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薄情(双重生)》 1 三表哥 那是十月十二,京城入了深秋。 密集的乌云团拢在半空,寒风卷着金黄的银杏叶子袭过街尾,朝远处滚去了。 京城琳琅阁,有着最时兴的绸料,和技艺最精湛的绣娘。向来是贵妇贵女们常来的地方。 琳琅阁掌柜将卫三夫人和卫四姑娘送至门口时,且说道:“这样的天气只管差人来吩咐一声,小人自会让人把嫁衣送到府上,夫人还亲自过来一趟,倒是麻烦了。” 却见卫三夫人笑了笑。 “也不算麻烦,今日凑巧有事出来,便来看看衣裳好了没?” 十年前,自从废太子逼宫落败后,卫皇后又自焚于冷宫,外戚卫家就因协助谋逆,接连被政敌打压,最后爵位官职被夺,阖府流放到了南方苦地。 星移物换,掌柜从未想过卫家还有重回京城的一天,曾经的卫四姑娘也要嫁给成安侯。 听说成安侯年轻时,与那位为国捐躯的卫三爷有过命交情,得知卫家出事后,还曾于金銮殿上跪地求情,希冀新帝施恩卫氏族人。 掌柜想起这些时,心中叹气。 念起卫家保家卫国好些年,今日客人少,他索性亲自送两位女眷。 不巧的是,人正欲登车,长街尽头传来舆轮碾过的沉声。那是一辆檀木马车,三匹如雪般白的马并驱徐近,伴随着嘶鸣声,停在了琳琅阁前。 厚毡帘被掀开。 热气涌出,一截垂落香妃色锦缎的手臂扶住丫鬟的手,人走了出来。 那是一张精细养护的面容,柳眼梅腮,即使年至而立,也不见岁月摧折过的痕迹。 正是当朝权倾朝野的谢首辅的夫人,姜嫣。 曦珠侧身看向她。 自从回京,她预想过许多两人相见的场景,到那时自己该如何看她,又该报以何种心态。可猝不及防地,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天气,两人相遇了。 曦珠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往,那段年少时几人的恩怨纠葛。 纵使自己捧出再多的真心,也比不上姜嫣。 可如今姜嫣在前,曦珠恍然发觉,岁月流逝波折,春华时有关风花雪月的愁怨算不得什么。 终归入往昔,成了扰人的尘土。 “这位夫人,我们以前见过?” 曦珠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看向正疑惑的姜嫣。 姜嫣方从城郊庄子回来,知晓琳琅阁从江南来了好料子,特意过来看看。却不明白刚下车,这女子为何这样看她。 难道是旧相识? 辨着她的面容,姜嫣觉得熟悉,却不记得了。 曦珠朝她颔首,眉眼沉静。 “谢夫人,别来无恙。” 掌柜在侧低声:“这是卫家三夫人。” 姜嫣一愣。 卫家? 整个京城能寻到姓卫的寥寥无几,而能来琳琅阁的,大抵只有那被抄家流放的镇国公府卫家。 她听夫君说过近些年峡州地带海寇猖獗。 她的夫君虽身为首辅,大权在握,可这些年皇帝起了权衡的心思,不肯用他提携的官员,反而在几个朝臣的推动下,采用了成安侯的意见,要任用卫朝做将领,荡平海寇。 卫朝,卫家嫡长孙。当年处于流放之行。 卫朝屡立战功,年初时上折恳求赦免卫家众人流放之身,返回京城。 皇帝应允了。 姜嫣听说除去卫朝镇守峡州,卫家剩余之人已在一月前回到京城,只是从未见过,也不愿见到。 因镇国公府卫家当年之灾祸,有姜家和她夫君的推波助澜。 既是政敌,便是仇人见面。 三夫人? 想及此处,姜嫣心中沉坠。她记起卫家三子曾经不过一纨绔子弟,后来竟为了守卫北疆,被狄羌人围攻,战死风雪之中。 他至死都未成亲。 这究竟怎么回事? 姜嫣困惑端详间,忽然想起来她。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犹记得她第一回见到柳曦珠,目光便不禁被她吸引,那是一种粲然明媚,如同曦光中耀眼明珠的容貌。 可现下,虽可窥当年的姿容,却是衰败之相。 姜嫣眼睛微微睁大。 这时,又听柳曦珠身侧的女子轻道:“三嫂,我们回去吧。” 她转目看去,对上一双含恨的眼,明白能这样称呼的,只有那位曾在京城最骄纵肆意的卫四姑娘。 一直目送两人登车离去,丫鬟提醒雨丝渐落,姜嫣也没能收回讶然的神情。 * 到了夜间,雨也没能停下。 庭前那棵百年梨花树快落完了叶,粗壮虬枝在夜幕笼罩下张牙舞爪,一直延伸到天穹。 曦珠出神地看那夜雨中的树。 屋里很安静,只有一盏素纱拢住的幽火,照亮她周身方寸的地方,和她身上披着的菘蓝秋裳,其余一切都隐在黑暗中。 过了好一会,她垂下眼。 打开箱柜,摸出沁凉的铜镜。 她已经许久未照镜子。 少时容颜明艳,哪怕不施脂粉,旁人见了,也是赞誉。有时她看到镜里的自己,也很欣喜。 可流放的那些年,有一日,她忽然于水面看到自己的脸,怔了好半晌。 自那之后,她不敢再直视自己。 白日,姜嫣那张面容始终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铜镜中缓缓流入澄黄羸弱的光,曦珠看向里面。 苍瘦的手指抚上面颊堆叠的细纹,陡然地,眼睫一颤,泪滚落出来。 冷风从窗外溜进来,她忍不住连声咳嗽,梗塞在心中的酸痛似乎找到了宣泄处,随着年少时那点模糊不堪的记忆,从喉间争先恐后地涌出。 将绢帕移开,赫然见上面是刺目的红。 * 卫虞和成安侯成婚那段日子,曦珠有时早起会觉得头疼,她只是喝些驱寒的姜汤,就去吩咐人布置院子,又忙着采买婚嫁遗缺的物件。 她没成过婚,不知道什么样的才算周全,还找了人来请教。 又去安抚卫虞,让她别紧张。 卫虞抿唇望着从琳琅阁定下的嫁衣,还是瞬间红了眼眶,扑过去抱住她。 “我要是嫁出去了,你们怎么办?” 曦珠像从前安抚她那样,拍了拍她的肩,一下下地,笑着说道:“别担心,我会照看好阿锦和阿若的。” “那你呢?”卫虞哭地呛了声。 曦珠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小虞,洛平等了你这么多年,他一定会好好对你。你嫁给他,我很放心,爹娘要是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大婚那日,红绸囍字挂了满院。 曦珠坐在中堂上位,笑看下面一对新人。 洛平是武将,一个八尺男儿,却哽咽道:“三嫂,我这条命是三哥救的,本来是打算跟着他打一辈子仗,可后来……是我没用,什么忙都没帮上。” “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我对天发誓,只要有我在一日,绝不会让小虞再受一点委屈。” 他躬身,恭敬地端上敬茶。 卫虞也掀起红盖头,含泪敬茶。 “三嫂,要是没有你,我和阿朝阿锦阿若他们,不会走到现在。这茶,是我代卫家敬你的。” 曦珠听着两人的话,眼中有了朦胧泪光,她接过两人的茶,各喝了口,才笑着说:“好了,既然是成婚的日子,就高兴些。” 迎亲的喇叭热烈吹起,鞭炮声噼啪响起。 曦珠一直送卫虞到卫府门庭外,看着她被卫若背进红轿,看着那顶轿子渐渐远去,唇角始终噙笑。直到街尾围观的人散去,她还一直站在那里,仰首看炸开的红纸屑在深秋的风里四散,飘荡,回旋。 摇摇欲坠。 目光触及灿烂的秋阳时,她有些愣愣,脑中一霎空白,耳中嗡嗡。 倒地的最后一刻,她听到卫锦的大喊:“阿娘!” 还有卫若的急奔,“三叔母!” * 卫若以为,过了三九寒冬,三叔母的病便能好起来,但到了暮春三月,却连起身都不能了。 镇国公府尚在时,他是二房嫡子,年岁最小,又在娇生惯养中长大。 在被押解去峡州做苦役的路途上。 他发了高热,是三叔母将他抱在怀中,低声下气地求官差找医馆,又整夜不眠不休地照顾他。 卫若永远都忘不了三叔母弯折脊背的样子,也忘不了他烧地神志不清时,三叔母搂着他,发涩的哭音,“阿若,你要快些好起来啊。” 卫若握住了三叔母的手。 那是一只遍布伤痕和茧子,像是老妪的手。 卫若想,也许是流放的那些年,做了太多苦役,三叔母落下了病根,身体开始从内亏空,及至他们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日子好过很多后,才在外显露出病害来。 那日姑姑和成安侯成婚,叔母突然晕倒,醒来后说只是小病,吃几贴药就好了,叫他们不要担心。 可不过几个月,却病得这样严重。 姑姑和姑父来看后,姑父就火急火燎地托人请了太医,把脉开药。 太医叹息,说是她的身体前些年损耗太多,一发起病来就收不住了。 卫若心下沉痛,接过丫鬟手中的药碗。 喝过药,困意席卷而来,曦珠慢慢地阖上眼。 “我想睡会,你也去歇息吧。” 这些日子,她总是觉得累,累地哪怕动一下都没有力气,整日整夜地睡,像是弥补那些操劳的过往。 恍恍惚惚地,她听到了谁的脚步声。 她费力睁开眼,在透过窗纱落入屋内的月辉下,看到一个人在床榻边。 身形高阔,却面目模糊。 他朝她伸过手。 曦珠怔然地看着他的手落在她的脸上,却仿佛没有什么重量,轻地就像一缕微风。 长达十年的流放,曾让她殚精竭力,难有闲隙去想卫陵,更多时候是在深夜,做完苦役的活,身心疲惫地躺到漏风的窗边,合上眼便睡着了。 偶尔也会想起他,想起两人那些算少的交际。 神瑞二十四年之前,卫陵是京城出名的纨绔,常在外和一堆狐朋狗友厮混,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家,只有惹祸了,才会想起回来。 他不常回府,曦珠也就只和他见过几面。 神瑞二十四年之后,他喜欢上姜嫣,为了她去神枢营历练,早出晚归。 曦珠和他见面的机会多了,但光影一转,他就走远了,余光都不曾给她一瞬。 再后来,卫陵去了北疆抗敌狄羌,功勋加身的同时,寄回一封封家书。寥落几句话,只是关心家人。 她又算他什么人呢? 有那么几次,曦珠碰见风尘仆仆回京的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曦珠将那些属于他们的过往不断翻来覆去地念着,以为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些。 可突然有一天,当她要入睡时,却惊醒过来,两眼茫然地望着被蛛网缠覆的顶梁。 她陡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卫陵的样子。 那样意气风发,盛绝风流的他,她竟然忘记了。 怎么会?怎么会忘了呢? “曦珠。” 久未开口,他的声音粗粝地似在风雪中滚过。 曦珠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开口唤他:“三表哥。” 看不清他的样子,可她知道是他。 2 春光里 不过两日,三叔母连汤药都喝不下去了。 卫若焦急不已。 这时,内屋侍候的丫鬟满脸惧怕,哆嗦着说自己夜里听到三夫人好似在和人说话。 卫若追问:“说什么了?” 丫鬟只零星听到几句话,一一说了。 当卫若听到那三个字时,整个人呆滞住。 卫虞也愣住了。 是三哥吗? 她转身看进虚掩的门隙。 窗前那棵梨木初发的嫩枝,在春光映照下,浮动在浅青窗纱上,又影绰地落入半拢纱帐,那张苍白安静的睡容上。 卫虞的心忽地揪起,眼眶发热。 若非后来卫家发生那么多事,几乎支离破碎,母亲临走前把他们托付给曦珠,后来更是曦珠支撑着他们走过难捱的岁月,她不会知道原来曦珠是爱慕三哥的。 但正是这样,卫虞再想起更久之前,那些零碎不堪的往事,才更加难过。 她不知曦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三哥的,可三哥从未把目光放到曦珠身上。 如今,是三哥觉得愧对曦珠,才来见她,还是夜间的对话,是曦珠的妄念呢? 可无论如何,她不能让三嫂再这样病下去。 卫虞和卫若商量后,请来了道士。 道士开坛做法,最后一阵烈风刮过,符纸漫天,三清铃响个不停,镇坛木也裂成碎片。 道士仓皇逃走,跑之前好言劝道:“这院子阴气太重,若要夫人好起来,还是赶紧换个地方。” * 曦珠被搬到了卫家祠堂不远处的院子养病。 外头的石匾上笼盖着一丛茂盛黄木香,清理过后,才从下面露出那陈旧剥漆的院名:春月庭。 那天是三月十七,院里有棵杏花树,已经吐露嫩绿花苞。 她没有再见到卫陵。 是梦吧。 曦珠知道卫虞卫若他们是担心她的身体,才这样做的。 但她的病没有好转。 苦郁药香千丝万缕地渗入,她感到越来越乏力,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终日不再清醒。 她开始跌落一场接一场的梦境,见到了许多过去的人。 最后停落下时,她看到连绵的潮水翻卷着冲涌到礁石上,一轮耀目的太阳悬在海的尽头,余晖洒落一望无际的海面,飞鱼跃出水面,溅起银橙色的斑点,瑰丽夺目。 “京城有多大呢?有津州大吗?” “大,不过没津州大。”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有,好玩的多了,所有好玩的东西都在京城了。” “有好吃的吗?” “要说起吃的,大燕最好的厨子就在那里。” “爹爹带我去吧。”“娘,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海岸边,年幼的她窝在娘亲怀里,不断晃着爹爹的手臂央求。 爹爹被晃地头晕,无奈和娘亲笑起来,答应她:“好,爹爹一定带你和你娘亲去京城玩。” 曦珠看着眼前的一幕,伸手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了。 这个愿望没有实现。 后来爹爹因行商逝于海寇之手,尸骨无存。本就体弱的娘亲听了噩耗,一病不起也去了。 她不得不上京城投奔镇国公府卫家。 爹和娘都葬在了津州。 当初离开津州时,她去墓前拜别,还和爹娘说,若是自己在京城安定下来,会回来看他们的。 可自从她去了京城,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回来看他们。 一次都没有。 她泣不成声。 她蓦地发现自己这一生,唯一有愧的只有她的爹娘。 “三嫂。” “三叔母。” 有人在不停叫她。 曦珠在这一声声呼唤中,艰难地睁开眼,昏茫里,看到榻边围着的人。 有人扑过来哭喊:“阿娘,你不要阿锦了吗?” 曦珠的眼睛已看不真切,手背上滑落湿意,她努力把神思从过去抽回,挣扎着抬起手指,给卫锦擦着汹涌流出的泪。 “别哭。” “阿娘没有不要你,只是不能再陪你了,你以后要听阿若的话啊。” 曦珠知道自己怕是要不行了,喘息好一会儿。 她攒起那点气息。 “阿若。” 卫若慌乱地点头答应,“三叔母,我在。” 曦珠道:“你们中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姐姐,她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好全,即便你以后成亲,有了自己的家,也一定要照顾好她。” 那年流放,峡州没有现今安定。卫锦被夜间杀人放火的海寇捉住,即便曦珠及时赶去救了她,卫锦还是被吓得大病一场,从此精神错乱,神智恍若回到几岁孩童。 还把曦珠当作了娘。 卫若眼中泪水淌落,忙应道。 “三叔母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姐。” 气息越加微弱,曦珠张了张嘴,有些发颤。 “小虞。” “阿朝他还在峡州,不必让他回来。他走到这步,很不容易,别让朝廷对他有议声。若是他来信了,你尽管告诉他京中一切都好。” “以后卫家就要靠他了。” 卫虞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听她断断续续地说话,一面流泪一面点头。 都是关于他们,关于卫家。 最后听到她顿了顿,气不连声,却清楚地说着:“我去了后,把我的棺椁送回津州,葬在我爹和娘的身边,我要去陪他们。” 她不入卫氏族陵。 “这是我唯一让你们答应的事。” 她紧紧抓住卫虞的手,恳切地语调扭曲,悲怆的呜咽声细细,含糊的几不可闻。 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卫虞满面泪水,她抽噎道:“三嫂,我答应你。” 曦珠的意识便逐渐涣散开了,阖上双眼,一直微蹙的眉也放平了。 好似解脱了,从此她不必再为谁思虑,也不必为明日的出路费心。 十四岁时,她从津州来京城投奔,又流放到峡州。颠沛流离半生,几乎走过大燕的南北,吃了各种苦。 谁又愿意吃苦? 追根究底,是她爱卫陵,才愿意为他守着风雨飘摇中的卫家。 可他知道吗? 不知怎么,曦珠又想起姜嫣定亲那日。 夜深池畔,他独坐醉酒。 她远远看着,心中酸胀疼痛。 等回过神时,她已经说出了那番彻底隔断她和卫陵的话。 “三表哥,你别喜欢她了,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可他只盯着她看了许久,被酒气熏红的眼里满是落寞,还有隐隐的漠然。 他似是没听到她的话,也什么都没说,就只是那样看着她。 看到曦珠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点点褪去,难堪一点点占据,直到满溢出来,她终于落荒而逃。 那夜,她枕襟哭了一晚。 她当然知道自己和卫陵之间隔着的是深堑。她一个出身低微的商户女,怎么配得上他镇国公府的出身,又怎么能这样不知羞耻地说明心意。 可他那样难过,难过到她心痛。 她也忘了身份,只是想让他别再那样了,想要他知道她喜欢他,她会对他很好,忘了姜嫣吧。 那晚之后,姨母开始给她相看人家。 是他对姨母说的吗? 要她断绝对他的心思,要她嫁给别人。 但兜兜转转间,她竟然还是嫁给了他。 虽然是一座牌位。 若镇国公府还在,卫陵也还活着,她又怎么配呢? 可她马上也要死了。 会见到他吗? 曦珠不想再见到他了,也不愿与他合葬。 她不后悔遇见卫陵,也不后悔过去十余年的付出。 即便在这如细水流沙的岁月里,她已经遗忘了他的面容,她仍然爱他,可这份爱也就到此为止,埋葬在这一世。 若有下辈子,她要遇见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 隐约地,耳畔传来一道苍老幽远的声音。 “你要走慢些啊。” 曦珠恍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了路的岔口。两条路几乎一模一样。 走哪条呢? 她犹豫不决。这时她听到左侧的小路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她不禁望过去,便见路的尽头是烂漫春光。 想了想,她抬脚走上了这条路。 随着说话声渐近,她忽然觉得熟悉,不由得朝前走快些。 下一瞬,那柔和的光变得刺眼。 曦珠忙闭上眼,等周遭暗下,她重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缥碧色的纱帐。 窗外熟悉的声音变小了。 有人急匆匆穿过窗前的走廊,跨过门槛,绕过屏风。 曦珠循声望过去,看到走进来个四十多岁的妇人。 “姑娘你醒了。” 妇人手中正端着药,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惊喜地笑起来,眼尾起了褶皱。 曦珠一下子坐起身。 这突然的动作让她眼前一花,额角发胀。 曦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蓉娘?” 蓉娘看到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呆住了,焦急地放下碗,忙过来摸着姑娘惨白的小脸道:“姑娘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心疼姑娘啊。 原本多开心活泼,哪想老爷夫人先后去世,家里又没个靠得住的亲友,只能上京城来投奔镇国公府。 姑娘的身体向来康健,自小难得生病,起初在船上好好的,谁知水路驶到半程,突然水土不服起来,整日昏睡。等进了京到了公府,国公夫人忙找大夫来看,却一连两日都没好起来。 抚摸在脸上的手是温热的。 曦珠愣住了。 蓉娘是她的乳娘,跟随她一起来到镇国公府,可在卫家出事后,蓉娘不是被她想办法送回津州了吗? 后来再得知蓉娘的消息,已然病逝。 死去的人怎么会活过来? 越过蓉娘的肩膀,曦珠看到支摘窗外的斜疏花枝,淡粉的杏花缀于枝头,颤巍巍地在春风中轻晃,几片花瓣随风飘落下来。 她看向更远处。 明媚春光里,一座阁楼半遮半掩地躲在烟柳浓阴中。 随着蓉娘的轻唤:“姑娘?姑娘?” 就见姑娘猛地掀被下床,连鞋都没穿,赤足奔出了屋子。她身体尚虚,差些摔倒在地,踉跄一步后,还是朝外跑去。 蓉娘不知怎么回事,可这是在公府,要是出了差子可怎么好。 她喘着粗气,在后面追赶不及。 耳边是和暖的风声,春意盎然的园子里馨香一片。落花从长及腰臀,如海藻弯曲的青丝滑落。素色裙纱翩飞似蝶,曦珠跑着跑着,在池畔边看清了那座雕梁画栋的阁楼。 她停了下来。肺腔内阵阵疼痛,眸光倒映着眼前一切。 双燕楼早就被拆了。 在卫家之人被流放后,公府府邸被卖时,就被拆地一干二净。 不仅是阁楼。 所有目光所及的景致,与她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今夕是何年? 天那样蓝,风那样轻,曦珠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3 想见他 曦珠再睁眼时,日头已偏西。 床畔坐了个珠翠罗绮的贵妇,正捏着帕给她擦额间的细汗。 脑中昏沉地厉害,曦珠只能无力地躺着,一眨不眨地看着记忆中的姨母。丝帕绵软,如轻云般落在她的脸上。 杨毓见她醒了,忙让婢女把外间等候的大夫请来,让再看看侄女的身体如何了。 待大夫再一番细诊,说只是魇着了,醒了就好。杨毓提着的心好歹放下些,请他再写个滋补的方,随后差身边的嬷嬷送出府去。 才坐回榻边,握住曦珠的手,道:“可觉得好些?” 又问:“饿不饿?你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些东西,我让人做了菱粉粥,先用些垫垫肚子,小心伤了脾胃。” 她的语调慈和,曦珠禁不住点了点头。 婢女塞了个软枕在她背后,扶她坐起来。 见她没多少气力,杨毓端着温热的粥碗,一勺勺地舀着喂她。又瞧她一张脸小地没个手掌大,分明好容色,眉眼却憔悴的可怜,心下更是怜惜这个来京城投奔的侄女。 她自是听说了侄女梦魇,醒来后竟赤足跑出院子的事。想必是初入京城不适,亦或是想及了父母害怕。 好在那时在园子里见到这幕的只有两个打扫的仆人,她已让人去叮嘱。 碗中的粥喂到一半,杨毓却忽见一串泪珠滚落下来。 曦珠想起自己病重时,每日无休无止地喝药,嘴里全是那浓稠的苦药,是那样的痛苦难受。 她饿呀,想吃东西,却怎么也吃不下去。 而今甜香粉糯的粥米入了胃脏,充盈着干涸已久的食欲,她终于有了切实的感受。 流经脸庞的泪也是热的。 浮生若梦,她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半生坎坷的起始。难道人的一生,是不断地经历磨难吗? 她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杨毓抚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慰着:“曦珠,你的母亲信得过我,愿意把你托付给我照顾,我是不敢辜负这一片心的。你也只管放心在公府里住着,若是有什么委屈了,尽管告诉我。姨母在这京城中也算说得上话。” 曦珠闭上眼,轻轻地把头靠在姨母的肩膀上,闻到了她身上素淡的苏合香。 她想起那年京城宫变之后,是姨母支撑着残败的卫家。可在流放去峡州的路上,接连失去三个儿子和丈夫的姨母再也捱不住初春寒风的侵袭,于流放的第六日半夜就病逝了。 临去前的繁星夜幕下,姨母紧着最后一口气,抓着她的手,殷殷地把几个未长大成人的孩子嘱托给她。 姨母最后含泪说的一句话是: “我辜负了你的母亲啊。” 那天,押解他们的官差见此,不敢误了押送的日子,只叫他们找地埋了就好。 离开时,她回首看去,春草深处,一座冢变得越来越小。 曦珠陷入了过往。 恍惚地,似是回到病重的时候,总是想起过去的事。 但突然地,有一道急切的声音闯入破碎的回忆里。 “夫人,夫人!三爷在群芳阁把温家公子给打了,那温家的人上门来要说法了。” “怎么回事?” “是……是为了个今年新评出的花魁。那花魁也是心气高,装病也不愿意接待温家公子,三爷他们一去,又愿意出来接客了,结果温家公子赶巧见到,就吵了起来。三爷骂他不过是个妾庶子,温家公子火气一来,抄东西打人,三爷也来气了,就……就一下把温家公子砸坏了脑袋。” “他人呢?还不滚回来收拾自己造下的烂摊子!” “夫人,您先别动气,小的这就去叫三爷回来。” 各种各样的声音,夹杂混乱无措的脚步,渐渐远去了。 曦珠想睁眼,想跟过去看看,但一股沉重的力道压住了她的身体,她最终没能抗得过睡意,也没再听到任何声音。 * 翌日醒来时,曦珠仍觉得身体没有力气,眼帘也半垂着,但她想出去走走。 蓉娘见她虚弱的样子,担心得很。 曦珠朝她笑笑,坚持道:“这些日躺久了,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想出去吹吹风。” 蓉娘依旧不肯,“这要是吹出病来可怎么好?” 曦珠想了想,便上前去抱住蓉娘的手臂,轻轻晃了晃,放软了嗓音:“这风不冷的,园子里好些花,我去看看就回来,好不好?” 这样一说,蓉娘就没办法了。 姑娘是她帮着带大的,自然再清楚不过姑娘的性子。 在船上待了两个月,再在屋子里躺下去,还不得闷坏了。 她无奈去翻箱笼,给姑娘找了件斗篷披上,才让青坠陪她去。 青坠原是国公夫人身边的,自姑娘入了公府,就被指到春月庭侍候。蓉娘暗中仔细打量过,青坠是个做事细心,有条理的。昨日姑娘晕过去,就是她去请来的国公夫人。 看着后来的事,蓉娘心里有数了,夫人去前的托付是没错的。 她本以为这样的世家公爵,会瞧不上姑娘,那以后可就难了。但现今能安心了。 四月春色正好,风暄日丽,满树繁花。 镇国公府后宅有一处占地宽阔的园子,分成好几处景致迥异的地界。府上的几个主子按其心意,分居各处。 曦珠一路上走得很慢,她的目光从行过的黛墙绿瓦掠过,又穿过繁盛的花木,看向遮掩中的院落。 它们都还在,没有被卖给别人。 上辈子卫家被抄家流放后,财物全部被充入国库,公府也被封禁。后来他们再回到京城,却得知公府早已经被一分为三变卖出去。 洛平辗转寻人帮忙,才帮他们买下西南边的地。 原先买下这块地的官家夜间一直不得安宁,据传闹鬼,听说是卫家后人来买,还要抬价卖。 曦珠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叠嶂假山处。 顿了顿,她的手不由攥紧了,转过去,抬起眼,便见不远处如雪覆顶的院子。 一旁的青坠顺着表姑娘的视线看过去,说道:“那是三爷的院子。” 曦珠知道。 那是卫陵的院子。破空苑。 院角的那棵梨花还未满百年,花冠满头,盖住了半侧院子。 也只是这样看着,就可以想见在那院内,那棵树下,是怎么的盛景。 她曾站在那棵树下,仰头看那棵已满了百岁的梨花树。它已经能遮住大半的院子。 卫虞和卫若说,她应该住在这里。还说这树太大了,遮去太多光,要修剪些,但曦珠没让剪。 她这样想象过,花期盛放时,仅是一缕微风,也能吹落下数不尽的如雪般白的花瓣,落了满身。但最终她也没能等到它的盛放,就因病搬离了破空苑。 他如今在吗? 在那里吗? 青坠觉得奇怪了。她跟着表姑娘走了一路,似乎是随意走走,可连在一块看,却像是快绕了整个园子一转。 这倒也算了,可表姑娘像是认路的。 青坠正疑惑,却见从海棠花枝下的甬道走过来一人。赶忙行礼:“四姑娘。” 来的人正是卫家唯一的姑娘,排行四,名卫虞。 去岁底刚满十二,个子不高,身形微胖。穿了身鲜亮的鹅黄春裳,手臂间挽了条青绿色帛纱。瞧着俏丽可爱。 曦珠已转过身看向她,怔然地望着她。 下意识唤她:“小虞。” 青坠乍听表姑娘这声,愣了。 卫虞见着青坠在,就知道叫她的是曦珠表姐,一听这声,就提起裙裾过来了,道:“表姐知道我?” 就连声音也是娇俏的,和后来完全不同。 曦珠回过神,垂了垂眸,重新抬起时,笑着改口道:“表妹。” 卫虞却高兴地说:“表姐以后叫我小虞就好了,家里人都这样叫我。” 她又忍不住看表姐的脸,有些羡慕。比她见过的好些小姐还好看。 却见表姐也一直盯着她。难道表姐也觉得她好看吗? 卫虞红了红脸,想起表姐的身体,拉着她的手直往紫薇花背后的亭子去,说道:“这里风小,我们在这处说话。表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走了好一段路,曦珠的头其实有些昏昏。但她弯了弯眉,道:“好多了。” “娘亲说要我来看看表姐,让我们两个说说话。” 卫虞耿直地说道,反正她一个人待着也无聊,索性带着丫鬟过来,想去春月庭找表姐,却在半道上遇见了。 她知晓表姐来公府的缘由。 只是原本她以为表姐会是和姨父姨母一道来的。 姨父每年都会遣人从津州送年礼过来,给府上各人。去岁是姨父亲自来的京城,送给她一匣子紫海珠,说是出海行商时,在一个番邦岛国的商人那里购得。 海珠并不难见,可那样的紫色却极其难得,且大得圆润光泽。在京城中,就寻不到了,怕是要到宫里去。 卫虞很喜欢。 姨父还说,等后年就带曦珠表姐和姨母来京城。到时,她们就能见面了。 不过卫虞未将这件事说出。 曦珠听卫虞提起紫海珠,慢慢地想起了在津州时,还未至十月,爹爹和娘亲就会开始准备礼品,要送去京城。 她神色落寞了下,很快又打起精神来,勉强笑了笑,说:“小虞,你和姨母都待我很好,可其他人,我……” 她话音低下去,似是不知如何出口。 卫虞闻言,知道表姐担心什么。 她道:“表姐无需担心,家里人都很好。爹和大哥都在北疆打仗,那里羌人闹得厉害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二哥最近有户部的差事出京了,怕是还有个把月才回来,二哥是有些冷脸,不过你不用怕,他那人也就装样子。” “府里如今就我和娘,还有大嫂二嫂,还有三哥。我和娘就不说了,大嫂呢,是我们家说话最温柔的人,你见了她就知道。阿朝最近生病了,大嫂在照看他呢。对了,阿朝是大哥大嫂的儿子。” “嗯,二嫂和二哥一样,瞧上去都清冷得很。”卫虞蹙眉,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便道:“总之二嫂是京城中最出名的才女,昨日才从诗会上回来。二哥二嫂有两个孩子,阿锦和阿若,都和他们一样,不怎么爱说话。” “哦,还有三哥。” 她有些幸灾乐祸,“三哥你更别理会了,他呀,难得见他在府上,要不是昨日惹了祸被逮回来,我都有七天没见到他了。” 说着说着,卫虞语气显然提高了些,嫌弃道:“就他这样的,这京城还有许多贵女想要嫁给他呢,怕是看中的只有他那张脸了。” 又说了一通,卫虞才想起正经事。 她道:“今晚娘亲说要在正院用晚膳,让我先同表姐说声,到时就可以见到大嫂二嫂她们了。若是表姐的身体还不好,那就晚些时候,不急的。” 曦珠一直沉默着听,听到这,她轻轻地吸了口气,问道:“三……” “三表哥会来吗?” 卫虞拧眉想了想,“三哥昨日才惹的祸,娘说过他了,他要是学乖的话,应当会来吧。” 4 杏花雨 两人说话到后来,天色有些沉了,哪里来的浓云被风垂垂地吹聚一处。 丫鬟忙提醒怕是要落雨,不能再待亭子里,要回去了。 卫虞原还想去表姐那儿坐会,但见她似是精神不济,只好摆摆手,说是下回要再去找她玩。 看着卫虞走远,曦珠才转回目光,走向另一近路。 还未走两步,就听身旁有人问:“表姑娘认得路吗?” 陡然地,曦珠抬眼看向困惑的青坠。 她忘记了这时的自己不应该认得路。 曦珠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很快镇定下来,抬手揉起额角,笑着道:“方才走了神,忘记问你路怎么走了。” 青坠见表姑娘神情几分恹恹,想起她梦魇的事,以为明白过来。她道:“姑娘跟着我走就好。” 曦珠也就跟在她身旁偏后,接着走在那条路上。 她侧目看向带路的青坠。 上辈子一直到公府出事之前,青坠都在她身边侍候,是个尽心细致的人。但在之后呢,签立死契的青坠又被卖到了哪里?去了哪家? 春月庭的厅中,蓉娘正领个丫头整理几个大箱笼,把从津州带来的一干物件拿出来归置。 先前因姑娘连着卧床两日,没来得及收拾。 见姑娘回来,得知她晚些时候要到正院用膳,蓉娘又把早就备好的礼从个暗红木箱子里拿出来。玉石香料绸缎什么的,是给几房大人的,至于外番来的新奇玩意,是给几个孩子的。 柳家是津州出名的海商,做的是出海行商的危险事,自是攒下不少家底。 老爷和夫人一去,家里珍藏的物件和财宝,也一并带来了京城,是预备着留给姑娘以后做嫁妆。 想及姑娘的婚事,蓉娘就不由犯愁。 这免不了要国公夫人操心劳力,可人言是非多,这府上有两房已成家立业。 大房长子是以战功封的武职,以后要承袭国公爵位,长媳是一品老将独女;二房次子科举入仕,年纪轻轻就得了探花郎的名头,做了户部侍郎,二媳妇也是个厉害人物,父亲是内阁次辅。 更别说公爷有个皇后妹妹,太子外甥。国公夫人也是百年世家杨家的嫡长女。 这一个个的,都是人物,即使是在这出个门都能撞到官的京城,也惹不起。 如今姑娘寄住在公府,是要和这些人打交道的,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谁,那人在姑娘的婚事上有丁点意见,可就赔上了下辈子。 虽这样想是有些小心眼,但蓉娘不得不谨慎。 她和姑娘说着哪些礼该送谁,又该说什么话。面面俱到。 曦珠听她说着,只是话都未进耳中,当听到那个一直沉在心底的名字,她才看向案上要送与他的雕花方匣,里面放的是伽南香。 * 下晌未时末,正院那边来人,说请表姑娘申时三刻去用膳。 因还在孝期,蓉娘从一堆鲜亮颜色的衣裳里,找出件素净又不失礼的衣裳,替姑娘穿上。再三叮嘱等见着人,礼节不能忘了,接话时也要笑一笑。 这人要朝前看,以后依仗的是国公府,不好再摆出郁结的神色,让人瞧了不高兴。 曦珠知晓这是蓉娘提点,她也就笑着应下。 待从隔间出来,青坠又给她梳发。 先是用配了薄荷、藿香叶、白芷的刨花水,把又长又浓的头发梳透,才用浅绯色的发带挽了发髻,又在两边簪上累丝嵌珠素银钗,好配身上的荷花白春裳。 透过妆台上的镜子,曦珠看到自己的脸。 不再是那张连自己都不忍细看的脸,正当豆蔻年华的好颜色。 曦珠看了许久,久到青坠出声道:“表姑娘,头发弄好了。”她才回神,笑了笑。 待丫鬟把礼都拿上,青坠便带着表姑娘朝正院去。 走了一刻,穿过月洞门,行过两处回廊,再走过两边栽种春鹃的夹道,才到了地方。 即将走进院门那刻,曦珠一下子停住脚步。 为了即将见到的人。 她压着狂跳不止的心,重新抬眸,走过那几尺距离。 视线映入一丛翠竹,和几尾菱花窗边的芭蕉。 清幽里,从堂中传出孩子的嚷声和低浅说笑。 随着廊前丫鬟的进去通报,曦珠先是安静一瞬,再暗自深吸口气。然后迈上石阶,跨过门槛,走进了正堂。 里面坐了几人,闻声都看过来。 上辈子经历的痛苦太多,似乎让人从里到外泛着苦味,面上都有了苦相。那时候的曦珠不愿意回想过去,她更想朝前看,那样才会觉得有出路。时日一久,她也生出一种错觉,真觉得自己忘记了。 但随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没有忘记。 如见到蓉娘,见到姨母时一般,那些埋藏的回忆似被唤醒。当曦珠的目光从那一张张脸看过去时,他们将来的命运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她走了过去,并没有看到卫陵。 不禁垂了垂眼,才先向姨母见了礼。又转向其他人。 “这两日阿朝生病,我不好去看你,你的身体可好多了?” 声音细细柔柔的,说话的正是公府长房长媳,董纯礼。 每年从津州都会送来一批年礼,董纯礼帮着婆母管理中馈,自是清楚柳家和公府的关系亲厚。听闻这位表妹来公府的缘由,心下感慨,再听婆母说起表妹梦魇的事,原也想去看看,却因卫朝生了病,没顾得上。 这回见着人,董纯礼先是有些诧异表妹的容貌,再见表妹从进门起一直落落大方,便大致明白为何婆母对她会多有关照了。 曦珠看向了她。 面前是一张如卫虞所言,光是看着就觉得温柔的脸。 她却想起上辈子大表哥被设计害死时,董纯礼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听到噩耗心悸痛哭,几近撕心裂肺。本就胎象不稳,最后竟一尸两命去了。 只留下卫朝一人。 回忆起一件事后,总是能牵扯出更多的往事。 当看到一旁的卫朝正用圆溜的眼好奇看她时,曦珠心里的酸楚更甚。而今的他不过七岁,还不是后来那个在危机四伏的峡州,硬是拼杀出一条血路的青年。 可这些不是简单的过往,而是将来。 曦珠及时收回了自己的神态,不想露出异样,朝董纯礼笑道:“已经好全了,多谢大表嫂关心。” 不过说了两句话,一道清冷疏淡的声音就突兀地响起:“你的京话说得很好。” 说不上来是赞许,亦或只是一个平淡的事实。 曦珠转目看她。 衣衫是淡的,神情是也淡的。孔采芙就那样坐在一把交椅上,手里捧了盏茶,姿态严肃。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她崩坏了如冰霜做成的脸。 但曦珠清楚地记起来,在官差押送他们出城,前往峡州的那天早晨,天色未明,白露凝霜。孔采芙来送他们。 在昏昧天光下,她眼中的悲痛,以及对一双儿女的不舍,是那样显而易见。 那时,孔采芙与二表哥已和离多年,不再是卫家妇。 当听到这句话时,曦珠才发现自己还遗漏了一点。她在津州长大,与京城隔得那么远,照理说不好京话。可她的京话是上辈子练成的,潜移默化地,再也改不了。 她捏紧了手指。 而后道:“在家时,母亲常教我说起京话。” 气氛微微凝滞,有人打破了这份僵持,杨毓笑说:“采芙说话向来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曦珠也笑着摇摇头,道:“不会。” 六岁的卫锦也来见过她,便又坐回了母亲身边,安安静静的。 瞧着冰雪聪明,并未半分后来的痴傻。 卫若还是个要乳娘哄抱的稚童。 曦珠把那点即将涌出的酸意逼回去,着人呈礼后,只剩下最后一个雕花方匣。 她抿住有些颤的唇,终于抬起脸,问出从进门起,就一直梗塞在心间的疑问:“三表哥不在吗?” 卫虞凑到她身边,小声道:“三哥晌午过后就出城踏青去了,到现在还没回呢。” 杨毓想起卫陵在那等风月地闹出的事,温家的人上门讨说法,还没两日,就又出去了,忍不住来气,“他一整日在外厮混,早和他说了过来用饭,到这时候还不回来,难不成谁都等他?” 她原是想这回让他来见过侄女,免得那样的性情,住在一个府中,见面不认识冲撞了人。 但等到这时,杨毓也就叫嬷嬷去传膳,不再管他。 “曦珠,过来坐吧,不等他了。” * 散席时,外头的天已半昏下来,晌午拢起的那团云到这会,才像是要飘落了雨丝。 杨毓让人取伞过来,怕半路落雨,并对曦珠道:“若是有缺什么,就让青坠过来说声,不必拘谨。” 曦珠笑着应是。 等出了正院,转过月洞门,再无人可以看见她的神情时,她整个人才松懈下来,一直悬着的心又落回去。 她以为能见到卫陵。 雨雾开始笼罩园子里的花木,潮润的花香如一阵轻烟,被风吹了过来,轻飘飘地拂散,脸上的笑渐渐淡去了。 举目望着眼前的烟雨,忽觉得这是一场梦。 他到底还在吗? 在这场梦尾,记忆深处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在寂静的园子里响起。 曦珠倏然顿住,僵住了身体。 她慢慢抬眼,看向了那葳蕤杏花树,从罅隙里晃过如同碎光的银红。 须臾间,那两三粉白花枝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拨开,露出张风流意态的脸。 他从花树后走了过来。 5 灯下影 曦珠想起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卫陵,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 * 千里飘雪,炮声轰鸣,硝烟铺天盖地笼罩在阴霾的半空。 伴随震耳欲聋的厮杀嘶吼,覆霜刀戟沉沉落地,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白骨露野,喷溅的热血将雪地融化,汇成纵横四方的溪流。 烈火蔓延,滚滚浓烟,绣有“卫”和“燕”字的旌旗接连倒落,层层堆累的残肢断躯被焚,油脂“滋滋”作响,血肉焦黑模糊。 狂风大雪的呼啸声,裹挟犹如鬼泣的惨叫哀嚎,传遍野地。 火光之中,被数百人围困的将军甲胄断裂,殷红的血从他胸口伤洞,源源不断地流出。 最终他再也支撑不下去,握着长槊,单膝伏跪在地,呕出大口大口的血。 气息渐弱,鬓边发丝凌乱染血,他强撑起最后一口气。 艰难地抬起一双疲惫至极的眼,望了过来。 里面恍若是怅然的悲戚,和无法再宣之于口的愧疚。 寒风从窗外吹入,曦珠从半梦半醒间惊起。她怔然许久,直到平静下来,才伸手摸了摸面上,俱是冷汗。 她梦到了三表哥。 三表哥怎么会……战败呢? 出征前做了这样的梦,是为大凶。 三表哥今日就要出发去北疆抗敌狄羌,她却做了这样的梦。 想到这时,曦珠再也顾不得什么。她一下子起身,匆匆朝外跑去。 但才出春月庭,她就见不远处卫家的祠堂隐有灯火,顿住了脚步。 每回出征前,三表哥都会去祠堂祭拜姨父和大表哥。 可昨日大家一起用晚膳时,姨母他们说要送他。他如今起那么早,难道是不想大家送他吗? 他走了吗?或是还在,没得来及走? 除了祠堂里的零星灯火,其余都处在浓重夜色里。 曦珠跑地上气不接下气,摇曳的裙摆从满是寒露的玉簪划过,抄了小道,朝祠堂赶去。 她要见他最后一面。 婆娑朦胧的月影下,曦珠恍惚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葱郁苍翠的林间,看到了几道暗影。 最前方的影,身形高阔。 他还没有走。 曦珠心上涌出欣喜,她停下来,先是喘了好几口气,缓和自己急躁的心绪,又伸出被冷风吹透的手,贴了贴发热的脸,把那热温降下。 一边将乱的裙扯正,一边疾步过去,只是慢了三分。 绕过庭中桂树,她终于看到卫陵。 只有他一个人,跟随的其他人已经不在。 他提灯在风里,似乎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 他知道是她。 在等她。 曦珠忽然生出一些羞耻,尤其是想起自己一夜心神不宁,未好好睡,宁愿坐窗边等待,就是想和姨母他们一起送他。但她又感到些许庆幸,若是自己真的睡着,怎么能见他这最后一面呢? 她抬眼看他。 自从大表哥和姨父逝去,他就接手了卫家军,成了对抗狄羌的主将。几年战场经历,磨炼地他两颊瘦地微微凹陷,下颌紧绷出硬朗的棱角,目光也锐利如鹰隼。 只是现今平和地看着她。 即便如此,曦珠仍被其中隐约的压迫看地低下头去,她张了张嘴,轻声道:“我来送你。” 她知晓自己这句话是有些问题的。 无人去知会她他要走了,她又是怎么赶到的? 但他什么都没问,低声应了个“嗯。”就转开了眼。 他提着灯,让明亮的光落在她身前的路,朝前走去。 曦珠跟在他身侧。 一路寂静,冷风吹拂。 两人都没再说话。 要到公府正门前时,曦珠望着地上两人交错的影,听他忽然开口说:“母亲这几日身体不好,我不想累她,便没让人叫她起身送我。” “母亲醒后,还要劳烦表妹宽慰她。” 那两年,他愈加寡言。难得从北疆回来,对她更是话语寥寥。 曦珠看在眼里,忍耐着酸涩,她答应道:“好。” 好似除去这句,他也找不到什么话和她说了。 再次沉默下来,直到过了大门。 外头天色昏暗,亲卫牵着缰绳已等候多时。见人出来,都看了过来。 “就送到这吧。” 他侧转过身,将手中的灯递给她。 曦珠接过,沉甸甸的灯盏让她的手一坠,想起了片刻前的噩梦。那双哀痛的眼仿佛正看向南方,看向京城。 曦珠重新抬眸,这回看进了他漆黑冷厉的眼中,没有再退避。 “三表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光晕之外,曦珠看到他唇畔起了很淡的笑意。 卫陵点头道:“好。” 最后看着她,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风声渐大,吹地灯笼四处晃动,曦珠忍不住将冰冷的手移向他握过的地方。 那里似乎还有余温。 她站在台上,看到他翻身上马,手掌揽过缰绳,停顿一瞬,就扬鞭朝长街的尽头而去。 亲卫紧随而动。 曦珠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直到再听不到一丝马蹄声。她才抬头,见天光不知何时亮了。 * 他向来说话算数,可最后一次却失信了。 次年正月,即将踏入坟土的皇帝欲立六子为继承,太子在一干谋臣的算筹下,欲起兵逼宫谋逆,却被告密。 太子被活捉,其余参与谋逆之人一并被定罪处决。 其中太子母家卫家,首当其冲。 镇国公府被禁军包围。 皇帝不过两日咽气驾崩,新帝即下旨暗中派人接管军务,卸去卫陵提督职务,印信交还兵部,再将他押送回京,另行处置。 是惧其手中有兵力。 适时千里之外的北疆,狄羌正犯境抢掠。 大战在即,大燕军营却出了奸细叛徒,将此消息卖于狄羌。两厢配合,在卫家军不服新提督,军营混乱之际,狄羌派兵攻打。 卫陵领兵反攻,却被新任提督牵制兵力,不予援兵。 他没有平安回来。 就如噩梦中一样,三千卫家精兵战死雪谷,他也被狄羌围攻至死。死时,他的身上有数不尽的窟窿,血业流尽,却始终抬头望着京城的方向。 后来…… 再后来。 曦珠的喉间似涌出血气。 卫陵死后,一向安稳的北疆防线不过半年就崩溃了,被狄羌占去三分有二。 一直到她死时,大燕丢弃的疆土都未再收回。 她有过悔恨,若那时卫陵离开之时,将那场梦告诉他,会不会有所不同,他也还活着。 可悲的是,纵使她设想过千百种方式,到最后也无可避免那样的结局。 除非回到能改变这一切的起始。 * 曦珠看向走过来的他。 如今的他高竖马尾,还未弱冠,是多少岁呢? 她回想着,记起再有一个月,端午之后的第七天,就是他的十八生辰。 他还年轻,还不曾经历半点磨难,眉眼间俱是少年人的潇洒恣意。 一身翠微绿裳,内领和腰带丝绦皆是银红,腰间挂着一截银鞭,那样鲜艳的颜色穿在身上,却丝毫比不上第一眼就看见的,他盛绝风流的容貌。 上辈子,午夜梦回时,曦珠忘却了卫陵的容貌,却忘不掉他的眼。 她知道他是如何从少年意气,变成后来的淡漠沉静。也知道在这期间,他忍受过多少的痛苦。 曦珠曾想过她对卫陵的爱有多重,想了许久,才明白她起初对他只有喜欢而已,可那份喜欢是不值得她赔上一生的。 是她对后来的他有了疼惜和敬意。 他从来不喜欢被拘束,若这世上的事都按愿景行进,那他不会愿意杀人如麻,踏着无数白骨,成就“一将功成万骨枯”。 不愿成为,那个被狄羌听到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仓皇逃跑的杀神。 可最后,他是那样死的。 被那些人害死的。 烟雨氤氲中,曦珠想起上辈子的他。心中的酸苦争先恐后涌出,快要把她淹没。 等青坠轻扯下她的衣袖,她才从过往中抽神出来,便发现他已到了跟前。 卫陵的心情糟糕透顶。 本来在城郊与好友一道纵马踏青,却不想下了雨,真是扰了兴致。 他一路赶回来,偏偏他往哪边走,那片乌云就跟到哪。 这是得罪老天爷了? 等回到府上,浑身已是湿透。想着赶紧回院换身衣裳,却不想在狼狈不堪的时候见到了表妹。远远地,就看到一袭白色裙衫在风雨中飘动,走近了,便看见一张挺好看的面容。 其实不用青坠说,卫陵也知道她是谁。 今日母亲说过要他去正院用饭,要他见见从津州来的表妹。 只要和大嫂、二嫂见过不就好了,他有什么好见的? 可现在看她难过成这样,仿佛轻轻一碰,整个人都要碎了。卫陵讶然,难不成自己没去吃个饭,就这样了? 倒不至于。 隐隐地,卫陵觉得她的眼神中,还有很多他分辨不出的东西。 这碰了面,好歹说个话,不然这样僵着也不好。 于是卫陵就清了嗓子,尽量把声音放轻了,问道:“表妹的身体好些了吗?”怕重些都要吓到她。 客套话,是因他不知有什么说的,想起听母亲讲表妹在来京的船上晕了许久的事,便问出来了。 尤其是被她这样看着,好似他不说点什么,都是他的罪过一样。 卫陵又想,即便是见面,自己好歹也要干干净净地见人吧,可现在自己一身湿,实在是没风度。 他有些后悔了,还不如老实待在府上用顿晚膳。 他现在还饿着肚子。 曦珠没有回答他,她怕自己一开口,那股和着半辈子的苦涩再也不能阻挡,要倾泻流出。 她垂下眉眼,最终只朝他点了点头,就转过了身。 看着表妹远去的背影,卫陵觉得奇怪。 难道表妹不会说话吗?可他没听母亲说起过。 卫陵往去破空苑的路上走了一段,没忍住转头看去,一汪盎然的春意里,那抹纤细的影早已不在。 他转回头,一路淋雨接着朝前走,不知怎么又想起她望他的眼神。 到院门前时,卫陵陡地停住步子。 稀奇古怪的想法冒出。 表妹那时看他,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6 旧时闻 夜里浓色,仍有丝雨。 曦珠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中始终是昨日昏时见到的卫陵。 不可否认的是,在见到他的那瞬,她再一次陷入回忆,想起后来他的模样,心中深藏的爱意无法再克制。 但她很明白,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卑微到可怜,若是连自己都觉得可怜,那别人看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是否觉得她愚不可及,为了这样一个无情的人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她本应该好好活着,就像阿娘临逝前执意把她送往京城时,所期望的那样。 曦珠从不曾想过自己会回到过去,回到认识卫陵的最初。 她如今不过是一个来公府寄住的商户女,勉强也能称呼他一声表哥,还什么联系都未有。 一切都回到了开始。 倘若一个人重生回到过去,他会做些什么? 人的一生有那么多缺憾。若是占据先机,总是会多出些机会,来弥补遗憾,让自己更加圆满。 但曦珠没办法这样想。 她爱的是上辈子的卫陵。 即便没有得到他丝毫喜欢。 这份爱沉重到她看到少年时的卫陵,都觉得呼吸窒气。 她已经不再奢求他的喜欢,也不愿意再来一世的自苦。 只是…… 曦珠闭上眼。她又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卫陵离京远去的背影。 她不想他遭受那样的痛苦。 她想他好好活着。 等曦珠反应过来时,她已坐在窗旁矮榻边,外头隐有雨打落花的声音。 青釉灯的灯芯被点燃,噼啪响了轻微一声,慢慢地,晕黄温暖的光落在她身前的笔墨上。 砚台里的墨已经有些干,她慢磨着,开始回想上辈子自她入京后,那些年发生过的桩桩件件。 只是岁月漫长,诸多在当年看起来极难忘的事,到底模糊了,竭力去想,也只能摸到一些零星散碎的片段。 曦珠并不执着于微小,只将那些大事落到纸上。 尤其是关于卫家。 从神瑞二十三年至神瑞二十八年。 动了神思,让她脑袋有些昏疼,到底没好全,似是魂魄未安定下来。 按着额穴缓过,灌下一杯冷茶水,才又清醒些。 浓墨洇透白纸,一个个姓名,一件件事,断断续续地连在一起。 等曦珠想不起再多时,已快天亮。她头疼地不行,起身时倒向旁侧,幸而及时撑扶桌角,才没摔下。 她缓了缓匀气,又点了火折,将那十多页纸点燃,橘灿火光映在她苍白的面上,那些写有卫家衰败的往事也一并焚毁于香炉中。 她想要救卫家。 想救卫陵。 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但也非无可能。 曦珠抬手推开了窗,被雨水浸了一夜的草木清新宜人,远处天光也逐渐明晰起来,照耀即将苏醒的京城。 若是最后能成就的话,那她……她便离开京城,回津州去。 她已经有十余年未回家了。 * 正院来人唤时,曦珠还有些晕眩。一夜未睡,让她几分难受地揉着额角,但她没再歇息,坐在妆台前擦了些润色的口脂。 有一件事,她现在要去做。 方要去正院找姨母商议,不想那边就来人了。 来的是元嬷嬷。 进了春月庭,蓉娘就赶忙迎上去,笑着问道:“嬷嬷来,可是有什么事?” 当时夫人重病,强撑着身子写书信送去京城,要托付姑娘。没过一个月,镇国公府就来了人,正是国公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元嬷嬷,是亲自来接人的。 夫人见人到了,才安心咽了气。 因姑娘执意要在津州守孝半年,元嬷嬷陪着在津州待了好一段时间,这年开春才回京。 蓉娘有些过意不去。当时元嬷嬷去时,胖地手都起窝子,兴许是津州的饮食风土,让其不适,竟瘦了大圈。 这回见人来,自怀愧地去端茶过来。 元嬷嬷制住她,笑眯眯道:“不用。” 她直接道明来意。 “郭夫人来府上,说要见表姑娘。” 蓉娘一听,脸色就变了。 还未等她多问,就见姑娘正出来听到这话。 曦珠没让元嬷嬷多等。 “嬷嬷,我随你去。” 她又拍了拍蓉娘的手,让她放心。 去正院的路上,曦珠望着花枝上将坠的晶莹露水,想起上辈子杨楹是在她进公府的第二日就来的。也许是这世她因来京船上晕了许久,一直卧榻,杨楹才没过来。 重新来过,她已没了要见到杨楹的惶恐,也没再想杨楹。 她在想的,是那件要姨母同意的事。 元嬷嬷在旁瞧表姑娘的神情,安静宁和。和那时她去津州接表姑娘时有很大不同。 不免在心下轻轻叹息。 郭夫人本名杨楹,是国公夫人杨毓的亲妹妹,杨家的二小姐。可在姐妹两个年幼时,一次花灯会上,六岁的杨楹不慎丢失,杨老夫人悲痛欲绝。 不断派人去找二女儿,从无间断,却是再无踪迹。 也不知哪年寒冬,老夫人去晖和寺拜佛,遇到一个姑娘缩着手脚在供案底下吃贡品,听寺里的老和尚说是被哪家狠心遗弃在庙后头的莲池里,好在他路过及时救下,才活了下来。取名叫玉莲。 老夫人一时动了善心,又觉有面缘,就将玉莲带回杨家,事事都按着府里姑娘的待遇来。 这样一过十年,二姑娘一直未找到,而玉莲也像是要成了杨家二姑娘。 老夫人还给玉莲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是侯府门第。 谁知在备嫁的关头,二姑娘找着了。 这回杨家炸开锅,玉莲的存在一下子尴尬起来。老夫人又给她说另门亲事,离京城好远,想的是嫁出去也好。 但谁人料到,在出京的路上撞上山匪,送嫁的队伍被劫,混乱之间,有一支北上的商队路过,救下了玉莲,并把她送回杨家。 这头刚出事,那边结亲的官家就要退婚,暗言玉莲贞洁不在。 又没两日,商人竟登了杨家的门,说是愿意娶玉莲为妻。 玉莲答应了,自从跟随那姓柳的商人去了津州,再也没回过京城。 只有每逢年节,会送年礼回杨家。 元嬷嬷想到这时,再是叹气。 她伺候国公夫人长大,自然清楚夫人和玉莲关系亲厚,不然玉莲怎会在病重时,放心将女儿托付过来。 但二姑娘被寻回杨家后,似是对家里占了她位置的玉莲颇有怨气,一直有些针对,直到玉莲嫁去津州。 这回表姑娘投奔到镇国公府,二姑娘就找了过来。 接连递了两日请帖,夫人都说表姑娘身体还未好全,不宜见客。 直到今日,亲自登门了。 “你待会见着郭夫人,不用害怕。”元嬷嬷是怕她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怕的,又提点几句。 曦珠微微笑听着,末了道:“多谢嬷嬷。” 她怕什么呢? 再大的事她都经受过来,如今的算得了什么。 还未进门,就听到屋内的说谈。一道温和柔声,一道略粗尖锐。 碧青竹帘被丫鬟掀开,曦珠走了进去。 杨楹正与姐姐说起哪家后宅腌臜事,笑地面上脂粉簌落,鬓间的金簪穗子左摇右晃。听到外头动静,她望过去,那笑就止住了。 但见走进一个身形绰约,容貌绝佳的姑娘。一身影白素裙,即便发间只戴朵蓟粉绒花,也衬得她明媚动人。 这种样子,倒是和她母亲一样令人厌恶。 杨楹扯平嘴角,抖甩下手中帕子,问道:“你就是柳曦珠?” 明知故问了。 曦珠先朝姨母行礼,才对杨楹道:“是,郭夫人。”再规矩行礼,无一处可挑剔的地方。 她想起杨楹是嫁给了一个姓郭的官员。 杨楹看她这平静的样子,止不住冒火:“你母亲病逝,怎么不把你托到杨家,难不成是忘了谁将她养大,谁让她锦衣玉食,谁对她有恩情?倒是知道攀高枝,知晓杨家比不上镇国公府,就把你送这来了,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怪道当年心安理得地在杨家长那么大……” 杨楹在市井糟乱中生活十余年,跟着粗俗起来,骂人最是不讲道理。京城中许多夫人都不乐意与她讲话,怕拉了自己的声誉,但碍于其背后的势力,又不得不装样子。 她这一通骂下来,不带停顿,让人插话的地都没有。 骂着骂着,就将手指向了曦珠。 “她这是要想让你嫁谁呢,难不成也要攀个侯门,做个正当夫人?想得挺好,死了也不安生!” 杨楹念起当年回到杨家,就听到玉莲要嫁进侯门,那侯府的公子也很衷情她。 后来两人的婚事告吹,老夫人去说过,婚事照成,嫁的仍是杨家二小姐,不想那侯府公子不干,闹地几多难看,也不愿意娶杨楹。 这件事梗在杨楹心里多年,这回见着玉莲的女儿,全都爆发出来。 曦珠听在耳中,觉得异常刺耳。 她可以忍受他人对她的谩骂,却不能容忍对生养她的爹娘的羞辱。 曦珠握紧了手,想去抽杨楹几个耳光。 但不能。 她抬眼,不甘示弱地直盯着杨楹,在愤怒中,想起上辈子因国公府以及杨家倒台,杨楹被夫家用白绫勒死,郭家才免于牵连。 “郭夫人,家母已逝,还请口下留德。” 曦珠的语调平静到极点。 杨楹被一激,还要骂她一个小辈也敢顶撞长辈,就听到呵斥声。 “杨楹!” 杨毓平日温和说话,就连待下人也多宽待,但这不意味着她没有威严脾性,不若怎么震慑偌大的公府? 这一声直呼其名,已是怒斥住嘴的意思。 杨毓面无表情,侧头对元嬷嬷吩咐:“你带曦珠回去。” 曦珠看着姨母的维护,也不想再看杨楹。 至于那件事,也只能明日再说。 她朝杨毓行了别礼,未再看杨楹一眼,就和元嬷嬷出门去了。 杨毓望着曦珠离去,才转回头,看向几乎要把茶盏砸地的杨楹。 当年她和杨楹一起在花灯节去玩,却不想走散了,杨楹不见踪迹。待找回,已是十六岁的年岁,性情再改不过来,后来更是被一个姓郭的进士迷惑心智,固执要嫁给他。 这些年,不管是杨家,还是公府,都帮她夫家在京城站牢脚跟,就是想弥补她。 可杨毓又想起那年玉莲刚进杨府时的无措,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是她陪玉莲一字一句地说,又教玉莲读书写字。 玉莲病逝前亲笔写给她的信。 那上面的字,即便些许歪扭,也能看出其中重意。 “烦请姐姐照顾好曦珠。若到婚嫁时,请说一个诚实可靠之人,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待曦珠好,我与她父亲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恩情。” 字字在目,杨毓道:“你不该那样说曦珠,我承她母亲遗愿,自当照看好她。” “你现也是为母亲的人,该明白这份心。” “若再有下回,你也不必来了。” 这番话有些重了,让杨楹难堪起来。 她双手交扯起来,低着头咬牙切齿,最后再抬头,也放平了脸色,声音低了,道:“姐姐,我只是刚见她,免不了想起以前的事,才一时口误,说错了话,以后定然不会。” 她认了错,杨毓不能再如何。 重坐回椅,端盏喝茶。 杨楹侧看杨毓的神色,过了好一会,终于说出今日来公府的真实意图。 “姐姐,我听说你最近在帮阿陵看人家,不知可有合适的?” 杨楹知道再有一个月,就是卫陵的十八岁生辰,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些日子,杨毓在看京城中还未许婚的姑娘,那些家中有适龄姑娘的人家,也忙着找关系地要攀亲。 卫陵的婚事被这些人盯上,实在有诸多原因。 一是因镇国公府是太子母家,今后太子登基,公府自会水涨船高,他们这些跟随的人,借着裙带关系,官途只会更顺畅; 二是各家夫人疼爱女儿,不忍女儿嫁人后受婆母磋磨,而国公夫人的性子娴良淑德,从不为难儿媳,即便是那冷如冰霜的二媳妇,也是善待。且公府还有条家训,卫家子孙至四十无子,才许纳妾。只要嫁进公府后能生下一儿半女,此后必不受妾室所扰。 至于三,便是姑娘们多少在各种宴上见过卫陵,虽少年风流,游手好闲,却是卫家子孙,更何况其姿容英朗,更惹心动。 这样看下来,自是谁家中都没异议,一门心思地要攀上镇国公府的亲事。 杨楹原也只是看看罢了,不想这两日丈夫和她说,“不若你去给说说侄女。” 杨毓一听这话,就明白杨楹此行的目的。 杨楹又道:“端午快至,不若到时去湖边观龙舟赛事时,叫来见过?姐姐若是觉得不合适,便也算了。” 这种大事,杨楹还是有些分寸的。 她知晓杨毓对卫陵的婚事极慎重。 杨毓摩挲着杯沿,想了半会,不好拒掉。 “那就如此,到时叫人过来让我看看。” * 待杨楹走后,元嬷嬷从外头回来,杨毓先是问过曦珠。 元嬷嬷道:“一路回去时,什么都没说。” 她想了想,对夫人道:“那样子,看起来像是不放在心上。” 杨毓听后,就叹了声气:“玉莲她……” 也没再说下去了。 过会,转了话,说起卫陵的婚事。 “他都快十八了,还整日在外瞎混,我也管不动他,只好给他找个媳妇。偏他那样软硬不吃的性子,脾性太软的镇不住他,脾性硬的怕两个对着干,到时鸡犬不宁。还有,若要他娶个自己不喜欢的,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夫妻也成怨偶。” “你说说,要找个性子好的,且能管住他,好歹让他稳下心找门差事做,难啊。” 元嬷嬷明白夫人的思虑,大爷自十五就随国公上了战场,立下无数战功,且又是嫡长子,这公府的爵位是要落到大爷头上的。 而二爷自幼聪慧,走的仕途,在户部有要职,自是不用愁。 只有三爷,不像大爷二爷般专注前程,只好玩乐安逸,若是这般下去,此后子孙后代比起两个哥哥来要愈差的,必生嫌隙龃龉,夫人担心的是这点,在三爷的婚事上花的心思极多。 元嬷嬷上前去给夫人按肩,侃道:“总会有合适的,难不成整个大燕还找不出一个?” 杨毓笑称是。 “且先看看吧,这事急不得。” 7 别哭了 因昨日一夜未眠,曦珠用过晚膳后,早早地上了床。 等睁开眼,天才刚亮。 她正整理床褥,有人过来了。 “表姑娘让我来就好。” 青坠被指到春月庭做事时,还被国公夫人叮嘱过用心。见着表姑娘亲自做这种琐碎事,心里掠过些许不安。 曦珠手一滞,就放下被褥,退到一边去。 她上辈子习惯了凡事亲为,现今还没来得及改过来,回到这种随便一开口,就有人满足自己需要的日子。 等洗漱好,青坠又来为她梳发。 挽发到一半时,青坠想起事,道:“夫人昨夜让人来,说今日会有琳琅阁的绣娘过来,给表姑娘量身做衣,虽还在孝期,但做些素净衣衫也是可以的。昨夜姑娘早睡,我也就没说。” 她又简说琳琅阁,是京城中有身份头脸的夫人和小姐常去的地方。 曦珠大抵明白姨母的心意,昨日杨楹的那番话,让姨母有些愧意。 但她今日不会在这里等绣娘过来,她要去正院,和姨母说出府的事。 曦珠道:“姨母平日这时候忙吗?” 青坠回道:“夫人清早时,都是在给下人分牌子做事。但好在有大夫人帮着,也不算是忙。” 她又问:“姑娘要去正院吗?” 曦珠点了点头。 “我有件事要同姨母商议。” 等蓉娘来屋里,青坠梳好发,便去看早膳备好没。 须弥式独扇插屏后头,蓉娘见人早起,“哎呦”一声:“姑娘起那么早做什么?” 她这是念着姑娘身体还未好全,多睡会养养。 曦珠却笑,“睡不着了。” 她神色变得有些肃然,道:“蓉娘,我有件事要先同你说。” “我想接手藏香居。” 蓉娘一听这话,就愣住了。 藏香居是老爷开在京城的香料铺子。 老爷年岁尚小时,父母双亡,柳家被几个叔父占据。他们分夺全部家产,并把老爷赶出了柳家。 老爷摸爬滚打,走南闯北,先是跟人做茶叶生意,后来娶了夫人,就开始贩卖茶叶瓷器丝绸到海外藩国,又换些大燕没有的珍贵香料回来。 风里来雨里去,吃尽二十多年的苦头,才留下这番基业。 老爷和夫人只得姑娘一个女儿,原想将家业都传给姑娘,待姑娘及笄,便在津州招婿。 柳家家大业大,也不愁没个好的。 可不想老爷遭了海难,柳家那些个忘恩负义的亲戚就上门来,分明是来侵吞家产。 夫人病重,实在没法子,只好写信去京城,用参汤吊命等公府去了元嬷嬷后,才咽气闭眼,不然这偌大的家业早就没了。 姑娘也不知在什么地方。 入京前,柳家各类家产俱已换成金银票据,只有京城的藏香居还有铺子在。 她们才入京城那日,藏香居的掌柜就到公府问候过,说是等姑娘病好后,可去那边看看。 曦珠眼前朦胧涩然,声音也发苦。 “爹爹留下的铺子,如今只剩藏香居还在,我不能放着不管。” 她想起上辈子初入京城,年岁小,害怕担惧,并不曾有这个想法。后来镇国公府被抄时,柳家的家业也一并被抄,包括藏香居。 而今她固然想用经营藏香居,借口不困于公府后宅,另一面却是为今后离京做准备,不想辜负父亲辛苦打下的基业。 蓉娘其实没有立场说些什么。 最后她重重叹气,把姑娘抱在怀里安慰。 这厢用过早膳,曦珠并蓉娘、青坠就一道去了正院。 杨毓正和大儿媳妇说入夏更换窗纱的事,听元嬷嬷说侄女有事来见,忙把人叫进来。 得知曦珠来意,先是一怔,蹙起眉头。 曦珠是知晓的,能到公府寄住已算得上姨母念情,她一个商户女若以后时常出门,在京城说出去不好听。姨母是在顾念她的名声。 但比起这点名声,她还有更在意的事。 杨毓想了想,见蓉娘也在旁侧,便明白侄女的定意,道:“虽说我是你姨母,可我也不能管柳家的事,你既已决定好,便去做好了。” “我会叫府上的马车送你去,今后出门和回府,你只管差遣就是。另门房那边,我待会就让纯礼去说。” 董纯礼接过婆母的话,应下。 她有些吃惊表妹这般年岁,经过大波折,还能如此镇静。 便微微笑道:“若你遇到什么麻烦,也可来找我。” 曦珠回她个笑,道:“多谢大表嫂。” 这事既定下,曦珠便有些歉意地对姨母道:“我现就想出门去,姨母让绣娘过来做衣的事,怕是不行了。” “我已有许多衣裙,其实不必再做,还要劳烦姨母好意。” 杨毓一听,就摆摆手说:“不过两身衣裳,你有事就去忙,至于做衣,我记得藏香居离琳琅阁不远,你要是去逛,看中什么,只管报在公府的帐上就成。” 她朝青坠看去。 青坠明白,点头应下。 * 曦珠出门时,已是近晌午的时辰。 公府马车用工重,行地平缓,内里布置也雅致。 她坐在里头,听着外头街市的热闹喧杂,忍不住掀开靛青暗花的帷裳朝外看。 但见街边的店铺五花八门,食肆、酒楼、典当铺、玉器店、丝绸铺、香烛铺……似乎和上辈子没什么两样。 青坠在旁说着经过的地方。 来往行人说笑交谈,或缓步而走,或行色匆匆。 见着过来的马车,都退到边去。 等到藏香居门前,马车停下,车夫恭谨道:“姑娘何时要回府,就差人来和小的说声。” 曦珠应下。 此时,掌柜闻声出来,叫个伙计领车夫去停车,又忙道:“姑娘快进来。” 待进了铺子,就见里头不见多大,却有两层。一层沿墙摆了好几个檀木柜,内里装的都是各种香料,多是平常好卖的,少数价钱稍贵的。 而二层的就要昂贵许多,说是价比黄金也不为过。 掌柜先是好一番感慨东家的事,接着就带曦珠把整个铺子看遍,边看,边把一干经营都简说了。 接着就去后院库房看存货。 随处都是或清淡或浓烈的香气,闻着就沁人心脾。 曦珠看过后,又拿过账册翻看,其中不懂的一一问过掌柜。 掌柜见姑娘从容不迫,条理清晰,更加心伤,若东家还在,见着这幕,还不定多高兴。 他八岁逃荒时被东家救下时,便誓死要报东家恩情,又跟了柳姓。 姑娘一问,自然知无不言。 曦珠仔细记在心里。 她不懂香料这行,但既然做下决定,便要用心,慢慢地,总会经营的。 听过掌柜的话,大致有了数。 离开藏香居时,已有余晖。曦珠回头看向霞光落入的铺子,鼻尖闻到混杂的香气,不知是沉香,还是龙脑,亦或是其他的。 袅袅香气中,她想起上辈子再回京,曾来过这里,藏香居已不在,换成了胭脂铺。 那是首辅夫人姜嫣的产业。 * 戏楼雅间内,一众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各坐一处,正七倒八歪地听楼下的唱戏。 近日,这京城出名的戏台班子换了个青衣。 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好看,唱得也好听,似是林间的山雀。 都忘了群芳阁还有个初鸢姑娘,全都跑来看戏。 金吾卫统领之子姚崇宪嗑完手里的瓜子,随手往盘子摸去,要再抓一把,却摸了个空,要叫小厮拿些吃的来,就见邻座的卫陵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怎么,是唱得不好?还是人长得不好,不合心意啊?” 姚崇宪朝好友挤眉弄眼,见人不搭理自己,一拳砸他肩上。 这下,卫陵才像醒过神来,扭头皱眉,“做什么?” 一拳砸了回去。 这拳可比方才的重好些,姚崇宪顿时疼地龇牙咧嘴。 缓过来,问道:“想什么呢,连我问你话都没听到。是碰到了什么难处?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 卫陵没回他。 昨日回府遇到表妹后,他也只是奇怪会,便把那幕抛之脑后。却不想夜里做了梦。 梦到也是在那条小道上,表妹也是一副难过的模样,难过地都掉了眼泪,眼睛都哭红了,瞧着可怜,见着他怯地往后退两步。 待青坠说明他的身份,她才小声叫了声“三表哥。” 出口是浓重的口音,低哝绵软。 他听着轻笑,猜出她的身份,道:“你就是从津州来的曦珠表妹?” 他又问:“为什么哭?” 但她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地低着头。 后来,他也没再在乎,随手把买来的一包酥糖,递给她。 “拿糖去吃,别哭了。” 他等待着,直到她眨着满是泪花的眼,伸手接过,才慢悠悠地走了。 怎么会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卫陵苦思冥想。 原该不放心上,可这一日,只要自己脑子空下来,这梦就不停地钻入,让他不得不想。 “难不成是正烦你娘要给你找媳妇的事?” 姚崇宪这一玩笑,戳地卫陵两道浓眉狠皱,“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别在我面前说这事,要不然连朋友都没得做。” 想起母亲给他四处相看姑娘,卫陵心里就梗气。 要真娶了媳妇,他以后还能安生,还能这样四处晃? 这样一想,入耳的戏也变得聒噪。 再看不下去,索性起身。 “没意思,我先走了。” 说着就转身离了雅间,任后面好友不住地呼喊,也当没听见。 出了戏楼,夜色渐近,天际的光正要消退。 随从阿墨牵来马,跟在身后问道:“三爷要去哪里?回府吗?” 按着常理,今夜三爷说不准要睡在戏楼,现在是怎么了,难不成真听了夫人的训,晓得回家了? 卫陵闭了闭眼,眼前恍如又出现梦中的场景。 薄唇紧抿,他接过缰绳,踩住马镫,一个利落翻身,稳坐马上,只丢下一句:“你先回府,我等会回去。” 话落,便打马远去,消失在街的尽头。 徒留下阿墨想到一个人回去,要遇到国公夫人问询,就止不住地打寒颤。 * 卫陵从城北的戏楼跑到城东的糖肆时,最后一丝光已快不见。 “还有酥糖?” 下马后,卫陵就直奔过去。 两日前卫朝生病,喝药觉得苦,累地大嫂追着喂,卫陵就买了糖去哄,顺带给卫锦卫若,还有卫虞都买了。 卫朝吃糖后,好歹是肯喝药了,病才好全。 卫陵没想到自己再来买糖,竟是为了一个无厘头的梦。 好似只有这样做了,他才能安心下来。 糖肆老板伸手指向走远的一人,道:“没了,这最后一包刚好被那人买走。” 店的生意好极,每日只卖下晌的功夫。 来得晚自然没有。 卫陵听言,就去追那人。等那人停步,身上没有碎银,他又用了五两银锭子,只为买包糖。 那人只觉天上掉馅饼,自然高兴地乐意。 等卫陵回到公府,天已黑透。 阿墨正蹲路边等他,不敢先进去。见人终于回来,快步上前牵马,见三爷手里提着糖,惊讶道:“三爷去买糖了?” “闭嘴。” 卫陵低声斥住他,被问地有些羞恼,可他又不知该如何拿去给表妹。 在岔路时,想了想,就走去妹妹的院子。 卫虞见着三哥,打量半晌,就嬉笑道:“三哥今日不在外头玩了,那么早回来做什么?” 卫陵懒得和她多话,开门见山道:“小虞,帮三哥一件事。” 他直接把糖包丢去。 “你帮我拿去春月庭,给……给表妹。” * 曦珠沐浴完,青坠正给她擦发。 外头来人,还没来得及听是谁,人就进来了。 是卫虞。 曦珠微讶,这样晚了,是有什么事吗? 她还未问出口,卫虞便笑地颊边露出梨涡,下巴扬指桌上的一包糖,哼道:“三哥让我把这糖送来给表姐,说是你送过去的礼,他想不到回什么,今日回来路上顺手买的。” 卫虞再说些什么,曦珠都未再听清。 等青坠送人出去,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那包糖好一会,才打开四方褐皮的油纸,捻起一块酥地掉渣的糖,放入嘴里。 甜津津的。 曦珠模糊想起上辈子她入京的第一日,杨楹便登门来,指着她大骂。 那时她惶恐害怕,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根本不敢对一个长辈有所言语。 在好不容易离开后,她没忍住哭了。 便是在那时,她遇到了回来的卫陵。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曦珠含着糖,想起过往,渐渐觉得甜地有些泛苦,可还是笑着咽了下去。 8 香缨带 卫陵回了破空苑,便让阿墨去膳房拿些吃的,和送些热水来。 应付完晚膳,和沐浴过,他随意披了件空青色外衫,就坐到铁梨木的翘头案前,反身拉开后面的二层箱柜,从里取出支制作精巧的弓.弩。 既然回府,卫陵也不想再折腾出去,无聊至极,便在灯下捣鼓起机关来。 这算得上他众多喜好中的一项。 等卫陵闻到一股如焚松槐后残留的烈香时,已是深夜,他停下绘图的笔,抬头看正在椅上昏昏欲睡的阿墨,问道:“你点了什么香?” 阿墨被这问乍起,望了眼靠几上的孔雀蓝釉熏炉,打个哈欠道:“是表姑娘前日差人送来的麝香檀。” 他这不是想着三爷个把时辰前说还礼的事,也就把这香拿出来点了。 好闻是好闻,就是太催人入睡。 可瞧三爷精神奕奕,只是微皱眉头。 阿墨就问:“三爷是不喜欢这香?要不再换先前的?” 听他这样说,卫陵不觉想起表妹来。也不知是送糖去后,他才安心下来,亦或是沉浸在自己的喜好里,那个奇诡的梦未再往脑子里钻。 不过想转,卫陵就低眼接着画图,把弓.弩可尝试改进的地方标注出来,道:“不必换了。” “你去歇着吧,不用在这挡光。” 阿墨搓了把昏眼,临出门前好心道一句:“那三爷也要早些睡。” 不过他知道这是句废话,三爷若要专心做件事,废寝忘食是少不了的。 今夜不知还睡不睡了? * 头天只是粗略看过藏香居,并不能很清楚其中的运作。连着好些日子,曦珠每日都出府去。 掌柜柳伯带着她,将更细致的讲与她听。 老爷在时,铺子里的香料多是老爷带人去藩国购来,待运来京城,除去消耗,每月赚的银子比在津州卖于各地香商要多四成。 只是老爷去后,没人能主持出海的事,这香料便只能从出海回来的商人那里买。 幸而老爷在津州有些好友,定下合约,愿意直接将香料卖于他们。 两方受益,虽说现今藏香居收益锐减,但好歹也有得赚。 柳伯感慨道:“这也是靠着铺子在好地方,来往的人多,若偏些,怕是半年前就倒了。” 曦珠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爹爹到京城开藏香居时,有姨母的帮忙,才找到这个好地段的铺子。若单靠自己,怎么也不能盘下,就连官府那边也要走好几遭。 这边正说话,那边蓉娘恰从菜市回来,手里提好些菜和几尾活鱼,柳伯的女儿帮拿。 蓉娘是心疼姑娘这些日子瘦了好些,这京城的口味和津州的差多了。 若在公府,自然是膳房做什么,她们就吃什么,也不敢挑剔。可现今既出来,便趁机做些津州菜式,算是满足口腹之欲,也好让姑娘补上肉来。 不过一个时辰,蓉娘和柳伯的妻子,就做了一桌七八菜出来。 适时天将黑,柳伯让伙计提早离去,闭了店门。 几人在后院的枇杷树下,点灯围桌吃饭。 曦珠吃着蒸鱼,与记忆中的味道逐渐相合。上辈子的后来,她曾试着做过,可怎么也做不出来这股味道。 这般想起,喉间便有些哽涩。 蓉娘见姑娘好一会不动筷,有些着急,姑娘可是最爱吃鱼的。 “可是做的不合意?” 曦珠笑着摇了摇头,道:“还和在津州时一样,好吃的。” 蓉娘却道:“我早去菜市,却怎么也找不到海鱼,只能买到鳊和鲈鱼。” 柳伯的妻子在旁道:“新鲜的海鱼运不到京城,即便用冰冻着船运来,口感也要差上许多。即是这样,也难买到。” 柳伯称是。 谈及这话,众人免不了说起家乡来。 曦珠听着,心下怆然。 自那夜做下决定,她就想待卫家的事稳妥后,便带他们一起回津州。 只是她不知这究竟要多久。 而今是神瑞二十三年,是最风平浪静的一年。距离后来的大祸,还有好些日子。 若到时实在避免不了,那她……也要另想办法。 等回到公府,已至戌时一刻。 天上星子密布,孤月在望。夜风徐来,将四月残花吹地远去。 曦珠经过那棵杏树时,没忍住朝破空苑的方向望去。 自那天在这处见过一面,她没再遇见卫陵。 曦珠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既想见他,又不想见他。 想见他,是因遗留的残念,让她想见他而已,并无多深的缘由; 至于不想见他,却是一见着少年时的他,就让她想起上辈子的他,心里终究难受。 这样想着,曦珠也不再求些什么。 收回目光,走去了春月庭。 * 端午在即,藏香居也售些艾叶和菖蒲香草,生意忙得很,曦珠没再去。 她坐在窗边,正用彩线编香缨带,预备着送人,祈平安祝福之意。 卫虞来找时,曦珠已做好两个。 “这是什么?这样好看。”卫虞拿起一个偏粉的,与市面上的不大一样,喜欢得很。 曦珠笑道:“香缨带。你喜欢这个的话,就送你了,只是还未熏香,要待我做好。” 这是峡州一带的风俗,那些年每至端午,她也会做些给卫虞他们佩戴。 卫虞高兴地应下,“好。” 便坐到她身边,有些跃跃欲试道:“表姐可以教我吗?” 曦珠自然答应她,又如当时般,重新教她。 那时,只有全不知事的卫锦四处玩耍,而卫虞、卫朝和卫若都活在仇恨中。唯有在节日时,她拉着他们一起过节,他们才肯松懈些。 不过片刻,卫虞学地吃力,撇起嘴来。 “好难啊。” 曦珠见她神情,有些好笑:“不过是小物件,不学也没什么。” 卫虞将丝线放回筐里,就见表姐新编的纹路别致,瞧着更好看些。 “这是给谁的?” 曦珠顿了顿。 “是给三表哥的。” 不过很快又接着编线。她道:“上回三表哥托你送来糖,我还未道谢过他。” 卫虞一听表姐的话,直接道。 “这算什么,三哥说了不过顺手,表姐不用放在心上。” 她想起端午母亲要给三哥相看郭家的侄女,就禁不住说起这事来。 “听娘说那郭家姑娘精通琴棋书画,最擅诗词,性子也温婉。可三哥最讨厌的就是读书,说那些之乎者也厌烦,小时还撕过书扔炭盆里,族学老师被他气得厥气在地,大夫用针才扎醒的。” 说着,卫虞就笑地憋不住,“那回爹打得三哥趴床上半个月,三哥死活也不肯去族学了。” 曦珠听得有些愣,她不曾知道这样的事。 蓉娘在旁听到,跟着想起姑娘小时也最讨厌念书,还捉弄私塾先生,气得先生说此子不可教,老爷把姑娘领回去,狠心拿戒尺打姑娘的手心。姑娘啪嗒直掉眼泪,脾性犟地愣是不认错。 一直到卫虞走后,曦珠看向手里的香缨带,才发现不知是哪步错了,以至于后来步步错。 她起先想拆开来重新编,可不过才解开两根线,就见死结难解。 最后拿剪子剪碎了。 等重新做好,已是露重深夜。 * 五月初五,端午日。 曦珠将熏过香的香缨带分与众人。 董纯礼带着卫朝笑着谢过,孔采芙虽话语冷淡,也给卫锦和卫若戴上了。 杨毓称赞道:“做的这样好,想必费些时日了。” 曦珠笑了笑,道:“姨母喜欢就好。” 杨毓早让人在聚福楼定了上好隔间,要去那里看龙舟赛,顺道见见杨楹带去的郭家侄女。 眼见卫陵还不到,要唤人去催,有下人来说:“夫人,三爷说他去击鞠了,和人约好的,不好推。等那边马球赛结束,他就会去聚福楼。” 还有其他话,诸如“龙舟赛年年那样,有什么好看的。”他可不敢说。 杨毓原本心绪好着,一听这话,就蹙起眉,脸色沉下。 她倒不是硬要这逆子赶去见郭家侄女,只是三番两次地撂人等着,实在让人来气。 不过这样的事成了惯性,杨毓气过,也不再提。 众人乘车到云湖水畔时,那里正嘈杂。 云湖边,半年前就备好的龙舟早停在水面,船上一众赤膊的男子只待时辰一到,绸绳落下,便要奋力划桨向前,现下彼此间正相互打量。 岸边里三层外三层的站着围观的百姓,有额上贴彩纸的孩子爬到垂柳梢头,剥着豆沙甜粽吃。有的蹲在地上玩斗草。 离远些的市井街市,有舞狮子舞龙、杂耍喷火,还有摆摊挑担卖菖蒲酒、香糖果子、甜咸粽、紫苏饮等各种吃食,和艾叶、天师符、五色绳、布老虎的叫卖喧嚷。 晌午阳正烈,将人烤地直冒汗,却抵不住热闹的过节声。 聚福楼将视线最好的雅间留给了镇国公府卫家。 杨毓与儿媳们坐下不久,就有丫鬟说郭夫人来了。 杨楹一进门看到柳曦珠,就闷了胸口,不定是这端午的毒辣天气,让她见着这张脸,更是来气。 但今日是相看的日子,不能弄僵了关系。 各自见过礼,杨毓看郭家侄女长相温婉,便随口问了些话,郭家侄女一一答来,口齿利落,并不见怯。 又听杨楹说:“她跟着她父亲自小读书,喜好诗词文赋,写的诗很不错。” 她不懂这些,却不妨碍夸自家侄女。 本在旁喂女儿吃漉梨汤的孔采芙闻言,抬头看去,说道:“既会做诗,今个端午佳节,你便做首给大家看看。” 这话一出,就把杨楹惊了下。 她是没料到这个冷清冷心的媳妇会来这么一下。 杨毓未对二媳妇说出的话阻止,还是笑着的模样。 郭家侄女倒也不见慌急,让人备来纸笔,开始构想。 这边在相看,那边卫虞带着表姐凭窗,望着下头将要开始的龙舟竞渡。 卫朝嘴里塞着糖嚼,也趴着窗往下看。 院角有几个孩子在玩丢石子。 曦珠时不时和卫虞说着话,可心思不觉飘到那头,听那些不算明晰的交谈。 她知道姨母无意郭家侄女,杨楹的算盘会落空。 上辈子便是如此。 可还是忍不住去看姨母的神情。 曦珠将目光强扯回来,垂眼看楼下的云湖。 暑气渐近,悬日照地湖面粼粼。 随着震耳欲聋的激昂鼓声,龙舟橹板快速划过,不断翻滚的波澜又将浮光拍散,似四碎的金银。 既然那夜做下决定,除去让卫家避开灾祸,其他事她不会管。 * 今日温家公子邀击鞠,因上回在群芳阁被卫陵打地鼻青脸肿,脑袋还破个洞,好不容易伤好了,这回专找人来,势要赢得卫陵一众人,好找回脸面,最后却一败涂地。 得胜后,卫陵又和好友到酒楼中吃喝闹过,直至夜里才回府。 自然是偷偷摸摸回来的,不敢惊动母亲。 满身的腻汗和酒气,等回破空苑,从湢室收拾干净出来,他系着里衣带子,将要往床上去,一个错眼,才远远瞧见桌案上摆放着什么,颜色艳丽。 走过去一看,是个香缨带。 卫陵朝门外喊,将阿墨叫来,问道:“谁放这的?” 阿墨挠挠头,想起方才院内洒扫的丫鬟过来说起这事,道:“是表姑娘差人送来的,说是给府上的都做了,只今日三爷去了马球赛,没在,只好送到这里,就是求个平安的意思。” 等人走后,屋里只剩卫陵一个。 案角一盏千丝灯,澄黄柔和的光落在玉髓绿的香缨带上。 卫陵歪靠在扶椅上,单手撑着下巴,将它提在指间,耷拉着眼皮瞧,垂坠的流苏轻晃,幽幽地,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有些涩苦。 自然地,又想起那日昏雨中,见到的表妹。 他粗略一算,距今日,似乎有半个月未见她了。 9 生辰日 卫陵第二回见到表妹,是端午过后的第七日。 * 同去岁一样,他邀了一众朋友到酒楼过十八生辰。 姚崇宪还将群芳阁今岁评出的花魁初鸢请出局,带到这里。 酒盏杯碗堆累,佳肴不断更叠。浓郁醇厚的酒香漫散雅间,初鸢坐在绣凳上抱琴拨弦,嘈切琵琶声应和着十几个少年郎们的行酒令。 低眉婉转间,细听那边的说笑声,目光不着意地朝坐正中首位的人看。 今日他穿了件赪霞圆领袍,懒散地靠坐在木栏处。 正午的暖光从竹帘缝隙间穿过,往他蕴藉风流的眉眼流转,又虚浮在半挽起袖子的手臂上,修长指间转动着一只白釉酒杯,慢悠悠地,同他闲适的神情一般。 不知话头怎么引到家事上。 席面上,有人唏嘘道:“你们是不知道,我每晚回府,我家那位都要凑来闻我身上的味,是不是有脂粉气。要有一点,立即哭给你看,害得我回去前都得洗过一遍,换身衣裳。” 谁更哭丧:“你那算好的,我要是惹这我家夫人生点气,她即刻收拾东西回娘家去。” 娶妻的哀嚎,没娶的听个热闹。 这时,有人说起:“我前些日子听母亲说起端午那日,在聚福楼遇到国公夫人在给卫三看媳妇了,保不准以后要想叫他出来,可就难了。” 哄堂大笑。 他们都是一群纨绔子弟,家中都有在朝廷中的为官者。再者能与镇国公府三子称得上好友,那官自然不会小。 家境殷实,从出生起就在锦衣玉食中长大,除去几个有出息能读书习武的,剩下都浸淫玩乐里。 总归出了事,也有人担着。 若论起他们这些人中,谁最好玩无度,卫三绝对是第一个。 曾经还想远走西域,被镇国公抽断了两条棍子,才没去成。 他们也着实佩服卫三挨打的功力,镇国公是守疆几十年的老将,那身悍然戾气,一棍下去,常人怕是当场动不了了。 只是镇国公常年不在京城,不能时常管他。 若卫三娶了媳妇,以后出门有人管着,简直不敢想那场面。 卫陵也是后来才听阿墨说起,母亲端午日给他相看郭家侄女的事。 好在母亲没来问他,他也当作不知道。 即便以后真的娶妻,那也不能管他。 今日高兴,卫陵懒得同好友计较玩笑话,随手抄起桌上的酒筹令,朝人身上扔去,笑道:“会不会说话,今日我的生辰,你提这种事做什么。” 众人说笑一阵,酒盏又空。 待重新满上,已近昏时。 风从窗外徐徐流入,卫陵摁了下有些昏醉的额穴,顺着风的来向看去,就见楼下街道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与人说话。 霜白色衣裙被拂起微澜,鬓发似乎垂落一缕,她伸手挽到耳侧。 卫陵认出了她。 那日细雨,他看表妹走远的背影好一会。本以为早忘了,不想这刻见着她,倒又想起来。 她来这里做什么? 疑惑顿生间,一辆马车驶到她身边停下,她正欲登车离去,却像是察觉到什么,转身朝他这边看过来。 她的动作太迅速,卫陵甚至没来得及想要作何反应,就见她仰起的脸上,还有片刻前与人说话残留的笑意。 “在看什么?” 喝得熏醉的姚崇宪凑过来,跟着朝底下望。 卫陵一把拦住他,将他挡回桌边。 “没什么。” 新一轮的酒令开始。 卫陵趁着闲隙再往下看,悬在檐角的灯笼晕出光,落在被夜色笼盖的长街上,人行匆匆。 她早不在那里,已经走了。 * 曦珠今日同柳伯一道去了兴安坊的香粉铺。 藏香居只有少数香料是零卖,大多还是直售于铺子,或是妇人的妆粉,或是药材和寺庙用香,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香料。 若是男子做东家,柳伯倒不太敢带她去做生意,可香粉铺的东家是个女子,在她说请下,柳伯便同意了。 也是这次,曦珠才明白其中过程。 她笑着要告辞离去时,却忽然感到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说不上刻意,也许只是轻轻一瞥。 但那瞬的熟悉,让她根本没多想什么,就抬头看去。在往来的热闹中,只能看到层楼上,从各处窗内漏出的各色身影。 并没有人在看她。 曦珠只看了眼,就收回目光,上了马车。 回到公府,天才将黑。 在经过那棵杏树时,她提灯朝上看了看,叶片葱郁,隐约有青涩的果子从落花处冒出。 春月庭中,青坠见人回来,忙叫人抬水来。 曦珠沐浴过后,便坐在榻边翻看起《香典》,是从柳伯那里拿来的。 夜风很轻,带着丝丝暑气。 纱罩里的光逐渐黯下,直到蓉娘来催,她才合上书,躺到了床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 曦珠脸侧枕着,睁眼望着纱帐出神。 今日是卫陵的生辰。 十八岁。 他现在大抵不在府上,而是在外头哪处。 从回到所有后事的起始,她不再像上辈子,时刻想得知他的去处。 也许是这个年纪的他不受束缚,喜好玩乐。连姨母他们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但她心里明白,其实是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若是再见到他,自己能平静地看他,与他说话吗?不再像第一次的落荒而逃。 不知道。 只能顺其自然…… 似乎想了很多,似乎也没有,最后整日忙碌的疲惫终究让曦珠闭上了眼,陷入了梦乡。 * 五月底。 院角的老石榴花开大半数,橘红缀在浓绿间。 镇国公府二爷办妥户部给的差事,返回京城。这回没像之前遣人先到公府通信,因此当门房看到他回来时,先是呆了呆,就赶忙跑去告诉各院。 卫度先去正院见母亲。 杨毓拉着他看半晌,感叹说是瘦了,又问此次差事可都好,接着就问可用过午膳了,怎么没先来信说要回来,也好让人备好饭菜。 卫度恭敬地立在母亲身前,一一回过亲切的问询,末了道:“今晚要和几个同僚到外头吃酒,母亲不必劳烦人准备家宴。” 待从正院出来,他便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外头卫锦正拉着卫若的手,遥遥地朝他看过来,喊道:“爹爹!” 卫度快步上前去,到跟前时,两个人儿扑过来,一左一右地抱住他的腿。 软乎乎的。 卫度笑着弯腰,将女儿和儿子分别抱在臂弯中,问道:“想爹爹没有?” 卫锦搂着他的脖子,很用力地点头。 “想。” 爹爹总是很忙,很少陪着娘亲,也很少陪他们玩。 卫度又看向只眨巴眼看他的儿子。 “阿若呢?” 卫若见爹爹问他,才奶声奶气地道:“想爹爹。” 卫度抱着两个孩子走了好一段路,要到正屋前,才把他们放下,对卫锦道:“爹爹这次回来给你们带了好些玩的,阿锦带弟弟去玩。” 身后的仆妇上前来,带着孩子过去。 卫度掀开竹帘子,走进屋里。 绕过山水绣屏,便见靠窗的弥勒榻上有个美人靠在引枕上。 窗外的光映照在她清冷的面上,听进来个人,都未抬眼看一看,只顾着看手里的书,神色始终淡淡。 卫度走到她身边撩袍坐下,整了整袖摆,问道:“看的什么书?” 孔采芙这才抬眸看他。 与嫁给他时相比,此时的他无疑更加清俊,即便是笑,自有冷意在其中。 她将书拿与他看。 是本诗册,纸皮泛黄,不知哪里寻出的古籍。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又是次辅,自幼便独处书堆中,性子虽孤僻些,但学识不比男子差。 两人刚成婚时,时常探讨诗词歌赋,或是清谈,有时忘了时辰,直到丫鬟来说,才惊觉半夜。 可后来他忙着朝廷的事,不仅少与她相处,就连这等风雅书物也少看。捧在手里的,多是公文制册。 卫度随意将书扫了两眼,便又递还给孔采芙,正要说这晚他不在家用膳,就扫见炕桌上摆着一张薄纸,上面落了字。 字迹清正端雅,却不是她的。 卫度拿起看,是首写端午的诗词。 起初只粗看,并不放心上,待看完,却觉写得绝妙,不禁问道:“这是谁写的诗?” 孔采芙道:“是你姨母的郭家侄女。” “怎她写的诗在你这里?” 孔采芙这才将那日婆母要给三弟相看的事,简略说下。 “我是见这诗好,才拿回来。” 卫度思索一番,然后皱眉问:“母亲是什么意思,可是看中了?三弟那里呢?” 他也知道从去岁起,有人想要嫁女进公府,不想那个趋炎附势的郭姨父也打起这个算盘来。 孔采芙低眉又翻过一页书,道:“母亲那里我怎么清楚,至于三弟,他都未去,只约人击鞠去了。” 她不看卫度神色,话语冷淡。 “这是母亲和父亲该操持的事,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也想管三弟的婚事?” 不出口罢了,一出口总能说中人心。 卫度便笑,道:“你也知令筠家有个妹妹还未嫁,开年时他就有意向我说起三弟的婚事。碰巧今晚有个酒局,他邀我过去,不定说起这事。” 孔采芙看着书,一边推敲用字,一边道。 “三弟的婚事你最好别管。” 卫度不置可否,见她没其他话说,叫丫鬟来服侍更换衣裳,就要出府。 临出门前,他最后看了眼仍看书的孔采芙。 似一件精雕细琢的白玉器,冷冰冰的,并无半分女子该有的柔婉娇意。 * 曦珠从藏香居乘车回公府时,正是余晖初显,天色昏黄。 随着暑气来临,池塘里的荷也冒出点尖,游鱼追逐,溅跳起水珠在菖蒲叶片上。 待过池畔,就见从对面走来一人。 与卫陵三分相像,只是面容冷清。 他身姿挺直,穿身月白宽袖直缀,走动间可窥仪态端正。 曦珠顿住脚步,手不自觉在袖中攥紧。 待他到跟前,丫鬟各提身份。 曦珠才向他行礼,道了声:“二表哥。” 卫度微微眯眼,看向母亲方才跟他说起的,来公府寄住的表妹。 垂首低眉间,容色倒是十分动人。 穿的素净,天热些,衣衫单薄,遮掩不住柳腰花态。 只不过身份实在低微,若非与母亲攀扯上那么丝情意,这样的商户女,怎么能进公府的大门。 曦珠感觉到那收敛的鄙夷。 与杨楹不同,卫度对人的不屑隐藏在眼里,并不宣之于口。这是他的本性,不易与人交恶,或是位居高官多年,自会装的从容。 若她真是如今的十四年岁,不曾受过各种冷眼,怕是感受不出。 曦珠看到他朝自己轻颔首。 她移步退到一边,将本就宽阔的路让开。 卫度也不开口说话,径直走过去。 曦珠侧身,看到他慢慢地走远了,直到转过月洞门,再不见身影。 回去路上,蓉娘一直道:“二爷的架势真吓人,远着瞧,清清冷冷一个人,等走进了,让人连气也不敢喘。” 曦珠听她念叨一路,等回到春月庭,终于清静下来。 她坐到妆台前,不让青坠侍候,自己摘下鬓发间的素簪,松散了头发。 重生已一个多月,曦珠不再像初时那样,见到熟悉的人会惊诧,让他人察觉异样。 但面对卫度这样的人,她只能谨慎地不去看他。 当时平静,现下却心绪翻涌。 她没想到转眼一瞬,会来得那么快。 若要以一件事作为卫家开始衰败的起点,必定是卫度与孔采芙的和离。 神瑞二十四年初夏,卫度私养外室的事被人掘出,且那个外室还是罪臣之女。 孔采芙的父亲身为次辅,率先上折弹劾卫度,紧跟着就是百官。 罪臣之女又一纸诉状上告,说是卫度隐瞒官差,强逼于她做外室,甚至拿出昔年父亲遗留的残本,说卫度纠集官员谋害良臣,自己的父亲是无辜被害。 皇帝震怒,下旨令三司重查当年旧案,最后整个镇国公府牵连进去,卫度被夺职,孔采芙与之和离。 太子一党失去了孔家的支持。 神瑞二十八年正月,卫度又协同太子逼宫,最终被斩杀于皇宫。这便是卫度的结局。 若非前世曦珠无意听两个扫地的小丫头说悄悄话,她不会知道卫度私养外室是从神瑞二十三年起。 正是她来公府,第一回见到卫度时。 此次卫度出京办差,想必已将那个罪臣之女带入京城。 只是不知安置在何处。 曦珠的眉头一点点地蹙起,手捏着玉梳,指节渐渐地有些泛白了。 此事她究竟要如何管? 10 救情敌 卫陵听说二哥回京后,更是不愿意回府。 要说家中的人他最厌烦的是谁,不是追着他打的父亲,也不是时常气得骂他逆子的母亲。 而是二哥。 分明是平辈,却总喜欢管教他。 自从父亲和大哥去北疆抗敌狄羌,二哥就仗着兄长的身份,严厉斥责他的言行,比族学里的老师更让人头疼。 卫陵连着两日宿在姚家。 到了第三日,姚崇宪说远郊有座若邪山,山上有奇洞,有人前些日子从里找出前朝的物件,问要不要一道去探险。 闲着也是无事可做,卫陵同他一道去,又邀了五六个人,各自备好浸过灯油的火把,一道骑马去,未带小厮仆从。 出了城门,行过一个多时辰,才到地方。 六月初始,山间草木葳蕤,覆满嶙峋石岩。近处有涓涓水声,循声看去,溪水从崖间淌落下方小石潭,清澈见底,里面野鱼畅游。 众人费劲找了会,却遍寻不到何处有山洞。 这时就有人道:“王颐家传测定天象,定学过风水,不若让他来算一算?” 跟随在最末端的人慢吞吞地上前来。 颜丹鬓绿,相貌温润。 穿着涧石蓝绫缎道袍,袍摆绣有秋葵暗纹。腰坠一块不经雕饰的青玉圆佩。 王家起迹江南,察天象,算历法,世传三百余年。 后大燕建国,前朝文臣武将被治罪枭首不知凡几,王家却毫发无损,仍担任司天监要职。 到王颐这代,父亲已是正三品司天监监正。 王颐笑道:“你们是夸大我,我跟随父亲学习六爻不过两年,哪里算得出洞穴方位?” 他是王家唯一嫡子,自出生起就被族中能人算过今生命途,却算出噩闻来。 说是他十八岁那年将遇大祸,倘若过不去,会波及性命;倘若过去了,就能带领王家更加向荣。 因而这些年来,王颐被家中人看管甚严,极少外出。直到这年他十八,更是让仆从跟随左右,就是想等今年过去,万事太平。 今日他到表弟家给老人过寿,正与表弟聊说闲话,就有人过来找出去玩。 王颐闷得太久,索性跟着一道翻墙出来。 姚崇宪抹了把额上的汗,道:“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就随意算算,说不准就找到了。” 卫陵也道:“若实在找不到,我们在这处逛过一圈,也就回去了。” 其余人跟着催促。 “试试。” “快!” 他们是无聊来玩,若王颐不在,说不定已经回去,但如今正有这样一个人,不试也是白浪费。 话说到这份上,王颐也不想扫了刚结识的好友性子,从袖中掏出枚铜钱来,又在众人的围观下,道:“你们且安静些,不要说话。” 周遭只有夏风过林的簌响,和山溪的潺潺流声,偶尔几声清脆鸟啼。 王颐将铜钱投掷六次,又闭眸掐算片刻,才重新睁眼,转身看向西南方。 “往那处去找,兴许掩在草堆里,才没注意到。” 众人闻言,纷纷去找。 尽钻深草中。 没多大功夫,姚崇宪拨开一丛茂盛芳草,喊道:“在这里!” 人都围拢过去。外头泥地还有几个脚印,是被前日夜里的雨水冲过,变得极浅。 抬头往前面看去,便见一处洞穴,只有半人高。 阴森森的洞里,吹涌出阵阵寒气。 众人本就因骑马而觉热,又四处找洞许久,现下都凉爽许多,没多说什么,就迫不及待地点了火把。 一个接一个地,先后弯腰钻入其中。 火光照亮低矮狭窄的洞口。 靴底的泥黏腻潮湿,踩着一声声地响。 几人彼此听到呼吸声,往黑漆漆的洞里去,愈深,气也愈稀薄。水从岩壁落下,滴答,滴答。 “这哪里有什么前朝遗物,我们还是回去吧。” 走在最后头的人已两股颤颤,还未进到这里头,是好奇心作祟,可越往里,那藏在黑暗处不定有什么,心里就冒出怕来。 “再往前去看看,你要想回头,就自己走。” 姚崇宪自然不是带好友来找遗物,无非就是些物件,他们这样的家世,还怕买不着吗? 整日待在京城中,安逸地人都发昏。 最前头的卫陵未说什么。 王颐紧随其后。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心里隐隐有种奇异的兴奋。 绕过好几个弯道,再走过一段路,就见暗处流溢过光彩,璀璨夺目,让人眼前一亮。 众人加快脚步,举着火把朝那里去。 石壁内爬满凉飕飕的气,头顶赫然有晶石。火光之下,竟呈淡蓝色,成片连结,更为壮观。 卫陵也觉惊叹,可不过转瞬,他就在晶石缝隙看到什么正轻轻扇动翅膀。 此时一人忍不住伸手摸去。 “别动!” 卫陵的厉喝乍起,却没能阻止。 数不尽的蝙蝠从深处飞出,如同黑云袭过众人头顶,黑翅掠起回旋风声,扑面而来腥臭气味,将火把全都扑灭。 “啊!” 洞穴重入黝暗,伴随接二连三的惊呼,有人慌不择路,径直掉头就跑。 卫陵转头要叫住他们,却听到耳边细微的一声咔嚓。是断裂声,他未及多想,在昏茫里,迅疾伸手,抓住了那截要掉落进坑洞的手腕。 是王颐。 * 前日卫虞问过母亲,可否与表姐一道去藏香居。 她是想出去玩。 杨毓应下。 路过破空苑时,她看到阿墨在躲懒,以为三哥在府上,谁知从阿墨口中得知三哥同人去了哪里探洞,不带他,他只好回来了。 马车上,卫虞一面拣枣泥酥吃,一面将此事说与表姐听。 曦珠原有些分神地想卫度的事,但听到卫陵,一下子回转过来。 她起初只是听着,未想起什么。 待行过半路,曦珠脑中才逐渐冒出件事。 上辈子皇帝病重时,曾召司天监监正王壬清,问询继承一事。而第二日,皇帝便欲颁布改立六皇子为太子,只是被太子一党的臣子抵制,才未得行。 那时卫陵因被言官弹劾吞没军屯土地,肆意分封给将士,而被皇帝下令回京还权。 他听说王壬清向皇帝谏言六皇子为帝才是天命所归的那天,破空苑通宵达旦地亮光,他一整夜都未睡。 多年之前,王家嫡子与卫陵一伙人同去探险,却掉落坑洞。 那时是卫陵抓住了他的手,想要救他上来,但终究在时间的流逝中,因若邪山地处偏僻,且众人又是避着小厮仆从去,等各府的人前去搭救,王家嫡子已落入不知深浅的洞内,毫无生还之机,甚至连尸首都捞不回来。 王家自此记恨上镇国公府卫家,才会在立太子一事有所针对。 曦珠想到此处时,只觉手脚冰凉。 她虽大致知晓有哪些事要发生,但隔得太久,不是每件事她都能记住,是哪年哪月哪日发生。 今日是六月初三。 他们已经去若邪山了。 一炷香前,她出公府时,还未有人来说去救人的事,那卫陵他们是已遇险,还是没有? 那是一条人命! 念头出现那刻,曦珠朝外喊:“不去藏香居了,快回公府!” 慌乱之间,直接掀帘对车夫道。 “掉头回府!” “快!” 卫虞一脸懵,不明白怎么才出来,就要回去了。 拍着胸口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她问道:“表姐,怎么就要回去了?” 良久没回应。 卫虞望向表姐,就见她正出神,脸色些许苍白。 她也不敢再问。 等回到公府,才停马车,曦珠跳下车,立即提起裙裾往正院跑,都没等元嬷嬷问话,就朝里屋去。 一见着杨毓,她就紧紧抓住杨毓的手。 “姨母,快让人去若邪山找三表哥!” 杨毓被这突来的一声吓一跳。 曦珠说话向来轻缓,从未这样过,神情也从来安静,未见慌张。 杨毓一边拍抚她的手,一边道:“有什么话慢慢说,别急啊。” 想及她的话,疑惑:“卫陵怎么了?” 话出口时,杨毓也觉得奇怪。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曦珠和那个逆子联系一起。 曦珠知晓自己越急,反而越耽误时机,极力将焦急的心绪压下,缓和了语调,将卫虞的话告诉杨毓。 转念之间,又道:“我从前在家时,就有人去探洞时死了的,都没能找到尸首。” “姨母,你快让人去找三表哥!” 尽管曦珠知道这番话有那么些无厘头,可她顾不上那么多。 多耽搁一会,怕那王家嫡子就会没命。 杨毓听着焦炙的语气,心里也有些急了。 不管有没有事,都得把卫陵叫回来。他都好几天没回府。 待让元嬷嬷把管事唤来,让人快去若邪山。杨毓又摸曦珠的头发,安慰道:“好了好了,我让人去找了,你回去歇着,不会有事的。” 见小女儿也跟进来,道:“小虞,送你表姐回去。” 曦珠有些恍惚地从正院出来,却想起山那么大,不定要找到什么时候。若是不及时,没有找到呢? 卫虞本来跟在表姐身边,眨巴着眼想要问些话,又见表姐跑了。 她瞪大眼看着那方向,是去破空苑的。 曦珠赶到破空苑,见一人正偷懒在那棵葱郁梨花树下躲凉,急声唤道:“阿墨!” 阿墨睡得正香,猝然被叫醒,“哎呦”一声,差些从石板上滚下来。 在破空苑中,除去三爷能直呼其名,还没谁敢的。 他朦胧见个姑娘站在面前,呆了好一会儿。擦把眼睛,才辨出是表姑娘。 “表……表姑娘?”她来这里做什么? 曦珠没和他废话。 “快去把将军牵出来,和管事他们一道去找三表哥!” 阿墨是真的懵,怎么就要牵将军,又要去找三爷,他挠头要问。 “你再慢一步,若是三表哥出事,第一个论罪打板子的就是你,快去!” 过于急迫,让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阿墨被吓着了,赶紧去后院把将军牵出来。 可他又哭丧着脸:“表姑娘啊,我顶多就是牵它,若要指挥它寻人,它也不听我的。” 将军是三爷养的细犬,只听三爷的话。谁能劳动它? 曦珠道:“你先去找个三表哥用过的东西。” 阿墨犹豫:“可将军在这,会咬人的。” 这狗凶得很,他可不敢留表姑娘一人,若是伤着,他还是要挨打。 “去,别管我!” 阿墨没辙,只好折回屋去。 透过窗子,他看见将军威风凛凛地站起,表姑娘却没有一点害怕。 她蹲下身,慢慢伸手过去,即便它呲着一嘴尖牙要咬上来,还是将手及时避开,放在它黑色直立的耳朵上,轻轻地摸了摸。 又顺着它的脊背抚了好几下。 好像说了什么。 等阿墨勉强找个帕子出来,就见将军已服服帖帖地趴在地上,被表姑娘摸头。 曦珠接过帕子,递去将军鼻前,轻声道:“记得要找到他啊。” 将军翕动鼻子闻了闻,站起身。 曦珠拍了下它的脑袋,就将绳子并帕子交到阿墨手里。 “带它一道去,快!” * 等从破空苑回去,曦珠就一直待在春月庭中,焦切地等着消息。 究竟自己的重生,能不能挽救些什么。 她是在傍晚听说王家嫡子王颐没事,被及时赶到的管事救了。 只是卫陵的手臂脱臼,因一直攥着王颐的手没有松开。 曦珠坠下的心又提起来,她抬眸看着外头渐昏的天色,柳眉不觉微蹙起来,缓了片刻,她就坐到窗边,慢慢地垂下眼。 既然回府了,他就不会有事。 会好的。 而此时的破空苑,大夫正给卫陵看手臂,脱出的关节已经被他自己接回去,只是还有余伤撕裂,要养好些日子。 杨毓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三子,忍不住骂道:“你这是第几回了,要不是曦珠让叫人去找,你现在还能好好在这里?还有王颐,若是他被拖累地没了,我看你要怎么办?” “是这京城哪处不好玩,还是不够你玩的,要跑到深山老林去,那里就好玩了?” 翻来覆去地骂个遍,见他低着头不说话,最后道:“娘,我知错了。” 杨毓被他气得没脾性了。 生育的四个儿女中,卫陵是最不省心的。 大夫在旁听这仗势,都不敢抬头,开好药方就要走。 杨毓让元嬷嬷送出去。 也不早了,她转头对阿墨厉声道:“若是下回你不跟着他,再出这样的事,你也不用在府上了。” 此次跟去若邪山的一群人,哪个不是家里的嫡子,不管出事的是谁,彼此都跑不脱干系。 幸而这次没出大事。 卫陵见母亲出去,又听人走远,才松了一大口气,左手枕着脑袋仰躺在榻上,受伤的右手臂则斜搭在靠枕上。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炕桌敲着响声。 想及母亲的话,他将阿墨叫来,问道:“今日到底怎么回事?表妹是如何得知的?” 阿墨被国公夫人骂地正委屈,神色萎靡,听到这话就来精神了。 他一下子窜到三爷面前,将今日晌午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了。 当卫陵听到将军的事时,转头看向他,“什么?” 太过震惊,牵扯到手臂。 阿墨忙道:“三爷,你别动,要是伤口再撕开……” 卫陵回过神来,咬牙忍着疼道:“你再说一遍。” 阿墨又说遍,最后颇为好奇地问。 “三爷,怎么将军也听表姑娘的话呢?” 11 春心动 这天晚上,卫陵做了个梦。 漆黑一团中,目不能视物,他好似回到了那个洞穴,仍紧紧握住王颐的手。 水从岩壁滴落到他的面上,冰冷刺骨,让他不由颤了下,手臂愈被往下拉扯,剧痛从肩膀阵阵袭来,他沉闷地哼了声。 “松……手。” 微弱的声音从底下,时断时续地飘忽传来。 他咬紧后槽牙,深吸一口稀薄的气,道:“崇宪他们出去后会找人过来,你再撑会,一定会救你上来。” 地面泥泞湿滑,坑洞又倾斜弯曲。 他一手攀扶周围,锐利的石壁刺穿手掌,血从破处不断流下。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麻木,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他头昏眼花,感到自己在被拖着一点点往下坠。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卫陵,你与我的父亲母亲说,此事是我任性妄为,不管你们的事……是我有愧他们生养之恩……。” 死寂一般的穴内,似乎有腐败枯烂的气息。 他听到王颐快弱至无声,耳中充鸣,想要抓紧那只手,却不能再动分毫。 直到最后一丝气力用完。 有什么从手里滑出,砸落下去,“砰”地一声巨响,摔裂了。 熹微晨光从绛罗帐外透进,拢在一张紧皱着眉的睡容上。 遽然地,那双眼猛地睁开。 卫陵一下子惊醒过来,坐起身。浑身俱是冷汗,衣襟已湿。 * 第二日一早,王家的人就递过帖子,携礼来了镇国公府。 来的人是司天监监正的夫人,和王颐。 此次若邪山出事,若非卫家三子卫陵及时拉住王颐,又等到公府的管事带人去救,怕是王家唯一的嫡子就要没了。 王颐倒是毫发无伤,可听到卫陵手臂撕扯脱臼。 王夫人和其丈夫商议过后,就带着儿子亲自来拜谢。 管事将两人迎进厅堂,丫鬟呈上寿眉茶。 没坐会,就见国公夫人领人从后头过来。 王夫人立即放下茶盏,起身带王颐拜见。 杨毓笑着道:“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司天监向来直属皇帝,更遑论是担任监正的王颐父亲,为避免党派纷争,从不私下往来各个官员。 这次也是出了性命攸关的大事,王家才会来公府。 王夫人将来意说明,歉疚问道:“不知卫陵的伤如何?” 杨毓摆摆手道:“不打紧,大夫讲养个把月就好了,你不必担心。” 她这个三儿子,自幼挨打长大,养伤是家常便饭的事。此次伤了手,还可让他消停段时日,她也好给他说说婚事。 王夫人一听却惊了,个把月还不严重? 她连忙再起身道:“若不是卫陵救了我儿,我怕都不敢想。” 一旁的王颐也拱手道:“这次多亏了卫陵,国公夫人,我想去看看他。” 想起那时的险况,他还心有余悸。 杨毓让丫鬟带王颐去破空苑,便又跟王夫人笑说:“其实这次府上管事能那么快赶去,还要多谢我那位侄女。” 她将昨日的事道出。 王夫人直接道:“确实该谢,让她过来见见吧。” 杨毓便让元嬷嬷差人去唤。 春月庭中,曦珠正要出府去往藏香居。 昨日卫陵回来后,她隐约念着他的伤,却不好去问,后来青坠从外头回来,说起他的伤要修养月余,她才彻底放心下来。 刚换好衣裳,就有人来了。 是姨母身边的丫鬟。 “夫人请表姑娘到厅堂去,司天监王监正的夫人要见您。” 曦珠讶异,旋即明白过来,她点头,道:“好。” 听到司天监的名头,蓉娘吃惊上前来问:“是有什么事?” 丫鬟道:“此次三爷和王公子脱险,还是托表姑娘的善言,想必王夫人要当面谢。” 因昨日卫四姑娘要同姑娘一道出府,蓉娘也没跟着,不知发生何事,后来又听到破空苑请大夫,才知出了事。 可她不知怎么就与姑娘扯上关系了? “蓉娘,等我回来再与你说。” 曦珠不及与她解释,怕人前头等着,便带青坠跟着丫鬟出了院落,往厅堂的方向去。 厅堂在正院前头。 一行人穿过几个长廊,又行过郁苍茂盛的藤萝花架,正要绕过拐角,不期然与另一行人碰上。 王颐匆匆止步,抬眼间,一抹穹白色闯入眼帘。 她穿了身素裙,只在细腰间系了块白玉雕刻的花样,行走间轻微晃动作响。 再往上,王颐看到了一张只略施淡粉的面容,肌肤雪白,眉眼明媚,见着他微微低了头,浓密如云的发髻上也无多余装饰,只一支缀了六七颗珍珠的素簪。 这时丫鬟提道:“表姑娘,这是王公子,是要去破空苑看三爷的。” 王颐看到她抬起头,那双澄澈的明眸似闪过讶然,却很快弯了极浅的弧度,唇畔也浮起笑。 曦珠向他行礼时,又忍不住看了看他。 原来这就是王颐。 一身挼蓝曲水纹直缀,衬得身形挺拔,亦显面容更加温润。对上她的笑,他也回了个浅笑,似有些腼腆,没敢多看她。 这还是她第一回见到王颐。 没再发生上辈子的事,他还活着。 她确实可以改变些什么,一种奇异的感觉流过曦珠的心扉,让她不觉又对王颐笑了笑,才接着向厅堂走去。 王颐愣看人走远,才在公府丫鬟的些许闷笑声中转回视线,耳根发热起来。 走过一路初夏盛景,当他看到一树苍碧枝叶几乎盖压半座院落时,才镇静下来。 进到破空苑中,王颐就见卫陵没在屋里,而是斜躺在树下的一张湘妃竹摇椅上,一晃一晃地,半撑着胳膊,垂手逗弄只皮毛滑亮的细犬。 那狗听到门口的动静,见来个生人,陡然弹起,呲牙就直奔过来。 王颐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声懒洋洋的命令。 “回来。” 狗又硬生生停住,折返回去。 卫陵拍了拍狗头,暗道这还是知晓生人的,怎么就愿意受表妹驱使了?表妹又如何知晓将军的? 可转念一想,若非这一招,管事他们一堆人也找不到他和王颐,那洞穴弯道甚多。 没再多想,他看向过来的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颐看卫陵半褪铜青外裳,只着一层皦白里衣,右手手臂绑着纱布垂搭着,心里涌出歉意,道:“来看看你,你的伤如何了?我听你母亲说要养许久,这回真是多谢你,我欠你一条命。” 卫陵指了对面的石凳让他坐,笑着道:“我们虽第一回出去玩,但我认你是朋友,既是朋友,说欠命也太大了。” “再说这回我们能得救,应该要谢的是我的表妹。” 王颐闻言,眼睁大些惊问:“是怎么一回事?” 卫陵便将事详细告知他,却见他怔怔,挑眉道:“你发什么呆?” 王颐回神,抿了抿唇回他:“我方才来的路上,遇到府上的表姑娘,想来就是她了。” 想及那时见到的人,他的心跳快几分。 风穿树声,一片叶子旋转飘沉,快要落到卫陵脸上。 他莫名感到些微烦躁,伸手拂开,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王颐。 过了须臾,琢磨出什么,不禁皱起眉头,脸上的笑也收敛了,道:“你可别告诉我,第一回见着,你就喜欢上我的表妹了?” 12 色心起 厅堂内,王夫人正与国公夫人说话,听到外间侍立的丫鬟朝里道:“表姑娘到了。” 她看向红漆门处,就见走进一个年岁约莫只十四五岁的姑娘,打扮素净,也掩不住扶柳身姿,再瞧那张脸,虽明艳有余,却因面庞微润,眸子微弯蕴笑,倒让人一见就心生喜欢。 隐约在哪见过。 跨步进门槛时,走姿也十分落落大方。 “姨母。” 曦珠先向姨母行礼过,才转向旁侧,微微低头道:“曦珠见过王夫人。” 愈近,王夫人忽地想起来,原是半个多月前,她去嫁妆里的香粉铺子看账册时,见着来商定香料的藏香居掌柜要离去,旁边多个长相不俗的姑娘。 后来听铺子的人说起,那姑娘如今是藏香居的东家。 再想起方才国公夫人说起她的身份,家中在津州从海商,不幸父母亡故,才不得已来京城投奔。 这两桩事连在一处,王夫人明白过来。 她笑地眼角皱纹起来,“这样的容貌,难怪我觉得熟悉,那时我只远远看你一眼,都还记到现在呢。” “我先前见过你,藏香居现今是你管着?” 这话一出,曦珠抬眼看向她。 王夫人将那日的事说了。 曦珠却记不得见过,仍微微笑着颔首道:“是。” 下刻,自己的一双手便被握住。 王夫人将小姑娘的手轻合在掌中,慈言道:“我听国公夫人说是你让人及时去若邪山,王颐才得救,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来的匆忙,只好先将这个镯送你,还望你不嫌礼轻。” 话落,便将出嫁时戴的白玉竹镯褪下来,顺到了那只白皙细嫩的手腕。 她左右看了看,笑道:“瞧,这镯很衬你。” 曦珠看出镯子的玉质难得,慌乱缩回手,想将镯子还回去。 “王夫人,我不过是说两句话罢了,都是姨母让人去的及时,王公子才得救的。这镯贵重,我不能收。” 王夫人却不肯让她还,转头看向国公夫人。 杨毓跟着出声道:“曦珠,收下吧。” 她是知晓王家有多看重王颐的,这镯收下也算个人情物件。 因侄女还在孝期,杨毓不便带她去宴会,也不能结识这京城的诸位夫人。但等孝期满了,杨毓打算在京城给她找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以后和公府往来也方便。 王家欠下这份情,兴许侄女会用得上。 曦珠在姨母的劝下,也不再多说,只得行礼道:“多谢王夫人。” 王夫人轻拍她的手道:“是我该多谢你才是。” 她是越看曦珠,越喜欢。 等回去的马车上,她和儿子提及此事,以过来人几十年的眼光,边笑边说:“那小姑娘不仅长得好,瞧着性子也好。” 王颐原还在想卫陵的那句问话,到最后他也只说:“自然不是。” 初见而已,他就说出心悦的话,未免太过轻浮,对姑娘家也不够尊重。 但当下听到母亲的话,再见母亲空了镯子的手腕,王颐又想起那时见到的人,觉得天真的热起来了,弄得人心也燥。 他还是第一回见着一个姑娘,挪不开眼的。 她笑起来真好看啊。 王颐掀开车帘一角,看向街边热闹来往的店铺,不断默记着藏香居三个字。 微风抚平面上红意,他不由得轻轻笑起来。 * 卫陵因臂膀有伤,被看管在破空苑中,一日三餐都送到跟前。 起身一气喝完当归鸽子汤,又将肉啃吃掉,等残食收拾去后,他擦净手,将帕子撂开,重新躺回摇椅,仰面望着密密匝匝的梨树叶子,热光从浓荫罅隙漏下斑点,浮在眼上,刺了下,他侧过脸,睨到阿墨。 “待一旁去,别在我眼前立着,倒显得你在看我坐牢。” 阿墨觉得委屈,却不退一步。 “三爷就体谅体谅小的,国公夫人让我看着您,若您再跑出去,是真的要将我卖了。以后谁还给三爷跑腿,谁给三爷尽忠,谁给……” “行了行了。” 卫陵不耐烦起来,指了指自己的手臂,道:“我这样子怎么出去?” 阿墨可不敢辩言:哪怕您只有一条腿,要是想跑,谁也拦不住啊。 他也没站了,找个犄角旮旯地蹲着,让三爷眼不见心不烦。 清净了。 卫陵转头阖上眼,躺着睡觉。 没过会,脑中却冒出一个时辰前王颐的话,说是不喜欢表妹,可那样子又不像,那到底是不是? 但想到这,卫陵就觉自己奇怪,怎么想起这事了? 他才见过表妹两回而已。 第一回她见着他就难过地很,连句话都没和他说。 第二回更是隔的远远地看了眼,也还是没说话。 似乎当时并没什么特别,但回想起来,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再加上这回若邪山的事,更让他心里梗着什么似的,想要知道为何自己养的狗竟听她的话? 他真的不想出府去,现下能百无聊赖地,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里养伤,就是想着伤好后,寻个机会去问表妹,好解了心里疑惑。 毕竟拖着只不能动弹的手臂去,也太难看了些。 想着,没忍住侧翻个身,差些压着手臂。 “三爷,小心手!” 身后阿墨喊道。 “闭嘴,别吵我。” 卫陵冷声,被吵地断了神思,再也接不上,颓然了,索性放空脑子。 没一会,倒真的睡着了。 他是被脚步声吵醒的。 拧眉睁眼,就见一个人走到面前。 这几日卫度在户部忙碌,是为此前出京的公事交差。 等回府才得知卫陵为了救司天监监正王壬清的儿子,险些手臂要废了。 脚步不停地就赶到破空苑。 卫陵一见他的脸色,就知要被骂。被母亲骂的耳朵疼,又来一个。 眼皮子一盖,接着睡。 “二哥若是来教训我的,就不必了,若是来关心我的,也不用。” 他随手朝院门指去,“阿墨,送二哥出去。” 阿墨哪敢,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连气都不敢喘下。 卫度见卫陵这架势,瞥到他那绑缠好几圈纱布的手臂,不管他的驱赶,冷清面容先阴沉下来。 “你倒是好英雄,为了救个无关紧要的人,差些断条臂膀。” 卫陵闻言看向卫度,也冷了脸。 “即便真的没了,也不劳二哥操心。” 王颐是他近日新交的朋友,既是一道出去玩的,就要一道回来。若是王颐真的如梦里那样,最后落进渊洞,他此生都会难安。 要是断自己一只手,就能换王颐一条命,是值得的。 卫度冷笑:“你如今多大,都十八了,还说这样的话,若是真断了,我看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还能在这里安然躺着,来驳我的话?” 这般语气,与他在户部对下官时无两样。 卫陵气涌到胸口,憋闷地他捏紧了拳头,手背青筋也崩出,气极反笑道:“我是没二哥本事大,二十岁就当了探花郎,年纪轻轻就是户部正三品的侍郎,倒也不用贬低我,我是个什么样,我自己清楚。二哥若是空闲多得很,不如多去做事为百姓谋福祉,总比在这浪费的好。” 阿墨躲在一边,半偷听那边的话,直到二爷气出院子,他才挪步过去,就见三爷仍是睁眼躺着,分明听到他过来,也不骂他。 是夜,三爷躺院里,看了一晚的星星。 是被气的。 * 接连几日,姚崇宪等一众好友带补品来看望卫陵,燕窝灵芝花胶老参,杂七杂八的,都是些大补之物,公府哪里缺这些。 卫陵将他们招呼完,便让阿墨送人出去,接着一头倒引枕上,歪着身体翻书册,上面图样清晰,绘制详细,俱是炮械兵器。 养伤这些日子,他闲得发慌,索性昼夜研看弓.弩,也是灵念忽至,冒出了一个改进射程的法子。 只是要等伤好后,才好动手,也不知可不可行。 卫陵正又要闲下来,就听门外阿墨的悄声。 “三爷,秦家大爷和二爷来了,说是来看看你,要让进吗?” 听这话,卫陵就感到臂膀的伤隐隐痛起来。 秦令筠和二哥同朝为官,又是好友姚崇宪的姐夫。他还真不能把人赶出去。 待人进门,阿墨去沏了茶来。 秦令筠撩开濯绛袍摆,端坐到凳上,先是看了卫陵的手臂,问道:“我听崇宪说你此次伤着了,便随你二哥来看,现在可好些了?” 出口时嗓音冷压,和他的相貌一般沉敛。 年三十二,却已是督察院副都御史。若第一回见他,怕是被看一眼,就觉惧意。 卫陵盘膝坐在榻上,手里转着柄黄花梨折扇,时开时合,哒哒的声响,扫过二哥那不满无礼的眼色,依旧懒散不成样,随意回道:“好多了。” 两人再说些话,此番拜访才见真章。 秦令筠道:“阿月听说你受了伤,很担心你,让我给你带了伤药,是先前从宫里赐下的,对骨伤很有好处。” 说罢,便有仆从走前递上。 卫陵下颌轻抬,让阿墨接了。 等人都走后,阿墨捧药,犹豫问道:“三爷,这药要用吗?” 跟了三爷那么久,他其实有些知晓是不用的。 果不其然,下刻就听三爷道:“丢了。难不成府上缺这点药,还要他人舍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赏赐?” 卫陵止住扇子,搭在膝上,唇角勾起似有似无的嗤笑。 秦家不过仗着和姚家的关系,和公府有了些攀扯,竟还想在他的婚事上掺一脚,让他娶秦家女。 二哥倒也想帮着秦家,是觉得他脑子蠢到都看不出来了? * 秦家有意和镇国公府结成姻亲。 不仅对太子一党有好处,对秦家也有好处。 此次秦令筠来公府,是借着卫陵受伤的事,带着妹妹的名义来关心一番,让卫陵心里留个念。 听说国公夫人在下月要办赏荷宴,到时怕要给卫陵相看。 不管是这个缘由,还是秦家和卫家也交好,他都要来看看。 秦令筠边与好友卫度说起朝廷近来的政事,边从园子朝大门去。 一路景色宜然,绿荫花香。他并不多看,却在途经九曲回廊时,目光倏地滞住。 只是一个背影,素裙翩然,足见身段曼妙。 “那是谁?” 秦令筠问道,不动声色地拨转了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不用近看,也知不会是公府的丫鬟。 13 一鞭子 自若邪山的事了结,曦珠仍和常日一般出府去藏香居。 有柳伯在,倒没那么多事做,不过是查看账册,以及铺子售出各处的往来商议,还有香料的存货安排等。不过半日的功夫,也就完了。 曦珠却能在铺子待一日,做完事后就在那棵枇杷树下,执笔将近些日的听闻罗列纸上。 藏香居位处京城最好的地段,又是做贵人的生意,总能比常人更快得知些消息。虽与真实的局势相比,只是分毫,但也能窥探些朝局变化。 而这些,是她在公府后院,在春月庭中,无法知晓的。 曦珠不曾妄想自己的重生,能轻易改变镇国公府的命运,不再让卫家人沦落到前世的命运。 这年还很平静,并无大事发生,但自明年起,祸事便要接踵而至。那背后涉及到党派之争的一个个人,全都出身显赫。 她只是一个来公府寄住的商户女,勉强能称为表亲。 若要插手,还要另想办法。 不会再像此次及时让人去救王颐那么简单了。 想到王颐,那日和王夫人的见面又浮现在曦珠脑中,她心绪缓缓松懈些,将手中纸张点燃,垂眼丢到香炉中,袅袅烟雾在暑热中渺无踪迹。 若无意外,至少这世的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不会倒戈六皇子党。 * 曦珠没料到会那么快再见到王颐,自两人在公府长廊初见,不过才半月的光景。 那天正是夏至,天已热起来。 衣裳也换的更单薄些。 卫虞与她一道出府。 上回两人本来约好去玩,但因路上听说若邪山出事,不得不匆忙折返公府,自然也耽误了。 午时,京城街道熙熙攘攘,各处酒楼喧闹不止。 曦珠同卫虞用完膳,让马车停在附近小巷角,身后只两个仆妇和三个丫鬟跟着,两人随意在铺子逛起来。 是些衣裳、妆粉胭脂。都是女子喜爱的。 镇国公府自然不缺这样,要多华丽的绫罗绸缎,和最时兴的水粉,不过说句话,便有人送上门。 但总没有自己逛着玩有趣。 卫虞挑选好些,让丫鬟接过抱着,便拉着表姐往下一个铺子去。 偶尔停留,是为了一块糖糕,或是才出的酸甜冰浆。 逛地久了,曦珠有些脚疼,但望着卫虞欢快的面庞,她只无奈地笑了笑,未说什么。 上辈子流放到峡州后,他们身无分文,每日只有做苦役才得口饭吃,甚至冬日双手因洗衣而红胀,生疮近乎溃烂,也买不起一件稍好的衣衫保暖。 后来再回到京城,卫虞要嫁给洛平,到琳琅阁定做嫁衣时,固执只要了件中规中矩的样式,是怕价贵。 炙热的光撒在曦珠的手上,她觉得有些痛痒起来。 握了握手,她将那些回忆抛掷脑后,跟卫虞走进了一家首饰铺子。 店面宽阔,内里呈摆着各式金银玉石制成的钗簪、璎珞、项圈、步摇、华胜…… “表姐,这个好看吗?” 卫虞拿起一枚点翠镶金花细,裁成的牡丹图案。 一盒子里还有十一个,各个不同花样,精致巧妙,正是十二花神。 曦珠也觉得好看,点头正要说话,听后头传来一声娇喝:“那盒花钿我要了!” 转身看去,便见过来个穿紫绡翠纹裙的姑娘,模样清纯,年岁也不大,约莫十三四岁。 卫虞不用看人,听到声就知晓是温蕊,哼了声,扬高声音讽道:“你与我抢东西,难不成是和谁学的?” 温贵妃才进宫多久,就欺压到了皇后娘娘的头上,处处抢风头。 卫虞想到宫里的皇后娘娘在受温贵妃的气,如今宫外一个温家女也敢欺负到她头上,更是不让。 花钿罢了,她不缺,可这口气不能忍。 温蕊一愣,脸色青白交接,“你什么意思?” 指向她的手都在颤,怒道:“我要将这话告诉贵妃,若是陛下得知,我看你不会好过!” “我有说谁?”卫虞斜眼看她:“兴许我说你学的你哥哥呢。” 温蕊气得快绝倒。 温家也就一个庶出长子,整日斗鸡走狗,娼楼青馆,上月还抢了个美貌妇人,家里却宠得很。 她是嫡出身份,年纪最小,嘴上不得不叫他一声哥哥,心里却不认。 现在卫虞将她和那个混账哥哥混在一起,是在侮辱她! “你也没说要买,我先说要买的,便是我的!” 温蕊不认输,抬手指了个伙计,支使道:“你去给我包起来。” 伙计看向掌柜,掌柜也左右为难。 一个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姑娘,一个是当今得宠温贵妃的妹妹。 他可谁都得罪不起。 一旁的曦珠明白过来。 她刚见到温蕊,并记不起是谁。可在提到贵妃时,倒是模糊想起来了。 上辈子温贵妃之子六皇子最终登基即位,而温贵妃成了太后,温家也跟着满门荣耀。 曦珠心里起了波澜。 曾受到的苦楚是因两派党争,不过成王败寇,却不可能没有一点恨意。 卫陵也是因之而死。 她前世今生都站在卫家的立场,加之微涌翻滚的心绪,开口时嗓音也哑了些:“凡事要说个先来后到,既是我们先拿到的,便算是我们的。” 温蕊进门时就看到卫虞身边的人,容色好到转不开眼,但她跟卫虞争执没空理会,这会见人插话,咬牙切齿问道:“你是谁?谁让你说话了!” 话中冲意分明。 卫虞还不及回骂维护表姐,门外便走进一人。 一身浅青暗云纹团领衫,更衬身形高挺,面容温润如玉。 “这盒花钿不卖,若姑娘实在喜欢,可另找店铺寻问。” 王颐走到掌柜面前,问道:“那盒花钿怎么摆出来了?不是早说留着吗?” 掌柜对上他的视线,连忙赶到几位姑娘面前,不停歉声,说是自己忘了东家的吩咐,花钿早被人定下,没让伙计收起来,又说等下回过来,若是看中什么,定少些价钱。 温蕊本还在记恨瞪人,这会见来个相貌清润的男子,一下子敛气,到底姑娘家的脸面在,不好泼声。 再在他的目光下,渐渐脸红起来,也不多待,匆忙带着丫鬟出去了。 店内,王颐却将那盒花钿托在掌心,递去曦珠面前,抿了抿唇道:“柳姑娘,这盒花钿送予你。” 曦珠惊诧他的出现,这会更是被这个举动讶异。 王颐道:“上回母亲回去后,与我说起我能及时得救,不仅是卫陵的舍命,也是托柳姑娘的福。这盒花钿不值什么,还望你收下。” 卫虞听到此处时,睁大眼道:“你便是那个让三哥差点断掉手的王颐?” 这句毫不客气的话一出口,王颐就得知了她的身份,看向卫四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实在对不住。” “这铺子里凡姑娘有看中什么,便算我送的。” 他又转望曦珠,微微笑道:“柳姑娘若有喜欢的,尽管再选些。” 曦珠被他看着,捧着那盒花钿,轻声道:“这个就好了,不用其他的。” 等两位姑娘都走后,王颐才转向掌柜处,说道:“今日的帐都算在我头上,若阿姐来查,如实告知就好。” 这间铺子是姐姐出嫁时,母亲送出的嫁妆。 自从脱险山洞后,家中不免给他算了卦,大祸已除,想必就是若邪山一事,因而他出门时,家中人也未再阻止。 又听母亲说起藏香居。 若是柳姑娘没有因管藏香居,需时常出公府的门,想必他找不到什么机会见到她,可即便柳姑娘七日中有五日是出来的,他也还是不知该如何见她。 不管怎样,都实在太过轻薄佻达。 但这些日,他将两人的初见,来来回回地想了不知多少遍。他也得知了柳姑娘来京城的缘由,心里更是疼惜。复杂的心绪萦绕心上,让他实在不能安静。 今日也是碰巧路过这里,才看到方才的一幕。 * 回公府的马车上,曦珠便将那盒花钿给了卫虞。 当时不好拒了王颐,这盒花钿也确实漂亮,但她现还在孝期,并无用处。 卫虞不是非要因一盒花钿与温蕊吵起来,只是气,后来王颐将花钿给了表姐,她没觉得什么。 她还在铺子里挑了两根簪呢。 可在表姐劝下,她还是接过了,却只挑了六枚花钿,剩下六枚给表姐。 等回院子后,卫虞照常去隔壁的破空苑看望三哥。 半个月来,卫陵的伤好些,便让阿墨找来木料,是要试之前想到改进弓.弩射程的法子。但两个侄子来找,他也就陪着他们玩会球,又在卫朝的央求下,答应做些玩具。 卫虞来时走路很轻,就见三哥正用受伤的那只手臂搭在桌上,旁边摆着几十个刚磨好的木块,低着头,拿着铁凿子耐心地做机关玩具。 旁边围住卫朝和卫若,趴着看他。 等卫陵忙活完,才看到卫虞,松散了肩膀,重新躺回摇椅。 他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快长在这椅上了。 卫朝领着卫若拿玩具到旁玩,卫陵才看向卫虞的眉心,那里正有海棠花钿,扬眉笑道:“什么时候买的花钿,之前不见你贴过。” 他撑着下巴细看一番,道:“嗯,挺好看。” 要说卫虞最喜欢三哥哪点,必定是三哥会夸人。 大哥跟在父亲身边做事,忙得一年到头在外头,见不了几回面。 至于二哥,就是张冷脸,出口就是冰碴的话,不骂人就好了,还夸呢; 哪像三哥还记得她新买的衣裙和首饰,还夸好看的。 卫虞一高兴,就坐到他旁边,将今日的事都说了。 卫陵起初只无聊听着,听到后头,浓眉皱起。 “你说花钿是王颐送给表妹的?” “对啊,表姐说自己现在用不着,要都给我,但我拿了半数。” 卫虞观望他的神色,奇怪:“三哥,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 卫陵问道。 “那你皱眉那么深做什么?” “有吗?” …… 夜里院落安静下时,卫陵大概明了过来。 自己确实有点生气。 应当是温家的人敢欺负到卫家人头上。 * 曦珠有时在傍晚回府,经过园子时,会朝破空苑的方向看一眼。 卫陵还没有伤好,他也难得的没再跑出去。 只一眼,她又转回来,接着朝春月庭走。 上回见面,还是两个多月前的事。缥缈地就像一场梦。 只要他还活得好好的,她也没有必要见他。 但这样想后的没几天,曦珠第二次见到了卫陵。 那天是六月底的最后一日,炎热非常,连鸟雀都不愿出来,窝在浓荫里乘凉。 藏香居来了个人。 曦珠在见到他时,就想起了他的名字。 温家的庶长子,温贵妃的弟弟。 温滔。 温滔这次来,还是因妹妹温蕊说起卫家来了个表姑娘,长得比他新抢来的妇人还好看,又说那个表姑娘父母双亡,才来投奔京城镇国公府,但表亲关系也不如何牢靠,说不准是来攀高枝的。 要他去看过那表姑娘,必定惊艳,若再给点恩惠,后院又能添一个美人。 现下见着,温滔真觉得妹妹说的话没错,甚至比他院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 光是那腰身就让人心猿意马,更别说那张脸了。 温滔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带着肥肿的身体也一颤颤的。他走上前,将正要回公府的曦珠堵住了,伸手要捏她的下巴。 “美人叫什么名字?” 曦珠蹙眉,极快侧过脸,朝后退两步。 掌柜柳伯听到门外动静,以及伙计的急声告知,忙从帘子后出来,就见这幕。 他快步上前,拦在两人之间。 “这位爷,我们家姑娘是要去镇国公府的,还烦请您让个路。” 他以为说出这番话,面前的人会有所忌惮,但见这人大笑起来。 温滔笑地脸肉都在抖,眼眯成一条缝道:“你也不问问爷是谁?怕他卫家?” 一提起这事,温滔心里又有怒气翻出来。 上上回群芳阁因个妓子,他被卫陵用灯盏差些砸坏脑袋。 好不容易等伤好,上回端午的马球会,他带人要挫卫陵一帮人的锐气,却输地一败涂地。 若非近段时日听说卫陵残了在养伤,他还准备去找卫陵麻烦。 卫家算什么东西。 卫皇后在宫中不得宠,他家出的温贵妃迟早要代了皇后位,六皇子也要登基。 到时卫家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柳伯伸长手臂挡着,半点不肯让。 姑娘是老爷唯一的闺女,他即便拼了命也不能让人带走姑娘。 却有温家的奴仆过来架着往一旁去。柳伯不断挣扎喊道,也无济于事。 “美人,你若是跟了我,做我的妾,保管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必待在卫家,他家迟早要倒,只有我温家才能长存,如今宫里最得宠的是我家长姐……” 温滔再步前,望着婀娜的细腰,目不转睛。 若是再养养,必定比现在更好,手中也起了热意,仿佛已握上了。 那目光黏腻恶心,曦珠的目光一点点冷下来。 她见过许多次这样的目光,也忍受过许多次。 他一遍遍说着那些似乎印证上辈子的话,让她再次浮想卫家被打压的那些年。 但她不信重新来过,不能改变前世结局。 曦珠抬起眼,直直地看向那张被酒色浸淫的脸,握紧了拳。 却也在这瞬时,一道破风声忽至耳边。 眼前晃过刺目银光,伴随“啊!”的痛苦惨叫。 肥圆的身体翻滚在地,锦衣绣服中似包裹着一滩腐朽烂肉,在狠戾的鞭声中,极快地渗出鲜血,鞭子扬起时,也飞溅起点点腥臭气味。 曦珠微微睁大眼,看向后面的执鞭者。 本蕴藉风流的眉眼,此刻却阴沉可怖。 他一脚踩在那喘气呼痛的胸口,狠力碾压之间,从紧绷的薄唇溢出丝丝笑。 “温滔,我还没死呢,有种就当我的面,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14 一场梦 温甫正还在大理寺轮值,就被慌乱赶来的下人告知:“老爷,大事不好了,公子快被打死了!” 他急问怎么一回事,待清楚后立即告退赶回去。 等到温滔屋里,见他唯一的儿子被鞭打成的惨状,不忍直视。 血水混合着黏稠的白色脂液,从那些纵横的鞭伤裂口淌出,身上已寻不到一块好肉。 一声声哀嚎在颤痛的肉身中撕扯开。 温甫正闻到那股腥气,觉得恶心起来,他退到屋外,却极其担忧地问起大夫儿子的伤势。 大夫战战兢兢道:“若这鞭打的人再重一分,怕是公子就没命活了。” 一听这话,温甫正满腔愤怒乍出。 温家到这代,只有一个庶子。即便如何胡作非为,也轮不到被人打成这样。再想及不久前卫度出京的那趟差事,将他安插在淮安府城的棋子拔除,少了每年几千数白银的私房进项,更是暴跳如雷。 卫家未免太过狂妄! 温甫正匆匆进宫,见着皇帝,就嚎哭不止自己儿子的伤势,道卫家教子无方,言辞激烈。 皇帝只得召卫度过来说话。 镇国公府今只有卫度还在京城,国公及长子都在北疆镇守。 卫度从户部衙门到御书房的路上,听太监说了缘由,顿时额角发胀。 等到了书房,两厢争吵,皇帝的头都疼起来。 半个时辰后,卫度才从里面出来,步出宫闱,坐上回公府的马车,他才深深地缓了口气,面色却愈加冷然。 这些年皇帝宠爱温贵妃,连带着也想将贵妃所出的六皇子立为太子。 卫家早和温家不对付。 * 青坠回来后,将外面听到的消息告诉表姑娘。 “三爷被罚跪祠堂了。” 曦珠在窗边坐了好一会儿,才整理衣裳要出门。 蓉娘跟过来问:“姑娘要去哪?” 她是焦心啊,没料到当初姑娘说是要去接手藏香居,会发生这样的事。 若非三爷及时到了,不定发生什么。 曦珠抬眸,先是看了眼祠堂的方向,再看向正院,道:“去找姨母。” 蓉娘阻拦不得,只好跟着一道去。 一路行过洁白卵石铺就的小径,再要穿过被绿藤覆满的月洞门,却遇到一人。 曦珠定神,朝他行礼。 “二表哥。” 卫度负手而立,眯眼看向她,被皇帝暗责的言语犹荡耳中,他道:“知道卫陵为何被罚?” 他话语清淡,却含着严厉谴责。 曦珠听出,她垂眼直接道:“此事因我而起,三表哥被罚是受我牵连。” “既有自知之明,你该清楚思量自己的身份,既是来投奔公府,就要守公府的规矩。若不是有要紧事,何必出府?还要惹出祸事来。” 卫度说完,便一甩袍袖走远了。 徒留曦珠在原地。 她知晓卫度的意思,不过是觉得这次温滔能寻来藏香居,是她先要外出,才让人钻了空子。 但她并不认为出府是件错事。 世道本就对女子束缚甚重,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锁一层层地堆累,直到她们被困后宅,难以出门,还要遵守男子定下的那些规矩,最后只能围绕一人打转,直至困死。 再者,那是父亲留下的铺子,她不能放任不管。 更何况卫度他自己尚是虚伪,又何必义正言辞地来管束她的举止。 曦珠没把这样的话放心上。 蓉娘听到卫二爷的话,却抖地厉害。但在园子路上,她不便说些什么。 等到正院。 杨毓听到侄女来意,将她拉在身边坐下,温声道:“不必担心卫陵,不过是让他去跪个几天,他也是习惯了。” 杨毓又道:“你不用多想,此事虽是罚他,但姨母私心不是惩他这次帮你,而是他手下没个轻重,温家的公子只吊着口气活着。” 遑论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曦珠轻轻点头,不再多说。 回春月庭的路上,曦珠身处灰蒙蒙的天色里,想起卫陵动鞭时用的好似是右手,在若邪山受了伤,应该还未好全。 这回大动,也不知会伤得更厉害吗。 心绪微微波动间,快至春月庭时,她看向槐木掩映中的卫家祠堂。 祠堂离得很近,不过几步路。 曦珠伫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从纱窗中漏出的灯火。 她记起自己上辈子曾进去里面,那天卫陵也被罚跪。 是为了什么事呢,她已记不清。 半夜,她偷偷跑去看他。 * 祠堂内,卫陵盘腿坐在蒲团上,撑着脑袋,歪眼望着红漆桌上供奉的列祖列宗牌位,近百块,在烛火的照亮下,隐隐透着暗红连绵的光。 面前摆着本摊开的家训。 卫度让他罚抄家训十遍,但宣纸上只随意落了几个字,干墨的毛笔就被他拿在手中慢悠悠地转圈。 鞭打温滔时,卫陵就想到会触动宫里。 若非有顾忌,他不会留温滔一条命在,真恨不得打死算了! 卫陵又不由回想那时见到的表妹,面对温滔的羞辱,神情是那样的镇静,眼中有显然的厌恶,唯独没有害怕。 一点都不像她这个年岁的姑娘家。 是本性如此?还是以前也碰到过,所以不怕? 可不管是哪种,既是在卫家,他就决不许她被人欺负。 卫陵疑惑地想着。 更甚至于比起温滔,她怕的好似是他的鞭子。也是在看到她惊惧的目光时,他才停下了手。 深夜,晕红的光在眼中一点点沉下去,卫陵泛起困来,慢慢地合上眼。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道轻如微风的声音叫醒。 “三表哥。” 卫陵困倦睁眼,便见是表妹,眸中胆怯。 他揉把眼睛,转头看外头黑魆魆的天,些微诧异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听说你被罚跪祠堂,膳房那边不准给你做吃的,我……我才想给你拿些吃的。” 她的声音低下去,都快听不见了,手中捧着一方绢帕,鼓囊地包着东西。 他问道:“是什么?” 洁白如雪的帕子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整理摆放着栗粉糕,嫩黄酥软的渣散落四周。 她一顿,良久小声道:“兴许来的路上跑地快了,才碎了。” 卫陵看到她的面庞逐渐泛红,捧着糕点的手指也蜷缩起来。 尽管早吃了阿墨悄悄拿来的晚膳,一点不饿,但他犹豫下,还是伸手去提绢帕的角,将糕点拎到面前,笑说:“不碍事,碎了也能吃。” 卫陵捏着凉透的糕点吃着,随手指旁边的蒲团让她坐。 他正吃地有些噎喉咙,听她说:“三表哥,你要抄这个?” 她指了指那放在桌上的卫氏家训。 卫陵顺意点头。 “嗯。” “那要我帮你抄吗?”她似乎对自己的主动有些难于启齿,头愈发低了。 “若是两个人,很快能抄完。” 其实不必抄,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但卫陵看着她绞紧无措的手,听到自己道:“好。” 长形矮桌被分两半。他坐在这头咽着过甜的栗粉糕,她则拿起方才自己置在指间转动的毛笔,坐在另边安静地开始抄写。 烛台被放在她的左手边。 灯影憧憧,落在她白皙柔软的面颊,似蒙了一层薄纱,微丰的唇轻抿成好看的弧度,长翘的睫毛也微微颤动着。 像振翅的蝶。卫陵心想。 等好不容易吃完那包点心,他挪到她身旁,隔着些距离,看到纸上的字迹时,有些惊讶。 那字和他的九分相似。 一样的……难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像是回想从前的事,说道:“我小时不喜欢读书,上学堂时常记不住那些诗词,先生就罚我抄写,太多了,我也不愿意,便给些好处让同学代我,也会叮嘱他们写的字迹同我一样。” 语气里有些羞意。 卫陵闻言,先是错愕,接而笑起来,问道:“那这次我让你帮我抄写,你想要什么呢?” 她的神色倏地变得仓皇,连忙道:“三表哥,我什么都不要的。” 笔尖的浓墨滴落,晕染了新写的字。 卫陵没再揶揄她。 他没打算抄这家训,不过是训诫小孩子的把戏。可旁边表妹帮着抄写,他也无聊地挑起一支笔,在另一边写起来。 风从微掩的门隙吹进,他记得两人说了许多话。 从津州的风土,说到那些奇诡的传闻,再是她曾在一望无际的海岸边,见过那些渔民打捞起的怪物,不知叫什么,但都很可怕,蠕动的长脚、透明的身体、比人还要大的鱼…… 卫陵从出生起就在京城长大,从未离开这里,至远去过京郊,他颇为兴味地听她说着,那些他不曾见过的事物。 冷冰冰的祠堂里,只有卫家先祖的牌位。 他喜好热闹,原本一个人待在这里觉得有些孤单,可表妹来陪他说话后,他心情好了很多。 倏地,他听她说:“我以后是要回去的。” 笔一下停住,他抬头看她。暖黄的光落在她微低的脸颊,如花眉眼带笑,温柔明媚。 他的心蓦地收紧。 为什么?难道京城不好吗?她一个人,又要回去做什么? 他想问她,不知怎么有些难出口。 门外的风声渐渐大起来,似有枯枝断裂了。 桌上的灯火在晃动,他看到她瑟缩下身子,难言之间,只能起身,要去把门阖上时,那火忽地一跳,“噼啪”爆裂一声,整个祠堂陷入了黑暗。 寒凉冷凝的风彻底吹开了大门,刮过供桌上的诸多牌位。 卫陵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翻涌如潮的晦暗里,听到有什么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滚落,摔砸在地。 可他此刻只想到表妹也在这里,不禁连声叫她,却没有回应。 哐当一声。 “三爷,醒醒!” 阿墨推开门,提着热腾腾的烧鸡过来,叫醒了正睡着的人。 卫陵睁开眼,才看到阿墨。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表妹呢?” “啊?” 阿墨呆了,犹夷道:“三爷问的是表姑娘?” 这都大晚上了,大家伙都睡觉呢,他来路上春月庭也没光了,三爷问表姑娘干什么? 卫陵缓了片刻,偏头看到仍好端端的祖宗牌位,摁了摁眉骨山根,低头间,目光落向空白的纸张,最后道:“没什么,此事你别乱说出去。” 他明白过来,刚才的只是一场梦。 * 曦珠仍和之前一样,早起会去藏香居。 因温滔一事,倒是更多人得知了铺子和镇国公府的关系,而也是在纷杂来往的人声中,她听到一件事。 姜家大姑娘要回京了。 15 害怕他 其实曦珠不愿回想那些与姜嫣有关的事。 若是她前世不曾目睹卫家遭受的种种祸事,也不曾看到卫陵日渐沉郁的神情,那她对姜嫣大抵还有些嫉妒,以及丝毫的羡慕,这种复杂的心绪曾让她彻夜难眠,甚至想起卫陵也在爱而不得时,竟有隐秘的快.感。 曦珠也觉这样的念头有些可耻。 她商户女的身份根本不足配卫陵,不管有没有姜嫣,以后他都会娶妻生子。 正如那夜她抛去女子该有的矜持,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换来的只有漠然,和姨母为她相看他人,裁定婚事。 无论如何,卫陵娶妻轮不到她,旁人也只会说她妄图攀附高枝。 可是她。 她从来不妄图从卫陵身上得到什么,或是摆脱商籍成为世家夫人,或是为了荣华富贵。 她只是喜欢他,想留在他身边。 但这不过是幻想,她以至与他见面的机会都少到屈指可数,又怎么能让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让他也能时常想起她呢。 轻白烟雾从错金银的莲花香炉中飘袅升起,香气氤氲,曦珠垂下眼睫,想起了再后来的事。 那时太子和六皇子已是剑拔弩张的态势,而姜家投靠了六皇子。姜嫣所嫁之人谢松也为六皇子党,那是一个智多近妖的人物,不过三十,便做了大燕的首辅。 她不知卫陵是如何想的,从他淡漠冷沉的面容,看不出半分异样。他不会再外露情绪,也绝不让别人看出他的想法。 但曦珠清楚地记得那时太子党式微,卫陵在为边关战事忙碌的同时,也开始结党营私,结交大臣,打压对手,收买人心。 有一回,她无意在树后听到他与别人商议,是要除去朝廷中的谁。 那般计策狠毒,不给人留一点活路。 慌张间,她后退踩到地上的枯枝,立即被他察觉,转眼过来,那眼神阴鸷地似要将她定死在原处。 但很快又平和下来。 卫陵让人退下,走了过来,他嗓音低沉,却很平静地问:“怎么来了这里?” 曦珠还没能缓下,更没敢看他,低着头道:“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她听他说:“我知道。” 卫陵陪她慢慢走回去,在路上时,曦珠纠结许久,终于开口问道:“那人是谢松的同党吗?” 似乎过了许久,似乎只是须臾。 他道:“是。” 朝局已到了水火不容,生死敌对的时候。若一朝败落,等待败者的只有死亡。 更何况对手是姜嫣的丈夫。 卫陵忽然道:“其实我不愿意让你听到这些事。” 他的话很少,但曦珠知道他的意思。 从前他厌恶这些尔虞我诈,也不愿涉足朝政,但如今的逼不得已,让他似变了个人,与曾经的他是那样泾渭分明。 香烟渐渐散去,曦珠从回忆中挣脱,抬头看向窗外的熹微晨光,院中的杏树满枝葱郁,从浓绿间露出澄黄硕大的杏子。 暮春远去,盛夏来临,京城平静无澜的水面下开始有暗涌潜藏,有关后来卫家祸端的人也一个个地出现。 姜嫣便是其中之一。 而接着就是谢松。 曦珠很难说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前世他们是政敌,而姜嫣身处六皇子阵营,似乎一个女子没有选择的机会,只能跟随自己的父亲和丈夫。 但她没办法忘记的是上辈子祸端到来时,卫家女眷的生死不由人,她们同样没有选择的机会,不管是董纯礼的一尸两命,还是姨母的客死他乡,或是原本冰雪聪明的卫锦变得痴傻。 曦珠合上眼。 她已在尽力摈弃那些对卫陵的感情,毕竟是前世的事,她不想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困苦境地。 今世无论卫陵喜欢上谁,不再关她的事。 但绝不能是姜嫣。 但她对卫陵和姜嫣的事一无所知,只记起是在她入公府第一年的赏荷宴上,卫陵第一回见到了姜嫣。 * 七月初时,镇国公府办赏荷宴。 董纯礼早在婆母的嘱咐下,吩咐琳琅阁的绣娘过来给府上各人裁量夏衣,又带人到水榭布置,准备瓜果糕点等吃食。 今日是七月十二,宴会在偃湖附近。 湖面宽阔,六月才破出水的芙蕖花芽随暑气日日生长,变作花苞,在夏风吹拂下,颤巍巍地打开粉嫩的花瓣,接天莲叶无罅隙,荷香弥散,沁人心脾。鸳鸯成群,嬉戏其间。 更凑巧的是,这年竟有一朵并蒂莲。 多吉祥喜庆,怕是有好事将至。 珠帘清脆响动,有丫鬟撩起帘子走进亭子,将放置在荷花里一夜的茶叶冲泡,呈上给在赏并蒂莲的各府女眷。 此次收到帖子的都是京城中有头脸的官宦人家,和勋贵侯爵。 各家夫人早听到风声,镇国公夫人要给三子卫陵找媳妇的事,大家都是人精,心知肚明,再稍一打听到宴的还有哪些人,便忙给自家女儿做衣裳,定首饰,势必要在一众姑娘里夺目而出。 现下是荷香混着各种脂粉香气,直让人误以为入了香堆里。 又恰休沐日,便有些官员应了户部侍郎卫度的邀请,过来偃湖边聚饮。远远隔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就见对岸各色鲜艳的衣裳,掩映在莲叶荷花中,真是好一出风景。 破空苑中,姚崇宪、王颐等人也来找卫陵,说是一道去垂钓游湖。 卫陵的手臂原本好多了,那天也是耐不住无聊,去找好友到哪处玩乐,但在路上碰巧撞见了藏香居的伙计,形色匆忙,原是伙计听了掌柜柳伯的话,要赶去公府告知温家公子的事。 卫陵一听是藏香居,赶过去一看,便见那幕,才气怒抽了温滔一顿。因这一动手,牵扯到臂膀,他又养了好些日子的伤。 谁知手刚好,母亲就来告诉他此次赏荷宴,要好好细看。 “有什么好看的?” 卫陵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道。 他真不懂母亲那么操心做什么。他自个都不急娶媳妇的事,想到以后要有个人时常在他耳边念叨,要他早些回家,还要管束他,头都大了。 总归他现在没这个心思。 杨毓真恨不得没生这个儿子,没少惹祸,还不服管教。她是真担心以后可怎么办,难不成让他这支没落,比不得他大哥和二哥。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能看小儿子这样玩乐下去。 “你给我上点心,这年定要将你的婚事定下来,等你爹和你大哥回来了,也好快些成亲。” 卫陵皱眉道:“娘,您别那么急成吗?再晚个一两年吧。”能拖多久是多久。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你要是不愿意看,那我这个做母亲的直接给你定下。” 杨毓道。 卫陵被这话逼得不耐烦起来,直接道:“娘真那么做了,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一听那两个字,杨毓登时被吓地魂地都要飞了,若非元嬷嬷搀扶着,怕是气倒在地。 “也好在你爹不在这,要他听到这话,看他不打死你!” “要打死早就打死了,也轮不到我长那么大。” “你个逆子!” …… 隔着两日,卫陵想及母亲的话还郁闷着,又不知怎么再念起梦中见到的表妹,本来有些怯,却敢在那样天黑时过来祠堂找他,还有后来她的那句话。 卫陵真觉得头疼,和第一回做梦梦到表妹时一样,总制不住地去想。 因此当姚崇宪和王颐等人找来时,他自当为了散心,跟他们去偃湖中心的百花洲垂钓去了。 此时另一边,曦珠被卫虞拉着,带到好些姑娘面前认人,都是和镇国公府卫家交好的人家。 表姐因孝期不能去宴会,但卫家自家办的不碍事,卫虞就想趁这个机会让表姐多认识人,大家以后可以在一起玩。 有人道:“你便是那个让卫陵鞭打温滔的表姑娘吗?” 十多岁的姑娘,面庞娇嫩,说话也带着稚气。 曦珠微微点头。 一阵纷乱互相见礼,算是见过人。 曦珠一一辨着她们的面目,并没有姜嫣。 她笑着回礼后,便与她们一道在亭中用些点心,静坐一边,眼前是盛放的荷花,耳畔是卫虞与好友们的热闹说话声,关于卫陵。 她们是想向卫陵的妹妹打听诸如喜好一类。 曦珠听过一耳,陡然间望到湖中的并蒂莲,有些晃神。 前世好似没有这朵莲花。 却在这时,有人忽说:“你怎么才来?” 曦珠随声看去,不远处的石阶走上几人,而最前头的是个身穿霁青越罗裙的女子。 当看到她柳眼梅腮的面容,曦珠就认出是姜嫣。 与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并无多大变化,只是现在有着少女时的鲜亮。 姜嫣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循着视线,朝亭子角落望过去,就见一张粲然明媚的脸。心下微微惊艳,待迈上最后一阶,和众人见过,最后才在卫虞的介绍下,得知那位姑娘的身份。 原来是寄住在公府的表姑娘。 姜嫣朝她笑了笑,便被闺友拉去,两人说起话来。 曦珠始终坐在旁侧,望着平静的湖面。 她隐约想起上辈子自己并不在这里,也没有和这些贵女见过面。 那时她和卫虞的关系不如现今的好,并觉自己身份低微,便到百花洲的双燕楼去。 那里很清静,没有人。她无需与这些素未谋面的人,说些以为亲近的应酬话。 即便说了,她们也不会愿意与她交好,正如此时,初见时的客套,延续不至后来。 她们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勾缠在一处,都有着利处。 而她不过是个商户女,占着与国公夫人的微末联系,才得以来公府,自然没有交好的必要。 她没有和她们待在一处,也不知姜嫣,更不知卫陵和姜嫣的初见是如何的。 曦珠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姜嫣。 因此当丫鬟手中的茶水要泼到身上时,她只来得及朝后退了些,却还是湿透了膝上的裙衫。 在这样的宴会,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才被派来伺候的小丫鬟被自己的鲁莽吓到,她忙道:“表姑娘,对不住,是,是我一时没端稳,我,我……。” 话都说不清楚了,还带着哭腔。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卫虞蹙眉要训斥丫鬟,只才张口,曦珠滞了下,就浅淡地笑道:“没事,我去换下就好。” 在亭外候着的青坠闻声上来。 幸好是凉茶,但那新做的荼白裙裾,还是被清香的龙井茶水染得淡黄。 她站到表姑娘身前,掩住污迹,也有些急了。 曦珠离开亭子前,在继续说笑的众人中看了最后一眼姜嫣,就走下了石阶,往春月庭的方向去。 她不知这到底是天意吗? 心下微微叹气。 今日人多,难免撞到人看见不好。青坠带着表姑娘走偏僻的小路,一路树荫匝密,花香飘散。 却在途径乌樟树下的一块假山时,见对面长廊走来两人。 最前头那人穿身葭灰织锦罗团领衫,身形峻拔,面容沉压。 当看到那张脸时,曦珠的身子僵住,紧抿住唇,握着团扇的手也颤抖了下。 那段堪称痛苦的回忆涌入脑海。 她认出了他,是秦令筠。 他已经看到了她,侧目时眸子微眯,靴尖偏转,一步步走了过来。 16 折磨她 倘若不是后来太子逼宫失败,卫家一门被定罪谋反,曦珠不会知道秦令筠对她有着那样的心思。 * 前世和秦令筠初见后,青坠就告诉她,那是秦家长子,而今三十三岁,才升任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很受皇帝器重。别看秦大爷相貌沉沉不近人情,却办过好几桩利民的大好事,京城的百姓说起他,也是称赞。 尽管他已有一妻三妾,好些官员还是想将女儿送去他的后院呢。 青坠接着说起,秦大爷和咱们家二爷是好友,两人同朝为官,时常互邀聚宴。 后来曦珠又寥寥见过秦令筠几面,除去行礼,并未多说话。 只记得那是一个目光落下,就会让人觉得惧怕的人物。 而在神瑞二十五年,与卫家交好的秦家,却率先决裂了关系,投靠六皇子,与谢松一道设计陷害死了大表哥。也是在那年,怀有身孕的卫家长媳董纯礼听闻噩耗,本就胎象不稳,就那样去了。 自那之后,曦珠在镇国公府没有再见到秦令筠。 有一次,她因事出府,在街边遇到秦家的马车。深色的帷裳被人轻掀,从背后露出那双令人胆怯的眼,似乎朝这边看过来,曦珠下意识躲到人群后,避开了。 不过偶遇,她并没有放心上。 直到时日推进,很快到了神瑞二十八年正月底,皇帝立下遗诏,要让温贵妃之子六皇子继承皇位,情形已到生死一线间,太子不得不逼宫,却因被姚家泄密,死伤在外宫城的将士堆叠成一座小山,就连卫度也被斩杀。 不过半个时辰,禁卫军就包围了镇国公府,将府中众人看管起来,严令不准外出一步,若违背者,格杀勿论。 只待上方裁决卫家女眷及弱子的命运。 曦珠也一并被禁足在府内。 那时卫家只有卫陵还在外。 千里之外的北疆,他正领兵对敌狄羌。 通往北疆的驿站被管控起来,来往信件都需拆开看过才准通行,往军营去向的道路更是设了重重关卡。 新帝畏惧变数的发生。 卫陵便是那唯一的变数。 他手握兵权,仅凭几年,就成为大燕建朝以来最年轻的提督,又掌管着最精锐的卫家铁骑,倘若他得知京城巨变,太子被囚,怕是要带兵回来造反,到时京城中没有将领能挡得住,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臣子也要支持太子复立。 但新帝又怕光明正大地派人将卫陵押送回京,狄羌趁机作乱。 那些年,狄羌的势力愈加壮大,只有卫陵领兵能与之抗衡。若是卫陵不在,北疆恐将失守,到时城池沦陷,百姓遭殃,就是另一番生灵涂炭。 左右为难之际,有人愿代卫陵之位,接管北疆防线。 不论行或不行,已到了没有选择的时候,消息不能一直这样捂着,卫陵迟早要知晓京城局势。 新帝下旨让人接管北疆军务,将卫陵押送回京的消息传到公府时,正是深夜,曦珠听说了这件事,她怔然地望着满厅中悲戚哀哭的众人。 他们都明白一旦卫陵回京,便是他的死期。 曦珠静坐好一会,按着桌角撑起微晃的身子,走出门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都浸在哀伤中不能自已。 她没有点灯,也没让人跟着。 雪纷落而下,自己一个人撑伞走在去破空苑的路上。 她记得几年前,国公和大表哥年关回京时,大表哥送了一只海东青给卫陵,可以传信。 幽暗冷寂的院落,那棵梨花树已被霜雪覆盖。 随着海东青的展翅腾飞,夜色下枝头的白雪,如同暮春到来,簌簌坠落数不清的花瓣。 曦珠抬头仰望那道暗影消失的方向,是去北方的。 一定会赶在那些人到之前,卫陵能得知所有。 但她没想到不过一个时辰,就有人闯入公府的大门,要抓她进刑部大牢。 公府里有奴婢碰巧看到那幕,为了活命的机会向禁军告密。 便是在那里,曦珠见到了秦令筠。 污秽肮脏的大牢内,充斥着浓烈的腥臭,混杂了新一轮严刑拷打后残留的血气,以及囚犯的痛苦惨叫,一声声地,刺入曦珠的耳中,让她不由地颤抖起来,死命捂住鼻唇,不想沾染上这样的气味。 但这样,仍可听到那些惨声。 “我不是太子余党!我是被冤枉的!是张清要害我!” “我招认,快别打了,我认啊!” “是罗真平让我指认的,他也是太子党的人,你们也要把他一起抓了!” …… 无论有多少秘密,藏得有多深,在酷刑之下,都能被挖掘出来。 适时,新帝清算太子余党,刑部牢狱塞满了人,官职大小无关紧要,凡是和太子有过密交往的人,都要到牢里走一遭。 甚至有的人她在公府见过。卫陵曾与他们有着联系。 曦珠被狱卒带到那些人面前,看到他们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被滚烫红炭烙穿的胸口,肺腑肠子流出,还有被剪掉的舌头,掉在地上还在动。 她恐惧地直往后退,却被秦令筠反拧住胳膊,直推她朝前。 曦珠疼地叫了声,泪水忍不住流出来。 秦令筠低头在她耳边道:“有胆子给卫陵传递消息,就要想好后果。若是不想像他们一样,就将给他写了什么,如实告诉本官。” 那时他已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被新帝委任镇国公府的余事,得知消息泄露,自是怒不可遏。 原以为只是一群女眷,翻不起浪来,却不想竟有这样的法子。 “我忘了,不记得了。” 曦珠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却一动,被拧的双手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猝不及防地,她被身后的力道推了出去,摔在地上,泪水砸落,几乎被扭断的双手还未支撑起身体,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绑了。” 极平静,也是在牢狱中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字。 她的双臂被架起,绑到了刑架上,无力挣扎地被麻绳绕过脖子,缠缚手脚。动弹不得。 那根两指粗的绳已在连日的审讯中,吸食过不知多少人的鲜血,变得暗红。 腥臭气味冲涌,曦珠想要干呕,随即看见一根也沾满了人血的长鞭时,浑身颤栗起来。 秦令筠接过狱卒递来的鞭,颠握在手中,望着她发白的脸,猛地抽打过去。发硬的尾稍在她的手臂破开一层皮肉,登时引出她不受控泄出的痛声。 可那一鞭不过打在刑架上,乍起的也是惊吓响声,只是收鞭的余力落在她身上罢了。 秦令筠沉声道:“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曦珠在那声轻微的呼痛后,红着眼看他手里的鞭子,疼地发抖。 这世上的痛,粗分不过两种,一为痛在心上,另一痛在身上。 她常年深处闺中,只觉得心上的伤最痛,能哭地肝肠寸断,却不想比起那点爱恨纠缠,这样仿若要将皮肉剥离骨头的鞭刑,带来的不仅是痛,也在将一个人的尊严反复鞭打。 可她不能告诉他那封信上的内容。 曦珠死死咬紧了唇,闭上眼。 “呵。” 一道冷嘲讽声后,迎来第二鞭,这回是实实在在地落在身上,擦过她的脸颊,抽裂腰腹处的衣襟。 日前的粉装袄衫在进狱时,就被剥除,只剩一件里衣。 在她几乎哑然的惨声里,身为女子的那点羞耻,随着痛到极处的泪,一齐掉落,几乎无存。 “说吗?”他又问了一遍。 她仍旧不答。 “好。你以为不说,本官就猜不出你写的是什么吗?” 紧跟其后的,就是第三鞭,第四鞭,第五鞭……更甚是一种已然定罪的刑罚,只差她这个犯人的罪证呈文。 意志被折磨地几欲崩溃。曦珠接连几声痛叫,全身被冷汗湿透,唇被她咬破,流出的热血沿经嘴角,汇在下巴,滴在身上的一道皮开肉绽的鞭伤上。 在第十鞭时,她终于垂下头,一声不吭,昏厥了过去。 浑噩地不知过去多少日,每当清醒时,秦令筠那沉沉的声音总在耳畔说着同样的话。 她什么都没有说,似乎那是能让卫陵活命的东西。 他却没有再对她用刑了。 直到一日,她再次从彻骨的冷意里睁眼。 一束微弱的光从厚重墙壁最顶上的小窗透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曦珠烧地神志不清,头痛欲裂,却呆怔地望着那点光亮。 她再次梦到了卫陵战死。 囚牢的门被打开,有人走进来。 是秦令筠,穿着绯红官袍。 他说:“卫陵已死。” 曦珠仍一动不动地躺在杂乱的草堆里。 下瞬,她便被扯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里,那是从风雪中一路走来留下的痕迹。 曦珠被冷地颤了颤,想要推开他的胸膛,挣脱他,却牵扯到鞭伤,手抖地无力。 “放开我。”她的声音嘶哑不成样子。 秦令筠却固住她的身子,接过狱卒递来的药碗,掐着她的下巴,让她张了嘴,强行将药灌下去。 曦珠被迫仰起脸,只能看到那距离极近的沉压眉眼,他的呼吸也轻缓落下。 她忍着气,只能吞咽下一口口苦涩的药,待碗中空了,秦令筠才松开些。 曦珠被呛地连声咳嗽,想要躲去一边,却被他的臂弯拦住。她眼眶泛红,撑起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朝他抓去,尖锐的指甲将他的脸抓破。 狱卒惊呼。 秦令筠脸上蕴满怒色,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折断。 他冷声:“还想留着这双手,就不要放肆!” 曦珠疼地整个人都在抽搐,却听他继续道:“如今卫陵已死,即便你不说那信的内容,也没有关系。” 秦令筠捏着她的手,俯身低看她痛苦的神情,道:“既知疼,便是还想活。待卫家残党被收拾干净,到时我自想办法救你出去,以后有我庇护你。你可要想清楚,下回再见到我,该怎么和我说话。” 他放开她,任她躺回地面,整了整官袍,走出囚牢。 只剩曦珠一人。 她动了动痛地似要断的手腕,爬了许久,挪到那束光下,撑着手肘,艰难地翻转身子,仰面让那光再次落到脸上。 些微暖融,却抵不过牢中的寒冷,冻地手脚失去知觉。 曦珠阖上眼,只不断回想秦令筠的那句话。 卫陵已死。 可他说过会平安回来的。 曦珠一点点蜷缩起来,低声呜咽,早已干涸的眼里滚落泪水,顺着眼角淌落在沾染血气的冰冷地砖上。 而秦令筠最后的话,更让她如坠深渊。 光好似变得更温暖些,还有鸟雀的啁啾和荷花香气。曦珠缓缓睁开眼,便发觉自己不是在牢狱中,而是在一条偏僻的小道。 他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秦令筠此次到公府,是应了好友卫度的邀请过来赏荷宴。 他是和妹妹一道来的,早已知晓这宴的目的。方才在席上听说卫陵到百花洲那边游湖去了,便想借着醒酒的由头,过来告诉妹妹这一事。 来公府许多次,倒不用仆从带路。 但没料到,能在这里就遇到她。 身后的随从却疑惑,这种事只需遣他来说就是了,大爷偏要自己过来。 青坠一见着人,忙跟表姑娘说了来者身份。 曦珠避在她身后,低垂着眼,却仍感到了那道打量的视线。 她竭力压着心中的惧意,手上也泛起疼来,朝他行礼,便彻底躲到青坠身后去,急着要走。 秦令筠堪见那荼白纱裙在眼前一晃,有香气漾开。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在清雅的荷香中,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清扬气息,很淡,却显然是闺阁女子的用香。 见人走远,秦令筠收回目光,接着朝凉亭走去,再想起温滔被卫陵鞭打一事闹得热烈,起因嘛,似乎就是她。 柳曦珠。 他唇角勾起极淡的笑意。 春月庭,蓉娘听青坠说起宴席上的事,赶去找了新的衣裙给姑娘换,说是天热换身清爽的再去也好。 曦珠摇了摇头。 不去了。 她伏在桌案上,一点点把头埋进去,纤弱的肩膀微微抽动。 这样的酷暑,她却觉得有点冷。 17 给我滚 今日宴会人多,这边十多岁的姑娘们聚着赏荷,那边母亲大嫂陪着各家夫人们围着说谈,再远些,还有二哥和一堆同僚摆席饮酒。 卫陵哪处都不想靠近,带着一众好友乘船到偃湖中央的百花洲垂钓。 洲上不如春时繁花齐放的盛景,举目望去,都是葱茏草木,零花点缀其中,尽管如此,各处精心养护的景色还是绝妙非常。婆娑树隙间,依稀可见那座双燕楼的飞檐戗角,在烈阳之下,折散着琉璃瓦的细碎光亮。 找了几棵高大梧桐树下的阴凉地,众人也不讲究干净与否,席地而坐,各自分散了。身后跟着的小厮仆从也找地方待去,免得扰了清静。 垂钓论的是平心静气。 可来的都是群不及弱冠的少年人,只安静片刻,就四下说笑起来。 他们自然清楚此次赏荷宴所为何事。刚开始不知,一看到那些姑娘,再互传些风声,再不明白,真是蠢到家去。 不过他们只挤弄眉眼,嬉嬉笑笑,不敢真当着卫三的面调侃此事。 都在一块玩那么久,又能被邀来公府,谁不清楚卫三的脾气,看着最是大方,不拘小节,可若是谁碰到他的禁处,那得被他记上,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报复了。 而卫三现下最厌恶的,便是他的婚事。 尽管其中有人止不住去看远处纷乱如云的姑娘们,容色从艳丽到清淡皆有,心下感慨卫三艳福不浅,嘴上却说些闲言。 卫陵坐在一丛黄菖蒲边,一只手持着竹竿,另一手肘搭在膝上,单手支着下颚,目光巍然不动地看着水面。 大半天过去,连眼都不眨一下。 旁侧的王颐坐会,无聊起来。他并不喜垂钓此事。 王家本和镇国公府卫家交往浅淡,若非上回若邪山的事,他大抵不会与卫陵成为好友,还能被邀来这宴,见到如此景色。 虽饱了眼福,但说心里话,他之所以来,还是想见到柳曦珠。 能以正经法子见到人,大抵只能来到公府。距上回在铺子相见,都过了二十三日,他常想起她的一颦一笑。 想到此处,王颐觉不好意思起来,却还是朝对岸看去,但卫陵选的地偏僻,水中延长的碧绿蒲叶遮挡住视线,什么都瞧不见。 不知她在那里吗? 王颐微微叹息,又转头看向卫陵,发觉他维持那个姿态许久,倒不像来垂钓的,更似发呆。 卫陵在王颐叫他第三次时才反应过来。 他偏眼,“怎么?” 真是一静下来,那梦中的场景就克制不了地直想起。 不知多少遍了。 王颐问:“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卫陵揉了揉疼胀的额角,道:“没什么。” 此时一声惊叹,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原是有人钓上一条鱼,足有小臂般大。 姚崇宪说送去公府的膳房做了,好吃一顿。 卫陵让阿墨提鱼先去备着,另再做其他菜来,说就在破空苑摆席。 大家纷纷撂下杆子,跟着要回去。七八个人边说边笑地往回走,谁知方从船上下来,就有丫鬟恰好赶到,满面焦急道:“三爷,夫人让人正找您呢,要您过去一趟。” 卫陵一听这话,薄唇抿直,厌烦起来:“跟母亲说我有事,不去。” 丫鬟对上他的脸色,头低三分,“夫人说您要是忙,那她就替您决定了。” 这分明就是在逼他。 卫陵想起母亲先前的话,深吸一气,终于忍下,转身对背后好友道:“你们先过去,我稍后来。” 一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姚崇宪直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卫陵自然不能告诉他们,只说自己也不知。 又让另外的仆从领人过去。 他自己则跟丫鬟去,弯绕几个来回小道,随着人声渐近,闻到飘来的脂粉香气,心里就越烦躁。 他若要娶妻,必定娶个自己喜欢的,绝不是这样说来的。 这个念头才冒出,一张眉眼含着哀色的面容出现在脑中。 卫陵顿住脚步,忽心生茫茫。 也是这时,他听到谁说起她的名字。 秦枝月是被哥哥告知后,才过来百花洲停放木船的岸边。眼见不远处卫虞在与另些人说话,只让丫鬟去说声,要去游湖玩。 她倒没一个人,是和五六个姑娘一道来,不过容色都不及她。 姑娘们走在去的路上,四望景色,免不得说些话。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公府的表姑娘,也就是那位因丫鬟不小心泼茶离开的商户女。 有人道:“我也是听母亲说,她的娘当时不过是个靠寺庙施舍活着的孤女,后来好命被杨家老夫人抱回去,当作杨家二小姐养着。后头丢失的女儿找回来,她的娘也丢了和侯府的婚事,杨老夫人又好心给找门婚事,结果在嫁去的路上遇到盗匪,被个商人救了,又给嫁去其他地。” “说起来她跟公府并没什么关系,若非国公夫人好心,她一个商贾之女,怎么能来这里,我方才见了,她身上的裙裳还是琳琅阁的。” “也是,借着公府的名头,将来也好嫁个好人家。” “你们可别说,我爹下值回家说起温滔被打的事,我都以为卫陵喜欢的是她,才为她出头。她长得那样好,又是在公府住着,两人见面的机会多去了。” “你那是多心了,她父母双亡,本就不祥,身份又低微,怎可能嫁进公府。若要攀上这样的门第,怕只能做妾,兴许还有人看得上。” 这句话才出口,转过太湖石旁的芭蕉叶,秦枝月脸上打趣的笑就僵住了。 迎面站着一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 卫陵只觉一股怒火流窜四肢百骸,最后直冲天灵盖,脑中充斥着那些娇声戏言。手已将腰间的鞭柄攥紧,手背上青筋爆出凸显。 漆黑眼眸冰冷地将面前精心打扮的人一一扫过。 他厉声道:“你们来公府做客,便是这样非议主家的人,若非我从不打女人,这一鞭子已抽到你们身上!” 话音落,一道呼啸声在风中袭过,芭蕉叶被整齐鞭裂断在地上,银鞭落在坚硬的太湖石上,“啪”的一声巨响,将一众姑娘们吓傻了。 她们呆站着,不曾想到背后议论他人的话会被听到。 还是卫陵。 可不过一个来公府寄住的表姑娘,值得他这样对她们说话吗? 下瞬,就有人将这个疑问抛出了。 秦枝月被这样的狠戾吓得眼泪将落,却仍大着胆子问道:“也就是个表姑娘,你就为她骂我?” 从她第一次见到卫陵,她就喜欢上了他,再听哥哥说会想办法让她嫁进公府,更是高兴不已。 卫家家训,男子唯有正妻一人。以后她嫁进公府,那卫陵只会有她一个人。 上回听说他手臂受伤,她还担心地直掉眼泪,就怕他好不了。 为了这回的赏荷宴,她更是早半个月就准备衣裳,换了好几种妆容,就怕他不喜。 可如今就说句闲话,就被他这样骂。 羞辱涌入心里,她愈觉委屈,泪水似掉线的珠子。 秦枝月几乎要喊出来:“难道我们说的不是真的!” 卫陵怒火中烧,要遏制不住。 什么是真的? 是他喜欢表妹,才会为她出头,鞭打温滔,亦还是表妹身份低微,不能嫁进公府,要被他人看上去做妾! “既住在我卫家,便是卫家的人,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 她们的面目被卫陵记住,他压着嗓子沉恨道:“滚,全都给我滚!” 姚崇宪等人听到这边声响过来时,就看到一帮哭的姑娘们,其中还有秦枝月,是他姐夫秦令筠的妹妹。 姚崇宪见她哭地稀里哗啦,卫陵竟怒到执鞭,忙过去细看,幸好没谁被打。 “你做什么要吓她们?” 他直接问卫陵,语气也不好起来。秦家和姚家有姻亲,他不能这样看着秦家妹妹被欺负。 接着就有人怜香惜玉起来,也跟着说道。 王颐疑惑地看着。 他没有开口说话。一是根本弄不清楚状况,就不要率先替人出头;二是他不认为卫陵生气成这样,是无缘无故的。 卫陵这个人,他是信得过的。 卫陵直接看向姚崇宪,想起他和秦枝月的关系,怒中生出冷笑:“你自己去问她。” 姚崇宪又恼地去问秦枝月,但只得哭声。 这时,另一群人赶到,是卫虞听到秦枝月和几个人过来要游湖,也带着剩下想玩的姑娘来。 谁知才到半路,就见小道站了好些人,男男女女的。 混杂一片哭声。 被吓的姑娘们见到更多人来,索性放开声来,熟识的就抱在一处。 后面跟着的姜嫣看到这幕,听到身侧的姑娘说起缘由,些微惊讶,再抬眼看向卫陵,倒是生的绝好一副容貌,可惜不过一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还为个表姑娘和那么多人作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卫虞也看到了三哥的样子,就知准是他惹出的祸,跑去他面前,都还未问出口,就听三哥问:“表妹呢?” 卫陵将所有人都看了遍,并没有看到她。 “表姐说是去换衣裙,却没再回来了。” 卫虞不明白三哥为什么问表姐,但看三哥铁青的脸色,她还是先说了,自己也奇怪表姐为何没再回来。 卫陵听罢,径直离开,没再管身后众人。 杨毓带着元嬷嬷赶到时,看到眼前乱糟糟的人,真是头都大了,等理清事,好不容易将人都安慰住,天色已黑。 * 这天夜晚,卫陵第三回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怎么也睁不开眼,晃晃悠悠地,似乎在一艘小船上。鼻息间,能闻到荷香和酒香混弄一处,浓郁地有些窒闷,让他昏沉头痛。 耳畔还有锦鳞跃出水面的波动声响。 惺忪朦胧,头顶荷叶的簇簇绿影移动着,有少女的娇笑声从远处传来,渐渐地,离他越来越近,能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这朵好看,花瓣那么多呢。” “摘那个,莲蓬好大。” “哪里?” “快将船划近些,喏,就那个。” …… 卫陵想要挣扎起身,陡然地,有人拂开荷花枝蔓,他的眼前映入明光,便见成片碧荷间,另一艘小船探出头,而船头坐着个女子,穿着霁青薄裙,手里抱着一捧荷。 瞧见他,似乎吃惊地脸庞都红了,飞速看他一眼,就转身坐去另一边。 卫陵认出了她。 今日在卫虞带来的那堆姑娘里,她在其中。 但为何这次做梦,梦到的不是表妹? 他转目去寻她的身影,怎么也看不到,没有再理会一众姑娘们相互推搡,想朝他说话。 卫陵自顾自地拿了船桨滑动,想要去找她。 水面波澜,散着酒气。他看到船里有好几个酒坛,是喝了那么多吗? 卫陵划着船,头昏脑涨让他划地愈来愈慢,最后到了藕花深处,再不能朝前。 还是没有见到她。 卫陵放下船桨,站起身,想要叫她的名字寻她,却在抬眸间,止住声音。 远处的双燕楼,她正站在窗边望过来。 她把方才所有的事都看到了。 卫陵心下忽地急迫起来,无根无由,他想要说些什么,可两人仿佛相隔千里万里。 只能到她身边去。 他再次拿起船桨,却被水里的什么缠住,往下拖拽。 紧随着,船身剧烈摇晃起来。 一切都来的太快,卫陵来不及反应,就摔进湖里,接着手脚就被大团浓绿的东西缠住,将他朝深处拉去。 冰冷的湖水淹没他的口鼻,极快充盈他的肺,让他难以呼吸。 卫陵在水下,没有看到一朵盛夏的荷,只有澄澈湖面上浮着的细碎金光,从他面前缓缓流过,似乎他正在失去很重要的什么。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前开始涣散,竟看到一个人跪趴在水面之上。 她眼睛通红,泪水不断掉落进湖水中,不停地叫他“三表哥。” 卫陵看着她,哭地那样伤心,像要将满腔心意都哭出来。 “三表哥,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伸手进水里,想要拉住他。 卫陵本能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在即将碰到时,手指微缩,没有去拉她的手。 湖水很冷,她拉不住他,更救不了他。 卫陵感到身体越来越轻,往下沉坠,濒死的感觉让他难受万分,眼前愈加模糊。碎光只剩一线时,他却听到“嗵”的一声,有人跳入湖中。 “曦珠!” 卫陵惊醒坐起身,大口喘气,胸膛起伏不定。 怔然片刻后,他掀开帐子走下床去。 天色未亮,他从铜盆抚水将脸上的冷汗洗去。 抬起头,透过架上的镜子,卫陵看到一张阴翳沉郁的陌生面容。 18 平安符 曦珠是在翌日听说宴会后程发生的事,因为她。 卫陵为了些无关痛痒的话,竟差点打了那些姑娘们,还放言让人滚,让应帖而来的官家勋贵颇有怨言。 晨时,外院洒扫的丫鬟说地绘声绘色,让她不禁想起卫陵鞭打温滔时的样子。 但曦珠知道卫陵不会那样做,这个时候的他只是行事肆意,不顾忌他人颜面,却绝不会做出伤及女子的事。 可他为何会这样? 那些羞辱非议的话大多没错,另有臆想偏颇,终不过碎语。 曦珠前世听了很多,从最初的难过,到后来的麻木,不会再放在心上。若一直将他人的无心之言记挂,是徒累自身。 遑论经过一世,再听到同样的话,曦珠听过也就罢了,她只是疑惑卫陵如此生气的缘由。 转念之间,若是闹成那样,卫陵和姜嫣见过了吗? 曦珠的思绪被一声呵斥打断。 “小心你们的口舌!” 青坠看向庭院,正清扫尘土落叶的丫鬟们吓一跳,回头见朝她们走来的人,还有檐下的表姑娘不知听了多久,忙不迭告饶是自己多嘴,再也不敢了。 曦珠回神,叫住了青坠。 “提醒一二句就好,不要罚。” 昨日的事情,不定现在有多少人在传,堵着这几张嘴算什么,终归都是公府的人,她不想接下来的日子让这些人对她有怨念。 说她不想多生是非也好,或是她没脾气也好,她都不在乎。 曦珠回到屋里,没一会蓉娘进来,面上尽是担忧。 她将姑娘搂在怀里,道:“你别听信那些话,咱们是要嫁作正妻的,到时国公夫人会为你找好婚事,定是个清白的好人家,又对你好的。”不会去做劳什子的妾。 曦珠靠在她温暖的怀里,轻轻地嗯了声,半晌却道:“蓉娘,若是以后我……我不想再在京城,那我们回津州,好不好?” 话音甫落,蓉娘惊讶地望着姑娘。 她想姑娘现下定因那些话难受,才说出这样的话,但要回去多难,柳家家底都被搬来了京城,柳家只剩姑娘一人,若是能独撑门户,当时夫人也不会写信来京城托付。 想及此处,蓉娘更是心疼地说些宽慰的话。 曦珠仰头朝蓉娘笑了笑,没有再说这件事。 还不到时候,刚才只是试探。 到了傍晚时,有其他院的丫鬟过来春月庭,是来送东西。 青坠接过紫檀嵌螺钿镜匣,见精美得很,惊讶问道:“谁送来的?” 丫鬟道:“是秦家大爷托咱们二爷送的,说是表姑娘昨日被秦家小姐给说了碎语,特意赔礼过来,望表姑娘勿怪。” 青坠捧着礼回了屋。 曦珠听了她的话,再瞧那镜匣,只觉沉闷窒气,没让青坠摆在妆台上。 “随意收去哪里放吧。” 她实在不愿看到出现在眼前。若是可以,烧了更好。 * 赏荷宴的第三日,是十五中元节。 杨家为百年世族,崇尚礼佛,每年都会捐献大笔银钱给寺庙,用以修缮及布施等事。镇国公夫人出身杨家,平日也时常拜佛。 早些时候就预备过节带着府上众人去京郊的法兴寺上香祭祀。 这日天气炎热,明晃晃的日光不一会就将人照地冒出汗来。等仆从套好马车,众人纷纷登车坐进去。 待人齐了,车夫赶马,就朝法兴寺去。 曦珠同卫虞一道。 一路上,卫虞如坐针毡,还是说起了几日前的宴,那些话让表姐别往心里去。 曦珠浅笑地说若非她提起,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 卫虞轻蹙的眉才松缓下来,又高兴地说起另些事。 曦珠安静地听她说,偶尔会略微疑惑地问些话,这无疑让卫虞更加兴致勃勃。她喜欢和表姐说话,自己一大堆的话,却难得找到个愿意听她说的。 马车在朝山上的小道去,半掀的帷裳外,吹涌进清凉的山风,裹携繁盛松林独有的木质清香。 前后亦有要上山拜佛的人家,能听到他们模糊不清的低语。 耳畔没有声了,曦珠转目,看到卫虞已经半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路途遥远,少说要两个时辰,又闷坐车里,难免困乏。 曦珠偏头望着外间景色,一幕幕地从她眼前流过,与记忆里深藏的那些画面重叠在一处。 原来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从后头赶来,落到地面上的声响,犹如紫电惊雷,挟杂雷霆之势。 曦珠怔然。 不用去看,她也知晓那是卫陵的坐骑,是国公在他五岁时挑选送予的汗血宝马。 前世她曾站在公府的大门前,和众人期盼地等待他从北疆回京。 而当这样的马蹄声在长街的尽头响起时,她便知道他回来了。 她很快也要见到他了。 在他快要经过时,曦珠却将帷裳轻轻抖落,遮去景色,也挡住了一道似乎要看过来的视线。 很快,热意在车厢内蒸起,将卫虞热地从睡梦中醒来,迷糊地嘟囔声,曦珠愧意地想要再掀起帷裳,让些风透进来,恰好到了法兴寺。 众人下车后,曦珠看到最前面的卫陵,他正和姨母说话。 不过隐在人群中的一眼,他极快地察觉出,朝这边看过来。曦珠向卫虞靠了靠,垂眼躲开了他的目光。 见不远处表妹的神情,卫陵手里还握着缰绳,交给跟上来的仆从,心下起了莫名的情绪,却不知是什么,只让他越加焦躁。 卫陵本不欲来拜什么佛。 他又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求人不如求己。 但这些日他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从前夜里几乎不做梦,他生来不缺少什么,靡衣玉食、金银玉器,还有一堆好友同行玩乐,即便惹出祸事,自有家中势力摆平,有什么是需要到梦里才能寻求到的? 可自从表妹来府上,见过面后,他就连续做了几个奇怪的梦,且总是回想起忘不掉,这算什么事。 难道他求之不得的是表妹吗? 这个念头才冒出,就连卫陵自己也愣怔住。 杨毓早两日就让人照例和小儿子说要来寺庙的事,但知他不会来,这日一早果然没见到他的身影,谁道后头竟会自己赶来。 这会见他出神,问了两句。 卫陵正烦着,敷衍过去,隔着络绎不绝的香客,再抬眼,见表妹还是低着头。 是因为不想看到他? 他又想起第一回见面,表妹匆匆离开,上回温滔的事他帮了她,她也没和他说一句话。 卫陵索性不在这里待着,跟母亲道:“娘,你们去拜佛吧,我就不去了,随便逛逛去。” 杨毓就知他来不是为正经事,不管他离去,自带着儿媳们和几个小的进了佛殿。 进了殿门,曦珠跟着众人到蒲团上跪拜。 浓郁的香烟飘袅,她抬头看向高大的金铸佛身,正低着慈善悲悯的眉目,俯视底下虔诚的信徒。 曦珠原先是相信这些的。 她的娘是被和尚所救,后来在杨家长大,便也信了佛。 等嫁到津州,每年给许多银钱到寺庙做善事,冬日还到街边施粥。她那时还很小,也跟着去,却只揪着娘的衣角,望着那些饥肠辘辘的穷苦人感激涕零,心里也很欣喜他们有饭吃了。 爹还辟出一方佛堂来,供着一尊从当地最出名的寺庙请回的玉佛。每当爹出海行商后,娘每日都到它跟前上香跪拜,是想保佑自己的丈夫平安回来。她也跟着娘拜,希望爹早日回家。 可最后…… 曦珠眉眼低落,看着手中合握的线香,烟气飘旋直上,将她带入另一段过往中。 她第二回愿意相信。 是因为卫陵。 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那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转变。 他眉目间的骄意已荡然无存,只有平静,当面对姨母的问询时,他仍旧笑,还说自己斩杀了多少狄羌人,立了多大的军功。仿若他乐意建功立业。 曦珠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愁闷来。 他并不高兴。 夜间园子,卫陵对她说:“我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可真到战场上,见到几千个人朝这边砍杀过来,我却像木鸡还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杀回去,若非大哥护着,我说不定就交代在那里了。” 他仰头看向晦暗的天际,自嘲:“我比不上爹和大哥,我竟然会怕死,怕回不来京城。” 曦珠看着他,心上涌出心疼,道:“那也只是第一回,后来你不是也杀了很多敌人吗?谁说上了战场就不能害怕,就不能怕死。” 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他的神色始终低落,却还是笑着朝她道了谢,又像是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偶遇她,为何会对她说这些。 曦珠却记在心里,她去法兴寺给他求了平安符,说只要带在身上,一定会平安回来。 后来他果真不再害怕了。 在大表哥和镇国公接连逝去后,他整个人全然大变,守卫北疆再难回京。 曦珠和他仅有的几次见面,他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冰冷,与曾经桀骜风流相比,成了鹰视狼顾之相。 她听说那场让卫陵一战成名的战争,他率军昼夜奔袭,斩首六千人,遗骸亘野,万里腥膻,把狄羌人的尸首封土,堆成了京观威慑。 仇恨让他变得残酷不忍,有时候曦珠遇到他,被他的眼睛盯着时,能感受到无形而强烈的压迫,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曦珠已经忘记了平安符,直到在刑部牢狱中,她被那些惨叫哀嚎折磨地几欲疯掉时,那个平安符被送到她手中。 已经破旧不堪,被喷溅的血浸透殷红,上面遗留被贯穿的箭洞。 他一直把它放在心口护心镜的位置。 曦珠攥紧平安符,失声痛哭起来。 那时她去法兴寺求符,是要求得卫陵平安,最后却是那样的结果。 他的尸骸被运回京城时,早丢失不全,拼凑不出完整。 分明他是被害死的,那些人却大义凛然地说看在他誓死护卫疆土,来不及等待援军就战死捐躯,允准有人替他收敛尸骨。 镇国公府卫家被禁,谁都不得外出,是洛平将他葬到了卫氏族陵。 上辈子重返京城后,曦珠去看过他。 渐兴的秋风里,她看了许久,一句话没有说,一滴泪也没有流。 阵阵梵呗低声从偏堂传来。 曦珠抬起头,站起身走上前去,将香插.入上方的香炉。 既重新来过,她不会再把将来寄托在神佛上。 曦珠走出了佛殿。 外头人群攘攘,缭绕的香雾几乎淹没这座寺庙。 她一个人走下石阶,沿着青砖铺成的窄道走到一棵菩提树下,那浓密树荫下有雕花石栏围成的放生池。 现下里面盛开白莲,似乎因生于寺庙,都要比寻常地的更加洁净。 微风骤起,莲花轻动摇撞,一片花瓣就轻飘飘地旋下了,从碧叶的边缘滑落,坠浮水面之上。 池里放生了鱼,都是些名贵品种,颜色各异,游将过来,摇曳的尾将水晃出一圈圈涟漪。 曦珠看得久了些,又忍不住朝前,要再走一步,探头去望。 并没有留意到有人已经来到了她身后。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疾伸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 甚至不及眨眼间,曦珠就撞入了他的怀里。 力道过大,他衣裳前襟的绣纹磨过她的面颊,鼻尖也有些酸疼。与此同时,一股炽热烈香涌入。 是麝香檀的香气。 曦珠愣住。 她抬起头,却只能看到他紧绷硬直的下颚。 “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曦珠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落于耳畔的厉声。 他好似生气了。 19 透心凉 卫陵这日一早原本要外出寻好友,上回在公府的小道因怒气撂下那么多人,自己倒先离开,说到底是他没招待周到。 但等他收拾妥当,又迟迟没有动身出府,只不断朝窗外看,并没有母亲身边的人过来问他是否要去法兴寺。 一个时辰过去,院外的天光更盛,热气逼近室内。 卫陵心中的焦躁翻滚,终还是弃了去找好友,也没让阿墨跟着拖后腿,去马厩牵了马,就去追赶已走多时的众人。 他不知到底想做些什么。 很乱,毫无厘头。 但有一件事卫陵很清楚,那就是现今自己的异状,都和表妹有关。 他想见她,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策马去法兴寺的路上,卫陵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接着又是杂乱难理的思绪,要怎么说,就因为几个梦? 也是此时,他终于看到了府上的马车。 从中间那辆的车窗,显然地露出一张面庞。 自上回温滔的事后,卫陵没再见到她。即便他真的不常回府,可分明两人住在一个府邸,还是见不了几面。 而表妹。 她像是刻意避着他。 卫陵想及此处,揽住缰绳的手不由收紧了,朝那辆马车奔去时,探见她随风缓吹的几缕发,但就在快到旁侧时,那方烟红云纹帷裳垂落,遮去了她。 也将他隔绝在外。 大抵是凑巧。卫陵心想。 等到了法兴寺,他与母亲说话时,分出心神注意着表妹那边。因此当她看过来时,他一下子就发觉了,回望过去,仅一眼,她很快地低下了头。 这回卫陵是真的确信表妹在躲避他。 这样的想法无疑让他心生疑惑,更多的是燥意。 置身满是香火气息的寺庙中,卫陵眼前恍若出现梦中的场景。 她能为了救他不顾自己的性命,现今却连一眼都不愿再看了吗? 荒谬的念头。 他竟然将幻梦与真实混作一谈。 但卫陵由着这个念头,想到这段时日的心神不宁,难道自己对表妹…… 他愣住。 卫陵忍不住又朝表妹看去,她还是一眼都没看他。 晌午的阳照地他愈加烦,不想跟去佛殿。 卫陵一个人在寺庙中随处游逛。他从前跟母亲来过,知晓有几处地方可去。今日因节来上香祭祀和祈签的香客许多,到处是纷闹的人群。 他是喜欢热闹的,但这回听到那些声音,却感到浮闷非常。 找个清静地,没有人打扰,还是没能静下心。他索性放空脑子,顺着脚步,最后发现自己回到了佛殿前。 还未明白怎么就回来了,一抹素白身影就跃入眼帘。 她正朝池子里看,微弯着腰身,鬓边的碎发也轻落在颊侧。 刹那,卫陵眼前又出现梦中那幕。 “嗵”的一声。 她跌入湖水之中。 在他尚且恍惚时,已疾步奔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她从危险的境地拉回来。 也将她拉入他怀里。 卫陵只感到一团绵软扑到他胸膛上,随风携来清香。低眼间,是她如云的乌发,挽了两个逆旋的团髻,只簪了素钗。 上面的流苏穗子还在摇晃。 眼前梦景被晃碎,渐渐远去。 卫陵心里随之而来的是说不上的怒意,那句微带斥责的话脱口而出后,就见怀里的人退开一步抬头看向他,面上是诧异,眨了下眼,不过一瞬,就又低下头去。 他才回神,自己的语气实在很不好,想要再说些什么,紧握的那截纤弱手腕就要挣脱出去。 他下意识竟握紧些。 “三表哥。” 曦珠觉得疼了,没忍住叫了他一声。她厌恶这样制着的举止。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宽而大,掌心也是灼热的。愈加不自在起来,本跳快几分的心逐渐冷却,曦珠垂眸道:“我只是想看鱼,也小心的,不会掉下去。” 这还是卫陵第一次听表妹说话,声音就如梦里那般,只是此刻有些清冷了。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就松开了。 卫陵有些懊恼。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当然知道不能将梦境的事告诉表妹,说自己这段时日不仅梦到她,还总是想她。方才是想起那个怪异的梦了,才要拉住她? 这话若是说出,怕会觉得他脑子有些问题。 卫陵皱眉想地很快,道:“今日是中元节,别离寺庙的池子太近,怕里头有鬼拖你下去。” 这实在是太过恰当的理由。 以至于曦珠不能驳反,甚至由着这话想起他前几日在宴上说过的话。他只是因为她住在公府,所以才会帮她罢了。 她轻轻地“嗯”了声,又有些语塞,不知这样的情形该说些什么。 若是有旁人在场,曦珠并不想与卫陵有更多的联系。 重生初时,她确实想见他,不过是为了相信真的回到了过去,他还活着。后来,她多少还是想见他,只是因前世积累的残念,并非一时半刻就能消除。 但三个月过来,曦珠不再想见卫陵了,甚至是怕见到他。她一直都在朝前走,也不断告诉自己要放下过去,但当卫陵出现在面前,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 可方才在佛殿内,她又想得更明白些,不能总这样避着。 此时的卫陵又有什么错,所有的事已重头来过。 只是她都未彻底理顺自己的思绪,就遇到现下的事。 曦珠想了想,暗下缓气,终于道:“我听小虞说起三日前的事,还要多谢三表哥为我说话。” 开了口,似乎没那么难了,曦珠一并道:“上回藏香居前的事,也多亏三表哥帮忙。” 话音落,她就安静下来。 目光落在他的衣裳上,今日他穿了身紫菂窄袖轻裳,前襟的银丝暗纹是卷云忍冬团花。刚才就是摔在上面了。 卫陵一错不错地看表妹。 尽管微低着头,还是可见眉眼间的明媚干净,她的眼睫很长,在眼脸投下一片微颤的影。 赛雪般白的肌肤,似乎只施些薄粉添色,挺翘的鼻尖下,微丰的唇瓣莹润,是淡绯色的,轻轻地抿着,应当没有着脂。 当卫陵回神过来自己都在看些什么时,他就僵了下,连呼吸都屏住。 不可否认的是表妹容色过人,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但不会像现在这样看她的脸。 他从不会这样打量一个女子。 卫陵又想起方才在想的事,那股燥意再冒出来,连带手心残留的细腻,隐隐烧灼起来,他握紧了手。 视线落向表妹的手,却发现她手指交扣在那只被他碰过的腕上,紧扣着,指节泛白。 再想起她先前躲避他,还有要他松手时的疏淡话语,与梦境中的全然不同。 卫陵的脸色霎时不好起来。 表妹是不想他碰她吗? 一股涩然的感觉流入心头,加之长这么大,还从未遇到如此状况,卫陵感到凉意兜头泼下,将他浇了个透心冷。 曦珠在等他的话。似乎过了许久,当团花暗纹在光线交转间,消失在眼前,她抬头,看见卫陵已偏转了身体。 “小事,不用谢。” 夏风吹过顶头繁盛的菩提树叶,摇曳之间,曦珠看到他抬脚走出了树影浓阴,走进了烈阳之中。 现在的他还没有被仇恨浸染,轻而易举就能瞧出他的情绪。 曦珠困惑地望着卫陵离去的背影,不明白他怎么生气了? 她细想方才,也不知从哪刻起的,就变了语气。 等要回公府时,姨母问起他,仆从说三爷已经走了。 这般莫名其妙,曦珠在回去的马车,想了好一会,终抗不过山道颠簸的困意,阖上了眼。 * 曦珠连着大半个月都未再见到卫陵,她仍旧会去藏香居看看。 而随着八月来临,京城各处客栈人满为患,书局店铺被往来的人挤得没下脚的地,争相购买着经义文辞,以及偷贩并不靠谱的考题。酒楼也到处洋溢着谈论今岁科考的主考官是谁,还有谁最可能列入三甲。 曦珠掀起车帘,眼前道路上匆匆而行的学子,或踌躇满志,或颓废丧气,手里总会拿着一两本书。 放下帘子,在不甚明亮的车厢里,眼眸低垂。 她记不住太过细致的事,却清楚地想起此次秋闱,谢松会得当地府城解元,到京城参与会试。 而也是此时,曦珠脑中又浮出一个模糊的人。 她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想必他现今亦在准备考试,过不了多久,便会到京城来,和谢松一道参与来年的春闱。 她很快要见到他了。 “许执。”曦珠轻轻地念了下他的名字。 她还记得流放峡州,即将被押解出京那日清晨,天色未明。 隔着薄白冷雾,他站于远处的茶楼上,目送她一步步离去。 20 送她花 中秋这日,金乌西坠,云霞还未将京城上方的天铺满,下方京兆府划定的街道两侧就挤满了摊子,远处彩楼挂满了颜色鲜亮的缎带,檐角也飘吹着百余盏花灯,只因天色尚亮,还未点芯。 卫陵没回公府,反而去了群芳阁。 邀请入局的是姚崇宪。 几日前家中给他定下亲事,明年春时就要成婚。 一坐下,他就苦声连连:“我院里有两个通房,都跟了我多年。我原想等娶妻后,就将她们抬为妾室,谁想那边连着来几次信,说是在把他家大姑娘迎进门前,要将院子打扫干净。” 话落,酒盏“啪”地一声被掷在矮桌上。 姚崇宪又道:“这不算什么,紧要的是家里给我找个散官,说是下月就去上职,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这样和你们出来了。” 有人打趣:“你现在说这些负气话,还不是要娶的。” “到时就偷溜出来嘛,我可有经验,不然我今晚也出不来。你若是想学,得先拜我为师,如何?哈哈。” 卫陵听好友的说笑,不置一词,只凭栏靠坐,一杯接一杯地喝,被姚崇宪看到,撞了下他的胳膊道:“怎么你瞧起来比我还烦,我没听说国公夫人也给你找好了媳妇。” 虽说上回在赏荷宴因秦家妹妹的事,两人有些许不愉快,但是自小玩到大的好友,不过几日,就又好了。 只是这一个月来,倒比往常少见许多。 “你有什么烦心事,也说出来。” 卫陵抬臂一口闷入杯中残酒,低声道:“没什么。” 既不愿说,姚崇宪没再问,自己还烦着呢。 他又倒杯酒,举杯相邀。 众人一阵觥筹交错,管弦迭奏在耳。 渐渐地,天色暗下,大开的疏窗外映入街市的辉光,流经群芳阁楼下的河面之上,画舫如织,灯火莹莹。风拂过各色轻薄的纱衣薄裙,暗香浮动,伴随娇声嗔笑。 卫陵闷地慌,抬眼,月已升至半空。还有十余盏被放飞的长灯。 他看得久了。 直到一股腻人的脂粉气飘来,回转头,就见有人跪坐到身边。 初鸢片刻前还在另边房中,听人说起卫家三爷来了,忙应付完,回去整理妆容着装赶过来。一进来,就看到他闷然不乐,便亲自来筛酒。 可在她擒起酒壶,倾身靠近时,就听到一冷声。 “离我远点。” 卫陵皱起眉头,胳膊朝后撤去,没碰到那截香叶红的薄袖。 自那日被表妹避开的举动气到后,他都现在都还没缓过来。再瞧哪个女子凑上来,又忍不住回想那幕,心里更是窝着一团火。 即便如此,满脑子也还是表妹。 好友笑道:“卫三,你这段时日怎么回事,对着我们冷脸就算了,怎么连个姑娘也这样。” 初鸢一阵尴尬,却没退开半步。 卫陵见此,不在此处待了,浮出几分假意的笑,道:“喝得多了,我先回去,你们尽兴。”就起了身。 众人拦他不住,也不管,说说笑笑间,就叫初鸢过来侍酒。 卫陵出了阁楼,外间闹声正盛,他径直回去公府。 不敢去亮如白昼的正厅,想来母亲在忙祭月的事,若是看到他,再闻到这一身酒气,恐是一顿好骂。 卫陵先叫阿墨去打听消息,又悄回破空苑换衣裳,也不叫人送来热水,将就冷水擦面醒神。 还未收拾好,阿墨就回来了。 卫陵这才得知现在府中只有母亲和大嫂在,二嫂带着阿锦和阿若回了孔家,二哥也和他一样没回来用膳,不知去了哪里,妹妹小虞则带着阿朝出府游玩了。 没听到自己想知道的。卫陵不得不明白地问:“表姑娘呢?” “啊。” 阿墨愣了下,没想到三爷会问起表姑娘。 “表姑娘也和四姑娘一道去玩了。” 卫陵将帕子丢回铜盆里,走出门去,再次出府,朝街市去了。 * 这晚正院有丫鬟来唤去用饭,曦珠还担心要碰到卫度,免不了冷眼暗讽。 谁知到了晚膳时,却没见到,杨毓说是与同僚有酒局,没回了。 一桌席面,备的都是精细佳肴,却只有几个女眷和孩子用,难免有些寂寥。 等用过饭,卫虞拉着曦珠说要去玩,卫朝吵着要跟去。 杨毓便让仆妇丫鬟跟在身后,又带些护卫,才让他们出府。 马车一路从公府门前驶向热街,随着嘈杂吆喝和欢笑声愈近,到了街口的小巷,停在一棵老槐树下。 众人下车,举目看去,被划出用以过节的街道张灯结彩,有贩卖月光纸、燃灯、面具、新酒、石榴蜜橘梨等鲜果,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人声鼎沸,多是家人一道出来,或是男女借机同行。 “若是上元,会比这更热闹,到时我还带表姐一起来。”卫虞欣喜道。 曦珠笑着点了点头。 她有些模糊,依稀觉得眼前之景虽很繁盛,但上元日确实更兴闹。 她们在些小摊前逛着。 卫虞兴致勃勃地看过那些对她而言,实在不值什么的廉价东西。 但最喜的还是吃食。 一路走过,买了好些吃的,撑地有些难受,又让丫鬟去买消食的酸梅汁。 接着朝前走,遇到叫卖鲜花的,卫虞买了支朱槿戴于发髻,而曦珠要的是一支素色玉簪。 走走停停,在拥挤里,再看过小半个时辰的杂戏,舞剑吞火,都有些乏了,便要回去。 改走另条路,顺道最后逛逛。 登上石桥,俯看河流中游经的画舫,尽是丝竹玩笑声,有歌女抱琴,隔纱弹唱扬州曲,悠扬婉转。 才过桥面,就遇到连在一处的几个套圈摊子。 卫虞想玩,卫朝也嚷着说要。 卫虞偏头问:“表姐要玩吗?” 曦珠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玩就好,我不用。” 买了四十个圈,每人二十个。 扔过一轮,却只得个不知什么材质的盆景摆件。两人都没得到想要的物件。 再买了些圈,这回卫朝倒是套到了小木剑,若非仆妇说怕伤到人,拿在手里只差要舞起来,又去拉卫虞的手,说:“姑姑,我帮你,我套的比你准!” 卫虞气馁,索性将剩下的九个圈给他。 卫朝便自信满满地对玉色手串扔去。兴许是价贵些,才摆地远了,前头还有一个白瓷绘牡丹的花瓶挡住。 连着七次,都没扔中,只有最后一个圈了。 卫朝不免焦急起来,迟迟伸手去试位置,没敢扔去。 曦珠观望一阵,想起前世卫陵曾教过投掷的法子,开口道:“阿朝,拿来给我试试。” 她接过卫朝手里的圈,站偏些,试着距离,沉气敛息,手一松,轻巧地丢出去,银圈在风中滚过几遭,掉落地面,正中那个玉色手串。 摊主颇为吃惊,这样刁钻的角度,都能套住。 接着就是叹气拍大腿,这晚是要亏了啊! 卫虞接过手串,登时满面笑容去抱曦珠胳膊,道:“多谢表姐!” 卫朝也眨着亮晶晶的眼道:“好厉害!” 曦珠弯眸笑起来,却在一霎,蓦地止住。 她看到一个人正站在石桥上望过来,桥栏上悬挂的花灯,将他蕴藉风流的眉眼晕染地有些模糊,瞧不清神情。 他都看见了吗? 卫陵自入了街,就一直在找人。 按着卫虞和卫朝应当会去的地方找,转了近乎一圈,想着这个时辰,该不会已经回去,后悔起去了群芳阁,却远远地看到一道素色身影,匆乱而行的脚步一下停住,走上石桥,终于见到了她。 卫虞见表姐顿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是三哥。她挥了挥手,喊道:“三哥,这儿!” 卫陵走过去,接过扑过来的卫朝,说:“我刚还在这处逛,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卫虞哼道:“你没和他们一道?” 说的自然是那堆狐朋狗友。 卫陵笑道:“他们在哪里管我何事,我还得和他们绑一处了?” 兄妹俩说了两句话,卫虞就道要回去了。 卫陵看了眼站地离他远的表妹,从他过来,连行礼都没望过来一眼,缓了缓憋屈气闷的心绪,唇角紧抿道:“我和你们一道走。” 夜色将深,街市上的热闹慢慢退去,行人往各处小巷道路归家,彩楼的花灯也冷却下来。 曦珠走在旁侧,听身边兄妹的说话声。 却在思索若是卫陵问起那投掷的法子,自己该如何说。 也许他没看出来。她想。 即便真的问了,就说自己也会的,能如何呢? 曦珠松了口气,又想起之前让人赶去若邪山搭救,就露出些破绽来,但卫陵到如今都没来问她,那才真的不能回答。 兴许也因这个缘由,她怕见到他,就怕被问起此事,不知怎么搪塞。 想地有些入神,余光见从一边跑来个急躁的毛头孩子,正要避开,却如同上回,她的手被拉住,往他的方向拽去。 只是这回力道显然轻了许多,待她站定,立即松开手。 曦珠微咬了下唇,看向卫陵,正要道谢,又见他走了两步,俯身下去。 是她一个时辰前买的玉簪花,戴在鬓发上的,应当是方才动作大些,掉下来了。 曦珠正要说不要了,却在他低身时,看到远处两人,一男一女,要晃眼而过,但那面容实在不能忽视,细看间,陡然吓出冷汗来。 是卫度和那个女子,举止亲昵。 花被尘土弄脏了。 卫陵还是捡起了。才抬起身,眼前晃过裙影,他的衣袖就被一只白皙的手揪住,力气细微,根本扯不动他,却有些固执,卫陵愣了下,就偏过身体面向她站了。 曦珠稳着气,将慌乱压下,朝他道:“三表哥,这花我不要了。” 若是按他站起的方位,必定看到那幕。 其他人应该也没看到,脸色都无异。 卫度和那外室的事,绝不能现在就暴露出来,至少要等年关镇国公回京,不然依着孔次辅的脾气,到时就是一团乱麻。 卫陵还以为表妹忽然亲近是为了什么,原不过是为朵花。 但他心情好多了,掌心托着花瓣脏了的洁白玉簪,低声说:“那我再买朵给你。” 新鲜采摘的花不过几个时辰,就会坏了。 曦珠打算不要了,可见他眉眼带些笑的神情,想起他在法兴寺莫名其妙的生气,要张开的嘴也合上,轻轻地点头,“嗯”了声。 接着朝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去,曦珠没忍住朝两人出现的地方再看,已没了人影。 稀松行人里,秦令筠站在一排将熄的长灯前,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最后看向那个玲珑婀娜的背影。 上回公府赏荷宴,他见过她之后,谁知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妹妹伤了颜面,回府就对他哭个不停。 “她那副狐媚样子,可不就是个做妾的命吗!卫陵就为她要打我!” 也不知送的那个紫檀嵌螺钿镜匣作赔礼,她喜不喜欢。 不知藏好些。 秦令筠哂笑,摩挲下碧玉扳指,也带着妻子朝家去了。 21 他是谁 回到破空苑后,卫陵横竖没有睡意,干脆躺倒椅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十五的月亮发呆。 他从前少有安静的时候,但这两个月来,都能这样无聊地一个人待几个时辰。 卫陵都觉得自己性子变了。 是因为表妹。 从中元节过后,他和往常般在外头玩乐,或瓦舍棋院,或戏楼赌馆,没有回公府,也没再见她一面,以为自己能渐忘了。 可时不时地,那梦中的场景总和她在法兴寺的退避混作一块,将他的脑子搅地更乱,气也越闷越沉,怄地他浑身不痛快。 今晚在群芳阁,听到外间的热闹,他又想起她,就收不住了。 直至忍不住去街市找她,不知走了多少地方,途径多少人,才在桥上见到她。 那刻,他急躁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后来归府的路上,她靠过来,连带着身上的清幽香气,揪着他衣袖,想让他看她时,攒了个把月的气闷猝然烟消云散。 不过一个亲近举动,心绪颠倒来回,卫陵忽然明白了这段时日的不对劲,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喜欢上了表妹。 那是从哪刻起的?卫陵开始回想从表妹入公府后,两人所有的交际。 是从初见后第一晚就梦到了她,跑去买糖托妹妹送去给她;还是他过生辰那日,无意看到街边的她,她极快察觉,仰面望过来,脸上带着和他人说话残留的笑意;亦还是在若邪山,他都快拉不住王颐,绝望铺天盖地从黑暗中席卷而来,她让人来救他们…… 或是在看出王颐心仪她时,他不假思索的脱口质问;再或是听到温滔的那些污言时,他心里暴躁难忍,恨不得将温滔鞭打至死;还有赏荷宴上,当听到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时,他庆幸她没有亲耳听到…… 最后,便是在那棵菩提树下,他明白她的躲避时,酸楚涩意充盈肺腑,以及不容人拒绝涌出的气怒。 夜色朦胧,风过,将园子初开的桂花香气吹来。 卫陵看着被薄云半遮的月。 这两年,母亲催促他定亲,是想让他安定下来。 就如好友姚崇宪。 卫陵清楚自己不是一个脾性多好的人,也喜好无拘无束,随性而为,没有和父兄一般的大志向。若是成婚,必定会被另一个人管束,说教不上进。 自小读书就没耐心,光是看到字就头疼。既不能,也不愿成为二哥那样的文官。 至于和父亲、大哥一样去做武臣? 他虽然对弓械兵法有趣味,但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耐。 到了这步,也只能和那些好友般,靠着家中权势,在京城谋个清闲职位,点卯上职要懒得去,也没谁敢追究,照旧领着俸禄。 说不上什么,卫陵并不想这样过。 他能预想到一旦成婚,此后定有更多束缚,不能再自由随心。而仕途就是其中之一,他最为厌恶。 一旦开了定亲成婚的口子,跟着定是所谓的前程。 可此刻,卫陵又想,若是一定要成婚,那个人他只想是表妹。 即使她也会在这上面约束他,他也认了。 卫陵想了许多,慢慢地阖上眼睡着了。 他再次做梦了,和上回在藕花深处般,没有第一眼就看到表妹。 置身往来欢笑的人群中,卫陵看到远处彩楼灯火辉煌,被风吹悬的灯盏锦绣流光,手里提着或兔子灯,或老虎头,或鲤鱼灯的人从他身边走过,脸上都是过节的笑意。 他有些怔然,这是回到了今晚的景中吗,但显然更热闹。 这时,听到谁说:“今年的上元节好多人。” “是啊,还是因为北疆打了一场大胜仗,圣上高兴,官府也拨钱来,这年的节比往年都要热闹。” “我听说这次狄羌死了有四千人,可真是大快人心!” “你怕是听错了,有六千呢,我儿子就在卫家军里头,又跟着提督大人冲锋陷阵,他前些日回京,说给我听的。”满是骄傲腔调。 响起一阵恭贺笑声。 …… 卫陵从他们身边走过,停顿瞬,就接着朝前面去。 到处都是人,随处可见灯。 火光将一张张脸照清,他步履匆忙地将他们都看过,却没有表妹。 她到底在哪里? 卫陵焦急地环顾四周,觉得眼前都虚幻起来,可就在一瞬,他想起了那座石桥。 今晚他就是在那里看到她的。 也许她在那里。 卫陵往石桥去,一路上,他疾步而行,怕晚一步,人就已经不见。 欢闹笑声从耳畔略过,他没有看那些绚烂的花灯,几乎没有喘气地赶到地方,却在看到桥上的人时,刹那停住脚步。 表妹盛装,层叠的嫩粉裙摆在寒风中翻飞。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了身苍色直缀,身量清瘦,手里提着一盏绿琉璃宫灯,八角镂花的样式,细透出明亮炽黄的灯光。 他侧身低头,隔着半臂的距离,将灯递去给她。 卫陵看到表妹接过,然后仰起脸,笑弯了眉眼,眸中仿若映照那人的影。 那人又牵过了她的手。 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绪冲到喉间,卫陵怒意翻滚,握紧了拳,想要冲过去,将灯砸烂,把那人的手扯开,拉她回到他的身边。 但最终没有过去。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卫陵像是被什么固住,动弹不得。他只能去看那人的脸,想要认出是谁,可就在要看清的那瞬,一簇簇烟花绽放在半空,漆黑被追赶退散,璀璨光芒越盛,逐渐刺目起来。 他眼前晃过一阵白光,什么都看不清了。 接着额穴似被针刺般,痛地他难受欲裂。 卫陵睁开眼。 头顶的月,还是闭眼前的样子,半分不变。 到底是谁? 是谁? 他紧摁额角,试图缓解痛意,却毫无用处,不停想起那个模糊面目的男人。 * 杨毓这几日还想着递去帖子给王家,和王夫人说侄女曦珠过两日及笄,到时请她来做女宾。 只是还未写好帖,王夫人倒先登了公府的门。 元嬷嬷将人迎进屋里,丫鬟上了茶。 两人寒暄两句,王夫人就说明了来意。 她是个直爽人,不弯绕圈子,就笑问道:“不知您对曦珠的婚事是怎么想法?” 儿子王颐前两年是因命数,王家没有给他定下婚事,可这年既平安度过,又是十八的年岁,她难免操心起来,和丈夫商议此事,又托人看了三四家姑娘。 她自觉都挺好,但到儿子面前一提,都说无意。 几日前,再提起他的婚事,倒是犹豫支吾片刻,就都告诉了,说是心仪镇国公府的柳姑娘。 王夫人再瞧他样子,恍然大悟,夜里和丈夫谈起这事。 “我们王家虽比不上那些大官公爵,但到底也是传了百年的世族,颐儿又是家里唯一的嗣子,他的婚事得谨慎些,倒不用求那些贵女,还要混到党争里,只要将来儿媳妇的性子好,能管好家就成。那个表姑娘听你说着好,可就是依着镇国公府,这实在是有些难。” 王夫人对丈夫悄道:“这关系不算亲的,再说了,到时太子登基,对咱们家说不准也有好处。” “唉,你是不懂,说不准。” “真要和你说的,那她嫁来,听的总得是这边的话,能掺和出什么事情。” 两厢论到半夜,王夫人说服了丈夫,先来公府探风,看国公夫人如何想的。 杨毓闻言,就知王夫人今日来的目的。 她也笑道:“不瞒你说,曦珠母亲将她托付来京城时,说是以后要我费心替女儿找个诚实可靠之人,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待人好,足矣。我不想负了她母亲所托。” 这样一说,王夫人暗合着。 杨毓接道:“我看王颐确实是好的,只是还要看曦珠的意思,她有自己的主张,我不能直接说定什么。还得看两人的缘分,现下都未熟悉。” 这话出来,王夫人就懂了意思。 这是要让两人多见见。 她便笑起来,再听到国公夫人说起曦珠要及笄,请她做女宾的事,自然满口答应。 两人在屋内又说些话,王夫人才起身辞离。 元嬷嬷送人到正院门口,折返走进来,笑道:“夫人是要给曦珠说王家?王颐那个孩子瞧着确是不错。” 杨毓端起茶盏,喝口茶。 “先不急,总得瞧好了。” * 卫陵昨夜头疼,到今早起了,倒是没痛了,只是那人的身影还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尽力不去想,不过是梦,算不了什么。 他在想另一事,既明白自己的心意,便想知道表妹如何想的他。 卫陵忽然很想见她了。 22 还疼吗 这日一早,曦珠仍乘车到藏香居。 三个多月的时日,她已大致了解铺子里所售各种香料的色形,及其用途,即使闭目嗅闻,也能叫得上香名。再是和津州那边,曾与父亲交好的富商,在父亲未去前,互相走动频繁。 她也写信,并携京城采买的礼一并送去。 曦珠想着若以后回去,免不了要打交道,现在得先与人有联系。 一方水土,一方人。 她又是女子,年岁尚轻,到时要想重新在津州立足,还走行商的路,真得有人协助。 她将笔墨搁下,把信纸四折存入封内。 唤人过来,叮嘱一番,就起了身,掀开布帘走出去,要和掌柜柳伯一道前往信春堂。 今日有一桩药材上的生意。 大夫给病人开方子时,有时会用到香料,碾磨成粉或是煎煮成汤。麝香、沉香、安息、香附子、藏红花等,都是常用的。 这回城东一家医药堂要定下明年的量,不下二十多种的香料。 去酒楼的路上,曦珠和柳伯说着等会与人见面时,该论的细节。 说完,还有好一段路,柳伯听到车外的叽喳闹声,揭开帷裳一角,恰经通往贡院的街道,笑着转回头说道:“秋闱这是要开考呢。” 曦珠也望一眼,都是穿着襦衫,提着装满吃食纸笔篮子的学子,有二十才出头的,也有满头白发拄着拐杖的。 还有送考的家人,脸上都是殷殷期盼,和掩饰不了的焦切。 她不免想起了许执,他现在也进了考场吗? 有没有人送他。 但这个念头才出来,曦珠就模糊记起她曾听他说过家中境况。 今日他应当是一个人去的考场。 曦珠垂眸,低声应了柳伯,心里希冀他此次考试定要顺利。 马车穿过街巷,到了信春堂门前。 雅间内已有人等候,进去后,一众人商议了足有半个时辰,茶盏续了两回,直到小二要来添第三回时,都约定好起了身,互相再说些无关生意上的套话,就告辞着离去。 见医药堂的人走了,曦珠也跟着柳伯朝楼下去,要回去藏香居。 这时有一个穿深青袍衫的人过来面前。 起初柳伯以为这人是要过去,自觉挡了别人的路,毕竟这楼道确实有些窄,但他靠围栏处挪步,也不见这人过去,再看这人的目光直直落在姑娘身上,想起两个月前温滔的事,眉头一竖,就要问出口时。 这人却躬身拱手,道:“柳姑娘,我家大人有请,望能见您一面。” 柳伯乍惊,问道:“是谁?” 这京城中能被称为大人,只会是当官的。方才是没讲话,可现在再瞧这人的样貌举止,定是大户人家出身。 是哪个大人?请他们姑娘干什么? 柳伯划过许多心思。 这人答道:“督察院副都御史秦大人。” 一听这话,柳伯呆了,没弄明白这样的大官怎么就和姑娘扯上干系了。 曦珠也愣住。 这人言简意赅再道:“大人说是昨晚中秋灯会,关于您看到那两人的事,要和您商谈。若您愿意,就与大人相见,若不愿,大人也不勉强。” 曦珠一瞬感到冰凉。 这样明了,就是说昨夜灯会快要结束之际,卫度和那女子在一起的场景,不仅是她看到了,秦令筠也看到了。 他要见她,是想做什么? 还是这样给人选择。既让人来传话,就笃定了她会去。 曦珠咬紧唇。 她确实不能不去。 她不能确定卫度私养外室的事,作为好友的秦令筠早就得知,或是卫度隐瞒了所有人,谁都不知道。 前世她身份尴尬,知道的实在不多。 若是秦令筠早就知晓所有的事,那他会不会把昨晚那幕告诉卫度。 说了,本就被卫度瞧不起的她必定被针对,不说,再想起前世刑部牢狱的事,他是想威胁她吗? 若是秦令筠也不知卫度有外室的事。 那他的邀见,又是为了什么? 似乎只在刹那,曦珠想了许多,最后深吸口气,问道:“他在哪里?” 这人侧身,转望楼道尽头的雅间,示意道:“大人在那里等您。” 曦珠收回目光,对柳伯缓声道:“您在此处等我。” 如今的太子没有被废,镇国公府卫家也没有倒,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秦令筠并不敢对她做什么。 可这份定心在想起那些往事时,仍然让她胆寒。 曦珠不能完全放下,在去之前,她望了眼柳伯,想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剥去她寄住在公府的表姑娘身份,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 柳伯点了点头。 他不知怎么出来谈个生意,就能碰上这样的大官要找姑娘。但姑娘的眼神他明白,这是让他不要走哪里去,注意听里头有没有异样。 曦珠暗下又吸气,才跟在那人身后,走向那扇半掩的门扉。 到了门前,有另外的人从背后彻底打开门,同样躬身,延手请入,道了声:“姑娘请进。” 曦珠捏紧裙衫,轻轻提起,走了进去。 被人引着,绕过绣山水绢素屏风,便见一人悠然地坐在圈椅上,穿身烟墨圆领袍,手里端着一盏釉白竹节茶盅,面前暗红木桌上是五六盘糕点,未动一块。 他显然在等她。 闻声,秦令筠抬眼看过去。 昨晚远隔纷攘一眼,又是晦暗不明处,实在不能看清她。 当下阳光正好,从楹窗照入,落在她微低的脸上和腰身,勾出一弯明媚弧线。 竟比在赏荷宴那次见面,瞧上去更美了。 只是。 也不知是他错觉,总觉得她在怕他。 从初见起。 身处督察院,监察检举百官言行,秦令筠见过很多怕他的人,但绝没有这种,说不上是什么,但这种异样让他对她更有兴趣了。 他微微眯起眼,在她走到他面前,看到她攥紧的手指时,松眼轻笑,伸手示意对面的椅。 “坐。” 曦珠本就忐忑难安,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当听到他的低沉笑声,寒意侵骨,仿若再次回到刑部牢狱。 她被铁链的碰撞声惊醒,看到秦令筠再次走进囚牢中。 却不能挪动半分。 尽管他让狱卒悄生炭盆,但她的手脚业已被冰寒的地砖冻僵,甚至有了冻疮,疼痛痒意骤起,似有千百条小虫在里面四处钻拱啃食,她却连动一下,都没有力气了。 更何况想要躲开他。 曦珠再次被他扯进怀里,只能强睁着昏意沉沉的眼,看着秦令筠解下她身上的衣裳系带,掀开轻压,将在掌心揉热的药,用指腹涂抹在她腰间纵横的伤口上,温柔地与鞭打逼供她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看伤好多了,现在还疼地厉害吗?”他问,接着叹气道:“再过两日,我会接你出去。我已在外找好了地方,到时就让大夫来看你的伤,会好的,再忍忍,过两日就好了。” 似乎是在告诉她,也是在告诉自己。 只要两日过去,所有的事都会变好。 卫家倒塌流放的事,卫陵战死的事,都成了过去,她很快也要成了他的人,和卫家再无瓜葛。 曦珠忍受着他贴肤游移的触碰,被药噬咬侵吞的鞭伤,疼地她止不住发颤流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气沉沉地,恨看虚伪的他。 片刻得不到回应,秦令筠低头看向她,伸手捏住她的脸腮,轻笑出声:“现在不愿与我说话,也没有关系,待出了这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在绝望中。 他的脸开始变得虚无,笑声却渐渐大起来。 如魔音入脑,让曦珠不可自抑地抖了下。 “柳姑娘?” 秦令筠觉得她有些呆滞了,不得不叫了她一声。 曦珠回神,目对他望过来的眼神,狠掐了把手心,让自己清醒过来。 所有的事都重新来过,她不可能再沦落前世的境地。 “不知秦大人叫我来,说的是卫二爷的什么事?” 不愿和他兜圈子,曦珠想赶紧离开这里,直接问道。 秦令筠可不想那么急地把事情说完。若非她出府来,他想见她一面都难。 他再次伸手示意她坐下,道:“我让人上了这些糕点,都是姑娘们喜欢的,你先尝尝,我们再说事。” 说罢,他兀自端盏轻撇浮沫,喝起茶来。 曦珠却看着摆在瓷盘中各色精致的糕点,再见他不急不缓的样子,只得咬牙坐下,却不动一口点心。 就这样和秦令筠耗着,直到他的茶水喝完。 秦令筠倒是对她能抗住压迫感到讶异了,他搁下茶盅,手肘撑在圈椅扶手上,拨弄着扳指看她。 半晌,他道:“柳姑娘能来见我,就当知晓是什么事。” 他的目光瞧着再清正不过。 “昨夜的事你看过后,最好忘了,别记在心里,也别告诉公府里的谁,若是泄露出来,卫家二爷想要对付你,可再轻而易举不过。” 这样的慈善言辞,若非曦珠知道他的真面目,真要感激他。 况且他和卫度是好友,为何不把她知情的事告诉卫度。 曦珠呼吸一窒。 再看到眼前糕点时,一阵头皮发麻。 现在的秦令筠对她……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姑娘。 秦令筠看着她,沉声道:“再者,柳姑娘能出府做生意,想也是聪明的人,该知道卫二夫人的出身是次辅府孔家,若是因昨夜的事,太子一党失了孔家支持,到时可不仅是卫家的事,太子那边……” 话到这步,他也不接着往下说了。 曦珠却在他这番话后,只想冷笑。 有一件事,是她一直在思索的,便是秦家到底是何时倒戈的。虽按着上辈子来看,是在一年多后,即神瑞二十五年春,和卫家划清关系,彻底站入六皇子的阵营。 但在之前,暗处里,秦家是否已经变了立场。作为秦家长子,又身居高位的秦令筠,绝对脱不了关系。 而现在他的话,是处处为了太子党好。 真真假假,曦珠不想再与他同处一间屋子。 卫度这件事,即使秦令筠不说,她也没蠢到在国公回京前,要去告诉谁。 “你放心,昨夜我所见之事也会当不记得。” “上回舍妹在公府的碎语,想必对你多有叨扰,我现下才提醒你这一句。” 秦令筠转了话头,问道:“不知上回送去的镜匣,柳姑娘喜不喜欢。若是不喜,你可再说样,我挑选送去给你做赔礼。” 曦珠忍了又忍,话到这里,算是完了。 她道:“多谢大人告知,我会忘了昨夜的事。至于镜匣,我。” “我很喜欢,就不麻烦大人了。” 曦珠再难坐下去,起了身,朝秦令筠行过别礼,就匆匆告辞离去。 并未留意离去过急,轻系腰间的素帕随风飘坠,落到地上。 秦令筠静坐片刻,再听不到那细微慌乱的脚步声,才站起身,掸了掸袍袖,走过去将帕子捡起来,抖去尘埃,摊开看,上无花纹,绢丝质地。 放在唇鼻上轻嗅了下,一股幽香丝丝缕缕地袭来。 须臾,他才放下,随即将帕子塞进衣襟内,慢步踱到窗边,俯首看向街道上一辆远去的马车,沉压眉眼拢起笑意。 * 曦珠是在回到藏香居后,发现自己的帕子落了。 在得知秦令筠要见她时,她的心绪就一直不平静,这下掉了帕子本没什么,不过是张素绢帕,没她的名,甚至连花叶都没有一片一朵。 可她记得在进去那个雅间前,还别在腰间的。 那是落在里面了吗? 这个猜想,让曦珠难安起来。 她让铺子的伙计再去趟酒楼寻,却没有。 “秦大人走了吗?” 伙计道:“我去的时候,人都走好一会儿了。” 曦珠心沉到底,该不会被他拿了? 直至回到公府,去往春月庭的路上,她还是一阵心烦意乱。蓉娘在旁问是生意上的事吗?曦珠不能答她,胡诌缘由应付。 正要过那棵杏花树,却遇到一人,她不由滞住脚步。 是卫陵。 卫陵自然而然地看向表妹,就见她神情不耐,一双黛眉也紧蹙。 还从未见她这样,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23 要命了 尽管昨晚才见过表妹,但今早卫陵从令人恼怒的梦景中醒后,还是想再见她。 只是如今他没有任何名目,实在不好去找她。 此前,卫陵不对表妹上心,更对她了解甚少。 但既认清心意,就得知道她更多事,才好做了准备,去问询她对他的想法。 又住在一个府上,算得上近水楼台。倘若表妹……也有意于他,那他就立即去和母亲说定此事。 卫陵让阿墨去找春月庭的丫鬟打探消息。 起初阿墨听到三爷的话,被惊地双目圆睁,不停揉耳朵,怀疑没听清楚。 可被三爷冷眼一扫,好了,他确信没听错,再联起昨晚一连串的事,心惊明白之后,只好走出破空苑,鬼鬼祟祟地沿着墙根走,往春月庭去找那些姐姐,怀里还揣了好些值钱玩意,是要贿赂。 他也不心疼,总归报在三爷账上。 卫陵坐立难安地在屋里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听到外间动静,见阿墨进来,听他事无巨细地说起表妹的事。 这才得知表妹不常在府上,往往天亮后就会去藏香居,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直到天将黑才回来,就连晚膳常不在府上用。 阿墨补道:“我还去了趟膳房,那边的厨娘说表姑娘的乳娘每月都会给银钱,是因夜里有时会用些宵食,或是炖煮汤水。我瞧那样子,怕给的还不少。” 要说府上哪里最能得好处,掌着众人口腹之欲的膳房怕是第一好去处。 阿墨没想到表姑娘还会再给银钱,按理说,国公夫人应该多给了春月庭该出的例银。 “三爷,对了,还有一事。” 阿墨道:“春月庭的那些丫鬟们,表姑娘每月也多给三两银子。且她们还没有什么事做,就扫个院子、给花木浇水,其余时候,还能做些针线绣花到外头卖。” 阿墨可不敢讲,他都想去春月庭当差,多清闲啊。 卫陵越听他说,眉头越皱的深。 他隐隐觉得表妹这番,竟像在和公府划清界限。 但应当是他的乱想,暂且按下,就听阿墨说起了最重要的事。 “下个月初,表姑娘就要行及笄礼。” 卫陵便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细细思索起来,忽地想起昨日群芳阁的酒宴上,有人提到这两日晚在怡园有拍卖,少不得些珍贵稀罕的东西,说不准有合适送姑娘家的。 那时他全在想表妹,没留意听,什么时辰开场自然不清楚。 正要叫阿墨去打听,才张口又闭上了。 一来一回磨蹭得很,天也将黑,索性他自个去瞧。一下子从榻上翻身起了,换过外袍,就往外面去。 但出了破空苑,在甬道走段路后,卫陵就听到一阵轻碎的脚步声,顿住步子朝前看去,葱茏枝叶间,身影渐近。 是表妹。 曦珠绕过树后的小道,没料到会遇到卫陵。 随着时日的推进,她每夜难以入睡,且起得早。 今日整理账册和给津州的回信,以及那桩药堂的生意,已快将她耗得没有力气,谁想后面和秦令筠的约见,更是让她身心疲惫,提早回来,只想快些去歇息。 曦珠便垂了眉眼,朝卫陵行过礼,就要带蓉娘走远。 卫陵在看到她似不过一晚,就清减不少的面颊时,心里陡然生出担忧,都要脱口而出,问她怎么了?若是碰到难事,可以告诉他,他会帮她的。 却在这时,背后有人小跑过来。 一个丫鬟抱着方食盒追上。 她没想到三爷也在,忙制步行礼,才又转向表姑娘,捧着食盒上前,道:“表姑娘,方才有人到门房处,说您落了东西,等了会,不见您过去取,只好送到公府来。” 曦珠闻言,看向面前的盒子。 外表质朴,但细看,提柄上印有缠枝暗花纹。 她喉间哽住。 不用问,她也知道是秦令筠让人送来的。就如同他让人来邀见时,说的话术一般。 蓉娘本要问是谁,话未出口,就有人先说了。 卫陵没有走,一直看着表妹。 因此当她看到那盒子,唇微微颤了下,露出不对劲的神色时,他看得一清二楚。 “谁送来的?”卫陵皱眉道。 这声语调颇有些沉厉,让丫鬟低头,不敢迟疑地答道:“来人没说是谁,奴婢也不知。” 卫陵正要再问些话,就见表妹侧转过身,看向了他。 他的问话不由止住。 曦珠轻了呼吸,平静下来,道:“三表哥,确实是我落的东西。” 她要接过丫鬟手里的盒子。 丫鬟道:“表姑娘,有些沉,您小心。” 这样说了,蓉娘就上前来,主动帮姑娘接过。 曦珠将刚抬起的手放下,又看向卫陵,就见他望着盒子的视线极快偏转,和她的对上。 那般神色,似是探究。 曦珠不觉垂下眼,平声道:“三表哥,那我先走了。” 卫陵薄唇紧抿,低“嗯”了声,看着表妹带人往春月庭去。 丫鬟也告退回去。 等这处只剩下他和阿墨。 卫陵再想起那个食盒,就似什么堵住他的肺,让他难受地连先前的好心情都荡然无存。仿若不弄清,他都难以安心。 随手摘了片杏叶,捻搓两下,他手上动作一停,就看向了阿墨。 “你去信春堂一趟。” 阿墨在方才两人在一处时,就随时看着。 这回听三爷的话,就道:“去查那盒子?” 卫陵道:“你倒是机灵。” “那盒子样式应当是信春堂的,你就去问表姑娘今日是否去过那里?和谁见了面?……与那人待了多久?落的东西是什么?” 这一连问下来,阿墨有些愣。 用得着这样吗?不就是表姑娘和人见个面,怎么要查那么透彻。查了又有什么用。 但阿墨瞧见三爷一脸郁色,可不敢多问。 这事他有经验,就赶紧出府去办事。 卫陵见阿墨离去,不打算再出府,至少要等此事有了定论。 颇有些烦躁地回想表妹那几多变化的神色,转身朝破空苑回去,在临近岔路,透过榆叶遮掩,他最后看了眼春月庭的方向。 * 回到春月庭后,曦珠就使蓉娘去叫人抬热水,说是累了,想沐浴后睡会。 蓉娘原本还好奇那盒子,但见姑娘疲惫地歪靠在妆台前,怕她等急,脚步不停地出门去了。 青坠侍候表姑娘脱簪卸髻,散了满头青丝,正要拿玉梳顺发,却听表姑娘道:“我来吧,你将那花去换回水。” 指的是放在窗边小几上的玉簪。 昨夜灯会结束后的回程路上,一直未遇到有卖花的。等回到公府,曦珠也忘了此事,只是还未过去半个时辰,阿墨就送过来大把玉簪。 夜色下,淡紫色的花束拢聚在一处,清淡的香味浓郁甜馥。 曦珠问:“花从哪里来的?” 阿墨挠头,道:“我也不知三爷从哪里弄来的,回府后又出去,回来就多了这捧花,让给您送来。” 曦珠将花放到一只青釉冰裂纹瓷瓶中,用净水养着。 又挪到阴凉靠墙的地方,不让晒蔫了。 她见青坠走去,将花连瓶拿去外面,才放下梳子,走到桌边,看着那方盒,然后打开了盖子。 一眼见着的是摆放整齐的糕点。 都是她在那个雅间看到过的,因盒装不下,每样只拣了两块放。 曦珠看了好一会儿糕点,又见盒子有两层,便抬起第一层放到一边,盒底正是折叠四方的绢帕。 她捏紧手指,不愿去碰。 犹夷半会,她将香箸取来,将那方帕夹起,走回香炉前,揭开莲花纹铜盖,用火折将帕子烧了。 绢丝最终化作白色轻烟,被风吹向窗外,消匿世间。 曦珠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妆台前,沉静少顷,拿起玉梳接着顺发。 秦令筠此举,是要告诉她,他真是为了她好吗? 从为妹妹赔礼开始,到卫度的事,再到用这样的法子把帕子送回来。 可她不信他的好心。 但从此事,曦珠隐晦地明白,秦令筠不会把她知情的事告诉卫度。 还有四个月,只要等国公回京就好了。 * 不过一个时辰,阿墨就回了公府,莫名不敢进破空苑,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 一进屋,就见三爷靠着榻顶的引枕,脚搭在那方鸡翅木方桌上,手里夹着一支短细镖,正朝前方。对面墙上的一块圆形木靶上已落了十余支镖,全在正中的红心处拥挤。 卫陵偏头看向进来的人。 阿墨没等三爷说话,就先把打听来的消息都说出,话到末尾有些瑟缩。 “表姑娘和秦家大爷在一屋待了足有一炷香,就坐车离去了,但没多久,就有藏香居的伙计来,说是表姑娘有东西落了,要寻,最后也没找到。” 卫陵在听到秦令筠时,脸色就沉下了,他问道:“落的东西是什么?” 要说阿墨能在三爷身边待那么久,是有些本事的,不止陪玩跑腿,在打听消息这方面,属实厉害。 但现在阿墨也有些愁这才能。 先前不知三爷对表姑娘的心思也就罢了,可知晓了,再将听来的事告诉三爷,那不是要命吗? 可他到底不能瞒着,就说了。 “是一张帕子,表姑娘落在了那个雅间里,今日到公府来的那人,是……是秦大爷的亲随。” 阿墨说罢,就压着气不出声。 卫陵默不作声。 所以表妹落下的,是她的帕子。 秦令筠拿到了。 下晌丫鬟送来的那个食盒里装的就是帕子。 一股怒气酸意流窜全身,最后一支镖没收住力,破风猎声,直将那块木靶撞地哐当一响,却落在最外一圈。 * 中秋过后,暑气消退,秋风渐起。天光比之前晚些明晰。 秦令筠出了偏门,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抬脚踩上马镫,一跃上了马,拽了绳,马嘶鸣一声,便朝太和门去。 今日早朝有堆积两日的政事要议,到时免不了一番争议。 他暗下思忖,快要到街市上时,却在转角处看到一人牵马,背倚青墙砖。 闻声,朝他看了过来。 似乎等候已久。 秦令筠眯眼,借着尚且不明的天色看他,很快辨出是卫陵。 他依旧打马过去,不曾停留。 到了跟前,秦令筠未下马,低头问道:“来找我什么事?” 卫陵整夜未睡,将阿墨听来的消息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再想起表妹的异样神色,还是来了秦府巷子口,等秦令筠上朝经过。 他不能拿疑惑去问表妹,毕竟他还没和她说明心意,就直接去管她的事,必定惹起反感。可心里泛酸,混着莫名的怒火,让他一定要知道表妹和秦令筠两人为何在一屋,又说了什么。 只好来问秦令筠。 卫陵扬起下颌,看向白马背上,头戴平翅乌纱帽,着孔雀补子大红罗服,束金钑花带,腰悬牌穗印绶的人。 好一副沉压相貌,很能让人生出惧意,难怪这样年岁,已是正四品的督察院左佥都御史。 和二哥一样,都让人生不出好感来。 本就不喜秦家,再有赏荷宴上那桩事,卫陵更是对秦家厌烦。 若非为了解惑,他才不会来这里。 另外直接来找人,也不是他莽撞。 卫陵想及表妹的容貌,再记起秦令筠后院的那三个妾,都是貌美非常之人,他就不得不对秦令筠的心思怀疑了。 但这一想,卫陵更是怒火中烧。 他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昨日你与我的表妹在信春堂都说了什么?” 秦令筠一听这话,先是一怔。 再看卫陵尚且年轻的脸上,有着显然的冷色。蓦地想起灯会上,柳曦珠发现卫度的事时的场景。 离的远,他倒是没看清具体,但卫陵和柳曦珠是站在一处的,且举止……有些亲近。 再有宴会上,卫陵为了柳曦珠,闹出得罪那么多户人家的事。 一个来回间,秦令筠再看向大早上就来堵人的卫陵,顷刻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来质问他呢。 秦令筠道:“偶尔遇见,就想问问柳姑娘,我送的礼喜不喜欢?” 卫陵一直紧绷的神情差些因这话给崩了。 什么时候秦令筠送表妹东西了,他都不知道,紧跟着想起他难得回府,又怎么知道。 卫陵恨地咬牙切齿,却强忍着。 正要装地淡然问怎么回事,就听秦令筠说:“上回公府的宴上,阿月的话怕是伤了柳姑娘,我才想着赔礼过去道歉,是托你二哥送的。在信春堂,柳姑娘走时不留意落了帕子,我只好夹在食盒中让人送去,你应当就是因此找来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秦令筠没隐瞒,甚至说的更多,将事情始末说清。 卫陵没回他,懒的。 既弄清了事情,也不愿多待,上马就要回去。 秦令筠望着卫陵转身要走,捻了捻缰绳,喊他。 “鸿渐。” 这是卫陵的字。 卫陵回身。 “怎么?”不耐的语气。 秦令筠自然听出,略略沉吟,便道:“我不知有没有想错,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切勿对个表姑娘上心。” 此种语调,不知道的,都要以为他与自己多熟悉了。 卫陵的气才消些,却仍对秦令筠可能对表妹生有龌龊心思存有芥蒂,但此事不宜再问下去。 一听他这话,不管是好意,还是反问克制,卫陵扬眼,不客气道:“我便是对表妹上了心,才会来问你。” 说罢扬鞭而去,消失在渐亮的天色中。 秦令筠静了片刻,也慢慢骑马继续朝太和门去了。 24 表白了 还有不到半月,侄女就要及笄。 杨毓有小女儿卫虞,还曾在被邀去观别家女儿笄礼时,想过女儿满十五时,该怎样操办,这回侄女的笄礼,倒也想按着那样办了。 只是想着她还在孝期,不好如此。 便让元嬷嬷去唤人来,要商议此事。 曦珠到了正院,被姨母拉到榻上坐。 杨毓屏退屋内的其余人,先是问过她这段日子在府上的起居是否舒心,以及铺子经营可有难处,曦珠一一回过,杨毓才握着她的手,说到及笄的事,“这事原该是你的爹娘来操心,如今却只能由我这个姨母来为你办了。” 话中是有些伤感的。 曦珠心上亦有了涩意。 前世临死之时,她坠落一场接一场回流岁月的梦境里,直到最终回到津州,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可她已经变了样子。 她一直没有回去看他们,倘若他们见到那时的她,也大抵认不出那原来是他们的女儿啊。 而重来一世,她没能回到津州,更没能回到爹爹扬帆出海那日。 倘若自己重生在那时,竭力阻止,那么爹爹不会逝于海难,阿娘也不会在爹爹去后,病况加剧,跟着去了。 他们都还活着,也会亲自为她办笄礼。 可是…… 偏偏就是没有重生在那日。 曦珠忍了泪意,没在这事上停留,反倒主动说起笄礼办的简单些就好,自己还在孝期。 杨毓叹息,和她说起让王夫人来做女宾的事。 曦珠有些讶异。 前世她的笄礼并没有王夫人来。 杨毓再和侄女细说其他,必备的笄、簪、钗,以及相配的衣裙,到时都会备好,还有其他等事。 曦珠一一应了,等回到春月庭,蓉娘来问,她照样答。 到夜色寂寂,她躺到床上,想到爹娘,想到津州,再次难以入睡。 睁眼许久,辗转反侧多次,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了。 连着几日,曦珠仍会去藏香居。距笄礼三日,她才没再去,留在公府准备及笄的事。 也是在这时,从外回来的青坠告诉她一件事。 王夫人有意为王颐相看她。 曦珠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手里的香册掉落在地。 “你说什么?” 青坠曾是正院的丫鬟,在元嬷嬷手底下做事,后来表姑娘进府,被指了过来侍候。 可表姑娘常出府去,不需跟随。纵使表姑娘在春月庭,也不爱使唤人,许多事都自己做了,青坠闲得很,便常去正院那边找姐妹说话做针线,就谈起了近些日府上发生的事。 自然得知王夫人过来公府时透出的意思。 青坠是想着表姑娘不仅长得好,人也好,便觉得若是这桩婚事能成,对表姑娘来说,实在是一件好事,才过来告诉。 但现下瞧表姑娘的样子,像是吓着了。 曦珠怔然。 青坠向来不说无根无据的话。 曦珠再想起姨母说王夫人会过来笄礼,更确信几分。 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 若是因为若邪山的事,她帮了王颐,不必如此。尽管处于私心救王颐,是不想他的父亲记恨卫家,但她也不能在知晓惨祸后,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消逝。 况且她想以后卫家脱险后,就要离开京城,回去津州。 更不可能为了谁,继续留在这里。 耳畔是青坠的担忧问话,曦珠渐渐冷静下来,是她反应过大了,捡起书册,重新坐下。 此事姨母还未与她说,她得等姨母先开口。 只是变数发生在了她的身上,以至于曦珠连日来,想起了王颐。 仅见过两面。一次是藤萝花架下,两人初见,一次是首饰铺子里,他帮了她和卫虞。 也仅仅这两次,她也觉得王颐是一个很好的人。 但他值得更好的姑娘。 曦珠看着妆台上那盒花钿,这样想。 * 八月最后一日的夜晚,卫陵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到翌日表妹及笄,他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索性不睡了,起了,把要送表妹的礼看过。 再将想了许多遍的话预练。 是怕到时忘了。 他忐忑不安,就连做了错事,要被父亲拿家法教训,都不曾这样。 卫陵又细想自己和表妹也算见过好些面。 虽然在法兴寺之前是有些躲着他,但后来的灯会愿意亲近他,加上先前他帮过她几次,他的家世、样貌都算好,她应当对他感觉不差。 那天她还看了他许久。 卫陵一想到那时她的眼神,都还有些不自在。 可要是她以后都能那样,一直看他的话…… 他会一辈子都对她好的。 这个夜晚,卫陵想了很多很多。 他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想跟一个女子见面,想向她说出自己的心意,也想得到她的答应。 但在快要天亮时,卫陵忽然从热切的幻想中清醒,若是表妹不答应他呢? 他茫然起来。 一直到熹微晨光落在眼上,轻微刺痛,他反应过来,站起了身。 都还未去做,先不要想这些。 他没去笄礼,听阿墨打听回来的消息,到场的都是女宾。 即便他想去看她,也不合适。 卫陵将早备好的衣裳穿上,扣好襟纽,又对镜仔细整理了仪容,走出破空苑,让阿墨再去妹妹小虞那边说声,别忘了说好的事。 他一个人走到妹妹院子前的桂树下,然后站定。 树冠高大,桂花清香随风而飘,让他有些急躁的心绪都松缓了下来。 卫陵低眼,看到落了满地的桂花,金灿灿的,碎星一般。 他开始等待。 等了有多久。 久到初升的秋阳,快要沉落,才终于等到了她。 轻快的脚步声在耳中响起那瞬,卫陵慌抬眼看去,就见表妹朝这边走过来。 他微微愣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除去白色外,穿其余颜色的衣裙。 落霞的深衣襦裙勾画纤秾合度的身形,绛红的如意丝绦勒出一截细腰。 峨峨云髻,修眉明眸,丹唇皓齿。 灿然黄晖中,她面上带笑地和小虞说话,却在看到他时,笑意渐消。 似乎有些惊讶。 及笄礼上,当见到王夫人时,想到青坠的话,曦珠就有些难捱了。 已经没有前世第一回及笄时还会有的欣喜,好不容易等礼结束,再和董纯礼、孔采芙等人见过接礼,才出了来,想赶紧回去春月庭,又被卫虞拉住,说有悄悄话和她说。 曦珠只好跟她来,不想快到院门前,看到了卫陵。 自那天回春月庭路上的偶遇后,她没有再见到他。 他怎么在这里? “表姐,是三哥要见你,他说你今日及笄,要送你东西。” 卫虞见人带到,朝三哥挥挥手,就倒退走两步,跑远了。 徒留下曦珠面对这些许尴尬的场面。 她望了望卫陵,却也是这一眼,让他走了过来。 卫陵内心反复煎熬,再等不下去,干脆走向表妹。 一路走来,将满腹的话酝酿好,又轻轻地清了嗓子,可等到她面前,见到她施了胭脂的面容,比往日更加明艳动人,卫陵倏地心跳更快,直至对上她微仰起的眸子,满含困惑,他终于找回了声音。 “你今日及笄,我准备了礼想送你,却不知如何送,就托小虞带你来。” 说着,就将背着的手转到前面,掌心托着一方剔红嵌玉刻芙蓉纹匣递去给她。 曦珠还没从卫虞带她来见卫陵的事中回神,这下再见到显然昂贵的匣子,更是没有去接。 她想了想措辞,道:“三表哥,我不……” 卫陵见表妹神色,再听她要拒绝,不免有些急了。 “其他人送的礼你都收了,难道只不愿意收我的吗?” 这一样吗? 曦珠看着他,想要说话,便再次被他截住话。 “先前你送我的香缨带,我还没还过礼,你就当这是还的,行吗?” 连被问两句。 曦珠没办法,也不想僵持下去,想着等下回找机会还去就好。 她眸子微弯,道:“多谢三表哥。” 就接过了。 既收了礼,当是无事了,曦珠便要回去。 只是要先离去的话未说出,就听到一声“曦珠,我还有话和你说。” 语气很低,却很缱绻。 曦珠呆怔住,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禁朝他看去,就见他漆黑的眸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卫陵觉得再拖下去,自己那些话都要忘干净了。 他深吸口气,缓了缓,认真而坦诚道:“曦珠,我喜欢你。我自己也弄不清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心思,可能是第一回见到你;也可能是那天我过生辰,看到你的第二回,你抬头朝我看过来时……那天在法兴寺,我不是故意丢下的你,只是你那时分明在躲我,我有点生气,才会那样。但我以后不会那样对你,我的脾气是有些不好,随性惯了的,但我会改……” “我平日总喜欢玩乐,不在府上,但你放心,我会去和娘说,到时找个散官做事,每日上职都是行的,也会每天回家陪你。我不会再去群芳阁赌馆那些地方,要是和朋友出去,去了哪里,我都会与你说。” “你要是觉得我还有其他地方不好,就告诉我,我都可以改正。” …… 卫陵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最后,他一字一句地承诺道:“我这辈子都只对你一个人好。” 说完这句,卫陵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在发烫,不禁攥紧了。整个人安静下来,薄唇紧抿,屏住气息,好半晌,才轻轻地问道:“曦珠,你愿意吗?”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表妹的脸上,连心跳都快止住。 耳中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有沉寂。 似乎只有她的点头和答应,才能让他从荒芜中醒来。 但他等了很久,很久。 也没能等到她的回答。 卫陵看到她的眼中渐渐漫上水雾,就如初见时,杏花微雨里那样难过。 仿若有什么在碎裂,清泠散落一地。 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