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维多利奥》 第一章 翻译:yomi 我是谁,我为什么写作,以及开端 儿时我有一个恐怖的梦。我梦见自己抱着弟弟妹妹切断的头颅。他们仍旧活着,但是不出声,红通通的小脸上大眼睛眨动着。我被吓坏了,可当时我跟他们一样,一点声音都叫不出来。 后来我的梦变成了现实。 然而没有一个人会为我、或者他们而哭,他们早在五百年前就被埋葬了。没人记得他们。 我是个吸血鬼。维托利奥是我的名字,我正在山顶城堡废墟中最高的塔里写字。那个城堡是我出生的地方,她位于意大利中部最美丽的土地、托斯卡纳区的最北端。 不管怎么看,我都是个不凡的血族,最强大,从科齐莫·梅迪奇那时候开始到现在活了五百年。如果你能去问天使,他们将会证明我的能力。所以你得当心点。 但我和吸血鬼集会没有一点关系,那群诡异浪漫的吸血鬼乐队来自南国的新奥尔良,他们正沉浸在自己那一大堆的编年史和传说故事里自鸣得意。 我对那些扮装虚构的恐怖事件英雄们一无所知。我也不了解他们那位于路易斯安那沼泽地中的诱人天堂。从那些书页里你不会发现什么新东西,过去或今后都不会提及。 总之他们刺激了我,然而写我自己的起始——一个我所缔造的神话——把我生活中的乐趣写进书里,一并投入这广阔的世界,也就是说,它或多或少注定和他们那些已经出版的卷册脱不开干系。 成为吸血鬼这几个世纪以来,我一直谨小慎微的游荡并且成长,在同类间从不煽动那些可能产生的小小危险,更不会试图挑战他们的学识与猜疑。 当然只有这些绝对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但就像我所讲的,这只是个开始,而我将会把整个故事毫无保留完完整整的告诉你。大概当我写完这本书以后,我也会想方设法的让自己在那些由旧金山和新奥尔良同类所创作的系列小说[1]里青史留名。但现在我不确定、也不关心。 当我在瓦砾中度过那些寂静的夜晚,我像孩子一样开心,在多刺的黑莓蔓藤和呛人的橡树和栗子树林中,我们坍塌的围墙奇形怪状。我迫使自己回忆起那些往事,就好象我的悲惨命运与其他血族完全不同。 我并没有总在这地方闲荡,相反,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那座对我来说如城中之后的小城——佛罗伦萨。从很早很早之前,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当老科齐莫还一手掌控着梅迪奇银行,当他还是整个欧洲最富有的人——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爱上了这座城市。 科齐莫·梅迪奇的豪宅里住着伟大的雕塑家多那太罗,他用大理石与青铜制造雕塑,还有画家,无数的诗人以及不可思议的作家和作曲家。佛罗伦萨大教堂八边肋骨穹隆的设计者,伟大的布鲁内莱斯基,那时为科齐莫建了另一座大教堂;而米开洛左不只重修了圣马可修道院,同时着手修建科齐莫的邸宅,使之终与维吉奥宫同样知名。为了科齐莫,人们走遍了欧洲,在那些积满灰尘的图书馆中寻找被遗忘的古希腊和罗马著作,然后科齐莫的学者就会把它们翻译成本土的意大利语,那种早在《神曲》写出之前,已被但丁大胆使用多年的语言。 用我一双凡人男孩的眼睛,我在科齐莫家中亲眼看到——那些来自遥远拜占庭帝国的伟大客人们,罗马教皇尤金四世,君士坦丁堡的长老和正教皇帝本人,约翰八世,他们在天特会议上修正东正与天主教义的缺陷。我看到那些大人物在暴风雨中来到这个城市,依旧带着他们那难以形容的高贵气质,与科齐莫同桌共餐。 够了,你也许会说。我也这么想。这毕竟不是梅迪奇的家史。但我只是想说,如果有谁告诉你那些大人物只是一群无赖,他绝对是个白痴。就是科齐莫的后代无偿关照着列奥纳多·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其他艺术家们。这里的一切都源自这位银行家,或者你说他是个放债者也可以,是他的决定把华丽与优美赐予了佛罗伦萨。 我将会在合适的时候回到科齐莫,只会简短的谈几句,虽然我必须承认,若想表现得简洁,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会很困难,但我认为科齐莫确值不朽。 自从1450年开始,我就与死者共居。 现在说说怎么开始的吧,但请允许我把序言再写长一点。 拜托,不要因为文言而注意这段。单凭这些虚饰的措辞和狭窄的词汇量,你不可能找到一个生生捏造的英文词,以召唤那些古堡墙壁间匿藏的精灵。 我应该自然洗练的讲述我的故事,沉溺于字句之间,因为我爱它们。作为一个不死者,从克里斯多弗·马洛和本·琼森的戏剧到席维斯·史泰龙电影中那些粗俗的发语词,至今我已经贪食了长达四百年的英文。 你会发现我文风的灵活,亲爱的,你偶尔被吓到也不一定。但我所做一切只是希望最大限度的运用我的叙述能力;而现在我以英语写作,因为它并不是一国、甚至二、三或者四个国家的文字,而是一种从田纳西州的偏僻森林到最遥远的凯尔特岛,并向下延伸至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大部分城市都通用的,现代世界的语言。 我出生在文艺复兴时期。因此我钻研一切,毫无任何偏见,我从不怀疑这么做对我有利。 至于我的母语,当你叫我的名字,维托利奥,听上去语音很柔软;而吐出这个字的感觉,如同从书页中喷洒出来的芬芳。甜蜜可爱的意大利语,就像使英语中“stone”这个词发出三个音节:pi-ea-tra。世上从未存在的一种优雅语言。我讲所有的外语都带有意大利口音,就是你今天在佛罗伦萨街头随便可以听到的那种。 神佑的本能使我那些讲英语的猎物们陶醉于我乡音的哄骗,屈从于我柔软灿烂的意语发音之下。 但是我并不开心。 别以为事情会这么简单。我怎么可能专门去写本书告诉你吸血鬼很快乐。 我有头脑和感情,眼前盘旋着自己飘渺莫测的脸,明显为某个更强大者所造就,在那所谓灵魂的幻影之中纠缠不休。我只拥有这些。再多的鲜血也不能抽离我的生命,使之空余一个鲜活的魂灵。 只到这里就好,是是,多谢你对我的容忍——就像全世界的人都会讲英语一样,我们要开始了。 先让我引用一位难懂但优秀的作家,雪利登·勒·法努[2],来自他那些精彩鬼故事中的一个段落,某个悲惨角色在极度焦虑中的叙述。这个都柏林本土作家于1873年去世,他的知名来自他所使用的语言,和他在《密友》一文中对巴顿将军的恐怖描述: 对于我们被教导要去揭露的东西,或者我所深信不疑的事实,不管我对它们哪一个的真实性产生怀疑,灵魂世界都是存在着的——一个体系,通常来说它会仁慈的对我们隐藏它的工作方式,然而有时候,它也可能会突然恐怖的在我们面前揭示。我确信——我知道……神是存在的——一个可怕的神——用最神秘与惊人的方法报复人类的罪孽——通过无法说明的恐怖的中介;——这里有一个灵魂体系——伟大的神啊,我怎么可能对你产生信仰!——一个不可改变而无所不能的恶性体制,我一直忍受在这种迫害之下,在这该死的折磨里痛不欲生! 你对这个怎么看? 反正它对我自己打击不小。我不想说我们的神“可怕”或者我们的体制是“恶性的”,但对这些明显带了过多个人情绪写在小说里的文字来看,这似乎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怪圈。 它对我至关重要,因为我正困在一个可怕的诅咒里,而作为吸血鬼,我想我会很特别。那就是,此事与他人无关。但我想我们大家——人类,吸血鬼,我们所有有感觉会流泪的——我们都深受一个诅咒之苦,这个可以感知却无法忍受的诅咒。然而面对这种力量与诱惑,我们却完完全全的无能为力。 最后,我们再回到最初,看看你对我的故事了解多少。 天刚入黑,父亲最高的塔骸依旧显眼的挺立,塔尖触摸着馥郁的星光。从窗户里看出去,繁星满天,照亮了托斯卡纳区月夜下的丘陵与河谷,是的,甚至远及卡拉拉矿山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我闻到了匿藏在悬崖下盛开的绿色植物的芬芳,在这丝般润滑的夜里,那些围绕乡村的托斯卡纳鸢尾花,依旧装载着艳红或者闪耀的河床白怒放。 与此相拥,为了守护这一切,我写作,当朦胧月色进入云层的遮掩,我已准备为那个时刻点亮蜡烛,大约六支,插在那个曾摆在我父亲的书桌上的沉重饰银多枝大烛台中。在那时候他还是那些山脉与所有村庄的旧领主,在和平中稳固结盟,对佛罗伦萨的大城市和它非正式的统治者发动战争。那个时候我们富有,无畏,好奇并且十分的满足。 现在就让我开始讲述这一切的湮灭。 译注[1]:原文为roman-fleuve,法语。roman,小说;fleuve,河。指一种小说类型,系列中每一部书都围绕相同主角,但各自拥有独立的故事情节,如我们熟悉的某些侦探系列。这种类型又被称为watershednovel或riverbasinnovel。就像主河流有很多分支,一个roman-fleuve通常要包括几代人和几条互相关连的故事线。此处维托利奥指的就是vc系列。 译注[2]:雪利登·勒·法努(j.sheridanlefanu,1814-73),爱尔兰恐怖小说家,《卡密拉(carmi)》的作者。 (请在此参与讨论及给予译者支持) 第二章 翻译:yomi 所湮灭的一切——我凡人的童年,佛罗伦萨的美丽和我们小小城邦的荣耀 我死去的时候是十六岁。浓密的褐色长发恰到好处的垂落双肩,淡褐色的眼睛过于敏感而不能逼视。在某种程度上我的容颜雌雄莫辨,一个完美可爱的窄鼻子,一张不大不小的嘴——不会过于性感,也不会显得刻薄。在那个时候,我算是一个漂亮男孩——如果我不是,我也不会活到现在。 无论谁怎么说,大多数血族都是如此——美貌是我们的厄运。或者更准确一点,我们之所以成为吸血鬼,完全因为那些造就者始终割舍不下对我们的眷恋。 我的脸孔并不幼稚,但它却像天使一样纯真。我黑浓的双眉离眼睛足够远,不会遮挡它们的光泽。如果我的额头不是足够平坦,或者我没有那么浓密的褐发,我的前额看起来会有一点点高,而我的长发——就好象为我的面孔镶上一个卷曲的、波浪状的画框。相比起其它地方,我的下颌稍有些太硬和太方了,上面有一个酒窝。 我肌肉发达,宽阔的胸膛和强壮的臂膀充满男子气概。这多少弥补了我下颌的硬线条,使我可以看起来像一个成熟的男人,最起码从远处看是这样。 体格的成长归功于我从小高强度的剑术训练,还有我带着猎鹰上山打猎的过度频繁。那个时候我常常步行,尽管我已经拥有四匹马了——其中包括一匹特种马,它可以在我全副武装的时候完全支撑我的重量。 我的铠甲仍然埋在塔下,我从未在战斗中使用过。在我的所处的时代,意大利硝烟弥漫,但所有的佛罗伦萨战役都只是雇佣兵在争斗。 我父亲所做一切只是宣称他对科齐莫的忠心耿耿,当神圣罗马帝国、米兰公爵或罗马教皇的军队穿过我们的山区,或是驻扎在我们的村落,没有一个人会提出异议。 我们从来不碍事,不会惹麻烦。三百年以前,我们勇敢的祖先建立了我们的城堡。我们退回了伦巴第族人的时代,或者那些野蛮人已经从北方流落到了意大利,我们已被他们的血统玷污。但谁知道呢?自从古罗马衰败之后,无数部族已经侵入了这片土地。 周围散落着异教徒们有趣的遗迹,异族的古老墓碑不时在田间出现;如果我们不去收缴,乡下人就会对那些可笑的女神石像如获至宝;而在我们塔下是一个据说可以追溯到耶稣诞生之前的地窖——现在我知道它的确如此。这些地方属于那些如伊特鲁里亚人一样熟知历史的人们。 我的家庭是那种轻视商贸、只教导男人们应该勇敢无畏的封建领主制,充满了从大大小小战争中获得的无数珍宝。也就是说——古老的金银烛台与壁灯,拜占庭式外壳的沉重木柜,佛兰德挂毯,无数的蕾丝饰带,床上悬挂着镀金和镶满宝石的手工饰品,还有大量赏心悦目的华丽服饰。 如同我父亲所做的,他非常崇拜梅迪奇。他买来各种各样的奢侈品来装饰自己在佛罗伦萨的行宫。任何重要的房间都看不到一片裸露的石头,围绕着鲜花的羊毛地毯覆盖了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走廊和凹室都有各自巨大的衣橱,挂满了磨损而蚀锈的战服——尽管那些英雄的名字至今已没有一个人能够记起。 我们曾经无比富有:这一点在我小的时候多少听说过,据说这和战时的英勇以及异教徒的秘宝都很有关系。 当我们的家族和其他山城与堡垒作战——当然那已经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城堡与城堡互相包围,城墙刚一建起就被推倒,连佛罗伦萨城外那些曾经喋喋不休而凶残的教皇党和皇帝党们也消失了。 老佛罗伦萨自治体政权派军队拆掉了那些像我们一样的城堡,并且废除了任何一个会给他们带来威胁的领主。 但那段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我们依靠机智和正确的选择而幸免遇难,同时也因为我们根本不了解自己,这个高海拔多峭壁的无味国度占据着一座真正山峰的最高点——阿尔卑斯山脉从那里跨落托斯卡纳区,而在我们的附近,大部分城堡仅余一座座被遗弃的废墟。 我们最近的邻居定下法规——他自己群山所包围的村落效忠于米兰公爵。 但他从未为我们费心,而我们亦然。这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政治问题。 我们的城墙有30英尺高,非常厚实,比城堡和要塞、甚至任何一个流传已久的传奇故事都要古老,而且还在不停的加固重修。城墙里面围绕着三个小村落,它们有优良的葡萄园以酿制绝佳的红葡萄酒、兴旺的蜂箱、黑莓、小麦和其他的粮食作物、大量的鸡和奶牛,以及为我们的马匹所建的庞大马厩。 我从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在为我们的小小世界劳作。屋子里面充满了仆人,他们打点一切,几乎不需要我父亲在任何事情上面作出任何判断,或者迫使他离开这里前往佛罗伦萨宫廷。 我们的教堂就是这片乡村的指定教堂,所以那些住在山下得不到庇护的小村里的人——这样的小村子还挺多——他们会来到我们这里,受洗、婚嫁什么的。我们在城中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位多明我会的牧师每个清晨来为我们主持弥撒。 在古时候,我们山上的森林被砍伐得很严重,因为这样敌军就不可能从山坡上直接冲过来。但在我所处的时代,像这样的防护措施却并非必要。 在溪谷和那些古老的小径上,茂盛而芬芳的林木已经再次生长,狂野如同现今。它们几乎触及了城墙。从我们的塔顶你可以清晰辨别那些沿山谷递减的一打小市镇,还有如棉被覆盖般的胡麻田,橄榄果园和葡萄园。他们都在我们统治之下,对我们效忠。如果有任何战争发生,他们就会为我们守护城门,就像他们的祖先所做一样。他们理应如此。 这里有买卖日、乡村节日、圣人节,偶尔有一点炼金术,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当地的奇观。我们这里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 来访问的传教士总是要停留很长一段时间。在不同城堡里的高塔,或者在一个更低、更新、更现代的石头建筑里,有两三个牧师并不罕见。 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佛罗伦萨上学。我住在母亲的叔父家里,那是一座豪华的邸宅,有着鼓舞人心的风格。他在我十三岁时候去世,后来房子就被封了,我和两个年老的姑姑被带回了家。从那以后,我只是偶尔去佛罗伦萨游览。 我的父亲在内心里仍是一位充满古风的男人,一位本能的不屈服的领主,尽管,他愿意远离首府政权的争斗,在梅迪奇银行存下巨额存款,在自己的领地上过着一种古式的乡村生活。当他因公前往佛罗伦萨,则定会亲自拜访科齐莫·梅迪奇。 但对他的儿子,父亲认为我应该作为一个王子、主人和骑士来培养。所以我不得不学习一切作为骑士的技能和标准,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就可以全副武装的驾马,头盔压低,全速把长矛刺进稻草靶子。它没有任何困难,这种乐趣就像去打猎,在山涧中游泳,或者和村里的男孩子赛马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我顺从的接受一切训练。 然而我有双重人格。理智上我因那些优秀的拉丁语、希腊语、哲学与神学教师们而向往着佛罗伦萨;同时城里那些游戏和孩子们的盛会也深深吸引着我,在我伯父的房子里,我常在我们这个小帮派的戏剧中扮演主角。圣经中的以撒如何被虔诚的亚伯拉罕献祭,还有被多疑的圣约瑟和他的圣母玛利亚发现的迷人大天使加百列——我知道该如何庄严地描绘这一切。 偶尔我也会渴慕着那些书,因自己早熟的兴趣而聆听过的大教堂讲演,还有在我叔父房子里度过的那些可爱的夜晚——每当我在那些内容狂妄的精彩歌剧声里入睡,我的脑子里漫溢着那些耀眼的奇迹人物,琵琶和鼓声地动山摇,舞者像杂耍演员一般嬉戏着,歌声在齐奏中翱翔。 我度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我们的小团体中,我接触了那些佛罗伦萨的穷孩子,商人的儿子,来自修道院和学校里的孤儿和其他男孩——在我的时代,封建地主们都是这样做的。你不得不和人们打成一片。 我小时候经常偷偷溜出房子,就像后来我溜出城堡一样毫不费力。我记得很清楚,欢宴和圣徒节,还有从一个受过训练的孩子眼中所看到的佛罗伦萨游行队列。我常在人群中进进出出,看那些向圣徒致意的壮观装饰彩车,并且惊讶于那些沉默队列的严肃——一群人手擎蜡烛缓缓前行,正在他们虔诚的信仰中恍惚陶醉。 是的,我一直是个小混混,我知道我是。我从厨房逃离,我向仆人行贿。这类狐朋狗友我有太多太多了,我跟他们打架,然后跑回家。我们在广场上玩球,甚至开战,那些牧师总是拿着藤条来恐吓,赶我们走。我有的时候听话,有的时候很淘气,但从不真的是个坏孩子。 当我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我十六岁,我再也看不到白昼的街道——不只是佛罗伦萨,在任何地方我都看不到了。下面我将讲述我所见——我可以毫无困难的正视圣约翰宴飨的奇观,在那个时候,佛罗伦萨每家单独的店铺不得不摆出他们所有最昂贵的陶器,修道士和僧侣们在去往大教堂的路上唱出最甜美的圣诗,因神佑城市的繁荣而感谢上苍。 我将继续讲述,这就是对那时代佛罗伦萨的颂歌。人们致力于商贸,同时造就了最伟大的艺术,还有尖锐的政客和狂乱的圣徒,深及灵魂的诗人和厚颜无耻的无赖——佛罗伦萨是属于他们的城市。我觉得她那时候已经经历了很多很久以后才会在英法诸国看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至今在有些国家还不为所知。毫无疑问的两点:科齐莫是世上最有权力的人物;而人民,只有人民,从那时起统治佛罗伦萨直到永远。 回到城堡吧,那时候我在家里继续读书和学习,瞬间从骑士转变为学者。如果在我的生活中有任何阴影,那就是,我已经十六岁了,应该去上一所真正的大学了。我很清楚这一点,并有几分期待,但再一次的,我饲养新的猎鹰,自己训练它们并带去打猎,对我来说,乡野的风情永远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部族长老认为我是好学的,他们每天晚上围坐在桌边,大多是我父母的叔伯,实足如“银行家不能掌控世界”的时代;他们总是有着无比精彩的故事——讲述十字军东征,他们青春岁月的消逝,以及在残酷的阿里克战役中他们所看到的一切,或者在塞浦路斯或罗德斯岛上的战斗,在海上的生活,还有在无数异国情调的港口他们沉湎于酒色的恐怖。 我的母亲勇敢而美丽,有着褐色的长发和绿色的眼睛,她无比热爱乡村生活,但除了在女修道会内部了解的东西,她对佛罗伦萨一无所知。比如我要读但丁的诗或者自己写一些东西,她就认为那是不对的。 她无所事事,除了亲切有礼的接见客人,看看薰衣草和馥郁的香草撒满地板,再看看葡萄酒如何被酿制,或者和一位善舞的叔叔亲自领舞,因为我的父亲不擅此道。 而这一切对离开佛罗伦萨的我来说却是无比沉闷和乏味。想想那些战争的故事吧! 她嫁给我父亲的时候一定非常年轻,因为她死去的那个夜晚她和孩子在一起。孩子和她一起死了。是的,我很快会讲到那里,我尽量。我对言简意赅并不擅长。 我弟弟玛泰奥比我小四岁,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尽管他还没被送出去读书;还有我妹妹芭尔托拉,我出生后还不到一年她就降生了,我想父亲会对此羞于启口。 我关心着玛泰奥和芭尔托拉——他们两人是这世上最可爱最有趣的家伙。我们有着乡村的乐趣和乡村的自在,在森林里追逐,采摘黑莓,在吉普赛人被抓到和遣散之前,我们会坐在那些说故事的人脚边。我们彼此关爱,玛泰奥非常崇拜我,因为我的口才比父亲好。他没有见过父亲的力量,或者父亲那些优良的古风,所以我猜我才是玛泰奥真正的老师,我教会他一切。至于芭尔托拉,她可比我母亲野多了,当我们在树林里奔跑,那些泥土、树叶和花瓣总是沾满她的辫梢——她头发的样子会让母亲永远保持震惊。 然而芭尔托拉也被迫学习大量的刺绣,她熟知她的诗歌和祷文。她过于优雅和富足,以至她不想做的任何事都没有机会尝试。我的父亲很宠她,不止一次了,他让我在整片林地里看护她。我去了。我要杀掉任何一个接近她的人! 啊,可这对我也太过分了吧?我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困难!芭尔托拉。杀掉任何一个接近她的人!现在噩梦已经过去了,就好象有翼的精灵,预示着这难能的寂静和曾经天堂流光的湮灭。 让我的思绪回来吧。 我从不真正了解我的母亲,也许我判断错误,因为每件事情都看上去和她有关,而我的父亲,那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自我讽刺狂,他总是很可笑。 在他所有的玩笑和虚构故事之下,实际上他非常的愤世嫉俗,但同时,他通过他人的奉承、甚至他的自负来看待世界,他认为人类毫无前途。对他来说,战争是可笑的,没有英雄,全都是些小丑在胡闹。他会在他叔父的长篇训教中途、甚至当我想把诗再写长一点,他都会突然大笑起来,我从不认为他会慎重地对母亲讲出一个礼貌的词汇。 他是个高大的人,剃须、长发。他有着漂亮纤长的手指,和他完全不配——因为他所有的父辈都有着粗厚的手掌。我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手。他所佩戴的所有美丽的指环都来自他的母亲。 他的服饰比他在佛罗伦萨的穿着要奢华许多,帝王般的天鹅绒与珍珠缝合,白貂皮的厚重斗篷。他手上是真正用狐狸皮织就的长手套。他有着大而凝重的眼睛,比我的颜色要深,里面充满了嘲笑、怀疑和讽刺。但无论如何,他对每个人都还不错。 他唯一现代的习惯是他使用精巧的高脚玻璃杯喝酒,而不喜欢那些古老的硬木或金银酒盏。因此大量闪闪发光的玻璃总是堆满我们长长的餐桌。 我的母亲总是微笑着对他说“我的主人,请把你的脚拿开桌子,”或者“拜托你不要碰我,除非洗干净你的油手,”或者“你真的要这样进屋吗?”但在她的娇媚外表下,我认为她恨他。 有一次我听到她因愤怒而提高声量,确定的声称我们村子里一半的孩子都是他的后代,她自己就亲自埋葬了八个从未见过光的婴儿,因为他不比一头发情的种马更有自制力。 他对这种泄露非常吃惊——这是秘密的——他从卧室出来,苍白而震撼。他对我说,“你知道,维托利奥,你母亲并不真正像我想的那么笨。不,一点也不,事实是,她只是非常无趣。” 他从不在正常情况下对她如此刻薄,他胆战心惊。 至于她,当我试图进去找她,她拿起一只银水罐扔过来。“妈,是我,维托利奥!”她奔向我的怀抱,然后足足痛哭了十五分钟。 那时候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一起坐在她的小石卧室里,位于我们最古老的塔顶,那里有很多古老和现代的镀金家具。后来她擦干眼泪对我说,“你知道他照顾每个人,你知道他照顾我所有的姑妈和伯父。如果没有他,他们现在会在哪里?他从未拒绝过我任何要求。” 在她柔滑顺戒的嗓音中她慢慢述说,“看看这座房子。里面住满了智慧的长者,这对孩子们很有好处。这一切都因为你的父亲,我猜他有钱去任何地方,但是他太好了。只是,维托利奥!维托利奥,不要……我意思是……和村子里任何一位姑娘……” 在一阵想安慰她的强烈冲动下,我差点就告诉她,到目前为止我只有一个私生子,而他还出落的不错——不过我很快意识到这对她绝对是场灾难,所以我闭上了嘴。 那可能是我与母亲唯一的一次沟通。但那并不算是一场真正的交谈,因为我什么都没有说。 无论如何她是对的,她三位姑妈、二位伯父和我们住在一起,住在我们高大的城墙里,这些老人们生活得很好,穿着城中最新织锦所制的奢华服饰,享受着能想象的最完美纯粹的乡村生活。我始终受益于他们的教导,因为他们总是知道很多事情。 我父亲的叔父们也是同样,但当然这是他们的领地,他们家族的,所以我想他们更有资格享受这一切。因为他们曾在圣地英勇战斗过——似乎如此,而且从晚餐肉饼的味道,到从佛罗伦萨请来装饰我们小礼拜堂的画家狂野的现代派风格,他们与父亲在任何事情上都要争吵不休。 那些画家是他的另一件时髦事。除了喜欢玻璃东西,这大概是他唯一一件和现代沾边的事情。 我们的小礼拜堂已经空了几个世纪了。如同我们城堡中的四座塔和围绕土地的城墙,它用托斯卡纳区北部最常见的金色岩石建造。并非是佛罗伦萨随处可见的黑石头,它永远是朦朦状态的灰白——北部的岩石几乎就是最浅的粉玫瑰的颜色。 当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从佛罗伦萨带来学生,以及与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一起学习过的优秀画家和其他人,他们用取材于“黄金传奇”中的圣徒与圣经巨人的美好故事,绘制壁画以装饰那些小礼拜堂。[1] 父亲自己并没有丰富的想象力,他模仿在佛罗伦萨教堂所见到的一切,设计和命令那些人画出施洗约翰、城市守护神和基督的兄弟。在我人生的最后几年,我们的小礼拜堂被圣伊丽莎白、圣约翰、圣安妮、圣母、圣扎迦利和大量的天使所包围,所有人都穿着那个时代最好的佛罗伦萨丝绫。 这就是被我那些年老的姑叔伯姨强烈反对的“现代”绘画,它们完全不同于乔托或者契马部埃[2]的僵直线条。而且我认为村民们们也不可能真正理解这一切,只是在无关紧要的婚礼或者洗礼上,他们或许会被那些壁画震慑一下。 我花时间和艺术家们待在一起,看他们作画我非常开心。当我的生命随着恶魔的屠宰而终止,那时候他们也全部离去。 由于到处游荡的偏好,我在佛罗伦萨看到过很多最棒的画作,去观赏富人天主教堂里天使和圣徒的绝妙景象——甚至有一次当我和父亲前往佛罗伦萨,在科齐莫家里,我看到了狂热的画家菲力浦·利比[3],那时候他为完成一副画而把自己整日锁在屋里。 我被这个苍白有力的男人吸引,他争论与计划的方式,除了一怒而去,他把什么事都做了——而这时候清瘦庄严的科齐莫只是微笑、用温和的低音劝说他或多或少的摆脱歇斯底里回来工作,告诉他一旦作品完成他就会开心了。 菲力浦·利比是一位修士,但每个人都知道他对女人着迷。你会说他是个最幸运的坏蛋。就是因为女人他才要离开宫邸,甚至后来在我们佛罗伦萨主人的餐桌上,这也在暗示科齐莫应该把几个女人和菲力浦关在一起,也许这样他就会开心。但我不认为科齐莫会做这样的事。如果他这么做了,他的政敌们就会使之成为佛罗伦萨的头条新闻。 让我做个记号,这点非常重要。因为无论那时候还在现在,他对我来说就是个天才。 “那你到底欣赏他什么?”父亲问我。 “他善恶兼有,不能一概而论。我看到他内心深处正在激烈地挣扎!我看过一些他和乔凡尼(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安吉利柯修士[4])一起创作的作品,我告诉你,他绝对才华横溢。为什么科齐莫会容忍他的胡闹?你听他说过么?” “乔凡尼是教徒吗?”父亲问。 “嗯……是的。这不错,你知道,但你没看到菲力浦修士的痛苦吗?我就喜欢这个。” 父亲挑起了眉毛。 在我们接下来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佛罗伦萨之旅中,他带我去看菲力浦所有的画作。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记得我对这个人有兴趣。我们一家一家去看菲力浦那些魅力无穷的作品,然后来到了他的画室。 一幅由弗朗西斯科·玛瑞里委托的佛罗伦萨教堂祭坛画——“圣母加冕”正在被绘制。当我看到这件作品,因为震撼和喜爱我几乎昏倒。 我不能移步,我叹息,哭泣。 我从未见过像这画一样美的东西,无数的人群,他们每一人的脸孔都被细致描绘,天使与圣徒汇集的壮观,还有柔软优雅如猫的女子和惊如天人的纤细少年。我为此而疯狂。 父亲看我去看他的另两幅作品,都是关于“受胎告知”的画作。 我曾说过,作为孩子我曾扮演大天使加百列,来到圣母身前宣布耶稣基督的降临。我们假定他是一个美丽诱惑的男性天使,约瑟将要进门,发现这无法抗拒的男人正和他纯净无垢的受祝福的玛利亚在一起。 但要知道我们是一群凡人,我们要给游戏加点料。我是说我们有点做过头了。我不认为圣经里会描述圣约瑟在约会中发生的一切。 但那是我最喜欢的角色,因此我特别钟爱“受胎告知”主题的画作。 这幅由菲力浦在十五世纪四十年代所作,在我离开佛罗伦萨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它远远超过了我先前所见任何一幅作品。 那些天使是真正的超凡脱俗,然而却拥有完美的实体。他们的羽翼用孔雀翎毛织就。 过分的投入与渴望让我感到难受,我希望我可以把它们买回家。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时菲力浦的作品并不出售。所以父亲最终把我从这幅画面前拉走,我们第二天就回家了。 我激动不已,一遍遍的对父亲重复菲力浦,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当时他对我的容忍。 “它是微妙的,新颖的,但是每人都会为它喝彩,这就是它的天才之处——挑战,但不过分;独特,却不脱离大众审美——就这是他所做的,爸,我跟你说。” 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这就是我对那个人的看法,”我说,“他的放荡,他对女人的激情,他近乎残忍的拒绝遵守誓约是他在与牧师抗争——而外表,他穿着他的长袍,他是菲力浦修士。争斗之外,他笔下的面孔带出一种全然妥协的外表。” 父亲在听我说。 “那些人物反映了他对不可抗力的继续妥协,他们是悲哀的,明智的,绝非无知,总是软弱地映射着无声的痛苦。” 在回家的路上,当我们一起骑马通过森林,攀上一条险峻的小路,父亲很随便的开口,问我如果让画家们来为我们装饰小礼拜堂好不好。 “爸,你在开玩笑!他们太出色了!” 他微笑,“我不清楚,你清楚,”他耸耸肩,“我只雇佣最好的。” 我笑了。 他温厚的大笑,我从未问过他,何时或是否我还可以再次离家赴学。我发现我能使我们两个都开心。 在最后一次从佛罗伦萨回家途中我们停了二十五次。我们在一个接一个的城堡里大吃大喝,在新别墅中来回闲荡,在明亮奢侈的灯火下,沉溺于那些庞大的花园。我没想过什么特别的,因为这就是我的生活——满覆紫藤的乔木,绿色山坡上的葡萄园,还有凉廊里那些令人心动的漂亮女孩子。 其实在我们这趟旅程中,佛罗伦萨正在打仗。她和伟大著名的弗朗西斯柯·斯福扎反目,要接管米兰城邦。那不勒斯和威尼斯则和米兰站在同一立场。那是一场可怕的战争,但没有波及我们。 雇佣兵在其它地方开战,是街道上的流言蜚语导致了仇恨的产生,和我们的山区无关。 我印象中与这场战争相关的有两位非凡人物。一位是米兰公爵菲力浦·马利亚·维斯康提,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他都曾是我们的敌人,因为他与佛罗伦萨作对。 但是看看这个人吧:他非常的肥,据说生性肮脏无比。他有时候会脱掉衣服,光着身子在他花园的泥土里打滚!他害怕兵刃,当看到出鞘的宝剑他就会尖叫。他还非常怕别人为他画像,因为他知道自己非常丑陋。这还不止,他的小细腿不能支持他的重量,以至他的侍从们不得不举起他。但他很有幽默感。为了吓唬人,他会突然从袖子里面拉出一条蛇!这多有意思啊,你说呢? 但不知何故,这家伙统治着米兰公国长达三十五年。之后他与自己的雇佣兵弗朗西斯柯·斯福扎对立,投入这场战争。 下面我要讲的这个人——他在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上大放异彩,他是一个乡下人的儿子,英俊、强壮而勇敢。他的父亲在儿时被绑架,长大后却成了那伙绑匪的领导者。之后弗朗西斯柯接任了父亲的职务,当时这位乡下英雄为救一个落水的小侍从而死——如此英勇。如此高尚!如此天性。 直到我死后成为一只游荡的吸血鬼,我才注意到弗朗西斯柯·斯福扎,但真如记载中所言,他是一位英雄。信不信由你,就这个普通士兵,农夫的私生子,细腿疯子米兰公爵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顺便说一下,这女儿的母亲不是公爵夫人,而是他的情妇。 就是这段婚姻最终导致了战争的产生。起先弗朗西斯柯勇猛地为菲力浦·马利亚公爵战斗,而后古怪不可预知的小公爵终于开始不满,自然因为他的女婿,英俊的弗朗西斯柯——从罗马教皇到科齐莫,整个意大利的人都在为他着迷——他要成为米兰公爵! 这全是真的。你不认为很有趣吗?向上看,我遗漏了一点,菲力浦·马利亚公爵还害怕打雷,所以他特地在宫殿里造了一间隔音的屋子。 现在看来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斯福扎多少从侵略者手中保住了米兰,科齐莫也不得不支持他,否则法国就要对我们大发脾气,甚至更糟。 这一切都相当有趣。如我所说,年轻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随时投入战场,如果他们需要我的话。但是对我来说,这些战争和这两个人仅仅存在于餐桌上的闲谈,每当有人抱怨疯子公爵菲力浦·马利亚,和他从袖子里拽蛇的愚蠢诡计,父亲就会对我使眼色,悄悄对我说,“没什么能比得上纯净的贵族血统,我的儿子。”然后大笑。 至于浪漫而勇敢的弗朗西斯柯·斯福扎,只要他还在对抗我们的公爵敌人,父亲就很精明地不作评论。一旦当我们达成同盟共抗米兰,父亲则开始称赞大胆白手起家的弗朗西斯柯和他那勇敢无畏的乡农父亲。 更早一些时候,意大利由另一个著名疯子所统治,约翰·霍克武德男爵这个海盗和无赖,带领着他的雇佣兵反抗包括佛罗伦萨在内的一切。 但他结束了对佛罗伦萨的忠诚,甚至成为一位市民,当他去世的时候,人们在大教堂为他竖立了一块壮丽的纪念碑!哦,那个时代啊! 我想这是去当兵的一个真正的好时机,你想,你多少可以选择在哪里打仗,然后不顾一切的争夺你想要的东西。 但这也是另一段绝佳的日子——阅读诗歌,欣赏画作,在祖先的城墙后过着完全舒适与安全的生活,或者漫步于繁荣城市的林荫大道。如果你受过一点教育,你就会选择你想做什么。 这也是一段小心翼翼的时期。像我父亲一样的封建领主们在战争中慢慢消亡,留下自由的几乎无人管辖的山区,它们会被侵略和破坏。那些几乎一无所有的人们在怒火中反抗着佛罗伦萨,参与那些叮里咣铛的雇佣兵想要摆平一切,这种事情不时发生。 顺便说一下,斯福扎胜了米兰之战,因为科齐莫借了他钱。之后发生的则完全是一场混乱。 好了,下面我将继续描述托斯卡纳区永恒的仙境。 试着回忆起那些降临在我家庭的恐怖使我的心瞬间冷却,我看不到父亲变老,看不到自己成年后奋斗的景象,也看不到妹妹的婚姻,像我希望的那样嫁与了城里的贵族,而非乡下男爵。 这对我是悲惨也是愉悦——山区的村落从那时候就一直没有消失——从来没有——它们在最恶劣甚至最现代的战争中幸存,市场路上铺满小鹅卵石,各家各户窗前摆放着红色天竺葵的罐子。那些幸免于难的城堡到处都是,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使其充满生机。 这里一片漆黑。 维托利奥正在星光下写字。 小礼拜堂下满是荆棘和杂草,那些壁画如今已无人得见,神圣祭坛石上的遗迹满覆灰尘。 啊,但是这些荆棘保护着我的故居。我让它们生长。我任凭道路慢慢消失于森林中,或者亲自去破坏它们。我必须保留这里以前的样子,我必须。 但我再次继续不停地谴责我自己,毫无疑问我这样做了。这一章应该结束了。 但这很像我过去在叔叔的房子里玩的游戏,或那些我以前在科齐莫的佛罗伦萨所见过的大教堂。它被涂上了背景幕,精妙细节的小道具,金属丝操纵飞行,戏服被裁剪显示,我可以使我的演员在台上演出我所创作的故事。 我控制不住。让我在十五世纪的荣耀中结束我的文章,用几年后炼金术士菲奇诺的话来说:这是一个“黄金时代”。 现在我将返回那个悲剧的时刻。 译注[1]: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pierodefrancesca,1416-1492),文艺复兴早期意大利画家,早年师承佛罗伦萨画派,之后成为翁布里亚画派代表画家。除绘画外,他对数学与几何也颇有研究,是以画面的空间感和透视关系处理极佳。位于意大利小城arezzo的系列湿壁画“真十字架的传说”是皮耶罗最富盛名的作品之一,取材自jacobusdavoragine的“黄金传奇”(legendaaurea),这是一部圣徒的历法,一部虔诚的祷文。书成13世纪,非常普及,对中世纪文学影响深远。 译注[2]:乔托(giottodibondone,1267-1377),佛罗伦萨画派创始人。幼时被画家契马部埃(giovannicimabue,1240-1302)发现,引入艺术道路。契马部埃是13世纪下半叶佛罗伦萨的著名画家,曾被公认为画坛魁首,但之后乔托的成就使之失色。 译注[3]:菲力浦·利比(filippolippi,1406-1469),文艺复兴早期意大利画家,佛罗伦萨画派。他是波提切利的老师。下文提到的“圣母加冕”(thecoronationofthevirgin)是利比著名作品之一。 译注[4]:安吉利柯修士(fraangelico,1387-1455),乔凡尼(giovanni)是本名。fra(意)用在教士名前,相当于“兄弟”。安吉利柯亦属佛罗伦萨画派,他的笔调恬静优雅,画面有超脱之感,与利比细腻的世俗情感大异其趣。代表作“受胎告知”。 (请在此参与讨论及给予译者支持) 第三章 翻译:yomi 突然来袭的恐怖 接下来的那个春天是一切终结的开端。我度过了我的十六岁生日,那天正好是那年四旬斋到来之前的星期二,我们和所有的村落都在庆祝狂欢节。那年它来的相当早,所以天气微有一点冷,但那是一个欢乐的日子。 就在圣灰星期三的前夜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我看见我自己抱着弟弟妹妹切断的头颅。醒来的时候我全身冷汗,我被梦境吓坏了。当时我写下了这个梦,后来我就把它给忘了。我总是这样,尽管那确实曾是我最最可怕的梦境。但当我对父母或者其他人提起我偶尔做过的噩梦,他们总会说: “维托利奥,这都是你自己的错,谁让你读那些书?噩梦是你自己带来的。” 翻来覆去的闲谈中,梦境被遗忘了。 复活节的乡村热闹非凡,惨剧的第一次预兆到来。完全不可置信,我们山下的那些小村落突然都荒废了。 我和父亲,还有两位猎人,一位看守和一个士兵骑马下山,亲眼看到那些地方的农夫们离开了,事实上在那以前,他们就带了牲畜一起走了。 那些荒芜的城镇看上去很诡异,渺小如同以往,微不足道。 我们在温暖黑夜的包裹中骑回山上,但我们发现沿途所有其它村子都是一片死寂,窗板的缝隙中完全透不出一丝光,烟囱里也看不到一缕袅袅上升的浓烟。 父亲的老部下理所当然的咆哮说应该找回那些农奴,鞭打他们,强迫他们在这里工作。 父亲却如同以往一般慈善而冷静,黄昏下他坐在桌边,靠着臂肘,说这些人如果不选择在他的山区生活,他们就成为了自由民,不再隶属于他。这是现代世界的做法,只是他想知道我们的土地以后该如何运作。 非常突然的,他注意到我在站着看他,就好像他以前从未见过我一样,他中断了会议,不再讨论这件事。对此我也没多想。 但在接下来的几天,一些山下的村民上来住进了围墙之内。父亲在房间里开会,我在紧闭的大门后听到争论,一天晚上,吃饭时所有人都在为我们的家庭担忧,最终父亲从他那把大椅子里站起来,就好像刚刚一直是沉默的被告,这位永远位于饭桌中心的上帝宣布: “我不会虐待老太太们,因为她们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蜡人、熏香和阅读那些毫无意义的愚蠢咒语上。这些老女巫将会永远住在我们的山区。” 母亲看上去确实很惊慌,她让我们都站起来——我是最不情愿的——把我们带走,芭尔托拉,玛蒂奥和我,让我们早点上床睡觉。 “不许熬夜看书,维托利奥!”她说。 “可爸爸刚才是什么意思?”芭尔托拉问。 “哦,是那些老村子的女巫们,”我回答。我用了意大利词strega。“每次当偶而其中一位远远离开这里,就会出现怪事,但大多不过是施咒治个发烧之类的。” 我想母亲会让我闭嘴,但她只是站在塔下狭窄的石阶向上看我,脸上带着明显的安慰。 “是的,没错维托利奥。在佛罗伦萨,人们嘲笑那些老太婆。你知道嘉泰娜,她从未真正出售过一剂爱情药给那些女孩子。” “的确,我们从未逼她解决过求爱问题。”对她的注意我非常开心。 芭尔托拉和玛蒂奥听得全神贯注。 “不,不,不是嘉泰娜,当然不是。嘉泰娜已经消失了,她逃走了。” “嘉泰娜?”我问,这时母亲转过脸,拒绝回答,似乎说了另一个字,打手势让我送弟妹回去睡觉,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嘉泰娜是那些老女巫中最骇人和可笑的,如果她逃跑了,如果她害怕什么东西,那还真是个新闻,因为她认为自己才是应该被敬畏的。 接下来的几天清清白白简简单单,我和我的芭尔托拉玛蒂奥没有被任何事情打扰,当我后来回想的时候,我记得那就是事件发生之前的片刻宁静。 一个下午,我登上古老塔顶最高的了望窗,那里有一个守卫,我们叫他托里,他正在睡觉,我从那里眺望我所能看到最远的土地。 “你看不到的,”他说。 “看不到什么?”我追问。 “炉膛里的烟,什么都没了。”他倚着墙打哈欠,沉重的旧皮背心和剑压迫着他。“一切都还不错,”他又打了个哈欠,“所以人们向往都市生活,或是为弗朗西斯柯·斯福扎反抗米兰公爵而战,让他们走吧。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 我转过脸再次去看森林,看进目所能及的山谷,远到薄雾中的蓝色天空。真的,那些小村落似乎被冰封进时间的断层,但一个人怎能确定?这里本不该如此空旷。除此之外,家里所有事务都井井有条。 父亲从这些村子拿走橄榄油、蔬菜、牛奶、黄油和好多这类货物,但他并不需要它们。如果要找个机会让它们消耗掉,这就是了。 然而两夜之后,对我来说显而易见的,饭桌上每个人都永远处于某种紧张状态,大家鸦雀无声,一种焦虑感笼罩了母亲,以至她不再继续那些没完没了的训教。交谈并非不可能,但它改变了。 要不是所有的老人们还在背地里激烈地争论,其他的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些事,侍从们兴高采烈地服侍主子,几位乐师在前几天来到这里,用维奥尔和琵琶为我们奏出欢快的乐章。 然而无论如何,母亲没有被说服继续她的古老慢舞。 当意料之外的客人被通报来访,天色无疑已经很晚。没有人离开主厅,除了芭尔托拉和玛蒂奥,他们早早的就被我送去睡觉,在老保姆西蒙内塔的照料下离开。 父亲的护卫队长进入大厅,并拢脚跟对父亲鞠躬,报告: “主人,似乎有位级别很高的大人来到了宅院,他拒绝在灯光下被接待,所以他说,要求您出去见他。” 餐桌上所有人都很惊讶,母亲因愤怒和不快脸色发白。 没有人曾「要求」过我的父亲。 我们的护卫队长是一位相当出色的老兵,他曾和那些流浪的雇佣兵们亲眼目睹了无数场战役,而此时我却很明显看出他过于紧张,甚至有一点发抖。 父亲站了起来,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有何吩咐,主人?要我把那位先生送走吗?”队长问。 “告诉他非常欢迎他来到我家,作为我的客人,”父亲说,“以我主基督之名,他将得到最好的招待。” 父亲嗓音的沉着影响了全桌的人,特别是对我的母亲,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队长奇怪的看着父亲,就好象他决不会传达这个秘密信息,但他还是出去递达了邀请。 父亲没有落座,他站着凝视远方,然后昂起头,似乎在倾听。他翻绞着手指,大厅尽头两个打盹的护卫引起了他的注意。 “穿过宅院,到处去看看,”他的音调很柔软,“我想我听到了房间里的鸟鸣。天气很温暖,很多窗子都是敞开的。” 两人离开了,另两位士兵立即替代了他们的位置。这不太正常,因为意味着有许多人在站岗。 队长独自回来了,再次躬身行礼。 “主人,他不会进来的,他说您必须出去见他,他可没什么时间等您。”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真的生气了。甚至当他鞭打我或者一个小农奴,他都懒得发怒。而今,他美好的面部轮廓由惯于的平静舒心转变为完全的怒不可遏。 “好大的胆子!”他喃喃。 他大步绕过桌子,来到前面与护卫队长一同出门,在他身后催促着。 我马上离开椅子跟上去。我听到母亲低音的呼叫,“维托利奥,回来。” 但我还是偷偷跟着父亲下了楼梯,走进院子,直到他转过头用手阻止了我,“留在这里,儿子,”语调是他一贯的宽厚温和,“我会出去看看。” 我在塔门之右找到个好位置,在庭院对面,大门处在火把的照耀之下,我看到那个不肯走进明亮大厅的陌生人,他似乎不介意这种户外的照明。 巨大的拱门在夜晚被锁住,上了门闩。只有小门是开着的,他就站在那里,周围炽热灿烂的火光劈啪作响,在华贵的深酒红色天鹅绒包裹中,他看上去庄严而辉煌。 他从头到脚都是这种厚重的颜色,并非当前流行的款式,但他每个细节,从饰以珠宝的紧身上衣到缎绒条纹的钟型袖,都是同样的色调,好象经由佛罗伦萨最好的漂洗工小心染就。 甚至连他缝进领口和悬挂颈上沉重金链中的宝石都是酒红色的——很可能是红宝石,或是类似的蓝宝石。 他的头发厚重漆黑,光泽垂落双肩,但我看不到他的脸,真的,完全看不到,因为他穿的天鹅绒盖住了它,我只能瞥见极端白皙的皮肤,他下颌的线条和一点点脖子,其它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挎着一把巨大的腰刀,带着古老的刀鞘。偶尔越过他一边的肩膀,我最远可以看到的,是他同色天鹅绒斗篷上一个装饰的镀金记号。 我集中精神试着辨别那个符号,我想我在那奇异的饰物上看到了一颗星星和一钩新月,但我实在离它太远了。 来人的身高很显眼。父亲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来,但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轻,我听不到。至于那位神秘的客人,除了微笑的嘴唇和白色的牙齿,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柔滑的口音听起来无礼又充满魅力。 “以上帝和神圣的耶稣基督之名,请你离开我的宅邸!”父亲突然大喊。随即他跨上一步,猛的去推门外那个辉煌的人影。 我惊呆了。 但从遥远的暗夜之穴传来一阵低沉的缎子般的笑声,嘲讽愚弄的笑声,似乎还有其他人的回音,我听到强大如雷鸣般的奔腾,似乎好几位骑手突然在同一时刻绝尘而去。 父亲砰的关上大门,在胸口划十字,双掌如祈祷般合十。 “上帝啊,他们胆敢如此!”他仰视上苍。 就在那个时候,当他冲着我和城堡大发脾气,我看到护卫队长似乎因恐惧而全身瘫软。 父亲一走进楼梯的灯光下就看到了我,我指着队长。父亲转过身。 “封闭房子,”父亲喊,“把每个出口都封住,让士兵们在整晚举火把巡逻,听到没有?我要派人在每座高塔和城墙上把守。马上到岗,我必须保护我的住民!” 我们还没回到饭厅,一位老牧师跑下来——他是渊博的多明我会修士戴蒙特,那时候他和我们住在一起——他白发散乱,法衣半开,手中紧紧握着祈祷书。 “怎么了,我的主人?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父,相信主吧,和我一起到教堂祈祷,”父亲对他说。之后他指定另一个身边的护卫,“点亮教堂,把所有的蜡烛都点起来,我要去祈祷。现在就去,再让那些孩子下来为我奏些宗教音乐。” 然后他拉起我和牧师的手。“没什么,真的,你们两个必须确信这一点。全是些愚蠢的迷信,但是任何使我这样的凡人转而去求助上帝的借口都不为过。来吧,维托利奥,你我和戴蒙特修士将会去祈祷,但为了你的母亲,暂且装作若无其事吧。” 我很镇静,但一想到整夜都将待在灯火通明的小礼拜堂,向往中又有些担忧。 我去拿我的祈祷书,弥撒书和其他祈祷文,那些都是从佛罗伦萨带回来的上等犊皮纸,装饰着美丽的插图。 刚走出我的房间,我就看到父亲站在那里和母亲一起,对她说,“一刻都别离开孩子们。而你,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无法忍受这种悲伤。” 她捂着肚子。我意识到她又怀孕了,同时发现父亲对某件事非常紧张。什么意思,“一刻都别离开孩子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礼拜堂里很舒服。父亲拥有很多古式的带天鹅绒坐垫的优质木制祈祷台,尽管节日的时候每个人都站着。那个时候教堂里还没有现在的靠背长凳。 他花了很多时间给我看教堂下面的地下室,它通过地板门的环状把手开启,表面石制,门环本身是平的,似乎不过是瓷砖地面上镶嵌的众多大理石装饰品之一。 我知道这些地穴,小时侯我曾因偷偷溜进去而遭到鞭笞。父亲叫我回来,告诉我他对我有多失望,因为我不能保守家族的秘密。 那些警告比惩罚更让我难受,我知道他偶尔会进入地窖,但我从未要求与他同去。我想财宝就放在那里,还有异教徒的奥秘。 现在,我看到它是一个多洞穴的空间,开掘得离地面很深而且宽,石墙砌面,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珍宝。这里有很多古旧的箱柜和大量的古籍,还有两个上了门闩的通道。 “它们通往墓室,你现在没必要去,”他说,“但你要知道它们的位置,并且记住。” 当我们回到小礼拜堂,他推上地板门,放下门环,铺好大理石瓷砖,一切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戴蒙特修士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母亲和孩子们都睡了。 黎明之前,我们都已在教堂入睡。日出的时候父亲走出院子,当围墙内的鸡啼传遍整个山村,他伸个懒腰仰视上苍,然后耸了耸肩膀。 我两个叔叔跑过来,想知道从哪里来的人竟敢扬言侵略我们,以及战斗何时展开。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你们搞错了,我们不会开战。回去睡觉吧。” 他刚说完这句话,四周传来一阵撕裂的尖叫。从敞开的院门那里跑来一个女孩,我们极亲密的几位姑娘中的一个,她尖叫着耸人听闻的话语: “他失踪了,那婴孩失踪了,他们把他带走了!” 那一整天我们都在不停寻找这个失踪的孩子。但没有一个人找到他。而且很快发现,另一个孩子也无影无踪的消失了。他是个智障,没做过什么坏事,还算招人喜欢。甚至因为他太笨了,他根本不会走出很远。对此每个人都羞于启口,因为没人知道他到底失踪了多久。 傍晚的时候我简直要疯了,如果我还不能去见父亲,如果我还不能进入那个上锁的房间——父亲正在那里和他的叔父还有牧师们争论不休。我拼命的砸门,又踢又踹,最后他终于让我进去了。 会议大概结束了,他把我拉过去,用那双疯狂的眼睛注视着我,对我说: “你看他们干了什么?他们拿走了曾向我要求过的贡品!他们拿走了!我拒绝了他们,但他们还是拿走了!” “什么贡品?您指那些孩子?” 他很狂暴。他摩擦着未刮过的脸,用拳头砸桌子,然后把他写的所有东西都掀翻了。 “大半夜跑过来要我对他们屈服,把多余的婴儿献给他们——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爸,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必须告诉我。” “维托利奥,明天一早到佛罗伦萨去,带上我今晚写的信。我需要比乡下牧师更有用的人。现在就去准备行程。” 他突然往上看,好像在倾听,然后再环视四周。我看到最后一道光线在窗间消失。他刚才把烛台扔到地上了,周围是看不清人影的昏暗。我把它拣了起来。 我在门口的火把上燃亮一支蜡烛带回来,再点上其它的。我从侧面看着父亲。 他在倾听,静而警醒,然后轻轻抬起脚,拳头仍然摆在桌面。烛光投影到他震惊而慎重的脸上,他似乎对此毫不理会。 “您在听什么,主人?”我问,不由自主用了这个称呼,自己都没有注意。 “罪恶,”他低声说,“主所遭受的邪恶因我们的过失而滋生。武装起来,马上把你的母亲和弟妹带到教堂。士兵们待命。” “我把晚餐带过来好吗?大概只是面包和啤酒。”我问。 他完全漠不关心的点点头。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全家在教堂里聚集,包括五位叔父和四位姨妈,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两位保姆和戴蒙特修士。 小祭坛装饰得像准备弥撒一般,上面铺着最精美刺绣的祭坛布,最粗的金制烛台上插着炽燃的蜡烛。耶稣受难图在烛光下闪现,一个古旧的无色薄木雕自从圣弗朗西斯的年代就被挂在墙上,两个世纪以前,这位伟大的圣徒似乎曾在我们的城堡留宿。 那是个在那时很普通的裸身基督痛苦献祭的摸样,完全不同于如今那些十字架耶稣的强壮与世俗,更和墙上描画的那些身着深红与金色华丽服饰的圣徒队列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们坐在为我们准备好的简单棕色长凳上,没有人说一个字,戴蒙特修士那个早上刚刚主持过一场弥撒,把基督的身体和血作为圣主放入了圣体盒,现在的教堂如它以往一样,全部的目的就是作为神的居所。 我们吃面包,喝一点点前门近旁的啤酒,但是没有人说话。 只有父亲频繁的出入,在火光照耀的院子里显眼地走动,召唤塔中和城墙上的守卫,有时候甚至亲自爬上去看在他的防范下是否一切正常。 我的叔父们全部全副武装,姨妈们虔诚地在念颂玫瑰经。戴蒙特修士很烦恼,母亲看上去非常不舒服,苍白若死,大概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吧。她紧紧靠着我的弟妹们,在这个时候,他们毫不掩饰他们的惊恐。 看上去我们似乎会平安度过今夜。 距黎明不到两小时,我的浅睡被一声恐怖的尖叫唤醒。 父亲马上站起来,然后是叔叔们,用他们多骨节的老指头尽力拔出他们的剑。 夜色里四下全是尖叫,守卫传来警报,每座塔里的古钟震耳欲聋的叮当作响。 父亲一把抓住我,“维托利奥,过来,”他说,之后马上拉开活盖的把手,把它掀开,从祭坛上拿了一支大蜡烛塞到我手里。 “带你母亲,姨妈和弟妹下去,马上,绝对不要出来,无论你听到什么!绝对不要出来。锁上头顶的地板门,在里面待着!按我说的做!” 我马上照办了,拉过玛蒂奥和芭尔托拉,强迫他们在我前面走下石阶。 叔叔们匆匆忙忙的穿过大门走进院子,喊出远古的战争口号,姨妈们踉跄着,昏厥,或者死死抓住祭坛不愿离开,母亲则紧靠着父亲。 父亲突然爆发了。我正要去拉我的大姨,但她几乎昏死在祭坛前面了。父亲对我狂吼,让我马上进入地窖关门。 我别无选择,按他所说插上插销,手中烛光闪烁,我转过身面对惊恐的玛蒂奥和芭尔托拉。 “一直往下走,”我哽咽着,“一直往下。” 他们几乎要摔倒了,试着在狭窄陡峭的台阶后退,那决不是个简单的活,他们面对着我。 “怎么了,维托利奥,为什么他们要伤害我们?”芭尔托拉问。 “我要与他们决斗,”玛蒂奥说,“维托利奥,把你的匕首给我。你有剑,这不公平。” “嘘,安静点,按父亲说的做。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里?安静!” 我忍住眼泪,母亲还在上面!还有我的姨妈们! 空气冰冷而潮湿,但感觉还好。我开始出汗,举着金制大烛台的胳膊开始疼痛。最终我们三个挤成一团,下到了地窖的尽头。冰冷石头的触感让我安心。 但就在我们的寂静中我听到了从上面传来的怒吼,骇人的恐慌哭嚎,匆乱的脚步,甚至尖锐的马嘶。听上去就好像马群冲入了我们头顶的小礼拜堂,而这并非不可能。 我奔向地穴另两扇门,我不管它们是通向墓室还是哪里!我拉开一扇,只看到下行的通道,甚至不够我的身高,而宽度仅仅可容纳我的肩膀。 我转过身,持住手中唯一的光亮,注视着孩子们因害怕而僵硬的脸庞,抬头,天花板上面杀戮般的哭喊继续着。 “好像着火了,”芭尔托拉突然低声说,眼泪马上打湿了她的脸。 “你嗅到了吗,维托利奥?我听见了。” 我没听见也没嗅到什么。 “你们两个马上划十字,祈祷,”我说,“相信我,我们会出去的。” 但是战争的喧嚣继续着,哭喊也没有消失,然后突然的,非常突然,就如同声音本身的惊怖,一切都安静了。 周遭沉入一片静寂,全部都结束了,甚至不能得享胜利的欢欣。 芭尔托拉和玛蒂奥一边一个紧靠在我身边。 上面传来咔哒声,小教堂大门被推翻,地板门突然被拉开,远远火光的闪烁,我看到了一个黑色纤细的长发人影。 一阵风把我手中的蜡烛吹熄。 除了遥远头顶上闪现的地狱之火,我们已被完全投入残忍无尽的黑暗。 我再次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影,一位高挑庄重的女性,她的头发很长,腰身很细,足以用我双手围拢。她突然飞下楼梯,毫无声息的来到我面前。 天啊,这女人怎么做到的? 在我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想起要对这女攻击者拔剑之前,我感觉她柔软的胸脯拂过了我的胸膛,她皮肤的冰冷似乎在寻求我的拥抱。 当她发卷与长袍的芬芳钻入我的鼻子,片刻之间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奇怪感官的混乱,当她望向我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了她眼中圣灵的闪光。 我听到了芭尔托拉的尖叫,然后是玛蒂奥的。 我被撞倒在地板上。 火焰在我头顶闪烁着辉煌。 人影抓住了他们,孩子们在一条看上去纤弱无比的臂下尖叫挣扎,然后她停下来,很显然在看我,另一只手中持着一把剑,她走上楼梯进入火光里。 我用双手拔出剑,追在她身后冲进小礼拜堂。也许被最邪恶的力量控制住了,她只是抵着门,毫无预兆的,她带着悲痛呼喊我的名字,“维托利奥,维托利奥!” 教堂上面所有的窗子都烧着了,包括十字架上面的大玫瑰窗。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年轻的女人,她从我这里掠走了我的弟妹! “住手!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对她喊,“懦夫!暗夜的贼!” 我去追她,但惊讶的是她居然停下来了,再次转过身看我,这次我看清了她精致的容颜。她的脸孔是完美的椭圆,有着大而温柔的灰眼睛,她的皮肤如同最最精美的锌白瓷釉。她红色的嘴唇完美如画家精心绘制,她的白金长发在火光下闪现出与眼睛同色的灰,在她的身后散乱飞舞着。她身上的深色污渍一定是血,长袍和那夜我见到的邪恶访客是同样的酒红色。 她凝视着我,表情开始很惊讶,然后就变作了痛苦。她右手里举着她的剑,但是她没有动,之后放开了一直钳梏在左臂里的我挣扎的弟妹。 他们两个摔倒在地板上哭泣。 “魔鬼。女巫!”我咆哮。我越过他们走到她面前,挥舞着我的剑。 她以不可见的速度避开攻击,我不相信她居然离我那么远,垂着她的剑站在那里,仍然凝视着我和哭泣的孩子们。 突然她转过头,一声口哨传来,然后一声再接一声。通过小教堂的门,可以看到来自地狱鬼火的跳跃,另一个红衣人影到来,带着天鹅绒的兜帽,穿着饰金的靴子。当我对他挥剑,他把我扔到一边,瞬间就砍下了芭尔托拉的脑袋,然后切断了尖叫的玛蒂奥的头。 我疯了。我怒嚎。他转向我,但那女子阻止了他。 “别管他了,”她的声音甜美清澈。将走的时候他停下来,这个穿着饰金靴子带兜帽的凶手回头喊她。 “快走吧,你傻了吗?看看天色。快来,厄休拉。” 她没有动,她像以前那样盯着我。 我哭泣,怒骂,抓住我的剑再次冲向她,这一次我看到刀刃切断了她的右臂,就在肘关节的位置。那白皙的肢体,纤细脆弱如她自身,和她的剑一起掉落到铺砌的地板上。鲜血喷涌而出。 她只是看着它。然后转向我,用那张同样痛苦,孤独和近乎悲伤的脸凝视着我。 我再次举起我的剑。“女巫!”我喊,紧咬住牙,我的眼中全是泪水。“女巫!” 但在另一种邪恶的力量里,她向后退,离我远远的,就好象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推开,她的左手里持着她的右手,它手中还抓着剑,就好象未被切断一般。她把被我砍下的胳膊放回原处。我看着她。我看着她把胳膊放回去,转动,调整到合适的位置,我大惊失色,我看到我所造成的伤口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完全愈合了。 然后她华贵天鹅绒长袍的宽松钟型袖再次落下,覆盖了她的手腕。 她闪身走出小教堂,遥远塔窗的火光照出了她的侧影。我听到她的低喃: “维托利奥。” 然后她消失了。 我知道去追她也是徒劳,但我还是跑了出去,绕着圈子挥舞我的剑,在愤怒和痛苦中哭喊,疯狂的诅咒这个世界。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哽咽几乎让我窒息。 万物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死了。死了。我知道。院子里全是尸体。 我跑回小教堂。我抓起芭尔托拉和玛蒂奥的头抱在怀里。我坐下来,把他们抱在我的腿上,哭泣。 他们看上去好像还活着,这些切断的头颅,他们的眼睛眨动着,他们的嘴唇无助地嗡张,试图说出什么。上帝啊,有谁可以忍受如此惨剧?我哽咽着。 我诅咒。 我把那两个头并排摆在我腿上,抚摩他们的头发和脸颊,低声安慰着他们,上帝就在附近,上帝和我们在一起,上帝会永远照顾我们,我们在天堂里。哦,我乞求您,上帝啊,我在用我的灵魂祈祷,不要让他们像现在这样保有感觉和意识。不,不,不要这样。我受不了,我忍受不了。求求您,让他们安息吧。 黎明的时候,当狂妄的阳光透过小教堂的门喷薄而出,当火焰熄灭,当禽鸟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歌唱,芭尔托拉和玛蒂奥无辜的小脑袋终于失去了生命,静止了,明显的死亡,他们永恒的灵魂,如果没有在身首分开的时候飞走,此时也已离开了他们的躯体。 母亲在院子里被杀害。父亲手掌和胳膊上全是伤,就好像他抓住了刺过来的剑,倒在了高塔的楼梯间。 迅速的杀戮。咽喉被切断,各处都一样,就像我的父亲,经历了痛苦的挣扎之后死去。 没有东西被掠夺。我的姨妈们,两个死在小礼拜堂对面的角落里,两个死在院子中,戒指、围巾和发间的饰环仍然穿戴在她们身上。 没有一个镶有宝石的纽扣被剥下。四处都如此。 马匹跑了,牛群在森林里漫步,家禽飞走了。我打开饲养猎鹰的小屋子,掀开罩子,让它们飞到树上。 没有人帮我掩埋尸体。 中午的时候,我拖着我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带他们下楼来到地窖,尽力让他们肩并肩的躺在一起。 我在做一件非常辛劳的工作,当我拼凑起他们每一个人的肢体,最终完成我父亲的时候,我几乎昏厥了。 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我知道自己不能为任何人做任何事,这完全不可能。然而,来过的人还会再次前来,因为我被留下了一条命,一个戴兜帽的魔鬼看到了我,邪恶的兜帽凶手屠杀了两个可怜的孩子。 这个有着毫无血色的雪白面靥,长颈溜肩的美丽的厄休拉,无论这死亡天使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向我复仇。 我不得不离开山区。 通过我的心和温暖爱意的阳光,我本能感觉这些家伙现在并不在周围,也因为我亲眼看到他们离去,听到他们互传的哨音,也听到那个魔鬼恐吓她说,厄休拉,她必须赶快。 他们不会出现,他们是夜的生灵。 所以我有时间攀上最高的塔顶,俯瞰四周的乡村。 我去了。我确认没有一个人看到我们烧着的木制地板和家具冒出的浓烟。我说过最近的城堡只余一座废墟。山下的村落则长时间废弃了。 任何一个近旁的村子都要花一天的路程,如果我想在黄昏之前找到避难所,现在必须下去了。 无数的思绪折磨着我。有太多的事要去做。我是一个男孩,还未曾被看作是一个男人!我在佛罗伦萨银行存有大笔的财富,但路程足足要骑马走上一个星期!这里有魔鬼。他们甚至可以进入教堂。戴蒙特修士已经被打死了。 但我最终只能想一件事。 血海深仇。我要抓住他们。我要去找他们抓住他们。如果他们不能在白天出来,那就意味着我可以抓住他们!我要去。为了芭尔托拉,为了玛蒂奥,为了我的父母,为了我们山区中被夺走的奴隶小孩。 他们带走了孩子们。是的,那就是他们干的。在临走之前我确认,从种种迹象中渐渐意识到这一点,但确是他们干的。这里没有一个孩子的尸体,只有那些和我同龄的男孩被杀害,但其他更小的孩子都被掠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几乎要发狂了。 我站在塔窗前,紧握拳头,如果没什么干扰我的视线,我会耗尽在怒火与复仇的誓约中。就在眼前的山谷里,我看到自己的三匹马游荡其中,漫无目的,似乎在等待着被召唤回家。 至少我还可以骑上我最好的一匹马,我不得不走了。我可以骑马尽量在黄昏时分赶到市镇,我不熟悉北方的土地。这里是山区,但我知道一个中等的市镇离这里不远。我不得不赶去那里,为了避难,去思考,再和一位头脑里知晓这些恶魔的神甫商讨对策。 我最后的任务是可耻的,它让我反感,但我做了。我搜集了我可以带走的全部财富。 我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好像是个普通的日子,穿上我最好的深色猎绿绸和天鹅绒,蹬上高筒靴,戴上手套,然后拿走了挂在我马鞍上的皮包,我走下地窖,拿走父母,叔叔和姨妈们身上最贵重的戒指,项链和胸针,来自圣地的金和银的带扣。请主宽恕我。 我把在父亲保险箱里找到的达克特金币和佛罗林装满钱包,就好像我是一个贼,从死人身上偷东西的贼,然后我拎起这些沉重的皮包,找到我的马,上鞍,拉缰,出发。一个有阶级的男人,带着他的武器,穿着貂边的斗篷和一顶佛罗伦萨绿天鹅绒的帽子,走入森林。 (请在此参与讨论及给予译者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