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被迫替嫁后》 1 替嫁 腊月十六。 诸事不宜。 京城鹅毛大雪已连下三日,屋檐冻凌八丈长,狗都冻得不挪窝了。 镇远侯府却要热热闹闹嫁儿子。 大雪皑皑,楚召淮在喜房砸东西。 ——只是喜房清冷,没多少能砸的,好不容易找个破花瓶抬手要扔,侯府看管他的管家绷着脸说“官窑烧制纸槌瓶,价五金”,吓得楚召淮赶紧往怀里捞。 “大公子息怒。”管家劝道,“再过半个时辰璟王府便会派人来迎亲,到时您不上轿,侯府恐怕满门皆要获罪。” 楚召淮端坐窗边的妆奁前,身着艳红喜袍,肩上落着几片艳丽梅瓣,衬着面容满是苍白病色,却丝毫不掩那副好骨相。 他怀抱花瓶眼神放空:“黄泉路上有人陪,热闹死了,不亏。” 管家一噎。 闹了两日,好话歹话道尽,实在不知该如何劝了。 这时,贴着双喜红帖的房门被推开,冬日寒风呼啸刮来,几片雪花滚入屋内顷刻融化,有人迈步而来。 “的确热闹。圣上震怒若诛九族,临安白家也别想摘干净,你外祖父、舅父全都陪你一起上路。” 楚召淮看过去,好一会才闷声道:“侯爷。” “对着亲爹唤侯爷,你外祖父就是这般教导你的?”镇远侯楚荆正值壮年,身形挺拔面容冷毅,冷冷道,“这桩婚事是圣上赐婚,连璟王都不能违抗,更何况你。” 楚召淮摸着花瓶不吭声。 璟王他倒是想违抗,但听说那京中第一煞神做了太多恶事,临过年终于遭了报应,人已经昏迷半月,眼看就要归西了,怕是有心无力。 楚荆道:“不要置气。这些年若没有侯府庇护,你哪能……” 楚召淮打断他的话:“我这些年在江南行医,一不靠侯府二也没靠我祖父,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楚荆冷笑一声:“你外祖父来信说你在江南到处给人诊脉看病,得罪贵人闯了大祸遭人追杀,我若不派人从临安白家将你接回京城避祸,你早已命丧黄泉,这叫过得好?” 楚召淮软硬不吃,嘚啵道:“送去虎狼窝避祸,和命丧黄泉也差不了多少。” 楚荆一僵,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传闻璟王姬恂残忍嗜杀,还有治不好的疯病,更何况镇远侯府楚荆和姬恂向来政见不合,朝堂争吵暗中算计是常有之事。 楚召淮嫁过去,的确算是虎狼窝。 “姬恂得罪太多人,如今虎落平阳必定有人按捺不住要杀他,八成活不过小年。”楚荆躲开楚召淮的目光,“等他一死,你自然后半生富贵无极。” 楚召淮眉头一皱。 他爹这话一出,便是彻底没有半分转圜之地。 楚召淮自幼体虚多病患有心疾,五岁那年娘亲患病离世,楚荆将有一子的媵妾郑氏扶为正室后,便寻了个“天煞孤星,灾祸不断殃及亲眷”的由头,将他送去江南,美名其曰“养病”。 一养就是十几年。 楚荆对他本就没多少父子之情,更不会为了不在意的大儿子违抗圣旨。 楚召淮记性好,这么多年过去仍记得那神神叨叨的国师还说他十八岁会有一劫,怕是会殃及到性命,若平安度过后半生便顺遂安康。 如今他十八岁生辰还没到,就遭了嫁给煞神这回事…… 鬼神卜算之事,竟然这般玄吗? 楚召淮瞥着喜房外护院的身影,知晓此事已成定局,就算再反抗恐怕要被捆着塞花轿里,连最后一丝体面也没了。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认了命,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那我娘死前留给我的东西,爹给我放在许诺好的一百二十台嫁妆里了吗,郑夫人不会贪掉了吧?” 楚荆:“……” 楚荆险些压抑不住怒意:“侯府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贪你那点东西。” 楚召淮松了口气,嘴上客套道:“哦哦,没有也没事,我就问问。” 楚荆运了运气,沉着脸唤来喜娘给他上妆。 楚召淮果然不再反抗。 楚荆不想和这个没多少感情的大儿子多说半句话,刚想走又似是良心发现,沉着脸叮嘱道:“璟王府危机重重,你若聪明就莫要靠近璟王,今夜最好寻个由头,莫要待在喜房。” “什么?” 楚荆言尽于此,对着喜娘道:“妆上厚些,把痣遮住。” 喜娘称是。 楚荆转身就走。 楚召淮侧头看着爹离去的方向,不明所以。 没一会,喜娘咳了声:“大公子,妆上好了。” 楚召淮抬眸随意一瞥,吓了一跳。 这喜娘也不知从哪儿寻来的,上妆简单粗暴,面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厚粉,楚召淮面容被遮住,亲娘来了也不认识。 昏暗中烛火一照,活像是来索命的厉鬼。 看着不像是出嫁,倒像是结冥亲。 喜娘还在连连夸赞:“大公子神仙中人,和璟王爷当真是金玉良缘。” 楚召淮了然。 原来这就是京城流行的新婚妆面,果然和江南不同。 凤冠霞帔繁琐,层层叠叠换好后,已是黄昏,外面鞭炮声传来。 璟王府来迎亲的人到了。 喜娘将绣着鸳鸯戏水的喜帕盖至凤冠上,楚召淮闭了闭眼,被扶着上了花轿。 算了,命该如此。 躲避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去会会他的“劫”。 难不成一个昏睡着的将死之人,还能把自己吃了不成? 爆竹将落雪炸了个斑驳凌乱满地红。 风雪呼啸和吹打锣鼓的喧闹声交织,长街一路敲锣打鼓,花轿摇摇晃晃朝着城北的璟王府而去。 *** 雪日王府成婚,几乎有头有脸的京中大人物都顶着大雪前来笑脸祝贺,不知是真心还是心怀叵测,气氛倒算是笙歌鼎沸,热闹非凡。 楚召淮戴着鸳鸯戏水的喜帕,眼前只有摇曳红影,他被人七手八脚扶下花轿,根本不知拜天地的到底是谁,半晌终于晕晕乎乎进了新房。 璟王府的寝殿满是浓烈的药味,楚召淮下意识轻嗅,眉头一皱。 这药香…… 璟王重病需静养,这几乎算得上“冲喜”的婚事前厅热闹喧哗,后院却空荡冷清,愣是没有半分声响。 喜娘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将门掩上。 楚召淮耐心等了半晌,察觉周遭无人,抬手将盖头掀着悬挂在凤冠上。 严寒冬日,洞房如冰窟窿,窗甚至还敞开着,穿堂风裹挟着雪呼啸而来。 既无地龙、也无炭盆。 楚召淮冻得手脚冰凉,偏头打了个喷嚏,视线在床边硕大的香炉上。 他本是想探查药香,可一瞧见那金色香炉,眼都直了。 璟王果然深受圣上倚重,连燃香的香炉都是金子做的。 晃眼。 楚召淮勉强把视线从金香炉上撕下来,敛着厚重喜袍几步走上前。 离得近了,方嗅到这香炉中那浓烈的毒草味。 在寝殿长久燃这香,璟王的确活不过小年。 楚召淮倒了一碗水,掀开沉甸甸的炉盖想先灭了香。 倒不是想救璟王,主要医人不自医,他身子骨太弱,闻多了毒恐怕不日就得随璟王殉情。 忽然,“王妃在做什么?” 楚召淮吓得手一抖,连水带碗洒落香炉中,嗤得一声燃起一簇巨大的幽蓝火焰,随后便是灰白烟尘拔地而起。 空无一人的喜房不知何时出现身着黑衣的男人,他覆着面具冷然注视楚召淮,缓步走来时全然听不到脚步声。 男人应是暗卫,抬手将香重新点燃:“此香是王爷吊命之药,王妃莫要擅动。” 楚召淮跟着外祖父自小学医,从未听过这种吊命之法:“什么病,竟然需要毒……” 暗卫握剑的五指倏地收紧。 楚召淮一个激灵,忙道:“好药,好药啊。” 暗卫好像脾气不太好,并未被他敷衍到,甚至起了杀心,倏地拔剑。 香冉冉而升,毒香比方才更为浓郁。 楚召淮一惊,慌忙往后退了半步。 喜袍厚重,身体一时不稳,踩着裙摆哐的摔在床榻边。 狗命要紧,楚召淮完全没有世家子弟的高傲,能屈能伸道:“饶命饶命!这药肯定能吊着王爷肯定长命百岁早生贵子……唔!” 话音刚落,只听得锵锵两声。 两支弩箭破空而来,暗卫干脆利落拔剑挑开,擦着楚召淮耳畔死死钉在喜榻床柱三寸,箭尾黑羽被震得嗡动不休。 ——只差半寸便能要了楚召淮的小命。 楚召淮惊魂未定,茫然看着淬毒的箭。 刺客? 暗卫沉声道:“保护王爷。” 下一瞬,房梁上像是鸟雀扎堆,咻咻咻几只黑影落地,拔剑冲出洞房应敌。 几息间,房外传来兵刃相接和阵阵短促的惨叫声。 楚召淮手无缚鸡之力,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按着胸口喘了几声。 怪不得楚荆最后让他莫要待在喜房,原来早就知道有人新婚之夜不辞辛苦来刺杀姬恂。 洞房空旷,无处可藏。 楚召淮四处张望,敛着裙摆爬上宽大喜榻,撩开层层叠叠的床幔,微微一怔。 ——宽大床榻上正躺着一个人。 能在喜房的,自然是璟王。 璟王姬恂身为天潢贵胄,病入膏肓也天生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贵气,寒风冷冽,他却只着一件单薄玄衣,衣襟微敞隐约露出几乎横贯胸口的伤疤。 男人闭眸沉睡,薄唇苍白,浓密长睫宛如乌黑鸦羽,宛如即将枯萎的食人花。 楚召淮愣了下神。 难以想象,这样第一眼只觉得好看的男人,会是传闻中徒手取人性命精通八百酷刑手段的“赛疯狗”“鬼见愁”。 不过任他之前再威风凛凛权势滔天,如今却只能困在一方小榻间浑噩等死。 太可怜了。 楚召淮小心翼翼地抬脚跨过璟王的身体想爬到床里,脚刚一落地就好像踩到了什么,顺着单薄被子下的轮廓隐约猜出来。 ——好像是璟王的手。 璟王昏睡间似乎察觉到疼痛,眉头轻轻一蹙。 楚召淮:“……” 楚召淮回想起此人杀人如砍瓜的做派,吓得“噗通”一声朝床里一扑,躲在床榻最里边双手合十哆哆嗦嗦朝着璟王拜了拜。 “息怒息怒,安息安息。” 和可怜的璟王共处一榻不多时,外面惨叫声逐渐消失。 楚召淮终于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弯腰站起,怕再踩着这尊大神,想从床脚下床,可刚直起身,大敞的窗棂突然翻进两个黑衣蒙面的人,动作迅速干脆利落直直持刀朝喜榻索命。 楚召淮:“……” 楚召淮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砸在璟王胸口。 璟王眉头皱得更深了。 楚召淮恨不得直接将人砸“安息”,省得醒来找自己麻烦——不过刺客将至,一刀砍来,他差不多也要安息归天。 楚召淮反应极快,立刻喊人。 “保护王爷——!” 可已晚了。 转瞬间刺客已至眼前,长刀刀剑朝下,势必来给床上这对狗男男捅个对穿,一刀两命。 杀意好像能吃人的毒蛇缠绕,楚召淮根本蓄不起力气再逃,后背阵阵发凉,喉咙干涩到吞咽也成困难。 恐惧之下,脑海一片空白,只来得及在刀尖砍下前闭上眼睛。 倏地,一只手握住楚召淮的手腕,冰凉如冷石,好像从地狱黄泉爬上来的厉鬼般,冰得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烛火微晃,利刃寒芒一闪。 楚召淮一怔,茫然睁开眼。 还未看清,凤冠上黄金流苏不住相撞,随意搭在凤冠步摇上的喜帕再次垂落,视线被猩红遮挡,伴随着金珠相撞的清脆声响,似乎有钝物刺穿躯壳的闷响。 嗤。 血腥气隐约弥漫,楚召淮愣怔间,视线终于有了变化。 用金线绣着鸳鸯戏水的盖头下探进来一抹带着血的金黄,轻佻又随意地将鸳鸯喜帕挑起。 ——本以为是挑盖头的喜秤,但垂眸一看,那好像是黄金制成的杖。 楚召淮抬头望去。 严寒冬日,方才还闭眸宛如一具冰冷尸身的男人正懒洋洋坐在榻边,身上玄色单薄松垮垮半遮掩满是伤疤的身躯,脖颈处一道狰狞伤疤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野性和戾气。 璟王微微侧眸看来,素白面上还溅着几道猩红的血痕。 床边踏脚处,手持尖刀的刺客已仰躺在地,一双赤红双眼恨意入骨,喉中不断涌出鲜血,几息后便断了气息。 兔起凫举,仅仅刹那功夫,刺客便死不瞑目。 璟王衣衫单薄,并未佩戴刀剑,楚召淮甚至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视线在钉死黑衣人的物件上一扫,楚召淮一怔。 ……竟是圣上御赐的黄金鸠首杖? 寻常鸠首杖杖首用青铜、杖身常用檀木制成,但姬恂这支却是纯金浇铸,上用小纂雕刻“长岁熙春”四字。 金杖底部粗钝,并非刀剑锋芒那般轻易伤人。 姬恂却用鸠首杖轻飘飘捅穿心脏,一击毙命。 这得是多大的手劲儿? 方才他就是用这刚杀了人的鸠首杖,挑了自己的盖头? 楚召淮猛地打了个寒颤。 之前的“好看的男人”“可怜被困死病榻间”这种印象顷刻推翻。 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 ——果真是个煞神。 楚召淮嘴唇死死绷紧,唯恐露出唇缝口吐幽魂。 墨发玄衣交织着颊边的污血,姬恂好似索命的玉面阎罗,丝毫没有半刻前濒死的虚弱模样,他温柔笑道:“吓着了?” 楚召淮脸色煞白,故作镇定道:“没、没有呢。” 话音刚落,英勇无畏的璟王妃身体陡然瘫软,整个人踉跄着栽了下去。 晕了。 姬恂:“……” 2 楚召江 鸠首杖还在往下滴血,姬恂随手丢下。 黄金铸成的杖玎珰落地,惊起衣着黑衣的亲卫如黑鸦般从暗处窸窣飞落,单膝跪地行礼。 “王爷受惊。” 血流满满地,烛火一晃,好似深浅难辨的血海,波光粼粼。 姬恂敛袍下榻,赤脚掠过满地尸身,玄衣曳地扫过猩红血泊,好似饮饱血般缓慢往裾摆上蔓延,渗出诡异的暗红。 属下跪地:“王爷昏睡半月,东宫并无动静,属下暗中派人前去江南寻访名医白芨……” 姬恂手微微一抬。 属下顿住话音。 姬恂注视他良久,突然问了句。 “你是哪个?” 那人似是习惯,熟练回答:“属下殷重山,府中暗卫,已追随王爷二十余年。” 姬恂“哦”了声,似乎记起来了:“今日初几?” “腊月十六。” 姬恂:“那名医白芨可寻到了?” 殷重山垂首:“未曾。” “没寻到?”姬恂笑起来,意有所指,“那刺客是如何来的?” 殷重山一怔。 璟王在朝中地位特殊而尴尬,又得罪太多人,早已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煞神”。 传闻江南名医白芨医术高明,最会解奇毒,半个朝堂之人都巴不得姬恂赶紧死,自然想赶在白芨来京城之人将人杀了,免得夜长梦多。 此番姬恂昏睡不知还能不能醒来,如果妙手回春的白芨没寻到,他们怎么敢在新婚夜冒险刺杀? 殷重山屏住呼吸,斟酌着回答:“今日刺客是隐藏在镇远侯府送亲队伍混入王府,圣上赐婚,万事皆有内廷置办,这才疏忽了。” 姬恂侧了下头:“唔?谁成亲?” “您。” 姬恂似是才发现王府寝殿已布置得艳红喜庆,又后知后觉记起来方才躺在床上那有张惨白惨白厉鬼脸的人,“啊”了声。 那是新娘子? 他还当是哪来的索命小鬼。 殷重山谨慎窥着主子的脸,似乎在分辨他对这桩婚事的态度。 姬恂倒是没多少抵触,还饶有兴致地问:“还挺好——是哪家的千金?” “是……镇远侯府的公子。” *** 镇远侯府的大公子——楚召淮受了刺激,只昏沉片刻便醒了。 煞神杀人那一幕太过惊悚,楚召淮恍惚间只觉自己做了场噩梦,茫然撑手起身枯坐榻上,只觉得惊魂未定。 虽然远在江南,他也听说过这位璟王爷的凶名。 璟王姬恂,年纪轻轻率兵征讨边关十四城,镇守数年立下不世之功,一年前却在战场身负重伤,连腿都瘸了一条。 自那后璟王性情大变,还因服用虎狼之药得了疯病癔症,一旦发病就是拽不住的疯狗,疯癫暴戾,杀人如麻。 楚召淮本来觉得传言许是夸张几分,直至今日才发觉没有半分水份。 够疯。 楚召淮还未平复情绪,隐约听得床榻外有人在说话。 床幔被寒风吹得漂浮如柳枝,噩梦中的声音幽幽飘来。 “……公子?” 有人答:“是,镇远侯府的小侯爷,圣上赐婚,钦天监算得今日良辰吉日,宜嫁娶。” 楚召淮一愣。 “谁?” “楚召江。” 姬恂还是记不起来。 殷重山训练有素说出几个关键词:“冬月末圣上赐婚,楚召江当街哭天喊地,骂您短命鬼、死断袖,就算死也不嫁您。” 姬恂服用虎狼之药,神智时清晰时犯浑,冬月初在朝堂之上犯了病,又同镇远侯起了冲突,在圣上随口提了句成家时,他直接笑着说: “本王看镇远侯府的小侯爷就不错,皇兄赐给我吧。” 言语间,好像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像个能随意赏玩的物件。 楚荆气得险些当场拔剑。 满朝堂都只觉得那是句玩笑话。 谁知三日后,赐婚圣旨便飞入了镇远侯府。 姬恂:“唔,记起来了。” 楚召淮:“……” 当街谩骂? 楚召淮差点又要犯心疾厥过去,捂着胸口艰难缓过这一阵心悸。 腊月初,十几年未曾管过他的楚荆修书一封百里加急寄去临安,说祖母病重让他归京,楚召淮跋涉千里刚回侯府,便被塞上花轿嫁来璟王府。 楚召淮本以为是自己点背,才误打误撞被赐了婚,没想到满京城都知晓赐婚圣旨上的“小侯爷”指的是楚召江。 楚召淮胃一阵翻涌。 他对侯府没什么情感,甚至想着一辈子留在江南,从未想过回京和这群人争夺什么侯爵之位。 楚召江大庭广众之下发疯谩骂璟王,姬恂一直昏睡着倒还好,但如今他彻底清醒,以那一棍子捅个血窟窿的阵仗,哪里会饶得了骂他的“楚召江”? 楚荆这是明摆着不管他死活,甚至想让他死在璟王府。 楚召淮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鸣险些又倒下去。 缓过这阵晕眩后,鼻间后知后觉萦绕一股雪融化似的冷冽气息,他怔然抬头。 烛火下,姬恂不知何时来的。 他玄色裾袍绣金纹,天潢贵胄气度雍容,姿态散漫坐在榻边,瞧不出瘸,也看不出疯。 “真吓着了?”姬恂很爱笑,眉眼神色甚至称得上温柔,打趣似的,“小侯爷武艺师从黄老将军,幼时还猎过雪狼,这般英勇无惧,怎么如今见了一点血怕得脸都白了?” 明明语调温和得如沐春风,楚召淮却倏地打了个寒颤。 姬恂仍然在笑,可单看他的眼就能发觉那双桃花眼中没有笑意,只是彻骨的冰冷和看死人一样的淡漠。 “我……” 楚召淮喉咙干涩,艰难吞咽了下,否认的话也跟着吞了下去。 先不论圣旨上有没有指名道姓,就说姬恂亲卫还觉得嫁来的是楚召江,楚荆定然没告诉璟王府替嫁的真相。 如果新婚夜楚召淮亲口否认自己是楚召江,那被算计了一把的姬恂必定暴怒,迎接姬恂怒火的就只有他了,能不能活都是个未知数。 璟王府和宫中就算追究,楚荆也能用“圣旨上的小侯爷就是镇远侯府的嫡长子”来搪塞过去。 楚荆花言巧语将他骗上花轿,将楚召江藏在府中,只待新婚之夜楚召淮身份暴露,“替嫁”之事宣之天下——无论楚召淮是死是活,楚召江都能恢复自由身,继续当他了无牵挂当名正言顺的“小侯爷”。 一石二鸟,好算计。 楚召淮捂着心口,脸色煞白。 想得倒是美。 许是受刺激过了头,煞神当头,楚召淮反倒不怕了,甚至平静地生出一种疯癫的念头。 “替嫁”之事迟早会被发现,楚召淮与其独自承受煞神的怒火,那倒不如撑到归宁那日拉楚家一起下水。 既然侯府想他死,那就都别活。 楚召淮并未否认这句“小侯爷”,淡淡地说:“不是吓,是饿——成婚繁琐,我一整日滴水未进,刚才只是脚软。” 姬恂眉梢轻挑:“原是我眼拙了,小侯爷方才竟是饿晕的。” 楚召淮点头:“正是如此。” 姬恂两指在楚召淮脸上一抹,看着指腹上蹭的雪白水粉,笑着道:“小侯爷这不是把侯府满仓的口粮都带在脸上了,掰下来一块粉够你吃半年,怎么会饿着?” 楚召淮:“……” 好毒的一张嘴。 许是瞧见楚召淮的眼神闪现一抹似骂非骂,姬恂不知怎么心情极好,抚掌道:“重山,给小侯爷准备些饭菜。” 楚召淮怔了下。 前两日楚荆将他关在四处漏风的偏院不给吃食,今天又是一遭折腾,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乍一听到这话,有些不敢相信煞神也有这般好心肠。 很快,侍女鱼贯而入,目不斜视将饭菜布好。 床榻边的尸身和血泊不知何时已经凭空不见,若不是室内还有淡淡血腥气,楚召淮都要以为那真是梦。 楚召淮试探着撩开床幔下榻。 的确是满桌珍馐。 但都是冷食。 有吃的就不错了,楚召淮也不挑,顾不得礼数坐下后随便夹了一筷子塞嘴里。 还没吞下去,就听得坐在窗边看雪的姬恂慢悠悠地说:“楚荆将你送来侯府,打得就是杀我的主意,方才大好机会,为何不动手?” 楚召淮:“……” 楚召淮险些将未咽下去的饭菜吐出来。 杀杀杀杀人? 楚荆还给他安排这般艰巨的任务吗? 楚召淮故作镇定:“王爷说笑了,我爹和您虽政见不合,但同朝为官实属正常,怎会大逆不道对天潢贵胄起杀心?” 姬恂似乎很喜欢这个道貌岸然的回答,满意地点点头,看楚召淮捏着筷子不动,贴心地问:“小侯爷不是饿吗,怎么不继续吃了?” 楚召淮看他不打算揪着这事儿发难,松了半口气继续拿着筷子夹了一口菜。 刚塞到嘴里,姬恂又开口了:“方才刺杀之人中,有一半是藏在镇远侯府抬的嫁妆箱子里混入王府伺机刺杀,小侯爷对此可有什么头绪?” 楚召淮:“……” 楚召淮这下真的咳了个死去活来,愕然看他。 刺客藏在嫁妆箱子里,那岂不是…… 似乎想通了什么,楚召淮惊得面如金纸。 璟王语调和寻常无二,一侧候着的殷重山却听出王爷语调中的杀意,视线隐秘地看向楚召淮。 圣上赐婚,楚召江身份尊贵,本来不能死在新婚夜。 但王爷一旦疯症发作,就算被圣上责罚也要先杀了此人尽兴。 洞房一阵静谧。 姬恂擦干净鸠首杖最后一滴血,苍白指腹轻轻在顶端摩挲,好似刹那就能出其不意捅穿楚召淮的心口。 殷重山呼吸一紧。 楚召淮终于开口说话了,茫然地问:“那嫁妆呢?” 刺客藏在箱子里,那他娘的嫁妆岂不是少了十几箱?! 殷重山身经百战,刀斧加身也面不改色,如今被轻飘飘一句话给震愣了。 重点是嫁妆?! 姬恂眼眸微不可查一眯,忽然又笑了,温柔地安慰:“嫁妆只是少了二三十箱,反正其他一半也是空箱子,王妃不必忧心。” 楚召淮捂住胸口,差点要撅过去。 楚荆许诺的一百二十台嫁妆空了一半,此种打击比方才知晓楚荆算计他要更重,气得他险些呕出一口血。 楚召淮“啪”地把筷子放下。 姬恂:“王妃不吃了?” 楚召淮按着胸口,奄奄一息:“饱了。” 气饱了,主要也怕在吃的时候姬恂又故意说话吓他。 这人性格恶劣,蔫坏。 姬恂一笑,朝他招手:“来。” 楚召淮并不知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个来回,撑着发软的腿走回榻边。 姬恂笑着看他,明明神情温柔如水,可眸光如出鞘刀锋上的一点寒芒,语调轻得可怕,没来由问了句。 “本王记性不好,王妃叫什么?” 楚召淮呼吸一停,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承认了。 他硬着头皮回答:“楚召江。” 姬恂审视他许久,不知瞧出什么,缓缓笑开了。 “好——即是大婚,那便饮合卺酒,洞房吧。” 3 十分的安 洞房? 楚召淮抓紧喜袍,摸不准姬恂这话是真是假。 洞房备了龙凤纹高足酒盏,姬恂躺了足足半个月,倒酒的动作颇有种说不出的散漫,五指细而长,瞧着不太像久经沙场的,倒像是真正养在锦绣堆中的天潢贵胄。 姬恂将两盏酒夹在指缝间,随意递给楚召淮。 “王妃,请。” 楚召淮迟疑地将酒盏接过。 京城上下人人都传煞神姬恂命不久矣,恐怕活不过小年,如今姬恂却丝毫不见将死的颓靡之态,昏睡半月醒来后还兴致勃勃杀了几个刺客大肆庆祝了一番。 难道是回光返照? 也不太像。 “咔嗒”一声脆响。 楚召淮回过神来,姬恂已捏着酒盏将合卺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玉质的酒盏扔开,带着倦色半躺在宽大喜榻上。 “怎么?”姬恂问。 男人带着笑的眼眸明明温柔如暖春,偏偏却让楚召淮心生畏怯,好似年幼时大雪日在深山孤身遇狼——那种畏怯是源自被当猎物捕食的本能,令人寒毛直竖。 楚召淮不敢多说,将酒慢慢喝完,规规矩矩放置小案承盘上。 姬恂不说话,只是注视着他。 楚召淮心中忐忑。 喜娘在他面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厚粉,微微一笑都能天崩地裂出天堑鸿沟。 对着这样一张脸…… 应该起不了什么欲.望吧? 楚召淮脑子转得几乎冒烟也没想好万全之策,索性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先上了榻。 喜袍是内廷御赐,花纹皆由金银绣制,一层又一层繁琐至极,楚召淮磨磨蹭蹭脱衣,一颗扣子恨不得解到天荒地老。 姬恂也不出言戳破,就懒洋洋倚靠在艳红枕靠中似笑非笑注视着他。 像是在欣赏一出好戏。 楚召淮察觉到姬恂的揶揄,愣怔一瞬,突然又生出白日“黄泉路一起死,人多热闹”这种冷静又癫狂的念头。 姬恂要不嫌自己这张脸膈应,同房就同房。 楚召淮一改方才慢吞吞的动作,索性连喜袍也不脱了,只放下凤冠,长发披散屈膝爬至姬恂身边。 视线落在姬恂松垮垮系了个结的衣襟上,他故作淡然道:“冒犯王爷了。” 姬恂眉梢一挑,想看他如何冒犯。 无非就是解开衣襟…… 楚召淮俯下身。 姬恂垂在一侧的手指倏地一蜷缩,晦暗的瞳孔有刹那的扩散。 楚召淮并未用手,反而垂头张开齿缝叼住衣襟细带一头微微用力,打结的布料相互摩擦的声音好似被放大无数倍,响彻姬恂耳畔。 这个动作引诱意味几乎赤.裸着糊脸上,可偏偏是用着张深夜索命的厉鬼脸,没半分色气可言。 姬恂眸光幽深。 楚召淮咬开松松垮垮的衣襟,仰头壮着胆子看他:“王唔……” 姬恂伸手掐住楚召淮的下巴,摸了一手的粉也不嫌脏,笑眯眯地道:“小侯爷不是骂本王死断袖、短命鬼,如今竟心甘情愿委身与我,楚荆劝了你什么?” 楚召淮一僵。 见姬恂都把事儿放在明面上了,他没再说那些一眼假的场面话,叼着衣带如实道:“他说你已命不久矣,等熬死你,璟王府就属我为尊。” 这种咒人的话,姬恂听了却不动怒,还有病似的笑起来:“此言不假,王妃已进门,饮罢合卺酒洞完房,日后本王若遭了报应不幸短命,整个璟王府自然就是王妃的。” 楚召淮眼皮跳了跳。 真、真要洞房? 姬恂拂开楚召淮,翻身下了榻。 床幔垂曳而下,遮挡住男人高大的身形。 楚召淮心中七上八下,忐忑地跪坐在床榻边讷讷道:“王爷……去哪儿?” 姬恂头也不回:“沐浴,等着。” 楚召淮:“……” 楚召淮如丧考妣。 完了,画成这副鬼样子也能起性.欲,这煞神的癖好果然病态! 楚召淮从小到大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忧心失身于男人,洞房又冷得像是冰窟窿,他哆哆嗦嗦抱着双臂坐在榻上,恨不得一头撞死得了。 这柱子不错。 不对,那黄金做的香炉好像更好,撞死也值了。 璟王沐浴的时间,楚召淮已经设想无数种死法,提心吊胆绝望癫狂了一个多时辰后,他终于后知后觉。 不对。 寻常人沐个浴需要这么久吗? 楚召淮撩开床幔。 喜房大敞的窗户不知何时已掩上,那冻死人的寒意好像驱散不少,外室的烛火熄灭,只有内室的一盏灯燃着。 楚召淮懵了。 姬恂……不会在故意吓他吧? *** 王府书房偏院。 寒冬腊月,浴桶中却是满池冷水。 姬恂脱下单衣步入浴桶,闭眸靠在边沿,染血的墨发.漂浮将清水染成墨淡开般的血丝,吩咐殷重山。 “今晚所有出府之人,就地格杀。” 殷重山颔首称是。 窗棂外刮来呼啸寒风,浴桶中的水已结了薄薄冰霜,在脖颈那道狰狞伤疤处蔓延出雪白的霜,姬恂忽然没来由地问:“他是谁。” 殷重山还以为姬恂又忘了,熟练地回答:“楚召江,当街骂您……” “脸。”姬恂打断他的话,语调懒懒的,像是没睡醒,“这张脸不是楚召江。” 殷重山倒吸一口凉气。 王爷连当今圣上和儿子世子的脸都记不得,跟随他十年的属下也是隔三差五问一遍谁是谁,怎么可能会记着没见过两次面的楚召江? 苍天在上,王爷脑子是终于坏了吗? 殷重山想寻个不伤王爷自尊的话术,迟疑道:“王爷好像也就年前瞧见过楚召江一眼,当时离那样远,您看清他的模样了?” 姬恂睁眼看他。 殷重山委婉失败,立刻垂头请罪:“属下该死,这就去查。” 姬恂没和他计较,抬起被冻得几乎发青的手指凑到鼻间嗅了下,心不在焉道:“将香熄了,再搬个炭盆过去。” 殷重山一怔。 姬恂常年服用的虎狼之药含有内热,严寒冬日着单衣也觉五脏六腑燥热难消,连热茶都不碰。 这新王妃刚来第一日,竟为他破了例? 殷重山跟随王爷多年,一时半会也琢磨不透到底是何种意思,只好默默掩住心中震撼,领命而去。 *** 天光大亮。 楚召淮昨晚提心吊胆到深夜,最后确定姬恂不会回来霸王硬上弓,一口气松懈后,不知是睡还是索性昏了过去,一晚上接连做噩梦,天亮后被梦中张着血盆大口要啃人的姬恂吓醒。 好在清醒后,姬恂也不在喜房。 榻边不知拿来的炭盆火正旺着,薄薄锦被裹在身上也不觉得冷。 楚召淮恹恹坐在那为自己探了探脉。 听他外祖父说,他娘亲怀有身孕时因媵妾和楚荆起冲突受了惊,致使楚召淮不足月而生,险些夭折,好不容易精心养了几年,仍是落下难以治愈的心疾。 昨晚接连遭受惊吓,楚召淮强撑着并未犯病,情绪骤然起伏仍是伤了身,嗓子都哑了。 楚召淮下榻想找点水喝,无意中扫了眼旁边镜中糊满胭脂水粉的鬼脸,差点吓一跳。 昨晚他又惊又饿,浑身乏力,都未洗漱就昏沉睡过去,如今脸上还残存着昨日的水粉,唇脂在下巴糊成一团,挺瘆得慌。 因是同父异母,只看眉眼他和楚召江的确有几分相似。 楚召淮将沉重的喜袍换下,开始盘算要如何顺理成章遮掩面容。 按照礼法后日便要归宁,只要这两日不被认出,回门那天就能将这烫手山芋扔回楚家。 刚想到此处,喜房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嚷嚷声。 “世子留步,王爷吩咐,不可……” “滚开!我爹才不会因为一个外人责罚我!如今那狗东西虎落平阳,本世子当然要去落井下石,他就等死吧!” “世子……王爷知道会动怒的!” 楚召淮唇角微抽。 楚召江的旧相识?不会这么倒霉吧? 喜房红绸结彩皆已撤去。 “砰”的一声,雕花木门被一脚踹开,一个身着华贵的公子哥被几个长随拥簇着浩浩荡荡而来,瞧着来者不善。 楚召淮循声看去。 一身墨绿衣袍外罩狐裘的少年眼睛几乎翻到天边去,看眉眼五官和姬恂有那么几分相似,可却没有鬼见愁自带的煞和掩藏在好面容下的阴鸷,反而一瞧只觉不学无术脑袋空空。 ……否则也不会说出“虎落平阳,我要去欺辱一番”的蠢话。 楚召淮动作一顿,又想起方才下人唤的那句“世子”。 他对姬恂的了解皆在那些可怖的传闻中,虽然也曾听说过璟王府有个小世子,本以为是个亲生的奶娃娃,谁曾想竟然和他差不多大。 那犬吊儿郎当地大步而来,瞧见楚召淮这满脸胭脂水粉的可笑样子,忍不住讥讽道:“小侯爷,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楚召淮一时摸不准这人想做什么,保守地道:“十分的安。” 世子问候完,又故作夸张地“啊”了声:“我差点忘了,现在不能再叫小侯爷……” 昔日仇敌一朝委身男人做妻,哪怕担个“王妃”之称,可对男人来说终归也算折辱,风光不到哪儿去。 “是的。”楚召淮并未听出来其中讥讽之意,点头表示赞同,“我与你父亲成婚,已是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你该改口称呼我爹。” 世子一愣,不可置信地瞪他:“爹?” “乖了。”楚召淮铁公鸡成精,掀开被子在里面胡乱抓了把撒帐的干果递过去,充当给小辈的见面礼,“别嫌少,拿着,不够再和爹说。” 世子:“……” 4 是王爷的人 璟王在朝中积威甚重,姬翊顶着璟王世子的身份,借着他爹的势几乎在京城横着走。 这还是头回被人口头上占便宜。 姬翊怒极反笑:“镇远侯府是靠着脸皮厚才得这个爵位的吧,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和我同辈竟然肖想我父亲,呸,痴心妄想!” 楚召淮倒是想点头赞同,又怕被拆穿身份,只好默不作声挨了这顿“痴心妄想”的骂。 姬翊骂完后,严阵以待。 待。 待了半天,“楚召江”完全没回击,糊满胭脂水粉的脸甚至可以瞧出一丝温和。 温和? 那狗东西见谁咬谁,什么时候温和过? 姬翊哆嗦了下,不禁心生疑窦。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本世子警告你,以前你那些嚣张跋扈的行径京城中无人不知,我父亲心里都门儿清,不会被你这副可怜样所蒙骗。你现在跪地求饶,本世子或许能救一救你的小命,否则你就等死吧。” 楚召淮沉思。 年幼时,楚召江就被郑夫人教导着和他势不两立,小小年纪惯会扮可怜使绊子,成功让楚荆狠心将楚召淮送去临安。 归京后他瞧见过楚召江一回,那小崽子正趾高气昂地撒泼打骂下人,的确嚣张跋扈。 楚召淮摸不准他对其他人是否也这样,但见这位小世子都上门挑衅了,想来要是再沉默下去,恐怕会被认出。 “哦。”楚召淮道,“外面人都说璟王爷残忍嗜杀,我还当是以讹传讹呢,没想到世子竟也觉得你爹是滥杀无辜之人?” 姬翊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我一没作奸犯科,二没下毒暗害,你爹何故杀我嘛?”楚召淮问。 姬翊一僵。 楚召淮偷换概念把人说得哑口无言,心中轻轻松了口气。 姬翊瞪着眼沉默半天,突然道:“你声音怎么了,还有这官话怎么也如此奇怪,好像还带江南口音?” 这下轮到楚召淮僵了。 楚召淮压低嗓音沉声道:“我说话可没有口音吼。” 姬翊眯着眼睛注视他,像是在打探什么。 楚召淮心都提起来了。 姬翊终于收回视线,哼了声:“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这才刚来王府一天就成了这副胆小如鼠的怂样,镇远侯府的胆气也不过如此。” 楚召淮心提提放放,肺腑都砸疼了。 说谎太费精力,他现在只想敷衍完送客:“世子说的是——还有其他事吗?我该去找你爹一起进宫谢恩了。“ “好啊,果然是你。”姬翊冷笑,“今早宫门刚开,圣上、东宫、大公主府全都派人来打听父亲清醒之事,我正愁寻不到细作呢,没想到你竟自己个儿跑出来了。” 楚召淮:“啊?” 楚召淮被扣了顶帽子,冤得死去活来。 姬翊这张嘴从来到现在就嘚啵嘚啵没停过,直接大手一挥:“把他抓起来。“ 几个长随面面相觑。 璟王在府中威望极深,性情又阴晴不定,疯症发作时长风院便要抬走一具具尸身,极其骇人。 这刚娶的王妃虽是个男人,却也不是他们这等身份的人敢轻易碰的。 姬翊气得仰倒:“废物!本世子自己动手!“ 世子跟着姬恂练过几日的武艺,对付楚召淮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简直轻轻松松。 眼看着就要被像拎鸡崽似的揪住,楚召淮忙往后退:“昨夜我一直在喜房,还未踏出房门半步,你父亲……啊——” 正辩解着,楚召淮没看路,脚后跟一个没踩稳,腰身在尖锐的桌子尖儿狠狠磕了下,疼得他眼圈瞬间红透了。 姬翊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扶他。 楚召淮不耐疼,嗓音微微发紧,艰难扶着桌子倒吸凉气还在道:“……你父亲身边暗卫可以作证,不信你现在去问。” 姬翊眉头紧锁,居高临下注视他良久,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调,轻飘飘道:“你当真是楚召江吗?” 楚召淮:“……” 淮啊江啊的,不、不都一样吗。 楚召淮心里发虚,沉声道:“我不是难道你是吗?” 姬翊眼神还是不变,注视着他糊满水粉的脸,手轻轻一挥,对长随吩咐道:“打盆水来,泼他脸上。” 长随领命而去。 楚召淮手一蜷缩:“你……” 姬翊哼笑道:“楚召江目中无人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如果你真是本尊,就算断了条腿也得爬起来揍我,怎么可能老老实实解释自证。“ 楚召淮仰头看着姬翊,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他突然点了点头,直起身挽了挽宽袖,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姬翊还在那哼哼:“你知道什么了?……啊!” 长随匆匆打水归来。 刚迈进门槛就听到“砰”的一声沉闷声响,惊得手中水盆落地,水洒了满地。 喜房长随皆目瞪口呆,一时半会竟然反应不过来。 直到姬翊一声暴怒:“楚、召、江——!” 偌大喜房里,楚召淮扶着桌子站着,一派沉稳冷静。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姬翊却不知何时整个人拍在地上,捂着腰腹疼得冷汗淋漓。 他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不可置信看着楚召淮,似乎太过震惊而无法组织语言,只喃喃重复着:“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楚召淮慢条斯理把宽袖放下,学着楚召江的做派,目中无人地道:“本小侯爷师从黄老将军,年幼时还猎过雪狼,神勇得很。昨日刚和璟王爷大婚,此等好日子本想以和为贵,没成想世子非得逼我动手,那便得罪了。” 姬翊根本听不进他在说什么,痴呆半晌后怒意爆发,咆哮道:“只有我爹能打我——来人!给我把他按住!今日不打得他跪地求饶本世子跟他姓!” 长随终于回神,也顾不得其他立刻上前要按住楚召淮。 璟王世子虽然不是姬恂亲生,但却是他兄长宁王唯一的血脉,宁王战死时姬翊年幼,又值朝中动乱,小世子遭遇数次刺杀,姬恂索性将人过继到自己名下。 姬翊自年少就打着璟王府的名号横行霸道,姬恂始终纵容,将人硬生生养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更何况璟王爷出了名的护短,若是被他知道姬翊被打,恐怕不会让楚召淮好过。 楚召淮:“……” 怎么不打也不是,打也不是? 楚召淮方才动手并非蛮力,而是趁其不备瞅准穴位一击必杀,只是酸疼一会,甚至算不得伤。 他这点三脚猫功夫对付个绣花枕头绰绰有余,对上人高马大的长随护卫就全然不够看了。 眼看着长随就要气势汹汹冲上来,楚召淮故作冷静,沉声道:“我看谁敢动我?昨夜大婚合卺圆房,我已是王爷的人,本王妃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长随一怔。 姬恂的凶名太好用,哪怕不知真假众人也不敢擅动。 姬翊捂着腰艰难被人扶起来,乍一听到这话差点直接摔回去。 什、什么东西? 合卺,圆…… 京中人规矩繁多,哪怕谈情说爱也讲究个花前月下、风花雪月,况且姬翊刚十六,就在毫无准备之下听到自己爹的床笫之事。 姬翊近乎歇斯底里地怒骂:“混账色胚!休要污蔑我爹清白!” 楚召淮见状不妙,立刻往外跑。 姬翊被他气得要吐血,见长随还在忌惮那句“王爷的人”,直接捞起旁边的凳子毫无气度地追着人砸。 “混账狗东西!我今日不撕烂你的嘴就随你姓!” 楚召淮一边抱着衣袍逃跑一边还在不忘初衷:“我姓楚。” 姬翊:“啊啊啊!给我死!” 楚召淮匆匆跑出门去,没几步饿得发软的双腿险些跪地上。 姬翊已经怒火中烧要揍他。 楚召淮怕疼,不想挨揍,见“目中无人”了个够打消不是楚召江的嫌疑,立刻能屈能伸,赶紧就要服软。 只是还未动,就见怒发冲冠的姬翊疾步走上前,抢先他一步“噗通”一声直接五体投地行了个跪拜大礼。 楚召淮:“?” 楚召淮吃了一惊:“不必行如此大礼。” 姬翊被怒意蒙蔽的双眼瞬间纯澈了,他顾不得和楚召淮生气,哆哆嗦嗦手伏地垂首行礼。 “爹。” 楚召淮一愣,猛地打了个哆嗦。 爹? 那岂不就是…… 楚召淮身体僵硬,一寸寸侧过身去。 廊下梅树盛放,姬恂不知何时来的,正端坐木轮椅上,锦袍单薄勾勒高大身形,他歪着脑袋含笑看来,脖颈处伤疤好似兵刃照映的寒光,无端带着肃杀之气。 整个长风院的人稀里哗啦跪了一地。 楚召淮心跳都要停了。 璟王来多久了? 那轮椅笨重,声响应该不小,为何没听到声音? 最重要的是,刚才那句虎狼之词他有没有听到? 楚召淮试探着去观察姬恂的神色,扫了一眼惊恐地发现姬恂竟然在笑。 楚召淮:“……” 完了。 楚召淮耳根通红,在姬恂面前头回尴尬压过恐惧,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姬恂懒洋洋拨着腕上的琉璃珠串,语调没什么波动:“这个时辰,你应当在哪儿?” 姬翊挺直腰跪着,冷汗簌簌往下流,和方才耀武扬威的样子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发着颤:“国、国子监前几日已放假,正月十五方开学。” 姬恂想了想,的确该放年节假了。 “那为何在此处?” 姬翊怕得浑身发抖,磕磕绊绊道:“回父亲,我、我就是……就是来看看召江。” 姬恂眼眸一眯。 姬恂一个眼神姬翊就知道他的意思,冷汗都下来了,带着哭腔道:“是、是真的!我们前几个月约过,小年夜要去明湖上玩,梁、梁枋可以作证!” 姬恂似笑非笑看向楚召淮:“王妃,是这样吗?” 楚召淮一噎。 他不知这约是真是假,可见那小世子已经吓到满眼是泪了,犹豫片刻硬着头皮点头。 “是有这回事。” 胆战心惊的姬翊猛地松了口气。 姬恂收回视线,淡淡道:“他已是璟王妃……” 姬翊还以为姬恂要说“不应该出去抛头露面”,就听到他接着道:“……你不该不知礼数直呼其名。” 姬翊:“……” 姬翊不可置信抬头:“爹?!” 姬恂瞥他。 姬翊咬着牙,转身恭恭敬敬对楚召淮道:“得罪王妃了。” 楚召淮没吱声。 姬恂道:“回去吧,明日查你功课。” 刚刚松了口气的姬翊立刻面如金纸,又害怕又委屈地行了一礼,含着泪退下了。 临走前小世子还暗暗瞪了楚召淮一眼。 等着吧,这次小年夜肯定让这混账狗东西吃不了兜着走! 姬翊带着长随离去,整个长风院只剩下三人。 姬恂眼皮微掀,看向楚召淮。 楚召淮当着爹的面打了儿子,心中又发虚又发怵,他努力遏制住发抖的小腿,神色一派淡然,强装镇定颔首行礼:“爹。” 姬恂:“……” 楚召淮:“……” 还是让姬翊回来把他的嘴给撕了吧。 5 实在盛情难却 楚召淮稀里糊涂认了个野爹,险些绷不住神情。 好在他这几年在外行医,怕年纪小被质疑医术,总爱面无表情装仙风道骨的世外仙人——虽然每次都没成功,但被笑多了至少脸皮练出来了。 楚召淮当无事发生:“王爷。” 姬恂支着下颌笑起来:“王妃武艺不错,秦将军果真教导有方。” 楚召淮一愣。 秦将军?不是师从黄老将军吗? 窥着姬恂神色,楚召淮心中一咯噔,唯恐被瞧出不对,含糊应了声转移话题:“谬赞了——王爷身体可好些了?” “勉强死不了。”姬恂懒散道,“推为父去前堂,宫中来了人,似乎带了不少好东东西赏赐给王妃。” 楚召淮:“……” 楚召淮被“为父“两字糊得耳根通红,还没找到地缝往里钻,听到后半句,有些不解。 宫里来人赏赐?不应该他们进宫谢恩吗? 楚召淮虽在江南,但有个在京城太医院任职的舅舅,对朝堂局势也略微知道些。 姬恂身份特殊,是先帝第五子,虽和当今圣上是兄弟,两人岁数却相差了整整三十岁。 如今圣上已是知天命之年,姬恂倒是未过而立,和太子只相差两岁,正是轻世傲物风华正茂的好时候。 京中私底下甚至都有揣测,按照姬恂不甘居于人下的性子,若不是瘸了点疯了点,也许早就被人拥着逼宫造反当皇帝了。 宫里那位和璟王府水火不容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此番趁着姬恂病重给他塞了个男妻不说,新婚第二日还给王妃送来赏赐,怎么想怎么怪。 这赏赐也是块烫手山芋,能避最好避一避。 楚召淮犹豫着道:“王爷,我还未洗脸,这副模样怕是会失仪……” “为何失仪?”姬恂看他,“这不挺好看?” 楚召淮:“……” 腿瘸人疯,眼神也不好吗? 殷重山不知去了何处,楚召淮见推脱不过,只好默不作声地走到轮椅边,随便用了点力气去推扶手。 推…… 没推动。 楚召淮蹙眉看去。 这轮椅瞧着像榉木做的,构造精密显得极其轻,可不知是姬恂太沉还是楚召淮力气太弱,蹬着脚半天才勉强动了半圈。 姬恂老神在在端坐轮椅,还慢条斯理交叠着双腿。 瘸子还跷二郎腿? 楚召淮心中腹诽,努力推推推。 看轮椅只是晃动了下,姬恂偏头看来:“王妃师从林将军,武艺超群,难道轮椅也推不动吗?” 楚召淮:“……” 又师从林将军了? 楚召淮不敢吭声,气沉丹田,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儿猛地一推,轮椅终于慢吞吞前进,堪比蚂蚁搬家,比瘸子一上一下蹦快不了多少。 璟王府从后院到前堂要穿过一条游廊和青石板长街,楚召淮大冷天累出满额头的汗,终于吭叽吭叽把轮椅推到了前堂。 还没等歇一口气,在门口等候多时的殷重山眉梢轻动:“这轮椅是宫中匠师特制,寻常人甚少能推动,王妃力气真足,不愧师从霍将军。” 楚召淮:“……” 所以楚召江到底师从哪个将军?! 楚召淮胸口憋得够呛,险些气不过直接倒拔杨垂柳把姬恂从轮椅上给掀下去,摔他个四脚朝天。 这人是在故意逗自己玩吗? 宫中内侍恭敬捧着承盘候在一侧,为手的太监面白无须,见了姬恂下跪行礼,视线在扫到满脸胭脂水粉的楚召淮时隐约带着愕然,一闪而逝。 “见过王爷,王妃。” 姬恂侧头问:“这位是?” 殷重山:“圣上身边颇受倚重的徐公公。” 姬恂想了想:“忘了。” “奴婢卑贱,哪能劳烦王爷记名。”徐公公笑容可掬道,“您这一病就是半月,圣上担忧得日日食不下咽,这回好了,今早听说王爷醒了,赶紧吩咐奴婢给您送些强身健体的大药来。” 殷重山心中冷笑。 昨夜筵席散后刺杀才至,王爷醒来后便封锁王府,所有妄图出府传递消息之人悉数诛杀,可一大清早宫门刚开大内就得到了消息。 看来王府仍有暗探隐藏,且藏得极深。 姬恂扫了眼承盘上玉瓶盛着的大药,手微微一招,示意殷重山收下。 “劳烦皇兄记挂了。” 徐公公笑起来:“护国寺不愧是承了天意的千年古刹,月前奴婢遵旨意去寺中为王爷供长明灯,得高僧指点,勘四柱八字,提议冲喜可护平安,圣上这才给王爷赐婚。这昨日刚成婚王爷病便好了,果真有神灵庇护呢。” 这便是在拐弯抹角解释为何会给他塞个王妃。 姬恂耐着性子听徐公公把“赐婚”的理由编完,带着病色的脸上露出笑:“圣上忧心,臣弟铭感五内。等病再好些,再携王妃进宫谢恩。” 寒风凛冽,姬恂只着单衣,半束长发被风拂起,手抵在唇边闷咳几声。 昔日横扫北疆战无不胜的战神如今落至这般下场,徐公公觉得庆幸又感慨——庆幸此人彻底与皇位无缘,感慨皇室薄情,惊才绝艳的战神也可以被诡谲伎俩拽下云端,落入红尘。 徐公公无声叹息:“王爷理解圣上的良苦用心便好——前阵子王爷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思慕小侯爷,如今这桩好姻缘不知羡煞京中多少人呢。” 默不作声装死的楚召淮倏地抬头。 思慕? 姬恂“哦?”了声,问殷重山:“本王何时向小侯爷说过思慕?” 徐公公脸一僵。 殷重山面无表情地复述:“冬月二十三,您说‘正好臣弟还未婚配,既然诸位朝臣这般关切本王婚事,那就……镇远侯府的小侯爷,皇兄赐给我吧。’” “哦,记起来了。”姬恂点头,感慨道,“的确是思慕小侯爷,当众深情示爱,主动求皇兄赐婚。” 徐公公:“……” 楚召淮:“……” 徐公公被噎得够呛,老脸都要笑僵了,说了句“王爷说笑”,擦了擦冷汗让身后宫人捧出赏赐。 “宫中口谕,璟王妃有大功,特赏……” 楚召淮见圣上跟前的大太监见了姬恂都这般诚惶诚恐,更加坚定不要招惹这个煞神,这宫里的赏赐最好不…… 宫人将礼奉上。 楚召淮一愣。 徐公公:“金百两、南海珍珠、花银五百两、金貂裘……” 承盘之上,皆按皇家定亲赏赐,且规格更甚,日光下金玉折射光芒险些闪瞎人眼。 楚召淮:“……” 煞神得罪一下好像也没关系。 楚召淮蹭了下脸,余光一扫刚好和懒懒看他的姬恂对上视线。 姬恂唇角带着笑,过分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搭在鸠首杖上,有一下没一下摩挲鸠首的双眼,指腹被压得苍白后又迅速晕开淡红的血色。 楚召淮打了个寒颤,回想起此人拿鸠首杖当剑一捅一个血窟窿的模样…… 算、算了。 小命要紧。 宫中赏赐和赐婚相差无几,旨意一下,当场推拒就同朝圣上打脸没什么分别,楚召淮陷入两难,正犹豫着要如何措辞。 ——起码得做个样子,不至于在璟王府处境太过难堪。 徐公公像是早就料到,笑着说:“王妃,这是宫中楚贵妃的赏赐。” 楚召淮一愣。 楚贵妃? 离京太久,他差点忘了宫中还有个位及贵妃的姑母。 血亲赏赐,更无法推拒。 楚召淮悄悄看了姬恂一眼。 姬恂已没再看他,撑着脑袋神色恹恹,像是只困倦的兽。 楚召淮盯了半晌也没瞧出他的态度,只好顺水推舟:“谢姑母记挂。” 徐公公笑眯眯地将赏赐放下:“圣上还说,过几日王妃归宁,王爷刚大病初愈不便出门,可在府安心修养,省得来回奔波累着身子。” 姬恂看向徐公公,并未说话。 笑容可掬的徐公公却被他这个轻飘飘的眼神看得心中一紧,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良久,姬恂缓缓笑开了:“王妃归宁,于情于理本王自当相陪。” 徐公公得到圣上想要的答案,轻轻吐了口气,又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退下回宫复命。 殷重山注视着宫人离去的背影,眉头紧紧皱起。 镇远侯府已延三代,从开国元勋权势滔天,传到楚荆早已无权无势,削无可削,“镇远”爵位形同虚设。 即便如此,侯府三代传承也不容小觑,皇帝无故赐婚,必然不想侯府作为璟王爷的助力。 那为何还要拐弯抹角逼王爷陪王妃归宁? 楚召淮并未瞧出问题,正在一旁傻乐。 既不是皇帝赏赐,便能心安理得收了。 瞥见姬恂淡淡看他,楚召淮赶紧将笑收了,装作勉为其难的模样:“王爷,姑母馈赠,实在盛情难却。” “难却?”姬恂眉梢轻挑,体贴地道,“既然王妃这般为难,那让重山替王妃收到府中库房?” 楚召淮:“……” 楚召淮掩下眼底的敢怒不敢骂,憋了半天,嗫嚅道:“其实也没、没太难,我努力克服,不便劳烦王爷。” 姬恂似笑非笑:“王妃已是本王的人,举手之劳何谈劳烦?” 楚召淮:“……” 楚召淮神情一片空白,好像已经死了一会。 他果真听到了。 6 还好只是中毒啊 楚召淮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耳根红得几欲滴血。 他摸不透姬恂的脾性,来回思索终于艰难做出取舍:“王爷恕罪,方才情急之下失言了——那就辛苦王爷将赏赐收入府中库房吧。” 说出这话楚召淮心都在滴血。 今年当真时运不济,先是一百二十台嫁妆虚了一半,如今姑母赏赐也得拱手相让,都说破财能消灾,这么多财没了,那他原本得遭多大的灾。 正暗暗伤神着,耳畔好像有一声闷笑。 楚召淮迷茫抬头。 姬恂还在跷着他的瘸腿,金纹宽袖垂曳着堆在手肘,指腹慢悠悠托着一颗硕大的紫色珍珠,像是在看成色,并没笑他。 楚召淮收回视线,蹭了下脸,心中嘀咕。 难道幻听了? 姬恂将珍珠扔回承盘上:“既是贵妃赏赐,王妃还是自己收着比较妥当。” 楚召淮眼睛倏地亮了,整个人瞬间春暖花开。 他努力抑制上扬的唇角,矜持道:“王爷都这么说了,我便不推辞了。” 姬恂撑着脸侧笑着注视楚召淮,似乎觉得他一见钱眼睛就变成铜钱的样子很有趣。 不过仔细一瞧:“王妃的脸怎么了?” 楚召淮还在喜滋滋,闻言疑惑地伸手摸了摸脸。 从晨起他就隐约觉得脸上发痒,本以为是不习惯抹粉,现在姬恂一说他后知后觉颊面的刺痛,好像肿了。 楚召淮心里一咯噔。 离回门还有两日,不能现在就暴露。 “许、许是水粉糊太久,有些起疹,等会洗掉就好,没什么大碍。” 姬恂笑了声,竟然也没追问:“原来如此。” 楚召淮悄悄松了口气。 这时,侍女鱼贯而入,开始布早膳。 璟王府昨夜送来的是冷食,天寒地冻再精细的菜样被冻得汤汁凝结,瞧着不怎么有食欲,楚召淮本做好早膳也要啃油拌冰碴子的准备,落座后直接愣了。 满桌蒸腾热气,香味扑鼻,竟有一半是热食。 楚召淮疑惑极了。 不是说璟王府常年皆是冷食吗? 璟王……总不至于是为了自己才破例的吧? 楚召淮很有自知之明,甩了甩脑袋散去这个自恋想法,稳住神情拿起筷子。 ……只是在用膳时还是没忍住偷偷观察了下。 姬恂大病未愈,好似没多少食欲,一顿饭不是在吃冷食就是在喝冷酒,冒着热气的粥和热汤半点没碰。 好像的确是特意准备的。 楚召淮喝了口粥,陷入沉思。 传闻姬恂很难相处,性格阴晴不定还好杀人。 不过仔细一想,昨夜姬恂一杖将人捅个对穿的场景虽然可怖,可那是在生死一线间,若刺客不杀,那他俩就得串一串殉情去。 这样算来,姬恂还算救了自己一命。 楚召淮没忍住,又偷偷摸摸看向姬恂。 姬恂漫不经心喝着冷酒,垂着眼看着膝上的两张帖子,雾气蒸腾将他凌厉的眉眼氤氲得温润几分,乍一看好似书中雍容华贵饱读诗书的贵公子。 既不疯,也不带煞。 楚召淮一直紧绷的情绪没来由松懈了些。 除去新婚夜拿鸠首杖捅人外,姬恂好像也就有时候嘴刻薄些、爱吓人,相处下来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 楚召淮隐约有了猜想。 十有八九那些杀人如麻的传闻是京城人故意放出的虚假消息,目的便是落井下石,想破坏璟王战神的好名声。 京城的人心还挺脏。 回想起年幼时被楚召江空口白牙污蔑的事,楚召淮知晓百口莫辩是何滋味。 吃了几口,看姬恂只喝酒许久没碰菜,楚召淮壮着胆子想试探一下,拿起旁边侍女布菜的筷子夹了块鱼肉放在姬恂面前的碗碟中。 “王爷尝尝这个。” 姬恂手微微顿住。 身后候着的殷重山眼神一凛,手缓缓握在后腰处的刀柄上,杀意毕现。 前堂一阵诡异的死寂。 楚召淮并未发现气氛不对,还在心中嫌弃这好好的鱼做出来怎么齁咸,还是临安的醋鱼比较合他胃口。 姬恂注视着楚召淮,眼瞳收缩又扩散,像是只伺机而动的兽,偏偏神色没太大变化,甚至算得上温和地笑了:“好。” 说罢,竟然拿起筷子夹起来吃了一口。 殷重山无声吸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还没睡醒。 就、就这么吃了? 璟王年过二十六还未成婚,这些年京中不少人都送过美人娈童前来试探,曾有个大胆的美人擅作主张顶替侍女的位置为王爷布菜。 那晚璟王府血流成河,那几人的头颅也被装入箱里,直接搬去送人的府中,惊得满朝上下参璟王的折子一道道往上递,圣上无奈罚了半年俸禄才了结。 此后只要有人敢往府里塞人,皆被斩了头颅原路送回。 久而久之,再也没人敢明面送人。 殷重山不着痕迹哆嗦了下,隐晦地看向楚召淮。 这人不简单,定有过人之处。 不简单的楚召淮还在怀念醋鱼。 见姬恂不排斥他布菜,还脾气很好地笑了,他越发觉得传言不真。 这顿饭吃得风平浪静——主要是楚召淮平静,在一旁的殷重山心中都要惊涛骇浪了,手中的刀握了半天愣是没敢出鞘。 楚召淮用完膳,规规矩矩和姬恂告辞,寻了个“洗脸”的由头冲回寝房。 等洗完脸后临镜一照,楚召淮又被吓住了。 水粉糊得太久太多,常年带着病色的苍白脸上已浮现淡色红疹,一路蔓延至脖颈,像是发了急症。 楚召淮强忍住抓痒的手,为自己探了探脉。 哦,还好不是水粉的问题。 只是中毒。 楚召淮安心了。 临安白氏杏林世家枝繁叶茂,楚召淮光舅舅就有五个,他自幼跟随外祖父长大,虽说血脉相连可终归算是寄人篱下。 况且楚荆一直没打算将楚召淮接回京城,白家五房有四房都忌惮他分白家家产,一大家子勾心斗角,不是斗这个就是斗那个,连带着待他并不怎么好,打小生病中毒是常有的事,早就习惯了。 楚召淮在随身携带的小包袱中找了颗药丸塞到嘴里,嚼吧嚼吧吞了。 这事儿好像有些蹊跷。 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莫非是昨晚的毒香? 痒疼止住后,楚召淮从矮柜中取出之前行医出门障尘用的眼纱,黑色绡纱四四方方遮挡住整张脸,只有眼部偏深可视物,甚为方便。 这脸一时半会好不了,正好有借口遮掩面容。 刚系好,寝房之外有人唤道:“王妃。” 来人是王府管家,瞧着上了年纪,眉眼温和,他手中捧着一封烫金的礼单迈步进了前堂,刚要说话就见楚召淮脸上的眼纱。 “王妃这是……” “无碍。”眼纱之下只能隐约瞧见楚召淮的脖颈,“怎么了?” 管家收回视线:“这是刚拟好的回门礼单,请王妃过目。” 楚召淮接过,瞥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礼单,回想起自己那空了一半的嫁妆箱子,火蹭蹭蹭往脑袋上顶。 璟王府的银子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吗,只是回个门竟要带如此多的礼? 有钱就可以这般挥霍? 败家子。 楚召淮谨慎地问道:“这礼单王爷可曾瞧过了?” “不曾,王爷用完膳便出府了。” “那还是先等王爷回来后再让他定夺吧。”楚召淮将礼单收起,把问题推了回去。 姬恂和楚荆向来不合,更何况被胡乱塞了个男王妃,恐怕回门那日姬恂带一兜子阴阳怪气过去已算礼重。 管家犹豫半天,见楚召淮根本不想管,只好捧着礼单退了下去。 *** 担忧姬恂忙完后回来又记起“圆房”这茬,楚召淮做足心理准备,可严阵以待足足两日,姬恂竟然一直没回府。 终于熬到归宁那日,他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不知是不是之前受惊的后症,楚召淮吃了药也仍觉得身子疲乏沉重,一睡睡七八个时辰,晨起坐在榻上懵懵地发呆。 管家过来敲门:“王妃,您醒了吗?” 楚召淮打了个哈欠,困得眼睛睁不开,不过脑子的含糊应道:“我醒啦,已经在穿鞋了。” 管家:“王爷让人来提醒王妃,时辰到了。” 楚召淮:“好的哦。” 时辰到了就到了呗,还提醒…… 不是,什么时辰? 好似浆糊的脑海突然灵光一闪,楚召淮瞬间清醒,从床上一蹦而起。 回门的时辰! 管家侯在寝房外毕恭毕敬地道:“王爷体贴,说王妃还可以再睡个回笼觉,他在马车上等候半日便好。” 楚召淮:“……” 姬恂等他? 这还了得?! 楚召淮连滚带爬下了床,胡乱洗漱穿衣,不到半炷香就一路小跑着冲出府门。 可还未喘匀气就被场面吓了一跳。 楚召淮在外祖家见过姨母回门,知晓高嫁回门排场必定极大,吹吹打打人声鼎沸,整条街都能热闹一天。 可和璟王府这阵仗一比,简直不能看。 璟王久经沙场,府中护卫皆是刀山火海闯出来的精锐,身着轻甲腰佩长刀,列队整齐侯在府外,将宽阔长街挤得满满当当,杀气腾腾。 瞧着不太像是回门,更像是出征砍人。 护卫最中央拥着一座亲王规格的象辂,天寒地冻两侧悬挂绣着龙纹的帷幔,悬挂的佩饰楚召淮一个都认不得,只知道把他卖了也买不起一个。 这是楚召淮头一回见识到何为天潢贵胄的富贵无极。 殷重山在马车边守着,看到楚召淮颔首行了一礼。 楚召淮咳了声,艰难将视线从垂带上的金坠上撕下来,正要踩着马凳上去,余光一扫就见府中侍卫正抬着三个大箱子往车上搬。 楚召淮一愣,眉头紧紧蹙起。 姬恂的声音慢悠悠从车内传来,带着独属璟王爷那温文尔雅的刻薄:“王妃要不回府用个午膳再去?本王虽然日理万机,但等一等也不碍事。” 楚召淮忙收回视线钻进马车内。 亲王规格出行的马车,楚召淮本以为外面已是富贵至极点,可到车里才知道自己震惊得过于早了。 车内宽敞堪比半个寝房,四处皆以金银玉器布置,满车奢侈的光芒让楚召淮硬生生僵了几息,半晌才回神。 姬恂一袭素色玄衣闭着眸靠在那,光从帷幔倾洒,落在带着困倦之色的眉眼处。 楚召淮尴尬地道:“王爷久等了。” 姬恂眼睛也不睁,语调懒懒的:“王妃的脸还没好吗?” 楚召淮坐得离他远远的,悄悄把下巴的绡纱往领口塞了塞,故作镇定道:“前几日出的疹子还未消,王爷见笑了。” 姬恂“嗯”了声,好像从始至终对他的脸都没什么兴趣,没多问半句。 楚召淮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马车外还在搬小箱的回门礼,楚召淮掀开帷幔往外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许是安逸给了楚召淮错觉,和姬恂相处也不像前几日那般严阵以待战战兢兢,还主动问了。 “王爷,后面那车是回门礼吗?” 姬恂睁开眼,一缕光直落入右眼,折射出的眸光黑而沉。 他笑起来,语调温柔极了:“王妃不是嫌管家选的礼太薄吗,本王便亲自备了厚礼,必定让岳父满意。” 楚召淮:“……” 楚召淮贪财,也见不得别人这般挥霍钱,差点气得掐自己人中。 谁说璟王爷“赛疯狗”“鬼见愁”的? 明明就是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上赶着给人送钱。 外面那些传言果真是假的。 三大箱厚礼,按照昨日礼单算,最低也得上万两。 亏死了。 楚召淮憋得够呛,靠在车璧上不吭声。 算了,反正不是自己的钱。 马车缓缓而行,侍卫列队整齐划一朝着镇远侯府而去。 三大箱回门礼随着车身微微摇晃,缝隙中缓缓瘆出一缕狰狞乌黑的血痕,滴落地面转瞬消散。 7 呵呵金玉满堂我呸 镇远侯府。 刚破晓府中灯火通明,下人有条不紊准备王妃归宁的诸多事宜。 虽说是男人嫁为妃,但若不重视便是对皇家不敬,归宁这等大事自然要怎么隆重怎么来。 侯府主母郑夫人亲力亲为操办盛宴,忙活半日,眼看着已过巳时,府门口却左等右等不见人。 京中归宁,可从未有人卡着午膳点儿来的。 前堂热茶已冷了两三茬。 郑夫人身着墨绿华服来回踱步,不安地搅着手中帕子:“侯爷,归宁事情已操办妥当,这即将午时了,王府那边再没动静,侯府……恐怕要被人遭人取笑。” 楚荆端着茶盏,冷笑了声:“自赐婚圣旨下来,镇远侯府早已成为满京城的笑柄,不差这一回。” 郑夫人难掩焦急:“可这几日京中传闻仍在议论召江,此事难不成出了什么变故?” 楚荆垂眸看着茶盏中的茶叶,不置一词。 璟王新婚夜清醒之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满京城纷纷扼腕煞神没死成,当真是苍天无眼。 姬恂昏睡这段时日,不少人以为他命不久矣,等不及落井下石,如今他已然回魂,按照“赛疯狗”的秉性盒行事作风,必定又得犯一回疯病的。 可这两日璟王府风平浪静,没有半点消息传出。 为保楚召江,“替嫁”之事孤注一掷,本就破绽颇多,楚荆早已预料到大概结果。 要么新婚夜“刺杀”“替嫁”两件事败露,楚召淮被杀; 要么就是楚召淮足够聪明,为了保命并未暴露“替嫁”之事。 若是前者倒还好,怕就怕…… 正想着,下人匆匆来报:“侯爷,璟王府的车驾到了。” 楚荆手一抖,茶水洒出几滴,他微微闭眼将冷茶饮下大半,五脏六腑好似被寒意冻透。 ……想来是后者了。 璟王府那排场不太像是回门,倒像要出征杀敌,震慑四方,整条街的百姓虽然怕煞神,却都难掩好奇躲在路边远远围观。 车驾缓缓在镇远侯府大门口停下。 等车停稳,楚召淮敛着裾袍准备下去,可余光一扫却见姬恂依然懒懒靠着车壁,眼也不睁,似乎睡着了。 楚召淮小声说:“王爷?王爷。” 姬恂也不动,只懒懒“嗯”了声示意自己还勉强活着。 楚召淮土包子一个,不太懂京中的规矩,提醒道:“我们到了。” 日光从帷幔落在姬恂慵懒的眉眼处,他的语调带着漫不经心的温和,懒声说:“嗯,到了,等本王醒个盹就和王妃一起下车辇,三拜九叩进镇远侯府拜见岳父,长跪不起谢侯爷成全这桩好姻缘。” 楚召淮:“……” 姬恂此人,平时相处下来还好,可有时冷不丁阴阳怪气一句,杀伤力极强。 楚召淮被他怼了个跟头,心中嘀咕。 这人之所以被传那么多谣言,八成和他这张青龙偃月刀子嘴脱不了干系。 既已嫁入皇室,楚召淮便是王妃之尊,哪怕楚荆有镇远侯的爵位,终究是外臣,必然没有王爷王妃到门口却没被迎接的规矩。 楚召淮乖乖坐在车内等,从帷幔缝隙往外瞧。 没一会,侯府大门口楚荆、郑夫人被一众下人拥簇着而来,行至台阶下对着车辇拱手行礼:“恭迎王爷,王妃。” 楚召淮吓得手一抖,帷幔垂下,将光掩了回去。 亲爹对着他行礼,这岂不是要折寿? 听到动静,姬恂终于老神在在睁开眼,手持鸠首杖轻轻在车壁一扣。 殷重山领命,将车驾后隔板斜放至地面,轻车熟路将轮椅推下马车。 楚召淮怕不懂规矩又被姬恂温柔地给一刀,只好全程跟在他身侧,一言不发保持端庄。 楚荆仍弯着腰,余光落在戴着眼纱的楚召淮身上,眉头狠狠一皱。 姬恂懒散坐在轮椅上,寒冬就算阳光再烈,晒在身上也没多少温度,殷重山却撑开烫金的竹骨伞为他遮挡日光,唯恐热着。 楚召淮哆嗦了下,越发好奇姬恂得的什么大病。 满侯府的人还在保持行礼的姿势,腰都要弯了,姬恂却好似没瞧见,反而看着楚召淮温声问:“王妃冷了?” “我不……” 刚说俩字,就见姬恂眼眸微不可查地一眯,楚召淮心里一咯噔。 坏了,难道说不冷也触犯哪条皇家规矩? 楚召淮察言观色,虽然不知道哪里说错了,但还是硬生生转了话头:“我不……比王爷身体康健炽热如火,自然冷的。” 姬恂笑了,随意伸出手,一侧的殷重山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件貂裘搭在他小臂上。 姬恂道:“弯腰。” 楚召淮疑惑但听话地弯下腰。 姬恂手微抬,带着熏香的貂裘轻飘飘落至楚召淮肩上,猝不及防将他压得腰身又弯了几寸。 两人离得极近,楚召淮面露茫然,透过黑纱注视着他,将姬恂左眉处一道微弱的小伤疤都瞧得一清二楚。 这是……在做什么? 难道是看他冷,特意给他披貂裘? 前日姬恂吩咐府中特意为他安排热食时,楚召淮的第一反应还是试探,如今他进一步了解“真实”的煞神,貂裘披肩后,心中便只有受宠若惊了。 体贴入微,哪里疯了。 一派胡言。 姬恂慢悠悠将圣上御赐的金貂裘披在楚召淮身上,这才像是反应过来,看向仍在行礼的侯府众人。 “重山,这位是?” 殷重山道:“回王爷,这位是镇远侯楚荆楚侯爷。” 姬恂笑了:“原来是楚兄。” 楚荆:“……” 对着岳丈唤兄台。 这便是大庭广众之下故意给镇远侯府难堪了。 楚荆脸色阴沉,忍了又忍险些没忍住。 殷重山在那唱白脸:“王爷又忘了,您和楚小侯爷成婚,今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 姬恂“唔”了声,似乎记起来了:“瞧本王的记性,这几日忙得忘了用药,有些认不得人,楚侯莫怪。” 楚荆冷冷道:“王爷说笑了——天潢贵胄千金贵体,就算有天恩庇护,也莫要讳疾忌医,遵医嘱服药,定能康健顺遂。” 姬恂好像没听出来楚荆骂他有病,笑着说:“承楚侯吉言了。” 两人一来一回说了几句。 楚召淮听得有些不满。 新婚第二日宫里徐公公前来送赏赐时,姬恂也是一副认不得人的模样,想来许是他病的后症,并不是故意为之。 圣上跟前的徐公公被忘了也乐呵呵的,他爹倒是垮着脸。 未免太刻薄了。 郑夫人见气氛僵住,小心翼翼打了个圆场:“王爷,王妃,午膳筵席已备好,请进府入席。” 姬恂连正眼都未瞧她,微侧着头问:“王妃饿了?” 楚召淮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饿,谨慎地回:“我……半饿半饱……吧。” 殷重山:“……” 好一个半饿半饱。 还吧。 姬恂瞥他一眼,淡淡道:“既然王妃饿了,那便进府吧。” 侯府下人训练有素,躬身退到府门两边,恭恭敬敬将人迎入府中。 楚召淮年幼时被楚召江排挤使绊子,长大后从临安回来也不受欢迎,甚至进府都是从后门进的,下人从不正眼瞧他。 这还是头回在侯府受过此等待遇,楚召淮站在姬恂身边颇有种狐假虎威的恍惚感,还有些不自在。 ——况且楚荆一直在冷冷看他。 楚召淮瞥了一眼过去。 替嫁让他来送死也就算了,一百二十台嫁妆少了近乎一半,楚召淮都没来得及发疯把嫁妆讨回来,楚荆倒好,他先动怒了。 哪来的脸? 楚召淮在心中骂骂咧咧。 姬恂好似并未察觉两人的对视,被殷重山推着往正堂走时,视线落在不远处小厅堂匾额上的字。 水玉堂。 姬恂问:“这名字倒是稀奇别致,取自哪儿的出处?” 楚召淮扫了一眼,脸一白。 楚荆向来偏心,楚召淮年幼时镇远侯府还没这般没落,曾有朝中好友送来两块晶莹剔透的水玉,说是给府中少爷一人一块。 楚荆笑着接了,扭头却全给了楚召江。 那时楚召淮太小,无法接受这样明目张胆的偏心,哭着喊着想要水玉玩,却被楚荆关了好几日。 事后楚召江为了炫耀,将两块水玉全都雕上自己的名字,甚至将那每日用膳的厅堂也改了名来膈应他。 没想到这么多年,这胡闹似的名字仍然没改。 看来楚荆的确疼爱楚召江,怪不得做出“替嫁”“替死”这等事。 楚荆怕楚召淮说出其他的话,主动回答:“王妃召字辈从水,玉取了金玉满堂之意,意思是俗了些,王爷见笑。” 姬恂笑了:“的确很俗,本王得取笑一会。” 楚荆:“……” 楚召淮深深吸了口气。 呵,可真会编啊。 还金玉满堂? 怎么不取“香消玉殒”? 楚召淮本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可越想越觉得气。 有时生气很容易缺氧,头脑一阵空白之际,便有了看似冷静实则早已疯癫半天的开端。 楚召淮深吸一口气,没忍住还是淡淡地接了话茬:“爹,说起这个,召江成婚时走得太急,忘带那块您送我的水玉了——我记得应该和那一百二十台嫁妆礼单放在一处,能劳烦您派人一起拿来给我吗?” 楚荆脸色一寒,勉强维持住神情:“只是块不值钱的水玉……” 楚召淮佯作难过:“可那上面有爹亲手雕刻给我的字,召江视若珍宝,佩戴多年已是护身符了,离了几日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楚荆:“……” 看似要水玉,实则是威胁。 楚荆正要说什么,果真在那取笑了一会“水玉堂”的姬恂看过来,感慨道:“王妃对楚侯果然敬重。” 楚荆不能当着姬恂的面驳斥楚召淮,只能深吸一口气,派人去拿水玉和礼单。 楚召淮开心了。 几句话的功夫,一行人慢悠悠过了水玉堂,到达侯府正堂,四处纤尘不染,布置雅致华美,早已备好回门宴。 姬恂只吃冷食,京城人尽皆知,楚荆就算再不厌恶他,满桌吃食也还是按照璟王府的习惯来,没有半分热气。 今日虽是新婿回门可王爷之尊必定不会像寻常家宴那般共在一张长桌用膳,两人席位便单独设在最前方。 从小到大,无论在侯府还是临安,楚召淮每遇到筵席,往往都坐在最角落,从不被人重视。 这次却是跟着姬恂出了风头,坐了回主位。 楚召淮难掩雀跃地坐下,视线一直往外瞥,等待下人拿水玉和礼单过来。 姬恂并没有做客的自觉,比在王府还自在,跷着腿淡淡道:“王妃身子不好,受不得凉,将一半换成热食吧。” 楚荆一愣。 姬恂名声从来都不怎么好,长着一副好皮囊却无心无情,没疯之前行事极其乖张桀骜,受伤之后性格更加难以捉摸,有时面上瞧着笑意盈盈,温柔似水,好像没有半分脾气,实则早已暗藏杀机,恶意滔天。 他像只耐心十足的兽,明明可以一击必杀,却要隐藏利爪玩弄猎物,只图将人掌控股掌之间的满足和愉悦。 等到猎物彻底放松警惕,才像玩够了逗腻了,獠牙大张毫不留情撕咬入腹。 楚荆从未在此人口中听到过一句人话。 ——更何况是体贴的话。 楚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看向楚召淮。 楚召淮戴着眼纱端坐一旁,全然不知姬恂待他的特殊之处,那一袭紫袍外披着皇家才能用的金貂裘,人靠衣装,竟也被那华冠丽服熏出几分贵气来。 更遑论那张酷似白夫人的脸,面颊带痣,漂亮得让楚荆厌恶。 楚荆突然心跳如鼓,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姬恂莫不是…… 真的看上楚召淮了? 8 不满意回门礼吗 回门宴丰盛无极,烹龙炮凤。 楚召淮不知是苦日子过惯了不习惯珍馐美味,还是江南口味清淡吃不来味偏厚重的大荤大腥,没多少食欲。 也就面前茶饼能入口。 楚召淮心不在焉吃着,仗着面覆眼纱,光明正大看向楚荆。 寻常人家嫁人回门便属后宅事,偏偏楚召淮特殊,回门宴只有楚荆在,郑夫人为避嫌并未来前堂。 楚召淮一直觉得他爹是个聪明人,无论圣旨上有没有指名道姓,就楚召江当众闹的那一出,这个璟王妃定是他无疑了。 偏偏楚荆却费尽周折搞出替嫁这档子事,不光落个抗旨不遵的罪名,更是开罪璟王,百害而无一利。 楚召江就算嫁过去,按姬恂的秉性,也不至于丧命。 楚荆到底图什么? 呵,一会功夫他爹瞪他两三回了,瞪,瞪…… 还瞪! 楚召淮又吃了几口茶饼,打算吃饱了就找他爹摊牌。 侯府茶饼应当用得好茶所做,香气扑鼻茶香四溢,连吃好几块也不觉得腻。 楚召淮本想吃完面前那小小两块就止筷,可吭叽吭叽吃了好半天,碗碟中怎么一直吃不尽? 心里正嘀咕着,就见对面楚荆终于不瞪了,脸上露出一抹愕然。 楚召淮疑惑,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瞧,就见一双玉箸在面前碗沿轻轻一碰——姬恂夹了块茶饼给他。 “爱吃这个?”姬恂笑着问。 楚召淮点点头。 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茶饼,看来京中也是有美食的,可侯府抠门,茶饼每桌就准备了几块。 姬恂收回筷子,温和道:“楚侯,王妃爱吃茶饼,劳烦再多上几碟来。” 楚召淮愣了愣。 筵席上爱吃的东西竟然还能再续? 楚荆不知为何脸色难看得要命——不过自姬恂来他就没给过好脸,楚召淮没在意也没在意。 京中王侯府中吃食自然比寻常人家要丰腆精细得多,那小小两块茶饼瞧着其貌不扬,茶叶却是从百云山的高峰之上采摘,异常昂贵。 楚召淮如果知道自己吃的东西这般贵,牙都能硌掉。 不过楚荆并不心疼银子,而是惊惧姬恂对楚召淮的另待。 替嫁前,楚荆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若姬恂当真是个贪图美色的色胚,会不会因为楚召淮那张脸就忍下耻辱认下这门婚事。 楚召淮自幼离家,和楚家并不亲近,若真的借由姬恂的势一飞冲天…… 楚荆紧紧捏着筷子,掩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楚召淮并不知他爹在想什么,还在乖乖等茶饼。 没一会,侯府后厨将新烹好的茶饼恭恭敬敬端来,六碟整齐摆放在楚召淮面前,香味浓郁。 楚召淮没多少钱,在江南喝茶也只喝苦灯树这种假茶叶,这回托姬恂的福将价百金的茶叶当饼子啃,狠狠过了瘾。 见楚召淮还在没心没肺吃吃吃,楚荆没忍住,趁姬恂不注意使了个眼神。 楚召淮咽下茶饼,问:“爹,您有话和我说?” 楚荆:“……” 姬恂似笑非笑看来。 楚荆勉强一笑:“没……” 圆场的话还未说完,楚召淮道:“哦,看来这话要避着王爷说——王爷,我和爹出去一趟。” 姬恂眼眸微眯,笑容更深了:“王妃早去早回,茶饼冷了就不好吃了。” 楚召淮点头,拢了拢金貂裘抬步就走。 楚荆:“……” 楚荆被楚召淮两句话轻飘飘架起,如今骑虎难下,只能顺水推舟,起身离开——就算场面话说得再漂亮,众人心中始终心知肚明,倒不如不说。 前堂外,日光正盛。 垂花门的一株梅树边,楚召淮先出了厅堂孤身站在那,等楚荆过来。 王妃身上衣袍皆是璟王府准备,冬日严寒怕他冷着,衣袍层层叠叠里三层外三层,披着金貂裘仍能瞧出过分纤瘦的身形。 一到了无人之处,楚荆脸色陡然变了,压低声音厉声道:“楚召淮,你要连累侯府满门吗?!” 楚召淮故意装傻引楚荆出来,还未来得及质问嫁妆就被劈头盖脸骂了顿。 他被骂懵了,茫然许久,干巴巴道:“爹教训得是,召淮知错了。” 楚荆火气一顿,没料到他会这般干脆利落地认错。 楚召淮喃喃道:“召淮因为爹才攀上了璟王爷,成就了人人惊羡的好婚事,麻雀变凤凰这等好事竟然还不知足,还大逆不道地违抗爹,隐瞒身份不知羞耻地勾引王爷,的确该骂,爹骂得好,再骂几句将我骂醒吧。” 楚荆:“……” 楚召淮并不怎么精通争吵,若在之前肯定被骂得一言不发,或直接气不过怼回去,可这几日被姬恂那温文尔雅的毒舌给怼了好几顿,他也隐约学会了点阴阳怪气。 果不其然,这番真诚的话说出来,楚荆直接愣住了。 这话……怎么越听越像姬恂的风格? 楚召淮再接再厉:“爹,爹您怎么不说话了?” 楚荆深深吸气,直接和楚召淮开门见山:“今日回门后回王府,你便将真实身份告知姬恂。” 楚召淮脸上的笑缓缓不见了。 穿过黑纱,他和楚荆对视许久,才平静地道:“嗯,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楚荆蹙眉,“我看姬恂待你不错,必定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迁怒于你。” 楚召淮点头:“好的,那我等会就说是我觊觎王爷美色和瘸腿,见圣旨赐婚弟弟,非得一哭二闹三上吊违抗圣旨哭着喊着上花轿。” 楚荆:“……” 楚荆厌恶道:“不要学姬恂,好好说人话。” “是您先不说人话的。”楚召淮道,“为了保全楚召江,您何曾想过我的死活?以男子之身嫁给男人成为笑柄也就算了,事后又将违抗圣旨之事全都推我身上……扪心自问,你给我留活路了吗?” 被明晃晃戳穿心思,楚荆脸上闪现一抹难堪,只能用父亲的身份压回去:“不孝子,这是你对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楚召淮声音比他还大:“那你把我当儿子了吗?” ……用力吼完后他嗓子痒得发疼,险些绷不住咳出来,强行忍着没有落了气势。 楚荆忌惮姬恂,沉着脸放低声音:“圣旨并未指名道姓,就算姬恂和宫内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下罪。姬恂命不久矣,等他一死,为父便设法让你归家。若我百年,镇远侯府便是你的。” 楚召淮差点被气笑了。 “爹莫不是当我是傻子呢?我自七岁离家,在临安白家养病十年,月初归京听府中下人全都称楚召江为‘小侯爷’,您死后哪里轮得到我继承爵位?” 楚荆看他油盐不进,难得浮现一抹急躁。 楚召淮厌烦和他虚与委蛇,彻底撕破脸。 “我不稀罕什么爵位,只想离京回江南。爹还是快些将楚召江接回来,再趁着回门同璟王说清真相,将‘王妃’换回去。否则把我逼急了,我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楚荆低声喝道:“侯府获罪,白家难逃干系!” “我此前早已说过,”楚召淮心态美丽,看破红尘,“黄泉路上,人多热闹,一齐投胎做了畜生,下辈子混吃等死,省了多少烦心事。” 楚荆气得胸口起伏:“你!” 楚召淮只想带着嫁妆全身而退。 ——京中除了茶饼,其他的人心诡谲勾心斗角,他全不喜欢,更不想掺和其中。 若今日换回身份之事顺利,他或许能寻机会给姬恂诊诊脉,看看被传成“赛疯狗”的到底是什么大病,也算是报答这几日照顾的恩情。 楚召淮正畅想着远走高飞的未来。 楚荆忽然冷声道:“你还想要你娘的遗物吗?” 楚召淮霍然抬头,黑纱下的眼眸几乎转瞬蔓延出几绺血丝。 “你……什么意思?” 楚荆听他语气都变了,知晓可以靠这件事拿捏这个不受控制的儿子,脸上怒意消退,又重新恢复平时的气定神闲。 “除了白家嫁妆,你娘临去前也给你留下不少东西,还有一封信,让我等你成婚时再给你。” 楚召淮学会的“姬恂式阴阳怪气”忘却得一干二净,脑海一片空白,顺着本能不受控制地上前两步。 “现在就给我!” 楚荆淡淡道:“听爹的话,回去继续做你的王妃,我自会将你母亲的东西送去王府。” 楚召淮怔怔看着楚荆,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些年外祖父总是对楚召淮说他同侯府血脉相连,说楚荆只是因国师的批言将他送来江南养病,说楚荆远在京城仍惦记着他…… 说了太多,楚召淮几乎真的认为楚荆对他仍有一丝爱护。 如今他从楚荆的双眼中没有看出半分要挟亲生子的不忍,有的只是算计和权衡,刹那间心中那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对父亲的期待和孺慕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也对,做尊贵无极的楚王妃没什么不好。”楚召淮轻轻吸了口气,短促笑了声,像是被气到极点,又像是彻底失望。 他认栽了,心甘情愿受了亲爹的算计。 楚荆这般费尽心机,不是想要楚召江摆脱被赐婚“嫁男人”的屈辱之事,名正言顺做他光风霁月的小侯爷吗? 楚召淮点头。 他知道了。 要个名声是吧,那他就给楚召江个“好”名声。 看来这眼纱还要戴一段时日。 楚召淮再也不想和楚荆多言,拢着金貂裘转身刚要走,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王妃还未谈完?” 楚召淮循声看去。 姬恂神出鬼没,不知何时来的,正坐在垂花门里的游廊边,手拿着一枝梅,坐在轮椅上冲他笑。 ——那样笨重的轮椅滑过来竟然没发出丝毫声响,难不成他是扛着轮椅过来的? 楚召淮摸不准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话,试探着抬步走上前,若无其事道:“让王爷久等了,刚谈完。” 姬恂抬头打量楚召淮,似乎发觉什么,将膝上小木盒中的茶饼递过去:“见你爱吃,带了些来。” 楚召淮松了口气,看来是没听到。 “要走了吗?” “嗯,府中还有事。” 姬恂看他,眼眸倏地一眯。 楚召淮拿着茶饼咬了一口,黑色眼纱遮挡带着红疹的脸,隐约可见苍白的下巴和脖颈。 暖阳从梅树缝隙照下,就见那露出一点的下巴似乎凝了滴水珠,摇摇欲坠两下,倏地砸了下来。 姬恂握着鸠首杖的手动了动。 楚召淮胡乱擦了下,咬着茶饼声音如常:“好的呢,不过我还有些东西未带,能向王爷借两个人帮我搬个小柜子吗?” 他还有个小矮柜落在侯府,既然不能回江南,那便一并带走吧。 姬恂:“自然。” 殷重山点了两个护卫,跟着楚召淮去搬柜子。 等人走后,姬恂懒洋洋捏着那精致的茶饼,似乎在看这玩意儿到底有多好吃,能让楚召淮吃哭。 将楚召淮说服,不远处的楚荆不像筵席上那般惊惧焦躁草木皆兵,走上前淡淡道:“王爷不多留些时候?” “不了。”姬恂还在打量被楚召淮咬了一口的饼,漫不经心道,“已是一顿饭的功夫,王妃要的水玉和嫁妆单都没送来,想来楚侯府中忙得很。午后应该不是迎接圣驾就是接玉皇大帝,本王和王妃就不叨扰了。” 楚荆:“……” 楚荆强忍住怒意:“王爷说笑了。” “本王从不说笑。”姬恂咬了口饼尝了尝滋味,发现味道意外得不错,心情大好,终于舍得抬头看楚荆,笑着道,“虽然本王金尊玉贵天潢贵胄,和侯府结为亲家有些吃亏,但毕竟已经拜堂成亲木已成舟,这回门礼自然是不能少的——重山。” 殷重山领命,带着护卫将三大箱回门礼抬了上来。 楚荆眼皮重重一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六个身强力壮的护卫跟随姬恂在沙场冲锋陷阵,只是看着就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几人神色漠然宛如要上阵杀敌,抬着箱子缓步而来,就在即将到楚荆跟前时,护卫突然整齐划一脚下一个趔趄。 “哐——” 箱子陡然倾斜着砸落地面,木盖滑开,里面的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楚荆垂眼一看,脸色瞬间煞白。 三大箱回门礼的箱子用的甚至是金丝楠木,里面装得却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数十个被割下的刺客头颅,死不瞑目大睁着凸出的死眸滚了一地。 刹那间血腥弥漫四周。 暖阳依旧,此处却好似成了炼狱。 姬恂懒散地坐在轮椅上,一阵令人作吐的血腥味好像不影响他的好食欲,如玉般修长的手指捏着精致的茶饼慢条斯理地吃。 楚荆胃中一阵痉挛,垂在袖中的手忍不住剧烈发起抖来。 这个疯子! 一颗头颅不分方向滚到轮椅边,姬恂抬脚轻轻一踢,脸上虽笑着眼底却满是冷意。 “楚侯不喜欢本王特意备的厚礼?这可是特意从侯府送来的嫁妆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楚荆死死咬着牙。 如果平常姬恂这般丧心病狂挑衅,他早已拔剑了,如今却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强忍着怒火和惧意,从牙缝中飘出一句话。 “许是新婚忙碌,将嫁妆箱子抬错了,等午后寻到,定会将遗漏的嫁妆送去王府。” “如此甚好。”姬恂笑起来,“楚侯既然如此有诚意,本王也重新补个回门礼。” 楚荆一怔,眼皮又是一跳。 殷重山又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个小箱子,抬步走到楚荆面前示意他打开。 看箱子大小,好像刚好可以盛一颗头颅。 镇远侯虽然有“镇远”二字,楚荆却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面对满地头颅几乎要吐出来,见到这个小箱子,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可等他视线落在箱子上,瞳孔遽然收缩,呼吸都僵住了。 箱子铁扣处,一根红绳悬挂着带血的物件随风微晃。 那是一块精致漂亮的水玉,上面血迹还新鲜着,隐约可见上方一个熟悉的字。 ——江。 9 要藏好身份啊 楚荆脸上血色尽退,惊愕看向姬恂。 “你……” 姬恂手肘撑着扶手五指撑着侧脸,几绺墨发凌乱穿过指缝,他懒得张唇,只从唇缝散漫地飘出几个字来。 “楚侯不亲自打开验一验吗?” 游廊在风口,朔风呼啸,楚荆后背生生被惊住一身冷汗。 楚召江被杀了? 不可能。 姬恂才醒来两日,楚召江藏身京外别院,他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去寻人杀人。 况且就算杀了楚召江,对璟王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在如此关头,楚荆竟然还算得上清醒,可在转瞬间分析完利弊后,又有一个念头硬生生挤了进来。 万一呢…… 前几年姬恂遭遇过一场凶险的刺杀,刺客于重重护卫中破出一剑刺向他,离心脏只差半寸就能要了他狗命。 姬恂浑身浴血握着剑锋纵声而笑,却赞刺客英勇无畏,前途无量,直接将人毫发无损放走。 同年秋猎,只因掌灯宫人点烛火时晃了他的眼,姬恂直接连圣上面子都不顾,当场将人斩杀,尸身悬挂帐前,惊得满朝又咻咻参他,又罚三月俸禄。 此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行事向来只看心情,从无踪迹可循。 楚荆额间冷汗滑落,喉中干涩几次开口想问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姬恂很体贴:“重山。” 殷重山面无表情,抬手把铁扣一掰。 楚荆瞳孔剧烈收缩舒张。 时间被一寸寸拉长,终于盖子终于翻开,露出里面一绺带血的发。 楚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眼瞳瞬间冲血。 他再无法维持镇定,目眦欲裂地咆哮道:“姬明忱——!你疯了吗?!” 姬恂被人骂惯了,也不生气,还慢条斯理地笑了,温声询问:“楚侯何出此言?” 楚荆浑身都在发颤:“此乃圣上赐婚,你胆大包天违抗圣旨……你藐视天威,你……你难道要造反吗?!” 见楚荆已被惊到语无伦次,开始给他扣谋反的帽子,姬恂终于忍不住纵声而笑。 冰骨清寒枝头梅,姬恂坐在一簇簇似雪的梅树下,好像欣赏了一出不得了的好戏,笑得眉眼微弯,未束的长发凌乱披在肩上,嘴唇殷红,好似索命的鬼。 鬼笑着说:“看来楚侯更满意这件礼物。” 楚荆又惊又怒,喉中隐约有血腥味,几乎要失去理智。 却见姬恂笑够了,漫不经心抬起鸠首杖微微一拂。 殷重山手中箱子被打翻在地,将里面的东西落了出来。 ——只是一绺带血的发而已。 楚荆一怔。 那带血的发被一颗金丝扣绑着,看样式正是楚召江离开侯府前佩戴的发饰。 刹那间,那滔天怒意陡然消散,随之而来的则是几乎将楚荆淹没的惶恐,后知后觉意识到…… 他说错话了。 和姬恂完婚之人已是楚召淮,就算楚召江死在姬恂手中,也顶多算个发疯杀人,罚一罚俸禄。 ——除了造反的罪名外,圣上不会动他。 姬恂抚着鸠首杖,笑着道:“本王只是见这金丝扣罕见,才特意取来相送。怎么,楚侯方才那句‘违抗圣旨’,从何而来?” 楚荆惊魂未定,不知如何回这句话。 出乎意料的是,姬恂没揪着这句“失言”不放,似乎只是想单纯送回门礼:“礼既已送到,本王便先行一步了。” 殷重山推着轮椅就要走。 楚荆下意识往前半步:“等……” 姬恂侧眸看来:“楚侯可还有其他事?” 一番大起大落下来,楚荆脑海混沌,却也仍有一丝清醒,知道此时不该去问“楚召江是不是在你手上”的蠢问题。 挣扎许久,楚荆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王爷慢走。” 轮椅轧过满地狰狞的血,姬恂笑着离开。 满地头颅不知如何收场,楚荆头痛欲裂间,突然听得一声尖叫。 “啊——” 循声望去,郑夫人从游廊走来,看到地面死不瞑目的头颅,惊得双腿发软,扶着柱子险些摔下去。 “侯、侯爷?” 楚荆闭了闭眼,艰难道:“找人来收拾。” 郑夫人猜出这是煞神做出来的事,挣扎着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地刚要去唤人,就听得楚荆有气无力道:“再派人去京外别院看看。” 郑夫人一愣:“别院?——召江能回府了?” 楚荆白着脸冷笑。 楚召江贴身佩戴的水玉都落在姬恂手上,还带着血,定是吃了大苦头,在别院能不能寻到人都是个未知数。 小命难保,何谈回府? **** 回门宴只吃了半个时辰不到,璟王便打道回府。 侯府大门口,护卫将楚召淮破破烂烂的小矮柜搬到车上安置,楚召淮瞧着空荡荡的车,默默按住胸口。 姬恂果真将那三大箱回门礼送进侯府了。 可真够败家的。 没一会,轮椅骨碌滚动的声音传来。 败家的姬恂被殷重山推着上了车辇。 楚召淮忙殷勤地上前主动为王爷撩开帷幔,也不像来时那般坐得远,反而颠颠凑上前和人挨着坐。 殷重山欲言又止。 往往陌生人离得太近,会让人下意识有种被侵略领地的不适,更何况姬恂这种强势古怪的性子。 这回八成要将人赶下马车追着马跑。 殷重山想到这儿也不走了,等着王爷下令。 姬恂坐稳后正要说话,余光看向在旁边杵得和柱子似的殷重山,眉梢一挑,温和地无差别攻击:“下车路途遥远,本王送一送殷统领?” 殷重山:“……” 竟然不赶人吗?! 殷重山掩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同手同脚地下车了。 连吃好几碟茶饼,楚召淮衣袍上都沾着淡淡的茶香,乍一挨过来像是朵松软的云飘了一飘。 侯府的水玉和嫁妆单子还未送来,还亏了三大箱回门礼。 楚召淮有点不甘心铩羽而归,水玉倒是无所谓,主要是他想拿嫁妆单狐假虎威使个坏,看看能不能逼楚荆把吞的嫁妆还回来。 “王爷,现在便回府吗?” 姬恂道:“王妃还有东西落下?” “那倒没有。” 楚召淮刚说完,外面便传来侯府管家的声音:“王爷,王妃。” 楚召淮掀帘望去。 管家手捧着承盘恭恭敬敬抬高手奉到车窗前,上面放置着雕刻“江”的水玉和烫金礼单。 楚召淮铜钱眼一亮。 楚荆这回竟然没有食言而肥? 看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呸,看来璟王的威名还是有用的。 楚召淮将礼单拿着放在膝上,慢条斯理拎起那块漂亮精致的水玉。 水玉,似水之玉,稀罕珍贵,价值不菲。 年幼时楚召淮做梦都想得到这块水玉,好像有了它,就能连带着拥有了爹的在意和爱护。 如今终于到手,却瞧不出这东西有多珍贵。 水玉悬在半空缓慢随着绳子转着,日光倾泻落在上,漂亮得好似永不融化的寒冰。 楚召淮手一松。 水玉凌空而落,啪嗒一声脆响,在青石板路上摔成两段。 上方雕刻的“江”字一分为二。 管家一愣。 楚召淮“啊”了声,冲他一笑:“手滑了。” 姬恂似笑非笑看着。 管家不敢多说,讷讷道:“府中库房已在整理王妃忘带的嫁妆,晚上就能送去王府。” 楚召淮正在翻嫁妆礼单,闻言动作一顿。 忘带的嫁妆? 不太对劲。 楚荆怎么就这么老老实实把贪掉的嫁妆主动给他了? 楚召淮还没说什么,姬恂温声开口道:“楚侯贵人多忘事,怎么比本王记性还差,嫁妆都能漏?既然如此,重山,你带人候着,等侯府整理好嫁妆后亲自带回王府。” 殷重山:“是。” 楚召淮诧异地看向姬恂。 克扣嫁妆这种事勋爵世家根本做不出,镇远侯明显想要悄悄把嫁妆送去王府,好保全府中颜面。 姬恂可倒好,留着殷重山和众多侍卫护送,如此阵仗,想必片刻就能传遍京城。 楚召淮憋屈一日的胸口终于好受了些,对姬恂的最后一点惧怕也没了。 王爷位高权重却还能如此体贴,京中人是都眼瞎了吗,骂他都骂到江南去了。 还好没有错信传言。 楚召淮目前无法全身而退,只能先瞒着身份走一步算一步。 白夫人的遗物是死物,在侯府多久也无关痛痒,反正总有一日楚召淮要亲手拿回来。 楚召江却是个大活人,楚召淮一日不暴露,他就只能在暗处躲着,到时候时间越来越长,该着急的应该是楚荆。 楚召淮被楚荆气得发昏的脑海终于清明了些,顺利理好思路。 目前第一要事,就是在姬恂面前隐藏好身份。 一切准备妥当,马车轻轻动了。 楚召淮拿着嫁妆单翻着查看,失而复得的财宝越看越觉得喜滋滋,哪怕黑纱遮着也能感觉此时他的铜钱眼正在大放光芒。 姬恂喝了口冷酒,偏头注视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没来由地问。 “王妃可有表字?” 楚召淮头也不抬,随口答道:“有啊,容水。” 嘴比脑子快,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外祖父年事已高,总觉得自己过了今朝没明日,怕等不到楚召淮及冠,所以提前为他取了表字,甚少用过。 楚召淮不清楚楚召江有没有提前取字,心口一跳,又不好再改口,只能硬着头皮不啃声。 姬恂笑了:“容水?嗯,不错的字,王妃当心藏仔细些,别被哪家贵女瞧上强行夺去了。” 楚召淮:“……” 楚召淮被怼得哑口无言,捏着礼单默默说服自己。 算了算了,看在这些嫁妆的份上,被阴阳怪气几句是应该的。 只要身份没被看穿就行。 10 喜欢全鱼宴 车辇一路回了璟王府。 楚召淮自从归京心情一直憋屈,今日好好出了口恶气,眉眼间郁色散去不少,被气得隐隐作痛的心口也不疼了。 回府后,护卫将小矮柜搬下车,落地一个不稳磕了下,里面叮铃哐啷一阵乱响,似乎是什么珍贵物件碰碎了。 楚召淮心疼得直咧嘴,小声说:“慢一点呀……慢一点吼。” 护卫称是,抬着进了寝房。 殷重山还留在侯府等着敲锣打鼓护送嫁妆,姬恂被护卫推下马车后交叠双腿坐在那,似乎在等什么。 今日姬恂帮了他太多,楚召淮知恩图报,理了理貂裘,主动提议:“我来推王爷吧。” 姬恂笑了:“那就有劳了。” 推轮椅的确很辛劳。 楚召淮气沉丹田,使出吃奶的劲将轮椅慢吞吞推动,轮子骨碌碌半天,终于吭叽吭叽推到了寝房门口。 姬恂一不心急二不催促,似乎平日风驰电掣惯了,体验一回蜗牛背壳也别有一番风味。 眼看着就要回寝房,楚召淮喜出望外。 姬恂“唔”了声,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好像腿瘸到眼上去了:“王妃,这不是去书房的路吧?” 楚召淮:“……” 楚召淮差点死给他看。 不回寝房你不早说?! 楚召淮额间冒汗,艰难喘了几口气,有气无力道:“敢问王爷,书房在何处?” 姬恂眉梢挑了下:“王妃累了?” 楚召淮唯恐这人又提师从赵钱孙李哪个将军,努力喘匀了气:“不是的,侯府饭菜太难吃,这是饿的。” 姬恂笑起来:“王妃爱吃什么,让府里人做些送来。” 楚召淮一愣。 还是头一回有人问他爱吃什么。 楚召淮有些受宠若惊,连带着被逗的事儿也忘了,想了想道:“爱吃鱼。” 姬恂看他。 还挺好打发。 皇室勋爵府中的少爷,往往爱吃的或稀有难得,譬如冬日荔枝、夏日梅蕊,或标新立异,如火炙鹅、活嚼鬼,越罕见奇特越爱吃。 楚召淮这种给鱼就吃,已算很好养。 “好,晚上让府中厨子做全鱼宴。”姬恂道。 楚召淮咳了声,努力稳住神情让自己不要太没见识:“劳烦王爷了。” 全鱼宴又给他攒了点力气,楚召淮觉得还能再推姬恂跑个十万八千里。 还没等他大发神威,殷重山回来了。 楚召淮一惊,还以为出了变故:“侯府没没没没给嫁妆吗?” 殷重山行了礼,看向姬恂。 姬恂点头,殷重山才道:“幸不辱命,已将侯府漏给的嫁妆抬回库房,礼单在此,王妃可要去清点?” 楚召淮眼亮得黑纱也遮挡不住光芒,刚想过去后知后觉到不对,回头问姬恂。 “王爷,我能去看看吗?” 姬恂点头:“去吧。” 楚召淮喜出望外,颠颠地跟着下人去了。 殷重山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欲言又止。 晌午日光正盛,姬恂让殷重山将轮椅推去院中的湖边,垂眸看着结冰湖面下若隐若现的鱼,漫不经心道:“想说什么?” 殷重山没忍住:“镇远侯这天大的把柄送上来,王爷不拿他作筏子?” 姬恂:“嗯?谁?” “楚召淮。” 姬恂心不在焉看着湖中的鱼:“重山,每年开春城濠会放小鱼苗,你就拿着网兜去捞,捞,捞它个九族全灭断子绝孙。” 殷重山:“……” 殷重山算是和姬恂一齐长大,早已习惯他这等温润的刻薄,艰难从一堆软刺中扒拉出有用的信息,这才意识到。 姬恂留着楚召淮,怕是有大用。 殷重山放下心来。 姬恂想一出是一出,兴致来了让下人将湖面的冰破开。 鱼被巨大的动静惊得钻入湖底,没了动静。 姬恂一抬手。 殷重山的袖子好像能容纳百川,伸手往里掏了掏,翻出一大袋鱼食奉上。 姬恂懒懒地洒了一把鱼食,没一会平静的湖面终于有了鱼影。 此时,他才淡淡道:“你瞧出了什么?” 殷重山看着争先抢食的鱼群,福至心灵,肃然道:“属下懂了,只有抛了鱼饵才能引来深藏湖底的大鱼,王爷今日引而不发是为引出镇远侯背后真正设局之人。” 不愧是王爷,果然高瞻远瞩。 姬恂“啊”了声:“不是,本王只是想钓鱼,弄钓竿来。” 殷重山:“……” 殷重山弄来紫竹钓竿,姬恂连鱼饵都不挂,直接将鱼钩抛出去,开始老神在在钓起鱼来。 殷重山知道主子大病又犯了,也没多说,撑着伞为他遮挡日光。 鱼钩连饵都没有,就算坐到地老天荒也很难钓上鱼。 姬恂很有耐心,握着钓竿的手极稳,半晌没有半分一动。 眼看着日落西沉,管家匆匆过来禀报:“王爷,兵部秦大人求见。” 咕。 平静一下午的湖面突然荡漾出一圈波纹,钓竿尖往下一垂。 鱼上钩了。 姬恂睁开眼,手稳稳一抬钓竿,鱼悬在丝线上活蹦乱跳,在半空荡漾出一条直线,“啪”的一声落到殷重山手上。 是条小鱼。 殷重山将鱼取下,见姬恂似乎在想“秦大人”是谁,提醒道:“兵部侍郎秦笕,和太子关系甚密,月初曾趁您昏迷举荐太子的人前去晋凌州驻守。” 晋凌州地处边关,又是璟王封地,派太子的人过去目的可想而知。 姬恂不怎么在意,拎着那条巴掌大的鱼,思考一条能不能做成全鱼宴。 殷重山试探着问:“这人王爷见不见?” “天已黑了。”姬恂道,“去喊王妃用膳。” 这便是不见了。 管家领会,转身回了。 楚召淮数了一下午的嫁妆,耳根子都咧到后脑勺了。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又被喊去吃全鱼宴,若不是眼纱戴着恐怕早就被人看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糗样。 楚召淮吃鱼肉喝鱼汤,头回吃饭忙得不亦乐乎,不知该先吃什么。 姬恂倒是相反,坐在那慢条斯理吃着鱼生。 王府用的自然是上好的鱼,细细削出薄如蝉翼的白肉,用酒浸着吃,入口即化。 楚召淮跟前放着盘刚做出的醋鱼,他爱吃酸甜口,喜滋滋吃得干干净净。 姬恂吃了一口,问:“味道如何?” “很好吃。”楚召淮拿筷子拨了拨鱼头,老老实实地说,“就是这鱼有点小。” 姬恂手一顿,喝了口冷酒,搁筷不吃了。 楚召淮疑惑看他。 每日姬恂好像吃得比他还少,成天只吃冷酒,这样不会病得更厉害吗? 楚召淮没心没肺地用完膳,又高高兴兴回去数他的嫁妆了。 殷重山隐约感觉王爷似乎在生闷气,犹豫着道:“这王妃……似乎不太知礼数,要属下找人教一教吗?” 寻常说话没大没小,你啊我啊没半分敬意; 方才还不知分寸,不等王爷开口就抢先质问殷重山; 最重要的是,他好似完全不知王妃职责是何,随心所欲只图自己欢喜,为了点破嫁妆就能先离席。 殷重山都忍不了,可姬恂竟然没有半分不悦。 如果不是楚召淮的身份是他亲自查的,他都要以为这人和王爷有过什么情缘了。 姬恂拿着冷酒,像是没听到这句:“推本王去院里。” 殷重山眼皮一跳。 去院里做什么? 片刻后殷重山就知道了。 湖边点着烛火,姬恂坐在北风呼啸中,慢条斯理往湖里抛鱼钩。 钓鱼。 殷重山:“……” 王爷终于还是疯了。 *** 楚召淮数了好几遍嫁妆,彻底死心了。 果不其然,楚荆不蠢,哪怕有姬恂的施压,也并没有将他娘亲留给他的书信送来。 已死之人的未尽的话语最能引人好奇。 楚召淮最开始听到他娘有信留下时,的确心跳加速,近乎失去理智,拼了命地想要立刻知道这世上唯一爱他之人到底给他留下了什么话。 可如今却想通了。 白夫人那样疼他,所留书信必然是爱护之意,反正是已知的事,他看与不看,并不受半分影响。 唔,接下来就是该想着如何破坏楚召江的名声。 等逼得楚荆先受不了,这样就能获得主动权。 自从回门后姬恂就开始忙碌,好几日都不回府,却留了不少护卫,说是保护王妃周全。 漏给嫁妆之事让镇远侯府狠狠丢了大脸,更加成为满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楚召淮被一堆人围着,有些想借着这阵东风使坏,却也苦于不能出府,无法施展。 没几日,就到了小年夜。 京城的小年是腊月二十三,彤云密布,朔风劲哀,凛冽寒风几乎要刮掉人一层皮。 似乎要下雪了。 楚召淮裹着衣袍,坐在院中听着府外焰火鞭炮喧哗。 没一会,管家回来了:“回王妃,王爷还未回府。” 楚召淮“咳”了声,试探着问:“那……小年夜我、我能出去玩吗?” 管家有些为难:“王妃恕罪。” “哦。” 楚召淮也没强求,反正这些年无论哪个节日他都只是孤身躲在小院子里一个人过,今年也没什么分别。 不对,还是有区别的。 京城的烟火比临安得要好看。 又漂亮又响,好像万家灯火也将他这处空荡荡的院子连带着热闹起来。 管家犹豫看着他。 少年身形孱弱,层叠衣袍也遮掩不住那单薄过分的肩和腰,仰头看着天边焰火,哪边响就看哪边。 似乎是过小年,他前几日一直空荡荡的腰间佩戴一块崭新的玉,看样子似乎还是前几年流行的样式。 管家竟然没来由觉得他有些可怜。 正想着说些什么,长风院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楚召江呢?!楚召江!出来!” “世子,世子息怒。世子上次因冒犯王妃被罚抄了好几天的书,听说王爷今晚会回府,您……您收敛些。” “……” 楚召淮好奇地看向门口。 很快,姬翊一袭墨蓝衣袍,肩上系着毛边大氅,气势汹汹地杀了进来。 楚召淮眼睛一眯,严阵以待。 上次“犬子”在自己这儿吃了亏,今日怕是趁着姬恂不在过来报仇的。 犬子面无表情走到楚召淮面前:“你,跟我走,去明湖。” 楚召淮往后缩了缩,警惕道:“你想把我骗去沉湖?” 姬翊瞪他,似乎想骂他一顿,但管家正在旁边看着,只好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你别跟我装傻!前几个月就约好明湖一战,你莫不是怕了不敢去了吧?” 楚召淮:“……” 敢情楚召江还真和他有约? 又是楚召江的烂摊子,楚召淮没办法,只能先接。 不过也刚好趁机会出府一趟。 楚召淮看了看旁边的管家,故作犹豫道:“可我已是王妃,再去和你们混在一处,怕是不合规矩。” “我上次和我爹说要和你去明湖,他并未反对。”姬翊冷呵一声,“我们画舫都定了,你该不会真的认怂了吧?行,不去也行,把订画舫的五百两银子出了,这事就过去了。” 楚召淮肃然起身:“明湖在何处,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11 倾家荡产 雪终于落了。 小世子不负纨绔之名,车辇内外珠玉装点,车壁雕镂描金,一看就随他爹,好像皇室中人不奢靡铺张就吃大亏似的。 车内放着炭盆,暖如初春。 姬翊盘着腿坐在虎皮毯上,眯着眼睛打量楚召淮:“你好像比之前瘦了?” 楚召淮正盯着小案上的金烛台瞧,见他还起着疑心,不着痕迹拢了拢大氅,压低嗓子沉声蹦字。 “是的吧,最近心情不适,吃得少……” “呵。”姬翊冷笑,“王府中的鱼都要被你吃得连夜长腿跑了,竟然还有脸说吃得少?” 楚召淮:“……” 姬翊虽然有他爹阴阳怪气的风范,却没姬恂的城府,他越发觉得眼前人不对劲,直接顺从本心,探身过来摘楚召淮的眼纱。 “这都几天了还戴着这破眼纱,摘下来我瞧瞧。” 楚召淮往后一躲:“疹子还没好全。” 姬翊不耐烦地准备强取:“那本世子更得取笑一下你的丑样子了——拿下来,别躲!” 楚召淮见躲不过,直接问:“你还想抄书吗?” 姬翊手一顿:“你什么意思?” “今晚你爹回府,本王妃必定要去陪寝的。”楚召淮说,“你若强逼我摘眼纱,我便去吹枕边风。” 姬翊:“……” 姬翊险些一口血喷出来,耳根通红,又羞又怒:“你还知不知羞耻的!” 楚召淮不知。 能三言两语就解决问题,还要什么脸啊。 姬翊是真怕姬恂,哪怕只是没什么杀伤力的威胁也让他不情不愿退了回去。 他和楚召江不怎么对付,但也就一年见两三次,没到熟到朝夕相处的程度。 况且每回碰上不是在阴阳怪气的骂仗就是处心积虑地给对方挖坑,对彼此认知也就局限于表面上的“纨绔”“嚣张跋扈”,没什么内涵。 姬翊沉着脸咬了口酥饼。 今晚不让这厮输得满地乱爬,他就不姓姬! 楚召淮并未察觉姬翊的愤恨,看他消停了也松了口气,撩开帷幔往外看。 雪还没彻底下起来,仅仅是小年夜京城满街已熙来攘往,一派喧闹繁盛,令人目不暇接。 和临安全然不同。 楚召淮兴致勃勃看了一路,片刻后马车摇摇晃晃停下。 夜幕已至,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却不减众人盛画舫观湖景的好兴致。 明湖波纹如绫,画舫雕梁画栋。 船头悬挂两盏雕漆架的纱绢灯,晃悠悠破雪而来。 画舫多数是京中达官显贵消遣之所,姬翊明显是熟客,带着人轻车熟路上了一艘悬挂皇家旗号的舫。 楚召淮少说少错,默不作声跟着走。 姬翊和楚召江不对付,上回又吃了他一拳,想来不是热情请他来玩的。 楚召淮视线扫着周遭,心中思绪翻飞。 上回姬翊说“几个月前约好,小年夜去明湖玩”,若是真要吃酒赏景,为何要提前这么久约? 嚯,画舫上的食器用的都是金银? 果真奢靡。 画舫晃晃悠悠地动起来,朝着明湖中心而去。 楚召淮虽在江南水乡长大,却甚少坐过船或画舫。 本来刚上来兴致勃勃,但才行了一会他便觉得胃中翻江倒海,难受得要命。 姬翊在前方带路,顺着木阶往楼上走。 楚召淮眼前发晕,勉强踩了几层台阶,双膝一软往前一扑,差点把犬子的裤子给拽下来。 姬翊是个小古板,当即“嗷”一嗓子捂着腰带蹦起来,脸都红了:“你你你!你做什么?!” 楚召淮奄奄一息:“晕船。” 姬翊看他站都站不稳,不太像装的,犹豫再三只好不情不愿地上去扶他。 楚召淮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虚弱道:“多谢世子。” 姬翊愣了愣,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难得没吭声。 姬翊属于没什么心眼但又爱斗的人,他所能想到的绝佳报复方法也就是设个赌局把这厮的钱全都赢过来,让人输个倾家荡产。 如今朝廷禁博弈,小年夜后方可开放,所以他还苦等了几个月。 眼看着布局就要完成,世子燃起斗志。 输输输! 给我死! 很快两人到了顶楼门口,还未进去就听得里面一阵喧闹声。 姬翊一怔。 今夜同约此处的只有和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梁枋,那人是个温吞性子,成天只知道睡大觉,怎会这般大声说话? 姬翊蹙着眉走上前,雕花木门不怎么隔绝声音,里面嬉笑的声音随着风呼地灌来。 “画舫都动了,姬翊怎么还没到?不会还在家罚抄书吧哈哈哈哈。” “十有八九是了,他那个蠢脑子,如果不是璟王殿下出面,根本不可能让他入国子监,和他同窗我都嫌丢人。” “你不要命了!小心世子回去找爹哭诉,狠狠治你的罪。” 里面传来哄堂大笑。 楚召淮晕船晕得脸色煞白,听到这些话微微垂眸看去。 若在寻常,脾气暴躁的小世子听到这话,早就怒火中烧扑上去和人玩命了,此事却不知为何只是安安静静垂着眸,好像听惯了这些话。 这时,有人从不远处匆匆而来。 那人一身白衣好似要和鹅毛大雪相融,飞快跑到姬翊面前,喘了一会,虚弱道:“世子,三、咳……三皇子到了,说要占咱的阁楼。” 姬翊“嗯”了声,扔麻袋似的将楚召淮甩梁枋身上去:“我听到了。” 说着,他推开门抬步而入。 满室金玉装饰,好似在放金光,几个穿金戴玉的公子哥儿坐在席居案几前,一道半透屏风遮挡,乐人抚琴奏乐。 众人正有说有笑,瞧见姬翊进来话音戛然而止,纷纷站起身,笑意盈盈地拱手行礼。 “世子终于到了。” “恭迎世子,多日不见您神采依旧。” 恭维奉承的话不要钱,好像方才那些嘲讽之语只是错觉。 姬翊早已习惯和这种瞧不上他却又想巴结他的人虚与委蛇,随便客套几句,对着首位喝酒的少年颔首一礼:“三殿下怎么屈尊来这儿?” 为首的少年身穿绣龙锦袍,发束金冠,对姬翊露出个笑来。 “阿翊来了——小年夜落了雪,父皇受了些风寒便取消家宴,听说明湖画舫被堂弟包了一层……阿翊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姬翊哪里会拒绝,只能说:“自然不会。” 姬恂兵权在握,圣上不光忌惮他,更想为东宫扫清障碍。 因为这个姬翊和宫中的人往往都不怎么熟络,三皇子虽然不涉党争,可终归和东宫那边关系更亲密。 哪怕被人指着鼻子骂他,姬翊也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去报复,以免闯了大祸,让姬恂在京中的处境更加为难。 姬翊不想和三皇子有过多交集,起身告辞:“我和梁枋就不搅扰殿下雅兴,先……” 告辞的话还未开口,三皇子笑眯眯地看向门口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召淮:“这位是璟王妃?” 姬翊一怔。 戴着眼纱也能看出是楚召江? 楚召淮恹恹看他,强撑着一颔首。 三皇子站起身:“如今小侯爷已嫁给我五叔,按照辈分本殿下还得唤您一声五婶。” 楚召淮仍没听出来其中的讥讽:“的确是。” 三皇子:“……” 满室皆静,似乎震惊此人的脸皮之厚,赛过城墙拐角。 眼看着楚召淮说罢爪子就往兜里伸,姬翊眼皮一跳,唯恐这厮又掏出一把干果当“见面礼”,不着痕迹踢了下他的小腿。 “即是一家人,就不必如此拘着了。”三皇子带着笑,瞧着脾气很好,“来,坐吧。” 姬翊不好推辞,只能和梁枋、楚召淮一起落座。 三皇子坐在首位,在案几上捡起几枚铜钱在手中掂了掂:“之前阿翊每年都会约同窗来明湖画舫关扑博弈,今年怎么没叫人一起来热闹热闹?” 姬翊看了楚召淮一眼。 自然是为了给楚召江下套。 ……嘶,皇子还没动筷,这狗东西怎么还吃上了? 前些年姬翊攒局博弈,一晚上都能输好几百两,他本来也不在意银两,可被梁枋提醒才知道,那些人全都商量好了,一起使坏赢他的钱。 姬翊虽然没什么心机,却也不蠢到主动给人送钱,自然懒得再叫他们。 姬翊含糊道:“最近太忙,没来得及请人。” 三皇子一拊掌:“刚好今日来了这么多人,那就玩几局,图个吉利。” 小年夜在画舫往往是赏湖景、品乐曲,还有一项约定俗成的便是关扑博弈。 楚召淮吃了几颗酸梅,终于缓解许多。 瞧见桌案上六枚铜钱,他眉头轻轻一皱。 前些年坊间流行关扑博物,掷铜钱以正反来定输赢,赌风甚行。 几年前楚召淮在家一挨饿,就拿着几枚铜钱颠颠跑去大街小巷到处博东西吃,他天赋异禀,运气又极佳,能吃遍一整条街。 直到一年,因博弈而闹出满门皆被报复惨死的命案,朝廷这才下令禁止博弈。 此事才过去几年,天子脚下还是勋爵人家的子弟,竟然光明正大关扑博弈,就不怕圣上怪罪? 土包子楚召淮并不知晓京城每年会开放几日博弈,眉头紧紧皱着,有点想跳湖跑走。 一锅端了可别连累他。 玉盘放置案几中央,三皇子对姬翊道:“阿翊,你先来。” 楚召淮之前关扑的赌注往往都是几个水果几块饼,吃饱就行,他本来百无聊赖,直到三皇子从袖中掏出一把金光闪闪的金子,惊得梅核差点吞下去。 三皇子道:“先来个小彩头,四枚相同就能得十金。” 楚召淮:“……” 这就是京城吗? 好豪横啊。 楚召淮很喜欢看这种大把大把金银的赌局,虽然不是自己赢钱但瞧着就过瘾。 他又含了颗梅子,期待地看着犬子。 四枚图案相同,轻轻松松,这不是送上门的钱? 姬翊微微一掂铜钱,深吸一口气,往桌案上的玉盘里一掷。 丁零当啷,脆响阵阵。 很快,铜钱停下。 三枚相同。 楚召淮:“……” 运气这么差的吗? 姬翊眉头紧皱,在楚召淮心疼得直嘬牙花子的注视下,从兜里掏出十金递给三皇子。 三皇子似乎早就料到姬翊赌术差,笑眯眯地继续第二局。 姬翊掷。 三枚相同。 第三局,姬翊再掷。 再三枚。 楚召淮:“……” “咯吱”一声,楚召淮硬生生将梅核咬碎,彻底傻眼了。 按照这个输法,这不得输到倾家荡产? 12 助助兴 楚召淮头疼、心疼。 看犬子关几局扑,哪儿哪儿都疼。 最先几局,姬翊霉运当头,次次都是三枚同花,输得一塌糊涂。 好不容易等他终于博了四枚正面两枚反,三皇子已提升难度,开始“五纯六纯”。 顾名思义,就是六枚铜钱的正反花色至少五枚或六枚相同,才能算赢。 楚召淮梅子也不吃了,有点想出去吹吹风。 姬翊博了几局,将百十金都输了个精光。 楚召淮借着往眼纱底下塞吃的空挡,遮遮掩掩地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本来以为姬恂已经足够败家,没想到姬翊更甚。 当真是儿子随爹,青出于蓝。 三皇子没忍住啧啧道:“阿翊,你这手气……看来都用在抄书上了。” 其他公子哥也在嘻嘻哈哈地起哄:“想来世子的好运留到后面了,再来一局。” 姬翊就算运气再差,也不至于输成这样,更何况为了坑楚召江,这几个月他苦练掷钱币,就差神功大成了。 姬翊蹙眉掂了掂手中钱币,再次一抛。 叮铃一阵脆响。 仍然只有四枚铜钱的正面朝上。 倒霉催的。 姬翊这次确定这方孔圆钱必定是被做了手脚,视线在对面的人脸上一扫。 即使面对着璟王世子那些世家公子满脸讨好,却仍遮掩不住他们眼底的嘲讽和幸灾乐祸。 姬翊握紧手,努力运了运气。 他伸手将袖中最后一把金子扔下,露出个笑来:“看来今日的确运气不佳,我认输了。” 三皇子面前的金子已堆成小山,烛火倒映着金光将人衬得更加贵气雍容,他笑眯眯地道:“天色还早,再来几局?” 姬翊翻了翻兜:“殿下承载天运,手气极佳,我今日带的银钱实在不多,怕是不能相陪了。” 说着,他朝着梁枋使了个眼色,打算先撤。 三皇子眼睛微微眯,状似无意地道:“小侯爷往常不是很爱玩关扑吗,今日怎么没上桌?” 姬翊动作一顿。 楚召淮还在心疼犬子输的一堆钱,察觉到所有人视线都看向他,后知后觉到“小侯爷”是在叫他。 “啊。”楚召淮压低声音,怕被人听出端倪,“我有些晕船,手不太稳,就不搅扰殿下雅兴了。” 三皇子道:“雅兴倒算不上,就是小年夜大好的日子,助助兴罢了。” 楚召淮摇头:“还是不了。” 三皇子笑容缓缓消失了。 众人皆静。 楚召淮自来京城,从没有人和他讲过规矩,他在姬恂面前放纵随意惯了,从不遵规矩也没被告诫半句,自然对皇子也没多少畏惧。 姬翊呼吸一顿,在案几下拽了拽楚召淮的袖子,示意他莫要放肆。 只是这一拽,楚召淮藏在袖子里的梅子果干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姬翊:“……” 楚召淮不懂规矩,但敏锐察觉到气氛不对,当即能屈能伸,转了话头:“……岂不是扫了殿下的兴?只是我今日所带银钱也不多……” 姬家人似乎天生就会变脸,方才三皇子眼神还阴沉着,听到这句又顷刻化为人畜无害。 “关扑赌注也可以不用银钱,唔,你腰间这块佩玉……” 三皇子似乎想夸赞下成色或样式,但仔细一瞧险些被寒碜到,他唇角抽了抽,违心夸赞:“不错,博一局刚好。” 楚召淮犹豫着揪着玉佩穗子。 这可是他算是最体面的佩饰了。 三皇子好像不拉他上赌桌就誓不罢休,楚召淮只好将玉佩解下,陪他“助助兴”。 三皇子道:“还是老规矩,前面三局,只要四枚钱币同花即可。” 楚召淮左右看了看,有点担心会被告发,但皇子都让他博了,要是有事也算有挡箭牌。 将六枚铜钱拿起,随手在玉盘掷去。 叮叮当当,六枚铜钱在盘中相撞,烛火照映着光芒乱跳,很快终于停下。 三枚正,三枚反。 姬翊眉头紧皱。 三皇子露出个果不其然的神情。 这位璟王妃的赌术和运气也不怎么好,看来和姬翊半斤八两。 楚召淮怔怔看着玉盘上的铜钱,脸色变了变。 这钱币…… 竟然是用金子做的! 楚召淮默默捂住胸口,再次体会到何为皇家的富贵无极。 抠抠搜搜省些钱,还不够人家随手把玩的小玩意儿。 自己这些年到底过的是什么穷日子? 金币比铜币要重一些,且应该是为了出千,双面打磨的边缘薄厚也不同,手感不对,掷出去的结果自然千差万别。 怪不得姬翊输得如此惨。 楚召淮忍痛将那块不值多少钱的玉佩放在桌上。 这种玉佩掉到地上三皇子甚至懒得弯腰捡,他看也不看:“小侯爷还继续吗?” 楚召淮点头。 姬翊有些急了,没忍住拽了拽楚召淮的袖子,冲他使了个眼色。 袖子一动,又掉出来几颗凤仙橘。 姬翊:“……” 楚召淮还没弄清他的眼色是什么意思,对面的几个公子哥意有所指地道:“那璟王妃可还有赌注啊,要是再掷个三花同色,可不能赖账啊。” 旁边人和他一唱一和。 “胡说什么呢,王妃之尊怎会赖账?” “就是,再说了前几日大婚,侯府可是陪了不少嫁妆,王妃堆金积玉,富比王侯,区区几局关扑的银钱而已,不像咱们还得从家里要钱。” 姬翊眼皮一跳。 他虽然城府不深,但在这波谲云诡四处是算计的京城自小长到大,对这种勾心斗角也有些敏锐。 三皇子今日……似乎是冲着楚召江来的。 姬翊在京中虽然凶名远播,实际上却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恐一个不慎就给姬恂招来大祸。 今日他输了几百金并没什么大碍,“输”是他保全自己装傻充愣的手段。 但楚召江不一样。 楚召江有“璟王妃”的身份,一旦今日在此输个底朝天,必定丢得是整个璟王府的脸。 更何况听话头,他们似乎想打楚召江嫁妆的主意。 前几日侯府刚将漏掉的嫁妆送回王府,狠狠丢了脸,今日楚召江又众目睽睽之下输了嫁妆…… 姬翊打了个寒颤。 不行,不能继续了。 姬翊心口疾跳,当即就要去拦。 楚召淮嘴快得要命:“那要不一起来?” “王妃何意?” “不是说赌注吗?”楚召淮指腹摩挲着金币,若有所思道,“我敢以嫁妆做赌注,诸位应当也要拿出相应的筹码,这样才公平。” 在场众人全都愣了愣,没想到只是激几句他就真的带着嫁妆上钩了。 姬翊急了,一把扣住楚召淮的手,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输了嫁妆,丢得可是我爹的脸!” 楚召淮心想你爹的脸本来就丢去江南了,不差这一回。 见楚召淮不为所动,姬翊恨不得当场骂他,强忍着怒意低声提醒:“他们八成就是冲着你来的。” 楚召淮没说话,从袖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塞给姬翊,让他到旁边玩儿去。 三皇子还在那装忧心忡忡:“小侯爷要三思啊,小赌怡情。” 那枚玉佩对楚召淮来说已经算是大赌了,再大点也无所谓:“殿下要下赌注吗?” 三皇子眸瞳微闪,隐藏住一点笑意,面上却叹了口气,将方才姬翊输掉的一堆金子推过去:“那我便随便跟一点,权当给小侯爷助兴。” 楚召淮看向其他人。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是来看热闹起哄的,但看楚召淮方才蹩脚的赌术,犹豫再三,也拿了一堆银票出来。 赌注越多,楚召淮输得嫁妆就越多。 楚召淮捏着金币:“那还是按‘五纯六纯’来,我掷了六枚钱币同样花色,那就是赢;若掷了四枚,就将一半嫁妆抵了。” 这回轮到姬翊在旁边掐人中了。 三皇子掩饰不住笑意:“好,请。” 楚召淮指腹摸着六枚金币,抬手在玉盘上悬空,在掷下去的刹那指尖轻轻一旋,金子做的方孔圆钱直直坠入。 叮。 金币在玉盘底旋转个不停,好一会才堪堪停下。 众人纷纷看去。 三皇子笑容一僵。 姬翊如丧考妣,并未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正在绝望地幻想到回家后被他爹吊起来抽的惨状了。 把王妃带出来设局,自己输了几百金不说,还让人赢了王妃的嫁妆。 看来他双腿不保。 正想着,楚召淮戳了一下他。 姬翊呸了下瓜子皮,有气无力道:“你输了可别……” 话还未说完,一直安安静静没什么存在感的梁枋也戳了他一下,语气带着些不可置信:“六纯!” 姬翊不明所以,视线一扫却见对面的几人全都傻了眼,呆呆看着面前玉盘。 顺着视线望去,姬翊一愣。 玉盘底,六枚金光闪闪的钱币安安静静躺着,全都正面朝上,花色相同。 是六纯。 三皇子本来惬意喝着酒,见状酒盏微晃,温热的酒液洒了他满手,眉头紧紧皱起来。 其他押注的几人目瞪口呆:“这……” 有一个还不信邪,抖着爪子上前将金币拿出来仔细验查。 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楚召淮颔首,客气道:“看来世子积攒的好运气来我这儿了——殿下,献丑了。” 三皇子这回的笑容有些勉强:“小侯爷谦虚了。” 做了手脚的金币也能掷出六纯,若不是运气好,那就是赌术极佳。 可楚召江有这个本事吗? 楚召淮道:“殿下,还继续吗?” 三皇子有些不信邪,给左右使了个眼神,输了一堆银票的公子哥犹豫,只觉得这把纯属运气好,咬了咬牙:“继续继续。” 楚召淮看着几人肉疼地又拿出一堆银子,点点头又掷了头钱。 六纯。 六纯。 一局又一局,六枚金币好像约好了,每次都是同样花色。 金币和玉盘相撞的丁零当啷脆响声响彻偌大画舫阁儿,楚召淮那双手好像见了鬼似的,要几纯就几纯,一直没输过。 姬翊愣愣看着,只觉得恍如做梦。 这……这是他输出幻觉,已经开始做美梦了? 三皇子眼神冰冷,他瞧出楚召淮是有些手段的,很快就抽身而退。 可其他人本是打着让“楚召江”输上头、最好把所有嫁妆都赌输的准备来的,每次都不信邪,赌着赌着自己竟然上了头,都开始输着写欠条了。 很快有人输得恼羞成怒,差点想掀桌子:“你是不是出千?!” 楚召淮诧异看他:“你竟然说当朝皇子出千?” 那人一愣,脸色倏地苍白下来,赶紧跪下告罪。 也对,金币是三皇子带来的。 这不是明晃晃骂三殿下吗? 三皇子已经装不下去了,似笑非笑道:“王妃是有大气运的人,怪不得五叔这样看重。” 楚召淮眨了眨眼。 刚才还小侯爷,现在怎么开始叫“王妃”? 看着面上很平静,难道也恼羞成怒了? “殿下谬赞了。”楚召淮说,“小赌怡情,只是给殿下助助兴罢了。” 三皇子:“……” 楚召淮像是没看出来三皇子脸上的似骂非骂,对着其他输得灰头土脸的人道:“诸位,还继续吗?” 几人输得貂裘都脱下来抵赌注,势必想狠狠赢回来。 “继续!” 姬翊看着那几人输红了眼,牙都要咬碎了,怔怔看向楚召淮。 楚召淮戴着面纱瞧不出神情,屈膝端坐在那,宽袖飘逸丝毫瞧不出里面塞满零嘴,举手投足却有种令人心安的从容。 好像小小的六枚钱币在他手中,轻轻松松就能博出十二丈金身。 姬翊猛地打了个哆嗦,终于确定了。 此人,绝非楚召江。 13 打架 楚召淮跟随外祖父学医,精通施针和解毒,双手极其稳。 朝中没禁赌前,他拿着两枚铜钱就能去做关扑买卖的铺子上吃到老板拿棍子撵他,早已练出来了。 楚召淮从没赌过这么大的,看着满桌金银堆砌,都要以为是自己小时候堆着玩的石子了,遍地都是。 京城人傻钱多。 之前说没意思是他错了,就冲这些他还可以再待一待。 傻兮兮的几个公子哥已经赌红了眼,就差光着膀子和他杠了。 楚召淮觉得这场景有碍观瞻,着实不雅,劝道:“小赌怡情,你们的银钱不都是朝家里要的吗,若是赌输了要么挨家里的打、要么赖本王妃的账,都是豪门贵胄,哪个都不好看。” 众人:“……” 这是拿刚才他们幸灾乐祸的话堵回来。 偏偏赌局是他们主动挑起来的,被这样指着鼻子嘲讽也不能反驳,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硬生生吃了个暗亏。 输的最惨的少年仍是不太服,他应该家世不错,听旁人都叫他秦小公子。 “一局六纯是正常,可局局都是六纯,定是你出了千!金币没问题,那就是你的手……你右手袖子里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翻出来看看!” 楚召淮:“……” 怎么还真赖账呢? 姬翊本来惊得在神游太虚,被这炸耳朵的咆哮震回神,神色复杂看向楚召淮鼓鼓囊囊的宽袖。 翻是能翻,就是可能会丢人。 姬翊瞥了一眼还在发呆的梁枋,淡淡道:“笑话,怎么不说玉盘有问题呢?你们该不会是要赖账吧?” 梁枋身形羸弱,眉眼间带着好像下一刻就能睡过去的倦色,闷咳一声,温温柔柔地劝道:“世子说笑了,这几位都是勋爵子弟,家里哪一个不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区区几局关扑的钱,怎么会赖账呢?” 几人:“……” 两人一唱一和,把忿忿不平的几人又给憋了回去。 三皇子默不作声看着,眼神冰冷不知在想什么。 楚召淮决定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这回用左手拿金币,右手挽起宽袖露出空无一物的小臂,细看手腕上还有一道伤疤。 他像是逗小孩似的,正反翻了翻手:“看好哦……看好吼,我手上可什么东西都没有。” 说罢手一松,金币落在桌面上,噼里啪啦一阵乱撞。 六纯。 楚召淮又从桌子上随意捡起六枚铜板,道:“五纯。” 随手一扔,五枚花色相同。 众人一僵,不可置信盯着楚召淮那只手。 几枚正几枚反好像彻底在楚召淮掌控之间。 输得惨不忍睹的几人回过神后,懊恼得恨不得吐血。 早知道这人有这种本事,他们哪里敢上赌桌? 楚召淮露完这一手,彬彬有礼地问:“还继续吗?” 众人沉着脸不吭声,像是被彻底打服了。 姬翊受够这些人前奉承人后讥讽的道貌岸然之辈,但又因为他们同三皇子交好一直隐忍。 这次看到几人输得如丧考妣,回家八成还要挨揍,姬翊心中就爽得几乎要飞起来,狠狠出了口恶气。 “不继续就算账吧。”姬翊暂时不管这个冒牌“楚召江”是谁,微笑道,“方才好像有人还说要签欠条是吧,来,梁枋写一张,让秦小公子他们签了。” 秦小公子:“……” 众人面面相觑,自然不想签这屈辱的欠条,纷纷将视线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眯着眼睛笑着道:“瞧本殿下做什么,愿赌服输啊。王妃此等手段令人叹服,你们难道真想赖账?” 几个少年脸一白,只能咬着牙去写欠条。 姬翊松了口气,偷偷看向楚召淮。 这人仍然端坐在那,厚重大氅也遮挡不住过分纤瘦的身形,他垂着眼看都不看满桌金银,手指漫不经心摩挲着那六枚金币,颇有世外高人的淡泊清冷。 世外高人心想:“这金钱币真不错,我直接揣兜里偷走谁也瞧不见,回去找家铺子融了打成金锁,正面刻‘一见生财’,反面刻‘天下太平’,等我哪天死了就叼着进棺材。” 楚召淮畅想一圈后,过足了瘾,将金币还回去,满桌金银只将属于自己的玉佩拿回来。 这画舫楼阁的炭盆过多,呼吸不太顺畅。 楚召淮本就晕船,脑袋还在隐隐发晕,扶着桌子起身想出去透透气。 姬翊一愣,一把拽住……在即将拽上袖子的刹那,世子突然记起来那一兜子的零嘴,唇角一抽,转了个方向拽住他的大氅边。 “楚……等等。” 楚召淮低头:“怎么?” 姬翊不太自在地道:“你不收赢来的赌注吗?” 楚召淮满脸写着“你可别害我啊”。 朝廷禁赌! 虽然这次是赶鸭子上架,但若拿了赌注之后被人告发,人证物证俱在,得杖一百。 楚召淮对赌来的钱不怎么执着,淡淡地在那装“视钱财如粪土”:“不必了,区区一点碎银子,你拿去玩吧。” 姬翊:“……” 此话一出,楚召淮都吃了一惊。 有生之年这句话竟然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死也瞑目了。 姬翊唇角抽了抽,总觉得这人是装的——毕竟上次见面他还拿一把干果当见面礼敷衍自己。 面对满桌金银,连姬翊这种锦衣玉食的小世子都动了心,他却…… 还是说…… 姬翊眼眸轻动,直直看向楚召淮。 还是说这人只是纯属想替自己出气,根本没想赢钱? 楚召淮被热气熏得脑袋晕,但还记着礼数,朝着座上还在那似笑非笑、恼羞成怒的三皇子颔首一礼:“殿下,我有些晕船,先出去透口气。” 三皇子笑着从牙缝里飘出几个字:“王妃自便。” 楚召淮转身就想走。 姬翊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楚召淮一愣。 差点忘了,犬子今天还设了套想报复自己。 楚召淮头晕眼花,严阵以待。 ……然后就见姬翊在案几上抓了一把金子,绷着脸直接往楚召淮袖子里塞。 楚召淮瞬间警惕。 这是准备往他身上塞赃物,然后下船去告发他?! 还没等楚召淮甩袖子,姬翊瓮声瓮气道:“这……这些是我的,你收着。” 楚召淮动作顿了顿,疑惑看他。 许是炭火太热,姬翊脸庞通红,红晕几乎飘到耳根,眼瞳飞快晃着,抓着金子的爪子还在那抖。 俨然一副焦躁燥热,阴虚火旺的症状。 楚召淮心中啧啧。 年纪轻轻,身体这么虚。 既然是姬翊大庭广众下自愿给他,那就算不得赃物,楚召淮也没和钱过不去,高高兴兴收在袖中,扶着门出去了。 见人离开,姬翊终于松了口气。 三皇子在一旁皮笑肉不笑道:“看来王妃嫁妆的确丰厚,连这点小钱都瞧不上了。” 姬翊眉头轻蹙,偏头看他。 今日三皇子为何处处针对楚……璟王妃? 不管这个冒牌的人是谁,十有八九都是镇远侯府的人,镇远侯楚荆又和东宫交好。 太子一党在朝堂和他爹杀得兵不血刃,难道是杀疯了吗,怎么连自己人都针对? 这事儿很古怪,等回去得和他爹说,以及“冒牌楚召江”的事儿…… 是不是得一并告知? 姬翊陷入沉思。 梁枋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写好欠条,让那几人签下名字。 听到三皇子有意讥讽,秦小公子像是得到了靠山,没忍住阴阳怪气道:“世子真是豁达,昔日仇敌变后娘,竟也能和平相处,明湖戏班子都没这么刺激的桥段。” “还是先担心自己吧。”姬翊冷淡看他,“秦小公子今日输了这么多,恐怕一两年都没钱看戏了。” “你——!” 姬翊看到梁枋已困得眼皮打架了,懒得和他们周旋,将桌案上金银、欠条收拾好,颔首道:“时辰不早了,这楼阁就让给殿下赏湖游玩了,我和梁枋先去别处了。” 三皇子:“嗯。” 竟然是连客套话都懒得说了。 姬翊也不在乎,拉着梁枋转身就走。 将门刚打开,那被下了面子的秦小公子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保持着能让姬翊听到的声音和身边人窃窃私语。 “某些人也就能嚣张这一时半会,等煞神一死,撑不起门面的废物软蛋也只有等死的份儿。” 风声呼啸,将这话吹着飘到姬翊耳中。 秦小公子自然是故意的。 圣上年迈,又有太子坐镇东宫,姬恂身份特殊,又有令人忌惮的边防兵权。 整个京都城谁都能有的选,只有他无路可退,唯有去争。 要么死,要么潜龙飞升。 在所有人看来,姬恂已是个将死之人。 等璟王一死,姬翊也根本没活路。 之前有许多次明明知道姬翊就在门口却还是故意谩骂奚落。 因为他们心中也门儿清,姬翊也就看着凶悍嚣张,实则就是个纸糊的老虎,根本不敢在京中给姬恂惹祸。 一而再,再而三,胆子逐渐大了。 姬翊浑身僵硬站在门口,下颌咬得死紧,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梁枋眉头紧皱。 三皇子在这儿,就算再气也只能装没听到。 梁枋轻轻拽了拽姬翊,低声道:“走吧。” 姬翊深深吸了口气,扶着梁枋迈过门槛。 身后顿时传来一阵笑声。 姬翊神色有种诡异的冷淡,平静道:“你先去隔壁睡一会,我等会就去。” 梁枋一愣:“世子,你要做什么……别冲动。” 姬翊说罢,直接转身。 梁枋一惊:“阿翊!” “砰”地一声,雕花木门被狠狠从里面关上。 姬翊面无表情疾步走上前,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留情地抬脚狠狠踹在秦小公子胸口,将人踢地往后一仰。 叮铃哐当一阵巨响,秦小公子狼狈地撞翻案几,狠狠摔在地上。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连三皇子都愣愣看着,没想到一直忍气吞声的姬翊竟然敢当众动手。 秦小公子被踹懵了,胸口血气翻涌,竟然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抖着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愣怔半晌才回神,怒道:“姬翊!你做什么!” 姬翊直接抄起旁边的小凳子将左右想要拦他的人砸开,手臂青筋暴起,死死将躲闪不及的秦小公子按在地上。 少年人身量还未长成,只靠着胸口一股发泄不出的莽劲儿往前冲。 姬翊居高临下看着他,眼底只有铺天盖地的冷意,嘴唇轻动,一字一顿道。 “方才你叫我爹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 画舫外的长廊上。 楚召淮蔫蔫地挂在栏杆上透气,看到下方波光粼粼的湖面又差点晕得吐出来。 艰难将袖子里的梅干塞到嘴里,酸意袭向脑海,这才好些。 楚召淮准备开始做正事。 等会一下画舫,姬翊必定带他回王府,能自由行动也就这会功夫了。 楚召淮打定主意要趁这个机会散播散播“楚召江”的谣言,在长廊寻了一会,瞧见个端着承盘的小厮,朝他招了招手。 有钱能使鬼推磨。 况且他还有那么多的钱,就不信不能把谣言传出去。 “砰——” 好像有人在打架? 楚召淮也没管,拽着小厮叽叽喳喳。 *** 砰砰砰…… 伴随着尖叫和怒骂,阵阵喧哗声伴随着风雪呼啸飘入阁楼中,震得人脑袋疼。 殷重山将冷酒放置小案上,朝窗边看去。 “王爷,隔壁似乎打起来了,要不要……” 隆冬酷寒,画舫数十座阁儿中皆燃着炭盆,此处却如同冰窖不说,且雕花窗栏处大开,朔风裹挟着鹅毛雪呼啸而进,将烛火吹得摇摆不定。 大敞的窗棂边,姬恂身着松松垮垮的玄色单衣倚在软塌上。 雪随风落至他半身,半边衣袖已湿透,脚下不知是谁的血,血流缓缓蔓延至漆黑衣摆,已被寒风吹得冻成寒霜。 正听至兴头上,姬恂心情很好,唇角露出个笑来。 “不必,让他们玩吧。” 14 三两钱 隔壁还在噼里啪啦,看起来打得极其热烈。 殷重山刚为姬恂满上酒,临湖的窗户倏地翻进来一个黑衣人,满室护卫竟然无一人发觉他的靠近。 殷重山一惊,立刻拔刀。 黑衣人身手不凡,转瞬便至跟前,带起的风将烛火吹得微微一晃险些熄灭,好一会才幽幽重新燃起。 烛光摇晃,将来人的脸照映出。 殷重山愣了愣:“陆统领?” 陆统领剑眉星目,衣袍翻飞不走正道,吊儿郎当地在半空翻了两圈,优哉游哉坐在姬恂旁边。 腰间悬挂的玉佩坠子噼里啪啦砸了满脸,他却强装着淡然,将袖中一张皱巴巴的纸扔在案几上。 “我还当兵部那个秦笕是你的人,没想到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太子党,这回趁着你昏睡直接反水,同兵部侍郎向圣上提议让太子的人调任去晋凌,职位……” 姬恂像是被吵到了,蹙眉道:“聒噪。” 陆无疾没心没肺,跟着侧耳倾听:“你在听隔壁打架吗?方才我来时瞧见了,啧啧都打出血了,阵仗大得很。” 姬恂被这个碎嘴子给吵得完全没了兴致,喝了口冷酒,淡淡道:“被人发现同我私下见面,你指挥使统领的职位不保。” 陆无疾奇了:“你今日出门是终于喝药了,竟然记得我是谁?” 姬恂温声道:“每回瞧见戏班子杂耍,本王都要上前问问陆统领是不是府军前卫的差事太闲,开始奉命上任‘猴子跳圈大都督’与民同乐了。” 陆无疾:“……” 陆无疾被怼得脸红,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这好好的景儿怎么有具尸首?真碍眼,重山,你干什么吃的?” 姬恂瞥他:“……职位是什么?” 陆无疾这才开始说正事:“晋凌州布政使。” 姬恂“嗯”了声,似乎不怎么奇怪。 “你是终于疯了?”陆无疾稀奇道,“圣上明摆着要去查晋凌的帐,你那盐、那矿、那漏舶生意,还有军屯田,哪一个经得起查?一旦抓到把柄,东宫那边就能从你身上撕下块肉,搞不好能给你凭空安个‘私养兵马意图谋反’的罪名。” 姬恂笑了:“本来就是,何谈凭空?” 陆无疾:“……” 陆无疾左右看了看,警惕道:“今夜该不会是鸿门宴吧,你憋着坏想灭我的口?” 姬恂懒得和他说,对殷重山道:“今夜风劲雪急,兵部侍郎秦笕贪杯饮酒,一不小心失足跌入湖中。” 殷重山:“是。” 陆无疾看不是灭他的口,松了口气:“兵部侍中郎正三品,王爷说让落就落?” “东宫太子若不看路也会失足。”姬恂淡淡道,“你也想落一回水?” 陆无疾立刻闭嘴,送完消息连口酒都没喝,马不停蹄地又转着圈翻窗跑了。 殷重山前去收拾屋内的尸身。 姬恂拿起皱巴巴的纸,一目十行看了。 看阵仗,圣上的确是想查军田。 晋凌离京都甚远,地处边关四郊多垒。 当年宁王镇守晋凌时,边关战乱不断,打仗打得国库年年亏空,直到八年前那场大仗,宁王战死沙场,以血杀退敌军,这才有了几年的平和。 近些年晋凌为戍兵屯田,就粮自解,渐渐不必朝廷来要粮饷供应。 圣上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前段时日钦天监甚至观出紫微星陨落之相,惊得监正按了三日,才战战兢兢往上报。 皇帝突然要查晋凌的帐,八成是想寻罪名下罪姬恂,为太子彻底扫清姬恂这个障碍。 姬恂将纸烧了,心不在焉想着什么,当余光穿过窗棂看出去,微微一怔。 身披大氅带着面纱的少年已没和小厮嘚啵嘚啵了,此时正弯着腰做贼似的,想要从长廊神不知鬼不觉地跑过去。 姬恂眼眸一眯。 殷重山也瞧见了,眼神陡然沉下来:“王爷,他许是看到了陆统领。” 姬恂抚着鸠首杖,懒懒道:“抓进来。” “是。” 楚召淮觉得自己好倒霉。 好不容易能赌场大的却只能看不能收; 趁着犬子不在跑出去找人散播谣言,和人讨价还价大半天含着泪给了一大笔钱才成事。 终于能松口气,一转身就看到了正在烧东西的姬恂。 这楼阁不怎么隔音,王爷一直在隔壁,岂不是将他们方才关扑博弈的动静全都听到了? 楚召淮满脸惨不忍睹。 好在姬恂并没往外看,他踮着脚尖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只是才走了两步,殷重山满脸煞气打开门,大步朝他走来。 楚召淮:“……” 被发现了。 完了。 楚召淮连转身逃跑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被像拎兔子似的揪进了房间。 姬恂交叠双腿坐在那,似笑非笑道:“王妃,好巧啊。” 楚召淮欲哭无泪:“王爷明鉴,我……我真的是被逼无奈。” 姬恂笑得更温和了:“被谁逼的?” 楚召淮道:“姬助兴!” 姬恂还以为自己不认人的病又犯了:“姬助兴是谁?” 楚召淮干巴巴道:“三皇子。” 方才三殿下一直在那“助兴”“助兴”的,他在心里给人起小名,一不小心秃噜出来了。 殷重山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样子。 三皇子和东宫交好,这人果然是太子一党。 “锵——” 殷重山直接拔刀架在楚召淮脖子上,寒光毕现。 “王爷,此人断不可留。” 府军前卫的指挥使统领私底下和璟王见面密谈,被东宫或圣上知晓便是能下大狱的大罪。 殷重山眼神狠厉,握着刀露出一抹杀气。 只待王爷一声令下就取此贼狗头。 楚召淮人都傻了。 朝廷抓赌这般严的吗,抓到就当场斩立决?! 楚召淮赶紧扑腾着自救:“王爷息怒!真、真不是我想赌的,金银我也没收,就……就一点点,还是犬……世子硬塞给我的!” 殷重山一愣。 什、什么? 这条画舫不就是关扑船吗? 方才不是在隔壁赌得热火朝天? 姬恂一挥手。 殷重山犹豫着将人松开。 楚召淮忙扑上前去上缴赃物,把右袖抖了个底朝天,里面掉出来一堆梅干、糕点、瓜子,还有几颗凤仙橘,也不知他是怎么塞下的。 将里面姬翊塞给他的金子全都扒拉出来,楚召淮捧着递给姬恂,只觉得冤得六月飞雪。 “……只有这些,其他的我一概没拿,全、全都给王爷。” 姬恂:“……” 殷重山:“……” 姬恂注视着楚召淮眼纱之下的眸瞳,好一会朝瘫坐地上的他伸出手。 “来。” 楚召淮顿时喜出望外,把金子稀里哗啦倒他手里,贿赂王爷。 姬恂:“……” 姬恂说:“你来。” 楚召淮愣了愣,犹豫地将手伸过去。 姬恂握着他冰凉的手微微用力一拉。 楚召淮双膝还软着,一时没站稳踉跄着往前一扑,宽大层叠的衣摆翻飞,一头栽到姬恂膝上。 如此冷的天,姬恂穿着薄衣依然浑身滚烫,身上还残留着未散的血腥气,俯下身看来时那双桃花眸异样凌厉。 楚召淮艰难吞咽了下:“王、王爷?” 姬恂伸手朝楚召淮的脸探来。 那一刹那,楚召淮甚至以为他要摘下自己的眼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滚热的手轻轻在楚召淮纤细的脖颈抚摸了下。 姬恂问:“伤到了吗?” 楚召淮仰着头茫然看他,不明所以。 方才殷重山摸不准王爷态度,拿刀架他脖子上时用的只是刀背,连皮都没破。 “没呢。”楚召淮干巴巴地说。 姬恂听着他没藏住的江南口音,没忍住笑了起来:“那就好,去玩吧。” 楚召淮眨了眨眼。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姬恂似乎真没打算再杀他,楚召淮如蒙大赦赶紧撑着他的双膝爬起来:“那那我走了。” “嗯。” 楚召淮忙不迭拎着衣摆就要跑。 姬恂又补了句:“对了,今夜本王会回府,王妃让人莫在寝房放炭盆。” 楚召淮:“……” 自从新婚,姬恂忙得很少回府,就算回去也是睡书房。 今天怎么特意要睡寝房? 楚召淮也不好赶人家,只好点头说好,忧心忡忡地走了。 姬恂瞅着地面上散落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弯腰捡起一颗凤仙橘漫不经心地看。 这颗凤仙橘已被剥开,楚召淮似乎舍不得吃,只剩下两瓣还给塞了回去。 这时亲卫来报,同殷重山说了什么。 殷重山犹豫着上前。 “王爷,隔壁小世子……” 姬恂心不在焉道:“死了吗?” “呃,人倒没事。” 姬恂又问:“打赢了吗?” “赢了。”殷重山道,“兵部秦大人家的小公子被打成重伤,昏迷不醒,国公府的公子也折了手臂,如今正哭着喊着要回去告诉爹,这都被三皇子瞧着呢,想来不会善罢甘休。” 姬恂“嗯”了声,似乎没太大兴致,随口说:“你去。” 殷重山就要去隔壁给小世子撑腰。 却听姬恂说完未尽的话:“……去将方才那两个小厮找来。” 殷重山一愣,但还是领命去了。 很快,受楚召淮所托出去散播谣言的两个小厮被殷重山带了过来。 冬日单衣、坐轮椅、鸠首杖,小厮一看瞬间认出此人就是名震京城的“煞神”,吓得冷汗直流,噗通一声跪下磕头。 “见过王爷!” 姬恂问:“刚才那带面纱的公子让你们出去传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 殷重山:“说。” 两人吓得再次磕头,战战兢兢地道。 “哎,你知不知道啊……” 殷重山道:“莫要东扯西扯,只管回话。” 小厮欲哭无泪:“是那位公子让我们背的词儿,一句话给一两银子。” 姬恂来了兴致:“什么话?” 两个小厮冒着汗开始复述楚召淮的“谣言”。 “哎,你知不知道啊,镇远侯府家的小侯爷嫁去璟王府本以为要受大罪,没想到过的竟然是神仙日子。那璟王还亲自给他钓鱼做全鱼宴,小侯爷都要乐不思蜀了。” “天呐。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那可不,璟王心地良善,待人亲和温柔,听说小侯爷都要芳心暗许了,还说如果他是女子,定要狠狠给璟王生孩子。” “真是羡煞旁人啊。” “那可不。” 姬恂一愣。 小厮背完词儿,瑟瑟发抖地将收的银子奉上,还有几枚铜板,有零有整。 “那公子说完后,便给我们结账,说口水词儿不算,只给三两。” 姬恂:“……” 殷重山人都傻了。 东宫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派这种脾性的人来做暗桩。 姬恂伸手将那三两零六个铜板拿起,捏在指腹轻轻摩挲着,地面还散落着一堆杂物和金子,零零碎碎。 没来由的,姬恂突然就笑了。 不是寻常那种笑意未达眼底的淡笑,也不是阴阳怪气的似笑非笑。 ……而是真正的忍俊不禁。 15 回去安寝 楚召淮不知道自己的“谣言”先传到正主耳朵里了,还在担忧今晚要如何应对。 要是姬恂又提起“圆房”,那要如何应对? 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姬翊!你把人打成这样,我定要告知陛下,和你没完!” 打人? 楚召淮赶紧颠颠跑上去看热闹。 方才关扑的阁儿中已是废墟一片,连门都倒了半扇,满地都是瓷器摆设的碎片,方才叫嚣得最厉害的秦小公子正躺在杂物中紧闭双眼,满头是血。 楚召淮感慨,京中人真是有名士风范,随地就睡。 一个头破血流的公子哥气得浑身发抖,朝着三殿下哭道:“殿下定要为我们做主!秦小公子被打到昏……” 话还未没说完,一旁被姬翊护在身后的梁枋突然一头栽了下去。 晕了。 楚召淮:“……” 姬翊伤得不轻,唇角溢血,连英俊的脸都破了相。 见状他立刻冲上前扶住梁枋,痛苦道:“梁枋!梁枋你怎么了!快让画舫靠岸,梁公子要咽气了!” 众人:“……”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姬翊一通恶人先告状,痛心疾首:“梁枋梁公子何等尊贵的身份!武昌王之子,功臣之后!竟然被你们硬生生打到奄奄一息!本世子定要告上朝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人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朝三皇子道:“殿下!这些全是我们要说的话!” 梁枋的确是武昌王之子,虽说在京中没什么存在感,但也勉强算是身份尊贵,加上身子骨太弱,方才乱成那样也没人敢碰他。 武昌王是异姓王,封地在沅川州,离晋凌只相隔一座五陵山脉,武昌王举家常年在封地镇守,只有梁枋一人在京都,算是质子。 若他出了事,武昌王那边无法交代。 刚才乱斗,几乎是姬翊按着他们打,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是秦小公子才对! 姬翊在那咆哮:“梁枋!梁枋你死得好惨,这些杀千刀的,你做鬼也不要放过他们!” 众人:“……” 楚召淮叹为观止。 犬子脸皮倒是厚。 梁枋瞧着面色红润,呼吸均匀,根本没什么大碍,哪就奄奄一息要做鬼了。 三皇子看了场荒唐闹剧,脑袋疼得要命:“阿翊,你就少说两句。” 姬翊将梁枋扶起来,散够德行转身就要走。 被打得够呛的几人哪里肯轻易放他走,怒道:“站住!你当众闹事打人,难道就想这么息事宁人吗?!” 姬翊唇角淤青,脸颊也有道伤口,那张和姬恂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衬得莫名狠戾,闻言也懒得装了,冷笑一声。 “我今儿还真就闹了,有本事你们这就回家哭鼻子去,哭完再求着你家长辈去璟王府找我爹讨说法。” 祸事既然已闯了,索性破罐破摔。 他爹难道能打死他吗? 那人一怒:“你!” 姬翊勾唇一笑:“本世子随时恭候。” 说罢,在众人愤怒的注视下拂袖而去。 这么会功夫,画舫已经停靠明湖岸边。 楚召淮抬步跟上去,本以为梁枋只是配合姬翊装晕,可没想到一路上姬翊都扶着人,一直到马车上也没清醒。 姬翊方才在画舫装得跟大尾巴狼似的,一到了马车无人处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像蛇似的嘶嘶倒吸凉气。 “那群杀千刀的,我这张脸都要破相了,刚才就该把他们全都打一顿,一个不漏。” 楚召淮还在看梁枋:“他真要死了?” 姬翊从案几小屉中摸出一把小铜镜,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的脸,随口道:“睡了。” 楚召淮:“倒头就睡?” “嗯。”姬翊皱着眉摸了摸脸上的淤青,“他自小身子不好,太医诊断说有嗜睡症,没事,习惯就好。” 楚召淮来了兴致,见犬子还在那心疼自己的脸,索性直接凑上前去给梁枋探脉。 他在医书上曾瞧见过嗜睡症,却并未真正见过。 这回倒是难得一见…… 探完脉后,楚召淮默默垮起脸。 什么嗜睡症。 只是慢性毒药而已。 姬翊放下镜子,瞧见铜镜后面的“璟”字,下意识一哆嗦。 被冷风一吹,冲动退去后,他对姬恂的畏惧又慢慢泛上来,幽幽看向楚召淮:“喂,今天的事,莫要告诉我爹。” 楚召淮看他,欲言又止。 “我谅他们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去璟王府找我爹讨说法。”姬翊思忖道,“这几日我躲梁枋那养养伤,等好透了再回来……” 楚召淮咳了声,不忍心地道:“晚了。” 姬翊瞪他:“什么晚了?” 楚召淮说:“那地不隔音,你爹一直在隔壁阁儿里听着呢,一字不落。” 姬翊:“……” 姬翊直接一个平地摔,明明他爹人不在。却也条件反射似的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吓得脸色苍白:“当……当真?” “是的呢。” 姬翊呆怔跪坐在那。 看着人还喘着气,实际上魂儿已经化为白雾在半空飘了七八个来回。 这下完了。 楚召淮并不觉得姬恂有多可怕,看着姬翊如临大敌的模样十分不解。 姬恂如煞神赛疯狗的传闻连他都不信,怎么姬翊和他爹朝夕相处,竟然还信以为真怕成这样? 姬翊怕得也不敢躲了,回府将梁枋安顿好,又取了条藤条,视死如归地前去书房等姬恂。 楚召淮挺想看看姬恂会不会真的打孩子,也颠颠跟了过去。 姬恂下了画舫后似乎又忙了一通,等回府时已是夜半三更。 书房灯火通明。 姬翊脸庞带伤跪在那,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听到轮椅声立刻惊得浑身一颤,“咚”地一声额头抵地。 “见过爹。” 在一侧等得恹恹打瞌睡的楚召淮猛地被惊醒,困倦地跟着喊。 “见过爹。” 姬恂瞥了两个“儿子”一眼,慢条斯理道:“又闯什么祸了?” 姬翊嗫嚅着嗡嗡道:“打、打了人。” 姬恂淡淡道:“为父何时将‘蚊嗡’这等绝妙的回话方式教与你了?” 姬翊一哆嗦,双手将藤条奉上,气沉丹田道:“回父亲,我打了人,兵部侍郎之子、国公府的三公子,正好被三殿下瞧见。” 楚召淮被世子狮子吼震得勉强回过神,打着哈欠蔫蔫看着。 姬恂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王妃困了?” 楚召淮眼底全是泪,乖乖点头:“有点。” 姬恂慢悠悠将姬翊手中的藤条拿起来:“那王妃先回寝房吧。” 楚召淮瞧见他真的拿起藤条似乎要打姬翊,犹豫了下,还是为他说了句话:“王爷息怒,世子应当不是有意的。” 姬翊一愣,怔然抬头看他。 姬恂笑起来:“原来如此,世子好端端在画舫阁儿里关扑博弈,那小秦公子和三公子脚下一滑跌到世子拳头上,摔了个头破血流昏迷不醒——明日本王便这样回圣上的话。” 姬翊脸一白,给楚召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再求情,万一被连累挨打得就是两个人了。 他双手撑地垂着头,方便爹打起来顺手。 “请父亲责罚。” 楚召淮没接收他的眼色:“世子不会无缘无故动手,可能是那些人说了什么胡话吧。” 今日进阁儿时那些人肆意嘲讽姬翊,外传嚣张跋扈的姬翊却只当没听到,像是没事人一样照常和人寒暄。 都指着他鼻子骂废物了姬翊也没动怒,这种隐忍的性子,不可能突然无缘无故就扑上去将人打这么厉害。 姬翊盯着地面青石板的纹路,听到这话微微一呆。 京中人人都道璟王世子嚣张跋扈,仗着璟王爷的威名招摇过市,每每闯祸必然一句不问将此事全归咎于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说话。 姬翊鼻间涌上一股酸涩,咬着牙强行忍住了。 姬恂垂眸问:“那你说说看,为何动手?” 姬翊不吭声。 姬恂看着他梗着脖子的模样,似乎觉得无奈,手拿着藤条在姬翊脑袋上轻轻一点:“从明天起,每日卯时来寻重山,让他指点指点你的武艺。” 姬翊茫然抬头:“啊?” 姬恂将藤条扔回去:“回去吧。” 姬翊呆呆看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这事就、就这么过了? 姬恂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手指修长漫不经心盘着几枚铜钱,叮叮当当声音清脆。 见姬翊还呆着,他眉梢轻挑:“怎么,没挨一顿打觉得不痛快?” 姬翊赶紧回神:“不不不不是,儿子告退。” 没想到此事这般轻易过关,他松了口气,讷讷撑着发软的双膝起身,犹豫地看了下楚召淮。 上次两人闹得不欢而散,今日他还打着让人丢脸的主意,可没想到这人竟然不计前嫌,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 姬翊抿了抿唇。 人家刚刚为他求情,若是此时将他不是“楚召江”的事告知父亲,未免太过恩将仇报。 先算了。 等明日再和父亲说此人身份。 姬翊闭了嘴,乖乖退去了。 楚召淮松了口气。 姬恂盘着铜钱,似笑非笑看着楚召淮:“王妃既然困了,便回去安寝吧。” 楚召淮刚松下的半口气又吸了回去,他困得脑袋发晕,没经思考脱口而出:“王妃又、又又不困了。” 姬恂:“……” 16 全是败家子 王妃不困了后,推轮椅回去的路上耳根通红。 更要命的是姬恂一直在那笑。 楚召淮敢怒不敢言,吭叽吭叽推了半天轮椅,将“姬阴阳怪气”推回寝房。 楚召淮回府后便告知管家不必在寝房放炭盆,寒冬腊月一进去宛如进了冰窟窿,窗户打开,寒风一吹冻得他不着痕迹打了个哆嗦。 这要睡一晚,不得冻得翘辫儿? 姬恂冬日单衣到处飘,明显无法受热。 楚召淮寄人篱下惯了,忧愁半晌也没多说半句,洗漱一番别别扭扭地上了榻。 还是先愁等会若王爷兽性大发霸王硬上弓,要如何应对吧。 姬恂冷水沐浴后被殷重山推来寝房,他懒得擦发,湿漉漉的青丝披在背后,垂着眸漫不经心看着手中的信。 楚召淮正在榻上看和他大氅厚不了多少的丝绸被,听到动静吓得辫子险些翘起来,像是鹌鹑似的往被子里一扎。 姬恂的声音传来,似乎在和殷重山说话:“就这些?” 殷重山道:“从江南一来一回耗费时日过久,六百里加急能查到的暂时只有这些,更细致的许是要等两日。” 楚召淮躲在被子里听着。 “六百里加急”这个字样飘入耳中,忍不住心中嘀咕:“是在说什么朝中大事吗?” 姬恂又问:“那神医呢?” “神医踪迹难寻,常年在山坊间行医,又覆着面不知真容,方才已接到周患飞鸽传书,似乎寻到一人自称是他,后日便能秘密到京城。” 姬恂“嗯”了声。 楚召淮正要认真听,那轮椅骨碌声逐渐逼近榻边,惊得他像是洞里的兔子,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很快,床榻传来轻微“吱呀”声,有人坐了下来。 楚召淮心脏都要从喉咙蹦出来,修长五指死死抓着锦被,忍不住微微打起颤来,唯恐迎来自己的“劫”。 可提心吊胆半晌,姬恂一直没动静,连句话都没说。 楚召淮壮着胆子将锦被掀开,露出乱糟糟的脑袋来,小心翼翼看了一眼。 姬恂穿着薄衣坐在那,临着烛火慢条斯理瞧着手中几页薄薄的纸,似乎没想搭理楚召淮。 楚召淮艰难吞咽了下,他不想揪着心等待未知的事,索性迎难而上,伸出两指轻轻揪了揪姬恂宽大的衣袖。 “王爷?您在……看什么?” 姬恂垂下眼,将纸递给他:“王妃要不一起看看?” 楚召淮忙摇头。 六百里加急的定然是军情要事,他哪敢看。 姬恂也没勉强:“困了就先睡吧。” 楚召淮愣了愣,仰头看他。 姬恂偏头:“还是说王妃迫不及待想圆……” “房”字还未说完,楚召淮立刻将被子一掀,呼噜噜睡着了。 姬恂:“……” 姬恂似乎短促笑了声,重新将视线落在那几张薄纸上。 江南临安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急报,第一行上书: 「临安白家楚召淮」 楚召淮在京城的事很容易查,两行字就能囊括:五岁生母亡,受尽欺负,七岁国师批言命格不好,送去江南养病。 而在江南十一年,查出的却也不过薄薄两张半碧纸。 就像楚召淮这个人,没多少人重视他。 白家外祖父倒是挺在意他,只是在家大业大的白家,这种偏爱则是送命的刀,唯恐他一个外人分走族中产业。 楚召淮受尽冷落,终于磕磕绊绊学会像老鼠一样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活。 姬恂一目十行扫完,随手将信放在床头案几上,兴致寥寥。 本以为东宫下了镇远侯府这步“替嫁”的棋有多精妙,没想到竟然愚蠢至极。 没意思。 姬恂垂眸看向榻上的人。 方才还吓得瑟瑟发抖的楚召淮大概困狠了,只这么会功夫竟然已经睡去,半个脑袋露出锦被外,那眼纱歪歪斜斜,隐约可见一只紧闭的眼。 镇远侯府的一颗弃子,留着无用。 姬恂伸手缓缓朝着楚召淮纤瘦的脖颈探去。 “煞神”那双不知杀了多少人的手修长笔直,漆黑眼纱映衬下泛出异样的惨白,像是索命的厉鬼。 楚召淮一无所知,手脚蜷缩着,闭眼睡得正熟。 姬恂冰凉好似寒冰的手终于落到楚召淮脖颈处,拇指和其余两指倏地一扣,顷刻扼住那白得晃眼的脖颈。 只消轻轻用力,就能像折一根青莲梗般,轻而易举捏断他脆弱的脖子。 楚召淮身上的淡淡药香若隐若现,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眉头轻皱,一把伸手握住姬恂的手腕。 姬恂眼眸冰冷,等着他醒来。 楚召淮突然困倦地梦呓道:“娘。” 姬恂手一顿。 楚召淮抱着姬恂的手腕,下意识将脸往他掌心蹭了蹭,他困得太厉害,被姬恂冰凉的手冻得猛地一哆嗦却没放手,喃喃道:“娘,小水冷。” 姬恂眸瞳漠然看着他。 向给予他寒冷的人乞求温暖。 太蠢的人,往往活不了多久。 姬恂刚要再动,楚召淮许是寻到热源,微微一翻身往姬恂身边靠了过来。 ——哪怕冻得瑟瑟发抖,迫切乞求着温暖,他却也不敢离得太近,只是伸着手怯怯揪着姬恂的衣袖。 可怜,又懂事。 像是只在风雨中扑腾挣扎的雏鸟,只能依靠着人才能艰难活下来。 姬恂垂眼注视蜷缩成小小一团的人良久,忽然就笑了。 深更半夜,烛火昏暗,他像是变脸的鬼般,眉眼倏地温柔下来。 隔着薄薄眼纱轻轻抚摸楚召淮的脸,像是攥住这只没人要的鸟雀那双湿漉漉的翅膀。 姬恂眼神冰冷,神情却愉悦,扭曲的掌控欲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 “乖,睡吧。” 楚召淮意识根本没清醒,又被这句温柔至极的话哄得深深坠入梦乡。 梦中,白夫人端坐烛火照映下,手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的胸口,像是年幼时那般哄他入睡。 渐渐的,楚召淮好似被人悬空抱起来走了几步,随后彻骨的寒冷被驱逐,温暖蜂拥而上紧紧包裹着他。 整个人彻底坠入温暖的黑暗中。 *** 楚召淮再次有意识时,天已亮了。 明明已睁开眼,视线依然昏暗,他挣扎着坐起来摸索半晌才发觉是脸上的眼纱掉下来挡住了眼。 将眼纱戴好,楚召淮打了个哈欠,随意一扫周遭,微微愣了。 此处并不是昨晚入睡的榻上。 这陌生场景像是独立的小屋,四周宽敞皆用木精制,瞧着像是外边有价难寻的拔步床,下榻后还有木坪。 楚召淮那破破烂烂的陪嫁小矮柜正搁在旁边,和旁边精致的雕花屏风格格不入。 内室放置着炭盆,此时已烧得灰白,余温将满是熏得暖入春日。 楚召淮眨了眨眼看了一会,突然往床上一躺,闭上了眼。 肯定是在做梦。 再醒一回。 很快,楚召淮睡了个回笼觉,醒了。 周遭场景并未变。 楚召淮傻眼半晌,忙穿好衣袍噔噔噔跑出去。 这地儿仍是璟王府的寝房,走出拔步床外也是寒冷如冰窖,窗户大开,昨夜躺着的榻上空无一人,璟王已不在。 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召淮总觉得这短短八日已知晓何为皇家的奢靡无极,可越深入就越觉得这群可恶的富贵皇室真会变着花样的花钱。 只是短短一夜,这种价值高昂的拔步床就神不知鬼不觉搬进璟王府的寝房中。 难道都不用定货、等半年才送来吗?! 楚召淮在江南吃个糖果子都要排队等一两个时辰,如今真正体会到璟王府的豪横和权势,默默捂住了胸口。 下辈子投胎他也要做个有钱人。 正痛斥着姬恂败家,门口传来管家的声音:“王妃。” 楚召淮理了理乱糟糟的衣服,让人进来。 老管家瞧着和蔼可亲,躬身进来后行了个礼,身后几个府中护院将三个大箱子抬了进来。 楚召淮疑惑:“这是什么?” 管家笑呵呵的:“回王妃,这是刚运来的凤仙橘,天不亮王爷特意吩咐府中下人去明湖港选的最新鲜的。” 楚召淮“啊”了声,犹豫着道:“全、给我的?” “正是。” 从没人对楚召淮这么上心,听到“特意”二字他第一反应就是:“王爷难道要犯传说中的疯病了吗?” 要不然为何无缘无故待他这么好? 楚召淮试探着问:“王爷呢?” “昨夜世子打了国公家的公子,早上宫中旨意就下来了,王爷进宫罚俸去了。”管家说。 楚召淮:“……” 罚俸? 好像听说过。 璟王爷我行我素惯了,就算光明正大杀人圣上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罚些俸禄以示惩戒。 听说时间一久,璟王爷的俸禄已被罚到十年后了。 楚召淮蹙眉。 都寅罚卯俸了,姬恂怎么花钱还如此大手大脚? 这三箱凤仙橘差不多都够他一年的花销了。 太败家了。 楚召淮忧心忡忡剥了个凤仙橘吃了一口,顿时双眼放光,哐哐吃个不停。 三箱不够吃,再来点就好了。 正喜滋滋吃着,门口传来声温和的:“王妃。” 楚召淮循声看去,就见梁枋扶着姬翊慢吞吞进来。 姬翊双腿抖若筛糠,走一步筛两下,龇牙咧嘴像是遭了大罪。 楚召淮穷人乍富,不再像之前那样抠抠搜搜,塞了一整个剥好的橘子到嘴里,脸颊鼓鼓囊囊,像是偷食的老鼠,含糊道:“这是怎么了,你爹半夜偷偷打你了?” “我爹打我还用偷偷?”姬翊翻了个白眼。 梁枋温温柔柔道:“世子一早被殷统领要求扎马步,累着了。” 楚召淮又吃了口橘子:“哦。” 世子果然虚。 这俩人一虚虚一双。 姬翊总觉得他这个“哦”意味深长,艰难迈了一步妄图解释:“殷重山肯定看我不顺眼,谁家练武要一连扎一个时辰马步?!我现在还能走已经算身强体健……啊!” 话音刚落,身强体健的世子脚下一软,梁枋身子弱,根本扶不住他,直接“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朝楚召淮行了个跪拜大礼。 楚召淮:“……” 楚召淮吃橘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我只是替你说了几句话,就算要谢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姬翊:“……” 姬翊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谁说本世子要谢你了,我是过来找我爹的……嘶!你能不能别吃你那破橘子了?那么喜欢吃,改日本世子送你八大箱,把你脸吃黄。” “王爷进宫为你收拾烂摊子去了。”楚召淮终于把橘子放下,“你有什么事呀?” 姬恂进宫之事姬翊定然知晓,打着这个幌子八成是有事找他。 姬翊蹙眉,他本就不是能藏住事的人,昨晚纠结一整夜没睡,犹豫半晌终于开门见山:“你到底是谁?” 楚召淮一愣。 “楚召江我熟,他赌术烂得出奇,每年京中小年夜开放关扑博弈后,他输得最惨。”姬翊说,“你赌术出神入化,必不可能是他。” 楚召淮瞳仁狠狠一颤,手腕颓然垂下,袖中藏着的凤仙橘骨碌碌滚了一地。 姬翊看他吓成这样,心里打了个突,别别扭扭地道:“放心吧,你……你若是被强迫的,本世子会为你向父亲求情……” 话还未说完,就见楚召淮霍然起身,不可置信道:“京城小年夜……竟然开放博弈吗?!” 梁枋:“……” 姬翊:“……” 重点是这个吗?! 17 足够开枝散叶 楚召淮失魂落魄,恨不得仰天咆哮。 钱钱钱,我的钱! 为何京城会开放博弈,江南就没听说过这条规矩。 楚召淮痛心疾首地感慨完,后知后觉到姬翊方才话中的意思,眼睛微微一眯。 靠赌术识人? 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暴露在这种细节上。 摸不准姬翊是不是在给他下套,楚召淮警惕道:“就不能是我潜心练就几月,赌术大涨吗?” 姬翊早就料到他会死鸭子嘴硬,直接使出杀手锏:“那你敢把眼纱摘下吗?” 楚召淮:“……” 他还真不敢。 唯恐世子再让人按着他摘眼纱,到时面子里子全都丢光了,楚召淮故作镇定:“那你为何昨日没告知王爷?” 姬翊脸一红,近乎恼羞成怒道:“你管我!本世子现在告发你照样不晚。” 楚召淮“哦”了声,了然了。 这小世子八成还因昨晚自己为他求情说话而记着恩呢,否则早就咋咋呼呼向姬恂抖搂他的底细了。 楚召淮不知想到什么,又病歪歪坐了回去,继续吃他的凤仙橘:“好的吧,那你坐在这儿等会,王爷应该很快便回府了。” 姬翊一愣。 这人怎么不惊慌失措,也不哭着喊着求他隐瞒此事? 他爹可不是善人,知晓王妃被顶替,一怒之下许是要杀人。 姬翊蹙眉:“你不想辩驳些什么吗?” “辩驳什么?”楚召淮手指纤细修长,慢条斯理剥着凤仙橘上的白色橘络,在那大着胆子装从容,信口胡诌,“我的身份有异,连你都能瞧出来,王爷同我朝夕相处,又怎会没发现端倪?” 姬翊蹙眉:“我爹……” 姬恂自少年时便有记不得人脸的毛病,重伤得了疯症后更是连记忆都出了差错,认不得一个“楚召江”自然正常。 不过他爹心思一向难以揣度,万一真的早瞧出楚召淮的身份,却一直按着不发,难道是有其他谋划? 看姬翊陷入了沉思,楚召淮轻轻吐了口气。 话不必说太透,剩下的就随世子自己想象。 恰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梁枋忽然道:“王爷知晓是一回事,但世子告不告诉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姬翊抬头看去:“什么?” 楚召淮眸瞳一沉。 “就算王爷手眼通天无所不知,却也同世子告发这位公子身份有异没什么冲突。”梁枋体虚,说句话都要缓一下,可吐出的话却一针见血。 姬翊被楚召淮三言两语哄得直钻牛角尖的思绪倏地清明不少,瞪了楚召淮一眼:“好险,差点被你骗了。” 楚召淮:“……” 楚召淮歪着头注视着梁枋。 梁枋眉眼温和,彬彬有礼地回望。 身为“质子”能在京城活这么多年,自然不会像表面上那般人畜无害。 姬翊还在气咻咻:“你休想再哄骗我!昨夜看在你替我说话的份上已宽恕你一日,今天说什么也不能……” 话还未落,楚召淮打断他的话:“梁世子中毒多久了?” 梁枋一怔。 姬翊也懵了下,奇怪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梁枋何时中过毒?” “我探过他的脉象,的确是中了慢性毒。”楚召淮说,“嗜睡只是表症,若不及时医治,时间一久恐怕要油尽灯枯,神仙难医。” 姬翊脸一白,腾地站起身刚要咆哮,发软的双腿直接没站稳,又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双膝跪地,世子气势不减,怒气冲冲道:“妖言惑众!梁枋身为武昌王世子,常年居住圣上御赐的别院,怎么可能……” 不知想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世子脸色倏地变了。 楚召淮懒得去管京中的勾心斗角,开门见山道:“我替梁世子解毒,世子为我隐瞒半月身份。” 姬翊还愣在那。 梁枋伸手将姬翊扶起来,一袭雪白斗篷端坐在那,捧着小手炉始终一言不发。 姬翊一看他这个样子瞬间明白了什么:“你……早就知道?” “嗯。”梁枋看他脸都吓白了,无奈开口,“年前我爹曾暗中派人进京瞧我,带来的大夫说我中了毒,无解。” 姬翊又气又急,再次腾地站起来,跪着说:“那你怎么没告诉过我?!” 梁枋淡淡道:“告诉世子也没什么用,生死有命罢了。” “你!” 姬翊挣扎着扶着椅子坐回去,一把抓住楚召淮剥橘子的爪子,死马做活马医:“那那那你当真能医好他?” 楚召淮熟练地装世外高人:“手到擒来。” “你还要什么?”姬翊沉声道,“只要你要,我什么都给你。” 楚召淮瞬间走下神坛,委婉地说:“昨夜赢来的赌注……” 姬翊:“全还你。” 楚召淮乐得差点唇角飘到后脑勺,好在眼纱遮住他的脸,没让他丢脸出洋相。 梁枋却不看好:“阿翊莫要信他,大夫说了,这毒日复一日混在饮食中已有五六年,毒蔓延五脏六腑,难以彻底拔除。” 姬翊道:“总要试试。” 梁枋无可奈何。 这人还不知身份底细,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说要解奇毒,也只有姬翊这种心思单纯的人会被轻易哄骗了。 姬翊深吸一口气,沉沉看向楚召淮:“你若能为梁枋解毒,本世子就当欠你一条命,日后如有需要任你差遣;可如果你是在骗我……” 楚召淮接口:“那你就告诉你爹,让他把我大卸八块。” 姬翊:“好。” 梁枋蹙眉:“阿翊……” 阿翊不理他,伸手给楚召淮剥了个橘子递过去:“你要如何解?” 楚召淮将橘子叼着一口吃了,拍了拍爪子让人拿来纸和笔,一气呵成将药方写好。 顺手在最后划拉了个落款。 反应过来后,他忙把两个字划掉,吹了吹墨交给姬翊:“先按这个方子吃三日,之后我再给他施针拔毒。” 姬翊捧着方子瞧了瞧。 都是寻常药物,看不出什么名堂。 世子仔细辨认了下最后被涂掉了两个字:“白……唔,芨?这是芨吗?白芨这味药加不加?” 楚召淮“咳”了声:“不加不加。” 这么会功夫,梁枋已倚在椅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满脸掩饰不住的病色。 姬翊仔细观察梁枋的面容,发现他的嘴唇的确比寻常人要偏淡些,还泛出点不易察觉的紫。 确实像中毒的症状。 “这个药方有味药很难寻。”楚召淮走进寝房中的拔步床内,打开自己破破烂烂的小矮柜翻药,“你先拿去凑合三日——这可不是白给的,要算钱,要五两银子。” 姬翊跟着他来拿药,后知后觉这偌大的“屋中屋”,惊愕得下巴都要砸地上了。 这拔步床…… 他前些年生辰时曾小心翼翼向他爹要,姬恂却说这玩意儿难弄,随便给他塞了个宅子就打发了。 如今却轻易给一个外人了?! 拔步床内布置精致,处处都是用了心的,只有楚召淮那灰扑扑的小矮柜搁在角落,年份久远,上方花纹别致,手刻着四个字——“长命百岁”。 姬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道:“你和我爹……传言难道是真的?” 楚召淮正在矮柜中翻药,随口道:“什么传言?” “就是……”姬翊面皮薄,让他亲口说出坊间传闻有些羞耻,做了半晌心理准备才蚊子嗡嗡似的道,“今儿一早满京城都传遍了,说我爹待你体贴入微,你感激涕零以身相许,恨不得为我璟王府开枝散叶。” 楚召淮:“……” 楚召淮愣了半晌,从矮柜里抬起头:“啊?这、这就传遍了?” “人尽皆知。” 楚召淮吃了一惊。 三两银子竟然能让那两人如此卖力,不分昼夜吗? 早知道那两人散播谣言的能力如此之高,就不和他们讨价还价了。 将药拿给姬翊,看他还保持着清澈的眸光注视着自己,楚召淮干咳一声,硬着头皮说:“是、是真的吧。” 姬翊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复杂看着自己这位“小娘”。 楚召淮被他这个眼神盯得头皮发麻,赶紧推他出去,敷衍道:“好好好,我对你爹情根深种,一往情深,好深好深行了吧。你先扶梁枋回去吧,别让他着凉……” 刚走出拔步床,楚召淮的话音戛然而止。 姬恂交叠双腿坐在那,垂着眸慢条斯理把玩着六枚小铜钱,叮叮当当,不知来了多久,又听到多少。 瞧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他微微抬眸,眼尾带着笑:“在说什么?” 楚召淮:“……” 姬翊一见姬恂就发憷,讷讷行礼:“爹。” 楚召淮脸都红透了,又因传了姬恂谣言被当面抓住有些心虚,强装镇定,佯作无事发生:“王爷回来了。” 姬恂懒懒“嗯”了声。 楚召淮好怕他又阴阳怪气,飞快转移话题:“王爷又被罚俸禄了吗?” 姬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是能问的吗?! “罚了三个月,还揽了件差事。”姬恂也不生气,温和地说,“不过王妃莫要担心,本王虽没俸禄,但璟王府的家产足够让王妃开枝散叶。” 楚召淮:“……” 18 流言蜚语害死人 璟王爷为何总是神出鬼没听墙角? 楚召淮敢怒不敢言,闷不吭声坐下继续吃橘子。 姬翊惊悚看着。 这般不顾礼数,真不怕他爹杀人吗? 姬恂坐在那瞧不出喜怒,姬翊壮着胆子讷讷道:“宫中差事若不要紧,阿翊愿为父亲分忧。” “嗯,不怎么要紧。”姬恂漫不经心剥了个橘子递给楚召淮,“也就是最近京城外有山匪作祟,杀人越货不成气候。阿翊有心了,去领两个卫兵前去围剿那数百山匪吧。” 姬翊:“……” 楚召淮:“咳咳咳。” 姬翊早已习惯父亲不说人话,讷讷躬身:“那儿子先告退了。” “嗯。” 姬翊扶着睡得昏天暗地的梁枋离开。 楚召淮平复咳嗽,没忍住问:“京城也会有山匪嘛?” 京中富贵迷人眼,他还以为只有江南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地儿才有匪患。 姬恂听着这没掩饰的江南口音,本来想当做没听到,可见他心神放松像是只贪吃的金丝熊在那嗒嗒吃橘子,突然来了兴致。 “嗯,城外过远的地方没有城防,保不齐会有些胆大之人——王妃这江南口音学得不错。” 楚召淮:“……” 楚召淮顿时不敢吃了,干巴巴道:“昨昨日听小曲,学了几句。” 姬恂似笑非笑:“那王妃唱几句?” 楚召淮哪里会唱曲,脑海一片空白,只浮出行走在坊间听到的几句小曲儿,哼哼唧唧脱口而出。 “……奴家好命苦,过了门穿白裙,死了这个当家的人儿。” 姬恂:“……” 一直默不作声的殷重山默默摸刀。 当着王爷的面唱小寡妇上坟,胆大包天。 楚召淮唱完一句猛地如梦初醒,脸都绿了。 这不是在咒姬恂死吗,太不吉利了。 没等楚召淮找补,姬恂就笑着道:“不错,宛转悠扬,娓娓动听。” 楚召淮眨了眨眼。 这都不生气? 姬恂人可真好。 殷重山又面无表情收回了刀,替王爷的反常默默寻了个理由说服自己。 算了,王爷待他这样特殊肯定有大用。 指不定是扳倒太子的关键! 姬恂的“良善”给了楚召淮蹬鼻子上脸的勇气,他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道:“王爷,昨夜我我糊涂了,忘了小年夜朝廷开放博弈,那些金子……” 姬恂眉梢挑了下,笑着说:“凤仙橘好吃吗?” 楚召淮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道:“好吃的。” “那就好。”姬恂说,“是用昨晚王妃上缴的金子买的,足够王妃吃到过年。” 楚召淮:“……” 楚召淮不可置信。 百金,就买了三箱凤仙橘? 橘子虽金灿灿,却也不是金子做的,何故这么昂贵?! 楚召淮几乎要被姬恂败家得掐人中了,更何况还是拿他的钱败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全花光了?” “嗯。” 楚召淮恨不得死给他看。 姬恂饶有兴致看着他。 铁公鸡知晓这橘子是金子换的后已不像方才那般大快朵颐,连上方的橘络都不撕了,闷闷地一小瓣橘肉能嗦半天。 没来由的,姬恂又笑了起来。 楚召淮仗着眼纱挡着脸,胆大包天瞪了他一眼。 姬恂笑得更厉害了,逗够了人终于良心发现,道:“前几日瞧你爱吃鹿肉,城外十里的皇家猎场最近落了雪,本王过几日会顺道去一趟,回来给你带鹿。” 楚召淮一愣,好一会才意识到姬恂是在哄他。 甚少有人这般在意他的情绪,更不会拐弯抹角补偿他。 楚召淮脸一热,不自在地搅着手中没舍得扔的橘皮,小声说:“不用,我吃鱼就好。” “那给你买个小柜子?”姬恂声音更轻柔,“本王瞧你的嫁妆矮柜缺了个角,好像也装不了多少东西。” 楚召淮摇摇头:“不必劳烦王爷了。” 有吃有住,他已知足了。 况且小矮柜上有他娘亲手刻的「长命百岁」,跟着他来回折返多地,里面盛着他所有家当,医书、药方、银钱。 更多的是毒药。 姬恂笑了:“那想要什么就和赵伯说。” “好的。”楚召淮犹豫了下,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让赵伯去库房支点银子吗?” 姬恂:“自然。” 楚召淮顿时开心了。 他在江南行医没赚到多少银钱,后来不知道得罪了哪个大人物,找了一批人追杀他,将人撵得呜嗷乱叫,狼狈坐了小半个月的船回了京城,银子更没剩多少。 娘亲的嫁妆自然是不能动的,他又舍不得用金子,只能抠抠搜搜准备在王府薅一把。 再拿一大笔钱找昨晚两个小厮去传其他的谣言。 回头客,想必他们会更卖力。 楚召淮颠颠地出去了。 姬恂注视着少年活蹦乱跳的背影,眼底浮现淡淡的笑意。 殷重山蹙眉道:“周患从江南寄来的飞鸽传书,两页纸提了此人九次‘贪财’,王爷就不怕他将王府库房的银子私吞了?” 姬恂没理这句话,道:“叫六出过来,明日准备出城。” 殷重山:“去剿匪?” “打鹿。” 殷重山:“……” 若不是他时刻跟随王爷身边相护,都要以为那楚召淮给王爷使了什么妖法了! 这时,管家赵伯快步过来,禀报道。 “王爷,方才王妃在府中库房支了笔银子。” 殷重山冷笑,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 乍一获得王爷首肯,想必会支个数百金出去挥霍吧。 姬恂问:“支了多少?” 赵伯讷讷道:“五两。” 殷重山:“?” 五两够干什么?! *** 五两够买通两个小厮为他传谣言! 楚召淮换了身衣裳,戴着眼纱出去传谣了。 璟王府鸿案相庄,镇远侯府却是鸡飞狗跳。 楚荆猛地将茶盏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呼吸剧烈起伏着:“谁让这些话乱传的?!” 下座坐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大冬日也摇着扇子,眉眼间有一块红色胎记极其明显,他应当是读书人,举手投足一股子书卷气。 “想必是璟王,没他允许,不会有人一夜之间将此事传遍整个京城。” 楚荆头痛欲裂,撑着额头:“姬明忱到底要做什么?明知是替嫁,却如此纵容,难道他还有后招?” 白衣男人淡淡道:“侯爷若最初便将小侯爷送去璟王府,也不会有这遭变故了。” 楚荆眼神一冷。 “我知道侯爷重视小侯爷,可如果未来璟王爷登大寳,以他睚眦必报的秉性,镇远侯府难道还能独善其身?” 男人笑着道:“圣上赐婚,无论是不是璟王动手,王妃只要死在璟王府这便是蔑视皇威的大罪。只可惜璟王清醒,并未迁怒王妃,竟留他存活至今。” 楚荆微微闭了闭眼:“容先生今日来,到底所为何事?” 太子门客容先生颔首道:“就是想问问侯爷,您府上的大公子到底有何来头?” “能有什么来头?”楚荆蹙眉,“他自七岁便一直在临安白家长大,应当随他外祖父学了点三脚猫的医术,只知道给人胡乱开方子。” 楚荆给楚召淮的家书是祖母病重。 楚召淮接连坐了半个月的船一路吐到了京城,还没歇半刻就马不停蹄去见“病重”的祖母,哆嗦着手开了几个方子。 “三脚猫?”容先生瞥他,“若真的是三脚猫医术,他为何活到现在?” 楚荆眉头一直没舒展:“容先生何意?” 容先生瞧出他对大儿子没什么感情,索性直接说了:“新婚前一日我差人给他下了毒,最多三日必定毒发身亡。” 楚荆悚然一惊。 容先生说:“可他活到现在,昨夜还在关扑船活蹦乱跳赢了上万两银子。” 楚荆下意识道:“不可能。” 江南也有人给他传过信,只说他的大儿子除了一张脸毫无用处,成天只知道胡吃海塞。 知晓被自己早早放弃的儿子是个废物,楚荆逐渐心安理得将所有慈父之爱加诸在楚召江身上。 容先生见楚荆陷入沉思,道:“可以给我瞧瞧大公子写的方子吗?” 楚荆心不在焉,让下人去取。 容先生盯着两张对症下药的方子,在落款处注视半晌,突然露出个笑来。 楚召淮写方子总会顺手落款,在镇远侯府开的方子也不例外,就见皱巴巴的纸上字迹清秀,铁画银钩的两个字落在末尾。 ——「白芨」 正是太子派人在江南追杀许久都未寻到的神医。 *** 楚召淮猛地打了个喷嚏。 左右看了看,总觉得有人跟着他。 楚召淮并没有身为王妃已是后宅之人不能出去抛头露面的意识,重新换了身衣裳遮掩身份,在路上讨价还价半天,花了几个铜板乘顺路驴车到了昨夜的画舫阁。 那两个精通传谣的小厮正在忙着招呼客人,一进酒楼就能瞧见。 楚召淮朝两人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示意过来谈。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 昨夜被煞神一通吓,他们已不想再接这种要命的私活,但又记起昨夜璟王笑眯眯说的话:“日后他若再来寻你们传话,便去璟王府告知本王。” 没办法,两人战战兢兢过来。 楚召淮将五两巨款拍在桌子上:“二位壮士,再为我传点谣言。” 两人:“……” 两人无法说不,只能含泪点头。 楚召淮张口就来,贴心地准备好词儿。 “真是人心不古,谁说璟王爷是煞神来着,我见他长相俊美,温其如玉,哪儿就疯了?传这些话的人才是疯子吧。” “没错没错,璟王爷体贴良善,惊才风逸……唔,也就嘴毒了点——啊等等!这句话不要传哈,给你多加一两!” “流言蜚语害死人。” “就是就是。” 19 想和王爷亲近亲近 楚召淮豪横地挥霍完五两巨款,又颠颠玩了半晌,颇有些乐不思蜀。 江南和京城的年节习俗不太一样,太阳一下山满长街的灯笼便争先燃起来,恍如梦幻的光河一路蔓延至远处。 楚召淮带出来的钱已花光了,可若遇到喜欢的玩意儿,他还是会去光明正大地玩一玩。 等到摊主不耐烦时,他就装作不远处有人叫他,“哎哎!我来啦”地嚷着,起身一溜烟就跑了。 用这种方法玩了一整条街,一个铜板都没花。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楚召淮意犹未尽,蹲在地上拿起小摊上一把铜镜爱不释手地看,准备玩完这个就回府。 这镜子似乎是西域来的,上面镶嵌着宝石,镜面光滑照人格外清晰。 楚召淮对着戴面纱的脸照了照,手不着痕迹微微一歪,朝向不远处的人群中。 身后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看似在买东西。 实则眼神一直盯着他。 不是他的错觉。 的确有人跟着他。 楚召淮心中一咯噔。 难不成是江南的追兵追到京城来了? 楚召淮根本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大人物,他一向只在民间医治,收的诊费也少得可怜,最近的一次也就是给知府的公子解过毒。 知府总不能恩将仇报吧? 楚召淮借着小镜子暗中观察了一圈。 摊主终于受不了:“喂,你到底买不买啊?” 楚召淮故技重施,将镜子一放,起身道:“哎哎,我马上就来。” 说罢,快步朝着不远处一条小巷子走去。 身后四散的几人悄无声息地围拢,警惕地跟了过去。 巷中并未点灯笼,只能从长街的烛光隐约可见里面的人影,跟踪的几人相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进了巷子。 忽地,巷口传来几道沉闷的声音,像是身体砸落到地的动静。 楚召淮从黑暗中迈步而出,宽袖中似乎有药粉还在往下落。 他慢慢理了理裾袍,将药粉随意打掉,心不在焉地想:“唔,方才那个华容道不错,再玩一局就回府吧。” 少年抬步就走,大氅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在他身后,几个男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已人事不省。 *** 挥霍的五两银子起了大作用,流言迅速传播。 等楚召淮玩够了回府时,已是传得满天飞,满京城的人纷纷浮现一个念头。 ——璟王真疯了吧。 这些年姬恂手腕狠辣,朝中党争被他轻飘飘斗得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当街杀人更是家常便饭。 此等人间煞神,还良善? 呸。 不过这话不能当众说,只能心中骂骂咧咧,面上故作诧异地感慨:“原来璟王竟是这般怜惜弱小之人,传言果真可恶。” 天已黑了。 烛火照映下,良善的璟王在书房垂眸瞧着从晋凌递来的文书。 殷重山道:“新晋的布政使一上任,瞧着像冲着军田账目去的,晋凌天干物燥,存放账本的账房意外失火,他好像早有预料,转道查晋凌的私矿,这第二把火有点难烧起来。” 姬恂随意“嗯”了声,将桌上的肉拎着随手一抛。 桌案下倏地露出毛茸茸的脑袋,那是一只身形高大的雪狼,瞧着比寻常狼要大上一圈,离了足足数丈仍然让人心生寒意寒毛直竖。 雪狼獠牙大张,“嗷呜”一口接住肉只嚼了两下便吞了,重新懒洋洋地趴回姬恂脚边,甩着尾巴闭了眼。 此事重大,稍有不慎便有“造反”的嫌疑,殷重山神色肃然,等待王爷吩咐。 王爷说:“王妃回来了吗?” 殷重山:“……” 殷重山差点岔气,运了运气道:“回王爷,王妃在外听了一下午‘流言’,听过瘾就回府了,此时应当在用膳。” 姬恂:“嗯。” 殷重山看着王爷这般运筹帷幄的模样,神色再次一肃:“莫非王妃和布政使……” 姬恂又慢吞吞丢了块肉给雪狼:“没有,就是随便问问。” 殷重山:“……” 正在这时,亲卫前来复命:“王爷,今日王妃出府,我等发现有波人在暗中跟踪,许是太子的人。” 姬恂头也不抬,随意道:“处理掉。” 亲卫犹豫了下:“人已被王妃放倒了。” 姬恂摸狼的手一顿,抬眸看去。 “王妃入巷子,那几人找准时机便想动手,可半晌只有王妃一人出来。”亲卫讷讷道,“我等跟去查看,就见那几人身中毒药昏死过去,现在人已绑来王府,听候王爷发落。” 殷重山眉头越皱越紧:“确定是王妃动的手?” “那巷中并无其他人。” 殷重山让亲卫下去,犹豫着道:“楚召淮在临安白家,想必也学了不少医术,新婚夜他好像能嗅到香炉中的毒草。” 姬恂饶有兴致地撑着脑袋。 临安,白家。 用毒? *** 楚召淮又打了个喷嚏。 用完膳,他点着灯在小案上写东西。 仔细看去,那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楚召淮的全身家当——就连几个铜板也抠抠搜搜写进去。 楚召淮将白夫人的嫁妆添上去,还将宫里赏赐的百金一并写好,托着腮坐在那等墨干,心中思忖。 如今京中“小侯爷要对璟王以身相许”的流言传得这样凶,楚荆八成这几日会来寻自己,不知会不会让他离京或做其他交易。 若是镇远侯府答应告知璟王府替嫁之事,姬恂也许会将他赶走,楚召淮做好准备,开始琢磨着找个机会给他探一探脉。 正想着,拔步床外传来轮椅的骨碌声。 姬恂回来了。 楚召淮忙将眼纱戴好,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姬恂站起来,脚步声,坐在床沿,脱衣,上榻。 楚召淮一愣,面露迷茫。 方才那几步走路的音……怎么不像是个正宗的瘸子? 既然腿没事,他干嘛闲着没事天天坐轮椅上跷脚? 楚召淮无法理解。 正想着,姬恂的声音传来:“王妃还没睡?” 楚召淮咳了声,又开始胡说八道:“寝房里暗卫的呼吸声好大,吵得睡不着。” 姬恂眉梢一动。 房梁、房顶上的暗卫:“?” 这都能听到? 姬恂笑了,微微一抬手。 暗卫犹豫半晌,纷纷退出寝房。 殷重山在外守夜,瞧见乌泱泱一群人退出,蹙眉道:“何事?” 暗卫讷讷道:“王妃嫌我们呼吸声大,王爷就将我等赶出来了。” 旁边两个人面对面喘气测试声音。 “你听听我声音大吗?” “我十年功力都听不出来!” 殷重山沉默,突然眼神坚定。 嗯,这定是在试探楚召淮会不会趁着无人保护来毒害王爷。 王爷欲擒故纵,好手段。 等人都退出去后,姬恂问:“还吵吗?” 楚召淮忙摇头:“不吵了不吵了,我这就睡。” 说完,呼的声吹熄烛火,往床上一趟,闭眼假睡。 楚召淮本想假寐片刻等到姬恂睡着,再跑出去悄摸摸探个脉,只是拔步床内炭盆烧得极旺,他装着装着就呼噜噜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天即将破晓。 楚召淮迷茫坐起来,揉着眼睛缓了半天才想起正事,困倦地披着衣袍下了榻。 他不敢点灯,只能映着外面的月光踮着脚尖往拔步床外走。 短短几步路,楚召淮脚尖磕在柜子上好几回,疼得他差点蹦起来嗷,艰难咬着手指忍住了。 寝房窗棂一如既往大开着,月光倾洒照在床榻闭眸安睡的姬恂身上。 楚召淮龇牙咧嘴地坐在脚踏上缓了一会,左右瞧了瞧,小声喊了句。 “保护王爷。” 暗卫没有像鸟一样从房梁上落下来。 看来果真都出去了。 楚召淮深吸一口气,悄悄地伸向姬恂垂在一旁的手腕上。 传言璟王因病重服用过虎狼之药,这段时日的观察楚召淮隐约猜出来八成是五石散之类的药。 圣上还赐给过姬恂大药,想来八九不离十。 楚召淮在医道很有天分,记性又好,刚搭上脉脑海已经浮现一堆古方,只要对症下药,姬恂的病…… 刚想到这儿,楚召淮眉头突然微微一蹙,抬眸看向那冰凉像是石头的手腕。 这脉象…… 还没等他思忖好,月光下惨白的手忽然往下一动,悄无声息反手抓住楚召淮还未离开的手。 楚召淮一惊。 昏暗中,姬恂带着笑意的声音幽幽传来。 “深更半夜,王妃做什么呢?” 楚召淮:“……” “砰”地一声。 殷重山破门而入,身着黑衣的暗卫蜂拥进来,各个杀气腾腾。 “有刺客!” “保护王爷!” 满室烛火燃起,楚召淮被惊得寒毛直竖,险些心疾发作当场死给他看:“我我我没……” 他可没有刺杀王爷啊! 姬恂的手冷得像是厉鬼似的,虎口卡在楚召淮的腕骨上,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笑着轻飘飘一拽。 楚召淮踉跄着被提溜着爪子上了榻,险些摔到姬恂怀里。 姬恂道:“地上多冷,起来说。” 楚召淮没穿鞋,脚趾磕出点淤青,他从未偷摸做过坏事,磕磕绊绊地想要辩解:“我没有,我就是想……” 姬恂眼带笑意,示意他想什么,说出来。 楚召淮那句“探脉”差点秃噜出来,赶紧止住话头。 楚召江可不会探脉,这话要是说出来,姬恂定然会对他身份起疑心。 楚召淮心慌意乱,在一众暗卫地虎视眈眈的注视下,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说:“……我就是想和王爷亲近亲近。” 姬恂:“……” 一众暗卫:“……” 20 何不搬来共寝呢 姬恂眉梢轻挑:“当真?” “真。”楚召淮说,“我同王爷已是夫妻,虽开不了枝散不得叶,但侍候王爷理应如此。” 暗卫:“……” 暗卫险些掐人中。 王爷的床笫之事哪是他们能听的!? 殷重山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不可置信看着姬恂。 王爷!此等冒犯,这都不杀? 姬恂不杀。 他还闷声笑了出来,抬手一招,众人如蒙大赦赶紧退下。 楚召淮松了口气,别别扭扭地往床下爬:“冒犯王爷了,我这就……唔。” 姬恂突然抓住他的脚踝,微一用力将人拖了回来。 楚召淮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他。 姬恂笑着问:“不是想亲近亲近吗,为何急着走?” 楚召淮:“……” 楚召淮这副像是受惊金丝熊的模样实在是太令人愉悦。 姬恂眉眼间的笑意真实许多,冰凉的指腹缓缓探向楚召淮脸上的眼纱。 虽然对他的容貌并不在意,但姬恂喜欢他的声音,藏不住的江南软语,像是含糖带蜜,又容易受惊,发起抖的哭音如同春药一般。 姬恂神色浮现一抹掩饰不住的摧毁欲,就像是对掌心鸟雀太过喜爱,爱到恨不得收拢五指,将那脆弱的温软之物捏死在掌心。 若让他知晓自己的真实面目,或许能看到他吓得浑身发抖,哭着求饶,再让他用发抖的嗓音将那些亲口传的谣言一字一句说出来…… 忽地,楚召淮默不作声往前一扑。 姬恂手一顿。 楚召淮纤细的手轻轻环住姬恂的脖子,只穿着单薄寝衣的身体像是块松软的云,轻飘飘贴了过去。 姬恂眸瞳扭曲的欲.望突然如潮水般退去。 楚召淮自食恶果,不想暴露自己,只能硬着头皮上去亲近。 再说两人早已拜堂成亲,难道姬恂还能打死他吗? 好在姬恂似乎并不排斥,既不说话也没推开他。 楚召淮松了口气。 两人身体相贴,明显察觉到姬恂浑身非常人的滚烫,心跳如鼓,呼吸似乎也急促了一瞬。 神医心中默默记下:心跳极快,体温过热,脖颈处的脉搏急劲有力,唔,似乎还有点凝滞。 不确定。 机会难得,楚召淮下意识用脸在姬恂脖颈的血脉处贴了贴。 的确凝滞,想来十有八九中了毒。 正想再贴一贴,姬恂终于伸手掐住他的侧腰微微一推。 楚召淮踉跄着往后倒去,衣襟散乱露出纤瘦分明的脖颈和锁骨,白得晃眼。 姬恂侧着头,淡淡道:“王妃既如此期盼亲热,何不搬来共寝?” 楚召淮心想和你一起睡冰窖吗? 但凡盖着薄被睡一晚,楚召淮小命不保,忙说:“这几日我身子不适,见不得冷,等来日必定和王爷同床共寝。” 这借口蹩脚得很,楚召淮都准备好迎接姬恂一通阴阳怪气,却听王爷轻轻“嗯”了声:“那回去睡吧。” 楚召淮一愣,赶紧从他腿上下来,说了声“那我就先回去了”,赤着脚跑了。 姬恂坐在榻上,窗外冷风将垂在肩上的墨发吹起,他面无表情注视着拔步床中的烛光,许久才抬手摸了下脖颈。 血脉贲张,热得烫人。 拔步床内温暖如春,楚召淮窝在被子里缓了半天,歪头想了想觉得不太对。 明明姬恂杀人时都在那笑,方才怎么不笑了? 还冷着脸,看都不看他。 难道真的想和他共寝? 楚召淮打了个哆嗦,赶紧睡觉,不敢想了。 *** 翌日一早,楚召淮再次睡到日上三竿。 正迷迷瞪瞪醒着盹,就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世子!这是王妃的寝房,您未经准许擅自闯入,不、不合规矩!若是被王爷知道……” “他又不是女眷,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起开。” “世子不可!” 楚召淮打着哈欠朝外看去。 就见姬翊一袭红衣张扬如火,沉着脸快步进来,身后管家赵伯满头大汗拦也拦不住,只能带着歉意朝楚召淮行了礼:“王妃,世子来了。” 世子瞧着满脸凶色,大概在外面吹了冷风,面颊和耳朵一片通红。 楚召淮勉强打起精神来:“世子所为何事?” 昨日吃了太多凤仙橘,一觉醒来嗓子都有些哑。 姬翊瞪他。 楚召淮心里一紧,难道是梁枋的药方吃出问题来了,要不然他为何这样杀气腾腾? 不应该啊,梁枋的毒虽然难解,就算用的药无用也不会让病情更恶化了。 正想着,就见姬翊一拍手。 外面几个虎背熊腰的护院悍然而入。 楚召淮瞬间清醒了,还没等心生警惕,就见护卫将几个大箱子抬了过来,砰砰砰落在地上,瞧着分量不轻。 楚召淮迷茫道:“这是什么?” “凤仙橘。”姬翊冷着脸说,“你不是爱吃这个吗,本世子给你抬了八大箱,够你吃到元宵。” 楚召淮:“?” 凤仙橘虽然好吃,可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腻歪,昨日姬恂送来的三箱他吃了半箱就想吐了。 现在又来八箱? 楚召淮蹙眉:“世子什么意思?” 姬翊欲言又止,手揪着腰间的玉佩,憋了半晌才瓮声瓮气道:“昨日喝了你三贴药,梁枋已活蹦乱跳,我……本世子,谢……谢你的。” 楚召淮“啊”了声,却不见喜色,担忧地说:“神药都没见效这么快,世子要不先考虑下梁世子是不是回光返照?” 姬翊:“……” 姬翊在外面溜达半个时辰才鼓起勇气来谢他,闻言瞪他:“你收着就是,废话怎么那么多?” 楚召淮疑惑,怎么是废话了。 姬翊脸红得要命,别扭地道:“之前梁枋每日都蔫蔫的,每隔两刻钟就得睡死过去,今日竟然撑了一个多时辰才睡,想必那药是……是有用的。” 楚召淮吃了一惊:“这叫活蹦乱跳?” 姬翊见楚召淮一直在反驳,还以为他是故意看自己笑话,直接恼羞成怒:“凤仙橘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再给你买其他的!” “要。”楚召淮忙说,“搁那儿吧。” 不要白不要。 姬翊悄无声息松了口气,脸上红晕还是没退,他也不敢看楚召淮,侧着头嗡嗡道:“你医术……咳,勉勉强强吧,到底是什么来头?” 楚召淮说:“秘密。” 姬翊瞪他,又说:“那让本世子看看你的脸!” 楚召淮咳了声,故意吓他:“我丑得很,脸有红疹、胎记,麻子,要多丑有多丑,怕把世子吓到做噩梦。” 姬翊蹙眉,见他胡说八道,只好不问了,不过听到他嗓子这么哑,顺口问道:“你病了吗,府中有上好的药,你随便用。” 楚召淮“唔”了声,刚要回答,姬翊像反应过来似的,猛地“嗷”地蹦起来:“你爱死不死,本世子懒得管你,走了。” 楚召淮:“……” 这孩子怎么咋咋呼呼的? 姬翊马不停蹄冲出拔步床,活像是被狼撵了似的。 吃凤仙橘吃得嗓子不舒服,楚召淮恹恹的也没什么胃口,姬翊一走,他又缓了一会才穿衣起身。 八个箱子放在拔步床外面,挤得满满当当。 楚召淮随意一瞥,突然胃口大好。 姬翊送来八个箱子,最上面的四个竟然是一堆闪着光芒的金银,估摸着少说也得值两三万两银子。 箱子上贴着龙飞凤舞的字:「小年夜赌注」 楚召淮瞬间高兴起来,哪哪儿都舒服了。 犬子还是很够意思的。 不过小年夜他不是赢了一万多两吗,其他多出来的是哪儿来的? 楚召淮也没多想,只当自己没记住,喊赵伯来帮他把东西搬到拔步床内,又难得大方地将一箱凤仙橘送出去给府中下人吃。 赵伯越发觉得传言不可信。 王妃这乖巧可爱的,哪里就像纨绔了。 流言蜚语害死人。 楚召淮美滋滋地收好银子,想了想,问赵伯:“王爷去哪儿了?” 赵伯乐呵呵的:“王爷天不亮就出城了,应该是去猎场。” 楚召淮“啊”了声:“不去剿匪吗?” “那种劳心劳力的事王爷从来不爱干,更何况是圣上直接塞来的,八成有猫腻。”赵伯笑着说,“王爷不去剿匪,定有他的道理。” 楚召淮:“哦。” 王府管家嘴这么漏的吗,就这么把编排圣上的话同他说了? 这时,府中门房前来禀报。 “王妃,府外有人寻您,说是侯府的人。” 楚召淮正在数钱,闻言抬头看来,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淡淡道:“请进来吧。” 没一会,楚荆身边的长随被赵伯带着过来。 长随开门见山道:“王妃,侯爷让我给你带……” 话还没说完,赵伯笑眯眯地道:“这便是侯府的规矩吗,见了王妃连大礼也不行?” 长随一愣。 楚召淮披着滚了狐毛边的大氅端坐在首位,垂着眸喝着茶,在那装雍容优雅,头都没抬。 短短几日,在侯府从不被重视的大公子已是王妃之尊,长随犹豫了下,只好跪地行大礼:“见过王妃。” 楚召淮这才抬眸看他,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侯爷要带给我什么话?” 长随看了看赵伯,欲言又止。 楚召淮了然,道:“赵伯,您先出去吧。” 赵伯也不过问,颔首出去了。 四下无人,长随才道:“侯爷说这几日已将白夫人的遗物整理好,请大公子去侯府查验。” 21 呵本王又不蠢 楚召淮撇了下茶沫,并不为所动。 “侯爷当时不是说要将遗物送来王府,如今怎么变了卦,要我亲去查验了?” 长随见他并非侯爷预料的那般听到“遗物”就失去理智,斟酌着从袖中掏出礼单递过去:“这是白夫人遗物的单子,侯爷说大公子瞧过便知晓。” 楚召淮伸手接过,一目十行瞥了一眼。 白家的嫁妆已归在楚召淮手中,剩下的遗物无非是些医书和草药,珍奇稀罕的也就一两件,狠狠心咬咬牙花点银子就能买到。 不过有几样让楚召淮有些在意。 “最后写的‘手稿册’是什么?” 长随答道:“侯爷说白夫人在世时研究不少为大公子治疗心疾的药方,都在手稿册中。” 楚召淮一愣,嘴唇不自在抿了下。 从没人在意过他,白夫人跨越十三年的爱意骤然袭来,仍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楚召淮揪着单子的角来回地折,垂着眼勉强控制住发酸的喉咙,又看了一遍。 手稿册、白夫人遗书,还有一样,隐藏在密密麻麻礼单药草中,无人在意。 ——鸩石。 楚荆应当不知这是什么作用,否则绝不会将这东西往单上写。 古籍药方记载,姬恂体内虎狼之药而淤积体内的丹毒,鸩石恰好能以毒攻毒,之前楚召淮还在忧愁要如何寻到此物,没想到这就寻到了。 楚召淮将单子收起来,看了看天色。 朔风呼啸,又要落雪了。 楚召淮道:“你先回去告知侯爷,明日一早我便和王爷一同去侯府。” 长随低着头瞧不出神情:“侯爷交代,今日要带大公子回府,车驾已在王府门口等候多时。” 楚召淮眉头轻蹙。 长随又道:“京城天干物燥,侯爷担心遗物走水起火,还是请大公子快些去才妥当。” 楚召淮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眼神瞬间冰冷下来,好一会才道:“二公子可归府了?” 长随面不改色:“已回了。” 楚召淮思忖再三,起身理了下大氅:“赵伯。” 赵伯躬身进来:“王妃。” “今日有事我要去侯府一趟。”楚召淮道,“王爷若回来,劳烦您知会他一声。” 赵伯颔首:“是。” 长随脸色隐约有些不自然。 京中太多勾心斗角,最好尽快远离,回他的临安种花卖药。 楚召淮拢着宽袖跟着长随离开王府,踩着脚凳上了车驾。 车驾动了起来。 北风呼啸,将马车帘吹拂得胡乱飞舞。 楚召淮不着痕迹打了个哆嗦,只觉得侯府可真抠,车驾也不放炭盆。 刚想到这儿,他倏地反应过来,眉头紧紧皱起。 在王府只待了几日,他竟然被惯坏了。 由奢入俭难,最好尽快离开京城。 楚召淮摸了下袖中的药粉,轻轻吐了口气。 他一般随身携带三种药,毒粉、驱兽粉和缓解心疾的药,以防遇到意外能及时自救。 前段时间在江南被人追杀得嗷嗷叫,危难时刻全靠身上的毒才勉强捡回一条小命。 希望此番没有到需要用毒的地步。 正胡思乱想着,车外“吁”了声,马嘶鸣一声慢悠悠停下。 楚召淮蹙眉,掀开帘子往外一瞧。 此处是一条偏僻幽巷,并没到侯府。 心口重重一跳,伴随着车驾前方有人疾步踩上车辕的声音,楚召淮瞳仁一缩,手紧紧握住。 下一瞬,有人掀帘而入。 楚召淮眼睛眨都不眨,猛地一挥手。 有人道:“当心他的毒。” 来人早有准备,在毒粉挥来时披风一旋,悉数格挡在外,上前半步顷刻便至楚召淮面门。 车驾狭窄,那人存在感极强,将车厢挤得满满当当。 楚召淮心口狂跳,下意识再次伸出手去。 黑衣男人应当是个身经百战的武人,大步上前轻飘飘攥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折。 楚召淮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忍着疼疾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可是……” 还未说完,男人像是拽一件死物一样将楚召淮薅到面前,宽大的手掌拿着浸了药粉的湿布捂住楚召淮的口鼻,笑眯眯道:“白神医,许久不见啊。” 楚召淮瞳孔剧缩。 是在江南追杀他的那伙人! “唔!”楚召淮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开。 若拼拳脚,他连姬翊都打不过,更何况明显练过武的高大男人,楚召淮几乎用尽全力将发抖的手攀向车帘边缘,因太用力指节已发出惨淡的青白,隐约可见手腕青筋。 很快,那只手彻底竭力,踉跄着摔了下来。 黑衣男人见他不动了,这才将人随意放在车内,抬手把那布满水痕的眼纱摘下。 呼啸寒风吹起车帘,光芒倾泻进来,落在昏迷不醒的人脸上。 男人将眼纱团着随手丢掉,垂眼一瞧,微微愣了愣,有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抓错人了。 这样的长相,竟是楚荆的儿子? 啧啧,真是歹竹出好笋。 车外有人道:“如何?” “唔,撒药的手段和江南那个人一样,面颊带痣,漂亮得和女人似的,怪不得能将璟王那疯狗迷得神魂颠倒。”男人俯下身掐着楚召淮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道,“——确定了,是他。出城吧。” 马咴儿了声,车驾缓缓朝着城外而去。 *** 城外,皇家猎场。 璟王好大一个瘸子却非得出来打猎,阵仗还大得要命,忙活一整日连个鹿的影子都没瞧见。 王爷箭无虚发,只出一箭,打了只兔子。 殷重山推着姬恂先回营帐,暗中观察王爷的神色。 唔,不怎么好看。 也是,昨日把“本王回来给你带鹿”的话放出去了,猎了一日却连鹿毛都没见,搁了谁都会觉得没面子。 殷重山小心翼翼道:“王爷,回府吗?” 姬恂不吭声。 ——就像前几天钓鱼钓到小鱼苗时那样。 “雪天本就难猎到鹿。”殷重山劝道,“属下这就派人去光禄寺要一只活鹿来,到时回府就说是您猎的,王妃必定欢喜。” 姬恂:“……” 姬恂凉凉扫他一眼。 殷重山一看到他这个眼神就头皮发麻,知道王爷又要开始温柔的刻薄他,硬着头皮等了等,就听姬恂冷淡地说。 “那还不快去?” 殷重山:“……” 殷重山绷着脸,肃然道:“是。” 猎场酷寒,连姬恂这种惧热的也披了薄披风,雪狼懒洋洋趴在他脚边,营帐放了个小炭盆,这才不至于把人冻僵。 有人掀开帘子跑了进来。 玉佩相撞叮叮当当,一听死动静就知道是陆无疾。 陆统领拍了拍身上的雪:“哎,你们方才在说什么,重山怎么笑得那么厉害?” 姬恂:“……” 姬恂瞥他:“你又来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那群山匪闹的。”陆无疾蹲在炭盆旁烤了烤身上的寒意,随意道,“年关将至,京城不少富贵人家都要去护国寺求签祈福,圣上命我在路上巡查,省得出事。” 姬恂淡淡道:“世间若求签祈福有用,遍地都是野皇帝了。” “心诚则灵。”陆无疾知晓他不信神佛,也没多说,直接问,“你打算何时去剿匪?这差事办好了可是大功一件,指不定你俸禄就回来了。” “功?”姬恂道,“哪来的功?” 陆无疾奇怪道:“能在皇城脚下劫道的,古往今来有多少个,剿了他们,璟王爷你千秋万代啊。” “陆统领离那炭火远点吧。”姬恂似笑非笑道,“本王怕年节光禄寺做素宴时少了烧豆腐,会来跪地求陆统领掀开脑门救济他们几斤。” 陆无疾:“……” 陆无疾被他“刻薄”得脸都要红了,强装镇定道:“烦请王爷解惑。” 姬恂不想和傻子玩,漫不经心在那剥凤仙橘吃。 吃了一口,却觉得好像差了点味道,又随手搁在那不吃了。 陆无疾还在问:“王爷?王爷。” 姬恂终于开了尊口:“年前武昌王曾派人暗中为梁枋探脉,查出有人给梁世子下毒,一个月前派了两百精兵藏身南遐林,想寻机会接世子回封地。” “南遐林?那不就是山匪所在的地方?”陆无疾倒吸一口凉气,“私兵就算藏京城外也很容易暴露,更何况伪装山匪,武昌王这般光明正大吗?” 姬恂大概被蠢到了,不想同他说话。 好在陆无疾虽是个武人,能在京中摸爬滚打混到统领之位也是有脑子的:“不对,今年京中严查户籍,武昌王最多只将人安顿在城外,不至于这么招摇。” 两百人四散安顿在城外,无非是猎户、户农等身份,虽然不起眼,但京城巡查极严,也容易引出事端。 宫中许是有人察觉到城外变动,才想以“剿匪”的引子让姬恂揽下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若剿匪成功,城防营的人便能顺势借助“或有剩余山匪逃窜”为由,大肆搜查城外数十里的户籍。 武昌王私兵若被查出,梁枋首当其冲。 “武昌王最在意他这个小儿子,若梁枋出了事定然要和你不死不休。”陆无疾越想越觉得脑袋疼,警惕道,“沅川和晋凌只隔一条山脉,若和武昌王交恶,将来便是腹背受敌。王爷可千万不能去碰这破差事。” 姬恂漫不经心抚摸着脚下的雪狼,随意道:“本王又不蠢。” 正说着,璟王府亲卫匆匆而至,“噗通”一声跪地,言简意赅。 “王爷,今日镇远侯派人请王妃回侯府,行至半路被另一方人掳走,那些人早有准备,又是经过训练的死士,我等办事不力,未能阻拦。” 姬恂神情处变不惊,淡淡地问:“去了何处?” “看方向,许是南遐林。” 姬恂抚摸雪狼的手倏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