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鹦鹉的森林》 雪窗 《雪窗》 美代的灵魂,究竟是在那段路上飞走的呢? 要是现在立即就往回走, 说不定能在山口上找回正在嘤嘤抽泣的美代的灵魂吧? 1 山脚下的村庄里,摆出了一个买杂烩1的车摊子。 突然亮起来的四方形的窗子里,映出了一个缠着头巾、脸上挂着笑容的老爹。写着“杂烩·雪窗”的布帘,在风中呼啦啦地飘扬着。 “雪窗,是店的名字吧?” 一个客人问道。“就算是吧。” 老爹一边磨芥末,一边答道。 “噢。可还没有下雪就叫雪窗,是什么意思哪?” “话是那么说,可是杂烩是冬天吃的东西呀。” 老爹这样说完,心想,我回答得的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吧? 山里的冬天来得早。 初雪的那天晚上,四野一片白茫茫的。从山口上下来一个穿着厚厚棉衣的客人,跌跌撞撞地向车摊子走来。 “好冷好冷好冷!”客人叫道。随后,一边搓着双手,一边点菜道: “请给我上一份那个三角形的在咕嘟咕嘟的东西?” “三角形的在咕嘟咕嘟的东西?” 老爹一下抬起了脸,老天,竟是一头狸!眼珠圆滚滚的,尾巴像上好的大毛笔一样蓬松。不过,这点事一点都没让老爹吃惊。早就听人说过了,山里像天狗2呀、鬼呀以及额头上长一只眼的妖怪多的是,还有更加不可思议的妖怪哪!于是,老爹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说你要什么?” 狸朝锅里瞥了一眼,说: “看,那个那个,就是那个三角形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魔芋3啊!” 老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他为狸盛了一盘子魔芋,又加上了好多芥末。这让狸兴奋了,哇啦哇啦地说了起来: “杂烩店真是不错,还有‘雪窗’这个名字,真是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字,我、我太、我太感动啦。” “喜欢上了吗?” “当然喜欢上了!漫天飞雪里,只有隐约显现出车摊子的那一线光晕。窗子里弥漫着热气,里面飞出一阵阵欢笑声……我还想再当一次‘雪窗’的客人!” 听了这番话,老爹开心透了。狸大口地吃着魔芋,问道: “煮杂烩方法,很复杂吗?” “哈哈,当然复杂啦。” “需要多少年,才能学成啊?” “我正好学了十年。” “十年!” 狸拼命地摇头: “这不是比狸的寿命还要长吗?” 狸叫了起来。 从那天之后,狸每天晚上都来。而且,每次来总要追根究底地把杂烩的事问个明白。于是有一天晚上,老爹终于开口了: “我说,你当我的助手怎么样?” “什么叫助手?” “就是帮我做事。生生火,汲汲水,削削鲣鱼什么的。” 一听这话,狸乐得手舞足蹈。 “这正合了我的心愿!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事了。” 说完,狸就麻利地钻到了车摊子的里头。就在里头,老爹拿过一双长长的筷子,把锅里的东西一个个夹起来,耐心地告诉它: “这个,是萝卜。” “这个,是卷心菜卷儿。” “这个,是鱼卷。” 狸一边嗯嗯地不住点头,一边又一个个地忘掉了。 尽管是这样,狸还是干得相当卖力。它特别会洗芋头,洗得特别干净。自从狸来了之后,老爹的活儿轻松多了,而且还好像是多了一位家人似的,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在此之前,老爹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许多年以前,妻子死了。后来,幼小的女儿又死了。女儿的名字叫美代。细雪飞舞的夜里,“呜——啊”,老爹总是会听到从遥远的天空中传来美代的哭泣声。特别是客人们全走光了,孤零零一个人的老爹熄了车摊子的灯时,更是寂寞。 可自从狸来了以后,熄灯前的那一个短短的片刻,却变得欢乐起来。客人一离去,狸就会拿出两个酒杯,“哐当”一声摆好,说: “来,老爹,喝一杯吧!” 一边喝,狸还会一边讲有趣的故事给老爹听,唱歌给老爹听。老爹的心情好了起来,觉得这世间似乎大了一、两圈似的。 2 这是发生在一个皑皑白雪的夜里的事情。 还是像往常一样,熄灯之前,“哐当”一声,狸把酒杯摆了上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响起了一个声音: “请再来一盘!” 原来还剩下一位客人。 “呀,真是太对不起了。” 老爹这样一说,仔细一看,是一位女客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披着一条毛毯披肩,像雪的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这个时候了,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坐在杂烩车摊子上,让人不能不多少觉得有点诡异。 “喂。”老爹招呼道。客人抬起了头,浅浅一笑,露出了两个酒窝。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这时,老爹却怔在那里了。不知为什么,女孩这张脸有点像美代。老爹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心底里,却在暗暗地数着美代已经死去了多少年。 (要是还活着,应该十六岁了。) 这么一想,再定睛望过去,毛毯披肩下面的女孩恰好是十六岁左右。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啊?” 老爹战战兢兢地问。只听女孩用清脆的声音回答道。 “从山口翻过来的。” 这叫老爹惊诧不已。这样的满天大雪中,要想翻过一座山可不是一件儿戏。就算是一个男人,也要爬上一整天吧? “真的吗?山对面是野泽村啊,是从那里来的吗?” 老爹又问了一遍。 “是的,我是从野泽村来的。”女孩答道。 “为什么从那么老远的地方赶来?” 女孩浅浅一笑,说: “想吃雪窗的杂烩啊。” “哎呀,这可太辛苦你了……” 老爹乐坏了,不禁笑逐颜开。 “这么说,你是野泽村的人了?” 女孩什么也没有回答,眯起眼睛笑了。越看,老爹越觉得她长得像美代。 而在这个时候,狸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车摊子里面。蓦地,它的直觉对它说: (该不会是一个雪女4吧?) 这样说起来,还真是的,女孩除了脸颊上泛出一丝淡淡的桃红色之外,白极了。狸回忆起以前在山里遇到雪女的情景。 狸还是个小崽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一双雪白的赤脚从洞前“嗖”地一掠而过。当时它正和妈妈趴在洞里,它想也没想,就要把脑袋伸出洞外,“嘘——”却被妈妈制止了。 “那是雪女的脚啊,绝对不能出去!要是被雪女抓住了,最后会把你冻僵的!” 因为被妈妈拦住了,所以狸只看到了雪女的一双脚。不知为什么,它把那个时候的那双赤脚,和面前这个女孩的这张脸联系到了一起。狸“咚咚”地敲打老爹的后背,压低声音耳语道: “老爹,这是个雪女啊。要是被雪女抓住,会被冻僵的啊!” 可是,老爹连头也不回,只是高兴地看着女孩津津有味地吃着杂烩。吃光了杂烩,女孩站了起来。 “要回家了吗?” 老爹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女孩。 女孩说: “我还会再来。” “噢噢,是吗,还会再来吗?” 老爹连连点头。 “回家路上小心点,可别感冒了。再来哟!” 朝着披着毛毯披肩的女孩的背影,再来哟,再来哟,老爹不知道喊了多少遍。狸在他后头轻轻地捅了他的脊梁一下: “老爹,那是雪女呀,喂!” 老爹转过身来,欢喜地这样说道: “不,那是美代哟!” “谁?” “和我女儿美代长得一模一样哟。那对酒窝,还有那眯缝眼睛的样子,另外,大约年龄也差不多。” 这时,老爹才突然注意到,眼前搁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咦?老爹拿起来一看,是手套,雪白雪白的,安哥拉兔毛的手套。可是却只有一只—— “哎呀,忘了东西啦!”老爹喊出了声。 “什么什么?” 狸把手套上下打量了一遍,赞不绝口地叫道: “这不是安哥拉兔的皮吗?这可是好东西啊。” 然后,脸上现出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这样说道: “这么说来,那是个人啦。雪女是不戴手套的啊。那个人还会再来的,把这么好的手套忘在这里,不会不来的。” “是吗?” 老爹高兴地笑了,把手套塞到了怀里。 然而,等了不知道多少天,披毛毯披肩的女孩始终没有出现。 “今天又没来。” “今天又没来。” 每天晚上,老爹都这样耷拉着脑袋嘟囔道。 十天、二十天过去了。 雪上又积了一层雪,已是冰冻三尺了。来雪窗的客人都吐着白色的哈气,说:“老爹,好冷啊!” “是啊是啊,好冷啊。” 老爹随声附和着,却不是把客人要的萝卜和芋头弄错,就是心不在焉地把酱汤打翻在地。而且,还总是神情恍惚地眺望着远方的山。 一天晚上,老爹对狸说: “去野泽村走一趟,怎么样?” “什么?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去……?” “拉着车摊子,翻过这座山去噢。做生意,常常换换地方才有意思嘛。” 听了这话,狸沉着脸把头转向一边: “老爹,你就是不说,我也明白呀。你是要去找那个孩子啊!” 老爹把手伸进了怀里。 “啊啊,那孩子的一只手很冷吧?”老爹自言自语。 “可是山里寒风剌骨啊。” “不碍事。围上厚厚的围巾不就得了。” “可山里什么妖怪没有啊,鬼呀,天狗呀,额头上长着一只眼的妖怪呀……” “不碍事。我的胆子比别人大一倍。” “是吗,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跟随您一起去吧。” 狸像个忠实的仆人似的点点头。 3 翌日,是一个阴沉沉的雪天,老爹和狸拉着雪窗那架“嘎吱嘎吱”作响的车摊子,出发了。 通往野泽村的路陡峭难行。 尽管在白天还有公共汽车与人的形迹,可是到了夜里,这一带则是一片怕人的死寂。又是雪埋山道,比想像中要难走得多,狸已经滑了三跤了。 “老爹,还、还有多远?” 车摊子后面,传来了狸那可怜巴巴的声音。 “早哪早哪,还早着哪!” 老爹慢吞吞地答道。这么说,还没有到天狗住的森林,还没翻过额头上长眼的妖怪出没的险峻的山口哪。北风呼啸,细碎的雪粒“嗖嗖”地迎风飞舞。 “把灯点起来吧!” 老爹点燃了车摊子的那盏煤油灯。顿时,小小的、四角形的光,映亮了风雪迷漫的夜路。布帘的影子,在灯光中轻轻摇晃。 狸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起来: “啊,灯一亮,心情就变得轻松多了,仿佛来了客人似的。” 可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雪窗店家—— 狸吃了一惊,耸耳细辨,唔?大概是听错了吧。可这次,又有谁在前面呼唤开了。 ——雪窗店家—— 老爹也止住了脚步,他想,是心理作用吧。这么昏天黑地的大山里,不可能有客人来啊!虽说这样,两人还是把车摊子停住了,向四下张望。“嗖——”,突然风声大作,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前面、后面、左面、右面,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 ——雪窗店家、雪窗店家、雪窗——店家—— “嗳——” 老爹不由地大声地答应道。于是,喊声刹那间停止了。 什么人也没有。惟有一片片形状各异的树木,银装素裹地默立在那里。 “嘿,”狸不禁啧啧称奇,“老爹,这是树精在恶作剧啊!我们就假装没听见,一直往前走吧。” 嘎吱嘎吱,雪窗又动了起来。 一边拉车,老爹一边想,方才的呼唤声好像是美代的声音啊。 美代六岁那年病死了。恰好是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严冬的夜晚,自己背着高烧烧得像火炭一样的美代,翻过了山口。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老爹飞快地穿过了天狗的森林,翻过了额头上长眼的妖怪出没的山口。深夜,终于赶到了野泽村医生的家门口。可背上的美代早已浑身冰凉了。 那时,老爹不禁暗自思忖道: 美代的灵魂,究竟是在哪段路上飞走的呢?要是现在立即就往回走,说不定能在山口上找回正在嘤嘤抽泣的美代的灵魂吧? 即使是在十年后的今天,老爹依然还是这样想。所以,那天晚上,当那个披着毛毯披肩的女孩从山上下来时,他惊愕得简直是目瞪口呆了。 “真是太像美代了!” 老爹把一只手插到了怀里,抚摸着那只手套。 “东风加西风,南风加北风。” 狸在后面唱起了歌。嗨哟嗨哟,老爹也和上了拍子。 总算是走进了森林。车摊子的灯光,忽明忽暗地闪闪烁烁。突然,头顶上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 “雪窗店家,萝卜煮好了吗?” 老爹吓了一跳,把车子停住了。 “谁呀?” 狸朝上看去。天狗那黑乎乎的影子就在旁边的树顶上,鼻子伸得长长的。它晃荡着两只爪子,又一次嘲笑道: “萝卜煮好了吗?” 说完,它一边嘎嘎大笑,一边就像蝙蝠一样,窜到了另外一根树枝上。这可把狸气坏了,噘着嘴,满脸怒形于色。树上不去,就学着大人的模样把脸扭向一边: “真受不了这样的家伙嘲笑!老爹,就装做没听见,一直往前走!” 它说。 雪窗又动了起来。后面传来了天狗的大笑声。 车摊子抵达了山口。 就在这时,面前一哄窜出了一大群黑影子,“呼”地排成一列,孩子游戏似的张开双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接着,便异口同声地喊道: “雪窗店家,给点好吃的尝尝!” 一只只只有眼睛闪闪发亮。 “不给点好吃的尝尝,别想过去!” 听上去,还是孩子的声音。老爹举目细辨,只见它们一个个全穿着一模一样的短裤衩,头上长着一对犄角。 “是鬼呀!” 狸轻声嘀咕道。 “……可、可还是一群小崽子啊。哄哄它们,让我们过去吧!” 老爹点点头,用温柔的声音说: “真不巧,今天晚是我们是在搬家啊,什么吃的也没有。” 小鬼们齐声问道: “是真的吗?” 老爹打开了锅盖,答道: “是是,是真的啊。我说的不错吧,是空的啊!” 狸接着老爹,用更温柔的声音说道: “以后,到野泽村来吃吧。” 想不到,小鬼们却一起伸出了一只手,说: “既然是那样,给我们餐券!” “好哇好哇。”狸连连点头。随后趁这群小鬼不注意,捡了十来片矮竹的叶子,发给它们: “喏,餐券。拿着它到野泽村来,一盘杂烩免费。” 哇,小鬼们兴奋得炸开了锅。 老爹开心地望着它们。 美代小时候,也拿树叶玩过。一闭上眼,美代玩过的各种各样的树叶,就会漫天匝地地飘来。 当过家家玩儿的盘子的树叶、当纸牌的树叶、当船的树叶,还有被当成雪兔耳朵的树叶—— 丁丁当当小山的小兔 为何耳朵那么长 溜进妈妈的菜园子时 吃了矮竹的叶榧子树5的叶 耳朵才会那么长 传来了曾经唱给美代听的童谣。不过,这回是小鬼们唱着同样的歌,走远了。 丁丁当当小山的小兔 为何眼睛那么红 溜进妈妈的菜园子时 吃了红树的果实 眼睛才会那么红 “幸亏碰上的是小鬼。要是换了它们的父母,可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啦。” 狸一个人念叨着。 老爹点点头,又拉起了车。 “你不冷吗?” 一边腾出一只手弄正围巾,老爹一边问。狸精神抖擞地回答: “一点也不冷!” 往年这样的数九寒天,狸早就钻进洞里冬眠了。可是今年,不知是因为每天晚上喝一杯酒的缘故,还是生意太有意思了,反正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困。 翻过山口,就渐渐是下坡路了。 “不远啦!” 老爹正在这样激励狸,“啪叽”,一个冰凉的雪球砸到了他的脸上。天哦,从边上闪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家伙来。 “妈呀,额头上长一只眼的妖怪!” 狸惊叫道。老爹背上也窜出一股寒气,两手捂住脸,不由地往边上躲去。 就是在这一刹那,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车子脱手而去,它竟顺着雪坡朝山下滚去了。灯还亮着,它就那样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 “等等——” 老爹和狸从后面追了上去。可顺势而下的车摊子,比雪橇、比马还要快。 “喂——雪窗——” “雪窗——” 雪窗那四角形的灯,眼看着越来越小,远去了。 (做生意可离不开它啊!) 老爹发疯一样地狂奔。奔啊奔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莫非说刚才那个家伙,真是额头上长一只眼的妖怪? “老爹,没用了,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狸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说。扭头一看,狸蹲在地上,只有尾巴还在吧嗒吧嗒地摆动。老爹也是累得精疲力尽了,死心了,走了起来。 “到了山底下,总会有办法的。” 老爹轻轻叹了口气。说是这样说,车摊子一定摔坏了,七零八落了。 “真是的。跟野猪一样,突然就冲了出去!” 老爹和狸一起,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走去。 4 山脚下,雪窗孤零零地停在了野泽村的村口,仿佛是一只异色瓢虫。 “在那!在那!” 两人狂奔起来。 视野中,雪窗的灯光渐渐变大了。桔黄色的灯光,从四方形的窗口透射出来,帘子呼啦啦地摇晃着。 “谢天谢地,车摊子没摔坏。”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车摊里有一个人影,还冒出了煮杂烩的热气。 是呀,雪窗在开店迎客。没错,没错…… (可这不可能的啊?) 老爹一边眨眼,一边朝山下跑,小心翼翼地跑到了它的近前。 一看,天呀,车推儿里站着的竟然是那个披着毛毯披肩的——对,就是长得酷似美代的那个女孩,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锅里煮的是满满一下子杂烩。 “欢迎光临。” 响起了女孩那明快的声音。 “啊、你……什么时候……?” 老爹的胸膛一下子灼烧起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却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你、你做给我们吃?” 老爹和狸连忙坐到了椅子上。 “啊哈,偶尔当一次客人,倒也不错咧!” 老爹朝锅里探过去: “那么,就来一盘吧。” 女孩点点头,盛了一盘子萝卜、魔芋。 “其实啊,我是来还你手套的。” 老爹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了手套。女孩开心地笑了: “翻山越岭,就是为了特意来还我手套!” 她把手套戴到了左手上。右手,右手当然戴了一只手套啦。然后,她兴奋异常地说:“这是一副魔手套啊!戴上它,右手能做出叫人垂涎欲滴的杂烩;而左手呢,能招集来许许多多的客人。” 女孩把左手举得高高的,冲着四面八方挥舞道:来呀来呀! 怎么样呢? 虽说是在深更半夜,人们却真的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有用毛巾包住双颊的人,有穿西装的人,有穿着靴子、工作服的人,还有骑自行车的人,还有小孩。简直就像是节日的晚上,人流不断。吃完杂烩,搁下钱,便回家去了。 老爹和狸呆若木鸡,只是睡眼惺忪地瞧着这番光景。 “来吧,好吃的杂烩,雪窗的杂烩……” 女孩那清脆的声音,在这一带回荡着。雪窗的灯光,一个晚上也没有熄灭。 5 第二天早上,巡查在野泽村的村口,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车摊子。它停在那里,店主模样的男人和一只狸,躺在长椅上呼呼大睡。 “喂,起来!” 巡查把两个人摇醒了。老爹蓦地仰起脸,找起那个女孩来。 可女孩早已无影无踪了。面前堆着的钱,多得简直是让人目瞪口呆。 (这、这是、这是昨天晚上的营业额啊!) 老爹睁圆了眼睛。 巡查带着一种奚落的口气说道:“昨天晚上,生意相当兴隆呢!” “嗯。” “累了吧,所以就打了一个盹儿。不过,可差点就冻僵了呀!” “嗯。” 老爹搔着脑袋想,那女孩果然是美代哩。 老爹的胸口一下子暖和起来。肯定是,他一个人点了好几次头。 注释: 1杂烩:将豆腐、魔芋以及鱼丸等水产品和芋头等加汤汁炖成的大杂烩。 2天狗:日本指想像中的似人怪物。赤面,高鼻,有翼,善飞。穿着类似修验道的修行者。神通广大,持羽毛团扇。 3魔芋:天南星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天开紫褐色花。块茎可食用。 4雪女:雪妖。日本传说中在雪夜出现的白衣女妖。 5榧子树:紫杉科常绿乔木。高15—20m。叶线形。雌雄异株。4月开花。果实呈紫褐色。种子可榨油,也可入药。长于山野。 白鹦鹉的森林 《白鹦鹉的森林》 黑暗的深处倏地一亮。 笔直的下方,看得见一片不可思议的白颜色的森林。 那亮光,究竟是积雪的反光呢,还是怒放的樱花泛出的微光呢…… 蓦地,水绘的心中有一盏灯点燃了。 说不定,那里就是那个国度吧? 1 思达娥宝石店的入口,是一扇自动门。只要站到它面前,不要一秒钟,擦得闪闪发亮的玻璃门就会“刷”地一声往两边打开。一走进去,站在那棵巨大的盆栽橡胶树上的白鹦鹉,就会用一种奇妙的声音喊道: “你好!” 就为了见这只鹦鹉,水绘每天都要到思达娥宝石店来。这是一家印度人经营的宝石店,所以,这只白鹦鹉大概是从印度带来的鸟吧?除了鸟冠是黄色的以外,它的整个身子都是雪白雪白的,白得叫人炫目。 从早到晚,鹦鹉就站在橡胶树上。一对蓝眼圈里的眼睛炯炯闪亮,门一开,就会机械地叫道:你好,你好。 “你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 水绘仰起脸瞧着鹦鹉问道。可鹦鹉默默无声什么也没有回答。 “喂,你什么时候吃饭啊?” 水绘轻轻地碰了一下它那长长的尾巴。摸上去,鹦鹉的羽毛就宛如天鹅绒的布料一般光滑。那触感,和摸在她那只心爱的、名叫“咪”的猫身上时一样。 咪也是一只洁白如雪的猫。 是水绘把它养大的。从它刚一呱呱坠地、眼睛还没有睁开时,水绘就开始一口一口地喂它牛奶了。宠爱得是不能再宠爱了,就像妹妹一样。 水绘,还有咪,就是在附近一幢公寓的十楼长大的。她们常常一起到思达娥宝石店来看鹦鹉。 好久好久以前,水绘就想悄悄地教这只白鹦鹉一个词儿了。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是水绘连一次面也未见过的姐姐的名字。就在水绘出生前夕,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一个远远的、谁也看不见的国度。那大概是天的尽头、地的深处吧? “这是水绘的姐姐啊!” 有一天早上,给佛像上完茶,妈妈突然这样说道。水绘是不会忘记的,佛龛里面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子的照片。女孩穿着一件有水珠图案的连衫裙,笑吟吟地望着远方。这是一个比水绘还要小的女孩。 “还是这么大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水绘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勉强才听到了这支言片语。 我竟会有一个姐姐…… 那天之后,水绘不止一次地想起这件事来。而每当这个时候,都会觉得有一股暖融融的东西,从心底汩汩地涌上来。那是一种近似于金桂的花的味道。 (我想见姐姐。要是见不到,就写封信。) 一天,水绘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可是,究竟把信投进什么地方的邮筒才行呢? 记不清是听谁讲过了,说是我们这个世界能去死了的人的国度的,只有鸟。鸟是来往于黄泉国的使者。 当水绘在思达娥宝石店里发现了那只白鹦鹉时,她猛地一怔,心都发疼起来了。 尽管是一只鸟,可它是能说话的鸟啊! 而且它还又大又白。水绘想,这只鸟,是一定知道那个神秘的国度的了。托这只鹦鹉给姐姐捎封信吧?水绘认真地思忖起来。 她已经想好在信里写些什么了。 爸爸和妈妈的事、小猫咪的事,让人嫌恶的老师的事,还有那只红色的戒指。前一阵子,水绘买回来两只和红宝石一模一样的戒指。她打算再添上一句,如果姐姐喜欢戒指的话,就送一只给姐姐。一想到姐姐在那另外一个国度,戴着一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戒指,水绘的心,就溢满了金桂花的花香。 “夏子姐姐。 今天,水绘又在白鹦鹉的面前,张大了嘴巴教道。 从开始教它这个词起,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然而不管她怎么教,鹦鹉就是眼睛黑白一翻,怪声怪气地叫上一句: “你好!” 于是,小猫咪是就像责怪它似的,“喵——”地叫了一声。连咪都把这个词记牢了,鹦鹉怎么就记不住呢? “好不好?说夏子姐姐,夏子姐姐!” 水绘再一次放大嗓门的时候,背后不知是谁在模仿她: “夏子、姐姐!” 一个低沉的声音。 谁!水绘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就在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站着一位肤色黝黑的印度人。他的腿长得叫人咂舌,褐色的脸,就仿佛是雕刻出来的一样。恐怕是这家店里的人吧?是这只鹦鹉的主人吧?水绘不由得下意识地抱紧了咪,连连后退了几步。 印度人用极其流畅的日语说道: “这只鸟啊,只听喂它吃东西的人的话!” “吃东西,喂它什么吃的呢?” 水绘怯生生地问。印度人掰着戴满戒指的手指,说:“树的果实呀、草的种子呀、水果呀,蜂蜜呀……” “喔,还吃蜂蜜?” 水绘有些兴奋起来了。 “要是蜂蜜的话,我们家里就有啊!下次,我带来喂它。” “谢谢。” 印度人没有一丝笑意地谢她道。 2 然而,几天之后,当水绘捧着蜂蜜的瓶子来到宝石店的时候,那只鹦鹉不在了。 橡胶树上那朵绽开的白色的大花,消失了。 就在它的旁边,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印度人就像一座巨大的树雕似的,影影绰绰地伫立在那里。水绘一进来,印度人“嚓”地动了一下,接着,就用一张可怕得吓人的脸怒视着水绘。 “鹦鹉呢?” 水绘与印度人,几乎是在同时这样叫了起来。随后,两道视线就撞到了一起。印度人的眼睛好可怕。发火了,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水绘昂起头,昂得脖子都疼了起来。 她死命地盯住那个印度人,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鹦鹉,在什么地方?” “在什么地方?” 是那个印度人的声音。这不简直就像是那只鹦鹉在反问一样吗? “我、不知道啊!” 印度人直截了当、带着一股指责的口气这样说道: “是被你的猫给吃掉了吧?” “……” 水绘呆若木鸡地张大了嘴巴。 我的咪把鹦鹉吃了?猫怎么能把比自己身体还大的鸟吃掉呢……水绘不由得目瞪口呆。印度人仿佛是能把水绘的心看透似的,说,猫吃只鹦鹉还不简单。 “就说人吧,还不是满不在乎地就把比自己不知大多少的牛呀、鲸呀吃掉了吗?而且,昨天羽毛就掉在了这里。” 印度人好像是要展示什么确凿无疑的证据似的,在水绘的面前,摊开了紧握着右手。那只大手的手心上,是一根被硬拔下来的雪白羽毛。 “猫常干这种事。因为鹦鹉的肉太好吃了!” 水绘剧烈地摇着脑袋。 “咪,从不干这样的事。” 是呀。咪这种事根本就下不了手。它是一只非常、非常胆心的猫,也许是从小不点的一个小猫儿起,就在高楼上长大的缘故,偶尔带它去公园,放到地上,连地都会把它吓得一阵阵颤抖。真的,就是连条金鱼都没吃过。这样的咪,怎么能把那么大的鹦鹉…… 可是就在这时,水绘蓦地想起了咪在家里时的情景。这么说起来,咪这段时间还确实是有点萎靡不振。不要说牛奶了,连拌了干鲣鱼的饭也一口不沾,就蹲在阳台上。你喊它一声“咪——”,它嫌烦似的,只是把细细的眼睛张开一下,就再也不理不睬了。就仿佛在思索一件什么事情似的,纹丝不动。 (咪病了吗?真是吃了鹦鹉坏了肚子吗?) 可是就在这时,水绘脑子里又冒出了另外一个想法: “可是,说不定是逃走了啊!说不定,自己,自己飞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是的。说不定,鹦鹉说不定是飞向了水绘姐姐住的那个遥远的国度。说不定,一直飞到了天上群星闪烁的地方。然而,这回是那个印度人在摇头了: “它不会随便就飞向远方的。不是被谁吃了,就是被谁偷走了。” 印度人的眼睛里射出了光。那眼睛似乎在说: 不是你偷走了,就是你的猫吃掉了—— “那可是一只珍贵的鸟啊!没了它,以后、以后……” 印度人突然泣不成声了。然后,一双含泪的眼睛突然就愤愤地瞪住了水绘。 水绘不禁往后退了两三步。她以为印度人会扑过来抓她,就背对着门,一步一步地向自动门的地方退去。“咔嚓”,背后响起了自动门打开了的声音。她一转身,调过头,就跳到外面跑了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边跑,水绘一边想,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到那个地方去了,我不会再一次站到那扇自动门前了! 3 可是,在那之后还不到十天,水绘又一次来到了思达娥宝石店前面。 她脸色惨白,哽咽着抽动着身子。 自从那之后不久,咪就不见了。简直就像是被擦掉了一样,不知去向了。那天黄昏,水绘放学回家来,就没见到咪的影子。 “奇怪了,刚才还在阳台上哪!” 妈妈说道。水绘紧闭着嘴,冲出了家门,她问碰到的每一个人: “认识我们家的咪吗?” “看见白猫了吗?” 水绘问遍了在公寓的楼梯上、走廊里和电梯里碰到的每一个人,可所有的人都只是摇头。 夕阳西沉了,天上飘起了冷嗖嗖的雨丝,可是咪还是没有归来。第二天,第三天,依然没有归来。水绘呜咽着、呜咽着睡着了。从那以后,她每天晚上都梦见那个印度人。 在梦里,印度人总是抱着咪。他总是喂咪吃鹦鹉吃的东西,不是草籽,就是米粒或是树的种子。 “咪不吃这种东西哟!”听水绘这么一说,印度人露出了狡黠的微笑,他说:“我不是在喂猫,我是在喂猫肚子里面的鹦鹉哪。” (是那个人!) 半夜里水绘蓦地一下坐了起来。 (是那个人把咪藏了起来!为了替鹦鹉报仇,把咪给抓走啦!) 可是,那个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家……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把咪给引诱出来的呢…… 窗帘的缝隙里,有一颗星斗闪烁了一下。就是在这一刹那间,水绘一下子明白过来,那个人,或许是印度的一位魔术师。要真是魔术师的话,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锁在屋子里的猫给引诱出来了吧?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只猫带走了吧? 一定要找回来!无论如何也要去把咪救回来…… 战战兢兢地迈了一步,水绘走进了思达娥宝石店。她悄悄地朝里面窥去,目光从橡胶树的阴影一直移到了店中央。 宝石店里很空,只有一位年轻的店员在擦拭着玻璃柜子。悬在墙上的金色大挂钟,滴答滴答,一丝不苟地走着。 那个印度人不在。 水绘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她是在呼唤咪,是打算呼唤不知被关在了店里的什么地方的咪。 怎么样呢?就在一个近在咫尺的地方,有猫叫了一声。“喵——”就一声,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就在橡胶树后面一点点的地方。像是在耍娇,又像是在闹着玩的声音。但这个声音确实是咪。 水绘迫不及待地绕到了那盆橡胶树的后面。就在橡胶树与墙壁之间那么一块窄窄的地方,她发现了一条通往地下的窄窄的楼梯,它张着四方形的大口,黑漆漆的。 她无法想像,如果走下去,会走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猫的叫声,就是从它下面一个深深的地方传上来的,叫得很惨。水绘对着楼梯下面,低低地唤道: “咪——” 可是,并不见咪上来。它的叫声更加凄惨了,听得出,它是在呼唤水绘。 水绘小心翼翼地在楼梯上迈了两、三步。楼梯下黑漆漆一片,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好像有一座谜一样的仓库深陷在地底下似的。 “咪,过来!” 就在这时,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下面深不可测的地方闪了一下。没错,是猫的形状。 只有咪自己。没有谁抓住它。既然这样,它为什么不上来呢? “叫你过来哪!” 一边这样说,水绘又在楼梯上下了几步。可是咪也下了两、三步,直盯盯地仰头望着水绘,简直就好像是在说:请跟我来。就这个样子,水绘跟在咪的后面,下到了相当深的地方。楼梯在一个小平台处改变了方向。下了二十级,又变了方向,再下二十级,又变了方向,就这样曲曲弯弯,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咪的脚步渐渐加快了,很快,就像是从坡上滚下来的一个白球一般快了。不知不觉,水绘跟在咪的后面忘我地追赶起来。 尽管如此,地下却什么也没有。没有房间,也没有仓库。楼梯一级接一级地向下延伸下去。黑暗变得又细又浓,向地心长驱直入。 现在,水绘什么也不想,连那个让人害怕的印度人也抛到了脑后。只是跟在咪的后面紧追不舍,除此之外什么也顾不得想了。咪不时地会停下来,回过头,悄悄地仰头瞥水绘一眼。随后,便又像白球一样地滚下楼梯。 跑了有多远呢?已经下到了地下五十层了吧,正这样想着,咪突然停住了,望向这边,头一次发出了“喵”的一声叫。 两只眼睛,闪烁出黄玉一样的光芒。水绘追上去,总算、总算是把它抱了起来,她用脸贴住了它。咪大口大口地喘着热气。 “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咪在水绘的怀里突然喊了起来: “你好——” 是人的话。而且是鹦鹉的声音。 水绘吃了一惊,“咚”一声,不由自主地把猫掉到了脚下。 (果然是这样,真像印度人说的那样……) 水绘哆嗦起来,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啊呀,讨厌讨厌,咪竟吃了鹦鹉。) 就在这时。 黑暗的深处倏地一亮。笔直的下方,看得见一片不可思议的白颜色的森林。那亮光,究竟是积雪的反光呢,还是怒放的樱花泛出的微光呢…… 蓦地,水绘的心中有一盏灯点燃了。 (说不定,那里就是那个国度吧?夏子姐姐就等在那里吧?) 啊啊,一定是的。咪吃了鹦鹉,就拥有了鹦鹉的一种神奇的力量,把水绘引到了地下之国。 转眼之间,水绘的胸中就充满了一股闯入未知世界的喜悦。这种心情,还是前年夏天才有过。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大海,面对奔涌而而来的海浪,当三个人手拉手,在漫过来的水中奔跑时,那种快感…… 水绘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高兴地朝那片不可思议的光亮中奔去。 4 这是一片大森林。藤缠蔓绕,一株株老树遮天蔽日。树枝上开满了一簇簇白颜色的花……不,凑近一瞧,那竟不是花而是鸟。 天啊,是一群白色的鹦鹉。 森林中,栖满了白色的鹦鹉,简直就好像是点起了无数盏纸罩蜡灯。不论是哪一只鹦鹉,都悠闲地抖动着长长的尾巴,嘴里奇怪地自言自语着。像什么: “你好!” “后来怎么样?” “身体健康!” 还不只是这些。竖耳聆听,森林中是一个各种各样的语言的涡流了。有外国话,还有根本就听不明白的招呼声和断断续续的歌声。 一株树下坐着一个人,各人以各人的姿势侧耳倾听着自己那株树上的鹦鹉发出的声音。鹦鹉的数目,每株树上不一样。有的树上挤满了鹦鹉,数都数不清,也有的树上连一只鹦鹉都没有。没有鸟的树下面的人,一副落寞的样子。 咪在树与树之间熟练地穿行着,在一株树前,突然站住了。 那株树下坐着一个女孩。那女孩穿着一条带水珠图案的连衣裙,眺望着远方。 没错,是那个人哟! “夏子姐姐!” 水绘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了,向姐姐的那株树扑去。 夏子姐姐有一头美丽的长发,侧面看上去,不知什么地方长得有点像妈妈。但怎么看,她都更像是一个小孩子,是水绘的妹妹。水绘稍稍迟疑了片刻,才恍若梦里似的点点头:啊啊,她是在比我还小的时候死的呀。 水绘在夏子姐姐的一边蹲下来。咪凑了过来,叫了一声: “你好!” 夏子姐姐看见水绘,微微一笑,就好像是特地在这里等着水绘的到来似的。 水绘欢快地叫道: “我,是你的妹妹啊!我叫水绘啊。” “我知道啊。” 夏子姐姐开心地点了点头。 “你的故事,从爸爸的鹦鹉嘴里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爸爸的鹦鹉?” 水绘瞠目结舌地楞在那里了。这时,有一只白色的鹦鹉从黑暗那遥远的彼岸飞了过来,落在了夏子姐姐的肩上。 接着,就“夏子、夏子”一迭声地叫了起来。 夏子姐姐把鹦鹉抱到膝头上,说:“这只鹦鹉,是妈妈的使者啊。” 水绘吃了一惊,夏子姐姐朝树枝上一指,欢快地说道:“顶上那只,是爸爸的使者;睡在那边树枝上的那只,是乡下爷爷的鹦鹉。它下面,看呀,就是这会儿转向对面的那一只,是奶奶的鹦鹉。这株树上的鸟,没有一只例外,全是另一个国度里思念我的人们的使者啊……” “……” 水绘直到现在才知道,为了夏子姐姐,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竟都偷偷地养着自己的鹦鹉。而且,竟都会让它们飞到这么深的地下的国度。 “妈妈的鹦鹉,每天都会飞到这里来。一天也没停止过。” 夏子姐姐说。 “不知道。会有这种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啊。” 水绘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时,那个印度人的脸一下子浮现出来。 “鹦鹉呢?”瞪着水绘的一张脸。 “那可是一只珍贵的鸟啊!”说这话时,眼睛都有点湿润了。 (那个人肯定是为了某一个人,才养了一只白鹦鹉的!是为了某一个自己最亲爱的、死了的人……然而,我的咪竟把那鹦鹉吞了……) 水绘悄悄地搜寻起咪的影子来。 咪就在身边的一根树枝上,沉沉地睡着。呼吸时,白白的肚皮一起一伏。鹦鹉们说累了,全都睡着了。 森林中明亮而寂静。 两人聊起了爸爸、妈妈的事情。随后,又摘来越桔的果实吃了,还玩起了树叶的扑克牌,小声唱起了歌。 “姐姐,你永远呆在这里吗?就坐在这儿,听鹦鹉说话吗?” 当歌声中断时,水绘轻轻地问道。夏子姐姐摇摇头: “一到时间,鹦鹉就全都回去了。鹦鹉一走,这里就会变得漆黑一片了。于是,在对面远远的一条黑暗的峡谷里,鬼就会点起火,狼就会嚎叫。然后,披着黑斗篷的风就会龇牙咧嘴地扑过来,把树枝摇得嗄吱嗄吱响。” 水绘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住了,倒吸了一口冷气,望向远方。 这么一说,这片森林的对面,给人的感觉还真像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洞穴。耸耳细听,风从黑暗中刮来,“嗖——嗖——”,宛如吹响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笛子。对面还传来乌鸦的叫声。 “鬼,会到这里来吗?” 水绘吓得战战兢兢,听她这么小声一问,夏子姐姐点了点头: “是呀,常常来的呀。鬼最喜欢吃人的灵魂了,为了不让鬼近身,我们会集中在一个地方,唱起驱魔的歌。歌是用鹦鹉们捎来的话一字不漏串起来的,再谱上曲。我们一唱起歌,鬼呀狼呀,就全都落荒而逃了。” “……” 当水绘知道这个国度要远比自己想像得阴森恐怖时,不知为什么,心中憋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还以为是一个不知多么好的地方哪!百花盛开,以为是一个快乐无比的地方哪!” 想不到,夏子姐姐却慢慢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是呀,你说的那样的地方,听人说,就在前方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就在漆黑的荒原和狼峡谷的另一侧,有一个真正的光芒四射的国度。那里有美丽的虞美人花田,有杏树林和蓝色的湖。” “不能去那里吗?” “去那里,要有人带路啊!要有一只能在黑暗中闪耀放光、率领我们前进的勇敢的鹦鹉啊!” 夏子姐姐“唉”地长叹了一声。接着,又嘀咕道,到今天为止,没有出现过一只这样的鹦鹉啊。夏子姐姐还在嘀咕着:一到时间,鹦鹉就一只不剩,全飞回它们的主人那里去了。能取代恶狼和鬼出没的道上的篝火、有勇气为我们带路的鹦鹉,一次都没有看见过啊! 水绘悲哀地朝树上的鹦鹉们望去。 这时,夏子姐姐突然把手伸直了,直指睡着了的咪。紧接着,她又出人意料地尖声高叫起来: “喂,那只猫怎么样?” 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水绘半晌发不出声音来了。血“呼”地一下涌上了脑袋,心中狂跳不已。 “那……那……不行哟……” 水绘直起身,踉踉跄跄地朝树跑去,好歹挤出了这样几句话: “咪,是我的猫啊!没有了咪,我就回不了家了!” 太阳穴怦怦地跳个不停。 “咪!绝对不行哟,它根本就不会带路。” 水绘就这样扯着嗓子一遍遍地叫喊着,当注意到时,她和咪四周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了。 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指着咪,嘴里发出低沉的咒语一般的声音: “那只猫怎么样?” “那只猫怎么样?” 一片嗡嗡声。水绘哆里哆嗦地发起抖来: “不行哟!咪完成不了这样的任务哟。” 可是顿时,四下里嘶哑的叫喊声连成了一片: “请把那只猫给我们!” “请给我们带路!” “给我们!” “给我们!” …… 可——怕! 水绘紧紧地抱住了咪。 恰巧在这个关头,一股风发出汉蒙德风琴一般的声音吹了过来。只见沉睡的鹦鹉全都醒了,拍动翅膀。一眨眼的工夫,鹦鹉们全都从树上飞舞跃起,排成一列,向上面攀升而去。看上去,这道闪耀着白光的线,就宛如是一条螺旋状的楼梯,一圈圈地旋转着,被吸进黑暗里不见了…… 终于,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只有水绘怀里的咪的轮廓还能分辨得出来。 “夏子姐姐!” 水绘试着呼唤了一声,没有人回应。相反,倒是传来了人们的合唱,是驱魔歌。 鬼在远处嗄嗄地笑着,红色的火焰一闪一闪地燃烧。 水绘急忙把咪放到地上,说: “咪,回家吧!” 咪一下竖直了尾巴,那黄玉一般的眼睛一闪,望向了水绘。瞧呀,那是多么忠实的光芒啊! 咪跑了起来。水绘忘我地在后面追赶。 在汉蒙德风琴声一样的风中,咪和水绘箭一样地飞奔。 (快快!不快点,门就要关上了!) 不知为什么,水绘会想到了这样的事上面。只要奔出了那扇连接在黑暗的国度与地上的境界线上的、谁也看不见的自动门,就没事了…… 咪和水绘,不知爬过了几千级、几万级黑暗的楼梯。脚都不听使唤了,好几次都差一点摔倒。拼了命气喘吁吁地往上爬。 爸爸那温暖的手、妈妈做的面包、昨天买的玩偶、算术簿子……这些东西在水绘的脑子里闪烁发光。接着,在那之后,夏子姐姐那张苍白的脸,像一个苦涩的梦一般浮现了一下,就消失了。 5 回过神来时,水绘已经抱着咪站到了橡胶树的背后。 光晃得有点目眩,正是白天的思达娥宝石店。 “到什么地方去啦?” 突然,响起了一声低沉的询问声。是那个印度人。他站在橡胶树的对面,仿佛就一直埋伏在这里似的。 “到什么地方去啦?” 印度人又问一遍。 “唔、唔……就是这下面……白鹦鹉的森林……” 水绘语无伦次地回答。印度人朝咪一指: “就是这只猫带的路吗?” 水绘微微点了点头。 “真是一只了不起的猫啊!发挥了鹦鹉和猫两方面的作用。” 印度人赞不绝口,竟毛直朝水绘身边走了过来。他一脸认真的神色,这样说道: “这只猫,能借我用一下吗?我也想去一趟那个国度。” 水绘拼命地摇头。 于是,印度人恳求道: “想去见一个人啊。” 听到这话,水绘不禁一惊: “谁?想见谁?” “……” “说呀,叔叔,你是为了谁,才养了白鹦鹉啊?” 印度人嘟囔了一声: “为了心爱的人……” “妈妈?” “不是。” “姐姐?” “那么是谁?谁呀?” 印度人的眼神变得梦一般迷离了,这样说: “没看见吗?在那个国度里,没看见一个戴着金色耳环的印度女孩吗?” 水绘轻轻摇了摇头。 “身披纱丽,戴着红色的玻璃玉手镯。名字叫思达娥。” “思达娥?不是和这家店同一个名字吗?” “是啊。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的未婚妻已经死了十年了。” 印度人坐到了地板上,抱住了长长的腿。水绘一边拍着猫,一边也坐到了他的旁边。印度人取下戴着右手小指上的红色戒指,让水绘看。 “我想把这个送给思达娥啊!” 那是个大得惊人的红宝石。 “还没有把戒指送给思达娥,她就死了。” “……” 水绘还是第一次看见大人这样一张悲伤的脸。 “这猫,可以借你一次。” 水绘轻声说。 印度人望着咪,好像有点晃眼似的。水绘把嘴凑到了咪那白色花蕾似的耳朵上:“再去那里一次。把这个人,带到印度女孩的树下就行。” 她悄声说。然后,又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加了一句: “不过,咪,从那里再往前走可不行哟!谁求你也不行,一定要回来哟!” 咪一下子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仰头看了印度人一眼,轻轻地唤了声。接着,就慢慢地朝楼梯下走去。 “谢谢。” 印度人双眼闪烁着光辉,笑了。随后猛地站了起来,跟在猫的后面,向地下走去。长长的脚下发出“咚、咚、咚、咚”的声音。水绘就那么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那脚步声在地下渐渐远去。 从那以后,咪和印度人再也没有归来。 水绘每天都会到橡胶树的后面来,冲着昏暗的楼梯,唤她的咪。但,地下只有风的声音会“呼”的一下涌上来。 有时,混杂着风声,会听得见不可思议的脚步声与歌声,还有“思达娥、思达娥”的叫喊声,只是分不清是鹦鹉在叫,还是人在叫。 但是,终于有一天,连这样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是水绘十二岁的那一天,橡胶树后的楼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选载自——“安房直子幻想小说系列”之《白鹦鹉的森林》) 鹤之家 《鹤之家》 是鹤。 身边全都是美丽的丹顶鹤。 鹤们激烈地拍打着翅膀, 从厨房那大打开着的窗口,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上了天空。 1 是从前猎人长吉娶新娘子的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是一个秋天。 猎人伙伴们各自带来了酒呀肉呀什么的,祝贺了一番之后,只剩下长吉和媳妇两个人面对地炉了。这种时候,应该说一句什么逗乐的话才好,长吉一边想着,一边拨弄起地炉的灰来了。 新娘子的眼皮一下子红了,垂下头去。 就在这时,从开着一条缝的门外,“簌簌簌”,响起了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紧接着,就从门的窄缝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来道喜的。”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个时候了,是谁呢……) 长吉和新娘子这才头一次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长吉起身向门口走去。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身穿雪白和服、头上饰着红色山茶花7的亭亭玉立的女人。 “是来道喜的。这是我真心的祝福……” 一边说,一边把一个扁扁圆圆的东西递到了长吉的手里。 “哎?” 长吉不由得双手接了过来,正想问一声你是谁,可是那个时候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刚才是谁呀?” 新娘子靠了上来,用怀疑的声音问道,可长吉也猜不出来她是谁。 “啊呀,这样的女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啊!穿着白色的和服,头发上插着红色的花……” 这时,长吉恍然大悟地闭上了嘴,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刚才那不是鹤吧?不是前几天误杀的那只丹顶鹤吧?长吉气喘吁吁地想。 就在三天前,长吉稀里糊涂地打下来一只禁猎的丹顶鹤。 一个人走在山道上的时候,从对面山峰的林子里,一只白色的大鸟轻轻地飞了出来,迎着旭日,飘飘悠悠地飞去。是一只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美丽的鸟。长吉立刻瞄准了,“砰”的就是一枪。当觉得打中了的那一瞬间,长吉的心头不由得一阵战栗。他觉得刚才打落的那只鸟,头顶上似乎有一个红冠。翅膀的尖端,似乎是黑色的。 (啊不,红是因为旭日。黑是影子。) 一边这样想着,长吉一边跑进林子里去捡猎物了。快要灭绝了的丹顶鹤,不可能偏偏就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他还这样说给自己听。 然而,当在林子里的落叶上看到那只被打落的鸟时,长吉的脸一下子变得面如土色,当场就瘫坐在了那里。毫无疑问,正是一只丹顶鹤。射杀这样珍贵而又美丽的鸟的人,是要被罚款的! (不,说不定还不只是罚款呢,不是枪被没收,就是坐牢……) 长吉浑身哆嗦起来了。一边哆嗦,还一边想:幸亏今天是一个人来的。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如果趁早把鹤藏起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长吉心急火燎地就在那里挖起洞来了。他挖了一个深深的、深深的洞,飞快地把鹤埋了进去。 “真是对不起了!” 埋的时候,长吉把一朵山茶花悄悄地丢到了鹤的翅膀上。 然后,长吉就跑了起来。他扛着枪,“噔噔噔”地一个劲儿猛跑。一边跑,他还一边想:今天夜里要是下一场雪就好了。要是下一场厚厚的大雪,洞的痕迹就彻底消失掉了。 长吉对新来乍到的新娘子坦白了这个痛苦的秘密。 “对谁也不要说啊!”他叮嘱了一遍又一遍。新娘子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战战兢兢地低声说: “可是刚才的那个女人,真的是鹤吗?” “嗯,一定是。不管是长相也好,体形也好,说不出来就是有点怪怪的。那千真万确是一张鹤的脸啊!” 不过,刚才的那个女人却没有露出一点点憎恨的表情。不仅不憎恨,而且还登门来道喜,甚至带来了礼品。 两个人用煤油灯照亮了那个礼品,出神地眺望着。那是一个盘子。 是一个漂亮的蓝颜色的盘子,大大圆圆的,没有任何图案。 “嘿,这究竟是什么烧出来的呢……” 长吉来回抚摸着光滑的盘子。新娘子也轻轻地摸了一下。那种蓝,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美丽的颜色,比晴天的天空的颜色还要蓝。是一种盯着看久了,仿佛会被吸进去的浓浓的颜色。 (死了的鹤,到底为了什么送我们这样一个东西……)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蓝色的大盘子,被收到了贫穷的猎人家的壁橱的最里面。一开始,两个人怎么也不肯使用这个盘子。他们觉得丹顶鹤在上面施了咒,看着就害怕。 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猎人的媳妇偶尔就想用一用它了。光润的天蓝色的盘子,不论盛什么,都会好看吧!她想,尤其要是盛上刚摘下来的水果,那看上去不知道该有多诱人了。 有一天,媳妇终于下决心把饭团摆在了蓝色的盘子上。接着,就禁不住“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不过是麦饭上抹了点盐的饭团,可是往蓝色的盘子上一放,立刻就变得雪白,看上去芳香可口了。媳妇兴高采烈地把它用餐盘端了过去。 起先,长吉瞥见蓝色的盘子,还皱了皱眉头,可是一看到盘子上盛着的饭团,就忍不住“咕嘟”咽了一口唾沫,把手伸了过去。只吃了一口,长吉就叫道: “好吃!” 还是头一次觉得麦饭团这么好吃!麦饭的的甜味和盐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越嚼越香。 打那以后,两个人每天都用蓝色的盘子吃饭了。不管是什么样的食物,只要一盛到这个盘子里,就觉得好吃了。因为是贫穷的猎人,所以白天的那顿饭,有时不过就是蒸白薯。但两个人从来没有觉得不满足过。 就这样,自打用上这个蓝色的盘子以后,长吉胖了起来。腿也更有劲儿了,跑起路来,比以前不知道要快上多少了。不用休息,一口气就能爬到山峰的林子上。枪法也更准了,成为了一个了不起的神枪手。一旦被长吉瞄准上了,绝对逃不了。长吉的猎物多了起来。盖了大房子,还建起了仓库。后来,长吉家竟一连生下了八个儿子。 “哎呀,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幸运的盘子啊!” 长吉对媳妇低声嘀咕道。 八个儿子,眼看着长大成人了。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接下来,当儿子们也都各自娶了媳妇、还生下了好几个孙子的时候,长吉因为不大一点的小病,突然死掉了。 2 好了,就从那个时候起,怪事发生了。 长吉死的那天,那个蓝色的盘子的正当中,突然浮现出一只鹤的图案。那是一只丹顶鹤。张着美丽的大翅膀,向着东方,悠然自得地飞去的样子。向着东方——是的,长吉媳妇的确是看出来了。尽管盘子放的位置不同,鹤飞翔的方向也就不同,可是鹤头顶上的那个鲜红色的冠,却像被旭日映红了似的。从前,长吉就说过,他在山峰的林子里打下来的那只丹顶鹤,就是正向着旭日飞去的。现在已经成为了老奶奶的长吉的媳妇,每天就这样一个人瞅着那只鹤的图案,过着日子。渐渐地,她就把它当成自己的丈夫长吉了。因为那只鹤的图,是长吉死后,简直就像是剪影画一样浮上来的。 (是的,这就是他的灵魂呀!) 老奶奶这样一想,就想到:这盘子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盘子!她想把这事马上就讲给儿子们听,可又突然想到: (如果对家里人说起这事,那就不得不把从前长吉杀过丹顶鹤的事抖出来了!) 就把话头打住了。 老奶奶回忆起自己嫁到长吉家的那个晚上,长吉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那个秘密,又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道:“对谁也不要说啊!”是呀,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啊!蓦地,老奶奶的心里一下子涌起一股异样的甜蜜,她瞅着那个盘子,越发亲切了。 这一带,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见过丹顶鹤的身影了。也许从前长吉打下来的那只丹顶鹤,是残存下来的最后一只丹顶鹤吧?也许是那只鹤把长吉的灵魂变成了一只鹤,嵌进了盘子里,代替了自己的生命。 老奶奶对着盘子里的鹤,轻轻地呼唤道: “他爹哟——” 从那以后,为了不让别人察觉这件事情,她就一个人把厨房的活儿都揽了下来。特别是用那个大盘子盛菜,那必定是老奶奶的任务。一盛上食物,盘子上的鹤就被彻底地掩盖掉了。吃完饭,老奶奶又会先把那个大盘子洗干净,收到壁橱里。 不久之后,老奶奶的三个儿子就上了战场。 出发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意气风发,因为是猎人的儿子,不用说,个个都是神枪手,而且又有胆量、身体又好,一定能立下战功。 然而,去了遥远的外国的儿子们,到了第二年,突然就杳无音信了。三个人一起没了音信。 “出了什么事呢?” 时不时地,年迈的母亲和三个儿媳妇就会不安地唠叨一阵子。到最后,她们便索性默认了:没有音信,就是最好的音信。 这样有一天,老奶奶无意中把那个盘子取了出来。只瞥了一眼,她就吃惊得喘不过气了。 盘子里鹤的图案,一下子增多了。一共有四只鹤了。就在长吉那只鹤的后面,紧跟着三只排成了一列飞翔着的鹤。 老奶奶抱着盘子,跌坐到了厨房的地上,突然发出了笛子一样的尖叫声。接着,就一个接一个地叫起了儿子的名字,号淘大哭起来。其他的儿子儿媳妇、还有孙子们连忙跑了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老奶奶指着盘子上的一只只的鹤,一遍又一遍地说: “他们全死了、他们全死了。” 家里人还以为老奶奶的心情突然不好了。 随后不久,三个儿子战死的消息就送到了家里。 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了盘子的秘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不过,这个大家族里终于有一个孩子,察觉到了鹤的图案。 是曾孙女春子。春子从小的时候起,就受到了曾祖母的疼爱,老奶奶洗盘子的时候,总是在一旁帮忙。老奶奶格外爱惜这个盘子。只有这个盘子洗完之后,会再细致入微地揩上一遍。而且,在收到壁橱里之前,春子还看到,老奶奶还会“一、二、三”地轻声数一遍盘子上鹤的数目。 春子懂事的时候,鹤还只有十来只。但到了她上学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多了起来。 “老奶奶,这个盘子里的图案,原来就是这样的吗?” 一天,当春子这样问过之后,老奶奶用含混的声音应道: “啊啊,是呀。” “可是,我怎么觉得多了起来呢?这只小小的,原来就在上面吗?” 啪,春子弹了盘子边上那只幼鹤一下。想不到老奶奶抓住了春子的手,一张脸变得十分可怕。 “住手!那只小的,不是你的弟弟吗?” “……” 春子吃了一惊。春子四岁的弟弟去年因为吃青梅,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弟弟?” 春子兴致勃勃地追问道。 老奶奶摇了摇头,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嘟囔道:“不,因为是一只可爱的小鹤,和死了的小男孩有点像……”说完,就一声不吭地擦起了盘子。 春子真正知道了盘子的秘密,还是在这位曾祖母死的时候。老奶奶是九十多岁的时候死的。 于是,在领头的那只长吉的鹤的下方,突然浮现出一只老奶奶的鹤来。春子抚摩着那只新的鹤,一边抽泣起来: “老奶奶、老奶奶……” 老奶奶的鹤和长吉一齐振翅飞翔着。静静地、婀娜地、幸福地飞翔着。 老奶奶死了以后,盘子图案的怪事仍然不断。 家族里头,只要死了一个人,盘子上鹤的图,就会增加一个。 大的鹤也罢,小的鹤也罢,都是从嘴到脚,伸展成了一条直线,向东、向东飞去。不过,与以往一样,发现了这些图案的,还是只有春子一个人。盘子上的鹤,迅速地增多了,多得已经快要数不过来了。飞向远方的鹤头上的红冠,只剩一个小小的点了。翅膀都变成了细细的线,如果不好好地、好好地盯着看,都没法数了。 实际上,长吉一家这十几年来,遭遇了相当多的不幸。 “那户人家,接二连三地死人呢!” 村人们嘀咕着。 3 春子今年十九岁了。 白白胖胖的,眉眼长得十分像曾祖母。 可是,现在这个女孩只是一个人生活在老房子里。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曾经那么繁荣的长吉的子孙,有的死于战争、有的死于疾病,有的去了大都会就再也没有归来,最后仅剩下了一个人,竟是春子。 去年,一直卧床不起的妈妈死了之后,春子就在家四周的梯田里种了葱、卷心菜,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即使为许多不幸哭泣之后,这个女孩依然乐观。再说,她又是那么的年轻。还有,春子的大喜之日就要来了。 就要有女婿上门来了。是同村一户农家的儿子。这个肯到无依无靠的春子家里来的年轻人,是一个健康而又心地善良的人。 举行结婚仪式的那天早上,春子坐在又暗又大的厨房里,悄悄地瞅着那个盘子。现在,春子的骨肉亲人就只剩下盘子里的鹤了。 春子还记得十分清楚,谁死了的时候,多了哪只鹤。春子指着一只一只自己知道的鹤,悄悄地叫着名字。这是妈妈、这是爸爸、这是曾祖母……这时,春子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也被吸进了这个盘子里,她不由得一阵头晕。她仿佛觉得,鹤的拍打翅膀声、鸣叫声从盘子里头涌了出来。 “哇啊……” 春子禁不住用两手捂住了耳朵。 就在这时,盘子掉到了地上,一声巨响跌碎了。 春子一瞬间闭上了眼睛。然后,当她哆哆嗦嗦地把眼睛睁开时,脚边确确实实地响起了鸟拍打翅膀的声音。 是鹤。身边全都是美丽的丹顶鹤。 鹤们激烈地拍打着翅膀,从厨房那大打开着的窗口,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上了天空。数目与盘子里的鹤的数目,完全一致。 天空是一个蓝蓝的晴天。 鹤群排着与盘子上的图案同样的队形,向东飞去。向着山峰的林子慢慢地飞去。 ——丹顶鹤来啦—— ——好久不见一只的丹顶鹤,成群结队地来啦—— 这个话题,立刻就让村子沸腾了。婚礼的早上,丹顶鹤成群结队地飞来了这件事,简直让村人像看到奇迹一样吃惊。 “春子,那是幸运的兆头啊!” “这家是鹤之家啊!一定会兴旺起来的啊!” 村人们纷纷口耳相传。春子一边点头,一边想,盘子里的鹤,果然是一条一条的命啊!爸爸和妈妈,还有先祖们,全都是在为我的结婚祝福哪! 直到现在,春子还珍爱地保留着那时散落在厨房里的蓝色的陶瓷碎片。如果把那些碎片拼起来,就成了一个蓝色的盘子的形状。没有任何图案的一个天蓝色的盘子。 注释: 7山茶花:山茶科常绿小乔木。高4—8m。叶厚呈椭圆形。晚秋开红、白色花。 野玫瑰的帽子 《野玫瑰的帽子》 雪子教给我这样一个可爱的魔法。 手掌上盛满花瓣,然后猛地吹一口气: “你看,这样一来,不就形成了一场小小的花的暴风雪吗? 趁它们还没有落地,赶快许个愿。” 女儿雪子特别盼着老师的到来。当天,会去公共汽车站接您。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画上一幅简单的地图。 我一只手拿着这样的明信片,寻找起中原家的山庄来了。 下了公共汽车,谁也没有来接我,结果,我只能凭借着这张“简单的地图”,边走边找了。可是,这幅地图不正确到今人目瞪口呆的地步。从公共汽车站到冷杉树,不过是一段眼睛到鼻子的距离,可它画得好像比火车的一站路还要长。而遥远的那一头的一个拐角,却画得似乎只有两、三步远。照这样子,我要走多远,才能走到山庄呢?我心里连一点谱也没有。写这张明信片的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从刚才起,我就有点火大了。 那山庄里住的,是这个夏天我要教的一个名叫中原雪子的少女,还有她的妈妈。 住到山里的别墅去当家庭教师——当别人把这项工作介绍给我时,我真是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了。我想,这可太好了。要教的孩子,已经是个中学生了,不会太累。而且还给三顿饭,据说津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把想要读的书塞满了背囊,还带来了写生簿和吉他。尽管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不是去玩的唷,可我还是把口哨吹个不停。啊啊,有多少年没去过山里了? 然而,当公共汽车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山中的车站急速远去的时候,特别是当我发觉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我一下子不安起来。 时间是午后的3点。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大白天的山里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我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迎接,就照着地图,一个人慢吞吞地走了起来。走走停停,走几步又歪过脑袋想想,好歹算是走到了地图上画着的那片杂树林。林子里,像地图上画的那样,有一条细细的小道穿了过去。我松了口气,上了小道。 就在这时,右手边林子的深处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咦呀!) 我凝目看去。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孩子。提着个大篮子,看样子已经习惯了,摇摇晃晃地走着。那样子像是被打发去买东西了,正慢吞吞地往回走。不久,那身影就奔出了林子,突然出现在距离我大约三十米远的前方。随后,便飞快地往对面走去。 是个戴着一顶大帽子的少女。 一看到她的背影,我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这不像是帽子在走路吗?) 少女的草帽简直是大得有点离谱了,帽檐上,装饰着一朵朵白色的花。不,与其说装饰着,不如说是插满了一朵朵白色的花。就像南国狂欢节的帽子。 那花全是野玫瑰8。插满了野玫瑰的帽子下面,两根长辫子,光溜溜的,一直垂到了腰那里。从劳动布裤子和白短袜之间,看得见她细细的脚踝。大概是个都市里的少女吧。年龄呢,十三还是十四……就在这时,我突然恍然大悟: (这大概就是中原雪子吧!) 我急忙朝地图上瞅去,在这一条道的尽头,应该就是中原家。因为是一张不准确的地图,距离吗?看不出来还有多远。不过不管怎么说,山庄就在这片林子的尽头,是不会错的。 (这么说,她果真是雪子了,那我跟在她后面就行啦)—— 冒出来这么一位美丽的向导女孩,我快乐地想。 少女和我的距离,还是三十米。少女好像丝毫也没有发现我跟在后面,仍然急急忙忙地走着。从竹编的方篮子里,露出来好多青苹果。雪子大概是被妈妈打发去买东西的吧?妈妈一定是说过了,老师今天就要来了,去多买点水果吧!我真想快点坐在山庄的阳台上吃那些苹果了。 不过,我也许应该在这里招呼少女一声。 但是,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竟一反常态地胆怯起来了。不过就是招呼一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至少是今天,我却像是需要不得了的勇气似的。虽说如果少女扭过头来,我只要微微一笑,“嗨”上一声就行了。 “你是中原雪子吧?”轻快地打个招呼就行—— 少女根本就不回头。只是笔直向前,简直就像是军队在行军似的,大步流星地往前面走去。 我想像起雪子的相貌来了。 戴着花饰的帽子,白白的皮肤,大大的黑眼珠,一幅有点类似洛朗森9的画的少女像在我的心里浮现上来。 可不管怎么说,山庄也远得有点离谱了啊!这一带,本该是快看得见漂亮的红屋顶了,然而湿漉漉的林子里的这条小道,却走啊、走啊,怎么走也走不完。 我很快就焦躁起来了,稍稍加快了脚步。 于是,不知为什么,少女的脚步也快了起来。我再快一点,少女也再快一点。 嗒、嗒、嗒、嗒……两个人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明摆着的,少女已经意识到我跟在后面了!也许说不定早就发现我了。尽管如此,她却连一次头也不肯回,好一个害羞的孩子啊! 渐渐地,小道变得又窄又险了。我不是被蔓草绊住了脚,险些摔倒,就是被小鸟尖锐的叫声吓了一大跳。 (这种地方,会有山庄吗?) 我蓦地想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醒悟过来,这个人也许不是中原雪子。我也许是胡乱认错人了,跟在一个陌生人后面追了这么久。 我终于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啊……喂喂!” 我这么一喊不要紧,突然,少女竟猛地跑了起来。篮子里的青苹果,两个三个,骨碌骨碌地滚落到了地上。少女简直就像是一只被猎狗追赶的兔子,只是发疯了一样地狂逃。 我一下惊呆了。不过,我马上也跑了起来。 “用不着害怕呀——,喂喂!” 我大声地喊着,朝少女追去。 “喂——,我只是想问一问路呀——” 但是,眼看着,我和少女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羊肠小道的尽头,野玫瑰的帽子成了一个小小的点。白色的帽子,看上去就宛如是一只林间的蝴蝶,飘飘悠悠地飞远了。 “真没办法!” 我站住了,喘着大气。 可我只能去追少女。公共汽车站是回不去了,因为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不能呆在这种地方过夜。只要跟在那个孩子后面,山中小屋也好、烧炭小屋也好,不管怎么说,肯定能走到一个有人的地方。我跌跌撞撞地迈开了步伐。 又看见野玫瑰的帽子了。远远地、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一个小白点。 (我又要开始追啦!) 我加快了脚步。 可是追了一会儿,那个白点一下子模糊不清了,成了两个。 (……) 我揉了揉眼睛。 这下白点成了三个。 (怪、怪了!) 我站在那里,凝目望去,这回成了四个、五个、六个…… 我忍不住奔了过去。我想,这一定是一大群戴着野玫瑰帽子的少女,突然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我愈接近,帽子的数量愈多。我已经眼花缭乱了。 “嗨,雪子——” 一边奔,我一边大声地喊了起来。 可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前方变成了一片白色的野玫瑰的花海。 …… 不知什么时候,我误入了野玫瑰的树林。 这里,连一个戴帽子的少女也没有。 静极了。我闻到了一股甜甜的花香。如果说活的东西,就只有我一个了……这时,我突然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 “妈妈,吓死我了。不知是谁从后面追过来了呀!” 我朝四周扫了一圈。我听出来了,那个声音,是从我边上的一片浓密的树丛里传出来的。我正想钻进去,可马上就被玫瑰的刺勾住了,划出了一道道的口子。 这时,从树丛里头传出了这样的对话: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拿着枪吗?” “不知道。我一次也没回头。” 不知为什么,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凝目向玫瑰的树丛里望去。于是……透过好几层叠在一起的叶子,我看到了白色的活的东西。还在动。两匹。 (是鹿!) 我顿时就明白过来了。是两匹白色的雌鹿——大概一匹是母鹿,一匹是它的女儿。鹿女儿的头上,孤零零地扣着野玫瑰的帽子。 我仿佛看到了幻觉。 这时,母鹿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啪”地相遇到了一起。它说: “谁呀?” 鹿确实是这样说的。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睁大了眼睛,喘着粗气。于是,母鹿又问了一遍: “谁呀?” 声音里透着一种凛然。不愧为鹿,这种动物连态度都是这么地庄严。我是彻底地张口结舌了。 “啊……我是家庭教师,我迷路了……” 母鹿想了想,问我: “家庭教师,是不是就是常说的老师呢?” “唔,就算是吧。” “是吗?那么正好。” “啊?” 听我呆然若失地这么一问,母鹿慢慢地说: “那么,能顺便教一教我的女儿吗?” 我一听就慌了。 “不不,我怎么教得了鹿的女儿!再说,我现在还必须赶到中原家去。” 然而,鹿夫人实在是热心不过: “求您了,只要两、三天,不不,一天、半天就行。请大致上教一教这个孩子。完事之后,我一定会致以厚礼的。” “厚礼?” 我有点心动了。 “你能给我什么呢?” 母鹿用一种郑重的声音说道: “我教你帽子的魔法吧!” (哈,)我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个鹿女儿方才就是戴了顶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了一个少女。可我要是戴上了那顶帽子,会变成什么呢?)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那好吧,就让我当一会儿家庭教师吧!不过,我教些什么才好呢?” 母鹿慢慢地说: “就教教读写和计算,还有一般众所周知的常识吧。” “常识?” 我扑闪扑闪地眨巴着眼睛。 “是的。比方说,寒暄话的说法、迎客的方法、写信的方法、请人吃饭的方法、赠送礼物的方法……还有……” 我有点烦了,中途打断了它的话: “我觉得,鹿没有必要记住这些东西。” 想不到,母鹿放低了声音,嘟囔了一声: “不,这孩子,马上就要成为人的新娘子了。” “……” “我一开始就不该教这孩子帽子的魔法啊!这孩子戴着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人的样子,漫山遍野地到处跑。没多久,就和猎人的儿子好了起来。这不,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 “是这样啊。” 我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母鹿继续说: “我们虽然叫鹿,但又被叫做白雪,这是一种高贵的出身。从前,这山里还有好多伙伴,但被野狗追的追、被人杀的杀,如今只剩下两匹了。我们是最后的白雪。我们所以藏在这个地方,是因为玫瑰的刺在保护着我们。” “是这样啊,原来是野玫瑰的堡垒!别说,不注意还真闯不进去呢。不过,可以让我进去吗?” “当然。请绕到背面去。背面有一个一棵玫瑰树大小的缝隙,请从那里钻进来。” 我点点头,从树丛边上绕了过去。正好在相反的一边,有一个窄窄的缝隙,那就是入口。我从那里钻了进去。 树丛的中央是空的。玫瑰树围成了一个圆圈,当中有一座房子大小的空间。两匹雪白雪白的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哇……” 我眯缝起了眼睛。倏地,我觉得自己仿佛飞进了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里。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已经被白鹿施了魔法了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彻底地忘记了中原的山庄。而且,我觉得这鹿的女儿就是雪子,自己从东京远道而来,就是来做鹿的家庭教师的。 鹿的雪子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相比之下,鹿妈妈的眼睛里更多的是冰冷,多少让人有点担忧,不过,我想,那是对心爱的女儿即将成为人的新娘子的一种悲叹吧。 我坐到了草地上,吃起青苹果来,也许是饿了吧,我一口气连吃了五个。 自那以后,我究竟和鹿呆在一起度过了多长的时间、我究竟靠吃什么才活了下来呢?这些事,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背囊里,我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几册学习参考书、少男少女的读物、植物图鉴、地图册、吉他的乐谱、写生薄和绘画的工具、谜语书和九连环10。这些东西,全部都派上了用场。 像教人一样,教一个对人世一无所知的鹿的女儿,我费了不少心血,不过雪子的记忆力过人,通常的读写和计算,一下子就学会了。 有时候——当母鹿外出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向雪子询问一些关于她的“婚约者”的情况。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这么一问,雪子的白耳朵就会突然一抽,欢快地回答我:“是个像拂晓时分的月亮一样的人。” 然后,她呆呆地眺望着远方,继续说:“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去看爸爸回来的路上。” “啊,你有爸爸?” “是啊。我爸爸在村小学的理科教室里。爸爸有一头漂亮的鹿角,玻璃的眼珠,就那么一直站着。不过,爸爸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呼吸。尽管这样,可我还总是变成人的模样,去看爸爸。我就是在回家的路上,与他不期而遇的。因为雾太浓了,鼻子都快碰到一起了,也没有发现。我吃惊得都快要跳起来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帽子就掉到地上了。他突然开了口: “——你在这一带看到猎人了吗?—— “我不说话。于是,他一口气地说了下去: “——没遇到一个穿皮上装的男人吗?是我的父亲。出去打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特别亮,我怕了,向后退了几步。于是,他突然笑了起来: “——不用怕呀——他说。我不知怎么搞的,害羞得要命,说了声: “——去找呀——就咚咚地跑开了。可是,他那张笑脸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我竟会痛苦不堪…… “再见到他的时候,我问: “——找到你父亲了吗?——听我这么一问,他悲伤地摇了摇头: “——慢慢找吧——他说。他抽起烟来。一股好闻的气味。打那以后,我们常常在山里约会。一开始,我还只不过是打算戏弄戏弄人。可到最后,等我清醒过来了,好了,已经答应嫁给人家了……” 呵呵呵,雪子破涕为笑。 “这么说,他还不知道这个藏身之处了?” 雪子点了点头。 “他也不知道你是鹿了?” 雪子又点了点头。 “可是,能一直隐瞒得下去吗?就算戴上野玫瑰的帽子,变成人的模样嫁了过去,也总有一天会原形败露的啊!” “没关系。” 雪子回答得十分干脆。 “妈妈会用一种特别的魔法,把我完全变成一个人。” “嗬,你妈妈真是了不起的鹿啊!” “是的。虽然白鹿全都拥有魔力,但妈妈的魔力格外强大。所以,我们才会活到今天。” 说完了这句话,雪子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呀,老师,您还是不要去想魔法的好。连试一下魔法,都绝对不能去想啊!” 雪子的声音是非常认真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可就在这时,雪子闭上了嘴。母鹿悄无声息地回来了。然后,一张严峻得可怕的脸,死死地盯住了雪子。 随后,我教起雪子打电话的方法、寒暄话的说法来。还把蕺菜的叶子能作成治疗疖子的药、万一感冒了,喝口加了蛋黄和砂糖的酒就会好了的事,也统统教给了她。作为答谢,雪子教给我这样一个可爱的魔法。手掌上盛满花瓣,然后猛地吹一口气: “你看,这样一来,不就形成了一场小小的花的暴风雪吗?趁它们还没有落地,赶快许个愿。如果赶在花瓣一片不剩地落到地面之前说出来,那个愿望就一定会实现。我总是许愿能成为一个好的新娘子。” 后来有一天,雪子终于要嫁到人类的村子里去了。代替帽子的是,头发上插满了野玫瑰,绝对再也不会变回到鹿了,美丽的新娘子打扮的雪子,一闪身,从玫瑰的堡垒里钻了出去,走了。 只剩下我和母鹿两个了。 母鹿用与往常一样彬彬有礼的口吻说: “您受累了。”它的眼睛,像玻璃一样。在这一刹那,这匹鹿的配偶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村中的小学里,成了剥制标本的雄鹿的玻璃眼珠……想到这里,我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突然就想下山了。 “我要回去了……” 一边说,我一边拽起自己的背囊,向出口处走去。可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了母鹿凛然的声音: “那么,让我来教你帽子的魔法吧!” 这让我心惊肉跳起来。 “我不想学魔法了。我已经看得够多了。” 我拒绝道。但是,母鹿摇了摇头: “不行。一开始我们就说好了。您不戴上那顶帽子,我会觉得对不起您的。” 真的是这样吗?我想。不过,我转而又想,如果现在学会一招简单的魔法,以后倒也方便了。 野玫瑰的帽子,就扔在我的脚边上。我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那么,请把帽子戴上吧。” 母鹿说。我轻轻地把帽子戴到了头上。 母鹿在我的前面跑来跑去,念起了咒语。长长的咒语。我被一股甜甜的野玫瑰的花香包围了,就那么站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啾啾啾,肩头响起了一阵小鸟的啾啁声,我一下睁开了眼睛。 白鹿一动不动地卧在我的面前。玫瑰的叶子,泛着晃眼的亮光,摇曳着。周围和先前没有任何的不同。我想伸开手臂,打一个哈欠,不想却吃了一惊。自己的身子变得异常的坚硬了。简直就像是棒子一样。 我想说句什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了。想扭动一下身子,也扭不动了—— 啊呀,我变成了玫瑰树啦! 被变成了一棵正好堵住了堡垒出口的树。 “好了,这下您也变成了一棵守护鹿的野玫瑰了。” 母鹿肃穆地说道。 然后,就开始了长长的、长长的唠叨—— “您以为我骗了您吧?可您知道人是怎样欺骗鹿的吗?他们是用鹿笛来引鹿上当受骗的。 “因为鹿笛能模仿出雌鹿的叫声,秋天的晚上,一听到它的声音,长着漂亮鹿角的年轻的鹿们,就会信步走进月光中。随后,它们就遭到了杀身之祸。我的父亲是这样、哥哥、表兄、配偶也全都是这样。人就是这样欺骗鹿的。 “为了一次能捕捉到更多的鹿,人们会纠集成一大群,把山团团围住。女人、孩子,甚至连狗也加入了猎人的队伍当中。他们组成一个巨大的半圆,把鹿群追得无处可逃。 “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那么多的鹿,从山道上冲过去时,就宛如是一道白色的疾风。人们尖叫着,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们白雪的伙伴,就这样急剧地减少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是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吧,为了守护女儿和自己,我使用了一直秘藏在身的魔法。我把那些把我们团团围住的人们,一个不剩,全都变成了野玫瑰。从那以后,我们就隐居在里面了。这里这些野玫瑰,全部都是那时候的人。不止是猎人,还有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就是现在,也常常会有家人来寻找这些下落不明的人。 “这就是我对人的最大的报复。” 我因为惊恐,浑身哆嗦起来了。一边哆嗦,一边这样想: (即使是这样,用不着把我也变成野玫瑰吧?我连想也没有想过要捕鹿啊!不单没有想过,还教了雪子那么多东西。) 母鹿读出了我的心声,连连点头: “不错,您的确是教了我女儿不少东西。可是您看到我女儿出嫁了。所以,我才把您变成了树。” “……” “因为您是惟一一个知道了女儿秘密的人。是的,即使是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孩子是鹿,就无法守护住那孩子的幸福了。我就是为了保守女儿的秘密,才把您变成野玫瑰的。这是我最后的魔法了。” 说完,母鹿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过去了好长的时间。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蜘蛛把一根银丝,慢慢地挂到玫瑰的树枝上,随后又返了回来,编成一个美丽的几何图案。我目送着蜗牛慢吞吞地爬远、数着蚂蚁长长的队列。 太阳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落下。以为会是一轮黄色的圆月亮,想不到却是像餐刀一样,细细的,闪着亮光。我感觉自己仿佛在那里站了几十年。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哪?” 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了人的声音。 “你在那站了老半天了,在想心事吗?”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像是当地人。可我还是纹丝未动。因为玫瑰树是动不了的。这时,男人“啪”地拍了一下我的肩。也就在那一刹那,我的双膝猛地一弯,人软瘫瘫地倒在了地面上。 “你怎么了?” 男人在我的脸上扫了一眼。 我就那么两手撑地,喘着气,把我的经历从头到尾地给他讲了一遍。 “那是幻觉吧?你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生活在这座山上的白雪的幻觉啊!”男人说。 “可是,这帽子……” 我把手举到了头上,头上没有野玫瑰的帽子。还不只是帽子呢,白鹿、玫瑰的树丛也都不见了。周围只是一片黄昏中的杂木林。男人张开大嘴笑了起来: “迷路了吧?你要去什么地方呢?” “是是……中原……” 我把手插进口袋里,把那张皱皱巴巴的明信片掏了出来。男人探头一看: “哈哈,这是前面的那片树林呀!你刚才下错车了,早下了一站。” 我顿时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我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终于犯下了这么一个大错。可是,男人却对我说: “如果从这里走过去的话,也就三十分钟左右。天还亮着就能赶到。要我给你当向导吗?” 我跟在男人的后面,一边走在林间小道上,一边摘起道上盛开的山绣球花的花瓣来了。还悄悄地试了试雪子曾经教过我的魔法。当蓝色的小花暴风雪纷纷落下时,我想起了真正的中原雪子。雪子一定是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吧?腿一定是长长的吧?而且还是一个天真温柔的少女吧……我蓦地想到,往后,我还会再一次见到已经来到了人世间的鹿的雪子吧! 一个长长的夏天的黄昏。 注释: 8野玫瑰:又称野蔷薇。蔷薇科落叶灌木。高约2m。叶为5—7枚羽状复叶,背面有绒毛。枝为藤状,有刺。初夏开直径2cm的五瓣花,白色或淡红色。在日本,多长于各地山野。 9洛朗森(mariurencin):1883—1956,法国女画家和版画家,以精致的水彩画著称,主要描绘优雅而稍显抑郁的女性。 10九连环:一种玩具。解开由各种形状串接的连环。在日本,最早是江户时代9个环组成的九连环。 线球 《线球》 叮当叮当,是那个铃的声音…… 公主抬头往天上看去。 院子里的树丛对面,出现了一条宛如彩虹般美丽的弧线, 那不是线球——阿泉的线球飞起来了吗? 1 公主坐在丝绸坐垫上,这是豪宅最里头的一间房间。 垂着长长的头发,淡红色的脸蛋儿,如果不是在哇哇大哭的话,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偶人了。 可是—— “呜、呜、哇、哇、哇——” 公主的哭声又大又厉害,与外面的那些淘气鬼没有什么两样。眼泪也不是珍珠,只不过是水而已。两手擦眼泪的动作,也与那些住在穷人大杂院里的鼻涕鬼没有什么两样。尽管这样,啊啊,为什么只有公主不能和小朋友们嘻嘻哈哈地玩呢?公主就为了这个生气,已经哭了大半天了。 “阿菊——阿藤——” 公主喊着一直来玩的两个玩伴儿的名字。阿菊和阿藤,是在难得不得了的考试之后,从许许多多的女孩子中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挑选出来的玩伴儿。公主和这两个小朋友,每天不是玩过家家儿游戏,就是玩偶人游戏。 不过,阿菊和阿藤突然就不来了,已经有十天了。 原因是麻疹。 这种讨厌的小孩子的疾病正在全国蔓延,不管是阿菊或是阿藤,都病倒了。奶妈怕公主传染上麻疹,就不让孩子出入宅门了。没有了玩伴儿的公主,厌倦了稀罕的玩具、好吃的点心,发起脾气来了,从早上一直哭到现在。 哭声飞过院子里的假山、树丛,回荡在长长的走廊里。这让奶妈也犯愁了,连哄带劝的,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走出了房间。 “哭累了就会睡着了。” 可是公主怎么会睡着呢?她哭得越来越凶了。 “呜、呜、哇——、哇——” 哭着哭着,公主突然想起了前些天做过的那个梦。 是一个自己在一片油菜花田里,与许许多多的小朋友玩的梦。有阿菊,也有阿藤。对了,全都是不认识的孩子,一大群!可是,穿着重重的漆木屐的公主,不管是赛跑也好,还是捉迷藏也好,总是马上就输掉。于是,她就抬起一只脚: “明——天好天!” 把右边那只漆木屐给甩掉了。然后,又抬起了一只脚: “明——天好天!” 又把左边的那只漆木屐给甩掉了。白白的短布袜踩在田野的地上时,甭提有多么快活了…… 公主一边抽搭,一边又呆呆地想起了那时油菜花田的黄色。 就在这时,突然从院子里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你为什么哭啊?” 公主吓得肩膀头一抖。然后,就半睁开眼睛,从指缝里偷偷地看出去。 细柱柳的影子里蹲着一个小女孩,正盯着这边看。可是她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呢? “阿菊?” 一边抽搭,公主一边问。见她不回答,就又问: “阿藤?” 这下,那个孩子又粗又大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是阿泉。” “阿泉……” 公主歪着头,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于是,她就猛地喝道: “到这里来。” 这时,一个大大的线球,从细柱柳的后面咕碌咕碌地滚了过来。接着,阿泉跟在它后面一边叫着,一边跑了出来: “看——呀,好球吧?” 是一个皮肤黑黑的孩子。穿着一件碎白点花纹布的短小和服,头发归到后面扎了一个结。只听稻草鞋“啪嗒啪嗒”地响着,阿泉跑到了公主面前,又问了一遍: “好球吧?” 那是一个用五颜六色的棉线绕成的大大的线球。而且,芯子里头还装了一个铃。当它一滚起来,叮当叮当,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阿泉双手捧着那个线球,问: “你也有这样的线球吗?” 公主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声不吭。 公主的线球,虽然是用光洁的丝线绕出来的,但却没有那么多的颜色。各种各样的线球,十个、二十个都不止,但就是连一个芯子里头带铃的都没有。公主老半天没吭声,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于是,阿泉连连点头: “啊,所以你方才才哭个不停啊!我也是一样啊。我想要一个线球,哭了好久好久,最后奶奶才为我绕了这个线球。奶奶挨家挨户地讨来织布剩下来的线头,一段一段地接起来,好不容易才绕出了这个来。” “织布剩下来的线头……” 公主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句难懂的话。然后,就像看一个什么稀罕得不能再稀罕的东西似的,直勾勾地盯着阿泉的线球: “用线头就能绕出这么漂亮的线球?” 她问。 阿泉笑了,解释给她听: “是呀,因为村里织布的线全部用上了。这个蓝色的,是我的和服;这个红色的,是娃娃的棉袄;这黑色的,是邻居奶奶的围裙。这边这紫色的,原来是木炭店女主人的和服,不过,现在变成被子了。” 阿泉开心地笑了。可是,公主还是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对于从来就没见过织布的公主来说,想像不出来穷人们是怎样用织布剩下来的线头,绕成孩子的线球的。公主摇晃着长长的刘海,问: “什么是织布呢?” 阿泉眼睛放射出了光芒,这样说道: “我现在就让你看吧!” 说完,她就突然拍起线球来了。 豪宅那擦得发亮的檐廊下,阿泉的线球弹得老高。 阿泉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公主从来就没有听到过的线球歌。接着,在歌的最后,砰,线球就钻到了自己和服的袖兜里。阿泉用双手捂住袖兜,说: “往里头瞧瞧看!” 见公主呆在那里发楞,阿泉就像小心翼翼地捧着胀得鼓鼓的袖兜,仿佛它是个活物似的,跪在地上蹭了过来,压低声音说: “快瞧,在织布呀!” 公主朝阿泉的袖兜里瞧去。 看到了什么呢? 阿泉那碎白点花纹布的袖兜里,有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女人,叮叮哐哐叮叮哐哐,正在织布。织布机上是一根根五颜六色的棉线。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白的、黑的、茶色的……这些彩色的线,掀起了好看的波浪,织成了美丽的斜纹布。 织布的女人把和服的长袖子,系到了背后。 “那人是谁?” 公主问。阿泉笑着答道: “是我的妈妈。” 说完,就猛地抖动了一下袖兜。 于是,那个女人、织布机、还有布什么的,就都变得支离破碎了。 “啊呀,全都坏啦!” 当公主叫着,按住阿泉的手腕时,阿泉的袖兜里就只有一个线球,在像陀螺似的骨碌碌地转动了。公主哭丧着脸说:“没有了!” 线球从阿泉的袖兜里滚了出来,“啪”的一声,掉到了檐廊上。 公主红着脸,抱住了那个线球,叫道: “这回让我来做一次!” 阿泉点点头,就又唱起了线球歌。和着歌,公主叮叮当当地拍着线球。歌完了,公主也让线球进到了袖兜里。按住了淡红色的长袖的袖兜,公主的胸口“咚咚”地跳个不停,念咒似的嘟哝道: “织布……” “真的会有吗?”然后,又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了阿泉。 “有呀!看——” 阿泉弯下腰,朝公主的袖兜里瞧去。 “咦呀——” 随即就失声尖叫了起来。 “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哪!”阿泉叫道。公主急忙一瞧,天呀,袖兜里竟是油菜花田。烂漫盛开的黄花,如同波浪一样在袖兜里连成了一片。 “太好看了……” 公主叹了一口气。然后,就突然按住了胸口,说: “像以前的梦一样!” 想不到,阿泉也突然按住了胸口,叫起来: “啊啊,像以前的梦一样!” 然后,就小声这样说道: “我呀,前些天做过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阿泉讲了起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阿泉和一大群伙伴们玩着“占卜天气”的游戏。 “明——天好天!” 阿泉叫着,往上踢木屐时,不想腿一下子抬得高过了头,木屐像一只木头鸟似的,飞到对面的麦田里去了。阿泉用一条腿“咚咚”地蹦着,进到田里去找木屐。可是,麦田这么大,阿泉的木屐究竟掉到了哪里呢?找呀、找呀,怎么也找不到。阿泉在又高又密的麦子里不知找了有多久。 很快,天就暗了下来。 “阿泉,我们先回家了——” 伙伴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阿泉,再见——” “我们先回家了——” 阿泉要哭了。可要是找不到木屐,明天就没有穿的了。 阿泉在田里蹲了多久呢? 很快,周围就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黄色的光辉里了,当阿泉还以为这是黄昏的颜色的时候,她身边变成了油菜花田。阿泉在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味道的黄花当中,坐了好久、好久。 (什么时候穿过麦田,走到这里来了呢?)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算要站起来的时候,阿泉的眼前噗地飞过来一只木屐。 “哇!”阿泉跳了起来。 “找到了 她禁不住叫出了声。 可这根本就不是阿泉那只磨得薄薄的木屐,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木屐。又重又亮,漂亮得晃眼……。是的,这是一只漆木屐。 这样好看的鞋子,阿泉还是头一次看见。红漆上绘着金色的花卉图案。木屐带上还有刺绣。上面还拴着一个非常可爱的银铃。 阿泉的心一边怦怦跳着,一边悄悄地碰了一下漆木屐。突然,想要这只漆木屐的念头,像口渴一般地涌了上来。就是一只也想要,不,就是只有那个铃,阿泉也想要。 “明——天好天!” 就在这时,从远远的对面传来了黄莺一般清澈的声音。脚步声也离这里越来越近了。 (找过来了!) 阿泉那时一把就把漆木屐的铃揪了下来,用右手紧紧捏住,霍地站了起来,一溜烟地逃掉了。 阿泉一次也没有回头。她终究没有看见那只漆木屐的主人是一位多么漂亮的小姐。哪还顾得上那些,一种偷了人家的东西的想法,没命地催促着阿泉的双腿。 (快点快点,追上来了!) 阿泉汗流满面,不顾一切地逃着。 可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油菜花田,跑也跑不完。不不,是越跑越宽了。天呀,竟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线!油菜花的黄色,像光的海洋一样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连悬在天空上的月亮,也变成了同样的颜色。 阿泉突然想,自己该不会是在同一个地方踏步吧?于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可怕传遍了全身。 ——阿泉、阿泉—— 有谁在喊。(追来了,追来要铃了!)阿泉一下子躲到了花中间。头顶上“阿泉、阿泉”的呼唤声,像风一样飘了过去。 …… 阿泉就这样在麦田里待了不知有多久。 阿泉阿泉,来接她的奶奶的呼唤声听上去,就仿佛是梦中的声音。 “阿泉,你待在这里干啥?” 有人敲她的后背,阿泉一下子醒了过来。四下里已经相当黑了。 “我在找木屐。” 只听阿泉嘟囔道: “找着找着,就飞过来一只漂亮的漆木屐……” 阿泉睡眼惺忪地抬头朝奶奶看去。奶奶一脸的吃惊,说:“你做梦了吧?”然后,晃了晃头,站了起来: “走,快回家吧!” 阿泉的木屐终于没有找到,阿泉抓住奶奶的手,抽抽搭搭地往回走。梦里的漆木屐实在是太漂亮了,自己那一只磨得薄薄的木屐实在是太不像样子了。 可是回到家里,双手支在门口的横框上时,叮当一声落下来的,正是刚才那个铃。就是那个圆圆的、小小的、银色的…… 阿泉马上把它捡了起来,心扑腾扑腾地跳着,一个人到屋外细细地打量起来。 (我是从梦里拿来的啊……) 阿泉想。这时,一大群伙伴、弟弟妹妹的脸突然浮现了出来,他们都想要这个铃啊,阿泉要把它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当奶奶说要给她绕一个线球时,阿泉就让奶奶把铃嵌到了线球的芯子里。 “这么漂亮的铃,哪来的?” 当奶奶问她的时候,阿泉答道: “过节的时候捡来的。” 阿泉说完了,公主飞快地叫了起来: “我以前也做过油菜花田的梦哟!在梦里,甩掉了漆木屐哟!一边喊着‘明——天好天’,一边甩掉了拴着铃的漆木屐哟!” “真的?” 真有这样好玩的事情?两个人的梦竟会连接到了一起。而且,梦里的铃竟会在这个线球的里头! 两个人轮流朝公主的袖兜里里瞧去。 “看,就是那时的油菜花田。” “是的,就是那时的油菜花田。” 两个人相对莞尔一笑。 2 从那以后,阿泉每天都到公主的院子里来玩。有时从墙洞里钻进来,有时藏在进入豪宅的运输车的蔬菜里。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两个人就躲在树丛的影子里悄悄地玩。手球、偶人、翻花鼓、过家家儿……不过最开心的,还是线球。两个人不是轮流拍那个线球,就是往天上抛。 线球被抛得好高好高,变得和一粒酸浆果差不多大了。当它好像就要被云彩吸进去了的时候,叮当,传来了一丝铃声。这时,阿泉就说: “看呀,油菜花田从天上落下来了!” “看呀,这回是织布!” 线球直直地、慢慢地落了下来。阿泉伸开了双手,闭上了眼睛。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就像天上下起了花似的,铃声落了下来。 “油菜花落下来了哟!落下来了哟!落下来了哟!” 阿泉说。公主把双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想不到,线球正好落进了袖兜里。按住淡红色长袖的袖兜,公主对阿泉说: “啊唷,这回是织布哟!” 然后,两个人悄悄一瞧,袖兜里正在织布。小小的阿泉妈,叮叮哐哐叮叮哐哐,正在织布。 嘿嘿,公主像春天一样地笑了。阿泉也缩着肩膀,扑哧地笑出了声。 不过,过了几天,阿泉突然就不来了。公主站在檐廊边上,一天又一天地等着阿泉。这样,有一天又哭了起来。 “阿泉——阿泉——” 奶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 “阿泉是谁呀?” 于是,公主就一边抽泣,一边小声告诉她: “是一个穿着短短的和服,没穿短布袜的小孩。” “没穿短布袜!” 奶妈的眼睛立刻就变成了三角形。 “那是身份低贱的孩子。公主不能和那样的孩子在一起玩。” 这下,公主躺到地上哭开了。手脚叭哒叭哒地乱踹,脸都憋红了。 “呜啊、呜啊、我就要阿泉!” 这时,公主的脸蛋像烧了火一样地烫人。 (这可不行!)奶妈想。 (要是这样哭下去,血就要上头了!) 于是,奶妈对侍女耳语了几句。侍女又对家臣耳语了几句。家臣穿过长长的走廊,匆匆地向马厩跑去。 不一会儿,一个家臣就骑着马冲出了宅门。 “有个叫阿泉的孩子吗?阿泉在哪里?” 家臣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向村子的方向奔去了。 不过,还不到一个小时,家臣就骑着马,风一般地赶了回来。 “不、不、不、不好了,不得了啦!” 家臣慌慌张张地向奶妈报告道: “阿泉出麻疹了。” “麻疹!” 奶妈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站了起来,穿过游廊,向公主的房间冲去。 “公主、公主、公主……” 这时,公主已经躺在丝绸的被子里了。枕头边上,侍女把药都准备好了。看到奶妈进来,就恭恭敬敬地说道: “公主出麻疹了。” “到底……” 奶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公主还在叫着: “阿泉、阿泉……” 奶妈没有办法了,只好对她说: “阿泉也出麻疹了。和公主是一样的病,也躺着呢。” 公主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啊,一样的病,原来也躺着哪!” 说完,竟高兴地笑了起来。 十天之后。 总算出好了麻疹的公主,照旧还是坐在最里头房间的丝绸坐垫上。边上玩着贝壳的弹子游戏的,是也出好了麻疹、脸色白得像米粉团子的阿菊和阿藤。 可是,公主却不肯加入她们的游戏。她的眼睛,从方才开始一直盯着细柱柳那边。她觉得阿泉那黑乎乎的小手,随时都会从那细细的树枝里伸出来,来呀来呀地叫她。公主就不敢把目光移开。 阿泉再也没来过。 奶妈对看门人和警卫吩咐过了,绝对不能让那个把病传染给公主的坏孩子再进来。不管公主怎么哭,奶妈也不会改变主意。 “轮到公主了哟。” 背后,阿藤叫道。 “跳过去。”公主冷冷地说。然后,就竖起了耳朵。 那时,公主确实是听到了。叮当叮当,是那个铃的声音……公主抬头往天上看去。 院子里的树丛对面,出现了一条宛如彩虹般美丽的弧线,那不是线球——阿泉的线球飞起来了吗? 公主的脸一下子放光了,禁不住站了起来。这时,阿菊在背后慢吞吞地叫道: “轮到公主了哟。” “跳过去!全都、全都跳过去!” 公主尖声叫了起来,穿着雪白的短布袜就跳到了院子里,大大地伸开了双臂,去接线球。她大声地叫道: “阿泉——” 可是,阿泉没有跟在线球后面出现。 进不来了。墙上的洞被堵死了,门口站着好几个可怕的守门人。阿泉用力把那个线球抛进宅子里,就回家了。 就这样,阿泉的线球,就成了公主的线球。当剩下公主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在檐廊上叮当叮当地拍起了线球。唱着记不大清楚的线球歌,最后,让线球进到了袖兜里。然后悄悄一瞧,就在袖兜里看到了织布。 不过,这回的织布多少有点不一样。 坐在织布机前面的,竟是小小的阿泉。阿泉用布手巾包住了头发,背着小弟弟。正用不太灵活的手势,叮叮哐哐地织着布。那样子,有点像一个小大人。 这时,公主明白了。 阿泉不再玩了,要开始学习干活了。不能再拍球、再到油菜花田里疯来疯去了。 公主用双手摸着线球,她盼望在梦中再一次见到阿泉。 长长的灰裙 《长长的灰裙》 手风琴似的折叠着的一个个裙褶里, 大概隐蔽着的是一个个不同的世界吧? 是第几道裙褶了,从里面探出了烂漫的红色山百合。 接下去的裙褶里,已是秋天,一望无边的狗尾草在风中摇曳。 是我八岁、弟弟四岁时的事。 弟弟阿修一边用两只手捏住嘴,模仿着布谷鸟的叫声,一边走在我的前面。他那白色的布帽子,在从树叶空隙照进来的阳光下晃动着 卟卟——卟卟—— 弟弟的布谷鸟,听起来更像是鸽子在叫。真正的布谷鸟,是躲在林子的深处,发出一声声人根本就模仿不了的、不可思议的闷闷的叫声。 爸爸正在远远的溪谷上游钓鱼。 “就呆在这里,不要走远了啊!” 不知道他说了几遍。可那时候,我们为什么还要下到溪水里、走出那么远呢? 溪水潺潺流淌。溪边开满了鸭跖草[11]的花,蓝紫色的花就宛如一盏盏小小的灯,烂漫一片,沿着溪流一直伸向遥远的地方。 那天,我们随爸爸来钓鱼,第一次来到了大山里。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我们有点欣喜若狂了。 林中的松鼠、大得叫人吃惊的凤蝶、鲜红欲滴的野草莓、母子山鸡,还有从灌木丛里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的小蛇。林子底下,竟是这样一个生生不息的世界! “看哟,啄木鸟!” “看——哟,那边有一只松鼠!” 每当有一个新的发现时,我们就会放声大叫。阿修虽然还是个小不点儿,却能叫出许许多多的动物和鸟的名字。花的名字,我只要教上一遍,也马上就能记住。不管是蓟、百合或是龙胆草,绝对不会弄错,全能一点儿不差地说得上来。 就是这样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弟弟,那一刻,却突然一下子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在绿色的林子里。快得简直是让人难以信置,简直就像是凤蝶一样无影无踪了! 就是现在,这一幕还让我觉得是那样的诡异。 卟卟——卟卟—— 前面阿修的声音中断了,“呜啊——”,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尖叫!我那只摘鸭跖草的手僵在了那里,我抬起脸,刚好阿修的帽子被风刮落了,掉到了水里,一圈圈地旋转着,被水冲走了。弟弟莫名其妙地大声嚷叫着,追帽子去了。 “阿修——” 我也追了上去。可是,我怎么追也追不上。才四岁的弟弟怎么可能跑得这么快呢?阿修就像一个滚动的球,向前不停地跑。随后,他沿着溪流拐过一个弯,就消失在一片灌丛背后了。我紧跟着拐了过去,已经不见阿修的影子了。面前是一片无边无涯的原野,天上呆呆地飘着一朵闪亮的云。 “阿——修——” 我站在那里,放声呼唤。可四下里一下寂静下来,只有溪水的流淌声。我的胸怦怦地狂跳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我就那样一直站在那里。 “哗啦”,我恍惚觉得身边的灌木丛摇晃了一下。 (藏在里头了吧?) 我想。要是一起出去,阿修就总是喜欢躲到邮筒的背后或是什么地方,吓我一大跳。而且,直到你找到他为止,他就蹲在那里哧哧地笑。 “快点出来!” 我冲着灌木丛喊起来。 “帽子已经被水冲跑了喔!” “阿修,你在干什么?” 阿修没有回答。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只奇怪的鸟在叫,在四面回响。 太阳被云遮住了。周遭明亮的绿色顿时被黯然的绿色取代了,似乎有雾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冷不防出人意料地从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卟卟——卟卟—— 我的心一下子亮堂起来了,我叫出了声:“这小坏蛋!”我又一次高声呼唤起来:“阿修——”可是紧接着,我就大惊失色地倒吸了一口气。 远远的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巨人。 而且还是一个女人。这个巨大得简直让人难以相信的女人,穿着一条长长的灰裙,隐隐约约地矗立在那里。就像是一棵橡树。她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和妈妈拥抱我们一模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灰裙子是用像绢一样薄的料子做成的,几层重叠在一起,有点像褶裙。 卟卟——卟卟—— 从裙子后面传来了阿修的声音。 (人骗子!) 那一刹那,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是这个巨大的女人把阿修藏起来了。 说起来,这样的人我以前就见过。 那是我和妈妈,还有阿修有一次去购物中心的时候——(那时候,阿修还是一个婴儿,还坐在婴儿推车里。) 妈妈搁下我和阿修,朝售货处走去之后不久,一个人突然朝婴儿车里弯下身子,摸起阿修的头来:“好可爱的宝宝啊!”非常高,是个个子非常高的女人……而且,而且,这个女人的裙子……啊啊,也是灰色的……那一刻,我突然就“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阿修要被拐走了、要被拐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一阵紧接着一阵地向我袭来。我哭得简直就像警笛一样响亮。妈妈奔了过来,可是那个女人已经逃得不知去向了。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害怕起人骗子来了。连“一直玩,玩到天黑人骗子就会出现”这样的话,也会信以为真。 人骗子,在我的心中一天一天地膨胀起来。它已经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了,它变成了一个如同可怕而巨大的黑影一样的东西。它用一块巨大无比的布,把瞄上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裹上拽走。 然后今天,我终于正面遭遇了人骗子。大概这个女人从那之后就一直对阿修伺机下手,今天总算被她得逞了。 “阿修——” 我的声音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 “到这里来。快点!” 可是,从灰裙子背后发出的却是阿修那无忧无虑的声音: 卟卟——卟卟—— “你在干什么?” 我不顾一切地就要朝阿修身边扑去,但我却两腿瘫软动不了了。现在要是过去,我也非被逮住不可。快点跑回去,把爸爸叫来吧!我打定主意,刚往后退了两三步,人骗子冷不防冲我招起手来: “过来!” 她喊。那声音就仿佛是“呼”地刮起的一股风。 “阿修呢?” 我把两手拧在背后,气乎乎地问道。 “你把阿修拐走了吧?怎么样,想把他带去看马戏吗?” 我脸色铁青地问道。谁知人骗子不出声地笑了,一缕缕蔓草似的头发飒飒地晃动起来。然后,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要是看马戏,这里就有啊!你——看,你——看,你——看!” 女人突然从自己的裙子的褶缝里,变出了小马,还有在空中荡秋千的小丑。紧接着,又让它们像木偶一样动了起来。 小马轻轻地蹦来蹦去,空中的秋千像钟摆一样荡起又落下。小丑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衣服,直吐舌头。手风琴的声音响了,还响起了拍手声、喧哗声、笑声和口哨声。 (……) 蓦地,我的心不可思议地狂跳起来。 (马戏!马戏!) 我竟激动地跑起来。朝着那长长的灰裙一阵猛跑。 想不到离开女人竟有那么远。看过去,她就宛如一棵远远地耸立在那里的巨大的树。 跑啊跑啊,总算、总算、我总算是好不容易才跑到了那长长的灰裙子的底下。这女人简直就是一个巨人。看上去跟玩具似的小马,竟和真的马一般大;小丑的个头也比我不知要高多少。 “哈哈,小妹妹,不骑骑马吗?” 小丑说道。嗯,我点点头,便朝小马那边跑去。可是,小马一闪身就躲到了灰裙子的裙褶里去了。小丑慌忙追了过去。于是,空中的秋千、歌声、拍手声以及口哨声全都一股脑儿地消失在同一个裙褶里了。 马戏演完了。 四下又重新被寂静裹住,只有阿修那“卟卟——”的叫声,混杂着手风琴的声音,从裙褶的深处传来。 我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弟弟。 “阿修!” 我嘶叫了一声,就要闯进吞掉马戏团的那道裙褶里。 可就在这一瞬间,裙子轻轻地转了一下,我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新的裙褶。它上面裂开了一条细缝,这次,从裙褶里面飘出来的是阿修的声音。还是那个声音: 卟卟——卟卟—— 哎呀,阿修就在这道裙褶里面啊。我战战兢兢地朝里边望去。 第二道裙褶里——天哪,里面竟然是白雪皑皑!细雪纷纷地从天而降,盖住了山峦。 “阿修呀,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啦?” 我异常惊诧,就好像是阿修闯下了什么滔天大祸似的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还什么也不懂啊!” 我大人般地嘟囔了一句,蹬蹬蹬地走进了风雪之中。 地上是厚厚的积雪。远处的冷杉树在风中簌簌地呻吟。阿修或许就藏在这些树的后面吧?还是大气也不敢喘地藏在更远的地方、那些雪丘的后面?是想等我走过去,“哇啊——”地一窜而出,吓我一大跳。 我抢上去转了一圈,叫道: “阿修,找到你喽!” 我的喊声被风雪吞没了。不管是树背后或是雪后面,都不见弟弟的踪影。但,卟卟——,阿修就是不知在什么地方呼唤着我。 走进去有多远了呢?不知什么时候,一幢大房子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草苫的屋顶上积上一层厚厚的雪,屋顶下是拉窗。就从那窗里,传出了阿修的笑声,的的确确是阿修的笑声。 就好像让阿修骑到脖子上时发出的“咯咯”的笑声。啊啊,我不由得暗自叫好,我大声喊道: “阿修!” 拉窗突然“嚓啦”一声被打开了。 “谁呀?” 一瞬间,我吓得连心脏都快要冻住了。 啊啊,里面站着一头熊——是的,是一头大得让人不寒而栗的棕熊。公熊的背上还有一头小熊。刚才发出笑声的,就是这头小熊。公熊耳朵抽动了一下,问我: “有什么事?” 说完,就拿那一双狡黠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扫视我。这时,它背上的那头小熊却用与阿修一模一样的声音说: “爹,这家伙,饭后吃才好呢!” 公熊点点头,说: “是啊是啊,饭后吃才香。” 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刷地改变了方向,拔腿就跑。怎么跑的、跑过了什么地方,我都记不住了,只记得心里一边不停地念叨着(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一边没命地逃跑。后面,似乎有一头巨大的黑色野兽紧追不舍。眼看着棕熊“呜啊”一声张开了血盆大口,就要扑到我的脖梗子上了。我跑啊跑啊,不停地跑。 然后……等我忽然清醒过来时,我已经一屁股坐到了长长的灰裙子底下。 呼哧呼哧,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裙子一闪,又在我的眼前轻轻地转动起来,露出了一道新的裙褶。 新的裙褶深处,依旧听得到阿修那微弱的声音。如同遥远的、遥远的山的回声。然而,我已经丧失了再次闯进去的勇气。穿着这条灰色长裙的人骗子,是在嘲弄我哪!她一定在上头哧哧地窃笑哪! 我跷起脚尖,想看看那张脸。可是她实在是太高了,连瞥一眼都是不可能的。 我真害怕起来了。感觉连自己也好像紧步弟弟后尘,失踪了。 “呜哇,呜哇,阿修没了。妈妈,妈妈……” 一边抽噎,我一边踉踉跄跄地围着灰裙子绕起圈来。 手风琴似的折叠着的一个个裙褶里,大概隐蔽着的是一个个不同的世界吧?是第几道裙褶了,从里面探出了烂漫的红色山百合。接下去的裙褶里,已是秋天,一望无边的狗尾草[12]在风中摇曳。 “哪里呢——哪里呢——” 是我在自言自语。我把一道道裙褶扒开一条条细缝,提心吊胆地朝里面偷看。 一个碧蓝的湖。有小船浮在水面上,对面一片是飘摇的森林。下一个裙褶里,是樱树林。淡淡的桃色的樱花隧道,一直向前延伸、一直向前延伸,没有尽头。有一匹马伸长了颈子,吃着樱花。再下一个裙褶里,则是漆黑的暗夜,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就在那暗夜中,我确切无疑地听到了阿修的声音。 卟卟—— 这声音相当近了,清晰可闻。稍稍伸一下手就能够得到似的。我一只手悄悄地伸进了裙褶。随后,又把另一只伸了进去。 我用撕心裂腑的声音叫道: “阿修——” 嚓的一下,黑暗中闪烁出一滴小小的、蓝色的光点。 (是萤火虫唷!)我想。可是,一滴又一滴,蓝色的光点简直就宛如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了起来。说不出为什么,我的心倏地一下子喜悦起来了。我奔进裙褶,展开双臂,竟唱起歌来了: “萤,萤,萤火虫,萤,萤火虫……” 溪水淙淙,听上去就好像是冰在流淌。我倾耳静听,想找出溪流的位置。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那点点滴滴的蓝色的光点,根本就不是萤火虫,而是一簇一簇的鸭跖草。没错,是鸭跖草的蓝色。黑暗中,一排鸭跖草闪耀放光,形成了一条不可思议的蓝色的路标。它顺流而下。我伸开双手,简直就像小孩蒙住眼睛捉迷藏似的,摸索着,找起阿修来。 “阿修,阿修——” …… “阿修,阿修——” 我迎着“卟卟——”的召唤声走去。 可是不管我怎么走,阿修也抓不住我的手。而且,不知不觉中,他的叫声就被溪水的流淌声淹没了。 我被抛弃在了黑暗里,迷失了方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疲惫不堪,眼瞅着就快要摔倒在地上了。 我抱住膝盖,畏畏缩缩地蹲到了草地上。感觉自己就好像是一只孤单的小兔子。不过,这种时候,要真是一只兔子的话,不知要比人轻松多少啦。兔子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上,也能高枕无忧地呼呼大睡吧?我今晚也变成一只兔子,在这里睡一觉吧。我想,那样,到了明天,我就可以再仔仔细细地找一遍阿修了。 阿修或许已经睡着了。或许也变成了一只小兔子,就睡在前面的草丛里……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蓦地,我想起一件事来。 不能睡觉! 我睁开眼睛,“嚯”地一下站了起来。我想起有人曾经说过,在山上,要是精疲力竭地倒头睡下去,就会死掉,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种时候要是睡着了,可不得了!我好累,好饿好饿啊。) 是的。是爸爸说的吧,这种时候要是喝上一杯咖啡,再有人拍拍肩膀,激励激励,一定就没有睡意了。可是现在,没人给我倒上一杯咖啡,也没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激励激励我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的我,惟一能做的事……有了,就是唱歌。 我低声唱起了在学校学过的歌。随后,又唱起了童年时的歌,跟着电视学会的歌,以及凡是能想起来的所有的歌。我觉得,就像一旦不再往燃烧的火里扔柴,火就会熄灭似的,一旦我停止了歌唱,我的生命就会结束。我唱一首歌的同时,还要像找一根新柴似的,要先想好下面一首歌。 就这样,我不停地唱啊唱啊,直到觉察到一件奇怪的事。 从刚才起,不知是谁开始和我一起唱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会唱的歌,这个人全都会唱。就连胡乱编的歌,他也能一点不差地唱下来。我惊呆了,停下不唱了。 “谁?” 我喊道。那个男人也停下不唱了。 “喝咖啡吗?” 他说。就仿佛是一位熟人,亲热地招呼道。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了,那人又说: “还是喝点热牛奶?” “可是,你是谁啊……在什么地方……” 那人像要把歌完似的,声调抑扬顿挫地这样回答道: “就在你二十步的前方。” 按照他说的,我朝前走了二十步。 我的眼前徒然一亮,那里是一座刚刚点上灯的小小的三角形的帐篷。帐篷的门口,是一张戴着尖帽子的滑稽的脸。那人身穿我看起来很眼熟的红黑相间的衣服,“呀啊”地叫了一声。 “哎唷,这不是小丑伯伯吗?” 我脱口而出,叫的声音好大好大。 “哎呀……刚才的那个马戏团,就呆在这种地方……” 我以为整个马戏团,都像变魔术似的被收纳在了这座小小的帐篷里了,不禁暗暗喜上眉梢。没想到小丑连连摇头: “没有别人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马突然就惊了,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它回来。” “马?” 我记起来了,方才在樱树林里看见了一匹马。 “我刚才看见马了呀,在樱树林里。那马在吃樱花。” “什么?在樱树林?在吃花?是吗,那我就松了一口气。” 小丑眨眨他那像裂开的蚕豆一样的眼睛。 “那样的话,它就会安静下来,就会回到这里来的吧。那马特别喜欢樱花,就喜欢沐浴着落英缤纷在花中驰骋。即使是花季过去了,即使是夏天了冬天了,还是喜欢得不能自己。所以,就常常会失控。不过,山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啊,樱花、樱花,你只要这样想着,没命地兜圈子,一片樱树林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哪怕不是这个季节里的东西,也一定能够看到。马一定是邂逅了自己的那片樱树林,在那悠闲地嬉戏呢!” “是吗?竟会有这样的事情……那样的话,我不是就能见到阿修了吗?我走到现在,一直都在想着阿修啊!” 我百感交集地说。然后,我坐了下来,喝了小丑的热咖啡。身子顿时暖和了,来了精神。小丑鼓励我说: “没错,一定会见到的。再找一找。要是怕黑,就用鸭跖草做一盏灯吧,照照亮,一定会找到的。” “鸭跖草的灯?” 我还在呆然若失的时候,小丑已经从帐篷里跳了出来,采起闪耀着萤火虫一样光芒的鸭跖草来了。一转眼,他怀里就是一大捆花束了。花本身就是一盏蓝色的灯。 “拿它照着走路吧,想见的人一定会见到的!” 就这样,我用蓝色的花束照着路,顺溪而行。还不时地停下来放声高喊: “阿修——” 这不是吗?我不是又听到了吗? 卟卟——卟卟—— “啊,阿修啊!” 我一圈接一圈地转动起花束来了。 蓝色的光环中,蓦地一闪飞进来一个什么东西。 千真万确,就是它发出的卟卟声。可它不是阿修。竟、竟是一只鸽子。我心跳不已,抱着鸽子举了起来。我摩挲着它的羽毛。 鸽子的胸脯是热乎乎的。我抱住鸽子,禁不住“哇”地放声痛哭起来。我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啊啊,阿修被变成了鸽子,就因为他一天到晚总是学怪里怪气的布谷鸟。还有,他模仿鸽子的叫声也实在是模仿得太像了,终于被山精施了魔法。我叫一声“阿修”,鸽子的胸脯就会动一下,“咕”地叫一声。 我抱着鸽子,在溪边坐了下来,哭个不停。哭啊哭啊,最后终于睡着了。 你要是再多睡上一会儿,你就也会死在山里啦!事后爸爸这样说。 (你就也……) 那时我拼命地摇头:“阿修不会死的!”然后,我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我说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长长的灰裙子的裙褶里找到了已经变成了鸽子的阿修,可是没有人相信我的话。有人告诉我,阿修是掉进溪里淹死的。在下游好远好远的地方,发现了阿修的白帽子。 然而,我嚷了起来。 阿修在我面前消失的时候,他没戴帽子。帽子是先被水冲走的,阿修就是在溪边追帽子的时候,被那个穿灰色裙子的人拐走的。然后,他被变成了鸽子,现在还在裙子的裙褶里叫哪! 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 你呀,在山里徘徊了一天一夜,一定是产生了幻觉。什么灰色的裙子,一定是一棵巨大的枯树吧?爸爸说。 然后,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说:再也不、再也不去山里了。 注释: [11]鸭跖草:鸭跖草科一年生草本植物。高15—30cm。叶呈披针形。夏天开花1朵,浅蓝色。古时曾用其花作蓝色染料。嫩叶可食用。长于山野或路旁。 [12]狗尾草:又称芒草。禾本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1—2m。叶细而尖。初秋茎顶生出长20—30cm的花穗。长于山野的向阳处。秋天七草之一。 原野之音 原野之音》 针在少女们的手上熟练地飞舞着。 那针,是绿色的松针。 那线,是刚刚才纺成的草的线。 就是用这样的工具,少女们把原野的声音缝进了扣眼儿里。 1 天鹅绒的针插,带铃铛的剪刀。银色的顶针和线。 头一次闯进这家洋裁店那天,少女拿着的,就只有一个装着这些东西的小小的针线盒。 “对不起。啊,我是来当学徒的。想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怎么缝西服。” 推开贴着那张“招募洋裁店学徒”的纸的门,少女进到店里,像背诵才记熟的台词似的这样说道。 工作间里的火炉烧得正旺,开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从褪了色的帘子后面,还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缝纫机的声音。但是,没有人应声。 “对不起。我、想来当学徒。” 当少女又重复了一遍时,从帘子背后,响起了一个粗鲁的声音: “几岁了?从什么地方来的?有经验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少女这样清清楚楚地回答道:十六岁。刚刚从相邻的镇子来到这里,虽然没有经验,但会努力干活儿。想不到,从帘子背后,传出来这样一句话: “可是,没有经验,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紧接着,店主就小声地嘟囔起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什么忙也帮不上之类的话来了。少女少许沉默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像是要揭出什么秘密似的,这样说道: “说实话,我呀,是来你们这家店学锁扣眼儿的!” 这时,少女的一双眼睛认真得让人吃惊。仿佛一个找宝的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线索一样。而且,就像是一个死死抓住那线索不放的人一样。 少女断然地说道: “我全都知道——您锁的扣眼儿,和别人不一样!” “……” “我家里也是开洋裁店的。爸爸和哥哥,开了一家小小的男士西服店。可是,不管是爸爸也好,哥哥也好,都锁不出那样奇妙的扣眼儿。不管用什么样的机器,也锁不好。就为了学它,我才来的!我想了好久,才下定了决心,今天一早离开了家。” “离家出走?” “不,是离开了家。事先打了招呼才出来的。” “……” “喂,您锁的扣眼儿,有什么特殊的秘密吧?” “秘密?根本就没有的事!” “不。一定有什么秘密。如果没有秘密,怎么可能锁出那样奇妙的……” 当少女说到这里的时候,帘子轻轻地掀开了。一个脖子上挂着卷尺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那里。头发全白了,无框眼镜的后面,一双鸟一般灰色的眼睛闪着亮光。 少女一看见她的样子,脸上一下子发亮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嚷了起来: “啊呀,您就是这家店的店主吧?和我想像中的人一样呀!怎么回事,有一种非常神秘的……” 然后,少女连个招呼也不打,鞋子一脱,就飞快地朝店里面冲去,坐到了工作台边上的一把旧椅子上。然后,解开包袱。把自己的针线盒拿了出来,打开盖子。 “看呀——,我带来了这么多碎布头。还有针和线。我说,这下行了吧?请教我锁扣眼儿吧!我说,那不可思议的扣眼儿……” 一边说,少女一边把头仰了起来,她看见工作台上堆着一大堆西服。 “啊啊,这些全都是您做的西服吧?” 少女朝西服跑了过去,冷不防,把耳朵贴到了一个个扣子上。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一个人呆呆地嘟囔道: “听到了啊!听到了啊,果然听到了啊!” 从扣眼儿里面,竟然听到了小鸟婉转的鸣叫声。此外,还有像风的声音啦、浅溪的潺潺流水声什么的。 好几个月前,少女从自己刚买回来的衣服的扣眼儿里,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时,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少女连忙把扣眼儿翻了过来,可是,扣眼儿的后面,只不过是坠着一粒再普通不过的冰冷的扣子而已。可怎么会呢?啊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能从这家洋裁店做的西服的扣眼儿里,听到小鸟婉转的鸣叫声呢? “喂,为什么呢?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锁出这样奇妙的扣眼儿呢?” 少女像是要缠住店主不放似的,追问道。店主沉默着,目不转睛地在少女的脸上盯了许久,这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是真心的?” 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叫人有点不寒而栗。 “你是真心想知道扣眼儿的秘密?真的喜欢那声音?” 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店主就丢下她,朝壁橱走去,从抽屉里面取出一件衣服来。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徒弟了。这是我们的制服。” “制服?啊呀,还有制服吗?” 少女欢快地笑了起来。 “是啊,嗯,就算是工作服吧!到那边去穿上吧。” 店主把衣服递给了少女,用手朝试衣室一指。 工作间的一角,有一间用帘子隔开的小小的试衣室。约摸有半张榻榻米大小,正对面,竖着一面细细长长的穿衣镜。里头昏暗得让人觉得像是墙里挖出来的一个洞穴似的。 少女抱着衣服,兴冲冲地钻进了试衣间,放下了帘子。 “怎么样?正合适吗?还是稍小了一点?” 店主在帘子外面问道。 “嗯嗯,袖子有点……”少女的声音。 “有点长?” “嗯嗯,三公分左右。” “是吗?那么,长度怎么样?” “长度正好。” “领子怎么样?” “……” “觉得领子怎么样?” “……” “你喜欢这件衣服吗?” “……” “怎么样?喜欢吗?” 怎么一回事呢?少女没有回答。还不止是这些呢,连咳嗽声、转动身体的声音也没有了。简直连喘气的声响都没有了。 店主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慢慢地把试衣室的帘子掀了起来。 里面没有人。连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少女,就这样消失了。 2 其实,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 来这家店里学缝那奇妙的扣眼儿的方法的女孩,必定会在那间试衣室里消失。 还不仅仅是她们。在这家店里订做了衣服、来试穿衣服的女孩子们,也会一个接一个地消失。简直就像是被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世界吸了进去似的,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家小小的洋裁店,在一个挺大的镇子的一条偏僻小巷上。繁茂的广玉兰[13]的树影下,是一座几十年前建的两层楼的老房子。 这个老奶奶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出这家店的呢?没有一个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人怀疑到它与镇子里的女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吗?……不,实际上,仅仅有一个人,暗中对它起了疑心。 这个人,是那个少女失踪之后不久,从相邻镇子上来的一个男人。这个年轻人每天两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站在道路的对面,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家店。他是前面那个少女的哥哥。 他是来这个镇子里寻找妹妹的下落的,已经在店的四周守候了一个多星期了。怎么看,这家店怎么有点怪。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亲眼看见,有个女孩一大早就进到了店里,但是一直到天黑了也没有出来。黄昏,少女家里的人一脸担心地来了,那时候,从店里头走出来一个有点诡异的老奶奶,静静地这样说道: “啊,如果是那位小姐的话,早上试完衣服,就回家了呀。” 年轻人一听,吃了一惊。加上他又早就知道这家店里能锁出奇妙的扣眼儿,这更让他觉得这店主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 (这样一来,用一般的手段是解决不了啦!) 男人一个人点了点头。然后,他知道终于是闯进店里的时候了。 “对不起。” 等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男人才“咚咚”地敲响了店门。他一边吐着白色的哈气,一边这样说道: “是来当学徒的,住在这里工作行吗?” 于是,那个老奶奶从里头走了出来。 “嗬唷,你想在这里做事?男的还是头一次来呢!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经验?” 听她这么一问,男人流利地回答道: “我叫杉山勇吉。二十岁。在相邻的镇子里开了一家洋裁店,手艺一流……” “是吗……?” 老奶奶像是动了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看上去挺老实的脸看了一会儿,一下子放低了声音: “你能守住秘密吗?” 她问道。 “秘密……你说的秘密?” “我的工作,与一般的洋裁店多少有点不一样。万一被看到了,给说出去就麻烦了。所以,我才决定尽可能不雇用年轻的女孩子。” “是这样啊。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多嘴多舌。” “是的。简直就像小鸟一样饶舌。所以,我啊,早就想好了,只雇用哑巴女人或是不爱说话的男人来当学徒。” “我就不爱说话。如果有必要,十天、二十天可以不说一句话。” 男人小声嘟囔道。 “是吗?那样的话,就留下帮我一阵子吧!” 听了这话,杉山勇吉就脱了鞋子。上到工作间,他细细地打量起屋子里来了,他的目光,一下子就停在工作台上的熨斗附近了。 因为那里有一个他觉得眼熟的小小的针线盒。一瞬间,勇吉的眉头不由得抽动了一下,随后,就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坐到椅子上,慢慢地抽起烟来了。 3 勇吉在这家店里的工作,与在普通的洋裁店里的工作没什么两样。总之,就是裁裁布、踩踩缝纫机、烫烫衣服什么的……尽管是这么一家小小的洋裁店,然而来自大百货公司或是大街上的商店的订单却相当多。老奶奶像是喜欢起能干的勇吉来了,变得十分亲切,还教给他做复杂衣袋的方法和少见的刺绣的方法。 但是,她还没让勇吉锁过一次扣眼儿。 “先那么搁着,最后集中起来一起锁扣眼儿吧!” 老奶奶总是这样说。工作间里,只剩下扣眼儿还没有开过的衣服渐渐地堆了起来。 (都积下这么多了,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做呢?) 尽管勇吉放心不下,可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老奶奶还是没有锁扣眼儿的迹象。 吩咐做什么,勇吉就做什么,到了晚上,他就睡在楼梯下面的一个小小的贮藏室里。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发生任何可疑的事情。平静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都让人着急起来。 不过,有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那是初春一个恬静的月夜。勇吉像往常一样,躺在楼梯下面的房间里。当他直楞楞地瞪着呈一个斜面的天棚时,失踪了的妹妹的脸,又蓦地一下子浮上了眼前。 (必须赶快干点什么了!) 勇吉已经把这座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搜查变了。趁老奶奶外出的机会,他把二楼房间里的壁橱、衣柜全都偷偷看了一遍。但是,就是不见妹妹。 这不过是一座非常非常小的两层楼的房子。要说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也就是它是紧紧地贴着广玉兰建造起来的,看上去,就仿佛是树的延续似的。但是,就算是解开了这件事情的谜什么的,还是找不到妹妹的下落。 勇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天棚上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啪嗒啪嗒,就像雨点打在白铁皮的屋顶上面似的…… “下雨了吗?” 勇吉嘟哝了一声。可是,他又想,不对呀,今晚是一个明亮的月夜啊!而且,就算是下起了阵雨,可天棚的上面是楼梯!雨不可能直接下到楼梯上。凝神谛听间,那个声音渐渐地变得激烈了,楼梯从上到下,一段不剩地响了起来。 (像是漏雨了唷!) 勇吉正准备起身,冲上二楼叫醒老奶奶,可不知不觉中,却觉得那个声音变成了梦中的声音。 (唔,这是豆子撒落到地上的声音。) 勇吉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老奶奶一定是把整袋豆子撒到楼梯上了!) 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勇吉就沉入了深深的梦乡之中。 第二天早上,勇吉到了工作间一看,已经锁好了扣眼儿的衣服,一件挨一件地排列在工作台上。 “什、什么时候……” 勇吉瞪圆了眼睛。 “喂,究竟是什么时候锁好的呀?这么多扣眼儿?” 不料,老奶奶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啊,就喜欢不爱说话的男人。” 当老奶奶朝里面走去的时候,勇吉悄悄地把耳朵贴到了开好的扣眼儿上。果然听到了。 就是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勇吉把那些衣服一件接一件地抓了过来,贴到了耳朵上。是第几件了,从扣眼儿里,勇吉像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妹妹的声音。在簌簌作响的草的声音中,妹妹的歌声听上去是那么地细弱。 在家里,妹妹总是一边唱歌,一边洗衣服。再小一点的时候,坐在被炉边上取暖,还一起唱过歌,玩过插拳的游戏。这会儿,从扣眼儿里听到的声音,就是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的声音。是有点口齿不清、让人觉得亲切的、用鼻子哼出来的歌声。 (是这样啊,扣眼儿的秘密,果然和失踪的女孩子们有关系啊!) 察觉到了这一点,勇吉的心就剧烈地跳荡起来了。 上午十一点,大百货公司的车子来了,买走了已经做好的一百件西服。临走的时候,百货公司的店员说: “那么,下个月也拜托了。” 老奶奶笑容满面地说: “好啊,请在下个月满月的第二天来吧!” 勇吉一听,猛地按住了心口。 (果然是昨天夜里!满月的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4 下一个满月的夜晚,勇吉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一干完活儿,他早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地上,瞪着天棚等待着。他两手握得紧紧的,用整个身心倾听着,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是半夜几点了呢……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又开始啪嗒啪嗒地在楼梯上响了起来。听上去,让人觉得好像是什么小动物的脚步声。比如小鸟啦、老鼠啦……不,是一个比起它们来还要轻、还要干枯的声音。这个声音下了楼梯,走过勇吉房门前的走廊,向工作间的方向走去。 (好,让我来偷看一下吧!) 勇吉狠下心,把门打开了一条细缝。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哪,竟然是一大群树叶! 树叶多得都让人眼花缭乱了,它们像活生生的东西一样,啪嗒啪嗒地跳着,正在向工作间的方向涌去。一片片叶子,又大又鲜绿……是的,一片不差,全是广玉兰的叶子。 房子边上的那棵大树,立刻就浮现在了勇吉的脑子里。这座房子紧紧贴着的那棵高高耸立的大树——树叶大概是从二楼的窗户里吹进来的。紧接着,简直就像是刮起了一场秋风似的,它们被刮进了工作间那扇敞开的门,消失了。当所有的树叶都被吸了进去之后,“啪”的一声,工作间的门自己关上了。 (绿色的叶子,怎么会散落一地呢?肯定是二楼的那个人干了什么。) 勇吉禁不住跳到了走廊上,向楼梯上爬去。 气喘吁吁地闯进了二楼的房间——可是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明亮的让人惊异的月光,从大开着的窗户里照了进来。勇吉呆住了。 (深更半夜的,窗户开这么大,到底去哪里了呢?) 勇吉摇摇晃晃地跑到窗口,向街下望去。 镇子沐浴在月光之下,宁静极了。对面的照相馆的灯,成了一种微弱的桔子的颜色。停着的汽车的影子,重重地投在沥青的道路上。这是偏僻小巷的一个宁静而又温暖的春天的夜晚。 老奶奶不见了。往常天一黑,就急匆匆上二楼去的那个人的身影,怎么也找不见了。 “不会在工作间里吧……” 勇吉下了楼梯,提心吊胆地朝工作间走去。 从刚才树叶一拥而进的那扇工作间的门缝里,一道细长的、不可思议的光泄了出来。而且,勇吉还听到里面充满了欢笑声。 (深更半夜的……究竟谁……?) 勇吉的胸怦怦地跳着,悄悄地把工作间的门打开了。 门对面,是一片意想不到的风景。 门对面是一片原野。 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原野。天空悬着一轮黄色的月亮,茂密的草被风吹得摇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根本就没有什么洋裁店的工作间!当然也没有店门、玻璃窗了。没有对面的那条偏僻小巷,也没有对面的那家小小的照相馆。 有的,只是那棵广玉兰。 一夜之间,绿色的叶子就全部掉光了,光秃秃的广玉兰耸向天际。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片原野上散乱着一大群女孩子。到底有几十个人呢?少女们穿着一样的鲜绿的衣服,看上去,就宛如树叶的精灵。她们一边大声地笑着、唱着,一边摘着草。 “蒲公英、笔头菜、紫云英, 笔头菜和鸡儿肠和三棱草, 今天夜里,大家一起做艾蒿的年糕。” 一边唱着这样的歌,少女们一边把草放进了自己的围裙里。等到围裙里装满了草,少女们就把它们集中到了原野的中央,不可思议的事情开始了。 那么多的草,被一架古老的大纺车纺成了一根细细的、细细的线。 “紫花地丁、油菜花、兔菊, 鹅肠菜、鸭跖草、款冬的花梗, 明天大家一起做赤豆饭。” 眼看着,一根闪闪发亮的、草色的线就纺成了。少女们把它卷成了好几个线卷。当这一切都结束了之后,她们就各自分头坐了下来,干起了针线活儿。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取出来的,少女们一人拿着一件西服,铺到了膝上,开始锁起扣眼儿来了。 “哇……” 勇吉情不自禁地跨进了原野,眺望着她们做事的样子。 针在少女们的手上熟练地飞舞着。那针,是绿色的松针。那线,是刚刚才纺成的草的线。 就是用这样的工具,少女们把原野的声音缝进了扣眼儿里。 勇吉如同走进了幻觉一般。大气也不敢喘,甚至连眼睛都忘记眨了,只顾出神地一个一个地眺望那些少女们的脸了。他想,妹妹肯定在这里面…… 但是,不论是哪一个少女、不论是哪一个少女,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完全看不见勇吉,只是欢快地锁着扣眼儿。 ——喂…… 勇吉想叫出妹妹的名字。 ——这怎么行啊?在这种地方悠闲地做着针线活儿,不快点回家,怎么行啊? 可是,根本就没有喊出声来。勇吉只是像一条鱼一样,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嘴巴。勇吉是想把妹妹找出来,可他觉得哪一张脸都像妹妹,又都不像妹妹。 ——喂、喂…… 勇吉一边用不能称之为声音的声音,继续呼唤着妹妹的名字,一边一个接一个地扫视着少女们的脸。 这时,月亮沉了下去。 少女们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个不剩地变回了广玉兰的叶子。 树叶像是被旋风卷了起来似的,一起飞到了天上,骨碌碌地旋转着,淹没在了清晨的光波之中,消失掉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勇吉发现自己正坐在工作间的地上。 旭日那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芒,从窗口射了进来。抬头一看,广玉兰的一树绿叶,闪着亮光,摇动着。工作台上,高高地堆着一件件已经锁好了扣眼儿的西服。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勇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想站都站不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又觉得自己坐到了原野的中央。仿佛就又听到了刮过原野的风声和少女们的歌声。 那之后的数日,勇吉一边干活儿,一边和老奶奶这样聊了起来: “哎,这房子里有老鼠吧?” “怎么知道呢?” “上次我听到脚步声了。半夜里,啪嗒啪嗒地响了起来。而且还不是一只两只,听那脚步声足有五十只上百只。” “是你听错了吧?是把下雨的声音听错了吧?” “不,确实是老鼠的脚步声。那时候,我出到走廊里一看,好家伙,全是绿色的老鼠啊。从二楼上滚了下来,一只接一只、一只接一只。走廊的地板都给淹没了,直往这工作间涌了进来。就在那一刹那,老鼠们全都摇身一变,变成了年轻的女孩子啦。” 老奶奶嗯嗯地听着勇吉的话,途中,挥动着针的那只手停住了,布轻轻地掉到了膝上。然后,嘟囔了一声: “你终于发现了我的秘密啊!”然后,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捉弄人般的笑容,说:“可是你的眼神儿也太差了,怎么把它们看成了老鼠?” 勇吉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这样问道: “那么,从楼梯上滚下来的绿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听他这么一问,老奶奶得意地鼓了鼓鼻子。这个时候,她那一对灰色的小眼睛,闪烁出一种异样的炯炯光辉。 “既然如此,我就破例讲给你一个人听吧,那些——全都是我宝贝的树叶哟!” “……” 勇吉想了一下,小声叽叽咕咕地说道: “可是……可是树叶怎么可能形成那么美丽的、幻觉一般的原野呢……知道吗?昨天晚上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什么也不留,全都消失了,这个镇子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原野了哟!我还认得的东西,只有那棵广玉兰树。” 老奶奶笑了: “是的,那就是这里过去的风景。一百年前,这里哪有什么镇子,放眼看过去,是一片美丽的原野。只有广玉兰一棵树耸立在那里……” 老奶奶怀恋似的喘了一口气。然后,突然换成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让我告诉你实话吧!” 勇吉轻轻地点了点头。搁在膝上的那双手,都有点颤抖起来了。 老奶奶恳切地说:“我呀,其实是一个树精啊!” “……” “是的,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一个住在广玉兰树里面的树精。我在树里面有一间小小的房间…… “你知道吗?每一棵树里面,全都有一个树精的房间。每个月有一次,就是满月的那天夜里,我会悄悄地离开家,回到树里面那间自己的房间里面去,点上灯。然后,再一施魔法,你看到的事情就会发生了。一句话,那是一个能唤起我回忆的地方啊。 “过去,我的树枝上有一百只小鸟。还借给松鼠家一个窝。还开了一家专供蝴蝶们的翅膀歇息的旅馆。还有……对了对了,还开了一家洋裁店哪!时髦的獾的衣服,是用我的树叶一片片拼起来的、狐狸小姐的帽子,还用说嘛,当然用的是广玉兰的白花…… “可是,原野的样子一天天变掉了。草被拔掉了,四周盖起了房子,小鸟和松鼠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河被埋掉、成了道路,镇子迅速地大了起来。还建起了工厂,汽车也多了起来。 “于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叶子,还绿绿的就枯萎了,纷纷凋落了。花也不开了,果也不结了。等我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副光秃秃的惨样了。 “于是,我待在树里的房间里就透不过气来了……没办法,我只好出来了,在树下建了这家店,试着过起了人一样的生活。挂起洋裁店的招牌那天,就有好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订货了。有一天,我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把一个女孩给变成了广玉兰的树叶。我成功了。打那以后,我就让自己的树叶一天天多了起来。镇子里的广玉兰树起死回生,还有谁不高兴呢? “变成了树叶的女孩子们,平时就那么睡在树上,只有在满月的夜里,才会在我那回忆的原野上变成原来的模样,为我锁扣眼儿。因为是在回忆的原野上用特殊的针和线锁出来的扣眼儿,所以就能听到原野的声音。我就这样,通过一个个扣眼儿,把原野的声音分赠给了镇上的人们。” “原来是这样。这太动人了……” 勇吉入神地自言自语道。不过,他一想到那些失踪的女孩子们,心就又沉了下来。 5 从那以后,勇吉比起现在来,更加沉默寡言了。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只是埋头干活。干到一半,会重重地叹上一口气。勇吉缝出来的西服,满月那天被那些女孩子们用手锁好扣眼儿,散落到了镇子的四处。 时不时地,老奶奶还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女孩子带进到那间试衣室里,把她们变成树叶。最近这段时间,一旦这事一次就成功了,老奶奶就会唱起这样的歌: “我的树叶,多了一片, 我的工作,又快了。” 不知是领第几次薪水的时候了,勇吉匆匆地去了外面一趟。他到大街上买了一个东西,就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月亮静静地、静静地大了起来,终于,五月那个明亮的满月的日子到了。 那天夜里,勇吉悄悄地溜到了屋外,躲在对面那家照相馆的阴影下面,等着老奶奶出来。 圆圆的月亮正好悬挂在广玉兰树的上方时,洋裁店的玻璃门,被轻轻地从里面打开了。紧接着,提着煤油灯的老奶奶,摇摇晃晃地出来了。 (终于开始啦!) 勇吉眼睛睁得老大,喘着粗气。 现在老奶奶就要往那棵树里钻啦。然后,她就会点燃那盏煤油灯…… (啊啊,那时候、那时候!) 勇吉偷偷地瞟了一眼右手紧紧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把锯子。是他上次偷偷买回来的、一把锋利无比的锯子…… 勇吉要用它把广玉兰锯开。勇吉的心怦怦地跳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奶奶的一举一动。 老奶奶毫不犹豫地向广玉兰走去,用手在树干上摸了起来。一开始,还像是在抚摸,但渐渐地就加大了力气。 于是,被老奶奶的手摸过的地方,就透明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钻进树里去的啊!)勇吉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快,透明的部分就变得和一个人差不多大的时候,老奶奶像是被树吸了进去似的,消失了。 多么高明的魔法啊!勇吉佩服得把锯树的事都忘到了脑后,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好久。不一会儿,他心里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新的想法。 (让我也看一眼树里面的房间吧!) 老奶奶那么神奇地就消失在树里面了。勇吉想,要是我也那样摸一摸,能看到树里的情景就好了,只看一眼就行。 (对了,先去看一眼她在什么样的房间、念什么样的咒语吧,然后再锯树也不迟。) 勇吉就那么拿着锯子,朝广玉兰跑去。 然后,他自己也轻轻地摸起刚才老奶奶摸过的那段树干来了。开始的时候,他还用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摸着,到后来,就一点点地加大了力气。 这么一摸,树干奇怪地变得光滑起来了。 (是这样啊!) 勇吉忘我地摸着。不知不觉中,竟把锯子给扔掉了,开始用两只手用力地摸了起来。 当他觉得手上的皮都快要磨破了的时候,树一点点地透明了。 然后,就隐隐约约地看见了树的里面。 里面简直就仿佛是一个水底下的房间。墙上点着的煤油灯,晃来晃去,树精背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在蓝白色的灯光中。她那瘦瘦的脊背颤抖着,正在不停地念着什么咒语。蓦地,勇吉一下子想起了儿时玩过的玻璃球。把它贴到眼睛上朝外看,看到的就正是这样的情景。被关在玻璃球里头的人,看上去就好像是蓝色玻璃钵里的一条奇怪的鱼一样。勇吉禁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 树精刷地一下回过了头。勇吉吃了一惊,想往后退,可腿却动不了了。老奶奶目不转睛地盯着勇吉,像是微微在笑。接着就点了点头,冲他温柔地招了招手。这时,不知是为什么,勇吉一下心境变得快乐起来,身子像是融化了一般,头也晕了,一转眼的功夫,人已经被吸到了树的里面。 树精的房间—— 一跨进去,勇吉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见过这个房间。 宽不过半张榻榻米,墙上竖着一面穿衣镜。看上去像是一个洞穴,对面挂着帘子……勇吉猛地一怔。 (试衣室!) 是的,就是那间试衣室!想不到紧贴着玉兰树而建的这座房子的试衣室,竟会在树干的里面!一瞬间,勇吉想要逃回到帘子那边的工作间去,但就在这时,老奶奶的声音,凛然地飘了过来: “试衣室的帘子,夜里是打不开的。那里只不过是年轻女孩子们的通道。” 勇吉把脸转向了树精,不停地颤抖着。老奶奶那像石头一样灰色的眼睛笑了起来。随后,突然用嘶哑的嗓子唱了起来。 “我的树叶,多了一片, 上好的树叶,多了一片, 我的工作,又快了。” (要被变成树叶了!) 刚这么一想,勇吉的身子已经开始旋转起来了。转呀转呀,简直就如同旋风中的树叶一般。勇吉高举着双手,踮着脚尖,旋转着。蓝色的煤油灯一圈圈地旋转着,它的光,像波纹一样地扩展开来,自己的身边都变成了一片蓝色的海似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缩小,一点点地被染成了绿色。 这时,勇吉的耳朵里,听到了树叶女孩子们爽朗的歌声。 “蒲公英、笔头菜、紫云英, 笔头菜和鸡儿肠和三棱草, 今天夜里,大家一起做艾蒿的年糕。” “啊——”勇吉的心头顿时变得明朗起来。也不知是为什么,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了。勇吉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 “今天夜里,大家一起做艾蒿的年糕。” 于是,少女们像呼应似的唱道: “紫花地丁、油菜花、兔菊,” 勇吉呼应道: “鹅肠菜、鸭跖草、款冬的花梗, 明天大家一起做赤豆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勇吉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广阔的月夜下的原野。 浅溪的潺潺流水声。花的香味。一大群少女正在摘着草。 这时,其中的一个少女迅速地站了起来,望着勇吉,嫣然一笑。那是一张让人思念的白皙的脸。梳着可爱的辫子。 “哥哥!” 少女清清楚楚地这样喊道。然后,就兴奋地摆起了手。 “哥哥,快来呀快来呀!” 勇吉张开双臂,一边大声地呼唤着妹妹的名字,一边向原野的中央冲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繁茂的玉兰树下,洋裁店又像往日一样开店了。 注释: [13]广玉兰:木兰科常绿乔木。高约15m。叶为长椭圆形,有光泽。初夏开大型芳香白花,花瓣6—9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