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5·星汉灿烂》 第一章 逝者往矣 “楚将军好。” 我走进文侯府时,门口的司阍向我行了一礼。当初我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半个囚徒,那时他对我根本不理不睬,现在却恭敬得很。我点了点头,道:“请禀报大人一声,说我求见。” 他笑了笑道:“大人交待过,如果是楚将军,不必通报,自行入内便是。楚将军请。” 我走进了大门。仍然是那块写着“文以载道”的匾额。和武侯府恰是一对,武侯府写的是“武以定邦”。可是,载道定邦,对于我来说,可能都是毫无关系的吧。 到了厅堂前,我低声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求见。” “进来吧。” 文侯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推开门,文侯正坐在案前看着一卷帛书。虽是白天,可是这厅太大,因此有些阴暗,案头还点着一盏油灯。见我进来,他微微一笑,道:“楚休红,坐吧,正要找你呢。” 我到了他跟前,先跪下行了一礼,道:“大人,请你看看这个。” 我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羊皮纸,双手捧着递给他,文侯一怔,可能也没想到我会上书。他接过来看了看,眉头一扬,道:“这真是你的主意么?” “是末将的意思。” 这是一封辞职书。我向文侯要求退伍,不再当兵。虽然南宫闻礼说郡主希望他们辅佐我,为一个新时代而效力,可是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人有很多种,有些是永远站在潮头上的,有些只是随波逐流,而我属于后者。对于战争,我已经厌倦了。 文侯又看了一眼我的辞职书,淡淡一笑道:“‘末将懦弱胆怯,碌碌无能,难当大用,还望大人另选良材,免铸大错。’楚将军,你现在读书倒是不少啊,也会文绉绉地咬文嚼字了。” 他的话里带着些嘲讽,我不由脸上一红,道:“大人,此是末将肺腑之言,还望大人恩准。” “不准。” 文侯的脸上仍是带着些笑意,将那张羊皮纸往油灯火上一送。羊皮纸很薄,一下烧了起来,发出一股焦臭。我吃了一惊,道:“大人……”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一个。你是因为郡主之事,对前途都丧失信心了,是吧?” 我浑身一震,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的确,我虽然说什么自己“懦弱胆怯,碌碌无能”,但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这么认为。只是安乐王因为郡主之事迁怒于我,而我也总觉得,郡主之死,其实都是我的责任,我实在没有信心去接下郡主的担子,可是文侯说把我当成儿子,我也不禁感动,几乎又要落泪。 文侯站了起来,踱了两步,道:“楚休红,你的兵法、刀枪、弓马都大有可取,可是你的性子却太不可取了。郡主之事并不是你的责任,安乐王气头上说两句过头话,事后定会原谅你的。难道你真的为了一时失望,便想放弃这大好前程么?”他顿了顿,又道:“大敌当前,万民还在水火之中,在这时,你一个军人却想撒手不干,这难道不就是一个大错?” 万民与我何干。我想这么说,但是却又不敢。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动也不动。文侯绕着我踱了一圈,忽然伸出手来,“锵”一声抽出了我腰间的佩刀。 他的动作极快,我没有防备,吃了一惊。文侯将刀举到眼前,喃喃念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当初李思进将军铸此刀时,还有一个故事,你听过么?” 我虽然知道这刀是李思进的佩刀,但谁也没来跟我说过这种故事。我道:“末将不知。” “李思进将军与你有些相似,十二名将中,他是心地最为仁慈的,早在大帝颁不杀降之令前,他的部队就从来不杀降人。但在破伽洛国首都石虎城时,他受命严防城门,对敌人一律屠戮。” 石虎城当年是伽洛国的首都,也是伽洛国的最后一个据点。此战极为惨烈,伽洛王守了两月,宁死不降,结果城中军民几乎死得一干二净。这个战例当初在军校时也说起过,和我们围共和军的高鹫城颇有相似之处。 文侯又道:“此战是大帝得国的最后一次大战役,此战之后,再没有大规模战争了,可是伽洛国的零星余部仍然坚持抵抗了两年之久,两年后方才真正结束。因此石虎一战后,十二名将中大多仍然披挂上阵,东征西讨,唯一的例外却是李思进,他请命镇守昌都省。这两年里,这个名将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修筑西靖城,将一个地处边陲的小城修到了十二名城之一。” 这些事我也知道。大帝建国初年,四处仍然叛乱不断,虽然规模都很小,但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那两年被称为“烬余二年”。伽洛国,这个帝国最大的敌人被灭亡后,为了防范伽洛人死灰复燃,十二名将的征战仍然很频繁。但唯有这两年里,先前相当活跃的李思进销声匿迹了,当时我还猜想李思进是不是受了重伤不能上阵才会如此。 文侯走到墙边的书架前取下一本书,喃喃道:“当时李思进不知在想什么,不过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中在追溯早期清虚吐纳派时居然也提到了李思进。天机法师说当时李思进皈依了法统,每日打坐炼气,大得清净无为之旨,在筑城的两年里,城中从未判过一例死罪。” 我不知道这些事和铸百辟刀究竟有何关系,但文侯既然这么说,定有联系。此时文侯又顿了顿,我不觉追问道:“为什么?” “法统崇尚清净无为,当初还没有分成清虚吐纳与上清丹鼎两派,只是内丹派与外丹派,但两派仍然大同小异,不象今天一样势同水火。那时两派同有一大戒条,即是不杀生。” 法统戒杀生?我不觉吃了一惊。出身法统的象医官叶台,倒还做得到,但象张龙友这样入了伍,要不杀生那是不可能的。我道:“现在没这条吧?” 文侯微微一笑,道:“你自己看看这本书吧。” 我接过书来,看着文侯指的那一段。那一段说的便是法统分为派的原因,原来清虚吐纳和上清丹鼎分开正是始于李思进。 那时,李思进为西靖城主,在筑城时,有一队流寇辗转经过西靖城。这队流寇人数不过数十,西靖城却有两万驻军,按理绝对没有什么大碍。可是这队流寇也是身经百战,西靖城的驻军却因为主将荒废操练,战力大大下降,又拘泥于“不杀”,这数十个流寇先降后叛,竟然在城中一路杀掠,穿城而过,两万驻军也挡不住他们,最后夺路而逃,自己损失了一半,却斩杀了数百帝国军和上千的城民,城中房屋也被烧掉了许多。此事对李思进震动极大,一个名声赫赫的勇将,以绝对优势,居然还拿不下区区数十人的乌合之众,损失如此之大,使得昌都省举省大哗,以为李思进浪得虚名,庸碌无能。也因为李思进的无为之治,西靖城上下掀起了一场李思进适不适合再担当西靖城主的口舌之争,连法统也被卷入了。因为李思进偏向于内丹派,因此内丹派坚持李思进没有错,只是军队之责,外丹派却说李思进一味宽容,以至于惹此大祸。两派越说越僵,最后那些法统的人竟然也拿起刀剑,要以武力决定对错了。 李思进经过此事,闭门静思了数日,命人聚精铁铸了这把百辟刀,刻此八字铭文于其上,时时告诫自己。我知道后来李思进重整军队,并没有不杀这条,看来李思进也终于放弃了法统这种不切实际的信条了。 我读完这一段,抬起头,正看见文侯在看着我。我把书还给他,默然无语,文侯道:“你以为你与李思进相比如何?” “末将远远不如。” “错了。”文侯微笑起来,“古人和今人的不同,就是古人往矣,而我们还在不断地向前走。也许现在李思进还站在你前面,但总有一天,你说不定会赶上他的。但如果你自己不愿再向前走了,那自然就远远不如。” 我浑身都是一抖,道:“是……是么?” “不要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世界在你手中,只要你愿意!” 文侯向我伸出手来,一把握成拳头。他的手并不粗大,保养得很好,白皙光滑,但这个拳头却似有着极大的力量。我几乎带着敬畏,看着他的拳头,喃喃道:“可是,可是我真的能够么?” 文侯拍拍我的肩头,道:“能够!” 他的话斩钉截铁,也让我更有了几分信心。我抬起头,低声道:“大人,对不起。” “不要说这话了,楚休红。”文侯微笑着,又坐了下来,“对了,郡主的葬礼明天就要举行了,你与我一同去。” 我吓了一跳,道:“可是,安乐王他说……” 小王子和我说过,安乐王对我恨之入骨,有将我斩杀以谢郡主之意,如果我出现在郡主的葬礼上,说不定他真会杀了我。文侯却摇了摇头,道:“安乐王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是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不用怕。明天,你要表现得极为痛苦,让他看看,失去郡主,最伤心的应该是你。” “是。” 我嘴上答应着,可是心中却不免有些不快。说实话,对于郡主的死,我虽然不会比安乐王更伤心,但也是很伤心的。文侯这样的话似乎是要我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来,这让我很不舒服。文侯倒没有注意到我这种反应,只是道:“明日葬礼,宗室大多会来。只要安乐王承认郡主以你妻子的身份下葬,那就够了,所以你一定要去。” “是。”我也只有这一句话了。我的心头只觉得发寒,不论文侯对我如何赏识,说什么把我当儿子看,可是在他心中我毕竟远远及不上甄以宁,对于他来说,我永远都只是一件工具吧。 郡主葬在宗室墓地之中。宗室墓地也在西山,离国殇碑和忠国碑都不远,安乐王的墓址已经选好,安乐王正室早亡,边上留出了安乐王的墓地,没想到却是郡主先行附葬。 今天是个阴天,零星还有些雨丝,虽然已是夏天,天气却有些寒意。远远望去,那两块巨碑耸立山头,如同两个无言的巨人。我站在文侯的身后,穿着黑色的战袍。帝国丧服为黑色,这身黑袍是文侯命人为我赶制的,算是我为郡主穿孝。安乐王还没来,太子倒先来了,他的脸上也带着忧伤之色,反倒使他少了许多原先的轻佻,多了几分凝重。一见到他,我几乎忍不住想问问他关于她的事。东宫与路恭行一战后,也不知她如何了,幸好我知道要是我真问出口,那可是糟糕之极,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对于郡主,我究竟是什么感情?我实在说不上来。爱她么?有一些吧,也许更多的是尊崇。她的计略眼光都远在旁人之上,与文侯相比,似乎都要胜出一筹。可是她死得却太不值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根本不会孤身出来的。 以前在军校时,有些风流人物谈起女人来就口沫横飞,即使在高鹫城那种险恶之地,龙鳞军的金千石一说到女人也双眼发亮。金千石就说过,女人是最怪的,如果她不是真的爱你,那她们就聪明得绝对不可相信。可如果她爱上了你,那她就算说太阳从西边出来,那一定就是出现奇迹,太阳的确从西边出来了。 郡主,你也只笨了一次,却连自己的命都送掉了,真是个傻瓜。我想着,眼里却湿湿的,泪水已打湿了眼眶。 “楚休红,安乐王来了,随我去见过。” 文侯轻声在我边上说着,我慌忙擦去眼中的泪水,定睛看去。一队人正缓缓走来,当先是一具八人抬的朱红色灵柩。棺木很大,压得抬灵柩的人走路都有些晃动。 虽然告诉自己要坚强,可是一看到这具灵柩,我的泪水又不禁流了出来。 文侯和太子步行迎了上去。灵柩后面是安乐王和小王子,跟着他们的是几个穿着丧服的女子,大概是安乐王的侍妾。我记得郡主和我说过,她的生母已经去世了,那些侍妾却哭得眼泪鼻涕都是,好象最伤心的是她们。 太子走到车前,伸手扶住要从车上下来的安乐王,道:“叔父,小心点。” 安乐王点了点头。这些天不见,他一下子老了许多,我看到小王子看到了我,他的眼神有些惊慌。安乐王下了车,一个踉跄,文侯连忙迎上去扶住他,道:“王爷,请节哀。” 安乐王抹去眼里的泪水,道:“甄侯,世上最不堪的,便是白头人送黑头人啊。” 文侯也擦了擦眼,道:“王爷,人死不能复生,掌珠定已升入天国,还望王爷以国事为重。”他转过头看向我道:“来,楚将军,过来见过令岳。” 安乐王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杀气。他的人看上去十分寻常,但这一道目光却凌厉之极,我走上前去,跪下道:“王爷,末将有礼。” 我看见安乐王的手按在了腰刀上,他的手指关节处都已发白,一定在想着该不该当众将我劈了。虽然知道安乐王要杀我不是不可能,可是我还是跪到他跟前。不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郡主。不管怎么说,我没能保护好郡主,那就是我的责任。 小王子忽然抢过来,一把抱住我,哭道:“楚将军,你来了!姐姐临终前老是叫着你呢。”他低低地哭着,却在我耳边小声道:“快哭啊。” 虽然有小王子的关照,但是我现在已哭不出来了。我扶起他道:“殿下,请起来吧。我未能保护好郡主,一切责罚都是我应得的。” 小王子脸色也有点变了,可能他想不通我为什么会不把性命当一回事。我轻轻推开他,抬头看向安乐王,道:“王爷,末将无能,致使郡主玉碎匪人之手,此罪万死莫辞,请王爷处置。” 我这话一出口,文侯的脸也变了,我知道他一定对我不听他的安排而恼怒。我也知道,若是我表现得痛苦不堪,在此时安乐王说不定会原谅我,但是我不是戏子,痛苦不是给别人看的。 安乐王也怔了怔,半晌才道:“既然你这等说,那我就成全你。”他伸手拔出了腰刀,小王子惊叫道:“父王!”安乐王喝道:“退下!”可小王子还是不依不饶,站在我和安乐王中间,叫道:“父王,姐姐说过,不要怪楚将军。爹,你杀了楚将军,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高兴的。” 小王子的声音已带着哭腔,安乐王的眼中闪烁了一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叹了口气,道:“小殿下,你不用多说了,我有负郡主,这是我罪有应得。” 安乐王看了看,忽然也长叹一声,道:“楚将军,起来吧。” 小王子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道:“爹,你原谅楚将军了?” 安乐王没有回答他,只是踏上一步,将小王子推到一边,道:“楚将军,这是你真心话么?” 我道:“郡主因我而死,末将痛不欲生,王爷若要斩我,末将不敢多言。” 安乐王忽地喝道:“那你死吧!” 他忽地把小王子一推。小王子虽然个子长得很高,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安乐王一把将他推得一个踉跄,手中的刀光一闪,劈向我前额。 安乐王还是要杀我!我心中一沉,可是动也不动。如果我被安乐王杀了,那样也对得起郡主吧。在刀劈到我眼前时,我不由闭上了眼,等着死的来临,耳边只听得小王子的惊叫和文侯的声音:“王爷!” 安乐王又叹息一声,道:“要是杀了你,小茵不会高兴的。” 他将腰刀收回鞘中,忽地喝道:“楚休红,给我抬棺木去!” 到了墓前,将灵柩放下,在那儿已有一列身着长袍的法统围着土坑。上清丹鼎派和清虚吐纳派同出一派,虽然主修有所不同,但布灵堂做法事却是一模一样的,这些人也不知是哪一派,多半是清虚吐纳派。他们手中拿着一个小铃,一边绕着圈慢慢走着,忽然闪到两边,露出一座香案,有个峨冠长袍的修道之士正站在案前。 这是真归子! 现在朝中是清虚吐纳派得势,上清丹鼎派向受排挤,帝君极信任清虚吐纳派宗主玉馨子,上清丹鼎派宗主真归子虽然也同样是国师,但与玉馨子相比,他很少露面,有什么重要法事全是玉馨子出头,没想到郡主的葬礼叫的却是上清丹鼎派。 真归子念诵着经文,手中的一柄木剑上下翻舞。我记得张龙友说过,法统是剑丹双修,他们的剑术虽不适合马上击刺,步下搏击却大有威力,我碰到过好几次的那种奇丑无比的剑士似乎就出自上清丹鼎派只重练剑的旁支。真归子现在虽不是与人动手,但看得出出剑有力,手坚定如磐石,如果用于实战,他也一定是个高手,而且他的动作间依稀正与那些丑陋剑士颇为接近。 我看得呆了,真归子忽然清啸一声,左手食中二指并拢向剑尖一指,剑尖上突地冒出一朵火花,他右手轻颤,香案上的几支蜡烛一下被点燃。也是他这一声喝才让我回过神来,心中又是一阵痛楚。这是郡主的葬礼,在这个时候我居然也分神想什么剑术好不好,难道郡主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么? 想到这儿,我的心头更加痛楚,象被一把小刀扎入了,还绞了绞。郡主对我是真心真意的,可是我也的确只是在随波逐流,有负于她的深情。 淡黄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声…… 我的心早已经交给她了吧,即使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安乐王边上的太子,太子此时全然没有平时的轻佻,眼神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虽然他新生的弟弟妹妹一大帮,可是让他真正有手足之情的,也许也只有郡主和小王子两人。 在这一刻,这个我一向看不起的太子,也似乎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法事做完后,就该入土了,我和几个下人一起将灵柩放入坑中。沉重的灵柩压在坑底的土壤上时,小王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跪在坑边,抓了一把土洒进去,哭道:“姐姐,你走好。” 葬礼结束后,安乐王已经连站都快站不起来了,几个侍人扶着他上了车,小王子跟着上去。我跟在他们身后,小王子上车前又看了一眼那座新坟,忽然道:“楚将军,你以后还会娶别人么?” 我怔了怔,小王子已经小声道:“如果你敢娶别人,那我一定不会饶你!” 我心头一阵苦涩。虽然他在威胁我,可我并不怪他,只是点了点头道:“好的。” 也许,我真的不会再爱上某个人了吧,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安乐王走了以后,太子也上车走了。文侯走到我跟前道:“楚休红,我们也走吧。” 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道:“等一下吧,我还想再看看郡主的坟。” 这样的话已经很失礼了,文侯却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道:“也好。” 我走到这座坟前,看着那块墓碑。墓碑上写着几句话,概括了郡主短短的一生。在她的一生中,也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是两三行文字便说明了一切。 “不要多想了。”文侯把手搭在我肩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送葬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因为死者只是个郡主,大臣们大多没来,来的也只是一些宗室,唐郡主和蒲安礼倒也来了,这时唐郡主正在大声骂着马夫,也不知在发什么脾气。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可是,我的心中却是那么地空虚。 我道:“大人,我们回去吧。” 坐进车里,文侯不知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在想什么。进西门时,我再忍不住,道:“大人,末将又没听你的话。” 文侯叹了口气道:“算了,你这一点也真的很象以宁。” 甄以宁就不愿听从文侯的安排,从那时文侯让他娶唐郡主开始,他就在不断地违背文侯的安排,不然以他的身份,文侯肯定不会放他到前线冲锋陷阵的。一说起甄以宁,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和甄以宁相比,我实在相差得太远了。 车子到了军校门口停了下来,我向文侯告辞,下了车,正要向住处走去,文侯忽道:“楚休红,不要再多想,蛇人尚未全灭,你的任务还重。” 我转过头,又行了一礼,看着文侯的马车消失在街角。蛇人经此大败,元气大伤,虽然还保存着相当的力量,可是文侯这话也未免太沉重了。如果不是我多虑,他方才说这话时的样子几乎象是我们刚吃了一个大败仗,而不是我们正在追杀败逃的蛇人。 到了门口,正在开门进去,我突然觉得身上一凛。 屋里有人!凭着战场上磨炼出来的直觉,我感到了有种异样的感觉。我轻轻抽出百辟刀,侧着身子站到门边,开了锁,将门一推。如果里面有人要暗算我,他一定会一刀劈下。闪过这一刀后,我的百辟刀就会以雷霆万钧之势反击过去。 然而,屋里并没有人暗算我,有个人轻声“嗤”地一笑,道:“楚将军,你倒有了长进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顿时放下心来。这是邵风观的声音,其实我也该知道,这是他第二次这么做了,上一次他被文侯撤职,回来还给我刀马之时,也是不动门锁,人进了屋子。我将百辟刀放进刀鞘,笑道:“邵将军,你要是不当将军,做个小偷也是一等一的。” 上一次邵风观身上满是伤痕,样子很是狼狈,这回却是衣着整洁,不过和上次一样,他拿了个小酒壶,正在自斟自饮。我坐到他跟前,将木板门推开了,才坐了下来,道:“邵将军,你怎么回来了?” 邵风观眼里带着一丝狡黠,给我倒了杯酒推给我道:“你猜猜看。” 我的心头一动,道:“是不是战事不利?” 邵风观淡淡一笑:“真聪明,我们吃了一个败仗。这回不是故意的,而是实打实的败仗。你跟我来吧,我给你看个东西。” 我道:“好吧,我去牵马。” 邵风观道:“不用,你的飞羽太引人注目了,我已经安排好马车。” 他走到门边,向外看了看,道:“跟我来。” 我有点惴惴不安,跟在他身后道:“你要给我看什么?” “到了就知道了。”他飞快地向前走去。现在军校里正在上课,这儿倒是很清净。我虽然名义上还是军校教师,但由于要统率前锋营,所以授课的事大多由胡滔代劳,现在我是偏将军,大概用不了多久也会有我自己的宅第了。我跟着邵风观走过拐角,他打了个呼哨,一辆马车忽然从一个岔道里开了出来,驾车的正是诸葛方。 邵风观扭头道:“楚将军,上来吧。” 我跟着他上了车,里面车帘也放下了,漆黑一片。我道:“邵将军,你在担心什么?” 邵风观道:“也没什么,有备无患。阿方,没有人注意吧?” 诸葛方道:“没有。” “那就好,我们走。” 车子晃了一下开动了,我心中越发不安,小声道:“邵将军,到底要去哪儿?” “城南。” 以前邵风观开的平宁镖局就在城南,我道:“是去你那镖局么?” 邵风观点了点头:“不错。不过镖局早歇业了,现在只有几个以前的伙计在打理。” 我越来越好奇,只是想不通邵风观到底要我看什么东西,还要搞得如此神秘。车子不紧不慢地开着,一路上听得了路上行人的喧哗,危难解除后,帝都几乎立刻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做生意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车中很暗,邵风观盘腿坐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道:“你到底要让我看什么?” 邵风观叹了口气,道:“我想给你看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知为什么,我想到的是她,难道邵风观把她偷出了东宫,来送给我么?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可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但我可以抛弃一切也在所不惜。我急道:“是个女子?” 邵风观抬头看了看我,眼神中又是诧异,又带着点善意的嘲讽:“原来你也挺正常啊,呵呵,我以为你不喜欢女人呢。” 我脸红了红,心知自己的胡思乱想也太没边了,也让他去乱猜,只是道:“到底是谁?” “到了再说吧。” 他不再说话,我也不好再问。车子七拐八拐,忽然一停,诸葛方打开车门,道:“邵将军,到了,外面没有异样。” 邵风观舒了口气,道:“来吧。” 平宁镖局的匾额已经取下了,大门紧闭,他推开门走进去,我连忙跟着他进门。虽然知道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可是还在胡乱想着。邵风观到底要我看谁?难道,会是甄以宁? 我浑身一震。如果甄以宁没有死,那可太好了。这时邵风观走到了一间内室前,伸手推开门,我抢上前去,先行进屋。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床上张着帐子,我几乎是冲到床前,一把撩开了帐子。撩起帐子时,我的手都有些颤抖,这个谜团马上就可以解开了。可是一撩起帐子,我却是一怔。 床上的确躺着一个人,这人浑身是伤,包得严严实实,一张脸只有一半露在外面,但绝对不是甄以宁,我绞尽脑汁也不记得我认识这个人。这人正在睡觉,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邵风观让我来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邵风观走到我身边,我道:“邵将军,他是谁?” 邵风观道:“他叫顾宣,是火军团的士兵。” 我又是一怔。火军团,那是毕炜的部队,毕炜追击蛇人,将火军团都带了出去,这个顾宣想必就是其中受了伤的。可邵风观搞得如此神秘做什么?我道:“那怎么了?” 邵风观没有回答我,弯下腰,轻轻拍了拍那个顾宣,道:“顾宣,醒醒。” 这顾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我,他大吃一惊,叫道:“你是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邵风观轻声道:“不用怕,他是楚将军。” 顾宣道:“我记得了,你是楚休红!”我已经是文侯的亲信,火军团原本就是由文侯府军的班底扩编而成,他认得我也不希奇,可是这顾宣认出我后还是惊恐万状,不知为了什么。 邵风观道:“不用怕,楚将军不会报告文侯大人的,你告诉他你的经历吧。” 顾宣还是十分惊慌,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阵,道:“真的可以相信他么?” 邵风观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反正我看他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 我有点哭笑不得,邵风观救过我的命,可是这话也似乎并不是夸奖我。我道:“顾宣,只要你没做什么恶事,就不用怕我。” 顾宣又打量了我一下,目光中还是疑虑重重,半晌,方道:“邵将军,可以跟他说么?” 邵风观道:“废话,你的命只有楚将军才能救,说吧。” 顾宣想了想,咬咬牙道:“好吧,反正我这条命是拣来的。”他撑着想坐起来,却又眉头一皱,似乎身上疼痛不堪,我扶着他道:“慢慢说吧。” 邵风观拉过一张椅子,道:“坐吧,他的话很长。” 等我们都坐好了,顾宣开口道:“楚将军,我是火军团第三队的士兵,隶属毕炜将军统辖。今年四月上,毕炜将军秘密召集我们十人到文侯府商议……” “四月?”我打断了他的话。四月时我刚从雄关城受训回来,蛇人也正要围攻帝都,文侯的地雷阵想必就是这个时候布下的。顾宣道:“是的,是四月。那时蛇人刚打破北宁城,屠方将军的大军败回来,城中人心惶惶,我们也都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忽然受到文侯大人召见,我们都十分意外,也极是高兴。” 他说到这儿,咳了两声,邵风观拿过一杯茶道:“喝一口,慢慢说吧。”顾宣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方道:“文侯是在密室中召见我们的,要我们立誓绝不能走漏消息,给了我们一个任务,便是在南门外秘密埋伏。” 我的心猛地一跳。顾宣虽然只开了个头,我却已经隐隐知道了文侯的计策了。我抢过话头,道:“是埋伏在地下么?” 顾宣和邵风观都是一震,顾宣惊道:“你知道么?你……”邵风观却道:“楚将军,你的心思真是机敏,一下就猜到了。” 地雷阵怪不得能同时爆发,原来,并不是用引线点燃的,而是用人!我惊得呆了,道:“原来是在地下挖了地洞,要你们埋伏在里面啊。难道,你们在地下埋伏了一个多月?” 顾宣点点头,我惊道:“不可能!一个多月,你们吃什么?拉在哪里?而且蛇人难道不会发现洞口么?” 蛇人围城足足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顾宣他们头顶都是蛇人,要说十个藏人的大洞连一个都没有被发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哪知顾宣道:“不会发现。” “为什么?” “因为此事极为机密,文侯也只挖了十个洞,里面放了一个月的干粮食水,我们一进里面,出口就被封住,除了几个通风口,根本就没有洞口。文侯也说过,蛇人一被击退,就会将我们挖出来的。” 我听得毛骨悚然。一个活生生的人,要被埋在地下一个多月,这要何等坚忍的意志啊!这次解除了蛇人的围攻,这十个人的功劳应该是最大的,不论如何奖赏都不过份。我不禁肃然起敬,道:“顾将军,帝国是你们的努力才保住的,这个功劳可以排第一位。” 话一出口,我马上知道自己错了。战后论功行赏,我也被加封为偏将军,可是从头至尾,文侯根本没有说起有这样十个人!果然,顾宣也只是冷冷地一笑,道:“功劳?还有什么功劳,一炸起来,我才知道我们都被骗了!本来文侯说我们那个洞穴不会有事,火药都埋在别处,可是炸起来时,我却发现,原来那些火药和油就在洞穴边上!” 我不禁呻吟起来,仿佛看到了黑暗中,被火药爆炸时冲击,泥土被炸得纷飞时的情景,一时间竟连气都喘不上来。顾宣也在呻吟着,他的脸上虽然包着纱布,眼神中却流露出难忍的恐惧和痛苦。好容易我才平静下来,道:“后来呢?” 顾宣苦笑道:“那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往上刨着。虽然知道出来也是个死,可总比活活埋在土里憋死要好一点。我的运气很好,开始的一震将头顶的泥土全都震塌了,竟然被我死命爬出了土层。一出来,便看见四周都是火,那时我的心都凉了,被火烧死和被土埋死,其实也差不多啊。” “后来呢?” “后来?”顾宣又是冷冷一笑,“本来我也只道自己是死定了,已经不打算再要这条命,突然间天上下起了雨。我没想到还能绝处逢生,可还没来得及高兴,马上被一群烧得焦头烂额的蛇人围住了。那些蛇人正在拼命向后逃跑,正好有一辆车经过我。大概我下半身还埋在土里,身上又糊满了泥土,它们以为我也是蛇人,其中一个竟然将我拉上了车。” 我皱了皱眉,喝道:“不可能!它们发现你时会以为你是蛇人,可一上车后,难道还不会发现么?” 顾宣道:“自然马上发现了,有个蛇人立刻要杀了我,但其中一个蛇人却制住了它们。开始我也不知道这蛇人是什么用意,只能被它们俘去,后来才知道,那个蛇人想从我嘴里问出这地雷阵究竟是如何发动的。” 我沉思着道:“它真的打这样的主意?” 顾宣道:“是的,它后来还来问过我。对了,它还告诉我,它的名字叫木昆。” “木昆!”去年我赴援东平城时,为了换回二太子,蛇人派来的使者就是这个木昆。那时木昆的睿智就让我吃惊,它的谈吐和态度和一个人没什么两样,没想到这个蛇人也参与了围攻帝都。邵风观道:“你总该信了吧?我本来也不相信。” 我本来还有点怀疑顾宣的话,此时却已坚信不疑了。顾宣没去过东平城,除非这一席话是邵风观教他的,否则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木昆这个名字。我道:“顾将军,你可受了不少苦。可脱险后为什么不报告文侯大人?” 顾宣道:“在蛇人中倒是没受太多的苦,那个木昆要问我,我已抱定必死之心,一个字都不告诉他。毕将军率军攻破了北宁城,蛇人继续南逃,这次那个木昆也带不了我们了,扔下我们自己逃走。那时我才长舒一口气,只道自己九死一生,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我道:“只道?这是什么意思?” 顾宣冷笑道:“我是被邵将军发现的。到了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除了我,还有郁继荣也活了下来。” 我一怔,马上就想到了那郁继荣定是另一个埋伏在地下洞穴中的士兵。邵风观在一边轻声道:“那个郁继荣是另一个脱险的士兵,是毕炜先行发现的。我发现了他后,见他身上被包扎着,还只道是卖身投靠蛇人的败类,听他说到木昆我才算有点相信,正想向毕炜和邓沧澜报告,正好看见毕炜在处斩郁继荣。” 这时顾宣突然大叫了一声,身上的纱布登时殷红一片。 第二章 远交近攻 我和邵风观都大吃一惊,邵风观抢到床边,叫道:“阿方!阿方!” 诸葛方冲进屋来,邵风观道:“快,看看他!” 诸葛方看了昏死过去的顾宣一眼,从边上拿过一个瓦罐,道:“他的创口崩开了,快,给他换纱布!”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剪刀,剪开顾宣身上的纱布。一剪开,我就闻到一股血腥气,中人欲呕。一见他的伤口,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顾宣腰腹之间几乎都成了黑色,简直不能说是伤口,而是整张皮都烧掉了。这么重的伤,也只有在大火中才会形成。此时我再无怀疑,顾宣说的,一定全都是真话。 诸葛方用一个小银勺从瓦罐中挖出一堆黑色的药膏,平铺到顾宣身上,细细摊开,又用新的纱布包起来。伤口太大了,诸葛方包得也很难,大概还要半天。邵风观对我道:“楚将军,我们先出去吧。” 他扶住顾宣,手上也沾满了血污。我点点头,跟着他出去。顾宣的惨状实在难以入目,而他的话更是让我的脑子乱成一团。 邵风观到了后院,提起一桶井水来洗手,我站在他身后一声不吭。他一边洗着手,一边道:“楚将军,你相信他的话么?” 这不是真的。我想这么说,但我知道这才是句假话。我道:“不会是假话。可是,毕炜怎么会这么做?” 邵风观甩了甩手,冷笑一声道:“你真以为毕炜跋扈到这等地步么?要没有上面的吩咐,他怎么敢这么办。楚休红,你毕竟不是文侯大人的贴身亲信,有些事他不会和你说的,哼哼。” 他的话中也有深意。当初邵风观也是文侯的亲信,但还是比不上毕炜和邓沧澜两人,现在我的地位恰好就是与当初的他相当。我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道:“可是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战士舍身取胜,对军心也并没有什么影响。” 邵风观道:“你还是太老实了。大人是大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只是一件工具,只是好用不好用而已。” 我没法反驳,只是点了点头,道:“可是也不至于要灭口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邵风观将手擦干了,道:“因为大人没有对他们说实话。这条计是要死士才能完成,万一这些士兵翻悔不愿了,怎么办?他一开始就准备牺牲这十个人了。” 我只觉背后尽是凉意,喃喃道:“可是既然愿意埋伏在地下一个多月,他们还会怕死么?” 邵风观又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凑到我跟前,小声道:“楚将军,头脑一热时是会置生死于度外的,可是那十个人要在地下躲一个月之久,这一个月里你能担保他们不胡思乱想么?万一到时有几个人不肯听命点燃火药,那地雷阵的威力无法发挥,帝都就只有陷落的命运了。文侯大人也说过,他这是在孤注一掷,绝不能有一个步骤有闪失。既然已经骗了这几个人,那就骗到底,把这几个人的嘴永远封住。大人是大人,在他看来,士兵和将领,包括你我,包括邓沧澜和毕炜,甚至太子,都只是他的工具而已!” 我心头一寒,轻声喝道:“大胆!你这话是大逆不道!” 邵风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怔了怔,冷笑道:“原来你也是这种呆子。好啊,你去向你的大人报告吧,我是看透了,也不怕你。” 他虽然这么说“不怕”,手却已按在腰刀之上,看来如果一言不合,说不定他真会杀我的。我心头一阵迷惘,喃喃道:“我不会去报告的。顾宣他太可怜了,他救了我们,却还是这样的下场。” 邵风观又是一怔,才松开手,轻声道:“是啊。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事,只让这个真正的英雄能够活下去吧,也算能勉强减少一点愧疚。” 他的话极是沉痛,闻之鼻酸,我低下头,泪水也几乎要流下来。英雄,也只有成功后才会被欢呼的,象顾宣这样的人,算得上真正的英雄,可是永远都不会有人记住他,甚至要活下去都成了奢望。我道:“是啊。我们要怎么做?” 邵风观道:“我不知道毕炜有没有察觉,只怕已经有点怀疑,一旦被他知道了,顾宣这条命也就算完了。我马上要去雄关城接着受训,风军团只有八百人,而且我去得没多久,也不敢相信他们,你的前锋营有五千人,而且大多跟了你有两年了,我希望在我走的时候你能收留他。好在他面目全毁,伤势能好的话,以后隐姓埋名也不会有人知道。” 前锋营还没回来,躲在五千人的前锋营里,自然比躲在风军团中更安全一些。我点了点头道:“这些年我身边也有些赏赐,可以让他安个家度日。” 邵风观道:“这样最好,镖行里虽然开销大,但赚得也不少,我也可以给他一些。由你出面,毕炜肯定想不到。” 我只觉心头象被什么东西啮咬着,邵风观还在盘算着去哪个地方给他养伤,现在只有向北才安全一些。我听着邵风观的声音,忽然鼻子一酸,道:“邵兄,所谓真正的英雄,大概都没有好下场吧。” 邵风观象噎住了一样,话语嘎然而止,半晌才道:“大概吧。” 我们同时长叹了一声。 东平城之战的失利,也使得帝国军的反击形成了一个顿挫。接下来一个月里,邓沧澜和毕炜的进攻一直没有大的起色,蛇人虽然没有反击之力,守得却坚如磐石,攻守双方形成了僵局。 天越来越热,现在已到了七月,正是酷暑天气。七月头上,前锋营回来休整,见到曹闻道和钱文义两人都没有大的伤损,我才松下一口气。虽然对钱文义也可以放心,但我还是只跟曹闻道说了顾宣的事。邵风观走后,我在一个僻静之地找了一间小房子,找了个老妈子来伏侍他,只是顾宣身上的伤太过严重,结了痂后长不出新皮来,以至于十分怕热。我本想找个机会再送他到北方的村子里让他静养,但文侯时常会召见我,一直抽不出空,现在曹闻道来了,总算有了个靠得住的人。 曹闻道听说了顾宣的事,也不胜唏嘘。我们正在商议将顾宣送到哪里为好,一个士兵忽然在门外道:“楚将军,李将军请见。” 我一怔,道:“哪个李将军?”猛地想起来,又惊又喜,道:“是李尧天将军吧,快点请他进来。” 李尧天作为邓沧澜的副将,此番也立了不小的功劳。上一次我和他在雄关城分别后,还一直没遇见过,而在东宫与路恭行一战,多亏他给我的流星锤才算保住自己,也可以说我这条命是李尧天救的。听得他来了,我登时喜出望外,也顾不得再和曹闻道商议顾宣的事了。 我迎出门去,正见到李尧天牵着马站在大营门口。我连忙上前,道:“李兄,真是难得,快,快,请进。” 李尧天笑道:“楚将军,好久不见了,听说你已升为偏将军了?” 李尧天虽然立功,却只受到赏赐,军衔并没有升,这次中上级军官中军衔得以升迁的也只有蒲安礼和我两个。想到比这个不世出的智将李尧天还高上一级,我不禁也有些得色,道:“见笑了,那是侥幸而已。曹闻道,你将李将军的座骑牵下去,好生喂料。”不过想想李尧天如此才能,居然军衔没我高,我的“侥幸”之说也未必不对。 曹闻道答应一声,自下去了,我和李尧天并肩向里走去,我边走边道:“李将军,你也轮休了么?” 李尧天道:“我与你所率的前锋营一块儿回来的,不过不是轮休,邓将军命我督造战船,务必要在今年造出巨舰来。” 我想起以前听薛文亦说起过,要造出长度在四十丈以上的战船,忙道:“是有四十丈长么?” 李尧天眉头一扬,道:“你也听说了?我听到这个尺寸时也吓了一跳。听说是工部一个叫叶飞鹄的小吏设计的,此人倒是个人才。” 叶飞鹄我也见过一次,虽然身无寸官,但极是桀傲不驯,不过文侯很赏识他,还将那艘最大的船命名为“飞鹄号”。大概也因为有文侯的支持,他一个小小的吏员才得以承担如此重大之责,可以造出这种前所未有的巨舰来。我道:“这么大的船,真不容易。好象是去年四月开始建造的,现在只怕也快完工了吧?” 李尧天道:“哪有的事,早呢,现在只怕才完成了一半。” 我皱了皱眉,道:“我记得以前听工部的崔侍郎说过,飞鹄号耗去一千工时,相当于数百个工人全力工作了一两个月。飞鹄号长二十丈,这艘四十丈长的船所有尺寸都放大一倍,那么所耗时间按比例就得多八倍,一两年才能造好,去年四月到现在,一年多了,还不成么?” 李尧天道:“哪有这么容易的,工时不是这么算法。船只一大,加工难度就成倍增长,单单那船的龙骨,寻常小船加工龙骨顶多不过十来天,可是这艘巨舰如此庞大,龙骨从成形,烘干,上漆,单这一项就耗时半年。再说巨舰所需木材也远比造小船难得,都要合抱粗的山木才成,这些木头我句罗岛上倒有一些,我家王爷应文侯大人之召,命人贡上巨木二十根,并献上工匠两百人。” 看来这一艘船真个是不惜血本了,而李尧天从前线回来,只怕也为了更好指挥那两百句罗工匠。句罗一切制度都规模帝国,他们的士人称“两班”,读书识字全部依造帝国制度,因此交流不成问题,但普通人就不成了。和来帝国军校进修过的李尧天不同,那些工匠多半只会句罗土话,只靠通事翻译也是件麻烦事,而由身为句罗人的李尧天直接督工,就可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文侯也真个精明,这些小事他都已经算计好了。我现在对文侯是越来越佩服,只觉得他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举措,都必然有深意在,虽然有些我并不同意,就像把李尧天召回来这件事。邓沧澜固然是个将材,但依我看,李尧天的水战能力还在邓沧澜之上,让他回来督工造船,未免大材小用。 我想了想,道:“大人造这么大的船究竟有何用意,李将军,你觉得此事是不是有点好大喜功了?” 李尧天道:“大人的深意我也猜不透,我正是想来问问你,如今朝中有无出海征战之意?” “出海?” 我大吃一惊。现在蛇人已经让我们焦头烂额了,我根本没想过还有余力能出海征战。我道:“为什么要出海?你怎么会想到出海征战的?” 李尧天顿了顿,似乎下了个决心,方道:“因为我觉得,这么大的船,在内陆江河之中已不实用,大人是否想将这种巨舰用于海战,所以才来向你打听一下消息。” 我心中一凛。的确,我没有李尧天想得深远,而且我对朝政一点都不感兴趣,平时只关注军队的事,实在说不上来。不过我记得那个南宫闻礼说过,他是郡主一手扶植的,也向我宣誓效忠。他是谏议大夫,应该对朝政相当熟悉,这些日子我从来没去找过他,倒是可以向他打探一下消息。 想得了主意,我道:“李兄,你今天有空么?” 李尧天道:“今天我一天都没事。怎么了?” 我笑道:“这个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去问一下。今天我做东,一块儿喝酒,吃你们那种石头烤肉吧。” 一说起石头烤肉,李尧天不由舔了舔舌头,笑道:“好啊好啊,不过我胃口很大的,别吃穷了你。” 我笑了:“放心吧,我现在可是偏将军,薪水请你吃一两顿烤肉还不在话下。” 现在因为帝国势力未达大江以南,和句罗岛的关系倒一下密切起来,帝都的句罗风味酒馆也多了几家,把军中的事托付给钱文义和曹闻道两人,我和李尧天并马向其中一个酒楼走去。我先叫了一个士兵去请南宫闻礼,他马上就会过来的,我和李尧天先找了个楼上的包厢盘腿坐下,叫了几大盆牛羊肉,便等着南宫闻礼过来。 一个小伙计将一个炭盆拿了过来。和句罗的本土风味稍有不同的事,这酒楼把石头烤肉也做了改良,成了石板烤肉。一块石板盖在炭盆上,想必也烧了许久了,靠上的一面也显得油光光的。这一面磨得很光,露出里面的底纹,看上去就让人食欲大开,好象这块石头也能吃一样。 那小伙计将食具放好,往石块上洒了些酒。“嗤”一声,一股异香扑鼻而来,他的手向我们一摊道:“请用。” 酒香杂着油香,极是诱人,我知道李尧天定等不及了,便道:“李兄,来,我们先吃吧。”说着,先夹了一片肉摊到石板上。肉片切得很薄,红红白白的甚是新鲜,一放到石板上便成了褐色。两面一烤,再放进酱汁中一蘸,便可以吃了。 李尧天吃了一片肉,道:“楚兄,你叫的这个朋友是谁?” 我道:“他叫南宫闻礼,官拜谏议大夫。” 李尧天道:“是谏议大夫么?他应该知道。”他说着又夹了片肉烤了起来。我们两人正自吃着,忽听得有个伙计在外面道:“大人是来找楚休红将军么?这边请。” 我站了起来,对李尧天道:“他来了。”说着拉开门,正见南宫闻礼走上楼来,我忙道:“南宫大人,这儿请。” 南宫闻礼走到我跟前,忽然跪下行了个大礼道:“卑职南宫闻礼见过楚将军。” 南宫闻礼的谏议大夫是文职,论品级,只比我的偏将军低了一级,在这种私下场合也不用行大礼,我吓了一跳,忙扶起他道:“请起请起。来,我给你介绍个朋友,这位是李尧天将军。” 李尧天已经站了起来,向南宫闻礼一拱手道:“南宫大人,久仰大名。” 南宫闻礼微微一笑,道:“李将军的名声才是如雷灌耳。” 我们坐了下来,南宫闻礼一坐下便道:“楚将军,今日叫我来,可有什么事?” 我看了看李尧天,道:“我有一事相询,请问南宫大人,近来朝中有无出海征战之议?” 南宫闻礼眉头一扬,看了看四周,方才小声道:“楚将军轻声。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他虽然没有承认,但这也已经证明确实有人提出要出海征战了。我吃了一惊,也压低声音道:“真有这事?” 南宫闻礼道:“文侯大人向帝君上过一封奏疏,此后便大力征召造船工匠,并征集海图。我虽不曾看到那份奏折,但听人说,文侯大人确有出海征战之意。” 我想了想道:“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我们虽然取得了一个胜利,但这并不是决定性的胜利,帝国军的力量仍嫌不足。在这种时候,另辟海上战线,实属不智。可是我虽然想不通,但是却坚信文侯此举有其深意在。 李尧天忽道:“也许,大人是想打通海上战线吧。” 我道:“陆路还不曾打通,现在就要分兵海战么?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李尧天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楚兄,你不要忘了,在南边,还有一支至今不知底细的力量在。” 我浑身一震,呆了呆,方道:“是五羊城?” 五羊城的面目直到现在为止,仍然模糊不清。郑昭来与文侯见过一次面,但那次文侯又要杀了他,似乎并不是联手的意思。现在帝国南北交通阻断,五羊城究竟如何也没人知道。这座南方的大城究是陷落了,还在仍在苦战,都是个未知数。 李尧天道:“不错,正是五羊城。五羊城至今没有消息,多半还不曾隐落,但我实在想不通蛇人为什么会放着他们不攻,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是五羊城主和蛇人达成了协议,互不侵犯,或者已经投靠了蛇人也不一定。” 南宫闻礼失声道:“什么?这有可能么?可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啊。” 李尧天的脸色甚是沉重,道:“如果五羊城被破,难民定会四处逃散,蛇人再强,也不能把几十万军民杀得一个不剩,总会逃出几个来,我们也会得到消息。现在正因为没有消息,才更加说明了五羊城并无战事。” 我点点头道:“有道理。不过五羊城纵然投靠蛇人,定然也不是真心投降,所以大人才有此议。” 李尧天皱起了眉头,沉吟道:“可是,为什么以前一直不去联系?如果能让五羊城在蛇人帝都败退时出兵,蛇人立足未稳,定然守不住东平城,我们也可以将它们一网打尽。” 他的声音里也大为痛悔。此番蛇人能够突破水军团包围,退入东平城,归根到底就是水军团军力不足。如果有五羊城两万兵助阵,那支蛇人的两万败兵说不定真的能被全歼于大江之上。 我的脑海中拼命转着。郑昭那一次前来,究竟是何用意?如果那时五羊城主有携手抗敌之意,文侯又为什么想杀郑昭?可能其中还有什么秘密,只是现在还不清楚。 不去想了,我道:“来,莫谈国事,我们烤肉吃吧。” 吃完烤肉,天色渐暗,我和李尧天走出酒楼时,天边已经亮起了几点星光。我们慢慢沿街走着,各自想着心事。帝都之围解除后,百废俱兴,好象一切和战前没什么两样,但我知道,郡主说的那个新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渐渐地到来了。文校开禁只是第一步,就象滚雪球一样,这个雪球越来越大,这将从根本上改变帝国的吏制。 只希望蛇人这个意外不要打断帝国向前的进程。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边上的李尧天道:“对了,李兄,你以前不是问过,句罗岛有个圣贤祠么?” 李尧天道:“是啊。怎么了?” “伏羲大神真的是人首蛇身的?” 李尧天道:“是啊。我们句罗其实也是从中原迁去的,这圣贤祠据说是根据中原的伏羲祠的样子建造,只是规模小一点而已。伏羲祠大概已经湮灭无闻了吧,你们中原人反倒不知道了。” 我皱了皱眉:“可是,为什么会人首蛇身的?难道上古时蛇人就已经出现了?” 李尧天道:“这些事就说不清了。年代太久,谁都不知道,不过,圣贤祠里的伏羲大神和蛇人毕竟有些不同,也亏得蛇人硬扯到一处。” 我大感好奇,道:“是么?有什么不同?” “伏羲大神的像上半身和人一般无二,而蛇人的样子毕竟不太象人。” “是这样啊……”我想着木昆给我的那块布。那块布上的印子很模糊,只看得出画像上的伏羲女娲神的样子,倒是和蛇人的形状极其接近。如果照李尧天的说法,伏羲女娲真正的样子,与其说是象蛇人,不如说是人和蛇人的混合体,恐怕木昆说的什么四肢人夺了两肢人的世界之类也并不是事实! 一想到这点,我不觉长吁一口气。听到木昆说过这一席话后,我心中总有些不安,隐隐地有些负罪之感,现在总算要好得多了。李尧天见我如释重负的样子,大概颇觉奇怪,道:“楚兄,怎么了?” 我道:“没什么。”如果这世界并不是蛇人的,那么这场战争中略微的一点内疚我都不必了。我这样想着,可是,木昆的样子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木昆虽然是个蛇人,可是它太象个人了,可以说就是个人。如果我要杀了它,会不会也有杀人一样的感觉? 这种想法让我感到出乎意料的沉重。我默默地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只是一片茫然。 到了前锋营前,李尧天道:“楚兄,多谢你的款待,我也得走了。从明天开始,大概要忙了吧。” 我向他行了一礼,道:“李兄,多保重,以后有空多来吧。” 一个士兵牵出了他的马,李尧天跳上了马,在马上向我行了一礼,忽然嚅嚅地道:“楚兄,说不定,我们相见无期了。” 我本要进去了,听他这么说,不由大吃一惊,道:“怎么了?” 李尧天眼里闪动着一丝异样,道:“希望我猜错了。听南宫大夫之言,我觉得,文侯大人似乎……似乎……” 他吞吞吐吐地没说下去,我急了,道:“到底是什么?” 李尧天一惊,道:“没什么,我多半是想错了。哈哈,我突然觉得,大人可能想远征倭岛。” “什么!” 这句话才真正地让我大吃一惊,我觉得文侯要李尧天督造战船无非是大力发展水军,想在海上与五羊城取得联系,怎么也没想过竟然会远征倭岛。我道:“你到底是怎么会如此觉得的?” 李尧天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勉强笑了笑道:“也没什么根据,只是我觉得,建这么大的船,似乎只有远航才用,否则不免大材小用了。不过倭人虽然狼子野心,现在远征的话,不免有点不分轻重缓急,哈哈,楚兄,我多半是胡猜的。” 他向我告辞了,打马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却一阵阵地发寒。 李尧天是个绝世的名将之才,他的感觉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我暗自下了决心,明日定要求见文侯,当面问问这些战船究竟要派什么用场。 第二天是个好天。盛夏季节,雨水很多,隔个三天两头便会下一场雨,但一旦旱起来也会持续十多天滴雨不下。我起了个早,先和全营士兵出了一趟操,待出了一身汗,又洗了个澡,正在穿着战袍,打好腰带,准备去求见文侯,曹闻道忽然过来道:“楚将军,文侯大人派人前来召见。” 我扎好腰带,走了过去,那传令的正是文侯府兵首领汪海。他一见我,先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大人有令,命你速速前去。” 我道:“真巧,我也刚想去见大人。” 曹闻道牵过了我的飞羽,我跳上马,道:“曹兄,这儿就托付你和钱兄了,让兄弟们加紧训练。” 汪海的马也是良驹,却比飞羽要差好几个档次,我不时拉住飞羽,不让它跑得太快,道:“汪将军,你可知道大人召我有什么事么?” 汪海道:“末将不知,听说大人要去检阅新军,大概要叫你一块儿去吧。” 我道:“又有新军么?”因为帝国军损失太大,文侯加快扩军,如今帝都驻军又已经接近了十万,其中有三四万是新召集的,大概这批士兵在雄关城受训完毕,刚抵达帝都吧。我不再多问,和汪海并马向前走着。 进了文侯府,汪海陪着我向里走去。其实文侯府我来过好多次了,根本不用他领路,只是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不管是谁都要陪到书房前的。到了书房门口,汪海大声道:“大人,楚休红将军到。” “来了么?快进来吧。” 文侯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推开门,进了书房。一进门,却不由吃了一惊,这大厅里门窗紧闭,窗帘都拉了下来,显得很暗,一时间我都没发现文侯在哪里,定睛一看,才看到文侯站在桌角的一张大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我走到他身后,跪下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有礼。” “休红,你来了。”文侯转过身,“过来,看看这儿。” 我不知道文侯到底在看什么,走上前去。前些天还没有那张桌子,大概是新铺的。说是桌子,不如说是个方形的无盖大槽,七八尺见方,中间堆着一些沙子。虽然很暗,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一张地图,正中有一些白色细砂堆出了一个长条,正是大江的形状,将整个桌子分成两半。 我道:“是地形图啊。” 文侯点了点头,道:“这些日我命人整理各省地图,让工部以胶水调和细砂,给我做成了这张实景地图。你看,此图一尺相当于一千里,帝国东西南北之距大约都有万里之遥,一个人要踏遍帝国全境,十年都还不够,如今却尽收眼底。” 虽然活了二十多年,我到过的地方也算不少了,一直到过南边的高鹫城,看一旦在这地图上看到,才知道我走过的仅仅是一小片而已。帝都位于帝国北部的东边,以前总觉得帝都离海很远,但在地图上一看,帝都几乎就贴在海边。文侯说地图上一尺相当于实地一千里,帝都离海还不到千里,在这儿一看,便连一尺都不到了。 我看着这地图,道:“大人,有了这地图,天下形势,俱在掌握中了。” 文侯叹了口气,道:“不成呢,还是太粗糙了,拼起来时,相邻两省都是驴唇不对马嘴,如今兵荒马乱,要画一幅好地图就更难了,这图只不能表示个意思而已,将来天下太平,我定要命人绘制一幅天下细图,以造福后世。” 我想说这地图已经做得够精细了,但文侯既然这么说,我也不敢反驳。不管怎么说,能将一个个省的地图拼起来,已经相当了不起。我贪婪地看着这地图,拼命想找出高鹫城的方位,只是还没看惯,一时找不到。文侯忽地将手一指,道:“高鹫城在这儿。” 他的手指指着的,是一座木制的小城堡。这样的小城堡有不少,代表的准是那些大城,代表高鹫城的是最大的一类。一看到这儿,我的心不由一震。在文侯指下,高鹫城仅仅是这么个玩具一样的木头城堡,但是当初,有十万帝国军的尸骨都埋在了这儿。 我呆呆地看着,动也不动。文侯忽然拍了拍我的背,道:“休红,你想不想有朝一日领兵回去,祭祀阵亡的帝国军将士英灵?” 我一下跪了下来,道:“大人,此恨日夜未能释怀。为雪此辱,末将愿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文侯淡淡地一笑,道:“现在可不成。现在那儿准是蛇人的巢穴了,以我们的力量,还攻不到那儿去,坐吧。” 我有些失望。今天文侯叫我来,我隐隐地还希望他是因为毕炜和邓沧澜兵势不利,想让我取毕炜而代之,毕竟现在毕炜和我都是偏将军,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但听文侯的意思,好象并没有想让我领兵。我坐了下来,道:“大人,末将久未征战,心向沙场,望大人能让末将出阵。” 文侯看着我,道:“你想出战么?” 我本已坐下来,又站起来道:“是。” 文侯站了起来,道:“好,有一件事正要你去做。” 我又惊又喜,道:“是什么?” “联系五羊城。” 第三章 扬帆远航 文侯这一讲登时让我心中雪亮,我挺直了腰杆,道:“末将定能完成任务!” 文侯眼中又是一亮,微笑道:“你觉得要你做什么事?” 我道:“大人定要命我与五羊城主取得联系,劝说他反戈一击。五羊城主臣服蛇人,定非本愿,只要让他明白,联手方是共存之道,他多半会听的。” 文侯点了点头,但又微微摇摇头道:“差不多了,不过我要你干的没这么多,劝说的事不用你来干,你只消担任护送之责就行了。” 我本以为文侯定会让我担任特使,没想到只是让我当护卫,不觉略略一阵失望。文侯也一定看出了我的失望,拍拍我的肩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长处。你心思缜密机敏,武功出众,但舌辩却只是寻常,要说服五羊城主,单靠刀枪可不成。” 我点了点头,道:“是。大人,什么时候出发?” “事不宜迟,明天就要动身了。” 我想了想,道:“只是去五羊城的道路已被蛇人封锁,要冲过去,只怕不太容易。如果从西北绕道而行,那花的时间就太多了。”上一次郑昭来帝都,回去时便是绕道从西城回去的。从那儿走的话,得多走近一倍的路程。 文侯道:“谁说要从陆路走?” 我心中又是一惊,刹那间又明白了许多,怪不得文侯要在阵前将李尧天抽回来。我道:“那是让李尧天将军用船送我们么?” 文侯点了点头,又道:“只是他另有大用,自己不能出去,送你的是他的副将朴士免。” 这个朴士免名不见经传,但李尧天部下,岂有弱者。我点了点头,道:“遵命。” “你快去准备吧,在你前锋营里挑三十个得力的人同去,代理统制的事也吩咐好。” 我答应了一声“是”,但又有些迟疑。今天我本想询问一下文侯是否有跨海征战之意,但这话也不太好说。文侯也看到了我欲言又止的样子,道:“你还想问什么就问吧,不用顾忌。” 我松了口气,道:“大人,您将李尧天将军抽到帝都来督造战船,是否有打通海上战线之意?” 文侯眉头一扬,道:“何以见得?” 我咽了口唾沫,道:“当初大人跟我说过,蛇人打的是三路并进之意。东平城为中路,符敦城为西路,还有一路从海上而来。若三路同时进攻,我军兵力不足,多半难以应付,但末将与蛇人征战多时,未见其有船只,只怕正因为此,这海路进攻一直未能实现。细细想来,蛇人对五羊城网开一面,未始不是在打五羊城水军的主意。如果五羊城的水军能被蛇人所用,则它们的三路并进之计便能得以实现。为打破这不利局面,我军便要先发制人,先行打通海路,使五羊城主重归我军麾下,如此方为上上之计。” 文侯开始脸上还在微笑,越听面色越是凝重,当我说到最后时,他脸上已没有了半分笑意,道:“你说得正是。”他长吁一口气,又道:“有时我真有点怕你了。” 这是文侯嘴里的最高褒奖了吧。我不禁有些得意,道:“此为末将浅见。但末将对五羊城主究竟是何态度,至今捉摸不透。” 文侯想了想,道:“事到如今,也该和你说了。你还记得你刚来帝都时,五羊城主曾派密使前来之事么?” 我点点头道:“记得,那密使名叫郑昭,大人当时命我取下他的首级,但末将失手,被他逃了。” 文侯道:“你可知道当时我为何要杀他?” 这件事我至今想不通。我道:“恕末将鲁钝,想不出来。” “当时那郑昭前来,告诉我两件事,一件是蛇人每年一到冬天便活力减退,因此它们定会在春暮秋初之时进攻。此事我多方探查,确定是实,因此去年冬天才得以准备充分。” 怪不得去年文侯带我去看张龙友,我告诉张龙友改火药配方那回他就说蛇人开春转暖才会进攻,原来他是听郑昭说的。我道:“那么说来,五羊城主其实仍然心向帝国了?” 文侯叹了口气,道:“他还说了一件事。”他顿了顿,才抬起头,道:“五羊城主的确不甘于臣服蛇人,但他同样不愿臣服帝国。” “他是要自立为王么?” “他已经接替了苍月之位,成为共和军的领袖了。” 这话如石破天惊,我登时惊呆了。在武侯南征时,五羊城主还接济过南征军粮草,那时还不曾投入共和军,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共和军的领袖。我目瞪口呆,道:“真的?” 文侯道:“自然是真的。那个叫郑昭的密使便是来向我交易,要求以允许共和军自立为代价,与帝国军合作。” 也怪不得后来文侯向五羊城调粮,遭到五羊城主的拒绝,原因原来在此。苍月公不惜一死,恐怕这也是与五羊城主所作的交易,让五羊城主成为领袖,换来了共和军的苟全。我想了想,道:“大人您拒绝了他的要求吧?” 文侯迟疑了一下,道:“当时我明着是同意了,但当然不会真个同意,所以才会叫毕炜和沧澜两人设伏诛杀密使。没想到那郑昭还有那手奇术,以至于让他逃之夭夭。那时我只道事已无补,五羊城主定不会再与我军合作,但没想到在蛇人围城时,我又见到了五羊城主的手书。” 我大吃一惊,道:“这次是谁送来的?” 文侯微微一笑,道:“是蛇人。” 我一怔,马上想到了什么,脱口道:“是那封战书?” 文侯的眉头一扬,道:“你真的越来越聪明了。不错,那封战书后附着五羊城主的留言,但他的留言很古怪,明着虽然说的是要我军投降,但最后一句话却是‘帝都若破,万事皆休。’” 我脑海中忽的一亮,叫道:“这意思是说,如果帝都未被蛇人攻破,那事有可为了?” 文侯点了点头,嘴角也露出了微笑:“五羊城主手下着实有几个人才,他们居然借着蛇人之手向我宣称,要来看看我的本领,如果我能击退蛇人,那仍有转机的意思。” 怪不得那次文侯一见到蛇人的战书,面露诧异之意,那时他就已经猜到了五羊城主词句间的深意了吧。我不禁一阵感慨,这五羊城主和文侯都是当世聪明绝顶的人物,如果文侯猜不出五羊城主的意思,恐怕他也不可能击破蛇人的围攻。而五羊城主假手蛇人传递这个消息,也是因为怕文侯再次反复,诛杀信使。 文侯又叹了一声,道:“以前我实不愿接受五羊城主的援手,此人趁火打劫,从中渔利,罪不可赦。然时势逼人,眼下也不得不接受他开出的价码来了。” 如果蛇人被击溃,文侯又要对付五羊城了吧。我心头一阵茫然,对于文侯而言,世上所有人和物都只分为有用和无用两类。 辞别了文侯,我独自回营去整理行装。闲了几个月,终于又要出发了,这次却不是领兵打仗,从军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文侯让我挑几个人,我首先想到的是曹闻道,但想了想,曹闻道这人太容易冲动,不如钱文义心细,不如把钱文义带走,而且曹闻道还可以照顾一下顾宣。只是钱文义一走,我怕曹闻道做事不顾首尾,须找个精细的人辅佐他。想来想去,觉得邵风观手下的诸葛方倒是不二人选。这诸葛方言语不多,深思熟虑,也是个智将型的人物,和曹闻道正好可以取长补短。 邵风观的风军团一共才八百人,驻在北山以前岛夷聚集之地。岛夷已被斩尽杀绝,这儿成了一片空地。我一到风军团营门口,还隔着一段路程,前面便传来一阵马蹄声,十来个人催马疾驰而来,当先一人正是邵风观。我在马上向他扬了扬手,叫道:“邵兄!” 邵风观也看见了我,催马过来道:“楚兄,你怎么有空过来?” 天气甚热,邵风观跑得满头是汗,战袍都湿透了,马前挂着几只很肥的鸟。我道:“我想问你借诸葛方一用。” 邵风观笑道:“阿方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你倒会挑人。做什么呢?” 我道:“文侯命我去五羊城,联络五羊城主。我想将钱文义带走,这儿要借诸葛方整顿军务。” 邵风观诧道:“你要去五羊城?” 我点了点头。他想了想,道:“这事可很危险啊,一路都是蛇人,恐怕你到了五羊城,身上肉都要少好几块。” 我笑道:“陆路走不了,当然只有走海路了。” 邵风观两手一拍,道:“这倒是个办法。只是从帝都到五羊城有几千里路程,陆路也要走一个月,海路的话起码要走两个月。一来一去,最好的打算也要四个月后才能回来,这四个月里又很难补给,这一趟可是苦差事啊。” 我道:“再苦也得去。再说海船日夜可以航行,我想不用两个月就可以抵达。只希望这几个月里蛇人不会大举进攻。” 邵风观笑道:“现在都七月了,等你回来时大概也快要立冬。蛇人天气一冷,战力大幅下降,而这几个月里它们也在休整,发不起有力的攻势,我们至少可以苟延残喘到明年开春,放心吧。再说,毕炜和邓沧澜两个本事不小,要支持这几个月不在话下。阿方,过来!” 诸葛方从一边拍马过来,在马上向我们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好。”又转向邵风观道:“将军,有何吩咐?” “楚将军看上你了,让你去代理统领前锋营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可抓把劲,别给我丢脸。” 诸葛方微微一笑道:“遵命。” 邵风观又向我道:“楚兄,你也难得来,正好,跟你很熟的那个工部薛员外今天也在这儿,走,我们去喝上几杯。” 薛文亦在这儿整修飞行机吧,我也笑道:“好。” “留着这条命,回来后再好好喝一顿吧。哈哈,你也算有口福,方才打着了几只野味,你就过来了。” 我随着邵风观到了风军团营中。从前倭庄也算帝都一处小小的景致,有钱人休息时来吃砂锅菜的络绎不绝,现在这块地方已是一片荒芜,恐怕也不会有旁人来了。一进营门,便看见那里一字排开的一列飞行机,薛文亦正指挥着几个吏员正在检查。我叫道:“薛文亦,薛兄!” 薛文亦抬起头,看到了我,笑道:“楚兄,真巧,你也来这儿啊。” 我跳下马,走到他身边。薛文亦现在整天坐轮椅,长得更胖了,面团团若富家翁然。我笑道:“结了婚后,你可真象个有钱人了。” 薛文亦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老婆菜烧得好。对了,等我老婆生了后,到时让她炒几个菜,来我家聚一聚。” 我叫道:“要生了?哈,你要当爹了!厉害厉害!”说实话,薛文亦下半身不会动,我还怀疑他是不是不能生了,看来我也是多虑。 薛文亦道:“对了,你帮我儿子取个名字吧。” 我想了想,道:“你怎么觉得是儿子?真是想儿子想疯了。好吧,要真是儿子,就叫他庭轩好了。薛庭轩,这名字不坏吧,很大方。” 薛文亦咂摸一下,笑道:“薛庭轩,不错不错。” 我笑道:“如果生个女儿那就用不着了。要是女儿,你叫她什么?” 薛文亦叹了口气,道:“要是女儿,就叫她小春好了。” 我心头不由一动。薛文亦说得轻描淡写,可是他心底其实还是不曾忘记秦艳春。薛文亦也觉得失言,打了个哈哈道:“楚兄,你也娶个老婆,早点生……”话还没说完,又噎住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这辈子,恐怕不会娶老婆了,我这人大概有克妻命。” 不仅仅是小王子威胁我说我要是娶别人,他就会替姐姐教训我,我依稀觉得,和我在一起的女子,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从高鹫城祈烈给我的那个女俘起,到后来的苏纹月、萧心玉,乃至郡主,一个个死于非命。 薛文亦道:“哪有这事。”但他这话说得也有气无力,想必知道说服不了我。这时邵风观过来了,远远地叫道:“楚兄,真是巧,你看谁来了!” 我扭头一看,站在他边上的正是张龙友。我又惊又喜,走上前道:“张兄,你也来了,真是巧。” 薛文亦在一边笑道:“龙友新近晋为侍郎,过些年,工部尚书定是他了。” 张龙友和薛文亦不一样,又黑又瘦,他握着我的手笑道:“别听老薛胡扯。来,今天邵将军做东,我们为你饯行,希望你一路顺风,旗开得胜。” 我们拣了一块背风的空地吃喝了一顿,张龙友和薛文亦两人还要加紧整修飞行机,先走了。和他们辞别,我带着诸葛方回去,邵风观陪着我向外走去。到了路口,我道:“邵兄,请回吧,我走了。” 邵风观拍拍我的肩,道:“对了,顾宣现在怎么样?” 我道:“我已托付给我的副将曹闻道了。他这人靠得住,放心吧。” 邵风观道:“此间不是久留之地,我倒想,你不是和那个句罗的李尧天认识么?如果能让他去句罗定居,倒比在这儿安全。就怕那李尧天靠不住。” 我想了想,道:“李将军为人正直,实说的话,他定会答应的。也是,句罗比这儿要凉爽,顾宣这些天我见他很是难受,去句罗的话更好点。” 邵风观点了点头,道:“这样就最好了。”他忽地抬起头,握住我的手道:“楚兄,明天我去送你,你可要全须全尾的给我回来!” 我“扑嗤”一下笑出声来,道:“自然,自然。”邵风观虽然是开玩笑的口吻,可语气很是诚恳,我也有些感动。 走了一程,我又回头看了看,邵风观勒马立于营门前,见我回头,又向我招了招手。我也向他招招手,对诸葛方道:“诸葛兄,我们走吧。” 现在又要踏上新的征途了,能不能有命回来,现在我也实在不知道。薛文亦和张龙友都已经踏上了他们生活的正轨,而我走上的这条路与他们不同,将来的事,有谁说得清?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天色将暗,早出的星光闪烁。我在心底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可又有种说不出的迷惘。 回到营中后,我把诸葛方介绍给曹闻道,跟钱文义说了要去五羊城的事。钱文义二话不说,便去挑选人手。我首先想的是把陈忠带出去,但去看了看他,没想到陈忠的伤势实在太重,现在手臂的伤口仍没好全,我也不忍心再让他随我去受奔波之苦,便让他好好休息,我则去找李尧天商量一下把顾宣送到句罗的事。我约略说了顾宣的经历,李尧天也没有拒绝,说他过些天有假,要回句罗岛探母,答应那时带顾宣前去。这件事十分顺利,我很是高兴,回来时脚步也轻了许多。 刚回到营中,还未进门,曹闻道已冲了出来,叫道:“楚将军,有人等了你半天了。” “有人?”我有些诧异。现在天也黑了,不知有谁会来等我,我道:“是谁呀?” “唐开。” 我吃了一惊。我带唐开和萧如玉母女二人回到帝都,唐开受我的举荐,进了军校任教官,我虽然仍保留着教官的名份,但现在很少给那些学生上课了,好久也没见着他。每个月我送些米面之类去给萧如玉母女,萧如玉说起唐开总是一脸幸福,说他是个好丈夫,说起萧心玉时又不胜唏嘘,说可惜我不能做她的姐夫。他现在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进了门,唐开正坐在椅子上,见我进来,他上前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唐开有礼。” 我道:“唐兄请坐。现在好么?” 唐开道:“托楚将军的福,一直还好。楚将军,听说你要去五羊城?” 我道:“是啊,你消息倒很灵通。” 唐开道:“我是今天上课时听两个学生说的。楚将军,小人不才,愿随侍楚将军左右,一并前往。” 我一怔,不知唐开到底打什么主意。虽然相信唐开不会对我不利,但他毕竟曾是周诺的亲信,而周诺却是死在我的刀下的。我道:“为什么?这一趟很危险。” “小人不怕危险。内子说,我们的命都是楚将军救的,楚将军用人之际,定要帮上一把。” 是萧如玉叫他来的?我看了看他,想看出他心底究竟想些什么。但唐开的眼神十分坦诚,我道:“可是你不是军校教官么?怎么可能走?” “军校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小人也已向山长告假,这半年里不再去上课。” 我沉吟了一下,咬了咬牙,道:“好吧。” 唐开喜形于色,向我跪下行了一礼,道:“多谢大人了。” 我淡淡一笑,道:“这话是该我说的。唐兄去准备一下吧,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 我回到住处去整理该带的东西。飞羽没办法带去,不过手弩和流星锤是一定要带在身边的。除了这些,就只有一些换洗衣服和几本书了。看到那支郡主给我的铁笛时,我想了想,还是把它放回箱子里不带去。这是郡主给我留下的纪念,虽然我没能象郡主要求的成为吹笛名手,但这支笛子给我太多记忆,要是带去,万一有个意外失落了,那可是最糟的事。正理着,忽然看到了箱子角上有一个小盒子。我一时想不起这盒子是什么东西,拿了起来。这盒子做得极是精致,没有锁扣,但严丝合缝,根本打不开。 这是薛文亦送我的刻刀啊。那时我心血来潮,想学点雕刻,但给我后就一直没有动过手。我拿了出来,按了一下盒子上的一个暗钮,盒子盖“啪”一声开了,里面是一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刻刀。还没用过,刻刀又上过一层油,漆黑发亮,刀刃则放着寒光。 海上要航行一个多月,有这个倒可以消磨一下时间。真清子教我的打座炼气我天天都在练,但是那些读心术、摄心术却仍然不得其门,除了那一次我被关在坐笼里才偶然成功了一次摄心术以外,就再也没有成功过了,现在实在有些失望。空下来时练习一下雕刻,却也不坏。 在我心底,隐隐的还有一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刻刀刻出我心中所想,刻出我已经失去的一切来。 这一夜我也没有睡好,天快亮时才沉入梦乡。似乎梦见了许多,但醒来时却什么都忘了。一觉睡醒,红日满窗。我吓了一跳,跳了起来,叫道:“曹闻道,曹闻道!” 我说好让他早点叫我,没想到弄得这么晚。曹闻道应声进来,道:“统制,你醒了。” 我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叫我?” 曹闻道道:“我见你睡得很香,就没叫你。反正要过午才出发,别人都准备好了,你一起来就可以走。” 我急急穿好衣服,道:“快,我们都马上去船厂。” 我走出门时,外面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好队伍,钱文义率队立在门外,见我出来,他躬身一礼道:“统制,末将准备完毕,要出发了么?” 虽然我睡得晚了点,不过看来也不会误事。我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去船厂吧。” 船厂设在帝都东门三里外的鼎湖。鼎湖有运河直接与外海相通,方圆也有七里之广,又没什么大风浪,很适合建船。到了船厂,还没进去,李尧天已迎了出来,道:“楚将军,你来了。文侯大人还不曾来,请到里面休息一下吧。”他扭头对边上一个年轻将领道:“士免,从今日起你便是楚将军部下,事事听从楚将军吩咐。” 那朴士免比我大不了几岁,催马过来,在马上向我深施一礼道:“句罗朴士免见过楚休红将军。”他的帝国话没有李尧天说得好,多少有点生硬,但交谈没有问题。我也回了一礼,道:“多谢朴将军。一路之上倚重朴将军之处甚多,请朴将军不必太客气。” 我看着停泊在水中的一艘大船,道:“我要坐的就是这艘么?” 李尧天道:“不错,这船名叫天驰号,新下水的。” 这船与飞鹄号是同一个类型,也有二十丈长,看来落成没多久,漆色还很新。我们跳下了马,我让钱文义带着三十个前锋营士兵到一边歇下,唐开也穿着前锋营的军服杂在里面,自己和李尧天去他的营房坐坐。今天起,李尧天也要住在这里了,只是他的营房十分朴素,比我的住处还有不如。刚坐下来,邵风观和张龙友、薛文亦两人都过来了。他们现在都很忙,居然还抽空来送我,我大为感动。和薛文亦说起吴万龄时,薛文亦说他现在已经隶属毕炜麾下,最近也升到了都尉。再升两级,他也要成为下将军了。聊了一阵,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响亮的号角,李尧天站了起来道:“大人来了,走。” 我们走出门,钱文义已经带着人立在外面了。我和李尧天站在队列前,恭迎文侯到来。马车停下后,文侯从车中走了出来,我们登时跪下,道:“大人万安。” 文侯看了我们一眼,道:“起来吧。楚休红。” 我走上前,道:“末将在。” 从文侯身后走出一个身着朝服,捧着一个黄绸包裹的盒子的官员。我一见这人,心头不觉一动。这人我也有一面之缘,是督察院的丁御史。正使原来是他啊。我还记得那次二太子指控我要暗杀他,审问我的三法司官员中就有他,没想到今天又相遇了。这丁御史人很圆滑,很会说话,论起舌辩,他大概的确要比我强。 文侯打开一卷卷轴,念道:“天保帝二十七年七月十七日诏曰:即日起,任命督察院都御史丁西铭为册封正使,前锋营统制楚休红为册封副使,办理册封五羊城主何从景事宜,钦此。” 我和丁御史都行了一个大礼道:“遵命。” 文侯将圣旨交给随从,道:“丁大人,楚将军,你二人今番出发,责任重大,切记以国事为重,不论任何代价,皆要完成任务。” 丁御史扬声道:“下官身沐皇恩,愿效犬马之劳,请文侯大人放心,下官定能恪尽职守,归来向陛下奏捷。” 他的话朗朗上口,气度不凡,我登时起了点自惭形秽之心。要册封五羊城主,我这样的偏将军还不够格吧。督察院都御史是当朝二品的高官,的确要合适得多。 丁御史的随从也有二三十个。这些人个个身强力壮,腰挎长刀,派头十足。等他们都上了船,我正要上去,文侯忽道:“楚休红,过来。” 我走到他跟前,跪下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文侯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道:“楚休红,此事艰辛无比,若到走投无路之时,你就打开此囊,依此中吩咐行事,不得有误。” 我双手接了过来,道:“遵命。” 刚接过来,文侯又小声道:“还有,未到走投无路之时,千万不可打开,切记。” 我接过这锦囊时心中大是好奇,本来就打算着上船后到我房里就立刻打开来看看,但文侯又这么说,我不禁有些失望,道:“遵命。” 天驰号可以乘坐五百来人,但由于行程太长,因此舱中大半都装载着粮米食水,一共只有一百多个乘客。其中前锋营三十一人,丁御史一众二十七人,还有朴士免部下一百人。朴士免的部下都是水军,大概在船上生活得比岸上还自在,一上船便分头忙碌,解缆升帆,准备开船。我在船头看着岸上的众人,邵风观和薛文亦张龙友正向我招着手,一边的文侯肃立在湖边,动也不动。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看着文侯的身影,心中默默的想着。 上次增援东平城时我就坐过船,但那是在内陆的大河里,与出海不可同日而语。 从帝都到出海口,大约有两日半行程,但我们走得较快,只用了两日便已出海。我只是当初经过五羊城时才见过一次大海,但坐船渡海还是第一次。一出出海口,眼见水天茫茫,一望无际,不禁心旷神怡。 在船上也没有什么大事,一切大小事宜都有朴士免打理,我们都很闲。本想去和丁御史聊聊,但他架子大得吓人,出入都是前呼后拥,见到我时他也只会打官腔,根本没什么好说的。他似乎也记得我,大概对我这个曾经的阶下囚很看不起,理都不想理我,对于我来说倒是件好事,我也懒得理他,平时和部下聊聊,闲时打座练气,累了又拿出木头来雕着,倒也得其所哉。我虽然没有吹笛的天份,没想到雕刻却甚是得心应手,刻刀和腰刀都是刀,虽有小大之别,其理还是一样。只不过试了几块木头,我就已经能雕出还看得入眼的小东西了。坐在船舷边,听着海涛之声,看着头上万里蓝天,一边刻些东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平和喜乐。只是出海头一日晚上,遇到了些风浪。听水军团的人说,这点风浪在海上算小的,但我就有点受不了,被颠得吐个不住,几乎连苦胆都吐了出来,在舱里睡了一夜,昏昏沉沉的,脑海中来去的尽是些水怪之类。 幸好第二天风息浪止,我才算喘过气来。我心知若不能尽快适应船上的生活,只怕到了五羊城,我的性命就先要交待半条。去士兵的统舱看看,钱文义和那些士兵躲在里面赌钱玩耍。军中赌风很盛,在海上钱根本没有,也不知他们怎么还乐此不疲。钱文义见了我,让我也去玩几手,但我一直对赌博没什么兴趣,便谢绝了,独自走上甲板,坐到船头,掏出刻刀来刻着。这块木头还是出海时动手刻的,我想雕出飞羽的样子来,只是手法毕竟不太熟,雕出的这匹马样子虽有了,却缺少神骏之意,飞羽有知,一定不承认这是它的样子。昨天晕了一天的船,便搁那儿没动。虽然手仍然有些无力,不过刻了一阵,便渐渐忘了身在船上,那些颠簸也有些感觉不到了。 正聚精汇神地刻着,边上有个人轻声道:“楚将军,您在做木雕啊?” 我抬起头,那是朴士免。和朴士免虽是初识,但他对我十分恭敬,听他说说海上风情也大是不错。只是他的帝国语不是很流利,听起来有点吃力。我站起来,道:“朴将军,请坐吧。我在学呢,见笑了。” 朴士免看了看我手中的那匹木马,道:“刻得很好。” 我笑道:“朴将军不要太客气了,大概作为初学者算很好吧。” 朴士免道:“楚将军,您已经刻得很好了,只是稍稍有点不足。要是不嫌冒昧,末将想给楚将军您修正一下可好?”他说完,又有点迟疑地道:“末将实在狂妄,还望楚将军恕罪。” 我道:“好啊。朴将军会刻么?” 朴士免道:“末将祖上也是木匠出身,末将虽然从军,但从小刻过不少。” 我将刻刀和木刀都递给了他,他一接过刻刀便有点动容,道:“好刀!这是雪花镔铁百炼而成的刻刀,入木如腐,真是好刀。” 我有些得意。薛文亦可是帝国数一数二的巧手,他给我的东西肯定是最好的。我道:“朴将军,你说,我这马为什么怎么刻都缺少一点神骏之意?” 朴士免道:“家父说过,雕刻之道,可分神品、上品、能品三种。能品形似,上品意似,神品为神似。末将狂妄,楚将军雕刻之技虽工,却只到能品之境。”他伸手在那木马上刻了几刀,木屑纷飞,只不过数刀,这木马竟然大为改观,颇见神骏。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真正学雕刻不过这两天,而且是自己瞎练,虽然朴士免说他“狂妄”,但我还有自知之明,我哪里算得上什么“能品”,充其量不过是初入门而已。但见到朴士免雕刻的手法如此高明,不禁叹道:“朴将军,你不要挖苦我了,你刻得才好,可谓神似。” 朴士免有些局促地道:“末将无礼,请楚将军恕罪。” “好了,朴将军,你们李尧天将军是我极尊敬的人物,蒙他不弃当我是朋友,朴将军是李将军的左膀右臂,那我们也就是朋友了。何况我们同舟共济,朴将军要是对我说话再这么斤斤于礼节,那我都不敢和你说话了。” 朴士免怔了怔,方道:“是,末将狂妄无礼,还望楚将军原谅。” 我叹了口气。朴士免这人未免也太拘泥礼节了,大概要他象曹闻道那样跟我说话是一辈子都不可能的。我道:“好吧,朴将军,我想学雕刻,要不我拜你为师。这样你算我师傅,大概也不会一口一个说自己狂妄无礼,我想请教都没办法。” 我弯下腰去要给他行礼,朴士免吓得一把扶住我,道:“使不得!楚将军,末将无……”他大概还要说自己“无礼”,但硬生生吞了回去。我笑道:“朴将军既然不嫌我无礼,那收我这个徒弟吧,请问,我到底缺了点什么?” 朴士免想了想,方道:“楚将军有心要学,末将定倾囊而授。”他想了想,道:“末将虽然对雕刻有些心得,但充其量只到上品,神似还谈不上,只能算意似。这样吧,我看楚将军您运刀手法有点生硬,还好积习未深,及时改正还来得及,我和您说一下运刀八法。” 我奇道:“运刀八法?”我只道雕刻无非就是用刀在木头上刻,哪里想得到还有这么多手法。 朴士免道:“不错。句罗雕刻,与中原一般无二,有挑、剔、切、削、抹、退、割、拢八法。这八种为基本手法,练习纯熟后,运用之妙,在乎一心了。” 他细细跟我讲解了这运刀八法。我一向不知雕刻竟同样如此精深,此时听他讲解,登觉眼界大开,可也听得有点晕。朴士免精擅雕刻,可是他从军后大概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切磋之人,技痒难堪,讲得不厌其烦,似乎反是他求我跟我学一般。 不知不觉,他已将运刀八法讲完,又道:“楚将军真个聪明过人。将这运刀八法练熟后,末将再向楚将军讲解运用之法。” 有这么一个好老师,我对雕刻的兴趣大为增长,每天除了一早一晚的打座,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练刻刀了,连兵书都读得很少。好在海上没什么事,我倒有闲做这些事。朴士免教得很是上心,不过五天时间,我就已经初窥门径,雕出来的东西与以前大不相同,朴士免对我赞不绝口,听他的口气,倒不尽是礼数。而我专心刻着木头,倒也不再晕船了。 这一日一大早,我正坐在船头专心刻着一只海鸥。现在我的刀法已相当纯熟,不过数刀就刻出了轮廓,只等雕琢细部。想让朴士免指点一下,但朴士免却忙上忙下地加固船上设施。我笑:“朴将军,今天天气不错,不用这么急吧。” 朴士免看了看天边,道:“朝霞如血红,不雨就是风。现在天气好,天擦黑时多半要起风了。” 我看了看天空,东边旭日初升,头顶的天空一碧万里,连云都很少,不象会起风的样子。正看着,突然船桅上负责了望的士兵叫道:“前面有船!” 这年头海上还有船?多半是些不要命的客商吧。我站起来,手搭凉篷向前望去。海涛起伏,水汽弥漫,隐隐的似在前方有船向这儿驶来。朴士免急匆匆地上来,攀上桅杆看了看,突然翻身下了桅杆,冲到我跟前道:“楚将军,快请回舱去。” 他说得很是急切,我诧道:“怎么了?” “前面那船有点象五峰船主的船。” 我莫名其妙,道:“五峰船主是谁?” “海贼。” 朴士免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指挥水军团士兵将雷霆弩架上来。这船本就是战船,雷霆弩虽然带得不多,也有七八架。我疑心重重,道:“这真是海贼么?” 朴士免道:“五峰船主的旗是双月烈火旗,我见来船的旗上隐隐有两个月光,而这一带正是五峰船主时常出没之地,不可大意。” 我道:“五峰船主名气这么大么?连你们句罗都知道他。” 朴士免点点头道:“他是受倭岛支持的,十几年前还是个商人,但后来渐渐在海上劫掠过往船只。倭人攻我句罗之前,他时常在露梁津出没,当初李将军令尊便丧生在他手下。” 我吓了一跳,道:“哪个李将军?李尧天么?” 朴士免道:“是。那是李老将军是句罗水师提督,五峰船主初起时只有十只战船,老将军奉王命征讨,一时大意,在海上中了他的埋伏。后来倭人攻来,李将军初时官职太微,无法提兵出征,待邓将军来援我国,这五峰船主又已退到这一带了,李将军未能将其擒获,引为终身之恨。” 李尧天的水战本事是当今之世最为顶尖的,帝国第一水军将领邓沧澜只怕还在他之下,虎父无犬子,李尧天的父亲即使不及李尧天,也非弱者,居然会丧命在此人手下,我真不曾想到。我盯着来船,道:“好,前锋营虽非水军,却也非怯战之辈,今日我要为李将军复杀父之仇。” 朴士免道:“楚将军,五峰船主不是好对付的,我们力量不足,还是暂且放过他吧。” 他的话中隐隐已透出惧意。我正有些不悦,但扭头一看,却见朴士免额头已有冷汗流下。我道:“朴将军,你觉得我们斗不过他么?” 朴士免张了张嘴,道:“楚将军,请恕末将无能,末将以为,我军勇锐……” 我打断了他的话,道:“朴将军,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不是刚愎自用之人。你水战娴熟,我却不懂水战之道,你就实话实说,省得我想岔。” 朴士免吞了口口水,道:“五峰船主眼下大约有二十余艘战船,虽然都没有我们这战舰大,但船上海贼也有五六十个上下,总数大约有千人以上,我军未满两百,如正面迎击,实属不智。” 一千多人!我吓了一大跳。我没到过海上,没想到海盗的势头会这么大。我道:“难道我们死定了?” 朴士免倒是松了口气,道:“海贼所长为接舷进攻,不在远击,因此所乘之船尽为轻舰,甲板远不及我船之厚,短程内速度很快,但时间一长,船速也未必能超过我们。我军若是避其锋芒,与海贼平行而过,因船上有雷霆弩,海贼见无法靠近,便会放我们过去。若是挑起战事,惹起海贼凶焰,反为不利。” 我想了想,道:“是,你说得有理。”海贼要的是船上的东西,不会象水军一样击沉对方,因此他们船上的远攻之器定不会多,抢夺时也是将两船靠上,再让人冲过对方船只近身格斗。象朴士免说的,让海贼知道我们船上有远攻武器,他们权衡之下,多半会知难而退。只是知道此人是杀李尧天之父的仇人,眼看要碰面了,却轻轻放过他,未免心有不甘。 朴士免道:“楚将军,您是册封使,末将之责便是保护使臣安全,还是请您下舱去吧。放心,水军团都是好汉,不会输给海贼的。” 我道:“好吧,我让人下去。不过我要留在甲板上,别忘了我身负保护丁大人之责,若有战事,岂有躲避之理。” 朴士免见说不服我,想了想道:“好吧。不过还请楚将军自己注意,海贼颇擅近身格斗,不能让他们攻上船来。” 第四章 海上风云 帆已上足了,船行进得很快,现在站在船头已能看清对方了。隔得远时也看不出海贼有多少,此时才见到一片风帆,数数的确起码有十几艘之多。这些船虽然都没有我们乘坐之船大,但转动灵活。只是不知为什么,似乎是我们在靠近他们,他们似乎并没有向我们进发,只是在原地转来转去。 我正有些诧异,朴士免在边上舒了口气道:“原来五峰船主正在劫掠客商。那就好,若我们绕开他们,他们多半不会追上来。”他转身向身边一个士兵道:“传令下去,让舵手右偏五度。” 我虽然也知道朴士免所说的是上上之策,但心里总有些不舒服。我道:“他们抢的是什么船?” 朴士免手搭凉篷看了看,道:“现在还看不清,我上去看看。” 朴士免动作很快,又攀上了了望台,看了看后下来了。他下来时脸上却带着些喜色,道:“好极了,被五峰船主围攻的是艘倭人的船。” 倭人与句罗人是世仇,何况去年句罗岛还差点被倭人灭国,怪不得朴士免会幸灾乐祸。我有点诧异,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五峰船主是倭人支持的么?” “谁知道,五峰船主这种人无恩无义,有奶便是娘,想必是和倭人闹翻了。”朴士免说着,伸手擦了一把汗,笑道:“趁他们斗个难解难分,我们正好过去。” 不去理他们么?虽然我知道朴士免的话不错,我们实力不及五峰船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横插一脚。我看着那儿,海贼的船都不大,正中那艘船却要大一些。此时海贼将那船围住了,虽然听不到声音,却也看得到风帆招摇,海浪拍空,斗得甚是激烈。 我正看着,朴士免突然皱起了眉头,道:“不对!五峰船主分出五艘向我们这儿过来了!” 不用他说,我也看到了,在那一堆海贼船中,有五艘突然越众而出,直向我们驶来。我道:“他们想抢我们么?” 朴士免道:“他们大概没发现我们是战舰,等靠近了,给他们点厉害尝尝,让他们知难而退。” 那五艘船都不大,乘风破浪而来,船速极快,船尾拖了一条长长的白印。但每艘船最多也不过能乘五六十个人,五艘加在一起也不过比我们多了一倍而已,虽然比我们快,但多半造不成什么威胁。可是朴士免说他们可能没发现我们这艘是战舰,难道这是真的么?战舰有冲角,商船没有冲角,这一点一眼可以看到,海贼不见得全都是看不清远处的人。我摸住了腰刀,道:“朴将军,情势好象有点不对啊。” 朴士免的脸色也有点沉下来,低声道:“是啊,五峰船主好象要把我们拿下的样子。来人,给他们射几箭,提醒他们一下。” 由于雷霆弩比较笨重,移动也不灵活,船上只带了八架雷霆弩,此时都已经装在船头两侧。朴士免传令下去,左侧的士兵答应一声,扣上雷霆弩发射出去。他们的弩术虽没有火军团精湛,也算可圈可点,但相隔尚远,八支雷霆弩倒有一大半射空,另一半射中的也或中船帆,或中船帮,没什么威胁。 朴士免搓了搓手道:“这回他们该知道了。” 也许五峰船主是知道了,那五艘船同时降下了速度,似乎在商议什么,突然,那五艘船又向前开动,从海贼群中却又分出了五六艘。 海贼一共也不过二十艘船左右,这一下已经分出了一半。我吃了一惊,道:“朴将军,他们是想把我们拿下啊!” 朴士免皱起了眉头,道:“是啊,真怪,五峰船主活腻了么?” 我握紧了刀柄,道:“朴将军,事不宜迟,我要命前峰营全神戒备。” 朴士免似乎也有点乱了方寸,五峰船主的举动大出他的意料,他定是想不通了。他想了想道:“好吧,楚将军,请你小心,海贼凶残成性,千万不可大意。” 我道:“知道。”正要回舱向钱文义下令,刚转过身,却见钱文义急匆匆从舱中冲了出来,叫道:“统制,出什么事了?” 我道:“你来得正好,快让兄弟们准备好,有海贼攻过来。” 钱文义这才看向一边,道:“是五峰船主!” 我倒是吃了一惊,道:“你知道?”马上记起当初钱文义跟我说过,他是在海边的一个渔村长大的。五峰船主在海上横行了好多年了,钱文义多半也听人说起过。只是想想我晕船的那次,浑身无力,不要说举刀了,不觉得担心地道:“让兄弟们千万不可大意。他们身体如何?有晕船的没有?” 钱文义微微一笑,道:“请放心,统制您让我挑选士兵时,我便专门挑些坐过船的,平时又常在赌钱,时常活动身体,出海头一日还有几个兄弟晕了船,这两日便除了那唐开以外,没一个晕船的了。” 原来钱文义让他们赌钱也是让他们尽快适应船上啊,这和我用雕刻来分神也是一个道理。只是唐开一直生活在天水省,他坐过的船顶多是押龙河里跑跑,这回恐怕吃的苦头更大。我有点担心,道:“他要不要紧?” 钱文义赞道:“这姓唐的倒是条铁汉,虽然吐得天翻地覆,可还是硬撑着。今天好多了,没吐过,不过我见他脸色有点不太好,只怕还不能完全适应。” 我道:“好吧。唐开若是身体不好,便让他歇着,别来了,另外的人都上来。” 钱文义行了一礼道:“遵命!”却又笑了笑道:“只是丁大人和他的伴当可吃尽了苦头,丁大人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现在还没缓过来。” 我也不由笑了笑,道:“让他们歇着吧。”我眯起眼看了看正驶来的海贼的船只,轻声道:“来犯的海贼在三百人上下,我们和水军团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三十多人,挡得住么?” 钱文义道:“楚将军太小心了。海贼人数虽众,却不能一拥而上,轮番攻来,我们怕他们做甚?” 我笑道:“正是这个道理。让兄弟们拿出点威风来,给水军团的兄弟看看,我们前锋营可不仅仅是在陆上才能立功。横行沧海,第一役便拿这海贼开刀!” 钱文义应了一声下去了。他为人精细沉稳,将他带出来果然比曹闻道更为得力。只不过一瞬,三十人都已上了甲板,连脸色不太好的唐开也站在队列之中。此时海贼冲在前面的五船距天驰号已经不过数十步之遥了,此时再逃也逃不过,因此朴士免命令下帆止步,将船头掉过来对准敌船。因为雷霆弩都装在船头,若是海贼追着我们打,雷霆弩发挥不出威力,而战舰的船头比船尾也要坚固得多,朴士免临危不乱,指挥得当,不愧是李尧天的得力干将。 一个水军团的士兵站在船舱顶上高呼道:“对面船只听真,我们是帝国水军战舰,你们究竟是何意图?” 海贼的船都差不多大,此时可以看到他们的船头都镶着不同的雕像,最前的一艘船船头镶的是个呲着牙的狼头。那狼口中两根长牙雕得出奇的长,伸出唇外,看去甚是狰狞。远远地只见那船上有个人站出来,一脚踏在那狼头上,叫道:“大爷是五峰船主麾下的巡海飞狼方摩云,过密陀海的船只都是我们五峰船的猎物。你们这些走狗快快束手就擒,大爷给你们一个全尸!” 这方摩云说得极是狂傲,我心头火起,钱文义也撇了撇嘴道:“好大的口气。” 朴士免走了过来,到我跟前道:“楚将军,看来这一战是免不了了,您可要准备好。” 我道:“海贼的先锋定是悍将,你能将他射死,挫挫他们的锐气么?” 说实话,我真有射那海贼一箭之心,但我的箭术准头实是不够,而船只又摇晃不停,要射箭就更难了,如果我一箭能射中,那肯定得靠九分运气。而钱文义的箭术与我也相去不远,多半一样射不中。此时我倒想起了曹闻道,曹闻道的箭术甚是高明,他说不定能一箭中的。现在只能靠雷霆弩。 朴士免摇了摇头道:“不行,现在他们靠得还不是太近,若是用雷霆弩射他们,他们知道了我们底细,雷霆弩的威力发挥不出。” 的确,海贼的船比天驰号要小,也更要灵活,先前用雷霆弩射了他们几箭,那时他们还不曾留意。一旦被他们发现雷霆弩都装在船头,那他们将攻击重点放在船尾,倒是件头疼的事,相比较而言,射死这一个海贼只是小事。但看着那海贼大剌剌地立在船头大骂,我心中就有股说不出的怒气。我道:“那就放过他么?” 钱文义道:“统制,小不忍则乱大谋。朴将军,我倒有一计,不妨假意答允,让他们靠近,然后来个突袭。” 我道:“不错,这也是可行的。朴将军你以为如何?” 朴士免道:“两位将军都是陆战宿将,但水战与陆战有所不同,敌船靠近后会用扰钩搭在我船之上,此时两船相连,便无法动弹,我们便被局限在这艘船上,只能与敌人拼命了,因此万万不可让他们靠近。” 我心头一凛,道:“是啊。我们这船一旦不能动,敌人船多,就算把这艘船上的敌人斩尽杀绝,他们却可以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如此说来,我们只能用远攻了?” 朴士免道:“正是此理。但海贼一定会靠上来的,接舷战避不了,我们船上一共也不过一百五六十个人,能交战的只有一百三十多,楚将军,请您负责船尾的防卫,定不能让他们攻上来。” 他把丁西铭手下那二十多人剔除在外了,我不由暗自好笑。朴士免从来不臧否人物,但在他心目中,丁御史那二十七人想必就是看看的吧。虽然我有点不相信他说的接舷战是避免不了的,但还是道:“好的,朴将军你放心,我绝不会放一个海贼上船。” 天驰号比海贼的船大得多,首尾近二十丈,与当初那艘飞鹄号是同一式样。因为太大,不太容易守,沿四周排列一圈,几乎每三个人就要守一丈左右,朴士免将水军团分成了两部,各守一边,而将船尾交给了我,不知为什么,他还把十多个人安排在了舱顶。我则将钱文义以下的三十人分成了两列,先准备好弓箭,就等着海贼靠近,便给他们点苦头尝尝。 海贼的船越来越近了,现在已不过二十余步。现在那些海贼的样子都已经能够看得清清楚楚,钱文义小声道:“朴将军怎么还不动手?” 他刚说完,只听得在船头处朴士免大喝道:“放箭!” 朴士免说话向来温文尔雅,声音不响,没想到发令时却象换了个人一般。随着他一声令下,左侧雷霆弩同时发出,一排利箭直扑海贼。那些海贼原本都大剌剌地站在船头,他们没料到雷霆弩有如此大的威力,登时一阵惨叫,被射倒了五六个,只是那个方摩天离得最近,一支箭却从他身边射过,没射中他。方摩天也大吃一惊,吓得和身一滚,翻了下去,几艘海贼的船登时一片混乱。 朴士免大声道:“五峰船主,我军无意与尔等为敌,但尔等若仍要拦路,不要怪我们无情!” 朴士免的声音很大,此时离他们也已很近了,方摩天定然听到,但他只是叫道:“拿铁盾!敌人弓箭厉害,用铁盾!” 他们仍然不肯放过我们啊。我心头怒意更甚,道:“钱文义,让弟兄们放箭,不要让朴将军一个人担着。” 钱文义点了点头,我也拿起了一张弓,拉开了对准最近的敌船。海上的风比岸上大得多,射箭更难取准头,但此时敌船离我们只有二十多步,连我的手弩几乎都可以射到了。我刚拉开弓对准敌船,只等他们冒出一个头来便一箭射去,哪知最近的那艘船发出了一阵“啪啪”的响动,船头上竖起了一片片板子,船舷平空增高了一截。 这便是铁盾?我手起一箭射去,这一箭力量虽不及雷霆弩,也偏了方向,还是正中一块方板,却被弹得崩向一边。此时第二拨雷霆弩也已发出,只听得“叮叮当当”响个不住,那些箭四散纷飞,竟然全射不进去。 那些板真的是铁做的!怪不得朴士免说接舷战避不开了。朴士免水战娴熟,定也熟知海贼所用战略,弓箭只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要取胜,还是要靠接舷战。这时前锋营众人也开始放箭,但箭矢只射在铁盾上,根本不能给他们威胁。我拦住他们道:“别浪费弓箭,等他们过来时再放箭。” 海贼要接舷战,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冲过来。那铁盾甚是沉重,他们一定带不过来,只要他们一离开铁盾,那就是他们的末日到了。只是我们的箭带得并不多,不能浪费。前锋营诸人听得我的命令,都收起了弓箭,紧盯着对面。 海贼的船已越来越近了,方摩云的那船最近,已只剩了十来步,几乎可以一跃而过。好在海贼的船比我们的低,我们要跳过去容易,但他们要跳过来却是不可能的。此时已经可以从铁盾上面看到躲在后面的海贼身影了,我正要命令众人放箭,忽听得朴士免喝道:“快!水下!” 他喊得很急,我心中一凛,猛地冲到舷边向下望去,只见海面上有十几个人浮着,正在向天驰号游来。 海贼的船只是引开我们的注意,水下才是真正的进攻!我叫道:“往水下射箭!” 雷霆弩及远而不能及近,海贼要接舷战,只怕还没冲上天驰号就会被全部射死,而他们从水下攻来,打的只能是凿船的主意。可是作为海贼来说,他们要的是财物,把天驰号凿沉后岂不是得不偿失?不管怎么说,幸亏朴士免及时发现,若是被海贼靠近了,那就悔之晚矣。 钱文义已带着一队士兵冲到舷边。这和当初在东平城外与蛇人的一战相去无几,不过海贼水性虽佳,却没有蛇人的水性好,蛇人可是在水下潜行数丈,他们却不行了。我们发现得及其时,一阵乱箭射过,潜水的海贼扔下了几具尸体,终于逃了回去。 看着他们逃走,钱文义皱起眉头道:“海贼到底想做什么?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仇恨,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我道:“我也想不通。也许……”边上一个士兵突然道:“他们是想灭口。” 我脑海中一阵闪亮,道:“对,他们多半是要灭口。” “灭口?”钱文义一阵诧异,“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们,灭什么……”他还没说完,突然恍然大悟道:“是啊,他们是想灭我们的口。” 听朴士免说,海贼是倭人在背后支持的,但现在他们正在进攻一艘倭人的船只,想必这件事海贼不想让别人知道,可我们却无意间撞上了,所以他们想要灭我们的口了。我看了看方才说话的那士兵,那人年纪还很轻,可我一时却想不起来了,对他道:“喂,你叫什么?” 这人也不看我,只是将一支箭搭在弓上,顺口道:“小人简仲岚,统制。” 简仲岚?我一下想了起来。他就是那时因为与同营士兵动手,砍伤同伴,又不肯认错,差点被我杀了的那个士兵。那次因为张龙友求情,我才饶过了他,但也打得他皮开肉绽。他的伤现在自然已经好了,但那副倔强的样子却还没变。 钱文义见我注意着简仲岚,小声道:“统制,他虽然不是出生在海边,但水性不错,我才点他来的。” 简仲岚的母亲是狄人,他也该自幼生活在西北一带,没想到他的水性也还不错。我点点头道:“大家小心点,海贼一计不成,定会再生一计。” 我刚说完,突然从海贼船上发出了“哗”一声响,我吃了一惊,却见当先的海贼船上铁盾从中分开,露出几个缝隙,缝隙间飞出了三个铁锚,直向我们的船飞来。 现在海贼的船与我们仍然保持着十余步的距离,这些铁锚本身就有上百斤重,挂着的又是铁链,掷锚之人神力可惊,纵然比不上陈忠,相去也不会太远,而且能同时掷出三个来,那么起码有三个大力士了? 铁锚来势极猛,没人挡得住,幸好不是向我们这儿扔的,但朴士免那边有个士兵惨呼一声,只怕被铁锚砸中了。只听得“砰”一声,铁锚重重地砸在甲板上,一下便钩住了船舷,铁链也绷得笔直。朴士免惊叫道:“快把这链子弄开!” 海贼是要接舷战了!我心头一寒,一把抽出百辟刀,一个箭步便向最近的一个铁锚冲去。虽然铁链更易斩断,但这铁链太大,我够不着铁锚,百辟刀虽然吹毛可断,而这铁锚如此大法,要一刀劈断,只怕力有未逮,只是现在好歹也要试试。 我正要举刀劈去,钱文义忽然惊叫道:“统制!”他叫得很是惊慌,我眼角瞥去,只见一支箭正向我射来。海风甚大,但这一箭却奇准无比,正向我头部射来。 好箭法!我暗中赞叹了一句,头一低,这箭从我头顶飞过,深深扎入船舱的门板,百劈刀也已斩落。“当”一声,刀砍在锚齿上,却只砍了个缺口,没能砍断。这铁锚太粗了,百劈刀虽然锋利,一刀仍然砍不断这么粗的铁条。 我抽出刀来,正要往那缺口上再补一刀,哪知刚举起刀来,忽然脚下一震,“砰”一声响,我立足不定,被震得摔在板壁上,船上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海贼的船和我们撞在了一起。 他们的船要小一些,甲板比我们要低二尺许,两船一并,从海贼船上又飞上了十几把挠钩,纷纷搭在天驰号的船帮上,两船靠得更紧,船上却平稳了许多。那些海贼一阵大呼,只听得朴士免叫道:“海贼上来了!动手!” 蛇人与我们在接舷战时,还要用跳板相连,没想到海贼居然是如此战法。现在两艘船靠在一处,天驰号已逃不脱了,可他们的船一样也逃不掉,如此一来,只有殊死一搏,只有把这艘船上的海贼尽数杀死,否则他们源源不断冲上来,我们迟早会全军覆没。 我只道海贼会跳过来,此时我们便可用箭,哪知眼前一花,“呼”的一声,有个人影从我头顶飞了过去。 那些海贼竟然是挂在绳上荡过来的。他们一式的短打扮,嘴里叼着短刀,动作极其伶俐,来得也极快,虽然我们又射出一阵箭,却只有三四个海贼中箭落水,倒有一大半跳上了舱顶。 真是群疯子啊,这等恶战也只有蛇人可比了。我心头不由起了一阵寒意,现在再去砍铁锚已是无用,虽然朴士免已经在舱顶布置了人手,但此时舱顶有那么多海贼,一旦被他们占据了高处,然后居高临下,我们真不知该如何应付。我将身一纵,一下跳到围栏上,在栏杆上一蹬,转身又向座舱顶跳去。上面已经有了十几个海贼,正在与舱顶的水军团恶战,我一跳上舱顶,一个海贼劈面一刀向我砍来。他的力量虽大,但刀法却生硬得很,我虽然还未站稳,但身体一旋,一脚半屈,另一脚扫去,那海贼被我一脚扫倒,手中的刀也扔了出去,我不等他起身,飞身过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仅仅这短短一瞬,舱顶已淌满了鲜血,许多人都已横尸于顶。我暗自心惊,正要向前冲杀,忽然又是“砰”的一声,震得在舱顶的人都站立不稳。 第二艘船也已靠上来了。我心如火焚,现在冲上来的只不过二三十个,但海贼这般不断冲上,我们能顶到几时?当务之急是解决掉舱顶的这些人。我挥刀向一个海贼冲去,那海贼用的是双刀,刀法大为可观,两把刀上下翻飞,正将一个水军团士兵逼得只剩招架之力,我一刀向他背后劈去,他左手刀回身挡来,“当”一声,两刀相交,他的刀被百辟刀一刀劈断。看样子他也大吃一惊,我这一刀趁势劈去,哪知他和身一翻,竟然闪过了我的刀,右手刀在手中一个盘旋,在正与他对敌的那个水军团士兵腿上割了道口子,左手在地上一按,一个倒翻,又站稳了。 好刀法。我不由又暗赞一声,左手伸到了腰间,便要去摸出手弩来。这人动作如此快捷,不可与之恋战,要速战速决。 我刚碰到手弩,身后只觉一股厉风扑来,有个人喝道:“受死吧!”这道厉风极是锐利,我大吃一惊,顾不得再追击那人,回身举刀格去。“当”一声响,两刀相交,火星四射,对方的刀却没有断,反而是我的手臂被震得一阵发麻。 这人用的是一把极厚的刀。此时看得清楚,这人正是那个自称叫巡海飞狼的方摩云。 这方摩云果然是个神力之士,不过比陈忠还差一点。如果是陈忠一刀砍下,我这般挡是挡不住的,但方摩云这一刀虽然力量沉雄,我还是挡了回去。 方摩云劈了一刀,见我居然挡住了,脸上也露出惊异之色,刀法也慢了慢,我一把抽出手弩,对准他的胸口一下扣动扳机,六支箭同时射出,正中方摩云胸口。方摩云大叫一声,被震得退了两步,却没有倒下,只是盯着我。 六支箭尽数命中,方摩云却没流半点血! 这回轮到我一怔了,方摩云却又一声断喝,又是一刀当头劈来。这一刀力量比方才更大,又是双手握刀劈出,我不敢用百辟刀去招架,脚一点地,人向后跃出了三尺,方摩云的刀重重劈在甲板上,将甲板也劈出一条裂缝。我还没站稳,方才那海贼却又冲了过来。那人左手刀已断,手一扬,半截断刀向我掷过来,我头向边上一侧,断刀从我耳边飞过,他却飞身跃起,当头斩落。 这两人一刚一柔,配合无间,竟是出奇地难对付。我心一横,百辟刀脱手飞出。那人没想到我的刀竟然会脱手飞出来,大吃一惊,手中刀横过来便要格,趁这当口,我已取下流星锤,对准他掷去。他人还在半空,哪里还闪得过这一招,流星锤后发先至,“砰”一声正中他胸口。 这一锤力量虽大,打的却不是他的致命处,但这一锤打得他刀法散乱,哪里还格得开百辟刀,百辟刀当心射去,正中他的心口。就算他身披铁甲,百辟刀也能透甲而入,何况他一身的短打扮,这一刀穿心而过,他惨叫一声,当即毙命。 这人一中刀,方摩云也大叫道:“小弟!”他的双眼象是要冒出火来,手中的大刀一下挑起,将甲板也挑出个大洞来,大刀横着扫来。这一刀力量虽猛,速度却大打折扣。我也来不及取回百辟刀,人一跃而起,闪过他的大刀,右手一扬,流星锤已收回掌心,又向他面门掷去。 这方摩云一身本领非同小可,只是关心则乱,此时刀术大失章法,这般死在流星锤下,我正多少有些惋惜,哪知方摩云突然伸起手来,一只巨掌一下挡住面门,“啪”一声,流星锤被他抓在了掌中。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他能抓住流星锤,正待用劲回夺,身后突然有个身影冲过来,正是方才那腿上中了一刀的水军团士兵。这士兵一腿虽然中刀,动作却也不慢,和身扑入方摩云怀中,手起一刀便向方摩云前心扎去。方摩云右手正抓着我的流星锤,左手还握着那把大刀,根本躲不开,这一刀正中前心,却不知怎么一来,刀尖一偏,向方摩云肋下滑去,竟然没能刺入,只是将他外套割了道口子。 里面,是一件黑得发亮的皮甲。 原来这方摩云外套里衬着套软甲,怪不得手弩和刀都刺不进去。方摩云的左手一下放开了刀,一把抓住这水军团士兵的脖子,右手一拳砸下。他的力量远超常人,拳头也大如钵盂,这一拳打得那士兵惨呼一声,口鼻间都喷出血来。他还待再击一拳,我见势不好,手腕一抖,流星锤已收了回来,猛地甩了过去。 这一锤正中他的左太阳穴,“砰”一声,方摩云被我打得头破血流,大叫一声,伸手又要来抓,但这回我可不让他抓住了,手一抖,流星锤已回到我的掌心,他抓了个空。不容他再有什么动作,我又是一锤掷去。这一锤正中他的面门,方摩云头上可没有软甲护身,哪里经得住这两锤,脸上已被血糊满了,怒吼着向后退去。他本就站在边上,一脚踩空,一个倒栽空摔了下去。我见势不好,一个箭步冲上,一把抓住那士兵的手腕,猛地一拎,那水军团士兵被我拉了起来,方摩云却一头翻过船舷,惨叫着掉进海中。 此时第一艘船上冲上来的海贼已被我们尽数斩杀,第二艘船上的海贼还在与下面的士兵相斗,随着方摩云掉下海去,一个海贼浑身一凛,一把扔掉了手中的刀,翻身也跳下海去。象是连着的一般,又有五六个海贼跳海而逃,剩下的更无斗志,一时便被杀尽。 此时海贼的第三艘船正要靠上来,而我们大约只损失了十来个人。见此情景,那第三艘船上的海贼也不由一怔,想必他们没料到我们的反击会如此凌厉,竟然能这么快就解决掉两艘船的海贼。 朴士免此时正将一个海贼劈翻,朗声道:“五峰船主,你若再不识时务,今翻难免惨败!” 海贼虽然人数占优,但他们只能一艘艘靠上来,朴士免指挥若定,船上的人丝毫不乱,海贼的锐气已被打掉,绝讨不了好去了。那艘船一时也没有再掷挠钩上来,似乎正在商议着什么。我跳下舱顶,回到船尾。方才事情紧急,我顾不上和前锋营一同作战,回到队中,却见前锋营士兵个个身上沾满了鲜血,虽然不少人身上带伤,但看样子战死的一个都没有。我心中一宽,道:“钱文义,怎么样?” 钱文义身上也沾满了血,气喘吁吁地道:“还好,杀了他们十个,弟兄们都在,我们可是全胜。” 我不禁有点得意。前锋营是天下至强,这句话看来不会败在我手上。我道:“好,不可大意,防着海贼再次进攻。” 但海贼仍然没有进攻,似乎还在那儿商议什么。钱文义看了看道:“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进退两难吧。”的确,海贼唯一的优势就是人数,但不能一拥齐上,他们这点优势也不明显,而最先冲上来的定是个全军覆没的命运,因此这些海贼也不敢再行冲上。我道:“快,趁这时候去解开钩子。” 天驰号上搭着两艘海贼的船,现在动弹不得分毫。趁着海贼举棋不定,也正是个解开的好机会。钱文义道:“正是。来,快去!” 那些小挠钩都是用手臂粗的麻绳系着的,很是坚韧,挠钩又深陷在木中,取都取不下来,钱文义手中的刀没有我的百辟刀锋利,要慢慢地割才能割断。刚割断几根,钱文义抬头看了看那艘已是空空的海贼船,小声道:“统制,五峰船主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啊。” 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我们不让他们冲上来便是。”我又看了看远处,那边已经平静下来,看来海贼已经解决了那艘倭人的船,此时在其中一艘船的桅顶上升起了一道黑烟。我诧道:“那是做什么?着火了?” 钱文义闻听抬头看去,失声道:“啊!他们挂火烟旗了!” 我不知他说的“火烟旗”是什么,但听钱文义的声音便知不妙,道:“怎么了?” 这时朴士免冲过来,叫道:“楚将军,海贼挂火烟旗了,马上就要全攻,小心啊!” 我道:“是那个烟么?” 朴士免道:“是。这是五峰船主下的必杀令,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我们的意思!” 我心头猛地一震。看样子,那个五峰船主见到我们这儿坚守不下,要孤注一掷了。想到海贼那般疯狂的进攻,我打了个寒战,道:“他们马上要攻上来了吧?” 话还没说完,那几艘正在踌躇不前的海贼船上发出一声高呼,同时冲了过来。他们还有八艘,而后面的十来艘船也在向我们这儿驶来。我惊叫道:“他们是要撞上来!” 海贼的船没有我们的大,船头虽有冲角,撞上来却讨不了好去,他们的船受伤更重。但他们看来是不顾一切了,八艘齐上,我们这艘大船只怕也要受重伤。朴士免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道:“楚将军,请你快把这些铁锚弄掉!”他粗着脖子叫道:“转舵!转舵!”转身向舵舱跑去。 海贼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最为愚笨,却也最为有效,这次我们再难各个击破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靠朴士免的驾船之技闪开。但要闪开八艘船的合击,那几乎不可能,更何况现在天驰号上还拖着两艘海贼船。要是上敌船去解开铁锚还容易些,但上了那艘船,两船分开后再回来便不容易了。我心头一阵茫然,叫道:“快解开!解开!” 前锋营的士兵全都冲了过来帮着我解开铁锚,有个人忽然道:“统制,我有个办法。” 我抬头看去,正是那简仲岚。他没有动手,只是看着那两艘贴在我们船边的海贼船。我没好气地道:“有什么办法,快说!” “统制,我们现在可是有三艘船啊,我们也可以与他们相撞!” 我心头一亮,恍然大悟,叫道:“对!”扭头道:“水军团会驾船的,来十个人!” 钱文义见我叫得气急败坏的,一时也摸不着头脑,道:“楚将军,怎么了?” 我道:“去对面解开!” 钱文义叫道:“什么?”去海贼船上解开自然要容易些,但解开后再要回来就不太容易了。他道:“那只要少点人去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叫水军团的兄弟去?” 我道:“因为还要用那两艘船!”我顾不得再多说,将身一纵,跳了过去。现在和那艘船相距不过数尺,我们就船要高一些,跳过去很容易。我一落到海贼船的甲板上,便向舱中冲去。那三支铁锚都是从座舱的窗中飞出,只怕是用机械之力掷出,单凭人力定掷不了如此之远。果然,一冲进舱中,我便看见里面装着三台很大的机器,有点象石炮。 那就是掷出铁锚来的机器了,海贼看来惯施此技。我冲到一台机器前,手起刀落,一刀向铁链斩去。那铁链也很粗,一刀下去只将其中一环斩断,链子却没断。我抓起那根断了的链子,又将另一边也斩开,铁链登时断开,“咚”一声,这艘船离天驰号登时远了数尺。 我正要斩断第二根,一个水军团士兵已经冲了进来,道:“将军,我们要做什么?” 我叫道:“快去控船,用这船撞那些海贼!” 李尧天的部下果然精干,不用我多说,那士兵已冲向舵舱。我手起刀落,又将另两根系着铁锚的铁链也砍断了,又冲上船头。 船头正在横过来,指向一艘海贼船。由于这两艘先行靠上来的海贼船几乎挡住了我们整个船帮,海贼要冲击只能绕到另一边,此时走得最快的一艘海贼船已绕到了我们船头处,看样子准备撞向侧边,朴士免正在指挥着船只倒退,尽量让他们撞上的不是侧面而是正面。但天驰号太大了,两艘缠上来的海贼船刚解开,转动仍然还不灵活,已来不及避让,那艘海贼船也根本没想到我们会用这艘船撞上来,正全速撞向天驰号,见我们撞过来,登时慌了手脚,急忙转舵。但一时间他们哪里转得过来,“砰”一声,我坐的这艘海贼船正撞中那艘海贼船侧面。 我被震得立足不定,差点摔出去,连忙一把抓住船舱上的扶手。这艘船的冲角已嵌入那海贼船的船身,那海贼船的前半段被撞了个大口子,船上的海贼们手忙脚乱,也顾不得再攻击天驰号,转而冲向我这艘船来。 在船上只有二十来人,要挡海贼也不容易,我正觉惊慌,边上一个士兵挤上来道:“统制,小简让我跟你说,把这船点燃后拦在此处,我们回去。” 我脑中一亮,道:“对,快去点火!” 也不用我说,船上的几个前锋营士兵已经在劈碎船头的木板,正推到一处,而水军团的士兵则在放下救生船来。这些大船两侧都吊着两艘小船,以备船难时逃生所用,我们一共也才二十多人,一艘船挤得下了。我冲到舱边,抽刀劈去,舱门被我劈了开来,我将破门板往船头那堆木头中一扔,叫道:“快点火!” 有个士兵点着一支火把向那堆木片扔去,火一下燃了起来,可是却不旺,只怕海贼冲过来马上就可以踩灭。这时,一个士兵突然从船舱中抱着一个坛子出来,叫道:“统制,这儿有坛油!” 我接过这坛油来用力向火堆扔去。此时一个海贼正要去踩熄火头,那坛油砸在他脚边,“呼”一声,火势飞扬而起。这海贼大叫一声,一条腿已被点着了,不住在地上跳着。油助火势,船头的火足足大了十几倍,火舌乱窜,船头那个狼头塑像在火焰中象是活了过来,那些已经冲上来的海贼被烧得哇哇乱叫,想逃回去时却又被后面的海贼挤住了。海风也因为船头起火大了许多,风助火势,船头登时一片火海,不住蔓延。 我叫道:“还有油么?” 那个抱着坛子的士兵道:“舱中还有几坛,我马上去。” 我道:“叫几个人一块儿去,快走。” 座舱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了,我和跟着那士兵进了舱,到了底舱,那儿堆放了不少杂物,当中有几个坛子,还有两个大木桶,好象装的是酒。海贼的酒不象张龙友弄出的酒那样可以燃烧,现在只怕没多少用,油坛却只有三四个,而且也不太大。我有点失望,道:“快搬上去,空手的人搬点粮食回去。” 我们下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没能搬到手。空着手也不象样,看了看四周,想找点有用的东西。但海贼似乎另有据点,并不是在海上长久漂泊,粮食也不多,拿不了什么。突然,我看见壁上挂着一个小盒子。海贼的东西多半粗陋,但这个盒子却做得出奇地精致,我摘了下来,道:“走吧。” 上了甲板,将那几坛油抛进火里,火烧得更旺。此时另一艘海贼船也烧了起来,两艘船正好形成了一道屏障,海贼要冲上来就必须绕一个大圈,朴士免更指挥着士兵用雷霆弩攻击。这样的距离寻常弓箭已没有威力,只有雷霆弩能射到,那些海贼一露头便被弩箭射中,只能龟缩在铁盾后,这样更难逼近。 二十余人划着小船向天驰号而去,到了跟前时,上另一艘船去的士兵也都回来了。船上已放下舷梯,我让他们先爬上去,自己夹着那木盒,回头又看了一眼。此时两艘着火的海贼船上已是烈焰熊熊,被那艘船撞中的海贼船上忙乱不堪,正急着灭火。 这时钱文义叫了我一声道:“统制,上去吧。”我看了看,船上的士兵已大多上了船,点了点头道:“好,我们上去,你先去。” 现在虽然还不能说已经脱险,但海贼已经失了锐气,看来什么火烟旗也必将成为空话。我抱着那盒子,手足并用攀上了舷梯,到甲板时钱文义一把拉住我,将我拉了上来,道:“统制,没事吧?” 我心情大好,笑道:“钱兄,没事。弟兄们有受伤的么?” 钱文义道:“只有两个弟兄受了点擦伤,极是轻微。你拿的是什么?” 我道:“从海贼船上取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我看了看,箱子还上着锁,便交给他道:“先放到我舱中吧,我去看看朴将军。” 钱文义接过箱子向里走去,我刚要走,只听有人道:“楚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丁西铭的声音。他的声音发颤,带着惧意,站在舱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似乎随时会倒下去。我行了个礼道:“丁大人,请放心,是些小毛贼。” 丁西铭声音颤颤地道:“他……他们有好多人啊!” 丁御史是个文官,可能从来没见过这种战阵。说实话,现在的战况根本算不上激烈,我们人数虽少,但船比海贼要坚固得多,加上有娴熟水战的朴士免指挥,我一点都不担心。我道:“丁大人,您还是回舱中歇息,静候佳音便是。” 我也没功夫和他多磨嘴皮子,行了一礼便向船头走去。到了船头,却不见朴士免,船头也只有十来个水军团的士兵在了,我问一个什长道:“你们朴将军呢?” 那什长道:“朴将军在指挥舱中。楚将军,幸亏你们冲过去拦了他们一下。” 我扭头看去,指挥舱设在船尾舵舱上面,朴士免正立在窗口,边看边说着什么。水战与陆战不同,舵手极为重要,命令下去得立刻执行,因此指挥舱都是设在舵舱上的。我攀上舱顶,到了指挥舱门口,一个水军团士兵拦住我道:“楚将军,请不要打扰朴将军指挥。” 朴士免全神贯注地看着海面上,不时向下发出一个指令。现在天驰号与海贼们的距离已远了一些,但海贼仍然没有放弃,正在重新集结,可能马上就又要冲上来。天驰号的速度比不上海贼的快船,只能且战且走。我知道现在也的确不该打扰他,便站在一边,静静地等着。 朴士免发布了几条指令,突然叫道:“楚将军,您回来了!快请过来。” 我走上前,道:“朴将军,我们走得掉么?” 朴士免皱了皱眉,道:“五峰船主升了火烟旗,没那么容易放弃。楚将军,请你让兄弟们抓紧时间休息,过一阵他们还会追上来的。” 现在没有空的海贼船做屏障了,接下来只能是一场恶战。我道:“这些海贼真是死缠烂打。” “他们本来如此。楚将军,小心点。” 这时,了望台上的那士兵突然高声叫道:“朴将军,前面有个小岛!” 第五章 死里逃生 前面大约两里外,隐隐现出一个小岛的影子。我惊道:“那是海贼的大本营么?” 朴士免拿起身边的望远镜看了看,摇摇头道:“不会,那是个礁岛,太小了,住不下一千人。”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喝道:“左五度!登上那小岛!” 如果那只是个荒岛,我们上了岛后,凭借地形之利,海贼更不易攻。我下了舱顶,钱文义正在下面等我,见我下来了,道:“统制,怎么了?” “前面有个小岛,我们上那儿休整。” 钱文义手搭凉篷看了看,道:“真的!”他想了想,微微一笑道:“那就好。一上岸,就更是我们的天下了。” 说是我们的天下还未必,但一踏上岸,我们就可以用八阵图了。有八阵图护身,这些乌合之众的海贼根本攻不进来。我也平静了些,道:“正是。” 那小岛还有两里许,只希望在抵达小岛前海贼还追不上来。水军团伤亡了十来个,前锋营此役一兵未损,受伤的人也不多。将受伤的水军团士兵抬进去医治,我站在船尾看着尾随而来的海贼船队。天驰号已是全速前进,但速度仍然比不上海贼的船,他们追得越来越近。若不是海贼吃了一个亏,不敢单独追上,不然行得最快的海贼船只怕已经追上我们了。可即使他们列队追来,也用不了太久就能追上来的。 这一路至今一直很顺利,没想到现在却成了这样子。我正看着那些渐渐追近的海贼,身后突然有人道:“楚将军,你们能不能打退这些海贼?” 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有人说这种话!我心头升起一股怒火,扭头看了看。这人没穿军装,是丁御史带来的随从。我道:“请问大人是哪一位?” “卑职督察院巡检马天武,楚将军。” 督察院巡检不过是个小官,比我的偏将军可要小得多,可这马天武口气却大得不行,我有点没好气,道:“要是打不退,我们就被海贼一锅端了,谁都活不了。” 马天武眉头一扬,喝道:“丁大人奉帝君之命前往五羊城,楚将军,你或不能打退海贼,此罪难免!”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是啊。可是要打不退海贼,我这条命也交待给他们了,帝君便要治我的罪也无从治起,马大人。” 马天武看来也算想通了,沉吟一下,语气平和了一些道:“楚将军,我们虽不是军人,但既然身在船上,就有守御之责。楚将军若有什么用得到之处,请吩咐便是。” 原来他是要说这个,我不觉有点后悔不该对他那么无礼,也和声道:“马大人,你们能用刀么?” 马天武道:“大约有一半人会一点刀术,不过武器人人都有。” 我道:“海贼一定能追上来。他们要将我们斩尽杀绝,马大人,请你安排一下,自信能与敌人短兵相接的,让他们与我前锋营一同作战,另外的在舱中帮助划桨,有劳了。” 马天武点了点头,道:“同舟共济,楚将军,都靠你了。” 更可依靠的该是朴士免才对。我心中暗自想着,不过这马天武不脱官气,朴士免只是个小小的百夫长,官职卑小,大概不放在他眼里,他能自己要求出战,已经很不错了。 此时那小岛已经越来越近,大概用小船都可以划得到,但海贼的船却也已追到了数十步外。我们船上的人太少,虽然多了一些人划桨,但还是比不上海贼那些小船的速度。一艘海贼船驶得最快,已经快到了,只是有了前车之鉴,他们不敢过于靠近,船头上有个海贼站在一块铁盾后高声叫道:“站住!你们到底是何方高人?” 我不由哭笑不得。朴士免一开始就亮过字号了,到现在他们还要问。我高声道:“我们是帝国水军,你们不怕死,便再追上来吧。”但我的声音不够响,他们听不到。钱文义道:“夏礼年,你去喊!” 那夏礼年在前锋营中以嗓门大著称,就算比不上当初的雷鼓,也不遑多让。他叫道:“我们是帝国水军!” 那人叫道:“不可能!帝国水军不会有你们这等战力,你们到底是谁?” 我骂道:“该死的海贼,本事不济,见识也短。夏礼年,告诉他们,我们就是帝国水军,想死的就追上来吧。” 夏礼年道:“遵命。”他高声道:“我们正是帝国水军,想死你们就追上来!” 大话虽然说出口,但海贼依然不肯放弃,还是紧追不放。他们损失了两艘船,战死的海贼也有百人上下,吃了这个大亏,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正看着越追越近的海贼,这时从船头有一些水军团士兵奔了过来,我道:“怎么了?” 一个水军团士兵道:“朴将军有命,将两架雷霆弩搬到船尾。” 雷霆弩原本都架在船头处,但现在海贼在我们后方,朴士免要把雷霆弩搬到船尾,那是觉得已经来不及赶到岛上掉头了吧。我道:“好吧,我们也来帮忙。” 雷霆弩很笨重,又要固定在甲板上,不容易搬动,可到了这时候,也不得不如此了。前锋营没怎么用过雷霆弩,水军团用得也不是很熟练,刚固定好一架,钱文义忽然叫道:“海贼进攻了!” 我抬起头看去,却见海贼的船头忽地飞出了十几支火箭,直向天驰号射来。我吃了一惊,叫道:“快闪开!” 海贼不怎么用弓箭,我几乎要以为他们船上没有弓,没想到这一次居然用火箭进攻。此时相隔还有二三十步,那十几支火箭从天而降,只有五六支射到了船上,其余的都落进水里。钱文义惊叫道:“他们要烧我们的帆!” 火箭威力不大,但一旦帆被点燃,那便不堪设想。而天驰号比海贼的船大,帆也要大许多。风帆为了不吸水,是用很厚的布刷上油制成的,这些天又没下雨,很易引燃,虽然降下帆后火箭便等如无用,但一旦降下了风帆,那天驰号行进得更慢,更难以逃脱了。我心中一震,叫道:“是啊,怎么办?” 我刚说完,帆“呼”地一声落了下来。船帆很大,落下来时卷起一股劲风,我们虽然都聚在船尾,仍然被震得晃了晃。钱文义惊叫道:“下了帆,我们怎么逃?” “朴士免会有办法吧。”我喃喃地道,可是心里却实在没底。 一降了帆,船速大减,海贼的船上却发出了一阵欢呼。近二十艘海贼船已经一字排开,呈半月形向我们包围而来,恐怕我们到不了岛上,他们就先把我们围住了。我正有点惊恐,那简仲岚忽道:“朴将军是要和他们决一死战么?” 我道:“多半是了。”可是现在我们是船尾对着海贼,要掉头已来不及,而这时掉头,便等如将侧翼暴露给他们了。我不知道朴士免到底打什么主意,虽然想去问问,但此时却没时间了。我道:“快将武器准备好,又要接舷战了。” 这回海贼首攻船尾,我们要挡住海贼的第一波攻势。幸好船尾已经装好了两架雷霆弩,多少可以用一用。我拔出百辟刀来,紧盯着追上来的海贼船,一个水军团士兵突然从舱顶一跃而下,叫道:“楚将军,楚将军!” 我转过头道:“有什么事?” “朴将军请楚将军将丁大人带上礁岛,由水军团与海贼拼死一战!” 我大吃一惊,喝道:“开什么玩笑,我们人手已经不够,还要分开么?” 那士兵道:“朴将军说了,事态紧急,无暇多说,楚将军若相信,那我们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必死无疑。” 的确,海贼已占尽上风,他们又是势在必得,海上一战,虽然我们也能给他们造成伤亡,最后一定会全军覆没。可是朴士免到底是打什么主意? 我想了想,咬咬牙道:“好,回朴将军,我照他说的做。”李尧天说过朴士免是他的得力副将,可他毕竟不是李尧天,到了这时候,也只有好歹信他一次。 等这士兵走了,钱文义小声道:“统制,朴将军要做什么?要是他扔下我们逃了,那怎么办?” 说实话,我也有这个担心,可海贼并不知道我们的目的,他们也不是来捉拿丁西铭的,朴士免就算把我们扔掉,海贼也未必会放过他。我道:“朴将军定有奇计破敌,放心吧。” 这时有人忽然叫道:“你们要做什么?本官身负帝君之命,哪里也不去!”却是丁西铭在舱门口大叫着。我奔了过去,行了一礼道:“丁大人,事情紧急,船只马上会被击破,快随我上岛,末将舍命亦会保护大人安全。” 丁御史看了看我,道:“真的么?”说着又舔了舔嘴唇,他的嘴唇已经白得几乎没了血色。我心一横,道:“海贼攻的是船,上岸后才有生路,快走吧。” 水军团已经把几艘救生船备好,我让钱文义护着丁御史先下去。此时与海贼已是弓箭能及,空中箭矢纷飞,幸好船尾两架雷霆弩已经装好,水军团正在与海贼对攻。虽然弓箭没有实际的威力,但海贼一时也不敢靠得太近。 一个士兵叫道:“统制,快来啊!”我扭头看去,一艘救生船已经放下去了,另一艘也已正在往下放。救生船每艘可载人二十余,挤一挤,前锋营和丁御史的随从有两艘就装得下。此时离小岛已经很近,要上岛并不难,但如果朴士免的船被海贼击沉,那我们就真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而这小岛方圆大约连半里都不到,没有救援的话,海贼就算不理我们,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全部饿死。 爬上小船时,我不禁又是一阵惊恐。朴士免想的到底是什么? 救生船一放下水,我叫道:“快划!”幸好挑出来的前锋营士兵个个身强力壮,钱文义又挑些会水的,划得比我想得更快。几乎只是一瞬,小船已经划到岸边,力量太大,居然有半个船身冲上了沙滩。我不等船停稳,跳下来趟着水过去,叫道:“钱文义,钱文义!” 钱文义正在指挥着一些人上岸。听得我的声音,钱文义跑过来道:“楚将军,你也来了。还好,这岛很小,也只有这一块地方可以靠岸,别的地方尽是些嶙峋礁石。” 我道:“有人受伤么?” 钱文义道:“丁御史下船时摔了一跤,幸好没受伤。朴将军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了。到了这时候,我仍然不知道朴士免的主意,我道:“不要管这些,海贼要攻来了,快挡住!” 幸好只有这一块地方可以上岸,守在这里,事半功倍。我刚把前锋营众人结好阵势,有个士兵忽地叫道:“天啊!船走了!” 我大吃一惊,扭头看去,却见天驰号并没有向岸边靠来,反倒从小岛的右边擦身而过,大约有十艘海贼船尾随攻去,箭矢纷飞,天驰号的船尾被插了许多支箭。 朴士免真的要逃!我惊得目瞪口呆,一些刚上岸的丁御史的随从更是捶胸顿足,破口大骂。前锋营军纪严明,倒没有人骂,但也惊得呆了。我狠狠心,叫道:“这是朴将军的计策,大家快准备迎战!” 还有近十艘海贼船已经将这一块地方团团围住。他们的船虽然要小一些,但也不能象救生船一样直接开上岸,停在三十步外下了锚,一个海贼在船头笑道:“帝国的走狗,这回你们逃不掉了!”因为我们没有雷霆弩,他也有恃无恐,就站在船头。 我咬咬牙,道:“有弓箭么?把这家伙射下来!” 我们身边带的弓箭并不多,我刚说完,边上有个士兵一箭射出。但这一箭准头虽佳,甚是无力,箭矢飘飘忽忽向那人飞去,偏离了数尺。就算正对着那人,以这么慢的箭速,他只怕可以一手抓住。钱文义道:“统制,风太大,没办法射箭!” 幸好海风帮了海贼的忙,一样也帮了我们的忙,他们的箭同样射不到我们身边。此时海贼也在放下小船,我道:“要近身格斗了,大伙儿小心!” 要近战,我倒镇定了许多。我们有三十个人,这三十个都是千中选一的精兵,海贼乌合之众,在船上前锋营的威力不能完全发挥,一到岸上,就可以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此时八阵图已经布成,虽然只有三十个,但阵形严整,气象万千,我也不由大为得意。 这个八阵图便是李尧天也挡不住,五峰船主再厉害,我不相信他能厉害过李尧天去。 海贼也已学了乖,虽然有人先下了船,但并不冒进,等有五艘船同时坐满了人才开始进发。他们的船比我们更要小一点,每艘只坐了十来人,这五艘船总也在六十人上下,以人数而论,前锋营加上丁御史的随从,并不落在下风,只是丁御史的随从都不是军人,派不了太大的用途。 海贼的船渐渐近了,一到滩上,他们纷纷跳下水,向岸上冲来。海贼的水性都很好,在水中走得极是快捷,身上却多半没穿甲胄,只有少数人穿着软甲。等大约有一半海贼一上岸,我喝道:“攻击!” 八阵图能攻能守,我们又是以逸待劳,那些海贼在海上横行惯了,只怕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等阵势,八阵图卷得比平时快了一倍有余,如一个飞转的巨磨,先行冲上岸的海贼一被卷入阵中,登时发出一阵惨叫,断肢鲜血纷飞,八阵图的前锋已到海边,海水也被激得四射,剩下的海贼见势不妙,纷纷退回海中,我高声道:“退!” 前锋营令行禁止,我一声令下,三十人的八阵图如风卷残云,又退回了十步。方才这一轮快攻疾如闪电,海滩上剩下了一片海贼的残尸,鲜血将沙子都染得红了,有些还没死透的海贼躺在滩上惨叫。 我压不住心头的得意,大声道:“干得好!钱文义,有受伤的兄弟么?” 钱文义在阵中道:“只有两人轻伤,不碍事。” 海风这么大,海贼没办法用弓箭攻击,而强攻的话,我们三十人足可挡住他们数百人之众。我长声一笑,豪气顿生,道:“好,让他们看看我们前锋营的真正威力!” 海贼已经在重整旗鼓,准备发动第二波攻击。方才一次他们丢了近二十条性命,这回似乎正在商量对策。他们优势明显,可却冲不过来,心中一定大为憋气,第二次一定还会强攻。可等他们第二次失利,第三次就未必还会再来了。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天驰号逃不掉,到时我们就算挡住海贼的强攻,可他们把我们抛在这么个荒岛上,饿也非饿死不可。 这时海贼的第二轮攻击也开始了。这次他们竟然有近二十艘小船同时攻来,看来也是孤注一掷,要借人数优势取胜。我看着蜂拥而至的海贼,耳边突然听得有人叫道:“楚将军,我们挡得住么?” 那是马天武。这回他倒是说“我们”了,我扬手高声道:“天地阵!”扭头淡淡一笑,道:“马大人,请放心,前锋营虽然只有三十人,要挡千军万马也不在话下。” 这话实是吹牛,三十人的八阵图要挡上千人便是不可能的,但要挡住百人上下还是不成问题。海贼一定打的两路出击的主意,想让我们左右不能兼顾。但海贼一定不知道,前锋营自练习八阵图以来,我和曹闻道、钱文义诸人就在不断改进,我鉴于八阵图聚得太紧,面积不大,提出一个两分八阵的想法,经众人商议,已经初步练成,如有需要,一个八阵图随时可以一分为二,又可以合二为一,如此便可以弥补八阵图的不足。我还曾经想是否可以让一个八阵图一分为三,但这样难度太大,现在还没练成,分成两个却已经可以了。我们虽然一共才三十个人,一分为二后每个才十五人,而布八阵图最起码得十六人,分开后的两个八阵图并不完整,要对付精兵突击还力有未逮,但要对付海贼我想还是足够了。 天地阵甚实就是八阵图,只不过稍有不同,八阵图是个浑圆,天地阵则是个扁圆,这样才可以随时分开。前锋营闻令,阵形一展,此时海贼已在抢滩,他们果然从左右分击,待他们一上岸,我手猛地一劈,喝道:“分!” 八阵图一下分为两阵,如两道狂风,两边的海贼虽在猛冲,但却没料到我们居然能从中分开。虽然他们每一边都有五六十人,前锋营一边才十五人,但在八阵图下,前锋营竟似有千军万马,阵势卷动之下,海贼纷纷惨叫倒地,一时杀了个难解难分。 我对马天武道:“马大人,现在也要靠你们出力了,有漏网的,请马大人除去。” 八阵图因为并不完整,也有十多个海贼漏了过来,但那些海贼多半身上带伤,又被前锋营打得晕头转向,马天武他们完全应付得了。马天武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好!”他虽不是武人,此时却说得大有气慨。他转身刚要走,又道:“丁大人这边……” “放心,有我在此,海贼伤不了丁大人一根毫毛。” 我说着,拍了拍腰间的百辟刀,马天武道:“那丁大人拜托楚将军了。”抽出刀来,往空中一扬,叫道:“来人,我们上!” 所谓名将,不是本身本领非凡,或者只能统率精兵,而是用好每个人,人尽其材,物尽其用。此时我突然想到了当初太子说音律和兵法暗合时的话来了。那一席话多半是文侯教他的,不论音律是否真和兵法暗合,这话确是有理。能用精兵不是名将,能将劣势也转化为优势,才可称得上是名将。 而我现在也已经可以初步称为名将了吧。 我心中不觉得意。我一直想做一个名将,但当初官职太卑,后来又一直听命于文侯,只有此时才真正的独挡一面,我也隐隐窥到了“名将”的影子。 此时海贼进攻受挫,已经败逃,冲过八阵图的那十几个海贼更是慌了手脚,已无战心,纷纷逃散。但这岛实是不大,不逃还能支持一阵,此时一逃,被马天武他们一刀一个,杀了个干净。其实马天武手下的二十多人本领不强,原本不会如此轻易取胜的。我又一扬手,喝道:“合!” 随着一声令下,前锋营两支又合到一处,仍然成为一个八阵图。我大声道:“钱文义,有受伤的兄弟么?” 钱文义在阵中道:“七人受伤,还撑得住。” 两番进攻,海贼被我们杀了不下五六十个,我们才伤了七人,这场仗可谓战果辉煌。海贼也被我们这等出乎意料的战力惊呆了,逃回小船上的海贼呆呆地停在海面上随波起伏,既不进,也不退。我道:“好的。我们人手不足,让弟兄们无论如何都可挺住。” 如果是平时,我可以让替补的士兵换上,但现在人手太不够了,只能让他们再顶下去。现在海贼连着吃了两个亏,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动作,我正在想着,忽然那些海贼船上发出一阵喧哗,海上的小船纷纷向本船划去。 出什么事了?我吃了一惊。看海贼的样子,似乎遭到了突然袭击,可现在有谁会来援助我们?我大为疑惑,向身后道:“出什么事了?” 身后是丁御史他们。他们登上了这礁岛的高处,倒是颇为自在,正在歇息,听得我的话,有个人看了看,叫道:“有艘船从那边攻过来了!” 有船?我吃了一惊。这船从哪里来的?看海贼的样子,来船是帮助我们的。如果朴士免脱身而走是去求援,那援助来得也太快了点。我心中突地一亮,叫道:“是朴将军么?” 那人看了看,叫道:“正是,正是我们的船!” 是朴士免回来了!此时我恍然大悟,朴士免原来并不是抛开我们,而是绕着这小岛转了一圈,从另一边杀过来。他牵制了一半海贼,这回又是船头对准这里,攻打我们的海贼反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来朴士免打的是这个主意!他一定发现这岛太小,便已想出这等对策来的。我心中一喜,叫道:“朴将军杀回来了,大家放心!” 前锋营中登时欢声雷动。此时天驰号已经疾冲过来,攻打我们的那几艘海贼船显然没料到天驰号会在后方出现,正在慌乱不迭地起锚,但哪里还来得及。他们的船本就没有天驰号大,一艘靠得最近的海贼船被天驰号一下撞中,天驰号的冲角将那海贼船的船头都撞了下来,一艘船几乎被分成两半,船上的海贼叫骂着纷纷落水,从船上下来的海贼坐的小船也被大浪激得起伏不定。天驰号撞沉了这艘船,此时正向另一艘撞去。那船正在拼命让开,却也来不及了,天驰号的冲角在那船的侧舷划过,船板登时纷飞,侧面被撞了个大洞,这艘海贼船也向一边侧下。虽不曾沉没,也已岌岌可危。 岛上的人欢声雷动,叫得最响的倒是丁御史的随从们。我嘴角也浮起了笑意,朴士免真不愧为李尧天的爱将,海贼人数虽众,但我们水陆并济,海贼已乱了阵脚。虽然还不能说我们已稳操胜券,但现在我们多少已经扭转了一些战局,接下来就要看海贼能支撑多久了。如果他们越来越乱,我们说不定真能取胜。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不要乱了。我高声道:“就地休息。”自己拣了块石头坐下,看着海上战况。 天驰号将第二艘海贼船也撞翻后,另外几艘海贼船都起锚散开,追着天驰号的近十艘船与这几艘合在一处,慢慢移动,开始重整队形。这样一来,天驰号已不能势如破竹地冲进去了,速度也一下放慢,顺流而行。 如果象战时一样检点战果,我们一艘战船,一百六十余人对近二十艘海贼船,千余海贼,已破四艘,伤一艘,斩首两百多,自己损失不过十多人,可谓大获全胜。可惜战事还没结束,如果最终我们全军覆没,即使杀掉了一大半海贼,这一个胜仗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意义。 现在主战场又转移到了海上,我们倒轻松下来。我从怀里摸出块干粮,慢慢地嚼着,一边看着天驰号的行动。这艘巨舰移动灵活,几乎不敢相信那船上的士兵已不满百人。在船上恶斗一场,到了岛上后又心悬一发,现在稍微松懈一点,便觉得肚子饿。这时马天武回来了,他身上满是血迹,脸上都沾着几块血痕。我掏出块干粮道:“马大人,要吃点东西么?” 他接过来道:“好的。”啃了一口,苦着脸道:“这么硬,这么干,你也吃得下?” 前锋营是吃惯了苦的,吃些干粮,喝点清水,也当得一餐,马天武是督察院巡检,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官,平时也定是养尊处优,肯定吃不惯军粮。我道:“在高鹫城时,要有这个吃,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马天武没说什么,坐到我身边,狠狠咬了一口,从身边掏出一个小瓶子来道:“来,喝口酒吧。” 我本想拒绝,但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抿了一小口。他的酒倒是很不错,喝下去身上一股热意。我还给他道:“少喝点,说不定还要有一场恶仗。你让你的弟兄们也抓紧时间休息。” 马天武站起来,高声道:“大家快休息,能吃的吃一点,定要保护好丁大人。”这最后一句是他加上去的,看来他做官是深得其中三昧,随时不忘拍马,这一点我是远不及他了。 马天武说了一句,又坐下来道:“楚将军是从高鹫城回来的吧?你们这些高鹫城回来的人后来都升官了是不是?” 我摇摇头道:“也没有。逃回来一千多,能升官的只是少数,很多人仍然是普通士兵。你看,这儿三十个前锋营中,就有几个是从高鹫城逃回来的。比比他们,我这个偏将军实是心中有愧。” 马天武怔了怔,可能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他道:“楚将军,别这么说,您英勇无敌,下官在帝都时便听得过,楚将军是帝国新晋的少年将军,立功无数,心中佩服得紧。此番能与楚将军一同出征,日后与犬子说起我曾与楚将军并肩作战,下官与有荣焉。” 他这番话倒没什么官腔,很是真挚。我有点感动,道:“多谢马大人。眼下,还是奋力一战,保住性命再说。请马大人放心,前锋营与你们共进共退,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马天武笑道:“楚将军,我们虽然同舟这许多日,今天才算真正认识。好,得与楚将军这等少年英雄相识,此生不虚!” 我笑了笑,正待说什么,边上有人忽然叫道:“海贼又要进攻了!” 我们只有一艘船,但朴士免指挥得法,海贼损失惨重,恼羞成怒之下,这次进攻全部对着天驰号。一看到十几艘海贼船向天驰号逼去,我不由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天驰号方才绕着小岛转了一圈,靠的是士兵在内操桨,才能不被海贼追上。现在他们一定也已精疲力竭,这一次如果故技重施的话,还能逃得脱么?海贼一旦追上来,他们的报复一定会极为可怕,船上的水军团一定会尽数身首异处。而天驰号一破,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马天武也已发现海贼的举动,叫道:“怎么办?” 我沉吟了一下。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我们上船去助战,但是前锋营要上船还容易些,丁御史他们要再上船却难如上青天了。到了这时候,我只觉心中一阵茫然,举棋不定,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想了半晌,道:“我们静观其变,相信朴将军的手段。” 朴士免可以击破一两艘海贼船,但这也毕竟有个限度,要让他以不足百人之众与同样精于水战的上千海贼对敌,取胜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马天武怔了怔,道:“也只有这么办了。唉,袖手旁观,真是担心死人,天也要黑了。” “天黑了?”我吃了一惊。说实话,恶斗到现在,我都已经忘了是什么时辰,只记得海盗出现时还是上午,难道我们已经斗了一整天了?在船上计时还有水钟,现在上了岛,天边又是乌云密布,看不到日色,实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过天色的确已经越来越黑,也不知是到底因为天晚还是有云。 海贼已在向天驰号逼去,我们紧盯着海贼的船头,心头已悬了起来。这一次海贼的船只保持数丈的间距慢慢逼近,看来他们对天驰号已不敢稍有大意,可朴士免不知为什么,竟然不再移动,反倒向岸边靠近了些。 朴士免是要我们上船接应么?我心中一动,急忙向下跑去。前锋营的三十人还在滩上列着八阵图,即使休息,阵形依然不乱。我跑到近前,叫道:“钱文义,钱文义!” 钱文义从队伍中出来,道:“统制,有何吩咐?” “朴将军大概是要让我们重回船上增援吧,我们快准备登船。” 钱文义看了看船,摇摇头道:“不会,方才朴将军回来时,船上发了个旗语,让我们原地待命。” “待命?”我叫了起来,“他有把握顶住海贼的这次攻击么?” “顶半个时辰想来差不多。” “半个时辰有什么用。” 钱文义微微笑了起来:“我们会有一支援军到来。”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有援军?” 钱文义道:“是风。”他的脸色已轻松了不少,又道:“这天气,再过一个时辰就会起大风了。海上的风浪可不比内陆,海贼这些小船肯定顶不住,朴将军将这块滩守住,海贼便如无本之木,绝对不能恋战,迟早会退去,不然会被风浪打得全军覆没。如果海贼的大本营离得远一点,我想不用半个时辰他们就得退了。” 的确,这个小岛只有这一块地方能下锚,朴士免绕了一圈,多半已将地形看得仔细了。海贼现在占尽上风,但只要在一个时辰里不能抢到这块滩涂,那他们的船便只能漂在海上,那可是极危险的事。可是,如果海贼孤注一掷,不惜代价也要来抢夺滩涂,朴士免再守半个时辰问题不大,但要再守一个时辰就未必能行,一旦被海贼抢在风暴到来之前抢占滩涂,那我们还是败了。我道:“万一他们死战不退呢?” 钱文义一怔,沉吟一下,道:“要看水军团的战力了。如果海贼半个时辰后还不退,那就是你死我活之局,要么是海贼全军覆没,要么就是我们。” 这样的结果我实在不愿去面对。我道:“现在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忙?” 钱文义想了想,叹道:“如果能有火药,那我们还能帮上个忙。可现在,我们也只有在一边看着。只望海贼不敢取此下策。” 这的确是下策。我心急如焚,可钱文义出生在海边,对于大海,他知道的比我要多得多,他也这么说,我更没什么好办法。我喃喃道:“总不至于走投无路吧?” 刚说出这话,我心头忽地一亮。临出发时,文侯不是交给我一个锦囊么?他对我说到了走投无路时再打开,现在大概正是走投无路了吧?如果文侯真有什么奇计可以反败为胜,现在不看,那可失贻误良机了。我心中这么对自己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那个锦囊。我一直很想看看文侯交待我的到底是什么事,现在有这个理由,倒是名正言顺。 拆开了锦囊的线,里面放着一张折叠成一个方块的白帛。打开了,一眼便看见文侯那种细密的字体,当头便写着:“字谕楚休红:共和叛贼素有狼子野心,定无善意……” 看到这儿,我已是微微吃了一惊。现在我们是要去和五羊城商议合作之事,文侯却说他们定无善意,难道他另有打算么?我定了定神,接着看下去。 字并不多,很快就看完了,但我却几乎被惊呆了,又看了一遍,确信自己没看错时,我只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文侯竟然会有这样的计划! “统制,这是什么?” 钱文义见我呆呆地看着那块帛书,凑了过来,我干笑道:“没什么,这没什么用。”伸手把帛书塞进怀里,道:“朴将军顶得住么?” 钱文义脸色一沉,道:“不知道,很危险。” 的确,海贼正疯了一样向天驰号突击,幸好天驰号上的雷霆弩先时没有射出太多,仍然够用,海贼虽然越靠越近,却仍然没能贴上来。那十几艘小船围着天驰号不住穿梭,天驰号借着坚实之利,纵横捭阖,左冲右突,眼下还看不出有败北的意思。但这样斗下去,迟早都会顶不住,只能看朴士免能不能守到风暴来临了。 在海上航行,最怕的就是风暴,但现在我盼着风暴能早点来。可是风虽然大,离称得上“风暴”却还远,我看了一阵,只觉过了许久,道:“钱文义,风暴还没来么?” 钱文义看了看海面,指着潮头道:“快了,统制你看,水位已经涨上了许多。” 果然,潮头已经比我们上岸时大了许多,这块滩涂也已变小了三分之一。我紧握着百辟刀,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是默默念着:“挺住,朴士免,挺住!” 天驰号在海贼船队中交错穿梭,极是灵活,真想不到水军团的精力如此绵长,到现在还能划得动船桨。这时天驰号突然一个发力,一艘海贼船避计不及,船尾被天驰号的冲角挂了一下,舵舱都被冲掉了一半,海贼们“啊”地一声叫,即使我们呆在岸上也听得清楚。钱文义忽然叫道:“太好了!朴将军将海贼的旗舰打伤了!” 那是五峰船主的船?我也吃了一惊。原来朴士免看似在海贼的攻击中躲闪,其实他一直在对准海贼的旗舰,真是个出色的水军将领,怪不得李尧天放心让他出来。我心头一喜,道:“好,就这样!击沉他!” 但天驰号明显也已精疲力竭,将海贼的旗舰打伤后,一艘海贼船突然从后方冲过来,“砰”一声撞在了船尾。天驰号虽然坚实,船尾却也被撞出个洞来。我惊叫道:“糟了!”如果这时候海贼趁势攻上,那可一切都完了。我叫道:“快去!我们冲过去!” 我已决定不顾一切也要增援,哪知海贼们又是一声惊呼,那艘受伤的旗舰忽地一侧,竟似要翻倒下来。钱文义又惊又喜,道:“好!海贼的旗舰被凿破了!” 朴士免竟然不惜一切,也派出水鬼去凿通了海贼的船!海贼先前想来凿我们的船,没想到最终反倒自己折在这一战术之下。我也惊喜交加,定睛看去。此时那艘海贼的旗舰上正在放下救生船,边上几艘海贼船刚拼死压过来,不让天驰号再次攻击。但海贼的士气明显已低落了许多,天驰号也后继乏力,只是互射了一些箭,不再冲上。海贼卷着艘受伤的旗舰缓缓退去。 钱文义叹道:“真可惜,唉,功亏一篑!” 我提起的心一下放了下来,笑道:“够了,取得如此战果,已足可夸耀于人。” 海贼看来已经认栽,不想再打了,退了一程,停下来整编了一下,却不再前进。有个海贼似乎在高声喊着,此时风已大了,我们隔得又远,在岸上听不清什么。只一会儿,海贼已掉转船头,向后退去。 我们胜了! 我一阵狂喜,却觉得双腿一软,竟然站立不住,坐倒在地。我刚一坐倒,前锋营诸人也纷纷坐了下来。虽然休息了这一阵,但看着朴士免与海贼一场恶战,我们都捏了一把汗,不亚于自己出手,此时心中一宽,竟然连站都站不稳。 天驰号慢慢向岸边靠来,等下了锚,从上面又放下两艘救生船,当先坐在船头的正是朴士免。等他们靠上了岸,还没踏出船,前锋营众人已蜂拥过去,我跑在最前,一把抱住朴士免,叫道:“朴将军,你胜了!” 朴士免满头是汗,被我一抱,身子一歪,一下倒在了水中。我连忙拉起他,他咧开嘴笑了笑,道:“楚将军,我们活了!” 他的话虽然还是很生硬,可是我听着却如聆天音。我道:“是啊,多亏你们。” 朴士免勉强站起来,道:“还有,风暴要来了,快搬到高处扎营。” 此时天色更暗,乌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有闪电击下。前锋营和丁御史的随从同时动手,将朴士免他们带来的帐篷在小岛高处搭起来。刚搭好几顶,暴雨已倾盆而至。 海上的雨比陆上不知要大多少,帐篷上如鸣金鼓。我让水军团先行休息,指挥着士兵再搭帐篷。等搭好后,我们全身都湿透了。钻进帐篷,把身上胡乱擦干了,有人已在地上挖了个坑,生了堆火让大家烤衣服。我脱下衣服,顺手把那张帛书扔进火里烧了。钱文义拿着一条烤好的鱼过来,道:“统制,给。” 我接过鱼来,道:“怎么有鱼?别人有么?” 钱文义道:“涨潮时被潮水卷上来的。放心吧,人人都有得吃。” 我撕下半条递给他,道:“一块儿吃吧。” 烤鱼的滋味很不错,海鱼还有点咸味,钱文义烤鱼的手段比他的刀法枪术高明多了,鱼肉在火上烤得焦黄滴油,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可是脑海中总是回荡着文侯那道密令。 第六章 旧友重逢 睡到半夜里,我被一阵海浪声吵醒了。睁开眼,周围的人都睡得很香,外面的雨却大得吓人,帐篷被吹得笔挺,仿佛有个巨人在外面敲叩。我吓了一跳,生怕帐篷会被吹跑,翻身起来,却听得钱文义道:“统制,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 因为刚睡醒,我还有点迷迷糊糊,待坐稳了,定了定看去,却见钱文义正坐在火堆边,往火里添些柴禾。火堆里只剩些木炭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柴火。我捋了把脸,费劲地挤到火堆边,道:“你怎么还不睡?” 钱文义看了看四周,突然小声道:“统制,现在别人都睡着了,我有句话想问你。” 他的脸色十分凝重,我心中打了个突,道:“是什么?” 钱文义皱了皱眉,道:“此番受命出来,我想过很多。文侯大人交待得很好,但他有没有说过,万一谈判不成该怎么办?” 我心头猛地一震,几乎要以为他看到了那条文侯的密令了,但马上想起那不可能。我勉强笑了笑,道:“怎么想这个?五羊城主与我军联合,有百利而无一弊,肯定谈得成的。” 钱文义道:“如果五羊城主真个那么想和我军联合,为什么他不派人前来联系,却要我们去五羊城?” 其实五羊城主早就派郑昭前来联系过了,只是钱文义不知道而已。我微微一笑,道:“已经派来过了。” 钱文义眉头一扬,道:“真的?” 我点点头。钱文义的右拳往左掌上一敲,道:“那还差不多,不然我真要以为文侯大人是要我们送死去。你想,五羊城地处南方,那儿早就是蛇人的地盘,至今城池未破,那么何城主多半已经倒向蛇人了,我们却要和他们商议联手的事,岂不是嫌命长么?既然何城主早就派人来过,那就没错了,他多半是诈降,以求苟且。只是,我真想不通,蛇人难道真会信他们么?” 我道:“这个我也想不通,不过既然五羊城至今不曾陷落,那么蛇人就已经信了他们了,只是我们还不知原因而已。” 钱文义道:“是啊。如果说是五羊城主倒向苍月公,苍月公相信他那还情有可原。可是蛇人,唉,出海以来我一直在想,假如我是何城主,不论如何退让,总也想不出有什么够分量的筹码能让蛇人信任我。” 我心头一寒。的确,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到!怪不得文侯要设那条秘计,其实正是设的一条后路,看来文侯也有这个怀疑!只是,文侯为什么要告诉我直到走投无路时才能打开?害得我提前打开了。他为什么不明说要等到谈判不成时再看? 以我和钱文义的智计,大概都想不透文侯的深谋远虑吧。不管怎么说,以文侯之能,他的计策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失效过,我也只能相信文侯已经做好了安排,他的每一个部署都有其深意在。我道:“世上事,千变万化,最重要的是随机应变。到时看吧,反正五羊城不曾陷落总是事实。” 钱文义道:“希望如此,不然我们这一趟白跑不说,命也白白搭在这儿,可就太划不来了。” 我心头一阵烦乱,和钱文义两人相对坐在火堆边,默然无语。这一场雨下得仿佛无穷无尽,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总有一整天吧,放晴时已近黄昏了。 在陆地上,这么大一场雨肯定下得水都漫起来了,但是在海上,退潮后,水面倒象是降了许多,大海真似广阔无垠,这一场大雨的水量对于海洋来说实是微不足道。下雨时我们什么事都做不了,放晴后,朴士免立刻指挥士兵抢修天驰号。我对朴士免说用不了那么急,天已快黑了,但朴士免说五峰船主吃了那么大一个亏,铁定不肯善罢甘休,如果不趁早离去,只怕会横生枝节。与五峰船主一战,水军团阵亡了十八人,那十八人被埋在岛上的高处,树了一块木碑,以备他日有机会迁葬中原——不过我想那不太可能了,这十八人只怕要永世埋骨于这礁岛之上。 天驰号所受的伤损不重,无碍航行,薄暮时我们又扬帆出航了。也许经历了那一场大难,上天也发了恻隐之心,此后一路顺风顺水,十分平安。我们是七月十七日出发,如果那场雨下了一整天,那么在八月二十五日那天已隐隐看到了五羊城的影子了,前后只花了一个半月都不到,比邵风观估计的两个月足足快了大半个月。 看到了五羊城,我的心一下宽了下来。即使还会出什么意外,至少,我们的目的地到了。我站在船头,看着船头船尾翻飞的鸥鸟,心中一阵轻松。 征战,杀伐,阴谋,这些都暂时离我远去了。可是一到五羊城,我又要堕入新的阴谋中去。在海上时只觉天下最无聊的事便是坐船了,可眼看要到了,我突然又有点留恋。虽然海上有太多危险,至少,在船上我不用担心别人暗算我。 我正看得出神,马天武忽然过来道:“楚将军,丁大人有事请楚将军前去商议。” 与五峰船主一战后,我和马天武成了好友,此时他说得却一本正经。我点点头道:“好的,我马上就去。” 明天肯定可以进五羊城的港口了,丁西铭大概要和我商议一下如何应对五羊城主的事吧。可是,他会不会知道,文侯暗中定下那一条要牺牲他的秘计?我胡乱想着,到了丁御史舱前,道:“丁大人,末将楚休红求见。” 丁御史在里面有气无力地道:“楚将军,请进。” 门被拉开了,我一眼看见丁御史坐在床上,脸色煞白。我吃了一惊,道:“丁大人,您贵体违和么?” 丁御史道:“今日起来本官便觉得胸闷难受,不碍事。楚将军,马上便要到五羊城了,你可曾安排妥当?” 我一躬身道:“末将已吩咐下去,各人都已准备好了。” 丁御史道:“那就好。”他看着舱顶,一时沉默下来。我虽然也算副使,丁御史这座舱和我的座舱不能比,远远华丽得多,墙上,还贴着一张山水,不知是哪个名手画的,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我正看着,丁御史忽道:“楚将军,此事你有几分信心?” 我吃了一惊,道:“丁大人指什么?” “与何城主商议联手之事。”他站了起来,踱了两步,道:“南疆多事,五羊城却能历经百余年风雨而不倒,历代城主都有过人之处。” 我道:“丁大人所言极是,何城主正是有过人之处,所以他定然知道孰轻孰重。此事有关我们所有人类的命运,何城主定会以大局为重的。” 如果对手不是蛇人,恐怕没人敢相信五羊城主的吧。我暗自想着,丁御史已经觉得此事不会顺利,他会不会觉察到文侯的用意? 告辞了丁御史,我也回到舱中准备。马上要下船了,我要把随身的东西整理一下。我身边也没带什么,这次出来,也没带长兵器,百辟刀、手弩和流星锤都放在身上,随身带的只是一盒手弩的箭。我正翻着,忽然发现床下还有一个木盒。 木盒很精致,我一时想不起这是哪儿来的,猛然间,我记了起来。这个盒子,是那次和五峰船主一战时,从海贼船上拿来的。那次上船后我让人把它放进我舱中,后来却忘得一干二净,要不是今天准备下船,恐怕还会在床下扔一阵子。我拿起来看了看,这盒子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锁,但没钥匙。我抽出百辟刀,把刀刃搁在锁环上,另一手轻轻拍了拍。锁环并不粗,“咯”一声,便被切断了。我把锁环一扭,掀开了盖子。 本以为里面可能是海贼抢来的什么金珠宝物,没想到里面却只是一件薄薄的短衣。这短衣是皮的,上面还有鳞片的花纹,可能是什么鱼皮,手工很不错,只相当于厚布的厚度,但做得并不漂亮,也没什么装饰,看来是件内衣。可是内衣用皮制,看来也不太舒服。如果说这是软甲,那也太薄了点,恐怕没什么用。我抖开来比划了一下,倒是和我的身材差不多。 正看着,门上有人敲了敲,我道:“进来。” 进来的是钱文义。他一进来,道:“统制,前锋营已经准备停当,时刻可以下船。” 我点点头,道:“好的。坐一会吧,我收拾一下,一块儿去看看。”我正要把那皮衣收起来,钱文义忽然道:“统制,这是什么?” 我道:“是件皮衣,我从海贼船上弄来的。” 钱文义道:“是那个方摩云的船吧?” 我顺口道:“是啊。”话刚说完,忽然一呆。那海贼方摩云甚是勇悍,更难对付的便是身披一件黑色软甲,那件软甲刀枪不入,连百辟刀都砍不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我脑海一亮,一把抽出了百辟刀。钱文义吓了一跳,道:“统制,怎么了?” “帮我拿着。”我把那件皮衣递给他,把百辟刀往上一插。以百辟刀之锋刃,连钢制的锁环都可以一下削断,这种皮衣本应一刀洞穿,哪知刚刺上,刀尖却觉受到了一股极柔韧的阻力,竟然刺不进去。 钱文义知道我的百辟刀的锋利程度,见此情景,也不由“啊”了一声,道:“这是件软甲!” 我一阵得意。没想到,我顺手拿来的,竟然是件宝物。我道:“看来没错。” 钱文义翻来翻去看了看,道:“这种软甲叫什么?” 我道:“我也不知道。” 钱文义道:“大概朴将军知道,问问他去。” 他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朴士免的声音:“楚将军,你在么?我有件事……” 我又惊又喜,打开门拖了他进来,道:“朴将军,快来看看。” 朴士免被我弄得莫名其妙,我拿起那皮衣道:“朴将军,你看看这是什么。” 朴士免一见我手上的皮衣,浑身一震,惊叫道:“鲛织罗!”他一把抢了过去,仔细看了看,道:“真的是鲛织罗!” 我道:“你知道?” 朴士免才省得自己有点失态,将那皮衣还给我,诚惶诚恐地道:“楚将军见谅,末将无礼之甚……” 我知道他一说这种话,肯定有一大通好说,打断他道:“行了,免你无罪。朴将军,你知道这件软甲么?” 朴士免道:“这件鲛织罗是用极北冰洋中的一种大鲛的皮制成。那种大鲛名为‘髻头鲛’,极为凶狠,皮也极其柔韧,本是制甲的良材,但髻头鲛一旦死去,外皮立刻变硬变脆,不堪使用,只有活捕现剥,立刻以猛火收干,方能制甲。只是船上难生猛火,而且髻头鲛数量很少,很难得到。” 我道:“这么难得啊。” 朴士免道:“是啊。当年李老将军费尽心机才在海上捕着两头髻头鲛,活着运到岸边,才算剥下两张皮来,制成了鲛织罗、鲛满罗两副软甲。楚将军,您这副正是鲛织罗。” 原来是李尧天父亲的东西啊。我不禁有点失望,道:“我是从海贼那里夺回来的,那个方摩云身上穿的想必就是鲛满罗了,可惜已经葬身海底。朴将军,你拿去还给李将军吧。” 朴士免道:“这个……” 我道:“这是李将军先父遗物,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么。”我虽然说得大方,但心中实在有些不愿。方摩云身上那件软甲我已见识过了,如果我也有一件,那么进则有百辟刀之利,退则有鲛织罗之韧,实在是如虎添翼。如果是旁人的,那我根本不想还,可那是李尧天父亲的东西,我不好占为己有。 朴士免又惊又喜,忽地跪下来,朝我磕了个头。我吃了一惊,扶起他道:“朴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朴士免道:“李将军和末将说起过好几次,想从五峰船主那儿夺回这两件宝甲,一直未能如愿,不胜扼腕。楚将军能让李将军得偿所愿,末将心中实是欢喜,欢喜得很。”他的话本来就生硬,此时心中一激动,说得更是磕磕绊绊,但我也心中有感,不敢去笑他,道:“朴将军,快起来吧。” 朴士免将鲛织罗收好了,又道:“楚将军,大恩不敢……那个言谢,对了,我身边也有一件海犀甲,虽然远不及鲛织罗,愿献给楚将军一用。” 我笑道:“不必了,朴将军自己用吧。对了,水军团受伤的弟兄都好了么?” 与五峰船主一战,伤亡大多都在水军团,死十八人,伤二十三人,其中有两个受伤甚重,好在水军团随船医官很不错,伤势一直不曾恶化,但也没有痊愈。 朴士免道:“末将正为此事而来。楚将军,那两个弟兄一直没有好,末将想靠港后让他们下船休养,不知楚将军是否允许?” 我道:“那没问题。”想到他战战兢兢地前来请示,我笑道:“朴将军,有些事你自己做主便是,不用跟我请示。要是老这种口气,那我简直不敢和你说话了。” 朴士免脸微微一红,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末将死罪。李将军也说过,末将这一点最是不好,日后定要改正。” 我苦笑了一下。朴士免这样的性子大概也是改不了的。我叹了口气,道:“几时能到五羊城?” 一说到这些,朴士免倒不再局促了,道:“大约明天入暮时分可以到了。快一点的话,我们明天可以去五羊城吃晚饭吧。” 去五羊城吃晚饭,那是不成了。第二天天黑下来时,我们距五羊城大约还有一里之遥。我和钱文义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五羊城,夜色中,五羊城里万家灯火,看上去一派安详,仿佛从没遭过兵灾。我正看着,朴士免忽然走到我跟前,小声道:“楚将军,五羊城里派出了两艘快船,正向我们靠过来。” 五羊城主不知我们是谁吧?我道:“向他们打个招呼,说明来意。” 朴士免点了点头,对边上一个士兵下了道命令。五羊城虽然一直保持独立,但旗语却与帝国通用,现在天已黑了,晚上用的是以灯为号。我看着了望台上那士兵举着红黄二灯打了几个信号,从五羊城出来的一艘船上也回了个信号,朴士免道:“好了,他们知道我们的来意,让我们随他们进港。” 终于抵达了!我只觉浑身都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笑道:“晚饭吃不上了,夜宵可以吃吧。不知五羊城用不用帝国币?” 五羊城的布置与东平城约略相似,但五羊城的南门是水门。一个多月的海上劳顿,水军团是惯了,前锋营却不习惯船上生活,早已精疲力竭,一靠岸就迫不及待地要跳上岸。钱文义喝道:“列队,请丁大人先登岸。” 前锋营和水军团刚列完队,从岸上已有三个人先上了船,其中一个高声道:“本人是五羊城南门司刘文昌,请问你们是何方而来?” 我刚想回话,丁御史已走上前,道:“本官帝国督察院御史丁西铭,奉王命与五羊城何城主商议,快去通报。” 那刘文昌闻言吃了一惊,道:“帝国的人?”可能帝国已经许久没派人来了,他也有点吃惊。而五羊城主要与帝国联手的事,他一个小小的南门司多半并不知情。他想了想,又狐疑地看了看丁西铭,道:“请诸位暂且在船上等候,我去禀报郑先生。” 一听到这个“郑先生”,别人还没什么,我却如遭当头一棒,道:“是郑昭么?” 刘文昌看了看我,冷冷道:“请这位将军不要直言郑大人名讳。” 郑昭在五羊城的地位这么高?我还记得郑昭曾对我说过,五羊城中有句话叫“私兵两万,不及六人”,郑昭是那六人中的“说士”,看来不假。而郑昭费尽千辛万苦,从西边绕道回来,也终于回到了五羊城里了。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登时心都凉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郑昭见面,他身怀读心之术,我想什么他都想得到,最可怕的是,如果郑昭知道文侯有这样的秘计,那与五羊城主联手之事只怕谈都不用谈了,铁定失败。 怪不得文侯要语焉不详地说让我到“走投无路之时”再打开锦囊,他担心的正是郑昭吧!他让我担任护送之职,也正因为我知道郑昭的这种本领,不至于措手不及,可是我实在太笨了,一路上思前想后也想不通文侯的用意,偏偏没有想到郑昭!而刘文昌说要请示郑昭,多半正是要让郑昭来窥视我们的真正用意。 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此时刘文昌已经下去了。岸上,五羊城的城兵环列四周,在千人以上,一个个如临大敌,看这副架势,大概一旦觉得我们不怀好意,就要把我们尽数斩杀。我只觉茫然不知所措,不知究竟如何是好,眼前只觉一阵模糊,却是额头的汗水流了下来。 钱文义也发现了我神态有异,关切地道:“统制,你不舒服么?” 我现在的脸色一定极为难看,一听他的话,我心头一亮,装作有气无力地道:“是啊,我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好象生病了。钱文义,你帮我指挥弟兄们下船,我得躺一会儿,不然撑不下去了。” 钱文义吃了一惊,小声道:“这时候生病了?真是不巧。统制,你快去歇息吧,这儿有我呢。” 我逃也似地回到座舱,关上门,先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坐下来细细地想着现在的处境。 现在最大的危机是我提前知道了文侯的秘计,要不让郑昭知道,除非我一点都不去想。可是虽然这么打算,可是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尽是文侯那张手谕上的话,越要不想,却越是想个不停。 怎样才能不让郑昭知道?装病顶多只能躲过一时,可是我作为副使,又怎能不见郑昭?除非……除非杀了他! 一念及此,我又摇了摇头。大庭广众之下,刘文昌对我们本来就有疑心,就算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郑昭,他哪里还能信我们?我只觉茫然不知所措。文侯派我来是因为我知道郑昭的底细,没想到阴差阳错,却是弄巧成拙了。现在倒真的到了“走投无路之时”,可文侯也没有第二个锦囊给我一条秘计。 现在能靠的只有自己。我默默地想着,拼命让自己想着过去的事,可是不管怎么控制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文侯的那条秘计。 今天是八月二十六日。难道,我的忌日就是今天了?我有点哭笑不得。现在唯一的办法,大概就是自杀了。我死了,郑昭也就不知道文侯有这样的秘计。可我当然不可能去自杀,难道真的走投无路了? 不对,我还有一条路! 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我记得打坐时可以让自己杂念不起,如果我能用打坐之法,说不定可以应付过去。 也只有这么办了。我咬了咬牙,努力让自己提起精神。自从真清子教我打坐之法,我天天都练习,可是也从来没有练成过读心术,现在只有硬着头皮试一试。 真清子给我的那本书我已背得滚瓜烂熟,先背了一遍,把前后的条理理了理顺,想着究竟该如何运气。刚想了一轮,门外忽然传来了人声,有个人道:“楚将军是我许久不见的老友,他身上有恙,更要看看了,哈哈。” 这正是郑昭的声音! 我翻身倒在床上,拼命让自己想着体内的气息。打坐其实并不是一定要端坐着的,躺着一样可以。平躺着陷入冥想,郑昭一定同样摸不着我的心思。我刚躺下,门一下被打开了,郑昭打着哈哈走进来,道:“楚将军,贵恙如何?不碍事吧?” 随着他进来,我突然觉得脑子里一阵疼痛,简直象有一根尖针直刺进去,几乎要呻吟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我心头微微一乱,头更是疼得几乎要裂开一样。我强忍着剧痛,拼命控制着自己的心神。 仿佛被一下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我的身体立时失去了重量,象一片羽毛一样忽上忽下地飘动。不,那已不是在飘了,而是被狂风席卷着,自不由己地上下翻飞,一会儿直上重霄,一会儿又陷入九泉之下,虽然闭着眼,眼前闪动着无数个人影。祈烈、苏纹月、武侯、蒲安礼、路恭行、郡主、小王子……这些人在我眼前忽隐忽现,不论是已经死去的,还是依然健在的,似乎在这一瞬间都只成了一个影子,一样被卷进了这个漩涡中去了。其中还夹杂着许多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影,大概是不知何时我见过一面的,也一样沉渣泛起,萦回不断,当中也有……她。 是她!她的脸在一大堆人影中一闪而过,又如被狂风卷去。许久未见了,她的样子在我记忆中已经开始模糊,我不再记得清她的样子,但我几乎马上就知道,那正是她。 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般的琵琶声……她的面容依旧,带着一丝愁意。那一丝愁意,仿佛清晨穿过树叶上露水的第一缕晨曦,仿佛寒夜里还没有完全淡忘的旧梦,仿佛明天一个微不足道的希望…… 我象被卷到了万丈深渊的边上,再进一步就会坠落下去,只怕永远都无法脱身了。一看到她,我身上仿佛涌起了一股奇异的力量,身体也登时沉重起来。 战争。战争是什么?战争就是杀人么?我在军校时教过的一个学生曾经问我什么才是名将,那时我跟他说:“军队的职责是结束战争,保护人民,如果军队反而屠杀人民,或者要人民也投入战斗,那这指挥官就已经失败了,绝算不得名将。”说这一席话时,我只是对武侯的屠城灭国和苍月公的全民皆兵有感而发,现在却突然间象又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思想。 战争不是杀人,战争是不得已的手段,不是为了名将之称,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守护!我投入战争,那么多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不正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国土么?我们站在这儿,谁也无法把我们驱逐出去!我是在守护,守护我爱的人,守护我自己! 我直了直僵硬的身体,那股狂风虽然扑面如刀,却也象立时减弱了许多。我不会后退了,即使命运注定我一事无成,我的生命会随时失去,但我不会后退,我要守护我喜欢的一切! 风依然很大,我耳边有响彻天际的雷霆。无数个惊雷从天而降,如万千长剑穿透了我的胸膛,我忍受着那股剧痛,一动不动。 我要守护我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那股厉风仿佛一下子便消失无迹,又变得光风霁月,我只觉浑身登时松懈下来,便如恶斗一场,精疲力尽的样子,突然间,我好象听到了钱文义的声音。 钱文义也在我边上?我睁开了眼,一眼却看见了郑昭。 一见到郑昭,我就吓了一大跳。他向来都是从容不迫,即使当初在帝都西门外被我和曹闻道追上的那次,他也没有象现在那样惊恐不安。可是现在,一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挂满了豆大的汗水,似乎比我还累。 钱文义果然在边上,他见我睁开了眼,欣喜若狂,道:“统制,你没事吧?” 我坐起来道:“没什么。怎么了?”刚说完,突然听到钱文义在说:“楚休红生了什么病?要是他完蛋了,那我们可就糟了。” 钱文义怎么这般没礼数,我有点不悦地道:“我还不会完蛋呢。” 钱文义一阵惊愕,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汗水,嚅嚅地道:“是的是的,统制你吉人天相,不会有事。”可是他嘴上说着,我又似乎听见他在说:“他怎么好象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我吃了一惊,突然间灵光一闪,霎时明白了一切。 我练成了读心术!我现在读到的是钱文义在想的东西!我大喜过望,呼吸一急,哪知眼前忽地一黑,意识中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似乎又要突然奋起。我吓了一跳,连忙调匀呼吸,让自己坐得端正些。钱文义又凑上来道:“统制,你还好吧?” 他凑过来时,我又感到他好象在说:“楚休红得的是什么病?看来很怪。” 我又睁开眼,拼命抵御着意识中的那股力量,道:“没什么,你先出去吧。” 我和钱文义一言一语交谈的时候,郑昭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我不知道他到底卖什么关子,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不是知道我心中所想了,要是钱文义凑在跟前,只怕我反而要被那股力量控制住。我勉强道:“你先出去,把门关上,我要和郑先生说些话。” 钱文义道:“好吧。”他掩上门出去了,出去时我还感到他最后在想着:“统制到底是怎么了?” 等他一走,我一下坐直了,对着郑昭。郑昭仍然直直地盯着我,僵尸一样一动不动,看得我有点发毛。我道:“郑先生,请坐吧。” 现在我练成了读心术,那么我也可以读到他的思想了,可是现在我却好象什么都感觉不出来。可刚才读钱文义心中所想,却是轻轻易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着,郑昭已坐了下来,道:“是。”他的脸上仍然极是僵硬,现在倒象是他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怎么看都不象个正常人。 他是突然疯了么? “我没疯。” 一听到郑昭这么回答,我差点失声叫起来。这种情形,明明是他知道我想的一切,可是我却无法知道他的心思,看来即使我练成了读心术,却只能读到钱文义的心思,却读不到郑昭在想什么。我一阵失望,道:“好吧,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秘密,要杀就杀吧。” “什么秘密?” 我差点要以为郑昭在取笑我,然而抬头看去,却见他一脸惊恐,汗水也更多了,不象是取笑我的样子。难道,他真的突然得了疯病了? 突然间,我猛地想起那次我被卫宗政提审时的情景了。那次卫宗政派了个人监视我,晚上陈忠偷偷和我商议,都被他听了进去。那次若不是我误打误撞,突然间能够使用摄心术,只怕那时卫宗政便已觉察了文侯的计策。那次那个衙役中了我的摄心术的样子,正和现在的郑昭仿佛,难道,这一次我仍然没有练成读心术,而是摄心术么? 我心头一震,郑昭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也猛地一颤,似乎要站起来,我的头里好象翻江倒海,身体都仿佛翻了个个,说不出的难受。我长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呼吸调匀,看着郑昭。现在如果有个人进来,准会摸不着头脑,我和郑昭两人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动。 如果郑昭真的中了我的摄心术,那我应该可以命令他做事的。我看着他的眼睛,心中默默地念道:“郑昭,站起来。” 果然,郑昭“呼”地一声站了起来! 我一阵狂喜,看来,我的确练成了摄心术了!可是没等我高兴,郑昭的眉头突然一皱,低声道:“你怎么也会……” 他要脱开我的控制了!我大吃一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紧盯着他。郑昭脸上变了数变,也不知在想什么,这句话也吞吞吐吐地道:“会……会……摄……心……” “我会!” 我突然间打断了他的话,郑昭眼中神光一闪,又猛地黯淡下去,不再说话了,而我脑海中那股奇异的力量也象遭到迎头痛击,立时微弱下去。我长吁一口气,才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只方才这一瞬,我也满头是汗,象狂奔了十七八里路。 此时我已约略明白了端倪,我练成的一定是摄心术而不是读心术。郑昭想用读心术窥探我的心思,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我居然会摄心术,全无防备之下,被我反克制住。而我因为摄住了他的魂魄,所以现在他的脑子几乎就成了我身体的一部份,他的读心术会用到了钱文义身上,因此钱文义想什么,我也能够明白了。 虽然制住了他,可是到底拿他怎么办,我却想不出来。郑昭说过,读心术非常累人,他一天也不能用很多次,摄心术比读心术要高一层,只怕更加累人,但我现在好象还感觉不到什么。只是我总不能永远都控制住他,一旦被他挣脱,他知道了我有摄心术的话,恼羞成怒之下,只怕会命令人杀了我。 我该怎么办?杀了他么? 我心念一起,郑昭脸上突然显出一丝恐惧。看来我虽然控制住了他,但他仍然保有一部份神智,象当初我中了他的摄心术,身体已不受自己掌握,但神智依然清明一样。两相比较,似乎我的意志力更强一些。 刚一得意,脑海中突然一翻,前额好处被人当头砸了一闷棍,我登时向床上倒了下去,而那股力量却已排山倒海之势压了下来。 郑昭在反击! 可是我虽然明白,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的意志虽然比他强,但对摄心术的运用却远不及他纯熟,我却不识好歹地得意忘形了,这回真个成了他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如果我被郑昭控制,那我心中的什么秘密都会被他探知了。我正痛悔不已,但现在已无法可想,后脑勺刚碰到床上,却听得“嘣”一声,那股力量又突然间消失无迹。 我被控制了!我想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那一次我中了郑昭的摄心术,情形便有点象现在一样,先是一阵极大的力量不断压下,突然间又消失无迹,然后我浑身就不由自己控制了。现在我被他控制了,那么所有的事都会被他榨出来吧?我惊恐万状,下意识地去拔刀。 手刚碰到百辟刀刀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中郑昭的摄心术。如果真中了摄心术,他哪里还容得我拔刀?一念及此,我还不敢相信,伸手到跟前,把手张开握拳了两三遍,才算相信自己真的没中摄心术。可是,郑昭大占上风之下,为什么会不反击?我定睛看去,却是郑昭半坐在椅子上,两眼翻白。 他死了?我吓了一跳,只道他用力过度,脱力而死。如果郑昭死了,那也没办法向五羊城主交待,谈判的事一样不必再说了。我跳下床,走到他身边,扶起他的肩道:“郑先生!” 刚握住他的肩晃了晃,郑昭睁开眼,喃喃道:“你……你怎么也会?” 我心头一凛,眉头也皱了起来,郑昭脸上突然挤了挤,马上舒展开来,变成了平常的样子。我看着他,小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 郑昭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稳了。他的动作变得十分机械,倒象是个木偶。看样子,他又被我控制住了,而且和刚才不同,我意识中已感觉不到那股正在反抗的力量。难道我的摄心术突然间威力大增么?可是我自己知道自己这点摄心术实在靠不住,刚才郑昭的反击如此之强,怎么会突然间如此不济?难道他真的是用力过度,以至于全然不设防了? 突然,我看见他后脑勺上撞出的一个大包,登时恍然大悟。哪里是什么用力过度,方才郑昭突然反击,以至于我摔倒在床,他自己一定也没有好果子吃,一样摔下去。我是坐在床上的,倒下时后脑勺摔在软软的被褥上,自然没什么大碍,他却是撞在桌子边上,结果撞了个七荤八素,怪不得马上被我控制住了。 虽然郑昭被我控制住了,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该问问他五羊城主的立场么?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个问法。 我站到他跟前,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道:“郑先生。” 郑昭也慢慢地站了起来。一看到他那副迟钝的样子,我又有点得意。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觉一凛。方才就是因为得意忘形,差点被郑昭反扑成功,如果现在郑昭是在装样麻弊我,那可糟了。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动,看着郑昭的眼睛,低声道:“郑昭,你现在会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做么?” 郑昭看着我,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一阵狂喜,心知这一步成功了,又道:“好,那你要记住,如果你想对我用读心术,就会头痛欲裂。” 我其实是想到了方才自己头痛得要死,才顺口这么说的,那准是郑昭对我用读心术,而我拼命反抗所致。最主要的是不能让他对我用摄心术,我看着他,慢慢说:“还有,如果……” 我刚要说如果怎么样,门外突然有人叫道:“阿昭,你在里面么?” 这声音来得太过突然,而一听到这个声音,我更是目瞪口呆,连要说什么话都忘了。 这个人是我认识的!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刚到五羊城,还没下船,居然马上碰到了两个旧识。 我刚一分神,忽然觉得象有一条冰柱插进头顶,直插到后背,那种冰冷而坚硬的剧痛让我一下子缩成一团,不由呻吟起来。我抬起头,正好看见郑昭低下头看着我。 此时他哪里还有半分白痴样子,一脸都是猜疑和惊异,其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妒忌。我吃了一惊,想站起身来,但哪里站得起来,我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我一样了。 我中了郑昭的摄心术! 虽然身体动不了,神智却很清楚。而我中他的摄心术,这也是第二次了。看来方才门外那人一叫,我被分了神,我的摄心术登时被郑昭攻破,而他随之而来的反击却是我再也挡不住了。 到了此时,我只有咒骂自己太过得意忘形,另外就是骂自己太过蠢笨。我方才对他暗示说如果他对我用读心术会头痛欲裂,却忘了让他用摄心术时也头痛个半死。我的摄心术远没有他那么纯熟,被他控制住后,除了还能保持头脑清醒以外,根本没办法反击。我拼命想要平静下来,但方才门外那人的声音却已扰乱了我的心神,哪里还能保持半分平静? 现在只能希望我对他的暗示有用。如果郑昭接下来对我用读心术而痛起来的话,那我还有一线反败为胜之机,否则文侯的秘计,我心中的隐事,什么都瞒不过郑昭了。 郑昭走上一步,低声道:“楚将军,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中霍地一亮。看来郑昭中了我的摄心术时并不象我能保持神智清明,他并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了。现在如果我乱说一气,说不定可以瞒过他去。我脑子飞转,已想好了三四个借口,正要说时,但一开口,却说道:“方才,郑先生你……” 我要说出我制住了郑昭的事!我虽然想好了借口,但我的嘴好象也不由我控制一样。我吓得魂飞魄散,这等情形以前并没有过,看来快两年不见,郑昭的摄心术也高明了许多。而我一开口,势必要什么都说出去了。 第七章 折冲尊俎 这时门外那人突然“砰”地敲了一下门,叫道:“阿昭,你在么?出了什么事了?” 这是白薇的声音。这几年不见了,我也很少想到她们姐妹两人,没想到一听到她的声音,我还是一下认了出来。听她的口气,似乎与郑昭的关系很不寻常,当初郑昭就说来高鹫城是为了寻访她们姐妹,也许,现在的白薇已经是郑夫人了吧。 我正想着,郑昭突然小声道:“我们的事以后再说,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我有读心术,否则你知道后果。” 此时他的样子十分惶急,倒象是我制住了他一般。随即,我只觉身上突然一轻,好像有一只压在我身上的巨手拿开了,我立刻又可以自由活动,心知郑昭已经解开了摄心术。我点了点头,还没说话,门被“砰”一声踢了一脚。 天驰号造得十分坚固,门也很厚,便是我也未必能踢开。但这一脚力量很大,踢得舱壁也一阵震动。我连忙走上前拉开门闩,门一开,白薇正站在门口,作势要再踢一脚,一见到我,她一下怔住了,看着我,一只举起的脚也放不下去。我淡淡笑道:“白薇,好久不见了。” 白薇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敛衽行了一礼,道:“楚将军,竟然会是你!” 郑昭从我身后走出来,道:“小薇,楚将军是我旧友,方才他有点不舒服,我来看看他,你急什么。” 白薇的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我虽然不算是她的男人,但至少有一阵子她们姐妹二人都算我的侍妾,看到我时多少有点不安。她定了定神,低声道:“楚将军,我听说郑昭进舱好久都不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郑昭笑道:“胡思乱想什么呢,哈哈。好了,我们回去吧。”他走过我,挽住白薇的手臂,有点迫不及待地要带她走。看起来,郑昭似乎很害怕我会把他有读心术的事透露给白薇知道。白薇还是看着我道:“楚将军,你病了么?” 郑昭道:“楚将军只是有点水土不服,我已经在慕渔馆给楚将军他们安排了房间休息,天也晚了,今天你不要去打扰他。” 白薇看了我一下,方道:“好吧。楚将军,你好生休息。”她似乎还想说什么,郑昭又拉了她一下,道:“别打扰楚将军休息。”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有点好笑,但心中也有些隐隐作痛。郑昭把白薇看得很重,白薇嫁给他,也是有了一个好归宿。可是,我心口仍然象堵了块石头一样,有种难受。 钱文义等他们走后,才走上来,小声道:“统领,刚才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心烦意乱,道:“没什么。我们住到哪里?”方才郑昭说让我们住在慕渔馆里,那大概是招待使臣的所在。 钱文义道:“叫什么慕渔馆。丁大人他们已经去了,我们要和你一起去。统领,你方才和郑先生在房里呆了好久,真没出什么事?” 我道:“真的没什么。我们走吧,船上呆得可真累。” 钱文义没再说什么,跟着我向前走去。我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方才的事。郑昭到底有没有知道文侯的秘计?也许没有,但我实在不敢保证。如果他真的知道了文侯有这样的打算,恐怕我这一趟差使不会顺利。 刚集合了前锋营的三十人走下船,有个身着长衫的男子走过来,向我行了一礼,道:“请问是帝国楚休红将军么?” 我点点头道:“我是。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这人道:“小人名叫冯鑫阁,是五羊城远人司的,郑大人已关照过我,请楚将军随我来吧。” 冯鑫阁带着我们出了码头,那里已安排了三辆马车。我道:“慕渔馆远么?” 冯鑫阁道:“不远,约摸有半里地吧,请楚将军上车。” 三辆马车一般大小,不过冯鑫阁带着我和钱文义两人占了一辆,其余两辆让士兵去挤。马车很宽大,我进了车,见里面还很宽敞,总可以坐上十来个人,便对钱文义道:“钱兄,把那几个受伤的弟兄叫过来坐这车吧。” 和海贼一战,前锋营有七人受伤,其中三个的伤势重一些,现在还没有痊愈。钱文义答应一声,跳下车去了。等他下车,冯鑫阁却有点诧异地看着我,我有些不安,道:“冯先生,对不住,我冒失了一点,不要紧吧?” 冯鑫阁道:“不要紧不要紧。”他说着,微微一笑道:“楚将军真是爱兵如子。” 我笑道:“不是爱兵如子,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们一向同甘共苦。” 冯鑫阁道:“是,是,以人为尚。” 这句共和军的套话倒也不让我反感。不管做得怎么样,以人为尚,以民为本这两句话本身还是没有错的。 等几个伤兵上得车来,马车开动了。一路上行去,我从窗缝中看着道路两边。虽然夜已深了,街道上仍然很热闹,隔了几年,帝国终于又有使臣到来,可是现在的五羊城却已经成了共和军的大本营,如果五羊城的市民知道后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吧。五羊城规模并不比帝国小,五羊城统辖的广阳省虽然是帝国十九省中最小的一个,方圆才两三百里,但人口却很多,全省据说已超过两百万。南疆自苍月公反乱以来便战火不止,以至于哀鸿遍野,相对平静的广阳省倒成了避难的首选,现在只怕人口更多了许多,街上来来去去的人一个个神情安祥,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五羊城主统治有方,看来也有他的本事。我看着街上的行人和店铺,叹道:“五羊城真是繁华,好象也没什么影响。” 冯鑫阁道:“楚将军以前来过五羊城么?” 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武侯南征时路过。那一次根本没有到南门来,而且,那一次是为了征讨苍月公的共和军,现在的五羊城却已成了共和军的大本营。我道:“第一次来。对了,蛇人没来骚扰过么?” 冯鑫阁突然闭嘴不语,我心知他定然不肯多说,何况他也不会知道什么内情,便岔开话头道:“现在五羊城有多少人了?” 冯鑫阁道:“有七十多万人吧。” 七十多万!我吃了一惊。当初武侯以“为渊驱鱼”之策,将南疆难民尽驱到高鹫城,那时高鹫城也不过七八十万,以至于高鹫城的粮草不继,四月便告破城。五羊城在正常情况下便能有七十万人口,这个城市到底该如何管理?我自己带兵最多不过五千人,但也知道其中困难了,若不是有钱文义和曹闻道帮手,只怕我真要吐血。帝都有五十万人口,有三万禁军,维护治安的执金吾也有五千人,五羊城的七十万人不知要多少士兵了,肯定已远远不止以前大帝与初代城主定下的两万私兵之约。如果再加上共和军残部,我想现在五羊城的军队可能已超过了五万之数。 有五万精兵,那才能成为与蛇人谈判共存的筹码吧,否则蛇人定不愿在后方伏下这么大一颗钉子。我想何从景也一定猜得到,如果蛇人真的毁灭的帝国,那下一个目标就是五羊城了,所以他不会真心投靠蛇人的。可是如果蛇人真能权衡利弊,它们会不会也在防备五羊城主与帝国的私通? 想到这儿,我不禁又有点担心。我们来五羊城该是个秘密,这消息会不会走漏?一旦走漏的话,五羊城主是会破釜沉舟,与蛇人正式开战,还是把我们杀了以取信蛇人?现在这些都是变数。也许,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变数都将使得事态急转直下,现在,我必须步步小心,绝不能错得一步。 冯鑫阁说慕渔馆不远,我只道离南门没多少路,没想到马车七拐八拐走了大半天,眼见周围越来越冷清,马车才停了下来,冯鑫阁站起身,撩起车帘看了看,道:“楚将军,慕渔馆到了。” 前面是一大片宅院,周围是一条丈许宽的河,河的那一边还有一丈多高的围墙。这几乎是个城中之城,占地也相当大。马车从一座小桥上驶过去,院门口两个卫兵举起长枪敬礼,等我们一进去,院门又关了起来。冯鑫阁道:“到了,楚将军请下车。” 我跳下马车,只见这慕渔馆里鳞次栉比地尽是建筑。房屋虽多,安排得却是错落有致,一丝不乱,到处都是绿树掩映,只是灯火并不多,看来慕渔馆里住的人并不多。现在已是八月末,树上结着累累果实。那些果子大约有小酒盅一般大,有青有红,我从没见过。正看着,冯鑫阁笑道:“楚将军,城主已在丹荔厅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丁大人已在内等候,请楚将军进去吧。” 那丹荔厅门两边的柱子上刻了副对联,是“丹房养志,荔树长青。”落款写着“照磨轩题”。字体很是圆转流畅,如果薛文亦见了一定会说是个某某名匠所刻,我却看不出门道来。 一到门口,有个人已高声笑道:“是楚将军来了吧?草草不周,还望恕罪。” 这声音十分清亮,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声音。我踏入厅门,边上冯鑫阁道:“城主,楚休红将军到。” 五羊城主名叫何从景。何氏在五羊城一向是名门望族,但人丁却不是太兴旺。我只道这种养尊处优的人多半腰宽肚大,一副面团团的样子,但何城主相貌颇为清瘦,双眼不大,却极有神采,颌下有三缕长髯,一个人甚是清雅。虽然他的样子让人一见便觉可亲,但我心中却暗自叫苦。这样的人多半极富智计,我在符敦城里被陶守拙摆了一道,自始自终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下,现在记忆犹新,实在不愿与这种智者来打交道。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五羊城主虽然谈吐可亲,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行了一礼,道:“小将楚休红,来晚一步,还请城主恕罪。” 何从景笑道:“何罪之有!楚将军英勇无敌,我适才听郑昭说起过了。还请楚将军入席吧。” 丹荔厅里设了不少席位,当中是三桌,偏厅还设了十来桌,这个大厅仍然颇有空间。何从景坐在主席正中,在他的左手边,丁御史已然落座,右边的位置空着,大概是给我坐的。帝国尚在,右边原本该是五羊城中的重臣的位置,何从景却让我坐下了,已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意思。我又行了一礼,道:“小将谢过。” 一个侍者导着我到何从景身边坐下,钱文义他们也纷纷落座,只是他们坐的都是边上几桌,这一桌主席上除了我和丁御史以外,都是五羊城的人。 我刚坐下来,侍者给我倒了杯酒,何从景端着杯子站起来道:“今日天使下顾,敝城蓬蔽生辉。今日得见两位天使尊颜,下臣感慨莫名。列位,我们先敬两位天使一杯,以谢天使伏波越浪而来。” 他的话很客气,但越客气的话越会言不由衷。我和丁西铭也站了起来,丁西铭道:“多谢何城主款待,下官身在帝都之时,久闻何城主是当世英豪,如今一见,更胜闻名。” 何从景笑了笑,道:“干了!”自己先把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们也都喝了下去,刚要坐下,何从景忽道:“丁大人,楚将军,此间所坐,皆我五羊城的股肱之臣。这位,是我城中关税司主簿孔英大人。” 我也听说过,五羊城虽然名义上是帝国领地,其实与独立一般无二。与帝国的兵、刑、户、工四部相应,五羊城也有六司,分别是关税司、军务司、远人司、巡察司、匠作司和职方司。其中关税司相当于户部,军务司相当于兵部,巡察司相当刑部,匠作司相当工部,还有远人司是招待各处来人的部门,职方司则负责大小官吏的考评。与帝国稍有不同的是,五羊城以商人为本,因此关税司的重要性为第一。而到五羊城来的外地商人极多,也需要单设一个远人司负责,职方司却是五羊城特有的。各司以主簿为长,这孔人英是关税司主簿,就是五羊城重臣之首了。 孔人英端起杯子向我们一扬,道:“两位天使在上,下官先干为敬了。”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得爽快,我们也喝了下去。这一桌有十个人,除去何从景和丁西铭、我,剩下七人中多半是各司主簿,但我没看见郑昭在,可能他官职虽大,却还不是主簿,只不知道那多出来的人是谁。 何从景一个个给我们介绍下去,分别是军务司主簿王珍、远人司主薄林一木、巡察司主簿龙道诚、匠作司主簿秦豫和职方司主簿顾清随。每人一杯酒,我酒量甚宏,喝得头也有点晕了,丁西铭的酒量却比我好得多,脸色都不变。介绍到最后一个时,何从景笑了笑道:“这位是我城中后起的名将,丁亨利将军。” 这丁亨利年纪很轻,生具异相,头发是金黄色的,双眼却是海水一般的蓝色,样子虽怪,却仍是极其俊朗,让我不禁有点自惭形秽。听得何从景叫到他,这丁亨利站起来道:“小将丁亨利,见过两位大使。” 丁西铭笑道:“丁将军,我们可是本家,丁将军既有此名,想来定于易学颇有心得了。” 丁亨利刚要喝酒,闻言一怔,道:“不知丁大人所说‘易学’是何学?” 丁西铭道:“《易》开章有云:乾,元亨利贞。丁将军既名亨利,令尊大人定然精擅易学了。” 《易》这本书我也听说过,所说是上古传下来的一部包罗万有的奇书,但文字艰深,内容隐密,根本没几个人能读得懂,我也没读过,什么“乾元亨利贞”之类,我更是闻所未闻。只是丁亨利虽然名从《易》中所取,看来对《易》也并不知晓,瞠目不知以对。何从景打了个哈哈道:“丁大人真个饱学。丁将军祖籍在极西之地,上代方才定居五羊城,丁大人神目如电,也能一语道破以易学得名,真个佩服佩服。” 他一打哈哈,边上那六主簿也纷纷举杯,这个道:“丁大人学究天人”,那个道:“丁大人学问高深”,丁西铭被他们的马屁拍得晕头转向,只是微笑。 丁亨利忽道:“家父曾说,亨利之名在我故乡极多,本是常用之名,今日听得丁大人所言,小将方知自己名之所出,多谢丁大人指点。” 丁西铭微微一笑,道:“本官只道易学是我独得之秘,不料万里以外亦有流传。丁将军英武不凡,定是当世奇才。丁将军令尊既攻易学,说不定我二人祖上还颇有渊源。” 我看了看丁亨利。他虽是男人,肤色却白得异乎寻常,一杯酒下去,脸上已泛起红晕。只是他长相英武,虽然脸色泛红,仍没有半点阴柔之气,一双手的手指也长而有力,把空杯放下去的时稳稳当当。 这丁亨利的兵法不知怎样,但他的刀法枪术定是一时之选,只是不知和我相比如何。第一轮介绍下来,何从景道:“二位大使远道而来,何从景无以为敬,唯此水酒一杯,还望二位海涵。” 丁西铭道:“何大人客气,下官感激莫名。南疆多事,何大人固守边陲,使万民安居乐业,真国之干城,来,下官与楚将军共敬何大人与诸位大人一杯。” 何从景守的可不是帝国的边疆,而是他的祖业吧。我心中暗忖,脸上也堆出一副笑意,道:“城主请。” 何从景笑道:“多谢多谢。”他喝下一杯,拍了拍手道:“上女乐。”说罢笑道:“丁大人,楚将军,五羊城僻处南疆,粗茶淡饭,女乐也粗糙得很,还请两位大使莫要见笑。” 声音刚落,从厅后出来十来个女子,都手持乐器,到席前空地上施了一礼,到队整齐后,乐声响了起来,奏的正是一曲《坐春风》。 那些女子个个都是绝色,容貌非凡,一个女子手中领头唱道:“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 她的歌声柔美动听,清脆悦耳,丁西铭听得呆了。我虽然不是很爱好音律,也觉好听,与当初在太子席上听到的那个花月春的歌声相比,亦不遑多让,而她的相貌比那花月春更是美丽。数句唱罢,另几个女子也应声和道:“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 这是一段了。唱罢这一段,她们不断交错穿插,变了几个队形。她们舞得千变万化,乐声却没半点阻碍,仍是一气贯下,只是变得幽渺了许多。这时先前那领唱的女子又唱道:“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 这几句唱得低徊宛转,让人回味不已。女子以色事人,想必也如春花灿烂,却无几多时。她唱得优雅,我听得却觉心如刀绞。在不知不觉间,我又想起了她。被锁在深宫中的她,现在还好么?现在太子爱她如珍宝,她的日子也许还好过一点。可是假如日后年长色衰,不为太子所喜,她的命运又将如何?也许,正如歌中唱的那样,“明朝风雨后,总调残”了。 我听得痴了,眼里似乎有泪水要落下。不论是她的命运,还是我的命运,都一样脆弱而不可靠的吧。即使是武侯,曾经权倾一时,手握重兵,身死之后一样水流花谢,尽付阙如。如果我们的命运注定是那么微不足道,那我们还要坚持什么? 这时乐声又变得复杂起来,那些女乐又和道:“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 唱完最后一句,乐声戛然而止,余声袅袅不绝,那些女乐围成一图,便如组成了一朵大花的样子,当中那女子便如一朵花蕊,双手高举,袖子落下来露出双臂,皎然如玉。 厅中静了静,方才发出一片叫好之声。我算是见过点世面的,前锋营和水军团的士兵们却想必从来不曾见过这等歌舞,不住声地叫好,我被这阵叫声惊醒了,只觉眼眶有点湿漉漉的,只听得何从景对丁西铭道:“丁大人,这点粗俗歌舞让大人见笑了。” 丁西铭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哪里,她们都好得很,好得很。”他似乎也看得有点呆,先前的滔滔舌辩一时也没了,只是满口子地道:“好得很”。何从景微微一笑,道:“来,再来一个,以尽一宵之欢,哈哈。” 这一次她们跳得要活泼许多,几乎所有人,连那六司主簿都看得有点呆了,想必就算是他们也不是经常可以看到何从景私人乐班的歌舞。但在那些看得双眼发直的人中,我看见那金发碧眼的丁亨利却沉静之极,脸上带着点微笑,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看着。 这丁亨利确非常人! 我正打量着丁亨利,何从景忽道:“楚将军不喜观看歌舞么?” 我没想到何从景会这么问我,忙道:“哪里。小将行伍出身,是个粗人,却也知道这歌舞不同寻常。” 何从景笑道:“这一班女乐是自幼练习而成,她们日日习歌练舞,只是颜色粗陋,舞姿寻常,见笑了。” 我也淡淡一笑,道:“岂敢,小将生性疏懒,未能领会妙处而已。” 何从景笑道:“无妨无妨,楚将军若要领会她们的妙处,我会安排的。” 我没想到他会会错了意,不由有点苦笑不得,道:“不敢,小将就不必了。” “楚将军不用客气,远来辛苦,这是应该的。” 何从景似乎认定了我是言不由衷,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道:“英雄美人,相得亦彰,妙哉妙哉。” 我正要力辞,丁西铭忽道:“既然如此,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何大人美意了,哈哈。” 他一直看歌舞看得入神,突然插了这么一句话,我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耳朵倒是很灵。只是丁御史虽然比不上卫宗政有“铁面”之名,却也素来道貌岸然,说出这等话来,实在让我意想不到。只是他这般一说,苦我坚辞,倒显得与他不齐心了。 我闭上了嘴,丁西铭却又道:“何大人,那位领舞的小姐叫什么?” 何从景道:“她是我的爱妾,叫剪梅。丁大人欲亲香泽,下臣安排便是。” 丁西铭怔了怔,道:“唉呀,西铭冒昧了,不知那位剪梅姑娘是何大人小妾,下官不敢唐突。” 何从景微笑道:“不妨,丁大人,自古有云,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一介小妾,何足挂齿,哈哈。” 我听着他的话,心头猛地怒火升起。何从景相貌清雅高贵,本来我对他很有好感,但他说出这等话来,分明是不把女子当人看,我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对他的观感登时一落千丈。丁西铭却是大为感激,道:“何大人真是当世英雄,西铭敬佩不已。” 英雄!英雄就是把女子当成玩物和食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玩弄,饥饿时可以吃掉的吧。我心头怒意更甚,杯中的酒也象突然间失去了滋味,仿佛一瞬间成了殷红的鲜血,那股血腥气让我恶心欲吐。 这些达官贵人不把人当人看。共和军虽然在走上绝路时也会把女子当食物吃掉,但他们总还宣称“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也号称男女贵贱一律平等。现在的何从景,虽然名义上是共和军领袖了,他的所作所为却连共和军那点面子都不要了。 丁西铭已是乐不可支,脸上尽是笑意,想必在打算今晚的春宵了。何从景居然连爱妾都可以随意送人,这个人也的确非同寻常。我虽然不喜他的为人,但也不得不佩服他。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吧。帝国军、共和军、蛇人,谁也无奈他何。在各种势力间游刃有余,一直保持独立,的确有他的本事。 不去想这些了,我拿了个桌上的水果。这水果正是我在外面看到过的那种,只是鲜红欲滴。拿在手上才发现原来外面长着一层粗糙的壳,样子并不如何好看。我伸手剥了一下,本以为这壳不好剥,哪知一剥居然把里面的果肉也剥下一大块来,手指上沾满了果汁。那种果肉是半透明的,如凝乳一般,我把一块果肉放进嘴里,只是一抿,居然全然化开,一股极其鲜甜的味道溢满嘴里。 真是美味的水果。我几乎要惊呆了,边上何从景低声笑道:“楚将军没吃过吧?这种水果便是方才她们歌中所唱的‘荔枝’,现在正好红熟。” “真是好吃。”我讪讪地一笑。这种奇异的水果我以前从没吃过,而我尝到过的水果中,以鲜甜而论,这种荔枝可谓当世第一。 我正想着,突然耳边响起了一声惨叫。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是个男人的声音,此时别人都全神贯住地看着歌舞,这声惨叫声音并不大,似乎在竭力压抑,但我听得清清楚楚。丁亨利闻声浑身一震,扭头看过来,正好和我目光相对。他的目光锐利已极,我被他扫了一眼,心头不知怎么便是一悸,也转过头去,却见何从景一脸惊愕。我道:“城主,发生了什么事了?” 何从景皱了皱眉,道:“楚将军且安坐,我去看看。” 他离座站了起来,丁西铭这时才回过味来,道:“何大人要更衣么?” 何从景道:“下臣去看看,丁大人请安坐。”他转身向后厅走去,两个侍者跟在他左右。过了一会儿,何从景已转出来,坐下后微笑道:“是一个切菜的下人不小心切到手了,没事。” 丁西铭“噢”了一声,道:“这般不小心啊,有事么?” “没甚大碍,丁大人不必在意。来,叫眩目戏上来。” 他拍了拍手,那队女乐列队施了一礼,退了下去。接着上来的是些装束奇异的男男女女,看来是异国之人。五羊城以商为本,各地商贾不断,这些人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的。 眩目戏颇为奇妙,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的男子从掌心喷出各种颜色的烟气,然后又用手抹去,另一个女子仿佛身体里没有骨头一般,可以钻进一个口子很小的坛子里。这些表演极为精彩,我看得目瞪口呆,实在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好像那些人有妖术。只是丁西铭虽然也看得入神,却明显不及对那班女乐有兴趣。 虽然看着,我心中却在暗自盘算。方才,真的如何从景所说,只是一个下人切伤了手么?如果真的只是这么件小事,他为什么要如临大敌,亲自去察看? 其中一定另有隐情。何从景到底打什么主意?他想做什么? 我入神地想着,这时何从景忽道:“楚将军,这些人来自极西的天方国,以前见过么?” 我“啊”了一声,道:“以前从没见过。” 何从景笑道:“天方亦是古国,听说那儿大多是沙漠,各部落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因此难得一见。这些人也是第一次来五羊城,倒是颇可一观。” 我道:“那和秋人也差不多吧,秋人也是逐水草而居的。” 何从景点点头道:“不错。如此想想,上天待我们可真是不薄,有这一块土地让我们休养生息,男耕女织,丰衣足食,我们自不能辜负上天的一番美意。” 他是在说自己吧?我突然觉得何从景的话也有他的道理。我自然可以指责他如墙头草一般随意倒向另一方势力,但对于他来说,什么立场,什么信念,都不及五羊城的繁荣发展更重要。如果历代五羊城主都要对一派势力忠心耿耿,那五羊城也不可能发展到今天的程度了。何从景坐上了五羊城主这个位置,那就意味着他也只能万事以五羊城的利益为第一。 想到这儿,我对何从景又有了几分理解,觉得他也未必不可原谅。我们是帝国使臣,现在帝国和蛇人的战争仍然没有分出胜负,他也不能割断任一方的联系,仍然要竭力讨好我们,又不能被蛇人发觉他有异心。在五羊城与爱妾的比较下,一个爱妾自然也可以轻易舍弃了。 宴席持续到了后半夜才算结束。散去后,丁西铭打着饱嗝向何从景和六司主簿告辞。他对何从景欲言又止,一副心痒难忍的样子,何从景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丁西铭登时眉开眼笑,想必是说那叫剪梅的女子已经安排到他屋里了。我也向何从景告辞,但心里已经决定,绝对不去碰他给我安排的那个女子。 何从景刚要走出去,丁亨利走过来,向我抱了抱拳道:“楚将军,告辞了,请好好休息。” 此时厅中的烛火灭了一些,已暗淡许多,他的一双眼睛似乎灼灼发亮。我也向他抱了抱拳,道:“丁将军好,多谢款待。” 丁亨利笑了笑,道:“小将久闻楚将军大名,如今得蒙赐见,真是三生有幸。” 我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以为自己的名声真个已传到了五羊城里,那多半是丁亨利的口头之辞。我淡淡一笑道:“是么?在下倒觉得籍籍无名,不足挂齿。” 丁亨利道:“楚将军,我确是听好几个人说起过你。他们说,那时你虽然只统领数百人,但日后必定会大放异彩。嘿嘿。” 他最后笑的两声大有深意,也不知是取笑还是别的,总之不会是真心赞许。我也不以为忤,道:“丁将军见笑了。” 丁亨利正了正神色,道:“楚将军好生歇息。此番楚将军若有闲暇,不妨请来指教一二,让小将一观楚将军高才。” 我心中一凛,他是在挑战么?只是他的话仍然说得温文尔雅,不卑不亢。我道:“多谢丁将军关心。丁将军也请早点歇息吧。” 丁亨利又施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临出门时,又转过头道:“留步,不必送了。”其实我根本不是送他,只是何从景正要上车,丁西铭已经到了门口送行,我也不能不去。 何从景坐上了车,撩开车帘,微笑道:“两位大使敬请安歇,事情我们后日再行详谈,明日多睡一阵吧。” 他的这番话中也有闻章吧,丁西铭已是得眉开眼笑,道:“多谢何大人,多谢。” 这慕渔馆不知是派上什么用场的,好象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第,却只住了很少的下人。我和丁西铭的住处被安排在两幢楼的三层上。进了屋,我推开窗,坐到窗台上。那两幢楼相对而建,小巧玲珑,掩映在荔枝树间。晚风徐来,微风中似乎也有荔枝的鲜甜香味。 我看着外面,一棵荔枝树离窗子很近,有根树枝斜伸过来,上面累累的满是果实。我伸手摘了一颗,小心地剥着。这种祥和平静的气氛,我已很久很久没再经历过了。 正剥着,门上忽然有响动。那多半是送水的下人,我道:“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个女子。我登时想起了何从景所说的让我“领会妙处”的事了,她就是来陪宿的吧?我从窗台上跳下来,走了过去,那女子见我走过来,跪下道:“楚将军,妾身春燕见过将军。” 她的模样十分清丽可人,我的心头却是一疼。我道:“是何城主让你来的么?” “禀将军,城主命我陪将军更衣。” 这话我也懂,那些达官贵人把登厕、玩女人都叫成“更衣”,大概也是因为“妻子如衣服”这句话吧。我叹了口气,道:“不必了,你还是回去吧。” 她抬起头,却吓得脸色煞白,道:“是,是,春燕自知容貌丑陋,不堪服侍将军,还望将军慈悲,收容春燕。” 她长得那么美丽,居然还说什么“不堪服侍”我,真是笑话了。这大概是因为何从景跟她说过,一定要把我服侍周到,否则要治她的罪吧,说不定还会杀了她。我心头一阵疼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如果我和她地位相等,我大概根本没机会能近到她左右,可现在她却象一头可怜的小兽一样,即使我侮辱她,那也是她的荣幸。 我走到她跟前,扶起了她道:“春燕,起来吧。如果你回去,何城主要怪罪你的是吧?” 春燕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水,眼中却有点诧异,不知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被她看得大是不安,道:“坐吧,坐吧。”顺手把手中剥了一半的那颗荔枝递给她,道:“你吃吧。” 春燕拿着那颗荔枝,更是莫名其妙。可能以前她为客人陪宿,那些客人早一把将她抱到床上去了,我却大不一样。她坐在椅子上,仍是一派惊魂未定的样子。我不敢再看她,自己走到窗前,又摘了几颗红熟的荔枝,坐到她对面,道:“春燕姑娘,你别害怕。” 春燕仍然惊魂未定,我听得到她的喘息声,大概她仍然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睡在这儿要被何城主怪罪,那你早点上床歇息吧。” 我一说这话,春燕才算松了口气,腮边也泛起一阵红晕,道:“多谢楚将军。那我为楚将军宽衣,先服侍您沐浴吧。” 我笑道:“我自己来吧,你休息好了。” 这套小楼造得极是别致,一边有一个浴间。虽然是在三楼,却已备好热水,一边的衣橱里还有几件新制成的绸缎袍子。我洗了个澡,只觉神清气爽,大是舒服。换好衣服出来,窗子已经关上了,烛光也已吹熄,床上,春燕已缩成一团躺着。我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夜风清凉宜人,极其舒适。我坐在窗台上,又摘了颗荔枝。 吃完了荔枝,我走到一边,把几张椅子拖过来拼在一起。这几张椅子都很宽大,三张拼在一起就够我躺下。春燕听得我在拖椅子的声音,低声道:“楚将军,您不上床歇息么?” 我转过头,却见她坐了起来,一条毯子盖在胸前,露出肩头如雪的肌肤。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道:“不必了,我睡在椅子上吧。” 春燕吃了一惊,登时不再说话。我躺了下来,拿我的战袍盖在身上。现在天气很热,原本不盖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有女子在,要我宽袍在袖地躺着,实在有点局促。在船上呆了一个多月,日日在海浪声中入睡,现在总算睡在了坚实的地上,虽然椅子硬梆梆的,我仍然感到无比舒服。春燕身上的幽香一阵阵袭来,我心中绮念顿生,怎么也睡不着。 正迷迷糊糊地半睡不睡时,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哭泣之声。一霎时,我仿佛又回到了被蛇人包围的高鹫城里,似乎觉得武侯下令将各营中的女子集中,斩杀后充当军粮,苏纹月正哭得梨花带雨。我吃了一惊,翻身坐起,却忘了自己躺在椅子上,差点摔下来。定了定神,才想到现在是在五羊城的慕渔馆里。 可是那哭声却不是我的幻觉。我疑惑地看去,只见春燕坐在床上,正低声抽泣着。我走过去,到了床边,又站住了,低声道:“春燕姑娘,你睡不着么?是不是我打呼噜吵了你了?” 春燕抬起头看了看我。房里很暗,她的脸却出奇的白,在黑暗中象一朵盛开的白花。她抹了下眼,强笑道:“不是,楚将军,是我不好。” 我叹了口气,道:“春燕姑娘,我不是不喜欢你,只不过,我不想做那种让自己心中有愧的事。” 春燕点了点头道:“是,我明白。楚将军,您真是个好人。” 说这话的人她也不是第一个了,我苦笑了一下。在这世道,这种话我都不知道是夸我还是骂我。我是好人么?可是也未必。很多时候,我这个好人反而害死别人。 我沉默了一会,低低道:“春燕姑娘,你睡吧,天亮还要一会儿。” 春燕呆呆地看着我,我转身又要回到椅子上去,春燕忽道:“楚将军,你也睡到床上来吧。” 我道:“不必了。”话刚出口,却见春燕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我心头一软,道:“那你穿上衣服吧。” 春燕脸也红了红,抓过了睡袍,穿在身上。她在穿衣服时,我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一会儿,她道:“楚将军,你转过身来吧。” 我转过身,却见她已穿好了一件粉红色的睡袍。虽然穿上了衣服,但这衣服很宽松,从衣缝间露出了雪白的肌肤,更是诱人。我只觉得额头也一阵发烧,道:“算了,我还是睡在椅子上吧。” 春燕急道:“楚将军,你过来吧,我还有话跟你说。” 她会有什么话要说?我虽然觉得自己还是睡在椅子上为好,可仍然不知不觉地向床边走去。一到床边,我躺在她身边,她身上的幽香一阵阵飘过来,我只觉更是热得难受。 正在强自支持,春燕忽然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把头靠在我胸前。我只觉脑子里“嗡”地一下,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她,一只手便要向她的衣服里探去。 哪知还没伸进去,她突然用极小的声音道:“隔壁有人。” 这句话象一盆冷水,把我的满腔热火尽都浇灭了。我诧异地看着她,只道听错了,她点了点头,嘴张了张,没有出声,但发出的声音仍是“隔壁有人”这四个字。 隔壁有人?这幢楼是给前锋营住的,但三楼只有不多几个房间,但是钱文义,也和士兵一起挤在最底层,隔壁怎么会有人?我只觉身上出了一阵冷汗。 这是何从景的圈套! 可是,何从景到底想做什么?隔壁有人,想偷听我和春燕的对话么?到现在为止,我根本没有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他想听什么? 我用想伸到她衣服里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在她耳边极小声地道:“谁?” 她摇了摇头。忽然闭上眼,喃喃地道:“楚将军,睡在你怀里,真是舒服。” 我差点又要把持不住了。但是在脑海深处,似乎有个声音不住提醒我:“隔壁有人!” 春燕不会知道太多底细的,但她既然说隔壁有人,只怕这也不是第一次。隔壁的人到底是谁?他要做什么?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身子也猛地一颤。 我想到了那人是谁了!是郑昭! 一定是郑昭!他想要窥测我的心思!这定是何从景安排他做的,以前肯定也有过,也有人睡在这儿,郑昭就在隔壁施展读心术。我记得郑昭说过,只要距离不是太远,他就可以用读心术,怪不得床是放在这堵墙边的。在这人生第一诱惑跟前,再强的意志也会有缺口,郑昭的读心术更容易施展,怪不得何从景如此大方,爱妾也可以随便送人,想必她们本来就派这种用处。 只是,郑昭读出我的心思了么?我用摄心术摄住他时给他的暗示到底有没有用? 第八章 莫辨敌友 知道了隔壁有人,我哪里还敢安睡,一晚上只不敢闭眼。春燕睡在我怀里,倒是一下子睡着了,还打着小声的鼾。我搂着她,身体动也不敢动,只是按打坐的方法调匀呼吸。 虽然没有练成读心术,但我已经有过一次经验,只要全神贯注,可以察觉到郑昭对我用读心术的。但一直到天亮,我仍然没有感觉到脑子里有剧痛。 天蒙蒙亮时,我翻身起来,又进浴间洗了个冷水澡。天本来就很热,冷水洗过后更舒服一些。我洗完后出来,却见春燕睡眼惺忪地在床上爬过来,道:“楚将军,你起来了?” 我笑了笑,道:“我要去练练拳了,你想睡的话再睡吧。” 前锋营便是在天驰号上,仍然天天不废操练,现在上了岸,我这个统领更不能睡懒觉。春燕脸颊微微一红,道:“那,将军,我也走了。” 她披着毯子坐在床上,极是诱人,我不敢再看,只怕自己会把持不住。我转身下楼,到了底层,前锋营众人都已经起来,见我走下楼,钱文义迎上来道:“统领,前锋营集合完毕,我们正要出操。” 他虽然一本正经,但边上有几个士兵脸上都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大概觉得我这么早起来有点不可思议。我道:“好,一起去操练。” 慕鱼馆占地甚大,我们先绕着小道跑了两圈,活动开了,然后练练拳脚。这时朴士免也带着水军团出来,我们干脆在一起练习。前锋营的士兵向来操练刻苦,这些水兵更是在五千人中精选出来的,个个大为不凡,如果不在前锋营,任何一个人都足以担任百夫长以上的职务。军中对拳脚并不很注重,我的拳术也不见得高明,我见唐开的斩铁拳威力甚大,便向他讨教,唐开倒是知无不言,带着我们练了一趟斩铁拳的起手拳法。和他们练了一趟拳后,马天武才打着呵欠从他们那楼里出来,见我们正在练拳,大声道:“楚将军,你们起得这么早。” 我收了拳势,走过去道:“马兄,你也不晚。” 马天武看着前锋营的练习,叹道:“军人真是辛苦。楚将军,你们天天如此么?” 我道:“是啊。马兄,你也来练习一趟吧,活动一下筋骨。” 马天武笑了笑,道:“好吧,你教我练拳吧。” 我笑道:“我这拳法,罢了。那位唐将军才是高手,我也在向他学呢。” 这时唐开正在向人示范,让一个士兵拿了根树枝,他一掌掠过,“嚓”一声,将树枝斩为两段。马天武看得目瞪口呆,道:“我的天!他的手跟刀子一样!你也会么?” 我脸上微微一热,道:“我还不会。马兄,你不妨也去学一下吧。” 马天武笑了笑,道:“好啊。”不过看来也不是很热心,我略略有点失望,心知他这样的官吏对武艺并不上心。这时马天武忽然轻声道:“楚将军,你觉得何城主到底在想什么?” 我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马天武皱了皱眉,道:“我觉得他太客气了,有点客气过分,好象在敷衍。” 我道:“何以见得?” 马天武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在官场上,如果不想做上司吩咐的事,但又不能让人觉得你不肯做,有‘推搪避躲’四字诀,便是把上司服侍得舒舒服服,然后把事情化解无形。” 我诧道:“可是,五羊城主却是自己主动提出联手的,难道他又出尔反尔了?” 马天武道:“我也不知所以。只是,我觉得他现在招待我们未免太好了,而且,把我们安排在这样的地方,有软禁我们之嫌。” 说软禁倒也未必,我们来五羊城的消息一旦走漏,对他和我们都没好处,安排这么个僻静住处原本并不离奇。只是马天武这么一说,我心中总也有个疙瘩。郑昭那么急着想窥测我们的内心,到底是什么用意? 我正想着,边上忽然走过来一个下人,到了我跟前道:“楚休红将军么?” 我道:“我是。”他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有两位客人来访。” 客人?我有点奇怪。会是谁一大早来见我?我道:“是谁啊?” “是两位段将军。” 段将军?我怎么也想不到我认识什么姓段的人。我道:“好吧,我去。马兄,有点事,失陪了。” 我跟着他出去,转到了那丹荔厅,还没进门,便听得白薇的声音。 原来是白薇。我微笑了起来,“两位”的话,另一位肯定是紫蓼了。郑昭说过,她们是仓月公手下七天将之一段海若之女,自然姓段,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称她们为“将军”,难道她们也是军人了?我大声道:“段姑娘,这么早就过来了。” 我一走进门,白薇和紫蓼同时站了起来,敛衽施了一礼。他们姐妹两人长相一般无二,但气质大不相同,很好分辨。一见我进来,紫蓼脸一红,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才道:“楚……楚将军。”白薇却迎上来道:“楚将军,你起得真早。” 我道:“惯了。你们早点吃了么?” 紫蓼惊叫道:“楚将军你还没吃早饭啊?姐姐,我说来得太早了。” 我忙道:“没关系,你们要没吃的话,一块儿吃吧。以前不也一块儿吃的么?” 紫蓼脸上又是一红。当初在高鹫城里,我的食物都是和她们均分的,幸好开始时吃的东西还不算太少,她们吃的又不多,才不至于饿死。白薇道:“好吧,我们再来服侍你吃早饭。” 我笑道:“这可使不得,你们现在身娇肉贵,哪有让你们服侍之理。要有机会,我来服侍你们还差不多。” 这已近乎调笑了。紫蓼脸上又是一红,白薇却已叫道:“喂,你给楚将军上一份早点,快一点,别的不用你了。” 那下人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我也坐下来道:“两位段姑娘,方才我听那人说你们是‘段将军’,你们真的是军人?” 帝国从来没有女将,如果共和军有的话,白薇是女将还可信一点,要说紫蓼是女将,那我真想不到。白薇笑道:“跟楚将军这种英雄相比,我们姐妹两个真的要笑死人了。不过我妹妹可是很不错阿,在军中号称‘红粉枪’,可以和你楚将军比比。” 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红粉枪”这种名字,本也有调笑的意味,大概是开玩笑的。紫蓼脸上更红了,推了推白薇道:“姐姐,你胡说什么,让楚将军笑话了。” 我道:“哪里。我倒真想见识一下紫蓼的枪法。”在船上呆了一个多月,对于我这种骑马惯了的人来说,实在很难受,也真想再跑跑马。 这时那下人端着一个大食盒上来,放在桌上。先端出来的是一大盆白米粥,只是不知为何,这白米粥是绿色的,当中还夹着些肉屑,另外是一碟包子,一碟油炸的面食,一碟雪白针状面食,再是一碟半透明的粉冻一样的东西,当中夹着些肉,颤颤的也不知是什么。那下人刚要给我盛粥,我接过来道:“我来吧,你下去好了。”说着,先盛了一小碗递给紫蓼,道:“给。” 紫蓼的脸色此时已经回复了,见我递给一碗粥,登时又红了起来,道:“楚将军,这怎么使得。” 我道:“有什么使不得的,以前是你们给我盛,现在我给你们盛,一样啊。这粥是什么做的,怎么会是绿色?” 紫蓼小声道:“这是皮蛋瘦肉粥。楚将军没吃过皮蛋吧?” 我道:“还真没吃过。来,白薇,这碗给你。”我又盛了一碗交给白薇,白薇却没有紫蓼那么局促,微笑道:“楚将军,你还没变。” 我道:“都好几年了,怎么会没变,你们可胖了一点。” 紫蓼惊道:“真的么?我真的胖了?”听她的意思,好象胖比蛇人更可怕。我连忙道:“我说错了,那不叫胖,是比以前丰满一些,更好看了。” 紫蓼脸上又是一红,白薇却不管是胖还是丰满,看着我道:“楚将军,这些年你好么?” 我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喝了一口,道:“还不错吧,算是官运亨通。在高鹫城我还是个十一级的百夫长,这几年已经升到了偏将军,已是第四级的高级军官了。” 白薇笑了笑,道:“所以这一次你是副使了吧。恭喜你了,楚将军。” 我道:“战火未熄,这也没什么好恭喜的。来,你们陪我吃吧,这个粥的滋味真好。” 在高鹫城里,有白米粥吃就是无尚的美味,现在这皮蛋瘦肉粥更是鲜美异常。我喝了一口,夹着那冻子一样的东西,道:“这是什么?” 白薇道:“这叫粉肠,是五羊城特别的小吃,你尝尝。” 我咬了一口,只觉入口欲化,大是鲜美。吃下那一段粉肠,又指着那长条的面食道:“这个是面条么?样子不一样啊。” 白薇笑道:“这是蟹肉粉针。说是面,其实是把面粉洗去面筋后做成的,你试试吧。那个是叉烧小笼,还有那个是炸春卷。” 我一样样尝过来,只觉都是以前没吃过的小食,甚是新鲜。帝都的小食也不少,但相比较而言,五羊城的小食要精致许多,滋味走的也是鲜美一路。我不住口地吃着,一下子喝完了一碗粥,四碟食物也被我吃掉了一半,抬头却见她们两个不住眼地看着我,动也不动,我道:“你们也尝尝啊,算是陪陪我吧。” 紫蓼脸上又是一红,白薇却端起碗来抿了一小口,道:“楚将军,你真没什么变化,只是成熟了不少。” 我笑道:“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现在成了中年人吧?”其实今年我也才二十三。只是,二十一岁的我和二十三岁的我确实已如两个世界的人了。 紫蓼“啊”了一声,白薇笑道:“原来楚将军和我们同岁啊。你是几月生人?” 我却是一怔,说真的,以前我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但进入军校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我到底生于哪一天都记不起来了。我叹道:“好像是秋天吧,我都忘了。” 她们同时笑出声来,白薇笑道:“楚将军,你可真有意思,自己生日也会忘。” “家父家母俱已见背,也没人帮我记着。”我抓了抓头皮,有点不好意思地讪笑了笑,又道:“对了,你们好么?” 紫蓼忽然道:“姐姐已经嫁人了,楚将军还不知道吧?” 嫁给了郑昭吧?我心头隐隐一痛,脸上仍是笑嘻嘻地道:“是不是郑昭?真要恭喜了。” 白薇只是淡淡一笑,道:“去年就嫁给他了。楚将军你呢?还没成婚吧?” 我发现她眼里隐约有一丝痛楚,难道郑昭待她不好?可是郑昭在船上被我用摄心术制住时,她又十分惊慌,急着来看究竟,似乎两人感情却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她明显不想说这个事,我也不去多问,只是打了个哈哈道:“我这条命都是过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在不在了,谁肯嫁给我?” 苏纹月肯嫁给我吧,郡主也肯嫁给我,但都已经去世了。我现在虽然名义上是安乐王的女婿,但实际上安乐王还不肯完全原谅我。一想到郡主,我的神色黯然下来,又道:“曾经有个未婚妻,但还没过门,她就去世了。” 白薇紫蓼两人一下动容,半晌,白薇才轻声道:“楚将军,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我强笑了一下,道:“没什么。哈哈,紫蓼嫁人了没有?” 紫蓼脸上一红,白薇道:“她喜欢的有两个人呢……” 白薇还没说完,紫蓼一推她,道:“姐姐!”白薇道:“怕什么,妹妹你生得好看,喜欢你的人不也更多,连那个法统的小真人看到你也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紫蓼更是大窘,道:“什么呀。”我笑道:“原来法统的人也喜欢紫蓼啊,那是谁?他们可以娶妻的么?” 白薇道:“那是真清真人的徒弟,叫虚心……” 她还没说完,我叫了起来:“什么?是虚心子?” 白薇和紫蓼都吓了一跳,紫蓼睁大了眼看着我,白薇道:“怎么了?楚将军和那虚心子有仇么?” 我道:“哪里。我是在天水省的符敦城认识他们的,后来他们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原来到五羊城来了。” 世界真是小,居然在这儿又碰到两个熟人了。可以说,真清子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教了我摄心术,我不知死掉几回了。他们离开符敦城后到了五羊城,看来,真清子是倾向于共和军的,只是他对我又甚是不错,不知是何用意。 到了现在,我对任何人都起了疑心,不敢过于相信了。 这时紫蓼道:“楚将军你认识虚心子啊,那太好了。” 我道:“是啊,真清真人和虚心真人我都认识。他们现在在哪里?我去看看他们。” 紫蓼道:“他整天在工房里,做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那地方旁人不能去的。” 我道:“为什么?他做什么呢?” 紫蓼正要说,白薇横了她一眼,道:“楚将军,今天也没什么事,我带你出去看看吧。城主说过,你们不能随便外出,不过楚将军一个人不要紧。” 我也的确想看看五羊城市容,道:“好啊,我去向丁大人请示一下。” 紫蓼睁圆了眼,道:“楚将军你不是使臣么?怎么还要请示?” 我道:“我是副使,职责是保护正使丁大人,你不要以为是我说了算的。你们先等一下。” 我三口两口把早点吃光了,走到内院。到了丁西铭住的那幢楼下,马天武正和一些随从围坐在桌前吃饭,见我进来,马天武站起来道:“楚将军,来,一块儿吃吧,五羊城的小点心很不错。” 我道:“我吃过了。丁大人起来了么?” 马天武挤了挤眼,低声道:“早呢,昨晚折腾了一夜,今天他哪儿起得来。”边上几个随从也低声笑了起来。 我道:“唉呀,我得出去一趟,要去请示一下,请你带我上去吧。” 马天武想了想,似乎觉得不请示就出去也不行,道:“好吧。” 我跟着他上楼,丁西铭住的地方与我那幢楼一般无二,三楼上也只有他一个人。到了门前,马天武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女子慵懒的声音:“谁呀,丁大人还在睡觉。他交待了,今天你们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这是何从景那个叫剪梅的爱妾的声音吧。马天武冲我又挤了挤眼,似乎在说“果然如此”,在门外道:“那好,我不打扰大人休息了。”走下楼,小声道:“楚将军,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不到正午,大人不会起床的,你以为我们大人跟你一样,力大无穷么。”他说着脸上还带着点笑意。 我道:“好吧,下午我会回来的。马兄,我们尽量不要外出,我们来五羊城之事极为机密,不能被别人知道。” 马天武道:“我知道,楚将军你去吧。” 告别了马天武,我又回到自己那幢楼里。钱文义带着前锋营也正在吃早饭,见我进来,钱文义放下碗,迎上来道:“统制。” 我道:“钱兄,我要出去一下。”说着,又小声道:“让弟兄们多注意,和朴将军商量商量,不要出乱子。” 钱文义道:“末将明白。统制你要去哪儿?” 我道:“有两个朋友,我随她们出去一下。” 虽然告诫自己不要太相信别人,但是在我心底总觉得可以相信段氏姐妹。也许,在高鹫城那短短的相伴,段氏姐妹和我也结下了一种奇特的缘份。我可以怀疑别人,总是无法怀疑她俩。 白薇和紫蓼带来了三匹马,一匹自然是给我的。那匹马虽比不上飞羽,也甚是神骏,我跳上马,叹道:“五羊城并不产马,居然也会有此等好马,真是难得。” 紫蓼道:“这马也不稀奇,在五羊城外的马场里,有六千多匹呢。再过两三年,肯定可以超过一万匹。” 一万匹!我不由一怔,这等规模的马场,只有军队才要用。五羊城在南方,交战的话马匹并不是很有用,五羊城主养这么多马想做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对付北面的帝国军了。看来,何从景已经在为将来与帝国争雄做准备了。 正想着,白薇叹道:“紫蓼,你这张嘴也真多事,不说话要你死啊。” 紫蓼被她骂了一句,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打了一鞭,向前跑出一段。她与我初见面时极为腼腆,现在却比白薇还要活泼一点。虽然她们两人是孪生姐妹,但性情大不一样,白薇性格沉稳许多,象要大好多岁,紫蓼却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白薇的性格倒是和郡主有点象。想到这儿,我心中又是一疼。郡主对我那么好,但我却并不经常想到她。 “楚将军。” 白薇忽然轻声说了一句。她已是与我并马而行,我侧过脸,道:“怎么?” “昨天,郑昭在舱中对你说了什么?” 我心头一震。白薇仍然对那事有所怀疑,不过郑昭把自己有读心术的事瞒住了白薇,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我是否把这件事抖露给白薇知道? 正想着,白薇忽然颤颤地道:“你有没有把金千石的事告诉他?” 原来如此!白薇和紫蓼开始都被龙鳞君的金千石俘虏,成为他的侍妾,后来金千石才把她们送给我。金千石活着的时候最好女色,段氏姐妹被送给我时自然也不是完璧了。可是郑昭有读心术,他也一定早就知道了此事,却仍然对白薇极为看重,看来,不管郑昭这人怎样,他对白薇还是一往情深。我不禁对郑昭也转了些看法,抛开我与他的分歧,郑昭实在并不是坏人,白薇嫁给他也不算辱没。我道:“我自然不会说。可是他知道你们曾经在我营中呆过,难道不在意我么?” 白薇松了口气,微笑道:“楚将军是个英雄,不好女色的,阿昭也知道。” 我有点苦笑不得。我哪里是不好女色,只是看得并不太重而已。我不愿意把女子当玩物,只想当她们是与我一样的人,在一般人看来,大概这也是不好女色吧。我笑了笑,道:“在高鹫城时我生死未卜,才没这个心思,你可要知道我有个外号叫色中恶鬼,怕不怕?” 白薇“咯咯”一笑。她很少露出笑容,此时一笑,真如春花灿烂:“不怕,当然不怕,我也有个外号叫斩鬼人,你怕不怕?”她笑着用马鞭轻轻在我的坐骑上抽了一鞭,我的马叫了一声,只道催马快跑,翻蹄向前冲去。 郑昭昨天的面色有异,白薇见他见的是我,一定前思后想一夜了。此时放下了心头一块巨石,她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紫蓼在前面听得我和白薇打闹,转过头道:“楚将军,姐姐,你们在做什么?” 我带住马,笑道:“紫蓼,小紫蓼,没什么事。” 紫蓼嘟了嘟嘴,道:“什么小紫蓼,你从来不叫姐姐是小白薇的。对了,我还比你大呢,你该叫我姐姐!” 我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不叫!”说着加了一鞭,又冲到了紫蓼前头。 这里还比较偏僻,但转过一个街角,便是个集市,人来人往。到了集市里,我不敢信马而行,此时白薇紫蓼还没跟上来,我站定了等她们。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市民,心中无限平和。 紫蓼来得很快,她看上去很是娇弱,没想到马术甚高。她到了我跟前,道:“楚将军,你看什么呢?” 我道:“我在看这些做买卖的人。” 紫蓼诧道:“这有什么好看?” 我道:“是没什么好看,平平常常。可是我想,一个人活着,最可贵的不就是为了这种平常的日子么?一旦战火起来,想过这样的日子都不可得了。” 紫蓼沉默不语。在高鹫城的日子,她想必也记忆犹新。她们逃过了共和军最后的杀戮,也幸亏走得早,否则仍然会被帝国军杀死。她叹了口气,道:“是啊,楚将军,那时你待我们真好,真的谢谢你了。” 我也叹了口气,道:“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弱了。如果有一天,世界上不再有战争,每天都可以一大早上集市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那该有多好。” 这是白薇已经过来了,她大概听得我最后一句,笑道:“楚将军英勇无敌,怎么志向这么小?” 我苦笑了一下,道:“如果大志要建立在别人的尸首上,那这志向再美好,也是可耻的。” 白薇和紫蓼互相看了看,脸色同时一变。我本是顺口一说,见她们居然反应这么大,诧道:“怎么了?” 白薇看看四周,小声道:“楚将军,这些话你不要跟别人说。” 也许共和军的首脑听了回多心吧。共和军宣称,为了建设一个新的平等世界,必须付出极大的牺牲,所以仓月公会征召那么多么经过训练的平民入伍,而共和军作战时一个个都悍不畏死。我刚才这句话虽然只是无心的感慨,但他们听了,却一定觉得是句讥讽,到时只怕谈判都谈不拢了。 言多必失,的确如此。我点了点头,道:“是,我知道了。对了,我们要去哪儿?” 白薇道:“去马场跑跑去。还记得昨天与你一同赴宴的丁亨利么?” 我道:“那个金发碧眼的将领啊。对了,他到底是谁?何城主的宴席上,六司主簿以外就是他了,可他好像并不是君中首将。” 丁亨利年纪很轻,顶多必我大得一两岁。如果他是五羊城首将,就好像我替代了文侯的位置一样了。紫蓼听得我说,抢着道:“丁将军是何城主爱将,何城主最信任他了。” 白薇笑道:“紫蓼喜欢的两个人中,其中一个就是他了。” 紫蓼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嗔道:“姐姐!”说罢,拍马便走。那集市里人甚多,紫蓼骑在马上走得甚快,却连行人的衣服都不碰到。我看着她的背影,赞道:“原来紫蓼的骑术这么高明。”刚说出,便知道也说得多余了。当初她两人离开高鹫城时,便是自己赶车。她二人是七将中的段海若之女,骑术想必出自家传。 白薇只是淡淡一笑,看我要追上去,她忽道:“楚将军,你陪我走走吧,小妹让她先走。” 我心中一动。白薇这话中似乎有点深意,她是要和我说一些在紫蓼面前不能说的话么?我本要加鞭追上去,闻言便松开了缰绳,道:“好吧。” 我和她两人并马缓缓而行。这集市人头攒动,喧哗不已,走过一片人群,白薇忽然低声道:“楚将军,我想问问你,昨天晚上你和郑昭又说了些什么?” 我道:“他来看我啊,不是跟你说过了。” 郑昭也在宴席上!我心中猛地一震。春燕说得没错,隔壁一定有人,而且八成便是郑昭。看来在船上他无法独到我的心思,便想在宴席上下手。只是他到底读到我的心思没有?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一下惊呆了。昨天晚上酒席间,我听到过后面发出一声惨叫,那声音虽然有点变形,外面也很吵,我没听清,但回想起来,约略便是郑昭的声音。 他一定想隔墙再次对我用读心术,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发出了惨叫,怪不得何从景听到这声音后要亲自去后面查看! 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发抖。看来,何从景是知道郑昭的所为的,多半也是何从景授意。他为什么急着想知道我们的心思?他有什么打算?如果为了谈判的事,何从景究竟是希望谈判达成还是想刻意破坏谈判? 白薇见我在马上一动不动,轻轻叫了一声:“楚将军。”我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没有什么啊。” 白薇咬了咬嘴唇,想了想才道:“酒席上你没有说……没有说金千石吧?” 我有些不悦,道:“白薇,我跟你说过了,我没说。” 我不说,郑昭其实也一定早就知道了。看着白薇猜疑不定的神情,我想这样对白薇说,但实在有些不忍。白薇对自己的贞节很看重,而她拼命想瞒着郑昭,郑昭也装作不知,我实在不想去打破这个闷葫芦。有些事,知道了也该装作不知道。 白薇的脸也红了红,道:“对不起,楚将军,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昨夜阿昭回来得很晚,回来时脸色难看得要命。” 我心中一动,道:“他是几时回来的?” 白薇有点诧异,道:“酒席结束后,他就回来了啊。怎么了?” 如果这么说,晚上我睡的地方隔壁就没什么人了。那么说来,春燕说的“隔壁有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突然,我又是一震。春燕这个人实在有些古怪,她是何从景的侍妾,如果何从景要她来套我的话,那她也一定极其忠于何从景。如果只是充当陪宿的角色,又实在不应该让她知道隔壁有人的秘密。这样的女子,何从景怎么会让她来陪宿,难道不怕坏事么? 不对。何从景精明干练,此事绝对有内情。 我原本觉得春燕是个身世可怜,对我也大有好感的寻常女子,但此时一想,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我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了,在符敦城里,萧心玉就把我骗的团团转,谁又敢保证这个春燕不会是第二个萧心玉?只是如果她真的是奉何从景之命行事,那么她告诉我隔壁有人这件事到底是什么用意? 正想着,白薇忽道:“楚将军,你又想什么了?” 我抬起头,笑了笑道:“没什么。”看着白薇,我突然想到,白薇和紫蓼姐妹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她们今天叫我出来,真的只是散散心么?她们会不会也一样,在给我布局?我发现自己越想越迷茫,似乎所有人都不可信了。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步步小心,绝不能落入她们的圈套。此时我又有点担心自己和她们出来是不是对了。言多易失,谈得多的话,安知我会不会漏出口风。方才我和她们有点太不拘行迹了,从现在开始,我必须要小心,尽量少说话。 白薇又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这时紫蓼在前面道:“姐姐,楚将军,你们快点啊。”白薇道:“楚将军,我们快点去吧。” 我道:“白薇,我们到底去哪儿?” 白薇道:“其实是丁亨利想再见见你。” “丁亨利?”我不由怔住了。丁亨利昨晚和我初次见面,谈得也很少,实在想不出他要见我做什么。 白薇笑了笑,道:“他以前就听过好几个人说起你,有点不服气吧。不过他为人很好,紫蓼最喜欢他。” 我笑了:“那他的意思呢?” 白薇脸上闪过一丝愁云,道:“可惜他喜欢的不是紫蓼。” 我正想问一下丁亨利喜欢的是谁,白薇加了一鞭,道:“别说了,紫蓼听到又要不高兴。我们走吧,楚将军。” 我也加了一鞭,跟着白薇赶上了前面的紫蓼。丁亨利是五羊城后起名将,也许,有朝一日他会与我兵戎相见吧,我也是在很想多知道一点关于他的事。 可能,丁亨利也在这么想。 五羊城占地很大,以面积而论,甚至比帝都都更大一些。西城是五羊城的兵营,也是他们的操练场,隔老远便听到那里传来士兵出操的声音。 到了营门口,两个卫兵一见段氏姐妹,举枪致意,道:“段将军请进。” 紫蓼一直表现得像个普通的年轻女子,一到营门口,却登时凝重起来。进了营门,我小声道:“紫蓼,你带的是什么兵啊?” 紫蓼转过头,也小声道:“是女营。” 女营!我又大吃了一惊,道:“妇女也当兵么?” 紫蓼道:“是。男女平等,女子也能保家卫国。” 这大概也只有宣称“人人平等”的共和军才想得出来。共和军宣称人人平等,男女自然更要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要做,不过我想直接原因是共和军被武侯南征军击败后势力一蹶不振,为了补充战力才想出这等说辞。我虽然觉得男女的确应该平等,但也从没想过女子也要拿起刀枪上阵。我发过誓,今生不杀妇孺,如果我碰上的对手是女营,难道我也不杀她们么? 这自然不可能,她们要杀我的话,那我自然也要杀她们,这时已不能有恻隐之心了,即使是段氏姐妹也一样! 这时白薇转过头,笑道:“丁亨利可是很想看看你的枪法。楚将军,你要是给我们丢脸,那我可不饶你。” 她的话虽然有点凶,但语气却是笑眯眯的,极是温柔,我刚下的决心登时灰飞烟灭。如果真的和白薇有战场对阵那一天,我知道自己肯定下不了杀手的。我有些茫然地道:“是么?” 紫蓼有点关切地道:“楚将军,你可别走神啊。丁亨利可是很想看看你的武艺,他可是五羊城枪法第一的。” 我道:“那我可比不上他,我看看就成了。” 紫蓼急道:“那怎么成,你要和他比试呢!” 我吃了一惊,道:“什么?谁说我要和他比试?我拒绝!”我正打定主意,尽量不给人知道我的底细,自然不想节外生枝,与丁亨利比什么枪法。 紫蓼有些着急,对白薇道:“姐姐,怎么办?楚将军他不愿意。” 白薇拍马过来,看了看我,却只是低下头。我道:“白薇,你们可没说让我来和他比试。” 白薇轻声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我们瞒你到现在,实在对不起。你知道今天何成主为什么让你们休息么?” 当然是因为昨晚给我和丁西铭陪宿的那两个侍妾了。但在白薇和紫蓼面前,我也不敢说。我道:“怎么了?” “那是丁将军的主意。丁将军说,你是帝国君后起的将领,如果你名不副实,那帝国军不值得与之联手的。楚将军,这不是平常的比试,是关系到你们使节团命运的事。” 我冷笑了一下,道:“如果我不同意,他能杀了我不成?我要回去了。” 白薇顿时语塞。她低下头,似乎想着什么,脸上已有痛苦之色,紫蓼在一边,忧行于色,也不敢插话。看这她们两人这副样子,我不禁有些心软。可能白薇在丁亨利面前打过包票,说一定能带我前来。我正想说句软话,还是答应她算了,哪知白薇忽然抬起头,道:“是,对不起,楚将军。即使谈判不成,你们使节团的安危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让你们安然回去的!” 她说得很坚定,眼中泪光闪烁,不似说谎。我叹了口气,道:“好吧,我答应你。反正我也想看一看五羊城的实力。” 紫蓼尖叫起来:“楚将军你答应了?太好了!” 她叫着,勒了一下坐骑,一匹马几乎人立起来,而她轻轻巧巧的控着马,在地上打转。白薇眼里的泪水也滚落出来,看着我,喃喃道:“谢谢你。” 我道:“没什么。虽然我曾经杀过很多你们的人,但眼下大敌当前,我更希望能够靠丁御使来解决分歧,而不是靠我。” 白薇一怔,马上知道我的意思了。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楚将军。即使我们的理想不一样,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她说得有点语无伦次了,而她说我是个好人,春燕昨晚上就这么说我。我拍拍马,道:“走吧,趁现在肚里还有食,不然过一阵饿晕掉下马来,那不败也要败了。” 白薇“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马上道:“你不会败!我相信你!” 我跟着她们想前走去。走过一群正在走操的士兵,前面一片空地上,一些人正在你争我赶的跑马。他们的马虽然比不上飞羽,也算百里挑一的好马,跑得极快。马如劲矢,人似游龙,绕成了一个大圈子。只是他们并不只是跑马,在跑道内侧排着七八个人形木靶,他们跑过木靶时便出枪刺去。那些木靶做得并不大,而且可以左右摇摆,狂奔只是要出枪本就不容易,那些人往往三枪里就有一枪刺不中。其中有一个人出枪却是极准,枪枪命中。这人虽然戴着头盔,但盔下的金发在旭日下甚是耀眼,正是丁亨利。 南人乘船,北人骑马,这是帝国想来的俗语。五羊城自然是最南边了,没想到这丁亨利的枪马如此娴熟,大是劲敌。我原本打算不把实力都显露出来,但也不能表现得太没用,以至于影响道此次谈判,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微弱的劣势败下阵来,让他低估我,但又不至于看不起我。可现在看来,丁亨利枪法这等高强,我使尽全力不输就很不错了。 紫蓼到了前面,扬着手道:“丁将军!丁将军!” 丁亨利此时正出枪刺倒一个木靶,那木靶被他刺的前后左右乱摇,听得紫蓼的叫声,他回头看了看,举起手中长枪挥了挥,身后那些骑士都带住马,纷纷过来。看到丁亨利过来,紫蓼脸上红晕更甚,倒不敢说话了。丁亨利到了她马前,将长枪挂在鞍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紫小姐,亨利有礼了。” 紫蓼看着他的样子,正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看着意中人的样子。我不禁有点嫉妒,这时丁亨利已向我这边行来,到我跟前,他跳下马,行了个礼道:“楚将军,您真的赏光前来,小将万分荣幸。” 白薇和我都跳下了马。白薇道:“丁将军,楚将军是我城中贵客,你可千万不要失礼。” 丁亨利笑了笑,道:“武者不拘成礼,楚将军您说是么?” 他脸上虽带着笑意,目光却即使锐利。我迎着他得注视,看着他道:“丁将军取笑。在下看丁将军枪法如神,佩服不已。” 丁亨利道:“楚将军在船上定不曾跑马吧?有无兴趣玩两手?” 我迟疑了一下,眼角正看着白薇和紫蓼的神情。白薇眼中很是复杂,既有期许,又有点担忧,紫蓼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似乎要从我嘴里挖出个“是”字来。我笑了笑,道:“不知丁将军想怎么玩法?” 丁亨利笑了笑,道:“自然点到为止。来人,拿两枝白垩枪过来,再拿副练习甲。” 一个军官答应了一声,丁亨利又对着我道:“楚将军确是一派英雄气概,亨利得于楚将军把臂论交,不胜感激。楚将军,我的枪法是西土所传,中原是没有的,只以力量与速度取胜,请楚将军不要太过大意了。” 我也见过了他练习,对他的枪法大致有了个了解。他的枪法确实与别的枪法有些不同,没有太多的花哨,每一枪都是实招。但也正因为去除了那些虚招,枪枪真是中宫直进,速度反倒快了许多。 白垩枪和练习甲都拿了过来,丁亨利递给我一套,道:“楚将军,请先休息一下吧,看看我们的练习可好?” 我道:“不必了,方才过来就是休息,我们速战速决吧。” 丁亨利一怔,又爽朗地大笑起来,道:“楚将军真不愧为英雄,好吧。” 他翻身上马,举起一支白垩枪,平放着举到眼前,向我一低头。这是马上礼的大礼,一般只有小辈对长辈或下级对上级才施的。我没想到他会施这么重的礼,还没上马,在地上还了他一礼。丁亨利道:“楚将军请慢慢来好了,小将先去那边,可好?” 他一句一个“可好”,几乎是在请示。我道:“好的,丁将军请便。”说着,我解开了外套,正要拿过练习甲来穿上,白薇却先拿了起来,解开了系绳,给我披上了。我没想到她会自己来给我披甲,边上几个五羊城的军官眼中几乎也有点妒忌地看着我。我不去理睬他们,小声道:“多谢了。” 白薇也小声道:“丁亨利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你别被他的样子骗了,小心点。” 丁亨利长相可以称得上“俊美”二字。如果单看他的长相,我一定会以为他的枪法是走巧妙一路,绝想不到他是以力量取胜的。我点了点头,道:“好的,多谢。” “不过你也别担心,丁亨利很有分寸,你不会受伤的。” 我心中暗自冷笑了一下。原本我只想随便敷衍一下,但既然丁亨利那么想看我的枪法,我就让他看看武昭老师传我的那几路枪术。我下手可不会太有分寸,虽然他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他身上的伤一定免不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他俊美的相貌让我感到愤愤不平,现在我最想的反倒是在他那雪白的脸上添一道伤口。 第九章 口舌之战 隔得十余丈,丁亨利举枪向我示意,高声道:“楚将军,好了么?”我也举起枪,大声道:“好了。”丁亨利的礼数倒是面面俱到,又行了一礼,拍马向我冲来。他骑着一匹红马,周身如火炭,配着一身黑色软甲和白色长枪,模样极是俊朗神武。 丁亨利能被称为是五羊城后起之秀,枪法定然不弱,冲过来时,边上的人一声喝彩。我盯着他的枪尖,双腿踢了一下马腹,也冲了出去。 马行甚快,以这么快的速度疾冲,看来丁亨利是想一枪决胜负,不会跟我缠斗。他手中的白垩枪平平举着,我已算定,只消拨开他的枪尖,让他一枪刺空,剩下来的便是我的场面了。 十余丈的距离,两匹快马疾驰,只不过一瞬间便碰面了。我的目光已锁定了他的枪尖,我也有自信,只消他进入我长枪所及的距离,定能让他一枪掉下马来。 距离在极快地缩短,他那白垩枪的枪尖在我眼中也越来越大,我估计着已能碰到,突然手一送,长枪已拨到了他的枪上。“砰”一声响,却如拨到了一块巨石,竟然一动不动。 他的力量居然这么大,不会输给陈忠! 我大吃一惊,丁亨利却在马上一长身,喝到:“中!”长枪如活了一般,突然从下往上挑来,枪尖已对准了我的肩头。 白薇告诉过我,丁亨利的力量极大,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他。力量大的人一般速度不会快,但丁亨利力量既大,又快得异乎寻常。他的枪法不见得如何高明,只是这样的力量和速度足以弥补枪法的不足。 难道只是一招我就要被打落下马了? 丁亨利的枪已到跟前了,我心中一沉,身体的反应却比脑子更快,人猛地伏倒在鞍上,到了这时候,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刚把身体伏低,耳边“呼”的一声,鼻子里一阵痒,那是白垩枪枪头上洒下来的白垩粉飘到了鼻子里,右边肩头却有一阵热,是被丁亨利的白垩枪擦了一下。 白垩枪伤不了人,但以这么快的速度擦过,皮肤也一定被擦得有点肿,但这一枪我毕竟还是躲过了,现在他一枪刺过,便是我反击的良机,我伏在鞍上,只能反手出枪,手腕一抖,长枪已向他脑后扫去。这一枪力量虽然不大,但如果打中他的后脑,丁亨利也没戴头盔,这一枪多半能将他打晕。 我的长枪刚扫出,周围的人一声惊呼,当中夹着紫蓼的尖叫。但长枪“呼”一声,却只是扫了个空,枪尖上并没有受力之感,多半扫空了。我将枪一拖,人也坐了起来,开始把马带住。 这第一个照面,我就中了一枪,已是落在下风。看来不能以为丁亨利枪法简单就好对付,他的枪法应该说是另一个套路的,并不比武昭老师教我的那种变化多端的枪法威力小多少。 我刚把马掉个头,丁亨利在后面也已带住了马。转过身,我却见他头顶上一片白,看来我这一枪虽然没击中他,枪头也在他头发上扫了一下。 他在马上坐稳了,掸了掸发上的白垩粉,又向我行了一礼,大声道:“楚将军枪法果然高明,佩服。” 我也掸了掸肩头的白垩,道:“丁将军见笑了。”肩头只是有点微微的疼痛,看来伤势很轻微,只怕皮肤也没擦破。 丁亨利道:“楚将军,还要再来一次么?” 我只觉有点气喘。虽然只是一个照面,但花的力气却同恶斗一场差不多了。只是丁亨利既然还在挑战,我也不能示弱。我道:“好吧,丁将军请。” 我带过马,正要再冲出去,这时边上忽然有个将领高声道:“丁将军,丁将军!” 这人叫得很突然,丁亨利已在准备冲锋,闻声勒住了马,我也看向那人,此时才看到,那将领边上还站了一个新来的人,大概是方才过来传令的。那人拍马到了丁亨利跟前,大声道:“城主有令,紧急召见丁将军议事。” 丁亨利皱了皱眉,拍马到我跟前,跳下马来,行了个礼道:“楚将军,小将有事在身,今日便到此为止,可好?” 我暗中松了口气。和丁亨利对敌,实是太累了,他被何从景叫走,我倒是有点如释重负。我也跳下马来,道:“好吧,丁将军枪法高强,真是我平生仅见的好手。”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将军枪法神出鬼没,小将佩服。不过,我还挡得住。” 他的话虽然客气,却也很直率,我的话倒显得有点言不由衷了。我脸上微微一红,却也笑道:“幸好,我也堪作丁将军对手。” 丁亨利点了点头,忽道:“我可真不愿成为你的对手啊,哈哈。”他打了个哈哈,脱下软甲,连同白垩枪交给边上的一个士兵,对白薇和紫蓼道:“两位段将军,请再陪陪楚将军,小将见过城主后,再来向楚将军谢过不恭之罪。” 紫蓼见他行若无事,道:“丁将军,你没事吧?” 丁亨利掸了掸衣上的白垩粉,笑道:“没关系。”他跳上了马,对方才向他传话的那将领道:“方兄,请你好生招待楚将军,别失了礼数啊。楚将军,那我先走了,还望海涵。”他在马上又向我行了一礼,方才跟着那传令之人而去。 那姓方的将领道:“小将明白。” 丁亨利一走,那人道:“楚将军,要不要再玩两手?” 丁亨利叫他不要对我缺了礼数,这人却大是无礼,也不问问我要不要歇歇。我还没说话,白薇在一边道:“楚将军也已累了,方将军,到此为止吧。” 那人脸上有点失望,讪讪地道:“那请楚将军去营房歇息歇息吧。” 看看五羊城的营房倒是不坏,我也可以看一下五羊城的实力。我正要答应,白薇却又抢道:“楚将军很累了,改日吧。楚将军,我们走吧。” 白薇看来有意不让我看他们的营房。我有些不悦,道:“好吧。” 告辞了那人,我率先出了军营,白薇大概也看到了我有不悦之色,也跟在我边上走了出来。一出门,我连话也不想跟白薇多说了。白薇到底是什么用意?只是让我见见丁亨利么?她心中又在想什么? 正想着,白薇忽道:“楚将军,你有点不高兴么?” 她的话有些怯生生的。我道:“哪有。现在我可以回去了么?” 白薇低下头,小声道:“楚将军,你是觉得我有意不让你看他们的营房,是吧?” 白薇的心思倒也真是机敏。我叹了口气,道:“你是共和军的将领了,我是帝国的人。虽然现在有可能两军联合,但毕竟还是敌人,你不让我窥测军机,那也不能怪你。” 我口中虽然说不怪,心中实已怪她了,说得也有点不客气。白薇慢慢在我身边走着,道:“这也是一个原因,我毕竟是个共和军,楚将军,请你原谅我。” 我叹了口气,道:“是啊,不能怪你。丁将军觉得我还够份量么?” 白薇道:“楚将军的本领在他之上,他哪里会不心悦诚服。楚将军,你别怪他,其实该怪我,我经常对他说帝国军战力很强,你更是智勇双全,完全值得联手。” 白薇在丁亨利跟前说我的好话,我倒也相信,不然丁亨利也不会对我说什么“久闻大名”的话了。我道:“五羊城的实力倒也不弱。他们现在都是共和军了?” 白薇迟疑了一下,道:“自从苍月公殉国,现在何城主是共和军的大统制,城中军队大多都是五羊城的班底,我们这些真正的旧共和军反在少数了。” 对于何从景来说,“共和”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旗号而已。苍月公虽然是诈降,但他最后与蛇人力战身亡,南疆的民众对他的印象也极好,何从景大概只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同意接收共和军的旗号的。现在这支共和军中大概也可以分成何从景派系和旧共和派系这两大势力吧,有实力的是何从景这一派,而真正的共和军可能也只是夹在当中而已。如果是真正的共和军,他们与帝国仇恨很深,未必还肯同意联手。 我道:“那请你告诉我,现在五羊城里有多少军队?这不会是机密吧?” 白薇怔了怔,道:“有六万。” 我本来只是将她一军,意料中她是不肯说的,没想她居然告诉了我。只是五羊城的兵力居然已经达到了六万之众,便是帝都,文侯拼命扩军,现在也还没到十万。难怪蛇人可以容忍五羊城主在后方了,而何从景也敢与帝国联手。 白薇忽然叹了口气,道:“有些事都瞒着你也不好。实话跟你说,此次何城主与帝国谈判,军中意见并不一致,旧共和军大多抱否定态度,五羊城的六司主簿中,也有一半不同意。丁将军虽然也是属于旧共和军一系,但他却力主联合,说现在蛇人能让五羊城瓦全,就是因为帝都未破,它们没有实力对付五羊城。现在合则两全,分则两伤,必须放下旧怨,以大局为重。” 我没想到丁亨利居然是旧共和派的人,不禁有点动容,心中对白薇也原谅了一些。我道:“丁将军在何城主面前很说得上话么?” 白薇道:“丁将军本来就是五羊城的人,只不过心向共和,才投入我军。他的兵法武艺都是一时之选,在七天将中名列第一。” 我道:“七天将,令尊不是七天将之一么?” 白薇一怔,道:“原来你已经早就知道了啊。”她眼中有些闪烁不定,忽道:“谢谢你,你知道我们的身份,在高鹫城里还放我们出来。” 我也不去说破那是郑昭告诉我的,只是道:“七天将都是老人了,丁亨利怎么会是……” “现在这七天将是五羊城里的了,不是家父那一辈。丁亨利名列第一,方才那方若水名列第六。方若水这人心胸狭窄,不顾大局,他是竭力反对联手的,我怕他会想出什么主意对你不利,才不让你去他的营房。楚将军,你别怪我,好么?” 我舒了口气。不管白薇说的是真是假,现在她总是在向我解释。我道:“原来五羊城中意见仍然如此不一致。郑昭是同意联手的吧?” 白薇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啊。只是我总觉得他态度有点怪,阴晴不定的,不知道想些什么。” 因为上一次他费尽千辛万苦到了帝都,商议联手,文侯却想杀了他吧。那时文侯一定还不怎么把五羊城放在眼里,如果他知道现在的五羊城有六万以上的兵力,他一定不会等闲视之。我问道:“你呢?你觉得联手之事可不可行?” 白薇轻声道:“有时我觉得,共和是以人为本,以民为尚,与帝国势不两立,你们南征以来,杀了我们多少人,此仇深如海,绝不能共存。但和你认识以后,我觉得,就算帝国的军人,其实也和我们差不多。大敌当前,我们还能怎么办?” 白薇并不同意联手吧,如果此番不是我担任副使,她一定会竭力破坏的。我沉默了下来,白薇见我不说话,道:“楚将军,你生气了么?这是真话,我不想骗你。” 我抬起头,笑了笑道:“哪里会生气。白薇,你能跟我说实话,就算再不中听,我也只有感激才是。” 白薇道:“那你觉得联手之事能成么?” 我叹了口气,道:“所谓共和,所谓帝国,都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想的事,对于我们来说,只是想尽办法活下去。为了一个信念,你是宁为玉碎,还是愿意瓦全?” 白薇也没再说话。她被金千石俘来后,不惜忍受作他侍妾的羞辱也要活下去,那就是一个回答了。白薇也叹了口气,道:“可是……可是……” 我道:“牺牲是必要的,但牺牲也是值得。我希望帝国和共和军能联起手来,共御外敌,那才是共存之道。” 白薇道:“可是将来一旦蛇人被消灭,帝国会允许共和军独立么?” 应该说,共和军更不会允许帝国存在吧,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蛇人的出现倒是件好事,使得自相残杀暂时被制止了。我心头一阵纷乱,喃喃道:“我不知道,白薇,我真的不知道。” 虽然现在连联手的谈判都没开始,我却似乎已经看到了远景。将来蛇人如果真的被消灭,帝国和共和军之间仍然难免一战。那时,昨天并肩作战的兄弟又要反目成仇,厮杀征战,对于在战火中失去性命的百姓来说,死在异类手下跟死在同类手下,又有什么不同? 不。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阻止的。战争到了蛇人灭亡的那一天,就应该结束了。我想起了郡主死前跟我说过的那几句话,一个新时代就要来了。这个新时代为什么不能是兼有帝国与共和之长,能够容纳双方的时代? 郡主已经去世了,但她的理想还在。郡主让南宫闻礼发誓向我效忠,那是让我继承她这未尽的志向吧? 白薇又轻声道:“楚将军,七天将中虽然有四人反对联手,但丁将军是最受城主信任的,他竭力主张联手,军中的意见也倾向于联合。六司主簿虽是五羊城的执政官员,但能直接影响何城主的,还是三个人。” “三个人?”我有点诧异,“是郑昭那三士么?” “阿昭他们三士都倾向于联手,但他们只算何城主的亲信,能让何城主言听计从的还是他们,是三个老人。”白薇说到这儿,看了看四周。四周没有人,这儿很清净,她又小声道:“是望海三皓。” 我突然想起来,郑昭和我说过,五羊城有句话是“私兵两万,不及六人”。郑昭他们是三士,六人中的另三个,便是这三皓吧。我道:“他们是谁?” “他们很少出面,是五羊城的三朝老臣了,前两代五羊城主对这三人就极为信任。他们三人受前代城主托孤之托,辅佐何城主,何城主对他们言听计从。听说,这三个老人中,有一个支持联手,一个竭力反对,另一个则力主观望。因此如今的五羊城中,反对联手和同意联手的势力大约是四六之数,同意的占些上风。” 我道:“既然是同意联手的占多数,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白薇道:“我也不清楚。只是,明日你们与何城主当面谈判,这三皓多半都会出面。如果你们能够说服这三人,我想联手之事才能算成。” 就是要舌战啊。怪不得文侯让精于舌辩的丁西铭当正使,他准也料到了五羊城里定然不是铁板一块。鉴于符敦城的先例,我敢说,文侯一定也早就在五羊城里埋下了暗桩,肯定不会对五羊城的这种状况一无所知。 现在何从景还在斟酌联手的利弊,文侯则希望联手能成功,五羊城的旧共和军对联手又抱怀疑态度,这一趟差事,的确不是想的那么容易。我想着文侯那道密令上的话,现在我只希望不必动用到那道密令。 到了这时候,我只能庆幸自己没有把密令的事告诉过别人,而自己那灵光一闪的摄心术又在关键时刻显灵了。冥冥中,上天也在眷顾着我吧,希望我的好运现在还没有到头。 这一日回去,何从景又在丹荔厅开了个晚宴,仍是山珍海味不断。酒足饭饱,回到房中,春燕又在等我。我心中对她虽有怀疑,但看她生得清秀可人,实在不象在骗我的样子。只是我既有怀疑,哪敢对她推心置腹,仍然是在长椅上缩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何从景派来的人便等在慕渔馆了。这次谈判便设在慕渔馆的丹荔厅里,我穿好了战袍,带着前锋营与马天武站在一处。丁西铭是正使,谈判主要由他担当,现在就要看他的口舌之辩能不能折服五羊城的官员们,使得何从景再无疑虑。 进了丹荔厅,里面已经列座整齐。左边的客座还空着,不过只有两个位置,一个是丁西铭的,一个是我的,别人都只能站着,座前的案上摆了一壶酒和一盆水果,大概是让人说得口渴了吃喝一点,以助谈锋。丁西铭跟我先向上首的何从景行了一礼,落座坐下,何从景端起杯子道:“各位大人,今日丁大人前来与我城议事,请各位先饮一杯。不论所谈成与不成,我五羊城不可失了主人之礼,各位请。” 丁西铭听何从景说什么“不论所谈成与不成”,眉头一扬,他准没料到何从景会这般说。等何从景话音刚落,丁西铭站了起来,道:“当今异类入侵,吾等危在旦夕,从长计议,当团结一致,方能渡过眼前危机。帝君英明神武,礼贤下士,不念旧怨,愿与共和诸君携手,共御外敌。” 听着丁西铭说什么帝君“英明神武,礼贤下士”,我不禁有点想笑。帝君根本算不上英明,如今病歪歪的更谈不上神武,至于礼贤下士,则从来没有这等说法,只是这些套话也只能说说。 这时,右首处有个人站了起来,道:“丁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此古人明训。五羊城向来超然物外,今吾主高标‘共和’,更与帝国格格不入,岂能携手相与为伍?” 这人是关税司孔人英。他是六司主簿的第一位,也就是五羊城的第一重臣。他率先发难,现在就看丁西铭能不能折服他了。 丁西铭微微一笑,道:“孔大人,下官亦闻古人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所谓兄弟阋于墙,自然龉龃不免,然外侮来临,终携手共御。五羊城自初代城主与大帝订立盟约以来,历代城主皆为帝国藩属,恪守为臣之道,夙怀忠义。今上英明睿智,宽宏大量,愿将前嫌一笔勾销。当年的初代城主何等英雄大度,今之何城主亦不堕祖风,孔大人若执于共和与帝制之不同,而不顾外御其侮之大计,不免有玷何城主令誉。” 丁西铭这话说得很厉害,说到后来,已是将何从景扯了进来,变成指责孔人英无礼了,孔人英一阵语塞,说不上话来,边上有个人见孔人英已接不下去,道:“丁大人此言差矣,五羊城地处天南,自给自足,一不倚帝国为屏障,二不靠帝国之资助,而帝国屡次增加岁贡,自大帝立盟以来的什一之贡至今日之五一之贡,百姓不堪重负。当年唐武侯南征,又不顾城民死活,一味抽调城中存粮,以至于城中粮草捉襟见肘,万户不见炊烟。吾主盖心伤万民流离,不忍重税盘剥,故此接‘共和’之帜,以拯万民于水火。接帜以来,万民温饱有余,户户皆颂吾主恩德。若再入帝国牢笼,城民势必重回困苦,本官不知如何以对万民诘问,愿丁大人教我。” 这人是职方司主簿顾清随。白薇说过六主簿中有一半反对联手之议,孔人英是一个,顾清随也是一个,还有一个是谁?我打量着对面的六主簿,盘算着下一个是谁。不过顾清随所言不无道理,苍月公叛乱以来,帝国财赋收入大幅下降,而帝都的开销却反倒有所增加,为了弥补亏空,帝君一下子将五羊城的岁贡增加一倍,这也是使得苍月公舍身换取何从景倒戈的一个契机吧。这顾清随虽然在孔人英之下,分管的只是职方司,但他的谈吐却要比孔人英高上一筹。 丁西铭微微一笑,道:“顾大人,古人有云,率海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既是帝国子民,进贡纳税,自是本份。近年来帝国确是危机四起,帝君为渡难关,适当加收赋税,岂谓不宜。然帝君爱民如子,为五羊城计,已下令免除岁贡。” 我不禁觉得好笑。帝君这道令下得惠而不费,五羊城树起共和之帜,自然不再纳贡,却说什么免除岁贡,做了个空头人情而已。只是顾清随既然说帝国赋税太重,丁西铭这般说,他便没办法反驳。我一向有点看不起丁西铭,但他谈吐清晰而有条理,果然有他的本事。 顾清随又道:“丁大人,蛇人兵锋极锐,当年唐武侯以十万大军南征,数十日便已败亡,全军覆没。今五羊城孤悬后方,以一己之力,无从应付。纵然帝国不取岁贡,然五羊城若与蛇人反目,势必首当其冲,遭受攻击。丁大人既言帝君爱民如子,可否保证帝国能派军援助?” 这才是五羊城最担心的事吧。现在广阳省周围全是蛇人的势力,便是广阳省本身也一定被蛇人侵攻,一旦五羊城真的举旗与蛇人开战,何从景也绝对没有把握说能够坚守下去。 丁西铭道:“顾大人差矣,若论蛇人进围帝都以前,确是兵锋极锐,势不可挡,然时至今日,蛇人实是外强中干,难以为继。自蛇人在帝都外一战,文侯大人设计破敌,蛇人被斩不下十万,一退至北宁,再退至东平,如今唯有困守大江以南,惶惶不可终日,而我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蛇人余部指日可灭。顾大人,此时蛇人自顾不暇,焉能分兵再攻五羊城?若是蛇人真个分兵,则帝国军必能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取胜更易。顾大人若以为五羊城不堪一击,则不免小看了五羊城的精兵强将。” 丁西铭一说这话,我心知要糟。他的话也是强辞夺理了。对蛇人的几次战役,我大多亲身参加,绝不会如丁西铭说的那么轻易。蛇人固然在帝都围城战中一败涂地,但现在退到东平城,已是站稳了脚跟。如果蛇人真个分兵来攻五羊城,帝国一定无法突破包围,前来增援的。丁西铭是文官,并不懂军机,虽然口中滔滔不绝,大有气概,但他说时,那个军务司主簿王珍已皱起了眉头,他一说完,两个人同时站起来道:“丁大人……” 一个是王珍,另一个却是远人司林一木,他们两人同时站起来,大概也没想到会同时发言,林一木看了看王珍,躬身施了一礼,道:“王大人,请先问。” 王珍点了点头,道:“丁大人所言,王珍不敢苟同。雾云城围城一战,下官也已听说,蛇人一败涂地,可见帝国军战力非同凡响,然蛇人军力实在不知究竟,当帝国被围之际,东南五省,中西四省,如今除了孤悬海外的海靖、远在西北的朗月二省尚无蛇人踪迹,其余各省都已被蛇人控制,进围雾云一城者,最多不过占去蛇人军中三分之一而已,至今蛇人仍然坚守东平城,帝国军难越雷池,可见蛇人后劲尚足。而五羊城中兵力尚嫌不足,若我军于此际举旗,势必招来蛇人注目,五羊城危矣。” 他的话比较持平,也颇有道理。丁西铭道:“王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蛇人兵锋虽强,五羊城中将兵亦非弱者,何况五羊城城坚壁厚,固守城池,谁曰不然?” 他的话很有气势,但我暗自摇头。丁西铭到底不知军事,五羊城出兵,最先得利的还是帝国,但五羊城却要遭受兵灾,不是拍几句马屁就可以让他们乖乖上钩的。 我正自想着,王珍摇了摇头道:“丁大人,战事一起,不是只说一句‘精兵强将,城坚壁厚’就可以应付过去的。如今尚无战事,一旦与蛇人开战,广阳一省处处烽火,除五羊城外,各地必将沦陷,到时难民蜂拥入城,五羊城如何承受?此中利害,丁大人是否想到?” 丁西铭一阵语塞。王珍是知兵之人,这句话一语中的。这时林一木接道:“王大人所言正是。五羊城城中收入,如今有一半依靠远来客商,一旦有了战事,客商定然大幅减少,而难民增多,此消彼长,军费必将捉襟见肘,难以维持。” 我微微皱了皱眉。林一木所言虽非没有道理,但五羊城经营至今,岂无积蓄?五羊城本以豪富知名,纵然客商断绝,维持一两年的军费也不在话下,林一木看来是竭力反对联手的。只是白薇明明说过六主簿中有三个反对联手,王珍到底是什么态度? 丁西铭道:“林大人,下官临来之时,文侯大人曾与下官说过,五羊城一旦加入,当可左右战局,若能同意联手,军费一事,帝国可以补充,并以精兵万人增援,不知王大人与林大人以为如何?” 王珍和林一木都是一怔。现在五羊城的兵力在六万以上,攻尚嫌不足,守御却是有余。如果文侯真的派一万兵前来,消耗城中粮草尚是小事,这一万人却对五羊城知根知底,成为钉在五羊城心脏里的一颗钉子,他们势必不允。林一木还没说什么,王珍先道:“文侯好意,我等心领,但帝国兵力亦不甚足,增援就不必了。” 丁西铭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下官也觉五羊城英雄辈出,蛇人跳梁小丑,不足当雷霆一击。当今之世,分则两衰,合则两威,只消戮力同心,定能平定此乱。至于将来之事,到时自有分晓,何城主以为如何?” 虽然算不上大获全胜,但此时王珍和林一木都已说不上什么了。我心中对文侯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这条以进为退之计真个高明,亦如兵法,先示弱于人,然后异军突起,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丁西铭故意让对手一步,然后提出援兵之议,也明知五羊城诸人定不会同意让帝国军驻守到城中,然后再退一步,王珍和林一林就不能再说兵力和军费不足的话了。此时六主簿中虽然还有两个没发言,但大局已定,而丁西铭能说出这等话,自是文侯面授机宜,他们其实是折服在文侯的计策之下,已是不枉。 刚这般想着,何从景在上首沉吟了一下,对尚未开口的龙道诚和秦豫二人道:“龙先生,秦先生,你们意下如何?” 龙道诚和秦豫同时站了起来,道:“卑职等甚以为然。” 我松了口气。看来六主簿都已被丁西铭折服,此番谈判初步告捷,下面就该是讨价还价了。只是白薇说的那三个老人却没出现,看来白薇也不是太了解何从景。要五羊城在蛇人后方举兵,冒这个险自然也要付出代价,不知文侯交待过丁西铭什么,肯定也有一条底线。 何从景道:“既然如此……” 丁西铭已是满面喜色,哪知何从景话还没出口,忽然有个人大声道:“城主且慢!” 这声音很响,也很是苍老。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便是一震。白薇说过,六主簿虽是何从景亲信,但何从景最为倚重的还是这望海三皓。这三个老人中有一个竭力反对合兵之议,多半便是此人了。此时我突然想到,何从景方才根本不提这望海三皓,一定是有意的,故意在丁西铭以为大获全胜之时出现这等变故,那也正是丁西铭方才所施的故计。 事情还没有完,真正的交锋应该是现在才开始! 一个老人从厅外大踏步走了进来。这人白发白须,但步履十分坚实,便如壮年人一般。他走进来时,何从景也站了起来,道:“木老,你怎么来了?快给木老上座。” 边上有个侍者端过一张椅子放在何从景边上,那老人坐了下来,扫视了一眼我们这边。这老人脸上全是皱纹,但目光却炯炯有神,亮得吓人,被他看了一眼,我心中都觉一震。他看了我们一眼,又站了起来,躬身向何从景施了一礼,道:“城主,老朽木玄龄有礼。” 何从景道:“木老请坐。此位是帝国督察院御史丁西铭大人,前来商议合兵之事。” 他还没说完,木玄龄打断他的话头道:“城主,老朽闻得此间有人欲加害城主,不敢怠慢,故此前来守护。” 他的话气势汹汹,口气大是不善,丁西铭皱了皱眉,马上又春风满面地道:“不知木老所言何指?下官愚鲁,实在不明深机。” 木玄龄理都没理他,对何从景道:“城主,你以为五羊城实力与当年苍月公相比如何?”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何从景现在继承了苍月公的旗帜,而苍月公却是被武侯平定,因此方才双方谁都不提苍月公之事,省得让何从景下不了台。这木玄龄一来,出口便说起苍月公,大是咄咄逼人,大概也只有他才敢用这种口气对何从景说话吧。何从景也有点尴尬,道:“自然不如。” 木玄龄又道:“那么以处境而论,当时五羊城与如今相比如何?” 何从景想了想,道:“各有利弊吧,不过如今更险恶一些。” 木玄龄道:“既然如此,何城主难道觉得凭一己之力可与蛇人相抗么?” 何从景叹了口气,道:“多半不能。” 木玄龄“呼”地一声站了起来,道:“这般说来,五羊城若要千秋万代,则唯有与帝国联手一条路可走了。凡不愿联手者,皆是欲陷吾主于危难之人!” 他这话一说,丁西铭和我都露出了喜色。木玄龄来势汹汹,我们只道他是极力反对联手的,没想到他却是极力赞成。这支意外的援军来得突然,也甚是有力,那几个反对联手的主簿本来还想反驳,被木玄龄劈头盖脸一通责问,个个都不敢说话了。何从景沉吟着,似乎已打定了主意,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又有人道:“玄公,此言说得未免太早了。” 这又是个老人。一听得这人的话,孔人英和林一木脸上都露出了喜色,多半是反对联手的三皓之一到了。随着声音进来的,是个与木玄龄相差无几的老人,也是满头白发,只是一部胡须却是纯黑的。这人一进来,何从景又站了起来,道:“来人,给郁老上座。” 这老人到了何从景跟前,躬身行了一礼,道:“城主,方才我听得玄公言道,凡是反对联手之议者,皆是欲陷吾主于危难,不知老朽是否听错?” 木玄龄道:“铁公,我知道你极力反对联手,然铁公可是觉得以我军实力,能单独与蛇人相抗么?” 那郁老人道:“自然不能。” 木玄龄叫道:“那请问铁公,既不能单独与蛇人相抗,除与帝国联手之外,还有何良策?” 郁老人微微一笑,却是不答,看了看丁西铭,道:“这位想必便是帝国派来的丁大人了?老朽郁铁波,见过丁大人了。” 丁西铭道:“正是下官,有礼了,郁老。” 郁铁波看着丁西铭,道:“丁大人既受命前来,老朽有一事不明,不知丁大人可否教我?” 丁西铭道:“郁老请言。” 郁铁波道:“适才玄老已言,单凭五羊城之力,不足与蛇人相抗。老朽不知单凭帝国之力,可与蛇人否?” 丁西铭傲然道:“帝国三军用命,将智兵勇,蛇人不过疥癣之疾,指日可平。” 郁铁波冷笑道:“若真个指日可平,想必丁大人也不必来游说吾主了吧,丁大人。据老朽所料,今帝国军力未必能胜过五羊城许多,与蛇人隔江对峙,战事胶着,故需借五羊城之力与蛇人抗手。然一旦五羊城与蛇人交恶,激战连番,帝国却袖手旁观,待两败俱伤时方才出兵,坐收渔利,到时不知我军计将安出?” 孔人英点了点头道:“郁老所言极是,下官亦有些等担心。” 其实不用担心,我都觉得文侯一定会这么做的。五羊城在这时候接过苍月公的共和旗帜,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对于帝国而言,现在五羊城还能利用,真的扫平蛇人后,首先对付的便是五羊城了。这件事何从景也不会没想到,只是当着丁西铭的面,没人挑破而已,郁铁波却一话说穿了。 丁西铭道:“今五羊城已树共和之帜,此亦不免有此之虑。文侯大人亦曾虑及于此,故准许下官便宜行事,若何城主同意联手,帝国将以王子一名入五羊城为质,以示诚意。” 帝君的王子有一大批,很多王子名不见经传,除了消耗俸禄,可以说一无是处。现在帝君也身患重病,太子监国,牺牲个把庶出的王子,在太子看来毫不足惜。只是这个条件丁西铭现在才说出来,那也一定是文侯的安排,非要等五羊城逼上来时才慢慢退让,只是不知道文侯授意他退让的底线到底是哪一步。 郁铁波怔了怔,又冷笑道:“不知帝君有几位王子?来的可能是太子?” 丁西铭道:“太子如今统领天下兵马,身负监国之责,自不能前来。文侯大人对下官交待过,为表诚意,帝国可遣王侯各一名前来为质,不知郁老以为如何?” 郁铁波一怔,道:“丁大人,帝国可有几侯?” 丁西铭微笑道:“帝国自古以来,唯有文武二侯,从无第三人。” 帝国以前的爵位是三公二侯十三伯,其中三公中的苍月公已死,武侯也死在了高鹫城里,这些事五羊城的人不会不知。郁铁波问有几侯,便是怕帝国随便弄个宗室封个侯充当人质凑数。然而我脑中雪亮,文侯要派出的人质,当然不是他自己,那么只有新袭武侯蒲安礼了。怪不得文侯那时也并不反对蒲安礼袭侯,原来已经打下了这条后路。 郁铁波更是一怔,道:“那么是新任武侯了?” 丁西铭道:“不错。新任武侯乃唐武侯之婿,为军中后起名将,且是工部尚书蒲大人公子,不知郁老可是满意?” 这大概就是文侯交待给丁西铭的底线,直到现在丁西铭才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可是,丁西铭一定猜不到,文侯同样也给了我一个底线。文侯的深谋远虑实在让人惊叹,蒲安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只是文侯的一个筹码而已。此时我对文侯的敬佩已是无以复加,对他的恐惧也是一样。 第十章 意外之变 丁西铭亮出的这个条件,使得五羊城从上而下都震惊不已,郁铁波也说不出话来。 一王一侯作为人质送到五羊城,不能算没有诚意,如果何从景再不同意,只能说他无意于与帝国联手了。木玄龄已笑道:“果然,果然,帝国也算不惜血本了。城主,请不必多虑,如今帝国与五羊城已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唯有联手对敌,方能渡过眼前危机。” 他的话中含意,是将来的危机将来再说吧。不论是木玄龄还是郁铁波,他们口中总是自称为“五羊城”,而根本不提“共和”二字。在他们看来,五羊城现在亮出共和的旗号,同样只不过是一个筹码,如果将来有必要,一样可以去掉这旗号。文侯一定也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决心派我们前来谈判。在他们看来,什么信念,什么理想,都只是押在赌桌上的一注罢了。也怪不得旧共和军会竭力反对,他们一定也看出了,一旦五羊城与帝国联手,他们的未来可大为不妙,何从景很可能有一天会出卖他们。 丁西铭已轻松了许多,施施然一礼,道:“木老所言极是。帝国与五羊城,实是唇齿相依。若帝国真个为蛇人所灭,那五羊城的末日也便到了。城主眼光博大,自然知晓此理。” 郁铁波也无从反驳,他转身又向何从景躬身一礼,道:“城主,此事实在非同小可,不可草率为之。” 何从景点了点头,对丁西铭道:“丁大人,今日事便商议至此,余事明日再议可好?” 丁西铭脸上露出些失望之色。他肯定想趁热打铁,今日便将此事谈妥,但何从景看来却仍有些犹豫。他躬身一礼,道:“还请城主从长计议。” 何从景道:“明日再在此处商议,定能给丁大人一个答复。来人,恭送郁老、木老回三贤阁。” 我们都深施一礼,何从景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中出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等五羊城的人都走了,丁西铭瘫坐在椅上,长吁一口气,道:“何从景真是个精细的人。” 他也不是对我说话,但此时我就在他身边,不回也不好。我道:“是啊,希望明日能够谈成。” 丁西铭微微一笑,道:“楚将军还不曾看出来么?何从景演这一场戏给我们看,其实他比我们更希望谈判能成。楚将军,这次功劳可是来得甚易啊。” 我诧道:“他不是说还要再商议么?那郁姓老者又是竭力反对,只怕……” 丁西铭叹道:“楚将军,你是武人,没有看穿何从景的把戏。时至今日,他哪里会还拿不定主意!今日那六主簿、木郁二老者,皆是他安排下的棋子。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谈成,而是为五羊城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我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两个老人突然前来。若是何从景真个对他们言听计从,只怕一开始便出来了。” 丁西铭看来心情甚好,笑了笑道:“正是,这是官场上的欲擒故纵之法,他们是要逼出我能答应的条件,才演这一场戏的。嘿嘿,他们也小看我了,我不会退到最后的底线的。” 不但是何从景,连我也小看了丁西铭吧。文侯能将此重任托付给丁西铭,他自非弱者,今天的唇枪舌剑让他给我的印象大为改观。我沉吟了一下,道:“那么说来,顺利的话,这几日我们便可回程了。” 丁西铭道:“是啊。楚将军,这一路也多亏你的护卫,回去的话,这功劳也不小啊,哈哈。”他打个哈哈,这意思我也明白,却是在说我的功劳不及他了。只是一路上他向来对我爱理不理,现在谈笑风生,看来心情不错。 因为谈判的事甚是顺利,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回到住处,与前锋营的士兵们说说笑笑。何从景对我们着实不错,桌上鲜果不断,五羊城气候炎热,水果也极多,有些从来没见过。我们一边围着桌子吃着水果,一边聊着天,说些各地风物。这些士兵大多出生在大江以北,说些乡里琐谈,倒也其乐融融。我正剥着一个荔枝,听着钱文义说着他们海上曾出现过的一条巨鱼,边上有个人轻声道:“统领。” 我转过头,见是那简仲岚。他一脸凝重,心事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道:“有什么事么?” 简仲岚道:“楚将军,今日那两个老者是什么来路?” 我道:“他们是望海三皓,五羊城的老臣,也是何城主最为倚重的人物。” 简仲岚皱了皱眉,道:“楚将军,你不觉得这两个老人太容易对付了么?” 我不以为意,道:“他们原本就有一个支持联手,两人势力相当,自然好应付了。” 简仲岚道:“统领,也许小人有点过虑,只是小人觉得,何城主既要谈判,己方之人应该意见一致,无论如何也不该当众争执。也许,他是另有打算?” 简仲岚没有听到丁西铭的话,他也不是丁西铭那种大官,多半不知官场的玄妙。我笑道:“这个很好解释,何城主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最大之利,故意让他们在我们面前争执的。” 简仲岚想了想,道:“倒也说得通。”只是他的眉头还皱着,我拍拍他的肩,道:“小简,不要多想了,明日何城主就会给我们答复,到时什么都明白了。” 简仲岚这人想得太多,那次他与同僚争执已见其端。听了丁西铭所言,我已经十分放心,此番谈判定会以顺利告终的。可是简仲岚却道:“还有一件事,我们来时,那个海贼五峰船主不是在攻打一艘岛夷的船么?” 我道:“是啊,五峰船主本来被岛夷收买,想必谈崩了,双方狗咬狗起来。” “可是,那艘岛夷的船会不会也是要去五羊城的?” 我象被当胸重重击了一拳。这件事我从来没想过,如果真象简仲岚说的那样,那只意味着,何从景在与帝国谈判的同时,可能也在和岛夷谈判! 我登时动容,看了看四周,道:“等一下,这儿不好说话,找个僻静地方再说。”这个慕渔馆是何从景安排我们住下的,里面到处都是五羊城的下人出没,安知其中会不会有何从景安排下的暗桩。如果何从景真的也在和岛夷谈判的话,而他们知道我们已经有所察觉,那此事就大为不妙了。简仲岚也领会我的意思,点点头,小声道:“统领,去哪里?” 我看了看四周,只觉这慕渔馆里实在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密谈。我道:“你和别人说过么?” 简仲岚道:“没有。”他为人甚是孤僻,这些话想必也不会跟别人说。我道:“那好,晚间我们找个地方细谈吧。”想想如果被郑昭知道了,那后果可不堪设想。郑昭中了我的摄心术,无法读出我的心思,但简仲岚的心思他却一定读得出来的,现在他只不过还没发现而已。 到底去哪儿谈为好?我实在想不出来。这时钱文义忽道:“统领,朴将军要见你。” 朴士免正从外面走进来。我放下心事,迎上前道:“朴将军,有什么事么?” 朴士免行了一礼,方道:“楚将军,我要回到天驰号去检修船只,想问问楚将军是否有事要交待。” 我心头一动,道:“你们都去么?” 朴士免道:“是啊,天驰号受伤不轻,驻扎在船上的人手不够用,马上就要过去,那位远人司的冯鑫阁大人便等在门外。若是谈判顺利,那我们便不过来了。” 朴士免的心思也当真缜密,他一定考虑到万一谈判不顺利,我们仍然掌握着天驰号,仍然可以及时脱身吧。我道:“好吧,我送你回去。小简,跟我走。”说着,向简仲岚使了个眼色,简仲岚这人极是伶俐,道:“遵命。” 现在所有的地方都不及天驰号上安全,而我送朴士免回去,同样不会惹人怀疑。我更想的是让简仲岚回到船上去,省得郑昭心血来潮对前锋营士兵人人来个读心术,走漏风声。朴士免倒也没疑心,道:“那么多谢楚将军了,末将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我也顾不得他那种多余的客气,对钱文义道:“钱兄,我送朴将军回船,马上回来。” 钱文义也没有疑心,只是道:“是,统领。”简仲岚的怀疑越少有人知道越好,五羊城主身边有个郑昭,实在太让人害怕了。 门外是冯鑫阁的马车。朴士免带了一半人出来,也足足塞了五辆马车。在车上,冯鑫阁倒是谈笑风生,到了码头,我跳下车,道:“冯大人,我送朴将军上船便回来。” 冯鑫阁全无怀疑,道:“好的,楚将军请便,不要误了城主的晚宴便是。” 我笑了笑,道:“很快便会下船的。” 我带着简仲岚上船。我们都穿着一式的衣服,冯鑫阁定不会猜到简仲岚并不是水军团的人。上了船,我借口去舱中拿点东西,带着简仲岚进了我的座舱。一进舱,我掩上门,低声道:“小简,此事极为机密,你万万不能跟别人说。” 简仲岚有点诧异,道:“为什么?” 我道:“五羊城主身边有个异人,能看透人的心思。” 简仲岚失声道:“什么?那丁大人的心思他不也都知道了么?” 的确,丁西铭说什么文侯允许他答应的条件他还没有全搬出来,但郑昭一定全都知道了,怪不得今天何从景没有最后拍板,看来明天要把那最后的条件也逼出来。只是现在也管不及丁西铭了,最重要的是万一何从景真的在和岛夷谈判,此事大概连文侯也没考虑到,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简仲岚也有点惊慌,道:“统领,现在该怎么办?” 我道:“你先住在船上吧,记住,不要跟别人说这件事。” 简仲岚点点头,又道:“是。” 如果岛夷也在当中掺了一脚,那事态可越来越复杂了。我走到门边,拉开门,道:“小简,好好休息吧。” 离开了舱里,朴士免正抱了个布包过来,一见我出来,叫道:“楚将军,您要走了么?” 我道:“是啊,我军中有个兄弟也要呆在船上了,你关照一下他吧。” 朴士免道:“楚将军请放心。对了,这件是海犀甲,请楚将军笑纳。” 我把那件鲛织罗还给朴士免后,朴士免就说要送我一件海犀甲,没想到他还记着。我也没心思多管,笑道:“朴将军太客气了。对了,回程时我还要向你请教一下雕刻之技。” 朴士免也微笑道:“我看过楚将军最近的那件木雕,除了刀功还有点不熟,别的无可指摘,其实已在我之上了,说起请教末将可是不敢。” 和他寒喧了两句,我把那小包夹在腋下,又小声道:“朴将军,这些天要加倍小心,随时做好准备。” 朴士免也小声道:“末将知道,请楚将军放心。” 告辞了朴士免,我走下了船。天色还早,冯鑫阁见我下来,忙迎上来道:“楚将军这么快?” 我坐上车,道:“是啊,回去吧。” 回到慕渔馆,天仍然还早,前锋营诸人正在厅中赌钱。钱文义见我回来,有点尴尬地道:“统领,你回来了,弟兄们闲得无聊,玩两把。”军中虽然不禁赌博,但因为我不喜欢赌钱,他们当着我的面也不怎么玩。钱文义大概没想到我回来得这么快,才和他们一块喝五吆六的玩了起来。 我道:“玩吧玩吧。对了,让弟兄们这两天加倍小心,千万不要大意。” 钱文义一愕,道:“出什么事了?” 我道:“也没什么事,不过谈判这两天便会有结果,小心点总是没错。” 钱文义想了想,道:“是啊,对了,楚将军,刚才那位叫白薇的女将军又来找过你了,见你不在,她又走了。” 白薇又来过了?我不知白薇找我还有什么事,多半也没什么要紧,不然她会等在这儿的。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岛夷的事,又不能告诉丁西铭,憋在心里很是难受。正想着,钱文义却道:“楚将军……” 我道:“还有什么事么?” 钱文义正要说,丁西铭这时正好走出来,一边整着衣服,对我道:“楚将军回来了?何城主已经到了,我们快去迎接吧。” 这天的晚宴开始得很早。虽然酒宴上何从景仍是谈笑风生,但我看得出他似乎心事重重,没有昨天那样自然。天刚黑下来,何从景便起身告辞出去了,留下两个主簿陪我们饮宴。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越发好奇。郑昭这两天都没有出现,他在做什么?何从景真的也在与岛夷联系么?岛夷自恃远在海中,帝国难以征讨,时时有不逊之行,入侵句罗被邓沧澜和李尧天击退后,连贡使也停了,已是正式与帝国决裂。何从景和他们联系的话,其志可知。 五峰船主突然与岛夷反目,会不会也与五羊城有关?五峰船主是以劫掠为生的海贼,而五羊城的收入却有一半是海上客商带来的,他们向来也有仇怨。以前五峰船主依附岛夷,如果岛夷和五羊城主联手,那么五峰船主的日子就难过了。也许,这就是五峰船主要攻击岛夷的船,而又要隐瞒消息的原因吧。这样也可以解释当我们发现了海贼所为后,五峰船主为什么要不顾一切攻击我们。 只是现在没有半点证据,我又没有郑昭的读心术,读不出何从景的心思,唯一的办法就是偷偷接近何从景,也许能够听到他的秘密。可是我该如何接近何从景?而且,还有一个春燕。这两天春燕天天晚上都陪着我,多半也是何从景派来的耳目了,究竟该如何将她瞒过去? 我暗自握紧了拳头,越想越觉不妙,丁西铭却仍在谈笑风生,引经据典地说些闲话。等何从景一走,我也站起身来,向丁西铭行了一礼,道:“丁大人,末将身体有点不适,想先行告退,请丁大人恩准。” 丁西铭正说到兴头上,也不在乎我离席,道:“好吧,楚将军早点歇息去吧。” 我向那两个陪席的主簿告辞后,走出了丹荔厅。一出门,外面更显得昏暗无比,大厅里的声浪一阵阵传出来,大是嘈杂。我向我住的那幢小楼走去,心中还在想着这事。 该如何接近何从景?虽然避席出来,我仍然没半点头绪。上了楼,正好看见朴士免给我的那件海犀甲还放在桌上。我脱下了外衣,将海犀甲披到身上试着,一边向窗外看着。从这儿可以看到大门口,一些随从正簇拥着何从景上马车。何从景每次出来,排场比太子还大,要出发还有好一阵。 海犀甲是一件软甲,披在身上,又将短衣罩上,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我正打量着自己,看上去谁也不会知道我里面还穿着软甲吧,正想着,身后忽然有人道:“楚将军,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这是春燕的声音。我连忙笑道:“你来了啊,坐吧。”可是一看到春燕,她那副样子简直就是哭丧着脸,腮边似乎还隐隐有道泪痕。我道:“怎么了,不高兴么?” 春燕道:“没……没什么。楚将军,今天我想向你告个假。” 我正想着怎么摆脱她呢,没想到她先说出来,我不由一怔,道:“为什么?” 春燕的脸有点红,吱吱唔唔地道:“城主……城主有命,妾身要去侍寝。”她说的时候面红耳赤,似乎羞于提起。我暗自舒了口气,却叹道:“唉,真可惜,我还想和你多说说话呢。” 春燕抬起头道:“楚将军,请放心。” 我点了点头,道:“好的,你走好吧。”我心中其实有种说不出的欣慰,春燕在我房里其实让我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尤其是知道她可能是何从景派来的耳目,更让我如芒刺在背,她要走,其实我是求之不得。春燕敛衽向我施了一礼,道:“楚将军,我走了。” 我道:“我送送你吧。”我抓起方才换衣服时解下的百辟刀,扣上了腰带,又穿好靴子。这一身打扮,也和五羊城的士兵没什么两样了。等我配好佩刀,抬起头,猛地发现春燕呆呆地看着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道:“春燕,走吧。” 春燕忽地一个激凛,微笑道:“楚将军,妾身不过是个歌伎,不必相送了。”她说着,又轻轻咬了咬嘴唇,道:“将军,请你多多保重,以后春燕大概不会再来了。” 我心想不来最好,脸上却装出一副失望的表情,道:“是啊,我也要回帝都去了。春燕,你也要好好保重啊。” 春燕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楼梯仄仄,她也没有提灯,只有窗缝里透进来一些微微的烛光。走了一半的时候,春燕忽然转过头来,道:“楚将军。” 我“嗯”了一声,道:“什么?” “从此一别,恐怕相见无期。楚将军,你心地太过良善,日后可要小心些啊。” 我微微一笑,道:“春燕,我可是个军人,实话告诉你,死在我手下的人都有几十个了,你还说我心地良善么?” 春燕叹了口气,道:“有些时候,没杀过人的人,心地更凶恶。” 黑暗中,她忽地站住了,肩头微微抽动。我见她不动了,心中一急,道:“怎么了?” 春燕用手抹了抹眼睛,淡淡道:“眼里吹进了砂子。”她转过头,微微一笑道:“楚将军,我们走吧。” 黑暗中,她的笑容如一朵雪白的花朵,我看得有些痴了。春燕原本就很是美貌,但此时的美丽似乎非人间所有,几无烟火气,我都不敢相信她是个随时陪宿的侍妾。我不敢多看,只是低声道:“那小心点吧,很暗,当心踩空。” 下了楼,有两个人正等在门外,见我和春燕一块儿出来,当先一个怔了怔,对春燕道:“春燕姑娘,城主马上就要走了。” 春燕点了点头道:“好吧。”她又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话,便跟他们走了。看着她的目光,我不禁浑身一颤。 那是何等凄婉的目光啊!我几乎要错以为她是苏纹月了。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一直怀疑春燕别有用心,但她临去的目光却让我觉得我想错了。即使她真的是受何从景之命监视我的,但她毕竟是个人,不是件工具。 不论是谁,都会有七情六欲吧,而我现在有点太过小心戒备了。 正想着,忽然听得有人道:“统领,统领!”那是钱文义的声音。我转过头,正见钱文义从后面过来,我道:“怎么了?” 钱文义看了看前面走的春燕,凑到我耳边,小声道:“那位姓段的女将军让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我一怔,道:“她?是什么东西?” 钱文义道:“只是一封帛书,她下午就给我了,让我单独时才交给你的。”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帛书卷递给我,脸上带着点颇为暧味的笑意,大概在猜测我和白薇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其实比他更摸不着头脑,接过帛书来,凑到灯前看了看。帛书上很简单地写着“慕渔馆后门见”几个字。我将帛书凑到烛火上烧了,一扭头,却见钱文义正看着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好奇。我也不和他多说,道:“钱兄,我得出去一趟,这儿你担待些,若丁大人问起我,便说我睡下了。” 钱文义微微笑了笑,道:“放心吧,我谁也不会说的,楚将军去就是了。不过何城主还在门口,你等一会再走吧。” 我道:“我走的是后门。” 钱文义皱了皱眉,小声道:“楚将军,我们现在处境有点尴尬,后门也关着,末将以为,最好还是避避嫌疑为妙。” 我沉吟了一下,道:“也对。”不让慕渔馆下人开门的话,我只有翻墙出去了。 钱文义看了看四周,又很小声地道:“楚将军,你真要去的话,我知道有个地方,从那儿走,神不知鬼不觉。” 那个地方是一间柴房。这柴房是在一间茅房隔壁,里面堆了好几堆柴禾,我们先进了茅房,绕过一堆臭哄哄的残砖碎瓦,挤进两个大柴堆中间。钱文义扒开一堆柴草,小声道:“这堵墙上有个破洞,出去是一间破房子,从那儿出去就是后门了。” 我笑了笑道:“你居然还找得到这种地方,真有本事。” 钱文义微微一笑,道:“这可不是我找到的。楚将军,我说了你也别责怪,是弟兄们晚上无聊,才找到这么个溜出去的通道。” 我苦笑了一下,何从景的酒宴只有我们一些身份较高的才能入席,别的士兵大多在外面另开一桌,早早就吃完了。他们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五羊城又如此繁华,他们不能随便出去,要他们憋在里面,实在够他们受的。我道:“有几个人知道?” 钱文义道:“不多,也就是三四个人。楚将军,你可不要怪他们啊。” 我道:“当然不会。钱兄,我们没被他们发现吧?” 钱文义道:“应该不会。要是何城主的人连这儿也能发现,那就太过神通广大了。”他又有些诡秘地笑了笑,道:“统领,你放心去吧,我什么都没看见。” 钻过破洞,便是一间东倒西歪的房子。这房子不大,里面堆了些破了的桌椅,上面积了一层灰尘,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我小心绕过那些桌椅,走到门边。门关着,锁已经断了,只是虚掩而已。我推开门,外面就是慕渔馆后门的小巷子。五羊城很繁华,几条主要的大街店铺林立,晚上也是灯火通明,这儿却只是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昏暗无比。 走在青石板路上,我突然有些茫然。慕渔馆里要明亮许多,外面这条巷子却象另一个世界了。刚走到这条巷子里,我的眼睛还不能适应,什么都看不清。白薇叫我到底有什么事?她跟我说在慕渔馆后门,可却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正打量着周围,边上突然响起了车轮滚动的声音。这是一辆小小的马车,只能坐两个人,也就是那些稍微富裕一些的人家代步所用。我还没有回过味来,黑暗中,便听得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来:“楚将军,是你么?” 第十一章 望海三皓 车帘撩开了,白薇从里面探出头来。我连忙迎上去,小声道:“白薇小姐,这么晚了,还有事么?” 白薇推开车门,小声道:“楚将军,上来吧。” 我心中一动,上了车。车里很小,又没点灯,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白薇的身影。我坐在她对面,车子马上转进了边上一个小巷子里。这小巷子更偏僻了,周围静得一片死寂,我几乎已看不到白薇的影子。我干笑着道:“白薇,你可是有夫之妇,这么晚让我出去,要是被别人知道,他们可是要说闲话的。” 白薇抬起头,扫了我一眼,黑暗中她的目光亮得吓人,我只觉心头一寒,她的眼光冷得让我害怕。她低声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白天我就想和你说一下,可是你不在。” 她的语气十分凝重,我已觉察到有异,迟疑地道:“出什么意外了?”这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道:“是蛇人知道我们来了?” “要是蛇人知道了,那何城主也太没用了。”白薇头也没抬,声音压得更低:“是倭岛的人来了。”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我被震得呆住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我正在担心着何从景会不会和倭岛结盟,没想到这个担心就成了事实。 “我只能告诉你这一句话,楚将军,我要走了,如果不行,你们快逃吧,若是何城主与倭岛谈妥,他定会杀你们灭口的。” 她脸上全无表情,但肩头却在微微抽动。我想了想,道:“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事?” 白薇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低声道:“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死,楚休红。” 我心头象被刺痛了一下。白薇冒险来告诉我,而我还曾经怀疑过她。我握住她的手,小声道:“谁知道呢,是人都要死的,也许有朝一日我就会死在你面前。” “我不想看到你死。”她抬起头,眼里忽然滚落了两滴泪珠。她的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在黑暗中,她的脸象是凝固在一片黑水上的浮冰。此时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慌张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我心中又是一痛,小声道:“谢谢你,白薇,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白薇没有再看我,又道:“何城主今晚会紧急召见倭岛使者,这是阿昭告诉我的。楚将军,何城主原本就不是决意要和你们联手,如果倭岛给他的条件更好,那他一定会投向倭岛,你要尽快想出对策。” 她撩开车帘,道:“我得回去了。阿昭说不定会提早回来,要是被他发现我出去的话可就糟了。转过前面那个拐角,你自己回去吧,小心点。” 我没有再说什么。这消息是郑昭告诉她的,那到底可不可信?白薇并不知道郑昭有读心术,郑昭却知道白薇在想什么,这消息其实也就是郑昭借她的嘴来告诉我的吧。郑昭一直支持与帝国联手,那么这个消息也一定不会错。 我正要说句道别的话下车,白薇忽然一把揽住我的脖子,低声地抽泣着,在我耳边极轻地道:“你快逃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心头一阵剧痛,也几乎要落下泪来。如果现在仓惶逃跑,虽然可以留得一条性命,却是前功尽弃了,而且,帝国和五羊城也一定正式决裂。这样的后果我实在不愿看到。方才的惊慌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倒是冷静下来,小声道:“何城主已经定下主意来了么?” “没有。不过,阿昭说何城主更倾向于与倭岛联手,因为倭人答应以二十万兵力帮助他,击退蛇人后让他统治大江以南。” 帝国能给何从景的好处,绝对不会是半个帝国吧,也怪不得白薇会如此惊慌。我轻轻推开了她,小声道:“白薇,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么?” 白薇摇摇头,道:“我当然不愿意,可是阿昭说,有许多人都觉得这样更为有利,便是同意与帝国联手的人也觉得与倭岛联合也是一个好办法。” 我伸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小声道:“我这一生,好几次都到了山穷水尽之地,但每次都咬牙挺过来了。白薇,我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一句话,事在人为。” 白薇的身体一颤,道:“你想做什么?” “只要还有一线机会,我就要去争取!” 白薇道:“你想去找何城主?” 我点了点头,道:“如果能杀了倭岛的使者,那么何城主骑虎难下,与倭岛联手之事便无疾而终,他只能一心一意与帝国合兵了。” 这个主意我不说白薇也一定猜得出来,现在我也是赌一赌。我不知道倭岛使者住在哪里,只能依靠白薇的帮助。她对我很有好感,我也只有把这一注押在她身上了。 白薇垂下头,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我有点失望,道:“我去了,说不定今天我就要死了,你可不要伤心啊。” 这话本来只是想打动她,可是说出来时,我心中却不由得一阵凄凉。走投无路,文侯说过走投无路时可以用那条计策,现在正是这时候。 文侯的计策是在谈判即将破裂时杀了丁西铭,然后宣称是五羊城背信弃义。这样五羊城的民众肯定会发生骚动,而蛇人也会知道何从景有异心,五羊城便会内外交困,腹背受敌。不论何从景如何解释,使者死在五羊城里,使得谈判破裂这件事定会使五羊城的战斗力大受影响。可是这毕竟是最后不得已的手段了,可能文侯也没有想到何从景居然同时在与两方面谈判吧。现在用文侯的秘计,可以说只是让帝国与五羊城两败俱伤,得利的只有倭岛和蛇人。 无法依赖文侯的计策了,现在只有靠自己想办法。虽然丁西铭的死活根本不在我眼里,我也实在不愿意让这个繁华美丽的城市象高鹫城一样成为废墟——即使五羊城最终会与帝国为敌,我也不愿意。 白薇忽地抬起头,小声道:“好吧,我带你去。不过,你千万要小心。” 我心中一热,握了握她的手,道:“谢谢你。” 黑暗中,她的眼里泪光闪烁,如寒夜的星光。她轻声道:“一定要做得干净,单靠你一个人大概不行,我们可以求一个人帮忙。” 我诧道:“还有人会帮助我?” 白薇道:“是的,有个人。”她突然笑了笑,道:“还有你一个老相识,也许也会帮你。” 是真清子和虚心子师徒么?我正想问,白薇拉上门,撩开车帘,对赶车的道:“老周,去望海馆。” 车开动了。我小声道:“到底是谁?” “南武公子。”白薇见我有点莫名其妙,又低声道:“就是苍月公的公子。” “什么?”我大吃一惊。苍月公是首议共和之人,现在苍月公已经过世,共和之帜由何从景接过,我却从来没想过苍月公竟然还会有子女留下来。苍月公以首领之位诱使何从景同意收留共和残部,但以何从景的作为,他肯定也并不是真正为了共和信念而战的,这个南武公子在五羊的处境一定不是太妙,所以才可能帮助我吧。想到这儿,我心头又是一凛。 白薇对我说的这些话,是真心的么?我却好象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了。她会不会受那个南武公子之命,想要来利用我?如果真是这样,她的演技实在太高超了,我一直以为她是在为我的安危所想。 不行,我不能再落入别人的圈套。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生死安危了,而是关系到帝国与五羊城,以及所有人类的前途。如果并没有倭岛之事,而是那位南武公子想要破坏谈判,那我冒冒失失地钻进他们的圈套,岂不是亲手破坏了和议? 我偷偷瞟了一眼对面的白薇。车子开动时,外面暗淡的光线时不时映进来,映出她雪白的面容,她的脸上仍然带着忧色。我心中一软,实在不敢相信白薇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做戏,都是想骗我。我想了想,道:“还有一个可能帮我的是谁?我认识他么?” 白薇顿了顿,道:“是陆经渔将军。” 我忘了身在车中,猛地站了起来,这车却很是低矮,“咚”一声,头撞在了车顶,使得车厢也左右晃了晃。就算白薇说还有一个能帮我的是那个叫山都或者木昆的蛇人,我也不会如此惊异。 陆经渔!这个号称冰海之龙的帝国不世出名将,居然也逃出了高鹫城,却没有回到帝都,一直在五羊城里! 车子晃了晃,又稳了下来,我连忙重新坐好,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这个消息可以说是来五羊城后最让我震惊的了。陆经渔,这个曾经是整个帝国军,不,可以说整个帝国的偶像,几年后又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结结巴巴地道:“他在哪里?这些年一直在五羊城么?他为什么不回帝都?” 白薇道:“你还记得陆将军的中军何中么?” “何中?”我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啊,对了,你们那次离开五羊城时,他还把一块玉佩让你们转交给何城主。”说到这儿,我脑海中一亮,道:“他也姓何?” 白薇点了点头,道:“何中是何城主的侄子,也就是五羊城三士中的隐士。” 这又是一个意外。当时五羊城一直超然物外,似乎在共和军与帝国之间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原来何从景那时就已经布下了这个棋子了。我叹道:“好厉害的何从景。” 白薇点点头,道:“何城主的确不是简单人物,他的计划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了布置。陆将军逃出高鹫城后,他本想转道五羊城回到帝都,但被何中说服留下了,你们住的慕渔馆便是何城主专门为陆经渔所建。” 何从景所慕的,原来是陆经渔之“渔”啊。我道:“陆将军难道也住在慕渔馆里?我们怎么不见他?” 白薇微微一笑,道:“陆将军听从了何中的劝告,留了下来,但他不愿住在慕渔馆,说那儿太奢华了,他住在望海馆边上的一个小院子里。何城主本想请陆将军加入到五羊城军队中,但陆将军说他是败军之将,误了十万弟兄的性命,对战争心灰意冷,只想种点菜,养养鱼,为何城主训练一些军官。现在的七天将有一半是陆将军的弟子,丁亨利也是,他便是听陆将军颇为推许你,才想与你结识的。” 怪不得丁亨利听到过我的名字,也许陆经渔跟他说起过吧。陆经渔与我见面次数不多,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这个曾经奉命捉拿他的小军官。我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薇叹了口气,道:“陆将军现在根本不出面,他未必还会卷进来。楚休红,你真正能靠的,还是你自己。” 我点了点头,道:“是啊。” 此时心境渐平,我不再象方才那样冲动了。现在首要之事便是要破坏何从景与倭岛的谈判,尽管现在我仍然有些怀疑这消息是不是确实,但我绝不会冒然出手。 不论白薇说什么,我仍然不能太相信她。这件事牵涉如此之广,她绝不会一时冲动才来通知我的。现在我不必挑破这一层,随机应变,看事态究竟如何发展,这些人的真正面目是什么。而白薇如果真的在利用我,那她背后的人迟早会出现的。 这又是一支意外的力量。别人在利用我,我也要学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五羊城并不是铁板一块,何从景手下已经分成了两派,南武公子为首的旧共和军看来并非真心甘奉何从景为首,这正是可以利用的力量。我要做的事就是努力让谈判顺利完成,又不能让五羊城大乱。 这才是文侯交给我的真正任务吧。文侯说我“心思缜密机敏,武功出众”,他更赞许的是我的应变之才,而不仅仅是一刀一枪的搏斗,所以他交给我秘计时也语焉不详,可能,这条秘计也仅仅是给我的一道底线而已。与其说这是秘计,不如说文侯暗示我不要走到这一步去。 车厢中暗得没有一丝光,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文侯的样子。除了白薇说的那几支力量,我还有一个可以利用的,就是文侯伏下的埋伏。虽然文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在五羊城有内应,但何从景能在陆经渔身边早早伏下了何中,那么在五羊城里也一定早就有文侯的内应了。 现在,真正的决战开始了。虽然没有千军万马的交锋,但比战阵更加险恶,我必须小心走好每一步。 夜色中,马车走得很快。到了一个小巷子里,白薇停下了马车,小心道:“到了。” 我撩开车帘,向外看了看。从巷子口看出去,外面是一幢高大的建筑,十分富丽,门口还停了几辆大车,正是何从景的车队。 “这是远人司的夜明楼,倭人就下榻此处。” 那幢楼房虽然占地没有慕渔馆那么多,却要华丽得多。我小声道:“怎么进去?” “何城主今天给他们接风,不会太久。南武公子已经安排好了,等一会有两辆柴草车进去,你躲在车下混到里面,躲到柴房里,等何城主一走就动手。”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帛书,道:“这儿是夜明楼的布置图,倭人首领住的房间用红笔标出来了。” 这绝对是南武公子早就计划好的圈套了,白薇也毕竟不擅长勾心斗角,居然这样就拿出来,她也没有想到我会不会问她怎么会预备下这些东西。我接过来,道:“谢谢你。”心中却一阵厌恶。白薇到底还是想利用我,我也不必太注重她了,万一失手,就只能用文侯的秘计,让五羊城陷入混乱。我正想着,白薇忽然握住我的手,小声道:“楚将军,如果觉得没有机会的话,不要硬干了,我叫老周马上送你去码头。今天何城主想不到你们会走,码头上守备不严。” 白薇的话轻得如同耳语,我心中却是一震。这种计划不会是她背后的人布置的,尽管白薇也在利用我,但她毕竟对我也有真情。我握了握她的手,也极小声道:“希望成功。” 白薇怔怔地看着我,眼里突然滚下了两滴泪水,凑过脸来极快地在我嘴上吻了一下。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她离开高鹫城时,也这样极快地吻了我一下,也许她想到了在高鹫城时我对她姐妹二人很是关照,心有内疚吧。我心中微微一痛,小声道:“这不仅仅是为了你,白薇,即使你在利用我。” 白薇呆住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我按住她的嘴,道:“倭人狼子野心,凶恶不下于蛇人,与他们联手,实是与虎谋皮,五羊城定不会有好结果的。白薇,如果我失败了,你一定要把这句话转告给何城主,让他三思。” 我正想下车,白薇猛地抱住我,低声哭道:“不!楚将军,我确是受南武公子之命来骗你的。你不要去,这件事成功的机会太渺茫了。” 不仅仅是渺茫,可以说就是不可能成功,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也只有走下去。白薇最终也对我说了实话,这更让我欣慰。我抚了抚她的额发,道:“白薇,我很喜欢你,也喜欢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所以你也为我祈祷吧,让我顺利。” 白薇没有再说什么,她擦去了泪水,道:“楚将军,如果你真的死了,那我也会跟你去的。”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可是郑夫人,跟我同生共死做什么?好好跟郑先生过日子,如果可能,我来做你孩子的义父。” 虽然白薇脸上还挂着泪痕,却也苦涩地一笑,道:“你说什么呀,你不知道。” 我下了车,白薇忽然又拉住我。我不知她还有什么话要说,转过头,白薇凑到我耳边道:“我让老周等在下一个巷子口,如果失败,你马上冲出来,老周会带你去码头的。” 我点了点头。在心底,我已经原谅了白薇,却更加痛苦。除了她,白薇大概是第一个让我真正有那种感觉的女子,只是白薇已经是郑昭的妻子了。 下了车,等了一会,听得巷子后传来车轮之声。白薇道:“来了。”她拉了拉我,让我站在路边,一个人已走了过来,小声道:“段将军么?” 白薇迎了上去,道:“车备好了?” 那人道:“南武公子已经交待过了。那位先生来了么?” 白薇道:“来了。”她拉了拉我,道:“来,去那辆车底下。” 这是两辆柴草车,车上装的柴禾不少,在车上装得满满的,四周几乎压到了地面,如果车底下躲一个人,自然发现不了。我紧了紧腰带,把腰刀别到衣服里面,便要爬到车下,白薇又拉住我,小声道:“小心点。” 我看了看她,她眼中带着忧伤,我微微一笑,道:“我命很大的,你放心。” 钻进车下,这车底盘离地还不到两尺,钉了两根木条,我可以抓住木条,把身体贴在底盘上。虽然这样很累,但从这儿去那夜明楼只不过一点点距离,这样一段我还受得了。 一钻进车下,抓住那两根木条,我的脸几乎要擦到地面了。从这儿只可以看到白薇的双脚。这时白薇又弯下腰,小声道:“保重吧,别勉强。” 在这儿连点头都不行,我只是回答了一个“是”,车子便开动了。 五羊城的街道都是青石板,清扫得很干净,我也暗中感激何从景。如果是泥地的话,车子开动时腾起来的灰尘便足以呛死我了。车走辚辚,转眼便出了那巷子,到了夜明楼门口。门口一个守卫喝道:“干什么的?”那赶车的道:“林大人命我们送柴草来的。” 这时从里面有个人出来,叫道:“你们可来了,快点快点,菜都上锅了,再不来,连饭都要夹生了。”一边说着,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道:“他妈的,明明知道今天有客人来,怎么不多备些柴草,弄得人手忙脚乱。”想必是个厨子头。 这也是那南武公子安排好的吧,我暗自佩服不已。苍月公这个儿子我虽然还不曾见过,但这人心思如此缜密,考虑得大是周到,如果夜明楼里柴草并不缺乏,莫名其妙地送两车柴草来一定会让人怀疑。这个人把前因后果都想进去了,单从这一点上来看,也大是不凡。现在他是个有力的臂助,但将来,这个人一定会是个危险的敌人。 车子一进门,那厨子头道:“就停这儿吧,我们来卸,不用你们了,你们去帐房领赏钱吧。” 赶车的道:“那可不成啊,我们还要把车卸了送回去呢。” 那厨子头道:“不用了,城主交待过,今天外人不得靠近夜明楼,这两辆车会有人送回远人司去的。现在也急用,不必送到柴房了,直接去厨房门口。” 一听这话,我心中暗自叫苦。南武公子再厉害,看样子也没能买通这厨子头,如果柴草车被带到厨房门口的空旷之地,在那儿要是下车定会被人发现,我还没行动便已露馅了。 我正想着该如何是好,边上忽地有个人大叫道:“停车!停车!”这人叫得甚响,那厨子头也吓了一跳,道:“齐大人,怎么了?” 那姓齐的道:“妈的,这柴草擦到城主的车了!快闪开。” 从车下看出去,只能看到那些人的脚。我躲的这辆车走在前面,那姓齐的叫的是另一辆车。他一叫,几个人都凑了过去,那厨子头嘴里道:“哪儿哪儿,谢天谢地,还没碰到。”说到最后时如释重负,看来柴草是差点要被擦上了。 此时两辆车都停了下来。我看了看周围,左边是一大堆人,右边则是另一堆车,那多半便是何从景的车队了。我心头灵光一闪,松开了手,极快地一翻,从车轮前翻了出去。我身上穿着短衣,腰刀也已放在里面了,流星锤和手弩这些零碎又没带,翻出去时无声无息。 一出这辆车,我正想找个暗处躲藏,但定睛看时,却不禁暗自叫苦。右边是一大列车子,都是靠墙停放的,柴房却是在左墙根。此时所有人都聚在第二辆柴草车后面,现在还没人发现我,但我要躲进柴房的话,就非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跑过去不可了。我连忙闪到一辆暗地里的车后,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得有个人喝道:“出什么事了?” 这人看来地位更高,那姓齐的连忙跑过去道:“明大人,这辆车的柴草挂到城主的车子了。” 那明大人看来也吓了一跳,道:“什么?该死!没碰坏吧?” 厨子头道:“没有没有,差点碰上,还没碰上。”他说得很急,看来要是真碰上了,这罪责可不小。 那明大人道:“那快挪开,别碰上了,要是碰坏了城主的车子,连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厨子头道:“是,是。快把车卸到柴草房去。”这后一句话是对那两个赶车的说的了。我一听柴草车又要到柴草房去,心中大是着急,正要再钻到车下,却听得那明大人道:“等等,让我看看。” 这明大人大踏步走过来,竟是走到靠墙这一边的。我吓了一跳,将身子缩下来。幸好这儿很暗,他也没有注意到身后。这明大人绕着柴草车走了一圈,站住了,伸手拍了拍柴草垛,忽然拔出腰刀来,猛地向车上的柴草刺下去。 这一刀刺出,赶车的那马夫“啊”了一声,那明大人冷冷扫了他一眼,喝道:“城主有令,今日外人谁也不准靠近夜明楼。老齐,你们去卸柴草,你们两个,到帐房领赏后在外面等着。” 这明大人拔刀出手,隐隐便是斩影刀的架式。 那两个马夫肯定已是叫苦不迭,我也暗叫侥幸。幸好没有钻回去,否则被他们逮了个正着。但现在躲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我正想着该如何离开这里,那明大人忽然一哈腰,迎上前道:“城主,您怎么出来了?” 从夜明楼上走下来的,正是何从景,站在他身边的,赫然便是郑昭! 一看到郑昭,我不由叫苦。有郑昭在,我躲得再好也会被他发现的。郑昭似乎是支持与帝国联手的,但如果他发现我混进夜明楼来,只怕会把事情搞砸。而何从景的脸色有点不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这时候,我也只有硬着头皮来了。我打量着四周,何从景的车最大,也很好认,我拣了一辆最不起眼的小车,故技重施,一下钻到了车下。 一到车下,我吃惊地发现这车下竟然有个夹层。那些柴草车的底盘只是临时添了两根木条,这辆车底下却做了半边架子,我可以躺在上面。 这竟然是辆藏人的车子!一钻进这车里,我就觉得不妙。千不选万不选,我却选了这样一辆车。这下面一定是藏何从景的保镖的,等一下他的保镖钻进来,岂不是瓮中捉鳖。但这时何从景已经和郑昭到了近前,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换一辆车子躲藏了。 我听得何从景小声道:“这是真的么?” 郑昭也小声道:“千真万确。”也不知说什么千真万确。何从景沉吟了一下,道:“明士贞,挽车,我们走。” 车子晃了晃。何从景竟然没有上他那辆大车,上的是这辆小车! 我正在暗自叫苦,那明士贞道:“是,是。”忽然又低声道:“要不要叫小马下来?” 何从景道:“不必了,让他在这儿守着。”忽然他压低了声音道:“郑先生,你在这儿看着,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我去去便来。” 郑昭道:“是,大人。” 那明士贞牵了一匹马过来,道:“大人,就我们都走么?” 何从景道:“不要惊动别人,你给我赶车吧。快一点,我还要赶回来。” 明士贞道:“是。”他跳上马车,一抖缰绳,马车登时出了夜明楼。 这辆马车很不起眼,出了门,车子却停了停。何从景低声道:“怎么了?” 明士贞道:“没什么?城主,到底出什么事了?” 何从景哼了一声,道:“士贞,你的话太多了。” 明士贞没有再说话。我也将身体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现在马车进了一条阴暗的小胡同,如果我跳下去的话,多半他们发现不了,但我心中更加好奇了。何从景方才一定在为倭人接风洗尘,但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现在已经出来了,要再进夜明楼看来已是不可能,何况南武公子也想不到我居然会和何从景一起出来,就算他在骗我,现在也骗不到了。 何从景坐在车里,我听得到他的脚在“啪啪”地踩着地板,心中定是焦躁不安。 明士贞驾车之术大是高明,马车走得很快,在周围的寂静中,马蹄声如不断落下的铁屑。过了一程,车子慢了下来,有人道:“是什么人?”刚问好,那人忽地立正,低声道:“小人该死,小人请安。”大概发现来的是何从景。 我躲在车下,从缝隙里看出去,只能看到一堵高墙。这堵墙高得吓人,竟然有两丈许,平常人家一般也不会筑这么高的墙的。开门的声音也很是沉重,看来这扇门同样非常厚实。马车进了院子,停了下来,我听见有两个人快步过来,道:“老朽见过城主。”听声音,正是木玄龄和郁铁波两人。 何从景下了车,低声道:“海老呢?” 木玄龄道:“禀城主,大哥在悬针台夜钓,可要我去请他来?” 何从景道:“不必了,我自己过去吧。” 那个“海老”多半便是望海三皓中第一位那个了。听木玄龄的口气,他们虽然并称“三皓”,但语气间几乎将那“海老”当成主人一般。而木玄龄此时没半点在谈判时的嚣张,当时与郁铁波两人似乎水火不容,但现在他们却好似全无芥蒂,看来,谈判时他们针锋相对,其实全是做给我们看的戏吧。 有一件事白薇也不知道,这望海三皓虽然号称是何从景言听计从的人,但真正能让何从景言听计从的,恐怕只有那个海老。 木玄龄道:“是,城主随我们来。” 何从景道:“士贞,你在这儿等着,我们马上过来。” 明士贞道:“遵命。这个,大人,小人想出个恭,不知行不行?” 何从景骂道:“拉屎还要请示做什么,去吧,车子放在这儿不会有事的。”他说着转身走去。 听得明士贞说什么要出个恭,我心中便是一动。运气实在太好了,我正担心明士贞守在这儿,我没办法下车追踪何从景,没想到明士贞偏偏这时候要离开。听着声音渐远,我先从车下探出头来看了看,四周死寂一片,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我轻轻钻出车下,闪到了一块石头后面,打量了四周一下。这个院子与慕渔馆和夜明楼都有所不同,占地大得惊人,里面假山怪石林立,树也种得极多,房子却很少,大概是只给这望海三皓住的。何从景随着木玄龄与郁铁波两人走在了几十步外,明士贞却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好机会。我正要向何从景那边跟去,也就在这时,突然觉得颈后一寒,明士贞低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十二章 深海龙眠 我正要向何从景那边走去,哪知刚直起身子,突然觉得颈后一寒,一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明士贞的声音低低地在背后响起:“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一个激凛,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自己太过大意,小看了这个人了。我躲在车下,使得车厢重量重了许多,何从景是坐车的,还感觉不出来,明士贞却赶惯了马车,一定早有觉察了。可是他的行为却有点怪,按理,他发现我后应该立刻喊人过来,可是他却把声音压得极低,好象怕别人听到一般。 他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转瞬间我便想了好几种可能。他想独占功劳?不会,便是喊人来,他的功劳也仍是最大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是个有另一种身份的人,这般低声问我,定然也是担心我与他是同一路的。 想通了这一点,我倒有点放心了。现在只有猜一猜他是哪一路的,是南武公子派在何从景身边的细作,还是别的势力的内间? 能在何从景身边派细作的,现在到底有哪些势力? 我正想着,明士贞忽然把刀尖往我背后一顶,低低道:“快说,你是谁?” 他大概想让我见见血,因此顶得不轻,可是我只觉得有点微微的刺痛,他的刀尖却没能刺下去,被我衬在衣内的海犀甲挡住了。明士贞见刀刺不下去,也“咦”了一声,道:“你穿的是鲛织罗还是鲛满罗?” 听他这么问,我脑海中登时一亮。军中的软甲虽然有个“软”字,其实还是很硬的,穿上去很不舒服。而那件鲛织罗又薄又软,穿在身上几乎与平常内衣差不多。朴士免给我的这件海犀甲虽然比鲛织罗要厚和硬一些,仍然比军中常见的软甲要软薄许多,怪不得明士贞会误认。不过,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我可以肯定他是五峰船主的人了。我忙压低声音道:“我叫方登云,这是堂兄方摩云给我的鲛满罗。”心想方摩云那件鲛满罗已随着方摩云的尸首进了大海,死无对证,怎么都不会有错的。 哪知我刚一说出口,却听得明士贞哼了一声,接着便听到他吸气的声音。 他要喊了!我只觉头“嗡”地一声,冷汗直冒。我说错了?难道他知道方摩云穿着鲛满罗堕海了么?现在,我只剩下一个机会了。 杀了他!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杀了他!凡是要大喊之前,总要深吸一口气,而这时候四肢也是最无力的时候。我顾不得多想,手往腰间一按。百辟刀扎在了外衣里面,现在根本没功夫撩衣拔出,我的手指隔着外衣摸到了刀柄,立刻连衣服抓住刀柄,猛地拔刀,刀尖向外一挑。 “嗤”一声轻响,百辟刀裂衣而出。我猛地一扭身子,一脚已然离地,以左脚为轴,身体向左边转去。此时刀柄还靠在腰间,贴着我的身体掠了过去。虽然这样根本用不出力,但原本就隔得近,我只消转半个身,成为与他相对,这刀子便可以旋过去割断他半个胸膛。明士贞此时这口气还没吸完,我的刀已挥了出去。现在,只有赌一赌,是他先喊出声来,还是我这刀子先切入他的胸膛。 我对自己的刀术很有自信,随着身子转过去,明士贞的腰也一点点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再快一点!我默默地想着,再快一点,一定要在他喊出声以前杀了他! 刀子已经碰到了明士贞的衣服了,只要再转过去一点,就可以切入他的身体。以百辟刀之利,这一刀足以将他当胸横着割开一条深深的口子,到时他自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可是,这时候我的身体也疼得象要断裂。 这样扭转身体,实在有点过于逞强了。我咬紧牙关,右脚又是一蹬,想借一下力。哪知还没点上,明士贞的刀忽地闪过来,正架在百辟刀上。两刀相交,“当”一声响,他的刀断成两截,刀头落地。 他的刀远没有我的百辟刀好。我还没来得高兴,手腕忽地一疼,如遭利斧斫击,痛得我都差点叫出声来。 这正是斩铁拳!明士贞这人一定和周诺有什么关系!可还没等我想出有什么关系,后面忽地有人叫道:“明大人,出什么事了?”却是门口那两个卫兵在喊。这儿与门口虽不是太远,却有一块大石头挡着,他们看不见我们,却听到了明士贞刀头落地的声音。 完了!我心中一寒。现在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逃。可是,这望海馆的墙如此高法,要翻墙出去,几乎是不可能,何况这明士贞还在边上,那侍卫发现情况有异,一定马上会过来查看的。我又急又气,背后冷汗直流。只一刹那,内衣登时被冷汗湿透了。 明士贞突然大声道:“没事,我出恭时刀掉下来了。” 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帮我瞒着?我不由一怔,那问话的卫兵却笑骂了一句,道:“明大人,没沾到你的屎吧?” 明士贞也笑道:“站你的岗吧,被你一嗓子,我都吓了一大跳。” 他嘴上说着,眼睛却看着我,慢慢向我走来,两手摊开,分明是表示自己手中没有武器的意思。我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握着刀默不作声。 明士贞看着我的刀,忽地轻声道:“百辟刀?” 我点了点头。到了这时候也不必瞒他。他多半认出了百辟刀才为我掩饰的,如果我再不承认,反倒弄巧成拙。明士贞忽然微微一笑,道:“原来你是楚休红将军。” 我大吃一惊,几乎以为他是个能掐会算的神仙了。我狐疑地看着,低低道:“你是谁?” 明士贞从地上拣起那半截断刀,塞进了刀鞘,低声道:“文侯大人麾下明士贞,见过楚将军。” 他是文侯在这里伏下的暗桩!我恍然大悟,不由暗叫侥幸。没想到明士贞会是文侯派来的人,真是死里逃生。此时我背后仍是凉凉的,身体却软软得几乎要摔倒,方才太过紧张,现在一松懈,但有种说不出的疲倦。 明士贞低声道:“久闻楚将军大名,你所统龙鳞军现在来了没有?” 我道:“我现在带的是前锋营,来了三十个……”顺口刚说到这儿,却见明士贞微微一笑,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让我住嘴。我心中一亮,恍然大悟。原来他这话是确认一下我的身份,如果我只是顺着他的话承认,那一定也会顺口说龙鳞军如何如何。 不愧是文侯派来的人,这短短一瞬,他立刻考虑到那么多,与他相比,我仍然太过莽撞了。我看了看他,目光中已多了三分敬佩之意。 明士贞又低声道:“何从景今日与倭岛使者见面,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另外,楚将军,你要忘记我这个人。” 他把后半段残刀也塞进刀鞘,转身背向着我。我看了一下他的背影,也不再说话,转身向何从景走的方向走去。 明士贞在何从景身边已经有好些年了吧?文侯真个细致入微,不放过任何可乘之机。正想着,忽然身子一震。 不对! 明士贞可能瞒过何从景,但他一定瞒不过郑昭!而明士贞在何从景身边的时间一定不会短了,这么多年,难道郑昭从来没有读过他的心思么?何从景可是知道郑昭有这本领的人,以何从景多疑、精细的性格,岂有不试探身边人心思的道理?难道,我又上当了? 我心中越来越寒。方才只有明士贞试探我,我却根本没去试探明士贞说的对不对。可是如果明士贞在骗我,他又有什么用意,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想得头昏脑胀。现在也没功夫想这些了,不管怎么说,明士贞现在在帮我,他的底细以后再查吧,当务之急是去听听何从景到底与那个“海老”说些什么。幸好这望海馆虽在城中,布置得却大有野越,高树林立,枝繁叶茂,借树木藏身,谁也发现不了。 小心走了一程,前面忽然有一片空地。那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做成一个悬崖模样,下面是一个大池塘。这池塘也做得象个海湾,大概是望海馆得名所在。假山上有四个人,一个人手握钓竿坐在悬崖边上,另三个人一前两后站立着,后两人皆是满头白发,正是木玄龄与郁铁波,站在前面的自是何从景了。 我躲在一颗大树后,把手拢在耳边,侧耳凝神听去。幸好海风是吹向我这边的,他们声音虽然不大,却还可以隐约听清楚。此时正听得何从景道:“海老,他们到底适合用意?” 老人道:“这些海贼倒是胆色过人,不无可取,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杀之。只是,若用了他们,倭人那面就必要断了。” 是五峰船主!我心头一亮,已约略猜到了端倪。 来的那些人,是五峰船主的人。海贼依靠倭人势力,在海上抢劫过往商船,自然与靠商船得利得五羊城是不共戴天得死敌。当倭人与五羊城联手,海贼势必不能再劫商船了,怪不得他们要竭力破坏五羊城与倭岛联手之计,不惜秘密将倭人的使者斩尽杀绝。而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也不惜代价要消灭正撞上此事的天驰号。 那时我还想不通海贼为什么会突然与倭人翻脸,原来当中有此玄机。而五峰船主居然敢冒充倭岛使者来与何从景谈判,真个如那个老人所说,胆色过人。 这些海贼确实非同一般,在两股势力得夹缝中游刃有余,坚持到现在,五峰船主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 何从景此时沉吟了一下,道:“只是,海贼的胃口可不小,在海上飘忽不定,以前总找不到他们。此番既然送上门来,不如将他们杀了,再派人来与源氏幕府联系。” 那老人低低一笑,道:“城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之所在,正如钓钩之香饵。五峰船主的胃口不小,源氏幕府的胃口可更大,若将倭人引来,只怕尾大不掉,难以收拾。” 何从景默然不语。看来他也未必没有与倭人联手将蛇人与帝国消灭后,倭人再消灭自己的忧虑。他想了想,道:“只是,帝国已是外强中干,与帝国联手,付出较多,所得却又较少,实在有些不甘。” 那老人手忽地一抖,钓竿一下举起,钩上挂着一尾鱼不住跳动,在月色中银光闪闪。待那鱼在跟前,他伸手一把抓住了鱼身。这鱼力道不小,身上又都是滑滑的粘液,本来很不好抓,他却轻描淡写的便抓到了手中。他将鱼从钩上摘下,扔进身边一个桶里,又在钩上放了饵料,重又掷入水中,道:“城主,正因为帝国已是桑榆晚景,才会急于联手,不惜以一王一侯为质,再提供辎重,源氏幕府可不会答应这等条件的。” 何从景道:“海老,您的意思是与帝国联手较好?” 老人道:“以当前而论,蛇人势大,不论帝国还是五羊城,独立皆难抵挡,唯有双方联手,方能与之抗衡。至于说帝国的实力不如倭人,倒也未必。去年我去苻敦城,见西府军能击退来犯蛇人。虽然那支蛇人并不强,但以西府军便可得胜,帝国军自然更胜一筹。何况倭人去年犯句罗之境,最终铩羽而归,可见倭人实不强与帝国。再何况倭人皆贪利忘义之徒,与之联手,定不愿全力在前,只想坐收渔利,与之合兵,所得更少。” 何从景想了想,道:“若于帝国联手,将来帝国对五羊城下手,又该如何是好?” 老人顿了顿,道:“如今这帝国,当年是如何得来的?” 何从景怔了怔,马上一躬身,道:“谢海老指教。” 帝国是大帝当年率十二名将,东征西讨,最终建立起来的。大帝初起时,力量也很小,前后共花费了九年时间,其间三起三落,有一次甚至众叛亲离,连一同起事时得十八子也有一个背叛了大帝,但最终大帝还是得到了这片广袤得领土。老人的意思,也是说何从景一样可以在其间发展势力,走上与大帝同样的路吧。何从景显然明白了这个意思,我听得暗自心惊。虽然何从景最终放弃了倭岛是件好事,可是如果他知道我已经听到了这些,只怕又要有变数了。 正想着,何从景忽道:“海老,我不再打扰,请海老歇息吧。” 他转过身,又向木玄龄和郁铁波行了一礼。却没有向那老人行的礼恭敬,看来在何从景眼里,木郁两人虽然也位列三皓之一,比那海老的地位却低多了。我闪到树后,一动不敢动,只怕被何从景发现。 虽然此次谈判出了些事故,最终还是成功了,只是何从景有不臣之心,我一定要向文侯禀告。想到“不臣之心”四字,我突然想起了路恭行死前跟我说的话。路恭行也说文侯有不臣之心,倒是无独有偶,便是西府军的陶守拙,也未必就是肝脑涂地的效忠帝国。 野心象一杯带毒的美酒,人人都想,只是看有没有这个胃口吞下去。我不禁暗自失笑,如果我手握重兵,我会不会也动这个脑筋? 不知道。未必不会,也未必一定会。我暗自叹了口气,只觉茫然。虽然也知道刀兵四起,只会使生灵涂炭,可如果我有能够席卷天下的实力,我也未必不会去做。此时何从景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路上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也不知使什么滋味。 都一样。如果我是何从景的部下,那么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对的,可现在,我必须要把他的企图上报给文侯知道。虽然今天没什么实质成果,可是知道了何从景的决定,我也放下了心。现在我要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去,和进来相比,也不见得太容易。 我慢慢的向后退去,一边看着那个山崖上的人。木玄龄和郁铁波两人凑到那老人跟前,正小声说着什么。 看来一切都没什么意外,我扭头看了看身后,正想找一个能出去的地方,突然,眼前只觉一暗。 有暗算! 我大吃一惊。此时我把头扭过去了,却怎么都没想到有人在这时候暗算我。这人来得好快,如果我再转头面对他,只怕头还没转过去便要被击倒了。到了这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硬碰硬,只希望还来得及。我也不再扭头,人极快地向后一跃。还好我的头是转向后面的,侧着身子跳开也不至于撞到树干上。 刚跳开一步,边上忽然有人长长吁了口气。这声音很低沉,吐气悠长,但也沉重之极。我还没回过神来,一个人已重重一掌击在我肩头。 这一掌力量大得惊人,我的肩上象一块巨石重重一击,疼得弯下腰来,半边身子都快麻木了,一个踉跄,人也差点摔倒在地。借着微光,我才看见打了我一下的赫然便是那郁铁波。我大吃一惊,方才我明明看见他站在那海老跟前,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便到了我跟前,这两个老人方才在那海老跟前活象两个跟班,我也小看了他们,没想到这两个竟然是极厉害的拳术好手。 此时我已顾不得要不惊动旁人了,伸手一把抽出了百辟刀,哪知还没劈出去,只觉刀身比平时沉重了许多,根本不听指挥。 是木玄龄。他极快地闪到我身后,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刀背。按理他只是用手指夹着,力量再大也不可能比我一只手的力量大,可是我的右臂被郁铁波打了一掌,这时已比不上他的力量了。 完了么? 我脑海中闪过了好几个念头,但哪一个看来都不可行。这木玄龄和郁铁波的本领高得异乎寻常,在马上以枪术对敌,他们说不定不是我的对手,但在步下,我却比不过他们这种神奇莫测的拳术了。 我还不想服输,正待再想个别的主意,郁铁波又是一掌向我头部击来。他用的不知是不是周诺的斩铁拳,威力不会比斩铁拳小。我曾见过唐开使出斩铁拳,他一掌能把一根枪杆斩断,郁铁波这一掌带起的风声极厉,虽然未必真能斩断精铁,但击中我的话,我多半会被打昏过去,偏偏右臂被他打了一掌又使不出力来,就算要硬碰硬,也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不行,我至少还有一个反击的机会。我的右臂仍然很是酸痛,干脆将身体向后一靠,“砰”一声,肩头撞在木玄龄身上。木玄龄身材没有我高,也没有壮实,被我挤得一个踉跄,抓不住我的刀了。我极快地将刀交到左手,一刀削向郁铁波的手掌。他的拳法再高强,也不可能比百辟刀锋利,他的手一掌,左手极快地一托我的手腕,右掌从刀下疾伸过来。但我左手的刀只是虚招,只要他缓一缓,下面一脚蹬了出去。 脚比手臂要长,力量也比大,因此当初教拳术的老师曾说过,拳诀有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只是身为武将,主要还是靠马上刀枪取胜,拳脚只是辅助而已,我的拳术算不得太高明,只是这一脚踢得无影无踪,郁铁波也没料到我居然还能反击,一脚正中他的小腹。一踢中,我只觉脚尖疼得象要断裂,好象踢中的是块大石头,郁铁波也被我这一脚踢得弯下腰去,头上冒出冷汗。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觉得两边肩头一阵酸痛,却是木玄龄又闪上来,双手如铁钩抓住我的双肩,我的两条手臂一点力气也用不上来了。 我一阵绝望,但仍不死心,方才一脚蹬翻了郁铁波,一脚还没收回来,另一脚一点地,人一跃而起,顾不得肩头疼痛,反着向后踢去。这一脚用不出太大的力量,“砰”一声踢在身后的木玄龄膝头,木玄龄哼了一声,身形只是晃了晃,手上却加了一把力。我只觉得身体象落入了一把铁钳中,再也用不出力了,不禁疼得低低呻吟了一声。郁铁波已抢上来,一把从我手中抢过百辟刀,低低道:“居然敢到望海馆来行刺,小子,这些年来你可是头一个。” 我疼得说不出话,眼中望出去,郁铁波的样子都有点变形。郁铁波举起刀便向我胸口刺来,我情知已到绝路,再也无计可施,不禁闭上了眼等死。哪知刚闭上眼,却听得那海老的声音传过来:“把他带过来吧。” 他们方才就已经发现我了吧,我居然还自以为得计,偷听得不亦乐乎。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带到那老人跟前,无非是晚死一刻,而谈判的事出了这样的变故,说不定也要功亏一篑,现在该怎么办?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 木玄龄年纪老迈,力量却着实不小,拖着我向前走,郁铁波拿着刀站在一边,仍是战战兢兢。看来我这一脚将他踢得不轻,他走路时也有些踉跄。到了老人跟前,那老人忽然道:“放开他吧。” 这话不仅时木玄龄和郁铁波,连我都大吃一惊。木玄龄道:“大哥,这刺客本事不小……” “放开他,不用担心。” 老人收起钓竿,站立起来转过身,微微一笑,道:“楚休红,好久没见了。” 这老人声音闲雅雍容,我一直以为那一定是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者,没想到转过头来,赫然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东平城里收服飞羽时,再雉堞上见过他第一次,在苻敦城的浴室里又见过他第二次,这次是第三次了。前两次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这次他就在我跟前,才算看的清清楚楚。他每一次出现都是在帮助我,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是望海三皓中的海老! 我结结巴巴的道:“您是……您是……”说了半天也说不出来。老人向郁铁波点了点头,道:“二弟,把刀还给他吧。” 郁铁波一怔,但马上把刀给了我。一握到百辟刀,我的心神定了一些,拿着刀看着这老人,道:“请问,您到底是谁?” 老人微微一笑。他的样子虽然丑陋之极,但气度极是不凡,让我有种身不由己想要屈膝跪下的冲动。他不再看我,对木玄龄和郁铁波道:“二弟,三弟,你们退下吧,我有些话要跟楚将军说。” 木玄龄和郁铁波对视一眼,行了一礼退下去了。我心头疑惑万千,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时那老人又坐下了,微笑道:“楚将军,你也坐下吧。” 我把百辟刀放回刀鞘,盘腿坐了下来。他也坐回原位,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楚将军,经年不见,你可大有神采了。” 我道:“海老,多谢你的关照。只是小将实在想不通端倪,请海老指教。” 他又笑了笑,道:“世上事,谁敢说能够看清一切?上天既生万物,则万物皆有其理在,只是我们不知而已。” 他的话虽不是回答,但我也听得出他的意思,他是不会回答我的,可是我实在是太困惑了,又问道:“海老,别的事小将也不敢多问,只是想问问,海老你对小将关爱有加,不知为何?” 他看了看桶中的鱼,道:“楚将军,你见这鱼了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到鱼身上去了,道:“小将愚鲁,请海老指教。” “鱼或跃于海,或沉于渊,皆得其所哉。然巨可吞舟者亦曾细若芥子,只是有些可波浪于沧冥,有些未当长成便葬身鱼腹,老朽只是不忍见化龙之器早夭于涸辙而已。” 我皱了皱眉,老人的这翻话多半只是敷衍。我嚅嚅道:“小将智勇皆非一时之选,实难当海老错爱,小将仍是不明。” 他又是微微一笑,道:“大雾弥天,终有散日,有些事慢慢自然会明白的。楚将军,你深有自知之明,仅此一点便远在侪辈之上,便兼有仁义之心,乃是不世出的奇才,若栋梁之材只是柴薪之用,岂非可惜?” 我苦笑了一下,道:“海老过奖了,小将可谈不上栋梁之材,若海老仅为爱才,恕小将实在难以置信。” 老人点了点头,微笑道:“不以人谀而忘乎所以,楚将军,你果真又比以前精进。” 我抬起头,道:“海老,小将身受你数次大恩,如今也落在你手上,本不该如此狂妄,然海老若不愿明言,小将也不再多问。” 老人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有些事恕老朽不能明言,老朽亦有一事愿请教楚将军,请楚将军开诚布公答我。” 我没想到他居然也会要请教我,道:“小将不敢,海老请说。” 老人抬头看了看天空,道:“天生万物,万物可是生来便有贵贱之分?”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问我这样大的问题。我一向只觉得,人生来就是平等的,不论帝君,还是一个乞丐,首先同样是人而已,可这老人竟然说的是“万物”。我想了想,道:“应该没有。” 老人脸色浮起一丝笑意:“楚将军既有兼爱天下之心,那你就走吧。”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么?” 老人站起身,拿起身边的水桶,连鱼带水倒回了崖下的潭中,道:“楚将军,今夜之事,老朽会守口如瓶,你不必担心被何城主知晓,指望将来将军莫失初心,记住这话便是。” 我站起身,仍然莫名其妙,道:“海老,您真的让我走?” 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有些事,老朽也不知做得对不对。只是世既有虎狼之狠,亦有猪羊之懦,人亦如此。猪羊不敌虎狼,然世上若皆是虎狼,则生灵皆遭涂炭。楚将军,你则是虎狼爪牙与虎狼懦心皆在一身,老朽不杀你,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走出一条共存之路。” 他想的,也是让五羊城何帝国能够共存吧。我恍然大悟,不由跪下来行了一礼,道:“海老,小将定不敢忘。小将未必有多少力量,但定会尽己所能,让天下重归太平。”虽然他把我说成和猪羊一样,我也不觉他说的有什么不对。在他心目中,世上万事万物皆是平等的,虎狼与猪羊也都一样。 我转身要走,却听得身后的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太平,太平。”听着他的声音,我也不禁一阵难受。 这老人的想法,与我竟然不谋而合,所以他才会如此帮我吧。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异数,但慢慢的发现,其实很多人或多或少有我这样的想法。此时我觉得,便是蛇人,也未必就是十恶不赦,如果真的能够和蛇人共存,那也未必不可能。可是想法归想法,这一点能够做的到么?五羊城与帝国的共存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更不用说与蛇人共存于世了。 尽我所能吧。我暗自叹了口气。何从景不会世甘于雌伏的人,文侯更是有不臣之心,靠我的力量,能够调和这些水火不容的势力,让他们和平共处么?想想也不可能,我能做的,也仅仅世尽我所能而已,这老人对我的期望也未免太过了。 是太过分了?我心中隐隐的有个声音在反问我。他真的是那么想的吗?可是虽然有些疑惑,我却想不出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我也不想去怀疑,我只希望有朝一日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万物各安其位,天下太平。只是,这个希望也太渺茫,太不可能了,已经迂腐到可笑。 这个老人难道真的如此迂腐?如果他的理想竟然如此不切实际,以何从景这样精细的人会对他言听计从么?虽然不愿去想,这个念头却还是在我心头扎下了根。受骗太多,我已经不再轻易信人了。虽然愿意相信这老人,可心底却还是固执的想要去怀疑。 …… 望海馆这儿也很偏僻,现在夜已深了,街上更是人影都没一个。我来的时候躲在何从景的马车下,也看不清道路,要回慕渔馆,看来并不那么容易,白天街上还时有拉客的马车夫,现在这么晚了,也不知叫不叫得到车。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前面一个拐角处有家小酒馆还开着,门口正停着一辆马车,却不知是不是拉客的那种。我向前走去,想问问能不能带我回慕渔馆,走到近前时,突然听酒馆里有个人高声吟道:“雕鞍名马越千山,拓土开疆意未闲。战血滔滔流不尽,征人只向梦中还。” 这声音极是清朗,在夜色中也显得甚是突兀,只是诗句之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战争之意,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正是陆经渔的声音! 我顾不得多想,快步向前走去。白薇说过,陆经渔便住在望海馆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也许真有这般巧事,在那小酒馆里可以碰到陆经渔。我一把掀开帘子,待看到里面坐的两个人,不由惊呆了。 一个黑黑矮矮的胖子坐在当中的一张桌子前,他对面的,正是三缕清髯的陆经渔!他相貌依旧,可是头上却多了些白发,面色苍老了许多。 我只觉鼻子一酸,抢上前去,跪倒在地,道:“陆爵爷。”一时却说不出话来。我冲进去得太急了,陆经渔也一阵惊愕,看了看我,忽地站了起来道:“楚将军!哈,怎么会这么巧,快请起,快请起。” 我有些哽咽,站起身来,看了看陆经渔。当初,武侯和他是我的两个偶像,我做梦也想成为他们一样的人物,没想到时光荏苒,现在的陆经渔胖了一点,却已没有当初的精悍之色了。我道:“爵爷,您真的在这儿,为什么不回去啊?” 陆经渔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却没回答我,对那黑胖子道:“闵兄,这位是当年我在军中的小友楚休红将军。楚将军,这位便是如雷灌耳的大诗人闵维丘先生,你还没见过吧?” 我对诗词一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闵维丘是不是诗人也不干我的事,只是闵维丘诗名很大,有不少吟风弄月的作品流传于歌楼酒肆,我也听到过,只觉得这个人该是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倒也不曾想到,居然是这般一个黑矮的胖子。我满脑子想的只是陆经渔,也许在酒馆里他不好说话?我顺着他的口气道:“闵先生大名,在下听得久了,今日有缘识荆,实是三生有幸。” 闵维丘看看我,眼珠子一白,道:“不必了,行伍之人,某家也不愿深交。” …… 这人在帝都时便有狂生之名,现在仍然如此无礼。 把已喝得烂醉如泥的闵维丘扶上车,我道:“陆先生,请问,您知道去慕渔馆怎么走么?” 陆经渔怔了怔,道:“闵先生住的地方离那儿有三条街呢,去那儿做什么?” 慕渔馆原先是何从景给陆经渔建的,陆经渔心灰意冷,也不想如此招摇,才不愿住那儿,宁可住在这样一个小巷子里,我一问慕渔馆,他大概有点多心了。我小声道:“我是住在那儿的,现在不知该如何回去。” 陆经渔又怔了怔,道:“你们来了多少人?”刚说出口,马上道:“算了,不要说了,不然只会心烦。来,我顺路送你回去吧。” 闵维丘的车子很小,他躺在后座呼呼大睡,我和陆经渔挤在前面。一坐上,陆经渔抖了抖缰绳,赶着车向前面去。他没有说话,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么。我也不敢和他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走了一程,陆经渔忽然道:“现在朝中是文侯主事?” 我心中一阵激动。文侯看邵风观的甲胄擦得很干净,知道邵风观没有死心,因此一语便将邵风观重新召回军中。陆经渔问这话,可见他的心也还没有死!我道:“是。今年在文侯大人率领下,我军破解了蛇人的围困,斩杀了近十万蛇人。”其实斩杀的蛇人根本没那么多,不过战果向来是虚报的,文侯宣称的也是“杀敌十万”,我不算吹得太过。 陆经渔冷笑了一下,道:“十万!在文侯大人心中,大概也只是个数字而已。” 他这话似乎对文侯有所不满。我暗吃一惊,道:“大人,请问有什么不对么?” 陆经渔忽道:“楚将军,你是受文侯之命来与何城主谈判的,是吧?” 他一猜一个准,果然名下无虚士。我点了点道:“是,不过我不是谈判的正使,只是副使,主要是保护正使丁大人安危。” “丁大人?”陆经渔想了想,道:“丁西铭么?” “是。” 陆经渔皱了皱眉,道:“他可不是文侯的亲信。”他看了看我,忽道:“楚将军,实话告诉我,你是文侯的亲信吧?” 我吓了一跳,道:“文侯大人对小将青眼有加,亲信么,我也不知是不是。” 陆经渔淡淡一笑,看了看四周,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文侯是不是给你秘令,要你一旦在谈判即将破裂时便杀了丁西铭,嫁祸给何城主?” 陆经渔也会读心术!我吓得魂不附体,一下站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喝道:“什么?没……没这回事。” 陆经渔笑了笑,道:“楚将军,为将之道,无论什么意外,便是山崩海啸于前亦不可变色,你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可不能如此沉不住气。” 我只觉背后冷汗直冒。陆经渔是不世出的名将,武勇智谋,皆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我与他相比的确还差得太远,方才我的表现已经是证明他的猜测没错了。我颓然道:“是啊。” 陆经渔道:“那么说来,你的处境可很危险了。我约略听得,何城主不仅仅想和帝国联手,他另外还在与人联系。你晚上跑到望海馆附近,只怕你们的谈判已经破裂。” 这一点他却猜错了,但我也马上知道,陆经渔并没有读心术。的确,如果他有读心术,在高鹫城时他也不会中了苍月公的苦肉计。我想了想,道:“没有。我已知道何城主在与倭岛联系,不过他已经决定断绝倭岛那边了,我们的谈判已然成功。” 虽然陆经渔说什么“山崩海啸于前亦不可变色”,此时却也才舒一口气,道:“是么?那就好。” 他的口气里大见欣慰。如果帝国与五羊城翻脸,即使陆经渔想要超然物外,何从景只怕也容不下他了吧,看来陆经渔即使处于现在这样的地方,仍然不平静。 我默默地想着,陆经渔忽然道:“楚将军,有件事你听听便算了,如果不愿听,就当我胡说。文侯这人心思极其深沉,不论他对你有多好,你都不能太信他,否则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道:“怎么了?” 陆经渔道:“在高鹫城时,我就在想,我们派出那么多回去报信的,即使一个都到不了帝都,以文侯之能,他不会一点消息都得不到的。” 陆经渔的话象一个睛天霹雳,我被惊得呆住了。的确,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文侯在何从景身边都派了一个明士贞,我们在高鹫城被蛇人围住这般大的一件事,他岂会连半点消息都得不到?我道:“难道……难道文侯大人他……” 陆经渔道:“是啊,我一直在怀疑,文侯大人其实不希望君侯全胜班师。如果不是后来蛇人围了帝都,我简直要怀疑蛇人也是文侯派出来的了。” 蛇人当然不会是文侯派的,否则文侯的神通也太大了。只是陆经渔说文侯其实有可能早就知道我们在高鹫城的处境,我却从来不曾想过。我道:“可是,文侯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征军全军覆没,他有什么好处?” 陆经渔道:“楚将军,你以前官职太小,很多内幕并不知情。朝中文武二侯主事,君侯主军,文侯主政,向称栋梁。但与君侯不同,文侯这人甚有野心,我当初就曾向君侯说过,君侯却说我妄议大臣,只是这几年来我越来越觉得,南征军落了个全军覆没的结局,与文侯不会没关系的。当初他即使派不出援军,能给城中运些粮草来,我们也不会败得如此之惨。十万人,一共逃出的大概还不到三四千吧。” 我的心头如惊涛骇浪,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如果陆经渔说的是真的,那可真的是一个最大的阴谋了。我们被蛇人围住的时候,文侯说不定满心希望我们能与蛇人两败俱伤吧,只是蛇人的战斗力强得超过他的预计,后来的事态才脱离了他的预算。 陆经渔又道:“楚将军,也许这只是我的小人之心,只是我虽然找不到证据,却觉得想得多半不会有错。 君侯败亡,帝国陷入危难,但文侯却成为大权独揽的人物,其中得利最多的,便是他吧。” 我道:“陆将军,那你为什么不回帝都?若此事是真的,我愿追随陆将军左右。” 说出这话时,我已下定了决心。如果文侯真的是这样的用心,那么无论文侯对我有多好,我也一定要代南征军十万袍泽向他讨个公道。陆经渔却叹了口气,低低道:“我不敢回去。我怕他。” 我一怔,道:“怕?” 陆经渔道:“是。甄侯实在太强了,我不敢去面对他,更可怕的是,居然还没有人发现他的可怕。如果回到帝都,安知我不会是第二个君侯。” 陆经渔会坦言他畏惧文侯,我也不曾想到。但想想文侯的心思手段,的确让人不寒而栗,如果文侯要对付我,就算我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此时我又想起了甄以宁。如果不是甄以宁,文侯大概连正眼都不会看我的吧。 这时,陆经渔带住马,道:“楚将军,你要从后门进去吧?” 我道:“是啊。” 他指了指前面道:“走过这条街,就是慕渔馆的后门了。” 我跳下车,又向陆经渔行了一礼,道:“陆将军,谢谢你。” 陆经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顿了顿,忽道:“楚将军,这条路荆棘重重,你要走下去,以后千万不要太轻信人。” 这是陆经渔的肺腑之言吧。我有些黯然,道:“多谢陆将军,请你也好好保重。” 陆经渔叹了口气,脸上却又浮上一丝笑意,道:“都保重吧。如果有缘,也许我们还会再见。” 他加了一鞭,马车辚辚而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只觉鼻子一酸,泪水似要涌出眼眶。冰海之龙,这个几近神话的名将,就这样淹没在人海中了么?象投入大海中的一块小石头,再没有波澜。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还在人世,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活着,和妻子两人夫唱妇随,白头到老,生几个孩子,就这样渡过一生吧,而帝都的人大概还会去忠国碑前凭吊他的名字,去传颂这个不败的名将那传奇的一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可走,我选择了这条路,即使路上有再多的荆棘,我也要走下去。我不象陆经渔那样看得透,我还有热血,我要改变这世界。 我会看到你说的那个新时代的。在心底,我暗暗地向郡主发誓。 进了慕渔馆,里面又暗了很多。天太晚了。筵席早就散去。四周静悄悄的。我看了看四周,确认附近没有巡逻的人,正要向我的住处走去,忽然听得钱文义低声在暗处道:“楚将军。” 我道:“是我,钱兄,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钱文义从边上闪身出来,我发现他的脸上有些僵直,很不同寻常,我心中“咯噔”一下,小声道:“出什么事了?”看他的样子,似乎又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钱文义没有说话,他身后忽然走出一人,道:“楚将军,这么晚了,你才回来啊?” 一听到这声音,我吓得魂飞魄散。这是郑昭的声音!我的手一把搭到了刀柄上,这时,郑昭从房里踱出来,他伸手拍了拍钱文义的肩,道:“钱将军,这是各噩梦,你回去睡吧,睡醒了就全忘了。” 钱文义点了点头,蹒跚的走去,动作几乎象个木偶。我心知他定时中了郑昭的摄心术,但不知郑昭到底要做什么,等钱文义一走,我低声道:“郑先生怎么会在这儿等我?” 郑昭却咬了咬嘴唇,脸上闪过一丝痛苦,道:“楚休红,我恨不得杀了你!” 我吓了一跳。虽然知道郑昭对我并无好意,但没料到他说得这般直接。我握紧了刀,道:“不要忘了,我可是副使。” 郑昭道:“副使又如何?如果能杀你,我真想把你碎尸万段!”他说这些话时全然没有平时的随和,口气也很急。我心中一动,登时恍然大悟。 他是知道白薇来见我的事了!白薇吻了我,他也一定知道了,可是他有读心术的事又瞒着白薇,这样的屈辱憋在心里,实在不好受。想通了这点,我倒放下了心,冷笑道:“郑先生,我可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你了。” 郑昭看了看我,道:“楚将军,当今之世,身怀摄心术的,大概只有你我二人了。现在已无六耳,我们也不必遮遮掩掩,还是开诚布公吧。我世一个人来的,楚将军若要对我动手,郑某自然不是你的对手,要杀我可是轻而易举。” 他这般说,我倒是一阵惊奇,实在想不通郑昭到底要做什么。他孤身来见我,总不会是来让我杀他的吧? 我把手从刀柄上放开,道:“好吧,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郑先生也不要把我当成卑鄙小人,有什么话便说,在下听着便是。” 郑昭看了看我,忽然一笑道:“我中了你的圈套,居然一对你用读心术便会头痛欲裂,这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翻船了,不过楚将军你却没有废掉我的读心术,实在该感谢你。” 我暗自后悔,那次我该暗示他说一用读心术和摄心术就会头痛得要死,那就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他了。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如今要再对他用摄心术,已是不可能了。我只是淡淡一笑道:“过奖,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郑昭倒是笑了笑,道:“果然。虽然因为小薇的事我应该很恨你,但楚将军你光明磊落,我又实在恨不起来。” 他一说起白薇,我倒有点过意不去。我正色道:“郑先生,你也不要胡猜,白薇小姐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郑昭“哼”了一声,道:“做吧,今晚要说的不是这些。” 他指了指边上一张石椅,自己先坐了下来。我也坐到他跟前,道:“不知郑先生有何指教?” 郑昭长吁了口气,道:“你既然已经去过月明楼,想必也已知道前因后果了。” 我暗自叹息。我做事虽然自认比较精细,却还是没能考虑周全,实在不该跟白薇说我要去刺杀那些倭岛使臣的,我道:“自然。” 郑昭道:“没想到五峰船主竟有如此胆色,实在令人佩服。不过既然收服了他们,联手倭岛之议自然无疾而终了,明日再谈些条件,你们便可奏凯而还。楚将军,你这一趟又立了议大功啊。” 我笑了笑,道:“天意如此,人力难回。”想到他居然把那五峰船主也收服了,心中不觉有点忧虑。这批海贼再海上甚是强悍,而五羊城的水军原本就是闻名天下,如此更上层楼,将来如果帝国真有与五羊城刀兵相见的一天,邓沧蓝和李尧天可吃力得很。 郑昭叹了口气道:“我早知道倭人惯于反复,因此向来主张与帝国联手,只是城主自由打算,以前也说不通他。好在从今日起,他终于完全接受了我得计划。” 我道:“其实不分南北东西,都是兄弟姐妹,合则两昌,分则两败,城主当然也明白这道理。” 郑昭道:“不错。虽然帝制共和不两立,但人毕竟还是人,大敌当前,别的事都是次要的。我向来坚持如此,因此虽然甄侯想要杀我,我还是坚持要和帝国联手。” 一想到当初我奉文侯之命去追杀他,我也有些不安,道:“郑先生,你宽厚大度,此言极是。” 郑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宽厚大度么?我可比不上海老,海老的孙子被你杀了,他也仍坚持说与帝国联手是上策。” 海老的孙子?乍闻之下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突然间脑海中跳出那次与郑昭一起来帝都的一个人。 那个奇丑的剑手!那剑手的样子虽然不太象海老,但两人都是尖嘴猴腮,丑陋无比。我道:“是那次与你一起来的剑手么?” 郑昭道:“正是。”说道这儿,他脸上又闪过了一丝茫然,也不知想些什么。 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郑先生,既然我们两军要联合,我希望能以诚相待,同赴国难,将来共和军的前途也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发展。” 郑昭扫了我一眼,“嗤”的冷笑一声道:“楚将军,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凭你,大概还无权决定共和军的前途吧。” 虽然受了他的讥嘲,我仍然不以为忤,道:“现在虽然不能,但我会尽力而为。” 郑昭看着我,似乎想看看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知道他没办法对我用读心术,但即使用了也不怕,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在随武侯南征时,我觉得共和军一个个都是不赦的罪犯,但经过了这些年,我的想法已不大一样。共和军一样是人,我们不能与蛇人和平相处,难道与共和军也不能和平相处吗? “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信条共和军做得并不好,但这话却是对的。和共和军相比,帝国其实连这点虚伪都没有,只是把百姓当成毫不值钱的野草而已。 郑昭看了我半晌,我正被他看的发毛,他忽然长叹了一声,道:“楚将军,你不要太高兴了,还有一个难关,你得渡过才可以真正庆功。” 第十三章 笑里藏刀 天亮起来的时候,何从景派来的车队便来到慕鱼馆。来人说何从景今日在军中视察军务,最后一轮谈判也改在军营举行。丁西铭没有怀疑,我却在想着郑昭说的话。 郑昭说得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只是让我小心。五羊城现在军中得实力派有七天将之称,这七天将中四个是原来共和军的残部,真正属于何从景手下的只是丁亨利、方若水、和另一个叫何步天的年青将领。何步天是何从景的另一个远房侄子,也是七天将中最受何从景信任的两个将领之一。七天将中有四个反对与帝国联手,其中最大的理由是帝国军没有战斗力,根本不是蛇人的对手,和帝国军联手,只有百弊而无一利。郑昭说的最后一个难关,大概就是指军中的反对意见。只是与文官不同,军中的将领不是单凭口舌就可以折服的,他们很可能要向我挑战。以前的口舌之战我出不上力,但今天就不仅仅凭口舌可以胜过对方。今天这场谈判,说不定我的作用还会比丁西铭更大一些。 一进军营,只见那演兵场前搭起一个大台子,撑着一把很大的阳伞,何从景正和几个人坐在那儿。丁西铭看了看四周,小声对我说:“楚将军,何城主怎么要到这儿来谈判?” 这儿是露天的,演兵场上又光秃秃的,树都没几棵,自然不舒服,我小声道:“丁大人,他是想看看我们的实力了。” 五羊城的军容甚是整齐,看来不论水陆两方面,战斗力都是不差的。可是检阅完毕,众将上前请安,何从景赐座,似乎根本没机会让他们上来挑战。直到何从景命掌印官过来,将一封写好的帛书交给丁西铭,仍然没有人要向我挑战的意思。 难道郑昭在骗我?郑昭语焉不详,也许,他说的危机并不是这个?我疑虑重重。今天郑昭仍然没有出现,如果他在面前,说不定我会大失体统的揪住他问个究竟的。 这时丁西铭已经看完了何从景递过的帛书,在上面按上了手印,盖了章,还给了何从景。帛书一式两份,他们互相交换后,丁西铭长吁了一口气。越过风涛,在海上奔波了这么多日子,知道今天才算大功告成。他站起来,向何从景深施一礼,道:“何城主深明大义,实是国之栋梁,下官佩服不已。” 何从景也站了起来,微笑道:“丁大人言重了。从景虽然身在南疆,但国难当头,自应尽释前嫌。丁大人请放心,我两军联合,妖兽定不足道矣。” 他笑得极是谦和大度,丁西铭亦笑道:“何城主真当世雄杰,有何城主鼎力相助,妖兽诚无足多虑。”只是看着他两人的笑意,我心底却一阵阵发寒。丁西铭虽然不知道何从景打过与倭人联手的主意,但也一定不会相信何从景真的毫无保留的协助帝国,而何从景对帝国的戒心也毫不掩饰。只是这时候两人谈笑风生,似乎肝胆相照的说着这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也许,政客都不足信的吧? 同样,文侯也不能太信任他的。我不禁又想起了陆经渔的话。 换过文书后,竟然什么事也没有,远人司的林一木送我们回慕鱼馆准备回程,何从景面子上做得十足,自丁西铭以下,我们每人都有一份程仪,丁西铭的最大,我的比丁西铭的少一点,但也算得上不薄了,别的士兵按官职大小,都有一份礼物,一个个笑逐颜开,觉得此行不枉了。看着他们的笑容,我暗自苦笑。他们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如果那海老建议何从景与倭人联手得话,我们只怕都得死在睡梦中了。 谈判如此顺利,我们也归心似箭,只想早点启程回去,一回到慕鱼馆便打包准备登船了。今天出乎意料的顺利让每个人都兴奋莫名,丁西铭更是得意洋洋指挥着马天武干着干那。我没有什么东西,最宝贵的大概倒是朴士免给我的那件海犀甲。海犀甲贴身穿着,别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包裹便可以提走了。我上楼料理着一些旧衣服时,忽然想起春燕和我在一间屋子里过了两天。虽然知道她一定是何从景的耳目,但对她却没有什么恼怒的,只是感到有些茫然。这此一别,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正想着,楼下有人道:“我们统领在楼上整理东西。有什么事么?”正是钱文义的声音。我心头一动,想着:“难道是春燕?”可马上便又哑然失笑。春燕可不是随便能出来的,更可能的是白薇。昨夜我没按原计划行事,大概她来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下了楼,道:“钱兄,是哪位来找我?” 一看到来人,我不由一怔。这人金发碧眼,竟是丁亨利。他穿着一件便装,更见潇洒,见我下来,双足一并,“啪”的行了个军礼,道:“楚将军,就此一别,不知重逢何日,我为将军设了个小宴饯行,不知是否赏光?” 我道:“丁将军好意,小将不敢推辞。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丁将军了。” 丁亨利笑了笑,道:“便在醉月楼中,楚将军请随我来。” 那醉月楼是在慕鱼馆附近的一个小酒楼,他并没有叫别人,大概丁亨利虽受何从景信任,薪水也不是太高,不能大摆筵席,为我饯行也只能在醉月楼这等小酒楼中。我也笑了笑,正要说话,一边忽然有人道:“丁将军,小人也要叨扰,不知可否?” 我道:“唐开,你陪我一起过去吧,在楼下等等我,我与丁将军辞谢后马上便回来的。丁将军,也请你原谅,实是要回去了,忙得很。” 丁亨利却是一怔。我心里暗笑,他不让唐开入席,我答应了,但让唐开在楼下等候他总没法拒绝。虽然我也不认为丁亨利有要我性命的理由,但至少总要防着一手。 丁亨利道:“只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对唐将军太失礼了?” 我道:“唐将军与我是至亲,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丁将军,走吧。” 现在成了我催他,丁亨利也不好再说什么,道:“好吧,楚将军,我的车在外面。” 我道:“过了街便到,走着去吧。唐开,我们走。” 何从景那车厢下面可以藏人的马车让我心有余悸,虽然谈判已经顺利结束,可是我实在仍然有点害怕这会不会仍是个圈套,马车之类还是不要坐的好。 想到马车,忽然又想起了明士贞。昨天幸亏碰到了明士贞,可是,明士贞真的如他所说,是文侯的内奸?我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何从景身边有郑昭,明士贞作为暗桩,一定瞒不过郑昭的。这一点昨天我就想到了,只是昨天我在怀疑明士贞骗我,现在想想,他让我去听何从景和海老的密谈,实在没半点好处,开始时他不知道我的底细,直到见到了我的百辟刀才知道我的来历。可是,如果他真的是文侯派来的内应的话,郑昭不可能不会发现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头乱成一锅粥。细细想一想,一共也只有两种可能,是,或不是。如果明士贞是内应,郑昭不发现是不可能的,那么就只可能是发现了又故意留着他,使的反间计了。可是何从景会如此胆大,只带明士贞一个人去海老处么? 想到这儿,我不觉浑身一凛。不对!何从景不可能如此不小心。他只带明士贞一个人去海老处,只能证明一点,他是绝对相信明士贞的,那么明士贞就是在骗我,他并不是文侯的内奸! 可一想到这儿,仍然有些地方说不通。还是那句话,明士贞为什么要放我进去偷听何从景与海老的密谈?海老结果建议与帝国联手,今天波澜不惊,什么都没发生。可如果海老建议的是与倭人联手,这消息却被我听到,岂不是要出漏子?这样一想,明士贞的身份又模糊起来。他到底是哪一方面的人,想干什么? “楚将军,到了。”丁亨利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抬起头,此时已到了醉月楼前,丁亨利站在门口,向我一让,道:“楚将军,实在抱起,寒酸的很,在这儿为你饯行,包厢在楼上呢。” 我不想再去想明士贞了,笑了笑道:“挺好的。”我扭头对唐开道:“唐兄,你在楼上等等我吧,叫几个菜,你在下面吃着,等一会我来付帐。” 丁亨利笑道:“楚将军这话见外了。让唐将军在下面等着,已是很不好意思了,岂能再叫你坏钞。”他对那跑堂的道:“店家,这位客官用了什么,等一会都记在我账上。”说完,对我道:“楚将军,来,我们上楼吧。” 我吁了口气。丁亨利和蔼可亲,但安知他会不会笑里藏刀,郑昭说的还有一个危机,会不会指这个?现在已经到了这儿了,自然没有再打退堂鼓的道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我必须事事小心,不能出错。 醉月楼虽小,生意倒是不错,楼上楼下都是人。丁亨利领着我向前走去,到了一间包厢前,推开门道:“诸兄,我把楚将军请来了。” 里面已经有六七个人了,我一进门,他们都站了起来。我一眼便看见了方若水,他们都穿着便装,但方若水眼里的敌意仍然不去。丁亨利引我上座,道:“楚将军,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吧。你边上这位是何步天何兄,坐他身边的使莫登符莫兄,再边上是魏仁图魏兄,坐你对面的是于谨于兄,他边上是巴文彦巴兄,还有我边上这位是方若水方兄。” 另外几个我还没多大印象,一听到“何步天”三字,我心中隐隐吃惊。郑昭说起过,何步天和何中一样,都是何从景的子侄辈,也是当今五羊城后起七天将中名列丁亨利之下的第二位。我向他们团团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各位兄台大概都是军人吧?” 丁亨利微微一笑,道:“承蒙前辈厚爱,我们七人继承了当初苍月公麾下七将的名号,也被称为七天将。” 果然来了。我心中暗自叫苦。不过,在酒席上他们总不会动粗,这地方这么小,我们八个人一坐,几乎把一间小包厢都塞满了。我道:“原来诸位都是五羊城的栋梁,日后我们两军合作,还望诸位多多关照提携才是。” 何步天道:“楚兄客气了。楚兄本领非凡,丁大哥对楚兄赞不绝口,说你日后定是世上有数的名将,还望楚兄日后关照提携我们才是。” 他说得倒是很委婉,我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道:“丁将军谬赞,在下不过是无名下将,实不足当得此话。” 何步天道:“我虽不曾见过楚兄的枪法,但丁大哥说,以他的枪法亦不是楚兄对手,那楚兄定是难得得勇将了,哈哈。” 说到这儿,我也听得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看来丁亨利这酒也不是好喝的。我已打定主意,反正马上要走了,随他们说什么,我又一定之规,只不生气便是。我端起杯子来,道:“何将军此言,实令在下汗颜,丁将军枪术通神,那天与丁将军比试,在下根本不是对手,何将军可不要听信了丁将军过谦之辞。” 丁亨利这时也站了起来,道:“来,来,闲话慢慢聊吧,楚将军马上就要踏上回程,我们敬他一杯,愿他一路顺风。” 他这般一说,何步天也不再冷嘲热讽,各人端起杯子来敬了我一杯,我团团行了一礼,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多谢诸位美意,在下感激莫名,无以为表,先干为敬了。”他们到底有没有美意,现在实在说不上来了,也不必管他们了。 喝完这一杯酒,丁亨利皱了皱眉,道:“菜怎么还不上来?”他向我道:“楚将军且稍坐,我去催催他们。” 说罢,便走了出去。 丁亨利一出去,何步天忽道:“楚兄,有件事何某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不知能不能说。” 大概他又想冷嘲热讽几句,我道:“何将军请讲。”这何步天也是何从景的从侄,与何中自然是兄弟辈了,只是他的性情与何中大不相同。何中是五羊城三士中的“隐士”,当初在陆经渔麾下隐忍多年,谁也看不出他的底细,可是何步天却是喜怒行于色,一下子便能看出他要说什么来了。 何步天道:“我旧时听老人说过一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不知楚将军听过没有?” 我心头一动,道:“自然,这话我也听说过。” 何步天道:“楚兄文武全才,在下佩服得紧。这话便是说,良禽当有择乔木而栖之明,而非木有择禽之理。楚兄今之良将,为何反不如良禽?” 我心头翻了个个。微笑道:“何将军此言差矣,在下也听古人说过一句话,乃是‘君子不弃父母之邦’。楚休红虽然算不得君子,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还是要学学的。” 何步天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一方的方若水忽然喝道:“楚休红,你们帝国的帝君横征暴敛,荒淫无道,你难道仍然执迷不悟么?” 我心底也有了怒意,道:“方兄所言,似乎要逼我留在五羊城了?” 方若水道:“逼字谈不上,楚将军,只是我看不惯不识时务的人。” 我冷笑了一声,道:“方兄言重了。楚某岂但不识时务,还又臭又硬。纵然五羊城有千般好,但帝国为我父母之邦,帝国子民实我父老乡亲,楚某不才,却也不愿背弃。” 虽然这样说着,只是心头也有点疼痛。方若水所言并不是虚言,帝君确是横征暴敛,荒淫无道之人,只是,我欠了郡主那么多,还有她,她也在帝国,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留在五羊城的。到了此时,我才知道郑昭所说的最后一个难关是什么了,原来并不是谈判之事,而是我个人难关。 究竟是谁让他们来的?以这七天将本身,肯定没那么大胆,敢自做主张要留我下来,那么是何从景看上我了? 我也有点哭笑不得。他们想拉拢我,没想到居然用这般强硬的手段,偏生我又是不吃硬的人。好在马上就要上船回去了,除非何从景不想履行刚签好的合约,不然他们也不会对我真个如何。 我这般一说,何步天嘿嘿一笑,道:“楚将军,我共和军以人为尚,以民为本,顺应天命,受万民拥护,而帝国则一家天下,独断专横。为天下苍生计,楚将军亦不愿回心转意么?” 我深吸一口气,道:“帝国确有独断专横之弊,但帝国的有识之士已看到此病,也在不断改进。正如父母深罹沉疴,儿孙岂有弃父母而投他人之理?正为天下苍生计,我亦愿留在帝国,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何步天摇了摇头,道:“迂腐。只是,楚将军,你既然如此执迷不悟,实令我等痛心。” 我站了起来,道:“何将军,你是何城主至亲,在下不敢失礼。但既然一言不合,实不必再多说了,在下告辞。” 我转身要出去,一左一右两个忽然站起来,极快的堵在了我身后,正是方若水与巴文彦两人。方若水冷笑道:“楚将军,你这般逃席而去,不免太过失礼了。” 我道:“方将军,难道你非要与我动手吗?” 方若水嘿嘿的笑了笑,道:“实话告诉你,我等奉命,非要留住楚将军不可。” 我怒道:“岂有此理!两国相争,还不斩来使,你们如此做法,不怕坏了何城主大事吗?” 何步天忽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楚将军,你要怪就怪你本事太好,有人怕你成为后患而已。” 是何从景?虽然他这话已露出恶意,但我仍有点得意。没想到何从景对我评价如此之高。我摸到腰间的百辟刀,深深吸了口气,道:“诸位,在下只是无能之辈,只怕难当如此错爱,但也不是会屈膝之人。” 何步天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杀气,站了起来。七天将中我只和丁亨利动过手,以枪法而论,我也胜不了丁亨利多少,这六人纵不及丁亨利,加起来却一定比我厉害多了。我本不相信他们真地会对我动手,但一看到何步天这样子,心中一寒,不禁有点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太死了。 何步天正待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人地惨叫,又听得唐开喝道:“楚将军,你有事吗?” 我们在房中呼喝了几句,唐开在楼下想必也听得不对了。他这人也有点太冲动,我刚想说我没事,门上“砰”的一声,竟然破了一个洞,一只手探了进来,一把将门拉开了。 站在门外的正是唐开。他一手按在刀上,左手拇指扣在掌心,正是斩铁拳的架势。一开门,见我好端端的站着,他倒是一愕,道:“统领,你没事吧?” 我道:“没事。唐开,我们走吧。”说着,向他们拱了拱手,道:“诸位,道不同,不相与谋,在下告辞。”话虽然说出口,心中却不觉忐忑,实在不敢确定他们到底敢不敢动手。 这时,忽然从外面楼道里传来了丁亨利的声音:“楚兄,发生什么事了?” 他脸上全是错愕,想必也没料到这么快我就和何步天闹了个不欢而散。我道:“丁兄,在下要告辞了,好意心领了。” 丁亨利一把挽起我的手,道:“不急吧,来,来,陪我说两句。” 他拉起我的手时,前心空门大开,如果真要动手,我拔刀便可杀了他,他根本没有回手之力的。只是见他如此坦荡,我又有些踌躇,这时丁亨利朝何步天道:“何兄,麻烦你们先到楼下等等我吧,只怕楚兄与我们有了误会了。” 我只道何步天总会反驳,不料他只是点了点头,对旁人道:“我们出去。”说罢,昂然走了出去。一眨眼,本来挤的满满的房中已空空荡荡。唐开仍然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却也不出去,左手依旧按在了刀柄上。 丁亨利坐了下来,道:“楚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得很缓和,我也不好对他发脾气,道:“丁兄,方才何兄要我留在五羊城,不然就要动手了。这是五羊城的待客之道吗?倒也新鲜。” 丁亨利似乎没理会我话中的讥刺之意,沉吟一下,道:“楚兄,我们虽是新交,但一见如故,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也请楚兄坦然相告,可好?” 我道:“请说。” “楚兄,你以为,共和制与帝制,哪个对百姓有利些?” 我没想到他会问如此大的问题,怔了怔,叹道:“若我非要说帝国的老百姓更快活些,那也是假话。五羊城我虽然走的不多,但眼中所见,万民安居乐业,倒也比帝都更祥和一些。” 丁亨利也怔了怔,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楚将军果然心胸博大,眼光高远。那么何城主与帝君相较,哪个更受子民爱戴?” 这话有点不好回答了。我想了想,道:“帝君受万民景仰,为天下之主,何城主也虚怀若谷,甚受城民爱戴。不过,对我来说,帝君是我的主上,何城主只是友军之主。” 丁亨利道:“自然,这话楚兄不好回答。只不过,平心而论,若你能选择,你愿生活在帝都,还是生活在五羊城?” 我道:“丁兄开诚布公,我也不瞒你。如果能够选择,那我说不定会愿意留在五羊城。”我见丁亨利又要说什么,不等他开口,续道:“只是,丁兄,有些事不足向外人道也,我是没得选择的,已然生在了帝国。” 丁亨利道:“为何没得选择?路是靠人走的,要走哪条路,全在你的一念。楚兄,以你的才干,留在五羊城,更能为天下苍生出力。” 我叹了口气,道:“也许吧。只是走在这一条路上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已,我也只有与他们一起走下去了。” 丁亨利道:“若你走的这条路只是一条不归之路,有朝一日会碰壁呢?” 这话我已经答不上来了。丁亨利所说我自然也明白,在我心底,我也一样觉得帝制实在应该大大变样,便如当初郡主与我说的,共和纵然是医治帝国的一剂方药,也不是唯一的药。我道:“若要碰壁,那我就要破壁而行,开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丁亨利微微一笑,道:“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便走上康庄大道?” 我道:“丁将军,你觉得共和是一条康庄大道么?” 丁亨利道:“所谓共和,便是天下人共同治理天下,首领一职,有德居之,无德则退,万事以民为本,如此怎不可称康庄大道?” 我叹了口气,道:“万事说来皆有理,但做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丁将军,共和军说的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当初在高鹫城中受围,为解绝粮之苦,岂也不杀人为食?苍月公在势大之时,破石虎城,也曾活埋了两万帝国守军。丁将军,日月无私,普照万方,而不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非我之人便不为尚,非我之民便不为本了,说到底,其实这也是一句空话,只不过石为实现野心而拉拢民意而已。” 说到最后,我已经有些动气了。虽然心底也觉得共和军挂在嘴边的“以人为尚,以民为本”这两句话并没有错,但共和军做得如何却又是另一回事。在我看来,帝国也罢,共和军也罢,其实也只是一样,不过说出来的话有些不同而已。 说出这话,我也觉得有些重了,不禁又有点后悔。丁亨利至少还没有何我撕破脸,要是这些话惹恼了他,我也没有好果子可吃。可话说也说了,又有什么办法?但看看丁亨利的样子,眼中却多了几分迷茫,似乎没有动怒的意思。我正等着他反驳我,哪知他想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道:“也许你说的也对吧。”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倒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这时门外有个人叫道:“哎呀,出什么事了?门都破了!却是那小二端着菜上来,想必见门被唐开拉破,而唐开则直直站在门口,大惑不解。” 等他放下菜重新出去,丁亨利道:“楚兄,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不愿留在五羊城么?” 我道:“不愿。” 说出这话,我已经把心提在半空了,准备着最坏的打算。不过他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思着,忽然象打定了主义,又倒了两杯酒,一杯给我道:“楚兄,干了这一杯。” 我拿起杯子来,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一饮而尽。丁亨利向我照了照杯,微笑道:“楚兄,你我一见如故,也是有缘。如今是友军,自应肝胆相照,但日后若成敌国,还望楚兄不要怪我。” 谈判书刚刚签下,虽然我知道五羊城必定会有与帝国反目的一天,却也没料到丁亨利会说得这么直接。我点了点头,道:“作为军人,这也是本分。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永远不要有刀兵相见得一天。” 丁亨利叹了口气,道:“我何尝没有这等想法,只是有时也身不由己。” 我看着他,他也正看着我,目光中多了几分冷峻。我强笑着,道:“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们总是朋友,还是请那几位朋友一块儿进来,再喝一杯吧。” 丁亨利微笑道:“不必了,还是我们喝吧。”他说着,又倒了一杯。 一听他这话,我的心又提了起来。丁亨利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打定了主义么?只是他的脸上虽然有些阴晴不定,但目光深邃,实在看不透他想些什么。我又喝了一杯,只觉酒味火辣而苦涩。 丁亨利指着菜道:“来吧,楚将军,就此一别,也不知相见何期,多吃点。” 因为拿定了主意,我也定下心来了。我仍然不相信丁亨利会不顾一切在这儿拿下我,我给丁亨利倒了一杯酒,道:“丁兄,我也敬你一杯。五羊城一旦正式与蛇人开战,你们的担子可也不轻。”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你知道蛇人视力不佳,不能视远吗?” 刚一说出,我又有点后悔。这话本是海老跟我说的,丁亨利哪有不知之理,我也实在多说了。哪知我刚一出口,却见丁亨利脸上大为惊愕,放下杯子道:“什么?这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道:“没错。所以蛇人的箭术不行,大多不会用箭,与他们开战,以远程武器最为奏效。近战时,蛇人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不容易对付。”虽然这样说着,心中却是一震。丁亨利居然连这么要紧的事都不知道,难道海老对五羊城的人也要瞒着? 这时楼下又是一片混乱。听得这声音,丁亨利皱了皱眉,我正想出去看看,唐开忽地推开了门,道:“楚将军,是那位姓段的女将军来了。” 白薇!我忽地一声站了起来,道:“她怎么来了?”哪知这时听得楼下有个女子尖叫道:“楚将军,楚将军你在么?”却是紫蓼的声音。我大为吃惊,走出门道:“是段姑娘吗?请上来吧。” 何步天在楼下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看着我时,我心头一阵发毛,他的目光有点阴森森的,几乎让我想起了蛇人。紫蓼一见丁亨利,脸上泛起了红晕,绕过何步天快步走上来,道:“亨……丁将军,你们没事啊,没事就好。” 丁亨利微笑道:“段姑娘怎么觉得我们会有事?楚将军要回去了,我们在为他饯行呢。” 紫蓼张了张嘴,却转向我道:“楚将军,你也要回去了吧?” 我道:“是啊。”转过身对丁亨利道:“丁将军,多谢款待,我也要回去了。” 丁亨利“啊”了一声,道:“来,我送你下楼吧。”他又对紫蓼说道:“段姑娘,你也陪我们一块儿走走吧。” 紫蓼脸上红晕又深了一些。我们一同走下楼,何步天迎上来道:“大哥……”丁亨利打断了他的话,道:“何兄,我送一送楚将军,请你回复城主,便说楚将军已经回去了。” 何步天看了我和唐开一眼,忽道:“可是,丁将军,难道……” 丁亨利哼了一声,道:“此事由我一身承担,何兄不必多言了。”他走到外面,指着一辆马车道:“坐我的车去吧。”又对紫蓼道:“段姑娘,真对不住,我的车最多也只能坐三个人。” 紫蓼道:“我骑马好了,也去送送大哥……不对,是楚小弟。”说到这儿,她也想起他们姐妹两个其实比我还大一点。我也不在乎我到底是大哥还是小弟,讪笑了笑,道:“不必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丁亨利微微一笑,道:“坐我的车吧,五羊城百姓虽然安居乐业,但拦路抢劫的匪徒也有不少,不可不防。” 他的话里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在,我心一横,道:“好吧。”和唐开两人都进了他的车。坐在车里,丁亨利却是一声不吭。到了码头,我们下了车,丁亨利才抬起头来,向我招了招手,道:“楚将军,保重啊。” 我也向他招了招手,看着他的马车离去。唐开在我耳边低声道:“统领,他怎么又让你回来了?我看他实是不怀好意。” 何步天他们所为,定然都出自丁亨利指使,自是无疑的。但让我奇怪的是他居然最后让我全身而退,真是怪事了。唐开还想说什么,忽地知趣的道:“统领,我先上船。”说罢,便向船上走去。 那是紫蓼过来了。她一到我跟前,跳下马来,道:“楚将军,丁将军走了?” 我点了点头,道:“紫蓼,你姐姐好吗?” 紫蓼脸上闪过一丝阴云,小声道:“她被姐夫关在家里了。楚将军,方才有个城主的侍妾派人向我们告知,丁将军向城主提议,要留你在城中。姐姐说你一定不肯的,让我来看看你。” 是春燕!我心中一阵激动。春燕最后还是帮了我一把,虽然她也没想到丁亨利最后还是让我走了。这件事从头至尾,看来都是丁亨利在策划,如果我不愿留下,只怕他们确有将我斩杀之意,只是后来丁亨利仍然改了主意了。我沉思着,紫蓼忽然将一个小包递给我道:“楚将军,这是姐姐让我给你的。” 我心中一动,道:“是什么?” “姐姐做的衣服,给你路上穿。”她翻身上马,又道:“楚将军,我也要走了,你保重啊。” 你们也保重吧。我默默的想着。 难道,真的有一天帝国和五羊城会发生战争吗?如果真的有这一天,也许我战死在蛇人手下,倒是我最好的结局吧。我一阵茫然,一时也不知身在何处。 第十四章 阴云密布 回帝都的路途一路顺风,没出什么事。抵达帝都的时候,已是十月二十七日,刚好立冬。五羊城气候炎热,即使是秋天也与帝都的盛夏差不多,可帝都一立冬就一下冷了起来。天驰号驶入鼎湖的时候恰是凌晨,鼎湖中已结了一层薄冰。 船一靠岸,李尧天带着几个部将迎了上来,躬身一礼,朗声道:“丁大人,末将李尧天有礼,文侯大人在岸边等候多时了。” 文侯居然亲自迎接,丁西铭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只是仍然趾高气扬的走下船,道:“文侯大人真是礼贤下士,李将军,带路吧,本官尧亲自向文侯大人汇报。”我虽然是此次谈判的副使,他似乎根本不放我在眼里了。 李尧天又行了一礼,道:“丁大人请,文侯大人在帐中等着呢与楚将军两位。” 所谓“带路”,只是丁西铭的架子而已。文侯的营帐就设在码头上,一眼便看得到。李尧天打发了丁西铭,走到我跟前,行了个军礼,微笑道:“恭喜楚将军凯旋而归。” 我苦笑了一下。虽然谈判成功了,但何从景明摆着也是不愿臣服,实在不知这样得谈判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弊。我道:“李将军,现在与蛇人之战如何了?” 李尧天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太好,东平城还在蛇人手里,毕将军与邓将军已与它们隔江对峙了数月,毫无进展。” 毫无进展的意思,也是说战况没有恶化。我暗自舒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我还待再问,李尧天道:“楚将军,文侯大人已等候多时了,请你与丁大人同去缴令。” 我“啊”了一声,心中只想问问那顾宣的事到底如何了,只是码头上人多耳杂,也不好问。丁西铭却根本不管我,顾自抱着装文书的木匣,由随从前呼后拥的簇拥着向帐中走去。我快步走上前,跟上了丁西铭。 一进帐,里面却与外面不大一样,暖意融融。我和丁西铭同时跪下,丁西铭大声道:“大人,下官赖帝君洪福,大人计策周详,幸不辱使命,已与五羊城主何从景签订合约,请大人过目。” 这几个月不见,文侯又瘦了一些。他原本面团团的颇有点财主之风,现在脸却甚黑,两颊也有些塌陷。一个亲兵下来接过丁西铭手中的木盒,打开了递给文侯,文侯看了看,微微一笑,道:“免礼。丁大人,有劳了,此事成功,丁大人居功其伟,真不愧是国之栋梁。” 丁西铭甚是兴奋,磕了个头道:“多谢大人栽培,西铭感激不尽。” 文侯道:“好吧,回书我马上奉上帝君过目。来人,为丁大人备车回去休息,明日早朝时请静候佳音。” 如果座上的不是文侯,丁西铭只怕要笑出声来。他又跪下磕了个头,道:“谢大人,谢大人。” 文侯将文书放回木盒,忽然道:“楚休红,起来吧,随我回府。” 丁西铭本已站了起来,听得文侯竟然要带我回家,脸上大是惊异。我是文侯的亲信,他只怕也有耳闻,只是没料到居然亲信到这等程度,可以与文侯一同回府的。我也不去管他,行了个礼道:“谢大人。” 文侯的马车很是宽大。一进车厢坐了下来,文侯淡淡道:“楚休红,这趟事没出什么意外吧?” 我把去的时候遇到海贼的事说了,也把后来的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本想瞒过最后丁亨利想留我在五羊城的事不说,但我实在是怕了文侯,那次我去苻敦城,他居然连萧心玉的事都知道,这次我不敢有什么隐瞒,原原本本全说了出来。 我说的时候,文侯不住点头。等我说完了的时候,也到了文侯府。他领着我走到厅中,道:“坐吧。” 我刚坐下来,文侯忽然道:“你见过海老本人没有?” 他不问何从景,却问起海老来,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我道:“只是见了一面,这老人丑得很,尖嘴猴腮的,只是计策周详,极是厉害。五羊城的望海三皓,与其说是三个,不如说只有他一个。” “怪不得可以控制何从景……”文侯眯起眼,似乎在想着什么。我有点忐忑,也不敢说话,心中想着:“文侯大人与那海老难道是旧识?海老到底是什么面目?” 海老要何从景放弃对倭岛的幻想,与帝国联手,何从景也是因为他这一句话而拿定主意,谈判才算顺利结束。可是海老似乎并不是完全为何从景考虑,我实在想不通海老到底是什么人物。 “你觉得海老到底如何?” 文侯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想了想,道:“禀大人,末将有点看不透这个老人。末将总觉得,他似乎并不完全是处处为何城主着想,更象是代表另一股力量。” 文侯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如此。看来,共和军和何从景之间,也并非蜜里调油,合而为一了。” “海老是共和军一派?”我吃了一惊。因为白薇和我说过,共和军一派大多反对与帝国联手,可海老却是此次谈判成功的决定性人物。虽然说海老是共和军的实际首脑也说得通,但我仍然记得白薇说过的一个人。 苍月公的那个被称作南武公子的儿子。这个人我虽然没能见面,但从他的所为来看,他才是共和军真正的首脑人物。 “对了,楚休红,此次颇为顺利,那个锦囊你没拆吧?” 这话象一个晴天霹雳,我脑子里“嗡”地一下。我还没到五羊城就把锦囊拆了,而且也没有按锦囊中说的去做。如果说实话,只怕文侯会觉得我靠不住。我一下跪倒在地,道:“禀大人,末将该死。”口中说着,心中却飞快地打转,想着该如何找个借口为好。 文侯倒被我这样子弄糊涂了,道:“怎么了?” 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借口,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嘴里却东拉西扯地道:“末将该死,还望大人恕我,末将方才敢说。”我知道我已经好几次不按文侯说的做了,如果他知道这一次我也没有按他说的去做,那准不是好事。 文侯道:“起来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道:“禀大人,那锦囊我向来放在贴身的地方,只是在经过密陀海一带时我们遇到了海贼。那些海贼势头颇大,多亏朴将军指挥得法,我们才算脱险。只是在与海贼交手时我衣服被他们割破,那锦囊落入海中,也找不回来了。” 文侯皱了皱眉,道:“原来如此啊,那也没什么。起来吧,这又不是你的过错,那锦囊原本就是要到走投无路时的权宜之计,丢也就丢了。” 我站起来,道:“多谢大人。”心中却暗自好笑。这一路上,我们何尝不是数次都到走投无路的关口,也幸亏最终顺利返回了。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明士贞的事,忙道:“大人,对了,我想问一句,您在何从景身边有没有安插人手?” 文侯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寒意,道:“做什么?”方才他一直都很是和蔼,说这一句时却目光如电,极是凌厉。我心中一寒,道:“是这样的,末将遇到一个何城主身边的侍从,名叫明士贞,他自称是你派在何城主身边的暗桩。只是末将觉得,有那郑昭在,何城主身边什么暗桩都呆不下去的。” 文侯怔了怔,忽地笑了起来:“居然将计就计!楚休红,你上了他的当了。” 我心中一动,道:“那个明士贞不是您的人了?” 文侯道:“我根本没听说过这般一个人。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我道:“说也没说些什么,只是我跟踪何城主向海老请教时,被他发现了。但他没有声张,只说他是您派在五羊城的。” 文侯沉吟了一下,头一抬,道:“不错,海老确实与何城主并不完全齐心!” 我不知道他怎么说出这般一句话来,道:“什么?” “何从景向海老求计,此事极为机密,不能让外人知道,自然事前也不能让你知道了,对不对?” 我道:“是啊,确是如此,因此我虽然怀疑那明士贞在骗我,却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放我去听。” 文侯笑了起来:“楚休红,你去偷听何从景问计,这事做得可真蠢。显然,那个侍从已经知道何从景求计的结果了,知道让你听到了也无所谓,而声张起来,反而会使得谈判接不下去。” 我心头又是一震,道:“他是何城主的侍从,怎么会预先知道何从景问计的结果?” 文侯道:“他不是我安插的人,而是海老的人。” 我大吃一惊,却也恍然大悟,失声道:“原来如此!那么说来,郑昭也是海老的人了?” 文侯点了点头,道:“那个郑昭身怀这等奇术,我实在怀疑凭什么何从景能招到这等异人。现在想想,何从景自负智计无双,其实早已落在那海老的圈套中,成了他的一只棋子。这个海老真不知是何方高人,居然如此厉害!” 直到这时,我才算看清了明士贞的真正面目,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那也是为什么海老知道我躲在林中偷听吧,这个老人到底想干什么? 文侯这时又叹道:“丝丝入扣,深谋远虑。真想不到,五羊城居然有这等高明之士,楚休红,这趟你能全身而归,实在是靠你运气好啊。” 我道:“是啊。”当时还不觉得如何,回过头来再想想,当时实是千钧一发,危机四伏,而可怕的是,我也只隐约感觉得一点,别人却一点都没觉察,丁西铭只怕还在大赞何从景深明大义吧。 文侯道:“战场之上,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楚休红,你千万要记住这一点,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道:“末将记得了。”可是心中却想起路恭行死前和我说的话了。他要我不能太相信文侯,文侯这个人大有不臣之心。对于文侯,我也不能太相信吧。 我想了想,又道:“大人,有一件事,还望大人仔细。” 文侯道:“什么?” “据末将所见,五羊城虽与我军联手,但仍存二心,实不可不防。” 文侯笑了笑,道:“楚休红,你现在倒是想得也多了。” 他这话似乎有嘲弄的意思,我有点惶惑,道:“末将胡说了,望大人恕罪。” “没什么罪,何从景之心,我也明白,他是借帝国危难之际,想趁机扩大力量。迟早有一日,五羊城必叛。” 文侯说得这般直接,我也默然。此事迷雾重重,但文侯洞若观火,在派我们去谈判之前他便想到了吧。这时文侯一个欠伸,道:“不管怎么说,回文终于拿回来了,五羊城现在也在我们这一边。有了这支援军,这回蛇人要吃苦头了。楚休红,你回去休息吧,明日穿件好衣服,随我上朝领赏。” 我行了一礼,走了出去。此时司阍已经和我很熟了,见我出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走出文侯府,我又陷入了沉思。 这一次,从五羊城借蛇人的战书表达愿意谈判之意开始,其实就是文侯和海老的斗智吧,我、丁西铭、何从景只是这一场斗智中的工具。只是,不知道这场斗智到底是谁赢了。不管这么说,现在的局面,也该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说不上谁输谁赢。 这世上的智者,也远远不止文侯与海老两个。以后一定还会有什么可与他们匹敌的人出现吧,这个人有可能是我么? 我有些发抖。这些想法自然大为无礼,但是我实在无法摆脱这样的诱惑。五羊城和帝国迟早总会有一战,而我和文侯也总有一天会反目的。不论到时我能不能与文侯相提并论,我总要及早做好准备。 甄以宁,对不起了。 我茫然地看着天空。 第二天的天气很不好,后半夜下起了雨,天边刚亮起来时,天越发冷了,雨点已经变成了雪片,而且越下越大,等早朝时已是白茫茫一片,地上也积起了薄薄一层雪。 我和丁西铭跟随在文侯身后,百官都已列队等候帝君上朝。现在的帝君身体越来越差,时不时要放弃早朝,国事大多由太子监理。在每个人心中,都已经看到了新朝的影子了。 也许,这个新朝就是郡主和我说过的新时代吧?只希望新朝来的时候,能真正有些新气象,不象五羊城那样换汤不换药,只不过换个名头而已。 在雪中等了一阵,一些年老体弱的老臣已冻得瑟瑟发抖,早朝时带来的手炉只怕也烧光了,再等下去,说不定会出人命。正在这时,一个黄门官走了出来,高声道:“帝君上朝,百官依序而进,不得喧哗。” 以我的官职,如果要上朝的话,非排到最后几个不可。不过今天我和丁西铭是作为文侯带进来的随从,可以跟着文侯入内,反倒成了第一批。一进大殿,却感到热气腾腾。帝君身体越来越弱,早朝时想必也要把大殿弄热了才能进来。我跟在文侯身后站到班中,身后的官员一批批进来,其中就有蒲安礼,他却连正眼都不看我。蒲安礼是新任武侯,虽然官职与文侯平级,不过在所有人眼中,他自然不能与文侯相提并论的。 有资格上朝的有一百多人。这一百多人都是高官厚禄,养尊处优的人,只是早朝实在是件苦事。他们走得倒很快,恐怕天天上朝,闭着眼也不会走错了。等官员位排列整齐,由文侯率领着先向上面帝君行过三跪九叩之礼,文侯出班,将与五羊城达成合兵之议的事说了。说到何从景要求一王一侯为质时,几个脑筋灵敏的已把目光投向了蒲安礼。他说完后,帝君在上面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准奏”,文侯便退了下去。 这时的蒲安礼面色极是难看,只怕他也猜到了,帝君的儿子众多,帝都也有不少亲王,那“一王”要找一个不难,只是那“一侯”却非他莫属了。到了这时候,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哪里敢有异议。 文侯以后是一些官员的禀报,无非是些赈济灾民与修缮城墙之类。在文侯递上奏折时,我站在后面,也没有出班。听过了几个人的禀报,一个官员走了出来,朗声道:“禀帝君,微臣谏议大夫南宫闻礼有本。” 他的声音很是清亮,回荡在大殿中。一听到南宫闻礼出来了,我有提起点精神。南宫闻礼是郡主生前在朝中扶植的亲信。碍于身份,郡主很难上朝,那时有什么事大概都让南宫闻礼出来。郡主死后,只怕南宫闻礼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帝君在上面低低地道:“卿但说无妨。” 南宫闻礼道:“数年前,为节约国库支出,将五部中的吏部废除。然臣闻国欲大治,当首清吏治,赏优罚劣。臣退而思之,欲清吏治,吏部实应恢复。” 帝都百官,分为兵、刑、户、工四部,早些年也曾增设吏部而成五部尚书,其中吏部尚书为朱章矩,也就是当初武侯南征时铜城营统领朱天畏之父。朱章矩爵封昌平伯,不过此人才干有限,吏部成立数年,倒是弄得一团糟,吏治比没成立时还乱。而朱章矩一场大病,结果四肢尽废,只能躺在床上了。朱章矩一倒,吏部更支撑不下去,而苍月公反乱更使得国库捉襟见肘,因此干脆废除吏部,以节约开支,没想到南宫闻礼又提议恢复了,只怕帝君不会同意。 果然,帝君只是想了想,道:“如今国事蜩螗,万事需从俭,此事搁置再议,南卿退下吧。” 南宫闻礼是姓南宫的,帝君却称他为“南卿”,好象多说一个字都要累死。南宫闻礼悻悻地退了回去。他退下后,便也没什么大事了,帝君看样子召见群臣也已累个半死,喘息几声,便散了早朝。 我刚晋升为偏将军,自然不可能又得到晋升,只是受了些封赏。出宫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看大殿,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大殿显得灰蒙蒙的,不可向迩。 帝国,也真的如这座大殿一样,不失威严,却死气沉沉。 “楚休红。” 文侯忽然叫了我一声,我忙走到他跟前,道:“大人,末将在。” “放你三天假。”他见我一愕,微笑道:“好好歇歇,洗洗风尘,三天后来我府中报到。你回来得也正是时候,要派你大用处了,呵呵。” 我和丁西铭都因功赐第。虽然那宅第不过是个小小的院子,可是与以前军校里我住的那小房子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后院也有个小小马厩,飞羽可以拴在里面了。以前我和薛文亦李尧天诸人聚会,也只有去酒馆里坐坐,现在却可以在宅中宴客了。文侯给我拨了一个厨子和两个下人供我使唤,想到以后可以请他们来我家里坐坐,此行倒也不无收获。 去那宅院看了看,已是中午,雪已停了。现在的事还很多,首先得去前锋营把诸葛方叫回来,不过这事明天也可以做,现在有了新家,最要紧的是跟几个老相识见见面。我牵出飞羽就去找薛文亦,到了薛文亦家中,还没进门,倒听得里面有欢笑之声。我走时薛文亦的妻子已有身孕,难道现在生了?我笑道:“薛兄,什么事这么乐?” 薛文亦听得我的声音,高声道:“楚休红!哈,吴兄,楚兄回来了!” 是吴万龄!我心中一喜。吴万龄一直在前线作战,很少能碰面,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我笑道:“是吴万龄么?” 吴万龄已抢了出来,到我跟前跪下道:“楚将军,末将吴万龄有礼。” 他现在衣着光鲜,记得我去五羊城前薛文亦说起他已晋升为都尉,现在只比我小了三级。想想我们一同从高鹫城逃回的四个人,虽然各人机遇不同,却都还算顺利,回来时官职最小的吴万龄现在也成了中级军官,照他的发展,拜将也是这两年的事了。我扶起他道:“吴兄,好久不见,你怎么这么生份了?是不把我当朋友么?” 我们从高鹫城逃回来时路过天水省,吴万龄那时想留在符敦城,结果中了陶守拙的计,她们四个被当成西府军的礼物送给了帝君。那件事让我对他极为不满,有一阵子我对他不理不睬。但随着时间过去,我觉得自己不免有点过份,虽然再见不到她总让我心底隐隐作痛,但对吴万龄的恨意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倒是看吴万龄的样子,他象是心中还有芥蒂。我故意说得亲热点,也是让他别多想。 吴万龄有些尴尬,道:“楚将军,许久不见,您英武大胜往昔。现在您已是偏将军了吧?” 说到官衔,我也不由有些得意。偏将军可以说是后起将领中目前能升到的最高军衔了,现在帝国也不过二三十个偏将军,其中一大半都已四五十岁了,有几个甚至早已致仕。在偏将军这一级中,我的年纪是最轻的。我道:“见笑了。” 吴万龄道:“楚将军智勇双全,英武过人,末将早知您定能指日高升的,果然不假。” 我心头有些不悦。我对吴万龄已算是脱略形迹了,他说得虽然客气,却显得生份了许多,而且满嘴的马屁话,便是他的顶头上司毕炜,也不至于这样。难道,他在毕炜麾下,也受了毕炜的影响,对我有了戒心么?我心中虽然不快,却仍是笑道:“吴兄,走,去我新家去喝一杯吧。” 薛文亦叫道:“什么?你成家了?”他眼中也不知是什么神色,我心知他是想岔了,道:“是帝君所赐的一套宅子,在城西猫儿胡同里,不大。对了,薛兄,张龙友现在在哪儿?他怎么神出鬼没的?” 薛文亦道:“他现在忙得要死,虽然是工部首席侍郎,但我也快个把月没见他了。听说,他奉文侯密令,一直在城北工地中,一般人不能见他的。” 我叹道:“打破蛇人的帝都之围,龙友的功劳可谓第一。没有他的火药和神龙炮,我们哪里还能在这儿聊天。他现在在做什么东西了?” 薛文亦微微一笑,与吴万龄看了看,道:“你还不知道么?” 我诧道:“什么?我刚回来,哪儿知道。” 薛文亦道:“大概文侯大人还没跟你说过吧。吴兄,你跟楚兄说说。” 吴万龄道:“是。”他转身脸,对我道:“楚将军,其实此次我被文侯大人抽调回京,是奉毕将军之命,观摩铁甲车。” “铁甲车?”我皱起了眉。薛文亦微笑道:“不错。这几个月,张龙友与金府、木府的人一直在商量此事,也就是前几天才初步成功。” 我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薛文亦道:“也就是装有铁甲的车子啊,打仗用的。” 蛇人野战太强,我军在野战时根本不是蛇人的对手。但要击溃蛇人,野战却又是必须的,因此文侯才想出这样的主意吧。我道:“可是,车子装着铁甲,防御力固然强了,可还能动么?一辆车子装上铁甲,起码也得四五千斤吧。” 吴万龄摇了摇头道:“远远不止。虽然已经最大限度地减轻重量,但每辆车仍然有上万斤。” 上万斤!我记得以前运粮的大车,装满了足有七八千斤,这样的大车要运起来已经很困难了。现在一辆铁甲车居然空车就有上万斤,真不知要几匹马来拉。这么重的车,恐怕也只能防御,根本无法进攻的。我道:“那行驶时有多快?” 吴万龄想了想,道:“自然没有马快。不过,路面好的话,一个时辰大约可以走二十里。” 这个速度比骑军的速度自然要慢得多,但也相当于一般的行军速度和船速了。我大吃一惊,道:“一直能走这么快?” 薛文亦道:“我也只是看了一眼,听说铁甲车不是马拉的,里面装有机括,一个人便可驱动。只消两人换班,便一直可以走这么快。如果有必要,走得更快一点都可以。” 那的确是一件利器了。我心头象起了万丈波澜,说不出的激动。没想到,我走了几个月,居然又出现了这么厉害的武器。照这样下去,彻底击溃蛇人,的确不再是个梦了。我一把抓住薛文亦,道:“那铁甲车在哪儿?能带我去看么?” 薛文亦被我抓得“啊唷”一声,我连忙放开他,道:“薛兄,对不住了。能带我去看看么?” 薛文亦抚了抚手臂,道:“楚兄,你力气也真大,我手臂都快被你抓断了。铁甲车现在可看不到,那是最机密的,知道这东西的人,整个帝国还没多少人呢。” 我有点失望,还没等说出来,薛文亦却是“扑嗤”一笑,道:“你急什么,方才我和吴兄商议,觉得铁甲车若能成军,统制之职,你便是不二人选。” 大概文侯所说的要派我大用,就是让我统率铁甲车队吧。我的心思已都放在这铁甲车上了,恨不得马上便能看到,我道:“那铁甲车的威力如何?” 吴万龄道:“我见过一次,寻常刀枪毕不能入。铁甲车中可以呆五个人,行驶之时,可说无坚不摧。” 吴万龄说话很实在,连他也这么说,我更是好奇了。有了远攻的神龙炮,又有了近战的铁甲车,帝国军只怕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一支军队了。我还待再问什么,薛文亦已道:“楚兄,你不是要请客么?走吧。” 我笑了笑,道:“走吧。” 在帝都,我的朋友也不太多,除了前锋营的钱文义和曹闻道,另外比较谈得来的也就是邵风观和李尧天了。把薛文亦和吴万龄带到我那个新家,又出门去找邵风观。到了风军团的营地,里面却空无一人,驻守的士兵说邵风观又被抽到前线去了。现在天气渐寒,蛇人的攻势又开始减弱,但仍然不可小视,邵风观的风军团人数虽少,在前线却有大用。李尧天倒是还在,那艘长达四十丈的大船的龙骨已经建成,但整艘船建好,大约还得一到两个月,毕竟这船太大了。我到了李尧天的驻地,却正好碰到朴士免。朴士免一见我,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和他同去了一次五羊城,我也知道他性子拘谨,也不和他多客气了,道:“朴将军,你们李将军在么?” 朴士免道:“李将军正在船厂视察,我带您去吧。” 鼎湖边的船厂也是禁地,有重兵把守,可一进里面,便听得热闹非凡。李尧天正背着手在看一队工匠忙碌着,朴士免上前通报了一声,李尧天转过头,笑着迎上来道:“楚将军,今天上朝受了什么封赏了?” 我道:“李兄,你少取笑了。走,去我新家喝几杯吧。” 李尧天看了看那些正在忙忙碌碌的工匠,道:“好吧,我再去关照一声。”他心情看来不坏,又向我拱拱手道:“楚将军,多谢你夺回先严的宝甲,我还没谢过你呢。” 我道:“这要谢什么,我倒该谢谢你,非不是朴士免的大力,我们只怕会死在海贼手里。” 李尧天只是微微一笑,朴士免却极是惶惑,道:“楚将军千万不要这样说,末将只是略尽绵薄,全靠楚将军力战。” 看他的意思,似乎还要说上一通,李尧天看来也受不了他那种过份的礼数,道:“朴兄,楚将军不是外人,这儿你看着吧,我去楚将军那儿走走。” 我本想让朴士免一块儿去,只是想到他那种性子,和李尧天在一块儿已经很让他拘谨了,再加上薛文亦和吴万龄两个生面孔,只怕他要食不甘味,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对朴士免道:“朴将军,那这儿有劳你了。” 朴士免又行了一礼,道:“多谢楚将军。”也不知这谢从何来。 等李尧天牵出马匹,我与他并马而行,李尧天忽然轻声道:“楚将军,听士免说,你们与海贼交手,是因为撞上他们在伏击倭人的船?” 我点了点头,道:“是啊。”海贼伏击倭人,是因为五羊城有与倭人联手之意,海贼因为与五羊城结仇太深,生怕被倭人出卖,因此暗中破坏双方合议。不料后来情况急转直下,五羊城并没有和倭人联手,倒是海贼自己,反而被五羊城收编了。我简略地说了一遍,李尧天听得很仔细,最后才长吁一口气,道:“好险。我也想过五羊城有没有可能与倭人联手,没想到居然真会有此事。” 如果五羊城真的和倭人联手,那帝国就处在四面树敌之境,形势更加艰难了。句罗岛是帝国藩属,又与倭岛是世仇,帝国一灭,句罗岛势必也是唇亡齿寒,岌岌可危。 我道:“还好,何城主最后还是选择了与帝国联手。” 李尧天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楚兄,你觉不觉得,此中还有内情?” 我一怔,道:“有什么?” “从五羊城的立场来看,与倭人联手实是更为有利,为何他们舍易求难?” 这主要是最受何从景倚重的海老的意思。不过有些事文侯也关照我,不要多说,我道:“倭人与我终非一族,何况这些人狼子野心,惯于背信弃义,何城主权衡再三,觉得还是与帝国联手为上。” 李尧天沉思了一下,道:“也许如此吧。我只希望,这件事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才好。” 我奇道:“什么?你觉得还有人会指使?” 李尧天道:“也没证据,我只是觉得,此事有点太顺利了,五羊城仅仅要求一王一侯为质便同意联手,这要求未免小了点,只怕会另有图谋。” 五羊城当然不会满足只当一个藩属,一旦蛇人被消灭,五羊城肯定就会成为下一个敌人,这早在文侯预料之中,李尧天虽然不知道其中内情,但也猜到了。恐怕不仅是他,邓沧澜和毕炜、邵风观他们多半也知道,而何从景同样也知道我们猜得到他的心意,因此同意丁亨利所献的让我留在五羊城之议。我们双方实在可称得上是尔虞我诈,心照不宣而已。 未来实在是崎岖坎坷,远远不是一条平坦的大道。 和李尧天一块儿到我的住处,在院中一下马,李尧天叹道:“楚兄,这儿可真不错,闹中取静。” 薛文亦在里面听得我们的声音,大声道:“楚休红,开饭了不曾?你这主人溜出去半天,我们肚子可饿扁了。” 我笑道:“李将军,请进吧。” 一进厅堂,里面已经收拾得干净利落。这房子我也是第一天来,仍然透着新鲜,正中放着一张方桌,吴万龄与薛文亦两人正对坐着喝茶。见我和李尧天进来,吴万龄一下站起,行了个军礼,道:“李将军,末将火军团中军都尉吴万龄有礼。” 吴万龄也在邓沧澜麾下呆过,和李尧天想必认识。李尧天还了一礼,道:“吴将军好。这位是……”我道:“这位是工部木府员外薛文亦薛大人。薛大人有‘妙手’的匪号,不过他这妙手可不是说他会偷东西。” 薛文亦笑了起来,道:“楚休红,你这人现在也油嘴滑舌的。李将军,在下已是废人,不能起立,还望李将军见谅。” 李尧天却动容道:“您就是造出飞行机的薛大人啊?久仰久仰!” 我道:“闲话少说了,来,喝酒吧,我去让他们上菜。” 这趟回来,何从景给我们的程仪不少,我坐吃山空也可以过上一阵子了,今天急着要请客,也办不了太多的菜,还记得那回与李尧天去吃的烤肉别有风味,干脆去酒楼借了全套家伙来,再把上好的牛羊猪鸡各色肉和蔬菜弄了一大堆,打了一坛子好酒。虽然所费不菲,可想想我也能象模象样地请一回客,也不觉有些得意。 刚把烤肉的石板拿出来,吴万龄愕道:“楚将军,这是食具么?”李尧天却道:“石板烤肉啊。”我道:“是啊,这是李将军家乡的风味,大家试试。” 这石板烤肉大有野趣,吴万龄与薛文亦两人吃得不亦乐乎,赞不绝口。在座的四个人倒有三个是武人,薛文亦现在虽然不再是军人,但以他的块头和个子,胃口一样不小,一大堆肉和菜被吃个精光,一坛子酒也喝得见底了,我和李尧天还算清醒,薛文亦却已是满嘴胡话。 又坐了一会,薛文亦已是迷迷糊糊地半醒不醒,吴万龄站起来道:“楚将军,薛大人看来不成了,我先送他回去吧。” 我站起来道:“我也送送他吧,反正这几天我都有假。”李尧天也站了起来道:“我也得回去了,楚将军,多谢你的款待,改日我来做东,大家一块儿再喝个痛快。” 与李尧天告辞后,我和吴万龄扶着薛文亦出门,叫了辆马车,让薛文亦坐上车,吴万龄和我并马走在薛文亦边上。薛文亦醉得甚是厉害,我们得防着他摔下马来,而我更想再打听一下铁甲车的事。可是吴万龄也只是看过一次,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他说过两天铁甲车就会正式运行,到时我一定会被召去看的。 将薛文亦送回了家,我和吴万龄也分了手。骑着马独自回去,天色将暗,已是黄昏。这时天空中又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路两边的人家陆续上了灯,昏黄朦胧的灯光映得这条街道如同梦境,时而有一两个人匆匆走过。二太子叛乱之后,禁军也遭到清洗,一大批跟随二太子的军官或贬或斩,维持治安的执金吾也少了将近一半,那个开酒店的吕征洋也被削职为民,流放外地,执金吾的军力现在仍然没能恢复。不过,少了金吾卫,帝都的治安却不见得糟到哪里去,以前的执金吾只怕扰民更多于安民吧。少了执金吾,这条街道一到黄昏,倒显得冷冷清清,不象以前总能撞见成群结队,大呼小叫的执金吾士兵。 看着薄薄积了一层雪的街道,我心头忽然有一阵烦乱,身上也觉得冷,便跳下马来,牵着飞羽慢慢走着。想起五羊城里丁亨利要留我下来那件事,我拒绝了他,当时说得慷慨激昂,但现在想想,却实在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共和军所宣称的“以人为尚,以民为本”是句空话,到了何从景手上,更加不切实了,但至少还有这句话。可是,在帝国,人也分为三六九等,有些人天生高贵,有些人天生卑贱,便是我,若不是当初文侯建议开放军校入学之禁,只怕我现在也是个在码头卖苦力的穷汉子,哪里会做到偏将军之职。 想到自己的军衔,我也不由得苦笑。一般来说,到了偏将军,也已到头了,现在帝国的副将军全是十三伯中的人物,一共也没几个,不出意外的话,恐怕我到死也只能是个偏将军。想想邓沧澜和毕炜,身为文侯亲信爱将,跟随文侯也已十多年了,现在也不过与我并列,我也没多少遗憾吧。 可是,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为了高官厚禄么?我也想过高官厚禄,也梦想过有朝一日我能做到陆经渔这样的伯爵,甚至能够封侯。可是身为帝国军人梦想的陆经渔,现在却落寞地生活在五羊城里,象一个庸人一样,娶了个妻子,说不定还会生个儿子出来,他还会想起当初的豪情么?如果有朝一日他回到帝都,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刻在忠国碑上,被当作战死的英雄受人祭祀,不知会怎么想。 想到这儿,我忽然一凛。陆经渔在五羊城,文侯应该知道的吧?可是文侯还是把陆经渔当成了战死的英雄,这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吧。路恭行说过,文侯有不臣之心,陆经渔在五羊城和我说的一席话,说明他对文侯同样颇为忌惮,他明白说不回帝都是因为畏惧文侯。难道文侯真的是那样的人么?在整个帝国,到底有几个人看出了文侯真正的实力? 我已是知道了文侯真正的力量,邓沧澜和毕炜虽然是文侯的亲信,只怕他们对文侯看得还没我透。在帝君和太子眼中,文侯是个会说说笑笑,插科打诨的弄臣,在已经被杀的邢历眼中,文侯也是个手段狠毒的对手,可是他们知道文侯是厉害到那个让何从景言听计从的海老都要忌惮的人物么? 雪还在下,我牵着马在街道上独自走着。走了一程,身上也渐不觉冷,我重又上马,向自己的住处走去。猫儿胡同位于城西,不算繁华,到了胡同口,更觉得冷清。我下了马,牵着飞羽向住处走去。 刚到门口,忽然见前面一扇门开了,正是我住的地方。我的宅子很小,也没有司阍,难道是那两个下人来给我开门了?我还没尝过这等滋味,真有些不习惯。正胡思乱想着,一个人走了出来,低声道:“楚将军么?” 这声音很熟,可我一时却想不起来,上前一步,待看清那人的脸,我吃了一惊,道:“南宫大人!” 那正是谏议大夫南宫闻礼。他听得我的声音,又要跪下来行大礼,我一把扶住他道:“请起请起。”他的谏议大夫比我的偏将军只低一级,而文武不同,其实并不用行这等大礼,他只怕仍然恪守向郡主的承诺吧。 南宫闻礼道:“楚将军,卑职今日在朝中见您回来,碍于礼仪,未能参见,还请楚将军恕罪。” 我不由哭笑不得,他只怕把对郡主那一套全搬到我身上来了。只是一想到郡主,我的心头又有些疼痛。郡主不死的话,很多事我也不会象现在那样茫然,郡主一定能给我一个答复的。 我拉着他进去,一进门,拍了拍身上的雪。一个下人过来,我把马缰递给他道:“大哥,去给马上点料好生喂喂,你们休息去吧。” 进了屋,坐下后,我对南宫闻礼道:“南宫大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南宫闻礼微微皱了皱眉,道:“楚将军,卑职今日上疏建议恢复吏部,将军想必也见到了?” 我道:“是啊,被帝君驳回了。” 南宫闻礼道:“此事原是郡主在生之日便已定下的。唉,若是郡主在世,她定能打通各路关系,我一上疏,定会有人附和,如此事半功倍。可今日朝上,楚将军你也见到了,我上疏后没一个出来的。” 的确,南宫闻礼这个谏议大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力量的朝臣不会理睬他,比他还小的朝臣又不敢附和他这一档的官员,其实按通常来说,谏议大夫也只有随声附和的份,今日上疏,怪不得他势单力孤。我想了想,道:“可惜我连上朝的资格还没有呢。” 南宫闻礼忽道:“楚将军,当初郡主有不少事是先与文侯大人沟通后方才命我上疏的,有了文侯大人声援,诸事无往不利。将军您与文侯也甚是熟识,为何不将此事禀报文侯大人,让他斟酌斟酌?” 我想了想,道:“好吧,明日我便求见文侯大人,向他禀明此事。”只是我实在说不上恢复吏部到底有何用处,还没说出来,南宫闻礼已喜形于色,抢上前来跪倒在地,道:“多谢楚将军。” 我扶起他道:“只是,我恐怕说不出什么恢复吏部的好处啊。” 南宫闻礼从怀中摸出一个卷轴,道:“将军放心,卑职已写好此疏,请将军递交文侯大人便可,文侯大人定会明白。” 换句话说,我明不明白也没关系吧。我暗自苦笑,南宫闻礼对我甚是恭敬,只是在他心中恐怕将我当成一个只会好勇斗狠的莽夫了,若不是有郡主这一层关系,他只怕连正眼也不肯向我看一眼。我接了过来,道:“好,请南宫大人放心,我会办好此事的。” 南宫闻礼道:“那卑职不打扰将军休息,就此告辞。” 他来得突然,走得倒也快,将风衣往头上一披,便走了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唯有苦笑。这个南宫闻礼,内心实是桀傲不驯之辈,要被他看得起恐怕不容易。我在他眼里,只怕也只能派点这等用途吧。 第十五章 铁甲战车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便起了床。昨晚我细细看了一遍南宫闻礼那封奏折,以防向文侯提起时自己莫名其妙,什么都答不上来。开始只是想着随意看看,但看了一遍,却如当头一盆冷水,再无睡意。 南宫闻礼在奏折中分析了当今朝政的七弊,我虽然不是此道中人,也觉得他说得完全合理,深中肯綮,象他说的百官一旦入仕,但不思进取,“尸位素餐,万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皆因空有考绩之律,久无考绩之实。”在五羊城时,也设有职方司,便是考核官员政绩,将正绩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奖,中等平,下等罚,因此五羊城的官员都颇有效率,我们一到码头上,那个五羊城南门司的刘文昌马上便过来询问。换了帝都的官吏,有远人到来,非让你在码头上等一两个时辰不可。 我越看越是兴奋。南宫闻礼并不只是个由郡主扶植的傀儡,他这个人大有才能,郡主当初的计划,便是让南宫闻礼在政,我在军,两方面相辅相承,齐头并进,慢慢成为帝都举足轻重的人物吧。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这一点,但以南宫闻礼的才能一定可以做到。只是现在郡主已经不在了,要完成这个目标,单靠我们两人,实在很难。 想到这儿,我不禁又有些失望。说不定,也许共和军更能够做到这一点吧。 我把奏折放进怀里,让下人牵出马来,先去了一趟前锋营。钱文义已经回营,也已将顺利与五羊城达成协议的事说了,因此曹闻道一见我回来便大为兴奋。以前我们是孤军奋战,现在有五羊城作为联军,实力一下大增,自然信心也大增了。 在营中将积下的事处理好,这几个月前锋营日日操练,更见精锐,又听得东平城战况不利,人人都有求战之心。离开了营地,我独自向文侯府走去。到了文侯府,文侯刚回来,我让人通报后,才去见文侯。一进大厅,文侯仍然站在那张地形图前看着,我在门口跪下道:“大人,末将楚休红有礼。” 文侯转过头,道:“进来吧。楚休红,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我站起来,走到文侯近前,道:“大人,末将有一事相求。” 文侯扬了扬眉,道:“是么?什么事?” “昨日上朝,谏议大夫南宫闻礼曾上疏要求恢复吏部,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 文侯道:“是啊,恢复吏部确有必要,然事有缓急,此事还不急在一时。” 我从怀中摸出那奏折,道:“末将倒以为,整顿朝纲,清理吏治,实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还请大人三思,此便是那南宫大夫奏折的副本,还望大人拔冗过目。” 文侯接过来,奇道:“没想到,你倒与南宫闻礼这么熟,我看看吧。” 我只觉心头一寒,道:“末将也不是与南宫大人很熟,只是相识而已。” 文侯没再说什么,坐了下来,道:“对了,你走了这些天,前锋营的训练拉下没有?” “禀大人,末将临走时将诸事托付裨将,如今前锋营越发精锐,不会输于别人。” 文侯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不错,我也听李尧天说起过,说你那五千人战力甚强。便是毕炜,向不许人,言下倒也对前锋营颇为赞许。” 因为前锋营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的。我暗自得意,帝都破围一战,若不是前锋营全力一战,他的火军团只怕发挥不了应有的效用,看来毕炜虽然与我甚不相能,但他这人倒也不是小肚鸡肠之辈,无怪乎文侯对他同样倚重。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前锋营将士愿为国一战,万死不辞。” 文侯忽然站了起来,道:“对了,你既然来了,便与我一同用膳,下午随我去看一看。” 我心中一动,道:“大人,可是铁甲车么?” 文侯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异样,道:“你也知道了?” 我又是一寒。文侯这眼神,似乎也不全是赞许,也许我有点过于嚣张了。我沉下头,道:“末将已有耳闻,实在很想看一看。” 文侯道:“既然你也听说了,那便跟你实说吧,许久以前,我就想建起地、火、水、风四军团。如今火、水、风三军团都已成军,唯有担当主战之责的地军团还没有着落。前不久,龙友研制铁甲车大有成果,只怕地军团也该成军了。” 以前,军权都在武侯手上,文侯自然没有条件建立这四支嫡系军团来。可现在文侯已经是朝中权势第一的大臣了,这才是更主要的条件吧。我道:“大人,这铁甲车真能投入实战么?” 文侯道:“眼下不知,因此两日后还要来一次实战演习,看看这铁甲车在实战中到底如何。” 我有些踌躇,道:“大人,不知实战演习是何意?” 文侯微微一笑,道:“到时便知,这两日龙友正在准备,两日后便可见分晓。来吧,随我用膳,再将你在五羊城的事好好说说,我还想听听何从景的底细,还有那个海老究竟是何许人也。” 文侯府中的厨子自然比我家里的本事要好得多,文侯甚讲究口腹之欲,他的饮食虽然不多,但颇为精致,午膳是四荤四素一汤,每道菜都味美可口。文侯小酌了几杯,一边吃着,一边听我说着在五羊城之事,尤其是谈判以及我在望海馆的经过,让我说得极为详细,而听他问出的话,似乎对五羊城的大小官吏了如指掌,连那负责安排我们行程的远人司冯鑫阁他都知道。我说到在望海馆与海老的对话时,心中打不定主意该不该说陆经渔的事,哪知文侯忽然打断了我的话,道:“什么,他连符敦城也去过?” 我正说到乍见海老,才记起当初在符敦城见过他一面,听文侯这般说,心知说漏了嘴,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啊。只是在符敦城时惊鸿一瞥,那时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做梦。” 文侯的一只手捻着那酒杯,杯子在他掌中飞快地打着转,里面的酒却不漾出半点。他喃喃道:“这海老究竟打什么主意?居然敢进入府敦城,说不定,他连雾云城也来过了。” 也许吧,海老的本领是我生平仅见,他多半也来过帝都的,这一点上文侯便不及他了,文侯自己因为百事缠身,根本没办法亲身去那些地方。他将酒杯在掌中转了两转,又一饮而尽,道:“说下去。” 我将前后的事都说了一遍,最后还是横下心,瞒过了陆经渔的事不说,打定了主意,若是文侯已知此事,我便说答应过陆经渔不说此事。但文侯的心思全在那海老身上,也似乎并不知道我和陆经渔见过面,看来,文侯虽然耳目众多,毕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的。等我说到完成谈判,那七天将又在醉月楼设宴想留下我来,文侯忽然又道:“楚休红,你觉得,那七天将人物如何?” 我沉吟了一下,道:“那七天将与我都不太熟,但我与丁亨利斗过枪,此人枪法出众,与我不相上下,而且领军严整,确是个不世出的良将,其余六人纵然稍有不及,定也相去不远。” 文侯叹了口气,道:“没想到,何从景手下竟能聚集这许多好手,怪不得也敢大模大样与我们谈判。” 何从景的不臣之心是明摆着的,文侯的不臣之心还深藏在心底吧。我道:“大人,末将以为,五羊城便如双锋之刃,与敌与我,皆是利器,实在不可轻敌。” 文侯冷笑了一声,道:“自然。联手联手,也只不过暂时的联,总有一天要分手的。楚休红,只怕与五羊城可迟早要有一战。眼下虽然是友非敌,但若有与他们共同对敌之时,千万要记得这一点。” 我心中微微地隐痛。蛇人还是眼下的大敌,我们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同盟便已有了裂缝,只怕与五羊城一战是逃不过的。五羊城号称什么“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实在也是句空话。丁亨利对这一点也看得清楚吧,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而那些士兵只怕更想不通了。虽然文侯这么跟我说,但心底,我已暗自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尽己所能,竭力避免这一战。 文侯胡乱吃了点东西,道:“楚休红,吃完了么?” 我已吃了个七分饱,但文侯看来已无胃口,我便道:“末将饱了。” “好吧,随我去城北,看看铁甲车。” 文侯上了马车,我骑着车跟在边上。出了北门,又转道上山,到了曾经来过一次的工部秘营。今天没有下雪,但山上积雪未化,想起去年来这儿时也是一个下雪天,那一次张龙友给我们看了神龙炮,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年,便又有一样新武器。 天保二十八年,马上就要到了。如果顺利的话,希望天保三十年前能够结束战争。可谁知道呢?说不定就算到天保六十年,战乱仍未平息,即使帝君能活到天保六十年的话。 一想到帝君,我不由得苦笑。虽然谁都不敢明说,但以帝君的身体,谁也不会相信会有个天保六十年出现。 走过山洞,眼前便是豁然开朗。一年不来,倒也没多大变化,只是新建了几间屋子,地面也平整了许多。我们刚走出洞中,有几个人迎上来,跪倒在文侯跟前,领头的正是张龙友。张龙友人还是那么瘦,却更加成熟了些,嘴边也长出些胡子,扬声道:“文侯大人,卑职工部右侍郎张龙友,会同金府员外郎丘慕节、火府员外郎洪广恭见过大人。” 文侯微微一笑,道:“张大人免礼,请起。” 张龙友站了起来,也向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又对文侯道:“大人,铁甲车的最后装配已经完成,是否让他们试验?” 文侯道:“好吧,后天便要正式试验,不要出乱子。” 张龙友微微一笑,道:“是,请大人放心。”他转身对边上一个小吏说了两句,那人走了开去,张龙友走过来,一把拉住我的双手,道:“楚将军,好久不见你了。” 我出发前也见过他一次,算来也都有四个月了。我也笑道:“张先生,现在可好么?” 张龙友道:“天天在此,只盼能早一日击溃蛇人。” 这时几个下人给文侯搬过一张椅子,文侯坐了下来,我和张龙友侍立在文侯两侧。那小吏过来道:“张大人,已经安排妥当,让他们出来么?” 张龙友道:“好,出来吧。” 那小吏从怀里摸出一面小旗晃了晃,张龙友小声道:“楚将军,你还是第一次见到吧?这铁甲车可厉害得紧。” 铁甲车的名字我已经深深记住了,现在要亲眼目睹,我不禁一阵激动。在远处山崖上挖了一个洞,洞口有门封着,此时“砰”一声,门开了,从中传来了重物碾地之声。我心知铁甲车便要出来,睁大了眼不敢眨一眨。 铁甲车出来了!这铁甲车也不是方方正正的,车头有些尖。吴万龄说一辆车有上万斤,只怕估计得有些大,但这一辆车起码也有六七千斤上下。刚出来时,车子行驶得甚是缓慢,车轮慢慢转着,但随着行驶,车速越来越快,到了我们跟前时,车速已与一般人快步疾走时差不多了。 铁甲车绕了一个圈,前面已搭了一些鹿角木桩之类,约略有点象蛇人所扎的阵营。铁甲车到了跟前,却不减速,猛地撞了上去。平常大车若是撞在上面,多半会卡住不动,但铁甲车底盘甚低,又太重了,“咯嚓”连声,那些木桩都被齐根撞断,鹿角也被碾碎。 这铁甲车真个势不可挡! 文侯忽然发出了一阵笑声,转过头来,对我道:“楚休红,你以为如何?” 我道:“铁甲车只是撞击么?”如果只是撞击,铁甲车行驶虽然不慢,终究还不算太快,只怕追不上敌人。张龙友道:“自然不是,铁甲车能攻能守,攻则如锋刃出鞘,守则如铜墙铁壁。来人,将木人插上。” 那小吏又将旗子晃了晃,有下人举起几个木人过去插在地上。这些木人与真人一般大小,插在地上时便如列了一小队人马。只是,做的并不是蛇人的样子,而同样是人。 还不待我多想,铁甲板边忽然开了几道活动的窗子,从中探出弓来。弓弦响亮,箭如雨下,那几个木人身上已扎满了利箭。张龙友道:“大人,铁甲车中装置有小号雷霆弩一具,强弓三具,箭矢七百枝,并可随时补充。” 我道:“为什么不用神龙炮?将神龙炮装在里面,岂不是威力更大?” 张龙友叹了口气,道:“神龙炮发射时,一是有后座之力,二是会有硝烟散出。铁甲车可乘五人,内里本已很挤,就算没有后座力,那硝烟在里面郁结不散,也呆不住人了,因此不能装神龙炮。” 我暗自叹息。天下也没有两全其美之事,不过就算铁甲车上没装神龙炮,这威力也够大的了,用以冲锋,真有无坚不摧之势。文侯道:“铁甲车一次可以行驶多远?” 张龙友道:“铁甲车的动力装在内部,以一人摇动便可,一般人行驶半里便筋疲力尽,便是以两人换班,最多也不过两到三里。换人的话可以一直行驶下去,只是那机括运行太久便会发热,因此行驶两里要歇息一刻,否则机括便会融化。” 我道:“里面不能装两套机括,交替使用么?” 张龙友道:“以后再做改进,说不定可以,但眼下这套机括已不能再缩小了,再小的话便驱不动铁甲车。而一套机括要占去铁甲车一半的空间,两套是装不下了,若是将铁甲车扩大,整车重量大增,用这套机括又已驱不动,此是不得已的办法,因此一旦用于实战,必须有步兵保护,平时用马匹牵引,引战时才摇动机括前进。”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文侯捻了捻胡须,站了起来,道:“龙友,两日后在太子与众将前正式演示,你准备如何办理?” 张龙友道:“大人的意思是?” 文侯看了看那架还在行驶的铁甲车,道:“建造铁甲车,所耗资金甚多,户部出了邢历这件事,也正忙作一团,只用这样的木人和木桩,只怕也说服不了他们。既是实战演习,自然当以实战来给人看。” 张龙友想了想,道:“大人是说,让人真个攻打这铁甲车么?” 文侯点点头,道:“不错,去牢中提三十个死囚。” 我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抢道:“大人,难道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死囚与铁甲车对战么?” 文侯微笑道:“楚休红,你也想到此点了?”张龙友已在一边叹道:“大人高见,非如此不能见铁甲车的真正威力。别人见了铁甲车有此威力,自然再无二意。给那些死囚武器,让他们能击溃铁甲车便免死,那些死囚定会全力出击,如此演示,方可显示铁甲车在实战中的效用,否则终是隔靴搔痒。呵呵,楚兄,你放心吧,到时自会有重兵守护众家大人,不会出乱子的。” 我是觉得让死囚这般被铁甲车活生生杀死,不免太过残忍,张龙友却以为我在担心把死囚放出来会对看客不利。我正待再说,文侯已道:“正是。楚休红,二日后守卫之责,便由你的前锋营负担了。五千精兵守着三十个死囚,若还会出乱子,只怕连你自己也不信吧,哈哈。” 我胸口象堵着一团什么东西,说不出的难受,可是也说不出来。死囚原本迟早就是个死,这么做,他们还有一线生机,那些死囚自己想必也会欣然同意。可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人活活死在铁甲车之下,实在看不下去。但要反驳,又说不出什么来。 妇人之仁。当初武侯也说我有这个毛病,这几年过去了,我好象一点也没改掉。也许,那也是我不想改吧。 这时文侯站起身,道:“好吧,龙友,你在这儿好生准备,两日后,到军校演兵场,都要看你的了。” 张龙友喜形于色,跪下道:“多谢大人栽培,卑职感激莫名,定当肝脑涂地,办好此事。” 看着他的身形,我突然觉得张龙友如此陌生,已经看不到那个在高鹫城里被称为“呆子”的少年的身影了。仅仅这几年,张龙友就变了这么多么?薛文亦虽然身形走样,现在面团团的直如一个富家翁,但每次见他,依然如同初见时一般,吴万龄和张龙友却变了太多,尤其是张龙友,再过几年,我想必都认不出他来了。 也许,这也是现在张龙友的官职能升得这么快的原因吧。我暗自叹息,心头说不出的难受。曾几何时,张龙友也曾经与我一同反对武侯斩杀女俘以充军粮的命令,以今天的张龙友,想必不会这么做吧。 离开张龙友呆的秘营,我仍然闷闷不乐。骑马走在文侯身边,我默默地想着在高鹫城时的一切。第一次,我甚至觉得还是战死在高鹫城里还好一点。 “楚休红,你还有什么顾虑么?” 文侯忽然撩起车帘,向我问道。我一惊,不敢说我在想这些,在马上行了一礼道:“大人,末将觉得,让死囚实战,有点冒险。” 文侯有些不悦,道:“你难道担心死囚临时哗变,你的前锋营挡不住么?” 我道:“倒不是这个。只是,万一死囚真个将铁甲车击溃了,那该如何?” 这也是顺口说说的了。铁甲车能将鹿角木桩也轻易撞断碾碎,那些死囚手中纵有武器也没有多大用处。文侯却只是冷冷一笑,道:“若真个如此,那铁甲车便还不完善,尚不能实用,张龙友牛吹得太大,要责罚的是他。” 我不禁又抖了抖。张龙友现在极受文侯宠信,他也做出了那么多功绩,但听文侯的意思,张龙友在他心目中仍然只是一件工具。只怕,不但是张龙友,我,还有邓沧澜、毕炜、邵风观这些现在最受文侯信任的将领,同样只是文侯的一件工具。 我回头看了看。一条山道曲曲折折,已掩映在乔木之中。满山俱白,唯有那条山道是一线黑色,隐隐约约。 回到住处,我已经没心思躲在家里喝酒吃菜了,将家中的事跟两个下人交待一下,让他们自行吃饭不必等我,自己打马到了营中。一到营中,里面倒是热闹得很,钱文义所带的人此趟差事大是得意,个个都发了一笔小财,一个个正在炫耀从五羊城带来的土产,那些没去的都在后悔不曾随我前去。我进了营中,钱文义正拿着一包荔枝干请众人品尝,曹闻道笨手笨脚地剥着荔枝,见我进来,曹闻道猛地站起来,喝道:“起立!统领,你来了。” 我道:“大家坐吧。”自己走到他们跟前,曹闻道抓过两颗荔枝干道:“统领,你尝尝,这荔枝干帝都倒是很少见的。” 荔枝晒干后成了黑色,与新鲜的荔枝全然不同,我手头也有一包,还没尝过,顺手拿过一颗,道:“这些天训练如何?” 曹闻道微笑道:“统领,你叫来的那诸葛方甚是得力,现在的前锋营比你走时更精锐了。统领,五羊城真有一种很臭的水果么?他们居然爱吃?” 五羊城稀奇古怪的水果很多,还有那种虫子撒上盐化成的沁碧兰浆,想必曹闻道更是闻所未闻,我也没注意到底有没有一种很臭的水果。现在没心思说这些,我道:“诸葛方人呢?” “昨天老钱回来,他便缴令回去了。听说,邵风观的部队在前线甚是吃紧,现在天冷了,他们原想占个便宜,哪知蛇人的守御仍然很强,一点便宜也占不到。” 毕炜和邓沧澜这回是啃到硬骨头了。帝都破围这一战胜得太轻易,胜利后,所有人都有种轻敌之意,觉得蛇人并不那么可怕,现在战事又转为胶着,只怕对士气的打击更大,文侯因此也急着要找到新的克敌之策吧。我道:“让弟兄们好生准备,后天有事。” 曹闻道跳了起来,道:“后天?哈,终于轮到我们上前线了!这回可要让他们看看前锋营的厉害!” 我道:“还没有上前线,是一次演习。” 一听得是演习,曹闻道又有些泄气,钱文义却在一边道:“统领,是又有什么新武器了?” 钱文义的心思倒也缜密。我点点头道:“不错。此次太子以降,朝中诸位大臣都要来观看,前锋营负现守卫,不能出乱子。” 曹闻道叫道:“统领,你胆子也忒小了,放心吧,绝对不会有差错。” 差错自然不可能会有,纵然是华而不实的禁军,有五千人守卫,也足够了,文侯之所以不让禁军来守卫,恐怕是二太子之乱后,对禁军的改造尚未完成,他也不敢相信禁军三大营吧。只是演习过后,铁甲车一定会投入正式使用,如果将铁甲车交付前锋营使用,那我要指挥作战就必须做出相应的改变。 在营中看了一遍,诸葛方这人真个甚是仔细,营中军纪严明,营帐整整齐齐,看来我托付给他没错,如果只靠曹闻道一个人,不是驭下太严,便是军纪松懈了。只是想到后天就要看到一群死囚被屠杀,我就有种不舒服。陈忠在我营中养伤,他伤势虽重,此时也已好全了。和他聊了几句,看他仍然有些闷闷不乐,只怕还想着老上司邢铁风被杀之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安慰了他几句。我本来想和曹闻道说一下陆经渔没有死的事,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 陆经渔自己也要忘了自己,那就不要让他活着的消息被别人知道了。 十一月一日。一大早起来,只觉甚是寒冷。昨晚下了一晚的雪,早上雪停了,外面雪已积得足有一掌之厚。我穿戴整齐,从马厩牵出了飞羽,赶到军营,点军赶往军校。到了军校时,天还刚刚放亮,操场上却仍然堆满积雪,在一边的台上已搭好了架子,摆好大大小小的交椅,正中的位置想必便是军校祭酒,当今太子的位置了。我看了一遍,向领我们来的杂役喝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将积雪扫掉?” 那杂役有点委屈地道:“将军,这是文侯大人特别关照过的,要我们不要把雪扫掉。” 文侯特别关照?我马上回过味来。的确,实战中当然不可能有人给你把雪扫干净的,文侯是故意留着积雪,看看铁甲车在雪地中能不能发挥应有的效用吧。 我们等了没有多久,文侯已率领一队人来了。在他身后,我看到李尧天和吴万龄也在。我打马上前,到了文侯跟前,滚鞍下马道:“大人,末将楚休红在此恭候。” 文侯从车上走下来,看了看操场,微笑道:“不错不错,很会办事。楚休红,你来得倒也早啊。” 我道:“末将受命在身,不敢怠慢。” 文侯扫视了一眼周围,道:“好,你随我上台,等候殿下到来。” 在台上等了也没多久,百官就陆续而来。让我惊奇的是,居然兵部尚书路翔也在其列。路翔身为兵部尚书,本来掌管兵事,但他早已被文侯架空,二太子叛乱,他的长子路恭行是二太子第一谋士兼战将,结果死在那一役中,幸亏路翔见机,没有被文侯抓到把柄,加上他是帝君最宠爱的江妃的表兄,因此事后没有夺他的兵部尚书之职,只是权力更加空了,这个兵部尚书等如闲职,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没想到这回他也来了,大概表面上太子以降百官都来观看演习,路翔名义上还是重臣,也躲不掉吧。兵部尚书名义上还是四部尚书之首,他到了文侯跟前,仍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文侯大人,下官路翔参见。” 文侯却也满面春风,道:“路兵部,令郎未曾同来么?” 他说的令郎自然不是指路恭行了,只是这话实有讥刺之意。路翔却如不觉,仍然微笑道:“犬子学业繁忙,加上他生性不喜兵事,因此未来。” 这时一个通事官骑马过来,叫道:“太子殿下到!”文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殿下来得好快。路兵部,我们一起去迎接殿下。” 路翔仍然微笑道:“文侯大人请,下官紧随其后。” 太子今天倒是来得甚早,我们刚迎到门口,太子的十马大车已经驶进军校门口。文侯迎上前去,跪倒在地,我们也全都跪了下来。地上的积雪已被踩实了,倒也没有什么泥水,只是跪下时双膝冰凉。文侯高声道:“微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圣驾。” 太子从车中走了出来。今天他穿的是一件极为华贵的白狐皮大氅,在雪地上,他齿白唇红,丰神俊朗,倒也大有风度。太子走了马车,扶起文侯道:“甄卿请起。今天又要我来看什么啊?” 文侯道:“恭喜殿下,铁甲车已然试制成功,今日请殿下过目。” 太子“噢”了一声,道:“铁甲车?这是件新武器么?” 文侯道:“不错。此为破敌之利器,不久前方才试制成功,威力甚大,此诚帝君与殿下之洪福。” 太子看样子对铁甲车也没多大兴趣,微微叹了口气,道:“好吧,甄卿,让他们快点开始。” 等他们都坐好了,文侯对边上一个亲兵低声说了两句,那亲兵走到台边,取出旗子挥了两挥,却见从一边有十几个士兵押着二三十个人出来。这些人衣衫褴褛,身上还戴着镣铐。太子奇道:“这些人似是囚徒啊,要做什么?” 文侯微笑道:“禀殿下,这是微臣从天牢中提出的三十个死囚。为演示铁甲车威力,微臣已向他们承诺,若他们能击溃铁甲车,则免除他们的死罪,今日他们定会全力以赴的,请殿下观看。” 太子提起些兴趣,道:“让他们真打啊?哈哈,只是甄卿,可要防着点,这些死囚放开了,若是狗急跳墙可不得了。” 文侯道:“请殿下放心,微臣已命楚休红将军的前锋营负责防备,万无一失。”他转过头,对我道:“楚休红,你下去,加强戒备。” 我跪下行了一礼,道:“遵命。”走下了台子。说实话,我实在不愿和太子站在一处,宁可下去和前锋营在一起。这时有几个下人扛着些长枪大斧铁棍之类的武器进来,让那些死囚自己挑选顺手的武器,那些死囚正在掂着份量。我走到曹闻道边上,道:“曹兄,准备得怎么样?” 曹闻道正盯着那些死囚,这时吁了口气道:“还好,没有给他们弓箭,不然我们防起来要累得多了。统领,老钱在那边,你放心吧。” 我看了看曹闻道身边,陈忠正站在他身后。他是护旗的,那杆大旗极是沉重,只是在他手中如拈灯草,可他脸上仍是闷闷不乐的。我向陈忠招了招手,道:“陈兄,过来吧,你来给我押阵。” 陈忠抬起头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楚将军,多谢你,只是我还要护旗呢。” 他也知道我向文侯把他要过来的事了。邢铁风被杀,他那一军的军官大多也遭到清洗,与邢铁风靠得很近,参与叛乱的大多已被斩杀,陈忠其实也参与了叛乱,只是有我求情,他一点事也没有。我道:“把旗子插在地上吧,叫别人看着点,现在到底不是作战。” 陈忠答应一声,拍马过来。等他到了我身边,我小声道:“陈兄,不要多想了,世上事都是定数,由不得我们的。” 陈忠一怔,又道:“是,多谢统领开导。” 陈忠是个很念旧的人,也是个极讲信义的人。他心思虽然不够灵敏,但却是个最可信赖的人。而几次与他一并上阵杀敌,我们两人都配合得极好,有他凭一身神力守在我身边,我的胆气也壮了不少。我道:“小心点吧,以后在前锋营中,让我们一起好好干。” 这时那些死囚已经挑好了武器,镣铐也都解开了。虽然杂乱无章,也没个阵势,不过扛着武器便显得大为不同。曹闻道忽然小声道:“统领,你看,有两个死囚看样子不是俗手啊。” 他说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又高又大,比旁人都高出大半个头,身体极是强健,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另一个虽然也只是中等身材,体格很匀称,颇为英武,真想不到是个死囚。那高大的汉子挑的是一柄以前我练过的巨斧队所用的长柄巨斧,另一个则挑了一柄长枪,正拿在手上抖一抖,动作极是娴熟,看得出枪法甚高,想必本来就是行伍出身。别的死囚中也颇有几个还不错的,只是这两人最为惹眼。 不知他们犯了什么罪,不然,真是些出色的士兵。我暗自叹息,心知在铁甲车下,这些人本事再好也逃不掉性命的。 这时一阵号角响亮,一边的一道角门打开,一辆铁甲车开了出来。曹闻道还是头一回见,大吃一惊道:“那就是铁甲车?” 我道:“是啊。” 陈忠也惊道:“全是铁的!那些人就要和这辆铁甲车对战?那怎么打?” 那些死囚只凭手中的武器,无疑是以卵击石。我一阵烦乱,几乎有点不忍看,却也只能冷冷道:“看吧,反正那也是死囚。” 那些死囚也惊呆了,大概只知道要和什么“铁甲车”打,没想到这铁甲车几乎是整块坚铁,便是用巨斧去砍,顶多也只能砍出道印子来,只怔得一怔,铁甲车已到了他们跟前,“刷”地一声,从车上射出一阵箭雨。这还是怕误伤围在圈外的前锋营吧,没有用雷霆弩,但即使是普通的弩箭,在这样的距离也是血肉之躯挡不了的,登时有五六个死囚中箭倒地,鲜血直流,没中箭的吓得倒曳兵器四散逃开。 忽然,那巨汉一声大喝,不退反进,向铁甲车冲去,他刚冲得几步,还没到铁甲车前,铁甲车上的窗口忽然又打了开来。 又要一波箭雨了。我不禁暗自叹息,那巨汉也是一身神力,只是毫无用处,他力量再大,也弄不翻这数千斤的铁甲车,而这么近法,箭矢飞出,他还躲到哪里去?哪知我刚要叹息,那个巨汉忽然一声闷喝,伸手抓起地上的一个中箭的死囚,猛地砸向铁甲车。那个死囚还不曾死,被那巨汉扔出去,发出一声惨叫,正堵住铁甲车的窗口。 叫声嘎然而止,窗口正在射出利箭,全部射在那个死囚身上,立时死得透了。这巨汉趁着这个机会,人一跃而起,举起大斧猛地向铁甲车砍去。 这一斧快如闪电,台上的众人都发出惊叫。说时迟,那时快,“砰”一声巨响,巨斧正砍在铁甲车的面板上,铁甲车竟也被砍得晃了晃。如果是木头的,这一斧只怕可以将车子都劈成两半,但铁甲却只是多了个白印,还不待那巨汉收回斧子,从窗中忽然飞出两柄长枪,齐齐刺中那巨汉前心。巨汉惨叫一声,倒退几步,将斧子支在地上,却已不动了,想必已然毙命。只是人虽死,巨斧仍然支在地上,尸身还不倒下。 那些死囚见此情形,吓得更是四散逃开。当巨汉冲上前时,有几个胆大的死囚也跟了上去,但还不曾动手,那巨汉便已中枪,他们也登时没了勇气。四散一逃,从铁甲车中又射出箭来,几个在正面的又中箭倒地。 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十来具尸体,只不过短短一瞬,三十个死囚便被杀了三分之一,虽然车子被那巨汉砍了一斧,但毫发无伤,里面的人恐怕只是震了一震,铁甲车的威力着实惊人。曹闻道咋舌道:“好厉害!好厉害!太厉害了!” 那巨汉的力量虽然及不上陈忠,比曹闻道的力气却大得多了,而且那巨汉的本领也颇为不弱,只怕与蛇人单挑也可以支撑个一时半会,在铁甲车前却只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便已毙命。如果造出上百辆铁甲车的话,在战场上纵横驰骋,蛇人那令人胆寒的力量也不足为惧了。我虽然有点不忍看下去,但亲眼看到铁甲车实战的威力,仍然极是震惊。 陈忠也看得呆了,忽道:“统制,你看,还有人敢上去!” 那巨汉的死,死囚已是魂飞魄散,居然还有人敢冲上去,这人也当真有胆色了。我定睛看去,正是那个使长枪的汉子。这人用的是长枪,正面交锋,在铁甲车前长枪与赤手空拳没什么不同,但这人身形极是灵活,在地上一翻,已闪过一阵箭雨,人躲到了那巨汉的尸体背后。他的身形比那巨汉小了一圈,这巨汉的尸身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想必车中的人也看不到他。我诧道:“他想做什么?” 曹闻道眼尖,道:“他在挖坑!统制,他想把铁甲车的轮子陷进坑中吧。” 操场的地面压得很实,要挖坑也不容易。此时铁甲车正追逐着四散逃跑的死囚,那些死囚东躲西藏,但操场本没有多大,离铁甲车有一段距离,一个个反倒成了铁甲车的活靶子。他们全力狂奔,虽然比铁甲车要快,却快不过箭矢,眨眼间又死了十来个。 此时操场上的死囚已经死得剩不了十个了。铁甲车压着路面,发出隆隆之声,那些尸身被碾在车下,登时裂成两段,鲜血直流,地上的雪也被染得斑斑驳驳,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曹闻道摇了摇头,道:“根本不是铁甲车的对手啊,马上就要被尽数消灭了。可怜。” 那些死囚被挑出来,多半还以为找到一条生路,没想到铁甲车面前,哪有生路可言,纵然被斩首也不过一刀之苦,而死在铁甲车下,有些死囚中箭后还没死,是被碾死的,痛苦只怕更多。那些死囚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哪里还有斗志,有两个已经崩溃了,竟然向前锋营冲来,想要夺路而逃,但一到前锋营跟前,立被前锋营用长枪逼回,根本逃不出去,绝望之下,一个死囚扔掉武器,跪在铁甲车前不住磕头,但铁甲车哪里管求不求饶,仍然向他冲去。 眼看就要碾上了,我心中一阵痛楚,闭上了眼不敢看这等血腥场面,耳边忽然听得一声惊呼,我睁开眼,正好看见有个人一把将那死囚拉开,却正是那个躲在巨汉尸身后的汉子。 他挖好了坑了?只是从这儿看过去,也看不到什么,方才我的注意力全在铁甲车上面了。也许是因为地面太硬,挖不出坑吧。他将那死囚一把拉开,铁甲车上又飞出数箭。这几箭距得极近,原无不中之理,但他手中长枪一轮,枪杆舞了个花,竟然将箭矢都挡了出去,拉着那方才磕头的死囚闪到铁甲车一边。 高明!我暗自惊叹。铁甲车威力虽大,终究太过笨重,转动很不灵活。若是离得远一点,车中四面皆可放箭,正面又可碾来,操场上又没有地方可以躲,但这般一直闪在侧面,以他的本领能拨开箭矢,铁甲车要杀掉他也不太容易。 转得几个圈,那汉子忽然脚一软,却是一箭射中了他的小腿。这一箭因为离得很近,已是将他的小腿肚也射穿了,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马上连滚带爬地闪到了那巨汉的尸身后面。另一个死囚失了他的保护,已是被利箭穿心而过,倒在地上不住惨叫。铁甲车这回也发现了他躲到那巨汉尸身之后,转了个方向,直直冲了过来,箭如雨下,那巨汉的尸身上已被箭射得全是箭矢。 眼看便要碾上,忽然,铁甲车发出“砰”一声响,车身一侧,竟然不动了! 几乎所有看的人都发出了惊呼,谁也没料到有这等变化。我一怔之下,马上明白,定是那汉子在地上挖的坑已然奏效,耳边听得陈忠喃喃道:“真聪明!居然在坑里填些积雪,让人看不出来。” 原来如此!那汉子挖了坑后,马上把积雪填进去,表面上便看不出来了。铁甲车方才没注意到他在做什么,登时着了道。这铁甲车如此笨重,一个轮子陷下去,哪里还出得来。还剩下的四五个死囚见此情形,发出一阵欢呼,又向铁甲车冲过来。 难道铁甲车真的被死囚击败了?我还没回过神来,铁甲车的后盖“砰”一声打开,几个士兵跳了出来。其中有一个手持弓箭,翻身出来,立刻前腿跪下,弯弓搭箭,动作极是伶俐,发箭极快,两个冲在最前的死囚一个踉跄,中箭倒地。另外两个见势不妙,还待逃跑,可哪里逃得掉,那个发箭的士兵射术高强,又是双箭齐出,一箭穿心。 刚射倒最后两个,却听得一边有人惊呼一声,却是从地上忽然飞起一柄长枪,向那个射箭的士兵刺来,正是那个汉子发出的。那个弓兵也没料到背后还会有敌,并没反应过来,车中忽然又跳下两个士兵,手中持着长枪,双枪一交,一下将那汉子的长枪挡了出去,又一枪向下刺去。 虽然那人将铁甲车的车轮陷住了,但他一个人毕竟不是这些士兵的对手。我正有些惋惜,钱文义忽然急急地打马过来。他跑得气喘吁吁,到了我跟前,大声道:“统制,那……那是杨易!” 杨易!我大吃一惊。杨易和钱文义还有我一样,都是当初南征军前锋营的百夫长,后来重建前锋营,他和邢铁风都曾在我手下呆过一阵,东平城一战后便隶属蒲安礼麾下。杨易这人向来沉默寡言,给我的印象不深,后来也没消息,没想到竟然成了死囚,想必也是因为与邢铁风太近。到了这个时候,谁也救不了他了。 第十六章 四相军团 这时,文侯突然站起身,大声喝道:“住手!”他的声音极是响亮,那两个持枪的士兵正要刺向杨易,其中一个也已刺中了他,闻声怔住了,收枪站好。车中五人列成一队,那弓兵在前,带着一众人到了台前,跪下道:“大人,小人前来缴令。” 文侯的脸十分阴沉,只是道:“你们先下去吧。楚休红!”我听得他在叫我,连忙打马向台前跑去,翻身下马道:“大人,末将在。” 文侯道:“没想到死囚真能击溃铁甲车!你命人将那死囚带上来。”他的脸色极是不好看,大概铁甲车的表现极让他不满意。看来,铁甲车的确还有致命的毛病。我听得要将杨易带上来,心中一宽,也不及多说,急忙跑到杨易身边,跑开时还听得文侯低声喝道:“张龙友,你且出来。” 文侯大概要迁怒张龙友了吧。虽然铁甲车可说已将死囚尽数杀死,但最终自己也动弹不得,如果真个在战阵上与蛇人相对,只怕这铁甲车已被击毁了。我也顾不得这些,拍马到了那铁甲车边上。此时的操场上尽是死囚的死尸,被碾得血肉模糊,杨易倒在那巨汉的尸体边上,他除了腿上中了一箭,肩头也被刺了一枪。我扶起他,叫道:“杨易,杨易!”他睁开眼,似乎有些诧异,却没有说话。这时钱文义也跑了上来,我和钱文义两人扶着杨易向前走去,到了台前,张龙友正跪在地上被文侯厉声斥骂。他向来受文侯重用,被如此斥骂只怕也是第一次,动也不敢动。等张龙友退下,我们扶着杨易到了台前,跪下道:“殿下,大人,末将已将杨易将军带到。” 文侯眉头一扬,道:“你认识他?” 太子方才已掩面不敢看,听得我们说话,方才把袖子拿下,道:“甄卿,此人倒是有用之材,不如免了他的死罪可好?” 太子的话我一向不爱听,但这话却深得我心,我不禁暗自感激。文侯向太子行了一礼,道:“殿下慈悲为怀,卑职佩服。只是此人犯的是死罪……” 太子道:“甄卿,人孰无过,万民皆帝国赤子,纵然犯罪,亦是本王无德,也不能全怪他们。这个姓杨的本领非凡,若能为国所用,岂不是一件好事?” 文侯微笑道:“殿下明见,诚万民之福。楚休红,此人你带走吧,好生调养,让他的一身本领用到蛇人身上。” 我心中感激,也不顾地上泥水淋漓,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多谢殿下与大人开恩,末将遵命。” 扶着杨易回去,我让两个士兵马上抬起杨易去医营医治。那两个士兵是前锋营老兵,杨易原先在前锋营时便隶属他的麾下,自不敢怠慢,抬起杨易走了。我们又等候了一阵,等太子和百官退下,我们才退下。张龙友象遭霜打了一般,无精打采,我心中也有些不忍,走过去道:“张先生。” 张龙友抬起头看了看我,道:“楚兄,唉,没想到铁甲车虎头蛇尾,我这个面子可丢得不小。妈的,那五个兵也太没用了,连几个死囚都斗不过。” 其实这一战那些死囚全军覆没,那五个士兵并没有失败,只是铁甲车被陷入泥坑中,而这次主要是请百官来看铁甲车的威力的,闹了这么个结果,张龙友自然也不好说话。他越说越气,喝道:“来人,将那铁甲车中的五个士兵带过来!” 他的眼神中已带有杀气。他现在是工部侍郎,官职已然不小,论级别比我还高,谈吐也大有威势,手下人不敢怠慢,将那五个士兵带过来。我见势不妙,道:“张先生,你要责罚他们么?” 张龙友道:“这五个人本来都相当精细,哪知这般不济,我要杀了他们出出气!” 我没想到张龙友居然说出这等话来,心中又是一沉。张龙友变了不少,只是居然成了这样子,我心头一疼,忙道:“张先生,有件事我要求你,万望成全。” 张龙友一怔,道:“什么?” 我道:“我见那五个士兵并不算弱,虽然此事没有办好,但也算得上可用之才,不如把他们给我,我来责罚他们,然后补入我营中,也好一用。” 张龙友沉吟了一下,叹道:“楚兄,你既然这般说,那也好。只是这五个人定要好生责罚,不能轻饶了!” 我道:“多谢张先生。”说着这话时,心头却一阵气苦。以前张龙友对我颇为尊重,现在虽然亲热了些,但尊重之意大减,可能在张龙友心目中,我顶多也是个比较熟悉的将领而已了。当初他不忍武侯杀女子,在简仲岚犯了军令时他也向我求情,可现在自己却动不动要杀人泄愤,人的变化,实在让我看不透。不过好歹将那五个士兵救下来了,我也实在很想用那五个士兵,尤其是那弓兵,能两箭齐发,左右开弓,大是高手,被张龙友杀了实在太过可惜。 这时那五个士兵过来,惴惴地跪倒在地,张龙友喝道:“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若不是楚将军求情,我非杀了你们不可。以后你们也不要跟着我了,到楚将军麾下,为楚将军出力,听到了不曾?” 那五个士兵抬起头,看了看我,齐声道:“谢大人开恩。” 张龙友已是索然无味,指挥着下人把那铁甲车抬起来,向我拱拱手道:“楚兄,我也得回去了。唉,今天这个脸丢得可真大,还望文侯大人别生太大的气。” 我道:“张先生,也不用想得太多,铁甲车的威力人人都看在眼里,再加改进,一定会是一件利器。以张先生才干,做到这一点不难的。” 张龙友苦笑了一下,道:“希望如此吧。”此时百官都已退去,前锋营在曹闻道指挥下正在打扫操场。三十个死囚死了二十九个,那二十具尸体抬出去也不是很容易。等张龙友一起,我和声对那五个士兵道:“诸位,请随我来吧。” 正待上马,那弓兵忽然道:“楚将军,末将廉百策有礼。” 廉百策!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大吃一惊。当初廉百策是邵风观手下的大将,身为东阳城守将,官职也不低了,居然现在成了个弓兵!我扭过头定眼看去,虽然和廉百策只有一面之缘,但依稀还看得出,那正是廉百策。 在我被二太子捉拿时,廉百策受邵风观之命,对我颇加关照。那次二太子本要用坐笼将我押往帝都,多亏廉百策据理力争,我才逃得性命,他也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他,叫道:“廉百策,真是你?哈,真想不到,你怎么会在这里?” 廉百策苦笑一下,道:“汗颜。当邵将军被贬职时,末将一时失了主意,恋栈不去,后来蛇人连破东平东阳二城,末将守御无方,屡屡战败,被接连贬职,现在只是个伍长了。” 他辗转成了隶属张龙友麾下,我倒是没想到。我道:“廉兄,你也别多心,我去与邵将军说说吧,请他重新收录。” 廉百策苦笑一下,道:“多谢楚将军美意,只是百策自知下作,无颜去见邵将军。” 邵风观被贬职时,中军诸葛方宁可弃官不做也要跟随,廉百策那时也是邵风观的亲信,却没能和诸葛方一样,在邵风观眼中只怕对廉百策颇为看轻吧。现在邵风观东山再起,廉百策想必也无颜面对邵风观。 我暗自叹息,道:“那还是留在我军中吧。廉兄大才,我也深为佩服。” 廉百策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跪下道:“多谢楚将军。”我连忙扶起他,道:“起来吧。只是前锋营常经恶仗,在这儿可危险得多。” 廉百策道:“楚将军放心,末将再不会错了主意。” 这时曹闻道过来道:“统制,操场已经打扫干净,我们回去么?” 我点点头,道:“曹兄,这位廉将军昔年曾救过我的性命,如今也加入我们前锋营,先在你属下做事吧。” 曹闻道一见廉百策,喜道:“哈,你就是方才那弓手吧?你的弓术真好,既然是自家兄弟,以后可要好好讨教了。”曹闻道枪法箭术虽算不上顶尖,却也不俗,尤其对箭术很是喜欢,一说起射箭,就有点兴奋。 等将善后事宜处理完毕,我和钱文义两人马上去医营看一下杨易。当初武侯帐下前锋营的二十个百夫长,到今天只剩下我们三个了,虽然杨易向来与我们没多少交情,终有同袍之谊。到了医营,打听了杨易所在的地方,那医营小吏说医官叶台正在为杨易取箭,还要稍等一会。我们在门口等了一会,只见叶台出来,长袍上还沾着些血迹,我们站起来,道:“叶大人,前锋营送来那人怎么样?” 叶台与我也是旧识。他在一个铜盆里洗了洗手,道:“楚将军放心,没有性命之忧,此人身体很是健壮,顶多半个月便可出去了。” 我舒了口气,笑道:“多谢叶医官。” 叶台笑了笑,道:“楚将军,听说你现在已晋升为偏将军了,可是?” 在高鹫城时,我还是十三级武官中的第十一级,现在却已成为第四级的高级将领了,不禁有些得意,道:“那是文侯大人栽培。” 聊了两句,忽然听得里面有人喝道:“滚开!不要过来!”正是杨易的声音。叶台皱了皱眉,道:“这人也真够强悍的,我给他上了忘忧果粉,照理现在还醒不了啊。” 我道:“我们去看看他。” 叶台点点头道:“好,楚将军,你让他不要吵,医营中病人不少,要保持安静。” 我和钱文义走进帐中,正好看见杨易指着一个杂役骂着。他的一条腿包得严严实实,呆了起来,肩头也包扎着。我走到床边,道:“杨易兄。” 杨易一见我们,惨然一笑,道:“楚休红,钱文义,你们来看我的笑话不是?” 我一阵心酸,钱文义道:“杨兄,你别乱想,统制为你向文侯大人求情,将你要到前锋营来,你没事了。” 我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道:“杨兄,到底出过什么事了?你怎么会被判了死罪?” 杨易此时平静下来,看我和钱文义都坐下来,他道:“楚休红,你现在可是青云直上,唉,你们带我回营吧,我不想呆在这儿。” 我出去问了问叶台,叶台倒也无可无不可,说杨易受伤虽重,只是皮肉之伤,只要不大动就不会有大碍,想必也怕了杨易在医营大吵大闹,能将他带走是求之不得。我们雇了一辆大车,将杨易带回前锋营,我马上让人给他腾出一间小屋来让他静养,杨易才将前后说了。原来他与邢铁风沾着一点亲,平时两人关系甚好,当邢铁风被下狱后,他登时被路恭行说动,只是在二太子叛乱时他没有加入叛军,但乱后仍然被告发遭擒获。在牢中,他咬紧牙关说与此事无关,刑部官员将他拷打个半死,他仍然咬定此话,拒不认罪,一来二去,拖了几个月,二太子叛乱时的余党至今大多判了,不是被杀便是被流放,刑部最后还是判了他死罪,想必文侯有关照,对叛人从严,宁可错杀,也不错放。今日被拖出来与铁甲车格斗,他只道死定了,没想到死里逃生,连他自己也暗叫侥幸。以前在前锋营时他对我们这批平民出身的百夫长爱理不理,此时却已狂傲之气大减。 让杨易好生休息,我和钱文义都退了出来。一出门,钱文义苦笑道:“统制,真个要变天了,那时谁知道,邢铁风杨易路恭行他们落得这么个下场,我们倒是耀武扬威。” 其实,便是蒲安礼,还不是任由文侯摆布,被弄到五羊城去当人质。文侯这条一石二鸟之计当真厉害,在他支持蒲安礼袭侯时蒲安礼可能还极为感激,哪知会被弄到五羊城去。我道:“造化弄人,将来的日子谁也不知道。” 在前锋营将诸事安排了一下,一个士兵进来道:“统制,外面有文侯大人派来的传令人传话,要统制你立刻去见文侯大人。” 我皱了皱眉,心知文侯定要有事与我商议了。铁甲车经过今天的演习,显出仍有致命的破绽,不知文侯还会不会马上就要求装备军队,说不定便是要说这事。我向钱文义交待几句,牵出马来向文侯府走去。 一到文侯府的大堂前,还没进门,文侯在里高声道:“楚休红么?不要多礼,进来吧。” 我进了门,却见文侯仍然坐在那地形图前,我到了跟前,刚要跪下,文侯已道:“不要多礼了,楚休红,过来看看。” 这地形图我也看过几次了,但这次看到却有些异样,仔细看了看,却是天水省处也插了代表蛇人的小旗。我惊道:“大人,蛇人又攻符敦城了?” 文侯点点头,道:“陶守拙昨日刚发来战报,说蛇人又在天水省出现,只是战事还不甚激烈。看来,蛇人此番也在趁冬季来时调拨兵力,开春便要有大举动了。” 我道:“只是现在五羊城已与我军联手,蛇人腹背受敌,它们定想不到这一点。” 文侯微微一笑,道:“你说,五羊城会全力出击么?” 我想了想,道:“他们要求先送人质过去,那么出击也定是约摸两个月之后的事。据末将看来,何城主纵然不愿全力出击,可一旦与蛇人正式开战,便由不得他了。” 文侯颌首道:“不错。五羊城是支奇兵,虽然其心有异,但何从景若是被蛇人消灭,我军亦是孤掌难鸣,因此我们既不能让何从景支撑不住,又不能让他们坐大。唉,说实话,只怕这五羊城比蛇人更难对付。” 我默然无语。五羊城将来肯定会有反目的一天,但现在却是友军。文侯现在就对五羊城存有如此深的戒心,真不知以后会怎样。可是,换成何从景的话,他一定也不会对帝国推心置腹的。 文侯这时忽然道:“对了,楚休红,你看看这旗子可好?”他从那地形图下的抽屉里取出一面小旗子递给我,我接过来展开一看,却见那旗帜做得虽小,却十分精致,边上镶着流苏,当中是个大大的金黄色“地”字。我道:“这是什么旗?” “地军团的号旗。” 我的手颤了颤。地军团看来真的要成军了,难道,真象薛文亦和吴万龄所说,要让我成为地军团统制么?现在我的军衔虽与邓沧澜和毕炜平级,比邵风观还高,但资历实比他们差远了,若我也与他们平起平坐,这样才真正算得上是后起的名将吧。我一阵激动,道:“做得很好啊。” “地、火、水、风,又称四相。嘿嘿,毕炜是火,邓沧澜是水,邵风观是风,凑得倒也好,这四大军团可称为四相军团,名字倒也不错。” 我小心地道:“大人,只是那铁甲车似乎还有缺陷,转动不灵,路面不平的话反而掣肘,尚不能投入实战啊。” 文侯点了点头,道:“不错,铁甲车暂时还不能用,必要张龙友再做改进。但战事紧迫,却由不得我们,与蛇人的野战在所难免,好在有火军团的神龙炮、雷霆弩,加上风军团的飞行机,水军团的战船如今也有长足的进步,没有铁甲车,现在也可以支持。”他想了想,又道:“楚休红,你觉得现在与蛇人野战,胜算一般能有多少?” 我想了想,道:“纵然有神龙炮,必要有三倍的军力方能相敌,否则定不是蛇人的对手。” 文侯道:“不错。铁甲车虽不能用,但我们还能以众击寡。蛇人在东平城盘踞了那么久,现在已到夺回来的时候了。武器还不足克敌制胜,战术上亦可补充。” 这的确也是个办法,一直与蛇人隔江对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文侯拍拍我的肩,微笑道:“楚休红,此番去五羊城,你做得甚好。只是这么多日子未曾交战,不知你的锐气是否消磨了?” 我道:“请大人放心,末将如刀在鞘,不损锋利。” 文侯微笑道:“这两日加紧训练,地军团成军便在这几日了,到时你可不要象张龙友那样让我丢了面子。” 听文侯这般说,我有些迟疑,嚅嚅道:“大人,张先生他已经尽力了,请大人也不要过于责怪他。” 文侯眼中寒光一闪,道:“是么?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我吓了一跳,不知文侯为什么突然变了脸,也不敢再说,只得向文侯告辞,退了出去。回到营中,钱文义与曹闻道正在一起谈着什么,见我回来,他们站起身行了一礼,道:“统制,你回来了,文侯大人有什么吩咐么?” 我坐下来,道:“文侯大人有意组建地军团。” 曹闻道面露喜色,道:“哈,那我们也就和水、火、风三军团并列了?”他将手往桌上一敲,笑道:“好啊,那些混帐蛇人,又要干一场硬仗。”钱文义却道:“若真个成立军团,统制,你也要开府招收慕僚了。” 我心头一动。的确,集思广益,方能算无遗筹。我自认也不是个刚愎的人,只是如果真的要统率一个军团,招收慕府参军是很必要的。现在最好的人选一个是那简仲岚,另一个是廉百策,先有这两人出谋划策,想来也足够了。如果甄以宁活着,也成为慕府参军的话,以他的才干,那可一个顶三四个用了。 想到这儿,我心头忽地一震。我以前想到甄以宁,总是想着如果他活着,我辅佐他会如何如何,不知不觉的,却成了我想要他来辅佐我。难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渐渐有了野心?不臣之心,也许就是这样起来的? 我心头一阵烦乱,不知道到底该想什么,忽尔觉得我实在不该这样狂妄,忽尔又觉得帝王将相,本是无种,我未必不能做到这一步。想必我想得出神,曹闻道诧道:“统制,你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道:“现在说这些还早,别去多想,走一步是一步吧。” 也许,野心就是这样一步步大起来的。那些打着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解民倒悬,揭竿而起的反叛,开始时未必不是真的这样想,只是随着野心增大,才慢慢忘记了初衷,那些好听的口号才成了句空话,才为了一己私利无所不为吧。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百辟刀上刻着的这八个字我丝毫未敢忘,但在这个大旋涡中,我到底还能清醒到几时? 这一天回到住处,我独自饮了两杯。在烛下,只是想着过去,想着那些在战场上倒毙的无辜平民,想着被战火烧毁的城池,扶老携幼四处奔逃的难民,直到汗涔涔下。 不管我会不会迷失自己,但只要有这一线良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说快也很快,十一月五日,帝君下诏,颁布正式成立地军团。 地军团为陆上主战军团,全军两万,其中四分之一为骑兵,分为前后左右四部。与以往不同,这四部的将领被授予名号将军,前部为横野将军,后部为折冲将军,左部为镇威将军,右部为扬威将军。不过,与曹闻道想入非非的预料不同,地军团的统制并不是我,而是副将军屠方,前锋营被编为前部,我是其中的横野将军。另四部也都是偏将军的军衔,折冲将军名叫齐雅辉,镇威将军叫宗敏,扬威将军则名叫陈澎。除了我以外,另三位名号将军都是年过四旬的中年将领。帝国现在军力薄弱,偏将军一共也只有二十多位,其中有几位还在两位开藩的大公与西府军处,帝都军队的偏将军其实只有十几个,火、水两军团的统制本身也只是偏将军,地军团统制比他们都高一级,偏将军就占了四位,甫成军便达两万人,明显便是在四相军团中后来居上,居于首位的意思。另一方面,屠方名字中有个“土”字,也与地军团的名号相应,大概这也在文侯的考虑之中。 授刀令在皇城前举行。屠方领着我们四部名号将军上台领取军刀,地军团就此正式成立。 与地军团的成立一同,帝君还颁布了文校招生开禁的旨意。南宫闻礼上疏奏请七大文校开禁,我记得还是出发前的事了,直到现在才正式颁布,大概是为了在新年到来,文校召生时执行。这件事对帝国的震动比地军团成立更大,因为有太多平民子弟从中看到了仕进的曙光。虽然平民子弟文校毕业后未必都能踏入仕途,踏上仕途的也一定没有世家子弟顺利,但毕竟“上品无寒门”的坚冰已然打破,帝国的官吏中有望见到更多平民子弟的身影。而平民踏入仕途,不管后来会变成怎样,总会象一股清新的空气吹入已死气沉沉的朝政,改善现在官吏贪墨枉法的形象。 新时代真的要来了吧。地、火、水、风这新成立的四相军团一改以往军队的弊端,而政治也开始有了清明的迹象。如果文侯真的有不臣之心,可是如果能够带来一个太平盛世,那又有什么不好? 地军团成军后,首先在城外进行集训,作一番磨合,也让作为统制的屠方与属下四部名号将军多多熟悉。不过,除了我以外,另外三人原本就在屠方麾下呆过,真正要熟悉的大概也只是我一个。集训时,与另四个偏将军时常接触,虽然他们比我年纪都要大得多,其中年纪最大的宗敏今年四十五岁,几乎比我大了一倍,但见到我时仍然十分随和,没半点看不起我的意思,可能他们也知道我是文侯的亲信,这地军团与其说是帝国的军团,不如说是文侯的私兵。其实说到底,现在作为帝国最精锐的四相军团,全部都是以文侯那八千府军的班底建立起来的。水火两军团成军时都是一万,经过整编,水军团扩大到一万五,而火军团缩编到七千,风军团则一直都是八百人。地军团成军时便达两万,可以预料,随着战事发展,规模只会越来越大,这地军团定是将来帝国军的主力军队。 集训这几日我要加紧整编前锋营。以前练过的巨斧武士伤亡殆尽,但巨斧武士的威力不小,特别是结八阵图时,当中有这一支强兵,八阵图的威力大增,因此我又让曹闻道重新选取五十个力大的士兵成立斧营,准备由陈忠率领这一小队人马,另外选五十个弓手成立箭营交付廉百策。廉百策只是伍长,我现在只能将他提到百夫长,日后有功,定还要将他提升上来。现在钱文义和曹闻道都已升为备将,陈忠在邢铁风部下时已经升为骁骑,虽然他也曾卷入二太子叛乱,但阵前倒戈,也因为我为他说情,所以有功无过,军衔未被抹掉。只是杨易现在什么也没有,等他伤好后,我不知该如何安排。以杨易的能力,完全可以与以上诸人并列。 钱文义、曹闻道、陈忠、廉百策、杨易,这些人都是一时英豪,如今都在我的麾下了。假以时日,当我能统率万军,让他们各统一军纵横厮杀,不知还有谁能是前锋营的对手。虽然现在部下只有五千人,我心中却已信心大增。如果地军团是现在帝国军中的精锐,那我的前锋营就是地军团中的精锐。 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再无烽烟,这已经不再是个梦了吧。 操练得一身臭汗,正准备与士兵们一同去洗个澡。与另外军队不同,我对前锋营的整洁极为注重,现在手头有了点钱,先在军营中将澡堂修整一新,每日烧水让大家洗澡。这些看似小事,但在那部《胜兵策》中却屡次告诫,军容不整者,战斗力必定不能长进,领兵也不仅仅是与士兵同甘共苦而已。 刚洗完澡,正待回去,忽然听得有人叫道:“楚将军!”循声看去,却是小王子。他正在一边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行了一礼,笑道:“小殿下,你怎么有空过来?”心中却有些痛楚。小王子是宗室中最让我感到可亲的人了,看到他,我总是想起郡主来。 小王子向我跑来,那个管家陈超航则带着几个随从牵马站在一边。他跑到我跟前,叫道:“楚将军,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到王府来?” 我苦笑了一下。安乐王虽说原谅了我,但对我仍然没有好脸色看,我哪儿敢去见他?只是在小王子跟前我可不敢多说,只是道:“是,小将失礼了。” 小王子道:“楚将军,一过年我就要进军校,你还当教官么?” 我道:“现在我可不干这事了。” 小王子有点失望,道:“唉,真可惜。” 我道:“小殿下,你也别叹气,我可不是个好教官。对了,我有个姓唐的朋友在军校当教官,他的拳术和刀术都很高明。” 小王子道:“拳术和刀术只能一人敌,我要学的可是能敌万人的本领。” 我笑道:“好,等你学成后从军,我就辅佐你建功立业。” 小王子又惊又喜,道:“真的?那太好了,姐姐说过,有你帮我,一定能成的!”说到这儿,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大概一说起郡主,他的心情登时又变得不好。我心头一动,也叹了口气,道:“对了,小殿下,我刚想去郡主坟前祭一下她,你陪我去吧?” 小王子脸上阴霾又散开了,道:“好的。楚将军,我就怕你忘了姐姐。” 我暗自苦笑,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可是心底却有点愧疚。如果不是小王子来看我,我哪里会想到要去祭一下郡主? 买了些香烛,和小王子并马向西郊而去。天还很冷,西山上积雪未化,国殇碑和忠国碑树立在华表山头,如两个无言的巨人,郊天塔虽然依旧挺立,却掩饰不住萧索之意。到了墓地,点上香烛,我还没跪下,小王子已抢着跪下道:“姐姐,姐夫看你来了。” 我也跪了下来,身后陈超航以降的随从们都纷纷跪倒。郡主的坟土还很新,上面盖着一层积雪,过上千百年,也会象寻常荒坟一样,谁也不知道这里埋过一个聪明绝顶,心比天高的女子吧? 我磕了个头,什么也没说。一阵寒风吹过,附近一棵树上挂着的积雪扑簌簌地被吹下来,仿佛更增寒意。 “回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小王子才轻声说道。我站了起来,因为跪得太久,两条腿也有点酸麻。我点点头,道:“好吧。” 临走时,我又看了一眼郡主的坟头。虽然春天还没来,坟头上却长出了一根细草。这根草被冻得蔫了,可还是倔强地活着。 我们都得活着,倔强地活下去。 地军团出发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七日。整顿了一个多月,四部将领都已相当熟悉。临出发前,我又和薛文亦吴万龄李尧天三人喝了一回酒,张龙友仍然没来,想必因为铁甲车演习失利,他越发要忙了,连一点空也没有。说起新组建的地军团,李尧天大为赞许,称之为近百年来少见的强兵。得李尧天称赞,我也大为高兴。尽欢而散,送薛文亦回家后,他妻子出来迎接,看她的身子已经圆滚滚的,生产的日子只怕就在这些天,只是生子之时我肯定得在外面回不来。 离开薛文亦的家,我和李尧天两人走在街上,问起那艘巨舰,李尧天说进程顺利,基本上能在文侯给的年前之限前落成。但他说起这事时却没一点喜色,我想起他说过,文侯建如此庞大的船只,只怕是为了海战,也不禁有些担心。 没着没边地说了两句闲话,李尧天忽道:“对了,楚将军,过些天,我也要去五羊城一次,你有什么事要我做么?” 我道:“这次是你护送?”李尧天点了点头。我想了想,道:“别的也没什么……对了,你说,要送朋友一点礼物,最好是送些什么?” 李尧天道:“给五羊城的朋友么?武器不要送了,帝都的特产么……呵呵,不能送个官吏吧。” 我也不禁失笑,的确,帝都实在说不上有什么特产,最多的想必就是大大小小的官吏。只是李尧天也会说这些挖苦的笑话,我倒没有想到。我道:“说真的,那是个女子。” 李尧天道:“那送点点心之类吧,只是怕我送到后你那朋友也不敢吃。” 我想了想,道:“点心也不太好,还是买点摆设送她好了。李将军,陪我去东市看看吧。”帝都的摆设最有名是一种泥人,做泥人的艺人很多,东西两市都有,最有名的号称“东四西八”,东市的是“仇古方归”这东四家,各家泥人都很精致。这儿离东市不远,趁天色还早,我让李尧天陪我去看看。 李尧天却还没来过东市,到了里面,看什么都甚觉新鲜。那仇古方归四家中,古方两家主要做的是小孩的玩物,仇家做的则是套活,全是戏台上人物,一套少则十余个,多则数十个,唯有归家有样绝活是按人脸现捏,只是这样价钱就要大一点。送给白薇的话,如果照我的样子捏一个泥人,只怕要搅得郑昭多心,想来想去,还是去仇氏的泥人铺子里买了两套小泥人,准备给白薇和紫蓼一人一套。这套泥人价值不菲,小时候最想要的就是这样一套,只是那时根本买不起,只能看看,以我现在的俸禄,自然已不在话下。 让那店主东将两个木盒捆得整整齐齐,我看着摆列在柜上的泥人,越看越爱,也给自己买了两个。正要交给李尧天,却见他站在那归家的泥人摊前,里面一个匠人正看着他在捏着泥人。归家的匠人手艺名不虚传,手指运动如飞,捏出来的泥人十分神似。让了颜色后,放在边上阴干,李尧天掏钱付掉了,将那泥人托在手上看着,对我道:“象不象?”我笑道:“很象。李兄,你还有这份雅兴。” 李尧天只是看着那泥人,似乎没在意我的打趣话,道:“给我妻子放在桌前吧。下一次回去,想必儿子也该会叫爸爸了。” 我道:“你有儿子了?” 李尧天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些日子刚得的消息。唉,我还没见过他呢,真想看看他去。”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的尽是温情,哪里象个手握重兵,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勇将。我心中不禁有些妒忌,叹道:“真好。若没有战争,在家里与妻儿过过日子,也真个不错。” 李尧天笑了笑,道:“楚兄,你的志向也小了点吧?” 我道:“可是我真是这么想的。唉,我宁可建不了什么丰功伟业,只望天下太平。” 李尧天也沉默了一阵。其实,有谁不那么想?也许只有想在战争中得到好处的人才会希望遍天烽火吧,只是,我当真不想。 将那两套泥人交给李尧天,与他分手后,我回到家中。天也黑了,我点着蜡烛,将那两个泥人放在桌上。这泥人极是精致,捏得维妙维肖,连衣上的皱纹都捏出来了。看了一阵,眼前忽然一阵模糊,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在高鹫城时的武侯宴上,她低着头弹着琵琶。 二太子叛乱时,她已身怀有孕,再过几个月,大概要为太子生一个小王子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每过一天,她就离我远一分,在我记忆中也模糊了一些。 我取出薛文亦给我的那套刻刀,从中拿出块木头。这是在海上时拣来的沉香木,据朴士免说,这沉香木极为难得,为南海的檀木在海上随波逐流,浸得年深日久才形成的。虽说檀木在海上浸得久了,受风浪侵蚀,总有一些会化成沉香木,但是沉香木比水要重,一旦化成沉香木就会沉入海底,再也找不到了,而时候不到,沉香木纵然已有变化,也松散之极,毫无用处。这块沉香木是有一天朴士免偶尔发现的,截下来后只有这一小块最佳,便给了我。 初学雕刻时我就有一个念头,想把她刻下来,现在我的技法虽然还不是太熟,但我怕过一阵后我就会忘掉她的容颜,再也记不起来了。用这块沉香木刻她,也许,多半也是个安慰。 刻刀吃进木头里,木屑落下来,簌簌有声。朴士免说过,雕刻有挑、剔、切、削、抹、退、割、拢八法,下刀之时要狠,不能犹豫,因为雕刻最讲一气呵成,纵然一刀有错,仍然错有错着,可是如果犹豫不决,刻刀停停落落,反而不可收拾。我下了几刀,已经约略刻出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之形了。 刻好轮廓,拿在手里又看了看。沉香木很名贵,我也想尽量少刻掉一些,只是这个轮廓就更显粗糙了,实在没信心再刻下去。以我现在的手艺,刻点寻常的东西大概也可以被人称一个“好”字,但离神似还有十万八千里之遥。我把它放回那刻刀盒中,找了另一块普通木头,顺手刻下去。 这回刻的是一匹马。在五羊城时,我最想念的倒是飞羽,因此刻了许多,其多大半都不太好,但刻了那么多,手也已经很熟练,现在刻的马倒是颇有几分神似。这回落刀无意,刻出来反倒更加出色,刻出轮廓后便显得这匹马神骏不凡,我被勾起兴趣来,细细地刻下去。马蹄,马鬃,甚至马铃都细细地刻了出来。等落下最后一刀,看看成品,自己也大为得意。 这匹马刻得大有神气,是我到现在为止刻得最好的,只怕以后更有长进,也未必都能刻成这样。我托在手上看了又看,直到睡意袭来。 第二天就是十七日。一大早便要出门,看看昨晚刻的那匹马,实在爱不释手,也带在身边,准备有空时向曹闻道他们炫耀一下。去了一趟五羊城,我还多了这件本领,他大概还不知道。刚向下人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在我出门时自己照料便是,门外忽然响起了小王子的声音:“楚将军!” 小王子一大早便过来了?我有些意外,道:“小殿下,请进……”话还没说完,赫然见小王子与安乐王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帮随从。一见安乐王,我大吃一惊,抢上前去,一下跪倒,道:“王爷。” 安乐王脸上也不见什么神色,只是扫了我一眼,道:“楚休红,起来吧。你要出发了?” 我站起身,道:“是,王爷,末将奉命增援,马上就要去东平城。” 安乐王看了看周围,哼了一声,道:“闹中取静,倒是一处好宅院。” 我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安乐王的来意。这次回来,我一直不敢去见安乐王,不知他会不会兴师问罪来了。小王子突然看到我放在桌上的那匹马,尖叫一声,一把抓起来,道:“楚将军,这是谁刻的?好漂亮啊!” 我道:“禀殿下,这是末将闲来刻的。殿下喜欢,拿着玩吧。” 小王子道:“楚将军,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父王,我说楚将军很厉害的,是吧?” 我有点哭笑不得。作为一个将领,会一手雕刻看来也与厉害无关。安乐王仍然只是哼了一声,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小王子讨了个没趣,抓起我那个木盒,打开了道:“这是刻刀么?盒子也真精致。”他一打开,正看见那块沉香木,道:“这是什么?” 我吓得魂不附体。虽然现在只是个轮廓,但万一被安乐王发现那是她的样子,这个漏子可捅得不小。我拿过来,干笑道:“这是沉香木,还没刻好呢。”哪知安乐王忽道:“拿过来,给我看看。” 到了这时候,我也不敢不给,硬着头皮把盒子递过去。安乐王打开盒子看了看,脸上阴晴不定。我正在担心,忽然见他眼角滚落一滴泪水。他侧过身子,伸手极快地拭去了,将盒子还给我,道:“楚休红,好好刻吧。”声音却温和了许多。 我有点呆了,也不敢多说,只是道:“是,是。” 安乐王又看看四周,道:“楚休红,等你此番出征回来,常到我王府中走走。” 我道:“是。”心中却仍是疑惑不定,不知他要说什么,却见安乐王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我道:“楚休红,你拿着吧。” 这块玉佩温润无比,看样子就很名贵。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却听安乐王叹息一声,道:“这是小茵随身携带之物,本来是成婚之日给夫婿的。今天给你,虽然晚了点,却也不迟。” 我再也忍不住,一下跪倒在地,想说两句,却哽咽着说不出来。他没再多说什么,拍拍我的肩,只是对小王子道:“走吧,别让楚将军误了卯。” 他先走了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我仍然捉摸不透。小王子临走时,小声道:“楚将军,好好刻啊,刻得象一点。” 安乐王是误把那当成郡主的像了!我猛地回过味来。这块沉香木还只是个毛坯,我是知道到底是什么形状,安乐王却只能约略看出那是个女子的形状。一想通这点,握着那块玉佩,我心头突然象刀绞似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