年的仇恨并未因讨饶声受到丝毫影响,他把手中的匕首深深钉进了男人的心脏,利落的动作没有半点怜悯和踌躇。 报完仇之后,他打算向冥王讨要回自己的爱人。 他追随着冥王的脚步,一路前往到了冥界。 但冥王却不愿青年如意。 他派可怖的刻耳柏洛斯挡住了他的去路,让因死气滋生的藤蔓缠上了他的手脚,又使得冥河水位暴涨,几乎淹没他的身体—— 青年身临困境,却毫无畏惧地大声唱起歌来,那平静而透亮的声音有如天籁。冥府的暗云被歌声撩拨开来,天上的诸神因此看见了冥府的漆黑大地。 被青年美貌吸引的美惠女神们下到冥界,为他锁住了地狱的三个脑袋,被歌声吸引的诗女神们下到冥界,为他解开了藤蔓的重重束缚。被忠贞爱情打动的炉灶与爱情女神亦亲自来到了青年的身边,并亲手为他打造了一只不会被浪潮打翻的小船。 青年撑着船度过冥河,踏上冥府的土地,又一步一步走到了冥王的面前。 他用结实的双腿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毅然仰头看向冥王。 “掌管死亡与永恒的伟大神祗!世上的一切都终将归您所有,无论是活的、死的、还是没有出生的,他们最终都会到达冥府的乐园,而您为何又要如此着急,偏偏要在她的生命还处在上午时,就把我的挚爱带走?” 冥王回答说: “年轻的勇士,我和你一样爱上了她。但我无法等到她经历过一世沧桑、失去纯真与活力、变得麻木与迟钝后再娶她为妻。神样的勇士,你和我一样理解爱情的甜蜜,也一样理解失去爱情是多么痛苦的事。” 青年紧紧捂住胸口,跪倒在冥王面前。 “伟大的冥界之主!失去了那个女孩儿,您还依然有着整个冥界,但我若失去了挚爱,将会失去一切。我恳请您,将那个女孩归还给我!” 冥王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他才说道: “勇士,或许你说得对。但我不能轻易把女孩将还给你,因为是我把她带到的冥界,我不容许平凡的人类质疑我所做的决定是否正确。但如果你肯带来十万个悲伤的灵魂作为交换的话,我会让她重返人间。” 青年欣喜若狂,他跪伏在地,拼命赞颂着冥王的仁慈,却从未想过收集十万个悲伤的灵魂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青年告别冥界,带着冥王赋予的水晶瓶重返人间。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而是马上开始收集灵魂的工作。 青年开始了旅行。 他跨过了高高的山脊,横渡了凶险的海洋,他总是游离在战场的边缘,立足于瘟疫的中心,他孑然一身,没有哪怕一个同伴。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当春与冬的女神交替了五十个来回,当青年变成垂垂老矣的老者,冥王的水晶瓶终于被装满。 曾经的青年带着水晶瓶,再度踏上了阔别五十年的冥府大地。他用拐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垂着头弓着腰站在了冥王的面前。 “伟大的冥府之王!我按照您的指令,为您带来了十万个悲伤的灵魂,现在请按照约定,释放我的爱人的灵魂吧!” 冥王没有忘记与青年的约定。他在五十年中一直战战兢兢,生怕青年哪天就会带着十万个灵魂前来,并带走他的妻子。 “当然,我记得与你的约定。” 冥王说。 “但是,你带来的不是十万个悲伤的灵魂,只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剩下的那一个并不悲伤,他满心愉悦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无奈的老人拄着拐棍,再次回到了人间。 这次,他找到了一个饿死在路边的穷人。 “他的灵魂一定很悲伤。” 老人断言道,他用水晶瓶收集了这个灵魂,再度带到了冥王面前。 “不,这也不是悲伤的灵魂,他为来到没有饥饿的冥界而感到欢愉。” 冥王的回答让老人满心苦涩,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渐剥离躯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行将就木的老人拖着自己的身体,再度回到了人间。 这次,他找到了一个吊死在树上的女人。 “她的灵魂一定充满了悲伤。” 老人说,他用水晶瓶收集了这个灵魂,三度下到了冥界,找到了冥王。 “不,这个灵魂亦不悲伤。她正为能从活着的无尽痛苦中解脱出来而感到庆幸。” 老人差一点就要陷入绝望,但他依然靠执念维持着生命,重新回到人间,为冥王找来了一个商人的灵魂。 “这个脑满肠肥的商人。” 老人说, “他在喝醉酒后一下子跌进了河里。他一定正在为自己的死亡而感到悲伤。” 然而冥王依然固执地否定。 “不,他也不悲伤。他早已厌倦了锦衣玉食,厌倦了美丽的妻妾。他无法再从日常中体味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乐趣。但他依然不愿放弃他辛苦攒来的金钱,他每日都为那些金币感到担心,生怕它们会在哪一日被别人夺走,在他看来,他的孩子和妻妾如同外人一样不可信任。现在他来到了冥界,并因此抛却了所有的烦恼。” 绝望的老人俯在地上大哭大叫,他向冥王嘶吼道: “蛮不讲理的冥王!你的眼前正有着一个悲伤的灵魂,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失去了自己可爱的妻子,但冥王又给了他们一丝相见的希望,他追随着希望的光影,走过五十年悲惨的人生,当他离希望只差一步之遥时,狡猾的神祗却把他推向了深渊!” 老人卯起了全身的力量,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他掏出挂在腰上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胸膛。 老人的灵魂很快就脱离了身体,他趴在自己的尸体旁,悲伤地哭泣起来。 冥王漠视着他,平静地开了口:“你按照我的要求,收集到了十万个悲伤的灵魂。我会兑换诺言,送你爱着的那个女孩返回阳间,在你死后,她不会再亲近任何一个男人,她会一生保持着纯洁与忠贞,直到死亡。而当女孩的生命消逝之时,她纯洁的灵魂依然属于我。” 老人的灵魂兀自哭泣,却感觉自己被轻飘飘的提起,圆形的环成为他看见的最后的景象。 “水晶瓶…”老人想到。 他的意识在一瞬间泯灭。 —《水晶瓶的故事》完 已经、结束了吗? 维多利亚意犹未尽地合上了手中的绘本,把视线投向了马车外。 持续了一上午的阴雨终于开始停歇,几缕阳光刺透了薄薄的乌云,落在了维多利亚的脸上。 维多利亚将手覆在眼睛上,透过手指缝看着天上那熠目的小小光球。 她觉得那是可悲地度过余生的女孩的眼泪。 纯粹地让人无法直视。 第1章 简·皮埃尔 于小麦和风组成的金黄之海中,满载货物的货运马车禹禹独行着。 马蹄的喀嗒声混杂着木轮的吱呀声,一同变作催动货车前行的号子,在这于麦田正中延出的道路上留下浅浅的压碾痕迹——这示意着简·皮埃尔孤单的旅行又再度从另一个中继点开始了。 他昨日来到这个村子,并在今早离开。仅仅一个晚上的功夫,就使他爱上了这里。 他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地方见过如此热情洋溢的人们和如此快活喧闹的夜晚;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大方而愉快地向他打招呼、善意地嘲弄他的繁文缛节,又诚挚地为他日后的旅途送上祝福;还有那些农家女孩儿,那红扑扑的脸蛋和水汪汪的眸子,简只觉得她们看上去要比城里那些富家小姐美丽多了,在见识过这些女孩儿简单束起的棕色发辫之后,他越发讨厌起那些小姐们精心打理的鬈发来。 以及那个夜晚,最让简难忘的夜晚,那个热闹的酒馆欢腾到几乎要让简误以为这是什么异教徒的节日! 简和男人们一起大笑,一起举起酒杯,听他们讲关于妖精的奇异故事——这只有在这种村子里才会听得到——他还拿出了自己珍贵的货物,同村庄里的男人一起分享——直到他醉到不省人事,脸上恐怕尚还挂着傻笑哩! 然后,到了今天早上,到了简要继续旅途的时刻。他坐在马车上驾驭着马前行,那些热情的农夫朋友们跟他挥手作别,又一边诉说着他们是有多喜欢他。 “我想你们还是喜欢我的那些宝贝多一些!” 简大声回应着那些男人,同时又用力挥舞起自己的手来。 在那之后,村民们的笑声越来越远,身影越来越远,不知什么时候,连那一栋栋可爱的屋顶也找不到了,徒余下被风连连牵动的麦穗儿,尚还在给他轻声道说着离别的致辞。 看着两侧的景象缓慢地向后流动的光景,简打了长长一个呵欠。 麦穗儿被风压低脑袋,在风刮过后抬起,旋踵又被下一阵风再度压弯腰;这周而复始的景象,让简觉得自己的马车就像是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舟只——自己说不定已经被这麦浪送回了村子呢——倏忽间产生了这种错觉的简,不自禁别过脑袋,回望向自己一路走来的方向。 但显而易见,身后只有那留在乡间小路上的一道车辙。简颓然叹了一口长气,把视线落回了前方,并暗自期冀着、下一个城镇将会是个更美妙的地方。 “露蒂,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旅伴儿。” 简看着自己心爱的马儿那漂亮的鬃毛,用罕见地低沉下来了的声音说道。 “听说从南方来的商人们带来了一种奇异的鸟儿,它们有着漂亮多彩的羽毛,弯弯的喙,以及看上去很机灵的眼睛——更重要的,它们会说话,会清楚地发出人类的声音!这真不可思议——我想,这种鸟儿一定很适合陪伴我旅行。” 露蒂一派悠闲地荡着马蹄,这被疼爱过了头的马儿除了偶尔打一两个响鼻之外几乎什么都不会做,遑论去应合多长了条舌头的简了。但简不在意这些,他只是想要说话,想要一个听众。 “露蒂,我认为我们应该走快一些。那些好心的村民告诉我,我至少要用三天时间才能赶到下一个城镇——在那之前,我没法享用哪怕一顿正经的餐饭,只有黑面包、燕麦和肉干会和我为伍——对了,还有那些好心人们赠与我的卷心菜。帮帮我,露蒂,让你的蹄子更勤快些!” 因受了主人的驱策的缘故,露蒂开始扬起强健的四肢小跑起来。简坐在赶车座上,享受着刚刚开始沾上凉气的秋风,这让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那片尚待人收割的麦田业已到了尽头,换作一望无际的草原——然而这所谓的一望无际也仅仅是错觉,再过了两个小时,简就看见了远方的森林的影子。 刚刚才告别的村民们告诉他,他必须要花一天半的时间穿越这片森林,才能够接近那个名为麦林维尔的城镇。值得庆幸的是,前人们早就在这片森林中开辟出了道路,想来这一段旅途还不至于太过艰难。 但对于孑然一身的商人来说,森林依然是可怕的敌人——无论是凶恶的猛兽,还是拦路的强人,都是旅行商们永远的梦魇。银币赋予商人冒险的勇气,但绝对不会有一个任何商人会乐意让自己置身于未知的涡旋。“商人喜爱小麦胜过农夫”——正如这句俗语一样,对于商人来说稳定的利益胜过一切,因为只需一步走错,就可能会让自己失去殚精竭虑积累半生的财富,从而走向破产的深渊。 而这些作为商人所必须恪守的信条,对简来说却像是没有丝毫价值一般。他热诚,单纯,一身的勇气胜过商会里所有的成员相加——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无所畏惧的骑士。但无可厚非,他也有一颗聪明的脑袋。 当农夫们刚刚从麦田里刈下第一捆小麦时,简就已然赶到了洛林。他几乎抢在所有商人的前头买到了酒神之都用新收获的小麦酿制出的第一批蜜酿——这是他用契约购买的方式以最上等的白羊毛换到的——并只身一人带着整车的货物前往多数商人都不敢涉足的东部边境——艾尔郡的麦林维尔,在一年之前,这里还是人类军队交战的最前线。 如今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但为了维持粮食供需而实施的禁酒令依然没有解除。同时,东部边境的荒瘠和凶险又打消了大部分商人涉足这里的念头,自然也少有甘美的佳酿流通至此——毫不夸张地说,在整个黑矛王国中都没有比艾尔郡更需要美酒的地方了,简一点也不怀疑,他的每一桶来自酒神之都的最上品美酒——即便只是价格低廉的麦酒——都能从贵族手中换来数倍于原价的巨大利润。 而这笔不容小觑的财富,就在森林的对面等待着简。 年轻的勇士小心翼翼地咽下一口涎液,并用被汗水浸湿的手掏出挂在脖颈上的装饰金币——上面印着生有六只耳朵的猫,这是财富与幸运女神赫尔卡莉亚的象征物——放在唇边,同时附上轻轻一吻。 “赞美无所不能的吾主,赞美睿智的赫尔卡莉亚,您卑微的仆人祈求您的慷慨。您所拥有的幸运就如同在谷仓中满满堆砌着的金黄麦粒,我祈求您将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施舍给您虔诚的仆人,并保佑他和他的钱袋旅途平安。” 在祈祷完毕之后,简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并一本正经地将象征赫尔卡莉亚的圣物收回领内,紧贴着自己的胸膛。而后又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加劲抖得一抖,座前的马儿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头也不回地加速向森林冲去。 简看着飞快掠过地一颗颗高大林木,神经愈加紧绷起来——谁也不能保证林子里不会有一伙饥肠辘辘的饿狼,又或是等待着下一个牺牲者的劫匪。 “如果我有一名骑士同伴的话……” 简被一瞬间的幻想夺取了心神。 但很快,他就叹息着摆脱了不着边际的漫想,并再度把心思放在了警戒周围之中。 在漫长而单乏的旅行中,时间总是过得如此缓慢,日头在车轮周而复始地转动的过程中先是变得越来越精神,但很快又开始出现疲态,这意味着时间已经走过了下午两点。 你永远不能指望一个十八九岁、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能够像一个坚毅的哨兵一样持续警戒周围达四五个小时之久,亦不能指望一匹拉着满车货物的马儿在心切的主人的驱策下会像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一样保持四五个小时的好精神。 当露蒂开始显露疲态时,简便勒住了这匹温顺地好马儿,并在离开赶车座后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颈子,一边用亚麻布给它擦汗。待一切事毕,年轻人便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午餐——在这之前,简已经吃了一顿极为奢侈的丰盛早餐:包括一整条黑面包、土豆、香肠以及熏猪肉。他原本不打算花时间与午餐战斗,但那年轻的、精力旺盛的胃却似乎不允许他这样做。 虽然简明知道自己面对森林中的危险是多么地脆弱不堪,但他依然渴望着能够稍微松开紧绷的神经,在这儿稍事休息一下。蜷在他心中的、名为软弱的恶魔总是有办法说服他:要么提醒他自己肚子的咕咕声是多么的响亮,要么指出他是多么过分地对待露蒂那可怜的马儿,亦或者是附在简的耳边,用绵软的声音说“这儿开阔又宁静,一定很安全”。 简抗拒不了这只小恶魔。他只得熟练地架起火堆,支上大锅,把燕麦、肉干、掰碎的卷心菜一一倒进锅里,待煮熟之后,便配着泡软的黑面包塞进自己的口中,满足那高声抗议的肚子。 虽然粗陋,但简依然因这分量十足的一餐而感到满足。餐完之后,他就靠在了一颗粗壮的林木旁,轻抚着臌胀的肚皮,灵动而深邃的眼孔投向高空——这本是无意之举,但几个晃动的影子却一下子引起了简的注意。 他用一只手遮挡着尚还强烈的日光,一边向高处望去—— 那是些惹人喜爱的小生灵。 在视线的前方,几只麻雀正在树上站成一排,并各自发出美妙的啭鸣,却不知是在彼此交谈、争吵、或是齐声高歌。偶而会有一两只新加入进来,也会有几只在作别之后振翅飞向远方。更远的高空上则正好飞过一排大雁,它们彼此依靠,准备共同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冬。 在不知不觉间,简的表情舒缓下来,嘴角亦情不自禁地扯开了微笑—— 老商人说:森林里充满了危险。那里有可怕的狼群,凶恶的匪盗,阻断前路的荆棘,遮挡太阳的巨木。 他一直把森林当作需要警戒的危险地带。 但却未曾想过,这会是个如此美丽的地方。 宁静却空寂的森林将少年的心带回到了昨日,回到了那不远处的村庄,回到了那短暂的、与孤独无缘的时光。 他耳边似乎响起了男人豪放的歌声,还有少女毫不做作的悦耳笑声,以及自己兴奋却羞怯的回应声——正如同那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 懦弱恶魔的同伴,名为孤独的恶魔毫无预兆地袭上心头,它那冰冷的双臂紧紧拥抱着简的身体。 简不自觉地有些发抖,无声的恐惧包围了他。 年轻人掏出了装饰硬币,用嘴唇轻轻接触着。 什么都做不到的简再度开始了祈祷—— 无所不能的吾之主啊,赫尔卡莉亚大人。 您掌管着幸运与财富。 您慷慨地施恩于您的信徒。 我相信您的仁慈。 但对于如此任性而不合理地要求,就算是您应该也会不予理会才是。 但我,还是想试着向您祈祷。 ——请把我,救赎出孤独的深渊吧…… 强烈的倦意倏忽间涌上脑海,在年轻人的眼眸瞌上的前一秒,小小的、奇迹般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视野里—— “赫尔…卡莉亚……大人……” 第2章 喜剧的相会 恢复意识的瞬间,冰冷的体感首先传达到了脑海中。 ——冷,真的很冷。恐怕整副身子都冻透了。 简摇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妄图让自己恢复清醒。 自己是在哪? ——对了,是在森林里。 是的…在森林里。 让人畏惧的、处处隐藏着危机的森林里。 意识到这一事实的简在一时间似乎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骤然间加快,似乎快要跃出胸腔。明明冷得让人不住发抖,汗水却不住地从身体渗出,沿着额头,沿着背脊涔涔落下——无法掌握的事态让简沐浴在巨大的恐惧中。 “真该死!我竟然在这鬼地方睡得像个死人一样!” 简一边咒骂着,一边用手支撑着身体站起身来,同时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连夜晚的月亮也被厚重的云朵给层层覆住。 浓稠的黑夜无疑又加深了简的恐惧,但好在他已经恢复了清醒——至少明白了自己应该用那只颤颤巍巍的手从怀中取出匕首和打火石,并重新点燃早已熄灭了的炭火。 脑中的构想成功地化作实际行动,尽管过程并不怎么顺利,但火堆还是正常地燃烧起来,并把四周的漆黑渲成了一片橘黄色的风景。简无暇旁顾,只是用双手慌慌张张地敛集了更多的枯树枝和落叶,并覆盖在还不怎么旺盛的火苗上。忙完这一切之后,简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并准备落座在篝火旁—— 就在这一瞬间,简的大脑被惊愕渲成了一片空白。 他就这样大张着嘴,保持着半屈下身的姿势足足有两分钟,才终于恢复了些神智。简用颤抖着的手覆盖住了嘴巴,好容易才磕磕绊绊地说出了一句话: “众神在上……” ——在火堆的后面,出现了一个完全在预想之外的生物。 而且,这绝对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生物。 它仅仅是闭着眼睛躺在哪里,就让简感受到了庞大到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存在感,甚至连动都动弹不得—— 一位异常纯净而美丽的少女…… 简直就像是天上诸神的造物。 “天哪……” 简奋力捋直了因过度惊讶而打结的舌头。 “这是哪个国家的公主吗?还是说天上的天使?” 看着少女一派安然的睡脸,简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尽管知道这是十分失礼的行为,但简依然抑制不住从心底腾起的、想要接近并触摸这位少女的欲望。他大口吞咽着唾液,同时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少女,并伸出颤巍巍的手指,轻轻接触着少女的面颊。 ——奢华至极的触感让简忆起了有幸从异国商人那里见识过的流苏——不,充盈的质感让简觉得这是还在那之上的感触。 简再度吞下一大口唾液——并藉此压抑住自己越来越急的心跳,同时收回了自己的手。而后,他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地打量起少女的容貌来。 虽然在看见少女的第一眼时就已然被少女的美貌所震惊,但现下再仔细打量一番后,简才更为深刻地领会到少女究竟具有着何等的美貌——简直可以说是无法形容的、超脱人想象的奇迹之物:纯净的黑发浓过天上的黑夜——现在则轻轻荡在一侧,露出了少女光洁如最上品瓷器的额头;巧夺天工的五官附着在给人以纤弱印象的瓜子脸上,无论是单拿出任何一处,或是结合在一起来看,都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而从小巧的下巴处向下延出的,则是动人心魄的柔嫩脖颈…… 若说这副美貌尚存着一丝让人遗憾的要素的话——那便是少女还太过幼小,在她的人生长河之中,其作为女性的魅力或许还未臻至巅峰。但相对的,存于这份稚嫩之中的惹人怜爱之处同样让人心动不已。恐怕她只需蹙一下眉头,黑矛王国全境的骑士之中就会有九成甘愿拜俯在少女脚下,成为她的守护骑士吧。至少现在的简,就有着为眼前的少女献上生命的冲动。 简直愣愣地看着如小猫般蜷缩在地上的少女,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原本冰冷麻木的身体此刻竟燥热不堪,一股难以压抑的、莫名其妙的冲动几乎快要掌控了自己的身体。简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并远远躲开了少女,他急急喘出几口大气,才终于感觉那股燥热稍微平复了一些,而他那一片空白地大脑,也终于恢复了些许神智。于是简回过头,再度小心翼翼地向少女望去——在最初的惊叹过后,现在的简终于能平静地欣赏她那副惊为天人的美貌了——同时陷入了思考。 “诸神在上,这女孩儿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迷路的乡下少女,或是与家人和护卫走散的贵族女孩儿。 在这样的想法冒出的瞬间,便被简统统否定了。 首先这样的女孩绝不可能是乡下的女孩儿,其整洁而干练的服饰亦不像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没有哪个小姐会喜爱穿着朴素的皮背心、厚亚麻套衫、皮裤靴以及灰不溜秋的连肩风帽在外面乱逛的。而这副精干的穿着,仅仅让简想到了一个答案。 “旅行者?” 除却没有行李袋外——也许是在某个地方弄丢了——看上去就是如此。 真是荒唐。 这样的女孩儿在旅行的路上至少会有十倍于常人的危险等着她。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成为一个旅行者?从那身精心准备过的衣着来看,她显然不同于那些因战乱或别的原因而四海为家的流浪者。那么,是教会的巡礼修女吗?从年纪上来说似乎说不过去。不,这些并不重要,问题是自己该怎样处置这个少女? 简紧紧皱着眉头,再度陷入了沉思。他由衷地为这名小小的少女感到棘手。 简是个旅行商,在持续了五年的漫长旅途中,他早已习惯了栉风沐雨的日日夜夜,以及只有黑面包相伴的每一餐。只要还有着自己的货运马车和钱袋里的银币,他就可以按一贯的方式生活下去——但对于那架简陋的马车来说,显然装不下如此华贵的货物。虽然想要亲近少女的想法堆得比自己的货物还要多,但简的理智告诉他:这会是个大麻烦。 把她放置在这儿? ——不,当然不能这样做,哪怕是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虽然简不知道这名着旅行者装束的少女是恁地扎进这森林中的,但身为一名成年男性的责任感让他无法抛下少女不管。 那么,要怎么做? 简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觉得麦林维尔的伊恩教会会是个好地方。 当然,这只是备案,如果少女遇到的麻烦并不大,简很乐意亲自施予援手。 首先,还是先搞清楚少女的身份和她的境遇吧。 一边这样作想,简向少女单薄的肩膀伸出了手——虽然在一瞬间感到了紧张,但简马上把多余的情感赶出了脑海——并轻轻摇晃了起来。 少女的身体微微一缩,同时嘴里发出细微的呻吟——在下一秒,那双在先前被眼皮掩盖的美丽眼瞳便和简对了个正着。 那简直是美杜莎的视线。 简感觉自己的灵魂仿若是被那深邃的黑暗给吸进去了一般,他四肢僵硬,先前准备的话头一句也说不出来,至于自己紧盯着那双黑眸的眼睛,竟再也转不向别处了。 直至少女的表情从呆然转作迷茫,并撑起身子的时候,简才恍然回过神来。 这个青稚的男孩儿慌忙别过头去,同时大口喘息平复着心跳,他感觉到了少女紧盯着自己的视线,酥麻的感觉爬遍了整个背脊。 “——这是哪儿?” 绵软而轻灵的稚嫩声音让简猛然一个激灵,他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子,试图作出回应。 “我、我……你……” 编织好的话语尽数哽在了喉咙里,任凭简怎么努力,那仿佛被紧紧扼住了般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哪怕一个音节。 少女的困惑之色渐渐爬上眉头,形成一道小小的沟壑。 “露娜、在哪儿?” 糟、糟糕。 尽管只是只言片语,但简意识到事情似乎在朝着什么不妙的方向发展。 不、不要着急,首先要澄清误会。 简长长吸进一口气,而后吐出。感觉心情的鼓噪平复下来之后,他扯开一个僵硬的笑容,对少女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我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哦?” “……?” 这句没有任何说服力的话似乎引起了少女的注意,她那双细细的秀眉颦得更紧,充满疑惑的眼眸更是对着简盯个没完。 “不、不,别误会,小姐。我是个商人,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的工作仅仅是把‘货物’交到麦林维尔的贵族们手里,所以……” 简慌乱地解释似乎没有带来任何好处,少女的视线的压力越来越大,几乎凝为实质。简的心跳又在另一种意义上加快了起来。 不能让她误会下去了,自己是正直而热情的商人,只要把自己的这方面表现出去就好了吧?没错,表达善意。向她表示出善意之后,误会自然便会消解。 “小、小姐,我不会对您做任何过分的事。请相信我,我用我的信誉担保。您大可跟着我,让我带和您和那些‘货物’一起去麦林维尔——然后我可以(靠货物)得到钱,您则可以跟那些好心的人(教士们)一起,他们会保证您的…安…全……” 好像有哪里不对。 意识到这一事实的简急忙停住了嘴巴。 “完蛋了。” 简在心中惨戚戚地想。 “她一定把我误会了个通透。下一秒我就会听见这个女孩儿用那可爱的声音发出的尖叫声和咒骂声,她那个叫露娜的女仆——或许就在附近,还带着一整队的骑士和士兵,众神保佑,希望他们的剑磨得足够锋利,能让我少受些痛苦。” 简低低垂着头,等待着少女的审判。 “——啊!” 少女仿佛刚刚想起了什么一般,发出小小的惊叹。 “旅行。” “什、什么?” “时空迁跃。露娜、不在这。” 年轻的男孩儿被抛入了巨大的疑团,他只得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继续看少女的嘴唇开合。 “迷路。” 解开了心头疑窦的少女,突地紧紧盯住眼前的火堆,她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然后慢腾腾靠近火堆,心怀满足地念叨道: “暖呼呼。” 简愣忡地看着没有防备的少女的一举一动,直到她因为温暖而发出舒适地轻吟声时,简才堪堪算是适应了眼前地适应了眼前的事态,他翕.动着嘴唇,试探性地开了口: “那个——” 这个从醒来后就表现得古井无波的少女终于对简的搭话起了些微的反应,她微微侧过头——漆黑如墨的眼瞳稍泛起疑色——而后用甜美的声音向简发出询问: “——谁?” 少女的问话使得简的行动微微一滞。 他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个少女,从醒来以后,就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沉重的视线?不,那只是自我意识过剩罢了。 简感觉演了足足好几分钟的猴戏的自己,就仿若那些装扮得五颜六色的小丑一样。 “哈、哈哈。” 严重的自我厌恶感使得简用手覆住自己的额头,发出干瘪而又悲凉的笑声,并以此掩饰自己的尴尬。 好了,是时候发挥自己身为商人的优势了。 调整心情,再来一次吧。 简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站到了少女身前。 左右抚胸,微微低头。 在欠身致意之后,简挂着商业式的笑容开了口: “感谢诸神指引我与您相会,可爱的小姐。我是旅行商简·皮埃尔。” 简咽下唾液,怀着忐忑的心情说出了下半句话。 “我能否有这个荣幸,知晓您的芳名?” 终于重新意识到简的少女向男孩儿投去了视线。 这是简第二次与她对上视线——平静中隐蕴着热情,纯真在其最深处绽放。 简就这样看着少女的脸,看着她的漂亮的唇瓣开合: “维多利亚,维多利亚·考德尔。” —————————————————— 笔者附:女主角的姓氏参考了考德尔家族,其家族中的穆里尔小姐在其父去世后成为了考德尔城堡的继承人——坎贝尔家族觊觎考德尔家族的财富,并因而绑架了穆里尔小姐。在穆里尔小姐十二岁时,她被强迫嫁进了坎贝尔家族。 顺带一提,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第一幕的主舞台即是在考德尔(cawdor)城堡,麦克白在这个城堡里暗杀了国王。 第3章 月升之刻 3.月升之刻 好的,回过头来,让我们整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首先,因昨夜闹过头而困乏过度的简,极其缺乏防备地、点着火堆在林中睡着了。 然后,那个女孩——维多利亚,一个比简还要缺乏防备的小姑娘,不知是因什么原因而离开了家独自旅行,然后在这个森林中迷路时恰巧遇见了野营中的简,并被温暖的火堆所吸引,爽性就在火堆旁睡了个饱。 最后,苏醒过来的男主人公邂逅了美丽的公主——大抵来说,就是这样。 如果换做是某个脑满肠肥的贵族老爷或者无恶不作的佣兵遇上这只纯洁的小羊羔的话,那么肯定会欢天喜地地接受这份来自上天的大礼吧。 但对于简来说,这却无疑是个麻烦的事态。 离家出走的大小姐,甚至还迷了路。 简最先想到的是送她回家,但在问询之后得到的答案却让见多识广的简也傻了眼——这个迷糊过头的姑娘根本不知道自己居住在哪一个城镇、城堡、村庄。 说到询问,则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状况。 与这个女孩儿交流异常——艰难。 她说话实在简洁过了头,甚至简洁到了简未曾从她口中听到一个完整的句子。单词,停顿,然后接着单词,每一句话都是如此。这让简不得不花费大量的功夫推测她的的意思。不要妄图通过反复提问来获取更多的信息,这个女孩儿只会把话题带到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地方去。 总而言之,在一定程度上——这是个让人有点遗憾的美少女。 简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隔着火焰注视着少女被染成橘红色的可爱脸颊,她看上去对火堆的温度十分满足。 维多利亚似乎是个很怕冷的女孩。 但简可没有烤火的闲心,还有一大串的烦恼在等着他——排在最前面的一个,就是今天的晚餐问题。 虽然维多利亚多少有些令人遗憾的地方,但她依然是个不得了的大小姐,至少看上去是。简可不想拿又硬又酸的黑面包、咸腥的肉干又或是平民餐桌的主角——土豆来招待她。至于饮品,简的货车架上倒还有五罐蜜酒——但他不确定这样的饮料是否会符合一个大小姐的胃口。 正当简为晚餐踌躇的时候,维多利加的肚子恰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简微微一愣,但还未待他做出反应,就见眼前的大小姐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串让人难以联想到是食物的东西来。 “那…那是……?” 简结结巴巴地发出声音。 “树叶吗?” 维多利亚微倾螓首,而后把手中的物事递向简。 简从维多利亚的手中接过那件东西,并仔细地打量起来。 毫无疑问,那是某种植物的枝叶。绿色的茎连着又大又厚的圆形叶子,咋一看上去也确实会让人有一种“这东西或许很好吃”的错觉,而这位维多利亚大小姐大概也正是凭着这种印象把它给折下来的吧。但毋庸置疑,这确实是树叶,一般人也不会把它当做食物。 简把视线落回了维多利亚的脸上,同时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他才叹出一口气。 “尊贵的维多利亚小姐,我希望我有这个荣幸,能够邀请您共进晚餐。” * “啊~~呜!” 眼见着眼前的少女一脸欢愉地与手中的粗陋食物进行着战斗,简只感觉自己的胃在隐隐抽痛着。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副非现实的情景。 一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不得了的贵族千金的小姐,竟然……会狼吞虎咽地吃着加入肉干和卷心菜的、煮得烂乎乎的燕麦粥?! 简在刚入行的时候,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喜欢上这种粗陋的食物,更不要说那些从小就在钟鸣鼎食的环境中长大的小姐们了。看着维多利亚的这副吃相,简甚至怀疑自己是否错手往锅里加了什么奇怪的香料,直到简在为自己盛出一碗确认了味道之后,他才打消了这种疑虑。顺带一提,在简为自己盛出第一碗的时候,这个食欲惊人的姑娘正在享用第三碗燕麦粥。而当简终于把碗中的燕麦粥吃光时,维多利亚则在望着空空如也的锅子****嘴唇。 眼见这么一副光景,按捺不住好奇心的简不自禁发问道: “这些东西很好吃吗?” 维多利亚煞有介事地郑重点头。 “感谢您的款待。” 这是她迄今为止说得最像样的一句话了。 “众神在上!” 简夸张地叫喊道。 “维多利亚小姐,您平时都在吃些什么?” 维多利亚闻言,想也不想地把视线投向简的旁边——那里正放着简适才从维多利亚那儿得到的树叶。 简紧绷着面颊,严肃地回应道: “不,这可不是食物,您以后不能吃这个了。至少在旅行之前,您应该准备足够的食物和钱,并时刻在您所到达的村庄与城镇中补充。” 维多利亚微微皱起眉头,以略带强硬的口气道: “可以吃。” 简可不打算应合小孩子的任性赌气;虽说仅仅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但简身为年长者的责任心让他无法放任维多利加,至少——这个女孩儿需要有一般的常识。 “不,这不是,维多利亚小姐,在我们分开之前——目前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我会给与您足够的食物,但这个东西,您不能吃了。” 维多利亚——这个很难被人读懂感情的女孩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几乎面无表情”的姿态,但简依然从她的眼眸中读出了些许委屈的味道,简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或许太过强硬了。为了维系两人刚刚建立起来的薄弱关系,简急忙开口道了歉: “维多利亚小姐,很抱歉,我并没有冲撞您的意图。只是——您应该明白,树的叶子是不会被端上任何人家的餐桌的。” 简认为自己应该找到了一个相当有说服力的理由,但出乎意料地,维多利亚却依然固执地摇了摇头。不光如此,她甚至还探手取过了放在简身侧的圆树叶,并扯下了其中的一片,递到了简的面前。 “我的天!维多利亚小姐,您该不会是想让我尝尝这玩意儿的味道吧!” 对于简惊讶的质疑,维多利亚笃定地点下了头,那只拈着树叶的柔荑,业已递到了简的鼻子底下。 简皱起了自己的眉头;这个女孩看上去并不像是开玩笑,她似乎对这片树叶的味道很有自信——想来应该是在先前就尝试过了的。 吃下一片树叶对简来说并不是什么很要紧的大事,但简那无谓的、身为“男人与长者”的自尊心却又不愿意轻易让步,去接受维多利亚的提案。 怎么办?吃还是不吃? 当简在踟蹰犹豫的时候,那种不信任的态度似乎又稍稍撩起了维多利亚的火气,她更加用力地把胳膊撑直,手指几乎就快要碰到了简的嘴巴。 受维多利亚陡然腾起的气势所迫,简只得无奈地把树叶接了过来——这东西比看上去还要厚,并且相当滑溜——,犹豫再三之后,他还是把叶子丢进了口中,用舌头把它抵在上下齿之间,而后咬下—— “唔——!” 清脆的口感让简有些意外,而随后从断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的清甜汁液则更让人吃惊——这让简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吃一只熟透了的梨子! 简像个嘴里塞满松子的松鼠一般飞快鼓动着腮帮子,不时还听见他的喉咙发出“咕嘟”声响,而当他终于把整片叶子吞进肚子里的时候,便忙不迭地发出一声“众神在上!”的惊叹。 维多利亚眼见简吞下叶子,便即露出了满足的小小微笑,同时“嗯嗯”地、像是夸奖聪明的家养犬一般点了点头。而简却没有功夫欣赏少女可爱的模样,他现在只想对维多利亚拿出的这株看似普通的植物倾注自己全部的兴趣:单单拿这种厚叶子当做旅粮,就已经是个足够称职的旅途伴侣,而如果把它放在市场上的话,恐怕更会给自己带来难以想象的利益。 成功的水果商人总是让人嫉妒,他们的钱袋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总是以比别人快一倍的速度变得臌胀:如果一名商人能够在南方买进足够多的柑橘,并带着它们向北行进五个城镇那么远的距离,那么他所获得银币将足够填满衣服上的每一个口袋。 幸运和财富的女神把机会放在了每一个人的面前,但也同样设下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新鲜的水果容易腐烂,亦容易散失水分,这是远途运输最大的难题。但如果运输的距离过近,水果同样难以卖出高价。聪明的商人发现将水果放进密封的的陶瓷罐头中可以增加水果保持鲜度的时间,但这依然是杯水车薪。也因为这些因素的限制,真正成功的水果商人足可谓是尝试者中的孑遗,几乎在十人中才有一个。而更多的水果商人们,则兀自艾怨自己为何没在当初成为一个小麦商人。 而现在,简仿佛看到了成为一个成功的“水果”商人的捷径——只要他能从维多利亚的口中打探到这种叶子的来源的话。 毫无疑问,那些贵族老爷们肯定会对这种厚厚的叶子有足够浓厚的兴趣,并且简还问曾听说过在黑矛王国任何一个地方会售卖这种玩意儿,这将意味着简可以独占所有的市场。恐怕只消把它们放在市场上,银币就会源源不断地滚进自己的口袋。 一边想象着这种叶子所能带来的美好商机,简又将第二片叶子扯下来填进口中,他一边细细品味着这种上天赐予的奇妙食物,一边认真观察着手中的植株——从味道上来说,这种植物的味道相当单一,但富含糖分,加上其生脆的口感,确实相当美味,如果拿去卖的话无虞没有市场。从形态上来说,这棵植物看上去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叶子尤其饱满,茎又细又长,整体则呈宝塔形,叶子从上到下越来越大,最下面的叶子几乎有大半个手掌的大小——这些看起来更加甜美的肥大叶子又勾起了简的兴趣,他从最底部撕下一片,并咬掉尖端的部分开始咀嚼。比上端的小叶子更加甜蜜的汁水随着牙齿的每一次咬合而从叶子中迸出,旋即湿润了简的口腔。简可以清楚地看见叶子断口处那薄薄的一层膜所封贮的透明汁水。 简在充分咀嚼之后将口中的神奇植物吞下,然后正准备去咬下一口时,他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食欲下降了。 当然不是因为这种树叶容易让人厌倦,而是不堪重荷的胃向简发出了信号——自己已经饱了。 简紧紧锁着眉头,看着手中的树叶。 肚子里的充盈感和满足感绝对不是假的,自己通过用手触摸,也能确认到自己的腹部已经微微臌胀起来。但他所摄取的食量却绝不是能让一个健全的年轻男子所能感到满足的量。 简想起了从某个老商人那里听到的传闻。 传说在遥远的过去,伟大的魔道具师们研究出了一种神奇的植株。它们的枝叶甘甜丰美,又富含营养和水分,传说仅仅只需一片,就足够满足一个成年男子一餐所需。除此之外,这种植物还能够封存自身的水分,只要贮藏得当,它甚至可以保存三个月之久,这种特性使得这种植物受到了全部旅人的青睐;横渡沙漠的旅人们更是把这些可爱的东西称作为生命之源。只可惜在慢慢推进的历史之轮中,这种植物的种植法早已失落,虽然后世的魔道具师们想尽了办法想要将其重现,但很遗憾,他们的努力未能带来任何收获。时至今日,这个小小的奇迹已然沦为了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在酒馆中的逸话。而这种植物,记得是叫做…… “……饱腹草?” 维多利亚的瞳眸微微透出光亮,那小小的脑袋在同时点了一点。 “饱腹草。” 简咧开嘴角,露出无奈的苦笑。 “赞美吾主赫尔卡莉亚!瞧瞧我吃了些什么!这下子只怕连我出恭时都会带着金币的香味儿哩!” —————————————————————————————————————— 因为获得了两个收藏而稍微有点感动什么的…我还真是个不成气候的新人呀…… 存稿什么的见鬼去吧!(ノ≧▽≦)ツ┻━┻ 第4章 转动的车轮 写在前面: 本文简介和前三章略带欺诈嫌疑(笑),剧情将会在近几章内急转直下,请读者在准备好速效救心丸后谨慎食用。 —————————————————— 4.转动的车轮 当天色堪堪开始见白时,简·皮埃尔“再度”从寒冷中清醒过来。 ——身体感受到的凉意绝对更胜上一次。不光寒冷,简感觉自己僵硬的脖颈也仿佛是锈住了似的,哪怕仅仅是轻微的活动就会使它一边吱嘎作响、一边将酸痛感传达至大脑中。 自己和昨晚醒来时一样,保持着把头枕在树干上的姿势平躺着。身前熄灭的火堆上尚还飘荡着余烟,这让简不禁怀疑自己是怎样平安度过这一夜的。 至于维多利亚? 那个女孩儿很好,她看来是找到了自己放在货架上的亚麻布,并用它紧紧裹着自己的身子,现在正看似很舒服地发出平稳的呼吸;虽然简受了一整夜的冻,但还不算太糟,至少没有什么帷薄之嫌。对于小姐的清白名声来说,这再好不过了。 毕竟——一个因意外昏迷过去的男人,总不可能对弱不禁风的女孩儿做些什么的。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实说,简也不太清楚。 他只记得自己因维多利亚拿出的饱腹草而深感震惊。在询问维多利亚这些价比千金的玩意儿的来历时,她告诉自己,这是出自她的家族的产物,而后又拿出了数种奇奇怪怪的药草一并摆在了简的面前,并告诉他这些灵草都有着各自的妙用。 比起维多利亚那颇具神秘感的身份,简对这些神奇的灵草更感好奇,在维多利亚“尝一尝?”的驱使下,他便利用自己的舌头来满足起自己的好奇心来。 第一个被他填进嘴里的是一种上端生有红色圆球的草本植物,它的名字叫做巨人力士。他不像饱腹草一样能轻易为人类的味觉所接受,反而如同烈酒般辛辣。在将它塞进嘴里之后,简感觉自己的喉咙都仿佛像是着了火一般——根据维多利亚的描述,这似乎是种能够强筋健骨的药草。 第二个是茎部生着几片尖叶子的黑色花朵,名字叫梦魇草。虽然听上去很吓人,但除了微微的酸味儿以外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其大致的作用类似于提神药,或者在其之上——但实际上,在吃下之后简并未感受到任何实际效用。 然后——第三个。 简认为这是让自己昏睡过去的罪魁祸首。 费力野草——似乎是叫这个名字。它看上平凡至极。 去除了生有几道不显眼的蓝纹外,几乎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但在简将其拿到手上后,一股森然的怖意却直沁心脾。 “黑色的点点,越来越多。” 在询问维多利亚之后,简只得到了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答案。 他看着手中的费力野草,只觉得对方也在看着他,虽然很荒唐,但他真的感觉到自己引起了一株小草的注意。 这株草或许是什么活物也说不一定。 这种想法一在脑海中浮现,简便感觉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但随之涌起的,则是无可抑止的庞大好奇心——简·皮埃尔永远不缺少好奇心。 于是,勇者咽下一口唾沫,最终还是毅然把对手填进了嘴里。 而在下一个瞬间,出乎意料的味道刹那间袭卷了简的口腔——臭,极度的腥臭。简直就像腐烂了的鱼一般引人作呕,除却臭味以外,竟然还附着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凉意。简只感觉自己的胃部狠狠一抽,呕吐的欲望再也抑制不住,他慌忙张开了嘴,正准备把口中的费力野草吐出来时—— 嘴里面什么也没有了。 简兀自惊疑间,脑袋却登时一阵懵然,自己的意识也随之潜进了黑暗的深渊——而当简再度回神之时,他已然跟随着时间与知识之神西尔玛的脚步来到了现在。 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 那所谓的“费力野草”又是什么鬼东西? 简感觉自己的脑袋如同一团浆糊,对于这些令人费解的问题也仅仅只能敷衍地进行一下思考,并且得不到任何答案。最终,简只得颓然放弃动脑,并把视线投向给自己带来一堆问题的元凶——尚还在酣然大睡的维多利亚那里。 总之,先把她带去麦林维尔再说。 而现在这个小麻烦或许应该起床了。 * 简·皮埃尔重新踏上了前往麦林维尔的旅途,除了那满满一货车的麦酒和蜜酒外,还带着自己新的旅伴。 这个看似沉默安静实则活泼俏皮的同伴,此时正坐在叠了三层高的酒桶上面俯瞰着周围的风景——尽管大片的林木遮蔽了视野,但她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儿。 下面的简对此有些惴惴不安。 虽说简珍贵的货物已经被用牛皮制的绳子给绑了个结实,但简依然感到心惊肉跳——尽管他也明白这个还不满5英尺高的小姑娘或许还没有一桶麦酒来得重。 “下来吧!维多利亚。” 年轻的商人向同伴打着招呼。 “我向你保证,这儿的风景和上面一样好。” 简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坐席。 维多利亚轻轻歪了一下头,思考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便即同意了简的提案。只见她像只猫儿般轻轻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在了赶车座上,其轻巧的动作让简大感惊异。 “我的天,你是怎样做到的?” 没有理会身侧同伴的闲言碎语,维多利亚仅仅是瞪大了眼睛,仿佛要把周遭的一切印进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里一般贪婪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黄色,红色,好漂亮。” 简有些按捺不住笑意。他轻巧地回应道: “这只是些枯叶子,我的小姐。” 正值语间,不知从哪儿刮来的一阵风夹带着落叶迎面扑向了马车。简避让不及,直让一片树叶贴在了脸上。 简轻轻啧了下舌,旋即把树叶从脸上摘了下来。他本想就此扔掉,但搭眼一瞧之下,却又觉得这片红彤彤的枫叶那正好呈五角星的形状相当可爱。 “瞧瞧这个,维多利亚。你也许会喜欢它?” 简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树叶递向维多利亚。 “啊……” 维多利亚发出小小的叹声,同时接过了枫叶——手指相触的瞬间,简就忙不迭的缩回了手——并放在自己的眼前细细打量着。 或许是娇嫩的肌肤受不了秋风的吹拂,维多利亚那牛奶色的脸颊被染上了淡淡一层晕红,这让少女原本还相当稚嫩的容貌显得相当娇艳。 “好漂亮……” 少女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枫叶,那娇嫩的樱唇吐出酥媚的呢喃,淡淡的白雾始出既湮,随着呼吸周而复始,化作一股股小小的暖流,将她艳丽的面颊晕染出一层湿润的光泽。一旁的简出神地望着身侧那不可多得的风景,不知不觉间已然被红晕爬满了整幅脸孔。 维多利亚是一位美丽到极点的女孩。 夜晚嫉妒好运的简,只让他见识到了冰山一角。而慷慨的白日则让简得见少女的全部美貌。 如果她再年长个两三岁,那么自己肯定会成为狂热的追求者吧——即便需要承担被贵族追杀的风险,他恐怕也会牢牢地把这位少女摁在自己的马车上。简毫不怀疑,几年之后维多利亚的美貌之名就会传遍整个世界,届时无论是贵族、骑士、甚至说皇室的成员都将会成为维多利亚的俘虏,并不顾一切地追求她,她会像女王一样掌控世上的一切——但在现在,这样的稀世珍宝却只有简一人有幸能够欣赏,这让简大感愉悦。 正当简还在全神贯注地欣赏身侧的美景时。身侧的少女却突地颦起了眉头。 “风,冷飕飕。” 的确,时不时刮来的秋风是已经有了几分冰冷的味道。这对于极度畏寒的维多利亚来说恐怕相当难以忍受,尽管她穿得并不少。 虽然简觉得因畏寒而缩紧身子的维多利亚尤其惹人疼爱,但单单因这样的理由就放着不管也的确有些可怜。 他忍耐着几乎快要藏不住地、示意疼爱的微笑,向维多利亚开了口: “垫在你身后的厚亚麻布,把它盖到腿上——维多利亚,把屁股抬起来——肯定会舒服不少。” 维多利亚乖乖听从简的吩咐侧了侧身子,并任由他将厚而粗糙的亚麻布盖在了自己的腿上。 “唔…” 维多利亚微微皱起了形状漂亮的眉毛。 “冷冰冰。” 真是难伺候的小姐。简微微瘪了瘪嘴角,在心底暗暗想道。 她肯定是想要个像昨晚一样的火堆吧,毕竟单单是亚麻布可没法散发热量。但对此,简却只能深表遗憾,并附上口头上的安慰: “很快就会暖起来的。” “唔…” 不满地神色依然未能从维多利亚的面颊上褪去,她用亚麻布紧紧裹着身体,同时乌溜溜的眼睛紧紧盯住了简握住缰绳的手——在适才接过枫叶时,她从那只比自己大不少的手上感受到了令人安心的热度。 那只手说不定很暖和——怀揣着这种想法的维多利亚毫无预兆地展开了动作,在简反应过来之前,她那一双冰冰凉的手就已经攫住了简握着缰绳的手。 简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声音变得干瘪而尖细。 “维、维多利亚?!” 但心满意足的少女却不丝毫打算理会他的窘迫,仅仅是全副身心地沉浸在温暖带来的舒适感中。 “暖呼呼…” 冰凉而滑嫩的小手紧紧贴在自己的手背上,由于维多利亚抓得很紧的缘故,简可以轻易感受到少女手掌的柔软——尽管他已经了解了同伴的意图,但寥寥无几的对异性经验依然让简感到困窘,他只得一边发出干巴巴的苦笑当作掩饰,一边去想些不着边的事情来分散注意。 不合时宜的秋风再一次袭来,又携夹着呼啸声远去,维多利亚缩起肩膀,覆在简手上的那一双小手亦抓得更紧。 她看起来真的很不擅长对付寒冷。 简一边这样作想,一边向维多利亚投去同情的视线。 自己的体温似乎要稍高于常人,对于维多利亚来说,这也许的确是能够感到舒适的温度——很遗憾,如果维多利亚是个少年而非少女,他倒很乐意把她抱在怀里帮她取暖。 但仅仅是手与手接触的程度的话,似乎还不值得挂怀。 怀着这种想法的简强压下害羞的心情,将手从维多利亚的禁锢中轻轻脱出,并转而覆盖在少女的双手上,同时轻轻揉搓着。 “这样好些了吗?” 少女露出舒适的表情,闻言轻颔螓首。 “喀嗒喀嗒。” 对于维多利亚突然转换的话题,简在一时间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很快他就理解了少女的意思。 “车轮转动的声音吗?” 简发出轻笑。 “我还是头一遭将这么多‘货物’装上马车哩!” 维多利亚轻轻歪着脑袋看向前方,却不知道她是否听懂了简的话。 “骨碌骨碌,转个没完。” 维多利亚的声音倏地沉了下去。 “斯塔沙。” 简的眉头一拧,重复道: “斯塔沙?” 这是被所有世人敬而远之的名字。 死亡与永恒之神的名字。 简微微有些恐惧,他感觉自己紧握着维多利亚小手的手掌渗出了一些汗液——他感觉这个女孩宛若变了个人似的,原本单纯的表情此刻看来却显得冷漠和幽寂。 维多利亚没能察觉简的异样,她垂下眼睑,那张形状漂亮的小嘴再度启了开来: “枕着镰刀,躺在路上。粗心商人,呼呼大睡。砰地撞上,车散人亡。” 简感觉背脊发凉。 他紧紧闭着嘴,看着维多利亚毫无表情的侧脸。 少女也不说话了。 秋风在树林里四处穿梭,高声呼啸,被牵带的树叶沙拉作响。秋蝉应和着秋声,伏着树上低声鸣泣。 喀哒,喀哒。 车轮转动的声音充斥着简的耳朵。 倏忽间——他感觉自己被某人的视线给牢牢盯住了。 简仓惶地转过头,望向投来视线的方向。 一只惹人厌恶的黑色生灵正扑闪着翅膀,向高空扶摇而上。 简“咕嘟”吞下一口吐沫。他告诉自己,要有勇气,要像往常一样无所畏惧。 像是调解气氛、又像是劝慰自己一般,简以故作轻松地口吻说道: “这里——马上就要到麦林维尔的地界了——作为黑矛王国的最边境,已经与邻国进行了长达七年的战争。” 简一边向维多利亚诉说着,一边向逐渐远去的乌鸦投去视线。 “听说战争毁去了几十座城堡,夺去了一万人以上的性命,被尸体吸引来的乌鸦想必不在少数吧。令人敬畏的斯塔沙——恐怕正忙得抽不开手脚哩!” 语毕之后,简微微露出僵硬的笑容。但很快,那一抹笑容就湮逝在嘴角。 自己将要前往的地点,是一个埋葬了万人尸骨的大墓地——意识到这一事实的简,再也无法保持他一路行来的好心情。 刹那间,一声粗沙却嘹亮的禽鸣声划过天空,旋踵没了声息。当简抬起厌恶的视线再度找寻那些食腐者时,仅仅只剩下三两根纯黑色的羽毛从空中缓缓飘落。 “啊……” 眼睛紧随着羽毛飘落的轨迹,简的口中发出短促的惊叹。 黑色的颗粒如同被腐肉吸引的苍蝇,游离于乌鸦羽毛的附近。 明明具有着相当一段距离,简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什么? 黢黑,密集,让简感到恶心。他皱着眉头,仔细思考着那些黑色颗粒的来历。 对了,那是—— “黑色的点点,越来越多。” 维多利亚昨晚的话语如同黑色的梦魇,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心房。 回想起这句话的一瞬间,黑色的长发飘进了简的视野——看上去如同乌鸦的羽毛。 简紧紧皱着眉头,把视线落回维多利亚的脸上,他发现维多利亚也在用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瞳望着他。 “维多利亚,你到底——” 刹那间,一阵不知打哪儿来的秋风猛然呼啸而来,携夹着的沙土、石子劈头盖脸地向简砸去,简忙闭上眼睛,同时用空着的一只手去挡住扑面而来的砂石——尽管他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抵御突如其来的秋风上,但他依然听到敌不过自己天生的大敌的维多利亚所发出的那一声娇怯的呻吟,也依然感觉得到突然被施加在自己身体上的重量和温度,但被秋风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简,却根本没有工夫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秋风过去、那一切的美妙感触才开始变得真切起来—— 鼻尖萦绕着少女的甜香。 活泼俏皮的黑色长发在视野中跃动。 脖颈处感受到了温热的吐息。 轻盈的重量感紧紧压在自己的胸腹部。 不谙世事的少女用过于出人意料的行为,彻彻底底地、堵住了简的嘴…… 被温热包覆的维多安心地吐出一口气,而后又把自己的身子向简靠得更紧了一些。同时,一种异样地跃动感吸引了她的注意。 在简怀中的维多利亚抬起头来,用疑惑的视线盯着同伴呆愣的脸。 “扑通扑通?” 简猛地一激灵,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话又再度说出了口: “众神在上……” 奇怪的黑点? 告死的乌鸦? 还有怀中神秘女孩的身份? 简现在只得把这些东西压在心底,并全神贯注地与自己“男人的本能”进行一番艰苦搏斗了…… —————————————————— ps:药草设定参考自rpg游戏《elona》,各个神的名字及其司职也有一部分来源于此。 第5章 维多利亚·考德尔(一) 当眼前的视野变得开阔、成片的林木逐渐稀疏、尚未枯黄的绿色成为眼中的新底色时,简终于吐出了淤积在胸口的一口浊气。 在不知不觉间,头顶的太阳已经由东向西绕过了足足半圈。简有些担心,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在闭城前赶到麦林维尔。 揣着急切的心情,简以不惊动维多利亚的程度的轻微动作抖了抖缰绳。 可爱的女孩儿此时正把头枕在简的膝间,身体则蜷缩在赶车座的另一侧上。她闭合着双目,安然地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今天是简和维多利亚相遇后的第三天。 在中午来临时,维多利亚依然保持着前两天的好胃口,将简准备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而在重新踏上旅途之后,厌倦了沿途风景的少女便开始呵欠连天,仅仅坚持了一刻钟的功夫,便不容分说地靠在简的大腿上睡着了。 虽说身份神秘而尊高,但维多利亚却几乎就是这样一位一派天真的年幼少女——她表现出来的单纯和无害,甚至还在其外表之上。 但她的单纯,却让勇敢的简感受到了些微的畏惧。 维多利亚到底是谁? 这个似乎不容碰触的问题始终盘桓在简的心头,久久不曾散去。 极度畏寒的特征、随意拿出的奇怪药草(似乎还被她当做主要的食物来源)、以及神秘的言语,和天真无邪到让人感到恐惧的个性,这让简无法简单地认定少女是附近领主的女儿。 地处南方的神秘魔法国度——这个答案在一瞬间闪过了简的脑海。 但马上简就用力摇着头,将这个荒唐的想法彻底否定。 虽说这样一来她惧怕寒冷的理由、随身携带药草的原因和她那偶尔表露出的神秘言行都可以得到解释——毕竟在那个国度中净是些让人匪夷所思的玩意儿——但却没有任何一个理由能够圆满地解释一个南方魔法之国的少女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简揉弄着自己的太阳穴,同时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虽然之前已经打听到了维多利亚的姓氏,但很遗憾,这个姓氏简并没有听过。不过如果维多利亚和自己的推测一致——是掌握领土的贵族世家之女的话,想来应该不难打听她的身份。 而麦林维尔就是个探听消息的好地方。 打定主意的简,把视线投到了维多利亚的面庞上。 那么,知晓她的身份后,该怎么做? 一想到之后的问题,简又不禁头痛起来。 在简最初的构想中,将维多利亚送去修道院似乎是个可行的方法。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个馊主意。 如果把维多利亚交给修道院的话,这个不谙世事又尤其拙于交际的女孩儿实在让人难以放下心来。虽然简相信会有好心的教士愿意帮助维多利亚,不过,表面上装作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却在背地里暗暗觊觎这只小羊羔的伪君子绝对会占到大多数——特别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简不认为他们在见识过维多利亚的美丽外表后,依然愿意恪守那些清规戒律,而不会对这位可爱少女抱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尤其,当他们摸清维多利亚对他人毫不设防的特性后。要知道,修道院里的色胚子们偶尔找上一两个妓女、或是与外面的姑娘偷情都算是很常见的事。 从眼下来看,简似乎只能把维多利亚留在马车里了。 这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能有这样一个美丽少女相伴的旅行,是每一位旅行商都梦寐以求的,尤其—— 是对简来说。 孤独从小与他相伴,而旅行商人的身份更是让他经历了比常人多十倍的“从相识到分离”。 这个女孩也是如此。 她虽然有着神秘的一面,但依然太过惹人怜爱。 自己能与她相处多久? 三天?一星期?半个月? 自己终究要带着她回到属于她的家族,并领到一笔丰厚的赏钱——视维多利亚的身份,这或许会让简的财产瞬间翻上几十番。 他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敞篷车队,自己的店铺,甚至在一段时间后掌握某一区域的经济要脉,并因而成为一位成功的商人。 但简担心,与维多利亚的分离会让自己的整颗心碎掉——时间拖得越久,可能性越高。 简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个少女有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再这样持续接近维多利亚,自己会毫无疑问地成为她的俘虏。 但是,简却对此无计可施。 简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让它们不往维多利亚的脸上瞅;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让它不去想关于维多利亚的事情——这不务正业的混账几乎都忘了自己商人的身份和那些货物们! 这个女孩儿,她简直就是一块行走的磁铁!她根本就是为了吸引简的注意而诞生的!这个小祸害,但愿她还是不要出生的好。 简在心中恶狠狠地想着,抚摸着维多利亚秀发的手掌的动作却愈发轻柔起来,吃痒的维多利亚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呻吟,同时又缩紧了纤细娇小的身躯。 看着那副慵懒的模样,简不禁也感到有些困倦,他眯细了眼,伸得长长一个懒腰,而后又不知第几度把目光投向道路的前方,看看那岩石砌成的城墙——以及城墙内有着柔软床铺的旅馆还有多远。 然而,眼前的光景既不是刚刚被平整过的道路,也不是地处边塞的城邦,反而是一副让简心跳到了嗓子眼的景象——一队骑在马上的骑手。 简急忙把维多利亚的兜帽扣在了她的脑袋上,并扶着她娇慵无力的肩膀让她强行坐起来,未待这可怜的小姑娘完全醒透,简就附在她耳朵边下达了命令: “听着,维多利亚,我们遇到了一队骑兵——我不知道他们是该死的佣兵还是别的什么。低下头,绝对不要去看前面的那些人,也不要说话,乖乖待在我旁边,尽量别让他们注意到——明白了吗?” 一语堪毕,简还不等维多利亚有所反应就再度把视线投向逐渐接近的骑手那里——他们的动作很快,在简叫醒维多利亚的过程中就已经把两方的距离缩短了不少,同时简也差不多通过衣着推测出了他们的身份——虽然模糊,但简依然勉强看出了为首一人所穿戴的华丽法冠和祭披,再过了一会儿,简就看见跟在那名神职者身后那两人的白底罩袍上印着的红色圆环图案——那是虚无神伊恩的象征。 简松了一口气,他驱使着露蒂靠在路边,给这位高阶的神职者和骑士们腾出空来,同时也更方便他提起视线打量这些伊恩神的仆人。 为首一人和简的推测别无二致,看上去是一位高阶的神官,身后跟随的两名轻装骑士均穿戴樽形大盔和锁子甲,腰上各自配着一把阔剑。 除去这三人之外,还有大约十名身穿镶嵌皮甲的轻骑兵跟随在其后。 当他们距离自己不足一百步的距离时,简就低下了头,静待着教士和骑士们从自己身边路过。正如简所预想,这一行教会骑士根本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他们驾驭着飞驰的马儿从简身边掠过,密集的马蹄声仅仅持续了十余秒的时间就远远离开了两人的耳朵。 简和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自己身边的维多利亚相视一眼,而后抬起头来,露出放松的笑容。 “上天保佑,只是虚惊一场。” 维多利亚倾了倾头,她虽然未能理解简的心思,但也不想再多做询问。因为比起那些骑士,她反而更在意自己的午睡受到搅扰的这件事,好在睡意没有跑远,她依然可以蜷在简温暖的大腿上睡个饱。 但简可不乐意她这样做——一个醒着的女孩儿总要比睡美人有趣儿多了,尤其——他还想谈谈关于那些教会骑士的话题。 在维多利亚躺下的前一秒,简伸出胳膊撑住了女孩儿的身体,在维多利亚即将投来不满的视线之前,简故意以明快的语气开口说道: “瞧瞧,我的小姐,再有两个小时我们就能到达麦林维尔了。我们应该美美地吃上一顿晚餐——对了,我还应该为你点上一杯覆盆子果汁,以及加了甜馅料的炸面包。” 在简感到被自己的手覆盖着的肩膀逐渐变得僵硬,那对漆黑的瞳孔亦开始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光芒时,他就明白鱼儿已经上钩了。 简的嘴角挂着笑意,在扶正了维多利亚的身体之后,他便恣意展开了自己的话题: “好了,让我们随便说点什么,消磨掉这两个小时的时光。从那些教会骑士开始——领头的那个人,看见了吗?维多利亚。他手里拿着主教权杖,头上戴着镶有华美装饰的法冠,这意味着他是一位主教级别的人物——而且很可能就是麦林维尔地区的主教。” 打开话匣子的简变得兴致高涨,他手舞足蹈地说起了自己的推测: “想想看,维多利亚。一个从来不迈出教会大门的地区主教,此刻却骑在马上赶着路。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但我敢保证,这肯定和那些信奉冥王的冥教徒有关——他们虽然总是那么不安分,但这次肯定会有什么大事件——比如说大规模的集会——不然不会有其他需要出动一位地区主教的事件的。” 简兴奋地说完自己的观点,而后又看向身侧的同伴,却只见维多利亚揉着无神的眼睛,从口中接连打出小小的呵欠,俨然一副不想再听的神色,这让简只得尴尬地用笑声圆场,同时转移了话题: “那么,维多利亚,我们来聊聊你吧。” 维多利亚仰起脑袋,漆黑的瞳眸像是问询一般地看向了简。 简挠着自己的鼻尖,畏畏缩缩地把脸转向别处。他躲避着维多利亚的视线,谨慎地开了口: “维多利亚——你,为什么要出来旅行?” 维多利亚低下了头,看着不断向后流动的地面。 “——有一件事,必做不可。” 简诧异地转过了脑袋,看向那娇小的女孩——他不禁怀疑,这样弱不禁风的少女究竟能做到什么事。 “那么,在完成之后,你就要回家了吗?” 维多利亚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无言地点了点头。 简也在一时间陷入沉默——不知是陷入了思考,还是被有些沉闷的气氛压得说不出话——良久之后,才提出下一个问题。 “维多利亚,你住在哪儿?” 维多利亚微一沉吟,而后回答道: “尖顶房子,鳞次栉比。白色高墙,挡在外面。黑色巨塔,竖在里面。打开窗户,全看得见。” 语毕之后,她又伸出嫩葱般的手指向简的斜后方遥遥一指,同时补充道。 “这个方向。” 简顺着维多利亚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只有被遥遥甩在身后的树林。 “西南方啊……那个城镇的名字,果然还是不知道吗?” 维多利亚没有丝毫踌躇,当即摇了摇头。 简扶着额头,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又用仿若泄了气般的口吻再度提问道: “那么,我的小姐。你能告诉我你必须要干的那件事是什么吗?” 维多利亚依然没有犹豫,那清澈的声音接在简的后头答道: “找东西。” 这过于轻松的答案让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他轻轻发出善意的笑声,调侃的话儿已经挂在了嘴边—— “重要的、东西。” 维多利亚的语气倏地变得低沉,那清亮的声音之中仿若包含着不可动摇的意志。 简闭上嘴巴,直勾勾地看着维多利亚的侧脸。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吟游诗人的一首诗来。 飘扬的黑发如同燃烧的火焰。 坚毅的面孔有若钢铁。 他的话是诸神的指引。 他的剑是人类的意志。 战马发出嘶鸣,勇士发出呐喊。 人类的首领冲在阵前。 黑色长发迎风狂舞。 镶有九颗宝石的剑,刺进白发魔王的胸膛。 他的名字是—— 勇者,尼基尔。 第5章 维多利亚·考德尔(二) 还是太长,再度拆分 —————————————————————————— 5.维多利亚·考德尔(二) 当简·皮埃尔从麦林维尔的商行中带着满满一袋银币出来时,他的旅伴维多利亚·考德尔正站在商行前等着他,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拉出常常一串影子,女孩儿就这样茕茕孓立着。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有些矮小过了头的旅行者——简不禁对此感到有些庆幸。他加快脚步走到戴着风帽的维多利亚面前,而后举起了那满满一袋的战利品,把它摇得叮当作响。 “看来我是受到了赫尔卡莉亚大人的眷顾了哩!这些酒带来的收益比我预想的还要高两成。今天的晚餐——我觉得来一整只烤天鹅是一个好主意。” 贪嘴的姑娘马上来了兴趣,即使隔着一层风帽,简依然感觉到她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烤天鹅?” 简勾起唇角。 “一种漂亮、巨大、而又美味的鸟——当然,晚餐时也少不了为女士准备的甜果汁,好好期待一下吧,我的小姐。” ——咕嘟。 维多利亚发出一声清亮的咽口水声,而后重重点下了头。 “我接受您的晚餐邀请。” 对于这认真过头的态度,简虽然已经在竭力遏止笑意,但“噗嗤”“噗嗤”的失笑声依然不住地从口中泻出,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勉强让自己的表情不走形。 “我的小姐,你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够好好说话吗——虽然我很高兴你能接受邀请,但很遗憾,我们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吃上热腾腾的晚餐。” 一语未歇,简向身后正在往货车里装货的工人们努了努嘴。 “你得等他们把我刚刚买进的白橡木全部装进货车里才行。” “呜…” 维多利亚眼见着就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变得毫无精神。 “肚子、饿了……” ——真是个让人忍不住疼爱的小东西。 简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再度笑出声来。 在笑得几声之后,他将手中的纸袋举到了维多利亚的面前。 “当然,我的公主殿下。我承认,推迟了进城时间应该算是我的疏失,在那之后又因为需要赶在商会关闭之前卖出货物而再度推迟了晚餐时间同样是我的责任,我想,我应该为你的肚子负责——” 简刻意顿了一顿,同时取出了放在纸袋内的物件——一个被捏成圆圈形状的炸面包。 “这种甜味的炸面包圈叫做‘多纳斯’,王都的贵族小姐们对它青眼有加——只是没想到,这种甜点会这么快地流行到这种边陲城镇里来。尝尝看,我认为它应该符合你的胃口。” 简一边做着简单的介绍,一边将手中的多纳斯递给了维多利亚。这个早就在不停地吞咽口水的姑娘在接过那散发着香味的甜面包后,马上狠狠地咬了上去。 “唔——呼…” 少女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表情,小小的嘴里也一并泄出了满足的陶醉声。 对于初次吃这种的人来说,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简一边心情愉悦地欣赏着维多利亚与形象全然不符的吃相,一边继续做出追加说明: “关于这种点心的制作方法——是用最精致的小麦在完全过过筛后混合蜂蜜揉成团状,于烤炉中烤至表皮金黄时出炉、最后涂上满满一层枫糖浆与杏仁片而作成的。我想,恐怕没有任何一位小姐能够抵挡这种圆面包的魅力——或许是这样,但维多利亚,你吃得还是有些快过头了,你要知道,这东西可不便宜。” 简的提醒显然有些晚了,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单词的时候,维多利亚已然把最后一小块多纳斯填进了嘴中,并心满意足地眯细了眼睛。 简微微摇了摇头,而后又再度打开了纸袋,从里面取出第二只多纳斯来。 “你应该细细品味的——像我这样。” 一语堪毕,简便将多纳斯放在嘴边,并大大地张开了嘴。 “啊——” 正如简所预料的那样,身侧的女孩马上就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然而,承受的视线强度却超乎了预想。 在扭过头之后,他才发现少女那双大大的眼眸里已然渲上了薄薄一层雾气,漂亮的嘴唇略略向下弯曲着,写满了委屈的味道,似乎只要再稍加刺激,就会在瞬息间变作一副哭脸似的——这幅表情让简一下子紧张起来。 “等、等等!先别哭!” 简把多纳斯从嘴边拿开,又慌忙地做着手势试图阻止维多利亚的眼泪——而女孩在理解了简暂时不会吃掉多纳斯时,也总算是配合地勉强把泪水留在了眼眶里。 似乎把她捉弄过头了。 简挠着脑袋,同时发出叹息。他耸着肩膀,用刻意装出来的无奈口气说道: “多纳斯虽然美味,但如果要以把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姐弄哭为代价的话,就算是何等的珍馐都会吃不香呀。” 说完之后,简便俯下身子,将手中的多纳斯举到了维多利亚的面前。 “它或许还是更适合像你这样的小姐。” 维多利亚抽搭着鼻子,略一踌躇之后便从简的手中接过了多纳斯,而后又微微欠身施礼,同时用略微变得粗沙的声音说道: “感谢您的赐予。” 浅浅的沟壑爬上简的眉头,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 “这是抢夺,可不是赐予,小姐。” 简站起身来,揽住维多利亚的肩膀轻轻推搡着。 “好了,看来货物已经装得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维多利亚小姐。拿好你的多纳斯,可不要落到地上了。” 语毕之后,简便走在前头,在递给工人一个面额较小的银币之后牵过了自己重新装载过货物的露蒂,而后又回过头来,招呼着还未挪动步子的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轻轻点了点头,迈出了她那小小的脚步吊在简的身后——当然,她同时也在小口啃咬着手中的多纳斯。 简斜着视线,看向身侧的维多利亚,看向两人被拉得长长的影子。然后,他向维多利亚伸出了手。 “这样或许会暖和一些?” 维多利亚停住了嘴,盯着简伸出的手。 “——嗯。” 感受着手中冰凉滑腻的触感,简的心跳又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使其不至于过于急促,以便能够以全副精力去感受现在的悠闲——在他作为商人的倥偬时光中,这可并不多见。 真是不可思议。 从相识到现在,仅仅只是三天的时间,简就几乎了解了维多利亚的一切:面无表情、寡言少语、单纯到让人担心、极度怕冷、爱睡觉、在涉及有关食物的话题时,就仿若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变得流利,感情亦能让人轻易读懂。也正因为理解,简才可以通过食物的话题来捉弄维多利亚,在她感到寒冷时想办法帮她暖身体,又或者通过她稍微的表情变化和只言片语推测她那稀薄的感情。 简感觉自己在慢慢习惯着维多利亚。 同时也在慢慢变得依赖她。 老商人的教导时时响彻在耳边。 ——珍惜每一次相会。 简以为自己做的已经够好,他对每一个与他相会的人都同样友善,同样热诚,同时也不忘用商人独有的眼光去审视他们身上的商机。 但直到遇到维多利亚,简才初初理解了这句话。 ——简为自己看向她的视线和变得不正常的脑袋找到了答案。 因为简珍惜着维多利亚,珍惜着与她的相会。他珍惜着每一次与她的对话,每一次与她的接触,每一次与她的视线交会——珍惜着每个刚好够车轮转过一圈的距离。 但越是接近这个女孩,孤独的恶魔就把他的咽喉锁的更紧。 因为简知道,这只是一场短暂的旅途。 简很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从降生到十二岁,从十五岁到现在,一个人的旅行已经持续得够久了。孤独的简多么希望宽敞的赶车座上能够再多上一个同伴。哪怕她貌似无盐、哪怕她浑身荆棘,又或者要用简的全部财产——甚至生命来换取。 简·皮埃尔想要和维多利亚·考德尔一同踏上旅程。 这份想法真切而又凝实,在三天的时间里已然膨胀到将要把简的胸膛炸开的程度。 他感到被握在手中的那只柔荑逐渐变得温暖——这让简有种两人的血液交融在了一起的错觉。但还不够,他还想从维多利亚的身上索取更多。贪婪的想法在简的心中生根发芽,于三天的时间内日益茁壮,被孤独锁住手脚的简已经无力阻止它—— 简和维多利亚进行了第二次拥抱。 和前一次不同,这次是简主动向维多利亚伸出了胳膊。 那两只在同龄人中还算结实的臂膀一只扶着维多利亚的肩膀,另一只则穿过了她的腿窝,它们岿然不动地牢牢撑住了小小的公主——原以为自己会更加不济,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拥有成为守护骑士的资格。 简感觉周遭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尤其是维多利亚那满是困惑的目光,更是让简觉得难以承受;仿佛在责问自己一般的心跳声大得出奇,几乎就要要掩去了周遭所有的声音。 简费劲全力地调动着自己的嘴巴,试图解释自己的行为: “我想……这样会更暖和。” 真是难堪。 身为体面商人的自己,竟然会用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言当作托词,来为羞耻心盖上薄薄一层掩护。 但简现在不想再管这些。 他现在只想沉浸在维多利亚的身体所带来的柔软及重量感之中。 年轻的旅人停住脚步,阖上眼眸,在脑海中描绘着同伴的脸。 或许分离无可避免。 但简认为自己依然有可以做到的事情。 哪怕一天也好,简想要争取到更多地与维多利亚相处的时间。 ——比如说,成为女孩儿回家时的护卫的话。 ———————————————————— 在本节中感情线已经被推进到了最高潮。 于第五章第三节将开始剧情转折。 再次申明:对黑化、超展开等元素感到不适的读者请谨慎观看。 嘛…虽然会有ntr但与女主无关,在这点上请放心。 另感谢书友141002201122058打赏的588起点币,真的超感动的。 第5章 维多利亚·考德尔(三) .维多利亚·考德尔(三) 它们是城镇中最下等的居民。 它们是腌臜和卑琐的代名词。 墙边上的罅隙,垃圾山的深处,宽阔的下水道。 它们的身影藏匿在城镇的每一个角落。 但极少有人能够在白天找到它们的踪迹。 因为它们害怕光明,也害怕比自己强壮的生物。 它们满足于人类食物的残渣。 它们满足于黑暗肮脏的角落。 它们原本是让人痛恨的弱者。 但强壮的人类把却它们视作和恶魔同等的大敌。 因为不详的黑点总是游离在它们的身侧。 那是冥王的意志。 当被黑夜沁染地分不清颜色的云朵覆住高悬在空中的明月时—— 当步履蹒跚的醉鬼消失在巷道深处时—— 当食腐的黑鸟开始高声鸣叫时—— 黑色的死亡开始了游行。 * 房间被夜晚渲染地一片漆黑。 树叶被风吹到窗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这声音与旅伴平稳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变作稍微有些喧嚣的小夜曲。 简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强捺着不断涌上的睡意。 “——维多利亚?” 他轻轻唤着旅伴的名字。 然而维多利亚却仅仅是以呼吸声回答了他——看来她已经睡熟了,或许是在适才的晚餐中消耗了过多的体力也说不一定。 因为机会难得,简在晚餐时没有选择让老板把食物送到房间里,而是带着脱下了连肩风帽的维多利亚来到了食堂,在其他客人惊艳的目光中享受了丰盛的一餐。 “为维多利亚小姐神样的美貌,以及老爷的生意成功干杯!” 简的脸上挂着应付的笑容,一一和挨过来的男人们举杯,同时注意着不要让这些色胚子过于靠近维多利亚。 但维多利亚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些,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丰盛的菜肴上。 盛在大圆盘里的烤天鹅、腌猪肉、鲤鱼、鹌鹑、蜂蜜饼、熟透的梨子和甜浆果——这些东西里的九成都落进了维多利亚的肚子里,当然——还有六杯覆盆子果汁。这耸人听闻的食量让简对少女的贪吃程度有了新的认识。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路上被维多利亚青睐着的土豆这次却受到了冷落,看来这个贪嘴的姑娘依然对食物有着取舍。 在维多利亚风卷残云般地解决完所有的食物后,简没有再在食堂里多做停留,而是早早地摆脱了那些男人们,带着维多利亚回到了房间。 躺在床上的少女打着小小的饱嗝,没过多久就陷入了甜美的梦乡。 然后,时间之神西尔玛把钟表的指针转到了现在。 简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皮靴、套上皮夹克,而后走出了房门。 下了楼之后,他发现旅店的老板已经在等他了。 “在这种静谧的夜晚,抛下惹人怜爱的女伴独自出门吗?” 旅店的老板用揶揄的口气说着调笑话,同时递上了手中的提灯。 “出门左转,经过第三条街道时右转,索里大道第78号。” 简点了点头,在接过老板手中的提灯之后走出了旅店大门。 夜晚的寒风毫不留情面地透过皮夹克衫,贪婪地掠夺着简的体温,那耸人听闻的呼号声有若鬼魂的尖叫。 简吞下一口涎液,扯紧领口,同时加快了脚步。 提灯中微弱的火苗并未给简带来太多的光亮,他感觉四周的黑暗在向自己挤压、推搡——甚至让他在一瞬间产生了那浓稠的漆黑正在吞吃自己附近的光亮的错觉。 简神经紧绷,他一边默念着要去拜访的那位学者的住址,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同时记忆着自己的位置。 当他终于用手中的提灯照亮第七十八号门牌时,简才安心地吐出一口气。 咚、咚。 指节叩响门扉的声音在寂冷的寒夜中回荡着。 简附耳在门上,听着内侧的动静。 在确认没有声音传来后,简再度敲了敲门,同时以不大不小的声音向门内喊道: “深夜来访,实感抱歉。我是旅行商人简·皮埃尔,受‘酒鬼烟斗’的老板介绍至此,能见我一面吗?约翰·布里吉特先生。” 在简的语声消散之后,空间内又归于沉寂,但很快简就听见房间内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木板门被微微打开一条缝隙——微弱的亮光从门缝中泄出,照亮了在门后窥觑着简的那张枯瘦老脸。 简在嘴角挂上商业式的笑容,而后微微欠身致礼。 “您好,约翰·布里吉特先生。乔诺老板说您是整个麦林维尔中最为博学的学者,我想您一定能够为我这个迷茫的旅者解惑。” 老人用他那双浑浊而不善的目光来回打量着简,同时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道: “你看起来像是一个好人。” 老人裂开了嘴,露出了那一嘴快烂光了的牙齿。 “也没有一个坏人会把主意打到穷得叮当响的老约翰身上。” 不友善的主人敞开了门。 “进来吧。” 落下这句简短的话语后,约翰便头也不回地走近了房间。 * 简被招待至一张矮脚凳上,手里端着老约翰递过来的淡啤酒。 房间的主人坐在对面——一张相同的矮脚凳上,一边啜饮着淡啤酒,一边以散漫的口气向简发出提问: “那么,我的客人,说明你的来意吧——我在刚才正准备上床睡觉,然后你就来了。让我们快一些,不要耽误我睡觉的时间。” “那可真是不得了!” 简以夸张的口气说道,然后深深地低下了脑袋。 “我为我的鲁莽和失礼而向您致上诚挚的歉意。” 约翰重重一哼,然后将手中的杯子掷到桌面上,发出“当啷”地一声巨响。 “我说过,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你们这些商人那刻意修饰的脸和惺惺作态的举止——让我感觉像臭鼬一样恶心,巴不得远远离开,如果再在我面前摆出这一套,我会把你像是撵野狗一般踢出房间。” 简在一时间为约翰的粗鲁感到愕然——但很快,他就平复了心情。 “是的,您说得对。让我们进入正题。” 简微微一顿,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请告诉我关于勇者尼基尔的事迹。” 约翰用鼻子发出一声嗤笑。 “我敢打赌,酒馆里的吟游诗人们会比我将的更好。” 简露出微笑,而后回应道: “或许如此,但我想听那些吟游诗人们不会讲的故事。” 老约翰眯细了眼,瞧着简的面孔。 “那么,你想听什么?” “——有很多。首先,我想知道传说中他的黑发黑瞳是否属实。” 约翰想都没想,便即答了出来。 “当然,这是真的。当年黑发的勇者之名传遍了整个大陆——在你还是个髫龄小童的时候。而吟游诗人们更是把他那头比墨水还要浓稠的黑发当作唱吟的好素材。如果有某一个傻瓜说勇者有着一头金发的话,我保证他肯定会被愤怒的民众们活活打死。” “——是的,这只是一个确认。毕竟无论怎么样的真相,只有从智者口中说出时才具有说服力。” 简稍作停顿,然后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关于勇者的来历,您知道多少?” “唔——” 老约翰抚着下巴,陷入沉吟。 “关于勇者的来历没有人说得清楚,有人说他来自极北的冰霜高原——那里的人个个健壮,又生着一头黑发;有人说他来自南方的尖啸丛林——的确,他那无所畏惧的胆魄确实像丛林里的人。除此之外尚还有着不少猜测,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种——曾有人说勇者是被伊恩圣教的大主教门用空间魔术从异世界召唤来的。” 老约翰停住了嘴,正视着简那紧锁着眉头的模样。 “总之,你别想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简的表情倏地变得松垮,然后以妥协了一般的口吻说道: “好吧,这个问题到此为止。那么,勇者在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之后的住所在哪里?” 约翰微一皱眉,而后陷入了思考,良久之后,他才以不确定的口吻说道: “勇者在成名后的全部生涯几乎都在军营里度过——在抗击‘魔灾’的十年时间中,只要恶魔们在哪里,勇者就会跟到哪里。而在魔灾结束后不久,他就回归了天上诸神的怀抱。他在去世后,尸体被伊恩教会的总主教亲自迎接去了圣城内的伊恩总教下葬,——所有的红衣主教都在队伍中;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把他的遗体抬到了伊恩教会,并用一周的时间让世人瞻仰他的仪容——几乎全世界十分之一的人口都在他的遗体前掉过眼泪,伊恩教会的全部修士都围绕在勇者身前,为他祈祷、唱圣歌,以及为世人讲述他的事迹,在那一周的时间内,修士们几乎粒米未进——” 约翰听了话头,往嘴里灌进一口淡啤酒,而后继续道: “关于勇者去世时的场景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回归正题——在魔灾结束到勇者安息的一段时间内,确实曾有过有趣的消息传出,说是勇者正在建立‘勇者之城’,根据那时的描述,记得是…” 简感觉胸口一热,抢在前面说出: “白色的高墙,黑色的巨塔?” 约翰“唔”地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回答道: “我记得是这样的。” “——那么,这座勇者之城究竟在哪里?” 约翰扯开僵硬的嘴角,露出苦笑。 “——知道这个的人少之又少。” 简瞪大了眼睛,讶然道: “怎么会这样!传奇的勇者建立的城市怎么会乏人问津?” “——事实就是如此。” 约翰口气强硬地断言。而后他站起身子,走到了身后那一排旧书架旁。 “说实话,那座城邦是否存在都尚待商榷,因为勇者在魔灾结束之后,就在瞬息间失去了影踪——连带着他那些部下一起。传说‘勇者之城’是为了堆放他抗击魔灾过程中敛积的财富,并为自己的旧部提供居所而建立的城邦,但这个消息是否属实都无从考究——有了,就是这个。” 约翰从书架里抽出其中一本经过精心装帧的书籍,然后翻到其中的某一页,递给了简。 那是一张精美的插画。 被巨大白墙包覆的城邦矗立在云中仙境之中。 “这就是‘勇者之城’?” 约翰无言的点了点头。 简把书翻到了第一页,看向这本书的名字。 《传奇勇者传记》。 简将书交还给老约翰,而后又郑重其事地说道: “约翰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关于考德尔这个姓氏,您知道多少?” “——考德尔?” 老人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近来拥有这个姓氏的人,有两个尤其广为人知。第一个是来自世界最大的国家——洛菲尔神圣帝国的叛变贵族,他最后被送上了绞刑架,所有的家产被没收;然后第二个——得到那位贵族的城堡、姓氏与家产的人,尼基尔·考德尔。” 简感觉仿佛有一柄大锤重重地击在了自己的胸口,他默默念着从老人口中说出的名字: “尼基尔·考德尔……” 老人因简异常的反应而露出奇怪的目光,但很快他就回归到了自己的话题: “当然,传奇的勇者有很多不同的名字与姓氏,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叫他——最广为人知的一个,即是尼基尔·布莱克。基本上,也没有多少人会叫他尼基尔·考德尔这个名字——嘿,年轻的商人,你要走了?” 注意到简起身的动作后,约翰也紧接着站了起来,或许是这一段时间的交谈让约翰淡忘了先前自己被搅扰的不快,他用稍微变得友善些的语气对简说道: “年轻人,你看起来脸色苍白。喝了手中的那杯淡啤酒再走吧,这会让你好一些。” 简勉强牵动嘴角,回了约翰一个微笑,而后用僵硬的手指将杯子举到唇边,把里面淡黄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如同约翰所说,这杯淡啤酒让他平静了不少。 但他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尼基尔·考德尔。 维多利亚·考德尔。 相同的黑发黑瞳,以及在少女描述中出现的白色城邦。 从魔灾结束到现在一共过了十三年,如果勇者尼基尔留有子嗣的话,从年龄上来算恰好相符。 维多利亚的身份呼之欲出。 虽说是有了猜测才来拜访这位博闻多识的老人的,但知道真相之后,那过于庞大的现实依然压得简几乎喘不过气。 自己……该如何继续面对人类传奇的遗孀? 在短短的一瞬间内,简仿佛觉得和维多利亚旅行的心愿变成奢望。 但很快他就摇了摇头,把这种懦弱的想法赶出了脑海。无论她是平民家的女孩儿也好,还是勇者之女也好,维多利亚都是一个需要保护的纤弱少女,现在能够成为她的守护骑士的,只有自己一人。 年轻的商人下定决心。 他要把维多利亚带回‘勇者之城’,并靠此来延续两人的旅途。 简拍打着自己脸,使自己提起精神。他向默然不语地看着自己的约翰恭敬地躬身致礼,同时说道: “感谢您的招待和解答,约翰先生。您的智慧是上天赐予的财富,我将永远感谢您。” 约翰摆出嫌恶的表情,向简摆了摆手。 “收起你那副腔调,年轻人,我说过我讨厌商人们虚情假意的客套话。” 简紧紧抿了抿嘴唇,而后用力地说: “这是我的真心,约翰先生。” “天哪,我这些廉价的见识也会有被商人相中的那一天吗?” 老人的脸上倏地露出诚挚的笑容。 “你也许是个好商人。如果你在白天来访的话,我将会欢迎你。但现在,老约翰需要睡觉了——以及你的女伴,你还是在晚上看顾好她,别让那些城市里的色胚子盯上她了!” 简悚然一惊,脱口发问道: “我可没说过我有带着女伴!” 老约翰露出嘲弄的笑容,然后向简的肩头伸出了手: “瞧瞧——一根女人的头发。我想,这是你在低下头去亲吻她那可爱的小嘴时弄到肩膀上的吧?” 简连忙垂下一下子变得通红的脸,用极小的声音嗫嚅道: “不、不……这…这是……妓……” “唔——真是漂亮的头发,麦林维尔的任何一个妓女可都没有这种发色呀?” 真是坏心眼的老家伙,简在心中愤懑地想。 他眼见着约翰逐渐变得欢愉的表情,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最后简只得徒然发出一声叹息,并向门口走去—— “嚯,这种发色——淡金色?或者说白色?倒是稀奇地紧哩!” 简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白色的头发? ——不,维多利亚拥有一头漂亮浓密的黑色长发。 他回过头去,看向约翰。 “约翰先生,能把那根头发给我吗?” 约翰耸了耸肩膀,将手中的头发递了过去。 没有色素的头发躺在简的手心里,于微弱烛火的映衬下散发着银色的光辉。 简皱紧了眉头。 “约翰先生,我想它应该属于某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路人,而并非我的旅伴。我的旅伴——如你所言,的确是个女性的同伴——维多利亚她是个黑发的女孩儿。” 约翰露出玩味的笑容,他再度向简的肩膀伸出了手——先是向左,然后向右,最后他又把攥着的手掌伸到了简的面前。 “这样你还能说它们是来自某个陌不相识的路人吗?” ——平摊开的手掌上,静静躺着两根银白的长发。 第6章 暗流(一) 在巨大祭坛的周围,十二个黑色人影端坐着——一色的黑色斗篷,一色的红色面具。 十二个人一个圈,语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来回回荡,却让人总也分不清在说话的是谁。 “——黑死马上就会蔓延。但腐朽者们已经吃过教训、有了防备,死亡迈不出这个镇子。” 第一个是老人的声音。在他说完之后,另一个语声接在后头响起: “——足够了。当麦林维尔被染成漆黑时,就将成为吾主降临的完美开幕。” 然后是第三个。 “——来势汹汹的恶魔让人不安,信奉伊恩和依波鲁斯的腐朽者们的脆弱防线抵挡不了他们。” “——说得没错,我‘黑色的锐眼’告诉我,麦林维尔周围的城堡已经全部陷落。” 第四个人说,然后第五个人接着道: “——他们在今早才传来消息。恶魔们很快就会光临这座城镇。即使现在求援的信件已经发出,但后方的国王与贵族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在这座城镇变作断壁残垣之前,我们要采取行动,不然恶魔会将我们吞噬地一干二净。” “——是呀,我们为召唤吾主所做的一切准备都会为恶魔做嫁衣。” 当两个声音落下去后,空间内暂时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第八个声音说: “——这儿很安全,恶魔无法轻易攻破。” “——因此我们也只能待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 那干瘪而不带分毫感情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宣示着真相,沉重的事态让所有的黑袍人都在一时间无话可说。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第十个声音才响了起来: “斯塔沙保佑。” 第十一个声音重复道: “斯塔沙保佑。” 而当十二个黑袍人一齐陷入沉默时—— 充满恶意的眼睛已然盯紧了这一切。 * 当简睁开眼睛时,昏黑的光线在一瞬间包裹了他。 从远处似乎传来了雷鸣声。 简一边发出舒适的呻吟,一边伸着懒腰——而后又转动着脖颈,获取着周围的信息。 另一侧的床上没有人。 简在一瞬间有些紧张,但很快他就从窗户旁发现了那娇小的背影。 “维多利亚?” 年轻的旅伴没有搭理他,而是依然一语不发地望向窗外。简有些奇怪,他靠近了维多利亚,想去看看她的模样,然而在接近了之后,他才发现姑娘正在低声嘟嚷着什么。 黑色与死亡。 这两个让人不安的单词使简觉得有些压抑,他又重复了一遍同伴的名字: “维多利亚?” “——就快了。” 这突然迸出的话语让简在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维多利亚的自言自语。 这个女孩儿突然间怎么了? 简疑惑地看着维多利亚的后脑勺。 那是已经看习惯了的漂亮及腰黑发。 简轻轻吞下一口唾沫。 她应该没在注意自己吧? 揣着这一想法,简小心翼翼地向维多利亚的头伸出了手。 “——!” 头皮突然传来的刺痛使得维多利亚一下子转过头来,当她发现了站在身后的简时,马上向他投去了疑惑和责怪的视线。 简将手负在背后,尴尬地打着哈哈。 维多利亚用手平抚着头皮的不适,再度回过头去,看向窗外。 外面是被大片乌云覆盖的天空,以及变得湿润的地面。细密的秋雨拍打在人造建筑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看来今天并不适合上路。 确认了外面的情况后,简将视线落回了自己的手上。 ——那的确是黑色的头发没错。 简松了一口气。他稍一思忖,将那根发丝缠在了小拇指上,打了个结。 维多利亚依然在专注地望着外面。简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现。 只能靠食物来引她回神了吗? 简稍微叹了一口气。 他思考着早餐的菜单,一边准备去楼下吩咐老板准备食物。 然而就在这当口,一阵喧闹的人声却突然在外面的街道上响了起来——接着又是急促的铁靴子踏击地面的重响。 简微微皱起眉头,他的心头突地闪过了不安的预感。 简回到窗前,伏在维多利亚的身侧看向窗外—— 一队士兵正抬着担架上的骑士通过。 骑士的身体软塌塌地陷在担架里,他浑身的血污已经干枯,连雨水也洗刷不干净,厚重的板甲和头盔出现了多处凹陷,空空的剑鞘挂在腰间,里面的长剑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简凝重的视线一路追随着那一行人,直到他们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简吐出一口气,试着用轻松的口吻说道: “我希望那名骑士是自己从城墙上摔下来的。” 但很快苦涩的笑容就爬满了他的嘴角。 自己或许遇上了什么超出预想的事态——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或许真的会变做守护公主的骑士也说不一定。只希望到了那时,自己用剑的手腕不要生疏太多才好。 简——大概其他市民也是如此,除去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无聊人外——都想要试图找到一种较为容易接受的答案,比如说那名骑士伤在强盗手下,或是决斗中,但很遗憾,那名骑士——应该说是贵族,他的身份杜绝了这种可能性。 骑士——看来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他那穿在铠甲外的长外褂上印着的纹章,即便是从外地来的简也略有耳闻。 叼着战斧的秃鹫。 那是麦林维尔向北三十英里的西贝伦堡的领主——凯西子爵的勋章。 这位高贵的爵士竟然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那么他的城堡肯定出了问题。 西贝伦堡向北的地方到底发什么了什么? 简不敢再去设想。他握紧粘上凉意的拳头,同时又撘眼看向湿润的路面。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严重事态的话,最坏的情况下说不定会关闭城门,而且现在虽然下着小雨,但应该还是有不少人看见了刚才那一幕——现在外面的行人们已经在纷纷作出战争及其他更坏的猜测。这样下去的话,城内会发生骚乱也说不一定。 简伸手扶住窗台,眼睛睨向维多利亚的侧脸。 少女的表情依然祥和而安宁。 无论是何等寒酸的背景,女孩随意的一颦一笑都能够和最上等的画作媲美。 简在为她的美貌感叹的同时,也感觉心中轻松了不少。 要是有这样娇弱的公主躲在自己身后的话,他的勇气恐怕会多到用不完的程度吧。 珍惜与维多利亚的相会。简在心中默默提醒着自己。 “——早餐想吃些什么?我的小姐?” “多纳斯。” 几乎在瞬间就得到了答案。 简在嘴角挂苦笑。 看来当公主的骑士并不是个简单差事。 * 在吃完早餐之后——不是多纳斯,而是简单的黑面包与熏肉——简穿戴上随身携带的兜帽,走出了旅馆大门。 他在出门之前曾试过邀请自己的女伴,但畏寒的维多利亚似乎对这场秋雨很不对付——的确,对简来说,让维多利亚留在旅馆里也更加安全。 他想尽可能地收集关于这个风雨飘摇的城镇的情报。 简快步走在街道上,并用兜帽下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三三两两的行人冒着雨,低着头快步行走着。大部分的店铺依然开了门,但在这样的阴雨天中理所当然地门可罗雀。街道上一个巡逻的守卫都没有——按理说,这并不正常,除非他们都被召集到了城门上——然而,城镇的警钟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到底发生了什么?简站在雨幕中,径自思考着。 最坏的情况下,这个地处边陲的地区可能又再度被卷入了战争。 然而,他不认为与黑矛王国敌对的白鹿王国的军队会这么快撕裂黑矛王国维持了七年之久的防线,兵临麦林维尔的城下。 ——那些可恶的东西们,但愿它们没有回来的好。 但无论是敌军也好,还是人类最不想面对的玩意儿也好,如果敌人真的能够毫无预兆地攻破黑矛王国的前线的话,对于麦林维尔来说无疑是一场浩劫——这里的城墙坚固程度和卫戍部队质量可比不上任何一座前线的城堡。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正当简兀自沉思的时候,一个银白色的人影忽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骑士又或者见习骑士——简觉得后者更有可能,他穿着的印有红色十字的银色铠甲在街道上看起来分外瞩目。 红色的十字,那是健康与治愈之神妲妮娅的仆人的标志。 他看上去似乎可以成为一个打探消息的目标。 “您好,尊贵的骑士。” 简走上前去,并低头致礼。 “请原谅我冒昧的搅扰,尊敬的骑士。我是旅行商人的简·皮埃尔。” 那名骑士回过头来,他先是看了简一眼,而后有些讶然地回问道: “简?” 语毕之后,这名俊美的年轻骑士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他微红着脸,向简回礼致意——一个有礼貌的骑士,向平民行礼的骑士可并不多见。 “是的,这个名字的确很奇怪——这是为纪念某位女性而起的名字,尊敬的骑士。” 年轻的骑士脸色又染上一层红晕,他再度向简致上一礼,而后说道: “请原谅我的失礼,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简偷偷吊起眼睛,打量着这位和善的骑士的脸。他有着一头漂亮的金色短发和蓝色瞳孔,看上去并不高大。 “我想,您应该是一位来自健康圣殿的骑士?您为什么会在这里?请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被打听到来历的骑士稍微有些害羞,但很快他就自豪地挺起了印有红色十字的胸膛。 “赞美仁慈而高洁的圣母妲妮娅。” 骑士微微一顿,继续说道: “如您所见,我是来自健康圣殿的游侠骑士。为救济苦难的世人及宣扬吾主的仁爱而踏上旅途。” 他稍一犹豫,然后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我叫阿瑟·艾倍尔。” 他看上去的确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游侠骑士。 简稍微有些失望,尽管这个答案与预期并没有太大的差距。 遵循教义而外出游历的健康圣殿骑士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是遍地都是,在远离尘俗的环境中生长并接受训练的他们通常都热诚、正直、仁慈,并且实力高强,但却大都脑袋一根筋。即便他们在军队中服役,这些普遍没有太大背景的骑士也并没有什么太高的地位,军事长官们亦不会与他们分享重要的军事情报。 “赞美妲妮娅。” 简在口头上应付着。 看来无法从这个骑士身上收集到太多的情报了,他心想。但简依然抱着撞运气的心里向阿瑟开了口: “我从今早开始就没能看见一名守卫的影子,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阿瑟想也没想,立刻回答道: “或许他们是在巡逻其他区域?” 预想之中的回答,这让简有些沮丧。 “感谢您为我解惑,再见,尊敬的骑士。” “帮助世人是我的使命,先生。愿天上的众神保佑您。” 阿瑟说。 简勉强做出回应,而后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这位有礼貌的善良骑士。 然而,阿瑟却在简的背后发出声音叫住了他。 “等等,先生,您说过您是一位旅行商人?” 简转过了头,有些困惑地回道: “是的,怎么了吗?” 阿瑟露出严肃的表情,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向简说: “有消息说,从上次魔灾残存下来的恶魔们又开始了行动。请千万要在旅途上小心,别被那些被诅咒者盯上了。” “感谢您的提醒,尊贵的骑士。” 简说。 “请问我可以离开了吗?” “啊,请稍等,那个……” 阿瑟支支吾吾的说,他将手伸进系腰布袋中,掏出了一枚银制的十字架来。 “请您收下这个——虽说这话实属冒昧,您今后似乎会碰上什么超乎预想的事态。我想,圣母妲妮娅可以保护您。” 简猛地一拧眉头。 售卖宗教物品?他看起来应该不会行这种像是打着妲妮娅的名号招摇撞骗的骗子的手段。 大概真的是他诚心相送的礼物吧。 但无论如何,这个冒失的骑士说的话太不中听了——简直就是毫无根据的诅咒。 他看着眼前的十字架,总感觉有些烦恶的感觉涌上心头。 “请原谅我不能收下您的礼物,骑士。” 阿瑟张开了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几经踌躇之后,他才说道: “是、是的,再见,先生。” “再见,善良的圣骑士。” 语毕之后,简便扭过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天上的乌云依然没有散去的迹象。 简感觉背部的衣裳紧贴着身体,传来黏腻的感触。却不知是汗水还是浸透了衣服的雨水。 这里到底会发生什么? 简这样作想着,不安依然顽固地萦绕在他的心头。 如果,这座城镇迎来战争的话…… 简不禁有了片刻的失神。 ——肩头突然传来了碰到某人的感触。 “抱歉。” 浑噩的简回过了头,向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个身影道出抱歉,而后便继续迈出了脚步。 过度专注的简却未能注意到—— 在被自己撞到后,那个身影突然开始摇晃起来…… 粘稠的血液从口鼻中溢出,黑红的斑点爬满整副呆滞的面颊。 在被不安和慌乱所笼罩的麦林维尔中。 ——黑色的死亡正悄无声息地行进着。 第6章 暗流(二) 睁开眼睛之后,眼前映入了已经基本熟悉了的天花板。 这是……对了,旅馆的房间里。 血液被送进昏昏沉沉的脑袋,重新开始工作的大脑在简依然无意识的情况下收集着周遭的信息。 半边的身体感受到奇妙的温度和重量感。 简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脑袋亦不甘落后地清醒起来。 又来了…吗。 这已经是……第三次来着? 第一次是在相遇后的第二天晚上——那天两个人必须靠一张亚麻布取暖,第二次则是在前夜,这个可爱的女孩儿在半夜因贪恋简的体温而摸上了简的床。 尽管已经是重复过多次的光景,简依然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发烧。他想,这种事情无论重复个多少遍他也适应不起来。 自己的臂弯里是一副天使般的睡颜——他幼小的同伴维多利亚的脸。 维多利亚闭着眸子,看惯了她平时那副呆然模样,简觉得睡着的她却显得有些狡黠。少女安稳而舒适的呼吸声附着在自己的耳边,随着温热的吐息的一停一歇。简隐约闻到女孩的呼吸中仿佛附着着甜美诱人的香气,如同致幻的药物般让人心神不宁。 冷静下来。 简告诉自己。这纯净的女孩的意图应该很明显才是。 仅仅是为了取暖而已,不是吗? 在这已经持续了一周的共处里,简已经深深谙知了他这名小小的同伴是多么的畏惧寒冷:即便是躺在旅店温暖的床铺上,她也依然会为夜晚的寒风而瑟瑟发抖。所以简非常理解维多利亚做出这种行动的理由。 那么……自己只要按照她的需求去回应她就好了。 在竭力克制紧张感的同时,简伸出自己的手臂,搂住维多利亚娇弱纤细的腰背。 自己在拥抱一个毫无防备的美丽少女——这巨大的现实让简在一瞬间有些失神,但他很快就适应了过来。 尽管维多利亚的确是魅力十足。然而在除却她少部分作为女性的柔美后,大部分还是身为孩子的可爱。那“少部分作为女性的柔美”虽然相当难以对付,不过经历了足足一周的磨练的简认为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抵抗力。 只是——她的美貌依然是个大麻烦。 简皱着眉头,有些不安地看着维多利亚的脸。 这个女孩实在有些太缺乏防备了。 简几乎可以预见,在没有自己保护的情况下,如果有哪个心怀鬼胎的人知晓了她的个性的话,这只羔羊在狼口下将万无幸免之理。 ——不,在容貌被看见的时间点就可以判定结局了。 尤其…… 简看着怀中女孩的睡脸,突然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现在的城镇并不安宁。 仿佛是在试图保护维多利亚一般,简微微紧了紧自己的臂膀。 “维多利亚…” 简小声地发出呢喃。 根据老约翰提供给简的信息判断,这个少女很有可能是勇者的遗孤。 然而维多利亚的神秘却不止于此。 简挪动着被维多利亚压在脑袋下的右臂,将手从维多利亚的身后伸出。 那根小拇指上依然绑着一根维多利亚的头发。 不过颜色却早在三天前就变成了银白。 对此大感讶然的简在那之后立刻就去向旅店老板和见过维多利亚的客人做了问询,然而得到的答案却将简抛向了更深的疑云:他们所有人几乎都把维多利亚叫做“美丽的银发女孩”。 维多利亚的头发如同泼洒在画布上的浓墨般披散在床上。简看着她的黑发,并紧紧锁住了眉头。在自己眼里,那无疑是乌缎也似的美丽黑发,但似乎到了除他以外的所有人眼里都会变成银白色的头发。 简直就像是涂了一层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墨水一样。简心想。 他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着维多利亚的长发,那绢丝一样的发丝划过手心,留下的温亮和滑润让简感觉很舒服。他索性就把手指伸进维多利亚浓密却轻盈的头发中,一遍遍梳理起来。女孩的头发又长又顺,并且极为细滑,尽管简已经把手指头并地够紧,却依然未能对那些调皮的头发丝造成一丝一毫的阻滞,它们随着简梳下来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从简的指缝里溜走。 “嗯……” 或许是简的动作触及了维多利亚的痒处。这个可爱的女孩儿微微发出一声娇嫩的轻吟,身体也开始轻轻活动起来。 简看着维多利亚不断颤抖的睫毛和似睁似闭的眼睛,只觉得她像极了一只刚刚睁开眼睛的幼猫。这副可爱到极点的模样让简感觉自己的心脏仿若被紧紧揪住了一般,他不自禁地抽出插在发从中的手,一把抱住了维多利亚的身体。 “嗯……?” 怀里传来维多利亚困惑的声音。 简像是恶作剧一般地、把嘴唇覆到维多利亚娇小而形状漂亮的耳朵旁边,用远比往日轻柔的声音说道: “我的小公主,您今早想吃些什么?” “——多纳斯。” ——这个回答让简的力气和兴致一下子泄得干干净净。 他松开维多利亚小小的身体,保持着一脸的苦笑开了口: “我的小姐!这个答案我已经连续听到了四个早上了!” 简坐起身来,他看着维多利亚慵懒的模样,用无奈的口气说道: “你知道的吧?我不可能为你找来多纳斯当早餐的——在房间里等着,稍后我让老板送食物过来。” “唔——” 维多利亚依旧蜷缩在床上,她发出不情愿的呻吟。 “又要、出去?” 正在穿衣的简的动作突地一滞。 “…嗯。” 简用干巴巴的声音回应道。 “我去街上看看情况。” 简转过身来,他看着维多利亚稍微有些落寞的脸,心中的焦躁和疼爱一并涌了上来。 自己在犹豫什么? 明明只要问出来就好了。 一切就—— “维多利亚,你…” 女孩坐在床上,她微微倾了倾小小的脑袋,那漂亮黑色头发轻飘飘地挡在了一侧。 简一下子闭上了嘴巴。 明明刚才还被自己捧在手里一遍遍抚摸的头发,此刻却让简感受到了些微的恐惧。 维多利亚这个女孩到底是—— 恐惧让简强行终止了思考。 他咽下一口唾液,然后用干瘪而颤抖的声音说道: “——不,没什么。” * 简站在萧瑟的街道上,靠着不断活动身体来抵御在近日里愈加凄厉起来的秋风。 阴雨从三天前开始,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颓然叹出一口长气。 结果,自己还是逃出来了啊…… 如果能尽早得到答案的话,或许就—— “——早安,简先生。” 突然从旁侧传来的爽朗声音一下子引去了简的注意力,他转过头去,正好看见身穿银白铠甲的阿瑟走了过来。 “早安,阿瑟骑士。” 简抬起了手,向着在三天时间里已经变得熟络的骑士朋友打着招呼。 “您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好,发生了什么吗?” 简微微露出苦笑,他回应道: “——这或许应该算是个玩笑,但无论怎么说,我竟然在今天早上去和我的旅伴——那个看上去才十来岁的女孩调情。” 骑士耸了耸肩膀,用颇具兴致的语气说: “那个女孩,她叫维多利亚对吗?” “是的。” 简回答。 “她大概才十二岁。” 阿瑟对简的回答若有所思地点起头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维多利亚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儿?” 简的脸上浮现出笃信的笑容。 “她的美貌更胜过天上的诸神。” “我的天!” 阿瑟惊讶地叫道。 “您应该把她带出来,让我也能够瞻仰她的美貌!” 骑士的话语堪堪落下,两人间的空气猛然间凝滞起来。 笑容再度爬上了简的嘴角——然而,这次却是深深的苦笑。 “您知道的,阿瑟骑士。我得对她的安全负责。” 说错话的骑士满脸通红,他嗫嚅着对简说道: “我、我很抱歉……” 再度陷入沉默的空间中,仅仅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呻吟和哭泣的声音回荡着。 “我该早些带她走的。” 简低下头去,用深沉、包含着自责的声音说。 “真不相信。当消息传得满天飞时,我竟只顾着和女伴嬉笑玩乐——如果,我能在早一些反应过来的话,现在的我们恐怕正愉快地在路上聊着天呢!” 骑士滚动着喉头,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请、请不要沮丧,简先生。瞧瞧我,我和您一样被困在了这里。” 简微微一愣,而后又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微笑,他说: “是呀,我们是同路人,一并被关在了这座死亡的城市里。” 骑士的眸子一凝,他用同样沉重的口吻说道: “是呀,死亡的城市里。” “阿瑟骑士,你看得见吗?”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阿瑟稍一愣忡,他马上回问道: “什么。” 简的眼睛望着高高的天空——又或者存于虚无中的别的什么东西,他那低沉的声音显得十分神秘: “黑色的点。” 阿瑟微微倾头,他那双漂亮的蓝色瞳眸里写满了疑惑。 “——那是什么?” 简面带微笑,他向着骑士朋友摇了摇头。 “——不,没有什么。让我们共同祈祷,城镇的大门能够尽快打开吧。” “是,您说得对。” 骑士点头道。他转过脖子,肃穆地盯着道路的前方。 他知道,在这条城镇大街的尽头,一定还会是扇紧紧闭锁着的大门。 ——为了将带来死亡的黑色使者关在城墙内侧。 “简先生——” 阿瑟看着身边的简的侧脸,再度开了口。 “您为什么不陪伴在您可爱的女伴——小维多利亚身边?” 简的表情猛然一滞。 商人旋踵垂下了视线。 “我让她陷入了危险。” 阿瑟稍稍攒眉,他用略微强硬的语气说道: “所以您才该陪着她,不是吗?” 简咬紧了自己的牙齿,仿佛是从牙缝中迸出的一个个字眼中充斥着懊悔。 “维多利亚,她真的是个可爱的女孩儿。” 一语至此,简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泄去了一般,一下子陷入了消沉。 “今早的她起床的模样也是——可爱地让我无法待在她的身边。” 为朋友担心的阿瑟的脸上也挂起了愁色,他的嘴巴几度张合,最终还是发出了声音: “简先生——” 骑士正意欲安慰简,一声闷响却突然传进了耳朵。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的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空旷而幽寂的清晨的街巷上,一个行人倒在了路边。 他的身体微微抽搐,小片的血渍正从他朝下的脸那儿向外溢出。 阿瑟紧紧皱起了自己的眉头。 又一个可怜的患者……吗? 第6章 暗流(三) “它”是在什么时候降临的呢? 这一点没有任何人知道。 或许在很久之前,“它”就已经在看上去一片祥和的麦林维尔中蔓延、滋生了。 在这座城镇中,至今已经有不知几十人被它夺取了性命——但人类对它无计可施,因为它代表着冥王不可违忤的意志。 于是人类只好闭锁了城门,为它献上一城人的生命作为祭品。 它在城镇中恣意游荡,收割着绝望的人们的性命。 最初是出现在身上任意某个位置的黑色圆斑。 它们大约有苹果或鸡蛋那么大,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这个圆斑就会开始向四周的皮肤蔓延,使得被侵染的位置痛痒不止。 然后,患者会开始剧烈咳嗽、流鼻血,呼吸变得困难。 最后,患者的全身会出现或大或小的黑色与紫色斑点,这成为了死亡的征兆——无论求医还是服药,都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 从发病到死亡,大约只需三天的功夫就能夺走一个健康的人的生命。 现在,城镇中所有被发现的病例——那些可怜的人尽数拥抱了死亡。 简虽然并不博学,但他依然知道这种疫病的名字。 ——黑死病。 史学家们把它和恶魔并列,共称为人类的两大灾难。 它曾经席卷了整个世界,夺去了三分之一的人类的生命。 最初,当恶魔降临在某户人家中时,家人会悉心照顾、安慰那个不幸的病患,并为他的健康祈祷。他死了以后,他的家人把他送去修道院埋葬,为他哀悼和痛哭。但当疫病真正流行时,人们便不这样做了:因为人们发现,似乎每个人都会死。 最初患病的是小女儿,她将疾病传给她的哥哥姐姐们,她的哥哥姐姐再传给他们的父母。最终一家人只能在房间里抱作一团,一个一个地死去。他们的尸体被搁置在家中,甚至没人知道这一家人已经前往了冥土。 相较之下,那些流浪汉们反而幸运得多,他们在深夜时死在大街上,并在早上被人发现。恐慌的人们送他们去教堂,并在墓穴里安葬——虽说如此,但也只有在最初死去的人才有这样的待遇,随着死的人越来越多,所有的修道院里都没有了空着的墓穴,于是神甫指派掘墓人去修道院的旁侧挖开巨大的深坑,再把所有的尸体一并装进去——他们甚至连棺材都没有。 到了最后,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而存活下来的掘墓人却越来越少,他们甚至整天都在挖坑、埋尸体,即使是这样也干不完所有的活儿。大量的尸体被抛置在大街上又或是房子里,散发出腐烂的臭味儿。 有些贵族的小姐受到了斯塔沙的青睐,她们索性就脱了衣服,在外面与男人们寻欢作乐。胆小的人在疫病开始流行时就离开了城镇逃往村庄,他认为那里是安全的,然而死亡却如影随形。再有一些人躲进了修道院,日日夜夜向他们信仰的神祗祈祷——神明们并没有庇护他们,这些人和外面的人一样凄惨地迎接了死亡——最终,一座座城镇毁灭在了这黑色的恐怖恶魔手中。人类躲在死亡的阴影下瑟瑟发抖,即便最后疫病早已平息,但深植在人类心中的恐惧却早已拔出不掉。 而现在,它再一次降临在世界上。品尝过一次恐惧的人类在再度面对它时,表现得比上一次更加不济。 即便是在清晨,但简依然能够清楚地听见时不时在街道旁的屋内响起的啜泣和悲鸣,却不知是在嗟叹自己可悲的命运,还是在哀悼爱人的亡魂;街道上空无一人,因为人们沮丧着脸躲在家中,生怕会在外面招来了死亡,即便没了食物和清水,他们也宁愿饿死。还有旅馆的那位老板,他变得越发疑神疑鬼,仅仅是自己下楼的声音就会把他吓得脸色发白。 然而,无论是如何用墙壁保护自己,又或是提足了精神警戒四周,人类依然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而且别人也无法帮助他们。 简发出长长地一声叹息,看向他那跪在患者身旁的朋友。 疫病在三天前爆发,城门则在下一天关闭。 虽然因为阴雨而延误了启程的日子,但简依然应该早些打探到城镇的情报。 但简没能做到。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神秘的女孩——维多利亚身上。 维多利亚神秘的发色,维多利亚尊高的身份,以及维多利亚那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简根本没法把视线从维多利亚身上挪开。 然而,他对维多利亚的关怀和注意却把骑士和公主都推向了悬崖的边缘——他们两个都无法逃离这个被死亡眷顾的城镇了。 简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对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尽管知道没有任何作用,但简还是冒着感染黑死病的风险,每天都到街道上查探尽可能多的情报。 因为只要和维多利亚在一起,满溢的幸福感就会填满他的胸腔——在这种危境下还依然沉醉于眼前的幸福,简觉得那是懦夫的行径。 于是,每天漫游在街道上的简和阿瑟成为了熟人。 阿瑟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不落窠臼的骑士,简每天都会看见阿瑟在路上救治濒死的病人。 尽管对方和他毫无瓜葛,尽管会冒着被感染的风险,但这位值得敬佩的骑士依然秉持着“救死扶伤”的骑士箴言,义无反顾地救治着他所遇上的每一个患者。 而现在也是如此。 病人生了一脸的黑紫斑点,他躺在阿瑟的怀里,嘴唇如同金鱼般开合——发出臭味儿的紫红色血液正从其中汩汩流出。 过了一会儿,阿瑟放平了病人的身体,同时站起身来,骑士的脸上一片黯然。 “别在意,阿瑟。” 简说。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但我没能拯救哪怕一个病人。” 简闭上了口,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这个疲惫的骑士。 “我去把他带去修道院。”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骑士尽量用开朗的口气说道。 “我去请脚夫…” “——不,不必了,我亲自送他过去。” 阿瑟打断了简的话头,旋踵便屈下身子,把死者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上。简有些犹豫,他想要伸手帮忙,但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阿瑟把尸体架在了自己身上。 “阿瑟。” 在阿瑟挪动步子之前,简用手搭住了他的背脊。 “稍后到‘酒鬼烟斗’酒馆来,你应该休息一下了。” 阿瑟勉强露出了笑容,他看起来疲惫得像个刚刚干完一堆活计的劳工。 “好的,我们待会儿见。” 阿瑟背负着尸体,他的铁靴子踏在积水上,溅起小小的水花。简目送着朋友远去的身影,突然惆然地叹了一口长气。 是啊,无论是自己还是阿瑟,仿佛都如同刚刚断气的那个可怜人一样——毫无希望。 “维多利亚……” 简用手抵住心口,他喃喃自语道。 自己让她置身于危险,又该怎样保护她? 他原以为自己和骑士的区别仅仅在于有没有剑、勋章和铠甲,但他现在发现——自己的勇敢亦远远不及真正的骑士。 他多么希望,当真正的危险来临之时,自己能挡在维多利亚的面前。然而,惧怕着黑死病的简甚至连刚才的那具尸体也不敢摸。 如果,自己能够在勇敢一些就好了。 怀揣着这种想法,简再度叹出一口长气。他一边在街道上漫步,一边。 而正当简失神之际,一阵骚乱的人声却突然在远处响了起来。 简被那阵声响引去了心神,他伸长了颈子,看向发生骚乱的方向。 与其说这是有意识的动作,倒不如说是无意识的反应。但是在这一瞥之下,却让简狠狠吃了一惊。 这又是一个被抬在担架上的骑士。 他的脸上被人蒙着白布,两条胳膊耸耷在担架两侧。这个可怜的骑士被从胸部到腹部拉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伤口——毫无疑问,这已经是个死人了。 然而,让简吃惊的既不是他的凄惨死相,也不是他的身份——而是源于简自身的记忆。 印有白色圆环的白色罩袍,还有轻型锁子甲。 简能够笃定,这名死去的骑士肯定是自己之前在旅途上遇见的骑士之一。 简清楚地记得,他们的队伍可是有着一位区域主教、两名精干的骑士和十名轻骑兵,并且是前往的相对安全的西方。 他们究竟是碰上了什么,才导致这名骑士凄惨地陈尸与此? 简抬起视线,看向城镇中央的方向,坐落在那儿的伊恩座堂的塔尖即便是这里也依然清晰可见。 或许除了瘟疫之外,这座城镇还面临着别的什么威胁也说不一定。 ——自己应该去那里看看。 这样的想法冒上脑海,并驱使着简迈开脚步。 因为阴雨持续不断,地面上已经到处都是水洼。简一边注意着避开地面的积水,一边快步前行着。 黑色——视野里依然充斥着黑色。 简皱起眉头,不再去思考这让人厌烦的事态,而是全神贯注地向教堂的方向走去。 在他到达城镇中心的教堂时,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的事了。 城镇中心的广场上,气势恢宏的十字形建筑正如同磐岩一般矗立着。 灰白色的厚重大理石堆砌出坚实的墙壁,上面镌刻着精美而壮阔的浮雕;十二座尖顶高塔从建筑的十二个角落高高拔起、直入云霄;而上百扇叶片式的巨大窗户上,则贴满了色彩鲜艳的彩绘。 它代表着至高神的意志,是诸神威严的象征。 ——一座伊恩圣教的座堂。 这儿原本是麦林维尔最主要的进行宗教活动和仪式的场所,亦是神聆听世人声音的地方,它应敞开大门,让虔诚的信者们能够在正殿前川流不息,让神的忠仆们能够传达来自天上的谕旨。在战争时,它也应该容纳一部分难民,使其免受战乱带来的危险。 然而这座神圣的大教堂,现在却悄无声息地关闭了。 三三两两的市民聚集在教堂的大门前,叩门、祈祷、呼喊、啜泣。 尽管外面人声喧闹,门里却依然毫无反应。 是修士们畏惧疫病而躲起来了吗?又或者是这里发生了什么不测? 简用手捏着下巴,一边用视线扫视着眼前的教堂。 咦、那是—— 一个怪异的人影突然引起了简的注意。 那是个男人,从体型就可以看得出来;他还拥有着一头惹人注目的杂乱蓝发。 但除此之外,简却无法从他的身上看出更多的信息——男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部被包在了绷带下面。 因为这副奇异的打扮使得简不禁对他多瞅了两眼。或许是察觉了简的视线,那个男人突然转过了头来。 在看到他眼睛的瞬间,简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一颤——他感觉自己在被一只凶猛的掠食者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 仅仅是睨了简一眼之后,男人却又兀地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简大口喘着气,同时平复着突然变得急促的心跳,他看着男人离去的方向纠紧了眉头,嘴里喃喃道: “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 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简被吓了一大跳,刚刚平复的心脏又飞快地跳动起来,他慌张地转过身去,却正好看见了站在那里的纤细身影。 这个人拥有一头漂亮的披肩长卷发,中性的面貌和矮小纤细的身型让人难以看穿他的性别。 “你、你是……?” 对方那漂亮的脸蛋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他并没有回答简的问题,而是延续着自己的话题说道: “那个男人——他是一条凶猛的家养犬。你摸不得他,也碰不得他的主人。不然他会紧紧咬住你的小腿,一刻都不会松开。” 这个矮小的人的话让简摸不得头脑,他勉强打着哈哈应付着,同时又在脑袋里想着脱离这个怪人的办法。 “——你。” 对方突然又开了口。 “想要去教堂那里吗?” 简微微一愣,而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矮个子向上扯动着唇角,露出古怪的笑容。 “放弃吧,你进不去‘那里’。” 一语堪毕之后,矮个子突然抬起脚尖,一下子把嘴巴覆在了简的耳朵旁,简反射性地把头往后缩,但矮个子却一把扯住了简的脖颈,让他的脑袋和自己的嘴巴贴得更近。 “你看得见,对吧?那些——” 矮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简感觉整个空间都随着他的停顿而凝滞。 而当简的心跳跳过三个拍子之后,他那绵软、轻柔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黑色的圆点。” 黑色的圆点。 简感觉冷汗一下子沁湿了背后的衣裳。他张开兀自颤抖个不停嘴唇,重复道: “黑色的……圆点…” “果然,你看得见。” 矮个子仿佛对简的反应十分满意,他的笑容越发深邃起来。 “除此之外,再告诉你一则消息吧。” 简干咽着喉咙,下意识地问道: “什、什么?” 矮个子眯细了眼睛,仔细打量着简,一时却不再说话了。过得一会儿之后,他突然伸出了手。 “比阿特利斯·格林。” 这熟悉的社交场面一下子让简找回了自我,他因适才的失态而羞红着脸,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在握住那只手之前,简看见对方的手在一瞬间变成了辨不清纹理的纯黑色。 简悚然一惊,当他再度定睛看去时,那只手的确是正常的肤色没有错——简只得把这当作是自己的错觉。 “简·皮埃尔。” 交握的手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这是双女人的手,简意识到。但这双手的主人却有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并且穿着男装、像个男人一样在街上和别人打招呼。 当简认为自己已经向握手这一行为里倾注了足够的善意时,便准备抽回自己的手。然而在这之前,名为比阿特利斯的怪人却突然攥紧了简的手,并将其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瞧瞧——这是什么?” 比阿特利斯睁大眯细了的眼睛,那漂亮的瞳眸中倒映着简惊愕的脸。 “你把一根银白色的女人头发缠到了手指上?” 简感觉自己的心跳骤停一拍,他慌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同时用略带怒意的声音喝道: “这不关你的事,先生。” 比阿特利斯脸上依然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他抬举着自己的双手,耸了耸窄窄的肩膀。 “是的,您说得对。” 简用鼻子发出一声哼声——他几乎从没做过这么失礼的举动——而后说道: “如果您没有别的要事的话,请允许我离开这里,比阿特利斯先生。” “——当然。” 比阿特利斯说。 “我马上就会亲自离开您的视线范围。只是——” 他的手在瞬息间攀上了简的脖颈,并将那个惊愕的面孔拉到了自己的眼前——简几乎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然第二度中了这一招。 “我说过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不是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神秘,让简觉得这像是涂了蜜的尖刀:虽然危险,却有着致命的诱惑。 自己根本无法不听他的话。 就算不用转过头去,简也知道他一定又露出了恶魔般的微笑。 “只有恶魔——才能发现恶魔,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什么意思? 疑惑在一时间占据了简的脑袋,但还不待他发问,那张说着奇妙话儿的嘴巴就离开了简的耳朵。 比阿特利斯再度眯细了眼睛,他用左手抚胸,轻轻欠腰。 “再见,年轻的商人。” 简心下一热,他忙脱口喊道: “等、等一——” 正如他那毫无预兆的到来,他又毫无预兆地消失在简的视野里——正如他所说的那样。 简甚至连挽留话都还没说出来,那头显眼的金色卷发就已经不存在于简所能看见的任何地方了。 简的嘴唇几度张合,而后颓然闭上,他失落地转过身去,踏上回去的路途。 能看到黑色圆点的,不光自己一个…吗。 它们像是聚集在黑夜里的萤火虫,又像是附着在腐臭食物上的苍蝇。 在简的视野里,漫天的黑点正四处飞舞。 ——黑色的点点、越多来多。 ——路上的斯塔沙。 ——黑色的死亡。 童稚的同伴,童稚的话语。 却让简打从心底感到惊惧。 这是预言不可知的未来?还是陈述既定的事实? 第7章 交错(一) 在结束与比阿特利斯的谈话之后,简依然游荡在空无一人大街上。 回去就要面对维多利亚。 仅仅是被这样的想法束缚的简,根本无法迈开回归的脚步。 因为如果见到她了的话,自己又要无可避免地接触她自己所不了解的那一面。 “混账!” 简咒骂着自己。 自己表现的是有多么懦弱啊。 本来是想要成为维多利亚的保护者的。 然而,维多利亚的神秘却让他驻足不前。 简明白,他畏惧的并非是维多利亚。而是害怕着自己在知晓全部的真相之后,将再也无法与那个女孩保持现在的距离。 ——他害怕那颗怯懦的心会再度改变自己的决意。 所以,简选择了逃避。 即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不干不净的东西,他依然选择视而不见。 即便维多利亚的白色头发已然在他的心中荡开了一层层疑惑的涟漪,但他依然竭力忍住了想要揭开真相的想法。 简小心翼翼地与维多利亚保持着现在的关系,他花费大量的时间躲避躲在街上,防止自己更了解她,并用小部分时间从女孩的身上获取想要的东西。 自己—— 到底是有多么卑鄙啊。 自顾自地将维多利亚带到这里个鬼地方。 又自顾自地有了想成为维多利亚守护者的想法。 嘴上说着要从危险中守护那个女孩儿,其实心中也早就有了“把女孩变成自己的东西”的想法不是吗? 简用力攥住自己额前的头发,自我厌恶感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几乎从未替维多利亚考虑过哪怕一件事。 少女明明说过,她为了寻找重要的东西而踏上旅程,但自己却只想着如何把她留在身边。 口上说要把维多利亚送回家中,那其实也仅仅是自己想要延续这段旅程罢了。 守护骑士? 这更是一个荒稽的笑话。 因自己的失误而让维多利亚陷入了危险不说,甚至还在现在有了逃避维多利亚的想法。别说是骑士,恐怕连恶魔都不会做出如此低劣的行径。 那个女孩——维多利亚什么都没有做错。接近维多利亚的是简,意图守护维多利亚的也是简,现在想要从她身边逃离开来的依然是简。 她仅仅是拥有一头奇妙的头发,又说过三两句怪异的话而已。 是啊,好好想一想吧,简·皮埃尔。 那个女孩在今早起床时是多么惹人疼爱。 在马车上时,她是用何等清澈的表情去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再想想她对温暖与食物的索取——多么可爱而纯粹的欲望。 维多利亚就是这样一位纯洁的女孩儿。 然而,自己却把所有的错归到了她的头上。 但是……为什么自己就是无法提起勇气去接近她? 简怅然叹了一口气。男孩怀揣着烦恼,抬起无神的眼睛,看向路的前方。 “啊……” 简发出小小的叹声,同时又一下子被从烦恼的思考中拉了出来。 在他的面前,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 “为天上的诸神,以及约翰先生神样的智慧,干杯!” “干杯!” 简举起酒杯,与了不起的历史学者轻轻碰杯,而后两人便一同将淡金色的液体灌进了口中。 清凉的酒液滑过喉咙,让简压抑的心情也稍微变得愉快了一些-。 由于禁酒令的实行,现在麦林维尔的啤酒库存已经相当稀少,别说是普通的酒馆,恐怕就连贵族的地窖里和啤酒坊中都没有多少存酒了。所以即便仅仅是普通的麦酒,为了招待这位在街上偶遇的学者朋友,简已然可谓是下足了血本。 “——于是,你在那之后做了什么?” 老约翰撕咬着盘中的烤鹌鹑,同时含混不清地发问道。 而简此刻则正在与自己的那份猪肉片战斗,在听到约翰的提问后,简抬起头来,用苦涩的口吻说道: “如您所见,约翰先生,愚蠢的商人被漂亮的女孩儿引去了心神,因而误了大事!” 一语将歇,骑士再度向嘴里灌进了一口麦酒,而后发出一声轻叹。 老约翰斜睨了简一眼,旋踵又把视线落回了盘子中,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心不在焉地发问道: “那么,那位‘漂亮的女孩儿’呢?” 简的脸色一垮,颓然道: “她受到了愚蠢商人的冷落,现在被扔在了旅馆中。” “可怜的女孩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简稍一愣忡,而后回应道: “我得为她的安全负——” “——不,这是托词,孩子。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简的嘴唇微微一颤,旋即闭了个结实。过了数息之后,他才重新开了口。 “是的,您说得对。” 简紧紧咬住牙齿,他颤声道: “我在害怕。” 老约翰面色如常,他一边啜饮着手中的啤酒,一边继续聆听着年轻人的烦恼。 “维多利亚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儿。她很漂亮,那副神样的美貌足以胜过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女孩儿相加。但是——” 简攥住拳头,他沉闷地说道: “她拥有和美貌同等的神秘。” “约翰先生,您还记得我去找你的时候问过什么吗?” “关于勇者的事情,是吧?” “——我的旅伴,维多利亚拥有和勇者相同的姓氏。” 老约翰睁大了眼睛,他把酒杯放回了桌上,同时用略略提高的声音说道: “这可有趣得紧!” 简苦笑道: “这并不有趣,约翰先生。” 简短短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您曾从我的肩膀上发现了数根银金色的头发,对吗?” 老约翰皱着眉头,略微想得一想,而后便轻轻“唔”了一声。 “是有这么一回事,我肯定那是来自你的女伴的,但你却一直矢口否认。” “——现在我承认了。在所有人的眼里,我的女伴都用着银金色的头发。” 仿佛对这句话来了兴致一般,约翰挑起了子的眉毛。 “你当初和我说,你的女伴有一头漂亮的黑色头发。” “——是的。” 简可以加重了语气,肯定地说道: “现在也是,只有在我眼里——她的头发是纯黑色的。但是——” 简的话锋倏地一转,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并伸到老约翰的面前。 “小拇指上的头发,它是黑色还是银色?” “银色的,年轻人。” “——是的,银色。在我的眼中也是银色。她的头发只要已经掉落,在不久之后就会变成这种颜色。” 随着语声落下,烦恼眼看着爬满了简的面颊、眉头。他颓然叹了一口气,接着端起了属于自己的那杯麦酒,并狠狠往口中灌进一大口。 “我不清楚眼中的黑色是怎么来的。不光是她的头发。我在很多地方都看见这种本不该出现的颜色。动物身上、空中、甚至——” “我自己的身上。” 老约翰没有说话,他缓缓拿起盘中的香肠,并张口咬掉一截。恰到好处的肉香混合着茴香、百里香等香料的味道,一并飘散在了空气中。 “约翰先生——您是知道的吧?这种黑点的来历……” “——是的,我知道。” 约翰说。他放下手中的香肠,转而面对着简。 “别着急,年轻人。时间会让你明白一切。” 简的身体微微一颤——但很快他就压制住了从心中腾起的躁郁,他张开嘴唇,而后又闭上。稍停了一息之后又再度张开: “我会等,但我不能这样下去。告诉我,睿智的贤者,我该怎么做?” 老约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前面的墙壁——又或者中间的虚空。 “战争就快降临到这座城镇——有可能就在今天。” “——啊!” 简发出盛大的惊叹,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当即向老约翰质问道: “怎么可能!战争怎么会说来就来,麦林维尔的周围至少有十座城堡的守护,现在即没有领主动员士兵的消息,也没有城堡陷落的风声,您怎么会说战争来临了呢?!” 老约翰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他一把拉住简的脑袋,让那个猪脑子贴近自己,一边又用愤怒的声音呼喝道: “小声点!这座城市已经被瘟疫闹得人心惶惶,你还想让它陷入战争的恐慌中吗?” 简的脸色倏地一红,他垂首道歉道: “是我失态了,约翰先生。” 约翰松开简的颈子,而后又发出一声怒哼。 “你比我想象的要笨,简·皮埃尔。你不会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战争的动向吧?” 简陷入沉吟。许久之后,他才张开了口: “我并不确定。在我前些日子去商行的时候,正看见来自某一兵器铺的伙计因兵备价格暴跌而诉着苦,我本认为战争已经彻底远离了麦林维尔。但是——我也确实在几天内连续看见了两名悲惨战败的骑士被抬着进了麦林维尔,其中一名甚至还是有着城堡作为领地的领主大人。而且——城镇的守卫太少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似乎镇上的市民们也都不知道。” 约翰的嘴角微微一扬,同时用鼻子发成笑声。 “你觉得他们去了哪儿?” “去支援某个前线城堡——我只能这样想。” “哈——你太天真了,年轻人。” 约翰发出一声朗笑,他接着说: “我向你打赌,他们肯定已经死在城墙外了!” 简的身体猛然一颤,他立刻站起身来,同时脱口喊道: “死在了城墙外?!” 这一声喊叫让店内的其他的寥寥几位客人悚然一惊,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简,并开始交头接耳地交谈起来。 老约翰猛地一咋舌,他再度用劲扳回了简的身体,然后在他的耳边怒斥道: “给我安静点,小混蛋!现在城镇的镇长和几位行会长正在竭力隐瞒这个消息,你却想方设法地要捅出来它!” “是、是的。” 简竭力想使自己保持镇定,但冷汗却还是不住地从额头上躺下来,他的嘴唇亦哆嗦个不停。 “你明白了吧?简·皮埃尔。前线所有的城堡都已经在电光石火间崩溃——他们甚至连把消息传到后方、使得人类集结军势保持战线都做不到——这就是你未能听见战争的风声的真相。因为敌军的入侵和我军的战败来得委实太快,甚至连后方的领主和国王都未能反应过来。你知道为什么要关闭城门吗?年轻的商人。” 简额上的冷汗已经淌满了整副面颊,他下意识地用颤抖的声音问询到: “为什么?” 约翰的嘴角挂起似嘲弄、似讥讽的笑意。 “你真的以为这是在防止瘟疫的蔓延吗?这里可是自由城邦麦林维尔!镇长和行会长可丝毫不会为国王着想,他们甚至早就想和城里的权贵们一并打开城门逃跑了!哈哈!” 语毕之后,约翰急急喘了两口气,他端起酒杯,“咕嘟”“咕嘟”灌进几口之后,又再度说道: “至于真相——去城头上看看,孩子。我向你保证,弓箭手们一定正在箭塔上拉弓射箭,射杀并驱赶着想要接近麦林维尔的难民们。” 射杀难民们。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简的胸口。他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兀自颤抖着的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战争的初期,一般并不会有过多的难民,而作为前线城镇的麦林维尔又一定有着足够的粮食供应,接纳难民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负担才是。 但城镇的守卫不惜射杀难民也不想让他们靠近。 假如老约翰所言属实的话,理由只会有一个。 为了防止战争的消息散播开来。 若再延伸下去思考—— 造成的恐慌足以引发暴乱。 城镇的守备无法压制暴乱。 而且,考虑到敌军出现的突然性和进攻速度的话,恐怕是…… 简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战争和瘟疫……吗?” “是啊。恐怕没有比这再糟糕的事态了。” 老约翰一边发出笑声,一边又将猪肉片填进嘴里,并豪迈地牵扯着上下颌咀嚼着。 “那么…年轻的商人。” 约翰咀嚼着食物,含混不清地开了口: “回到刚才的问题,还记得你问我什么吗?” 简稍一愣忡,而后下意识地回答道: “我该…怎么做。” 老约翰转过头来,那张因年迈而遍布褶皱的脸上堆满了笑意。 “想一想,在战争和瘟疫中,你该怎么做?” 简的表情在一瞬间凝滞。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他就得到了答案。 早就决定了不是吗? 原以为那只是自己的一时脑热。 但现在,勇敢的商人又再度确认了自己的决意。 ——拼尽一切保护维多利亚。 商人的眼睛变得明朗,身体变得挺拔,表情变得无畏——勇气一下子从他的身体里迸发出来。 “我要——守护同伴。” 老约翰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同时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的他看上去仿佛是一个祥和的牧师,而非暴戾的历史学者。 “简·皮埃尔,你比自己想象的勇敢得多。你不必害怕那个女孩的神秘会把她从你的身边带走。只要你足够勇敢,她就会在路的前面等着你,现在——只需你有提起步子的勇气,那么就去追上她;否则就像现在一样,抱着头缩在现实与梦想的夹隙中,掰着手指盘算自己和她的旅途还有多久——啻啻如此,再无其他。” “——那么,年轻人,你要怎么选择?” 第7章 交错(二) 简站在房间的门口。 自己与维多利亚只有一墙之隔——这微妙的距离感让简的心砰砰直跳。 “和同伴踏上前路,还是止步于此、等待着分离之日?” 老约翰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当然,简选择了前者。 他竭力控制着颤抖的手,将其覆在门把上。 虽然心里依然被恐惧和不安牢牢占据着,但些微的欣慰却依然让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 今后,简要面对一个不一样的维多利亚——一个完完整整的维多利亚。 那么,打开门之后,维多利亚会怎样迎接自己? 她说不定会因这三天来的寂寞而哭闹一场,然后用令人心碎的表情呵斥埋怨自己这个不解风情的同伴吧。 然后—— 骑士单膝跪地,手覆在胸口上,用一脸心痛的表情道说着深沉的思念。 公主不坦率地转过身去,微红的脸上染着薄薄的嗔怒。 骑士会在那时站起身来,用手揽住女孩的肩膀,把头覆在她的耳边,用绵软的声音轻声诉说着忠诚的誓言。 ——这一次,不会抛下你逃跑了。 如果能有这般的展开,自己也不会如此辛苦了吧。 简在嘴角挂起苦笑,同时又着头结束了不着边际的漫想。 他再度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自己要像个忠诚的骑士那样,坚定地面对自己的爱。 维多利亚所有让他不理解的地方,简都会去问个清清楚楚。 不会害怕,不会迷茫。 即便她是勇者的女儿也好,即便她有着其他不可告人的身份也好。 她想寻找遗失的物品帮助她,她想回家护送她;当她面临危险时则拼上性命地保护她。 简·皮埃尔将堂堂正正地面对维多利亚·考德尔的一切。 然后——袒露自己的心意。 青年的手微微加紧,他拖拽着门把手,将关节活动开来,从窗户外的光线打进房间,而后泻出门扉,在简的脸上留下一道与门缝等宽的白痕。 在光芒的映衬下,简能够清楚地看见那个站在窗边的少女。 简的心跳开始加快,血液涌上了他的脸颊。 不要紧张。 简告诉自己。 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他要把一切袒露出去,然后在这个危如累卵的城镇中,展开两人旅途的新的扉页。 “维多利——” 青年的话没能说完。 不详的死神的低语抢在了他的前头。 沉闷的巨大响声毫无预兆地响彻在空中,恐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城镇。 ——那是示意着全城戒严的警钟,它告知全城的居民,敌人随时都有可能袭击这个城镇。 分明是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简的耳朵还是听见了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女人的啜泣以及男人绝望的喊叫。 简的额上渗出冷汗,嘴唇微微颤抖。 最坏的事态来临了。 要保护维多利亚——这个念头在一瞬间划过脑海。 要怎么做? 是了——去寻求那个人的帮助。 他只有这一个手段。 明明非这样做不可。 但是简却迟迟无法迈出脚步。 他的鞋子如同生了钉子,让他一步也走不得。 简看向维多利亚,他发现维多利亚也在看着她。 少女站在窗户旁。 如划不开的稠墨般的黑色长发,深邃如深潭的眼眸,雪白的肌肤,巧夺天工的小巧鼻子和嫣红唇瓣。 维多利亚的一切都一如既往。 在空中停驻了乌云不知在何时散去,日光刺头了薄薄的云层,打在了维多利亚的脸颊上。 窗中的世界骤然变得明亮。 他隐约看见,在日光的包覆下,女孩的唇瓣隐约翕动。 那个声音是—— 简·皮埃尔。 几乎从不说话的维多利亚,清楚、响亮地喊出了简的名字。 这是在相遇一周之后,维多利亚初初喊出的简的名字。 简感觉自己的脑袋轰然一声巨响,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地集中在了头上。骚乱声、钟声、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再也听不见,他的耳朵里仅仅存下少女的话语还在千百遍地回荡着。 胸口在发热,眼眶也在发热。 难以名状的情感在身体里膨胀、冲撞,无可遏止的喷涌而出。 在不知不觉间,眼前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 年轻的男孩发出了几乎不成声的自我嘲笑,他用颤抖的手盖住自己不像样子的面颊,远远避开了少女的视线。 真是的。 自己到底是有多么不成器。 仅仅是叫出自己名字的程度而已,竟然连泪水都快抑制不住了。 两个人的野炊,两个人的车座,两人份的人头税,两张床的房间。 尽管新鲜感将简的内心填得满满当当,但纯情的商人依然察觉到—— 只有一点一滴也好,或是不时倒退也好。 他们在互相接近着。 不用再害怕未来,也不用再想法设法地保持原状。 正如老约翰说的那样,维多利亚并不会远去。 所以他、只需和女孩一同踏上前路就够了。 “维多利亚。” 简用被压抑的、粗沙的声音开了口。 “等我回来。” 他扯开抽搐个不停的嘴角,露出难看的、如有哭脸的笑容。 “到了那时候——我们…再一起旅行吧。” 心头的抑郁被一扫而空,简的手脚变得轻盈。尽管同伴可爱的俏脸让他百般依恋,但他知道,为了两人的未来,自己还有非做不可的事。 这或许会是骑士与公主的最后一段试炼。 简拭去眼角的喜悦的泪水,转而在嘴角挂起笑容。 他转过身去,走向外面依然黑暗的世界。 可悲的骑士却没能看见,那黑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悲伤与黯然。 简·皮埃尔—— 随着一声轻响,青年的背影消失在了门扉后面,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再见。” 从殷红的嘴唇吐出的、悲伤的道别之语充斥在整个房间…… * 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硫磺味道。 橘黄色的火焰染红了城东的半边天空,简隐约听见了守卫的嘶吼。 那些东西扑闪着黑色的翅膀,铺天盖地地向城镇中飞来。 最坏中的最坏的结果。 ——恶魔们回来了。 简紧紧攥着双拳,杵在了原地。 尽管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恐惧还是在一时间侵蚀了他的意志。 在此之前,他曾经想过,自己或许会在二十五岁时走了霉运,取一个朴素的乡下女孩儿为妻。 他也许会在某一次生意失败后成为身无分文的流浪汉。 他更有可能会持续着孤独的旅行,一直到自己三十岁以后。 然后,他遇见了维多利亚。 简在维多利亚的身上不顾一切地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梦想,并设想了自己与少女的无数的可能性。 而现在,他的脑袋中又有了一个新的未来—— 自己也有可能会在这一切成真之前迎来死亡。 简咬紧了牙齿,同时伸手取出系在脖颈上的装饰硬币。 “吾主——” 简兀地停住了嘴,将后面的单词吞进了肚子里。 祈祷是没有用的,这一点他很清楚。 无论自己是被恶魔的钢叉抛开了肚腹也好,还是被地狱的梦魇碾成齑粉也好,高高在上的神明永远不会保佑自己。那所谓的祈祷,只是无力保护自己的弱者在精神上的自我安慰而已。 简不想成为弱者,因为他还要守护比自己更弱小的维多利亚。 勇士抬起头来,看向那慌乱的人群——惊惶的悲鸣夹杂着愤怒的吼叫,变作让人厌烦的巨大噪音,简甚至无法从中辨别出任何一个单词。但他的眼睛依然能够看见,人群中一个个拜伏在地上祈祷着的身影——那懦弱的姿态尤其显得悲惨而凄凉。 简默默垂下了眼睛。 当恶魔来到他们身边时,他们只能一边呼喊着诸神的名字,一边徒然被恶魔捏断喉咙。 赫尔卡莉亚是简的信仰。 她掌握着财富和幸运。 但却无权掌管简的生命。 简下定决心,运气外的那部分生命,将由自己来把握——由那双相较于同龄人要来得更加粗壮的手,和被深藏在怀中的开锋利刃。 ——以及,这些物件还要保护另一个人。 “…维多利亚。” 简再度发出轻声的呢喃。 无畏的骑士再度抬起脚步,利落的动作没有一丝踟蹰。 尚在日益变得宽阔的臂膀被大幅度地甩开,穿着皮靴的脚踏出的水花****了裤腿。简飞驰在变得空旷的街道上,他只想早一刻保证维多利亚的安全。 当这里的一切都平息下去时,他会和维多利亚再度踏上旅行。 简如此坚信着。 到了那时候—— 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意一点不剩地、全部传达出去才行。 然后,公主会怎样回答呢? 第8章 潜伏者们(一) 7.冥王的水晶瓶(一) 主视角承担:简=>维多利亚 ———————— 十二个黑衣人,十二个黑色的袍子,十二张红面具,十二个不同的嗓音。 他们围坐在一个祭坛之下。 “——黑死已经蔓延,只需再坚持半天,吾主斯塔沙即会降临。” “——还有二十个人,只要再有二十个灵魂被装进‘水晶瓶’里,这应该被诅咒的一切就结束了!” “——该死!恶魔已经兵临城下了!” “——腐朽者们已经有了准备,他们组织起了防线,恶魔不会简单地进到这儿来。而且只要恶魔对城墙发起攻击,我们能轻松收集到二十个以上的灵魂。” “——腐朽者们根本靠不住!他们的城墙会在瞬息间倒塌,我们的确可以靠战争收集到足够多的灵魂,但等不到召唤吾主的仪式完成,恶魔就会把我们撕得粉碎!” “——我们或许应该跑路?带着‘水晶瓶’一起。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后,然后发起仪式——这说不定会是个好主意。” “——冷静地思考一下,兄弟。恶魔不会放走我们的。我的小可爱们告诉我,麦林维尔西方的村庄和城堡已经被恶魔攻破,他们封锁了所有的道路,我们已成瓮中之鳖——你说躲到山林里?哦,不,那些狗鼻子的恶魔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我们。” “——闭嘴,老乌鸦,你的声音让我感到恶心!与其在这儿说废话,不如想办法让你的‘小可爱’多啄死几个镇上的人!” “——冷静些!弟兄们,聚魂法阵开始并稳定了,别扯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把精神力集中在祭坛上!” “——看看!灵魂又多了一个,只差十九个了——斯塔沙保佑!” 当十一名黑袍人大声喧哗时—— 年轻的黑袍人端坐在祭坛一隅,他默然不语,仅仅是用藏在面具后的眼睛看着一切的发展。 在过去的三天时间里,惹人厌烦的雨一直淅淅沥沥、却又接连不断地洒落在麦林维尔的街道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乱响。 直到今天,太阳才重新在天上露面。 少女用手托着一边的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刚刚放晴的天空。 尽管恶魔袭击城镇的声音和镇民们的哭喊声混作了一团,但女孩却充耳不闻。 那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这一周以来的回忆。 暖暖的火堆。 红色和黄色的叶子很漂亮。 马车喀哒喀哒地很有趣。 马儿的鼻子会发出奇怪的声响。 看起来年纪很大的男人们总是亲切地对待自己。 外面的食物很好吃,尤其是多纳斯。 以及——自己的同伴。 很容易脸红。 经常在思考问题。 喜欢说话。 肢体动作和话一样多。 曾经和自己争夺过多纳斯的敌人。 体温很高。 靠在他怀里时,会感到舒适而又安心。 ——他对自己很温柔。 维多利亚轻轻侧过头去,看向简的床铺。 那上面依然保留着有人躺过的痕迹。 “简·皮埃尔。” 维多利亚轻轻喊出同伴的名字,她接着又垂下眼眸。 “简·皮埃尔。” 像是要牢牢把这个名字背下来一般,少女又抬起了头,用相较前两次要来地更坚定的声音说: “简·皮埃尔。” ——这场旅行很有趣。 维多利亚怀揣着些微的眷恋,在心底默默念道。 少女站起身来,如月光般洁白的长发静静垂在身后。 “小姐。” 站在阴影中的男人用沉闷的声音喊道。 “您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个叫简的男人?” 男人略一停顿。 “因为他和您有着相同的气息吗?” 维多利亚倾过了头,稍微思考起来。 “——或许、是这样。” 男人一下子攥紧了拳头,蓝宝石般的眼睛猛然透出森然杀意。 “——我知道了,小姐。” 他的声音因感情被极度压抑而显得干涩而又低沉。 维多利亚皱起眉头,用包含着担忧的细小声音唤道: “蓝…” 男人——他的背脊宽阔,全身都被绷带缠得结结实实,只留下眼睛和一头尤其显眼的蓝发在外面——走出阴影,单膝跪在维多利亚面前,他细长的眼眸里闪烁着名为忠诚的光芒。 “…我明白,维多利亚小姐。您的意志就是我的灵魂本身,如同过去的誓言一样,您可以像是使用自己的手脚一样使用我。所以——请您放心,我绝不会违背您的意志,去伤害那个叫简的年轻人。” 维多利亚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她伸出纤细的小手,轻轻抚摸着眼前骑士的蓝色头发,同时轻轻点下了头。 被唤作蓝的男人有些畏缩,他轻轻躲开维多利亚的手,而后又吞吞吐吐地说: “请不要这么靠近我…小姐。” 但维多利亚的眼神中没有退让的意思,她再度向蓝伸出了手,先是贴上他被绷带包覆的额头,又沿着他的额头一路滑到脸庞,即便包裹着绷带,维多利亚依然感受到了皮肤的热度。 “我的话、没关系。” 被诅咒的骑士周身一颤,而后低低地压下了头。 “是,维多利亚小姐。” 蓝在紧张,维多利亚能从他紧绷的脸部肌肉上清楚地感觉到——他害怕他身为恶魔的那部分会伤害到自己。 维多利亚皱起形状漂亮的眉毛。 蓝是她最信赖的部下,不管何种理由,维多利亚不希望蓝疏远她。 她像是责备一般地、有些粗暴地伸出双臂,将蓝的脑袋紧紧揽在了自己怀里,同时又加大了声音重复道: “没关系。” 蓝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更加僵硬,但很快就开始变得松弛,暗影中的骑士同样伸出双手,轻抚着维多利亚的娇小的背脊。 “维多利亚小……” “嘖——” 门口突然传来粗暴的咋舌声。 维多利亚松开蓝的身体——蓝也顺势站起身来,立在了主人的身侧——然后向门口喊道: “邦妮?” “是,维多利亚小姐。” 语音刚落,一个高挑的棕发女孩儿便推门而入。 女孩拥有一张相当吸引人的脸蛋以及健康漂亮的小麦色肌肤,浅棕色的头发则被高高束在脑后。她穿着无袖的亚麻衬衫、贴身的小牛皮背心,还有短得惊人——几乎到了露出整条大腿的程度——的皮裤,这让少女裸露在外的肌肤看上去相当引人注目——并非因为她香艳的肌肤足够诱人,而是那自然流畅的流线型肌肉线条不得不让人为之侧目,除此之外,少女还背负着一把与自身毫不协调的、大得吓人的巨剑——从长度上来看,这把剑和普通的巨剑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宽度和厚重度却几乎抵得上五把巨剑的剑刃相加,恐怕但凡看见这把巨剑的人都会不由地产生一种自己将会被砸扁的危机感吧。 这个奇怪的女孩进到房间内后,先是抚胸对维多利亚施了一礼,而后便马上对蓝投去了厌恶的视线。 “你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只被赏了块骨头的哈士奇犬,蓝前辈。” 蓝丝毫没有打算理会女孩儿——邦妮·怀特斯诺的挑衅,他保持着默然的神色,静静地侧过了脑袋。 邦尼又再度咋了一下舌,她正准备继续对蓝发起攻击,维多利亚却抢在前面开了口: “其他人、在哪?” 邦妮的表情倏地变得严肃,她启开唇瓣,用稍微有些僵硬的语气说: “他们的脚程稍慢于我,大概再有半天就会到达。” 维多利亚抬起头来,和蓝相视一眼。 ——必须要开始行动了。 “蓝——地点?” 蓝稍一欠身,回应道: “麦林维尔的伊恩座堂。他们趁主教离开的空档袭击了那里——目的是利用座堂中的巨大祭坛。” “——那群该死的老鼠们。” 邦妮用力向地上啐了一口,而后用厌恶的口吻继续道: “弄出这么大阵仗,自己却安逸地躲进了教堂里吗?于是——他们搞出了什么玩意?” 蓝稍稍攒眉,而后以淡然的口气说道: “——冥王的水晶瓶。” 邦妮略微一愣,而后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她才以稍微有些沉重的口吻开了口: “那也就是说——冥教徒们收集了十万人的灵魂?” “恐怕如此。以现状来估计的话,他们在两国战争开始之时就潜伏在这里了。” 邦妮那双黄棕色的眼眸里迅速地渲上一层怒意,她重重一咬牙,吼将道: “我要撕碎它们。” 蓝用鼻子微微发出一声哼笑,然后说道: “你早该舍弃人类的感情了,邦妮——不过,你是正确的。那么——维多利亚小姐?” 一边这样说着,蓝向维多利亚投去问询的视线,而邦妮的目光亦在同时落在维多利亚的身上。 ——那是信赖与期待的目光。 明明是承受了不知多少遍的目光,但维多利亚的却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这两人是曾经的勇者最为信赖的伙伴,是人类的英雄,也是传承勇者意志之人。 而现在,维多利亚成为了他们的领导者。 她把手探进自己宽松的衣领,冰凉的触感让身体的毛孔微微紧缩。 维多利亚用手触摸着自己稍稍突出的锁骨,狭窄而柔嫩的胸膛,以及—— 在胸膛的正中央,白色的晶石正无言地散发着幽白的光芒。 这颗宝石曾经被镶嵌在勇者的左掌上,与勇者之剑之上的九颗宝石一同闪耀于战场。 而现在,它被埋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与其他九人拥有的宝石一起,共同承载着勇者遗留的意志。 或许现在宝石的持有者们还无法互相认同。 但总有一天,勇者的意志会再度被整合在一起,延续他未能走完的前路。 ——毁灭世界的旅程。 现在,是时候让前代勇者尚在苟延残喘的亡魂回归宁静了。 “蓝,邦妮。” 两人同时大声应喝: “是,小姐。” “保证、水晶瓶。” 撂下这简短的单词之后,维多利亚扬起灰不溜秋的斗篷,迈起小小的脚步,身为勇者传承者的责任在背后推搡着她。 那双手温柔却强硬,轻盈而可靠,让维多利亚不自禁地联想到旅伴的手。 “简·皮埃尔。” 像是道别一般,维多利亚最后一次念出男孩的名字。 因为少女将要踏上属于自己的旅程。 第8章 潜伏者们(二) 麦林维尔伊恩座堂,正殿中央。 骚乱的气氛依然持续在十二人的评议会当中。 城镇中潜伏的恶魔一共有六只,而正在接近的是—— 三只吗。 魔力数值无法解析,这说明这三只恶魔的魔力要远远高于现在的自己。 年轻的黑袍人轻轻咋舌,同时强压下微微在心中泛起的焦躁。 最坏的情况下,可能会演变成同时和三只大恶魔战斗的情况。 那群愚昧的冥信徒依然还在针对城外的恶魔军团高谈阔论着。 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比起那些从上次魔灾中遗留下来的残兵败将,城镇内的这几只高阶恶魔要恐怖的多。 或许自己只有冒险行动了。 年轻人露出微笑。 那是期待后续发展的微笑。 于喧闹的十二人评议会之中,年轻人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评议长大人,现在还差多少灵魂?” “十个——还差最后十个,安静下来,年轻人,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调集你全部的精神力,我们要保证‘水晶瓶’能够稳定下去。” “——十个吗?还多了一个出来呀。” 年轻黑袍人藏在面具下的唇角勾起满足的笑容。 虽然不能说是准备万全,但想来恐怕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动手时机了。 左侧的那位,还有右侧并肩坐着的两位,记得都是拥有相当实力的魔道具师和暗黑牧师。 自己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么,趁谁都没有注意,开始为这些愚蠢的家伙唱响安魂曲吧—— 阴谋者的嘴唇开始开合,神秘的音节接连从他的口中逸出。 “玛斯评议员——你在念叨些什么?” 年轻黑袍人不断发出的细微声响,终于引起了旁侧一位黑袍人的注意,他转过带着面具的脸,用不高也不低的声音向年轻黑袍人发出了提问。 这句话并不显眼,其他的黑袍人都在各自谈论着自己的话题,唯独坐在年轻黑袍人对面的老者,却一下子向他质疑的目光。 ——老者对那种语言很熟悉。 他笃定自己一定听过这种语言。 哪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他奋力驱动着日益迟钝的脑袋,妄图能够想起那语言的来历,但遗憾的是,那段记忆似乎已经被尘封得太久,以至于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片段,那是—— 年轻黑袍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亦越来越响。其余的黑袍人纷纷停住话头,齐齐向他看去。而年轻黑袍人却对其他人的视线恍若未觉,奇异而晦涩的音节接连从他的口中迸出,一股若隐若现的黑气亦随之从年轻黑袍人的体内腾起—— “那是恶魔语!” 老人骤然发出大喊,但还不待众人做出反应,一阵过于耀眼的白光突地闪起,几乎熠灼得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不自禁地闭合起来。而当白光终于消散,昏黑的光线再度填充了整个空间时,一片巨大的混沌取缔了原本放在中间的祭坛,完整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天啊……”一个黑袍人喃喃道,他翕动着嘴唇,再度张开嘴:“这——” 当他堪堪吐出第一个音节时,一双充满恶意的手携夹着凭脆弱的颈骨无法抵抗的力量,在刹那间攀上了他的脖子,同时毫不留情地狠狠折下——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断裂声代替了他接下来的话语,传入了众人的耳朵。 而当其他黑袍人恍然回过神来,并看向死者软塌塌倒下的身体时,两声相同的骨断声又从另一侧响起—— 恶魔展露出他的獠牙,用隐藏着他那猖狂笑脸的面具面对着余下的黑袍人。 “祝贺他们!他们投向了斯塔沙的怀抱!” 年轻的黑袍人大笑道。 一声兵器出鞘的声音陡然在黑暗中响起,旋踵沉闷的刀刃破空声便夹带着一声暴喝齐齐向年轻黑袍人袭去—— “你这该死的叛徒!!” 年迈黑袍人身子猛地一颤,他连忙大声喝止道: “住手!” 老人的喝止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在他语音落下的一瞬间,年轻人的手掌已然穿透了袭击者的喉咙。 濒临死亡的黑袍人嘴里发出“吱嘎”的细微悲鸣,同时身体微微颤抖,鲜血不住地从颈部的伤口和大大张开的嘴中溢出——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就再也没有了反应。 残酷的刽子手保持着用手穿透对手喉咙的姿势,拿空着的一只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让还活着的所有人都能看见他那张可怖的笑脸。 “玛、玛斯评议员?”一个黑袍人发出干瘪的声音。 “你,你是一个该死的恶魔?!” 恶魔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深邃而恐怖,他用轻佻的声音回应道:“玛斯?你是说这副躯壳?我可不叫这名字——亨博尔,这个名字或许你们中还有人记得?” 年长者猛然一颤,他脱口喊道: “你是魔王亨博尔?!” 恶魔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紧紧拽住尸体的颈骨,然后用力一拔——失去支撑的尸体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如同一坨烂泥。 残忍的恶魔手里拿着连带着颈椎的头颅,将其四处挥舞,同时又用散漫的口气向老者说道:“是的,准确来说,我是接替废物亨博尔的第二任亨博尔——他的儿子。亨博尔?这真是一个好名字,听上去简直像是一个愚蠢的人类马夫的名字。” 恶魔的脸色一片森然,他拿着头颅的手掌微微加劲,因承受不住重量而爆裂开来的头颅将鲜血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存活下来的人们因这让人不忍猝睹的惨怖场景而齐齐发出一声尖叫,他们用软弱无力的手拿着各自的武器,而后在勉强保存下来的理智驱使下纷纷退到了老者的身边。 老人手脚冰凉,周身颤抖,但他依然强压下恐惧,向恶魔质问道:“恶魔!你在索求什么?你为何要毁掉这场祭祀?你应该也想要完成后的祭品才是!” “毁了这场祭祀?”恶魔亨博尔发出惊讶的叹声。 “——不,我可没毁了它,这是个时空魔法的小把戏,我只是闭锁了祭坛和它周边范围的时间与空间而已。大概——再有十分钟左右,你们将发现祭坛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哪儿,和刚才一模一样——不,我需要矫正一下,祭坛会回来,但你们不会再看到它,永远不会——” 恶魔咧开了嘴,来自深渊的笑容从它的脸上绽放——所有的黑袍人都从这个笑容中嗅到了绝望。 年迈的黑袍人狠狠一挫牙,而后对身旁的黑袍人们疾呼道:“克里斯、柏鲁杰、皮特,去挡住他!”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恍然回过神来,他们齐齐发出一声大吼,同时又提起各自的武器,一往无前地向恶魔冲去。 “金、西里尔!” 老人身侧的两名黑袍人会意地一点头,他们各自举起手中的咏唱书与手杖,同时开始了咏唱。 见一切部署完毕,老人略略吁出一口气,而后又向身后最后一名黑袍人下达了指令: “布鲁,用结界魔术保护我。” 最为高大的黑袍人轰然应诺,他立刻俯下身子,用刻满魔纹的双手贴住地面,仅仅一弹指的功夫,两棵粗得像树桩一样的藤蔓就蜷曲在两人的四周,开始一圈一圈地相互缠绕着向上生长。一直延通到巨大的圆形天穹之下。待到空间完全封死,高大黑袍人便拿起自己的咏唱书开始咏唱,而当他把魔纹完全咏唱完毕时,巨大的藤蔓上渐渐泛出一层金属色泽。 看着这一层坚固的屏障,老者满意地点下了头。 那么,就轮到自己出场了。 老人手持着法杖,斜指向前。 曾经无数次练习过的那篇诵文完整地浮现在他腐朽的脑袋中。 那是他孩提时期的理想,以及坚持了大半生的信仰。 老人闭上眼睛,张开了口。 神圣的歌声源源不断地被唱吟而出,在老人的身边汇聚成金色的薄雾—— 被三名高阶的战士缠住的亨博尔眉头一皱。 那从藤蔓之墙后面溢出的歌声无法遏制地钻进了亨博尔的耳朵,搅扰着他的心神。 “那老家伙……” 亨博尔挥舞着自己的爪子,妄能撕破三人的防线,但却在魔道具师与黑暗牧师的层层魔法阻隔下一次次无功而返。 亨博尔紧紧咬着牙,源于本源的恐惧感在他的内心悄然滋生起来——他有预感,老人的咏唱一旦完成,自己就会被消灭得连渣都不剩。 ——被那伊恩神的神圣消除法。 ———————————— 补充设定: 关于魔力网络。 1.“魔力网络”是一种低等级的魔纹魔术,发动之后会布下能够在一定范围内感知恶魔魔力波动的感知网络,由于这个魔纹魔法需要持续发动,所以对精神力的要求较高。 2.感知网络的范围虽然可以无限扩大,但随着范围的扩大其对于精神力的需求也会成倍增加。 3.如果施法者的精神力足够强大的话,除了魔力波动外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感知到对象具体的魔力值。 ps:关于冥教徒是做什么的? ……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对世界感到绝望→死了算了→你们凭什么过得那么舒服→大家一起下地狱。 嗯,邪教组织呢。 第9章 穹隆下的死斗(一) 在一片骚乱的麦林维尔中,黑色的蓬盖马车正平稳地行驶在街道上。 这是一辆惹人注目的马车。 除却被涂满整个檀香木车厢的黑色底色外,璀璨夺目的金色和银色即是这辆马车的最主要装饰——不光是整个顶蓬及窗沿被镀上了厚厚一层黄金花纹,连两侧车身上竟然都被用熔金以高超的技艺勾勒出了数丛黄底白芯的郁金香,而最令人侧目的,则还要数那用纯金打造的车身、车轴、车轮——如此华贵的装潢,只怕连王室家族都狠不下心来;并辔拉动马车的两头骏马一眼瞧去显得膘肥体壮、神采熠熠,似乎保养极佳,若再仔细看去的话,就会发现两匹马的八只蹄子步调竟完全一致,将沉重的车身带得一丝颠簸也无,足可见两匹马儿的神骏非凡。虽然这辆马车并没有挂象征贵族身份的徽章,但再没有见识的人也多少会理解这辆马车的主人拥有多么尊高的身份。 而相比于马车的华美外观,马车上的两名车夫亦有着毫不逊色的存在感。 其中一个是穿着“十个人看见了会有十个人当作是妓女的程度”的暴露衣装的少女,她在有着一张五官分明的漂亮脸蛋的同时,却还具备一身紧致的流线型肌肉。 少女的同伴相较之下则要更加诡异:即便现在已经到了深秋,但男子尤其厚重的开缝长外套和下面高领的厚长衣依然让人感觉十分炎热,而更令人称奇的是,这名手持缰绳的车夫似乎还嫌不够热似的,竟又用厚厚的绷带把自己从头到脚地裹了个结实,仅仅留下一双宝蓝色的眼睛及颜色相同的头发在外面。 “我说——” 马车上的少女向同伴开了口。 “什么?” 他蓝头发的同伴回应道 “——关于那些冥教徒的事。他们究竟在图谋什么?” 蓝神色一肃,他扭过头去,与邦妮正视,同时一字一句道: “真正的冥信者所渴求的结果只有一个。” 邦妮一抿嘴唇,而后用略微沉重的口吻说道: “——死亡和终结,对吧?” 蓝稍稍沉下了眼眸,平静地抖动着缰绳。 “他们是一群绝望的人。” 听闻蓝的说法,邦妮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苦笑。 “照这样说来,我们曾经的领导——勇者大人可是冥信者的头头哩!” “邦妮——” 蓝的口气严肃而沉重。 “这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 邦妮的表情一僵,她旋即道歉道: “——是我不好。” 两人的空气突然陷入沉寂,过了许久之后,邦妮才再度开了口: “大小姐在得到’那个‘后,会怎样处置它呢?” “我想会毁掉它。” 蓝说。 “毕竟,那个人可是花了十年的功夫搜寻它。一旦落入他手中,小姐就将再也无法得手了。” 邦妮仰着脖子,用漫不经意的口气说: “’那个‘已经失窃了十年啊……说起来,冥教徒要拿他来干什么?” “——’冥王的水晶瓶‘,这个传说故事你听过吧?” 邦妮略一思忖,而后轻“啊”一声,旋踵说道: “那个’用装着十万灵魂的水晶瓶换取自己爱人生命‘的故事,对吧?” “正是如此。但——” 蓝重重一顿,继而说道: “水晶瓶并不是传说,而是一个邪恶的魔术。” “魔术?” “把十万灵魂祭炼为灵魂能量的邪恶法术。” “我的老天!” 邦妮发出惊呼。 “他们要拿十万灵魂祭炼成的灵魂能量做什么?!” 蓝的瞳孔微微一缩,印在其上的同伴脸孔越发清晰起来。 “十万灵魂规模的法阵,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打算打开冥府的大门。” 身经百战的邦妮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脱口道: “他们打算把亡魂——把不朽者们召唤到这个世界上?!” 蓝有些沉重地点下了头。 “最坏的情况下,他们有可能会直接让死亡之神斯塔沙降临。” “那会毁了整个世界!” 邦妮大喊道。 “那群疯子,他们想要干什么?!” 蓝直勾勾地盯着邦妮的棕色的眼睛,用忽然变得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们也一样在毁灭世界。你要尽快抛却你人类的身份,邦妮。” 邦妮的身子微微一颤,而后低声回应道: “我明白。” 蓝转过头去,重新望向道路前方。 “冷静一些,邦妮。你没有必要去理会那些疯狂的冥教徒的想法。他们有些发自真心的想要让世界卷入死亡,有些则妄图利用不朽者的力量。但无论他们保持着何种想法——” 他狠狠抖动一下手中的缰绳,同时继续道: “他们是无法驾驭十万灵魂的力量的。那些脆弱的人类无法对抗被‘水晶瓶’吸引而来的恶魔——又或者我们的‘同伴’。” 邦妮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她还是把嘴闭上,与蓝一样向前方看去。 黑色的小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于整个麦林维尔蔓延开来,他们视建筑如无物,在因战争来临而变得空荡的城镇中肆无忌惮地飘荡着,又不时撞进一两个还未来得及回到家中的行人身体里。受到攻击的人类先是发出一声呻吟,接着便会弓着身子开始不断咳嗽。 “这些黑点——” 蓝说。 “这不像是冥教徒的手段。反而像是那个混蛋搞出的名堂。” 邦妮大吃一惊,她猛地一撑身体,疾呼道: “那个家伙?!那个比冥教徒还让人无法理解的疯子?” 蓝发出苦笑。 “他没有道理会落到你的后面。” * * * 教堂中的死斗仍在持续着。 亨博尔紧紧咬着牙齿,接连避过了向自己袭来的战锤和长剑,但还不待他调整姿势,几只腐朽的人类手臂却突然从地面钻出,向亨博尔的腿抓去。 亨博尔眼见躲避不及,忙将体内的魔力一股脑放出,直把那几只腐朽的手烧得一干二净。 恶魔收回外放的魔力,而后又看向对面的五名黑袍人。 刚才那一轮激烈的攻防已然让他们产生了一些疲态,但他们的意志还依然坚定,想要在短时间内击破他们恐怕会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只有十分钟,不在十分钟内解决这些家伙的话…… 亨博尔重重咬了一下牙。 三个战士的力量——在算上黑暗牧师对他们的加持后——换算成魔力值的话大概有一百点左右,相当于弱小的中位恶魔,而那名咏唱师及黑暗牧师也仅仅具备中阶的力量,放在平时,拥有两千以上魔力的大恶魔亨德尔应该能在一瞬间取走这些人的性命才是。 但刚才在使用时空魔术封锁祭坛时就已经消耗了他大量的魔力,而且这具正在腐烂的身体本身亦让他只能发挥出一小部分的力量,现在的亨博尔也不过是一个强大的中位恶魔罢了,虽然依然压倒性地强于敌手,但五人攻守有度的配合却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战力的差距。 看来只有搏一搏了。 暗暗下定决心的恶魔开始展开行动。 他用脚抵住地面,而后重重一蹴,笔直向三名战士冲去,同时用变成爪状的手掌横横扫向其中的两人。 他们不敢和自己硬拼力量,肯定会向后退去——亨博尔在心中想道。 一如亨博尔所想,在他堪堪冲至三名战士近前时,他们便一齐向后避开。 ——然后,那个咏唱师会发动魔法阻挠自己,让他无法继续追进。 心念刚落,枯萎的手便攀附上了亨博尔的小腿。 ——最后,手持战锤的战士会发动主攻,用拳剑和长剑的两人则在两侧掩护,共同向自己砍来。 眼见寒芒同时从三个方位亮起,并同时伴随着武器主人的喊叫朝自己砸下时,亨博尔露出一抹“诡计得逞”的笑容。 恶魔张开了嘴,随着唇形的飞速变化,令人心颤的恶魔语再度从他口中逸出—— 三声刀剑入肉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人类的鲜血飞溅而出。 最先倒下的是拿长剑的战士,他的脑袋被战锤砸了个稀烂。 然后是拿拳剑的那个,他的咽喉被长剑给钉得死死的。 拿战锤的战士兀自支撑,但他的肚腹也已被拳剑捅出硕大的一个窟窿,斯塔沙的脚步离他越来越近。 亨博尔一族的天赋魔法之一——空间错位。这让三把武器以毫厘之距擦着他的身体取走了同伴的生命。 狡猾的恶魔在嘴上挂起残酷的冷笑,他把爪子重重一挥,将还在苟延残喘的战士剖成两半,而后又径直来到了发出悲鸣的两位负责支援的黑袍人面前,毫不留情地收割掉那两个可悲的生命。 在将全部的五个黑袍人解决掉之后,亨博尔稍稍吐出一口气。 刚才的空间错位魔法又一下子抽去了他大量的魔力,而过度使用的身体也已经难以支撑下去,现在的亨博尔衰弱已极,他必须尽快地结束战斗。 剩下的就只有躲起来的那两人了。 恶魔拖着残破的身体,站在蜷曲缠绕的藤蔓面前,伸出手爪重重斩去,却只听“噗嗤”一声闷响,那无坚不摧的恶魔之爪竟然仅仅只嵌进去了浅浅一节。 亨博尔轻轻一咂嘴,他拔出手爪,又用其贴住藤蔓,再度咏唱起恶魔魔法。 空间魔法三度发动,被恶魔手爪贴近的藤蔓中央在瞬息间崩溃,露出一个足足有一人高的空洞。 亨博尔微微发出哼笑,他收回手爪,用得意的目光看着树洞的内部。 最后的两名黑袍人正寂然地站在树洞里。 老者双目闭合,手中法杖向前倾斜,神圣的诵文依然接连不断地被他唱吟而出,看来这个消除神术的完成还要在祭坛回归之前。 然后另一个——被唤作布鲁的魔道具师,他此刻已经脱下了黑袍和面具,露出雄壮的身躯和轮廓深邃的坚毅脸孔,密密麻麻的符文被刻在他肌肉虬结的躯体上,因吸收了足够的生命力而散发着幽森的光辉。 亨博尔猛地一攒眉。 他从这个自我强化型魔道具师身上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他很强,恐怕换算成魔力的话要有600点以上。 这已经是上位恶魔的强度了。 看来不光是那个老家伙,他也同样在那个树洞里完成了什么不得了的术法。 亨德尔心下微微一苦。 他似乎有些太小看人类了。 ps:小说节奏出了问题,为进行调整,将前后两个章节的内容做了下调换。 第9章 穹隆下的死斗(二) 携夹着劲风的拳头在眼前迅速扩大。 冷汗渗出毛孔,并迅速淌满正副脸庞。 他感觉自己的双耳在嗡鸣,浑身的鲜血都仿佛集中在了脑部。 ——要躲开。 亨博尔警醒自己。 身体在发出吱嘎悲鸣。 但现在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调动起腿部和腰部的全部力量,重重向地面一蹴,并借助反作用力一下子拉开了与那只人形怪兽的距离。 巨大的拳头从他的眼前擦过,亨博尔几乎感觉到了那只拳头上炽热的体温——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稍晚一瞬,那只拳头将会把他的整个脑袋砸碎。 亨博尔的身体微微发抖着——这当然不是他的灵魂感到了恐惧,而是这幅身体已经坚持到了极限。 时间还有五分钟。 当五分钟过去之后,自己的时空封锁魔术将会失效。被切断时空的祭坛和法阵便会被传送到现在的时间线,届时若无人用精神力维持法阵稳定,那么法阵敛积的灵魂将会全部逸向冥界,使得“魔王的水晶瓶”无法完成。 他必须在这五分钟内结束战斗。 浑身上下绘满魔纹的布鲁依然一丝不苟地摆着架势,他看向亨博尔的眼神没有分毫慌乱和不安。 那游刃有余的态度让亨博尔恼怒万分。 恶魔发出一声尖锐地嘶鸣,漆黑的魔焰从他的身体里腾地冒起,旋踵在他背后化作一对巨大的黑翼。亨博尔扇动着魔力化作的巨翼一股脑升上半空,继而向下方的布鲁急急俯冲过去,那尖锐的爪子被高举过头顶,只待与敌人接触的一瞬间便即刻落下—— 高大的魔纹战士布鲁发出一声呼喝,他抬起磐岩一般的右腕,硬生生架住了从头顶落下的锐爪。亨博尔只感觉从相交的手腕处传来一股势不可挡的巨力,几乎把他掀飞出去。恶魔连忙扑扇着翅膀,于空中保持住平衡,同时又再度伸出被格开的利爪,并在电光火石间攀上了战士的手腕,漆黑的恶魔之力如同燃烧的火焰,一下子包裹了那粗壮的手臂。 布鲁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他猛然攥紧了空着的左拳,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横砸向恶魔的脑袋。然而才挥至半途,恶魔却倏忽间没了身影,未待布鲁有所反应,一道巨大的伤痕便随着恶魔挥下手爪的动作爬上了他宽阔的背脊。 布鲁虎吼一声,他再度握紧拳头,转身向恶魔砸去。但狡诈的亨博尔早有准备,他扇腾起翅膀,远远跳开了布鲁拳头能挥到的范围。 落回地面的亨博尔背脊低低塌下,原本嚣张至极的神色愈发萎靡。无数鲜红的伤口爬满了他的皮肤——虽然附身已经让这具身体在一定程度上恶魔化,但它依然无法承受亨博尔过于庞大的魔力,刚才那一连串的魔力外放,已然使得这贫弱的身体处在崩溃的边缘。 然而布鲁那边却更加不济,他单膝跪地,正急促的喘着气。引以为傲的右腕被恶魔之力烧灼成一块焦炭不说,背部的伤痕更是剥夺了他全部的战斗力——恶魔的锐爪从上至下,严重切伤了布鲁的背肌,他现在甚至连自己的手臂都无法再度举起来。 亨博尔直起身子,满是血污和裂口的脸显得一派轻松。还有三分钟的时间,这已经足够他杀掉两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人类了。 森然的笑容再度爬上了恶魔的脸颊,他拍打着双翅飞到布鲁的面前,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个给自己带来了麻烦对手趴在地上的可怜模样。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像是一个从舞台上摔下来的小丑。” 恶魔高高举起爪子,他脸上的笑意愈加浓厚。 “你惹怒了我,人类。我会砍下你的脑袋,拔出你的颈椎,把它们装饰在我未来的骸骨王座上。” 恶魔把手爪架上了魔纹战士的脖子,那尖锐的指甲深深嵌进颈部柔软的肉里。冥王英勇的仆人眼看就要被夺取性命。 恶魔发出大笑,同时用听上去愉悦至极的声音高呼道: “现在,去死吧!” 恶魔抬起手爪,又重重落下,锋刃切开空气,发出尖锐的鸣声。 那巨大的身体似乎在下一幕就将失去头颅,轰然倒下—— 然而,亨博尔所预想的一切却并未如愿发生。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平平飞起,然后倒在地上。 亨博尔想要站起身来,但他的下体却没有任何知觉。 沉重的脚步声从旁侧传了过来。 亨博尔勉强转过头去,看向信仰冥王的人类胜利者。他的右臂已经恢复如初,自然甩动的肩膀示意着他的背部亦没有任何伤痕。 除了和亨博尔战斗时显现的魔纹之外,另一层魔纹同样在魔道具师的身体上闪烁着。 ——高阶的再生魔纹。 恶魔用怨毒的眼睛看向高大的战士,那来自地狱的沙哑嗓音一字一句地质问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的魔纹力量?” 布鲁伸出脚,重重踏上半身恶魔的胸膛。他像是在展示自己的身体一般张开双臂,同时用他那粗鲁的声音喝道:“冥王的子民从不害怕死亡!” 恶魔猛地咳出一口鲜血,那张狰狞的脸上布满狠意,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他的口中接连迸出:“你用生命为代价启动了魔纹?” 布鲁露出轻蔑的笑容。 “世上的一切都属于吾主斯塔沙。地上的东西不会由你们接管,地下的东西也终有一天会回到吾主斯塔沙的手上——现在,恶魔,滚回你的地狱,等待那一天来临吧!” 语毕之后,冥信者用手捏住只剩半个身子的亨博尔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 恶魔感觉自己的喉管被牢牢箍住,他翻起白眼、吐出血沫,嘴巴如上了岸的金鱼一般一张一合。 在一片静寂中,颈骨被拗断的声音从布鲁的手中响了起来。 “受人敬爱的评议长,停止您的咏唱吧!” 布鲁说。 “这可憎的东西已经回归地狱了!” 勇士面向藤蔓结成的房间,炫耀般地高高举起了手中恶魔的尸体。 空间内在一时间陷入沉寂,片晌之后,树洞内响起了老人颤抖的声音: “恶魔总是狡猾而奸诈,他们尤其擅长在对手最松懈的时候给他出其不意地致命一击。撕碎他的身体,不要给他任何机会,布鲁!” 布鲁发出大声的朗笑。 “我向你保证,评议长先生,我扭断了他的脖子!我向先一步去冥界的兄弟们带了件好礼物——” 一语至此,自大的冥信者将手中丑陋的尸体举到了自己的眼前,而后以讥讽的口气继续道: “看看他的死相!简直就像是一条——” 布鲁的话堪堪说到一半,“尸体”陡然转过了他被那拗断的脖颈。 “——像什么?一条涸辙之鲋?” 布鲁猛然一颤,恐惧在一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心,他大大张开嘴,不受控制地发出凄惨的悲鸣—— 悲鸣声在中途戛然而止。 恶魔的爪子不带丝毫悲悯,笔直刺进了布鲁的心脏。 冥信徒“扑通”一声扑跌在地,鲜血从伤口中咕嘟咕嘟地往外溢出,他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拔了个干净。冰冷的体感覆上他的手脚,勉强维系的意识亦逐渐模糊——然而正当布鲁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时,他的身体突然感受到了异样。 他清楚分明地感受到自己的脑海里被挤进了另一个意识——一个充满恶意的意识。 “该死…” 布鲁用虚弱的声音发出啐骂,他很清楚恶魔想要做些什么。 “毁了这具身体……” 这成了布鲁最后的想法,然而他却没有行动的能力。 在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瞬间,漆黑的恶意吞噬了他的全部意识—— 于是,获得新身体的恶魔站起身来。 亨博尔扭曲着嘴角,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他恣意挥舞着强壮的手臂、肩膀,感受着新身体的力量感,同时又用尖细地声音对那已经失去灵魂的身体说道: “愚蠢的人类,可没人告诉你扭断脖子就能杀死恶魔!” 现在,只剩最后一个了。 恶魔向树洞里看去。 老人正平静地坐在里面,他的身边放着适才咏唱用的法杖,以及时刻带在身边的黑暗咏唱书。 这位冥信徒的表情一脸虔诚和安宁,只是不知道他是在怀恋哪位伟大的神祗。 恶魔皱起眉头,缓步走到老人的面前,那副看淡生死的表情让他大感厌烦。 “你马上就要迎接死亡。会用伊恩神术的斯塔沙信徒。” 恶魔说。 “你不该相信那个傻大个,如果你能坚持吟唱完刚才的消除神术法,我想我会被连同灵魂一起消灭——看看现在,你害了十一个人的灵魂!他们都无法前往冥界,而是成为祭炼水晶瓶的祭品!想想你做的事吧,老家伙!然后悲鸣、惨叫,在懊悔中迎接永远的死亡吧!” 老人倏地睁开眼睛,看向恶魔扭曲的面容,他说: “祭炼水晶瓶的法阵和在那之后召唤斯塔沙的祭坛都需要靠十二人的精神力才能完成——你要到哪凑齐十二个人的精神力?” 恶魔发成哼声,不屑道: “别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人类。我的精神力足以维持法阵继续运行下去。你们将会毫无意外地被装进水晶瓶里,永远无法到达你所向往的冥府乐园!” 现在他一定陷入了绝望,恶魔心想。 然而老人却悖了恶魔的意图。 ——他露出微笑。 “我想,虚无会是除了冥府外的第二个乐园。” 老人说。 “如果魔鬼们在某一天真的征服了地上的世界,那么你们也会明白的。” 恶魔皱起眉头,并在一时间陷入沉默。 但很快他就再度抬起了头,同时举起了爪子。 “我们说得够多了——再见,老家伙。” 恶魔挥下利爪,头颅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在空旷的神殿中响了起来。 第9章 穹隆下的死斗(三) 前面的章节已经全部补齐,从今天开始继续更新后续内容 ps:第六章第四节有追加蛮重要的一段剧情。 ———————————— 恶魔站在宽阔的穹顶之下。 他的十一个对手已经全部被解决。 这让亨博尔稍微感到轻松了一些,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完全放松的时候。 亨博尔闭上眼睛,发动魔力网络魔术——对于恶魔来说,发动魔术是不需要魔纹的。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那三只强大的恶魔已经非常接近了——即便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可以容纳1800个单位左右的庞大魔力,但他依然无法感知到三只恶魔的魔力数值范围,这说明那三只恶魔的实力至少还要高于现在的自己一倍以上,不得不说——这是非常不妙的事态。 完成“冥王的水晶瓶”的祭炼之后,立刻逃离这里。 亨博尔打定了主意,他立刻将手伸向死者,并从尸体的手上取下了那枚嵌着灰白色宝石的戒指——这颗珍贵的灵魂宝石中存放着暗黑评议会在过去二十年内收集的无数灵魂——再加上法阵内敛集的那些,刚好够十万个。 亨博尔用爪子将戒指中的宝石撬下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 这颗宝石质朴而浑圆,未经过任何切割,看上去简直像是一颗透明的鹅卵石一般平平无奇。 亨博尔收起宝石,又走到了适才自己创造出的一片混沌空间前。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亨博尔在心中默念道。 三、二、一。 毫无预兆地、被切断了时空的祭坛与法阵再度出现在了空间里。 大量的灵魂躁动不安地游离在祭坛当中,并不时撞向外侧,又因为法阵的禁锢而被弹回祭坛中——但这持续不了多久,失去精神力支撑的法阵忽闪忽灭,已经危如累卵。 亨博尔沉下面色,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将全部精神力笼罩在刻画在法阵外缘的大量魔纹中——预想之外的消耗让亨博尔的面色一下子苍白起来。 不过还不算太糟,法阵一如亨博尔所预想的那样安定下来,并开始吸收散落在周围的、还未回归冥土的冥教徒的魂魄。 脱离了躯壳的灵魂虽然还存在一定的自我意识,但却根本没有任何能够抵御法阵吸力的方法,那些细小的灵魂仅仅是稍微与吸力牵扯了片刻,便尽数被吸进了收敛灵魂的法阵中。 在吸收掉最后的十个灵魂之后,法阵开始散发出示意饱和的红光。 最后的五百个灵魂吗。 恶魔再也按捺不住嘴角的笑容。 “魔王的水晶瓶”,那既不是神奇的宝物,也不是单纯的传说。 ——那只是一种邪恶至极的灵魂魔术而已。 通过法阵收集灵魂,并将其转化为精纯的灵魂能量,仅仅是按照如此简单的规则而已。但如果收集到的灵魂超过十万之数的话—— 那将会突破质的界限,成为更高层次的、足以颠覆世界的力量。 要怎么使用? 只要能够发挥灵魂力量的作用就好了。 像传说中一样,向某一已经湮灭的有生之物灌注大量的灵魂能量使其起死回生。 又或者借助几乎无尽的灵魂力量填补自己灵魂的损失,甚至不死不灭。 或是如同那些冥教徒的做法一般,通过神秘的黑暗神术法将全部灵魂能量献祭,用以召唤死亡与永恒之神斯塔沙的降临。 但这三种做法都不符合亨博尔的心意。 灵魂对恶魔来说是最美味的小点心。 吞噬越多越强大的灵魂,恶魔也会越强大。 而如果是由十万个灵魂汇聚成的更高层次的灵魂力量的话—— 亨博尔用又尖又长的舌头舔.舐着嘴唇,他感觉自己已经渐渐压抑不住内心的燥热。 “亨博尔”这个名字是低贱、卑微者的象征。尽管亨博尔时常在地狱中夸耀自己大恶魔级的实力,但依然无法洗刷他曾经的父亲——侵略地上的“魔王亨德尔”为一族留下的污名。 他渴望力量,足以让所有生物感到畏惧的力量——而这股力量现在正放在自己的眼前,只差一步之遥。 亨博尔瞪大了染满狂热之色的双眼,迫不及待地看着眼前的红色法阵。 在法阵中,那些蓝色灵魂已经大部分都已经变成白色的雾气——纯净的灵魂能量了,只有一小部分灵魂还保持着形体,并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喊叫,但很快,那些孑遗的灵魂也如同落在海水中的蛞蝓一般,于白色的雾中融化的一干二净,这示意着所有的灵魂都已经被炼成了纯净的能量。 亨博尔因兴奋而全身颤抖,那张大大裂开的嘴中发出近乎癫狂的大笑。足足好一会儿后,他才稍微让自己安静了一些,但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表情却仿佛烙在了脸上一般,恁得也变不回来了。 被喜悦吞噬了理智的恶魔平举着放有灵魂宝石的手——这里面已经装进了由九十九万九千五百个灵魂精炼成的纯净能量——同时念起了他从冥信徒那里探听到的让灵魂能量涌进灵魂宝石中的魔纹咒语。随着音节被一个个吐出,灵魂宝石上镌刻的魔纹陡然间亮起,那颗不知吸收过多少遍灵魂能量的宝石在散发着强烈光芒的同时剧烈抖动起来。 恶魔的眼瞳凝视着宝石发出的亮光,他仿若看见了未来的自己——华奢冠冕、羊头权杖、巨大的地狱王座。以及跪伏在面前的那些:拥有洁白羽翼的坠天使、苍蝇之王、羊首的巨大恶魔…… 眼前的梦幻泡影实在是太过美好,致使谨慎的恶魔却未能注意到—— 在被氤氲的白雾袅撩的灵魂宝石中 一黑一白两道纹路正悄然间升腾而起。 它们盘旋,交错。 如同在吞噬着水晶内的剩余空间一般发展壮大,最终将混沌的宝石染成黑、白二色。 但它们依然还不满足。 它们渴望着对手占据的空间。 黑色与白色如同两条撕咬在一起的大蛇,它们紧紧盘附着对手的身体,却又在同时为脱离对方的束缚而拼命辗转腾挪。它们的身体撞上宝石的外壁,在让宝石产生剧烈抖动的同时,黑和白亦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滴一般晕染开来。 最终,宝石内化作了一片黑与白的漩涡。 ——一声脆响突然唤回了亨博尔的心神。 亨博尔面色一肃,他连忙用手捏住灵魂宝石放在自己的眼前,细细查看着出现在宝石上的那道细小裂纹。 是超过宝石的最大容量了吗? 亨博尔惴惴不安地想。 好在看上去并没有能量泄露的痕迹。这让亨博尔稍微放心了一些。但出现在宝石内部的黑白漩涡却也同样让人感到困惑。 亨博尔拧起眉头,神色严肃。 他不确定自己的祭炼是否成功了。 但现在容不得亨博尔去腾出功夫来做这个确认。 ——那三名强大的恶魔已然赶至门口。 亨博尔可不认为这些恶魔同类们会是自己的伙伴。 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这一座座堂的外围已经被设下了一个巨大的禁魔结界。这个结界坚固至极,就算是对上位的恶魔来说,想靠蛮力破除这个结界也并不简单。即使是亨博尔自身,也需要靠进行空间转移才能安然无恙地进入这座教堂内。 当初冥教徒们把最终完成“冥王的水晶瓶”的据点设计在这里,除了想要利用这座教堂里巨大的祭坛来在最后召唤冥王外,亦是考虑到了教堂外围的封魔结界的防护能力。 亨博尔还有充裕的时间施展空间转移魔法。 他咧开了嘴,自言自语道: “真是遗憾,亨博尔从没在捉迷藏时输过。” 恶魔微闭着眼,一张一合的嘴唇开始咏唱起空间转移的魔法。 随着一个一个音节被从亨博尔的口中吐出,漆黑的魔力又开始在他的身上窜动。 一切都很顺利。 亨博尔心想。 接着只要等咏唱完毕后再睁开眼睛,自己就会到达另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些恶魔们拍马也及不上。 不过须臾功夫,亨博尔的咏唱就已经到达了最后阶段,周围的空间开始波动。漆黑的火焰在他身上燃烧,并逐渐攀向高潮—— 然而,一股不知从哪儿来强大的抑制力在刹那间被施加在亨博尔周围的空间中,他辛辛苦苦凝聚起来的魔力在瞬息间散去。 空间转移宣告失败。 这过于出乎预料的事态使得亨博尔一下子愣住,足足过了半晌之后,亨博尔才发出一声暴怒的吼叫。 “该死!这是怎么回事?!” 空间魔法作为自己的天赋魔法,只要魔力足够就万无失败之理,想要打断自己的空间转移,要么是自己被切断了舌头,要么…… 亨博尔心中猛然一颤。 敌对的恶魔中有能使用比自己更高位空间魔法的恶魔存在。 意识到这一事实的亨博尔旋即发动了魔力网络魔法——一如他所预想的最坏事态,恶魔们轻松地利用空间魔法进入了被结界包覆的空间内,并抢在自己发动空间转移前封锁了这片空间。 虽然是附身在一具尸体身上,但亨博尔还是感到手脚冰凉,一股许久未品尝过的、粘稠的恐惧感附着在他的心头。 ——他并不畏惧死亡,死亡仅仅是会把他送回地狱;但若好不容易到手的“冥王的水晶瓶”被他人夺去,却无疑是要了他的命。 那么,该怎么办? 亨博尔瞪大了变得神经兮兮的双眼,紧张地环觑着四周。 空旷的空间,刻有花纹的立柱,以及—— 亨博尔看向教堂的圆形穹顶。 那上面绘着伊恩神的图画,这位至高神正在天上大摆筵席,招待着其他的诸神。 恶魔的目光一凝,巨大的恶魔之翼骤然从他的躯体里展开——不同于上一次用魔力凝成的黑翼,这个比上一具身体要强大得多的肉体足够亨博尔完成完全恶魔化,伸出他的恶魔骨翼。 亨博尔狠狠煽动一下骨翼,巨大的风力在瞬息间将他送到高空,并笔直地向教堂的穹顶撞去。亨博尔用臂膀护住脑袋,于空中再度加速——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高速飞行的恶魔直接撞穿了穹顶与尖屋顶,一下子腾到了半空。 而后,亨博尔没有一丝踌躇地抬起自己拿着“冥王的水晶瓶”的右腕,用尽自己的全力——将其投了出去。 宝石划过长空,于瞬息间失去了踪影。 这让亨博尔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么,自己总之就先尽可能地向反方向逃跑吧。 揣着诸如此类的想法,亨博尔转过了身去—— 然而,蓝发的恶魔却不知从何时起就毫无声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背后。 “咕嘟。” 亨博尔不自禁地咽下了一口吐沫。 即使知道自己不会因身体损坏死亡,恐惧感依然在身体里游走开来。 那只恶魔的眼神——亨博尔最熟悉的眼神。 那是他自己经常用来看人类的眼神。 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匍匐在地的芥虫的眼神。 —————————————————————— 追加设定:关于魔法与魔术。 恶魔以消耗自身魔力为代价,通过咏唱恶魔语释放的叫做魔法。而人类在用魔法笔绘制好魔纹后、用精神力与空气中的元素沟通并释放的叫做魔纹魔术。 等级够高的恶魔能够以魔法的形式释放出大部分的魔纹魔术。 而魔道具师虽然也可以在拥有足够精神力的前提下释放大部分的魔纹魔术,但大抵上来说,魔道具师释放的魔纹魔术的威力会在极大程度上被元素亲和力所限制。所以魔道具师一般只会记下一系或者两系与自己亲和力高的元素魔纹魔法。 魔法和魔术大致都分为s级——f级。 但ss和sss级也和大多数书一样作为隐藏设定存在着(笑) 第9章 穹隆下的死斗(四) 亨博尔扑闪着翅膀,保持着自己在空中的平衡。 他那被大幅缩小的瞳孔紧紧盯住了眼前的可怕存在。 恐怕除了那只立足在虚空中的蓝发恶魔以外,他已经什么都注意不到了——对手就是拥有这般巨大存在感的生物。 大恶魔?拥有比自己高一倍以上的魔力? 开什么玩笑。 这个家伙的实力绝对远远超出了那个等级。 即便无法准确地利用魔力网络测出对方的魔力,但亨博尔依然明白,自己和他差了不知多少个位阶。 恶魔领主……不,恶魔大君?这个蓝发的恶魔究竟拥有几万、几十万的魔力?! 这种等级的恶魔应该早已在上次的魔灾中被勇者尽数消灭了才是! 即便是冥王的水晶瓶这种等级的宝物,对于这个等级的恶魔来说也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事才对——为什么…他会找上了自己? 亨博尔紧紧咬着牙,冷汗从额上潸潸落下。这个强大的上位恶魔浑身颤抖,实力的巨大天壑几乎要泯灭掉他全部的反抗意识。在失去了本命的空间魔法之后,他甚至连逃跑的想法都兴不起来。 “喂。” 兴许是对眼前抖得如糠筛一般的亨博尔让感到了不耐烦,蓝发恶魔用他那冷冰冰的声音率先开了口: “刚才的宝石——你做了手脚吧?” 蓝发恶魔视线猛地一凝,有若实质的目光差一点就要击碎亨博尔寥寥无几的勇气。 “捡回来。” 亨博尔周身猛然一颤,来自灵魂的威压几乎让他当即就要屈服。但好在他还是继承了亨博尔之名的一族之魔王,即便实力天差地别,在灵魂层次上却好歹还和对方属于同格的存在。 亨博尔在对方若无其事地散发的威压下苦苦支撑,一边又让勉强平静下来的脑袋飞速运转起来。 正面对抗肯定没有胜算,这是毋庸置疑的。 相同的,在没有空间魔法帮助的情况下逃跑也不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如果被抓住的话——正如适才蓝发恶魔所说,自己的确在灵魂宝石上种下了记号——对手铁定会控制住自己的灵魂,并找到宝石的下落。 那么,该怎么做? 亨博尔强忍下对蓝发恶魔的惧意,他一边环觑着四周一边思索退路。 周围是空旷的天空,下面则是被适才的激战破坏地破破烂烂的座堂。这里既没有供他藏身的场所,亦没有可以保证逃生的通路,恶魔的两名同伴正在下面,如果自己想要逃得话—— 亨博尔的神色猛然一变。 他从蓝发恶魔的其中一个同伴——那个小个子恶魔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波动。 ——它是个擅长使用空间能力的恶魔。 那么,也就是说…… 恶魔掩藏住喜色,他一边在心底开始默默盘算接下来的行动,一边悄然打量着对手的三只恶魔。 首先是蓝发的恶魔。 毫无疑问,如果在地狱中与他交战的话,自己将会连同灵魂一起被瞬间消灭。 但是在地上,需要考虑的因素就多了很多。 首先,对方的身体虽然绑着大量的绷带,但依然是不折不扣的人类身体。 那么也就是说,对方的本体也和自己一样,因为没有穿越位面传送门而留在了地狱中。 其次,那具被附身的身体看上去恶魔化的程度相当低。认真考虑的话,那具身体的强度恐怕要远远低于自己的这具吧。 既然如此,蓝发恶魔能发挥出的实力应该也要比自己想象中的低不少。 六千…不,有可能还不到五千,仅仅是比自己高一到两倍的程度。 而且,那具身体看上去极其脆弱,即便在魔力值上仍难以填平的巨大差距,但如果自己出其不意地进行打击的话,说不定能够直接毁掉它。 当然,亨博尔并不打算冒险行动,他的目的是能够使用空间魔术的那只恶魔。 它的状况和蓝发恶魔一样。 虽然魔力无法探知,但人类的身体会将其能够发挥出的力量限制在一个极低的程度——那个小过头的身体,看上去应该能够更容易的毁掉。 亨博尔的身体再度颤抖起来——因为希望和喜悦。 能赢。 在重新审度过局势后,亨博尔判断道。 只要能够破坏那个使用空间魔法的恶魔的身体,自己就能从被闭锁的空间中解放出来——那意味着亨博尔将取得胜利。 亨博尔仿佛看见自己的计划化作现实的场景,他一时间忘记对手的恐怖,反而在嘴角挂起了微微的笑容。 蓝发恶魔看着亨博尔那张让人厌烦的脸,只觉得他的笑容充满了恶意——他在一瞬间就领会了那个笑容的含义。 蓝发恶魔扬起下巴,不屑地说道: “那边的恶魔——你想打吗?” 对方在小看自己——这个事实让亨博尔有了更大的信心。他的嘴角再度挂起自信而张扬的笑容,同时对蓝发恶魔说: “尊贵的恶魔大公——我或许应该这样称呼你?在战斗之前,我依然想确认一下,您的力量十分强大,‘水晶瓶’对您来说毫无用处,您为何要抢夺它?” 蓝发恶魔轻轻耸了耸肩膀,用感情淡薄的语气说道: “我既不是恶魔大公,也并不想得到它。我只是遵循主人的意愿行动而已。” 主人的意愿。 这句话使得亨博尔悚然一惊。 能够指使这种等级的恶魔的对象,究竟是何等人物? 不,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自己必须要开始行动了。 一念及此,亨博尔突地沉下了脸,他飞快地念起恶魔咒语,同时又注意着敌人——蓝发恶魔的动向。 即便自己已经念起了咒语,那只恶魔也依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在让亨博尔大感恼怒的同时,也让他感到有些庆幸。 恶魔语一字一句地从他的口中唱吟而出,不过多时,恶魔魔法即刻宣告完成。 十二道粗黑的铁链凭空出现,它们燃烧着恶魔火焰,在空中交错盘桓,编织出黑色的钢铁网络。 b级深渊魔法——“看门犬的颈链”。 好了,是时候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了。 亨博尔满心愉悦地想。 他伸出附着着漆黑魔焰的手,朝岿然不动的蓝发恶魔遥遥一指,黑色的锁链立刻如同狩猎猎物的蟒蛇一般,笔直向敌人冲去,并在接触后的下一刻紧紧束缚在了对方的身上。 ——中招了。 亨博尔暗道。 尽管自己的魔力被抽去了一大截,但亨博尔依然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即便是有五千以上魔力的恶魔,也休想在极短的时间内挣脱出这个纯粹用来束缚的b级深渊魔法。 那么,究竟能束缚他几秒钟呢? 总之尽可能往少的方向想。 自己若要飞到能够触及那只矮小恶魔的距离,至少需要十秒钟的时间。 ——看来是不太够。 那么,使用那个魔法的话。 减少十段咏唱的魔力消耗为……勉强够用吗。 打定主意之后,狡猾的恶魔再度开始了咏唱——这次的咏唱被他以加大魔力消耗为代价而大幅缩短了咏唱段落,他几乎只咏唱了不足十个音节。 在咏唱完毕之后,蓝发恶魔身边猛然发生了一阵波动,而亨博尔周身的魔力也在一瞬间萎靡下去。 不过还好,魔法已经成功发动了。 c级时间魔法——“时间归还”。 到此为止的一半计划都已成功实施,接下来就是…… 亨博尔一打响指,恶魔魔法瞬发而出。漫无边际的黑暗一下子以亨博尔为中心扩散开来,足足笼罩了方圆二百米左右的范围。 f级暗黑魔法“暗黑屏障”,以及e级暗黑魔法“暗黑剑”。 瞧瞧吧,尊贵的高位恶魔们,这片黑暗就是你们的骄傲所得到的报偿。 亨博尔畅快地想道。他发誓,这个魔法一定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恶魔不惧怕黑暗——的确如此,但这仅仅针对恶魔的身体来说。 然而,一旦附身到人类的身体上,即便是恶魔也只能去适应人类的感官。 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想必是一片漆黑吧! 亨博尔露出猖狂的笑容,他飞快地煽动起翅膀,不过弹指的功夫,就已经极大地拉近了与矮小恶魔的距离。 身后传来锁链被崩断的声响。 不过没关系。 即便对方能够通过魔力网络感知到自己的位置,但藏匿于黑暗中的大量暗黑剑也会在极大程度上延缓敌人接近的速度,即便对方真的欺近身前,自己也只需发动那个杀手锏解决危机就可以了。 而现在,则是时候给那个毫无防备的矮小恶魔致命一击了——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目标。 恶魔咏唱起魔法,大量的魔力从他的体内溢出,汇聚成一道巨大的黑色火焰。 亨博尔的脸上躺下汗液,巨额的精神力支出让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一片恍惚。 亨博尔强提起精神,并把手高举过头顶,魔力被从他的身后剥离而出,又一股脑地涌向他那高高举起的手上,汇聚成一道漆黑色的光束。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随着越来越多的魔力汇集起来,黑色光束变得越来越凝实,一些精细的纹理和锐利的尖端开始浮现——一把让人心悸的黑色长剑出现在了亨博尔的手中。 ——亨博尔掌握的最强攻击魔法,a+级暗黑魔法“黑圣剑”。 胜负已定。 亨博尔心想。 活该,这就是你们蔑视未来的地狱之主的代价。 恐怕在下一秒他就会听见黑暗圣剑刺穿身体的声音,以及那个恶魔不甘的咆哮吧。 那可真是甘美的奖励。 他用包含着玩味的眼神看着黑暗的后方,虽然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但之后会发生的事态依然让他极为期待。 亨博尔的脸上浮现出残酷的笑意,他高高举起黑暗的圣剑,并用肩膀和背带动起全身的力量,将手中的黑暗圣剑猛然掷出—— “哼——说到底也只有这种程度吗?” 蓝发恶魔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什么物事破碎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 亨博尔的表情在一瞬间凝滞。 过得许久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圣剑破碎的声音。 他嗫嚅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还不待他说出口,一道白得熠目的银光却在瞬息间攀上了他的身体,从额头印到了裆下。 只听扑通一声响,被分成两截的尸体坠回了地面。漫天的黑暗亦随着湮去。 高挑的女孩——邦妮看着那凄惨地陈列在地上的尸体,她轻轻摇了摇脑袋,用调笑般地口吻说道: “这只恶魔是个笨蛋吗?” 蓝用鼻子发出笑声,而后接续道: “还是个自作聪明的笨蛋。他在我身上设置了时间陷阱,却根本没有使用的机会就躺在了这儿。” 邦妮发出直率的笑声,以此来示意赞同,而后她又转过头去,看向维多利亚的方向。 “小姐,您那边怎么样?” “坐标定位、完成。” 一边说着,维多利亚伸出小小的、洁白的手——然后直直插入了虚空。 “瞬发b级别的空间魔术吗——进步了很多嘛,小姐。” 邦妮摩挲着下巴,轻轻笑了起来。 “您可比某个使用空间魔法的二流恶魔强多了。” 仅仅是邦妮说完一句话的功夫,维多利亚已然把手抽了出来。先前被亨博尔远远扔飞的宝石,现在正赫然躺在维多利亚的手上。 “夺回、成功。” 维多利亚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她把宝石举到自己的眼前,而后又自言自语道: “暂时、保留。” 蓝稍微露出惊异地目光,他脱口问道: “原计划不是破坏掉它吗?小姐?” 维多利亚轻摇螓首,在明确表明态度之后,她又再度把手伸进了虚空。 “四次元。” 蓝略一愣忡,而后突然开悟道: “原来如此,这确实是个既不担心丢失,又不担心会被发现的好地方呢。那么——您要怎么处置它们?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个灵魂,以及——” 蓝刻意一顿。 “那两位……” “——喂!” 蓝一语未尽,邦妮的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她用手指遥遥指着远方的天空,同时大声向同行的两人喊道: “要开始了。” 维多利亚和蓝齐齐转过头去,看向邦妮所指的方向。 烧灼天空的火光,滚滚升腾的浓烟,以及—— 铺天盖地的黑色魔影。 蓝在嘴角挂起讥讽的微笑,他用轻佻的口气说道: “在沉寂了十年之后,恶魔们的最后反扑吗?” 一语至此,蓝的声音又倏而转入低沉。 “又或者是…新一轮的‘魔灾’开始?” 鸟雀抟空而起,在天上盘旋不落;不知从哪儿刮来的一阵风带起了寥寥几片还绿的落叶,扫住了维多利亚的眼帘。 “小姐——” 老人的声音倏忽间响起。 维多利亚转过头去,看向自己迟来的“同伴们”。 紧闭着双目的白发老者。 红发如火的高挑女人。 背负巨弩的独眼男人。 难辨男女的矮个子。 头上被烙上了巨大铁块的巨人。 持刀的豪迈武者。 长发及地的年轻女子。 连同蓝与邦妮一起,他们被称为“viator”。 ——他们是与勇者同格的英雄,勇者手下最强的九位追随者。 同时,也是帮助维多利亚成长至今的导师。 维多利亚平视着眼前的七人,目光中没有丝毫的波澜。她向为首的老者喊道: “康拉德。” 老者俯下身子,静静等待维多利亚的吩咐。 “灵魂宝石、归属于我。” 老人身形一凝,而后又缓缓抬起身子,他用同样平稳的声音回应道: “如您所愿。” 语毕之后,老者却拂然叹了一口气。 “我很失望。小姐。我们本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他面对着维多利亚,仿佛在用那双藏在眼皮后的眸子注视着她似的。 “您在长大了之后,越来越不听我的话了。看看您干了什么?擅自接近世俗的人类,吃人类的食物,又擅自对人类的世界产生了迷恋——尤其,您取走了本应由我掌管的灵魂宝石。您想干什么?毁掉它么?” 老者背过了身,用手杖有节奏地敲击着地板。 “我的好小姐,您该回家了。这次——我会在你的房间里设下空间封印,不会再让你随意使用空间传送了。” 维多利亚颦起纤细的眉毛,她用倔强的口气说道: “一星期。” “不,不行。” “五天。” “我的小姐!您竟然学会讨价还价了!是‘哪个’该死的商人教给您的?” 维多利亚无动于衷,她继续用坚定地、仿佛决不再让步般的语气说: “——三天。” 老者陷入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像妥协了一般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答应你。在三天后,我会亲自来迎接你回勇者之城。只是——不许再去见你那个‘商人’朋友。明白了吗?我的小姐。” ——不许再见那个商人朋友。 老人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重重擂在了维多利亚的胸口。 可怜的女孩身体轻轻一颤,面色突然变得苍白。 简·皮埃尔。 她下意识地在心中喊出了同伴的名字。 维多利亚垂下写满落寞的眼眸,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摇晃。 ——自己已经无法再见到他了。 这是早就已经决定的事实才是。 明明……明明早已经接受了的。 但是—— 欲望的泡沫在维多利亚的胸口中无可遏止的膨胀,又在破裂后留下无可填补的空虚。 想要再吃一次“多纳斯”。 想要在听一下马车轮喀哒喀哒的声响。 想要……再见他一次—— 第10章 无主骑士 当黑色的世界变作一片纯白时,强光毫不留情地刺痛了他的双眼。 幼嫩的皮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下,让他感觉到轻微的痛感。 “……简…简…” 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刚刚诞生在世界上的幼崽转动着脑袋。 勉强适应了光芒的眼睛中,映出了这么一副光景: 倒在血污中的女人,还有嚎啕大哭的男人。 无法理解这副场面的他,仅仅是用清澈透亮的眼睛将两个人的身影印在心底。 “……简…简…” 男人的哭嚎不容分说地传进了耳朵。 幼崽以为那是在呼唤他。 他扯开脆弱的嗓子,让自己的声带开始震动,并毫无闭塞地让音波从口中传出—— “啊——” 他发出了声音。 眼中的色彩变得清晰明亮,各种各样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名为“自我”的沉重感,名为“生存”的实感,一并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在此刻明白了,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幼崽的眼中透出兴奋的光亮,他一边不停发出“呜”、“啊”地呼喊,一边向男人投去了视线。 男人也在看着他。 那漆黑的瞳眸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同伴。 感受到敌意的幼崽本能地调动起围绕自身的黑点,试图用此来保护自己—— 但已经晚了。 男人暴戾的手指攀上幼崽脆弱的脖颈。 巨大的恶意几乎要将幼崽吞噬殆尽。 他踢腾着手脚,嘴里迸出不成声的呻吟。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男人们的合唱声。 白色的细线绑覆住幼崽的身体,他想用身体附近的黑色小点去抵抗,但当那些黑点碰触到白线时,便在瞬息间被弭除。 他感觉那来之不易的自我存在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白线剥夺,黑暗的深渊又再度向他招手。 不,不要,他不要回到那里。 白线覆盖了他的面颊。 嘹亮的歌声一次又一次冲击着他脆弱的意识 幼崽发出悲鸣,同时拼命开始挣扎。 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 恶魔的意识掉入了永恒的炼狱。 然后——名为简的人类孩子,在黑暗的仓库里度过了十二年的人生。 * “唔……” 被尘封的久远记忆毫无预兆地浮上脑海,让简发出了细微的呻吟。 恍然回神之际,被火光染红的城邦被映入了眼帘。 耳边是市民绝望的叫喊,以及兵钺交错的铿锵声响。身体底下传来极具节奏的颠簸感,肚腹部则感到冷硬的感触。 “——你怎么了,简?” 在各种声响交织而成的盛大噪音中,唯有阿瑟的声音准确而清楚地传进了耳朵。 对了,自己现在正和阿瑟共乘在一匹战马上。 或许是察觉了简的异样,骑士正回过头来,透过面罩关注着着简。 简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摇头道: “没关系,只是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而已。” “那就好——接着该怎么走?” “让我想想……在前方的街角处右拐。” 骑士没在说话,他用力一抖马缰,驱使着战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去。四名同样骑着战马的骑士则分列两排,紧紧吊在两人的身后。 “——喂,要来了!” 一个粗犷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于此同时,尖锐的风声迅速向简的身后袭来。 阿瑟二话不说,立刻拔出了腰上的佩剑。 “把头低下去!” 简强压下内心的惊惧,按照骑士的吩咐把头低低俯靠在同伴的背上。 他只听见锐利的兵刃破空声倏地从自己的脑袋上面划过,接着又传来一声沉闷刀剑入肉声。 简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背后,却只见那儿正仰面躺着一个黑黢黢的尸体,三两个黑色圆点围绕着尸体游得数圈,便即沉入了虚空。 “那是小鬼,深渊一族中最基本的战斗力。” 阿瑟沉着的操纵着战马,又一边向简解释道。 “他们有些会生出翅膀,有些不会;有些还会投出火球,杀伤远处的人类——” 阿瑟的话音刚落,一串带着焰尾的火球刹那间从简的头顶飞过,落在旁侧的一间民房里。被投到房子上的火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窜起的火舌在瞬息间将那间房子包覆起来,并开始向四周蔓延。 简清楚地听见了房子中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亦看见慌乱的气氛愈发在逃亡的人群中膨胀。 但骑士却无动于衷。 “如你所见,他们是战争中的火灾制造者。不过别担心,普通来说——那些掷火小鬼的火球术没有那么大的威力,这是来自更上位的小恶魔——翼魔的把戏。” 简****着苍白的嘴唇,他用双手抱紧了阿瑟的后腰,同时回过头去,看着惨不忍睹的街景。 到处都是着火的房屋和四处脱窜的市民,那些漆黑的身影追逐在人类逃亡者的身后,并不时用手中的钢叉掠夺着生命。惨叫、呻吟混杂着奸邪的笑声,使得音波的洪流一遍遍冲击着简的脑袋。 “维多利亚……” 简紧紧咬着牙。 “拜托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简低声的祷告传进了阿瑟的耳朵,他感觉自己背后的同伴在因动摇而颤抖。阿瑟很明白,简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简先生。” 阿瑟说。 “不用担心。您和同伴居住的旅馆在城镇的西南方,恶魔暂时去不到那里。” “是的,您说得对。” 简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但是,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我不该离开她。” 阿瑟发出一声惊叹,同时讶然道: “您在说些什么!您来找我们合流——这是一个最正确的选择,我和我的同伴以圣母妲妮娅的名义起誓,我们会保证您和小维多利亚的安全。” 简垂下眼眸,低声回应道: “我无意冒犯您,阿瑟骑士,并且我十分感谢您和您的同伴的帮助。只是…我认为我应该亲手保护她。” 阿瑟略一沉默,而后再度开了口: “您是一名商人。” 简有些苦涩地一咬牙。 “是的,我是一名商人。” “除了商人之外——” 即便周遭尽是些来自地狱的业火,但骑士的声音还是明朗起来。 “还是阿瑟·艾倍尔的朋友。” 骑士在马上发出大声的朗笑。 “来自健康圣殿的骑士们最喜欢帮助困难的朋友——圣母妲妮娅教导我们这么做,即便您不许,也阻止不了我们行使圣母的意志!” 简感觉胸口一热,他张开了嘴正想要说话,一把粗犷的嗓子又从身后响了起来: “去当一个美丽姑娘的护卫!我从来没干过这么好的差事!” 话音刚落下,另一个粗鲁的笑声继而传来: “哈——你休想再继续独占鳌头了,简兄弟!” 阿瑟耸着肩膀,发出轻笑。 “——你看,对吧?” 骑士们的热情让简感觉热血直涌上脑。 “啊……” 简的声音不住颤抖着,他环住阿瑟的腰,将胸口紧紧贴在了他的骑士铠甲上。 “你们真是些好家伙!”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而后扯开了嗓子,用足以振聋发聩的声音大喊道: “商人们不会用剑,但却比任何人都懂得知恩图报!骑士朋友们,当你们卸去铠甲、把宝剑收回鞘中时,我会以让你们在酒神之都产的麦芽酒里洗澡作为回报!” 简慷慨的许诺换来了骑士们善意的大笑,他们把手中的武器和盾牌砸得叮当作响,用以答复他们的商人朋友。 “要拐弯了,简先生!” 阿瑟的声音传入耳朵,简急忙按照吩咐俯下了身子。巨大的离心力几乎把他甩脱出去,但骑士扎实的腰胯却成了一根好的支柱。 “还有多远?” 阿瑟顶着风,对身后的简大喊道。简勉强从疾行的马背上抬起头来,用尽量大的声音回应: “大约一千码。” “——嘖。” 阿瑟轻轻咋舌,接着又自言自语道: “太远了。” “——喂!” 身后的大嗓门骑士发出叫喊。 “那些恶魔追上来了!” 语音还未落下,另一个声音又叫道: “小心!快看屋顶上!” 简的心中猛然一个突兀,他忙抬起向屋顶看去,却只见一只带翼的魔鬼手持钢叉,正笔直朝自己俯冲而下—— “啊!” 简发出惊惶的叫喊,恐惧在一时间他的理智,但很快,他的意志就再度变得坚定。年轻的商人把手探进怀里,攥紧了被自己藏匿在其中的匕首—— 然而,预想的战斗并没有发生。 那只带翼小鬼才堪堪扑到一半,便突然捂着自己的脖子跌在了地上。 简长长松了一口气,他松开了握紧匕首的手,并将其探了出来。 “干得漂亮,杰斯!” 粗嗓门在后面大喊道。 “神殿首屈一指的飞刀手!” 被称作杰斯的骑士把手伸进飞刀囊中,再度取出一把飞刀备用,同时用淡漠的口气回应道: “别泄了劲儿,还没完。” 杰斯的语音刚落,屋顶上面又再度冒出了数只带翼小鬼,他们攥着手中的钢叉,一边发出刺耳的尖啸一边向众骑士俯冲而下。圣骑士杰斯发出一声冷哼,又再度将手中的飞刀掷出,银色的光芒几乎在瞬息间就贯穿了一只带翼小鬼的脑袋。而另外的两只带翼小鬼却趁着这一瞬间的间隙分别从左右扑向擅使飞刀的圣骑士。大嗓门骑士发出一声虎吼,他用马刺狠狠地往马腹上一踢蹬,驱使其赶至杰斯的旁侧。骑士一手挥舞链枷,一手抬举盾牌,毫无悲悯地同时向两只小鬼袭去——那两只可怜的小鬼,一只的脑袋被砸得稀巴烂,一只的颈骨被厚重的盾牌狠狠砸断。 与此同时,另一位嗓音粗鲁的骑士也刚刚从小鬼的身体里抽出染血的长剑。他急喘了两口大气,又远远朝着大嗓门骑士喊道: “我们快要被包围了,宾利!和我去前面开路!杜鲁——你负责殿后!” 手持战斧的沉默骑士重重拍击着自己的胸甲,以示应从;而大嗓门的宾利则发出朗笑,他大声说: “哈——瘦麻杆的埃德加想要打头阵啦——” “闭嘴,你这头笨熊!” 埃德加怒声道,他轻踢着马腹,一下子越过了载着两人的阿瑟的战马——埃德加特意瞅了一眼坐在后面的年轻商人,只觉他那浮现在苍白脸颊上的坚定神情显得相当勇敢。 “抱歉,埃德加兄弟。” 阿瑟说,他有些羞惭的低下了带着全罩式头盔的脑袋。 “别在意,阿瑟。你依然是我们之中最英勇的一个。” 埃德加一边回应,一边拎着手中的长剑催马跑在最前面。大嗓门宾利也接踵而至,在路过两人身边时,他大喊道: “专心保护好你后面的商人兄弟!他欠着我量大到足够洗澡的麦酒哩!” 正值语间,一只带翼小鬼煽动着翅膀悄然接近骑士的队伍,它躲在宾利的背后举起钢叉,然后猛然刺出——骑士头也不回地一挥连枷,便即将恶魔砸得粉碎。但还不待宾利喘一口气,屋顶上、天空中的小鬼们又接连跃下。 宾利的目光一凝,他手中的连枷连连挥舞,毫不留情地收割掉最先欺进的几只恶魔的性命,而后骑士又抬起盾牌挡掉小鬼捅过来的钢叉,并将其狠狠砸翻在地上。而余下几只被甩脱在身后的小鬼则一个个被后面跟上来的同伴送回了地狱。 宾利急喘了几口大气,又将视线投向和自己并辔而行的埃德加,在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斩获了累累战果之后,那副紧绷着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两名骑士相视一笑,他们共同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激昂的吼声从两人口中迸出: “同情弱者,抗击残暴!” 阿瑟高举长剑,在两人后面喊道: “遵循真理,秉承公正!” 最后两名骑士则齐声高呼: “虔待信仰,恪守仁慈!” 二十四字的骑士箴言回荡在骑士们的胸中,尽管斩杀恶魔让他们的身体疲惫,但对灵魂来说却甘之如饴。 长剑在漆黑的身体上刺出一个个空洞,连枷如同敲开鸡蛋般砸碎骨头。 骑士的队伍如同银色的旋风,他们疾行在被业火染成一片赤红的城镇中,扫荡着越聚越多的黑暗—— * “好了,简先生,我们等着您。去迎接您的同伴,小维多利亚吧。” 圣骑士阿瑟拄剑而立,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另外的四名骑士同伴则站在他的身后——宾利和埃德加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关于‘维多利亚该乘在谁的马上’的问题。 “感谢你们,健康圣殿的骑士们。我和我的同伴将永远铭记你们的恩情,并在今后设法报答你们。” 简说道。他面对着骑士们,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抚胸礼,而后才转过身去,看向供自己居住了四天之久的“酒鬼烟斗”旅店。 不得不说,这真的很幸运——恶魔仅仅是保持着和他们一致的速度,在骑士们击溃适才的一群小鬼后,便暂时没有恶魔能够威胁到这里了。 “阿瑟骑士。” 简向同伴唤道。 “是的,简先生。怎么了吗?” “在我去接维多利亚的时间里,能帮我把露蒂——被拴在马棚里的那匹驮马解放出来吗?我虽然不确定恶魔会否对一匹马感兴趣,但比起这儿,还是外面更安全一些。” 阿瑟摩挲着下巴,嘴里喃喃道: “驮马吗……” “是的,一匹驮马——很遗憾,并没有配备马镫和马鞍,我可以笃定,如果我骑在那匹矮脚马的背上,一定会狠狠地拖一把你们的后腿。” 阿瑟失笑道: “我想也是——好了,去接你的同伴吧。我会替你去解放那匹可怜的马儿的。” 简松了一口气,他又重新把视线落回了眼前的旅馆上。 虽然是在这种慌乱和恐惧的环境下,自己还是和预定的一样,将要安全地带着维多利亚离开这座城镇。 这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虽然自己损失了马儿和货车,却在旅途中收获了一名梦寐以求的伴侣。 是的,他会和维多利亚成为伴侣。 无论她有何种身份,又或是如何厌恶自己,简都决定要死死缠着她了。 简的嘴角挂起陶醉般的笑容。 推开古旧的门扉,拿起昏暗的烛台,沿着蜿蜒的窄窄走廊盘旋而上,漂亮的装饰硬币逸出领口,在简的胸前来回飘荡。 ——一扇门的距离,将简和维多利亚分隔在了两侧。如同适才被烦恼的门扉分隔开的两人一样。 但是现在不同了。 简不再烦恼,他将盘问出维多利亚的一切,并接受她的一切。 两人将再度踏上旅行。 这次不再会有隔阂,不再会有疑惑。 自己会了解维多利亚的全部,并拼上性命地帮助她。 ——然后,自己就有了站在她身边的资格了吧…… 是呀,推开这扇门扉后,会是一个完美的崭新开始。 只需要,用手把它轻轻推开…… 轻轻的吱呀声回荡在安静的旅馆中。 从窗户中映进的火红光亮一下子溢出了门外。 原封未动的食物,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恣意散发着香味儿。 阻隔两人的门扉,终于被完全打了开来—— 男孩的梦想,轰然破碎。 第11章 流亡(一) 健康神殿听起来有点蠢,改为生命神殿。 —————————— 当最后一缕薄薄的暮光被敛在地平线,当琼玉的宫阙被挂上桂树枝头,当昼与夜的处子女神在她们闺房中完成了交替,骑士终于收起了剑,得以享受夜晚的安宁。 阿瑟抚摸着手中经过精心装订的书籍,疲惫而怅然的目光远远投向了一路行来的方向。 勇士们在那里进行了一场英勇的死斗,并目送着许多位同伴的圣灵回归了圣母的怀抱。 ——但同时,卑劣的骑士们也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无辜的性命被可怖的黑色生物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们确实像在上次魔灾中活跃的前辈那样、勇敢地拔出了剑,但却是为了自己而挥舞;他们也的确结果了无数魔物的命,但却是为了自己能够安然逃出生天。 阿瑟抬起蓝宝石色的眼睛,一语不发地望向地平线的尽头。 漆黑的业火或许还在燃烧,幸存的人们或许还在挣扎,但无论如何—— 在今夜过后,就不会再有麦林维尔这个城市了。 在魔灾结束十三年零一百五十八天后,恶魔又再度向人类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 它们于大陆东部罕有人迹的迷雾幽谷集结,并进攻了因战争而元气大伤的黑矛王国东部边境。仅仅三天的时间,黑矛王国的前线城堡便尽数在无声中陷落。而作为边境城市的麦林维尔,它的城墙和守卫甚至没在恶魔的猛攻下撑过半个小时的时间。 阿瑟看着远方,再度叹出一口浊气。 他自小生长在生命神殿,聆听着圣母妲妮娅的教诲。他曾把骑士箴言视作不可动摇的真理,并甘愿为此付出生命。 但他最终违背了誓言。 尽管是为了自己的同伴和新认识的商人朋友,但他依旧感觉良心难安。 城市在他的面前被毁灭,无以计数的市民在他眼前遭到戕害。但他却眼都没眨一下地奔出了城门。 骑士双手合十,虔诚地低下了头。 “愿我主聆听到我的声音,并宽恕我的罪孽。” 圣骑士杰斯站在他的身后,默默看着他诚心祈祷的模样,待他再度抬起头来时,杰斯才开了口: “——阿瑟,你的那位朋友醒过来了。” 阿瑟转过头去,看向沉稳的同伴。杰斯的年岁约莫二十岁后半,一头相较阿瑟来的更浅的金色长发背在身后。 “杰斯兄弟。” 阿瑟说。 “他的状态怎么样?” “或许不是很好。他看上去受了很大打击。” 阿瑟深吸进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他紧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地径直从杰斯身边走了过去。 在逃离麦林维尔时,圣骑士们先是与打开城门的伙伴合流,然后又击溃了妄图堵住人类退路的一只恶魔小队。最终,他们和其他逃出来的市民汇作一股一百人规模的难民潮,向麦林维尔的西方前进。 在经历了半天的苦难旅行之后,他们现在正呆在开阔的路边休憩。尽管阿瑟知道这里并不安全——地狱猎犬和翼魔们可以轻易追上来,但圣骑士们却没有办法让疲惫的人群们再度挪动步子。于是他们只得留在这儿保护难民们的安全。 阿瑟穿行在难民们的中间,各种各样的啜泣声和呻吟声传入了他的耳朵——其中还有他的伙伴爱迪尔的,这位仅仅小阿瑟三岁的骑士侍从被和主人圣骑士亚比安排去打开西城门,他们顺利完成了任务。然而他的主人却在突围时死在了恶魔的手里。 “阿瑟——” 在阿瑟兀自前行时,圣骑士杜鲁却突然发生喊住了他。 阿瑟转过身去,看向自己这位背脊宽阔、肤色黝黑的中年骑士同伴,他的怀中正抱着一个娇小棕发姑娘。 “这个女孩儿怎么了?” 布鲁抻直了抱着女孩的胳膊。 “你比我更精通赋予神术,来看看她。” 阿瑟皱起眉头,他将手中的书夹在腋下,而后俯下身子,掰过女孩的脸观察起来。 仅仅过了一秒钟的时间,阿瑟就松开了手,长长发出一声叹息。 “很遗憾。” 女孩神色萎靡,她的脸上密布着大块的黑紫斑点,那双半张开的眼睛里充斥着死气。 布鲁埋下了脸,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沉默的圣骑士收回自己的手臂。他把女孩抱得更紧,那只揽着她肩膀的宽阔大手轻轻抚摸着被扎成三股辫的浅棕色长发。 阿瑟的心情沉闷,他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 “她叫玛丽。” 过了一会儿之后,布鲁对阿瑟说。 “她的父亲拼死把她从麦林维尔中救了出来,然后咽了气。在临死前,他把女儿托付给了我。” 阿瑟驻足在布鲁的身前,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布鲁轻轻扶着女孩的脑袋,让她把脸埋进自己的肩窝里。 “睡吧,小玛丽。你会在一个没有苦痛的世界里醒来。” “愿她安息。” 良久之后,阿瑟用沉重的口吻说。 “我要去看看我那位朋友了,布鲁兄弟。” 布鲁默然不语地抱着怀中的女孩,他仅仅点了点头。 阿瑟倾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布鲁厚实的肩膀,而后又再度挪动起步子,走向他的商人朋友那里。 简此刻正和大嗓门的宾利在一起。 在简昏迷时,豪迈而高大的白皮肤骑士取出了自己的亚麻布垫在了他身子底下,现在简正坐在上面。 “阿瑟!” 眼见阿瑟走了过来,宾利立刻大叫道。 “我取出了我们所有的食物分给这些麻烦鬼们,但这远远不够,我还需要把十倍于那些的食物给他们才能填饱所有人的肚子,你得想想办法,阿瑟!” 阿瑟微微露出苦笑,他耸着肩膀,对直肚肠的宾利说: “我没有任何办法,宾利兄弟。我们至少得在到达前面的村庄后才有饭吃——现在,我想和简先生聊聊。或许您可以去帮助埃德加兄弟处理一下伤者?” 宾利猛地瞪大眼睛,用故作惊讶的声音说道:“去帮那个瘦麻杆?!我和他会为了争抢一个伤患而把那个可怜人撕成两半!” 或许是察觉到了现在并不是可以开玩笑的气氛,在说完之后,宾利就悻悻地闭上了嘴。 眼见两人都没有再给自己说些什么的意图,宾利只好缩着颈子,默不作声地远远离了开来。 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阿瑟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在一旁提着眸子,注视着简的神情。 ——年轻的商人脸色发青,双眼干枯无神,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个死人。 “……阿瑟骑士。” 突然从那张因缺少水分而干裂的嘴唇里逸出的话语让阿瑟吓了一跳,他连忙摆正了神色,向简回应道: “是的,简先生。” 简极其缓慢地转过几乎僵死的脖颈,用如同僵尸一般干瘪的语气说: “你把我打晕,然后带出了城。” 骑士有些支吾,他尴尬地挠着左侧的脸颊,磕磕绊绊地说: “是的……您那时的状态并不稳定,我…别无选择。” 简攥紧拳头,他的嘴唇开始颤抖。 “但我的同伴却留在了那儿。” “不,并不是。” 阿瑟赶忙说道。 “她只是失去了踪影。或许有人抢在我们前头带她出了城——” “听着!骑士,是我带她来这儿的!” 萎靡不振的商人不知从哪儿攫来了气力,他猛然转过头来,朝阿瑟发出大声的呼喝。那阴鸷的目光让骑士感觉背脊发凉。阿瑟嗫嚅着嘴唇,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他看见简的脸色涨得一片通红,瘆人的眼珠几乎快要迸出眼眶。 “去想想!悲天悯人的骑士!那个女孩遭遇了什么!她是被哪个色鬼趁乱拉去了巷子里极尽侮辱后凄惨的死去、还是在慌不择路地逃跑时被恶魔的钢叉刺穿了喉咙?!告诉我,武艺高强的骑士,那么多像维多利亚那可怜的女孩一样的人等着你拯救,你为什么偏偏救了我?我宁愿和她一起死去!” 那么多像维多利亚那可怜的女孩一样的人等着你拯救——这句话像一把尖刀一样,狠狠刺进了骑士的心坎里。 阿瑟猛然握紧拳头,他紧咬着牙,而后松开,用仿佛从牙缝里迸出的声音说道: “我对此表示万分遗憾。” 然而骑士的道歉并未起到任何作用。简状若癫狂,他一边挥舞着双臂,一边高声呼喊道: “哈哈!假慈悲的骑士们!你们一定是盯上了我的钱袋——你们惦记着我承诺的报酬,对吧?拿去,给我统统拿去,我所有的钱币都是你们的了,给我——” 简的下半句话被强行憋回了肚子里。 蕴含着愤懑、无奈和委屈的拳头呼啸而来,携夹着劲风印在了那张痴狂的脸上。 简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旋即扑跌在地上。还不待他反应过来,骑士振聋发聩的怒吼就直直传进了耳朵里: “闭嘴,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少爷!” 简猛然一颤,被悲伤牢牢盘踞的大脑陡然清醒过来。他捂着脸上的伤处,将紧张和不安的视线投到了眼前的骑士身上。 阿瑟的面颊憋红,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还不甚宽阔的肩膀正剧烈起伏着。 “听着,简。” 激动的骑士说。 “看看你的周围,他们和你一样——不,比你更加悲惨。你失去了一位同伴,而他们失去好几位亲人和自己的家园。” 简一激灵,他忙转动视线环觑周围,看向那些可怜的人们。 争吵使得难民潮变得安静,而骑士的话语更是引出了每个人心中的悲伤。他们或是三三两两地抱作一团,或是孤独一人蹲坐在远处,几乎每个人都在落泪——即便仅仅是隐约的哭泣声。也依然在难民潮中汇聚成了巨大的悲伤洪流。 简垂下视线,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在此刻被羞愧填满。 “简先生。” 骑士垂着脸,再度用颤抖的声音开了口。 “我在这一战中失去了八个兄弟。还活着的骑士与侍从——包括我在内,只剩下七个了。” “啊…” 简发出细微的叹声。 “看看那边。” 一边说着,骑士用手指向被布鲁抱在怀里的女孩。 “那个女孩刚刚失去了父亲,而她也将因为黑死病在今天迎来死亡。她只活过了不到十个年头——这个女孩也好,还有您那位可爱的同伴也好,她们的命运都比你悲惨得多。” 简的肩膀轻轻一颤,他用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嘴里喃喃道: “维多利亚……” “……我理解您的悲伤,简先生。但您要为众神赋予您的生命负责。” 在震惊褪去之后,在迁怒结束之后。 在一闪而过的愧疚感隐去之后…… 空虚吞噬了简的内心。 但很快,一点一滴的悲伤开始蔓延。 “维多利亚……” 简张开口,他本想讲一下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但堪堪发出声音,简却感觉自己的喉咙突地被哽住。 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变得苦闷。 简想要做一次深呼吸。 然而,他吸进的仿佛是满满溢出的悲伤。 “…啊…啊啊……” 不成声的鸣泣和空气一并从口中溢出,泪水不受控制地滑出眼眶。 “维多利亚她……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孩。” “——是的,我知道。” “…她可爱到让我感到心痛。” “……” “我曾经下定决心,要成为守护她的盾牌。” 悲伤的男孩用被刻意压低的声音说。他的声音与身体一并在夜晚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但现在…我……” 语音戛然而止。 简停止了颤抖,也不再说话了。 他仿佛被悲伤吞噬了灵魂似的。 萧飒的秋风四处呼啸,如同不安的亡魂的泣声。 骑士发出长长地叹息,他沉默地将手中的书放在了地上。而后又转过头,迈开了沉重的步子。 背后传来小声的啜泣。 阿瑟微微侧过视线,看向简不断抽动的背脊。 维多利亚…吗。 他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阿瑟把视线转向前方,重新迈开了脚步。 简要克服属于自己的悲伤,阿瑟也同然。 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去祭奠一下逝去的英灵们。 在那之后,再去和杰斯聊一聊—— “喂——” 突然从旁侧传来的声音一下子引去了阿瑟的心神。 骑士转过头去,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是个纤细的人影。 她的整幅脸孔中只有漂亮的下颌独独露在兜帽的外面,那迷人的唇角上正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那个悲伤的小伙子,他是个商人对吗?” 第11章 流亡(二) 简茫然地站立在街道上。 天上的浊日低低压下,禁不住烤炙的皮肤传来些微的不适感。 自己是在哪? 不知道。 脑袋里面一片混沌。 但没过多久,记忆就如同缓缓涨起的潮水般涌入脑海。 ——是了。 在麦林维尔。 意识到这一事实之后,简恍然惊觉自己已然被人群所包围。 他们或者带着毡帽,或者披着斗篷或兜帽,这些人都垂下头,一语不发地向前走着。 然后尽管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开口,但简却清清楚楚地听见熙熙攘攘的人声传入了耳朵。可奇怪的是,无论简如何竖起耳朵去倾听那些人声,也无法从中分辨出任何一个单词来。 人流向前涌着。 简感觉自己的肩膀和背部被人推挤,他不受控制地向前迈着步子。即便不知道人流是要前往何处,但简却无法回过头去。 散发着炽白光芒的太阳仍然低低压在头顶上。 汗水沁透了衣衫,背脊传来了黏腻而潮湿的感触。但简却恍若未觉,仅仅是跟随着人流毫不停歇地向前走去。 眼皮变得沉重,意识开始恍惚…… 他的自我仿佛又要坠入深渊。 然而,刹那间响起的一声鸦鸣又再度拉回了简的意识。 简猛然一哆嗦,他止住步子,旋踵又抬起了头,看向天上那漆黑的身影。 乌鸦扶摇而起,盘旋于空,高高地俯瞰着地面的一切。 黑色的乌鸦,空荡的天空,强烈的黑白对比让简的眼睛有些不适,他眯细了眸子追逐着黑色的身影—— 在变得模糊而不真切的视野中,乌鸦的形体开始涣散,简无法分清哪里是它的头,哪里是它的翅膀,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团纯黑的色素块…… 对了,黑色的点…… 简悚然一惊,他慌忙地睁大了眼睛寻觅着眼前的黑色——但那只乌鸦却已然失去了影踪,徒余下无数的黑点如同黑色的雪花般从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它们密集而又浓稠,且越积越多,最后几乎覆盖住了整片天空。简感觉惊惧交集,他大大张开了嘴,想要靠尖叫排解恐惧,但喉咙却仿佛被扼住了一般,发不出哪怕半点声音。 简浑身颤抖,他活动着手脚妄图从可怖的黑雪中逃出,但密集的人群却变作束缚手脚的绁缧,让他一动也动不得。还有耳朵里也是—— 人声,骚乱的人声。 男人,女人,孩子,老人,几乎每个人都在说话。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如同嗡嗡作响的蚊蝇,又似滂沱的暴雨之声,一刻不停地钻向简的脑袋。 不堪忍受的简重重捣住了耳朵,而噪音却有若附骨之疽,他们仍牢牢盘踞在简的脑海中,像是蚜虫般啃食着简的神经,像是鼓杵般锤击着简的心房。 在被染成纯黑的世界中,只有无尽地噪音在回荡。 恐惧、烦躁、不安混作一团,让简不自禁地颤抖起来,黑色的雪缓缓飘落、堆积,它们落在简的脸上、身上,粘稠的黑色重重推挤,压迫,惊惧的简眼见要被黑暗所吞噬—— “——那边的小哥,要来些甜面包吗?这种点心在王都正流行着哩!” 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消失无踪的黑雪,顷刻安静下来的街道,摩肩接踵的路人,扯着嗓子叫卖的商贩。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然站在了面包店前,而店主则正向自己递过名为多纳斯的点心。 “啊……” 简微一愣冲,他有些望向那圆形的点心。 那个是……维多利亚喜欢吃的。 简下意识地准备接过多纳斯,但他堪堪举起胳膊,那只拿着多纳斯的手倏地变作一片漆黑,并在瞬息间攀上了自己的手。 简大吃一惊,他慌忙抬起头来,却看见了一张男女莫辨的脸。 “只有恶魔才能发现恶魔——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简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附着于空气中的特殊元素……藉此来…… ——对了,这个原因自己应该是知道的。 那是因为—— 答案涌到了嘴边,似乎只要张开嘴就能够说出来。 那是—— 是…… 简却并没有把答案说出来。 那应该是他作为常识的一部分具备的只知识,然而知晓那一部分的自我却…… 残缺不全。 简·皮埃尔…… 隐约听到了别人声音。 简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个长相中性的矮个子却已然消失不见。 简·皮埃尔…… 声音从背后传来。 轻柔,空灵的少女的声音。 受那个声音所吸引,简转过了身去。 维多利亚正站在自己的背后。 火,漫天的火光。 炽热的火焰将少女渲成一片橘红。沐浴在巨大火焰中的城镇因木制建筑被烧灼而不住发出噼啪声响,悲惨的呻吟和惊惶的叫喊接二连三的从四周传来。而那些邪恶的身影则似乎忌惮的穿梭于毁灭的城镇中。 目睹着这悲惨的世界的简发出一声短短的呻吟,而后带着一脸的惊恐的神色蹲坐在了地上。失去的记忆不容分说地涌上了脑海,无情地提示着他想要忘却的事实。 麦林维尔因恶魔的进攻而毁灭了。 那么,维多利亚她—— 简将视线落回了少女脸上。她那凄惨的身姿毫无保留地印在了瞳孔里。 心脏被漆黑的钢叉所洞穿,原本艳丽的面孔一片苍白,被放大的瞳孔无神地盯着虚空,变成紫色的嘴唇一张一合,黑红的血液正从其中汩汩溢出…… “简·皮埃尔。” 死去的少女用毫无感情的干枯声音喊道。 简因颤栗而浑身颤抖,他绝望地用双手压住了自己的脑袋,从少女的视线中远远躲开。 “不…不要……” 那张因恐惧而变了形的嘴勉强吐出了没出息的话语,简的腿脚发软,他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只得靠着手和臀部的支撑才勉强向后挪了挪身子。 “别过来!” 少女恍若未觉。 “简·皮埃尔。” 她再度喊道。那双纤细的脚不容非说地向前踏出了步子。 泪水在不知不觉间涌出眼眶,愧疚和恐惧各自拉住简的一般身体,让他一动也动不得。 “原谅我……维多利亚!” 简的叫喊未能阻止死去的少女的脚步,她迟钝地拉扯着僵死的脚,一点一点地靠近着简。 一步,两步,三步。 在简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少女站在了他的面前,然后—— 她猛然将那张苍白的脸贴到了简的眼前。 无神的瞳眸里倒映着简惊惧交集的面孔。 “——简·皮埃尔。” 死去的美丽少女张开紫红的嘴唇,吐出仿若来自幽冥的低沉之语。 “他”的大脑一片懵然。 自己原本不该对“那个”抱有疑问。 但“问题”还是出现了。 迄今为止一直未能意识到的违和感悄然涌上了心头。 那个名字——“简·皮埃尔”是谁? 为什么自己会不记得了? 简·皮埃尔…… ——对了,简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那么,皮埃尔是…… 啊…这是…… 在得到答案的前一刻—— “他”的意识被陡然切断。 * 简被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的瞬间,暗沉的天色成了他的第一印象。随后,背脊和脖颈上的汗水所带来的黏腻感受让他有些不适。 “刚才那是……” 简皱起眉头,思考着那个怪异的梦的内容。 维多利亚…吗……? 这是简唯一记住的梦的内容。 愧疚和心头重重压在心头,让简又不住感到鼻子发酸。 他压着自己的眼睛,重重叹出一口气。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简稍稍振作了精神,而后坐起身来,扫视着四周。 难民潮的多数人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休憩,可依然有叹息和啜泣声隐隐传了过来。骑士们则把他们的头盔、武器、盾牌放在身边,穿着盔甲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简稍稍转动了下僵硬的脖颈,随后站起身来。清晨萧瑟的寒风吹拂到他的身体上,透过他的衣裳,被吹凉的汗液让他感觉整幅身体被冻得冰凉。 “咦……那是?” 本自打量四周的简,却突地从自己原本躺着的地方睨见了一件物事。 一本装订漂亮的书。 * 守夜的骑士站在中秋的寒风中,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双手。 他看上去神情憔悴,虽然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守夜的,但这位温厚善良的骑士一定为自己的伙伴分摊了不少活计吧。 简看着阿瑟的身姿,不自禁感到有些羞愧。 他杵在原地,在踌躇许久之后,才鼓起勇气走向前去。 “早上好,阿瑟骑士。” 阿瑟转过头来,他见到走近的简的时候,脸上立刻挂上了微笑。 “早上好,简先生。” 简挠着一边的脸颊,有些畏缩地避开了骑士热诚的视线。 “昨天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不,我很理解您的心情。倒不如说,昨晚打了您的我才该道歉才是。” 被阿瑟一提,简才感觉到来自肿胀起来的半边脸庞的不适以及嘴角的疼痛。他不禁有些失笑,同时又用自嘲的语气说道: “您这一拳打得再漂亮不过!” 这一句玩笑话反倒让认真的骑士有些尴尬,他垂下脑袋,诚恳地说: “真的非常抱歉。” 简无奈地发出一声轻笑,然后扶起了阿瑟的肩膀。 “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的,阿瑟。好了,说说别的事情。” 骑士抬起头来,而后又用轻松了不少的口气问道: “那么,您想说些什么?” 简举起了手中的书,把它摆在了阿瑟的眼前。 “这本书是?” “一位粗鲁的学者给我的。” 骑士回答。 简心中一动,他立刻回问道: “老约翰?”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简先生。” 阿瑟略微抿了抿嘴,同时又用有些微妙的视线看了看简的脸,然后继续道: “他看上去脾气相当不好。” 深有同感的简深深地点了点头,他苦笑着说: “的确如此。那么,阿瑟骑士,你是怎么得到那本书的?” “那是——在我们准备出城时,那位老学者突然窜了出来,他对我们说:‘假仁假义的骑士们!慌慌张张地想要逃出城哩!听着,你们这群伪善者,随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去,只是给我保证你身后那个满身铜臭味儿的小子好好活下去就够了,顺带把这个本没用的、累赘的旧书给他,让他别再因他那多得像女人头发丝一般的烦恼来冥府搅扰我啦!’——就是这样,这是他的原话。” 简紧紧蹙起眉头,他又再度向阿瑟问道: “那么,那位学者呢?” 骑士略微叹出一口气,他语气沉重: “我本想让他一起出城,但那位学者却决意要献身给时间与知识之神西尔玛。他说,他既然是麦林维尔历史学者,就要和麦林维尔的历史一起终结。” 简低下了头,一股感伤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是个勇士。” 阿瑟的身子一僵,过了数息功夫,他在后面接道: “是啊,他是一个勇士。” 简用两手攥住了书本,同时把他举到了自己面前。 那位坏脾气的老学者所留下的痕迹,只有这个了吗…… 被用鞣制过的皮革制成的封皮上,漂亮的字体正躺在上面。 书的名字是——《传奇勇者传记》。 ———————————————————— 前文的修改并不顺利。 本书将暂时在一周内每天保持3000字的缓速更新,同时修改前面的内容。在修改完成之后,将会提升一倍的更新速度。 另外,由于本书对前文的修改比较频繁,请手机端(或者只有ios?)的读者朋友们时刻更新一下本书……章节名错乱什么的也请无视……xh:.254.198.194 第12章 尼基尔·考德尔(一) 请注意接下来几章的章节名 请注意接下来几章的章节名 重要的事情要说两遍 —————————— “……大陆历1378年1月,勇者和他所带领的勇士们开始首次的反攻。他们把目标放在了被恶魔侵占的卡多卡瓦要塞,在经历一周的围攻后,勇者带领人类的联军攻破了恶魔的防守,并亲手斩下了第六百六十位魔王亨博尔的首级……” “……大陆历1378年8月,勇者在收复洛菲尔神圣帝国全境之后,受邀参加圣伊恩总主教举办的宴饮。他在宴饮上一共吃了一只猪、一只鹅、三只鸡和大量的其他食物,以及相当于一百名教士一天所饮用的葡萄酒——足足一百海米纳……” “……大陆历1379年1月,勇者与日益茁壮的伊恩教团圣骑士一齐开始向恶魔发起全面反攻,并接连获得四十余场光荣的胜利,他们一举收复了东部的四个城镇和二十余个城堡,消灭了十数位魔王……” “……大陆历1379年4月,在魔灾降临初期背叛了洛菲尔神圣帝国的考德尔领主遭到逮捕,并在一周后被送上了绞刑架。考德尔领主被没收的领地、财产及爵位全部被赐予勇者尼基尔……” ——勇者,尼基尔吗? 简长长打了一个呵欠。 他合上带着淡淡樟脑味儿的书籍,而后揉了揉自己酸涩肿胀的眼睛。 难民潮此刻正在河边休整着。 他们在今天清晨时开始继续行进,并在正午时来到这条小河的河边。获得了短暂的休憩时间后,简便开始读起了他从老约翰那里得来的《传奇勇者传记》来。 虽说勇者的事迹人人传唱,但像这般一本正经地去了解他的经历对简来说还是第一次。 尼基尔·考德尔——又或者是尼基尔·布莱克,这位年轻的黑发勇者确实有很多和维多利亚相似的地方。 比如好吃,嗜睡,有着一头漆黑的头发。 但同时却也有着不少迥异于维多利亚的特征。 根据文献的描述,勇者和维多利亚沉默寡言的个性相反,他性格活跃,又尤其喜爱扯开了嗓门说话,是个相当安静不下来的家伙。除此之外,他还相当好斗,即便在没有敌人的时候也经常可以在军营中看见他挥剑的身姿。他单纯,鲁直,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勇气,而在文献中描述他仁慈与热诚的词句也绝不会少于描写勇气那些。 总而言之,他和维多利亚一样,是会理所当然地受到众人敬仰的存在。 如果说维多利亚是静静悬在黑夜****人欣赏的皎月,那尼基尔就是高挂在天上给予世人光明和希望的太阳。 但无论如何,那位希望之光已经不复存在了。 非但如此,连静静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在黑夜中带给世界光亮的月亮也…… 维多利亚,她…… 简紧紧皱着眉头,再度陷入沉思。 当时离开城镇的时候实在太过仓惶,让简没有思考其他可能性的时间,但—— 那个女孩真的会死在恶魔的手中吗? 他并不了解维多利亚。 仔细想来的话,他根本不知道维多利亚有什么程度的自保能力。让简做出判断的基准仅仅是维多利亚那楚楚可怜的外表而已,但如果她是勇者的女儿的话,想来应该不会那么简单才是。 再者,那个女孩出现得太过突然。 要知道,勇者在世时可是领受了洛菲尔神圣帝国赐予的大量领土和公爵的爵位,而在勇者过世之后,维多利亚就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实权女公爵。就算那些领土现在无人管理,但勇者的旧部至少也不会对维多利亚放置不管,那些人会随意让她出来闲逛吗? ——尤其,是来黑矛王国这样处在大陆极东的边陲之地。 阿瑟所提出的、有其他的什么人带走了她的可能性也的确存在着。 尽管只是些微的程度,但简的心底还是泛起了希望的光芒。 ——维多利亚可能还活在这个世上。并且在今后的某一天,自己说不定还有着…… “喂,简兄弟。” 骑士雄厚的声音拉回了简的思绪。他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高大身影。 “尊敬的宾利骑士,怎么了?” 宾利的嘴角依然挂着豪爽的笑容,他向前推了推手中的碗,同时对简说道: “该吃饭了,我想你的肚子一定饿坏了。” 一经宾利提起,简才始察觉到严重的空腹感,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而后接过了宾利手中的碗。 那是一碗淡白色的汤,里面飘着零星的几块鱼肉和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除了肉汤以外,宾利还递给了简一些熟浆果和野草莓。 简看着手中的食物,不禁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这些是不是太多了?我们的食物应该没有这么充裕才是。” “——当然,我们的收获只有五条梭子鱼和两条鲤鱼,以及在树林里抓住的两只兔子,还有杰斯射下来的一只怪鸟——它们全被炖进了锅子里。” 一语至此,骑士捂着自己的腹部砸吧起了嘴,看上去他一定是在怀恋着自己在神殿的时候参加过的宴饮。 “你碗里多出来的那些——” 宾利接着说。 “那是阿瑟的。” “阿瑟?!” 简瞪大了眼睛,他讶然道: “他要靠什么填肚子?” 宾利略一努嘴,而后以淡然的口气说道: “不必担心那个家伙。那个死脑筋的虔信者,他为了秉持修士清苦的作风,一周要过三个斋戒日。而在之前四旬斋期的时候,他竟然只靠清水和麦片粥熬过了四十天。” 简紧紧蹙起眉头,他语气沉重地说: “就算是斋戒日,他也总是要吃麦片粥和无酵饼的。” “是呀!商人!” 宾利故意发出一声惊讶的喊声,接着,他又对简说道: “连那种苦修者都要靠麦片粥过活,你却在昨天一天的时间内粒米未进!” “啊……” 想起自己昨日糟糕的表现,简一下子羞红了脸。他垂下了头,不再说话了。 宾利发出一阵爽朗的长笑,他重重拍了拍简的肩膀,而后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那里。 简低头看着碗里的食物,心中也不知不觉地泛起了些许淡淡的暖意。 祸兮福所伏,福兮祸所倚。 这是商人们所信奉的赫尔卡莉亚最擅长玩的把戏。 这位调皮的女神的性格更胜过云波谲诡的市场。她会让你在一天之内获得你想要的一切,也会在下一个瞬间让你一无所有;勤快的商人比预计行程早上一个小时走出旅店——但却在半路上被凶恶的佣兵刨开了胸膛,狡诈的商人仅仅是向教会募捐了三个银币——以及三两句谎言——他的名字前面便被加上了“圣”这一个字眼,同时垄断了与那所教会的全部交易。 在这场旅途中,自己遇见了维多利亚,却遭遇了魔灾。 魔灾使自己失去了马车和同伴,但让他因而结识了一群热情的骑士们。 自己还真是彻彻底底地被赫尔卡莉亚玩弄于鼓掌中了哩! 简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而后把碗举到了嘴边,啜饮起其中的汤汁来。 老实说,那称不上是什么好味道,汤水几乎没有一丝盐分,仅仅是泛着些许鱼肉的腥味儿,而里面的肉也尽是些未经调味的白肉——但对饥肠辘辘的简来说,这已经足够满足他的需求了。 当他风卷残云一般地吃完了碗中的食物、又把那些酸涩的果子解决得一干二净后,那饥饿的肠胃才稍微满足了一些。 简轻轻吐出一口气,而后便靠在树干上休憩起来。他的视线追逐着天上的白云,思绪又再度飘向了远方。 那个女孩……还活着吗? 如果活着的话,那她会在哪儿?自己又该如何找到她? ——如果自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商人的话,就足够靠着自己的情报网去打听维多利亚的下落了吧。 ……只是…那会是什么时候? 自己……还有再见到她的机会吗? 互相竞逐的无心闲云飘荡在天上,他们不断变幻着形状,同时又乘着风流向同一个方向。日光刺透了薄薄的云层,又穿过葳蕤的树叶,在简的脸上留下了点点光斑。 他想伸出手,好遮住刺眼的阳光。但在那之前一个纤细的身影就替他带来了一片荫凉。 “您好,先生。” 妩媚而优雅的声音从兜帽的底下传来,让慵懒的简一下子提起了神气。他慌忙扒搭着树干站立起来,然后红着脸低下了头。 “您好,女士。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是说…抱歉,我没能注意到您的接近。” 女子捂住露在兜帽外面的小嘴发出轻笑,过得一会之后,她才对简说道: “呦…您还真是有绅士风度那——我可以坐在您的旁边吗?” 简通红着一张脸,僵硬地点了点头。 女子二话不说,立刻屈着膝盖做到了简的旁边,然后——她伸出纤长的手,将兜帽摘了下来。 在兜帽的下面,隐藏的是一张美丽女性的脸。 —————— 严格来说这并不算是完整的一章,但再写下去似乎会变得很长,所以就强行断开了。 姑且,稍晚会还会再更新下半部分的。 也真是强行两更了……xh:.254.198.194 第12章 尼基尔·考德尔(二) 先解释一下…本章出场的妹子基本上是个有些戏份的龙套,并不是特别重要。而且男主的性格也会很快改变,所以请不要着急…… 另外,因为前文即将进行修改,所以可能会多多少少有些剧情对不上的地方,请读者朋友们暂且忍耐…… —————————————————— 棕红色的头发被高高束起,露出宽阔而光洁的额头;大而明媚的眼睛搭配着微粗的眉毛,仿佛在张示着强烈的自我意识。挺直的鼻梁,饱满的颧骨,略长的脸型,艳红的嘴唇,这位女性的每一处面部细节都完美贴合着“东方美人”的特征。 男孩那原本就已经被染成绯红的脸变得更红,他直勾勾地看着女性美丽的面颊,直到她再度捂着嘴巴发出轻笑,简才连忙低下了头去。 “您还真是个纯情的先生呀。” 女子调笑的话语让简更加不堪,他垂首嗫嚅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而女子就看着他的这副模样,发出了一连串的娇笑。 冷静下来。 简告诉自己。 维多利亚的美貌要远远胜过这名女子才是,自己应该习惯了不是吗? 一边这样想着,简又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当他再度把视线投到女子脸上时,他感觉自己已经平静了不少。 “女士,您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简突然沉寂下来的态度让女子大感无趣,她微微撅了撅嘴,而后用变得冷漠地语气说: “那边的那位骑士老爷让我送水给您喝——瞧,拿去。” 女子一边用眼神示意着阿瑟的方向,一边向简递过了手里的东西。 那是……皮水袋吗。 简接过水袋,看着窄窄的袋口。 “——放心,是干净的,他让您快些把这些干净的水喝光,好腾出袋子来盛他们新烧开的水。” 简微微一愣,而后将袋口凑到了嘴边。 虽然被盛进水袋里的水附着着一股皮革臭味,但那醇厚的酒味儿依然让简的精神一振。 “这是……葡萄酒吗?” 女子的眼睛一亮,她倏地伸出了手,一把抢过简手中的水袋,而后便凑到嘴边,仰起脖子灌进一大口。 简眼见她洁白的喉咙随着吞咽滚动。在意识到这名女子在喝自己刚刚喝过的酒时,他的面颊上又不住浮上了两片晕红。 “您真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女士。” 简说。 女子将酒袋从嘴边拿开,而后急喘了两口大气。她转过视线,看着简羞怯的侧脸,那漂亮的嘴唇上突然勾开了一抹笑意。 “您也一样,商人先生。” 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回望向身边的女子。 “——我?” “——您可是因为自己的女伴去和一位了不起的骑士吵架了哩!” “啊……那是…” 眼见简的脸色又变得通红,女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嘉米艾。” “——什么?” “我的名字,嘉米艾。” 简恍然回过神来,他慌忙正了身子自报家门: “简·皮埃尔。” “简?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个先生的名字。” “唔,是这样的。” 简稍一踌躇,而后说道: “这是为了纪念某个女性而起的名字。” 女子——嘉米艾脸上的笑意变得越加深邃,她用轻巧地语气说: “这很有趣,简‘先生’。” 这并不有趣的笑话让简感觉相当为难,他只得发出两声干瘪的苦笑,以免气氛过于尴尬。 “那么——” 嘉米艾无视简的苦恼,自顾自地接续道: “说说你同伴的事吧?简先生?” 简的心房突地一颤。 在呆愣了数息之后,他才用有些走样的声反问道: “我的同伴?” 嘉米艾贴近了简,还不待他逃跑,这位妖娆的女子就用自己的身子死死压了过去。 两人的心跳交叠在一起,炽热的吐息让简不禁窒息。 “我问过那位骑士大人了,他说,您曾有一位美丽的小姐作为同伴——对吗?” 如馨如兰的芬芳气息扑在脸上,成熟丰腴的肉体将柔软的触感传递过来,苏媚的话语在动摇着他的心智。 嘉米艾在向自己示好——简仅存的意识察觉到了这个事实。 自己该怎么做? 这个女子相当漂亮,而且在主动追求自己。 她看上去没有任何背景——有背景的女子也不会这样做。 那么,既然这样的话,自己索性就…… 是呀,这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仅仅是男女间的情与欲的交融而已,是单纯至极的一件事。 再说,这是她主动凑上来的吧? 自己是被动的一方,什么也没有做错。 只要,顺从她的意思…… 简的视线变得迷蒙,微微张开的嘴唇中吐出细微的呻吟。嘉米艾伸出纤细的手掌,沿着简的胸膛攀延而上,一直抚到他的面颊。当年轻的商人胡须变得愈来愈急促,身体越来越火热时,嘉米艾知道时机已到。她缓缓挪动着自己的下颚,将红艳的唇贴上了年轻男孩的额头,并沿着他脸部起伏的曲线一路向下——从额头到鼻梁,从鼻梁到鼻尖,再从鼻尖到…… 在两人嘴唇即将交合的一刹那,简却突然发出一声痛哼,同时把身体向后缩去。 嘉米艾吃了一惊,她脱口问道: “怎么了?” 简强捺着疼痛,用听上去有些痛苦的声音回应道: “您压痛我了。” “压痛…您了?” 出乎意料的话语让嘉米艾不由得一愣,她旋即问道: “哪儿?” “肩膀——不,腋下那里。” 嘉米艾连忙挪开了自己压住简的手,而后扶正了简稍稍有些倾倒的身体。 “怎么样?好些了吗?” 简急急喘出两口气,而后答说: “好多了,嘉米艾小姐。” 一语堪毕,简又仿佛要抢在嘉米艾前面似的、再度开了口: “关于我同伴的故事——我有机会再讲给您,现在我需要自个儿冷静一下。” “啊、等——” 嘉米艾的挽留之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简便拿起了自己的书逃也似地远离了这里。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已然踪影全无。 嘉米艾皱起眉头,看着简远去的方向。 这是……拒绝自己的意思吗? 她足足愣忡了数息,才愤懑地吐出一口怨气。 “——难对付的家伙!” * 在远离难民潮的一棵大树下,简伸出手撑着面前的树干,尽力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心跳。 汗水从他的额上潸潸落下,惊惶和不安一下子钻进了他的内心。 ——刚才的疼痛绝对不是错觉。 即便是在现在,腋下也依然传来阵阵痛感。 自己生病了。 并且这个症状他非常了解。 简尽管已经在大口吞咽着空气,但砰砰直跳的心脏却没有半点沉寂下去的意思。恐惧在心底一点一点的蔓延,甚至让他没有勇气去掀开自己的衣裳查看患处。 在被不安填满的脑袋里,过去的记忆缓慢回溯着。 “……他们在腋下生出肿块,老百姓管它叫做疫瘤。在最初的时候,患者会从患处感觉到轻微的疼痛,并且发烧、神志不清。过不了几天的功夫,疫瘤就会蔓延,患者的周身也随之出现黑色和紫色的斑点。最后,患者的肿块化脓,口鼻溢血,黑色和紫色的、或大或小的斑点将爬满全身,宣告患者生命的终结……” ——那是简在图书馆初遇阿瑟时,从他所查看的文献中偶然窥见的内容。 而阿瑟那时则正在调查着流行在城内的疾病。 ——黑死病。 简紧紧咬着牙,看向被衣料覆盖的左侧腋下。 赫尔卡莉亚会怎样抉择自己的命运? 那里是黑色的死亡征兆? 又或者仅仅是一块淤青? 他举起颤颤巍巍的手,掀住了自己的衣领,然后挣扎着将视线投了过去。 ——黑红的肿块正黏着在腋下的皮肤上。 自己被宣告了死刑。 然而出乎预料的,简的心情却归于平静。 适才的恐惧、紧张仿若是假的一般尽数消湮,仅留下一片清明。 十二年的黑暗,三年的苦修,四年的行商,七天的幸福。 如此惨淡的人生,却让简感到了满足。 是啊,无论是在老商人手下的打杂和修行,还是自己独自一人的行商生活,都让简感受到了他最渴望的“生存的实感”。 然后,和维多利亚相遇后的日子。 心跳的相遇,欢欣的旅途,惬意的同居。 惴惴不安的初次碰撞,小心翼翼的缓慢贴近。 以及因自己的怯懦而产生的猜疑和疏远,因失去而背负的巨大悲伤。 在与维多利亚相遇之后,简几乎品味了人生所有的味道。 在那个狭小房间中所幻想过的一切,都一一变作了现实。 应该已经满足了不是吗? 就算是现在死去也…… 不,遗憾的事情或许还有一件—— “简先生?” 年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简保持着镇定回过头去,看向年轻骑士漂亮的脸蛋。 “阿瑟骑士。” “是的,简先生。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简故作轻巧地耸着肩膀,同时又用无奈地口吻说道: “我被一位有些麻烦的小姐缠上了,权且只能躲在这儿。” 骑士露出苦笑。 “那是我的错,非常抱歉,简先生。那个女孩不停地追问我关于您的信息,甚至在我想要把酒送给您的时候抢去了这个活计。” 简连忙挥着手,打断骑士的道歉。 “不——没关系,阿瑟。我还得谢谢您的葡萄酒哩!” 阿瑟的眸子里透出光亮,他扯开嘴角,露出诚挚而谦和的微笑。 “我觉得这些酒应该能让您感觉好受一些。希望您能宽恕我的冒昧。” 简感觉胸口一热,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平复着自己躁动起来的心情。 “您今天一点东西都没有吃。” 简说。他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却依然能听出其中的颤音。 “——是的。” 骑士依然诚实地做出了回答。 “但您不必担心。保持清贫是圣母下达的谕旨,我理当遵从。即便在平时,我也——” “——阿瑟!” 突如其来的大喊止住了阿瑟的话语。 还未待他有所反应,商人朋友的身影便突然扑至近前—— 然后重重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简、简先生?” 尽管身穿铠甲,但阿瑟依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他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同时轻轻抚摸着简的背脊。 “阿瑟……” “怎么了吗,我的朋友?” “……你真是个好家伙。” 粗沙的声音带着哭腔,从阿瑟的耳边响起。 “我原本该报答你的,原本该——” 那个声音猛地一滞。 “——可惜我…似乎没有这个机会了……”xh:.254.198.194 第12章 尼基尔·考德尔(三) 一章下来不写个四五千字就不舒服…… ———————— “……1383年4月,人类联军开始向被恶魔侵占的大陆中部进发,并于索伦峡谷与魔军遭遇。在战争过程中,虽然勇者率领的中军遭到重创,但左右两翼的伊恩神教圣战士却从后包抄、一举击败魔军……” “……1384年3月,魔军再度对人类联军进行反扑。在会战中,因勇者的错误指挥导致战局在一时间陷入不利……” “……1384年4月,勇者在军议中与伊恩教会总主教产生意见分歧并出言顶撞,因而被撤销联军总指挥一职……” * 简伏在马背上,用手指轻抚着泛黄的书页,并不时翻到下一页。他看得十分专注,以至于未能注意到已然来到自己身边的阿瑟。 “——简先生。” 阿瑟跟随在缓步行走的马匹的侧边,他抬头对马背上的简说: “您已经看了很久了。要知道,您现在的身体并不好,需要保证休息。” 简扭过身去,看向身侧的阿瑟,在注意到骑士担忧的眼神后,简只得无奈地合上书籍,同时乖乖应了一声“是”。 今天是麦林维尔毁灭后的第三天,难民潮依然在向前行进着,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简来时经过的那片树林,恐怕在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够看见最近的那座村庄了吧。 在这几天的时间内有人离开了群体,也有更多的人与这股难民潮合流,现在的难民潮规模大约在三百人左右。 至于几名骑士,他们依然负责维持秩序、守卫及领导。在这数日之内,他们尽心尽力地带领着难民们前往西方,在保证难民安全的同时,还想方设法地去试图填饱他们的肚子。 那么,简·皮埃尔呢? 他的病情在逐渐蔓延。 尽管阿瑟为他寻来了药草,并向他保证一定有效,但简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株药草的正体——含有致幻成分的止痛药。 现在,他的整个左胸和左上臂都已经高高肿了起来,肿块流着脓血,还时刻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儿;黑色的斑点遍布在他的左半身上,它们随时准备侵占到另半边去。要说唯一还算让人欣慰的一点——黑死病的患者一般都会在发病后发烧且神志不清,但他的脑袋却依然灵光。 也正因如此,简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更加贪婪地渴求生命,但此刻的心情却平静地不可思议。 曾经的怨恨早已冰释,过去的孤独也不复存在,朋友陪伴在身边,而自己也与所爱的人一起度过了短短一周的、无比美妙的时光。 简感觉自己的人生业已圆满。 所以他此刻才能平静地迎接死亡。 理所当然般地受着朋友阿瑟——以及那个叫嘉米艾的女孩儿的照顾,吃着别人准备好的现成的食物,一天到晚地伏在马背上看书。 说来也着实可笑得紧,直到死到临头的时候,简才开始无所事事的享受人生。也托此所赐,简了解了勇者尼基尔的全部经历。 《传奇勇者传记》。 这本书上并没有写作者的名字。 但想来一定是见证了整个魔灾发生的全部过程的、了不起的伟人吧。 这本书如同它的名字一样,记载了勇者尼基尔·考德尔的一生。然而这本书却并非是慷慨激昂的传奇史诗,而是对黑暗事实的揭示。 尼基尔·考德尔的确是伟大的勇者,也的确拯救了世界。 然而,他却并不像吟游诗人传颂地那样光鲜。 ——他仅仅是伊恩教会的傀儡而已。 勇者·尼基尔? 他简直像是一条家养犬。 伊恩教会指西,他就不能向东,伊恩教会让他坐下,他就不能站着。如果他敢稍微违背伊恩教会的意志,那么迎接他的就将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惩罚。 那么,伊恩教会想要得到什么? ——曾经的权利和名望。 在魔灾来临之前,原本神圣且权势滔天的伊恩教会已经没落,他们的信徒大量减少,各地的修道院入不敷出,教区的面积缩减到原来的十分之一。 然而,魔灾的降临成为了伊恩教会重新崛起的契机。 他们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勇者尼基尔,并向世人宣称他是虚无神伊恩派下来的使者,并将勇者所创造的一切英勇事迹都归到伊恩教会的头上。随着勇者带领的军势一路高唱凯歌,伊恩教会的势力也愈加得到发展。而当勇者发现自己被伊恩教会利用了之时,他已经无法违逆伊恩教会的意志了。 于是,教会开始更加肆无忌惮地利用起勇者。 他们把勇者带领的部队派遣到最为残酷的战场,使得其所部几乎损失殆尽。 他们让勇者单独面临魔军中的高位恶魔,以此来削弱恶魔的高端战力。 在那之后,他们再去城镇和村庄中大肆宣扬勇者在伊恩神的指引下做出的种种英勇事迹,藉此来提升伊恩教会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而驱使他们这般行动的、最根源的目的,也仅仅是教士们可笑的欲望而已。 他们习惯了钟鸣鼎食,习惯了纸醉金迷。所以当他们重新变得贫穷时,每一名教士都渴望着再度从世人身上攫取财富。 这就是隐藏在令人慷慨激昂的英雄传说背后的真实。 那么—— 简将视线落在了自己身旁的骑士脸上。 尽管他是隶属于生命神殿的骑士,但那里的教士们也未必会好过伊恩教会太多。 这些可敬的骑士们知道教会的真实面目吗? ——想来应该是深深谙知着的吧。 倒不如说,在那种腐败的环境中还保持着如此高洁的品格才真的是了不起。 一想到这里,简看着骑士同伴的目光不禁变得炽热起来。 阿瑟感受到简投来的灼热视线,他不禁面颊一红,然后低下头去,有些尴尬地问道: “我脸上沾了些什么吗?简先生?” 简露出微笑,他默然摇了摇头。 “——说起来。” 或许是想尽快排解掉自己的尴尬,阿瑟再度开了口。 “我们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说的也是。” 简说道。 “难民们行进的速度已经变慢不少了——还真是不好意思,只有我一个人骑在马上。” 阿瑟露出坦率的笑容,他说道: “放心,简先生。这种特殊照顾只会持续到您痊愈之前。” “病好了……以后吗?” 阿瑟脸上的笑容一敛。他皱起眉头,用有些强硬的口气说道: “我说过,简先生。出现在您身上的症状和在城里流行开来的瘟疫的症状并不一样——那些患者并没有像您这样的肿块,而是在任意位置出现一小块黑斑,并在发病时伴随着严重的咳嗽和咯血症状——这种症状发展的很快,会在两到三天内致使一个健康的人死亡。” 阿瑟紧抿住嘴唇,过了数息之后,他才重新开了口: “但您不一样。出现在您身上的这种病症要比那些人的轻很多,虽然同样可怖,但并非没有痊愈的希望,在我查阅的资料的记载中,就有过不少先例,他们也不乏比你更加严重的,但也渐渐好起来了——所以,请绝对不要在这时……放弃您的生命。打起精神,简先生,我会为您的健康祈祷的。” 简有些讶异地看了阿瑟一眼,同时说道: “我认为我已经足够乐观和精神了。” “乐观和精神?!” 阿瑟发出大声的惊叹。 “在我看来你仅仅是接受了死亡而已!” 简微一愣冲,而后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 阿瑟的神情焦躁,他数度开了开口,但最终还是没有再能说出什么劝慰的话语,仅仅是撂下了一句“我稍后会把药端给你”便远远离了开来。 简有些愧疚的看了看朋友远去的身影,然后又再度低下了头。 “罗伯特兄弟,杰斯兄弟,周围的哨戒就拜托两位了!” 远处传来阿瑟的呼吒。 他的语声堪堪落下,两位骑士便纵着马离开了人流。 其中的一位是擅使飞刀的圣骑士杰斯,而另一位——他留着及背的黑色长发,在之前逃离麦林维尔时负责打开西门——则是叫罗伯特的壮年骑士。 除了这两位之外,还有三位骑士正混在难民当中。 两位豪迈的骑士——宾利和埃德加一边做着宿营的准备,一边针对“今天谁将捕获更多的猎物”而争吵着。 站在队伍后面的是杜鲁。 这位骑士直到昨天为止还抱着那个棕发的、和自己有着同样命运的姑娘。 然而,今天他的怀里却空荡荡的。 骑士一共有六位,而骑士侍从则有一位。他的名字叫爱迪尔,看上去仿佛失了魂魄一般远远吊在人群的最后。 据阿瑟所说,这位骑士侍从失去了自己敬爱的主人。 对于他的悲伤,简多少能够领会到。 除了这些人之外,自己认识的就只有—— “呦,病怏怏的商人小姐。” 成熟而富有魅力的女性声音从简的右侧传来。 在转过头去之后,映入眼瞳的是一张较声音来得更年轻的女性的脸。 “请不要再拿我的名字开玩笑了,嘉米艾小姐。” 简有些苦恼地说道。但嘉米艾却恍若未闻,她自顾地扶住简的手臂和背部,将他往马下扯。于是简只得顺从着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下了马。 嘉米艾搀扶着简,让他在一块平坦的空地上坐下,然后把挂在腰间的水袋递给了简——里面的酒已经被饮尽,现在装的是干净的水。 她一直在试图接近简。 即便在得知简患上黑死病后,她也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疏远,反而主动承下了照顾简的任务。 她陪伴在简的身边,搀扶着他行走,亲手把食物喂进他的嘴里,还时刻记录下简的身体状况报告给阿瑟。 尽管她曾经火热的追求让阿瑟有些畏惧,但他依然从心底对嘉米艾感到感激。 简看着眼前女子明媚的俏脸,只觉得心底有些过意不去。 自己应该对她好一些才是。 ——至少,在枯燥的流亡之旅中陪她解解闷吧。 心念及此,简转过头去,对侧坐在自己身旁的嘉米艾开了口: “嘉米艾小姐,能陪我聊聊天吗?” 讶色在嘉米艾的眼瞳中一闪而过,她故意吊起了声音,用埋怨的语气地说: “我当你是块石头哩!” 对于这挖苦的话,简只得发出两声干瘪的苦笑。 “毕竟——我是个需要休息的病人。” 嘉米艾扑哧一笑,接着大声说: “您说休息?您只会躲进书本里休息那!” 简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不在去接续嘉米艾的玩笑话,而是自顾地打开了话题: “嘉米艾小姐,您曾经问过我,关于我那同伴的事情对吧?” “——是的,的确如此。” 嘉米艾挑了挑眉毛,她语气轻巧地说道: “怎么,你想给我讲她的故事了吗?” “是的——如果您想听的话。” 简说。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儿。” 话音刚落,嘉米艾便攒了攒眉,应付般的发出一声轻“唔”。 但简却恍若未觉,他依然继续道: “维多利亚——我的女伴她还有着一个响亮的姓氏,她叫维多利亚·考德尔。这个姓氏你听过吗?” 嘉米艾露出一副无趣的表情,敷衍地说: “——不知道,然后呢?” “那是一个伟大勇士的姓氏——维多利亚就是那位勇士的遗孤。说起来真不可思议,我竟然和那样的女孩相处了一周的时间。” 嘉米艾依然皱着眉头,却一句回应的话也不说了。然而简却依然兴致勃勃,他唾沫横飞地讲道: “你知道吗?维多利亚她真的是一位美丽的姑娘,我向天上的诸神发誓,我一生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儿!她的那头黑发,真是难以想象,竟然会有那么美丽而纯净的黑色,还有她的眼眸——” “打住!” 突然从身边传出的暴喝一下子打断了简的话头。 简悻悻地闭上了嘴,看向身侧突然光火起来的嘉米艾。 “我不想听了。” 她一脸沉闷地说。 简微一愣忡,他在一时间为嘉米艾发火的原因感到困惑,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自己竟然当着一个漂亮女性的面去不停地夸奖另一个女孩的美貌! 真该死,简咒骂着自己。 他看着嘉米艾蓄满了怒意的侧脸,只感觉心中填满了尴尬和歉意。 “那么……” 简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我们来聊聊另一位美丽的姑娘——嘉米艾的事情吧?漂亮的嘉米艾,你住在麦林维尔吗?” 简陡然转移的话题让嘉米艾的肩膀微微一颤,她转过了头——那张脸上的怒意已经烟消云散——有些畏缩地看着简真诚的眼睛。 “——不是。” 嘉米艾小声的说。 “那么,你是来自哪里?” 嘉米艾在一时间陷入沉默,在许久之后,她才开了口: “……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而已。” 简张开了口,想要继续发问,但嘉米艾却在那之前阻止了他: “我不想再去聊身份卑微的嘉米艾的话题了。商人先生,我们来聊聊你吧?” 简在一时间露出呆滞的表情。 “我……吗?” “是呀,您的过去是怎样的呢?简先生?” 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简将视线投向远方,开始了沉思。 自己的过去,那是—— 突然从手边传来的瘙痒感一下子打断了简的思绪。 简转过头去,看向自己的手边,而嘉米艾亦追逐着简的视线看过去。 那里是一片尚还青绿的草,看上去似乎没有别的东西。 但很快,眼见的嘉米艾就看出了端倪。 一只绿色的生灵,正把自己隐藏在碧绿的草丛中。 它的伪装显得如此自然,让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仿佛它生来就该作为一根野草一般。 “看哪!” 嘉米艾发出大声的叫喊。 “一只绿色的小蚂蚱,它把自己藏的真严实哩!” 语毕之后,嘉米艾别过了头,把视线投向了简的脸上。 ——然而,商人的表情却让她吃了一惊。 那是一张空洞而死寂的脸。 没有感情,没有生命。 如同一张人皮做的面具。 “简…先生?” 嘉米艾有些紧张地喊道。 或许是对声音有了反应,简机械性地转过了脖颈,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看向嘉米艾。 “……鹦鹉。” 声音干枯而又沉闷,神秘而又古朴。 嘉米艾吞下一口涎液,同时向后缩了缩身子。 “你说……什么?” “……鹦鹉…那种鸟儿叫鹦鹉。漂亮,会说人话,最棒的——” “——模仿者。” ———————————————— 鹦鹉的伏笔出现在第一章中…xh:.254.198.194 第12.5章 命运的车轮 一个小间章,本来想放进作品相关里的,但因为这章的内容与正文息息相关、又要维持标题名里的小把戏,所以姑且就放在正文里了。 另稍后会正常更新大章节…… ———————————————— 男孩被关在黑暗的房间里。 这是从何时开始的,却无从得知。 似乎从降生开始,他就一直住在这个永夜的居所。 男孩不会说话,不会站立,不会哭,不会笑。 他有正常的智力,但几乎不会思考。大脑如同新生儿一般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该在哪儿。 男孩一无所有,一如空荡荡的房间。 每天铁门上的小窗口会被打开一次,从中会有食物递进来。 男孩凭借本能吃下食物,又因本能而排泄。 他自己和房间每隔一个月就会被清理一次。 女佣在这一天内会把他带去另一个房间,脱掉他的衣服,用一桶水从头浇下,然后潦草地擦拭他的身体,并给他换上新的衣服。 这是他唯一能够来到外面的机会。 虽然强烈的光线会刺得男孩的眼睛直流泪,但他依然顽固地用好奇的视线打量着外面的一切。 最初看到的是颜色。 红色,黄色,蓝色,以及别的颜色,尽管他不知道这些色彩该怎么称呼。 然后他看见了形状。 圆的,方的,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尽管他同样不知道这些形状该怎么称呼 之后,他又看见了那些和自己相似的物种。 他们有高有矮,会笑又会哭,还有其他更多莫名言状的表情;他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并以此交互各自的情感;他们会用鲜艳的衣料遮掩自己的身体,会用漂亮的石头装缀自己的皮肤;他们有时还会拿着千奇百怪的器具,做一些让男孩难以理解的事。 在最初的时候,他只会用漠然的眼睛看着外界的事物的自然演变。但很快,无可遏止的好奇心就盘踞了男孩的脑海。眼前所有物事的形状、颜色、气味,都无一不在吸引着他的注意。他无法不去打量自己所看见的一切,亦无法控制自己延展开的思维。 于是,男孩学会了思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男孩在每月一次的机会中持续观察着外面的世界。 照顾他的仆人时常背着他去清洗身体,于是男孩学会了用脚走路。 两位女孩儿曾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地谈话,于是男孩学会了语言。 高大的男人挥舞长剑的动作被他所注意,于是男孩学会了如何使用凶器。 接着在之后的某一天,男孩从一个毛躁的学徒那里学会了一样新的技能。 ——奔跑。 奔跑让男孩感觉不可思议。 骤然变轻的身体,时刻萦绕在身边的微风,每一次落脚时感受到的沉重,以及随后涌至的疲劳。 他独自处在黑暗的环境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只有在奔跑时,男孩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 于是,男孩爱上了奔跑。 他在昏黑而狭小的房间中,孜孜不倦地绕着圈子。即便四肢脱力,呼吸急促,但男孩也不愿停止奔跑。 直到跑到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男孩才会倒头睡去。待到第二天醒来,他又会继续开始每日必修的功课。 男孩享受着这种运动。 但同时,喜悦感带来的递增的欲望也日益在他的心中膨胀。 很快,男孩就无法再满足于容纳自己的空间…… ——那或许真的只是个偶然的想法也说不一定。 在清洁身体的日子里,女佣一如既往地带着他离开了房间。 风儿刮得树叶沙沙作响。 旁侧传来他人的嬉笑。 一只有着黑色甲壳的虫子伏在墙上。 那时的男孩心想:它那巨大的肚子里装了些什么呢? 毫无波澜的人生,一成不变的日常。 世界一如既往地、按照既定的轨迹运作着。 平定,安稳,无法撼动。 然而在这样的日子中,男孩却仅仅是在心念一转间、推动了命运的车轮…… ——他开始了奔跑。 一刻不停地奔跑。 并非是想逃离这里,他仅仅是想体验一下在广袤的世界中奔跑的感觉。 身后传来人们的呼吒声,以及密集的脚步声。 心生胆怯的男孩越发不想停下脚步。 他一边专注地奔跑着,一边无意识地看着和他初次进行接触的、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青石砖铺成的道路,熙熙攘攘的人群,高高耸立的钟塔。 拱形的城门,漫山遍野的青草,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 稠密的丛林,黏湿的泥土,振翅高飞的鹰隼。 沉醉于世界之美的男孩,内心被逐渐膨胀的喜悦填得满满当当。 他越发加快了速度,赤着脚在土地上疾驰着。 从清晨到正午,从正午到日入。 当月亮高高挂在了夜空中时,男孩终于用干净了自己的体力。 他躺在地上,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望洋着璀璨的星河—— 偶然相遇的行商人俯下身子,把脸探进了男孩的视野里。 “感谢诸神指引我与你相会,有趣的男孩。我是旅行商人——” 商人露出爽朗的微笑。 “菲特·皮埃尔。” 灿烂的夜空,懵懂的男孩,平凡的商人。 ——在不知不觉间,命运的车轮已经将他载到了下一站。 这个美丽的世界,还在一如往常地运作着…… 谁也不知道,两人小小的、奇迹的相遇,会为世界带来怎样的怎样的波澜…… 第13章 日落之刻 (一) 这章可能会稍微让人有些难以理解,但后面会全部解释清楚的。 __________ 麦林维尔毁灭后的第五天,无名森林西侧。 简横躺在地面上,专注地望着在眼前熊熊燃烧的篝火。 除了火焰的橙黄以外,黑色的点依然漂浮在他的视野里。 但简已经基本习惯了那些黑点。 ——一直不曾忆起之事,以及一直不曾思考之事,现在统统都回溯到了脑海里。 他已经明白了那些黑色的点是什么,也大抵想通了维多利亚的发色是怎么回事,以及——自己的真实身份。 而这些事情,简都和得知自己患上黑死病时一样,淡然地接受了。 真是不可思议。 明明是早就该注意到的事实,却一直到人生将要结束之际才恍然惊觉。 又或者说,这是维多利亚的出现带来的提示吗? 那个女孩—— 简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紧紧揪住。 尽管只和她分别了五天的时间,但简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想念。 她的眼眸如清澈纯净之山溪、发肤如钟灵毓秀之林木、声音更有若黄鹂鸣啭般美妙至极。 这简直是为自然所孕育的、神女一般的奇妙少女,让简深深眷恋着。 是啊,自己当初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已经被维多利亚深深蛊惑住了。 持续痒痛了数天之久的左腋下已经麻木,他浑身上下布满了瘀斑和脓肿,虽然意识依然清醒,但从全身传来的巨大的痛苦却时刻都在折磨着神经。 简很清楚,他身上的疫病已经完全扩散到了血液中,很快就会夺走自己的生命。 对于简来说,这虽然并不是“人生”的终结,但他也同样时日无多。 恐怕,已经无法见到那个让自己魂萦梦牵的少女了吧…… 火堆在眼前燃烧地劈啪作响。 就如同初遇维多利亚时一样。 简仿佛在其中看到了少女被染成橘红色的、可爱而单纯的面颊。 女孩正和着斗篷坐在火堆旁,脸蛋上露出小小的、满足的微笑。她伸出白生生的小手,轻轻触摸着从火堆中腾起的热气。 ……暖呼呼。 简浑身一颤,他挣扎着拖起病入膏肓的身体,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女孩的面颊,但他刚刚把手抬起来,那美丽的虚影便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简呆望着面前的虚空,露出一脸的茫然之色。然而没过多久,茫然就变作了失落。他怅然地收回伸出的手,重新躺会了原来的地方。 简紧紧咬着嘴唇,泪水在不知不觉间涌上了眼眶。 无法实现的奢望,无法满足的欲求,在心底化作丝丝缕缕的愁绪。 就在被孤单和失落包裹着的过程中,倦意突然涌上了脑海。 ……好困。 意识已经无法维持…… 恐怕睡过去之后,这一次的“生命”就要结束了吧。 然后在之后不久,我的人生也将迎来终结。 维多利亚…… ——能够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中遇到你,是赫尔卡莉亚赐予我的最大幸运。 有你陪伴的那一周的时间,是我的人生中全部的幸福。 我所获得的已经足够多了才是。 本应该就此满足了才是。 但…… 卑鄙的我……依然无法按捺住满满溢出的欲求。 好想…再见你一面…… 怀揣着无法实现的愿望,简的意识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 * * 阿瑟站在积满落叶的林地中,把视线远远投向道路的远方。 再有两个小时左右的路程,他们就能够赶至最近的村庄了。 而现在,阿瑟的两位同伴——杰斯骑士和罗伯特骑士已经先行去探路。 在确保安全之后,他们会放出白色的信号魔法,以示意难民们可以平安地进入村庄。 ——现在难民们的情况很糟糕。 由于难民越聚越多,导致他们的食物变得匮乏,而仅仅由数名骑士负责的队伍的秩序也越来越差劲。 战争带来的恐慌,食物不足,加上尚在流行的瘟疫,使得暴动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届时,凭借数名骑士的武力可是压制不了的。 所以阿瑟一刻也不想耽搁。 他必须尽快把难民们引导到村庄里,让他们吃上食物,住进屋里,并时刻保持安定。 那样的话,自己也算能够达成作为生命神殿圣骑士的使命了。 阿瑟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地看向前去。他只想早一刻看到空中冒出白色的安全信号。 从时间上来算的话,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差不多应该来了吧。 ——那么,结果是?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声响,红色的光芒陡然升上半空,而后爆裂开来。 红色的信号——那同样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 然而,那是示意危险的信号。 阿瑟浑身一震,难以置信之色一下子浮上了他的脸颊,在愣足了数秒钟之后,阿瑟才尽全力扯开了嗓子,发出振聋发聩的叫喊: “——集合!!” 同样注意着远方的动静的骑士们一下子集结过来,而一些难民们也稀稀拉拉地开始向这边聚集。 几位骑士来到阿瑟的近前,他们七嘴八舌地争相发表着自己的言论。 “恶魔!一定是恶魔!他们早就在这里埋伏好了!” “我们没有退路,去和杰斯他们合流,然后杀出去!” “闭嘴,你这个愣头青!你想要这些个难民们白白送死不成!” “——那你说说,瘦麻杆,我们要做些什么,在这里等死吗?!” 眼见宾利和埃德加即将吵将起来,阿瑟忙插进两人的中间,举起双臂挡住他们的胸口。 “好了,冷静一下!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我们需要尽快作出抉择!” 一语堪毕,阿瑟又将视线转到沉默不语的布鲁那里,同时向他发问道: “布鲁兄弟,你认为该怎么做?” 布鲁面色沉着,他毫不犹豫地开口道: “让难民留在原地,我们去接应杰斯与罗伯特。” 布鲁语音刚落,埃德加马上反驳道: “你在说些什么?!把恶魔引来会让这些个难民全部送了性命!” 布鲁转过头去,他难得地用强硬地口气说: “——我们别无选择。” 埃德加的面色一僵,旋踵闭上了嘴。 阿瑟站在一旁,他看着几位骑士沉重的面色,不住叹了一口气,而后说道: “正如布鲁兄弟所说,如果前方的魔军势力庞大,那我们将无法保护难民。总之,现在先以救援杰斯与罗伯特两位兄弟为主要目标。” 埃德加吐出一口闷气,却也不再说什么了。而宾利则露出充满战意的笑容,在一旁摩拳擦掌着。 阿瑟环视着几位同伴的脸孔,用严肃的语气说: “那么,请去准备各自的战马,我们马上出发——还有爱迪尔,你也要去。振奋好精神,你一定很想用恶魔的黑血去祭奠亚比骑士的英灵。” 被点到名字的爱迪尔浑身一颤,他面色铁青,什么话都没有说。 宾利用鼻子发出一声嗤笑,旋即离开了这位懦弱的侍从,而埃德加和布鲁也跟在他的身后,各自去牵自己的马匹。 阿瑟看着爱迪尔,他有些失望地叹出一口气,随后也转过身去,准备和其他的骑士们一并去做准备,然而正在这当口,一个让人意外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 “——阿瑟骑士,刚才那是?发生什么了吗?” 那是他的朋友,简·皮埃尔的声音。 阿瑟讶然地转过身去,看向这位应该因黑色病而濒死的商人——他看上去再精神不过,非但黑色的斑点消失不见,面色亦红润而又光泽。 “我的天!您这是怎么回事?” 简露出敷衍般的笑容,他说: “如您所说,阿瑟骑士。黑死病或许的确有治愈的希望。先不谈这个——现在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不是吗?” 阿瑟对简的病症痊愈一事感到惊奇万分,但也正如简所说,现在恶魔的动向才是需要首先关注的要点。于是他强压下内心的惊奇,向简开口道: “探路的两位同伴发来了红色的预警信号,他们一定是遇到了危险。我得去救他们。” “啊——!” 简发出细微的讶声。 “那也就是说……” 阿瑟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您已经了解了,请恕我暂且失陪。” 语毕之后,阿瑟径自背过了身,去牵自己的马匹。 简站在原地,看着骑士忙碌的身影。 轻微的自责感涌上心头,让他有些难以面对骑士们的背影。 是呀,自己应该早就察觉了才是。 伊恩圣殿的骑士们向西行进,结果却只有一具尸体被抬回了麦林维尔。 这不正是恶魔在西方有埋伏的最好证据吗? 如果能把这件事早些告诉骑士们,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选择方案——至少不会让杰斯和罗伯特两位骑士这么快地陷入危险。 简垂下了头去。 ——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那么,好好思索一下吧。 剩余的时间,剩余的人生。 似乎拿来填补自己尚还留下的遗憾刚刚好。 ——现在,是时候报答阿瑟这位崇高的骑士了。 ———— 下章将会进展到第一卷的最高潮。 便当注意,开虐注意,黑化注意。 以上。 第13章 日落之刻(二) 在逐渐变得暗沉的苍暮之下,一行五骑正飞快地疾驰在林间的道路上。 马背上共有五名乘客。 骑士们依然披挂着重型雕花板甲,他们戴上了全罩式头盔,胸前的十字在太阳下反射着暗沉的红光。 侍从爱迪尔则吊在队伍的最后,与骑士们穿着的坚固铠甲不同,他身穿经过精心鞣制的皮甲,外面套有印有红色十字的白色罩袍。 肃杀之气此刻正笼罩在骑士小队中。 阿瑟·艾倍尔驭马跑在最前面,他透过面罩,用那双蓝宝石色的眼睛看向前路。 虽然焦躁的心情驱使着他一刻不停地赶着路,但越是接近,不安就越是在心底蔓延开来。 他并不知道前方会有些什么。 红色的信号来得太过仓促,它仅仅告知了阿瑟探路的同伴遇到了危险,却几乎无法推测出更多的信息。 ——恶魔的数量、种类、状态,又或者是否有上位恶魔的存在,阿瑟对此一概不知。 他仅仅是受到身为骑士的荣耀和同伴义气的驱使,才做出了“前去救援”这个危险至极的选择。 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不知道能否救到遇到危险的同伴,不知道能否将难民带离战火,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或许,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只有和同伴一起面临死亡而已。 ——不,不能这样想。 阿瑟咬紧了嘴唇,重新把变得迷蒙的视线投向前方。 这一定是自己的使命。 这条充满危险的道路,是通往崇高自我的唯一途径。 同情弱者,抗击残暴。 遵循真理,秉承公正。 虔待信仰,恪守仁慈。 二十四字的骑士箴言在胸中回荡。 这些个美丽的字眼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阿瑟从心底坚信着。 他从小的时候开始,就要比周围的同龄人优秀的多。 阿瑟六岁的时候,他就比所有人都先会背了赞美及颂扬妲妮娅事迹的《妲妮娅女神》与《神迹》。而当他到了九岁,在剑术上的造诣上修道院内已经无人可以与他比肩。 他的优秀让修道院里的所有人惊叹,人人都把他称作“神的孩子”。 即便是这样,阿瑟依然保持着谦逊与矜持。他从未恃强凌弱,也从未嘲笑过他人。即便有人因嫉妒去找他寻衅生事,阿瑟依然会大度地饶恕他们的罪恶。 每日的晨祷、每周的礼拜,阿瑟都怀揣着对妲妮娅女神的敬意一丝不苟地完成。除此之外,他还坚持进行每周三次的斋戒,以克制自己的欲望。即便在平时,阿瑟也很少吃美味的甜品与肉食——甚至连葡萄酒也喝得极少。 而当同伴们逐渐萌生性意识、终日围着漂亮的城市姑娘打转时,阿瑟却终日捧着妲妮娅女神冰冷的石像,不断坚定着自己的信仰。 就算他偶尔看见美丽的女孩,或者闻到食物的香味,并萌生欲望、感到躁动时,只要一想到修士们对他的赞美,以及他人敬仰和艳羡的目光,那些世俗的欲望就显得如此地微不足道。 所有人都把他是一根善的标杆。 而阿瑟自己也是这样坚信着。 在当身边的同伴一步步陷身在欲望的泥沼,并无可避免地把自己弄污时,只有阿瑟一人依然如同新生儿般纯净,并一如既往地行走在前往极致之善的道路上——这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有资格踏上的道路。 他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会成为世上全部的善与正义的化身。 所以他绝对不能倒在这里。 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以及身侧的朋友们——他们都在依赖自己。 阿瑟承载着数百个希望。 而且在日后,他将成为指引更多人前行的、最为璀璨的明灯。 在自己承担的所有希望消散之前,他必须咬牙坚持下去。 无论是自己满身泥泞也好,又或者道路举步维艰也好。 这条使命的道路必须要走下去—— “喝!” 骑士在发出呼喝的同时,又用力抖起手中的缰绳。座下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旋即完全撒开蹄子飞驰起来。 杰斯,罗伯特。 阿瑟在心底默默念出两位同伴的名字。 ——我会背负你们的希望,成为你们的救赎,如同妲妮娅女神那样。 * 熊熊燃烧的火焰持续吞噬、毁灭着早已失去生命的村庄。 身体大约只有人类三分之二高的、让人厌恶的小鬼们重重包覆在周围。 自己的飞刀囊空空如也,长剑上也布满了豁口。 脚下是层层堆积的小鬼尸体,想来也应该有二三十只了吧。 杰斯重重喘着粗气,他拄着长剑环觑周围,紧绷着的神经一刻也不敢放松下来。即便那些可恶的恶魔将同伴的身体拆卸地七零八落、并残忍地亵玩着,但杰斯却依然保持着沉默冷静。 杰斯是个身手高强的圣骑士。他非但剑术出类拔萃,自身所掌握的神圣消除法也会给恶魔带来极大的威胁。在适才的一轮交战中,他英勇的表现已经使得这些恶魔在心底留下了浓浓一层阴影,他们包在杰斯的周围,却没有一只小恶魔敢先行发起冲锋。 粗粗看去,包围着自己的恶魔数量应该在五百以上。 这是令人绝望的数字。 在杰斯和罗伯特来到这座村庄的时候,这些狡诈而奸邪的玩意儿却躲进了原本属于村民的房屋里——即便异样空荡的村庄已经引起了两名骑士的警觉,但他们依然选择进村去调查一番。 于是,几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恶魔们对骑士们发起了突然袭击。罗伯特骑士勉强使用魔纹发动了信号魔术之后,便被小鬼们积蓄了许久的火球炸得四分五裂。 杰斯的处境稍好一些,他站在罗伯特的身后,让那位可怜的骑士用身体替自己挡下了大部分火球带来的冲击。但好景不长,从各个房屋里涌出的恶魔在瞬息间包围了杰斯,仅仅凭借飞刀和长剑作战的圣骑士一下子就被逼入了绝境。 尽管杰斯足够骁勇,但体力却相当有限。在经过刚才的一轮拼杀之后,他已经有如强弩之末,恐怕只消小鬼们再来一次冲锋,自己就难逃与罗伯特骑士一样被大卸八块的下场。 既然这样的话,不如就…… 杰斯的心底猛一发狠,他一下子拎起拄在地上的长剑,二话不说地冲向最近的小鬼,还未待对方有所反应,丑陋的脑袋就在杰斯手起剑落之下被高高抛起。 恶魔的队伍中一下子掀起了恐慌,离杰斯最近的几只小鬼背过身子,忙不迭地想要离开原地。而杰斯却更快一步,他在倏忽间便窜至了两只小鬼背后——随着两声尖锐的呻吟声响起,又宣告两个被诅咒的灵魂回归了地狱。 杰斯拔出插在小鬼背上的剑,然后一抖手,将黑红的血点抖在地上。燃烧的火焰把他的面颊染得一片通红。 生性胆小怯懦的小鬼变得畏缩,他们挪动着步子,尽可能地躲在离杰斯更远的地方,以防止他手中的那把长剑在下一秒攀上自己的脑袋。 杰斯看着这群卑琐的黑色生灵,突地发出一声哼笑。 他高举起精美的双刃长剑,平指着前方。 懦弱而奸邪的恶魔们呦!聆听神圣的祷告词,并前往地狱去忏悔吧—— “伟大而无所不能的妲妮娅!你赐予软弱者能力,增添疲劳者力量,凡等候您者必得回应;你赐下光明,扫荡我眼前的黑暗!” 随着杰斯的吐出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耀眼的光芒陡然从他的身上迸发,并在瞬息间包覆了周围的小鬼们。 在一时间,惨叫和呻吟此起彼伏,这些卑微的恶魔们扶着自己的双眼屈倒在地上,他们的形体冒出白烟,仿若就要被白光蒸腾干净似的。 但杰斯很清楚,这个神术无法给恶魔带来太多的伤害,哪怕是最低等的小恶魔——这仅仅是个简单的赋予神术,用以消除疲劳及治疗简单的疾病,它唯一的可取之处,也不过是其宽广的范围而已。尽管恶魔们畏惧其中神圣的能量,但毕竟无法靠这个毫无攻击性的神术带给他们足够的伤害。 于是杰斯再度握紧了剑。 第一个是捂着脸的带翼小鬼,杰斯毫不犹豫地捅穿了它的喉咙。 第二个小鬼手拿钢叉,正战战兢兢地向后退着,骑士拉过它的脑袋,把剑插进了它的嘴巴里。 第三个——这是个有些特殊的地狱精怪,这种擅长投火的怪物长得比小鬼还要瘦小,杰斯仅仅挥出一剑,就将它劈成了两半。 然后是第四个,被连捅了三剑断了气。 第五个,在杰斯把剑插进它胸膛的同时,对手的钢叉也在他的铠甲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 骑士持续着杀戮。 砍劈骨头的钝重感,飞溅出来的黑红血液,以及在驱动越来越疲惫的四肢时,自己的肌肉发出的悲鸣。 在一刻不停的战斗中,杰斯那原本全部注意力放在战斗上的脑袋却变得清明起来。 阿瑟他们看见信号了吗? ——应该是看见了吧。 那么,他们会怎样选择? 如果是自己的话,那么杰斯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抛却难民,然后一头扎进树林里,并想办法寻觅突围的契机。但有阿瑟在的那只队伍,恐怕是不可能做出那样的决定的吧。 但无论如何,自己的使命已经达成了,接下来……就看阿瑟的选择了。 手中的长剑越来越重,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杰斯本想用剑削去眼前的小鬼的脑袋,但却在对方的闪避下扑了个空。 ——已经迟钝到这种程度了吗? 脑子里闪过这一想法的同时,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强大冲击力让杰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被小鬼的钢叉击中了。 沉重的身体几乎让杰斯动弹不得,但他依然靠着生存的本能举起了剑——在同一时间,数只黑色钢叉直直落了下来,它们砸在长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乱响。 虽然正面袭来的钢叉被长剑挡住,但从身侧、身后袭来的黑色兵刃却再也闪避不及。小鬼的钢叉落在他的胸甲上、臂铠上,毫不留情地让杀意浸透杰斯的身体。 虽然钝重的钢叉未能直接击穿铠甲的防御,但透过铠甲传来的冲击依然让杰斯痛苦至极。还不待他喘出一口气,下一波恶魔的攻击又接踵而至。 杰斯紧咬着牙,用手中的剑格开尽量多袭向要害的攻击。但在涌动的黑色海浪中,骑士的挣扎却成了徒劳。 在不断袭来的钢叉之林中,铠甲被击中的闷响变得密集,骑士苦闷的呻吟变得频繁,那被握在手中的长剑也越发不稳起来…… 最终骑士的闷哼变作惨叫,保护要害的长剑被狠狠地磕飞。黑叉在浑浊而无法聚焦的眼中迅速放大——杰斯仿佛预见了,自己在下一秒凄惨死亡的场景。 然而——那却并没有来临。 那根选在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类的怒吼。 恶魔的队伍开始变得骚乱。 ——发生了什么? 杰斯在一时间感到疑惑,但他很快就想出了答案—— 那个笨蛋滥好人骑士…… 钝重的马蹄声响和同伴的喊叫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一个个恶魔的头颅被抛向半空。 杰斯的眼睛重新聚焦,映在其中的,是同伴伸出来的、无比清晰真切的手—— “——杰斯!!” ———————— 竟然只用拟好的字数写出了预定剧情的一半来…… 稍后还会有一更……也许这一章要写四到五节。 第13章 日落之刻(三) 长剑携夹着劲风切开空气,然后落在黑色的躯体之上。 沉闷的、撕裂肉体的声音随之响起,黑红的血花从被切开的伤口中喷薄而出。 ——没有一丝可供自己犹豫的时间。 阿瑟在马上调整好态势,又急急将长剑挥舞向另一侧——正举着武器袭来的小鬼堪堪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便被锐利的凶器划开了喉咙。 阿瑟吐出一口气,再度抖动起缰绳,让载了两个人的战马越过小恶魔的尸体。 同伴各自的呼吒从身后传来,听上去他们的战斗也并不轻松。 但阿瑟却无能为力。 他冲锋在队伍的最前面,四周蜂拥而至的小鬼已经给了他足够大的压力,哪怕他是骑士中武艺最精湛的一个,也难以分心旁顾。 “阿瑟…不要回头,笔直地冲出去。” 耳边响起了杰斯虚弱的声音。 阿瑟浑身一僵。 “你说…什么?” “不要回头——我们必须冲出去,然后马不停蹄地逃离这里。” “但是…简先生、还有难民们……” “——我们救不了他们!” 杰斯突然加大的声音有若一声焦雷在阿瑟的耳边炸响,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竟连手上的动作也迟缓起来。直到身侧传来一声兵刃交错的声响,阿瑟才恍然回过神来。 “小心点,阿瑟!” 埃德加越过阿瑟取缔了前锋的位置,同时又回过头对着阿瑟大声说道。 阿瑟吞下一口唾液,而后用有些发哽的声音回应道: “抱歉……埃德加兄弟。” 语毕之后,他又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杰斯小声质问道: “你要让我抛弃难民们吗?杰斯?” “——清醒过来,阿瑟。” 杰斯的声音虽然虚弱,但依旧保持着沉着和冷漠。 “仔细想想——恶魔在三天时间内就完全占领了艾尔郡的东南部,他们自然也有能力封锁人类支援和撤退的道路。现在的艾尔郡已经完全是恶魔的领地,我们没有任何退路,你想在这种状态下去拯救三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吗?” 阿瑟一时陷入沉默,他无言地紧攥长剑和盾牌,一只一只收割着小鬼的生命。 “…杰斯。” 良久之后,阿瑟才重新开了口。 “我是生命神殿的圣骑士。我要带给所有的世人光明与救赎……” “——不!” 突然爆响的高喝一下子打断了阿瑟的话头。 “你救不了!” 阿瑟的身体猛然一颤,那抖动个不停的剑尖毫无掩藏地传递着他正在动摇的意志,然而杰斯并没有留情,他继续对阿瑟施加着打击。 “麦林维尔被毁灭时你没能拯救,大量的民众被黑死病夺取生命时你也没没能拯救,更因为你的错误决断,让一大票兄弟在麦林维尔送了命!” “…那是我做不到……” “你现在也同样做不到!快点明白过来,亚瑟!你想拯救难民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徒劳,如果你没有萌生这种愚蠢想法的话,我们的兄弟就不会在开城门时为了掩护难民出城而损失八人之多,也不会因拖拖拉拉的行进速度导致恶魔完全封死我们的退路,从而让罗伯特白白牺牲!” 阿瑟不再说话了,他沉默地驾驭着马,与埃德加并辔冲锋在前。 阿瑟一直未曾察觉,自己是如此的弱小。 他没有在魔军中拯救难民的力量,也没有扫除恐怖瘟疫的能力。非但如此,连身边的同伴也…… 宾利和杜鲁的呐喊充斥在耳边,但阿瑟能清楚地听出,那是变得疲惫的同伴们强行在给自己打气。战马冲锋的势头已经被完全遏止,黑压压的小鬼围在周围,远远望不见尽头。 这样下去的话…… “…阿瑟。” 沉默、冷静、却又隐隐蕴含着一丝依赖的声音再度从身后传了过来。 “救救我——救救我们。” 阿瑟的身形在一瞬间凝滞。 然后他又仿佛遭了一记重锤一般,整个人都摇曳起来。 动摇吗? 并不是,他只是因为兴奋而激动得颤抖而已。 ——自己追求的使命,追求的道路。似乎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弱小而终结。 他无法救赎所有人——阿瑟已经深深谙知了这一点。 但至少,他要拯救身边的同伴们。 “——交给我吧。” 心中闭锁的窗户再度打了开来,新风将其中的抑郁一扫而空。 阿瑟的身形变得挺拔,精神变得矍铄,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剑,指向高挂头顶的穹庐。 他那双锐利起来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直视着黑压压的恶魔。 ——排除他们。 阿瑟想道。 阻塞在自己通往极致之善的道路上的所有淤塞,全部排除! 神圣的祷词被他唱响,声音压下战士们的嘶吼声、魔物们的尖叫声,仅存下庄严肃穆的圣歌不断地回荡—— “圣母妲妮娅!以我的赞美为您铸成宝座,您与我同在,去我七罪之绁,赋我七德之傍,健康常加我身,勇气永存我心,破阵于前,得胜于敌!” 随着祷告词被一句句诵出,浓稠的白光开始在阿瑟身上翻滚,被逐渐向骑士手中的剑上靠拢,阿瑟被面罩覆盖的脸上冒出汗液,他竭力控制着从妲妮娅那里降下的神力,但作为骑士,他那并不充裕的精神力让他举步维艰。 “——埃德加,我要增加咏唱章节,掩护我!” 冲在最前面的高瘦骑士发出一声大声的应诺,旋即更加卖力地挥舞起手中的剑。他每进行一次劈砍,总要有一绺血花被带出,魔鬼的惨叫也随之响起。但无奈小鬼的数量实在太多,尽管埃德加已经竭力扩大攻击的范围,但小鬼的潮流依然还是从他缺乏防范的左手边涌向后方。 “该死!” 埃德加咒骂一声,他连连挥动长剑,将眼前的小鬼斩杀之后,便欲调转马头,去支援因咏唱而无法应付的阿瑟,但还未待他勒住战马,一声高亢的朗笑便从他的左侧传来。 “该死的宾利!你早就该支援过来了!” 埃德加奋力把长剑刺进朝自己扑过来的小鬼后,立刻回过头去,恶狠狠地对宾利说。而宾利则挥舞着他的连枷,故意装得一派轻松。 “弱不禁风的瘦麻杆,我看见你差点被钢叉捅穿了脑袋!” “闭嘴,你这头只会逞强的笨熊!看看你,你连盾牌都快举不起来了哩!” 两名骑士一边相互唆嘴笑骂,一边靠近了对方,他们一人朝左,一人朝右,背靠背地骑在马上,对峙着围在四周的恶魔。 “——喂,宾利,看见了吗?” 埃德加的声音变得沉重而严肃。 “啊,那三只——应该是货真价实的下位恶魔吧。” 宾利推上了面罩,看向恶魔队伍的前方。 这只恶魔部队的指挥官——真正的恶魔出现了。 或许是看见小鬼们的队伍迟迟拿不下这几名骑士而有些焦急了吧,他们唤退了小鬼,让其持续包覆在骑士的周围,而自己则来到了骑士们的面前。 一只是牛头人身的恶魔,他的手中举着一把骇人的巨斧。一只是悬浮在空中的铁铠甲,他的内部空空如也,两把长剑附着在铠甲的两侧手臂的位置。最后一只——这是人形的恶魔,他长相与人类极其接近,但却毛发浓密,还长着一张生了满嘴尖牙的血盆大口。 米诺陶诺斯、幽冥铁铠和沃尔沃夫……吗? 这三种都是在下位恶魔中相当常见的种类,他们作为中坚存在于魔军当中,在战争时发挥着如同绞肉机般的作用。 虽然他们很少有能够晋升到中位以上的个体,但这些精通近战的怪物却是所有战士与骑士的永恒噩梦。 米诺陶诺斯力大无穷,巨斧可以轻松撕裂骑士铠甲;幽冥铁铠防备坚固,尖锐的长剑又极具威胁。而沃尔沃夫则凶残狡诈,他们同时具备速度、力量和战斗技巧,在所有的素质上凌驾于人类以上。 可以说,这三只恶魔的战斗力总和,相当于十名近接战中的骑士。 埃德加感觉头皮发麻,握着长剑与盾牌的手开始发抖起来。宾利虽然依然在像个傻瓜一般哈哈大笑,但任谁都能听出他的笑声中的干涩。 毕竟——这是两位年轻的骑士首度面对下位恶魔。 “——冷静下来。” 低沉而冷静的声音从两人的身后传来,宾利和埃德加同时回过头去,却只见杜鲁——这位经历过魔灾的中年骑士正催马来到了两人的近前。 “相信自己。” 年长的骑士说。 “你们足够强大,完全可以应付下位恶魔,而且,——我们只需要挡住他们,不让他们接近就好。剩下的——就看阿瑟的了。” 杜鲁的语音落下之后,两位年轻的骑士不约而同地看向身后的阿瑟——面罩遮挡着他的面颊,使得骑士们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在他咏唱的声音中透出的艰难与痛苦却绝对不是假的。 浓稠的白光在他的身上忽闪忽灭,并一点一滴地被压缩进长剑当中。随着咏唱的进行,那把精钢打造的长剑开始微微鸣动起来。 “这是……?” 埃德加眯细了眼睛,注视着阿瑟高举长剑的身影。 a+级否定神术,圣剑——断钢剑(excalibur)吗? ———————— 写完发现已经超过十二点,于是就放到早上了。 另外本书应该会捏他不少神话传说中的生物、人物、神器之类的,请不要在意…… 第13章 日落之刻(四) 呼啸的战斧砸在厚重的骑士盾上,爆出沉重的闷响。 尖锐的利爪擦着铠甲划过,点点火星飞溅开来。 骑士剑与双剑来回交错,画出一片熠目的光幕。 ——骑士们陷入了鏖战。 尽管生命神殿的骑士因武勇和仁慈闻名于天下,三人又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他们仍然低估了对手的力量。 宾利手持连枷,率先对牛头恶魔米诺陶诺斯发起了进攻,可对手仅仅是伸臂一格,就将宾利的连枷挡了开来——这位神力骑士的全力一击,竟然无法给恶魔粗壮的臂膀带来一丝一毫的伤害。在力量的对决中,宾利只能选择避其锋芒。 然后是埃德加。 他自诩为剑术大师,但在幽冥铁铠的双剑下却徒有挨打的份。刺击、砍劈、拖割,恶魔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埃德加左支右拙,即便他侥幸刺中那个大铁块一剑,也仅仅只能在它坚硬的躯体上划出一溜火花。反观自己的铠甲,却早已被那对双剑砍得坑坑洼洼、残破不堪,甚至有一剑还砍在了他的护颈上,让埃德加直冒出一身冷汗。 而作为骑士中最老练的一位——杜鲁却表现得更加不济。 他的对手是同时具备狼与人的特征的恶魔沃尔沃夫——这也是三只恶魔中最为强大的一只。 他有着尖牙和利爪,以及敏捷的身手。杜鲁每一次挥动粗重的战锤都会被沃尔沃夫灵巧的闪开,而当这只狼形怪物挥动起锐爪反击时,又总能让杜鲁应付不及。厚重的胸甲和头盔虽然尚能勉强保护他的身体,但串连起板甲件的接合处却成了沃尔沃夫最好的攻击目标。他瞅准杜鲁的每一个破绽,并适时地劈刺在杜鲁的腋下、手肘又或者腿弯处。这使得杜鲁的左手肘上已然被割开了深深一道血槽。 “这头蠢牛!” 宾利纵马绕到米诺陶诺斯的身后——对手也旋即转过身来——而后发出一声怒喝。 “他的力量比十头大象加起来还要来得大!” 骑士调整态势,再度向米诺陶诺斯发动冲锋。 他把盾牌举在身前,手中的连枷在空中画成曲连。然而还未冲到弥诺陶洛斯的身边,却只见对手已然平举起来了战斧。 自己绝对会被这一记重斧砸飞不可——警觉到这一点的宾利立刻俯下身子,把腹胸紧贴在马背上,一阵声势极大的劲风便贴着他的背脊呼啸而过。 在驰出一段距离后,宾利才堪堪松出一口气,同时抬起了头——刚刚经历过危机的宾利感觉自己全身的气力都仿佛被脱去了一般。 这样下去会死。 小恶魔包覆在周围,就算想突围出去,也绝对会被后面的恶魔们追上。 ——只能依仗阿瑟的神术了吗? 心念至此,宾利回过头去,看向依然在咏唱祷词的阿瑟——他浑身颤抖,长剑上附着着的白光越发炽亮。 真是个了不得的家伙。 宾利心想。 虽说阿瑟既虔诚又极具天赋,但年轻的他也仅仅是勉强掌握了b-级别的神术而已,越阶到这种程度释放神术,想必负担一定很大吧。 至于其他人,杰斯能释放的神术等级是c,杜鲁和埃德加是c-,而自己…… d-级别的神术吗。 宾利露出苦笑。 可惜的是,剩下的几名骑士中,杰斯早已失去战斗能力,杜鲁和埃德加的对手又不会给他们咏唱神术的机会。 那么…… ——如果能释放出那个神术的话,或许还能争取一些时间。 * 耳边在一时间传来宾利咏唱神术的声音,但还不待埃德加对此感到惊异,剑刃袭来的破空声就再度支配了他的全部听觉。 埃德加艰难地举起骑士剑,架住从刁钻的角度袭来的双剑,同时绕剑将其压下,试图发动反击,但只听当啷一声响,他的骑士剑便被幽冥铁铠那坚固的身体给崩了开来。 埃德加轻轻一咋舌,他一边用剑保护身体,一边架马从幽冥铁铠的身侧交错而过。 对手似乎无心攻击他的马匹。 而自己也不想放弃马匹的机动力。 但毫无疑问,在两位身手高强的剑士交手的过程中,骑乘在马背上的体势相当不利。尽管埃德加可以利用马匹冲锋的势头增加攻击力,但一旦陷入胶着的接近战,那么埃德加将会被迅速压制下来。 ——而且,即便是在地面上作战,埃德加也拿这个大铁块毫无办法。 他的剑即无法伤害幽冥铁铠,也没有咏唱神术的余裕。 败北是一件既定的事实。 骑士的身上沁出冷汗,他攥着骑士剑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赞美妲妮娅!” 埃德加高喊道。 尽管只是些许的程度,但女神还是赋予了疲惫的骑士勇气。埃德加发出大吼,挥舞骑士剑,一往无前地冲向眼前的恶魔—— 三剑交错在一起,骑士剑被格开,马匹尥起蹶子,旋即两道银光倏忽间斩向埃德加的胸膛。 埃德加硬生生拉回因反作用力而产生僵直的手臂,竭力把骑士剑横在胸前,两者手中的剑再度发出当啷一声响,便各自向向后方荡去。 银白的光幕不断交错,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同时还掺杂着骑士接连不断的怒吼。 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骑士的吼叫开始变得微弱,双剑闪出的银光开始压制、吞吃骑士剑的灰白光辉。而随着一声惨叫响起,乍现的红光混进了银白的光幕中。 埃德加紧紧捂着因被剑刃刺穿而血流如注的右手腕,向幽冥铁铠投去了愤恨和绝望的视线,然而可憎的恶魔却没有因骑士的瞪视而产生丝毫踟蹰踌躇,他毫无悲悯地漂浮到了埃德加的面前,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双剑—— 埃德加浑身脱力,他的长剑掉到了地上,在骑士逐渐放大的瞳眸中,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在下一秒人头落地的景象—— “——滚开,你这个铁疙瘩!” 突然暴起的粗豪声音,闪至自己眼前的高大背影,以及幽冥铁铠滚出去的景象…… 埃德加心中一热,脱口喊道: “宾利!” 然后高大的骑士并未答话,他浑身莹白,神术的气息笼罩着他。 “接招吧,混账的恶魔们!” 宾利语音刚落,一道巨大的光幕陡然间从天而降,笔直地矗在了两名骑士的面前。几名小鬼闪避不及,被光幕砸在头顶上,直直被切成了前后两片。 米诺陶诺斯大声怒吼,他提起斧子,举步向宾利冲来,但堪堪接触到光幕,一阵白烟就从他的身体上冒出。米诺陶诺斯的吼声变作惨叫,他捂着被烫灼的膀子,远远退开。 这是可以暂时阻隔空间的结界类神术——c+级妲妮娅神术“希格尔德的隔断之剑”。 埃德加愣愣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良久之后才脱口叫道:“我的天!你什么时候会这么高阶的神术了?!” 宾利转过头去,向埃德加露出一个虚弱——却得意的微笑。 “瞧见没!瘦麻杆,恐怕你连唯一可以吹嘘的资本都没有哩!” 埃德加微微一愣,刚想开口反驳,一声战马的嘶鸣声却突地从旁侧传来,两位骑士心中一惊,不约而同地抬起视线看向杜鲁的方向。 只见这位沉默的中年骑士的战马躺在一旁,他自己则倒在地上,靠不停地挪动身体来躲避对手的进攻,担任谁都能看出,他已经是危在旦夕了。 “该死!你竟然把他关在结界外面了!” 埃德加大声的责备让宾利不自禁一哆嗦,他赶忙说: “原谅我,埃德加。你知道的,我并不擅长神术——贫瘠的精神力让我无法精确地施法……” 一语微闭,封锁两人的光幕陡然开始摇晃起来。 宾利看了眼正在用战斧破坏米诺陶诺斯,有些畏缩地继续对同伴说: “当然,也不是那么的坚固……” “去你的!” 埃德加大声叫道,他旋踵催动起了马匹,向杜鲁的方向赶去——圣骑士杜鲁已经失去了战锤和盾牌,他穿着铠甲,艰难地在地上挪动着步子,而对手的利爪已经距离他的身体越来越近…… 不——来不及了! 埃德加奋力挥动着缰绳,妄图让自己的马儿再快一些,但这仅仅三十米的距离,对埃德加来说却如同天壑。他的瞳孔缩小,他眼见着恶魔的利爪刺穿了杜鲁的手臂,并将其钉在地上,而高高举起的另一只爪子,则指向了杜鲁的头顶…… 在下一秒,那只爪子却无力的落了下来。 一把不知从哪儿来的、闪烁着白光的剑,直直插进了沃尔沃夫的脑袋里,粘稠的黑血从那巨大的创口中溢出,沿着长剑的剑身、剑柄滴落在地上。 ——那、那是! 如同在黑夜中突然看见了光明一般,兴奋感和救赎感一下子填满了埃德加的胸膛,他回过头去,却正巧看见了在马上昂首行来的年轻骑士。 “阿瑟!” “久等了,埃德加兄弟。” 阿瑟用沉稳而疲惫的声音说。他驭马越过埃德加,径直来到杜鲁的身前,然后推上了面罩。 “我很抱歉,杜鲁兄弟。” 杜鲁露出安详的微笑,他说: “真了不起,你真的用出了a+级的神术!” 阿瑟没有回答,他无言地下了马,然后抬举起杜鲁的手臂,查看着他的伤处。 “神佑我安泰,去我苦痛,去我伤病。” 随着祷告词的咏出,阿瑟的手上浮现出一圈柔和的白光,他将其举在手中,然后覆在了杜鲁的伤口上。 “这点小伤我可以自己治愈,阿瑟。” 杜鲁有些尴尬地小声说道。 “而且,你还要面临一场战斗。” 阿瑟的身形一顿,而后看向被阻隔在结界外的恶魔们。 “您说的是。” 被希格尔德的斩龙神剑隔出的神圣光幕忽闪忽灭,在恶魔的攻击下变得更加不稳定起来。宾利和埃德加架马赶至阿瑟的身边,侍从爱迪尔以及换成到他身后的杰斯也一并行了过来。 宾利看了低着脑袋浑身哆嗦的爱迪尔一眼,旋踵发出一声冷哼,啐骂道: “胆小鬼!” 爱迪尔依然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而他的剑和盔甲上竟然连一丝恶魔的血迹都没有。阿瑟感到有些奇怪——在他的认知中爱迪尔可没有这么胆小。 “你怎么了吗?爱迪尔?” “哼!管他作甚!他一定是因为主人亚比的死而被吓破了胆!” 宾利的怒斥让爱迪尔浑身一僵,他旋踵更深地埋下了自己的头。 阿瑟看着这样的爱迪尔,不自禁叹出一口气,旋踵把视线投向了前方。 牛头恶魔在发出怒吼的同时、再度挥下了他的斧头。 结界应声而碎。 阿瑟俯下身子,拔出插在恶魔脖颈里的长剑,而后又重新骑上了战马。 长剑上依然闪烁着白光——这是来自丹妮娅的最高阶否定神术:圣剑——断钢剑。该神术让来自妲妮娅的神术力高度压缩,并附着在兵刃上,使得该武器在变得无坚不摧的同时还可随时释放出可怖的否定净化能量。而当使用者在最后将所有的神术力释放出来时,将会产生毁天灭地般的巨大力量。 尽管这是阿瑟的初次体验,但他却感觉这个神术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纯净而又神圣地给予善与恶绝对的裁决。 这不就是自己所追寻的道路吗? 阿瑟握紧了手中的剑,看向自己的前方。 牛头的恶魔高举战斧,一步步踏着沉重的步伐。 “——喝。” 阿瑟轻轻催动马匹,逐渐拉近着与米诺陶诺斯的距离。 恶魔与骑士,他们仿若竞技场上的斗士般,在不可动摇的意志驱使下毫不退缩地向对手行去。 “来吧,恶魔!” 骑士在低声沉喝的同时,大大地挥舞起手中的剑—— 剑与斧交错在一起,但仅仅持续了一瞬,那柄斧头便失去了斧刃。失去阻隔的长剑长驱直入,重重斩在了米诺陶诺斯的臂膀之上。 那根坚硬、粗重,似乎坚不可摧的臂膀,仿若被切豆腐一般地、让长剑嵌了进去,随着阿瑟转动手臂的动作——那根手臂便直接从身体上脱落下来。 米诺陶诺斯发出分不清是惨呼还是怒吼的大叫,同时又挥动起仅存的臂膀,砸向阿瑟的脑袋。但骑士仅仅是再度举起了剑,便让恶魔再度失去了一肢。 在米诺陶诺斯失去了所有防备手段之后,阿瑟毫不犹豫地把剑抬到了他的头顶上。 横劈、竖劈。横劈、竖劈。横劈、竖劈。 ——巨大的恶魔在他的面前、眼睁睁地变作了一堆碎块。 阿瑟吁出一口气,然后甩掉了附着在长剑上的黑血。 “原来下位的恶魔是这般弱的吗?” 在阿瑟发出感慨的同时,一阵劲风突然从身侧响起,阿瑟头也不回,仅仅是平平挥出长剑,一声铁块坠地的闷响便随之响起。 ——让埃德加束手无策的幽冥铁铠便这般变作了一堆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废铁。 阿瑟转过身去,面对同伴轻巧地耸了耸肩膀。 “好了,已经解决了,我们准备突围了。” 语毕之后,阿瑟未待他的骑士朋友们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便即再度回过了头。 他的眼前是一群失去领导者的、一只只抖得如同筛子般的小恶魔。 ——就是这群邪恶而卑劣的玩意儿杀害了罗伯特骑士吗? 毫无疑问,他们是绝对的恶。 那么,就必须要排除! 阿瑟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神变得锐利。他手中长剑上附着的光芒开始变得越加不稳定起来…… * * * “哈哈!这是足以媲美魔灾时涌现的英雄们的胜利!” 埃德加靠在宾利的身后——他把自己的马让给了杜鲁骑乘——发出畅快的大笑,同时又把自己满是凹陷的胸甲敲得当啷作响。然而生性与他不对路头的宾利却马上嘲讽道: “这可不关你的事哩!埃德加骑士,你什么都没做!这场伟大的胜利是由圣骑士宾利发动结界神术争取时间,并让圣骑士阿瑟得以释放关键的神术从而取胜的!” “闭嘴,笨熊!你那什么作用都没起到的结界神术还差点害死了杜鲁!这当然不是我的胜利,但也不是你的——这是属于阿瑟的胜利!” 阿瑟因这慷慨的溢美而有些羞怯地缩了缩颈子,他从马背上回过头来,对身后的骑士说: “请别这么说,埃德加兄弟,不光我一个人,这是属于我们的胜利。” 埃德加微微一愣,而后在嘴角挂起笑容,但还未待他开口说话,宾利那巨大、豪放的笑声就响起起来。 “这是属于我们的胜利!” 他说。 “同情弱者,抗击残暴!” 骑士们的心中不约而同的一动,杰斯、杜鲁、埃德加以及阿瑟,他们一并跟在宾利后头开了口: “遵循真理,秉承公正!虔待信仰,恪守仁慈!” 在奔驰的马儿的背上,骑士们满怀喜悦的声音响彻起来,毫无保留地向浑浊的大地宣示着这一场伟大的胜利。 几乎要被压进地平线下的浊日散发着金黄色的余光,用火红的涂料装缀着几位骑士们残破的铠甲,以及他们疲惫的身体。 “杜鲁兄弟。” 在胜利的喜悦稍微散去一些之后,阿瑟的声音响了起来。 “——请您带着我们的弟兄回神殿好吗?” 在欢欣的气氛中,一阵怪异的沉寂突兀地赶至了…… “你说…什么?” 开口的不是沉默的杜鲁,而是急性子却极具正义感的骑士埃德加。 “你要让我们抛弃那些可怜的难民吗?!” 宾利感觉背后的身体开始颤抖,他回过头去,却看见了那一张错愕而又惊怒的脸。 “冷静一下,埃德加——” 宾利说。 “我也同样惊愕万分,但或许…这样才是对的。” “你说什——” “等等,埃德加。” 沉默的杜鲁开了口。 “听清楚,阿瑟仅仅是让我们回到生命神殿去。” “啊……” 没有理会埃德加小声的惊叹,杜鲁看向阿瑟的方向。 “告诉我,阿瑟,你在想些什么?” 阿瑟一时没有开口。在一片沉寂之中,却只有骑士侍从小声的絮语传入了耳朵。 “死、我们都会死……无法逃离的死亡…就像亚比骑士那样……” 杜鲁感觉有些心烦意乱,他转过身去,对颤颤巍巍的骑士侍从喊道: “闭上嘴巴,别再说这些丧气话,侍从爱迪尔!” 言罢之后,杜鲁又再度面向阿瑟发问道: “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 阿瑟用沉重的语气说: “没法抛却他们不管……尤其、我的朋友简还在那里。” “我们可以陪你一起回去。” “——不,不可以!” 阿瑟用强硬的大喊喝断了杜鲁接下来的话语,年轻骑士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如同杰斯给我说的那样……艾尔郡恐怕已经……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儿……” 空气再度陷入沉寂。 “死…会死……还有……啊,对了……我……啊啊……啊啊啊!” 杰斯皱着眉头,听着身后的爱迪尔不断发出让人心烦的、莫名其妙的话语,他用手指捅了捅爱迪尔的肋骨,示意让他闭嘴,但这没有任何效用,这位年轻的侍从仿佛着了魔似的,接接续续地嘟嚷道: “…被……抢走了,我的…我的……王冠……宝座……宝石……灵魂宝石……” “闭嘴!爱迪尔!” 急躁的埃德加大喊道,兴许是这声怒吼震慑到了爱迪尔吧,侍从一下子闭上了嘴巴,僵住不动了。 而在那之后,埃德加却径直下了马匹,他一边向前方的阿瑟走去,一边在嘴里呼喝道: “你一定要给我解释清楚,阿瑟!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阿瑟,我只认同你一个领导者!你要自个儿离开什么的我绝不认同,你若要回去,我跟你一起回去便是!” 骑士穿着鉄靴的脚把地面踏得喀哒作响,他一边走近着阿瑟,一边叫嚷个没玩。而阿瑟却坐在停下来了的马儿身上一语不发。 阿瑟的态度让埃德加更觉愤怒,他快步走道阿瑟的身前,一边拽住他的胳膊,同时嘴里呼喝道: “给我走,阿瑟,让我们一起回……” 埃德加的话语戛然而止。 手中的胳膊软绵无力,阿瑟的头低低垂在肩膀上。 他发现,年轻的圣骑士已经因过度透支精神力而昏过去了…… “阿瑟…他睡着了……” 埃德加表情呆愣,他喃喃地说。 “愣着干什么!” 宾利笑骂道。 “快扶他下马!” “啊…是。” 埃德加回过神来,然后伸出了自己带着臂铠的手,一只撑在他的腋下,一只扶着他的背脊。 即便隔着两层铠甲,埃德加也能感觉到阿瑟身上蒸腾出的热气。 那张漂亮的脸蛋软塌塌地靠在肩膀上,让埃德加觉得他这副模样有些可爱。 这孩子还真是有够重的。 在埃德加这样想的当口—— 异变发生了。 这是谁也未曾想过,也决计预料不到的…… 悲惨的死亡的开始…… 首先是声音。 让埃德加熟悉无比的声音。 长剑穿刺身体的、沉闷而又尖锐的声音。 以及从将死者喉咙发出的、阻滞而又不顺畅的声音。 于是埃德加转过了头去。 然后他看见了。 从圣骑士杰斯的胸口穿出的、尖尖的、附着着红色的…… 埃德加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什么? ———————————— 第13章 日落之刻(五)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杰斯的身体被悬挂在长剑之上。 他浑身抽搐,双目涣散,鲜血随着他每一次嘴唇开合而从其中汩汩流出。 锋锐的剑锋嵌在他的胸口,并不断地绞动、抽插,使得濒临死亡的杰斯不住发出“喀、嘎”地、类似呻吟的怪音。 但很快,骑士就没了声息。 长剑被从他的体内拔出,徒余下一个尚还在往外溢着鲜血的血洞。 尸体摇晃了几下,旋即一头栽下了马。 而后,失去遮挡的那张狰狞笑脸,便暴露在尚还处在震惊状态的骑士们面前。 “爱迪尔——!!” 暴吼声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声一并响起,逐渐放大的、被铠甲包覆的巨体有若天父诞下的泰坦巨人,在下一个瞬间,蕴含着满满怒意的连枷便毫无容赦地砸向侍从的脸—— 但是凶器却终究没有到达。 仅仅是在刹那间闪过的一抹银光,就彻底阻断了骑士的冲锋。 战马的脖颈被从中切断,庞大的、披挂着马甲的身体轰然倒地。 宾利发出咆哮,他挣扎着将腿从马尸中抽出,然后艰难地撑起身子,被愤怒夺去神智的骑士举起连枷,直欲马上发动第二次的进攻。 然而堪待他站稳当,一个硕大的身影就突然从旁侧冲出,一把按着他滚倒在地。 “冷静点,宾利!他被恶魔附身了!” 那是杜鲁的声音。 宾利猛然一激灵,因暴怒而一片空白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 “恶、魔?” 他发出干干巴巴的、难以置信的声音,旋即拄着杜鲁的身体站起身来,看向眼前的“爱迪尔”。 可怜的侍从已经从中死掉了。 他的身体冒出漆黑的鳞片和硕大的骨翼,大大咧开的嘴里生满了尖牙。那一双渲满癫狂之意的眼睛,正贪婪地打量着四周。 ——毫无疑问,他已经完成恶魔化了。 “那个混蛋——!!” 宾利用发颤的声音说道,他的拳头因愤怒而不住抖动。 “他杀了杰斯!!” “——是的,我知道。冷静下来,宾利!” 杜鲁按着宾利的肩膀,强行捺住他暴躁的举动,并用尽全力把他向后拖;埃德加从一旁赶至,架着剑保护正在后退的两人。 “仔细想想,宾利!刚才我们对付过的三只恶魔!想想他们的可怕!” 杜鲁的警告让宾利浑身一僵,他旋即安静了下来。 “明白了吗,宾利?连刚才的那三只恶魔我们都无法应付——你觉得它和那几只那个更强?” 因些微的恐惧而变得安静的宾利咽下一口唾液,而后又在杜鲁的话语引导下把视线投向了前方的恶魔。 它的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正用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看上去,他暂时没有对剩余的骑士发动进攻的意图,但即便如此,骑士们依然能感受到它所散发出的浓厚恶意。 “能够附在人类身上的恶魔……至少是…中位恶魔……” 杜鲁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的面颊上布满汗液,但语气依然沉稳: “我们…赢不了他。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宾利。” “啊——” 宾利呼吸急促,他用粗重的声音应道。 “保护阿瑟逃跑,对吧?埃德加——你的手受伤了,这个任务交给你来做。” “什么?!” “我要替杰斯报仇!” “这是我的活计,笨熊!我和杰斯情同手足!” 两位骑士仿佛是在相互较量一般,各自在恶魔的面前发出不甘示弱的叫喊。他们表现得很勇敢,杜鲁却能轻易听出声音中的外强中干——但是,他却别无选择。 这两位骑士中的一位,注定要和自己一起留在这里。 “埃德加。” 杜鲁说。他的声音有若一块石头般生硬。 “带着阿瑟逃跑。” 埃德加浑身一震,他旋踵大声质问道: “为什么是我?!” “——你的盾牌,在逃离麦林维尔的时候弄丢了。” 埃德加喉头一咽,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数息之后,他才闷懑地对杜鲁说道: “即便没有盾牌,我也会表现得比宾利好!” “不——你不能。” 杜鲁的口气强硬,容不得半点反驳。 “我们需要争取时间。” “但、但是,宾利他……” “哈——” 高大的骑士咧开了嘴,发出无所畏惧的朗笑。他那壮硕的背脊几乎遮去了埃德加的全部视线。 “别忘了,瘦麻杆!你的命是我救下来的,我可不会让你丢掉它!” 宾利突地闭上了嘴,在一弹指的沉默之后,他用陡然变得低沉的声音说道: “带上阿瑟,快走!” ——那明明是比平时小了很多的声音,但埃德加却觉得宾利的话语如同被铜锣敲出来的一般震耳欲聋。 埃德加看着那无比熟悉的背影,却觉得他既遥远又高大。 “啊……” 他小声发出恍然开悟般的叹声。 埃德加理解了。 与自己半吊子的决意不同,宾利真心想要为朋友牺牲。哪怕要以生命为代价,他那磐岩般的意志不可动摇——简直就像个真正的骑士。 埃德加攥紧了拳头,为了掩藏自己懦弱的凄惨表情,他深深低下了头。 “宾利·斯维尔。” 宾利的背影突然微微一晃,但很快就重新变得坚挺,他扯起了嗓子,用恢复精神的巨大嗓音说道: “埃德加·布莱恩特!” “愿妲妮娅女神保佑你。” “愿妲妮娅女神保佑你。” 埃德加强忍下悲伤,旋即转过了身子。 仿佛像是要驱散悲伤、又像是对朋友倾诉全部心意一般,他那高高发出的呼唤、和巨大豪迈的嗓音交汇在了一起—— “——再见!!” 悲伤的圣骑士大大甩开了臂膀,迈开了步子,即便马刺发出巨大的喀嗒声响,但依然掩不住背后那两位同伴发出的怒吼,以及随之响起惨叫。 ——不能回头。 埃德加告诫自己。 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 自己肩负着拯救阿瑟的使命。 他是生命神殿的未来之光,决不能消湮在此。 即便要拿自己最棒的挚友的命来换也…… * 巨人骑士发出大声的怒喝,并随之砸下手中的连枷——但却被银色的光芒轻而易举地架住了。 下一击是用盾牌横扫的盾击——对手仅仅是伸出一只手,就将巨力骑士的怒击给完全挡了下来。 然后是反击时间。 宾利只感觉眼前一花,银色的光芒就深深在自己的肩膀上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宾利倒吸一口冷气,他强压下钻心的痛感,并再度挥下连枷,在恶魔持剑挡格的一瞬间,他一下子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宾利!” 杜鲁发出惊惶而担忧的大喊,同时飞奔到了宾利的身侧。 宾利因从遍布全身的伤口上传来的疼痛而汗流浃背,但他没有功夫去顾及自己的伤势,也没有功夫去回应自己的同伴。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敌人身上—— 恶魔轻巧地站在原地,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两位狼狈的骑士。 他从开始时就保持着这种游刃有余的态度。 放任骑士们高谈阔论,放任埃德加逃跑,又轻描淡写地在战斗中给骑士们留下一道道不致命的伤口。 它在耍弄自己——这个事实让宾利羞怒万分,但却没有任何办法。 于是宾利只得靠怒吼排解自己的愤怒,同时对着恶魔更加用力的挥舞自己的连枷。 连枷砸下,被格开,银光随后再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道伤口。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当宾利开始感觉头晕目眩,举着兵器的手变得沉重时,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要被消耗干净了。 耳边传来剑刃交错的声响。 宾利知道那是杜鲁在浴血奋战。 不去帮他的话……不行。 他强行拖起自己的身体,向声处开始移动。然而才堪堪走了一步,强烈的晕眩感和脱力感就突然涌上了脑袋,使得宾利一下子跪倒在地。 就在这当口,一声凄厉的惨叫陡然传入了耳朵。 宾利的脑袋倏地恢复清醒,瞳孔也重新聚焦。 ——被斩掉一条腿的杜鲁匍匐在地的场面映入眼帘。 宾利心中猛地一惊,他发出一声大吼,而后迸起自己全身的力量向恶魔冲去。但还未至近前,银白色的光芒就在刹那间笼罩了自己的全身。 手上、脸上、被铠甲包覆的身体上一下子除了足足百道可怖的割伤,鲜血从伤口中汩汩流出,将宾利的全身上下染成了一片鲜红。 但骑士的意志依然坚定,他兀自强撑不到,同时又再度砸下手中的连枷。 恶魔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他瞅准宾利的肩膀,抢在前面递出长剑,从上到下地、刺穿了骑士的身体…… 钻心的痛感一下子夺取了宾利的所有感官,从他被递进长剑的肩部、颈部、再到体内的肺部、胃部,都能感受到体内异物的冰凉痛感。即便是以骑士坚定的意志力,也无法面对如此激烈的折磨。他大大张开了嘴,发出一声耸人听闻的惨烈悲嚎。 在惨呼结束之后,宾利的目光涣散,他的气力仿佛都随着适才的叫声而泄光了一般,让他没有任何余力抬起自己拿着连枷的手臂。 恶魔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那是……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 恶魔语吗? 这个小题大做的混蛋……快点…给老子个痛快啊…… 在这样想着的同时,宾利的神智越发模糊起来。 痛觉逐渐麻痹,眼前一片漆黑,连恶魔的低语听上去都越发不真切、仿若曾经在教堂时每天都要听得颂文一般…… 啊,是啊……那时候,和埃德加一起…… 一起逃避可怕的中年教师上的课。 在各自擅长的科目上吹嘘。 爱上同一个女孩儿,并为此大打出手,又在打完架后勾肩搭背。 还有在他们出来行侠仗义之时,他们相互对对方起誓,说要成为生命神殿最棒的骑士。 那个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上又小家子气又认真的家伙…… 他总是想把自己表现得像个仁慈公正的圣骑士一样,但看穿他意图的自己却一直在泼他的冷水。 如果…再多夸他一下就好了…… 告诉他,他是一个很棒的圣骑士。 这样的话,说不定他们就能坦率地成为朋友了吧…… 耳边的恶魔语愈发急促,宾利隐约看见了恶魔向自己伸出的手。 宾利的世界变得一片洁白。 他像是接受了死亡一般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第14章 悲剧的再会(一) 太阳的光,能够称得上是白色吗? 大概,是没有颜色的吧。 那么,人们为什么会认为“光”是白色的呢? ——因为夜晚浓稠黏厚的漆黑太过让人恐惧而印象深刻。 所以,与之有着强烈对比的、被阳光点亮的白天才会有了“白”的印象。 但实际上,只不过是黑暗散去了而已。 真正的“白”在哪里都不存在。 即便如此,人们宁愿去相信“没有黑暗”的虚假真实。 他们向往着光明,向往着没有黑暗的地点。 只有沐浴在光明中,人们才能看清世界的美丽,看清自己的道路。而黑暗只会蒙蔽视野,带来恐惧。 所以,人类想尽办法去驱逐黑暗。 即便在没有太阳的夜晚,他们也会生起火堆,点燃油灯……靠各种各样的手段来给自己带来光亮。 他们不惜一切地追逐光明。 光明才是他们的一生中代表“善与美”的一切。 这是更胜于本能的、镌刻在人类历史中的记忆。 于是,人类被光明染成了“白色”。 那么,自己又该如何? 生于黑暗中的孩子,在黑暗中度过前半生的孩子,只能在黑暗中找到归宿的孩子…… 他为了寻找光明踏上了旅程。 尽管知道会有诸多苦痛等待着自己,尽管知道这场旅行一定会以失败告终,尽管知道在失败后一定会承受更多的悲伤。 但是,他依然出发了。 或许只是短短一瞬也说不定。 他沐浴在光明中,和那些“光的孩子”一起欢笑、享乐、哭泣、悲伤。他领略了世界的美丽,也得知了人类在“光”中索求的真正追求。 对他来说,这是一场没有后悔的旅行。 光很漂亮。 仅仅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太阳将在世界的注目下落下。 然后,他将会坠入永夜。 没有希望,没有救赎。 虚无的漆黑将永远包覆着他。 直到生命湮逝、灵魂枯萎…… 不,不对。 并不是那样。 或许……还有着星点的光亮。 即便比起太阳的光芒来要逊色很多,不足以照亮整个黑暗。 即便它远远离开自己,永远无法触及。 即便会被云朵遮住,暂时蔽去光彩。 但—— 那依然是自己的唯一救赎。 皎洁纯净,美丽无暇。 青年伸出了手,仿佛要把天上的那团微光箍在手心里一般,紧紧攥住了拳头。 太阳的光是白色的吗? 不,不是。 反射着太阳的光,并静静洒满整个大地的月光,才是世界上唯一的“白”。 他将追随她而去,无论是哪里。 她也将永远照亮他,无论是哪里。 * 濒临崩溃的身体在吱嘎作响。 难以想象的剧痛折磨着神经——却也在同时提醒着宾利,自己还活着。 对了,自己被撞开了。 隐约间似乎听见了埃德加的声音。 到底……发生了什么? 宾利摇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他竭力张开沉重的眼皮,向前方看去。 被鲜血染红的视野…狞笑着的恶魔…以及…… 一具站立着的尸体。 不,还不能说是尸体吧,快死的人类——又或者介于两者之间的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有着四肢。 有着脑袋。 也有着躯干。 但是,他相比正常的人类身体,却少了一大块。 胸部、腹部——被开了一个大约占身体三分之一面积的巨大血洞。 人类的表情呆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望着眼前的虚空。 “啪嗒”一声,一个黏糊糊的、红色的块状物从洞口里掉了出来。 那是什么呢? 看上去像是半块肝脏。 啊…那张脸…… 棕红色的长发,黑色的眼珠,狭长、似乎脾气很坏的脸,薄薄的、总是吐出粗鲁话语的嘴唇…… 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 ——挚友埃德加的脸。 “啪波”地、在脑袋响起了一声轻响。 这究竟是理智之弦崩断的声音呢? 又或者是狂怒之锁裂开的声音呢? 无穷无尽的怨恨淹没了宾利的思考…… * “——啊啊啊啊啊!!!” 身后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大狂吼,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旋即响了起来。 还未待匍匐在地的杜鲁抬起了头,一个巨大的血红身影便如同白驹过隙般在自己的眼前一闪而过。 毫无疑问,那是宾利的身影。 但杜鲁已经无力阻止他了。 就在适才——骑士埃德加代替宾利奉献了自己的性命。 他本以为埃德加会带着阿瑟回到生命神殿的。 但看来他似乎仅仅是把阿瑟带到远处藏起来后就回到了战场上,然后代替同伴迎来了死亡。 那是什么魔法? 杜鲁不知道,他眼睁睁地看着埃德加一把推开了宾利,便被恶魔的手掌印在了身体上——在那之后,骑士的身体便如同被蒸发了一般,瞬间多出来了一个直径足足有一英尺的巨大圆洞。 这是毋庸置疑的即死伤势。 而且宾利也是,恐怕以他的状态已经无法坚持太久了吧。 即便埃德加已经带着阿瑟脱离战场,但还不能确认他的安全,他必须回到生命神殿。 只有靠自己了。 杜鲁狠狠一挫牙,他强行撑起身子,并把盾牌撑在地上代替被斩断的左腿,艰难地朝埃德加留下的战马那儿靠去。 状若癫狂的、几乎让人难以联想到是祷告词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璀璨夺目金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即便声音因口含血液而含混难以分辨,但杜鲁依然听出了其中内容。 妲妮娅赋予神术——“胜利女神之降临”。 那是在史诗神话中,由女神赋予著名的英雄,使其击败对手并砍伤天上神祗的奇迹术法,同时也是妲妮娅女神的赋予神术系里最为强大的神术。来自女神的技与力之加持虽然可以将使用者的战斗能力强化到一个极其惊人的高度,但宾利既不是被神选中的英雄,也远远没有达到施展这个神术的精神力需求。 作为强行降临神力的代价——恐怕在释放这个神术的一瞬间,无法控制的精神力暴流就已然将宾利的意识彻底摧毁了吧。而那源源不断地降临下来的神术,也会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一般在宾利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并在不久后彻底撕破骑士的躯壳。 老实说,这并不能够算是神术的释放,而仅仅是靠咏唱来强行让神力降临,并使自己在一时间获得足以抗衡恶魔的力量。 死亡的结局是注定的。 问题就在于他到底能争取多少时间。 骑士的嘶吼,兵刃入肉的钝重声响,以及恶魔愤怒的咆哮一并传入了耳朵。 即便是在数十年的骑士生涯中看惯了生离死别的杜鲁,也不自禁感到一片苍凉。 他紧紧咬着牙齿,头也不回地来到战马旁边,而后靠仅存的一条腿支撑身体,艰难地翻身上马。 “——喝!” 在发出吒喝的同时,杜鲁重重抖动起缰绳。马儿顷时发出一声嘶鸣,旋即扬起了蹄子。 突然传来的颠簸感让少了半条腿的杜鲁猛地一个趔趄,几欲栽下马去,他忙俯下身子,用臂膀环住马儿的颈子,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用剩余的马刺狠狠踢蹬着战马的肚腹,妄图能够再加快自己行进的速度。 快些!再快些! 杜鲁在心中焦急地大喊,哪怕尖锐的风把眼睛刮得睁也睁不开来,周遭的景象因快速地流动而化作一片浑绿,心中的焦躁却恁得也压抑不住。 那只恶魔给自己的感觉很危险。 ——那是什么?那种可怕的魔法? 竟然仅仅在一挥手间,就让埃德加三分之一的身体完全湮灭,普通的中位恶魔又怎么会具备这样耸人听闻的魔法能力。 这该死的恶魔,为什么会盯上了他们! 杜鲁骑在马上,只感觉一阵阵晕眩感袭上脑袋。 他的小腿的断口处未经任何包扎,大量的鲜血随着颠簸而被从大动脉中挤出。背后渗出的汗液濡湿了用作填充的棉袍,经风一吹,使得杜鲁浑身都不禁打起冷颤来。 隐约之间,他看见了斯塔沙的身影正矗在前方。 杜鲁狠狠一挫牙齿。他摘下了自己的铁手套,而后把手掌放进自己的嘴里,狠狠咬了下去。 鲜血从口中溢出,被锐痛刺激的神智一下子恢复了清醒。他急急喘着大气,同时又更加卖力地挥动起了缰绳。 从背后传来的、骑士沙哑的呼喝越来越小,最终匿了声息,却不知是离得太远,还是宾利终于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再过得一会儿之后,璀璨熠目的光辉陡然间从身后的远方升起,但仅仅持续了一须臾的时间,便消湮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杜鲁心下一阵钝痛。 他知道,自己已经一刻不能耽搁了。 无论是自己的状态,还是身后随时会追上来的恶魔。 这是宾利难得为自己争取的时间,一定要—— 杜鲁的视线倏地一凝。 眼前的那张笑脸漆黑而可憎,他大大的红色眼珠里写满了嘲弄。 在下一刻,银色的光芒便不容分说地接触了杜鲁的身体。 骑士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不由自主地向后栽去。 在身体接触到地面之前的过程中,杜鲁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了从飞驰的马儿身上跌落的、自己的下半身…… 混账… 濒临死亡的骑士小声咒骂着自己。 埃德加年轻又轻率,他把情义看得比什么都要重。 自己早就该想到这个结果的。 如果让自己或宾利去护送阿瑟的话,就不会导致这样的结局了。 这是自己的责任。 无论是宾利和埃德加的死也好,还是阿瑟那不可知的命运也好。 ——这都是自己的责任。 不,不能这样倒下。 至少,要为自己的过失赎罪。 阿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尽管身体愈加冰冷,尽管巨大的创口痛彻心扉。但骑士依然在生与死的夹隙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杜鲁的脸上猛然泛起病态的酡红,他伸出双臂,用力翻过自己的身体。 “阿…瑟……” 濒死者张开了嘴,发出干枯沙哑的叫喊。 ——等着我。 我也同你一样相信着,你是能为世界带来光明的希望之子。 这个腐朽不堪的世界的…… 唯一救赎…… 于是,骑士用逐渐变得无力的臂膀紧紧攥着被压实的地面,一点一点地、向前牵引着身体…… 就算已经永远无法触及,哪怕仅仅是一点一滴也好,他也想更加接近阿瑟—— 他一直追求的、至善的理想乡…… 啊……骑士已经看不到了…… 那被拉在身后的殷红血迹,洒满一地的肚肠…… —————————————— 卡文了……昨天断更的份稍后会补上的…… 第14章 悲剧的再会(二) 亨博尔沐浴在月光之下,他的脸上了挂起满足的笑容。 仿佛在迎接最奸邪的恶魔回归一般,将身子藏匿在树叶下的秋蝉迎合着蛐蛐儿的叫声,发出令人心生凉意的悲泣。 骑士凄惨的遗体分别落在前后两侧,血迹洇透了下面的土地。 亨博尔的心情愉悦至极——他真的很幸运。 在自己被那个可憎的蓝发恶魔击败后,他们并没有囚禁或毁灭自己的灵魂——强大的恶魔都有这个能力——而是放跑了自己。 他本应就此回归地狱的,但在亨博尔的灵魂尚还在人间游离的时候,他却恰巧发现了一个有着强健到足够附身的身体的软弱灵魂。 他的名字……似乎是叫做爱迪尔。 虽然亨博尔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但他的意志竟然会脆弱到连幼儿都不如。 尽管这副身体仅仅锻炼到勉强可供自己附身的程度,但亨博尔依然感到庆幸——狡诈的恶魔可没有任何理由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亨博尔附在了他的身上,并在经过六天之后,彻彻底底地吞吃了身体主人的灵魂。 好了——自己并没有回归地狱,而是再度降临在了人类的世界。 丢失的灵魂宝石也被自己好好地种下了魔力印记,只要循着印记寻找,很快就能够找到。 他所梦想的地狱王冠终将属于自己。 而且,连那个屈辱的名字也—— 终将被削除。 “亨博尔”这个名字,寓意着卑微与低贱。 这是人类赋予这一代亨博尔父亲的名字,他们称呼他为“魔王亨博尔”。 魔王亨博尔是六百六十六位魔王中最下位的魔王之一,他作为一族中的代表被恶魔之门召唤,降临在地上的世界。 与其他魔王不同,只有中位实力的亨博尔手下甚至没有哪怕一位像样的眷属,他只能赋予地上的魔物些微的魔力,让魔物们为自己效劳。但他的魔力委实太弱,根本无法赋予魔物强大的实力。 在降临地上不久之后,亨博尔便被人类的勇者斩杀——一直到被杀为止,他也没能为族中斩下一个人类的头颅。 于是,亨博尔一族也因此成为了地狱中最大的笑柄。 恶魔崇尚力量,厌恶弱小。 而亨博尔一族俨然变作了弱小的代名词。失去威信的他们受到其余恶魔的欺凌、奴役,甚至连灵魂都被其他恶魔吞吃,这是亨博尔一族数万年来都未品尝过的屈辱。 至于初代亨博尔?他在仓惶逃回地狱之后,便被他愤怒的儿子——第二代亨博尔捏碎了灵魂。 身为高位恶魔的第二代亨博尔为了挽回一族的威严而来到了地上世界。尽管因为无法通过传送门而只能靠附身来维持地上活动,但二代亨博尔的实力依然超过了绝大多数的人类。 他原本仅仅想要把几个强大人类的头颅带回地狱界,藉此来威慑其他恶魔。 但很快,他就在地上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冥信徒们正在计划着一个恐怖的仪式。 从亨博尔打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他们似乎是想要发动召唤冥王的仪式,让斯塔沙降临于此,并彻底摧毁伊恩教会——尽管不知道理由如何。 而启动仪式的关键祭品,却是把十万灵魂经过提炼后升华到更高层次的庞大灵魂能量。 那颗作为载体的宝石,据说是伊恩教会的失窃品。但亨博尔并不在意这些,他所索求的,仅仅是灵魂能为他带来的力量而已。 他们游离于战场,偷偷摸进修道院的墓地,又或是发动人造瘟疫,在持续了十数年之后,冥教徒们终于集齐了近十万个灵魂,并趁麦林维尔的区域主教回去禀报恶魔近期的动向时攻占了乏人防守的伊恩座堂,意在利用其中的祭坛发动仪式。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亨博尔在杀害了其中一人后附身其上,趁机夺取了灵魂宝石。却被黄雀在后的蓝发恶魔狙击,再度失去宝石。 但无论如何,宝石依然安在,而亨博尔也安然地再度降临人世,并获得一具活人的身体——这意味着亨博尔不再用三天两头地更换附身的凭依。 现在,是时候取回自己的灵魂宝石了。 一边这样作想,亨博尔再度用精神力对自己留下的魔力之种进行了确认——很好,看来没有任何意外。 那么,就—— 恶魔在嘴角挂上欣悦至极的笑容,旋即把视线投向了前方。 适才与自己交战的骑士们似乎很重视那个昏过去的人类小子。 亨博尔****着自己的唇角,人类甜美的灵魂的味道让他贪恋,尽管四名骑士的灵魂都已经被他填进了肚子,但亨博尔对力量的饥渴却永无止境。 尤其,在经历连番苦战、又费尽力气地进行附身之后,亨博尔无法及时得到补充的魔力已经几乎见底,他需要靠人类的灵魂恢复力量。 为了能够先行品味美味的小点心,恶魔扑腾着翅膀,倏地抟至半空,而后用锐利的恶魔之眼俯瞰着地面。 他很快就发现了目标。 年轻的骑士并未因马上的颠簸醒过来,而是被埃德加骑士放在一颗树旁持续着自己的酣睡。 恶魔大大咧开了嘴,露出满嘴的尖牙,贪婪的笑容牢牢印在他的脸上。随着那双黑翼的再次扑扇,亨博尔在月光的照应下化作一抹浑黑的乌光。 阿瑟沉浸在梦中。 ——直至亨博尔扑至骑士的身前,并拎起他的脖子时,阿瑟也仅仅是皱着眉露出痛苦的神色,并未因此清醒过来。 “哼!令人厌恶的味道!” 一边打量着阿瑟年轻的脸孔,亨博尔一边发出啐骂。 这位恐怕尚不满二十岁的骑士浑身上下洋溢着光明的气息,这让厌恶光明的亨博尔觉得他简直是一只让人碰也不想碰的臭鼬。 但无论如何,灵魂的味道总是美妙的——尤其,是那些圣洁到纤尘不染的灵魂。 如果恶魔想要侵占人类的身体、侵蚀他的灵魂,那将会十分困难。但是——如果仅仅是把灵魂从躯壳中扯出,并撕碎吞吃则简单至极。 只需要让那具躯体死亡,灵魂就会忙不迭地逃离自己的身体,而恶魔只需要在茫然的灵魂返回冥府前把它吞吃下去就可以了——倒不如说,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于是,那只漆黑的、攀在纤细脖颈上的恶魔锐爪猛地一箍。 阿瑟的面颊猛然涨红,不顺畅的空气流通让他的喉咙不自禁地发出阻滞的声响。他的手脚痉挛,被大大张开的眼睛开始翻白,但没过多久,闭过气去的阿瑟就再没了声息。 又晕过去了吗? 恶魔发出无趣的叹声。 真是劣质的玩具。 亨博尔仿若厌倦了一般地、眯细了自己的眼睛,无情而又残忍的视线自其中延出,来回扫视着阿瑟紫红的脸庞。 残酷的笑容爬上恶魔的脸颊。 ——差不多是时候结束他的性命了。 青红色的筋在恶魔粗壮的手臂上陡然膨起,如同最后的空气被挤出来了一般,被巨力压迫的、那纤细的人类嗓子再度发出一声“吱嘎”声响,便没有了后续声音。而阿瑟那软绵绵地向下垂着的四肢,则开始大幅度的痉挛…… 骑士眼见就要陷入永远的沉眠。 但那漆黑的爪子却突然停止了对生命的索取。 风刮过无尽的麦田,沙啦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而虫子则隐匿在其中,一如既往地发出尖锐的鸣声。 明明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的动静,但恶魔却依然清楚地感觉到了—— 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接近自己。 被恐惧支配亨博尔浑身一僵,人类的汗腺不容分说地分泌出汗液,他几乎完全顾不上给予阿瑟最后一击,便仓皇地将其抛在地上,然后用双手保护着自己的身体转过身来。 眼前什么都没有——亨博尔在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但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个毫无存在感的身影。 不,不对。 亨博尔皱起了眉头。 在恶魔的认知中,对方的存在感并不低。 那是…人类吗? 又或者是恶魔? 恐怕是后者吧。 对方虽然有着浓重人类的味道,又几乎没有任何恶魔化的特征,但亨博尔依然从他的身上嗅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恶魔本源气息。 对于恶魔来说,存在感越强的恶魔就会越强大。 而这只“恶魔”的存在感,却几乎不及一只小恶魔的十分之一。 至于魔力——亨博尔甚至没能从他的身体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魔力波动。 但不知为何,亨博尔却因眼前的存在而从心底感受到了恐惧。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亨博尔只得警惕地提起视线,小心翼翼地注视着眼前恶魔的反应。 很快,亨博尔所等待的、那个东西的动作就来临了。 他站在原地,仅仅是启开了口: “——你是恶魔吗?” ……什、什么?!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让亨博尔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他竟然会问自己是不是恶魔这种愚蠢的问题——自己这副经过相当程度恶魔化的身体,就算是普通的人类看见也会在瞬间得到答案。 难道这只“恶魔”没有见过同类吗? 一边怀着这样的想法,呆愣许久的亨博尔才终于小心翼翼地点下了头。 “果然……是这样吗。” 无名的“恶魔”露出苦笑,而后又继续说道: “请原谅,作为一名商人,我需要真实的信息——哪怕是再显而易见的事实。那么——” 他微微停顿,亨博尔可以看出对方瞳眸中的那一丝挣扎之色。 “感谢诸神指引我与您相会,恶魔先生。我是旅行商人——简·皮埃尔。” 第14章 悲剧的再会(三) 亨博尔在心底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可以确定,被人类冠以名号的恶魔之中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它听上去也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名字。 那么,他到底是什么? 亨博尔依然怀揣着浓厚的警戒心,同时向眼前的异样存在投去了视线。 平凡的人类穿着,平凡的人类身形,以及平凡的…… 咦? 当亨博尔把视线挪动到对方的脸上时,他却感到一阵异样的恍惚。 那个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子? 在一瞬间,亨博尔仿若看见了一张年迈男性的脸。 但很快,那张脸就变得一片模糊。 当亨博尔再度定睛看去时,老人的脸却又变作了年轻女子的模样,而这也不过持续了须臾功夫,便又变成了一张阴鸷的、三十岁男人的脸。 亨博尔睁大了眼睛,想要奋力辨清眼前的雄性的外貌,但他越是在对方的脸上集中注意,视野就越是模糊不清。他只觉得那张脸在自己的注目下变得一片扭曲,再难分辨哪里是嘴巴、哪里是鼻子…… “那么,恶魔——” 倏忽间响起的声音,将亨博尔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在重新变得真切的视野里,映入其中的是一张有着棕色瞳眸的年轻男人的脸。 “那边——地狱是怎么样的?” 亨博尔猛地攒起眉头。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 他看着眼前的简,看着他那好奇、而又有些不安的眼睛。 ——他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不知道。 亨博尔本应该拒绝回答的。 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应合自己“暂定”的敌人。 但是,恶魔依然开了口。 像是大声宣斥对那个世界的控诉一般,他战战兢兢、却又无比坚定地开了口: “红色的大地、漆黑的天空。暴虐与奸诈横行,滚烫的业火肆虐。七罪统治永夜,强者吞噬弱者,弱者守着自己的灵枢哭泣,看不见一丝希望之光——那是,对弱者来说的、绝望的世界。” “啊……” 简发出小声的叹息。 “——那说不定,和地上差不太多呢……” 年轻的脸庞上烙上深深的苦笑,但不过片刻,苦笑却又变作欢愉而纯真的笑容。 “但是,地面上却独独有‘光明’存在着。” 简的表情倏地一沉。 “所以,我还是更喜欢这边。” 尽管只是些微的程度,但亨博尔还是感觉到了那隐约传来的敌意。 “恶魔——” 简·皮埃尔说。 “虽然从身份上来说,我和你是同伴也说不一定。但——你杀了那四名拥抱光明的骑士,并试图剥取另一名骑士——我的朋友的生命,我…无法饶恕。” “不……” 亨博尔轻声念道。他的脸上再度浮现出一如往常的、猖獗而又残酷的微笑。 “恶魔间没有同伴关系。” 冰冷的话语让简微一愣冲,但很快他就重新回过神来。 “是…吗。” 一边发出这种像是叹息般小声的回应,简将手伸进了怀里,而后掏出了一把小小的、泛着寒光的匕首。 战斗无法避免。 在意识到这一事实之后,恶意倏忽间涌上亨博尔的心头。 ——先下手为强。 在这样作想的同时,强健的黑色脚爪已然攀附上大地,并在蓄力后重重蹴起——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人的距离便缩短为了零,恶魔一边露出残忍的笑容,一边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爪。 看来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无论对方是多么出奇的存在,也不过是一个相当于小恶魔的对手而已。 贫弱的身体能力,缓慢到极致的反射神经,以及脆弱不堪的身体。 在手爪从举起到落下的短暂间隔里,亨博尔感觉时间的流速被放缓,他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的表情从惊愕到绝望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看到简那副没出息的模样之后,亨博尔确信了自己的胜利。 恐怕在下一秒,自己的利爪就会把这个奇怪的“恶魔”劈成两半了吧。 尖锐的爪尖随着劲风落下,似乎没有给眼前的恶魔留下丝毫闪躲的余地。 自己的判断马上就将变作现实—— 然而,他所笃信的未来却并没有到来。 什、什么?! 被躲开了? 亨博尔的脸马上被讶色渲满,但现在的他没有再去多想其他事情的余地——对手手中的匕首已然逼至自己的胸前。 这种程度的话,能够轻而易举地躲开。 一边下意识地作出判断,亨博尔轻轻向后腾挪着身体,但他方一动身,一阵锐痛感便在瞬间传达到了全身。 银色的匕首贴着亨博尔的胸口划过,并留下长长一道伤口,黑红的鲜血正不住地从其中溢出。 ——被砍中了。 在意识到这一事实之后,更胜之前的惊讶在一时间占据了脑海,但很快,惊讶就被无尽的怒意淹没。 这种卑微的存在,竟然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伤口?! 暴怒的恶魔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旋即大幅度地挥动起自己附着上漆黑业火的爪子,以势不可挡之威直直袭向孱弱的年轻人。 横扫,下劈,接着再是刺击,恶魔的攻势如同暴风雨一般接连不断。被笼罩在黑色旋风中的简有若风中残烛一般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被可怖的黑色利爪带走性命。但直令人称奇的是,无论恶魔如何挥舞他的爪子,又或者试图用恶魔的黑炎笼罩对手的身体,但简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逃避开自己既定死亡的结局。 噗嗤地、一声尖利的响声从交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中传了出来。 在不断逼近年轻人的纯黑之中,一点银光兀地一闪——然后便是突然涌现的黑红。 又被砍中了。 这次是胳膊,匕首深深刺进了亨博尔上臂的肌肉,并在其作出反应之前就被拔了出来。 亨博尔甚至根本没有看清对方是怎样出手的——就如同他看不清那个小个子是如何闪躲自己的攻击一样。 疼痛、屈辱与不可置信交融在一起,让亨博尔浑身颤抖着。 “简·皮埃尔!” 恶魔发出愤怒的咆哮。 “你的实力不及我的百分之一,我本可以轻易地将你碾碎,你不应击中我,更不应伤害到我!告诉我,你是怎样做到的!” 简并没有答话,回应他的、是认真地想要夺取亨博尔性命的匕首。 “混账!” 在发出啐骂的同时,恶魔侧过身子,意图避过匕首,然而一如适才发生的状态一样,那把小小的匕首再度落在了恶魔的身上,并在他的左胸处留下一道血口子。 “——真硬啊。” 一边转动着手腕,简发出似是嘲讽、又像是抱怨的声音。 “恶魔的身体都像这般硬的如同石头吗?” 语音堪堪落下,混黑的、暴虐的爪子便在瞬息间贴上了简的脸。然而在下一刻,似乎必死无疑的年轻人再度从亨博尔的视野里消失,并用匕首在他的背上额外添了一道伤口。 杀了他! 被愤怒吞噬了心智的恶魔恶狠狠地想道。 一定要杀了他! 只要用自己最拿手的空间魔法的话,一定会让他没有丝毫耍花招的余地,并因而乖乖地迎接死亡——如同那个胸口被开了个大洞的骑士一样。 落下的黑爪被避开,然后又是银色匕首的反击。 尽管自己的身上又再度被留下了伤口,但亨博尔却仿若浑然不觉。 在剑与爪的夹隙里,愤怒的恶魔开始咏唱起了带来死亡的魔法。 右臂被刺中,人类的动脉开始源源不断地喷涌出被魔力污染的黑红血液。 肋下被匕首擦到,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尽管双方的攻防早已调转,自己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但亨博尔却丝毫不为所动,它仅仅是专注地咏唱着魔法的每一个音节,并在自己伤势加重的同时,更加加深对剥取简·皮埃尔性命的渴望。 五节、六节、七节。 亨博尔默默数着咏唱的段落,波动的空间能量开始环绕在他的身侧。 腹肌被割伤,大腿被刺穿,又或者匕首擦着面颊划过,但无论受到怎样的创伤,恶魔依然持续着咏唱。 第八节、九节——十节。 好了,完成了。 感受着愈加充盈的空间能量,亨博尔露出充满恶意的凶狠笑容。 准备迎接死亡吧,该死的东西! 不知死活的简再度挥舞起他那短短的匕首,并袭向亨博尔的面颊。对于那早已覆盖上一层空间能量的恶魔之爪,他似乎恍然未觉。 于是,恶魔看见了。 远比适才真切的、眼前的恶魔死亡的场景。 在露出狞笑的同时,亨博尔迸起全身的力量,将聚集了空间能量的黑色巨爪朝着简的脑袋狠狠挥下,被划开的空气发出一连串的嗡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似乎再也避无可避—— 然而,亨博尔却并未注意到、那从对方口中逸出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恶魔语…… 两柄削除空间的利刃相互碰撞、粉碎,并连带着将周围的空间绞成碎屑,在哪里也找不到了。 亨博尔感觉自己的手臂一轻,旋即失去了知觉,但不久之后,尖锐的痛感便从上臂处的巨大断口传进大脑。 “什——” 恶魔的惊愕留在了大脑里。 那一把被敌人握在手中的银色匕首,此时正笔直插在自己的喉咙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 濒临死亡的恶魔奋力转动着自己的眼珠,看向自己的前方。 那里是眼神冰冷的简·皮埃尔。 他和自己一样,因为空间的削除而失去了一条手臂,但另一只手臂却依然牢牢地攥着匕首的刀柄。 “喀拉”声突然从喉咙内部响起,大量的液体涌至了嘴边。亨博尔正在瞪视着前方的眼睛发现简正在奋力地转动着自己的手腕,于是亨博尔意识到了,那是自己的喉管和颈骨一并被切断的声响。 在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视线不自禁地向天上飘去。 啊——自己的脑袋又被砍掉了吗。 “身前”——不知道还能否这样称呼——传来简安心的吐息,以及匕首收入鞘中的声响。 一个个都这个样子。 不明白吗?愚者们。 恶魔可不会这么简单地就被杀死的啊! “噗嗤”地,锐器入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旋即便是简·皮埃尔蕴含着惊愕、从口中不住泄出的轻微呻吟。 他现在到底是怎样的一幅表情呢? 这样想着的亨博尔不自禁愉悦起来。他调动起自己的灵魂,剥离出已经无法使用的身体,而后一股脑地从简·皮埃尔心脏处的创口向内涌进。 和自己同为附身恶魔的话,那么作为下位的简·皮埃尔将绝对没有胜算。 一边这样笃定着自己的胜利,亨博尔一边操控着漆黑的漆黑在简的体内攀附而上,搜寻着那微薄、脆弱的灵魂。 自己绝对不可以败北。 与那些拼了命地想要逃亡到地面的恶魔们不同,他将要成为深渊的王,然后支配地下的世界。 过去的屈辱已经够多了。 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够多了。 “为什么身为弱者就必须服从强者不可?”曾经的他也有过这样的思考。 然后,他在变强之后就很快得到了答案。 那些强者们一定是受了从漆黑的恶念中产生的绝对支配欲的驱使吧。 所以他们会奴役弱者,杀害弱者,亵玩弱者。 贪欲使他们渴望财富,食欲使他们贪恋美食,****使他们沉醉在温柔乡中。 无论是人类也好、动物也好、还是恶魔也好,快乐的根源都来源于自我价值的满足——即欲望的满足,而欲望则产生自漆黑的恶意。 无分弱者与强者,世界万物都被这漆黑的恶意驱使着,区别仅仅在于是否有驾驭欲望的权利——是否有足够的力量而已。 所以,亨博尔渴望力量。 弱小者只能背负着屈辱,在阴影中为自己的安危瑟瑟发抖。 无论要付出何等的代价,又或者要承担怎样的后果,他都要不惜一切地追求力量。 即便是多么渺茫的希望,他也—— 眼前倏地变作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 这和他早已习惯了的附身的感觉不一样。 这、这是什么?! 自己到底来到了哪里? 如此空荡、深邃的漆黑…… 简直就像是…… “像是不存一物的‘虚无’一样,对吧?” 突然从四周传来了声音。 “是的,如您所想,恶魔先生——我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虚无——那就意味着永远的消亡。 逃、必须要逃。 仅存的意识里独独剩下这一个想法。 但……要逃去哪儿? 漆黑,一望无际的漆黑。 啊…… 亨博尔恍然察觉到了。 “虚无”是没有尽头的…… “明白了吗?恶魔先生?” 是的……明白了。 “这里就是你的终点了。” 终点……吗? 出乎意料地,亨博尔感到一片空明。 “我想,虚无会是除了冥土以外的第二个乐园。” 曾经死在自己手中的老迈冥信徒的话语回溯到了亨博尔的意识里。 当时的他杀了十一名冥信徒,却仅仅使用了十个灵魂。 最后的一个灵魂,被他放归了冥土。 那是老者的灵魂。 至于理由? 他仅仅是不想让老者如愿以偿地前往虚无而已,所以亨博尔既没有献祭他,也没有吞噬他。 现在想来,或许只是自己嫉妒可以更先一步到达终点的他罢了。 亨博尔渴望力量,并渴望力量所能带来的极致之欲。 但在达到顶点之后,他又该如何呢? 大概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恣意享乐一番吧。 但在那之后又会如何? 身与心变得空寂,情感变得淡薄,原本的欲望也逐渐趋于无聊。 自己得到的一切,终将会变作无用之物。 而那时的自己,恐怕也会更加贴近虚无吧。 是了,虚无是唯一的终点。 万物从无中产生。 反过来说,无是万物的归所。 然而,那个归所十分遥远。 人类也好,恶魔也好,都被无穷无尽地、“一生二、二生三”的永远循环的枷锁束缚着。 负面情感催生欲望,欲望则催生更多的欲望,并随之伴生着更多因无法达成欲望而产生的痛苦,以及在欲望达成后的空虚。 那么,自己的梦呢? 想必会有很大的几率在半途中断,并凄惨地度过余生吧。 又或者自己会在某一天被更强大的恶魔吞吃也说不一定。 对自己来说,痛苦和满足到底是那一边更大呢? 亨博尔至今也无法判断。 既然这样的话,毫无痛苦地迎来虚无,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似乎会很无聊。 “喂——简·皮埃尔。” 亨博尔向虚空叫嚷道。 “在我消失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谁知道呢?或许会被那个坏心眼的虚无神变作新的素材,安添在他所创造的这个世界的某一处角落吧。” 是这样吗? ——自己将会在未来的某一时间,开启新的欲望之链吗? 希望到了那时,自己能变成什么简朴的活物就好了。 是啊,可以的话,就变作一株野草吧。 微小而又不会引人注目。 大家一起和平地生长在草地上。 偶尔会被那些人类养殖的山羊和牛吃掉叶子。 不用追求什么庞大的、遥不可及的欲望,仅仅是单纯地渴求着阳光和养分,悠然自得地、活在铺满阳光的世界上…… 第14章 悲剧的再会(四)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简·皮埃尔仰面朝上,望着澄澈而浑圆的月亮。 皎白的光芒如同尖尖的梭子,它们刺透头顶的层层树叶,在男孩的脸上扎上星星点点的光斑。 月亮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到底是什么呢? 一边仰望着天上的白色球体,简一边疑惑地思考着。 曾听别人说,那是只正在捣药的兔子。 但此刻的简却完全看不出来,他反而感觉那像是一只抬着爪子的猫咪。 猫咪吗? 简不自禁为自己荒唐的想法而嗤笑出声。 ——怎么也不会是一只猫咪吧。 怀揣着这种想法,简再度向月亮投去了视线。 或许是长时间盯着月亮的眼睛感到疲劳了也说不一定,那浑白的光球映入眼中,却分成了两个虚影。 为了辨清月亮的形状,简把自己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然而这并未帮助他更为真切地描出明月的轮廓,反而让黑斑和白光混作一团,再难分辨出是什么…… 啊,不好,意识要…… 强烈的求生欲让简浑身一个激灵,同时猛然睁大了眼睛。 闪耀的群星围拱着明月——美丽的夜空又再度回到了简的视野里。 啊……真漂亮…… 他一边发出感慨,一边在嘴角挂上惬意的微笑。 自己逝去的这一天正好是满月,真是太好了。 啊,是啊。 简·皮埃尔的旅行即将在此终结。 被尘封的记忆,被无意间掩藏的真实,以及因不小心而稍微偏离了“一点点”的世界的轨迹,现在都已经浮出水面。 剩下的,就是让一切回归正轨了。 简·皮埃尔到底是什么? 人类吗? 不是。 那么是恶魔吗? 同样也不是。 他仅仅是一个不应存在的、残缺不全的灵魂碎片而已。 自己为什么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被从人类的记忆里抹去? 为什么在遇见维多利亚后会看见黑色的点? 为什么黑死病和恶魔的火焰都无法夺取自己的生命? 一切的答案,都要从那场战斗说起。 在六百六十六位魔王降临之后,人类的全部战力都为了驱除恶魔而投身于战争的涡旋中,除了传奇勇者尼基尔以外,尚还有不少活跃于魔灾中的英雄,而其中的一位,则是叫做亚度尼斯·罗米利安的侯爵。 罗米利安侯爵剑术卓绝,为人正直,乃是人类联军中威望极高的领袖之一。他与妻子简·罗米利安一起,四处扫荡着被地狱业火点燃的黑暗。 然后,在距今二十年前的时候——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夏蝉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炽热的阳光烤炙着大地,让每一名身穿铠甲的士兵都心神不宁。 他们的领导者是人类中大名鼎鼎的剑之侯爵,而对手——则是臭名昭著的恶魔。 罗米利安侯爵和她的妻子——被评定为s级的魔道具师——简所要面临的敌人,是魔王中最弱的一个,排在第六百六十六位的魔王“阿庇斯”。 他真的十分弱小。 倒不如说,阿庇斯简直是个恶魔中的新生儿。 它诞生于漆黑的地狱,周遭杳无人迹,没人教他说话、教他走路,遑论教他战斗了。 孤独的阿庇斯在地狱里终日啼哭,并诅咒着周围可怕的黑暗,直到不久之后,他被阴差阳错地被召唤在地上,成为了六百六十六位恶魔之一,并在上位魔王的调派下遭遇了剑之侯爵。 战斗的结果显而易见。 罗米利安侯爵在面对这名弱小魔王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他用剑划过恶魔的喉咙,并斩下他的脑袋,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胜利。 但——悲剧也在此时发生了。 那只无知的恶魔由于根本不知该如何遁回地狱,反而只能选择附身在在场者的其中一人身上。 恶魔的选择获得了成功。 那么,被附身的是谁? 自然不会是罗米利安侯爵,也不是她的妻子简,同样不是其他的人类战士——恶魔并没有击溃他们的精神力、吞吃他们灵魂的能力。 于是,恶魔附身在了最容易——不,几乎可以说是必然得手的目标的身上。 “那个人”存在于简·罗米利安的肚子里。 换句话说,他附身在了怀孕女人腹中的胎儿身上。 可怜的、孱弱的灵魂被他在无意识间吞吃,并被替代了本身的存在,而周遭却依然一如既往地运行,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到这个可怖的事态。 潜伏的恶魔日益成长,一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之时,罗米利安才发现了残酷的现实。 但是,心中充满恚恨的他却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简的肚腹高高隆起,漆黑的魔气被她吞吐而出——女人的肚腹成了恶魔最佳的藏身所。即便罗米利安想要靠神术驱除恶魔,也会被想要保护幼崽的、歇斯底里的母亲尖叫着阻止。 罗米利安束手无策,他只能看着恶魔在自己简的肚子里一天天茁壮成长,自己心爱的女人则随之一天天衰弱。 而当最后——到了分娩之刻,恶魔终于吞噬了简的全部生命力,并以人类的身份降临在了这个世界上。 那么,恶魔会就此变成人类吗? 不,显然不能。 在恶魔降临人世的瞬间,他就要面对一个狂暴的复仇者——被无尽仇恨吞噬的罗米利安早在恶魔降生之前就已然准备好了十数名高阶的圣职者,并在地上绘制了巨大的禁魔法阵,以防止恶魔逃窜。待那可怜的东西甫一落地,法阵便立刻发动,随之响起的,则是大量圣职者同时咏唱圣歌的声音。 恶魔尖啸,挣扎,并拼命地朝初次拥抱的光明伸出了手,但这无济于事。 神圣的能量如同被收紧的渔网,他们攀上恶魔的皮肤,钻进他的毛孔,并不断消融着他的灵魂。 恶魔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本源能量在一点一滴地被驱逐回地狱,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尽管他已经在拼命地挣扎反抗,但毫无悲悯的圣光依然被持续地施加在他的身上。 灵魂一点一滴地被抽取,自我的意识愈加淡薄。恶魔仿佛又听到了那漆黑之地召唤自己回归的声音。 那么,他就要这样无可奈何地回归地狱了吗? 不,并没有。 在灵魂几乎被全部驱逐,仅仅可供他维持一丝意识的时候,恶魔终于想起来了。 属于自己的……天赋魔法。 ——“存在妄想”。 这是一种奇妙的、甚至可以说是奇迹的魔法。 “存在”是什么? ——即是能够被他人客观认知的事物。 而“存在妄想”这一魔法的唯一效用,却具是强行改变他人的客观认知,以此来重塑名为自我的“存在”—— “我是人类。” 在意识消湮的最后一刻,恶魔这样想道。 他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所有看见了他的人类。 从那一天起,恶魔就变成了人类。 尽管他仅仅只剩下灵魂的残片,尽管他的躯壳也因无法像人类一般成长而早已腐朽。 但他依然坚信着,自己是个人类。 它像人类一样吃饭,排泄,并在经过学习——或者说是模仿后靠双脚直立行走,他把自己伪装得和周围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然后,他给自己取了名字。 ——jane·pierre。 简——那是他的人类母亲的名字,也是他诞生伊始所听到的第一个词汇。 那么,皮埃尔呢? 那是在他逃出罗米利安的控制后,遇见的中年商人的名字。 商人收养了他,并教导了他人类的一切。 简看似很聪明,任何事物都一学就会。 但实际上,他并不具备任何学习能力。他所做的,却不过是在利用自己的“存在妄想”不断更改着旁人对自己的客观认知,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收养自己的皮埃尔而已。 是啊,那是彻头彻尾的模仿。 它具备了皮埃尔所有的能力,以及所有的性格特征,甚至连外貌也是根据商人对自己年轻时的描述而编纂出来的,而名字——则是原原本本的照搬。 简·皮埃尔就像这样理所当然般地存在着。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他像个真正的商人一般,为自己的货物操劳,在马车上持续着旅行,同时为自己一点一点增长起来的财富而喜悦着。 然而,在不久之后简就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无法在别人的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 无论是和对方变得多么熟稔也好,又或者在对方面前做出多么激烈的举动也好,当下次见面时,对方又会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般给自己打招呼。 但是,简并没有因此产生过多的联想,他单纯地、以为这是由于自己无法给别人留下过深的印象。 或许是察觉到了吧,他绝对不可以深究孤独的理由。 于是,他只得认可了自己的孤独。 单独一人的旅行持续着,谎言的齿轮也一个个接合着。 一切都“完美”地应和着世界的轨迹,哪怕这只是可悲的自我欺骗—— 如果没有那一场邂逅的话,自己会一直在那条错误的世界轨迹上行走下去吧…… 然而,命运的邂逅还是来临了。 维多利亚——那个带来真实的女孩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个和他一样残缺不全的、由谎言构成的女孩…… 第14章 悲剧的再会 (五) 前两章合并,这是新章节。 ———————— 起风了。 在明朗的夜空之下,没有形体的空气急促地流动着。 风儿牵动枝桠,带走枯叶,让盘旋飞舞的金黄色不住发出“哗啦、哗啦”地声响。 像是应和着这声音一般,踏在堆满落叶上的脚步也沙沙作响着。 在金色的旋律中,穿插着两个人的呼吸。 一个细微而平稳,冷静而淡然。 一个急促又压抑,粗重又不规则。 “维多利亚……” 像是回应、又像是倾泻感情一般,简用哽咽的声音叫出了少女的名字。 “终于,见到你了…” “…嗯。” “你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眼泪抑制不住地滑出眼眶,嘴角也在兀自抽动着。 ——自己现在究竟是怎样一副凄惨的表情呢? 不,怎么样都好。 这就是真实的自我,真实的感情。 让她好好看一看吧,可怜的简·皮埃尔在失去她后变得何等落魄。 这样的话,女孩就能够明白了吧。 何等的可悲。 “爱”原来是会带来如此大量的悲伤的情感。 自己爱着维多利亚。 这是简确信的事实。 尽管爱上一个不成熟的少女即不可思议又羞于启齿,简却依然无法抗拒自己的感情。 但…这份情感是真实的吗? 他不知道。 眼瞳里映入了少女的身影。 一如既往的墨色的长发,白皙的脸颊,以及巧夺天工的精巧五官。 让人类时的自己贪恋的模样。 让简·皮埃尔无法自拔的模样。 然而这过分熟悉的容貌,却与自己身为恶魔时的记忆奇迹般地吻合在了一起…… 是啊,她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个巨大的谎言。 爱上维多利亚的,是简·皮埃尔吗? 简·皮埃尔爱上的,是维多利亚吗? 不,不知道,一切都没有答案。 自己的绝大部分人格都属于菲特·皮埃尔。 而维多利亚的全部也都属于“那个人物”。 自己的情感,或许不过是从两个谎言中诞生的、另一个谎言而已。 简没有拥抱维多利亚的资格。 也永远无法触及到维多利亚。 映在镜子中的影子。 跟在人身后的影子。 令人嗟叹。 他们从对方身上所看见的,仅仅是把自己映照出来的“被模仿者”罢了。 但明明是这样的两人,却在残酷命运的安排下交汇了。 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对于简来说,应该是幸运的吧。 因为——他认同了自己那残酷的命运。 结局是早已注定了的,这一点他从最初开始就知晓了。 自己终将迎来这样的结局,区别仅仅在于在一切终结之前经历了些什么而已。 是呀——现在也一样,不是吗? 他还存于这个世界上,而维多利亚正在自己的眼前。 简想要珍惜最后一次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小小的奇迹。 就算是谎言也好。 就算无法触及也好。 仅仅……要让她知道。 “——维多利亚。” 风停了下来。 本自飘在空中的落叶轻飘飘地荡到地上,与还未腐去的旧叶交叠在一起,空气中隐隐传来稻子的馨香。 或许失去落叶点缀的秋景略显单乏也说不一定。 但…… 简确信着,对自己来说,那个站在月光下的女孩就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 男孩启开了口。 倾注了全部的灵魂、全部的自我开了口。 “我爱你。” 在空寂的星空之下,年轻的声音像是在张示自我的存在一般,无比真切地回荡着。 ——毫无虚假的真实之声。 那么,会传达到吗? 维多利亚的面容依然平静,但她那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闪烁在眼底的亮光,都毫无掩藏地向简传达着自己的动摇。 这副模样不仅让简有些坏心眼地想道:这从未经历过的事态一定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吧。 简确信,他一定在维多利亚的心底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不是阿庇斯,而是现在存在于此的、虚假的简·皮埃尔。 自己真是狡猾。 明明是注定要消失的虚假存在,却依然要强硬地在那个女孩儿的心底留下一席之地。 对于维多利亚来说,这次的旅行应该是她的初次旅行吧。 从未见识过世面的她,从未有过邂逅的她,尽管只是残缺不全的灵魂,也一定对自己产生了强烈同伴意识吧。 ——毕竟,自己是第一个接近她的存在。 那么……如果她遇到的是别人的话…… 简不自禁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不,是自己就好——倒不如说,不能不是自己。 他带维多利亚见识了旅途中的美丽景色,让她吃过了许许多多的美味食物,还有那件衣裳——虽然有点破旧,但依然很适合她的礼服…… 啊…… ——那是人类纤细的感情被触动了吗? 在过往的种种闪进脑海的瞬间—— 毫无预兆地、一股浓浓的悲伤袭上了简的心头…… 最初只是一个小小的、遗憾的空洞。 但随着无法停止的、对过去的思考的蔓延,漆黑的空洞被一点一点地扩大,并吞噬着简的内心。 不满足。 想要更多。 被欲求之锁所束缚的简紧紧缩起了自己的肩膀,悲哀和不甘让他轻轻颤抖着,他像是呻吟一般地、向少女发出了乞求的声音。 “啊啊,维多利亚……” 语声戛然而止。 但很快,他那重新归于平静的声音又再度响了起来。 “你知道吗?维多利亚。” 他微一停顿——这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起来——而后再度开了口: “有机会的话,我本想让你见识一下的——在南方的富饶之地,人们会用轻柔又暖和的、天鹅的绒毛织衣裳。虽然我没有穿过那种高价的衣物,但想来应该十分舒适——并适合像你这样怕冷的女孩吧。” “还有——那比多纳斯还要美味的、名叫蛋糕的点心;我只有幸品尝过一次,但那种软绵的口感和甜美的味道,真是让人忘却不掉……怎么了吗,维多利亚?” 简停下自己的话头,看向眼前的少女。 他本以为维多利亚会喜欢这个话题,并像往常一样、在眼里露出欲求的光芒的。 但……她的表情却沉闷又悲伤。 这怜悯自己一般的表情让简的心底狠狠刺痛了一下。 像是活跃气氛似的、简再度用明朗起来的表情开了口: “这可不像你,维多利亚。那个名叫‘蛋糕’的点心,你不感兴趣吗?” 维多利亚的身子一僵,她的表情依然黯淡无光,但依然像是回应简一般、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对于这莫名其妙的答案,简不禁露出苦笑。 “我的小姐,您还真是让人搞不懂。那么——我们说些你感兴趣的话题吧?” 一边这样说着,简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自己的下巴,故意做出沉思的表情。 “——嗯,对了,就说一下在大陆的中央……” “在大陆的中央……” 但简没有讲下去。 是终于察觉到了吗? 那连接在自己下半身上的、空荡的虚无…… 本应存在在那儿的腿脚,却已经消失了。 啊……维多利亚刚才那可怜的表情,是因为这个呀…… 距离简·皮埃尔永恒的死亡越来越近了。 残酷而沉重的事实扼住简的喉咙,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很快,简就重新振作过来。 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但也正如此,才要好好享受与维多利亚在一起的时光。 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 要继续讲下去。 要没有遗憾地,度过维多利亚所在的这个瞬间…… 于是,简再度启开了口: “在大陆的中央……在大陆的…中央……” ——在大陆的中央矗立的美丽水晶塔。 ——拥有不同信仰的城镇所举行的盛大祭奠。 ——脚跟高高的鞋子。 ——来自异国的化妆品。 ——蔚蓝色的海洋。 ——终年飘雪的北部大陆…… 想要和维多利亚一起分享、一起见识的东西像山一样多,但……简已经无法说出口了。 喉头被哽住,视线再度被泪水迷蒙、变得模糊不清,巨大的悲伤代替了重逢的喜悦,牢牢堵塞在恶魔的胸口。 啊啊……自己的太阳即将落下山坡。 那么,月亮会在黑暗的世界升起吗? 当可笑的自我安慰失去效用,当伪装出的豁达被戳穿。 简再也无法掩藏住自己的真心。 那是真切而又凝实,却又让人心生怜悯的…… 可悲而又微笑的愿望。 “维多利亚……” 手和肚腹消失在虚空里的恶魔再度张开了口。 “我想要……” 声音伴随着啜泣,一并被风刮得几乎跑了出去。 “活下去……”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五感变得钝重,名为“自我”的存在似乎再也无法维持—— 而就在这当口,女孩的脸却突然在眼前被放大。 仅存的、些微的触觉感受到正在接触自己脸颊的温热感触。 鼻中吸进如兰如麝的芳香。 然后,少女那有如禁果般诱人的话语在耳边响了起来: “你想要、活下去吗?” 在声音传入耳朵的同时,简注意到了,在维多利亚手中微微散发的亮光。 他的胸口开始发热。 啊,那是…… 他知道那颗发亮的石头。 但那却不是属于自己的记忆。 那是……被自己吞噬的,亨博尔的记忆。 那颗石头,正在与代替了亨博尔的存在的简产生着来自标记的共鸣。 那由无数人的生命炼成的、引发奇迹的石头…… 它…会带来什么? 复生吗? 不。 对简·皮埃尔来说,它带来的将是永远的毁灭。 ——不、不要!! 陷入恐惧的、灵魂的残片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 但……少女却已经听不见了…… 第15章 jane · abyss(一) 当恶魔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刻了。 周围杳无人迹,仅仅是偶尔响起的三两声虫鸣尚还陪伴着自己。 他撑着钝重的身体,让自己在地上坐起来,同时又活动起尚还迷蒙的脑袋,调集着散落在脑海中的记忆残片。 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 最初想起的是人的名字。 ——维多利亚。 自己与那个曾经相识女孩儿再会了。 然后,又发生些什么? 啊…对了—— 那颗宝石。 那颗被诅咒的宝石。 被维多利亚她…嵌入了自己的胸口…… 突然涌上的黑炎包覆了身体。 胸口的宝石散发出惨白色的光芒。 倏忽间出现、并被整合的千百个自我。 重生的肢体。 以及—— 新生的恶魔颤抖着、畏怯着,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简直是不能称之为“手臂”的物体。 它通体黝黑,第一眼就给人以极度坚硬的印象,即便是手臂的关节处也依然厚重到让人感到难以摧毁。而连接在手腕上的,是一只漆黑的巨爪——那大大张开的五指简直就像是身负甲壳的节肢类生物的躯体,尖利的指尖则有如夺人性命的匕首般森然,从指关节处向后延出的,是呈拱形的薄膜和红色的倒刺…… 这已经连“恶魔化”都谈不上了。 ——那是毫无疑问的、恶魔的手臂。 意识到这一事实的瞬间,恶魔的意志动摇了。 最先出现波澜的,是被整合在一起的意识中微不足道的、大约只有千分之一的一小部分,但很快,那就如同水面上的波纹般迅速扩散开来…… ——啊啊!! 不、不对! 我是简·皮埃尔,是人类的商人!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伸出自己漆黑而坚硬的双臂,胡乱扒搭着自己的身体,但手臂所及之处,触摸到的都是坚硬而漆黑的铠甲,自己是恶魔的这一事实,不可动摇地被摆在了简的脑袋里。 绝望的商人大大张开了口,想要靠呼喊排解恐惧,然而从他的口中迸出的……却是嘶哑又让人心悸的恶魔的吼叫…… 啊啊,连人类的声音也失去的可悲恶魔哟,他仰躺在了地上,状若癫狂地用双手撕扯着自己覆上黑甲的身体,但除了这有若金刚石般坚硬的黑甲碰撞在一起时发出的钝响外,却再也没了其他反应。于是他又站起身来,用头、用肩膀去拼命撞击着矗在地上的石头,或者被压平的地面——然而,这也不过是徒然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坑洼而已。 ——自己是人类。 被这一意识牢牢束缚的简被彻底关进了狂躁的自我之中。 他发出吼叫,并用双手破坏着周遭所能触及到的一切,大地被他砸得轰隆作响,挥出的劲风压得周遭的树木倾向一边,被彻底搅乱的魔素,在风中狂乱飞舞着…… “当啷”地,一声钝响陡然插进了恶魔狂乱的奏鸣曲中。 简的身体猛然一滞。 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自己的身上。 还未待他回过头去,金铁交鸣的尖锐声响便不断从自己的背后传来。 ……那是,剑刃的声响吗? 一边这样想着,停下了手中动作的简侧过了身。 然后,那张熟悉的脸映入了他的眼瞳之中。 ——阿瑟·艾倍尔。 年轻的骑士不知把自己的头盔丢到了哪里,他裸露着因悲愤而通红的脸,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剑,尽管每一次挥下的长剑都会被在发出声响的同时被高高弹起,但骑士依然不知疲惫地进行着下一次的斩击。 “去死吧!恶魔!!” 在用颤抖的声音高声喊叫的同时,阿瑟又再度向简的身体劈斩下去。不出意外地、长剑又随着钝响而被高高弹了起来。但现在,悲愤交加的骑士并没有考虑要怎样击败对手,他只想把自己满腔的怨恨发泄在这只可憎的恶魔身上。 “去给杰斯他们陪葬吧!” 骑士剑劈下,被弹起,劈下,被弹起。 无意义的举动周而复始的循环着。 至于简呢? 被委屈和悲伤填满胸腔的简只得本能地蜷起臂膀护住脑袋,并任由那毫无攻击力可言的剑刃砸在自己身上,他一边招架,一边想要开口辩解,但他所吐出的每一个单词,却都变作了有如威吓般的吼叫…… * 骑士在夜晚的寒风中醒来。 然而,迎接他的既不是同伴们的笑声,也不是马匹上的颠簸感。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血腥味。 脖颈在隐隐作痛。 刺耳的狂躁吼叫不容分说地钻进了耳朵。 阿瑟睁开了眼睛。 最先看到的,是被剖成两半的杜鲁的尸体。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阿瑟一下子变得面色苍白。 但……其他人不见影踪。 于是阿瑟强压下心下的悲伤,用发白的手指攥紧了长剑,并向发出吼叫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然后,他看见了—— 胸口被用利器钻出一个血肉模糊的血洞——这是杰斯的尸体。 在正中间失去了约莫三分之一身体——那是埃德加。 浑身布满了血痕的、凄惨到连脸都分辨不出来的尸体——啊啊……那个体型,那一定是宾利… 以及—— 在尸体的中间狂舞着的漆黑恶魔。 骑士呆愣在了原地。 这过于残酷的光景几乎摧毁了他的内心。 杜鲁、杰斯、宾利和埃德加。 那些珍贵的同伴们,他们都是自己的信仰者,他们相信自己能带领他们前往光明,而自己也一次次回应了他们的期待。 他本应继续承担引导者的角色的。 但…… 眼前那可恶的恶魔,使得他们的信仰落空了。 ——不可容赦。 这个恶的化身,绝对无法原谅! 无法顾及对方的身份,也无法判断实力的差距。 复仇的意愿让阿瑟仅仅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 于是,单方面的战斗开始了—— 当啷、当啷地。 长剑如雨点般落在黑甲之上。 骑士精神疲惫,四肢乏力,但手中的长剑依然毫无保留地传达着他暴怒的意志。失去了全部思考能力的阿瑟却已经没有余力去判断了—— 为什么恶魔不发动反击? 当啷、当啷地。 阿瑟持续着斩击。 哪怕手脚开始变得酸软,长剑上布满了豁口,但心底的愤怒也没有一丝平息下去的意思。可怜的恶魔双手抱头,如同受人欺凌的乞丐般蜷缩在地。 看着对手的那副模样,阿瑟突然想到了—— 剑不管用的话,用神术不就好了吗? 骑士瞠目决眦,嘴角挂上了残酷而狂热的冷笑,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剑,同时开始了咏唱—— “守护凡间的七天之长,相互拱绕于唯一神座,三十一阶梯延通上下,十三阶向上,十八阶向下,我代行二天之长意志,审判此世之善恶!” b级否定神术——亚基拉的裁决。 感受着体内充盈起来的神术力,阿瑟大大咧开了嘴,用近乎癫狂的视线看着眼前那瑟瑟发抖的漆黑身影,巨大的、手臂形状的虚影附着在阿瑟的背后,并随着他右手的动作而来回摆动着。 “——好了,就这样待着,然后在我主的意志下领死吧,恶魔——给我牢牢记住,并在地狱忏悔吧!你将受到善之化身阿瑟·艾倍尔的裁决!” 神圣的气息陡然暴涨,那只附着在阿瑟背后的手被高高抬起,并笔直对准了恶魔的脑袋—— 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一定会是恶魔在神力的沐浴下化作齑粉的美妙场景吧。 阿瑟确信着自己的胜利。 哪怕那只浑身包覆铠甲的恶魔还未展露出自己实力的冰山一角…… 漆黑的巨爪携夹着星点的猩红,在刹那间攀附在了阿瑟的脖颈上。惊愕的骑士堪堪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一股勿以抗衡的巨力便不容分说地被施加在了脖子上。 金色的巨手化作无数的碎片,并旋即飘散在了空中。 “当”地一声响,骑士的剑从手中松脱,随后掉到地上。 发生了……什么? 怀揣着满腔的困惑,阿瑟的意识再度潜入了黑暗的深渊…… * “啊…啊啊……” 简浑身僵硬,他大睁着红色的眼眸,看着悬挂在自己手上的身体。 自己……做了些什么? 那是亲切的骑士朋友——阿瑟不是吗? 为什么……他会挂在了自己的手上? 啊,对了。 是自己把他—— “啊啊啊……啊啊!” 像是被挤出来的一般、简的嗓子里迸出干瘪而阻滞的呻吟。那具不知是死是活的身体,便就这般悬挂在那只漆黑的巨爪上,和爪子的主人一起颤动着…… 他——被自己杀了? 在意识到这一事实的瞬间,简的心跳骤然停止。 “扑通”地,随着紧紧箍住脖颈的巨爪被松开,披挂着骑士铠的身体跌了下去,并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恐惧、懊悔、困惑交织成狂躁的洪流,倏忽间席卷了简那原本就不平静的意识,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乱作一团——已然发生的、还未发生的、理解的、不能理解的,所有的事态挤在一起,一股深深的绝望浸透了简的胸腔。 在混乱之中,懦弱的恶魔只得到了一个答案—— 离开这儿,离开这该死的一切! 于是——他迈开了脚步。 甚至连检查阿瑟的死活也顾不上,他背过了身,竭尽所能地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了奔跑。 沉重的脚爪落在大地上,发出钝重的声响。 粗重的手臂每一次挥动,都在空中划过数道猩红的光芒。 然而,无论简如何卖力地奔跑,沉重的现实都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阿瑟被自己杀死了…… 不,不对! 杀死他的不是我! 那是除了我以外,另外构成这个可憎灵魂的,千百个其他的“我”干的! 那……有什么区别吗? 啊…… 恍然回神之际,漫无止境的漆黑便突然填充进了视野里。 黑暗,无尽的黑暗。 无论跑到哪里,自己都被漆黑的枷锁牢牢绁缚着…… 啊啊……自己……永远都无法得到救赎了吗——? “啊……” 几乎陷入绝望的简,突然停下了脚步,从他那被铠甲包覆的喉咙中泄出的、是包含着惊喜的小声轻叹。 在前方那漆黑的森林之中,出现了橘色的、微小的光芒。 ——那是,火焰的光吗? 恶魔再度迈出了脚步。 更加卖力、更加沉重地,迈出了脚步。 脑中一片空白。 那里有什么? 是救赎? 还是更深的绝望? 不知道。 他仅仅、想要更接近那束微弱的光芒。 高大的林木清晰地映入眼帘。 嘈杂的人声传入耳朵。 一丛丛篝火的光芒,业已清晰可见。 这里——是一处人类的营地。 来自麦林维尔的难民们的……营地。 然后,他看见了。 那个自己熟知的人物。 红色的头发,动人的眼眸,浑身上下充满诱惑的、人类的女人…… 她怀里抱着装订漂亮的书籍,腰上挂着用上好绢丝制成的系腰钱袋,正与一位年轻的男人以苏媚的话语调笑着。 然后——恶魔恍然想起,那些东西原本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简·皮埃尔。 ****的事实,被毫无掩藏地铺在了他的面前。 原来……是这样吗? 那个妓女,从最初开始就打的这样的主意吗? 啊……自己亲手杀了朋友。 所爱之人以最残酷的方式把自己推入了深渊。 而他曾经的栖身之所,也…… 充满着谎言。 那么,索性就坠入黑暗吧。 那尽管只是一把微小的钥匙。 但—— 束缚着九百九十九个邪恶意识的、唯一的一把理智之锁,被轻巧地打了开来…… 第15章.jane · abyss(二) 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字数有些超出预想,所以多断一章(也因此使得这章变得非常短),剩下的部分稍后放出…… —————————— 鲜红的死之花朵,在尖叫与嚎哭汇成的洪流中绽放着。 尸体、残肢、以及尚在发出衰弱悲鸣的濒死者横七竖八地陈列在地上,从其中满满溢出的鲜红浸透了裸露的大地。 篝火被慌乱的逃窜者蹚倒,肆无忌惮的火苗将尸体和树木烧灼得劈啪作响。 被橘色的火焰映衬出的漆黑巨体,依然毫无悲悯地挥舞着自己的凶器。 接近十英尺的身体,狰狞的铠甲,森然的双眸,剃刀般的手指,嵌进胸口的浑圆宝石…… 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杀戮——仅仅是持续着周而复始的杀戮。 保护难民们的骑士们不在了,因饥饿和恐慌而失去了气力的男人们没有任何战斗的能力。 这是一场连战斗都称不上的、单方面的屠杀。 呆然站立在黑色恶魔面前的男人,毫无预兆地失去了半边身体。 背过身想要逃跑的男人,被尖利的手爪抢先一步刺穿了喉咙。 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胆小鬼,在猩红光芒闪过之后便身首分了家。 女子被剖开胸膛,老人被穿透肚腹,连幼小的少女也被残忍地拗断脖子。 在地狱的绘卷中,漆黑的恶魔独自行进、并无情地屠杀着出现在视野里的一切生灵。 啊——无法停止。 这让人陶醉的残酷行为,已经停不下来了。 美妙的鲜艳色彩,悦耳的人类悲鸣,抛飞的头颅和四肢,失去生命后颓然倒地的身体。 听觉也好,视觉也好,又或是切开人类身体时的触觉也好。 恶魔享受着眼前的一切。 原来——杀戮的感觉是如此愉悦的吗? 鲜血的甜香钻入鼻腔,让恶魔觉得那是比自己还是人类时饮过的葡萄酒更加美妙的味道。 虽然原先身为人类的部分提醒着自己、这会使他彻底坠入深渊,但那微不足道的罪恶感,却已经完全无法抵消摧毁人类时带来的极致快感了…… 他现在只想抛却作为人类的理智,完全释放原初的自我——是啊,他本就该在鲜血浇筑的恶魔王座上存在着。 杀戮持续着。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当半个小时过去之后,恶魔的视野里已经没有任何活物了——除了那些被自己夺去生命的尸体外,还有着一小部分人零零散散的逃了出去。 但没有关系,那些人类逃不过恶魔独特的灵敏嗅觉。 还有——那只闯进自己体内的虚空,并被误打误撞地吞噬掉的弱小恶魔——记得是叫“亨博尔”? 他赋予自己的能力,刚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恶魔矗在原地,人类的鲜血沿着他的指尖缓缓淌到地上——在那被盔甲包覆的面颊上,究竟是露出了何等残酷的笑容呢? ——逃吧,可怜虫们,捉迷藏开始了。 * 红发的女人竭尽全力地奔跑在森林中。 她喘息急促,脸上和裸露的手臂上布满了被荆棘和树枝划出的伤口,而随着她每一次迈出步子,总要有一声轻微的呻吟从口中泄出。 逃——有多远逃多远,就像她一路行来的人生一样。 脑中仅仅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哪怕因跑丢了鞋子而使得左脚被地面磨得血肉模糊,哪怕眼前越来越密集的荆棘越加肆无忌惮地伤害自己的身体,嘉米艾都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她明白——如果放弃了逃跑,等待自己的将只有死路一条。 那个可怕的生物,啊啊……那个恶魔…… 在想起那让人心胆俱裂的恐怖面容之后,嘉米艾只感觉自己如坠冰窖般浑身冰凉,她的呼吸变得更加紊乱,泪水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 “诸神保佑……” 可怜的女子战战兢兢地喃喃道,而在那之后,她又重新抬起了脚步。 跑——就这样跑下去。 无论是哪里,只要逃离那个收割者就—— 然而,嘉米艾却又再度顿住了脚步。 一声长长地惨呼倏地钻进了耳朵里,并让嘉米艾在一时间无暇再继续逃跑。 那是……什么? 毫无疑问,是人类的惨叫。 在刚才,诸如此类的惨叫从未断绝过。 但…… 这声惨叫却是在和刚才截然不同的位置上响起的。 怎么回事? 还未来得及深入思考,另一声惨叫又从别的方位响了起来。 嘉米艾悚然大惊,她猛地转过身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自己的正前方。 为什么?! 为什么惨叫会从那个方向传过来?! 明明不断地有汗液从身体里渗出,但手脚却因冰冷而颤抖,在惨叫沉寂下去之后,独独剩下的、自己的心跳声显得出奇地大。 然后,如同在嘲笑嘉米艾的懦弱与卑微一般—— 惨叫再度响了起来。 这次是从她的西方传来的。 之后是北方、东方、南方。 接连不断,接连不断。 数十声惨叫和悲鸣起起伏伏,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夜空。 明明不想去听的,但嘉米艾还是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明明不想想起的,但嘉米艾还是擅自在脑海中描绘出了恶魔的外貌。 啊,是啊。 那恐惧而冰冷的视线,那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任何人的视线。 可悲的女人终于察觉了—— 自己……是无法逃离的。 在被恐惧染成漆黑的内心之中,绝望悄然窜了上来。 嘉米艾一脸懵然,她仿佛四肢的力气都泄去了一般,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就像走马灯一般,过往的记忆涌进了脑海之中。 那是……贫穷而痛苦乡下生活。 母亲早逝。 父亲在酗酒后会变得非常暴躁。 哥哥因为无止尽的腹泻而被斯塔沙带去了冥界。 弟弟则死在了收成不好的某一年的冬天。 那是个胆小而瘦弱的孩子。 他熬不过饥饿与寒冷。 在弟弟死后的最初一段时间,父亲因悲伤而变得异常温驯,因此嘉米艾壮起了胆子,去向父亲询问了原因。 ——我们的麦子去哪里了? ——被做成面包,叫那些“好心”的教士收走啦! 那是她最后一次与父亲说话。 兄弟没有了,过去的父亲也没有了,存在于家中的,仅仅只有暴力与酒臭味。 于是,嘉米艾开始了逃跑。 逃离只会乱挥酒瓶的父亲。 逃离因钱袋被偷而陷入暴怒的商人。 逃离同样因钱袋被偷而光火的嫖客。 以及——在麦林维尔陷入恶魔的业火之中时,她比谁都要卖力地、拼死逃了出来。 仅仅是为了她那卑微的、没有一个人会去在意的生命…… 但……这一切还是要结束了。 啊啊、高高在上的神明大人啊。 为什么——? 女人哭诉道。 为什么? 我已经拼尽全力地想要活下去了,但最终…还是白费功夫吗? 过分的神明大人,告诉我—— 我要怎么做,才能幸福地活下去——? 恍惚间,悲鸣声已经听不到了。 随之响起的,是“啪嗒”、“啪嗒”地,钝物踏在大地上的声响。 然后,绝望的黑色便映进了眼帘。 结束了吗? 嘉米艾想道。 自己满是逃亡的人生,这样就…… 至少死的时候,稍微漂亮一些吧。 一边这样作想着,嘉米艾竭力克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同时闭上了眼睛。 在被绝望充满的内心之中,稍稍升起了些微的、不甘心的感觉—— 最后得到的那笔钱还没有花出去呢,真是浪费…… 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15章 jane · abyss(三) 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耳朵里传来了不知从哪儿响起的窸窣声。 那是落叶声呢?还是虫子爬行的声音呢? 鼻腔里充斥着草木的味道。 人类铺平的道路被踩在脚底,平稳的感触让他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 ——一切都和过去的自己所熟知的一样, 但…… 新生的恶魔徜徉在越来越黑的夜空之下,他抬起头来,举目望着天上星星点点的光芒。 是被那璀璨的月光熠灼了眼目?又或是被沉重的黑夜压低了脑袋? 恶魔垂下了头,而后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黑红的颜色粘附其上,仿佛永远洗不净了似的——如同那上面满满染上的罪恶那样。 他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已经改变了。 那深沉的罪孽,以及漆黑的可怖意志,将一直带领他前往最深邃的黑暗。 杀戮,死亡,人类的碎肢,给他带来了如同要融化了一般的快感,尽管再如何为自己开脱——那是剩下那九百九十九份意志引导的,仅存的千分之一的、名为“简”的意识,也依然难辞其咎。 在一瞬间,作为人类的部分也被复仇蒙蔽了双眼,并成为杀戮剧的主因。 “简·皮埃尔杀害了三百名人类”——这是不可否认的现实。 这个属于人类的世界,也已经无法再接受成为恶魔的自己。 那么,自己该去哪儿? 不,不知道。 或许会在哪一天被人类驱逐,并返回地狱吧——又或者被人类的高阶神职者发现,并用神术彻底净化。 无论哪一条,对他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选项。 但在那之前,自己又该做些什么? 不知道,脑袋里一片空白。 或许……只能慢慢地等待死亡吧。 当杀戮的欲望淡去,当原本的仇恨消湮。—— 空虚在一点一滴地蔓延。 那如同一把尖尖的锥子,它扎在恶魔的心尖上,不断敲凿着内心的空洞。 他多么希望,那属于恶魔的九百九十九个自我能再度活跃起来,让仇恨与杀戮的欲望重新充填内心,但——沉寂的意识中却徒然余下了因欲望无法满足而产生的失落感。 虚无——仅仅是一片虚无。 恶魔忘却了情感,忘却了思考,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如同本能般地、独自开始了行动。 或许是觉得不做些什么不行吧。 他迈开了脚步。 在被死亡填满的幽寂森林里,像是验证自己的存在一般,恶魔迈开了脚步。 在深深的、深深的黑夜中,恶魔独自行走着。 没有终点,没有停歇。 仅仅是无言地行走着。 脚爪踏碎了落叶,铠甲刮擦着树干。 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恶魔,仿佛连意识都要沉浸在夜晚中一般…… 如果黑夜一直持续的话,恶魔或许会一直这样行走下去吧。 但——它还是来临了。 最初的前兆,是微微开始泛起灰色的地平线。 恶魔敏锐的五感马上让他意识到了天际的变化。 于是,心怀憧憬的恶魔向那投去了视线。 那是希望的象征吗? 又或者是无情的审判? 神圣的、耀眼的金色圆环,在恶魔的注目下、艰难而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地平线。 啊…… 恶魔发出小声的惊叹。 日出……吗? 像这般观看日出,还真的是久违了。 记得上一次是在—— 是…在—— 啊,对了…… 上一次看日出,是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 那天正好是在野外露宿,当早早起床的他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思索着今天的早餐要吃什么的时候,浅浅的金色便在地平线上出现了——就如同今天一样。 真是美丽的朝阳——一边这样作想,恶魔不自禁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出了神。 不知道是否还有谁在陪伴着自己一起看日出呢? 城镇的市民吗?早早开始工作的农夫吗?又或者哪个因与伙伴的冒险约定而兴奋地睡不着觉的孩子? 他们……各自又怀揣着怎样的想法? 一定是在考虑着今天的工作、以及工作后的休憩的安排吧。 那可真是、让人羡慕的无上幸福啊…… 人类的简·皮埃尔一直有一个愿望。 那是从出生到现在起,从未有所改变的愿望。 ——成为真正的人类。 像真正的人类一样工作。 像真正的人类一样玩乐。 像真正的人类一样娶妻生子。 像真正的人类一样结交朋友。 以及……像真正的人类一样,在子孙后代的围绕下迎接死亡。 啊啊,如果可以的话,再有个漂亮的妻子就好了。 脸上时刻挂着温柔的微笑,棕色的、被扎成发辫的头发,以及—— 恶魔中断了自己的思绪。 ——因为那突然涌上的悲伤,已经让他没有余力去思考了。 啊啊,是啊……自己无法回归人类的生活了。 无论是人类的食物,人类的床铺,还是简所喜爱的、与旅途中遇到的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以及那悠哉地在马车上度过的生活也…… ——都再也回不来了。 天上的诸神啊—— 告诉我,我究竟了做错了什么? 一直陪伴自己的孤独也好,如同影子般的自我也好,甚至连那预定好的、悲惨的结末也好,自己都无言地接受了的。 但—— 为什么要对我进行如此严厉的惩罚? 我已经满足了那虚假的人生,并准备踏入了虚无。 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告诉我——神明大人,无法接触光明的我,还能够做些什么? 啊啊,为什么胸口会如此疼痛? 为什么,我会连眼泪会流不出来? 告诉我,天上的神明啊! 我要怎么结束这黑暗的、没有救赎的人生? 咚、咚地,沉重的声响回荡在寂冷的晨曦之中。 那是恶魔攻击自己的声音——他抬起又粗又黑的巨大手臂,然后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上,旋即又重复上一次的动作。 即便无法给坚如磐石的黑甲带来一丝一毫的伤害也好,魔依然没有停止自我摧毁。 咚、咚。 咚、咚。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擂鼓般的噪音如同雨点般接连不断地响彻着。 咚、咚地。 咚、咚地。 仿佛永无止境般、被悲伤吞噬内心的恶魔狂舞着—— 那到底持续了多久呢? 终于在日中之时,恶魔“扑通”一声跌倒了。 他匍匐在地上,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在了心头。 恶魔意识到了—— 自己…是无法靠这种手段死掉的…… 飞蛾为了接触光明可以投身火堆,而他却连这样的权利都没被赋予。 仅仅是…以无比凄惨地姿态苟活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上。 空虚吗? 不——不可能一直空虚下去。 就算无法满足、就算执念不去改变。 但—— 空虚总要被“某种东西”填补上。 那么,那会是什么? 最初的时候,是一点一滴的悲伤。 恶魔寻找着自己悲伤的理由。 然后,他发现了—— 悲伤所产生的伊始,不正是自己变成恶魔的瞬间吗? 于是,悲伤开始了迅速的发酵,变质,并随着变成了另一种情感。 绝对不该有的……漆黑的、充满恶意的情感…… 喀嗒。 小小的声音在脑袋里响了起来。 啊啊——那把束缚自己的理智之锁,终于彻底毁掉了…… 空虚的恶魔。 无法救赎自己的恶魔。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最后的生存意义。 如果拗断那个女孩的脖子的话,会发出何等悦耳的声音? 如果把她的胸膛切开的话,会流出什么颜色的鲜血? 如果用手爪刺穿她的身体的话,她会用何等令人愉悦的表情迎来死亡? 彻底解放的恶魔,终于听见了——那一直萦绕在自己的、诱惑的低语…… “明白了吗?” 那是高亢地、听上去很暴躁的男人的声音。 而当这个声音落下之后,一个粗沙的女人的声音随之响起: “可怜的被害者呀,是谁加害了你?” 他们是谁? 是一个自我中的某一个吗?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外来者? 不,那不重要—— 被“另一种”情感填满内心的恶魔放弃了思考。 “想知道我们是谁吗?” “好吧,去聆听我们的声音吧。” “——我是黑。” 男人的声音说。 “——我是白。” 女人的声音说。 “我生于白昼,却坠于黑夜。” “我生于黑夜,也坠于黑夜。” 而后,男人的声音接着道: “那么,你呢?” “先从你的名字开始吧,小恶魔。” 啊……自己的名字。 那是在最初就被遗忘了的,在诞生伊始被地狱赋予的名字,那是—— 阿庇斯。 “阿庇斯吗?很好。” “那么,继续说出来吧,你适才所想到的,另外一个名字。加害者——那是谁?” 加害者……她是—— 内心毫无波动。 过去的情感仿佛消湮干净了一般,千分之一的人类灵魂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那本应守护的女孩。 那绝对不该怨恨的女孩。 她的名字,却被轻巧地、说了出来…… 维多…利亚。 于是,一切就这样开始了转动。 笑声,脑海里传来了近乎癫狂的笑声。男人的笑声、女人的笑声,交汇在一起的笑声。 “英雄在朝日下迎来的背叛。” “天使在神的意志下堕落。” “小小的石头牢房哟。” “它围困住了两个有罪的灵魂。” “现在,新的典狱长到来啦!” “他用刀子与毒药寻求着解脱。” “三个可怜的灵魂呀!” “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可怜的公主呵,兄长的尸体被扔去了荒原。可怜的公主呵,揣着怨恨自戕,美丽的尸体挂上了笼中的房梁。” “愤怒的王子哟,父王被叔父谋去了性命。愤怒的王子哟,揣着怨恨复仇,带毒的长剑为仇人烙上致命的毒伤。” “可怜的公主呵,情人的心脏被摆上了金杯。可怜的公主呵,揣着怨恨自戕,匕首的锋刃扎进了柔嫩的胸膛。” “愤怒的王子哟,父王被佞臣谋去了性命。愤怒的王子哟,揣着怨恨复仇,英雄的脑袋被乘在盘中端上。” “台上的演员们,唱吧!跳吧!用那狂乱的舞蹈掀开帷幕吧!” “台下的观众们,哭吧!叫吧!用那悲惨的哀嚎敬上欢呼吧!” “当太阳落下山去——” “当月亮爬上山坡——” “当穷人们躲藏在夜晚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当富人们开始在黑暗的掩护下饮酒作乐——” “六百六十六位戏子轮番登台,黑白色的马戏团,即将要开幕了!” “看看吧,满足于骄奢生活的有钱人门!看看吧,在苦难人生中挣扎的穷苦人们!” “来吧,带上假面的友人哟,一起为不死不休的喜剧倒数——” “三、” “二、” “一、” “这就是我们的……” “——复仇剧!!” 序·交汇的黑与白完 “……喂,看哪儿,有个女孩儿倒在那里了……” “……她是从哪儿来的?……” “……看样子是从东方过来的……” “……啊……看她的脸……” “怎么回事?这些黑色和紫色的斑点……“ “……先把她运进城里再说……” 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1章 影踪(一) 人类是一种善变的生物。 他会对一切感兴趣,又会对曾经感兴趣过的一切失去兴趣,如此反复循环;会因一只不识趣儿的苍蝇而厌恶原本喜爱的手里的食物、会因旁人的三两句话厌恶曾经亲近的伙伴;穷人想要钱,富人想要更多的钱,最富有的人却把这些小金属片视若粪土。 曾经有一位了不起的学者说:这是人类为实现自我发展而以自我调节为机制的自我演变过程,一切都得益于那人类特有的神经系统,而促成改变的最大原因,则是来源于外界的刺激。 举个例子来说,一个未曾见过刀具的孩子用手握住了刀刃,然后被划破手掌,那么他会认知到刀具的危险,并从今以后不会再用手去碰触刀刃。 而相反的,如果他把一块蜜糖填进了嘴里,并认知到这种滋味的美妙,那么他将会自主地在可能的情况下索求这种物事。 尝试,获得失败;尝试,获得成功。 人类一直以这种模式进行着自我的正向变化。 其名曰——成长。 那么问题来了。 如果在尝试获得成功之前就预先确信了其成功的绝对可能,却在探索之路上前进了十数年后才恍然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那么——如此巨大的失败还会使人成长吗? 还是说会随着梦想的消湮,否定自己至今的人生呢…… “…阿瑟……” “……阿瑟!” 在耳边响起的呼喊将骑士拉回了现实,他轻轻一颤,旋即将视线投到了眼前的人影身上。 对方穿着用丝绸制成的大圆衣和长白衣,胸口的正中印着巨大而规整的红色十字,装饰在其手中权杖顶端的金线则在烛火的映衬下散发着暗淡的黄光。 “怎么了?阿瑟?” 神职者说道,他的声音既庄严又慈祥。 “又在想那些事情了吗?” “啊……” 阿瑟的身子一僵,他旋即压低了自己的脑袋。 “我很抱歉,埃布纳副主教。” 慈祥的副主教伸出了手,轻轻拍着骑士的肩膀,同时又以平缓的语调开了口: “别在意,阿瑟。那些英勇的战士们只是蒙主召唤,回归了天上而已——那可不是你的责任,不要再自责了——话说回来,我们可以回到刚才的话题了吗?” “刚才的……话题?” 骑士微一愣冲,但很快,他就恍然回过了神来。 “啊……对了,关于那只黑甲恶魔……的事情吗?” “——是的,阿瑟,能请你详细说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啊,那是…… 在漆黑的夜幕之下,骑士们的尸体散落在四周,而那邪恶的巨爪,则紧紧攀附在自己的脖子上…… 骑士感觉胸口隐隐作痛,但作为神职者的义务还是驱使他开了口: “那是一只相当巨大的人形恶魔,身高大概在十英尺左右,他浑身包覆着极其坚硬的黑甲,胸口嵌有一颗怪异的石头,手指上生着红色倒刺——虽然我并未过多注意,但…我想他应该是拥有相当强的肉搏能力的恶魔,在等级上,至少也会是大恶魔级。” “大恶魔级……吗?” 阿瑟紧紧抿住嘴唇嘴唇,用被压低的声音说道: “非常抱歉,埃布纳副主教。因为我的不成器,而未能从他的身上获取更多的情报——” “好了,我的孩子。” 阿瑟一语未歇,副主教的声音便横横插了进来。 “我说过,那不是你的责任。忘了那些,阿瑟,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啊……” 阿瑟发出小声的叹声。他嗫嚅着嘴唇,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沉默突兀地插在了两人中间,圣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沉寂,而那本自隐藏在两人语声中的、来自暗处的絮语,偏偏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喂,看那,阿瑟回来了……” “听说这次出行的骑士,只回来了他一个……” 啊…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吗? 阿瑟苦涩地心想。 他眼见着埃布纳副主教那变得越来越苦闷的脸色,不自禁长长叹出一口气。 像是为了调解气氛一般、阿瑟率先开口打开了话题: “麦林维尔——黑矛王国的东部边境那里怎么样了?” “啊…” 埃布纳因为突然转变的话题而稍一懵然,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 “如你所经历的那样,已经陷落了。但不用担心,那并不是会令全部人类感到棘手的问题。” 埃布纳略一停顿,而后接续道: “虽说勇者尼基尔已经在十三年前彻底击溃了魔军的主力,但就算是像他那样的武勇无双之人,也没有手段消灭全部恶魔。剩下的恶魔失去了回归地狱的路径,所以他们或是躲进了山林里,又或者服从于人类。在过去的十三年里,小规模的恶魔袭击事件也时有发生,而这一次——” 一语至此,埃布纳露出轻描淡写的笑容。 “也不过是稍微严重一些而已,人类的联军很快就会集结起来,并再度战胜恶魔。即便我们不插手也没有问题——再者,那里是和我们无关的、伊恩教会的教区,你明白的吧?阿瑟。” 阿瑟望着埃布纳的瞳孔一凝,但他很快就别过了视线。 是呀——现在伊恩教会和挑衅了它的统治力的妲妮娅神教的关系并不好。 “话说回来——” 一语堪毕之后,埃布纳紧接着又展开了话题。 “回归刚才的问题,你知道我问你关于那只恶魔的信息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副主教。” “那只和你的描述完全一致的恶魔——它又再度出现了,在人类的领地上。” “——啊!!” 在发出讶声的同时,阿瑟的身体猛然一倾,一股说不清道不楚的、模糊却强烈的情感倏地涌上了心头,并让他微微颤抖着。 “那只恶魔……他?!” “——是的,就是这样。他并未和攻占麦林维尔的恶魔一起行动,而是独自潜进了人类的领地。大约在三天前,从东方的教区传来了消息——他突然出现,并袭击了当地商队。” 扑通、扑通地。 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那是因为高亢的复仇欲吗? 还是因为至今也无法排解的恐惧? 阿瑟用手捂住胸口,试图平复着自己变得局促的喘息——而后,他语气粗重地开了口: “我……” 然而刚刚说出第一个字眼,阿瑟突然缄住了嘴。 他陷入了迷茫。 自己要去干什么? 去杀死那只恶魔完成复仇吗? 或者仅仅是……想要挽回自己的面子? 在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巨大的现实感将阿瑟的意识一下子拉了回来,映入眼帘的,是用一副欲言又止般的奇怪表情看着自己的副主教。 “阿瑟。” 在犹豫良久之后,埃布纳终于开了口。 “你需要休息。” 阿瑟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大大张开了嘴,反驳的话语几乎一下子就涌到了嗓子眼里,但还未待他说话,埃布纳就抢在他前头继续道: “这次的事件——我已经派了另外两名圣职者去调查那只恶魔的动向了,原谅我,孩子,这是总教下达的命令。” 阿瑟倏地一颤,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几乎在埃布纳语声落下的一瞬间,他立刻接在后头大声道: “不能这样,副主教!你不知道那只恶魔的可怕,神殿中身手最好的骑士——杰斯、宾利和埃德加他们,都已经全部死在了他的手里,再派其他骑士去,也仅仅是白白送死而已——” “好了,阿瑟!” 突然响起的喝声不容分说地、打断了阿瑟的话语。 “你想说什么?这次的任务非得派你去不可吗?告诉我,阿瑟,你认为自己在面对那只恶魔时有多少胜算?” 副主教直截了当的态度让阿瑟一时语塞。 胜率——不足一成。 这是他心知肚明的事实。 但—— “在我们这儿,已经没有身手比我更好的骑士了。” 只要抓住这一点的话,辩论一定会是自己胜利——阿瑟如此确信着。 然而——事与愿违地、埃布纳露出笃定的微笑。 “是吗——如果“那两个人”云游回来了的话,你还能够说,自己是神殿内最好的骑士吗?” “什——?!” 过于惊人的话语让阿瑟如遭雷殛,他浑身僵硬,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足足过了数息功夫,那被惊愕填满的内心才终于有所缓和,他张开了嘴,用干干巴巴、满是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 “失踪了十年之久的那两位,终于……回来了?!” * 在刈下田里的最后一束麦子后,哈里长长舒出一口气,同时站直了身子。 这样的话,短暂而又漫长的秋收季节,也终于结束了。 望着变得光秃秃的田地,哈里又不禁叹一口长气。 是在叹息今年差劲的收成吗? 还是在抱怨越来越高的地租和林地税? 无论如何,今年的收获已经尘埃落定了。 农夫提起自己的农具,在心中揣着将要喝上的甜美麦酒,而后迈开了回家的步子。 天上的燕雀还未走净,他们一边抟鸣,一边相互帮衬着彼此飞向远处。 萧瑟的北风依然吹袭着这片大地,然而在树叶落尽、虫声匿去之后,那单纯的呼啸声听上去有些冷清。 冬天马上就要来临了。 但是,这片人类的土地依然宁静。 在哈里的家中,尚还有着养的肥肥的猪只以及酿好的啤酒,自己可以在把今年的收成卖出之后,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个冬天。 还有——还有那可爱的小比利。 他越长越滚圆,也越来越讨人喜爱了,再这样过个几年,马上就会变成一个身强力壮的好小伙子。 壮年的农夫满怀喜悦,他原本疲累的步伐变得愈来愈快,那可爱的家人的笑脸,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然而,就在这当口,人类的声音却陡然响了起来。 “水…给我水……” 那是嘶哑而疲累的人类声音。 哈里的心脏被猛地揪住,他握紧了手中的镰刀,循着声音转过身去。 在那里的是一束被垒的高高的麦垛。 “喂!谁躲在哪儿!” “哟…好心人哟……救救躺在这儿的可怜人吧……迷路的旅人快要被渴死饿死啦!” 听上去……似乎是毫无威胁的声音,然而毫无自保能力的农夫依然不敢放松警惕。 “快出来!让我看看你!如果你是个可怜的流浪汉的话,我会回家取一杯水给你。” “——真的吗?!” 仿佛适才的虚弱是假的一样,矍铄而又富有磁性的成年男人的声音便接在哈里的后面响了起来。 哈里心中一惊,忙想要后退,但还未待他举起步子,一个高高的身影便猛地从麦垛旁蹿出,并一把扯住了哈里的腕子。 “您会给我水喝?那可真是谢谢您哩!但——我可不是流浪汉,我好歹也是一名骑士,生命神殿的骑士。” 然而,惊惧交集的哈里却听不见眼前的男人在说什么了,他一边死命挣扎,一边用半边的身体去撞、去抵那高高瘦瘦的身子,但无论哈里如何反抗,那只攥住自己的手掌都如同铁箍一般没有半点松动。焦躁的哈里只得大声喊道: “快放开我,小心我不再给你水喝!” 这一声吼立刻起了作用。当哈里语声落下的一瞬间,他便感觉手腕一轻,那个子高高的家伙也随之离开了两步远,同时无奈地说: “好了,我离开了你。你一定要履行承诺,我可不想再饿肚子啦!” 哈里的心念稍定,他一边揉着被拽痛的手腕,一边在嘴里咒骂着男人的粗鲁——同时又提起视线偷偷打量着男人的脸。 那是一张出乎意料的英俊的脸。 深邃的五官仿若是被刀斧削凿的一般、深邃而令人印象深刻,稍有些蜷曲的棕色长发被扎成发辫背在身后;而那淡金色的瞳眸则略呈倒三角的形状,但这非但不会让人感觉凶戾,反而更添英气,再配合上男人瘦长的脸型——不得不说,真的很有魅力。 “真是个意外的…好男人啊……” 在哈里的注视下,男人开了口: “您好,善良的农夫。我是来自生命神殿的骑士——如果可以的话,能否不吝赐我一杯水和一些面包解解旅途的疲乏?” 等、等等—— 男人的话语一下子将有些看呆了的哈里拉回了现实。 他说什么? 自己是一名…… “骑士?!” 哈里发出大声的哄笑。 “你说自己是一名骑士?瞧瞧你,如果像你这样的流浪汉是骑士的话,我恐怕要到城里去当贵族老爷了哩!” 一边发出毫不留情的讥讽,哈里又特意去打量了一下男人的衣着。 怪异的、青色的开襟服装被套在瘦弱的身体上,露出古铜色的胸膛,下身则是裤腿宽松的像是裙子一般的奇妙服装——这般穿着很不常见,但考虑到各地的文化差异,也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 男人的腰间挂着一件让哈里不得不在意的东西。 那是一把……剑吗? 略微弯曲的剑身,长长的剑柄,以及扁平而小巧的护手——尽管哈里并没有过多的见识过长剑,但他依然知道,这种武器并不常见。 哈里多打量了两下那把奇异的武器,而后又把视线转向了男人的脸上。 他看上去相当困扰,应该是在想着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吧。 “你——” 哈里再度开了口。 “那把武器是怎么回事?” 男人微微一愣,而后将剑从剑带上卸下,并摆在了哈里的眼前。 “你对这个感兴趣吗?” 一语堪歇,男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露出明朗的表情。 “是了,作为食物和水的报酬,这个应该刚刚好吧……” 对于这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语,哈里不紧皱起眉头,同时发问到: “你在说些——” 还未待他说完,男人却将手摆在了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快了。” 快、快了? 什么……快了? 哈里的大脑一片愕然。 然后,那个就这样到来了。 在平和的麦地之间…… 在陷入呆愣的哈里的眼前…… 一只急速从空中掠过的鸟儿,就这样撞了过来—— 真的只是短短的一刹那。 哈里的眼前,似乎闪过了一抹耀眼的银光。 以及——那剑刃摩擦着剑鞘出鞘的声响…… “噗通”地,可怜的鸟儿跌在了地上。 —————————— 从这章开始,会不时在后面贴出一些书中人物的数据,中二度爆表注意。 另外,笔者可能会抽空把人设图也画一画,嘛……因为笔者是个只会一点点铅绘(真的只是一点点)的画渣,所以请绝对不要抱有过多的期待…… 人物数据: 1 阿瑟·艾倍尔 身份:生命神殿骑士。 生命强度:d(81-120) 精神强度:d+(81-120) 灵魂强度:c-(121-200) 综合危险度:d 技能&特性掌握: 剑术-c、妲妮娅神术-b-、马术-d、神术抗性-a。 影踪 (二) 黑心夫人酒馆——这是矗立在艾伦城南部的、一所小小的、热闹的酒馆。 同时,她也是老板所中意的、世上最美妙的场所。 你若骑在马上路过此地,那么一定会听见酒馆里男人们大声的喧闹嬉笑声,以及互相碰杯的声响。然后——在门前的拴马柱上,你会看见商人的驮马、旅行者的旅行马以及骑士的高头大马。 黑心夫人受所有人所喜爱! 城里人也好,过往的来客也好,或是那些娇娇怯怯、总喜欢在下午做完工后溜进来的城市女孩们也好,所有人都喜爱着她! 这里是艾伦城最热闹的场所,美妙的鲁特琴声和着烤肉的熏香味儿,一直飘荡到大街上,从这里走出的每一个人都神态微醺,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露出满足的欢笑,而其余男人们的笑声则会一直从早上持续到半夜,从未停歇过—— 嗯…是的……本来应该是……如此的…… 但—— 现在的黑心夫人却静得像坟场一样。 吧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影坐在中间的圆凳上,而后面的三两桌客人则安静地搭配麦酒吃着桌上的食物,偶尔有窃窃私语响起、也立刻就会沉寂下去;而那位大胡子的豪爽老板——他此刻却正躲在吧台后面,看着眼前的瘟神瑟瑟发抖。 ——那是一位小小的、漂亮的姑娘。 薄薄的粉色嘴唇,略微上吊的杏眼,小巧的、尖尖的下巴,以及被扎成三股辫背在身后的桃金色长发——这位身高只有五英尺的小巧女孩儿若走去大街上,一定会吸引所有男人的眼球,而如果走进了酒馆里,则一定会比任何吟游诗人都更能为老板带来好生意吧。 但……在姑娘进店十分钟后,大胡子老板便再也不敢这样作想了。 他亲眼看见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近了那位女孩,并一边说着粗鄙的醉话一边伸出了手,然而在下一秒,那名醉汉便随着“咔嘣”一声脆响、被女孩扭着手腕丢在了地上。 虽然他之后被朋友抬了出去,但大胡子老板还是希望他能够去城里最好的外科医生那儿看看。 那么,女孩儿呢? 她仿若没事人一般坐在吧台上,一股脑地往肚子里灌酒,从早上一直到中午。期间有不少人把这位凶暴女孩当作了那些容易害羞的城市姑娘,并想要上前讨些便宜——但无一例外,他们都落得了和第一个可怜虫同样的下场。 这个麻烦的女孩儿——她不知败坏了自己多少多少桩生意,即便是在现在,那些在口耳相传下得知了女孩恐怖之处的客人们也一个个噤若寒蝉,并时刻思忖着尽早走出店去——放在平时,他们可都是会一个个喝到下午或者晚上的。尽管老板想轰女孩出店的想法像山一样多,但甫一对上眼,对方那如同饥饿的小豹子般的凶暴视线就让老板噤住了声。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女孩的心情很不好。 是的,可以说—— 尤多拉现在的心情真的是糟透了。 至于原因? 当然是因为那个愚蠢的、邋遢的、迟钝的、以及—— 慢得像只乌龟的同伴。 无法理解。 为什么像那样的男人会理所当然般的活在世上? 为什么会是生命神殿的王牌之一? 话说回来,那些瞎了眼睛的女孩儿们又为什么总是围在那家伙身边打转? 还有……还有…… 自己是怎么忍受下来和他一起进行的十年旅行时光? 啊啊……!! 真是心情烦躁。 只要一想起那家伙的脸就—— 偏偏就在这时,随着“吱呀”地一声响,酒馆的门被推了开来。 从敞开的门缝里挤进的棕发男人嘴角挂着懒怠的笑容,他一边举着手,一边朝里面高声喊道: “哟——尤多拉,我看见你留的记号啦!你在这儿吗?” “啊……” 这声音使得因那副神样的美貌而稍微有些愣神的老板恍然回过神来,并出声招呼道:“欢迎来到——” 老板堪堪说出两个单词,一个急速掠向男人脑袋、并随着他歪头的动作落到了门外面的物事就让他强行闭上了嘴。 尽管只有一瞬间的功夫,但老板还是看出了那是自己刚刚为女孩添满蜜酒的酒杯。 ——咕嘟。 老板在咽下吐沫的同时乖乖闭上了嘴巴。 随着“咚”地一声响,矮个子的女孩轻巧地跳下了圆凳,而后又垂着脑袋一步一步向门口的男人走去。 是还没有察觉到环绕在尤多拉周围的异样气氛吗?男人正眼看都没看走到自己身边的女孩,他兀自伸出舌头,舔舐着洒在脸上的酒液,同时又用轻佻的语气对老板说: “老板——一杯同样的蜜酒,我现在喉咙正……呜嘎噢噢噢!!” 男人的话堪堪说到一半,就因为那深深嵌进了自己肚腹中的小巧拳头而变作不明所以的怪音,随后——女孩那清亮而暴躁的声音,便在耳边无比真切地响了起来—— “你这个……大蠢货!!!” 男人宽阔的肩膀猛地一缩,他哆嗦着嘴唇,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 “我很抱歉……尤多拉……” “抱歉?!你还有着自觉吗?埃里卡?你知道你让我等了多久吗——五天,整整五天!我在这该死的城镇里,等了你足足五天的功夫!!” 兴许是察觉到女孩发自真心地感到愤怒了吧,男人——埃里卡站直了身子,同时收起那副轻佻的姿态,一本正经地道歉道: “抱歉,尤多拉,是我的错,但听我解释……咕噢噢噢噢!” “闭嘴,蠢货!我不想再听你那蠢到家的解释!” “哎呀哎呀……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粗暴呀……” 脸涨通红的埃里卡捂着自己又中了一记直拳的腹部弓下了腰,同时又苦笑地看向眼前那怒气冲冲的小个子同伴——她高高撅起了嘴,那环着胳膊发怒的样子活脱像个追问丈夫去处的新婚妻子。 “大度而矜持的尤多拉小姐,您不能原谅我吗?” 女孩侧过了身子,同时又斜睨着埃里卡无奈的笑容,她发出一声细微的怒哼,而后用抱怨般的口气说道: “我想得到——你一定会用因为迷路啦、鞋子坏掉啦之类无聊的理由来搪塞我。” “没错,我的确是迷路了,甚至还差点在半途渴死——多亏了一位好心的农夫相助,我才能顺利地来到这里。” 预想之中的回答让尤多拉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她高高抬起了下巴,用满是讥讽味道的口调说道: “看吧,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你这个大蠢货,只要周围没人帮衬着你就要掉链子!” “是的,你说得对。” 埃里卡坦率地说,这和平时那吊儿郎当的样子迥异的态貌让尤多拉不禁正过了视线,讶异地看向了埃里卡的脸——俊秀而坚毅的脸上写满了诚挚,而那双意志坚定的眼瞳,则笔直地回应着埃里卡的目光…… “尤多拉,我一个人的话就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没有你。” ——正中红心的一击。 “啊啊……啊呜…” 女孩的脸庞眼见着染上了一层薄樱色,她倏地转过了身子,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嗫嚅道: “你、你在说些什么啦……就算你这样奉承我,我也不会原谅你哦?” “呼…真好对付……” “咦?你说什么?” 眼见尤多拉又再度用疑惑和怀疑的目光回望向自己,埃里卡忙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推搡着尤多拉的肩膀进到了酒馆里。 “好了,尤多拉,该回归正题了——这次的任务,我们需要认真对待。毕竟…这是我们回归后的第一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 或许是这个多少有些沉重的字眼让尤多拉感到有些压力了吧,又或者…… 总而言之——自己怀里的肩膀变得僵硬起来。 “第一个任务…吗?” “是呀,说实话,我可没想到——老实认真的尤多拉会在这时候跑来酒馆里喝酒。” “我可不想被延误了五天时间的家伙说教!” 一边这样发出强硬的反驳,尤多拉又继续说道: “再者,我在之前的几天内已经调查了足够多的情报——倒不如说,那些“情报”已经多到不需调查的程度了。” 埃里卡攒起眉头,而后又回问道: “那是什么意思?” 尤多拉啜饮着老板重新端上来的蜜酒,用略微有些沉闷的语气说道: “到时候你就会知到了。” “是…吗?那么,我们之后该去哪儿?” “放心——我已经大概有了底。” 埃里卡一挑眉头,用变高的语调说道: “那可真是可靠!但——” “怎么?” “这次我们不能一起上路吗?” 尤多拉稍微撅起了嘴吧,而后用有些嫌弃的语气说: “你没有办法跟上雪姬的速度吧?而且——又不愿意骑乘别的马匹。” 埃里卡投降一般地举起双手,他的脸上布满了苦笑。 “抱歉,我对那种生物相当没辙。” “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 对于这挖苦的话语,埃德加只得发出干巴巴的苦笑。 “那么、先行侦察的工作,还是要交给我们最优秀的斥候、以及最美丽的女性骑士——尤多拉小姐咯?” 尤多拉因这奉承的话语而脸色一红,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高高抬起脖子,同时又神气地叩了叩自己的胸口—— “放心,那只恶魔将在我的侦测下无所遁形。” ———————————— 2 尤多拉·奥德里奇 身份:生命神殿骑士。 生命强度:d+(81-120) 精神强度:b+(201-300) 灵魂强度:b-(201-300) 综合危险度:b- 技能&特性掌握: 马术-a+、剑术-c-、妲妮娅神术-a-、神术抗性-b、魔纹魔术-水、通用魔术-d、“神乐”。 第1章 影踪(三) 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不——或许八年的时间并不能算太过久远,但是对只度过了二十多年匆促人生的尤多拉对时间的体感来说,却几乎就是人生前半段与后半段的差距。 那时的尤多拉还只是个豆蔻少女,而埃里卡则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脸胡青,抬头纹足够夹死苍蝇。他们一起漂洋过海,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岛上国度,并在认识各自的师傅后学到了奇妙的战斗技艺。 与那只怪物的战斗,也是在那时发生的。 据师傅所说,怪物的名字叫做“八岐”——它是初初让尤多拉品味到“绝望”滋味的怪物。 遮天蔽日的巨大身体,吞吐着火焰的、八只狰狞可怕的脑袋,在他一抬手一投足间总要使得一爿房屋轰然倒塌。 埃里卡的师傅手持长刀压在阵前,自己的师傅则在后施展符咒,即便是武艺尚还不够精熟的埃里卡,也时刻寻觅着发动攻击的机会,独独只有自己——却因为对手那过于庞大的存在感而战意全失,软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如果不是师傅的保护的话,自己大概已经在那时候死去了吧…… 啊啊,即便是在现在回想起来也…… 那冰冷的、冷血动物的眼神,妄图泯灭一切的强烈摧毁意识,甚至对如今的自己来说也依然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怪物——他简直不能用活物来形容了,那完全就是纯粹的、世界上全部的恶之化身,尤多拉所特有的“感”告诉她,那只怪物现于此世的根源就在于对世界的恶意的集合。 尤多拉本以为她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类似的经历,然而她错了。 在远离那个奇妙国度的、自己的家乡中,那感受不到任何属于生物的情感的、极致的恶欲又再度出现在世界上—— 眼前是一幢看不出原型的人类建筑。 白色的大理石墙壁被火焰烧得焦黑,倒下的立柱砸碎了石质的地板,而那栋红色的屋顶,则因房梁被烧毁而深深塌陷下来。 至于里面的居住者? 那些被砍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早在几天前就被警备队处理了个干净。 而凶手…… ——毫无疑问,这是他们受命调查的、那只恶魔的行径,这一点已经从诸多的目击情报中得到了确认。 无论是那接近十英尺的夸张身高,还是隐约从兜帽下窥见的黑色面罩又或是露在外面的黑色手爪,都毫无掩藏地张示着他的身份——尽管那些目击者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只穷凶极恶的恶魔。 “喂——埃里卡。” 一边打量着眼前的焦黑建筑,尤多拉启开了那张因寒冷而稍微有些变色的唇瓣,对身侧那穿着怪异、腰上别着奇特长剑的同伴开了口: “你知道吗?恶魔摧毁这里的理由?” 站在旁侧无聊地打着哈欠的埃里卡稍微一愣,而后这个毫无思考能力的家伙便轻巧地回问道: “是呀,完全不知道呢,为什么?尤多拉?” 同伴的不器用让尤多拉小小地叹出一口气,而后又无奈地说道: “至少——这里主人的身份,你该知道吧?” “听说…是一个有钱的富商来着?” “对,富商——” 尤多拉突地一顿,然后抬起了稍微变得有些狡黠的视线看向埃里卡那依然满是迷茫的脸。 “你听说过卡德涅奥拉侯爵的名字吗?” “——不,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那是住在当地的一位贵族的名字哦。而且……” “怎么?” “他似乎是死去的这位富商的敌人。” “哦?那么……他和这次的富商之死有什么关系吗?” “我想——应该有足够的关系。” 尤多拉笔直地瞪视着埃里卡的脸,她的语气笃定。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位贵族和死去的商人都为争夺这一地区的权利和经济投注了大量的金钱,其结果——是卡德涅奥拉侯爵的失败,并且…是完完全全的惨败。他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惨痛,甚至连原先的生意也无法维持,侯爵因此而终日伤神,然而——” 这突如其来的停顿稍稍撩起了埃里卡的兴致,他挑着一边的眉头,一边追问道: “怎么?” 或许是埃里卡那副过于悠闲的态度让尤多拉有些不满吧,她轻轻地用鼻子发出一声哼声,不过倒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归了自己的话题: “作为胜利者的富商向侯爵伸出了援手——他愿意借给侯爵一大笔钱赞助他的生意。但很显然,他并不会安什么好心。在不久后,富商就设计让侯爵的生意遭到失败,并以过去的借据为证据,妄图将侯爵告上法庭,而审判的结果——不出意外的话,侯爵会因此失去全部的财产吧。” “哎呀,这么说的话,那岂不是……” “是呀——” 尤多拉吊起嗓子,用略微变得高亢地声音说: “这出杀人剧,简直就像是在为侯爵大人复仇一样。” 语音落下之后,两人之间暂时陷入了沉默,但很快,埃里卡的声音有再度响了起来: “那么,卡德涅奥拉侯爵呢?” “疯了——据说是这样,这是从他家的佣人那儿传出的消息,城里的人都在这样说。他整天都在屋子里又笑又叫,家族的亏损也好,出走的佣人也好,一切都无法唤回他的心智了。” 埃里卡夸张地耸着肩膀,他用轻佻的语调说: “这真有趣!莫不是他的灵魂被作为报酬收走了?” 是因那吊儿郎当的态度感到不快了吗?尤多拉略微绷紧了脸庞,同时又有些严厉地呵斥道: “——别这样,埃里卡。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啊啊,公主大人发怒了。 一边这样作想着,埃里卡抬举着自己的双手,同时又一脸嬉笑地说: “是是是,我很抱歉,尤多拉大……” 埃里卡倏地闭上了嘴。 他发觉自己已经不能这样做了。 要说的话——埃里卡和尤多拉是什么关系? 同伴?兄妹?又或者是……恋人? 不,都不是。 无论是在修道院的成长也好、接受骑士的训练也好、外出云游也好、一场场关乎生死的战斗也好—— 埃里卡和尤多拉从未分离过。 他们是灵魂上的整体,彼此的半身。 埃里卡了解尤多拉胜过了解自己,而对于这一点尤多拉也一样。 所以无论是高兴也好、愤怒也好、悲伤也好,埃里卡能够轻易地读出尤多拉的每一个细微的情感变化。 包括…她现在发自真心的烦躁……与恐慌。 埃里卡神色变得严肃,他恭恭敬敬地弓下身子,同时一本正经地开口道:“请原谅我的冒犯和失礼,尤多拉。” 那么,尤多拉会是什么反应呢? 埃里卡本以为她会和平时一样,因为自己突然转变的态度而措手不及地背过身子,然而——她并没有这样做,反而是“噗嗤”地,笑出了声来。 这一定是在掩饰自己的不安吧——埃里卡心想。他并未因尤多拉表现出来的乐观而放松下来,反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的女伴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女孩的笑容收敛起来。 那该说是警惕、又或者说是慎重? 大概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表情。 女孩就保持着那样的表情,对埃里卡开了口:“埃里卡……对于那只恶魔留下的痕迹,你没有任何感觉吗?” “感…觉?” 一边这样喃喃着,埃里卡皱起了眉头。 “抱歉,尤多拉。你该知道的,我只修行了剑术,并不具备像你那样‘感’的能力——能告诉我吗?你究竟感知到了什么?” 对于这意料之中的回答,尤多拉并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女孩抿紧了自己的嘴唇,在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当两人交错在一起的呼吸循环了数次之后,她才重新开了口: “还记得‘八岐’吗?” 埃里卡身体一颤,他脱口说道: “当然!那只怪物差点杀了我!” “——对,那只怪物。” 尤多拉低下了头,她的语气变得低沉。 “这次的恶魔……有着和八岐同样的气息——狂乱的、虚无的、没有任何欲望,仅仅想要毁灭一切的可怕…气息……”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阵寒风穿过巷子,呼啸着卷过尤多拉的身体,刺骨的寒意让女孩儿一下子圈住了身体。 “呐…尤多拉。” 对着那虚无缥缈地、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姑娘,埃里卡有些担心地开了口: “你在…害怕吗?” “害…害怕!?” 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尤多拉猛地一颤,那纤细的嗓子里也随之迸出了尖细而高亢的清脆声音: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哇啊啊啊啊啊!你干嘛突然抓住人家的手啦!!” 像是恶作剧一般地,埃里卡用自己大大的手掌裹住了女孩小小的手,并抓着其贴上自己的胸口。 “看哪,你在发抖呢!” 尤多拉浑身一个激灵,她忙转过因害羞而变得通红的脸颊,同时用磕磕巴巴的声音辩解道: “才、才不是…只是…恰巧因为我今天衣服穿得太少的缘故啦……” 啊…这个不坦率的女孩,她又在撒谎了。 看着尤多拉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埃里卡只觉得心头略微有些气愤。 明明都把动摇写在脸上了。 真是的,明明是个懦弱又胆小的家伙,却总爱装得那么强势。 就不能多依赖自己一些吗? 一边这样想着,埃里卡不禁觉得更加来气,他紧紧攥住了尤多拉的手,并一股脑地将她拉到了距自己不过十公分的距离内——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听着,尤多拉!” 埃里卡低下了头,把嘴巴覆在尤多拉那红扑扑的耳朵旁边大喊道: “那只恶魔绝对不会强过‘八岐’,而且——” 埃里卡缄住了口,旋即又以柔和下来的声音说: “我们要远远强过以前的自己。” 噗通、噗通地。 女孩的心跳依然局促地响着。 恐怕她正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十分不安吧。 但埃里卡能够感觉到,她的状态要多少好过刚才一些。 恐怕……她应该还在等待着自己的安稳和鼓励吧。 “噗呢”地,随着自己环紧双臂的动作,胸口和手部的位置都传来了柔软的感触——这个小妮子也已经相当有料了啊——一边这样作想着,埃里卡用豪爽的声音开口道: “我会保护你的,尤多拉。”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声高高鼓动着。 同时,那具小小的身体也已极高的频率发出细微的震动——而且,还越来越热了。 这个热度……没问题吗? 对此,埃里卡不禁有些担忧地开了口: “发烧了吗?尤多拉,你的身体……咕噢噢噢噢噢!!” 惨叫声无比清澈响亮地、在热闹的城镇中响彻起来…… 啊啊…对了…… 玩弄过度的话反效果也是相当严重的呀…… 埃里卡露出苦笑,他捂着几乎要被那暴怒的一击打穿了的肚子躬下身体,同时在心中惨戚戚地想道。 而在这样的埃里卡的耳朵里,女孩那强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谁需要你保护啦!” 语毕之后,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 看上去她是恢复精神了。 一边揉弄着自己尚还在抽痛着的肚子,埃里卡直起身体,看着女孩疾步离去的背景开了口: “要走了吗?尤多拉?” 尤多拉的脚步一顿,她侧过身子,用重新变得平淡的语调说道: “只是回酒馆休整而已——启程在那之后,快跟上来啦,笨蛋!” 第1章 影踪(四) “为了尤多拉小姐日益成长的胸部,干——噗哦!” 话才堪堪说到一半,突如其来的打击就强行让埃里卡闭上了嘴。 当啷地、被掷到他脸上的酒杯掉到了桌子上,而作为元凶的女孩尤多拉,则再度出现在了视野里。 “哎呀…弄湿了,我可是很中意这件和服的那……” 埃里卡无奈地发出叹息,同时又接过战战兢兢的老板递来的亚麻布擦拭起脸与头发,而尤多拉则一脸嫌恶地坐在旁侧,自顾啜饮着手中的葡萄酒。 “我说——尤多拉,你好歹也是一位圣骑士,像这般在白日酗酒真的没问题吗?” 尤多拉斜睨了埃里卡一眼,而后又把脑袋转向了自己的酒杯,同时有些不快地说道: “仅仅是‘神之鲜血’而已吧?教士们都在喝的那种。” “不——虽说是都在喝,但那是有限量的,至于你……” 一语至此,埃里卡不自禁地看向尤多拉那因酒精而稍稍泛红的脸颊,同时叹出一口气。 “你今天喝掉的葡萄酒、麦酒、蜜酒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一个教士五天的饮酒量了,这不会太多了吗?” “别管我啦……” 一边打着小小的酒嗝,尤多拉小声抱怨道。 “又不会醉。” 埃里卡微微一呆,而后将视线落到了自己的酒杯上——那鲜红而粘稠的液体泛着浓郁的甜香,并随着埃里卡的摇晃而滚动着。 看起来确实很诱人。 埃里卡一时间觉得口舌生津,他将酒杯举到嘴边,咕嘟灌进一大口,清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甜味和恰到好处的辛辣直沁心脾。 “说不会醉…倒也的确如此——如果跟那个国度的烧酒比起来的话。” 是因为受到认同而心情变好了吗?尤里卡在嘴角上挂起大大的微笑,兴致颇高地说: “——是吧?” ——就算如此你也喝得太多了。 虽然很想这样反驳提醒她,但埃里卡又觉得拂去她的兴头似乎又不太妙,于是他还是选择乖乖地闭上了嘴。 说起来……麦酒和葡萄酒,已经接近十年没有喝过了呀…… 这种“家乡的味道”让尤多拉如此贪恋,也的确是情有可原的。 但…… 现在还不是能够悠闲地在酒馆里喝酒的时候。 “——我说,尤多拉,差不多该说些正事了吧?” 埃里卡说。他侧过身体,一本正经地把视线投向了尤多拉的侧脸上。 “哎呀……” 在发出细微的讶声的同时,尤多拉略略睁大了眼睛。 “真是少见——我以为你会一直像被豢养在猪圈里的猪只般毫无作为呢。” 哎呀…被挖苦了。 一边这样轻巧地笑着,苦笑浮上了埃里卡的面颊。而后,他就保持着这有些滑稽的表情开了口: “就算是我也会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的——可不像某位大大咧咧地坐在酒馆里喝了五天酒的圣骑士那样。” “那是因为你拖拖拉拉的错吧?!” 马上就被反击回来了。 虽说是早有预想的后续发展,但埃里卡还是忍不住想看看尤多拉那有趣的气恼表情。 不过,在这以上的肢体接触还是不要有的好。 一边这样作想着,为了不刺激到尤多拉纤细的个性,埃里卡退步一般地举起双手、同时在嘴里“是、是”地应合着坏脾气的女孩。 尤多拉用鼻子发出一声小小的“哼”声,旋即一整面色,自顾展开了话题: “那么,开始说明关于这次任务的事情吧——首先,任务的目标很明确:确认突然出现的大恶魔级恶魔的动向,并时刻向神殿报告,或在可能的情况下——将其消灭。” 尤多拉稍一停顿,而后继续说: “关于那只恶魔的信息——据阿瑟·艾倍尔骑士所说,恶魔的魔力值在2000以上,体长在十英尺上下,浑身包覆黑甲,胸口嵌有一颗圆形宝石,主要攻击手段是靠利爪切割目标,或是靠不知名的手段彻底摧毁人类身体的一部分;据推测,它是一只极其强劲的近战形恶魔。” “近战形恶魔吗?” 埃里卡露出微笑,他轻声喃喃道: “请继续。” “以及,关于那只恶魔的动向。他最初的出现是在被魔灾侵占的黑矛王国的艾尔郡。隶属于生命神殿的骑士们在突围之后与其遭遇,并遭其杀害了五人中的四人——而圣骑士阿瑟·艾倍尔却保住了性命。” 一语及此,尤里卡烦恶般地颦起眉头,声音也逐渐转入低沉。 说起来——杜鲁骑士经常照顾年幼的尤多拉呀…… 在这样思考着的同时,埃里卡又继续聆听着尤多拉的讲述。 “关于恶魔的第二次出现,则是在黑矛王国的东南部——名为考伊斯的城镇附近,他袭击了一支篷车商队,杀害了商队的首领及数名佣兵,而同行的其他商人,却不可思议地安然无事。” “也就是说……这只恶魔不会像同类一样无差别杀人吗?” “……正是如此。倒不如说——” 尤多拉倏地闭上了嘴,旋即——她又以变的凝重的口吻说: “他是在有目的地前进,有目的地杀人。第三次也是——明明城镇里有大量的居民,他却“选择性”地杀害了富商一家,这让人不得不疑心他的动机呢。而且……从他那缥缈的行踪来看,想必他应该相当熟悉人类的习性吧,否则不可能那么轻易地以恶魔的姿态混迹在人群当中并不被发现。考虑到最坏的可能性,那只恶魔……有可能掌握着类似拟态或变身之类的棘手魔法。” “哎呀…哎呀……” 在露出苦笑的同时,埃里卡不自禁发出了感到困扰般的叹息声。 “那对我来说…真的是会感到束手无策的魔法呢。” 眼见埃里卡这么一副沮丧模样,尤多拉反倒稍稍挺起了胸脯,她露出一脸神气的神色,又语调颇高地开口道: “无论是怎样的拟态或变身魔法,对我来说都无法造成任何阻碍。” 那得意的样子让埃里卡不禁有些失笑,他敷衍般地奉承道: “的确如此,你在探查和感知上是不折不扣的行家呀。” “什么呀……这种轻飘飘的口气。” 尤多拉小声地发出抱怨,旋即——她又举起自己的酒杯,“咕嘟”、“咕嘟”地灌进喉咙里。 “那么——最关键的问题。” “啊…关于那只恶魔的去向,对吗?” “正是如此。” “当”地一声,尤多拉将酒杯掷到了桌面上。 “再来一杯!” “喂、喂……你还要喝吗?” “别管我啦!” 在受到尤多拉恶狠狠的瞪视后,埃里卡只得乖乖闭上了嘴。 “刚才…说到哪了?啊……是了,关于恶魔的动向对吧?关于那个——” 女孩的嘴角高高扬起,自信的笑容浮现在她的面颊上。 “尽管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我已经了解了——他到底想去什么地方。” * 当两人走出酒馆的时候,教堂的钟正好敲响了第三次——这意味着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时刻。 日头过了正午之后,城镇就会变得热闹起来,完成一日工作的市民们走上了街头,他们或是光顾街边的店铺,或是走向热闹的集市,而正准备开演的剧场那边,则聚集了更多的人流。 但——即便是在如此喧闹的城镇中,拥有着神样美貌的两位骑士依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对于这种视线,埃里卡是早已习惯了的,但尤多拉却仿佛稍有些排斥般地皱起眉头。 是呀,她在离开故乡前还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而在那个岛上国度中,矜持的人们也不会对美丽的少女投去过多的视线。 想来她应该相当不习惯吧,而且——她似乎还多次在酒馆里动手打了人的样子。 真是的……明明是个来自生命神殿的骑士,怎么说也太出格了吧。 一边这样作想着,埃里卡将视线投到了比自己要矮两个头的同伴身上。 和自己不同,她并没有穿从师傅那里得到的衣服——那是一件红白色、没有袖子的漂亮衣装——而是换上了绣有花纹的蓝绿色对襟长衣,袖口的部分也装饰上了漂亮的扇贝边,在鞋子的搭配上——她并没有穿女鞋,而是选择了方便行动的、没有尖头的皮靴。 她的这服衣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城市姑娘,怪不得会引来那么多的色鬼呢。 但……要说有一点不同的话。 女孩牵着马匹这幅景象,让尤多拉有了和其他城市女孩比起来大为迥异的超凡英气。 是呀。 通体雪白的美丽马儿——雪姬正被尤多拉牵在手中。 而这也意味着,两人又将面临再一次的离别。 “那么,向神殿递交情报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埃里卡。” “啊,我知道。” 尤多拉露出夹杂着期许和信赖的微笑,旋即——她转过了身子,然后翻身上马。 “这次的联络信号,依然是花吗?” “正是如此……这次,就用郁金香好了。” 埃里卡“哎呀哎呀”地摇着头,同时又在嘴里嘟嚷道: “你还真是喜欢花呀。” 懒怠的声音流入了女孩的耳朵,这让尤多拉轻轻撅起了嘴巴。 “有什么不满嘛!” 埃里卡轻轻耸起肩膀,用轻巧的语调应付道: “不,我没有任何不满,小姐。话说回来,下次碰面的地点——按照你推测的、那只恶魔的行进路线来看,应该是在哪里?” 尤多拉骑在马背上,同时用手摩挲着下巴开始了思忖,过得一会之后,她像是咀嚼食物一般地、缓缓向埃里卡开口道: “是呢…从时间上来算的话,他从袭击商队以来,到在艾伦城出现踪迹一共经过来了八天时间,而他的再度消失是在七天前……那么,恐怕他现在正在艾伦的西南方——多罗利亚城、或是前往多罗利亚城的路上吧。那么,碰头的地点就这样决定了。还有,埃里卡,这次绝对要在一星期以内到达,明白了吗?”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埃里卡微微一愣,他旋即回应道: “——是,我的小姐。” 尤里卡扯开嘴角,露出漂亮的微笑,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就先行一步——” “等、等等,尤里卡。” 在尤里卡用腿驱动马匹的前一刻,同伴阻挠的声音突然传入了耳朵,于是她转过了头,看向一副有话要说的同伴那里。 “怎么了吗?” “关于你推测的、恶魔的行进路线。不能告诉我吗?” “是呢……” 在小声嘟嚷的同时,尤多拉用手指抵住嘴唇开始思考,同时——埃里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浮现在女孩眸中的、那一丝轻佻的笑意。 “稍微给你一个提示吧。” “提、提示?” “——一束金灿灿的麦束哟,在自恋者欣赏水中的倒影时——变成了红色的果实,在高傲者垂首整理自己的衣冠时——变成了沉甸甸的硬块,在统治者俯瞰民众时——变成了愿望的涌泉。” 咦……? 什、什么意思? 噗嗤地,在埃里卡兀自呆愣之际,女孩的娇小声响了起来,当他再度抬起头来,望向马背上的同伴时——那里却只有一连串的马蹄声,以及女孩留在空中的话语了—— “好好思考吧,愚笨的埃里卡!在你为我带来正确答案时,我奉上你应得奖励!” 奖励吗? 呆望着女孩离去的方向,埃德加不自禁又有些失神。 在良久之后,他才有些颓丧地叹出一口气。 奖励固然让人期待,但…这道题目对自己来说似乎太难了一些呀…… 第2章 夜幕下的耳语(一) 漆黑笼罩着无月的夤夜。 小小的巷子里呀,****的母猫正喵喵直叫。 哐当、哐当。 大门被砸得噔噔作响。 男人提着酒瓶,在门外大声怒吼。 女人捂着耳朵,在门内瑟瑟发抖。 背上的鞭痕变成紫色,胸口的抓痕结成血痂。 在脏兮兮的日记本中,仇恨的书签正一张张夹在里面。 死吧,死吧。 求求你去死吧! 黑黢黢的大个子哟,他俯下了身子,把嘴巴贴上了女人的耳朵。 诅咒的耳语,在空无一物的内心里回荡着。 “死吧,死吧。 让他去死吧!” * “喂……” “喂……珍娜!” 尖锐而粗暴的、中年女管家的声音不容分说地钻进了耳朵里。 珍娜浑身一颤,她手中的扫帚“当啷”落在了地上,可怜的女人旋即低低压下了自己的脑袋。 “请原谅,皮诺拉小姐。” 然而,这副卑下的态度并不能博取刻薄的女管家的同情——女人扬起了她那肥厚的、白得如同白薯般的手掌,而后随着“啪”地一声响,重重拍在了珍娜的脸上——响声回荡在长长的、安静的走廊内,引得其他女佣人都不禁转头看向声音响起的方向。 锐痛伴随着屈辱一股脑钻进心底,女人的口中迸出软弱而委屈的呻吟,并随之软倒在了地上。而这副卑怯的态度,却更加撩起了女管家的施虐心,她俯下身子,二话不说地抓起珍娜的头发,并强硬将她的脑袋提到了自己的眼前。 喀啪喀啪地、珍娜听见了好几声头发被扯断的声响。 头皮传来的剧痛让她不自禁发出惨呼,而迎接她的,则是女管家的下一记巴掌。 “愚蠢的东西!你从来没有干好过一件工作。” 不,不对,那是因为自己的工作总是最多的。 珍娜张开了口,但堪堪想要反驳,一个更重、更沉的巴掌便又再度贴上了自己的脸颊,让她的语声变作了长长的痛呼,还未待珍娜喘过一口气,管家就一把将她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拉到了自己的眼前,然后——那软绵、却恶毒的如同地狱的诅咒的声音便在珍娜的耳边响了起来: “怎么了,珍娜小姐?你想说什么?你这个又蠢、又丑的女人,你以为是谁好心收留你在这儿做工的?你想让我对主人说‘那个名叫珍娜的女佣人总是偷懒不工作,还偷吃厨房里的东西’,并请求他将你扫地出门吗?” 珍娜浑身一颤,她连忙嘶哑着嗓子说道:“不,不是!皮诺拉小姐,请原谅我,我马上会去干完全部的工作!” “很好,珍娜小姐。” 一边用阴柔低沉的语调这样说着,女管家满足的点了点头。 “那么,宴会厅——包括走廊和后厨的打扫都交给你了,在两个小时之内完成。我要求你把每一扇窗户都擦干净,每一个角落都扫干净,在那之后——酒窖里的酒已经不够用了,在宴会开始之前去买到足够多的酒,明白了吗?” ——不,这太多了,不可能干完。 她多么想这样开口祈求女管家的仁慈。但她知道,一旦把这句话说出去,迎接自己的将会是更加可怖的地狱。 于是,她只得靠理智牢牢缄住自己的嘴,并用绝望地视线注视着女管家转过臃肿肥胖的身子,一步一步迈上吱呀作响地、让人不禁会担心是否会被肥胖女人踩塌的红木楼梯。在登上最后一阶后,胖管家转过了身,用她那因受到肥肉挤压而变得尖细声音向下面大喊道: “女孩们,你们也别闲着。楼上的两位小少爷还在等候你们的伺候,去给他们换上漂亮的新衣裳,打好领结,在宴会开始时领着他们体体面面地出场。” 底下两位正捂嘴偷笑的年轻女佣各自用俏皮的声音应了一声喏,旋即相伴着彼此向楼上跑去,在她们经过自己身边时,珍娜清楚地听见了她们刻意放大声音了的低语: “瞧那——那个女人,她又老又丑。还愚笨得像只猪!” “是呀,不知道是那个男人取了她当老婆,真是个可怜人。” 珍娜握着扫帚的手骤然一紧。 在悄然不觉间,一个危险的想法冒上了脑海。 ——杀了她们。 但不过一瞬间的功夫,恶意便消湮下去。 因为她明白,这不过是弱者向同格者的迁怒而已。 那除了会给自己带来一时的快意以外,什么也得不到了。 她必须生存下去。 为了她可爱的小女儿,她必须…… 在那个人的阴影下生存下去。 * 当夕阳开始斜斜的挂在教堂的尖塔上时,珍娜终于完成了她一日的工作。 别的女孩们——除了那些在宴会上服侍客人的——都已经在下午时早早归家了。 只有珍娜留在这里。 浑身酸痛,面颊晕红,黑色的、结成块的灰尘附着在衣裳上,让她看上去像个乞丐。 招人嫌的胖女人站在她的面前,黑黢黢的鼻孔正对着珍娜憔悴的脸。 “拿去吧!你这周的报酬!” 随着女管家的语声落下,硬币从那只高高扬起的手中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顾不得酸痛的腰背,也顾不得地面的腌臜,珍娜仿佛生怕谁抢走了她的工钱似的、慌慌张张地跪到地上,一边查点着数目一边捡拾着铜币。 一枚、两枚、三枚、四枚……五枚……六枚…… 珍娜心中一凛,她仓皇地抬起头来,向女管家质问道: “皮诺拉小姐!这里只有六枚索尔多!” “是的——这是你的全部工钱,有什么问题吗?” “——但上周有八枚!” 女管家高高仰着脖子,用鼻子发出哼声。 “从这周起只有六枚了,珍娜小姐。你蠢笨又粗鲁,八枚索尔多的报酬对你来说太多了。” ——八枚索尔多的报酬对你来说太多了。 珍娜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一抽。 啊,是啊,自己早该明白了的。 女佣小姐们都有着一周十五枚铜币的报酬,而自己只有八枚。 工作时间也要比她们多上三到五个小时。 最繁重的工作从来都是自己来做,主人的奖励却从来轮不到自己。 ——对于那些人来说,自己只是发泄压力的工具,以及汲取优越感的来源而已。 那个女人活该受累。 她就是为了被欺负而生的。 ——在这所有钱人家里的没有仆人都在这样想着,每个人都把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当作理所当然的事。 但——不能不忍受。 啊……艾琳娜,那孩子多么可爱。 红扑扑的小脸,软绵绵的手脚,以及在叫自己“妈妈”时惹人爱怜的模样。 对呀,马上就是那孩子的生日了。 她在很早之前就看中了一个熊布偶。 价格是——二十枚索尔多铜币。 如果把那个布偶送给她做礼物的话,她会用在自己面前露出何等欢愉的表情?会对自己的耳朵说出何等甜腻的话语? 啊啊,那可爱的笑脸,正在家中等待着自己吧。 一步一步地、珍娜拖着疲惫的身子迈在回家的路途上。 即便是用金钱与接受暴力维系的家。 即便是处处布满了****臭味儿的家。 但只要艾琳娜还在那里,自己就必须回去不可…… 拐过熟悉的街角,与素不相识的高大旅人擦肩而过,巷道里响起了男人与女人的低语,发情的母猫又开始发出让人心烦的叫声。 在越来越昏暗的街巷中,熟悉的木门与用木头和泥土筑成的破败房屋映入了眼帘。 珍娜吞下一口气,然后又提起一口气。 因繁重的工作而变得粗糙丑陋的手搭上把手,“吱呀”地打开了房门。 那让自己魂萦梦牵的女孩,则正蜷膝蹲坐在房间里面。 “艾琳娜!” 珍娜用欣悦而高亢地声音叫喊道,她加急了步子,一下子冲到女孩身边,而后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了那幼小的身体。 “告诉我,孩子,你还好吗?那个人打你了吗?又或者——对你做了什么?” 女孩从母亲的怀中探出脑袋,无言地摇了摇头。 珍娜吁出一口气,她轻轻抚摸着怀中女孩的脸蛋,同时用放缓了的语调说: “那么,你的姐姐呢?” 女孩抬起小小的手,指向内里的房间。 在那里,男女激烈的喘息声正交错着传出。 啊……是啊,这是个根本无需多问的问题。 珍娜抬起了视线—— 抬起了那冰冷、麻木的视线,望向阻隔开两个空间的房门。 那个愚蠢的女孩。 她以为仅凭自己的三两分姿色就可以抓住那个男人的心,并在地位上超越自己。 但这个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的女孩却不知道,在他厌倦了她的身体之后,她只会落得沦为妓女的下场。 虽然她现在时常在自己的母亲面前露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但不久之后,她就会哭着求自己救救她吧。 到了那个时候,珍娜决定什么都不做。 那是她自找的下场。 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女儿只剩下艾琳娜一个了。 只要她能够脱离苦海的话,就已经足够了…… 呼哧、呼哧地。 两人的喘息时而急促,时而平缓。 可怜的女人拥抱着可怜的女孩,在黑暗中聆听着****乐章的推进。 那究竟持续了多久呢? 不知道,黑暗中的珍娜没有办法推算时间。 她仅仅是听着两人的声音由高转低,由低转高,在持续了数番之后以荒淫的叫喊作为了终结。 然后,房门被打开,浓厚的、男人与女人的体味儿扑面而来。 黝黑而干瘦的身体来到了自己的面前,理所当然地一般伸出了索取的手。 珍娜取出了铜币——六枚中的五枚,而后放在了男人的手心里,尽管她知道这样这样做的下场。 在下一秒,预料之中的冲击袭上了珍娜的鼻头。 在痛感传遍整个大脑的同时,甜腥味一下子涌进了口腔。 还未待珍娜有所反应,男人的拳头就深深嵌进了她的肚腹里。 珍娜张嘴欲呕,但在那之前,男人就一巴掌将她掀翻在地。 在那之后,便是无休无止的鞭笞。 砰咚,砰咚。 拳头打击肉体的沉闷声响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 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喘息,两者再度交织在一起。 男人的吼叫,女人的呻吟,两者再度交织在一起。 疯狂的男人哟,他的灵魂受到必然之罪的永恒束缚,那不经意间打开的恶之锁,将心中的恶魔彻底释放。 现在,审判开始了。 漆黑的审判官判他有罪。 七之罪孽交相辉映。 为肉之欲望而狂乱,为性之饥渴而堕落。 其罪名曰—— “lust” ****之原罪在他的灵魂深处闪烁。 那么,担当执子手的尊贵女士哟—— 告诉我,处刑(复仇)将在何时举行? 第2章 lust(二) 当珍娜在翌日清晨走出家门的时候,男孩正在门外等着他。 男孩的年纪应该和艾琳娜差不多吧。他有着一头蓬松的棕色短发、圆溜溜的脸蛋,以及比同龄人显得稳重得多的漂亮眼眸。新添置的、用优质衣料做成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可体得很——反观自己,又脏又旧、处处打着补丁的连身裙,和女管家发给自己的那一件最破旧的围裙一并套在干瘦枯槁的身体上,让本就像只瘦鬣狗一般的自己显得更加泥塗无色。 自己是多么寒酸呀——一边这样作想着,自卑感深深按下了珍娜的脑袋。 “你——” 清脆而澄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珍娜意识到那是男孩在和自己说话。 “——浑身是伤。是那个男人打的吗?” 珍娜身体一僵,她连忙举起了手,捂住裂开口的嘴角——虽然那只手上也同样布满淤青。 “无论是否……这都是些小事。” 一语将歇,珍娜短短叹出一口气,而后又继续道: “除了那个男人的房子外,我没有别的去处。无论是缴纳给他的工钱也好,还是挨打也好,又或者是我的女儿的肉体也好,都只不过是房子的月租而已。” 男孩皱起细细的眉毛,他用带了些许躁意的口吻说道: “他是你的丈夫,你不该这样想的。” “是的,他是我的丈夫。” 珍娜发出自嘲般的哂笑。 “看看吧,没有姿色的老女人在城市中的生活有多么凄惨——这儿是男人的国家,男人的地盘,像我这样的女人活该受罪。” 男孩抿起嘴唇,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他才重新开了口: “你不想复仇吗?珍娜?阿庇斯会帮助你。” 阿庇斯——这个名字让珍娜一下子紧张起来。她慌慌张张地提起视线,打量起男孩的四周,在确认了眼前只有他一人后,珍娜才重新舒出一口气。 “我不能复仇,孩子。” 男孩困惑地歪着脑袋,单纯地发问道: “——为什么?” “我需要依赖那个男人,为了我的女儿。我必须忍受下去。” “是吗?原来如此。” 男孩的唇角露出笑意。 “很好,如果你乐意这样想的话。但……在这之上的虐待,你还忍受得了吗?比如说——若你的小女儿成为他新的玩具,你会怎样想?” 珍娜猛然一颤,她仓皇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男孩——她发现男孩也在看着她。 “不,不会!” 珍娜用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的巨大声音吼将道。 “那个男人从来没这样做过!” 男孩没有被珍娜虚张声势的吼叫所吓到,他依然保持着平静,用淡淡的视线看着珍娜,用淡淡的语气开了口: “或许是这样,但今后呢?” 今…后……? 珍娜一时为之懵然。 这是她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今后会怎样? 那个男人……还会做些什么? 殴打艾琳娜? 辱骂艾琳娜? 又或者是…… 珍娜的心底悚然一惊。 不,不能再想了。 她慌忙地甩却脑中奇怪的念头,而后又慌慌张张地、仿若掩饰心中的不安一般地开了口: “好了,孩子,我要去工作了,有机会再见。” 语毕之后,珍娜自顾地迈开了步子,径直从男孩的身边越了过去——尽管想要早些离开男孩的想法像山一样多,但他的声音还是顽固地、抢在珍娜离开之前钻入了耳朵: “你想要的话,阿庇斯会杀了所有你所恨的人的。” 珍娜的脚步猛然一顿。 但很快,可怜却顽强的女人就再度踏出了自己的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男孩看着珍娜离去的背景,轻轻叹了一口气。 该说是坚强……还是愚蠢呢? 看来,这个女人和上次的那位贵族不一样,即便是在现在,理性也依然要大过复仇的欲望。 那么……会顺利进行下去吗? * 工作一如往常地进行着。 房间的打扫,食材的采购,铲出烤炉中的面包…… 明明是与往日还无区别的工作,但珍娜却感受到一股违和感。 是其他女佣们讥讽的笑容吗?还是女管家尖酸刻薄的挖苦? 不,不对。 与这些明显的欺侮意图不同。 珍娜感受到了一股更加深邃的……恶意。 但怎么样都好,珍娜并不想管那些。 她只是想在这儿赚到更多的钱。 现在手上的铜币是……十八枚。 还差…两枚吗? 一如既往地,工作持续到了傍晚。 珍娜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朝家中走去。 她的心里被自己女儿可爱的笑脸装得满满的。 啊,是啊,她的生日马上就要来临了。 那虽然会是场非常简陋的庆祝会,但对自己与艾琳娜来说,也依然是久违的小小狂欢吧…… 天色愈加浓稠黑厚,巷子也越来越深。 珍娜竖起耳朵,聆听着周遭的动静。 大女儿****的呻吟声依然一如既往地传入了耳朵。 珍娜稍微松了一口气,而后打开了房门。 艾琳娜和往常一样,乖巧地坐在房间内的矮脚凳上,这幅一派平和的景象让珍娜完全放松下来。 啊,是啊,自己别无所求。 只要能够保持现状就好了。 一边这样作想着,珍娜用满是怜爱的视线注视着艾琳娜的脸蛋。 这个女孩儿也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她的身材变得高挑,体型变得纤细,那原本圆润的脸蛋,也已经初初有了形状。 尽管是从母亲的立场来说,艾琳娜也依然是个美丽的少女。 和她丑陋的母亲与平庸的姐姐不同,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美人。 到了那时候,一定会有有钱人家的公子对她着迷,并让她过上幸福的人生吧。 那并不需要等太久。 现在的艾琳娜已经十一岁,而且在一周后就会来到十二岁。 在那时,自己会送漂亮的熊布偶给她。 她一定会因为这个礼物而满心欢喜吧。 说起来……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儿的笑容了…… * “什、什么?!” 珍娜大大张开了嘴巴,她的眼眸里已经完全被惊色渲满。 “我……被解雇了?!” 女管家高高仰着脑袋,同时又用鼻子发出烦恶的哼声,她说: “就是这样,珍娜小姐。有好几位小姐向我说:你看上去十分疲惫,完成工作的速度也慢了许多,一定是生病了。于是,在我将这件事禀告给主人后,他决定让你回家休息。” “不!” 珍娜大声喊道。 “我没生任何病!” 然而她的辩解换来的、却是女管家冷冰冰的拒绝。 “那并不是由你决定的,珍娜小姐。” 珍娜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她张开了嘴,扯着嗓子吼将道: “那是谁?!那位善良的主人吗?!让我去见见他,然后说明白一切!” “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声响了起来,而跟在后头的,则是女管家气急败坏的叫喊: “闭嘴,珍娜!你没有辩解的权利,拿上你的工钱走人,现在,立刻!” 绝望的话语,绝望的现实,以及…… 让人绝望的、孤零零的当啷一声脆响。 即便不去查看脚底也知道,到底有多少钱币被扔过了来。 ——索尔多一枚。 不,不对,自己明明在这一周干了两天。 但为什么——? 是察觉到珍娜眸中的疑色了吗?又或者原本就因此而感到了心虚? 女管家侧过眼睛,一派轻巧地说: “你的报酬是每周六枚索尔多,你工作了两天,所以不到两枚,明白了吗?珍娜小姐。所以——” 女管家兀地止住了嘴。 眼前的光景让她着实吃了一惊。 ——随着扑通一声响,珍娜跪在了地上。 “发发慈悲吧!” 女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一枚索尔多!再多给我一枚索尔多!” 受那陡然蹿升的气势所迫,肥胖的女管家不自禁后退一步,但珍娜却不愿这样就放走她,女人的身子突地向前一倾,并趁势抱牢了女管家的脚。 “求求你,皮诺拉小姐!只要索尔多一枚就够了!我将永远感谢你!” “放开我!” 胖女人用惊恐的声音叫道,但这没起到丝毫作用。 “求求你!好心人!” 珍娜疯狂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荡着,胖管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越勒越紧,那被抱了个结实的腰部仿佛被打了死结的绳子给缠住了似的,恁也脱不开来。她不禁感到恐惧,并开始开口讨饶: “是的,你是对的!索尔多一枚,我会给你!快放开我!” ——然而,那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女人的手越来越紧,声音越来越大——女管家本以为那依然是请求的声音,但在仔细辨认后,她才听清珍娜在说些什么。 ——去死吧。 虽然含混不清,所指向的目标也不得而知,但那毋庸置疑——是想要置人于死地的恶意。 啊啊……还有那双手,它在触摸哪里?——啊!那里不是自己的脖子吗?! 猛然箍紧的双手,突然中断的呻吟,以及越来越癫狂的大笑…… 在华奢的宅邸中,复仇的魔影狂舞着。 当女管家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何时呢? 想来应该没有经过太多的时间吧。 当她的视野再度变得明晰、呼吸再度变得顺畅时,所看到的,是疯疯癫癫地大笑着的女人被男仆们拖出房间的光景…… 第2章 lust(三) 吱呀,吱呀。 女人的身体挂在了树干上。 衣袂和乱发在风中跳舞。 被绞紧的喉咙吱嘎作响。 睚眦被撑裂,眼球突出眼眶。 她那狂乱的视线里,究竟映进了什么? 即将泯灭的希望微光? 亦或是无边无尽的绝望? 吱呀,吱呀。 女人的尸体有如钟摆,在树干上来回摇荡。 呜呼! 悲惨的被害者,悲惨的加害者。 看呀,那数十个绝望的灵魂,他们都将一同潜进地狱。 所谓的“人性”之原罪,即是漆黑乐园的本貌。 她那干枯的视线里,究竟映进了什么? 陪葬者的悲惨遗容,有若走马灯般在即将湮灭的意识里一遍遍回放…… * 昏黑的房间里,星点的烛火散发着黯淡的光芒。 被命运抛弃的女人,被男人抛弃的女人。 她们一并呆在阻隔着嫉妒与仇恨的大门之外。 可爱的、毛茸茸的玩具布偶,被随手摆放在了矮脚凳上。 直到昨天为止,那里都属于另一个女孩。 但她今天却不在这儿。 伟大的爱与欲之神、生命诞生之神哟! 他那连通了伊阿宋与美狄亚的神奇弓矢,如今却射在了错误的两人身上。 ——挺立的腌臜棍棒,穿透了贞洁的屏障,于交融在一起的快意喊叫中,****的臭味满满弥漫开来…… 年轻的修士诱骗懵懂的少女说: 仰起头来的是魔鬼,紧紧闭合的是深渊。 ——去把“魔鬼nce)”关进“深渊(hole)”吧! 那么—— 是他的意志引诱她堕落? 又或者是她自甘接纳了带来快乐的魔鬼? 女孩那廉价的贞洁呀,仅仅被一只价值二十个铜币的布偶熊给买了去! 多么愚蠢,多么可悲。 看看吧,那像只小丑一般的丑陋女人都做了些什么? 她跪伏在大街上,活脱像个乞丐一样。 ——求求你,借给我一枚索尔多吧! ——一枚索尔多!只要一枚索尔多就够了! ——给我一枚索尔多,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 还有那漂亮的商店,考究的店主。 ——什么,那只布偶? ——已经让人买了去啦! ——什么人?是个黑瘦的男人,他说要买去当女儿的生日礼物哩! …… 破碎的梦想。 破碎的现实。 残存的人生残渣也已经一点不剩。 屈辱的过去。 绝望的未来。 曾经的希望之光业已经尽数湮却。 啊啊,听那—— 那荒淫的男女的叫喊。 楚楚可怜的女孩正用她稚嫩的身体享受着交合的快感。 还有那可憎的男人。 他夺走了自己的一切。 并拿着从自己这儿夺取的所有物事用以享乐。 那蠢笨、惹人厌的大女儿也是。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花费了多少心力将她养大。 这个可恶的女人只会在****中汲取快乐,并无时无刻不在欺辱着自己的母亲。 还有……还有…… 叽叽喳喳地发出嘲笑声的年轻女佣。 尖酸刻薄的可憎女管家。 用鼻子发出讥讽哼声的商店店主。 啊啊…… 啊啊啊——! 恨意无可遏止地蔓延。 那曾经无数次真切感知到的情感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如今的自己所抱有的唯一愿望,也随着越加明晰起来—— 死! 去死,去死! 你们这群人,活该要下地狱! 全部—— 给我去死吧! 陡然间,世界变得安静起来。 烛火在不知不觉间灭掉,漆黑重新包覆了整个房间。 在无声的黑暗之中,仅仅只有两个女人的呼吸及房间内里的呻吟还在持续着。 然后——那些个熟悉的声音便在可怜女人的耳边响了起来。 女孩粗沙的声音咯咯笑着。 男人粗鲁的声音哈哈笑着。 那僵硬、磕巴的嘶哑声音也应和着两外两个声音一般,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您好,小姐!” 女孩说。 “你终于来到了罪之因果之中!” 男人说。 “说说看吧?” “那个男人做了什么?” “他因欲望而堕落。” “****之罪是一切的诱因。” “他是加害者。” “你是被害者!” “来吧,女士!” “说出来,你在渴望着什么?” 啊,啊—— 那是—— 女人的呼吸变得粗重,汗水布满了那癫狂的脸颊。 房间内的两人依然忘我地在交合。 而房间外的女孩却在因未知的可怖声音瑟瑟发抖着。 哈哈,看看你! 多么凄惨的模样! 我曾对你倾注所有的爱,对艾琳娜也一样。 但你们却都一个个背叛了我! 陷足****之罪的你们哟,早已经没了希望。 不要怨恨我,这是对你们所犯罪的审判。 你们是罪人,我才是复仇者! 来吧,来吧。 这就是我想要的。 让复仇剧—— 开幕吧! * 吱呀,吱呀。 女人的尸体在树干上摇晃着。 那永远僵在脸上了的狂乱表情呀,她究竟是揣着什么样的美梦入眠? 弯弯的角从脑袋上冒了出来。 黑乎乎的体毛一下子盖住了身体。 那巨大的蝙蝠翅膀,呼哧呼哧地,将女人送上了半空。 看那瑟瑟发抖的****母猫,她尿裤子了哩! 没有怜悯,没有慈悲。 黑色的刽子手,在自己的花园里迈开了步子。 咕咚一声。 红色的泉水从颈部的断口中喷涌而出。 失去头颅的女孩一头栽倒下去。 噗嗤一声。 两朵红艳的鲜花同时绽放。 年幼女孩的身体呀,被从男人身体里延出的“两件锐器”同时刺穿了。 失去生命的两具尸体,相互交叠在床板上。 但这还不是终结。 彻底堕入黑暗的女人哟,她一边唱着复仇的死之行进曲,一边信步于夜晚的街道。 那一个个可憎人类的气味儿,她都谙熟于胸。 这个住在城东边,那个住在城南边。 一个个女佣小姐们,她们都遭了罪。 从恶魔那里借来的力量呀,它成了复仇的绝佳利器。 女孩们或是被拔掉了脑袋,或是在胸口和肚腹上被开了大洞。 若有人前来阻隔,亦将会遭遇同样的下场。 那个趾高气昂的商店店主? 他在缩在案几下瑟瑟发抖时,被恶魔的锐爪从****捅到了嘴巴! 啊,啊,最后的一个,就是那只肥猪了—— 咚咚,咚咚! 大门被砸得咣当作响。 “怎么了?!” 曾经的主人发出惊慌失措地叫喊。 咚咚、咚咚! 复仇的擂鼓持续回荡。 “不、不要!” 肥胖的女管家抱头大叫。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听听吧,可恶的混账。 这就是为你奉上的—— 最终乐章了!! “不要——!!!” * 吱呀,吱呀。 树上的尸体摇晃着。 那是自戕的女人的尸体,她依然曝露在寂冷的城市中。 而黑色的恶魔则与他的男孩同伴一并回到了她那小小的屋子里。 三具凄惨的尸体依然陈列在地上和床上,浓郁的血腥味儿充斥了整个房间。 “愚蠢的女人。” 黑说。 “她以为一切都将会在未来迎来解脱。” 白说。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一切都不是巧合。” “没有另一种未来会迎接她。” “这是在原罪下引发的必然之果。” “是呀。” 黑发出轻笑。 “罪的意识一旦在心中失却束缚的枷锁,便会无可遏止地放大。哪怕最初仅仅是一星一点的****,也会在得到生长空间后迅速地茁壮起来。” 黑的声音落下,白的声音则接在后面响起: “在悲剧之中,没有任何人做错。错的……仅仅是将罪恶之种催生的命运——” “又或者是那两位小姐的皮相而已。但不管怎么说,这次真的是收获颇丰呢。” 白一语将完之际,黑便发出了心情愉悦的朗笑。 “是呀,这次所收集到的‘罪恶’,要远远超过上次的那名贵族了。” “而且——” 白用满是笑意的声音说: “阿庇斯学习人类发生的进度也相当快呢,恐怕在不久之后,就可以像过去一样正常地……怎么了?阿庇斯?” 在中途察觉到旅伴的异样之后,白缄住了嘴,随即改变了话题。 而议论的正主——漆黑的恶魔却不发一语地、笔直望向前方。 在那里的是交叠在一起的两具人类尸体,以及…… 自己在不久前遇到的人类旅伴。 十二岁的人类男孩——艾。 他站在女孩****的尸体旁边,呆然地望着她那张惊愕而痛苦的、无法瞑目的脸。 是为她的命运感受到了悲伤吗?又或者是产生了其他的什么联想? 阿庇斯没有开口,他静静地站到了男孩的旁边,而那两位存在于阿庇斯胸口的宝石中的灵魂,也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我说——阿庇斯。” 男孩微微一顿,旋即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曾经也有父母吗?” 自己有没有父母? 出乎意料的问题让阿庇斯微微一呆,恶魔旋即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对于这早有预想的答案,艾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那么……你是不会明白的。” “明…白……” 恶魔用嘶哑的声音开了口。 “……什、么?” “明白什么?” 艾将接接续续的单词拼凑在一起,而后在嘴里重复了一遍,但在那之后,他就没再说话了。 足足过了数息功夫,艾才重新接续了这个话题: “是爱。” “…爱…吗?” “啊,是啊……” 艾说,他的语音低沉而又急促。 “无论孩子做了什么,父母都不应该背叛孩子。因为——” 艾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想再说下去了。 空间陷入沉寂,微弱的亮光浸透了原本昏黑的房间。 啊啊,对了。 已经快要天亮了。 在不久之后,人们就要来到街上活动了吧。 然后——他们就会发现在昨晚发生的惨剧。 那么,留在人类心中的、会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亦或者对更多的复仇的期许? 无论如何,那都和自己无关了。 自己,还将要和那位名叫阿庇斯的恶魔继续旅行下去,直到—— “走吧,阿庇斯,黑,白。你们所应许的、我的复仇还没有完全达成呢。” 是呀,直到复仇完成为止。 尽管白昼已经来临。 但艾和阿庇斯还必须在黑夜中行走下去。 这就是……作为复仇者的艾与阿庇斯的命运。 于是,他们再度迈开了脚步。 在这长长的、长长的,复仇的黑夜里…… 无论孩子做了什么,父母都不应该背叛孩子。 因为,孩子对父母的爱,是最为纯真而无常的。 他们一无所有。 他们无法独自生存。 他们永远都很寂寞。 他们所能依赖的……仅仅只有自己的父母了。 所以……孩子对父母的爱无论在何时都不会背叛。 于是,父母们也绝对不能够背叛孩子。 ——那名名叫艾琳娜的女孩…… 她知道那种行为的意义吗? 又或者她知道了意义,却不知道后果。 但无论如何,她也绝对不是想要背叛自己的母亲吧…… ——她也仅仅是……在复仇漩涡中催生出的另一名被害者罢了。 是呀—— 如同自己一样。 * 女人吊死在了树上。 她的舌头长长延出,眼珠子几乎快要蹦了出来。 但……不知为何,那副表情却让人觉得她死德相当愉快似的。 看着眼前的尸体,尤多拉长长叹出一口气。 晚了一步……吗? 差一点没能看到那只恶魔的真容呀。 ——啊,是的。 那只恶魔又再度出现了。 它围绕着这名名叫珍娜的女人为中心,展开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女人的丈夫、女儿、工作的同僚、上司、以及曾经光顾过的商店的店主,全部都被杀了个干净。 而最后,这位与所有被害者有关女性被发现吊死在了树上。 那么,她是因为过度悲伤而自杀了吗? 不,恰恰相反。 根据镇民们的消息,这名女性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她的丈夫时常殴打她。 女儿与继父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 在工作场合受人嘲笑。 而那家曾经光顾过的商店,其店主也曾因店里的布偶的价格而与她发生过争执。 啊,没错。 这是和恶魔上一次出现时同样的、不折不扣的复仇剧。 他在索求着、又或者策划着什么? 为人类复仇,究竟能为他带来什么好处? 不,从目前的阶段来看,什么也无法推测出来。 看来……只能持续追踪了呀…… 一念至此,尤多拉有些疲累地发出叹息。 那名总是掉链子的、靠不住的同伴,希望到了关键时刻他能够派上用场的好。 那么,就先给他留下记号—— 尤多拉的身体突然一僵。 什、什么? 这种充满恶意的、监视的视线? 啊,有人在看着自己。 在尤多拉被特化的感知系统中,这一讯息被清晰地传达到了脑海里—— 于是,那会是谁? 一边这样作想着,尤多拉警惕地转过了头,迎向看着自己的视线。 然后,两张男人的脸映入了尤多拉的眼瞳之中—— 高高瘦瘦、面目阴鸷的男人。 体型壮硕,满脸刀疤的男人。 他们的脸色一般的惨白,眼眸一般的死气沉沉。 而且…… 不知为何,两人的长相让尤多拉有些熟悉。 啊…对了…… 在小的时候,神殿里有两个总是爱相互攀比的顽皮孩子来…着…… 第3章 幻痛(一) 澄澈透亮的美丽和声在耳畔响了起来,并将阿瑟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重新聚焦的视野里出现的,是上了红漆的长椅椅背。 而美丽的圣母像,则正摆放在远处的祭坛上。 自己竟然在圣母大人的面前睡着了吗? 那么……刚才听到的声音是…… 圣歌队的孩子们咏唱圣歌的声音啊。 啊,是呀…… 自己小的时候也经常如此。 和杰斯、宾利、埃德加他们一起。 那个时候尤多拉姐姐也还在神殿里,唱圣歌的时候总是她来领头呢。 想起那张久违的面孔,阿瑟的嘴角不自禁扯开了小小的微笑。 那个女孩子,记得是…… 对了—— 虽然她小小的个头看起来甚至和当时的自己差不太多,但那强气、凶暴的脾性却让人相当敬畏,除此之外,责任心也比任何一位修女都要来得高。虽说乖巧的自己从来没有挨过骂,但宾利他们却没少受训那…… 还有——那个人。 经常和她在一起的、并非同一世代的埃里卡大哥,也同样让阿瑟印象深刻。 他总是一副没有精神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纽扣经常扣错、垂领每天都偏向一侧……虽说他的年纪要比孩子们大得多,但却是挨尤多拉姐姐教训的次数最多的。 ——那两人带给了神殿很多的欢乐。 但……不光如此。 尤多拉和埃里卡,若神殿中的其他人听见这两个名字的话,在心中浮现的,会是另一种印象吧。 马术、剑术、枪术、咏唱、神术掌握——甚至还自行学习了魔纹魔术,在所有的方面都展现出超凡天赋的尤多拉。 超越人类极限的反射神经,敏锐到不可思议的五感,交击、分击、绕剑等技法一概不用,仅仅凭籍极限反应进行精确率百分之百的斩击与刺击的超绝剑客埃里卡。 当他们还在神殿中时,就已然是闻名遐迩的战斗天才,而当他们成为游侠骑士之后,“生命神殿的天才骑士”的名号就迅速在两年内传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即便之后的八年都再没有了那两人的影踪,但至今依然记得这两位骑士事迹的人应该也不会在少数吧。 的确,那两人的实力之强劲,让年幼的阿瑟连望及项背的程度都做不到。即便成年后的阿瑟已经有了击败过去的那两人的信心,但他们肯定也已经有了长足的长进才是。 而如今,他们已经云游归来,并被安排为了追踪调查神秘黑甲恶魔的人物。 如果是他们的话,应该没有问题吧——是的,本该是揣着这样的想法,等待着与他们再会的时机的。 但……阿瑟却做不到。 尽管恶魔只在一瞬间对自己露出了峥嵘面貌,但阿瑟还是深深谙知了他的可怖——并且,这也仅仅是冰山一角。 哪怕仅仅是最弱小的大恶魔级恶魔,也有着两千以上的魔力,以及a级别的危险度评定——这已经是能够只身与人类军团抗衡的等级了。 而那只恶魔的实力,恐怕还要更高于此。 如果……那两人和恶魔发生了战斗的话,获胜的…… ——会是谁? 无论如何……那都是以自己的实力无法插手的层次的战斗吧…… * 当阿瑟来到教堂后面的花圃时,鸟鸣声应和着孩童们的嬉笑声一并传入了耳朵。 温暖的秋日悬在空中,投下的日光刺透了云层,将午后的光景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光晕。 天气久违的泛暖,恰到好处的温度让人感觉相当舒适。 兴许是想让孩子们晒晒太阳,来当做学习后的休憩吧,这座花圃已经被完全占领了,不过阿瑟觉得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想法。 但…… 烤面包和牛油的浓重味道充斥在空间内,将难得的花香破坏了个干净,在孩子之中也有着不少用手抓着面包往嘴里填的家伙存在。 明明刚刚吃过午饭,对于圣职者来说不会太过奢侈了吗? 一边这样作想着,阿瑟向为首的两位修女投去了责怪的视线。 ——茱拉修女和贝娜修女,是负责照看和教育孩子们的修女之一。 两位女孩的脸齐齐一红,她们各自拉着对方的身体互相推搡着,却谁也不敢先一步上前。 “您好,阿瑟骑士。” 在争执了半天之后,被推上前的茱拉修女只得低着头,在阿瑟的面前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开了口。 “您好,茱拉修女。” 阿瑟回应道,而后又用平静而温和的、不至于吓到小修女的声音说道: “我想——孩子们应该吃过午饭了?” “是的。” 年轻的修女回答。 “他们吃过午饭了。但……今天的面包全部烤糊了,孩子们并没有吃太多。” “是……这样吗?” 阿瑟轻轻叹出一口气,而后语锋一转,用有些僵硬的语调责备道: “虽说孩子会喜欢那些美味的点心,但——我们是圣职者,圣母教谕我们追求清贫,脱却欲望,你们也应这样教导孩子,而非让他们去追求自己所欲。修女小姐们,你们要知道,‘欲’是人类的原罪,它除了会带来一时的快感外,便只能催生出更多的罪恶,而作为圣职者的我们——” 阿瑟倏地闭上了嘴。 ——啊,这是什么? 女孩抽泣的声音……吗? 从那颤抖着的肩膀看来,似乎确实如此…… 阿瑟张开了嘴,方想说些什么,另一个纤细的影子就从旁侧蹿出,并一把揽住了茱拉修女的肩膀,同时为女孩开解道: “阿瑟骑士,请放过茱拉吧!为孩子们加餐不是我们的主意,那是埃布纳副主教大人的命令。” “埃布纳副主教?” 出乎意料的名字让阿瑟稍微吃了一惊,但很快,他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面前的两位修女身上。 女孩们浑身颤抖,她们正相互抵着对方的脑袋抱作一团,那副模样活脱像是恶狼口下的羔羊。 什、什么啊?这是? 自己岂不是像个坏人一样吗? “看呀,那个坏心眼的骑士把茱拉小姐弄哭了。” 像这样的声音从孩子们的中间响了起来。 骑士的嘴角挂起苦笑,迫于周遭那无形的压力,他只得无奈地开口道歉道: “我很抱歉,两位修女小姐。我无意惊吓你们。” 语毕之后,他眼见着两位修女的身子齐齐一僵。 足有半晌功夫,微不可闻的应诺声才传入了阿瑟的耳朵。 哎呀——自己原来这么不受欢迎呀。 一边这样作想着,阿瑟脸上的苦笑变得愈加深邃。 “两位……小姐。” 略一踌躇之后,阿瑟又再度开了口。 “——我很可怕吗?” 突兀赶至的沉默横横插进了三人的中间。 一秒、两秒、三秒。 女孩儿们依然没有反应。 于是,骑士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想来对她们来说,是很难在本人面前回答的问题吧。 毕竟——自己严肃又认真,又几乎没和修女们说过几句话,凶猛挥剑时的身姿反倒被看见不少。这样一想的话,她们会疏远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果然还是有点受打击呀。 那么,就…… “——不、不是…!” 正当阿瑟转过了身,准备离开这里时。 细微却坚定的、年轻女性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响了起来。 “诶……什么?” 阿瑟再度正面朝向修女们,并有些惊诧地对发出声音的茱拉修女发问道。然而——后者却将脸深深埋进了同伴的胸口,不再说话了。 而相比之下要稍微大方一些的贝娜修女,则一边环着同伴的身体,一边有些羞怯地回应道: “不是您想的那样,阿瑟骑士。与其说您是可怕,倒不如说是……” 太有魅力了呀。 修女强行把后半句话咽进了肚子里,而后又像是防止阿瑟的追问一般地、自顾打开了别的话题: “您也坐过来,吃些点心吧?” * 啊啊……明明刚才还说着要克制欲望呢,结果却变成这样了呀。 看着手中涂上了牛油的、烤得喷香的面包片,阿瑟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当然不是额外多出来的份,而是两位善良的修女让给自己的。 虽然领受女性的好意让阿瑟相当不安,但……无法拒绝。总之就是无法拒绝。 “——请用,阿瑟骑士。” 随着茱拉的语声而被端上来的,是盛在小瓷碗中的饮料。 半透明的、显得相当轻盈的液体泛着橙红的色泽。 这是……“herbaltea”吗? 听说在贵妇和大小姐中间相当流行的样子。 说起来——这里的修女们也的确有很多都是贵族出身,把这种东西带进来也不奇怪。 不过,这实在是不怎么适合自己的饮料。 但……违背了女孩们的心意也不好。 在略微挣扎了一下之后,阿瑟还是将瓷碗贴上了自己的嘴唇。 不知是什么花的香味伴随着蜂蜜的清甜一并溢进嘴里,并顺着喉头滑下。 说不上好喝还是难喝,仅仅是让阿瑟感到“原来如此”的味道而已。 与其说是享受饮料的味道,对阿瑟来说初次的体验反倒让他更觉有趣。不过……偶尔像这般享受一下下午的时光说不定也不错呢。 “还…合您的胃口吗?” —————————— 断章无能……但写下去会很长,于是先强行断了再说…… 第4章 pride(一) 嗡嗡、嗡嗡地。 让人心烦的杂乱声响萦绕在耳边。 身子底下是冰凉而凹凸不平的地面。阴湿的空气则萦绕在皮肤周围。 嗡嗡、嗡嗡地。 嘈杂的声音在黑暗的空间里持续回荡着。 ——那是什么声音? 对了,是虫子的声音。 ——那是什么虫子的声音? 那是…那是…… 食腐的死亡之虫的鸣声。 啊,啊啊…… 是吗? 那似乎无休无止的残酷折磨,终于结束了吗? 对不起,贝恩。 对不起,我的唯一之至爱。 但是,请安息吧。 别无选择的我,无法祈求你的原谅。 但……我将因我的罪孽迎来审判。 无视他人之意志,剥夺他人之权利。 逆忤我者皆怨恨,顺从我者皆不铭。 旁人为我,万物为我,此世为我。 其罪名曰—— “pride” 傲慢之原罪深深烙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那么,处刑人先生。 处刑(复仇)将在何时举行? ——女士!我们将马上为您行刑。 但…… 在那之前,让我们聊聊一聊吧。 告诉我—— 您心中的罪之锁,究竟是在何时被打开的呢? * 那是一个闷热潮湿的夏天。 青蛙呱呱直叫。 细密的太阳雨点,在空中飘飘荡荡。 地面湿漉漉,树叶被雨打得劈啪作响。 在那薄薄雨幕中有着什么? 纯白的连衣裙,宽宽的草帽。 乌溜溜的赤红眼睛,软乎乎的白毛。 白色的少女与白色的幼犬、人类的孩子与野兽的孩子——女孩在她六岁的生日上,与可爱的幼兽相遇了。 “——看看它,祖母!它是什么?” “这是一条……我的天!孩子,你从哪儿捡到的它?!” “外面的森林里——告诉我,祖母,它是什么?一只狗吗?我只从斑比叔叔那儿见过一次狗哩!” “不,孩子,它不是狗。它是一只狼——银狼,或者说‘银月’。我的天哪……你究竟是怎么捡到这种生物的?” “狼…吗?那么,我可以养它吗?祖母?” “养它?!你一定是疯了……” 传说的生物,贪婪的象徽。 皮毛是价值数千金币的逸品,不会腐烂的猩红瞳眸更加是无价之宝。 无奈的祖母向无知的少女耐心地讲述着银狼的传说,进而演变成顽固的两人的僵持与争吵。 风声哗哗地响起来,夜虫也啾啾直叫。 在寂静的森林里,激烈的辩论声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而最后响起的,则是祖母无奈的叹息声,以及少女的欢笑。 于是—— 没有父母的孩子名叫露娜(lune) 没有父母的孩子名叫贝恩(bane) 在了无人烟的森林里,一人与一狼的故事,就此掀开了扉页。 最初的时间相当艰难。 幼小的贝恩伏在露娜的怀里,它才刚刚睁开眼睛,不会叫,不会站立,不会跑——甚至不会吃和喝。 祖母从人类市集上买了牛奶和少量的小麦面包。 露娜则亲手将亲手将食物喂进了幼狼的嘴里。 排泄物的处理相当麻烦。 偶尔变得不精神的时候也让人担心。 但即便如此,贝恩还是茁壮的成长了起来。 很快,它就学会了奔跑,而露娜也因而时常见到留在地板上的一连串黑脚印,以及随处都是的排泄物。 除此之外,它开始变得喜欢啃咬东西,还总是在整齐的被褥和收好的衣服上打滚,将房间弄得乱糟糟。 于是,在那段时间里,露娜的责骂声几乎没有间断地响彻着: “看看你,贝恩!你真是个脏兮兮的小坏蛋,你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会把你从屋子里赶出去!” “好了,小宝贝,不要再责怪贝恩了,瞧他——这副低着脑袋的模样,一定是在反省哩!” 女孩气呼呼的喝吒声,老人的劝慰声,以及—— 尖锐而细嫩的、幼狼初次的鸣叫。 啊啊,那是肉眼可见的、成长的愉悦。 忘却了一切不快的女孩将幼狼抱在了怀里,用脸颊摩挲着它的鼻头。而老迈的祖母则站在一旁,发出几乎接不上气的开怀大笑…… 在平和而又有些喧嚣的小夜曲中,女孩与小狼日益成长着。 但相对的,老人的生命力也仿佛被两只幼崽吸走了一般,日益趋向枯竭…… 那一年,女孩成长到了七岁,而她那一岁的小狼崽,也已经有了她膝盖高。 惊喜,亲近,宠爱,而随之变为了…… 不耐烦。 在经历了一年之后,露娜终于察觉到养宠物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 贝恩是个笨家伙。 即便已经一遍遍地教过了它,这只笨狼还是学不会如何在正确的地点排泄。 而那栋森林中的小小木屋,也被它给咬得千疮百孔——这还不算完,随着年岁的增长,贝恩变得越发活泼,也越发缠人,它总是出其不意地扑上露娜的身体,伸出糙糙的舌头舔她的面颊,哪怕露娜根本不愿意这样。除此之外,他的胃口也变得越来越大,这让单单靠贩卖药剂赚钱的两人倍感压力。 在那段时间里,家里最常听见的声音则是—— “坐下,贝恩,我这会儿不想搭理你!” “我已经给你说过很多次,我在跟祖母进行巫术的学习,不要呆在这儿!” “贝恩!别站起来,你快要把锅釜弄翻啦!喂!小心你的毛!” 每当这种时候,贝恩总是会耸耷下耳朵,同时用喉咙发出委屈的呜咽——而回应它的,则是屡试不爽的、祖母温柔的抚摸。 那么,这种冷淡的关系持续到了什么时候? 啊,对了…… 在女孩与狼相遇后的第六年。 露娜十二岁,而已经成年的贝恩则是六岁。 那位白发苍苍、慈祥而又温和的祖母—— 死了。 最初只是小小的咳嗽。 她为自己配了咳嗽药,并笑着对一脸忧色的露娜说: “没事,只是感冒。” 但很快,她就开始咯血。 再过不久,祖母就逐渐虚弱、消瘦下来。 于是,少女只得靠自己为形容枯槁的祖母配药。 木板吱呀作响。 那是贝恩焦躁不安地、来回渡步的声音。 而少女——她伏在祖母的身前,让祖母那满是褶皱的手来回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就像抚摸贝恩的毛皮那样。 “祖母,您的病什么时候会好起来?” 一边用木勺向祖母的嘴里喂着药,少女发问道。 “快了,就快了……” “是吗?” “……” “祖母?” “露娜……” “是的,我在这儿。” “绝对……不要相信人类,他们都是恶魔。也绝对……不要接触他们,你就像现在这样就好……永远…和贝恩在一起吧,再也不要出这座山,接触人类的地盘了……” 留下这番话后,祖母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第二天的早上,她停止了呼吸。 自己究竟是抱着何种的心情去为祖母下葬的呢? 已经无法回忆起来了。 那时的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的时候,祖母已经埋进了土里,而露娜则和已经比自己大了许多的贝恩在昏黑的房间里抱作一团。 没有灯火照映的房间一片漆黑。 怀中传来了贝恩轻微的呼噜声。 现在……是什么时间? 或许,进入夜晚已经很久了吧。 放在平时,祖母应该会托着烛台进到房间里,确认自己是否已经睡熟了的。 但…… 到底过了多久了呢? 不知道。 天际开始微微泛白——呆在漆黑房间里的露娜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然而,那熟悉的木门吱呀声依然没有到来。 于是,少女清楚地意识到了。 祖母已经不会来了。 无论再怎么等,她都不会来了。 被留下的,仅仅……只有自己和贝恩。 悲伤和孤独点点滴滴的开始蔓延,并在饱和后于少女的心中酝酿。 泪水夺眶而出。 娇弱的身体微微颤抖。 响起的先是小声的啜泣。 但不久后,那就变作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银狼环着少女的身体,伸出舌头****着露娜小小的脸颊。 而就像是回应它一般地、少女那细弱的胳膊,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狼的脖颈…… 悲伤的少女,悲伤的狼。 孤独的世界上仅剩下它们两个。 像是要填补对方的空缺似的,它们的灵魂结合在了一起。 从那之后,露娜从来没有离开过贝恩,贝恩也从未离开过露娜。 它们生活在山里,并按照祖母的吩咐从未接近过人类。 尽管山的附近就有人类的村落和城镇,但不知为何,人们从不上山。 所以,山里的大量资源也从未被采集过。而露娜则可以在肚子饿了时采集山中的果实与野菜,渴了时饮用山溪。 虽然露娜具备一定的捕猎技巧,但她并不想让贝恩接触肉食。 她害怕贝恩会因此变得陌生。 于是,虽然偶尔会填补饱肚子,但平稳的生活持续依然像这样持续了下去。 露娜和贝恩,也稍微有了一些改变。 露娜变得沉稳,但却并未因祖母的死而变得冷漠,她越发喜爱说话,哪怕只有一个根本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听众。 而贝恩则不同,它的脾气变坏,性情变得凶猛,露娜可以时常听见它独自对月亮发出嚎叫,又或者在夜晚看见他焦躁不安地来回渡步的身影。 露娜知道,它一定是在祖母死后感受到了寂寞,所以才在每一个晚上都如此地焦躁不安。 于是,为了抚平它的寂寞,露娜将自己与贝恩的房间合到了一起。 女孩在床上,而狼在地上。 贝恩的个头很高。 即便他趴在地上,露娜一伸手也能够摸到他。 而每当露娜朝床下伸出手时,贝恩总是会抬起头来,用鼻尖轻轻抵触露娜的手心。 贝恩用鼻尖抵住手心的感觉酥酥痒痒的,呼吸还总是附着着一股热气。 但……那着实是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触。 就像是祖母曾经的抚摸那样。 想来贝恩也是想从这种接触中寻求慰藉吧。 久而久之,这种行为成为了他们两个的默契的习惯。 是敏锐的五感察觉到自己抬手的动作了吗? 还是说感受到熟悉的味道逼近了? 每当自己伸出手去,贝恩总是会一下子抬起头来,用鼻尖抵住自己的手心。 在那之后,则是人类语言与狼的呜咽交融在一起的漫长夜话。 哪怕彼此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同也好。 哪怕彼此的大脑构造完全不同也好。 哪怕……他们连种族都不同也好。 但露娜依然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心意是通连在一起的。 对祖母的思念,对自己的眷恋,以及……没有同类的深切孤独,露娜都能体会得到。 于是,她也在一个个安静的山中夜晚,向自己的狼同伴倾诉了自己的一切…… 两人的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日头升起,落下。 树木变秃,发出新芽。 偶尔会下雪,更多的是下雨。 贝恩从来没有变过。 山林也从来没有变过。 那间小小的木屋,虽说有过数次的修葺,也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 要说起唯一的改变—— 曾经的少女,在一点一滴地长大。 墨染般的长发,从未因日晒而变糙的娇柔皮肤,纤长美丽的手脚,高挑挺拔的身姿——在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成长为了如此动人心魄的女性了。 然而,她依然保守着自己的纯洁,并不打算献给任何一个人类男性。 不要接近人类——祖母的警告依然时时响彻在耳边。 于是,少女与狼为伴。 白天也好,夜晚也好。 炎炎夏日也好,凛凛寒冬也好。 平静的生活,仿佛会一直持续下去一般—— 但,二者的生活依然发生了改变。 在那一晚,少女还是无可遏止地意识到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的恐怖…… 男人的名字叫斑比。 在祖母生前,他偶尔回来山中收购祖母炼制的药剂。 而在祖母逝去多年后,他又再度来到了这里。 但是,他带来的不是钱币和准备装药剂的板条箱。 而是…… 来意不善的同伴们。 漆黑的夜晚,男人们残酷的声音悄然回荡着…… “我说——你真的要去吗?任谁都知道,在这该死的山中住着一位可怖的魔女!” “冷静点,伙计。那个魔女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相信我,我和她接触过。还是说……你不想要了吗?” “啊、啊……那只传说中的‘银狼’对吧?这件事是真的吗?” “当然!有好多人看见过!” “——一个漂亮的姑娘带着一头银色毛皮、红色眼睛的狼……对吧?” “就是这样——它的皮毛价值千金,眼睛更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石之一,若能得到了它,我们将能够换得难以想象的财富。” “嘿嘿!真是撞大运!我们都会成富翁!” “是呀!都会成富翁!” …… 在那之后,男人们的声音便被越来越尖锐的风声掩盖了。 少女一片懵然的心中,仅仅只有祖母的话语在回荡着…… ——绝对不要相信人类,他们都是恶魔。 —————— 还真是豪迈地拖更了一次呀……啊哈哈。 这个周末稍微丧病地更新一下好了。 另外,上章严重卡文,暂时搁置一下,更新的时候会直接把下面的内容贴进去。嘛……因为是另一条线路,暂时没什么影响吧…… ps2:起点无法上传图片怎么破? 第4章 pride(二) 在狭小而阴湿的空间内,淡淡的腐臭味肆无忌惮地飘荡着。 露水从岩壁顶端落下,在发出一声噼啪声响后消失无踪。 白色的钻了出来,黑色的萦绕不断。 那失去灵魂的躯壳,成为了黑腐之虫最好的食物。 美丽的银色皮毛光泽不再,赤红的瞳眸暗淡无神。从最初就被套在脖颈上的颈链呀——那是自身所犯之罪最好的证明。 生存?还是毁灭? 爪牙被扒光,狼性早已失却。 但它学会了流泪,学会了恸哭。 ——一无所有的银狼,独独剩下了它的主人。 无情的傲慢之原罪啊,推使他放弃了自己被套上枷锁的生命。 从那一日开始,一切的因果就已然注定…… * 棕发的少女,银白色的狼。 两者在重重压下的夜幕中飞驰着。 人类是地狱的魔鬼,人类是冥王的使者,人类是诸神最愚蠢及残忍的造物——幼时祖母一遍遍的叮嘱在此刻也依然接连不断地响彻在耳边。 身后是猎者的怒吼,以及烧灼得劈啪作响的林木。 但—— 少女不敢回过头去,也没有能够回头的余裕,她只怕在回过头的一瞬间,人类的猎犬就会将她扑倒在地。 于是,露娜只能持续着奔跑。 没有目的地,也没有能够回去的路。 她仅仅是想远远地、远远地躲开人类的追兵。 日头初初挂上枝桠,月亮堪堪隐去身形。 还未睡去夜虫尚在高吟,早起的鸟儿已然开始啭鸣。 在日与夜的夹隙里—— “一人”与“一只”开始了一场不可思议地旅行。 那时的他们或许根本没有想到吧。 这场旅行,竟然会横横跨过他们的一生…… 露娜在清晨停下了脚步,她气喘吁吁。 但很快,人类的呼吒又再度响了起来。 于是,女孩只得再度迈出了逐渐变得软绵无力的步子,向森林的更深处钻去。 最初遇见的,是一条窄窄弯弯的河流,露娜轻巧地从那上面越过。 然后,是一颗高高的、大到看不到顶的巨大杉树。 第三站,是形状奇怪的岩石。 再然后则是高耸入云的山脉…… 一站接着一站,周围的景色不停地变幻着模样。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呢?人类已经彻底失去了影踪。 但露娜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最初的时候,她仅仅是因为单纯地害怕人类会追上来,但之后不久,露娜就开始单纯地享受起这场旅行。 没有出过山林的她从未想象到,世界会如此辽阔。 她走过了一望无际地绿色野原。 望洋过毫无阻拦的广阔天空。 她还沿着奔腾的江河一路追溯,直到它的尽头。 成片的荆棘划破过她的腿肚,初初绽开的野蔷薇也与她一同张扬过自己的美貌。 哪怕是早已看惯了的山林,在露娜的眼中也有着千姿百态的美丽。 在最初的时候,她也曾想过重新安居在某一处山林里。 但很快继续旅行的念头以及对“不知哪一天就会找上门来的人类”的恐惧还是驱使她打消了这一主意。 于是,少女持续着自己的旅行。 不知凡几的山脉,不知凡几的溪流。 偶尔她也会从远方望见人类的城市,或是恰巧与人类的旅行者碰面,每当那种时候,露娜总是会忙不迭地躲开来,一头扎进更深的密林中去。 而在旅途中,除了人类之外尚还有着一件让露娜感到害怕的事情。 ——狼。 在旅行开始之前,露娜一直以为狼是温驯的动物。 但……一次偶然的、与那种生物的碰面,彻底打翻了露娜对其的印象。 散发着幽光的瞳眸,喉咙里低低发出的威吓,以及——在扑咬猎物时的凶残本性。这让露娜初初意识到,狼是怎样的一种生物。 狡猾、凶猛、冷酷,在那空空如也的脑袋里唯一考虑的,仅仅是如何用其他生物的生命填饱肚子而已。 那么,自己的同伴呢? 那只温驯、安静的银狼——贝恩又如何? 那是相当疲惫的一天。 肚子又饥又渴,嘴唇因缺乏水分而干裂。 周围是光秃秃的褐色土地,找不到任何可以果腹的食物。 少女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前,白狼则软塌塌地垂着脑袋,跟在她的身后。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了呢? 疲乏过头的少女已经记不得了。 而唯一在如今依然留有深刻印象的,则是在梦醒之后,贝恩叼着不知名的动物坐在自己的身前、不断摇晃尾巴的光景…… 在那一日,露娜久违地对贝恩发了火。 女孩双手叉腰,站在可怜兮兮的银狼面前。 那一双漂亮的眼眸里,尽然是愤怒的火光。 “贝恩!” 她怒气冲冲地叫道。 “是甜美的野果还是腥臭的生肉,是留在我的身边还是与孤单做伴,一切都任你选择!” 急促的风儿不安地呼啸而过,阴沉的天空轰隆作响着。 嗷呜地——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从原本该用来撕咬猎物的、生满獠牙的尖嘴利发出的顺从音色…… 是惧怕孤单吗? 还是因为眼前的女孩是特别的存在? 本该孤傲的银狼啊,它强捺着肚腹的饥饿,反而用自己的所有哺育着女孩瑟瑟发抖的灵魂。 或许在更久以前,它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吧…… 于是,在那之后,狼的脖颈便被纤细的臂膀缠住了。 ——女孩用拥抱迎接了自己的同伴,而随着响起的,则是那温软而熟悉的呼唤—— “贝恩……别离开我…!” 是呀,它们彼此都明白。 自己的灵魂早已在最初相遇的时候,就已经与对方紧密结合在一起了。 贝恩无法离开露娜,露娜无法离开贝恩。 哪怕是死亡—— 也无法将它们分开吧。 旅途持续着。 这骚乱的小插曲,在这漫长的、漫长的乐曲中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它们一起走过了山川大河。 一起走过了荒原和林地。 一起……走过了不知多少的时间。 每一晚,每一晚。 少女与狼相拥入眠。 她总是喜欢把脑袋枕在它柔软的肚皮上。 而它也总是喜欢把鼻头贴上她的脸颊,去吮吸那清淡的馨香。 她一次又一次地、将它因寂寞而抬向月亮的头颅再度压进了自己的怀里。 它也一次又一次地、将她因孤单而溢出眼眶的泪水舔得干干净净。 在冷冰冰的月光下,少女不禁想道: 啊——他们一定会像这样,永远持续下去吧。 但…… 无情地流逝着的时间,却打碎了她的梦想…… “少女”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自己那越来越沉重的身体,越来越松弛的皮肤,越来越深邃的皱纹…… 啊,原来是这样吗? 自己……已经老了呀…… 自己也会像祖母一样,突然离开吗? 身体开始变得钝重。 从未感受过的疲惫开始一波接着一波地席卷身体。 但…脚步不能停止。 她知道,自己一旦停下脚步,就再也站不起来。 而旅途终结之后,也宣告着永恒的分离吧…… 那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像看到的。 于是,露娜再度迈开了脚步。 用她那老迈的身体,艰难地迈开了脚步。 苍白的头发迎风飘舞,越来越弯的腰瑟瑟发抖,随着她每一次落脚,总要有一声沉闷而不稳当地、“咚”地一声钝响。 贝恩跟在她的身后,像是为将要发生的什么感到不安似地渡着步子,并不时发出一两声尖锐的嚎叫。 “没事,没事。” 露娜一边这样安慰着同伴,一边想学着祖母那样去摸一摸贝恩的脑袋和脖颈,但——她的手掌甫一接触到贝恩的身体,便被它粗暴的甩了开来。 啊……是这样吗? 露娜恍然明白了它的意图。 于是—— 她张开了手,依然像是自己还是孩子时一般地、用自己的臂膊围住了它的脖颈。 一如既往地、顺滑而柔软的毛皮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但露娜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五感已经迟钝了很多。 嗷呜、嗷呜地。 细微的鸣声从怀中响了起来。 那简直…是如同孩子啼哭般委屈而怯懦的声音。 露娜明白,它是在害怕,并像是依赖着它的自己一样,向自己诉说着—— 露娜,别离开我。 于是,已经步入老年的女孩向自己枯槁的双臂里注入了力气,紧紧地、紧紧地环住了狼的身体。 “没事,我在这儿呢,贝恩。” 一边这样安慰着同伴,露娜抬起了头,看向那高高的天空。 两朵云彩并排着从空中飘过,露娜清楚地看见后者蹭掉了前者的尾巴。而太阳则藏在它们后面,仅仅是于夹隙里露出些许的微光。 露娜倏地垂下了自己的视线。 啊啊——那相互竞逐的无心闲云啊,它们究竟要到哪儿去?恐怕……那会是一场让自己羡慕的,永无休止的旅行吧…… 那么,如果能跟上它们的脚步的话—— 就算是一点点也好,自己……也能够看到名为“永远”的终点吗? 到达那里之后,自己就能够……永远永远和贝恩在一起了吧? 啊啊……即便是虚妄的幻觉也好,就算是永远无法达成的梦想也好。 但她依然站直了自己行将就木的身体。 “走吧,贝恩。” 随着时间推移而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沙哑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还远远不是休息的时候呢。” 于是,二者再度踏出了脚步。 就像是最初踏上旅程了那样。 眼前的道路依然永无止尽。 而那几乎见底的生命之烛,也依然在熊熊燃烧…… 在那之后不久。 露娜和贝恩的漫长旅行,终于来到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