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煞之不动声色》 第一章:灭门1 1939年的夏天,比往年热,日头毒辣了许多,站着不动,一会儿就是一身汗。留根爬在两米高的竹梯上,青色小褂解开了扣,褐色壮实的胸膛冒着幽幽的油光。他伸长胳膊,往宋家大门的门头挂上直径快有一米的大灯笼。宋家的大门高大威猛,就像宋家在木扎镇的样子。 “奶奶的这天,要热死人咯。”在下面扶着梯子的花婶嘟囔了一句,“留根儿,你说说,这宋家的大门也太大了吧,得这么高的梯子,不提防着还真会掉下来。这门有什么说头不成?” “说头?说头大了去了,”双手正了下灯笼身子,留根低了眉眼看自己的婆娘,说,“这大户人家的大门是有讲究的。你看,这大门叫做‘广亮大门’,门楣上有雀替,门内外都有门道,门口有上马石,拴马桩。这要是在天子脚下,王府的大门才这么阔气呢。” 花婶低头看大门左侧一个凸起的台阶,说:“那就是上马石啊?还有雕花呢,做什么用的?” “这是让年龄大身体不好的人,还有不懂武的文人上马时踩着的。” “这样啊,还真有说头呢。对了,镇长家那大门也很威风,是不是和宋家一样?”花婶想起镇长林双江家的大门,朱红色,很气派,看起来不比宋家逊色。 “你一个婆娘懂什么?”留根撇撇嘴,,“宋家的大门若是王府的,他林家的大门就是土财主家的。你想想,它的门头上没有雀替吧,门边也没有上马石吧。虽然宽敞,总归不比宋家。你觉得它威风,还不是因为里面住着一手能遮住木扎整个天的林双江。” 花婶嘿嘿地笑了几声,抿了下干燥的嘴唇,露出两颗微微突起的暗黄色门牙,用力地咽口唾沫,说:“还是宋家大门好,这明天新娘子的轿子,我看三四顶并排着都能进大门。”她看着院内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情景,继续说道,“听说这新娘子和四少爷般配着呢。牛奔镇上的大户人家,还是独女,嫁妆不知有多丰厚。人也俊俏,四少爷一个读书人,往常眼特高,这回儿偷偷地看了人家,忙不迭地就答应下来了。” 留根看了眼谈兴正浓的花婶,不吱声了。三十岁不到就被人称作“婶”,可见花婶的脸和身段是经不起细看的。她是宋老太太的贴身丫头,使唤顺手了,不想将她嫁出去,就说给他了。留根没有反对,他从来就没对宋家的人说过半个“不”字。木扎所有人都知道,没有宋家,就没有他宋留根。命是他们捡回来的,学堂好歹是他自己不愿上的,现在又成了宋家的管家,所以,给他说媳妇这事儿,只要宋老太太满意就成。 有液体从脸颊上蜿蜒而来,淌到唇上,苦咸苦咸。 伸手擦了下额头,手指黏糊糊的,额头刺痛了一下,他低头看手指,中指上一根长长的倒刺,蓄了几天,硬茬茬的。头还没抬起,一阵热风扑来,红灯笼上巨大的黄穗子荡到脸上,竟像被人抽了一巴掌。 手摸着脸,心里一阵烦躁。 “留根,当心点,别摔咯。”花婶见梯子有点晃动,提醒丈夫。 “啰嗦。”留根突然没了好脸色。 花婶愣了一下,不觉得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不服气地嚷道:“怎么着,当上宋家管家就拽了?没理没由地就训人?” “你……”留根刚想再说她两句,突然看到镇里保安队长董少宾带着几个背着长枪的保安往宋家走来。董少宾手里还捏着几张纸,走得趾高气昂,胳膊甩得手里的纸哗哗地响。 这董少宾可是木扎镇的地头蛇,有枪,胆壮,心也狠。别说商人宋家,就连镇长林双江都让他三分。木扎的人都知道他贪钱,给他盯上了,皮下油膏都要被刮了三层,人见人躲,实在躲不过去,就闪到路边,弯腰对他满脸堆笑。 留根暗道不妙,木扎无人不知宋家要办喜事,在这节骨眼上,他气势汹汹地过来,准没好事儿。 他赶紧溜下梯子,还有几级,心里着急,干脆膝盖一弯,跳了下来,一层灰土扬了起来,花婶缩紧脖子哆嗦了一下,道:“你还想打人?” 留根瞪她一眼,随即堆起满脸笑容迎向走过来的董少宾。花婶转过身,看到是董少宾也愣了一下。 留根迎上前去打着哈哈:“董大队,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送来了?您看看,这喜事明天才办,今儿正忙着,本想晚上给您送帖子去,请您大驾光临呢,明天您来,坐上座,我这四弟的喜事就有分量了。” “你四弟?哼哼,”董少宾把手搭在留根的肩膀上,用力地一捏,“四弟?够看重自己的啊!” 留根脸色不变,换了个话头:“董大队,不知今日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我来拿走我的东西。”董少宾收回手,将右手食指插进领子里转了一下透透气。他是个仪表整洁的人,再邋遢的天人不邋遢,除了眉眼间的戾气,倒有了几分书生气。他把另一只手里捏着的纸抖了几抖,说,“叫你们当家的出来吧,我这东西大了,拿走了怕是伤了宋家的筋骨,不和宋当家当面说说,我心里过意不去。” 留根看了眼他手里的那几张黄油纸,又小心翼翼地揣摩了董少宾的笑脸,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暗道不好。他忙朝花婶使个眼色,花婶会意,赶紧进门通报当家宋文忠。 灭门2 木扎镇有个人尽皆知的地下赌场,按理说,自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以来,一直全国禁赌,这赌场说什么也该设得偷偷摸摸。可偏偏木扎镇就这么冠冕堂皇地开着,想来一方面是因为南京对木扎镇来说太远了,另一方面木扎镇公所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世道动荡,政府杂税如牛毛,各地只好自编名目,赌博抽头又快又多,是敛财的捷径。木扎镇财政收入里,“筹饷收入”一项,其实就是来自赌场的收入。后来,在“国防经费”中,干脆就有了“赌饷”一目。在木扎镇,赌博的形式各式各样,有以鸟和虫做赌具的,有“山票”和“铺票”,美其名为“十字有奖”以及“十五字有奖”,还有麻将牌、牌九、牛牌、十二位等杂赌。赌博没好事儿,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道理,但就有人蛾子一样不顾死活地冲着火光扑过去,然后尸骨无存。木扎镇虽是个人口只有几万的北方小镇,但因赌博家破人亡的传闻就没歇过。就在三天前的一个早晨,木扎的街头出现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年轻人,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蓬头垢面,四仰八叉地躺在大路中间,瘦削的身体伤痕交错,表情木讷眼神空洞,竟无丝毫羞耻之心,有路人觉着有碍风化,几人合力将他抬到路边,找了张破席子搭在他身上,远远望去,像是路边多了具死尸。宋家老大宋学仁看见了,不禁吓了一跳,手脚发麻,却强作镇定,侧过身子看了看媳妇金咏梅,笑嘻嘻地说:“不吉利啊,不吉利,我媳妇难得和我出趟门,竟遇到这晦气。” 金咏梅白皙的手轻抚八个多月的大肚子,露出大家小姐才有的那种浅浅笑容,矜持,含蓄,还有点倨傲,她看了眼丈夫,说:“肯定是个赌徒,八成是输光了,被人揍成这样的。” 宋学仁一个激灵,手脚愈加发麻,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又瞅了瞅几米开外的那张破席子,席子在烈阳下纹丝不动,仿似它遮挡的就不是活物。这么想着,鼻子里竟好像吸着了腐气。他又看了眼金咏梅,心脏扑腾扑腾一阵乱跳:就在昨天,他刚刚把从家里偷到的那几百亩良田的地契给输了,输给了木扎镇那豪华气派的地下赌场。他以为他会赢,尽管他只在第一次进赌场时赢过。 宋家老大宋学仁就好赌博这一口。 他第一次上赌桌是被董少宾带过去的。 虽然他性格懦弱,三十来岁了,仍然一事无成,但他有个精明能干、左右逢源的媳妇金咏梅,还有个家道殷实、实力雄厚的老丈人。有这两位在背后撑腰,气势也不输其他三个弟弟。如果这样下去,无风无浪,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日子自然也是红红火火。可他又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木扎镇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赌场,虽然父亲再三严禁家人涉足赌场,但他没事了还是偷偷摸摸地进去转转,时间一长,他便被董少宾盯上了。 董少宾是谁?是木扎镇的瘟神,人见人躲。他的相貌倒是端正,人模人样,个子高挺,皮肤白净,眉目儒雅。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这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化人。了解他的人,提起就摇头,还得背地里摇头,让他看到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董少宾也从不遮掩他的坏,他也不需要遮掩。董少宾之所以有这个胆,是因为他有人有枪。他本来是个土匪,政府剿匪,先抚后剿,提出的条件很优惠,既往不咎,想回家的回家,不想回家的,改编为政府的保安队。土匪老大却软硬不吃,铁了心要当自己的山大王。董少宾那时只是一个土匪小头目,却动了心,暗地里联系政府军,里应外合,干掉了土匪老大,带着自己的人马下山接收改编,摇身一变成了保安队长。保安队作为警察的补充以维持治安,可以自行招募,本来有人数限制,但董少宾却让保安队的人数超过了规定十倍多,小小的木扎镇,竟然有三百多人,都赶上一个县里的了。这完全是他的私人武装,听命于他。从前当土匪,可以抢劫,现在成了政府的人,就不能明火执仗地抢了。这么多人的开销,仅靠上头给的那点钱自是不够,所以,他就打了开赌场的主意。他当然不会亲自去开赌场,但他可以让自己的手下去开,昔日的土匪兄弟脱了保安队的服装,摇身一变成了赌场老板。当然,这老板也是表面的老板,真正的老板是他董少宾。保安队负责治安,当然也就包括赌场的治安。任谁欠了钱,只要他带着保安队出马,人家卖儿卖女也得给。但是,木扎镇老百姓的兜里能有几个钱?猴年马月才能赚个痛快? 木扎镇有俩大户人家,一个就是镇长林双江,这人胚子硬,好的是诗书文墨,他董少宾近身不得,那只好将目光放到宋家那不学无术没啥本事又处处觉得自己很有本事的老大身上了。 宋家有钱,你先别看宋家酒坊销路甚广的美酒“霸王香”,也别看遍布木扎镇的店铺,什么药铺、酒楼、旅馆……你就看宋家已婚的三个儿子娶来的媳妇,那个个也都是人物。老大宋学仁的媳妇金咏梅,是白水县金家的长女,金家做大烟生意起家,南京国民政府禁烟时,人家立即到上海圈地投资办了好几家纺织厂,赚得个盆满钵满。金家一儿两女,这庞大的家业原顺着风水就留给儿子,不料,金咏梅嫁入宋家前一年,金家已年过二十的继承人莫名得了场怪病,晚上晕倒,夜里就臭了。金家当家的痛不欲生,一大把年纪,也不想再折腾个儿子出来,放话儿子女儿一个样,但金家不招上门女婿,这金光闪闪的家业将来二一添作五,一个女儿分一半。你说,这宋家就白白赚了半个金家的产业,能不更牛吗? 宋家老二宋学义的媳妇叫汪冰,是个长着一双丹凤眼的漂亮女人。汪冰的娘家比不得金家富贵,也没有老三媳妇李美兰的官方背景,不过是在邻镇牛奔镇上开了三家酒楼,但娘家心疼女儿,怕她进了宋家这样的大户人家遭公婆和妯娌冷眼,竟然卖了一家祖传的酒楼给她置办了嫁妆,也是风风光光地被宋家迎娶进门。 再说宋家老三宋学廉的媳妇李美兰,她出身虽不是大富大贵,家里不过在牛奔镇上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中药铺子,但她还有个蛮有说头的身份——她是牛奔镇镇长牛豪胜的干女儿。这干亲家结的那是有情有义。李美兰自小聪明伶俐,十岁不到便识得各种中草药,还对药理略知一二。十四岁时的一天,她独自上山采草药,黄昏时分,在山脚下碰到了一个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几乎要丧失知觉的老妇人,老妇人身边还有几个牛高马大的男性随从,此时却个个面露窘色束手无策,老妇人被蛇咬了,却不让他们查伤口,怕是咬得不是地方。李美兰蹲下来,轻声细气地问老太太,老太太挥退了那几人,才气虚短促地说了个大概,原来她路过此地,急着解手,就钻进了一处草丛,不料却被什么东西给咬了,她估摸是蛇。那东西咬的不是个能够轻易示人的地方,是屁股!你让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怎么说呢?李美兰看了看老太太越来越灰败的脸色,心头一紧,说服老太太,查看了伤口,果真有清晰的蛇牙印。李美兰见过父亲给人解蛇毒,也认得这是蝮蛇的牙印。她急忙将远处的几人喊过来,说等不得了,赶紧让他们把老太太背到不远处的李家药铺里。自己转身又跑上山,寻得鲜蓍草,回去后洗净捣成汁让老太太冲服,又将捣烂的药渣敷于伤口周围。老太太缓过劲儿来不久,一拨人就上门了。原来,这老太太是镇长牛豪胜的母亲。牛豪胜是有名的孝子,一听母亲在山上被蛇咬了,连轿子都坐不得,便赶紧带着医生一路狂奔过来。老太太不愿让其他医生见着伤口,不肯走,他便将李美兰用的方子问过了医生,见很适当,便托她好好照看老太太。一个星期后,老太太完全恢复,对李美兰喜欢得很,做主让儿子认了她做干闺女。这后面几年,李美兰和老太太感情深厚,连带着牛豪胜也把她当自家闺女看。她出嫁时,他是真按亲闺女的标准出的嫁妆,吹吹打打半个小时,这嫁妆都没有完全离开牛奔镇。 宋家当下的产业多是祖传,也说不上是哪一辈发的迹,总归是宋家人丁兴旺,当家宋文忠善于经营,产业只增不减。要不然也娶不来这三个家境殷实的媳妇。眼下老四即将娶进门的媳妇也不容小觑,娘家在牛奔镇家业殷实,她的嫁妆,不敢和金家给金咏梅留下的半门家业比,也敢放眼木扎镇无人可以比肩。只不过,如今宋家当家宋文忠儿子四个,前三个成了纨绔子弟,能成气候的,估计也就是老四了。虽然老四宋学洁刚刚从北平学成归来,身手还未完全施展,但见识和胆略在言谈间已显山露水。宋文忠想着,待老四结婚成家后,就把身上的担子逐步移交给他。至于那仨兄弟,给他们各人分点家业,让他们不愁吃穿就行了。宋家如今的家底,养他们一辈子,自然没问题。人算不如天算,他怎么也想不到,老大竟然和董少宾勾搭上了,偷出了家里上百亩良田地契,还输了个精光。谁都明白,摊上赌博这类秽事,再大的家业那也不够败。得当机立断,快刀两头斩。 “通知各门,马上去祠堂。”宋文忠看着一张张祖传下来的地契被董少宾用中指敲弹着,好像听见了老祖宗们痛苦的呻吟声。他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火气压不住地往外冒,他对着留根大喊起来。 留根慌得一溜儿小跑,还不忘喊了声花婶帮着一起找人。 灭门3 宋家祠堂背山面水,高大冒亮,屋顶用了八块透明琉璃,阳光从不同角度射到屋内,把一屋子人照得热气腾腾,似乎有流动的光影,把每个人的表情映射得明灭不定。 屋子正中间是张朱红色的八仙桌,族长宋柏生端坐其上。他的右侧是宋文忠和他那一大家子,左手边坐的是宋文忠的弟弟宋文彬和他的独子宋学礼。管家留根和十多个佣人站在天井处,董少宾和他的三个手下也站在其中。宋家族长说了,要等宋家处理好家事,他才能拿走那百亩良田。 所有人都看出来,宋文忠是动真格的了,他不仅请来了族长,甚至还喊来了弟弟宋文彬。他和宋文彬并不亲厚。这个弟弟,年轻时候和现在的宋学仁有的一拼,好吃懒做,还在外面嫖女人。当年祖上分家,是怕他连累家里。当时留给俩兄弟一样多的财产,他两年不到便挥霍一空。宋文忠瞧他可怜,送给他几顷良田度日,平时基本也没啥来往。这回喊上他,并不指望他能有什么高见,宋学仁赌博输了家业的事儿放到族里处理,他作为宋家的长辈,至少在形式上,也是应该参加的。 整个祠堂,挤了满满的人。宋文忠其他仨儿子,有着和父亲相似的表情,眉头紧锁,眼神凝重,眼梢里却有藏不住的雀跃。家大业大兄弟多,少不了争利夺益明争暗斗。平日里家规严格,兄尊弟卑,加上老大媳妇背景够强,能力不弱,这家业眼瞅着就是宋学仁囊中之物,如今他却挖了个坑跳了进去,甚至还自觉拨拉着土把自个儿给埋了,眼下这份家业对其他人就有了无限可能。 宋文彬垂着眼睑,谁也不看,看的是手中的这盏茶。宋文忠有钱啊,上来就是大红袍。懂茶的都知道,武夷山大红袍源自千年古树,稀世之珍。九龙窠陡峭绝壁上仅存四株,系植于山腰石筑的坝栏内,有岩缝沁出的泉水滋润,不施肥料,生长茂盛,树龄已达千年。元明以来便是历代皇室贡品,有价无市。能喝上它,那是身份。宋文彬脸上纹丝不动,心里却暗自冷笑,你宋文忠比我强有什么用?这武夷山的大红袍你就是能当白开水喝甚至用他灌树浇花又如何?看看你的儿子,都孬种成什么样了。老大一次赌博就输掉良田百亩,比起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四个儿子有三个拿不出手,这第四个还不知能成啥样。我宋文彬再不济,我儿子宋学礼不赌博,而且他还是正经的文化人,在首都南京上了大学,虽然上了一半就回来了,那也是因为他学的是日语,眼下日本人在中国横行霸道,他气愤至极以此为耻才主动休的学,这不正说明他顶天立地筋骨硬嘛。想着想着,这大红袍的滋味倒是越发清洌爽口。 汪冰的丹凤眼不老实,把每个人的表情都审了一遍,大辣辣的,不藏不掖。她就是这样一个泼辣有心机就外露的女人。妯娌之间,她最见不得金咏梅平日里清高样儿,不就是娘家有钱吗,至于说话拿着腔调吗?现在好了,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看你以后的气焰还打哪儿出! 李美兰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家业大兄弟多的人家矛盾多纠纷缠人,始终是个绕不过去的坎儿,她认为过好自己的日子很重要,自己是个容易知足的女人,不掺和那些事儿。长辈们怎么说就怎么来。她瞥了眼丈夫宋学礼,他正低头用心品茶,他虽没什么治家能力,总还是妥妥地过着日子,对自己也是巴心巴意地好着,她很满足。 宋文忠的小女儿宋江雪更是清闲,只揣摩着手里的唐诗宋词。自己迟早要嫁人,家里的这些东西,她捞不着什么,顶多为了面子给她一份还不错的嫁妆。大哥赌输了的田产,想来也不会影响到她的嫁妆。所以,她不想关注这些男人之间的事情,没意思。不过,她还是抬头看了眼金咏梅,这个向来招公婆喜欢的大嫂,现在是什么滋味,她还真有点好奇。于是,她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大哥,从她的角度看上去,宋学仁那耷拉在胸前的下巴上有两道清晰的血痕,她撇了撇嘴角,大嫂平日里看上去知书达理,私底下一定是个厉害的角色,这血道子,一定就是她下的手。 宋江雪猜对了。留根告诉金咏梅她丈夫偷了地契赌博并输光了后,她转过身就给了宋学仁一个耳光,宋学仁捂住了脸,她干脆用手去看抓,宋学仁躲闪不及,下巴上就留了两道血印。他自然也不敢还手。他知道真的惹恼媳妇了。金咏梅虽然平常恨他无所事事,但在人前,她还是给足了他面子,表现出来的是一个优雅含蓄知书达理恪守礼教以丈夫为中心唯丈夫是从的贤惠女子。此刻,宋学仁跪坐在地,浑身瘫软,他知道自己犯了宋家大忌,这回凶多吉少了。孩子即将出生,这日子刚开始,却被他搞砸了。父亲兴师动众,会怎么处置他?他不由偷偷地瞟了眼站在一边的媳妇。金咏梅正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刘海耷拉下来,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紧握拳头,青色的血筋像蚯蚓爬上了雪白的墙壁,身子轻微地颤抖着。头顶突然响起一声炸雷,宋文忠拍着桌案吼道:“分家业,现在就分!” 金咏梅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天旋地转,她赶紧握住右手边李美兰的胳膊,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是何等聪明,公公的意思,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公公显然是要把这百亩良田算在分给宋学仁的家业里了。天啊,孩子还有俩月就要出生了,他一出生竟然就一无所有。 宋学仁却一片懵懂,脑袋微微扬了扬,似乎还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本以为父亲对自己的处罚会很重,原来却是分家业,这家业,早晚都要分的。 金咏梅捕捉到了丈夫的表情变化,心里暗暗叫苦,他哪里晓得其中的厉害?就这样一个呆子,居然会去赌博!宋家有钱有势,谁能想到,子孙却如此不争气。 金家陪嫁来的半壁江山怕是也得不到一个子儿了。 她转脸去看站在天井处的奶妈贾雪荣,那个满脸褶子眉眼沉沉的老妇人悄悄地冲她摇了摇头,她在暗示她不能急躁。家族里的会,女人自然是没有说话的地方。金咏梅觉得胸口发闷,她抚着胸口,捋着满腹的怨气,眼下,自己只能暂时接受这一切,来日方长,后面再做打算吧。 族长宋柏生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文忠和我商量过了,这家业本来就要分。原本打算待明天老四娶回媳妇后就着手进行。既然老大出了这事儿,文忠的意思现在就分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做父亲的要公正,不能因为老大赌博,而让其他儿子吃亏。” 宋文忠看了眼宋学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百亩良田啊,木扎镇四分之一的良田啊,从太爷爷辈起,那就是宋家的风水宝地啊。宋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百亩良田一年年的收成积攒过来垫的底子,都叫你给败了!我是恨铁不成钢啊!也罢也罢,这百亩良田我原打算分成四份,四兄弟一人一份,眼下它只能全归你了。和宋家那些酒楼、药铺、茶楼比起来,百亩良田分量更足,份额更大,要不是看在你媳妇就要生娃的份上,我是要你媳妇就算是变卖嫁妆也要把漏洞给补上。我看,你以后是要吃你媳妇软饭了。”他喘了口气,想想,又狠狠发声,“我宋文忠今天在列祖列宗面前,在族长面前,在你叔叔面前再说一句话,你宋学仁再赌一次,就不是宋家子孙!我有四个儿子,少了你一个,宋家不至于伤筋动骨。” 宋学仁这才领悟出“分家业”,眼前一片金星闪过,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这么说来,他和媳妇不是什么都没了吗? 除了金咏梅压抑不住的啜泣声,祠堂内一片寂静。李美兰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低低地说:“大嫂,你别伤心太狠,对孩子不好。”说到孩子,更让金咏梅心如刀绞,她摸了摸肚子,犹豫了一下,终是满面赤红地跪在公公的脚下求情:“爹,求您看在即将出生的孩子面上饶了他这一回吧。” 宋文忠虎起脸来,厉声斥责道:“你是怎么管自己丈夫的?赌了多日居然都不知道!我绝对不能松这个口。要不然,宋家的子孙谁都可以去赌,赌完了就求我,那宋家就真的完了。” 金咏梅无话可说,心下绝望,不由悲从中来,耸动着肩膀,压抑地哭出声来。没一会儿,人突然捧着肚子倒在地上,吓得宋学仁大叫起来:“咏梅,咏梅,你没事儿吧……” 贾雪荣赶紧跑进来,扶起金咏梅大呼小叫起来:“小姐,小姐,你怎么样啦,呜呜……我们家小姐命苦啊,在家菩萨一样被人供着,哪里吃过这个苦啊?” “美兰,快,快给嫂子把把脉。”老三赶紧推着媳妇去看金咏梅。 场面一片混乱。 董少宾慢慢地踱步进了祠堂,大太阳底下看了这半天早就累了,要不是宋文忠提出让他作证,要不是宋家在木扎有钱还有点势力,他都不用出面,直接使唤手下通知一声把地拿走就行,何苦受这份罪。当然,能支撑他站到现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宋家二儿媳汪冰。宋家没人知道他和汪冰是青梅竹马。少年时他们有过一段朦胧的情意。只不过,他是穷人家的孩子,汪家看不上他,他追问过汪冰,汪冰也从不给他一个干脆话,他慢慢灰心了,觉得自己高攀不上汪家,再见她了,就变着法子讽刺挖苦她,她自然也不是好惹的,两人彼此疏远。他一气之下就去当了土匪,又受了招安,来到木扎镇保安队。没想到,冤家路窄,还是在木扎镇遇上了。如今她貌美如花,容颜夺目,被宋家的好日子滋润得千娇百媚。他想接近她,她却总是有意无意躲着他。他站在院子里,有意无意地总把目光往她身上瞟,,目光遇到了,她却仿佛不认识一样目光一闪而过,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恼怒,甚至生气把宋家老大弄成赌徒,未尝没有借机报复宋家的意思。宋家的事情,他董少宾却是主角。这事儿想想就让人激动。他清了下嗓子,扫了眼围着金咏梅的那拨人,故意不去看汪冰,直接走到宋文忠面前,笑嘻嘻地把地契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道:“好,好,好,你们家事处理的差不多了,这地儿我该拿走了,没问题吧?” 宋文忠脸色冷峻,缓缓地点点头。 董少宾扯了下嘴角,转身扬长而去。 刚离开宋家祠堂,董少宾就狠狠地将踢飞一个石子,恶声道:“宋文忠,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当宋文忠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冷冷地看着他时,他一下子就悟出了宋文忠着急分家意思,宋学仁什么都没了,你董少宾再找他赌博,是占不了什么好处的。 “谁不知道他媳妇的身家!宋学仁这条大鱼想溜走,没那么容易。”手下张田甲凑上来说。张田甲是和他一起从牛奔镇去山上当的土匪,十多年来一直跟在他身边,算是忠心耿耿的心腹了。 董少宾摇了摇头:“宋学仁那个怂包,让他从媳妇手里抠出点东西,怕是难咯,他媳妇是个厉害的角色。” “董队的意思……”张田甲揣摩了一下,说,“就放过这小子了?” “放过?”董少宾嘿嘿地笑出声来,“金咏梅有半个金家,宋学仁抠出一丁点,就足够我们在一帮穷鬼身上抠个一年半载,你说我放不放过他?” 董少宾回头看了眼宋家祠堂正门两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眯了下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宋学仁这块肥肉,油还没熬透呢! 灭门4 祠堂里,金咏梅刚刚顺过气,咽喉里发出粗喘,夹杂的啸音令人心情悲凉。看着素来冷静贤淑的媳妇这般落魄模样,宋文忠到底不忍,叹了口气。宋夫人宋钱氏忍不住开口道:“快把老大媳妇扶回去休息,她这身子重了。” 李美兰应了一声,扶着金咏梅想起身,却又少了一把劲,不由看了眼汪冰,汪冰故意别过头当没看见。贾雪荣立即上前,吃力地托起自家姑娘沉重的腰身。 宋钱氏看了眼汪冰,皱了下眉头,想呵斥两句,又觉得身在祠堂,丈夫没说话,自己再多说不妥当,宋柏生和宋文彬都在这儿,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忙舒展开眉头。 宋学仁爬起来,想偷偷地溜出去。 “站住!”宋文忠喝道,“你还有脸去追你媳妇?我告诉你,论心思,你不及你媳妇缜密,论心性,你不及你媳妇沉稳。总之,你根本就比不过你媳妇。如果不是看在她的面上,我就直接把你从族谱里踢了出去。” 宋学仁面红耳赤,低声嘟囔道:“她的面子,不就是金家的财产吗!” “你说什么?”宋学仁没听清,但见他竟然回嘴,这么大的事情,似乎对他没什么触动,火气更大,拿起桌上的茶盏朝着儿子的面门砸了过去。 宋学仁没料到父亲不仅动口还动了手,根本躲闪不及,杯子直奔额头而来,人一下子就懵了,直到有一丝血迹漫过眉毛遮住眼睛,才恍然额头被砸破了。 宋钱氏一下子就不乐意了,宋学仁毕竟是她的第一个儿子,从小宠他。现在虽然恨他不争气,但对他的惩罚已经够重了。她倏地站起来,尖声道:“子不教父之过,学仁有今天,你就没责任吗?下这种手做什么?” 宋文忠刚刚扔过茶盏的手不由颤抖了一下。他看了眼儿子脸上的血红,正和着汗水在脸上氤氲散开,心里到底疼了一下。但还不等他开口,族长宋柏生脸色已经变了。 宋柏生变脸,不是因为宋文忠砸伤了他的儿子,而是宋钱氏竟然敢对着宋文忠大喊大叫,这成何体统? “我说宋家媳妇,这宋家祠堂哪有你们女人说话的时候?”他虎着脸责问宋钱氏。 宋钱氏自然知道宋家规矩,也知道宋柏生是个古板传统讲死理的族长,所以一直以来,只要进了祠堂,她都不会发声。刚刚在处理大儿子的问题上,她虽不满丈夫手段太狠,但还是忍着始终不发一语,但儿子被砸得一脸血,作为母亲,她怎么能忍住?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坐下,咬着牙没有接话。 宋柏生冷哼了一声:“文忠,看看,都被女人爬到头上去了。家里乱,也在意料之中了。” 宋柏生这话没有善意,宋文忠的脸色也难看起来。祠堂里的气氛有点尴尬了。宋文彬慢慢品着大红袍,冷眼看着,并不打算说话。 他儿子宋学礼却开口了:“族长,您老别生气。老话不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吗?大哥这次犯错,肯定是钻了人家的套了。董少宾是什么人,木扎镇还有人不知道吗?这次栽了跟头,以后一定不会再做这种混账事了。如今外面乱得很,大伯家里产业富庶人丁兴旺,外姓人眼红得不行。宋家可不能自己乱起来,正中别人下怀啊。” 宋文忠看了眼这个侄子,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个时候打圆场,还说得恰到好处,看不出来,宋文彬这个中途退学在家赋闲的儿子有点眼色。 宋柏生也意识到刚才那话有点重了,心里不由紧了一下,虽说木扎镇的宋氏宗族观念深入人心,涉及到宋氏事务,他可以一呼百应,但对于财势双全的宋家来说,他这个族长,只有到了祠堂里才能显出分量。平日里,自己的日子还得仰仗着宋文忠。宋家旁支多而杂,但真正混出名堂的,也就是宋文忠了。每年春节,宋文忠都会给他奉上所谓的红利。红利很丰厚,足够他一家大半年的开支。其实这就是白送的,他对宋文忠的产业可没有一星半点的贡献。他知道,宋文忠是冲着他的族长身份。宋文忠要是不高兴,可以一分钱都不给,他宋柏生连一个怨字都说不得。 “刚刚学礼说的话倒提醒我了,现在外面确实很乱,我想明天老四娶亲的事儿还得慎重一点,”宋柏生把话岔开,“木扎镇虽小,也是一座庙,各路神仙都有,本来只有一个土匪赵老末,日本人来了以后,又多出来个**的游击队,还有国民党的忠义救**,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宋家家大业大招人,而老四亲家又是牛奔镇上的大户人家,嫁妆丰厚,不能不防。乱世之中办喜事,想想都让人不放心啊。” 宋文忠点点头,宋柏生这话很有道理。这两天他也在头疼这事儿。日本人驻在牛奔镇,目前还没顾得上光顾木扎镇,不足为虑,而赵老末的土匪、**的游击队、国民党的忠义救**却都驻在离木扎镇不远的山上,他们也要吃饭,万一打起接亲队伍的主意,这事儿还真难办。 “我看,迎亲人手越多越好。要不,我来叫上一些族里的年轻人一起去,学洁大喜,他们也帮衬帮衬?”宋柏生道。 宋文忠沉思了一会儿,人再多,双拳也敌不过人家有枪有炮,相反,阵仗越大是非越多,他摇了摇头,说:“有劳族长费心了,我想,也不耽搁后生们了,这迎亲一来一往,一天就没了,别误了他们讨生活,晚上,都来老宅喝喜酒沾喜气。”他想了想,又说,“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还是早做提防。我这两天都在考虑,我想把原来计划的迎亲安排改变一下。” 宋柏生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个改变法?” 宋文忠说:“大龙山那里有土匪赵老末,他听到风声必定有所图谋。我和留根去牛奔镇迎亲,接到新娘,绕开大龙山,走白龙水旁边的那条小路,不放鞭炮,不吹唢呐,尽快赶回木扎。那条路崎岖难走,颠簸得厉害,比原路要多耗时一倍,料谁也想不到花轿会从那儿来。老二老三仍按原来的计划从大龙山走,也带一帮人,抬个花轿,大张旗鼓,吹吹打打。” 宋柏生摸了摸下巴,点点头:“这一下子就用了三十六计中的五计,假道伐虢、李代桃僵、暗渡陈仓、瞒天过海,空城计,好,好,好。” 宋文忠说:“我本来还有一个计划,走大龙山的那支队伍,让董少宾负责,所有人都由保安队员来扮,带上枪,真要有人打主意,就狠狠收拾他一家伙,让他们知道知道,宋家也不是好惹的。”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宋学仁,“这个不争气的家伙,把这一切都搅黄了。” 宋文彬打了一个冷战,忙低下头喝茶,心里却想,这宋文忠心也实在狠,大喜之日,居然就有痛下杀手的想法。他其实也早就知道哥哥的为人,这也是他几十年来,过得再苦,也不怕招惹哥哥的原因。他确实怕他。 宋柏生摇了摇头:“这个计划不好,不管是土匪,还是日本人、**、国民党,尽量少招惹为好。结下梁子,以后就没得安生了。咱平民百姓,乱世之中,还是好好过日子,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少沾为妙。” 宋文忠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一直犹豫。和董少宾撕破脸皮也好,省得我下重手。这次就只用一下空城计,他们就是抢不到嫁妆,最多也就是丧气,谅他们也不会怎么样。” 老二老三交换了一下眼神,想想可能在大龙山遇到土匪,心里就慌张,再看宋学仁,眼神里就有了恨意,要不是他,按爹的计划,走大龙山的就是董少宾的保安队,现在好了,轮到他们了。老二吞吞吐吐地说:“现在临时改变,恐怕不好吧?迎亲的路线,是之前商量好的,老四亲家那边要是有意见就不好办了。” 宋文忠当然知道他的想法。除了老四,他对老大老二老三一直都很失望,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偏偏这三个活宝胆气全无,如果生在普通家庭也就罢了,偏偏是生在有这么大家业的宋家,这怎么能让人放心。他皱着眉头,口气充满嫌恶:“就这么定了!” 他看了眼四个儿子,站了起来:“今天晚上早点休息,明天分为两路,哪一路都不能出差错,快去快回。”目光一转,瞪着老大,狠狠地说,“你在家给我好好反省,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吧。” 灭门5 宋学仁灰头土脸地站在祠堂门外,日头西斜,前方的宋家大院笼罩在一片橘黄色光影中,墙壁敦厚,他却穿过它的筋骨看到了媳妇金咏梅正躺在满顶床上,床顶上一个白胖白胖的娃娃跨坐在仁兽麒麟上手舞足蹈。金咏梅两手贴合隆起的腹部,孩子已近足月,本该是个祥瑞的贵子,却因父亲嗜赌,还未出娘胎便多舛起来。他看不清媳妇的表情,却也明白,只要回屋他便逃不过一场更为难堪的责骂。 金咏梅的责骂不在声高,而在眼神的清冷,她自小读书,做不来泼皮的事儿,他下巴上的指甲痕绝无仅有。但她的眼神会说话,温柔时漾着水波,愤怒时燃着火焰,轻视时藏着冰刀,他曾为此深深着迷,可眼下,他知道,他媳妇的眼里将会射出根根利箭,将他戳出无数个窟窿。 踏进房门时,金咏梅正斜靠在奶妈贾雪荣身上喝着萝卜羊肉排骨汤。她看了眼丈夫,就像他不存在一样,仍旧全神贯注地用汤勺将羊肉拨弄到一边,自顾自地喝汤。喝完以后,她长长地吁了口气,似是对着碗里的羊排说话,声音低沉:“怀孕以来,公公特别重视这个孩子,一天三顿汤,早饭前,是桂枣山药汤,下午是羊排汤或猪肚汤,入睡前是紫苏生姜红枣汤,没有一天落下。但是,从明天开始,这喝了快三百天的汤水再也没咯,喝不着了。” 宋学仁听不得媳妇声音里的凄楚,鼻子一酸,说:“我们自己烧。” 金咏梅起身缓缓地走到丈夫身边,问他:“自己烧?你烧?还是我烧?” 宋学仁低下脑袋,他听出媳妇的话外音,以前的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明天开始,就得自食其力了。可怕的是,他们没有收入,过日子恐怕还得靠变卖金咏梅的嫁妆。 见丈夫脸色难堪,知道他听懂了,金咏梅便收住了。她问:“我走了后,他们又说了什么?” “安排明天老四迎亲的事儿。”见媳妇不再说分家的事儿,宋学仁松了口气,赶紧接上话。 “迎亲的事儿?这不早就定好了吗?” “族长和我爹的意思,老四媳妇陪嫁多,怕被歹人盯上,临时换下路线更安全。” “这样啊。”金咏梅看了眼身边的贾雪荣,低头沉思了一下,又问,“具体怎么说?” “明儿迎亲,老二老三按原计划走大路,只不过是空城计,吹吹打打造声势,咱爹和老四带着嫁妆走白龙水旁的那条小路回来。” “你呢?”金咏梅追问。 宋学仁头都快耷拉在胸口了,声音也越来越低:“咱爹让我在家呆着……”。 金咏梅哼了一声:“这个家,你都快成外人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咬了下嘴唇,说,“明天你也去。” “我去?咱爹都说了,让我在家里反省。”宋学仁声音讷讷地。 “反省有什么用?反省能让你爹改变对你的看法?能让你爹对你刮目相待?”她手摸腹部,声音低沉,“为了这个孩子,你也得去,虽说现在分了家,但你还是宋家的长男,宋家的男人都去了,就你不去?难道你想被排斥在外?再说了,外人看到了,会如何说你?你以后还如何在木扎镇混人?你一定要去!好好表现,将功补过。” 宋学仁听媳妇这么一说,虽是满脸苦恼,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明天早上,我去求求咱爹。”。 “我今天身子不舒服,晚上就让奶妈照料我,你睡隔壁她屋里吧。”金咏梅又坐回床上。 “好好好,你身子要紧,我睡隔壁屋里。”宋学仁连连点头,“你放心,我知道错了,再也不和姓董的来往了,以后我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再也不惹你难过了。” 金咏梅已经闭上了眼睛,嘴里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他的话。 这个男人,没什么指望了。 灭门6 宋学仁躺在床上睡不着。窗外月光皎洁,屋内无风闷热,冰块都放到媳妇房里了,这脸上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落。他机械地摇着蒲扇,脑里想的合是白天的事儿。不能想,想着就揪心,媳妇的目光和哭声像刀子一样追着他,挥之不去。他确实对不起她。原先给他说好的媳妇,是金家的二女儿金咏雪,他第一次上门拜访金家,首先看见的却是金咏梅,她好像正要出门,差点和他撞在一起,两人目光相撞,她的脸瞬间通红,慌慌地退到一边,慌慌地问好。她的慌乱却显得她更可爱。正式见了金咏雪,他却失望了,金咏雪拘谨、安静,虽然长得也不错,但身上少了一些活力。回到家里,他当即反悔,缠着父母要娶金家大女儿,被宋文忠训斥了多日,他始终不松口,最终如了愿。金咏梅确实让他放心,家里家外全靠她撑着面子,他完全可以当甩手掌柜。可他没有管好自己的手,把手伸到了赌场,生活像过山车一样,一下子摔得鼻青脸肿,害得她跟着自己受累。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他抱着枕头,把头埋在上面,无声地啜泣着。无论如何,从明天开始,好好过日子,求求父亲把自己带上,他如果不带他,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只能洗心革面,找个营生,从头开始,做一个真正的好丈夫好父亲。这样想着,心里好受了一些。他从枕头上抬起头,侧耳听了听,隔壁好像有了点动静,估摸她今晚也睡不好,孩子大了总在折腾,白天又让她伤了心,怎么可能休息好呢? 宋学仁叹了口气,下床准备找盆水洗洗脸,却听见隔壁的门发出“咯吱”一声,虽轻微,但在寂静的夜里扎耳朵。他站在窗前往外看,就看到贾雪荣的身影快速地穿过圆形拱门,去了宋家前院。 这么晚了,她去干什么呢?一定是媳妇夜里饿了,让她去前院弄点吃的。月份越大,越容易饿着。唉,今天真对不住媳妇了。心有戚戚,匆匆洗了把脸,宋学仁躺回床上,东想想西想想,不一会儿竟睡着了。睁眼的时候,就看到窗户外沿上红灯笼的黄穗子随着晨风飘进屋里。他一个激灵,赶紧爬了起来,迅速穿衣洗簌,简单吃了两口,就和金咏梅一起到了宋文忠的院子。宋文忠还没出来,其他人都衣装整洁地站在天井里。 李美兰见了金咏梅,上前拉住她的手,轻声问:“嫂子可好了点儿?” 金咏梅反手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多亏了你照料,好多了。” 李美兰低头笑了,她性子过于温和良善,并不擅长妯娌间逢迎相处,于是就没了话。金咏梅看人通透,自是明白,也就不再言语。 汪冰却抬头看天,阴阳怪气地说:“你说这天上云怎么突然多起来了?起床的时候还万里无云呢。不过,云再多,晴天它还是晴天,变不了天的。” 大伙儿都听出她这是对宋学仁含沙射影,也不好搭话。宋学仁握了下媳妇的手当没听见,就等着宋文忠出来。 约摸过了十来分钟,宋文忠和宋钱氏一前一后出来了。 宋文忠一见老大也在场,脸就垮了下来,看看他,又看看金咏梅,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她的主意。 宋学仁忙迎上前去,颤抖着声音说:“爹,四弟迎亲,多个人多个帮手,就让我也去吧。” 宋文忠冷冷地哼了一声,没理他。 宋钱氏看看一边挺着大肚子的儿媳妇,又看看大儿子额头上泛着血渍的白纱布,心里不忍,对宋文忠道:“就让老大也去吧。老幺娶亲,他是老大,正理该去,这也是他们小两口的心意,别在大喜的日子里让孩子们难受。” 宋文忠看了眼夫人,眼睛一瞪,像是怪她多嘴,但到底没有说不行,算是默许了。他淡淡地说:“走吧,不要误了好时辰。” 大家立即动身。新娘入门的时辰很重要,老话都说会影响到男方家庭中的长辈、父母以及丈夫的运气。所以,昨天临时改变路线后,宋文忠又让宋钱氏重新测算出一个吉时。这可不能耽误。 “唉,等等,”金咏梅突然喊住丈夫,她从贾雪荣手里接过一顶草帽,说,“日头大,容易出汗,要是腌渍了头上的伤口,发炎就不好了,快戴上。” 宋学仁“哎”了一声,听话地把帽子戴上,其他几个兄弟想笑却没敢笑出来,他本来身着丝绸长衫,面相儒雅,戴上了草帽,却不伦不类了。 宋学礼牵着一头壮实的骡子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见着宋文忠一行,老远迎了过来,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然后对宋文忠说:“大伯,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吧。” 宋文忠有点疑惑,“噢”了一声,尾音上扬。 宋学礼忙解释说:“我知道牛奔镇有一些日本人,万一遇到他们,我会日语,可以和他们交涉,也省了一些麻烦。” 宋文忠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点点头,对宋学礼说:“你还真是有心了,行,就和你的堂兄弟们一起吧。” 日头越来越大,照得人头皮发麻,脸上都是汗水纵横,知了声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压得人呼吸都费力,就连身下的骡子也在“扑哧”地喘着粗气。宋学仁把草帽往下压紧,媳妇真贤惠,多了顶草帽遮阳,确实比他们舒服多了。xh:.254.201.186 灭门7 新娘子一家人早早就在进镇的路口候着了。看到宋文忠也来了,不由吃了一惊,宋家当家的亲自迎亲,好大的面子。宋文忠解释了一下回去的路线,亲家也表示理解,立即又找来一顶花轿。于是,喇叭唢呐齐声响起,两顶花轿起轿,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向木扎。经过一条岔道,看看四下无人,人马立即分成两拔,一拔由老二老三带着,沿着大路继续吹吹打打而去,一拔由宋文忠带着,偃旗息鼓,沿着小路衔枚疾行。小路过于狭窄,磕磕碰碰不好走,就连骡子也是高一脚低一脚,人坐在上面也颠簸得厉害,更别说花轿了。新娘子坐在轿子里,不停地发出轻声惊呼,声音也是清脆撩人,听得老四心潮澎湃,便有些着急地想上去问问,可又觉得不好意思,眼睛总往花轿上瞟。其他人看着,哈哈地笑他,开他玩笑。因为是临时改道,应该比较安全,大家心情比较放松。宋文忠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也是心思顺畅。 “大哥,瞅瞅你这帽子,也忒那个什么吧。”留根跟在宋学仁后面,看着草帽,越看越滑稽,“这草帽,也太土气了,哪里是你这种身份戴的?你看看,”他手指不远处几个正在田地里弯腰干活的农人,“那是他们戴的。” 宋学仁扭头一看,那些干活的农民,果真都带了顶和他头上一样的草帽,不觉有点羞恼,把草帽一摘,扔给后面的留根。 留根接住了,笑嘻嘻地说:“对嘛,这草帽我戴还行。”说着,便将草帽扣到自己的脑袋上,看上去果真很合适,其他人又笑了起来。 宋学礼正笑着,却突然捂住了肚子:“哎呦呦,不好了,这肚子不对劲儿啊,我得方便方便去。” 看着宋学礼狼狈地捂住肚子钻到路边的草丛里,众人又笑了,留根扯着嗓子说:“我听说牛奔镇镇长他老娘就是在草窝子里方便时被蛇咬了一口,你屁股腚子嫩,更要当心了。” 众人更是乐不可支。 宋学礼叹今天时运不济,一路上不知道拉了几回,这不,现在,他又蹲在草窝子里,双腿打颤,连起身的劲儿都没了。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围着他嗡嗡地飞着,他不耐烦地伸手拍打,“啪啪”地,小虫子黑芝麻点一样地往下掉。 刚拎起裤子,“啪,啪啪”,更大的“啪啪”声传来,像爆炒豆子一样,藏在草丛里避暑的鸟儿呼啦啦地在他周围腾空而起。宋学礼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下,“啪啪”,不远处又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赶紧蹲下,心脏怦怦地乱撞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丛草,往土坡下看去,顿时头皮发麻,双手颤抖,只见一群拿着砍刀和长枪的人从对面的土坡冲了下来,“啊啊”地嚎叫着,枪口对着四周一阵乱放,好几颗子弹飞到他的脚边,砸进泥土里,发出“噗嗤”的暗响。 躲在暗处的宋学礼吓得浑身发颤,更别说被这伙来历不明的人包围在中间的宋家男人们了。那些轿夫和雇来挑彩礼的人早吓得四下逃窜,那伙人也不阻拦,一会儿工夫,原本蜿蜒一里多地的迎亲队伍就剩下了宋家带来的家丁、管家留根,以及花轿里的新娘子。 那伙人也不说话,闷头把嫁妆往他们骑来的马上放着。如果有人拉着不放,一枪托上去,那人也就乖乖地放了手。宋学仁手脚发麻,本来要往人堆里躲,但见父亲紧紧绷着的脸,又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他硬着头皮过去,还没开口,就被人用枪托砸倒在地。他并不急着从地上起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管怎么,他还是好好表现过了。一个骑着棕色大马蒙着黑色方巾的人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待抢完所有嫁妆,他拍马过来,站在宋文忠面前,冷冷地说:“宋家当家的,你别感到委屈,你应该庆幸是我来抢了你。有人给我通风报信是让我来杀你们的,老子盗亦有道,只要财,不要命。” 宋学仁听这人这么讲了,胆子陡地壮了起来,从地上爬起来,拿眼瞪着那人,手握成了拳头,一副要扑上来与他拼命的架势。宋学洁、留根看着宋文忠,等他发话。宋文忠对着他们摇摇头,示意他们保命要紧。于是,所有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拿出几十个大袋子,将箱箧内的嫁妆倒出来装好,放在马匹上扬长而去,临了还不忘将他们的骡子全都顺走。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这上百人的队伍就剩下十来人,所有人都有点发懵,愣愣地看着宋文忠。宋文忠却想得开,东西没了不打紧,人没事才更重要,他安抚众人道:“别懊恼了,宋家不缺东西,你们没事儿最好了。这世道本来就乱,走吧。。” “老爷,您看,新娘子……”留根用手指了指边上寂静无声的花轿。 宋文忠看了眼老四宋学洁,说:“老四,去吧你媳妇搀扶出来,轿夫都跑了,怕是要和咱们一起走回去。蛮远的路,要受罪了。” 宋学洁点了下头,怏怏地走到花轿边,掀起帘子,将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新娘扶了出来。 看着浑身颤抖的新娘子,宋文忠宽慰道:“老四媳妇儿呀,别伤心了,回家后,你的嫁妆宋家出,不会让你在妯娌里受委屈的。” 新娘知道此时哭也无济于事,便微微地点头,慢慢地小了声。 “回去后,我们得把这事上报给县长,一定要剿灭这帮强盗。”宋学洁狠狠地说,“宋家平时没少上供,竟然还是被摆了一道,这事儿得有个说法,要不然,这以后谁都可以打宋家的主意。” “不对呀,”宋学仁把事情咂摸了一遍,“不对呀,爹,我记得那个强盗头子说,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会是谁呀?” 这句话像是一枚炸弹,“轰”地一声响后,一下子都安静下来,那人说的那句话瞬时就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宋家当家的,你别感到委屈,你应该庆幸是我来抢了你。有人给我通风报信是让我来杀你们的,老子盗亦有道,只要财,不要命。。 这条路是昨天下午临时定的,连亲家都没通知,也就是宋家人知道。宋文忠将眼前的人扫视了一遍,想起了什么,问:“宋学礼呢?” 大家四处看了下,是啊,宋学礼人呢? “噢,我想起来了,那小子说今天肚子不舒服,都拉了好几回稀了,可能正在拉稀。”留根说道。 “这么巧,强盗过来了,他去拉稀?”宋学仁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其他人也若有所思。 正说着,就见宋学礼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你刚刚是去哪里了?”宋文忠皱起眉头,话里带话地盘问道。 “我刚刚到那边的山坡上拉稀去了,”宋学礼喘着粗气,指着身后不远处一个山丘,“今天早晨我起得早,没等我娘做早饭,看到厨房有点剩馍,就吃了,估计是吃坏了肚子。” “刚刚来了一拨强盗,把东西全抢走了。”宋文忠观察着宋学礼的脸色道。 “我在那边听到了枪声,看到了,吓了我一跳,”然后好像悟出了点什么,跳了起来,“大伯,您不是怀疑我通风报信了吧?” 宋文忠眉毛一挑,没说话。 “要是我通风报信,我怎么着也不会在强盗来的时候跑开呀,这不是说不清楚吗?”宋学礼着急地解释。 留根上来,道:“当家的,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吧。我们得赶吉时啊。” 宋文忠点了点头,队伍又上路了。 走了一段路,宋学礼又捂着肚子叫了起来:“不行了不行了,又疼了,你们前面走,我一会儿赶上来。”说罢一路小跑钻进路边的林子里。 留根看着他的背影,凑到宋学仁身边,低低地说:“宋学礼可疑。” 宋学仁看了他一眼,说:“他刚刚解释得也蛮有道理的。如果他有贼心,躲在家里岂不是更好?” “这才是最可疑的。本来没他的事儿,两家关系一直不怎么样,很少有往来。他这么积极,还不是为了排除嫌疑?”留根揣测说。 老四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新娘子,一边闷闷地说:“肯定是他勾结土匪,要把宋家的男人一网打尽,夺宋家的家业。” 宋文忠将他们的讨论听到耳里,也打了个激灵,开始不安起来:“别说了,这些事儿回去再商量。留根,你去把宋学礼找来,别让他在后面耽搁时间长了。我们要加快速度。” 宋文忠的语气让大家都紧张起来,不由四处张望。 留根正了一下头上的草帽,应了一声,刚要迈开腿,就看到前方来了一支出殡的队伍,大概十多人,个个头上腰上缠着白布条,抬着一个黑色棺材,吹着响亮的唢呐。他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宋文忠,还真是晦气,刚刚被抢了嫁妆,现在又碰到这种事。 宋文忠眉头皱了起来,他眯眼看着越来越近的队伍,都是壮年男人,身形剽悍,表情却没有应有的悲伤。他头皮一麻,脸色愈发严峻。 出殡队伍走到了跟前,一个带头模样的人摆了摆手,唢呐停了下来,他走过来看看他们,又看看他们身后,脸上有点困惑,眨了眨,问他们:“你们不是迎亲吗,嫁妆哪里去了?” 宋学仁没好气地说:“倒霉透了,被强盗抢了,一个子儿都不剩。” 宋文忠赶紧说:“不说了不说了,大伙儿赶紧靠边站,让他们先过吧。出殡也是讲究时辰的。” “时辰?”那人嘿嘿笑了两声,“是啊,如今做事是要弄清时辰的,唉,”他摇了摇头,样子感到无限惋惜,“你们倒霉,我们也倒霉,本来还想捞些嫁妆呢。看看,原本冲在嫁妆的份上,我还特地为你们准备了一口棺材呢。”说完,掏出手枪,顶住宋学仁的脑门。 宋家男人全都呆了。 宋文忠知道遇上亡命之徒,一定是凶多吉少,他立即过去,双手抱拳:“好汉,你既然来了,想必也清楚我们是什么人家。要钱,宋家有,要多少,哪怕宋家卖了家业,也一定双手奉上。” “你说的,我都信,宋家是不会失信于人的,”那人冷笑一声,“可惜,我盗亦有道,自然也不会失信于人。拿钱就干活,人家是让我来杀人的,嫁妆是另外赠送。有了是我们的福气,没有,也不能怪人家,这人还是要杀的。”话落枪响,宋学仁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其他人当场就瘫倒下来。宋文忠捂住胸口,慢慢回头看了眼身后瑟瑟发抖的家丁们,感到眼前一片发黑。这拔人和刚才那拔不一样,同样的盗亦有道,那道不是一回事儿。这伙人更黑。老大死了,老四也要死,自己也要完了。好在老二老三走了另外一条道。早知道这样,全让他们走那条道了。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宋学仁,摇了摇头,抬起头来,对那人说:“看来今天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这要有多大的仇恨啊。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要毁了宋家,让我死个明白。” 那人歪着头看了看四周群山,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的要求也合情合理,换了我,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也是死不瞑目的。将心比心,我就坏了一次规矩,告诉你吧。”他走过来,趴在宋文忠的耳朵边,轻声地说了几个字,然后又笑着说,“其实也不算坏了规矩,你知道了,反正你也要死了。” 那人说的话却把宋文忠吓住了,一改老成持重,手脚发抖,脸色发白,眼睛凸出,瞪着那人叫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那人道:“没什么不可能的,我干脆再给你说清楚吧,你们啥子兵分两路,老子就不会兵分两路了吗?真是麻烦。不过,你放心,这活儿我会做得干净利索,保证您老和孩子们一个不少,全都聚齐。嘘,小的们,把响器吹起来,送老少爷们上路了!”话到最后,他的声音里竟然也带着悲怆的哭腔。 话音刚落,唢呐声又嘹亮地响起来,剩下的人从怀里掏出短枪,朝着迎亲队伍一阵射击,枪枪都是要害。 但也有例外。 留根一直留心听着那人说话,那人说到最后一句,他情知不妙,就势卧倒,但还是晚了,胳膊上中了一枪。他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装死。枪声落了下来,偶尔还响起一两声。他知道,一定是土匪发现有人没死透,在补枪。他在心里哀叹,死定了,一定死定了。这时,他听到新娘的哭声,新娘子边哭边哀求:“我和宋家没关系,我还没有拜天地,不算是宋家人,求求你们放过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杀我……我家也有钱,你们可以把我带走,让我们家拿钱来赎我……” 有人冷哼了一声,然后又是一声枪响,新娘子痛苦地叫了一声,便没了声音天啊,太狠了,这帮人太狠了。 脚步声向他靠近。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想自己这一辈子,生下来就没了爹妈,到了宋家,好歹吃穿不愁,也娶了媳妇,只是,自己想过的日子,还没来呢,怎么就要死了呢?不甘心啊。又想,我都不甘心了,那几个少爷岂不是更不甘心?当家的机关算尽,兵分两路,听那人的口气,那路人马也完了。唉,人的命运真由不得自己啊。 正想着,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他摒住呼吸,静静地躺着不动。过了几秒钟,憋不住了,轻轻地吸了口气,微微地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却发现在自己身边的却是刚才说话的那人,他蹲下来,把他头上的草帽取了下来。留根忙闭上了眼,心脏一阵狂跳,完了,自己也要死了。看了看,那人拍了拍他的脸,捏了提他的鼻子,却嘿嘿地笑了起来,把草帽又毛在了他脸上,然后站起来招呼队伍:“撤了,完活收工,回去喝酒吃肉。” 留根更加害怕,他肯定知道自己是在装死。完了,他要干掉他了。留根心里一急,竟吓得昏死过去。 而林子里的宋学礼趴在地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已经吓得爬不起来。 灭门8 日上三竿,宋家院子里的女人们有点不淡定,许多凑热闹的都来问宋钱氏新娘怎么还没到。宋钱氏的心愈发慌张,吉时就快到了,怎么两支队伍都不见一个人影。这不合常理。宋文忠做事稳重踏实,绝不会有差池,难不成出了什么事儿? 她看了眼身边三个儿媳和女儿,眉头越皱越紧。她们也担心了,都和她站到了门口大红灯笼下。 金咏梅一手扶墙一手托腰,额头上的黑发已被汗水打湿,宋钱氏心疼道:“咏梅啊,你回屋里等吧。太阳大,你这身子吃不消。” 金咏梅声音有点虚弱,但语气很坚定:“不,我还是在这儿等吧,我这心里有点不踏实。” “你奶妈呢?”宋钱氏扭头找人,“让她扶着你一点,她怎么不在这儿?” “噢,她今天不知怎地,身子有点不舒服,我让她先回屋躺会儿。”金咏梅说,“妈,要不,找个人到村口看看,他们该回来了。” 宋钱氏点点头,向后院扬声喊道:“花婶,花婶。” 花婶一路小跑过来,扶住宋钱氏:“老太太您喊我?” “嗯,你去村口看看去,迎亲队伍怎么还没回来?” “好,我马上去。”花婶又是一溜儿小跑,动作利落。她从小就被爹妈卖到宋家当丫头,一直在宋钱氏身边,有眼色又机灵,到了婚嫁年龄,宋钱氏舍不得她离开,就做主许配给了留根,她很感激老太太。宋家待人一直宽厚,她虽是个丫头,却很少受委屈,自己吃饱穿暖不说,还能补贴家里。放眼木扎镇,自己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东家了。 几个女人又在日头下张望了好一会儿,愈发奇怪,宋家男人不见回来,让去村口看看的花婶老半天也不见回来,怎么回事? “他们人呢?老二媳妇,你去看看。”宋钱氏喊汪冰去村口再看看。汪冰却不是听话的媳妇,红润润的嘴唇一撅,轻轻软软地说:“这么大的日头,我可走不了几步,再说了,媳妇您有三个呢,再不济,不是还有个女儿吗?” 汪冰阴阳怪气的话,仿佛给宋钱氏心里窝的那把火又添了一捆柴,看着老太太脸色变了,她反而心里特别痛快。她知道宋钱氏不喜欢自己,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在三个媳妇中没后台嘛。得,你看不上我,我汪冰还不吃你这一套呢,好歹我娘家还是有点底子的,我怕什么呢?你面上都不待见我了,我犯得着须臾奉承吗? “要不,我去看看吧,我站这儿好一会儿了,腿脚麻软,活动活动也好。”金咏梅手心里都溢出汗来,她心慌得不行,吉时都过了,该有人回来了呀。 “怎么着也轮不着你去。”宋钱氏狠狠地瞪了眼汪冰。 汪冰低头看地,不看老太太。 “我去吧,”李美兰说,“不管村口有什么动静,我看了就回来和你们说一声。” “也好也好,快去吧。”宋钱氏的声音有点发抖,心里越来越不安。 李美兰加快了步子,离村口还有点距离,就看到花婶正低头抱着腿,坐在一棵树下,还不停地发出“哎呦哎呦”的痛苦呻吟。 “怎么了,花婶?”李美兰小跑过去,发现花婶的右小腿血淋淋的,吓了一跳。 “唉,真倒霉,急着去村口,不知道哪里来了一条疯狗,不声不响地突然就咬了我一口。”花婶呲牙咧嘴地说。 李美兰弯腰检查了一下,说:“赶紧先回去,用点淡盐水把伤口洗干净,到后院桃树上摘点鲜桃叶,用嘴巴嚼烂了捏成饼状,敷在伤口上,每天换一次,十天左右就会没事了。你顺便跟老太太说一声,我就在这儿等他们了。” “哎,我这就回老太太话去,你在这儿再守一会儿,站在树下,有荫凉。”说罢,她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树下有块石头,李美兰站在上面,右手搭上眉骨,伸着脖子往前面看。前方是青山绿水,火辣辣的太阳下,每份绿都发着油亮的光,刺眼。小路蜿蜒崎岖,被山山水水隔断,在视线里若有若无。 蓦地,一个影子出现在视野里。她眯着眼睛,使劲盯着看,终于确定是个弯着腰跌跌撞撞的人影。她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怎么只有一个人影呢?会不会是其他过路的人?宋家男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 又看了几眼那人影,她的心“咯噔”一下,是留根,她认出来了。 出大事了。 她跳下石头,拔腿就向留根跑去,热风呼啦啦地撞击着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她不能呼吸了,眼前一片血红。留根戴着顶草帽,浑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老牛一样地喘着粗气,沙哑的喉咙发出“呴呴”声。李美兰想,你就这样吧,最好一辈子别发出声音来,这一发声,宋家的天都塌了。 “三少奶奶,都死啦,都死啦,呜呜呜……”留根到底说话了。 李美兰眼睛猛地一瞪,脑袋不受控制地晃动起来,她哆嗦着嘴唇,把留根上上下下看了又看,血迹布满全身,伤口在右胳膊上,衣服上还有子弹擦过后留下的硫磺硝石味儿。 “不……不是两路吗?怎么……怎么……”李美兰语不成声地问,留根这是走白龙水的,她丈夫走的是大龙山的那支唱空城计的队伍,他会不会侥幸没事呢? “那蒙面的凶手说了,他也派了两路人马,我们这边就剩下我装死活下来了,想来大龙山那边也没人能活成了。” 李美兰浑身一震,是啊,如果走大龙山的那支队伍没事,也早该到家了。她的力气突然被抽走了,腿一软,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天真塌下来了。 留根“呜呜”地哭着佝偻着身子往前走,他还要给老太太报信呢。 李美兰一个人坐在杂草丛生的泥巴地上,浑浑噩噩地,脑海里一片空白,竟然连丈夫宋学廉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身后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宋家的女人都过来了。一日之内喜事成丧事,宋家四个女人成了寡妇,场面一片混乱。 宋钱氏捂住胸口,看着眼前的乱象,泪水涟涟,她们失去的是丈夫,而她,不仅没了丈夫,还有四个儿子呀。谁还能比她更心痛?但她却必须比她们更早更快地清醒过来,宋家的男人们不在了,她的当务之急,是要稳定人心。可是,如此惨变,媳妇们已经乱成一团,金咏梅煞白着脸,抱着树干闭着眼睛流泪,胸口起伏不定,多可怜呀,顶多一个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却没了父亲;汪冰披头散发地往前冲,她要去找丈夫,被宋家两个佣人紧紧拉住。她素来是个人精,人前人后再大的事儿都不吃亏,如今也露出她的不堪来;李美兰已经彻底地懵了,呆呆地坐在地上没了反应……怎么稳定人心?连她自己都稳不住。 宋钱氏捶打着胸口,宋家到底犯了什么太岁,要经历这样的灭门惨祸?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他们显然也被这样的惨事惊呆了,女人们陪着宋家女人抹泪,男人们都在猜测着事情的原委。 “族长来了,族长来了。”人群中有了点骚动,围着的圈子让出个豁口,宋柏生一脸沉重地走近宋家女人,他的身后跟着一脸悲伤的宋文彬。今天早晨,宋学礼要和宋家一起去迎亲,他不同意,却拗不过儿子。别人传了留根的话,说除了留根,都死了,怕是自己的儿子也逃不过这个劫了。 “唉,”宋柏生眼眶子发热,重重地叹气,对宋钱氏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宋家媳妇儿,苦了你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么热的天,大太阳底下,不舒服。” 宋钱氏看了眼宋柏生,心里暖了一下,他的出现到底稳定了人心。她点点头,流着泪道:“做梦都想不到发生这样的事儿,我们都乱了……他们的身后事,就劳烦族长了。” 宋柏生应了:“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他们的身后事,也会给你们宋家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凶手。” 说罢,他环视了一下围观人群,喊了一些壮年男子安排着去收尸。 看到宋家的女人们被搀扶离开后,宋柏生把也要去收尸的宋文彬喊到一边,说:“文彬啊,听说学礼也去了,难道……” 宋文彬眼泪忍不住,抹了一把泪,点了点头,无法说话。 “唉,是命数啊。”宋柏生看了看周围已经散去的人群,压低了声音,“你就别过去了,会有人把学礼带回来的。没了学礼,你这年纪,和你媳妇商量一下,她不行,你完全可以再找个年轻点的,再生几个娃。”话锋一转,“你安排几个人看紧宋宅,防止几个女人瓜分家业。” 宋文彬一愣,看着宋柏生。 “虽然这个时候说这话绝情了点,但不得不防。宋家的财产,无论如何不能落到外姓人手里。”宋柏生板着脸严肃地说,“这几个女人娘家都比较强势,一旦她们恢复了精气神,完全有可能打这个主意,我们不能不防。” 宋文彬眼珠子转了转,似乎预见了什么,却也喜不起来,毕竟,自己最钟爱的唯一的儿子没了。 “安排好后,你到祠堂来,处理宋家的家业,一刻都不能耽搁。”宋柏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祖宗的东西,一针一线不能丢。” 第二章 追凶1 ps.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百度搜索→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宋柏生的安排,已在宋钱氏的意料之中。她对宋柏生很了解,他不为个人,确实一直在为木扎镇的宋氏宗族殚精竭虑。宋家业业庞大,这一脉宋家除了宋文忠,就是宋文彬,宋柏生一定会建议宋文彬来接受宋家财产。她自然不会同意。再多的家业,到了宋文彬手里,只有败光的份。但宋柏生的决定完全站得住脚,她要怎么做,才能不让宋文忠的心血落到宋文彬手里?她抚着额头,坐在正厅里,看着院子里红彤彤的灯笼,鼻子又是一酸,都这个岁数了,平时和媳妇们无伤大雅地斗斗心智过过嘴瘾也就算了,却不料老来丧夫又丧子,还要提防家业旁落,唉,不能想,一想心就撕裂了一般。可是,眼下不想能行吗? 花婶一瘸一拐地过来,声音呜咽:“老太太,族长喊您去祠堂,老爷他们,他们,”她突然哭了起来,“他们都回来了。” 宋钱氏一口气从胸腔里迸了出来,嚎啕大哭,几秒种后,左右厢房里的几个媳妇也都发出凄厉的哭号声,她们从婆婆的哭声里,预料到是丈夫回来了。 哭了一会儿,宋钱氏站了起来,花婶赶紧上前扶住,她边抹泪边问:“留根伤口怎么样?他有没有和你说了什么?” “谢谢老太太操心,他包扎好了,已经到祠堂去了。他从头到尾没说话,人都傻了。” “还有谁去了祠堂?” “除了族长,我听说宋氏辈分高的都过去了。” 宋钱氏心里一沉,宋柏生逼人太甚,往生的人还没入土呢,他就着急着安排宋家的财产了。 “宋文彬去了没有?” “应该去了。我早晨听人家说,学礼少爷也去迎亲了,恐怕……所以我想他可能也去了。” 宋钱氏叹了口气,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听回来的人说,除了老爷、少爷们,一起去的那三四十人也都没了。他们被各自家人先领回去了。新娘子也没了,不过,被她娘家人领回去了,说还没拜堂,还是他们闺女。” 宋钱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那三四十人的音容笑貌在她眼前晃动起来。还有那个据说读了许多书长得很漂亮的老四媳妇,人生还没开始,就这样结束了。 “老太太,要不要也喊上少奶奶们过去?”花婶低低地问。 “不用,”宋钱氏立即否定,“她们太年轻了,受不住,去了也只会哭。还有,我怕……祠堂里,她们还会遭受更大的打击。”她担心的,是宋柏生会直接提出宋家财产问题,她们会更加仓皇。 花婶没听懂什么叫更大的打击,还有比刚死了丈夫更大的打击吗?但她聪明地没问,只是小心翼翼扶着老太太往祠堂方向走去。 祠堂里,宋文忠和他的四个儿子躺在地上,依旧是宋文忠在最前面,四个兄弟按照顺序排在后面,像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他们已经被初步地收拾了一下,但面目依然瘆人。 宋钱氏一个个地看过去,心里随着丈夫和儿子死了一遍又一遍。太狠了,太狠了,他们的伤口不是在脑门就是在胸口,直接来拿命,这都是什么样的仇恨啊?宋家不发横财不做恶事,与人为善,做人做事都留有余地,为何是这样的下场? 宋柏生坐在上端,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宋钱氏的表情,心里不由钦佩起来,一般女人遇到这事儿,早就六神无、哭天抢地了,她竟然能够压制住悲伤,细致地给丈夫儿子整理头发和衣襟,为了宋家,不得不防着她呀。 兀自难过了一会儿,她“咦”了一声,道:“不是说宋学礼也去迎亲了吗?他人呢?” 宋学礼也是宋家人,如果也遭遇不测,就该和堂兄弟们一样躺在这儿。 宋文彬眼神闪烁了一下,就在宋钱氏到祠堂之前,他刚刚经历了悲喜两重天。原以为儿子必死无疑,不料,带回来的尸体中竟然没有他,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还活着呀!他不禁狂喜。但狂喜不过几秒钟,随后他便皱了眉,一起出去的男人,死的死,伤的伤,你却人影都不见,这又说明了什么? “回老太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留根站在老四脚边,吸着鼻子说,“事发前,学礼少爷说肚子疼,跑去拉稀了,然后,就一直不见他的人。” 宋钱氏慢慢地直起身,“噢”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扶着她的花婶感受到她的身子晃动了一下。 宋文彬却着急了:“留根,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也是活着回来了吗?” “我是装死躺在那里。你们怀疑我是应该的,我确实该死,老爷收养我,把我抚养大,四个少爷从未将我当外人,视我如兄弟,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被杀了,可我、我又用什么法子呢?” “杀他们的,会是什么人?”宋柏生盯着他问。 “我从未见过那些人,他们都蒙了面,不过,他们开枪杀人,熟门熟路,我觉得像是活动在窟窿山的忠义救**,或者是大龙山的土匪。”留根猜测道。 “他们有没有说什么?”宋柏生看着躺在地下无声无息的父子五人,接着问留根。 “老爷说,要钱宋家有,哪怕要整个宋家,都会奉上,只要放过人就行。但为首的那人说,他们来就是拿钱干活,有人让他们来杀宋家的。” 所有人都倒抽了口气,买凶杀人,这得有多么大的仇恨啊。 “那人说了没说是谁买凶杀人的?”宋柏生追问。 留根说:“老爷问了,那人趴在老爷的耳朵边也说了,应该是老爷认识的人,老爷十分震惊,大喊不可能。” 宋柏生皱起了眉头:“看来必是文忠认识的熟人,这人到底是谁?能买通这些贼人来杀人的,这人的财产也不是个小数目。会是谁呢?” 细细地想了一阵,众人皆是毫无头绪。 “对了,我们前后遇到两拨人,第一拨人抢走了新娘子所有的嫁妆,说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但那带头的人说,他们盗亦有道,只要财,不杀人。第二拨人也说盗亦有道,只不过这道是拿钱干活,就是杀人。”留根想了想,说。 宋柏生眼中闪出怒火,恨恨说道:“这人也太狠毒了,为了万无一失,居然找了两拔人,分三路,一定要置宋家于死地……” “第一拨人来的时候,宋学礼在做什么?”宋钱氏突然开口。 “第一拨人来的时候,他也不在现场,也是在拉稀。”留根回忆了一下,又说,“当时,老爷和少爷们就有点怀疑通风报信的是学礼少爷。” “你胡说,”宋文彬跳了起来,“人拉稀有什么办法,只是凑巧罢了。” 宋柏生面色凝重起来,一次拉稀不在现场还能说得过去,第二次怎么也这么巧?偏偏就是在这一次,人家大开杀戒。更可疑的是,他人又不见了。怕是逃走了? “买凶的人就是宋学礼。”宋钱氏浑身颤抖,手指宋文彬道,“我一直纳闷,宋家迎亲,宋学礼为何要掺和?原来是别有目的。”她转向族长,哑着嗓子说,“族长,一切都很清楚了,宋家临时改道迎亲,分两路人马,就这么些人知道,他无事献殷勤,要一起迎亲,竟是和坏人串通一气,要害我宋家。我宋家满门啊……”话未说完,身子就要瘫软下去,旁边有人赶紧帮着花婶将她扶到椅子上。 其他人听了,频频点头,种种迹象显示,宋学礼是内鬼。这几乎没什么疑问了。。宋文彬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 宋柏生震怒,命令族人,看到宋学礼立即就抓,如若反抗,就先断了他的胳膊和腿。留他活着,不是心疼,而是要他交代出到底是什么人动的手。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xh.186 追凶2 入夜,宋家老宅白幡招展,白色灯笼里的灯火隐隐绰绰,透出些鬼气。女人们坐在厅堂里,谁也不说话,眼前是男人的身影,耳边是男人的声音,,那么真实,伸手便可触及。 宋钱氏缓缓起身,在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步子。花婶亦步亦趋紧跟在她身后。她朝身后摆摆手,阻止花婶上前。这里有八棵老槐树,是三十多年钱娘家的陪嫁。新婚第二天,她便和丈夫执手种下。后院里还有八棵榆树,也是如此。木扎有老话,家宅院子“中门有槐,富贵三世。后宅有榆,百鬼不侵。”槐树木质坚硬,生长速度极其缓慢,三十年方可成材。宋文忠曾在树下对着四个儿子说,这槐树成材了,你们也该成人了。还说,花草树木皆有魂灵,所以我们要像对人一样对待它们。 木扎镇的居民都喜欢种植槐树,图的就是它的寓意。读过书的人都知道,槐树在古代是三公宰辅之位的象征,还与书生举子相关联,被视为科第吉兆的象征。如果你是外来户,用它来怀祖再好不过了。在木扎,一直流传着这样的民谣:“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桐大槐树,问我老家在哪里?大槐树下老鸹窝。”此外,木扎镇还有一句俗语,叫做“门前一棵槐.不是招宝就是进财”。所以,宋文忠带上四个儿子,曾在院门外亲自种下了一棵国槐。 如今,这些槐树依旧在夜风中簌簌地发出叶子摩擦的声响,种树的人和树下长大的孩子却已奔赴黄泉阴阳两隔。 宋钱氏哽咽了一下,慢慢走到院外,看向枝繁叶茂的槐树。槐树下蹲坐着几个年轻人,见着她,赶紧站起来打着招呼。宋钱氏微微点头,眼眸子却倏地暗了下去——这几人,一定是宋柏生唤来盯着她们的。 回头便走,冷冷地唤花婶:“关门。” 厅堂内,宋钱氏一张嘴,就把三个儿媳妇震惊了:“打起精神了,再这样哭哭啼啼,你们将会人财两空!” “妈?”金咏梅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汪冰不等婆婆张口,又刻薄起来,“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你说呀,大嫂!你别忘了,就在昨天,爹已经分了家,大哥和你的财产已经叫董少宾给拿去了。现在,宋家的家业怎么着也和你无关了。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你给我闭嘴!”宋钱氏大喝一声,她对这个貌美却刁钻的媳妇已经忍无可忍,“你的公公,你的丈夫,还有你的大伯小叔子们还躺在棺材里,你就在这儿煽风点火,唯恐宋家不乱?你当真就不能和妯娌们一条心吗?” 汪冰撇了撇嘴,扭头不说话了。 “眼下都这种情况了,还说什么分家不分家的。怎么分?你汪冰一个人算一家?丈夫都没了,还在这儿逞什么口舌之快?你要么学着你弟妹不说话,要么学着你嫂子说点人话!”宋钱氏越说越生气,手也抚上胸口气也粗了起来。 “妈,你快别生气了,”李美兰见婆婆气色不对,赶紧站起身来给她续了杯茶,“气坏了身子,让我们三个怎么办呀?”边说边掉眼泪,眼神也恍恍惚惚起来。 “还能怎么办?散伙呗。”汪冰不张嘴则已,一张嘴就能让别人喘不过气来,“我就是这样说话,从来都是。妈,我知道您老看不惯我,不过您放心,事情发生后,我想过了,人在情在,人走情冷,学义走了,我也犯不着守着这个地儿,我走便是了,以后也不会污了您的眼了。” “弟妹,你快别说了。”见婆婆眼睛都闭了起来,金咏梅赶紧岔开话,“妈,您刚刚说钱财两空,是什么意思?” 宋钱氏缓缓地睁开眼,沉声道:“宋柏生已经派人在监视我们,他们就在院门外。我明白他的心思,他怕我们将宋家的财产给分了。” “什么?”汪冰跳了起来,“这个宋柏生也管得太多了吧?宋家男人都不在了,财产不分给女人,难道还给他呀?” “不是给他,是给宋文彬。”金咏梅轻声地说,“妈,你是不是担心这个?” 宋钱氏点点头,道:“咏梅啊,还是你头脑转的快啊。你们公公和宋文彬一直是兄弟不和。我那个小叔子,一直在觊觎宋家财产,苦于没有机会。现在他大哥和侄子们都走了,他作为唯一的弟弟也有了入主宋家的理由。这个时候,他一定会紧抓不放。” “宗族里,确实有在兄长不存、家无男丁的情况下,将家财转给弟弟的事儿。”金咏梅说。 “那就是说,族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宋文彬。”听说可能分不到财产,汪冰担心了,开始正经地考虑问题。 “不是说,引来贼人杀人的就是他儿子宋学礼吗?如果是真的,他宋文彬是无论如何动不了宋家分毫的,族长处事还是公道的。”李美兰也分析说。 “宋学礼杀人在先宋文彬霸财在后?”金咏梅点了点头,“美兰说得对,宋文彬不成隐患,但即使这样,族长也一定会对我们严防死守。” “木扎一大半都是宋氏,都对族长言听计从,而且,我了解宋柏生,”宋钱氏道,“他对宗族利益看得很重,他既不会放过杀人凶手,也不会因为同情我们而损失宋家财产一分一厘。” “那我们能怎么办?”李美兰声音颤抖地问。 “怎么办?”汪冰往门外走去,显然是不想再谈了,“能怎么办?争一点是一点呗,总不能还真的钱财两空吧。好歹我也做了两年宋家儿媳,要是净身出户,还不叫人家笑死?你呢,就更惨咯,上门不到一年,就……唉,不说了,说了叫人伤心。” 李美兰受不了汪冰的冷言冷语,又想起惨死的丈夫,心下剧痛,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个狐狸媚子,嘴巴里有刺儿,不扎人就不舒服。”宋钱氏气坏了,顾不了形象,往地下啐了口吐沫。 “美兰,别难过了,她就是这张嘴,别放心里去,再说了,这都是命,再哭他们也醒不过来了。”金咏梅一脸倔强,轻轻地拍打着李美兰的后背,安抚道,“我们要解决眼下的难题,要振作起来,别让他们走得不安心。” 宋钱氏暗自点头,老大媳妇确实有当家的风范,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心里豁然一亮:“别哭了,美兰,咏梅,我们还有希望,很大的希望。” 两个媳妇不解地抬头看她。宋钱氏并不挑破,她的心定了,呼吸也平顺了,她慢慢地收回眼神,字字清晰地说:“一件事一件事地解决。宋学礼这个祸害,他以为自己能躲一辈子吗?花婶!”她看了眼花婶,声音尖利地说,“告诉留根,加派人手盯住宋文彬一家,进出的,连只蚂蚁都别放过!只要抓住宋学礼,我就要让他血债血偿!” 宋钱氏一身戾气,让金咏梅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她心神不宁地摸了摸肚子,孩子正好翻了个身,拱到她的手边,心里不由一颤,痛苦又将那最里面的伤口往深处撕裂开去,她把唇紧紧咬住,压下满腹悲意。 追凶3 与此同时,宋钱氏的小叔子宋文彬更是心神不宁。←百度搜索→ 离开宋家祠堂,宋柏生震怒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他知道,不管儿子跟这件惨祸有没有关系,都说不清了。他拐到一处酒馆,喝了两盅,有点晕乎。他想,和酒没关系,是他心慌意乱。 离家老远,就看到老婆李月华站在门前东张西望。她肯定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儿子的事儿。他踉跄地走向李月华,还没张嘴,李月华就将他一把拽进屋子里,动作利落地关上门,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儿?学礼人呢?” 他甩开她的手,不悦地说:“我哪里知道?” 李月华仔细地打量他,目光忽明忽暗,充满审慎。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宋文彬,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和学礼商量好的?”李月华说出这话后,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四处看了一下,倒真有点做贼心虚的样子。 “商量好什么?”宋文彬摸了摸额头,那里仍然阵阵晕眩,对老婆刚才那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们父子俩商量着勾结土匪把你哥宋文忠一家子的男人全杀光了?”李月华的声音里竟是哭腔,别说是真事儿了,想着都叫人害怕。 “啪”地一声,宋文彬的手挥到了老婆脸上。他气恼极了,他再不济,也不过是游手好闲,杀人越货的事儿,就是再借给他十个胆,他也做不来。“我告诉你,祸从口出!你就是不信我,你还不信你儿子?你看过他杀过一只鸡没?你这话要是让人听了,转身告诉宋家那老太太,那就是把谋财害命的罪名给坐实了。她会把我们一家老小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李月华趴在墙壁上,抖攉着看着丈夫那张震怒的脸,不敢再说一句话。←百度搜索→ “我虽然眼红我哥,但从没有坏心。当年我爹分财产,那是公平的,是我自己没用,耗尽家财。我私底下虽然抱怨,那也不过是嘴巴撒撒气。我和他是亲兄弟,我要是杀人谋财,我和畜生有什么分别?”他越说越气急败坏,“我什么时候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你说说,你什么时间做过?” “那现在怎么办?”李月华也觉得自己那番话理亏了,颤颤地问。 “宋柏生已经和我说了,大哥走了,我那几个侄子也不在了,照族里规矩,宋家的家业我来保,无论如何不能落到那几个外姓的寡妇手里。” “可是,如今人家都在怀疑是学礼做的,他们会放心让你来保宋家财产?” “学礼不会做这事儿,我的儿子我了解。”宋文彬坐下来,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可是,他人现在在哪里呢?他可千万别犯傻跑回来呀,现在宋家正在火头上,当真是有理也说不清啊!” 夫妻二人忧心忡忡地盯着煤油灯,不知如何是好。 “东子呢?”宋文彬想了想,打起精神来问李月华。 “他今天被族长叫着,去白龙水那儿把你哥和几个侄子带回来了,累得不轻,天一黑就回去休息了。”李月华说。 宋文彬看看怀表,道:“也休息够了,他那么年轻,一觉就能缓过来。我去叫他,让他在村外守着,如果看到学礼,立即让他离开,能逃哪里就逃哪里吧,等风声过了再说。” 宋东子是宋文彬的家丁,也是个苦命的人。父母早死,刚刚十多岁便成了孤儿。他腿脚利索,能说善道,宋文忠便喊他到宋家帮忙,无非是想给他条活路。宋文彬知道后,也找上他,带着他玩乐了两天,他自是更喜欢这样的日子。再说那时宋文忠正是创业未半,手里没什么活钱,下人们的日子就比较清苦。他掂量了一下,就决定替宋文彬跑腿了。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他整天跟着宋文彬东摇西晃的,也成了个吊儿郎当的痞子。虽然见宋家如今家业万贯而宋文彬家道中落,心下有些后悔,但到底对宋文彬还是心存感激,所以,对于宋文彬交待的事情,他一直都很用心。这不,虽然他困得腿脚打颤,还是坚定地倚靠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使劲儿地睁了眼看四周,竖了耳朵听动静。 木扎在刚刚过去的大白天里经历了一场骇人听闻的风暴,弄得人心惊惶,好不容易才陆续入梦,现在夜深人静,连狗看了他都懒得叫一声。他想,宋学礼如果不是个傻子,就一定不会回来,回来不是找死吗?这么一想,精神就有些松懈,打个哈欠,刚想闭眼眯一会儿,就看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凑到他面前,吓得他“啊”地尖叫一声。 “谁啊?大半夜的,想吓死人啊?”宋东子摸着胸口叫道。 “是我!” 是宋学礼! 宋东子一惊,忙问:“学礼少爷?” “嗯。”宋学礼应了一声。 “我的天呀,你怎么回来啦?” “我怎么不能回来?这里是我家,我不回来我去哪儿?”宋学礼一脸疲惫,看看了宋东子,问他:“你待在这里干什么?”。 “我的哥呀,你还敢回来?赶紧逃吧。” “逃?”宋学礼愣了一下,“我为什么要逃?” “你大伯家一下子被灭门了,就你不见了,都说是你做的,现在族长也好,宋家老太太也罢,都派人盯着你家,说抓到你血债血偿!”宋东子说着就抓住他胳膊,急得要拉着他跑。 宋学礼脸色胀红,一把甩开他的手,叫道:“不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逃?我要回去,你别拦着我。”说着就往家里走。宋东子拦了几次都没法拦住,只得忙跟着他一起回去。 宋文彬和媳妇没敢睡,仍坐在桌前发愣,门突然被推开,吓了他们一跳,抬头一看是宋学礼,更是大惊失色。 “东子啊,我不是让你拦住他,别让他回家吗?”宋文彬气急败坏地质问宋东子。 “爹,没东子什么事儿。我咋不能回来?我犯什么事儿?”宋学礼一屁股坐下,对李月华说:“妈,我饿坏了,赶紧给我整点什么。” 李月华应了一声,赶紧起身到厨房去。 “东子,你到门口盯着点。”宋文彬吩咐宋东子把风。宋学礼已经回来了,他得把事儿问清楚。 “学礼,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勾结了土匪?别说他们怀疑,就是我听了心里都有疑惑。” “爹,真不是我,我是你儿子,你都不信?我哪里认识什么土匪啊” “我信,我怎么不信你?可是,我信有用吗?你怎么正好那个时间拉肚子啊?” “我不正好去拉肚子,我能回来吗?”宋学礼烦躁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爹,我亲眼看着他们被打死,我吓傻了,浑身瘫软,都起不来了。” “那你看到是什么人干的没?” “没有,有点远,我眼神又不是特别好,就是觉得他们下手特别狠,让人反应不过来。” “学礼啊,唉。”宋文彬不知说什么是好。 “不过,爹,”宋学礼犹豫了一下,“我后来想起来,前几天,镇长请我喝酒,问过宋家迎亲的事儿。我当时喝醉了,就告诉他老四迎亲的时间和路线。不过,我想一定和镇长无关,先不说这边临时改变路线他不知道,就说他这个人,也干不出来这种事。” 宋文彬细细地想了下,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不过,他到底是告诉了镇长林双江宋家迎亲路线,哪怕是旧的路线,也会被有心人拿来说事儿。他拍了下桌子,道:“学礼,你听爹一句话,马上离开木扎,一刻都不要耽搁。族长抓到你,就算没有真凭实据,为了给宋家那几个女人一个交代,也饶不了你,把你宰了都有可能。赶紧走,等风声过了,事情真相大白后,你再回来。” “不,我不走,”宋学礼回得干净利落,“我趴在林子里想了半天,不回来就更说不清了。我这要是再一走,就把罪名坐实了。如果真相一直不能大白呢?难不成我要躲一辈子?” “那,那你先躲起来,藏在家里阁楼上不出来。我看看事态发展,我们再做打算,好不好?”宋文彬拗不过儿子,妥协道。 “不,我没做过这事,行得正,站得直,不躲不藏。天一亮,我就去找族长把事情说清了。他们没有真凭实据,能把我怎么样?再怎么说,民国也是个**制的社会。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那也是有王法的。”他见宋文彬神色依旧慌乱,反而镇定下来,“爹,别担心了,我一会儿吃点东西,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再不好过,我也要把它过好了。” 宋文彬一夜未眠。临近天亮,他蹑手蹑脚地凑到儿子的卧室门前听动静,里面传来抑扬顿挫的呼噜声,想来宋学礼白天惊惊乍乍累坏了,睡得很沉。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李月华出来做早饭时,还以为丈夫是给儿子站岗呢,心里也紧了起来。 起床洗簌后,坐在桌上吃着早饭,宋学礼神态自若,宋文彬和老婆倒是一口都吃不下。该说的话昨夜里都说尽了,知道儿子这是铁了心要去族长那里力证清白。儿子能否逃过这一劫,他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追凶4 宋柏生刚起床,就有人来报,说宋学礼昨夜里偷偷回来了。宋柏生顾不得洗漱,正要叫人把他抓过来,报信的又说,宋文彬一家三口已经到了他家门口。 宋柏生倒是愣了一下,送上门来了?是问心无愧还是欲盖弥彰? “让他们先进屋吧,待我洗簌好了就出来。”他想了想,多半真不是宋学礼犯的事儿,如果是他干的,跑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有送上门的道理?如果他能自证清白,这宋家的产业以后就是他们一家的。这是最好的。他捏了捏眉心,今天的事儿很多,宋文忠父子出殡,调查凶手,还要安抚宋家那几个寡妇,关键还要提防她们打宋家财产的主意。他甩了甩胳膊,草草地用水扑了扑脸。宋柏生走到厅堂,一眼便看见宋学礼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神色如常,倒是宋文彬夫妇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见宋柏生进来,他们都站了起来。宋柏生抬手下压,示意他们坐下说话。他坐下来喝了口清水润了润嗓子,便直接对着宋学礼说:“昨天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族长,那惨祸真不是我干的,那是畜生做的事。我虽不敢自诩饱读诗书,但也略懂圣贤道理。昨日出发较早,我娘来不及准备早饭,我便随意吃了家里俩馍,吃了才觉得有点馊味儿,当时仗着年轻,想没事儿。谁知在迎亲回来的路上就开始闹肚子,到事发时拉了有七八回。每个地儿我都记得。土匪杀人的时候,我正好在不远的山坡林子里方便,吓坏了,愣是在那里趴了几个时辰动不了。那时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怀疑我,但这事儿真不是我做的。说什么我也不能背这个罪名。我敢回来,一来是因为我坦坦荡荡,二来是因为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木扎宋氏一族纠纷问题不断,但族长您都能秉公处理,不偏不倚。我是清白的,还请族长明查。”宋学礼很细致地将昨天经过诉说了一番,基本和留根说的差不多。 宋文彬察言观色,见族长神色缓和,赶紧补充道:“是啊,族长,您想想,如果真是他做了这丧尽天良的缺德事儿,他还敢回来吗?那不是送死吗?” 宋柏生沉思了一会儿,也觉得宋学礼不像做这事儿的人,他看着他长大,知道他也不是个心狠到夺人性命的人,更没有做了这事还敢回来的胆儿。他点了点头,说:“这事儿别说是木扎镇,就是放在全国也罕见,不但是宋家不会放过凶手,我们宋氏家族也绝不会放过,无论追到天涯海角,一定会要个说法。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活着回来的人就只有你和留根,所以就你俩嫌疑最大。别怪我无情,我总得把这事儿搞清楚。你问,如果不是你,会不会是是留根呢?” “不像是他。我趴在高处看得清楚,土匪对准每个人都开了枪,没有任何和留根对上的迹象。留根保住了命,实在是运气好。”宋学礼说得很直白。 “对了,学礼,你不是说前几****和林镇长喝酒时,他问了你老四迎亲的时间和路线了吗?”宋文彬提醒儿子。 “什么?林镇长?”宋柏生吃了一惊,略略沉思了一下,便否定了,“不会的,林双江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了,几日前的路线,不是临时改变了吗?他哪里知道新路线。” “虽说林镇长平时清廉公正,维护乡里,但有可能是面子上做得好。老四媳妇的彩礼那么多,眼红是正常的。如果说路线的话,只要有心,从牛奔镇到木扎,大大小小也不过就那几条路,凭他的人手,想拦截迎亲队伍,还不是一句话?除了他,还有镇上的保安队,董少宾有几百号人,带上枪,分成几拨做这事,也完全可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宋文彬分析道。 宋柏生脸色开始变了,他若有所思地说:“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董少宾也挺可疑的。前天中午,文忠因为学仁赌博输了田产的事儿大动肝火,在祠堂里分家,当时就是因为董少宾。明眼人都看出来,文忠那是做给董少宾看的。董少宾会不会因此报复他们,劫了彩礼,被认出来后就杀人灭口?” “有道理,真有这个理。想想啊,分家前,学仁和董少宾走得近啊。没准董少宾是从学仁那里知道迎亲路线,然后派人手在各路等着。还有啊,我记得留根说,他怀疑是忠义救**干的。这个忠义救**,打着消灭日本人救国救民的幌子,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要不然,他们的粮饷打哪里来,是不是?”宋文彬连拍大腿,越说越激动,“为什么要怀疑自家人呢?外姓人眼红宋家的,一抓一大把。学礼和留根能死里逃生,宋家没有被赶尽杀绝,我们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能补他们一刀啊?” 宋柏生仔细观察宋文彬父子的神情,确无做作之态,宋文彬急着洗刷儿子,宋学礼坦坦荡荡,一副清者自清的样子。线索到这里断了没什么,如果能找到行凶的人,自然也能挖出报信的人。他用力拍了下桌子,站了起来,声音铿锵有力:“不管是谁干的,忠义救**也好,镇长也罢,或者是董少宾,他们都是我们宋氏族人的仇人,哪怕拼上全族的性命,也要让他们血债血偿,一个都不放过!” 宋文彬激动得连连搓手,他听出了族长对儿子的信任,没有比儿子的清白更重要的事情了。。他连连地附和着,声音响亮地说:“对,让他们血债血偿。” “就该血债血偿!”蓦地,宋钱氏阴森森的声音从厅堂拐角处传来,“我要是来迟一步,敢情族长您就准备一言堂,放了这个杀人凶手了?” 宋钱氏身体瘦削,头戴白花,一身白衣,走路脚跟先着地,轻捷迅疾,像是飘着靠近宋学礼,她双眼圆睁,恨不得从里面射出刀子扎到他身上,恨恨地说:“纵然你再巧舌如簧,也过不了我这一关!” “不是,不是,嫂子,”宋文彬立即拦到儿子前面,“嫂子,您刚刚没听完我们说的话。族长和我们都认为,是外姓人干的可能性最大,他们眼红大哥才下的手。” 宋钱氏冷笑几声:“眼红你大哥?放眼木扎,最眼红你大哥的是谁?”声音扬起,她逼近宋文彬,“小叔子啊,我看是你在眼红你大哥吧。” “不是不是,嫂子,您这话就难听了,我们是一家人,怎么可能做这种天打雷劈的事情?学礼敢回来,不就证明了他没干这事儿吗?要不然,这不是把自己的脑袋搁在铡刀下面吗?” “他不回来他能去哪儿?他要是能去哪儿也不至于休学后一直在家无所事事了。有句话叫什么?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我看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你,你……”宋文彬想辩解,却发现在宋钱氏面前,自己口拙得厉害。 “宋家媳妇,文彬说的也有道理。这事情必须要细查,切不可凭自己的猜测。如果硬说是学礼做的,谁亲眼目睹他给凶手送信?”宋柏生打圆场,“宋家媳妇,大家都知道你难受,我们也一样,但你这样一口咬定是学礼,也不大妥当。无论如何咱先冷静下来,把事情好好琢磨琢磨,可不能放过了真正的凶手啊。” “我呸!”宋钱氏发怒了,颤抖的手指着低头不语的宋学礼,“明明这个混蛋就是内鬼,你们还在这儿东拉西扯。留根作证,一次劫财一次夺命,两次都在他拉肚子的时候,也太巧了。我告诉你们,谁都别想护着他。我丈夫儿子虽然没了,我宋钱氏也是有娘家的,你们要是糊弄我,就别怪我找娘家人来给我做主。” 这话说得够狠,是要撕破脸皮了。宋柏生和宋文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宋钱氏的娘家来头不小,钱氏一族在县里比起宋氏不仅不逊色,而且因为宋钱氏的妹妹是县长夫人,更是家大势大。日本人来了,县长还是县长,只不过背后多了日本人撑腰,虽被人背地里戳脊梁筋,但人人都知道,更惹不起了。惹了钱氏,引来了钱家的人,怕这事情处理起来更麻烦了。县长大人要横起来,强行决定将宋家财产交由几个女人掌管,怕也是有可能,到时候祠堂就被动了。 面对宋钱氏的咄咄逼人,宋柏生妥协了:“要不这样吧,先把学礼扣起来,我们再细细追查,一定会给宋家交代。”他看了看宋文彬,宋文彬惴惴不安地看着儿子。 “爹,就听族长的。”宋学礼走到宋钱氏面前,诚恳地说,“我行得正站得直,如果扣下我能让伯母心里踏实,我愿意配合。我相信族长一定会抓到真正的凶手,给大伯和堂兄弟们报仇,还我清白。” 宋钱氏冷冷地将目光移到门外,看太阳红彤彤地跃上木扎的天空,看白幡在老槐树底下肆意地摆动身子,眼眶越来越热,泪水又落了下来。 追凶5 县长的连襟遭遇横祸,县长自然要为宋家主持公道。他亲自来到木扎,带来了办案经验丰富的警察,汇合了镇上警察所的人员,冒着烈阳,在案发两个地点和木扎来回调查了两天,但作案者经验丰富,他们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也不敢下定论是救**、土匪或者**的游击队干的,只能宽慰受害者家属,他们一定会全力以赴调查。县长看看尸体已经出了尸斑,就劝大姨子说,天气太热,尸体不能放长,赶紧让姐夫和外甥们入土吧。宋钱氏将头低下,扯下嘴角,心下冷哼,指望你们,丈夫和儿子只能永不瞑目了。 第二天一大早,棺木出村的时候,天上连朵云彩都没有。宋家五个女人一身白衣,哭哭啼啼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要想俏,一身孝”,围观者掬一把同情泪之后,看着三个年轻的寡妇目光就多了些颜色来。年纪轻轻便没了丈夫的女人,故事往往就有了很多可预见性。再加上她们是宋家的媳妇,平日里姿态甚高,也少与外人接触,如今是放大了搁在他人的眼皮子底下,怎不令人好好观看一番呢。 这三人各有特色。最好看的,是老二媳妇汪冰,瓜子脸,肤白身细,婀娜多姿,尤其是那双丹凤眼,噙满了泪水,欲滴未滴,楚楚可怜;老三媳妇李美兰温婉可人,一副小家碧玉的情态,那清瘦的身板,布满泪痕的苍白的脸,惶恐不安的眼神,我见犹怜;最让人慨叹的,是老大媳妇金咏梅,大得吓人的肚子,突显其命运的多舛,然而,她坚定地搀扶着婆婆,步伐艰难却稳稳向前,没有人怀疑这场劫难对于她的打击,也不会怀疑她面对这场劫难的勇气。 棺木入土的时候,黑压压的云突然从天边翻滚而来,刚填好土,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送葬的人群开始慌乱,各自四下躲雨,只有五个女人兀自在大雨中静默。宋钱氏在雨幕中使劲儿地睁着眼睛,厉声朝着三个儿媳和女儿喊道:“看到了没?只有我们了,大雨来了,所有人都跑了,我们只能靠自己!”那些避雨的人们尴尬地走回她们身旁,可是,雨水已经浇得她们透心凉。 相互搀扶着回到家里,花婶赶紧张罗着熬上了姜汤。宋钱氏看着几个媳妇,叹声道:“赶紧回屋换了衣裳,一起到厅堂里,喝了姜汤再议议后面怎么办。” “那我就不用过来了吧?想来你们说的也是家里财产的问题,反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宋江雪见嫂子们离开后,一边解开孝服上的衣带一边问母亲。 “唉,你看着办吧。”宋钱氏看了眼女儿,心里未免又是一阵难受。女儿从小爱学习,有主见,两年前在县城里上完了中学,还想和老四一起去北平上学,被自己拦下。女孩子嘛,总归是要嫁人的。学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眼看女儿真到了要出阁的年纪,本来凭宋家的实力,给她找个大户人家轻而易举,如今她父兄皆亡,家里的财产能否保住还难说,想要嫁进像样的人家,怕是不容易了。←百度搜索→ 宋江雪看了眼母亲,说:“妈,您这是担心我?” 宋钱氏想笑一下安慰下女儿,表情却多少有点扭曲:“雪儿啊,你放心吧,妈也就你一个嫡亲的人了,妈一定会为你争取足够的嫁妆,绝不亏了你。” 宋江雪抿了下唇,轻声道:“妈,你想得太多了。我要找的,是适合我的人。如果他看中的是我的嫁妆,我是不会嫁的。我宁愿陪着你,爹和哥哥们都不在了,嫂子们心里的想法怕是要离开宋家,也只有我一心一意想好好陪你了。” 宋钱氏点点头:“是啊,怕是都想离开宋家,宋家这当口已经是是非之地了。” 宋钱氏有心理准备,所以,当汪冰挑着眉毛,用她软乎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嚷着分家时,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大儿媳和老三媳妇。 汪冰犹自闹腾着:“妈,不是我心狠,丈夫尸骨未寒就闹着分家,而是夜长梦多呀。上回你说过,怕是宋文彬一家对我们要下手了。妈,你也别不看我,我知道您在心里骂我呢。骂我我也得说呀,我不像有些人,肚肠子长着呢,拐了不知道多少弯。我就做个出头鸟,说出所有人想法而已。” “所有人想法?”宋钱氏哼了一声,看向李美兰。李美兰仍是神情恍惚,还没有回过神来。她的心一软,三个儿子中,老三这对小夫妻新婚燕尔感情正浓,老三走了,对李美兰无异于晴天霹雳。 “美兰,你的想法呢?” “啊,我,我不知道,我……”李美兰呜呜地哭了起来,“妈,你说怎么办呢?” 宋钱氏觉得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两天流干了,她不知如何回答老三媳妇,这其实也是自己想要问的。可是,她去问谁呢?儿媳妇们还能问问婆婆,而她的主心骨已经躺在了黄土地里。平常里里外外都是当家的在操持,媳妇们慑于公公的强势,也都收敛着。她乐得清闲,没事就吃斋念佛,现在当家的去了,把她推在风口浪尖上,为了宋家,她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着这一切。 “咏梅,你说呢?”她望向大腹便便的大儿媳。金咏梅坐在椅子上,斜着身子靠在奶娘贾雪荣的身上,正闭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贾雪荣轻轻地拍了她的后背,低声提醒:“大小姐,老太太问你话呢。” 金咏梅愣了一下,正住身子,说,“不管如何,我听婆婆的。” “既然如此,汪冰,”宋钱氏看向精神最足的老二媳妇,沉声道,“我不同意分家。男人们不在,女人还好好的,我们要守住这个家。” “守住?怎么守?”汪冰声音尖利起来,“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行啊,美兰最擅长哭了,我擅长闹,大嫂擅长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上吊这事儿谁都会,你挺着个肚子上吊最能让人舍不得,效果最好。” “你……”宋钱氏气得猛地站了起来,“汪冰,平日里你争强好胜,说话尖酸刻薄,我们让让你这日子就过去了。眼下宋家困难重重,你竟然说话如此下作,到底是什么心眼儿?”见婆媳二人杠上了,金咏梅和李美兰赶紧强打精神劝了起来,场面一下子就混乱了。 “老太太,老太太,”留根小跑着进了厅堂,“族长带着宋文彬来了。” 厅堂内立即静了下来,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隐约觉得不妙。宋钱氏最先镇定下来,她点点头坐下,又看了看儿媳妇们,说:“说曹操曹操到,他们的目的很明显,记住了,绝对不能让宋家落到宋文彬手上。” 三个儿媳妇紧张起来,知道不管是为了宋家,还是为了自己,家人必须抱团一致对外,这场仗只能赢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