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莱斯特》 第一章 1 二十一岁的那年冬天,我独自一人骑上马,去杀一群狼。 我父亲在法国奥弗涅(法国中部的一个大区。)拥有土地。那时正是法国大革命爆发前的最后十年。 那是我记忆中最糟糕的一个冬天。狼群从我们的农夫手上把羊偷走,晚上,它们肆无忌惮地在村里的街道上横行。 在那些年里,我痛苦不堪。我父亲是一位侯爵,我是他的第七个儿子,也是他三个活到成年的孩子中最小的一个。我对名分或土地什么的并无奢望,也没有什么远大抱负。 这样的想法,即便是在一个普通的富裕家庭,对一个小儿子来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我们的财产,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消耗光了。我的长兄奥古斯丁,家族财产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刚结婚就已经开始动用他妻子的嫁妆了。 我父亲的城堡、房产以及附近的村落,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天生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爱幻想、易动怒、多抱怨。我从不会坐在火炉边上,谈论旧时战争或是太阳王时代。 历史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可是,在这个昏暗老式的世界里,我成了一个猎手。为了养家糊口,我捉野鸡、打野鹿,并从山问的溪流中钓来鳟鱼——任何我们需要并且可以抓到的东西。那个时候,打猎就是我的生活——我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当时,打猎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因为在那些年里,我们的确面临着饿死的危机。 当然,在祖先的土地上打猎可是一件体面的事情,而且只有我们有权做到这些。在我的森林里,即使是中产阶级中最富有的人都无法向我举枪。不过后来,他也不再需要举枪。因为他有钱。 在我的一生中,我曾经有两次想带着破碎的双翼,逃离这样的生活。后面我会具体讲述。 此时此刻,我考虑的是漫山的积雪和威胁着村民和羊羔的狼群。我想起那时的一句法国谚语:“如果你住在奥弗涅省,那巴黎对你来说,就是望尘莫及的地方。” 我是个贵族,而且是惟一一个骑马配枪的贵族。因此,对所有的村民来说,向我抱怨狼群的危害,并恳求我除害,是很自然的事。 这是我的责任。 我也不是说对狼群毫无畏惧。在我的生命中,我从没有见过或听说过狼对人的袭击。 我原本可以把那些狼毒死,然而,肉类的匮乏使我不能让狼的肉搀上毒素。 于是,在一月的一个极度寒冷的清晨,我全副武装,开始对那群狼个个歼灭。我有三把明火枪和一支很棒的步枪。我把它们和我的毛瑟枪,以及父亲的长剑统统带上。在我离开城堡之前,我又在我的装备里加上几样旧式武器,虽然这些我以前从来不用。 我们的城堡里有很多旧式盔甲。自十字军圣路易斯时代以来,我的祖先曾经披着它们进行过无数次伟大的战役。在墙上这些丁当作响的杂物上面,挂着无数的长矛、战斧、连枷以及狼牙棒。 那天早晨我拿了一根粗大的狼牙棒——一根被嵌入了尖顶的大棒。我还带上一个尺寸适合的连枷,那是一条连有铁球的链子,可以用爆发力向敌人挥去。 请记住,那是18世纪。那时的巴黎人,常常戴着白色假发,穿着高跟缎子拖鞋,踮脚走路。他们常用鼻烟,然后用绣花手绢轻轻地擦擦鼻子。 将要出门打猎的我,穿着生牛皮靴子和鹿皮大衣,马鞍上挂着古代的武器。两只健硕的猎犬伴我左右,它们的脖子上套着带刺的项圈。 那就是我的生活,看上去像是活在中世纪。我很清楚,街道上那些打扮入时的游人一定会觉得我们很奇怪。巴黎的贵族称我们乡下贵族为“抓兔子的人”。当然,我们可以嘲笑他们是国王和王后的走狗。我们的城堡已经屹立了千百年,即便是伟大的黎塞留大主教,都未能在战争中将我们的古堡毁掉。 不过,正如我前面所述,我不大关注历史。 我骑马往山上攀登,心情阴郁,杀气腾腾。 我要和狼群好好地搏斗一番。据村民所说,共有五只狼。我有枪,还带着两只猎犬,它们的脚爪强壮有力,可以将狼的脊椎骨在顷刻之间拧断。 花了一个小时爬山之后,我来到一个小峡谷。我很清楚地知道这里不会有积雪的玷污。当我正要穿过这空旷的土地向贫瘠的丛林进发的时候,我听到了第一声狼嗥。 几秒钟之后传来第二声狼嗥,紧接着是第三声。它们的叫声如此和谐,以至于我无法判定到底有几只狼。它们只是看见了我,然后互相传递着信息以利于它们聚在一起。 而这正是我所希望它们做的。 那时,我并不觉得很害怕。然而,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它让我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宽阔的村野显得如此空旷。我准备好枪之后,命令我的狗停止咆哮,跟着我走。这时,我脑海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想法,就是要尽快离开这片空地进入树林。 我的狗低沉地吠叫,发出警报。我回头扫了一眼,看见狼群在我身后几百码的地方,正穿过雪地向我疾走而来。它们是三只巨大的灰狼,排成一条直线。 我开始策马向树林奔跑而去。 在这三只狼追上我之前跑进树林看起来似乎很容易,可狼是绝顶聪明的动物。当我骑马向树林疾奔的时候,我看见狼群中的另一拨——大约五只成年的狼,正朝着我的左侧走来。这是一场伏击,我已经无法及时进入树林了。狼群中其实共有八只狼,而并非村民所说的五只。 即使在那种情形下,我也毫不畏惧。我毫不怀疑这些狼正饥肠辘辘,否则他们也不会接近我们的村子。它们与生俱来的和人分隔的天性已经彻底丧失。 我做好了战斗准备。我把连枷插进皮带,端起步枪瞄准。我先击倒了一只在我几码之外的公狼,接着,在我的狗和狼群交战的时候,我重新装上子弹。 因为我的狗配有带刺的项圈,狼群无法从狗脖子上下口。在第一回合中,我的狗很快用利爪击败一只狼,然后我开枪击毙了第二只。 可是,狼群逐渐将我的狗包围。虽然我一次又一次地开火,尽快重装子弹为狗开路,我还是看见一只体格小些的狗的后腿断了。 鲜血浸染了雪地。第二只狗试图离群去帮助它正在死去的同伴,可是,在两分钟之内,狼群扑上去把它的肚子也撕裂了。 这些狗都是强有力的动物,如我所说的,它们像山一般健硕、强大。我亲自喂养它们,训练它们。它们每一只的体重都超过两百磅。在我打猎的时候,它们总是伴我左右。 虽然现在我把它们统称为“狗”,其实在我心里,它们都有自己独特的名字。当我看到它们在我面前死去,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在干什么,什么将会发生。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片刻之间发生。 四只狼死了,另一只受了重伤。剩下的三只(其中一只刚刚疯狂地吞噬了我的猎犬)都斜着眼睛瞪着我。 我用步枪开了一枪,没有瞄准,接着又用毛瑟枪开火。狼群向我袭来,我的马惊厥了。 这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狼群突然转身离去,留下遍地的新鲜尸体。我奋力抽动缰绳,让马如它所愿地朝树林跑去。 我听到身后传来杂乱的嗥叫声,可我并未回头。可是紧接着,我就感觉到有牙齿在撕咬我的脚踝。我拔出另一把毛瑟枪,朝左侧开了一枪。看起来这只狼是立起后腿朝我扑来,它动作如此迅猛,我竟然没有及时看见。我的马又一次惊厥了。我几乎摔了下去。我感到,它在我身下,双腿已经筋疲力尽。 我们已经差不多进入树林。在马儿倒下之前,我跳下了马背。我还有一把上了膛的枪。我用两只手紧紧握住它,死死地瞄准袭击我的那只狼,把它的头盖骨打开了花。 现在还剩两只狼了。我的马发出一声低沉颤抖的嘶鸣,接着变成一声巨大的尖叫。 这是我在活物身上听到的最悲惨的叫声。最终,这两只狼分食了它。 我踩着脚下坚硬的岩石,在雪地上奋力逃向树林。要是我能重新装上子弹,我本可以把它们击倒。可是,没有一棵树的树枝能矮到让我抓住。 我跳起来,试图抓住树枝,无奈我的脚在树皮上打滑。在狼群靠近的时候,我摔了下来。我已经没有时间把我剩下的惟一一支枪上膛。此时此刻,我只剩下了连枷和长剑——那根狼牙棒很早就丢了。 我步履蹒跚,心中思忖着自己可能要死了。但是,我从没想过要放弃。我狂野地发出几近咆哮的吼声,直视着近在咫尺的这两只狼。 我张开双腿,稳住身体,左手握着连枷,右手拔出长剑。狼停下了脚步。其中的一只先是惊恐地往后退,然后低下头,小跑着朝边上挪了几步。另一只原地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无形的信号。第一只狼再一次用出奇平静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接着又朝前迈步。 我开始挥动连枷,让带刺的球转圈。我能够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我弯下膝盖,像是要往前跳的样子。我用尽全力地把连枷挥向这一只狼的脚爪,可是只擦破了它一点皮。 这只狼突然向我进攻。另一只开始围着我前前后后地奔跑。每当它们跑近,我便挥动连枷,挥舞长剑,然后它们又跑开。 我不知道这样要持续多久,但我清楚它们的企图。它们是要耗尽我的体力,而它们自己却安然无恙。这对它们成了一场游戏。 我不断地在原地打转,猛刺,然后又退回,差点要摔倒。可能这样的情形只能再持续最多半个小时。然而,当时是没有那样的度量时间的。 随着我的双腿渐渐失去力气,我下了最后一个绝望的赌注。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把武器放在我的身边。这次,它们又一次如我希望地扑上前来。 在最后一秒钟,我突然挥动连枷。这次,我听到球击碎骨头的声音。我用宽剑割开了狼颈,看见狼头朝右歪去。 另一只狼在我边上。我感到它的牙齿正在撕扯我的马裤。有一刻,它差点把我的腿撕烂。不过,我把长剑向它脸上挥去,把它的眼睛刺破,连枷球也不断朝它身上砸去。它不断地后退,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用长剑朝它的胸膛插去,直到只露出一截剑柄。然后我又把剑拔出。 一切都结束了。 狼群被剿灭了。我生还了。 空旷的、白雪皑皑的山谷里,只有我的呼吸声,以及躺在我几码之外的濒死的马那颤抖的呻吟。 我不清楚我是否还有理智,也不确定那划过头脑的东西是不是我的意识。我想要瘫坐在雪地上,可还是离开了狼群的尸体,向我那垂危的马儿走去。 我走近它。它抬起脖子,费力地举起前腿,再一次发出那沉重而凄厉的祈求声。这声音在山谷问回响,似乎直达天际。我站在那里,凝视着它,凝视着它被白雪映衬着的乌黑破损的身躯,凝视着它僵死的后臀和战栗的前腿。它的鼻孑l朝天,两耳后压,两只巨大而无辜的眼睛在头卜转动,似乎那颤抖的哭声就要喷泻而出。它就像一只被碾进土里一半的昆虫,然而,它并不是昆虫,而是我那苦苦挣扎的马儿。它再次试图抬起身子。 我从马鞍上取下步枪,装上子弹。它躺在地上,头不断扭动,再一次带着凄厉的哀鸣试图抬起它的身子,可是依然无济于事。这时,我一枪射穿了它的心脏。 现在,它终于安静了。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死了。它的鲜血汩汩流出,山谷一片寂静。我战栗着。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难听的、令人窒息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我的呕吐物就已经喷射到雪地上。狼尸和鲜血的气味环绕着我。我试图迈步,却差点跌倒。 可是,我片刻也没有停留。我穿过狼群的尸体,来到差点致我于死地的最后一只狼的跟前,把它架上我的肩膀,踏上了回家的艰辛旅程。 这大约花了我两个小时。 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可是,即使是在我行走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也依然萦绕着与狼作战中的所学所感。每次我蹒跚跌倒的时候,内心的某种东西就让我越发冷酷起来。 在我到达城堡大门的时候,我想我已经不再是莱斯特了,而变成了另外某个人。我把狼扛在肩膀上,摇摇晃晃地走进大厅。现在,狼的余温已经大大减弱,突然而至的火光让我的眼睛很难受。我已经筋疲力尽。 我看见我的兄弟们从桌边站起,我的母亲拍拍我的瞎眼父亲。他们都想知道发生了些什么。我想开口说话,却语塞了。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平静。我的内心有种感觉,它让我尽量简单地去描述曾经发生的事情。 “然后……然后……”我说着诸如此类的话。 可是,奥古斯丁,我的兄弟,突然让我找回了自己。在火光的映衬下,他走到我面前,用异常清晰的声音打断了我低沉的喃喃自语:“你这个小浑蛋。”他冷冷地说,“你并没有杀死八只狼!”他看着我肩膀上的狼尸,脸上的表情丑陋、可怕。 奇怪的是,他刚一说完这些话,就不知道怎么的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也许,是因为我脸上的表情;也许,是因为我母亲愤怒的嘟囔;也许,是因为我另一个兄弟的缄默无语。很有可能,是因为我的脸。 无论如何,他的脸上立刻笼罩了一层令人极其好奇的尴尬神情。 他开始语无伦次,说什么这太难以置信了,他原以为我死了,还有让用人马上给我热些汤喝之类的话。但是,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最初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再弥补。 后来我就独自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的床上没有狗,虽然冬季本该有狗的陪伴,因为我的狗已经死了。我带着浑身的污秽和血迹钻进被窝,沉沉地睡去。 我在房间里呆了好些天。 奥古斯丁来告诉我,村民们去了山里,发现了狼的尸体并把它们带回城堡。我听后无语。 当我再次站起来,有狗为伴的时候,也许一个星期已经过去。我从我的养狗场里挑了两只小狗伴我左右。说它们是小狗,其实已经长得很大了。晚上,它们伴我入眠。 用人们走来走去,但没有人打扰我。 后来,我母亲悄悄地,几乎是鬼鬼祟祟地进入了我的房间。 第二章 2 那是一个傍晚。我坐在床上。我的一只狗躺在身边,另一只躺在我的膝盖下面。炉火熊熊地燃烧着。 正如我所估计的那样,我的母亲最终还是来了。 我知道是她,因为她以独特的方式走进了一片阴影里。要是换做别人,我一定会大叫“滚开”。然而对她,我什么也没说。 对于她,我有着强烈而无法动摇的爱。 我想再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么爱她。我喜爱她的一个永恒不变的原因是,她从来不说平庸的话。 “关上门”、“把汤喝掉”、“站直了”,诸如此类的话语从来不会从她口中听到。她总是不断地阅读。实际上,她是我们家庭里惟一受过教育的人。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那的确是需要说话。因此,现在我不讨厌她。 相反,她倒勾起了我的兴致。她会跟我说什么?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吗?我不想她来,甚至不愿想起她,于是,我并没有从火炉边转过身去面对她。 不过,我们深知彼此。当我试图逃离这幢房子又被抓回来的时候,是她向我指明了摆脱痛苦的方法。她为我创造了奇迹,虽然我们身边无人察觉。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她开始介入我的生活。那时,曾经叫我用拉丁文死记硬背圣诗的年老牧师,想把我送到附近的修道院学校去。 我的父亲不同意。他说我可以在自己的家里学会一切。但是,我的母亲放下书本,大声而激烈地和他抗争。她说,如果我自己想去,就可以去。她还卖掉她的一件首饰为我支付书本和衣着费用。她所有的首饰都是从她意大利祖母那里继承下来的,每一件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因此,卖掉它们对她来说是多么不易。然而,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 我的父亲很生气,他提醒母亲,要是这件事发生在他失明之前,他的意见定会占上风。 我的兄弟向他保证,他最小的儿子肯定不会离开很久的——一旦我被强迫做什么我不愿意做的事,我就会很快跑回来了。 可是,我并没有回来。我喜爱那所修道院。 我喜欢那儿的礼拜堂、圣诗、那间藏有上千本旧书的图书馆、那把一天分为几部分的钟声,以及那不断重复的各种仪式。我爱那儿的整洁,那里的物品都彻头彻尾的井然有序、完好无损,大房子和花园里的工作从不停歇。 当我的错误被纠正的时候(并非经常),我会立刻感到一阵喜悦,因为我生命中第一次有人在努力让我成为一个好人,一个会学习的人。 一个月之内,我就宣布了我想要从事的职业。我想按照规矩生活;我想让自己的一生在那洁净的修道院里度过,在那用羊皮纸书写和学读古书的图书馆里度过;我想永远跟那些相信我只要愿意就能够变好的人们在一起。 那里的人们也喜欢我。这真是太不寻常了。我没有让别人不高兴或者动怒。 修道院长立即给我父亲写信,征求他的同意。坦白地说,我原本以为我父亲是会同意的。 可是,三天以后,我的兄弟们来接我回家。我哭喊着,祈求他们让我留下。可是修道院长也无能为力。 我们一回到城堡,兄弟们就夺走我的书,把我关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如此动怒,好像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就如同一个傻子。我夜以继日地以泪洗面,走来走去,对物品和房门拳打脚踢。 后来,我的兄弟奥古斯丁走进来,开始跟我谈话。他先是环顾左右而言他,最后终于清楚地说:“一个伟大的法裔家庭是不能容忍一个兄弟从事贫困的教职的,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一切呢?你去那里,应该学习读书写字,为什么总要走极端呢?为什么你总是习惯性地像个疯子一样处事呢?” 谈到去教堂做牧师,他说,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儿子,不是吗?作为最小的儿子,就应该想想对侄子、侄女们的责任。 他的话,归根结底就是告诉我:我们没有钱供你从事基督教的职业,我们无法让你通过做地区主教或是大主教来使我们的爵位获益。因此,在这里,你只能像一个文盲或是乞丐那样生活。到大厅来,陪你的父亲下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让我在晚餐的桌边痛苦地落泪,我嘟嘟囔囔地说着无人能懂的话,抱怨我们这个家简直是“一团糟”。然后,我又被送回了自己的房问。 这时,我的母亲来了。 她说:“你并不理解什么是一团糟。可是,为什么你要用那个词呢?” “我理解。”我辩解道。于是,我开始向她描述这个家的污秽与腐朽,并向她讲述,修道院是如何的整洁、干净,在那里,只要你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你就一定能够成功。 她默默地听着,并不争论。虽然那时的我还很年轻,但我知道她开始对我所说的不寻常的事情产生了兴趣。 第二天一早,她带我出门旅行。 中午时分,我们骑马来到附近一位贵族的巨大城堡。母亲和那位绅士领着我去养狗场,让我在一群新出生的猎犬中挑出最喜欢的。 我没见过如此温顺可爱的小猎犬。那些大狗在盯着我们看时,总是像狮子一般昏昏沉沉,而这些小狗完全不同。 我兴奋极了,几乎不知道该作何选择。 在那位贵族的建议下,我挑了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把它们放在我膝盖上的篮子里,一路把它们带回家。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的母亲又给我买了我平生第一把明火枪和我的第一匹好马。 她从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但是,我心里明白她给予我的是什么。我把狗养大,训练它们,并以它们为基础建立了一座养狗场。 拥有这些狗的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猎手。十六岁那年,我开始在旷野上生活。 可是在家里,我越发令人头痛。没人愿意听我说起修复葡萄园、重建荒野或者不让佃农偷东西的事情。 我变得无足轻重。寂静得如死水一般的生活似乎把我推上绝境。 在收获的日子里,我整天都呆在教堂里,想打破我单调的生活。只要村子里有节日,我总是呆在教堂,贪婪地欣赏那些平日无法欣赏到的、打破常规的奇异景象。 可能依然是那些多年不变的杂耍师、哑剧演员和杂技演员,不过没有关系。比起四季的变换和对昔日辉煌的空谈,这些要有意义得多。 可是,在我十六岁那年,来了一群意大利的表演者。他们在刷了漆的四轮马车后面,架起一座我从未见过的极其精致的舞台。帕特罗、普契尼拉、年轻的恋人雷利欧和伊莎贝拉,以及老医生表演了古老的意大利喜剧。 他们还表演了所有的恶作剧。 我带着狂喜看完了他们的表演。我从没见过像这样的聪慧、敏捷和活力。即使他们说话很快,令我无法完全理解,我还是挚爱他们。 表演队结束了演出,收拾好观众给他们的礼物。我在小酒馆里晃来晃去,和他们每个人都喝上一杯,虽然我付不起那么多钱。 我只是为了跟他们聊聊。 我对这些男男女女有着不可名状的爱。 他们向我讲述演员在生活中如何扮演角色,以及如何不去死记硬背台词,而是在舞台上即兴发挥。你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你去理解他,让他在舞台上照你所想的去说,去表现。这才是天赋之所在。 这被称作喜剧之精华。 我欣喜若狂。我爱上了扮演伊莎贝拉的那个女孩子。我和演员们一起钻进四轮马车,检查所有的戏装和布景。当我们再次在酒吧痛饮的时候,他们让我出演伊莎贝拉年轻的情人——雷利欧。他们奋力鼓掌,说我有这个天赋,可以照他们的样子去演绎。 一开始,我认为这些都是恭维。可是,从某种现实意义上来说,是不是恭维都无所谓了。 第二天早晨,当四轮马车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也坐在里面。我藏在车身后面,带着我积攒下的几个硬币和用毯子包着的一些衣服。我想成为一个演员。 在古典意大利喜剧中,雷利欧应该是非常英俊的。如我之前所述,他是个情人,不戴面具。如果他再有优雅的举止和贵族的气质,那更是锦上添花。因为那是角色的一部分。 剧团认为我对这所有的一切都颇有天分。他们立即着手对我进行培训,准备参加下一场演出。在开演的前一天,我在镇子周围走了走,宣传这部戏剧和我们的其他演出。 毫无疑问,跟我自己的村子相比,这个镇子显然更大、更有趣。 我宛如身在天堂。可是,无论是这段旅程,或是为演出所做的准备,还是我和同伴之间的情谊,它们带给我的快乐都远远比不上当我最终站在那小小的木质舞台上时心中的喜悦。 我疯狂地追求着伊莎贝拉。我这辈子都没有如此这般的出口成章、聪慧机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石壁的房间里回荡,我听见笑声从观众席上传来。观众们几乎都要把我从舞台上拉下来,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那天晚上,扮演我情人的女演员以她自己独特而亲呢的方式对我大加赞赏。我在她的臂弯中沉沉睡去。我记得她最后对我说,到了巴黎以后,我们要在圣日尔曼集市上表演。然后我们就离开剧团,留在邓普洛大道上继续发展,直到我们有一天进入法兰西喜剧院,为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和路易斯国王演出。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她不见了。 所有的演员也无影无踪了。只有我的兄弟在我身边。 我无从知晓我的朋友离我而去是因为受了贿赂,还是心存畏惧。我想,更有可能是后者。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被再次送回家里。 毫无疑问,我们全家对我的所作所为极为恐惧。如果说十二岁的我想做僧人的想法还情有可原,那么跑去剧团简直就是罪不可赦,因为那是罪恶之源。即使是伟大的莫里哀都没有能够拥有基督教的葬礼,何况是像我这样,和一群破衣烂衫的意大利流浪汉跑出去,在脸上涂上白色颜料,为了几个钱在一个镇子的广场上抛头露面!我受到了严刑拷打。我咒骂着每个人,于是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可是,对我来说最重的惩罚,是看见我母亲脸上的表情。我甚至说都没说一声就离开了她,这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伤害。 但是,她对此只字不提。 她来到我跟前,听我哭泣。她噙着眼泪,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这个举动对她来说别有意味。 我没有告诉她过去的那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她应该知道。某种神奇的东西突然失落了。她又一次违抗了父亲,让他停止对我的打骂和限制。 她让我同她一起在桌边坐下。她态度温和地跟我说话,其实那种语调对她来说很不自然,直到她最终平息、化解了这个家庭危机。 正如她过去所做的那样,最终,她又用另一件珠宝为我换来一把猎枪。也就是我后来用以杀死群狼的那一把。 这真是一件昂贵的极品武器。虽然我依然深陷痛苦,但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试试。除此之外,她又为我买了一匹油光发亮的栗色母马,有着别的动物无可比拟的力量和速度。 但是,和母亲给予我的仁慈的安慰相比,这些东西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然而,我内心的痛苦并未减少。 我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扮演雷利欧的时光。由于过去发生的事情,我变得残忍了一些,而且,我也永远不会再去村上的集市。我想,我应该一辈子也不离开这里了。奇怪的是,我越是绝望,就越发觉得自己有用。 十八岁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把对上帝的敬畏植入了仆人和佃农的心中。我总是一个人为整个家庭提供食物。出于某些奇特的原因,这样做让我感到满足。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坐在桌边,看着每个人都在品尝我为他们准备的东西。 这些时刻,让我和母亲紧紧连在一起;这些时刻,让我们之间产生一种对彼此的热爱,这种爱别人无法察觉,也无法相比。 在这奇特的时候,她来到我的身边。这时的我,出于某种原因,既无法理解自己,也不能容忍别人的存在。 我盯着火堆,眼角的余光隐约瞟见她爬上我身边的草垫坐了下来。 静默。只听见火堆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我身旁熟睡的狗那沉重的呼吸。 我扫了她一眼,微微有些吃惊。 她咳嗽了一个冬天,看上去真是病得不轻。我一直很在意的她的容貌,也变得憔悴不堪。 她的脸颊瘦削,颧骨高耸。她的下巴强健但很有女人味。她有着异常清澈的钴蓝色眼睛和长长的灰白色睫毛。 如果说她有什么瑕疵的话,那就是她所有的一切都太小了,这让她看上去像个小姑娘。她生气的时候,眼睛会显得更小。虽然她的声音甜美,可是她的双唇却显得僵硬。 它们既不会朝下,也不会转动,就像她脸上长了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似的。不过,她的两颊非常光滑,而且脸盘狭窄。严肃起来的时候,她的嘴纹丝不动,总觉得有点刻薄。 现在,她的双眼有点凹陷,可是,在我心目中,她依然美丽。我喜欢看着她。她金黄色的头发蓬松饱满,我正是继承了她这一点。 实际上,我跟她十分相像,至少在表面上如此。但是我的体格更大,更粗壮;我的双唇更好动,有的时候会显得十分刻薄。不管我是多么沮丧,你都能从表情上看出我的幽默感和淘气的本事,听见我几近歇斯底里的笑声。 此刻,她坐在我的床上,我看着她——我估计甚至可以说是盯着她——她随即开口。 “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她对我说,“你恨他们,为了你所忍受的痛苦,为了他们所不了解的一切。他们无法想象你在山上经历了些什么。” 她的这番话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我默认了,她理解得完全正确。 “在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跟你有同感。”她说,“我在疼痛中整整挣扎了十二个小时,觉得自己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我知道,最后的解脱,不是他生,就是我亡。当这一切都过去,我的臂膀中已经有了你的兄弟奥古斯丁。可是这时,我不愿意任何人接近我。这并不是因为我怨恨他们,而是因为只有我自己才遭受了那样的苦难。我一刻一刻地苦挨着,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而他‘们永远也不能体会这些。一切都过去了,我才觉得安静下来。通过生孩子这件粗鄙的事情,我才体会到什么是极度的孤独。” “是的,正是如此。”我说。这时,我感到自己在微微颤抖。 她没有回答,如我所料。她已经说完了要说的话,此刻,就无须多言了。不过,她把手掌放在我的额头上——这个举动对她来说很不寻常。她发现我过了这么久之后还穿着那件血迹斑斑的猎装,我这时也注意到了,并开始觉得恶心。 她沉默了一会。 我坐在那里,目光透过她落到火堆上。 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特别是告诉她我有多么地爱她。 但我还是小心翼翼的。她总有办法能打断我的话,并把我对她的爱误解为一种巨大的仇恨。 我从小就常看她阅读意大利书籍,给那不勒斯的人写信——那是她成长的地方。可是,她却从没有耐心教我或是我的兄弟学习字母。我从修道院回来以后,这种状况毫无改观。我已经二十岁了,可是我除了少许的几个祷告词和自己的名字之外,依然不会读写。我讨厌看到她的书,我讨厌她对书籍如此全神贯注。 说不清什么原因,我也讨厌只有当我极度痛苦的时候,才能得到她的一丝温暖和关注。 然而,她毕竟还是挽救了我。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作为一个年轻人,我已经厌倦了孤单的生活。 现在,她离开她的图书世界来到我的面前,对我关怀备至。 最终,我发现她不再起身离开。于是,我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说道:“母亲,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已经时不时地感到难受。”她的表情没有变化。“我是说,我有时做梦把他们杀了。”我接着说下去,“在梦里,我杀父弑兄。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就像杀狼一样把他们通通消灭干净。我感觉自己是个杀人狂……” “我也是如此,我的儿子,”她说道,“我也是如此。”她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十分怪异的微笑,闪闪发亮。 我俯身向前,凑近了看她。又一次压低嗓音:“这事发生的时候,我听见自己在尖叫。” 我继续往下说,“我看自己扭曲的脸,听见自己的狂吼。我的嘴巴完完全全是个。型,叫声、哭声,统统喷泻而出。”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就像有一盏灯在她的目光后面闪耀。 “母亲,在山上我杀狼的时候,就有点那样的感觉……” “只有一点吗?”她问。 我点点头。 “我杀狼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躯体里又出现了另一个自我。现在,我不知道是哪一个自我在跟你说话——你的儿子莱斯特还是另一个人,一个杀手。” 她静默了很久。 “不。”她终于说道,“是你杀死那些狼的。 你是猎手,是勇士。你比这儿的任何一个人都强,这正是你的悲剧之所在。” 我摇摇头。是的,她的话没错,可这并不是关键,这并不是我如此忧伤的真正原因。 但是,再说又有什么用呢?她向别处看了看,然后又转向我。 “可你有许多身份,”她说,“不仅仅只有一个。你是杀手,但更是人。不要仅仅因为憎恶他们,就向你体内的杀手屈服。想逃离这个地方,你不必背负起谋杀或是疯狂的罪责。一定还有别的途径。” 她的最后两句话深深地震撼了我。她说到点子上了。她的暗示让我眩晕。 以前,我总是觉得如果与他们作战,我就不是个好人。要想成为好人,就意味着被他们打败。除非我能对“好”找到一种更有趣的解释。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两人之间似乎有种不寻常的亲密感。她盯着火苗,伸手挠了挠在脑后挽成髻的头发。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她再一次看向我。“我并没有很想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或是杀了他们来发泄。我想的是一醉方休以后脱光衣服在山中的清泉里裸浴。” 我差点笑出声来,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抬头看看她,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不过,她确实说了这些话,而且还要继续下去。 “然后,我就想象着,我走进村里的酒馆,跟那里任何一个男人上床,粗野的男人、高大的男人、老头还有小男孩。只要躺在那里,跟他们一个个轮番上床,我就会感到极度的胜利感。这样,我就能得到彻底的释放。我不再想你的父亲或是兄弟,也不管他们是死是活。在那一刻,我完全是我自己。我只属于我自己。” 我瞠目结舌。不过,这也真是太有趣了。 一想到我的父亲、兄弟,还有村里那些自大的店主听到这些会作何感想,我就快要乐晕过去了。 我没有大声笑出来,这是因为我想我不该对母亲的裸体形象发笑。可是,我无法忍受始终保持平静。我轻轻地笑了两声,她点点头,牵了牵嘴角。她挑挑眉毛,似乎在说,我们彼此心灵相通。 最终,我还是爆发出一阵狂笑。我用拳头捶着膝盖,把头往身后的木头上撞去。她自己也几乎笑出声来,也许,是用她自己独特的方式。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时刻。她从周围的一切中脱离出来,给我某种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略显粗鄙的感觉。我们真的是心灵相通,我对她所有的怨恨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取下发夹,让它们滚落到肩膀上。 后来,我们静坐了约有一个小时。不再有笑声和谈话,只有火苗的跳跃和她的陪伴。 她已经转过身来,这样就能看见火堆。 在我眼里,她的身影、她那精巧的鼻子和嘴唇是如此美丽。然后,她又回头看看我,用一种惯常的平静语调说:“我再也不会离开这儿。我快要死了。” 我惊呆了。之前的些许惊讶跟这次的震撼无法相比。 “我会活过今年春天,”她接着说下去,“可能还能撑完夏天。但是我过不完下一个冬天了。我清楚得很,我肺部的疼痛越发厉害了。” 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我靠上前去,喊道:“母亲!” “什么都别说了。”她这样回答我。 我想她不愿意别人叫她母亲,但是我也无能为力。 “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向另一个灵魂倾诉,”她说,“让它清清楚楚地听见。我太害怕了,我忧心忡忡。” 我想握住她的手,但我知道她是不会允许的。她不喜欢别人碰她,她从不拥抱任何人。因此,我们只是目光父会了一下。我饱含泪水地看着她。 她拍拍我的手。 “别想太多了。”她说,“我从不多想,只是偶尔而已。但是,我离开你之后,你一定要做好准备自己活下去。这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困难。” 我试图开口,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悄悄地走了,正如她进来时那样。 虽然她对我的衣着、胡须和可怕的面容只字未提,她还是让仆人给我送来了干净的衣服、刮胡刀和温水。我一声不吭地让他们照料着我。 第三章 3 我开始觉得有力些了。我不再去想与狼奋战的事,转而想念起她来。 “太害怕了”这句话萦绕在我的脑际。它们听起来是如此真切,可是我不知道还能再作何别的解释。如果我自己慢慢死去,我也会有同感。这种感觉,比在山上和狼奋战更为痛苦。 但还有比这更糟的。她一直默默地忍受着煎熬。她跟我一样,痛恨我们这如死水般的无望生活。她共养育了八个孩子,三个活着,五个已死。如今,她自己也濒临死境。她的一生就要结束了。 我本可以从床上爬起来,让她感觉舒服一些,可是力不从心。一想到她快要死了,我就无法忍受。我在房间里踱步,吃着给我送来的食物,可依然无法面对她。 然而到了月底,一些来访者硬是把我拖了出去。 母亲走进我的房间,让我必须去接待几个村里来的商人。他们是来恭贺我成功地剿灭了群狼的。 “哦,让他们见鬼去吧。”我说。 “不,你一定要下楼。”她说,“他们给你带来了礼物。这是你的义务。” 我讨厌这所有的一切。 我来到大厅,发现他们都是我所熟知的有钱的店主们,一个个都衣冠楚楚。 可他们中间,有个年轻人我没有立即认出来,这让我吓了一跳。 他可能跟我差不多年纪,身材十分高挑。 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 尼古拉斯·德·朗方,布商的长子,曾被送到巴黎的学校念书。 现在他真是光彩照人。 他身披一件玫瑰色和金色相间的华丽织锦大衣,脚蹬金跟拖鞋,领口上镶着层层的意大利花边。只有他的头发还是跟过去一样,乌黑,拳曲。虽然用一条上等的丝带束着,但是他的头发不知什么原因依然有一股孩子气。 所有的这一切巴黎时尚,正如通过我们的邮局一样,流行迅速。 而此时的我,穿着破旧的毛皮靴,泛黄的花边已经被修补了十七次。 我们彼此鞠躬,就像他理所当然的是镇上的代言人一样。接着,他从一块黑色的毛哔叽包装里取出一件镶着毛皮的红色天鹅绒斗篷。这东西真是太棒了。他看着我,眼睛闪闪发亮,就像面对一位君王。 “先生,我们恳请你收下它。”他十分诚恳地说道,“这是用最好的狼皮镶边的。我们想,冬天你外出打猎的时候,这件毛皮镶边斗篷能让你屹然挺立。” “还有这个,先生。”他的父亲说道。他拿出一双黑羊皮做的靴子,绣花的毛皮镶边十分精致。“献给猎手,我的先生。”他说。 我有点眩晕。他们的姿势极其优雅,他们送给我的礼物我只在梦里见过,他们尊敬我,犹如尊敬君王。 我收下了斗篷和靴子,并用前所未有的殷勤态度向他们表示感谢。 我听见我的兄弟奥古斯丁在身后说:“现在他真的是无可救药啦!” 我感到脸在发烧,很生气为什么他要当着这些人的面这样说我。我扫了一眼尼古拉斯,却发现他的表情十分亲切。 “我也是无可救药的,先生。”他在吻别的时候悄悄跟我说,“哪天可否让我来跟你谈谈,听听你是怎么把狼杀死的?只有无可救药的人才能做出超乎寻常的事。” 没有一个商人跟我像那样说话。我们一瞬问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我放声大笑。他的父亲感到很难堪,我的兄弟们也停止了耳语,可是尼古拉斯依然保持着他那巴黎式的微笑。 他们一离开,我就穿上羊皮靴,戴上红色天鹅绒斗篷走进母亲的房间。 她一边一如既往地阅读着,一边在慵懒地梳头。透过透进窗户的微弱阳光,我第一次看见她头发中的灰白。我把尼古拉斯说的话告诉了她。 “为什么他不可救药呢?”我问母亲。“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感情,似乎暗示着什么。” 她笑了。 “这确实颇有意味。”她说,“他感到羞愧。”她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了我一会。“你知道吗?他一辈子都在学习成为一个小小的伪君王。在巴黎学习法律的第一个学期,他疯狂地迷恋上小提琴。他似乎是听了某个意大利大师的演奏——这个人是来自巴都亚的天才,完全把灵魂投入了小提琴。于是,尼古拉斯放弃了一切,师从沃尔夫冈·莫扎特。他变卖了书本,除了弹琴什么也不做,直到最后考试不及格。他想成为一名乐手。你能想象吗?” “他父亲不同意。” “正是如此。他甚至把小提琴都给砸了。 你知道一件昂贵的东西对一个布商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笑了笑。 “那就是说尼古拉斯现在没有小提琴了?” “他有。这事发生之后,他立刻跑到克莱蒙特,卖了他的手表,换来另一把琴。他确实是无可救药。最糟糕的是,他还真的拉得很好。” “你听过他演奏吗?” 我的母亲颇通音律。她伴随着音乐在那不勒斯长大。而我,所听过的只是教堂的唱诗班和集市上乐手的演奏。 “周日我去集市的时候听过他演奏。”她说道,“他在商店楼上的卧室里拉琴。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的父亲因此威胁说要把他的手弄断。” 这么残忍!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听到这些,我是如此地兴致勃勃!我想我已经爱上他了。我也想像他那样随心所欲。 “当然了,他肯定什么也成不了。”母亲继续说道。 “为什么?” “他的年纪太大啦。一个人二十岁的时候就不可能再学好小提琴了。但是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他是如此奇妙地用自己的方式演绎着提琴。也许,他能够把灵魂献给这个魔鬼。” 我不安地笑了笑。这听起来真是太神奇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去镇子里跟他交个朋友呢?”她问。 “见鬼,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真的,莱斯特。你的兄弟将会很讨厌你这么做。而他的父亲,那个老商人将会很开心,因为他的儿子和侯爵的儿子在一起。” “这些理由还不够充分。” “他去过巴黎。”母亲说。她长久地看着我,接着又回过头去,边看书,边时不时慵懒地梳梳头发。 我一看见她读书就很厌恶。那天我本来想问问她身体如何,咳嗽得是否厉害。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涉及这个话题。 “你去和他谈谈吧,莱斯特。”母亲说道。 她不再看我一眼。 第四章 4 一个星期以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找尼古拉斯·德·朗方。 我戴上毛皮镶边的红色天鹅绒斗篷,穿上毛皮镶边的山羊靴子,沿着北风呼啸的大街朝村里的酒馆走去。 尼古拉斯父亲经营的商店就在酒馆的正对面。可是我完全没有找到尼古拉斯的一丝踪迹。 这时候来一杯酒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入酒馆,因为店主亲自出门向我鞠躬,然后从陈年佳酿里取出他最好的一瓶放在我面前。 当然了,这些人一直都是把我当作贵族的儿子来对待。但是我觉得,那些狼还是改变了他们对我的态度。真够奇怪的,这些反而让我觉得比平日更加孤独。 在我刚刚斟上第一杯酒的时候,尼古拉斯出现了。整个门廊立刻变得五光十色。 感谢上帝,这次他不像以往穿的那么精美。可是,他通身的气派依然表现出他十分富有。丝、天鹅绒和全新的皮革。 他的脸通红,像是一路奔跑而来。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他向我鞠躬,等我邀他坐下,然后问我:“先生,杀狼的情形到底是怎么样的啊?” 他抱起臂膀伏在桌上,看着我。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巴黎是怎么样的呢,先生?”我说,立刻我就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是多么讽刺和粗鲁。“我很抱歉,”我马上说,“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念过大学吗?你真的师从莫扎特吗?巴黎人都做些什么?聊些什么?想些什么?” 对我这一连串的问题,他微微地笑了笑。 我自己也笑了。我把酒瓶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再喝一杯。 “告诉我,”我说,“你去过巴黎的剧院吗?你见过法兰西喜剧院吗?” “很多次了。”他略显不屑地说,“不过,公共马车会随时闯进来。那里嘈杂得很。还是让我给你在楼上的包间订一份晚餐吧,我真是荣幸之至——” 还没等我委婉地拒绝他,他已经在打点一切了。我们被引到楼上一间粗糙但舒适的小房间。 我从没有在木质的小房间里呆过。一看见它,我就立刻喜欢上了。餐桌已经摆好了,炉火令房间温暖如春,而不是像我们的城堡里那样狂暴刺眼。透过干净的,厚厚的窗户玻璃望出去,外面是蔚蓝色冬季的天空和白雪皑皑的群山。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关于巴黎的一切。”他亲切地说,等着我坐下。“是的,我上过大学。”他轻哼了一声,仿佛那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我也的确师从过莫扎特。要不是他招不到学生,他一开始就可以告诉我我没有前途。现在,你要我从哪里开始说呢?是城里的臭气,还是可恶的噪音?是到处环绕你左右的饥饿人群,还是小巷里随时准备割你喉咙的小偷?” 我对此毫不理会。他的微笑和他的声音极不协调,他的举止夸张,颇为吸引人。 “我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巴黎大剧院……”我说,“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我们在那间屋子里整整呆了四个小时,喝酒、聊天。 他用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画出剧院的草图。他还向我描述了他看过的戏剧、著名的演员,以及大道两边的小房子。很快,他就忘却了愤世嫉俗的态度,开始向我展示巴黎的全貌。我的好奇心促使他讲起城市之岛、拉丁区、索邦和卢浮宫。 接下来,我们逐渐开始谈论些抽象的东西,比方说,报社如何报道新闻,他的学生好友如何在咖啡馆中争论问题。他告诉我,人们都躁动不安,不再满意君主制度。他们想要政府实施改革,而不是长久地维持不变。 他向我介绍了那些哲学家们,比如狄德罗、伏尔泰和卢梭。 对他所说的,我并不是完全明白。可他那迅速的,略带讽刺的话语让我对巴黎有了一个十分完整的概念。 他告诉我,受过教育的人不信上帝,而是对科学感兴趣得多。贵族阶层在那里一蹶不振,教堂也是如此。这是理性的时代,而不再是迷信的时代。当然,我对他所说的这些毫不感到惊讶。他说得越多,我理解得越深。 很快,他就向我介绍了在狄德罗督导下编纂的、融各种知识为一体的大百科全书。 接下来,他讲述他去过的美容院,他的狂饮以及和女演员们共度的夜晚。他还描述了在皇宫召开的公共舞会。舞会上,玛丽‘安托瓦内特和普通人同时出现。 “我告诉你,”他最后说道,“虽然听起来不错,实际情况其实远没有这么好。” “我不信。”我平静地说。我不想他就此打住,我还想听他不断地说下去。 他又拿了一瓶酒,给我们的杯中斟满,说道:“先生,如今是现实主义的年代。这是极其危险的。” “为什么说危险?”我小声说。“难道是说破除迷信吗?这难道不是再好不过吗?” “你说这话活像一个真正的18世纪的人,先生,”他的微笑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可是,价值都失落了。时尚即是一切。甚至连无神论都流行!” 我一直有着现实主义的想法,可这并非出于任何哲学上的原因。我们家族里没有人深信上帝,虽然他们号称如此。可是,这是我们的义务。真正的宗教早在很久以前就在家中失落,就像在成千上万的贵族家庭中一样。 即便是在修道院的日子,我也不信上帝。我信的是我身边的僧侣。 为了不冒犯尼古拉斯,我试图用简单的语言向他解释这一切。因为他的家庭跟我的不同。 即使是他那悲惨的、爱财如命的父亲(我私底下倒是很佩服他)也是个狂热的信徒。 “可是,人们难道可以没有信仰而活吗?” 尼古拉斯难过地问。“孩子们难道可以没有信仰而面对世界吗?”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如此的言语讽刺,愤世嫉俗了。他近来刚刚失落了那些旧日的信念,并因此而痛苦。 可是,无论这种讽刺多么地让他消沉,他身上又有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强大的力量和热情。这让我向他靠近,这让我爱上了他。 酒过三巡,我想我非得说点什么荒谬的话了。 “我一直都是没有信仰的。”我说。 “是的,这我知道。”他回答道,“你还记得女巫的故事吗,你在女巫那里哭的那次?” “为女巫而哭?”我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 这唤醒了我心中某些痛苦与屈辱的回忆。我的回忆里有太多的东西打上了那样的烙印。 而现在,我还非得回忆起为女巫而落泪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说。 “那时候,我们还是小孩子。牧师教我们祈祷,并把我们带到旧日女巫的处所。那里已经被烧光了,只剩下干枯的树桩和焦黑的土地。” “啊,那个地方!”我一阵战栗。“那地方实在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你开始尖叫哭泣,护士都无法安慰你。 于是他们派人去找侯爵。” “我是个可怕的孩子。”我说,很想把这件事忘掉。当然,我现在清楚地记起了这件事——尖叫,被领回家,还有火炉边的噩梦。 有个人用水拍着我的额头,说着,“醒醒,莱斯特。” 可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想起这个小小的景象了。我所能想到的,是女巫的处所——粗壮的黑色木桩,幸存下来却被烧伤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 尼古拉斯琢磨着我。“你妈妈来接你的时候,她说这一切是多么无辜,多么残忍!她十分恼火,埋怨牧师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陈年旧事。” 我点点头。 最后一件可怕的事,是那些送命的人死得十分冤枉。那些被村民长久遗忘的人,其实都是无辜的。母亲曾经说过,他们是“迷信的殉葬品”。“世界上根本没有女巫。”怪不得我总是不停地尖叫。 “可是我的母亲,”尼古拉斯说道,“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她说巫婆和魔鬼狼狈为奸,毁坏庄稼,伪装成狼吞噬羊群和小孩——” “如果再没有人因为所谓的上帝被烧死,这个世界不就变得更好吗?”我问。“如果不再相信上帝,人们不就不会互相残杀了吗?一个不会出现这种可怕之事的现实社会有何危险可言呢?” 他调皮地微微皱了皱眉,往前靠了靠。 “狼群没有伤害你,是吧?”他戏谑地问。 “你没有不露声色地变成一个狼人吧,先生?”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还披在肩上的天鹅绒斗篷的毛边。“记住天父说过的话,他们曾经烧死很多狼人。这是个长期的威胁。” 我大笑。 “如果我是狼的话,”我回答说,“我可以就这个话题说很多。我不会在这附近游荡猎取小孩子。我会离开这个还在用烧死女巫的故事恐吓小孩子的地方——这个让人痛苦的地狱般的小村子。我会沿路一直向巴黎而去,直到我看见它的城墙。” “你会发现巴黎是让人痛苦的地狱。”他说,“你会看见闹市里,人们把小偷的脖子在轮子上拧断。” “不。”我说道,“我将要看到的是一个绚烂的都市。在那里,各种伟大的思想从老百姓中诞生,照亮世界每个黑暗的角落。” “啊,你真是一个幻想家!”他说,但是也很高兴。他笑起来真是漂亮极了。 “而且我还认识一些跟你一样的朋友,” 我继续说道,“这些人富有思想并能把它们迅速地表达出来。我们会在咖啡馆里一起畅饮并激烈地争论。我们的下半生将会充满极度的喜悦。” 他伸出胳膊,圈住我的脖子,吻了吻我。 我们醉得厉害,差点弄翻了桌子。 “我的主人,我的杀狼勇士。”他在我耳边低语。 当第三瓶酒送来的时候,我开始讲述我的生活——这我在以前从未做过。我告诉他,我是如何每天都要跑进山里,越跑越远,直至看不见我父亲的古堡;我告诉他,我是如何骑马越过田野,直到一片闹鬼的森林。 我的话语倾泻而出,正如刚才他的话一样。很快,我们就开始袒露自己内心的很多东西和各种不同的隐秘的孤独。我们的话很像在偶然的某些时刻我和母亲的谈话那样,字字珠玑。当我们谈到自己的渴望和失望的事时,是如此的高兴,比如,我们时常说到“是啊,是啊”,“正是如此”,“我完全理解你”以及“当然,你无法再忍受下去”等等这样的词句。 又要了一瓶酒,又点了一堆火。我恳求尼古拉斯为我拉一曲小提琴。于是,他立刻赶回家为我取来了他的琴。 此时,已接近傍晚了。阳光倾斜着洒进窗户,火光熊熊。我们喝得烂醉,却没有点晚餐。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有体会过如此的快乐。我躺在小床的草垫上,手枕在脑后,看他取出那把乐器。 他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拨弄了一下琴弦,转了转琴栓。 接着,他举起琴弓,用力地往下划过琴弦,拉出第一个音符。 我坐起来,背靠墙板盯着他。我无法相信我听到的声音。 他把这首曲子分成段落,从琴弦上拉出一个个的音符。每个音符都是半透明而震撼人心的。他双目紧闭,下嘴唇微微偏向一边。 和这首曲子本身一样打动我心灵的是,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投入了音乐,他的整个灵魂似乎都在倾听。 我没有像这样了解过音乐,它的狂野,它的震撼,以及那来自琴弦的,迅速滑过的音符洪流。他演奏的是莫扎特的曲子,里面蕴涵了所有莫扎特曲子中的喜悦、速度和可爱。 他的演奏结束了。我盯着他,突然发现自己紧紧地抓着自己头的一侧。 “先生,你怎么了?”他无助地问。我站起身来,伸出臂膀拥抱着他,在他两颊上亲吻,又亲了亲小提琴。 “别再叫我先生了。”我说,“叫我的名字。”我躺回床上,把脸埋在臂弯中,开始哭泣,再也无法停止。 他在我身边坐下,抱着我,问我为什么哭。我无法向他说明,但我能感到,他为他的音乐带来这样的场面而感到不安。现在的他,不再有讽刺或是挖苦。 我想,那天晚上,他把我带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他父亲商店门口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石街上,朝他的窗户扔石子。 看见他探出头来,我说:“你想下来继续我们的谈话吗?” 第五章 5 自打那时候起,在我不打猎的时候,我的生活里就是尼古拉斯和“我们的谈话”。 春天就要来了,山里变得郁郁葱葱,苹果园重新恢复了生机。尼古拉斯和我形影不离。 我们沿着布满岩石的山坡散步,我们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喝酒吃面包,我们穿过一所老修道院的废墟朝南漫步。我们有时在我的房间里闲坐,有时爬上城垛。如果我们烂醉如泥,嗓门太大,就回到酒馆的房间,否则别人无法忍受我们。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我们对彼此袒露了越来越多的内心世界。尼古拉斯告诉了我他的童年生活、他早年的失意,以及他所了解并且热爱的人们。 我也开始向他讲述我的痛苦——最终,我告诉了他我和意大利演员逃走这件不光彩的事情。 一天晚上,我们跟平常一样,又一次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事实上,我们两个把喝醉的时候称作“黄金时刻”,那个时候,一切才变得有意义。我们总是试图抓住那个时刻,直到最后,我们中的一个不可避免地会坦白:“我撑不下去了,‘黄金时刻’已经过了。” 那个晚上,看着窗外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山野,我说,在这“黄金时刻”,即使不在巴黎,即使不能在歌剧院或喜剧院里看见幕布拉起,也不会觉得特别难受。 “你啊,总是和巴黎的剧院连在一起。”他对我说,“不管我们谈到什么,你总是要把话题扯到剧院和演员上——” 他褐色的大眼睛充满信任。他穿着那件巴黎的红色天鹅绒长礼服,虽然喝得烂醉,却依然显得干净、整洁。 “男演员和女演员们都有一种魔力,”我说,“他们让各种事情在舞台上发生;他们在发明;他们在创造。” “你还是先看看他们在舞台上脚灯的照射下那汗如雨下的彩妆的脸,然后再作评论吧。”他回答说。 “啊,你又来了。”我说,“你这个放弃了一切只为了小提琴的人。” 他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垂下目光,似乎内心的斗争令他身心疲惫。 “是的,我是这么做的。”他承认。 即使是现在,整个村子都知道他和他父亲之间的矛盾。尼古拉斯不愿意再回到巴黎的学校去。 “你在玩乐的同时就营造了你的生活。” 我说,“你能点石成金,创造美好。这对我来说是福音。” “我创造音乐,这让我欣喜。”他说,“可这怎么谈得上是福音或是美好呢?” 我一如往常地挥挥手,打断他的愤世嫉俗。 “这些年,我一直跟一些安于现状、毫无创造力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说,“而演员和乐手,他们对我来说是圣人。” “圣人?”他问。“福音?美好?莱斯特,你的话让我困惑。” 我微笑着摇摇头。 “你不明白。我说的是人的性格,而不是他们的信仰。我是说那些不接受所谓的天生就存在的空洞谎言的人,还有那些想把事情变好的人。他们努力工作,不怕牺牲,他们的的确确在做些事情……” 他深受感动,我也有点吃惊自己居然说了这些。然而我还是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他。 “那里面就有福音。”我说,“那里面就有神圣的庄严。不管有没有上帝,那里面都有善和美。我清楚地知道这些,就如我清楚地知道窗外的大山和闪耀的星星一样。” 他忧伤地看着我,似乎还是受到了伤害。 但是那时,我没有考虑他。 我头脑里萦绕的,是我和母亲的谈话,以及我是个背叛家族的坏人这种想法。可是我如果相信我所说的……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问道:“可是,你真的相信你说的这些吗?” “可能信,也可能不信。”我说。我不忍心看到他这么难过。 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告诉他我怎么和那些演员逃跑的这段经历,我想得比什么都多。 我告诉他,我从未向别人说过这件事。即使是对我的母亲,我也从未跟她提过那些天里,那些演员们给我带来的快乐。 “现在看来,这些难道不是美好的事吗?” 我问,“给别人送去快乐,自己也得到快乐。 我们表演的戏剧就给那个镇子带去了欢乐。 我告诉你,这真是有魔力。它能够治愈病痛。” 他摇摇头。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可是这些话会冒犯我。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你是不是不理解?”我问。 “莱斯特,罪恶总是让人感觉很好。”他阴郁地说,“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你想想,为什么教堂总是斥责演员们?剧院是从酒神狄俄尼索斯那里演变而来,这你可以从亚里士多德的书里读到。而酒神是让人尽情纵欲的神。你在舞台上二感觉很好是因为它让你放纵,让你下流——这样,你就很有可能背叛你的父亲——” “不,尼克,完全不是这样的。” “莱斯特,我们都是有罪的。”他终于再次微笑着说,“我们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们都行为恶劣,完全彻底的臭名昭著。这才是把我们连在一起的原因。” 现在,轮到我忧伤心痛了。“黄金时刻” 宣告死刑,除非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 “嘿,”我突然说道,“拿上你的小提琴,我们到森林里找个不会打扰别人的地方。我们来看看是不是这里面没有善和美。” “你简直是个疯子!”他说。不过,他立刻拿上未喝的酒瓶走向门口。 我紧随其后。 他走到屋外,说:“我们到烧死女巫的那个地方去吧!现在是半月,光线充足。我们去跳恶魔的舞蹈,戏弄女巫的灵魂。” 我大笑。要是我真的听他的话,那我就真是醉了。“我们还是用纯美的音乐去祭祀这个地方吧。”我说。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如他所说,月光明亮得很。我们看见树桩排成阴森的圆圈,还有那火烧后几百年都不长一草的土地。森林里的幼苗与这里相隔甚远。风呼啸着吹过林中空地,吹过布满岩石的山坡,直到黑暗笼罩下的村庄。 我一阵眩晕,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其实仅仅是我幼年时的阴影,那时,我一听到可怕的“苟且偷生”这样的词,就极度痛苦。 尼克的白花边鞋子在苍白的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拉起一首吉普赛歌曲,并随之绕圈起舞。 我在一个宽大烧焦的木桩上坐下,啜饮着瓶里的酒。和以往一样,随着音乐而来的是一阵心碎的感觉。我想,除了想逃离这种可怕的生活,我何罪之有?很快,我默默地流泪了。 虽然音乐没有停下来,尼克还是在安慰我。我们肩并肩地坐着,他告诉我,世界充满了不公,而我们都是囚徒。被囚禁在巴黎这个可怕角落的他和我,某天一定要逃出去。 这时,我想起远在山上城堡里的我的母亲。 痛苦让我麻木,直到忍无可忍。尼克又开始演奏,让我起舞,忘却一切尘忧。 是的,我想说,舞蹈可以让你忘却痛苦。 这是罪恶吗?这怎么可能是邪恶的呢?我跟着他跳起圆圈舞。一个个音符飞出小提琴,犹如金子制成,我几乎可以看见它们在闪闪发光。我跟着他,一圈一圈地跳着,他的音乐也变得越发深沉而富有激情。我挥舞开我的斗篷,甩动着我的头,面向月亮。音乐如轻烟般环绕着我,女巫的处所不复存在,只有那无尽的苍穹俯瞰着群山。 后来的几天,我们越发频繁地这样做。 可是,几个晚上之后,一些十分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这是个晚上。我们又一次聚在酒馆里。 尼古拉斯在房间里踱步,夸张地做着手势,描绘着我们的想法。 他觉得,即使我们身无分文,也应该去巴黎,至少比呆在这儿强。就算是在巴黎做乞丐也胜过在这里。 当然,我们俩都一直为这个计划做准备。 “尼克,我们可能真的要沿街行乞了。”我说,“因为,在我能够出演那个在大房子前面乞讨的乡村穷小子之前,我可能犹如身处地狱。” “你以为我想让你那么干吗?”他说道。 “我是说让你逃走这件事,莱斯特,我们要跟他们每个人斗争到底。” 难道我希望这样下去吗?我们俩的父亲会责骂我们。毕竟,我们在这里的生活毫无意义。 当然,我知道,我们这次逃跑比我以往所做的要严重几千倍。我们不再是男孩,我们已经是男人了。我们的父亲会责骂我们,这点是我们俩都不能一笑了之的。 而且,我们也很能了解贫穷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们在巴黎挨饿怎么办呢?”我问。 “难道抓老鼠做晚饭吗?” “如果有必要,我会在邓普洛大道上演奏提琴挣点小钱,而你可以去剧院!”现在,他真的对我发出了挑战。他说:“这是不是你的想法,莱斯特?我从你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你很快就可以站在邓普洛大道的舞台上了。” 我很喜欢我们“谈话”中的转变!我喜欢看见他相信我们可以成功。他的愤世嫉俗的情绪正在减退,尽管每说大约十个字他就要抛出“斗争”这个词。感觉这一切像是在瞬间发生的。 一想到我们这里了无生趣的生活,我们就愤怒不已。 我重新把音乐和表演的话题拾起。音乐和表演的好处在于它们让我们远离喧嚣,喧嚣正是日复一日的生活的空虚之所在。如果我们现在死了的话,我们的生活就除了空虚什么都不是。实际上,我觉得我母亲的即将逝去也是毫无意义的。我告诉了尼古拉斯她曾经说过的话:“我太害怕了,我忧心忡忡。” 即使我们的房间曾经有过“黄金时刻”,现在也已经过去了。有些不同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应该称它为“黑暗时刻”,不过它依然处在高音阶段,并充满了可怕的光芒。我们飞快地讨论着,咒骂着这无意义的空虚。最后,尼古拉斯坐了下来,用手撑着头。我大口喝了一些醇香的酒,接着就像他刚才一样,开始踱步并做着手势。 谈话中,我强烈地意识到,即便是我们死了,也找不到曾经活着的理由。即使是公开宣称自己是无神论者的人可能也会觉得死后才能得到答案。我的意思是说,神会在那里,或许什么也没有。 “就是这样而已,”我说,“那个时候我们什么也发现不了,只是停下而已!我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入一个虚幻的世界。”我看见的宇宙,有太阳,有行星,有恒星,还有永无止境的黑夜。我开始笑了。 我朝着尼古拉斯大喊:“你意识到没有?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这该死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即使到它们结束的那一天,我们还是无从知晓!”尼古拉斯坐在床上,边点头,边从大肚子酒壶里自斟自饮。“我们也许会在完全不知的情况下死去。我们永远也体会不到,这种无意义的状况将会日复一日的继续下去。而我们,将不再是它的见证人。我们的内心无法给它哪怕是一点点微薄的力量。我们只能离开,死亡,死亡,死亡,而毫不知情!” 我不再发笑。我静静地站着,十分清楚地知道我在说什么!世界上没有审判日,没有最后的声明,也没有那个所谓的光辉时刻能把所有可怕的错误统统修正,让所有的惊恐得到救赎。 受火刑而死的女巫永远也不会得到报复。 谁也不能告诉我们什么!不,现在我明白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开始发出那惟一的声音:“哦!”我又说了一遍“哦!”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我把酒瓶摔到地上。我的双手捧着脑袋,不断地说着这个词。我看见自己的嘴巴张得溜圆,正如母亲形容的那样。我不断地喊着:“哦,哦,哦!” 我无法停下来,就像打嗝一样。尼古拉斯抓住我摇着我的身体,说:“莱斯特,停下来!” 我停不下来。我跑向窗边,打开窗户,把手伸出那狭小沉重的玻璃窗向外挥舞,并死死地盯着天上的星星。我无法忍受看见它们,我无法忍受看见这无尽的空阔和寂静,我无法忍受这毫无答案的状况。尼古拉斯把我从窗台上拖回来,关上窗户。我开始大吼。 “你会好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说。这时候,有人敲门。是酒馆老板,他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早上你就会好了,”尼古拉斯不断地说道。“只要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们把所有人都吵醒了。我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一直不断地发出同样的声音。我跑出酒馆,尼古拉斯在后面追我,试图抓住我。我沿着村里的街道,向着城堡跑去,一直冲过大门,跑回我自己的房间。 “睡吧,你需要睡了。”他一直绝望地说着。我双手捂着耳朵,靠着墙躺下。那个声音不断地在耳边响起:“哦,哦,哦。” 尼古拉斯说:“早上你就会好了。” 可是,早上我并没有好起来。 到了晚上也没有。事实上,随着黑夜的来临,情形变得越来越糟了。 我行走,我谈话,我的一言一行都让人感觉我对生活相当满意。但是,我的内心极度痛苦。我身体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无法控制。对周围的一切,我都感到恐慌。黑暗让我害怕,门廊里旧的盔甲也让我害怕。我瞪着用以屠狼的狼牙棒和连枷,我瞪着我兄弟的脸庞。透过每种颜色、光亮和阴影,我都看见同样的东西:死亡。这和我以前想象的死亡不同,这是如今我眼中的死亡。这是真正的死亡,彻底的死亡,不可避免的、无法反抗的、毫无意义的死亡!在这种无法容忍的烦恼状态下,我开始着手做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情。我无情地向我周围的人发问。 “你相信上帝吗?”我问我的兄弟奥古斯丁,“如果你不信的话,你是怎么活的?” “你是真的相信一切吗?”我责问我的瞎眼父亲。“如果你知道你现在快死了,你觉得你会见到上帝还是黑暗?告诉我!” “你疯了!你总是疯疯癫癫!”他咆哮着。 “滚出这问房子!你要把我们都逼疯了。” 他摸索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用他的高脚酒杯向我砸来。当然,没有砸中。 我无法正视我的母亲,甚至无法靠近她。 我不想我的问题让她烦恼痛苦。我来到酒馆里,一想到女巫的处所,就痛苦不堪。我真是不应该去那里的!我双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一看到那些什么都没明白就死去的人,我就要大叫“滚开!” 第二天,我依然毫无起色。 到了周末,我还是没有好转。 我吃饭,喝酒,睡觉。可是,只要我醒着,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恐慌和痛苦。我找到村里的牧师,问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基督的肉体被放在圣餐台上。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我,眼里闪着恐惧。我更加绝望地离开了他。 “如果你得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你怎么能生活、呼吸、运动、干活呢?”我最终开始语无伦次了。尼古拉斯说,或许音乐能让我好些。于是,他将演奏小提琴。 我害怕小提琴的强度。不过,我们还是去了果园。在阳光下,尼古拉斯演奏了他熟知的每首曲子。我坐在那儿,双手抱膝。我的牙齿咯咯发颤,虽然阳光相当炽烈地照耀在他光洁的小提琴上。我看见尼古拉斯站在我面前,拉出第一个音符。那纯净的乐声魔力般盈满了整个果园和山谷,虽然它不是魔法。尼古拉斯用臂膀环绕着我,非常柔和地对我说:“莱斯特,相信我,这些都会过去的。” “再拉一曲,”我说,“音乐是无辜的。” 尼古拉斯微笑着点点头。他在宠着我这个疯子。 我知道这些是不会过去的。此时此刻,没什么能让我忘却这些。我所感觉的,只是对音乐那种无法言喻的感激之情。在那样的恐惧里,还能有这么美妙的东西。 你无法理解任何事情,你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但是你还有那样的音乐。村里孩子的舞蹈也同样让我深深感激——他们举起的手臂,他们弯下的膝盖,以及他们随着歌曲的节奏而摆动的身体。看着他们跳舞,我开始哭泣。 我晃进教堂,靠墙而跪。那些古老韵雕塑同样让我感激。看着他们雕刻精美的手指、鼻子、耳朵、面部表情,以及衣服上深深的褶皱,我忍不住落泪。 至少,我们还拥有这些美丽的东西,如此的美和善,我说。 可是现在,任何自然的东西在我眼中都不再美丽。田里一棵独自生长的大树都能让我颤抖哭泣。请让果园充满乐声吧!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永远不会过去,真的。 第六章 6 是什么引发了这一切?是因为夜晚的饮酒聊天吗?是因为我母亲说她快要死了吗?或者跟狼有些关系?还是在女巫的处所笼罩之下的咒怨?我不知道。我感觉似乎是身外的某些东西。在某一刻这是一种想法,而在下一刻便成了现实。我想,你可以尝试让它来,可是永远不能得以实现。 当然,这是相当缓慢的。可是,天空不可能永远那么蔚蓝,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动。 即使在无上快乐的时候,我们的心里也有着一片潜藏的阴影,那就是我们的脆弱和无望。 可能这只是一种预感而已。但是我不这么认为。这比预感要重要得多,而且,坦白地说,我并不相信预感。 我们再回来继续这个故事。在我痛苦的时候,我一直避开我的母亲。我不愿意把这些关于死亡、喧闹等令人震惊的事情告诉她。 但是,她还是从别人那里听说,我失去了理性。 最终,在四月的第一个周日晚上,她来找我了。 那时,我独自一人呆在屋里。全家人都去村里参加一年一度的黄昏篝火庆典去了。 我一直很讨厌这种庆典,它真是糟糕透顶——熊熊燃烧的火焰,跳舞,歌唱,农夫们举着火把穿过果园,唱着奇怪的圣歌。 曾经有位牧师把此称作异教徒的聚会。 然而,村民很快就把他打发走了。山里的农夫们始终恪守着他们古老的礼仪,这让他们的树木结果,庄稼成长。就在这些时刻,我感觉自己看见一群能够焚烧女巫的男女。 此时此刻,恐惧仍然攫住我的心。我坐在小小的火堆旁,克制自己不去透过窗户往下看那能够令我惊恐万分的烈火。 母亲走了进来,把身后的门关上,说必须要跟我谈谈。她举手投足都显得那么温柔。 “你是不是因为我快要死了而感到困扰?”她问。“告诉我是不是这样。来,把你的手放在我手里。” 她甚至吻了吻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于是就说了一些酒馆里发生的事。我不想流露出我的恐惧和非理性。我不想让她感觉这件事是多么极端。 她倾听着,然后说:“你真是一个战士,我的儿子。你从不被动接受什么,即使是对于人类共同的命运。” “我不能!”我痛苦地说。 “我爱你这一点。”她说,“在夜晚酒馆的小房间里喝酒就是你的风格。对什么都心怀愤怒才是你。” 虽然知道她不是在斥责我,我还是哭了。 她拿出一块手绢,打开,里面是几枚金币。 “你会挺过去的。”她说,“目前,死亡令你的生活变得痛苦。可是生活远远比死亡重要得多。不久你就会深深体会到这一点。现在,你听我说。我的医生和村里一位深谙治疗术的老太太都说,我活不长了。” “不要再说了,母亲。”我说。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可是无法克制自己。“把钱收好吧。” “坐下。”她说,并指指石楠灌木边上的长椅。我勉强照她的话做了。她也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知道,”她说,“你和尼古拉斯商量着逃跑。” “我不会走的,母亲……” “什么?不会走?直到我死,对吗?” 我不置可否。我不能向你流露我的想法。我还不够成熟,我还在不断发抖。我们不得不讨论的是,这个有生命、有呼吸的女人,即将中断生命,停止呼吸,并逐渐腐烂。 她的灵魂将陷入绝望的深渊;她一生所遭受的痛苦,包括她生命的尽头,都将付之一炬。 她小小的脸庞,就像印在面纱上一般。 从遥远的村子里,传来村民微弱的歌声。 “莱斯特,我想你到巴黎去。”她说,“带上这些钱,这是家里留给我的全部财产。当我的大限来临时,我希望自己知道那时你在巴黎。” 我惊呆了。我想起多年前,当他们把我从意大利剧团那里带回时,她脸上那深受伤害的表情。我久久地看着她。她劝说我的话里,透着恼怒。 “我怕死。”她说。她的声音几乎变得干枯沙哑。“当我大限将至之时,如果你不在巴黎自由地生活,我想我会疯掉的。” 我的目光里透着疑问。我用眼神问她:“你是说真的吗?” “过去,我是一定要同你父亲一样,把你留在这里的。”她说,“不是出于骄傲,而是出于自私。现在我要对此做出补偿。我要目送你离去。我不管你到了巴黎以后干什么,我不管你是不是为尼古拉斯的小提琴伴唱,也不管你是不是在圣日尔曼的舞台上翻筋斗。 我只要你去,去尽你所能做你喜欢的事。” 我想抱住她。她的身子刚开始很僵硬,渐渐地,她软下来融化在我的怀抱里。那一刻,她完全依赖于我,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一直如此自我克制。她哭了,我平生第一次听见她哭了。我喜欢这痛苦的一刻,为此我感到羞愧。但是,我不能让她离去。我紧紧地抱着她,或许还亲了亲她——过去她从未允许我这样做过。那时,我们就好像同一样的东西的两个不可分割的部分。 后来,她平静下来。她慢慢地,但是坚定地,挣脱我的怀抱,把我推开。 她说了很久的话,但那时我并不懂她的意思。她说,当她看见我骑马外出狩猎,她有一种很奇妙的快感。当我生气地质问每个人(包括我的父亲和兄弟)我们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生活,这种快感再次出现。她说话的口气有些可怕,因为听起来,我是她身体的一个秘密的部分,一个别的女人所没有的器官。 “你是我身体内的男人。”她说,“我一直把你留在我身边,是担心没有你我该怎么生活下去。现在我把你送走,是在完成我早就该完成的事。” 她的话令我有些吃惊。我从没想过一个女人可以有这样的所言所感。 “尼古拉斯的父亲知道了你们的计划。” 她说。“酒馆老板偷听了你们的谈话。你必须马上离开。你乘清晨那班公共马车,一到巴黎就给我写信。在圣日尔曼集市附近的无辜者墓地那里,有专替人写信的人。找个能帮你写意大利文的人,这样除了我之外就没有人能看懂你的信了。” 她离开了房间,可我还是无法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我久久地站在那儿,盯着我面前的东西。我盯着那稻草垫做成的床,盯着我的两件大衣,盯着那件红色斗篷和壁炉地板边的一双皮鞋。我朝窗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从小就熟知的那黑色山野。在一段宝贵的时间里,黑暗和阴郁离开了我。 于是,我冲下楼,跑下山,到村里去找尼古拉斯。我要告诉他,我们一定要去巴黎!其实,我们过去就有此打算,这次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 他正和家人一起看篝火。一见到我,他就伸出手圈住我的脖子。我抱着他的腰,把他从拥挤的人群和刺眼的火光中拉出来,向草地的尽头走去。 空气清新,草地青翠欲滴。这样的景象只有春天才有。那一刻,甚至连村民的歌声都不是那么讨厌了。我开始跳圆圈舞。 “拿起你的小提琴吧!”我说。“拉一首关于去巴黎的曲子,我们就要启程啦。明早就出发!” “我们在巴黎拿什么糊口呢?”他边问,边用空空的双手,假装拉着小提琴。“你要去抓老鼠当晚饭吗?” “别问我们去干什么!”我说。“重要的是我们到那儿去!” 第七章 7 还不到两星期,我就站在无辜者墓地那拥挤的人群之中了。那陈旧的墓穴、臭气熏天的坟地,都是我所见过的最出色的集市。 在嘈杂声和污浊的空气中,我弯下腰,请一位意大利人替我给母亲写信。 是的,日夜兼程之后,我们终于安全到达了巴黎,并在城市之岛的一间屋子里安顿下来。那兴奋之情难以形容。巴黎的温暖、美丽和绚烂,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真希望自己能够亲自提笔给她写信。 我希望能向她描绘这里的一切。这里的高楼大厦、弥漫着远古气息的街道、这里的乞丐、这里的毒品贩子、这里的贵族,还有那四五层楼高的银行大楼以及熙熙攘攘的大街。 我还想跟她说说那些马车——用镀金和玻璃装饰的,盛满糖果甜食辘辘而过的马车。 它们川流不息地驶过新桥、圣母桥、卢浮宫和皇宫。 我也想跟她说说这里的人。这里的绅士们穿着花纹装饰的长袜,拄着银色的手杖,脚蹬色彩柔和的拖鞋。女人们头戴镶嵌珍珠的假发,轻轻挥舞着丝线和薄纱制成的小背包。 在这里,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玛丽·安托瓦内特,旁若无人地独自穿过杜乐丽花园。 当然,对于这些,我的母亲早在我出生前很多年都见过了。她曾经和她的父亲在那不勒斯、伦敦和罗马都生活过。但是,我想告诉她,她所带给我的一切;我想告诉她,听圣母唱诗班是什么感受,和尼古拉斯挤进咖啡馆与他的学生密友讨论英国咖啡是什么感受,应尼古拉斯的请求穿上他的华丽服饰是什么感受,还有,站在法兰西喜剧院的脚灯下,怀着崇敬的心情看台上的演员是什么感受。 但我信里所写的是精华中的精华——我们称之为家的,城市之岛的一间阁楼的地址。 我还这样写道:“我已经被一家真正的剧院录取,作为演员参加培训,而且很有可能不久就要登台演出了。” 我所没有告诉她的是,我们必须爬上六层楼才能到自己的家;男人、女人们在我们窗下的走道里打架、尖叫。我也没有告诉她,由于我什么歌剧、芭蕾和戏剧表演都要去看,我们已经囊中羞涩。我更没有告诉她,我工作的那家剧院其实狭小破旧,只是在集市上的一个台子。我的工作仅仅是帮演员换装、卖票、打扫卫生,以及维持秩序。 但是,我还是再次回到了天堂,尼古拉斯也是——虽然城里没有一家体面的管弦乐队要他。现在,他和一帮乐手在我工作的那家剧院表演独奏。当我们真的捉襟见肘的时候,他也会到街上去卖艺。那时,我就陪在他身边,拿着帽子向别人讨几个子儿。可是,我们丝毫不觉得难堪!每天晚上,在奥弗涅吃过晚饭以后,我们就带着廉价的酒和美味精致的巴黎甜面包回家。在那用脂肪制成的蜡烛的映射下,这间阁楼是我住过的最棒的地方。 正如我前面提过的那样,我除了酒馆之外,几乎没有在小木屋里住过。这问屋子的天花板和墙壁都是石灰制成。这是真正的巴黎!地上铺着刨光的木地板,甚至还有个小小的壁炉,虽然那个新烟囱只是摆设而已。 如果我们不得不睡在硌人的集装架上,又被邻居的打架声吵醒怎么办呢?这时,我们就会手挽着手,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闲逛,透过商店窗户窥视那些我从未见过的珍宝——琳琅满目的珠宝、碗碟、挂毯和雕塑。 就连那臭不可闻的肉铺都让我欣喜。城市的破败和嘈杂,数以千计的劳工、职员、手工艺人永不知疲倦地忙碌,还有无穷无尽的人流的来来往往,都让我兴奋。 某些日子,我几乎都要忘了那个酒馆和黑暗的感觉,除非我看见某条肮脏的小巷里无人理会的尸体——其实有很多;或是我偶然看见广场上对犯人的公开处决。 这时,我就会颤抖着,嘟囔着走出广场。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让我分分神,我就会被此深深困扰。但尼古拉斯对此倒很坚定。 “莱斯特,不要再谈论什么永恒、不变、未知的东西了!”我一旦开口说这些,他就会用打我来威胁我。 黄昏总是我最痛恨的时刻。不管我白天有没有看见公开处决,不管这一天是开心还是苦恼,每当黄昏来临,我都要开始颤抖。只有一种东西能够让我摆脱这种感觉,那就是明亮的剧院给我带来的温暖和兴奋。于是,我总是确保自己在日落之前都要呆在剧院里。 在那个年代的巴黎,大街上零零星星的剧院其实并不合法。经过政府批准的仅有法兰西喜剧院和意大利剧院而已。所有的严肃剧目都在那里上演。这包括悲剧和喜剧,有拉辛、高乃依和才华横溢的伏尔泰的作品。 但我所喜爱的意大利古典喜剧中的角色——潘塔隆内、哈利·奎因、斯凯·拉谟修等等——都依然流传下来。这是因为,在圣日尔曼和圣劳伦的集市上,走钢丝者、杂技演员、杂耍演员和木偶演员都会上演这些剧目。 那些大街上的剧院就是从这集市上应运而生。在我生活的18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里,那些剧院已经成为庙街上一道永恒屹立的风景线。虽然它们主要是为那些进不起豪华剧院的穷人演出,相当多的富人也会光顾那里。 许多贵族和富有的中产阶级纷至沓来,因为那里上演的剧目生动活泼,充满智慧,而不像拉辛和伏尔泰剧院里的那些剧目一般呆板僵硬。 我们表演了我以前学过的意大利喜剧,其中充满即兴表演。因此,虽然我们上演的是同一出剧目,但每晚都有不同的创新。我们也表演歌唱和各种无意义的东西,这不仅仅是因为人们喜欢看,而且我们非得这么做:我们不能因为打破了政府剧院在戏剧表演上的垄断而被起诉。 我们的剧院是一幢破烂的、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座位不到三百个,可舞台和布景都十分雅致。幕布用豪华的蓝色天鹅绒制成,私人包厢都有自己的屏风。男女演员都训练有素、聪敏过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即使我没有尼古拉斯一直称之为“致命” 的毛病——怕黑,穿过舞台的那扇门对我来说也是再兴奋不过了。 每天晚上有五六个小时,我都在男女之间的叫嚷、大笑和争吵中生活和呼吸,为了这个的利益而跟另一个斗争。即使我们不是朋友,我们都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伴侣。我们就像同在汪洋上的一叶小舟里,奋力往前划,彼此谁也离不开谁。这真是神圣。 尼古拉斯就没有那么兴奋,但这也在预料之中。在和他有钱的学生朋友聊天的时候,他变得更加愤世嫉俗了。他们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个疯子。至于我,他们认为我不过是个帮助女演员换衣服和负责倒泔水桶的绅士,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评论。 当然,这些年轻的中产阶级的梦想就是成为贵族。为此,他们出资购买贵族的封号,并随时准备和贵族家庭联姻。这在历史上成为一个小玩笑——在大革命中,他们所要帮助消灭的阶级正是他们曾经梦寐以求融入其中的阶级。 我不在乎是不是能再见到尼古拉斯的朋友。演员们不知道我的家庭背景,他们对于我的全部了解仅限于我的名字:莱斯特·德瓦卢娃。其实这也毫无意义,因为我已经隐藏了我的真名,莱斯特·莱恩科特。 我如饥似渴地学着关于舞台演出的一切。我背诵,我模仿,我有问不完的问题。只有在每天晚上,当尼古拉斯独奏小提琴的时候,我才会停止学习。那时,他从那个小交响乐队的座位上站起,聚光灯立刻照在他的身上。伴随着一曲短小、甜美的奏鸣曲,整个剧场都安静下来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梦想着属于我自己的时刻。我梦想着,有朝一日,我研究过,恳求过,模仿过,像仆人般等待过的老演员们,终于对我说:“好吧,莱斯特,今天晚上你来出演雷利欧吧。现在你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这样的一幕八月底终于来了。 这是巴黎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即使到了晚上也依然燥热。剧院里挤满了躁动不安的观众,纷纷用手绢和广告单给自己扇风。我脸上涂的厚厚的白色颜料开始融化。 我穿着尼古拉斯最好的天鹅绒大衣,佩着纸板做成的长剑。走上舞台之前,我感到了自己的颤抖。我想,这真像是等着行刑似的。 可是,我一踏上舞台,转身面对那熙熙攘攘的观众的时候,一件奇怪至极的事情发生了——我所有的恐惧都烟消云散了。 我目光如炬地看着观众们,十分缓慢地给他们鞠躬。我盯着可爱的弗莱米尼亚,就像我是第一次看见她一样。我一定要赢取她的芳心。这时,娱乐表演开始了。 舞台又如多年前在遥远的乡村镇子上那般,重新属于我了。我们在一起疯狂地欢呼,争吵,拥抱,扮小丑——观众的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我能感觉到观众对我的注意,它们有如对我的拥抱。每个手势,每句台词都能引起他们的一阵狂笑——这真是太简单了——要不是别的演员急着要表演下一幕而把我们赶到侧翼,我们还能再演上半个小时呢!观众起立向我们鼓掌。这可不是镇子上露天表演的观众,而是巴黎的观众,为了雷利欧和弗莱米尼亚而大叫着,希望他们再度登台!我跌跌撞撞地走在侧翼的阴影里,差点摔倒。有一刻,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观众透过脚灯盯着我看的景象。我想立刻再回到舞台上去。我抓住弗莱米尼亚,吻她。我感觉到,她也在热情地回吻着我。 这时,年老的经纪人雷诺得把她拉开了。 “好了,莱斯特,”听起来他好像刚为什么事情生气似的,“好了,莱斯特,你演得很好,从今以后,我要让你定期上台。” 我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一半的演员都出现了。一位名叫露西那的女演员立刻开口:“不,你不能让他仅是定期上台而已!”她说。“他是庙街最帅的演员。你应该立刻录用他,并付给他工资,别再让他去碰那些扫帚或是拖把了。”我很害怕,担心自己的事业就要给扼杀在摇篮之中。不过,令人高兴的是,雷诺得欣然应允了她的建议。 当然了,被人评价为长得帅令我很得意。 而且,早在多年前我就知道,情人雷利欧就是应该模样出众。任何一个贵族成员都可以胜任这个角色。 但是,如果我想让巴黎的观众真正注意到我,如果我想让他们在法兰西喜剧院里面谈论到我,我还必须做更多的努力,而不能仅仅是作为一个侯爵家出身的黄头发天使而登上舞台。我一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那是我的雄心壮志之所在。 那天晚上,我和尼古拉斯把所有剧团的人都请到家里,大醉一场以示庆祝。我爬到滑溜溜的屋顶上,张开双臂,拥抱整个巴黎。 尼古拉斯在窗内拉着小提琴,直到把所有的邻居都吵醒。 音乐是奔放狂喜的。尽管邻居们在走廊里怒吼尖叫,敲着锅碗瓢盆,我们不去理会。 我们就像在女巫的处所那里一样高歌狂舞。 我差点都要从屋顶上摔下来。 第二天,我手里握着酒瓶,在无辜者墓地那恶臭的阳光里,让那个意大利人把我的经历写成书信,立即寄给我的母亲。我想拥抱街上见到的每个人,告诉他们,我是雷利欧,我是演员。 到了九月份,我的名字开始在海报上出现。我把它们也寄给了我的母亲。 我们不再表演旧式喜剧,而是上演了一个著名作家的滑稽剧。之前,这部剧由于一次剧作家大罢工而遭到法兰西喜剧院的禁演。 当然,我们不能公开作者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每天晚上,一半的皇室成员都要光临雷诺得剧院。 我不是主角,而是个类似于雷利欧的年轻情人。事实上,我比主角还要出彩,几乎出尽了风头。尼古拉斯教我该怎么演绎我的角色,不断地大声呵斥我不好好读台词。到了第四场演出的时候,作者就开始为我额外撰写台词了。 尼克最后演绎的一首短小、轻松的奏鸣曲让整个剧院鸦雀无声。尼克自己也沉浸在那间奏的片刻之间,甚至连他的学生朋友也折了回来。自那以后,我们不断收到私人舞会的邀请。每隔几天,我就要含着眼泪去无辜者墓地,让人给我的母亲写信。最后,我还给她寄去了一份名叫《旁观者》的英文报纸上的剪报。这份剪报赞扬了我们这个小小的话剧,特别提到了那个第三和第四幕中颇受女士们青睐的金色头发的那个无赖。当然,我看不懂这些剪报,但给我这份剪报的先生说这是赞赏,尼古拉斯也如此发誓。 秋天的第一个凉意袭人的夜晚来临了。 我披着毛皮镶边的红斗篷站在舞台上。就算你几乎是全盲,你也能从剧场的后排座位上看见我。如今的我,脸上擦着白色的粉底,表演的技艺较之过去又更甚一筹。我还在到处抹上化妆品,以突出脸部的轮廓。虽然我的眼影乌黑,嘴唇泛红,我看上去还是既吓人又有亲和力。我从一些女观众那里收到了求爱信。 每天上午,尼古拉斯都要向一位大师学习音乐。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有足够的钱购买可口的食物、木材,以及煤炭。每隔两个星期,母亲就要来一封信。信中,她告诉我,她的健康状况渐渐有了好转。她不再像去年冬天那样咳嗽得厉害,疼痛也减轻了。但父亲已经宣布跟我们脱离关系,并声明不许任何人再提我们的名字。 此时的我们,高兴得根本顾不上为此事烦恼。可是,我那“致命的毛病”——怕黑,却随着冬季的来临越发严重了。 巴黎的冬天似乎比别处更为寒冷。山上的积雪总是不化。房屋的门前,挤着颤抖饥饿的穷人,泥泞弯曲的街道积满了肮脏的雪水。我亲眼见到孩子们光着脚忍饥受冻,越来越多的尸体躺在路上,无人理会。我从来没有像这样为拥有一件斗篷而高兴。在和尼古拉斯一起出门的时候,我就紧紧地搂着他,两人披着同一件斗篷穿过冰雪和雨水。 不管冷不冷,我都无法形容那些口子我是多么快乐。生活正如我所想象的一样。同时,我也知道,我不会在雷诺得剧院呆很久——每个人都是这么说。我的鸿图壮志是带领一个伟大的演出队伍,去伦敦、意大利甚至美洲的广阔舞台上表演。然而,现在还不用着急。我正处在黄金时期。 第八章 8 十月的巴黎,滴水成冰。我终于看见,观众中有一一张奇特的脸。它时常出现,而且每次都让我分神。有的时候,它甚至让我忘记自己在做什么。接着,它就消失不见了,似乎我的感觉只是一种幻想而已。最终,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尼古拉斯。而在此之前,我肯定已经见到它两周了。 我觉得自己愚蠢得很,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有人在注视着我。”我说。 “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你,”尼克说,“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那天晚上,他有些忧郁,因此说话有点尖锐。 早些时候,当他点燃篝火之时,他说,他不可能在小提琴上再有什么进展了。虽然他听觉灵敏,技艺出众,他还是觉得有很多东西为他所不知。可他确信,我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演员。虽然我说他这是无稽之谈,我的心还是笼罩上一层阴影。我想起母亲曾经说过,他现在开始小提琴事业已经为时过晚了。 他说他并不嫉妒别人,他仅是有些难过。 仅此而已。 我决定不再讨论那张神秘的脸,而是努力地找法子鼓励他。我让他不要忘了,他演奏的音乐能够激起人心灵最深处的情感。当他演奏的时候,即使是后台的演员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侧耳聆听。他的天赋毋庸置疑。 “但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小提琴家。”他说,“我担心这恐怕永远无法实现了。只要我们还呆在家里,我倒是可以假装能够实现。” “你可不能放弃啊!”我说。 “莱斯特,让我坦白地告诉你吧,”他说道,“很多事情对你来说很容易。只要你看准的事情,你最终总能做到。我知道你一定在想你在家这么多年所遭受的痛苦。可是,即使是那时,只要你下定决心做某件事,你最终一定能够实现。你看,你决心到巴黎来,我们就在那一天启程了。” “你不是后悔来巴黎了吧?”我问他。 “当然不会。我只是说,很多你认为可行的事情,其实是毫无可能的,至少对我们旁人来说是如此。就比如说杀狼这件事……” 当他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一阵寒意遍布我的全身。不知怎么地,观众中盯着我看的那张奇怪的脸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这似乎和狼有些联系,又似乎和尼克的伤感相关……哎,真是无稽之谈,我想把它努力忘掉。 “如果是你下决心要拉小提琴的话,现在你可能已经在为皇室演奏了。”他说。 “尼克,你这话真会要人命的。”我低沉着声音,“你除了拼命努力之外什么都别做。你一开始就知道命运与你作对。别的什么都没有……除了……” “我知道。”他微笑着说,“除了无意义的东西。死亡。” “是的,”我说,“你能做的一切就是让你的生活变得有意义,变得好起来——” “哦,别再说什么好了,”他说,“你和你那致命的毛病,还有那什么善和美好的毛病。” 他从火炉那里把头扭转过来,看着我,故意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表情。“我们只是演员和给别人逗乐的人罢了。如果我们死了,连被埋在圣墓的资格都没有。我们是社会的弃儿。” “天哪,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我说,“我们是在做着善事,我们让别人忘却忧伤,让他们即使在很短的时间里忘掉……” “忘掉什么?忘掉他们总有一天会死吗?”他脸上挂着邪恶的笑。“莱斯特,我原本以为你到了巴黎以后就会改变这些想法的。” “你可真蠢,尼克。”我回答。他的话令我愤怒。“我就是在庙街做着善事。我感觉得到——” 我停了下来,因为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张神秘的脸。一种黑暗的,带有预示性的感觉紧紧攫住了我的心。然而奇怪的是,那张令人害怕的脸竟然通常是带着微笑的。是的,微笑……享受…… “我爱你,莱斯特。”尼克阴郁地说。“在我的生命里,我几乎没爱过什么人像爱你这样。可是,在现实意义上说,你那些所谓的美好善事的想法真是愚蠢至极。” 我大笑。 “尼古拉斯,”我说,“我可以不信上帝而活,我可以甚至不信有来生而活,但是,如果我不相信世界上美好善良的东西存在,我的生命就难以为继。你不要嘲笑我了,还是告诉我你到底相信什么吧。” “我认为,”他说,“世界既有优点,也有缺憾。艺术也有好有坏。那就是我所相信的东西。目前来说,我们其实正在制造一种很糟糕的艺术,它跟美和善完全没有关系!” 要是我带着侯爵的傲慢口吻来陈述我的想法,“我们的谈话”一定会成为一场不折不扣的战争。不过,我的确觉得,除了外观框架不是那么吸引人之外,我们在雷诺得的演出在许多方面都要胜于在皇家剧院上演的那些剧目。为什么一个侯爵就不能忘记框架呢?怎么样才能使他不仅仅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呢?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美善真的存在,”他说,“那我就是反对它的。我灵魂邪恶,而且还沉溺其中。 我对美善的东西嗤之以鼻。如果你实在想知道,我告诉你,我才不是为那些来雷诺得的白痴们演奏小提琴,让他们高兴。我是为我自己,为尼古拉斯演奏。”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虽说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我还是被这场小小的谈话深深伤害,这他也明白。我脱下靴子。他从椅子上起身,在我身边坐下。 “对不起。”他的声音几乎要碎了。我抬头看着他,发现他的姿势和一分钟之前迥然不同。他显得那么年轻,那么痛苦,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抱着他,告诉他他别再担心了。 “莱斯特,你浑身散发着一种气质,”他说,“这让每个人都能被你吸引。即使你生气或是沮丧的时候也是如此——” “你在说梦话。”我说,“我们都累了,都需要好好休息了。” “不,这是真的,”他说,“你的内心有一束令人炫目的光,而我却是漆黑一片。有的时候我在想,我内心的黑暗就像那天晚上酒馆里让你哭泣颤抖的黑暗一样。你是如此的无助而措手不及。我总想让你远离这黑暗,因为我是如此渴望你的光明,而你并不需要黑暗。” “你疯了,”我说,“尼克,看看你自己,听听你的声音,你的音乐,你就不会感觉黑暗了——当然了,你是为自己演奏。你会看见属于你自己的光明。你现在是忧郁的,但是光明和美丽会用一千种不同的方式走进你的心里。” 第二天晚上的演出特别成功。观众情绪高昂,这让我们更加卖力地表演。我表演了一些新的舞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在私下排练的时候未见特别的舞步,在台上居然颇受欢迎。尼克演奏了自己创作的一首曲子,效果也是棒极了。 可是,晚上演出结束的时候,我又瞟见了那张神秘的脸。这次,它比任何时候都让我感到不快,害得我差点把节奏唱错。实际上,我的脑袋有一刻已经开始飘忽。 我们挨着坐在壁炉前的地板上,喝着面前小桶里的酒。在火光的照耀下,尼克显得跟前晚一样疲倦、沮丧。 我不想打扰他,但是我无法忘记那张脸。 “那么,他长什么样?”尼古拉斯边问边在火炉上烘烤他的手。越过他的肩膀,透过窗户,我看见城里那被白雪覆盖的屋顶,这让我更觉寒冷。我不喜欢这样的谈话。 “那正是最糟的一点。”我说,“我能看见的只有一张脸。他一定是穿着黑衣服,披着斗篷,戴着风帽。不过,这张脸看上去像是个面具,苍白而出奇的洁净。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就像用黑色的油彩刻上去似的。我盯着它看了一会,真是闪闪发光。当我再看时,又不见了。不过,我说得有点夸张。实际上,它比我说的要微妙得多,他看人的眼神……” 我的话看上去让尼克很烦恼,就如同烦恼着我一样。他一言不发,但是他的脸渐渐柔和起来,似乎正在渐渐忘却他的忧愁。 “我不想让你有什么过高的希望。”他和蔼、理智地说着,“但是,你见到的有可能是个面具。可能是某个从法兰西喜剧院来的看你表演的人。” 我摇摇头。“我倒希望如此。但没有人能戴着像那样的面具。我还将告诉你一些别的事情。” 他等着我说下去。可我发现自己的忧虑已经影响了他。他伸出手,拿着酒瓶的瓶颈,给我倒了一杯。 “不管他是谁,”我说,“他一定知道关于狼的事。” “他什么?” “他知道关于狼的事。”我的口气很不确定。这就像重新描述一个我已经几乎忘却的梦。“他知道我在家的时候曾经杀过狼,他知道我穿的披风是用狼的毛皮镶的边。” “你在说什么啊?你是说你曾经跟他交谈过?” “不,这仅是我的感觉。”我说。这真是如此的模糊,让我迷惑。我的头脑又出现了那种飘忽的感觉。“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我从没跟他说过话,从来没有接近过他。但是我知道。” “啊,莱斯特,”尼古拉斯坐回长椅上,面带微笑地说道,“下次你还有可能见到呢。你真是我所认识的人里想像力最丰富的一个。” “世界上没有鬼。”我有气无力地说。我不高兴地看着我们的小火堆,往里面添了几块煤。 尼古拉斯失去了他的幽默感。 “他怎么可能知道你杀狼的事呢?你怎么可能……” “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我说。我坐下来,默默沉思。我觉得恶心,觉得这一切都好滑稽。 我们一起静静地坐着。房间里只有火焰在呼呼作声。突然,狼煞星这个词从遥远的地方响起,像是出自某人之口。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看看尼克,难过地发现他的嘴唇纹丝未动。我想,此时的我,脸上定是毫无血色。 我内心充满的并不是像在过去那么多夜晚一样,是对死亡的忧虑,而是一种我很不熟悉的感觉:恐惧。 我依然坐在那里,心中十分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这时,尼古拉斯吻了吻我。 “我们还是上床睡觉吧。”他温和地说。 第一章 1 现在一定是凌晨三点钟。我能在睡梦中听见教堂的钟声。 和巴黎所有明智的人一样,我们把门窗都上了锁。这其实对一个烧着炭火的房间来说并不好,但我们的窗户可以直通屋顶。于是,我们被锁在屋里了。 那些狼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梦见自己在山上狼群的包围下,挥舞着古老的中世纪连枷。狼群又一次被击毙,于是我的梦境变得好了一些,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雪地里独行数里。马儿在雪中嘶鸣,它已经成了一匹令人厌恶的东西,差点就要摔倒在石子地上。 一个有如耳语的声音说着“狼煞星”,悠长而低沉。像是召唤,又像是颂歌。 我睁开眼睛,或许我只是感觉我睁开了眼睛。房间里站着一个人,他的身体高大弯曲,背对着小小的壁炉。炉中的余火还在燃烧,光亮向上射去,清晰地映出这个人的剪影,可到了他的头和肩膀那里便黯淡下去。 然而,我意识到,这就是我在剧院观众中看到的那张苍白的脸。我的大脑:立刻清醒、敏锐起来,意识到房问是上锁的,尼古拉斯睡在我的身边,这个人就站在我们的床边。 我听见尼古拉斯的呼吸声。我看着那张苍白的脸。 “狼煞星。”这个声音又一次传来。可是,他的嘴唇并没有动。这个身影慢慢地靠近,现在我能看见他并没有戴什么面具。他的眼睛乌黑,这是一双机敏、会算计的黑眼睛。他的皮肤雪白,并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气味,就像是潮湿的房间里发霉的衣服似的。 我想我是坐了起来,或许也可能是被拉了起来,因为一瞬间的工夫我就站在地上了。 现在的我靠墙而立,所有的睡意都一扫而空。 这个身影拿着我的红披风。绝望之中,我想到了我的长剑和毛瑟枪,它们就在我床下的地板上。这个影子把红披风朝我扔来,然后,我感到他的手透过毛皮镶边的天鹅绒在向我的大衣翻领摸索过来。 我被他往前拖着穿过房间。我大声喊着尼古拉斯,用尽全力地尖叫着“尼克,尼克!” 我看见窗户半开着,顷刻之间,窗户玻璃被敲得粉碎,木质的窗框也被打烂。我的身体被拎了起来,飞过离地六层楼高的小径。 我尖叫着,对这个抓着我的东西拳打脚踢。我在红色的披风里扭来扭去,想要让身体放松些。 我们飞过屋顶,向一堵砖墙的顶上飞去。 我被吊在这个东西的手臂上面晃来晃去,突然又被扔在一块高地上。 我躺了一会,看见展现在我眼前的巴黎正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皑皑白雪,烟囱炉子,教堂的钟楼,还有低矮的天空。接着,我站起身来,差点被毛皮镶边的斗篷绊倒。我跑到屋顶边上向下看——笔直陡峭,离地几百英尺!另一端也是如此。我差点一头栽下去!我绝望地大口喘气。我们现在身处某座方塔的顶端,它的宽度不足五十英尺!放眼望去,我看不见周围有什么建筑比这座方塔还高。那个身影站在一旁盯着我看,接着发出一阵低沉、刺耳的笑声,就像以前我所听到的低语一样。 “狼煞星。”他又说。 “你这个混蛋!”我咆哮着,“你到底是谁?”盛怒之下,我握拳向他挥去。 他纹丝不动。我打在他身上,就像打在砖墙上一般。我跳上跳下,落在雪地上,再往上爬,继续进攻。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声里透着蓄意的嘲弄。然而,比这嘲弄更让人发狂的是他内心潜在的快乐。我跑向塔边,再一次面对这个身影。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责问他,“你到底是谁?”他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狂笑。于是,我再次向他发起进攻。不过这次,我开始用手抓他的脸和脖子。我扯下他的风帽,看见他黑色的头发和完全人形的脑袋。他的皮肤柔软,可是依然像以前一样苍白。 他稍稍往后退了退,伸出胳膊戏弄起我来。他把我推来推去,就像大人推个孩子那样。他的脸迅速地左右摆动,快得我根本看不清。而这对他来说似乎毫不费力。我火冒三丈,拼命想抓住他的脸,可是他那柔软、苍白的皮肤总是从我的手指下滑过,有一两次我甚至只碰到他光亮、乌黑的头发。 “勇敢强壮的小狼煞星。”他用更圆润低沉的声音对我说。 我停了下来,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我盯着他,终于看清了他脸上的细节——我只在剧院里扫到一眼他脸上深深的皱纹,以及如弄臣般嘻笑的嘴巴。 “哦,上帝啊,救救我,救救我……”我边说边往后退去。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一张脸居然也会动,也会有表情,甚至也会充满慈爱地看着我。“我的上帝!” “什么上帝,狼煞星?”他问。 我背对着他,发出一声狂吼。我感觉他那铁钳般的双手在靠近我的肩膀,于是我又一次开始疯狂地挣扎。突然,他扳过我的肩,让我直视着他。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嘴唇紧闭,嘴角牵出一丝微笑。然后,他弯下了腰。 这时,我感到他的牙齿刺穿了我的脖子。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曾出现在童话和古老寓言里的名字。它就像一个原本溺死的东西冲向死水的表面,在光亮里炸响。 “吸血鬼!”我疯狂地发出最后的吼声,竭力推开这个家伙。 静默。死寂。 我知道我们仍然呆在屋顶上。我知道我依然被这个家伙抓在臂弯里。然而,我觉得我们在飞升,我们空灵缥缈,毫不费力地穿梭在黑暗之中。 “是的,是的,”我想说,“确实如此。” 一阵巨大的响声在我身边回响,把我包围。这似乎是低沉的锣声,异常缓慢却又节奏分明。这声音让我浑身舒坦,心中无比快乐。 我动了动嘴唇,但什么也没说;不过,这其实没什么关系。我想要说的现在对我来说已十分清晰,至于是否表达出来已经不再重要。而且,我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甜美的时间,让我随心所欲地说话做事。根本不用着急。 狂喜。这就是我要说的词。虽然我无法言语,甚至无法动动嘴唇,它对我来说是如此清晰。而且,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需要呼吸,只是有某种东西让我还维持着呼吸。这呼吸来自那锣声的节奏,而和我的身体无关。我喜爱这锣声,这节奏,我喜爱它持续不断的感觉。我不再需要呼吸,不再需要言语,不再需要知道任何事情。 我的母亲在朝我微笑。我对她说,“我爱你……”她说,“是的,我一直被你爱着,被你爱着……”我又坐在修道院的图书馆里,只有十二岁。僧侣对我说,“你真是个伟大的学者”,我博览群书,样样精通,包括拉丁文、希腊文,还有法文,那闪闪发光的字母美丽得无法形容。在雷诺得的剧院里,我转过身面向观众,发现他们通通站立着。一位女子把有绘画的扇子从面前移开,我发现她就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她说了声“狼煞星”,于是尼古拉斯向我奔跑而来,大声叫着让我回去。他的脸上充满痛苦,他的头发蓬松,眼里泛着血丝。他试图抓住我。我说:“尼克,别靠近我!”这时,我极度痛苦地发现,锣声渐渐沉寂下去了。 我大哭着请求。别停下,请你别停下!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求求你。 “雷利欧,狼煞星。”那个家伙说道。他用手臂抓住我。我大哭,因为咒语破除了。 “不要,不要这样。” 我的身子又沉了下来。疼痛和哭泣的抽噎重回我身。那个家伙把我举起来,往上一抛,架在他的肩膀上,同时用胳膊抱着我的膝盖。 我想请求上帝保护我,我身体里的每个毛孔都想这么说。可是我说不出来。下降了几百英尺以后,小巷又在我的身下出现。我眼中的巴黎倾斜得厉害,只有漫天的白雪和刺骨的风。 第二章 2 我醒了,口干舌燥。 我想猛灌一通冰凉的白葡萄酒,就如同从秋天的地窖里刚取出的那样。我还想吃点新鲜的甜食,比方说一个熟透的苹果。 我确实是失去理智了,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睁丌眼睛,发现是傍晚时分。这亮光原本应该是晨光,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现在是傍晚了。 透过一扇宽敞的、重重加固的石窗,我看见了白雪覆盖的山林以及远处城中那些小小的屋顶和塔尖。自从我乘邮车进巴黎的那天起,我就从没在这种角度见过这座城市。我闭上眼睛,让这番景象永久地留在我的脑海,就像我根本不打算再睁眼一样。 可这不是我脑海中的景象,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尽管窗外寒风萧瑟,屋内却是温暖如春。我闻到屋里有火堆燃烧过的气味,但现在它已经熄灭了。 我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老是忍不住去想那冰凉的白葡萄酒和篮子里的苹果。我能看见那些苹果。我从树权上跳下来,闻到了我周身的新鲜青草的气息。 阳光洒在绿色的旷野上,照耀着尼古拉斯褐色的头发,照耀着小提琴上深色的油漆。 音乐冉冉回旋上升,直触那柔软翻腾的云霄。 天空中我看见了父亲的城垛。 城垛。 我再次睁开双眼。 现在我才知道,我是躺在离巴黎数里之外的一座高塔的房间里。 在我面前的那张小小的粗糙木桌上,放着一瓶白葡萄酒,跟我所梦见的一模一样。 我久久地凝视着它,凝视着瓶口的霜花。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真的能伸出手去把它拿来倒入口中。 我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多么口干舌燥。我的整个身子都极度缺水。不仅如此,我还觉得虚弱和些许寒冷。 我开始感觉周围在天旋地转。天空透过屋子投进刺眼的光。 终于,我拿着酒瓶,拔下软木塞,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酸甜的酒香。我不停地喝着,根本不计后果,也不去考虑我在哪里,或是为什么会有那瓶酒。 我头昏眼花。酒几乎被我喝空。远处的城市在夜幕中渐渐消逝,只留下它身后的一片灯海。 我用手拍了拍头。 我睡的床不过是用稻草铺在石头上做成的。我慢慢意识到,也许自己是在某个监狱里了。 可是酒又怎么解释呢?这对于监狱来说显然是太奢侈了。谁会给一个犯人那么好的酒呢?除非这个犯人马上就要被行刑了。 又有一阵香味传来。它是如此的醇厚香甜,几乎让我呻吟。我环视左右,或者应该说,我试着环视左右,因为我实在是虚弱至极,几乎动弹不得。我终于看到,这香味就来自我的附近,而且是一大碗牛肉汤的香味。 这汤炖得浓稠,漂着好几块牛肉,还是热气腾腾的。 我立刻用双手捧住它,不假思索地喝了下去,如同我喝酒那般贪婪。 我心满意足地喝完了这碗汤,就像我从未品尝过如此美味的食物一样——这煮烂的肉之精华!我肚子饱饱地躺回稻草上,感觉自己快要病了。 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向我靠近,但我也不能肯定。这时,我听到玻璃的丁当声。 “再来点酒吧。”一个声音对我说。我听过这声音。 渐渐地,我想起了一切。爬上墙壁,小小的方形屋顶,微笑着的苍白脸庞。 有一刻我想,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一定只是个噩梦而已。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狂喜和敲锣的声音。我感到一阵眩晕,好像就要再次昏迷。 我不再想下去。我不能让自己再昏过去。恐惧慢慢划过我的心,我一动也不敢动。 “再来点酒吧。”这个声音又说道。 我微微转过头,看见一个用软木塞塞着的新酒瓶是为我准备的。它在窗户的映衬下熠熠发光。 我又一次觉得口渴,这次是汤里的盐在作怪。我擦擦嘴唇,又一次把瓶里的酒喝干。 我靠着石墙坐下,努力地想透过黑暗看清楚。我有点害怕自己将要看到的东西。 毫无疑问我现在是烂醉如泥。 我看见窗户、城市、小小的桌子。当我的视线慢慢移到那阴暗的墙角,我终于看见了他。 他不再穿着那件黑帽子斗篷。他既非站着,也非坐着。他的姿势不像人类。 确切地说,他看上去是靠着石制的窗框休息。他一条腿的膝盖略微前曲,另一条细长的腿懒懒地耷拉着。他的手臂似乎是举在身体两边。 他给人的整体印象毫无生气,然而,脸却依然像那天晚上一样神采奕奕。又大又黑的眼睛似乎拉伸了布满深深皱纹的白色肌肉,他的鼻子又窄又长,嘴边浮着弄臣般的微笑。 他的尖牙如毒蛇一般,和毫无血色的嘴唇相互映衬。他那黑白相间的头发从苍白的额头上高高耸起,犹如一团发着微光的东西,又从肩头和手臂上飘落。 我想他是在笑。 我已经不再害怕了,甚至连叫都没叫一声。 酒瓶从我手中脱落,在地板上打着滚儿。 我想往前挪一挪,找回我的理智,并让自己的身体摆脱这种慵懒迷醉的状态。这时,他那瘦削的四肢立刻充满了活力。 他向我走来。 我哭不出来。我又气又怕,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跌跌撞撞地爬下床,绕过小桌,用尽全力地逃跑。 可是,他还是用他那长长的手指将我抓住。这手指正如前夜一样冰凉有力。 “放开我,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浑蛋!”我结结巴巴地说道。理智告诉我应该求他,我也照此做了。“请你让我走吧。让我离开这里。你一定要放我走,放我走吧。” 他阴森瘦削的脸渐渐向我靠近,苍白的两颊上双唇大大地咧开,发出一阵似乎永无止境的低声狂笑。我挣扎着,不断地想要推开他,可是无济于事。于是,我又开始求他,结结巴巴地道歉,并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最后我大声喊着,“上帝救救我吧!”于是,他用巨大的手掌给了我一个耳光。 “别在我的面前再提这个,狼煞星!否则我把你丢进地狱喂狼去。”他不屑一顾地说着,“嗯?回答我。嗯?” 我点点头。他于是把我松开。 他的声音起到了一种暂时性的镇静效果。他说的话富有理性,甚至可以说是老于世故。 他伸出手,摩挲着我畏畏缩缩的脑袋。 “你的头发总有阳光,”他低声说,“蓝天也永驻在你的眼睛里。”他看着我,似乎陷入了沉思。看上去他的呼吸和身体并没有怪味。那霉味是来自他的衣服。 虽然他放开了我,可我还是一动也不敢动。我盯着他的衣服。 他上身穿的是一件破烂的丝制衬衣,袖子鼓鼓囊囊,领口打着褶皱。下身是糟糕透顶的绑腿和又短又破的紧身裤。 一言以蔽之,他的装束就像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人一样。我曾经在家里的挂毯上、母亲房间里挂着的卡拉瓦乔(17世纪意大利画家)和拉度(17世纪法国画家)的画里见过这样的打扮。 “你真棒,我的雷利欧,我的狼煞星。”他对我说道。他张大长长的嘴巴,于是我又一次看见了他白色的尖牙。这是他所拥有的全部的牙。 我颤抖着,感觉自己就要跌到地上去。 但他用一只胳膊轻松地把我扶了起来,轻轻地把我放到床上。 我的内心在激烈地祷告着,上帝救救我吧.圣母马利亚救救我吧,救我,救我。我一边祷告,一边凝视着他的脸。 我看到的这是什么?昨天晚上我看到的又是什么?这是一张旧时代的面具,一张刻上了时问印记的咧嘴而笑的脸。看起来,这和他的手一样冷若冰霜。他不是个活物,而是个魔鬼。这就是吸血鬼,来自墓穴却天资聪颖的吮血僵尸!为什么他的四肢让我如此害怕?因为他看上去像人,可是举动却不像人——无论他是走是爬,是弯腰还是屈膝,皆是如此。我不得不承认,对此我虽然心有厌恶,却仍然充满好奇。但有这样奇怪的想法真是相当危险的。 他大笑了一阵,把手指停在我的脸颊上,两膝分得很开。这样他就像是我身上的一个拱形。 “是啊,可爱的家伙,我的确不堪入目!” 他说道。他的声音依然像是耳语,并带着长长的喘息。“我变成吸血鬼时年纪已经大了。 而你是完美的,我的雷利欧,你这年轻的蓝眼家伙。没有舞台灯光的照耀,你反而更漂亮了。” 他又一次用细长苍白的手指拨弄着我的头发。一边叹气,一边把它们一股一股地拎起又放下。 “别哭,狼煞星,”他说,“你被我挑中了。 今晚之后,你在剧院那些微不足道的俗气的成功就将不值一提。” 接下来又是一阵低沉的狂笑。 至少在那时那刻,我心里十分确信,他是恶魔变来的;我确信,上帝和魔鬼同时存在;我确信,在我几小时之前刚刚了解的独立空间之外,存在着这样一个王国——在那里有黑暗的生灵和邪恶的教义。而我,则不知为什么被它们吞噬了。 我很清楚,由于自己的生活我遭到了惩罚。可是,这依然显得很荒谬。千千万万的人都跟我一样相信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可这一切为什么偏偏就只降落在我的头上?另一种阴郁的可能性不可抵挡地在我头脑里成形,那就是这个世界已经越发的不讲道理,这又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看在上帝的分上,滚开!”我大吼着。现在的我,不得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非得相信不可,因为这真的是我惟一的希望了。我开始在胸口画着十字。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怒眼圆睁。然而他依然静默。 他看我画着十字。他听我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上帝。 对此,他只是微笑。他的脸,犹如舞台拱门里的一张完美的喜剧面具。 我像个孩子般大哭了一阵。“后来,魔鬼统治了天堂,于是天堂变成了地狱。”我对他说。“哦,上帝啊,别抛开我……”我开始呼喊着曾经,哪怕只是短暂喜爱过的圣灵的名字。 他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我倒向一边,差点从床上跌到地板上。整个房间天旋地转,酒的酸味从喉咙里涌出来。 我再次感到他把手指卡在我的脖子上。 “对,反抗啊,狼煞星,”他说,“别束手就擒地就给丢进了地狱。嘲笑嘲笑上帝吧。” “我不!”我抗议着。 他再次把我拉到他身边。 我反抗着,出手比我以往交手过的任何人或东西都重,包括那些狼。我打他,踢他,撕扯他的头发。可我就像在跟哥特教堂墙壁上张牙舞爪的怪兽搏斗一般,他实在太有力了。 他只是微笑。 突然,他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他的脸拉得老长,两颊空洞,双眼圆睁,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他张开嘴,下唇收缩。我看见了他的尖牙。 “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浑蛋!”我咆哮着,吼叫着。他向我靠近,牙齿刺穿了我的血肉。 这次绝对不行,我愤怒了,这次绝对不行。我一定要反抗。这次我要为灵魂而战。 可一切还是又一次发生了。 我感到一阵甜美与柔和,世界似乎离我远去,甚至连丑陋的他也不再与我相干。就像一只被压在玻璃下的虫子,我们不会对它产生厌恶,因为它碰不到我们。接着,那锣的声响,浓烈的快感,甚至连我自己都失落了。 我变得无形,快乐也变得无形。我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快乐。我滑进了一张光芒四射的梦网里。 我看见了一个令人作呕的地下墓穴,一个白色的吸血鬼在浅浅的墓地里行走,身上拴着沉重的链子。绑架我的那个魔鬼向他俯下身,我终于知道了,他名叫马格纳斯。在这个梦境里,他依然是个凡人,一个伟大的炼丹师。就在傍晚的那个重要时刻之前,他把那个沉睡的吸血鬼挖出来上绑。 天堂里的光黯淡下去。马格纳斯从他那无助却不死的囚犯那里吸来神奇而有罪的鲜血,这样他便成了一个活死人。这是偷窃而来的长生不老,这是背信弃义,就像阴郁的普罗米修斯盗取光明的火焰一样。黑暗中传来笑声,这笑声在墓地里回响,就像穿越了几个世纪。那无穷无尽的,难以抗拒的狂喜,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躺在稻草上,哭着说:“求求你,别停下……” 马格纳斯放开了我。于是,我恢复了呼吸,梦境也消失了。我不断下落,夜空中的星星不断上升,就像镶嵌在深紫色面纱上的宝石。“真聪明。我原本以为天空是……真实的呢。” 一丝冬日的冷风吹进房问。我感到了自己脸上的泪。我被饥渴消耗殆尽!马格纳斯站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低头看着我。他的双手在瘦削的腿边晃来晃去。 我试着挪动身体。我的整个身体都饥渴难耐。 “你快死了,狼煞星。”他说道,“你蓝色眸子里的光芒已经渐渐黯淡,好像整个夏天已经结束……” “不,求求你……”这种饥渴真是令人难以忍耐。我的嘴巴大张,我的后背疼痛。终于,这最后的恐惧,死亡,还是来了。 “开口求我吧,孩子。”他说,他的脸不再是一张咧嘴而笑的面具,而表现出了同情。 他几乎看上去像个人了,简直有一种自然的老态。“开口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他说。 我看见童年时代那奔流而下的山泉水。 “救救我。求你。” “我会给你水中之精华。”他对着我耳语。 这时候的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苍白。他只是一个坐在我身边的老人。他有一张人类的脸,几乎带着忧郁。 可当我看到他的笑容和上扬的眉毛,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并非人类。他还是那个古老的魔鬼,只不过现在喝了我的血!“酒中之精华啊。”他喘息着。“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液。”接着,他用手臂抱着我,让我靠近他。我感到他身体里散发出一阵强大的热流。他体内流淌的,似乎不是我的鲜血,而是对我的爱。 “开口求我吧,狼煞星,你将得到永生。” 他说,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可怕而无力,他的目光闪着渺茫而悲惨的东西。 我感觉自己的头摆向一边,我的身体变得又重又湿,自己无法控制。我绝不会开口求他,即使死了也不开口。那令我深深恐惧的绝望就在我眼前,可是面对死亡的空虚,我依然说不。虽然我很害怕,我还是说不。我绝不向那嘈杂和恐惧低头。 “永生啊。”他向我耳语。 我的头落在他的肩膀上。 “顽固的狼煞星。”他的双唇触到了我,温暖而无味的呼吸落在我的颈上。 “不是顽固。”我低声说。我的声音如此虚弱,我甚至怀疑他能否听见。“是勇敢,不是顽固。”这句话似乎不说不行。自负是什么?顽固这个词虽小,却如此残酷…… 他抬起我的脸,用右手托着,然后用左手的指甲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我惊恐地抽搐着,身体弯了下去。可是他硬是把我的脸朝他的伤口按去,并命令我:“喝。” 我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尖叫。他的鲜血汩汩而流,碰到了我焦灼干裂的嘴唇。 我口渴得越发厉害,于是用舌头舔了舔那鲜血。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感觉即刻遍布全身。我把嘴巴张开,牢牢锁住他的伤口,并用尽全力从那源头里吮吸着。我知道它能解渴,能够带给我从未有过的满足。 鲜血,鲜血,鲜血。不仅仅是我那渴得冒烟的喉咙得到浇灌,我所有的渴望、需求、痛苦和饥饿都得到了满足和化解。 我的嘴大张,在他的伤口上压得更紧。 他的鲜血从我的喉管顺流而下。他的头顶着我的身体,他的胳膊紧紧地抱着我。 我紧紧地贴着他,能够清晰地感到他的肌肉、骨骼和双手的轮廓。我了解他的身体。 虽然周身麻木,然而一种喜悦之情穿透了这麻木,变得越发强烈而敏锐。我几乎可以看见自己的感觉。 最棒的感觉还是源自那香甜、甘美的血液。我喝了又喝。 再喝一口,再喝一口,我的头脑里只剩下这个想法,如果我还有思想的话。这红色的血流就如一道亮光照射着我的心灵,如此的耀眼、炫目。我所有的渴望都千倍地得到了满足。 但他那具被我攀附的躯体,渐渐变得无力。我听见他的呼吸变得微弱了,可他并没有让我停下。 我爱你,我想说,马格纳斯,我神奇的主人。虽然你看上去可怕,可我还是爱你,爱你。这是我一直渴望却从未得到的东西。而你,让我终于拥有了它!我感到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会死掉。 我继续了,可是并没有死。 可是突然间,我感到他那温柔慈爱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双肩,然后强有力地将我推开。 我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痛苦让我清醒。他拉我站起来,还是把我抱在他的臂弯里。 他把我带到窗边。我站着往外看,并把手伸出去放在一边的石头上。我颤抖着,血管里的血液在涌动。我把前额靠在铁制的窗栅上。 我下面很远的地方是小山那黑暗的尖顶。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在黯淡的星光下影影绰绰。 远处,笼罩着灯火辉煌的城市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片柔和的紫色薄雾。雪在融化,到处都熠熠发光。屋顶、塔尖和墙壁都染上一层淡紫色或是玫瑰红。 这是个无限延展的大都市。 我定睛望去,看见无数的窗户,仿佛无数束光亮。似乎这还不够,在城市的深处,我还真切地看到人的行动。小小的凡人走在小小的街道上,头和手在阴影中摆动。一个单独的人,不过是风中钟楼上的一块斑点。在这镶嵌着花纹的夜晚中,有数百万个灵魂;空气中也微微传来不计其数的人的声音。哭声、歌声、极模糊的几缕乐声,以及沉闷的钟声。 我呻吟了一声。微风拂起我的头发,我第一次听见自己在哭。 城市渐渐黯淡下去。我不再去想,不再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再次消失在淡紫色的阴影和昏暗的灯光中。 “哦,你干了些什么啊,你到底给了我什么!”我低声说。 我似乎无法停止自己的言语。相反,它们汇聚在一起,直到我爆发出一阵强烈而连贯的哭声。这哭声正放大了我的惊恐和喜悦。 如果真有上帝,那他现在也无关紧要了。 他只是某个萧条、阴暗的王国的一部分。这个王国的秘密早在很久以前就被窃取,它的灯火早在很久以前就燃烧殆尽。这里便是生活跳跃的中心。在这个中心周围环绕着所有真实而复杂的东西。啊,那种复杂多么具有诱惑力,还有在那里的感觉…… 我身后的石头上,传来这魔鬼脚爪的划擦声。 我转过身,看见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就像把自己包在一层壳里。他的眼里含着血红的泪水。他向我伸出手,似乎满怀痛苦。 我把他抱在胸口。我发觉我从没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爱他。 “啊,难道你没看见吗?”传来一声长长的、鬼魅的、似无休止的低语,“我选择的继承人延续了我黑暗的天资,他的力量和勇气比十个凡人加起来都强。你将要成为怎样的一个黑色小精灵啊!” 我吻了吻他的眼睑,用手握住他黑色柔软的发丝。现在的他不再可怕,只是有些奇怪和苍白。他的体内蕴涵着深厚的见识,可能比我脚下呜咽的树木和远处召唤我的光辉城市还要深。 他内陷的两颊、长长的喉颈、瘦削的双腿……都是他身上自然的一部分。 “不,你只是个雏儿。”他叹了口气,“把你的吻留给世界吧。我的时间差不多了,你欠我的,仅仅是再服从一次。现在跟我来。” 第三章 3 他拉着我,走下几级弯曲的台阶。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吸引着我。断痕粗糙的石头似乎放射出光芒,就连在黑夜中匆匆而过的老鼠都有一种独特的美。 他打开一扇厚厚的,镶着铁钉的木门,把沉重的钥匙圈递给我,然后领着我走进一间宽敞而空旷的屋子。 “我告诉过你,现在你是我的继承人了。” 他说道,“你将拥有这所房子以及我所有的财宝。但是你必须听我的话。” 透过窗户栅栏,月光中的云彩让我尽收眼底。我又一次看见那柔和的、闪闪发光的城市,似乎在向我张开它的臂膀。 “啊,你以后可以尽情地欣赏一切了。”他说。他站在屋子中央地板上的一堆木头前面,扳过我的身子面对着他。 “你仔细听着,”他说,“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了。”他不经意地朝那堆木头做了个手势,接着说,“因此,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你现在不再是凡人了。你的本性将会很快让你拥有第一个人类的殉难者。对他,你要做到下手果断而毫不留情。但是,一定要在这个人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前结束你的美餐,不管味道是多么鲜美。” “以后的日子里,你会更为强壮,那时候,你有的是时间品尝这种美昧。但是现在,你要在杯子变空之前把它交给时间。否则,你就会为你的骄傲付出沉重的代价。” “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啊?”我绝望地问道。我紧紧地抱着他。殉难者,留情,美餐……这些词就如炮弹一般攻击着我。 他轻易地把我推开,这让我的手受伤了。 我盯着他,对自己疼痛的感觉大为惊讶。这不再是凡人的痛感了。 可他停了下来,指指对面墙上的石头。 我看见一块很大的石头已经被移开,距它周围光滑的墙面大约有一英尺。 “抓住那块石头,”他说,“把它从墙里拿出来。” “我做不到啊,”我说,“它肯定重达……” “把它拿出来!”他用一根长长的、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墙,眉头紧蹙。于是,我只好照他说的去做。 令我十分吃惊的是,我竟然毫不费力就搬动了那块石头。在它后面,我发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大得足以让一个人爬进去。 他发出一阵干哑的咯咯笑声,并点了点头。 “我的孩子,这里就通向我的财宝。”他说道,“我的财宝随便你怎么处理,我在人世间所有的财产也是如此。但是现在,我必须要立个誓言。” 又一件令我惊异的事发生了。他从木堆上抓起两根木枝,猛烈地将它们互相摩擦,不久就擦出一团小小的明亮的火苗。 他把这两根枝条扔在木柴堆上,里面的沥青一下子让柴堆燃烧起来,熊熊的火光映照着穹顶和石墙。 我喘着气向后退去。这热烈的橙黄色让我害怕,又令我入迷。虽然我能感受到这热气,可我无法弄懂它在我心中激起的感觉。 我并未出于本能地感到我可能会被烧伤;相反,这火光的温暖是如此细腻,它让我第一次感到过去的我生活在怎样的寒冷之中。在过去的日子里,寒冷一直冰封着我,而这火光令冰溶化。我舒服得几乎发出呻吟。 他又笑起来,一阵空洞而喘息的笑声。 他开始围绕着火堆起舞。他瘦削的腿让他看起来像一具骷髅顶着一张苍白的人脸。他把手臂抱在头上,弯下躯干和膝盖,在火堆边一圈圈地打转。 “我的天哪!”我低声说道。我有些眩晕了。一小时之前看他这样跳舞,我只是害怕。 现在,在那摇曳的火光中,这简直就是一幅壮观的景象,让我也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跟上去。那火光映在他的绸缎旧衣、紧身裤和破烂的衬衣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可你不能离开我啊!”我恳求他。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让自己弄清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我听见自己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努力试着让它低缓下去,趋于正常。“你要到哪里去?” 他前所未有地放声大笑。然后,他拍着大腿,越跳越快,离我越来越远。他伸出双手,像是要拥抱那火焰。 最粗壮的原木现在也被烧着了。整个屋子就像一个巨大的黏土炉,浓烟滚滚地冒出窗外。 “不会是去火里吧。”我往后退了退,靠在墙壁上。“你可不能到那火里去啊!” 我惊呆了,这所见所闻彻底让我眩晕。 我百感交集,无法克制,无法抵挡这种情感。 我似乎在哭,又似乎在叫。 “哦,我可以,”他大笑着,“是的,我可以!”他把头向后一甩,让自己的笑声变成咆哮。接着,他在我面前停下,又一次伸出手指说道:“但从你这个雏儿身上,我看到了希望。 来吧,令人骄傲的小凡人,我勇敢的狼煞星,虽然这会让我心碎,我还是要把你扔进火里,铸造出另一个我的继承人。回答我!” 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只是点了点头。 在炽热、炫目的火光中,我看见自己的双手变得苍白。我的下唇感到一阵刺痛,几乎让我叫出声来。 我上颚的犬牙已经变成尖牙了!我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惊恐地看着他,发现他正斜着眼睛望着我,似乎在享受我的恐惧。 他抓着我的手腕说:“等我被烧掉,火焰熄灭之后,你一定要让灰烬散去,听着,我的小东西。让灰烬散去。否则,我可能还会回来,而且是以一种我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形态。 记住我的话,如果你让我回来,变得比现在更加丑陋,我就会对你穷追不放,并且把你焚烧,让你变得像我一样浑身伤疤。你听见没有?” 我仍然无法开口回答。这不是恐惧,而是地狱。我感到自己的牙齿在变长,并且浑身刺痛。于是,我发疯似的点了点头。 “啊,那就好。”他也微笑着点点头。火苗舔着他身后的天花板,光芒勾勒出他脸部的轮廓。“现在我只能祈求慈悲了。我将往地狱而去,如果真有地狱的话。或许我能求得甜蜜的赦免,但我实在不配呀。若真有黑暗王子的话,我终于要直面他了。我会朝他脸上吐口水呢。 “因此,你要照我的命令去做,撒光所有的灰烬。然后顺着刚才的通道到我的墓穴里去。你进去的时候,一定要十分小心,把你身后的石头重新摆好。在那里面,你会看见我的棺材。你要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封在那个盒子一般的东西里面,否则太阳的光芒会让你化为灰烬。记住我的话,世界上没什么能毁了你,除了太阳和亮光,就比如你眼前这样的。即使是那样,也只有等到你的骨灰被撒尽,你才算真正的灭亡。” 我转过脸,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那火苗。 若不是用手捂住了嘴,我一定又会放声大哭了。 可他拉着我离开火边,站在刚才推开的石头跟前。他又一次指向洞口。 “请和我呆在一起吧,求求你,”我恳求他,“只要一会,一个晚上就行,求你!”我的声音又一次让我自己吓了一跳,这根本就不是我的声音。我伸出手臂紧紧地抱着他。他那瘦削苍白的脸和神奇的黑眼睛,在我眼里是多么难以名状的美啊!火光闪耀在他的头发上、眼睛里。他又一次绽开了小丑般的笑容。 “哎,我贪婪的孩子,”他说,“让你永生不死,让世界都成为你的飨宴,这些难道还不够吗?再见了,我的小东西。照我的话去做。 记住撒光灰烬,还有这石头后面的内室!那里面有你飞黄腾达所需的一切。” 我拼命地想要抱住他。他惊讶于我的力量,并在我耳边低笑。“好极了,好极了。”他低语道,“现在,我美丽的狼煞星,带着你的禀赋与我添加给你的一切,永远地活下去吧。” 他猛地将我推开,接着纵身一跃,如飞一般跃向火焰的中心点。 我看着他下坠,火焰烧着了他的衣服。 他的头似乎变成了一个火把。一瞬间,他双眼大睁,嘴巴在明亮的火光里,变得像个大大的黑洞。他的笑声如此刺耳,我不得不捂上耳朵。 他四肢并用,在火堆里跳上跳下,一会儿又匍匐爬行。突然,我意识到,自己的哭声盖过了他的笑声。 他那又黑又瘦的四肢上下挥舞着,突然在火里不见了。火光依然跳跃着,咆哮着,然而,除了亮光以外,我已经看不见他。 可我还是哭着。我跪在地上,双手捂住眼睛。然而,我紧闭的眼帘依然能够感到火的存在,它的亮光一阵接一阵在我眼前闪过,直到我把额头压上石头。 第四章 4 似乎过了好几年,我依然躺在地上,看着火堆慢慢烧成灰烬。 房间渐渐凉了下来。冰冷的空气透过敞开的窗户钻进房间。我不停地抽泣着。这抽泣声在我的耳边回响,直到连我自己也无法再忍受。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被夸大了,甚至包括我的痛苦。这让我很不舒服。 偶尔,我会祈祷。我请求上帝的宽恕,虽然我不知道该宽恕什么。我向圣母和圣者们祈祷。我喃喃不断地念着“圣哉”,直到它们不再有任何意义。 我的眼泪最终变成了鲜血。我擦擦脸,血渍便沾染到手上。 然后,我在石头上躺下。我不再祈祷,只是嘟囔着一些语无伦次的请求。这是向所有强大的、神圣的、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人的请求。我求他们,不要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不要把我抛弃。我现在是在女巫的处所。 这是女巫的处所。不要让我比今晚落得更远。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醒醒,莱斯特。 可是,马格纳斯的话一次又一次回到我的耳际。如果真有地狱的话……若真有黑暗王子的话…… 终于,我站了起来。我觉得头重脚轻,神志模糊,几乎快要晕厥。我看看火堆,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把它再次点燃,然后也扎身其中。 可是,即使我强迫自己想象着这样做时的痛苦,我还是知道自己并无此打算。 毕竟,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做了什么,要我必须接受女巫安排的命运?我不想去地狱,哪怕是分秒片刻。不管黑暗王子到底是谁,我十分确定的是,我可不会只是为了朝他脸上吐口口水而到地狱里去!相反,如果我是个浑蛋,那就让这个狗娘养的自己来找我吧!让他告诉我为什么要我遭受这般痛苦。我真的很想知道。 至于那些被遗忘的东西,我们可以等等再说。至于说到被赦免,这个嘛,我们可以稍安勿躁,我们可以再好好想一想……至少现在如此。 一种怪异的宁静感划过我的心头。我深陷黑暗,充满痛苦和迷惑。 我不再属于人类了。 我蹲下身来,盯着渐渐熄灭的余火,考虑着这个问题。这时候,一种强大的力量充满我身。渐渐地,我孩子般的抽泣声停止了。 我开始注意自己苍白的皮肤和两颗邪恶的小尖牙,还有我的指甲,它们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就像涂上了一层漆。 那熟悉的痛楚已离我远去。木材的灰烬余烟袅袅,这种温暖对我颇有益处,就像什么东西盖在我身上或是包裹着我一样。 时间似乎在流逝,又似乎未流逝。 流动的空气中,每个细微的变化似乎都带来抚慰。远处城市柔和的灯光下,传来教堂模糊交叠的报时钟声,并不意味着凡人世界中时间的流逝。它们只是一种至纯至美的音乐。我盯着天上飘过的浮云,目瞪口呆,嘴巴大张。 可是我的胸中开始感到一种新的疼痛,火辣而多变的疼痛。 这疼痛穿过我的血管,在我的大脑里增强,然后又在肠胃中聚集。我半闭着眼睛,把头歪向一边。我想我不怕这种疼痛,反而细细品味,似乎是在聆听它。 接着我发现了疼痛的来源。我正在淅淅沥沥地排泄,自己却无法控制。我看见衣服上肮脏的污渍,却不觉得恶心。 老鼠溜进房间,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些污物。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丝毫的厌恶感。 就连它们爬过我的身体去吞食那些污物,这些老鼠也没有让我有什么感觉。 事实上,对黑暗中的一切我毫不在乎,即使是坟墓中蜿蜒爬行的虫子,也不致让我恶心。就让它们爬过我的手和脸吧,现在对我来说,这些都无所谓了。 在这世上,我已不属于会去畏惧这些东西的那一类。相反,我带着微笑,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被别人畏惧的那黑暗一族。渐渐地,我不禁开怀大笑了。 然而我的痛苦还没有完全消逝,现在它成为一种忽隐忽现的想法,而这种想法包含着绝对的真理。 我已死,我已经成了吸血鬼。别的生物将要死去,这样我才能存活下来;我必须要靠他们的血得以维生。而且,我将永不再见尼古拉斯、我的母亲、我的家人,和一切我所知道并且热爱过的人们。我将要依靠鲜血来获得永生。这才是我要做的。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是刚刚诞生的东西。一想到我要继续这样下去,我就一阵狂喜,这种喜悦我从未体会过。 我站起来,感到自己的身体轻盈而有力,并且有些奇怪的麻木感。我穿过烧焦的树枝,走进那死灰。 灰烬里没有骨头。似乎那个魔鬼真的已经分崩瓦解了。我把我能收集到的骨灰捧在手里,走到窗边,让风儿把它们带走。我低声地向马格纳斯道别,不知道他是否能够听见。 最后剩下的只有烧焦的木头。我用手扫着地上的炭灰,再把炭灰撒向无边的黑暗。 现在,该看看那间内室了。 第五章 5 正如我之前做的那样,那块石头很轻松地就被我移开了。它的背面有一个钩子,这样我可以把它从我身后拉上。 但要穿过这条狭窄的黑暗通道,我不得不匍匐前进。我趴下身眯眼朝前望去,却看不到一丝光亮。我不喜欢这样。 我知道,如果我还是凡人的话,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去爬这样一条通道的。 可那老吸血鬼清楚地告诉过我,阳光就像火焰一样能把我毁掉,因此,我必须躲到棺材里去。此刻,我感到恐惧像潮水般涌来。 我伏身地上,像个蜥蜴一样向前爬行。 因为害怕,我始终不敢完全把头抬起来。里面的空间太狭窄,我都无法转身用手去碰石头上的钩子。我只能用脚勾住它,把石头在我身后拉上。 彻底的黑暗。手肘之外只有几英寸的活动空间。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恐惧紧紧攫住了我的心。一想到我连头都不能抬,我几乎要疯掉。最后,我把头重重地靠在石头上,静静地躺着抽泣。 可是我要干什么呢?我必须要找到那口棺材。 于是,我告诉自己停止哭泣,继续向前爬去,并且速度越来越快。我的膝盖在石头上摩擦,手指寻找缝隙好使得上力。我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头在恐慌中抬起,于是脖子一直紧张而疼痛。 终于,我爬出了这条通道,发现自己站在一问小屋里。 天花板弯曲低矮,窗户又高又窄,周围沉重的铁栅栏似曾相识。不过,借着那甜蜜的、紫罗兰色的夜色,我看见远远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壁炉。柴火已经摆放好,就等着火种了。壁炉旁边的窗户下面,停着一口古老的石棺。 石棺上放着我毛皮镶边的红色天鹅绒斗篷。在一条粗糙的长凳上面,我瞥见一套用红色烫金天鹅绒制成的,镶满意大利花边的西装,一条红色丝质马裤,一双白色丝制长筒袜和一双红跟拖鞋。 我把头发往后拢了拢,擦擦上唇和额头上的汗。我看看我的手,发现这汗水是血红的。我感到一阵怪异的兴奋。 啊,我是什么?我将会遇见什么?我思忖着。我久久地盯着这鲜血,舔舔手指。一阵快感遍布全身。我花了点时间定了定神,接着朝壁炉走去。 我模仿老吸血鬼的样子,拿起两根引火棒,用力快速地摩擦它们,然后看着它们在火光中烧成灰烬。这没有什么神奇,只需要技术就行。火苗温暖了我。我脱下污迹斑斑的衣服,用衬衣擦去我身上最后的人类排泄物的痕迹,然后把它们通通丢进火堆。最后,我换上那崭新的服饰。 红色,令人炫目的红色。就连尼古拉斯也没有这样的衣服。这是出入凡尔赛宫才穿得上的衣服,绣着珍珠和小红宝石。衬衣的花边是瓦朗西安花边,我曾在母亲的结婚礼服上见过。 我将狼皮斗篷披上肩膀。虽然我四肢的寒战已经消失,我仍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尊冰雕。当我看见这些衣物时,我发现自己的微笑缓慢而僵硬。 在火光中,我端详着棺材,棺盖上刻着一个老人的肖像。我立刻发觉这和马格纳斯很像。 在这里,他在宁静中长眠。他小丑般的嘴巴合上了,双眼柔和地望着屋顶,他干净而浓密的头发梳成波浪和大卷。 这口石棺肯定有三百年了。他穿着长袍,双手叠放在胸前。他的佩剑已经刻进了石头。有人弄走了剑柄,还有部分剑鞘。 我久久地盯着这一切。为了把剑弄走,这人似乎颇花费了些工夫。 这人想弄走的是不是那个十字形的部分呢?我用手指描画着。当然了,除了我那些自言自语的祷告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坐在棺材边上的灰尘里,在那儿画了个十字。 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接着,我在十字上又着重加了几点,表示基督的身体、手臂、弯曲的膝盖和他下垂的头。我写下了“主基督耶稣”,这是除了姓名之外,我惟一会写的几个字。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不安地扫了一眼这几个字,又看看那小小的十字架,试着想把棺盖打开。 即使我已经获得新的力量,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有任何一个凡人可以独自做到。 这对我的困难之大让我迷惑了。我发现自己并非拥有无限的力量,毫无疑问我比不上老吸血鬼。我想,现在我所拥有的,大概是三四个凡人的力量。已经无法计算清楚了。 那一刻,我对自己不由刮目相看了。 我打量着棺材内部。这棺材阴暗狭窄,我都无法想象自己能够躺在里面。棺材的边缘刻满了我看不懂的拉丁文字。 这让我十分痛苦。我真希望那儿没有这些字。我对马格纳斯的思念,我的困惑无助,都朝我逼来。我真的恨死他离开了我!在他跳进火堆之前,在看见那红色衣服之时,我居然还感到自己对他的爱意,这真是莫大的讽刺!魔鬼们会彼此相爱吗?他们会在地狱里,手挽手地说,“啊,你是我的挚友,我是多么爱你”这样的话吗?这真是个不太聪明的问题,因为我根本不相信地狱的存在。不过,这其中包含了邪恶的概念,难道不是吗?地狱中所有的生灵想来都该是毫无保留地彼此仇恨才是,就像所有被救赎的都会仇恨被诅咒的。 对此,我早就了解了。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想过,我可能会进天堂,而母亲会下地狱,于是我们互相仇恨。这种想法一直让我恐慌。我不能仇恨我的母亲。假若我们同时下了地狱又怎么办呢?而现在我知道了,不管世界上有没有地狱,吸血鬼们是能够彼此喜爱的。虽然他们毫无疑问是邪恶的化身,他们依然没有停止去爱。一时间,我又想哭了,但是我忍住了。 我实在不能再忍受这哭声。 我的视线转向一只木头箱子,箱子有一部分被石棺挡住。木箱没上锁,打开时,腐朽的盖子差一点完全掉下来。 虽然我旧日的主人已经告诉我他会把他的财宝留给我,但我眼前的东西还是让我吃了一惊。箱子里塞满了珠宝和金银,不计其数的宝石戒指、钻石项链、成串的珍珠,还有各种金银器皿和硬币。成百上千,价值连城。 我的手指轻轻地拂过这成堆的珠宝,用手抓起一把。红绿宝石的光芒耀眼夺目,我不禁深吸一口气。我从未梦想过这样的璀璨光芒,和如此众多无法计算的财宝。这是传说中加勒比海盗的宝箱,这是那笔众所周知的国王的赎金。 而这一切现在都属于我了。 我更加仔细地检视着棺材,发现到处散乱地堆放着易腐烂的私人物品:缎料面纱,金边已经碎烂的蕾丝手绢,还有钉着别针和胸针的碎布。我还看见一根挂着金色吊环的皮革牵马绳、一条穿着指环的发霉花边,几打鼻烟盒和系着天鹅绒缎带的小饰品盒。 这些都是马格纳斯从他的猎物身上掠来的吗?我拿起一把嵌着宝石的利剑,对现代人来说,这把剑显然太重了。我又举起一双破破烂烂的拖鞋,要不是因为它水晶石的搭扣,可能它早就被丢弃了。 马格纳斯当然在尽力搜刮他想要的,然而他自己却依然衣衫褴褛,似乎来自上一个时代。或许,早在上个世纪,他就像现在一样过着隐士一般的生活。对此,我无法理解。 不过这些财宝中还散落着一些别的东西,比方说用上好的宝石制成的念珠,下面还坠着十字架!我摸着这些小小的、神圣的东西,咬着嘴唇摇摇头,似乎在说,他居然还偷了这些东西,真是太糟糕了!不过,我同时也觉得这很有趣,因为这再次证明了上帝对我没有约束力。 正当我思忖着这一切是不是真如看上去一般出于偶然,我从财宝中发现了一面精美的,手柄上镶有珍珠的镜子。 就像普通人常做的那样,我无意识地瞟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我总体来说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除了皮肤特别白,像老恶魔那样。 我的眼睛已经从普通的蓝色变成紫罗兰和金属钴的?昆杂色,微微闪耀着彩虹的光芒。我的头发的光泽度很高,当我用手指往后梳的时候,我能感到它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活力。 实际上,镜中人已经不再是莱斯特了,而是用别的东西堆砌而成的他的复制品!二十年岁月在我脸上留下的皱纹不见了,或者小那么明显了。 我盯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审视自己几乎要让我疯狂。我擦擦脸,甚至擦擦镜子,抿紧嘴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大声叫出来。 最后,我闭上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眼朝镜中的那个人柔和微笑的时候,我发现他也在对我笑。是的,这才是莱斯特,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恶毒,或者说,并不是非常恶毒,而只是早就有的调皮和冲动。实际上,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天使,只是当他流泪之时,他的眼泪是红色的。他整个样子都是红色,因为他的视野里都是这个颜色。而且,他还有一对邪恶的小尖牙。笑起来的时候,他的尖牙就会陷进他的下唇,这让他看起来很是可怕。 这原本是一张很标致的脸,只可惜错长了一样很可怕的东西!我突然意识到,我看见的是我自己的影像!不是说,鬼魂和在地狱中丢失灵魂的人在镜子里都没有影像的吗?我极度渴望了解自己到底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我该如何与凡人走在一起。我想在巴黎的大街上漫步,用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我曾经浏览过的奇妙生活。我想看看人的脸庞,我想看看绽放的花朵和蝴蝶。但我并不想再见到尼克,或是听到他演奏的曲子。 我将永远将此抛弃。可这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种不同的音乐,难道不是吗?我闭上眼睛,歌剧院的交响乐和咏叹调在我耳中慢慢响起,如此高亢,如此清晰。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寻常了,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甚至是最简单的回忆。所有的一切都带着绚丽的光芒,即使是因某些永远失去的东西而引起的痛苦。 我放下镜子,从胸口掏出一块泛黄的旧蕾丝手绢,擦干眼泪。我转过身,在火堆前慢慢坐下。令人惬意的温暖扑在我的脸上和手上。 一阵强烈而甜美的倦意向我袭来。我再次闭上眼睛,突然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我梦见了马格纳斯窃取别人鲜血的场景,这令我再次感到一阵令人眩晕的兴奋——马格纳斯抱着我,我和他骨肉相通,我的血流人他的身体。但我听见古老墓穴的地上有链子拖动的声音,我看见马格纳斯的怀抱里那毫无抵抗力的吸血鬼的躯体。还有某些更为重要的东西,某种意义。关于偷盗,关于背叛,关于不向任何人屈服,包括上帝、恶魔,或是人类。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对此想了又想。这时,一个疯狂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出现——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尼克。我一到家就将把这一切向他和盘托出。我们应该谈谈我的梦境和它象征的意义。 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我内心人性的一面对这问小屋束手无策,于是它又开始哭泣。而新生的魔鬼性情因为太年轻也对此无能为力。抽泣像打嗝一样阵阵袭来,我只好用手捂住嘴巴。 马格纳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马格纳斯,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继续下去?我蜷起腿,把头搁在上面。渐渐地,我理清了思路。 是的,假装成为一个吸血鬼确实很有趣,我想。你能穿上华丽的衣服,用手指抚弄着无尽的财宝。但是,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你不能靠吸人血而生!即使你是个魔鬼,你也该有良心,也该有人性……好和坏,好和坏。 你不能相信——你不能忍受——明天你将……你将……你将怎么样?你将啜饮人血,不是吗?金银珠宝如火焰般在我身边的木箱里燃烧。窗户栏杆外面,灰色的天空下,泛着紫色氤氲,映照着远方的城市。那城市里的人,他们的血是什么样的?是活人的热血,而不是魔鬼的血。我的舌头抵着上颚和尖牙。 想想吧,狼煞星。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我轻易地做到了这一点,就像这个动作是受我的意志,而不是身体所控制。我捡起从外间带进来的铁制钥匙圈,继续巡视我的城堡。 第六章 6 空空如也的房间,围着栏杆的窗户,城垛上空无边无际的夜,这是我在地面上看到的一切。 可在塔楼底层,就在通向地牢石阶的门外,有一座壁式烛台,里面点着树脂的火把。 边上的壁龛里放着盛引火物的盒子,上面布满了灰尘。锁眼里上好了润滑油,我用钥匙轻易就打开了它。 我举着火把照亮前面的路,走下一条窄窄的楼梯,突然闻到下方很远处传来的一阵恶臭。 当然我知道那臭味是什么。在巴黎的每座墓园里,这种臭味都司空见惯。在无辜者墓地,这种臭味很浓,就像毒气一般。如果你想逛那里的店铺或者找人代写信,就必须忍受这种气味。这是腐烂的尸体的臭味。 虽然这气味让我恶心,不由得退后几步,但它还没有浓烈到让我无法忍受的地步。燃烧着的树脂也让这味道有所减轻。 我继续往下走去。纵使下面有死人在,我也不能逃开呀!可是在地下的第一层,我没有看见任何尸体。对着楼梯的,只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和一个空荡阴冷的墓室。墓室的中央有三口硕大的石棺。这房间很像楼上马格纳斯的墓穴,只是比他的更大一些。它也有低矮的圆拱形天花板,也有同样粗糙残破的壁炉。 那么,这些除了表明别的吸血鬼在这里安眠过之外,还意味着什么呢?没有人会在墓穴里放上壁炉,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而且,这里居然还有石凳。跟楼上的石棺一样,这里的石棺上也刻着巨大的人像。 可是每件东西上都布满了陈年的灰尘,蜘蛛网随处可见。很显然现在没有吸血鬼在此居住。然而,这还是很奇怪。原先躺在这棺材里的吸血鬼们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他们也像马格纳斯一样自焚了?或是他们现在在别处活着?我走进去,把石棺一个个打开。里面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我完全看不出有别的吸血鬼在此逗留过的痕迹。 我出来顺着台阶继续往下走。那种腐臭的气味越来越浓,很快变得令人难以容忍。 这气味来自我下方一扇门的背后。我发觉想要靠近这扇门真是极其困难。当然了,如果我是凡人我肯定很讨厌这种气味,但是也远远比不上我现在对它的厌恶。我新生的躯体很想躲开它。我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向那扇门走去。我决心一定要看看那个魔鬼到底在那里做了什么。 跟我所见到的相比,那臭味真的算不上什么。 在这个近似监狱的深穴里,躺着一堆腐烂程度各异的尸体。它们的骨头和烂肉上爬满了蛆虫。老鼠从火把那儿跑来,擦着我的腿向台阶窜去。我恶心的感觉漾至喉咙口,这臭味几乎让我窒息。 但我还是忍不住盯着这些尸体看。这里面有些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值得我关注。我突然发现,这些受害者全都是男人——他们的靴子和破烂的衣服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每个人都是金黄的头发,跟我的很像。少数几具体形犹在的,能看出他们年轻高大,体格轻盈。这里最新的一个尸体,湿淋淋的臭气四溢,手臂伸向栏杆,简直像我的兄弟一般。 我昏昏沉沉地往前走,直到我的脚尖碰到他的头。我举着火把凑近一看,差点要尖叫出来。这又湿又黏,爬满小虫的眼睛居然是蓝色的!我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十分害怕这个家伙会活过来抓住我的脚踝,而且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担心。往墙边贴靠时,我的脚撞翻了一盘腐烂的食物和一个水罐。水罐倒地摔破了,里面洒出像呕吐物一般的发酵的牛奶。 我的肋骨阵阵疼痛。鲜血像流动的火焰一般流进我的嘴巴,喷出我的嘴唇,洒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我不得不抓住敞开的门稳住自己的身体。 伴着阵阵恶心,我仔细地看着这摊鲜血。 在火把的照耀下,这深红色的血是如此炫目。 我看着它慢慢流进石头之间的灰浆,颜色越变越深。这血是鲜活的,它那甜美的气味就像刀锋一样划破了尸体的腐臭。我突然觉得口渴,不禁一阵抽搐,这让我不再感觉恶心。 尽管我的背在痛,我却把腰越弯越低,凑近那摊鲜血。我惊异于自己的柔韧性是如此之强。 同时,我的思绪在飞奔:这个年轻人在这墓穴里原本是活着的,腐烂的食物和牛奶不是用来喂养他,就是用来折磨他。他活活死在地窖里,陷在那堆尸体之中,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很快就要成为尸体中的一员。 上帝啊,这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煎熬!有多少人,有多少金发的年轻人,真正了解这样的命运?我跪了下来,弯下腰。我左手举着火把,把头凑近那鲜血。我如同蜥蜴一般,把舌头伸出嘴巴,舔着地上的血。我兴奋地战栗着。 哦,太美了!我在做什么?我真的是在舔食这离尸体不足两英寸的鲜血吗?我的心真的是在为离这具尸体不足两英寸的味道而颤动吗?马格纳斯把这个男孩抓来,就如同抓我一样。 我舔着地上的鲜血,污秽的墓穴忽明忽暗。死人的头发触到了我的前额,他的眼睛就像破碎的水晶一样,直视着我。 我为什么没被关在这个墓穴里呢?我究竟通过了什么考验,使我现在摇动窗栅的时候不致发出尖叫,使我终于逃过在小客栈预见的死亡恐惧?舔血带来的战栗快感穿越了我的四肢。 突然我听见一种声音。这声音真是美妙极了,如那深红色的鲜血、男孩蓝色的眼睛、小虫闪动的翅膀、蠕虫乳白滑腻的身体,以及火把的光芒一般诱人——这是我自己本能的、尖利的号叫。 我丢掉火把,跪在地上往后爬,撞到了那锡盘和打碎的水罐。我站起身来,跑上台阶,狠狠关上了地牢的门。我的叫声越来越高,直至塔顶。 我的叫声在石壁上回响,我在这声音中迷失。可是我依然无法停止,既无法闭上嘴巴,也不能把它捂住。 不过,透过那镶框的人口和我头顶上十二扇窄窄的窗户,我清楚地看见了清晨的光芒。我停止了尖叫,石头开始发光。光线像滚烫的蒸汽一般将我包围,灼烧着我的眼睑。 我走出了通道,发现原来的那间屋里弥漫着阴暗的紫色火焰。那满箱的珠宝似乎都在移动。我把石棺打开,此刻的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棺盖迅速地合下来。我手上和脸上的疼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发觉自己依然平安,所有的恐惧和痛苦都化进凉爽的、无穷无尽的黑暗。 第七章 7 我被口渴弄醒了。 我立刻意识到我是什么,我在哪里。 我没有凡人的甜美梦乡,比如清凉的白酒,或是父亲果园里苹果树下那茵茵绿草。 在这狭窄黑暗的石棺里,我感到自己那又长又利的尖牙和手指,有如小刀的刀锋一般。 塔楼里有个凡人。虽然他还没有碰到外室的门,我已经可以听见他的内心。 当他发现通向石阶的门没有锁上的时候,我能够听见他内心的惊恐。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当他发现地上燃尽的枝条,喊出“主人”的时候,我能够感到他的害怕。他是个仆人,一个有些奸诈的仆人。 能够听见他无声的内心世界真是让我兴奋。不过有件事情却让我烦恼,那就是他的气味!我举起石棺的盖子爬了出来。凡人的气味若隐若现,可几乎令我难以抗拒。这是我首次放纵激情时,妓女床上的那股麝香;这是在冬天长期饥饿之后闻到的烤鹿肉的气味;这是新酒的甜美;这是新鲜苹果的香味;这是在炎炎夏日里从悬崖上流下,流进我掌心的清泉的气味。 这比那些气味还要浓郁得多。我是如此渴望这种气味。 我像一个游动的生灵,顺着这种气味在黑暗中前行。我推开外室的石头,站起身来。 那个凡人就站在那里,盯着我。他的脸吓得惨白。 这是个憔悴的老人,他的内心有一种很难说清的思想斗争。我察知他是马厩主人兼车夫。不过,这种感觉非常模糊。 他对我的敌意在一瞬间内像炉火一般蹿了起来。我对此毫无误解。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我的脸庞和身体,敌意不断地升级。就是他拿走了我华丽的衣服,也是他照顾着这地牢中曾经活着的不幸者。他默默地怨恨着,我为什么不在那儿?你可以想象得出,这让我深深地爱上了他。其实,我本来可以空手就把他捏得粉碎。 “主人!”他绝望地说,“主人在哪儿?” 可是,他所谓的主人是谁?一个魔法师,这就是他的意见。现在,权力在我手上了。 总而言之,关于对我有利的东西,他一无所知。 我完全读懂了他的心思,这违背了他的意愿。他手上和脸上的血管让我恍惚,他的气味让我着迷。 我听见他心脏的微弱跳动,我想我能尝到他鲜血的滋味。它应该像我想象的那样,醇厚而热烈地注入我的躯体。 “你的主人已经不在了,被火烧了。”我听见自己发出这阵奇怪而单调的声音。我慢慢地靠近他。 他扫了一眼烧黑的地板,又抬头看看烧黑的天花板。“不,你在说谎。”他说。他怒不可遏,我能清晰地看见他那愤怒的火苗。我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的缘由。 啊,可是你看看那鲜活的血肉啊!我胃口顿时大开。 他很清楚这一点。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感到了我内心的想法。他狠狠地扫了我一眼,接着奔向楼梯。 我立刻把他抓了回来。事实上,我很乐意把他抓回来,因为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多容易啊,前一刻才想拉近彼此的距离,转眼间他已被我攥在手心。我让他双脚离地,无助地踢着我的腿。 我抓着他,就像一个强大的成年人抓着一个孩子一样——我俩的力量悬殊正是这样。他的思想混乱而狂躁,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脱自己。 可他在我面前的表现让我不再能读懂他模糊的思绪。 他的眼睛不再是他心灵的窗户,而只是不断刺激着我的胶状球体。他的身体仅是一块扭动着的滚烫的血肉,我要么吃了它,要么就得死。 一想到我的盘中餐是鲜活的,一想到那鲜美的血液正在这扭动的手臂和手指中汩汩流动,我就一阵恐慌。不过渐渐地,我觉得一切又理所当然了。他就是他,我就是我,他就应当成为我的美餐。 我把他拉到唇边,撕咬开他颈部突出的动脉。鲜血立刻喷到我的上颚。我把他紧紧抱在胸前,轻轻叫了一声。这血既不像他主人的那般滚烫奔放,也不像地牢石头里的那般清淡。不,那种液体口味很淡,而这种鲜血要比它诱人一千倍。我能感到这是有一个强壮的人的心脏挤压出的血,这是那种热气腾腾的气味之精华。 我渐渐抬高肩膀,手指在他的肉里越陷越深。我几乎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到他那小小的喘息着的灵魂。它如此令人兴奋和陶醉,而他自己是体会不到的。 我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终于在他咽气之前把他推开。我是多么希望感到他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刹那,我是多么希望能感觉那颤动渐渐微弱,直至停止。只有这样,我才能相信自己占有了他。 可是我不敢这么做。 他从我的臂弯中重重地滑了下去,四仰八又地趴在石头上。他的眼帘微闭,只露出一丝眼白。 我发现自己被他的死深深迷住了,竟然无法挪开脚步。他最微小的动作都无法离开我的眼睛。我听见他的呼吸停止,身体毫无挣扎地松软下来。 他的鲜血在我的血管里跳动,让我温暖。 我用手掌抚住脸颊,发觉它热得发烫。我的目光也变得敏锐起来。我发觉自己突然变得强壮无比。 我拖着尸体走下层层蜿蜒的塔阶,来到那个臭不可闻的地牢,把他跟那腐尸扔在一起,一同烂去。 第八章 8 现在我该出去试试我的力量了。 我把钱包和口袋里都塞满了钱,带上一把还不算过时的珠宝佩剑,把铁制的塔门在我身后锁上。 这座古塔显然是一座废弃房屋的残留物。可是借着风向,我闻到一股马的味道——如此强烈诱人的气味。要是有一头动物的话,它一定能够找到这气味的来源。我默默地转到古塔后面,发现了一个临时马厩。 这里不仅有一架漂亮的旧式马车,还有四匹出色的黑色母马。它们一点都不怕我,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亲亲它们光滑的腰脊和那又长又软的鼻子。实际上,我对它们深爱有加。我真想花上几个小时,用我全新的感观来研究它们。 但足,我还有别的更为紧急的事情要做。 马厩里还有一个人,我一进去就闻到了他的气味,但他那时睡得正酣。我把他叫醒,发现他是个弱智的男孩,对我来说点危害也没有。 我给了他一块金币,并对他说:“现在我是你的主人了,但是我今晚还不需要你,除非替我给马上鞍。” 他完全听懂了我的话,接着告诉我马厩里并没有马鞍。说完又去打盹了。 好吧!我从马笼头上砍下一些长长的缰绳,把它们放在最漂亮的一匹母马身上,然后就这样不用马鞍驾着它飞奔而去。 我无法跟你形容这一切——我身下精神抖擞的马匹,我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还有头上苍茫的夜空。我的身体已被铸造得如动物一般。我飞越过雪地,放声大笑,并且时不时地引吭高歌。我能唱到以前从来到不了的高音,接着转而落为颇有磁性的男中音。有的时候,我还放声大叫——只是因为高兴而已。 我真的是高兴。可是,一个魔鬼怎么会高兴呢?毫无疑问,我想骑着这匹马到巴黎去。 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我对自己的能耐到底有多大还不甚知晓。因此,我朝着和巴黎相反的方向奔去,直到我来到一个小镇的郊区。 镇子附近没有人。我渐渐驶近一座小小的教堂,突然感觉到人的愤怒和冲动。这愤怒和冲动把我那奇特而模糊的喜悦之情击得粉碎。 我很快下马,试着从圣器室的门进去。 圣器室的门锁着,于是我穿过教堂的中殿,走到分享栅跟前。 我不清楚此时自己内心的感受。或许我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感到了杀气,连照明的灯光也不能将它驱除。我盯着祭坛上那长明灯的红色火光,又抬头看看有色玻璃上凝固在黑色之中的图像。 在绝望之中,我走过分享栅,把手放在圣体盒上面。我打开那小小的盒盖,伸手进去取出了圣体盖和圣体。不,这儿什么力量都没有,凭我魔鬼的感觉,我既看不到,也感觉不到。没什么东西回应我。这里所有的,只是圣饼、金币、蜡烛和灯光。 我在祭坛前面垂下了头。此时的我,看上去一定像个站在众人之中的神甫。接着,我把所有的东西又放回圣体盒,把它恢复原样。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了渎神的行为。 我从教堂一边的台阶上下来,走上另一边的台阶。那可怕的油画和雕塑深深吸引了我。我意识到自己不仅在品味着这颇具创造力的艺术品,也在欣赏着雕刻家和画家的创作过程。我发现了颜料如何把光留住,我看到了两幅作品中小小的瑕疵,我也注意到了那凸现的闪亮和出人意料的表现力。 我琢磨着这些大师们在我眼中应该是什么样的。我注视着灰泥墙壁上哪怕最简单的图形,然后跪下身子仔细端详大理石上的花纹。最后,我突然发觉自己四肢张开,双目大睁地盯着我鼻子下方的地板。 这些都毫无疑问的出自手工。我站起身来,略微颤抖了一下,落下几滴眼泪。我看着那些像是活着一般的蜡烛,感到一阵恶心。 我想我该离开这里到镇上去了。 我在镇上呆了两个小时。在大部分时间里,没有人发现我的踪迹。 对我来说,跳过花园的围墙,或是从地上跳到低矮的屋顶上,都容易得令人不可思议。 我可以从三层楼的高度往下跳,也能够用指甲和脚趾钩住石头问的裂缝顺着建筑物的侧翼往上爬。 我透过窗户往里窥视。我看见夫妇们在镶花边的床上二睡觉,婴儿在摇篮里入眠,老妇人在微弱的灯光下织补。 在我看来,这些房子都如此完善,就像一间间的玩具屋似的。这里面有很多上好的玩具,还有那精美可爱的小木椅子,刨光的壁炉架,绣花的窗帘,以及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 我就像一个从未食过人间烟火的人一般,热切地注视着哪怕是最简单的屋内陈设——衣钩上挂着的浆洗得发白的围裙,壁炉地板上穿破的靴子,还有窗边的水罐。 还有人……哦,那些人真是太奇妙了。 当然我闻到了他们的气味,可我并不觉得痛苦,反而心满意足。我是如此深爱着他们那粉色的皮肤,精巧的四肢,优雅的举止和所有的生活方式,好像我从未成为过他们中的一员。他们每只手都有五个手指,这真是让人惊讶。他们会打哈欠,会哭喊,睡觉的时候还会翻身。这些深深地吸引着我。 我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哪怕是最厚实的墙壁也无法阻挡。 不过,在我的这次探险中,最诡异的一点就是我能听到人们的内心世界,就像我知道被我杀死的那个恶仆的想法一样。我能了解他们的烦恼、痛苦和期待。这些就像气流一般,有的微弱,有的惊人的强大,还有的在我还没弄清来源之前就如微光一般消失了。 但从严格意义卜来说,我还不算能够与人心灵感应。 我把大部分无关紧要的思想都被排除在头脑之外,而且,当我陷入自己的沉思之时,别人哪怕再强烈的情感也无法侵入我的脑海。总而言之,我能听到的只是那些我愿意去听、足够强烈的想法。因此,有的时候,即使是灼热的愤怒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 这些发现对我来说不啻为重重一击,几乎让我受伤。处处映入我眼帘的平凡美景和普通人身上的光彩也是如此。但是我十分清楚地知道,在这些东西后面,隐藏着一个深渊,可能会令我措手不及、无助地坠人其中。 毕竟,我并不属于那简繁交织、温暖悸动的奇迹一般的生活。那些人都是我的受害者。 我该离开这个村庄了。在这里,我已经了解了很多。但在我离开之前,我最后做了一件勇敢的事。我无法克制自己,我必须将它完成。 我把红斗篷的领子拉高,走进小酒馆,要了一杯白葡萄酒,坐在远离火堆的角落里啜饮。这里的每个人都看看我,但这并非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个超自然的生灵,而只是被我身上华丽的绅士衣服所吸引!我在酒馆里坐了二十分钟,不断地测试着自己的估计是否正确。是的,没有一个人认出我,就连给我上酒的侍应生,都没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当然了,这杯酒我碰都没碰。我的身体不能忍受它哪怕一丝的气味。可是,问题的关键是,我能骗过凡人的眼睛!我能在他们中间自由地走动!我乐滋滋地离开了酒馆,一走到树林里,我便开始奔跑。我的速度飞快,以致周围的树木和天空都变得浑然一体。我几乎飞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停下奔跑的脚步,开始跳跃起舞。我捡起周围的石头,把它们扔得无影无踪。地上有一根大树枝,粗壮,饱含汁液。我把它捡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地用膝盖把它弄断。 我放声大吼,用最高音大声歌唱,然后倒在草地上大笑。 接着,我站起身来,脱掉斗篷,摘下佩剑,开始做侧翻跳,就像雷诺得剧院里的那些杂技演员那样。侧翻跳做完,我开始翻筋斗——完美的筋斗。我先向后跳,接着向前,然后是双重筋斗和三重筋斗。我竖直跳起十五英尺,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虽然我有些气喘吁吁,我还是想把这些技巧多做几遍。 可是,清晨来临了。 虽然这只是空气和天空中非常微小的变化,我还是察觉到了,就像地狱的丧钟在我耳边响起一般。地狱的丧钟正在召唤吸血鬼回家,沉入死亡之眠。啊,这天空是多么可爱,这模糊的钟楼是多么可爱。这时候,我脑海中显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地狱中那如阳光般的明亮火光,也许将是我能再见到的惟一阳光了。 但是过去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我思忖着。我没有想要这样,我没有想过屈服。即使马格纳斯告诉我我将死去,我也为此而跟他奋战。可是现在,我还是听见了地狱的丧钟。 到底是谁发了这个恶誓?我来到教堂墓地,准备回家。这时候,有件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手握缰绳站着,看着那小小的墓地,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它又来了。在教堂墓地里,我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安静地站立着,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沸腾。 这不是人类!它没有人的气味,而且我也感觉不到它身上有人的思想。相反,它戴着面纱,而且似乎知道我在这里,已经做好了戒备。它在观察我。 难道这是我的幻觉吗?我站在那儿,聆听着,张望着。雪地里散落着灰色的墓石,远处有一排古老的地窖,尽管比较大,尽管经过装饰,它们依然跟墓石一样残破不堪。 那个东西似乎在地窖附近游荡,我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向着四周的树木移动。 “你是谁?”我命令它回答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如锋利的刀尖。“回答我!”我更加大声地喊道。 我听见那个东西发出一阵骚动。此时,我深信不疑,它正在迅速地移动着。 我飞奔过墓地想要抓住它。它似乎在后退。虽然我在空荡荡的森林里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我知道我比它强,它怕我了!它怕我了,这可真奇怪。 我不确定它是肉身,还是跟我一样的吸血鬼,抑或是别的什么没有身体的东西。 “嗯,有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我说道,“那就是,你是个懦夫!” 森林似乎受到了刺痛,发出一阵喘息。 长久以来,我都有一种永不停息的感觉,那就是,我无所畏惧。我不怕教堂,不怕黑暗,不怕地牢里那爬满尸体的蠕虫,也不怕这森林里的奇怪的力量。我现在又清晰地体会到这种感觉。我甚至连人也不怕。 我是个非凡的恶魔!如果我曾经坐在地狱的台阶,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魔鬼问我:“来,莱斯特,选个你愿意成为的魔鬼的样子,然后到地面上去,”我还能选出什么样子比我现在这样还好?我突然意识到,痛苦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时了。我不会再有痛苦。 如今,当我想起那个晚上,尤其是那个特别的时刻,我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九章 9 第二天晚上,我带上足够多的金子,含着眼泪来到巴黎。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我骑着马向巴黎城进发,此时蓝色天空中依然散射着明净的光。 我饥肠辘辘。 天有不测风云,在我还没来得及走到城墙边上的时候,我就遭到一个歹徒的袭击。 他咆哮着冲出树林,朝我开火。我清晰地看见子弹从枪膛里射出,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我跳下马背,朝他走去。 他是个健壮的男人。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多么喜欢听他的谩骂,看他的挣扎。昨晚败在我手下的恶仆太老了,而这个人是多么年轻强壮,甚至连他那刮得乱糟糟的粗糙胡子都深深吸引着我。当他出手向我进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是那么的迷恋着他手中的力量。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把牙齿嵌入他的动脉,他的身体突然问僵硬了。鲜血流了出来,这对我真是无上的享受。实际上,这鲜血是如此美味,以致我完全忘记了应该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就放手。 我们同时在雪地里跪下。鲜活的生命随着血液流进我的体内,这对我不啻为沉重的打击。我很长时间不能动弹。唉,我已经违反规定了,我想,是不是我现在就要死了呢?看上去似乎不像,只是我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的。 我怀抱着那个死去的可怜虫。我如果不阻拦他的话,他可能会用手枪把我的脸打开花。 我盯着阴沉沉的天空。远处有一团发亮的光影,那就是巴黎。那里现在很温暖,而且将会更加温暖。 目前一切都还不错。我站起身来,擦擦嘴唇,然后把这具尸体朝着没人踏过的雪地上远远扔过去。我感到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有劲。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一种杀了人之后狂吃一顿的冲动。我只是想通过这样让我内心的喜悦永久地延续下去。可是,我不能再饮血了。我逐渐平静下来,内心发生了某些改变。一种凄凉无助的感觉开始占据我的心灵,这就像是那个强盗,原本是你的一个亲人或是朋友,最后却离你而去之后,你内心的那种孤独。我无法理解这些。现在,他的体味还在我身上,让我喜欢。可是他自己却躺在几码之外的雪堆上,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的手和脸都泛着灰色。 浑蛋,这个狗娘养的想要杀死我,难道不是吗?一小时以后我就找到了一位能干的律师,名叫皮尔·罗杰,家住马雷斯。他是一个颇有雄心的年轻人,对我无话不谈。他贪婪、聪明,却也有良心,正符合我的要求。我不仅能在他沉默的时候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能令他相信我说的一切。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为圣多明戈的女继承人的丈夫服务。如果我的眼睛仍然因为热病而难受,他就会毫不犹豫的熄灭所有蜡烛,只留下一根照明。他还为了我那些金银珠宝和最负盛名的珠宝商交易。他又十分迅速地为我在奥弗涅办好了银行账户和交易信件。 这比扮演雷利欧容易多了。 但有段时间,我很难集中精神。每件东西都会分散我的注意力——摆放在黄铜墨水台上那烟熏火燎的蜡烛,中国墙纸的镀金花纹,罗杰先生那张令人惊异的脸庞,还有他那双在八角眼镜后面闪闪发光的眼睛。而且,他的牙齿总是让我联想到键盘上的按键。 屋子里原本普通的东西似乎都在起舞。 一只盒子就像是在盯着我看,那黄铜的扣子就像是它的眼睛。一个女人在楼上唱歌,那歌声就像飘荡在火炉上方低沉的轰鸣,好像在用一种又低又抖的神秘语言对我说:“到我这里来吧。” 显然这种情况将会永远持续下去,而我应该控制住自己。我必须要让信差把钱送给我的父亲,兄弟,还有尼古拉斯·德·朗方,这个雷诺得剧院的乐手。我会让人告诉他,这笔财富来自他一个名叫莱斯特·莱恩科特的朋友,而且莱斯特·莱恩科特希望尼古拉斯·德·朗方立刻搬到美丽的圣路易斯岛上或是别的什么合适的地方去。罗杰将会协助这一切事宜。接下来,尼古拉斯·德·朗方应该学习小提琴。罗杰将会为他购买最好的小提琴——斯特拉迪瓦里牌小提琴。 最后,我的母亲,马奎斯·加百列·莱恩科特将会收到一封单独写给她的信。信将会用意大利文写成,这样除了她本人以外,没人能够读懂。她还会收到一个特制的手袋。如果她能够到她的出生地——意大利南部去旅游的话,也许她衰老的过程会停止。 一想到她能够逃离而重获自由,我就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我很久都没有听见罗杰在说什么。我脑海里始终萦绕着母亲身着侯爵夫人盛装的样子。她乘着自己的六轮马车,驶出了我们的城堡大门。然后,我想起了她那张被毁的脸庞,听见了她肺部的咳嗽,好像她就在我的身边一样。 “今天晚上就把钱和信送给她,”我说道。 “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我给她留下足够的金子,可以让她舒适地度过一生——如果她还拥有一生的话。 “现在你告诉我,”我说道,“你认不认识经营高级装潢用品的商人——比方说油画或是挂毯什么的?有没有谁今天晚上还可以跟我做生意?” “当然,先生。请允许我穿上外套,然后我们即刻出发。” 我们朝几分钟路程之外的圣丹尼斯郊外走去。 四个小时之后,我和我的凡人伙伴便徜徉在物质财富的天堂里,历数着我要的一切。 沙发和座椅,瓷器和银盘,漂亮的布匹和组合雕塑——所有的这一切我都可以拿走。越来越多的东西被挑选出来,打包后立刻运往南方。伴随着这一切,我渐渐对我曾经成长过的城堡改变了印象。我的小侄子、小侄女将收到他们做梦都没有想过的玩具——配着真帆的小船,还有加工精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玩具屋。 我从每件物品上都学到某些东西。有那么一瞬间,这些东西的颜色和构造突然变得如此耀眼,如此强烈,让我不禁在心底落泪。 我原本可以不用总是戏弄人类,但这时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正当我们在仓库里走来走去的时候,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城里老鼠突然出现,沿着我们附近的墙壁奔跑着。我看着它。它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在那些塑料、木材和绣花布之中,它显得是如此扎眼。我周围的人,显然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们发疯似的不断向我道歉,并试图用脚把这只老鼠赶走。 在我听来,他们的声音渐渐变成像是火炉上炖着的东西所发出的气泡声。我所想的是,这只老鼠的脚真是小巧,而且我还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老鼠或是别的温血小动物。我不费吹灰之力地捉住了这只老鼠,端详着它的脚。我想看看它长着怎样的小脚指甲,我想知道它两个脚趾之间的肉是什么样的。我完全把周围的人给忘却了。 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这让我回过神来。 我发现,他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尽量向他们挤出一个天真无辜的微笑,然后放走老鼠,继续挑选我要的东西。 他们对这件事绝口不再提。可是,他们还是接受了一个事实——我能让他们惊恐不已。 那天晚上,我给了我的律师最后一个任务:他一定要把一百克朗作为礼物送给一个名叫雷诺得的剧院主,并呈上我对他的感谢信。 “去看看这个剧院的现状,”我说。“看看他们有没有负债。” 当然,我是不能再接近剧院了。他们一定无法想象曾经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愿意受到玷污。那么,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做了为所有我爱的人该做的事了,不是吗?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当教堂的大钟在白色的屋顶上敲了三下的时候,当我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周围都是血腥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空荡荡的庙街上了。 肮脏的积雪被马车车轮压成了泥浆。我看见了剧场那污渍斑斑的围墙和残破的海报。海报上依然用红色字母写着一个年轻凡人演员的名字:莱斯特·德瓦卢娃。 第十章 10 接下来的是几个疯狂的晚上。我开始在巴黎大肆啜饮鲜血,就像这个城市是用血砌成的。清晨,我会突然袭击最糟糕的街区,在小偷和杀人犯中捕获猎物。我常常先戏弄性地给他们些许自卫的机会,然后再给他们一个致命的拥抱,满足我的口腹之欲。 我品尝过各种不同的杀手的滋味:体格又大又笨的,又小又灵活的,多毛的,还有黑皮肤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那种为了你口袋里的几个硬币就把你杀掉的年轻无赖。 我爱听他们的咕哝和谩骂声。有的时候,我用一只手抓着他们,嘲笑他们,直到他们怒不可遏。我把他们的小刀扔上房顶,把他们的手枪在墙上砸成碎片。但是这一切都依然无法让我释放出全部的力量。我就像一只被禁止弹跳的猫。对于这些人,我十分厌恶的一点就是他们的恐惧。如果猎物真的害怕了,我通常就会失去兴趣。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学会了如何延长猎物死亡之前的时间。我从一个人身上吸点血,然后从第二个身上在再吸点,最后,把第三或第四个人置于死地。这种追逐和争斗让我的快感成倍增加。一天晚上,我把这种角逐和啜饮发挥到了极至,这种快感足以让六个健康的吸血鬼得到满足。做完这些以后,我把目光转向巴黎其余的部分——我过去曾负担不起的辉煌生活。 在这之前,我先去了罗杰家,打探一些尼古拉斯和我母亲的消息。 她的信洋溢着对我交到好运的喜悦之情。她答应我,如果身体允许,春天她会到意大利去。现在,她正等着我给她寄去的巴黎的书籍、报纸,以及大键琴的键盘音乐。她也很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开心?我完成了自己的梦想没有?她很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拥有我所说的那些财宝,因为我在雷诺得剧院的时候也告诉她我很开心。她要我跟她说实话。 她的这些话真让我痛心。现在确实有必要说些谎话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但是为了她,我愿意这么做。 至于尼克,我本应该估计到他不会因为一些礼物和我模糊不清的故事就安下心来。 他一直要求见我,这让罗杰有点害怕。 可是他的举动毫无用处。我的律师除我所说的之外,别的也无话可说。我很怕见到尼克,甚至连他搬家后的地址都没有打听,只是告诉我的律师一定要让尼克师从意大利名师,并且尽可能的满足他的愿望。 不过,我还是设法打听到尼古拉斯并没有离开剧院,仍然在雷诺得剧场演出。而这违背了我的意愿。 这让我很生气。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热爱那里,就跟我以前一样。这就是原因。我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这点,因为我们都曾经是那间破剧场里的一员。别再想了,别再想那幕布升起,观众鼓掌欢呼的一瞬间…… 不,我还是要把成箱的美酒和香槟送到剧场去,我还是要把鲜花送给珍妮特和露西娜——这两个我曾经深爱过的女孩。我还要给雷诺得送上更多金子制成的礼物,并帮他还清所有债务。 夜晚过去,礼物送出。可是我所做的这一切让雷诺得很尴尬。两周以后,罗杰告诉我雷诺得有个提议。 他让我收购剧场,并给他保留一个经理的职位。此外,他希望能有充足的资金来上演更恢宏,更精彩的剧目——这是他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我的资金和他的聪明才智一联手,我们就将让这个剧院成为巴黎的喉舌。 我没有立刻做出答复。过了许久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可以拥有那问剧院,就像我拥有那胸口上的珠宝,拥有身上的衣服,拥有送给我侄女的玩具屋一样。我说了一句“不”,然后走出去,狠狠地摔上门。 然后我又回来了。 “好吧,把剧场买下来吧。”我说,“给他一万克朗,让他去做想做的事情。”这是一笔意外之财。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痛苦会过去的,一定会的。我一定要控制住我的思想,不让这些事情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那么,如今我是怎么打发时光的呢?在巴黎最豪华的剧场里,我拥有最佳位子供我观看芭蕾舞、歌剧,以及莫里哀和拉辛的剧目。在那些名演员们登台之前,我还可以四处闲逛。我拥有五颜六色的西服,手上戴着珠宝,头顶最流行的假发,脚蹬钻石搭扣、黄金后跟的鞋子。 我始终沉醉于那些诗篇和歌声,沉醉于舞者挥动的臂膀,沉醉于风琴在圣母桥的洞中震颤,沉醉于排钟向我提示钟点,沉醉于雪无声地落在杜乐丽花园。 一夜一夜的过去,我越发能够舒适和谐地与凡人相处,越来越放松对他们的警惕。 一个月还不到,我就鼓起勇气参加了巴黎皇宫的一次热闹舞会。杀人犯的鲜血让我热情洋溢,面色红润,一点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相反,女人们反而被我所吸引。我喜欢她们那滚烫的手指,柔软的臂膀和胸脯。 之后,我又挤进傍晚大街上热闹的人群,走过雷诺得的剧场,去看别的剧院里上演的木偶剧、喜剧和杂技表演。不再从街灯下躲开的我,走进咖啡馆,用咖啡来温暖我的手指。我还选择一些人与之交流谈话。 我甚至还跟他们争论君主制度,并且疯狂地流连于台球和牌桌之前。我想我也许应该直接到剧场去,买张票溜进包厢,看看正在上演什么。看看尼古拉斯!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接近尼克我还能有什么梦想可言?我可以糊弄不认识我的那些愚蠢的陌生人,男人女人们,可是当尼古拉斯看着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怎么能糊弄他?他看到我的皮肤又会作何反应?况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这么告诉自己。 我越来越了解自己的特征和力量了。 比方说,我的头发比较轻,比较厚,而且永不会长长。我的手指甲和脚指甲也是如此。它们比一般人的更有光泽。即使我把它们剪断,它们也能够在一天之内恢复成我死前的那个长度。虽然人们无法察觉这些秘密,他们还是在我身上感到了某些不同,比如我眼中闪烁的不自然的、五颜六色的光芒,以及我那苍白的,泛着冷光的皮肤。 当我饥饿的时候,这种冷光就显得尤为明显。这就是我要捕食猎物的原因。 我发现,只要我狠狠地盯着别人,并严格地控制嗓音,我就能让人沦为我的奴隶。我有时声音很低,以至于别人听不见,有时又可以大笑和咆哮,让人震耳欲聋,甚至连我自己的耳膜都受到损伤。 还有些别的困难:我的活动。我尝试着像人一样走路,奔跑,跳舞,微笑,做手势。可是每当我感到惊讶、恐惧或是痛苦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像杂技演员一般弯下扭曲。 甚至于我的面目表情都出奇的夸张。每当我忘记自己置身于庙街而不自觉地想起尼古拉斯的时候,我就会坐在树下,弯起膝盖,把双手放在头的两侧,像是童话故事中被鞭打的淘气鬼。而在18世纪,身着锦缎礼服大衣和白色丝制长袜的绅士是断然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的,至少不是在大街上。 有的时候,当我注视着物体表面光影的变化而陷入沉思的时候,我会跳起来盘腿坐到马车顶上,用胳膊肘撑着膝盖。 这些都让人们目瞪口呆,惊恐不已。但在多数情况下,他们虽然惊异于我苍白的皮肤,却宁愿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我很快意识到,任何事情都是事出有因。他们的表现正体现了18世纪的思维方式。 毕竟,·百年来还没有魔法巫术的先例。 就我所知,最后一位预言师佛桑在太阳王路易斯时代就被施以火刑了。 这就是巴黎。当我不小心将手中的水晶玻璃杯摔碎,或是把门重重地关上,人们总是认为我是喝醉了。 不过,在人们还没有问起我的情况之时,我就已经不时地向他们做出了回答。我常常盯着蜡烛或是树枝,久久不动却浑然不觉,以致人们都来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最糟糕的问题就是我的笑声,我可以突然发出一阵狂笑而无法抑制。任何事情都能成为我发笑的导火索,甚至我自己的神经质都能让我笑个不停。 这些随时都可能在我身上发生。损失,痛苦,或是对自己的困境的更深一步的了解,都不能将此改变。只要有什么让我感到有趣,我就会笑得无法自持。 顺便说一句,这些让别的吸血鬼愤怒至极。可我不在意。 可能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到现在还没有提到别的吸血鬼。事实上,我一个都还没有找到。 整个巴黎我都看不到别的超自然的生灵的存在。 我的左右都是凡人。虽然我总是试图说服自己这并不存在,我还是不时地感觉到那隐约模糊,令人疯狂的东西。 它第一次出现是在村庄教堂墓地的一个晚上,现在它给我的感觉要明确得多。它始终是在巴黎某个墓地的周围。 我总是想停下,转身,把它弄清楚,可总是事与愿违。这个东西总是在我明确它的踪迹之前就已经逃之天天。我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它。城里的墓地又奇臭无比,令人作呕,我根本没法进去。 看上去这比我在塔下石棺里的记忆还要糟糕。看到或听到死亡的踪迹总是令我反感,这已经成为我的天性。 和原先奥弗涅那个战战兢兢的小男孩相比,现在的我更加不敢看到死刑。一看到尸体我就会捂住自己的脸。除非我是制造死亡的刽子手,否则死亡就会令我厌恶万分!即使是我自己的猎物,我也会立刻离开他们,以保持身上的清洁。 回到那个东西这件事情上,我开始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是一种无法和我交流的鬼魂。 另一方面,我很清楚地觉察到它在关注着我,甚至是故意让我看到它。 不管是哪种情况,我在巴黎都没有发现别的吸血鬼。我开始思忖,能不能有那么一刻有不止一个吸血鬼的存在呢?可能马格纳斯把这个吸血鬼的血都喝干了,也可能它不得不死去以传递它的力量。如果我想塑造另一个吸血鬼的时候,我也得献出自己的生命。 不,这道理说不通。马格纳斯即使把鲜血给我之后,依然强大有力。而且当他从别的吸血鬼那儿窃取力量的时候,他已经把它用链子拴好了。 这真是个令人疯狂的大谜团。可是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去理会它。现在,没有马格纳斯的帮助,我依然能够做得很好,也许这就是马格纳斯所期望的,也许这也是他在几个世纪之前的学习过程。 我记得他的话。在塔里那间秘密的小屋里,他告诉我,我会找到令我荣华富贵的一切。 我在城里游荡着,时光也在飞逝。只有在晚上我躲到塔里之时,我才会离开人类。 然后我还是开始考虑:“如果你能跟他们跳舞,跟他们打桌球,甚至跟他们聊天,为什么你不能像生前一样,跟他们住在一起呢?为什么你不能再次进入那多姿的生活,那儿有……有什么?说啊!” 春天快来了。夜晚越来越暖和。剧场里上演了一幕新剧,两幕之间的杂技演员也换了新的。树木又抽出了新芽。只要我醒着,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尼克。 三月的一个晚上,当罗杰给我读母亲的来信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可以和他读得一样好了。我已经通过无数的渠道学会了如何阅读,甚至都没花什么工夫。我把这封信带回了家。 就连内室也不那么冷了。我坐在窗边,第一次亲自读着母亲的话。我甚至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在对我说道:“尼古拉斯给我写信,说你已经买下了雷诺得剧院。现在你自己在那条大街上拥有一座小小的剧院了,这一定让你很高兴。可你现在依然拥有这些快乐吗?你什么时候给我回信?” 我把信折起来放进口袋。泛着血丝的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涌出。为什么她对我的了解是这么多,却又如此之少? 第十一章 11 风不再那么刺骨了。城市里所有的气味又卷土重来,市场里摆满鲜花。我想都没想就冲向罗杰的住处,要他告诉我尼古拉斯住在哪里。 我只要看他一眼就够了,我只想确定他身体健康,住的舒适。 尼古拉斯的家在圣路易斯岛上,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令人叹为观止。可是所有沿街的窗户都是关着的。 我久久地站立着,看着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在附近的桥上奔驰而过。我知道我非得见到尼克不可。 就像在村庄里一样,我开始攀爬墙壁,并发现这真是简单至极。我一层层地越爬越高,超过了我以往敢爬的最大高度。我迅速地越过房顶,在天井里落下,开始寻找尼克的公寓。 走过几扇敞开的窗户之后,我终于来到了尼克的住所。尼古拉斯正坐在光滑明亮的晚餐桌边,珍妮特和露西娜陪伴着他。他们正吃着夜宵——这是剧院散场之后的惯例。 我只看了他一眼,就从窗框边退了回来,闭上眼睛。要不是我的手紧紧地抓住墙壁,我差点就要跌落下去。我只是匆匆扫了一眼那间屋子,可是里面具体的陈设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 他穿着件旧的绿色丝绒衣服。因为是在弯曲小街上的家里,他只是很随意地戴了些许饰物。可是他周围到处都是我送给他的财物——书架上的皮装书,嵌着椭圆形油画的书桌,还有钢琴上方那闪闪发光的意大利小提琴。 他戴着一枚我送给他的宝石戒指,用一根黑色的丝带把棕色的头发向后绑住。他两肘支在桌上,陷入了沉思,碰也不碰面前那昂贵的瓷器碗碟里的食物。 我小心地睁开眼睛,又看了看他。他所有的天生的优点依然在光里闪耀:那精巧却又强壮的四肢,还有又大又亮的棕色眼睛。 他那张什么嘲弄和讽刺都能说出的嘴巴还是那么孩子气,就像随时等待着别人的亲吻一般。 虽然他身上出现了一丝我从未察觉到的虚弱,他依然显得十分聪明。珍妮特说话很快,我的尼克正带着某种复杂和坚定的思绪倾听着。 “莱斯特已经结婚了,”珍妮特说道。露西娜点点头,“他的妻子相当有钱,他可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演员而已,就是这么简单。” “我说过,我们让他平静地生活吧,”露西娜说道,“是他挽救了剧院,避免了倒闭的危机,他还给我们这么多的礼物……” “我不相信,”尼古拉斯苦闷地说,“他不会让我们丢脸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强压住的怒火和极度的痛苦。“为什么他就这样离开我们?我明明听见他在叫我!而且窗户被打成了碎片!我告诉你们,那时候我半梦半醒,我听见他的声音了……”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珍妮特和露西娜并不相信尼古拉斯的话。她们不相信我怎么可能突然就从阁楼中消失了。而再说这些只能让尼古拉斯更加孤立和痛苦。从他们个人的想法中,我能感受到这一点。 “你们并没有真正了解莱斯特!”尼古拉斯又开口了。他的语气有些粗暴,不过还在人们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要是有人让我们蒙羞,莱斯特一定会朝他脸上吐唾沫的!他给我送钱,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在跟我们捉迷藏呢!” 另外两个人沉默了。彻底的现实主义者是不会诋毁那神秘的捐赠者的。一切都是如此顺利。 在那长久的静默中,我能体会到尼克的痛苦有多深。我对此了如指掌,就像我能看穿他的颅骨一般。可这却令我无法忍受。 我不能忍受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之下就深入窥视他的灵魂。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去了解他那广阔而神秘的内心世界。这比我想象的还要阴暗。他的话让我发觉,他内心的黑暗就如我在酒馆里经历过的黑暗一样,虽然他努力在我面前掩饰这一点。 我几乎可以清楚地见到这个世界。从某种现实意义上说,这个世界已经超出了他的思维,以致他的思维好像只是通向我们所未知的某种混乱的人口。 这真是太可怕了。我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我不想跟他有此同感!可是我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这至关重要。我该怎么做来停止这种痛苦,一次,接着永远?然而,我还是如此渴望地去触摸他的身体——他的双手,他的胳膊,还有他的脸庞。 我想用我这全新的不老的手,去触摸他的肉体。我听见自己在低声说“活着”。是的,你还活着,这就意味着有一天你会死。你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你的身体是由各种小小的运动和难以界定的颜色混合而成,这让人感觉不像是身体,而是光和热的聚合。你自己就是光,那么我现在是什么?尽管我永生不死,在那强光的照耀下,我还是像煤灰一般蜷起了身体。 这时候屋里的气氛改变了。露西娜和珍妮特说着客气的话准备告辞,而他对此充耳不闻。他把头转向窗户,站起身来,似乎受到某种神秘声音的召唤。他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他知道我在那儿!我立刻沿着滑溜溜的墙壁爬到屋顶上。 但我依然能听见他在下面。我低头往下看,看见窗台上他那裸露的双手。透过寂静,我听见了他内心的恐慌。他已经感觉到我在那儿了!提醒你一句,他感觉到的是我的存在,就像我在墓地里感觉到的那个东西一样。 不过现在,他问自己,莱斯特可能在这儿出现吗?我惊恐不已,束手无策。我贴着屋顶的排水沟,觉察到别人离去了,而他现在是独自一人。我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问题,究竟他感觉到的这个存在是什么?我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莱斯特了。我是一个魔鬼,一个强大而贪婪的吸血鬼。可是他依然感觉到我的存在,感觉到莱斯特,这个他所熟知的年轻人的存在!我不再聆听他的动静,只是静静地趴在屋顶上。 但我知道,他在下面走动,拿起钢琴上的小提琴,又来到窗边。 我捂住耳朵。 乐声还是传来了。它从那乐器上缓缓流出,像某种闪光的东西一般,划破黑夜。它既不是空气,也不是灯光,却能触及天上的星星。 他在琴弦上拉出低音。我看见他几乎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来回晃动着。他的头靠着提琴,似乎他努力想沉浸到这乐声中去。他的感观一瞬间全都消失了,他的世界只剩下音乐。 一连串长长的颤音,接着又是带着寒意的滑奏。小提琴用它自己的方式吟唱着,似乎别的语言都成了错误。然而,随着音乐不断低沉下去,它渐渐让人感觉到它的绝望,似乎它原先的美丽只是可怕的巧合和不含一丝真理的怪诞事物。 难道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笃信的东西吗?哪怕我不停地说着善良美好,他还是相信这些吗?他是不是通过小提琴表达他的心声?他故意演绎出那些漫长、纯净而又流动的音符,是不是想表明美丽一文不名,因为美丽在他的心里源于绝望?他是不是还想表明,因为绝望不美,所以美丽和绝望最终并无联系,于是它便成了一种可怕的讽刺?我无以作答。但这乐声和以往一样,超越了他自己,变得比那绝望要强有力得多。 它毫不费力地变成缓慢的曲调,像是水流在寻找它自己的流向。然而,它依然越发的丰富而阴暗,似乎夹杂着某些埋怨和不规矩的东西在里面,听起来空灵而令人心碎。我在屋顶上仰面躺下,两眼望着星空。 这是凡人所看不见的亮点和梦幻般的云彩。那原始的,富有穿透力的小提琴声渐渐带上精美的张力,准备结束。 我一动也不动。 静默中,我开始渐渐明白了乐声中所蕴涵的某些意味。尼克,如果我们能够再次谈谈……如果“我们的谈话”还能继续…… 美丽并不是他所想象的背叛。相反.官是一片未知的土地,可供人们犯下成百上千的致命错误;它也是一个狂野冷漠的,不分善恶的乐园。 从表面上看,艺术是由那些优雅的文明所构成,比方说完美得令人眩晕的弦乐四重奏,或是弗拉戈纳尔的巨幅油画。然而,美丽总是原始的、狂野的。它充满危险,且无章法可循,正如在人们有思想,会记事之前那已经经历了万古的地球一样。美丽是狂野的花园。 最令人绝望的音乐同时充满了美丽。为什么这一点会让他深受伤害,让他变得愤世嫉俗、忧心忡忡且缺乏信任感?善与恶都是人造的概念。人当然是要好过狂野的花园。 也许在尼克内心深处,他总是希望世间万物都能达到和谐的统一。而我认为这是决不可能的。尼克所期盼的不是善,而是公平。 可是如今,我们再也无法面对面地讨论这些了。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坐在酒馆里了。 原谅我,尼克。善与恶依然存在,并将永远存在下去。可是“我们的谈话”将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当我悄悄地离开屋顶,离开圣路易斯岛的时候,我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我心里不承认,但我知道。 第二天我回到庙街的时候,天色已晚。 我在城市之岛饱餐了一顿。雷诺得剧院里,第一幕戏剧已经开演了。 第十二~三章 12 我把自己打扮得像要去皇宫一般——身着丝绸锦缎,肩上披着薰衣草色的丝绒罗克洛尔服。我带着一把新的佩剑,银色的手柄上有深色的花纹。像平时一样,我的鞋上镶着又沉又华丽的搭扣,衣服镶着花边。我戴好手套和三角帽,坐上一辆租来的马车,向剧院驶去。 我给马车夫付了钱之后,立刻走进小巷,像过去那样,打开剧场的后门。 一股熟悉的气息立刻将我包围——厚厚的戏装的味道,带着汗味和香水味的廉价戏服的味道,还有灰尘的味道。我看见闪亮的舞台一角上,散乱地堆放着沉重的道具;我听见从大厅里传来的阵阵笑声。一群杂技演员正等着去进行场间小丑表演。他们都穿着红色的紧身裤,戴着帽子,脖子上围着挂着小金铃的毛项圈。 我一阵眩晕,有一阵甚至感到害怕。这地方让我感觉危险就近在咫尺,然而重新来到这里还是棒极了。我的内心充满了忧愁,不,实际上应该是恐慌。 露西娜看见了我,发出一声尖叫,于是混乱的小更衣室里的门全都打开了。雷诺得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用力地摇着我的手。前一刻还只有木头和布匹的小屋,现在一下子就挤满了兴奋的人群。他们满脸油彩,皮肤微湿。大烛台上烟雾缭绕,我不禁步步后退,语无伦次地说着,“我的眼睛……把它熄灭吧。” “快把蜡烛熄灭,你们没看见这伤了他的眼睛吗?”珍妮特刺耳地说道。我能感觉到她那湿润的双唇贴着我的脸颊张开。所有人都环绕在我的身边,甚至包括那些不认识我的杂技演员,以及曾经教会我很多东西的老布景画师和木匠师傅。露西娜说道,“去把尼克叫来,”我几乎哭着喊出“不”。 雷鸣般的掌声几乎让这个小小的剧场摇摇欲坠。幕布从两边拉上。过去的老演员们都出现在我的面前,雷诺得叫人去取香槟。 我用双手捂住眼睛,好像传说中的蛇怪,只要看他们一眼,就会让他们毙命。我感到自己在流泪。在他们看见我眼中的血泪之前,我必须把它们擦去。可是他们离我太近,我没法拿到手绢。我突然感到一阵虚弱,于是抱住珍妮特和露西娜,并把脸贴上露西娜的脸庞。她们就像两只鸟儿,骨头轻盈,心脏像震动的翅膀般跳动。有一刻,我用吸血鬼的耳朵去聆听她们体内鲜血的声音,但这种行为似乎很不体面。于是,我只是跟她们拥抱亲吻,而全然不理她们跳动的心脏。我抱着她们,嗅着她们擦了粉的皮肤,又一次感觉到她们的双唇。 “你不知道你让我们多么担心啊!”雷诺得低沉着嗓子说道。“还有你交上好运的那些故事!各位,各位!”他边说边拍着巴掌。 “这是德瓦卢娃先生,我们这个伟大剧院的创始人……”他又说了很多自大的玩笑话,引着新来的男女演员们都纷纷来吻我的手,或许还有我的脚。我还是紧紧地抱着这两个姑娘,好像一旦放手我就会爆炸似的。然后,我听见了尼克的声音,知道他正在离我一英尺远的地方看着我。他太高兴了,以致忘了我给他带来的伤害。 我没有睁开眼睛,但我感到他把手放在我的脸颊上,然后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别人肯定为他让开了一条路,让他能够走进我的怀抱。我感到一阵恐惧的抽搐,但由于这里的灯光昏暗,而且之前我已经饱餐了一顿,因此我现在看起来还像个有体温的正常人。 我拼命地思索着自己该向谁祈祷,让这种伪装持续下去。不过后来,屋里只剩下了尼古拉斯,那我就不在意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该怎么形容我们眼中人类的样子呢!前一天晚上当我讲到尼克的美丽之时,我曾经试图形容了一点——我把它描述成为运动和颜色的混合。但是你永远无法想象当我们看到鲜活的人体是什么感觉。它们汇集了数以亿计的颜色和微小的运动。是的,就是这些构成了让我们关注的生灵。 可这人体辐射出的光芒和肉体的气味完全混合在了一起。如果我们仔细想想,任何人在我们的眼中都是美丽的,甚至包括年老的,患病的,或是你在街上不能直接“见到”的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他们都是这样,都像含苞待放的花朵,或是在茧中展翅欲飞的蝴蝶。 在尼克身上我看到了这一切,我嗅出了血液在他体内流动。有那么一刻,我晕晕乎乎的感到了爱,那种爱消除了曾经摧毁过我的惊恐感觉。所有罪恶的快感,所有获得满足后新生的力量,此刻都变得不再真实。也许,我还能感觉到爱这一点,让我内心深处荡起一阵喜悦,因为我曾经怀疑过我已经失去了这一点。同时,我也注定获得了一场悲剧性的胜利。 老朋友的安慰让我迷醉。我原本可以闭上眼睛,抛开意识,带他跟我一起走。 但有件事情搅乱了我的内心。它迅速吸收了我的能量,我的思维不得不追上它,征服它,哪怕它威胁说要让我失控。我知道这是什么。它又大又丑,但这对我来说很自然。 我需要尼克。我十分肯定这点,就像我十分肯定我需要城市之岛上的猎物一样。我需要让他的血在我体内流淌,我需要这血的味道、气味和热量。 这小屋在叫喊和笑声中颤抖着。雷诺得让杂技演员继续进行场间表演。露西娜打开香槟。我们依然相拥着。 他身上的热气让我浑身僵硬,不得不往后退——虽然看上去我动也没动。这个我曾经像爱我的母亲和兄弟那样爱过的人,这个曾经享受过我内心微薄的温柔的人,其实是座难以攻克的城堡。他坚定地无视我对鲜血的饥渴,而别的许多猎物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这点突然让我很生气。 我天生就是要噬血的,这是我注定要走的路。我在巴黎旷野里杀掉的那些小偷和杀人犯,现在对我来说又有何意义?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让尼克死掉!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进发。我闭着眼睛,眼前原本的漆黑渐渐变成了血红色。尼克的意识在最后一刻丧失了,原本的复杂也荡然无存。 我没法移动,似乎感觉尼克的血已经流进我的身体。我把嘴唇贴着他的脖子想要休息一会。我浑身每个毛孔似乎都在说,“抓住他,悄悄离开这个地方,吸干他的血,吸干他的血……直到……”直到什么!直到他死!我松开他,把他从身边推开。周围的人唧唧喳喳地大声说笑着。杂技演员们看着表演的进程,雷诺得在朝他们大声嚷嚷。外面的观众对场间娱乐表演报以了持久而有节奏的掌声。管弦乐队为配合杂技演员的表演随意拉着些欢快的歌曲。人的骨肉不断触碰着我的身体。整个局面一片混乱,其中还夹杂着那些准备送死的人的气味。所有这些气味都让我恶心。 尼克似乎已经失衡。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能感到他内心对我的责备。我能感到他那痛苦的,甚至是接近绝望的心情。 我穿过他们所有人,穿过挂着丁当作响的铃铛的杂技演员。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向侧翼,而不是边门走去。我想看一眼舞台,我想看一眼观众,我想进一步看清某件东西,虽然这东西我叫不出名字。 可在这一刻,我怒不可遏。说出我的要求和想法根本毫无意义。 我的胸口火烧火燎,口渴万分,就像猫抓一样。我斜靠着幕布边的木头大梁。这时,尼克,这个受了伤害而又误解了一切的尼克,又来到我的身边。 我任由着饥渴在胸中肆虐,任由它撕扯着我的内心。我紧紧地贴着木椽,在那么一瞬间,我看见了自己曾经的猎物和巴黎阴沟上的那些浮渣。我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多么疯狂和充满谎言的道路。我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曾经只会对判刑的人下手,这种邪恶的道义感是多么愚蠢!难道我是想获得救赎吗?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谁?是个正直的人吗?是在每天协助巴黎的法官和刽子手们打击那些为富人犯罪背黑锅的穷人吗?我用破损的容器喝着烈酒。现在,牧师就在我的跟前。他站在圣坛的脚下,手里举着金质的圣杯,里面装的酒就是那羔羊的血。 尼克飞快地旁若无人地说着:“莱斯特,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莱斯特!” “到舞台上去!”雷诺得朝着那些目瞪口呆的杂技演员们狂吼着。他们小跑着绕过我们身边,跑进那烟雾缭绕的脚灯灯光里,开始了一连串的翻筋斗。 乐队奏出了小鸟啾啾的叫声。舞台上出现了闪耀的红灯,哈力昆小丑的袖子和丁丁当当的铃声。这时从乱糟糟的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奚落声,“拿出点绝活来,拿出点绝活来!” 露西娜吻了吻我,我盯着她那白皙的喉咙和牛奶般的双手。我也发觉珍妮特脸上的血管和又软又有弹性的下唇离我越来越近。 盛在十二只小玻璃杯里的香槟已经被一饮而尽。雷诺得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们的“合作关系”,夸赞着今晚的轻喜剧除了开头都很出色,并宣称不久之后,剧院将成为街市上最大的一家。我似乎看见自己又穿上了雷利欧的衣服,听见了我单膝跪地唱给弗莱米尼亚的小曲。 在我眼前,小小的凡人迈着噼里啪啦的沉重步子走来走去,杂技主演用屁股做出一些粗俗下流的动作,引来观众的阵阵喝彩。 我不假思索地走上了舞台。 我站在舞台的正中央。脚灯的热气洒在我身上,烟雾刺着我的眼睛。我看着那拥挤的走廊,带屏风的包厢,一排排直到墙边的观众。我听见自己大吼了一声,让那些杂技演员们滚开。 笑声震耳欲聋。观众席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痉挛般的讥讽和大叫声。显而易见,这剧场里的每张脸孔后面都是一副狰狞的骷髅。 我哼着我时常在街上唱的雷利欧唱词里的一小部分:“可爱的弗莱米尼亚……”诸如此类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东西。 这喧闹开始被观众的攻击打破。 有人喊着:“让杂技演员继续表演!”还有人大叫:“你够英俊了,现在让我们看看动作表演!”走廊里有人扔过来一只吃了一半的苹果,重重地落在我的脚边。 我解开紫罗兰色的罗克洛尔服,让它滑落。我把佩剑也解了下来。 我口中的歌声已经变成了前后不连贯的哼哼,可是我的头脑充斥了令人疯狂的诗意。 我看见了美丽的狂放和野蛮,就像昨晚我看见尼克在演奏的时候,这个凡人世界表现出的对理性的极度渴望,虽然理性在这个繁荣却散发着恶臭的世界里毫无立足之地。这种美丽只是我眼中的景象,虽然我身处其中,却不甚理解。这是一种天性,就像猫带着高雅却冷漠的表情把爪子嵌入尖叫着的老鼠的后背一样。 我差点脱口而出:“真正英俊的是死神!它能把这些‘微弱的烛火’全部熄灭,把大厅里空气中每个飘荡着的灵魂通通毁掉。” 可是这些话超出我的控制范围之外,它们游离在某个空间层里。在那儿,也许有个上帝存在,他能看懂眼镜蛇皮肤上的花纹图案,也能理解那八个奇妙的音符是如何构成了尼克演奏出的音乐。但是,他决不会明白一个道理,不管它是丑恶还是美好。这个道理就是“不该杀人”。 昏暗中,上百张油污的脸注视着我。他们头顶破旧的假发,佩戴着人造珠宝,身穿着污秽的衣服。他们的皮肤就像水一样流过扭曲的骨头。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吹着口哨,啸叫着穿过走廊。他们有的驼背,有的独眼,还有的身下撑着臭不可闻的拐杖。他们牙齿的颜色就像墓地里骷髅的牙齿一样。 我展开双臂,弯下双膝,开始像杂技演员和舞蹈家那样转圈,以我的脚为中心,毫不费力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休息了一下,轻盈地向后做了一个侧翻跳,接着又连着翻了几个筋斗。我模仿着我所见过的所有集市舞台上演员们的动作。 观众立刻报以我掌声。我依然像在村庄里的时候那般身手敏捷,然而这舞台太小,无法让我施展开腿脚;天花板似乎要向我压下来,脚灯的烟雾也几乎让我窒息。这时,我想起了献给弗莱米尼亚的那首小曲,于是在我旋转跳跃的时候,我开始大声歌唱。我盯着天花板,很想上去。于是,我弯下双膝,准备弹跳。 一瞬之问,我触到了椽子。接着,我优雅无声地又落在舞台上。 观众发出一阵惊讶的喘息。侧翼的一些人目瞪口呆,乐队席位上的乐手们本来已安静良久,这时候也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清晰地看到舞台上根本就没有保险带。 为了取悦观众,我再次飞翔起来。这一次,我一路向上翻着筋斗,直到飞越了刷着油漆的拱形屋顶,然后以更慢的速度,更优雅的姿势绕着圈落下。 叫嚷声,欢呼声,掌声震耳欲聋,可是后台却一片沉寂。尼克站在舞台边上,我看见他的嘴唇在默念着我的名字。 “这肯定是个戏法,是我们的错觉而已。” 到处都开始传来这样的话,人们都在尽力和周围的人达成一致。雷诺得的脸在我眼前闪了一下,我看见他大张的嘴巴和半眯的眼睛。 可我还得再表演一段舞蹈。这次,舞姿是否优雅对观众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能感觉到这一点,因为这舞蹈已经成为一种模仿。 每个姿势都是幅度更大,时问更久,速度更慢,这已经超出了一个正常人类舞者能够承受的范围。 突然,我向着观众冲去,似乎是要责备他们的粗鲁。有几个人惊恐不已,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要逃到过道里去。一个号手甚至扔掉他的乐器,爬出了乐队席。 我能看见他们脸上的焦虑,甚至是怒气。 这些错觉到底是什么?猛然之间,这并不能让他们发笑,因为他们无法理解其中的技巧所在。此外,我严肃举止之中的某些东西也让他们感到害怕。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间,我感到了他们的无助。 同时,我也体会到了他们的命运。 实际上,他们就是在血肉和破布包裹之下的一群丁当作响的骷髅。然而,这却掩盖不了他们的勇气。他们朝我大声喊叫着,透露出难以抑制的骄傲。 我慢慢地举起双手,引起他们的注意。 接着,我用洪亮而平稳的声音开始演唱献给弗莱米尼亚的小曲。单调的一小节接着一小节,我的歌声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人们突然站起身来在我面前尖叫。可我还是继续提高嗓门,直到盖过一切别的声音。我看见,在我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咆哮中,人们纷纷捂起耳朵起身,把长椅都弄翻了。 他们的嘴痛苦地扭曲着,发出单调的叫声。 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尖叫着,咒骂着,互相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挤向门口。幕布从挂钩上被拉了下来,男人们从走廊里向大街上冲去。 我停下这可怕的歌声。 我站在那里,看见到处都是虚弱的,汗流浃背的,并且费力向外挤的身体。一阵强风从敞开的门廊里猛灌进来,我的四肢流过一阵奇特的寒意。我感到自己的眼睛似乎是用玻璃做成的。 我看都没看,就把佩剑拾起又重新带上,又用手指勾住我那皱巴巴、灰蒙蒙的罗克洛尔服的丝绒领口。我的这些举动就如我所做过的一切那样怪异,然而这些对尼古拉斯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正大声朝我喊叫,并且试图从两个因为担心他生命安全而把他架住的演员手里挣脱出来。 但这时,混乱之外的某些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而且看上去真的非常非常重要。事实上,有个影子站在包厢里,根本没有像别人一样奋力逃离,甚至一点移动的意思都没有。 我缓缓地转过身,抬起头注视着他。可是他还是呆在那里。他是个老人,眼睛灰白,却透着倔强的怒火,目光直刺我身。我瞪着他,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响亮的吼叫。这叫声几乎不受我的控制,而且越来越大,令少数几个剩下的人又畏缩地捂起耳朵。就连一直向前冲的尼古拉斯都在叫声中几乎崩溃,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 然而,那个人还是站在包厢里怒目而视。 他显得苍老、顽固而又义愤填膺。他灰色的假发下面,露出刻着深深皱纹的前额。 我往后退了几步,跃过空荡荡的剧场,直接跳到他前面的一个包厢。我看见他嘴巴大张,眼睛大得可怕。 也许是因为年纪的关系,他长得有些畸形。他的肩膀圆圆的,双手骨节丛生,可他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毫不虚荣和妥协的精神。 他的嘴巴僵硬,下巴突出。突然,他从礼服大衣下面拔出一把手枪,用双手握着向我瞄准。 “莱斯特!”尼古拉斯大叫。 可是枪已经响了,子弹以全速打在我身上。我一动不动,就跟这个老人一样,稳稳当当地站着。接着,疼痛遍布我的全身,并且撕拉着我的血管。 鲜血以我从未见过的样子喷涌而出,浸透了我的衬衣。我也感到它在我后背上汩汩地流着。那种撕拉感越来越强,一种热乎乎的刺痛感开始在我的后背和胸部蔓延开来。 那个人目瞪口呆,手枪从他手中滑落。 他的头向后一仰,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就像缺了氧一般。 尼克此时已经飞速跑下楼梯,冲进包厢,并发出一阵低沉的、歇斯底里的叫声。他以为我死了。 而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在那可怕的沉寂中,仔细地聆听着自己的身体。这沉寂自从马格纳斯让我成为吸血鬼之后,就一直伴我左右。此外,我知道,我的伤口也不复存在了。 鲜血在我的丝制马甲和破大衣的后背上都凝结了。我身上被子弹穿过的地方依然在悸动,我的血管依然感到被什么撕扯着,但是伤口已经痊愈。 尼古拉斯看见我安然无恙,渐渐恢复了理智,虽然他的理智令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推开他,走向楼梯。他突然抱住我,我于是将他甩到一边。我无法让自己面对他,甚至不能闻他的气味。 “让开!”我说。 可他还是再次靠近我,用胳膊紧紧抱住我的脖子。他的脸肿胀着,嘴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声音。 “放开我,尼克!”我威胁着他。要是我过于粗鲁地把他推开,我就能让他脱臼,并且弄断他的脊背。 弄断他的脊背…… 他呜咽着,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有那么令人极痛苦的一瞬间,他的声音十分可怕,就像在山上的时候,我那匹有如虫子一样倒进雪中的母马一样。 我费力地扳开他的手,却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走出剧场,来到大街上,人们尖叫着四散而去。 尽管有很多人阻止,雷诺得还是跑上前来。 “先生!”他抓住我的手亲吻着。接着停下来,盯着那殷红的血。 “这没关系,亲爱的雷诺得,”我对他说。 我的声音是如此平静、柔和,令我自己都十分诧异。我还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是似乎有什么让我分神了。我隐约觉得应该仔细聆听一下,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别担心,我亲爱的雷诺得,”我说,“这只是用在舞台上的血,是假的,这些都只是你们的错觉而已。这是一种新的舞台表演形式,叫做怪诞戏剧,是的,怪诞戏剧。” 那令我分神的东西又出现了,我能感觉到它就在我周围的混乱之中——我周围的人们互相推搡着,想靠近我却又不敢太近。人群中,备受刺激的尼古拉斯目光呆滞。 “你们继续表演去吧,”我说着,几乎无法专注于自己的话,“继续表演你的杂技,你的悲剧,或是你喜欢的更为文明的艺术形式。” 我从口袋里掏出银行票据,放在他颤抖的手上,又扔了几个金币在路上,于是演员们战战兢兢地飞奔去把它们捡起。我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群,想找出到底是什么在让我分心。 应该不会是荒芜的剧院里,带着破碎灵魂看着我的尼古拉斯。 不,让我分心的是某些别的东西,似曾相识又不甚了解。好像和黑暗有些关系。 “去雇最好的哑剧演员,”——我胡乱地说着——“还有最棒的乐手和最出色的布景师。”我又给了他一些银行票据,并且再次逐渐提高我的嗓音——吸血鬼的嗓音。我又看见了人们脸上的痛苦和他们想要捂住耳朵的双手。可是他们不敢让我看见。“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在这里你们可以随心所欲!” 我拖着我的罗克洛尔服匆匆离开。由于放的位置不对,佩剑在我身上丁当乱响。某种黑暗的东西来了。 我匆匆来到第一条小巷,开始奔跑起来。 这个时候,我终于知道我曾经听到的让我分神的东西,就是那个存在,而且毫无疑问,它就在人群里!我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基于一个简单的原因:现在我是在后街以超过常人的速度奔跑着。然而,那个存在居然能够跟上我,甚至比我还要快!当我对此确信不疑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现在我离大街只有一英里。周围弯弯曲曲的小巷又窄又黑,就跟我以前所去过的任何巷子一样。它们似乎是故意保持沉默,可是我还是听到了。 我又焦急又痛苦,实在是不愿意再跟它们玩下去!昏昏沉沉之中,我又喊出了那个古老的问题,“你是谁?快开口!”附近的玻璃窗咯咯颤响,人们在小屋内乱作一团。这附近并没有墓地。“回答我,你们这帮胆小鬼!你们要是会说话就开口,否则就给我滚开!” 接着,我明白了(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我是怎么明白的),它们能听见我说话,而且,只要它们愿意,它们也能够回答我。而且我也知道,长久以来我一直听到的东西充分证明了它们就在我的附近,而且实力强大——虽然它们可以掩饰这一点。但它们还是成功地隐藏了它们的思想。我的意思是说,它们有思想,有语言。 我长长地、低沉地呼了一口气。 它们的沉默让我不安,可是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却让我更加不安一千倍。正如我过去多次做过的一样,这次我又对此置之不理。 它们跟着我。这次它们选择跟着我了。 不管我行进得多快,它们始终尾随在我身后。 它们那奇特而单调的光芒始终跟着我,直到我来到墓地,走进圣母大教堂。 那天晚上,我一直蜷缩在教堂右墙的阴影里。我渴望再次获得我失落的鲜血,每次有凡人靠近我的时候,我原先的伤口就会感到撕扯般的刺痛。 可是我依然在等待。 当一个年轻的女乞丐带着个小孩靠近我的时候,我知道时候到了。她看见我身上凝固的血,于是发疯似的把我送到附近的医院。 由于饥饿,她的脸枯瘦如柴,可是她还是试图用她那柔弱的手臂把我抱起。 我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它们不再显现光芒。我能感觉到她破旧衣服下面那饱满而热乎乎的胸脯。她那柔软的,水灵灵的身体完全靠着我。我穿着血迹斑斑的锦缎花边衣服,舒适地躺在她的怀里。我吻了吻她,把她喉咙上的脏布取下,开始贪婪地享受她的体温。我娴熟地吸着她的血,沉睡中的孩子根本没有看见。接着,我用颤抖的手指小心地打开孩子破旧的衬衣。这小小的脖子也是属于我的。 我的喜悦无法用语言表达。过去我所拥有的是掠夺所带给我的快感,而这两个猎物确实是在爱的光环里获得。她们的鲜血由于天真而更加温暖,由于善良而更加醇厚。 她们躺在一起,死了。我看着她们,知道她们今晚没有在教堂里找到圣殿。 我知道,自己关于野人花园的观点已经成为现实。是的,这个世界上有理性,有法律,还有一些无法避免的事情,但它们只跟美学有关。在野人花园里,这些单纯的东西都属于吸血鬼的臂膀。对于世界可以有上千种不同的解释,但只有美学远离能被证明是始终如一的。 现在我准备回家了。当我在清晨迈出教堂大门的时候,我知道,整个世界和我的胃口之间最后一道屏障也已经被消除了。 现在,任何人在我身边都不再安全,不管他/她有多么天真单纯。这也包括我在雷诺得剧院的好友,以及我所挚爱的尼克。 13 我想让人们通通离开巴黎。我想扯下海报,关上大门,让这小小的破旧剧场恢复安静和黑暗——虽然在我的凡人生涯中,我曾经在这里品尝过最大、最持久的快乐。 尽管一晚上我有了十二个猎物,可我还是无法停止想起他们,我身上的疼痛依然没有消失。巴黎的每条街道都通向我的猎物的大门。 一想到我会让他们害怕,我就会感到一阵可怕的羞耻感。我怎么能那样对待他们呢?为什么我要用暴力向他们证明我不再是他们的一分子了?不。我已经为雷诺得剧场付出了很多。 我已经让它成为了大街上的一道风景线。而现在,我要把它关闭。 可是这并非因为剧场里的人开始怀疑些什么。他们依然对罗杰那简单愚蠢的借口深信不疑,那就是我刚从热带殖民地回来,巴黎的美酒已经让我清醒。我又花了一笔钱重修废墟。 天知道他们真正想的是什么。事实是,第二天晚上他们就恢复了正常演出。庙街上那些疲惫的人群又如我所料地给前一天的伤人事件给予了很多合乎情理的解释。栗子树下排起了长队。 只有尼克离开了。他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拒绝重返舞台,也不再研习音乐。他辱骂了来劝他返回的罗杰,出没于下层的咖啡馆和酒吧,并独自一人流浪在夜晚的大街上。 其实,我想我们在这些方面是一样的。 当罗杰向我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我正站在离桌上蜡烛不远的地方。我的脸庞掩盖了我的真实思想。 “先生,这个年轻人不是很在乎钱,”他说。“他提醒我,他曾经有过很多很多钱。他说的话让我很不安,先生。我不喜欢这种腔调。” 罗杰戴着法兰绒帽子,披着法兰绒长袍,看上去就像儿歌里的人物。此刻,他光着双脚,因为我又一次把他半夜叫醒,根本不容他穿上拖鞋,甚至梳梳头发。 “他说什么?”我问道。 “他向我谈论起巫术,先生。他说你有一种不寻常的力量。他还跟我提起佛桑,这是太阳王统治时期的一个旧案。女巫施展魔法给皇室成员下毒。” “现在还有谁相信这种垃圾?”我彻底陷入了困惑之中。事实上,我背上的汗毛开始根根竖起。 “先生,他还说了些令他痛苦的事,”罗杰继续说道。“他说,像你这类人,总是有办法了解一些天大的秘密。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说着你们家乡的某个地方,好像叫做什么女巫的处所。” “我这类的人!” “他说你是个贵族,先生,”罗杰有点尴尬地说。“要是有个人像德·朗方先生那样生气的话,那么这件事就变得很严重了。但他没有把他的疑虑跟别人提过,他只告诉了我。“他说你会理解他为什么要鄙视你,厌恶你。 那是因为你拒绝跟他分享你的发现!是的,先生,就是你的发现。后来,他又接着谈论佛桑,谈论天地之间缺乏理性解释的事情。他说,现在他能够明白你为什么会在女巫的处所痛哭。” 一时之间,我无法正视罗杰。这真是对所有一切的一个完美扭曲!然而,它还是击中了要害。不管这是多么不相关,尼克在他的理解方式下还是正确的。 “先生,你是最善良的人——”罗杰说。 “请你宽恕我吧……” “可是德·朗方先生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话此时此刻真不该说出来。他说他看见一颗子弹穿过你的身体,本可以要你的命,可你却安然无恙。” “子弹没有打中我,”我说。“罗杰,不要再说了。让他们通通离开巴黎,全部离开。” “让他们离开?”他问。“可是你在这个小剧院投资很多啊……” “那又怎么样?谁又说句什么了?”我说。 “把他们送到伦敦的竹瑞街去。给雷诺得足够的资金,让他在伦敦拥有自己的剧院。他们还可以从那儿去美洲——圣多明戈、新奥尔良,还有纽约。现在就去办,我的先生。我不在乎花多少钱。关掉我的剧场,让他们通通离开!” 他们走了以后,我就不再痛苦了,不是吗?我将再不会在剧场的侧翼被他们包围,我将忘却雷利欧,这个从外省来的,热衷于倒泔水桶的男孩。 罗杰显得十分羞怯。一个衣冠楚楚的疯子付给你比别人高三倍的价钱雇你,而你却渐渐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力,这是种什么感觉?我无从知晓。我再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想法了。 “至于尼古拉斯,”我说道,“你要说服他去意大利。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先生,哪怕是说服他换件衣服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这件事比较简单。你也知道我母亲病得不轻,那就让他送我母亲去意大利吧。这样安排简直完美至极。他能在那不勒斯的音乐学院里研习音乐,而且意大利也正是我母亲应该去的地方。” “他确实在跟她通信……他很喜欢你的母亲。” “完全如此。你要让他相信没有他的话,我的母亲就无法成行。你还要为他安排好一切。先生,你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他一定要离开巴黎,而且周末之前必须离开。我希望到时听到他已经走了的消息。” 当然,这些要求对罗杰来说是太苛刻了,但是我别无选择。没人会相信尼克关于巫术的想法,因此在这一点上,我并不担心。但是,现在我知道,如果尼克不离开巴黎,他会慢慢发疯的。 一夜一夜地过去。只要我醒着,我就无时无刻不在跟自己的内心作战,不出去找他。 我只是等待。我清楚地知道我将永远失去他了,而且他也永不会知道那些发生过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原因。曾经抱怨过生存没有意义的我,现在毫无理由地就把他赶走了。 这对他来说,也许将会是持续到死的痛苦和不公。 尼克,这样做比告诉你真相要好。也许,现在我能对所有的错觉理解得更加深刻。如果你能带我的母亲去意大利,如果哪怕我的母亲还有些许时间…… 同时,我知道雷诺得剧院已经关门了。 从附近的咖啡馆中,我听说演员们都已经去了英国。于是,我的计划已经大部分完成。 第八天晚上天色破晓之前,我终于来到罗杰的门前,拉响了他的门铃。 他打开房门,比我想象的要快。他穿着平日的白色法兰绒睡衣,脸上带着困惑和焦虑之色。 “先生,我开始喜欢上你这种打扮了,”我疲惫地说。“要是你穿着衬衣、马裤和大衣的话,我对你的信任程度也许还不及现在的一半……” “先生,”他打断了我的话。“有些事情真是出人意料——”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雷诺得和其他人是不是都高高兴兴地去了英国?” “是的,先生。他们现在是在伦敦,可是——” “那么尼克呢?是不是已经去奥弗涅找我的母亲去了?告诉我我是对的,告诉我你已经完成这件事了。” “可是,先生!”他说,他顿了顿。这时,我看见他脑海中出现了我母亲的样子,这真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我一直思考的话,也许我能弄清这意味着什么。据我所知,这个人从没见过我的母亲,那么他的脑海中怎么会有她的样子呢?可是,我没有动用我的理智去思考这件事。事实上,我的理智已经飘忽而去。 “她没有……你不会是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吧?”我问。 “先生,让我先穿上大衣……”他躲躲闪闪地说着,并伸出手按铃。 他的脑海中又一次出现了我母亲的形象。她那憔悴而苍白的脸,如此生动,令我无法容忍。 我扳住罗杰的肩膀。 “你见过她了!她就在这里。” “是的,先生。她就在巴黎。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她。年轻的朗方先生告诉我她要来,可是我找不到你,先生!我从来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你。她是昨天到的。” 我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跌坐在椅子里,发现母亲的样子异常闪亮,几乎盖过了罗杰周围的一切。她还活着,她在巴黎。尼克还在这里陪伴着她。 罗杰走近我,伸出手想要碰碰我:“先生,我去换衣服,你先走一步。她住在圣路易斯岛上,尼古拉斯先生处所右边的第三个门。你一定要现在出发。” 我傻傻地抬起头,几乎看不清他。我眼前晃动的都是母亲的影子。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要日出了,而到达塔里需要花掉我剩下的四分之三的时间。 “明天吧……明天晚上,”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莎士比亚《麦克白》里的一句台词——“明天,明天,明天……” “先生,你不明白!你的母亲不会去意大利了。她一生最后一次旅行就是这次来看你。” 我没有回答。他紧紧地抓住我,摇晃着我的身体。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现在的我是个孩子,而他是个要帮我恢复理智的成年男人。 “我已经为她找到落脚的地方了,”他说。 “还有护士、医生,以及一切你所希望的。但这些人也不能让她活下去。只有你,先生,只有你能让她活下去。她只有见到你之后才能瞑目。不要再考虑什么时间问题了,现在你就去看她。即使她意志如铁,也不可能创造什么奇迹。” 我无法回答,我甚至无法连贯地思维。 我站起身来,打开门,拉着罗杰说:“你现在去她那儿,告诉她我明天晚上去看她。” 他又气又恨地摇了摇头,试图背对着我。 我非不让他这样。 “罗杰,你现在立刻去那里,”我说道。 “你整天都要陪着她,明白吗?你要看着她等待我的到来!如果她睡着了,你也要小心。 要是她不行了,你就把她叫醒,跟她说话。你千万不能让她在见到我之前就死去!” 第一章 l 按照吸血鬼的标准,我是个早起的人。 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天空中还弥漫着红光,我就起身了。很多吸血鬼不等到天黑透是不,会起来的,因此在这点上,我就占有了优势,因为他们必须要比我提前一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回到墓地。 第二天晚上,当火红的晚霞映满天空的时候,我踏上了去巴黎的旅途。 我穿上躺进石棺之前最体面的衣服,一路追逐着西沉的太阳来到了巴黎。 城市像着了火一般,灯光亮得可怕。我步履沉重地越过圣母桥,走进圣路易斯岛。 我没有考虑应该说什么,做什么,或是怎么在她面前遮掩我自己。我只知道,必须趁着还有时间,一定要见她一面,把她抱在怀里。我不能认真去考虑她的故去,这对我来说是一场大灾难,它只属于那燃烧的天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还有些常人的感觉,我相信如果我能满足她最后一个愿望,恐惧感就会听从我的指挥。 暮色染红了灯光。我终于在步行街上看见了她的屋子。 这是一幢相当时髦的大厦。罗杰的确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一位职员在门口等着把我带上楼,当我走进一楼客厅的时候,两个女仆和一位护士已经等候在那里。 “朗方先生正陪着她,先生,”护士说道。 “她坚持要盛装来见你。她还想坐在窗边看教堂的塔楼,先生。她看见你过桥而来。” “把屋里的蜡烛熄灭,只留一支就行,”我说。“让朗方先生和我的律师都出来。” 罗杰立刻出来了,随后是尼古拉斯。 为了我的母亲,尼古拉斯也打扮了一番。 他通身穿着亮红色的丝绒和他过去的时髦亚麻布衣服,还戴着一副白手套。由于最近经常酗酒,他显得比过去更加消瘦和憔悴。然而这些反而让他的美显得更加生动。当我们四目相对之时,他的愤怒喷薄而出,这让我的心备受煎熬。 “先生,侯爵夫人今天感觉好些了,”罗杰说道,“可是她还是在大出血。医生说她……” 他停下来,回头扫了一眼卧室。我清楚地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挺不过今晚了。 “先生,请你尽快让她躺回床上去吧。” “我为什么要让她躺回床上?”我说。我的声音显得沮丧而模糊。“也许她就想在该死的窗边离开这个世界呢?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先生!”罗杰无力地恳求着。 我想让他和尼克一起离开。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走进过道向卧室望去,看见母亲就在那里。我突然感到我的身体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令我既不能言,也不能行。她就在那里,真的已经奄奄一息。 此时,一楼客厅里的所有小动静都变成了嗡鸣声。透过双层房门,我看见了一间可爱的卧室,里面有一张刷着白漆的床,上面垂着金色的悬挂物。窗户也用金色的窗帘遮蔽着,透过高高的窗格向外望去,只能看见天空中几缕淡淡的金色云朵。我一直想要给她奢华的生活,而现在她却感到身体渐渐垮掉,这一切都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慌。我不知道这是让她生气,还是让她开心。 医生出现了。护士说,他们应我的要求只留下一支蜡烛。屋里,药味和玫瑰香混杂在一起。我意识到自己能听见母亲的心声。 她一边等待着死亡,一边在脑海中苦苦地挣扎。即使坐在窗边柔软的丝绒椅子里,身边还放着靠垫,她消瘦的身体里那骨头的剧痛还是令她无法容忍。 那么在她绝望的直觉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莱斯特,莱斯特,莱斯特,我能听见这些。可她在内心深处,她在想:“让痛苦更剧烈些,只有这样我才会想到去死。如果我痛得不行,死亡对于我来说将是愉快的解脱,而不是恐惧。我不怕。” “先生。”医生碰了碰我的胳膊。“她不愿意请牧师。” “不……她不会这么做的。” 她转过头,面对着房门。如果这时候我不进去的话,不管多么痛苦她都会从床上起来走到我跟前。 我似乎无法挪动脚步。然而,我还是推开医生和护士,走进她的房间,关上了门。 人血的香味飘了过来。 她坐在窗边浅紫色的灯光里,穿着漂亮的深蓝色塔夫绸衣服。她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手搭着椅子扶手。她那系着粉红色丝带的浓密的黄头发通通被梳向脑后,打着卷儿披在肩膀上。她的两颊擦着极淡的腮红。 有那么奇妙的一瞬问,她像在我孩提时代那样看了我一眼,依然如此美丽。她匀称的脸庞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或是疾病的折磨而发生丝毫改变,她的头发也是如此。这时,一阵令人心碎的喜悦感攫住我的心,我似乎微微感到自己又变成了凡人。我又天真无邪地跟她在一起,一切都变得如此真实。 屋里没有死亡,没有恐惧,只有我和她。 她想把我搂在怀里。我停下了脚步。 我已经靠她很近了。这时,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噙着?目水。巴黎服装的腰带把她束得紧紧的。我不忍去看她喉咙上和手上薄如蝉翼、苍白无色的皮肤。她眼眶周围几乎都是瘀青的。我从她身上闻到了死亡的腐烂的气息。 可是她在我眼里依然熠熠生辉。她是属于我的。我用尽全力,默默地告诉她,她还是跟以前一样,还是像我早年记忆中的那般可爱。如果她穿上过去的时髦衣服,她还是可以仔细地将我穿戴整齐,抱在她的腿上,坐上马车去教堂。 在这个特别的一瞬,当我告诉她我是多么珍爱她的时候,我意识到她能够听见我的心声。她回答我说,她也一直都爱着我。 这是我从没问过的问题的答案。她知道这个答案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此刻,她的眼睛是那么清澈,毫无恍惚之态。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能够通过不用语言的奇特方式交流。显然,她没有真正理解这一点。她肯定觉得这只是爱的倾泻。 “到这儿来,让我看看你,”她说,“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手边的窗台上放了一支蜡烛,我故意将它熄灭。我看见她皱起了眉头。她金色的眉头紧蹙,蓝色的眼睛睁大了些。她看着我,看着我特意为她而穿的服饰——明亮的丝制锦缎,普通的花边,还有挂在臀边的带有宝石手柄的佩剑。 “你为什么不让我把你看清楚?”她问道。 “我可是特意到巴黎来看你的。把蜡烛点上。”但她的话里并没有真的责备我的意思。 我只要陪着她就已经足够了。 我在她面前跪下。这时,我的脑海中开始形成一段凡人之间的对话,那就是她该和尼克一起到意大利去。在我开口之前,她清清楚楚地对我说:“太晚了,我亲爱的,我不可能完成这次旅行了。我已经走得太远。” 腰部泛起的一阵疼痛让她停止了说话。 为了在我面前掩饰这点,她面无表情。这样做,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女孩。我又一次嗅到了她体内的病痛,她肺里的衰败和血里的凝块。 她的内心十分恐慌。她想要向我大喊,说她害怕;她想要我去抱着她,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可是,她无法这么做。令我惊讶的是,她居然担心我会拒绝她。她担心我太年轻,太粗心,不能理解她。 这对我来说是极度的痛苦。 我离开她的身边,穿过房间,可是我居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一些愚蠢的小东西占据了我的思维:油漆天花板上嬉戏的小虫,高高的镀金门把,还有白色烛台那易碎的钟乳石里融化的蜡,我真想把塔打破,在手里揉碎。这地方看上去矫揉造作,令人厌恶。她会讨厌这里吗?她是不是还想再去住那光秃秃的石屋呢?我考虑着她的事情,好像依然还有“明天,明天,明天……”我回头看看她,她扶着窗台,仿佛是一尊庄严的雕像。天空在她身后渐渐西沉,一种新的光芒——来自各家各户、过往马车和附近窗户里的灯火——柔和地映衬着她那张又小又瘦的倒三角的脸。 “你难道不能跟我说句话吗?”她柔声说道。“你难道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你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多快乐,可你是如何获得快乐的呢?我问的是你!”甚至说话都让她痛苦。 我想我几乎是在欺骗她,在用我全部的力量装出对一切都很满足的样子。我要用非人类的技术来撒人类的谎。我要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检验我的每一个词,让它们无懈可击。可是,沉默之中有件事情发生了。 站了还没有一会,我内心的某些东西就发生了变化。一个神奇的转变发生了。在某一瞬间,我发现了一种极大的、令人恐惧的可能。也就在同一时刻,我毫不犹豫地下定了决心。 这既非语言,也非阴谋或是计划。如果当时有人问我,我可能会否认这点。我会说,“不,不可能,这跟我想得差得太远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一个魔鬼吗?”……然而,我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彻底明白了某些事情。 她不再说话了,再一次陷入了恐惧和痛苦之中。她忍着疼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看见靠垫从她身上滑落,我也知道她朝我走来。我本应该阻止她,可是我没有。 我看见她伸出手,想要摸摸我。接着,她向后跳去,像是被强风吹到一样。 她蹒跚着往后退去,走过地毯,跌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不过,她很快又意志坚定地站起身来。虽然她心跳很快,可她的脸上却毫无惧色,相反,还带着一种迷惑而平静的表情。 如果说我那时还有思维的话,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我平稳地向她走去,就像她曾都得到了满足。我把牙齿嵌进她的身体,感觉到她突然僵硬,大声喘息。滚热的鲜血流了出来,我张开嘴巴,大口吮吸。 她的心神在一瞬之间彻底分散了。我的理智也变得模糊而摇摆不定。再也没有母亲存在了,再也没有需求或是恐慌。她就是她自己。她就是加百列。 她的一生都在为她辩护——她那年复一年的痛苦和孤独,她在沼泽地里荒废的青春,她曾经呆过的空荡荡的屋子,惟一可以给她以慰藉的书本,以及最终将她毁灭并且抛弃她的孩子们。她最后的敌人——病痛,还以回光返照的样子一度装成她的朋友。无声无息之中传来她的热情,她表面的疯狂,以及她对绝望的回绝。 我抱着她,让她双脚离地。我的胳膊在她狭窄的后背上交叉,我的手支撑着她那柔软的头。我靠着她,大声地呻吟着,她心脏中跳动的血液就像一首歌。可是心跳很快就慢了下来,她快要死了。她用尽全力拒绝着死亡的降临。在她挣扎的最后一刻,我把她推开,静静地扶着她。 我几乎晕厥,十分渴望吮吸她心脏里的鲜血。我站在那里,嘴巴张开,两眼闪光。我把她扶得离我很远,似乎我的体内有两个灵魂,一个想要把她揉成碎片,一个想要把她带到自己身边。 她睁着眼睛,似乎已经瞎了。有那么一刻,她的痛苦似乎都不翼而飞,所剩的只是甜蜜和某些善解人意的东西。可是这时,我听见她叫我的名字。 我举起右手的手腕,扯破血管,把它放到她的唇边。当鲜血流过她舌头的时候,她动也不动。 “母亲,喝吧,”我疯狂地喊着,并且更用力地推她。可是某些变化已经发生了。 她的双唇微微地颤动,嘴巴紧紧咬着我的手腕。疼痛立刻遍布我心。 她的身体变长变紧了。她用左手举起我的手腕,吞下了第一口喷射而出的鲜血。疼痛越发强烈,我差点叫出声来。这疼痛就像熔化了的金属一般,灼烧着我的血管,并向我的每一块肌腱和四肢发散开去。然而,她只是在吮吸我从她体内获得的血液而已。现在,她独自站立着,几乎不用再把头靠着我的胸膛。一阵麻木感遍布我的全身,我的心脏加快跳动想要将此摆脱。 她吸吮得越发强烈,越发迅速。我感觉到她握紧了拳头,身体也变得僵硬。我想强行把她推开,可是我不能。当我的双腿开始发软的时候,是她将我抱住。我的身体开始打晃,整个房间也变得倾斜。可是她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一阵静默在我的体内蔓延开来。虽然我本意并非如此,我还是猛地推开了她。 她踉踉跄跄地在窗边站住,长长的手指压着她张开的嘴。在我跌入身边的一张椅子之前,我仔细地看了看她那苍白的脸和那薄薄的深蓝色塔夫绸衣服下面她那肿胀的身体。她的眼睛就像两个水晶球一般聚集着光芒。 在那一刻,我想我是像某些愚蠢的凡人一样说了句“母亲”,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 2 我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我似乎是要长眠,可实际上我毫无睡意。我在父亲的房子里。 我四下里张望一番,想要找到拨火棍和我的狗,再看看是不是还剩些酒。我看见窗边金色的帷幔,看见圣母桥的背面映衬着夜晚的星空,我也看见她在那里。 我们在巴黎。我们将永远活下去。 她的手里有些东西。那是另一支烛台,还有一个引火盒。她站得笔直,行动迅速。 她引着火,把烛台一个个点燃。小小的火苗向上蹿腾。墙壁上的漆花似乎都向天花板翻腾而去。屋顶上的舞者绕着圈走走停停。 她正站在我的面前,烛台就在她的右边。 她的皮肤苍白并且异常光滑,眼睛下方的淤黑已经不见了。事实上,她脸上所有的瑕疵和斑点通通都不见了,虽然我以前没跟你提起过这些瑕疵是什么样的。总之,她现在很完美。 岁月带给她的皱纹也减少了,可是却奇怪地变深了。因此,她每只眼睛边上都出现了细细的笑纹,嘴角两边也显露出淡淡的纹路。她每个眼睑下方都有些多余的赘肉,强烈地衬托出她脸部的对称性和三角脸的感觉。她的嘴唇带着十分柔和的粉红色。她看上去是那么雅致,就像是灯光照耀下的钻石。 我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发现这一切都不是幻想,她的沉默也不是。我发现她的整个身体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她曾经因为病痛而干瘪的胸部现在又恢复到如年轻女性那般丰满,在她深蓝色塔夫绸衣服上高高耸起。她皮肤上带着的粉白色光泽是如此微弱,可能是因为受到光的折射。更令人惊异的是她的头发,它们各色混杂,显得如此充满活力。无数的发卷轻拂着她那毫无瑕疵的苍白的脸庞和喉咙。 她喉咙上的伤口也不见了。 现在,一切都荡然无存,除了再看她眼睛的勇气。 这是自马格纳斯跳进火堆之后,我第一次用吸血鬼的眼光去审视自己的同类。 我肯定是弄出了点什么声响,因为她显现出轻微的回应。加百列,这是我现在惟一能够给她的称呼。“加百列,”我喊着她,虽然以前我只在一些非常私密的想法中叫过这个名字。这时,我看见她几乎展露出了微笑。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伤口已经消失了,可饥渴的感觉依然吞噬着我的心。我的血管在向我诉说,就像我曾经向它们诉说一样。我看着她,发现她的嘴唇因为饥饿微微动了动。这时,她向我展露出一个奇怪的、意味深长的表情,好像是在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可是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有静默,只有她盯着我时眼中的美和我们彼此向往所传递的爱。可是,静默依然在向四周延展,广博得令我无法估量。她停止思维了吗?我默默地问她,可是,她似乎并不理解我的问题。 她突然开口,声音吓我一跳,因为这比以前更加柔软洪亮。在奥弗涅一个下雪的日子里,她曾经对我歌唱,声音有如在大山洞里回响。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说道:“现在,把一切都结束,快点,就是现在!”她朝我点点头,诱惑着我。接着又向我走近,用力拉我的手。“在镜子里看看你自己,”她向我低语。 可是我清楚得很,我给她的血比我从她那里取来的要多。我现在饥肠辘辘。在我靠近她之前,我甚至还没有吃饱。 可是现在我精神恍惚,因为她说话的音节,因为想到那场降雪,还因为记忆中我所没有回应的她的歌声。我看着她用手指触摸着我的手指,发现我们的肉体现在已经相同。 我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握住她的两只手,感觉着她的手臂和脸庞。一切都结束了,而我还活着!现在,她跟我在一起了。她已经走过了那可怕的孤单生活来到了我的身边。此时此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紧紧地拥抱着她,永远不再让她离开。 我举起她,把她左右摇晃,然后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把头向后甩去,发出阵阵笑声。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我捂住她的嘴。 “你的声音要把这屋里所有的玻璃都震碎了。”我低声说道。我扫了一眼房门,发现尼克和罗杰都在外面。 “那就让我把它们都震碎吧!”她说,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我把她放下来,傻乎乎地一次又一次地彼此拥抱。我无法让自己停止。 那些凡人却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医生和护士们在想他们应该进来了。 她把我推开,眼光迅速地从一件东西扫向另一件。她再次抓起蜡烛,把它举到镜子前面,看着镜中自己的脸。 我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需要时间用她新生的视力去看,去测量。可是,我们必须要出去了。 我听见尼克的声音从墙那边传来。他正请求医生来敲我们的门。 我该怎么让她离开这里,摆脱这些人呢?“不,不能走那里。”她看见我在朝门的方向张望。 她看看床和桌上的东西,接着走向窗边,从枕头下拿出她的首饰,仔细检查一番后,把它们放进破旧的丝绒钱包里。她把钱包紧紧地系在裙子上,用布的皱褶把它遮蔽起来。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们为什么不走这条路呢?”她边问边转向窗户,并把玻璃砸碎。风猛吹了进来,拂起金色的帷幔,吹动她颈背上的头发。我看了一下转过身来的她,不禁微微颤抖。她的头发乱蓬蓬地堆在头上,眼睛睁得很大,布满了无数种不同的颜色,并且散发着死亡之光。 她现在无所畏惧。 我抱了她一会,不让她离开。我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不明白的是她的沉默,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不再能听见她的心声。但我知道,这不是她的本意,而且,潜意识里我也觉得这种状况定会改变。现在,她就和我在一起。这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死亡是我的指挥官,我已经敬献了上千个祭品,而我却要把她从死亡手中抢回。我大声地说着一些绝望而无意义的话。 现在的我们,是两个可怕致命的家伙,游荡在野人花园里。我想用具体的影像把这花园,还有这花园的意义变为真实。至于她是否理解倒是无关紧要的。 “野人花园,”她恭谦地重复着,嘴角边漾起一丝微笑。 这些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头脑。我感觉她在吻我,并发出些许低语,似乎在与她的思想共鸣。 她说道:“不过现在请你帮助我。我想看你现在去做,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互相拥抱。 来吧。” 饥渴让我快要燃烧起来。我极度需要鲜血,而她也想要尝尝味道。我知道她想,因为第一天晚上我也是有如此感觉。后来我想到了她的死亡,血液从她体内流出……这念头让我痛苦,如果她能先喝一口的话,痛苦也许会减轻。 敲门声再次传来。门没有上锁。 我站在窗框上,伸出手去,一下就抱住了她。她的身体轻如鸿毛,可我却能通过她紧抓住我的手感受到她的力量。可是,当她看见下面的小巷,围墙的顶端和外面的步行街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问她犹豫了。 “用你的胳膊抱着我的脖子,”我说,“抱紧。” 我爬上石头,让她两脚悬空。她的脸向上望着我,直到我们落在滑溜溜的屋顶石板上。 我牵着她的手,拉着她越跑越快。我们穿过排水沟、烟囱,跃过狭窄的小巷,来到岛的另一边。我时刻准备着她会突然叫出声来,或是紧紧贴着我。然而,她一点也不害怕。 她静默地站立,俯瞰着左岸银行的屋顶和拥挤着上千只小黑船的河流,那船里挤满了衣着破烂的人。此时,她感到风儿正在吹散她的头发。我本来可以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研究她所有的这些转变,可是我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带她穿越整个城市,向她展示城里所有的一切,告诉她我所学到的每件东西。现在的她,完全不知疲倦,而且无所畏惧,正如马格纳斯跳进火堆之时我的感受一样。 一辆马车沿着下面的步行街飞驰而来,歪歪扭扭地朝河边冲去。马车夫蜷缩起身子,拼命地在高椅上保持平衡。我把这个指给她看,并握紧她的手。 当马车从我们身下驶过的时候,我们跳起来,无声地落在它的皮革车顶上。忙碌的马车夫无暇他顾。我把她紧紧抱住,稳住她的身体,直到我们都舒适地坐在车顶上,随时准备往下跳。 和她在一起做这件事,真是让人感到难以名状的兴奋。 我们轰隆隆地驶过桥,穿过大教堂,汇进新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再次听见了她的笑声。我不知道我们俩在那些高楼窗户后面的人眼中是什么样子,或许是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顶上的两个衣着光鲜的快乐的人,就像调皮的孩子,把马车当成了木筏。 马车转向了,我们向着圣杰尔曼区迅速驶去。我们面前的人群四散而去,马车咆哮着穿过那臭不可闻的无辜者墓地,驶进一片高耸的廉价住宅区。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了那个存在的影子。但它转瞬即逝,几乎令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幻想。我回头望望,看不到一点它的踪迹。 这时,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加百列将要和我一起讨论有关这个存在的话题。我们将要共同商量一切并且共同面对一切。从她自己的意义上说,这个夜晚是场巨变,正如马格纳斯改变我的那个晚上一样。而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现在周围的环境非常好。我再次拉着她的手,跳下马车,走上街道。 她惊讶地看着手纺车。不过这惊讶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她几乎无法容忍看见妇女衣衫褴褛,只穿着裙子和拖鞋,不戴项链,到处乱跑。 我们走进一条小巷,手挽着手开始奔跑起来。我不时地低头看看她,发现她的眼睛正扫视着我们上方的墙壁,以及那只露出些许灯光的紧闭的窗户上的刻痕。 我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我也知道给她心灵以重击的声响是什么。可是,我还是听不见她的心声。这让我有点害怕,因为我担心她是故意在我面前关闭心扉。 这时她停下脚步。我从她的脸上看出,她正在遭受第一波死亡的痉挛。 我让她不用担心,并用简短的语言提醒她我曾给她看过的景象。 “这只是暂时的疼痛,跟你以前所遭受的是九牛一毛而已。几个小时之后它就会消失。如果我们现在去喝一杯的话,也许它还会消退得更快。” 她点点头。这时,与其说她害怕,还不如说她不耐烦更为确切。 我们走进一个小小的广场。在通向一座古宅的入口处站着一个年轻人,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他的灰色斗篷的领子高高竖起,遮e挡着他的脸。 她是否足够强壮,能把他抓住呢?她能和我一样强壮吗?现在是时候一睹分晓了。 “如果饥渴感还不能让你抓住他,那你的功力还不深,”我告诉她。 我扫了她一眼,一阵寒意遍布我的全身。 她集中注意力的样子几乎和彻头彻尾的人类无甚区别,如此专注,如此聚精会神。她的眼睛依然笼罩着一层我曾见过的忧伤。她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是,当她走向这个年轻人的时候,她就完全失去了人类的样子,而成为了一个十足的食肉动物——只有野兽才能这样。然而,她还是以一个女人的姿态慢慢地靠近这个人。她让人感觉,她是个没有穿披肩,没有戴帽子,没有戴首饰的优雅的淑女,被困在此地而寻求绅士的帮助。她完全就是让人那样感觉的。 这情景真是可怕。她穿过石头,可是碰也不碰它们一下;她的一切,甚至她的小束头发都朝一个方向拂动,就像风儿也听从她的指挥。她原本都可以迈着她无情的脚步自己穿越围墙。 我退到阴影里。 那个人迅速地转向她,把靴子后跟在石头上轻轻地磨了磨。她踮起脚尖,似乎要跟他耳语。我想,她有一刻是犹豫了一下的,因为她有些害怕。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说明她的饥渴感还不是很强烈。可是,即使她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时间也不过是一瞬。她咬住了他,他立刻瘫软下来。我心神荡漾,除了在一旁观看,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提醒她关于心脏的事情。我怎么能把这件事忘记呢?我向她冲去,可是她已经把他放开。他靠着墙,脑袋歪向一边,帽子在脚边落下。他死了。 她站着低头看他。我看见鲜血已经在她体内起了作用。它让她身体发热,加深她的肤色,让她的嘴唇更加鲜红。她扫lr我一眼,眼中闪过一道紫色的光,跟我在她房间里看到的天空的颜色一模一样。我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带着一种奇怪的惊讶低头看着她的猎物,似乎还不能完全接受她所看见的事实。她的头发又打起了卷,我帮她把它们拨到脑后。 她跌进我的臂弯。我扶着她离开了这个猎物。她回头看了一两眼,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望。 “今晚这些已经足够了。我们应该回家,回到塔里去了,”我说。我想让她看看那些财宝,我想和她呆在一起。如果她因为这些不高兴的话,我还可以抱住她,安慰她。她又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抽搐,那么现在她可以回到火炉边好好休息一下了。 “不,我还不想走,”她说道。“你向我保证过,疼痛不会持续太久的。我想等它过去以后,还在这里。”她抬起头看看我,露出一丝微笑。“我是到巴黎来长眠的,不是吗?”她低声说。 周围的一切都让她分心:那个裹在灰色斗篷里的死人,在小水塘上闪烁的天空,还有飞跃上附近一堵墙的猫。鲜血在她体内流淌,发热。 我抓住她的手,强迫她跟我一起走。“我必须得喝点东西,”我说。 “是的,我看出来了,”她低声说。“本来是应该你去对付他的。我本该想到这点…… 你是个绅士。” “饥肠辘辘的绅士。”我微笑着说。“我们还是不要费力发明什么魔鬼的礼节吧。”我大笑着。我本来是想吻吻她,可是突然就分心了。我紧紧攥住她的手。 从遥远的无辜者墓地那个方向,传来了那个存在的声音,跟以前一样强烈。 她和我一样静静地站着,慢慢地把头歪向一边。她耳后的头发垂了下来。 “你听见了吗?”我问。 她抬眼看看我。“这是另一个!”她眯起眼睛,又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 “逃犯!”她大声说。 “什么?”逃犯,逃犯,逃犯。我感到一阵眩晕,想起了梦中的某些碎片。但是我无法思考。为了她而思考已经让我伤痕累累。我必须要啜血了。 “它们叫我们逃犯,”她说。“难道你没有听见吗?”她又倾听了一番,但这时声音已经消失了,我们俩谁也听不见。我不确定是否听到了那清晰的悸动,逃犯,但似乎我确实听见了!“别去管它了,不管是什么,”我说。“毕竟,它始终都是跟我们保持那么远的距离。” 可是,即便我说着这话,我也知道它这次比以往更加来势汹汹。我想离开无辜者墓地。 “它总是在墓地周围出没,”我嘟囔着,“可能在别的地方它就无法很久的生存下去……” 我话音未落,就又一次感到了它的存在,而且散发出了我所感受过的最强烈的邪恶感。 “它在笑!”她低声说。 我琢磨着她。毫无疑问,她比我要听得清楚。 “向它宣战!”我说。“叫它懦夫!让它现身!”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你真的想要这么做吗?”她压低嗓音说。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我把她稳住。她用手臂抱住自己的腰,似乎又一阵痉挛来临了。 “不是现在,”我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在我们就要差不多忘了它的时候,我们会再次听见它的声音的。” “它走了,”她说。“可它恨我们,这东西恨我们……” “我们别管它好r。”我轻蔑地说。我把手臂环绕着她,匆匆带她离开。 我没有告诉她我内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真正让我感到沉重的东西远远超过这个存在和它惯用的伎俩。如果她能和我一样听见这个存在,甚至比我听得更加清楚,那就说明她已经拥有了我所拥有的全部力量,包括传送和接受景象和思维的能力。可是,我们却还不能听见彼此的心声! 第三章 3 我们一穿过河就发现了一个猎物。我一看见这个人,就深深地意识到,我以往独自所做的一切,现在都要跟她共同完成。她将会看见这整个过程并从中获益。一想到我们如此亲密,我的脸就涨得通红。 我把猎物诱出酒馆,嘲弄他,惹怒他,然后吸他的血。我知道自己是在她面前炫耀,所以手段比平时更残忍,更具有戏弄性。我这次杀人的强度如此之大,以致让我筋疲力尽。 她深爱着这些。她看完了全过程,似乎想要像她舔血那样,把每一个镜头都舔舐干净。我们又靠在一起。我把她搂在我的臂弯里,感觉着她的热,她也感觉着我的。血液在我的大脑里汹涌翻腾。我们就是这样拥抱着彼此,连那层薄薄的衣服都显得多余。我们就像是黑暗中两尊燃烧的雕像。 之后,黑夜失去了所有通常的空间度量感。实际上,这成为我超凡的生命中所度过的最长的一个夜晚。 它漫漫无期,深不可测,令人眩晕。某些时候,我想找些东西抵御它带给我的快乐和惊喜。可是,我什么都没有。 虽然我一次次以自然的口吻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在我眼中已经不再是真实的加百列了。她只是她而已,一个我一生都需要的人,我惟一爱过的女人。 她事实上的死亡没有花太多时间。 我们找了一问小屋呆在里面,直到这一切都结束。在那儿,在她濒死的过程中,我抱着她,跟她说话。我又一次告诉她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这次我是用直接的语言。 我告诉她关于塔楼的全部。我告诉她马格纳斯说过的每一句话。我向她解释了所有存在出现的情况,并说明为什么我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它,鄙视它,并不愿意去追逐它。 我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向她传递些景象,可是都无济于事。对此,我什么都没有说。她也只字不提,只是专注地听着。 我告诉她尼克的疑虑。显然尼克并没有向她提起过。我向她表明了现在我反而更加惧怕尼克。又一扇敞开的窗户,又一间空荡荡的房间。时间验证了它的确奇怪。 不过没关系,我应该告诉罗杰一些事情,让状况听起来可信一些。我应该找些办法为尼克做点事情,消除他对我的怀疑。 这些似乎让她暗暗高兴,但是这些对她并不重要。现在对她来说,重要的是前面的路。 完成了死亡之后,她便无可阻挡了。没有她爬不了的墙,进不了的门,再陡的房顶她都上得去。 她看上去似乎并不相信自己将会永生。 相反,她认为自己能够获得这一晚上超自然的力量是一种馈赠,而且她一定要在黎明她死去之前了解一切,完成一切。 我多次劝说她回到塔楼的家里去。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力交瘁。我需要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好好想想过去发生的事情。 我宁愿有那么一阵子,当我睁开眼睛之时,眼前只是一片漆黑。可是,她所需要的只是体验和冒险。 她提议,我们现在到凡人的私人住宅里偷些她需要的衣物。我告诉她,我一直是通过正当途径自己购买衣服。她大笑起来。 “我们能听出一所房子是不是没人,”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穿过街道,目光落在那些黑漆漆的大厦的窗户卜。“我们能听出仆人们是不是睡着了。” 这听起来十分合理,虽然我从没有如此尝试过。很快,我就跟她走上一道窄窄的后门楼梯,来到一条铺着地毯的走廊。屋里到处透出凡人们舒适、随意的生活,这让我们感到惊讶和欣喜。我发现自己喜欢触摸一些私人的东西,比方说扇子、鼻烟盒、房主阅读的报纸,还有壁炉上他的靴子。透过窗户朝里偷看也一样有趣。 但她有自己特别的目的。在一幢宽敞的圣日尔曼房子的女更衣室里,她发现了一套华丽的衣服,正好适合她那全新的、更加丰满的身体。我帮她脱掉陈旧的塔夫绸衣服,换上这件粉红色的丝绒衣服,并把她那打着卷儿的头发拢到一顶鸵鸟羽毛的帽子下面。我又一次惊讶地看着她,并开始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想要跟她一起在这充满凡人气息的奢华房子里逛一逛。她收拾好梳妆台上的东西:一小瓶香水和一把金色的小剪刀,然后,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我再一次地亲吻她,她并没有拒绝。我们这种亲吻就像情人之间的一般。实际上,我们在一起共同营造这一对白皮肤情人的形象——我们在深夜冲下仆人的楼梯,来到大街。 我们在歌剧院和喜剧院关门之前在里面闲逛,甚至在巴黎皇宫的舞场里穿梭。凡人看见了我们,可是看不透我们。他们完全被我们吸引,受我们的欺骗。这些都让她兴奋不已。 后来,当我们在教堂里徜徉的时候,我们又听到那个存在的刺耳声音,之后,它再次消失了。我们爬上钟楼审视自己的王国,然后又在拥挤的咖啡馆呆了一会儿,只是为了感受一下周围凡人的气息,交换一下神秘的眼神以及亲密的、柔和的笑。 她陷入了梦境,看着蒸汽在咖啡杯上袅袅升起,看着烟雾在台灯周围翻腾。 相比于别的东西,她更加热爱这黑漆漆、空荡荡的街道和新鲜的空气。她想爬上树枝,再次登上房顶。听说我并不总是通过房顶或是马车顶在这城市穿行,她感到十分惊讶。 有的时候在后半夜,我们会流连在空荡荡的市场里,只是牵着手走一走。 我们只是再一次听见存在的声音,可是跟以往一样,我们还是摸不透它的脾气。这让我迷惑。 可我们周围的一切依然让她感到震惊——垃圾,追逐臭虫的猫,古怪的宁静,还有再黑暗的都市角落也不能对我们造成威胁。她强调说,最让她开心的,就是我们可以溜过小偷的巢穴而不被发现;我们可以击退任何蠢笨得主动来招惹我们的人;我们既可以现形也可以隐身,而且完全不用承担责任。 我没有催促她,也没有向她提出疑问。 我仅仅是跟她呆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有的时候,对于这种我所不熟悉的满足,我甚至失去了自己的思维和判断。 一个体格健美的年轻小伙子骑马穿过黑漆漆的小屋。在我看来,他就像个幽灵一般,从生存之处来到死亡之所。他的黑头发、黑眼睛以及天真而稚气未脱的脸庞让我想起尼古拉斯。他不应该一个人独自来到市场上的。实际上,他比尼克要年轻,并且非常愚蠢。 她像一只粉红色的大猫一样前行,几乎毫不出声地就把他从马上掀落。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愚蠢。 我颤抖了一下。她手中猎物的灭真并没有让她感到难过。她的内心根本没有我所经历过的思想斗争。可是现在,我的内心也不再为此矛盾,那么为什么我要这样评判她呢?然而,我看见她如此凶狠地杀死这个年轻人(当小口的啜饮还不足以让他致命,她便优雅地扭断了他的脖子)之时,我还是愤怒了,虽然观看这样的场景令人极其兴奋。 她比我还要冷酷。我想,在残酷这一点上,她比我做得更好。马格纳斯曾经说过,“别手下留情”。可是,他是不是计我们对不需要杀的人也要下手呢?突然之间,我弄清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解下粉红色的丝腰带和裙子,换上了这个男孩的衣服。她杀他就是为了他的衣服。 更确切地说,当她穿上他的衣服后,立刻变成了一个男孩。 她套上他乳白色的丝制长袜和猩红色的马裤,穿上他的花边衬衣和黄色马甲,接着又披上他猩红色的礼服。她甚至把那个男孩的红色头带都取了下来。 她穿着这一身新衣,无耻地站在那里。 她厚厚的头发依旧披散在肩上,可是,过去看上去十分可爱的女性鬈发,现在却更像是狮子的鬃毛。我内心的某些东西对这种诱惑十分反感。于是,我想要毁掉她。我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再见她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充满了我们在一起时所有的见闻。我无法忍受自己靠着这个死去的男孩如此之近。 她用那条红色的丝带把头发全部束起,让它们长长地垂在背上,然后用粉红色的裙子盖住男孩的身体。接着,她打开男孩的佩剑搭扣,把佩剑拔出来又插回剑鞘。最后,她拿起他乳白色的罗克洛尔服。 “亲爱的,我们走吧。”她吻了吻我,说道。 我无法移动自己的脚步。我只想跟她回到塔里去,跟她呆在一起。她看了看我,压压我的手,催促我前行,并一下子就跑到我的前面去了。 她一定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而我却步履沉重地跟在她后面,努力让自己跟上她。 这种情形不论在我身上,还是在任何凡人身上,是绝对没有发生过的。她像是要飞起来。看着她在板砖小屋和垃圾堆之间穿行,我几乎失去了平衡。我又一次停下脚步。 她来到我面前,吻着我。“我不会再有什么机会穿成那样了,对吗?”她问,口气就像在跟个孩子说话似的。 “不会的,当然不会,”我说。可能这是我的一个期望,期望她无法了解我的心声。我忍不住看着她那裹在乳白色丝袜里的完美的双腿和被大衣勾勒出的苗条腰身。她的脸如同火焰一般。 请记住,在那种年代里,你是绝不可能看到那样的女人的腿的,也看不到那紧紧裹住小腹和大腿的丝质马裤。 可是她现在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了,不是吗?她也许跟我一样成了一个男子。这种可怕的想法在一瞬间涌进脑海。 “来吧,我又想到屋顶上去了,”她说。 “我想去庙街。我想看看你曾经买下又关掉的那家剧院。你能带我去吗?”她一边问我,一边审视着我。 “当然可以,”我说,“为什么不呢?” 当我们终于回到圣路易斯岛,站在月光中的庙街上的时候,漫漫长夜只剩下了两个小时。远远地沿着街道望下去,我的母马还被拴在原来的地方。没人照管的它也许有些困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出行没有带上它。 我们仔细聆听着任何有关尼克或是罗杰的踪迹。可是,整间剧场空空如也,漆黑一片。 “可是他们就在附近,”她低声说道。“也许就在下面的某个地方……” “尼克的公寓,”我说道。“从尼克的公寓里,就能看到我的母马,这样仆人们就能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了。” “最好离开这匹马,再去偷一匹来。” 她说。 “不,这是我的马。”我说道。但此时我感觉她握住我的手抓紧了。 又是我们的老朋友,那个存在。这次,它沿着塞纳河从岛的那面向着左岸银行漂流过来。 “走吧,”她说道,“我们再去偷一匹坐骑。” “等等,我想让它过来。我想把缰绳弄断。” “你能做到吗?” “试试看吧。”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匹马,默默地让它后退,把缰绳弄松,然后到我这里来。 突然间,马儿跳了起来,把缰绳猛地一拉。然后,它往后退去,弄断了缰绳。 它越过石头噔噔地向我们跑来,我们于是立刻跳上马背。加百列先跳_『上去,我紧随其后。我抓住剩下的一截缰绳,死命地催促着马儿向前冲去。 过桥的时候,我感觉身后有东西跟着我们,似乎是凡人混乱的思维。 我们迷失在城市之岛黑漆漆的回音室里了。 我们回到了塔里。我点燃松脂火把,把她领到地牢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向她展示楼上的房间了。 我们顺着螺旋形的楼梯往下走。她无精打采地缓缓看着周围,身上猩红色的衣服在黑色石头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她似乎有那么一点怕湿。 ’从下层地牢里散发出的臭气让她烦恼,不过我温柔地告诉她,这和我们无关。我们一走进那巨大的墓穴,那股气味就被一扇沉重的铁门挡在了外面。 火把的光照耀着低矮的拱形天花板。墓穴里是三口带着深深刻纹的石棺。 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我告诉她,一定要试试是否能举起她为自己挑选的那口石棺的盖子。也许,我该亲自为她做这件事。 她仔细研究着石棺上刻着的图案。片刻的沉思之后,她并没有选择盖子上有着女人图案的石棺,而是有盔甲武士的那口。她慢慢地推开棺盖,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她的力气没有我大,不过已经足够移开棺盖了。 “别害怕。”我说道。 “不,你根本不该为这个担心。”她柔和地说,带着一种令人喜欢的破音和淡淡的忧伤。 她的双手摩挲着石头,似乎已经进入梦境。 “到这个时候,”她说,“你的母亲本该已经穿七寿衣了。屋子里应该是充满了邪恶的气味,并点着上百支蜡烛。想想死亡,这是多么丢脸的事啊。陌生人会脱掉她的衣服,帮她洗浴,再给她穿戴停当——他们将看见她带着消瘦的身体,无助地进人长眠。在走廊里窃窃私语的人们将会谈论起他们自己是多么健康,他们的家庭成员都安然无恙,没有肺结核。他们会说:‘可怜的侯爵夫人,’却在脑子里盘算着她是不是还有自己的私人财产,是不是已经让儿子继承?来收脏床单的老女人也会乘机从她手上偷一枚戒指。” 我点点头。现在,我们站在地窖里,准备躺在石床上,只和老鼠为伴。不过,这样已经好得多了,不是吗?不然我们只能够在黑暗的光辉里,永远在噩梦中游走。 她看上去浑身发冷,面色苍白。她困倦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 这是她从圣日尔曼郊区的女梳妆台上拿来的一把金色的剪刀——在火把的光芒中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 “不,母亲。”我的声音尖锐地在拱形屋顶下回响,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其余石棺上的图案就像是这个场景无情的见证人。我心灵上的伤害让我几乎昏厥。 剪刀咔咔的声音听起来真是邪恶。地上积满了她长长的头发。 “哦,母亲。” 她低下头,默默地用靴尖把头发弄散,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现在的她,毫无疑问成为了一个年轻男子,打着卷的短发摩挲着她的脸颊。但她的眼睛已经是闭着了。她朝我伸出手,剪刀从她手中滑落。 “终于可以放心了。”她低声说道。 “太阳才刚刚升起而已,”我安慰着她。 她比我要虚弱得更快。她转过身面向棺材。 我把她举起,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我把石棺的盖子挪得更远一点,把她放进去,让她虚弱的四肢自然优雅地摆放着。 她的脸上已经带上了睡意。她那年轻男孩般的头发环绕着她的脸庞。 她看上去如同死了一般。魔法似乎已经解除。 我一直看着她。 我用牙齿咬着舌尖,直到感觉到痛楚,直到热血从那里流了出来。我弯下腰,让我亮晶晶的小血珠滴在她的唇上。她睁开双眼,发亮的蓝紫色眸子盯着我。鲜血流进她张开的嘴巴,她慢慢地抬起头,迎合我的热吻。我的舌头和她相互缠绕。她的嘴唇是如此冰凉,正如我的一样。可是,在我们之间却流淌着热血。 “晚安,亲爱的,”我说。“我的黑暗天使加百列。” 她又一次恢复沉静。我让她躺下并盖上了石棺。 第四章 4 我不喜欢从黑暗的地牢里起身,也不:喜欢空气中的寒气和身下牢狱中微微的臭气。 这让人感觉身陷死人堆里。 一种恐惧感攫住我的心。要是她不起来怎么办?她会不会再也不能睁开眼睛?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又了解多少?然而,如果我像昨晚那样,再把她的棺盖打开,注视她睡梦中的样子,这又显得傲慢和无耻。这时,我感到了一阵凡人的羞耻。在家里的时候,我从来不敢不敲门就打开她的房门,也不敢拉下她的床帷。 她会起来的。她一定要起来。最好是她自己起来,并知道如何把棺盖打开。饥渴的感觉会在适当的时候促使她这么做,就像我曾经经历的那样。 我为她把火把挂在墙上,然后走出去呼吸一会新鲜空气。接着,我走进马格纳斯的小屋去看空中的暮色。我身后的门都没有上锁。 我想,她醒的时候,我能听见。 一个小时过去了。天空中淡蓝色的光渐渐黯淡下去,星星出现了。极日远眺,巴黎城里闪起了无数的灯火。我把身体从铁制窗框边挪开,走到柜子前面为她挑选珠宝。 珠宝是她依然喜爱的东西。当我们离开她的房间的时候,她还带上了她过去的纪念品。虽然我事实上并不需要,我还是点起蜡烛让我看得更清楚些。洒在珠宝上的烛光是如此的美丽动人。我为她找到了既精致又可爱的珠宝——她可以别在男式外套领口上的镶嵌着珍珠的胸针,以及可以戴在她的小手上的男性化的戒指。 我不时地听听她的动静,寒意攫住我的心。万一她要起不来怎么办?万一她只有一夜怎么办?我的心里充满恐惧。这时,不论是柜子里那成堆的珠宝,还是石头上舞动的烛光,抑或是那精致的布置,都毫无意义了。 可是我听不见她的动静。我能听见的只是窗外的风声,树叶沙沙的摩挲声,远处马车夫在谷仓周围边走边吹的口哨声,以及我的马儿的嘶鸣声。 村里教堂的钟声在远方响起。 突然之间我感觉有人似乎在观察着我-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如此陌生,让我一阵恐慌。我转过身,几乎是跌跌撞撞的来到柜子边上,盯着那神秘通道的入口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 这小小的、空荡荡的圣殿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在石头上起舞的烛光和石棺上马格纳斯那严酷的表情。 然后,我朝着窗栅直直看去。 于是我看见了她,正回头朝我看。 她似乎在空气中飘荡,用舣手抓住窗栅,并朝我微笑着。 我几乎叫出声来。我退后几步,浑身大汗淋漓。突然,我为自己的疏忽和受惊而感到尴尬。 可她依然动也不动地朝我微笑,表情渐渐地从平静转为调皮。烛光让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样惊吓别的非人类可不是什么好事。”我说道。 她大笑起来,笑声比她活着的时候更加放松自由。 随着她的移动,随着她的声响,我慢慢释然了。我知道自己脸红了。 “你是怎么上去的!”我说。我走到窗边,把手穿过窗栅,紧握住她的双腕。 她的小嘴满是笑声和甜言蜜语,蓬松的头发在脸庞周围闪闪发亮。 “我当然是爬墙到上面的,”她说道,“你认为我是怎么上去的呢?” “下来吧。你过不了这窗框的。我去接你。” “你说得真是太对了,”她说,“我已经试过所有的窗户了。你去上面的城垛接我吧,那样快些。” 她轻松地把靴子钩在窗框上,开始攀爬。 接着她就消失了。 她是如此的生机勃勃,正如我们一起走下石阶的前一天晚上一样。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闲荡?”她问。“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巴黎呢?” 她一定有些地方不对劲,虽然她依然像以前一样可爱……那究竟是什么呢?现在,她不想跟我亲吻,甚至不想出去散散步。这让我感到一阵刺痛。 “我只是想带你看看内室,”我说,“还有那些珠宝。” “珠宝?”她说。 她从窗户里还没有看见它们。柜子的盖子挡住了她的视线。我跟在她身后,走进了马格纳斯曾经自焚的房问,然后,她俯下身子,爬进了通道。 她一见到那个柜子就惊呆了。 她急急地拢了拢肩上的头发,弯下腰查看起那些胸针、戒指和小饰品来。这些东西就像是很久以前她所一件件变卖掉的祖传遗物一般。 “天哪,他一定是花了好几百年才能收集到这些东西,”她说,“看这些东西都是多么精巧啊!他所选择的都是他自己想要佩戴的,是吧?他该是个怎样奇特的人啊!” 她又一次几乎生气地把头发向后甩去。 现在她的头发看上去更加苍白,浓密且熠熠生辉。 “看看那些珍珠,”我说,“还有这些戒指。”我给她看了看我为她挑选的戒指,接着把它们套上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似乎能够感觉到喜悦,充满活力地扭动着。她再一次笑了起来。 “啊,我们真是两个光彩照人的魔鬼,不是吗?” “我们是野人花园的猎手。”我说。 “那么,让我们向巴黎进军吧。”她说。她舔了舔嘴唇,脸上隐隐流露出饥渴的痛苦c我对她的吸引力会不会只有她对我的一半?她理了理刘海,眼睛的颜色随着她的话变深了。 “我今晚想很快就饮血,”她说,“然后离开城市到树林里去,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只有风儿、黑漆漆的树木和头顶的星空。我要享受宁静。” 她又走到窗边。她的脊背又窄又直,那戴着戒指的生气勃勃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 虽然是从男式大衣厚厚的袖el里伸出,她的手反而显得比以往更加纤细和精巧。她一定注视过那又高又暗的云朵,观察过燃烧掉傍晚紫色雾气的星光。 “我一定要去找罗杰,”我压低声音说道。 “我一定要去照顾尼克,编些谎话告诉他你的事情。” 她转过身,脸庞突然之间变得窄小而冷酷。这表情就像在家里她对什么事有不同意见时一样。可是她再也不可能跟以前完全一样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我的事情?”她问。 “为什么要再去烦扰他们呢?”她的话让我吃惊,但是还没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许这就是我一直等待的问题,也许这就是她长久以来未曾说出口而我已经感觉到的问题。 我想告诉她,尼克在你濒死的时候一直守在你的窗边,难道这不令你感动吗?可是这话听起来一定像凡人的话那般,多愁善感而极度愚蠢。 然而,这并不愚蠢。 “我并不想对你有任何评判,”她抱住手臂斜靠在墙上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写信?你为什么送给我们那些礼物?你为什么不带上苍白的月光去你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应该想去哪里?”我说。“离开我所了解,我所爱的人吗?我无法停止对你,对尼克,甚至对我父亲和兄弟们的想念。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我说。 “那么这件事跟良心无关?” “如果你听从良心的召唤,你就会随心而动,”我说,“但这件事没那么复杂。我想你拥有我所给你的财富。我想让你……幸福快乐。” 她沉思良久。 “你想让我忘记你吗?”我责问她,话语中带着怒气。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 “当然不是,”她说,“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都不会忘记你的。这点我很肯定。可是其他人呢?我根本不会在乎他们。我不会再跟他们说一句话,甚至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我点点头,可是我讨厌她的这番话。她让我感到害怕。 “我无法忍受自己已经死了这个念头,” 她说,“我无法忍受自已和一切生灵已经隔离开来。我有味觉,有视觉,有感觉。我还可以饮血。可是别人看不见我,我也不能对周遭的事物产生任何影响。” “事情并非如此,”我说,“如果没有爱,没有人陪伴你的话,你认为你的感觉、视觉、触觉和味觉还能持续多久?” 她脸上又出现了同样的迷惑表情。 “哦,为什么我要费力跟你说这些?”我说。“我陪伴着你,我们是一起的。你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你根本无法想象。” “我烦扰你了,可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她说。“告诉他们你的愿望,也许你可以编造一个十分完美的故事。我不知道。如果你想我陪你去,我愿意。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 但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她压低声音。 “你应该不会想要跟他们分享你的力量吧。” “不,决不会。”我摇着头,想要表明这个念头是多么荒唐。我看着那些珠宝,想起我所送出的所有礼物,想起那座玩具小屋。我曾经送给他们一座玩具屋。我又想起了雷诺得剧院的演员们已经安全渡过丫英吉利海峡。 “即使跟尼古拉斯也不会吗?” “不,上帝啊,当然不会!”我看着她说道。 她微微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接着又思绪纷乱地拢了拢她的头发。 “为什么不和尼古拉斯分享呢?”她问。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因为他还年轻,”我说道,“他的未来还有美好的生活。他并非处在死亡的边缘。”我越发不安起来,可以说是十分痛苦。“他很快就会忘记我们……”我本来想说“忘记我们的谈话”。 “他也许明天就会死去,”她说,“说不定一辆飞奔而来的马车就会把他轧死在马路上……” “你是不是想让我这么做!”我目光如炬地看着她。 “不,我不是想叫你这么做。我有什么权利决定你的所作所为?我是在尝试理解你的思想。” 她那又长又密的头发又从她的肩头滑落。她生气地用两只手把它们抓住。 突然,她的嘴里发出一阵咝咝的低音,身体也变得僵硬。她手握她的长发,盯着它们看着。 “我的天哪。”她低声说道。接着,伴随着身体的一阵痉挛,她丢下头发开始尖叫起来。 这叫声让我瘫软无力,它有如一道白光掠过我的脑海,让我一阵痛楚。我没有听见她如此尖叫过。她又叫了一声,好像是她身上着了火一般。她背靠着窗户,盯着她的头发,声音越叫越大。她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接着手指迅速弹了回来,好像头发在燃烧。她痛苦地倚着窗户,尖叫着,身体扭来扭去,好像拼命想甩掉她的头发。 “停下!”我咆哮着。我扶住她的肩膀晃动着她。她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时,我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的头发又长出来了!在她沉睡的时候,她的头发又恢复到跟以前一样长,甚至比以前更加浓密日.富有光泽。 这就是为什么她会看上去有点奇怪的原因。 这就是我已经注意到但是还没有弄清楚的东西!她刚刚才发现了这一点。 “停下,立刻停下!”我的叫声越来越大。 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我几乎无法把她搂在怀里。“头发只不过又长出来了而已!”我不断地说着。“这对你来说很自然啊,不是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被呛住了。她伸出手摸摸头发,想要平静下来,可是她再次尖叫,好像手指起泡了一般。她努力地挣脱开我,极度惊恐地撕扯着她的头发。 我用力地摇晃着她。 “加百列!”我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头发长出来了,你每次剪掉以后它都会长出来!这没有什么可怕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停下!”我想,要是她再不停下的话,我可能就要疯了。我跟她一样颤抖得厉害。 她终于停止了尖叫,喘着气。在奥弗涅的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她让我领着她在火炉边的长椅上坐下。 她伸出手按着太阳穴,努力控制住呼吸。她的身体慢慢地前后摇晃着。 我想找把剪刀,可是找不到。那把金色的小剪刀掉落在下面的小房间的地板上了。 于是我取出我的小刀。 她把脸埋在手心,微微地抽泣。 “你想让我再把你的头发剪短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 “加百列,你听我说。”我把她的手从她脸上拿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再帮你把头发剪短。每天晚上,我都帮你剪,然后帮你烧掉它们。” 她突然如此沉寂地看着我,令我不知所措。她的脸上沾染着泪里的血丝,她的亚麻布衣服上也到处是血。 “我要不要剪掉它?”我又一次问她。 她看上去真像是被人打了一顿后血迹斑斑的样子。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充满了迷惑。 带血的眼泪从眼眶里渗出,顺着她光滑的脸颊往下流。渐渐地,血流停止了,在她白色的皮肤上结了一层深色的痂。 我用我的花边手绢仔细地为她擦拭着脸庞。我去塔里取来了在巴黎做的衣服。 我脱下她的外套。她动也不动,任我摆布。我又解开她亚麻布衬衣的扣子。 我看见了她的rx房。它们极度苍白,只有小小的乳头边泛着淡淡的粉红色。我尽量让自己不去看它们,迅速地给她穿上干净衬衣并扣上扣子。接着,我慢慢地梳理着她的头发,一点也不想用小刀把它们砍断。我把她的头发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最后为她披上外套。 我感到冷静和力量又回到到了她的体内。 对于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她似乎并不感到羞愧,而我也不希望她为此感到羞愧。她只是在考虑一些事情而已。然而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弹。 我开口了。 “在我小时候,你常常跟我讲述你所去过的地方。你还记得你给我看过那不勒斯和威尼斯的照片,还有那些旧书吗?你还保留着来自伦敦、圣彼得堡和你去过的所有地方的纪念品。” 她还是没有回答。 “我们到这些地方去吧。我现在就想看看它们。我不仅想看它们,还要在里面居住。 我要到那在我有生之年从没想象过的地方去。” 她脸上的表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你知道它们会再长出来吗?”她低声地问。 “不。哦,我是说是的,我的意思是,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理应知道这点。” 她又带着那宁静、无精打采的眼神看了我良久。 “难道这真的一点也不让你害怕吗?”她问。她的声音在喉咙里咕哝,听起来那么的陌生。“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曾经让你停下前进的脚步?”她问。她的嘴巴张着,跟人类的嘴几乎没什么两样。 “我不知道。”我绝望地低声说道。“我没有想过这一点。”我说。现在我陷入r困惑之中。我再一次让她每天晚上都把头发剪下然后烧掉。就是这么简单。 “是的,把它们烧掉,”她叹息了一声。 “否则不用多久,它们就会填满这塔里所有的房间,不是吗?它们会像童话故事里长发姑娘的头发一样,或者像《侏儒怪格林兄弟》里,磨坊主的女儿从草里纺出的金线一般。” “我们来写我们自己的童话故事,我亲爱的,”我说,“寓意是,任何事情都不会将你击垮。所有的伤痛最终都会痊愈。你就是女神。” “女神现在口渴了。”她说。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手挽着手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好像两个学生。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被我们遗忘了。我们面色红润,皮肤温暖。 不过,我没有离开她去找我的律师,她也没有像她曾经希望的那样去找什么空旷、宁静的乡村。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这时,那个存在又发出了微光。我们不禁转回头。 第五章 5 三点钟,我们来到马房。这时候,我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被那个存在跟踪着。 大约有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钟的光景,我们听不到它的踪迹。接着,那沉闷的嗡嗡声又再次传来。这让我十分恼火。 我们努力想从它那里得到一些我们能够理解的信息,可是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邪气和断断续续的吵闹声,就像干树叶在熊熊的火光中分崩离析那般。 她很高兴我们能够骑马回家了。让她烦恼的不是那个存在,而是她之前曾经说过的话——她想要乡村的空旷和宁静。 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我们加速前进,耳边只有风声。我想我是听到了她的笑声,但我不能确定。和我一样,她也喜欢风的感觉,也喜欢映照着漆黑山头的明亮的初升的星星。 我想知道,今夜会不会有某个时刻,她的内心在悄悄地落泪。对此,我无从知晓。有的时候,她安静且令人捉摸不透,她的眼睛扑闪着,像是在哭泣,可是又绝无泪水。 加百列紧紧地抓住我的右手。这是如此突然,我几乎摔倒。 每天晚上我都会骑马进入这片沼泽,在水上窄窄的木桥上横冲直撞。我十分喜爱落在木头上的马蹄声和爬上倾斜的河岸的感觉。我的母马对这条路已经很熟悉了,可是现在,它却茫然不知所措。 它很害羞,又一次踌躇不前,并自说自话地朝着巴黎的方向奔驰,直到我用尽全力拉住缰绳把它控制住。 加百列回头看着浓密的灌木丛。那黑压压的一大片挥舞着的枝条,遮住了小溪。一阵微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树林里,那个存在的脉搏清晰地跳动着。 毫无疑问,我们是同时听见的。因为当我握紧她的手臂的时候,加百列也正好点头抓住我的手。 “这脉搏越发强烈了!”她迅速地对我说。 “还不止一个。” “是的,”我暴躁地说,“它正处于我和我的巢穴之间。”我拔出我的剑,用左臂搂住加百列。 “你不会直接冲上去吧。”她大叫。 “当然不会!”我一边说,一边稳住我的马。“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要日出了,把你的剑拔出来!” 她还想转过身跟我说话,可是我已经策马前行了。她依照我的话拔出了剑,像一个男人一样,用她小小的手把剑紧紧攥住。 当然,我确信,只要我们一到灌木丛,这东西就会逃走。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该死的东西除了夹着尾巴逃跑之外什么都不做。可是它已经让我的马,让加百列都受到了惊吓,这让我火冒三丈。 我雄心勃勃地迅速夹了一下马肚子,策马迅速地朝木桥飞奔而去。 我紧紧地握住武器,把加百列搂在我的身下,深深地弯下腰,像一条愤怒的巨龙一般喘着粗气。当马蹄踏上水面上那中空的木头上之时,我终于第一次看见了那恶魔!它们在我们上方,脸色和手臂都是苍白的。它们迅速地瞥了我们一眼之后,就发出一阵可怕的尖叫声,并晃动着树枝,撒下片片落叶。 “浑蛋,你们这帮魔鬼!”我怒吼着,来到另一边倾斜的堤岸。可是加百列已经发出了一声尖叫。 某些东西落在我身后的马背上,我的马儿渐渐滑进了沼泽。这个东西抓住我的肩膀和我握剑的手臂。 我把剑举过加百列的头顶,愤怒地向那个东西砍去。我看见它像一团白雾一般在黑暗中飞走。这时,另一个家伙用一双爪子般的手跳到我们身上,加百列的刀刃正好划开它张开的手臂。我看见那手臂向空中举起,鲜血如喷泉一般涌出。尖叫声逐渐变成了令人心悸的痛哭声。我真想把它们每个都斩成碎片。我猛地扭转过马的身子,它倒退了几步,差点跌倒。 加百列抓住马的鬃毛,向开阔地奔去。 我们迅速地冲向塔楼,听着它们的尖叫声在耳边回响。马儿筋疲力尽了,于是我们下了马,手牵着手向它们跑去。 我知道,在它们爬上外墙之前,我们必须穿过那条秘道进入内室。我们一定不能让它们看见我们从里面搬出石头。 我尽快地把门在我身后关上,拉着加百列冲上楼梯。 我们来到密室,再次把石头推进来。这时候,我听见它们在下面号叫,它们双手第一次刮着墙壁。 我迅速抱起一捆木柴,从窗户扔下去。 “快点,把引火物给我。”我说。 可是窗框上已经出现了六张苍白的脸。 他们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回响。有一刻,我只能看着他们,步步后退。 他们像蝙蝠一般紧紧地贴着铁制窗栅,可是它们并非蝙蝠。他们跟我们一样,是有着人形的吸血鬼。 他们的头发又脏又乱,头发下面露出黑洞洞的眼睛窥视着我们。他们的叫声越发的嘈杂刺耳,抓着窗框的手指积着厚厚的污垢。 他们身上的衣服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堆黯淡无光的破布而已,身上散发出的臭气正和墓地的臭气一模一样。 加百列把引火物朝墙上扔去。那些家伙上前想要捉住她,加百列躲开了。他们露出尖牙,发出刺耳的尖叫,并捡起木柴朝我们扔来。他们一起奋力地拉着窗框,想要把它从石头上扳下来。 “去拿引火盒。”我咆哮着。我抓起一块比较结实的木头,把它嵌进离我最近的一张脸孔里,轻而易举地就把这家伙丢出了窗外。 我听见了这没用的东西下落时发出的尖叫。 可是,当我在对付另一个肮脏的小恶魔之时,他的同伙们紧握住木柴开始向我开战。不过,此时加百列已经点燃了引火物。 火光冲天,那些尖叫声于是变成了狂乱的话语:“这是火,你们这些蠢货,后退,下来,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下来,下来。窗框现在很烫了!快点撤退!” 这真是完美的法语!典型的法国本土的骂人的话。 我看着加百列,脚重重地踢踏着,手指着它们发出一阵大笑。 “亵渎神灵的人,你会受到诅咒的!”一个家伙尖叫着。火苗触到了他的于,他哀嚎着退后。 “诅咒渎神者和反叛者!”下面传来一阵尖叫声,并很快连成一片回响。“诅咒竟敢闯入上帝圣殿的反叛者!”可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跌落在地板上。木柴全都烧着了,熊熊的火光冲向天花板。 “回到你们的墓地去吧,你们这帮恶魔!” 我说。如果我能离窗户更近些的话,我会把火苗直接扔在他们身上。 加百列静静地站着,眯缝着眼睛。很明显,她在倾听。 叫声和哀嚎声持续不断地从下面传来。 他们又开始用新的语言诅咒那些破坏了神圣律法、亵渎并激怒了上帝和撒旦的人。他们拉扯着门和较低的窗户,并愚蠢地朝墙上扔着石头。 “他们进不来的,他们不可能破门而入。” 加百列低声地自言自语。她的头依然专注地高昂着。 对此我倒不是十分确定。大门已经是年代久远,锈迹斑斑。我们目前无能为力,只能等待。 我倒在地板上,斜靠着石棺的一侧,弯下腰,把胳膊环抱在胸前。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也靠着墙坐下,把两腿懒散地放在身前。她的胸部微微抬起,头发从辫梢中散落下来,像条眼镜蛇一般环绕着她的脸。松散的发丝贴着她白色的脸颊,烟灰黏着她的衣服。 屋子里热气腾腾,几乎令人窒息。蒸汽和火光几乎让黑夜荡然无存。可是我们依然能够靠那仅存的一点空气保持呼吸。我们一点也不觉得痛苦,除了惊吓和疲倦之外。 渐渐地,我意识到她是对的。那些家伙无法把门弄开。我听见他们撤退的声音。 “让上帝的愤怒惩罚渎神者!” 马厩边传来一阵微微的骚动。我在意识中看见那可怜的看管马厩的弱智男孩惊恐地躲在那里,这让我倍感愤怒。那些浑蛋。 “冷静点,”加百列说着,“现在太晚了。” 她倾听着,时而睁大眼睛,时而又眯缝上。他死了,这可怜的小东西。 我感觉到了死亡,就像我看见一只小黑鸟突然从那马厩飞出一样。她往前坐了坐,似乎也看到了这个景象。然后她又坐了回去,似乎已经失去r意识,虽然实际上她并没有。她的嘴里嘟囔着什么,听起来像是“红丝绒”,但她屏住呼吸,我听不清她的话。 “我要惩罚你们,你们这帮恶棍!”我大声朝他们说着。“你们毁了我的屋子。我发誓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可是我的四肢越发沉重起来。热乎乎的火苗几乎让我昏昏欲睡。晚上所发生的一切让我疲惫不堪。 火光中筋疲力尽的我已经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做了一会梦,然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超自然的年轻男孩的影子,在小屋的地板上优雅地踱步。 当然,这只是加百列而已。 第六章 6 她走来走去,似乎浑身充满了力量,然而这些力量依然被优雅的姿态完美地掩盖着。 她踢了踢木柴,看了一会儿黑色的灰烬,接着又把它们堆放好。我看了看天色,离天明约摸只有一个小时了。 “可他们究竟是谁?”她问。她俯视着我,双腿分开,两手做出向我召唤的流畅姿势。 “他们为什么要说我们反叛和渎神呢?” “我所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我坦言道。“在今晚之前,我想他们一直都没有手脚或是真实的嗓音。” 我站起身来,脱掉衣服。 “他们怪我们进入了教堂!”她说。“你看见那些教堂里的景象了吗?他们不知道我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他们自己是不敢这么做的。” 我第一次发现她在颤抖——一些小小的表现向我暗示着这一点,比如她眼眶周围的肉在抖动,以及她不断地把发梢从眼睛里拨出。 “加百列,”我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颇有权威感和安抚感。“现在蘑要的事情是离开这里。我们不知道这些家伙会多早起来,也不知道他们会在日落后多久回来。我们必须找到另一个柄身之地。” “那间地牢。”她说。 “那儿比这里还要糟糕,”我说,“如果他们能够破门而入的话。”我又瞅了一眼自己的皮肤。我把小径上的石头清理干净,说了句“来吧。” “可我们到哪儿去呢?”她问。今晚,这是她第一次表现出脆弱。 “我们到东边的一个村子去,”我说道,“毫无疑问,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村里的教堂。”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她说。“去村里的教堂?” “是的,当然。正如你刚才所说,那些小东西绝不敢闯进教堂的!圣坛下面的小房间也跟别的墓地一样,又深又黑。” “可是莱斯特,那可是在圣坛的下面啊!” “母亲,你吓到我了,”我说,“我还曾经在吊母桥的下面寻找过猎物呢。”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又闪过另一个念头。我来到马格纳斯的箱子前,在成堆的珠宝中翻检起来。我挑出两串念珠,一串是珍珠的,一串是祖母绿的。两串念珠都配着普通的小十字架。 她看着我,脸色苍白,表情痛苦。 我把祖母绿的那串念珠递给她,说:“你拿着这个,把它保存好。假如我们真的碰上他们,就把十字架拿给他们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见到十字架就会逃跑的。” “可是万一我们在教堂里找不到安全的地方怎么办呢?” “我怎么知道?肯定还是回到这里来!” 她犹豫着,透过窗户向外看着黯淡的星空,我能感到她身上积聚并且散发出的恐惧感。她已经撕破了永生的面纱,重新陷入危机之中。 我迅速地从她手中拿起念珠,吻了吻她,接着把念珠放进她礼服大衣的口袋。 “祖母绿意味着永生,母亲。”我说道。 她又像一个男孩般站着。最后一缕火光掠过她脸上的嘴边的皱纹。 “这正如我之前说过的一样,”她低声说道,“你无所畏惧,是不是?”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耸耸肩。我牵着她的胳膊,拉着她走进通道。“别人都是害怕我们的,记住这点就行了。”我说。 我们来到了马厩。我看见那个男孩已经被残忍地杀害了。他的身体在铺着干草的地上扭曲着,像是被一个巨人狠狠地扔在那里一样。他的后脑勺四分五裂。不知道是为了戏弄他还是戏弄我,这些人还给他穿上了绅士般华丽的丝绒礼服。红色的丝绒。这正是他们在行凶之时,我母亲嘴里咕哝的话。我的眼里只有一片死气。我感到一阵恶心,把脸撇开。所有的马都不见了。 “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的。”我说道。 我握住她的手。她盯着那可怜男孩子的身体,虽然这好像不是她的本意。她扫了我一眼。 “我觉得很冷,”她低声说,“而且四肢无力。我一定要去一个黑暗的地方。我有这个感觉。” 我很快领着她越过附近的山丘,向大路走去。 当然,村里的教堂墓地中是不会有那些哀嚎着的小魔鬼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墓地很久都没有被翻新过了。 加百列曾经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半抱着她,来到教堂的边门,悄悄地弄断了门闩。 “我浑身冰冷,眼里冒火,”她压低声音,再次说道。“给我找个黑点的地方。” 可当我想带她进去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怎么办,”她说,“万一我们真的不属于上帝的处所怎么办?” “这真是荒唐透顶的无稽之谈。上帝并不在上帝的处所。” “别这样!……”她咕哝着。 我拉着她穿过圣器室走出来,来到圣坛跟前。她捂住脸。当她抬起头看那帐幕之上的十字架时,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把眼睛藏在有色玻璃后面,转过头来望着我。 初升的太阳刺痛了她的眼睛,而我居然还毫无知觉!我像昨晚那样抱起她。我必须得找一个多年不用的旧墓穴。我向圣母祭坛匆匆走去,那上面刻着的铭文已经模糊不清了。我跪下来,用指甲钩住一块平板,迅速地把它提起。下面露出一个深深的墓穴,里面有一口已经腐烂了的棺材。 我把她放进那个墓穴,自已也钻了进去,接着,把平板归嘲原位。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我身下的棺材开始碎裂,于是我的右手触到了一个头盖骨的碎片,胸口也能感到其余尸骨的锋利。加百列恍惚地说道:“是的,避开光。” “我们现在安全了。”我低声说道。 我把骨头推开,用腐烂的木头和灰尘搭起一个小窝。这小窝如此陈旧,根本无法留住任何人类腐臭的气味。 可是,一个多小时以后,我还是睡不着。 我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那个马厩男孩的影子,他穿着华丽的红色礼服,遭受痛打一番之后,被遗弃在那里。我曾经见过那件礼物,但是忘了是在哪里。是我衣服里的一件吗?它们是从塔里拿走的吗?不,这不可能,它们不可能进到塔里来的。难道是它们做了一件跟我一模一样的衣服,并以此来嘲弄我吗?不,这些家伙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可是…… 正是那件礼服……还有与它相关的一些事情…… 第七章 7 我睁开眼睛,听见极柔软极可爱的歌声。 和通常的乐声一样,哪怕是最矫揉造作的部分,都让我想起童年的时光。那时候,在冬日的某些晚上,我们全家会到村里的教堂里去,在摇曳的烛光中站上几个小时,呼吸着浓郁而俗气的香气。这时候,牧师会从队列中走来,手中高高地捧着圣物匣。 我记得,在那厚厚的玻璃后面,是圆白的圣体,周围环绕着星状般四散的金银珠宝,上面是绣花的华盖。那华盖左右摆动,摇摇欲坠,另穿着白色花边法衣的祭司们不得不时地把它稳住。 那之后就是无数的圣歌。有一首古老的赞美诗的歌词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噢,有益健康的牺牲啊你使天堂的门大开敌人的战争压迫着——给予力量吧,带来帮助吧…… 在这个乡村教堂的侧翼圣坛里,我正躺在白色大理石石板下那破碎的棺材里。加百列紧紧地靠着我,睡得正香。我非常缓慢地意识到,在我们的上方,有无数的人正在唱着这首赞美诗。 教堂里现在全都是人!在他们离开之前,我们是不能离开这人骨堆出去的。 我陷在黑暗之中,感到生灵在挪动脚步。 我能闻见我身下那些碎裂的骨骼的气味,以及泥土的气息。我也能感到潮湿的空气和刺骨的寒冷。 加百列的手如死人一般紧紧地抓住我。 她的面容僵硬,就像骷髅一样。 我努力不去想这些,只是静静地躺着。 在我们上面,有数以百计的人们在呼吸,在叹息,不,也许是数以千计。现在,他们开始唱第二首赞美诗了。 我阴郁地想着,现在该是什么活动了呢?祈祷文还是祝福?我没有时间整夜躺在这里苦苦思索,我必须要出去。那件红色的丝绒大衣又一次在我脑海中出现,它让我冲动地感到一阵紧迫感,同时还有一阵一闪而过的,难以名状的痛苦。 加百列似乎是在一瞬之间睁开了眼睛。 当然我是看不见的,因为这里漆黑一片。我是感觉到这一点的,我感觉到,她的四肢又恢复了活力。 她动了动,立刻就浑身僵硬,充满警惕。 我用手捂住她的嘴。 “安静点。”我低声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慌。 她一定是记起了前天夜里所经受的所有恐惧——她现在是在有一具破碎骷髅的坟墓里,躺在她很难举起的石头下面。 “我们是在教堂里!”我低声说道。“我们是安全的。” 歌声如波涛般汹涌澎湃。“那么,如此多的训诫,我们被尊敬,我们被决定。” “不,这是祝祷词。”加百列喘着粗气说道。她努力地让自己静静地躺着,可是突然之问失去了力量。我只能用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 “我们一定要出去,”她低声说道,“莱斯特,圣礼正在圣坛上举行!” 残留的木头棺材在石头上继续碎裂开来,我不得不翻滚到她的身上,用我的体重强迫她躺平。 “现在你给我安静地躺着,听见了没有!” 我说道。“我们除了等待之外别无选择。” 可她的恐慌还是传染给了我。我感到那骨头的碎片在我膝盖下面咯吱作响,闻起来像是破布的味道。死亡的臭气穿过墙壁渗透进来,让我不得不闭上嘴巴。这让我无法容忍。 “我们不能这样,”她喘着气说,“我们不能呆在这里。我非要出去不可!”她几乎快要哭了出来。“莱斯特,我不能这样。”她用双手摸索着墙壁和我们头顶上的石头。我听见她的嘴唇中流露出无声的恐惧。 楼上的赞美诗停下了。牧师双手将会捧着圣物匣走上圣坛的台阶,召集大家为举起的圣体而祝福。加百列当然是了解这一切的。她突然疯狂地在我身下挣扎起来,差点把我推到一边。 “好,你听我说!”我发出嘘嘘的声音让她安静下来。我已经无法再控制这样的局面了。“我们可以出去,但是必须用正常的吸血鬼的方式出去,你听见了没有!现在教堂里有数以千计的人,我们这样出去,肯定会把他们吓死。呆会儿我会举起石头,然后我们一起跳出去,同时,你伸出胳膊,做出你所能做出的最可怕的鬼脸,最好还能叫出声来。这样才能把他们吓退,而不是冲上前来把我们拖到监牢里去。我们可以趁这时冲向大门。” 她几乎都来不及回答,就已经开始用脚后跟踹着腐烂的门板了。 我起身,用双手猛推了一下大理石门板,如我刚才所说的一般跳出墓穴,把我的斗篷举成一个大大的拱形。 在烛光中,我落在唱诗班面前的地板上,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巨吼。 我面前几百个人都站了起来,几百张嘴大声尖叫。 伴随着第二声咆哮,我抓住加百列的手,越过分享区向他们冲去。我把加百列拉到过道里,这时她发出一声动人的高音悲呜,左手像爪子一般向上举着。四处一片恐慌。男人和女人们紧紧抓住他们的孩子,尖叫着向后退去。 沉重的大门即刻打开,露出黑洞洞的天空,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我让加百列走在我前面,自己则转过身,尽我的全力发出最大声的尖叫。我向那些挣扎尖叫的_人们龇出尖牙,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因为恐慌在我面前倒下。我掏了掏口袋,取出一把金币,把它们撒在地板上。 “魔鬼扔钱了!”有人尖叫着。 我们穿过墓地和原野。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树林里。我都可以闻见前方丛林外面一所大房子的马厩的气味。 我静静地站着,聚精会神地深深弯下身子,向那些马儿发出召唤。我们听见它们踢着马厩,发出雷鸣般的马蹄声,于是,我们向它们奔去。 我和加百列穿过低矮的篱笆,打开马厩的门。一匹健壮的公马冲出破破烂烂的马厩,我们立刻跳上马背。加百列趴在我的前面,我用手臂环绕住她。 第八~九章 8 在我们接近城市的时候,我想要实施一个计划,但还不确定如何继续下去。 我们无法回避那些肮脏的小魔鬼,因此我们必须迎战他们。这跟我那天早晨屠狼的经历有些许不同。那时,我是靠愤怒和意志取胜,而现在并非如此。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四散的蒙马特尔农舍,就听到了他们微弱的咕哝声,如有毒气体一般。 加百列和我都知道,为了迎战,我们必须立刻饮血。 我们在一座小小的农场前停下脚步,蹑手蹑脚地穿过果园来到后门。屋里空荡荡的,壁炉前面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正在打盹。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一起走出屋子,来到一个小小的菜园子里。我们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注视着珍珠灰色的天空。周围悄然无声,只有静寂和鲜血纯净的感觉。乌云在头顶上越积越多,似乎是要下雨了。 我转过身,默默地唤来我的马。我抓住缰绳,向加百列说道:“我们只能到巴黎去,除此之外别无它法。我们要和这些小野兽们短兵相接。在他们现身开始战斗之前,我还有些事情必须要完成。我要想想尼克,也要和罗杰谈谈。”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做那些凡人的蠢事了。”她说。 她的外套和金黄色的头发上还黏着教堂墓地的灰尘,就像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天使。 “我不想让他们来干扰我想做的事情。” 我说。 她深吸一口气。 “你想让这些家伙去找你所喜爱的罗杰先生吗?”她问。 这个念头实在是太可怕了。 天空落下几滴雨。尽管刚刚饮过血,我还是觉得寒冷。不一会大雨就要来了。 “好的。”我说。“在这件事完成之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说道。我登上马背,向她伸出手。 “伤害只会更加敦促你前进,是不是?”她边问边揣度着我。“它只会让你更加坚强,不管他们曾经如何或是将要如何。” “这才是我所认为的凡人的蠢事!”我说。 “来吧!” “莱斯特,”她清醒地说着,“他们杀掉你那马厩男孩之后给他穿上一件绅士的礼服外套。你看见那件外套没有?难道你以前没有见过吗?” 这该死的红色丝绒外套…… “我倒是曾经见过,”她说,“它曾经就在巴黎,我的床边,而我整整看着它有好几个小时。那是尼古拉斯·德·朗方的外套。” 我久久地看着她,可是根本看不透。我内心积聚的怒火现在已经平息。但我想,它一定会再度爆发,除非我能证明那实际是痛苦。接着,我便无法思考了。 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还不清楚我们的热情可以有多强烈,而且这种热情可以击垮我们。我动了动唇,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认为他们杀了他,莱斯特。”她说道。 我又一次想开口。我想问,你为什么这么说?可是我问不出口。我的目光直视着果园。 “我觉得他还活着,”她说,“虽然他已经被他们抓住。否则,他们本可以把他的尸体和那个马厩男孩扔在一起,这样反而省事。”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我强迫自己的嘴巴说出点什么来。 “外套就是一个线索。”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要去找他们,”我说,“你想回塔里去吗?如果我这次失败的话……” “我不会离开你的。”她说。 当我们到达庙街的时候,雨正哗哗地下着。湿漉漉的铺路石倒映着上千盏路灯。 我的脑海里构想着各种方案——越发地出于本能而非理性。现在的我,已经做好准备战斗一场,跟以前曾经经历过的一样。可是我们必须要知己知彼。他们究竟有多少人?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抓住我们,还是彻底毁灭我们,抑或只是吓吓我们将我们赶跑?我必须平息怒气,提醒自己他们幼稚、迷信、一吓即散。 我们刚到圣母桥附近的古宅,就听见他们在我们附近出没。他们的震颤如银光一般一闪,随即又很快消失。 加百列坐起身来,左手扶住我的腰,右手握着剑柄。 我们走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眼前一片漆黑。寂静中,只有马蹄发出听导听导的响声,我努力让自己不要慌张。 我们似乎是同时看见他们的。 加百列往后紧靠在我的身上,我有些害怕,咽下一口口水。 窄巷两边,他们白色的面孔高高地出现在古宅的房檐上,在低矮的天空和无声的雨丝中微微放光。 我策马奋力前行。他们有如老鼠一般在屋檐上窜来窜去。他们的叫声慢慢地成为微弱的哀嚎,这种声音凡人可能从未听过。 他们白色的四肢开始顺着我们面前的墙壁向下爬,在我们的身后,传来他们踩踏石头的微弱的声音。加百列努力压抑着哭声。 我大叫着:“继续前进”,接着拔出我的剑。我从两个挡住我的路的家伙身上碾过,咆哮着:“你们这帮浑蛋,给我滚开。”他们在我们的脚下尖叫着。 我扫了一眼他们痛苦的脸。我发现,我们头上的那些家伙不见了,身后的似乎力量也减弱了。我们奋力前进,始终跟他们保持着几码的距离。渐渐地,我们来到了荒无人烟的墓地。 可是,他们又重新在广场的边缘聚集起来。这次,我终于听到了远处他们的心声。 其中一个家伙问,我们到底拥有的是何种力量,为什么他们要对我们心存畏惧。另一个家伙则坚持他们应该更加靠近我们才行。 加百列朝着他们的方向瞪了一眼,握紧了她的佩剑。显然,某种力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因为我清楚地看到那些家伙后退了。 “慢着,离他们远点!”她压低嗓音说道。 “他们现在害怕了。”接着我听见她发出一声诅咒。这时,至少又有六只小鬼怪从迪奥酒店的阴影里飞出。他们瘦削、苍白的四肢上挂着破布,头发随风飘扬,嘴里发出可怕的哀嚎声,这是在召唤他们的同伴。环绕在我们周围的杀气正在获得力量。 马儿惊厥了,差点把我们摔下来。尽管我执意要它前进,它却死活不肯。 我抱住加百列的腰,一起跳下马,以最快的速度向圣母桥的大门冲去。 一种可怕的混音在我耳中悄悄响起,这里面掺杂着嘲弄、哀嚎、哭泣,还有威胁:“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胆小鬼!”敌意犹如一阵强烈的火焰向我们袭来,他们的脚步猛地将我们包围。我甚至觉得他们的手已经抓住我的佩剑和外套。 可当我们到达教堂的时候,我就十分肯定将要发生什么了。我把加百列推在前面,两人一起滑过教堂大门,趴在地上。 尖叫声。可怕的尖叫声四处盘旋,好像整个团伙被大炮射得四散开去一般。 我爬起来,向他们大笑。可是我没能在大门附近逗留太久。在听到他们更多叫声之前,加百列已经站起来,拉着我匆匆走进那阴暗的深洞之中。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高耸的拱门,来到烛火微弱的圣殿,在圣坛的边上找了一个黑暗、空旷的角落,跪了下来。 “就像那些该死的狼一样!”我说。“这血腥的伏击。” “嘘,安静一会,”加百列抱住我说道,“否则我的不死之心就要碎裂了。” 9 很久以后,我感到她身体僵硬地看着广场。 “不要想尼古拉斯了。”她说。“他们在等待,他们在倾听。他们可以知道我们脑海中所有考虑的一切。” “可是他们在想什么呢?”我低声说。“他们的脑海中到底是什么想法呢?” 我能感觉得到,她正聚精会神地想着什么。 我紧紧地靠着她,眼睛直直地盯着从远处敞开的门中照射进来的银色的光。现在,我也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虽然只是泰然自若的他们发出的低沉、柔和的声音。 我注视着雨帘,心中极度平静,几乎可以说是感觉很棒。我似乎感觉到我们应该向他们投降,再顽抗下去真是愚蠢。只要我们走出去向他们妥协,一切都能解决,而他们也就不会再折磨在他们掌控之中的尼古拉斯,也不会把他的四肢撕碎。 我知道尼古拉斯在他们手上。他只穿着绣花衬衣和马裤,因为外套已经被他们夺走。 他们把他的胳膊弄脱臼了,他发出一阵尖叫。 我大叫一声“不”,又赶紧捂上自己的嘴,怕惊扰了教堂里的凡人。 加百列坐起身来,把手指放在我的唇上。 “他们还没这么干呢,”她压低嗓音说道,“这还只是个威胁而已。别再考虑他了。” “那他还活着。”我低声说道。 “这是他们想告诉我们的。听!” 这时又传来一阵平静的召唤,让我们加入到他们中间。一个声音说道:“走出教堂,向我们投降吧。我们欢迎你们。只要你们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将不会伤害你们。” 我转向大门,站起身来。加百列在我身边焦急地站起来,用手再度向我发出警告,就连她讲话的声音里都透着警觉的意味。我们一起望着那透着银光的巨大拱门。 你撒谎,我说道,声音有如反叛的洪流向着远处的大门滚滚而去。你是战胜不了我们的!向你们投降?如果我们那样做的话,谁来阻止你向我们三个进军的恶行?我们为什么要出来?我们在教堂里可以在最深的墓穴中藏身,这里多么安全。我们可以啜饮那些忠诚之人的鲜血,然后把不知道为什么会死的他们扔到大街上去。而你们能做什么?你们甚至连门都过不来!此外,我们也不相信尼古拉斯在你们手上。除非你让我们见见他。让他到大门这儿来跟我们说话。 加百列彻底陷入了困惑之中。她审视着我,极度想弄清楚我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在我这些冲动的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我没能听见他们的想法,而加百列却听见了。 他们的脉搏似乎减弱了,但却未完全停止。 这脉搏依然像以前一样,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似乎并没有听见我上面的一番回答。 这又是在向我们提出停战协议。这次,他暗示我们,只要我们加入到他们当中,所有的事情都能解决,而且大家都会获得巨大的快乐。 这又显得如此感性而美丽。 “你们这群可怜的懦夫。”我叹了口气。 这次我大声说着:“把尼古拉斯带到教堂来。” 声音大得连加百列也能听见。 嗡嗡声变得越发细微了。我继续说着,但发现除了我的声音之外,就是一片寂静。 似乎除了残存的一两声之外,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消退了。接着,我听见了一阵细微但是嘈杂的争论和反抗声。 加百列眯缝起眼睛。 静默。现在只有外面的凡人在风中挪动着他们的脚步,穿过墓地。我不信他们真会撤退。那么现在,我们该如何营救尼克呢?我眨了眨眼睛,突然感到一阵疲倦;这几乎是绝望的感觉。我困惑了:这真是可笑,我可从来没有绝望过啊!别人可能会这样,可是这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是坚持不懈的斗争下去。一向如此。带着疲倦和愤怒,我看见马格纳斯在火中跳跃,做着鬼脸,直到火苗将他吞没。这是绝望吗?这个念头让我浑身无力且惊恐万分,好像念头已经成为现实一般。这时,我突然奇怪地感觉到有人在跟我谈论马格纳斯。这就是为什么我的脑海中一下子出现了他的影子!“太聪明了……”加百列低声说道。 “别听这个。他们在扰乱我们的思维。” 我说。 可当我把视线透过她,转向敞开的门廊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这是一个年轻男孩强健的身体,而不是上了年纪的男人。 我十分希望这是尼古拉斯,可是立刻意识到并非如此。他的体型比尼古拉斯要小,可是却更加健硕。这个家伙不是人类。 加百列发出一声好奇的声音,似乎是在祈祷什么。 这家伙的打扮跟一般人不同。他披着一件系着腰带的优雅的长袍,曲线完美的腿上穿着长袜。他的袖子很长,在身体两侧晃荡。 他的打扮很像马格纳斯,以至于一瞬间我竟然神奇地以为马格纳斯回来了。 愚蠢的想法。我已经说过了,这是个男孩子,有一头长长的鬈发。他穿过银色的光,径直朝教堂里走来。他犹豫了一下。从他那倾斜的脑袋,我看出他是在向上看。接着,他穿过教堂中殿,向我们走来,脚步悄无声息。 他走进圣坛边上的摇曳的烛光之中。我看见他穿着黑色的丝绒衣服。这衣服曾经很精美,然而现在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布满灰尘,黯然失色。但他的脸上依然熠熠生辉,泛着白光,并带着完美的上帝般的表情。他就像是卡拉瓦乔笔下的丘比特,有着金棕色的头发和深褐色的眼睛,空灵而充满诱惑。 我把加百列抱得更紧些,看着他。这个非人类的家伙身上没什么让我惊讶的地方,即便是他看我们的方式,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他仔细地审视着我们的容貌,然后伸出手非常柔和地抚摸着身边圣坛的石头。他盯着圣坛,盯着十字架和圣徒,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我们。 现在,他离我们只有几码之远。他对我们柔和的观察渐渐被一种神圣的表情所取代。我曾经听见过的声音再一次从这个家伙口中传出——他又在向我们发出召唤,叫我们向他们投降,并用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柔说,他和加百列(他没有直接叫出这个名字)还有我之间一定要彼此友爱。 他站在那里,向我们发出召唤,这个举动真是有些天真。 我本能地迅速让自己进入了防御状态。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突然不再透明,似乎是高耸起了一堵墙,阻挡了我思维的窗口。然后,我依然有种强烈的渴望,跟他在一起,跟随着他,受他领导。这种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跟它相比,我过去所有的愿望都不值一提。 就像曾经的马格纳斯一样,现在的他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谜。我所知道的只是他很美,难以名状的美。他的内心无限复杂,无限深奥,这些都是马格纳斯所没有的。 我非人生活的痛苦紧紧地攫住我的心。 他说,到我这儿来吧。因为只有我和我的同类,可以结束你的孤独。他的话正触动了我内心那难以表白的忧伤。我的喉咙发干,本想要说点什么的我,却把声音锁在了嗓子里,打了一个小结。 我们两个是一起的,我坚持着,并紧紧抓住加百列。接着,我问他,尼古拉斯在哪里?我始终盯着这个问题不放。 他像人类那样舔了舔嘴唇,接着,默默地向我们走来,在我们面前不到两英尺的地方停下。他看看我,又看看加百列,然后用一种非人类的声音说话了。 “你说马格纳斯到火里去了?”他的声音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反而给人一种爱抚的感觉。 “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我回答,并被自己如此像人的声音吓了一跳。可是我知道,他已经从先前我的内心想法之中了解到了这一切。“是的,他是到火里去了。”我答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欺骗别人呢7.我试着看穿他的心思。他知道我的动机,于是在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奇怪的图景,令我瞠目结舌。 那一闪而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在地狱和天堂,或是两者合二为一的空间里,吸血鬼们从树上那悬垂摇晃的花朵中吸取鲜血。 我感到一阵恶心,感觉他像个女妖一般闯进了我的私密的梦境。 可是他停下了,微微地眯起眼睛,带着某种模模糊糊的敬意向下看着。我的恶心感渐渐消失了。他没有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没有想到……什么?难道是如此大的力量?是的,他正用一种几乎是谦卑的方式让我了解这一点。 我谢绝了他的谦卑。我让他在塔楼的一间屋子里看见我和马格纳斯在一起,并告诉他马格纳斯在跳进火堆之前说的那番话。我让他知道了一切。 他点着头。当我说起马格纳斯说的那番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发生了些许细微的变化,似乎他的额头变得光滑了,或者说他的皮肤都收紧了。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向我解释。 相反,令我大为吃惊的是,他不再看着我们,而是转向教堂的主圣坛。他的目光从我们身上滑过,最后背对着我们,好像我们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他朝着宽敞的过道慢慢地向高处走去,可是步伐完全没有人的样子。相反,他身手敏捷地从一个阴影跳到另一个阴影里,让人感觉他一会消失,一会又重现。虽然身在光中,他却仍然犹如隐形了一般。教堂里的那些灵魂只能扫他一眼,任他瞬间消失。 我对他的这种技巧颇为钦佩,并开始跟着他迈向唱诗班的位置,想看看自己足不是也具有这种能力。加百列也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我们两个人都发现这其实比我们想象中要容易。然而,当他看见我们的时候,他显然还是吃了一惊。 正是他这吃惊的行为让我看到了他最大的弱点,那就是骄傲。我们已经步履轻盈地赶上了他,并且也在掩盖我们真实的想法。 这都让他感到羞愧。 更糟的事情还在后头。当他发现我已经在一瞬之间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就更为恼火了。怒火从他身上喷涌而出。 加百列轻蔑地哼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和他默默地交流了一下,把我排除在外。他看上去十分困惑。 可是他仍然坚持进行一场更大的战役,这我还不十分理解。他看着周围的信徒,看着圣坛,看着无处不在的万能的主和圣母马利亚的雕像。他的确是卡拉瓦乔笔下的上帝,天真而苍白的脸上闪耀着光芒。 他搂着我的腰,把手滑到我的斗篷下面。 他的触摸是如此奇特、甜蜜和充满诱惑。他美丽的脸庞是如此动人,我甚至无法转过头去不看它。他用另一只手搂着加百列的腰。 看见他们如天使一般靠在一起,我的心思涣散了。 他说:“你们一定要来。” “为什么?到哪儿去?”加百列问。这时,我感到一阵强大的压力——他想违背我的意愿强迫我跟他走,可是他还办不到。我牢牢地站在石头地面上。加百列面容僵硬地看着他,这让他很吃惊。他再也无法在我们面前掩饰他的狂躁了。 他低估了我们身体的力量,也低估了我们精神的力量。有意思。 “你们一定要现在就出来,”他说道,并用尽全力来拉我。这一点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出来吧,我的随从们是不会伤害你们的。” “你在撒谎,”我说道,“你让你的随从暂时撤退,在他们回来之前你把我们弄出去,是因为你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你走出教堂。你不愿意让他们知道你曾经进过教堂!” 加百列又一次发出轻蔑的笑声。 我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想让他离开我们。他可能有马格纳斯那么强壮,可是我不愿让自己畏惧他。“你为什么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你进入教堂呢?”我盯着他的脸低声说。 他脸上突然出现了可怕的变化,这让我倒吸一口凉气。他天使般的面容不见了,眼睛瞪得很大,嘴巴令人惊恐地扭曲着。他的整个身体都变了形,似乎是在努力让自己不要咬牙切齿或是握紧拳头。 加百列赢了。我大笑着。我本不想这样,可还是忍不住。这太可怕了,但还是十分有趣。 这突然之间的令人吃惊的事情结束了,他又恢复了常态,就连那神圣的表情也重新回到他的脸上。他思维稳定、清晰地告诉我,我的力量比他想象中要大,但是如果他从教堂里走出去,会吓到别人,所以我们还是应该立刻跟他出去。 “又说谎了。”加百列低语。 我知道这如此骄傲的人是不会有任何赦免之心的。如果我们对付不了他,那只能祈求上帝保佑尼古拉斯了!我转过身,牵着加百列的手,穿过走道往前门走去。加百列困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她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 “耐心点。”我低声说道。我转过身,发现他站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背朝着主圣坛。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像个魔鬼一样,可怕而令人生厌。 当我们来到前厅的时候,我用尽全力向剩下的那些家伙们发出召唤,并且让加百列也跟着我这样做。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到教堂罩来,而且不会受到伤害,而且他们的头儿正站在教堂的圣坛边,毫发无伤。 我又提高了声音,掷地有声地向他们发出召唤。加百列也跟我一唱一和,重复着我的话。 我感觉他从主圣坛那里向我们走来,可是突然就失去了踪迹。我不知道他在我们身后什么地方藏身。 他突然在我旁边现身,一把将我抓住。 加百列被摔到地上。他又试图举起我将我扔到地板上。 但我进行了还击。绝望中我想起了记忆中马格纳斯的一切——他奇怪的步伐和这个家伙特别的举动颇为相似。我奋力将他推倒,但没有失去平衡(虽然在推倒一个体格庞大的凡人的时候往往会这样)。我站直了身子。 正如我估计的那样,他翻了个跟头,重重地撞在墙上。 人群一阵骚乱。他们看见了这些举动,听见了这些噪音。可是这时,他又一次消失了,而我和加百列跟阴影中的年轻绅士们看起来并无两样。 我示意加百列离开这个地方。正在这时,他又出现了,向我疾步走来。我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于是让到一边。 我看见他趴在约二十英尺之外的石头上,充满敬意地看着我,仿佛我是神一样。他那金棕色的头发轻轻晃动着,褐色的眼睛瞪得大大地朝上看去。从他那张柔和、天真的脸上,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想法,犹如热流一般。他告诉我,我是如此虚弱、愚蠢和不完美。只要他的随从一出现,他们就会把我撕得四分五裂。他们还会把我的凡人情人慢慢地烤熟。 我暗暗地笑着。这真是像旧式喜剧里的战争一样,滑稽可笑。 加百列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他。 我再一次向其余的那些家伙发出召唤。 这次,我听见了他们的回答和质疑。 “到教堂里来吧。”我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惹得他又一次恼羞成怒地起身向我冲来。 加百列跟我一起把他抓住,让他动弹不得。 一瞬间,他把尖牙嵌进我的脖子,这让我极度恐惧。他的尖牙伸出外翻的嘴唇,眼睛圆睁却空洞无物。我把他猛地推倒,他又一次消失了。 我听见加百列发出一声尖叫,提醒我注意,可是已经太迟了。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像从地下一下子钻出来一样。他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我的头猛地向后一甩,看见了教堂的天花板。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又狠狠地在我后背中间打了一拳,把我打得飞出了大门,跌在广场的石头上。 第一章 1 我的眼前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雨帘。 可是,我能听见他们就在我周围。他在发号施令。 “他们这两个家伙没什么本事,”他用一种简单得有些奇怪的口吻对他们说着,好像他们是一帮流浪的孩子。“把他们俩都关起来。” 加百列说:“莱斯特,别再反抗了。再这样下去毫无意义。” 我知道她是对的。可是在我的牛命咀,还从来没有向人屈服过。我拉着她穿过迪奥酒店,向大桥奔去。 我们披着湿漉漉的斗篷,坐着泥浆斑斑的马车,艰难前行。可是他们还是胜我们一筹。他们的速度如此之快,凡人几乎看不见他们。现在他们对我们的恐惧微乎其微。 在左岸银行附近黑漆漆的街道上,这场游戏终于要收场了。 我的身边到处都是白色的脸孑l,好像一个个恶魔般的精灵。我试着拔出武器,可是手臂被他们紧紧按住。我听见加百列说,“让这件事结束吧。” 我紧紧握住剑,却还是被他们举了起来。 同样,他们也把加百列举起。 一幕幕可怕的图景在我眼前出现,我终于知道了他们要把我们带向哪里——正是近在咫尺的无辜者墓地。我已经看见那每晚敞开着、发出恶臭的墓穴中摇曳的篝火和那为了驱除臭气的火光。 我用手臂勾住加百列的脖子,大声说着我无法忍受那种恶臭。可是他们还是带着我们,迅速地穿过黑暗,穿过大门,穿过那白色的大理石地窖。 我奋力挣扎着,说道:“你们肯定也无法忍受这些。你们可以靠活人生存,为什么还要跟死人为伍呢?” 我感到一阵恶心,无法再继续我语言上或是肢体上的反抗。我们周围,到处都躺着扭曲变形的尸体。哪怕是最华丽的墓穴中都弥漫着一股臭气。 我们朝墓地的更黑处走去,来到一个巨大的墓穴。这时,我发现他们跟我一样,也很讨厌这里的臭气。我能感到他们的恶心,可是他们依然张大嘴巴,敞开胸膛,就像要把这气味吞下去。加百列挨着我,颤抖着,她的手指深深地嵌进我的脖子。 我们穿过另一道走廊,接着,就着微弱的火把,走下一段泥土台阶。 气味越发浓烈了,好像是从泥墙上渗出来似的。我转过脸,呕出一小摊鲜血,在身下的台阶上闪闪发亮。随着我们迅速前行的脚步,它很快就消失了。 “在墓地中生活,”我愤怒地说道,“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选择遭受这样的痛苦?” “安静点,你这个该受诅咒的渎神者。”我身边的一个女子向我说道。她的眼睛乌黑,头发像女巫一般蓬松。 “亲爱的,别傻乎乎的上了恶魔的当!除非它对你比上帝对你要好哪怕一点点。”我嘲笑着她。我们四目相对。 她大笑起来,或者说,她开始大笑,又因为别人不许她笑而不得不停了下来。这将是一场多么愉快有趣的聚会啊!我们越走越远。 摇曳的灯光,灰尘上它们光脚的脚印,拂过我脸庞的肮脏的破布。突然间,我看见一个狰狞的头骨,接着又看见另一个,最后,我发现墙上的壁龛里布满了成堆的头骨。 我想转身跑开,可是脚下又碰到一堆骨头,它们在台阶上滴溜溜地打转。吸血鬼们这时把我们抓得更紧,举得更高。终于,我们离开了那些可怕的地方,离开了那些嵌在墙上如雕塑般的腐烂尸体,离开了那些用烂布捆绑住的骨头。 “这真是太恶心了!”我咬紧牙根说道。 我们已经来到石阶的尽头,穿过一个巨大的地下墓穴。这时,我听见了定音鼓那低沉快速的敲击声。 火把的光芒在前方闪耀着。一阵悲痛的哀嚎过去之后,又传来一阵哭声,遥远但是饱含痛苦。然后,在这些令人困惑的哭声之外,某些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在这些臭味之中,我感到有某种人类的东西在向我靠近。是尼古拉斯,他还活着,我能听到他那思想和气味交会而成的微弱的气流。他的思想中,有些东西完全错误——正是那些嘈杂声。 我不知道加百列听到没有。 我们俩突然被一起扔到土堆里。接着,那些家伙离我们而去。 我站起身,把加百列也扶了起来。我发现自己身处一问宽大的拱形屋子里。吸血鬼们只留下排成一个三角形的三支火把照明,我们正好站在三角形的中央。 屋子背面出现一片巨大的黑影,这黑影散发出一阵松香的气味,又有点像微湿发霉的布。这是活人的气味。尼古拉斯就在那里。 加百列靠着我,头发从发带中松松地垂落下来,搭在肩膀上。她环视着周围——用一双看似平静却警惕的眼睛。 我们四周一片哀嚎声,但其中最刺耳的声音还是以前我们所听过的,那些地下深处的家伙发出的声音。 我意识到,这些是被埋葬的吸血鬼发出的尖叫。他们渴望得到鲜血,渴望得到宽恕和释放,甚至渴望地狱中的烈火。这些声音跟那恶臭一样,叫人无法忍受。 我不知道尼克真正的想法,只能感受到他飘忽不定的微弱的意识。他在做梦吗?他疯了吗?鼓声近在咫尺,震耳欲聋。然而,那些尖叫声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透过隆隆鼓声传来,毫无预示,杂乱无章。离我们最近的哀嚎声消退了,可是鼓声又继续响起。我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咚咚的响声。 我四处环视,努力不让自己的手把耳朵捂住。 这些家伙们围成了一个大圈——至少有十个。有年轻的,有年长的,有男人,有女人,还有一个小男孩——他们个个衣衫褴褛,浑身泥土,光着脚,头发污秽不堪。其中有一个女人,我曾经在台阶上和她交谈过。她完美的身段上披着一件肮脏的长袍,敏捷的黑眼睛虽然沾着灰尘,却依然像珠宝一样闪闪发亮——她在审视着我们。除了这些家伙之外,阴影中还有一支敲着定音鼓的先遣部队。 我默默地祈求着上天赐给我力量。我尽量不去想尼古拉斯,但是却试图听见他的心声。我庄严地宣誓:我定会将我们所有人都带出这里,虽然目前我还不是十分清楚该怎么办。 鼓声慢了下来,渐渐变成一种难听的韵律,让人感觉是一个拳头紧紧地抵住我的喉咙。一个持火把的家伙渐渐走近。 我能感到其他人的期盼。当火光照耀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感到他们都很兴奋。 我从这个家伙手里一把抢过火把,猛扭他的右手,他随即倒地。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让他四仰八又地躺在地上。这时候,其余的家伙冲了上来,我奋力挥舞着火把将他们赶开。 接着,我反抗地扔下了火把。 他们对我的这个举动始料未及,突然安’静了下来。兴奋感消失了,或者说,兴奋感为一种更加耐心、较少冲动的东西所取代。 鼓声依然响着,可是看上去他们已经将它遗忘。他们盯着我们的鞋扣、我们的头发还有我们的脸。他们的表情如此忧愁,显得饥渴而令人厌恶。那个小男孩一脸痛苦地向加百列伸出手。 “滚回去!”我向他吼道。他遵从_r我的命令,从地上迅速地捡起火把。 现在我十分肯定的一点是——我们正被极度的好奇所包围,而这正是我们最有利的一点。 我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个的扫过去。 接着,我开始慢慢清理我礼服大衣和马裤上的泥土。我挺直肩膀,掸平我的斗篷,接着又用手整理好头发,抱着双臂站好。我目光炯炯地环视着周围,浑身散发出一种正义的尊严。 加百列微微一笑。她平静地站着,手握着剑柄。 我们这些举动对他们的影响真可谓足惊人。那黑眼女人被我们深深迷住了。我向她眨着眼睛,默默地告诉她,要是有人把她放到瀑布里站上半个钟头,她一定会变得艳丽动人。她退后两步,把长袍在胸前拉紧。有意思,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谁能给我一个解释?”我问。我一个接着一个地盯着他们,好像他们每一个人都十分特别。加百列再次展露出浅浅的微笑。 “你们到底想成为什么样子?”我问道。 “难道是出没于墓地和古堡中,浑身缠着链子的魔鬼吗?” 他们不安地面面相觑。这时,鼓声停了下来。 “我孩提时代的保姆常常用魔鬼的故事来吓我,”我说道,“她告诉我,这些魔鬼随时都会从我家的那些盔甲中跳出来把尖叫的我抓走。”说到这里,我迈着重重的步子向前冲去。“你们是不是就是这些魔鬼?”他们尖叫着向后缩去。 可是这个黑眼女人却一动不动。 我柔和地笑着。 “你们的身体就和我们的一样,不是吗?” 我慢吞吞地说着。“光滑,没有瑕疵。透过你们的眼睛,我能看见自己身上的力量。这真是奇怪……” 他们显得十分困惑。墙壁中的叫声渐渐微弱下去,似乎被埋的那些吸血鬼们在忍着痛苦倾听着。 “跟这些灰尘和臭气为伍很有趣吗?”我问。“这就是你们要这么做的原因吗?” 恐惧。再一次的嫉妒。我们怎么才能摆脱他们的命运?“撒旦是我们的头,我们心甘情愿地为他服务。”黑眼女人用文雅的嗓音刺耳地说道。 她在凡人的时候一定是个厉害的角色。 “为什么?”我礼貌地问。 四周一片惊恐。 尼古拉斯若隐若现。我感到他的不安,却看不清方向。他听见我的声音了吗?“由于你的反叛,上帝将会迁怒于我们所有人。你是如此邪恶而不可一世,居然敢排斥黑暗之道。你居然跟凡人生活在一起!你居然在光线中行走。”他们中最小的一个男孩跟我说道。他顶多只有十六岁。 “那么为什么你们不这么做呢?”我问。 “当你们这种苦行僧的日子结束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就能带着白色的翅膀升上天堂了呢?撒旦跟你们有这样的承诺吗?这就是超度吗?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不相信。” “你会为你的罪行被扔到地狱的深坑里去的!”他们当中一个瘦削、丑陋的老太婆说道。“这样你就再也不能继续作恶了。” “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会发生?”我问。 “我像现在这样已经持续半年了。上帝和撒旦并没有来打扰我!反倒是你们,给我带来了困扰!” 他们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是啊,为什么在我们进入教堂的时候没有丧命?为什么我们过去是那样生活?我原本可以现在将他们驱散击溃。可是尼克怎么办呢?只要我能找到他的思维之源,我就可以弄清在那堆发霉的黑布后面到底隐藏了什么。 我盯着那些吸血鬼们。 周围是木头,松香,用于火葬的木柴,还有那些该死的火把。 黑眼女人挤上前来。她的脸上没有恶意,只有被深深吸引的神情。可那个男孩将她推到一边,这让她火冒三丈。男孩走上前来,他离我如此之近,我几乎可以感到他的呼吸。 “你这个浑蛋!”他说。“你是马格纳斯,这个被驱逐的家伙造出来的。你背叛了女巫团,你背叛了黑暗之道。你鲁莽而自负地将黑暗的天赋教给这个女人!” 那个瘦女人跟着说道:“如果撒旦不惩罚你,我们也要惩罚你。这是我们的责任,这是我们的权利!” 男孩子指了指那被黑布盖住的木柴堆,示意其他人退后。 定音鼓又一次响了起来,急速而大声。 环绕着我们的圈子变大了,举火把的人来到布的跟前。 两个家伙走上前,把破烂的黑色毛料拉了下来,泛起一团令人窒息的灰尘。 那火葬木柴堆跟葬送马格纳斯的一样大。 在木柴的顶端,是一个粗糙的木头笼子。 尼古拉斯靠着箱格无精打采地跪着。他看着我们,眼睛空洞无神。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思维的痕迹。 吸血鬼们高举火把,让我们看清楚。我感到,他们的兴奋感又开始高涨,就像刚把我们带进这问屋子时一样。 加百列不动声色地用手按着我的身子,提醒我要冷静。 尼克的喉咙上有些蓝色的印记。他的衬衣花边污秽不堪,就跟那些家伙的破衣烂衫一样。他的马裤也变得粗糙破损。事实上,他已经浑身瘀青,而且严重脱水,几乎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 我的内心悄悄地爆发出一阵恐惧感,但我知道这正是他们想看见的,于是,我丝毫没有将它流露出来。 那个笼子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它打破。周围的火把也只有三支。问题是,我该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 我们不能就这么死去。 我冷冷地盯着尼古拉斯,盯着燃烧的火堆,盯着粗陋的木头。我的心中荡漾着愤怒的火焰。加百列的脸完美地掩饰了她的恨意。 那帮家伙感受到了这些,并且小心翼翼地避开它。接着,他们又一次退缩了,又一次显出迷惑和不确定的神情。 可这时,有些事情发生了。圈子再度缩紧。 加百列碰了碰我的手臂。 “他们的头来了。”她说。 不知道什么地方打开了一扇门。鼓声如波涛般汹涌,似乎那些被缚在墙里的家伙们全都痛苦不堪地请求着被宽恕,被解放。我们周围的吸血鬼们狂乱地大叫着,我所能做的全部就是不捂上自己的眼睛。 一种强烈的本能让我不要去看他们的头儿。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再次揣摩着他的力量。 第二章 2 他背对木柴堆,朝着大圈中心走来,身边跟着一个奇怪的女吸血鬼。 火光中,我仔细打量着他,感到震惊。这种感觉就和他进入圣母桥时我的感觉一样。 我的震惊不仅出于他的漂亮,还来自他那张孩子般的脸上流露出的令人瞠目的天真。他的步履如此轻盈迅速,我甚至无法真切地看见他脚步的挪动。他的大眼睛里,并没有对我们的愤怒;他的头发尽管布满灰尘,却发散出微弱的红色光泽。 我想要了解他的想法。为什么如此神圣的,可以周游世界的人,麾下会有这样忧伤的魔鬼?我曾经和这个人同时站在圣坛前面,那时,我差点发现了什么,现在,我想再次把它弄清。如果我能弄清的话,或许我就能战胜他。 我看见他似乎在用无声的语言回应着我。他那天真无邪的表情似乎是洒在地狱中的几束天堂之光,他好像是落进地狱的魔鬼还保持着天使的脸孔和形体。 可是这时,我发现有件事情很不对劲——这个头儿不开口说话。鼓声急促地响着,可是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共同的信念。 黑眼女吸血鬼并没有加入其余人的哀嚎,于是其余的人也就顺势停下了。 和头儿一起进来的那个奇怪女子,穿着破旧的长袍,扎着编织腰带。她的举手投足仿佛是古代的皇后。这时,她开始大笑。 女巫团(或者不管她们怎么称呼自己)目瞪口呆,这正如意料之中的一样。一面定音鼓停了下来。 那个像皇后的女子笑得越发大声。她乱蓬蓬的头发上戴着肮脏的面纱,白色的牙齿透过面纱闪闪发亮。 她曾经很美丽,摧毁她的也不是她的年纪。相反,她显得精神错乱。她的嘴巴可怕地扭曲着,眼睛瞪得很大。当她大笑的时候,身体弯成一个拱形,就像马格纳斯曾经在葬送他的火焰中跳舞时所弯曲的身体一样。 “难道我没有警告过你吗?”她尖叫着。 “难道我没有吗?” 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尼古拉斯钻进了小笼子。我感到,她是在嘲笑他。可是,尼古拉斯依然直直地看着我,他身体的各部分依然深深体现出他过去的情感,虽然它们已经扭曲变形。恐惧和邪恶正在他体内交战,这其中又掺杂着疑惑和几近绝望的心情。 金棕色头发的头儿盯着那吸血鬼皇后,他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拿着火把的男孩走上前,大嚷着让女人闭嘴。尽管衣衫褴褛,他仍然让自己显得如皇族一般。 那个女人根本不理会他,而是面朝我们。 她把她的话用歌声唱出,声音粗糙,且听不出性别。逐渐,这歌声又变成急速的笑声。 “我已经说过一千次了,可是你总是不听我的,”她身体发颤地大声说着,连衣服都在她身上抖动。“你说我疯了,说我是时间的殉道者,还说我是这片土地上流浪太久的卡珊德拉。那么,现在你看,我所有的预言都应验了。” 这个头儿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走近我,脸上带着跟马格纳斯一样邪恶而又可笑的表情。她说道:“现在,需要这个可笑的骑士来向你,向所有人证明我是对的。”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屏住呼吸,直直地站着。在那么宁静的一刻,她显得如此美丽。 我渴望能够梳梳她的头发,用我的双手亲自为她清洗,并给她穿上时髦的装束,看着她出现在我的时代之境里。事实上,我的头脑突然被这想法所充斥而变得思绪纷乱。我想重新塑造她,洗去她身上那邪恶的,令人作呕的东西。 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永恒的概念灼烧着我的内心。正是在那个时刻,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永生的灵魂。在她身上,什么都可能发生,至少在那个时候看起来是这样。 她看着我,跟我四目相对,脸上可爱的表情更加明显了。可是,那令人恼火的幽默又出现了。 “惩罚他们,”那个男孩尖叫着,“让撒旦来审判。点火。” 可是,空旷的屋子里,没有人行动。 老女人抿着嘴唇,发出嗡嗡的声音,带着某种奇怪的韵律。头儿还是一如既往地盯着看。 可是这心慌意乱的男孩向我们走过来,露出尖牙,伸出爪子般的手。 我从他手中一把抢过火把,冷冷地往他胸口吹了一口气,把他吹过那灰蒙蒙的圆圈,滚落进火柴堆边上的柴堆里。我从灰里捡起火把。 吸血鬼皇后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似乎想要吓吓周围的人。可是那个头儿的脸上丝毫不动声色。 “我不会站在这里接受任何什么撒旦的审判的!”我边说边扫视了那个圆圈一眼。 “除非你们把撒旦带到这里来。” “告诉他们,我的孩子!回答他们!”老女人神情激昂地说道。 男孩再次站起身子。 他又一次走进圆圈,大吼着:“你知道你们的罪行。”现在的他,怒火中烧,并施展出了浑身的力量。我意识到,透过他们人体的形态对他们做出判断是毫无可能的。这个男孩本来应该是个老人,而这个老女人原本是位年轻姑娘。他们的头虽然有张孩子气的脸,其实该是他们之中最为年长的。 他步步逼近,说着:“留点神。”当他发现别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之时,他那灰色的眼睛便闪闪发光。“这个恶魔是个老手,他可不会祈求我们接纳他,也不会臣服于撒旦。即便死了,他也不会降服,而实际上他也没有死去过!”他的声调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大。 “他没有被埋葬过,他并不是像黑暗之子一样从墓地中起身。然而,他居然敢披着人类的面纱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游荡,而且在巴黎的中心像个普通凡人一样做起生意!” 墙壁中传来回应他的尖叫。可是这个吸血鬼的圈子却寂静无声。他盯着他们,下巴开始颤抖。 他伸出双臂,开始哀嚎。可是只有一两个家伙回应他。他的脸庞因为愤怒扭曲了。 老吸血鬼皇后发出一阵颤抖的笑声,并向我展露出一个极其疯狂的笑容。 可是这个男孩子依然不死心。 “他从壁炉那里寻找舒适,而这是被严格禁止的,”他尖叫着,把脚重重地踩在地上,并抖动着他的衣服。“他还到处寻欢作乐,和演奏音乐、表演舞蹈的凡人们混在一起!” “不要胡说八道!”我说。其实,我倒希望他把这些都说出来。 他冲上前来,用手指捏着我的脸。 “任何礼仪都不能洗清他的罪恶!”他大叫着。“现在再谈什么黑暗誓言或是黑暗祝福都已经太晚了……” “黑暗誓言?黑暗祝福?”我转过身问那老皇后。“这些是什么意思?你和马格纳斯跳进火堆时一样老……可你为什么要忍受这些?” 她的眼珠打着转,似乎她身上只有它们还有生气。她又一次爆发出那种急速的笑声。 “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年轻人,”她说道。 “你们中任何一个。”她充满深情地看着加百列。“你们正在处于向着伟大历险进军的魔鬼之路上。我有什么权利来干涉这几个世纪所赋予你们的东西呢?” 魔鬼之路。这是我的灵魂从他们中间听到的最清楚的一个短语。我只要看着她,就一阵高兴。她从某种意义上说,和马格纳斯就像孪生兄妹。 “哦,是的,我就跟你们的祖先一样老!” 她微笑着,白色的尖牙抵着下唇,接着又消失了。她看了一眼他们的头儿,发现他对她一点也不留意。“当马格纳斯窃取我们秘密的时候,当他以黑暗世界从未见过的方式啜饮那给他永生的鲜血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是女巫团中的一位。这个狡猾的炼丹师马格纳斯……现在,三个世纪过去了,他把他全部的黑暗天赋交给了你,我美丽的孩子!” 她的脸上又荡起了含情脉脉的笑意,像极r马格纳斯的脸庞。 “展示给我看看,”她说道,“让我看看马格纳斯给你的力量。你知道在一个从未交出天赋的吸血鬼身上获得力量,对吸血鬼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孩子,在这里这是被禁止的,我们这个年代的吸血鬼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因为这样的话,新生的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战胜他亲爱的领袖和他的女巫团。” “别再不经考虑地胡言乱语了!”男孩打断了她。 可是每个人都在倾听。美丽的黑眼女人走近我们,把老皇后看得更加清楚。她彻底忘记了对我们的恐惧和仇恨。 “一百年前你就已经说得够多的了,”男孩朝老皇后大吼着,并用手命令她停下来。 “你已经疯了,跟所有老家伙一样。你正在遭受死亡的煎熬。我告诉过你,这些反叛者都必须受到惩罚。在他和他造出的女人先于我们毁灭之前,这个秩序必须要恢复。” 他转向其他人,又一次怒气冲冲。 “我告诉你,跟任何邪恶的生灵一样,你能在这土地上行走,全靠神的旨意。他就是要所有的人在他神圣的光芒中受苦。如果你亵渎了神,神的旨意同样能将你摧毁,并将你即刻扔进无尽的地狱,因为你是受诅咒的灵魂,为了你的永生,你必须用痛苦作为代价。” 模模糊糊的哀嚎开始了。 “我们终于谈到这里了,”我说道,“这整个逻辑都是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你们就跟农夫一样懦弱。你们已经选择了进入地狱,还是把自己捆绑起来,甚至连最低等的凡人都不如。难道你们就因为我们并不这么做而惩罚我们?照我们的样子做吧!” 吸血鬼中,有的盯着我们,其余的人开始了疯狂的交谈,四周像炸开了锅一般。他们一次又一次瞥向他们的头儿和那个老皇后。 可是头儿一言不发。 那个男孩尖叫着维持秩序:“他还不仅仅是亵渎了圣地,”他说道,“也不仅仅是像凡人那样四处游走。某天晚上,他在村里的教堂里惊吓了所有在那里聚会的人。整个巴黎都在议论他所带来的恐慌,还有从圣坛正下方钻出来的食尸鬼——这就是他,还有这个他没有经过同意和仪式就玩弄把戏制造出来的女吸血鬼。” 四周一片惊讶声,更多的低语声传来。 可是那位老皇后却开心地尖叫着。 “这些都是重罪,”他说道,“我告诉你们,他们不可能就这样不接受惩罚就离开。你们中有些人可能还不知道,他居然像一个凡人一样,拥有一所剧院,还在舞台上表演滑稽剧!他曾经向数千个巴黎人炫耀过作为黑暗之子的力量!我们维护了几百年的秘密,就因为要取悦他自己和那些普通人而被打破。” 老皂后搓搓双手,昂起头看着我。 “这是不是真的,我的孩子?”她问。“你是曾经坐在歌剧院的包厢中吗?你是曾经站在法兰西剧院的脚灯前面吗?你和你所造的这个美人,曾经在杜乐丽王宫中与国王和王后跳舞吗?你是真的乘坐过金色的马车穿过大街吗?” 她笑个不停,眼光不时地扫扫旁人,似乎是在放射出温暖的光束让他们驯服。 “啊,这是多么高贵绚丽,”她继续说道。 “你走进大教堂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现在就告诉我们吧!” “真的什么也没有,夫人!”我大声说道。 “重罪!”愤怒的男孩吸血鬼咆哮着。“这些可怕的事情足以扰乱一个城市。几百年来,我们都是暗中在这个大都市中猎食,而现在到处都流传着关于我们的力量的窃窃私语。我们是幽灵,是午夜的精灵,应该喂饱人类的恐惧之心,而不是做胡言乱语的恶魔!” “啊,这可真是太崇高了,”老皇后吟唱着说道,她的眼睛盯着拱形的天花板。“我在石枕上睡觉的时候,总是不断梦见地上的凡人。 在梦境中,我听见人们的说话声,还有最新的音乐,它对我来说就如同墓穴之中的催眠曲一般。我曾经在脑海中描绘过这些奇特的发现,也知道在我无尽的思维圣地之中它的力量之所在。虽然它的形体令人迷惑,将我阻挡在门外,可我还是渴望有一天我能毫无畏惧,充满力量地沿着魔鬼之路走进它的内心。” 灰发男孩发狂了。 他盯着头儿说:“开始审判吧。把木柴点起来。” 皇后动作夸张地从我面前走开。这时,男孩伸出手去抓住离他最近的一支火把。我冲上前去,一把抢过火把,然后把他像翻筋斗一样扔上天花板,再让他那样滚落下来。我使劲用脚踩灭了火把。 现在只剩下一支火把了。女巫们乱成一团糟,有的跑去急救那个男孩,其余的人在窃窃私语。可是,他们的头儿依然纹丝不动,像是进入了梦乡。 趁着这个时候,我爬上了木柴堆,打开了那个小木笼的门。 尼古拉斯看上去像一具还有生命的僵尸。他的眼神疲倦呆滞,嘴唇扭曲,好像是在墓穴的另一边向我微笑,同时又对我心怀怨恨。我把他拖出笼子,走到灰土地面上。他浑身滚烫。尽管我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可是他还是把我推开,并且压低声音诅咒着我。 老皇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我扫了一眼加百列,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我从背心里取出一串珍珠念珠,把它挂在尼古拉斯的脖子上,又配上一个十字架。他恍惚地低头看着这小小的十字架,然后开始大笑。 他的金属般的嗓音中透着轻蔑和邪恶,和吸血鬼们的声音正好相反。你可以从中听到人血厚重的声音在墙壁之间回响。他是我们中间惟一的凡人,就像被丢进陶瓷娃娃堆里的小孩子。突然,他的脸色变得出奇的红润、燥热,完全不加修饰。 女巫团更加困惑了。两支燃尽的火把依然在地上。 “根据你们自己的原则,你们是不能伤害他的,”我说,“给他超自然保护的是一个吸血鬼。告诉我,怎么完成这件事?” 我拉着尼克往前走去。加百列立刻跟了上来,扶住他的手臂。 虽然尼古拉斯没有反抗,可他还是盯着她,好像从没见过她一样。他甚至伸出手指去触摸她的脸。她挪开他的手,好像那是只婴儿的手一样。她的目光紧紧地锁在那头儿和我的身上。 “如果你们的头儿现在不开口,我可有话要说了,”我说道,“到塞纳河里去把你们自己清洗干净,然后穿上人类的衣服——如果你们还记得该怎么穿的话。接下来你们再在人群中潜行。” 战败的吸血鬼男孩跌跌撞撞地退回到圆圈里,粗鲁地推开扶他起来的人。 “阿曼德,”他恳请那金棕色头发的沉默头领。“让女巫团恢复秩序吧!阿曼德,拯救我们吧!” “为什么你要听命于地狱?”我朝他大声喊着,“难道地狱里的魔鬼给了你美丽、敏捷、视力和思维吗?”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灰发男孩又一次大喊着“阿曼德”的名字,可还是徒劳。 “你是在浪费你的天赋!”我说。“更糟的是,你还在浪费你的永生!世界上最愚蠢,最自相矛盾的事就是挽救凡人,挽救这些被过去的迷信牢牢钳制住的人们。” 周围是如此安静,我都能听见尼克缓慢的呼吸声,感受到他的体温。我能感觉到,他那麻木了的诱惑力正和死亡做着斗争。 我平静地向其他人发问:“你们就没有阴谋吗?你们就没有诡计吗?为什么作为一个孤儿的我,都能磕磕绊绊地碰到如此多的机会,而你们,被邪恶的父母养大的人……”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看着那个头儿和愤怒的男孩——接着说道:“却像瞎子一样在地下的黑暗中摸索呢?” “撒旦的力量将会把你狠狠地吹到地狱里去。”男孩用尽剩余的力气吼叫着。 “你继续说吧!”我说道。“可是不管你怎么说,这些事还是不会发生,我们有目共睹!” 传来了一片赞同的咕哝声!我接着说道:“如果你真的认为它们会发生的话,你又何必把我带到这里来呢?”赞同声更加响亮。 我看了看那头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瘦小身影。所有的目光这时也从我转到他的身上,就连那疯狂的吸血鬼皇后也看着他。 寂静中,我听见他低声说道:“一切都结束了。” 就连墙壁里那些痛苦的家伙都一声不吭。 头儿又开口了:“你们通通都离开吧,一切都结束了。” “不,阿曼德!”男孩恳求道。 可是其余的人通通后退,用手捂着脸低语着。定音鼓被扔在一边,惟一的一支火把被挂在了墙上。 我看着那个头儿。我知道他并没有释放我们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地赶走了反抗他的男孩和其他人,只留下皇后陪在身边。这时,他又一次把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 第三章 3 巨大的拱形屋顶下,足这个空旷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两个吸血鬼在看着我们。这一切,在微弱昏暗的火把光芒中,显得更加可怕。 我默默地思忖着:其余的那些家伙会离开墓地还是逗留在台阶的顶端呢?他们中有没有人会同意我把尼克活着带离这里呢?这个男孩虽然就在附近,可是他已经虚弱不堪;而这个老皇后也不会有什么行动。现在惟一剩下的就真的只是这个头儿了。可是我现在绝对不能鲁莽行事。 他依然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阿曼德?”我充满敬意地说道。“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我慢慢地靠近他,观察着他脸上哪怕最细微的变化。“显然,你是他们的头儿。你一定可以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 可是,我的这些话很难掩饰我真实的想法。我其实是在向他求援。我想问他,他是如何带领他们走到这一步的。他看上去跟老皇后一样古老,可是却有着旁人所不能理解的深刻思想。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他站在圣母圣坛前面时,脸上那超凡脱俗的表情。我发现自己被这个默默站立着的人深深迷住了。 我试图从他身上找到哪怕一瞬间的人类的情感!因为我认为智慧一定会反映出这一点。我的内心还存在着一些凡人的情绪,它让我在看见酒馆的嘈杂之时,还能脆弱地哭出声来。这时,我那凡人的情绪让我开口说道:“阿曼德,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褐色的眼睛流露出犹豫。可是他的脸上又十分微妙地带上了怒气。我往后退去。 我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在圣母桥时他脸上表情的突然变化,跟这时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没有见过这样具体的、仇恨的表情,就连加百列也退到一边。她伸出右手保护着尼克,我也步步后退,直到她的身边,和她的手臂相触。 可是那仇恨这时又同样奇迹般的消逝了。那张脸上又恢复了甜美、鲜活的男孩子的表情。 老皇后展露出一个几乎是惨淡的笑容,并且用她那苍白的爪子梳理着她的头发。 “你们来找我是为了一个解释吗?”头儿开口问道。 他的目光转到加百列身上,接着又别过脸看了看尼古拉斯令人眩晕的身影,最后看着我。 “我可以一直说下去,直到世界末日,”他说,“而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你们,你们在这里毁掉了些什么。” 老皇后似乎发出了一两声嘲弄的声音,可是我无暇顾及。我被他那柔和的嗓音和内心汹涌的怒气深深迷住了。 他说道:“从一开始,这些秘密就存在着。”空荡荡的屋子让他显得身材矮小。他的两手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毫不费力地说着这些话。“自古以来,我们这类人就始终出没于城市之中,听命于神和魔鬼,在夜晚捕食人类。我们都是经过撒旦挑选出来的。想要加入我们的人都必须首先通过一百桩罪行证明他们自己,然后他们才能获得那永生的黑暗天赋。 “在他们的亲人面前,他们是死去了,”他说,“可是只要我们给他们注入一点点鲜血,他们就可以忍受棺材里的恐惧,等待我们的到来。到那时,而且只能在那时,他们被赋予黑暗的天赋。接着,他们被重新封存进墓地,直到他们感到饥渴难耐,必须要打破那小小的匣子跳出来。”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些,变得更加洪亮。 “在那黑漆漆的小屋里,他们知道那是死亡,”他说道,“当他们打破棺材和困住他们的铁门再次起身之时,他们就明白了什么是死亡和邪恶的力量。那些虚弱的,无法打破棺材起身的家伙就很可怜。他们的哀嚎将在第二天把凡人招来——因为当天晚上不会有人回应他们。我们对这些家伙是毫不留情的。 可是对于那些起身了的,啊,那些走在地面上,经受过考验,被净化了的吸血鬼们,正是黑暗之子。他们吸食着新鲜的血液,但还不具备他们的旧主所拥有的力量。于是,在他们真正变得有力之前,时光将会让他们运用黑暗的天赋。同时,他们也必须遵守黑暗准则,那就是,我们必须和死人生活在一起,因为我们本身就是死人。我们必须回到自己的墓地,或是附近一个十分类似的墓地里去。 我们必须要把猎物从别人那里单独引开,带到一个不敬神的、鬼魂出没的地方让他们死去。为了表示对神力的敬意,我们必须始终在脖子上挂着十字架以示圣礼。而且,我们永远都不能进入神殿,否则将会被神剥夺一切力量,并被他投入地狱,在痛苦中结束我们在地上的统治。” 他顿了顿,看了看那老皇后——这还是头一次。虽然我不能十分确定,但似乎老皇后那张脸让他恼怒。 “你瞧不起这些事,”他对她说。“马格纳斯也是如此!”他还是在颤抖着。“疯狂是他的本性,也是你的本性。可是,我告诉你,你根本不了解这些秘密!你就像砸碎玻璃一样把它们打破,可是你却毫无力量挽救你的无知。你所做的就是将它们打破。” 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看着周围空旷的墓穴,好像不想再继续说下去。 我听见老吸血鬼皇后柔柔地哼起歌来。 她压低声音唱着什么,接着开始前后摇晃,头也左右摇摆,眼神如同在梦幻中一般。 她又一次显得如此美丽。 “对我们的孩子们来说,这一切都结束了,”头儿低语道,“一切都结束了,都完成了,因为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他们可以什么都不用理会了。这些东西将我们紧紧连在一起,给我们以力量去做被诅咒的人!这些秘密将会保护我们。” 他又看着我。 “而你,要我解释这一切,好像这很难说清似的!”他说。“在你手中,黑暗技巧被你无耻而贪婪地利用了。你居然将它教给一个生养你的人!为什么你不教给这个你每晚从远方祝福的该死的小提琴手呢?” “我没有告诉过你这些吗?”吸血鬼皇后说道。“我们不是一直都对此了如指掌吗?我们没有必要害怕十字架、圣水,或是什么圣礼……”她不断重复着这些话,压低声音变换着各种声调。接着她又说:“我们在黑暗中看见那个邪恶之源在低语时,没有必要害怕旧式礼仪、点燃的香、火堆或是什么誓言……” “安静!”头儿压低声音说道,并奇怪地,以几乎是人类的姿势用双手捂住耳朵。他看上去就像是个迷失的男孩。天哪,我们那永生不死的身体竟然可以以这么多种方式将我们囚禁,我们那永生不死的脸庞竟然能如此严密地遮掩我们真实的灵魂。 他又死死地盯着我。一时之间,我想,或许他身上还会再次发生什么可怕的变化,或是无法控制的暴力行为。想到这里,我的身体僵硬起来。 可是,他却默默地哀求我。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嗓子里声音发干,好像在努力克制着他的愤怒。“你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你能拥有十个吸血鬼的力量,还有整整一个地狱中魔鬼的勇气?为什么你能穿着锦缎衣服和皮靴闯进这个世界!雷利欧,你这个来自喜剧院的演员,你居然让我们的故事在大街上上演!告诉我!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这是马格纳斯的力量,马格纳斯的天赋。”女吸血鬼带着满脸的苦笑说道。 “不!”他摇摇头。“我告诉你,他不能算是理由。他知识渊博,因此行为也无限。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稍稍挪近了些,看上去不像要行走,而只是像个幽灵那样让我们看得更清楚。 他质问我们:“为什么你们如此大胆,竟然在他们的街道上行走,打破他们的门锁,直接喊他们的名字。他们帮你们梳理头发,为你们整理衣装!你们还在他们的赌桌上下赌注!你们欺骗他们,拥抱他们,喝他们的血,而别的凡人就在一旁大笑着起舞。你们这两个躲在墓地里,突然在教堂里现身的家伙!为什么你们可以如此粗心、傲慢、无知且目空一切!你们给我一个解释。回答我!”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脸上发烫,血直冲向脑门。现在我一点也不怕他,可是我的愤怒已经超出了任何凡人愤怒的程度。而我却不是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他的想法——我一直想看透他的想法——我所听到的是如此迷信,如此荒谬。 他并不是那样的崇高,他的追随者们所不能理解的,他一样也不能。他还没有看到这一点,而却固执地认为他是正确的,这要糟糕一千倍!现在,我清楚地意识到他究竟是什么了——他既不是魔鬼,也并非天使,而是在黑暗中锻造出的情感。那时,太阳的光芒刚刚射进宇宙的苍穹,而星星只不过是像小灯笼一样,在漆黑的夜晚,描绘着上帝和女神的模样。那个时候,人类是宇宙的中心,我们在里面自由游走;那个时候,每个问题都有答案。 这就是他,一个来自旧时代的孩子。在他的时代里,女巫们还在月光下起舞,骑士们还在和龙奋战。 啊,忧伤的、迷失的孩子,你游荡在地下墓地里,而这墓地的上面,是一个伟大的城市,还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纪。或许,你的人形比我想象中还要完美。 尽管他是如此美丽,我还是没有时间为他哀悼。那些被囚禁在墙里的家伙正由于他的命令而饱受痛苦,那些被他派遣出去的人应该被召唤回来。 对于他的提问,我必须要想出一个他能够接受的答案。光有事实是不够的,我还要把事实整理得包含诗意,以符合理性出现之前的世界里,那些旧式思想家们的习惯。 “我的回答?”我一边柔柔地说,一边整理着我的思绪。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加百列的警告和尼克的恐惧。“我不是做秘密交易的,” 我说道,“也不是哲学的情人。但是这里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他带着一种古怪的好奇神情审视着我。 “如果你是这么害怕神的力量,”我说,“那么你对教堂的教诲应该不会陌生。你肯定知道,随着时代的变迁,善行的形式也在发生变化。你也应该知道,在天堂下面,也时时刻刻都有圣徒。” 很明显,他认真仔细地聆听着我的措辞。 “在古代,”我接着说道,“有的殉道者用自己的身体扑灭试图焚烧他们的火苗,有的神秘主义者当听到神的召唤之时就升上天去。可是,随着世界的变化,圣徒们也发生了变化。现在的他们,除了做虔诚的修女和神父,还能做什么?他们修建医院和孤儿院,可是他们并没有让天使来击溃军队,或是驯化野兽。” 我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的表情变化,可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因此,显而易见这跟邪恶有关。邪恶改变了一切。在如今的时代,还有几个人跟你们一样害怕十字架?你们觉得地面上的凡人还在讨论天堂和地狱吗?他们讨论的是哲学和科学!即使有些白脸的幽灵在天黑后的墓地里潜行,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关系。此外,在谋杀泛滥的社会里,再多几起谋杀案也不足为奇。这些事情怎么会成为神、魔鬼或是人类的兴趣?” 老吸血鬼皇后又一次大笑起来。 可是阿曼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就连你们的乐园不久也要丧失了,”我接着说道,“你们藏身的这片墓地就要被搬离巴黎。在这世俗的世界里,即使是我们祖先的遗骨都不再被敬拜。” 他的脸庞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他已经无法掩饰他的震惊。 “被毁了的无辜者墓地!”他低语道。“你在撒谎……” “我从不撒谎,”我脱口而出,“至少对那些我不爱的人。巴黎的人们再也忍受不了整天环绕在他们左右的墓地的恶臭。死去的灵魂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就像他们对你们来说无关紧要一样。不出几年,集市、街道和房屋就会覆盖这里。贸易和现实主义,这就是18世纪的世界。” “闭嘴!”他低声说道。“无辜者墓地跟我同时诞生,我活了多久,它就存在l『多久!”他孩子般的脸上肌肉拉紧了,而老皇后却保持着平静。 “难道你没发觉吗?”我柔和地说着。“现在已经是个新的时代了,它需要新式的邪恶。 而我,正代表着新式的邪恶。”我顿了顿,望着他。“我是这个新时代的吸血鬼。” 他没有预见到我这个观点。我第一次见到他流露出明白了的可怕神情,第一次见到他流露出真正的恐惧。 我做了个小小的表示理解的手势。 我提醒他说:“对于晚上发生在村里教堂的这起事故,我承认,的确粗鄙。而我在剧院舞台上的表现,还要更糟。可是这些都是无心之失,它们不该成为你们怨恨我们的原因。 暂时忘了它们,想想我们的美丽和力量吧。 试着看看我所拥有的邪恶。我穿着凡人的衣服昂首挺胸地在他们中间行走——我是最邪恶的,我是跟旁人一样的恶魔。” 女吸血鬼的笑声变成了一首低吟的歌。 从他身上我能感受到的只是痛苦,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却是温暖的爱。 “想想吧,阿曼德,”我小心地说着,“为什么死亡要隐藏在阴影里?为什么死亡要在门口守候?对于我来说,我可以走进任何卧室和舞厅。死亡可以在火炉中闪光,也可以跳跃在走廊上的脚尖上,这就是我。你跟我提到黑暗的天赋——我正用着它们呢。我是穿着丝制和花边衣服,跳出来扑灭烛光的死神先生。卧室玫瑰花心上的溃疡。” 尼古拉斯发出一声低吟。 我想,我听到了阿曼德的叹息。 “那些不信神的、无力的家伙在我的面前无处藏身,”我说道,“虽然他们想要毁掉无辜者墓地,可是他们却无法将我锁在外面。” 告和尼克的恐惧。“我不是做秘密交易的,” 我说道,“也不是哲学的情人。但是这里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他带着一种古怪的好奇神情审视着我。 “如果你是这么害怕神的力量,”我说,“那么你对教堂的教诲应该不会陌生。你肯定知道,随着时代的变迁,善行的形式也在发生变化。你也应该知道,在天堂下面,也时时刻刻都有圣徒。” 很明显,他认真仔细地聆听着我的措辞。 “在古代,”我接着说道,“有的殉道者用自己的身体扑灭试图焚烧他们的火苗,有的神秘主义者当听到神的召唤之时就升上天去。可是,随着世界的变化,圣徒们也发生了变化。现在的他们,除了做虔诚的修女和神父,还能做什么?他们修建医院和孤儿院,可是他们并没有让天使来击溃军队,或是驯化野兽。” 我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的表情变化,可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因此,显向易见这跟邪恶有关。邪恶改变了一切。在如今的时代,还有几个人跟你们一样害怕十字架?你们觉得地面上的凡人还在讨论天堂和地狱吗?他们讨论的是哲学和科学!即使有些白脸的幽灵在天黑后的墓地里潜行,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关系。此外,在谋杀泛滥的社会里,再多几起谋杀案也不足为奇。这些事情怎么会成为神、魔鬼或是人类的兴趣?” 老吸血鬼皇后又一次大笑起来。 可是阿曼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就连你们的乐园不久也要丧失了,”我接着说道,“你们藏身的这片墓地就要被搬离巴黎。在这世俗的世界里,即使是我们祖先的遗骨都不再被敬拜。” 他的脸庞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他已经无法掩饰他的震惊。 “被毁了的无辜者墓地!”他低语道。“你在撒谎……” “我从不撒谎,”我脱口而出,“至少对那些我不爱的人。巴黎的人们再也忍受不了整天环绕在他们左右的墓地的恶臭。死去的灵魂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就像他们对你们来说无关紧要一样。不出几年,集市、街道和房屋就会覆盖这里。贸易和现实主义,这就是18世纪的世界。” “闭嘴!”他低声说道。“无辜者墓地跟我同时诞生,我活了多久,它就存在了多久!”他孩子般的脸上肌肉拉紧了,而老皇后却保持着平静。 “难道你没发觉吗?”我柔和地说着。“现在已经是个新的时代了,它需要新式的邪恶。 而我,正代表着新式的邪恶。”我顿r顿,望着他。“我是这个新时代的吸血鬼。” 他没有预见到我这个观点。我第一次见到他流露出明白了的可怕神情,第一次见到他流露出真正的恐惧。 我做了个小小的表示理解的手势。 我提醒他说:“对于晚上发生在村里教堂的这起事故,我承认,的确粗鄙。而我在剧院舞台上的表现,还要更糟。可是这些都是无心之失,它们不该成为你们怨恨我们的原因。 暂时忘了它们,想想我们的美丽和力量吧。 试着看看我所拥有的邪恶。我穿着凡人的衣服昂首挺胸地在他们中间行走——我是最邪恶的,我是跟旁人一样的恶魔。” 女吸血鬼的笑声变成了一首低吟的歌。 从他身上我能感受到的只是痛苦,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却是温暖的爱。 “想想吧,阿曼德,”我小心地说着,“为什么死亡要隐藏在阴影里?为什么死亡要在门口守候?对于我来说,我可以走进任何卧室和舞厅。死亡可以在火炉中闪光,也可以跳跃在走廊上的脚尖上,这就是我。你跟我提到黑暗的天赋——我正用着它们呢。我是穿着丝制和花边衣服,跳出来扑灭烛光的死神先生。卧室玫瑰花心上的溃疡。” 尼古拉斯发出一声低吟。 我想,我听到了阿曼德的叹息。 “那些不信神的、无力的家伙在我的面前无处藏身,”我说道,“虽然他们想要毁掉无辜者墓地,可是他们却无法将我锁在外面。” 他默默地回望着我,看上去忧伤但却平静。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黑,可是却没有恶意或是怒气。他沉默了好久,然后开口说道:“你居住在他们中间,无情地折磨他们,这真是一个伟大的使命。可是你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呢?”我问道。 “你不可能在这样的世界中,在他们中间生活下去的。” “但是我的确生活下来了,”我简单地反驳着,“古老的秘密已经被新的形式所取代了。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你那样的浪漫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所有的是我这样的浪漫!” “你不可能那么强大的,”他说,“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可是这个孩子的确很强大啊,”皇后深思后说,“他那美丽的新生伙伴同样如此。他们两个是具有绝妙主意和强大理性的恶魔。” “你不可能跟人生活在一起的!”阿曼德再次坚持道。 一瞬间,他的脸色变了。但他现在不是我的对手,而是一个年长的迷惑者,奋力想要告诉我一个残酷的事实。同时,他又像是一个苦苦恳求着我的孩子。他内心的挣扎正反映出他的本质——请求我听他的话。 “为什么不可能?我告诉过你,我属于人类。我是靠他们的鲜血才获得永生的。” “啊,对,永生,可是你根本还没有开始理解什么是永生,”他说。“这不仅仅只是个词而已。你仔细想想缔造你的人的命运吧。为什么马格纳斯要投身火堆?这是个我们之中亘古不变的真理,而你可能想都想不到。如果你跟凡人生活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疯的,因为你不断地看到别人的出生和死亡,看到帝国的兴起和没落,而同时失落了所有你所理解和珍爱的东西——谁能忍受这一切?这会让你变得语无伦次,身陷绝望,而你自己的永生是你的保护伞和拯救者。你难道没有发现,古老的习惯,其实根本没有变过!” 他停了下来,很惊讶自己居然用了“拯救”这个词。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他的口型还保留着说这个词的样子。 “阿曼德,”老皇后柔柔地说道。“对于我们所知道的老人,不管他们是保持着旧式习惯还是摒弃了它们,最终都是走向疯狂。”她做了一个手势,好像是要用她苍白的爪子向他发动进攻。他冷冷地回望了她一眼,她尖声大笑起来。“我跟你一样,一直保持着旧式的习惯,可是我现在疯了,不是吗?可能这就是我为什么把这旧式的习惯保持得这么好的原因!” 他生气地摇着头,表示反对。难道他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范例吗?她靠近我,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脸扳过去面向她。 “难道马格纳斯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吗,孩子?”她问。 我感到她身上涌出一股强大的力量。 “当别人在这个圣地漫步的时候,”她说道,“我独自一人穿过白雪皑皑的田野去找马格纳斯。我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好像我长了翅膀一样。我爬上他的窗户在小屋里找到他,跟他一起走上城垛。除了远方的星星,没有人看见我们。” 她走得更近了些,并且握紧拳头。 “马格纳斯知道许多事情,”她说,“在你强壮的时候,你的敌人不是疯狂。远在疯狂来临之前,离开女巫团去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的吸血鬼就面临着可怕的罪孽。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凡人!他开始懂得关于爱的一切。” “放开我。”我柔弱地低语。她的目光紧紧地将我锁住,就像她的双手一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渐渐了解人类,虽然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了解,”她继续说道。她毫不胆怯,眉毛上扬,“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无法忍受继续掠夺别人的生命,或是让别人遭受痛苦。只有疯狂,或是他自己的灭亡才能免去他的痛苦。那就是马格纳斯向我描述的过去的事情。他最终尝尽了所有的痛苦。” 她终于放开了我,慢慢后退,就像是酒杯中的一个幻影。 “我不相信你说的这些,”我低语道。可是我的低语就像是在倒吸着冷气。“马格纳斯?他爱上了凡人?” “当然,你没有。”她的脸上带着小丑般僵硬的微笑。 阿曼德也不明白地看着她。 “现在我的话没什么意义,”她补充说,“可是你们拥有无数的时间去理解!” 笑声,震耳欲聋的笑声滑过天花板。墙壁中的叫声又再次响起。她一边笑着,一边把头向后甩去。 “不,这是个谎言,是个充满恶意的谎言!”我说。这时,我的脑袋和眼睛突然抽搐起来。“我的意思是说,爱的概念只有愚蠢的凡人才会有!” 我用双手按着太阳穴,一种死亡的痛苦在我内心慢慢升起。这痛苦模糊了我的视线,让我清晰地想起在马格纳斯那恶臭的地牢里,那些腐烂了的凡人们的尸体。 阿曼德看着我,好像我跟那老皇后的笑声一样也令他痛苦。她的笑声久久环绕,升起,然后消失。阿曼德向我伸出手,好像是想碰碰我,可又不敢。 过去几个月来的欣喜和痛苦一下子汇聚到我的心里。我突然感到,我几乎就要像那晚在雷诺得剧院那样大吼起来。这种感觉让我惊恐不已,于是,我又一次开始大声咕哝起无聊的音节。 “莱斯特!”加百列低声说。 “爱上凡人?”我说道。我盯着老皇后那张非人的脸,突然惊恐地发现她那黑色的睫毛就像钉子一样环绕在她闪烁的眼睛周围。 她的血肉就像是会动的大理石一般。“爱上凡人?你不是花了三百年时间才这样的吗!” 我盯着加百列说道。“自从第一天晚上我把他们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他们。 我吸干他们的生和死,我爱他们。亲爱的神啊,难道这不就是黑暗天赋的精华所在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剧院的那晚再次出现。“哦,你们到底是什么,不是什么?智慧和感觉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向后退去,四处环视着这巨大的坟墓,以及在我们头顶上方那潮湿的土地。这个地方渐渐变成了我的幻觉。 “神啊,你是不是丧失了关于黑暗技巧的理性了?”我问道,“你怎么能通过某种仪式就把这些新生的生灵囚禁在墓地里?或者在你活着的时候,你就是一个魔鬼?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用我们的每次呼吸,全部都爱上人类呢?” 没有人回答,只有那些饥肠辘辘的人们发出毫无意义的叫嚷。还是没有人回答,只有尼克的心脏发出沉闷的跳动声。 “好吧,不管怎么样,现在听我说。”我说道。 我先指指阿曼德,接着是老皇后。 “我从没要把自己的灵魂交托给恶魔!我这么做是因为想要把她从蛆虫遍布的尸体边挽救回来。如果你们认为可爱的人间是地狱的话,那我已经身处其中了。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我已经还清了我欠下的一切,你们就随我去吧。” 我的声音破碎了。我大口喘息着,用手往后梳理着头发。阿曼德走近我,似乎在微微地闪光。他的脸上神奇般地带着纯净和敬意。 “死亡,死亡……”我说着。“别靠近我。 在烟雾缭绕的地方谈论疯狂和爱!马格纳斯那老魔鬼已经把这些都锁进他的地牢里去了。他是如何爱他的猎物的呢?难道是像男孩子们一样,一边扯掉蝴蝶的翅膀,一边说爱蝴蝶吗?” “不,孩子,你是自以为是这样,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女吸血鬼恬静地说。“你的爱才刚刚开始。”她一边说,一边发出柔和的、有节奏的笑声。“你只是对这些感到抱歉罢了。 而对你自己来说,你是不可能介于人和非人之间的,对不对?” “谎言!”我说道。我向加百列靠近了些,用胳膊环绕着她。 “当你变得邪恶,令人厌恶的时候,你会渐渐了解关于爱的一切,”老皇后继续说道,“这就是你的永生,孩子。这就是你对这件事更深的理解所在。”她又一次挥舞着臂膀大叫起来。 “你这该死的家伙。”我说道。我拉着加百列和尼克向后往门的方向退去。“你已经在地狱里了,”我说,“而我现在就想要把你留在地狱里。” 我把尼古拉斯从加百列的臂膀中拉出,然后穿过墓穴,朝着台阶的地方跑去。 老皇后在我们身后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 我像凡人俄耳甫斯一样,停下来往后看。 “莱斯特,快跑!”尼古拉斯对我耳语道。 加百列也绝望地召唤着我。 阿曼德一动不动。老女人也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大笑着。 “再见了,勇敢的孩子,”她大叫着,“勇敢地踏上魔鬼之路吧,只要你能做到。” 当我们跑出坟墓之时,女巫团如同受惊的魔鬼在冷冷的雨中四散开去,困惑地看着我们离开无辜者墓地,走上拥挤的巴黎大街。 不久,我们就偷了一辆马车,离开城市,向郊外驶去。 我毫不停歇。可是,我像个凡人般感到疲倦,好像那非人的力量只是个想法而已。 在每个灌木丛和路的转弯之处,我都希望再次看见肮脏的魔鬼将我们包围。 我设法从乡村酒馆里弄了些食物和饮料给尼古拉斯,又找了一条毯子给他保暖。 在我们到达塔楼之前,他长久地陷入昏迷状态。我把他抱上台阶,来到马格纳斯曾经最先囚禁我的小房间里。 由于被吮吸过鲜血,他的喉咙依然肿胀瘀青。虽然他在于草床上睡得很沉,躺在他身边的我依然能够感到他体内的饥渴,就像当时我被马格纳斯吸血后那种强烈的饥渴感一样。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会有充足的美酒和食物。虽然我无法表达,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死。 我难以想象,他白天的时光会是怎么样的。可是一旦我把钥匙插进锁孑l,他就会安全了。无论他过去或是将来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我睡觉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凡人可以自由的在我的居所游荡。 除此之外,我已经无法理性地思考。我感觉自己像个凡人一般在他的梦境里游走。 我静静地看着身下的他,聆听着他那模糊混乱的梦境——关于无辜者墓地的可怕的梦境——这时候,加百列走了进来。她已经埋葬了那可怜的马厩男孩,又一次像个灰头土脸的天使一般。她的头发僵硬地缠绕着,闪着光。 她久久地看着尼克,然后把我拉出屋子。 我锁上门,跟着她走进楼下的小屋。在小屋里,她紧紧地用胳膊抱住我,好像已经筋疲力尽就快倒下了。 她往后退了几步,伸出手扶住我的脸庞,终于开门说道:“听我说,我们一起身就要把他带离巴黎。没有人会相信他那疯狂的故事。” 我没有回答。我几乎无法理解她的话,无法理解她的逻辑和意图。我的头在发晕。 “你可以跟他一起表演布袋戏,”她说道,“就像你跟雷诺得剧院的演员一起表演的那样。你可以把他送到一个新世界里去。” “睡吧。”我低声说,吻了吻她张开的嘴巴。我闭着眼睛,抱着她,又一次看见了那小屋,听见他们那奇怪的,非人类的嗓音。整个世界的运转是不会停下的。 “他走了以后,我们就可以讨论一下别的事了,”她平静地说道,“比如是不是一起离开巴黎一阵子……” 我放开她,转过身走到石棺那里,靠着棺盖休息了一会。这时,我需要墓地中的宁静,这是我非人类生活中头一次感觉,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她似乎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别这么做! 第四章 4 我醒来的时候,听见了他的叫声。他敲打着橡木门,咒骂着我把他囚禁起来。这叫声充斥着整个塔楼。他的气味透过石墙渗透过来:如此醇美,哦,的确醇美,这鲜活的血肉的气味,他的血肉。 她仍然静静地睡着。 别这么做。 透过墙壁传来的是邪恶的交响乐,是疯狂的交响乐。理性奋力地用语言将可怕的影子和苦痛紧紧包围。 我走进天井,他的叫声和人类的气息就像旋风一般将我包围。 跟这气息混合在一起的,还有我记忆中的所有气味——木桌上午后阳光的气味,红酒的气味,还有那小小火堆的气味。 “莱斯特!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莱斯特!”他的拳头敲着门,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记忆中出现了一个儿时的童话故事:巨人说,他在他的巢里闻到了人血的气味。可怕。我知道巨人想要去找那个人。我能听见他一步步地跟着这个人。我就是这个人。 够了。 烟雾,盐,肉,还有汩汩的鲜血。 “这是女巫的处所!莱斯特,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这是女巫的处所!” 古老的秘密那沉闷的颤抖存在于我们之间。我能感到我们之间的爱,还有一些只属于我们的东西。在女巫的处所起舞——你能否认它吗?你能否认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吗?把他带离法国,送到新大陆去。然后呢?在他的整个一生之中,有趣的时候有限。大部分时候,他跟别的凡人一样令人厌烦。他曾经见过鬼魂,并且不断地谈论这个,却无人相信。他已经深深地陷入了疯狂的状态。他最终会不会变成一个居然要靠流氓恶棍来照顾的、可笑的疯子?他会不会穿着肮脏的外套在太子港拥挤的大街上拉着小提琴?“一起表演布袋戏。”她已经这么说了。 这就是过去的我吗?没有人会相信他疯狂的故事的。 可是他知道我们藏身的地方,母亲。他知道我们还有我们家人的名字——他知道太多关于我们的事。他绝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到另一个国度去的。他们可能会跟着他;他们绝不会让他就像现在这么活着。 他们在哪里?在他那四处回荡的叫声旋风中,我走上台阶,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栅,往外面的空地看去。他们还会再来的。他们非来不可。刚开始我是独自一人,后来我有了她,现在我有他们陪我!可是,究竟什么是关键呢?是他想要啜血吗?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尖叫着,而我却拒绝给他如此力量吗?或者,是不是现在我终于有理由让他到我的身边,就如我从一开始就想的那样?我的尼古拉斯,我的爱。永恒在等待。死亡带来的那伟大而炫目的愉悦。 我继续沿着台阶向他走去。饥渴感在我的喉咙里吟唱,和他可恶的叫声混合在一起。 饥渴感吟唱着,我就是这歌声的乐器。 他的叫喊声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我不需要借助任何别的声音就可以明白他叫声的本质,这本质沉闷地表示着痛苦。从他口中而出的那些破碎的音节里,我能感受到一些具有神意却世俗的东西,就像流过他心脏的汩汩鲜血。 我举起钥匙,插进锁孔。这时,他安静了下来,藏起他的思想,就好像一片海洋被贝壳那小小的神秘螺旋所吸收了一样。 我试着在小屋的阴影里找到他,而不是它——我爱他,数月以来,我一直渴望见到他,这令我痛苦而情绪激荡起伏。我对他有着一种令人烦恼却无法动摇的人类的需要和渴望。我努力想找到这个人,这个盯着我看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的人。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声音低沉而激动:“你,还有你口中的善良——你所说的善与恶,你所说的对与错,还有死亡,哦,是的,死亡,恐怖,悲剧……” 他的话在愤怒的洪流中翻滚,就像是在洪水中开放的花朵,花瓣被撕去,接着四分五裂。 他接着说道:“你把这一切都跟她分享。 贵族的儿子把他神圣的天赋——黑暗天赋,都传给了贵族的夫人。城堡里的人都享有了黑暗天赋,他们也从未给拖到女巫的处所去——那里燃尽的树桩旁边,淤积着人体的油脂。不,老眼昏花,无法再织补的老太婆被杀,不能耕作的弱智男孩也落得同样下场。 那么,那位贵族的儿子,那个狼煞星,那个在女巫的处所尖叫的人,给了我们什么呢?王国的一角!这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颤栗着,衬衣被汗水湿透,绷紧的肌肉透过破损的花边微微放光。你即使随便瞟上一眼,都会被他的样子所深深吸引:这是雕刻家们所喜爱的肌肉紧致的身材,黑色的皮肤上映衬着粉色的乳头。 “这种力量”——他好像一整天都不断地用同样的力量将这句话喷射而出,就连现在我在场都无所谓——“这种力量让所有的谎言都失去意义,这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黑暗力量,这废除一切的真理……” 不,这只是语言,不是真理。 酒瓶空空如也,食物也被一扫而空。他瘦削的手臂变得紧张,准备开始作战——可是到底是什么战斗呢?他的褐色的头发从发带中松落下来。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炯炯有神。 突然,他向墙推去,好像要穿过它而躲开我——他似乎模糊地想起了他们啜饮他鲜血的时候那份麻痹和狂喜——然而随即他又再次往前,跌跌撞撞地想要抓住什么稳住他自己。 但他停止了说话。 他的面部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你们怎么可以让我和它分离!”他低语道。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那古老的、充满魔力的、闪闪发光的传说,那阴暗丛生的伟大而奇异的阶级。他被那被禁的知识深深迷醉——在那些知识里,所有自然的东西都变得不再重要。秋天树木的落叶、果园里的阳光都不再神奇。 不。 他身上的气味像香料一般冉冉升起,有如教堂的蜡烛一般散发着热气和烟雾。在他那赤裸的胸膛的皮肤下面,心脏在怦怦跳着。 他那紧绷的小肚子上扎着厚厚的皮带,汗珠在上面闪闪发亮。他的鲜血充满咸味,令我几乎无法呼吸。 但我们仍然是在呼吸。我们呼吸着,体味着,闻着,感觉着。因而,我们也饥渴着。 “你误解了一些事情。”这是莱斯特在说话吗?怎么听起来像个恶魔?一个模仿人类声音的,令人厌恶的恶魔。 “你误解了一切你所听到的和看到的事情。” “我本来可以跟你分享我所拥有的一切!”愤怒再度在他体内积聚。他向我伸出手。“不明白的人是你。”他低声说道。 “带着你的生命离开吧。快跑。” “你难道没有发现这证明了一切吗?这证明了不折不扣的邪恶,神圣的邪恶!”他的眼里带着胜利的光。这时,他突然伸出手,捂住我的脸。 “别取笑我!”我猛力地打了他一拳,他终于听话地安静下来。“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是不愿意的。我告诉你,我说了‘不’,直到我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我还是在说‘不’。” “我曾经告诉过你,你总是那么愚蠢,”他说道,但他的声音渐渐减弱了。他颤抖着,原先的愤怒已经渐渐被绝望所替代。他又举起胳膊,然后停了下来。“你总是相信一些无聊的事情,”他的声音可以说是柔和了,“却忽略了一些的重要的东西。难道你能说你了解现在自己拥有什么吗?”说到这里,他眼中的光芒顷刻之间变成了泪水。 他的脸扭曲了,未出口的话化作爱倾泻而出。 我强烈地意识到一种可怕的念头——我浑身充满了想要征服他和他的知识的力量,而且,我对他的爱加剧了这种力量。这种力量熊熊燃烧,变得越发令人困窘,并且突然变成一种别的东西。 我们又一次来到了剧院的侧翼;又一次来到奥弗涅的小酒馆。从他身上,我不仅闻到他的鲜血,还有那瞬间的恐惧。他退后了一步。这个举动,和他那张被打击的脸庞一样,令我内心的烈火更加炽热。 他变得更加弱小。可是,在我眼里,他却从未显得如此强大和诱人。 随着我渐渐靠近,他脸上的表情慢慢退去,双眼出奇地清澈。他的心思和加百列以前一样向我敞开着。在某一瞬间,我好像又和他一起回到了阁楼,在那白雪覆盖的屋顶上,沐浴着月光尽情地畅谈;又好像是跟他一起穿过巴黎的街道,迎着冬雨频频举杯。在我们的面前,永远上演着成长和老去的故事,这是如此有趣,即使是在痛苦之中,即使是在痛苦之中——这真实的永恒,这真实的永远——这凡人的秘密。可是这一刻在他的脸上,随着微微发光的表情渐渐消退。 “到我这里来,尼克,”我低语道,并举起双手向他召唤。“如果你愿意,你一定要来……” 我看见一只鸟儿从开阔海面上的洞口飞出。这鸟儿和它身下无尽的波浪似乎透着些许可怕。它飞得越来越高,天空也变成了银色。渐渐地,这银色黯淡下去,天空开始发暗。晚上的黑暗没什么可怕的,真的,没什么可怕。值得祝福的黑暗。不过,它的黯淡是渐进的,令人察觉不到,只有这个小家伙在整个世界的荒原之上的风中前行。空荡荡的洞,空荡荡的沙滩,空荡荡的海洋。 所有我曾经喜爱看的、听的和用手感觉的,通通消失了,或者说,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只鸟儿盘旋着、滑翔着、不断地飞着,飞过我的身边。或者,更确切地说,它没有从任何人身边飞过。它拥有这整片土地,没有历史,没有意义——在那只小小的黑眼睛里。 我无声地尖叫着,感到嘴里充满了鲜血。 我每吞下一口,就觉得无尽的饥渴。我想说,是的,现在我明白了,这黑暗是多么可怕,多么令人无法容忍。我不知道。我也无法知道。鸟儿穿过黑暗,它的身下是贫瘠的沙滩和无尽的海洋。亲爱的主啊,让它停下吧。 这比酒馆里的恐怖更加糟糕,比倒在雪地中的马儿的哀鸣更加可怕。可是,鲜血毕竟就是鲜血,心脏——那跟所有心脏一样的美昧心脏,就在那儿,踮着脚挨着我的唇边。 现在,我亲爱的,现在是时候了。我可以吞掉让你心脏跳动的生命,把你送到一种遗忘状态中去。在那里,任何事情都无法被理解,也无法被宽恕。或者,我可以让你到我的身边。 我把他往后推去,接着又像抱着一个起皱的东西一样把他搂住。可是我的视线始终没有停止游移。 他的胳膊搭着我的脖子,脸上湿漉漉的,眼睛在头顶上骨碌碌地打转。接着他伸出舌头,拼命舔着我在自己喉咙上为他划出的一道伤口。是的,饥渴。 但是请别再看了。不要再继续向上飞,不要再有什么无色的倾斜的土地,不要再在风中无谓地发出粗糙的呜叫。和黑暗比起来,痛苦算不了什么。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可是它在慢慢溶解。慢慢溶解。 最终,它停了下来。沉默的面纱就像他身上曾经发生过的那样,被揭了下来。沉默。 他和我之间被沉默隔开。我把他推开,他差点摔倒。他用手捂着嘴,鲜血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虽然满是鲜血,他的嘴巴却大张,发出干哑的尖叫。 在他身后,在那记忆中金属般的海洋,以及它惟一的见证人——那只孤独的鸟儿,我还看见了门廊里的她。她的头发就像圣母马利亚金色的面纱一样垂落在肩膀上。她脸色极度忧伤地说道:“一场灾难,我的孩子。” 午夜的时候,我终于弄清,他不再会开口说话,不再对声响作出任何反应,甚至不再会思考。他就这么静静地、毫无表情地呆在囚禁他的地方。即使是被死亡的痛苦所威胁,他也不露丝毫声色;即使新的图景让他高兴,他也不会流露出来;即使是饥渴的感觉也不会让他有什么改变。 加百列静静地观察了他几个小时之后,牵起他的手,为他沐浴更衣。她在我为数不多的几件深色外套中挑选了一件黑色羊毛的给他穿上,又配上一件端庄的亚麻布裤子。 这种打扮让他看起来有点奇怪,像是个年轻的神父,过于庄重,过于天真。 我在寂静的小屋里看着他们,心里清楚,他们彼此可以读懂对方的想法。她不发一言,就可以带领他走过年轻时代,也可以把他送回到火炉边的长椅上。 她终于开口说道:“他现在该出门觅食了。”她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像被什么蜇了一口一样腾地站起身来。 我木然地看着他们离去。我听见他们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于是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我抓着大门的栅栏,看着他们像两个猫状的幽灵一般,穿过原野,向远方走去。 夜晚的空旷紧紧将我包围,给我带来永不能摆脱的寒冷。即便是壁炉中的熊熊烈火也无法让我温暖。 这里依然是空旷。静默中,我告诉自己,在巴黎那场可怕的斗争之后,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呆着。有个念头像个饥饿的野兽一样撕咬着我的内心,那就是我现在无法让自己面对他了。 第五章 5 第二天晚上,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我是否能够面对他并不重要。既然我已经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就无论如何要让他从麻痹中清醒过来。 猎食并没有将他改变,虽然他显然是屠杀无数,喝了个够。现在我要做的,就是不能让他经历我那种情感巨变。我要到巴黎去,找点东西将他清醒。 小提琴是他活着的时候的惟一挚爱。可能现在可以用它来将他唤醒。我要把琴放在他的手上,然后他会用新掌握的技巧去弹奏。 到那时,一切都会改变,而我内心的寒意也会得到些许融解。 加百列一起身我就告诉了她我的计划。 “可是其他人怎么办?”她说。“你不能独自一人去巴黎啊。” “不,我可以一个人去,”我说道,“你就留在这里陪着他。如果那些讨厌的小东西再次出现的话,他们会将他引入一个空旷地带,就像他现在这样。除此之外,我还要去看看无辜者墓地下面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们真的停战了,我需要知道这一点。” “我不想让你走。”她摇摇头说道。“我告诉你,要不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和那个头儿谈谈,要不是我觉得我们能够从他和老女人身上学到点东西,我今晚就可以动身去巴黎。” “他们能教我们什么?”我冷冷地说。“难道是告诉我们太阳真的绕着地球旋转?或者,地球其实是平的?”可是,这些挖苦的言词,我自己也觉得很羞愧。 或许有件事情他们可以告诉我,那就是为什么我所创造的吸血鬼可以听见彼此的心声,而我却不能。可是,我对尼克的厌恶让我非常沮丧,令我无法考虑这些事情。 我只是看了看她,心想,那黑色技巧真是让她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它让她恢复了年轻时的美貌,又让她变成我孩提时代的女神一般。而看见尼克改变就像看见他渐渐走向死亡一般。 可能她不用了解我这些心思就能充分理解它们。 我们久久地拥抱着。“小心点。”她说。 我本来应该立刻到他的公寓里找他的小提琴。在那儿我还要对付我可怜的罗杰。我还得向他撒谎。现在,我越发感到,离开巴黎是我们一个正确的选择。 可是我还是听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在杜乐丽宾馆和林荫大道上逛了好几个小时。我假装无辜者墓地下面并没有什么女巫团,假装尼克还活着,安全地呆在某个地方,假装整个巴黎还是我的。 可是每时每刻,我都在试图倾听他们的声音。我的脑海中萦绕着老皇后的样子。当我走在庙街上,渐渐向雷诺得剧院靠近的时候,我听见了他们的踪迹。 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可以出现在有光的地方(正如他们自己所说)。可是几秒钟之后,我就发现他们之中的几个正藏身剧院后面。这时,他们并无恶意,只是由于我的靠近而无比兴奋。 接着我就看见了女吸血鬼那苍白的脸。 她长着美丽的黑眼睛和女巫般的头发。她在舞台大门边上的走廊里,大步向前,向我致意。 我前后来回地走了一会。大街上正是春天傍晚的寻常景象:成百的行人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散步,随处可见的是那些街头乐手、杂耍师和翻筋斗的人。剧院门口亮着灯,吸引着人们进去。我为什么要放弃跟这些人交谈的机会?我倾听着。他们实际上有四个人,正焦急万分地等待着我的到来。他们的心中惊恐万分。 于是,我调转马车,朝着小巷驶去,直冲他们藏身的那堵石墙。 令我惊讶的是,那个灰发男孩居然在那里,脸上还带着困惑的表情。在他身后,是一个高高的金发男吸血鬼,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子。他们俩都穿着破衣烂衫,就像麻风病人一样。那个曾经在无辜者墓地下的台阶上嘲笑过我的黑眼睛的漂亮女子,这时开口说道:“你一定要帮助我!” “我吗?”我边说边努力地稳住马。她不喜欢他们。“为什么我一定要帮助你?”我问。 “他在破坏女巫团。”她说道。 “也在破坏我们……”男孩说道,可是并没有正眼看我,而是盯着面前的石头。从他的思想中,我捕捉到一些火花,从而了解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阿曼德强迫他的随从们都跳到点燃的火柴堆中去。 我努力地想甩掉这些思绪,可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断地向我发出这样的信息。黑眼睛的漂亮女子直视着我的眼睛,奋力要让我更清楚地看到这一切——阿曼德挥舞着一条巨大的燃烧着的木条,把所有那些拼命要逃跑的人都赶到火堆里。 “天哪,你们有十二个人啊!”我说道。 “难道你们就不能反抗吗?” “我们反抗了,因此才逃生到了这里,”黑眼睛的女人说。“他烧死了六个人,剩下的都逃跑了。我们惊恐万分,只能找些很古怪的地方藏身。我们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神圣的墓地之外的地方人眠。 我们不知道还会发生些什么。当我们醒来的时候又见到了他,他试图又毁掉了我们中的另外两个。于是,现在只剩下了我们。他甚至打破了那深深的内室,焚烧了那些饥肠辘辘的家伙。他还把泥土弄松,堵住了通向我们聚会场地的通道。” 男孩缓缓地抬起头来。 “这是因为你,”他低语道,“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女人走到他的前面。 “你一定要帮助我们,”她说,“你要给我们创建一个新的女巫团,让我们像你那样存活下来。”说着,她不耐烦地扫了男孩一眼。 “那么那个老女人该怎么办呢?”我问。 “女巫团是她创立的,”男孩苦涩地说道。 “而她却跳进了火堆里,说是要去陪伴马格纳斯。她跳进去的时候,放声大笑。就是在那个时候,阿曼德强迫别人也跳进去,而我们逃l『出来。” 我低下头。这么说,她走了,所有她知道和了解的一切也随她而去,她所留下的只是一个头脑简单、充满报复心,而且不相信她的话的邪恶的孩子。 “你一定要帮助我们。”那个黑眼女人说道。“你知道,作为女巫团的头领,他有权把那些比较弱小、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的人毁掉。” “他不该让女巫团陷入混乱之中,”站在男孩身后的另一个女吸血鬼说道。“如果没有对黑暗之路的信任,所有的人都会铸成大错,连凡人都会被惊醒。可要是你能帮我们重组一个新的女巫团的话,我们就会成为全新的、完美的自己……” “我们是女巫团中最强的,”高个子男人说道,“如果我们能够长时间地抵挡他的势力,并且努力甩掉他的话,他很快就会不再理会我们了。” “他会毁了我们的,”男孩小声咕哝着,“他绝对不会不理会我们。他会等待一段时间,当我们之间分崩离析的时候……” “他并不是刀枪不入,”高个子男人说道,“况且,你可别忘了,他也不再具有任何说服力了。” “而你拥有马格纳斯的塔楼,一个安全的地方……”男孩抬起头,绝望地看着我说道。 “不,我不能跟你们分享那个地方,”我说道,“你们必须自己去赢得这场战争。” “可是你完全可以给我们些指导……”高个子男人说道。 “你们并不需要我,”我说,“你们从我身上学到了什么?你们从我昨晚的话里学到了什么?” “后来,我们从你对他的话中学到了更多,”黑眼睛的女人说道,“我们听见你跟他提到新的恶魔,一种披着英俊的人类外衣在新时代游荡的恶魔。” “那么就披上这件外衣吧,”我说道,“从你们的猎物身上脱下衣服,从他们的口袋里拿点钱,然后你们就能跟我一样游荡在凡人之中了。很快你们就会变得十分富有,拥有自己的城堡和神秘的圣地。从那以后,你们就再也不用做乞丐和鬼魂了。” 我看见他们脸上的绝望。可是,他们还是仔细地聆听着。 “可是我们的皮肤,还有我们的音质……”黑眼睛的女人说道。 “这些你们都能够骗过凡人。非常简单,只需要些许小伎俩就行。” “可我们该怎么开始呢?”男孩迟钝地问,好像好不容易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我们应该变成哪一种凡人?” “你自己选择!”我说道。“看看你周围。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戴上吉普赛人的面具——那应该不会太困难——或者,哑剧演员可能更好些,”我边说,边扫了一眼大街上的灯光。 “哑剧演员!”黑眼睛的女人带着些许兴奋说道。 “是的,演员。街头表演者。杂技演员。 让你们自己成为杂技演员。当然,你们是见过他们的。现在,你们可以用厚厚的油彩遮住你们苍白的脸庞,这样,就没有什么人会注意你们多余的手势和面部表情。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伪装了。在大街上,你可以见到这里的居民们的各种礼仪。从他们身上,你可以学到一切你需要知道的东西。” 她大笑起来,瞥了一眼其他人。那个男人陷入了沉思。另一个女人在冥想着什么。 男孩显得犹豫不决。 “凭你的力量,你可以很容易就成为魔术师或是杂耍师,”我说道,“这对你来说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你将会面对上千的观众,而他们永远也不会怀疑你的身份。” “你在那小小的舞台上所经历的可不是这样,”男孩冷冷地说道,“你把恐惧埋在了他们心里。” “那是因为我选择了那么做,”我说,痛苦地战栗着。“那是我的悲剧。可是,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欺骗任何人,你也可以。” 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金币,交给黑眼睛的女子。她用双手捧着,直勾勾地盯着,好像这些金币在灼烧着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我从她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在雷诺得剧院表演的那些可怕的高难度动作,把人们都吓得退到了大街上。 可是她还在想着别的东西。她知道剧院已经被废弃了,也知道我已经送走所有的演员。 我考虑了片刻,让这痛楚加倍地穿过自己的身体。我想,是不是别人也能感受到这一点呢?毕竟,这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是的,请,”漂亮女子说道。她伸出手,用冰凉苍白的手指摸着我的手。“请让我们到剧院里去。”她转过身,看着雷诺得剧院的后门。 让他们进来。让他们在我的坟墓上起舞。 不过,那儿可能还有些演员们的旧戏装和废弃的装饰品。这些演员曾经有权支配世界上所有的财富为他们自己购置华丽的新衣。那里还残留着白色油漆的斑点,桶里还装着水。匆忙离去的演员们留下了无尽的宝物。 我呆若木鸡,头脑已经停止了转动。我不愿再去回想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非常好,”我一边说,一边把头转向一边,好像被什么小事转移了注意力。“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可以到剧院里面去,使用那里的任何东西。” 她走近我,突然吻了我的手背。 “我们不会忘了这些的,”她说,“我的名字叫爱乐妮,这个男孩叫劳伦特,这个男人是费利克斯,跟他一起的女人叫做尤金。如果阿曼德反对你的话,他就是在反对我们。” “我希望你们能够发展壮大。”我说道。 奇怪的是,这居然是我的真心话。我很好奇是不是所有遵循黑暗之路和黑暗礼仪的人都真的希望拥有如此噩梦。实际上,他们和我一样,都已经被深深吸引,陷入其中。现在的我们,不管这是好是坏,都是黑暗之子。 “但是你在这里,还是要理智行事,”我警告他们。“绝对不要把你的猎物带到这儿来,或是在附近的地方屠杀他们。聪明点,好好维护你藏身之处的安全。”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登上圣路易斯岛上的大桥的时候,就已经三点钟了。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现在,我必须要找到小提琴。 我刚刚来到步行街上尼克的家,就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窗户光秃秃的,所有的帷幔都被拉了下来。然而,整个屋子还是通明透亮,就好像里面燃烧着几百支蜡烛。这真是太奇怪了,罗杰应该还没有能够拥有这幢公寓,他应该还没有这么快就意识到尼克已经和臭名昭著的人碰了面。 我迅速爬上房顶,顺着墙壁滑到院子里的窗户上,发现那儿的帷幔也给取下了。 所有的烛台和墙上托架里的蜡烛都点着了,有的甚至因为自己的烛泪而黏在钢琴和书桌上。整个房间一片狼藉。 书架上所有的书都被拉了出来,有的已经破成碎片。地毯上散落着一张张乐谱,桌子上到处都是图画和一些诸如硬币、零钱和钥匙的小东西。 可能那些恶魔在带走尼克的时候,也把这个地方给洗劫了一番。可是究竟是谁把所有的蜡烛都点燃的呢?这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倾听着。屋里没有人,或者说听起来像是没有人。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什么。这不是人的思想,而是某种细微的声音。 我眯缝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好像听到书页被翻动的声音,接着是有什么掉在了地上。又有几页被翻动了——那是古老的羊皮纸书页,接着书本又掉在了地上。 我尽量悄悄地打开窗户。那细微地响声持续不断。可是我闻不到人的气味,也听不见任何心声。 可是,那儿还是有种气味,一种比发霉的烟草和蜡烛更强烈的气味。这是吸血鬼们从墓地泥土中所带来的气味。 走廊里的蜡烛更多。卧室里也有蜡烛,也是一片狼藉。书本被打开了,一堆堆散落在地上。床上用品乱成一团,图画都被堆在一起。壁橱空空如也,抽屉也被拉了出来。 我发现,到处都没有小提琴的影子。 那细微的快速翻动书页的声音来自另一个房间。 不管他是谁——当然我知道他一定是那个人——他肯定不知道我在这里!他甚至都没有停下来喘口气。 我顺着大厅继续走下去,在图书室门口停下,死死地盯着正在忙碌的他。 不出所料,他就是阿曼德。然而,看见他,我还是吃了一惊。 蜡烛顺着恺撒的大理石半身像往下滴着,流过地球仪上颜色鲜艳的国家。地毯上的书堆积如山,而最后一个书架上却空空如也。他站在摆放书架的角落里,还是穿着他原先的破衣烂衫,依然蓬头垢面。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毫不理会我的存在。他的视线完全被他面前的文字所吸引,嘴巴半张,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只虫子正在专心地啃着树叶。 实际上,他看上去可怕极了。他正在贪婪地吮吸着书里的一切!终于他放下手中这本书,又拿起另外一本,打开它,开始用同样的方式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他的手指顺着书上的语句,以一种非自然的速度不断滑动着。 这时,我意识到,他已经用这种方式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甚至包括床单、窗帘、从钩子上脱落的图画,还有碗柜和抽屉里的东西。可是他从书中却学到了知识的精华,从恺撒的《高卢战争》到躺在地上的现代英文小说。 可是他的举止倒不是令我恐惧的全部原因。关键的原因是留在他身后的混乱状态——他把所用过的一切都统统扔掉。 他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他看完了最后一本书(或是看到一半停住),接着从下层书架上取来旧报纸。 我发现自己已经退出了房间,远远地、麻木地盯着他那又小又脏的影子。尽管满头是灰,他那金棕色的头发还是微微发亮;他的眼睛像两盏灯一般炯炯有神。 在蜡烛和这屋子摇曳的色彩中,这个来自阴间的肮脏的流浪汉看上去阴森可怕,可这依然掩盖不了他的漂亮。他不需要圣母桥的阴影或是小屋里的火光去衬托。在这明亮的光线中,他流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凶猛。 我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迷惑。他显得既危险又强大。我本来可以就这样一直看着他,可是我内心有种压倒一切的本能告诉我:离开这里。如果他需要,把这里全部留给他。 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小提琴。我发疯般地思忖着小提琴,努力让自己不再看他那移动的手指和无情而专注的眼神。 我背对着他,走进客厅,双手在颤抖着,几乎无法忍受他就在那里的现实。我到处找了个遍,可是就是找不到那该死的小提琴。 尼克能把它怎么样了呢?我想不出来。 书页被翻动,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报纸掉在地上,发出柔和的响声。 立刻回到塔里去。 我迅速地穿过图书室。这时,他无声的嗓音毫无预警地喷射而出,让我停下脚步,就像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转过身,发现他盯着我看。 你爱你那些安静的孩子们吗?他们爱你吗?他问我。他的声音无尽地回响着。 我感到自己的血冲卜脸庞。我看着他,脸上发烫。 现在,屋里所有的书都落在地板上了,而他就像是废墟中的一个幽灵,一个他所笃信的恶魔王国中的来客。然而,他的脸庞还是如此柔和,如此年轻。 黑暗技巧从来不会带来爱,你是知道的,它只会带来沉默。在无声的状态中,他的嗓音显得更加柔和,回声也越发显得肆无忌惮。 过去,我们认为,主和随从不可能和谐相处是撒旦的意愿。毕竟,撒旦是要别人去服侍的。 他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刺穿我的心灵,引发我神秘而耻辱的好奇心和脆弱感。可是我不想让他发现这点,于是,我愤怒地说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开口说话反而更糟,这时,我更加害怕他,超过了以往任何与他的抗争和辩论。我讨厌那些让我觉得可怕的人,讨厌那些了解我所需要了解的东西的人,也讨厌那些力量超过我的人。 “这就像是不会阅读的感觉一样,是吧?” 他大声地说着。“你的创造者,那个被遗弃的马格纳斯,有没有对你的无知表示过关心呢?他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没有告诉过你,是不是?”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 “一直以来难道不都是如此吗?曾经有人关心过你,试图教会你什么吗?” “你正在读取我的思想……”我惊恐地说道。我的脑海中出现的是孩提时代的修道院,那里有成排成排的图书,可是我读不懂;加百列背对着我们伏在书上的情景也来到脑际。“别说话!”我低声说道。 我不知所措地熬过了生平中最长的一段时间。他又开始说话了,不过是用一种无声的语言。 你所创造的那些家伙们,他们永远不能让你满足。在寂静中,只有疏远和仇恨在滋长着。 我想让自己动一动,可是手脚却不听使唤。他继续说着,我能做的只是看着他。 你一直渴望着我,我对你也是。在这个王国里,只有我们两个才对彼此具有价值。 难道你不知道吗?这无声的语言像是被拉伸,被放大,犹如小提琴上永不停歇的音符。 “这都是疯话。”我低声说道。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他曾经怪罪我的事情,还有那些人所形容的恐怖——他把他的随从们都往火里扔去。 “这是疯话?”他问。“那你还是回到你那些沉默的人身边去吧。即使是现在,他们之间也有一些为你所不知的秘密。” “你在撒谎……”我说。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独立性只会越来越强。但是你还是自己去体会这一点吧。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很容易找到我。毕竟,我还能去哪儿呢?我还能做什么呢?是你又让我成了孤儿。” “我没有这么做——”我说。 “不,你确实这么做了,”他说道,“你的确做了。是你造成了这种局面。”他的话语中依然没有怒气。“但是我可以等你到来,等你提出只有我能解答的问题。” 我紧盯着他,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似乎无法挪步,眼睛除了他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心里又涌起了在圣母桥时经历的那种强大的平静。他的咒语又一次发挥了效用。房间里的灯光太强烈了。他的周围除了灯光之外一无所有。冥冥之中,我和他似乎在慢慢接近,虽然实际上我们谁也没有动弹。他向我靠近,也把我往他那里拉近。 我跌跌撞撞地转过身,差点失去平衡,可是我还是来到了屋外。我顺着走廊跑下去,接着爬上后窗,跳上房顶。 我骑着马进入城市之岛,就好像他跟在我的身后。我的心脏一直剧烈地跳动着,直到我把城市甩在身后。 地狱的钟声敲响了。 黑暗中的塔楼映着清晨第一缕亮光。我小小的女巫团已经到他们的地下小屋去休息了。 我没有打开坟墓去看看他们,虽然我是如此渴望这么做,哪怕看看加百列、摸摸她的手也好。 我独自一人爬上城垛,向外看着那奇迹般燃烧着的即将来临的早晨——虽然在它结束之前,我本不该看。地狱的钟声在敲响,我那神秘的乐曲…… 可是当我走上台阶的时候,又听见另一种声音。它是如此力量强大地追逐着我,令我惊讶。它就像是一首歌,覆盖宽广,低沉而甜蜜。 多年以前,我曾经听过一个年轻的农场男孩子一边唱歌,一边沿着村里高高的路向北方走去。他不知道有人在听他唱歌,还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在旷野中前行。他的嗓音里带着某种隐秘的力量和纯净,显得超自然的悦耳。而他那古老歌曲中的歌词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现在召唤着我的就是这种嗓音。这孤独的嗓音,绵延数里,把所有的声响都集于一身。 我再次感到害怕,然而我还是来到楼梯顶端,打开门,走出去来到石头屋顶上。清晨的微风如丝一般,天空中最后几颗星星梦幻般闪耀着。与其说天空像顶华盖,还不如说它是在我头顶上无限升腾起的一片薄雾。所有的星星都向上飘去,在这薄雾中越变越小。 远方的声音变得尖锐,就像是回荡在高山之中的音符,撞击着我手下的自己的胸膛。 它就像穿透黑暗的光束一般穿透我的心,对我吟唱着:到我这里来;只要你到我这里来,一切都可被宽恕。我从未如此孤独过。 这声音立刻让我的内心进发出好奇、期待和无限的可能性。我好像看见了阿曼德独自一人站在圣母桥敞开的大门前。此刻的时空都成了幻觉。他站在主圣坛前一抹苍白的光束里,柔软的身躯上虽然是破衣烂衫,可是依然透露出君主的气质,并在他消失的时候微微放光。他的眼睛里充满耐心。现在,无辜者墓地下再也没有什么阴暗的小屋,尼克那明亮的图书室里,再也没有什么衣衫褴褛的古怪鬼魂,把读过的书像空壳一样扔掉。 我想我是跪了下来,把头靠在那参差不齐的石头上,看着月亮像个幽灵一般渐渐消融。月亮一定是曾经碰到过太阳,因为它刺痛了我,令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可是我感到一阵高兴,一阵狂喜。我似乎感到,不需要靠血液的流动,我就能体会黑暗技巧的精华所在。这全是由于那亲切的声音穿过我的身体,从我的灵魂中找到了最柔软、最神秘的部分。 我想再次开口说,你想要我干什么?那深仇大恨怎么可以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就烟消云散?你的女巫团被毁了。那种可怕的感觉我简直不愿想象……我想再次把这一切都统统说出来。 可是现在的我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组织自己的语言了。此时此刻,我知道如果我斗胆一试的话,所有的祝福都会荡然无存,而这比渴望鲜血的感觉更令人痛苦。 虽然我保持着平静,可在这神秘的感觉中,我发现了一些不属于我自己的奇妙的图景和想法。 我看见自己退到地牢里,扶起那些我所热爱的亲属的僵硬的身体,把他们放到塔顶上,让无助的他们接受初升太阳的仁慈。地狱的钟声敲响了,可这警报声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太阳带走了他们,把他们变成了带着人发的灰烬。 带着令人心碎的失望,我将思绪从这里收回。 “冷静点,孩子。”我低声说道。啊,失望,可能性消失,这是多么令人痛苦……“你真是愚蠢,居然以为自己能够完成这种事。” 那嗓音渐渐从我体内减弱。我感到浑身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孤独,似乎觉得我身上所有的遮盖都将永远离开我,而我将会永远像现在这般,赤裸而痛苦。 我感到远方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量,好像那嗓音背后的灵魂像个大舌头一般缠绕着自己。 “背叛!”我提高了声音。“可是,哦,这错误多么令人难过。你怎么能说你也渴望着我!” 它消失了,彻底消失了。我是如此渴望它能回来,哪怕跟我斗一场也好。我想要那种无限可能性的感觉,想要那可爱的光芒再次出现。 我看见圣母桥中他的脸,孩子气而甜美,就像是达·芬奇的一个圣徒。这时,一种可怕的死亡感流过我的身体。 第六章 6 加百列一醒来,我就把她从尼克身边拉开,把她带到僻静的树林里,并且告诉了她前一天夜里发牛的一切。我告诉他所有阿曼德暗示的和明确说出的东西。我还尴尬地提到了我和她之间的那种沉默,提到了自己现在已经明白这将无法改变。 “我们应该尽快离开巴黎,”最后我说道。 “这个家伙实在太危险了。至于那些接受我剧院的人,他们除了他教授的东西之外一无所知。用老皇后的话说,我主张把巴黎让给他们,我们去走魔鬼之路吧。” 我原本以为她会对阿曼德心怀怨气,会对阿曼德说些恶毒的话,可是在我讲述这整个事情的过程中,她始终保持着平静。 “莱斯特,没有解答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她说。“我想知道这老的女巫团是怎么开始的,我想知道阿曼德了解我们多少。” “母亲,我不想再理会这件事了。我不在意它是怎么开始的。我想,就连他自己也未必在意。” “我明白,莱斯特。”她静静地说着。“相信我,我真的明白。当把一切都说完,一切都做完之后,我对这些家伙的关心将还不如我关心树林里的树木,或是头顶上的星星。与其在意这些家伙,我还不如研究研究风向,或是树叶上的纹路……” “完全正确。” “可是我们千万不可贸然行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三个一定要在一起。我们应该一起到城里去,慢慢地为我们的出发作准备。 我们也应该一起努力实现你的计划——用小提琴唤醒尼古拉斯。” 我想跟她谈谈尼古拉斯。我想问她,尼古拉斯的沉默背后到底隐藏着些什么?她能预见些什么?可是这些话在我的嗓子里发干,令我无法说出口。现在,我的想法好像跟她最初的评价一样:“一场灾难,我的儿子。” 她抱住我,引领着我朝塔楼走去。 “我不需要读取你的心声,就知道你内心在想些什么,”她说道,“我们把他带到巴黎去吧,去找那个斯特拉迪瓦里。”说到这里,她踮起脚尖吻了吻我。“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曾一起走上魔鬼之路。”她说。“不久,我们将要再次踏上此路了。” 把尼古拉斯带到巴黎,就跟让他干别的事情一样容易。他像个鬼魂一般登上马,在我们身边前行。他的身上只有黑色的头发和斗篷还似乎有些生气,在风中舞动着。 当我们在城市之岛猎食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捕猎和屠杀方式简直让我无法忍受。 看着他即使做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像梦游一般的迟缓,我心生绝望。我们沉默的同伴,或许会永远这般下去,比活死尸好不了多少。 可当我们一起穿过小巷的时候,我的内心升起一种意想不到的感觉。我们现在不是两个人了,而是三个。我们已经成为一个女巫团。而且,只要我把他带在身边——但是我们首要的事情是去拜访罗杰,我必须独自去面对这个律师。于是,我让他们在离罗杰家不远的地方等我。我叩响门环,站得笔直。这种伪装真令人疲倦,不过我的舞台生涯一直都是如此。 从罗杰身上,我很快学到了重要的一课——凡人十分希望说服他们自己,这个世界是个安全的地方。他看见我的时候喜出望外,说看见我“还活着并且身体很好”令他心上的石头落地了。他告诉我,他还想继续为我服务,并且在我还没有向他作出不合情理的解释之前,就已经自说自话地点头答应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凡人希望平静生活的这种想法。即便是某个鬼魂令他们的房子一片狼藉,把锡盘扔得到处都是,把水倒在枕头上,或是让钟每个小时都要敲响,凡人们还是不愿相信这是由于超自然的力量,虽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宁可对此作出“自然的解释”,无论它们听起来是多么荒谬可笑。)我随即清楚地意识到,他一直认为我和加百列是从仆人通向卧室的门溜走的。这真是个不错的可能,我还从没有这样想过。于是,关于那被扭弯的烛台,我咕哝了两句,解释说是因为当时看见我的母亲,我痛苦得快要发疯。他立刻相信了。 至于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加百列坚持要我说,是有人掳走了我们,把我们带到一个女修道院,直到现在。 “啊,先生,她很有起色,这真是个奇迹,” 我说道,“只要你看见就知道了——不过别放在心上了,我们即将和尼古拉斯·德·朗方动身前往意大利。我们需要钱、信用证明,还有一驾旅行马车,一驾宽敞的旅行马车,要六匹马来拉。你去处理这些事情,星期五傍晚之前把它们办好。另外,再给我的父亲写封信,告诉他我们要带母亲去巴黎。我想,我的父亲现在一切都还好吧?” “是的,是的,当然很好。我除了最令人安心的话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你真聪明,我就知道你值得信任。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还有这些红宝石,你能把它们立刻换成现金吗?对了,我想我还有些年代十分久远的西班牙硬币要卖。” 他像个疯子一样匆匆记下我的话。在我热烈的微笑之中,他的怀疑和困惑渐渐消融。 他十分高兴能有点事做!“把我的财产放在庙街的空地上,”我说道。“当然了,你会为我打点好一切的。一向如此。” 我在庙街的藏宝地是一个聚集着一群破衣烂衫的,绝望的吸血鬼的地方。那里很隐秘,除非阿曼德已经发现了它,并将我的财富像那些旧戏服一样统统烧掉。 我摆出一副人类的姿势吹着口哨走下台阶,心里十分高兴终于把这烦人的事情解决了。这时,我意识到,尼克和加百列不见了。 我停下脚步,在街上四处张望。 我听见加百列的声音,随即看见了她。 她那男孩子般的身影从小巷里蹦出,就好像她突然在那里现形一样。 “莱斯特,他走了——不见了。”她说。 我无言以对,只能说着一些愚蠢的话,诸如“你什么意思,不见了!”可是我的思想已经或多或少地游离于我的话语之外。如果我曾经怀疑过自己是否爱他,那么现在我终于知道,我是自欺欺人。 “我告诉你,我只是转了下身,就只是那么一瞬间。”她既痛苦又生气地说。 “你听到别的声音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就是一转眼就不见了。” “是的,如果他是自己离开,而不是被人掳走的话……” “如果是阿曼德掳走他,我应该听见他心里的恐惧。”她坚持说道。 一“可是他会觉得恐惧吗?他现在还有什么感觉吗?”我十分害怕,紧张至极。他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这片黑暗就像从中轴向四周扩散的巨大车轮一般笼罩着我们。我想当时我是握紧了拳头,而且表现出犹豫不决的举动,透露出我内心的恐慌。 “听我说,”她说,“他脑海中始终萦绕着的只有两件东西……” “告诉我!” “一件是无辜者墓地下差点将他烧死的火柴堆,另一件是一间小小的剧院——脚灯,还有舞台。” “雷诺得剧院。”我说道。 她和我一起成为了高层天使。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们就来到喧闹的大街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已经被人遗忘的雷诺得剧院的正门,来到通向舞台的后门。 舞台已经被拆掉,锁也被撬开了。我们悄悄地溜进舞台背后的走廊,可是听不见爱乐妮或是别的任何人的声音。一个人也没有。 可能阿曼德已经把他的孩子们都带回家了。这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我不让他们进入这家剧院。 什么都没有,除了那散乱的道具,印着日夜和山峦的纱幕,以及敞开的更衣室。更衣室里到处是小小的挤在一起的衣柜。镜子反射出光芒,透过我们身后敞开的门。 加百列拉拉我的衣袖,示意我们到侧翼去。从她的表情上我明白了,那里不是别人,正是尼克。 我来到舞台一侧。那丝绒的幕布已被拉下,我看见管弦乐队区里他那黯淡、清晰的身影。他还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双手抱着膝盖。 他朝我的方向看着,可是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存在。他就这么一如既往的眼神空洞地发愣。 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天晚上我改变了加百列之后,她所说的奇怪的话。她说,她无法接受她已经死去,并且无法再对人类社会产生任何影响的感觉。 他看上去像是半透明的,死气沉沉,就好像是在一间闹鬼的屋子里会将人绊倒的面无表情的鬼魂。他整个人都陷在灰蒙蒙的家具里,比什么都可怕。 我想看看小提琴是不是在那儿——地板上,或是椅子边——可是并没有它的踪迹。 我想,也许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它。 “呆在这儿看着他。”我对加百列说道。 可是当我抬起头看着那黑洞洞的剧场,闻着那古旧的气味,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带到这个闹鬼的地方来,尼克?可是,我又是什么人,有权提这样的问题呢?我已经来了,不是吗?在过去女主角的更衣室里,我点燃了第一支蜡烛。屋子里到处都是打开的油彩罐,钩子上还挂着废弃的戏服。我经过的每问屋子都堆满了没用的衣服以及被遗忘的梳子和刷子。花瓶里的花已经凋谢,地板上到处散落着扑粉。 这时,我想起了爱乐妮和其他人,似乎又嗅到了无辜者墓地那淡淡的气味。在那散落的扑粉中,我看见了一些清晰赤裸的脚印。 是的,他们曾经到这里来过,并且曾经点燃过蜡烛。一定是这样,因为蜡的气味还如此新鲜。 不管怎么样,他们肯定还没有进入我过去的更衣室——那个在每场演出之前我都要和尼克一起呆一会的地方。这房间现在还上着锁。我打开门锁,大大地吃了一惊,因为这房问还跟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里整洁干净,井井有条,甚至连镜子还是那么明亮。房间里到处都是我的东西,好像前一天晚上我还在这里呆过似的。钩子上挂着我曾经在乡下穿过的旧外套,还有一双皱巴巴的靴子。我的油漆罐子整齐地摆放着,还有我只在舞台上戴的假发也好好地套在木制的头上。小架子上放着加百列的来信,以及提到过我们演出的一些英文和法文的旧报纸。一个带着干木塞的瓶里还有半瓶酒。 在大理石更衣桌下面的黑暗中,有一件被捆住的黑色大衣。大衣下面露出一只闪闪发亮的小提琴匣子。这不是我们自从离家以来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一把,不是。它一定曾经装过我后来送给他的珍贵礼物——那个带着“王国硬币”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 我弯下腰,打开盖子。是的,这就是那美丽的乐器,黑亮而精致,和一堆不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起。 我不知道如果爱乐妮和其他人进来的话,会不会拿走这把小提琴。他们会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吗?我把蜡烛放下,从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这把小提琴。像尼克曾经一千次地做过的那样,我紧了紧琴弓上的鬃毛。接着,我又把小提琴和蜡烛拿到舞台上,弯下腰,点燃了蜡烛脚灯那长长的引线。 加百列漠然地看着我,接着来帮忙。她把蜡烛一支支点燃,最后是侧翼里的烛台。 尼克好像在移动。不过,也有可能只是照在他身上的亮光——那从舞台上投射进黑漆漆的大厅的柔和的光。亮光中,丝绒深深的褶皱开始活跃起来;嵌在走廊和圆柱上的华丽的小镜子也开始闪闪发亮。 这小小的地方真是漂亮,这是我们的地方,这是我们作为凡人走向世界的入口,而这入口最终通向的是地狱。 做完这一切以后,我来到舞台上,看着那镀金的围栏和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崭新的吊灯。拱形的屋顶上同时带有喜剧和悲剧的图案,好像就是同一个脖子上长出的两张脸。 这所房子在空荡荡的时候显得比先前小了很多。在巴黎,没有什么剧院会在客满的时候显得更大。 屋外的大街上传来车流低沉的轰鸣声。 那轰鸣里面,还时不时地夹杂着细微的人声。 一定有一辆沉重的马车驶过,因为剧场的每件东西都在轻微地颤抖:烛光,从右到左拉开的巨大的幕布,还有云朵下那精巧的花园背后的薄纱。 尼克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从他的身边走过,走下他身后的小小的台阶,拿着小提琴向他走去。 加百列又一次站在侧翼。她小小的脸庞冷峻却透着耐心。她靠着身边的柱子休憩,样子看上去像个奇怪的长发男人。 我把小提琴越过尼克的肩膀放在他的膝盖上。我感觉到他动了一动,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后脑勺靠在我的身上,用左手慢慢地握住小提琴的上部,用右手拿起琴弓。 我跪下来,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吻了吻他的两颊。他的身上没有一丝人类的气味,没有一点人类的体温。我的尼古拉斯现在就像一尊雕塑。 “演奏吧,”我低语道,“在这里演奏,就为了我们。” 他慢慢地转向我。这是他学会了黑暗技巧以来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睛。这时,他发出轻微的响声,这响声听起来是那么不自然,好像他已经不会说话,他的发音器官已经失效了似的。不过,他动了动舌头和嘴唇,于是我勉强地听到了他那低微的声音:“这恶魔的乐器。” “是的。”我说。如果你非要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吧。不过,现在你演奏。 他用手指拂过琴弦,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中空的木头。接着,他颤抖着拨了拨琴弦调试音准,又调了调琴栓。他的动作是如此缓慢,好像是第一次聚精会神地摸索着这一切。 外面的大街上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木头车轮滚过鹅卵石,发出骨碌碌的响声。这些断断续续的音符听起来是如此刺耳,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他把耳朵凑近小提琴听了一会儿,接着好像是永远静止了一般一动不动。后来,他慢慢地站起身。我走出演奏席,来到观众席。 我站在那里,盯着明亮的舞台上他那黑色的剪影。 他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在问奏的空隙转过身面朝空空的剧场。他缓缓地举起小提琴,放在下巴下面。突然,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举起琴弓,划过琴弦。 黑暗中响起了第一声饱满的和弦。这声音慢慢地延展开来,变得越发深沉。接着,这音符逐渐升高,变得丰满、阴暗而又令人战栗,好像那脆弱的小提琴受了巫术的控制一般。顷刻之问,强大的音乐洪流回荡在整个大厅。 这洪流似乎可以穿透我的身体,穿透我每根骨头。 我看不见他舞动在琴弦上的手指。我所能看见的只有他摇摆的身体,以及他痛苦的姿势,就好像他故意让那音乐缠住自己,让他前后摇晃。 音乐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尖,越来越快。 然而,每个音符听起来还是那么完美。这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的精美乐章,非常人所能鉴赏。小提琴不仅仅是在歌唱,它还在不断地诉说着一个故事。 音乐像是在哀悼着什么,又似乎像催眠舞蹈那般可怕,令尼克疯狂地晃来晃去。他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是靠着脚灯的闪闪发光的拖把。他的脸上开始渗出血汗。我已经闻到了鲜血的气味。 我自己也陷入了眩晕之中。我从他身边往后退去,重重地跌落在椅子上,似乎是在躲避着这一切,就像在这剧院里,那些惊恐的凡人曾经躲避我一样。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这小提琴是在诉说在尼克身上曾经发生的一切。黑暗爆发了,融解了,黑暗之中的美也像闷燃的煤炭一般熠熠生辉。这美丽正足够清晰地表明那黑暗到底是怎么样的。 在音乐的洪流之下,加百列也在费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她的脸紧绷着,双手捂住耳朵。她那如狮鬃毛般的头发松松垮垮地垂落在耳边,双目紧闭。 可是,巨大的乐声中又传来另外一个声音。他们在那里。他们已经进入r剧院,正穿过侧翼向我们走来。 音乐触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音之后,稍稍停歇了一会,接着又继续下去。情感和理智混杂在一起,令这音乐越过了可以容忍的极限。不过,它还是持续不断地流淌下去。 那些家伙慢慢地从舞台幕布后面出现——先是爱乐妮那庄严的身影,接着是男孩劳伦特,最后是费利克斯和尤金。他们已经成为杂技演员和街头表演者,并且穿上了这些人的衣服。男人们穿着小丑服,里面是白色的紧身衣;女人们穿着宽松裤和缝着褶皱花边的裙子,脚上穿着舞鞋。胭脂在他们洁白无瑕的脸上闪闪发光;眼线勾勒出她们令人眩惑的吸血鬼的眼睛。 尼克就像一块磁石一般,将他们一个个吸引过去。在闪耀的舞台烛光中,他们的美丽更加充分地显示出来。他们的头发富有光泽,动作敏捷、轻巧,脸上的表情全神贯注。 尼克慢慢地转过脸面向他们,似乎饱受折磨。那音乐渐渐变成了狂躁的恳求,它顺着自己的调子不断地蹒跚、咆哮着向上翻腾。 爱乐妮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好像又惊讶又着迷。接着,她用一种戏剧化的动作,举起手臂放在头上。她的身体拉紧,脖子变得更加优雅、颀长。另一个女人让自己的身体成为轴心,抬起膝盖,脚趾朝下,摆出了翩翩起舞之前的第一个姿势。不过,在瞬间跟上尼克音乐节奏的是那个高个子男人。他猛地一甩头,舞动四肢,就好像是一个被四根线吊着的牵线木偶。 这些情景映入了其他人的眼帘。他们曾经在大街上看过牵线木偶。突然问,他们都做出一种机械化的动作——身体如抽筋一般,脸庞呆若木鸡。 一股强烈的、冰凉的快感流遍我的全身,就好像我突然可以在那令人厌烦的音乐热流中呼吸了一样。我看着他们上下跳跃着,把腿和脚趾都伸向天花板,在无形的吊绳上翻腾。这一切让我发出愉快的呻吟。 可是,变化产生了。现在的他,随着他们的舞姿而演奏,就如他们随着他的音乐而起舞。 他大步走向舞台,越过那烟雾缭绕的脚灯槽,跳落到他们中间。灯光滑过他的乐器,滑过他那神采奕奕的脸。 那永无休止的音乐声中出现了一个可笑的东西。一个切分音让这首歌突然震颤了一下,变得既痛苦又甜蜜。 他的周围是一圈关节僵硬的木偶,拖着脚在地板上跳来跳去。他们的手指向外张开,脑袋左摇右晃,他们上下跳动着、扭摆着,直到完全摆脱僵硬的拘束。这时候,尼克的音乐变得十分忧伤,于是他们的舞姿也立即随之变得流畅、缓慢,而令人心碎。 看上去,他们好像通通受到一种思想的控制,他们好像就是在随着尼克的音乐,随着尼克的思想起舞。尼克一边演奏,一边也跟他们一起跳了起来。节奏声越来越快,他就好像是大斋节篝火边的乡村小提琴手。他们就像乡村里的情侣一般,成双成对地翩翩起舞。女人的裙角飞扬,男人弯下腿抱起女人。 他们富有创造力的姿势无一不透露出最温柔的爱。 我看着这番景象,呆若木鸡:这些超自然的舞者,这魔鬼般的小提琴家,他们四肢的运动如非人一般的缓慢、挑逗、优雅。这音乐就像一团火焰,几乎要将我们通通融化。 这时传来一阵尖叫。这尖叫声中含着痛苦、恐惧,还有反抗一切的精神。同样,他们又一次把这些感觉通过痛苦而扭曲的脸表现出来——他们的脸就像是拱形屋顶上那些悲惨而阴郁的面具一般。我知道,如果我不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的话,我就要哭出来了。 我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下去。尼克的身体来回晃动着,那小提琴就好像是一头他已经无法控制的野兽。他又快又粗鲁地用琴弓拉着琴弦。 舞者在他的前后穿梭,时而拥抱着他,时而抓住他。这时,他突然高举双手,把小提琴高高举过头顶。 他爆发出一声响亮、刺耳的笑声,胸膛、手臂和双腿也随之颤动。接着,他低下头,死死地盯着我,用尖厉的声音叫着:“我给你这吸血鬼的剧院!吸血鬼的剧院!这是大街上最壮观的景象!” 其余的人吃惊地看着他。可是,似乎又受了同一个思想的控制,他们一起“鼓掌”并且咆哮起来。他们欢呼雀跃,发出尖锐、喜悦的叫声,并且抱着他的脖子吻着他。他们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圆圈,用手臂让他旋转起来。 他用胳膊使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并且回应着他们的亲吻,这令他们的笑声越来越大。 他们伸出长长的粉红色舌头,舔去他脸上的血汗。 “吸血鬼剧院!”他们挣脱开他,朝着并不存在的观众,朝着整个世界大声叫嚷着。他们朝脚灯鞠躬,接着欢呼尖叫着跳上椽子,又跳下来。他们的声音在舞台上雷鸣般回响。 最后一缕乐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刺耳的尖叫声、重踏声和大笑声,他们就像是铿锵作响的钟。 我不记得我曾经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们。 我不记得我曾经顺着台阶走上舞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可是我一定是这么做过。 这是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坐在我的小更衣室里那张又矮又小的桌子边上,背靠着墙,双膝弯曲,脑袋搁在镜子那冰冷的玻璃上。加百列就在那里。 我喘着气,发出沙哑的声音,这声音让我厌烦。我环视着周围的东西——我曾经在舞台上戴过的假发,纸板做的遮蔽物——还有随之让人想起的打雷的感觉。可是这些东西令我窒息,让我无法思考。 尼克在门口出现,用一股让我和加百列都感到吃惊的力量把她拉到一边,接着用手指着我说:“你不喜欢这些是吧,我尊贵的客人?”他向前一步问我。他的话如小河一样绵延流畅,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很长的完整的词。“难道你不欣赏它的辉煌和完美吗?难道你不愿意把你无尽的王国财宝捐献给这吸血鬼剧院吗?现在怎么样?这‘新生的邪恶,这玫瑰花心上的溃疡,这事物之中的死亡’……” 他从静默变成了狂躁。即使在他不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中依然传来一些低沉而无意义的声音,就像喷泉里的水一样。他的脸色憔悴,表情僵硬,血滴黏在脸上和脖子那儿的白亚麻布衣领上,闪闪发光。 他的身后传来大家一阵几乎是天真的笑声,可是爱乐妮没有笑。她从他的肩膀上看过去,努力地想弄清楚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靠近了些,皮笑肉不笑地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胸脯,说道:“你说话啊。难道你没有看见这绚烂的、天才般的嘲弄吗?”说着,他用拳头敲击着自己的胸膛。“他们会来看我们的表演,让我们的保险箱里填满金子。他们用巴黎人的眼光,永远都不会看到他们究竟拥有的是什么。 在后巷中,我们猎食他们,而在明亮的舞台前,他们还为我们鼓掌……” 他身后的男孩爆发出一阵笑声。伴随着小手鼓的声音,一个女人用尖细的嗓音唱起了歌。还有一个男人发出一连串短促的笑声,他穿过抖动的纱幕拼命绕圈时,那笑声就像打开的丝带,跟了他一路。 尼克靠近了我,他身后的灯光黯淡下去。 此时,我看不见爱乐妮了。 “绚烂的邪恶!”他说着。他的模样十分可怕,苍白的双手就像海底生物的爪子,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将我撕成碎片。“让我们侍奉这黑森林中的神吧!他从来没有被人侍奉过,而这里就是文明的中心。在这一点上你挽救了剧院。正是由于你完美的庇护,这神圣的剧院才得以诞生。” “这不值一提!”我说道。“这仅仅是漂亮和聪明而已,没有别的。”我的声音并不大,可还是让他陷入了沉默,于是别人也都默默无声。我内心的惊讶慢慢地转变成另一种情绪。这种情绪还是一样令人痛苦,不过比较容易忍受。 大街上又传来一阵响声。他怒气冲冲地看着我,眸子像是要跳出来。 “你这个骗子,卑鄙的骗子。”他说道。 “这并没有什么辉煌的,”我回答道,“也不神圣。我们只不过是耍弄无助的凡人,每天晚上从这里出去,用陈旧的小伎俩夺取他们的生命,用一贯的残忍和卑鄙的手段让他们接连死去,这样我们才能得以偷生。任何人都可以杀了别人!你还是一辈子拉你的小提琴,按照你的意愿翩翩起舞吧。如果他们的金钱可以让你一直忙碌,你就应该让他们得到回报。这就是完全意义上的聪明和美丽。这就是野人花园里的坟墓,没有别的。” “可恶的骗子!”他从牙缝中挤出这样的话。“你是上帝的白痴。你掌握着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黑暗秘密,可是你却把一切弄得一团糟。在你独自掌控马格纳斯塔楼的那些日子里,你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愚蠢的想要像个好人那样生活!做个好人!” 他和我近在咫尺,几乎要吻着我的脸颊。 他带血的唾沫喷在我的脸上。 “欣赏艺术的人,”他轻蔑地笑着。“给你的家庭送礼物,给我们送礼物!”他往后退了几步,鄙视地看着我。 “现在我们要接管你把它漆成了金色的这个小小的剧院,我们还要给它挂上丝绒,” 他说道,“它要为恶魔的力量而服务,这一定比以往的女巫团做的要好得多。”他转过身,扫了一眼爱乐妮,接着又看了看其他人。“我们要打翻所有神圣的东西,我们要让它们通通变得庸俗而浅薄。我们会令世界震惊,我们会令世人瞩目。可是,首要的事情是,我们会靠他们的金钱和鲜血逐渐成长壮大,我们会在他们中间越变越强。” “是的,”他身后的那个男孩说道。“我们‘将会不可战胜。”他边说,边盯着尼古拉斯,脸上带着一种狂热的表情。“在他们的世界中,我们的名字将会占有一席之地。” “而且我们的力量还将超过他们,”另一个女人说道,“这是我们的一个优势。通过这一点,我们可以研究他们,了解他们,用完美的方式毁掉他们——只要我们愿意。” “我想要这间剧院,”尼古拉斯对我说道,“我想跟你要契约和资金,让这间剧院重新开张。我的助手随时在这里待命。”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拿走,”我回答道,“如果它能够让你的丑恶和支离破碎的理性从我身边消失,你就拿去吧。” 我从梳妆台边站起,朝他走去。我想他原本是要挡住我的去路,可是某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了。当我看见他无法移动之时,我内心的愤怒像个无形的拳头一样爆发出来。这时,我看见他步步后退,就好像那拳头击中了他一般。他突然重重地朝墙壁撞去。 我本来可以立刻离开这个地方,而且我也知道加百列一直做好了准备要跟随我这么做。可是我没有离开。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他还是靠着墙,好像一动也不能动。 他看着我,脸上的敌意是如此清晰,一点也没有因为过去的爱而减少半分,反而显得一直以来他对我都是如此仇恨。 可是我想努力去理解他,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默默地再次向他靠近。这一次,显得可怕的人是我了。我的手就像爪子一般,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恐慌。除了爱乐妮之外,每个人都充满了恐惧。 我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下脚步。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好像十分明白我将要问他什么。 “这一切都是误会,我亲爱的。”他说。他的舌头上带着酸味,血汗再次流了出来,眼睛似乎湿漉漉地闪着光。“你没有发现吗?拉小提琴会伤害到别人,会让他们生气。因为这样的话,在我的周围会形成一片他们无法掌控的空间。他们只能看着我毁灭而束手无策。” 我没有回答。我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当我们决定到巴黎去的时候,我就想到我们会在巴黎挨饿,而且会不断沦落下去。 我这么一个富有天赋的孩子,应该起来为他们做些事情。这不是他们的意愿,而是我自己的意愿。我想我们会沉沦下去!我们本来就应该沉沦下去。” “哦,尼克……”我低声说道。 “可是你没有沉沦,莱斯特,”他挑了挑眉毛说道,“饥饿和寒冷都没有能阻止你。你胜利了!”他的声音里又充满了怒气。“你没有让自己烂醉如泥地死在下水道里。你让一切都黑白颠倒!对于我们每一个罪行,你总能找到你的兴奋点,你永远是那么的生气勃勃——明亮,永远都是那么明亮。而在你身上显露出的明亮,总是有一部分会造成我内心的黑暗!你的生机穿透我的身体,在我体内留下黑暗和绝望!接着,当你获得魔力和那些讽刺别人的本领之时,你总是不让我得到!你所做的就是用你恶魔般的力量去模仿成为一个好人!” 我转过身,看见他们四散在阴影之中,而最远处是加百列的身影。我看见她伸出手,亮光洒在上面,像是在召唤着我。 尼克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得到他手上流露出的仇恨。那带着仇恨的触摸。 “你就像一束愚蠢的阳光,驱散了女巫团的快乐!”他低声说道。“你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的内心充满阳光,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转过身,猛击了他一下,他跌进更衣室里,右手打碎了镜子,头撞在后墙上。 有那么一会,他就像是一个破碎了的东西那样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当中,接着,他的眼睛重新绽放出光芒,脸部也变得柔和,嘴角慢慢显出微笑。他像个愤怒的凡人一样,慢慢地坐直身体,理了理外衣和蓬乱的头发。 他的动作,跟我被人扔进无辜者墓地里之后的动作是如此相像。 同样,他浑身透着尊严向我走来,脸上的微笑是我从未见过的丑陋的。 “我鄙视你,”他说,“但是我跟你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拥有了你的力量,而且知道该怎么利用它,而你并不知道。现在的我,正在一个我选择的世界之中,而在这个世界里,我将会胜利!在黑暗之中,我们是平等的。你之所以把剧院给我,是因为你欠我的。 而你是个布施者,不是吗?——你把金币给饥饿的孩子——而我再也不会仰仗你的光芒了。” 他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伸出手,对边上的人说:“来吧,我的美人们,来,我们还有剧本要写,还有生意要做。你们还要从我这里学到很多东西。我知道凡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一定要认真地创造一些黑暗绚烂的艺术。我们要创造一个可以和所有女巫团媲美的女巫团。我们要做一些前所未有的大事。” 其余的人看着我,显得害怕而犹豫。在这紧张僵持的气氛中,我听见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我的视野变宽了。我又看见我们身边的翅膀,又看见那高高的椽子,又看见划过黑暗的风景,以及风景之外,那灰蒙蒙的舞台脚下的微光。我看见遮蔽在阴影里的屋子,在那一瞬间,我的头脑里涌出了在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我看见噩梦接踵而来,故事走到了尽头。 “吸血鬼剧院,”我低声说道,“我们已经在这小小的地方施展了我们的黑色技巧。”没有人敢答话。尼古拉斯只是微笑。 当我转身离开剧院的时候,我举起手,示意他们都听从他的指示。接着,我跟他们道别。 我在离大街上灯光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我一言不发,可是却有强大的恐惧涌上心头——我担心阿曼德会将他摧毁,我担心他新的兄弟姐妹会倦怠于他的疯狂而最终离他而去,我还担心他会跌跌撞撞地走在清晨的大街上,找不到一个栖身之所躲避阳光。 我抬头看看天空,无法开口,无法呼吸。 加百列伸出手臂抱着我,我也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她的皮肤、脸庞和嘴唇都像冰凉的丝绒一般。她的爱包围着我,那么纯净,和人的心脏以及血肉毫无关系。 我将她举起,紧紧地抱着她。黑暗之中,我和她就好像是从同一块石头上刻出的一对情侣,完全没有自己独立生活的记忆。 “他已经作出了选择,我的孩子,”她说道,“我们该做的都做了,现在你就让他自己独自前行吧。” “母亲,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低声说道。“他不明白。他到现在还不明白……” “随他去吧,莱斯特,”她说,“他们会帮我们照顾他的。” “可是现在我必须要找到那个恶魔阿曼德,难道不是吗?”我疲倦地说。“我一定不能让他去骚扰他们。” 第二天晚上当我们进入巴黎的时候,我听说尼克已经找过罗杰了。 一个小时之前,他来到这里,像个疯子一样重重地敲门,在阴影里大叫着要剧院的契约,以及我曾经向他许诺过的资金。他威胁罗杰和他的家人,让罗杰写信给雷诺得以及他在伦敦的演员,让他们回来——有一家全新的剧院在等着他们。尼克还希望他们即刻动身。罗杰拒绝了这个要求,于是尼克就向他要这些演员在伦敦的地址,并且把罗杰的书桌彻底搜查了一遍。 当听到这一切,我一言不发,怒不可遏。 这样看来,难道他要把他们都变成吸血鬼吗?这个邪恶的年轻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狂的恶魔。 我不能坐视不管。 我让罗杰派一个侍从去伦敦,告诉他们尼古拉斯·德·朗方已经失去了理智,并且千万不要让演员们回来。 接着,我来到庙街,发现他正在排练,跟以前一样,兴奋而疯狂。他又穿上了他那些奇装异服,戴上了他还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的时候的古旧珠宝。可是他的领带歪歪扭扭,长袜皱皱巴巴,头发乱蓬蓬的,就像是巴士底狱中二-卜年没有照过镜子的犯人一样。 当着爱乐妮和其他人的面,我告诉他,他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除非他答应我,新女巫团永远不会杀害或是诱惑巴黎的男女演员,这吸血鬼剧院永远不会强迫雷诺得和他的剧团加入,并且掌握着剧院财政大权的罗杰将来也不会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 像以往一般,他向我发出一阵愚弄般的嘲笑,不过爱乐妮制止了他——她很害怕他那冲动的样子。爱乐妮向我作出了保证,并且命令其他人也必须照做。爱乐妮用一种旧式的混杂的语言让他害怕,迷惑。于是他向后退去。 最后,我把吸血鬼剧院的管理权交给了爱乐妮,并且通过罗杰让她管理剧院的收入。 这样,她就可以做她喜欢做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我离开她之前,我问她到底了解阿曼德多少。加百列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又再一次站在舞台门边的走廊上。 “他注视着一切,”她回答道,“有的时候,他也让别人注视他。”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困惑。这是一种悲伤的表情。“可是神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害怕地补充说,“当他发现这里真实的状况之后。” 第一章 1 春雨。街道两旁的树上,每片新叶上都挂满晶莹的雨滴;人行道的每块石板,都将雨水的亮光反射进那空旷的黑暗。 还有那巴黎王宫的舞会。 国王和王后在那里和众人翩翩起舞,阴暗的角落里有人在密谋着什么。这又怎么样呢?王朝的更迭永不停歇。只要不毁掉卢浮宫的油画,那就行了。 我又迷失在凡人的海洋里。周围到处都是鲜活的肤色和红润的脸颊。女人们的头上顶着扑了粉的头发,头发上还有各种各样无甚意义的小装饰,比如说有三条桅杆的平坦的小船、小树,还有小鸟。这是一片珍珠和丝带的海洋。男人们胸膛宽广,像是一只只的公鸡,他们的缎子大衣就像是公鸡毛茸茸的翅膀。钻石放出的光芒刺痛着我的眼睛。 人的声音,还有那世俗的笑声不断回响着,不时地拂过我的皮肤。一圈圈的蜡烛和泡沫般的音乐拍打着墙壁。 敞开的门中,大雨呼啸而至。 人的气息慢慢地吊起了我的胃口——那白色的肩膀,白色的脖子,还有那永不停息跳动着的强有力的心脏。那隐藏在富人家的裸体孩童,那绑着绳绒织物的野蛮劳工,那硬邦邦的刺绣,那高跟鞋上疼痛的双脚,还有那眼眶周围的面罩,这一切之中都隐藏着无穷的渐进变化。 空气被一个人呼出,又被另一个人吸入。 音乐是不是也像旧式的说法那样,从人的左耳进右耳出呢?我们呼吸着光亮,我们呼吸着音乐,我们呼吸着从我们身上流淌过的时时刻刻。 不时地,某些带着模糊期许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苍白的皮肤让他们侧目,可是当他们的鲜血流出自己的血管而变得面容惨白之时,我的皮肤在他们眼里又是什么呢?(让我为你们端着盆,呆会儿再喝血。)在人造珠宝的海洋中,我的眼睛又是怎么样的呢?然而他们的窃窃私语还是环绕左右。还有那些气味,啊,那些无一相同的气味。到处都是人类的召唤和渴望,好像他们已经知道我是谁。这种召唤和渴望是如此清晰,似乎像是他们大声说出的一样。 他们通过某种古老的语言迎接死亡;当死亡穿过屋子之时,他们对它流露出如此的渴望。可是他们究竟知道些什么呢?当然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就是真正的恐惧所在!我是谁?我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我为什么如此渴望要将它透露出去?我为什么想要抓住那个苗条的女子,舔舐从她那丰满的胸部上流出的血液?人类的音乐如潮水一般。一瞬间,这个屋里所有的颜色像是着了火,整个房间像是要融化一般。饥渴的感觉更加强烈,这已经不再仅仅是一种想法而已。我的血管正悸动着。有人必须死去,而且他的血将在片刻之间被舔舐干净。知道这件事即将发生令我无法忍受。我放在他喉管上的手指感到那鲜血在血管里跳动。给我鲜活的血肉吧!在哪里?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鲜血!莱斯特,释放出你的力量吧,就像爬行动物伸出舌头一样,给心脏轻轻的一击。 我饱满强健的胳膊已经充分准备好要捏碎什么,男人们脸上精心刮过的金黄色胡子闪闪发亮。我手指上的肌肉跃跃欲试,你没有机会逃脱的!在这神圣的化学转变之下,突然,我看见了骨头,它们拒绝腐朽!奇怪的假发下面是颅骨,上面赫然有两个大洞从张开的眼皮底下向外张望。整个屋子都是摇摇晃晃的骨骼,正在等待着丧钟敲响。这情景就像是那天晚上我在雷诺得剧院把观众吓坏之后,他们在我眼中的样子一样。 这种恐惧应该让这屋里的每个人都看一看。 我不得不出去,因为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这是死亡,我要离开它,只要我能出去的话!可是,我陷进了人群之中,好像这个可怕的地方是吸血鬼的罗网一般。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愿让这整个舞厅陷入恐慌之中。 这时,我尽量轻柔地向敞开的门边挤去。 我又一次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在那远远的墙壁上,挂着精美的缎子幕布。它就像是我想象中的某样东西——阿曼德。 阿曼德。 即使现在有什么在召唤,我也充耳不闻。 即使现在有什么在问候,我也视而不见。他,这个戴着珠宝和扇贝花边的,光芒四射的家伙,只是看着我。他就像是在舞会现身的灰姑娘,或是用温暖的手挥开的睡美人。美女的化身发出尖锐的声音,这让我目瞪口呆。 是的,他穿着精美的凡人的服装,然而他看上去还是透着超自然的力量。他的脸庞让人眩惑,他黑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在那么一瞬间,就像是通向地狱之火的窗户。他的声音是如此低沉,甚至带着嘲笑的意味,迫使我不得不注意听:你整个晚上都在找我,他说,现在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我一直都在等你。 我想,即使在那一刻,在那我无法转身,只能站着的那一刻,我也意识到了,在我在地球上流浪的这么多年里,我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 在人群中,他显得那么无辜,令人心碎的无辜。 可是当我注视着他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地下的小房间,听见了那定音鼓的声音。我看见了我从未见过的,被火把照亮的田野,听见了模糊的咒语,感到了脸上熊熊的烈火。 而这些情景的产生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自己。 可是尼古拉斯却从来没有这么诱人过,不论是凡人之时或是永生之后。加百列也从来没有如此紧密地拥抱过我。 亲爱的神,这才是爱,这才是欲望。我过往所有的情欲只能是这种爱的影子。 似乎是通过某种隐约的心灵交流,他让我明白,我过去没有意识到这点是多么愚蠢。 谁对我们的爱能超过我们彼此之间的爱?他低声说着,嘴唇似乎真的在动。 其余的人看着他。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飘浮着,动作缓慢得可笑;我看见他们的眼神拂过他的身上,我看见当他低头之时,光线落在他的头上,形成了一个丰满的新的角度。 我向他靠近。他似乎举起了右手向我打招呼,接着又把手放下。他转过身,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孩的身影。他有着窄窄的腰和笔直的肩膀,长统丝袜下面,是那又挺又紧的小腿肚。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跟在他后面移动,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像无辜者墓地下面并没有什么小房间,他也从来不是什么令人害怕的古老恶魔。 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安全的。 我们是欲望的聚合体,而这拯救了我们。 永生所带来的从未体会过的恐惧不再阻挡我,我们正在宁静的海洋中,依照相似的灯塔的指示前行。这个时候,我们该依偎在彼此的臂弯中了。 环绕我们周围的是一个黑暗的屋子,私密而阴冷。舞会的噪音已经离我们远去。他因为啜血而浑身发热,我能够听见他那强有力的心跳。他把我拉近了些。过往的马车灯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洒了进来,持续不断地低沉的声音描绘着安全和舒适。巴黎的一切皆是如此。 我从未死去,世界又重新开始。我伸出手,去感受他那紧靠着我的心脏,大声地喊出尼古拉斯的名字。我想要提醒他,想要告诉他,我们的命运都已注定,我们的生活在一寸一寸的前行。看见果园里的苹果树在绿色的阳光下被药液浸透,让我几乎发狂。 “不,不,我最亲爱的,”他低声说道,“除了平静和甜蜜之外什么都没有,你的臂弯就是我的。” “你知道,这就是最该受到诅咒的命运!” 我突然低声说道。“我是个不情愿的魔鬼。 我像个流浪的孩子那样哭泣。我想回家。” 是的,是的,他的嘴唇上有鲜血的味道,可是那不是人类的鲜血。那是马格纳斯给我的长生不老药,而我感到自己却在退缩。这时,我可以逃走,我还有另一次机会。车轮已经准备好。 我大声喊着,我不愿再啜血了;我不愿意。接着,我感到两支滚烫的长矛刺穿了我的喉咙,直至我的灵魂。 我无法动弹。那种喜悦又像那晚一样从心里涌起,这比将凡人拥在怀里要快乐一千倍。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吸我的血!他想要吸干我的血。 我弯下膝盖,跌在他的臂弯之中。我的鲜血猛烈地喷涌而出,而我却无法控制。 “魔鬼!”我想要尖叫。我的内心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它从我的嘴唇喷发而出。 这时,我四肢的麻痹感也消失了。“魔鬼!”我又一次大吼着,乘着他眩晕之时将他一把抓住,并把他猛地朝地板上扔去。 一瞬间,我把他抓住,打碎那落地窗,将他拖出去走进黑夜之中。 他的脚后跟在石头上摩擦着,脸上的表情异常愤怒。我紧紧地抓着他的右臂,将他左右挥舞。他的头前后摆动着。他既看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也抓不住任何东西。我用右手不断地向他打去,直到他七窍流血。 我拖着他穿过树林,直到远离皇宫的灯火。他挣扎着,拼命想要重新积聚起力量。 他大声地向我说道,要把我杀死,因为他现在已经拥有了我的力量。他吸收了我的血液,再加上他自己的力量,这令他变得不可战胜。 我发疯一般地钳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朝我身下的地面按去。我死死地按住他,掐住他的脖子,直到鲜血从他张开的嘴里喷涌而出。 如果他可以的话,他一定早就叫出声了。 我的膝盖顶着他的胸口,他的脖子在我的手指下面渐渐肿胀起来。鲜血泛着泡沫喷射而出。他的头左右摇摆着,眼睛越瞪越大,可是却什么也看不见。当我感到他渐渐虚弱下去,开始步履蹒跚之时,我才将他放开。 我又一次挥拳向他打去,把他的身体转来转去,然后拔出剑准备割下他的脑袋。 如果他可以的话,就让他这样活吧,就让他这样获得永生。我举着剑向下看着他。雨水不停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瞪着眼睛看着我,似乎已经奄奄一息,连祈求宽恕和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等待着。我想要他向我发出哀求。我想听到他那充满谎言和狡诈的强有力的声音——那声音曾经让我在一阵眩惑中以为自己还自由而优雅的活着。这该受诅咒的,无法令人原谅的谎言;这令我自从来到人世之后就永不能忘怀的谎言。我想让这愤怒带着我走进他的坟墓。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在他的静默和痛苦之中,他的美貌慢慢地恢复了。 他像一个四分五裂的孩子一样躺在砂石地上。他的身旁几码之外,就是川流不息的车流声、马蹄声和木轮的轰鸣声。 在这个四分五裂的孩子身上,集中了几个世纪的邪恶和学识。他一点也没有发出丢脸的恳求,只是柔弱地表明着他是谁。这是古老的邪恶。他所目睹过的黑暗时代我只在梦里见过。 我放开了他,站起身来,把剑插回剑鞘。 我从他身边退后了几步,重重地坐在一张湿漉漉的石椅上。 远方,王宫那破碎的窗户周围是一群忙碌的身影。 可是,在我们和那些困惑的犯人中间隔着黑夜。他静静地躺着,我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他转过脸看着我,可是毫无表情。他的头发打着卷儿,发丝混着血缠在一起。他的眼睛闭着,双手在身边摊开,好像是时代的弃儿,并具有一种超自然的特点。他看上去跟我一样痛苦。 他究竟做了什么,让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很久以前如此年轻的人可能会猜得到这种决定的意义吗?我站起身来,慢慢地向他走去。我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鲜血浸透了他的花边衬衣,玷污了他的脸。 我听见他呼了一口气,像是在叹息。 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在凡人的眼里,他的脸上可能是面无表情,可是我能感到他的悲伤。这悲伤是如此强大,我真希望自己没有感觉到。这时,我终于明白了将横在我们之间的鸿沟。这鸿沟就是一方面他想胜过我,而另一方面我只能简单地自卫。 绝望之中,他努力地想要战胜他所不明白的东西。 而我在冲动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打了回去。 和尼古拉斯在一起的痛苦,加百列的话,还有尼古拉斯的指责,统统又回来了。跟他的痛苦和绝望相比,我的愤怒根本不值一提。 这可能就是我弯下腰将他扶起来的原因。或许也是因为他是如此美貌,如此迷茫。 毕竟,我们是同类。 应该有一个他的同类把他带离这里,这很自然,不是吗?凡人迟早会来到他身边,将他跌跌撞撞地赶走。 他毫不反抗。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 他在我身边迷迷糊糊地走着。我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扶着他,直到我们离开皇宫,朝着圣霍洛大街走去。 我只是微微扫了扫走过我们身边的人影,直到我看见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身上丝毫没有人类的气味。我意识到加百列已经在那里呆了一会了。 她静静地走上前来,显得有些犹豫。当她看见他那被血浸透的花边衣服和苍白皮肤上的伤口,她脸上的肌肉收紧了。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帮我分担一些我身上的负担,虽然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其他的人就在远处黑漆漆的花园里。在我看见他们之前,我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心声。 尼克也在那里。 看来跟加百列一样,他们也是千里迢迢而来,带着喧闹声,或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某种模糊的暗语。他们只是在等待着,看着我们离开。 第二章 2 我们把他带到马房里,将他扶上我的马背。可是他看上去像是要随时跌下来一样,于是我坐在他的身后。我们三人就这样出发了。 在穿过乡间的整条路上,我都在想自己该怎么办。我思索着,如果把他带到我的住所将会意味着什么。加百列没有一丝反对的意思,只是不时地扫他一眼。他坐在我的前面,身体小小的,一言不发,像个孩子一般。 可是他却不是孩子。 显然他一直都是知道塔楼在哪里的,那么是不是那塔楼的窗栅将他隔离了出去呢?现在,我要将他带进塔楼。为什么加百列不对我说点什么呢?这次会面是我们一直期盼和等待的,而她显然是知道了他曾经做过些什么。 最后,我们下了马。他走在我的前面,等着我去开门。我取出铁制钥匙,插进锁孔。 打开门之前,我注视着他,很想知道从这样一个魔鬼身上我能看到什么承诺。那古老的待客礼仪对这样的黑暗生灵还有什么意义吗?他的大眼睛灰蒙蒙的,充满挫败感,看上去困倦不堪。他默默地盯着我好一会,然后伸出左手,弯着手指握住大门中间的铁制横杆。我无助地盯着他看,只听见一阵巨大的响声——那大门开始从石头上松动。这时候,他停了下来,仅是把铁栏杆弄弯了一点,这样他就已经心满意足。现在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随地进入这个塔楼。 我仔细看了看他弄弯的铁栏杆。我曾经痛打过他,而我能够做到他这样的事吗?我不知道。我无法估算自己的力量,我怎么可能估算得了这个?“来吧。”加百列有些不耐烦地说。接着,她领着我们走下台阶,往楼下的地窖走去。 这里还是跟以往一样寒冷,那新鲜的春天的气息从来没有来到过这里。她在老壁炉里点燃了熊熊的烈火,我点亮了蜡烛。当他坐在石头长椅上看着我们的时候,我觉察到了温暖在他身上的影响——他的身体似乎变大了些,他似乎将温暖吸入了体内。 当他环视周围的时候,似乎是在吸收了光亮。他的目光变得清澈了。 温暖和光亮对吸血鬼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然而老女巫团曾经把这两者都否定了。 我在另一张长椅上坐下。我的目光跟他一样,开始在这空旷、低矮的小屋里游移。 加百列一直站着。这时,她走近他,掏出一块手绢为他擦脸。 他盯着她,那眼神就像是盯着火光,蜡烛和摇曳在弧形屋顶上的阴影一样。她的举动就像别的东西一样让他产生了兴趣。 我突然感到一阵颤抖,因为我发现他脸上的瘀青几乎已经消失殆尽!骨头已经重新长好,脸部的形状已经完全复原。现在的他,只是因为失血而有一些消瘦而已。 我的心不情愿地微微胀大了些,就像在城垛上我听到他的声音时的感觉一样。 仅仅在半个小时之前的王宫里,我就想起了那种痛苦。那时,他嵌在我脖子上的尖牙打破了一切谎言。 我恨他。 但是我忍不住还是要看着他。加百列为他梳着头发。她握住他的手,为他擦去上面的血迹。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显得如此无助。与其说她脸上的表情像个传教的天使,不如说她的表情更多的是好奇和一种接近他,触摸他,研究他的渴望。他们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启示对视着彼此。 他往前挪了挪,重新转向火炉的眼睛充满了意味,显得更加深沉。要不是花边衣服上的血迹,他原本可以看上去像个人。可能…… “你现在要干什么?”我问。我想让加百列清晰地明白这一点:“你是不是要留在巴黎,而让爱乐妮和其他人继续前行?” 他没有回答。他在研究我,研究这石头长椅和石棺。三口石棺。 “你肯定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说,“你是要离开巴黎还是留下来?” 他似乎想要再次告诉我,我曾经的所作所为对他和其他人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不过,这念头还是渐渐淡了下去。一瞬间,他的脸上显得十分痛苦,充满了挫败、温热和人类的痛苦。我在想,他究竟多大了?他是在多久之前像这个样子?他听见了我的心声,可是一点回应也没有。他看看站在火边的加百列,接着又看看我。他默默地对我说,爱我。你毁掉了一切!但是如果你爱我,所有的东西都会拥有新生。 爱我。 这默默的恳求是那么雄辩有力,可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 “我该怎么让你爱上我呢?”他低声说道。 “我能够给你什么?我所拥有的全部知识,我们神秘的力量,还是我的秘密?” 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是对神的不敬。我来到城垛之上,发现自己快要流下泪来。在他与我之间无言的交流中,他的声音和情感达到了如此令人怜爱的共鸣。 这让我感觉我们是在圣母桥上,他用天使般的声音说话——如果天使存在的话。 我从这没有关联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他就在我的身边。他用手臂将我抱住,用前额压着我的脸颊。他又向我发出r召唤。这召唤并不像在巴黎王宫里那般饱满沉重,却从数里之外向我飘来。在这歌声般的召唤里,他告诉我,有些事情是我们两个人将会知道并了解的,而凡人永远不会懂得。他告诉我,如果我对他敞开心扉,并给他我的力量,倾吐我的秘密,他就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有人曾经强迫他把我毁了,可是他是如此挚爱着我,因此没有这样做。 这是个具有挑逗性的想法。然而我还是觉得奇怪。我的脑海中不自觉地出现了一个词:小心。 我不知道加百列看见了什么,或是听见了什么。我不知道她的感觉。 我本能地躲避他的眼睛。此时此刻,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直视他,理解他。然而我知道,我一定不能这么做。我又一次看见了无辜者墓地下面的白骨,又一次想到巴黎王宫中摇曳的地狱之火。18世纪所有的花边和丝绒都无法给他一张人类的脸。 我无法在他面前隐藏这些。它们让我如此痛苦,我都无法向加百列解释。那一刻,我和加百列之间可怕的沉默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有他在,我能够开口说话,是的,有他在,我还能有梦想。我内心的某种敬畏和恐惧让我伸出手去,拥抱着他。我紧紧地抱着他,和我内心的迷惑和渴望作着斗争。 “离开巴黎吧,是的,”他低声说道,“但是让我跟你一起走。我不知道在这里我该如何生存。我总是在狂暴的恐惧之中跌跌撞撞。 清你……” 我听见自己说道:“不。” “难道我对你一点价值也没有吗?”他问。 他转向加百列,发现她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痛苦而僵硬。她心里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 令我疯狂的是,我发现他在跟她说话,而将我排除在外。她的回答又是什么呢?可是现在,他在恳求我们两个。“在你身外就没有什么让你尊敬的吗?” “我本来今天晚上就可以把你给毁了的,”我说道,“我没有这么做的原因正是出于尊敬。” “不。”他用一种令人惊异的人类的方式摇了摇头。“你不可能这么做。” 我微笑了。可能他说的是事实。我们正通过某种别的方式将他完全毁灭。 “是的,”他说道,“的确如此。你在将我毁灭。救救我,”他低语道。“把你们两个人未来短短的几年给我吧。我求求你们。我只要这些。” “不行。”我再次说道。 他坐在长椅上,离我只有一英尺远。他看着我,脸上又显出了那种可怕的、愤怒的表情。那种表情让他的脸变得狭窄、阴暗,像被挖空了一样。他看上去已经不再真实,只有意志还让他显得美丽而健壮。当他的意志受到干扰,他就会如同蜡烛玩偶一样融化。 可是,如同以前一样,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恢复了活力。“幻觉”已经过去。 他站起身来离开我,走到火炉前面。 从他身上,我清晰地感到了一股意志力。 他的眼睛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也不属于地球上任何一切别的东西。他身后闪耀的火苗在他的脑袋周围形成一种奇特的光晕。 “我诅咒你!”他低语。 我感到一阵恐慌。 “我诅咒你,”他靠近了些,又一次说道。 “那么你继续去爱凡人吧,继续过你以往那种放荡不羁的生活吧。你还是可以对一切事情都充满兴趣,充满热爱。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刻,你会发现,只有你同类的爱才能拯救你。” 他扫了一眼加百列。“我可不是说像这样的孩子!” 这话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我无法隐藏它对我的影响。我发觉自己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悄然离开他,向加百列靠过去。 “我并不是两手空空的来找你的,”他靠过来,故意把声音弄得很柔和。“我并不是什么都不付出就向你恳求。看着我,告诉我你并不需要我身上的东西,虽然我能够带领你通过将来的困难和考验。” 他的目光在加百列身上闪烁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几乎是定在她的身上。我看见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并开始颤抖。 “你别伤害她!”我说道。 “你不知道我对她说了什么,”他冷冷地说,“我并不想伤害她。可是凭你对凡人的热爱,你已经做了什么?” 要是我不阻止他的话,他会说出一些让我或是加百列受到伤害的、可怕的话来。他知道所有发生在尼克身上的事情,这一点我很清楚。如果说在我的灵魂深处,我希望尼克的生命完结,他也能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进来呢?为什么我之前不知道他的能力有多大呢?“哦,不过,难道你没有看见,这永远都是一种滑稽的重复吗?”他用同样温和的声音说道。“每次死亡和觉醒都会毁掉凡人的灵魂,因此当你夺取别人生命的时候,就会有人恨你,有人疯狂,他们会成为你无法控制的魔鬼。有人会嫉妒你的至高无上,也有人会将你赶出去。”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加百列,嘴角边牵出一丝微笑。“你们之问将永远隔着厚厚的帐幔。你将永远永远,孤独!” “我不想听你这么说。这毫无意义。”我说道。 加百列的脸上出现了一些可怕的变化。 我确信,现在的她,正带着仇恨看着他。 他发出一阵苦涩的、轻微的声音,似乎是笑声,但又不全是笑声。 “长着人脸的情人们,”他嘲笑着我。“你们难道没有看见自己的错误吗?别人可以有诸多理由恨你。为什么那黯淡的血液可以让她变得更加冷酷?难道不是这样吗?可是,就算是像她那么坚强,她总有一天也会对永生感到害怕。到那个时候,她又能责怪谁呢?” “你是个笨蛋。”加百列低语道。 “你试图想让小提琴手避开这些。可是你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保护她。” “别再说了,”我回答,“你让我恨你。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可是我说的句句属实,这你是知道的。 而你们俩所不知道的,是彼此之问那深深的仇恨和厌恶,或者说是痛苦,或者说是爱。” 他顿了顿。我无话可说。他所做的事情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 “如果你把这些留给我的话,”他继续说道,“你还会再次这么做的。你永远都不会拥有尼古拉斯,而她也已经在考虑该怎么离开你获得自由。你跟她所不同的是,你无法独自生活。” 我哑口无言。加百列眯缝起眼睛,嘴巴显得更加残忍。 “你就要去寻找别的凡人了,”他继续说道,“你又会再次渴望着黑色天赋能够给你带来你所渴望的爱。通过这些受到新伤,难以捉摸的孩子,你将会试图让你的城堡变得更加绚烂,以和时间对抗。我警告你,如果它们持续半个世纪的话,它们就会变成监狱。只有跟那些和你一样强大、睿智的人在一起,你才能真正建立起和时间对抗的城堡。” 和时间对抗的城堡。这话对我这么一个无知的人来说,却显得如此有力。我内心的恐惧在扩张,超越了别的一切理由。 有那么一刻,他显得十分遥远,在火光中透露着难以形容的美。他那光滑的前额上,拂过几丝金棕色的头发。他的唇边绽放出愉悦的微笑。 “如果我们无法维持古老的传统,难道不能拥有彼此吗?”他问。此时,他的声音又像是对我发出召唤。“除了我,还有谁能够理解你的痛苦?谁还能明白,那天晚上,你站在那小小的剧院舞台上吓跑你所爱的人的时候,内心的想法?” “别说这个了。”我低语道。可是这时的我已经全身瘫软,似乎飘浮在他的眼神和嗓音之中。我强烈感觉到那晚在城垛上的狂喜。我用尽全力向加百列伸出手去。 “当我那些背信弃义的追随者深深地迷上你那珍爱的小提琴手的音乐,建立起那可怕的街头剧院,谁又能理解你内心的想法?” 他问。 我没有说话。 “吸血鬼剧院!”他咧开嘴唇,展露出一个极其悲伤的表情。“她能够理解这里面所蕴涵的讽刺和残忍吗?她能够明白当你像个年轻人一样站在舞台上,听见观众为你尖叫时的感受吗?她能理解时间是你的朋友,而不是敌人,就像现在这样吗?当你在舞台侧翼,伸出手臂,你那凡人的追随者们蜂拥而至,挤在你的身边……” “求求你,不要说了。我让你停下。” “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你灵魂的深度吗?” 魔力。还有什么人能把魔力运用得更加出神入化吗?在他那流动的美丽语言之下,他真正想要说的是:到我这里来,我将会是那太阳,而你们都将被牢牢地锁在我身旁的轨道之中。我的光芒将会让你们之间没有秘密可言。我拥有你们所没有的魅力和力量,因此,我将会控制你们,占有你们,并摧毁你们!“我以前曾经问过你,”我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你!”他说道。“我要的是你和她!这样我们就会成为十字路口的三个人!” 并不是我们向你投降吗?我摇摇头,看见加百列也流露出同样的警觉之情。 他并没有生气;现在的他一点恶意也没有。然而他还是带着一种欺骗的口气开口说话了。 “我诅咒你。”我感到他似乎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当你征服我的时候,我把自己全都献给了你。”他说。“你还记得当那些黑暗之子起来反抗你的时候,我是怎么做的吗?你要记住我。” 我震颤了。这种震颤比我在雷诺得剧院悲伤痛苦地失去尼古拉斯时的震颤还要强烈。在无辜者墓地下面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害怕。可是,自从我们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了。 他的体内又积聚起一些愤怒,某些让他难以控制的可怕的情绪。 我看见他低下头转过脸去。他变得小而明亮,紧紧地抱着双臂站在火光前面想着如何向我发出威胁来伤害我。虽然这些想法在他还没有开口之前就已经消退,我却听见了它。 可是一瞬间,有些东西扰乱了我的视线。 可能是因为烛光摇曳,也可能是我眨了眨眼睛。不管是什么,总之他消失了,或者说,他试图想要消失。我看见他从火堆旁边跳开,身后划过一道深黑色的线条。 “不!”我大喊道。我抓住他,猛地向我看不清的某件东西冲过去。我的手中又抓住了实在的东西。 他的动作无比迅速,而我比他更快。我们面对面,在那地下小房间的走道里站着。 我又一次说,我不会让他走。 “不要这样,我们不能分开。我们不能带着对彼此的仇恨而告别,不能。”我伸出手紧紧地拥抱他,他几乎无法移动,我的意志突然瓦解了。 我不在乎他是谁,不在乎他对我说过谎,甚至不在乎他曾试图要降服我。对我来说,永远丧失了凡人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只想让他留下来。我想跟他在一起,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是他所希望的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现实。他不可能拥有比我们更强大的力量。他不可能让我和加白‘列分开。 然而,令我困惑的是,他自己真的知道他在要求什么吗?有没有可能,他所相信的是一些更加单纯的言辞呢?我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就默默地将他拉回火堆边的长椅上。我又一次感到了危机,可怕的危机。不过,没有关系,现在他必须得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了。 加百列在自言自语。她来来回回地走着,身上的斗篷滑到一边肩膀上。看上去她似乎已经忘记我们身在哪里。 阿曼德看着她。她突然出人意料地转向阿曼德,大声说:“你跟他说,‘把我带走吧。’你跟他说,‘爱我吧,’你还向他暗示那超乎常人的知识和秘密。然而对我们俩,你什么也没有给予,除了谎言。” “我向你们展示了我强大的理解力。”他柔和地咕哝着。 “不,你是在用你的理解力玩弄伎俩,”她回答道,“你编造出一幅幅图景,非常孩子气的图景。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在皇宫里,你用最绚烂的幻想引诱尼古拉斯,只是为了想要攻击他。在这里,只要我们的战斗稍有间歇,你就要试图离间我们……” “是的,过去那些的确是幻想,这我承认,”他回答道,“可是我在这里所说的一切句句属实。你已经开始讨厌你的儿子热爱凡人,接近凡人,并且听从那个小提琴手的召唤。你知道那黑暗天赋将会令他发狂,并最终将他毁灭。你也希望能够拜托一切黑暗之子而获得自由。这些你都别想在我面前隐藏。” “啊,可是你的思想真是够简单的,”她说道,“你以为你明白,其实并非如此。你做凡人才多少年?你能够清晰地记得凡人的一切吗?你所感知到的东西根本就不是我对我儿子的情感。我爱他,超过我爱一切别的生灵。 在我孤独的时候,他就是我的一切。你的理解错了。” “理解错误的是你,”他用同样柔和的声音回答道,“如果你曾经对别人有过真正的思念渴望之情,你就会明白你对你儿子的感觉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 “毫无意义,”我说道,“这么说毫无意义。” “不,”她镇定自若地对他说。“我和我的儿子在很多方面都彼此亲近。在我五十年的生涯中,我从未遇见一个人如我这般强大,除了我的儿子。不管什么让我们分开,我们总能最终重新融合在一起。可是,我们怎么能让你这样的人加入到我们中间!总的来说,我的问题是:你能给我们什么,让我们觉得应该让你加入?” “我的领导就是你们的需要,”他回答道,“你们才刚刚开始你们的冒险之旅,还没有一个信念可以支撑你们。如果没有领导,你们将无法生存下去……” “无数人没有信念或领导照样能够生存下去。不能生存下去的是你。”她说道。 他流露出饱受折磨的痛苦。 可是她还是不断地说下去。她的声音十分平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有自己的问题,”她说,“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弄明白。没有理论,我无法生存,可是这些理论跟过去对神或是邪恶的信仰无关。” 她又开始一边踱步,一边说话地看着他。 “比方说,我想知道,为什么美会存在,” 她说,“为什么自然总是不断地创造着美。我还想知道,在雷阵雨和我们对它的感受之间有什么联系?如果神不存在,如果这些东西并不是统一于一个潜在的系统之中,为什么它们能够给我们带来如此具有象征意义的力量?莱斯特把这叫做野人花园,可是我认为还不仅仅如此。而且我必须承认的是,这疯狂的好奇心,或者不管你怎么称呼它,它让我和我们人类猎物远离。它让我离开人类世界,来到这空旷的乡村。也许,它还会让我离开我那浑身都蕴涵着人类特点的儿子。” 她站起身来朝他走去,举手投足问没有一点显示出女人的样子。她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的脸。 “可是,这也令我看清了魔鬼之路,”她说道,“可是你们看到了什么?除了对邪恶的崇拜和迷信,你们还真正学会了什么别的东西?关于我们,你们了解多少?你们知道我们是怎么才到这个世界上的吗?把这些东西告诉我们,可能它们有些意义。不过,也可能毫无意义。” 他默默无语,也掩饰不了他的惊讶。 他带着一种天真而迷惑的表情瞪着她,接着站起来拖着步子走开。显然,他想离开她。他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似乎灵魂已经破碎。 一片寂静。一时之间,我感到一种对他的保护欲。她已经说出了令她感兴趣的那赤裸裸的真理,在我的记忆中,她一向就是如此。同样,她总是毫不理会某些别的东西。 她所谈论的只是跟她有关的,而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她却毫不在意。 她说,换个地方吧,到我这里来。他受到阻止,受到轻视。他的无助已经十分明显。 在她的攻击下,他没有能够恢复过来。 他转过身,朝长椅走过来,似乎是要坐下。接着他又朝石棺走去,然后是墙壁。这些坚硬的东西似乎都在表示对他的排斥。虽然他的意志最初总是无形地将这些排斥摒除,最终他还是被打得伤痕累累。 他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接着走进那狭小地石头天井里。最后他转过身折了回来。 他把自己的想法牢牢地锁在心里,或者,更糟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想法!他的眼前只有那歪歪扭扭的图景,只有那简单的物质的东西在瞪着他:打着铁栓的门,蜡烛,火光。他似乎又看见了一些巴黎街道上的景象,零售商,卖报纸的小贩,各式各样的家具,各种乐器交织在一起的声音,来自最新书刊上的混杂的单词和短语。 我无法忍受这些。可是加百列严厉地打着手势,让我呆在原来的地方。 某些东西正在小屋里渐渐形成,慢慢发生。 蜡烛渐渐融化,火光舔舐着它后面黑漆漆的墙壁,老鼠往装着死人的楼下窜去。即使在这种情况之下,某些事情还是发生了。 阿曼德站在拱形的走廊里。似乎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虽然事实上并没有。加百列远远地站在屋子的角落里,脸上的表情冷静而专注,眼睛虽然小,却炯炯有神。 阿曼德想要开口跟我们说话,可是并不是要向我们解释什么。他要说的东西甚至没有什么目的性,似乎是我们将他剖开,那些东西于是像鲜血一样流了出来。 站在走廊里的阿曼德抱着自己的臂膀,看上去就像是个年轻的男孩子。我明白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时的强烈的亲密感,这种亲密感甚至可以使杀人那疯狂的一刻都变得黯淡而拘束。他的内心被打开了。至于那令他过去沉默的嗓音变得细弱动人的眩惑图景,他也不再去想。 这些都是让我感到恐惧,觉得危险的原因吗?虽然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还是屈服了。我生命中所有的教训似乎都是在对害怕的恐惧中学来的。恐惧又一次打破了我周围的壳,于是又有些东西可以跳回生命中去。 在我的生命中,不管是凡人生活还是永生之后,我从没有感到哪种亲密给我带来如此的威胁。 第三章 阿曼德的故事 3 小屋渐渐黯淡下去,墙壁也无影无踪。 骑手们都回来了。地平线上笼罩着一层乌云,接着又传来恐惧的尖叫声。一个金棕色头发的孩子,穿着粗陋的农夫服装的孩子不断地奔跑着。马车夫四散开去,把这孩子抓住,从一个骑手的马鞍上扔过去,扔到世界的尽头。孩子拳打脚踢地反抗着。这个孩子就是阿曼德。 这里是俄国南部的大草原,可是阿曼德并不知道。他知道父母、教堂、上帝和撒旦,可是他不知道家乡的名字,不知道他说的是何种语言,也不知道抓走他的是鞑靼人,而且他再也不能见到他所熟知和热爱的一切。 轮船上漆黑一片,混乱动荡。晕船的感觉永不停歇,恐惧和令人麻木的绝望纷至沓来。在这纷乱的感受之中,渐渐出现了一片广阔发亮的,不可思议的建筑。它庞大的砖墙令人惊异。这就是属于旧日拜占庭王国的君士坦丁堡。围绕在他身边的是那充满恶意的异族语言,还有统一的手势所带来的威胁。 对于这些敌人,他既无法安抚,也无法逃离。 在结束凡人生活的多年以后,阿曼德还会再次回顾那令人恐惧的一刻,并为之在历史中留下名字。如果他更加美丽,更加强壮的话,拜占庭宫庭的官员和伊斯兰的闺房守护者都会将他阉割,而且傲慢的埃及马穆鲁克战士也会将他带到开罗去。虽然跟他一样是基督徒,可那些穿着绑腿和丝绒紧身衣,光彩照人,声音柔和的威尼斯人还是会一边审视着他,一边发出阵阵嘲笑。这时候的他,只能默默地站着,无法回答,无法请求,甚至无法希望什么。 我看见了他面前的大海——那翻滚着蓝色巨涛的爱琴海和亚得里亚海。他又一次晕船,并认真地祷告着不要死去。 接着,环礁湖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出现了威尼斯摩尔人那巨大的皇宫,那就是他被人带去的地方。那里,有着无数神秘的房间,天空只能透过那带着铁闸的窗户洒下些许光亮。那些威尼斯男孩子用柔软奇特的语言跟他说话。他们威胁他、哄骗他、说服他,不管有多么害怕、多么迷信,也一定要在这个到处是大理石和火把的土地上,跟那些无穷无尽的陌生人一起犯下罪行。每个房间都朝着一种全新的、柔和的景色敞开。这种景色最终都会归结于同一种礼仪性的,难以名状的,残忍的愿望。 最终,有一天晚上,在多日的拒绝投降之后,饥肠辘辘,浑身酸痛,已无法说话的他又一次被推进了一扇门里,那里就像他以前被囚禁的地方一样,污迹斑斑,黑暗一片。有一个家伙站在那里迎接他。他个子很高,穿着红色丝绒衣服,瘦削的脸庞熠熠生辉。他伸出冰凉的手指,半梦半醒地、柔和地触摸着他。当他看见那手上交易的硬币之时,并没有喊出声来。可是那真是一大笔钱,太多的钱了。他被卖掉了。这如此光滑的一张脸,可能就是一张面具而已。 在最后的一刻,他尖叫起来。他发誓,说他一定会听从命令,不会反抗。有没有人能够告诉他,他将被带到哪里去?他恳求着。 可是当他被拖下台阶,带到那湿漉漉的水边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到了他的新主人那有力而精巧的手指。这冰凉的手指滑过他的脖子。主人那永不会伤害他的,柔软的嘴唇,给了他第一次致命的、难以抵抗的亲吻。 在这吸血鬼之吻中饱含着爱。这吻让阿曼德洗心革面,净化全身,这是一切。阿曼德被带上一艘平底船,这船像一只巨大恶毒的甲壳虫,顺着窄窄的流水,向着另一幢房子下面的下水道驶去。 喜悦让他晕头转向。那抚摸着他头发的、苍白的、丝绒般的双手,以及把他称作美男子的声音,让他头晕目眩。那弥漫着安详,令人眩惑表情的脸,像是珠宝和石膏,令他沉醉。这就像是个映照了月光的池塘,哪怕只用指尖轻轻一碰,所有的生机就都浮上水面,转眼问又悄悄地消失。 在清晨的光亮中,他带着那些亲吻给他的沉醉记忆,独自一人,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那些门的后面,是大量的图书、地图,以及用花岗岩和大理石做成的雕像。另一个学徒发现了他,耐心地将他引回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中——让他看他们磨制绚烂的颜料,教会他如何将纯色和蛋黄混合在一起,然后把这蛋黄颜料涂抹在油画板上。他们还将他带上脚手架,让他看他们是如何在太阳和云朵的图画边上仔细地描上几笔,并告诉他,只有主人的画笔才能触碰那些伟大的脸、手和天使的翅膀。 他晕晕乎乎地和他们在长长的桌边坐下,大口大口地享受着自己从没吃过的美食和永远也不会喝完的美酒。 他终于睡着了,接着在暮色中醒来。主人站在那巨大的床边,穿着红色的丝绒衣服,光彩照人。他那浓密的白头发在灯光中闪耀,闪闪发光的钴蓝色眼睛中透着极其简单的快乐。那致命的吻。 “啊,是的,永远不跟你分开,是的……别怕。” “我亲爱的,不久以后,我们就会真正联合在一起了。” 火把的光照亮了整幢房子。主人站在脚手架的顶端,手里握着画笔说道:“站在光里,不要动。”于是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在黎明之前,他看见了颜料绘制出了自己的样子——一张天使的脸庞。主人微笑着向没有尽头的走廊走去…… “不,主人,别离开我,让我跟你呆在一起,别离开……” 又是新的一天。他的口袋里这时盛满了金币。壮观的威尼斯那深绿色的航道在皇宫中穿梭,别的学徒们跟他手挽着手走着。圣麦克广场上那新鲜的空气和蔚蓝的天空,以及暮色中的宫殿,他只在儿时的梦里见过。 主人来了,他拿着画笔,弯下腰凑近一块更小的画板,画画的速度越来越快,令他的学徒们又惊讶又欣喜。主人抬起头,看见了他。他放下画笔,把他拉出了这巨大的工作室。而其他人却一直在那里工作,直到午夜。主人又一次在小屋里,捧起他的脸,悄悄地给了他一个吻——不要告诉任何人。 两年?还是三年?没有什么言语能够拥抱,抚慰那日的辉煌——从那个港口驶向战争的舰队,在那拜占庭圣坛前方响起的赞美诗,还有那些大张着嘴巴,活蹦乱跳的恶魔,在教堂的平台和露天广场上上演的情感剧和荒诞剧。那时候,圣马克、圣赞尼波罗和杜克拉大厦的墙壁上贴满了亮闪闪的马赛克。大街上,简波诺、乌切罗、维瓦里尼和贝里尼这些油画家们走来走去;那宽广的、被火把照亮的露天广场上,总是有无穷无尽的狂欢节和游行。这一切,他都是跟主人两个独自享受,而别人都在平静的睡眠之中。主人的画笔在他面前的画布上迅速地挥舞着,看上去像是要把油画展露出来,而不是将它创造——太阳、天空和大海在天使翅膀的遮蔽下宽广地伸展着。 那可怕的一刻到来了。主人站起身来尖叫着,把颜料罐子到处乱扔,并且拼命地抠着眼睛,像是要把它们从头上抠出来。 “为什么我看不见?为什么我不能比凡人看得更清楚?” 他紧紧地抓住主人,等着被亲吻的喜悦。 黑暗的秘密,无言的秘密。在黎明之前,主人悄悄地溜出了大门。 “带我一起走吧,主人。” “我亲爱的小家伙,不久以后,当你足够强壮,足够高大的时候,你将变得完美无缺。 你现在就离开吧,去尽情地享受等待着你的无限快乐,去享受女人的爱,并在接下来的晚上同样享受男人的爱。在你还有时间的时候,忘掉你在妓院里的痛苦和这些事情给你带来的所有感受。” 当那个身影再次回来的时候,黑夜几乎就快要结束,太阳很快就要升起。这次,面色红润,浑身温暖的他弯下腰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拥抱足以能够给他足够的力量撑过白天的时光,直到黄昏那致命的亲吻的来临。 他学会了读写,还把油画拿到教堂和庞大的宫殿里去,收取付费,并且为了颜料和油彩讨价还价。要是仆人们没有把床铺好,没有把饭做好,他就要斥责他们。学徒们深深地爱着他,当他们的学业结束,他就把含着热泪的他们送到新的地方去。当主人作画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朗读诗歌。他还学会了演奏长笛和唱歌。 有好多个晚上,主人会离开威尼斯。在那些令人难过的日子里,是他掌控着主人不在的局面。他在别人面前隐藏起他的痛苦。 他知道,只有等到主人回来,他的痛苦才能结束。 终于有一天晚上,在整个威尼斯陷入沉睡之时,出现了下面一段对话:“美丽的家伙,到时候了。现在你该到我这里来,变得跟我一样了。这是你所期望的吗?” “是的。” “跟我一样,靠作恶者的鲜血永远的发展强盛下去。而你也要永远保守这些秘密,直到世界末日。” “我发誓,我听从你,我将会……永远跟你在一起,你成就了我的一切。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愿望了。” 主人用画笔指着他的油画。那油画高高耸立,直触到天花板上的脚手架。 “这将是你最后一次再见到太阳。可是,你将会在数千个夜晚之中见到凡人从未见过的光亮。你将要像普罗米修斯一样,把这些光亮从遥远的星星上攫取下来。这是一种无穷无尽的启示,通过它,你可以理解世间万物。” 在黑暗天赋的力量之中,还要蹒跚多久?这相伴着在夜晚的小巷和云河中漂流的生活——这身处在黑暗的危险之中却不再害怕的生活——还有这杀人所带来的喜悦,都是天真的灵魂所永远无法体会的。不,这种念头始终都会深深地扎在作恶人的脑海里,直到残忍弑兄的堤丰被人揭露出来。不管是从凡人身上饮血,还是将它转化成一种无上的喜悦,主人一直都在引领着这一切,跟人分享着这盛宴。 画完画后是一段独处的时间。这时候,带着神奇的新本领的画笔有时会移动着,像是自己穿过了那瓷釉的表面,在三联板上疯狂地舞动。凡人学徒在颜料罐子和酒瓶之中沉睡着,只有一个秘密还在扰乱着这种安详、宁静的生活。这个秘密就是,跟过去一样,主人总是要时不时地离开威尼斯去旅行。这对他身后的人来说似乎是无休止的事情。 现在更令人痛苦的就是分离——没有主人在身边的独自捕食,捕食之后独自躺在深深的地窖里等待。听不见主人那响亮的笑声.也听不见他心脏的跳动。 “可是你去哪里呢?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走呢?”阿曼德恳求道。难道他们不是分享一切秘密的吗?为什么这个秘密就没有解释清楚呢?“不,我亲爱的,你还没有能力去承受这个压力。现在,我必须去独自面对它——千年以来皆是如此。总有一天你能帮助我完成我要做的事情,可是那只有等到你已经具有充足的知识,表现出你真的渴望了解,而且你已经足够强大,没有人可以违背你的意愿而夺走你的知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你一定要明白,我别无选择,只能离开你。跟我过去做的一样,我是要去完成一些必须保密的事情。” 那必须保密的事情。 阿曼德思索着这句话——这让他惶恐。 可是最糟的事情是,这句话总是让主人离开他,而他惟一学会的就是在主人一次又一次的返回之时不再害怕。 “那必须保密的事情现在正处在安详和宁静之中,”他会一边说,一边从肩膀上取下红色的丝绒斗篷,“这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他和主人还将要再次昂首挺胸,以作恶者的身份穿过威尼斯的小巷去参加盛宴。 一个凡人的一生有多长?一百年?不到半年之后的一天傍晚,在黑暗的祝福下,主人站在水上幽深的地窖中他的棺材旁边,说道:“起来,阿曼德,我们必须离开这儿。他们来了!” “主人,他们是谁?是那必须保密的东西吗?” “不,亲爱的,是别的。来吧,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可是他们怎么会伤害我们呢?我们为什么要走?” 窗户边上出现了一张张苍白的脸。有人在咚咚的敲门,震得玻璃都碎了。主人把身体转向四周,好像是在看他的油画。地下室传来一阵烟味,这是燃烧的沥青的味道,从上往下地弥漫着。 “快跑,没时间抢东西了。”说着,他们跑上楼梯,向屋顶跑去。 戴着头巾的黑糊糊的身影在门口挥舞着火把。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下面的屋子,爆破了窗户,并让楼梯变得热气腾腾。所有的油画都燃烧了起来。 “到屋顶上去,阿曼德。来吧!” 这些穿着黑衣服的家伙跟我们是如此相像!他们迅速地冲上楼,往天花板和墙上爬来,骨头咯咯作响。主人把他们四下里驱散开去。 “渎神者,异教徒!”这些陌生、奇怪的家伙如此咆哮着。他们伸出胳膊,抓住了阿曼德。主人站在楼梯顶端回头朝阿曼德大喊着:“阿曼德!相信你自己的力量。过来!” 可是这些家伙蜂拥在主人的身后,将他团团围住。主人把一个扔进石灰泥,又有另外三个扑了上来。最后,五十支火把被扔向了主人的丝绒衣服,红色的长袖,还有白色的头发上。火光冲天,舔舐着屋顶,吞噬着主人,将他变成了一支活火把。即使是胳膊着火了,主人还是奋力保卫着自己,让他的敌人们也纷纷着火。那些家伙们又把燃烧的火把像木柴一般朝他脚上扔去。 可是阿曼德和那些尖叫着的凡人学徒们一起,已经离开了这着火的屋子。在一片哀嚎和痛哭声中,他们乘着一个有如运奴船的船只,顺着水流离开了威尼斯,向着夜幕下一片开阔的空气逝去。 “渎神者,渎神者!”火光熊熊。戴着头巾的身影在火堆边围成一个圆圈,声音越发高昂地叫嚷着:“到火里去吧。” “不,不要这么对我,不!” 他呆若木鸡地看着他的凡人学徒们被带向火柴堆。他的兄弟们,他惟一的兄弟们被扔进了火中,他们惊恐地咆哮着。 “不……别这样,他们是无辜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他们是无辜的!……”他尖叫着,可是他的末日现在也到来了。他们举起挣扎的他,高高地将他抛起,然后砰的一声将他丢落。 “主人,救我!”接着,所有的言语都被一阵痛哭吞没。 鞭打,尖叫,疯狂。 可是他已经对这些混沌不知。他被抓回了生命之中,躺在地上,看着天空。火苗似乎在舔舐着星星,可是他却离它们很远,甚至再也感觉不到它们的热。他闻到自己烧焦的衣服和头发散发出的气味。手上和脸上的疼痛最为强烈。鲜血汩汩地从伤口中流出,他甚至连动一动嘴唇都很困难。 “……主人运用他的黑暗力量在凡人中创造出的所有作品都给毁了。那些天使、圣徒,还有活生生的人像!你也想被毁掉吗?还是想为撒旦效命?你自己选择吧。你已经尝过了火苗的滋味,它正饥渴地等待着你呢。 地狱也在等待着你。你想做选择吗?” “……是的……” “……效忠撒旦……” “是的……”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空虚的。你不该把你的黑暗力量用在任何人类虚幻的东西之上,比如说画画、音乐、舞蹈,或是为了取悦人类的朗诵。你惟一该做的,也是永远要做的就是效忠撒旦。用你的黑暗力量去引诱,去恐吓,去毁灭,仅是毁灭……” “是……” “……你只能服侍一个主,那就是撒旦,永远永远……在黑暗、痛苦和煎熬中,你要效忠这个主,服从他的命令,听从他的心吉……” “是。” “你的兄弟们在撒旦面前也不可有什么秘密。你们要放弃所有作为渎神者所具有的知识……” 静默。 “放弃所有的知识,孩子!现在来吧,火光在等着你。” “我不明白你的话……” “告诉我那些秘密的东西是什么。” “我能告诉你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愿遭受痛苦。我很害怕。” “说出真相吧,黑暗之子。它们在哪里?那些秘密的东西在哪里?” “我不知道。如果你跟我拥有同样的力量,你就读读我的心声吧。我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孩子,它们到底是什么?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那些神秘的东西是什么?” 这样看来,他们也不理解这一点。对他来说,这只是个短语,对他们也是一样。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没有人可以违背你的意愿而夺走你的知识。主人真是睿智。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在哪里?我们一定要得到答案。” “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答案。我以我目前的恐惧向你起誓,我不知道!” 一张张苍白的脸在他面前出现。无味的嘴唇渐渐变硬,他们摩挲着他,给他甜蜜的亲吻。他们的手腕上滴下一粒粒亮闪闪的血珠。他们想要从这鲜血里找到真相。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血就只是血而已。 “你现在是魔鬼的孩子了。” “是的。” “别再为你的主人马略流泪了。他现在身处地狱之中——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现在,喝下这疗伤的鲜血,站起身来,带着你自己的撒旦的辉煌,跳个舞!然后你就可以获得真正的永生了!” “是。”——他抬起头,感到鲜血在他的舌尖燃烧。鲜血慢慢地将他的内心填满,可是速度却缓慢得令人难熬。“哦,求求你。” 他身边有人开始说起拉丁语,并奏起了低沉的鼓声。他们现在满意了,因为他们知道他已经说了实话。他们不会杀死他了,这无上的喜悦冲淡了他们的所有忧虑。他手上和脸上的痛苦也在喜悦中渐渐消融——“起来,年轻人,加入黑暗之子队伍里来。” “是的,我会的。”一双双苍白的手向他伸来。尖锐的号角声与长笛声和重重的鼓声掺杂在一起,竖琴胡乱地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这时候,圆圈开始移动。戴着头巾的,穿着黑色破烂长袍的身影把膝盖抬得高高的,接着又弯下腰。 他们甩着手,打着转儿跳起来,接着又像陀螺一样旋转着落下。从他们紧闭的双唇传出来嗡嗡的歌声,声音越来越大。 圆圈迅速地移动着。嗡鸣的歌声带着十分忧伤的颤音,听起来飘忽不定,断断续续。 然而,它似乎在喃喃自语,表达着内心的想法。它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了一种哀鸣,一种无法痛哭出来的哀鸣。 他的口中发出同样的声音。接着他晕晕乎乎地转过身,跳到空中。有人用手抓住他,用嘴唇亲吻着他。他被别人拉着,打着转。 有人用拉丁语大叫着,另一个人回应。又有人叫得更大声,于是另一个回应又来到。 他飞了起来,不再受地面的束缚,也忘却了失去的主人,毁掉的油画,以及他所挚爱的凡人的丧生给他带来的痛苦。风从他的身边吹过,热流猛烈地拍打着他的脸和眼睛。这歌声是如此优美,就连他无法理解歌词,无法向撒旦祈祷,甚至不知如何做一个祈愿者都显得无关紧要了。没有人知道他对此并不理解。所有人都融进了大合唱之中。他们大叫着,哀鸣着,转过身前后跳来跳去,把自己的头甩来甩去。火苗舔舐着他们的脸,让他们的视线都变得模糊。有人大叫着:“是的,是的!” 音乐声汹涌澎湃。一种野蛮的节奏将他和周围的鼓声和鼓手们隔开。那声音最终变成可怕而迅速的旋律。吸血鬼们挥舞着手臂,咆哮着,一个个狂暴扭曲的身影擦过他的身边,弓着背,重重地跺着脚后跟。地狱中的小魔鬼一片欢腾。当有人用手钳住他,把他向四周挥舞的时候,他感到十分害怕。他跟别人一样,跺着脚,扭曲着身子舞动着,让痛苦穿过他的身体,令他的四肢弯曲,让他差点叫出声来。 黎明之前,他精神失常了。他十二个兄弟们围着他,给他以安慰和爱抚,把他带下一段通向地心的楼梯。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有的时候阿曼德似乎梦见他的主人并没有被烧死。 他梦见主人像一颗闪闪发光的彗星从房顶上落下,落在下面运河中那浅浅的水流里。 在意大利北部的深山中,他的主人存活了下来,并居住在神秘的东西的圣殿里。 在梦中,有的时候主人显得跟过去一样强壮有力,光芒四射;他的衣着还是那么艳丽。可是有的时候,主人却被烧得一团漆黑,蜷缩着,像一团会呼吸的煤渣;他的眼睛又大又黄,只有那白色的头发还跟过去一样饱满而富有光泽。他在地上虚弱地爬着,恳求阿曼德帮他。在他身后,是神秘圣殿那温暖的檀香的味道。在那所有的善恶之外,那里似乎有一些古老的魔力,以及冷峻而具有异国情调的美。 可是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想象。他的主人曾经告诉过他,火光和阳光都可以将他们毁灭,他自己也亲眼见过火光之中的主人。 做这些梦,就好像是希望他再次回到凡人的生活中来。 当他睁眼面对月亮、星星和他面前水平如镜的大海之时,他的心中没有希望,没有痛苦,也没有喜悦。所有这些感情都是来源于主人,而现在主人已经不再。 “我是魔鬼的孩子。”诗里是这么写的。 他内心所有的愿望都丧失殆尽,只剩下那黑暗的团体。现在,屠杀不仅针对于有罪的人,也针对于无辜。屠杀已经无比残忍。 在罗马地下墓室的女巫团那里,头领撒丁诺走下石阶,伸出手臂迎接他。他对撒丁诺鞠躬。这伟大的头领出生在黑色死亡的年代。他告诉阿曼德,就像黑暗死亡一样,1349年爆发的瘟疫让他毫无理由地产生了一种烦恼,开始怀疑上帝的仁慈和对人类生活的干预。 撒丁诺领着阿曼德走进了人骨镶边的圣殿,开始向他讲述吸血鬼的历史。 就像狼一样,我们开始都是以凡人的形式生存着。在罗马的女巫团里,罗马教堂的黑暗阴影让我们最终变成吸血鬼。 阿曼德已经了解了一些利益和基本的禁忌;而现在他必须要学习一些伟大的法令:每个女巫团都必须有个头领,只有他才能下令在凡人身上使用黑暗技巧,并且要保证符合礼仪,方法正确。 第一,永远不能在残疾人、儿童,以及那些即使拥有黑暗力量也无法生存的人身上使用黑暗天赋。进一步说,所有接受黑暗天赋的人都必须健康美丽,这样,当黑暗技巧完成之后,他们对神的攻击才能更强。 第二,老吸血鬼永远不可施展魔法,以防新生者的力量过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天赋慢慢增长,老吸血鬼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致无法将他们传递给年轻一辈。受伤,焚烧——这些大灾难如果没有能够将撒旦之子毁灭的话,则只能在他们痊愈之后,令他们的力量变得更强。然而,撒旦保护着大多数人不受老吸血鬼的威胁,毫无例外。 特别是在这一点上,要让阿曼德看到没有哪个吸血鬼活过三百年,因此,没有一个活着的吸血鬼还能记得第一任罗马女巫团。魔鬼常常把它叫做吸血鬼之家。 不过,也要让阿曼德明白,黑暗技巧的力量是难以预计的,哪怕是将他小心翼翼地传递给年轻一辈之后。出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有些在黑暗中出生的凡人可以像泰坦一样强大,而另一些则比行尸走肉也强不了多少。这就是为什么要通过一定的技巧来对凡人进行选择。应该避免那些具有强烈情感和不屈不挠意志力的人。同样,一点都不具备这种品格的人也不能选择。 第三,吸血鬼绝对不可以互相残杀,只有女巫团首领掌握麾下所有成员的生死大权。 他还有个责任,就是当那些衰老和疯狂的吸血鬼不再能够侍奉撒旦的时候,他必须将他们丢进火里。他有义务毁掉所有不是按正规途径成长起来的,以及那些严重受伤难以活命的吸血鬼。最终,他需要做的是,找到办法结束那些被驱逐的以及破坏律法的吸血鬼的生命。 第四,任何吸血鬼都不可以向凡人透漏他们的真实身份,或是吸血鬼的历史,除非他结束那个凡人的生命。任何吸血鬼都不允许撰写自己的历史,或者透露吸血鬼真实的信息,以防这些被人们所发现并且信以为真。 吸血鬼永远都不能让凡人在墓碑上看见自己的名字,或是透露任何别的吸血鬼的巢穴。 这些是所有吸血鬼都必须遵守的,伟大的命令。这是所有不死之物想要生存下去所必须遵守的准则。 不过阿曼德也应该知道,总有一些古老的,叛逆的,拥有骇人力量的吸血鬼,不屈服于任何权威,哪怕是存活了几千年的恶魔吸血鬼——他有的时候被称作是千年之子。在欧洲北部流传着梅尔的故事——他居住在英格兰和苏格兰的森林里;而在小亚细亚平原上则有着关于潘多拉的传说。在埃及,关于吸血鬼莱姆赛斯的古老传说则在今天又一次重演。 人们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发现这类似的传说,也可以将它们都当成是虚幻的故事而已。威尼斯曾经发现了古老的异教徒马略的遗迹——也就是在那里他受到黑暗之子的惩罚。马略的故事是千真万确的。可是马略却不再存在。 阿曼德对最后的审判不发一言。他没有告诉撒丁诺他的梦。实际上,阿曼德已经像马略的油画一样,在他内心渐渐黯淡下去。 虽然别人可能还想丫解这些梦境,可是阿曼德的思想和内心之中已经不再拥有它们。 当撒丁诺再次提到那神秘的东西之时,阿曼德依然宣称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撒丁诺还是别的吸血鬼都从不知道。 死亡是个秘密。马略死了,于是古老而无用的秘密也被托付给了沉寂。撒旦是我们的神,是我们的主。撒旦理解一切,懂得一切。 阿曼德让撒丁诺很高兴。他记住了所有的法规条文,并且在庆典、仪式和祈祷的时候都有完美的表现。他目睹了平生最盛大的巫婆们的夜宴,也从最有力、最灵巧和最美丽的吸血鬼身上不断地学习着。他的学习进展得相当令人满意,于是作为传教士被派出去,将流浪的黑暗之子吸收到女巫团中来,并在夜宴的表演中给人以指导。 他曾经在西班牙、德国和法国教授黑暗符咒和黑暗礼仪。他认识许多野蛮而顽固的黑暗之子。当女巫团围绕在他的身边,接受他的安抚的时候,他们之中闪耀着黯淡的火光,整个群体由于他的力量而凝聚在一起。 他杀人的技术炉火纯青,超过了所有他所认识的黑暗之子。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向那些真的想死的人发出召唤。不过,他只能站在凡人的处所附近,默默地看着他的猎物渐渐靠近。 老人,年轻人,不幸的人,患病的人,丑陋的人,或是美丽的人——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因为他不做选择。如果这些人愿意接受,他们会看到他那令人眩惑的目光。可是,他既不朝他们迈步而去,也不会伸出手臂拥抱他们。相反,这些凡人们会被坚定地拉到他的身边,向他展开怀抱。当他触到他们那温热、鲜活的身体,并张开双唇去感受那喷洒而出的鲜血之时,他知道,这才是惟一令痛苦暂停的方式。 在他看来,在这些时候,他的方式是纯属精神上的。这种方式虽然包含屠杀所带来的肉欲的兴奋,却不受食欲和迷惑这些世界的组成体的玷污。 于是,精神和肉体的行为结合在了一起。 而且他相信,精神最终存活了下来。在死亡发生的那一瞬间,对他来说,基督之子的鲜血让他理解了生命的精华之所在。面对精神世界,面对神秘的事物,面对冥想和否定,只有上帝的伟大圣徒才能和他相提并论。 然而,他已经目睹了他最伟大的伙伴的消失——他们毁灭了自己,走向疯狂。他已经看见女巫团不可避免地走向瓦解,看见永生击败了完美的黑暗之子。某些时候,他还看见那些永远不能将他击垮的完美惩罚。 是不是他命里注定就是古老吸血鬼中的一员呢?他是不是千年之子呢?有谁能够相信那些依然延续着的故事呢?流浪的吸血鬼会不时地提到遥远的俄罗斯城市莫斯科,那传说中曾经昙花一现的潘多拉,或者是在阴暗的英国海岸t生活的梅尔。流浪者们甚至会说到马略——有人在埃及,或者也许是在希腊有一次见到了他。可是,这些说故事的人自己并没有亲眼见到这些。他们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故事都仅仅是以讹传讹而已。 这些故事既没有令阿曼德困惑,也没有让他有些许高兴。作为撒旦顺从的仆人,阿曼德继续默默地行着黑暗之道。 然而,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恭顺之中,阿曼德还是保留了两个秘密。这些秘密是他的财产,它们比他白天将自己锁在其中的棺材和他身上佩戴的几个护身符都要纯净。 第一个秘密是,无论他有多么孤单,无论他要花多长时间寻找可以带给他安慰的兄弟姐妹,他永远都不会自己施展黑暗技巧。他绝对不会把任何黑暗之子交给撒旦。 第二个秘密是他为了他的追随者们而保守着的。那就是他越发强烈的绝望之情。 最终,他什么都不渴望,什么都不珍惜,什么都不相信。虽然他的力量越发的强大,可是他却从中体会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在他永恒生命之中的每个夜晚,他的杀戮总不时地给他带来空虚而破碎的感觉。只要他的追随者们一天需要他,他就要一天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他内心的恐惧也会让他们担惊受怕。 可是,这结束了。 一个伟大的轮回结束了。事实上,早在多年以前,他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根本不知道这是个轮同。 从罗马传来了一些混乱的旅行者的消息。当他们告诉他的时候,这些消息已经陈旧了。他们的头领撒丁诺遗弃了他的随从。 有人说,他已经在乡下变疯;有人说,他已经跳进了火里,还有人说,他加入了一个有凡人参加的黑色队伍,从此杳无音信。 “我们要么跳进火里,要么走进传说中。” 一个讲故事的人说道。 接着从罗马传来一阵混乱的消息:许多戴着黑色斗篷,穿着黑色长袍的头领们掌管了女巫团。后来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自从1700年以来,意大利那里就什么消息也没有了。整整半个世纪之中,阿曼德无法通过自己或是旁人的热情来营造真『f夜宴所具有的狂乱。他又梦见了他的旧主——穿着红色丝绒长袍的马略,他还看见了画满生机勃勃的油画的宫殿。他也曾经感到过恐惧。 现在,又一阵恐惧降临了。 他的子孙冲进无辜者墓地下面的小屋,向他描述这个新生的吸血鬼——他披着毛皮镶边的红色丝绒斗篷,他亵渎教堂的神威,打倒那些佩戴十字架和走在圣光之中的人们。 红色丝绒,虽然只是个巧合,可是对阿曼德来说,这还是个令他生气的侮辱和令他的灵魂无法忍受的、不必要的痛苦。 接着,那女人被创造出来。她有着狮子一般的头发和天使一样的名字。美丽、强大,就跟她的儿子一样。 然后,他走上台阶,离开地下墓地,领着一队人朝我们开战,就像几个世纪以前,那些戴着头巾的人去摧毁他和他的主人一样。 可是他们失败了。 他站在那里,穿着奇怪的花边和锦缎衣服,口袋里搁着钱币。他的思维在那些他渎过的上千册图书之中游移。他感到,他在那座被称作巴黎的伟大城市的亮光中所目睹的一切都已经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他觉得他的旧主好像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你将会在数千个夜晚之中见到凡人从未见过的光亮。你将要像普罗米修斯一样,把这些光亮从遥远的星星上攫取下来。这是一种无穷无尽的启示,通过它,你可以理解世间万物。 “我什么事情都无法理解,”他说道。“我就好像是土地所归还的一个人,而你们,莱斯特和加百列,就像是我的旧主用蔚蓝色、胭脂红和金色描绘出的图案。” 他静静地站在走道里,抱着胳膊。他看着我们,用意念默默地向我们发问:“还需要了解什么?还需要付出什么?我们是上帝的弃儿。在我面前,没有魔鬼之路;在我的耳朵里,没有地狱的铃声。” 第四~五章 4 一个小时过去了,或许也可能更久。阿曼德坐在火边。在他的脸上,已经再也看不出那被长久遗忘的战争的影子。在寂静中,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空壳一般脆弱。 加百列坐在他的对面,也默默地盯着火光。她的面容显得疲惫而充满怜悯之情。不明白她的内心对我来说真是种痛苦。 我的脑海中想着马略。马略啊马略…… 这个在真实的世界里描绘真实世界的吸血鬼。三联书写板,人物肖像画,还有他在大厦墙壁上的湿壁画。 真实的世界从没有怀疑他,猎捕他,或是驱逐他。烧毁油画的是那些戴头巾的恶魔,那些和他分享黑暗技巧的家伙——他自己把这称作是黑暗技巧吗?——说他在凡人中无法生存和创造的是他们,而不是凡人。 我看见雷诺得剧院那小小的舞台,听见自己在上面唱歌。那歌声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咆哮。尼古拉斯说,“这真是壮观。”我说,“这真好看。”这话好像让尼古拉斯十分吃惊。就我看来,他说出了那天晚上没有说出的话:“让我拥有我可以相信的东西吧。你永远都不会那么做的。” 教堂里、女修道院的礼拜堂里,或者是威尼斯和帕多瓦的宏伟建筑的墙上,都可以见到马略的三联书写板。吸血鬼们是不会到这些神圣的地方将它们毁掉的,于是他和凡人学徒一起,把这些创造安置在一个地方,接着从他一个情人身上吸取些许血液之后,独自踏上了杀戮之旅。 我想起了在小酒馆里,我看到了生命之空虚的那个晚上。阿曼德那柔和却深不可测的绝望之情就像一片也许会将我淹没的大海。这比尼克脑海中那令人厌恶的海岸更加糟糕。这种黑暗和虚无已经持续了三个世纪。 火边,那金棕色头发,光芒四射的孩子又一次张开了嘴,里面喷出的如墨汁一般的黑色东西将会覆盖整个世界。 就是这样,要不是这位扮演主角的威尼斯主人,要不是他在画架上留下带有异教意义的油画,我们推举而出的撒旦定会将他变成燃烧的火把。 加百列到底有没有跟我一样,见过这故事中的油画呢?它们有没有在她的灵魂之中燃烧,就像我那样呢?马略将永远徘徊在我的灵魂之中,那些把油画变成一堆垃圾的戴头巾的恶魔也是如此。 带着某种隐约的痛苦,我想起了旅行者的故事——有人曾经在埃及或是希腊见过马略,他还活着。 我想问问阿曼德,这是不是定然是无稽之谈呢?马略本来就非常强壮……可是这样问似乎显得对他不敬。 “古老的传说,”他低声说道,嗓音精巧得就像是内心的声音一般。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火焰,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他们把我们俩毁灭之前旧日的传说了。” “可能不是,”我说。墙上的油画出现在我的视野中。“马略可能还活着。” “我们可能是奇迹,也可能是恐惧,”他平静地说,“就看你怎么看待我们了。不管是由于那黑暗的血液,还是诺言,抑或是对我们的拜访,当你初次认识我们的时候,你就已经认为一切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了。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世界很快就将这奇迹紧紧包围,而你也不要再期望有更多的奇迹出现。那就是说,你会习惯于新的束缚,而这新的束缚也将把一切都再次明确。因此,他们说马略还活着。他们在某些地方都能够存活下来——这就是你想要相信的东西。 “在我学习礼仪的时候,那些晚上在罗马的女巫团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或许,女巫团本身都已经分崩离析了。女巫团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任何消息了。不过,他们肯定还是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不是吗?毕竟,我们是不死的。”他叹息了一声,说道:“这其实是没什么要紧的。” 要紧的是一些更严重,更可怕的事情。 比如,那种绝望可能会摧毁地底下的阿曼德;比如,尽管他内心饥渴,尽管我们在斗争时他丧失了鲜血,尽管他身体热能可以抚平他的创伤,他还是没有让自己鼓起勇气走到地面上去猎食。他宁愿忍受着饥渴和内心火热的煎熬,他宁愿呆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 可是他已经知道了答案,那就是他不能和我们在一起。 加百列和我不用开口就能让他明白这一点。我们甚至都不需要在心里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他知道,上帝之所以能够预知未来,是因为他掌握并了解一切。 无法忍受的痛苦。加百列的表情显得更加疲倦而忧伤。 “你要知道,我是全身心的希望能够带你一起走,可是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将是个灾难。”我说道。这时,我情绪的喷发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他明白我说的话。 加百列也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我无法停止对马略的想念。”我坦言道。 我明白。而且你并不想念那些最可怕的神秘之物。 “那仅仅是另一个秘密而已,”我说,“而秘密可以有上千个。我想念马略!我已经深深陷进了这种迷乱的妄想之中而不能自拔。 对马略,这个从传说中走出的光芒闪耀的影子久久不能忘怀,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没关系。如果这让你高兴的话,就接受它吧。人们并不会丧失自己付出的东西。 “当一个人将他的痛苦如洪流般释放出来的话,你就会对整个悲剧充满了敬意。你要试着去理解它。而这种无助和绝望对我来说几乎是不能理解的。那就是我为什么会想起马略。我了解马略,而你却不了解。” 为什么?沉默。 难道他不能知道真相吗?“我一直都是个反叛者,”我说道,“而你却始终是所有占有你的人的奴隶。” “我是我的女巫团的主人!” “不,你先是马略的奴隶,接着又变成黑暗之子的奴隶。你倒在别人一个又一个的咒语之下。你现在之所以痛苦,是因为缺乏咒语的束缚。一想到你让我对这件事情有所了解,我就浑身战栗,好像了解了这件事,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没关系,”他说,眼睛依然盯着火堆。 “你对决定和行动考虑得太多。关于这个传说其实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我并不是一个需要你在思想或是言语上给我以尊重的人。我们都知道,你的答案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致无法说出口,而且我们三个都很清楚,这是最后的通牒。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就是我跟你有很大区别的地方,也是你为什么不理解我的原因。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呢?如果你让我跟你一起的话,我愿意听从你的一切命令,我将会活在你的咒语之下。” 我想起马略拿着画笔和蛋彩画颜料的样子。 “你怎么能够相信他们在烧毁了油画之后告诉你的那些事情?”我问。“你怎么会向他们屈服?” 激动,不安,越发强烈的愤怒。 加百列的脸上显出警惕的神情,但她并不害怕。 “当你站在舞台上,看着观众们尖叫着冲出剧院的时候,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我的随从们向我描述的是,吸血鬼惊扰了人群,人群如潮水般涌上庙街。你所认为的,是你不属于凡人一族,而且没有任何戴头巾,披袍子的恶魔来告诉你这一点。你知道的。因此,马略是不属于凡人的,我也不属于。” “啊,但这是不一样的。” “是的,是不一样。这就是你为什么会看不起吸血鬼剧院。而就在现在,它正施展着小小的魔法,从大街上人群的[]袋里搜刮着金币。你别想像马略那般去诱骗凡人。你想装成凡人的样子,可是诱骗会让你发怒,会让你屠杀。” “在舞台卜的那一刻,”我说,“我表现出了自己。我做了跟诱骗完全背道而驰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兑,我想要清楚地将我可怕的一面再度展示在我的人类同伴面前。他们受到惊吓从我身旁跑开,要比不明就里的好。与其让我偷偷摸摸地溜进他们中间捕食猎物,还不如让他们知道我是个可怕的家伙。” “可是这样做,并不会好多少。” “不。马略做的就不错。他没有哄骗。” “他当然哄骗了别人。他愚弄了所有人!” “不。他找到一种模仿人类生活的方式,那就是成为凡人之中的一员。他只屠杀那些作恶多端的人,他还和凡人一样作画。天使,蔚蓝的天空,云彩,这些都是通过你的话我所了解到的东西。他创造出许多美好的东西。 我从他身上看到智慧,而少有空虚。他已经生存了一千年。他对他的画中那天堂的笃信,甚至超过了他对自己的相信。” 困惑。 描绘天使的恶魔,现在无关紧要了。 “那些只是比喻而已,”我说,“不过它们的确是很重要的!如果你想重建自己,如果你想要再次找到魔鬼之路,它们就很重要!令我们生存下来有很多方式。如果我只能模仿生活,那就是找到了一种方式……” “你说的话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我们是上帝的弃儿。” 加百列突然扫了他一眼。“你相信上帝吗?”她问。 “是的,我一贯相信上帝,”他回答道,“虚幻的东西是撒旦——我们的主人。背叛我的也正是这虚幻的东西。” “哦,那你真可恶,”我说,“你完全知道,退回黑暗之子的联合就是离开一种罪恶,虽然它其实并不是罪恶。” 愤怒。 “你的心为了你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东西而破碎,”他突然提高j,声音反驳道。“你克服障碍,让加百列和尼占拉斯来到你身边,而你却无法再回去了。” “为什么你不自己想想自己的经历呢?” 我问。“是不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原谅马略不提醒你,以致让你落入他们的魔掌?是不是你再也不会从马略身上学习任何东西,不论是教训还是鼓舞?我不是马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自打我的双脚踏上魔鬼之路的那一天起,我就听说,只有一个人可以教会我一切,而那就是马略,你威尼斯的主人。现在他正在跟我说话。他在告诉我走进永生的方法。” “真是可笑。” “不,这并不可笑!你的心为了他永不可能拥有的东西而破碎:另一种信仰,另一个咒语。” 没有回答。 “我们不可能为你成为马略,”我说,“或者是那黑暗之主撒丁诺。我们不是具有远见卓识,可以领你前行的艺术家。我们不是那将军团永久的罚入地狱的邪恶的女巫团主人。而这种支配权,这个令人炫目的主宰权,正是你一定要具有的。” 我不知不觉地就抬起脚走到火炉边,朝下望着他。 顺着眼角的余光,我看见加百列微微地点着头表示赞同。她将眼睛合上一会,好像是让自己有一个放松喘息的机会。 他一动也不动。 “你必须要忍受这种空虚,”我说,“并且要找到能够鞭策你前进的力量。如果你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将让你一败涂地,你也会最终毁了我们。” “该怎么忍受?”他抬起头看看我,眉头痛苦地紧蹙着。“我该怎么开始?你行动起来就像上帝的右手那般自如!而马略曾经生活过的这真实世界,对我来说,却是那般的遥不可及。我从未在其中生活过。我推着玻璃,可是我该怎么进去?” “这点我无法告诉你。”我说。 “你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这个时代。”加百列打断了我的话。她的声音平静,却十分威严。 他望望她。 “你必须要理解这个时代,”她继续说道,“通过这个时代的文学、音乐和艺术。就像你自己说的,你从地下而来,现在生活在这世界上。” 他没有回答。他的脑海闪过一片图景,那是尼克被毁的住宅——书被统统丢到了地板上,西方文明被摞成堆。 他皱着眉头,脑袋执拗地摆动着,可是却被她按住了。 “你的天赋就是领导这女巫团。而这女巫团还在那里。” 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声音。 “尼古拉斯还羽翼未丰,”她说,“他可以教会他们很多外面世界的东西,可是却无法真正领导他们。那个女人爱乐妮,聪敏异常,可是她还是要听从你的指挥。” “他们的游戏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低声说道。 “这是一种生存方式,”她说,“而现在,这是对你来说惟一重要的事情。” “吸血鬼剧院!我宁愿选择火堆。” “你考虑一下吧,”她说,“你的内心有一种你无法否认的完美。我们的凡人的错觉,而舞台则是真实的幻象。” “这令人厌恶,”他说,“莱斯特怎么看?难道说这微不足道?” “对于尼古拉斯来说是这样的,因为他总是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说道,“而你现在必须摒弃一切幻想,就跟你是马略学徒时一样。好好活着,研究这个时代。莱斯特不相信邪恶的价值,可是你相信。我知道你相信。” “我就是邪恶,”他牵动嘴角,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难道不是吗?但是你能否想象,我能够背离自己延续了三个世纪的精神之路,而转到声色犬马的放纵生活中去?我们都是邪恶的圣徒,”他抗议道。“我不会成为普通的恶魔。我不会。” “那就让它变得不普通吧,”她说。她的态度开始变得不耐烦。“如果你是邪恶的,放纵的生活怎么会是你的敌人?难道这个世界,肉体和魔鬼不是同样都与人类为敌吗?” 他摇摇头,好像在说他根本不在乎。 “你对精神的关注比对邪恶多,”我仔细地看着他,插了一句嘴。“不是吗?” “是的,”他立刻回答。 “但是你发现没有,水晶玻璃杯中,酒的颜色也可以是精神层次上的,”我继续说道。 “脸上的表情,小提琴上的音乐——一座巴黎剧院中,任何实际的物体都可以被赋予精神的特性。在那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掌握精神力量的人所塑造出来。” 他的内心有某种东西刺激着他,但他将它摆脱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用荒淫的生活引诱大众和魔鬼吧,用剧院的力量。”加百列说道。 “难道你主人的油画不具有精神特性吗?”我问。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内心就感到一阵温暖。“难道还有人可以见到那个时代的伟大作品之后,还不称之为精神吗?” “我曾经问过我自己那个问题,”阿曼德回答说,“我多次问自己,这是精神还是肉欲?三联书写板上的天使是被物质生活俘虏了,还是这物质生活被转变了?” “不管他们后来怎么对你,你都没有怀疑他作品的和美的价值,”我说。“我知道你没有。是物质世界被转变了。它不再是油画,而转变成了魔力,就像在杀戮中,血不再是血,而变成了生命。” 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可是他的视线并没有转过来。不管他在思想之旅上如何前行,他始终都是独自一人。 “肉欲和精神,”加百列说道,“在剧院中合而为一,就像在油画中一样。我们天生就是感观上的恶魔。记住,这是你的关键。” 他把眼睛合上了一会,好像是想把我们挡在外面。 “去找他们,听听尼克演奏的音乐,”她说。“在吸血鬼剧院里和他们一起演绎艺术。 你必须要脱离让你失败的东西而转向能够支持你的东西。否则的话——你将没有希望。” 我倒希望她不用说得这么直接,一下子就直奔主题。 但他却点着头,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对你来说惟一重要的一件事情,”她慢吞吞地说道,“就是你走了个极端。”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觉得,要说出这个真相实在是残忍,可是他对此并不抗拒。他的脸上又带上那副沉思的,安详的,孩子气的表情。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将要加入到他们中间,成为大街上剧院中的一员呢?他没有反驳我的话,而是又向我发出疑问——为什么我不能就在大街上模仿生活呢?(如果我是这样称呼的话。)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知道我无法忍受看见剧院或是尼古拉斯时的感受。我甚至都无法让他朝着那个方向而去。加百列已经那么做了。他也知道,现在给我们施加压力已经太晚了。 加百列最后开口说道:“阿曼德,我们不能跟同类一起生活。” 是的,我想那是最真实的答案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能够将它说出。 “我们想要的是魔鬼之旅,”她说,“而我们只要拥有彼此就已经足够。或许多年以后,在我们去过无数的地方,经历过无数的事情之后,我们还会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将会和今晚一样,再聚在一起聊天。” 这番话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震撼。可是现在我们已经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在那问屋子里,我们静默了到底多久。 我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马略和尼古拉斯。现在,所有的危机感都已经烟消云散,可是我还是担心分离所将要带来的忧伤,担心我了解了这个家伙的令人惊奇的经历,却无以为报。 最终打破沉寂的是加百列。她站起身来,优雅地走到他身旁的长椅边。 “阿曼德,”她说道,“我们要走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天午夜之前我们就会在离巴黎有数里之外的地方了。” 他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现在,我们根本无法了解他隐藏了什么。 “就算你不去剧院,”她说,“那么请你接受我们能够给你的东西。我儿子的财富足以让你轻而易举地走进这个世界。” “你可以把这个塔楼作为你的栖息之地,”我说,“随便你使用多久。马格纳斯说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庄严而礼貌的神情点了点头,可是却什么也没有说。 “让莱斯特给你一些能够让你成为绅士的财宝吧,”加百列说道,“而我们所要的全部回报,就是你平静地离开女巫团——如果你不打算领导它的话。” 他的目光又一次转向火堆,脸上的神情十分安详,带着难以抗拒的美。接着,他又一次默默地点了点头。点头只是表明他听到我们的话,而并不代表他作出了任何承诺。 “如果你不愿意加入他们,”我缓缓地说着,“那就不要伤害他们。不要伤害尼古拉斯。” 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几乎可以说是有一丝微笑拂过他的五官。他缓缓地将目光投向我,我在里面看到了鄙夷。 我别过脸去,可是那目光就像一阵大风,让我深受震动。 “我不想让他受到伤害。”我声音紧绷地低语道。 “不。你想要让人把他给毁了,”他低声回答。“这样,你就不用再为他伤心,为他痛苦了。”说着说着,他那轻蔑的表情越发的明显,令人厌恶。 加百列这时插话了。 “阿曼德,”她说道,“他不会对他们造成危险的。那个女人自己就可以控制得了他。 此外,如果你们愿意倾听的话,他可以教会你们关于这个时代的一切。” 他们默默地注视了对方一会。渐渐地,他的脸上又重新恢复了温柔、和蔼和美丽的表情。 他紧紧地握住加百列的手,举止庄重得有些奇怪。接着,他们一起站起身来。他放开她的手,离她远了些,摆正了自己的肩膀,看着我们两个。 “我会去找他们,”他用一种极其柔和的声音说道。“而且,我会带上你给我的金子,并将这塔楼作为我的栖身之地。不管你那热情的年轻人教我什么,我都会去学习。可是,我去接近这些事情的惟一原因,就是因为它们正在我所深陷其中的黑暗表面上漂移。而且,如果没有进一步的了解,我是不会继续下沉的。如果没有……如果没有经过最后的斗争,我是不会将永生交付于你的。” 我揣摩着他的话。可是,我一点也读不到可以解释这些话的心声。 “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说,“我将会重新拥有欲望。我将会再次体味到胃口和激情的感觉。或许,当我们在另一个时代再见面的时候,这些事情将变得不再抽象和短暂。 我将带着和你一样的激情跟你谈话,而不仅仅是被动的反馈。而且,我们也将一起思忖有关永生和智慧的问题。我们将会讨论是复仇,还是接受命运。而现在,我只要跟你说我想再见你,这已经足够。我希望我们的人生之路可以在未来相交。仅仅出于这个原因,我会做你要求我做的事情,而不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我会宽恕你那命运多舛的尼古拉斯。” 我舒了一口气,声音大得都能让人听见。 然而,他的声调变得如此强悍,无疑让我内心深处默默敲响了警钟。这种安静却威严的音调,无疑只属于女巫团的首领。只有他才能在内心孤单落泪的时候,还能生存下来。 不过他渐渐地就换上了优雅的微笑。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些忧伤却让人怜爱的表情。 他又一次变成了达·芬奇的圣徒,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又成了米开朗琪罗之后的小小上帝。有那么一刻,他看上去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邪恶或是危险。光芒四射的他,身上充满了睿智和美好的东西。 “记住我的警告,”他说。“忘了我的诅咒。” 我和加百列都点点头。 “如果你们需要我的帮助,”他说,“我会出现的。” 接着,加百列做了一件彻底出人意料的事——拥抱并且亲吻他。我也这么做了。 他在我们的怀抱中显得如此柔软可爱。 他无声地告诉我们,他将要向女巫团进发,我们第二天晚上就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后来,他就离开了,只剩下我和加百列,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在那屋里出现过一般。塔楼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远方穿过树林的风声在耳边回响。 我走上台阶,发现大门敞开着,田野无声地向树林伸展开去。 我爱他。我知道这一点无法理解,就跟我无法理解他一样。可是我还是很高兴这一切都结束了,很高兴我们可以继续前行。然而,我还是久久地抓住窗栅,望着远方的树林,还有远方的城市在低沉的云朵上投射下的昏暗的光。 我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他,还为了尼克,为了巴黎,为了我自己。 5 我回到小屋里,看见她用剩下的木柴重新将火堆点燃,并慢吞吞地将火拨旺。她显得十分疲倦。火光在她的眼中闪耀,将她的身影映得通红。 我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看着她,看着火星在黑色地墙砖上崩裂开来。 “他给了你你想要的东西了吗?”我问。 “是的,通过他自己的方式,”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拨火棍放到一旁,在我的对面坐下。她把手搁在身旁的长椅上,头发散落在肩膀。“我告诉你,我可懒得去正眼看我的同类,”她冷冷地说。“我已经厌烦了他们的传说、诅咒和悲伤,还有他们那令人无法容忍的人性——这是他们表现出的最令人吃惊的一点。莱斯特,我已经做好准备走进这个世界了,就像我死去的那晚一样。” “可是马略——”我兴奋地说。“母亲,这个过去的人,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演绎了永生。” “是吗?”她问。“莱斯特,你的想像力未免也太丰富了。马略的故事,只是个童话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孤零零的恶魔不是由那些肮脏的乡下魔鬼变来,而是从一个失落的,和他类似的神,甚至是上帝转化而来?告诉你吧,乡下任何一个蓬头垢面的,在厨房火堆边做白日梦的小孩,都能跟你说这样的故事。” “母亲,他不可能凭空捏造出马略,”我说,“或许我的确想像力丰富,可是他却几乎没有什么想像力。他不可能编造出这样的情景。我告诉你,他亲眼见过这些事情。” “我本来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带着一丝微笑坦言道。“可是,他可以借用传说中马略的形象……” “不,”我说,“过去有个马略,现在他依然存在。还有一些别的和他相像的人。有那么一些千年之子,做得比这些拥有天赋的黑暗之子更加出色。” “莱斯特,重要的是我们做得更加出色,” 她说。“我最终从阿曼德那里学到的东西,是永生者发现死亡充满诱惑而最终难以抗拒。 他们无法战胜死亡或是脑海中的人性。而现在,我将牢记这些事情,并将它作为我漫游世界的保护伞。幸运的是,我不是指让这些家伙感到十分危险的变幻不定的世界,我所说的,是那亘古不变的永恒世界。” 她把头发向后捋了捋,再次朝火堆望去。 “我的梦中,是那白雪皑皑的群山,”她柔和地说着,“是那广阔的荒野——无法进入的灌木丛,或是从未有人涉足的美洲北部的大森林。”她看着我,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想想这些吧,”她说,“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如果千年之子存在的话,可能那就是他们的生活之处——远离人群的地方。” “如果他们真的存在,他们怎么生活呢?就算是我们,也是要靠吸取人血过活的。”我的脑海中这时出现了我自己的世界,那里面到处都是凡人和凡人做的东西。 “在那些树林里,有心脏的跳动,”她像是在梦呓。“还有鲜血,为了啜饮它的人而流……现在,我可以做一些你惯常所做的事。 我可以独自与狼群作战……”她渐渐拖长了声音,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重要的是,现在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到任何地方去,”过了很久之后,她说道,“现在我们自由了。” “我以前就是自由的,”我说,“我根本不在意阿曼德说的话,可是马略——我知道马略还活着,我能感觉得到。当阿曼德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马略通晓一切——不仅仅是我们的故事,那神秘之物,或是什么古老的秘密——他明白生命的意义,知道如何度过时光。” “那么,如果你需要的话,就让他成为你的守护神吧。”她说。 这句话惹怒了我,于是我不再说下去了。 事实上,她关于灌木丛和森林的说法让我感到害怕。我又想起了阿曼德跟我说过的那些离间我们的话——当他字斟句酌地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有一天会再想起它们。我想,现在我们虽然生活在一起,但是存在着分歧,就像凡人一样。我们之间的不同,就如同我们的情感和爱一样被夸大了。 “有个暗示……”她看着火堆说道,“似乎表明马略的故事是真的。” “这样的暗示有无数个。”我说道。 “他说马略杀了作恶者,”她继续说道,“而且他把这个作恶者称作堤丰,说他就是屠杀他兄弟的人。你还记得吗?” “我想他是说杀害亚伯的该隐。在那幻象之中,我见到的是该隐,虽然听到的是另一个名字。” “那就是了。阿曼德自己并不理解百头巨怪之子堤丰这个名字,然而他还是不断反复提到它。可是我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 “告诉我。” “这名字源自希腊和罗马神话中一个古老的故事。说的是古埃及的神奥西里斯被他的兄弟堤丰杀死后变成了冥王。当然阿曼德可能在普卢塔克的作品中读到过这个故事,可是事实上他并没有。这就是奇怪的地方。” “啊,这么看来,马略确实是存在的。他说他已经存活了一千年也是真的。” “莱斯特,或许有这个可能。”她说道。 “母亲,再跟我说一遍这个故事吧……” “莱斯特,你有许多年的时间自己来阅读这些古老的故事。”她站起身来,弯下腰吻了吻我。我感觉到她动作中的冷漠和迟缓——在黎明之前她必然如此。“我自己已经看完这些书了。我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是在阅读它们。”她将我的两手握住。“告诉我,我们明天就可以上路了。告诉我,在我们见到世界的另一边之前,我们将不会再看见巴黎的城墙了。” “正如你所希望的那样。”我说。 她走上台阶。 “可是你现在去哪里?”我跟在她身后问她。她打开大门,向树林走去。 “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在原生的大地上入睡,”她回过头跟我说。“如果明天我不能起身,你就明白我失败了。” “但是这简直太疯狂了。”我在她身后说道,很讨厌她这个念头。她走在前面,进入到老橡树丛的最深处,用双手在腐败的落叶和潮湿的土壤中挖坑。她看上去可怕极了,就像是一个美丽的金发巫婆在用野兽般的速度抓挠着。 接着她站起身跟我吻别,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地下陷去,好像土地和她融为了一体。我一个人吃惊地看着这一切,简直无法相信刚才她还呆过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为一片空旷。落叶又盖住了那块地方,就好像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迈步离开树林,离开塔楼,往南走去。 随着脚步的加快,我开始轻轻地哼起小曲儿,好像是早先在巴黎皇家剧院的晚上,小提琴奏出的乐曲。 我的内心又一次充满痛苦,因为我意识到,我们是真的要走了,我们和尼古拉斯、黑暗之子以及头领终将告别,而且我再也不能见到巴黎和我熟悉的一切了——许多年,许多年。虽然我能够获得自由,但我还是想落泪。 可是,对于我的流浪,我似乎还有一些自己不愿意承认的目的。天明之前约摸半个小时的时候,我已经走在一家老酒馆废墟附近的路上。这是个已经被人遗忘的、残破的村落,只有那饱受创伤的城墙还纹丝不动。 我掏出匕首,在柔软的石头上刻下这样几句话:古老的马略,莱斯特正在找你。现在是1780年的5月,我正从巴黎往南,向里昂进发。请让我知道你的行踪。 我十分傲慢地退后几步。我已经破坏了黑暗律法,因为我泄露了永生者的名字,还把它用文字记录下来。不过,这样做反而让我感到一种奇特的满足。毕竟,我并不是特别循规蹈矩的人。 第一章 1 我们在18世纪最后一次见到阿曼德的时候,他正和爱乐妮、尼古拉斯以及其他戴面具的吸血鬼一起,站在雷诺得剧院的门前,看着我们的马车在大街上的车流中穿梭而过。 早先我曾经与他和尼古拉斯私下里在我的旧更衣室里进行了一场奇怪的谈话。那谈话充满了尼克的讽刺和怒火。他戴着假发,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礼服大衣。在我看来,好像他已经获得了一种新的令人费解的力量,似乎自从女巫团灭亡的那一刻起,每一个清醒的时刻都在给他输入新的力量。 在过去这些令人尴尬的时候,我和尼克彼此无言,可是阿曼德却礼貌地从我这里取走了塔楼的钥匙和一大笔钱。我还答应他,如果以后他想要更多,可以去找罗杰。 我们的心靠得很紧。可是他又一次说尼古拉斯将不会对他造成伤害。当我们跟彼此告别的时候,我相信尼古拉斯和那小小的女巫团一定可以利用一切机会生存下来,而且阿曼德和我也成了朋友。 正如我们所发的誓言那样,第一天晚上结束之前,我们已经远离了巴黎。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们陆续去了里昂、巴黎、维也纳,接着又到过布拉格、莱比锡和圣彼得堡。最后,我们再次往南向意大利进发——那是我们计划要呆许多年的地方。 最后我们取道西西里岛,往北来到希腊和土耳其。接着我们又往南,穿过小亚细亚的古城,最终来到开罗。在那里我们呆了些日子。 我每走过一个地方,都会在墙上给马略留言。 有的时候,那留言只是我用刀尖刻下的寥寥数语;而有的时候,我会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用凿子在石头上记录下我的沉思。可是,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写下名字、日期、下一站目的地,以及我的请求:“马略,请让我知道你的行踪。” 至于老女巫团,我们还能在一些零星的地方偶尔发现他们的踪迹,可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很清楚地显示,旧的传统在各个方面都在分崩瓦解。还保持旧式利益的吸血鬼最多已经不超过三四个。而且,当他们明白我们不再需要他们的存在之时,也随我们去了。 而我们在社会中偶尔瞥见的无赖要有意思多了。他们是孤单而行踪隐蔽的吸血鬼,他们就像我们那样,巧妙地装扮成人的样子。 可是我们总是无法接近这些家伙——他们总是像当初不得不离开女巫团那样,始终躲着我们。我看见他们眼中除了恐惧的光芒之外什么也没有,于是我也毫无兴趣继续追赶他们。 然而,我却十分奇怪地感觉到,我作为一个很快就要出现在故事、诗歌和廉价小说中的绅士,并不是第一个穿梭于各大舞厅之间寻找猎物的贵族。此外,还有其他人。 可是当我们继续前行的时候,我们还将要遇到其他奇怪的家伙。在希腊,我们发现了不知道自己身世的魔鬼,还有一些把我们当作是凡人像向我们发动攻击的,失去理性和语言的疯狂家伙。我们祷告上帝,将他们赶走,于是他们尖叫着跑开。 伊斯坦布尔的吸血鬼实际上是住在房子里的,周围是用以维护他们安全的、高高的围墙和大门,墓地就在花园里。他们和旁人一样打扮,穿着飘逸的长袍,到夜晚的街道上去猎食。 然而,当他们看见我在法国和威尼斯人中间生活,乘着马车去参加欧洲大使馆和欧洲人的家庭聚会的时候,依然感到分外惊恐。 他们威胁我们,向我们念着咒语。而当我们向他们正面开战的时候,他们又慌乱地跑开,然后又再一次回来对我们进行骚扰。 在开罗马穆鲁克墓周围出没的亡魂总是阴魂不散,令人厌恶。它们被生活在科普特修道院中的那眼神空洞的主人的旧式律法牢牢钳制着。他们的礼仪充满了东方的魔力,会令人想起那许多被他们赋予奇特名字的邪恶灵魂。尽管对我们造成令人困扰的威胁,尽管知道我们的名字,可他们还是跟我们离得远远的。 一年年过去,我们还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些家伙。当然,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虽然吸血鬼们在很多地方都听说过有关马略和其他一些老家伙们的传说,可是却从没有亲眼见过。即使是当阿曼德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之时,他们还是总想要问:“你真的亲眼见过阿曼德吗?”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吸血鬼,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拥有伟大智慧和才干的,充满吸引力的家伙。在我的生命之中,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把黑暗天赋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连我都产生了兴趣。 和这些家伙比起来,阿曼德就是黑暗之神。加百列和我也是如此。 可是我走在了自己故事的前面。 早先,当我们第一次来到意大利的时候,我们对古老仪式的理解更为充分,对之更能和谐地接受。罗马女巫团张开双臂欢迎着我们。“来吧,到我们的巫婆夜宴中来,”他们说,“加入我们的地下墓窟,和我们一起唱圣诗吧。” 是的,他们知道我们摧毁了巴黎的女巫团,并且击败掌握黑暗秘密的头儿阿曼德。 可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怨恨我们。相反,他们却不能理解阿曼德为什么要放弃他的力量,为什么女巫团不能跟上时代的变迁呢?哪怕是在这如此精美诱人的宴会上,他们还是令我目瞪口呆。这些吸血鬼们毫无一丝要避开人类的意思。只要对他们有利的东西,他们就绝对不会错过。他们的这些举动,和我们曾在威尼斯见过的两个吸血鬼以及后来在佛罗伦萨见过的那些如出一辙。 他们披着黑色的斗篷,穿梭于歌剧院中和各种盛大的舞会和宴会的阴暗走廊里。有的时候,他们甚至坐在下等的酒馆里,眯缝着眼,盯着那些仅在咫尺的人类。与任何其他地方相比,他们最习惯于在这里穿上他们出生时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如同生于皇室一般耀眼夺目。他们戴上最华丽的珠宝和首饰,极尽所能地表现自己。 可是,当需要睡觉的时候,他们还是得爬回臭气熏天的墓穴里去,而且只要有天国的力量出现,他们就得尖叫着躲开,让自己疯狂地沉醉于那可怕而美丽的巫婆的夜宴中去。 跟他们相比,巴黎吸血鬼的生活就显得简单粗糙而孩子气。但我明白,正是巴黎的复杂和世俗,导致了阿曼德和他的党羽们远离了凡人的生活方式。 当法国首都都变得世俗之时,吸血鬼们依然恪守着古老的魔法。此时与意大利恶魔生活在一起的,是那些笃信宗教的人们。他们的生活深深受到罗马天主教会的影响。他们尊崇邪恶,尊崇罗马教会。总而言之,这些恶魔过去的生活方式和意大利旧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什么两样。因此,意大利的吸血鬼们可以活在两个世界里,他们相信旧的方式吗?我们最终不也和他们共同起舞吗?“不论任何时候,你们想来就来。”罗马的吸血鬼对我们如是说。 至于巴黎的吸血鬼剧院——这个令我们的世界震撼的丑闻,当他们亲眼所见之后,就会相信了。在舞台卜表演着的吸血鬼们,用各种伎俩和模仿的动作令那些凡人观众们头晕目眩——他们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巴黎!他们为此而发笑。 当然,关于这所剧院,我总是能够通过一些更直接的方式得到它的消息。早在我到达圣彼得堡的时候,我就收到罗杰一封长长的证明书,向我展示演员们的“聪敏”。 他们的举止就像是巨大的牵线木偶(他写道)。从椽子上垂下的金色绳索拴住他们的脚踝、手腕和头顶,使得他们的舞姿显得尤为动人。他们苍白的面颊上完美地擦着胭脂,眼睛就像玻璃纽扣那样大。你简直无法想象,虽然他们将自己装扮得十分完美,可是依然显得无精打采。 交响乐团是另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那些演奏者如出一辙地带着呆板空洞的表情模仿着机械乐手——他们就像是人们可以在市面上买到的那种连体娃娃,只要扭转开关,他们就能摆动那小小的乐器,或是吹起小号,演奏出真正的音乐!男女观众为了这些演员到底是玩偶还是真人的问题争论不休。这种景象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有些人断言,这些演员都是木头做的,他们口中的声音全是口技的效果。 至于戏剧本身,如果演员们不能将他们演绎得完美而富有技巧,他们就会极度不安。 有一出特别流行的戏剧,说的是一个吸血鬼的亡灵,从墓地中穿过舞台的平台而现身。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他那像破拖把一样的头发和尖牙。可是天哪,他居然很快爱上了一个女木偶,而且从来没有想过她是没有生命的。可是由于不能从那女木偶身上吸取血液,这个可怜的吸血鬼很快就腐烂了。就在这时,人们才发现,那个木偶虽然是用木头做的,但依然是活着的。她带着邪恶的微笑,在被她击败的恶魔身上,跳着胜利的舞蹈。 告诉你吧,这出戏会让人浑身的血液变冷。可是观众还是会尖叫着鼓掌。 还有一个小舞台的场景,说的是一些木偶舞者,围着一个凡人女孩,诱惑她将自己也用金色的绳索拴住,做成木偶的样子。结局是令人难过的:那绳索让女孩一直跳个不停直到生命的尽头。她苦苦地哀求着他们放开她,可是那些真正的木偶只是一边笑,一边跳,眼睁睁地看着她咽气。 音乐有如天籁一般,令人想起乡村故事中的吉普赛人,德·朗方先生是导演。他的小提琴独奏常常拉开晚间表演的序幕。 作为你的律师,我建议你从这令人惊异的事业中抽取一些利润。每场演出的观众队伍都能排到大街上。 罗杰的信总是让我不安和迷茫。我忍不住想,自己曾经对这些演员们抱有怎样的希望?为什么他们大胆的创新会让我感到惊讶?其实我们都有能力做这样的事啊。 我在威尼斯安顿下来,花了很多时间浏览马略的画。在此之前,我收到爱乐妮的信——那用精巧的吸血鬼的手法写成的信。 她在信中写道,他们在巴黎的夜生活中是最受欢迎的。“演员们”从欧洲各地赶来加入到他们中间,因此剧团已经扩展到二十人,就连那样的大都市都难以“支持”。 “只有那些真正表现出惊人才能,最聪慧的艺术家,才能受到肯定和承认。但我们最看重的还是自律的品质,正如你可以想象得到的,我们不喜欢丑闻。” 当提到他们“亲爱的小提琴手”的时候,她的字里行间充满了爱怜,说他是他们最大的鼓舞。他根据自己读过的那些故事,写出了相当精巧的戏剧。 “不过,如果不是在工作的时候,他真是无可救药了。必须要有人持续地看着他,否则他就会让我们更加出名。他吃饭的时候简直邋遢极了。偶尔他还会对陌生人说些十分令人震惊的话。幸亏那些人很有理智,并不相信他。” 换句话说,他想迁就别的吸血鬼,而且不打算暗中行动。 看管他的人主要是我们最老的朋友(显然是阿曼德),他时常很严厉地威胁他。可是我不得不说,这些威胁对我们的小提琴手来说,不具备长久的效用。 他经常提到那旧式的家教习惯,那礼仪式的火焰,和通向新王国的道路。 我不能说我们不爱他,即使如此,看在你的分上我们也会照顾他的,但是我们的确对他心存爱怜。尤其是我们的老朋友,对他是格外慈爱。然而,我还是应该说一句,在旧时,这种人本不该在我们中间呆这么久的。 至于我们的老朋友,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还想了解他的情况。他在你的塔楼脚下建了一所宽敞而豪华的大屋子。 在那里,他和书本与图画生活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学者。 不过,每天晚上,他都会乘着他的黑色马车来到剧院门前,从他自己那挂有门帘的包厢里看戏。 他来剧院,也是为了解决我们之间的争端,像以往一样给我们以指导,并且继续威胁我们神圣的小提琴手。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同意过登台演出。我们吸收任何新的成员都要经过他的批准。我跟你说过,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请他们来,他们就自己送上门了。 回到我们中间来吧(她最后写道)。 你会发现我们比过去有意思多了。这里有成千上万的黑暗奇迹,而我无法将它们全部倾注于笔端。我们是吸血鬼历史上的一个亮点。在这个城市的历史上,我们的创造也为之留下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完美时刻。而我们现在所有的这些辉煌,都是你的功劳。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们呢?回家来吧。 我小心地保存着这些信件,就像小心地保存着我兄弟从奥弗涅的来信一样。那些木偶的样子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想象之中,我也听见了尼克的琴声,看见了阿曼德乘着黑色的马车来到剧场,在包厢中就座。我甚至把这一切通过某种隐蔽和奇特的方式写成长长的信,告诉马略——在夜晚的街道上,当凡人们熟睡之时,我不时地用凿子向马略描述着这些。 可是对于我来说,不论我多么孤单,我也不会再回到巴黎了。我周围的世界已经成为我的爱人和老师。我眼中的教堂、城堡、博物馆和宫殿都让我欣喜而兴奋。在我所到的每个地方,我都会径直走到社会的心脏地带。 我搜刮一切娱乐信息和闲言碎语,并极力汲取它的一切文字、音乐、建筑和艺术的精华。 对于我学习和尝试去理解的东西,我可以洋洋洒洒写下万言。我被那些吉普赛小提琴手和街头耍木偶的人迷住了。那镀金歌剧院和大教堂唱诗班里的伟大女高音也深深吸引着我。我悄悄流连于妓院、赌窝和水手们畅饮争吵的地方。每到一处,我都要读报,并走进酒馆,点那些我从没吃过的食物,但是只是为了把它们放在我的面前。我在公共场合不断和凡人们交谈,为他们购买数不清的美酒,嗅着从他们的烟斗和雪茄里飘出的气味,让所有这些人类的味道钻进我的头发和衣服里。 如果我不在外面闲逛,我就会徜徉在书籍的海洋之中。在居家的那些可怕的凡人日子里,这些书籍曾经毫无例外地属于加百列。 在我们还没有到达意大利之前,我的意大利语就已经足够让我对古典文学进行研究。在我经常出入的老威尼斯宫殿中,我建了一所图书馆。在那里,我时常彻夜阅读。 当然,令我着迷的是奥西里斯的故事。 它让我想起了阿曼德的浪漫故事和马略谜一般的话。我仔细研读了所有旧的版本,暗暗惊异于我所读到的东西。 我们拥有一个古老的王,叫做奥西里斯。 他具有非同一般的善良品格,让埃及人摆脱了野蛮状态,并教会他们种植和酿酒的本领。 那么,奥西里斯是怎么被他的兄弟堤丰杀死的呢?原来,奥西里斯被人诱骗,躺进了一个跟他的身材一般大小的箱子里。这时,他的兄弟堤丰将盖子死死钉住,并将箱子扔到河里。当奥西里斯忠实的伊西斯找到他的尸体的时候,堤丰又将尸体肢解。所有肢解的部分后来都被找到,只差一块。 那么,为什么马略会在现在提到这样一个神话呢?我该如何不去想所有的吸血鬼都躺在跟自己身材一般大的箱子中这样一个事实呢?——就连无辜者墓地棺材中的那些下等人也是如此。马略曾经对我说,“在那箱子或是类似的东西里面,你只能永远地躺着。” 至于,伊西斯始终找不到的那块失落的肢体,是不是就是我们身上那总不能运用黑暗天赋地部分呢?我们能够说话,我们拥有视觉、味觉和嗅觉,我们还能跟凡人一样运动。可是,我们无法孕育后代。奥西里斯也无法做到这一点,于是他成了冥神。 这是个吸血鬼的神吗?可是,有如此多的东西令我困惑,让我痛苦。对埃及人来说,奥西里斯是酒神,后来希腊人称他为狄俄尼索斯。狄俄尼索斯是剧院中的黑暗之神,是儿时尼克在家中向我描述过的邪恶之神。而现在,我们的剧院中满是巴黎的吸血鬼。哦,真的是很多。 我急不可耐地把这一切告诉了加百列。 可是,她对此的反应十分淡漠。她说,像这样古老的故事有成百上千。 “奥西里斯是谷神。对埃及人来说,他是个好神。可这跟我们能扯上什么关系呢?”她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我读的书。“我的孩子,你有很多东西要学,而不仅仅是一个被肢解了的,被他的王后哀悼的王。读读阿克特翁和阿多尼斯的故事吧。古代人都喜欢这些故事。” 说完她就走了。我独自一人,呆在烛光映照下的图书馆里,在书堆之中靠着自己的胳膊。 阿曼德关于群山之中那神秘之物的圣所之梦让我陷入了沉思。那是埃及人时代的魔法吗?黑暗之子们又是如何忘记这些东西的呢?或许,对于威尼斯的头领来说,弑兄的堤丰只是带有诗意的传说而已。 我带着凿子走进茫茫的夜色,在比我们俩都要年代久远的石头上刻下我的疑问。马略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如此真实,好像我们就在面对面地交谈——如同我和尼克先前一般。他是我的知己,我可以向他倾吐我的兴奋,我的激动,和这世界上各种疑问给我带来的无尽困惑。 可是,随着我研究的深入和知识面的拓展,我开始首次体味到什么是永生。在人群之中,我是孤单的。我写给马略的信也透露出我自身的可怕——很久以前当我初到巴黎的时候我便是如此。毕竟,马略并不是真的存在的。 加百列也是如此。 阿曼德的预言几乎是从一开始就被证明是正确的。 第二章 2 在我们没有离开巴黎之前,加百列就会连续几个晚上突然消失,以致破坏了我们的旅程。在维也纳,她常常一走就是两周。当我在威尼斯的宫殿中安顿下来之时,她已经离开了数月。当我首次来到罗马的时候,她消失了半年。她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不勒斯,于是我独自一人回到威尼斯,气愤地让她自己回威尼托(威尼斯所在的大区名.位于意大利东北部。)。 当然,吸引着她的,是那乡野村镇,那森林,那群山,或是那无人居住的岛屿。她返回的时候,浑身衣衫褴褛——鞋子破破烂烂,衣服被扯成碎片,头发无精打采地打着卷儿——她看上去就像巴黎的老女巫团中那些破衣烂衫的家伙一样可怕。她穿着肮脏的衣服在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盯着石膏上的裂缝和投射在那扭曲了的,手工吹制的窗玻璃上的光。 她会问我,为什么不死之人要读报,并且居住在宫殿里?为什么他们要在口袋上放上金币,或是继续给已经被遗忘了的凡人家人写信呢?她用一种诡异而快速的低音描述了曾经攀过的悬崖,走过的雪堆,以及布满了神秘标志和古老化石的岩洞。 接着,她会悄悄地离开,就像她悄悄地到来一样。我留下来,关注着她,等待着她——为她痛苦,为她恼怒。当她最终返回之时,我对她已经是充满厌恶。 在我们初到维罗那的一个晚上,她在一条黑漆漆的街上突然吓了我一跳。 “你父亲还活着吗?”她问。那时,她离开我已经有两个月。我是如此痛苦地思念着她。她这样问,让我感觉她终于开始关心他们了。可是,当我回答她“是的,病得非常厉害”的时候,她似乎对此充耳不闻。我试图告诉她巴黎的情况实际上已经变得很糟糕,一场革命在所难免。她摇摇头,根本不把这当回事。 “别再考虑这些事了,”她说,“把他们都忘了吧。”说完,她再次离开了我。 真实的情况是,我并不愿意将他们忘掉。 我不断地给罗杰写信,想要得到我家里的消息。我给他写信比给剧院的爱乐妮还要多。 我派人给我取来侄儿、侄女的画像,并且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巴黎寄去礼物。我还担心那场革命,就像每个普通的法国人所担心的那样。 最终,加百列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我们的相聚显得越来越紧张和不确定。我开始和她争吵。 “时间会带走我们的家人,”我说,“它也会带走我们所熟知的法国。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要在还能够拥有他们的时候离他们而去呢?我告诉你,我需要这些。这就是生命对我的意义之所在。” 可是,我的这番话只表达了我一半的意思。我对她的拥有并不比其他人多。她肯定明白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她肯定听出了这些话背后的指责。 类似于这样的简短对话会令她忧伤,因为它们能够触动她内心脆弱的一面。她会让我给她穿上干净的衣服,帮她梳理好头发,然后我们一起出去,边猎食,边聊天。有的时候,她或许会跟我一起去赌场或是歌剧院。 在那些短暂的时刻,她会成为一个美丽出众的淑女。 而那些时刻仍然将我们联系在一起,仍然让我们相信,我们还是属于同一个小女巫团的情人,共同反抗着凡人世界。 我们不时地交流着对这个世界不同角度的观察——在乡村别墅的火堆边,在我操纵的马车的驾驶座上,在午夜森林中漫步之时。 我们甚至一起去寻找鬼屋——这种新的娱乐让我们都很兴奋。实际上,有的时候加百列会特意从她的旅途中返回,那是因为她听说了某个幽灵的造访,想让我跟她一起去探个究竟。 当然,大多数时候,我们在那认为有鬼魂出没的空屋里什么也找不到,那些据信是鬼魂附体的不幸的家伙只是普通的疯子而已。 可是,问或我们也会看见飞逝的幽灵或是我们无法解释的混乱景象——被猛掷而出的物品,那鬼魂附身的孩子们发出的吼叫,还有那上了锁的屋里将蜡烛熄灭的冰流。 可是,从这些景象之中,我们得不出任何结论。一百个凡人学者已经对此进行过描述,而我们能够理解的并不比他们多。 最终,这对我们来说也仅成了一场游戏而已。如今,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我发现我们一直与它共存,因为它将我们俩连在一起——如果没有它,我们将不会拥有那些快乐的时光。 可是,随着一年一年的过去,加百列的离开已经不是破坏我们之问感情的惟一因素。 除此之外,还有她跟我在一起时候的态度——她提出的许多观点。 她还保持着说话非常直接的习惯。 一天夜里,在佛罗伦萨的维亚吉拜尔小屋里,消失了一个月的她出现了,并立即向我详细描述她的经历。 “你知道,夜间精灵已经十分渴望拥有一个伟大领袖了,”她说道,“他不是那种只会重复旧礼仪的迷信的家伙,而是一个伟大的黑暗君主。他能够激励我们去遵守新的准则。” “什么准则?”我问。可是她并不理会我的问题,继续说下去。 “你想象一下,”她说,“那不仅仅是猎食凡人这种偷偷摸摸、令人厌恶的行为,而且是有如被上帝的愤怒摧毁之前的巴别塔那般辉煌的东西。我说的是在魔鬼的宫殿中成长起来的领袖。他派他的随从们挑起兄弟之问的争斗,唆使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杀死,把所有人类的精良成果付之一炬,并烧毁土地,让所有的人都在饥饿、无辜和罪恶感中死去!不管到哪里,他都会引起痛苦和混乱,都会将善良的力量击退,令人们陷入绝望。那时,才会有些东西配称得上是邪恶,那才是魔鬼真正创造的东西。而我和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你所说的野人花园中的新生事物而已。人类社会和我数年前在奥弗涅时从书中读到的一模一样。” 我讨厌这样的对话,然而我还是很高兴她和我呆在同一间屋里;很高兴除了可怜的、受骗的凡人之外,我还可以跟别人说说;很高兴我不只是一个拿着家信的孤独者。 “可是,那你如何回答你的美学问题?”我问。“你以前跟阿曼德说过,你想知道为什么美会存在,为什么它会对我们产生持续的影响。” 她耸耸肩。 “当人类世界沦为一片废墟之时,美就会将其取代。在原本是街道的地方,树木会再次生长出来;在原本是草地,而现在是潮湿的小屋的地方,会再次开满鲜花。这正是魔鬼领袖的目的之所在——看着野草和密林将曾经的伟大城市的最后一丝痕迹也吞噬干净,直到什么都不留下。” “为什么要把这一切称作魔鬼?”我问。 “为什么不把它叫做混乱?它本来就是混乱的。” “那是因为,”她说道,“凡人们会这么叫它。他们创造出了撒旦,不是吗?他们为那种打破他们常规生活方式的行为起了个名字,就叫做魔鬼。” “我不这么认为。” “动用你非凡的大脑想想吧,我的蓝眼、金发的英俊孩子,我的狼煞星。”她回答道。 “很可能阿曼德说的是真的——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 “这就是你在树林里的发现?树叶就告诉了你这些?” 她嘲笑着我。 “当然,上帝不一定非得拟人化,”她说,“否则,如此自负和情绪化的我们,该如何定义‘一个体面的人’?可是,上帝确有可能存在,而撒旦仅是人们的想象而已,它只是为那种破坏文明社会的力量而起的代号。第一个缔造法律的人——不论他是摩西还是古埃及的国王奥西里斯,他在创造法律的同时,也创造了魔鬼,而魔鬼就是诱惑你违反法律的人。 我们是真正的魔鬼,因此,我们不会遵循任何保护人类的法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将其彻底打破呢?为什么我们不创造出邪恶之光将地球上的一切文明都焚毁呢?” 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作答。 “别担心,”她笑道。“我不会这么做的。 可是我不敢保证在以后的二十年里会发生些什么。或许会有别的人这么做呢?” “我希望不会!”我说道。“或者换个说法,如果我们之中有人试图这么做的话,则将会有战争发生。”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会听从他的命令啊。” “我就不会。我会发起战争。” “哦,你太可笑了,莱斯特。”她说道。 “这可真卑劣。”我说。 “卑劣!”本来她已经转过头看着院子,听到我的话,她又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你说踏平地球上所有的城市是卑劣?我理解你把吸血鬼剧院称作卑劣,可是现在你正在自相矛盾。” “你不认为只是为了毁坏而毁坏是一种卑劣的行为吗?” “你真是无可救药了,”她说道,“在遥远的未来的某一时刻,一定有这样一位领袖。 他将把人们削弱到原本的赤裸和恐惧状态,而我们将一如既往地,毫不费力地吸取他们的血液。你所谓的野人花园,将会遍布整个世界。” “我几乎都希望有人做出如此尝试了,” 我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起来,向他提出挑战,并尽我所能将他击败。当我着手拯救人类的时候,我也可能将自己挽救。在我看来,我或许可以再次变得善良。” 怒火中烧的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进院子。 她跟在我的身后。 “就邪恶是否存在这个问题的争论,你刚刚输给了基督徒,”她说道,“它是存在的,所以我们可以跟它作战,并且布施善行。” “这是多么令人讨厌和愚蠢啊。”我说道。 “你让我不理解的就是这一点。”她说道。 “你几乎是毫不动摇地执着固守着你那古老的善良信念。然而,你又如此纯熟地做着你自己!你像一个黑暗天使一般搜寻着你的猎物,并残暴地将他们杀死。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整夜整夜地从他们身上饮血。” “那又怎么样呢?”我冷冷地看着她。“我总是可以把坏人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 她笑了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擅长打靶,在舞台上我也是个出色的演员,”我说道,“而现在,我是一个很不错的吸血鬼。我已经充分表现出了对‘好’这个词的理解。” 她走了以后,我躺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脑海中浮现出佛罗伦萨这个城市中我所见过的油画和雕塑。我知道自己讨厌那些只有耸立的大树的地方。对我来说,最柔和、最甜美的音乐就是人的声音。可是,和我的所想所感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她也不总是用奇怪的理论胁迫我。在她出现的时候,时不时地她也会谈到她所经历的一些实际的东西。实际上,她比我更勇敢、更富有冒险精神。她是我的老师。 我们是可以在地下人眠的——这一点在我们离开法国之前,她就已经弄清了。棺材和墓地都无关紧要。每天日落的时候,就算她还没有醒,她也可以自然地起身。 那些在白天发现我们的凡人,注定要死——除非他们把我们立刻置于阳光下面。 比如说,在马勒莫城外,她曾经在一幢废弃的房子下很深的一间小屋里睡觉。当她醒来之时,她的眼睛和脸颊都热腾腾的,就好像被烫伤了一般。她的右手抓着一个死去的凡人。 很显然,这个家伙曾试图扰乱她的睡眠。 “他是被我掐死的,”她说道,“到现在我的手还卡在他的喉咙上呢。我的脸是被从门缝里漏进来的些许光亮灼伤的。” “要是那时有好几个凡人怎么办?”我带着几分对她的朦胧醉意问道。 她摇摇头,耸耸肩。现在,她不再睡在小屋或是棺材里,而是直接入土为眠了。再也没有人能够打扰她了。因此,这些对她来说不再重要。 虽然我没有明说,但是我相信,在地窖中入眠一定很优雅,从墓地中起身一定很浪漫。 实际上,我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每到一处,我都会拥有为我量身订做的棺材,而且,我不再依照最寻常的惯例那样睡在墓地或是教堂里,而是选择屋里某个隐蔽的角落。 我不能说她从不耐心地听我告诉她这些事情。她倾听着我向她描述的我在梵蒂冈博物馆中看到的伟大艺术品,我在大教堂中听过的唱诗,还有我在起身之前一个小时中做的梦——我梦见凡人们走过我的巢穴。可是,当她在听我说话的时候,她或许只是看着我翻动的嘴唇。谁知道呢?听完之后,她就不作任何解释地再次离开。我于是独自走上大街,大声地跟马略说话,并且花上整晚的时间给他写下长长的信。 我想要她怎么样呢?让她变得跟我一样更加人性化一点吗?我的脑海中始终萦绕着阿曼德的预言,她怎么可以完全不考虑它们呢?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定很清楚,我们正变得越发疏远;我的心碎了,却骄傲得不肯说出。 “求求你,加百列,我无法忍受这孤独!别离开我。” 在我们离开意大利之前,我一直和凡人们玩着危险的小游戏。当我看见某个让我在精神上觉得完美的男人或是女人,我就会跟着他们。一开始我会跟踪他们一个星期,后来变成了一个月,有的时候甚至比这还长。 我会爱上这些人,想象着我们从未经历过的友谊、对话和亲密。有的时候,我会想象出有一个奇妙的时刻,我对他们说:“可是你知道我是谁吗,”而他们带着极度的理解之情对我说:“是的,我知道,我明白。” 这样的想法真是毫无意义。这很像是童话中的公主,把自己无私的爱给了她心爱的王子,王子于是不再是魔兽,而重新变回他自己。只有在这黑暗的童话中,我才会和我的凡人情人心灵交融。那时,我们才会变成一个人,我才会重新恢复血肉之身。 那真是个不错的念头。只有我开始越来越多地思索阿曼德的警告,并且出于跟原先同样的原因,我开始重新运用黑暗技巧。我不再将所有的游戏同时进行,而只是运用所有古老的残忍的报复手段进行猎食。而且,我的对象不再仅仅局限于作恶者。 在雅典城里,我给马略写下了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继续下去。 我不想寻求真相,我也不相信真相。不管古老的秘密是什么,我不希望你对我有所保留。 可是,某些东西是我所相信的——或许只是我流连于其中的世界的美,或许只是活下去的愿望。我很早就获得了这样的资质,而获得它并非是出于什么好的原因。在我第三十年的凡人生涯之时,我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人将这种资质浪费,乃至遗弃。然而,我还是继续下去。所以我来找你。” 至于我可以保持多久这样的方式游历欧洲和亚洲,我并不清楚。虽然我总是抱怨孤独,可我已经习惯如此了。在我的生活中,总是有新的城市出现,就像我总是能看见新的猎物,听见新的语言和音乐一样。无论我内心有多么痛苦,我总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下一个目的地之上。我最终想要了解这地球上的所有城市,乃至遥远的印度和中国的首都。 在那里,哪怕是最简单的东西在我看来都会十分奇异,我所感受到的思想将会像是天外来客的思想一般。 可是,当我们从伊斯坦布尔往南向小亚细亚进发的时候,加百列感到了一种更为强烈的新奇的诱惑。于是,她几乎很少陪在我的身旁。 法国的状况达到了一个可怕的顶点,不仅仅是令我难过的凡人世界,还有那剧院中的吸血鬼们。 第三章 3 在我还没有离开希腊之前,我就从来自英国和法国的旅行者口中得到了一些令人心烦的消息——我家里出了麻烦。在我到达位于安卡拉的欧洲旅店之时,我发现有一大包的信件在等着我。 罗杰已经将我所有的财产都移出了法国,转到外国的银行里。“你千万不要考虑回巴黎,”他写道,“我已经劝说你的父亲和兄弟不要再争斗了。现在这里不是讲君权的时候。” 爱乐妮在信中用她自己的方式描述了同样的事情:观众想要看到贵族被愚弄的场景。 我们的一场小话剧中,一个想要控制军队的笨拙的木偶王后被她无知的士兵们残忍地踩踏。这场话剧引起观众巨大的笑声和尖叫。 神职人员也被人嘲笑了个够:在我们另一场小话剧中,一个傲慢的神父原本要惩罚一群行为不端的木偶舞女。可是,哎呀,这些舞女的头领原来是一个长着红角的恶魔。她把这个神父变成了一个狼人。于是这个狼人在金色的牢笼中,在舞女们的嘲笑声中结束了他的一生。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那神圣的小提琴手的杰作。可是现在,只要他醒着,我们就必须每时每刻都守着他。为了要让他写作,我们必须把他绑在椅子上,然后在他面前放上纸笔。如果这还不能奏效的话,我们就让他口述,由我们将剧本记录下来。 在大街上,他会激动地告诉路人,世界上还有一些他们无法想象的可怕之处。要不是巴黎人都忙着阅读那些谴责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小册子,或许他已经将我们都毁了。随着一个个夜晚的流逝,我们的老朋友变得越发恼怒了。 毫无疑问我立刻给她回了信,央求她对尼克耐心些,并帮助他度过这最初的几年。 “你对他的影响一定会奏效的。”我说道。在信里,我第一次向她问道:“如果我回去的话,我能够扭转这个局面吗?”我久久地盯着自己写下的文字,然后用颤抖的双手签上了我的名字。我封好信封,即刻将它寄了出去。 我怎么能回去呢?虽然我很孤独,我还是不能忍受回到巴黎,再次见到那小小剧院的感觉。此外,当我回到那里的时候,我能够为尼古拉斯做些什么呢?阿曼德很久以前的告诫依然在我耳中回响。 实际上,不论我身在哪里,阿曼德和尼克似乎都伴我左右。阿曼德总是向我提出阴郁的警告和预言,而尼克总是带着由爱转恨的奇异口吻奚落着我。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加百列,可是她早就远远地走在了我的前头。我不时地想起我们离开巴黎之前的经历,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再对她有任何企盼了。 爱乐妮的回信在大马士革等待着我。 他对你的厌恶丝毫没有减少。每次我们暗示他该去找你的时候,他就大笑不止。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困扰你,而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保护这个本不该属于黑暗的孩子。 他被他自己的力量所制约,为他自己的视野而迷惑疯狂。以前我们就见过这一切和它所带来的忧伤。 可是就在上个月,他写出了最伟大的一部戏剧。正值豆蔻年华的木偶舞者,被一场瘟疫击倒,躺在墓地和花环之间。牧师在离开之前为她们落泪。可是这时,一位年轻的小提琴手来到了墓地,通过他的音乐,他让她们重获新生。她们像吸血鬼一般,通身穿着黑色的,打着褶皱的丝绸衣服,系着黑色的缎带,跟在小提琴手身后,愉快地跳着舞走向巴黎。 这是平纹布上被演绎得很漂亮的一幅油画。路上的人群吼叫着。告诉你,我们可以在舞台上就啜饮人的鲜血,而巴黎人只会把这当作是一种最新奇的幻觉而为之欢呼。 还有一封来自罗杰的可怕信件:巴黎充满了革命的疯狂。路易斯国王被迫承认了国民工会。各个阶层的人们都联合起来反对他,而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我派了一个使者到南方你的家里去,打听一下乡村的革命气氛有多浓。 我给两个人都回了信,其中表达了我的关心和无能为力,正如人们可以预见的一般。 可是,当我将财产送往开罗的时候,我开始担心我赖以生存的这些财富将会岌岌可危。表面上,我没有什么变化,我依然像个旅行的绅士一般参加着假面舞会;可是实际上,那弯曲的后街上,恶魔般的猎手已经悄悄地、神秘地消失了。 当然,我告诉自己,往南到埃及去至关重要;我告诉自己,埃及是一片拥有古代辉煌和永恒奇迹的地方,它将让我迷醉,并且使我忘记在巴黎发生的,我所无力改变的事情。 可是我的内心还有一个疙瘩。与世界上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埃及是个布满死亡的地方。 加百列最终如同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阿拉伯的沙漠中。于是,我们开始了共同的旅程。 我们差不多花了一个月的时问来到开罗。我在欧洲的旅店里找到了我的财物,并在其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包裹。 .我在包裹上立刻认出了爱乐妮的笔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寄个包裹给我。我盯着它整整十五分钟,头脑里一片空白。 罗杰没有只言片语寄给我。 我想,为什么罗杰不给我写信呢?这个包裹是什么?为什么它会在这里?最终我意识到,我已经在一大堆衣箱和包装盒中间坐了一个小时,而且只是盯着一个包裹。加百列还没有离开,她也只是盯着我。 “你要出去吗?”我低语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说。 重要的是把这个包裹打开。是的,打开它,看看它是什么。然而,同样重要的是环视这个小小的、空荡荡的屋子,把它想象成是奥弗涅的乡村酒馆中的一间房问。 “我梦见你了,”我大声地说着,同时扫了一眼那个包裹。“我梦见我们一起游历世界,你和我都是那么宁静和强大。我梦见我们跟马略一样,吸取那些作恶者的鲜血。当我们审视自己的时候,我们对自己见到的秘密感到敬畏和伤心。‘我们之间的对话’持续不断。” 我撕掉包装纸,看见了装着斯特拉迪瓦里牌小提琴的盒子。 我想再开口说点什么——只是自言自语,可是我无法出声。我的思维也无法组织言语。我伸出手,取来那已经滑到抛光的木板一边的信件。 事情如我担心的那样发展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我们最老的朋友被我们的小提琴手的过分举动弄得发狂,终于将他囚禁在你的旧居里。虽然小提琴被放进了囚室,可是他的双手没有了。 不过你要明白这种附件是可以被恢复的。我们最老的朋友小心地保存着这些附件。他让我们受伤的家伙挨不过五个晚上。 最终,整个剧团的演员聚集起来,要求我们最老的朋友放了尼克并且归还他的所有。 可是,尼克由于痛苦和饥饿而发狂——这些可以让他的性情发生彻底的改变。打那以后,他就陷入了无法打破的沉寂之中,至今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 最终,他跟我们开口了,可是只是说他已经按照凡人的方式处理好了自己的公务——一堆刚出炉的新话剧可以供我们使用。他要求我们必须要从村野为他呼唤到巫婆的夜宴,并且它们还要带着惯常的亮光。如果我们办不到,他就要将这个剧院变成他葬身的火柴堆。 我们最老的朋友庄严地满足了他的愿望。你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这般的女巫的夜宴,因为它让我觉得我们非常恶劣,虽然我们戴着假发,穿着精美服装和黑色褶皱的吸血鬼舞蹈服,围着古老的圆圈,用演员的虚张声势的样子唱着古老的赞美诗。 “我们本来应该在大街上这样做的,”他说,“可是现在,把这个送给我的创造者,”接着,他把小提琴交到我的手上。我们所有人都开始跳舞,并引起了我们惯有的疯狂。我想我们从来都没有这样受感动,从来没有这样害怕和忧伤。 他走进了火光之中。 我知道这个消息会给你带去怎样的影响。可是,你一定要明白,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去避免这一切的发生。我们最老的朋友已经饱受痛苦。我想你应该知道,当我们回到巴黎的时候,我们发现尼克已经将剧院正式更名为“吸血鬼剧院”,并将这名字刷在了门前。由于他最好的戏剧总是涉及一些吸血鬼、狼人和其他一些超自然的形象,公众认为这个新名字很是有趣,没有人想过要将其改变。这只是在这个时代的巴黎显得聪明罢了。 几个小时以后,当我走下楼梯来到大街上的时候,我在阴影里看见了一个苍白而可爱的鬼魂——这是个年轻的法国探险家的身影,她身穿污迹斑斑的白色亚麻布衣服,脚蹬棕色的皮靴,头戴遮住眼睛的草帽。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而且我知道,她和我曾经爱过彼此。可是,有一刻我几乎忘了这点,或者说我几乎无法真正相信这点。 我想我会对她说一些刻薄的话,让她受伤,把她赶走。可是当她来到我的身边跟我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将信交给她,这样我们就没有必要交谈了。她读了信,将它收了起来,接着又像过去那样用手臂环绕着我。就这样我们一同穿过黑漆漆的街道。 空气中传来一阵死亡的气息,混合着做饭的炉火、沙土和骆驼粪便的气味。这就是埃及的味道。一个六千年不变的地方的味道。 “亲爱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她低语道。 “没什么。”我说。 引诱他的是我,把他变成那样后又离开他的也是我。是我将他原本的人生道路彻底毁了。于是,一切脱离了原来的人生轨迹,在黑暗模糊的状态中发展至此。 随后,我在一堵古老的庙墙上写下给马略的留言,而她就静静地站在我的身边。我告诉他,尼古拉斯,这个吸血鬼剧院小提琴手的生命已经终结。我把这些话语深深地刻了下来,就像古埃及的工匠一般。这是给尼克的墓志铭,一座被遗忘的丰碑,没有人能够阅读或是理解。 她在那儿一小时接一小时地跟我呆在一起。这让我感到奇怪。 “你不会再回法国了,是吗?”她终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将不会回去了?” “你是说那手吗?”我问她。“那被砍下的双手?” 她看看我,面色有如白纸,就好像震惊之情让她的表情统统消失了。但是,她是知道这件事的,因为她已经读过那封信了。那么,又是什么令她震惊呢?或许,是我说话的方式。 “你认为我应该回去接受报复吗?” 她不是很确定地点了点头。她并不想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我。 “我怎么能那样做呢?”我说。“我把尼古拉斯留在那里,指望他们完成一切事情,这难道不是一种伪善的行为吗?” 她表情的变化如此微妙,以致难以形容。 我不喜欢她有这样的感觉。这不像她。 “事实上,难道你不认为当那小魔鬼砍断他的双手的时候,他本意是想帮忙的吗?真的,他一定是遇到了很多麻烦。他本可以看都不看一眼就轻而易举地将尼克烧死。” 她点r点头。她的表情依然痛苦,但幸运的是也很漂亮。“我宁可这样想,虽然我不认为你会同意。”她说道。 “哦,我有足够的魔鬼本性去理解这件事情。”我说道。“你还记得多年前在我们离家之前你跟我说的话吗?那天正好他和商人们一起上山来送给我红色的斗篷。你说,他的父亲对他拉小提琴的举动非常恼火,并扬言要砍掉他的双手。你有没有发现不管我们做什么,最终还是要归结于自己的宿命?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我们不是凡人,我们还是要遵循某些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为我们安排好的道路走下去。想想吧,那女巫团的首领将他的双手砍掉了。” 到了晚上,事态清楚地表明,打那以后,她不再愿意留我独自一人呆着。而且我感觉到,由于尼克的死,不管我们在哪里,她都愿意留下来。可是,埃及是一个特例。她深爱着那里的废墟和纪念碑。在这之前,她从未对任何东西有过这样的爱。 我们一起丈量金字塔,还爬上巨大的斯芬克斯的手臂。我们仔细研究着古代石头碎片上的铭刻,研究着花很少的钱(比方说一点老式珠宝、陶器,或是玻璃)就可以从小偷那里买到的木乃伊。我们让河水从我们指间流过,也一起在开罗的小小街市上觅食。我们走进妓院,靠在枕头上,看着那些男孩在我们面前起舞,听着乐手们弹奏着令人热血沸腾的色情音乐。这音乐在一瞬间都变成了刻在我脑海之中的小提琴的声音。 我发现自己站起身,随着那些奇异的音乐疯狂起舞。我模仿着那些鼓动我跳舞的人,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在悲哀的号声和散漫的笛声中,我忘却了时问,失去了理智。 加百列面带微笑静静地站着。她那脏兮兮的白色草帽的边缘遮住了她的眼睛。我们不再交谈。她在我眼里只是一个苍白的,像猫一般的美人,脸颊上带着污泥,跟在我的身旁,游荡在无尽的黑夜里。她用一根厚厚的皮带将大衣扎住,把头发编起来放在脑后。 她像皇后一样走路,却像吸血鬼一般无精打采。黑暗中,她下巴的曲线熠熠生辉,小小的嘴上泛着玫瑰红色。她显得如此可爱,但是毫无疑问,这很快就会消失。 可是,她一直跟我呆在一起,哪怕在我租了一幢奢华的小屋之时也依然如此。这是过去马穆鲁克王的房子,有着出色的拼接地板和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奢华幕帘。她甚至帮助我在庭院里种满九重葛、棕榈树和各种热带植物,直到它们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她还自己弄来了关在笼子里的鹦鹉、麻雀和漂亮的金丝雀。 每当我咕哝着还没有来自巴黎的信的时候,每当我狂躁地等待着消息的时候,她甚至会不时地点着头表示同情。 为什么罗杰还不给我写信呢?难道巴黎已经陷入了暴乱和屠杀之中吗?它不会影响我处在遥远乡下的家的,不是吗?可会不会是罗杰遇到了什么麻烦呢?为什么他不写信?她要我跟她一起到上游去。虽然我想要等待来信,并且询问英国的旅行者,可是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毕竟,她要我跟她同行是一件太不寻常的事情。她通过自己的方式关心着我。 我知道她穿上了新的白色亚麻布礼服大衣和马裤,而做这些只是为了让我高兴。为了我,她还把自己的长发梳理了一番。 可是,这一切都毫无用处。我能感觉到自己在下沉。我在这个世界中飘荡,好像它就是一个梦境一般。 我应该在周围看见一片景色,和几千年前艺术家画在皇室坟墓墙壁上的一模一样。 这似乎是非常自然和合理的。月光中的棕榈树应该和他们那时看起来的完全一样,农民们应该用和他过去一样的方式从河里取水,给牛饮水也是完全一样的。这些都很自然。 这是我们对新世界的看法。 马略曾在这沙中站立过吗?我们漫步在庞大的拉母西斯庙里,被刻在墙上的那数百万计的小小图画而深深迷住。我不断地想到奥西里斯,可那小小的人形却很陌生。我们在卢克索的废墟中潜行,并一起躺在星空下的河船里。 在我们返回开罗的路上,我们看见了巨大的门农像。她激动地低声告诉我,罗马的君主们也跟我们一样深深惊异于这些雕塑。 当我们骑着骆驼穿过冰凉的沙丘之时,她说道:“它们的历史就和恺撒一样久远。” 风并不像通常夜晚中的风那样糟糕。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在那深蓝色天空映照之下的巨大雕像。虽然脸已经被吹走,可是他们依然盯着前方,静静地见证着岁月的流逝。 这宁静让我感到忧伤和担心。 我感到和在金字塔前一样的迷惑。这古老的神,古老的秘密。我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可是,除了无脸的看护和无尽废物的掌控者,这些雕像还能是什么呢?“马略,”我低声地自言自语。“你见过这些吗?我们中有谁能够忍受这么长时间呢?” 可是我的白日梦被加百列打破了。她想要下马,走完通向雕塑的最后一段路。我一瘸一拐地走着,虽然我不知道怎么让这些又大又臭又顽固的骆驼跪下来。 她有办法。她让它们等着我们,于是我们自己走过沙丘。 “跟我一起到非洲的丛林中去。”她说。 她的脸色阴郁,声音不寻常地柔和。 我没有即刻回答。她这些举动中有某些东西让我产生了警惕,或者说,至少我似乎应该警惕起来。 我本该听到一声和地狱之钟清晨发出的响声一样尖锐的声音。 我不想到非洲的丛林中去,而她也知道我不想。我焦急地等待着罗杰的信,等待着家里的消息。我心里的计划是寻找东亚各国的城市,并且穿过印度,进人中国和日本。 “你一定要明白,我理解你所选择的存在方式,”她说道,“我也很钦佩你对这种生存方式的不懈追求。” “可能我对你也该说同样的话。”我略带苦涩地说道。 她停了下来。 我猜想,我们已经距离那些巨大雕像近得不能再近了。它们没有让我烦心是因为我手边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测量它们。头顶上的天空跟它们一样庞大,沙子无穷无尽。头顶上,数不清的星星永远地闪耀着。 “莱斯特,”她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慢慢地说。“我希望你努力一下,只要一次,去像我一样游历这个世界。” 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可是帽子遮住了她那小小的、有棱有角的苍白的脸。 “把开罗忘了吧,”她突然低下声音说道,好像对她所说的东西的重要性十分看重。 “放弃你所有认为珍贵的东西——你的衣服,还有将你和文明联系在一起的东西。跟我一起往南走吧,从河流的上游进入非洲。跟我一起旅行。” 我依然没有回答她。可是我的心脏在怦怦地跳。 她低声柔和地咕哝着说,在非洲,我们可以见到还不为世界所知的神秘部落;我们会赤手空拳地和鳄鱼以及狮子作战;我们也许还会找到尼罗河的源头。 我的浑身都开始颤抖。夜晚咆哮的风包围着我,我无处可去。 你是说如果我不跟你走的话,你就会永远离开我,是不是这样?我抬起头看着那些可怕的雕像。我想我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和我亲密地呆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做那么多小事来让我高兴;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们能够在一起。 这跟尼克进入永生毫无关系。她所担心的是另一场分离。 她摇了摇头。似乎该怎么继续下去,她的内心也很矛盾。她用一种静默的方式告诉我,热带夜晚的炎热比现在的热要更加潮湿和甜美。 “跟我一起走吧,莱斯特,”她说道,“白天我在沙中入眠。到了晚上,我会长出翅膀,好像自己真的能飞起来一样。我不需要姓名,我来去无踪影。我想要深入了解非洲的点点滴滴。对于那些被我屠杀的人,我就是他们的女神。” 她靠上前来,用她滑溜溜的手臂搂着我的肩膀,把嘴唇贴上我的脸颊。我看见她的眼睛在帽檐下面闪着深邃的光,月光让她的嘴巴显得如此冰冷。 我听见自己叹息了一声。我摇了摇头。 “我是不能这么做的,这你知道,”我说道,“就像你不能留下来跟我在一起一样。” 在返回开罗的一路上我都在想着那些痛苦的时刻里我得到了什么,以及当我们站在沙堆中的门农像前面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是我知道但没有说出口的。 我已经失去了她!其实这已经有很多年了。当我从我为尼克而痛苦的房间楼梯走下来的时候,当我看见她在那里等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这点了。 这一点在多年以前塔楼下的地窖中,就已经通过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表现出来了。对于我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她无法给与,我也无法将她改变成她所不愿意的样子。而真正可怕的一点是:她不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她之所以要我跟她一起去,是因为她觉得有义务这么做。或许遗憾和悲伤也是原因之一。可是,她真正想要的是获得自由。 当我们回到城里的时候,她还是跟我呆在一起。她只是做事而不发一言。 当我在昏厥和静默中越陷越深的时候,我知道另一场可怕的打击就要降临了。这一点十分清晰和恐怖——她就要跟我永别了,而我却无法阻止。我是什么时候失去了自己的感觉的?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哭泣的?不是现在。 当我们在小屋里把灯点亮之时,那些颜色让我烦乱不堪——绣着精美花朵的波斯地毯,编织着无数小镜子的幕帘,还有挥动翅膀的鸟儿身上那绚丽的羽毛。 我四处寻找来自罗杰的包裹,可是一无所获,于是我突然怒火中烧。此时此刻,他本应该已经给我写信了,因为我必须要知道巴黎发生了什么!接着,我的内心又涌起一阵担心。 “见鬼,巴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咕哝道。“我必须去找找别的欧洲人。英国人,他们总是了解很多信息。不管他们到哪里,都要带着他们该死的印度茶和《伦敦时报》。” 看见她总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房间里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可怕的紧张气氛,以及在地窖中,阿曼德在告诉我他漫长的故事之前我就已经知道的预言,都似乎预示着这点。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她将要永远的离开我。她就要永远的滑进时间的隧道。 我们将怎么能够再见彼此!“浑蛋,”我说道,“我在等一封信。”没有侍从在我左右,他们不知道我们将要回来。 我想派人去找些乐手来。我刚刚猎食完毕,身上热乎乎的。于是我告诉自己,我该起舞了。 她突然打破了沉默,用一种故意做出的方式开始行动。她不同寻常地,径直走进了院子。 我看见她在池塘边跪了下来,在那里掀起两块铺路砖。接着,她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裹,拂去上面的尘土,递给了我。 她还没有把包裹拿到灯下,我就看见了,这是罗杰寄来的。这在我们沿尼罗河而上之前就已经到了,可是她却一直藏着它!“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暴怒着说。 我从她手中一把夺过包裹,把它扔在桌上。 我瞪着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她,哪怕是在年幼自负之时!“你为什么要把这个藏起来不让我知道!”我说。 “因为我想要一个机会!”她低声说道。 她的下巴颤抖着,下唇也微微抖动。我看见她流出血泪。“可是就算没有这个包裹,你也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伸出手,撕开包裹。一封信从里面滑落出来,此外还有一份折叠着的英国剪报。 我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信件,读了起来:先生,你现在一定已经知道,巴黎的暴徒在7月14日攻占了巴士底狱。整个城市陷入一片混乱。法国现在到处都是起义。好几个月以来,我都在寻找你的家人,想把他们安全地送出这个国家,可是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可是上个星期一我得到消息,说你父亲家的农民和佃农都l已经起义。你的兄弟以及他们的妻子和孩子都奋力保卫你们的城堡,可是最终他们都被杀死,城堡也被洗劫。只有你的父亲逃走了。 在围攻之中,忠实的仆人们掩护着他,后来又把他带到海边。就在那一天,他来到了法国在路易斯安那的前殖民地——新奥尔良。他请求你去帮他的忙。现在的他,身处陌生人当中,痛苦不堪。他恳切地请求你去。 信里还写了很多。道歉,保证,许多细节……可是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把信放在桌上,盯着木头和灯下的光晕。 “别去找他。”她说。 寂静中,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可是那寂静却像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别去找他。”她又说了一遍。眼泪像小丑的油彩一般从她脸上流了下来,像是从眼中流出了两条长长的红色小溪。 “滚出去,”我低着嗓门,拖着声音说道。 突然,我提高了嗓门说:“滚出去。”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直到我颤抖地大吼了一声:“滚出去!” 第四章 4 我梦见我的家。在梦中,我和家人们拥抱在一起。而且加百列也穿着一件丝绒长袍出现在那里。城堡一片焦黑,所有的东西都被焚毁。我寄存在那里的财宝不是被烧化了,就是变成了灰烬。事物最终都是要变成灰烬的。可是那古老的引言究竟是“从灰烬到灰烬”还是“从灰尘到灰尘”呢?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已经回来,把他们都变成了吸血鬼。我们都属于莱恩科特剧院。我们是白脸的美人,哪怕是对那些躺在摇篮中的吸血婴儿来说。这些婴儿的母亲弯下腰,把蠕动着的长尾灰老鼠放进摇篮,供她们的孩子吸血。 我们大笑着,亲吻着彼此,穿过灰烬。我和我白脸的兄弟,以及他们的妻子和魔鬼般的孩子就我们的猎物交谈着。我们的瞎眼父亲就像从《圣经》中走出的人物一般,喊叫着:“我能看见啦!” 我的长兄用胳膊环绕着我。他穿着体面的衣服,看起来棒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精神过。吸血鬼的血液让他非常瘦削,表情又如鬼魂一样。 “你知道,你运用黑暗天赋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不过的事情。”他愉快地笑了起来。 “黑暗技巧,亲爱的,这就是黑暗技巧。” 他的妻子说。 “因为如果你不来的话,”他继续说道,“我们都会死去!” 第五章 5 房子空空荡荡的,大大小小的箱子已经被送走了。轮船将会在两个晚上以后离开亚历山大。我只带着一只小小的手提箱。在船上的时候,马奎斯必须要不时地换着衣服。 当然了,还有小提琴。 加百列站在花园的人口处,双腿修长,身材苗条。她穿着白色的棉质衣服,美丽而单薄。她一如既往地戴着帽子,头发蓬蓬松松。 这又长又松的头发是为我而留的吗?我的痛苦在升级,有如潮水一般。这潮水中有我失去的东西,有死去的人,还有活着的人。 可是,这些都离我远去,而往下沉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是一种梦境的感觉,在其中,我们带着或者不带着意志游荡着。 她的头发本可以像是金色的瀑布一般,这一点让我震惊。当你看着你所爱过的人的时候,所有旧日的诗篇都变得有意义了。她的脸和停不下来的小嘴像是天使一般可爱。 “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母亲。”我安静地说。这房间显得文明化了——桌子,灯,椅子都体现出这一点。我所有的美丽的鸟儿都被放飞了,也许现在正在集市上被出售。 灰色的非洲鹦鹉现在已经跟人一样老。尼克已经三十岁了。 “你需要我的钱吗?” 她的脸上泛起一层美丽的红晕,眼中闪过一道蓝紫色的飞逝的光。一瞬间,她似乎像个凡人一般。我们本来也可以站在家中她的屋里的。书本,潮湿的墙壁,火堆。那时候她是人吗?她在低头的一瞬间,帽子完全遮住了脸。 她模模糊糊地问道:“不过,你要去哪里呢?” “去新奥尔良这个法国旧城的一间小屋,”我冷冷地、准确地回答她。“自从他死后,我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你不会说真的吧。”她说道。 “我已经订了票,乘下一班轮船离开亚历山大,”我说道,“我要去那不勒斯,接着是巴塞罗那。我要离开里斯本到西半球去。” 她的脸似乎变窄了,五官也变得清晰起来。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 接着,我看见她的眼中的泪慢慢涌了出来,并且能够感觉到它那似乎喷薄而出的情感。我扭过头,让自己忙着看桌上的某样东西,并紧紧地握着手,好让它们不再颤抖。我想,我真是庆幸尼克把他的双手带进了火堆。因为他如果没有这么做的话,我还会在继续前行之前回到巴黎将它们取回。 “可是你不能去找他!”她低声说道。 他?哦,她指的是我的父亲。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要去。”我说。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做出一个否定的姿势。她走近桌子,脚步比阿曼德还要轻盈。 “我们的同类当中有没有人曾经这样左右为难过?”她低声问道。 “我认识的人中没有。在罗马他们也说没有。” “可能这样的两难状态无法得到解决。” “它是可以解决的,这你是知道的。”在我们进入软木镶边的棺材之前,我们曾经在海上航行过,并且为打扰了我们的巨轮而遗憾。 她靠得更近了些,向下俯视着我。她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的痛苦。她这个样子令人销魂。为什么我过去要为她穿上舞会长袍,给她戴上羽毛帽子和珍珠?“你知道到哪里能够找到我,”我说道,可是我痛苦的声音表明我对此并无信心。“你知道我在伦敦和罗马的银行的地址。它们的历史已经和吸血鬼一样久远,而且还会永久存在下去。对于这一切,你一直都是了解的……” “别说了,”她压低声音说道。“别跟我说这些事情。”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怎样的谎言,都是怎样的对事实的扭曲!这番她自己永不可能说出的话正是她一直所厌恶的交易。哪怕在我最狂野的想象当中,我也没有预计到这一点——我没有预计到自己会说出这么冷酷的话,也没有预计到她会痛哭。我原本以为,当她说要离开我的时候,我会放声大哭,并且跪倒在她的脚下。 我们久久地看着彼此。她的眼睛通红,嘴唇几乎要颤抖起来。 接着,我失去了自控。 我站起身来,走向她,用自己的四肢拥抱住她那小小的、精巧的四肢。我决定,不管她怎么挣扎,我都不会让她走。可是,她并没有挣扎。我们俩都默默地痛哭着,似乎都无法停止。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屈服于我,她并没有在我的拥抱中融化。 接着,她退后几步,用双手理了理我的头发,又俯身向前,亲了亲我的嘴唇。然后,她悄悄地、轻快地走开了。 “那么就这样吧,我亲爱的。”她说。 我摇了摇头。我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没有说出口。对他们来说,她毫无用处,从来就没有过。 她的臀部优雅地扭动着,她缓慢而无精打采地走向花园的大门。她抬起头看看夜空,接着又回头看看我。 “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些事情。”她最终说道。 她就像胆大包天的法国年轻人,带着阿拉伯的优雅,穿过只有野猫能够安全通过的百座城市。 “这是当然。”我回答道。可是现在的我,精神上受了太大创伤而不愿继续说下去。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夜晚不冷不热。我希望走了算了,可还是很害怕那一刻的到来。因为打那以后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答应我,你永远不会试图将它结束,”她说,“哪怕不跟我在一起,哪怕我们永不再见。” 一时之间,我惊讶得无法回答。接着我说道: ‘“我永远不会将它结束,”我几乎是不屑一顾地说。“现在你拥有我的承诺了。给予这个承诺是再简单不过了。可是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承诺呢?你要答应我,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在哪里可以找得到你——你要向我保证不会平空消失,就好像你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一般——” 我停了下来,因为我感到自己的声音之中出现了一种越来越多的歇斯底里的紧迫现象。我无法想象,她能像凡人通常昕做的那样写信,寄信或是任何类似的事情。似乎让我们连在一起的不是某种平常的东西,过去也从未如此。 “我希望你对自己的估计是正确的。”她说道。 “我什么也不相信,母亲。”我说。“很久以前,你告诉阿曼德,你相信自己会在大片灌木丛和森林之中找到答案,你相信星星最终会反映出一个宏大的真理。可是我什么也不信。正是这一点使得我比你想象的要强大。” “那么为什么我还是为你担心呢?”她微微喘息着问。我想,要是我想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就必须看清她的嘴唇是怎么动的。 “你感到了我的孤独,”我回答道,“那是一种被排斥在生活之外的痛苦。我是个恶魔,不值得被爱,可是我又是如此渴望着爱,这给我带来了无尽的苦楚。我很害怕自己不能再向凡人倾吐心声,可是这些事情并没有让我停下脚步,我的母亲。我的力量远远超过他们,他们是无法阻止我的。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我能自得其乐的过得很好。这些事情只是会时不时的让我痛苦一下,此外别无其他。” “我爱你,我的孩子。”她说。 我想对她说点什么,还想说说她要联系的罗马的代理商。我想说…… “遵守你的诺言。”她说道。 突然之间,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的一刻了。我知道我无力将此改变。 “加百列!”我低声说道。 可是她已经走了。 房间,屋外的花园,还有漫漫长夜都陷入了沉寂。 我在黎明之前的某一刻睁开了眼睛。我原本是躺在房里的地板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我知道,我应该动身去亚历山大,走得越远越好,然后日出之前躲进沙堆之中。在沙土之中入眠的感觉是很棒的。我还知道,花园的大门依然是敞开的,而且所有的门都没有上锁。 可是我动弹不得。在寒冷的寂静之中,我想象着自己在整个开罗寻找着她。我呼唤她,让她回来。我想象着,我完全不顾脸面地跟在她身后,再次告诉她有关命运的事情:我注定会失去她,就像尼克注定会失去双手一样。有一刻,似乎这些想象都成了现实。不管怎么样,我们要打破这注定的命运。毕竟,我们终会胜利。 这毫无意义。我没有真的跟在她后面。 我已经猎食归来,而她现在已经距离开罗数里之外了。我已经失去了她。她就好像是空气中的一粒细沙。 很久之后,我终于转过头来。深红色的天空笼罩在花园上方;深红色的光沿着遥远的屋檐滑落下来。太阳出来了——温暖重回大地。开罗纵横交错的小巷中,有成百上千的细微响声在渐渐苏醒。这时,从沙里、树上,以及草堆中似乎传来一种声音。 我听着这些声音,看着炫目的亮光在屋顶上挪动,非常缓慢地意识到,有一个凡人在向我靠近。 他站在花园那敞开的门前,眯着眼睛看着我在空屋里安静的样子。他是个金黄头发的欧洲年轻人,穿着阿拉伯式的长袍,显得十分英俊。就着清早的光亮,他看见了我——躺在废弃房子里拼接地板上的欧洲朋友。 我躺在地上,看着他走进荒芜的花园。 天空中的亮光让我的眼睛发热,眼眶周围柔嫩的皮肤已经开始有了灼烧感。他戴着干净的头巾,穿着干净的长袍,看上去就像是披着白色床单的鬼。 我知道我必须逃跑。我一定要立刻跑得远远的,在日出之前找到一个藏身之处。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到地窖里去了,因为这个凡人已经进入了我的地盘。我甚至都没有时间将他杀死,把他扔到一边。这可怜的、不幸的凡人。 然而,我还是一动不动。他离我越来越近了,整个天空都在他身后摇曳着,于是他的身影变得狭窄而阴暗。 “先生!”这时,传来一阵焦虑的低语,就好像是多年以前在圣母桥上,想要帮助我的女人。可是后来,我吸了她和她的女儿的血。 “先生,这是什么?需要我帮什么忙吗?”他说道。 在折叠的白色头巾下面,是一张被晒伤了的脸。金色的眉毛上闪过亮光,眼睛就跟我的一样发灰。 我知道我站了起来,虽然我没有想这样做。我知道我的嘴唇卷向自己的牙齿后面。 接着,我听见自己大吼了一声,并看见了他脸上的震惊。 “看!”我咝咝地说道,并且用我的尖牙咬着下唇。“你看见没有!” 我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摊开手掌摸着我的脸。 “你觉得我是个人吗?”我大声说道,接着,我把他在我面前双脚离地举了起来。他的双脚踢腾着,做着毫无用处的挣扎。“你觉得我是你的兄弟吗?”我吼叫着。他的嘴巴张开着,发出干哑、粗糙的声音。接着,他尖叫起来。 我猛力将他丢到空中,往花园外扔去。 他的身体和四肢打着转儿,直到在亮闪闪的屋顶边消失。 天空让火堆都黯然失色。 我跑出花园大门,进了小巷,在小小的拱门和奇怪的街道之中穿行。我击毁了很多大门和奇怪的街道,把挡住我的去路的吸血鬼们扔到一边。我穿过自己正前方的墙壁,口中呛着石灰,接着又将它往拥挤而沾满污泥的小巷和臭气熏天的空气中吐去。 我在废墟中发现了烧焦的屋子的房梁,于是我将它折断,用它挖着花园的泥土。我越挖越深,直到我的手臂和胳膊无法动弹。 我沉进了冰凉的黑暗之中。 我安全了。 第六章 6 我快要死了,或者说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数不清的夜晚已经过去,我必须要起身,穿过大海,到亚历山大去。可是,这一切意味着我要移动身体,在泥土中翻身,并向饥渴低头。 我不愿低头。 饥渴感来了又走。我忍受着火烧火燎的煎熬,大脑和心脏一样饥渴难当。我的心变得越来越大,心跳声也越来越响。可是我还是不愿屈服。 也许地面上的凡人都能听见我的心跳声。我不时看见黑暗中滑过的火光,听见凡人们用外语说着话。可是,更多的时候,我所能看见和听见的仍然只是黑暗。 最终,我躺在地下,在那红色的梦境和睡眠之中缓慢地告诉自己,自己已经虚弱得无法推开那些土块,无法再充满活力。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我渐渐平息了自己的饥渴感觉。 是的,即使我愿意,我也无法起身。我根本一动也动不了。我还是呼吸着,可是并不是像凡人那般呼吸。我自己都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 然而,我并没有死,只是很疲倦而已。我就像无辜者墓地的墙壁下方那些饱受折磨的灵魂一般。 我的双手变成了爪子;身上的肉不断收缩,变得皮包骨头;眼珠也从眼眶中凸了出来。有趣的是,我们能够永远这样下去。哪怕我们不再饮血,不再向那美味却致命的快乐投降,我们照样能够活下去。要不是每一天心跳都让人如此痛苦,那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要是我能够停止思维该多好。我的脑海中始终萦绕着的是:尼古拉斯·德·朗方死了,我的兄弟们也死了。那无味的酒,还有掌声。 “可是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在那里的所作所为让人们很高兴,而这一点很好吗?” “好?你在说什么啊?好?” “是的,这样很好。在这里面好的东西存在!亲爱的上帝,就算这世界上什么有意义的东西都没有了,也一定有好的事情存在。 吃很好,喝很好,笑很好,呆在一起也很好……” 笑声。那疯狂的音乐。那杂乱的喧闹。 那永不停歇的、毫无意义的、颤抖的言语。 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我不知道。可是我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是个魔鬼。 正是因为我躺在地下饱受折磨,有些人才能苟延残喘地、平静地生活着。 现在加百列也许正在非洲的丛林之中。 有的时候,地面上那烧焦的房子里还会出现一些凡人,他们是潜藏的窃贼。许多种外语混杂在一起。可是我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沉得更低些,从我周围冰凉的沙子中缩起身子,不让自己听到他们的话。 我真的掉进陷阱之中了吗?地面上飘来血腥的气味。 或许那两个在废弃的花园中露营的人能给我带来最后的希望。或许他们的鲜血能让我向上爬,能让我转身伸出那可怕的——爪子。 哪怕我还没有饮血,我就会把他们吓死。 这真让人蒙羞。我的脸上一向都是带着美丽的小精灵的表情。可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尼克和我似乎还时不时地专注于我们最完美的交谈之中。“我现在完全没有痛苦,也没有罪恶。”他对我说道。“可是你感觉到什么了呢?”我问。“是不是自由就是意味着不再有任何感觉?”没有痛苦,没有饥渴,没有喜悦?有趣的是,此时此刻,我们对于天堂的概念就是喜悦的一种——天堂之乐。而我们对于地狱的概念就是痛苦——地狱之火。因此,如果我们失去了所有感觉,那就并不是很好,不是吗?莱斯特,你能放弃吗?或者说,难道你不是宁愿选择带着地狱般的痛苦和饥渴作战,而不是毫无感觉地死去吗?至少,你对鲜血还是有渴望的,那滚烫的、美味的、能够滋养你每个细胞的鲜血。 这些凡人还会在我废弃的花园里呆多久呢?一个晚上,还是两个晚上?我把小提琴放在了我曾经生活过的屋子里。我必须要将它取回,把它交给年轻的凡人乐手们。那些人将会…… 这种沉寂受到祝福,除了小提琴的乐声之外。尼克的白色手指拨弄着琴弦,琴弓在光中划出一条一条的影子。永生不死的木偶的脸上,一半是迷醉,一半是喜悦。一百年前,巴黎人本来可以接纳他的,他本来是不用自焚的。或许我也会被接纳。可是对此我表示怀疑。 不,本来就绝对不可能有我的女巫的处所。 现在,他的影子时时萦绕在我的脑海。 凡人那虔诚的话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不喜欢独自生活在那里!生活在别人的思维之中意味着什么?我想,什么意义也没有。那时的你就不是真实的你了,不是吗?一阵猫血的腥臭味道从花园中的猫身上飘来。 谢谢你,但是我宁愿受苦,我宁愿风干成一个带着牙齿的躯壳。 第七章 7 夜晚,传来一阵响声。那是什么声音?在我孩提时代的乡村街道上,巨大的低音鼓被缓慢地敲响。意大利鼓手宣告着,在他们那刷了油漆的货车后面,一场小话剧即将上演。在那些珍贵日子里的城镇街道上,我,一个逃跑的男孩,就曾经作为他们中的一员敲击着低音鼓。 可是这声音比那鼓声要强。难道是大炮的隆隆声在峡谷和山道之间回荡?我从骨子里感到就是如此。黑暗中,我睁开眼睛,意识到那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是脚步的节奏,还是心跳的节奏?那声音响彻整个世界。 那巨大的、不祥的喧闹声越发近了。然而,我内心的某个声音告诉我,这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为凡人的耳朵所能听见的声响。它无法让架子上的瓷器或是玻璃窗震动起来,或是让猫飞跃到墙顶上去。 埃及陷入一片沉寂。这沉寂笼罩着大河两岸的沙漠,就连羊群和牛群的叫声,甚至是某处女人的叫声都没有。 可是那声音却是震耳欲聋。 一瞬间,我很担心。我在土里伸直身体,让手指拼命向上伸去。眼前一片漆黑的我,失去了重心,在土壤里漂浮着。突然,我无法呼吸,无法叫喊,似乎要是我叫出声来的话,我的声音就会大得将数里之外的玻璃都震碎——水晶高脚杯将会变得粉碎,玻璃窗也将会爆裂。 那声音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了。我试着翻个身吸点空气,可是我办不到。 过了一会儿,我似乎看见那个身影靠近了。他在黑暗中闪着红光。 伴随着这响声,走来了一个家伙。他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乃至黑暗之中的树木、花朵和空气都能感觉得到。地下不出声的精灵也知道他的到来。害虫逃走了,猫科动物也大步飞奔。 我想,或许这就是死亡。 或许,出于某种令人敬畏的奇迹,这死亡是活着的,并将我们揽进他的臂弯之中。他不是吸血鬼,而是天堂的化身。 我们跟随着他越升越高,直至星空。我们走过天使和圣徒的身边,穿过明亮,走进神圣的黑暗;穿过存在,走进虚无。在遗忘的状态之中,我们的一切都被饶恕了。 尼克的毁灭成为渐渐消失的灯光之中的一个小点,而我兄弟的死也在自然之物的宏大宁静中瓦解。 我用手推着泥土,还用脚踢它。可是我手脚的力量实在太弱了。我品味着口中掺着沙子的泥浆,知道自己必须要起来。那响声告诉我要起来。 我又一次感到,那声音像大炮一样发出隆隆的声音。 我彻底明白了,那声音是想将我找出来。 他就像一束灯光一样搜寻着我。我不能再躺在这里了,我一定要回答他。 不管他是什么,他已经进入了这烧毁的屋子里了。 他破门而入,就好像门轴是由塑料,而不是铁制成的。虽然我闭着眼睛,这一切还是让我尽收眼底。我看见他在花园的橄榄树下移动。 我又一次疯狂地伸出爪子在空中抓挠着,可是我耳中这低沉而普通的噪音正在从上面的沙土向下渗透。 我感到某种如丝绒一般柔软的东西在拂着我的脸。我看见头顶上那黑色苍穹的亮光,以及如同星星上的薄纱一般的浮云。天堂从来没有显得如此神圣。 我的肺里充满了空气。 我愉快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呻吟。不过,所有这些感觉是脱离于愉快之外的。能够呼吸并且看见阳光真是奇迹。而那鼓声和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似乎就是完美的伴奏。 而发出那声音的他,那一直在寻找我的人,就站在我的对面。 那声音融化了、瓦解了,直到比小提琴琴弦的余音还要微弱。我的身体在上升,似乎是被举出了地面。虽然那身影的双手还在他的身体两侧。 最后,他伸出手臂,将我拥抱。我看见的这张脸简直让人不可思议。我们中谁能拥有这张脸?我们对耐心、善良和同情的理解究竟有多深?不,他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过去也不可能是。可是事实却是如此。他那超自然的血肉就像是我的。他的眼睛从各个方向聚集着光亮,变得色彩斑斓。而他那小巧的睫毛就像是用上好的笔写出的笔画。 这个强有力的吸血鬼把我竖直地举着,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想我说了一些疯话,表达出我狂乱的思绪。我说,现在我终于了解永生的秘密了。 “那就告诉我吧。”他低声说道,嘴角牵动出一丝微笑。这真是最为纯洁的人类之爱。 “哦,上帝啊,帮帮我吧。将我降罪到地狱中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我无法正视这种美。 我看见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和有如鸟爪一般的双手。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像我现在这样,作为一个幽灵活着。我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腿,发现它们就像两根棍子。衣服从我身上滑落,我无法站立,也无法挪步。记忆中那鲜血流过嘴巴的感觉顷刻之间将我包围。 我的眼前出现一道暗淡的光,那是他红色的丝绒斗篷。那斗篷将他从头到脚都盖住,只露出一双戴着暗红色手套,曾经拥抱过我的双手。他的头发很浓密,白色和金色的发丝一股一股的在他脸的周围和宽阔的额头前打着波浪。要不是由于大得出奇,要不是由于声音中的感觉而变得柔和,他那蓝色的眼睛本将在他浓密的金色眉毛下显得黯淡无光。 这是一个带着超凡天赋的,处于人生辉煌顶峰的人。他那四方的脸庞,以及略显空洞的面颊和长而饱满的嘴巴,都刻着令人惊异的柔和与宁静。 “喝吧。”他略微挑了挑眉毛说道。他的嘴唇缓慢而小心地说出这个词,就好像是一个吻。 跟马格纳斯在多年前那个致命夜晚所做的一样,他举起手,从脖子后面把布解开。在他那半透明的超凡皮肤下面,暴露着暗紫色的血管。这时,又传来那巨大的声响。它让我脱离了地面,将我吸人其中。 鲜血像是光,像是液化的火焰。我们的鲜血。 我的胳膊积聚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在他肩膀周围摆动着。我的脸压着他那冰凉苍白的肉体,鲜血注入我的腰部和我身体中每一根为他而燃烧的血管。净化这样的鲜血需要几个世纪?为它输入力量需要几个世纪?他似乎是在吼叫中说话。他再一次说道:“喝吧,我年轻的孩子,我受伤的孩子。” 我感到他的心脏在发涨,他的身体在摇摆。我们被钉在了一起。 我听见自己说道:“马略。” 他回答道:“是的。” 第一章 1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艘船上。我能听见甲板咯吱作响的声音,能闻见大海的气味,还嗅到驾驶这船的人的鲜血。 我知道,这是一艘远洋轮船,因为在那巨大帆布的低沉隆响下面,我听见了划桨的节奏。 我无法睁开眼睛,四肢也动弹不得。然而我还是很平静,并无饥渴的感觉。事实上,我感到一种很奇特的宁静。我的身体是温热的,就好像我刚刚啜饮过鲜血。躺在柔和晃动着的海面上做白日梦让我感到愉快。 接着,我的思维变得清晰了。 我知道,我们正在宁静的水流中迅速地滑行。太阳刚刚落山,傍晚的天空正在变暗,风儿也渐渐平息。船桨在水中沉下和抬起的清晰声音让人感到平静。 在我们两旁,是黑暗而多山的岛屿。在微弱摇曳的灯光中,悬崖峭壁若隐若现。空气中充满了绿色植物、花朵和陆地的气味。 小小的导航船敏捷而迅速地穿过前方峭壁之问窄窄的通道。 我感到不同寻常的清醒和有力。有一刻,我很想弄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这究竟是爱琴海还是地中海,我们是什么时候离开开罗的,以及我记忆中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 可是,这些问题还是从我的脑海中溜走了。我默默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马略站在主桅杆前面的桥楼上,摇着头。 我朝着桥楼走去,站在他的边上,抬起头。 他披着在开罗时披着的那件长长的红色丝制斗篷。他那蓬松的、白色和金黄色相问的头发被风吹向脑后。他死死地盯着我们面前的航道——那从浅浅的水旁突出的岩石。 他的左手紧紧抓住小甲板的围栏。 他深深地吸引住我,我内心的宁静感在扩张着。 他的脸和姿势没有流露出一丝令人厌恶的趾高气昂的感觉,他有一种泰然自若的贵族气质。他看着前方,眼睛睁得很大。嘴巴跟过去一样,透露出一种特别柔和的感觉。 是的,这脸庞真是太光滑了。它那光滑的疤痕组织的光辉或许可以在夜晚的街道上吓人一跳,甚至让人惊恐。这脸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光,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是如此温暖,如此善良且具有人性,以致除了邀请之外,它什么作用也起不了。 阿曼德本来可以如同卡拉瓦乔笔下的神,而加百列则可以像是教堂门槛大理石上的高级天使。 这伸出右手的不死之人,安静而准确地驾驶着轮船,在航道前面的岩石中穿行。 我们周围的海水像融化了的金属一般闪闪发亮,先是天蓝色,接着是银色,继而变成黑色。浅浅的波浪拍打着岩石,激起一堆巨大的白色泡沫。 我走近了些,尽量不出声地爬上了通向那座桥楼的小台阶。 马略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海水。可是他伸出右手握住我垂在身旁的手。 温暖,不让人生厌的压力。可是这不是说话的时机。我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完全承认了我的存在。 他皱起眉头,微微眯起眼睛。舵手们似乎是听到了他沉默的命令,减慢了他们划桨的速度。 眼前的一切让我着迷。当我越发注意他的时候,我也意识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力量以及他那低沉的心跳。 在周围的悬崖上,在我们左右那窄窄的小岛海滩上,我还能听到凡人的声响。我看见他们聚集在海角上,或是举着火把跑向水边。当他们站在傍晚的薄暮之中看着我们船上的灯火的时候,我能听见他们的心声,仿佛是听见了他们的说话一般。他们用的是我所不懂的希腊语,可是内容却是那样的清晰:君主在过河呢。下来看啊,君主在过河呢。从某种模糊的意义上来说,“君主”这个词包含着超自然的意思。一种交织着敬意和兴奋的气氛从岸边传来,就好像是汇集在一起的,重重叠叠的低语。 听到这些令我无法呼吸!我想起开罗那些令我心惊胆战的凡人,还有雷诺得剧院舞台上的崩溃。为了这两件丢脸的事情,我已经在世界上隐姓埋名了十年。而这些人,这些穿着黑衣服的农民,却知道马略是谁,至少对他有些许了解。虽然他们没有用希腊语来表达吸血鬼这个词,但我却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们已经将海滩抛在身后了,两岸的悬崖紧挨着我们。随着桨在水面上的摇动,船向前滑行。那高耸的石墙令夜晚的星空黯淡下来。 过了不久,在我们面前出现一片开阔的银色海滩。正前方是一堵薄薄的石墙,两岸环抱着水面的斜坡渐渐不再那么陡峭。岩石的表面又高又陡,我根本无法爬到顶峰。 当我们渐渐靠近的时候,舵手们放慢了速度。小船微微向一边偏了偏。当我们朝着悬崖驶去的时候,我看见一座老式石头堤坝的隐约轮廓,那堤坝上长满了闪闪发亮的苔藓。舵手们冲着天空直直地把桨举起。 马略还是像以往一样,静静地站着。他的一只手温和而有力地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指着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堤坝。我们的灯笼在潮湿的岩石上洒下光芒。 当我们距离堤坝还不到五六英尺的时候——这种距离对我们这船的尺寸和重量来说是近得危险了——我感到船停了下来。 接着,马略拉住我的手,一起穿过甲板,爬上船的一侧。一个黑头发的仆人走来,把一个大袋子放在马略的手上。我和马略一起悄无声息地跃过水面,落到那石头的堤岸上。 我回头扫了一眼,看见那轮船在微微地摇晃着。船桨又沉入了水中。几秒钟之后,轮船迎着海滩深处的小镇的灯光驶了过去。 我和马略独自站在黑暗之中。当轮船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变成一个黑点的时候,他指着岩石上一道窄窄的台阶,说道:“你走在我前面,莱斯特。” 攀登的感觉真好。我们能够沿着粗糙的台阶和z字形的弯道迅速地向上行进。风变得越来越大,水越来越遥远,而且像是冻住了一般。波浪的流动似乎也停止了。 马略只在我身后几步之遥。我又一次感到,并且听到那有力的跳动。那好像就是在我的骨头里震动一般。 粗糙的石阶还没到半山腰就消失了。接下来的是一段就连山羊都过不了的窄路。时不时地,巨石和地表暴露的岩石还会将我们俩隔开,并差点让我们掉进下面的水里。可是大多数时候,这条小路本身就是全部暴露在岩石表面的。随着我们越爬越高,就连我都不敢往下看了。 有一次,我抱着一棵树回头看,发现马略正稳稳地朝我走来。那个袋子挂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右手扶着一棵树。海滩、远方的小镇,还有那海港,所有的这一切都玩具·般的出现了,就好像是孩子用镜子、沙子和小木片在桌面上拼出的地图。我甚至可以看见通向水中的道路,还有静止的海面上那些岛屿幽深的影子。马略微笑着,等待着。接着他非常客气地低声说道:“继续前进。” 我肯定是被妖术迷住了。我再次迈开脚步,一刻不停,直到顶峰。我爬过最后几块岩石和杂草,终于在柔软的草地上站起身来。 眼前是更高的岩石和峭壁。在那岩石和峭壁中,似乎有一座庞大的堡垒。从窗户和塔楼中都闪出亮光。 马略搂住我的肩膀。我们一起朝入口处走去。 他在大门前停了下来。这时我感到他紧紧搂住我的手放松了些。接着,里面传来一阵门闩滑动的声音。随着门徐徐打开,他又一次搂紧了我的肩。他领着我走进大厅。在那里,两支火把发出明亮的光。 我略微有些吃惊地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人可以移动门闩,或是为我们开门。他转过身看看门,发现门已经关上了。 “把门闩插上。”他说道。 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不像以往那样做事?可是,我还是立刻照他的吩咐做了。 “这样就容易得多了,”他说着,脸上掠过一丝调皮的表情。“我带你看看能让你睡个安稳觉的房间。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可以来找我。” 在这所房子里,我听不见任何别人的声音。可是,我能感觉得到,曾经有凡人来过这里。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此外,火把绝对是不久以前刚刚点燃的。 我们顺着小小的台阶向右走去。当我走进我的房间的时候,我震惊了。 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整个一面墙都朝着通向大海的,被石头围住的门廊。 我转过身,发现马略已经走了,大袋子也不见了。不过,屋子中间的石桌上,放着尼克的小提琴和我那一旅行袋的物品。 一看见那把小提琴,我的心里就涌起一阵难过与释然交织的感觉。我一直很担心自己把它给弄丢了。 房间里有几条石凳,架子上有一盏点亮的油灯。远处的壁龛中是一对沉重的木门。 我走过去,打开木门,发现一条弯成l形的小径。在那弯曲处,有一口带着普通盖子的石棺。这石棺是用闪长岩做成——据我所知,这是世界上最为坚硬的石头之一。我打开那无比沉重的盖子,发现里面是用铁包裹住的。石棺里还有一个或许从里面滑落的门闩。 棺材底部有几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我将它们捡了起来。在透过缝隙射进房间的光里,这些东西魔力般闪耀着。 这是一个精心锻造成的金色面具。面具上,嘴唇抿着,眼睛细小但是睁开,头上还戴着一顶由数层金属打造成的风帽。面具本身很重,可是那风帽却十分轻巧而富有弹性,所有的薄片都由金线穿在一起。那儿还有一副皮手套,完全被如鱼鳞一般的,更加小巧精美的金片覆盖住。最后剩下的是一条宽大的,折叠起来的毯子。它是用极其柔软的红色羊毛编织而成。毯子的一边和一些更大的金片绣在一起。 我发现,如果我戴上这面具和手套——如果我披上这毯子——我就不再会惧怕光线,哪怕有人在我睡觉的时候将石棺的盖子打开也没有关系。 不过,似乎没有人可以进入这个石棺。 况且,这l形房间的门都包着铁皮,门闩也都是用铁做的。 然而,这些神秘之物还是具有强大的魅力的。我想要触摸它们,并且拍一张我穿着它们睡觉的照片。这面具让我想起了希腊喜剧和悲剧中的面具。 所有这些东西都表明,这里埋葬着一位古代君王。 我有些不情愿地放下了这些东西。 我回到房间里,脱下我曾经在开罗的夜晚穿着的服装,换上一套新衣服。我穿着一件镶着珍珠扣子的紫色礼服大衣,普通的花边衬衫,以及钻石搭扣的缎子鞋。在这不受时间影响的永恒之所,这样的装束让我觉得很是荒谬,可是这是我仅有的衣服了。我像所有18世纪的体面绅士一样,用一根黑色的丝带将头发往后拢住,接着便去寻找这房子的主人。 第二章 2 整个屋子已经被火把照得通明透亮。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透过窗户望出去,能看到苍穹和大海。 当我从房间里那破旧的小楼梯走下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在我的流浪生涯当中,我第一次找到了一个真正能让不死之人感到安全的避难所。它装备完好,而且拥有一切不死之人可能需要的东西。 走廊里的架子上,摆放着漂亮的希腊瓮;各式各样的壁龛里是来自东方的巨大的青铜雕像。在每一个对着天空的窗台和门廊上,都放着各色精美的花草。我所到的每一处,那大理石的地面上都铺着从印度、波斯或是中国运来的华丽地毯。 我还看见了又大又逼真的长绒毛野兽——棕熊、狮子、老虎,甚至还有站在自己的大屋里的大象,像龙一样大的蜥蜴,以及在那枯树枝上等待捕食的鸟儿——那树枝就像真的一样。 ’不过,这一切当中最耀眼的,还是覆盖着从屋顶到地面每一寸空间的,颜色鲜亮的壁画。 在一间屋里,有一幅颜色黯淡却十分生动的画。上面是阳光直射下的阿拉伯沙漠和一队描绘精美的骆驼以及戴着穆斯林头巾在沙堆上行进的商人。在另一间屋里,我似乎置身于丛林之中——那幅画上布满了精心描绘出的热带花丛、蔓藤以及树叶。 这完美的幻觉令我惊讶并深深吸引着我。可是我越是仔细地审视这些画,我就明白得越多。 在那丛林的每个细节之处都有着生灵——昆虫,鸟类,土壤里的蠕虫——有无数的小地方给我这样的感觉。最终,我脱离了时空,陷入某种超越了这图画的东西之中。 然而,这图画还是平展着挂在墙上。 我开始眩晕。我每到一处,墙壁上都展现出一幅新的景色。对于其中的某些色调和色彩,我甚至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 这些绘画方式让我欣喜,同时也让我困惑。那手法完全是现实主义的,那经典的比例设置和技巧我们都可以在后来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如达·芬奇、拉菲尔、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中看到,此外,距今更近的画家(如瓦特奥和弗拉戈纳尔)的画对此也有体现。这些画中,光线的运用无与伦比。当我注视着这些生灵的时候,感到它们似乎都在呼吸。 可是请注意那些细节。那细节并没有体现出现实主义,也没有按比例行事。丛林里的猴子太多,树叶上爬行的昆虫也超过应有的数量。在一幅描绘夏日天空的图画里,能有上千只小虫子。 我走进一条宽阔的长廊。长廊两边的墙上都挂着男女的画像。画中的人直盯着我,让我差点叫出声来。在那些画里,来自各个时代的人都有——贝多因人,埃及人,接着是希腊和罗马人。那里有披着盔甲的武士,也有农夫、国王和王后。那里有穿着紧身衣和绑腿的文艺复兴时代的人,也有留着浓密头发的太阳王,最后是如今现实中的人物。 可是,这些细节又一次让我感觉到它们似乎是出现在我的想象之中——黏着斗篷的水珠,一侧脸上的伤口,还有发亮的皮靴下面那被踩得半死的蜘蛛。 我开始大笑。其实这并不好笑,而我只是觉得开心。我大笑不止。 我强迫自己离开这条长廊,而惟一给我动力的是一间图书室,一问闪闪发光的图书室。 在那图书室里,满墙都摆放着图书和卷起的手稿,木头架子上是硕大发光的地球仪。 那儿还有古希腊诸神的半身像以及宽大的、展开的地图。 桌上的架子里搁着各种语言的报纸。令人好奇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化石、风干了的手,还有奇异的贝壳。此外,还有一束束的干花,旧雕刻的碎片,以及刻着埃及象形文字的雪花石膏罐子。 在屋子中间的桌子和玻璃箱子之中,到处都散放着舒适的,带脚凳的椅子,还有大烛台和油灯。 实际上,这景象留给我的印象是凌乱但却舒适,而且极其人性化。它能给我带来长久而纯净的喜悦。人类的知识,人类的制成品,还有或许被人坐过的椅子。 我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仔细阅读了那些拉丁和希腊图书。我感到有些微微的醉意,好像是一个酒喝多了的凡人一样。 可是我非得要找到马略不可。我走出这问屋子,沿着小小的台阶走下去,穿过另一条刷着油彩的走廊,来到一间更大的、亮堂堂的屋子里。 我还没有到这儿之前,就已经听到了鸟儿的歌声,闻到了鲜花的芳香。接着,我便陷入了鸟笼的世界里。那儿不仅有形态各异,颜色多样的各种鸟儿,还有猴子和狒狒。当我在屋子里漫步之时,它们就在小笼子里狂躁地跑来跑去。 那些笼子的旁边,满是郁郁葱葱的盆栽植物——有蕨类植物、香蕉树、洋蔷薇、月光花、茉莉花,还有一些带着甜香的夜蔓藤。此外,紫色和白色的兰花竞相开放,像打了蜡的花儿正将昆虫诱惑到它的吸管中去。一棵棵小树被桃子、柠檬或是梨子压弯了腰。 我终于走出这个小小的天堂,来到一间大厅里。这里的雕塑可以和任何一座梵蒂冈的博物馆相媲美。我扫了一眼和这间大厅相连的各个房间,发现里面都挂满了各种图画,来自东方的家具,以及机械玩具。 当然,我不会再流连于每一件东西或是什么新的发现上面了。因为要想了解这所房子里的东西,必须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于是,我向前走去。 我不知道应该前往何方。可是我知道有人准许我欣赏所有的这一切。 终于,我清楚地听见了马略的声响——那种我曾在开罗听到过的,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心跳声,决不会错。于是,我顺着那声响走去。 第三章 3 我来到一问通明透亮的18世纪的大厅。 石墙上铺着上好的蔷薇木,墙板上的镶框镜子直冲屋顶。这里有涂着普通油彩的柜子,装有座垫的椅子,深绿色郁郁葱葱的植物,还有用陶瓷做成的钟。玻璃门的书架上搁着一小堆图书,锦缎镶边的椅子旁边,是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摆放着最近的报纸。 一扇扇又高又窄的落地窗朝着石头门廊敞开着。门廊旁边是一排排散发着浓郁芳香的白色百合花和红艳艳的玫瑰。 他背对着我,站在石头围栏的边上,像是个18世纪的人。 这就是马略。他转过身,做了个手势让我出去。 他穿着跟我一样的衣服:红色而非紫色的礼服大衣,瓦朗西安而非布鲁克力斯的花边。可是,就连装束他都跟我十分相像。他用一根深色的丝带把闪光的头发向后松松的挽住——这就跟我一样。他不像阿曼德那般空灵,反而显得像是个超自然的生灵一般。 他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苍白和完美,似乎跟他周围的一切完全脱离开来——他穿的衣服,他搁手的石栏,甚至是当一朵小小的云彩飘过明亮半月的那一刻。 我品味着这一刻:这一刻,我和他都将要开口说话;这一刻,我真的就在这里。我还保持着在船上时的清醒头脑,而且感觉不到饥渴。我发觉,在我体内一直支撑着我的是他的鲜血。我心中积累的古老秘密将我唤醒,让我清醒。那“必须要保守的秘密”是不是就在这岛上呢?所有的这一切会真相大白吗?我走向围栏,站在他的身边,扫了一眼大海。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海岸下方不到半英里之外的一个小岛,听着某些我所听不到的东西。从我们的身后敞开的门里射出一束阳光,在那光里,他脸的一侧显得像石头一般吓人。 可是,他立刻带着一种喜悦的表情向我转过头来,光滑的脸庞不可思议地在一瞬之间变得生动起来。接着,他搂着我,领着我走回房间。 他按照凡人的步速行走着,脚步轻盈但却有力。他的身体中规中矩地移动着。 他领着我在一对带有扶手的椅子上面对面地坐下。这儿差不多是房间的中央,而门廊就在我的右侧。房间里灯火通明。我们的头顶上差不多有十二支大烛台,镶了板的墙上也挂着灯架。 所有的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而富有文明气息。我一眼就看出,坐在锦缎靠垫上的马略十分舒适,他用手指弯成环状抓住椅子的扶手。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盯着他看,可是我忍不住。 某种调皮的东西在他的脸上渐渐显露。 我的心在跳动。 “什么对你来说更容易一些?”他用法语问我。“是我告诉你为什么带你来这儿,还是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想要见我?” “哦,还是前者容易些,”我说,“还是你说吧。” 他笑了,声音柔和而讨人喜欢。 “你真是个惹人注意的小家伙,”他说道,“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就到地下去了。我们之中大多数人经历这首次死亡要晚得多——一般是一百年,有的时候甚至是两百年。” “首次死亡?你是说,像我这样到地下去是很寻常的?” “对那些活下来的人来说,这是很寻常的。我们死去,然后我们又重生。那些不时常到地下去呆一呆的人,通常来说是不会活得长久的。” 我很惊讶,不过这听起来相当有道理。 这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出现:尼克是不是到了地下,而不是走进了火里?可是我现在无法思考关于尼克的事情。因为我一旦这样做,我就会开始问一些疯狂的问题。 尼克是不是在某个地方?他死了吗?我的兄弟们是不是在某个地方?他们死_『吗?“可是,这件事发生在你身上,我本不该这么惊讶的,”他继续说道,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心声,或是听见了但不想提起。“你失去了很多对你来说珍贵的东西。你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看到、学到了很多。” “你怎么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我问。 他又一次微笑了,几乎要笑出声来。那从他身上流露出的温暖和直接让我吃惊。他说话的方式不仅生动而且完全现代化。总而言之,他说起话来就像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法国人。 “我没有让你感到害怕吧?”他问。 “我不觉得你想故意这么做。”我说。 “我没有。”他做了个手势,显然对我的话没有思想准备。“可是,你的镇定自若真是让人有些吃惊。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我可以了解全世界我们同类身上发生的事情,而且坦白来说,我并不总是明白我是怎样了解的,而且为什么会了解。和我们其他的本领一样,这种本领也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 不过,它却没有什么规律性,很难把握。有的时候,我能听见在罗马,甚至巴黎的同类身上发生的事情。有的时候,当一声喊叫传来的时候(比如你吧),我能听到的距离远得令人吃惊。而且,我能找到那叫声的来源,这一点你已经看到了。 “不过,除此之外,我还能通过其他方式了解到同类的消息。我知道你在整个欧洲的墙上给我留了言,因为我将它们通通读过。 我还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关于你的事情。有的时候你和我其实近在咫尺——近得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都能听见你的心声。当然,现在我能够听见你在想什么,而且我也肯定你是知道这一点的。不过,我还是宁愿跟你通过语言交流。” “为什么?”我问,“我还以为旧时代的人把语言都通通丢弃了呢。” “思维是不够精确的,”他说,“如果我向你完全展露我的思想,你是无法真正控制你在那里所读到的东西的。同样,如果我读你的想法,有可能我也会误解我所听到或是看到的东西。因此,我宁愿选择说话,让我的心理和它一起运作。我希望能够通过声音的警示来表达我话中重要的部分,希望别人能够接受我的声音。我不喜欢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之下就把我的想法灌输给别人。非常坦白地说,我认为语言是凡人和不死之人共有的一种最伟大的天赋。” 对于他的这番话,我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可是我又一次觉得它颇有道理。然而,我却发现自己在摇头。“此外,你的行为举止,”我说道。“你的行为举止可不像阿曼德或是马格纳斯那样,我原来以为旧时代的人都是那样……” “你是说像个幽灵吗?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像个幽灵?”他又一次柔和地笑了起来,深深吸引着我。他往椅子后面坐了坐,抬起膝盖,把脚跷在椅垫上休息。他的举动完全就好像是一个在私人书房里的凡人。 “当然了,”他说道,“在有些时候,那些东西还是有意思的。比方说,不踩着阶梯滑行,摆出一些凡人看起来不舒服或是不可能做到的动作,飞行一段短短的距离之后悄无声息地落下,或是运用意念移动物体。可是,这些最终还都是粗野的。凡人的姿势才是优雅的。在那血肉和人体的运动之中,蕴涵着智慧。我喜欢听见我的脚接触地面的声音,喜欢那手指接触物体的感觉。何况,哪怕仅是飞行很短的距离,哪怕仅是运用意念移物,都会让我觉得精疲力竭。如果非得这么做,我是可以做得到的,这你也看见了。可是,用我自己的双手做事要容易得多。” 这些话让我欣喜。这种欣喜的感觉我不想隐藏。 “歌手可以用一个准确的高音将玻璃震碎,”他说,“可是,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打碎玻璃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它丢到地上。” 这一次,我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已经习惯看见他的脸在面具般的完美以及生动的表达之间的转换,也已经习惯他那将两者融合在一起的,持续生动的目光。 他始终留给我的印象就是平静和开明——这是个令人惊讶的人,如此美丽而具有洞察力。 可是我所不习惯的是那种存在感。那是一种强大而危险的力量,悄悄地就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突然感到有些烦躁和不安,内心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想要哭出来。 他向前靠了靠,用他的指尖碰碰我的手背。我感到一震。我们通过这种接触连接在一起了。虽然他的皮肤和所有的吸血鬼一样光滑,可是却没有那么柔软。他的手就好像是戴着丝制手套的石手一样。 “我把你带到这儿来,是想告诉你我所了解的东西,”他说,“我想跟你分享我所知道的所有秘密。由于种种原因,你吸引了我。” 我被他深深迷住了,似乎感到一种强有力的爱。 “但是我警告你,”他说,“这其中包含着危险。我并没有掌握最后的答案。我无法告诉你是谁缔造了世界,还有人为什么会存在。 我无法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会存在。我只能保证,我是目前为止告诉你关于我们自身事情最多的人。我可以让你知道那‘必须被保守’的秘密是什么,并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关于它的一切。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认为我能够存活这么久。这些知识或许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将你改变。其实,我想,所有的知识都是如此……” “是的——” “不过,当我讲完所有要讲的东西以后,你将会完全变成以前的样子:一个必须要找到生存理由的不死之人。” “是的,”我说道,“生存理由。”我的声音带着些许苦涩。可是,听着这话被这样说出来,感觉还不错。 可是,我的心头出现一片阴影。我感觉自己是个饥饿而邪恶的生灵。我没有什么理由,可是却生存得很好。我是一个强有力的吸血鬼。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要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怀疑他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可怕。 杀人的原因就是鲜血。 这是被普遍接受的原因——鲜血和鲜血所带来的狂喜。如果没有它,我们就会像空壳一样——正如在埃及地下的我。 “记住我的警告,”他说道,“以后的情形还是和现在一样。惟一改变的是你自己。你可能比你到这儿来之前还要痛苦。” “可是你为什么要选择将这些透露给我?”我问。“其他人肯定已经去找你了。你一定知道阿曼德在哪里。” “正如我告诉你的,有好几个原因,”他说,“可能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你寻找我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真正在寻求知识。不管是凡人还是不死之人,几乎没有谁真正提出疑问。相反,他们总是要从那些未知的事物中勉强拼凑出已经在他们头脑中成形的答案——理由,证实,还有他们离开了就无法生活下去的宽慰。提出真正的质问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对着旋风将门打开一样。因为那答案将会把问题和提问者都通通毁灭。可是,当你十年前离开巴黎的时候,你就一直在真正的发出疑问。” 我明白他的话,可是无法表达。 “你的头脑中几乎没有先人为主的概念。”他说道。“实际上,你让我惊讶,因为你坦白地表达出如此简单的东西。你想要一个目的。你想要爱。” “这倒是真的,”我微微耸了耸肩说道。 “很粗鄙,是吧?” 他又发出了柔和的笑声:“不,不是这样的。看起来,似乎八百年的西方文明已经造就了一个单纯的人。” “单纯的人?你不会是在说我吧。” “本世纪有很多关于野蛮人贵族阶级的说法,”他解释道,“以及文明的腐蚀作用和我们必须找到回归纯洁的方法的言论。实际上,这些都毫无意义。真正的原始人在他们的假想和企盼之中也可以变得十分丑陋而可怕。他们身上不可能孕育出纯洁。他们的孩子也不行。可是,文明能够让人们至少在举止上显得文明。人们开始第一次审视自己的周围,并且说出‘这到底是什么!’这样的话。” “的确如此。但是我可不纯洁,”我说道。 “要说我是无神论者倒是真的——我来自不信神的人群之中。可是,我清楚善恶在实际意义上意味着什么。你一定知道,我就是那杀死兄弟的堤丰,而不是杀死堤丰的人。” 他微微挑了挑眉毛,点点头。他已经不再需要微笑着去保持人的样子了。现在,哪怕他的脸上一点纹路也没有,我也能看到他内心情绪的流露。 “可是你并不寻找什么理由去解释你的行为,”他说,“这就是我说你纯洁的原因。由于你要靠鲜血和死亡才能过活,你肩负屠杀凡人的罪过,可是,你并没有撒谎,并没有在你内心创造出什么伟大的黑暗邪恶的思维体系。” “的确如此。” “成为无神论者也许是接近纯洁的第一步,”他说道,“这时候,你摆脱了罪恶感、屈辱和本来就该被丢弃的错误的痛苦感。” “那么你说的纯洁并不是指没有经历,而是指没有幻想?” “应该说是没有对幻想的需求,”他说,“有的是对眼前一切的爱和尊敬。” 我叹息了一声,第一次靠在椅背上思忖这个问题。这跟尼克和尼克关于光的评说有什么关系呢?他总是说到光,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呢?马略看上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也靠在椅背上,就像他一贯的那样。他的目光从门外的夜空上挪开,眯起眼睛,嘴巴略微有些紧张。 “可是吸引我的不仅仅是你的精神,”他说,“还有你的诚实,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你就是靠它来到我们中间的。” “那么你对此也全都了解了。” “是的,所有的一切,”他说着,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已经处在一个时代的终结。这个时候,世界面临着从未想象过的变化。而这对你来说也是一样。我出生并成长于一个古老的时代。现在,我们口中这个古老的时代已经走到了尽头。旧的信仰已经过时。一位新神就要诞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兴奋地问。 “是在奥古斯都·恺撒的时代。那时,罗马刚刚成为一个帝国。出于一些崇高的目的,对诸神的信仰全都丧失了。” 我脸上表现出的震惊和喜悦让他尽收眼底。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他。我把手放在头上,好像要把自己稍稍稳住。 可是他继续说了下去:“那个时代的人仍然笃信宗教,现在也依然如此,”他说道,“对他们来说,迷信、元素的魔力和举行那些源头已经失落在古代的仪式是一个传统。这个传统一直保持至今。可是,那些造就新观念的人——那些操纵和推动历史前进的人——反而构建了一个不信神的,绝望复杂的世界——就像如今的欧洲一样。” “从西赛罗、奥维德和卢克莱修的作品里看起来,好像是这样的,”我说。 他点点头,微微耸了耸肩。 “我们的思维框架花了一千八百年的时间才回归到怀疑论这样的显示水平上来。”他说。“可是历史绝没有重复它自己。那才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 “看看你的周围!全新的事情正在欧洲发生。赋予在人类生命上的价值要比以往一切时候都要高。随着科学上的新发现层出不穷,智慧和哲学也在不断发展。各种新发明将会彻底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不过,那不是它自己的事情,那是未来。关键是,你出生于旧式世界观的峰尖上,我也是如此。你不带任何信念地来到这个世界,然而却没有愤世嫉俗,我也是如此。我们在信仰和绝望之间的鸿沟中跳了出来。” 那么,尼克就是在那鸿沟中跌落并死去了,我想。 “那就是为什么,和那些出生于基督教上帝掌控之中的不死之人相比,你的问题会与众不同的原因。” 我想起了在开罗我和加百列的对话——那是我和她最后一次对话。我自己告诉她,这是我的力量之所在。 “完全如此。”他说。“这样看来,你和我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我们在成长为人的过程中并没有对别人期待太多。良心的压力可能是隐秘而可怕的。” “不过,你真的是像你所说的,在基督教上帝的掌控之中,在基督教上帝出现的最初日子里,变成永生的吗?” “不,”他略显恶心地说道。“我们从来没有侍奉过基督教上帝。这种念头你现在就可以从头脑中去掉。” “可是,耶稣和撒旦之名背后的善恶力量又怎么解释呢?” “我再说一遍,他们和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即使有,也是微乎其微。” “可是关于邪恶的概念在某种形式上确实……” “不。我们的历史比它要久远,莱斯特。 是的,创造我的人是诸神忠实的信徒,而且他们笃信我所不相信的一些东西。可是,他们的信仰所关注的,是罗马帝国的庙宇出现很久以前的那个时代。那个时候,吸取大量无辜人的鲜血可以以行善的名义进行。邪恶是指干旱、蝗灾和植物的枯萎。我就是被那些挂着善良名义的人塑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这听起来太诱人,太令人着迷了。 所有旧日的神话都涌向脑海,构成了一组令人炫目的诗篇。奥西里斯是埃及入的好神,他是谷物之神。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的思绪在打转。我的眼前闪现出一幅幅静默的图画:那是奥弗涅的一个晚上,当村民们围着大斋节的篝火,为了谷物收成的增加而唱歌跳舞的时候,我离开了父亲的房子。异教徒,我的母亲如是说;异教徒,愤怒的牧师如是说。 这比任何时候都要像野人花园,还有花园里的那些舞者。在那里,除了花园的律法——美学的律法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规则。 谷物应该长高,麦子应该先变绿再变黄,太阳应该发光。看看树木造就出的那形状完美的苹果,多么神奇!村民们将会带着大斋节篝火给他们的烙印在果园中穿梭,让苹果不断成长。 “是的,野人花园,”马略说着,眼中闪闪发亮。“我一定要离开那帝国的文明城市去找到它。我要到北方诸省浓密的丛林中去。 在那里,野人花园还处在繁盛期,那儿是南高卢人的领地,那儿是你的出生地。我一定会被赋予我们形体,蓝眼和金发的原始人抓住。 我的母亲,一个嫁给了罗马贵族的凯尔特酋长的女儿,就是这些人的后代,而她通过血液又将这些特点遗传给了我。而你,通过你父亲的血液,也直接继承了那些时代的特点。 由于某种奇怪的巧合,出于一种完全相同的原因,我们都被选作为不死之人——你被马格纳斯选中,而我被俘获我的人选中。那原因是,在和我们拥有同样血液和蓝眼的一族中,我们是无可匹敌的。我们比别人更加高挑,更加完美。” “哦,你一定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你一定要把每件事都解释清楚!”我说道。 “我正在解释每件事情啊。”他说。“但是,首先,我想你该看一些十分重要的东西,然后我们才能再继续下去。” 他停了一会,等声音沉寂下去。 接着,他慢慢换上一副凡人的样子,用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低头看着我,等待着。 “那必须被保守的秘密是什么?”我问。 我的声音低得可怕,带着十分的不确定。 我又在他脸上看见一丝调皮的表情。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永远褪之不去的开心。 “别担心,”他努力地掩藏着开心而严肃地说,“你知道吗,这个样子很不像你。” 我心急火燎地想看看那些到底是什么,可是我动弹不得。我的确一直在想,我要看见它们。我却从没有真正考虑过,它们将意味着什么。 “它……它很可怕吗?”我问。 他的唇边慢慢漾出一个和蔼的微笑,接着,他拍了拍我的肩。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收回你的问题吗?” “不会。”我说。可是我开始担心。 “它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可怕了。” 他说。“最初的时候,它是美丽的。” 他看着我,等待着,想要耐心些。接着,他柔和地说道:“跟我来吧。” 第四章 4 一条通人地下的台阶。 这台阶比这房子要老得多,虽然我不知道究竟老多少。每一级台阶的中间已经被脚步踩得凹了进去,就这样蜿蜒着,在岩石下面不断地深入下去。 不时地,这里出现一扇迎着大海,切割粗糙的门,那里出现一个小得连人也钻不过去的开口,或是曾经让鸟做窝的架子,要么就是别的什么东西,上面的裂缝里都长了野草。 接着,你能感到一种寒意,那是一种可以在老式修道院、废弃的教堂或是鬼屋里发现的寒意。 我停下脚步,用手搓搓胳膊背面。那种寒意正顺着台阶渐渐飘上来。 半明半暗的光线在他的脸上形成明暗斑驳的影子,给他赋予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凡人的年纪。 “在我把它们带来之前,这寒意就存在了,”他说道,“许多人曾经来敬拜这个岛。或许在这些人来之前,它就存在了。” 他又一次用他特有的耐心向我发出召唤,眼光中充满同情。 “别害怕。”他一边继续往下走,一边说道。 不跟着他走下去令我感到耻辱。台阶一级一级的向下延伸着。 我们看见了更大的门,并且听到了大海的声音。我能感到手上和脸上的凉意,并且看到湿漉漉的石头在闪闪发光。可我们还是越走越远,鞋子的声音在圆顶的天花板上,在粗糙收工的墙壁上回响。这比任何地牢都要深,好像就是你在幼时挖的,并向父母吹嘘能通向地心的一个洞。 最后,当我们又绕过一个弯道之后,我看见一束灯光。定睛一看,两扇门前放着两盏灯。 深深的容器之中盛着灯油,供灯芯燃烧。 两扇门用巨大的橡木横梁闩着。那门闩说不定要好几个人才能抬得动,或许还要加上操纵杆和绳子的帮助。 马略轻而易举地举起横梁,把它放到一边。接着,他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那两扇门。 我听见门里面也传来横梁被举起的声音,然后门缓缓地打开了。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这不仅是因为他不用手直接接触就能打开门闩——这种小伎俩我以前也见到过,更重要的是,地下的这问屋子和地面上的那些一样,同样种满了各种花朵,并且灯火通明。 在这深深的地下,居然还有像蜡一般光滑洁白,闪着晶莹露珠的百合;居然还有饱含粉红色调的,几乎要把枝头压弯的玫瑰。这是一间小教堂。在这小屋里,祈愿蜡烛的灯光柔和地摇曳着,上千束花朵散发着幽香。 墙上画着湿壁画,还打上金色的叶子作为装饰,就像古意大利的教堂一样。可是这些画中并没有基督教圣徒的身影。 在这些画里,有埃及的棕榈树、黄色的沙漠、三大金字塔,还有尼罗河那蔚蓝的河水。 埃及男女们乘着造型优雅的船儿在河上泛舟。他们船下深深的河水里,是各种各样颜色的鱼。紫色翅膀的鸟儿在他们的头上飞翔。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用金色来描绘的——从天堂洒下的光,远处金字塔的亮色,鱼鳞和鸟的翅膀的颜色,还有坐在长而窄的绿船之中、定定地看着前方的那些娇柔优雅的埃及人身上的饰品。 我闭上眼睛呆了一会,然后又缓缓地睁开。眼前的这一切好像就是一个巨大的圣物箱。 低低的石头圣坛上开满了一排排的百合花,它们衬托着一幅巨大的金色幕帐,这整个幕帐都是用同一种埃及样式精心雕刻而成。 上面的岩石中,深深地插着剑柄,从那里钻下来的空气和灯火混合在一起,撩拨着水罐中散发着醉人芳香的百合花那如刀锋一般的又高又绿的叶子。 在这里,我几乎都能听见赞美诗、颂歌和古老的乞灵的声音。我不再害怕了,因为这种美太宏伟了,太能带给人安慰了。 我盯着祭坛幕帐上那金色的门。幕帐比我要高,而且比我宽三倍。 马略也看着那幕帐。我感到力量从他身上散发而出——那是一种微热的、无形的力量。这时候,我听见幕帐门后的内锁滑开了。 要是我胆子大的话,我本来可以靠他更近一些。那金色的门向后轰然洞开,露出两尊光芒四射的埃及雕像——肩并肩坐着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停止了呼吸。 光线拂过他们那瘦长、精致、苍白的脸,以及他们那长得十分匀称的苍白的胳膊,最后,在他们的黑眼中闪耀。 他们和我曾经见过的所有埃及雕塑一样,面容严厉冷峻。他们穿戴精细,举止优雅、简单而高贵。他们的脸上,只体现着他们的强硬和冷酷的毫无遮掩的孩子般的表情,可是,和所有别的人不同的是,他们都穿着真的织物,还有真的头发。 我曾经在意大利的教堂里见过人们把圣徒打扮成这个模样——把丝绒披在大理石上面。可是,这种装束并不总让人感到愉悦。 可是,这两尊雕塑是经过精心装饰的。 他们的假发是用又长又厚的黑发做成,沿着前额剪得整整齐齐,头发上还戴着用金子小圆圈做成的皇冠。他们的手臂上戴着像蛇一般的手镯,手指上戴着戒指。 他们的衣服是用上好的白色亚麻布制成。男人的上半身裸露着,下半身只穿着一条类似裙子的东西;女人则身穿一条又长又窄,打着美丽褶皱的长裙。两个人都戴着不少金项链,有的上面还嵌着珍贵的宝石。 他们俩的身材差不多,坐着的姿势也几乎完全一样——都是将手平放在面前的大腿上。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如出一辙的样子让我震惊,就像他们那生硬的可爱和宝石一般的眼睛给我带来的感觉一样。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雕塑身上看见如此逼真的形象,可实际上他们一点真实的成分都没有。或许,这是由于装饰上的某些小技巧,比方说,闪在项链和戒指上的光,或者是反射在他们眼睛之中的明亮。 他们是奥西里斯和伊西斯吗?他们的项链和头发上的小圈上,是不是有些细小的文字呢?马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我一样盯着他们。他的表情令人无法捉摸,可能带着某种忧伤。 “我可以靠近他们吗?”我低声问道。 “当然可以。”他说。 我像一个大教堂中的小孩子一般走近祭坛,对脚下的每一步都异常小心。我在离他们仅有几尺开外的地方停下,直视着他们的眼睛。哦,他们的眼睛是那么深邃而色彩多样。这真是太逼真了。 他们每一根黑色的睫毛,每一根弯曲的黑色眉毛都是用无比的细心而塑造出来的。 他们的嘴巴也是被精心雕琢而成。嘴巴半张着,人们可以看见里面闪闪发亮的牙齿。 他们的脸庞和手臂都非常光洁,没有一丝一毫的缺陷。像所有的雕塑和画像一样,他们笔直地望着前方,好像就在望着我一样。 我困惑了。如果他们不是奥西里斯和伊西斯的话,那又会是谁呢?他们究竟是何种古老真理的化身?为什么这种真理会如此强势?那就是必须被保守的秘密吗?我的头微微偏向一边,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们的眼睛是纯正的棕色,中间深深地嵌着黑色的瞳孔。湿润的眼白好像是涂了一层极其清澈的天然漆,嘴唇上带着非常柔和的灰白的玫瑰色。 “我可不可以……”我转向马略,低声说道。不过由于底气不足,没能把话说完。 “你可以摸摸他们。”他说道。 不过这样做好像还是有点亵渎神灵的意思。我久久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在大腿边张开的双手,看着他们那和我们几乎一样的,似乎是用镶嵌玻璃做成的指甲。 我想,碰碰那个男人的手背或许还不会过于亵渎他,可是我真正想要做的,却是摸摸那个女人的脸。最终,我犹豫地将手指伸向她的脸颊,仅让指尖掠过她脸上的那一抹苍白。接着,我朝她的眼睛看去。 我感到,这绝不是石头,绝不是……为什么?这感觉完全就是……这女人的眼睛,就像某种——在我还没有停手之前,我就向后跳去。 实际上,我是猛地向后一冲,盛着百合的花瓶被我碰翻,朝着门边的墙上砸去。 我剧烈地颤抖着,双腿几乎不听使唤了。 “他们是活的!”我说。“他们不是雕塑!他们就是跟我们一样的吸血鬼!” “是的。”马略说。“可是,他们是不会明白这个词语的意思的。” 他就站在我的前面,依然看着他们。他的手还是一如往常放在身体的两侧。 接着,他缓缓地转过身朝我走来,握住我的右手。 血一下子涌上我的脸庞。我想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我只是一直盯着他们。现在,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将我握住的苍白的手。 “这完全没有关系,”他几乎带着一股忧伤说道。“我想,他们不会不愿意你去碰他们。” 有一刻,我无法理解他的话。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就只是坐在那儿而已……哦,我的天哪!” 这时,他几百年前说的话,伴随着阿曼德的故事,一下子涌向我的脑海:那些必须被保守的秘密是处在平静和静默之中的。我们根本就无法察觉。 我浑身上下都在战栗着。我的胳膊和双腿都在不自觉地发抖。 “他们就跟我们一样,在呼吸,在思考,在生活,”我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像这样究竟有多久了?” “平静点。”他一边说,一边拍拍我的手。 “哦,天哪!”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愚蠢的话。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词能够充分表达我的心情。最终,我问道:“不过,他们究竟是谁?是奥西里斯和伊西斯吗?是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歇斯底里了。 “我不知道。” “我要躲开他们。我要离开这里。” “为什么?”他平静地问。 “因为……因为他们的内心是活的,但他们却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能?”他说。他的声音还是像过去一样低沉,让人平静。 “可是他们没有说,也没有动。整个情况就是这样。他们没有——” “来,”他说,“我想让你对他们了解得更多一些。然后我将带你回去,告诉你一切,就像我曾经许诺过你的那样。” “我不想再看见他们了,说实在的,马略,真的不想。”我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努力挣脱他的手。可是他像尊雕塑一般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放。我不断地在想,他的皮肤多像他们的!那不可思议的光泽多像他们的!在他休憩的时候,他脸上的光泽多像他们的!他正变得越来越像他们。而有的时候,在极度乏味的永生状态之中,我也可能会变得像他们一样(如果我能活那么久的话)!“求求你,马略……”我说道。我已经顾不得羞耻感和虚荣心,而只想离开这间屋子。 “等等我,”他耐心地说道,“呆在这里。” 他放开我的手,转过身,低头看看被我打翻的水和花朵。 他当着我的面把这些都恢复成原样——花儿被重新放回花瓶里,水离开地面回到原位。 他站立着,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然后,我便听到了他的心声。他用某种无需加上称呼或是头衔的私人方式对他们表示着欢迎,并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先前的几个晚上他会离开——因为他去了埃及。他还说,他给他们带来了本该早些带来的礼物,并且将很快带他们出去看海。 我渐渐地平静下来。可是我开始仔细分析在我震惊的那一刻,某些变得清晰的东西。 他在意他们。他一直都在意他们。他把这间屋子布置得这么漂亮,是因为他们整天都盯着它看,而且,或许他们就是很在意这美丽的油画和他带来的花。 可是他对此并不了解。而我所必须做的一切,就是再次公平地审视他们。我又一次感到了害怕,因为他们活着,可是却被捆绑着无法动弹!“这让我无法忍受。”我喃喃地说。即使他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他为什么要供奉着他们。他不能把他们深埋在地下,因为他们是有知觉的。他也不能将他们烧死,因为他们是如此无助,连表达意愿的自由都没有。哦,天哪,这真是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就像古代的异教徒在家中庙堂里供奉着他们的神一般,他也供奉着他们,还给他们送去鲜花。 现在,在我的面前,他给他们点上香,从一条丝质手绢里拿出一小块蛋糕,并告诉他们这是从埃及带来的。接着,他将香放在一只小小的青铜碟子里,将它点燃。 我的眼睛开始流泪。实际上,我哭了。 我抬起头,发现他背对着他们站着。我能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他们。他和他们相像得令人吃惊,都是穿着织物的雕像。此外,我还感觉到他故意要让自己的脸上面无表情。 “我让你失望了,是吧?”我低声说道。 “不,根本没有。”他和蔼地说,“一点也不。” “对不起,我——” “不,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向他略略靠近了些。我觉得自己对那必须被保守的秘密过于粗鲁了,对他也十分不敬。他向我透露了秘密,而我表现出的却是害怕和退缩。我对我自己很失望。 .我靠得更近了些,想要为我所做的事情作些补偿。他又一次转向他们,并且用胳膊将我搂住。点燃的香令人迷醉。他们的黑眼睛里,灯火在奇怪地闪耀着。 他们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血管的痕迹,也没有皱纹,甚至连马略都有的唇边的纹路都没有。此外,他们并不会随着自己的呼吸而移动。 我静静地聆听着,可是听不见一丝他们的心声。没有心跳,没有血液的流动。 “可他们确实是有心的,是吧?”我低声说道。 “是的,有。” “那你——”在把猎物带给他们之前,我想问。 “他们不再饮血了。” 即使是这样也是很可怕的!他们就连那样的快乐也丧失了。不过,你想想看,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他们费力地挪动着,抓住猎物之后,再退回到寂静之中,啊!不,我原本应该得到解脱了的,可是我没有。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是饮血的,可是一年只有一次。我把那些身体虚弱,濒临死亡的作恶者放在圣所之中,给他们当猎物。 然后,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发现他们已经把那些猎物消灭掉了,而那些必须被保守的秘密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血肉的颜色略微有点不同。而他们就连一滴血也不会洒出来。 “他们干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满月,而且通常都是在春天。对于剩下的猎物,他们就再也不碰了。后来,即使是这样一年一度的盛宴也没有了。我还是时不时的带些猎物给他们,可是他们过个二十年才会吃掉一个。 现在又是满月了,春天又来了。此后至少五十年他们都不会再碰什么猎物了。我已经数不清多少年过去了。我想他们可能一定要见到月亮,一定需要了解季节的变化。可是,当这一切真正出现的时候,对他们来说又无关紧要了。 “自从我把他们带到意大利以来,他们就再也没有饮过血。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即使是在温暖的埃及,他们都没有啜饮过。” “可是,即使他们饮血,你也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对吗?” “没有。”他说道。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动过?” “打从开始……就没有。” 我又开始发抖了。我看着他们,想象着看见他们在呼吸,想象着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我知道,这只是幻象而已,但就是这幻象让我发狂。我必须要离开这儿。要不然我又要开始哭了。 “有时,当我靠近他们的时候,”马略说道,“我发现他们发生了些变化。” “什么样的变化?” “都是些小地方,”他说道。他沉思地看着他们,接着伸出手,摸了摸那女人的项链。 “她喜欢这条项链。显然这是跟她相配的。 先前有条别的项链,但我却发现它跌碎在地板上。” “那么这样看来,他们是能够移动的。” “一开始我以为是项链自己滑落下来的。 可是在我把项链修了三次之后,我发觉原先的想法是多么愚蠢。项链是她自己从脖子上扯下来的,或者是她通过意念让它掉下来的。” 我惊恐地发出一阵低语。接着,我想起在她面前的所作所为,感到无比耻辱。我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她的脸就像一面镜子,可以映射出我所有的想象。她的嘴唇被刻成弧形的微笑,可是一点弧线也没有。 “其他的装饰品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我想,他们并不喜欢以神冠名的装饰品。我从教堂带回来的一只花瓶被打碎过。他们好像用眼睛一扫就把它吹成了细小的碎片。后来,还有更多令人吃惊的变化发生。” “都告诉我。” “我到这圣所来的时候,曾经发现他们之中某一个会站在那里。” 这真是太可怕了。我真想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出这个地方。 “有一次,我发现他离开椅子好几步远。 还有一次,那个女人居然挪到了门边上。” “她是想要出去吗?”我低语。 “可能吧,”他沉思着说。“不过,要是他们想要出去的话,其实是很容易的。每次我发现他们挪动了地方之后,我都会把他们搬回原位,并将他们的四肢恢复原先的样子。 做这些事情要费好大的力气。如果连我都要花这么大的力气,你可以想象他们的力气会有多大。” “你说想要……想要做。如果他们想做到的一切都办不到该怎么办?如果能够挪到门边就已经是她力量的极限了怎么办?” “我想她本来是可以把门打破的,只要她愿意。如果我都能用意念弄开门闩,你想想她能够做到什么呢?” 我看看远处那冰冷的脸庞,又窄又空洞的脸颊,和又大又安详的嘴巴。 “可是,要是你判断错误怎么办呢?要是他们听见我们彼此之问说的每一句话,并因此而生气发怒怎么办呢……” “我想他们确实听得见我们说话,”他一边说,一边抓住我的手,压低声音,努力让我平静下来。“可是我觉得他们不会在意。如果他们在意的话,他们会动的。” 他们的!那不可思议的光泽多像他们的!在他休憩的时候,他脸上的光泽多像他们的!他正变得越来越像他们。而有的时候,在极度乏味的永生状态之中,我也可能会变得像他们一样(如果我能活那么久的话)!“求求你,马略……”我说道。我已经顾不得羞耻感和虚荣心,而只想离开这间屋子。 “等等我,”他耐心地说道,“呆在这里。” 他放开我的手,转过身,低头看看被我打翻的水和花朵。 他当着我的面把这些都恢复成原样——花儿被重新放回花瓶里,水离开地面回到原位。 他站立着,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然后,我便听到了他的心声。他用某种无需加上称呼或是头衔的私人方式对他们表示着欢迎,并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先前的几个晚上他会离开——因为他去了埃及。他还说,他给他们带来了本该早些带来的礼物,并且将很快带他们出去看海。 我渐渐地平静下来。可是我开始仔细分析在我震惊的那一刻,某些变得清晰的东西。 他在意他们。他一直都在意他们。他把这间屋子布置得这么漂亮,是因为他们整天都盯着它看,而且,或许他们就是很在意这美丽的油画和他带来的花。 可是他对此并不了解。而我所必须做的一切,就是再次公平地审视他们。我又一次感到了害怕,因为他们活着,可是却被捆绑着无法动弹!“这让我无法忍受。”我喃喃地说。即使他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他为什么要供奉着他们。他不能把他们深埋在地下,因为他们是有知觉的。他也不能将他们烧死,因为他们是如此无助,连表达意愿的自由都没有。哦,天哪,这真是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就像古代的异教徒在家中庙堂里供奉着他们的神一般,他也供奉着他们,还给他们送去鲜花。 现在,在我的面前,他给他们点上香,从一条丝质手绢里拿出一小块蛋糕,并告诉他们这是从埃及带来的。接着,他将香放在一只小小的青铜碟子里,将它点燃。 我的眼睛开始流泪。实际上,我哭了。 我抬起头,发现他背对着他们站着。我能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他们。他和他们相像得令人吃惊,都是穿着织物的雕像。此外,我还感觉到他故意要让自己的脸上面无表情。 “我让你失望了,是吧?”我低声说道。 “不,根本没有。”他和蔼地说,“一点也不。” “对不起,我——” “不,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向他略略靠近了些。我觉得自己对那必须被保守的秘密过于粗鲁了,对他也十分不敬。他向我透露了秘密,而我表现出的却是害怕和退缩。我对我自己很失望。 我靠得更近了些,想要为我所做的事情作些补偿。他又一次转向他们,并且用胳膊将我搂住。点燃的香令人迷醉。他们的黑眼睛里,灯火在奇怪地闪耀着。 他们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血管的痕迹,也没有皱纹,甚至连马略都有的唇边的纹路都没有。此外,他们并不会随着自己的呼吸而移动。 我静静地聆听着,可是听不见一丝他们的心声。没有心跳,没有血液的流动。 “可他们确实是有心的,是吧?”我低声说道。 “是的,有。” “那你——”在把猎物带给他们之前,我想问。 “他们不再饮血了。” 即使是这样也是很可怕的!他们就连那样的快乐也丧失了。不过,你想想看,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他们费力地挪动着,抓住猎物之后,再退同到寂静之中,啊!不,我原本应该得到解脱了的,可是我没有。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是饮血的,可是一年只有一次。我把那些身体虚弱,濒临死亡的作恶者放在圣所之中,给他们当猎物。 然后,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发现他们已经把那些猎物消灭掉了,而那些必须被保守的秘密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血肉的颜色略微有点不同。而他们就连一滴血也不会洒出来。 “他们干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满月,而且通常都是在春天。对于剩下的猎物,他们就再也不碰了。后来,即使是这样一年一度的盛宴也没有了。我还是时不时的带些猎物给他们,可是他们过个二十年才会吃掉一个。 现在又是满月了,春天又来了。此后至少五十年他们都不会再碰什么猎物了。我已经数不清多少年过去了。我想他们可能一定要见到月亮,一定需要了解季节的变化。可是,当这一切真正出现的时候,对他们来说又无关紧要了。 “自从我把他们带到意大利以来,他们就再也没有饮过血。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即使是在温暖的埃及,他们都没有啜饮过。” “可是,即使他们饮血,你也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对吗?” “没有。”他说道。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动过?” “打从开始……就没有。” 我又开始发抖了。我看着他们,想象着看见他们在呼吸,想象着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我知道,这只是幻象而已,但就是这幻象让我发狂。我必须要离开这儿。要不然我又要开始哭了。 “有时,当我靠近他们的时候,”马略说道,“我发现他们发生了些变化。” “什么样的变化?” “都是些小地方,”他说道。他沉思地看着他们,接着伸出手,摸了摸那女人的项链。 “她喜欢这条项链。显然这是跟她相配的。 先前有条别的项链,但我却发现它跌碎在地板上。” “那么这样看来,他们是能够移动的。” “一开始我以为是项链自己滑落下来的。 可是在我把项链修了三次之后,我发觉原先的想法是多么愚蠢。项链是她自己从脖子上扯下来的,或者是她通过意念让它掉下来的。” 我惊恐地发出一阵低语。接着,我想起在她面前的所作所为,感到无比耻辱。我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她的脸就像一面镜子,可以映射出我所有的想象。她的嘴唇被刻成弧形的微笑,可是一点弧线也没有。 “其他的装饰品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我想,他们并不喜欢以神冠名的装饰品。我从教堂带回来的一只花瓶被打碎过。他们好像用眼睛一扫就把它吹成了细小的碎片。后来,还有更多令人吃惊的变化发生。” “都告诉我。” “我到这圣所来的时候,曾经发现他们之中某一个会站在那里。” 这真是太可怕了。我真想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出这个地方。 “有一次,我发现他离开椅子好几步远。 还有一次,那个女人居然挪到了门边上。” “她是想要出去吗?”我低语。 “可能吧,”他沉思着说。“不过,要是他们想要出去的话,其实是很容易的。每次我发现他们挪动了地方之后,我都会把他们搬回原位,并将他们的四肢恢复原先的样子。 做这些事情要费好大的力气。如果连我都要花这么大的力气,你可以想象他们的力气会有多大。” “你说想要……想要做。如果他们想做到的一切都办不到该怎么办?如果能够挪到门边就已经是她力量的极限了怎么办?” “我想她本来是可以把门打破的,只要她愿意。如果我都能用意念弄开门闩,你想想她能够做到什么呢?” 我看看远处那冰冷的脸庞,又窄又空洞的脸颊,和又大又安详的嘴巴。 “可是,要是你判断错误怎么办呢?要是他们听见我们彼此之间说的每一句话,并因此而生气发怒怎么办呢……” “我想他们确实听得见我们说话,”他一边说,一边抓住我的手,压低声音,努力让我平静下来。“可是我觉得他们不会在意。如果他们在意的话,他们会动的。” “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们会做别的一些很费力气的事情。 比方说,有的时候,当我锁上幕帐之后,他们会立刻解锁,将门再次打开。我知道是他们干的,因为只有他们可能这么做。门突然就飞了回去,而那里只有他们在。我将他们带出去看海,当我黎明之前去把他们带回来的时候,就会发觉他们比先前要重,而且身体也不那么柔软了,几乎都无法动弹。有的时候我想,他们做这些事情就是为了折磨我、戏弄我。” “不。他们想要这么做,可是办不到。” “别这么快做出判断,”他说。“实际上,我曾经进入过他们的房间,并且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那就是证据。当然了,那些事情一开始就发生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有些什么东西令他分神了。 “你听见他们的心声了吗?”我问。他看起来似乎是在聆听着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在揣度着他们。我感到,有些变化正在发生!我用尽全力,努力让自己不要转身逃跑,而是仔细地看着他们。 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要是马略不解释为什么他要盯着他们看的话,我几乎就要大声尖叫出来。 “别这么冲动,莱斯特,”他终于开口说道。他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我的确是时不时地听到他们的心声,可是却难以理解。那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声音的存在——这你是知道的。” “你刚才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是……的,可能吧。” “马略,我们离开这里吧,我求求你了。 原谅我,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求求你,马略,我们走吧。” “好的,”他和蔼地说道,并且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但是你要先帮我做一件事。” “尽管吩咐。” “去跟他们说话。你不需要太大声音,但是一定要开口。告诉他们,你觉得他们很美。” “他们知道这一点,”我说,“他们知道我觉得他们美得难以言状。”我十分确信他们明白这一点。可是,他希望我通过一种仪式的形式告诉他们。于是,我理了理思绪,丢掉所有的害怕和疯狂的假设,把这个告诉了他们。 “跟他们聊聊吧。”马略敦促着我继续下去。 我照他的话做了。我看了看男人的眼睛,接着又看了看女人的。这时,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遍布了我的全身。我发现自己正用着最直露、最真实的语言一遍一遍地向他们重复这样的话:你们真美,美得无与伦比。我祈祷着,就像我十分年幼的时候,躺在山边的草地上祈求神带我离开父亲的房子一样。 现在,我就用这种祈祷的方式跟她说话。 我说,我感谢她让我接近她和她那古老的秘密,而且这种感觉开始变得有形,它布满了我的每一寸皮肤,甚至渗透了我的发梢。我感到我的脸紧绷绷的,感到它正在离开我的身体。当我盯着她深陷的棕色眼睛中央那黑色的瞳孔之时,我感到浑身轻飘飘的,燃香和花朵像是已经将我的灵魂包围。 “阿卡沙,”我大声地说着。在这话脱口而出之时,我也听到了那个名字,那个对我来说很是可爱的名字。我浑身的汗毛因此都竖了起来。那幕帐变得像是她周围燃烧着的边界,而那男人坐着的地方也变得模糊不清。 我情不自禁向她靠近了些,身子往前倾,几乎都要吻上她的嘴唇。我想要这样。我的身体弯得离她更近了。这时,我触到了她的嘴唇。 我希望鲜血能够从我嘴里流出,进入她的口中,就像当加百列躺在棺材里时我对她做的那样。 咒语的力量越发强大了。我直直地盯着她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我在亲吻女神的嘴唇,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想到这个都能让我疯狂!我退后几步,又一次让自己靠着墙。我浑身颤抖着,两手紧紧抱住头的两侧。这一次,我至少没有打翻百合花,可是我还是哭了。 马略关上了幕帐门,并从里面插好门闩。 我们走进通道。他把里面的门闩重新放回托子上,并把外面的门闩用手放好。 “来吧,年轻的家伙,”他说,“我们上楼去吧。” 可是,我们还没走出几码远,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喀嗒声,接着又是一声。他转过身向后看看。 “他们又在做那件事了。”他说。一种紧张而忧虑的表情像阴影一般笼罩上他的脸。 “什么?”我靠着墙问道。 “他们把幕帐打开了。来,呆会我会回来,在日出之前将它锁好。现在我们去客厅吧,让我来告诉你我的故事。” 我们来到那灯火通明的房间。我跌坐在椅子里,用手抱住头。而他只是站着,静静地看着我。不一会,我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抬起头看着他。 “她告诉你她的名字了吧。”他说。 “阿卡沙!”我说道。这好像是我从那就要消失的梦境的漩涡中抓出的一个词。“她确实告诉我了!我大声地说出了阿卡沙这个名字。”我看着他,恳切地希望他能回答,向我解释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盯着我看。 我想,要是他的脸上不再有表情的话,我可能就会失去理智了。 “你生我的气吗?” “嘘,小点声。”他说道。 寂静中,我什么也听不见,或许只有大海,房里蜡烛的烛芯,以及风儿还有一些声音。现在,他的目光呆滞,甚至比他们还要沉闷。 “你扰乱了他们的某些东西。”他低声说道。 我站了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说道。“可能什么也没有。幕帐还是打开着的,而他们仅仅是像过去一样端坐在那里。谁知道呢?” 突然间,我发现,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在追寻着答案。我想,可能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但是我真的无法想象好几个世纪有多么漫长,就连现在也不能。我感到,许多年以来,他就一直想要从他们身上发现某些蛛丝马迹,但却一无所获。我也知道,他很奇怪为什么我能知道她那神秘的名字:阿卡沙。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过那是在罗马时代。黑暗之物。 可怕之物。痛苦,难以言状的痛苦。 他的脸变得苍白。周围是一片寂静。他被困在了这间屋里,就像被从圣坛上拉下来的圣徒,被丢在教堂的过道里一样。 “马略!”我低语。 他回过神来,脸色慢慢缓和了些。他充满慈爱的看着我,几乎是带着惊异。 “是的,莱斯特。”他一边说着,一边握了握我的手,表示安慰。 他坐了下来,示意我也照做。我们又一次舒适地面对对方。房间里的灯光令人平静,看着窗外的夜空也让人平静。 他又恢复了先前的敏捷,眼神中又带上了幽默的光。 “还不到半夜呢,”他说道,“所有的东西都在岛上就位了。如果不被干扰,我想我有足够的时间告诉你整个故事。” 第五章 马略的故事 5 “那是在我四十岁那年一个温暖春日的晚上。在马西利亚的罗马高卢城,我正坐在一个肮脏的河边酒馆里,胡乱地写着我眼中的历史。 “那酒馆又臭又挤,塞满了水手和像我这样的流浪者。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奇思怪想。 虽然我有钱而他们很穷,虽然当他们越过我的肩膀却看不懂我写的东西,我还是爱他们。 “我已经经历了一场长长的旅行,来到了马西利亚。在这场旅行中,我走过并且仔细研究了这个帝国所有伟大的城市。我走过亚历山大、帕加马,还有雅典。在那里,我观察并且描写那儿的人们。现在,我正在罗马高卢城中行进。 “要是我呆在罗马的图书馆里,这样一个夜晚就再令人满意不过了。可实际上,我却更喜欢这个酒馆。我每到一个地方,都想找到这样一个地方,能让我点上蜡烛,在靠近墙边的桌子上放好墨水和羊皮纸,开始写作。 在傍晚的早些时候,酒馆里最嘈杂之时,我写出了我最好的作品。 “回想起来,很容易发现,我的整个一生都是在幻想中度过的。我已经习惯了一种念头,那就是没有什么能够对我产生负面的影响。 “我是在一个富有的罗马家庭里长大的私生子,受到诸多宠爱,可以为所欲为。而我的婚生兄弟们却要为婚姻、政治和战争而烦恼。到了二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一名学者和历史学家。我会醉醺醺地在宴会上提高嗓门,解决历史和军事上的争端。 “我旅行的时候,总是腰缠万贯,而且手中握有能令我畅通无阻的文件。如果说生活对我来说很不错,这还是低估的评价。我就是一个极度快乐的人。可最重要的一点是,生活从没有让我觉得厌烦,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挫折。 “我总是充满好奇,并且觉得自己不可战胜。这对我后来的经历非常重要,就像愤怒和力量对你很重要,而绝望或是残忍对另一些人很重要一样。 “接着说下去……虽然我不太考虑这样的事,可是如果非要说在我重大的生命历程之中有什么让我觉得留恋的话,那就是我那凯尔特母亲的爱和知识。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只知道她是跟尤利乌斯作战的,好战的高卢人的女儿,并且她做过奴隶。 我跟她一样,也是金发蓝眼。她似乎应该是个体格健壮的人,因为在很小的时候,我的身高就超过了父亲和兄弟们。 “不过对于我的高卢祖先,我几乎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我是作为一个彻头彻尾受过良好教育的罗马人来到高卢的,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体内流淌着野蛮人的鲜血。相反,我已经接受了那个时代一种普遍的观念——恺撒-奥古斯都是一个伟大的统治者,而且在这神圣的和平时期,旧式的迷信已经被法律和盛行于整个帝国的理性所取代。对于追随罗马之路的士兵、学者和商人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是悲苦的。 “在那样一个夜晚,我像个疯子般的写作,不停地记录下在酒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各色种族的孩子们,以及他们说的各种不同的语言。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对生活有一种奇怪的想法,那是一种几乎让我快乐得着迷的奇怪思虑。我记得,那种想法就是在那天晚上出现的,因为它似乎和后来发生的事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其实,我之前就已经有这种想法了。它之所以在我作为一个自由罗马公民的最后几个小时才出现,仅仅是出于巧合。 “那个想法就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某个人或是某种东西,他了解一切,洞察一切。我并不是说上帝存在,而是说在地球上有一种持续的智慧和清醒的意识。我在实际的情况中思忖着它,这让我感到既兴奋又安慰。这种意识了解我旅途中的一切见闻,了解六个世纪以前,第一批希腊商人到达马西利亚时的样子,还了解基奥普斯下令建造金字塔时埃及的情况。这个人,或者这个东西知道特洛伊人输给希腊人的那天下午,阳光是什么样子;他还知道,在斯巴达攻破城墙之前,农夫们在雅典城外的小小农舍里说着什么。 “我对这个人或是这个东西的概念是模糊的。不过,令我感到安慰的是,没有什么精神的东西输给了我们,而且有这种持续的认知存在着…… “我又喝了几杯,想一想,写一写。接着,我意识到,这不能算是我的某种偏见或是什么信念。它只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意识而已。 “而我笔下的历史就是对它的一种模仿。 我努力想把我在历史中看到的一切都整合起来,把我对土地和人们的观察与从埃及人手中流传下来的文字观察记录相结合。我想把我的观察和色芬尼、希罗多德和波塞冬的观察联系在一起,对我的人生做一个持续的记录。和那真正意义上的意识相比,我做的这件事是苍白有限的。然而,当我持续不断地写下去的时候,我的感觉很好。 “可是,约摸午夜十分,我感到有一点累了。在我长久的沉思之后,我碰巧抬起头看了看周围。这时,我发现,酒馆里有了一些变化。 “那儿比先前安静多了。事实上,整个酒馆几乎已经空了。在我对面那星星点点的暗淡烛光里,坐着一个高个子金发男人,背对着屋子,静静地看着我。我很吃惊。令我吃惊的倒不是他看我的方式(虽然这方式确实让人惊讶),而是我发现他已经在近旁观察了我有些时候,但我却毫无察觉。 “他和别的高卢人一样,体型健硕,甚至比我还要高。他有一张又长又窄的脸,一个极其有力的下巴,和一个像老鹰一般的鼻子。 在他那浓密的金色眉毛下面,是一双闪着孩子般智慧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说,他看上去非常非常的聪明,同时也十分年轻、单纯,但实际上他并不年轻。所以他的样子令人费解。 “更令人难以捉摸的是,他那又厚又乱的金色头发,并没有按照罗马的流行方式那样用东西别住,而是任其落在肩膀上。此外,他没有穿那时随处可见的长套衫和斗篷,而是穿着一件扎着皮带的旧的短上衣——这是恺撒时代以前野蛮人的装束。 “这个家伙朝树林之外看去,他那灰色的眼睛似乎要将我一眼看穿。对于他,我隐隐约约感到一阵欣喜。我急忙记下了他服装的细节,并且十分确定他不懂拉丁文。 “可是他的静默让我感到有些紧张。他的眼睛大得不自然,嘴唇微微颤抖着,好像只是看我一眼就能让他兴奋起来。他随意搁在面前桌上的白色手掌干净而精巧,好像和他身体的其他部分脱离了开来。 “我迅速地扫了一眼周围,发现我的奴仆们都不在酒馆里了。我想,或许他们就在隔壁打牌,或者在楼上与女人们厮混。他们随时都可能进来。 “我向我那奇怪而安静的朋友挤出一个微笑,又继续我的写作。可是他却直接开口说话了。 …你受过教育,对吧?’他问。他说着帝国通用的拉丁语,可是却带着浓重的口音。 他那认真发出的每一个词都像是音符一般。 “我告诉他,我的确受过教育,而且对此感到十分幸运。然后,我又接着开始写作,心想我这样做肯定会让他感觉很是受挫。毕竟,他看上去长得不错。可是,我真的不愿意跟他说话。 “‘你同时用希腊文和拉丁文写作,是吗?’他瞥了一眼我放在面前的,已经完成的作品,又问道。 “我礼貌地向他解释,羊皮纸上的希腊文是从另一篇文章里引用而来。我自己的文章是用拉丁文写的。接着,我又回到自己的写作中去。 “‘可你是凯尔特人,不是吗?’他又问道。 凯尔特是高卢在古希腊语中的说法。 “‘不,不尽然。我是罗马人。’我这么回答他。 “‘你像是我们凯尔特人的一员。’他说。 “‘你像我们这么高,而且走路的方式也跟我们一样。’“这话真是太奇怪了。好几个小时以来,我只是坐在这里,连酒都很少喝,更别说走路了。可是,我还是向他解释说,我的母亲是凯尔特人,可是我并不了解她。我的父亲是一位罗马参议员。 “‘那你用希腊文和拉丁文写的是什么?’他问道。‘勾起你写作欲望的又是什么?’“我没有立刻回答他。他开始对我耍起阴谋来了。不过,年届四十的我很清楚在酒馆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在头几分钟显得很有趣,而后来就会让你厌烦不堪。 “‘你的奴仆们说,’他阴郁地说着,‘说你在写一部伟大的历史。’“‘是吗?’我略显生硬地回答道。‘我想知道.我的奴仆们都到哪儿去了!’我又一次环顾四周,却谁也没看见。接着,我向他承认,我的确是在写一部历史。 “‘你曾经去过埃及。’他一边说,一边把手平摊在桌面上。 “我顿了顿,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他的身上有某种超自然的气息,这从他坐着的姿势和用手的方式就能表现出来。这是原始人的礼仪。这样能让他们看起来似乎充满智慧。而实际上,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强大的信念。 “‘是的,’我有些警觉地说。‘我是去过埃及。’“显然我的话让他很高兴。他的眼睛略略变大了些,接着又眯了起来。他稍稍动了动嘴唇,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你懂得埃及的语言和写作吗?’他诚挚地问道,眉毛拧在了一起。‘你了解埃及的城市吗?’“‘是的,我知道埃及的口语。不过,如果你说的写作是指象形文字的话,那我就看不懂了。我还不知道有谁是看得懂的。我听说就连古埃及的牧师也读不懂。他们抄来的文章中,有一半他们自己都无法解读。’“他非常奇怪地笑了起来。我弄不清是因为我的话让他兴奋,还是因为他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他好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孔略微有些张大。接着,他的脸又恢复了平静。他的的确确长得不错。 “‘神就能读懂。’他低声说道。 “‘那我希望他们能够教会我们。’我愉快地说。 “‘你真的这么希望?’他大吃一惊地说道。接着,他靠向桌子。‘你再说一遍!’“‘我是开玩笑的,’我说,‘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够阅读古埃及的作品。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我就能真正理解埃及人了,而不只是看那些希腊历史学家写的那些无聊东西。 埃及是一个被人误解的国度——’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为什么我要跟这个人讨论埃及呢?“‘在埃及,仍然有真神存在,’他阴郁地说道,‘神永远都是在那儿的。你去过埃及的最底部吗?’“这种说话的方式真是奇怪。我告诉他我曾经去过尼罗河上游很远的地方,见过许多奇迹。‘可是关于是否有真神存在,’我说,‘我很难接受那些长着动物头的就是真神这种说法——’“他几乎是带着一些忧伤地摇了摇头。 “‘真神是不需要塑像的,’他说道,‘他们拥有人的头颅。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他们可以显身。他们就像从地里长出的庄稼那样生活着,就像普天下所有的一切那样生活着——哪怕是将时间分割成永不改变的静谧轨道的石头和月亮。’“‘很可能是这样。’我不想让他不安,于是低声说道。是的,我感到他身上有一种由聪慧和年轻交织而成的热情。我本该知道这点的。此外,尤利乌斯·恺撒的作品中关于高卢的部分让我意识到,凯尔特这个词来源于夜晚之神话配特。难道这个奇怪的家伙相信这些东西吗?“‘这些都是埃及的旧神,’他柔和地说道,‘对于那些知道如何去敬拜神灵的人,这片土地上总有一些旧神为他们而存在。我并不是指那些周围环绕着商人的庙宇。他们在那里贩卖动物,已经玷污了圣坛;我也不是说那些贩卖剩肉的屠夫。我说的是正统的敬拜和正统的牺牲——为了倾听他们声音的神而牺牲。 “‘你说的是人类的牺牲,是吗?’我平淡地说了一句。恺撒曾经详细描述过凯尔特人的这种礼仪,而我一想到它,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冻结了。当然,在罗马时代我见过行刑时那可怕的死亡,可是我却从没有见过人类为神而牺牲。即使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我们也有好几个世纪没有这样做过了。 “那时我便意识到这个令人注意的人到底是谁了。他是一个督伊德教的祭司,一个古凯尔特人祭司行业的成员。关于这一点,恺撒也曾经有过记录。这种祭司行业的力量十分强大。就我所知,整个帝国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类似这样的事物存在。可是,它也不应该在罗马高卢继续存在下去了。 “当然,根据记载,督伊德教的人应该是穿着白色的长袍。他们走进森林,用镰刀从橡树上砍下槲寄生果。而这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个农夫或是士兵。可是,又有什么督伊德人会穿着长袍到河边的酒馆里去呢?此外,督伊德人已经不再允许继续以督伊德人的身份出现了。 “‘你真的相信这古老的敬拜吗?’我向前靠了靠,问他。‘你自己亲自去过埃及的底部吗?’“我想,如果他真的是个活着的督伊德教的祭司的话,那我就真是完全碰对人了。我可以让他告诉我无人知晓的有关凯尔特的事情,还有究竟埃及跟它有什么关系。 “‘不,’他说道。‘我没有去过埃及,虽然我们的神是从埃及而来。到那里去,学习古代的语言,并不是我的命运。我目前所掌握的语言对神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能听见。’“‘那是什么语言呢?’“当然是凯尔特语,’他说道,‘这个你不问便知。’“‘那么,当你对神说话的时候,你怎么知道他们能够听得见?’“他的眼睛又变大了,而且嘴巴也变长了,脸上带着一种明显的胜利的表情。 “‘因为我的神给我以回答。’他静静地说道。 “他毫无疑问是个督伊德教的人。这时,他突然变得闪闪发光起来,我似乎看见他穿起了白色的袍子。那时的马西利亚可能经历了一场地震,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注意到这一点。 “‘那么你自己曾经听见过神的声音吗?’我问。 “‘我曾经见过他们,’他说。‘他们有时候用语言跟我说话,而有时就在沉默中跟我交流。’“‘那他们跟你说什么?他们做的哪些事让他们跟我们的神不同?我的意思是除了牺牲这点之外。”’“他说话的声音像是一首有节奏的敬拜歌曲。‘他们做一般的神通常会做的事;他们把善恶分开,还将祝福带给所有敬拜他们的人。正如我曾经告诉你的那样,他们把宇宙和月亮的轨迹和信念和谐地融合在一起,还像别的神灵一样,让大地结果。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是由他们创造的。’“我想,古老的宗教就是通过这种最简单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而对于帝国的普通人来说,这种形式仍然是一种势力强大的符咒。 “‘我的神派我到这儿来找你。’他说。 “‘找我?’我惊讶地问。 “‘你将会明白一切的,’他说,‘正如你会逐渐理解什么是对古埃及的真正敬拜。神会将这些都教给你。’“‘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答案很简单,’他说,‘因为你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我正要开口回答,可这时,我感到后脑上吹来一阵锋利的东西,疼痛像水流一样一下子遍布了我的颅骨。我知道自己倒了下去,因为我看见桌子变高了,天花板也离我越来越远。我知道我本来是想要说,是不是把我带回家交给管家,他就能够赎罪。 “但是,即便是在那个时候,我也知道我的世界观跟这毫无关系。”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我正躺在一架巨大的四轮马车上,那马车正沿着密林中一条崎岖的路向前飞奔。我的手脚都被捆绑着,身上搭着一条松垮垮的毯子。透过那柳条编成的边框,我能看见左右的情况。 那曾跟我说话的人就坐在我的边上。跟他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些人,都穿着长裤和扎着皮带的短上衣,都带着铁剑和铁手环。斑驳的阳光将他们的头发照得花白。他们全都一言不发。 “森林似乎是按照提坦的标准建成的。 橡树古老硕大,纵横交错的枝干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于是我们在一片潮湿的深绿色树叶的阴影之中前行了好几个小时。 “我的印象中,那里没有城镇,也没有乡村。我只记得一个粗陋的城垛。一进门,我就看见两排茅草房子。穿着皮衣的野蛮人到处都是。我被带进一间又矮又暗的屋子,独自一人呆在那里。我双腿的颤抖几乎令我难以忍受。我又警惕又愤怒。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古凯尔特人的一个无人知晓的领地。这些凯尔特人正是几个世纪以前洗劫了伟大的特尔斐的战士。罗马建国不久之后,这些好战分子又光着身子加入了反对恺撒的战争之中。他们那嘹亮的号角和喊叫令纪律严明的罗马士兵都望而却步。 “换句话说,我现在什么都无法依靠了。 如果说变成神就是指在橡树墓地中那血迹斑斑的圣坛上被屠杀,那我宁愿离开这个鬼地方。” 第六章 6 “当俘获我的人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穿上了传说中的白色长袍。他那蓬乱的金色头发已经被梳理过了,整个人看上去整洁、出众而庄严。跟在他身后走进这又小又暗的房间的,是另外一群高高的穿着白色长袍的人。 他们有的年长,有的年轻,但是所有人都有一头闪光的金发.“他们静静地在我周围围成一个圆圈。 一阵长久的寂静之后,他们开始了有节奏的低语。 “‘对神来说,你真是太完美了,’最年长的一个人说。这时候,我看见从那把我带来的人身上默默地流露出一种喜悦之情。‘你正是神所需要的,’最年长的人又说。‘你要和我们一直呆到伟大的山姆海因节,然后你会被送到一座圣墓。在那里,你要喝下圣血,然后就会变成神灵之父,来恢复我们身上莫名消失的魔力。’“‘那么,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的身体会死去吗?’我问。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那瘦削的脸庞、探求的眼睛和在我身边那消瘦优雅的形态。当他们的士兵横扫地中海的时候,这个种族的人们是多么可怕啊!难怪有那么多的作品对他们的无畏进行过描述。可是我面前的这些人不是士兵。他们是牧师,是法官,是教师。他们是年轻人的导师,他们所维护的那种诗意和原则永远都不会用任何一种语言记载下来。 “‘只有你身体中凡人的部分会死去。’那个一直跟我说话的人说道。 “‘真是不幸,’我说道,‘因为那是我的全部。’“‘不,’他说道,‘你的形体还将保留,而且它会变得光芒四射。你会看到这一点的,别害怕。除此之外,你是无法改变这一切的。 在山姆海因节到来之前,你要把你的头发留长,你要学会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诗歌,还有我们的法律。我们会照顾你的。我的名字叫梅尔,我将亲自教导你。’“‘可是我并不想成为神啊,’我说,‘神肯定不希望一个勉强的人加入他们吧。’“‘旧神会对此做出决定的。’梅尔说。 ‘可是我知道,当你喝下圣血之后,你就会成为神。到那个时候,你就一切都明白了。’“逃跑是不可能的。 “我日夜都被看守着。我的身上不许带刀,因为他们怕我割断头发或是自残。我久久地躺在那黑漆漆、空荡荡的屋子里,用麦子啤酒将自己灌醉,用他们给我的大量的烤肉将自己填饱。我的手边没有可以让我写作的东西。这一点让我十分痛苦。 “出于无聊,我会听一听梅尔教导我的话。我让他唱赞美诗给我听,并且向我讲解旧日的诗篇和律法。偶尔,我还会用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奚落他一番,告诉他,神不应当被如此教导。 “他对我说的表示承认。可是他说,除了努力让我明白将要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你可以帮我离开这个地方,你还可以跟我到罗马去,’我说道,‘我在那不勒斯湾的悬崖上有一座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宅子。你肯定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地方。如果你帮助我的话,我可以让你一辈子都住在那儿。你惟一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赞美诗、祝祷词和法律再重复一遍,让我把它们记录下来。’“‘你为什么要拉我下水?’他会这么问我。可是我还是发现,他被我过去的世界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向我坦承,在我到来之前,他曾经花了几周的时间在马西利亚的罗马城里游历过。他喜欢罗马酒,喜欢那停在港口里的大船,喜欢那具有异国风味的食物。 “‘我不是想拉你下水,’我说,‘我并不相信你们所笃信的东西。你现在是把我变成了你的犯人。’“可是由于无聊和好奇,我还是继续听他的祷告,继续对我所要面临的东西有一种模糊的恐惧感。 “我开始等待着他的到来,等待着他那苍白的、灵魂出窍般的形体像一束白光一样将这空空的屋子照亮,等待着他用安静的、有节奏的声音向我倾吐那些古老、悦耳,却又无聊的东西。 “渐渐地我明白了。他的那些话并没有向我展示我们在希腊和拉丁文献中读到的那些神灵们的故事。可是这些神的身份和特点开始在许多诗节中出现。所有这些可以预知未来的神性都属于天堂的某个部分。 “可是我将要变成的这个神,会凌驾于梅尔和他教导的其他神之上。这个神没有名字,虽然他有无数的头衔。其中,饮血者将会是最常用的。除此之外,还有白色家伙、夜晚之神、橡树之神,以及恋母者。 “每到满月的时候,这个神就会用鲜血来祭祀。可是在山姆海因节(现行基督教年历的十一月一日——这一天是所有圣徒的宴会,也是死亡之人的节日)那天,他会在整个部落前面接受无数人类的供奉来提高谷物的产量。他还会通过各种方式做出预言和审判。 “他所侍奉的是圣母。圣母来无影去无踪,可是却存在于万物之中。她是万物的母亲,包括土地、树木、头顶上的天空、人类以及走进她花园的饮血者本人。 “我的兴趣加深了,我的理解也加深了。 对圣母的敬拜对我来说当然不是陌生的。对大地之母和万物之母的敬拜以各种各样的名义贯穿于整个帝国之中。她的儿子兼情人——死神,也接受着如此的敬拜。当谷物成长的时候,死神也像人类一般成长;当谷物被收割的时候,死神也会被砍倒。而只有圣母是永生的。这就是关于四季的古老而优雅的传说,可是随处可见的庆典就没有这/厶优雅了。 “由于圣母也是死亡的化身,土地会吞噬掉那年轻人情人剩下的东西,也会吞噬掉我们的一切。与这古老得如同播种一般的真理相呼应的,是那成百上千血淋淋的礼仪。 “在罗马,女神被冠以西布莉的名字被人敬拜。我曾经见过那些疯狂的牧师们带着狂热的敬意,将自己阉割。那些传说中的神灵们在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就更加暴力了——阿提斯白宫了,狄俄尼索斯将自己分尸,古埃及人奥西里斯在圣母重塑他之前失忆了。 “现在我将要成为的是那些主管那些成长着的东西的神——蔓藤之神,谷物之神,树木之神。我知道,不管发生些什么,那都会是令人惊愕的。 “梅尔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总是时不时的带着泪光。而我,除了喝得醉醺醺的跟他一起哼哼赞美诗之外,还能做什么呢?“‘让我离开这儿,你这个卑鄙的人,’有一次,我极其愤怒地说道。‘为什么你不能成为那树木之神?为什么我要受到如此宠幸?’“‘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神向我透露过他的愿望。我没有被他选中。’“‘那么,如果你被选中的话,你会愿意吗?’我毫不退让地说。 “在那些旧式的礼仪中,每一个遭到疾病和不幸的人,都必须向神献出另一个人作为祭祀才能得以解脱。那些看上去神圣的理念其实就是一种孩子般的野蛮。对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听得太多了,我已经受够了。 “‘我会害怕,可是我还是会接受,’他低声说道。‘不过你知道你的命运之中什么是非常可怕的吗?那就是永远锁在你体内的灵魂。它永远没有机会通过正常的死亡之路进入另一个人,或是另一个生命之中。不,你的灵魂永远都是神的灵魂。死亡和重生的轮回对你不起作用。’“尽管一般来说,我自己是鄙视他对于轮回的笃信的,他的这番话还是让我没话说了。 他劝说我的话让我感到一种奇怪的分量。我感到了他的忧伤。 “我的头发越来越长,越来越多了。炎热的夏天渐渐变成了凉爽的秋日。我们离那伟大的、一年一度的山姆海因节越来越近了。 “然而我还是不能对那些问题有丝毫的通融。 “‘你通过这种方式将多少人变成了神?我身上到底有什么让你选择了我?’“‘我从没有将人变成神过,’他说,‘可是神已经老了,他的魔力正在渐渐消失。一场可怕的灾难正降临在他的身上,不过我不能告诉你细节。他已经选好继承人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上去十分害怕。他说的太多了。 某种东西正在激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选择的是我呢?在这城垛里,你是不是还藏着另外六十个候选人呢?’“他摇摇头。一瞬间,他以某种不同寻常的直率说道:“‘马略,如果你不喝圣血,不成为新神之父的话,我们将会变成什么样呢?’“‘我希望自己能够关照你们,我的朋友——’我说。 “‘啊,这真是一场灾难。’他低声说。接着,他便开始了长长的讲述——关于罗马的兴起,恺撒可怕的进攻,还有那在大山和森林中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们的灭亡。他的话语中流露出对希腊、伊特鲁里亚和罗马城里那些强大的部落头领的名声显赫的居所的不屑。 “‘我的朋友,文明有起有落,’我说,‘旧神总是要被新神所取代。’“‘你不明白,马略,’他说,‘我们的神并没有被你的偶像或是那些讲述他们琐碎的下流小故事的人所击败。我们的神美丽绝伦,就好像被月亮的光装扮过似的。他说话的声音犹如光一般纯净。他把世间万物都归结于统一,给予我们指导。这是令我们摆脱绝望和孤独的惟一途径。可是,他总是遭到可怕灾难的打击,整个北方的神都已经完全毁灭了。这是太阳神对他的报复。可是现在,太阳神已经进入他的休眠期,在他和我们都不了解的情况下沉睡。马略,你就是我们的救难者。你是凡人中洞察一切的人,你是博学并且肯学的人,你是可以深入到埃及地下的人。’“我思忖着他的话。这时,我想起了对伊西斯和奥西里斯的古老敬拜,想起了那些人曾经说过的,伊西斯是大地之母,奥西里斯是谷物之神,而堤丰,这个屠杀奥西里斯的人,就是炽热的阳光之火。 “现在,这个虔诚的神的使者告诉我,太阳已经找到了他的黑暗之神,并且挑起了巨大的灾难。 “终于,我失去了理性。 “我在醉酒和孤独中已经沉湎了太久。 “我躺在黑暗之中,对自己唱着那伟大母亲的赞美诗。可是对我来说,她并不是女神;以弗所那有着一排排饱胀乳汁的rx房的黛安娜也不是,更别说是可怕的西布莉,或是在那死亡之地哀悼珀尔塞福涅,并揭开了艾琉西斯神圣秘密的温柔的得墨忒耳。我的女神是我透过那小小窗栅闻到的肥沃土地,是带来那深绿色森林中潮湿甜美气息的风,是草地上的花朵和摆动的青草,是那不时传人我耳中的,犹如山中清泉一般的水流。在这小木屋里,我的女神就是在我被剥夺了一切之后依然陪伴在我身边的所有东西。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在冬天和春天的轮回,以及所有生灵的体内,存在着某种神圣的真理,它不需要神话或是语言就能够自我复原。 “我透过窗栅看着头顶上的星空,感到自己就要以一种十分荒谬愚蠢的方式死去,周围环绕着一群我本来应该唾弃的人和习俗。 然而,我还是被那表面上的圣洁影响了。它让我开始幻想,开始屈服,开始把自己当成某种具有高贵美丽的事物的中心。 “一天早晨,我坐了起来,摸摸自己的头发,发现它已经既厚实又拳曲,长度也已及肩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城垛里充斥着无休止的吵闹和骚动。从四面八方来的大车汇集到大门前。成千上万的脚步声川流不息。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挪动、到来的声音。 “最终,梅尔和那八个督伊德教的祭司来到我的面前。他们穿着白色光鲜的长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闪闪发亮,还散发着清泉和阳光的味道。 “他们小心地把我的下巴和上唇的胡须刮干净,为我修剪了指甲,还帮我梳好头发,给我穿上跟他们一样的白色袍子。最后,他们把我用白纱从头到脚裹住,然后带出屋子,让我坐上一辆带着白色华盖的四轮马车。 “我扫了一眼身后那熙熙攘攘的穿着袍子的人们,意识到,只有少数几个被挑选出来的督伊德教的祭祀才有权见我。 “我和梅尔一坐进那有华盖的马车,帘幕就合上了,于是我们完完全全被遮盖了起来。 我们在粗糙的长椅上坐好,马车就开始前行了。几个小时的旅程中,我们都是一言不发。 “阳光间或从那帐篷一般的白色织物的遮蔽物上穿过来。我把脸贴近帐幕,可以看见森林——这森林比我记忆中的还要深,还要密。我们的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 那巨大的四轮马车里,有人抓着木框大声喊叫着,要求被释放。他们的声音交会成可怕的混响。 “‘他们是谁?为什么他们那样叫喊?’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压力,终于开口问道。 “梅尔像是从梦境中醒起来一般。‘他们都是作恶者、小偷,或是杀人犯。他们刚刚被宣判,全部都要在圣所受死。’“‘真是可怕。’我咕哝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审判罪犯,罚他们在罗马街市的十字路口受死,在树桩上被烧死,受尽各种酷刑。我们并不把这称作是宗教献身,是不是就显得我们更加文明化呢?或许,凯尔特人那不滥杀生命的传统要比我们明智。 “可是这毫无意思。我的大脑轻飘飘的,马车依然在前行。我能听见有人步行走过我们旁边,有人则是骑马。每个人都奔着山姆海因节日而去。我就快要死了。我不愿意死在火中。梅尔看上去苍白而害怕,而那囚车中人们的痛哭几乎快要把我逼疯了。 “当火堆点燃的时候,我会想些什么呢?当我自己开始燃烧的时候,我会想些什么呢?我无法忍受。 “‘我会遭遇什么情况?’我突然发问,感到有一种要掐死梅尔的冲动。他抬起头,略略挑了挑眉毛。 “‘如果神已经死了怎么办……’他低声说道。 “‘那我们就去罗马,你跟我两个。我们一起喝上好的意大利酒,喝他个烂醉!’我低语道。 “接近傍晚的时候,大车停了下来。吵嚷声像蒸汽一般在我们周围升起。 “当我探头出去张望时,梅尔没有阻止我。我发现我们来到了一片广阔的空地,周围种着巨大的橡树。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大车都躲在树下。空地的中央有好几百人,埋头劳作于数不清的树枝,长达数里的绳子以及许多巨大粗糙的树干之中。 “两根我平生见过的最大最长的原木被直直地举起,形成两个巨大的x形。 “那些木材和看着它们的人一样,都被赋予了生命。空地上的空间有限,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大车蜿蜒着前进,在森林的边缘找到位子。 “我向后靠靠,假装自己并不知道他们在那儿做什么,可实际上我是知道的。太阳落山之前,我听见那些囚车中的人发出了更大、更绝望的尖叫。 “那时已经临近黄昏了。梅尔撩起幕帘,我惊恐地发现两个硕大的用柳条编成的人形——从那代表衣服和头发的混乱藤条来看,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浑身都是由原木、柳枝和绳索编结而成,从头到脚都捆绑着苦苦尖叫、哀求、挣扎着的人。 “我哑口无言地看着这两个丑陋的巨人,已经数不清他们到底抓着多少挣扎着的人。 组成他们身体的空洞洞的支架中,填满了受难者——他们巨大的腿上,他们的躯干上,他们的臂膀上,甚至是他们的手上以及硕大的、毫无表情的、有如笼子一般的头上。那头上还戴着用常青藤叶和花儿编成的王冠。这两个人颤抖着,像是随时都会倒下来。可是我知道支撑着他们身体支架的枝条是多么有力。他们就像巨塔一般俯瞰着远方的森林。 在他们的脚下,是成堆的引火物和浸透了沥青的木柴,像是很快就要将他们点燃。 “‘你是不是希望我相信,这些必死的人们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我问梅尔。 “他带着一贯的严肃点了点头。这一点不让他担心。 “‘他们等着献身已经有好几个月,甚至是数年了,’他几乎是完全冷漠地说着。‘他们来自各地。就像我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一样,他们也不能做到这点。他们会照着圣母和她的情人消亡的方式消亡。’“我越来越绝望了,觉得自己应该采取点行动逃亡才是。可是,即使是现在,大车周围也有二十个督伊德教的祭司,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军团的士兵。人群深入到树木后面,远得我都看不见。 “黑夜很快就要来了。一处处的火把亮了起来。 “我能感到那兴奋的吼叫声。那被审判者的尖叫声越发的刺耳和急迫。 “我静静地坐着,想要摆脱这种恐慌的感觉。如果我无法逃脱,那我就要带着平静面对这些奇怪的仪式。当事实证明他们是假的之时,我就要带着高贵和正义宣布我的审判。 到那时,我的声音将会让所有人都听见。那将会是我的最后一个举动——神的举动——这个举动必须带着权威来完成,否则它将毫无意义。 “大车开始挪动了。吵嚷声、吼叫声不绝于耳。梅尔站起身来,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稳住。帘幕打开,我发现自己已经停在离空地有好多码之外的树林深处。我回头扫了一眼那可怕的巨大人形,发现火把的光芒正映照着他们身上那一群群正可怜地蠕动着的人们。这些可怕的东西活灵活现,像是随时都会朝我们走来,把我们压碎。那光和影照在那巨大的头上,令那些填在头里的东西都展露出可怕的、扭曲的表情。 “我无法让自己转过头,不去看那些聚集在四周的人群。可是梅尔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说我必须现在就和选出的祭司一起到神的圣殿里去。 “其余的人将我包围住,显然是想把我藏起来。我发觉人群并不知道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很可能只是知道献身仪式就要开始,此外,督伊德教祭司将会宣布一些神的证言。 “这一队人中只有一个人举着火把,他领着队伍走进更深的夜晚的黑暗之中。梅尔陪在我的身旁,其余穿着白袍的人有的走在我的前面,有的在我侧面,还有的跟在我身后。 “我想,现在我可以逃跑。可是,身后有这么一大群家伙跟着我,我又能跑多远呢?“我们来到了一个墓地。在微弱的火光中,我看见树皮上刻着可怕的脸,树桩上人的颅骨在阴影中闪着寒光。被挖空的树干中也有一排排堆在一起的头盖骨。实际上,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停尸房,那将我们围绕的宁静似乎为这些可怕的东西带去了一丝活力,似乎能让它们突然之间就开口说起话来。 “我奋力地想让自己甩掉那幻想——我总觉得这些瞪着眼睛的颅骨在看着我们。 “我想,没什么人在真的看我们,也没有什么人一直关注我们。 “可是,当我们在一棵长满了巨大树节的橡树前面稍作停留的时候,我开始对自己的感觉产生了怀疑。一棵树能长得如此粗大,需要多少年的时间?我简直无法想象。可是当我抬起头,我发现它那高悬的枝干依然是活着的,叶子依然葱翠,生机勃勃的槲寄生到处都是。 “督伊德教祭司已经走到左右两边去了,我的身边只剩下梅尔。我面对着橡树站立着,梅尔在我的右手边。我看见,在树干那里已经摆上了上百束的鲜花。在那浓重的阴影之下,它们那小小的花朵已经难以显示出任何一点颜色了。 “梅尔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别的人似乎也跟他一样的姿势,而且身体在颤抖着。 我感到,凉风在吹拂着绿草,我们身边的叶子随着凉风发出一阵阵悠长响亮的叹息,直到渐渐消失在森林之中。 “接着,在黑暗中,我十分清晰地听见他们在说话,可是他们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那声音毫无疑问是从那树里来的。他们在问今晚要喝下圣血的那人是不是已经符合了所有条件。 “某一刻,我觉得自己就要疯了。他们已经将我麻醉了。可是从早上开始我就什么都没有喝过!我的头脑很清醒,清醒得让我痛苦。我又听见那个人脉搏的跳动声。他在问:“‘他是个善于学习的人吗?’梅尔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瘦削的身体在颤抖。其余人的脸上都显出着迷的神情。他们的眼睛死死盯着硕大的橡树,火把的火苗是惟一还在动着的东西。 “‘他能深入到埃及的地下吗?’“我看见梅尔点了点头,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涌出。他吞了一口口水,苍白的喉结动了一下。 “‘是的,我忠实的人,我活着,我能说话。 你做得很好,我就要造就一个新神了。把他交给我吧。’“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切都改变了。所有我相信的东西,所有我依赖的东西,突然都打上了问号。 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有的只是令人麻痹的惊异。梅尔挽着我的胳膊,别的人也上前来帮忙。他们领着我绕着橡树,把堆在树根的花朵清理干净。最后,我们站在橡树和一堆巨石的中间。 “墓地的这一边也有刻着的人形,珍藏的颅骨,以及我从未见过的督伊德教祭司的苍白样子。这些人当中有些留着长长的白色胡须。他们飘忽着向前,把手放在石头上,开始挪动它们。 “梅尔和其他人一起,默默地举起这些巨石,将它们搬到一边。有些石头太沉了,需要三个人才能搬得动。 “终于,在橡树的底部露出了一个沉重的铁门,上面挂着巨大的锁。梅尔取出一把铁质钥匙,并用凯尔特语说了一番长长的话,对此别人做出了回应。梅尔的手在颤抖着,不过他最终还是将锁打开了。接着,四个督伊德教祭司将门推开。那个举着火把的人又为我点燃了一束火把,把它放在我的手中。这时,梅尔说:“‘进来吧,马略。’“在摇曳的灯光中,我们对视了彼此一眼。他看上去是那么无助,甚至连四肢都无法动弹,虽然当他看着我的时候,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现在的我,终于懂得了那将他塑造而成,并让他熠熠生辉的那极其直接的一瞥。那一瞥突然之间因为它的起源而变得卑微和困惑。 “可是,那寂静的声音又一次从那树里,从那粗糙刻成的门外传来:“‘别害怕,马略,我等你。把灯点亮,到我这里来。”’ 第七章 7 “我走进大门之后,督伊德教祭司就把它关上了。这时候,我发觉自己站在那长长的石阶的顶端。这是我在后来的几个世纪中将会多次见到的布局。你已经见过两次了,而且还将见到第三次——这些台阶直接通向地母,通向那些饮血的人的藏身之处。 “橡树本身就带着一个小屋,低矮而未经加工。火把的亮光照耀着那木头上到处被凿出的粗糙痕迹,可是吸引着我的东西却在台阶的底端。它又一次告诉我,让我不要害怕。 “我不怕。我带着狂野的梦想,精神百倍。我并不会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就这样死去,而是越发的接近某个秘密。这个秘密比我想象中的要有趣得多。 “可是,当我来到那窄窄的石阶的底端,站在一间小小的石屋里的时候,我被眼前的一切吓坏了——我惊恐极了。那厌恶和恐惧感突然像个肿块堵住我的喉咙,令我无法呼吸,让我感到无法控制的恶心。 “在台阶底部对面的石椅上,坐着一个家伙。在明亮的火光之中,我看见他有着人一般的脸庞和四肢。可是,他浑身都被烧焦了,皮肤都缩到了骨头里,样子十分可怕。实际上,他看上去像是个披着沥青的黄眼骷髅,只有那飘动的白头发还安然无恙。他张嘴说话,我能看见他那白色的尖牙。我紧紧地抓着火把,努力不让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地叫出声来。 “‘别靠我太近,’他说,“就站在让我能看见你的地方。别让他们看见你,只要我能看见你就行。’“我咽了一口唾沫,想让自己的呼吸变得轻松些。没有人可能像它那样,被烧成那个样子还能活下来。然而这个家伙还是活着——赤裸,干瘪,焦黑。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他站起身,慢慢地走过这屋子。 “他指着我,略微睁大了黄色的眼睛,在火光中露出血红的颜色。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儿来?’“‘灾难,’他用不变的、带着真实感情的声音说道——这声音并不是我原以为的那种粗糙的声音。‘马略,我要把自己的力量给,你。我要让你成为神,你将获得永生。可是,当这一切都结束以后,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避开我们忠实的敬拜者们,而且,你必须深入到埃及的地下去,弄清楚为什么这……这种事情会降临在我的身上。’“他好像是在黑暗中漂移。他的头发好像就是一捆扎着的白色稻草。当他说话的时候,他下巴上黏着骨头的、皮革一样的黑色皮肤就会被拉伸。 “‘你会发现,我们是黑暗之神,我们是明亮的敌人。我们侍奉的是圣母,而且我们只靠月光生活并且管束自己。可是我们的敌人太阳,已经脱离了它自然的轨道,在黑暗中发现了我们。在我们敬拜的整个北部,从那冰雪之地的圣墓,直到物产富饶的国度,乃至东部地区,太阳都已经找到了我们的圣殿,并且将神活活烧死。他们其中最年轻的突然之间就消亡了,有些神在敬拜者面前就像彗星一样爆炸了!这热量是如此之大,居然令有些人死在圣树变成的火柴堆之中。只有那些老神——那些长久侍奉圣母的老神——还继续像我一样的行走、说话。可是他们极度痛苦,因为只要他们一出现,就会吓到那些忠实的敬拜者们。 “‘一定要有一位新神出现,马略。他要像我一样,像圣母的情人一样,强大而俊美。 可是更真实的情况是,他必须要强大到能够摆脱敬拜者,用某种方式离开橡树,深入到埃及,找到那些老神,弄清这场灾难为什么会发生。马略,你一定要到埃及去,你一定要去亚历山大和其他的一些古老城市。在我将你塑成之后,你一定要去召唤那些老神,搞清楚谁还活着,谁还能行走,并且找到这场灾难的原因。’“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他静静地站在随意摇摆的火光之中,看上去就像用黑纸做成的一般。突然问,我的眼前毫无缘由地出现了那些暴力的场面——那些墓地中的神变成熊熊火光的场面。我听见了他们的尖叫。 我作为罗马人的理性意识,抗拒着这些场面。 他想记住他们,控制他们,而不是向它们屈服。可是,那场面的始作俑者——那个家伙——很有耐心,于是那些场面持续地进行下去。我看见的那个国家只可能是埃及。那里,所有的东西都带着烧焦的黄色,所有的东西都被沙子覆盖,被它玷污,最终变成跟它一样的颜色。我看见更多的台阶深入到地下,我还看见了圣殿…… “‘去找他们,’他说,‘弄清这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弄清楚了之后,它们就不会再发生了。在亚历山大的街道上,运用你的力量,直到你找到那些老神。那儿的老神跟我一样,也在祈祷。’“我惊讶得无法作答。这个秘密让我觉得格外的自卑。可能有那么一刻,我甚至都完全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但我并不确定。 “‘我知道,’他说,‘你在我面前什么都隐藏不了。你并不想成为墓地之神,你想要逃跑。可是你瞧,不管你在哪里,灾难总能把你找到,除非你找到灾难的根源,并将它除掉。 因此,我知道你将会去埃及,否则,在那夜晚和黑暗的孕育之地,你也可能会被那不寻常的太阳烧死。’“他在石头地面上拖着干枯的脚,向我稍稍靠近了一点。‘记住我的话。你必须今晚就离开。’他说。‘我会告诉敬拜者们,为了拯救我们大家,你一定要到埃及去。他们肯定不愿意和他们全新全能的神分开,但是你还是必须要去。此外,你不能让他们在节日之后将你囚禁在橡树之中。你的行动一定要快。在日出之前,你就要进入地母,这样才能躲开亮光的威胁。地母会保护你的。现在,到我这里来,我要给你那鲜血。感谢上帝,我还能给你我那古老的力量。这是个缓慢、漫长的过程。我吸取,我给予;我再吸取,我再给予。但是我一定要这么做,你一定要成为神,而且你必须照我的话去做。’“还没等我答应,他就突然伸出黑漆漆的手指紧紧地把我抓住。火把从我的手中掉落。我仰面跌倒在台阶上,可是他的牙齿已经嵌入了我的喉咙。 “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是明白那种被吮血后的兴奋感觉的。在那一刻,我看见了埃及的坟墓和庙宇。我看见两个光辉灿烂的人影,肩并肩地坐着,就好像是在宝座上一般。我看见并听见一些不同的声音,在说着其他种类的语言。在所有这一切的下面,传来同样一种命令:侍奉地母,吸取供奉者的鲜血,掌管来自墓地的永恒而惟一的敬拜。 “我就像一个睡梦中的人一般不断挣扎着,无法喊叫,无法逃离。当我意识到自己不再困在地上而是获得自由的时候,我又一次见到了神。他跟以前一样,依然通身漆黑。 可是这次他显得十分强壮,好像那光亮只是将他烤了烤,而他依然保持着他全部的力量。 他的脸部轮廓清晰,甚至可以说是美丽。虽然他的那如皮革般的黑色皮肤已经裂开,可是五官却长得很好。那黄色的眼睛睁得滚圆,眼角自然的褶皱令眼睛成了心灵的窗口。 可是他还是一瘸一拐的,还是经受着煎熬,几乎无法动弹。 “‘起来,马略,’他说道,‘你正口渴,让我来给你点喝的。起来,到我身边来。’“你应该能够体会,当他的鲜血流人我的体内,进入到我的每根血管、每个肢体的时候,我那种兴奋的心情。可是那可怕的钟摆才刚刚开始晃动。 “橡树里,时间在一小时一小时地流淌。 他吸走我的血,再把它还给我,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当我被吸干的时候,我躺在地上啜泣。我看见面前自己的双手就像骷髅一般。于是,我像他以前那样颤抖起来。当他再一次让我吸取鲜血的时候,我就会陷入一种狂乱、美妙的感觉之中。而我惟一能做的,就只是让他再次将我体内的血吸出。 “随着这样一次次的交换,我渐渐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我是永生不死的,能够让我消亡的只有太阳和火。白天,我将会在地下入眠。 此外,我将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病痛和自然的死亡。我的灵魂永远不会从我的身体里进入到别人的体内。我是圣母的仆人,月亮将给予我力量。 “我还明白了,我将靠着作恶者,乃至是被敬献给圣母的无辜者的鲜血成长起来。在两次敬献的间隔,我应该保持饥饿的状态。 这样我的身体就会像冬天田里那死去的小麦一样干瘪,而当敬献的鲜血注满我的身体的时候,我就会像那春天的新生植物一般饱满而美丽。 “伴随着我的痛苦和喜悦的,是四季的更迭。我的意识能够了解别人的心声和意图。 我应该运用这种力量对我的敬拜者们做出判断,引导他们保持正义,遵守律法。除了敬献的鲜血之外,我绝对不能吸取别的血液。我也绝对不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积攒力量。 “我学到了这些东西,理解了这些东西。 可是,在那段时间中,我真正学到的东西,是我们所有人在吸血的那一刻都学到的,也就是我们不再是一个凡人了——我已经将自己已知的一切结束,成为某种过去的教义所无法驾驭或解释的强有力的东西。用梅尔的话说,我的命运已经凌驾于一切知识之上——不论是凡人还是不死之人的知识。 “终于,神做好准备要让我离开这棵树了。他从我身上吸取了太多的鲜血,以致令我几乎无法站立。我成了一个为饥渴而抽泣的幽灵。我眼中看见的是鲜血,鼻子里嗅到的也是鲜血。要是我有力的话,我就会向他冲过去,抓住他,把他吸干。可是,那力量,显然是他所拥有的。 “‘你的身体现在是空空的,每次节日结束之后你都必然如此,’他说道,‘这样你才会用敬献的鲜血填饱你的肚子。但是你要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在你掌权之后,你一定要找到逃离的办法。至于我,你尽量地挽救。 告诉他们我一定要跟你呆在一起。不过,很有可能我的时间已经到了尽头。’“‘为什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会明白的。这儿只需要一个神,一个好神,’他说,‘要是我能跟你去埃及,我就能喝下旧神的血液,那样我或许就能复原。 不过,这也要花上上百年的时间。而那时,这种事情将不再被允许。可是,你要记住,一定要到埃及去,完成我让你做的一切。’“他朝我转过身,将我推向楼梯。火把躺在角落里,还在闪着光。当我站起身,走向上面的大门的时候,我闻到了等待着我的督伊德教祭司的血腥味,这令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们能给你你所需要的全部血液,’他在我身后说道,‘把你自己交给他们吧。”’ 第八章 8 “你可以充分想象一下当我踏出橡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督伊德教祭司已经等着我扣响门环。我用静静的嗓音说道:“‘开门。我是神。’“我早就完成了作为一个凡人的死亡。 我饥饿难耐,我的脸也肯定不再拥有人类的骨架了。毫无疑问,我的眼球突出,牙齿外露,身上的白色长袍就像是挂在骷髅上一般。 当我走出那棵树的时候,督伊德教祭司都充满敬畏地站立着。很明显我的神威已经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来了。 “可是我不仅能看见他们的脸庞,还能看见他们的心。我从梅尔身上看到了一种释然——树里面的神还没有虚弱到连我都无法造就。我在他脸上看见了一种对他所相信的东西的确认。 “我还发现了我们这类人所拥有的伟大视觉——我们能看见人们埋藏在热乎乎的血肉融合体深处的伟大灵魂。 “我的饥渴让我极度痛苦。我用尽全力说道:‘带我到圣坛去。山姆海因节就要开始了。’“督伊德教祭司发出令人心颤的尖叫。 他们在树林里咆哮着。接着,从远方的圣墓那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那是等待着那咆哮声的人们。 “我们迅速地朝空地走去。越来越多穿白色长袍的人走出来迎接我们。香味扑鼻的鲜花从各个方向飞来打中我的身体。盛开的花儿被我踩在脚下,充满敬意的赞美诗在我耳边回响。 “我不需要告诉你们整个世界在我新的视野中是什么样子,不需要告诉你们在黑暗的薄纱下面的每一种色调和每一个平面,也不需要告诉你们那些赞美诗和颂歌是如何地烦扰着我的耳朵。 “那个叫马略的人,已经融人这个新生的家伙体内了。 “当我踏上石头圣坛的台阶的时候,空地上传来刺耳的小号声。我四下里一望,看见上千人聚集在那里——那是一片由充满期待的脸和巨大的柳条人形组成的海洋。在那些人形里,注定要成为猎物的人们还在挣扎喊叫着。 “圣坛前面放着一口盛着水的银色大锅。 当牧师吟唱的时候,一群被绑着胳膊的囚犯被带到这口锅前。 “在环绕着我的合唱声中,牧师把鲜花放在我的头发、肩膀和双脚上。 “‘美丽的人,强大的人,树林和土地的神,现在请喝下供奉给你的鲜血,让你衰弱的四肢充满活力。这样,土地就能获得新生;这样,你就能原谅我们砍下收获的谷物;这样,你就能为我们播下的种子而祝福。’“我面前是被选出成为我猎物的人。他们是三个健壮的男人,跟别人一样也被绑着。 可不同的是,他们周身都很干净,并且也穿着白色的袍子,肩上和头发里也撒着鲜花。他们都是英俊、无辜、充满敬畏的年轻人,正等待着聆听神的意旨。 “小号声震耳欲聋,吼叫声永不停歇。这时,我说道:“‘敬献开始!’当第一个年轻人被送上来的时候,当我准备平生第一次从用人命做成的真正的圣杯中饮血的时候,当我将那猎物温暖的肉体握在手中准备张嘴的时候,我看见了那高耸的柳条巨人身下燃烧的火焰,我看见了头两个犯人的头被强按进了银锅的水中。 “死在火中,死在水里,死在饥饿的神的尖牙之下。 “伴随着久久的喜悦,赞美诗依然在继续着:‘如蜡制的月亮那般皎洁的神,森林和土地的神,饥饿的你完全就是死亡的化身。猎物的鲜血让你变得强壮而美丽,然后圣母就会把你带到她的身边。’“我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长时间。那柳条巨人的光芒,那猎物的尖叫,还有那将被饮血的人的长龙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开怀畅饮,不仅仅喝了那三个男人的血,还从别的很多人身上啜饮。在我喝完之后,他们就被丢到大锅里去,或是被强行扔到那闪光的巨人的体内。牧师们用硕大的、血迹斑斑的剑砍下死人的头,把它们在圣坛的一边堆成金字塔的形状,而他们的身体则被焚烧。 “不管我的身体转向何处,我都能看见那汗津津的脸上带着的喜悦,都能听见那圣歌和尖叫。可是,终于,那种疯狂渐渐消失了。 巨人们变成了微微燃烧着的火堆,于是人们在上面加上更多的沥青和引火物。 “审判的时刻到来了。人们站在我的面前,陈述他们报复他人的罪状,而我则需要运用我新的视野去审视他们的灵魂。我晕晕乎乎,跌跌撞撞。我喝了太多的鲜血,可是我感到自己的体内充满了力量,甚至可以一跃而起飞过空地,直到密林的深处。我还可以张开无形的翅膀,或者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但我还是顺应了梅尔所谓的‘命运’。 我判定这个是公平的,那个是不合理的;这个人是无辜的,而那个人应该受死。 “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因为我的身体不再能够凭借疲劳而衡量出时间的长短。 可是,它最后总算是结束了。我知道,采取行动的时刻到来了。 “我必须按照老神的吩咐,设法逃离橡树的监禁。而我的时间已经非常有限了。在黎明之前,我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 “至于我将来在埃及要做些什么,我还没有最后决定。可是我知道,如果我让那些督伊德教祭司再次把我困在圣树里的话,那么在下一轮满月出现之前,我就会一直挨饿,我的夜晚也将会充满饥渴和折磨。这就是旧神口中的‘神之梦’。在那梦里,我已经了解了关于树木、草地和静默的圣母的秘密。 “可是这些秘密不是属于我的。 “督伊德教祭司环绕着我,我们又开始向圣树前进了。赞美诗渐渐变成了祷告文,要求我留在橡树里,让整个森林圣洁,并成为它的保护神。它还要求我通过橡树和那些不时来寻求保护的祭司们和蔼地对话。 “在我们到达橡树之前,我停下了脚步。 墓地中间,一大堆木柴正在熊熊燃烧,将可怕的光投射在那雕刻出的脸庞和成堆的人骨上。边上的祭司站在一旁等待着我。一种强大的恐惧感遍布全身。 “我开始飞快地说话。带着一种权威性的口吻,我告诉他们,我希望他们全部都离开墓地,而我应该在黎明的时候把自己和老神一起关在橡树里。但是,我发现,我的这番话不起作用。他们冷冷地看着我,彼此对视一下。他们的眼神浅浅的,就好像一块块的玻璃。 “‘梅尔!’我说道。‘照我的吩咐去做。 让这些牧师离开墓地。’“突然,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下,有一半的牧师向圣树冲去,而另一半则抓住我的胳膊。 “我大声喊着,让梅尔不要带领他们围攻圣树。我想要挣脱,可是有十二个牧师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和双腿。 “如果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到底能有多大,我就能轻易地摆脱他们。可是那时我并不清楚。那盛宴还让我头晕脑涨,我还在为将要发生的事情而恐惧不已。我挣扎着,奋力要抽出我的手臂,甚至对抓住我的人拳打脚踢。 这时,那个裸体的、黑漆漆的旧神,从树里走了出来,跳进了火堆。 “他在我眼前只是瞬间一晃,接着就不见了。他没有举起胳膊作战,只是闭着眼睛,对我和周围的一切看都不看。我想起了他向我讲述痛苦的时刻,于是我开始痛哭。 “当他们将他焚烧的时候,我剧烈地颤抖着。可是从那火光之中,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照我的话去做,马略。你是我们的希望。’他的意思是:现在就离开这里。 “我让自己在那些抓住我的人眼里显得安静而弱小。我不停地抽泣着,好像就只是这所有魔法悲伤的殉难者,好像就只是一个必须要为刚跳进火堆的父亲而哀悼的可怜的神。我感到他们的手渐渐松开了。就在他们盯着火柴堆的那一刻,我瞅准时机,爆发出我全身的力量,摆脱了他们,拼命向树林跑去。 “就在我全速奔跑的开始,我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有多大。我在瞬间之内就跑了好几百码,双脚几乎都离开了地面。 “可突然传来了叫喊声:‘神飞起来了!’一瞬间,空地上的人群一遍又一遍地尖叫着,好像是上千个凡人被丢进了树里。 “我突然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是一个体内盛满人血的神,我为了逃脱成千凯尔特野蛮人,奔跑着穿过这该死的凯尔特树林!“我甚至没有停下来脱掉我的白色袍子,而是一边奔跑一边将它扯掉。接着,我一跃而起,跳上头顶上的树枝,在橡树的顶端跑得更快了。 “短短几分钟之内,我就已经把追赶我的人甩得远远的,连他们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可是我还是不断地奔跑着,从这根枝桠跳到另一根枝桠,直到除了清晨的太阳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让我害怕的东西。 “随后,我明白了在你们游历之初加百列就明白了的东西。那就是,我可以很容易地在地上挖个洞,保护自己不受到阳光的侵害。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体内的饥渴躁动感让我大为吃惊。我简直无法想象旧神是如何熬过那仪式上的饥饿期的。我的脑子里萦绕着的都是人血的念头。 “可是督伊德教祭司还在追赶着我。我一定要十分小心地前进才行。 “我迅速穿过森林的整个晚上都在挨饿,一口血都没有喝。清晨时分,我在树林里看见一拨窃贼,我从他们身上终于得到了作恶者的鲜血,还有一套不错的衣服。 “在黎明即将到来之前,我得到了不少东西。我对自身的力量有了相当多的了解,并且还要继续了解下去。我要到埃及去。这不是为了神或是什么敬拜者,而是为了弄清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现在你可以看见,在一千七百年前,我们就已经在探求,并拒绝接受我们所得到的解释。我们由于魔法和力量本身而热爱它们。 “在我新生活开始后的第三个晚上,我来到了位于马西利亚的旧宅,发现我的图书室、写字台和书籍都还原封不动的在那里。我忠实的奴仆看见我喜出望外。我曾经对这里的历史进行过记载,我曾经在这张床上躺过,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呢?“我知道我再也不是罗马人马略了。但是我可以从他身上得到我需要的东西。我打发我深爱的奴仆回了家,并且给我的父亲写信,告诉他埃及的高温和干燥让我生了很严重的病,因此我必须离开它度过我的余生。 我把写剩下的历史交给罗马那些将会阅读它,出版它的人,接着就在口袋里放上金子,向亚历山大进发。我随身带着旧的旅行文件,还有两个驽钝的仆人,他们绝对不会问我为什么只在夜晚赶路。 “在高卢那盛大的山姆海因节的一个月里,我游荡在亚历山大那漆黑弯曲的街道上,用我静静的声音寻找着旧神。 “我变得疯狂,可是我知道这种疯狂定会过去。我一定要找到旧神,而你是知道原因的。这不仅仅是出于大灾难再次降临的威胁,也不仅仅是出于太阳神一直试图找到白天沉睡在黑暗中的我,或是带着它那毁灭性的火焰在漆黑的夜晚对我进行拜访。 “我一定要找到旧神,更是因为我无法忍受独自混在人群之中。我的心充满了恐惧。 虽然我只屠杀了一个罪犯——那个作恶者,我的良心就已经完全在自欺欺人了。我,马略,曾经那样了解并热爱自己生活的一个人,现在已经成为无情的死亡的象征。这一点让我不堪忍受。” 第九章 9 “亚历山大城并不古老,只有刚刚超过三百年的历史。但它是一个大港口,还拥有着罗马帝国最大的图书馆。帝国各地的学者慕名来此研习,我在某个前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而现在,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如果不是上帝召唤我来到这里,我也许已经到了埃及的深处,用梅尔的话说就是‘到达了底部’,我思忖——也许更古老的圣陵之中埋藏着所有谜题的答案。 “然而在亚历山大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能感到这就是诸神的所在。当我在窑子和贼窟这种让人丢失灵魂的地方搜寻的时候,我感到诸神正牵引着我的脚步。 “夜幕降临,在我的罗马小屋里,我躺在床上对诸神呼唤。疯狂使我苦苦挣扎。正如你也曾有过的那样,我为自己现在所拥有的法力、力量和令人窒息的感情迷惑不已。某个夜晚,在黎明到来之际,一星灯火穿过透明的帐幔照在我的床头。这时,我举目望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远处花园的门口。 “有一瞬间这似乎只是一个梦,这个身影,因为它不带任何气味,好像没有呼吸,也不发出任何响动。接着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神。可是他又消失了,我只能坐着目送他远去,一边回忆着刚才的所见:他是一个黝黑赤裸的家伙,眼红顶秃,目光锐利;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连意识都迷失了,又十分畏首畏尾,一直到完全被发现的最后一刻,他才挪动身体离开。 “第二天晚上,在漆黑的街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对我召唤。但是并没有以前来自树上的声音那么清晰、流畅。他只告诉我,门就在近前。终于,我来到门前,迎来了万籁俱寂的一刻。 “一个神为我打开那扇门。一个神召唤我跨进去。 “踏上门内的阶梯,沿着一段陡峭的甬道拾级而下,我感到恐惧。于是我点亮随身携带的蜡烛,发现自己正在进入一个地下神庙,一个比亚历山大这座城市更为古老的地方,一个或许是远古的法老们授意建造的圣殿,它的墙壁上布满细小的彩画,描绘着古代埃及的生活。 “然后我看到了文字,伟大的图形文字,充满微小的人形、飞鸟、拥抱着的双臂,以及蜷曲着的蛇。 “我继续前行,来到一片开阔的场地,这里有方柱和高高的天顶。同样的图画也装饰着这里的每一寸石壁。 “接着,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黑色的身影,初时仿佛一尊雕像,搭垂着一只手站在柱子旁边。不过,我明白这并非雕像。任何由闪长岩制成的埃及神像都从来不会以这样的姿势站立,更不会在腰上系一条真的亚麻布裙子。 “我慢慢转身,把目光全部投射在他的身上,我看见同样黝黑的肌肤,同样飘扬的长发——尽管是黑色的,同样金色的眼睛。他的双唇皱缩在牙齿和齿龈周围,他的呼吸自喉问逸出,充满着痛苦。 “‘你为何而来?又从何处来?’他用希腊语问我。 “我看到的自己和他的所见相同,我看见自己耀眼而强壮,就连眼睛也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我身着罗马式装束,亚麻布短袍上,肩部束着金色的饰扣,披着红色的披风。一头金色的长发使我看上去好像来自北方森林的流浪汉,‘文明开化’只是表面特征,也许现在的确如此。 “不过他才是我更想打量的人,而且打量得更加仔细。他的肌肤伤痕累累,连肋骨处也晒得黝黑,无论锁骨还是瘦削的髋骨,都轮廓分明。这可不是挨饿的结果,这个家伙。 他最近刚刚吸过人血。然而他的体内散发出灼伤一般的痛苦,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仿佛他自身就是一座炼狱。 “‘你如何逃脱火焰的灼烧?’他问。‘是什么拯救了你?回答!’“‘并没有什么拯救我。’我说,和他一样使用希腊语。 “我向他走近,见他要避开烛火,就把蜡烛移到了身侧。 “他还是凡人的时候,身材就很瘦削,拥有古代法老那样的宽肩膀,他黑色的长发是一种古老的样式,前额部分修剪得十分平整。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被造就,’我说,‘我是后来被高卢圣陵中的神变成现在这样的。’“‘啊,那么他没有被烧伤,那个造就你的人。’“‘不是的,他和你一样被灼伤了,不过他仍有足够的力量造就我。他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换血。他说,“去埃及吧,去找出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他说林中的神都在烈火中燃烧,有的还在睡眠之中,有的已经苏醒。他说整个北方都是如此。’“‘是的。’他点头,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干笑,笑得整个身体都摇晃起来。‘而且只有古老的神才有足够的力量幸免于难,他们承载的苦痛只有不死之躯才能忍受得了。我们就这样被痛苦折磨着。不过你被造就出来了,你来到这里了。你也会造就更多的人。然而这不正是理所当然的吗?倘若时机尚未成熟,难道父亲和母亲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吗?’“‘可是父亲和母亲又是谁呢?’我问道。 我知道他所说的母亲不是指大地。 “‘就是我们最早的一辈,’他回答,‘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的后代。’“我试图看穿他的心思,琢磨其中的真相,可是他察觉了我的企图,就像一朵花会在薄暮时分闭合,他把自己的思想隐藏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道,一边拖着脚步走出这间宽敞的屋子,走进一条和这里有着相同装饰的长廊。 “我感到我们到了一处更为古老的所在,也许建造的时间比这座神庙还要早。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在那里你感受不到现在在这座岛屿的阶梯上所能感受到的寒冷。在埃及你不会有这种感觉。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你能感到连空气中都似乎有某种生命存在。 “然而越是前行,越是能够感受到更多明显的痕迹,证实这里的苍老。墙壁上的图画更为古老,色彩更为苍白,到处是彩色石灰剥落后留下的斑斑痕迹。图画的风格也有所不同。小人形的黑发更长更密,整体上似乎更为优美,更多地描绘了光线照射的侧面和繁复的图案。 “走廊深处有水滴自石壁滴落。那声音在通道里回荡犹如歌声。通过这些描画得细致精巧的图案,石壁自身也仿佛获得了生命,仿佛远古时代,那些虔诚的画师所反复施展的神奇手笔,真的具有一个散发异彩的能量之核。在这没有任何声响的地方,我却听见生命在低语。尽管根本无人觉察,我却能够感受到漫长的历史正在延续。 “在我打量石壁的时候,身边的黑色身影停下了脚步。他在空中做了个手势,让我跟随他走进一扇门,于是我们进入了一个狭长的矩形房间,墙壁上写满了精妙的象形文字。 站在这里就如同被一份手稿包裹了起来。然后,我看见墙边并排放着两口石棺。 “这些盒子的形状宛如里面躺着的干尸,经过雕塑和描画,能够充分表现死者的形貌,脸部由反复锤炼过的黄金制成,眼睛里镶嵌着天青石。 “我高高举起蜡烛。我的向导费了好大力气才完全打开这些石棺的盖子,于是我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乍一看石棺里各装着一具尸体,等我凑近了才发现那原来只是堆聚成人形的灰烬。 除了这里那里有一颗白色的尖牙或者一片骨头之外,找不到一块血肉。 “‘现在,无论多少鲜血都不可能再让他们苏醒了,’我的向导说道,‘他们已经完全不可能再复活。他们的经脉已经被毁。能够醒来的早已醒来,我们的伤痛,也许几百年之后才会痊愈,也许那时我们所受的折磨才会停止。’“在他阖上石棺之际,我发现石棺的内盖已熏得漆黑,这是把这两具尸体焚毁的大火所为。直到棺盖阖上我才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又向门口走去,我举着蜡烛紧随其后,可是他又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这两口彩绘的石棺。 “‘只有这些灰烬被散开之后,’他说,‘他们的灵魂才能获得自由。’“‘那你为什么不把灰烬散开呢?’我说,尽力掩饰声音里透出的绝望和毁灭般的心情。 “‘我应该吗?’他反过来问我,眼睛大大瞪着,连周围的皱纹都被撑开了。‘难道你认为我应该吗?’“‘你居然问我!’我说道。 “他又干笑了一声,这种笑声似乎充满了痛苦,然后他继续沿长廊前行,带我来到一间点着烛火的房间。 “原来这是一间图书室,几星零散的烛光下,能看见羊皮纸和莎草纸卷轴被放置在钻石形木架之上。 “我不禁高兴起来,因为图书室是我的理解力能够达到的地方。在这样一个人类建造的场所之中,我仍能够感受到几分古时的睿思明智。 “可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个人——另一个我们的同类——侧身坐在写字台后面,眼睛看着地板。 “这家伙可是一根头发都没有,尽管周身漆黑一片,他的皮肤却丰满亮泽,就像搽了层油似的。他的面部轮廓优美,一手搭在白色亚麻布短裙上,摆出了优雅的弧度,在他裸露的胸部,肌肉发达清晰可辨。 “他转过身抬头打量我。于是我们之间立刻产生了某种交流,正像我们所擅长的那样,这种交流比无声更为寂静。 “‘这是我们的前辈,’带领我来到这儿的那个比较虚弱的家伙说道。‘你自己就能看出,他是如何经受烈火的考验的。然而他是不会说的。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不过他肯定知道父亲和母亲在哪里,以及他们让这一切发生的原因。’“这位前辈只是又把目光转向了前方。 但是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叫人纳闷的表情,带着嘲讽又仿佛感到很有趣,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傲慢。 “‘即使是在这场灾难之前,’我旁边的这位说道。‘前辈也很少对我们说话。大火丝毫没有改变他,没有使他变得容易接近些。 他在沉默中枯坐,越来越像父亲和母亲了。 有时读读书;有时去上面的世界走走;有时还会跳跳舞。他和亚历山大街头的凡人交谈,却不愿意跟我们讲话。他跟我们无话可讲。 然而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这一切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原因。’“‘让我留在他身边。’我说。 “此时我产生了一种感觉,一种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产生的感觉。我觉得我能让他开口说话。我能从他嘴里掏出些什么来,虽然还没人能做到这一点,但我并非只是虚荣心作祟。 “我敢肯定就是这个家伙曾经来过我家的卧室。就是这个家伙曾经站在门口注视着我。 “我能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些什么。可以称之为理智,或者说是关注,或者说是对某种共识的认知——总之一定有些什么。 “并且我知道,在我的身上,有着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种种可能,这是格罗夫之神,以及我身边的这个孱弱而带着伤痛的家伙所不能理解的,此时他正绝望地看着前辈。 “‘我该怎么做?’我用希腊语问道。 “他突然抬头看向我,于是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我称之为理智的东西。 “‘是否有这个必要呢,’我问道,‘这样一遍遍问你?’“我小心拿捏自己的语气,让自己丝毫不显得生硬或过于恭顺,而是尽可能随便些。 “‘那么你要寻找什么答案呢?’他突然用拉丁语问我,语气冰冷,嘴角下垂,带着一种突兀而挑衅的态度。 “改用拉丁语交谈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已经听到我对身边这位说的话,’我还是用刚才那种随便的口吻说道,‘告诉他我是如何在克尔托伊这个国家被格罗夫之神所造就,以及神是如何命令我,去找寻诸神被火焰吞噬的原因。’“‘你来这里并非为了格罗夫的诸神!’他说道,讥讽的口气与刚才如出一辙。他并没有抬头,只是抬起了目光,这反而使他显得更加挑衅和傲慢。 “‘既是也不是,’我回答,‘倘若我们真的就这么消亡,那么我很想一探究竟。因为既然曾经发生过,以后就有可能重演。同时,我也想知道我们是否真的是神灵,如果真的是,那我们对于人类具有怎样的责任。还有,父亲和母亲是否真的存在?或者其实只是一段传说?这一切又是如何开始的?我当然想要了解这一切的答案。’“‘只是出于偶然。’他说道。 “‘出于偶然?’我倾身向前问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切的开始完全出于偶然,’他用冷酷而严峻的口吻说道,似乎这个问题太过荒谬。 ‘四千年前偶然发生,自此之后就一直隶属于魔法和宗教的范畴。’“‘你在对我说实话吧?’“‘为什么不呢?为什么我要对你隐瞒真相?为什么我要费事对你撒谎?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么你能解释一下你的意思吗,怎么出于偶然发生的呢?’我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我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刚才这一会儿我说的话,比多年来的加起来还要多。关于那场偶然事件的故事,也许听上去还不如给人们解闷的神话故事更像真话。所以大家总是更愿意听神话故事。这才是你真正想听的,不是吗?’他一边提高了声调,一边微微从椅子里探出身体,似乎愤怒的语气使他不得不站起来。 “‘一个关于我们的诞生的故事,类似于希伯来人的《创世记》、荷马的史诗、你们罗马诗人奥维德和维吉尔的絮絮叨叨——就像一个巨大的泥淖,各种象征在其中闪着微光,生命本身也被期待着从其中进发出来。’他完全站了起来,几乎在向我喊叫了,黝黑的前额青筋暴跳,一只手握成拳头搁在桌面上。‘这些屋子里的书籍文献,全都充斥着这种故事,它们也散见于各种赞美诗或者咒语。你想听吗?和所有别的事物一样,它们听上去也是千真万确的。’“‘你愿意告诉我什么就说什么吧。’我说道,试图保持冷静。他的声音实在太响,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甚至听到,屋子里周遭的东西都被震动了。其他的活物,比如把我带到这里来的这个干枯、孱弱的家伙,都在不安地徘徊。 “‘你就从这里开始说吧,’我尖刻地说,‘就先说说为什么你要跑到我在亚历山大的家中看我,就是你引着我来到这里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又为什么要对我抱怨?还咒骂我向你问起这一切的开端?’“‘你安静点儿。’“‘这该是我对你说的话。’“他冷冷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笑了。他张开双臂似乎要表达问候或者邀请,然后又耸了耸肩。 “‘我想要你告诉我那场偶然的事件,’我说道,‘倘若我知道恳求有用,我可以向你恳求。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告诉我呢?’“他的面部表情经历了一番剧烈的变化。 我能感觉到他的想法,虽然听不见,我能感觉到一种十分紧张的情绪。 “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似乎他在拼命抑制悲恸的情绪,而这种悲恸强烈得几乎让他窒息。 “‘注意听我们这个古老的故事,’他说,‘善良的神俄塞利斯是埃及的第一位法老,那是文字发明之前的洪荒时代,他被一群邪恶的人杀害了。当他的妻子埃希斯把他的尸体又重新拼合起来之后,他拥有了不死之躯,自此成了冥界的统治者。冥界是月光和黑夜的国度,在这里,他啜饮着被送来祭献给伟大女神的鲜血。但是由于祭司们想方设法要偷取使他不朽的秘诀,所以对他的祭拜变得隐秘起来,只有最忠实的信徒才知道他神殿的位置,他们保卫着他不受太阳之神的侵袭,后者无时无刻不在寻求机会,要用太阳灼热的光芒将他置于死地。不过你在传说中可以读到真相。早年的国王发现了什么——抑或是发生了什么丑恶的事件让他命丧黄泉——总之他拥有了某种超自然的神力,这种神力一旦被周围的人利用,将会制造无穷无尽的祸端,因此他对神力进行祭拜,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将神力禁锢在责任与礼仪的范围之内,试图只让那些将魔法完全用于善行的人得到魔力之血。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我们。’“‘那母亲与父亲就是埃希斯和俄塞利斯吧?’“‘是也不是。他们是我们最初的两位前辈。在他们叙述传说的时候,也可能在他们把自己塑造为我们祭拜的对象时,埃希斯和俄塞利斯是他们所用的名字。 “‘那场偶然事件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是怎么被发现的呢?’“他看着我,沉默良久,然后再次侧身坐下,就像刚开始那样垂下了眼睛。 “‘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他问道,这次却带着不同的感情,似乎他的的确确感到疑惑,并且得自己找出答案。‘为什么我非要做些什么呢?假若在太阳自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不愿从沙地上站起来拯救自己,我为什么又要有所动作呢?或者开口?或者继续活下去?’他再次抬头看我。 “‘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吗?母亲和父亲走到了阳光之下?’“‘是被留在了阳光之下,我亲爱的马略,’他说道,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真叫我大吃一惊。‘留在了阳光下。母亲和父亲的行动并非出于自愿,他们只是偶尔相互低语,或者使我们的一些同类在脚下臣服,因为那些人需要啜饮他们的鲜血,才能治愈伤口。只要饮下他们的鲜血,我们被灼伤的同类就能完全复原。父亲和母亲存在了四千年,随着每一次季节更替,随着每一个祭品被享用,我们的血脉变得越来越强大。就连饥饿也不能阻止这种趋势,因为每一次饥荒过去之后,新的力量又源源而来了。然而父亲和母亲并不在乎他们的子民。也许四千年过去之后,他们所希望的不过是见一见阳光!’“‘自从希腊人来到埃及,自从古老的艺术被败坏,他们就再也没有对我们说过话。 他们甚至连看也懒得看我们一眼。而且现在的埃及也不过只是罗马的粮仓而已吧?当父亲和母亲大步迈出,赶走正在他们的颈项间啜饮鲜血的我们时,他们有如钢铁般强壮,轻易就能碾碎我们的骨头。如果他们已经变得毫不在乎,那我又何必在乎呢?’“良久,我端详着他。 “‘你是在说,’我问道,‘这就是导致大家被焚烧的原因?就是因为父亲和母亲被留在了阳光之下?’“他点头。 “‘我们的血液来自他们的体内!’他说道。‘正是他们的鲜血。完全是直线关系,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就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如果他们被灼伤,我们就会被灼伤。’“‘我们和他们原来血肉相连!’我低声叹道。 “‘正是如此,我亲爱的马略,’他说道,注视着我,似乎乐于见到我恐惧的神情。‘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被守护了一千年,父亲和母亲,这就是为什么祭品被不断献给他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一直被祭拜。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就一定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是谁干的?是谁把他们置于阳光之下?’“他无声地大笑起来。 “‘他们的守护者,’他说道,‘正是这位守护者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负担这一庄严的责任已经太久了,又说服不了别人来为他分担,于是终于,他哭泣着颤抖着,把他们暴露在沙漠里,像遗弃两尊雕像一样把他们留在了那里。’“‘连我的命运也与此相连呢。’我低声说道。 “‘是啊。但是你看,我觉得那个守护他们的人,他已经不再相信这个了。因为这只不过是个古老的传说而已。毕竟,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他们一直被祭拜,被我们所崇拜,就像凡人崇拜我们一样,没有人敢伤害他们。不会有人向他们举起火把,看看这会不会也给我们带来痛苦。从来也没有过。于是他把他们遗弃在沙漠之上,而就在那一夜,他在自己的棺材中惊醒,发现自己的躯体已经烧焦,变得面目全非形容可怖,只能发出一遍遍凄惨的叫声。’“‘是你把他们又带回地下的?’“‘是的。’“‘他们的皮肤变得和你一般漆黑……’“‘不对。’他摇头。‘他们的肤色变得有如泛着金光的青铜,就像肉在火上炙烤过一般。只不过那样而已。和以前一样美丽动人,就仿佛美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传承,成为他们宿命的一个部分了。他们的目光直视前方,这是他们惯常的神态,可是他们不再对彼此顾盼颔首,不再和着彼此默契的交流低唱,也不再允许我们啜饮他们的血。当祭品被进献,除了偶尔独处之际,他们开始拒绝接受。 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愿意吸血,什么时候又不愿意。’“我摇头。我前后晃动着身体,脑袋低垂,我手中的烛火开始闪烁跳跃,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需要时间思考。 “他比划了一下,让我去坐写字台另一侧的椅子,我想也没想就照做了。 “‘但这不正是理应发生的吗,罗马人?’他问道。‘他们不是理应在沙土里,在静默之中,一动不动地迎接死亡吗?就像城池被征服者的军队洗劫之后,城中的雕塑会散落在各处一样。我们不也是理应死去的吗?看看埃及。埃及算什么呢,我再问你一遍,不过是罗马的粮仓而已吗?当世界各地,我们的同类正像恒星那样燃烧的时候,他们不也理应在那里一天又一天地燃烧吗?’“‘他们现在在哪里?’我问。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他冷笑着说。 ‘我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又不能把他们砸成碎片,他们太强大了,一把刀也未必能刺破他们的皮肤。况且伤害他们就是伤害我们。灼烧他们也就灼烧了我们。而且,无论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感觉,他们自己的感受却是微乎其微,因为他们的岁数保护着他们免受荼毒。你只要带给他们一点点小的烦恼,就足以毁灭我们每一个人!甚至就连鲜血,他们似乎也并不需要了!或许他们的心灵也与我们相通。或许这个世界的命运所带给我们的悲伤、痛苦和恐惧,恰恰来自他们的心灵,正如他们在紧锁的密室里所梦见的那样!不行。在我下定决心对一切漠然置之以前,在我确定灭亡的时刻到来之前,我怎么能告诉你他们在哪里呢?’“‘他们在哪里?’我还是问。 “‘我难道不该把他们沉人海底吗?’他问道。‘直到有一天,他们乘着浪尖,被大海抛掷在阳光下?’“我没有回答。我注视着他,惊讶于他如此激动,我虽然能理解他的情绪,但还是深感畏惧。 “‘我难道不该把他们深埋在地下吗?我的意思是最最黑暗、没有丝毫生命痕迹的大地深处,让他们长眠在一片死寂之中,不在乎他们的想法和感受?’“我能怎么回答他呢?只能看着他,等他冷静下来。他看向我,表情平静了一些,甚至有些信任我了。 “‘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成为父亲和母亲的。’我说。 “‘为什么?’“‘因为你该死的什么都知道。我想知道原因!要是你根本不想告诉我,又为什么要跑到我的卧室里来呢?’我又问了一遍。 “‘可是就算我告诉你,又能怎样呢?’他狠狠地说。‘要是我想亲眼看看罗马人呢?我们会死去,你也会和我们一起死去。所以我想看看,我们的魔力换种形式会是什么样子。毕竟,现在还有谁来崇拜我们呢?北方森林里的金发战士吗?沙土之下,隐秘的墓穴里远古的埃及人吗?我们并不是活在希腊罗马的神庙里。以前也从未如此。然而他们把我们当作神话一般歌颂——惟一的神话——他们呼唤着父亲和母亲的名字……’“‘我可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个,’我说,‘你知道我不在乎。我们是一样的,你和我。我不要为了那些人而回到北方森林里去,去让神族繁衍生息!所以我来这里,要弄个明白,你一定要告诉我!’“‘好吧。为了让你知道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为了让你理解父亲和母亲的沉寂,我会说的。不过你好好听着,也许我还会把我们全都毁了;也许我还会用炽热的窑火来焚烧父亲和母亲!不过我们要跳过冗长的铺垫,摒弃浮夸的语言。我们要抛开那个已经死去的神话,阳光照射在母亲和父亲身上的那一天,那个神话就已经死了。我会告诉你父亲和母亲留下的这些卷轴,都揭示了什么秘密。 放下你的蜡烛吧。来听我的故事。” 第十章 10 “‘这些卷轴将会告诉你,’他说,‘如果能破译它们你就会知道,有两个凡人,阿卡沙和恩吉尔,他们从更为古老的地方来到埃及。 那个时候还没有文字,金字塔也远没有被建造,那时,埃及人还只不过是一群野蛮的生番,靠猎取敌人的尸首作为食物。 “‘阿卡沙和恩吉尔教化他们远离这些习俗。他们崇拜仁慈的大地之母,他们教埃及人在仁慈的大地上播种,教他们畜养动物来获得肉、奶和皮革。 “‘可能并不只有他们俩,很可能他们带领着一群人,从远古的城市来到埃及,而这些城市的名字,早已埋没在黎巴嫩的沙土之下,纪念的碑文也早被抛弃在荒野之上。 “‘无论事实如何,他们都是悲悯的统治者,这两位,在他们心里,大家的利益是至高无上的,正如仁慈的大地母亲养育着她的子民一样,他们希望所有人都能和平相处,在这片正在崛起的土地上,他们公平地裁决所有的问题。 “‘可是在宫廷总管的家里,恶魔作怪把家具四处乱扔,于是导致了一场骚动,要不是发生了这件事,也许在后世的神话里,他们能够以慈悲的形象流传下去。 “‘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个很普通的恶魔,这种无害的家伙,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能碰到。他为害一方,但并不长久。他可能会寄居无辜之人的身体,然后借那人之口高声咆哮。他会让无辜的人满口粗言,并向周围的人发出下流的邀请。你听说过这种家伙吗?’“我点头。我告诉他,人们常常听到这类故事。在罗马,曾经就有个修女,被这种恶魔缠住了。她对周围的人做出淫荡下流的动作,她费尽力气折腾,直到面皮涨得发紫,然后昏了过去。不过,不知怎么回事儿,恶魔又被驱走了。‘我看她不过是发了疯。’我说。 ‘她呀,恐怕是不适合做修女……’“‘当然!’他说道,语气中带着强烈的嘲讽。‘我也这么觉得,在我们上面,亚历山大的街头,大部分有点智商的人都会这么想的。 可是关于恶魔的故事仍然层出不穷。如果对任何事情来说,它们还存在那么一丁点儿显著的意义的话,那恐怕就是,它们丝毫不能影响人类的进程。不过,这些恶魔的确会困扰某些家庭或某些人,但是很快又被淡忘了,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的确如此。’我说道。 “‘不过你要明白,那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埃及。在那个时代,人们听到雷声都会四散逃命,还会啃噬死人的尸体,认为这样就可以吸走死者的灵魂。’“‘我明白。’我说。 “‘这位仁慈的君主恩吉尔,决定亲自和总管家里的这个恶魔谈谈。这个家伙已经方寸大乱了,他说。自然,宫廷术士们恳求君主,让他们来处理这件事情,来降伏恶魔。可是君主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在他的想象里,一切事情都会有好的结果,任何力量都将服务于同一个神圣的事业。他想要与恶魔对话,试图控制它的法力,可以这么说,要使它把法力用于善行。只有当这一做法失败,他才会同意驱逐恶魔。 “‘于是他来到总管家中,这里已是一片狼藉,家具被砸碎在墙边,罐子也摔破了,门也砸坏了。他对恶魔说起话来,并请恶魔对他开口。大家都纷纷逃走了。 “‘一整夜过去了,他从这闹鬼的屋子里走出来,说了一番让大伙儿惊叹的话:““‘这些恶魔像孩子一样,他们是无心的,”他告诉他的术士们,“不过我已经研究了他们的举动,根据种种迹象,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发怒。他们发疯,那是因为他们不具有形体,因为他们不能像我们这样拥有感觉。 他们使无辜的呐喊变得猥亵下流,那是因为爱和热情对他们来说,是无法了解的习俗。 他们能驾驭人的局部身体,却不能真正寄居其中,因此,对于无法入侵的血肉之躯,他们分外着迷。因为法力微弱,他们到处跌跌撞撞,被他们缠上的人则会身体扭曲,又蹦又,跳。对肉欲的渴望是他们愤怒的根源,也暗示出他们忍受着痛苦,无所遁逃。”这一席充满善意的话一结束,他就打算再把自己关进鬼屋,去更多地了解那群恶魔。 “‘但是,这一次,他的妻子站出来阻挡他。她不愿让他与恶魔为伍。“他得照照镜子”,她说。独自在屋子里呆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已经明显的衰老了。 “‘可是他不愿妥协,她只好把自己和他一道关进去,于是,所有站在门外的人,就听见一片东西碰撞和摔碎的声音,当国王和王后发出幽灵一般的尖叫和咆哮时,他们都害怕极了。从内室传来的声响让人惊恐。连墙壁上都出现了裂缝。 “‘和上次一样,他们全都逃走了,只除了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这些人从一开始就与国王敌对。这些人曾经是部落里的斗士,领导过埃及大地上追逐人肉的战役,他们受够了国王的悲天悯人,受够了仁慈的大地之母、田间劳作等等此类的事情,从这次的恶魔事件中,他们不仅看到,国王又做了一次徒劳无益的蠢事,并且,还发现了一个不容错过的良机。 “‘当夜幕降临,他们悄悄潜入闹鬼的屋子。他们丝毫不惧怕鬼神,正如盗墓者洗劫法老的陵寝时那样。他们有自己的信仰,可这信仰却不足以遏制他们的贪欲。 “‘他们看见恩吉尔和阿卡沙站在屋子中间,四周家具乱飞,这群人向他们猛扑过去,就像你们罗马人行刺恺撒那样,一刀又一刀,活力,温度升高就会沸腾起来,把周围的肌体组织也一起焚毁。 “‘据说,在那个古老的时代,他们对任何明亮的发光体都毫无招架之力,就连附近的一簇火苗,都能让他们的皮肤冒出青烟。 “‘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变成一种完全不同的生物,他们的思维也已经变成完全不同的模式,他们试图理解所看到的一切,试图理解自己的古怪脾性,在这种新的状态之中,他们不断忍受着折磨。 “‘这种种发现都没有被记载。无论是文字记录,还是口头传承,都没有提到他们从何时起,让恶魔之血流传下去,以及他们是如何确定流传的可靠方法——在吸走被害者鲜血的时候,必须使他到达弥留之际那临界的一刻,还有就是,输送给他的恶魔之血不能稍有迟滞。 “‘从口头传承之中我们能够确知的是,国王和王后试图不让别人知道这一切,然而,他们昼伏夜出,还是引起了种种猜疑。他们甚至无法去田问履行种种宗教职责。 “‘结果,他们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就已经只能鼓动众人,在月光之下祭拜仁慈的大地之母了。 “‘然而,他们无法保护自己,不受阴谋者的伤害,那些人还猜不透他们为什么能复原,却想再次把他们置于死地。尽管王宫戒备森严,还是让阴谋者找到了进攻的机会,然而,国王和王后的力量对他们来说简直太强大了,这次,他们万分惊恐地发现,在国王和王后身上刺出的伤口,立刻就奇迹般地愈合了。 他们砍下国王的一只胳膊,国王就把胳膊重新接在肩上,结果那胳膊居然死而复苏,阴谋者只能又逃走了。 “‘经过一次次进攻,一次次搏斗,这个秘密不仅为国王的政敌所知,连祭司们也知道了。 “‘现在,再没有人想杀死国王和王后;大家更想将他们囚禁起来,从他们身上获知长生不死的秘密,这些人试图从他们身上取得鲜血,但开始并不成功。 “‘吸血者们不易死亡;所以他们成了半人半神的动物,他们常以可怕的方式死于非命。不过也有很多得以幸存。也许他们的方法是先将自己的血挤掉。这并没有文字记载。但是到了后来,用这种方法盗取恶魔之血,一直都很有效果。 “‘或许,母亲和父亲也愿意为自己制造后代。或许,出于寂寞和恐惧,他们只把这秘密传授给品行端正、值得信赖的人。这我们也无从知晓。但不管怎样,更多的吸血者出现了,我们也终于知道了造就吸血者的方法。 “‘这些卷轴告诉我们,母亲和父亲试图战胜降临在他们身上的灾难。他们试图从发生的一切中理出头绪,而且他们相信,他们的各种感觉变得更为敏锐,这一定有着积极的意义。一定是仁慈的大地之母,让这一切事情发生的,难道不是这样吗?“‘于是他们决定,一定要控制住这神秘力量所导致的局面,一定要使其成为正当、圣洁的存在,否则,埃及将变成吸血恶魔的国度,它们将把全世界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吸血者,另一种专门养来供应鲜血。这种暴虐的统治一旦实现,单凭人类绝对无法推翻。 “‘于是,仁慈的国王和王后选择了宗教和神话的途径。他们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月盈月亏的影子,而他们吸食鲜血的举动,正是祭祀时,神取走祭品的具体表现,他们利用自身的法力进行占卜、预测和判断。他们认为自己的确是为了神而接受鲜血的,如果没有他们,血就会从祭坛上白白流走。为了决不让这一切流于平庸,他们为之赋予象征和神秘的意义,他们走进神殿,从凡人的视线中消失,在神殿里接受祭拜者带来的鲜血。他们接受最正当的祭品,这些祭品原来一直都是用于祭献大地的。无辜的人、外乡的人、有罪的人,他们喝下这些鲜血,完全为了大地之母,完全为了善行。 “‘他们开始缔造地狱判官俄塞利斯的故事,这一半也是源自他们自身可怕的遭遇——阴谋者的攻击,只能在黑暗里维持的生存,超越生命的世界,以及再也不能行走于阳光之下的命运。他们把这个故事拼接在更为古老的传说之上,在那些传说里,诸神热爱着仁慈的大地之母,他们的命运起伏、兴盛然后衰亡。在他们所来自的地方,这种故事早就有所流传了。 “‘于是这些故事就传到我们耳朵里了;先是在祭拜母亲和父亲的秘密场所周围传播开来,在这些地方,他们安置着用自己的血所造就的同类。 “‘当第一个法老建造起他的第一座金字塔时,父亲和母亲就已经很古老了。所以,即使在最早的文献里,对他们的记载也是支离破碎、古怪离奇的。 “‘埃及人崇拜着上百个神灵,就和所有其他的地方一样。但是对母亲和父亲,以及其他吸血者的崇拜一直隐秘地存在着,而且势力强大,在这种宗教里,信徒会虔诚地聆听诸神沉默的召唤,把他们的梦想奉为自己的梦想。 “‘我们不知道母亲和父亲最早的继承者是谁。我们只知道正是这批人,将这一宗教传播到了大海上的岛屿,两河流域的大地以及北方的森林之中。于是,在各地的神殿里,月之神主宰着一切,啜饮着祭献的鲜血,并运用自己的神力洞察人类的心思。两次祭献之间的日子,在饥饿之中,神的思想能够游离于躯体之外;它能够在天空中遨游;这样神就能够了解大干世界。那些心地最为纯净的凡人,会来到神殿里,倾听神的召唤,而神也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不过,即使在我的时代到来之前,也就是一千年之前,这也不过只是个断断续续的古老传说。月之诸神统治了埃及大约三千年。这种宗教也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埃及的祭司们向太阳之神阿门拉求助,他们打开月之神的墓穴,想让阳光把他烧成灰烬。就这样,我们的很多同类被毁灭了。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希腊,当第一批野蛮的武士从北方来到这里时;他们打开神殿,看到奇怪的东西就统统捣毁。 “‘现在,特尔斐城的神使喋喋不休地宣讲神谕,开始统治我们曾经统治过的地方,他们的神像如今也矗立在我们曾经站立的土地上。在北方的森林里,也就是你来自的地方,我们享受着最后的好时光,在那里,人们仍会向我们的祭坛倾注恶人的鲜血,在埃及的小村落里,会有一两个祭司照料着墓穴中的神,他们允许虔诚的信徒带来获罪之人作为祭品,因为,用无辜的人献祭将会引起怀疑,而罪人和外乡人总是比较容易得到的。此外,在非洲的丛林里,在被人们所遗忘的旧城废墟附近,在那里,我们也仍被尊崇着。 “‘然而我们的历史中也穿插着恶棍的故事——有些吸血者全然不顾女神的指点,而是随心所欲地使用他们的法力。 “‘他们住在罗马,在雅典,以及帝国各地的城池之中,他们不受任何是非法则的约束,他们施展法力,完全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是,他们在热浪和火焰中痛苦地死去,就和墓穴、神殿之中的神一样。即使有人幸存,他们恐怕也丝毫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遭遇烈焰焚身,母亲和父亲又怎么会被暴露在阳光之下。’“这时他停了下来。 “他在研究我的反应。图书室里一片静谧,墙根后面再也没有刚才那种的声音了。 “‘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我说道。 “他盯着我,目瞪口呆,片刻之后又大笑起来。 “我愤怒地离开图书室,走出神殿的一间问屋子,沿甬道走上去,回到了街上。” 第十一章 11 “这样怒火中烧,拂袖而去,一点儿都不像我的性格。当我还是凡人的时候,从来也没做过这种事情。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差不多要发疯了,第一次这么光火,我的很多同类也有着相似的遭遇,特别是那些被强迫变成吸血鬼的人。 “我回到亚历山大图书馆旁边的小屋里,我躺到床上,好像这样真能让我睡着,让我摆脱刚刚的一切似的。 “‘愚蠢,一派胡言。’我喃喃自语。 “然而,我越是琢磨这个故事,就越觉得它有道理。的的确确,我的血液里有着某种东西,不断地迫使我吸食鲜血。的的确确,我所有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我的身体——现在只不过是人类躯体的一具仿制品——各个器官仍在活动,尽管它们早就应该停止。的的确确,这具躯体没有自己的意志,可它却有一股力量,它是一个强大的有机体,渴望独立地存活下去。 “而且,的的确确,我们可能都和母亲、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这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存在,除了它所控制的各个躯体之外,它不具有任何形体上的限制。这个东西,它就像是植物的藤蔓,而我们就是藤蔓上开出的花朵,虽然分散在各个遥远的地方,但是缠绕纠结的卷须伸向世界各个角落,把我们都联系在一起。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神族之间能非常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声音,为什么我可以知道亚历山大城里还有别的同类,即使还没人对我发出召唤。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够来到我的屋子里,找到我,为什么他们能够指引我,来到那扇神秘的门前。 “好吧。也许真是那样。正如那位前辈所说,那的确是一出偶然事件,它把一种未知的力量与人类的身体、意志融合了起来,造就了一种全新的生物。 “可是——我还是不喜欢这个解释。 “我对这一整套说法都相当反感,因为,无论我是什么,我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我强烈地意识到,我也有属于自己的利益和特权。我并不认为,自己只是某个外来的存在所寄居的躯壳。不管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仍然还是马略。 “最后,我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惟一的念头:倘若我真和这个母亲、父亲有着某种联系,那我一定要见到他们,而且我一定要确知他们是安全的。一想到还有某种我既不能控制、更无法理解的妖术存在,使我有着随时死去的危险,我就坐立不安。 “不过我没有回到那个地下神庙去。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我畅饮鲜血,直到恼人的思绪烟消云散,然后,到了清晨,我就在亚历山大图书馆里漫步,像往常一样阅读书籍。 “先前那种疯狂的感觉,渐渐消磨掉了。 我不再思念以前的家人。我不再因为地下神庙那个受诅咒的家伙而感到愤怒,相反,我对自己拥有的这种新的力量,有了更多的思考。 我能够活上几百年;我能够获得各种疑问的答案。无论时光流逝,我总能拥有对事物的感知能力!如果只杀死恶人,我就可以忍受自己对鲜血的欲望,其实不是忍受,是沉迷其中。当时机到来,我也会为自己制造同伴,相当不错的同伴。 “那么现在,还有什么要做的呢?回到前辈那里,找出他安置母亲和父亲的地方,亲自见见这两个家伙,然后,去做前辈扬言要做的事情,把他们深深埋藏在地下,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们,把他们暴露在阳光里了。 “这是很容易就想到的,很容易想象,轻而易举就能把他们妥善安置起来。 “在我离开前辈的第五个夜晚,这种种想法已经在我脑中得到了充分的酝酿,我躺在卧室里休息,灯光像往常一样,穿过透明的床幔照射进来。在这透进来的些许金色光芒之中,我聆听着沉睡的亚历山大发出的声音,渐渐产生了朦胧的睡意,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我思忖前辈是否会再来找我,遗憾自己没有回到他那里去——想到这里,我的意识清醒了,发现又有人站在门口。 “有人正注视着我。我能感觉到。只要转过头,我就能看见他。这样,我就能占了前辈的上风。我就能对他说:‘你还是来啦,是因为寂寞和幻想的破灭吧,现在你有更多话对我讲了吧?你为什么不回去,去安静地坐着,去伤害你那些形同鬼魅、宛若灰烬的同伴呢?’当然我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可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忍不住想让他——如果他就是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听听我这些想法。 “那个人静静站着,并不走开。 “我缓缓把目光转向门口,我看到那是个女人。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个光彩夺目、古铜肤色的埃及女人,她的珠宝配饰和衣着打扮精致典雅,宛如古代的女王,她的亚麻布衣裙打着漂亮的褶皱,黑色的发辫垂至肩头,缀满了金色的丝线。一股强大的力量自她周身散发出来,她降临在这问狭小而微不足道的屋子里,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严。 “我坐起身,挂起床幔,然后屋子里的灯就灭了。黑暗中,我看见灯头升起灰色的烟,一缕一缕宛若盘旋的蛇,慢慢升上屋顶,然后消散。她还在那里,残余的光线勾勒出她没有表情的脸庞,脖子上的珠宝和那一对大大的杏眼发出荧荧的光。她无声地说:“‘马略,带我们离开埃及吧。’“然后她就消失了。 “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我走进花园去寻找她。我翻墙而出,独自站在未经铺筑的空寂街道上侧耳聆听。 “我向旧城区跑去,上次那扇门就是在那里找到的。我打算再次进入地下神庙,找到那个长辈,让他一定带我去见她,我已经看见她了,她动了,她开口说话了,她来找我了!我兴奋异常,可是当我到了门口,才明白其实用不着进去。我发现,只要我出城走进沙漠,就能够找到她。她已经在指引我去她的地方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又体验到了曾在高卢的森林发挥过的力量与速度,自从那次之后,我还从没跑得那么用力、那么快过。我出了城,来到野地里,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星星在闪耀,我走啊走,来到一座废弃的神庙,就在那里挖起沙土来。下面埋藏着一个活板门,若是一群凡人,恐怕要挖上几个小时才能发现,而我很快就找到了,我把门板掀开,这也是一般人不可能做到的。 “我沿着盘绕的楼梯和走廊前行,没有一点灯光,我怪自己忘记带上蜡烛,怪自己一看见她就激动万分,然后不顾一切追随她来到这里,就像坠入爱河一般。 “‘帮帮我,阿卡沙。’我喃喃自语。我把手伸向前方,努力使自己不要像凡人一样惧怕黑暗,这时,我就和一般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手触到前面有个坚硬的物体。我歇了歇,调匀呼吸,稳一稳自己的情绪。然后,我在这个物体上摸索了一番,感到这似乎是一座人像的胸部、肩膀和胳膊。但它并不是一尊雕像,这个东西,它的材质比石头要有弹性。我的手探到了脸部,发现它的双唇,比身体的其他部位还要柔软一些,我吓得缩回了手。 “我几乎听到自己的心跳了。我为自己的懦弱羞愧不已。我不敢叫出阿卡沙的名字。因为我知道我摸到的是一具男人的形体。这是恩吉尔。 “我闭上眼睛,努力使头脑清醒,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可千万别转过头,疯一般地落荒而逃,这时,我听到一声清脆的爆裂声,接着,透过眼皮,我再次见到了火光。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把燃烧的火炬,挂在他身后的墙壁上,使他黑色的轮廓赫然出现在我面前,他的眼睛是活动的,注视着我的目光坦然无疑,黑色的眼珠周围泛着灰暗的光。除此之外,他没有一丝生气,手臂也垂在两侧。他和她有着相同的打扮,身上披着光彩夺目的法老衣袍,发辫上装点着金色的丝线。他全身和她一样,有着古铜色的肌肤,但是更美,就像前辈说的那样。他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我,带有一股强大的威慑力。 “她就在他身后破败的屋子里,坐在石架上,头歪向一边,双臂垂下,仿佛是一具被抛弃的尸体。她的亚麻布袍子沾满了沙土,草鞋里也积着许多,她瞪着眼睛,目光空洞无神。完全是一副死亡的姿态。 “他挡住了我的去路,宛如皇家陵墓前的一尊守墓的石像。 “就像现在,你被我带到岛上这问屋子里时一样,我一点儿也听不见他们在说话。我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当场吓死了。 “然而,她的身上和脚上满是沙土。她来找过我!她来过!“这时,有人自我身后的走廊里走来。有人正沿着通道拖拖沓沓地走动,于是我转过身,看见一个浑身烧焦的同类——只剩下一副骨架,这个家伙,露出焦黑的牙龈,尖牙扎破了干瘪焦黑的下唇。 “看见他,我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四肢骨瘦如柴,脚趾大张,胳膊每走一步都晃晃悠悠的。他艰难地向这边走过来,似乎并没有看见我。他举起双臂,开始猛推恩吉尔。 “‘不行,不行,回到内室去!’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刺耳。‘不行,不行!’似乎每发出一个音节,都要耗费他全部的力量。他那瘦骨嶙峋的双臂使劲儿推着石像。然而石像纹丝不动。 “‘帮帮我!’他对我说。‘他们移动了。 他们为什么要移动呢?快让他们回去。他们走得越远,就越难把他们弄回去。’“我注视着恩吉尔,看见这尊石像仿佛还有生命,好像不能或者不愿移动似的,我和你一样感到了恐惧。 “我眼前的这一幕变得更加可怕了,那焦黑的鬼魅一般的家伙又叫又抓,却仍然无法撼动恩吉尔。这本该死掉的家伙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而另一个却巍然不动地站立着,高贵优雅宛如一尊天神,这番景象让我实在无法忍受了。 “‘帮帮我!’那个家伙又说。‘把他弄回内室里去。把他们弄回去,他们非得呆在原处才行。’“我怎么能那么做?我怎么能把手放在这个家伙身上?我怎么敢擅自推着他,去他不愿意去的地方?“‘只要你帮帮我,他们就会没事,’那个家伙说道。‘他们会在一起,相安无事。推他。做吧。快推!哦,看看她,看她出了什么事儿。快看。’“‘好吧,该死的!’我低声诅咒,羞愧难当之下决定帮他一把。于是,我再次把手放在恩吉尔身上,开始推他,可是一点儿都没用。 这一回我的力气不管用了,而这个烧焦的家伙又是咆哮又是猛推,越发叫人烦躁。 “接着,他突然猛吸了口气,惊叫一声,骨瘦如柴的胳膊举了起来,身体也向后退开了。 “‘你怎么回事儿!’我说道,一边抑制着尖叫和逃走的冲动。不过我马上明白了。 “阿卡沙出现在恩吉尔身后。她就站在他的后面,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直看向我,我看见她的手指环在他肌肉发达的胳膊上。她那双美丽的眸子蒙着薄翳,目光空洞一如既往。 然而,是她让他移动了,于是,眼前出现了惊人的一幕,这两尊石像按照自己的意志在移动,他慢慢后退,双脚几乎没有离开地面,她躲在他身后,我只能看见她的双手、她的头顶以及眼睛。 “我眨了眨眼,试图让头脑清醒。 “他们又坐到架子上去了,两个人一块儿,姿势和你今晚在这岛上,在楼下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个烧焦的家伙几乎崩溃了。他已经双膝跪下,不用解释我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看见过他们的各种姿势,可是还从来没有亲眼看见他们移动过。而且,他也从未看见她刚才的那个样子。 “我开始明白她刚才为什么要那样,我的胸中涨满了激动。她来找过我。不过我的得意和狂喜很快被本该有的另一种感情取代了:肃然的敬畏,最后化为一片悲哀。 “我哭泣起来。我无法遏制地哭泣起来,曾经,我在坟墓里和那年老的神呆在一起,死亡降临在我身上,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这么哭过,那一回,这个诅咒,这个无比强大、无比耀眼的诅咒,降临在了我的身上。我恸哭着,就像你第一次见到他们时一样。我因为他们的巍然不动和遗世独立而恸哭,在这个狭小恐怖的地方,他们的目光看向一片虚无,他们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而上面,埃及正在灭亡。 “那女神、母亲、东西,不管她是什么,这没有思想的、沉默或是无助的祖先,正看着我。这决不是幻觉。她那大大的闪光的双眸,有着长长的黑色睫毛,正紧紧地注视着我。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不过已经完全没有原先的力量了,只剩下思想,脱离了语言,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带我们离开埃及,马略。你们的前辈打算毁灭我们,马略。不然我们也会在这里死去。’“‘他们需要血吗?’烧焦的家伙嚷嚷。 ‘他们移动,是想得到祭品吗?’这个干瘪的家伙乞求着我。 “‘去找个祭品来献给他们。’我说道。 “‘现在不行。我没那么多力气。他们又不愿意让我喝下他们的鲜血,来治愈伤口。 只要他们给我几滴,我烧伤的筋肉就能自动复原了,我体内的血又会变得满满的,那样我就能献给他们最棒的祭品……’“但是这段话有一点不老实的地方,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想得到最棒的祭品了。 “‘那就再去喝他们的血吧。’我极其自私地说。我就是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是,让我感到羞愧不安的是,他真的走近他们,弯下腰去,一边抽泣一边哀求他们将充满魔力的、古老的鲜血赏赐给他,这样他的烧伤才能更快愈合,他说他是无辜的,不是他把他们弃置在沙地里——而是那个前辈——求求他们,求求他们,就让他从这最初的源泉里喝上一口吧。 “极度的饥饿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剧烈地颤抖着,像眼镜蛇那样露出了尖牙,伸出黑色的爪子,向恩吉尔的脖子扑了过去。 “正如前辈说的那样,恩吉尔举起手臂,一把把这烧伤的家伙甩了出去,仰面摔在地上,然后又把手臂放回到了原来的姿势。 “烧伤的家伙啜泣着,使我更加羞愧难当。他太虚弱了,根本无法找到猎物,再把猎物带回来。是我的怂恿让他落到这步田地,也让我看清了他的孱弱。这个阴暗的地方,满地粗粝的沙土,一片萧条破败,火把发出阵阵恶臭,烧伤的家伙一边扭动一边哭泣,丑态毕露,这一切太叫人沮丧,简直难以形容。 “‘那就喝我的血吧。’我说道,看他又露出长牙,伸出手来抓紧我,我就忍不住打起寒颤。可是,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第十二章 12 “等那个家伙吸完血,我吩咐他不要让任何人闯进墓穴。郑重其事地说完之后,我就匆匆出去了。至于他怎么才能把别人挡在外面,那可不是我考虑的问题。 “我回到亚历山大,冲进一间古董店,偷了两具描着精美彩绘的镀金木乃伊棺盒,还拿了许多包裹尸体的亚麻布,这才回到沙漠墓穴之中。 “我的勇气和恐惧都膨胀到了极点。 “当那烧伤的家伙把尖牙扎进我的喉咙时,我看见了一些东西,梦见了一些景象,在我们和同类交换鲜血的时候,这种事情常常发生。我看见和梦见了埃及,以及属于埃及的时代,四千年来,这片土地上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无论语言、宗教还是艺术。我第一次感到这一切情有可原,它引发了我对父亲和母亲深深的同情,在我眼里,他们已然成为这个国家的遗产,就和金字塔是埃及的遗产一样确定无疑。它使我的好奇心更强烈了,几乎成为一种信仰了。 “当然,坦白说,我盗取父亲和母亲,本来也只是为了生存。 “这一种全新的认知、全新的迷醉使我心神荡漾,我走近阿卡沙和恩吉尔,把他们装进木制的木乃伊棺盒中,我十分清楚阿卡沙愿意我这么做,可是我也知道,恩吉尔只要挥一挥拳头,就能把我的头颅砸得粉碎。 “然而,就和阿卡沙一样,恩吉尔也屈从了我。他们愿意我用亚麻布把他们包裹成木乃伊,再放进形状优美的木棺,棺盖上描画着别人的脸庞,镌刻着无数对死者进行教诲的象形文字,他们愿意我带他们去亚历山大城,而我正是这么做的。 “我两只胳膊各夹着一具棺材离开了墓穴,把那惶恐不安、形同鬼魅的家伙留在了身后。 “我到了城里,为了合乎礼仪,我雇了些人,把木棺四平八稳地运送到我的屋子去了,然后,我把他们深深埋进了花园,一边埋一边向阿卡沙和恩吉尔大声解释,不会让他们在地下呆得太久。 “第二天夜里,我生怕自己离开他们太远,就在离花园不到几码的地方捕杀猎物。 然后,我派遣奴仆们买马备车,准备沿海岸旅行至奥伦特斯河上的安提克,我认识并且喜欢这个城市,那里应该会很安全。 “正如我所担心的,前辈很快出现了。其实我正等着他呢,在幽暗的卧室里,我像罗马人那样坐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一盏灯,手里拿着一本旧的罗马诗集。我担心他也许能猜到阿卡沙和恩吉尔在哪里,于是,我在脑子里故意想象着虚假的情景——我想象自己把他们密封在了大金字塔里。 “我还在做关于埃及的梦,这也是那烧伤的家伙传递给我的:在这片土地上,法律和信仰经过漫长的岁月仍然一成不变,而且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古老,当希腊还是一片黑暗,罗马还不存在的时候,这片土地上就已经有了图形文字和金字塔,有了地狱判官俄塞利斯和生育繁殖女神埃希斯的神话。我看见尼罗河的泛滥。我看见山峰耸立,山谷蜿蜒。我看见时间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这个梦并不仅仅来自那个烧伤的家伙——它也是我在埃及的全部所见所闻,是一种万物皆发端于此的感知,这是我在成为父亲和母亲的子民之前很久的时候,在书本上了解到的,而现在,我正打算带走父亲和母亲。 “‘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把他们托付给你!’前辈一出现在门口,就对我说道。 “他穿着亚麻布短袍,在我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凶相毕露。灯光照在他的秃头上,照在他的圆脸以及暴突的眼睛上。‘你怎么敢带走父亲和母亲!你对他们干了什么!’他说。 “‘是你把他们放在阳光里的,’我回答,‘是你想方设法要毁灭他们。你才是那个不相信古老传说的人。你就是母亲和父亲的守护者,而你欺骗了我。是你造成了世界各个角落,我们同类的毁灭。是你,而你欺骗了我。’“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他觉得我骄傲得简直不可思议。我也这么觉得。可那又如何?倘若他能够烧死父亲和母亲,在他烧死他们的时候,他就有力量把我也烧成灰烬。 可是她来找的是我!是我!“‘我那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这时说,额头青筋暴跳,双手紧握成拳。他想要威胁我,那样子就像一个高大秃顶的努比亚人。‘我以所有神圣的名义向你发誓,我那时并不知道。而且,你根本不了解那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一年又一年,十年、二十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就这样守护他们、照看他们,而我的心里却明白,他们明明能够说话,能够移动,可他们就是不愿意!’“我一点儿都不同情他,或是认同他的这番话。他只不过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影子,停留在亚历山大这问小屋的中央,向我抱怨他所受到的难以想象的折磨。我怎么能同情他呢?“‘我接管了他们,’他说,‘别人把他们给了我!那我该怎么办?’他大声说。‘我不得不和他们那种惩罚性的缄默较劲儿,是他们把我们这帮人带到了世界上,却又拒绝指引我们。那他们为什么保持沉默?是报复,我告诉你。是要报复我们。可是为什么?现在谁还能记得一千年以前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能。谁搞得清楚这所有的一切?年老的神有的走进阳光,有的走进大火,有的在暴力争斗中死于非命,有的把自己深埋在地下,不再醒来。可是母亲和父亲永远存在,而且还缄默不言。为什么他们不把自己埋藏起来,使自己不受任何伤害呢?为什么他们只是看着、听着,却拒绝开口呢?只有当别人想把阿卡沙带走的时候,恩吉尔才会移动,才会挥出拳头,把敌人打垮,他就像一尊巨大的石像,突然问获得了生命。我告诉你,当我把他们放在沙地里时,他们根本没有打算拯救自己!我逃走的时候,他们就站在那里,面对着河水!’“‘你那样做就是想看看会造成什么结果,想看看他们是否会因此移动!’“‘是为了让我自己自由!是为了能说,“我再也不要守护你们了。动吧,说话吧。”是为了看看,那古老的传说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会让我们都在烈焰中死去。’“他耗尽了力气。终于,又用虚弱的声音说道,‘你不能带走母亲和父亲。你竟然以为我会由着你这么做!你这个恐怕活不到一百年就完蛋的家伙,你逃避了坟墓里的职责。 你根本不知道母亲和父亲究竟是什么。你从我这里听到的谎言可不止一条。’“‘我告诉你,’我说,‘现在你自由了。你知道我们并非是神,也不是人。我们并不侍奉大地之母,因为我们不吃大地的果实,也不会在她的怀抱中自然死去。我们不属于她。 我要离开埃及,我对你已经没有责任了,我要带走他们,因为这是他们要我去做的,我不会容忍让他们,让我自己毁灭。’“他再一次哑口无言了。他们怎么对我开口了?然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太愤怒了,突然之间对我充满了怨恨,脑中涨满了阴暗怨毒的、我完全无从了解的秘密。他的头脑和我一样受过良好教育,这个家伙,然而他了解很多关于我们的法力的事情,可我却对此全然无知。在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我从未杀死过一个人。要不是被冷酷而迫切的嗜血欲望所摆布,我不会杀死任何有生命的东西。 “可是,他懂得如何运用自身超自然的力量。他双眼眯缝,周身的肌肉随之绷紧。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他走近我,我已经先感觉到了他的意图,就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想要抵挡他的进攻。他扼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撞到石壁上,撞断了我的肩膀和右臂。我立刻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我知道他要把我的头砸在石头上,要把我的四肢都撞断,接着,他要把我的全身都浇上灯油,然后点燃火焰,这样就能把我从他这亘古不变的秘密领地中除掉,似乎我从来不曾知道这些秘密,也从来不敢入侵。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搏斗过。断掉的胳膊疼痛钻心,他力气太大,我们实力悬殊就像你我。不过,当他紧紧扼住我的脖子时,我没有去抓他的双手,而是把拇指插进了他的双眼。我强忍胳膊的剧痛,用尽我全部的力气,把他的双眼往眼窝里深深按进去。 “他放开了我,哀号起来。脸上鲜血汩汩涌出。我逃脱了,向花园的门口跑去。他勒伤了我的喉部,使我现在都呼吸困难,我紧握垂下的那截断臂,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令人困惑不已的景象,我看见花园里喷撒出一大堆泥土,在空中飞散,空气变得混浊有如烟雾。我撞在门框上,失去了平衡,好像被风推搡着,我回头一看,发现他也追来了,眼睛仍然炯炯闪光,虽然已经陷在眼窝深处。他用埃及话诅咒我。他说我活该和魔鬼一起下地狱,没人会来哀悼。 “可是,接着,他的表情凝固了,满脸写着恐惧。他停下来,惊慌失措的样子几乎有些滑稽。 “这时,我也看见了他看见的东西——那是阿卡沙的身影,她走过来,越过我,站在我的右方。她的头部的亚麻布已经被扯掉,双臂也恢复了自由,满身满脸都覆盖着尘土。 眼神和从前一样空洞,她慢慢向他袭来,一点点逼近他,而他却无法挪动步伐来拯救自己。 “他跪了下来,用埃及语对她喋喋不休地诉说起来,一开始语含震惊,渐渐因为恐惧而变得结结巴巴。她继续逼近,身后留下一串沙印,她每慢慢滑动一步,裹在身上的布就撕裂得更多,接着纷纷掉落下来。他转过身去,却摔倒在地上,他用双手向前爬动,似乎她具有某种无形的力量,阻止他从地上站起来。 她肯定这么做了,因为他最后完全趴伏下去,胳膊肘向上支起,动弹不得了。 “她安静地、缓慢地踏上他的右膝关节,把他踩碎在脚下,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下一步,她又踩碎了他的髋骨,他像不会说话的野兽那样嗥叫起来,鲜血从被碾碎的肢体里不断涌出。然后,她一脚踩在了他肩膀上,一脚踩在头上,于是,在她的重压之下,他的头颅就像一颗橡果那样爆裂开来。嗥叫戛然而止,可身体还在抽搐,鲜血从各个部分喷射出来。 “她转回头,表情毫无变化,对于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完全没有反应,即便对我这惟一的目击者也是同样冷漠,而我此时早已惊恐万状地瑟缩在墙角了。她以同样缓慢的步伐毫不费力地在他的尸体上来回踩着,直到碾碎了他的每一寸骨肉。 “他的残骸已经看不出人形,变成了一摊浸着鲜血的肉浆,可是它泛着微光,冒着气泡,时而肿胀,时而收缩,好像还有生命似的。 “我吓得呆若木鸡,我明白他的生命并未完结,而这正是不死的意义所在。 “她终于停了下来,把身体缓慢地转向左侧,好似链条拉动石像在慢慢旋转,她举起手,沙发旁边的油灯就升到了空中,然后落在这血肉模糊的一团上面,灯油洒了出来,火苗迅速蹿了上来。 “他浑身就像脂肪一样燃烧起来j火焰跳跃着,从头到脚覆盖在这一堆黑糊糊的血肉上,鲜血似乎也成了火焰的燃料,刺鼻的浓烟里,夹杂着灯油散发出的恶臭。 “我跪在地上,头靠在门框上。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震惊到几乎要失去意识了。 我看着他被燃烧殆尽。我看着她站在那里,站在火光后面,在她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丝毫迹象显示出智慧、胜利或者任何意图。 “我屏息以待,等她把目光投向我。可是并没有。时间慢慢过去,火焰熄灭了,我这才发现她已经停止了移动。正如所有其他人曾经期望的那样,她又回到了彻底的缄默和静止的状态。 “屋子里一片黑暗。灯火已经熄灭。灯油燃烧的气味让人恶心。她在闪着火光的余烬前驻足站立,周身包裹的麻布已经破碎不堪,使她看上去仿佛一个埃及的幽灵,镶金的家具在星光下闪烁着,式样、花纹带有典型的罗马风格,它的繁复多变和精巧细致,竟然有点儿像皇家陵墓的内室。 “我站起来,肩部和胳膊隐隐作痛。我能感到体内的血液在迅速弥合伤口,可是创伤还是太深了。我不知道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愈合。 “当然,我能确定的是,如果我喝下她的鲜血,伤口的愈合将要快上许多,或许只是瞬间,那么,我们今晚就能启程离开亚历山大。 我就能带她远远离开埃及。 “马上,我意识到是她在叫我这么做。这些话,就仿佛一种感官的刺激,从远处传来,像呼吸一样,被我吸进体内。 “于是我回答:我曾游遍世界,我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不过,或许,这段对话仍然只是我的想象。或许,对她如此柔和、温顺的爱恋,也不过是我的想象。我已经彻底疯狂了,我知道,除非遇到刚才那样的大火,这场噩梦永远、永远也不会结束,没有任何自然的衰老或死亡,像我曾经盼望的那样,能够安抚我的恐惧,缓解我的痛苦。 “这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独自和她一起,在这片黑暗之中,她可以是一个凡人女子,在这里驻足,或者是一个年轻的女神,浑身充满活力,说着俏皮可爱的话,有着美好的思想和瑰丽的梦。 “我靠近她,那一刻,她似乎就是这样一个温柔驯顺的女子,她的气息已经融入了我的体内,留待我去铭记,去欣赏。然而,我感到惶恐不安。她也可以像处置前辈那样处置我。但奇怪的是,她不会那么做。我现在是她的守护者了。她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 不会。我应该理解这一点。我一点点靠近她,直到双唇几乎碰到了她古铜色的喉部,然后,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冰冷的手掌压在我的后脑上。” 第十三章 13 “我欣喜若狂,难以言表。你明白这种感觉。当你啜饮马格纳斯的鲜血时,已经体会到了。在开罗的时候,我向你灌输鲜血,带给你的也是这种感觉。在你展开杀戮的时候,同样能感受到它。你虽然知道,我所说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快感,可是,我现在的感受比那还要强烈千百倍。 “我的眼中、耳中、心中没有其他,只有纯粹的快乐,纯粹的满足。 “然而,我去到了远古时代,别的场所、别的房屋,我听到人们在交谈,听到战役的一方节节败退。有人在嘶吼,我对他的语言似懂非懂: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一个巨大而黑暗的深渊张开口来,要我落下去、落下去、落下去,然后她叹息着说:我不能再战斗下去了。 “然后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沙发上。她站在屋子中央,表情如旧,此时已是深夜,我们周围,亚历山大城在沉睡中喃喃低语。 “我明白了许多许多事情。 “我明白了太多的事情,如果用凡人的语言来讲述,那恐怕要花去几个小时,甚至几个夜晚才能全部讲明白。而现在,我完全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 “我明白了,几千年前,吸血者们曾经有过大规模的混战,有很多吸血者生来残酷无情,杀人如麻。他们不像善良的同类那样,热爱仁慈的大地之母,甘愿忍受饥饿,然后饮下献给大地之母的祭品的鲜血,他们简直就是死亡的天使,会随时扑向任何猎物,他们相信自己是万物循环的一部分,在这种循环里,任何人类生命都是无足轻重的,而生和死具有同等的意义,他们对此洋洋得意——只要他们愿意,就有权大肆杀戮,涂炭生灵。 “这些可怕的神在凡人中也拥有虔诚的崇拜者,这些奴隶把牺牲品献给他们,却又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因为,神若是一时起意,也可能将他们置于死地。 “这一类神统治过古巴比伦,统治过亚述,统治过名字已经湮没的古代城池,统治过遥远的印度,统治过更加遥远的国度,这些国度的名字我无法听懂。 “而且,即使现在,在我静坐不语,为这些影像所震惊的同时,我仍然明白,这些神已经融人了东方世界,那是与我的出生地,罗马帝国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融入了波斯王国,在那里人们是国王卑贱的奴仆,而在希腊,人们会进行反抗,从而获得自由。 “无论我们多么残酷暴虐,然而就算最低贱的农夫,对我们也是有价值的。生命是有价值的。而死亡只不过是生命的终结,当死亡的时刻到来,我们需要勇气才能面对,而荣誉却不容许我们逃避。死亡对我们来说并不伟大。实际上,我觉得死亡对我们并不具有任何意义。当然,生存是一种优于死亡的状态。 “尽管阿卡沙将这些神的伟大和神秘展现在我的面前,我仍然觉得他们恐怖可憎。 我现在不能,以后也不会接受他们、拥戴他们,而且我知道,那种来源于他们的价值观,尽管可以使他们觉得自己的行径合情合理,却永远也不能使我原谅自己制造的杀戮,也不能使我为自己所拥有的吸血者的身份,感到一丁点安慰。无论是凡人还足不死的神,我都是属于西方的。我热爱西方的理念。我理应永远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过感到愧疚。 “然而,我还是看见了这些神的力量,看见了他们无可比拟的魅力。他们的自由自在是我永远无法想象的。我看见他们对于冒犯者的蔑视。我还看见他们在异国拜祭众神的大殿里,头上戴着闪光的桂冠。 “然后,我看见他们来到埃及,来偷盗父亲和母亲最为本源、神力无边的血液,还要确保父亲和母亲不会焚烧自己,来结束这些邪恶可怕的神的统治,只要这些神继续统治,善良的神都将厄运难逃。 “接着,我看见母亲和父亲被幽禁起来。 我看见他们被埋进地下的墓穴,闪长岩和花岗岩石块压在他们身上,只露出头部和脖子。 这样一来,邪恶的神们就可以喂给母亲和父亲他们难以抗拒的人类之血,同时不顾他们的意愿,啜饮他们脖子上的魔力之『0l。全世界邪恶的神都来到这里,在这最古老的源泉里畅饮。 “父亲和母亲在痛苦中厉声尖叫。他们哀求着,想要获得自由。可是邪恶的神毫不理会,制造这种痛苦是他们甘之如饴的事情,犹如啜饮人血一般。他们的腰带上坠着人的头骨;衣袍被人的鲜血染红。母亲和父亲拒绝接受祭品,然而这么做只能增加他们的无助。因为他们拒绝的恰恰是能够带给他们力量的东西,能够让他们有力气推开石块,让他们仅靠意念就能移动物体。 “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变得越来越强大了。 “这种折磨持续了一年又一年,诸神之间的战争也在持续,以生命为信念的派系和以死亡为信念的派系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终于,母亲和父亲缄默了,已经没有人能记得,他们上一次苦苦哀求,或者反抗,或者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再也没有人记得是谁幽禁了母亲和父亲,又为什么一定不能放他们自由。有些人甚至不相信母亲和父亲是我们最早的祖先,也不相信他们的毁灭会波及旁人。那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已。 “与此同时,埃及形成了今天的国度,它的宗教并未被入侵者所败坏,而是最终发展出了对道德的信仰,笃信一切生命无论贫富,死后都将受到审判,认为在世行善,死后便能超生。 “然后,一天夜里,人们发现母亲和父亲逃脱了钳制,守护他们的人意识到,只有他们自己能够移动那些石块。在沉默中,他们的力量已经增长到无法估量的地步。然而,他们犹如石像一般,相拥着站在肮脏、阴暗的密室里,在这里,他们已经被幽禁了无数个世纪。他们裸露的肌肤微微发亮,所有的衣物早就已经腐烂掉了。 “只有在啜饮祭品的鲜血时,他们才会移动,缓慢呆滞就像是寒冬里的爬行动物,时间对他们仿佛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一年犹如一日,百年犹如一年。 “古老的宗教仍然强大,既不归属东方也不真正归属西方。吸血者仍然是美好的象征,代表着死后超生的光辉形象,哪怕是最卑微的埃及人都对此充满敬意。 “在这些稍晚的时代,只有恶人才能被用作祭品。通过这个方法,诸神保护着世人,为他们驱除邪恶,神用缄默的声音慰藉弱者,将真理昭告世人,那是他们在忍受饥饿的过程中感悟到的:这就是,世间充满了永恒的美好,任何灵魂都不是完全孤独的。 “母亲和父亲被安置在最美好的神殿之中,所有的神来到这里,遵照他们的意愿,从他们那里获得一小滴一小滴珍贵的血液。 “然而,难以置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埃及走到了尽头。曾经被认为巍然不动的事物即将面临彻底的改变。亚历山大来了,托勒密王朝统治了埃及,恺撒和安东尼也来了——全都是粗鲁怪异的人物,上演着一出闹剧,标志着一切的终结。 “终于,那个内心阴暗、愤世嫉俗的前辈,一个邪恶的家伙,一个失落的家伙,他把母亲和父亲放在了阳光下面。 “我从沙发里站起来,我站在亚历山大城的这间屋子里,注视着阿卡沙静静的身影,她两眼望着前方,污迹斑斑的亚麻布披挂在身上,对她简直是一种侮辱。此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首首古老的诗歌。胸中涨满了爱恋。 “搏斗造成的伤痛完全消失了。骨骼已经复原。于是,我躬身下跪,亲吻了阿卡沙搁在身侧的右手。我仰起头,看见她正注视着我,她的头侧向一边,脸上掠过完全陌生的表情;似乎她所忍受的折磨,就和我刚刚经历的快乐一样纯粹。接着,她的头以非人的速度、极慢地回到了正视前方的姿势,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看到和了解了前辈完全不知道的事情。 “精神恍惚之中,我用亚麻布再次将她包裹起来。 “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我感到守护她和恩吉尔是我责无旁贷的事情,前辈死亡的恐怖,每一秒钟都在我的面前闪现,而她赐予我的鲜血使我精神高涨、力大无穷。 “在我准备离开亚历山大城的同时,我想我梦见自己唤醒了恩吉尔和阿卡沙,这样,多年之后,他们就能恢复所有被盗走的活力,我们就能通过各种亲密和令人震惊的方式相互了解,相比之下,那种在吸血的过程中、在梦幻里获得知识和体验的方式将显得苍白.乏味。 “我的奴仆们早就准备好了远行的马匹和车辆,还有我吩咐他们务必弄来的石棺、铁链和铁锁。他们在墙外听候差遣。 “我把装有母亲、父亲的木乃伊盒子放进石棺,又把石棺并排放在车上,用锁链固定住,再盖上一层厚厚的毯子,然后我们就上路了,先向通往地下神庙的那扇门行进,然后出城。 “到了门口之后,我厉声吩咐仆人,若有人靠近就大声发出警报,然后就带着一个皮革口袋,独自走进了神庙,走进了前辈的图书室,把所有能找到的卷轴都放进袋子里。我偷走了那里每一个能够携带的文字。我几乎连刻在墙上的字也想统统带走。 “其他的房间里还有别人,但是他们太过害怕,不敢出来。当然,他们知道我已经偷走了母亲和父亲。而且很可能已经获知了前辈的死讯。 “那对我来说毫不重要。我要离开埃及,而我们所有力量的源泉就和我在一块儿。那时的我年轻,鲁莽,热情如火。 “当我终于到达了奥伦特斯河上的安提克——这座美丽的城市,无论人口还是财富都能够与罗马匹敌——我开始阅读这些古老的莎草纸卷轴,上面记载着所有阿卡沙向我揭露的事实。 “我在这里为他们建造了第一座庙堂,后来,我又陆续在亚洲和欧洲各地建造了许多座庙堂,他们知道我会永远守护他们,我也清楚他们将使我永不受到伤害。 “又是许多世纪过去了,有一次在威尼斯,我被一伙邪恶之徒烧着了,那时我和阿卡沙相距遥远,否则她一定会像从前一样赶来救我。我就像曾经的诸神一样,苦苦忍受着灼痛的折磨,终于又回到了圣殿,我吸食了她的鲜血后才慢慢痊愈。 “我在安提克守护了他们整整一百年之后,终于彻底放弃了让他们恢复昔日‘活力’的希望。他们缄默着,一动不动,就像现在这样,几乎贯穿始终。随着岁月的流逝,只有皮肤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被太阳烧灼的伤痕渐渐消失,皮肤又恢复了雪花石膏一般的晶莹剔透。 “不过,等我完全明白这一切之后,我已经变得更加强大,而且密切关注着城市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我疯狂地爱上了一个美丽的棕发女子,她名叫潘多拉,是希腊的名妓,拥有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手臂,她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就立刻明白我的身份了,于是她伺机以待,蛊惑我、迷住我,终于,我愿意用魔法把她变成同类,那一次,我让她吸了阿卡沙的血,使她成为我所知道的最强大的超自然生命中的一个。我和潘多拉一起生活了两百年,也相爱和争斗了两百年。不过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接下来的几百年里,又发生了千千万万值得讲述的故事,我从安提克到了君士坦丁堡,然后回到亚历山大,接着又去了印度,之后回到意大利,然后从威尼斯出发,到了寒冷的苏格兰高地,最后来到爱琴海的这座小岛,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我能告诉你阿卡沙和恩吉尔多年来发生的细微变化,他们的一些令人迷惑不解的行为,以及他们留下的、无从解释的谜。 “也许在遥远的将来,某个夜晚,你回到我的身边,我可以谈谈我所知道的其他不死的同类,他们和我一样,是由幸存在世界各地的神所造就的——其中一些神是母亲的崇拜者,另一些则侍奉着东方的邪恶的神。 “我能告诉你,我可怜的占卜师米尔是怎样自己也终于喝下一个受伤的神的血液,接着,他立刻失去了对原先宗教的所有信仰,最后也成了我们的同类,成了一个危险的、不死的恶棍。我能告诉你,关于必须守护的神的那些传说,又是如何散播到世界各地的。还有一些传说,讲述了好几次,有的神出于自负或者纯粹毁灭生命的动机,想要把母亲和父亲从我身边夺走,想要使我们所有的同类灭亡。 “我会向你诉说我的寂寞,告诉你我创造出的其他同类,以及他们的生命如何完结。 我会告诉你我是如何跟随必须守护的神一起进入地下,又再次醒来,多亏了他们的鲜血,让我能活上凡人的几辈子才需要再把自己埋起来。我会告诉你我偶尔才能遇见的,别的真正永生不死的家伙;我会告诉你,上一次我看见潘多拉是在德累斯顿,她和来自印度的一个强大而恶毒的吸血鬼在一块儿;我会告诉你我和她是怎么争吵然后又分开的,以及我是怎么发现她求我在莫斯科和她相见的信函,可那已经为时太晚了,那张薄薄的信纸不知怎么掉落在一个塞得乱七八糟的旅行箱里了。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故事,有的能得出教训,有的不能…… “不过,我已经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了——我如何得到了必须守护的神,以及我们究竟是什么。 “现在最关键的是,你必须明白:“当罗马帝国走向灭亡,刚刚崛起的基督徒把所有异教世界的原神看作恶魔。几百年以后,他们的基督也不过是另一个丛林之神,死去然后苏醒,正如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和埃及地狱判官俄塞利斯曾经做过的那样,而圣母马利亚其实就是被再次崇拜的仁慈的大地之母,然而,就算告诉他们这些也无济于事。他们的时代有着全新的宗教和信仰,正如古老的知识总被遗忘和误解一样,我们与此格格不入,于是成了他们眼中的恶魔。 “不过,这也是在所难免。用人做祭品曾让希腊人和罗马人感到无比恐惧。我曾经也觉得,克尔托伊人把罪人关进我曾提到过的那种巨大的柳条笼子里烧死,用来祭奠神灵,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基督徒也会有同样的感受。那么,我们这种依靠吸食人血而活的神,又怎么能被看作是‘善良’之辈呢?“然而,使我们真正走向堕落的是那伙邪恶之徒,他们认为应该效忠于基督教的恶魔,于是,他们就像东方邪恶的神一样,试图为邪恶创造价值,他们相信,在万物的格局之中,邪恶有着强大的力量,应该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公正的地位。 “你好好听着:在西方世界,邪恶从未曾获得过公正的地位。对于死亡,从来就未曾有过轻松的调和。 “自从罗马帝国没落之后,几百年来,无论世事动荡如何波涛汹涌,无论战争如何可怕,加诸在人类生命之上的迫害、不公和价值,只有增加,没有减少。 “尽管教会为她那鲜血淋漓的基督和殉道士们竖起了雕像,绘制了壁画,然而教会始终认为,虽然虔诚的信徒们从中得到了充分的启示,这些死难却只能是由敌人造成的,而绝非上帝自己的教士。 “正是对人类生命价值的信仰,导致了这一时期整个欧洲社会对酷刑室、火刑柱以及其他更为恐怖的死刑方式的摒弃。如今,也正是对人类生命价值的信仰,引导着人们从君主制走向美利坚、法兰西那样的共和制。 “现在,我们即将迎来又一个不信神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基督教的信仰将要失去统治的地位,就像当年异教失去统治一样,而新的人文主义,包括对人类本身、人类的成就和权利的信仰,正在产生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当然,一旦彻底失去了旧的信仰,我们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基督教从异教的灰烬上崛起,也不过是以一种新的形式继承了原先的崇拜。或许,现在将会出现一种新的宗教。倘若没有这种新的宗教,或许人类将沉溺在愤世嫉俗和自私自利的漩涡之中,渐渐走向堕落,因为人类确实需要神作为精神支柱。 “不过,或许事情会有美好的进展:世界正向前迈进,超越一切神或者女神,超越一切恶魔或者天使。在这样的世界里,莱斯特,我们的地位将每况愈下,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糟糕。 “我对你说的所有的故事,最终还是和一切古代的知识一样,对于人类和我们都毫无用处。它可以展现优美的形象,营造美好的诗意;它使我们辨明一度心存疑惑或者心有所感的事物,使我们因为这种种认知而浑身颤抖。它可以带我们回到从前,那时,世界对人类来说,还是新鲜和奇妙的。然而,最终,我们还是要回到现在的世界里来。 “在这个世界里,吸血鬼只是邪恶之神,他是邪恶的孩子。他不会是任何别的东西。 若是他对人类的思想施加了任何善意的魔力,那也只是因为人类的想象是一个神秘的世界,里面充斥着原始的记忆和隐秘的欲望。 每个人的思想,用你的话说,都是一个野人花园,在这里,各种生灵兴起然后衰亡,圣歌被传唱,事物被想象出来,最终又必然被定罪、被否认。 “即便如此,人们一旦开始了解我们,就爱上我们了。即使是现在,他们仍然爱着我们。巴黎的群众喜爱他们在吸血鬼剧院的舞台上所看到的节目。而有些人曾见到你的同类,那些贵族脸色苍白毫无生气,他们披着天鹅绒的黑斗篷,在世界各地的舞会中穿梭留连,于是人们匍匐在你们的脚下,用自己的方式崇拜着你们。 “他们激动不已,因为他们看到了获得永生的可能性,他们发现一个伟大而优美的生命竞可以是彻底邪恶的,这个生命能够感知一切事物,也能够随心所欲地满足自己邪恶的食欲。也许,那些人正希望能成为这种邪恶的生灵,这是多么充满诱惑。这一切显得多么单纯。而他们所渴望的,正是这样一种单纯。 “然而,一旦赐予他们这种邪恶的天赋,没有几个人不会如你一般痛苦不堪。 “在这最后,我该说什么才能不印证你最深的恐惧呢?我已经活了一千八百多年,我告诉你,生活不需要我们。我从未有过真正的目标。我们没有归宿。” 第十四章 14 马略停了下来。 他第一次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而看向窗外的天空,仿佛在聆听来自海岛的声音,我所无法听见的声音。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他说道,“一些重要的事情,虽然不过是些很实际的东西……”可是他的注意力又分散了。“还有一些承诺,”他终于又说,“一定要兑现给我……” 然后,他又恢复了沉默、聆听的状态,表情与阿卡沙和恩吉尔惊人的相似。 我心里有一千个疑问要脱口而出。不过,或者我更想重复他说过的一千句话,似乎我只有大声说出来,才能明白它们的含义。 如果此时我张xx交谈,很可能言不及义。 我向后靠坐在带侧翼的椅子上,身体接触到凉滑的锦缎,我两手搭在一起,目视前方,仿佛他的故事就铺展在我面前,供我仔细阅读,我思忖着,他关于正与邪的言论千真万确,假若他试图说服我,东方邪恶之神的价值观是合理的,我们应该或多或少为我们的行径感到骄傲,假若那样的话,我该会多么震惊和失望。 我也是西方的孩子,在我短暂的一生中,我一直在排斥邪恶与死亡的西方理念中挣扎着。 但是,在这所有考量的背后,隐藏着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那就是,马略只要毁灭阿卡沙和恩吉尔就能把我们全部毁灭。只要马略烧死阿卡沙和恩吉尔,他就能够把我们每一个活着的同类都杀死,这样,就能把一种古老、腐朽并且毫无用处的邪恶形式从世界上清除。至少似乎是这样。 还有阿卡沙和恩吉尔自身令人恐惧的地方……对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我自己也有了他曾经那种模糊的感觉,就是我能够唤醒他们,能够让他们重新开口说话,让他们移动。或者,更准确地说,当我见到他们时,我感到有人应该、也能够做到这一点。一定有人可以结束他们这种睁着眼睛沉睡的状态。 那么,如果他们终于再次行走、再次说话,那他们算是什么呢?古代埃及的怪物。 他们会做些什么?我突然发现,有两种可能性都在诱惑着我——唤醒他们以及毁灭他们。这两者都在引诱着我的心灵。我想要看透他们,与他们亲密交流,然而我也明白,这种想要毁灭他们的疯狂念头实在难以遏制。只要带着他们走进耀眼的光芒,就能带走我们这注定毁灭的种族的所有生命。 这两种态度都和力量有关。某种能战胜时间流逝的力量。 “你从来不曾受到诱惑去这么做吗?”我问道,声音带着痛苦。我不知道在神庙的地下,他们是否会听见我的话。 他从侧耳倾听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转向我摇了摇头。不会。 “即使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无所归依?” 他再次摇了摇头。不会。 “我是不死的,”他说道,“真正的不死。 非常坦率地说,我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能杀死我,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不过那并不重要。 我想要继续活下去。关于这一点我甚至都不用考虑。我对我自己就是一种持续存在的意识,一种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在我还是凡人的时候就渴望获得的智慧,我爱上了这种生活,因为我总是能和人类伟大的步伐一同前进。 我想要看看,既然如今的世界又转回头来质疑它所创造的神了,那么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现在呀,无论如何我也再不愿意闭上我的眼睛了。”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不过,我并没有受到你所受的那种折磨。”他说道。“即使当年在法国北部的坟墓里时也没有,在那里我被变成现在这样,那时我已经不年轻了。自此我一直孤身一人,我一度几近疯狂,内心受着无法言喻的煎熬,可是我并未就此获得永生和年轻。我曾一次又一次,做着你也将要做的事情——很快、很快,你就必定要从我身边离开了。” “我要离开?可是我并不想——” “你必须走,莱斯特,”他说道,“而且就像我说的,很快。你还没有准备好留下来和我一起。这也是我将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一定要像刚才听别的故事一样,专心致志地听我讲。” “马略,我无法想象现在就离开。我甚至不能……”我突然间感到愤怒。为什么他非得先把我带来,再把我撵走呢?而且我记得阿曼德对我的所有劝诫。只有和年长的同类而不是那些被我们创造的家伙在一起,我们才会有亲密的交流。我已经找到马略了。不过,这些只不过是苍白的语言。它们并不能触及我内心深处的感受,那是对于离别的突如其来的悲伤和恐惧。 “听我说,”他温和地说。“在我被高卢人带走之前,我有过美好的一生,我和那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长寿。在我带着必须守护的神离开埃及之后,我又在安提克住了很多年,就像一个富裕的罗马学者那样生活。我有一幢房子,有奴仆,以及对潘多拉的爱。在安提克,我们过着真正的生活,同时注视着世事变迁。那样活了一辈子之后,我获得了力量,使我在以后的岁月里,能够体验其他各种人生。 我变得更加强大,成为构成威尼斯世界的一部分,这是你也知道的。我的力量使我能像现在这样统治这座岛屿。而你,就和许多早早走进大火或者阳光的同类们一样,根本不曾有过真正的生活。 “作为一个年轻人,你在巴黎只不过尝试了六个月真正的人生。作为一个吸血鬼,你一直四处徘徊,一直是个局外人,从这里漂泊到那里,在别人的屋子和生活里游荡。 “如果你打算活下去,就必须尽快过一个完整的人生。倘若不这么做,你就可能失去一切,然后绝望,然后埋入地下,不再醒来。 也许更糟……” “我想要这样的人生。我明白。”我说道。 “然而,在巴黎的时候,他们向我提供这种生活,他们让我留在剧院,我没能那么做。” “那个地方并不适合你。再说,吸血鬼剧院里只是一群乌合之众。那是一方太过狭小的天地,恐怕就和我这个避难的小岛差不多。 而且在剧院里你又遇到了太多可怕的遭遇。 “而你动身要去的,将是一方崭新、广阔的天地,那是一座尚未开化的小城,名叫新奥尔良,你将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切地融人人世生活。你会像凡人一样在那里定居,以前你和加百列一起四处游荡的时候,就曾多次那么试过。那里不会有古老的同类集团来困扰你,也不会有流氓出于害怕而要把你击垮。在你制造新的同类的时候——因为寂寞,你会这么做的——要尽量像对待人类一样制造和守护他们。像家人一样和他们保持亲近,而不要把他们当作同类集团的成员,同时,要理解你所生活的时代,以及你所经历的岁月。要理解装饰着你的身体的长袍的风格,你用来打发闲暇时间的居所的风格,还有你狩猎的场所。要理解,对时间流逝的感受自有其意义所在。” “是的,还要体验眼看着事物消亡的痛苦……”这全是阿曼德告诫要避免的事情。 “当然。你被造就,就是来战胜时间的,而不是要逃离它。而你的内心受着折磨,因为里面藏着秘密——你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因为你不得不进行杀戮。也许,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你会尽量只啜饮恶人的血,这或许能奏效,或许不能。不过,只要你把这个秘密深埋在心底,你就可以拥有几乎是完全真实的人生。正如你自己曾经告诉巴黎那些同类团伙的那样,你很适合拥有接近真实的人生。 你就是模仿人类而生的。” “我想要这样的人生,我的确想要——” “那么就照我说的做。并且你还要明白一点。在真实的世界里,永恒只不过是一世又一世的轮回。当然,也许会有长时期的退隐;一次又一次的蛰伏,或者仅仅在一旁注视着。但是,一遍又一遍,我们跳人激流,奋力游动,希望支撑得越久越好,直到时间或者悲剧使我们沉没,就像凡人的遭遇一样。” “你会再来一遍吗?结束这段退隐的时期,重新跳入激流?” “是的,肯定。假如时机出现,假如世界又变得有趣起来,使我无法抵挡它的诱惑。 那样的话,我会走上城市的街头。我会取个名字。我会做些事情出来。” “那么现在就来吧,和我一起!”啊,耳边回响着阿曼德痛苦的声音,接着是十年之后加百列徒劳的恳求。 “这个邀请比你想得还要诱人,”他回答,“但是如果我跟你走的话,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危害。我会将你和这个世界阻隔开来。这是我无法控制的。” 我摇摇头,别开脸,心里痛苦万分。 “你想继续活下去吗?”他问道。“还是你想让加百列的预言成真?” “我想继续活下去。”我说。 “那你就必须走。”他说。“从现在开始一个世纪之后,也许用不了那么久,我们就会再次相遇。我不会在这座岛上了。我会带着必须守护的神去另一个地方。但是不管我在哪里,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那时,我会是那个不想让你离开的人。我会是那个恳求你留下的人。我会喜欢与你相伴,和你交谈,仅仅看着你就能让我开心,我会爱上你的顽强、你的莽撞,以及你对一切都不太相信的态度——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已经爱得太深了。” 听着他这一席话,我几乎要崩溃了。我想哀求他让我留下来。 “现在已经绝对不可能了吗?”我问。“马略,你就不能让我别去体验这一世吗?” “不太可能。”他说道。“我可以一直给你讲故事,但这些故事并不能替代生活。相信我,我曾试过让别的同类省去人世间的生活。 可我从未成功过。一世人生所能教会你的东西,是我无法教给你的。我根本不应该在阿曼德年轻的时候带走他,几百年来,他所做的蠢事和所受的痛苦,即使现在对我仍是一种惩罚。你怜悯他,赶他去这个世纪的巴黎,可我却担心这对他已经太迟了。既然我说这必须发生,你就得相信我,莱斯特。你必须活过这一世,因为那些被剥夺了这种机会的同类们,会陷入不满的漩涡,直到他们终于在某个地方活了一世,不然他们就会毁灭。” “那加百列怎么样了?” “加百列有她的人生;她也几乎有了她的死亡。她有力量在她愿意的时候回到世界上来,或者在人世的边缘飘荡。” “那么你确信她总有一天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他说道。“加百列让我捉摸不透。但我很熟悉她这种性格——她和潘多拉太像了。事实上,不管她们会或者不会永生,大部分女人都很脆弱。可如果她们强大起来,绝对会变得难以揣度。” 我摇了摇头。我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 我不愿意去想加百列。无论我们在这里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加百列已经走了。 可我还是不能接受我也必须走的事实。 这里就像是我的伊甸园。但是我并没再争辩什么。我知道他决心已定,我也知道他不会强迫我。他会让我担心起我的凡人父亲,会让我自己对他说我不得不走。我只剩下几个夜晚了。 “是的,”他温和地回答我,“还有一些事情我可以告诉你。” 我又把眼睛睁开。他耐心地注视着我,目光充满慈爱。爱的痛楚如此强烈,就像我曾经爱着加百列的时候那样。我感到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却只能咬牙忍住。 “你从阿曼德那里学到了很多,”他说,语调平稳,似乎在帮助我抚平内心无声的挣扎。 “而你自己学到了更多的东西。不过我还能再教你一些别的。” “是的,请说吧。”我说道。 “好吧,有一点,”他说,“虽然你法力强大,但是在未来的五十年里,你不能指望你所造就的后辈能够和你或者加百列力量相当。 你的第二个孩子力量会不及加百列的一半,以后的孩子就更不如了。我给你的血则有所不同。如果你喝下……喝下阿卡沙和恩吉尔的血,你也可以选择不那么做……那会有不一样的效果。但是无论怎样,在一个世纪里,一个人只能造就那么多孩子。而新生的子孙会很虚弱。不过,这也未必是件坏事。早先的同类团伙定下的法则自有它的智慧,那就是要靠时间才能积蓄力量。此外,还是那条古老的真理:你也许能造就巨人,也许只造了个白痴,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但你得小心选择同伴。要选看着顺眼、听着顺耳的人,最好他们怀藏着重大的秘密,那是你渴望了解的。换句话说,要选择你所爱的人。否则的话,在一起没多久你就会对他们生厌了。” “我明白,”我说,“爱上他们再去造就他们。” “不错,爱上他们再去造就他们。还要确定在你造就他们之前,他们已经有过一段人生;永远、永远不要造就像阿曼德那么年轻的人。阿曼德是那么年轻,把那样的男孩带走,那是我对同类们犯下的最大的罪行。” “可是,你并不知道邪恶之徒会来,会把他从你身边带走。” “是啊。但是,我还是应该再等等的。我是出于寂寞才那么做的。再说他是那么无助,他的生命完全掌握在我的手里。记住,小心那种力量,那种你对垂死的人所具有的力量。自身的孤独,以及对力量的意识,有时会强烈得有如嗜血的欲望。如果没有一个恩吉尔,就不会有阿卡沙,如果没有一个阿卡沙,那也不会有恩吉尔。” “是的。从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来看,似乎恩吉尔渴望掌握阿卡沙。阿卡沙才是那个时而会……” “是的,的确如此。”他的表情突然阴沉下来,眼中闪着诡异的神色,仿佛我们正在互相耳语,生怕叫人听见。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该说什么。“如果没有恩吉尔去控制阿卡沙,谁知道她会做些什么?”他悄声说。“我干吗又要不承认呢?即使我只是有这样的念头,他也能听见呀。为什么我要悄声说话?只要他乐意,他随时能够把我毁灭。也许只有阿卡沙才能阻止他那么做。可是,如果他把我除掉,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们为什么要让自己被阳光灼伤?” 我问。 “我们怎么知道?也许他们知道这样伤害不了他们。这只会伤害和惩罚那些对他们这么做的人。也许在他们生存的状态中,他们对于周遭事物的感知异常缓慢。而且他们没有时间凝聚力量,让自己从梦中醒来,来保护自己。也许他们后来的举动——我所见到的阿卡沙的举动—_只有在他们被阳光惊醒的前提下才可能发生。而现在,他们又一次睁着眼睛睡去了。他们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他们甚至不用啜饮鲜血。” “你那是什么意思……如果我选择喝他们的血?” “那是我们必须考虑的事情,我们俩,”他说道。“总会有这种可能,他们也许不愿意让你吸他们的血。” 我想到那一只胳膊挥出来,把我甩到二十英尺之外的教堂的另一端,我一想到这里,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把名字告诉你了,莱斯特,”他说。 “我想,她会让你喝她的血的。但是,若是你喝下了她的鲜血,你就会变得比现在更加易于恢复活力。哪怕几小滴也能让你变得更强大,可要是她给你更多,给你一大口的话,那以后,恐怕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够毁灭你了。 你必须三思而后行。” “我干吗不要呢?”我说。 “你想被烧成一堆灰烬之后,还继续在痛苦中苟延残喘吗?你愿意浑身被匕首猛刺一千下,或者被枪一次又一次射穿,然后依然活着,变成一个支离破碎的空壳,并且再无招架之力吗?相信我,莱斯特,那样会非常可怕。 你甚至要忍受阳光的折磨,被光线刺穿,被炙烤得面目全非,你会像过去埃及的诸神那样,但愿自己已经死了。” “但是我难道不会更快痊愈吗?” “不一定。受伤的时候,如果不再次得到她的鲜血,就不能很快痊愈。时间,加上定时定量的人类祭品,或者前辈们的血液——这些是恢复元气的良药。不过,你会宁愿自己已经死了。考虑一下。慢慢来。”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当然会喝下必须守护之神的鲜血。 我会喝下他们的血,让自己变得强大,让自己更接近永生。为了得到阿卡沙的鲜血,我会跪在地上恳求她,然后扑进她的怀抱。但是说说容易。她还从未向我挥出过拳头。她从未阻止过我,而我清楚自己想要永远活下去。 我愿意再次忍受火焰的灼烧,我愿意忍受阳光的炙烤,以及一切形式的折磨,只为了继续活下去。也许你并不确定,永生不死是不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我说,“我可以做出思忖的样子,做出聪明、睿智的样子权衡再三。可那又怎么样?我骗不了你,是吧?你知道我会说什么。” 他微笑了。 “那么,在你走之前,我们要去一趟圣殿,去谦卑地请求她,然后看看她怎么回答。” “那么现在,能再解答我一些问题吗?” 我问。 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发问。 “我见到过幽灵,”我说,“见到过你所描述的那种爬虫一般卑琐的恶魔。我见过他们占据着凡人的躯体和住所。” “我并不比你知道更多。大部分幽灵似乎只是一些鬼怪,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被注视。我从没有对幽灵说过话,也没有听他们对我开过口。至于卑琐的恶魔,除了远古时候恩吉尔的解释,我还能再说什么呢,他们愤怒,因为他们不具有形体。不过,还有其他更有趣的生灵是永生不死的。” “那是些什么?” “在欧洲至少有两个,他们不用、也从未喝过血。无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在黑暗之中,他们都能行走自如,而且他们拥有形体,十分强壮。他们长得和人类一模一样。 在古代埃及也有过一个,在埃及宫廷里,人们称他为受诅咒的拉姆西斯,不过我看他很难受到什么诅咒。在他消失之后,所有皇家记录都把他的名字删除了。你知道埃及人以前常那么做,他们要谋害谁,就会把那人的名字先抹掉。我不清楚他出了什么事。古老的卷轴上并没有记载。” “阿曼德谈到过他,”我说,“阿曼德提到过关于拉姆西斯的传说,说他是个古代的吸血鬼。” “他并不是。但在我亲眼见到其他族类之前,我十分怀疑我读到的关于他的记载。 再说,我从未与这些异族交流过。我只是遇见过他们,他们被我吓坏了,都逃走了。我也害怕他们,因为他们在阳光下行走。而且他们十分强大,也不需要血液,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不过,你也可能活上几百年都遇不到他们。” “可是,他们有多少岁数了?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他们非常老,估计和我差不多了。我说不准。他们过着有权有势的富人的生活。很可能他们的数量更为庞大,也许他们自有一套传宗接代的方法,我不清楚。潘多拉曾经说,还有一个女人。不过那个时候,潘多拉和我关于他们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潘多拉说他们就是从前的我们,他们十分古老,已经像母亲和父亲那样停止啜饮鲜血了。我认为他们和我们根本不同。他们是某种其他的、不需要血液的生物。他们不像我们这样反射光线。他们能吸收光线。他们的肤色比人类更深一些。而且他们很结实,很强大。你也许永远不会遇到他们,但我说这些是为了警告你。你一定不能让他们发现你躺在哪里。他们可能比人类还要危险。” “不过,人类真的危险吗?我发现他们很容易被迷惑。” “他们当然危险。人类一旦真正了解我们,他们就会把我们全都除掉。他们可以在白天搜寻我们。千万别低估了这惟一的优势。还是那句话,原先那些同类团伙的法则自有它们的智慧。永远、永远也不要对凡人谈起我们。决不要告诉凡人你躺在哪里,或者任何吸血鬼躺在哪里。你要是认为能够控制凡人,那可是绝对愚蠢的。” 我点头,虽然我很难对凡人产生恐惧。 我从未怕过他们。 “即使是巴黎的吸血鬼剧院,”他警告我,“也没有招摇过市,披露关于我们的,哪怕是最单纯的真相。它都是在民间传说和幻想上做文章。观众们彻底被欺骗了。” 我这才发现的确如此。难怪爱乐妮即使在给我写信的时候,也总要把意思表达得相当隐讳,而且从来不使用我们的全名。 这种隐秘的作风以前一直困扰着我。 不过,此刻我正绞尽脑汁,想回忆起自己是否见过那些不需要血液的家伙……实际上,我也许曾经把他们误认作流氓吸血鬼了。 “我还有一件关于超自然生物的事情要告诉你。”马略说。 “是什么?” “我也不太确定,不过我让你听听我的想法。我怀疑,当我们被烧死之后——被彻底毁灭之后——我们能以另外一种形式重生。 我不是指现在的人类,不是说人类的转世托生。关于人类灵魂的归宿问题我一无所知。 但是,我们的确永远存在,而且我认为我们死后能够重生。”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呢?”我情不自禁想到了尼古拉斯。 “就和凡人谈论转世托生时一样。有些人声称自己记得前世的事情。他们来到我们面前时还是凡人,却声称自己对我们完全了解,而且曾是我们中的一员,要我们再次把黑暗的礼物送给他们。潘多拉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知道很多事情,却完全没办法解释她何以了解这么多,除非那是她的杜撰,或者她下意识地从我脑中获得了这些信息。或许他们只是具有特殊能力的凡人,能够读取我们深藏不露的思想,这的确很有可能。 “不管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样的人并不多。如果他们曾经是吸血鬼,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只是被毁灭的同类中很小的一部分。所以,也许其他被毁灭的同类没有足够的力量获得重生。或者,也许他们并不选择重生。谁搞得清楚?潘多拉相信,她的死是由于母亲和父亲被放到了阳光之下。” “我的上帝,他们作为凡人获得了重生,而他们竟然想再次成为吸血鬼?” 马略微笑了。 “你还年轻,莱斯特,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再次变成凡人会是什么样子,你真正的想法是怎样的呢?等你看到自己的凡人父亲再考虑这个问题吧。” 我默认了他的话。可是我并不想放弃我对凡人的理解。我想要继续为自己失去了凡人之身而哀悼。而且我明白,对凡人的这种热爱,和我对他们无所畏惧是息息相关的。 马略的目光移到了别处,他又走神了。 又是静静地在聆听着什么。接着,他再次把脸转向我,恢复了对我的注意。 “莱斯特,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剩下两三个夜晚了。”他悲伤地说。 “马略!”我低叫。把差点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里。 他脸上的表情给了我惟一的安慰,他现在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不近人情的样子。 “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留下来,”他说,“然而人世生活应该在那外面的世界,而不是这里。等我们再次见面,我会告诉你更多的事情,不过,你所知道的眼下已经够用了。你得去路易斯安那见你的父亲,并且守护他直到他生命完结,你要尽量从中学习。我已经看过许多凡人衰老死去。可你一个都还没有见过。但是相信我,年轻的朋友,我非常非常想要你留在我身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 我向你保证,等时机成熟,我就会找到你。” “可是为什么不能是我回来找你呢?为什么你要离开这里?” “是时间的关系,”他说,“我统治这里的人民,已经太久了。我已经引起了猜疑,而且,欧洲人已经进入这片水域。来到这里之前,我躲藏在被维苏威火山埋葬的庞贝城里,可是凡人们去那里瞎搅和,挖起废墟,把我赶了出来。现在这种情况又出现了。我必须去寻找别的避难所,一个更加偏远的地方,最好始终人迹罕至。况且,坦白说,若是我打算在这里久留,那我绝不会带你来到这里。”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能让你或者任何别的人知道,必须守护之神的位置。这就说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了:你必须给我一个承诺。” “任何事情都行,”我说,“可是你怎么会需要我的承诺?” “很简单。你绝不能把我对你说的事情告诉别人。永远不要提起必须守护之神;永远不要说起过去诸神的传说;永远不要对别人说你见过我。”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已经想到这个了,不过我却没有想过,这可能会非常难以做到。 “哪怕你只是说了一个部分,”他说,“那么下一个部分就会跟着说出去,而你每提到一次必须守护之神的秘密,就增加了一分他们被发现的危险。” “好的,”我说,“可是那些传说,我们的起源……对于我造就的孩子们呢?对他们我也不能说——” “不能。就像我刚才告诉你的,说出一部分,就全都会牵扯出来。再说,如果这些后代是基督教上帝的子民,如果他们也像尼古拉斯一样,被基督教原罪思想所毒害,这些古老的传说就只会把他们逼疯,让他们绝望。对他们来说,这只会是一件恐怖而难以接受的事情。这是突发的事件,是他们并不信仰的异教神灵,以及他们无法理解的习俗。必须让他们自愿接受这些事实,尽管这也许是微不足道的。要非常仔细地听清他们的问题,用尽量简单的答案满足他们。倘若你觉得不能对他们撒谎,那就什么也别说。尽量使他们变得坚强,就像如今不信神的世人那样。 但是记住我的话,决不能说出那些古老的传说。那些是我的,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说。” “要是我告诉他们,你会拿我怎么办?”我问道。 这个问题让他大吃一惊。几乎有整整一秒钟,他失去了镇定,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是最应该受到诅咒的家伙,莱斯特,”他低语,“重要的是,倘若你说出去,我可以对你做出任何我想做的事情。你一定明白这一点。我能够像阿卡沙践踏前辈那样,把你踩死在脚下。我可以仅凭意志的力量,就让你燃起熊熊大火。可是我不愿意这么威胁你。我想要你回到我身边来。不过,我不会让这些秘密泄露出去。我绝不会像在威尼斯的时候那样,让一群凡人来袭击我。我不要让同类们知道我。你绝对不能——故意或者偶然之间——让任何人去寻找必须守护之神或者马略。你绝对不能对别人提到我的名字。” “我明白。”我说。 “是吗?”他问。“也许,我终究还是得威胁你?我的报复会相当可怕,我得这么警告你吗?你和从你这里获知秘密的人都将受到我的惩罚,你懂吗?莱斯特,我曾经毁灭过其他前来寻找我的同类。我毁灭他们,仅仅因为他们知道那些古老的传说,因为他们知道马略这个名字,而他们永远也不愿意放弃寻找。” “真叫人受不了,”我喃喃地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永远不会,我发誓。可是我担心,别人能够读出我的想法,这是很自然的。 我担心他们能看到我脑海中出现的形象。阿曼德就能做到这个。要是——” “你能把形象隐藏起来,你知道该怎么做。你能抛出其他一些形象来迷惑他们,你能把自己的思想封闭起来。这个本事你已经有了。不过让威胁和警告到此为止吧。我是爱着你的。” 我好一会儿没有回答。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各种被他禁止的情况。最后,我把这些付诸语言:“马略,你难道从未渴望将这一切对所有人和盘托出吗?我的意思是,让我们所有同类都知道这些事情,然后把大家聚集起来?” “我的上帝啊,不行,莱斯特。为什么我要那么做?”他似乎真的疑惑了。 “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就能掌握这些传说,至少能够像人类那样,对自身的历史之谜进行思考。那样我们就能交换彼此听到的故事、分享彼此的法力——” “然后联合起来使用这些法力,就像邪恶之徒那样,去对付人类?” “不……不是那样。” “莱斯特,在永恒的世界里,吸血鬼团伙其实是很少见的。吸血鬼大都生性多疑,独来独往,对同类也没有感情。有时,他们会仔细挑选同伴,最多也就一两个,而且他们和我一样,守卫着自己的狩猎领地和隐私。他们不会愿意走到一起来,就算他们真能克服恶毒和猜忌的天性,不再各自为政,他们的集会终将结束在争夺领导权的惨烈斗争之中,就像阿卡沙曾向我们揭示的,发生在几千年前的故事那样。我们终归是邪恶的物种。我们是杀戮者。在这世上,最好还是让凡人团结起来吧,让他们为了正义而联合。” 我接受了他的观点,我为自己刚才的激动感到羞愧,为我所有的弱点和冲动感到羞愧。然而,另外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构想已经把我迷住了。 “那么对凡人呢,马略?你从未想过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们,把整个故事告诉他们吗?” 他似乎又一次被我彻底搞糊涂了。 “不管结果如何,难道你从未渴望让世人了解我们吗?你难道从来不觉得,那比隐秘的生活更好吗?”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下巴支在合起的手上。第一次,我感受到他用脑中的种种形象和我交流,我想,他让我看到这些是因为他不能确定自己的回答。他回忆的力量惊人地强大,我的力量跟他相比,就显得非常脆弱了。 他回忆着最早的时期,那时罗马还统治着全世界,而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你记得你也曾想把这些事情都说出去的,”我说。“让人们了解,那可怕的秘密。” “也许,”他说,“在最初的时候,的确有一些同类充满着激情,想要进行沟通。” “是的,沟通,”我说,玩味着这个词。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我在巴黎的舞台上吓坏了一群观众。 “但那只是在记忆模糊的开头,”他慢慢说,开始讲述他自己的故事。他的眼睛眯缝起来,望着远处,仿佛他正沿着时间的轨迹追溯千百年以前的过去。“那是愚蠢的,也是疯狂的。要是人类真的相信了我们,我们就会走向毁灭。我不想被毁灭。我对这样的危险和灾难并不感兴趣。” 我没有回答。 “你自己并不能体会那种冲动,不会想要揭露那些事情,”他说,几乎带着安慰的口气。 但是我觉得我能体会。我感到他把手指搭在我的手背上。我的目光越过他,看向我自己短短的过去——剧院,以及我童话般的幻想。我感到悲伤击中了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你所有的,只是孤独和自己好似怪兽的感觉,”他说。“而且你又是那么莽撞,那么喜欢挑衅。” “的确如此。” “但是,对任何人说出任何事情,这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能宽恕。没有人能救赎。 这种想法只是幼稚的幻觉。暴露你自己然后被毁灭,你这是在做什么?野人花园会悄悄地、狼吞虎咽地吃掉你的残骸。正义和理解都在哪儿呢?” 我点头。 我感到他握住我的手。他慢慢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虽然勉强却还是顺从了。 “已经晚了,”他语调温和。他的目光温柔而慈祥。“现在我们谈得够多了。我得下去见我的子民。我担心,附近的村里可能出了些麻烦。我可能得忙到拂晓,那样的话,就明天夜里再继续我们的话题吧。可能明天午夜之后我们才能交谈——” 他又走神了,低头倾听起来。 “是的,我得走了,”他说。我们很适意地相互轻轻拥抱了一下。 虽然我很想跟他一起,去看看村子里发生了什么——看他怎样处理他的事务——但我也很想回到房问里,看着大海,然后进入梦乡。 “你醒来的时候会感到饥饿,”他说,“我会给你带个祭品来。耐心等着我回来。” “好的,当然……” “明天你等我的时候,”他说,“在屋里随便做些什么吧。古老的卷轴在图书室的架子上,你可以读一读,或者在各个房间里走走。 只是不要靠近必须守护之神的圣殿。你不要独自下楼。” 我点头。 我想再问他一件事情。他何时会出猎?他何时会吸血?他的血已经支撑了我两个晚上,也许还能更久。可是,谁的血又在维持他的生命呢?他事先已经享用过祭品了吗?他现在要去巡猎吗?我越来越怀疑,他已经不像我这么需要血液了。就像必须守护之神,他已经越来越不需要血液了。我非常迫切地想要知道,是否真是这样。 不过他已经离开了。村庄肯定在召唤他了。他走出去,上了露台,然后就不见了。有一会儿我还以为,他出门以后向左或者向右转了。等我出门一看,露台上空空如也。我靠j二栏杆,向下看去,在深渊里一块岩石的映衬下看到一个小点儿,那正是他大衣的颜色。 于是我想,我们还是有盼头的:我们将不再需要血液,我们的面部将渐渐失去一切人类的表情,我们能够凭借意志的力量移动物体,我们几乎可以飞行。几千年之后的某个夜晚,我们也许会像必须守护之神现在这样,端坐在彻底的缄默之中?今晚,马略多少次露出了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表情?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坐在这里有多久了?而半个世纪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在这段时间里,我得漂洋过海,去别的城市过完凡人的一世。 我转过身,经过大厅,回到指定给我的卧室里。我坐下,望着大海和天空,直到晨曦来临。我打开藏有石棺的小室,看见里面放着一束鲜花。我戴上金色的面具头饰和手套,在石棺里躺下,在我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依然能够嗅到鲜花的芬芳。 可怕的一刻到来了。那是意识的丧失。 在睡梦的边缘,我听见一个女人在笑。她轻快的笑声不绝于耳,似乎她相当快乐,正和别人交谈着,就在我陷入黑暗之前,她仰起头,我看见她白皙的喉部。 第十五章 15 当我睁开双眼时,脑中形成了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已经完全酝酿成形,而且立刻让我着迷不已,让我几乎忽略了对鲜血的饥渴,那是一种来自血管的刺痛。 “真是虚荣。”我低声说。然而,这个想法,它有一种诱人的美。 不,忘了吧。马略说过,离神殿远些,再说,午夜时分他就能回来,那时再对他说也不迟。然后,他就会……怎么做呢?他会悲哀地摇摇头。 我走出卧室,进入大厅,一切和前一天晚上完全一样,蜡烛燃烧着,窗户敞开,窗外是一片柔和的日暮景象。一切看起来,根本不像我会很快离开的样子。好像我不会一去不回,而他也不会离开这个美妙的地方。 我感到又悲伤又痛苦。接着,那个念头又冒出来了。 可不要等到他来,而是悄悄地、无声地独自去那里,这样我就不会觉得自己很愚蠢了。 不行。不能那么做。毕竟,这不会有任何好处。即便做了,也还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那么,如果真是那样,去一次又何妨呢?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呢?我又转回头,经过图书室、画廊以及装满鸟和猴子的房间,也经过许多其他我没有去过的房间。 可是,那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对鲜血的饥渴啃噬着我,使我变得更加冲动,更加鲁莽,更加顾不得马略对我说过的话,以及它们将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他不在屋里。这是肯定的。最后,我寻遍了所有的房间。他人睡的地方是秘密的,而且我知道,他也可以通过秘道进出屋子。 不过,我很快就找到一扇门,沿着门内的阶梯,就可以通往必须守护之神所在之处。 而这扇门并没有上锁。 我站在贴着壁纸的会客室里,这里摆放着擦得光可鉴人的家具,我注视着时钟。只有晚上七点,还有五个小时他才会回来。嗜血的饥渴还要在我体内燃烧五个小时。还有那个念头……那个念头。 我还没有真正下定决心。我只是转身背对着钟,向我的卧室走去。我明白,以前一定有成百上千的人,产生过这种念头。而他也感到自己能够唤醒他们,当他描述那种骄傲的感觉时,他是多么绘声绘色。而且他能够使他们移动。 不行。我就是想那么做,哪怕就像预料之中的那样,什么都不会发牛。我就是想独自走下阶梯,去试试看。也许这和尼克有些关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走进我的房问,在海面反射出的粼粼波光之下,我打开小提琴盒子,注视着那把斯特拉迪瓦里牌小提琴。 当然,我并不知道如何拉它,但是我们是本领高超的模仿者。正如马略所说,我们有着惊人的注意力和高明的手段。而且我常常看见尼克这么做。 现在,我把琴弓调紧,用一小片松脂擦了擦马鬃做的琴弦,就像以前我看见他做的那样。 就在两个夜晚之前,我还不能忍受触碰这个东西。这琴声对我来说,将会是纯粹的痛苦。 现在,我把它从盒子里取出来,带着它穿过屋子,就像我曾经带着它,从吸血鬼剧院的舞台侧面走向尼克一样,而且甚至不带任何虚荣的想法,我越来越快地跑向通往神秘阶梯的那扇门。 就仿佛他们在吸引我前去,仿佛我没有自己的意志。马略现在已经无足轻重了。什么事都不重要了,只有更快、更快地沿着潮湿的石阶走下去,经过一扇扇窗户,洒满海浪的细沫和晨曦的微光。 实际上,我越来越意乱情迷,不得不猛地停下脚步,我怀疑这种感情并非源自我的内心。不过,这么想是愚蠢的。谁会把它放进我的脑子里呢?是必须守护之神吗?这可真是虚荣心作祟了,况且,难道这两个家伙知道这个怪异精致的小木制乐器是什么?它发出了一点儿声响,那是远古世界的人们从未听过的,它充满着人情味,又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它甚至让人们觉得这是恶魔的作品,而最优秀的提琴手也会被人们谴责受到恶魔附身。 我有一点儿头晕,我困惑了。 我竟然沿着石梯走了这么远,我难道不记得那门是从里面被拴上的吗?我也许再过五百年,才能有力气打开那门闩,而不是现在。 我还是继续前行,刚才这些想法就像它们冒出来的时候那样,迅速破灭了。我又感到体内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了,对鲜血的饥渴使这种烧灼感变得更加强烈,尽管这两者其实并无关联。 然后,当我终于转过最后一道弯,我看见通往圣殿的大门洞开。灯光从门里倾泻出来,照亮了整个楼梯间。鲜花和熏香的气味突然变得极其强烈,使我不由得喉头打结。 我向前走去,双手将小提琴抱在胸口,尽管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看见神龛的门已经打开,而他们就坐在那里。 有人已经给他们送来了更多的鲜花。有人已经在金盘里盛放的糕点上撒满了熏香。 一跨进圣殿,我就止步不前了,我端详着他们的脸,而他们就像以前一样,直直地注视着我。 苍白,这么的苍白,我实在不能想象他们肤色古铜的样子,不能想象他们也会如同身』二佩戴的珠宝一般坚硬。她的上臂戴着蛇形的手镯。一圈圈层叠的项链铺展在胸前。他身穿亚麻布衬衫,胸口露出一抹细腻的皮肤。 她的脸比他略瘦,鼻子比他稍长一些。 他的眼睛略长,眼皮较厚。他们的长发十分相似。 我局促地喘着粗气。我突然间感到虚弱,深深吸进一口空气,让鲜花和熏香的气味充满我的肺部。 灯光反射在描绘着壁画的墙壁上,化成千万点舞动着的金光。 我低头看着小提琴,试图回忆起自己刚才的念头,我用手指摩挲着木质的琴身,忖度着这个东西在他们眼里像个什么。 我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们这是什么,告诉他们我想让他们听听它的声音,还有我其实并不知道该怎样演奏,但我还是要试一试。 我的声音太轻,连自己都无法听见,但是他们一定能,只要他们愿意聆听。 于是,我把小提琴架在肩上,用下颌夹住,然后举起了琴弓。我闭上双眼,开始回忆音乐,尼克的音乐,还有他身体随之摆动的样子,他的手指锤子一样有力地压向琴弦的样子,这样想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感情就从指尖流泻出来了。 我一下子进入了状态,乐声乍然而起,随着手指的舞动,曲调一度激昂高亢,忽又舒缓下来,变得哀婉缠绵。那是一首曲子,不错,我能奏出一首曲子。那音质纯净而圆润,回荡在四围的墙壁问,创造出一种小提琴所特有的如泣如诉的音色。我继续疯狂地拉着,前后摇晃着身体,忘记了尼克,忘记了一切,心中只有指尖按压在共振板上的感觉,还有是我在创造这一切、是我让这一切从心中流淌出来的意识,我微微躬身,疯狂地拉着琴弓,曲调随着骤然下降,接着转而上扬,越升越高、越来越嘹亮起来。 我和着乐声歌唱,我先是轻轻地哼,接着索性放声高唱起来,这间小屋里的金碧辉煌随之变得模糊了。突然之间,似乎我的声音盖过了音乐,简直不可思议,我唱出了’自己根本不可能唱出的纯粹的高音。可是我唱出来了,如此优美的高音,平稳流畅,而且愈来愈嘹亮,直到我的耳膜感到一阵刺痛。我演奏得更加卖力,更加疯狂,我听见自己的喘息,我突然问明白,发出这奇异的音符的并不是我自己!要是这高音再不停止,恐怕我的耳朵里就会流出鲜血了。而这音符并不足我唱出的!我没有停止演奏,也没有因为头痛欲裂而屈服,我看向前方,看见阿卡沙站了起来,她的双眼圆睁,嘴巴张开,摆出了一个完美的o形。那音符是来自于她的,是她把它唱了出来,她走下神龛前的台阶,向我走来,展开了双臂,她的声音就像一把钢刀的刀锋,刺穿了我的耳膜。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听见小提琴撞在石制的地板上。我用双手抱着头。我一遍又一遍地尖叫,可是那高音淹没了我的叫声。 “停下!停下!”我咆哮着。这时,所有的灯又被点亮了,她已经来到我的面前,伸出了手来。 “噢,上帝,马略!”我转回头,向门口奔去。可是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了,我的脸狠狠地撞在门板上,把我摔倒在地。那高昂尖厉的声音持续不断,我哭泣了起来。 “马略,马略,马略!” 我转回头看她会对我怎么样,我看见她的脚踏上小提琴。小提琴在她的脚下折断,四分五裂。她唱出的高音也随之减弱,慢慢竟消失了。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我摸索着站起来,双耳被震聋,连自己一遍遍呼唤马略的尖叫也听不见了。 歌声在一片沉寂中回荡,灯光摇曳闪烁。 她就站在我面前,黑色的眉毛精致地连成一线,却没有使白皙的肌肤产生褶皱,她的双眼充满痛苦和疑问,失血的粉红色双唇张开,露出了尖利的牙齿。 救救我,救救我,马略,救救我,我语无伦次,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感受到脑海里那完全抽象的意念。接着,她的双手抱紧了我,她把我拉得更近,我感到那双手和马略所说的一样,它们轻柔地抱起我的头,非常轻柔,我感到我的牙齿抵住了她的脖子。 我没有迟疑。我没有去想紧锁着我的这双手臂,它们瞬间就能把我勒死。 我的尖牙刺破了她的肌肤,那感觉就如同刺在脆薄的冰面上,接着,鲜血源源不断流进我的嘴里。 哦,是的,是的……哦,是的。我张开手臂抱住她的肩,我攀附在她的身上,这尊有生命的雕像,虽然她比大理石还要坚硬,但这并不重要,她本该如此,这是如此完美,我的母亲,我的爱人,我的力量,她的血液顺着我体内那燃烧的脉络,渗透进每一个搏动着的,哪怕是最微小的身体部位。而她的双唇也正抵着我的喉部。她吻着我,吻着我的动脉,那里面正汹涌奔流着她的血液。此时此刻,我用尽全力吮吸着她的鲜血,一遍又一遍地享受着鲜血喷涌而来、流遍全身的感觉,这一刻,她的双唇张开了,我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尖牙刺进了我的脖子。 突然之间,我的血液从每一条汩汩流动的血管里,向着她的体内流去,就像她的血液流向我的身体一样。 我看见了,这荧荧闪光的循环,我感觉到了,这是一种神圣的感受,因为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只有我们的牙齿紧扣在对方的喉部,只有这源源不绝的血液在循环流动。没有梦,没有幻觉,只有这血,这血在流动——美妙无比,震耳欲聋,如火般炽热——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的一切,只有这流动的血永不停息。整个世界里,一切具有重量、占据空间、阻隔光线的事物,统统消失了。 然而,这时传来了可怕的声响,这声音恐怖异常,好似石块进裂,好似有人拖动沉重的石块划过地板。马略来了。不,马略,别来。 回去,不要碰我。不要把我们分开。 但这并非马略,这可怕的声音,这个人侵者,突然问把一切都破坏了,它抓住了我的头发,把我从她身边扯开,鲜血从我嘴里喷涌而出。这是恩吉尔。他强有力的双手紧紧钳住了我的头部。 鲜血涌了出来,沿着我的下巴向下流淌。 我看见她惊恐的表情!我看见她伸出手要抓住他。她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她白皙而闪光的双臂挥舞着,紧紧抓住夹住我头部的双手。我听见她发出声音,她尖叫着,嘶喊着,发出比刚才的音符还要尖厉的声音。 这叫声不仅盖过了一切声响,还打碎了眼前的景象。一片黑暗旋动着,然后破碎成千千万万个碎片。我的头颅就要爆裂了。 他强迫我跪下来。他俯过身来,我突然看见了他的整个脸庞,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有手臂上突起的肌肉显示这是一个真正的生命。 这时,在她淹没一切的尖叫声中,我居然听见马略在猛砸身后的门板,他的叫声几乎和她一样响亮。 她的尖叫让我的双耳鲜血长流。我翕动着双唇。 钳制在我头部的巨石松开了。我感到自己跌落在地板上。我仰面躺着,感到他的脚就压在我的胸口上。只需要一秒钟,他就能够踏碎我的心脏,而她的叫声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刺耳,她就站在他的背后,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我看见她眉心纠结,黑发飘扬起来。 不过我听见那是马略在说话,他的声音穿过门板,穿透了她的尖叫。 你要是杀死他,恩吉尔,那我就把她从你身边带走,永不回来,她会帮我做到这一点的!我发誓!突然陷入了一片静默。耳朵又被震聋了。温热的鲜血顺着脖子两侧缓缓流下。 她站到一边,直直地看着前方,门忽的打开,门板拍击在狭窄通道的石壁上,马略突然就来到我的上方,双手摁在恩吉尔的肩头,恩吉尔似乎动弹不得了。 他的脚向下滑落,擦伤了我的肚子,然后就挪走了。马略无声地向我传递着信息。出去,莱斯特。快跑。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见他正慢慢把他们赶回神龛,他们不再看向前方,而是注视着他,阿卡沙攥着恩吉尔的胳膊,我还看见他们的表情再次变得漠然,可是,这种漠然第一次显得如此倦怠,这面具所掩饰的,不再是好奇,而是死亡的信息。 “莱斯特,快跑!”他又说了一遍,并不回头。我按着他的话做了。 第十六~七章 16 终于,马略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会客室,此刻我正站在露台远远的角落。那股炽热还在我周身的血管里流淌,仿佛有自己的气息和生命。我的视线越过远处一座座岛屿昏暗而庞大的轮廓。我还听见遥远的海岸边,一艘船破浪前行。然而此刻,我的脑中萦绕着关于恩吉尔的种种思绪,如果他再来袭击,那我就纵身从这栏杆上跳下去,一头扎进大海遨游。我不停地回想他双手夹住我头部时,还有他把脚踩在我胸膛上的感觉。 我背靠石栏,浑身颤抖,双手沾满血迹,虽然脸上的擦伤已经完全愈合。 “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是去了,”看见马略走出会客室来到露台,我赶紧道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该去做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发誓,对不起。马略。我再也、再也不做你禁止我做的事情了。” 他双手抱胸,怒火中烧地瞪视着我。 “莱斯特,昨晚我说什么来着?”他问。 “你真是最该受诅咒的家伙!” “马略,原谅我。请原谅我。我以为不会出任何麻烦。我当时确实觉得不会出事儿……” 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噤声,然后让我随他一起到露台下面的岩石上去,接着就先翻过栏杆跳下去了。我紧随其后,变得异常轻盈的动作让我心里恍惚有些欢喜,不过脑袋里正是一团乱麻呢,也就没有留意这些细枝末节。与她同在的那种感觉就像芬芳的气息,在我周身萦绕,不过她本身并不散发香味,只是那些熏香和鲜花的味道,已经或多或少渗透进她白皙坚硬的肌肤了。她是那么坚硬,却又似乎异常的脆弱。 我们在滑腻的圆形岩石上掠过,然后落在白色的沙滩上,我们沉默地并肩而行,眼望着远方,雪白的浪花拍击在岩石上,或是向我们涌上来,在细密平滑的白沙上滚动。风在耳边呼啸,总能让人产生一种孤独的感觉,猎猎风声盖过了其他一切感觉,包括声音。 我渐渐平静下来,同时也愈加感到焦虑和痛苦。 马略环拥着我,就像加百列做过的那样,我一点也没在意我们要去什么地方,等我发现已经来到一处小小的海湾时,心里颇感意外,一叶扁舟停泊在岸边,只带着一套船桨。 我们停下脚步,我又开始道歉,“我那么做了,真对不起!我发誓我很抱歉。我原来不相信……” “别对我说你很后悔,”马略平静地说道。 “虽然发生了这种事情,又是因你而起,但是你心里一点儿都不难过,因为你现在已经安全无虞,而不是像个鸡蛋壳那样,被碾碎在圣殿的地板上。” “噢,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我说着,哭泣起来。我掏出手绢擦掉脸上的血迹,这是18世纪的绅士随身必备的奢侈品。我还在体味她的怀抱,她鲜血的滋味,以及他的双手。整件事情又在我脑海里重演了。要不是马略及时赶到……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马略?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要是我们能不被他听见就好了,”马略疲惫地说。“别再说什么或者想什么来刺激他了,这简直是疯了。我必须让他回归沉寂。” 他突然转过身,拿背对着我,这一次好像真是恼羞成怒了。 可是我怎能不想呢?但愿我能把头割开,把这些想法掏出来扔掉。它们就像她的血液一样,在我的体内到处乱窜。禁锢在她躯体里的,还有一个灵魂,一股欲望,一个热烈燃烧的精神之核,那种炽热仿佛是流动的闪电,穿透了我的身体,毫无疑问,她一定有什么死穴控制在恩吉尔手里!我痛恨他。我想让他毁灭。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各种疯狂的念头,我在思考有什么两全的办法,又能让他毁灭,又能保全她并且让我们幸存!然而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恶魔不是首先进入了他的身体吗?可是,倘若并非如此的话…… “别想了,年轻人!”马略立刻叫起来。 我又哭泣起来。我摸了摸脖子上她碰过的地方,又舔了舔嘴唇,回味她鲜血的滋味。 仰望天空,星辰寥落,即便是这些温和而永恒的星辰,如今竟然也显得危险而冷漠,我感到自己几乎尖叫出声,那尖叫却又在喉头哽住了。 她的鲜血对我的影响已经开始消退。曾经清晰的幻象模糊起来,我的四肢又变回我自己的了。也许力量大大增加,是这样,可是神奇的魔力却在漫漫消散,残留的感觉只比记忆中那血液互流的一幕稍稍鲜明一些。 “马略,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叫起来,音量盖过风声。“别对我发火,别不理睬我。我不能……” “嘘,莱斯特。”他说,他转回来,挽起我的胳膊。“别为我的怒火担忧,”他说,“那没什么关系,再说也不是针对你的。我还需要一点时间静一静。” “可是,你看见她和我之问发生了什么吗?” 他眺望海面。大海一片漆黑,而浪花却洁白如雪。 “是的,我看见了。”他说。 “我拿着小提琴,想要为他们演奏,我那时想……” “是的,我知道,当然……” “——也许音乐能够打动他们,尤其是那种音乐,那种奇异的、不属于自然界音响的音乐,你知道小提琴能……” “是的——” “马略,她给了我……她……而且她吸走了——” “我明白。” “可是他把她留下了!他禁锢着她!” “莱斯特,我求求你……”他露出疲倦而悲伤的笑容。 幽禁他,马略,就像他们以前那样,然后放她走!“你在做梦,我的孩子,”他说道,“你在做梦。” 他转身走开,示意我不要跟随。他走出去,在潮湿的海滩上徘徊,任凭海水拍打在身上。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切都似乎不再真实,除了这座小岛,我竟然还去过别的地方,外面竟然还有一个凡人的世界,而这些潮湿闪亮的岩石之外的世界里,竟然根本无人知晓必须守护之神,知晓他们奇异的悲剧,和带给我们的威胁。 最后,马略走了回来。 “听我说,”他说道,“一直向西去有一座岛屿,它不在我的保护范围之内,岛屿北侧有一座古老的希腊城市,那里有整夜开门的水手旅店。你划船去吧。去寻找你的猎物,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用她赐予你的新的力量试试身手。但是尽量不要想起他们。最重要的是别琢磨什么阴谋跟他作对。黎明之前要回到房间里去。这并非难事。你会找到一打门窗洞开的房子。照我说的去做吧,就现在,为了我。” 我颔首。此刻,这是天底下至少还能让我分神的一件事情,能够打散一切高尚或是伤脑筋的思绪。人类的鲜血、人类的挣扎以及人类的死亡。 我丝毫没有反对,就膛着浅水向小船走去。 上午,在一个小旅店,我站在一个水手邋遢的卧室里,从挂在墙上的金属镜子的碎片里打量着自己的影子。我看见自己身着织锦外套,衣服上装饰着白色的蕾丝花边,我的脸因为杀了人而有些发烫,那死去的人就仰面躺在我身后的桌子下面。他手里还攥着刚才想用来割断我喉咙的小刀。还有一瓶下了药的红酒,我一直不肯喝下,一边耍弄着说些抵抗的话,终于让他发起火来,亮出最后一手。 他的同伴躺在床上,也死了。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金发的年轻公子哥儿。 “哎呀呀,这要不是吸血鬼莱斯特,还能是谁。”我说。 然而,即使饮下世上所有的鲜血,也不能在睡下的一刻为我阻挡恐惧的到来。 我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想起她,我怀疑前一天夜里梦中听到的笑声就是来自于她。我感到奇怪,在我啜饮她的鲜血时,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可我一闭上眼睛,就有事情纷纷向我涌来,当然,都是些美妙的事情,并不连贯却又十分神奇。她和我沿着一条长廊并肩而行一不是这里,而是一个我认识的地方。 我想那是德国的一处宫殿,海顿在那里谱写过音乐——她亲呢地与我交谈,正如她千百次曾经做过的那样。可你要把这些都告诉我,人们信奉什么,是什么拨动了他们体内的齿轮,这些奇妙的发明都是什么……她戴着入时的黑色帽子,宽宽的帽檐上装饰着白色的羽毛,帽子上端系着一圈白纱,垂下来遮住了她的下巴,她的表情只写着慈爱,只写着年轻。 当我睁开了双眼,我知道马略正等待着我。我走出来,走进房间里,看见他站在空空的琴盒旁边,背靠着一扇洞开的窗户,窗外就是大海。 “你得走了,我的年轻人。”他悲伤地说。 “我原来还想多留你儿天,但是不可能了。小船已经准备好带你离开。” “就是因为我闯了祸……”我痛苦地说。 “所以我得被赶走。” “他毁掉了神殿里的东西,”马略说,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他一手环在我的肩上,一手拎着我的旅行袋。我们向门口走去。“你得立刻动身,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平静下来,我要你记住的不是他的愤怒,而是我对你说过的一切,你要坚信我们会如约再见。” “可是,你害怕他吗,马略?” “噢,不,莱斯特。别带着这样的担忧离开。他以前很少会这样,很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的。我相信是这样。他只知道有人介入了他和阿卡沙之间。只要有一定的时间,就能让他回归沉寂。” 又来了,又是那句话,“回归沉寂。” “那么她又端坐着,就好像从来没有移动过,是吗?”我问道。 “我要你现在离开,这样就不会再把他激怒。”马略说,他领我出了屋子,走向悬崖边的石梯,又接着说:“无论我们这些家伙拥有怎样的力量,能够凭借意志移动物体,点燃物体,或是凭借意志的力量造成任何伤害,但是这种力量却不能延伸到离我们的所在较远的地方。所以,我要你今晚就离开这里,动身去北美。等他不再激动、不再记得这一切的时候,你可以立刻回到我身边来,而我什么都不会忘记,我会在这里等你。” 当我们到达悬崖边时,我看见下面的港湾停着一艘划艇。石梯陡峭,看似难以攀爬,但它们的确能通向海边。真正难以相信的事情,是我正离开马略,离开这座岛屿。 “你不用和我一起下去了,”我说,从他手里接过背包。我尽量让声音不显得苦涩或沮丧。毕竟,是我导致了这一切。“我不愿当着别人的面流泪。就在这里分手吧。” “真希望我们还可以一块儿呆几个晚上,”他说,“一起冷静地想想发生的事情。不过,我的爱与你同在。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 等我们再次见面,互相之间会有很多话说——”他顿了顿。 “你想说什么,马略?” “跟我说实话,”他问,“你是不是懊悔我去开罗找你,懊悔我带你来这儿?” “我怎么会?”我问。“我只为了要离开你而难过。要是我再也不能找到你,或者你再也不能找到我,那该怎么办?” “一旦时机到来,我会找到你的。”他说。 “你要永远记住:你有力量向我发出呼唤,正如你曾经做过的那样。只要我听见你的呼唤,我会跨过干山万水来回应你,而这仅凭我一个人是无法办到的。如果时机成熟,我就会发出回应。这一点你可以确信。” 我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可是我选择了沉默。 我们拥抱在一起,良久,我转过身去,慢慢走下石梯,我知道他会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回头。 17 我并不知道自己对“人世”有多么渴望,直到我的船终于划进黑沉沉的圣让海湾河,向新奥尔良市划去,我看见明亮的夜空下,沼泽参差不齐的黑色剪影被衬托出来。 我们的同类中间,还没有人能够深入这片荒野,这让我激动万分同时又惶恐不安。 第一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就爱上了这片低洼而潮湿的乡野,就像我曾经深爱着干燥炎热的埃及那样,然而,随着时光流逝,我对这里的热爱渐渐超出了世间其他任何地方。 无论嫩绿的树叶,还是粉红或者金黄的花朵,到处都散发着扑鼻的芬芳。这条大河里,棕黄色的河水哗哗流淌,流过愁云惨淡的乐器宫和它的小天主教堂,与这条河流相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条传说中的河流都会黯然失色。 我在这一小块摇摇欲坠的殖民地里四处打探,没人注意更没人阻拦,这里街道泥泞,人行道下陷,和路面一般高低,邋里邋遢的西班牙士兵在看守所外面来回闲逛。危险的河滨棚屋里到处是从平底船上下来的赌博斗殴的水手,还有肤色黝黑的美丽的加勒比女人,我沉溺在这种场所,有时出去逛逛,瞥一眼无声划过的闪电,听一听沉闷的雷声,感受夏日阵雨一般的暖意。 棚屋有着低悬的屋顶,在月光下微微闪光。镇上盖着漂亮的西班牙式建筑,铁门的缝隙里透出灯光。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门里,蕾丝花边的窗帘垂挂下来,灯光在窗帘的后面摇曳。我行走在窄小、简陋的平房之间,这些房子四处散落,一直延伸到城垛边上,我从各家的窗子向内窥探,看见镶金边的家具,还有些许华美的珠宝,以及由这些珠宝装点起的文明开化的迹象,在这样一个蛮荒之地,这些东西简直是无价之宝,可又显得太过讲究,甚至流露着悲哀。 偶尔,脚下的泥潭里会映出一个幻象:一个衣着考究的真正的法国绅士,头上戴着雪白的假发,身披华丽的大衣,他身边的妻子穿着蓬松的裙撑,还有一个黑奴把他们的便鞋高高举过泥水横流的地面。 我明白我来到了野人花园里最人迹罕至的蛮荒地带,而这正是我的国度,我将在新奥尔良停留,如果新奥尔良会一直存在的话。 无论我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在这个不受法律约束的地方,我的痛苦将会减轻,无论我渴望得到什么,一且我将其紧握手中,就会从中得到更大的享受。 在我来到这个污秽的小小天堂的第一个夜晚,我曾一度祈祷,不管自己拥有怎样的神秘力量,我多少还和人类沾亲带故。也许,我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个来自异国的流浪者,而只不过是每一个人类灵魂放大之后的模糊影像。 古老的真理和传统的魔法,创新以及发明,所有这一切汇聚起来,都是要让我们遗忘那一股激情,那一股通过这样或者那样的办法将我们击败的激情。 当我们终于厌倦这种种复杂的牵连,我们开始梦想往昔的岁月,我们坐在母亲的膝头,那时的每一个亲吻,都能让我们的欲望得到最大的满足。我们还能怎么做呢,除了投入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怀抱:这是我们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宿命。 第一章 1 这样一来,我的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它是关于吸血鬼莱斯特的早期教育以及历险的。 这就是我不顾一切禁令和戒律,选择了旧世纪的魔法和秘密的原委,你尽可以把它流传下去。 可是,无论我多么不愿意让它继续下去,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而我必须考虑,至少稍稍考虑一下1929年发生的那些痛苦的事件,是它们导致我作出重回地下的决定。 我离开马略之后又过了一百四十年。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加百列也杳无音信。自从那一夜她在开罗消失之后,我就再也没从任何相识的凡人或者吸血鬼那里打听到她的消息。 到了20世纪,我为自己挖掘坟墓,那个时候我又孤独又疲惫,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受到了重创。 我已经活过了马略建议的“一生”。而我并不能为了自己度过这一生的方式,或是在这一生中铸成的大错,去责备马略。,纯粹的意愿,比其他任何人性特点都更多地决定了我的经历。尽管有各种劝谏和预言指点着我,我仍然和从前一样招来了悲剧和灾难。不过无可否认,我还是得到了回报。 我拥有了自己的后代,路易斯和克劳迪娅,我们在一起几乎达七十年之久,在这世上生存过的吸血鬼之中,他们是最为光彩夺目的,而且他们臣服于我。 我到了这片殖民地没多久,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路易斯,他是个年轻的中产阶级种植园主,有一头黑发,谈吐优雅,恪守礼节,他的玩世不恭还有自我毁灭的倾向简直就和尼古拉斯一模一样。 他拥有尼克的冷酷和深刻,尼克的叛逆,以及那种使他备受折磨的能力,让他时而愿意相信,时而提出质疑,又最终陷入绝望。 然而,路易斯对我的影响却远远超过了尼古拉斯。哪怕路易斯露出最残忍的一面,他仍然能够触动我内心温柔的感情,他对我的依赖令人震惊,他对我做的每一个手势、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着迷,这一切都深深诱惑着我。 而他的天真,还有他那种怪异的中产阶级信仰,总能让我折服,他坚信上帝永远是上帝,哪怕他转身离我们而去,诅咒和救赎构建出一个微小而绝望的世界。 路易斯时时受着痛苦的煎熬,这个家伙甚至比我还要热爱人类。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想,倘若我没有因为发生在尼克身上的一切而利用路易斯来惩罚自己,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倘若我没有创造出路易斯,把他塑造成我的良知,然后一年又一年,对自己进行着自认为是完全应得的惩罚,一切又会怎样。 可是我爱他,简单直白。我拼命想挽留住他,尤其是在最危险的时刻,我想和他紧紧相连,出于这样的动机,在我混迹于活死人当中的这一生里,我做了最为自私、最为冲动的一件事情。正是这件罪行,导致了我自己的毁灭:为了路易斯,我和他一起创造了克劳迪娅,一个美艳惊人的吸血鬼孩童。 当我带走她的时候,她的身型还不足六岁,倘若我不这么做,她就会死掉(要是我不带走路易斯,他也会死掉的),尽管如此,这对诸神仍是一个挑战,为此,我和克劳迪娅都付出了代价。 不过,那将是路易斯在《夜访吸血鬼》中所要讲述的故事,尽管他矛盾重重,错误百出,但他的故事还是抓住了克劳迪娅、路易斯和我走到一起,共同生活六十五年间所营造出的那种氛围。 在那些日子里,同类中间再没有如我们一般完美的搭档了,我们这三个包裹在绸缎和天鹅绒里的致命猎手,为着我们的秘密沾沾自喜,在新奥尔良这座日益发展扩大的城市里,我们终日沉溺于穷奢极侈的生活,享用着无穷无尽新鲜的牺牲者。 当路易斯把他的故事记录下来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对于我们的世界来说,维系任何一种纽带,六十五年都是一段相当惊人的时间。 至于他所编造的谎言和犯下的错误,好吧,我原谅他想像力过于丰富,原谅他的满纸辛酸,还有他的虚荣,毕竟,这些还不算十分严重。我在他面前显示的法力连一半都不到,这是有理由的,因为他出于愧疚和自我厌弃而畏缩不前,连他自己一半的法力都没能善加运用。 就连他那异乎寻常的俊美和所向披靡的魅力,对他自己来说也仿佛是一个谜。当你读到他写我因为觊觎他的种植园房产而把他变成吸血鬼的段落时.我想你更容易用谦虚而非愚蠢来解释这一切的发生。 至于他以为我是个农民的事情,嗯,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是带着偏见、受着约束的中产阶级之子,他和所有殖民地种植园主一样,尽管从未遇见过货真价实的贵族,却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我呢,来自封建贵族世家,我们这些人吃饭时会吮吸手指,还会随手把骨头抛给身后的猎狗。 他说我作弄无辜的陌生人,亲近他们再杀害他们,可他怎么会知道?我几乎只在赌徒、窃贼和杀人犯之中寻找猎物,对于那未曾说出的、只猎杀恶人的誓言,我甚至比自己希望的还要忠实。(比如那个年轻的弗兰尼,他是个种植园主,路易斯在文章里无可救药地对他进行了美化,使他充满了浪漫的气息,可他实际上是个喜怒无常的杀人犯,一个扑克牌桌上的骗子,他被我打倒在地的时候,差点儿就签下契约,把家族的种植园拿去抵债了。 有一次,我在路易斯面前豪饮妓女们的鲜血,那是故意要刺激他,那几个妓女曾经毒害并洗劫了许多水手,接着那些水手就失踪了。)不过,这种细枝末节并不重要。他讲述的故事,都是他自己信以为真的。 实际情况是,路易斯总是他自身缺点的集合体,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值得玩味的富有人性的恶徒。即便是马略也想象不出像他这么富有同情心,又喜欢沉思的家伙,总是一副绅士模样,他居然还去教克劳迪娅使用银制餐具的正确方法,可是克劳迪娅,愿上帝保佑她那颗邪恶的心,她根本没有必要去碰一下刀叉。 他对于别人的动机以及苦痛的无知,就和他那柔软蓬松的黑发,或者碧绿的眼眸中那永恒不变的烦恼一样,成为他魅力的一部分。 而我为什么又要费力去讲述有多少次,他可怜兮兮、充满焦虑地来到我面前,求我永远不要离开他,有多少次,为了取悦克劳迪娅,我们一同散步交谈,一同演出莎士比亚,还有多少次,我们携手在河畔酒馆里搜寻猎物,或者在混血名流的舞会上,与肤色黝黑的美人共舞。 字里行间自有言外之意。 我造就他的同时又背叛了他,这一点非常重要。就像我背叛克劳迪娅一样。我原谅他写下那些胡言乱语,因为他真实地描述了他和克劳迪娅还有我所拥有的那种不安的满足,这种满足本是我们无权拥有的,在19世纪那些漫长的岁月里,古代王朝那孔雀开屏般的璀璨光华已经褪去,莫扎特和海顿那些美妙动听的音乐也被装腔作势的贝多芬所取代,贝多芬的音乐有时听起来,简直就像我想象中地狱里敲响的丧钟。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一直想要的东西。我得到了他们。这样,我偶尔也会忘记加百列,会忘记尼克,甚至忘记马略还有阿卡沙那表情空洞、凝望前方的脸庞,还有她触碰我时那冰冷的感觉,和她那灼热的血液。 可是我总想得到很多东西。是什么让他在《夜访吸血鬼》里描述的那段人生得以维系那么长时问?为什么我们坚持了那么久?正是在19世纪,吸血鬼被欧洲的文学作者“发现”了。鲁斯万勋爵,这是波里杜利博士笔下的人物,很快就被那些廉价的惊险小说中出现的弗朗西斯·瓦内爵士取代,后来,谢里丹·勒·法弩又塑造出一个优雅美丽、引人遐思的女伯爵卡米拉·康斯坦茵,最后又来了个野蛮粗鲁的吸血鬼大汉,那个浑身是毛的斯拉夫伯爵德拉库拉,那个家伙自认为能变成蝙蝠,或者让形体随意消失,可是又要像蜥蜴那样沿着自己城堡的墙角爬下来,显然是觉得这么做很有趣——所有这些创造出来的人物以及其他许多类似的角色,都迎合了人们对于“哥特式、异想天开的故事”无止尽的追求。 19世纪的那个观念以我们作为核心——贵族式的冷漠,无可挑剔的优雅,永远的冷酷无情,在一块适合生存、又不受其他同类干扰的土地上,相互抱成一团。 也许,这对我们来说,就是历史上最美好的一刻,是怪兽和人类间最完美的平衡,在我的想象里,那些和古代王朝五彩缤纷的锦缎紧密相连的“吸血鬼罗曼史”,也是在这个时期变得无比丰满生动起来,正是因为装点上了飘扬的黑斗篷,黑色的高礼帽,还有小姑娘头上紫罗兰色的蝴蝶结,那一头油亮亮的发卷披散下来,一直垂到精致曼妙的丝绒长裙蓬松的袖口。 可是,我对克劳迪娅做了什么?我什么时候才要为此付出代价?有多长时间,她一直满足于扮演那个谜一般的角色?她把我和路易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成了我们的缪斯女神,陪伴我们度过了许多洒满月光的美好夜晚,为了她,我们俩都甘愿奉献一切。 或许,正是因为她永远都无法获得女人的形体,所以才注定要向我这个恶魔般的父亲,这个将瓷娃娃的形体加诸她的人,发动攻击?我本应该听从马略的劝告。在我即将进行那伟大而醉人的试验之前:用“这最少的一点儿”创造一个吸血鬼,在那一刻,我本应该停一停,好好思考一下。我本应该深深做一次呼吸。 但是你明白,这就像是为阿卡沙演奏小提琴。我想要那么做。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我的意思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女孩会被我变成什么!哦,莱斯特,你出了什么事儿都是咎由自取。你最好别死掉。你其实应该下地狱去。 可是为什么,总是出于全然自私的原因,我没有听从别人的忠告?为什么我没能从他们任何一个人——加百列、阿曼德、马略——的身上学到教训呢?不过,我从来没有听从过任何人的话,真的。出于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我永远都办不到。 即便是现在,我仍说不上为了克劳迪娅而感到悔恨,说不上宁愿自己从未遇见她,从未带走她,然后悄悄把秘密告诉她,或是宁愿我从未听见她的笑声回荡在那一座人味儿太重的小镇房子里,那些点着煤气灯的屋子总是光影重重,我们就像活人一样,在上了漆的家具、颜色暗淡的油画以及黄铜花瓶之间穿梭。克劳迪娅是我的黑暗之子,我的所爱,我邪恶中的邪恶。她伤透了我的心。 1860年春天的一个闷热的夜晚,她公然反抗我,要了结我们之间的恩怨。她蛊惑我,设了圈套来陷害我,用匕首一遍又一遍刺穿我被毒药侵蚀的身体,直到我体内的吸血鬼之血几乎流尽,却又得不到片刻宝贵的时间来使伤口愈合。 我并不怪她。这种事情我自己也有可能会做。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些神志昏迷的时刻,永远不会将它们遗留在脑海中某个尘封的角落。她的狡猾和必胜的意志把我打翻在地,她是那么志在必得,就在她用匕首割开我的喉咙、割裂我心脏的那一刻也是如此。只要还活着,我夜夜都会想起那时的情景,想到深渊就在下方张开大口,我几乎像个凡人那样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死亡。这都是拜克劳迪娅所赐。 然而,鲜血汩汩流出,带走了我全部的力量,最后,我看不见、听不见,也动弹不得了,这时,我的思绪飘向过去,飘过铺着壁纸、挂着蕾丝窗帘的温柔乡,我就是在那里创造出了这注定毁灭的吸血鬼家族,我的思绪飘过这一切,回到那一片传说中的土地,脑海里勾勒出那片墓园模糊的影像,就在那里,林中狂欢的神也曾一次又一次感到身体被撕裂开来,伤口里鲜血长流。 即便这杂乱的思绪毫无意义,它至少也显示了一种巧妙的暗合,令人惊叹地重复了那同一个古老的主题。 神死去了。神又醒来了。而这一次,没有人获得救赎。 获得了阿卡沙的血液,马略曾经告诉我,你就能经受住灾难的考验,而这些灾难往往能毁灭其他我们的同类。 后来,我被遗弃在四面漆黑、臭不可闻的沼泽地里,我感到饥渴控制了我的身体,驱策着我的精神,我撑开两颚,吞饮腥臭的污水,我的尖牙四处搜寻流着热乎乎鲜血的东西,就是为了积蓄力量,让我能重回长路之上。 又过去了三个夜晚,在镇上的屋子里,我再次被打倒了,被孩子们彻底遗弃在一片火海之中,是前辈们,马格纳斯、马略以及阿卡沙的血液支撑我爬出来,从烈火中死里逃生。 但是,因为得不到更多帮助伤口愈合的血液,得不到新鲜的灌溉,我只能完全依靠时间来治愈遍体鳞伤。 路易斯的故事不能交待我之后的遭遇,许多年来,我一直在人群的边缘地带搜寻猎物,我成了一个丑陋可怕、跛足而行的怪兽,只能打倒年幼体弱的人。我时时有可能受到猎物的反攻,现在的我,和那种富于浪漫气息的恶魔截然相反,简直就和以前那些披着脏兮兮的破衣烂衫、四处游荡的冤死鬼一模一样。 累累伤痕同时也折磨着我的心灵,影响了我的理智。每当我壮着胆子打量镜中的自己,我的灵魂就会变得更加萎靡不振。 然而,即便如此,我一次也没有向马略求救,没有试图与万里之外的他取得联系。我不能向他乞求鲜血来治愈我的伤口。我宁可整整一个世纪忍受炼狱的煎熬,也不愿受到马略的谴责。我宁可忍受最可怕的孤独、最剧烈的痛苦,也不愿去发现他明明完全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却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拒绝向我伸出援手。 至于加百列,她会原谅我做过的任何事情,她的血液也有足够强大的魔力,至少能加速我的痊愈,然而,我完全搞不清她身在何处,甚至连该向哪个方向发出呼唤都无从知晓。 等到我体力恢复了不少,足以应付远赴欧洲的旅行时,我投奔了惟一可以求助的人:阿曼德。他仍然住在我赠与的土地上,住在那时马格纳斯造就我的高塔里,他还在领导庙街的吸血鬼剧团里的同类团伙,那座庙宇还是属于我的呢。毕竟,我不欠阿曼德任何解释。而他,难道不正欠着我什么吗?他来开门的时候,着实吓了我一跳。 他穿着浅黑色剪裁考究的大衣,在他头上,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发卷全都修剪掉了,看上去俨然是狄更斯小说里走出来的年轻人。他那永葆青春的脸庞上,烙印着大卫·科波菲尔式的天真和斯蒂福兹式的骄傲——却未曾显露出内在灵魂的真实本性。 他看见我的时候,心里一下子闪过一道亮光。随后,他慢慢凝视着遍布在我脸上和手上的伤疤,然后用温柔而几乎是慈祥的语气说道:“进来吧,莱斯特。”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并肩穿过屋子,这是他在马格纳斯的高塔脚边建造起来的,是一个阴暗恐怖的地方,在这个诡异的年代里,用这一处所在酝酿一切拜伦式的恐怖事件可真是再合适不过。 “你知道,有谣传说你在埃及或者远东的某个地方完蛋了,”他用人们日常使用的法语快速地说道,带着一种我以前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生动神态。如今,对于装扮成活着的凡人,他已经是驾轻就熟。“随着旧世纪的度过,你也不见了,从此以后就音信全无。” “那加百列呢?”我立刻追问,奇怪自己居然没有一进门就让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你离开巴黎之后,再也没人见过她或者听到她的消息。”他说。 他的目光又一次爱抚地落在我身上。他体内有一股稍加掩饰的兴奋,一股如同近旁炉火般的热力向我传来。我明白他在试图解读我的思想。 “你出了什么事?”他问我。 我的伤疤叫他困惑了。它们太严重,太错综盘结,留下这些疤痕的进攻一定都是致命的。我突然感到一阵慌乱,我担心自己稀里糊涂就把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马略很久以前就禁止我说出的事情。 不过,我迫不及待一吐为快的,是关于路易斯和克劳迪娅的故事,我的叙述结结巴巴,半真半假,除去一个明显的事实:克劳迪娅那时只是……一个孩子。 我简要地描述了在路易斯安那生活的年月,以及他们最终如何起而反抗,就像他曾经预言我的孩子们会做的那样。我向他承认了一切,没有任何心机或是傲气,我解释说我现在需要他的血液。痛苦啊、痛苦啊、痛苦,在他面前展开这一切,等他考虑我的请求。对他说,是的,是的,你是对的。并非完全如此。 但大体上说,你是对的。 那时,我在他脸上看见的表情是悲哀吗?那肯定不是得意。他谦逊地注视着我颤抖的手打着各种手势。当我言词支吾,找不到准确的词表达时,他也会耐心等待。 只要给我灌输一点点他的血液,我的伤口就能加速愈合,我低声说。给我一点点就能让我头脑清醒。我提醒他,是我给了他这座塔楼,给了他金币去建造这栋房子,而且我仍然拥有吸血鬼剧院,而他现在肯定能为我做这么一点点私密的小事,我这么说着,尽量让自己的口气不显得盛气凌人或是义愤填膺。尽管我思维混乱,虚弱、饥渴又胆战心惊,可话里还是带着一股乖戾的幼稚。火堆的光芒让我焦虑。在这些闷热的屋子里,木质结构上的深色纹理反着光,在这一切背景之下,想象中的脸孔浮现在我眼前,又转而消失。 “我不想留在巴黎,”我说,“我不想打扰你或者剧团的同类们。我只有这一点点请求。我只求你……”我的勇气和语言仿佛同时消失了。 良久的沉默。 “再跟我说说这个路易斯。”他说。 羞耻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我又重复了刚才的蠢话,说路易斯丢不掉他的人类习气,他能够理解其他不死者难以捉摸的事情。恍惚之中,我喃喃道出了心里的话。不是路易斯攻击了我。是那个女人,克劳迪娅…… 我看见他的心里有什么警觉起来。一片红晕悄悄升上他的面颊。 “有人在巴黎看见过他们,”他温柔地说,“她不是什么女人,这个家伙。她是一个吸血鬼孩童。” 我不记得自己接着说了什么。也许我试图解释这个严重的错误。也许我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可辩解。也许我又绕回来,说到我此行的目的,我所需要的东西,我必须得到的东西。我记得他带我离开屋子,走进等候的马车,他告诉我必须和他一起去吸血鬼剧院,那一刻我感到被彻底羞辱了。 “你不明白,”我说,“我不能去那里。我不能让别人看见我这副样子。你得让马车停下,你得答应我的请求。” “不,还是等我们回来以后再说吧。”他用最温和的语气告诉我。我们已经上了巴黎拥挤的街头。这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城市了。真是一场噩梦,这个大都会充满咆哮着的蒸汽机车,一条条宽阔的马路两旁矗立着高大的混凝土建筑。工业时代的烟尘和污染,还从未像在这光之城里那样,显得如此可怕。 我不大记得他是如何将我拉出马车的,他推着我在宽阔的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地行走,一直走到了剧院的门口。这是什么地方,这座巨大的建筑?这就是庙街吗?接着,我们走进那座阴森恐怖的地窖,里面挂满了戈雅、勃鲁盖尔和波许的画作的摹本,一幅幅都鲜血淋漓、画工拙劣。 最后,我饥肠辘辘地倒在一间砖砌囚室的地板上,甚至连咒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片黑暗之中,充斥着公共马车或是电车经过时造成的震动,远处钢铁的车轮碾过地面,那刺耳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划破这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黑暗中我发现地上躺着什么,那是一个人,一个祭品。然而这个祭品已经死了。血液冰冷,令人作呕。这个样子吸血真是糟糕透了,我伏在那冷冰冰、粘乎乎的尸体上,吸光了剩余的血液。 然后,阿曼德来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穿着洁白的亚麻布和黑色羊绒料子的衣服,显得那么完美无瑕。他低声说起路易斯和克劳迪娅,说将会有一场审判。他在我身边跪坐下来,此刻倒是忘记了行止起坐该酷似人类,他是个孩童一般年轻的绅士,却坐在这肮脏潮湿的地方。“你要在大家面前宣称是她干的。”他说。而大家,新的同类们,一个接一个来到门前看我。 “给他找点衣服来。”阿曼德吩咐。他把手搭在我的肩头。“要让他显得体面些,这是我们失散了的主人,”他告诉他们,“他总是这样的。” 当我求他们让我和爱乐妮或是费利克斯或是劳伦特说话时,大家一阵哄笑。他们不认识这几个名字。加百列——那就更是毫无意义了。 可是马略在哪里呢?我们之间,横亘着多少个国度,多少条河流,多少座山峦?他能听见或是看见这一切吗?囚室高高的上方是剧院的大厅,一群凡人观众,就像羊群归圈一样蜂拥而至,脚踩在木质楼梯和地板上,发出沉闷的轰响。 我梦见自己离开这里,回到了路易斯安那,把我的创伤交由时间慢慢治愈。我又梦见了土地,在开罗时,我曾短暂地感受过土地深处的冰冷。我梦见路易斯和克劳迪娅,梦见我们又在一起。克劳迪娅已经奇迹般地长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她笑声朗朗地说,“你看,这就是我来到欧洲的发现,如何让我长大!” 我生怕他们再也不让我离开这里,生怕我会像无辜者墓地下那些忍饥挨饿的家伙们那样被活埋,我生怕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我不停地啜泣,结结巴巴地想要和阿曼德说话。可是我又发现,阿曼德根本不在这里。 即使曾经来过,他也立刻就走了。我产生了幻觉。 有个祭品,软和的祭品——“把它给我,求求你!”——然后阿曼德说:“你要说出我让你说的话。” 法庭上聚集了一群怪兽,都是乌合之众,面色惨白的恶魔喊叫着宣布罪状,路易斯绝望地祈求宽恕,克劳迪娅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我,听见我说,是的,是她做了那件事,是的,然后我咒骂阿曼德,他猛地把我推回阴影中去了,他那表情无辜的脸庞就和从前一样熠熠生辉。 “不过,你做得很好,莱斯特。你做得很好。” 我做了什么?指认他们破坏了古老的法则吗?他们胆敢反抗我们同类集团的首领吗?他们知道什么古老的法则?我尖叫着呼唤路易斯。然后我又回到黑暗中了,我饮着鲜血,来自于另一个祭品的新鲜血液,这并非是那治愈创伤的血液,就只是血液而已。 我们又坐进马车,天上飘着雨。我们乘车穿越乡野。接着我们爬上了那座旧塔高高的顶部。我手里攥着克劳迪娅血迹斑斑的黄裙子。我看见她在一个狭小潮湿的地方,被太阳的光芒烧死。“把她的灰撒掉!”我说。 然而没人去这么做。撕碎了的黄裙子躺在牢房的地板上。现在又到了我的手里。“他们会把她的灰撒掉,是吧?”我说。 “你不想得到公正吗?”阿曼德问道,身上裹着黑色的羊绒斗篷抵御寒风,他面色阴沉,狠绝的表情透漏了刚才的杀戮。 这和公正又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拿着这个东西,这件小小的黄裙子?我站在马格纳斯的城垛上向外望去,看见城市已经向这边延伸过来。它展开双臂拥抱了塔楼,工厂冒出的烟尘使空气充满浊臭的气味。 阿曼德静静地站在石栏边看着我,突然间,他似乎显得如同克劳迪娅一般年轻。一定要先确定他们已经有过一段人生,才能去造就他们;永远、永远、永远不要造就像阿曼德那么年轻的人。她临死前什么话也没说。 她望着周围的人,仿佛他们喋喋不休说的全是外国话。 阿曼德双眼通红。 “路易斯——他在哪儿?”我问。“他们没有杀死他。我看见他了。他冒着雨走了……” “他们去追他了,”他回答,“他已经被毁了。” 骗子,可是表情那么纯洁无辜,宛若一个唱诗班的男孩。 “让他们别去,你一定要!如果还有时间……” 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不能让他们别去?你为什么要那样做,那场审判,一切的一切,为什么你那么在乎他们对我所做的事情呢?” “都结束了。” 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一声汽笛的呜叫。 思绪全乱了。乱了……不想再回去。路易斯,快回来。 “你不打算帮我,是吧?”绝望。 他对我倾下身来,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样,他的表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怒火正从内部将他融化。 “是你把我们伞都毁了,是你带走了一切。你怎么还会以为我愿意帮助你!”他靠近我,一副几乎崩溃的面容。“是你让我们上了庙街那些耸人听闻的海报,足你把我们变成廉价小说的主题和画室里的谈资!” “可是我并没有。你知道我……我发誓……不是我干的!” “是你把我们的秘密变成众人瞩目的焦点——时髦的家伙,戴着白手套的侯爵大人,披着天鹅绒斗篷的恶魔!” “你真是疯了,竟然把这一切罪过都算到我的头上。你没有这个权力。”我辩解说,然而,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连我自己都听不懂我说的话。 而他一字一句厉声说着,仿佛嘴里长的不是舌头而是毒蛇的信子。 “在那片墓地下面,我们拥有自己的伊甸园,”他嘶嘶地喘着气说。“我们有自己的信仰和目标。而你,用一把燃烧的剑把我们都赶走了。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回答我!只有彼此之间的爱,可那对于我们这样的种族来说又有什么用处!” “不,那不是事实,那一切早已经发生了。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从来没明白过。” 可是他不听我说话。他听不听都不重要了。他向我凑得更近,他伸出双臂,暗光一闪之间,我头向后仰去,我看见天空和巴黎城颠倒了过来。 我从空中坠落下去。 我一直向下坠落,经过塔楼的窗子,最后落在石板路上,这一副薄薄的超自然的皮囊里面,每一寸骨骼都摔得粉碎。 第二章 2 又过去了两年,我终于恢复了一点儿力气,可以乘船回到路易斯安那。我仍然跛得厉害,满身伤痕依旧。不过,我必须得离开欧洲,在这里我听不见一丁点儿轻声的呼唤,无论来自踪影全无的加百列还是伟岸强大的马略,他肯定早已对我作出了审判。 我得回家。新奥尔良就是我的家,那里四季温暖,鲜花常开不败,在那里,通过钱币王国源源不断的供给,我仍然拥有十几幢空荡荡的老房子,虽然白色的柱子蛀了虫,门廊也有些下陷,但并不妨碍我在那里踱步漫游。 19世纪最后的几年里,我过着完全隐居的生活,在离拉菲亚特公墓一个街区之遥的旧花园区,我最舒适的房子里,我在参天的橡树之下酣眠。 我伴着蜡烛或者油灯,读遍所有我能搞到的书籍。我几乎就像是加百列被困在她城堡里的卧室中那样,只是我这里连家具都没有。书一堆又一堆都快摞上天花板了,装满了一个又一个房间。偶尔,我积聚了足够的体力,闯入一间图书馆或是书店收集新的书籍,不过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写信索要期刊。我储备了大量的蜡烛,还有一瓶瓶一罐罐灯油。 我不记得怎么就到了20世纪,只觉得一切都变得更加丑陋,更加灰暗,那些我所熟识的古老的18世纪的美好事物,似乎已经成了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资产阶级统治着世界,他们恪守种种沉闷的原则,对古代王朝如此钟爱的声色犬马和穷奢极侈持着怀疑的态度。 可是,我的眼光和心智都变得越发浑浊。 我不再猎取人类。然而没有人类的鲜血,人类的死亡,吸血鬼是不能强大起来的。我靠着诱捕旧区邻居们的家禽家畜维持生存,也会抓些被娇养的宠物猫狗。有时连这些都不容易弄到,那我只能像穿着杂色衣服、吹着风笛的流浪艺人那样,把那些长长尾巴、又肥又胖的灰老鼠召唤出来。 一天夜里,我强迫自己艰难地穿过安静的街头,来到河岸贫民窟附近的一个破败的小剧院里,剧院的名字叫做“快乐时光”。我想看看刚刚上映的无声电影。我身上裹着一件大外套,围巾遮住了憔悴的脸庞。我戴上手套,把瘦骨嶙峋的手也藏了起来。片子有些失真,即便如此,里面出现的白昼的天空还是让我惊恐万状。不过,黑白影像沉闷无聊的基调,倒似乎与这个苍白无色的年代相当般配。 我没有去想别的不死者。然而,吸血鬼还是偶有出现——某个同类留下的孤单的后代,步履蹒跚地闯入我的藏身之地,或者是一个流浪汉,来找寻传奇的莱斯特,祈求我讲述隐秘的事件,祈求得到力量。讨厌透了,这些莽撞的家伙。 就连他们发出的超自然的声音,也会刺激得我神经衰弱,逼得我躲进最隐蔽的角落。 然而,无论有多么痛苦,我仍然会读遍每一个新来的访客的心灵,搜寻我的加百列的消息。 可是从来得不到任何线索。然后就没什么事可做了,也不会在意那邪恶的家伙送来的可怜的人类祭品,他们希望这些祭品能让我恢复元气,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不过这些邂逅很快就结束了。这些闯入者会被我吓坏,或者愤愤不平,他们叫骂着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享受美好的宁静。 我要更加远离尘世喧嚣,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黑暗之中。 我甚至连书也不怎么读了。偶尔阅读的话,我会看《黑色面具》杂志。我还看关于20世纪丑陋的虚无主义者的故事——穿着灰扑扑服装的无赖,银行抢劫者以及侦探——我努力记住事情。可是我太虚弱了。我太累了。 然后,一天上半夜,阿曼德来了。 开始我还以为那是幻觉。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久已荒废的客厅里,短短的金棕色头发修剪成20世纪流行的式样,身着窄身黑布小礼服,看上去无比年轻。 这一定是个幻觉,这个身影走进客厅,低头看见我仰面躺在落地窗边的地板上,就着月光阅读山姆·斯佩德的书。只是有一件事情不对。倘若我真要为自己想象出一个虚幻的访客,那绝对不会是阿曼德。 我把目光瞥向他,心里升起一种朦胧的耻辱感,我躺在地板上,显得如此丑陋,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和暴突的双眼。我继续阅读马尔蒂斯·法肯的故事,双唇喃喃蠕动,念着山姆·斯佩德笔下的句子。 等我再次抬起头来,阿曼德还在那里。 也许是同一个夜晚,也许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谁知道呢。 他谈起路易斯。他已经谈了好一会儿了。 我忽然明白,他在巴黎告诉我的关于路易斯的事情全是谎言。这些年来路易斯和阿曼德一直在一起。路易斯也一直在寻找我。 他来过旧城的闹市区,就在我们曾经住了好久的屋子附近。最后,他终于来到我这个地方,从窗户里看见了我。 我试图想象这一切。路易斯还活着。路易斯在这里,离我这么近,可我竞丝毫没有察觉。 我想我笑了几声。我没办法让自己清醒地意识到路易斯没有被烧死。不过,知道路易斯还活着真是太好了。那张英俊的脸庞,那副动人的表情,还有那温柔而略带哀怨的声音依旧存在,这真是太好了。我那美丽的路易斯活下来了,没有随着克劳迪娅和尼克一同死去、消失。 不过,也许他是死了。为什么我要相信阿曼德?我继续在月光下阅读,真希望窗外的花园里不要这么杂草丛生。有件事情阿曼德正好可以做,我告诉他,既然他是如此强壮,他可以出去把蔓生的树藤给我扯掉。牵牛花和紫藤从楼上的廊柱上悬垂下来,遮住了月光,还有那棵黑黑的老橡树,这里还是一片荒芜的沼泽地的时候,那棵树就在这里了。 我想我其实并没有对阿曼德提出这些建议。 我只隐约记得阿曼德告诉我路易斯要离开他,而他,阿曼德,不想继续活下去了。他声音空洞,干巴巴的。可是他一站在那里,月光就全都聚集到他身上了。他的嗓音还像以前那样带着回音,带着一种异常痛苦的气息。 可怜的阿曼德。是你告诉我路易斯已经死了。去拉菲亚特公墓给自己挖个坟墓吧。 就在街角那边。 没人说话。没有出声的笑,我只在心里偷偷发出快活的笑声。我清楚地记得他站在脏乱空旷的屋子中央,手足无措地望着四周书本堆叠起的墙壁。雨水顺着屋顶的缝隙漏下来,把书页打湿黏在一起,成了硬纸板的砖块。我注视着他,也清清楚楚地注意到他身后的这一番景象。我知道,这房子里所有的屋子都和这间一样,四面摞满沾湿的书籍。 在他打量这一切之前,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我已经很多年不进去其他房间了。 后来他似乎又来过几趟。 我没看见他,不过我听得见他穿过外面的花园,他的思想就像一束光线,四处探照着搜寻我的踪迹。 路易斯已经到西部去了。 一次,我正躺在房子地基下面的瓦砾中间,阿曼德来了,从窗子的格栅外面往里注视我,我倒是看见他了,他嘶嘶叫嚣着,说我是抓老鼠的人。 你已经疯了——是你,那个知道所有事情的人,那个嘲笑我们的人!你疯了,居然靠吃老鼠过活。你知道,在法国,他们怎么称呼你这种乡下的地主吗?他们说你们是抓野兔的人,因为你们靠抓野兔充饥。如今,在这所房子里,你又是什么呢,一个衣衫褴褛的鬼魂,一个抓老鼠的人。你就像从前那些家伙一样发了疯,说话颠三倒四,还爱在风里胡言乱语!而你的样子,就像天生是抓老鼠的料似的。 我又大笑起来。我笑啊笑。我记起那些狼群,我大笑了。 “你总是让我发笑,”我告诉他。“那个时候,在巴黎的那片坟墓下面,要不是觉得这么做不太好,我真想嘲笑你。就连你诅咒我,把一切关于我们的事情全都算在我的头上的时候,仍然是那么滑稽。要是你没把我从塔上扔下去,我也会笑的。你总是让我发笑。” 我们之间的怨恨真是甘美无比,至少我是这么觉得。这种兴奋的感觉如此陌生,他就在那里,由着我尽情奚落,尽情鄙薄。 可是,忽然之问,这一幕发生了变化。我没有躺在瓦砾中间。我穿行在屋子里。我不再像多年来那样衣衫褴褛、肮脏不堪,而是穿着漂亮的黑色燕尾服,披着锦缎镶边的斗篷。 而屋子,为什么,屋子装潢华丽,所有的书籍都好好地放在书架上。镶木地板在大吊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到处都飘荡着音乐,那是维也纳的圆舞曲,是小提琴奏出的柔美和谐的旋律。每走一步,我都感觉到又恢复了力量,而且轻盈,轻盈得妙不可言。我能轻轻松松就两层、两层地爬上楼梯。我能飞起来穿过黑暗,肩上的斗篷仿佛成了黑色的羽翼。 我在黑暗里向上升去,直到和阿曼德一起站在高高的屋顶上。他光彩照人,身穿原先那件老式晚礼服,我们的目光越过黑暗的丛林,那树尖上有风声在吟唱,我们眺望着远处弯弯的银色河流,还有低垂的天幕下,透过珍珠色的云彩,星星发出灼灼的光芒。 这一切景象,还有潮湿的晚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使我不由哭泣起来。阿曼德站在我身边,手臂环绕着我的身体。他在谈论谅解和悲伤,还有智慧以及其他经由痛苦才能学到的东西。“我爱你,我邪恶的兄弟。”他喃喃低语。 这些话语仿佛血液,从我周身流过。 “我并不是要复仇,”他低声说。他垂头丧气,心碎不已。“可是你来就是要恢复力量的,而你并不想要我!我等了你一个世纪,可你并不想要我!” 于是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明白,我的恢复只是幻觉,我还是一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样子。当然,屋子仍旧是一片废墟。环抱着我的这个超自然家伙的体内,有一种力量,能使我重回天空、使我在疾风中遨游。 “爱我的话,这血就是你的,”他说。“这血我还从未给过任何人。”我感觉到他的双唇触碰到我的脸颊。 “我不能骗你,”我回答。“我无法爱你。 你对我来说是一个应该去爱的人吗?不过是一个形同槁木的家伙,渴望得到权力以及别人的激情?不过是饥渴最好的象征?” 一瞬间仿佛是拥有j,无比巨大的力量,我居然袭击了他,使他向后倒去,跌下屋顶。 他一丁点儿重量都没有,身影消融进了灰暗的夜色。 可是,是谁被打败了?是谁又一次向下落去,打在柔软的树枝上,落向大地,落向他本来的归属?回到老屋下面的一片破烂肮脏之中。是谁最后躺在一片瓦砾中间,双手和面颊紧贴着冰冷的泥土?然而记忆捉弄了我。也许我幻想了这一切,他最后的邀请,以及后来的剧痛,还有哭泣。我确实知道,经年累月之后,他又来到外面。我时时能听见他在旧花园区的这些街道上徘徊。我想叫住他,告诉他我对他撒了谎,告诉他我是爱他的。我是的。 然而是时候了,我该让一切归于平静。 这一刻到来了,我终于要忍受饥饿,长眠于地下,也许终于会梦见神梦见过的情景。可是我如何能把神的梦境告诉阿曼德呢?蜡烛全部点完了,灯油也全部烧尽。在某个地方有我的保险箱,里面满满放着钱财珠宝,以及给我的律师和银行经理人的信函,我付给这些人薪水,让他们持续管理我永远的财产。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入土为安呢,反正永远不会有人来打搅,在这样一个充斥着过去几个世纪的艺术拷贝的老城里是不会的。每一件事物都只会这样一直一直继续下去。 借着天光,我读了更多山姆·斯佩德的故事和马尔蒂斯·法肯的故事。我看见杂志上的日期,那是1929年,于是我想,哦,这是不可能的,是吧?我吸了好多老鼠的血液,有了足够的力气,于是挖了很深、很深的地洞。 土地承载着我。各种生物在湿润的黏土里钻来钻去,摩擦我干瘪的肉体。我想着,倘若我什么时候能再次醒来,倘若我能再次看见哪怕一小片群星璀璨的夜空,我绝对、绝对不要再做可怕的事情。我绝不要屠杀无辜。 即使我要猎杀弱者,那也一定要是绝望垂死的家伙,一定要,我发誓。我永远、永远也不要再施展那“邪恶的把戏”了。我只要……你知道,做一个漫无目标的“持续存在的意识”,完全漫无目标。 饥渴。光线一般清晰的痛苦。 我看见马略了。我看得这么真切,几乎相信这绝对不是一场梦!我的心脏痛苦地膨胀开来。马略看上去多么光彩照人。他身着紧身礼服,式样新潮但不加装饰,是红色的天鹅绒料子,他的白发修剪得很短,向脑后梳起来。他带有一股迷人的魅力,这个摩登马略,还有一种曾经明显是掩盖在旧式衣着装扮下面的勃勃生机。 他正做着超凡卓绝的事情。在一间打满白炽灯光的工作室里,他面前放着一架黑色摄像机,用三角架支撑起来,当他给凡人拍摄电影的时候,就用右手摇动相机上的手柄。 看见这番景象,看见他对凡人说话的架势,我的心膨胀起来,他正指导他们该如何相互拥抱,如何舞蹈,或是四处走动。后面是画好的布景,是的。工作室的窗外是高高的砖墙建筑,公共汽车嘈杂的声音自街头传来。 不,这不是梦,我对自己说。这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他在那里。要是我能试试仔细看看那窗外的城市,辨认出是哪里就好了。 要是我能试试听懂他和年轻演员们交谈的语言就好了。“马略!”我叫起来,可是土地吞没了我的喊声。 场景变了。 马略乘坐一架巨大的电梯进入一问地下室。电梯的铁门咣当一声响,尖厉刺耳。接着他走进必须守护之神栖身的空旷的圣所,一切都完全不同了。埃及壁画不见了,鲜花的芬芳,还有闪闪发光的金饰,统统不见了。 墙壁上挂满了印象派色彩斑斓的画作,构建起朝气蓬勃的20世纪生活的万千场景。 飞机从阳光普照的城市上空飞过,钢铁拱桥的后面矗立起一座座塔楼,铁制的轮船驶过银色的海面。这就是一座宇宙,融化了托起这些画作的墙壁,包围着阿卡沙和恩吉尔那静静伫立、永恒不变的身影。 马略走到神龛附近。他走过盘根错节的深色雕塑,走过电话机,还有放置着打字机的木架。他在必须守护之神面前放了一台硕大而庄严的留声机。他小心地把细细的唱针搁在旋转的唱片卜。维也纳圆舞曲的声音细小而嘈杂,从金属喇叭里倾泻出来。 看到这个我笑了,这甜蜜的发明,好像祭献似的摆在他们面前。圆舞曲是不是和袅袅升入空中的熏香具有异曲同工的效果呢?但是马略的事还没做完。他从墙上拉下一块白色的幕布。然后,从端坐着的两位神后面的高台上,他放映起凡人演出的电影来,画面正好投射在白色的幕布上。必须守护之神静默地注视着闪烁摇动的影像。如同博物馆里的雕塑,电光在他们洁白的肌肤上闪耀。 然后,发生了非常奇妙的事情。电影里那些紧张不安的人物交谈起来。他们的声音盖过了留声机里传来的圆舞曲,他们果真是在交谈。 我注视着这一切,激动得目瞪口呆,心中充满狂喜,突然问,一股巨大的悲痛吞没了我,那是一个巨大而又无比沉重的认知。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这一切。因为事实是,电影里的那些小人是不可能真正开口说话的。 那屋子以及里面的种种神奇景象失去了依托,变得昏暗起来。 啊,讨厌的缺憾,我辛辛苦苦编造的假象,就因为这讨厌的小瑕疵而露了馅。而这一切确也是真实的点滴片断——我在那个名叫“快乐时光”的小剧院里看过的无声电影,我在黑暗中听到的千百所屋子里传来的留声机的声音。 还有那维也纳圆舞曲,啊,是来自于阿曼德在我身上施的魔咒,一想到这个,我的心都要碎了。 为什么我不用再高明些的办法欺骗自己呢,只要让那电影按它原本的样子保持无声就成了,毕竟,这样我就能让自己相信看到了真正的情景。 不过,又出现了最后一个证据,证明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真是一个胆大妄为却又自圆其说的异想天开:阿卡沙,我钟爱的女神,对我说话了!阿卡沙站在屋子的门口,牢牢注视着前方,地下通道的尽头,马略乘着电梯回到了上面的世界。她的黑发密密实实,沉甸甸地垂在雪白的肩头。她举起冰冷苍白的手来召唤我。她唇色鲜红。 “莱斯特!”她轻声说。“快来。” 她的思想从心里无声地向我飘来,用的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在无辜者墓地的地下,年老的吸血鬼女王对我说过的字句:头枕在石枕之上,我梦见了上面的尘世。 我听见尘世的声音,它的崭新的音乐,仿佛是为躺在墓穴中的我演奏的摇篮曲。我仿佛看见世人的种种奇妙的发现,我的思维是一座永恒的圣殿,在其中我明白了人世自有它的胆识。尽管它的种种形式令人目眩神迷,把我拒之门外,我仍然渴望有人能无所畏惧地在这个世界里徜徉,能在它的心脏里走出一条“恶魔之路”。 “莱斯特!”她再一次轻声呼唤,她那大理石般的脸庞生气勃勃却又充满悲哀。“快来!” “噢,我亲爱的,”我说,品尝着唇齿间的泥土那苦涩的滋味,“要是我能去就好了。” 莱斯特·莱恩科特 在他复活的那一年 1984 第一章 1985 1 我们的唱片专辑发行之前一个星期,他们第一次展开行动,通过电话威胁我们。 摇滚乐队吸血鬼莱斯特的保密工作耗费巨资,几乎滴水不漏。甚至我自传的出版商们也给予了完全的配合。在长年录音和电影拍摄工作期间,我在新奥尔良没有遇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没听说他们在此地逡巡。 然而,他们还是通过某种方式查到了我们登记的电话号码,在电子答录机里留下了劝诫,还给我冠上了称号。 “流放者。我们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们命令你停止。”“出来让我们见见你。量你也不敢出来。” 我让乐队蛰居在新奥尔良一座种植园可爱的老宅里,他们一边抽大麻烟,一边为他们斟上唐佩里浓美酒,我们全都厌倦了期待和准备,渴望见到旧金山现场音乐会的第一批观众,渴望品尝成功那最初的鲜明滋味。 我律师克丽斯汀因为第一批电话留言赶来了——答录机如何捕捉到那些尘世之外的嗓音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半夜里,我把我的音乐家们载去机场,我们向西部飞去。 那之后,就连克丽斯汀也不知道我们在何处藏身。音乐家他们自己都不十分确定。 在卡米尔峡谷的一座庄园的豪华宅邸中,我们第一次通过电台收听了我们的音乐。当看到我们的第一部电影通过有线电视网络在全国范围内播放的时候,我们高兴得翩翩起舞。 每个夜里,我独自来到海滨城市蒙特雷和克丽斯汀互通消息,然后向北去搜寻猎物。 我驾着那辆时髦又马力强大的黑色保时捷,一路向旧金山驶去,以令人迷醉的高速驶过海岸公路的急转弯。旧金山广阔的下城区笼罩在一片纯净的黄色光晕之中,在这里我比以往更加残忍和缓慢地尾随着我的目标,都是一些杀人犯。 紧张的气氛让人难以忍受。 我还是没有看见任何同类,也听不见他们的动静。我只有来自于那些素未谋面的不死者们的电话留言:“我们警告你,不要再疯狂下去了。你不知道自己在玩一个多么危险的游戏。”接着录下来的是凡人无法听见的低语:“叛徒!”“流放者!”“站出来吧,莱斯特!” 就算他们果真在旧金山搜寻,却也从未遇见过我。那时的旧金山是一个人口稠密、拥挤不堪的城市,而我悄然独行一如既往。 终于,电报雪片一样飞进我们设于蒙特雷的邮箱里。我们做到了。专辑销量打破了这里和欧洲的纪录。旧金山的演出结束之后,我们可以随意去任何城市表演。从大陆西岸到东岸,我的自传出现在所有的书店里。 《吸血鬼莱斯特》居于销量榜首。 旧金山的夜间捕猎结束之后,我沿着长长的迪维塞德罗大街行驶。保时捷黑色的身躯慢慢驶过废弃的维多利亚式房屋,我寻思在其中哪一幢里——如果确有其事——路易斯把《夜访吸血鬼》的故事讲述给凡间的男孩听。我一直在思念路易斯和加百列,有时也想到阿曼德。我还会想起马略,我说出了整个故事、背叛了的马略。 是《吸血鬼莱斯特》的电子触手伸得太远,触动了他们吗?他们看过电影《马格纳斯的遗产》、《邪恶之子》、《必须守护之神》吗?我想到了过去那些被我披露了名字的同类:梅尔、潘多拉,还有受诅咒的拉姆西斯。 实际上,无论保密工作或者防护措施多么严密,马略一样能找到我。他的力量甚至可以跨越美洲广袤的土地。如果他在看,如果他听见…… 我又做了过去那个梦,摇动电影摄像机手柄的马略,以及必须守护之神的圣殿里、墙壁上忽隐忽现的图案。就连回忆也清晰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我的心脏不由怦怦跳动。 渐渐地,我意识到我对孤独的概念有了新的诠释,而对于衡量那正向世界的尽头蔓延的寂静,也有了全新的方法。打破这片寂静惟一的东西,就是答录机里那超自然的嗓音,那越来越恶毒却不具有任何形象的留言:“别胆敢踏上旧金山的舞台,我们警告你。你的挑衅太粗鄙,太狂傲。我们会不惜一切,即使闹出公开的丑闻,也要惩罚你。” 古体语言和确凿无误的美国口音搀和在一起,那别扭的感觉让我发笑。他们是什么模样呢,这些现代吸血鬼?一旦他们步入不死者的行列,是否更愿意修身养性、接受教育熏陶?他们是否具有某种特定的风格?他们三五成群地生活在一起,还是像我喜欢的那样,开着大型黑色摩托车四处游荡?无法压抑的兴奋在我体内蔓延。我彻夜独自驾车兜风,收音机喇叭传出我们的音乐,此时我感到体内涨满了一种完全出自人性的火热激情。 我想要按着我的人类伙伴“小坚饼”、艾利克斯还有莱瑞希望的那样演出。经过灌制唱片、拍摄电影这些令人筋疲力尽的工作,我想要让我们一起,在欢呼尖叫的人群面前一展歌喉。偶尔,我会想起很久前在雷诺得剧院里的那些夜晚。回忆起的都是最古怪的细节——我把白色的油彩涂抹在脸上时的那种触感,脂粉的气味,还有双脚踏上舞台、地灯的光芒从后面射过来的那一刻。 回忆一齐向我涌来,倘若马略的愤怒也随之而来,那我咎由自取,不是吗?旧金山深深吸引了我,也从某种程度上征服了我。想象我的路易斯在这里的情景,并非一件困难的事情。这里的格局几乎是威尼斯式的,五颜六色的大厦和公寓楼房拔地而起,色调灰暗,一座连着一座,遍布在窄小、阴暗的街道两旁。无论山巅还是山谷,灯光摇曳生辉,无处不在;闹市区里,一群群摩天大楼拔地而起,金碧辉煌,仿佛迷雾的海洋中一座童话般的森林。 每个夜晚我回到卡米尔峡谷的时候,都要取出从新奥尔良转发至蒙特雷的一袋袋歌迷来信,我一封封拆阅,寻找吸血鬼的字迹:笔画痕迹较重,字体略显古旧——超自然的天赋一日.在手写信件中表现出来,若是到了让人难以容忍的程度,那字体看上去就会仿佛带着一种哥特式的风格。可是,除了凡人狂热的崇拜,我什么也没找到。 亲爱的莱斯特,我的朋友谢丽尔和我都深爱着你,我们排了整整六个小时的队,居然还是没能买到旧金山演唱会的门票。请你寄两张门票给我们吧。我们愿意做你的祭品。 你可以吸我们的血。 旧金山演唱会的前夜,凌晨三点钟:卡米尔峡谷这凉爽的绿色天堂还在沉睡。在这巨大的“匪窟”之中,我躺在面朝大山的玻璃墙前面打盹。我不停地做着关于马略的梦。马略在梦里对我说:“为什么你不顾忌我的报复?” 我回答说:“是你先抛弃了我。” “那不是理由,”他说。“你总是行事冲动,你想把所有的碎片全抛向空中。” “我想要改变现状,我想推动事情发生!” 我说。我在梦里叫喊起来,忽然间,我意识到周围卡米拉峡谷这所房子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梦,一个薄脆的凡问的梦。 然而,有什么东西,别的什么东西……突然“传递”而来,如同漂流的电波闯进了收音机错误的频道,一个声音说道危险。我们大家都有危险。 眼前霎时出现了冰和血的景象。狂风呼啸。什么东西碎落在石板地上,打破的玻璃。 莱斯特!危险!我醒了。 我不在沙发里躺着了。我站起来,看着面前的玻璃门。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眼前只有山脉模糊的轮廓,黑色的直升机仿佛巨型苍蝇,在水泥广场上空盘旋。 我用整个心灵去聆听。我听得太过专注,都沁出汗来了。然而再也没有“传递”出现。更是不见一个人影。 然后,我逐渐意识到在外面的黑夜里有一个家伙,我能听见身体移动的细微声响。 外面有人在寂静之中行走。他们中的一个穿过了层层防护,正从远处直升飞机骨架的剪影之外向这里前进,在衰草满地的旷野之中穿行。 我又竖耳聆听。没有,没有一丁点儿能够加强危险信息的征兆。实际上,那个家伙的思想锁定在我身上了。我收到了无可回避的信号,一个家伙正穿越空间的距离向我走来。 这幢低檐住宅形状杂乱无章,在我的周围沉睡着——看上去仿佛是一间巨大的水族馆,无声的电视机发出蓝幽幽的荧光,照在光秃秃的白色墙壁上,摇曳闪烁。“小坚饼”和艾利克斯相互拥抱着,躺在空空的壁炉边的地毯上。莱瑞在那囚室一般的卧室里睡着了,身边躺着那个永不餍足于肉欲的追星族,她名叫萨拉曼达,是我们西行之前,他们在新奥尔良“顺道带来”的。在另一问陈设现代的卧室里,还有巨大的蓝色贝壳状游泳池后面那问放置着床铺的屋子里,保镖们也睡着了。 外面清朗的黑色天幕之下,这个家伙来了,他正沿着公路向我们前进,向我们走来。 我现在能感觉到他孤身一人。薄薄的夜色笼罩之下,一颗超自然的心脏在怦怦跳动。是的,我听得非常清楚。远处的山峦幽灵般耸立着,合欢树黄色的花朵在星光下泛出白光。 似乎无所畏惧,就这么来了,而那思想是我无法看透的。这意味着那可能是一个年长的家伙,而且法力纯熟,不过还没有纯熟到绝不践踏脚下野草的地步。这个家伙几乎像人类那样走动。这个吸血鬼是我“造就”的。 我的心猛跳起来。我瞥了一眼角落里微微发光的警报器,它被帷幕遮住了一半。看来得发出警报了,是人抑或非人,这个家伙正试图进入屋子。 他出现在白色水泥墙的墙跟边上。身材高挑修长,留着黑色的短发。然后他停下了脚步,仿佛他能够看见我,就在这层玻璃屏障的后面,在电光映射出的蓝色雾霭之中。 是的,他看见我了。他向我走来,向这光亮走来。 步伐矫健,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却太过轻盈了。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眸,四肢的摆动流畅柔软,包裹身体的长袍轻若无物:磨损了的黑色毛衣从肩头垂挂下来,已经变了形状,两条腿就仿佛又黑又长的轮辐。 我感到嗓子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我在颤抖。我试图回忆重要的事项,哪怕是在这一刻,我告诫自己应该在黑夜里搜寻是否有其他人,应该小心谨慎。危险。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我知道。有一秒钟,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毫无用处,一切还是那么难熬。 然后,我伸出手触摸警报器t的按钮,把它们关掉了。我打开巨大的玻璃门,冷冽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他经过了直升飞机,好像舞蹈家那样旋转然后避开脚步,接着回过头,仰起脑袋端详飞机,手指非常随意地勾在黑色牛仔裤的口袋里。他又把目光转向我,这一次我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脸。然后他微笑了。 就连记忆有时也会欺骗我们。他就是证明,他愈是走近,就愈像是一道又柔和又炫目的激光,所有以前的形象如尘土一般灰飞烟灭。 我又打开了警报系统,关起通向我的凡人伙伴的房间的门,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有一秒钟,我想我忍受不了这一切。 可这仅仅是个开头。如果他现在来到这里,距我只有几步之遥,那么别的同类肯定也要来了。他们都会来的。 我转过身,向他走去,片刻的沉默,我只是端详着他,玻璃门内透射出的蓝光笼罩着他。我开口说话,语气紧张:“你的黑斗篷,还有‘剪裁考究’的黑外套,还有丝绸领带,以及这一切愚不可及的装扮,都上哪里去了?”我问道。 四目相对,目光胶着在一起。 然后,他打破沉默,无声地笑了。可是他继续打量我,是一种欣喜若狂的表情,这让我暗自高兴。带着一股孩子般的莽撞,他伸出手来,手指沿着我灰色天鹅绒外套的翻领慢慢下滑。 “总不能一直做个不老的传奇。”他说。 不是喃喃低语,却又像在喃喃低语。他的法国口音听起来非常明显,尽管我从来听不出自己的口音。 我简直无法忍受那些音节,那种完全熟稔的感觉。 我忘掉了一切原本打算要说的那些粗暴生硬的话,只是用双臂环抱住他。 我们用以前从未有过的方式相互拥抱。 我们彼此相拥,就像以前我和加百列那样。 然后,我的双手抚上他的发际、他的面庞,我要让自己真正清楚地端详他,好像他是完全属于我的一样。他也和我做着一样的事。我们好像在交谈,又不像在交谈。真正沉默的、没有任何言语的声音。微微点头。我能感到他的体内充满了爱恋,以及一种狂热的满足感,就和此时我心中的感情一样强烈。 可是他突然安静下来了,拉长了脸部。 “我以为你死了、消失了,你知道。”他说。 声音几不可闻。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问。 “足你让我找来的。”他回答。无辜的困惑一闪而逝。他的肩部轻轻耸了一下。 他的一举一动深深吸引了我,就和一个世纪以前完全一样。他的手指是如此修长而美好,然而双手的力量又是如此强大。 “是你让我看见你,让我跟随你的,”他说道。“你开着车在迪维塞德罗大街上来回转悠着寻找我。” “而你在哪里?” “这世上对我来说最安全的地方,”他说。 “我从不离开那里。他们来找我,但是找不到,于是就走了。现在,我可以随时在他们中间走动,他们却认不出我。他们从来不知道我的模样,真的。” “如果他们认出你来,会要毁灭你的。” 我说。 “是的,”他答道。“可是,自从吸血鬼剧团还有那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之后,他们就一直这么打算了。当然,《夜访吸血鬼》为他们提供了新的理由。而他们也的确需要些理由,来耍弄他们的小把戏。他们需要动力,需要刺激。这一切就如同鲜血,他们甘之如饴。”又一秒钟,他的声音仿佛在苦苦挣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切很难讲述。 我又想张开双臂拥抱他了,可是我没有。 “不过现在这一刻,”他说道,“我想,你才是他们想要毁灭的那个人吧。而他们确实知道你的长相。”轻轻的一个微笑。“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你的长相。摇滚明星先生。” 他的微笑加深了,而声音却是一贯的礼貌而低沉。他的面部表情生动而丰富。还是一丁点儿都没有改变。也许永远不会有。 我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我们一同走出屋子里的灯光投射出的范围。我们经过了直升机巨大的灰色躯干,走进被阳光烤得十裂的田野,走向远处的群山。 我想,如此幸福的感觉将迎来痛苦,如此强烈的满足将意味着燃烧。 “你打算那么做吗?”他问道。“举行明天晚上的演唱会?” 我们大家都有危险。那是警告抑或威胁?“是的,当然,”我说,“难道有什么能阻止我吗?” “我就打算阻止你,”他回答,“我原本可以早点儿来的。一个星期以前我发现了你的行踪,可是又把线索弄丢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你知道为什么,”他说,“我想和你谈谈。”这措辞如此简单,然而却有着别样的深意。 “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回答,“明天、后天、大后天。”不会出事儿的,你看着吧。我不停地望向他,又别开目光,仿佛他那绿色的眼眸会把我烫伤。用如今的话来说,他就是一束激光,看上去致命却又柔和。他猎杀的祭品全都爱上了他。 我也一直深爱着他,不是吗,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如果你可以拥有无尽的时间来滋润你的爱恋,而这爱恋只要片刻的相聚就能激发出全新的激情,那么,这种感情会变得多么强烈,多么火热灼人?“你怎么能确定呢,莱斯特?”他问道,亲呢地叫着我的名字。可是要让我用像他那么自然的语气称呼路易斯,我还是无法做到。 我们东拉西扯,漫无目的地交谈着,我们把手臂松松地环绕着彼此。 “我有一个营的凡人守卫着我们,”我说,“直升机和轿车里都部署了保镖,保护着我的凡人同伴。我会驾驶保时捷独自去机场,这样更容易进行防卫,不过我们也有一列货真价实的汽车队。说到底,一小撮讨厌的20世纪的小雏子能有什么作为?这些傻瓜竟然用电话来威胁我。” “可不止一小撮,”他说,“可是马略呢?外面你那些敌人正在争辩,讨论马略的故事是否确有其事,必须守护之神是否存在——” “自然如此,那么你,你相信吗?” “我相信,我一读到这些就立刻相信了。” 他说道。我们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静默中,也许我们都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不断探寻的不死者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一切从何处开始?无限伤痛又被勾起。这就像是从阁楼里翻出藏画来,拭去尘土后发现,色彩依旧鲜明生动。那些画本该是死去祖先的画像,可是它们却成了我们的肖像。 出于紧张,我做了几个凡人常做的手势,我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捋了捋,想要感受一下凉爽的清风。 “是什么让你这么确信,”他问道,“马略不会等你明天夜里一走上舞台,就结束这场实验?” “你认为会有任何老家伙这么做吗?”我回答。 他思索良久,就像过去那样深深陷入了冥想,甚至连一旁的我也似乎被他遗忘了。 他的周围仿佛出现了过去的老宅子,煤气灯发出忽明忽暗的光,外面的街道上传来过去的年代里,那些嘈杂的人声和独特的气味。 我们俩坐在新奥尔良那问客厅里,大理石的壁炉台下面是一丛燃烧的煤火,除了我们俩,一切都变得古老了。 而现在的他完全是个摩登的孩子,身上挂着松垂的毛衣,腿上穿着破旧的粗棉布裤子,驻足眺望前方荒凉的山峦。一副散乱模样,双眼蹿动着内心的火苗,头发乱作一团。 他缓缓回过神来,仿佛刚刚从睡梦中苏醒。 “不。我觉得,即便老家伙们当真不怕费事,出于私心他们也不会那么做的。” “那么你有私心吗?” “是的,你知道我有。”他回答。 这时他的脸微微变红了。这使他更像人类了。实际上,他是我认识的同类中,最酷似凡人男子的家伙。“我来了,不是吗?”他说道。我感觉到他心中的痛苦如同一条矿脉贯穿了他的身体,这矿脉把感情扎进了他心里最深最冷的角落。 我颔首。我深深吸气,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希望自己能说出真正的肺腑之言。那就是,我爱他。可是我做不到。我的感情太强烈了。 “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值得的。”我说。 “就是说,如果你和我,还有加百列,还有阿曼德……还有马略,能聚在一起哪怕只有一会儿工夫,就是值得的。想想看,也许潘多拉会愿意现身。还有梅尔,以及其他人,只有上帝知道有多少。要是所有的老一辈们都来了呢。这是值得的,路易斯。至于别的事情,我并不在乎。” “不对,你在乎,”他微笑着说。他被深深吸引住了。“你只是确知会发生令你热血沸腾的事情,你确信无论发生怎样的激战,你都会获得胜利。” 我低了低头,大笑起来。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就像如今这个时代的凡人们那样,我在草地上踱着步子。即使是在加利福尼亚这凉爽的夜晚,田野里仍然有一股太阳的味道。 我没有告诉他关于人类本性的那部分,那种渴望表演的虚荣心,当我看见自己出现在电视机屏幕上的时候,看见印有我的面孔的专辑封面,贴满了北岸音像商店的橱窗的时候,我的全身就会骚动起一股疯狂的劲头。 他陪伴在我身边。 “如果老一辈们当真要毁灭我,”我说,“你难道不认为他们早就已经做到了吗?” “不对,”他说,“我看见你,然后才跟踪了你。可是在那之前,我根本找不到你。一听说你要去抛头露面,我就去寻找你了。” “你怎么听说的?”我问道。 “每一个大城市里都有吸血鬼碰面的场所,”他说道。“当然你现在肯定知道这个。” “不,我不知道。说来听听。”我说道。 “那是被我们称作‘吸血鬼联络站’的酒吧,”他微笑着说,表情有些微的嘲讽。“当然,凡人常常出没于这些酒吧,我们知道它们的名字。在伦敦有一个‘波里杜利博士’,在法国有个‘拉米埃’。洛杉矶城有个‘贝拉·鲁高两’,在纽约有‘卡米拉’和‘卢斯芬爵士’。 在旧金山这里,卡斯特罗大街上的一间名叫‘德拉库拉之女’的歌舞酒吧,恐怕是其中最漂亮的一问了。” 我实在抑制不住,大笑起来。看得出他也忍不住要笑了。 “那么《夜访吸血鬼》里面的那些名字都有什么出处?”我佯装愤慨地问道。 “打住,”他说道,略微扬了扬眉毛。“它们可不是捏造的,都是真实的。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此刻在卡斯特罗大街那里,他们正在播放你的影片片段。是凡人顾客要求的。 他们用血玛丽伏特加为你祝酒。无辜者之舞的声音穿透了墙壁。” 终于,我们发出一阵无法遏止的大笑。 我想要停下来,可是却摇了摇头。 “不过,你几乎也引起,一场密室言谈的革命。”他继续用那种冷静却带着调侃的口吻说道,却没办法做出义正词严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 “‘黑色技巧’,‘黑暗天赋’,‘恶魔之路’——他们全在拿这些字眼儿开玩笑,那些最幼稚的子孙,他们甚至还从未用吸血鬼这个头衔来称呼自己。尽管他们彻头彻尾地声讨这本书,却又忍不住要对其进行模仿。他们在身上挂满埃及珠宝。黑色的天鹅绒重新成了时尚。” “太棒了!”我说。“不过,这些场所都是什么样儿的?” “那里铺天盖地都是吸血鬼标志性的装饰,”他说,“墙壁上贴着吸鬼影片的海报,高高挂起的屏幕上连续不断地放映这些影片。来到这些酒吧的凡人常常成了戏剧表演里怪胎的主角——朋克青年,艺术家,还有些人盛装打扮,披着黑斗篷、戴着白塑料的尖牙。他们基本上注意不到我们。和他们一比较,我们常常黯然失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也可以是无影无形的,天鹅绒或是埃及珠宝等等。当然,没有人会顶礼膜拜这些凡人顾客。我们来到吸血鬼酒吧是为了打探消息。在所有基督教圈子里,吸血鬼酒吧是凡人最安全的栖身之所。” “奇怪,以前倒没人想到过这种地方。” 我说。 “他们其实想到过,”他说,“在巴黎,就是吸血鬼剧团。” “当然。”我承认。他继续说:“一个月前,吸血鬼联络站里传出活来,说你回来了。那时已经不是新闻了。他们说你在新奥尔良活动,然后又听说了你的打算。 他们弄到了你早期的自传。关于你的电影更是议论不绝。” “那么,为什么我在新奥尔良没遇上他们呢?”我问道。 “因为半个世纪以来,新奥尔良一直是阿曼德的领地。没人敢在新奥尔良捕杀猎物。 他们是通过洛杉矶和纽约的凡间机构获取这些消息的。” “我并没有在新奥尔良见到阿曼德。” 我说。 “我明白。”他回答。有一会儿工夫,他显得很困扰、很迷惑。 我感到心脏一阵紧绷。 “没有人知道阿曼德在哪里,”他有点儿闷闷地说。“可是他只要出现在哪里,就会杀死年轻的后辈。所以他们就把新奥尔良留给他了。他们说,很多老一辈的都那样,都爱杀死年轻的后辈。他们也这么说我,不过事实并非如此。我在旧金山徘徊,形同鬼魅。除了那些不走运的牺牲者,我从来不打扰任何人。” 这些话并不太出我的意外。 “我们的人太多了,”他说,“一贯如此。 而且争斗不断。在任何城市里,如果存在我们的团伙,那就意味着三四个比较强大的家伙达成了协议,不去互相残害,而是根据规则分治领地。” “规则,总是那些规则。”我说。 “如今不同了,更加苛刻了。丝毫杀戮的证据都绝对不许留下。一具尸体也不能暴露给人类,成为他们调查的线索。” “当然。” “无论如何也不允许暴露在特写摄影和变焦镜头或是定格画面检查的世界里——这是要排除一切可能导致人类将我们抓捕、监禁或是进行科学鉴定的危险。” 我点头。可是我的脉搏狂跳不止。我热爱做一个逍遥法外的人,一个已经打破了每一条禁令的家伙。所以他们才要模仿我书中的言行,不是吗?哦,已经开始了。轮子已经转动起来。 “莱斯特,你觉得自己能理解,”他耐心地说,“可是真的是这样吗?让这个世界得到哪怕小小一片我们身体的组织,放在他们的显微镜下,那么将不再有任何关于传奇或是迷信的争论。他们就会获得证据。” “我不这么认为,路易斯,”我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他们可以通过各种手段界定我们,把我们归类,从而能激发起人类和我们的竞赛。” “不对,路易斯。如今这个年代里,科学家就是巫医,他们无休无止地相互斗争。就连最基本的问题,他们也要吵来吵去。你得把那片超自然的身体组织散播到世界上的每一所实验室的显微镜下面,即便如此,公众还是会一个字都不相信。” 他想了一会儿。 “那么抓住一个吸血鬼,”他说,“要是一个活的标本到了他们的手上。” “就是那样也没用,”我说,“况且他们如何能抓住我?” 不过仔细想想,那真是太有趣了——追踪,阴谋圈套,或许会被抓住,接着侥幸逃脱。 我真喜欢。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充满反对却又掺杂欣喜。 “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疯狂了,”他提着气说。“就是从前,你在新奥尔良故意四处吓人的时候,也比不上现在疯狂。” 我大笑不止,接着又安静了下来。晨曦将至,我们不剩多少时间了。我大可以明天夜里一路笑着赶往旧金山。 “路易斯,我已经从各个角度考虑过这件事情。”我说。“与人类展开一场真正的战争,这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你已经下定决心,非要展开这场战争是吗?你想要每个人,无论凡人还是不死者,都追随着你。” “有何不可呢?”我问道。“就让这一切开始吧。就让他们试试看,用他们曾经毁灭其他魔鬼的方式来毁灭我们。让他们试试,看能不能把我们全部除掉。” 他注视着我,脸上浮现出熟悉的敬畏和诧异,这种表情我已经见过上千次了。它是这么地让我着迷,不过很快又消失了。 然而,头顶的天空渐渐泛白,星星平稳地飘向远方。黎明到来之前,我们只剩下一小会儿珍贵的时间可以共处。 “这么说来,你是真的要让这一切发生。” 他恳切地说道,语气软化下来。 “路易斯,我要让一些事情,让一切事情发生。”我说。“我要让我们的存在彻底改变!现在的我们,不是吸血的水蛭是什么——令人厌恶,遮遮掩掩,得不到公正的待遇。古老的浪漫传说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么,就让我们赋予其新的意义吧。我像渴望鲜血那样渴望光明。我渴望那神圣的存在感。我渴望宣战。” “用你的话说,那是新的邪恶,”他说道,“而这一次,是20世纪的邪恶。” “的确如此。”我说道。可是,又一次,我想到了那股纯粹属于人性的冲动,虚荣心作祟的冲动,那对盛名和世人肯定的追求。因为羞耻,面颊上隐约升起两团红晕。一切都将成为快乐无比的经历。 “可是为什么,莱斯特?”他问道,声音里带有一丝狐疑。“为什么要铤而走险,毫不顾忌?毕竟,你已经成功了。你回来了。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强大。你体内的生命之火熊熊燃烧,就仿佛从未熄灭过,而且你明白这是多么珍贵,就这么继续存在下去。为什么等不及要冒险呢?你难道忘记了曾经的情形吗?那时整个世界都围绕着我们,除了自己谁也伤害不了我们。” “这是邀请吗,路易斯?你又回到我的身边,就像恋人们说的那样?”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从我身上移了开去。 “我不是在嘲笑你,路易斯。”我说。 “是你回到了我的身边,莱斯特,”他平静地说道,目光义回到我身上。“我在‘德拉库拉的女儿’第一次听到你的低喃时,我产生了一种感觉,一种我原来以为永远失去了的感觉——”他顿住了声音。 不过,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已经说出来了。好几个世纪以前,在老一辈团伙覆灭之后,我感觉到阿曼德的绝望时,就已经领略了这种感觉。令人兴奋的刺激,继续下去的欲望,这些对我们来说是无价之宝。全部都更加成为理由,为着明天的摇滚音乐会,为着我们的延续,为着战争本身。 “莱斯特,明天夜里不要踏上舞台,”他说,“就让那些电影和书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可是你得保护自己。让我们走到一起,倾心交谈吧。在这个世纪里,让我们像以前从未有过的那样,相互拥有吧。我确乎是指我们所有的人。” “你的建议太诱人了,漂亮的家伙。”我说道。“上个世纪里,有很多次为了听到这些话,我几乎宁愿放弃一切。我们会走到一起的,我们会倾心交谈,我们所有的人,我们会拥有彼此。那会是无比美妙的,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美妙。不过,我还是要走上舞台。 我要再次成为雷利欧,以那时在巴黎从未有过的姿态。我要让所有人见识我,‘吸血鬼莱斯特’。一个象征,一个流放者,一个自然的怪胎——被爱着,也被唾弃着,所有这一切的结合体。我告诉你我不能放弃。我不能错过。很坦白地对你说,我一丁点儿都不畏惧。” 我武装起自己,做出冷酷或是悲哀的姿态,指望这样能震慑住他。和过去一样,我痛恨太阳的靠近。他转过身背对太阳,亮光令他感到一丝灼痛。不过,他的面庞还是和原来一样,洋溢着温暖的表情。 “很好,那么,”他说,“我愿意和你一起去旧金山。我非常愿意这么做。你会带我一起吗?” 一时间我忘了回答。我又一次感受到极度的兴奋,简直是一种煎熬,我心中盈满了对他的爱恋,几乎叫我脸红。 “我当然会把你带在身边。”我说道。 在这紧张的一刻,我们四目相对。他必须离开了。黎明已经到来。 “还有一件事,路易斯。”我说。 “怎么?” “那些衣服。没得商量。我的意思是,明天夜里,就像20世纪里他们说的那样,你将丢弃那件毛衣和那条长裤。” 他离开之后的早晨显得异常冷清。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忖度着那个信息,危险。我眺望远处的山峦和无垠的原野。威胁,警告——那又怎么样?年轻的后辈拨了电话。 老的一辈发出了超自然的喊声。这奇怪吗?现在我的脑子里只想着路易斯,想着他能和我在一起。还想着如果等别的同类来了,将会是一番什么景象。 第二章 2 在旧金山牛宫向四周伸展开来的大型停车场上,狂热的凡人蜂拥而至,此时,我们的车队正缓缓驶入大门,我的音乐家们坐在队列前端的豪华轿车里,我开着皮革镶边的保时捷,路易斯坐在我的身旁。他身披黑斗篷,这是乐队的演出服,生气勃勃、光芒四射,看起来就像是从他自己的故事里走了出来,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胆怯,注视着尖叫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的警卫负责阻挡一拥而上的人群。 大厅里的座位票一个月以前已经卖空;失望的歌迷希望能够通过外部放送收听实况。啤酒罐子丢得到处都是。青少年们坐在轿车顶上、行李箱上,还有车前的发动机盖子上面,喇叭里震天响地播放着《吸血鬼莱斯特》。 我的车窗外面,我们的经理人一路小跑,向我解释得在露天搭建银屏的幕布和扩音器。旧金山警察局已经下达了防范暴动的行动许可。 我能感到路易斯越来越焦虑。车队转了一个大弯,分开人群,向长而丑陋的管状演播厅艰难驶去,这时,一伙儿年轻人冲破警卫的人墙,压向路易斯这边的车窗玻璃。 我被这一切深深震慑住了。内心的躁动沸腾起来。歌迷们一次次把汽车包围得水泄不通,然后又被警卫冲散、逼退,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对这场经历的估计实在低得可怜。 以前观看过的摇滚音乐会录像,并没有使我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来面对这一番情景。一股最原始的热情在体内奔腾,澎湃的音乐在脑中激荡,而对于属于人性的虚荣心的耻辱感,此时已经烟消云散。 我们在一片混乱之中进入了大厅。警卫们推搡人群,护送我们挤进防卫严密的后台,“小坚饼”紧紧攥着我的胳膊,艾利克斯向前猛推莱瑞。 歌迷们撕扯我们的头发,我们的披风。 我回头把路易斯遮挡在我的斗篷下面,带他一同挤进门里。 接着,在帷幕遮蔽下的化妆间里,我第一次听到犹如野兽在咆哮的鼎沸人声——一万五千个人在同一屋檐下,高唱着、尖叫着。 不行,我无法控制这一切,这种癫狂的兴奋让我全身直打寒颤。这种极度的狂欢曾经何时在我身上出现过吗?我挤到前面,从小孔往观众席张望。长椭圆形大厅里围满了观众,连角落里的石柱边都站得满满的。在开阔的大厅中央,成千上万的人舞动着、推搡着,在烟雾缭绕之中不断挥舞着拳头,争相靠近舞台。大麻、啤酒以及血液的气味混合起来,随着气流在通风口周围回旋。 工程师叫喊着报告一切就绪。我们又补了补脸部的油彩,刷干净黑天鹅绒的披风,整理一下黑色的领带。让这群观众继续等下去可没什么好处。 传话来说要关掉所有灯光。接着,黑暗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音波绕梁而上。我能感到脚下的地板也为之震颤。这声响越来越强烈,最后一声尖厉的电子噪音宣告了“设备”连接完毕。 震颤穿透了我的太阳穴,简直要蜕去一层皮。我攥紧路易斯的胳膊,送上一个难舍难分的吻,然后我感到他松开了我。 帷幕前方,大厅的各个角落里,人们纷纷啪地打开打火机,于是一片昏暗之中出现了千千万万点微小的火光。人们有节奏地拍起手来,慢慢掌声又零乱了,阵阵吼叫起起伏伏,时而被这里那里爆出的几声尖叫划破。 我的脑袋一阵涨痛。 可就在此刻,我居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雷诺得剧院的情景。我确实看见了。尽管眼前的场景像是罗马的圆形剧场!录磁带、拍电影——从来都是有条不紊,冷静从容。完全没有眼前这种疯狂的感觉。 工程师发出信号,我们从幕布后面跳了出去,因为看不见,我的凡人伙伴四下摸索,而我则轻松自如地操纵缆索,接插电线。 我就站在舞台边缘,脚下万人攒动、呐喊不断。艾利克斯坐在架子鼓旁。“小坚饼”手握扁平闪亮的电子吉他,莱瑞面前是合成器巨大的环形键盘。 我回头,抬眼看了看身后巨大的屏幕,我们的形象经过放大投射在上面,使屋子里的每一双眼睛都能看个仔细。然后我转回身,面对着台下狂叫的青年们组成的人海。 黑暗中声浪一波又一波将我们淹没。我能嗅到灼热和血腥的味道。 接着,头顶无数灯光一起打开。银色、蓝色、红色的光柱狂野地交织在一起,照耀在我们身上,尖叫声达到了难以置信的高度。整个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光线在我白皙的皮肤上攀爬,在我金色的头发里炸裂。我环视周围,我的凡人伙伴们身处一堆电线和银色支架问,早已情绪激昂、兴奋难耐。 当看见台下的观众纷纷扬起拳头向我们致敬时,我的额前忽然汗如雨下。身着万圣节吸血鬼装扮的青年散布在大厅的各个角落,脸上化着血迹斑斑的妆,有些戴着蓬松的金黄色假发,有些在眼部周围勾勒出黑色的线条,只为了让面容显得更为无辜、更为阴森可怖。嘘声、不满的叫嚣还有沙哑的喊叫,在一片嘈杂声中凸显出来。 不对,这和拍摄小电影的情况不一样。 这和躲在空气清凉、缝隙里填着软木的录青室里唱歌完全不同。这是一场带有吸血鬼风格的人性体验,因为音乐本身是吸血鬼的风格,因为影片里充满了因为血腥而陶然欲醉的形象。 极度的兴奋让我颤抖,夹着血丝的汗滴从面庞上滚滚流下。 聚光灯向观众投射光柱,而我们沐浴在一片水银色的光晕之中,灯光扫到的每一个地方都引起观众一片骚动,掀起更高的声浪。 这声音是什么?它暗示着人们聚集成众——断头台前围观的群众,叫嚣着观看基督徒抛撒鲜血的古代罗马人。而克尔托伊聚集在坟墓中等待马略、他们的神降临。马略对我讲述那个故事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又一次在眼前浮现;那熊熊燃烧的火炬,难道比这色彩斑斓的光柱还要艳丽吗?那恐怖的柳条巨人,难道比我们身旁,这些托起一排排音箱和耀眼的聚光灯的钢铁梯架还要庞大吗?不过,这里没有暴力;没有死亡——只有幼稚而充沛的活力,源源不断从年轻的口中、年轻的躯体里散发出来,能量自然而然就集中起来而且保持不变,就和当初的豪放不羁如出一辙。 又一股大麻的味道从前排飘来。长头发的摩托车手们身穿皮革装,腕上挂着皮革手链,双手高举过头,不停拍击——就像是克尔托伊的幽灵,一缕缕野蛮人的发辫在风中飘扬。从这长而空旷、烟雾缭绕的大厅的每一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汹涌澎湃、激荡而起,爱情一般令人销魂。 灯光闪耀,忽明忽暗,人群的动荡因此而显得支离破碎,如同是震荡或者痉挛。 他们一起高唱起来,音量逐渐加大,唱着什么,莱斯特,莱斯特,莱斯特。 哦,这太神圣了。什么样的凡人能够抵挡住如此宠溺、如此崇拜?我抓紧黑色披风的末端,这是一个信号。我把头发全甩将起来。这些姿态使人群里爆发出新的一轮尖叫,叫声一直传到大厅后排。 灯光汇聚到舞台上。我用双手扬起披风,使它宛若蝙蝠的翅膀。 尖叫交会成整齐划一的高歌。 “我是吸血鬼莱斯特!”我拼尽气力放声高唱,一步步自话筒处向后退去,我几乎看见这声音一跃而起,成一条弧线横跨椭圆形的剧场,然而观众的声音更加高亢、嘹亮,简直要把我那回音不绝的歌声吞没。 “来吧,让我听你说!你爱着我!”我突然叫喊起来,事先并没决定这么唱。每一个角落的人群都开始跺脚。他们不仅踩在水泥地板上,还踩在木制的座椅上。 “你们有多少人想成为吸血鬼?” 高歌犹如雷声在轰鸣。有几个人试图从前面爬上舞台,但是被保安拖走了。一个又黑又壮、头发蓬乱的摩托车手不停地上蹿下跳,手里拿着一罐啤酒。 灯光更亮了,宛如爆炸时的强光。我身后的音箱器材,好像一列火车头开足了马力,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那火车正朝着舞台呼啸而来。 大厅里一切其他声响都被淹没了。极致的喧嚣犹如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之中,人群在我面前舞动、跳跃。接着是电子吉他的琴弦尖锐的狂啸。鼓声咚咚击出进行曲的节奏,合成器那火车头般的轰鸣声到达了顶点,然后又转而成为一锅沸水似的音响,适时融人了进行曲的节拍。现在,应该加入小音阶的歌声了,那稚气的词句在伴奏的衬托下高高飘扬:我是吸血鬼莱斯特为了伟大的祭祀,你来了可是,我为你的命运悲歌我从支架上取下麦克风握在手里,从舞台的一侧跑向另一侧,我的斗篷在身后飘动:你无法拒绝黑夜的主宰他们不会怜悯你的苦难你的恐惧只让他们更加痛快他们伸过手来,想触碰我的脚踝,向我抛掷飞吻,男性们举起身边的女伴,让她们能抓到头顶上飘过的我的披风。 然而,满心爱恋,我们带走你满怀狂喜,我们打倒你通过死亡,我们解放你谁也不能说没有人警告过你“小坚饼”一边激烈地敲击键盘,一边站起来在我身旁起舞,狂野地旋转着,旋律在一个尖厉的滑音中到达顶点,鼓和铙钹被猛烈击打,合成器发出的沸腾之音也再次盘旋而上。 我感到音乐侵入了我的骨髓。即便是在过去的罗马祭拜仪式中,音乐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完全将我慑服。 我投入一阵热烈的舞蹈,胯部灵活地来回摆动,我和另一个同伴分别向舞台两端移动,同时一上一下撅起臀部。我们学着旧时喜剧里那些驼着背或者头戴面具、身着彩衣的小丑以及其他种种丑角的样子扭动身体,大跳煽情舞蹈——像以前曾做过的那样,这一刻完全是即兴表演,乐器冲出了单薄的旋律随兴演奏,一会儿又回到原先的调子上,我们翩翩起舞,相互鼓着劲儿,没有经过事先排练,一切都以现在扮演的角色为准,一切都是全新的。 警卫粗暴地推开想要上来和我们一起舞蹈的人群。愈是这样,我们愈是嘲弄一般地跳到舞台的边缘,把头发甩得满脸都是,回身抬眼望见巨大的银屏上,我们疯狂的身影仿佛只是不可思议的幻觉。我回头面对观众,音乐似乎自我的体内向上升起。如同一.枚钢质的圆球,从一个口袋跳进另一个口袋,从屁股跳上肩头,接着,我发现自己正缓缓跃向空中,然后又无声地落到地面_卜,黑色的斗篷在身后飞扬,我张开嘴巴,露出尖尖的牙齿。 极度癫狂的喜悦。震耳欲聋的掌声。 触目皆是白花花袒露出来的人类的颈部,无论男孩女孩,全都扒开衣领,伸直了脖子。他们做出这种姿态,要我带走他们,邀请我、恳求我,有的女孩甚至哭泣起来。 鲜血的气息就和空气中的烟雾一样浓重。肉体、肉体、肉体。然而,这里充斥着精明的无辜和深深的信任,一切都是艺术,别无其他,只有艺术!谁也不会受到伤害。安全无虞,这辉煌无比的歇斯底里!我尖啸的时候,他们以为那是音响的效果。我高高跃起的时候,他们以为那是骗人的把戏。魔力从四面八方显现出来,他们却遗忘了我们的肉身和骨血,只为上方的屏幕里那光芒四射的巨人形象痴狂不已,既然如此,我何不顺水推舟呢?马略,但愿你能目睹这一切!加百列,你在哪里?整个乐队一齐高唱,歌声泉涌而出,“小坚饼”动听的女高音盖过了其他人的嗓音,她的长发从后面甩到前面,碰到了脚边的键盘,她充满挑逗地挥舞吉他,仿佛在挥舞一根巨大的xxxx,一边一圈一圈转动着头颅,千千万万观众跟着同一个节奏又是跺脚、又是拍手。 “我告诉你我是吸血鬼!”我突然高声尖叫。 心醉神迷,欣喜若狂。 “我是恶魔!恶魔!”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我展开双臂,双手向上捧起。 “我要吸干你们的灵魂!” 那个穿着黑皮革夹克、留着蓬松鬈发的大块头摩托车手向后退了几步,撞倒身后一片观众,他跃上舞台站到我的身边,双拳举过头顶。保镖们一拥而上想抱住他,不过我抢先了一步,把他紧紧抱在胸前,单手将他悬空拎了起来,嘴咬上他的脖子,牙齿抵着他的皮肤,只是轻轻触碰那随时可能喷涌而出的血之喷泉!不过,他们还是把他拉开了,又扔到台下,就像把鱼扔进海里那样。“小坚饼”站在我身边,灯光掠过她黑缎子的长裤和飞旋的披风,她伸出手稳住我,可是我却一心想要挣脱。 现在我终于体会到了,书上的文字根本写不尽摇滚歌手的这种种体验——这是蒙昧与科技的疯狂结合,这近乎虔诚的狂热。不错,我们确乎是在远古的坟墓里了。诸神与我们同在。 随着第一首歌曲响起,我们仿佛引爆了导火线。火星迅速蔓延,到了第二首,观众们接上了旋律,高唱着他们从专辑和电影片断里学来的词句。“小坚饼”和我一同吟唱着,脚跺地板打着节拍:黑夜的子民与阳光的子民邂逅人类的孩子与黑夜的孩子搏斗他们再次欢呼,再次高歌,再次号叫,并不在意歌词的意义。从前的克尔托伊人在展开屠杀之前的狂欢中,是否发得出更加沛然有力的号叫呢?不过,再说一遍,这里并没有屠杀,并没有烧焦的祭品。 激情席卷全场,人们为之疯狂的是邪恶的形象,而并非邪恶本身。激情拥抱的是死亡的象征,也不是死亡本身。我感受到这一点,如同灯光灼灼照进我皮肤的毛孔,照进我的发根,“小坚饼”放大了的尖叫声接着唱下面一节,我的双眼向各个隐蔽的角落扫视,这椭圆形的大厅此刻俨然只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号叫。 让我摆脱这一切吧,让我不要再热爱它。 让我别再忘却其他的一切,别再牺牲所有的目标,让我下定决心。我要得到你们,我的宝贝。我要得到你的血,无辜的鲜血。在我的牙齿刺入你们体内的一刻,我要得到你们的崇拜。是的,这超越了一切诱惑。 然而,在这宝贵的一刻,在静默和耻辱之中,我第一次看见了他们,我真正的同类们,他们就站立在远处。小而苍白的面孔犹如面具,隐藏在形象模糊的凡人面孔中间,随着人浪上下浮动,却又是如此显眼,如同许久以前,林荫道旁的小厅里马格纳斯的脸孔。我知道,重重幕布后面,路易斯也看见他们了。 不过,从他们的身上,从他们体内散发的气息,我只能感受到惊奇和恐惧。 “这里所有真正的吸血鬼们,”我大喊。 “站出来吧!”可是他们静立不动,任凭周围面涂油彩、身着舞台服装的凡人变得更加狂野。 我们又跳又唱整整三个小时,几乎敲烂了那些金属的乐器,威士忌飞溅在艾利克斯和莱瑞还有“小坚饼”身上,人群一次次向我们拥上来,直到保安不得不增派一倍人手进行防卫,灯光也全部打开了。打碎了的木制座椅被扔在大厅高处的角落里,易拉罐在水泥地板上滚来滚去。我真正的同类们没敢向前靠进一步。有的已经消失了。 这就是一切情形。 接连不断的尖叫声,简直就是一万五千个在城里寻欢作乐的醉鬼,一直到最后一刻,响起了上一部电影短片的民谣,无罪的时代。 接着,音乐柔和了下来。鼓点和吉他声渐缓渐轻,合成器奏出电子拨弦古钢琴那种空灵动听的音符,那么轻盈又那么淋漓尽致,空中仿佛落下了金色的雨丝。 一柱柔和的灯光投向我坐着的位子,我的衣服上滴着混有血丝的汗水,汗湿的头发也纠结在一起,披风从一边肩膀垂挂下来。 我沉浸在销魂般的陶醉之中,缓缓张开双唇,放声歌唱,让每一句歌词都清晰可辨: 这是无罪的时代 真正的无罪 你的一切恶魔都看得见身影 你的一切恶魔都具有形体 称它们为痛苦 称它们为饥饿 称它们为战争 神话中的恶魔你不再需要。 把吸血鬼和恶魔们都赶出来 还有那诸神,你已不再崇拜 记住: 长着尖牙的人披着斗篷。 被当成是魔咒的 本来就是魔咒 理解你眼前的景象 当你看见我的模样! 杀死我们,我的兄弟姐妹 战争已经开始 理解你眼前的景象 当你看见我的模样。 人群站起来鼓掌,我闭上了眼睛。他们到底为什么拍手?他们在欢庆什么?大厅里的灯光亮如白昼。我真正的同类们消失在移动的人群之中。穿着制服的保安跳上舞台,站成牢不可破的人墙,把我们挡在后面。穿过幕布时,艾利克斯紧紧拉着我:“我的天,我们得快跑。他们把那该死的轿车围了个水泄不通。你肯定上不了你自己的车。” 我说不行,他们必须坚持下去,必须上轿车,现在就得离开。 我看见左边出现了一张真正同类的坚硬白皙的脸,他正推挤着人群前行。他穿着摩托车骑手们穿的那种黑色皮衣,他超自然的黑发柔滑闪亮。 幕布被从屋顶的杆子上扯落下来,一屋子人拥进后台。路易斯在我身边。我在右边又看见一个不死者,那是一个瘦削的男子,长着小小的黑眼睛,正咧着嘴在笑。 挤进停车场的时候,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人群推搡着、挤撞着,一团乌烟瘴气,保安叫喊着维持秩序,“小坚饼”、艾利克斯还有莱瑞钻进轿车时,轿车像海上颠簸的船一般摇晃起来。一名保镖为我发动了保时捷,可是青年们打鼓一般地捶击着发动机盖和车顶。 黑发吸血鬼男子身后又出现了一个恶魔,一个女人,他们俩奋力向我们这边挤过来。他们到底以为自己在做什么?面对重重包围的孩子们,豪华轿车巨大的引擎发出狮吼一般的轰鸣,警卫们加大摩托车的油门,向人群排出阵阵废气和噪音。 那三个吸血鬼突然向保时捷包抄过来,高个男子的脸因为愤怒而显得丑恶狰狞,他的大手用力一挥,不顾伏在车上的青年,把这辆底盘很低的车举了起来。车马上要翻过来了。我感到一只手突然扼住了我的脖子。路易斯立刻转过身去,我听见他的拳头击打在我身后的超自然皮肤和骨骼上面,还听见低低的咒骂声。 周围凡人们突然尖叫起来。一个保安通过扩音器疏散人群。 我冲上前去,撞倒了几名青年,没等保时捷像小甲虫一样翻个仰面朝天就稳住了它。 我奋力打开车门,身后的人群推挤着我。骚乱一触即发,人群随时会四处溃散。 哨声响起,尖叫不断,警笛长鸣。路易斯和我被人群挤到一起,接着,皮革装的吸血鬼男子从另一侧靠近保时捷,手上挥舞着一把长柄大镰刀,在泛光灯的照耀下,高举过头的镰刀闪着寒光。我听见路易斯大声发出警告。我的眼角又瞥见另一把镰刀。 可是,随着一道炫目的强光闪过,吸血鬼男子呼的燃烧起来,一片骚乱之中响起凄厉的超自然尖啸。镰刀哐哨一声落在水泥地上。几码之外,另一个吸血鬼身上也蹿出噼啪作响的熊熊火焰。 人群陷入一片恐慌,纷纷奔回大厅,停车场上惊叫连连,人们四处奔逃,躲避这几个浑身是火的家伙,这来自体内的炼狱之火已经把他们烧得浑身焦黑,高温把四肢融化得只剩下骨头。我看见其他不死者在行动缓滞的人群中疾奔而逝。 路易斯大吃一惊,回头来看我,可是我满脸震惊的表情使他更加目瞪口呆了。不是我也不是他干的!我们俩都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我知道只有一个不死者具有这种力量。 可是汽车的门忽然开了,撞得我猛向后退去,一只细腻白皙的小手伸出来,把我拉进车内。 “快点,你们俩!”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用法语说。“你们在等什么,等教会宣布这是一个奇迹吗?”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就被猛地拉坐在凹背皮革座位上,我顺手也把路易斯拽了进来,摞在自己身上,他只好从我上方爬到后头的座位里去。 保时捷东奔西突,车灯照向前方四散而逃的人群。我紧紧盯着身边这个身材苗条的司机,她金发飘扬,长过肩部,沾有污迹的毡帽松垮垮地扣在头上,遮住了眼睛。 我真想张开双臂拥抱她,还想狠狠地吻她,想让我们彼此心贴着心,忘记其他的一切。这些白痴的后辈们,都滚蛋吧。可是她向右打了个急转弯,把车开出大门,开进熙熙攘攘的街头,车子差点儿又翻了个底朝天。 “加百列,停下!”我大叫,手紧抓她的胳膊。“不是你干的,把他们烧成那样——” “当然不是我。”她尖声说,还是用法语。 几乎看也不看我一眼。她用两根手指再次急转方向盘,又把我们甩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这时的她看上去无比迷人。我们向高速干道疾驰而去。 “那么你这是带我们逃离马略!”我说。 “停下。” “就让他也炸掉跟在我们后面的大货车!”她叫起来。“这样我才停得下来。”她猛踩油门,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面,双手紧攥着皮革包裹的方向盘。 我越过路易斯的肩膀向后看去,一辆庞大的货车以惊人的速度向我们冲来——看上去就像一辆过于庞大的柩车,又黑暗又笨重,塌鼻梁的车头镶着一排铬牙,四个不死者正从茶色挡风玻璃后面斜眼瞥向我们。 “交通这么拥挤,我们甩不掉他们!”我说道。“快调头!回到演奏厅去。加百列,快调头!” 可她继续向前冲去,在车流里左冲右撞,其他车辆吓得纷纷向两边避让。 货车越开越快。 “那是一架战争机器,就是如此!”路易斯说。“他们装上了钢铁的保险杠。他们打算来撞我们,这个小巨兽!” 哦,这一次我失算了。我低估了形势。 我预想了在现代社会里我自己的种种对策,却忽略了他们的。 我们离那个能够把他们统统炸上西天的不死者越来越远。好吧,我很乐意收拾他们。 第一步,我要先把他们的挡风玻璃敲碎,然后一个一个揪下他们的头颅。我打开车窗,半站起来探出身去,风撕扯着我的头发,我怒视着他们,瞪着玻璃后面他们丑陋惨白的脸孔。 我们冲上高速干道的斜坡,他们几乎超过我们了。这正好。再近一点儿,我就要跳过去了。可是我们的车猛的刹住了。加百列冲不过前面的障碍。 “坚持住,要交锋了!”她叫起来。 “见鬼的,那就来吧!”我大吼一声,下一刻就要跳出去了,如同一只好斗的公羊那样向他们扑上去。 可是还没到下一刻,他们就拼尽力气撞上我们,我的身体飞向空中,冲到了高速干道防护栏的外面,而保时捷向我的前方弹了出去,飞向空中。 我看见加百列在车子落地前的一刹那冲破车门逃了出来。汽车摔了个底朝天,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爆炸了,这时她和我都滚落在草坡上。 “路易斯!”我大喊着爬向火焰。我几乎要冲进火焰找他了。却见车后门的窗户被打碎,他从里面爬了出来。我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正落在斜坡上。我脱下斗篷猛拍他冒烟的衣服,加百列也扒下自己的外套对他猛拍。 货车已经在公路边停了下来,高高在上。 那几个家伙跳过护栏,仿佛白色的大甲虫,然后落在斜坡上。 我准备好了对付他们。 可是,第一个人高举着镰刀向我们冲来的时候,恐怖的超自然尖叫又一次响起,随着爆发出炫目的火光,在一片橙色的火舌之中,这家伙的脸立刻成了一块焦黑的面具。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另外几个家伙掉头就逃,跑下公路去了。 我正要追上去,可是加百列用胳膊紧紧抱住我不让我挣脱。她用了那么大力气,把我气得发疯,也使我暗自吃惊。 “停下,该死的!”她说。“路易斯,快帮我!” “放开我!”我恼羞成怒地大叫。“我要逮住他们中的一个,只要一个。我能抓住跑在最后面的那一个!” 可她就是不放手,而我又绝对不会和她搏斗,路易斯也在她盛怒和抓狂的恳求下出手相助。 “莱斯特,别去追他们!”他说,良好的涵养被逼到极限。“我们已经闹够了。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行啦!”我说,恨恨地放弃了。再说也已经迟了。烧焦的那个家伙已经在浓烟和毕剥作响的火苗中死去,其他人也在寂静和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周围的夜色忽然间空寂下来,只有上方公路不时有车辆驶过,发出阵阵轰鸣。 我们站在旷野里,就我们三个,笼罩在汽车熊熊的火焰发出的光芒之下。 路易斯疲惫地抹掉脸上的烟灰,挺括的衬衣前襟污迹斑斑,长长的天鹅绒戏装斗篷这里被烤焦、那里被扯坏一块。 还有加百列,她还是从前那个流浪男孩儿的模样,穿着磨损的卡其布外套,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压扁了的棕色毡帽斜搭在她那可爱的小脑袋上。 在一片嘈杂的城市喧嚣之中,我们隐隐听见远方警笛的长鸣渐渐逼近。 然而,我们仍然静静地站立着,我们三个,等待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知道我们都在搜寻马略。这肯定是马略干的。一定是。而他站在我们这一边,不是和我们对立的。他现在一定会回应我们。 我温柔地轻声唤出他的名字。我凝视公路下的黑暗深处,目光越过拥挤在公路边斜坡下的一排排无尽的房屋。 可是耳朵里只有警笛声越来越响,还有低低的人声,他们此刻正从下面的大道慢慢爬上来。 我从加百列的脸上看到了恐惧。我伸出手去走向她,尽管自己也是惊魂未定,脑中一片混乱。人类越来越近,车辆停在上方的干道上。 她突然热烈地拥抱了我。可是又示意我快走。 “我们有危险!我们所有人,”她喃喃说道。“可怕的危险。快来!” 第三章 3 凌晨五点,我独自站在卡米尔峡谷庄园宅邸的玻璃门前。加百列和路易斯已经进山休息去了。 北方来电话说我的凡人音乐家们被安顿在新的所诺马隐居地,安全无虞,他们正在重重电网和大门后面疯狂聚会玩乐。至于警察、媒体以及那一堆免不了的问题,嗯,就让他们先等着吧。 此刻,我一如既往地独自等待着晨曦的到来,一边思索马略为何没有现身,为何他救了我们却又一语不发地消失了。 “万一那不是马略,”稍早些时候,加百列焦虑地说,一边在地板上来回踱步。“我告诉你,我感到一股极其强大的威胁。我感到危险的气息,对我们对他们都一样。开车离开的时候,一出演播厅我就感到了这股威胁。 我们站在燃烧的车子旁边时,我也感觉到了。 那是与之相关的某种感觉。这不是马略,我肯定——” “一种几乎是野蛮的信息,”路易斯也说了。“几乎是,可又不太确定——” “是的,几乎是野蛮的,”她回答,眼望向他表示认同。“再说,即便那是马略,你想他不会是为了用他自己的方式亲自报复你,才解救你的吗?” “不会,”我说道,温柔地笑起来。“马略不想报复,否则他早就做了,这一点我还是大概知道的。” 可是只要看着她,我就已经万分激动了,那熟悉的步态,熟悉的手势。啊,还有,那磨损的猎装。经过了两百年,她还是那个勇猛无畏的冒险家。她像个牛仔那样叉开腿反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椅背上,下巴枕在手上。 我们要相互倾诉、交谈的事情太多,我太高兴了,根本顾不得担忧。 而且,担忧太让人沮丧,因为我现在明白,我又有一个失算的地方。当保时捷发生爆炸而路易斯却被困在里面的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场小小的个人的战争,却有可能将我所爱的人推向危险。我还以为自己一个人可以挡住所有危害呢,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我们确实要谈谈了。我要精明一点儿。 我们要小心谨慎。 不过,目前我们是安全的。我这么安慰她。她和路易斯在这里感觉不到那股威胁;那威胁并没有追随我们来到峡谷。再说我就从来没感觉到。我们那些年轻而又愚蠢的不死者敌人已经四散逃走了,他们以为我们具有随意烧死他们的力量。 “你知道,有千百次,千百次,我想象我们重逢的情景,”加百列说。“可是没有一次是现在这样。” “我倒觉得这真是棒极了!”我说。“而且你可别以为我不能让咱们脱身!我那时正打算掐死那个举着镰刀的家伙,再把他扔到演播厅后面去。我也看到另一个家伙过来了。 我大可以把他劈成两半儿。我告诉你,这其中最叫人沮丧的是,我根本得不到机会——” “你,先生,绝对是个小魔鬼!”她说。“你真是不可思议!你是——马略怎么说来着——最受诅咒的家伙!我完全同意。” 我开怀大笑起来。如此甜蜜的奉承,还有这旧式的法语,多么可爱。 路易斯完全被她迷住了,他安坐在阴影里注视着她,和往常一样沉默寡言,若有所思。他又是那么完美了,似乎他完全自由地搭配了自己的穿着,而我们则刚刚看完《茶花女》的最后一幕,来到咖啡厅里,看凡人们在大理石台面的餐桌边品尝香槟,屋外嗒嗒走过一辆又一辆时髦马车。 我感到又形成了新的团队,感到巨大无比的能量,以及对人类现实的否认,我们三个在一起,蔑视一切部落、一切世界。还有一种深厚的安全感,一股难以遏止的势头——如何向他们解释那种感觉呢。 “母亲,别担心,”我终于说了,但愿能到此为止,能让大家获得片刻绝对的镇定。“那是没道理的。要是一个家伙能强大到足以烧死他的敌人,那他想什么时候找到我们就能什么时候找到,想对我们做什么都能办到。” “这就能让我不再担心吗?”她说。 我看见路易斯摇了摇头。 “我没有你那么强大,”他谦逊地说,“然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告诉你那是外来的什么家伙,完全蒙昧的,可我找不出什么更贴切的词。” “啊,你又说中要害了,”加百列插话说。 “那完全是一种异类,仿佛来自什么灭绝了的生物……” “可你的马略太受文明教化了,”路易斯坚持说,“太受哲学思辨的束缚。这就是为什么你明白他不想要报复。” “外来的?蒙昧的?”我看了他们俩一眼。 “为什么我没有感到这股威胁呢?”我问。 “我的上帝,是什么都有可能,”加百列最后说,“你们的那些音乐能把死人都唤醒。” 我也想到过昨晚那谜一般的信息——莱斯特!危险——可是黎明在即,我不能再拿.这个去打扰他们。再说,这也解释不了什么。 只不过是拼图的一小块,而且或许还是拼错了地方的。 现在他们都离开了,我独自站在玻璃门前面,注视着晨曦越来越明亮,照耀在桑塔露奇亚群山之上,心里想着:“你在哪里,马略?你到底为什么不现身?”加百列说的每一句话都该死的很有可能是真的。“你把那当作一场游戏吗?” 我从没有真正向他发出呼唤,那么我也当作是一场游戏吗?我是指倾尽全力用我那隐秘的声音发出呼唤,就像两个世纪以前他说我能做到的那样?经过了这么多挣扎,尊严已经不允许我向他求救,可是如今,尊严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他所希求的正是我的呼唤。也许,他正等待着我的呼唤。原先的那些怨恨、那些固执,如今也烟消云散了。为什么不至少试一试呢?于是我闭十眼睛,开始呼唤马略,从前,18世纪的那些夜晚,我和他曾在开罗或是罗马的街头大声交谈,此后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呼唤过他。我发出无声的呼唤。我感到无言的声音自体内升起,飘向看不见的远方。 我几乎能看见这呼唤横越世界上一切目所能见的地区,我感到它越来越模糊,渐渐被融化。 然后,又是在刹那之问,出现了我昨晚匆匆看见的那个遥远而无法辨认的所在。雪,大雪无垠,某种岩石堆在一起,窗子上结着冰花。一块突兀的高地上搁着一个奇怪的现代装置,是一个灰色的金属巨盘,往中心支起轴线,用来吸收那横亘地球天幕的无形电波。 电视天线!从这雪堆里伸出去,与空中的卫星取得联系——就是这个东西!地板上的碎玻璃正是电视机屏幕的玻璃。我看见它了。石头凳子……破碎的电视机屏幕。 噪音。 景象又模糊了。 马略!危险,莱斯特。我们全都有危险。她已经……我没办法……冰。埋在冰下面。散落在地板上的碎玻璃,空荡荡的凳子,《吸血鬼莱斯特》铿锵有力、震撼人心的音乐自音箱阵阵传来,这些画面一闪而逝——“她已经…… 莱斯特,救我!我们全都……危险。她已经……” 静默。联系中断了。 马略!我看见了什么,只是太模糊了。虽然深深震撼了我,可还是太模糊。 马略!我斜倚在窗子上,直直地注视着越来越亮的晨光,我的双眼升起水汽,指尖触碰在火热的玻璃上,几乎要燃烧了。 回答我,是阿卡沙吗?你是在告诉我,是阿卡沙的所为吗,就是她干的,就是她吗?可是太阳已经爬上山岗。致命的光芒正洒向峡谷,照亮了整个谷底。 我跑出屋子,穿过田野,奔向群山,举起胳膊遮蔽阳光。 只片刻工夫,我来到了隐匿的地穴,推开石块,我沿着草草挖成的石阶爬了下去。再转个弯,然后再转一个,我就进入了冰冷安全的黑暗之中,周身洋溢着泥土的气息,然后我在这地下小穴的泥地上躺下,我的心脏咚咚跳动,我的四肢在发抖。阿卡沙!你们那些音乐可以把死人唤醒。 屋子里的电视机,当然,马略给他们搬来了电视,而卫星正好在转播实况。他们看过电影!我就知道,我确实知道,就如同他已经把细枝末节全都向我和盘托出了一般。他是把电视机搬下去,搬进圣殿里了,就像许多年许多年前,他曾经把电影带去给他们观看一样。 而她被唤醒了,她又崛起了。你们那些音乐可以把死人唤醒。我再一次做到了。 哦,要是双眼别闭上就好了,我只能想,要是太阳没有升起就好了。 当时她就在旧金山,她就在我们跟前,烧死了我们的敌人。外来的,完全是异类,是的。 不过并非蒙昧,不,不是野蛮的。她可不是。她只是刚刚醒来,我的女神,仿佛破蛹而出的瑰丽彩蝶展翅高飞。世界对她来说是什么呢?她又如何来到我们身边?她的脑子里正在想些什么?我们全都有危险。不对。我不相信!她杀了我们的敌人。她来到我们这里了。 可是我再也无力对抗困倦和沉重的疲惫。这纯粹来自肉身的感觉正在驱散一切惊奇和激动。我的身体变得软弱无力,只能静静躺在泥土之上。 忽然,我感到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 大理石一般冰冷,却又如大理石一般坚硬。 黑暗中,我忽地睁开眼睛。那只手加重了力道。一大片柔滑的头发掠过我的脸庞。 一只冰冷的胳膊拂过我的胸膛。 哦,求求你,我亲爱的,我美好的女神,求求你!我想要开口。可是眼皮正在下垂。双唇难以翕动。意识渐渐模糊。太阳已经高高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