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殊途不同归》 001 新娘进门 阿宝到厨房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灶台上捅烟灰。一张脸抹得黑漆漆,跟花猫似的。 “阿黛!你咋还在这儿呢?洛西风的新娘子就要进门啦!” “什么新娘子?”我眼睛也不抬,小心翼翼地吹着刚刚救下来的那碗栗子羹。 阿宝屁股一扭蹭上了灶台,伸出触手就要往碗上黏。被我一个巴掌不客气地打开:“别碰,洛西风的。” 小妖怪白了我一眼,撇撇鲜红的嘴角:“你也真是淡定哈。我听花鼠鼠说,唐家小姐的马车已经过了镇上的红鸾桥。你倒好,还在这儿不辞辛苦地给洛西风洗手做饭呢?” 我拽着袖子继续扇冷风,说否则呢?我该怎样的反应才合适? 已经过了红鸾桥,那岂不是还有一炷香就要进来了? 我端着栗子羹,支开窗棱往外看—— 说起来,昨天傍晚瞧见厨房的狐嫂神秘兮兮地弄喜饼,我还多嘴去问了两句。 可是洛西风什么都不说,只呵斥我道,有这八卦的精力瞎打听,还不如多为自己的修为下点功夫。 真过分呢。师父要成亲了,做徒弟的竟然知都不知情。 我洗了洗手,端着栗子羹走出灶房。 洛西风的卧房在后院,走过去的话需要穿一小片白梅林。 我一直以为他一个大男人整日把自己养在深闺,多半是不食色性的。 只可惜这三年来小心翼翼地陪伴,守着本份地服侍,最终还是开了人家的花,结了人家的果。 “师父?”我推开暗红朱栏雕花的大门,走进去。 三扇玉石屏风后,缭绕着清爽的南翔香。红漆案子上,纸轻淡,墨未干。 没人?! “洛西风,出来吃点心了!” 我紧紧抿着唇,跺了下脚。自丹田之气大吼了一句,紧接着就听头顶传来一声言语—— “阿黛,谁许你直呼为师名讳的?” 我眯着眼,透过午后层叠穿障的阳光,手搭凉棚仰起头。 半身倚靠在榕树桠枝上的男人貌似正在小憩。点墨的白衣飘袂,单肘枕着头,长发直垂而下。 我一直觉得洛西风生的特别美,细眼眉黛点如画,剑鬓黑发瀑如悬。 尤其是那双修长宛如女子的手,无论抚琴吹箫还是捻纸题画,甚至舞剑抽符,都能让人一眼万年般如醉爱赏。 此时我把栗子羹往石桌上一磕,颠出一股馨香引欲的甜腻气息。 这会儿洛西风已然下树来,翩然如风地凑到我跟前。 伸了个慵懒的腰身,刚想伸手端碗。目光一游,却落到我满是凄怨的花脸上—— “怎么了阿黛?火气这么大?” 我双手托着腮,拄在桌子上。漫不经心的地说:“没什么。花鼠鼠把地管烟囱给凿破了。借着仅剩的火种,今天就只能煮这一碗羮。 明天要是还修不好,就没得吃了。” 洛西风唇角一抿,笑得很不厚道:“为师可是教过你的。像花鼠鼠这类低级的山怪兽精,不用贴符不用驱咒就能对付。 再惹事就往死里给我揍,揪着尾巴揍——” “师父,你真的要成亲了?”我揉了下眼角,盯住他舔汤匙的唇。 “喏,今天的汁水甜腻了些,可是蜜果没有化开?” “你别再瞒我了,人家唐小姐的马车都到红鸾桥了。”我哽了哽声音,用轻咳掩饰了过去。 “这么快?”洛西风侧着头,绕着鬓角的发丝沉思半晌。然后立即放下碗,起身道:“阿黛你先进来,帮为师更下衣。” “你——”我一抹脸颊,眼神倔强了几分,干脆坐着一动不动。 “哎呦,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么?”洛西风起身,抖落了一袖的榕籽,飘过来捏了捏我的小肩膀。 “多个师娘,就多个人疼你。为师是怕你开心得睡不着觉,所以先瞒一瞒你。诶?你说我是穿青色的衫子好,还是——” 我心里暗骂一声裸着最好,旋即起身就往外跑。 “唉!你跑什么?” 我说我去夹道欢迎啊!一个爹是伺候,再来个娘大不了捆一块服侍! 可能是心绪太乱,情绪太燥。这一脚没能踩稳,当场就被从土里钻出来半截的阿宝给绊了! 咔嚓一声,脚踝崴了个正着。 “当心!”一鼻子暖香扑面而过,我一个跄踉,摔在又软又暖的怀里。 抬起头,眼前的那女子巧笑嫣然:“你……就是阿黛吧?” 002 渡劫不渡情 她就是唐芷? 唐家宅主唐涛的幺女,洛西风自小指腹为婚的师妹。 传闻说她端庄大方温婉贤淑,貌美如仙天资聪颖。如今一看,除了配不上洛西风以外,其他都很好。 我狼狈地从她怀里挣扎起来,身子晃了晃才站稳,脚踝那是钻了心地疼。 “师兄,早就听师伯说你纳了个小徒弟,养在身边三年多了。呵呵,如今一看,还真是个乖巧的妙人儿呢。” 唐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然后从身边侍女的行囊里取出个物件。 水灵灵,滑溜溜的。原是一枚碧玉镯子! “初次见面,也没什么好送你的。阿黛,一点小小心意——” 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并不肯接。同时侧眼瞄着洛西风。 “阿黛,收着吧。”男人若无其事地抱了下手肘:“师父这些年也没给你添几个像样的饰物,还是你师娘想得周到。” 我微微一笑作答:“还是算了吧,阿黛不过是个粗野丫头,戴不了这贵重的玩件。何况师父之前一直说,最喜欢阿黛天然去雕饰的纯真劲儿不是?” 我可没有指桑骂槐地表示是唐芷身上的香粉味呛得我难受,所以洛西风你瞪我也没用! 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我一路逃回了自己的小卧房。 “阿黛,快敷一敷,都肿得像个馒头了。”阿宝从仓库里顺了个土豆,断面一切就给贴我脚背上了:“唉,人的身体可真脆弱,随便一磕一碰就乌青流血的,我看你还是变回鱼吧好不好?” 我说我一百年一个天劫,修了整整一千多个春秋才有今天这个机会。得以陪在这一世的洛西风身边——你是打算让他把我蒸了还是煮了? “可是人妖殊途不同归。我想来想去,还是咱俩这样的最般配。”阿宝甩了甩头顶的萝卜缨子。吭哧一口,把剩下那半个土豆给啃了。 我无奈地笑,说鲤鱼精炖萝卜是挺般配,滋阴固元还下奶。 “唉我不跟你开玩笑,洛西风明天可就要成亲了,听说他爹洛景天洛大天师也会来。阿黛,你身上那个碧麟炆香珠到底好使不?” 我摸了摸肚脐上凸起的一光滑球面。这颗珠子在我身上嵌着,不但能掩盖鱼妖的气息,还能防止每月显一次鳞的窘态。 我已经瞒了洛西风三年,却不知道能不能瞒得了洛景天三个时辰。 于是我说:“阿宝,保险点的话,我还是走吧。” “走?”萝卜把触手一盘,直接坐我床沿上了:“阿黛,你等了洛西风那么多轮回,就这么放弃你甘心么?” 我甘心么?我苦笑着咬了咬唇。 爬过去支开窗子。我说阿宝,你看看外面—— 当初我和洛西风在一起的时候,就这片沧海都还是桑田呢! 妖轮回成人,百世辗转。 人轮回成妖,千年普渡。 可我不再是梅妆,他也不再是苏砚…… “阿黛你别哭了。”阿宝伸着黏糊糊的触手往我脸上搭:“你一个小小的鲤鱼精嘛。又不是东海鲛人,眼泪变不成珠子哒。” 我把阿宝从脸上摘下来,摸了摸他头顶细细的绒毛。 我说你这小妖怪,又不懂情爱,又没有眼泪。多好啊。 我要是能像你这般心性—— 哪怕寻一方砚池,化一枚蜉蝣。只愿朝朝相伴,夜夜露随。 哪怕以原形之身,陪在一口花缸之内。只履前世之约,与他日日对纸铺墨。 可是谁人不贪,谁人不妒?谁人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执他人之手,同他人偕老? “那我就去帮你把洛西风的女人吓跑。”阿宝雄心壮志地跳起身来:“你放心,我变成萝卜只是为了卖萌,变成妖怪也可吓人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好啦阿宝,知道你最疼姐姐。 但可别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当心洛西风把你劈成萝卜干。”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笃笃敲了三下:“阿黛,我能进来么?” 我蒙着被子,赶紧把阿宝塞了进去。 003 白莲花的战斗力 进来的人是唐芷,身后还跟着她的绿衣小丫鬟。 我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可能是太紧张了,扭伤的脚踝一点地面,疼得火烧火燎的。 “唉,阿黛你就别起来了。”唐芷盈盈一笑,撩开鹅黄的淡衫衣袖,扶我坐回到床沿:“刚才我看到你不小心扭伤了脚,走路可是不便? 我爹是西风的师叔,我自幼体弱不好修习法术,只能粗通些巫医药理。这祖传的配方专治跌打,你来试试——” 说着,她从丫鬟手上端着的托盘里取下一小瓶药。 “多谢唐姐姐关心。”我垂着头,说一点小伤小碍的又没那么娇气,还是不劳您费心了。 “什么姐姐?这是你师娘。”唐芷还没开口呢,一旁绿衣的小丫头倒是不忿气了。她涨红了一张圆妥妥的俏脸蛋,冲我一翻眼睛:“没大没小的,怎么一点都不懂规矩?” 我抬眼看了看这个叫绿影的姑娘,微微一笑:“这位姐姐,正是因为我懂规矩才不好乱叫。这没拜堂没洞房的,就以师娘相称,岂不是坏了唐家大小姐的名节? 小丫鬟被我不气不恼地抢白了一顿,直瞪眼睛也不好再多嘴。 “呵呵,阿黛说的对哦,什么娘不娘的,可别把我叫老了。 阿黛,以后我会把你当妹妹一样疼爱的——”唐芷赶紧打圆场,同时冲绿影使了个眼色,叫她去扯布敷药。 当妹妹?呵,我又不是洛西风纳回来的小妾! 我说阿黛这点道理还是懂的,该有的辈分不会乱。师娘要是不介意,阿黛这就改口也行,反正师娘的改口礼都送了,不是么? 我瞄了一眼躺在床头柜上的翠绿镯子,之前拉拉扯扯的硬是被她给套腕子上了。刚才那会儿,我可是借了阿宝的两根触手润滑了半天才给撸下来。 屋里尴尬的气氛就跟烧沸水似的膨胀着。我的眼睛不知往何处放才好,而被子里的阿宝又在啃我的凉席—— 我轻轻踹了他一脚,它却萌萌地把我的大腿给搂住了。 “小姐,药好了。”这时候绿影过来了,端着调好的药膏递到唐芷的手上。 我就只是觉得那气温难闻得很,刚想转过脸去,却被唐芷上手捏住了鼻子!下意识地一张口,就听啪嗒一声,嘴里被丢进去一颗小药丸! 一着急,我就给吞了。 “咳咳,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啊?”我捂着喉咙,面有警惕。 “别紧张,只是颗回筋丹而已。”唐芷拍拍我的肩,说放心,这是常见的跌打内服药:“等下配合我给你的外敷,保证你呀,明天就能活蹦乱跳了呢。” 唉,我心说回筋丹就回筋丹吧。反正鱼么,什么饵不吃?消化功能强大着呢。 “来,脚给我。”唐芷一手端着药膏,一手就要去掀我被子。 “啊!不用的!我自己来!”我说我这脚又粗又脏,不敢劳烦—— 说时迟那时快,唐芷的动作快得我完全没有办法应接。跟海底捞月似的,一把拖住我的脚踝。旋即又像掸灰尘一样,上手就把抱在我小腿上的阿宝一掌弹飞了! 我可怜的萝卜就这么直挺挺粘墙上去了,瞪一双不瞑目的大眼睛,泪汪汪的。 刚才还说自己体弱多病不会法术的?可就那轻飘飘的一击浮空掌,没个十年八载的修为压根就上不了路。 “你!”我气得刚想起身,却被唐芷一把就按住了。 “阿黛,这种山灵草怪的,还是不要总接触为好。” “妖怪又不一定都是坏的。我师父都说,虽然他自己是个斩妖除魔的天师,但也从来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赶尽杀绝的!”我气呼呼地跟唐芷争辩道:“你看院子里的狐嫂,还有花鼠鼠它们,都是我师父降服的妖精。大家在一起不是都相处的很好么?” “可你还小,道行不高又不知深浅,难免被蒙蔽。”这时唐芷拉过身旁丫鬟绿影的手腕,轻轻掐出了她一滴指血。 诶?这是要干什么? 那血殷红光泽,正好掉在我粉嫩的脚踝上。先热后凉,感觉有点奇妙。 唐芷温柔的掌心在我脚踝上搓啊搓的,我紧张着要往回收。 “别动,绿影从小就是用藤灵之血泡大的,也就是我们医理上常言的药人。这一滴血的疗伤功效可金贵着呢。” 就这样,我动也不敢动地由着唐芷给我治疗扭伤。等她走了,我才爬过去把阿宝从墙里抠下来。 “阿宝!阿宝你没事吧?” “没事。”晃了晃脑袋上的缨子,小家伙吐出一口萝卜味的呼吸:“真想不到这个唐芷表面上温和,心肠却是如此歹毒啊。 妖怎么了?我一白萝卜吸天地精华,我吃你家粮食了?” 我说算了。这女人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省油的灯,我还是知难而退吧。这就去找洛西风辞行。 “阿宝你呢?跟我一起走还是——” 我双脚贴着地面,只听阿宝一声尖叫,萝卜缨子都要立起来了! 我循着它震惊到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往下一瞅—— 天哪!我的脚?! 我的左脚掌竟然整个蜕变成了鱼尾状。红彤彤的,黏糊糊的,啪嗒啪嗒地拍着地面卖萌呢! 我怎么会突然现原形! “阿黛,你在里面么?”就听门外朗声一语,糟糕,是洛西风。 我一咕噜爬起来钻回被子。大脑一热,喊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不要进来!我……我不在!” 004 我是被逼的 “你不在?鬼说话啊?” 洛西风还没等进门呢,就先乐了。他飘了两步走到我床边坐下,伸手抚了抚我颤抖的发髻。 我则裹着被子,像发热一样噤若寒蝉。 “你在跟我生气?”洛西风说。 我摇头,旋即又点头。 “就因为我没告诉你要成亲的事? 哎呀,我只是怕你一片孝心可鉴,为师置办新婚礼物而破费。”洛西风一边摸着我的头发一边笑眯眯地说:“现在知道也不算晚,要么等下出去帮狐嫂拉拉花绸?” 我鼻子一酸,吼出一句哽咽:“破费?拜入你门下三年,你有给我一文零花钱么?成个亲的,还好意思叫我帮你——” 洛西风的脸色白了白,抽出一把扇子就敲我头上了:“敢情你是因为这个不开心啊? 为师是觉得你年纪小,怕你身上带钱被人骗。反正这府上有吃有喝,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师父……”我小声叫了一句:“你真的决定了要跟唐芷成亲?” “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明天亲自过来押着我拜堂,能怎么办?”洛西风摊了下肩膀,表情无辜得有点欠抽。 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卷着被子,藏好鱼尾巴。用上肢笨笨拙拙地撑着坐了起来:“师父,婚姻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要是不愿意,没人能够勉强。” 洛西风摆弄着修长的十指,眯眼看了看我,然后说:“这倒是,不过我也没什么可不愿意的吧? 你看你师娘,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 我撇着嘴就丢了个枕头过去,被他的大掌一捏,轻飘飘就挡开了。 “真是把你惯坏了,连师父都敢打?” 我说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不负责任的人生态度。堂堂洛西风洛大天师,心性淡如竹,逍遥天地间。结果到头来也只是个不会跟命运抗争的凡夫俗子! “这把年纪被自己的老爹逼婚,传出去你还怎么混?” 然而洛西风却拿白眼珠子瞪了我一下:“你又没爹,不懂这严厉如山后的慈爱是多么得感人心扉。” 我说是哦,反正我只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好不容易捡了你这个师父,还以为这辈子有依靠了…… “哎呦,”洛西风伸手就来掐我腮子,被我甩头扭开了。 我是鱼,腮子是用来呼吸的,所以很不喜欢人家把玩。但洛西风就喜欢蹂躏我的脸,连咬带挠的都不长记性。 “别难过了,阿黛。师父不就是你爹么?你若不喜欢,为师绝对不会逼你嫁人的。” 我说呵呵,谢谢。 这会儿洛西风难得安静了半盏茶,一手拍拍我的背,一手摇了摇纸扇。 “阿黛,三年前我把你领回来的时候,你还记得吧?”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三年前我刚刚渡完天劫,整个虚弱得像条小狗子。 那天洛西风御剑而来,手里捧着一束荷花。碧绿的叶脉,淡粉的浅苞,映得那张脸就跟画上走出来的似的。 而我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我找到他了。 于是他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跟。后来他说,你要是无处可去,就给我做个徒弟吧。 我当时特别开心,追着他说师父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天资聪颖? 可洛西风却说,呵呵,我只是一个人太无聊了。 我知道无聊的那种感觉。哪怕身边有一草一木,一鱼一鸟,能陪陪自己都好。 “可三年又怎样?天要下雨,师父要嫁人。”我裹着被子不肯回头。嘴上装得俏皮,心里却止不住泛酸:“师父,你要是成亲了,阿黛就多余了吧。还是快去陪陪师娘吧,别理我了。” “嘿!我说你还有完没完?”洛西风的扇子真是不客气,劈头盖脸又砸了我一下:“陪你矫情一会儿得了。赶紧起来帮着狐嫂她们把前厅布置出来!再来劲为师可要罚你了哦。” 说着,他上手就来扯我的棉被—— “不要!”我大惊失色! 005 香肩 果然还是阿宝给力啊!刺啦一声,直接在被子里就把我的半边袖子给啃下去了! 淡黄的衣衫被撕开一条大口子,羞答答地落在我的香肩上。 少女白璧般的肌肤裸得恰到好处,粉红色的小肚兜招摇着两根带子,随着我的发髻缭绕在锁骨边—— 于是洛西风当场就傻眼了。 目光所及,一游一移。他抖了下喉结,没说话。然后默默地压下被子就把我给罩住了! 我确定他的手有点颤抖,估计还加了几分内力,以至于这被子压我身上跟铁块似的。 “师父,我……”我抿了抿樱桃小唇,无辜地看着洛西风:“我刚才绊倒的时候,衣服被扯坏了。刚想换一身,师父你就——” 洛西风轻咳两声,起身就出去了。 没走门,而是从窗户出去的。风一样,‘嗖’一声! 这时阿宝从被子里钻出来,用触手戳了戳我的肩膀:“阿黛你真白。” “滚!”我拉上衣襟,一脚把它踹下地:“话说你公的母的啊,随便就动手动脚!” “人家这是夸你嘛,夸你二八少女生的漂亮又水灵。洛西风看了以后,身体都有反应了呢。”阿宝暧昧地冲我瞄了几眼,萝卜脸都羞红了。 “你瞎说啥呢?”我气急败坏的。 “真的,不骗你。”说着,阿宝就把黏在窗棱上的小壁虎精给勾过来了:“不信你问他。洛西风刚才翻窗的时候,就是从他身上跨过去的。 都说唐僧喜欢哪个女妖怪,胯下白龙马最清楚。阿黛,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羞涩的小壁虎点点头,淌下两行鼻血。 我:“……” 掀开被子,我看了看自己那已经鳞片滴答的脚掌,无奈叹了口气。 我想不通。 自己好歹也是条修为千年的锦鲤精,就算天劫刚过不久,法力还处在低疲期。但在元气未损思维清楚的状态下,怎么可能会不受控制地现原形? 难不成,刚刚唐芷给我用的药—— 一把扯住了阿宝的萝卜缨子,我说你还记不记得,唐芷说那个叫绿影的丫鬟的血,是什么东西泡的来着? “碧藤血。”阿宝想了想。 我眉头一皱,心说坏了!成精的水族最怕三样——火蜥的鳞,灵狐的骨,藤草的鲜血最受苦。 虽然妖类随着修为的增进可以压制一些外在不良因素的侵扰,但是在天劫过后的三五年内总是相对虚弱些的。 小丫鬟是泡着碧藤血长大的药人,身上必然还有些修为。难怪一滴就能叫我现了原形。 那么,唐芷究竟是故意的,还是…… “阿黛你先别急,”阿宝围着我转了两圈:“碧藤血的确有补气养神的功效,也许只是巧合呢。” 我皱皱眉,说先别管这些了,我得运功调回状态。在非水族的生活环境里现原形是很伤元气的,哪怕只有一只脚也不容拖延。 可是令我想不到的是,这才刚刚两个小周天,突然肋下猛然抽痛,张嘴就吐了一大口血! “阿黛你怎么了!”阿宝可能是太恐慌了。以前无论我威逼还是色诱说什么都不肯显出人形的他,登时就这么化成了一个有手有脚的美少年! 白衣绿冠,风雅中还带着点温谦的羞涩。 他急急忙忙地把我的身子扶住,问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我头晕晕的,意识还算清爽。一边扯着袖子抹嘴一边惊喜地看着他:“原来……你真的是男孩子啊?” “哎呦,你废什么话啦!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我去叫洛西风过来看看你——” 006 可是,我爱他 我伸手就将阿宝扯住了:“别去……” 靠在软榻上,我伸手摸了摸小腹。只觉得丹田空空的,稍微用点力道就疼得要死。就连制衡碧麟炆香珠的力量都弱了很多。 我说现在不行,我内息乱的很,压不住妖气了。他要是过来,说不定会瞧出异样端倪的。 “可是……可是你这样子……”阿宝抹着眼睛,干着急也掉不下眼泪。 我说你先把门关上,再给我倒点水。 “好,好!你先躺下歇着。”这萝卜,手脚从来都没这么麻利过。不过端茶取物的时候还是用习惯胳膊卷着,跟摆弄触手似的。 我漱了漱口,闭了闭眼。然后咬牙吐出三个字:“回筋丹……” “什么丹?就刚才她给你吃的药?”阿宝瞪圆了眼睛:“可是,那不是固原生肌活筋的跌打药吗? 唉不对呀?你不是鲤鱼么?鲤鱼有筋么,我只听说过鱼面筋——” 我被阿宝聒噪得浑身疼,也无力去给他解释我的生理构造。 我只能说那回筋丹用在常人身上就像一味药中甘草,多之无用,少之无害。 但是固元散阴的功效加在散了原形的锦鲤身上,可就是要害了。 唐芷是什么出身?毒功药理样样精通。这么不动声色地捏我的蛇七寸,就是跑到洛西风那里告状都告不赢! “阿宝,我觉得她好像发现我不是人类了。” 我咳了几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硬生生把阿宝从白萝卜喷成了水萝卜。 “阿黛,这……怎么可能啊!你身上带着那个珠子,就连洛西风都察觉不到妖气……” 我说我也不清楚。但这才半柱香的功夫,一滴藤血一颗金丹,已经快把我五脏六腑洗一遍了,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巧合。 瞄了一眼桌上那枚唐芷送我的玉镯,我冷笑着说幸好这东西我都还没戴,指不定又是什么圈套。 “哼,咱不要她的。”阿宝气急败坏地一甩手,啪嚓一声,就把镯子给撇窗外去了。 “阿黛,其实我倒觉得你没什么好怕的。”阿宝的思路就跟他的根茎叶似的,直不隆咚的:“洛西风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就算知道你是鲤鱼精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你蒸了煮了的。 像我,狐嫂,花鼠鼠这样的妖精,不也都在他的院子里相安无事么?她唐芷容不下你又怎样,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我瞪了他一眼,虽然躺枪挨了骂,但也没心性跟他置气了。我说我修炼千年,九死一生,可不是为了寄人篱下看脸色的。 “何况,我和你们怎么能一样呢?我爱他啊……” 我捂着胸口,好不容易才理顺压抑的气血:“阿宝,等你爱上一个人就明白了。 如果注定无法留在他身边相守,至少不要给他带来更多的困扰。 以唐芷的出身门楣,其实……是真的比我更适合他呢。” “那这么说,你走定了?”阿宝表示,他挺舍不得洛西风院子里肥沃的土壤呢。 “恩,至少也得先出去躲一阵。”我点点头,问他怎么打算。 “废话,当然是跟你一起走咯。” 我很感动,说洛西风平日也不给我零花钱。所以我身上就攒下这么几个铜板,都是陪镇上小孩变戏法糊弄来的。你跟我走,可能需要饿肚子你怕么? “我是萝卜,靠吸天地精气就能活。” 我想了想,果断觉得自己身为一条鲤鱼,却很爱吃山珍海味。这好像很不厚道。 “那好,先让我调息疗伤,我们天黑就悄悄动身吧。 我们…..先去临安城,我有个好姐妹在那。” 两个时辰之后,我活动了一下还有些麻木的左脚强打着精神出了房间。 洛西风说要我帮忙布置下喜堂——我是真想看看,他的喜服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不是像当初那场大火般,红得映透天霞……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院子里挂起了两排红灿灿的灯笼。狐嫂带着一群草灵怪正扯着红绸扎花花哩。 “阿黛你来了呀,”狐嫂笑眯眯地,搬着个板凳要我过去坐:“明天可就是你师父大喜的日子了,你怎么看着不开心哩?” “我没有不开心啊。”我笑得很僵也很贱,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帮狐嫂拉线团:“我师父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在身边疼了……” “对嘛,西风这孩子是很难得的。”狐嫂幽幽叹了口气:“明知道我们是妖,还给予我们这样的容身之所。” 我说因为在师父眼里,只要没有作奸犯科,就没有所谓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生性如此豁达,对万事万物都有别样的情怀。 不过……这也半天时辰了,我师父他去哪了啊? “洛先生在卧室洗澡。”花鼠鼠探出个头,冲我闪了下舌头。 “洗澡?”我瞄了一眼厨房,冷锅冷灶的也没法烧热水,难不成洛西风用烈火符烧的啊? “洛先生说要洗冷水澡,冷静冷静。” 狐嫂一听这话,噗嗤一声就笑了:“这孩子,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要娶媳妇了害羞哩。” 我想了想刚才在我房里囧囧的一幕,脸颊一烫,起身就往白梅林方向去了。 一路来到洛西风的卧室门前。我贴着房门却没能听到水声,只传来了女子嘤嘤噎噎的哭泣。 007 梳头 “你想多了,阿黛还只是个孩子,贪玩而已。 这院子里大精小怪的那么多。要么是已经改邪归正的,要么是天劫难渡的,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是洛西风的声音?还在提我的名字。所以不用想,我也猜得出里面的女子是唐芷。 “师兄,就因为知道她是孩子,阿芷才不愿与她这般计较。”唐芷拖着哭腔,宛若梨花带雨般委屈:“这凝翠小镯是我表姐出嫁前送我的,一直都没舍得戴上。 这次过来,心想着阿黛既然是师兄你的首座弟子,那也就是我的自家人,才作为见面礼。可没想到……” 我一下子就懂了,敢情是刚才被我家阿宝一时气愤丢出窗外的镯子啊!这会儿已经被坐实了不尊师重道的罪证,给唐芷拿过来先一步告状! “阿黛跟了我三年,难免排它又依赖。你若是委屈,我便叫人取了蓝田彩玉帮你再琢一副。”洛西风的声音真是好听,那低低沉沉又波澜不惊的语调哄起女人来简直是得心应手的。 能被他疼惜的人,真是幸运呢。 “唉,我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只是担心阿黛小小年纪,性情如此乖戾。又整日与这些妖邪混为一处,若不加以引导——” 我挺受不了唐芷一而再再而三的这番言论,人人又妖妖的。虽然理解她同样出身术士世家,从小接受的教义便是正邪黑白泾渭分明——像洛西风这样的性情,才是正派门道里的奇葩。 可我就是觉得刺耳,心里一气一恼一委屈,重重敲了几下门就进去了。 “咕咚”一声,我双膝跪地:“阿黛请师父责罚!” 此时的洛西风貌似刚刚沐浴完毕,单薄的里衣笼罩在颀长的身躯上,偶尔透着些许淡淡的水珠。 他的长发未及束冠,半敞在斜肩上。端一盏清茶,唇角唏嘘。 而唐芷就坐在他的屏风对面,持一盏绣帕,惹珠撒泪的。 “阿黛,谁让你这么闯进来的?还有没有点规矩?” 我摇摇头,说阿黛本就是请罪来的。不小心弄碎了师娘的手镯是阿黛粗心笨拙,与旁人无关。 但是师父若觉得我这番进来扰了您和师娘的**光阴,数罪并罚就是了。 一听这话,唐芷脸上顿时飞红,而洛西风端着茶可差点呛死:“什么**?你都跟谁学的乱七八糟的!” 我说我无师也可自通。好的都是师父教导的功劳,坏的都是阿黛自己心术不正。 “师娘也不必如此杞人忧天。师父教诲莘莘,阿黛铭记在心,将来何去何从也不会有辱师门。 只不过,人有道,妖亦有道。爱憎分明的妖精,也好过暗箭伤人的小人,对吧?” “阿黛这是说哪的话啊?”唐芷这脸变得真是跟池塘里的涟漪似的,笑盈盈得就上前来携住我的手:“脚上的伤可还好?别跪着嘛,大家都是一家人,有话起来说。 刚刚看到你在外面帮忙拉花球,唉,这种粗活给绿影做就是了——” “师娘客气了,阿黛自是守本分的人。师父大喜的日子,若不尽心尽力,难免又要落旁人口舌。担个不孝的罪名——呃……” 这贱人!表面上好似在拉我的手,实则藏在袖子下狂捏我的脉门! 好不容易平息下的气血再次翻涌异常,这会儿压的胸口跟被人一脚扁踹了似的。 “师兄你看,阿黛的脸色的确不太好呢。”唐芷娥眉一簇,关切之意溢于言表:“要不我叫绿影过去,再割半碗鲜血煎点滋养的药?” “多谢师娘,我不要紧的,也不用再劳烦绿影姐姐了。” 我咬着牙,摇了摇头。咕噜一声,咽下涌上喉咙的一口腥咸之息。 “好了,放开阿黛。”洛西风起身过来,骤然出手就按住唐芷的腕子。我就知道她会突然泄功,登时软绵绵的跟蛇似的,弄得男人都不好意思说半句重话。 “师妹,我这院子里的伙计们大多都是没能完好渡天劫而落下些许创伤和残疾的妖类。既然你医术高超,请替我帮他们开点方子调养一下?” “师兄你还是这样,本该是个雷厉风行的斩妖术士,却偏偏生就一副菩萨心肠——” “师妹!”洛西风冲她点了下头,话音不算响但声调亢了几分:“医者父母心,不问出身富贵,宗族种群。师叔也是这般教导你的吧? 至于我家小徒弟—— 你放心,她可没那么娇惯,平日被我责打得都要比这厉害。” 唐芷的脸红了红,又白了白。最后不甘心地弯腰道了声别,推门出去了。 我扶着还不是很灵活的左腿,说师父那我也先走了。 “干嘛去!”洛西风剑眉一挑:“过来,给为师梳头。” 008 赠玉 洛西风喜欢洗澡,无论春夏秋冬风霜寒雨江湖胡海。冷水热水都只随心情而定,比我还像条鱼。 这三年下来,换洗的衣物大都习惯由我帮他打点,唯有一头长发从不叫我碰。 ——所以今天是我第一次为他梳头。 此时洛西风端着茶,有意坐直了身子往我这厢靠了靠。任由我高高撩起那头染墨绝美的长发。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幽香,好像徜徉在白梅丛中染了一身的惬意。 我一手穿过黑瀑,一手拈起桃木梳。而那细腻的手感又是凉丝丝的,更让我忍不住颤抖着抓紧了五指。 “扎起来?”我挑起桌案上的青色发带,浅声问。 “恩,挽个冠吧。”他说。 洛西风的长发平日大多松散着,要么就只用发簪随便缠一下。与他那放荡不羁心怀闲野的性情,倒是十分吻合。 可今日却要叫我帮他挽髻加冠——是因为要成家了,要收敛了么? 他的头发在我手中很是妥帖,暴露出来的脖颈又白皙又修长,如戏水唱天的鹅般高傲。 然而锁骨嶙峋有致上的水珠还未干涸,于是我挑起几根粘连在肌肤上的发丝,一不小心被什么绊住了了手指。 力量一绞,啪哒一声! “啊,对不起!”原是一时手拙,我竟扯断了洛西风脖子上的那根细红绳! 诶?我怎么不记得他有随身佩玉的习惯?这三年来也不曾见过。 眼下这一块青澄澄的暖玉就势滑落在洛西风腿上,被他伸手牢牢捏住。 “师父,这块玉,你是怎么得来的?”我呵了一口气,压住差点冲出喉咙的咳嗽。 “哦,是娘亲临终前留给我的,说是我自胎里就带这块玉。家人本以为是天赐护身之物,大惊大喜。没想到初时只要把这玉放到我身边,我就会啼哭不止。 后来我爹偶遇得道上仙,说这玉里执念太重,以男子的刚阳之血怕是养不住。日后待到身边有了情悦两厢的女子,方可驾驭。” 洛西风攥着玉件眯眼看着我:“所以我想趁着大喜的日子戴上来试试,可还没两个时辰呢就断了。真是无缘。” 我盯着那一方小小的玉珏,嘴角不仅抽出一丝惨笑。我说:“师父,这玉与您的缘分只怕是胎里就定了的。只不过,您没找到……那个对的人罢了。” 我将玉牌从他掌心里拾起来。松松一握,温温润润的体温犹在。 “怎么?你想要啊?”洛西风呵笑了一声:“要就拿去吧,说不定还能当几个钱买胭脂呢。” 我点点头,说我要了。但我不会把它卖掉的。 “这是师父第一次送阿黛东西,定然好好珍存。”我为他簪好一顶紫玉青冠,望着铜镜中的脸,渐渐重叠了记忆。 我说师父那我先走了,灶台尚未修好,晚餐就叫狐嫂去毗蓝坡底下的小食店去买点吧。 捏着玉佩,我几步就闯回自己的房间。心魂未定,香汗淋漓。 “阿宝……”我扶着桌案坐回到自己的床头。 阿宝这个小懒虫,真是被我惯坏了。此刻竟然敢堂而皇之地睡上我的床,还以男孩子的形态! 他面朝里,背对我,身上蒙着一床被子。估计是化人形伤元气,这会儿累困了。 我说:“阿宝,这块玉佩真的在洛西风手上呢。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天定?” 009 偷听 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手里这片玉佩,我的指甲沿着背面的刻字一点点划过去。 这玉佩名为‘落梅珏’,通体淡青,透月光下会有浅浅的白痕,就像白梅点黛般清雅悠然。 都说玉有灵,以精固,以血养。如此一千多年了,竟也是包浆不改,镌刻不淡。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苏窗远为黛,砚里墨荷香。】 这两句诗,曾是我亲手刻上去的。苏砚,梅妆…… “阿宝,其实我真的舍不得走呢。”叹了口气,我轻轻拽了下男孩的被角,唏嘘道:“早以为自己看淡许久的执念,不到临别的那一刻,却是不知道心里有这么痛的。” 窗外的夕阳渐渐散落,屋里有限的光色照在我狭隘的床铺上。阿宝在被子里卷成七分熟,竟是睡得呼呼。 我咬了咬牙,轻轻揩去泪水。 “唉,算了,洛西风终究还是要娶别人的。要我明天亲眼看着他们拜堂,还是走了比较好。你说是不是?阿宝,阿……宝?!” 伸手撩开被子,我用了几分力气推它。我说阿宝你醒醒喂,起来收拾收拾啊。 “阿宝?”手指刚刚触及到这孩子的身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指尖传遍了整个手臂。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阿宝并不是熟睡了,而是被一道凌冰符硬生生地给禁住了! “阿宝!” “好哇,就知道你个小狐狸精不怀好意!”只听身后一声阴阳怪气的嗔怒,同时啪嚓一下,我的肩背上被鞭了个正着! 身后那绿衫姑娘柳眉倒竖,双脚高叉。单袖祭出一根红烛粗细的藤鞭。 我定睛一瞧,这不正是唐芷身边的丫鬟绿影么! 我刚才进屋的时候也着实是大意了,没料到竟还有人在。 她与我同一室,竟能把气息压得这么弱。想那唐芷身边养着的一个丫鬟竟也能有这般修为,着实让我不敢小觑。 “我还道你一个小小的徒弟怎会如此嚣张,原来心心念念的竟然是自己的师父。真是个不要脸的贱人!”绿影冲我呸了一声,手里的鞭子攥得紧紧。 我冷色站定,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你家的小妖怪竟然敢跑到我们小姐的房里来偷药,被我绑了过来问罪。 没想到,你这一进门就是凄凄切切地诉了一大段的衷肠,听得我都不忍打断你了。 啧啧,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跟我们家小姐抢男人?” 这丫鬟牙尖嘴利的,说起话来也是愈发不堪。 我见事已至此,阿宝又被人家制着,心下只好先卖个软。 我说绿影姑娘,阿黛向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师父既然要与唐家小姐成亲,我亦有离开的打算。你一直在后面偷听,也该知道我此言非虚。还请你高抬贵手,放了阿宝。让我们这就离开。 “你当我傻么?”绿影攥着鞭子,冷笑一声:“腿长在你身上,你说走就走,说回来就能回来。 养着你这样心怀不轨的丫头在身边,我们小姐的日子还会好过? 既然敢打鬼主意,就别不敢承认——” 上前一步,绿影拉住我的手腕:“走,我们去见洛先生。让他亲耳听听你这些不堪入目的心思,看他会不会当场把你逐出师门!” “绿影姑娘,我们无冤无仇,你何须做的如此绝?”我按住绿影的手,皱眉厉声道。 “我从小就是小姐带大的,他们一家对我恩重如山。现在小姐出嫁,事关一生的幸福,我岂能留你这个心怀叵测的小妖精伺机使坏?” 绿影说的也非没有道理,但各人持各人的立场。若是不肯和平相商,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我说我是不会告诉洛西风的。你护着你家小姐,是你的责任本分我也可以理解。 但是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快把阿宝的符咒解开。我说走就会走的,你信不信我管不着。 若你执意胡闹,我可要不客气了。 010 重伤 “好哇,我倒要看看,你不客气起来,是个什么狠角儿!”绿影持着鞭子又是一记。擦着我鼻尖过去的同时,被我一掌攥住鞭梢。 “你这是,非要动手不可了?”我跟她拉锯是没有尽全力的,毕竟以我千年锦鲤的功力,即便受了些伤,也不会输于一个小丫头手下。 但我不想杀人,一旦破了杀戒,就等于说毁了轮道时的契约。 所以我只是使了个小小的手段—— 只听绿影的鞭子啪嚓一声掉了地,捂着手心的青烟就是一阵惊慌! “你……你竟然在鞭子上下毒?!” “只是一点红尾神仙鱼的毒囊,随手抹在鞭梢上了。”我微微挑了下唇:“没关系的,只要每隔七七四十九天服用一坨神仙鱼的粪便,保证你不会全身溃烂而死。” “你!”绿影气急败坏,似乎还想再骂几句恶毒的话,可惜毒素最先发作的就是舌头。只见她面部一僵,咕咚一声就给我瘫倒在地! “阿宝!”我扑过去把男孩拖过来。 绿影这么一昏,阿宝也醒了。可是身上的凌冰符没那么容易解,这会儿一张小脸还是冻的发紫。 “阿黛!”阿宝哭得语无伦次,说自己是担心我的伤势才想要去唐芷那里偷点疗伤的药,没想到被绿影抓个正着,呜呜呜!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是不是给你惹大麻烦了?” 我抱着他安慰,说没事的,反正我们也是要走的。本来没出息,半天下不了决心。这回好了,不走也得走了。 乖,我这就想办法帮你解咒。先别哭好不好? 可惜这凌冰符又加固了一道三坤六乾咒,解起来实在需要花点功夫。我这边急得束手束脚,但阿宝那里已经冻得快不行了。 想他不过十来年修为的小山草精,再这么下去怕是要伤元气。我一着急,只好凭内功硬生生催开—— “阿黛!”阿宝刚挣开手脚就扑我身上了,哭得跟叫丧似的。 我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伏在床沿边大口呕血。想来这强行催符的损伤竟是比想象中更难过。 “阿黛!阿黛你怎么样了!”阿宝趴在我身上,一边用袖子给我擦着脸颊,一边像个小孩子似的冲着地上昏迷的绿影狠狠踹了一脚:“都是这个坏女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一颗疏经活心丸,被她抢回去了,呜呜呜。” 我一点力气也没了,眯着眼侧倒在床铺边。抬手摸了摸萝卜的脸,我说你不是男孩子么?怎么那么爱哭啊。 “阿黛……我们怎么办啊?你还成不成啊?” 我摇头,说没事的。 “等下万一有人进来就麻烦了,你快点……快点把这个女人处理下,咱们一会儿就走……” “好!”阿宝摩拳擦掌地跳起来,蹲到绿影的身边嗅了嗅,眼睛一眯就露出了两个小尖牙! 我吓得半死,赶紧撑着身子蹭过来:“阿宝你要干什么啊!” “干什么?”阿宝伸手就把绿影的衣领给撕开了:“吸她的元神啊!” 我一把就把他推开了,我说你不是萝卜么?怎么还开荤的! 011 谁言离别苦? “可是她若不死,之后还能放过你么? 再说了,好歹也是用碧草艾藤泡过好多年的药人。你等我把她的元神挖出来给你吃,说不定内伤就好啦!”阿宝一本正经地说。 原来这小家伙是在惦记着我啊,我心里挺感动的。 “不要这样,阿宝。她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唐芷对她有恩,她与我为难也是常情。而且害人性命这种事,我们是不能干的。” 我说你把她用被子裹上,塞我床底下吧。我给她下的毒不致命,麻痹效果差不多二十几个时辰就解了。我轻轻弯下腰,在绿影的额头上点了一下:“抹去她这段记忆就行了,不怕她再乱说话了。 到时候我们早就跑远了,休要再生事端。” 阿宝哦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照我说的做了。 我闭了闭眼,又说你先把行李收拾收拾。我稍微休息一下。等天全黑了,咱们就走。 我们没有从正门出宅子,而是一路从灶房经柴房,沿着院墙来到北边院墙。洛西风的宅子四周有贴符且布满了结界,所以我不让阿宝随便凿墙。 “那怎么办,你这个身子又不能翻空。” 我说你挖地洞吧,往深里挖。我不在乎钻出去。 “钻?!” 阿宝心疼我。说我这么骄傲一人,如果来的不能坦荡荡,至少走的时候不该灰溜溜。 我苦笑说算了,都千年的妖精了我还有什么想不开?既然是输了,输的难不难看又有何分别呢。 就这样,我灰头土脸地从阿宝挖的狗洞里钻出去。掸掸身上的泥土,头也没回地被他搀扶着往前走。 因为我记得刚刚最后一瞥的时候,院子里还是张灯结彩的。 唐芷代替我在伙房里收拾被花鼠鼠的烟囱,狐嫂每天在饭后都会望着青丘的方向默默念着什么,而洛西风的琴声从后院里断断续续。 我说阿宝啊,我最难过的不是我不得不作出离开的选择,而是当我离开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对洛西风的意义,真是轻微得让我心痛。 “阿黛,你想哭就哭吧。”阿宝扶着我,呛呛踉踉。 此时我们与红鸾镇背道而驰,翻过前面的寒亭山就能到临安城了。 我说我没哭,我现在伤势沉重,身子十分缺水。 可是怒伤感,思伤脾,不哭不代表就不伤。强撑了六里地后停下来,我已经疲惫到不行。 阿宝扶我到路边的大石头上歇了一会儿,我说我伤势不太好,怕是无法再维持人形。我需要水,哪怕三两个时辰也好,够我恢养一下。 “水?”阿宝解下了随身的水壶。 我瞪了他一眼,我说我是千年的锦鲤,又不是条小金鱼! “能找个池塘或者大水缸就好了,”我表示,我的真身得有阿宝的半个胳膊那么长,需要在静水中调养生息。 “哇,这么大一条鱼啊?” 我自嘲地笑笑,说是啊,能吃好几顿呢。 靠在阿宝的肩上,我闭着眼喘息了好一阵。他跟我说话我都能听见,但是没什么力气回答。 “阿黛!阿黛你看前面!” 听到阿宝突然叫了起来,我这才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前面点点黛黛的,好像是一处建筑? “应该是个山神庙!走,阿黛我先扶你过去!”阿宝一说山神庙就来了精神,我也明白他的意思。 一般的山神庙里都会有供奉菩萨的大香炉。这山里有瀑布,打点水过来供我调养几个时辰也是好的。 就这样,阿宝背着我又往上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那座简陋但不失氛围的山神庙。 我看这景致,貌似废弃已久了。泥塑残破,苔藓横生。 卸下行李后,阿宝把我扶到一处草剁上。 “阿黛你先坐一会儿,我这就去把香炉拿去接水。”这小萝卜,力气倒是不小。 先对着泥菩萨絮絮叨叨了几句,大概意思就是今天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为了救人,以后有报应他一个人担着云云的。 然后张开小细胳膊,抱着大香炉就举过了头顶,跑得溜溜快。 我胸口痛得厉害,心里却是暖的感动。 阿宝是我在遇上洛西风之前捡到的。当时它被一只野猫玩弄,泪汪汪的不知何去何从。而我正要渡天劫,身子也很虚弱。 但又不忍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于是我削下身上的两片鳞,把猫给引走了。 那之后小萝卜就对我惟命是从,三年来不离不弃的。 “阿黛,水来了!”阿宝咚一声,把半人多高的大水缸直接砸我面前了,清冷的瀑布水溅出几滴到我脸上,感觉竟是比甘蔗还甜美。 “那个,你……”看到我伸手去解衣带,阿宝顿时羞红了一张脸:“我……我躲起来,阿黛你……你进去好了。” 我笑说,你个小家伙还害羞啊。我是现原身,又不是女儿家洗澡!你见过哪个鱼穿衣服啊? “鱼也有清白呀,总不能随便看呀!你好歹围个水草遮一下嘛。”男孩捂了捂眼睛,背过身去。 “啊呀。”我一摸衣袋,顿时惊叫出声。 “怎么了阿黛,你的伤又不好了?”阿宝被我吓一跳。 “不是。”我摇头,说我把洛西风送我的玉佩给忘了!我得……我得回去取! “啊呀你就别动了,这个样子还怎么往回走?”阿宝扯住我,问我说你把东西放哪了。 我说应该在床头柜上。刚才回屋的时候我坐床边上跟你说话呢,绿影突然从后面抽了我一鞭子。我记得好像随手就给放床头了—— “我帮你回去取来。”阿宝认真地说:“你放心,我遁地术很快的,又不容易被发现。你在这水里好好调息疗伤,我即刻就回来。” 012 逃婚的男人最可爱 阿宝走了以后,我把衣衫褪尽,用一块大石头压着藏在了香鼎下面。然后入水,化形。 陪在洛西风身边三年来我第一次显形,都快忘了该怎么游水了。 这会儿冰凉入腮,清沁吻鳞,感觉是踏实轻松的不少。 明天的这个时候,洛西风是不是就该跟他娇美动人的师妹结为发妻? 我的眼睛酸酸涩涩的,可惜变成了鱼,就没了眼泪。 刚过一个时辰,我突然听见外围的脚步声有点熟悉。 接着一打挺——便透过波光嶙峋的水面瞧到一张虽然美丽,但放大得很没有美感脸,正凑到我头顶上方! 我当时吓惨了。一张口,喷了一连串的水泡泡。 这个人? 黑衣白面,剑眉斜鬓,薄唇高鼻一绞腮,笑得又痞又邪。 虽然水面的折射会让视线有点扭曲,但我确定自己是见过他的—— 听得这人回身喊了句:“喂!你家小徒弟的气息越来越重。说不定在附近哩。” “哦,知道了,谅她也跑不远。行了没你的事,回去吧。” 这是,洛西风的声音! 他来找我的?可这慵懒丝毫不带焦急的口吻,算是怎么回事啊?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原来眼前这个黑衣男子是洛西风的式灵啊。 要说这式灵与妖本不同,多为上古神器里聚化元灵为骨血精气。寻常人若非因缘巧合,是很难叫式灵认主的。 这黑衣式灵名叫星堂,擅控风,能追踪。自洛西风收下这把‘不周菩提扇’起,就跟在他身边历经了些许年岁。 虽然以血养契,但性情高傲乖戾,很少现身。 三年来,我也只见过他一回。 只因洛西风责罚我背不出的心诀而打了我七八扇子,最后把星堂给打出来了。 理由曰:耽误他睡午觉。 “洛西风你有良心没?明明就是自己想逃婚,还打着找人的旗号把我拎出来。这都没等卸磨呢就杀驴,好歹给口茶喝啊!” 星堂显然是对洛西风那一句不痛不痒的‘挥之即去’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 而此时的我,哪还有一点心思看热闹听他们打情骂俏。我的衣服和行囊都叠在那堆稻草下面哩,万一给洛西风他们发现了—— “喝茶?”洛西风冷笑一声:“请你洗澡你洗不洗?” 就在这时,我眼前恍惚飘进了一只漂亮的大手,在清洌洌的缸里捣了捣。那是我最熟悉最魂牵梦萦的,洛西风的手! 他弯腰掬起一捧说:“这水倒是又清又凉,像山间瀑布里的。如此天气又闷又热,也不知是何人在此作美。你不洗我自己洗了哦——” “洛西风,你还找不找徒弟了!”星堂挤了一脸厌恶的轻佻表情。 “当然找咯,但这两件事很冲突么?”洛西风眯眼笑了笑。 我立刻打了个沉底,真是连泡泡都不敢吐一个了。 洛西风,他他他!他要进来洗澡?! 说起来这香炉半人多高。无论是外表光滑的触感还是内在清冷的凉水,都是六月闷天赶路之人最佳的沐浴选择!更何况是天生爱洗澡的洛西风! ——就好比把鲜鱼端到饿猫面前嘛! 此时他已经将外衫除去,抬手拆了冠。然后俯身过来,对着水面整了整仪容。 那边星堂哼了一声:“山间野地耍流氓……” “此言差矣,”洛西风瞄了他一眼:“人道天为盖,庐为席。视为性豁达也。 何况等下找到阿黛,见我这做师父的一身臭汗淋漓,可成体统?” 我心说,难道你就这么赤条条地下来跟我挤在一个缸里就成体统了! “懒得跟你废话,你洗你洗!”星堂说他还是回扇子里去吧,按照以往的经验,西风身边是非多! “哎,等下。” 我以为我已经藏得够深的了,奈何这一身红鳞实在太高调,霎时间就被洛西风揪着尾巴就给拎出来了—— “这怎么有条鱼?还挺新鲜的。” 我被他倒提着,本来五脏六腑就伤得不轻,这会儿快控得昏晕了。 而且从这个角度看洛西风,简直就坏得像个海盗。 “话说阿黛就这么跑出来,多半也没吃晚饭吧。 要不,星堂你去起个火,烤一下?” 我差点背过气去—— 洛西风,你真的是出来找我的么! 这连洗澡带烧烤的,分明就是打着找我做借口,带着游山玩水的心态逃婚吧! 我扑腾了两下,眼泪都要挤出来了。 013 共浴 “真的烤了?”星堂飘在草垛附近,距离我的衣服堆大概也就半丈远:“可我看它好像不怎么愿意呐…….” 我哭笑不得。真是,烤你你愿意啊? 洛西风瞅瞅我。手一松,啪嚓一声,我又掉回缸里了。 “也是,烤的话太残忍了些。”他双手扶着缸沿,与我对视了一会儿,表情顿时就悲天悯人了起来! “我还是先洗澡吧。洗好之后,就用这水缸直接煮了。但愿能让它的痛苦少些......” 我:“…….” 后来星堂溜走了,可能是为了假装不认识他。 等到洛西风整个人沉进来的时候,水面顿时升高了一大截。 我依旧躲在缸底,眼睛都不敢睁——毕竟鱼是没有眼皮的,什么叫非礼勿视在我这儿统统不好使。 我已经极力避免碰触他的身体了,奈何水少缸小,他一个人塞进来满满当当的。我是逃得了胸部逃不了屁股的,到处都是少儿不宜。 “喂,你躲这么远干什么?”洛西风可真是个不甘寂寞的贱人啊,我不去招他他倒要来招我。 此时他把单脚在水里划了划,到底把我给踢了起来。 “放心,我不煮你。我家阿黛什么都馋,偏偏从不吃鱼。她跟我说是因为小时候落水被鱼神救上来过,为了报恩才发誓不啖鱼肉。可是吃虾吃起来却比王八都快,这死丫头……” 洛西风用修长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背鳞。滑腻腻的,感觉非常奇妙。 我心里有点难受,想不到自己一时谎编的胡话竟然被他记得那么牢哎。 我知道洛西风是真心疼我的。只不过那种疼和我要的爱,始终不一样罢了。 他不知情所以他没错,只能怪我着迷而执着了多少个轮回。 “唉,你说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能跑哪去啊? 虽然长得不漂亮,但也是青春年少。万一遇上奸邪之人——” 我本来已经把洛西风的手指含住了,本想用这种方式抚慰交好。 结果在听到‘不漂亮’这三个字的时候,差点就咬了。 后来想了想,到底没舍得。 唉,我还是沉下去吧。这上面这春光太无限,容易引得经脉错乱,热血喷张。不怎么利于养伤。 然而洛西风突然抬起膝盖顶了顶我的肚皮,貌似不想让我游走。这一不小心,就把我给顶到他小腹前沿了! “我还没说完,你怎么总跑啊。” ——可我的嘴还是张着的! 我已经快哭了,心说洛西风你有点矜持好不好,鱼也是分雌雄的嘛。 这会儿说什么我也得沉下去了,像比目鱼那样,牢牢趴在缸底不肯上来。 后来洛西风也没再理我,自顾自泡着,跟他之前在书房里发呆的时候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我贴着缸底听到了一些细小的动静。 光凭气息就能知道这是阿宝回来了,妖类有特殊的感应交流,我确定洛西风应该是听不见的。 “阿宝!”我拖着哭腔喊它,我说你快点想办法啊。 014 穿帮 阿宝贴着缸底,瓮声瓮气道:“喂,洛西风怎么会过来啊?阿黛你真不够意思,明明就是带他出来私奔的,还骗我说要跟我浪迹天涯。” 我说阿宝我求你了,这种时候你能别跟我添堵么。 “我哪知道他怎么会追出来的。反正事情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赶紧想个办法!我管你是喊还是骗,赶紧把洛西风给我支走!” “好吧!”萝卜隔着一个缸底儿,答应得倒是爽快:“区区小事,我帮你把水缸凿了不就成了?” 我:“……” 我说那你是希望我赤身**地变人形,变在他眼前咯! 这会儿洛西风泡得惬意着呢,偶尔伸腿踢踢我,害得我不得不在他两脚之间猥琐地钻了好几个来回。 我说阿宝,快点吧,我真的求你了! 阿宝也不算笨,跟我混了几年,也算有颗抬头一个见识低头一个故事的玲珑心。这会儿跐溜一声钻到草垛那边—— 先把我的碧麟炆香珠给含住了,然后摇身变成了白衣美少年。 对哦,洛西风也没见过这样子的阿宝。只要看不出有妖气,任他随便卖萌! “大哥哥,”阿宝果然呆呆萌萌地就凑到洛西风的身边,伸着小脑袋往里缸里探了又探:“我的鱼鱼呢?” 只有我能听出来阿宝的声音了还是有恐惧之下的丝丝颤抖,也觉得它有点冒险了,怕那点修为驾驭不了碧麟炆香珠,到时候可是要弄巧成拙的。 “你说的是这条?”洛西风双手扶搭在水缸边缘,一头乌发斜插着簪子往肩膀上掉。 他用友善的眼光上下打量着男孩,旋即微微一笑。 哗啦以上,我尾巴一紧,又被倒提了起来! “恩恩,这是我刚刚跟渔夫买的,想要带回家给生病的娘亲熬汤。之前没带篓子,就把它先放在这缸里了。”阿宝这假话倒是编造得挺圆润。 “原来是这样。”洛西风看看阿宝,又瞅了瞅我:“奇怪,刚才说要烤了你你不开心。这会儿说要熬汤,你怎么好像很兴奋?” 我觉得我的修为还是没到家,至少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罢了,既然命该如此,就算缘分尽了。”洛西风把我丢进阿宝用自己的缨子变的绿箩筐里,然后起身披上了衣服:“对了,小兄弟。你在这附近,可有见到过我的徒儿?大约十六七岁,个子到我肩膀这么高——” “没……”阿宝吞咽了一下,赶紧把眼睛垂下:“这里荒无人烟的,没有见过大姐姐。” “是么?”洛西风突然就停下了系衣带的手,剑眉一挑:“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徒儿是个女子?” “啊——” 我在竹篓里干着急,真是快被这个小萝卜给蠢哭了! “你脖子上的红线——”洛西风的目光凝得犀利,一下子就把阿宝脖子上的玉珏给抓了出来:“这,这块玉怎么会在你身上?” 我心道不好,想来阿宝遁地钻土,随身帮我携玉多有不便。于是便贴身挂戴了一会,这本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眼下洛西风显然是误会大了—— “说!阿黛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 我有段时间没有见到洛西风出手了。他性子贱贱的,性情温温的。能讲道理绝不吵架,能吵架绝不动手。所以像现在这样,二话不说就红着眼睛拉架势是非常难得一见的。 阿宝显然已经吓傻了,噗一声吐出了碧鳞汶香珠,不偏不倚正掉进我的竹篓里。然后拔腿就要跑! “你这妖邪!休走!!” 我的心跳却快要崩到嗓子眼。因为我太知道阿宝这点道行几斤几两了。以洛西风的身手,只要捏下两个指头,就能把它摧到灰飞烟灭! “我没有,我……”阿宝一紧张就结巴,话也说不清楚。眼看那凌厉破风的一掌冲着男孩的天灵盖就过去了,阿宝藉着惯性就把我连着竹篓给抛了出去。然后倒头就要往地里钻—— 可是洛西风的四十八方合荒咒早就步出一道嶙峋交织的结界线,阿宝这一头扎进去,就跟贴着渔网的王八壳似的,丝毫动弹不得! 眼看这小东西就要含冤受屈地交代在这儿了,我一个箭步就冲了出来! “师父!师父住手啊!它是阿宝——” 015 天下之大 我从竹篓里滚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钻进衣服里。这会儿头发还是湿的。双展臂一拦,逼得洛西风硬生生撤回了出招! “阿黛?!” 此时阿宝的脸色早已吓得到惨白,整个缩成一团瘫倒在我脚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两眼翻得跟被雷劈过似的。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我是这样解释的:“我刚才在山神庙后面采集露水。阿宝贪玩,跑到外面的瀑布里捉了鱼—— 突然听到这边有打斗,没想到……原来,原来是师父您啊。” “然后?”洛西风显然不怎么信。 我哑了哑声音,把湿漉漉的头发别在耳后。我说没有然后啊,我也没想到师父您会跑出来,还在……还在这里洗澡。 我脸颊一红,恨不得失忆失明失聪。 “那,你收集露水做什么?”此时洛西风原地坐定,起了一盏篝火。 我颔首微微一笑,说当然是想着给师父师娘做明早的百合汤啊。 “红鸾桥旁的豆花店里有位瞎眼婆婆,说这边坡上的夜露最是鲜美——” “你倒是孝顺。”洛西风哼了一声:“我当你一声不响地就背叛师门了呢。那既然是个误会,咱们就回去——” 我:“!!!” “呵,还装?”洛西风挑了挑唇角的弧度:“当我不识你的心思?” 我垂着头,抿了好半天的嘴才开口道:“师父既然看出阿黛有心离开,又何必追上来质难? 留着宅中**美人不守,跑到这荒郊野地,连……连个帮你沐浴更衣的人都没……” 我不是有意去看他尚未系紧的衣衫下,朦胧的胸肌还带着水珠的——刚刚那些画面,真是无法从脑中挥散得去! 脸颊又发烧了,也不知是吓得着了凉还是惹得内伤又加剧。我不敢再多说话,只好压低了脑袋。 然而就觉得腮边猛一紧,洛西风上手又给我捏住了! “你就那么想让我娶妻?” 我的脸很扭曲,咬字也不准。于是用力摇了摇头,咬牙切齿地说这跟阿黛愿不愿意没关系吧。 师父这把年纪,也该有个妻室。既然唐家小姐门当户对,又对你一往情深—— 洛西风瞄了我一眼,径自坐回去。一边用树枝扒拉着篝火一边说:“你也知道,为师练就的这身横天逆日功已经到了第八重,九重山之前不好破身采阴的。 奈何你师娘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叫人如何把持得住?这是不得已才选择逃一时——” 我:“……哦。” “听明白了么?”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懵懂,洛西风耐着性子追问了一句:“为师是不得已才选择逃避的!可不是专门为了找你哟。” 他故意把‘不得已’这三个字咬得跟赌气似的! 我心里一暖,脸上却不动声色地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浅笑:“阿黛明白。” 然而不识好歹的阿宝从我身边跐溜钻出来,摇着白袖子叫道:“我也听明白了!这说明,洛先生您到现在还是个处男!” 我赶紧抱住阿宝,在洛西风出手将它挫骨扬灰之前—— 可惜动作还是慢了,可怜阿宝被他一掌抓过来。整个过程我甚至都看不清楚洛西风究竟对它做了什么。 反正先是啪一下,现了原形的萝卜就跟一截烂木头似的掉在我怀里。又听咣当一声,一片玉佩落入我掌心! “这玉是为师送你的,怎么随便就转赠他人?”洛西风的口吻似乎很是不悦。 我心里暗笑,之前还说让我当了换胭脂呢,怎么这会儿让阿宝戴戴都不行? “阿黛知错了,以后定将此玉寸不离身。” “这还差不多,另外…..咳,”洛西风的目光又清又冷,几乎要把趴在我胸前的阿宝看成透心凉了。 可怜的男孩,都已经变萝卜了还不被放过。只见洛西风上去就捏住它的触手,单臂较劲儿撇出去三丈远。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带着个男孩在身边像什么话!为师不喜欢脏兮兮的东西,要么包起来要么埋了,你自己选。” 我:“……” 我说师父你今天好像挺奇怪的,怎么火气这么大? “废话。我这辈子就收你一个徒儿,你竟还背叛师门弃我而去。我能不伤心么?”洛西风捅了捅篝火,目光望后一撩:“对了,你们刚才抓的那条鱼呢?” 竹篓里空空如也,您的‘鱼’此时正坐在您身前含情脉脉地垂着头呢。 我心下一惊,刚想着扯个谎搪塞。好阿宝还真是够机灵的,立刻隐在丛里学了一声猫叫。 “啊,可能是这里的山猫猞猁多,可惜了一条好鱼呢。”我笑得有点惭愧,说师父您是不是饿了,我这儿有带干粮。 “不用了,五谷杂粮都是浊气,夜深了无需多沾,不利修为。”洛西风起身就去庙里铺稻草:“早点休息吧,明天脚程快些的话傍晚就能赶到临安城。” “师父您也想去临安城?” “怎么?你本也打算去?”洛西风问我。 我咬唇点了下头,说我有位老家的姐姐在那,想着去投奔的。 我跟洛西风回家的时候谎称自己是孤儿,老家遭了饥荒,流落至此。 所以后来他问我有没有亲人的时候,我有提过我有个挺要好的姐姐,早年远嫁了。 “那正巧。”洛西风也没有怀疑什么,继续道:“据说临安城外的郊区边野自今年三月起就不曾下过一场雨。春播无望,百姓苦不堪言。 所以城主轩辕野贴出重金告示,号召天下能人异士作法寻方。”此时洛西风滚倒在我身边的草剁上,打了个慵懒的呵欠: “为师之前一直在教导你,法术修行,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所以我们这次出山,可是心系临安城三万百姓的——” “哦,阿黛记下了。就算您是冲着‘重金’告示去的,我也不会戳穿的。”我认真地说。 016 受伤的男人 洛西风脸色微微有恙,接着眉眼一转:“胡说八道,为师岂是那种贪慕金银的宵小之辈? 再说我爹可是护国天师,他手里有多少钱?连皇帝老儿修个城墙都得找他借呢——” “可你逃婚了。”我说。你爹说不定已经昭告天下把你逐出家门,净身出户了。 “所以师父,咱们以后出去捉妖作法,得收钱了。” “阿黛,”洛西风翻了个身,把我轻轻按到了墙上。斑驳的苔藓和蛛网簌簌而下,月光迷情,气氛正好。我眯着眼睛根本就不敢去捕捉洛西风的目光,就好像千年之前的那场毒,一辈传承一辈地中了下来。 最后他温柔地对我说:“阿黛,为师曾经教过你——戳人伤疤不得好死。懂么?” 我点头。 “好了,睡吧。”洛西风起身拽过去一个蒲草垫坐上去,却把刚刚铺好的暖窝让给了我。一撩及腰的长发,满庙子都是皂角香。 我心下一暖,屏住被他的发丝差点呛出的喷嚏,小声问了句:“那师父你呢?” “我练功。” 于是他打坐,我躺在他腿上,阿宝则躲在我怀里。 三年来,我们鲜有亲密的接触,但洛西风似乎独有钟情于让我侧躺在他的腿上。无论是屋顶小憩还是发烧脑热的,我甚至觉得,在他心里终究是把我当个孩子多一些吧。 不过——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但我明显能感觉到今天的洛西风心神似有不宁,半天也没踏实入定。 “师父,你有心事啊?”我以为逃婚这种事多少还是需要勇气的,洛西风这样不计后果地离开,总是难能对他的父亲和唐家人交代的。 洛西风却摇了摇头,说不是心事,而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我警惕不已。心想该不会是已经被洛西风看穿了什么? 我内伤不轻,纵然刚刚经过一番调息疗养,也不敢保证一丝一毫的妖气不露。 可就在这时,洛西风突然一皱眉头,上手就往我怀里伸—— 然后一把揪住阿宝的萝卜缨子! “我说怎么看着这么别扭呢!都说了男女授受不亲,你个死萝卜是不是讨打啊!” 敢情阿宝吃饱喝足了,正躲在我胸上打呼噜呢。梦还没醒就被洛西风给按墙里去了! 我瞠目结舌地仰看着洛西风,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师父……你怎么好像,在吃醋啊?” “你懂什么叫吃醋!”洛西风一板脸孔:“这小畜生一脸无辜得净占便宜,看着就来气。 想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总不能眼瞧着自己辛苦养大的一颗白菜,被猪给拱了吧。” 我吃吃地笑弯了眼睛,骨碌翻了个身,搂住了洛西风的大腿。我说师父呀,阿黛一辈子不嫁可好?就陪着师父。 洛西风不说话,双眼一闭,心神气息顿时踏实入定了不少。 反正他练功的时候一直很安静,侧颜美的像画。就算我睡意全无,光盯着看也不会无聊。 于是我偷看他,看了一会儿,他正巧睁眼。我便赶紧闭眼装睡,接着便听到他的肚子咕吱一声,我顿时笑场了。 翻了个身起来,我理理头发,说师父你还是吃点东西吧。然而一翻包袱,绿豆糕竟都被阿宝吃光啦! 我生怕洛西风腹黑起来能把阿宝切碎了凉拌,于是赶紧说来的路上看到山庙四周有不少蘑菇,我去摘些来煮个汤罢。 于是我走出去了,也不知怎么,觉得身上的伤好像比刚才好了不少。 动动四肢,扯着经脉也没有那么痛了。 难道? 是洛西风刚刚在练功打坐的时候,替我渡了些真息?他看出我受伤了? 拨开草丛,我用裙子兜着捡了几个鲜蘑菇,黑黑灰灰的,常见的食用菌。 人都说越鲜艳的蘑菇越有毒,也不知道,我这一身漂亮的红鳞能不能让洛西风中下毒呢? 呵,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我看着手里朴素的蘑菇,却突然就被上面几点鲜红的刺目所吸引。 红的?我伸手沾了一下,才发现竟是血! 皱着眉头往草丛深处一看,就见一男子扑倒在地,腿伸展了一下下,身下压着血泊! 017 恶战 粗粗打量了一下这男子的装束——紧袖窄靴的猎装,腰上有剑鞘。 像是个身份显贵的世家习武公子。难不成,是被强人……劫杀?! 我看到他的脸已经被血污糊住,五官暂且不清晰。胸口上有处大伤,像是被什么利刃斜刺上去,衣甲尽然血色。 “公子?!”俯下身去,我见他还醒着。眼微阖,嘴角抽动了一下。 “姑娘......”他低声叫了我。 我说你先别说话,我叫我师父过来。 我修行千年,积德行善是本分,尤其是渡天劫前后的日子里。在这样的荒郊野地遇上重伤的路人,缘何有弃之不理的道理? 可就在我转身要往庙那边跑的时候,那人突然就出手把我给抓住了:“妖怪……逃……” 我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好像是什么‘妖怪’?我怕出乱子,一边捉着他冰冷的手安抚着,一边喊洛西风。 “阿黛,出什么事了?”听到我的求助声,洛西风很快就冲过来了。眼看这场景,不由得惊骇不已:“这人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捡蘑菇呢就遇到个受了伤的男人。 “师父你看他要不要紧啊,流这么多血,是什么伤的?” “阿黛,你先退后。”洛西风单手把我拦住了:“他的伤口有毒。” 毒?! 我搓了搓拇指和食指,刚才就觉得这血色艳的有点诡异。这下听得洛西风这么说,心中略有骇然。 洛西风亲自俯身下来,撕开这人的衣衫。狰狞的伤口顿时暴露在我们眼前,竟是比我想得还要凶险。 血淋淋的五道印子落在上面,皮翻肉卷的! “师父,这好像……不像是兵器啊。”我倒吸一口凉气。 洛西风点头:“是妖兽,天饕的抓伤。但这毒——” 话音一出,我便只觉得整个山神庙都在撼动! 一时间,天旋地转,风卷尘飞,惊雷林立! “阿黛,你照看这人!伤口先别碰——”洛西风丢下一句话,持剑掌中,白衣飘袂闪入半空! 他有一柄名为‘银钩’的软剑,轻如蝉翼,破风划水皆凉薄。平日只收于腰间,鲜少出刃。 在我看来,银钩放鞘,必有棘手之敌。 而位于降妖谱排首第十的妖兽天饕,自然也不是靠几个随意的花架子就好降服的。 “你这孽畜!不思修行渡法,竟做拦路伤人之事。还不快束手就擒!” 洛西风腾在山庙飞檐之上,尚且不足妖兽的唇喙之高。烈烈的风声乍起,黑发白衣交织这如澜的夜色。 谱中云:天饕形类鸟,长八丈,有翼不能翔,有喙而不啄。 双爪提力千钧,性喜阴湿,饮如牛。 那妖兽巨翼之下风如刃,力如刀。我见洛西风并不急着进攻,偏偏十二个回合全布阵。一时间银光万丈,恍如白昼。 他的**八荒斗转阵我是亲眼见过的,普天之下能逃得脱的妖物寥寥无几。 此时剑阵捭阖,束敌步步。看得刚刚睡醒的阿宝在一旁抱着我直唆腮帮子。他说他以为洛西风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全靠老爹的名头在混。完全没想到他有这么厉害。 “哎呀,赢了赢了!”阿宝叫道:“你看那个大鸟,毛都快被剃光了!” 我扶着那受伤的男子,将他移动到山庙里边。听到他抖着干裂的唇对我说要水。 于是我吼阿宝,说你别看热闹了,快帮我弄点水来。 “哦。”萝卜把水壶弄过来。我用旱荷叶捧着,喂了男人几口。 “姑娘,多谢……”他的意识还清醒,看我上手要去帮他包扎,竟似要推开:“有毒……” 我说我知道,但是总不能由着你这样裸着伤不管吧。 “放心,我会小心点。” 我用干净的白色绷带压住那男人的伤,小心翼翼地用匕首挑开他胸膛了烂肉。血水一下子就冲开了金疮药粉,他咬着牙,始终不曾哼出一句呻吟。 可是这割出的血色明显十分诡异,男人的脸色竟是比刚才还要青了。伤口距离心脏又这么近,怕是要回天乏术啊。 我说不行,要么阿宝你帮我扶他一下。我试试看这毒能不能逼出来。 阿宝一口咬着我的衣服:“不要不要!你内伤还没好,别乱来了。” 说着,小萝卜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小瓶子:“我这有瓶 银露玉珊丸,听说能解瘴气阴毒的。要不给他试试?” 我吓一跳,说这么好的解毒灵药你从哪弄的? “唐芷那搜刮来的。”阿宝得意地翻了下眼睛,说去帮我偷药的时候顺便顺走了几样常见的灵丹妙药。其他的都被绿影抢回去了,这瓶藏在亵裤里—— 亵裤…. “哎呀你别管那么多了。要么,咱死马当活马医?先给这男人吃了吧。”阿宝红着脸说。 我伸着脖子往外看看,心想算了,就当是造化了。 这阴毒凶险异常,怕是再晚个片刻就要入心脉了。洛西风是除妖术师,又不是医者。就算等他回来了,也未必有更好的办法。 于是我大着胆子把药给男人服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就咳出几口淤血。 我很紧张地攥着阿宝的手,说老天保佑他可别死了,我真的是一番善心啊。 还好,那男子的脸色竟然渐渐红润了些许,伤口处的血也趋向正常色泽。他喘息了几声,眯着眼再次冲我道谢。 我说你先躺好,我出去看看。 外围的打斗声渐渐稀弱,起身出了山庙门,我见洛西风已经收剑回腰。 身后的妖兽被符光禁锢在沟谷境地,尚且不知死活。 “师父!”我快跑两步扑上去:“你没事吧?” “尚未开化的蛮妖野怪,道行不算深。”洛西风呼了一声:“那人呢?” 我指了指庙,说我已经帮他包扎好了。 “不是跟你说不要乱动么!他身上的毒——”洛西风捉起我的两个手腕,反复查看着我有没有伤口什么的? 我知他疼我,心下一暖,摇头说没事:“阿宝这个小东西,临走的时候偷了师娘的一瓶银露玉珊丸。我想着山间妖兽所带的毒多半也就是些毒瘴之流,于是给那男子先服下了。好像,歪打正着的,效果也——” 洛西风皱了皱眉,只丢下一句‘胡闹’,便拖着我冲进了山庙。 018 真话你未必说,假话我也不想听 一进庙门,就见这男子竟然已经坐起身来,并扣上了衣甲。 看到我和洛西风来了,赶忙拱手道:“多谢二位仗义出手。在下叶轩,敢问阁下尊姓——” 洛西风却不回答,脸上的表情收紧了几分警惕。旋即捉起那男子的手腕搭了一下脉! “内功倒是不浅,这毒也清的七七八八了。” 听到洛西风这么说,我和阿宝也算是舒了口气。 这会儿我用余光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眼前这个男人——看年龄,大约二十出头,却有着超出这个年纪更深一层的老练和端重。 面容俊朗刚毅,眉眼之间轩昂的气宇很明显昭示了不一般的出身背景。 之前我以为他这身装束像是习武的世家公子来此野猎。如今瞧得清明,倒更似个常驻边陲身经百战的将军。 也只有军人才能在刚刚那样的伤重垂危之际,依然保持着手扶鞘,脚盘靴的警惕姿态吧。 “叶公子,方便的话,可否告知在下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洛西风也不客套,开口就问来龙去脉。 他以前常对我说,害人之心与防人之心不过就是隔了一层窗户纸。 他生性逍遥随意,不过是艺高人胆大,但并不表示他对人毫无戒心。 “刚刚看公子身上所受之伤,可正是那妖兽天饕所为?” 叶轩点了点头,朗声道:“在下本为临安人士。访友归来,贪路错过了驿站。没想到夜行山路竟遇到了如此凶险的恶兽。多亏了洛先生仗义相救,阿黛姑娘的悉心照料,现在已无大碍——” “哦,既然如此。叶公子请便吧。”洛西风听到这里,似毫无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一时间,气氛里弥漫了话题生生裁断的尴尬韵味。 “那么洛先生和阿黛姑娘——”叶轩的脸色泛了泛,侧身看了一眼我们手边的行囊:“二位可是也要去临安城?” 我心想这男人毕竟受了伤,虽然已经没有大碍,但山野逐路难免有些隐患。如果这番同行,权作送佛送上西。 可是还没等我点头呢,洛西风脱口就是一句:“并不是。我师徒二人在此山中修行养性,不急着赶路。” “这样啊。”叶轩收回了主动的热情,拱手道:“在下本想做东,邀请二位进城一叙——” “叶公子客气了。真话你未必说,假话我也不想听。”洛西风一边擦拭着手里的剑,一边笑眯眯地揶揄着不太友善的腔调:“不过是萍水相逢,救人义不容辞。公子无需再介怀。” 洛西风的这番话倒是把我给看懵了。至少我是没觉得这位叶公子刚刚有什么冒犯之处,怎么洛西风好像突然翻脸就跟翻书似的? 于是叶轩也不再多言,只就伸手摘下了腰间的一块玉石令牌。然后转向我说:“阿黛姑娘,这枚玉牌你且收下。日后若有机会去临安城,无论衣食住行只要将此出示,可大为方便。” “这……”我瞅瞅洛西风。 男人哼了一声,眯眼说人家送的你就收下嘛,比师父送你的那块大多了。当了的话,也能换更多的钱。 “洛先生真是说笑了。” 叶轩很是尴尬了,但是脸上神情倒似波澜不惊的。只一双眼睛偶尔游在我身上,欲言又止。 于是我把这令牌收于囊中,道了声谢谢又追了句客套的保重。 就见叶轩将两指轻轻放在口中一含,哨声响彻空谷。远方一声马嘶,白晃晃的身影踢踏渐近。 “在下告辞,后会有期!” 我愣了愣,眼看着东方快要泛起鱼肚白才意识到这大半夜折腾了过去,敢情都不是在做梦啊。 这时洛西风撞了我一下,玉牌登时脱手。阿宝机灵,立刻给我叼住了。 019 以后,别委屈自己了 “还要休息么?”洛西风把剑收好,挑起行囊踹开一团稻草:“不睡的话,我们赶路吧。” “师父你怎么了啊?”我把差点被他殃及的阿宝抱在怀里,说无缘无故的,您怎么好像不开心了。 还对那个叶公子那么凶?人家总共才说了三句话,也没觉得哪里冒犯啊。 “阿黛阿黛,我觉得洛西风好像在吃醋……”阿宝躲在我怀里,咔嚓咔嚓地咬那个玉牌。金镶玉的,差点咯断门牙。 我说你别闹,我师父这么高风亮节的人,才不会有那些俗家人的心思。更何况,我救那叶公子完全是出于行善积德的目的—— 看着洛西风行步如飞的背影,我拖着阿宝急急忙忙追上去:“师父,你慢点!” “阿黛,以后遇到这样的事,用用脑子。”洛西风站住脚,我嘭一声撞了上去。羞涩地揉了揉腮帮子。 “师父?”我说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要拒绝跟那人同行? “刚才那个男人,没有一句是真话。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鬼知道跟他同行会惹出什么祸端。”洛西风转过身来,又看了一眼扑在我胸前的阿宝。刚要上手薅,吓得小萝卜跐溜一声跳下地了。 我依然摇头,说我还是没看明白那叶公子有什么不对。 “他说自己是临安城人士,但口音里明显夹杂着京城的腔韵和西北边戍的音调。 他说自己是拜访友人,可是从寒亭山以西下来,两条驿道都被上个月官府开山弄堵了。无论他的友人在红鸾镇还是在清风村,都不可能骑马走这条山路。 他衣着金缕,器宇不凡,内功小有成铸。想来出身非富即贵,可是整个临安城三十八大户,没有一户姓叶的。” 我哑了哑声音,说师父,您也说了江湖险恶,那位公子无故受了妖兽的袭击,虽然为我们所救,但有些警惕也是人之常情。可能,他并不方便表露身份呢? 洛西风皱了皱眉,心事依旧沉着:“最奇怪的是,那人身上中的毒…… 阿黛,你说,是阿宝从唐芷手里偷来的解药?” 我和阿宝互相对视了一下,同时点头。 我说师父你别怪阿宝,师娘也是好心好意给我治疗脚伤,阿宝瞧着药效不错,就动了点小贪念。 我避重就轻,反正现在洛西风已经跑出来了,话怎么说还不是都看我一张舌头了。 “刚刚入门的时候,为师就让你熟读了降妖谱。你记得哪一条上有说,天饕兽的爪子上是带阴毒的?”洛西风哼了一声,径自说道:“要说这天饕,本也算不得穷凶极恶的妖兽。 平日栖息山野背阴处,攻击路人的事就更是很少发生了。像今天这么凶猛的,实在不多见。” 阿宝小声说,也许这只恰好失心疯了呢。被洛西风一眼瞪了回去。 我说师父,我记得上个月你刚刚收死可一条兴风作浪的蜃精,今朝又出现这等事—— “最近是不太平。” 我抿嘴笑了笑,我说师父你是除妖师,如果天下妖精古怪都那么守规矩,你不就失业了么? 洛西风脸上倒是没带笑,摇了摇扇子长出一口气:“这就跟捕快希望永远不要接案子一样,世间少一点杀戮,多一点祥和,总是好愿望的不是?” 我点头说是啊,说不定到那时,再无世俗眼光,再无人妖隔阂…… “嘿?!”洛西风削起扇子冲着我脑瓜一砸:“这玉牌,你怎么还拿着?” 我无辜地表示,不是你让我收下的么。 “我那是不好意思驳人家面子! 男子之间互相赠玉,有取君子比玉之交的典故。而男女之间赠玉,是万万不能乱收的。”洛西风轻咳两声:“你这丫头,全无江湖经验,还敢学人离家出走!” 我可没心思去听洛西风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摸了摸脖子上的‘落梅珏’,心里一阵窃喜。我说师父啊,你告诉我男女之间赠玉表示什么? “表示,嗯,表示……师父对徒弟无微不至的疼爱。”洛西风瞄了我一眼,抽剑化符:“御剑走吧!饿死了,快到城里吃点东西。” 看我站在原地不动,洛西风又敲了我一扇子:“愣着干什么呢?拔剑啊,御剑诀忘了?” 我内伤还未好,实在不敢以气御剑。于是站在原地绞尽脑汁地想借口,说饿得没力气?还是说月事痛? 最后洛西风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就抓住了我的手脉:“昨晚就见你内息有些乱,怎么伤的?” 我摇摇头,说练功的时候不小心岔了气。 “不会是阿芷难为你了吧?” 我心下一怔,连连摇头,说没有。 洛西风蹲下身来,背对我。 “上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说不用,只是有点岔了内息,不至于要背着走的! “让你上来,师父的话都不听?” 阿宝在我脚底下钻出来半个身,小声用传音术对我说:“阿黛你别矫情了,难道还想让他公主抱啊。” ——气得我一跺脚就把它给踩土里了。 爬上洛西风宽厚的脊背,我有点迷醉了。 他常年着白衣,整个人看起来飘逸清秀。所以我从没敢想过,他的脊背竟然是那么紧实又舒坦的。 洛西风没有背着我御剑,大概是怕我的身子受不了凌空御术,就这么背着一步步翻山。阿宝可怜兮兮的,在地里钻啊钻。 “唐芷是我师妹,又是我师叔的掌上明珠。虽然家教严谨,但难免骄纵了些,阿黛,你——” 我趴在洛西风的背上,嗯了一声。我说师父您不要为难了,是阿黛不懂事,冲撞了师娘。 “就算她有心教训我……也是本份。” “不用再叫她师娘了,我不会跟她成亲的。” 我心里挺欣慰的,但嘴上还有点不放心。我说师父,你们毕竟门当户对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怎么突然就要退婚了?你不怕你爹找你麻烦啊? “当然怕啊,所以逃了嘛。” 洛西风叹了口气:“其实阿芷,她并不是坏人,待我也真心。 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不再说话了,只觉得这样的感觉太安心太踏实了。让我这些年来多少相思煎熬都变得不再毫无意义。 虽然我知道,洛西风拒绝了唐芷并不是因为他爱上了我。但此时此刻,我窃据着他的疼爱与体温,比多少疗伤的圣药都有效。 “怎么不说话了?” 我撒娇说胸口疼着呢。 洛西风停了停步子,把我往上抬了几分:“哦,累了就先睡会儿。等到临安城,为师帮你看看伤。” 阿宝屁颠屁颠地在土里钻,跟我说阿黛阿黛你的春天是不是终于要来了! 要么说死萝卜就是乌鸦嘴么,还没等我在洛西风的背上好好感受一下这份来之不易的疼爱,直接就被他给掀了下去! 差点没站稳,我急道:“师父,你怎么了?” “不对。”洛西风眉头紧锁。 020 他一定会抓住我 洛西风调头就往回走,山庙方向。昨晚他与天饕妖兽对战之处,就在山庙东南方向的野人沟里。 我记得我出去找他的时候,那妖已经被束缚了双翼,毛发尽损的妖兽正套在符咒之内。 可是现在,无论死活无论骨肉,竟然已经消失不见了! “师父,那妖……妖兽呢?” 洛西风没说话,只是走近,走远,貌似从几个角度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接着一甩衣袖,我眼看着他撒出一把淡墨色的灰粉。 静风时,洋洋洒洒地铺在眼前的空地上。土地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巨大的骨架,嶙峋的羽翼,就像在描绘一幅狰狞可怖的图画。 “这是!”我的眼睛一眨不敢眨,本能地拉紧了洛西风的衣袖:“师父,是化妖散!” “我教过你么?”洛西风转了下脸。 我咬了咬唇,赶紧说是自己偶尔翻杂典上记载的。化妖散有形无味,嗫骨毛,食元丹。 “师父,是谁把这天饕兽毁尸灭迹的?” 洛西风蹲下身来,在天饕兽的遗骨痕迹面前挑了些粉末,并用帕子包好。 “近几个月来,像这样突然拦路扰民的行凶妖兽已经有好几起。如今看来,事情好像不怎么简单了。 想那天饕,湖蜃这类山精水怪性本温良,除非……是受了什么人的操控,导致性情大变。” 我说师父我也是这么想的,之所以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大怪鸟毁了尸,一定是怕尸身上有什么证据对不对? “可恶。”洛西风低声道:“世间万物自有其轮道天命。无论是人还是妖,都没有权利凌驾死生大权。 阿黛,把那个玉牌给我看看——” 我一惊,说你怀疑那个叶公子? “昨晚这里只有我们三人,怀不怀疑的,总要留个线索。” 我翻包找,说你等会。 可就在这时,只觉得身后一股巨浪推着风息翻滚而来。接着,一声破空响籁的嘶吼声几乎要震碎心经肺脉! 洛西风脸色一变,出手就把我拦在了身后。 “师父,这又是怎么了!” “应该是山犼。” 洛西风仗剑在手,眉目紧锁。 “阿黛!你带着阿宝先躲起来!” 我惊讶不已:“师父,山犼我知道。形似山魈,多成群结队栖息。虽然面目花哨而狰狞,但其实比猫还温顺——” 所以我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躲起来,因为这种妖兽连基本的攻击力都没有啊? 呜嘶——嗷!!!!! 听得那一声兽咬爆喝,振聋发聩的力量直挺挺贯入耳膜! 我单膝一软,差点跄踉倒地。 这损心伤脉的音波即便是修为不打折扣的时候都要悉心应对,而我现在的身子状况实在难以招架! “阿黛!定神掩耳!” 我哪里还能提得起真气护体,整个丹田空空荡荡,胸口气血已然翻腾个不休。 洛西风单臂将我揽入心怀,我的脸颊顿时压在他健硕的胸膛上。 他一手掩住我的另一只耳朵,同时另一掌掣风推出! 狂霸的招数卷石掠地,动雷般镇山逆河,交织着光色呈现拉锯战般的对撞。 一人多高的山兽劈开巨石,跃于眼前—— 不一样! 跟我以前见识过的山犼完全不一样。 血红的双眼,锋利的獠牙。一张口,腥气滚滚,恶臭蒙面。而拿一双利爪,竟呈现出微微靛蓝的色泽! 有毒?!难道,这毒就是之前那男子所中的阴毒? 眼前这一丈多高的怪物,让我简直无法跟降妖谱上那些呆萌的小猴崽子们一一对应上! 妖兽的吼功穿云裂地,我几乎要守不住心脉。一时间头脑混账,意识抽远。 “阿黛!吸气——”背里突然传过来一阵暖意,我知道那是洛西风的掌心。 “师父……”又要战斗又要分神顾我,我实在不忍叫他如是冒险。可是刚想要挣脱开他的掌力,却被他牢牢匝住:“别说话!静心吐纳!” 洛西风剑花反转,画地为牢。一手抓着我跃而上树。 可是尚未偷得片刻喘息,那凶暴的猛兽张牙舞爪,竟是连根拔起了我们栖身的老树! 我四肢不稳,整个人像片纸鸢一样被甩了出去。但我没怎么害怕,因为我知道洛西风一定会抓住我。 021 被抓包了 “师父!” 落地的瞬间,洛西风将我牢牢按在怀里,我一点都没觉得疼。 直到爬起身来才意识到刚刚那‘嘭’一声,是他以身撞石的崩裂响。 “师父!师父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洛西风撑起身来,将我一掌推到身后:“这畜生已全然失了本心,看是不杀不行了。” 他抬起袖口,擦了下唇角溢出的血丝:“阿黛,你退后。” “师父……” 我知道洛西风比我还不愿意杀生,平日里降妖也向来留几分余地的。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下死手。 可是眼前这匹山犼的攻击力明显已经超出赦免的范畴,且理智全无,心性皆失。毕竟能让洛西风挂彩的,我这三年来都还没见识过呢。 而眼下这怪,大概也是意识到了对手气势开强。发出一声诡异的呼吼,仰啸长天! “呀!”已经被晃得七晕八素的阿宝顿时抱住我的大腿:“阿黛你看!” 只见成群结队的山犼三三五五地围控过来,嘶吼生生,摩拳擦掌。 “都来了?呵,也好,省的一个个打。”洛西风站定阵位,单符祭剑。一时间,银光裂地直耸云山,金丝破空雷霆万钧。 我抱着阿宝躲在残树后,只觉得一股雨点劈头落下!温湿腥咸的,竟是——血雨! 十几只山犼,一招毙命。身首异处,血流成崩。 我怔住了,洛西风也怔住了。 因为这明显就不是他所出之招——他可以杀,但绝不戮! “师父,这……” 洛西风扶了下胸口,吐出四个字:“落天烈岳。” “什么?” “阿黛,快走!”洛西风一手夹着我,另一手拎起阿宝。 可就在这时,眼前一剑腾空落定,风声呼啸擦肩。来者紫衣金冠,素带蟒靴。翩然一至,就身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哪走?” 朗声一句,如洪钟问鼎,大吕淘沙。 他年约五十上下,眉目清绝,姿态朗健。 踏一柄宽剑,持一道烈符。举手投足间,态定自若,气爽神宁。 我看洛西风站定原处没有反应,还以为他是不是刚刚受了点伤,状况不佳。于是摒着焦急和担忧,径自上前施了一下礼—— “多谢老前辈出手相救。” 长者哼了一声,目光压根就没有在我身上停过须臾。径自转向了洛西风:“你呢?年轻人,承人恩惠,连个谢字也没有?” “呵,”洛西风牵着一抹诡异地笑容,俯身上前装腔作势地行了下礼:“多谢,爹。” 爹?! 我只觉得小腿一紧,想来是阿宝太紧张了,四条触手同时黏住我。 也难怪,世间大精小怪,哪有听得洛景天的名字而不色变的呢? 我跟了洛西风三年,从没见过老爷子。如今这番遭遇,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三头六臂,反而像是个哀其不肖子不争的悲催老爷子。 就比如像现在这样的对话:“三年不见,修为还是这般混沌,心性倒是越发荒唐起来! 我且问你,扔下阿芷一人空房,你这是要逃到哪去啊!” 022 让他跟着好了 “从小爹就告诫我,丈夫当以天下为任,何故纠缠儿女情长?师妹同样出身世家大族,想必也有这般胸怀。 难道,还会去跟爹哭诉几番委屈?”洛西风说得振振有词,我挺佩服他,怎么能把这么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用如此慷慨激昂的论断一一排列出来? 虽然我不喜欢唐芷,但也难免生出一个大写的心疼。 “你混账!”洛景天自是怒镇气须:“阿芷向来最识大体,通情达理。要不是她为你求情,我今天一掌就把你——” “那爹帮我谢谢师妹,顺便带句话。就说夫志在四海,卿可自寻良人。 阿黛,我们走!”洛西风拉着一脸呆怔的我。唰一声掣出剑来,起势就要御风—— “你给我站住!”洛景天一掌擦着我的衣袖就奔过来了,洛西风旋身一挡:“爹,我不是你对手。但是今天,我既为人师表,总不能在自家的小徒弟面前认怂吧?” “呵,为人师表?你就是这么教徒弟的?”洛景天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目光又硬又利:“堂堂除妖世家的后裔,养了一屋子的山野草怪整日插科打诨。还敢说自己为人师表? 我看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该不会是乱了你心神,迷了你心智吧!” 说时迟那时快,老爷子反掌成拳,连半点怜香惜玉的机会都没留给我。 我觉得自己是能躲开的,千年的妖鲤若是没有这点李代桃僵的脱身之术,我早就被王八壳子龟儿子啃精光了。 可是我不能躲,今天就是被洛景天打死,我也绝对不能先露阵脚。 所以这英雄救‘美’的机会自然是留给了洛西风——只是在看到他出掌与父亲对招的一瞬间,我没什么好得意,心疼可是真的。 “爹!阿黛是我徒弟,也是你徒孙。您堂堂护国天师,有法有礼,行加以束。何必为难她一个小姑娘!” 那一招对得爽快。洛西风抱着我,后撤七步才收住阵势。 我倒是不知洛景天用了多少成功力。毕竟是亲生儿子,总有几分余地吧。 但见洛西风唇角淌下一缕鲜血,我自是心神一乱,扑身抢地过去。 我双膝跪下,恳求道:“洛老前辈!都是阿黛的错。请不要再责罚师父了!” 我说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学艺三年便可出师。听说临安城主在招纳能人术士作法求雨,便想要独闯江湖小试牛刀。 “师父怕我惹出祸事,这才连夜追赶,误了师…...师娘……” “真是这样?” 我都把台阶都铺得这么顺畅了,洛景天又不傻。还不赶紧顺沟下来了,难不成真想一掌劈死他儿子啊。 “小小年纪,浅浅修为,不知天高地厚的。真是被你这师父给误了!” 我说前辈教训的是,阿黛再也不敢了。 洛西风上手就把我给拎起来了:“阿黛并无过错,修行问道本来就要以民生为己任。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了,总要去临安城一看究竟不是? 难不成,让我的徒弟笑话我这个做师父的只识温香帐暖,不体人间疾苦? 爹,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要赶路了。” 他冷笑着擦了把唇角,将行囊和行囊上的阿宝一块背上了肩。 “你——”洛景天气的胡须乱颤:“你要去,好!我就跟着你去,倒要看看,你们能玩出个什么花样!等事情结束后,你给我乖乖滚回来拜堂!” “我劝您还是把这一地的山犼尸首打点埋葬一下吧。”洛西风冷哼一声:“您这大半辈子,每每出手都恨不得闹一场腥风血雾肠子雨的。晚上睡觉就不做噩梦么?” “放肆!妖邪害人,自当除之毫不留情。难道像你这样,养在身边当宠物么! 洛西风,你忘了——你,你给我站住,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了么!” 耳边风声一啸,洛西风夹起我御剑而去。全然不管身后的老爷子,骂骂咧咧了一路。 “师父……”我单手抓了抓他的腰,仰头看到他唇角尚未拭干的血迹,心里一疼:“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洛西风哼了一声,半回头瞄了一眼那与他相隔数丈外凌空御剑的老爹,然后说:“不见点血,他能心疼么!” 阿宝从洛西风的肩膀上爬上来,可怜兮兮地说:“可是他要这么跟着我们一路可怎么办。我是妖怪,他会拿我炖汤么?” “让他跟好了。”洛西风把我往怀里拽的紧了紧:“我倒看看偌大一个临安城,他能不能吃喝拉撒都跟着!” 023 故事 临安城地处西北境,以西起云潼关,阻蛮夷外族。东临汶水,北接萧山。 原名喀什城,在蛮语里的意思为‘接近圣光真神的地方’。 后来,本朝开国皇帝周成祖轩辕恪登基。平蛮掠地,一扫边陲。他认为这喀什城有撞名讳之嫌。便取‘临安’二字,意为国泰昌平。 只可惜,此处多旱少雨,民生疲敝,难有昌盛之势。 直到三年前,及冠成年的三皇子轩辕野被划入此地受封。 他雄图伟略,殚精竭虑。 武能守云潼戍边,扛蛮夷侵扰,护百姓周安。 文能引贤人知士,节流汶水之源,哺大地民生。 我记得我离开临安城的时候,轩辕野貌似就刚刚上任。 他是当朝最不受宠的皇子,母妃早亡。十几岁起便跟随护国将军在外戍守历练。成年后不被召回京城,单单发配到如此偏远艰苦的封地上。 可没想到这短短三年来,整个临安城倒是在他的一番作为下,呈欣欣向荣之景。 “小二,先来一壶百合绿豆汤吧。”洛西风把包袱卸下,与我同坐长椅一侧。阿宝换了人形,乖乖呆在对面。 这里是城中最热闹的主街道,干净素雅的小茶馆立着招摇的标杆,三三两两的食客谈天说地。 店小二手脚倒是勤快,端着茶点过来,下八字的眉头挑了挑:“客官,先付三百文。” “三百文?” 洛西风看了看碗中清淡如水的汤羹,又瞧着那一碟做工精巧的蜜桃酥:“你们这儿的点心,可是临安一绝?要卖这么贵?” “客官您说笑了,我们这儿是滴水如油,寸碗寸金。点心您管够吃,但这茶水汤羹,可是要比寻常城镇里贵上好些。” “小二哥,听说你们这里三四个月没有下雨了,临安城主贴出榜文,求能人异士解决临安城的水困。”我放下手边的行囊,仰头问:“这事可是真的?” “真的,真的,为了这件事,我们临王殿下已经愁得夙夜难寐了。”这小二性子热情活络,话也多了起来:“要说咱们这临安城自古天旱,连月不降雨也不是没有的事,三年来,全靠临王一举疏通了汶水河道。 但是从今天春汛起,也不知是何缘故,林田的水位愈见低迷了起来,眼看就要错过仲夏的灌溉期了。 咱老板姓都知道,临王驻守封地三年整,年年赋税交供都是几位皇子里最高的。 这半载就要过隙,若是颗粒无收,反倒再求朝廷放粮救赈。呵呵,你们也知道,老皇病重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立储多年,但明眼人都知道哪个皇子贤,哪个皇子奸——” “咳咳!”洛西风轻咳一声:“你说这话可是要掉脑袋的。” “哈,”店小二脸一红,在自己的大脸盘子上抽了几下:“呵呵,我嘴贱,贱。山高皇帝远的,您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哈。” 洛西风端起茶碗,抿唇一笑,指了指楼下边角处一独坐的长者道:“看见没,这老爷子正是当朝太子太傅,护国大天师。 你要是不想死的,就把我们桌的账记他头上。” 咣当一声,店小二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倒:“我的客官大侠救命老爷唉,这……这这……” “起来,瞅你那点出息。”洛西风展开扇子当胸一摇:“一壶茶三百文,你抢啊!” 小二吞了吞口水,把菜单上将‘十’涂抹成‘百’的痕迹,用唾沫蹭去了。 原来是见我们几人风尘仆仆,以为是外乡人便可讹诈一笔。唉,真是江湖处处皆是坑啊。 我说师父,这人奸滑非常,刚才问的这些话可有不实之处? 洛西风单手撑着桌案,摆弄着指尖的青花粗瓷杯:“差不多吧。一壶绿豆水,就算卖到三十文也是贵如油了。 看来临安城水患不虚,只是之前没想到这问题不是出在降水上,而是之前的引渠河道……” 我又说:“可是临安城东临汶水,引渠要破地脉,炸沟壑。师父,会不会是因为之前的大举土木工程,坏了此地的灵气风水?” 要说这临安虽然地偏路旱,但位置坐落在昆仑余脉上。人杰地灵,适宜修行。否则我也不会跟着奈何姐姐,留在这里等天劫了。 洛西风眉眼一转,瞅瞅我:“听你的口吻,怎么好像来过临安?” “我……我跟姐姐写过信的啊。”我机智地回答:“当年家里遭逢灾难,我就是要来临安城找姐姐的,路上遇到师父您……” 为了能留在洛西风身边,我已经把这套说辞滚瓜烂熟了好多遍,谎言说多了自己都以为是真的了。 “嫡亲的姐姐?” 我连连摇头,说只是个乡里乡亲,我家一个人都不剩了。 奈何是一条千年蛇精,绿的非常媚人。当年我们一块修行于昆仑山天池内,化人形的时候就在临安城的绣坊里做工。 日复一日的,倒也是逍遥自在。 后来我找到了洛西风,就跟奈何借了这颗碧麟炆香珠。妖气虽然盖得妥妥帖帖,却让我再难保持妖类的常驻容颜。 于是这三年来,我的身体从十三岁长到了十六岁,与常人无异。 可是奈何却说,阿黛你这样值得么?如果爱,就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你是谁。这珠子戴的久了,总是对身体和修为有害的啊。 我说那你呢?你敢告诉周文斌,你是蛇么? 奈何去年嫁人了,丈夫是个家道中落的书生。后来经了商,靠着奈何绝艺无二的刺绣本事,新开了一家风生水起的绣庄。 他们规规矩矩地成亲,规规矩矩地度日。前阵子奈何说她怀了孕,算算日子,好像快要生了吧。 我还记得她千里传音的教诲,说阿黛你想想开吧。什么千年情缘,轮回转世的。女人么,女妖么,终究还是找个安稳的人踏实度日才算完整一生。 毕竟妖精做久了,一样寂寞…… 我的思绪出了窍,突然一声惊堂木,硬生生把我吓一跳。 原来是个茶馆说书人! “阿黛阿黛,”阿宝可兴奋了:“说书,是不是就是讲故事啊?” 我点点头,说你想听么? “恩恩。” “那就听听吧,反正回驿站还早着呢,等下顺便吃个晚饭。。”洛西风叼着颗瓜子,往楼下的老爷子那厢瞧了瞧:“老前辈,要不要上来听?这儿凉快。” 洛景天脸色一青,估摸着坐的实在乏了,甩袖就走。 “上回说到——梅妆公主画鲤成痴,日夜与鱼相对。而这池中锦鲤吸天地精华,竟作人形投夜报恩。要说这梅妆公主是何许人也,乃是前朝——” 说书人拉开仗阵,惊堂木一拍,朗声叙道。 我心里一震,差点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说的故事,竟然是—— 024 你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么? 等那说书人堂木一砸,啪出一句且听下回分解的时候,我的精神还是混沌而恍惚着的。 阿宝懂我,所以跟在我身边乖乖的,也不多话。 洛西风却不懂,所以问我是不是饿了。 “刚才看你听得聚精会神,连点心都不吃几口。要么等下我们去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听说这边纵然水缺,但鱼鲜却是肥美——哦,你不吃鱼是不是?” “师父。”我抿着唇,抬头看了一眼前面正收摊的说书人。 “我能拿几文钱去打赏他么?” “怎么?故事听得入戏了?” 我说恩,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拿去。”洛西风把衣袋里剩下的那些铜板都给我了:“没有君子,不养艺人。” “谢谢师父!”我抱着钱袋子蹬蹬蹬地跑上去,咣当一声扔在须发皆白的老艺人面前:“老伯,这些是我师父赏给你的,我们很喜欢听你说故事。” “哎呦多谢!谢谢小姐,谢谢贵人。”说书人不过是耍嘴皮子讨门手艺的行当,将将混饭吃。向来是很少遇到这么大手笔的砸赏,有点受宠若惊哩:“明天二位还来听?我这可讲到梅妆公主嫁给心狠手辣的新王慕容凛。锦鲤苏砚为救主人,独身闯宫,这最最精彩的地方了。” 我浑身一凛,说老伯,事情不是这样的! “梅妆公主从来就不是苏砚的主人,苏砚也不是她的仆从,跟班,甚至宠物。 他们是彼此相爱的——” 说书人怔住了。在他眼里,这些杂谈怪文不过是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街头巷尾传承变幻下来,谁知孰真孰假? 当事的人物早已归尘归土,后人难寻评断。所以,估么着这还是头一次遇到像我真么较真又入戏的听众呢。 “姑娘,这……” “梅妆一直都知道苏砚爱着自己,她不能说破也肯不接受,却宁愿下嫁仇敌——只源于她肩上担着的事国仇家恨!她要为自己的父母报仇,为自己的子民报仇。所以爱之一字,太奢侈太沉重。 而且,梅妆也从来没有画鲤成痴,她只是……爱苏砚成痴。苏砚就是苏砚,不是随便一条锦鲤就能代替的。 只有在苏砚的身旁,她才觉得自己又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模样。” “姑娘。”说书人被我吓到了,抬起袖子擦了擦满是皱纹的额头:“这故事呢,各人有各人领悟的道儿。您要是觉得梅妆与苏砚之间是有情爱的,那也是极好的。 只不过,一人一妖天命殊途。就算没有国仇家破,也未必就得以善终是不是? 唉,千把年前的传说了,姑娘可无需醉戏自扰啊。” 说书人架着箱子就走了,我的心却被他最后的一句话里的不痛不痒,硬生生敲成了殇。 “怎么了阿黛?”洛西风过来,竟然还嘲笑我:“这种手艺人呢,虽然靠嘴皮子说天糊口。可是任何行当里都有其自在的风骨亮节,你总不能用几个铜板就买人家的段子吧? 若是喜欢缠绵悱恻的爱情。呵,等你长大了,总能遇上属于你自己的。” “师父。”我好不容易屏住眼中的泪意,仰起脸看着他:“你觉得,梅妆……和苏砚之间,应该有好结果么?” 025 骗尽多情是戏文 稀稀落落的茶馆里已经不剩几个客人了,夕阳渐渐褪去街市的热闹,笼罩出另类的安宁。 洛西风挥一挥衣袖,压根就不理我。 我赶紧追着他的步子下了楼梯:“师父,你就说说你的想法好不?我好奇。” 洛西风站住脚,神色里似笑非笑似不屑:“阿黛,骗尽多情是戏文,要是这么相信会让你比较舒服,那你就这么相信好了。” 他扯了下唇角,抬手摘下我头发上的一片小叶。可是刚刚那两句话却像扯了我的心一样,不安起来倒是毫无章法的。 我垂着头,说算了,我也知道师父你并不感兴趣。 “阿黛,你年纪还小,阅历尚浅。别动不动就悲天悯地感春伤秋的。男女之情也不过就是这世间万物情怀中小小的一种,被传承得精彩而神秘罢了。 况且说到底,那都是别人的事。” 别人的事……呵呵…… 苏砚元神打散,游魄囚禁在不周山下的寒冰洞里一千多年才被准许放入轮回。今生除去记忆,再塑成人。 梅妆放弃轮回,为守住记忆,宁愿入妖道。百年一个天劫,只求能等到这一世的爱人再续情缘。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 他们都是别人,而我是阿黛,洛西风……是洛西风。 “更何况那先生说的也没错。人妖殊途不同归,就算没有亡国之恨,没有慕容……什么来着?我没听仔细,”洛西风把扇子一展:“反正就算没有外来的阻碍。一个是人,一个是妖精,又能有什么样的好结果呢?” 我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我说师父,你不是常说世间万物皆有灵,该一视同仁么! “这是两回事好么?”洛西风摇着扇子瞪我一眼:“不同种族之间可以相互理解宽容,和平共处。就像人也可以养猫养狗当伙伴一样,但你会跟一只动物成亲么!” “你——”我承认我很不争气,差点就崩出了眼泪。 洛西风显然是很轻易就捕捉到了我脸上的异样,突然做了个很夸张的皱眉动作:“哦!我明白了,你……你该不会是跟阿宝那个死萝卜头私定终身了吧! 话说你什么眼光啊?为师之前还在想,你若真是被个玉树临风高大威猛的男妖怪给迷住了,我要么勉为其难替你考验考验他的心性也罢。 可这脏兮兮的小萝卜头——” “洛西风,我不想再跟你说话!”我转了转眼圈,甩开他的手就往前跑。 “阿黛!阿黛你等等啊!”阿宝真是躺着也中枪啊,这会儿一路追着我猛跑。 好不容易躲进一个没人的胡同,我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最后硬生生把眼泪给憋进去了。 阿宝端着个帕子有点失落,说阿黛你咋不哭出来,等下忍坏了内伤。 “我有什么好哭的?”长出一口气,我探头往胡同外面瞄了瞄:“人家洛西风说的有错么?虽然他跟他爹不一样,从不因为自己是个除妖师就心狠手辣斩尽杀绝,但这并不表示他会愿意跟一条鲤鱼精做夫妻啊!” 026 苏砚是怎样的人? “阿黛,可我觉得你说的不对。”阿宝摇头晃脑,就跟刚才的老说书人似的:“一个人爱你并不会因为你是谁,而是因为爱上了你才不在乎你是谁。 你想想看,如果有天洛西风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你,想要跟你共结连理,想要跟你啪啪啪——啊,不是,生儿育女。 要我说,我帮你去镇上的药店偷点那个,咱们今晚就下手,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就算那时再知道你是个鲤鱼精又能怎样?孩子都生一窝了,难不成还哭着喊着跟你要贞操啊? 诶?话说鱼怎么生孩子,是需要下崽下到水里么?” “行了你住口吧!”我给了阿宝一巴掌:“好主意出不了几个,坏主意一掐一串。” 我说我的骄傲,以及这一千多年来对当初那份纯粹爱意的崇敬,取决我实在没办法做出这么下三滥的事。 虽然跟苏砚比起来,洛西风常常贱得让你恨不能狠狠凌辱一顿。 “阿黛,苏砚是个怎样的人呢?”阿宝摆出一张‘问世间情为何物’的懊糟脸,他说每次问我我都打叉过去:“既然你那么会画画,画一幅给我看看嘛。” 我闭了闭眼,说太久了,其实我……也记不清他的容貌了。 只记得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穿了一身艳丽却不显轻浮的红色华服。五更梦境远,他从院子里走到我的案子前,把外套披在我身上。 “我醒来,迎上他的眼睛。他对我说,阿梅,你今天……把我画丑了。” 我说我还记得我在寒亭山上用的熟宣纸是从宣城运过来的,朱砂染了些胭脂,笔晕少了几分渲染。 苏砚的尾巴最漂亮了,我就算长到一千年也比不上他呢。 “所以那天他跳了出来,说让我看看仔细。”我闭上眼睛,把回忆走马灯一样放入脑海—— 苏砚的脸上带着什么样的笑容?有没有一点得意,有没有几分骄傲?但更多的是暖,像他身上那炽烈的红袍一样暖。 巨大的华服摆尾铺下白梅香雪的青石板,漆墨的长发,醉人的眉眼。 那是我第一次铺纸研墨,画下他最美的样子。 如果那时,我知道在不久以后的那场火,会像他的红袍红尾那样美艳。我会不会舍弃一切……只求与他安隅? “啊,听起来,的确是个够妖孽的男人呢!”阿宝的评价很中肯:“那么惊艳的男子竟会对你如此痴情,甚至不惜付出生命。 阿黛,也难怪你对他如此念念不忘。” 我揉了揉阿宝的脑袋,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有时我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 洛西风明明又腹黑又狡猾,别看常年着一身高冷孤傲的白衣,其实骨子里比谁都贱啊!这样的人,怎么跟我的苏砚比! “那行,咱不想他了。刚才我瞅他去酒楼了,说不定已经点好菜等咱呢,走吧阿黛,我都饿了。”阿宝拖着我就要出巷子口,可就在这时,街道上顿时飞驰过来几匹骏马。看样子,像是官家之骑,威风凛凛,不在话下。 “驾!让开——” 我拉着阿宝站在路边,就听身后卖糖人的大叔跟一个遛弯的老大爷说:“这是咱们城主临王殿下回来了啊,也不知道他可有找到解决河道的法子啊?” 027 奈何 “让开!都让开!当心!!!” 当我还沉浸在周围众说纷纷的话题之际,就见一个穿着淡绿裙子月白袄的少妇,也不知道是精神恍惚还是魂游天际——貌似刚从路边摊挑完几颗红薯,转身就往街对面穿! 两侧骏马开道,中间车辇穿驰。而这妇人呆头呆脑的突然就闯进道中央。一看架势便懵了,哪里还知道该怎么躲? 路遇此险,我焉有不管的道理? 于是扔下阿宝,我身形一旋就扑了上去。虽然个子不曾有那高头骏马的颈子高,但劈石立断的手段还是有的。 此时我双手抓住拖辇的马缰,借力一提,硬生生制住了白马落空的铁蹄。而阿宝也是够给力,跐溜一声钻马肚子底下了。 我还没弄明白他要干什么呢,只记得……他力气好像不小? 之前举个香炉跟玩似的,可是这马头高有一丈,重达千钧。他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白面小男孩,就这么二话不说地把这庞然牲畜给举过头顶了——是不是有点太高调! 那白马既然能为临王的坐骑,想来血统必是精良高贵。约是此生没有受过这般凌辱,此时像个待宰的猪猡一样叫个小不点给托了起来。自是四蹄乱舞,狂嘶怒吼。 接着便是刷刷两声剑出鞘,两个护卫翻身下马,不由分说地就把铁片子架阿宝脖子上了! “你是何人?惊扰临王殿下,还不束手就擒!” 都说民不与官斗,妖怪就更不好与官斗了。 阿宝到底没什么阅历,气场这么一软,直接把马扔了出去,双手拍拍便举过头顶做投降状。 那马摔地,噗嗤一声砸个大坑!连带着缰绳车套的,整个轿厢都震动。 “你——”看着地上那一脸委屈得恨不得一头撞死以明志的白马,两个侍卫气红了脸。 “两位官爷!”我上前一步,拦在阿宝身前:“我们姐弟初来临安,一路皆听街头巷尾的百姓们对这里的城主临王殿下交口称赞。 想必是位爱民如此,勤政廉洁的好王爷。可是今天这番意外,险叫妇人伤于马蹄之下,你们不思安抚赔歉,反而冲我耀武扬威?是何道理!” 两个侍从面面相觑,灰溜溜地放下手中刀剑。 “姑娘,今日之事是我等唐突。但临王殿下有伤在身,不得不加急回城。实在是——” “子修,伯启。卸下兵甲,自到长林营领二十军杖,罚俸三月。” 听得车内传出一男子声音,中气不是很足,偶尔咳嗽一两声。但我却觉得,这人的声音哑得好像在哪听过。 “临王殿下,草民携弟访友来此,无意惊扰。实在是救人为先,不得已毁伤您的座驾,请恕罪。”我赶紧把阿宝那双傻乎乎的手从头顶扳下来,递个眼神让他跟我一块上前请个罪再说几句好话,大家互相给个台阶下也就是了。 之前听洛西风的意思,他是想要先在这临安城里转几天,听听民声看看民意。但那之后,横竖少不得要亲进王府见驾的。 我这突如其来地弄出个意外,只求别再多惹尴尬才是。 还好还好,临王至始至终也没从车辇中下来露一面,侍从们已经着手帮他套上另一匹马。车轮碌碌,便是要启程了。 “姑娘教训的是,本王管教不严。纵容下属,扰民惊巷。多亏了姑娘身手不凡,才避免酿成大祸。这点黄白之物,可拿去给这位妇人请个郎中,瞧瞧可有伤骨动筋之处。告辞。”说着,一只手从车窗掀开帘子撇出一锭银子,正砸在阿宝脑袋上。 萝卜哼哧哼哧地放在口中咬了咬,跟我说嘿,真的银子唉。 王府的车骑擦着我身旁过去了,我这才注意到刚刚一位侍从腰上悬挂的令牌……诶?怎么好像跟之前在寒亭山救下的那个叶公子送我的玉牌,有些神似呢? 路上的围观群众渐渐散去,我也懒得听他们怎么夸我巾帼不让须眉英雄出不出少年一类的。赶紧从阿宝手里抢回那锭赏银,弯腰想要去扶那妇人—— 可是‘这位姐姐’还没等叫出口呢,我一对上她的眼睛,差点就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奈何姐?” “阿…..阿黛?”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奈何已经怀胎八个多月了,这眼瞧着就要临盆,怎会独自一人走上街里来? 看着她月白袄子下滚动着硕大的腹部,再迎上她面容枯槁的眼角眉梢。一时间,多少辛酸差点逼出泪水! “阿黛,你……你怎么会来临安城的?”奈何把我和阿宝带进两条街外的一处院宅,拉着我的手,热情之下几许难掩的凄然让人万般唏嘘。 我说你先别问我了,我跟洛西风外出修行来着。 “奈何姐,你怎么……怎么憔悴成这样啊?” 028 深闺怨 我还记得自己三年前离开奈何那会儿,她是何等的明艳动人? 同样的水绿长裙贴身花袄,配上她芙蓉般清秀又不失妩媚的面容,常让我嫉妒地说——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要靠这天下一绝的刺绣手艺! 我说你要么干脆进宫吧,当个妲己妖后那样的乱世红颜,也不枉千年修为一场,名扬人间百世。 奈何却说,她只想等个有心人,无论贫穷贵贱,看的上缘分才是真的。 可是今天的她,头发枯黄挽髻,眼眶凹陷,腮眉浮肿。头上只别了一根朴素的银簪子,耳垂上挂着毫无生气的珊瑚石。 与这幅廉价耳环同样没有什么生气的,是这一屋子冷锅冷灶无人问津的凄凉。 奈何冲我强打着笑,说阿黛你别多想,我这是马上要分娩了,没什么心思打扮,人便看着憔悴了。 “要是一早知道你要来,我指定把家里收拾的像模像样——” 我叹了口气,从阿宝手里抢过被他啃了一口的红薯。我说奈何姐,你就别骗我了。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一个人上街挑红薯?周文斌呢? 奈何咬了下发白的唇,说别去管他了,男人在外跑生意总是很忙碌的。 “忙个——”我刚想说出个‘屁’字,但见奈何红彤彤的眼圈下似有泪水了。 我说姐你先上床躺着,我看看你这家里还有什么,给你做点吃的。 我打开快要生了虫的米缸,好不容易淘出半碗米下锅。 奈何抱着肚子靠在床上,只流泪,不说话。 我想问她到底是怎么了,可是问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女人嫁的不好无外就是丈夫不疼不爱,自顾拈花惹草不顾家。轻则不管不问,重则拳打脚踢…… “阿黛,你过得好么?” 我点点头,说还好。 “那就好。”奈何看了一眼我递到她唇边的粥汤,泪水一下子就滴了进去。她摇摇头,说不饿。 我心如刀割,也着实是咽不下这口气。挑着眉头啪啦一声就把粥给戳案子上了。我说奈何姐,周文斌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不知道。 “自我怀了胎,他每日推说绣房里忙得很,回来的也是越来越晚。这几个月下来,更是常常夜不归宿——” 我说奈何姐,咱是千年的妖精啊!就是吓也能吓死他个龟孙负心汉! “傻瓜,我与人结合,怀了人的孩子。这点修为哪里还能妄动?” 我说那也是,要打要杀也得等你把孩子生下来。 “唉,孩子生了再打杀……那它,不就没爹了么?”奈何苦笑着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红布包。一层层展开,里面是一把银质的长命锁。 这是我几个月前寄给她的,听说她怀孕我可是隔着两座大山替她高兴了一晚上的。 可如果早知道是这幅状况…… “阿黛,路是我自己选的,只盼孩子出世,文斌他能回心转意。” 我说我要不是看在你是孕妇的份上,就把你的尾巴揪出来狠狠抽你两个耳光。 男人这东西,不是说看着老实就一定能靠得住。不是说以前家穷,赚了钱就一定能愿意给你花。 反正奈何姐,你安安心心地先把孩子生了。其他的事,我帮你—— “阿黛你别乱来!” 眼看着我拎起阿宝就转身走,奈何张着双手就要来扯。一不小心扑了个空,差点从床上晃下来! 我吓坏了,赶紧回身扶住她。就在这时,门敲三声。 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该死的周文斌终于舍得回来啦。可是压根没想到,阿宝这么一开门,站在外面的居然是一袭白衣的洛西风! 029 我最讨厌蛇了 “师父?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惊讶不已,手足无措。 “有他嘛。”洛西风往旁边瞄了一眼。我见弄堂外的杨树下,一身黑衣的星堂正随意撩着卖花妹——顿时觉得像洛西风这种总把上古式灵当狗用的人,早晚天打雷劈! “里面的妇人,便是你姐姐?”洛西风只是侧着身子微扫一眼,想来是顾忌主人家的忌讳,并没有立即往门里迈。 我咬着唇点了下头,说我姐姐这几日临盆在即,身子貌似不怎么好。 “山蛇体寒,盛夏分娩自是受苦非凡。若是方便的话,让为师进去看看吧。” 奈何把碧鳞汶香珠送了我,自己是没有任何可以抑制妖气的手段。 主要是因为她较我道行更深。这番又隐于城镇,身边之人多为肉眼凡胎,也不用像我一样需要跟洛西风这等身份的术士周旋。 但如今身怀有孕,法力早已大大削弱。估计是隔着条巷子就已经被洛西风闻出蛇味了。 听得男人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彻底无地自容了。我说师父:“我……我不是有意隐瞒我姐姐是蛇妖的。 但她是好妖精,从来没害过人,小时候还救过我的命。所以……所以……” 温和的大手摸过我的头顶,洛西风浅唇一挑:“我不是我爹,不用听这些。” 我心里一暖,哦了一声,拎着阿宝就转进里屋。 “奈何姐,我师父来了,能让他进来看看你么?” “你师父?洛……洛西风?”奈何撑起身子,笨拙得往榻里移了移:“不,不用了……我……” 哪有耗子不怕猫呢?听到洛家人的名字,二话不说就犯怵也是妖之常情。 我赶紧携住奈何的手,说不用怕,洛西风是很好的人,跟他父亲一点都不像。 “就让他帮你看看吧。我瞧你这脉象虚得不是一点点,寻常郎中又怎么能帮你寻针问药呢?” 奈何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终于弱弱地点了下头。 “夫人的脉象虚中伴着气滞郁结,病了有些时日了吧。”洛西风把搭在奈何手腕上的丝帕收于袖中:“人妖结合本就逆天地,转乾坤。为了腹中胎儿可以固化人形,夫人已是自封灵力,半废修为。 可是在下私以为,无论是人是妖,母性比天。夫人即是心甘情愿,便不该再多生惆怅,攻心伤肺反而不利——” “洛先生说的是。”奈何苦笑一声:“世人皆知蛇胆明目,蛇涎祛毒,蛇鳞养性,蛇皮生肌。却无人能明白,饶是千年修为,缘不过所嫁非良,心如死灰。 我这病,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我心里急恼,嘴上却不敢多说。什么所嫁非良,归根到底不就是一人渣么!放着即将临盆的妻子不闻不问,鬼知道这会儿已经钻到哪个**暖帐王八窝里去了。 我以为我好歹十条千年的妖精,人家奈何都看得开的事我个旁观者又有什么看不开? 但我终究还是褪不去梅妆公主那爱恨嫉仇的血性—— 把阿宝拉到角落,我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然后眼看着他钻出外墙。 后来洛西风给奈何服了一颗宁神护心的碧凝丹,又助她推穴过血两个小周天。 等我们二人离开奈何的宅子之时,上弦月已经挂了半天。 “师父……”我跟在洛西风的身后,小声叫了叫他:“谢谢你帮我姐姐……” 我说我记得你好像提过一次,说是最讨厌蛇了。 咱院子里有狐嫂,有山甲爷爷,有龟公有花鼠还有雀妮儿,但你从来不让蛇进来,去年捉到条伤人的小白环,你也是只是废了它的修为后直接扔出去了。 “其实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敢告诉你奈何姐姐是条青蛇。师父,你为什么不喜欢蛇?” “因为我娘亲就是被一条蛇妖害死的。”洛西风说。 030 只剩,一间房 月夜起风,空气中有股西南边塞特有的沙尘味道。我跟在洛西风的身边,难得没有阿宝打扰。 我说师父,那天在寒亭山,我听到洛前辈提起过,说‘你忘了你娘亲是怎么死的’么?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当然没忘……也正是因为没忘,这二十年来我才无时无刻不想要找出娘被害的原因—— 四岁那年,我和娘在山上挖草药的时候救了一条花蛇。带回宅中疗伤喂养,方知他是一条正在渡天劫的蛇妖。 修为尚浅,化为人形也不过就与我年纪相仿。 那些日子,我们同食同住,仿若兄弟友人一般要好。娘亲擅纺,一匹布绸一裁为二,有我的便有他的。” 听到这里,我心里难受不已。因为已经知道结局的故事,过程再温馨也都是虐心的。 “那时,我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遇妖邪格杀勿论。见那花蛇彬彬有礼知恩图报,又没有太过狠霸的修为和杀伤力,也就默许了他与我来往。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狂性大发。显出八丈长的妖态,攻击了束手无策的娘亲。” 我也是妖,自然是知道妖有原形人形以及魔化妖态这三种状态,就像阿宝说的,他不装萝卜的时候也可以很吓人的。 但是魔化的妖态虽然具有暴走的攻击力,同时也会极大程度损伤自己的修为。在理智未丧失的状态下,很少有妖会让自己变成那样。 我唏嘘一声,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洛西风摇头,说没有人知道。所以他爹和师叔都认为是妖孽本来的残忍心性所致,他们当场就杀死了花蛇。 “可是娘亲已经……回天乏术了。” 我轻轻拉了下洛西风的袖子,说师父啊:“那你为什么不像洛前辈一样誓杀天下一切妖?反而以德报怨,不惜跟你父亲冲突?” “六界之内本就因和而生息,因协而存在,没有一个种群一定要凌驾另一个种群之上的。 妖有强大的毁俱力,亦有天灾渡劫为约束。优胜劣汰,修行悟道。也讲求行善积德,控欲灭念。” 洛西风说,讲的再明白一点,妖和人不过是进化的程度有差异,但本质上都有其自在的善恶观。 “所以我以养代杀。只是为了更加了解它们,我想再看看,它们真的会善恶不分,无故恩将仇报大开杀戒么? 当年的花君,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伙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我的娘亲吞下腹中——事到如今,我都无法相信这是它本性使然。 而这么多年下来,无论是狐嫂,花鼠还是更低等的山野草怪,都没有出现狂暴的姿态。这也让我越来越怀疑,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徒……” 花君,是花蛇的名字。洛西风说,是他亲口取的。 洛西风的回忆行云流水,我却听得满心钝痛。 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我爱洛西风,因为他是苏砚。可如果彻底剥除了与苏砚之间的前世牵绊,我貌似……一点都不了解洛西风呢。 “师父,你是不是觉得,寒亭山上的天饕和山犼——” 回忆起那疯起来战斗力爆棚的妖兽,我不由得心里起寒。这番也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洛西风突然转过身来,神情一凛:“阿黛!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哈?” “你说的没错!那天饕斜眼歪喙,羽翼蓬炸。山犼红眼牙獠,爪带阴毒。”洛西风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整个人的画风都变了:“之前我就在想,到底是哪里不太对。 现在听你这么一说,那样子就如二十年前的花君。看来,这趟临安城我们来的不亏。” “咦?”我惊讶,我说这跟临安城有什么关系? “你可还记得我们救下的那个叶公子?”洛西风轻哼了一声。 我连连点头,一摸袖口:“哦对了师父,”我把之前叶轩送我的玉牌取了出来,并将今天下午在街上偶遇临王车辇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我怎么觉得,那个叶公子好像是临王府的侍从?这牌子,跟那两个侍卫的一模一样——” “呵,他哪里是什么侍从。”洛西风把牌子拿捏在手,修长的指甲轻轻摩挲:“叶轩……轩辕野…….” 我不由自主地捂上嘴,瞪大双眼:“原来——” 我说师父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要先去汶水那边调查一下河道异常的状况么?你说,该不会真的跟妖邪作祟有关吧? “不急,先吃喝玩乐几天咯。我刚才已经去了官驿站,问了情况也揭了榜文。等着他临王殿下上门来请吧。”洛西风眯着眼摇着扇:“顺便,干点大快人心的事。 话说阿黛,你别摆出一副很迷惘的眼神看我行么?以为我不知道你让阿宝干什么去了?死丫头! 虽然为师不太看好一人一妖结姻缘。但那个什么周的,也未免太畜生,连条蛇都不如!” 我感动坏了,说师父我就知道你最正义最伟大了。走,咱们去教训教训周文斌。 “急什么!赶一天路了,先回客栈休息吧。”洛西风伸手搭了下我的脉息:“为师帮你疗伤。” “哦……” 来到城镇西边靠近护城河边的福祥客栈,一进门就被告知—— 哎呀两位来的真巧,就剩最后一间客房了! 031 你别乱碰! “店家,我两个时辰前就来过一次,特意吩咐你留下两间上房——” 可还没等洛西风把话说完,就听那店家厚颜无耻地咧着大嘴赔笑道:“唉,实在是对不住哈。我本来是帮您留着的,可是这位老先生……”说着,他伸出五短香肠样的手掌,指了指靠在临窗茶歇处的一位客人:“这位老先生出了三倍的价格,说要是……要是不给他。就烧了我的店,哎呦我小本经营啊,实在是——” 我与洛西风同时转身,看了看洛景天那张镇定之下隐忍着得意的脸,又默默地转回来。 我脸上一阵发烧,下意识地往外挪了几寸。我说店家麻烦您帮帮忙,哪怕给我个杂间也行。将就一晚,我们明天就到东城区去。 “杂间倒是有,平日放放旧桌子烂板凳,也能搭张床。”掌柜的拍出一把破钥匙,随手那么一指。就看到楼梯下面的拐角处,一间黑乎乎的小屋子挂满了琳琅满目的蜘蛛网。 我有点脸黑了,心想要么干脆跟店家问问后院有没有池塘,我进去游着算了。 却见洛西风一把就把钥匙抓持在手,单袖一拂,仿如暗器般甩了出去—— 咔哒一声,洛景天翻过掌中茶碗,将那小小的钥匙当一枚小蚱蜢般扣住。旋即捻须冷笑:“怎么?昨天还没打够?” “爹,行个方便吧。”洛西风这人向来能屈能伸,也不怕挂笑脸。 “好说,”洛景天道:“就许你住到为父房里,咱们父子两个好好秉烛夜谈。” 洛西风:“……” “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景天哼了一声,挑开茶碗。捞出铜钥匙,嗖一声打了回去,不偏不倚正中掌柜那油光光的大脑门子上。 旁边店家还在那不识好歹,说什么既然是二位是父子那便好办多了云云的。气得我不轻不重地踩了他一脚,赶紧使个眼色让他躲远点。 “师父,洛老前辈,天色不早了,我们也早点去休息吧。”我拿过杂间的钥匙,心想着还是上来打打圆场吧。都说人妖殊途不同归,我看这两父子才是真的投错了缘分胎,生生水火不容哩。 可是没想到,洛西风上手就把我的腰给掐住了。正别在痒肉附近,害得我差点笑出来。 “不用。阿黛,今晚你就跟师父睡。” 什么?!我惊得合不拢嘴。 那边洛景天的脸早已变作茄子包颜色,袖口呼呼生风,杀意浓浓。 “你不就想寸步不离地盯着我么?你盯好了,顺便把今晚看到的也告诉唐芷。到时候,就是你拿刀逼着我拜堂,人家师妹恐怕也未必肯哦。” “你这畜生,你……你们师徒……这成何体统!” 我吓得赶紧摆手,说洛老前辈你别误会,别误会,我—— “我未婚,她未嫁,师徒又怎样?”洛西风拧住我的下颌叫我当即就禁了声:“只要我高兴,我今天就把她逐出师门再拜堂,你奈我何?” “你,你你——” 咣当一声,洛西风推门就把我丢上了榻,哪管门外的洛景天已然气得快升天。 “师父,你也不用这么对你爹吧。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我就当没听见……”我颤颤巍巍地在床榻上坐成个母鸡状,脸红的就跟烧透的烙铁。 “瞎想什么呢?知道还问!” 膝盖上猛然一痛,原是被洛西风给踹了一脚:“膝盖,盘好。” 背心上几处要穴突然隔空一麻,源源的暖流生息盘桓在经络脉穴之间。浑身郁结的钝痛酸胀一下子被打通,顿觉舒适开塞了不少。 半个时辰后,洛西风收功起身,下地到门口看了看:“呼!总算走了。” 我擦了把额角的冷汗,说师父,其实我觉得你父亲也挺可怜的。 “是不是因为你娘亲去世后,他才变得这么不近人情,严厉又刻板?” 问完我又有点后悔,我说师父我就问问而已,你也可以不回答的。 “那不是他可以对别人的人生做主宰的理由。”洛西风把门窗关好,从床铺上拽下来一条被子,就手往地上一铺:“我爹本是一介在野布衣,闲云野鹤般过活,不为功名利禄所累。 娘亲走后,他性情的确变了不少。誓以捍道为己任的使命感,在降妖除魔一派中简直堪称扛鼎之士。 十年前那次妖仙变,我爹带着师叔的唐家宅。一举解了京城之困,后来被当今圣上纳为护国天师,兼太子太傅。 你也觉得可笑吧?明明一介术士,偏要卷身入朝堂,陷权谋。” “师父,我觉得洛老前辈的心里也不会很快乐吧。只不过是用这样的执念来瓦解一下心中的陈年旧痛,让自己有些事坚持罢了。” 洛西风不说话了,可能是刚刚替我疗伤也疲累了些许,这会儿卷着被子翻了个身。 我有点过意不去,说师父你还是上床来睡吧,我睡地上。 “不成,你躺地上?等下阿宝回来了,又一下子钻你怀里了!” 洛西风再次苦口婆心地表示:“跟你说了很多遍了,女孩子在外,名节很重要——” 我:“……” 我说你知道我名节重要,刚才还在楼下胡说八道。 这会儿我跪坐在他身后,像个受扁了气的小媳妇:“我不管,你都把我给拖进房里了,众目睽睽的……” “我那是权宜之计,否则这会儿你该睡蜘蛛网了。”洛西风摸了摸我的脸颊:“咱们清清白白,问心无愧的,你管旁人说什么?” 我咬了咬唇,小声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恩,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没什么就快点去休息,明天早上,我想去汶水地脉那边看看。” 我嘴上说着哦,双膝却依然跪在洛西风的被子上不动。 他笑了一下,又掐我的腮,问我怎么了? “恩……刚才,师父你帮我过了三阴,逆焦阳,虽然内伤好了不少,但是精血郁结走寒脉,我有点冷。”我说。 “怎么会冷呢?”洛西风搭了下我的脉搏,估么着多少也看得出我是有意撒娇:“试试上次叫你的凝神心决。” 我摇头,说太累了,不想练功了。师父,你身上……是不是很暖啊? “真拿你没办法。”他单膝立起,一手拖着被子,一手拖着我:“你睡,我坐着。” 眼看他又要把我往腿上放。我说不用了,师父你刚刚为我疗伤也耗费了不少精力吧,一块躺下好不好? “反正你也说了,你问心无愧嘛。”我眯着眼看他,伸手抓抓他雪白的衣袖。 洛西风叹了口气没说话,径自躺平身子。我便立刻像八爪鱼一样黏了上去,捞起他的一只胳膊,整个头躺进去。 他好像突然颤抖了一下,伸手推推我,说别靠这么近啊! 我不管,我装睡。只觉得他心跳一下下的,好像特别有力。 我抽着鼻子嗅了嗅,熟悉的气息让人觉得安心。这怀抱,跟苏砚略有不同。 苏砚是鱼,饶是一袭火红的华服,胸前的温度还是纯冷的。 而洛西风的血肉之躯好像自带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安全感,更有生机,更有活力。 我睡着了,一觉睡到天都快亮了才发现洛西风的手在我腰上很不老实地摩挲着。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紧闭双眼继续装睡。 我还想继续装睡,可是一不小心被他一根头发呛进鼻孔,打了个结实的大喷嚏。 “阿黛,别……乱碰。”洛西风居然说话了。话语低沉嘶哑,貌似……还夹杂了一声很令人捉摸不透的喘息。 已经无法再装睡的我着实吓了一大跳,我说师父,您说什么呢?:我把两只手举起来,光影打在头顶的房梁上。我说我并没碰到你啊,倒是你…….你的手。 “恩?”洛西风也把手举了起来,我更懵逼了! 那我腰上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洛西风呼一下坐起身来,一张火符飞上烛台,一时间光明充满屋子。 低头就看到阿宝四仰八叉地躺在我们两人中间,四根触手招摇撞骗的晃荡! “啊!呜——” 要不是我拦着,估计阿宝这会儿已经被洛西风烤成萝卜干了。 “干嘛呀!我帮你们跑了大半夜,回来刚歇一会就打人,呜呜呜!”阿宝大哭大叫:“黑灯瞎火的,我看你们光躺着也不办事,这才想着帮你们添把火嘛。” 我确定刚才蓝光一现,洛西风出手的应该是必杀招——灭魂符。 可怜的阿宝哆哆嗦嗦靠着墙,符刃就像利刀一样贴着他的脸颊过去。 “别,别杀我!我错了错了!看在我带来有用消息的份上——” 阿宝泪汪汪地往我怀里一扎,说阿黛我找到周文斌了,他在南市区的酥仙楼,和一个叫惜若的女人在一起。 “还有什么遗言,”洛西风捏住的他的脖子:“一口气说。” 我把阿宝抢过来,说好了好了别闹了,洛老前辈占了一间上房,我和师父才不得已挤在一起,你别瞎想。 “我别瞎想?”阿宝咳嗽两声:“那你们有种别瞎说啊。洛景天分明就在酥仙楼好不好!哪里占你们的房了? 我就是见他进去了才赶紧溜回来的—— 话说?酥仙楼是什么地方,哪里有好多漂亮姑娘,还有好多男人哦。” 我摸摸阿宝的头,又看了洛西风一眼,说乖,没事,吃饭的地儿。 032 凭空楼阁 等到洛西风把阿宝踹出窗子以后,我与他两人对坐在床上互相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我问:“师父,你爹他……去青楼做什么呀?” 洛西风沉默了半盏茶,就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来对我进行某些方面的知识普及一样:“阿黛,这个事呢,恩,这么说吧。我娘去世二十年了,我爹心里念着旧人始终不曾续弦。可是日子也总要一天天过是不是? 他虽然上了些年纪,但法术高超,身体强壮——” 我:“……” 我说师父,我们认真点好么? “走,跟上去看看!”洛西风跳下地,拉上我就往外走。 “诶?!天都亮了,酥仙楼不打烊么?” 洛西风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男人早上最精神。 “可是那种地方,”还没等我把红透了的脸色给退下去呢,洛西风停下脚,回头打量着我:“不行,你是姑娘家,不能去。” 我心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何况你都把我拖到房间里待一整晚了,还被阿宝抓个现行。只要他出门大嘴一咧,整个临安城的草精蚂蚱怪可就都知道了! “师父,我扮个男装不就行了么?”说着,我从行囊里拽出来件青灰色的衫子。要说姑娘家出来闯江湖,难免有不便的地方,所以我早有准备。 半柱香的功夫我就换好了,出门就见洛西风盯我盯得跟不认识似的。 我脸上一红,说怎么了,不好看么? 洛西风用扇子敲了下我的头,说早知道我扮男装这么像男的,想当初把我接回来收做徒弟的时候就对外宣称我是男孩儿了,啧啧,能省去不少麻烦呢。 我:“……” 洛西风,你爷爷的。你才像男的,你全家都像男的! “呐,扇子给你。”洛西风说,这样看起来可以挡一挡。 我恼了,说啥都没有我挡什么挡。 “我这不是怕你心里尴尬么。” 我心里不爽,趁洛西风转过身的时候,有意往上提了提胸,依然……没有!嘤嘤嘤。 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街上有勤快的小商贩们已经开始支摊子了。 我跟在洛西风身后,阿宝从我宽大的衣领里钻出来。说快到了快到了,就在前面的眠花小巷左面转。 “这里?”洛西风停住脚步,害得我差点撞他背上。 只见眼前一片焦黑的废墟,残垣断壁上透着清冷的气息。 “诶?”阿宝变成人形,擦过我的肩膀挤上前去。像只被剪了胡须的小老鼠似的,东闻闻西嗅嗅,最后摇头晃脑地说:“不可能呀,我明明就看到这里有一座很高的三层楼宇。上面挂满了红的粉的大灯笼,正中央一块匾额上写着酥仙楼。 这怎么,才几个时辰而已就烧成废墟了呀?” 洛西风摸了摸墙边的清灰,摇头说这沉迹少说有三两个月了。 “几位是外乡来人吧?”一个挑着扁担的老伯从我们这里经过,驻足道:“可是要来找人的?” “老伯老伯!我记得这里有座酥仙楼,红红绿绿的,有好多漂亮姑娘,怎么不见了!”阿宝跳上去就问,结果人家老头顿时就用三分之一眼球白我们。 我真恨不得捡起一块青砖拍死我自己啊!敢情人家这会儿一定以为我们三个年轻公子大早上的过来找妓院寻欢是不是! 果然,老大爷话里带上了讽刺:“酥仙楼?呵,早在三个月就着了一场大火,你脚底下踩得废墟就是。后来我们临王下令,整个城中不设赌坊青楼等是非之地。要找姑娘啊,呵,到前面红街坊敲暗门吧。当心点,别给官家抓进去刺青你们的小花脸。” 说完就一脸嫌弃地走了,口里还念叨着:“果然还是临安风气好,外面来的都写什么乌七八糟的人。” 我拽了下洛西风的袖子,说师父,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阿宝也吓住了,连连摇手,说他可没撒谎。 “这里明明就有一处富丽堂皇的楼宇,我真的看见了!” 这时,洛西风从废墟墙那边钻了出来。他说阿宝并没撒谎,只不过——这里早已没有什么酥仙楼了。而它看到的东西,其实是—— 033 遇到个不讲理的爹可真心累 洛西风拉着我往远处站了几步,旋即手指着废墟外围扩大的一圈淡白色光痕:“是须臾之境。” 我吓了一跳,说师父,这就是你常说的——灵现.妖惑之术? 这是一些高等的妖物才会用一种幻术,将以前存在过的场景在原址上具象化。所以之前阿宝看到的酥仙楼里的情景,都是早已不存在的? 那么它又是怎么看到周文斌和那个什么惜若姑娘在一起,而洛景天又为什么会出现? “如果我猜的没错,整个须臾之境里,只有周文斌一个是活人。那个什么惜若的,应该是个妖邪。”洛西风拧着眉头道:“谱中云:白狐,青猿一类皆擅灵现之术。法术本身并无善邪之分,全在一念之间。有些可以积善成德,有些却也会魅惑人心,逆天行恶。” 洛西风说,他爹一定是察觉到这里有异常,才跟着进来的。 我惊道:“那奈何的丈夫岂不是已经被妖给缠上了?” “现在还不好说,容我想——” 可就在这时,南边的天空中突然现出一柄扇形的烟火环。洛西风脸色霎时一变—— “糟了,出事了!” 洛西风一说出事,我人也跟着惊悚。因为那个烟火的方向,貌似正是奈何住的地方! 洛西风夹起我便御剑而去,路上对我说:“那个信号是星堂放出来的。” “星堂?他不在扇子里?” “我叫他留在奈何那里了。” 我吃惊不小,我说师父你该不会是叫他监视奈何姐吧! “她毕竟是妖。” 我捏着洛西风的肩,手指却陡然有点脱力。说不出心里倒是什么滋味—— “现在不是质疑我有没有偏见的时候,”洛西风仿佛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从星堂刚才的信号来看,多半是……我爹在那。” “什么!” 我身子一晃,差点从空中翻下来。 洛西风的娘亲是蛇妖害死的,他这么通情达理的都对蛇难掩厌恶。这会儿奈何要是落在洛景天手里,还能有好? 果不其然,等我们赶到奈何家的时候,脸色惨白的可怜女子已经被洛景天揪着拖到了院子里。 星堂像块木头似的站在门口。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完全没有功夫去质问。倒是他先不要脸地开口说——我是式灵,没主人的命令怎么跟他爹动手?发个烟花就不错了! “爹!”洛西风冲过去就要拦:“你先放开这女人,她——” “你来的正好!这女人是条青蛇精,藏在这里害人。” “我没有……我……”奈何已经虚弱得快要昏厥了,哪里还能再经得住洛景天的折腾。 “你没有?那你的丈夫为什么多日不曾回家?你为了吸取男人精元,故意造了一座须臾幻境,说——你害了多少人,把他们都弄到哪去了?!” 洛西风当时就气笑了,说爹你什么逻辑啊?这女人怀胎八月,丈夫不闻不问,你看见一个负心汉进了青楼,翻倒跑来质难他的妻子? “废什么话!那男子进了须臾幻境就不见了,我找到他本宅,竟发现他的妻子是个蛇妖!不是她还能有谁?”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是真急了,此时袖中已经暗暗握力,万不得已,就是以死相拼也要救下奈何:“难道您觉得只要是妖,就一定是坏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能认定是她害了她丈夫? 洛老前辈,你怎么就不想想,她为了给那个男人生儿育女,不惜自封灵力,受了多少苦——” “妖都是本性邪恶的,就算骗了副皮囊,又能生出什么?”洛景天说着便举起了杀掌,冲着奈何就要劈:“还不如让她带着孽种一并受死!” 眼前银光一现,洛西风仗剑出招,明晃晃地挡在洛景天掌下:“爹,尚未弄清事实根源,便对怀胎八月的女子下手。你这么做,又与你眼中的妖邪一类何异?” 034 危机关头 “你看看清楚!这缕白绒,莫不是灵雪白狐所留?与这条青蛇可有半分关系?何况她即将临盆,连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如何造得出那番玄机重重的须臾幻境!” 说话间,我才看清洛西风的剑尖上挑出的一撮白毛,此时正讽刺地递到洛景天眼前。 “那又如何!”洛景天自知理亏,却不依不饶:“这女子是蛇精,既然捉到了,一并除了就是!” “我丈夫……”奈何咬着泛紫的唇,两眼都是泪。她的头发还被洛景天抓在手里,可是表情却由之前的痛苦和惊慌瞬间转成了担忧:“你们说……我丈夫被妖邪害了?我……我就知道文斌他不会对我那么绝情,我求求你们,救救我丈夫吧!你可以杀我除我,但求你把我丈夫救回来!” “你住口!事到如今还要花言巧语,你若是真心想为他好,就不该化成人形欺骗于他。” 洛景天还在质难着奈何,而我听到这里,竟是连冲上去反驳的底气都不足了。 为了他好,就不该叨扰他本来平顺的人生?人与妖之间,能做到互补侵扰才是真正的六界之规。而我对洛西风,又算是在干什么呢! 看着挡在我身前的白色背影,我的心沉得疼疼的。 “我……我不该……”奈何脸上淌下两行清泪,旋即闭上了虚弱的双眼,可就在这时,我眼看着她身下的衣裙已经湿濡了一大片,淡淡的血色混合着羊水—— “糟了!奈何姐怕是要生了!” 八个多月的怀胎,体虚气弱再加上这样一番惊吓,谁说妖就不会早产的? 洛景天多半也是有点懵了,想他这一生除妖无数,也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状况。 此时他大手一松,奈何软绵绵地躺倒在院子中央。我看到她身下的血水已经聚集成一条小溪,黏着那根渐渐凸显出来的青色蛇尾流淌不休。 妖类在重伤垂危生命里削弱的状况下,是很难维持人形的。所以奈何这个样子……是要显原形了! 她成形不过成年人的手臂粗细,可是肚子里还有个**月的胎儿。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奈何也知道。 “还愣着干什么,先救人!”洛西风抱起奈何就冲进了里屋:“星堂阿宝,去烧水!” 我二话不说就跟了进去,只留洛景天一人在院子中央凌乱着。 “洛西风你干什么!她是蛇妖,生下来的也是妖邪!”老爷子刚要往门口追,就见一道翠金屏光一下子将他弹开数丈。 “你——” 我知道这是洛西风的结界,除非他自愿收势。若是被人硬闯,比会使得结界主重伤。洛景天就是再没人性也不至于要儿子冒险吧,所以我们暂时很安全。 “阿黛……”奈何抓着我的手,气若游丝。衣服下越来越长的蛇尾无力地摇摆,而腹中的胎儿越发不安分了。 “奈何姐!你坚持一下,一定要坚持住,我们帮你把孩子生下来。”此时洛西风扶起奈何的身子,源源不断地以内息渡化给她。希望以此能助她保持人形,孩子在腹中不能耽搁太久,而蛇的身体构造与人不同,再这样下去只怕母子都要有危险了。 “不成,不成的……”奈何脸上的表情痛苦非常:“阿黛,帮我把肚子剖开吧……我实在没力气了。” 我吓得脸色惨白,说不行! “帮我,救回文斌,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 这话说完,奈何就昏了过去。蛇尾还在轻微地摆动,腹中的隆起仿佛不安分的爆破因素,看得人心惊胆战的! 035 接生婆洛老天师! “阿黛,先把她扶起来。”洛西风跳下地,冲出结界就把他爹给拽过来了:“爹,借下灵隐刀!” “你要干什么!” 我听到外面的声音,也知道灵隐刀是什么。 这等神器据说是由天山紫河石里提炼的玄铁打造,刀刃锋利细微得像头发丝一样。一刀平平下去,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伤痕,却能快如闪电般劈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所以要想把灵隐刀用的恰到好处,内功修为上的要求是很高的。否则拿捏不当,很容易误伤无辜。 “她维持不了人形,胎儿卡在蛇胆那里,再晚就来不及了。”洛西风急道。 “胡闹!”洛景气得吹胡子瞪眼:“凭你这点修为,驾驭得了灵隐刀么?随便划下去,她早被你纵着劈成两条了!” 洛西风笑了,说:“那要不,爹,你来?” 我在里屋抱紧奈何,吓得肝颤。 我是真的没想到洛景天真的会进来,虽然脸上还挂着万年不变的死茄子色,但杀气好像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 唉,果然都说儿子最像爹。洛西风平日里死鸭子嘴硬的样子,跟他爹这种口是心非也是如出一辙的。 “让开!我看看!”洛景天伸手就要赶我,我却心有余悸,不怎么敢让他动奈何。 洛西风把我拉过去,做了个放心的噤声动作。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牙齿颤抖着半句话也讲不出来。可是下一瞬间,就只觉得手掌一暖,洛西风竟然握住了我的手! 相处这么久来,像这样子拉手还是头一回。他纤长的指节鲜少有如此柔和的温度,掌心不算厚重,暖暖润润的。 “喂,热水要送进去么。”一转头,就看到阿宝端了个水盆站在我俩身后。吓得我本能地甩开洛西风的手,还没得消化掉气氛上的尴尬,就听里间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奈何姐!”我们几个人立刻就冲了进去,眼前的一幕实在违和得让人震惊。 洛景天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手持着灵隐刀架在奈何的脖子上。 此时翠绿的蛇尾已经不见了,女子下腹的刀伤被包扎的很好。虽然脸色惨白如纸,但神志清醒。 “爹你干什么呢!” “她是妖怪,难保不会害了这孩子。”洛景天的思路简直跟肠道似的,我发觉。 “这孩子是奈何姐的亲骨肉,与她心爱男人的结晶,她怎么会害孩子呢!”我又喜又气,趁机过去把孩子抢下来。叫阿宝把水兑好,准备先给孩子洗身子。 是个男孩,不足月,看着小小的。但是可能是因为吸取了母体的灵力,哭起来那叫一个中气十足啊。 “好了爹,没你的事了出去吧。人家女人生孩子,你一个老爷子留在这儿干什么呢!”洛西风这会儿连推带搡地把他爹给撵出去了。 “唉!” “唉什么呀,就算人家是妖,但刚生完孩子也该休息休息的!有什么话你等会儿再说!” “不是,你——记得把剪刀用火烧一下再修脐带!小时候你就是差点被感染了,到现在肚子上还有块疤——” “行了你闭嘴吧!”洛西风黑着脸。 “洛老前辈!”奈何突然从床上翻下来,我几乎被她吓死,把孩子往阿宝手里一塞:“奈何姐你干什么!” 奈何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对着门口的身影就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夫君周文斌现在下落不明,万死求您出手相助,救他回来与我们母子团圆。” “奈何姐。”我抱起奈何,说你放心,这事就算不用洛老前辈出手,我和我师父也不会放着不管的。 可是洛西风却说:“灵狐惑人,可不是完全夺人心智的。奈何夫人,你应该明白的。 所以你可有想过,是你的夫君本就无法理得心安才被妖邪钻了空子。 即便这样,还愿意原谅他?” 奈何咬着唇,重重点了下头:“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文斌对我…… 已有厌烦冷漠之意,但我们毕竟曾经那样相爱过。 哪怕他回来一纸休书要与我这妖邪化清界限,我也得让他亲眼看看孩子。” “哼,当真痴女……”洛景天甩了下袖子,对洛西风说:“走吧,一起去看看。” “那我呢!”我追上去两步。 “你和阿宝留下来照顾你姐姐,放心,我和我爹在一块还能有事?” 洛西风揉揉我的头发,抬头看了一眼正坐在树枝上惬意逗鸟的星堂。 “他也留下,有什么状况会通知我的。” “恩,师父那你小心点。”我点点头。 036 他知道我是妖? 奈何肚子上的伤口并不严重,我给她换了换药,安抚着她入睡。 阿宝胆战心惊地把一些带血的绷带扔出去,小心翼翼地对我说:“阿黛,我真没想到洛景天会救奈何姐呢。那一刀下去,只要偏一点就能要她的命。” 我叹了口气,说其实洛西风跟他爹本来就很像,只不过因为他娘亲的事,洛景天才变了心性。 妖和人一样,都有善念恶意,只不过妖邪的力量太过强大,人类因畏惧而生偏见。 今生做人,来世轮回便也可能做妖,那些执着的隔阂本来就很可笑。 “你看奈何姐,不是也跟人生了个那么健康可爱的宝宝么?” 我把小孩放回到摇篮,嘱咐阿宝在这儿看着。自己抱了一篮换下来的被褥衣物准备到外面打水浆洗。 “喂,小鲤鱼,把我的簪子捡一下好么?”听到头顶有人说话,我眯着眼扬起脖子。 是星堂! 我以为我听错了,摒着胆寒问:“你叫我……什么?” “小鲤鱼啊。” 我捡起地上的桃木簪,心里计算着:如果这个时候我要对上古式灵出手,有多少招的胜算能把这柄簪子刺进他的心脏而永远灭口! “呵,”星堂跳下地,轻飘飘的就像才在一朵棉桃上:“别惊讶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 我捏着簪子倒退了两步:“你想怎么样?” 星堂摊了下肩膀,说:“我不想怎么样啊,你是什么东西与我何干?我就是挺好奇的,明知道洛西风是除妖师,你为什么还要接近他。” 我咬了咬唇,说你会告诉他么? “恩,看我心情。” 我:“……” 我只知道,妖精活个上千年都是会寂寞的,更何况是像星堂这样数以万年的上古式灵了。 太寂寞了,就会惹是非,何况他长了一张甚至比洛西风还要帅还要贱的脸! “他是我前世的恋人。”我说。 “这么说,你是想要跟你今生的师父展开一段人妖不羁恋,师徒不伦恋咯。这么大的难度,看来你也挺寂寞是不?” “前辈,别把话说得那么奇怪好么。我只想跟他在一起,他是谁我是谁,有没有名分我根本不在意。”我把簪子还给星堂,蹲下身来继续洗衣服。 “其实你应该知道,想要人恢复前世的记忆,也不是没有方法的。”星堂飘到我身边来,挑了根竹竿子把我新洗的一件衣服给挂上了绳。 我咬了下唇,说:“我知道,可是我……我又为什么要让洛西风知道呢? 他不是苏砚,不一样的容貌,背景,不一样的心性情怀。 他今生是个家世渊源的除妖师,难道我要告诉他你上辈子是一条明艳动人的鲤鱼么?就跟我一样?” “那你爱的,到底是苏砚还是洛西风?” 我的手抖了一下,刚刚烫好的一块尿布直接掉了地,沾起尘土。 我说我执着千年只是为了找到苏砚与他再续前缘,至于他是洛西风也好,还是门口瞎只眼睛打铁大汉也好,都没什么分别。 “小丫头你骗人。”星堂笑道:“如果你真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早就拿着契约令却换轮台转镜,给洛西风看前世记忆了。 你不愿意告诉他,不仅因为你是妖,更因为你不愿意用这种方法让洛西风爱上你吧。” 我承认,上古式灵的视角总是一阵见血得让你无力反驳,以至于让我真的很想一盆水泼他脸上。 我说那又怎样!既然没有办法无所顾忌地相爱,我又何必让他知晓前世而对我另眼相看徒增烦恼? 若有缘分,今生总有办法厮守。若有缘无份……我不在意再等一个千年。 “难怪你和里面那条蛇能做好姐妹。”星堂背着手在院子里踱了一会儿,最后又转身对我说:“对了,你身上的碧鳞汶香珠是她的吧?她现在体虚,这珠子功效也受损。你瞒不了多久了。” “啊?!”我惊呼一声。其实之前我就已经又点感觉了,但洛西风和洛景天的注意力都不在我身上,可能暂时没能发觉。 “这个给你。”星堂丢给我一个粉白色的小香囊,巴掌大小,闻起来有股檀香味。 “这是什么?” “落幽散。”星堂说:“比你那颗蛇胆修炼出来的珠子好用多了,以至于洛西风个大傻瓜一直都以为我是上古式灵,压根没看出来我是只扇妖。” 我:“!!!” 037 我不要煮鱼! “没办法啊,谁叫他爹那么偏见。”星堂回到树上,双手枕着头,那惬意慵懒的姿势真是跟洛西风一模一样:“也不想想,凭他年纪轻轻的这点修为,也能叫上古式灵认主?真以为自家祖坟冒青烟啊?” 我咽了咽口水,说:“那你为什么一直追随他?” “无聊咯。”星堂翻了个身,叼着一片柳叶吹了几个音:“花君的事以后,洛西风难过了好几年,身边至此再也没有同龄的伙伴。唉,反正你当我也是为了报恩吧。当初要不是他把这柄破扇子从小摊贩那里捡回来,我已经被烧成灰了。” 我说你的理由好牵强,分明就是舍不得他。 “你再废话,我就要收回落幽散了。” 我把香囊抱在怀里,说多谢前辈相赠,前辈走好,前辈不送。 这时,屋子里的孩子哭了。 阿宝跑出来说奈何没有奶水,得去街上买两条鲫鱼炖汤。 我:“……” 我说讲真的,为了奈何姐你让我赴汤蹈火我都愿意,可是你让我炖鲫鱼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 锦鲤可都是河鲫鱼进化演变来的啊! 阿宝想了想,说:“算了,我直接去酒店点好打包送过来吧。” 我回到屋里看奈何,她抱着孩子,正把我送她的长命锁往孩子的脖子上戴。憔悴的脸上尽是幸福的光,嘴里不知哼着什么曲儿。 看我进来了,她赶紧把孩子放下:“阿黛,洛先生他们回来了没?文斌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坐过去拉住她的手:“奈何姐你先别急,我师父带着他爹出马,绝对不会有事的。 你先放下心,阿宝帮你弄鱼汤去了。” “阿黛……”奈何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总觉得眼皮突突跳的不安分,你说文斌,他不会真的出什么事吧!” “奈何姐,你在临安城待了这么久了,就没发现这里有些什么其他的妖邪在作祟么?”我趁机问她:“刚才我师父说,须臾幻境可能是灵雪白狐所为。” “灵狐?”奈何想了想说她倒是有点耳闻:“你知道汶水河道的事吧?” 我点头。刚来临安城的时候我和洛西风就已经打听了不少关于汶水河道突然阻塞的事。 “汶水河床下面有一种墨色灵石,有固元增修的功效。但是埋藏较深,很难开凿。而且阿黛你知道的,我们妖类修行,也是不能肆意践踏民生万物的。免遭天劫,所以我只是两年前去放蚕的时候捡过两块。” 奈何从床头柜子里翻出一个红包,打开来给我看。 两块晶莹剔透的墨石,摸起来滑腻腻的,跟我的鳞挺像的。 “所以我想,可不可能是有别的妖物为了夺这种灵石而肆意在河床下深凿开采,导致了河道引水异常? 咱们也知道,灵雪白狐擅长深凿,避水避火,又因为修为到了更高级的境界,常常需要吸取人—— 天哪阿黛!她不会已经把文斌给——” 就在这时,我听到院子外面的脚步声匆匆乱乱的,凭气息我也知道是洛西风和他爹回来了。 038 换命 “师父!”我跑出里屋,可是一眼看到院子中央还躺着个人,整个心顿时凉了。 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具干尸。 穿着土黄色的外衫,手脚像被油煎过一样呈现出特别恐怖的扭曲状。 洛西风问我奈何呢? 我说在里面。 “师父,这…….这就是周文斌?”我压着满心惊骇,小心翼翼地凑上前。 洛西风伸手就把我拦住了,说:“阿黛,你进去,照看着点你姐姐吧。” “救不了么?师父…….”我咬着唇祈求:“奈何姐刚刚生了儿子,她丈夫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啊!” “这都是报应!”洛景天转过身去,哼了一声:“找到这人的时候,在汶水河畔的一处阴山洞里,已经被灵狐妖吸干了精元,回天乏术!” “怎么会!”我扯住洛西风的衣袖:“师父!怎么会这样啊!灵狐妖为何偏偏要选奈何的夫君?” “大概是因为……”洛西风舒了一口气:“因为他之前生过一场重病,奈何为了能让他身体强健起来,悄悄用自己的修为替他护心养脉。 使得他精元充盈,反而成了那狐妖下手的目标。 狐妖尚且不知去向,我和爹便先把他带了回来。” “这样……”我捂着嘴,倒退两步,却不忍再去看周文斌那惨不忍睹形同枯槁的脸。 退着退着,撞到了身后的人。 “奈何姐!”我手足无措,只想去扶她:“奈何姐你先进去,先进去好不好!你身子还虚——” “是文斌么……”奈何双眼空洞着,干裂的唇角全无血色。 “奈何姐!”我伸手去抓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让我看看他!你放开我!” 我被推了一个跄踉,摔在洛西风怀里。而屋子里的婴儿还在啼哭,阿宝呆头呆脑地把鱼汤丢在一边,抱着孩子站在门口,迟迟不敢上前。 “文斌……”奈何扑倒在‘干尸’身边,伸手抚摸着早已抽搐走形的五官:“是我害了你……” “你现在知道是你害了他?!”洛景天背着手,一脸横气:“你一个山野妖怪,不思修行积德,偏偏要与人做姻缘! 天行有道,因果轮回。你知道错也来不及了。” “爹你别再说了。” “不,”奈何轻轻咧来泛青的唇,惨笑道:“说的没错,如果我当初……没有爱上文斌,没有萌生想要跟他厮守共度的心思,也许他就不会遭此横祸了。 我就是个害人的妖精……”就在这时,我眼看着奈何突然把手腕叼在嘴里,一口便扯掉大片皮肉! 淋漓的鲜血被她强行往周文斌的口中灌,绝望而又怵目惊心。 “奈何姐你干什么!”我扑上去阻止她。 “你别管我!我要救他!我的血可以复心脉活精元,我要救他啊!” “没用的!”洛西风上前就把她拉开了:“救不活的……” “呵,”洛景天冷笑道:“区区蛇妖之血就能活死人,肉白骨?你太妄想了。你若想救他,把你的内丹打碎了喂给他,一命换一命,你敢么? 说什么山盟海誓至死不渝,妖就是妖,本性都是自私,邪恶!” “我愿意!”奈何推开洛西风的手,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洛景天身前:“求老天师出手相助,析出我的内丹,只要能救我夫君,我不在乎这条命!” “奈何姐!你做什么呀!”我当时就吓傻眼了,眼泪都飙出来了。 而此时的洛景天脸色也变了,声音也并不如刚刚那番理直气壮:“当真?” “绝不后悔。” 析出内丹,对一条有着上千年修为的蛇妖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是明白的。 她会变成一条干枯丑陋的老蛇,忍受万蛊噬心般的痛苦,慢慢挣扎着死去。 可就在这时,我眼看着洛西风一袭白衣跟闪电光似的,二话不说就瞬移到了奈何身后。劈掌直落她的天灵盖! 可怜奈何连多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了! “师父!你干什么!” 039 教训 我抱着奈何僵硬的身子,一动不动的,就连下身的蛇尾都已经没了本能反射的抽动。 她紧闭双眼,没了呼吸与心跳,一张白如宣纸的脸上却不带丝毫的痛苦和惊慌。 如此从容赴死的决心,需要多少爱来支撑? 而我曾可笑地以为,只有我这千年轮回羁绊下的执着才值得感动—— “洛西风!你在干什么!”我抱着奈何,对身后那白衣胜雪不染尘的‘刽子手’大吼。 “这是她的希望,你不愿意满足她么?”洛西风挑眉转目,口吻云淡风轻。 “你——” 盈蓝蓝的光在洛西风掌中温和地浮动着,我木然地看着他把这内丹融进了周文斌干枯的尸身。 一时间,仿佛枯木逢春般的情境却让我无力去感受生命的奇迹与感动。 我的奈何,就这样……孤零零地归尘归土? 一句话也没留下,一滴奶水都没来得及给孩子喂? 门口那边婴儿啼哭得响,阿宝哭得比它更响。 我无声地落着泪,滴在奈何平静的脸上。我摸着她黯淡无光的蛇鳞,问她,值得么? 没有回答。 只有六月阴晴不定的气候偶尔送一盏光,偶尔赠一片云。在光与影的交织变化下,就像洛西风说的——悲剧,只是别人的悲剧。 两个时辰之后,周文斌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活性。他动了动手指,然后是四肢。最后像大梦初醒一般弹身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这群陌生人问:“你们,是谁?我在哪?” 洛西风轻哼一声,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一个?” 周文斌更懵了,呆坐在原地全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于是洛西风说:“你被灵狐妖化身的女子迷惑,吸干了精元,你的妻子奈何为了救你的性命献出了自己的内丹。现在你活着,她死了。” 周文斌显然还是没能反应过来,整张脸上写满了痴呆。 “当然,我刚刚说的那条,你可以认为是坏消息,也可以认为是好消息。 因为如果你不爱她,那么她死了对你来说反而没了束缚。你转眼就可以再娶个年轻漂亮的,不是么? 至于我本要告诉你奈何为你生了个儿子的这则好消息,也完全可以被你当做多了个拖油瓶,而成为坏消息。 周文斌,你听明白了么?” 这时阿宝把孩子抱了过来,周文斌本能地伸出手接过。他低头看看孩子,又抬头看看躺在我怀里了无生气的奈何。 然后又看看孩子,再看看奈何。 一旁的洛景天看不下去了,撞开他儿子,说你不要再弄玄虚。 “这位周公子,你的妻子奈何是一条千年青蛇精,跟你做了三年的夫妻,一直没有对你表露身份。 人妖殊途不同归,你自己想想吧。这孩子倒是健健康康的——” 只见周文斌大叫一声,跪着扑到我跟前,握住奈何已然冰凉的手,痛哭不已。 “奈何!奈何你醒醒,不要丢下我!奈何!!!” 我把奈何的尾巴整理好,藏在她翠绿的裙子下。理顺她凌乱的发梢,却迟迟不愿把她的身体还给那男人。 “周文斌,”我拉起奈何的手,给他看那纤长的指尖里,一道道陈年的勒痕:“你现在知道奈何对你的情义了?她一条修行千年的蛇妖,要不是因为爱着你,又怎么会愿意像个黄脸婆一样委身在你左右?用这双可以呼风唤雨的手,为你绣出一幅幅价值千金的良品? 若没有她,你的绣坊能赚到钱么?你有这个资本到外面花天酒地么! 她为你生儿育女,独守空房。你却对她日益冷淡,不闻不问。你有想过她的辛苦,她的寂寞么? 她就是一条瞎了眼的蛇,甘心情愿为你这么个负心薄性的男人毁了这一辈子。 现在她死了,你再也不用觉得烦。想要纳妾想要续弦,没人管你了! 我告诉你,奈何的孩子我会带走的!你没资格做丈夫,没资格做父亲!” 周文斌一句话也不说,抱着他的妻子,任由可怜的孩子在襁褓中哇哇大哭。 最后他瞪起血红色的眼睛看着我,说:“你们,还能救她么?” “你说什么?”我惊讶地抬头,看看洛西风,又看看洛景天。 “虽然我不懂你们说的什么精元,什么内丹。但我明白是奈何用她的性命救了我对不对? 我要她活,我求你们,哪怕用我的命再去换,我也要她活!” “周公子,你听清楚了没有!她是一条蛇精啊,你跟一条蛇在一起做了三年的夫妻。就算她……咳咳,算是有情有义吧,但是——”洛景天话未说完,周文斌转身冲着他就磕了三个头:“我明白,我明白奈何不是人类,可那又怎么样? 五年多前,我赶考落败,无颜再回乡面对家中为供我念书而一贫如洗的父母。一个人流落在临安城,盘缠用光本想自寻了断。却遇到了山中采药的奈何。 那时她那么漂亮,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送我一副精美的刺绣成品,叫我变卖了回乡安顿父母。 后来我去而复返,只因为我深深爱上了心灵手巧又善解人意的她。 我弃文从商,跟她一起开了整个临安城最大的绣坊。日子一天天好了,我却开始膨胀了。有时候看她多愁善感的觉得很烦,又认为她已经是我的妻子,所以懈怠了对她的感情和关心…… 可是我真的不能没有她啊! 我承认我犯了错,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可她是我的妻,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抛弃的女人。 我求求你们,让我替她死!我愿意把命还给她——” 就在这时,一条翠绿的冰凉的小尾巴慢慢爬动起来。绕过我的手腕,然后渐渐上来,抚摸着周文斌满是泪水的脸颊。 他怀里的女人轻轻动了一下,启开唇角,叫了声:“文斌……” “奈何!” “奈何姐?!” 奈何睁开眼睛,哑了哑声音,说自己的肩膀还不能动。这穴位封的实在太紧了。 我猛然抬头,看了一眼假装事不关己的洛西风。然后一下子就扑了上去,几乎喜极而泣:“师父!你是……骗人的?!” “呵,不给他点教训,怎么才懂珍惜眼前人?” “我就知道你不会莫名其妙就打死奈何姐的!”我劈胸就给了他一拳,见他皱着眉后退了两步:“轻点!你可知要救这混蛋需要费多少内力?” “师父!你最好了!”我抱着洛西风就不撒手,直到身后的洛景天怒呼呼地咳嗽两声,我才噤若寒蝉地从我师父身上下来。 “洛老前辈,你看我说的对吧?不是所有的妖都是坏的。奈何姐和她丈夫之间的感情,难道就不值得感动么?” 洛景天盯了我一眼,说:“就算这是例外!但妖和人相比,寿命长,修为深,一旦起了邪恶之心——” 我说那人类呢?人虽然看起来柔弱不堪,但是擅阴谋,经常背叛。何况相争之心与无穷尽的**一旦驱使行为,远比妖魔鬼怪要可怕的多! “岂有此理!你一个小小徒孙,怎么跟师祖讲话!”洛景天一瞪眼,我吓得不由自主吐舌头。 我双眼骨碌一转,笑说:“洛老前辈,你……认我这个徒孙了啊?” “不认怎么办?我不认你,他就敢不认我这个爹!” 洛西风一脸无奈地把我拉过去,冲他爹道:“这么说多伤感情啊。走,今晚我请你喝酒去!” “少给我废话,找个凉快的地方好好休养去!”洛景天狠狠地说:“我也得回去了。” “啊?”一听洛景天要走,我和阿宝自然是恨不得敲锣打鼓扭秧歌。但是灵狐未除,水患未解。何况洛景天不是来逼婚的么?怎么就要走啊! “你师叔刚才给我传了个口信,说有点急事。”洛景天回答。 040 瘟神终于走了 041 我只要一间房! 我扶住洛西风的肩膀,但见他脸色白得像析过的薄张,额头上一层细疏的冷汗在夕阳下仿佛金色的淡妆。 “师父,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内力耗损多了,人有点虚。” 我架起他的手臂,将他撑起来,急问:“是你刚才救周文斌的时候?师父,你到底用的什么法术啊?” 我还记得周文斌刚回来的时候是具多么狰狞可怕的干尸,被妖物吸干精元还能被救活,绝不可能只靠寻常的渡息之法。 可是洛西风并不告诉我,只说天机不可泄。 于是我也不多纠缠了,扶着他一步步往客栈走。 难得阿宝不在,我还是挺享受跟他在一起的‘二人世界’。 “阿黛,昨天你问我的事……” “啊?”听得洛西风突然这么说,我恍如隔世,半天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啊?” “就是那个说书人讲的故事,你问我梅妆和苏砚是否应该在一起。” “哦…….”我心有涟漪,却垂下头不多说了。 “我想,只要是真心相爱的,就应该得到祝福与幸福吧。人有时候总会走错路的,就像周文斌对奈何一样。明明知道最重要的人已经在枕边了,却因为得来的太轻易而看不懂珍惜。 只有失去了,才撕心裂肺。 所以我想,故事里的梅妆也一样。 若再有一次机会,她也许会放弃国仇家恨而选择同苏砚远走高飞共隐山野,对吧?” 我只觉得一股酸楚从眼角到鼻腔,此起彼伏地涌动着。抓着洛西风的手臂紧了紧,我说:“那苏砚,会怪梅妆么?” “应该不会吧。能与爱人一同葬身火海,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洛西风笑了笑:“只是可惜了,一条好鱼,烤得那么糊……” 我:“……” 我说师父,如果有天你也爱上了一只妖怪,你会怎么办? “怎么可能?”洛西风笑。 “如果嘛,我说如果。” 洛西风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身子直视前方,说:“如果真的爱上了,自是赴汤蹈火,不计生死也要与其相守相厮。” 我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滚出来。 “怎么了?又靠这么近。”洛西风推了推我的脸颊,说别黏着,热死了。 “我中暑,头晕。”我说。 “哦,那只能靠一会。” 回到客栈以后,洛西风倒头就睡了。可能是救周文斌时耗损太大,着实疲惫不堪。我刚才收帕子的时候,看他咳嗽有点见红。可是又不见他疗伤,也让我搭脉。 我有点担心,但也不敢再去打扰。 这会儿阿宝还没回来,于是我去楼下找店家点了些清淡的粥水和茶点。 掌柜的问我说:“那个老爷子走啦?那你们是要一间房还是匀两间呢?” 我转了转眼睛,毫不犹豫地表示:一间!一间就够了! 回到屋子里,对着洛西风的睡颜发了一会儿花痴。我伸手摸摸今天星堂给我的‘落幽散’香囊,回味起那短短的一番交流,心里感慨万千。 我无法告诉洛西风我是谁,这就好比对一个已经被养父母悉心呵护长大的孩子说,我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要好好对我好好孝顺我一样。 洛西风也许会对我另眼相看,可那并不是如水到渠成自知冷暖的真实爱情。 他睡着的样子美得像个女子,纤长的睫毛与下眼睑之间微微轻颤的距离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舌尖去舔舔。 唉,我要是奈何就好了,神不知鬼不觉就能伸信子。 话说奈何与她丈夫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旁人自有福祸当,各有姻缘莫羡仙。虽然我无法确认,周文斌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永远疼爱奈何,但是今天洛西风给他上的这一课足以让他明白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 洛西风啊,你真是好为人师。只是你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最重要的应该是什么呢? “你怎么还在这儿?我爹走了,你住隔壁好了。”洛西风睡了两个时辰便醒来了,看到我坐在他身边,真是一点不解风情,竟然赶我! “没有房了,新来一个商队,全占了。”我这边吃吃地暗笑,那边端着刚刚凉了些许的粥汤过来:“师父,你醒了的话就吃点吧。不然一点力气也没。” “还是阿黛孝顺,知道为师是饿醒了。”洛西风接过碗,没有让我喂。 但只吃了几口便摆摆手说不用了。也不知是身上难受还是有心事,总觉得他的眉头舒展不开。 “师父,今天我跟奈何姐问了点有关汶水河道那边的事。 她说汶水河床下面的墨灵石,貌似这几年来被人挖掘滥采的情况挺严重的。你说,可不可能跟这个什么灵雪白狐有关?” “我还正想跟你说这个事情呢。汶水河道下限,河床崩塌,导致引水不上源——”洛西风长出了一口气,又开始咳嗽。 我探了探他的额头,貌似又有点发热。 “要不,师父你在这里休养吧,明天我带着阿宝和星堂去汶水上游看看。你和师祖说,找到的灵狐的洞穴但没有发现它的去向,可不可能是抽了精元后,独自到昆仑山修炼了?” “星堂?”洛西风抓我的话柄抓得可是很奇葩的,单单挑中这个重点。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问:“你什么时候跟他那么熟了?” 我啊了一声,赶紧摆手:“没有没有,就今天下午你们离开的时候,我随便跟他聊了几句。” 我想,洛西风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一直以来自以为驾驭得牛逼哄哄的式灵竟然只是个檀香扇妖!最后知道真相的他会不会眼泪掉下来? “别乱来,星堂不靠谱的。不管是抓妖怪,还是交朋友。你小小年纪的,可别被他一张脸给迷惑了!”洛西风伸了个懒腰,翻个身卷走被子又躺下了。 我笑说:“师父你误会了,星堂不是我的菜。” “那也当心点,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只要他想,没有一个母的能逃过他灿烂如菊的一笑。” 我被洛西风的评价酸倒了一排牙,于是说:“哦,我哪都不去行吧,留下照顾你。” 看到床边空下来大半空间,我老实不客气地躺了上去。双手一番,将洛西风的腰给环住了。 “干嘛,痒!” “师父你不是冷么?我帮你温一温。”我把手心放在脸前哈了哈气,然后附在他宽厚的背上。他的背好像特别敏感,前几天背着我的时候,貌似就不许我乱动,一动他就像个大蚯蚓似的颤抖。 闹了一会儿,洛西风均匀的轻鼾再次传出。我翻来覆去的却睡不着,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 对哦,阿宝还没回来呢! 042 他不是洛西风! 我蹑手蹑脚地起身。先给洛西风拉好了被子,然后才过去开了道窗缝。 虽然是盛夏季节,连日缺雨的干旱让夜里的风膨胀出一股燥热。 月色掩在迷离的云端,烛火倾落了蜡炬。我拄着下巴往外张望了须臾,心道这死萝卜也不怕撑死啊,怎么吃到现在还不回来。 想来想去,我横竖放不下心,决定出门去街上找找。 临走前看了一眼洛西风的睡颜,也不知是哪根精神不对,竟把一根红圈绳系在他一不小心又拿出被子的手腕上。 这绳子名叫‘入骨相思结’,在红鸾镇的时候,一位街坊阿嬷送我的。说是用情蛊的血浸泡而成,绑在爱人的手上能为他驱邪避祸。 以前我不敢送给洛西风,是怕给人瞧见了乱说些尴尬的话。如今正好借个机会,就当护身符了。我自欺欺人地暗暗思忖,唉,洛西风的手那么美,这绳结是不是略显单调了呢? 之后有机会再寻一块美玉—— 呵呵,反正洛西风说,男女之间赠玉的意义是……表达师徒之间无上的‘疼爱’。 摸了摸脖子里的那块‘落梅珏’,我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宁静的大街上偶有醉醺醺的人影,也不知又是哪家的男人忘了回家的路。 我依稀记得刚刚已经敲过宵禁了,荟萃楼也早该打烊了吧? 阿宝这个小鬼,该不会是吃多了跑到郊外跑圈消化了吧! “阿黛?!”听到身后有人叫我,我惊诧地回头。原来竟是一袭黑衣的星堂,如漆的身影几乎要隐在月影树丛的斑驳之中。 “咦?你怎么在这儿?”我挺奇怪的。 隐隐约约记得从奈何家里出来后,我和洛西风去送他爹到城门。星堂好像就自己出去逛了。 “我……咳咳,跟朋友吃饭去了。” 我把他的这句搪塞自动自觉地脑补成——撩妹去了。 我不想多问其他的,只对他说:“那你有没有见到阿宝?” “就那个要去荟萃楼大吃大喝的白萝卜?”星堂点头:“它不是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我和师父又没去。从奈何家出来后,我们就没再见阿宝了,它到现在也没回来。”我了解阿宝,它虽然贪玩但从不离开我身边超过三个时辰呢。这人生地不熟的,没可能自己出去瞎逛。 “哦,那种山野精怪的修为虽然不高,但保命最擅长。你也不用太担心。”星堂说。 我却摇头:“那不成,阿宝就像我娘家小弟弟似的,找不到他我睡不着。星堂,你不是最擅长追踪了么?要不,帮我找找好么?” “找人可以,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没理由拒绝星堂,只能点头,但心里却嘀咕不已。 “就那天在山神庙里,我后来就回扇子睡觉了。洛西风真的跟你一起洗澡了?” “你——”我差点背过气去,问星堂这个算什么鬼问题? “好奇而已。他脱光了么?你当时是不是没办法闭眼?喂,他可是很害羞的,平日里解个手都要避人——”星堂笑得十分不厚道,像个坏透了的狐狸。 我听说草木成精不是呆萌可爱就是心性淡雅宁和,这般痞子似的星堂倒是一点不走寻常路?到底是跟洛西风有一拼还是有一腿啊! 我脸上一烧,转过头怒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解手难道不避人么!” “男人和女人又不同,拉帮结伙地浇灌原野乃是一桩快事。” 这会儿我算是弄明白了,为什么洛西风叫我离这家伙远点。 我转身就走:“谢谢你了,阿宝我自己去找。 不过洛西风受伤了,你要是对他的身材感兴趣。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去吧不送!” “你说洛西风怎么了?”星堂拉住我问:“他又不曾同人交手,怎会受伤?” “可能是白天救人时内力损耗过度,这会儿先休息了。” 可是话音未落,就听身后突然有人瓮声瓮气道—— “我也想好好休息,可你一点也不省心!这么晚了,跑出来干什么?” “师父?”看到洛西风在我身后,我惊喜非常:“你怎么跟出来了?退烧了么?” “我无妨,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我觉得洛西风的声音好像有点不一样,哑哑的,就跟没睡醒一样。 “阿宝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来找他,正好碰上刚刚去约——” “约朋友。”星堂冲我挤了下眼睛:“顺便帮她找萝卜。”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走吧,我们一块去。” 诶?洛西风的态度倒是让我挺惊讶的,我本以为他会说‘那么大的萝卜了,由它自生自灭,一晚上不会来说不定哪里撩母萝卜去了’之类的话。 没想到这一幅忧心忡忡家长模样的洛西风,还让我觉得挺有担当的。 不爱开玩笑的洛西风,恩,从哪个角度看都挺帅的。 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上前拉了拉他的手:“师父,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说不定阿宝只是贪玩,我和星堂去就可以了。” 洛西风垂下头,大手一松,旋即附上了我的脖颈。温热又厚重,跟以前那种动不动就捏鱼鳃子的感觉完全不同。 眯着眼睛冲我笑的时候,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态—— 我颤颤巍巍地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脸红发烫,心跳如雷。 “没关系,为师不碍事。” 我吞了吞口水,用力点了下头:“师父,那你要是不舒服可别逞强啊。”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背着月光走,一路往城门外走。洛西风在前面,而我和星堂在后面。 妖类之间有特殊的传音术,比说悄悄话安全的多。 星堂戏谑着说,他怎么觉得今晚的洛西风跟发了情的狐狸似的,刚刚对我动手时的那眼神可一点都不像他标榜君子的作风。 我小声嘀咕,说洛西风压根就跟君子那两个字贴不上边吧。可是,刚才确实有点不太对…… 我摸了摸脖子,刚刚被他接触过的地方还残留着燥热的滑腻感。 印象中,洛西风摸我的头,捏我的腮,就算抓我的腰拧我的脖子,也都是出于一种恰到好处的肢体接触。像刚刚那样,很明显带着暧昧氛围的抚摸—— 呃……. 星堂瞄了我一眼,问我说是不是我趁着他受伤,给他灌春药了? 我:“……” 其实我想说,会不会是我给他套上了那枚‘入骨相思结’,被他发现了我的用意?! 那么,我的师父现在……是在**裸地勾引我么!!! 这会儿星堂说他感觉到阿宝的气息在郊外,而此时城门应该已经关闭了。 我有点担心,无缘无故的,阿宝去郊外干什么呢? “星堂,你不会弄错吧?” “那萝卜身上一股猫屎味,就算我伤风鼻塞都不会弄错。” 我笑说那是因为阿宝特别怕猫,最怕被猫骚扰,所以才故意在身上带一颗猫屎草。 “寻常人都闻不到的,你果然是……”我故意把最后一个‘妖’字吞在喉咙里吓吓他。再一抬头,却发现洛西风已然越过了城墙。 “阿黛,快点过来。” 奇怪了,他怎么好像比我还急着去找阿宝?只因为星堂这一句在郊外,他整个路上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我身子觉得洛西风刚刚翻空的动作也是略有些奇怪。心想着该不会是他内力有损,不方便御剑吧。但是瞧着起身凌空的动作华丽又轻松,也不像负荷的样子。 我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一时说不明白,只能转脸看了看星堂。 那边的洛西风站在城墙头上,白衣在月下飘袂,动静之中一框一成画。 “快上来啊,阿黛,难道,还要为师抱你不成?” 鼓鼓的夜风吹起洛西风的长袖,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他亦是有一身不失王者之风的气概。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反正我看洛西风怎么看怎么顺眼就是了。 但是此时此刻,我和星堂竟然不由自主地拉住对方的袖子,站在原地默立了半盏茶,却谁也没有想要翻墙上去的打算! 星堂对我说,洛西风曾警告过他,如果他敢离我这么近,他就把我烧了做草木灰。 而我对星堂说:“你看我师父的左手,就被风吹起袖子的左手腕上,我刚刚系上去的一条红绳,不见了!” 靠着星堂的肩背,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 我很紧张,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对着城楼上的洛西风喊道:“师父!那个……我想起来了,阿宝对我说它今晚要去郊外跟一个胡萝卜约会的,咱们……咱们别打扰它了!” 话音未落,我拉起星堂就要转身跑。可是眼前拔地而起的一片城楼,就这么硬生生地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城楼不是应该在身后么?这……这……怎么回事!空间越来越小,前后两幢城楼围起一个翻天不得入地无门的区间,硬生生把我和星堂困在其中! “是翻天域!”星堂脸色大变! 043 要被他亲手杀死么 我也知道翻天域,在我还是一条小鲤鱼的时候,莫浔爷爷就对我说起过—— 狐妖最擅长幻术。除了换皮换颜之类的伎俩外,异域结境更是一把好手。 而像这样灵力充沛,结印严密的幻境,没两千年的道行也是有个一千七八载的。 所以不用多想也知道,这个幻化成洛西风模样的家伙正是差点害死周文斌的灵雪白狐——兮楉。 人分王侯将相,妖也分三六九等。 越是高级的山野精怪,在同等的修为年限上越是实力靠前。 一类当然是上古妖兽,二类多为山中野兽。我和奈何这种蛇蝎鱼虫还要靠后一些,而像阿宝那类草怪藤精萝卜妖就更逊一筹了。 我从没有跟灵狐打过交道,所了解的一切除了源于洛西风手上的那本降妖谱外,就全靠莫浔爷爷口述了。 莫浔爷爷是条白唇鱼,在昆仑山的天池里陪了我两百年,几年前成终正寝了,也算是功德圆满。 想当初那句‘火蜥的鳞,灵狐的骨,藤草的鲜血最受苦’正是他老人家告诫我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灵狐算是成精水族的天敌了。 天际笼罩着紫色的雾,偶尔裂变出盈蓝的闪电光。在一实一虚两幢城墙间觥筹交错着,无论是飞天还是遁地都不可得。 兮楉已经变回原身,我庆幸他没有以我最爱男人的样子向我们展开屠戮与进攻。想当初我连咬一口洛西风的手指都舍不得,要怎么才能对着他的脸下手呢。 我没想到兮楉竟是只雄性的狐妖,胜雪的肌肤吹弹得破,华丽的白发三千过丈。一袭大红的妖冶长袍下,是紫得半透明的里衣。一尘不染的白尾好像故意要露出来招摇过市—— 我想,如果美丽只能用来形容女子,对他,似乎便有些不公平; 如果妩媚注定与男子无缘,于他,似乎又找不出更贴切的词。 星堂用手肘碰了碰我:“这狐妖怕是男女通吃啊,当心点。” 我心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讲这种玩笑! 这翻天域与其他的幻术结界相比,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幻正心的不确定性。 以外围景致的凭依为媒介,织造出七七四十九重空间。如果打不破结界的阵中心,是根本不可能从翻天域的内部逃出去的。 而我们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皆虚实难定,这更为身处阵中的一切活动造成了极大的障碍。 有树在的地方可能是井,而有山水在的地方却可能是泥淖。 更加棘手的是,置身敌手的翻天域中,多耽搁一刻便会多消耗一份灵力。别说动起手来将会大打折扣,就算单纯消极藏躲都要难上加难。 “你,就是灵雪白狐?”眼下的危机已经呈出剑拔弩张,我握紧了手中的短剑,冲眼前的男子道:“是你害了周文斌?汶水河的水旱,也是你弄的?” “一条小鲤鱼,操心倒不少。”兮楉摇了摇雪白的狐尾,惹在眼前一挂树桠上。眉目轻佻,口吻阴阳怪气:“虽然瘦了点,修为也不见精进。姑且将就用用,总比吸那些肉眼凡胎的臭男人好的多。” 我被他这样打量得很是不舒服,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躺在砧板上的肉,等着敌人在研究究竟哪一块好吃一些。 情势如此危机之下,我唯一能想到的人也只有洛西风。 这种时候,他会怎么做呢? “你这狐妖,已有千年修为,为何不思积德行善,偏要做害人的事!”我精神一紧,脱口就是这么一句话。果然洛西风带出来的根正苗红的小徒弟,一点没有有辱师门。 然而兮楉当场就被我逗笑了—— “你这小鲤鱼,脑袋可是被贝壳夹坏了?呵呵,什么叫害人的事?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猫要吃鱼,鸟要吃虫,人不也要吃猪吃羊。我吸几个精元算什么?” 这是千古悖论,明明大家知道是错的,却总是无法用合理的说法辩驳。 就连我都曾问过洛西风,因为我从人变妖历经千年,有些时候活得太久,看惯了一些事就反而看不清了。 当时洛西风只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话——别问那么多,按规矩来就是了。妖不能害人,人不能滥杀,这就是道。道是不可能公平于所有立场的,却是千百年来保留下来相对最公平的法则。 如果你找不出更好的,就只能按照既定的法则去做。 于是我对狐妖说:“我不跟你废话,快放我们出去!等下我师父来了——” “你师父不会来的,洛景天走了。洛西风为了救人,已经元气大损。呵呵,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么?”兮楉的嗓音又尖又细,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怵。 “你不是洛景天的对手,所以你在之前的须臾幻境里故意避免与他冲突?”我觉得,狐妖难对付不仅源于它修为甚伟,更因为它狡猾而聪慧。而鱼的智商—— 我自惭形秽! “我在汶水河边修炼,采灵石,渡天劫,并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可是你们却偏要来扰我。”兮楉捏起一块墨灵石,在我面前撵成稀碎的粉末。有风一吹,散落天际。就像沐浴一场花瓣雨,整个表情满足又享受。 “你不要再信口开河了!”我厉声道:“临安城地处干旱,全靠汶水河道引流灌溉。你把墨灵石都给凿了,这里的地脉遭到破坏,害得水源断流,颗粒无收。为了一己私欲,不顾临安城万千百姓,你这样的妖邪,就算修行万年又有什么用?” “那你呢?修习千年就只为儿女情长甘做马前卒,小鲤鱼,你也未免太给我们妖类丢人了。”兮楉搅着他火红色的衣袖,慵懒的身姿荡阿荡:“依我看,不如让我吃了你。然后替你去勾引你那不解风情的师父,可好?” “你少废话,我师父可不是你这种下三滥的妖怪能染指的!”我咬紧牙关,手中的短剑已经蠢蠢欲动,随时静待破风。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星堂已经冲了上去。他的武器是一把通体晶莹雪白的羽刃。随风起,随雾化。跟他的速度,一样快——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进去帮他一把,还是先给男人一个耍帅的机会? 等到两个回合下来,黑漆漆的男人像被揉碎了的一团药渣一样趴在我身边吐血时,我才明白洛西风之前所说的——什么叫无论交朋友还是打架,都不靠谱的意思。 我把星堂扶起来,问他还行不行。 “废话。”星堂闭了闭眼睛,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这些年跟在洛西风身边,本以为做个闲散的式灵也不错,渐渐的就懈怠了修为。现在除了泡妞和跟踪,要么就是跟踪泡妞,打起架来简直就是废—— 诶?你怎么还在这儿愣着?我拖延他,你快点去找四角的结界阵心!” 我当时真是哭笑不得啊:“你一共也没坚持下半盏茶的功夫,还好意思跟我说拖延!” 搭了下星堂的脉象。妈德,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弱。亏他还敢冲上去摆出一副很能打的样子! “实力是一方面,打架有时是靠脑子的。”星堂说。 我表示,把你嘴角的血擦了先! 其实我心里明白,星堂是檀香木成精,躲在扇子里修行,就算再练个千年八百载的也不可能是灵狐这样的妖兽的对手。 而我,尚且还有希望可以搏上一搏。 “阿黛,别出手!”星堂拉住我:“翻天域是灵狐的幻界,你在这里的灵力会被封印三成以上,交手太容易吃亏。” 星堂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我却说:“你看这个死狐狸有想要放过我们的意思? 别出手?那你是让我凑上去给他吸咯!” “我有一个办法。”星堂郑重其事地看着我的眼睛,压低声音道:“先躲起来,等洛西风从外面打进来救我们。” 听完这话,我真是恨不能抽他两个耳光。我说你好歹是个‘假’式灵,真把自己当洛西风的宠物了? 星堂表示,在这一点上,他跟阿宝没有区别。阿宝惹祸,不也是我没完没了地兜着么? “这能一样么?阿宝是个小孩子。你长这么帅一张脸,能不能别这么不要脸啊!” 这时兮楉似乎已经不耐烦了,身子一倾就往我们这边过来了:“你们两个聊够了没?还打不打?啧啧,我可有多少日子没有吸到妖男妖女的元神了,看来今天真是天助饱餐一顿。” 我起身把星堂推一边去了,心里也知道是指望不上了。 今天就算是难逃天劫,我也得出手了。 杀了宿主,翻天域自然就能被毁灭。可是我…… 我不能杀生,轮回之时,我与上神离朱订下契约。为了保持前世的记忆,我绝对不能亲手杀掉任何生灵,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否则将要遭受天谴,重疾惨死。 这就决定了当我孤身与这样强劲的敌手对战时,在本就实力相差太多的状态下,愈发捉襟见肘。 几个回合下来,我力不从心,招招防守,几乎要被逼入死角。 最后兮楉对我说:“别这么顽强了,弄花你的脸我反而没有食欲呢。既然那么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师父,不如,就让他来给你个安慰的了断?” 我沉着空档,微微调息了一下翻腾不已的气血。而眼前的狐妖,竟然摇身变成了一个着水蓝衣衫,面容温和的美妇人! 这是……什么情况?我只知道狐妖善变,可是这美妇看起来十分陌生,只像寻常人家那类闺秀,并无出奇。 我想不通这头狐狸精到底想干什么! 一时间,一个人影化成十个,十个分成百个!旋旋转转,目不暇接! 直到一袭白衣的洛西风从兮楉身后的翻天法阵里慢慢走出来,目光直视,肢体僵硬。 “师父!!!”我大声地喊他,却很快淹没在幻境滚滚的天雷声中。 “子醇,过来……到娘在这儿。”兮楉的笑声又酥又狞,我的心顿时跳漏了一拍—— 原来这个美妇人,是洛西风已经故去的娘亲! 狐妖的魅惑之术,乱人心思,伤人怀想。 我想至少在洛西风的心中,没有谁能比早逝的娘更能让他卸下心防。 “子醇,想不想娘呢?过来……娘亲这里好冷,好冷……娘被妖怪害死了,你想不想为娘报仇?” “师父!”我大叫一声扑了过去:“师父你不要上当!她是狐妖!是狐妖在骗你啊!” “子醇,娘怎么会是妖怪呢?你身后这个女人才是妖怪,你把她杀了,把她的内丹和精元取出来给娘吃了。娘就能复活,转世了。 子醇,你不是一直最想念娘了么?” “师……” 此时此刻,我看到洛西风缓缓向我转过了身,一双眼睛空洞无味地盯着我。比眼光更冷的,是他指向我胸口的剑锋。划过平整的衣衫,碰触肌肤的一瞬,就像千年寒山上的冰雪。 “师父,我是阿黛!你醒醒!你——呃!” 那种透体而过的绝望感,就像前世的冰冷的贯穿,从苏砚的身体流淌进我身体的血液,那么温润。 洛西风抱住我,单手压着剑柄一直没入我胸膛…… 044 一吻千年 “阿梅,你可认得殿前之人?”封后大典之上,我未来的夫君,一国之主慕容凛睥睨而下。 我扶着厚重的后冠,挑起唇角冷艳地笑,然后摇头:“陛下,臣妾自年初与陛下入宫以来,早就不曾再与宫外有任何瓜葛。委实不认得此人。” 我喜欢苏砚的猩红长袍,尤其是在今天这样应景的场面里。就像我虔诚的娘家人,用一袭喜庆的氛围佑我将屠刀送进敌人的心脏。 而红色,将意味着无论他流多少血,我都可以视而不见。 冷血的国师说,此人乃是修行多年的锦鲤成精。闯天殿,坏纲常,居心叵测,不除必留后患。 铁索连环,穿肩而过。我看着苏砚脸上近乎麻木的神情,淡茶色的眸子里装不了多少悲伤。 “今天是朕与阿梅的大日子,怎么能叫这等低劣的妖邪坏了兴致?阿梅——” 慕容凛剑不离身,无论征途战野还是太平盛世。腰间一柄‘御龙吟’,曾在我眼前深深地刺透我父王母后的胸膛! “陛下可答应过阿梅,要将此剑相赠?”我敛去眸色中的恐惧与灼心,深深欠下身来,端平手掌。 “呵,你若执意此妖与你素不相识,今日就将他斩于殿下可好?” 戎马半生舔刀血,杀人如麻渡往生——在这样的帝王面前。我全然无法以大喜之日不沾命为借口来推脱。因为慕容凛,是个魔鬼。 我不能功亏一篑,不能倒在筹谋复仇之计的最后一步。 没有慕容凛的信任,就没有我转圜的任何余地。 苏砚,我以为一千零一张水墨画已经足以让你用余生祭奠我们相处的那些美好时光—— 你又何苦,偏要来阻我?! “阿梅,我不想看你嫁给别人……”利剑刺穿他的胸膛,晕不出红装上蔷薇般的忧伤。 我用尽我一生的坚强屏住泪水,攥着黏腻的剑柄,抽出满手鲜红。 “苏砚,你走吧,我从来……没有爱过你。”闭上双眼,我断情绝义。 我知道如果他要走,任千军万马难以围困。却忘了一双一对的‘落梅珏’在我们彼此的心口愈加发烫。 时年四月,身怀有孕的皇后洛梅妆,竟用一柄淬了剧毒的银簪,于宫中行刺! 那时的慕容凛,正蹲下身子附耳在爱妻的腹部听着懵懂的胎动。 脖颈后面最弱的脉门。与浑身上下铁甲般难以刺透的硬功形成最鲜明的反差。 一代枭雄慕容凛,崩。 各路诸侯兵临割据,朝中内外乱分天下。权霸止于水火,罪名立于妖邪。当苏砚将受尽酷刑的我从牢狱中救出来的时候,等待我们的,只有一条万劫不复的火刑之路。 我想,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等这一天呢? 从没想过要告诉洛西风这个故事,是因为在我心中——亏欠大于遗憾,内疚纠缠执着。 我不敢说,我与苏砚之间只止于人妖殊途,只止于命运难言。 ——是我放开了他的手,活该思念千年。 “师……父……”我仰起脸,想把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他麻木又痴怔的脸上。 这样也好,你没有意念,所以不会像我当初那么痛。 鲜血渐渐晕染了他纯白的衣袖,异界中的风总是若即若离地虚幻着。 我开始把意识拉近最后的弥留,却怎么都感觉不到身上有多疼! 等我微微垂头,终于看清洛西风的‘银钩’此时是整个旋在他自己的手臂上!淋漓的鲜血挂满袖,足以骗过狐妖任何一个角度的影分身! 他只留一把倒转的剑柄捅上我胸膛,然后整个人向我倾斜过来,微垂在我耳畔低语:“倒下的时候……记得装得像一些。” 我:“!!!” “别说话,闭眼。”洛西风道:“我身后有九十八个幻象,真身的动作会比其他的快一点点。你倒下的时候,帮我看一下,最先移动的是哪一个。” 我一下子就松了一大口气,还好有惊无险。想来我的洛西风乃是什么风浪没见过的除妖师?绝不会因这么一点小小的招数就着道儿! 于是我松开他的腰,仰面倒地的姿势堪称完美又凄绝。 睁眼的一瞬,我意识到了我们的战局胜败只在一瞬间! “三排乙列!” 话音吐出的同时,洛西风举手落掌,从那狐妖胸前膻中穴直挺挺贯穿而入! “你……这是……你的血?!” 一张橙黄色的绝命符,用洛西风的鲜血写下一拍灵咒,此时服服帖帖地印上了兮楉的胸口! “我娘要是还能活着,多半也跟我那烦人的爹一样天天逼我成亲。所以,呵——”洛西风在狐妖的白尾上擦了擦手,冷笑道:“已经故去的人,还是安息的好。 另外告诫你一句,无论你扮我还是扮我娘,都免不了一股难掩的狐骚气。” “洛西风,你……给我等着!”狐妖掩着胸口的一片血洞,摇尾化成一股白烟,转瞬就不见了。 我急急扑上去:“师父!他是不是死定了?!” “千年道行的灵狐,哪那么容易就死。” “那我们,不追了?” 洛西风摇头,说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当务之急,还是要快点离开这个翻天域。星堂呢?”洛西风拉着我,转身便要去找人。 “我在这里!”星堂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已经找到翻天域的四象幻界封印之处了。那狐妖是以临安城墙为界,按青玄,北矶,堂石,地途,四个方位布阵。可是阵心幻出九重境,要从外面打才能顺利些。” “外面?”我想了想:“是不是要找到震界的结符,从翻天域的外围打破?那师父,我们在这里可以给外界发求助的讯号么?” “不可能的。这里层层次元,隐藏太深。除非——” “洛西风,你不会是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呢,星堂先急了:“那不成!强行打开翻天域的结界,施传送秘术,守阵心的人很容易被反噬!” “我心中有数。”洛西风伸手谈了一下无形无相的界围,表示赞同星堂刚刚的说法:“的确是以外城墙做的凭依。灵狐擅凿,把四象布阵结埋得很深。星堂,你带着阿黛出去,找人把城墙破开。取出里面的结印符——” “喂,城楼又不是你家的,说凿就凿啊?”星堂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对洛西风的提议深表不能接受。 “阿黛……”洛西风看了我一眼,我旋即便明白了他要说什么。点点头,我从腰间取出玉牌:“师父,你是说去找临安城主轩辕野对么?” 摸摸我的头,洛西风一脸欣慰地说:“我家小徒弟又聪明了。你们两个准备好,我送你们出去。” 狐妖的翻天域来头实在不小。饶是像我这般的修为。多呆一会儿便也已经觉得呼吸沉重耳鸣眼花了。 洛西风站到前面,仰头看着靠近结界外壁闪电不休的一小块缺口。 “阿黛,心收止,气定闲。等下渡法阵的时候,会有些难受。但是切记不可乱了脉息。” “可是!”我拉着洛西风的手不肯放:“不行的师父,你这样子太冒险了!” “我也知道这样冒险!可谁让你们两个这么能惹祸?”洛西风捏着我的鱼腮子把我往星堂怀里一塞,认真地对他说:“只有这一次。我把阿黛交给你,你要是敢让她出事,我把你降了做成草木灰!” “洛西风你……”星堂脸色变了变,目光顿觉不知所措。 “废话,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你!”星堂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洛西风你……你知道?可是这么多年——” “以血养契?”洛西风挑唇邪魅一笑:“从我十四岁开始,喂给你的就是鸡血了,你还津津有味的。” “洛西风,你这混蛋——” “滚!” “师父不要!”我已被星堂抓在手中,还未及反应挣扎,就见洛西风一掌夹着劲风,足足将我推出了数丈之远! 天空静夜涌动在紫云之上,两道烈色的光影劈天裂幕。交织成龙吸水一般,旋着压迫而充盈的气流直入云霄! 我知道洛西风的横天逆日功已经练到第八重了,却从没见过他放这一招。 浓密的紫云焦灼成一团混沌的浓烟,撕扯出极昼的光芒。刺耳的鸣响和着耀目的强光,一层层,一簇簇,奋力拨出天空的一小片星雾! “出去!” 我只看到洛西风的身子浮在半空的烈风之下,视线被狂旋转向的风驰打散得迷惘不清。 星堂拉着我:“先出去!我们马上找人回来救他!” 我觉得男人的话大都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足够理性。可是此时此景此须臾,这话听在我耳朵里,简直就跟放屁一样。 一掌将他推出幻界黑洞,我把轩辕野送我的玉牌往星堂怀里一塞。借着遒劲的后坐力,像一块陨石一样砸向洛西风! “师父!你不走我也不走!” 咚一声巨响,我已然分不清是幻界合冥的震荡,还是我和洛西风一块摔下去的噪响—— 反正那男人皱着眉撑起身子后,上手就把我的腮子拧住了:“不走就不走,你摔这么狠干什么!” 我抱着洛西风的胸膛就哭了:“师父,就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的。我答应过你的。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傻瓜,”洛西风的大手拂过我的泪眼,捏着我的鼻尖,最后再次扭住我的腮颊:“听话。灵狐的幻界太强,实在有损修为。你再待下去会受不了的。” 我连连摇头:“我没事,能扛得住。师父你呢?你…你还好吧?” 洛西风拧着眉,半天才说出两个字‘不好’。而后突然就偏过头,吐了一大口鲜血。 “师父!”我惊骇不已,一把拉住他试图要收回袖子的手腕。指尖触到脉息的一瞬,我整个人都快僵住了—— “你……你在救周文斌的时候,用的是逆功转阳的法子?” “别大惊小怪,修为失了还能再练。”洛西风试着从我怀里挣扎起来,撑了几下都没撑住。最后软绵绵地躺在我胸上,居然还笑着说:“对不住了,阿黛。为师暂且把你当男孩,不算轻薄吧……” 我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咬着唇拉高语腔:“师父你怎么能这样!横天逆日功之至刚至纯的内功,你这么硬生生地抽脉回阳。身体会有多重的负担,自己不知道么!” 脉搏空虚,内息沌乱。我恨我自己竟然拖到这一刻才发现。 洛西风靠在我怀里,气息游得又轻又弱。墨黑的长发铺了我一肩,却偶有几根发丝被血迹黏在棱角分明的面腮上。 我伸出颤抖的手,试着帮他拨去。他却就势攥住了我冰凉的指尖,对我说:“阿黛,奈何是你最重要的姐妹吧。她们一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 我?!我什么我。洛西风你想要当仁济天下的大英雄随便!别说这么让我心有愧疚的话好么? 洛西风话锋一转,笑容和血绽放:“我是说,你别传出去……我可不想让我爹笑话死……” 只觉得自己抽泣不已的肩膀,突然就像解了穴般轻松了下来。我也不知洛西风的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滑下去的—— 三年多来,我想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抱着他,看着他。 而他也比以前乖多了,既不会推开我,也不会捏我腮子,甚至不会冷嘲热讽。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像死了一个来回那般绝望到极点? “师父……师父!洛西风!!!” 雷电小了不少,紫云卷和着浓雾在天边徐徐淡淡,忽明忽暗。 我拖起洛西风沉重的身子,试图把他搬离翻天域的幻心附近。那里戾气太浓郁,伤身又伤神。而他现在的伤势,实在抵不住这样成倍削压的损耗。 我将他扶在臂弯,卸下随身的水壶想要喂他一些水,却发现根本连一点都就灌不进去。他的牙关咬的就像雪白的贝壳,我好不容易逮到可以捏他腮子的机会。却发觉自己早已没有了除心疼以外的任何一种心境。 “洛西风,醒醒,醒醒啊!” 我的泪水落在他松动的睫毛上,沿着精雕玉琢的鼻梁一路划下——掠过腮边,沁进唇角。 奇迹般的,洛西风竟然伸出粉红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紧实的喉结咕咕一动,轻蹙的眉头渐渐舒展。 原来他更喜欢我的眼泪?可惜我一欣喜,竟是哭不出来了! “阿黛……”洛西风微阖着眼帘,叫出我的名字。 我连忙点头说我在。并用双臂环住他的腋肋,将他整个人拥提在怀。 我的脸颊湿润着他滚烫的额头,胸膛挤着他宽厚的肩背。就好像要用自己一切的力量,守护住他渐渐熄弱的生命力。 后来洛西风说:“阿黛,你勒得我……无法呼吸了。” 还有心思开玩笑,分明就是不会死的对不对? 我抹了抹焦急的泪水,试着把他的身子推直。 “阿黛你……做什么?” “你别说话!”我甩开袖子,啪啪封了他身上的几处中枢大穴。 我想要用灵力压住洛西风体内那两股逆功回阳的戾息,又担心他的内伤经受不住。所以先抑住自己三焦四络的阴柔内功,可是他拒绝—— “阿黛你别乱来,你……听话,这样子会伤到你的!” 我随手连他的哑穴一并点了—— “洛西风,我虽然入你门下为徒,但并不表示我事事样样都要你保护!” 我抬手抹了下眼角的泪水,盯着他焦灼又虚弱的目光:“师父,阿黛不忍你受苦。你把脉门打开,我帮你疗伤!” 洛西风的身体很烫,至纯至阳的横天逆日功对我这种冷血的水族精怪来说,简直就是把冰放在火上烤一样。 虽然我知道在这样凶险的幻境之中,我就是倾尽全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我就是自私地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大概才不会那么难过。 洛西风一直在拒绝,最后竟强行冲破了穴道,大口呕血。 我气得哭了出来,怪他为何如此固执。 “横天逆日功……本就是我洛家世代绝学。为破妖阵,逆邪灵而习。阿黛,你若非人族。半点也碰不得……会没命的。” 我扶住他虚软在我怀里的身子,摒着骤然偷停的心跳:“师父……你相信那灵狐说的?你也觉得……我是妖?” “我不信,但我不能让你冒险。万一你是呢?” 洛西风半阖着眼睛,细细抿了下唇角。 我流着泪摇头,说如果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没差别,你是我徒弟,是与不是,我都不会让你有事……”洛西风在我怀里往下滑了半寸,皱着眉说星堂怎么还不回来? “刚刚过了一炷香而已……” “才一炷香啊……真难熬……”洛西风重重地闭了下眼睛:“阿黛,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 捧着他惨白如纸的脸颊,我说我很少看戏本,除了梅妆和苏砚的故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就,再讲一遍吧。他们最后,怎么样了?”洛西风挑了下唇,一抹鲜血如同诱惑的色泽,沿着他精致的脸颊蜿蜒而下。我伸袖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一边哽着声音,一边无助地搂紧他颤抖发热的身子,我说:“火刑加身,无悔无怨,他们最后……应该是永远在一起了。如有来生——” “傻瓜,哪有什么来生呢?人也好,妖也罢,守着当下问心无愧就好。 没有那么多爱要死别生离,也没有那么多罪要赎来赎去。” “如果有呢。”我用力地叨了下嘴唇,力气大了些,腥咸满溢。 “如果有,他们也未必还记得彼此……” 是啊,未必,还应该记得彼此。也未必,还应该去牵绊这段根本就没有值得纪念的孽缘。 至始至终,都是我不甘心,不放心,一心一意想要赎罪罢了。 我用袖子反复擦拭着洛西风脸上的血痕。泪水禁不住冲得像胭脂一样淡。那一刻,我突然萌生出一种决然的心境—— 不如就把命还给他可好?这一世陪伴,说得矫情而大义,却未必是洛西风真正想要的呢。 “阿黛,我先睡一会儿。等星堂回来,记得叫我起来……” “不要!”我匝住他的身子,一时间手脚冰凉无措:“你别睡啊!一点点小伤,怎么会就这样要了你堂堂洛西风的命?你——” “吵死了!”洛西风无奈地睁了下眼睛:“我实在是累了,你且不要管我。自己躲到幻心外围,按照我之前教你的凝心诀调息一下。免得受到这幻界的反噬折损……” 我不敢多说话,也不敢再随便碰他。终于开始相信,在煎熬的过程里,每一份须臾都度日如年的。 洛西风的伤势比我想得还要严重,逆阳之术就像一把要将脏腑燃烧殆尽的恶火,让他在昏迷中忍不住潜意识地喊出‘热’之类的痛吟。 我不敢再妄自替他渡息解痛,却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我是鱼,我的体温要比常人低很多。 扯开洛西风的衣衫,露出他白皙健硕的胸膛。迷离的紫雾中。旖旎的氛围渐渐攀升出让人面红耳赤的心猿意马。 他的肌肤因高温燥热而渐渐呈现出玫瑰色,干涸的唇偶尔微张,就好像要藉着鲜血来止渴。 我还记得苏砚的胸膛,曾有与今天的我一般的温度。 当初的我也是这般扯下他火红的锦袍,让那份诱人涌动的男色在月光下镀上霜白。 在决定去找慕容凛之前的那个晚上,我把一切都给了苏砚。人本就是奇怪的动物,那缠绵的记忆足足支撑了我一整个千年。 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身怀有孕的那一刻,也有想过停下一切仇恨的执着,与爱人比翼双飞。可是一瞬间,终究也只是一瞬间。 不再犹豫,我拉开自己的衣衫,裸出少女美妙的身体。 冰凉的肌肤敷上洛西风的胸膛,他本能地展开手臂抱住了我。 仿佛在炭火灸烤的煎熬中,无意中夺到一块避暑的美玉。 我的脸紧紧靠住他的腮,轻轻一偏头,唇齐相碰。 我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舔他的唇,他叫了一声‘水’,旋即轻咬住我冰凉的舌尖! 而这个吻,我已经等了一千多年了…… 045 王府之下,庭院深深 鼻子上悉悉索索的,有点痒。睁开眼睛,我才意识到原来是阿宝翠绿的萝卜缨子。一边晃悠着嘴巴下面的哈喇子,一边呼噜呼噜地趴在我枕头边打盹。 腾一下坐起身来,我惊讶地看着周围这一切陌生的陈设:“这是,在哪里?” “阿黛你醒了啊!”阿宝尖叫着,跳到我被子上蹦了两下:“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吓死我了,还以为洛西风身上的灼阳之息把你烧成烤鱼片了!” “洛西风呢!”我一把掐住阿宝的萝卜缨子。 想起来了,那晚在灵狐兮楉的翻天域里,洛西风重伤昏迷,我们一直守在阵边缘等着星堂搬救兵—— 看这个架势,我们是得救了? “那我师父他人呢!”我急道。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阿黛姑娘,你醒了?” 这个声音?! 我揉了下迷离的双眼,聚焦在来人的脸上。 阿宝赶紧幻成人形,有点拘泥又尴尬地往我床边让了让,小声叫了句:“临王殿下。” “叶公子?”我犹豫了须臾,叫出他虚报的假名。但却没有多余的心思要让自己的脸上看起来更惊讶才合适。 我已经知道那日所救的男子便是当朝三皇子,临安城主轩辕野了。这个游戏太套路,叶轩倒过来念念不就是轩辕野么?不好玩。 “抱歉,当日事出有因,独自逢难荒野实在不便以真实姓名示人,还请姑娘包涵。”轩辕野今天的这身打扮自是与那日山野中的戎装大不相同—— 素色的华服包裹着他常年筋骨锻铄的伟岸体态,显出一股低调的贵气。盘丝亮银的腰带,悬白玉无华。挽髻束冠,眉目清朗。 虽然大周自开国以来。在文化服饰上多少保持了些魏晋风骨。但饶是同样的便服行头套在这个男人身上,也与那些养尊处优的王侯公孙们大不相同的。 肌色黝定,军风犹在,傲骨不让墨竹,大概说的就是这种以戎马安天下的男人吧。 想起那日在茶楼,小二家说起临王的四海之志,市井莽莽皆唏嘘嗟叹。 所以我想,宫闱政权厮杀再厉,也抬不过一个民心所向。 “王爷,我师父他怎么样了?”无心施礼,无意客套。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洛西风,那么重的内伤就算熬得过横天逆日功的回阳反噬,也未必熬得过翻天域的损耗。一眼见不到他,我就难以安心。 “姑娘放心,洛先生没事。”轩辕野的面色似有尴尬,微微侧转了脸:“王府请来了技术高超的医师,正在为他疗伤。恩……洛先生,真的是你的师父?” 我:“……” 羞红了脸颊。我咬着唇低首,点了点头:“是,我……我……师父被灼阳之息伤了内腑,我只是……” 活到我这把年纪的妖精,自是无心在意别人的眼光。但是我不能不考虑洛西风的名声—— 阿宝说星堂带着令牌来到临王府,轩辕野即刻下令挥几十名精壮的亲军打破了东城墙。取出灵狐的幻界符咒,解开了翻天域。 所以—— 我半裸着身子扑倒在洛西风胸膛上的这一幕,应该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了吧! 轩辕野到底是个心思明镜的男人:“姑娘且放心,若是谁敢多嘴诋毁半个字,本王定叫他剜目断舌。” “那多谢王爷,我……想去看我师父。” 拉开被子就要往地上跳,可是大脑一瞬空白,整个人晕出了几分淋漓的虚汗。 “当心!” 轩辕野伸臂扶住我:“你几天滴水未进,身体虚弱的很。洛先生就在隔壁,还没有清醒,不急于一时探望。” 就在这时,门敲三下。 “进来。”轩辕野转首道。 “王爷,”走入房门的妇人年约双十,着淡紫的外衫,烫金雍容的妆面。有种大家之范,闺秀之姿。她带着身后的一名小丫鬟,端着墨色的漆盘里,盛了一碗浓香滚溢的绿豆百合粥。 “王爷,您吩咐的饭食送来了。” “放下吧,顺便去隔壁看看洛先生。问问医师可还有什么需求?” 轩辕野旋即端起桌案上的粥碗,挑起白瓷的汤勺一舀,便送到我唇边。 “那日在寒亭山,我见姑娘与这位小公子争抢绿豆糕,私以为会合你的口味。” 他看了看阿宝,阿宝看了看我,一时间尴尬的气氛就如雨后春笋。 “多谢王爷,我……我自己来就是了。”唐突地夺过粥碗,我恨不能整个人钻回被子。心里放不下洛西风,饶是这般饥肠辘辘,我也食不知味。 “那,姑娘安心歇养吧。这王府之内,出入皆可自由,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提。 黎疏,告诉赵管事,叫两个机灵的丫鬟过来服侍。” “是,王爷。”叫黎疏的紫衣女子乖顺地施了个礼,退身出门。 阿宝用传音秘术悄悄告诉我,这女子叫黎疏,是轩辕野的侧妃。 他封亲王三年,并未正式婚娶,身边只有两三个妃妾。 “我不关心她是谁,我只要知道洛西风怎么样了!” 我心里很急,却又不知该怎么把轩辕野赶出去。此时他就坐在我榻前,温柔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盯得我差点一紧张把手里的白瓷汤勺都拧碎了。 阿宝告诉我,刚回来的时候,洛西风的伤势的确挺严重,寻常医者都是束手无策。 幸而昨晚来了一个云游到临安的名医,这会儿正在隔壁给他进针。 “你先别担心了,那家伙命硬的很,没那么容易就死的。 你吃点东西才有力气照顾他啊。要是不吃的话……我吃了哦!” 听到阿宝这么说了,我总算稍微放了放心。 可是对着轩辕野的时候,我脸上拘谨的笑容依旧僵持不堪。 “阿黛姑娘,可是不合口味?” “没……没有……”我连连点头:“很好,多谢王爷。王爷这番出手相助,阿黛实在感激——” “当日寒亭山,是姑娘先救我一命。本王持军多年,向来有恩必达有仇必报。 阿黛姑娘大可安心与此。待洛先生伤势好转,本王还有些话要与二位商议。” “可是那灵狐为患,河道异常之事?”我放下粥碗,认真地盯着轩辕野道:“这件事我可以慢慢跟王爷说。” “我已听那位黑衣先生讲了大概,但是……”轩辕野的话里似有隐情,但我的留意点在他出—— 我猜到轩辕野所指的黑衣先生应该是星堂,诶?对了?星堂去哪了? “他伤得也不轻,回扇子里休养去了。”阿宝说。 “阿黛姑娘可无需急切伤神,我已派人重整河道。在月初的旱期到来之前灌溉有望。”轩辕野再次中肯感谢:“前日听得下属来报,说有位白衣先生揭了公文,本没想到竟是姑娘师徒二人。寒亭山隐瞒之事,实在惭愧。” “师父说,救民水火,惩妖正道本是分内责任,王爷还请宽心。”我如何不明白轩辕野的顾忌? 只不过有些话,大家敞开了说就跟打脸没什么区别了:“我师徒本为山人,不涉政局。就算今天是洛家老前辈在场,除妖为民之初心也是不可动替。 王爷要是心怀坦荡,就请撤下我师父房门外的眼线守卫,叫我大方进去看他可好?” 我这话说的似有些逼人了,虽然能够理解一位皇子的利争角度,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但是我做了千年的妖精,心里坦荡得跟昆仑山天池似的,实在不喜欢勾心斗角的权术。 轩辕野为什么对洛西风颇有顾忌?还不是因为他是洛景天的儿子。 护国天师七八年前入朝堂,名义上给太子做了一年多的老师。什么政治立场还用挑明了说么? 就像洛西风之前对我讲过的,照镜子的未必是脸脏。也可能是镜子不干净。 “阿黛姑娘……”轩辕野眉色一凛,旋即敛去尴尬。他轻轻咳嗽两声站起身道:“我已承诺这王府之内你可自由来去,无须任何人请示。 只是这段时日里,临安城周遭怪事颇多,难免草木皆兵。 阿黛姑娘既然知晓本王的顾忌,便与洛先生在这王府内好生将养。 若有得罪之处,请见谅。” “喂!你——”我咬了咬牙,回应而来的却只剩一扇落门响。 阿宝拉了拉我的被角:“阿黛,我们这算是被软禁了么?” 我叹了口气:“妖物成狂,伤人害命,水道阻塞,难贡国库。太子一本参上朝堂,临王百口难辨。偏偏这个时候,我们太子太傅的大公子‘假惺惺’地上门来除妖解患,人家临王颇有怀疑也是常情。 只可惜了洛西风赤胆忠心的,那么多血都白吐了。” “嘿!这个轩辕野真是小人之心,简直恩将仇报嘛!”阿宝抓着我的床单怒道:“你等我晚上扮鬼吓死他!” “行了,你就别再瓜田李下了。”我对阿宝说。生于皇家子嗣的身不由己,你又如何能理解? 轩辕野,他跟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帝王……真的很像。 同样是边陲小国郁郁不得志的皇子,心怀四海,驰骋轻狂。 十年生育,十年教训。终于在而立之年兵临城下,开创了属于他的新纪元。 只可惜,我是洛梅妆。他亲手斩下的头颅,是我父王的。 血还丹换了容貌,嗜心蛊淬了毒药。 我最庆幸的,是因我先有了苏砚,而不用再去担心自己会不会对那个杀父仇人动真情。 因为我知道慕容凛爱我,爱惨了我。那种霸道无畏的绝宠,是可以叫任何一个女人沦陷不堪的。 还好,我已有苏砚。所以在毒簪刺向慕容凛要害的那一瞬,我并没有多少犹豫,却在他的目光用不瞑的弥留直刺向我之时,心里稍微疼了那么一小下。 都是孽缘……唉。 “帝王之家。男儿不得不安天下,有志张志;女儿不得不铭祖训,有仇报仇。”我无奈地苦笑道:“所以阿宝,我一点都不后悔转世为妖。活得长久一点,能把什么都看淡,走走停停,什么都不用特别急着执着目的。” 跳下床,我说我要去看洛西风了。 可是一推开门,就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趴在门口。怯生生地眨着一双琉璃转波般的大眼睛。着一身橙黄的衣裙,水灵灵得叫人疼爱得紧。 我还以为这姑娘是王府内的某个小丫鬟,于是冲她略略微笑:“你好,你是有事找我?” 没想到一旁的阿宝就跟炸了毛似的,撞开我的肩膀拉住人家姑娘的手就往前面的回廊处推:“你怎么跑过来了?不是说叫你待房里的么!” “阿宝哥哥,我肚子都饿了也不见你回来。这位姐姐……是谁啊?” “她是……呃,我……我……” “咳咳,我是阿宝的姐姐。”我凑上去,轻咳两声笑道:“阿宝,你这样可不厚道。好好的姑娘,你怎么可以欺骗人家金屋藏娇?” “唉!你瞎说什么啦!”阿宝的脸腾一下全红了,跟水萝卜似的:“弯弯是我在城郊外遇到的,她说她哥哥失踪了,于是我——” “大姐姐,阿宝哥哥说能帮我找到我哥哥,所以我就跟他来了。” 这姑娘名叫弯弯?笑眼弯弯,眉目清甜,可惜修为尚浅。还没说几句话就变成了一根巴掌大的胡萝卜,一蹦一跳地落在阿宝的怀里。 这会儿阿宝才说,那天晚上他从荟萃楼吃完酒席一个人到郊外散步,遇到正在独自哭泣的小姑娘。所以当时,我在城墙下骗灵狐变成的洛西风说,阿宝可能在郊外跟母萝卜约会……原来是真的! 我惊得合不拢嘴,阿宝却红着脸问我:“那个,阿黛,你能帮我问问这王府里有养兔子么?弯弯害怕……” 话音未落。就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大兔子穿过草丛就扑过来,胡萝卜发出的尖叫很给力,就像猫尾巴被车轮碾过一样。 “雪球!回来——” 紫衣女人匆匆拨开灌木,弯腰拎起肉呼呼的大兔子:“阿黛姑娘,你起来了啊?” 这人就是刚刚进屋来给我送粥点的黎疏,王府的第一侧妃。 “见过王妃。”该有的规矩我还是懂的,虽然妖比人聪慧敏感,靠近一个人三五尺便知道她身怀的是善意恶意。 “王爷特意吩咐过,阿黛姑娘身子还虚弱的很,怎么这会儿就下来了?快点进去躺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要担待不起了。” 这阴阳怪气的,简直跟唐芷——不是一个段数的! 人家唐芷都是背后使坏,谁像这个女人这般高调猖獗没脑子! 阿宝用传音术悄悄告诉我说:“这女人八成是来找你麻烦的,没看轩辕野那双眼睛一盯着你就放光么!这种侧妃出身一般,没有特别硬的背景,也不是特别受宠,多半心思都很狭隘,你得当心点。” 我笑说,我当心个头啊。等洛西风伤好一下我们就走,难不成还在轩辕野这里当门客啊! “不劳王妃费心了,阿黛身体并无大碍,念着师父,难以寝安。所以——” “对哦,姑娘跟令师的事,呵呵,这么多双眼睛可都是看得清明的。 王爷这人就是这点好。胸怀大度,广招贤士。哪怕是有些奇特品行的,不问纲常伦理,也能海纳百川—— 不过姑娘得知道,这朝中之水向来不好蹚混。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临安城跟铁通似的,谨言慎行也是为了少给王爷惹麻烦对不对?” 我手里要是有针,现在就能把这女人的嘴缝上! 但是洛西风就在后面的房间里,我可没心情跟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争飞醋。 而那个叫雪球的白兔子冲着阿宝怀里正发抖的小胡萝卜张牙舞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靠谱的兔子呢!真是,跟疯狗似的! 就在这时,对面的门一开,端着水盆的大夫从里面出来了。 我刚要拔腿迎上去,双腿一下子就僵了! 唐芷?! 来给洛西风治伤的人,竟然是唐芷! “王妃娘娘,”唐芷抬起头,眉目一转,眼光从我身上直接扫到了黎疏脸上:“现有病人在内将养,若是有什么教诲。可否带人到他处?” 黎疏瞧了唐芷一眼,没再多话了。抱着兔子便走。 而我,真不知道应该跟着逃走还是留在原地等待唐芷的另一番‘教训’! 我宁可被黎疏这样的蠢女人劈头盖脸地嫌弃一番,也不愿对着唐芷这么可怕的对手不知进退。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咬了咬唇,踮着脚越过唐芷的肩膀,试着把目光往里推。 只看得到半张床,泼墨的长发淌满枕榻,露出被子的半个手臂微微垂着。 “我是师兄的未婚妻,出来找他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唐芷看了一眼盆子里的温水和染满血迹的帕子,动作自然地往我怀里一推:“帮你师父换换,这才是徒弟该做的事。” “你——” 竟拿我当下人使唤?! 还好我们家阿宝最给力,把弯弯往脑袋上一顶,接过盆子笑眯眯道:“我去我去,阿黛,你好好陪你师父。他昏迷中可是一直叫你的名字呐!” 他故意把‘叫你的名字’几个字咬的非常重,也不管唐芷的脸色这会儿变了多少个来回。 我觉得阿宝应该是骗我的,打又打不过唐芷,只能嘴上逞强。 我虽然挺爽。但心里也难有安慰,毕竟要洛西风昏迷的时候叫我的名字,这个难度也未免—— “阿黛……”轻幽幽的声音从卧室里面传出来,我撞开唐芷的肩膀,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我师父在叫我,你算哪根葱啊! “师父……”我扑倒床榻跟前,攥住洛西风的手。 一见到那惨白到陌生的容颜,我的心揪得连节奏都混乱了:“师父,我在……” 洛西风倒似没有完全清醒,干裂的唇颤抖得厉害。我抓起桌上的水,想要扶他起来。一眼又瞄到他胸前根根没入要穴的银针—— “你别乱动他。”唐芷站在门后冷冷地说:“生是我的夫君,死我要为他守寡。识相的,你还是滚回你的昆仑山天池吧。 怎么说也在师兄门下待了三年,可别等到像个过街老鼠一样被人追着打,连我们两家的名声一并坏了。” 我冷冷地瞄了她一眼,说不用你管。 不敢随便翻动洛西风的身子,我只能含着半口水,在口腔内温热了些许。当着唐芷的面。就给男人灌了下去。 我吻得很慢很慢,生怕呛到他。所以整个过程在唐芷的眼里看下去,简直就是掳虎须,逆龙鳞一样。 “你这不知廉耻的妖精,你——” 我仰起头,气定神闲地把洛西风的手轻轻放回被子:“哪又怎样?你以为他不知道么?别忘了这里是临王府,轩辕野本来就对近日来的妖邪之患颇为敏感。你要是把事情闹大,到时候,我师父撇不清,洛家人撇不清,你唐家又能摘得干净么? 唐芷,我师父说他不会娶你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跟有没有我存在是没半点关系的。” 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昏迷不醒的男人,我又撞出门去,迎上了阿宝送进来的一盆满满新帕子。 撸袖子搅了一片干净的,我回到洛西风身边:“唐家姐姐,辛苦你了。但是服侍师父的事,是我份内的。” 唐芷走了,走之前用目光告诉我——你等着! 我没有胜利的愉悦,只有冷情的哀伤。 从认识洛西风以来,还不曾见到过他受伤病重到这个地步。 从来都是一袭白衣,笑靥如花地摇着一柄跟他一样贱的扇子招摇撞骗——呃,招摇过市。 现在倒是好了,横竖任我摆布,我却除了只想这样痴痴呆呆看着他以外,找不到任何想做的事。 直到他突然开口说:“想不到……你吵架这么厉害。” 我啊了一声,手一抖,整个帕子都糊他脸上了! “师父你醒了!” “你们吵的那么大声,怎么还睡得着?” 洛西风抬手捏了下我的鱼鳃子,试着撑起来。 “你……你别动!我去叫唐芷帮你拔针——” 三十六脉银针刺穴,足足封了他胸前阳疏阴焦两大络,才没能让那灼阳逆息一股脑地攻入心脉。 说真的,这么凶险的状况着实是我之前始料未及的。出门我就哭了,唐芷抱着医药箱冷目相对。最后丢给我一副药:“去给他煎了。” 046 谁许你喊他名字? 我顺从着接过药,本能地凑在齐子下面闻了闻。唐芷冷哼一声:“我还能害他么?倒是你,妖心叵测。” 我无意与唐芷争斗,因为她说得并没错。无论她对我做什么,总是不会害洛西风的。 点点头,我说我这就去煎。 “等下,”唐芷叫住我:“我还有件事要问你。” “恩?”我停下脚步。 “你们见到我的丫鬟绿影了么?” 听到这个快要被遗忘在床下的名字,我心头一凛。 这才意识到唐芷这次出来并没有带那个丫鬟在身边,为什么突然要问我呢? 当时我将她用符封住,又抹去了那一小段的记忆。最多二十几个时辰也就醒了,到时候还不是跟没事人一样跳出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警觉地等待后文。 “绿影给我留了张纸条,说她发现你鬼鬼祟祟地溜走了,于是跟上去。”唐芷从怀里摸出一小片纸:“可是我发现这张纸条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你和师兄都不见了。 于是我一个人回了唐家宅,直到几天前洛家师伯传信来,说了你们在临安城,但是似乎并没有提到见过绿影。” 我心道不好,难不成是因为我当时重伤在身,法术大打折扣,这一招‘洗忆诀’不甚奏效? 人家丫鬟醒来之后,拔腿就来追我们了? “我并没有看到绿影,也许她追错路了?”我说。 “阿黛,绿影是我从小到大带在身边的丫头,比亲妹妹还要亲。”唐芷敛去脸上平静的幽雅。眸子严肃了起来:“不管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也都是为了我。你该不会是对她下了什么毒手吧?” “我从不滥杀无辜。”我正色回答。 “好,但愿绿影没出什么事,否则我定然要你偿命。”丢下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唐芷转身就推门进房了。我拎着手里的那袋药,眼皮跳了两跳。 围在灶房的火炉前,阿宝抱着弯弯冲我连连摆手:“说真的阿黛,我回去帮你捡玉佩的时候特意往你的床下看了一眼。绿影不见了,只有断掉的绳索散乱着。当时我还在纳闷,不是说要二十个时辰才能解么?估么着是你受伤了,连封符之咒都做不到位了。” “那你回来的时候怎么没跟我提?”我问。 “我是想提一句的嘛,可是一到山神庙就看到你跟洛西风在缸里洗澡,吓忘了。”阿宝摸着脑袋,吐了吐舌头。 我拄着下巴扇火苗,一边叹气一边说:“算了。也许真的是我伤重难以驾驭封咒,就连‘洗忆诀’也乌龙了。现在唐芷问我要人。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不定那丫头真的追了出来,自己迷路迷不知迷哪去了。反正阿宝你跟我统一下口径,为免生麻烦,就说没见到她。” “哦。” “阿宝哥哥,阿黛姐姐,你们也有朋友不见了么?”弯弯这会儿大概是歇过神了,又变成了可爱的少女,牵着阿宝的衣角蹲在炉火边上:“我哥哥也不见了,你们能帮我找找么?” 我说真抱歉,今天忙活到现在都把正事忘了:“弯弯,你说你哥哥是怎么回事?” 于是小胡萝卜泪眼汪汪地跟我讲道:“我是二十七年的草精,修为很浅,一天只能维持两三个时辰的人形。我哥是一只山兔子,又白又壮,已经有三百年的修为啦——” 我用力吞咽了一下:“你等会儿!你是胡萝卜,不是最怕兔子么?” “哎呀阿黛你真是的,人家超越种族的亲情不行么?你是鱼,奈何还是蛇呢!”阿宝瞪了我一眼。 这小混蛋,真是重色轻友会护短。 “是呀,我哥哥是只可好的兔子了。别的兔子来欺负我,都是我哥帮我挡。”弯弯说到这,似乎又伤心了。眼睛红红的,真是比兔子还兔子。 “一年前,哥哥带我来到昆仑山上修炼,渡了天劫以后他就在临安城的一家歌坊里弹琴。我们就住在东市角的布衣街坊两号巷,可是半个月前的一大早,我到哥哥的房间去找他,却发现他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前天晚上睡在歌坊没回来,于是去找那里的花娘子问。可是她们都说,我哥哥在宵禁的时候就离开了。还结了上个月的工钱,说要给我做一身花衣服呢。” 我拧着眉头想了想,问:“那么弯弯,你有没有沿途问问一些街坊,是否在当天有看到过你哥哥的行踪?” 女孩用力点了点头:“我问了。棉鞋店的婶婶说,她看到过我哥哥在午夜回了家。可是我都睡了,并不知道呢。 所以我猜我哥哥可能是回来了以后,又出门去了。但是却并没有人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姑娘说到这里,伤心得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姐姐,我好想哥哥啊。这半个月来,我到处找他。城里找遍了,我就到城外去找。可是我修为太差劲了,走不了太远。呜呜,都怪我以前总是偷懒,不好好修习法术。” 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我家好阿宝上手就要去搂——啪嚓一声,姑娘又变成胡萝卜了。唉,不努力修行的妖怪不是好妖怪。 “弯弯姑娘,那你有没有好好检查一下家里的东西,你哥哥有带走什么东西么?”我把胡萝卜放在手心上,手感比阿宝舒服多了。那个死白萝卜,一身猫屎味。 “没有,他什么东西都没带。”姑娘伸出粉嫩嫩的触手,揉揉眼睛:“但是我在他的床榻上找到了一块琉璃片,像珍珠一样能发出七彩色。” 说着,她取了一块果子大小的圆圆晶片放在我手心上。 “姐姐,我一直以为这个是哥哥给我买的首饰呢。于是就用小红绳穿着挂在脖子上当护身符。” 圆圆的晶片被我拿捏在手,透过灶房支开的窗子,我眯着眼睛往外望。 “姐姐,这是什么呢?宝石还是琉璃?值很多钱吧。” 我把晶片还给弯弯,却心神不宁地失了手,差点打翻药碗。 阿宝找了块糕点给弯弯,让她躲房里自己吃去,然后蹭到我身前来—— “阿黛。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咬了下唇,把烫坏的手指捏在耳垂上:“是鱼鳞。” “鱼鳞?!”阿宝上下打量着我。我赶紧摇头:“不是我的,这鳞片又圆又大,位置应该是靠近尾鳍那里。所以原身应该有——”我比量了一下,两臂伸开能有四尺长。 “啊,”阿宝想了想:“那也没有多大吧?” “不是这么长,是这么宽!”我故意用夸张的口吻,把个萝卜吓一跟头。 “那这得是多大的一条鱼啊!” “少说有三千多年的道行。”我吹了吹灶台上的药碗,叹口气:“我们水族类的妖精很难修行到五千年以上,只有龟鳖一族才能破万。 像这么大的白唇鱼,除了莫浔爷爷,我都还没见过呢。” 阿宝想了想:“我好像听你提起过莫浔爷爷,你不是说他已经正果升天了么?” “是啊。”我摩挲了一下手指上滑腻的鳞片感:“莫浔爷爷三千八百岁了,已经是我们这一族里的老寿星了。 只是不知这条鱼,缘何会出现在弯弯哥哥的房间里……” 我也不知道这份不太好的预感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只能嘱咐阿宝说:“你先别对弯弯乱说。等洛西风的伤势好些,我们想办法离开王府去外面查一查。说实话,阿宝……做个不好的准备吧。如果弯弯的哥哥真的是被这么大的一条鱼袭击,多半要凶多吉少了。只是白唇鱼,向来性情温顺,除了体型巨大外,从不伤人害命——” 可是性情温顺有用么?这段时间以来,莫名其妙遭遇的妖怪还少么? 天饕,山犼,还有洛西风之前降服的湖蜃……除了灵狐兮楉,就没有一只是带有理智和脑子的!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呢? 端着药碗走出去,一眼看到抱着糕点的弯弯可怜兮兮地站在墙角,雪白的大兔子‘虎视眈眈’地挡住了她的去路。红着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声。 “弯弯!”阿宝扑上去,一脚把兔子踹开个仰八叉:“你这兔子烦死人!满院子都是花鸟菜草。怎么就盯着个胡萝卜不放?” 弯弯抱着阿宝吓得直哭,手里的糕点也掉了。 “雪球!”紫衣的黎疏一下子追了出来,抱起自己那只滚了满身菜芥草的兔子,怒目冲着我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懂不懂点为客之道,把我的雪球吓成什么样子了!” “王妃娘娘,实在抱歉。”我施施然上前道:“您的宠物实在太过热情,吓了我家小妹妹。还请您将它栓好,免得这厨房重地,磕了碰了。”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家雪球是我的宝贝,怎么就叫宠物了?你养的什么萝卜地瓜山野妖精的倒叫妹妹?简直岂有此理!” “脏兮兮的死兔子还当个宝贝。”阿宝撇撇嘴,安抚着怀里的弯弯。一句话几乎气歪了黎疏的嘴:“你!你再说一句!我们家雪球可是天上的玉兔下凡,海里的珍珠所化。能懂人言,通人性。半个月前我花了五十两银子才跟匠人转手买来的——” “在吵什么!”听到身后低沉磁性的男音,我真的是很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遇到轩辕野的。 “王爷……”黎疏不敢再多言,抱紧了兔子略略往后退了几步。 “王爷,是阿黛不小心冲撞了王妃娘娘。还请见谅。”我本着大事化小的心态,想要赶紧远离是非。这还端着洛西风的药呢,可没空跟这个蠢女人瞎咋呼。 “我道你抱着这兔子是来给伙房加菜的,先养养心性再养动物吧。”轩辕野抓起黎疏怀里的白兔耳朵,可怜的小家伙扑腾扑腾地直蹬腿。 “王爷恕罪!臣妾再也不敢了,求王爷——”黎疏吓得脸色惨白,当场就跪下了。 “阿黛姑娘救过本王的命,是府中贵客。你若再敢无礼。就抱着兔子到后院草岸堂过一辈子去吧!” 黎疏走东边,阿宝抱着弯弯去了西边。我一个人端着已经快凉透的药碗,抬头才意识到自己的路被轩辕野阻了。 “王爷?”我小声叫了叫他。 “哦,得罪。”他侧过身子让了让,陪着我走进弯弯曲曲的长廊。 “这等活吩咐下人来办就好,还要劳烦阿黛姑娘亲自动手。” “没关系,师父习惯我服侍他。多谢王爷关心。”跟轩辕野走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拘谨异常。并非因为他的身份气场,只因这样的身份气场在对我说话时自动转低两个调的口吻,会让我觉得略有违和。 从身材上看,他比洛西风还要高大,属于不用佩剑便也能从身上嗅出铁锈味的那种男人。 “刚才的事,多有得罪。”轩辕野说:“黎疏是我及冠那年引进府的侧妃,性情原本端庄淑仪。可惜天罚我战场血累,两年来让她失了三个孩子。大概是受不了失子之痛,人渐渐变得神叨计较又乖戾。有时候喜欢养养猫狗兔鸟的。请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听了轩辕野的话,我不由得对刚刚那个傻乎乎的王妃同情了些:“原来是这样?那王妃娘娘一定很难过吧?” “你怎么不问,我难不难过?”轩辕野站住脚步,侧首看看我。 我淡笑一声:“王爷志不在暖帐情长。何况就算难过,堂堂男子必然不像妇道人家那般无力,只能以泄愤派己怨。谁欠了你,谁害了你,你不会双倍奉还回来?” 轩辕野怔了一下。旋即朗声大笑:“阿黛姑娘竟是这般聪颖。” 我腼腆颔首,心道这哪里是聪明?不过是活得年份长了,见的人心广了。 夺嫡大战在即,皇子的侧妃反复流产,至今未有后嗣。用鱼腮子想想也知道该是谁捣鬼! “只是没想到,我已经躲到偏隅一处,他们却还是不肯放过我……”轩辕野走下回廊,抬手扶了一下正端着药碗的我:“阿黛姑娘,让你听这些烦事,觉得无聊吧?” 我摇头:“王爷不必如此客气。可惜阿黛只是山野草民,识不得端庄大体,朝权谋政。但是师父一直教导我,除妖安良,民生为大,无论谁坐江山都一样。” “说的好……君臣有道,权谋有道,再大的道却也大不过天道。六界轮回自有其纲常,民生养息地奉天佑。君王本就是国之祭品,食民之膏血供奉。君不思为民请命,与蠹虫硕齐何异?” 我想说,虽然我听不懂你说的,但是我觉得也许你真的能是个很好的君王。但是现在我想我师父,我师父,我师父!我师父该喝药了。唐芷那个贱人是不是还在他房里?! “洛先生既然已经醒了,我也陪阿黛姑娘一并去探望他一下吧。”就这样,轩辕野一路把我送出回廊,穿过一片荷花池,来到后厢房:“正好汶水河道的事,我还想请教一下洛先生。” “诶?”我惊了一下:“不是已经向王爷说明了,是灵雪白狐在汶水上游作祟。为了采取河床内的墨灵石修行练功,破坏了水脉导致——” “可就在刚刚,我接到下属来报,凿开的引渠河床下并没有发现灵石被大量开集的迹象。却似有什么体型庞大的怪物将原来的水脉疏道撞得一塌糊涂。” 轩辕野如是说法顿时将我也弄糊涂了。我们与灵狐兮楉交过手,他也亲口承认了自己盗采墨灵石,并吸取周文斌精元的罪状。 ——可是现在轩辕野又说水脉阻塞难以引渠的原因另有隐情? “总之这段时间里,临安城内外越发不太平。”轩辕野皱了皱英挺的眉头,叹息一声:“先是大量农户发现家禽家畜暴走疯狂,接下来又是山野妖兽无故袭击,加上河旱一事弄得人心惶惶。阿黛姑娘。把你牵扯进来可真是过意不去。” 我心里暗笑,这王爷可真会说话。红口白牙的转个弯就把我给坑进去了——我什么时候牵扯进来了?真是的! 这会儿已经到了洛西风的房门口,就听得哗啦一声杯瓷响。我心说这可是人家临王府,不是你的你摔得还挺霸气的。 “师兄!你……你怎么就是这样冥顽不灵呢?绿影失踪好多天了,阿黛逃不了干系。我之前也看了临王身上的毒伤,用的正是阿黛给他的‘银露玉珊丸’,我的药箱都是绿影在保管。她们不可能没见过那丫头的!” “阿芷,人丢了应该要赶快去找寻,扯着阿黛不放是没用的。”洛西风咳嗽几声,话语沙哑非常:“当天晚上,我是跟着阿黛一起走的。并没有见过绿影。” “这么说,你终于肯承认你就是为了她而退亲逃走咯?”唐芷的声音哽咽连连,听得我都有些不忍了。 不过女人的逻辑处处是坑,一不小心就掉下去。就连洛西风这么狡猾的男人也不例外—— “阿芷,这不是重点。” “这怎么就不是重点!洛西风,我从小就一门心思想要嫁给你。而你以前又是怎么承诺我的?”唐芷哭得嘤嘤噎噎,比黄莺都好听:“十岁那年,我旧疾复发,爹和师伯都束手无策。只有师兄你守在我床前三天三夜,一直对我说,如果我死了,你这一生都不会再娶任何人为妻。可是现在,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是个除妖师,心比钢铁还硬,却被一个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 “这跟阿黛没关系!” 我有点尴尬,端着药碗进退不是。一旁的轩辕野轻轻问我:“原来这位唐姑娘就是唐家宅唐涛的幺女啊?难怪昨天她主动上门说能治洛先生的伤时,我就怀疑他们本是相识。” “诶?” “不必惊讶,江湖中谁人不知洛家与唐家交好联姻。只没想到洛先生为了我临安水患一事,竟连婚姻大事都辜负了,真是令本王钦佩。” 我:“……” 我说王爷,您不怎么适合说冷笑话。 “另外。您就这样陪着我站在门外偷听,会不会不太好?” 轩辕野想了想,然后说:“这是我家。” 好吧,你家你说了算。其实我也想继续偷听就是了。 “阿芷,阿黛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你之前害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已经看在那么多年的情份上没有跟你为难。” “你明知道她是什么!她心怀叵测,她——” “够了!”洛西风厉声喝道:“阿黛是我的徒弟,我疼她爱她天经地义。对你,我有同门之谊,也有儿时旧情。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不愿再耽搁于你。阿芷,你要怪我,我无话可说。但是请你不要再针对其他人——” “师兄,你知道么?”唐芷哽着,越发柔弱的祈求和表白听得我都心痛:“其实早在几年前,我爹和我哥就已经看出你有悔婚之意,他们也都在劝我。是我坚持不肯,因为除了做你洛西风的妻子,我想不出今生今世我还愿意与谁白首共枕!今天你收回这些话好么?我当你只是被那个小妖精下了情蛊迷了心智!” 听到这里,我觉得我再不闯进去可就要出大事了。轩辕野大概是想拉我,我觉得画外音应该是——你等我躲起来再闯啊! “唐姑娘,”我把药碗往桌上一放,急忙解释道:“师父现在还受着伤,你有什么话不能以后再说么?这里毕竟是临王府,我们在这儿闹得一塌糊涂也实在不是为客之道。” 轩辕野站在门外,境地多半是比我更尴尬。 唐芷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跑。其实我也挺怕她出事的,侧过去半步想要叫住她。 “阿黛姑娘,我叫人跟着,你别担心。” “多谢王爷。”我连连点头。 “无须客气,另外,没人的时候,你可喊我姓名。”轩辕野说完就走了,我觉得他应该是借着唐芷的台阶赶紧给自己找路下。毕竟在窗外偷听之类的,不是君子所为。 我这才舒了一口气,走回洛西风的房间。 他侧着身子倚在床榻前,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黑漆漆地搭在床边。然后冲我招了招手—— 我赶紧把药端过去:“都快凉了,赶紧喝吧。” “苦。”洛西风只尝了一口,就皱着眉转过脸去。 我心说你他妈的要是再矫情,我就含了再强吻你一口! “别闹了,这是人家轩辕野的府上。” 洛西风哦了一声,皱着眉头一饮而尽。旋即一把就把我的腮子拧住了:“诶?谁许你跟他那么随便了?!他让你喊名字你就喊?” 047 只疼爱,却不爱 我使劲拧着头,想要把他不讲道理的手甩掉。 “你还不是一样,骗我说跟唐芷没什么过去,人家刚刚凄凄怨怨地诉衷肠,说你很小的时候就许了承诺。现在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翻脸不认人了,洛西风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洛西风!” “你这死丫头,我才昏了几天你怎么越发伶牙俐齐了起来?”洛西风多半是闹得累了些,连连咳嗽,表示说刚才的药实在太苦。 我咬了咬牙,从荷包里摸出一块冰糖球:“给,这是从阿宝那顺来的,他买给他女朋友的。” “什么?他买了个女朋友?” 我:“噗……” 说话间,阿宝拉着弯弯溜着门就钻了进来:“洛先生,你醒了啊?” 自是半点也没给萝卜点面子,洛西风抬手就把阿宝挥出去了—— “我们在郊外出生入死,你倒是逍遥自在?” 可怜弯弯瞪着惊恐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病态,嘴里却还叼着本属于她的糖球的男人。我猜她心里一定在想:这个怪蜀黍好可怕! 我拍拍弯弯的肩,让她靠着我坐下,然后把她的遭遇对洛西风说了一遍。 “师父,等你伤好些我们就去帮弯弯找哥哥吧。这样凭空失踪实在是蹊跷得很,你看这片鱼鳞——”我把弯弯脖子上的那片鱼鳞取下来给洛西风看,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紧了。 白白的鱼鳞外缘有一层淡黑色的粉末,他用白皙的指尖挑了一点,嗅嗅。 “阿黛,把我衣服拿过来。口袋里有包粉末。” 我急忙去翻找。记得洛西风的衣服染了很多血,已经送给王府的奴婢去浆洗了,不过物件荷包什么的倒是都翻了出来。我找到一块帕子包成的小裹。依稀想起来是那天在寒亭山遭遇了天饕之后,我与洛西风去而复返。发现本来已经被制服的天饕竟被人化成了妖灰。当时男人就包了些粉末带回来—— “这白鱼鳞周围也有类似的化妖散。”洛西风说。 弯弯急得快哭了:“叔叔,我哥哥怎么了?化妖散是什么,是很厉害的东西么!” 叔叔…… 洛西风脸上出现了一箭穿心的表情—— “小妹妹,你先别乱想。等我休养三天,咱们一块去你家看看。”洛西风把鱼鳞攥在手里,问姑娘能不能先把这个借给他。 “真的么?谢谢!谢谢叔叔!”弯弯笑起来两眼弯弯的,又萌又可爱。 可是洛西风的表情真的痛苦得很让人心疼:“你能别叫我叔叔么?整个房间里,应该是我年纪最小吧!” 弯弯想了想:“我二十七岁了!” 阿宝摊手:“我七十多。” 我垂下头:“你们先聊。” 后来阿宝把弯弯带走了,我去关门的时候看到一个白乎乎的影子嗖了一声过去。唉,该不会又是黎疏的那只蠢兔子吧。 奇怪了,又不是没见过胡萝卜,它怎么疯疯癫癫的总盯着弯弯? 不过……凶归凶,倒是不像有什么恶意。 “师父,你的伤还要养一段时间吧。三天就出门是不是太……”我坐到洛西风的床榻边上,他招招手。示意我把头靠在他膝盖上。 “我没什么大碍,不动手的话还撑得住。”洛西风伸手撩起我的长发,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即便修成了人形,脖颈最上面的两片背鳞也是消不掉的。 指甲盖大小,于是早年奈何陪我去刺成了一朵五瓣的梅花。 洛西风的手又轻又凉,压在上面抚摸着。我痒痒的,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师父……”我小声叫他。 “多少年了?”他叹了口气,扳着我的肩将我扶起来。 我眼眶一热,小声说:“一千三百多年了。” “那……不用碧鳞汶香珠的话,你该有十三岁了。” “我……” “还是个孩子呢。”洛西风放下手,眼里有几分莫可名状的绻缱:“鱼妖一百年一个天劫,心智成熟一岁。二十岁以后,一百年长十岁。当初,为什么来我身边?” 我咬了咬唇:“刚过天劫,你捡了我……” “可是这碧鳞汶香珠,不是你的吧?”洛西风轻笑一声:“我捡你只是意外,而你却‘意外’地带着隐藏妖气的宝珠?” “师父……” 我说我对你一见钟情行不行?我情窦初开,远远被你的风采折服。想要接近你,也知道你对妖类从无偏见抵触。所以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嘴上说不要心里却很诚实…… 我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看看洛西风那纠结的表情好像很想吐血。最后我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而且当初是你主动要收我为徒的,并没有问过我是人是妖啊!” 我很不讲理,不讲理的程度简直都想抽我自己一巴掌。 可惜话说的太多了,洛西风明显有意避开了‘我对你一见钟情’的重点意义—— “阿黛,你还只是个孩子。师父疼你爱你,并不是像你想的——”他转了下眼睛,话音落半,却很不厚道地扯掉了我的一角心疼。 我想过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所以为了不要这样的答案,我们一直都在回避。 哽了哽声音,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孩子。因为我不仅仅是苏黛,我更是梅妆! 我保存了前世的记忆,我有最成熟的心智,我不是因为依赖爱上你! “我……师父我……”我的手压在床沿,覆盖着他墨黑的长发。他伸出一直胳膊环住我的腰,一点点往前,按在气息已经羸弱的碧鳞汶香珠上。我的双腿渐渐化成鱼尾,沿着裙子底部湿哒哒地缠上他的手臂。 “红色的。”洛西风摸着我的尾鳍,喃喃说:“你一定很漂亮。” “还好,我的尾巴是难得一见的半纱珊瑚状,有四瓣。”其实我更想告诉他说,我远没有你那么漂亮。 当你是苏砚的时候,饱满的红顶,清澈的眼眸,灿烂如夏花的摆尾会让整个池塘的一切生灵都黯然失色。 我红着脸低语:“其实我们,见过的。” “见过?” 我压根不敢抬头去看洛西风的脸,心里却砰砰的。我想如果他不是真傻就应该很容易想明白我们在哪见过,除非—— 他装傻。 “该不会是,我小时候路过的某片荷塘吧?”洛西风装傻的水平还真是一绝。 我充愣的本事更是青出于蓝:“恩恩,你给了我一块豆饼,我记住你了。” 夜色如此旖旎,我们的对话还能再没意义一点么!我心跳成殇! “收回去吧,伤元气的。”洛西风摸摸我的头。看这个架势,好像是正用我的头发在擦黏糊糊的手! 这个贱人! “师父,我……你能别赶我走么?”我收起鱼尾,少女粉嫩的小脚丫轻轻蹭着他的腿。 他却像触电一般往被子里移了半寸,最后对我说:“瞎想什么,你这点斤两,还想出师啊?” 我心头一热,笑眯眯地说:“师父我很笨,可能一辈子都——” “是你的一辈子,还是我的一辈子?”洛西风轻轻掰开我放在他腰上的手:“阿黛。等有一天你遇到了真正适合你的人。我求你留下你都不愿呢。” 我急了,也明白洛西风这话的意思。我是妖,还有几千年好活,他是人,今年二十四岁,基本上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的人生。如果我要跟他在一起,像奈何那样成亲生子,就意味着我放弃了后面千年的寿命,像人类一样衰老寿终。 一把捉住他的手臂:“师父!我心甘情愿!” “可我不愿意。阿黛。你知道我不可能跟妖成亲。” 重重的一击,云淡风轻。 点点头,我说我知道。你早就……告诉过我了。 “不娶唐芷,我也不会娶别人。我辜负她,是我们命运如此。辜负别人,我却难以心安。阿黛,你还是孩子,师父只是你生命中匆匆而过的一客。两个人白头到老本是一件自然而随意的事,从没一种道理可以让一个为另一个放弃太多。我知道奈何的事让你有感触,也确实令人感动。但个例毕竟是个例,并非所有人都应该接受这样不对等的情感寄托。 何况阿黛,为师对你……你应该明白,相处有很多种感情方式,不一定除了爱便是陌路。你不要再越陷越深了……” “我知道,你别再说了行么!如果你觉得压抑或者太辛苦,那我什么都不求,只想留在你身边。陪你这一生,等你老了我照顾你。”我撑起身子。用手指盖住他的唇。触感冰凉柔软。 “你若执意如此,我无力拦你。但我给不了你的,今生今世不会承诺。” 明明是挺绝情的一句话,我却用笑容抹去了泪水的痕迹,如释重负。那一刻,我没有心痛只有轻松。 只不过这份千年的倔强始终还咬着不甘心的思绪,不愿轻言放弃:“可你也说过,如果你爱上了妖,自然也会不计生死,相许相依。” “我是说过,我说‘如果爱上’。”洛西风放开揽着我腰身的手,用力靠倒在榻上:“去吧,为师累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赤脚在地上站了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说:“洛西风,如果我能让你爱上我呢?” “呼……” 已经睡了? 我将不安分的哽咽悉数咽下,伸手拉上他的被子。 “王爷,偷听会上瘾的。”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靠在亭廊下面的轩辕野。他换了一身黑色的常服,大约是该就寝的时分,发冠也放了下来,以至于差点被我误认为是星堂。 “碰巧经过。” “唐姑娘呢?” “我叫黎疏陪她说说话,在她的厢房内,没事。”轩辕野打量着我的眼角泛泪,似乎比月色更清媚:“早些年便听说洛老天师的独生子风流俊逸,如今尚未一睹风采,便可知其拖着这样的伤患,短短半个时辰便惹哭两位姑娘。” “王爷想说什么?”我拽了下衣袖,气氛倍加尴尬。 “想说洛天师乃是人中龙凤。手握家国大权,内有麒麟之子,却不起夺权战野之心。实在难得。” 我笑了笑:“那是因为鸡蛋永远不懂狗的快乐。” “阿黛姑娘,你把你的师祖比喻成狗了。” 我一下子笑了出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心酸情乱一涌而上。轩辕野陪着我一起笑,只是比起洛西风那样充满贱意的冷笑,讪笑。嘲笑之外—— 他的笑容更加高朗,纯粹。 笑着笑着,屋子里丢出来个空碗:“吵死了!要笑别处笑去!” 轩辕野怔了一下,旋即拉住我的袖子:“跟我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拒绝都没曾过脑考虑。就这般被他拖着跑出了九区回廊,一直来到一片茂盛的荷花池边。 其实我并不太明白轩辕野的意思,荷花虽然美,却不过一簇凡物。想我当鱼当了一千多年,看荷花早就看恶心了好么? 所以当这么大一池子水铺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想的只是下去游个泳。 游在水里,就不用刻意屏住眼泪了。 “你看那里,”轩辕野用手指着池中最正央的一朵:“每到午夜时分,那朵荷花——” “啊,是异血莲。”我扶着汉白玉的栏杆,探着头往里张望:“这花非常难养,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呢!” 世说有种莲花通体清幽如碧血般鲜红,只在午夜盛开。根茎却不扎在淤泥里,而是寄生落养在别的莲花颈上。就好似要吸取别人的血液和养分来供自己生存美丽。 关于异血莲,有个奇葩的传说。只要采集下来,用花瓣研磨成粉给自己心爱的人服下,他就会爱上你。像传说中的情蛊一样—— 当然,传说只是传说。 我歪着头看了看轩辕野:“王爷,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拿这个东西去给我师父吃吧?”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有这个东西。只在你手边,想要的话,很轻易就能得到。可是你愿意么?”轩辕野的侧脸刚毅明朗。异血莲散发出莹莹的光打在上面,让我分辨不出这样的男人是否也会脸红。 我摇头,说不需要。 “爱之一字所以难能可贵,那是因为一切羁绊与相依皆出于心随所愿的付出。”我望着那异血莲出神,最后却像是强行戒瘾一样移开了目光:“况且,世上又怎会真的有这样一种东西,能让所有的爱而不得,可以不劳而获?” “是啊,如果真的有效果。我也不会留它到现在了。”轩辕野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王爷也有深爱而不得的女子?”我问。 “恩。” “很久了?一直……没能走到一起?” 月色正好,谈谈心什么的总是能让人忘记些短暂的不愉快。况且这一番相处下来,我也并不觉得轩辕野是个高高在上,很难交流接触的人。 “没有很久,只一眼就觉得应该是她,却没有自信能一步步拥得到她罢了。”轩辕野最后瞥了一眼那异血莲,又仰头望了望上弦月:“天不早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可就在这个时候,迎面匆匆过来个提着灯笼的人影,走近才看出原来是管家大叔。 “王爷,原来您在这儿啊!” “什么事?” “林大人和杜大人回来了,说有……有……”管家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阿黛姑娘跟她的师父也是位临安城水患而来的,你但说无妨。”轩辕野道:“子修和伯启不是去查汶水河道的事了么?又发现了什么?” “王爷,你还是去前厅看看吧。” 轩辕野看了我一眼,我先说一句:“王爷我能跟你一块去看看么?” “这……”管家面有难色:“唉,不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太过惨不忍睹,不忍叫姑娘家亲见。” 我与轩辕野对视了一下,不用说,大家心里透着明白的。 应该是什么‘尸体’被弄了回来。 我说我不怕的,连看都不敢看的,还提什么寻找真相。 就这样,我跟着轩辕野一块来到了王府的正前厅。 白色的裹尸布下面,两具已经泡的发烂的尸体十分诡异地躺在那里。 看样子,得死了有几个月了。 城府大人卢映崖和仵作薛先生被连夜带了过来,经案卷查证。得知这两人分别是两月前失踪的一对叔侄,是西街巷口豆腐坊的。 当初家人来报案,说两人早起去坊里磨豆子,一直到日落都没回来。 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们出城门,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如今尸体竟然在汶水河道的淤泥里被发现,全身肿胀不堪。 “身上并无明显的外伤,加上浸泡许久,很难辨别死因。”仵作薛先生检查了一炷香,无奈地说道。 “没有明显的外伤?”轩辕野在两具尸体前一边徘徊一遍沉思:“难道是失足落水溺亡?” “不像。”仵作蹲下身,用油纸压住两张面孔,然后又用特殊的赭石粉撒在上面,映出两个狰狞的轮廓:“这二人的面部表情非常痛苦,可见生前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 “妖魔?鬼怪?”轩辕野蹲下身,到我旁边。用木枝轻轻拨开了死者的一只手,竟是一片巴掌大的白色鱼鳞! 我当时就惊怔了—— 又是鱼鳞?与弯弯哥哥房间里留下的那片,应该是同样的来源! “阿黛姑娘,你认识这东西?”轩辕野多半是看出我的表情异样,将鱼鳞递过来问我。 我点头。如实回答:“这应该是一条有三千多年道行的白唇鱼。” “这么说,汶水河道河床内的翻乱真的不是那个什么狐妖所为?而是这条畜生?!” 我不能确定,也不敢妄下论断。只好蹲在那两具尸体面前,慢慢观察。 就在这时,我发现其中一具尸体的下颌上有个非常奇怪的伤口。 大约有一个指头宽,青紫的颜色,像是重重的吸盘。 “精元。”我浑身一凛:“这两个死者,都是被妖吸干了精元!” 我不由地想到了之前被洛西风他们救回来的周文斌,要不是及时赶上一步吓跑了狐妖兮楉,只怕那可怜又可悲的男人也要同这两个死者一样迷之沉入河底了! 可是—— 伸手压了压尸体上的伤,中空泛白,脓水肆意!这不是狐妖的咬伤! 狐妖有利齐,吸元之时多从人的后动颈子下口,咬伤多呈现出蛇状。可是像这样从外观看不出咬痕的伤,多是水族造成。 大多数的鱼都有触须,将触须轻轻吸在被害人的中喉附近来吸取精元。 “所以这两个人并不是灵狐所害?”轩辕野问我。 “王爷,我要出府一趟。”看看外面的天已经呈现了鱼肚白。我得去确认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陪你一起?”轩辕野道。 我摇摇头,说我要去找一个朋友。她刚刚分娩不方便见客人。 “王爷如果致力要将这些怪事惨案彻查到底,那么请按阿黛说的准备一些东西。”我站起身之前,给两具尸体蒙上了白布:“我需要近三年来所有失踪的人口的案例,我总觉得这两个人将不会是唯一的两个受害者。” 轩辕野派了马车送我出府,阿宝带着弯弯跟我一起去。 等到了东城街的时候,鸡都叫了。 阿宝问我为什么看起来一点没精神,我没有心情多解释。一方面是因为洛西风,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我觉得这看似简单的事情之下,有个逻辑不通的地方,却一直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儿。 “阿黛,你是不是跟洛西风吵架了?”阿宝可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我拄着下巴望向窗外,弯弯在我膝盖上呼噜呼噜的,梦里撇撇小嘴儿,喊了声‘哥哥’。 “阿黛,我总觉得洛西风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感情。” “所以来不及了。”我苦笑一声:“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有些东西还能慢慢缠绵进习惯。如今什么都知道了,就好像在两人面前硬生生拉开一条楚河汉界。感觉别别扭扭的。唉。” “你还能活很久呢,这一世不行再许下辈子呗。” “万一下辈子他长得很丑呢……” “切,你还说你不是看脸。”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其实阿宝,可能连我自己都没发觉,在不知不觉中,我爱洛西风已经……跟苏砚没关系了。” 阿宝长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然后用一块香喷喷的手帕盖在小胡萝卜身上。眼里温情似水,看得我满心酸楚。 你就不要在刚失恋的单身狗面前秀恩爱了好么! 结果马车停在奈何家的院子外面,一眼就看到周文斌蹲在灶房前,一边熬汤一边抽空做木雕的小床,我觉得我受到了暴击伤害。 “阿黛姑娘?你怎么来了?”他冲我打招呼,手里却没放下正在给奈何盛粥的碗。 “奈何姐好么?” “恩,在里面喂奶呢。快请进吧,没吃早饭吧。我这儿再烧点——” 我隔着窗棱,看到晕出浅灯下的身影,恬静安宁。妖与人结合生子,便意味着放弃千年的寿命,从此色褪老衰。 所以我始终想不明白,奈何没有前世纠缠,没有未了心愿。那为什么不愿意再等等? 等到一个比周文斌更好的男人,值得她轰轰烈烈地走完这一生。 直到现在,我想我多少可以明白了什么叫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阿黛,你怎么来了?!”奈何的气色好了些,短短几天时间竟似胖了一点点。 048 药 “奈何姐,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嘛。”我如是回答,这番过来看望她,也着实是有要事相问。 刚刚进来院子的时候,我已经留意了周文斌下颌上的那个伤疤。死而复生短短数日,被吸取精元的伤疤自然未曾消退。 跟临王府里那两具尸体的,简直一模一样。 所以现在事情复杂了—— 盗灵石的是狐妖。 破水脉的却不是狐妖。 诱人心魄的是狐妖。 吸人精元的却不是狐妖。 奈何听了我的一番叙述,皱着眉想了想:“阿黛,其实上回出事到现在,我心里也有一番疑惑。按照常理,但凡修行千年以上的妖精很少会愿意用吸取凡人精元这种行为来提升自己的灵力。首先效果甚微,其次容易引人怀疑进而被群起攻之。所以你们说,狐妖兮楉骗走了文斌,又在汶水河畔的妖洞里吸了他的精元。我当时紧张恐惧,但事后想想似乎也不大合逻辑。” “所以现在证实了,害了周文斌和另外两个无辜人的妖怪并不是灵狐,而是一条体长约三丈的白唇鱼。”我把弯弯手里的鳞片拿过来,出示给奈何看:“灵狐与我们交过手,却对害人一事供认不讳。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兮楉与这条白唇鱼是一伙的,狐妖负责迷惑人心,把人交给白唇鱼吸元。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奈何摸了摸手里的鳞片,沉默半晌才说:“阿黛,可我觉得还是不对。你瞧这鳞片,少说是条三千年的成精白鱼,道行未必要比那狐妖浅。 如果狐妖都不吸。那白鱼又为何要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我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凡是袭击人类的妖物,要么是些本性极其邪恶丧心病狂的败类,就同坏人一样。要么就是一些,受了重伤急需补元采精助渡天劫的小妖,一般道行很浅。可是这类妖物即便下手害人也无需把人往死里整啊,但凡有点良知的,都会下手三分余地。 可是结合如今的几起惨案来看,首先是妖类莫名癫狂害人,其次是人被迷惑吸元命丧湖底。横竖看下来,怎么都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纵着可怕的阴谋呢? “姐姐,”弯弯拉着我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可是好像很吓人的样子,我哥哥是不是被坏人害死了?呜呜……” 弯弯一哭,婴儿也跟着哭,于是阿宝手忙脚乱地两头哄。 我和奈何对视了一下,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可能是要凶多吉少。但都不忍在这个时候就让姑娘绝了念想。 于是我哄她:“弯弯你先别急,你哥哥并非人类,就算受到了妖怪的袭击也能反抗逃生是不是?也许他只是受了点轻伤,躲起来治疗了——” “阿黛姑娘,你们说的那个哥哥,是不是一位穿白色长衫的公子?”说话间,周文斌端着凉好的藕粉和糯米团子进来,给奈何悉心送上床头。听到我们在谈话,便随口接了一句。 “对对!我哥哥喜欢穿白色长衫,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个可好看的兔子牙了!” “那就是了,他在御香坊弹琴,名叫白痕。” “你认识他?”我和奈何都很惊讶。 “也谈不上认识,只是在一个多月前他来过咱家的绣坊。”周文斌将奈何扶起来,用小汤勺吹凉了喂她粥:“说是要定一块巾帕,绣上漂亮的花纹。雪白的兔子和一棵仙草。你也知道,咱们绣坊接的都是商铺大单子。像这样的小生意,我当是消遣,本没有理会。但他给了重金,要我们一定在初十之前赶工而成。” “初十是我生日!”弯弯叫了起来:“哥哥说要送我礼物的!可是,可是他就是初八那天失踪的,他一定是出事了对不对?呜呜,哥哥……” “那后来呢?”奈何急问:“那位公子,有来拿定做好的巾帕么?” 周文斌摇头,说已经过了二十几天了。他只好把成品留在仓库里,一般像这样的情况,会为客人保留三个月左右。 “姐夫,要不,就把那个帕子取来送给弯弯吧。”我叹了口气,请求道。 周文斌连连说好:“等天亮了我就叫绣坊的伙计去取来,送到——” 我说送到临王府吧,我们现在都住在那里。后来阿宝带着弯弯先出去了,姑娘一直哭,会吵到孩子。 “阿黛,上回洛先生为了救我们文斌,受了不少苦吧。”奈何看着已经在哭累入睡的孩子,轻轻给他掖了一下被角:“几天前,我们听说临王带着人把东城门给凿开了,街坊都在传说是为了捉狐妖。后来又听说临王带了两个受伤的男女回府,我一猜就是你们,吓得觉也睡不好。还好找到阿宝问了情况,才知道你没事。阿黛,替我谢谢洛先生的救命之恩,我们实在无以为报,这个拿去——” 奈何送了我一个小瓷瓶,我惊奇地看着她,问这是什么? “蛇桐香,有助内伤恢复,修元精进。”奈何说:“不过药性太烈,还是要等他身子康复些,加在一些调养生息的药汤里调和服用比较好。” 我刚要说谢谢,就见周文斌的脸色有点不对,然后匆匆红着脸出去了。 这时奈何才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附耳过来:“这药不可滥用哦。恩,稍微有点……” 我一下子明白了,脸上顿时提起火来:“奈何姐你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以,可以给他吃这种h——” “哎呦,都千年的妖精了还矜持什么啊。你要是打心里就跟定他了,就应该再勇敢一点嘛!” “那我也不能下春药给他啊!” 奈何怒其不争地白了我一眼:“这是我内丹修炼出来的增元良药,怎么说春药那么难听?只是附带有些催情的功效而已。那,你不要算了,我下回自己送给他。” “不不不!还是我来拿着吧。”我脸一黑,心想你要是把这个拿去给洛西风,万一他收了怎么办!多丢人?! 收了药。我带着阿宝和弯弯回了临王府。 一个盹儿打到了太阳落西山,我起来的时候阿宝正在院子里给弯弯洗澡。跟管家借了个刷马的刷子,把个小胡萝卜从里到外弄的干干净净,就差下锅了。 我去找轩辕野把昨天的事说了个大概,现在基本上要锁定的嫌疑人一个是灵狐兮楉,另一个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唇鱼。 “只要能找到这两个其中的一个,也许谜题就能有所解答。”我表示说,灵狐身负重伤,多半应该在昆仑山休养。而白唇鱼。十有**应该还在汶水河道内。 “这么说,如果捉不到那妖孽,即便修好了河道也无法长久。”轩辕野想了想,说他心中已有数,接下来就会带人从长计议。 “我师父受伤难以动手,所以有什么需要出力的地方,王爷找我就是了。” “捉妖这么危险的事,你一个姑娘家……”轩辕野犹豫了一下,我却莞尔轻叹。 姑娘家又怎么?没有人疼爱的女子,还不是要当自己是男子一样坚强? “王爷放心,阿黛可没有那么弱。”我说。 “就算别人不心疼你,也没必要对自己这么狠。否则在男人的眼里,你就像黎疏一样愚蠢了。”轩辕野随口这么一说,我却哑然失了阵脚。 “你——” “你用心照料洛先生就是了,除妖的事,我会安排他人去做。” 轩辕野走了以后,我发了一会儿呆才往伙房去。正好遇上了唐芷,她看了我一眼。把药包丢给我。 “还以为你这么快就另结新欢了,跑了一整天也不见人影。这是他今天的药,煎了。” 其实我是有点尴尬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与唐芷并没有什么竞争的关系。他不要她,也一样不要我。谁也不比谁得意多少嘛。 “师父说这药太苦,能不能加几味甘草糖渍花之类的?”我主动跟唐芷搭话,总觉得既然还在一个屋檐下也别一直闹得抹不开面子才好。 “我已经调柔了配方,你不用多管。熬好了告诉我,我还要趁热再添一味药。” “什么药,我来弄就是了。”我有点奇怪。 唐芷脸色沉了沉,说你别管。 热脸贴了贴冷屁股,我也懒得多话了。反正她是大夫,她说什么都有道理。 唉,一天没去见洛西风了,要么……还是不要去见了?免得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弄得一身的骄傲都跟泥巴里滚过似的。 我以为千算万算,还是开宝开早了。但如果昨天不说,今天说呢?今年不说。明年说呢? 疼爱归疼爱,爱归爱。洛西风的心里从没把我定位成应该定位的角色,坚持多久又能怎么样呢? 我不小心掉了颗眼泪到药里,跟着心情一起煎了。可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再次响起了不安分的尖叫。 一听这个高八度的声音就是弯弯,唉,摊上这么个神经质的女朋友,咱家小萝卜以后的日子多半是不怎么太平了! 我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就看到阿宝抱着弯弯,手里抓着一条白手绢。而手绢的另一端,是那只非常讨厌的白兔子,咬着死死不放! “阿宝!怎么回事?” “这死兔子抽风一样,天天盯着弯弯!”阿宝把哭哭啼啼的胡萝卜扔给我,撸起袖子就要跟兔子肉搏:“松口!这帕子是弯弯哥哥送她的,你咬坏了我把你炖汤!” 原来是周文斌派了绣坊的小工来送巾帕,弯弯看着哥哥给她定的生日礼物,正在院子里伤神流泪呢。没想到那不知死活的兔子又来了,不由分说就咬住帕子。这会儿正跟阿宝拉锯战呢! 弯弯哭得越来越大声。阿宝一急,刺啦一声,帕子撕掉了一个角! 兔子松口了,弯弯扑上去就抢帕子。只看到好端端的刺绣画上一直白兔少了半个耳朵,一堆嫩草上都是口水! “哇啊!帕子……呜呜……” 我一个头两个大,横竖也想不明白这黎疏养的白兔到底是中邪了还是怎么的,总是过来找麻烦! “好了弯弯,弯弯不哭了。咱们不跟这不懂事的小畜生一般见识。” 胡萝卜哭着哭着就现了人形,抱着帕子不撒手。 白兔却耸拉着耳朵。在地上啃了啃草皮。 阿宝气得还想上去踹它,却被弯弯给拦住了。 “算了,阿宝哥哥。它想要就送它吧。我哥哥常跟我说,多多大度些,不跟人家计较。都是积德祈福,有助修为的。”弯弯走到白兔身边,蹲下来。先抹干净了哭花的脸蛋,然后摸了摸兔子的背。 “这个帕子就给你好了。你以后,就不要再欺负我了。”弯弯把帕子系在白兔的脖子上,就像一块小丝巾一样。 白兔一动不动,眼睛红红的。 “我可不是胡萝卜,变成妖怪的时候也可厉害了。知道了么?”弯弯皱着眉,冲白兔做了个鬼脸。然后那兔子掉头就跑,三下五除二就蹦进了草丛。 弯弯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一头钻进了阿宝怀里。我知道她还是心里疼,可是刚刚故作坚强的小模样也真是越发惹人怜了。 “好了弯弯,就算找不到你哥哥,我也会一直陪你。保护你的。” 阿宝瞪了我一眼,意思是让我赶紧闪开。我识趣,哪敢留在原地继续受虐? 于是灰溜溜地滚回伙房,迎面却又撞了唐芷。 “你跑哪去了?差点煎糊了。”唐芷端着药碗正要往外走。 “啊,我……”我一拍脑袋:“刚才外面有点意外,还好吧?要重新煎么?” “不用了,还好我顺便看一眼。拿去端给他吧。”她就这么往我怀里一塞,吓我一跳。 我说你去送好了,我不去了。 “怎么?”唐芷冷笑一声:“不是要跟我一争高下么?这么快就放弃了?” 我摇头。说我从没想过要跟你争,也没想过要放弃。 “只是爱情这档子事,总归要讨个两情相悦是不是?你是人,还能坚守个日久生情。我是妖,起点上就输。你可以觉得我可悲,但我也一样可以觉得你自私。不被接受和确认的感情,付出了太多,反而让对方为难。”我觉得我说的挺有道理,但很多时候,道理人人都懂,能不能坚持住心,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我也学聪明了。惹人厌的事,你去做吧。”唐芷坚持把药碗往我怀里推:“我还要回房捣药。黄芪兑白胆,过了这黄昏的光亮,入夜沾露可就不好了。” 女人的战争可真是奇怪。之前还狗咬狗的一嘴毛,如今却谁也不想多走一步了。 洛西风……呵呵,你活该! 走到男人的房门口,我敲了敲门,就听到里面慵懒的一声‘进来’。 男人披了件外衣,竟然已经起身了。 此刻背对着我,端坐在屏风后面的。衣袖半挽,长发及腰。 我放下药碗,凑过去一瞧—— 原来他正在提笔作画! 我见过洛西风作画,大抵都是梅兰菊竹一类。我也问过他,怎么不画鱼呢? 他当时冲我翻了个白眼,说鱼是用来吃的,没有美感。 妈的。贱人! 这会儿墨刚刚研好,他提笔落点,也不知心中可有成竹。 我起身过去关窗,因为风来的时候,听他咳嗽得依然厉害。 “今天怎么不见你?”洛西风头也不抬地问我。 其实进门之前我就在猜想,他一定不会主动提起昨天的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随意翻页。 反正他最擅长的,不就是不要脸么? 于是我回答:“我去找奈何了,问了些线索。” 将事情的大概叙述给洛西风,他倒是半点也不惊讶:“跟狐妖交手的时候,我就猜到吸取周文斌精元的并不是他。” “啊?!”我把药碗推过去,看着他喝下。这一次,他没叫苦。 我问洛西风,那昨天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伤势未愈,发现什么也不能有所行动。告诉你又有何用?总不见得让你自己去找妖怪拼命吧。” 我垂了下头,小声说:“你就是担心我,还不承认。” “我是很担心你啊,从来都没有不承认。”洛西风伸手拉住我的袖子。将不情不愿的我拽了过来:“来看看,为师画的,像不像你?” 我:“!!!” 皱了皱额头上的青筋,我真是压抑着心头一口老血才没一掌劈死他! 我说:“师父,我是鲤鱼,不是带鱼……” 这长长的一条,跟蛇似的直不隆冬,什么鬼! “哦?我记错了?”洛西风揉了下脑袋:“大概是昏迷太久,伤脑子了。” 我磨了磨牙:“师父,你不用故意做这么幼稚的事来让我讨厌你。你放心,昨天的话我一个字都没记住。以后等我找到了真正适合我的人,我会走到干干净净连钱都不付。你就是把我画成乌龟王八我都不在意!” “我是真的不会画鱼。要么,你画个试试?”洛西风拉起我的手,把笔往里一塞。饱满的墨汁溅了几滴,甩出浓厚的香晕。 “累了,我去躺着。今晚给你的功课,就是自画像。”他轻轻伸了个懒腰,放下外套又转回到了榻上。 我走过去帮他垫高枕头。调亮了烛火,带到屏风后。 “我来画就我来画,你好好看着!” 坐回到桌案前,我铺了一张新纸。纸镇是玉麒麟状的,莹莹翠绿在淡淡的灯光下散发出祥和的悠然。让我几乎快要忘记了,我有多久没作画呢? 依稀记得千年之前的那个平静的清晨,苏砚躺在我身边,睡得像个婴儿。大红的华服从床底一直拖到门口,堪比新婚夜的色泽。 他的脸像洛西风一样白,头发也像他这般墨黑。 那时我先起身梳妆,临窗作了最后一幅画。火红色的锦鲤跃然如真,清淡的水草缭绕如结。就像以前无数的画作一样用心,用力。惟独不同的,是我用的纸——是昨夜落红的白帕子。 我爱苏砚热情火红的颜色,也爱他冰凉滑润的体温。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就像今天这样挽袖提笔,而他则一身慵懒地靠在临窗的软榻上。 有时我画鱼,有时我画人。可每次接过画。他却总要先嘲笑一番。 但我知道,他的每一寸眼神,都如获至宝。 我不想流泪,却还是不争气地圆润暗淡了第一滴墨痕。 我画了一条鲤鱼,比自己美。因为我脑中只有苏砚,早已没有自己。 洛西风靠在床榻上,一句话也不说。哑剧一样的沉默里,只有他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我的笔微微颤抖,想来想去不知该作何落款。 最后摸了摸胸口的‘落梅珏’,我写下了——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苏窗远为黛,砚里墨荷香。】 “画完了没?我都要睡了。”洛西风冲我笑:“要不要弄面镜子?” 我咬牙切齐:“不用!我记得我自己长什么样!” 气呼呼地把画甩给洛西风,我一撇嘴:“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才是鲤鱼!” “哦,果然跟鱼市上卖的差不多。”洛西风眯起狐狸眼,唇角上扬了一个欠抽的弧度。 我:“……” 我说洛西风你伤成这个样子,其实是打不过我的。你自己心里一点没数么?!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苏窗远为黛,砚里墨荷香。”他轻轻念出这句诗,侧头想了想:“这是那块玉佩上的吧。其实,我一直都不怎么明白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看?” 我的心抽痛了一下,咬住唇摇头:“我也不怎么明白。只是……觉得意境美,就题上去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应景。你看你这鱼黑乎乎的,怎么看都像是炖汤用的。我以为应该是一条颜色很——” 我急道:“那是因为这里没有朱砂!红色的,苏砚是——啊,我是说,我是红色的,很漂亮的红色!” 看着宣纸上虽然勾画精致,但却是墨漆漆的一尾鱼,我真是恨不得一头磕死我自己! 因为洛西风说的没错,看起来就是很廉价嘛。跟渔夫用网捞上来一筐一筐装车买的,简直没啥区别。 这会儿洛西风掐了下我的腮子,可能有点用力,我差点被他掐出眼泪,他却笑了:“没关系。等回去,我们再用朱砂染。” 我重重点了下头:“这是我第一次送你东西,你也要好好保——存?!” 可是话音还未落,我脸颊一松,洛西风突然就抽回了手! 我就这么眼看着宣纸上的墨鲤顿时被一大片血红铺洒盖落! 骇然仰起头,只见洛西风以手掩住口,鲜血自指缝间纵横涌溢。 “师父!”我扔下画,起身要去扶他。却被他皱着眉一把推开,又是一口鲜血喷在地,染得满床满身都是绝望的腥气。 “怎么会这样!洛西风,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他伏在床她便,一直没说话。只是凝聚着目光,渐渐游落在桌旁那只刚刚喝过药的空碗上。 049 委屈成殇 救周文斌的法子虽然让洛西风的元气大伤,但他毕竟修为深厚内功夯实。所以这几天也是渐渐有所好转的迹象,缘何会突然恶化的这般凶险?! “让开!”闻到我的惊呼,唐芷最先从隔壁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扯着我的胳膊将我甩出半丈远。 我来不及计较这许多,红着眼追问正在为男人切脉的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突然就吐血。唐家姐姐,这——” “阴脉怪异,阳息虚涨。这……不应该啊。我每日进针三次,早就已经将郁结在——阿黛,你给他吃什么了?!” 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我什么都没给他吃!只是送了一碗药进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就在这时,唐芷突然弯下身从地上捡了一个淡青色的小药瓶。 啊!这不是今天奈何送我的蛇桐香么?刚刚被唐芷这么一拉扯,不小心从袖袋里滑了出来。 “这是什么?”唐芷拔开瓶塞,一股清澈的异香钻进我们之间奇怪的氛围里。 “这是我……我姐姐给我的药,这……” “蛇桐香?”唐芷冷笑一声,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炸在我脸颊上! 我已经感觉不到有多疼了。朦朦胧胧的泪光中,我看到洛西风似乎撑了撑身子去拉唐芷,可是终究体力不支地垂下了手。 他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可我的脑子里一片嗡嗡隆隆,什么都听不清。 “阿黛!”这会儿阿宝也跑了进来,后面跟着轩辕野:“发生什么事了?” 我脸颊血红,什么话也无力辩解。我只关心洛西风有没有事,什么委屈和误会都可以先放在一边。 “呵,什么事?”唐芷眼睛红红的。一边着手给洛西风入针用药,同时提高了咄咄逼人的嗓音:“难道临王不是心知肚明么?” “唐姑娘有话可以直说.自从接洛先生与阿黛姑娘入府,本王意在求贤解患,惩妖除恶。并无半点亏待。”轩辕野挡在我身前,而贴心的阿宝则用冰冷的触手抚着我泛红的脸颊。 “好一个惩妖除恶!”唐芷怒目视向我:“王爷若真是问心无悔,就不该袒护身后这条鲤鱼精!王爷应该明白,我爹是当朝药监司的掌事,而我师兄的父亲是堂堂护国天师。以王爷现在的身份,可敢叫我二人在你王府之上有任何三长两短?” 我明白唐芷这话的意思,从明面上来看,唐家和洛家都是太子那里的人,对轩辕野来讲本就是十足敏感的身份。如果洛西风真在他这里出了什么事,那可就不是光靠一张嘴就能说的清了。 “所以王爷,您若是个深明大义的人,还不赶快把这个妖女捉起来?她意图迷惑我师兄,求而不得。竟在药里下了惑人心神。退炽阳,着阴虚的蛇桐香!” “我没有。”我轻轻拨开阿宝的触手,从轩辕野身后走上去:“唐家姐姐,这药是我朋友送我的,我知道有什么作用。但我并没有对师父下。而且,就算你对我有怨有恨都无所谓,请不要随便牵扯临王殿下和朝中它务。他什么都不知情。” “他不知情,所以你知咯?”唐芷不依不饶:“我还道你有什么样的本事让师兄对你如是另眼相看,原来竟是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我——”证据确凿,我百口莫辩。只能把目光无力地投向床榻上紧闭双目的洛西风,我以为,只有他相信我就够了。 “唐姑娘,现在不是争执这些事的时候。”轩辕野朗声道:“洛先生的伤可有大碍?如有需要,本王这里——” “不劳王爷费心了,我师兄的伤我自会照料,至于这个小妖精——万望王爷允诺,不要让她再靠近这里半步!” “唐姑娘,本王早已应允阿黛,这王府之中她可来去自如,毫无禁地。所以请恕难以从命。”轩辕野道:“更何况,且不论阿黛是人是妖,只要洛先生一日为其师,这件事就是由人家师徒二人当事。唐姑娘这般行为,可是有失仪态有违理常?” “临王殿下……”洛西风缓过一口呼吸,微微睁开眼睛:“麻烦行个方便,叫我与阿黛单独说话。” “不行!”唐芷尖叫一声:“师兄,你怎么这样糊涂?她——” “我在问王爷。”洛西风皱着眉咳嗽几声,坐直身子。 “就是,人家赶你看不出来啊,还在这边讨人嫌。”阿宝嘴上逞强,丢过去一个白眼后跐溜一声又躲我身后了,到底还是对唐芷有所忌惮的。 “洛先生请便。”轩辕野转身深深望了我一眼,然后轻推我的肩膀往前几步。同时侧脸盯着唐芷:“唐姑娘?” 唐芷变了变脸色,甩身便出去了。咣当一声门落响,我好不容易屏住的泪水一下子横贯了脸颊。 “师父!”扑到洛西风的床榻前,我枕着他的手臂泣不成声:“你要不要紧,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没事,只是一时灼阳逆脉,心血难以归窍。不要紧的。”洛西风摇头,摸了摸我火辣辣的脸颊,并示意我拿帕子过来给他擦一擦血污。 我连滚带爬地过去,差点踩了地上的那副画。 本就是栩栩如生的锦鲤,浓墨深笔恰到好处。这鲜血一喷,倒好像更添灵性了。 我把画折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桌案。然后又像个软体河蚌一样蹭到洛西风跟前,我说师父,你有话要跟我说是不是? “疼么?”他轻抚我火辣辣的脸颊,指尖冰凉的。 我摇头:“只要你没事,再疼我都不在乎。” “以后,别做这种傻事。”洛西风抬手穿过我柔软的长发,如是宠溺的温柔差点就让我忽略了他这句话里伤人的刺。 我肩膀凛然一颤,问:“师父,你……这话什么意思?” “阿黛,师父不怪你。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意外,别往心里去。” “你也相信是我……给你用了蛇桐香?!”我腾一下站了起来,眼睛里好不容易止住的悲伤再一次无可磨灭地涌溢! “阿黛。你年纪还小,难免有些乖张的小心思。”洛西风拉住我的衣袖,示意我先坐下:“这些年,为师教你的东西不多,更习惯于让你自己去成长学习。有些事,不是靠小聪明就能得到的。弄巧成拙的背后,往往会失去很多。我是你师父,这区区小事只当是个意外。受些苦流些血都不打紧,自是不会与你计较。但希望你能吸取教训,在日后的修行之中牢守初心,不可太过任性。以免酿成大错……” “洛西风你在说什么!我……”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刚刚被唐芷打痛的脸颊直到这一刻才开始越发无地自容地火辣起来:“你真的相信是我对你下了药?因为你昨天的拒绝,我竟厚颜无耻地想要用媚药诱惑你?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下三滥的人么!” “你这孩子,怎么把话说得如是不堪?”洛西风皱着眉,神色略显严肃:“为师相信你不是有意的。阿芷的那些言语,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不要你相信我是什么动机,我只要你相信我没有做!”我甩开他的手,难以自持地冲他大吼。 成妖一千年,我性情淡然,显少争执。留在洛西风身边的这些日子,无论他逗我笑我责罚我,我从不翻脸。 就算唐芷一而再再而三地质难我,就算洛西风根本就不领我单恋的情怀。我也没想过要抓狂崩溃。 可是我受不了他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来质疑调教那些我本来就没有犯过的错。 洛西风,我不要你疼爱我,不要你斧正我。我不是小孩子,我是个女人! 是敢画你入骨爱你入髓的女人;是敢扯开你的衣服嗜啮你的体温,而后坚强决绝地离开的女人;是敢一剑刺你入心,千年守你渡劫的女人! 我本爱你势均力敌,并非一味贪恋你膝上温存…… “罢了。你若这般说,我信便是。”洛西风叹了口气,刚想沉下身子便又是一阵极咳。他眉头锁得紧,掩着的帕子却是猩红一片。 如果真的相信,又怎么动怒咳血?洛西风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情,生气也不争执。但我只要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的喜怒哀乐处在怎样的临界上。 我心凉彻底,不由自主地跪下身子扑到他身前:“师父!是我错了,阿黛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别再生气了!别生气了好不好,身子要紧……” 我还能怎么做?为他生死且不计,又何惧委曲求全? “乖,这事不提了好么?回房休息吧……”他摸了摸我的头,极尽的疼爱与包容却让我的心绞痛得天翻地覆。 洛西风,这不是……我要的。 离开他的房间,我一路跑一路哭。反正轩辕野说过,偌大的王府任我行,总不会连个适合哭泣的地方都没有! 因为我不敢留在自己的房间——左边是洛西风右边是唐芷,前面是弯弯后面是阿宝。我不想再把这份难以言表的情绪一一向他们解释。 委屈,竟是比暗恋还苦。 我甚至恨透了这样子的洛西风,我宁可他怪我,教训我,责罚我。也好过用最温柔的宽容,让我为自己的委屈无条件低头。 如果是我做的,我该沉湎感激他今天的一切庇护。 而如果不是我做的。那这一切无异于往我心上捅刀子。 可是在他眼中,我终究只不过是个心智未全的小女孩。证据确凿,动机合理,跳进汶水河也洗不清。我又凭什么要求他能信任我呢? 抱着膝盖,我蹲在一条长廊下,也不知哭了多久。 反正再抬头的时候,月亮都已经不在刚刚的位置上了。 肩膀上落下一件厚重的外套,温和的质感伴随着淡雅的檀香气。一下子夺去了我的孤独与恐慌。 我回头,叫了一声王爷。可是嗓音哭哑了,听起来又干涩又滑稽。 “你可叫我名字。” 我摇头,将外衫还给他:“王爷,阿黛是妖,王爷身份尊贵不凡,还是不要与我走得太近。” 今天唐芷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么?轩辕野虽然贵为皇子,但在朝中的地位只怕远不及洛景天和唐涛这般守在太子一阵的江湖势力。步步为营的朝局,怪事层出不穷的临安城。谁敢说什么与什么有关,什么又与什么完全无关? “真性情的妖,反而要比多少假惺惺的人更好相处。”轩辕野坚持把衣服披给我:“眼睛都肿了,你……变成鱼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眼泡么?” 我差点就笑了,抬手揉了下眼眶,说我才不是金鱼,是很漂亮的锦鲤。就像你的荷花池里那些——恩。比它们还漂亮。 “走,跟我过去。” 轩辕野拉着我一路跑,我实在想不明白,他又把我带到昨天的那片荷花池到底为什么。 难道只要洛西风惹我伤心,他就只会用看荷花的方式来安慰我么? “王爷,谢谢你了,可是我现在……”我咬了咬唇,表示我真的没什么心情聊天:“我很难受。但是并不需要安慰。” “我不是来安慰你的,而是来带你找真相的。”轩辕野的话令我惊诧不已:“找真相?” 我摇摇头:“真相就是……我……我爱我的师父,为了得到他,不惜用药蛊惑,害他内伤加剧。” “你说谎的样子,跟我小时候特别像。”轩辕野突然伸手捧住我的脸颊,不像洛西风那样用力掐我的腮,而是像托一个女人的下颌那般轻轻垫起。茶色的眼眸含着星月灿烂的光辉,映出我的容颜。 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红着脸说:“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当然。” 我说哦,那多谢王爷了,可惜我师父不相信。 “相不相信又不是嘴上说一句就能妥协的,他心里认定我是这般不识轻重的妖精,郁结在心反而伤神。”我说。 “那你呢?你就不怕郁结在心?”轩辕野的手垂在半空,被我躲开以后略显尴尬。 我摇头:“我活了一千年了,没有心。” “没有心也好。没有心就没有顾虑,免得伤神劳身。可你总有脑子吧?”轩辕野牵起我的手腕,叫我跟他来:“你看,那朵异血莲——” 异血莲?就是昨天午夜,在这里盛开绚烂的那朵奇花? 我不太明白轩辕野的意思,侧着头疑惑地盯着他看:“王爷,这花,怎么不见了?” “当然是被人采摘了。” “恩?” 轩辕野也不知从哪摸出一块绿豆糕,一分为二。莹白的月色下。我突然发觉他的手也是那般好看。 不同于洛西风的洁白纤长。而是握剑扛旗的大手,指关节上下布满了厚重的茧,却丝毫不影响刚毅的美观。 他把一半糕点碾碎,撒向荷花池内。成群的锦鲤跃跃而来,争相齐动着腮泡。 “被人采摘?”我思路一窒,尚未领会这男人的意思。刚刚侧过脸去想要追问,却被他将剩下的半块绿豆糕直接糊进嘴里! ——真把我当鱼喂是不是! “你看这个方向,”轩辕野指着荷花池东边的一片厢房:“那是我侧妃黎疏的起居之处。昨晚这个时辰,你我二人在此谈花论荷,你可还记得唐芷在何处?” “昨晚,她跟我师父争吵以后,王爷你说你叫王妃娘娘陪她说话去了。”我回忆道。 “今天清晨我起居时,黎疏端了一碗银花粥进来。白粥银叶,却泛一丝殷红的色泽。入口清沁凉薄,与之前略有不同。” “不同?”我依然没太明白轩辕野的意思,静等后文。 “生为皇家子嗣。婚姻大事多难做主。黎疏出身为没落的官宦之家,配我这样不得重视的皇子最合适。但不表示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就一定可以志同道合地相爱无我。我于她,情份虽有,疼惜不足。可她却一心——” 我说我懂了! “王爷的意思是,昨晚我们无意谈起这朵异血莲,被……被王妃娘娘偶然听到了!”我惊道:“所以您是说,她为了挽回您的心,宁愿一试这血莲的效果,竟然碾了花瓣放进您的粥食之中?”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哪有什么情蛊深重呢。 轩辕野笑道:“除了口感上清甜可口了些许,她在我眼中,依然还是那个又蠢笨又无奈的女子。并没觉得有多可爱。” “可是,王爷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跟我师父的伤有什么关系——” “世上的女子皆痴情,有一个黎疏,便有一个唐芷。”轩辕野叹息一声。我却突然开了明镜般的思路,恍然大悟! 难怪今天下午我在给洛西风煎药的时候,唐芷鬼鬼祟祟的好像要放什么进去! 搞了这么大半天,她在这儿给我贼喊捉贼啊! “异血莲本该是阳盛之物,就算没有那传说中的功效,也具强肾健脾之能。我倒不觉得唐芷是有意加害,只是她想不到,我府上这河池之底,用的是昆仑山千年雪泥铺就。这里长出的莲花自是极寒至阴,生冷凉沁。洛先生被自身的灼阳之逆而伤,如何经得住血莲之寒?” “原来是这样……”我咬着唇垂下头:“你早就知道了?” “也不算早知道。”轩辕野道:“起先只是略有怀疑,刚刚趁着他们都睡了,我叫府上医师去取了洛先生之前呕血的手帕。异血莲入药后寒息依旧冷光成印,用黄参水一洗就能显现出来。阿黛,你若心火难消,明日一早。我可帮你去讨此公道。” “不用了。”我苦笑一声:“我并不在意洛西风究竟是为谁人所伤,只要他没事便好。至于受委屈,唐芷她可没有这个本事让我委屈。” 我难受的,始终只是那男人在那一瞬间的质疑和背弃。与疼不疼爱,包不包容都无关。 “何况唐芷说的没错,王爷身份特殊,且不要再因为阿黛而多生事端了。这里毕竟还牵扯您的侧妃娘娘,总不是什么好事。” “也怪我一时糊涂,让一个妒妇去陪伴另一个妒妇。不把我的王府搅合的天翻地覆才怪。”轩辕野爽朗一笑:“我看,黎疏也是该有些教训了。我听说她的兔子今天又惹麻烦,不如——” 我的肚子很应景,吱咕叫了一声。 轩辕野笑道:“以前行军打仗,镇守边关。有时军粮供应不上,全靠山野之味果腹,能遇到兔子狍子都是万幸。” 我黑了黑脸:“呃……王爷是想要去……” 我连连摆手,说这怎么成呢?王妃娘娘如是宝贝那白兔,你要是给捉来吃了,我怕她要疯了。 “呵呵,开个玩笑而已。”轩辕野眼中闪过一丝莫可名状的忧郁:“黎疏也很苦,只不过……任何人都不该以辛苦为借口,做太愚蠢的事罢了。” 我想说哪有人是愚蠢的呢?不过就是爱的太深太绝望罢了。 可惜轩辕野是要做大事的人,他需要的女人,不是光足够爱他就可以吧。 “那,不吃兔子,吃点心吧。”轩辕野又不知从哪摸出一块绿豆糕,这次不喂鱼了,全给我。 我接过来,小口地啃。他就这么盯着我看,看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要说起这绿豆糕,还是莫浔爷爷做的最好吃。 认识奈何以前的那两百年,我化成人形就只有**岁大小。不修炼的时候就跟着莫浔爷爷在这附近的城镇混。依稀记得那时的临安城,好像还不叫这个名字。 莫浔爷爷开了一家老字号的糕点店,绿豆糕最是一绝。用鲜糯米擀皮,白鱼鳞刮边。刚出锅的时候,外表皮蒸得晶莹剔透,一咬一股嫩香唇齐留溢。 每次我给阿宝讲起来,他都口水三千尺,还怪我吃了两百多年也没学学手艺,真是枉为精灵古怪的鲤鱼精。 “王爷,”停下回忆,我轻轻叫了叫身旁的男人:“阿黛想要向您辞行。” “恩?你要走?” “嗯,我想带着阿宝和弯弯离开王府,住到镇上去。”我说。 050 男女通吃啊你! 轩辕野怔了怔,剑眉一挑:“如果你还在生你师父和唐姑娘的气,我把他们赶出去便是。怎么也轮不到你搬出去吧?” 我噗嗤一声笑了:“这不好吧,人家一个是洛大天师的独子,一个是药监司掌事的幺女。就算王爷身份显贵,也不好随便得罪。” “岂有此理,这里是我家。就算是太子亲自过来,也要我同意才能下榻。”轩辕野皱着眉站起身:“你安心住下,我这就去安排——” 我拉住轩辕野的手腕,只觉得那粗犷的弧度紧绷着肌理,有种令人安全感十足的劲道。 我连连摇头请求道:“王爷,阿黛并非赌气。实在是之前已经答应了弯弯,要帮她寻找失踪的哥哥。王府虽然住得舒适,但人多眼杂多有不便。我实在不忍每每看到女孩以泪洗面,还想早早着实行事。之前师父答应后天随我们一同出府查看,如今出了这等意外,怎能叫他带伤奔劳?阿黛即是修行千年的妖,自是有些手段,无需事事依凭师父,所以也请王爷您放心。 何况这几件怪事之间怕是另有联系,早日查出真相与大家都安心。” “可是,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两个小孩子,在外客栈投宿多有不便。”轩辕野想了想,最后说:“我另有一处别院,靠近东市外围。自是没有这边王府宽敞,但也精巧别致。有荷塘有花池,且有三两仆从常驻打扫。你若不嫌弃。暂可搬至此处,凡是也好有个照应。” 我本来是想要拒绝的,因为事到如今,我若还看不出轩辕野对我有不一样的好感,那可就是装的了。 既然一门心思都在洛西风身上,我本不愿多招惹他的情义。但是他刚刚说的这处别院,好像就在东市角。距离弯弯家的布衣街坊貌似是非常近的—— “那,多谢王爷了。”衡量再三,我没有坚持拒绝。 “没人的时候,叫我名字可好?” 我红了红脸:“不……不太好吧?” “叫叫看,会习惯的。”轩辕野站定在我身边,月色投下背光的身影,模糊不清的轮廓上,唯有眼眸不负黑夜。 “哦,那……等我酝酿个合适的机会哈。”我揉了揉被夜风吹痛的脸颊,向他告辞。 回房后才发现阿宝和弯弯都没睡,一左一右蹲在床榻上等我。正中间一袭黑衣的星堂坐着像个佛似的,生生吓我一跳。 “你怎么跑过来了?”记得从王府中醒来以后。我就没见过星堂了。 “看你被人欺负个傻逼样,实在待不住了。” 我:“……” “阿黛,那个唐芷简直太嚣张了,竟然敢当着洛西风的面动手打你!”阿宝早就气得肝颤,这会儿摩拳擦掌露尖牙的。 “算了,理她做什么。我们还有要事去办呢。”我摸摸弯弯毛茸茸的小脑袋,说:“我们明天就搬走,住到东市角的别院去。” “东市角?姐姐,你要住到我家附近?你要帮我找哥哥?”弯弯眼睛一亮,兴奋地差点跳起来。 “喂,你不等洛西风了?”阿宝问。 我说我又不是没手没脚,样样事事都要靠那男人么?让他留在这养伤便是。我答应了弯弯,我自己可以去做。 “我们明天先搬过去,收拾一下就去弯弯家查找线索。”我把自己的计划跟两个萝卜说了说,最后才发现自己几乎是忽略了坐在边上一脸痴呆的星堂。 “喂,你听就听,不要多嘴告诉洛西风。”我白他一眼。 “哦,我只是在想,用什么样的法子教训一下唐芷。” “你好歹也是个千年檀木成精好么?为什么思路比阿宝都幼稚?”我哭笑不得。推了推他的肩膀,我说我知道你够朋友,但是我真的不需要别人替我打抱不平。 “我也不是为你抱不平,只是单纯很讨厌那个女人。”星堂支起一只脚,靠在膝盖上弄头发。慵懒地样子像一只乖戾的黑猫,真的让我很想把他从我的床上赶下去。 “怎么?你也喜欢洛西风?那你应该更讨厌我才是。”我说。 “我不跟你开玩笑,”星堂眯了眯眼:“我是觉得唐芷非常仇视妖类,那偏见甚至比洛景天还不近人情。明明自己身上也有一股子妖气,弄得跟个普度天下惩妖除恶的菩萨似的,搞什么东西啊。” “她身上怎么会有妖气?”阿宝乐得直拍大腿:“你说的是骚气吧?” “阿宝哥哥,什么叫骚气?”弯弯萌萌地扯着阿宝的衣袖问。 唉,话题一跑偏就容易带坏小孩子。 我打了个呵欠,说滚滚滚,你们都给我滚回去睡觉。 整夜辗转难眠,清早我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洗漱后,看就到唐芷从洛西风的房间里出来。 她的眼睛也很红,估么着昨晚也不知是哭了多久。 “站住!”她拦住我的去路:“你以为我还会允许你靠近他?” “那你要问问师父,更习惯叫谁来更衣洗漱了。”我不卑不亢道。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不知廉耻的女人。” “那真巧,我也是。” 唐芷没再理我,独自拎着药往伙房去了。我则站在洛西风的门外犹豫了一会儿,就听他在里面叫我。 “阿黛,怎么不进来?” 我哦了一声,推开门。说不出第一句话,只怔怔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凌乱的血迹和玷污的床单被褥已经被换掉了,只有那副染血的墨鲤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枕边。 “怎么了?过来,帮为师梳下头。”洛西风向我招手,我却待在原地没动。 洛西风擅长装傻充愣,随随便便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我不行—— 废话!我若有这般心性,又怎会执着千年? “阿黛。”他叫我:“过去的事不要再往心里去了好么?你看看你,眼睛都肿成什么样了?师父教过你的,消肿要用生薯或者白萝卜也行。你把阿宝的触手切一段下来,然后——” “师父,不用了。这几天你还是好好卧床休养,无需梳妆下榻。” 我没笑,是因为我打心里觉得这样一点都不好笑。 我曾以为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不管让我以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态度,我都心甘情愿。 可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疼爱竟成了我再难向前一步的负担。 我不要疼爱,我只想让他把我当成一个女人。一个有是非观,有自由感,有紧迫感的女人来占有和信任。 而不是随便捏我的腮子,随便摸我的脖子。甚至在我做了‘错事’的时候,还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表情。 “我去伙房帮你煎药。如果,你还敢喝的话。”丢下这么一句话。我把桌上那瓶蛇桐香收了起来,假装好像打算再下药的意思。 洛西风没有再说话,只是像不认识我似的靠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等我转身出门的时候他才说:“你敢送我就敢喝。” 来到伙房,我无可避免地又遇唐芷。 她亲自蹲在灶边煎药,我二话不说就去夺扇子。 “你是想要跟我在这里动手么?”唐芷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你是我的对手么?”既然大家都敞开了身份,我也就不用客气了。 “不可理喻。”她转身倒掉药渣,不再理我。 我却轻轻拨了拨那些稀碎的草药,冷笑一声道:“今天的药里,你好像多加了两味暖甘之物。葡藤。琥草。” 唐芷手一抖,脸色有变:“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么?唐姑娘,异血莲可不一定都是健胃暖脾的,有些时候,要看它是不是长在寒泥之中。” “你——” 这一巴掌,我不会再轻易让她落下来。捏住唐芷的手腕,我只轻轻一推她便倒退数步。 “王妃娘娘可不是一个很适合与之谋的盟友,方寸太乱很容易拉低自己的资质。”我没想把话说的太绝,因为在我看来,唐芷即便做了傻事,也不是有心要害洛西风的。 所以我根本就没打算要把她怎么样,那么她现在这一脸痛苦地抚着胸口给我弯下腰——又是几个意思! 洛西风又不在,她苦肉计给谁看! “喂,别演了。我斗不过你,今天就搬走。”我伸手推了推她,却见她脸色泛着惨白,气息也不是很稳。貌似,不像是装的? 唐芷没理我。径自找了石凳坐下。颤抖着手从衣袋里翻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丹药服下。我怔怔地看着,直到她脸色微微转好一些才大着胆子上去问:“你在吃什么药?” “爹配给我的,多年旧疾了。”她重新端起扇子煎药,冷冷回答。 我确实听说过唐芷自幼身有旧疾,但见她对付阿宝那会儿出手十足利落,也没想过是真是假。 “我天生心血缺窍不足,算命的时候,先生说要指一位中旺我八字的男子为婚,方能压定命数。虽然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但父辈们还是把师兄与我结了婚约。” 我算了算年纪,唐芷出生的时候,洛西风应该是四岁左右。那岂不是他娘亲刚刚出事不久? “是,师伯的妻子被蛇妖杀害后,大概也是为了叫亡妻泉下安心有知,便决定将我们二人缔结婚约良缘。师伯至此远游而出,师兄就在我爹娘膝下常住。所以,我和他之间的感情。远远要比你想象得更深厚。” 我心里苦笑,想说青梅竹马算什么,我们可是爱过千年呢。 但嘴上还是表达了遗憾和好奇,我继续问:“那后来呢?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唐芷垂了垂眼睛,娓娓叹息:“我会说话的时候就会叫师兄,会走路的时候就是他牵着我。我身体很不好,常常大病。几次危及生命,都是他陪着我渡过难关。但他十五岁时跟着师伯回去了,此后虽然见的少了,但情谊仍在。我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抛弃我爱上别人。” 我想了想,突然觉得有点悲哀。 我说:“师父并没有爱上别人。只是年纪成熟了,心性改了,觉得跟你在一起不合适。”我耸了下肩膀,虽然自己也知道这么劝慰的效果无意火上浇油,唐芷不拿药泼我已经算客气的了。但是这就是事实嘛! “有时真羡慕你,”唐芷酸溜溜地剜我一眼:“明明一把年纪的妖精了,还能在他身边打着滚撒娇。” 我想说。如果你知道我每次渡天劫的时候几乎要把身上的鳞片一片片拔下来重新长,你就该知道我用什么样的代价换来在他身边的打滚撒娇了。 “喂,唐姑娘,我有个事想问你。”其实这件事,我挺早就想要向唐芷证实了,只是从来没想过会有跟她好好谈话的机会。 “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好好答。”她也是够不客气的了,但很明显是在认真听我说话。 “你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是妖?”我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 自认为碧鳞汶香珠虽然算不上天衣无缝。但只要小心谨慎一些,就连洛景天都没能发觉,这唐芷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呵,说来你也许不信,但我天生就有这个本事。”唐芷道:“无论什么妖邪精怪,我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感觉到。” “世间竟有这等奇怪的直觉?”我表示自己并不是太相信。 “不信的人多了,可事实就是这样。本来我也觉得奇怪,但时间久了,想想也不算坏事。”唐芷把煎好的药倒出来,两只碗来回倒凉着:“本以为师兄这一生致力除妖惩恶,哪里还会有一个女人比我更适合他?可是……” 我摇摇头,说那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过日子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擅长帮他拉生意的同伴。 “要你多嘴。”唐芷把药碗推给我。 “你自己送吧。”我揶揄她:“天知道你这次又放了什么料,等下他再吐你一身血,你可以直接帮他立碑坊了。” “呸。”唐芷瞪了我一眼,旋即涨红了脸:“你,一定会把异血莲的事告诉他对不对?” 我一下就乐了:“你也有怕我的时候?” “随便。反正我不会承认,倒是你。怀里揣着蛇桐香,本来就有这个动机,只是昨天不曾来得及下手罢了。打你也不冤枉。” 我:“……” 真是,见过不要脸的女人,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最后,还是我亲自端着药往屋里去送,这刚走到门口呢,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几乎把我吓崩溃。 “嘶,你轻点……” 这是洛西风的声音? “我又没用力!唉。你身子侧一下。对,腰,压住了!抬起来!” “这么多毛病!能干就干,不能干滚回扇子里!” 我很想知道洛西风和星堂到底在干什么。回忆了一下,还好我刚刚把奈何给我的这一小瓶药给收起来了,否则绝逼会以为是洛西风不小心误服了,这会儿不管抓了个什么,在那泻火呢! 咣当一声推开门,我一脸茫然地看着黑衣的星堂正坐在床榻边,帮洛西风梳头发。 他受伤这几天,头发一直没机会清洗。再加上身体虚弱,更是显得没了之前的光泽顺滑。 所以星堂手里抓了的那一团,看似毛躁的不明物体,实在让我忍不住憋了个大写的心疼。 我放下药碗,说了句还是我来吧。 星堂如释重负,跐溜一声就把自己扔出窗外了。 “阿黛,坐下陪我说说话。”洛西风把凌乱的长发压在身下,冲我招了招手。 我木木然地把药碗又端了过来,说你先趁热喝。 咦? 一眼看到桌案上又多了一副画,明媚红艳的锦鲤在一朵墨色荷叶下栩栩如生地穿嬉。 “你画的?”我心头一窒。 “恩,跟王府的管家要了些朱砂。”洛西风漫不经心地说:“像你么?” “像。”我想说真的很像,连我额头上一小块淡色的斑,还有飘逸的四瓣尾鳍。这些,都是专属于我的特点。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 “我……不是见过你么?”他转过脸去,只看着朝阳透过明媚的窗,也不知是霞红还是脸红。 我不敢说话了。只把药碗抖抖索索地递过去,叫他趁热喝。然后从外面端了一盆温热的皂角水,我说师父,我帮你洗洗头发吧。 扶着他的身子,向我这一侧仰面躺平。黑发瀑悬垂下,游龙般戏在温热的水中。 他闭着双眼,睫毛上落着透窗而过的金色。精巧的喉结涨的有些夸张。 我的双手在盆中轻轻捣弄,竟有种穿梭水草丛的快感。他不说话,我也沉默,好像时辰一点一滴都不会再流淌一样。 这样细水长流的日常,却为什么不能让我轻而易举地走进他的心呢。 我很想吻他,就这个角度。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攫住他粉樱般柔软的双唇,他一定会拒绝,会挣扎。可是那又怎么样?他受伤了,打不过我…… 这鬼念头就像着了魔一样吞噬着我的理智,直到他突然开口说:“你要是敢轻薄我,我就咬舌自尽。” 洛西风你去死吧! 我愤恨地用拳头砸出了水花,却没说半句狠话。 因为我不是孩子。我是梅妆。 用干燥的帕子擦干他的长发,我扶他到软榻上倚着。半敞开的白色里衣下,肌肤纹理若隐若现,黑发**地搭在扶手上,说真的,他比我还像一条鱼。 端着水盆出去,我说师父,等下午饭就让唐芷来帮你安排吧。只要你动动嘴,全天下的男人女人都能围着你转。 其实你,并不爱任何人,却着实是很享受这个感觉对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缺爱,却不敢承认的傻瓜。”我轻笑一声,推门出去。 日落的时候,我带着阿宝和弯弯乘了轩辕野安排的车辇离开王府,并没有再去跟洛西风打招呼。 阿宝问我既然这么神不守舍,干嘛不把话说清楚。 “能用话说清楚的事,还算事儿吗?”我揉了揉眼睛,看到后花园的一处假山外。星堂貌似正在撩唐芷。 我想,如果这就是他说的,找个机会教训她一下——那我真是感谢他二大爷! 东街角的别院比我想象的还要宽敞,不过从外观看这园子是十分低调的。大门不用气派的朱红,是清淡的赭石色。下马石也常年风化了,圆润的苍白而滑稽。 “这处别院我很少会过来,一些物件也不算新了。阿黛,先将就一晚,明日我再叫人送些日常器物。”轩辕野带我去了后院的客房,阿宝和弯弯争先恐后去占床,这童言无忌的小模样八成都把正经事给忘了。 我含笑说:“王爷,不用再费心了。阿黛又不是过来享清福的,给你添这么多麻烦实在过意不去。快点回去陪陪王妃娘娘吧,天不早了。” “怎么?陪你搬了半天的家,连口热的饭也不给么?”轩辕野倒似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这让我鸠占鹊巢的逐客令下得一阵尴尬。 “阿黛不敢,这就去伙房烧些餐食。” “唉,开玩笑的。”轩辕野伸手拉住我的腕子。粗糙的内茧磨得略有痛楚。 我轻轻皱了下眉,他旋即放手:“抱歉。” 我摇头:“无妨,王爷若是饿了,阿黛烧几个小菜还是不在话下的。” “已叫王府的厨子随车带了食盒,你带着两位小友自行享用便是。”轩辕野说着,便叫下属送上餐盒,揭开来一看,尽是些精巧美观的小点心——他倒是知我最喜欢这些呢。 我连连称谢,送他日落前门告别。 “阿黛,”阿宝在我身后一边塞点心一边用触手捅我:“我怎么觉得这个临王对你,好像——” 我说我又不瞎,看得明白。 “那你怎么想啊?”阿宝盘膝往我肩膀上一跳,我发现他吃东西的时候不太喜欢现人形,以前问他,他说做人不好大快朵颐,有辱斯文。 感情你当萝卜就能跟个蝗虫似的随便啃啊。 我说我还能怎么想,除了洛西风,这世上其他的男人——在我看来都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转身回了内堂,我咽下了一块带点苦涩的杏仁桂花糕,独自踱步到院子中央。 这里的荷花开得更艳,接天莲叶无穷碧。我想下水了,除了能疗身伤,是不是也能疗心伤呢? 月光下,我偶尔现人形,偶尔化鱼形。却怎么都无法静下心来,踩着脚底的淤泥,暖暖的,软软的,我突然好想好想钻进去睡一会儿。 没有人叫我醒来,我便一直睡下去。可以一直睡到洛西风发现——若没有我,会难受。 “阿黛!”听到阿宝在岸上叫,我唰一声浮出来:“怎么了?”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萝卜脸色有点异样,眼神也怪怪的。 051 怕你被别的男人拐走 “看到什么?”我用荷叶护着前胸,往阿宝手指的地方瞧过去。 “白色的影子。”萝卜紧张兮兮地说:“就在你刚刚沉下去的时候,有个白色的影子甩了个浪头。” 我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凝着眸子往夜色弥散的荷花丛中张望:“并没有啊。阿宝你眼花了吧?” 阿宝抱着肩膀打了个寒战,歪头想了想说:“也可能吧。反正,但愿不是妖魔鬼怪就成。” “怕个头!我们自己就是妖魔鬼怪好不好……”我往岸上游,干净的衣服都放在石凳上。微微弯着腰把水沉在胸脯上面一点,我说:“阿宝你转过身去啊。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要懂得点非礼勿视。” 阿宝冷冷瞄我一眼:“谁稀罕看啊。等弯弯长大了,肯定比你这扁平鱼丰满。” 可就在这时候,我本是好好沉在水下的身子一下子就被裸到了齐腰的位置上! 还好阿宝转得快,否则这番春光一泄,我只能选择挖他眼珠子了。 我惊住了。 偌大一个水塘,怎么突然就如退潮一般浅了水! “阿黛你穿好了么?”阿宝眯着眼睛,轻轻往后转脖子:“呀!你怎么还愣着?!” 我抬手拉上衣纱,随便把自己裹了裹:“阿宝,不太对劲。” “诶?”萝卜呆头呆脑地凑过来,跟我一起趴在荷塘边,就像在看小蝌蚪似的:“这水,好像——” “突然就浅下去了。”我比了比石壁上的水位,潮湿的气息黏着陈年累月的苔藓,有种诡异的氛围在慢慢发酵。 “不会是落潮吧?”阿宝扬着头看夜空上的月。 我摇头。当了一千年的鱼,还没听说过谁家的荷塘里有潮汐。 穿好衣服擦干头发,我拉着阿宝去找别院里的老仆。 老仆姓翁,我听轩辕野叫他翁伯。大约六十几岁,平日在院子里修修剪剪,人憨憨的。 “翁伯。这荷塘里的水怎么突然就变浅了?”我问。 “啊?你要带着弟弟妹妹去冒险?”翁伯放下劈柴的斧子,手搭耳廓,往我身边凑了凑。 我:“……” 耐着性子又吼了一遍,我说:“翁伯,我说荷花池里的水怎么好像有点奇怪——” “什么?你要拿荷花煮水敷膝盖?姑娘我跟你说,要生姜敷膝盖才能驱寒,你看我这老寒腿,一直都是用这偏方——” 我彻底放弃了,无奈地冲着阿宝摊了摊手:“他要是妖怪就好了,像咱们传音秘术那样,不用说出声音也行。” “你说谁妖怪呢!”翁伯瞪起眼,把柴火一丢:“小姑娘家家,没规矩。” 那么……这样就很尴尬了。 我说:“翁伯你不是听不清么?” “我这耳朵啊,也跟咱别院里的池水一样。忽高忽低,忽涨忽落。”翁伯说:“不打紧不打紧,等会儿就涨上来了。” 我拉着阿宝俯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提高声音道:“翁伯,这是何原因呢?” “临安城的东大门外就是汶水河的中心源。估么着是临王殿下的军队在戈壁修水渠,咱们这儿受点颠簸影响。”翁伯驼着背,笼着柴火往门后堆。阿宝又乖巧又勤快,噼里啪啦的触手就跟捡钱一样麻利。 “哎呀,池水一翻污泥出,不过咱们院子里的荷花最清纯,丝毫不染。就跟咱临王殿下一样——”翁伯的评价挺中肯的,但我不觉得如果轩辕野听到别人把他比喻成荷花会很开心…… “阿黛姐姐。”弯弯从房间里出来了,换了件淡黄色的小衣裙。看我和阿宝正在池塘边有商有量的说话,跻身进来:“唉,我家的水塘也会这样呢。有时候一下子就漫出来,有时候又几乎要干涸得能见到淤泥。” “哦?这样?”我皱着眉想了想,然后轻轻纵身越上院子中央的一棵垂柳。招了招手,我说阿宝,你带弯弯也爬上来。 就这样,大萝卜小萝卜吭哧吭哧的,一左一右蹲我膝盖上了。 夜幕如斯,万家灯火。我撩开伴着月影垂下的柳条,拉长脖颈指着远方:“弯弯,你家在什么位置?” “就那。”弯弯的小触手一点:“离这个别院的后墙有两条小巷子,门口有个灯笼的就是。” 弯弯说,家里的院子不大,只有三间房。有一口井,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塘。 “哥哥是兔子,兔子都不太喜欢水的,所以平时都是我在池塘边玩。”可是这几个月来,我发现池塘经常会漫水出来,有时候弄得满院子泥浆。哥哥还说,要是实在太麻烦,就把池塘填了了事。” “怪事。”我只知道,井水反浊满溢一般都是‘龙翻身’的预兆:“难道真的像翁伯说的,只是因为靠近汶水河的中心源?” “不仅仅是靠近。弯弯家院子的位置,应该正是汶水底下河心的总源头。临安城东郊地势程葫芦形褶皱,双河床螺旋样的进排水,最终注入澜沧河与西海。所以,池水翻涨的奥秘,多半与汶水河道之患脱不了干系。” 我听着一番话,连连点头:“有道理,看来咱们的方向没——啊!你,你怎么在这!” 等我意识到这段话分明是从头顶上云淡风轻地飘下来的时候,洛西风的侧脸与月色交辉呼应,笑眉如黛。 此时他倚在我头顶上方半丈高的一棵枝桠上。白衣素裹,银带舞风。长发在柳条之间缭绕,白梅香恍如隔世。 “不声不响地跟着别的男人走,为师教过你不可以的吧?” “你你你——你怎么在,啊!”我是千年的妖精,但没有一条规矩说千年的妖精就不会从树上摔下来。 阿宝这个重色轻友的小混蛋,看我身子往下这么一跌,他却只管救自己的女朋友——到底还是师父知道疼人啊! “阿黛!”洛西风一手扯住我,身形笔直追坠。我本没想要摔在他身上,谁叫他比我重,落得比我快? 软软的泥地里还有白天日头曝晒过的芬芳气息。我趴在洛西风的身上,贪婪了一会儿那胸前熟悉的温度。 “最近伙食好了?你重了。”男人抬手捏了捏我的腮,我别扭地转过头。刚想开口再揶揄几句,旋即又一骨碌爬起身来。我急道:“师父!你……你要不要紧!” 几番创伤下来,还穷折腾什么啊?我想要伸手去扶他,他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妈的,整天白衣服,弄脏了还不是要我来洗! 我又气又恼:“不在床上好好躺着,跑这里干什么?我……我是来做正经事的,又不是在跟你赌气。” 洛西风眯着双眼,修长的胳膊环枕在脑后,笑道:“我也是来做正经事的。妖邪为患。我一个除妖术士难道要看着你这不出师的小徒弟来凑数么?” 我揉了揉脚踝,别过脸去:“你的伤又没好。” “所以我不动手,你动手,我负责动脑袋。免得你太蠢,随便一盒点心就叫人家骗走了。”洛西风翻起身来,给了我一个不轻不重的栗子爆。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你乱说什么呢。我……我是想住客栈的啊,可是盘缠都在你那。我没钱,这才出此下策,将就到临王的别院里。” 洛西风仰着脸打量了一下周围:“如是清幽雅致舒适祥和的住所。在你口中竟然变成了下策和将就。你说轩辕野听到了,会不会哭啊?” “洛西风你别闹了!”我皱着眉去拉他:“快点回去养伤,我要休息了。明天还得去弯弯家查看一下呢。” “走不动,身上疼。”单手抚在膝盖上,洛西风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几百年前意外救下来的一只蛤蟆。 可怜兮兮,求抱抱。 明知道他在装腔作势,我却依然忍不下心不管他。 我跪下身来,掸掸他身上的灰尘:“摔哪了?让我看看伤到没,呀——” 雪白的衣襟上红洇洇的一片,带着点腥气带着点药味。 我吓坏了:“师父,你流血了?” “恩?”洛西风侧着头疑惑地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啊,没觉得疼。是你的血吧?” 我这么一低头,可不是!胸口靠近左侧肋骨的地方有血渗出来,一丝丝得疼。 伸手往怀里掏了掏,我拽出一堆破烂瓷片。 糟了!这是奈何之前送我的蛇桐香,用小青瓷瓶装的。摔下树的时候大概是压碎了,这会儿该是被瓷片划伤了身子。 位置……恩,稍微有点小尴尬。 我红着脸。捂着胸。推开洛西风的手就要爬起身:“没事的,一点皮外伤。我叫弯弯帮我——” 呀?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无情无义,死萝卜躲哪去了! 洛西风搂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回原地:“过来。” 我神色一凛:“干……干什么!” 我说我包里有金疮药,这点小伤我自己擦擦就好。 “药理上讲,气血中空弱肌理。也就是说,什么地方受过伤,相对便会呈现萎缩纤细的姿态。比如有人的腿被刀砍了伤口,血流的多了就会影响骨肉的伟健程度。要恢复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跟另外一条健康的腿……恩,同样粗细强壮。所以,如果某些肢体本就先天不足,那便更不能忽视一些小伤小患——” “洛西风,你想说什么。”我捂着还在渗血的……平坦的胸部,磨了磨牙。 “没别的意思。”洛西风笑着按住我的肩,硬生生把我扳过去:“药我帮你上,不看你。” 我:“!!!” 明知道自己可以用非常果断的方式拒绝,可我就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去乱动。 洛西风站在我身后,双手从我的肩膀处轻轻拉下外衫。乳白色的里衣与月色争宠。 我紧闭双眼,紧张得快昏厥了。这个洛西风,他……不会又是狐妖变的吧?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他钳在我脖颈上的虎口越来越紧,越来越难以呼吸。 啪一声,天河倒错,视线迷离。我裹在一堆衣服里,变成一条半胳膊长的红鲤鱼! “洛西风你竟然给我下还形咒!”我啪嗒啪嗒地在衣服里翻腾,嘴巴一开一合。 男人笑眯眯地蹲下身来,按住我的红顶子:“乖,这药效果好,上一点点就不痛了哦。” “洛西风!你——” 我真想把我这一千年下来所知道的一切脏话都骂出口! 变成鱼了以后,伤口在胸鳍下边一块软鳞那,成比例缩小,根本就没什么大碍。所以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妈的洛西风就是在耍我。 ——否则怎么会有人用衣服把鱼包得像个西瓜一样抱起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很期待被解衣服似的。男女授受不亲,鱼就不不要紧了,江湖儿女不必诸多讲求。”洛西风把我的肚皮朝上。用一包小药粉涂在我鳞片下。凉丝丝的,很快就止了血。 可是我却一句话都不想对他说,满肚子的委屈却流不出泪。 “阿黛?”看我不说话了,男人用荷叶捧着水,轻轻淋在我身上:“好了,起来穿衣服吧。” 他背过身去,我把身体还原在**的衣服里,然后哇一声就哭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手足无措的洛西风—— “阿黛!怎么了?你……” “滚开!”我抱着肩膀冲到大柳树下面,一屁股坐下就把头埋进膝盖。 洛西风过来推我的肩膀。我差点就露出妖化的獠牙了:“说了滚开!别逼我对你动手!” 我嘤嘤地哭着,脱水般的委屈一涌而出。我说洛西风,我千年成精,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是为了留在你身边当个跳梁小丑的! “这样啊。”洛西风靠在我身边,轻叹一口气:“对不起,阿黛。” “你懂什么叫对不起么?你这种人,只知道随性而生,逍遥在野。你在意别人的感受,珍惜过别人的心意么!要不是因为你是洛西风,我才懒得多看你一眼!”我还有点理智,没有说出苏砚的名字。 可能在潜意识里,我并不太敢拿洛西风去跟苏砚作比较的。我怕我终将意识到,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更怕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千年下来的执着最终也只会感动我自己。 “对不起,阿黛。我本来,就是想要跟你道歉的。”洛西风用一块帕子给我擦眼睛。我本来是拒绝的。可是他这一句‘本来’,倒叫我惊讶了起来。 “什么本来,你洛西风何时何地会想过要同人家道歉?” 我倔强地咬了咬唇。 洛西风搅弄着鬓边的长发,一脸认真:“是啊,我没道过歉,所以,不知道怎么开口才不会显得唐突。不如再惹你一次,呵呵。” “洛西风……” “阿芷都跟我说了。” 我收回目光,不敢再让自己沉迷洛西风的侧脸。听着他毫无诚心可言的道歉。我扯了下唇角苦笑道:“她一定是怕我来告状,梨花带雨地求你原谅吧。想想也知道,你之前是怎么‘原谅’我的,就是怎么原谅她的吧?反正在你眼里,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徒儿,没什么差别。” “我把她赶走了。” “啊?”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地扯了下脸:“她走了?” “恩,叫她回去了。”男人靠住柳树,伸了个慵懒的腰:“无心之过伤了我,我自是可以谅解。可是她不分缘由地伤害你了,我不原谅。叫她回去反省。” “洛西风……” “恩?” “没事。”我摇摇头:“干得漂亮。” “看不出你还挺记仇的!”洛西风上手又来拧我腮子,这回我一点没客气,张口就把他给咬了:“唉哟,会咬人了,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不行,还差一点点火气没消。”我说:“今天既然话赶话到这儿了,你得说说清楚。你和唐芷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大没小,师父的私生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洛西风个不怕疼的混球,还想拧我。被我一把抱住手臂,牢牢挽住。 “我跟唐芷聊过了,她说了好多你们小时候的事。”我咬住唇,明亮着眼睛仰头望着他:“你说你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我相信。但是你对她,绝不可能没有半点情谊。无缘无故得干嘛要抗拒得那么激烈?像现在这样,分明……就有故意避开她” “看来我可以安心回王府养伤了,你的脑子也够用。”洛西风起身就要走。我却死死抱住他的衣袖:“你别想抵赖,洛西风,你是有什么不得不避开唐芷的原因吧?” “你还小,很多事不方便给你讲。”洛西风摸我的头,被我甩开。 我心想你他妈废话,想当初,多少少年不宜的事儿可是我主动压着你做的呢! “洛西风,你该不会真的是因为练那个什么功不能破童子之身吧?” 我想我反正童言无忌,哪管你八尺男儿的一张贱脸烧得跟猴屁股一样红。 洛西风上来就捂我的嘴,没关系,反正我还能用腮呼吸。 “小孩子家家,再把童子挂嘴上,为师就——” 我眨着眼笑眯眯道:“怎么我?” 按着我的肩膀坐回原处,洛西风叹了口气道:“其实,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原因。阿芷从小身染怪病,体内阴极至衰,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而我出身除妖世家,自小修习的便是炽阳至烈的内功。当时两家定下婚约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阿芷的病随着年纪的增长会呈现这番状态。于是师叔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悄悄对我说了真相,虽然可惜,但我与阿芷的确是没有做夫妻的缘分。” 我听懂了,但却只能装作一脸懵懂。可惜阿宝丝毫不买账,嗖一声从土里钻了出来:“洛先生,你说那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嘛——你太生猛了,唐家丫头身子太弱受不了!” “阿黛,为师有点饿了,今晚宵夜吃酱萝卜好么?” 阿宝逃了,临走前丢下一句——什么人啊,夸你生猛还不好! “咳咳,”我摸了摸越发涨热的脸,压根不敢抬头直视洛西风的眼睛:“那,为什么洛老前辈还执意要你迎娶唐芷?” “我爹不知道这个隐情。”洛西风叼住一片落叶,含着吹了个响音:“他最喜欢阿芷,早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疼爱了。当时我师叔对我说让我一并瞒着爹。他怕我爹这么重情义守信诺的人,干脆废了我的修为,再让我与阿芷做夫妻。” “啊!”我回忆了一下洛老前辈的认真脸。心里讪讪的:“师父,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洛西风轻笑道:“我能怎么想?这么多年了,早把她当做妹妹来看。只希望将来能为她寻一方好姻缘,纵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子,能疼她爱她,护她一生。可是她始终痴心不改,无论我怎么逃避,也不肯放弃。真没办法,谁叫为师我这般有魅力?” 我:“……” 站起身来,我准备回房休息了。我说洛西风,两个厢房已经被阿宝和弯弯给占了。你要是不赶紧回王府,就只能睡茅厕了。 “喂!我道了一晚上的歉,你能不能给点……能让人睡安稳的反应么?”被他这么一拉,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刚刚哭的发昏,还是变成鱼被他裹得窒息。脑子哄一声,漫天星星夹杂着燥热不堪的热度快把我整个人都吞噬了! 双腿一软,我直接跄踉跪倒。胸口闷得怪异,浑身上下却像蚂蚁在爬一样难受。 “阿黛。你怎么了?”洛西风扶住我,伸出袖子在我额头上擦拭着汗水,越擦越多,多得我快要脱水了。 “师父……”我憋着呼吸叫了他一声,可是话语传到自己的耳朵里,却轻媚得让我简直不能相信。 眼前的男人渐渐重影,黑发,白衣,随着夜风翻滚不息。 我……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热?为什么好像—— “阿黛!” 一个趔趄扑倒洛西风的臂弯里,他的长发在我眼前缭绕。我是鱼,喜欢咬钩。所以我张开嘴,呼吸滚烫如灼。 “洛西风,我……”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我的手指深深扣住他胸前的衣襟。隔着清爽的布衣,他的身体结实而滚烫。 我摊开双掌,沿着厚重的肌理摩挲着。目光涣散,涣散,最后落到地上那一小堆碎瓷片上。 奈何送我的蛇桐香?好像,除了健脾强心外,还有什么……什么其他功效来着?! 她说这药性猛烈,一般要用水冲服。那如果是受了外伤,直接碰到伤口,碰到血呢! “洛西风……”我伸手攥住男人冰凉顺滑的长发,着了魔般贴住自己滚烫的脸颊! “洛西风,抱我……” 052 血案 “阿黛!”洛西风上手抚住我的面腮,轻轻摇着我的脸颊:“定下心来,我这就带你去——” “去什么?”我挑着唇角笑,笑得泪水纵横。灼心蚀骨般的炽烈在躯体内无度膨胀着,我朦胧着视线,抓着眼前越来越不清晰的白影。 “洛西风,你带我去找男人么?” “我……”洛西风捏住我火烫的掌心,郑重而严肃地对我说:“我带你去找阿芷,她医术高超,一定有办法解。” 轻飘飘的一掌推向男人的肩膀,我就势拽出了他腰间的软剑‘银钩’。 白光炸现,金属和鸣。 “阿黛你干什么!” “要我这幅蠢样子出现在唐芷面前?师父,你若打定主意清理门户,阿黛不叫你为难便是。”我已经快要没有理智了,银剑加颈,只求迫切的的一个伤口可以将我浑身上下沸腾不休的血液喷薄破出! “胡闹!”洛西风一掌挥掉我的剑,还好我的力量软绵绵,没有再将他误伤。 我流着泪。咬着唇。小口哽咽着仰起脸:“洛西风,要么,你把我送去给轩辕野吧。我知他对我有情,至少……不会伤害我亏待我?” 跟了洛西风三年多,这还是他第一次动手打我。不同于以往随便甩手的一记栗子爆,或者用扇子敲手心。 这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也不知是带了师长的尊望,还是长辈的怒惜。清脆地落在我脸颊上,但明显没有舍得用多少力。 洛西风的眼睛有点红,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反正我很少见到他这样的表情,就算在面对妖兽恶战的时候,也很少会用这样的眼神。 “这种话,不许再讲。”他说。 我舔舔唇,不做声地喘息。 “过来,”男人低吟一声,白衣旋即欺身而近。我盯着他的眼睛,眸色如水如黛。 他似有一番犹豫,然后一把拉我入怀,任我蛇一样扭曲的身体攀扭着。 我的双手紧紧收在洛西风的腰间,沿着衣料摩挲,好不容易突破了腰带的缝隙,迫不及待想要伸——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瞬,但很快就如石雕般立住。我眯着眼仰头看他,同时重重吞咽了一下:“洛西风,你会后悔么?” 他不回答,双手只按在我肩膀上。我踮起脚,把整个身体最大限度地提高,凑上去问他。 他唇角闭合,我只能捉到冰冷柔软的唇瓣,试着去探探,他不肯。 闭上眼,我的泪水纵横双颊。淌过时火辣辣的,难以自持的尊严和羞涩让我忍不住想要纵情大哭。 收回搭在洛西风腰上的双手,我推他的肩,用力推:“我不要你!我不用你这样子!你放开——啊!” 整个人被他重重压上身后的大树,这野蛮到全然不符合他一贯态度与性情的力度,让我越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他吻我。 很生涩的,很慌乱。比苏砚差远了…… 一手压住我的肩,另一手粗暴地撕开我衣衫。 此起彼伏的气息萦绕在彼此的耳畔,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有流不尽的泪,一点一滴地滋润了身后见证的柳树。 “阿黛,碰了你,我便无颜再苟活于此。”洛西风轻轻撑起手臂,俯视我的目光在瀑黑的悬发间,灿若星辰:“我是你师长,你是我徒弟。今日若无他法,我以命兑你清白便是。” 我曾幻想过,若有一天洛西风得以用他美妙纤长的手指一点点拉开我的腰带,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终于等到这一刻,他口中决绝的坚定却让我为自己悲哀到极致。 咬住樱唇,我疯了一样扑打着他:“洛西风你放手,我不要你!你放开我!” 打不动就推,推不动就踹,我从他身下滚出去,滚出去又滚回来。最后两人并排躺在地上,看星星。 洛西风说:“那瓶蛇桐香,昨晚就被阿芷倒掉了。里面装的其实只是甘草粉。” 我:“!!!” 弹簧一般跳起身来,我纵身跃进荷花池。我要自尽,我要……淹死我自己! 洛西风,我都千年的妖精了,为什么就是斗不过你。 “喂!别闹了,鱼又淹不死!”男人笑眯眯地翻起身,侧倚着手肘俯卧在岸边。笑得像个恶魔。 我在水里吐泡泡,一边吐一边哭:“洛西风,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我们师徒恩断义绝!从此以后,你只需要把我当成为祸人间的妖患来对待。我期待着下一次见面,我们刀兵相见!” “为祸人间?你指的是刚刚魅惑男子,意图委身这等行径么?” “洛西风,你再敢说一个字!”我抖着鱼腮子,大口呼吸:“我就,我就把你宰了吸精元!” 咕噜,我吞下一块绿豆糕。 洛西风你这个贱人,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喂我!可惜作为一条鱼,我就是抗拒不了突然飘在眼前的食饵。 化成人形,我露出半个脑袋漂在水里,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想跑。 漂亮的手指一握,洛西风抓着我的长发,像捞水草一样把我捞到岸边。 “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调皮,下次再敢这么玩,为师可要罚你了!” 他摸我的脸,我背过身去,干脆漂着身子让脸颊躺在他手上。 “师父,如果我真的中了毒,你……” “阿黛,世上根本就没有一种媚药有传说中的那么吓人,什么得不到缓解就要危及生命似的。人们要克服的,其实只有自己本存的**而已。” “可是你刚才吻我的时候,心跳得很厉害。”我转过身来。叼着洛西风的手指,用力咬了咬。 “那是因为与此同时我做了自行了断的决定!我都要死了,还不许我趁着最后的机会,让心跳加速跳几下啊!” 我:“……” “阿黛,你知道为师之道最重要的是什么么?”洛西风摸着我**的头发,整个人伏在岸边,就像一只正在跟鱼对话的猫。 我茫然地看着他,疑惑道:“不是传道授业解惑么?” “不仅如此。”洛西风苦笑一声:“师父总是告诉弟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以为弟子年纪小,阅历浅,不明是非。担心少说一句话,便加大了他们误入歧途的可能。可是很多时候,弟子并非不知是非对错,只是故意去选择做那些错的而已。他们,需要自己亲眼看看,做错了事的代价,才会更加印象深刻。所以阿黛,我依然不怪你。” “别说了……”我垂下头,挑起一个小小的水花盖住泪水。可惜泪有温度,淌在洛西风的手心上,我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你只想告诉我,爱你是个错误?执着与纠缠都是错误?弄到今天这个狼狈的地步,都是我一厢情愿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错误?我活了一千多年,不懂什么叫后悔。倒是你,但愿有天不要后悔才是……” 洛西风用帕子擦我的脸,我只把头颈露出水面。也不拒绝。 “阿黛,你可愿意告诉我,你执着的东西是什么?” 我摇头,说:“不愿意。你若爱我,以后便会知道。你若不爱,就别多问。” 鱼都是直肠子,装着简单粗暴的心性不拐弯。 “那好,我不多问。”洛西风的回答真是暴击一样的心痛,因为他竟没有说‘我等以后’。 我说你走开吧。我想一条鱼在水里静静。 “今天的事,师父……你就当你还在重伤昏迷,随便做了个噩梦好么?我……”我还是觉得丢人,丢大发了,刚刚说要跟洛西风恩断义绝的话决计不是冲动的。 “傻瓜。”洛西风摸着我的脸,摸着摸着,眼神开始不对劲儿了—— “师父?”我抬起一只手拉了拉他的头发。 “阿黛……别动!” 别动? 我只觉得泡在身上的池塘水开始摇晃,越摇越厉害,甚至咕噜咕噜地冒出了好多水泡! 难道汶水河道那边又有动静了?这次我倒不怕了。我穿着衣服呢。 “阿黛,游上来……慢一点。”洛西风撑起身子,半俯在岸边,一只手按在地面。透过指缝间,我似能看到微微泛着蓝色的光影若隐若现。 这是‘束妖诀’?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对付我啊! 本能地侧过身,我想要往后转—— “别回头!”洛西风大喝一声,与此同时,身后翻滚着的浪潮一下子就把我拍到的岸边上。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男人提了上来,像甩麻袋一样往身后一甩。 “天光残方。禀受无形!入!” 我裹着**的衣衫,这才明目看清眼前的荷花池之中,矗立起一头足有三丈长的妖鱼。 通体雪白,鳞甲泛光,巨大的头部傲然僵立! “是白唇鱼!”我惊道。 这就是那条三千多年修为的白唇鱼?吸取周文斌的精元,害了镇上的两个居民,隐身在汶水河道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唇鱼? “阿黛!出什么事了!”这会儿阿宝带着弯弯跑过来,我抬手就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不要过来!这妖戾气十足,弯弯修为太浅。受不了的!” “鱼!姐姐,你看它的鳞!是不是他带走了我哥哥!”弯弯尖叫着。 此时那白唇鱼在洛西风的‘束妖诀’下动弹不得,但挣扎扭曲得十分猛烈。 “阿黛,把他们两个送到安全地方去!”洛西风冲我喊。 我心急如焚,把弯弯往阿宝怀里一推:“走!你们去找临王!” 我自然要留下,纵然洛西风手段高超,但毕竟重伤未愈,对付这般道行的妖兽实在太勉强。 ‘束妖诀’的力度以气凝聚,这番明显带着弱虚不足的破绽,叫我心惊非凡。 “师父!我助你——”我曾想与之并肩,却担心暴露自己的修为和真身,加之这些年刚渡天劫,又出于女儿家的心性,勉为其难地在洛西风身后躲了三年。 可是今天,从我跳入战斗圈的那一刻,就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在让这个男人受伤了。 “阿黛……” “别废话,平时你想怎么修理我都行。但打架的事,我未必就不是你的对手。”我叫他撤招。滚边歇着去:“我跟莫浔爷爷在一块两百多年,比你更懂怎么对付白唇鱼。” 我的武器本不是剑,因为洛西风使剑,我便跟着学了。 默念心诀,我自掌中聚现了一柄长约四尺,通体血红色的单鞭。 “阿黛,接着!”身后一阵碎纸随风,我将洛西风抛给我的符咒稳接在手。 “水族成精,要害三路。先贴后突泉。然后左阳阙,右阴焦。封内丹门,别恋战!” “我知道!”我飞身跃起,迎着那白唇鱼窜入惊涛怪浪。 多久没有这般畅快淋漓地打一架了?想想做妖这些年,相对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本以为会到处充斥着原始的血腥。而事实上,妖与妖的相处,反而比人和人之间更简单。 我的朋友,我的天敌。都好像在头顶上顶了知根知底的标签一样。 不用多想,不用叵测。 第三张符咒脱手的时候,貌似出了点意外。按照洛西风教我的办法,我没能在贴近敌人的一瞬间顺利找到内丹穴! 这条白唇鱼?怎么好像—— 也就是这须臾失手的一瞬,狂暴的妖兽嘶吼翻身,巨大的浪涛将我推出数丈! “阿黛!”洛西风接我在手:“没事吧?” 我秉神摇头:“奇怪,我找不到白鱼的内丹穴门!啊——逃了!” 巨大的身子向下一沉,整个荷花池的水漫天铺溢。等我和洛西风扑到岸边之时,一片宁静在满目狼藉中渐渐滋生,分不清亦真亦幻。 听得院外一片嘈杂脚步,纵横两队人马齐齐入院。 “阿黛!你没事吧!” 轩辕野一进院子,二话不说就将我扶住。 我**的,浑身狼狈泥浆。这会儿见到他,自是觉得失礼。还好洛西风一步跨上前,硬生生将我隔到身后。 “洛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儿?” “临王殿下,这话该我质问您才是吧?将我徒儿带入如此危险的境地,连个招呼都不打。”洛西风指着身后的荷花池:“这等妖兽在你府别院上被发现。到时候,世人是信你轩辕野豢养妖兽为祸乡里,还是信你养条鱼是为了吃的呢?” “你——” “师父,你别这样。白唇鱼在河道淤泥内栖息,来去自由。与王爷无关。”我打了个喷嚏。虽然是鱼,但着凉也会伤风的。 “我不需世人信我,阿黛信我就足够了。”轩辕野摘下披风,往我身上一搭:“阿黛,还是跟我回王府吧。我这就叫人封锁别院,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鱼妖抓出来。” 我搂紧轩辕野的披风,抬眼望了望我师父。 洛西风竟没有再看我,只是凝着眉头往这死寂般的荷花池里张望。 “不用掘地三尺了,我知道它藏在哪。”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洛西风的身上,可那男人却游了游眼睛,最后停在橘色衣服的小姑娘那处:“弯弯,问你个事情,你可如实回答。” “恩,”女孩点点头:“只要能找到我哥哥,我什么都告诉你。” “不到三十年的小仙草,快要渡天劫了吧?你法力低微,难显人形。而大多数像你这样的妖精,都不敢离开山野充盈的灵栖之处,以免荒废修为。你怎么会跟你哥哥一块生活在镇上的呢?” “我……”弯弯垂下头,小声回答:“我也……不知道。” 我走过去,蹲下身抱住弯弯的肩膀:“弯弯,跟姐姐说实话好么?” 女孩急出了眼泪,阿宝在一旁看得直心疼。上前戳了戳我说:“你们够了好不好,这么多人围着人家一个小姑娘问这问那——” “我哥哥不是坏人。他是为了我才收集那些墨灵石的。”弯弯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只是个修为浅显的小妖,三十年一个天劫,怕是要难以平安渡过。于是哥哥就说,他来想办法。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办法,反正他在镇上寻了一处宅子,让我跟他一块住着。说实话,这两年来我的修为倒是比之前精进了不少,每天还能有几个时辰维持人形。后来才知道,我们住的这个宅子就在汶水河源头的河心源处,里面有大量灵力充沛的墨石。哥哥凿了水塘,把灵石集聚起来——” 这时洛西风走过来,陪我一块蹲在弯弯身边,并递了一块帕子让我给她擦眼泪:“弯弯,妖修有道,世间万物都有其自在的命途和劫数。你哥哥虽然疼爱你,但这样的方式并非真的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自己偷懒。没有好好修行。”弯弯哭得越来越厉害了:“哥哥也说,物竞天择是天道,不是每个小妖精都能修成人形。就这一次,只要过了这一劫,以后我一定努力修行,再也不贪玩了。呜呜,我哥哥去哪了?是不是因为这些灵石——” 洛西风把手盖在弯弯头顶,轻轻念了一个符,女孩便瘫睡在我怀里。 “她哥哥,可能已经不在了。”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阿宝急了,抱着弯弯红起了双眼:“弯弯跟他哥哥相依为命这么久,要是她知道——” “所以我不想让她现在就听见。”洛西风冷着眼睛说:“汶水河里的墨灵石并不是狐妖兮楉盗凿,而是兔妖白痕所为。他为了给弯弯提升修为,在宅院之内聚集了大量的灵石,以至于影响了本就栖息在汶水河道内的白唇鱼妖。白鱼寻上门来索取,然后——” “所以你的意思是,弯弯的哥哥可能已经被这条白唇鱼给吃掉了?” 我忍不住心惊肉跳:“师父,妖物成精百年千年有余。岂会为了这么小小的一点矛盾就非得你死我活?何况白唇鱼一向性情温顺——” “可是你看看刚才它的样子。”洛西风打断了我的话:“双目赤红,鳞甲发乌。只怕早已失了本心——” 我沉默,因为洛西风说的一点不错。刚刚交手的种种迹象表明,这条白唇鱼根本就不像莫浔爷爷那样温驯善良,它的牙齐锐利得像野兽,背鳍也如尖刀一般具有攻击性。 最最可怕的是,我竟无法找到它的内丹穴! 妖若没有内丹穴,只有一种可怕的可能——就是早已被析出内丹,并用一种邪法控制无魂的驱壳!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不敢说服自己再往可怕的地方想象。 洛西风看了看阿宝怀里沉睡的弯弯,转向轩辕野道:“临王殿下,这宅子就不用翻了。我们直接去弯弯姑娘的住所看看。那里既然是汶水河的源头中心,我们想办法挖出兔妖埋藏的灵石,也许就有办法找到那为祸的白鱼。” 可就在这时,王府内的侍卫林子修匆匆赶进门来:“王爷,出事了!” 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这种时候,一说出事多半状况不妙。 “怎么回事?” “王府内。侧妃娘娘她……” “侧妃娘娘?”我心道:这神经兮兮的黎疏该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现在唐芷都已经被洛西风给赶走了,难道她一个人还有戏跟着唱? 林子修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隐情,只对轩辕野附了附耳朵。 “你说什么!” 男人神色大变,做了个收军的姿势,大步流星地往外冲。 我跟洛西风对视了一下,亦是不敢怠慢地跟了上去—— 一路直奔王府后花园的厢房处,我看到叽叽喳喳的婢女们一脸惊恐地围在一起。看到我们这一行人,瞬间让开了一条预感不好的道路。 黎疏躺在榻上,仰面,一只眼睛还是睁着的。 喉咙处的血洞已经干涸了淋漓的痕迹,垂下床榻的一只手毫无生气地吊着。 洛西风走上前去,双指压了一下可怜女人的颈息。转身冲轩辕野摇了摇头。 惊魂未定的婢女跪在地上哭诉:“夫人今天说头痛得紧,日落时分便休息了。连晚饭都没有用。我们不敢打扰,也就没能上前来伺候。只按照她之前的吩咐,给雪球洗了个澡便各自安歇下去了。可就在两个时辰前,突然听到夫人房里一声惨叫,进来就看到,一个浑身白毛,一人多高的怪物,青面獠牙的,正从夫人身上跳起来,窜出窗子逃走了!夫人,夫人已经——” 浑身白毛,青面獠牙?那是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看了洛西风一眼。 “师父,这应该是什么妖怪?” “什么妖怪都有可能,”洛西风皱眉沉思:“这应该是妖兽的妖化形态。只不过,你们看这个——” 说着,洛西风从黎疏紧攥的另一只手里挑出了半个巴掌大的一块碎帕子。 上面鲜血淋漓模糊不堪,但依稀可辨的图案是半根黄橙橙的胡萝卜。 “姑娘,”洛西风看着跪地痛哭的婢女,问道:“侧妃娘娘养的那只白兔呢?” 053 来不及的疼惜 院子里高八度的尖叫声传来,我们一行人掉头便冲了出去。 “妖怪!!!妖——” 只看到侧院外的一片杜鹃丛里,几个仆从就如丢了魂一般四下逃窜。 白乎乎的妖兽长毛长牙,捉住一个可怜的婢女,捏着脖子就要啃! 这是什么怪物?兔子么? 血红的双眼,如狼般锋利的尖牙。一人的身高,逃窜起来却如山兽般跳跃扑奔! “这畜生!”轩辕野拔剑冲上,却仅仅接住了已被拧断喉咙的婢女。血溅一身,双眼霎时间染上了悲愤。 “王爷!这是妖兽,凡人不可与之斗!”洛西风上手阻拦。 “你让开!它屠我王府,害我家眷!” “轩辕野!让我来——”我手里捏着之前斗白鱼的符,跻身过去与洛西风对视一瞬。比起像个小女儿家那般躺在他膝盖上撒娇,我更珍惜此时此刻他眼中坚定的信任。 “它的内丹穴在右下肢三寸!” 听闻洛西风之言,我躲过一套风驰电掣的杀招。单鞭一甩,绕身到兔妖之后。 可是—— 同那白唇鱼一般,我竟没能在束妖咒奏效后的须臾之际找到它的内丹穴! 这兔妖,也是没有内丹的?! 只是那么一瞬间歇的失神,兔妖翻爪向我刺过来。 我自认为速度已经够快了。可是衣襟一掠还是判断有误。兔妖的单爪呈乌青色,貌似——带毒? 眼看就要贴着肉皮抓过去,那一刻,我似乎产生了一点矫情的小心思。 反正躲不掉了,受伤了也罢,正好叫洛西风内疚,呵呵。 “阿黛!”脚下泥土一翻,白衣少年拔地而出:“当心!” 千钧一发之际,阿宝纵身推开我。接着一声裂帛响,男孩的肩背无力躲闪,被那尖利的爪牙戳个正着! “阿宝!”我搂住萝卜的腰身,反手一鞭断过去。兔妖吃痛大吼,红着双眼再次反扑—— 可是杀招僵在半空,裂天光痕几乎要挂亮出一片白昼。 是洛西风的**八荒斗转阵! 我以为他暂时还没有体力发出这样高深的阵法,担心之余却不敢再分神。兔妖在阵中迷慌连连,越来越弱的妖气彰显着强弩之末的悲惨。 我依然无法摸清这妖兽的内丹穴,只能强摒着一口气息以鞭梢为介,将束妖符深深迎上去! 妖兽喝喝吼了两声,瞬间化为白兔之态。 洛西风似有疲累,不得不霎时收阵。白兔窜进草丛就逃,人群之中顿作唏嘘。 “追!”轩辕野下令,两侧亲军岂敢怠慢。 我抱着阿宝,将他往洛西风身上一塞:“师父你照看他,我——” “我也去!”阿宝尖叫一声:“那个方向,是弯弯的房间!” 兔妖逃向了弯弯的房间? 阿宝捂着肩膀,急着往地里钻。我一把捞起他,跟着洛西风再次追了上去。 轩辕野的人已经把后厢客房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小房间里浅浅的一盏灯,忽明忽暗的。 踹们进去的时候,橙色衣裙的女孩靠墙躲在,满脸惊悚的泪痕。 而蹲在她面前的,是一只硕大的白兔,口中呼哧呼哧地冒着带血沫的气息。在烛火的折射下,影子立在墙壁上,放大得十分骇人。 “弯弯!”阿宝大叫。 “阿宝哥哥……”弯弯一边哭一边往后躲:“阿黛姐姐,救我……呜呜……哥哥救我……” “弓弩准备!”轩辕野大手一挥。 兔妖一步步向弯弯挪过去,四脚踩出一行凌乱的梅花血印。 姑娘嘤嘤地哭着,口中不停地喊着‘哥哥’。 而王府上下几十位弓弩手已经布好了阵仗,只待一声令下,相信这兔子很快就能变成一只刺猬。 可是女孩突然就戛然止住了哭声,大叫道:“等等!” 我们一行人都怔住了—— 白兔傍低走,悉悉索索地凑到女孩跟前。舔舔她赤着的脚心,然后把头埋得更低了! 发出猫一样咕噜咕噜的声音,呼吸差点把弯弯痒的笑出声来。 它咬下了脖子上的巾帕,血淋淋地递到女孩手中。 “它……”我拉了拉洛西风的衣袖,男人抬起手指做个嘘声的动作。 弯弯眼含清泪,攥着手里的半条帕子,轻轻唤了声:“哥哥?” 兔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半眯着眼睛肚皮一起一伏的。 它将四肢窝着,慢慢收回到身子下面。背毛和头颈一起颤抖,我实在想不通它在干什么。 “哥哥?”弯弯展开手帕,眼泪一滴一点地落上去,划开比胭脂更艳的血痕。突然放声哭了出来:“你是哥哥对不对?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弯弯啊!” “什么!这白兔,就是白痕?” 我倒吸一口冷气,转向洛西风。 “你是哥哥,你一定是哥哥!你不是想要伤害我,对么?” 白兔瞪着鲜红的眼睛,身子一点点往一侧歪倒。直到红到绛紫的血沿着它精巧的三瓣唇慢慢涌溢出来,我才看清,它是用自己的一只前爪深深刺进了脏腑! 它是害怕自己失控滥杀,伤害弯弯,才摒着最后的一点意识自行了断的么? “哥哥?”弯弯揉着眼睛,扑到白兔身旁:“哥哥你怎么了!” 女孩用帕子去擦那些仿佛流也流不完的血,越擦越汹涌。柔软的肚腹沉下最后一股气息,便再也没能浮上来。 “哥哥!哥哥你不要弯弯了么?弯弯答应你以后要听话,再也不偷懒了,哥哥你别不理我啊!”女孩大概是哭得太伤心,难以维持人形。于是我眼前就出现了一副又滑稽又感伤的画面——一只巴掌大小的胡萝卜,正试图撼动一只大白兔的头颈,怎么推,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见惯了世间悲欢,我依然难能禁泪。松开阿宝,我让他去拉开女孩。 “我不走!我要哥哥!”胡萝卜张开触手,环环扣住兔妖的尸身,任谁也无法拉走。 可就在这时,洛西风突然上前把弯弯拖开了:“不行!你哥哥的尸身上,有毒!” 有毒……是的,的确有毒。 只见越来越浓重的黑雾渐渐从兔妖的伤口中弥散出来,很快就将白色和血色尽包容! “哥哥!”弯弯哭着尖叫着,可是无济于事—— 白兔的尸身化成了一摊灰烬,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轮廓,和着即将凝固的鲜血,映在原地。 “我想我们之前弄错了。”洛西风俯身上前一步,用鹿皮手套沾了沾地上的尸粉:“这化妖散不是人为撒上去的,而是被植入兔妖的体内。” “所以你是说,之前我们在寒亭山遇到的天饕也不是被人下药灭尸,而是濒死以后自然化粉成灰?”我怕弯弯哭得心肺俱裂,忍痛给了她一道禁咒,并将昏迷的女孩交给阿宝去照顾。 “可惜这尸身已经毁了,无从查起。”洛西风叹了口气。同样用手帕包了一小撮灰粉,跟之前一样收好。 “师父,我确认我仔细查找过了,无论是之前的白唇鱼还是这只白兔,它们都没有内丹穴。它们本该是得道不浅的妖兽,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变得疯癫恐怖?”想起这兔妖刚刚咬喉吸元的样子,我就不寒而栗。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肯定跟它们缺失内丹有关。”洛西风将我拉起来:“天饕,山犼。兔妖,白鱼,他们之间的共同点皆是性情狂暴,随意攻击。而且,有些似乎还带着剧毒。” “师父,我们是不是该从毒查起?”我忙问。 “或许。”洛西风走过去推开窗,东方已经微亮:“阿黛,今晚战斗如是凶险,你没受伤吧?” 我摇头,说并没有。 “只是……哎呀!阿宝?!”我撇下洛西风,三两步就冲进了隔壁厢房。 弯弯恢复了人形,被阿宝抱放在床榻上,手里紧紧攥着白兔留给她的手帕。 阿宝蹲在床边看着她,雪白的衣衫背后,抓伤的血痕刺目惊心。 我走过去,他冲我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心里一酸,我把他拉起来:“过来,我给你看看伤。” “不……不用了。一点皮外伤而已。”萝卜还挺扭捏的。双手护着胸愣是不让我解他衣服。 我板着脸唬他一句:“你要是再来劲,我把你变成萝卜再上药了哦!” 瞪眼瞄了瞄我,阿宝乖巧地往椅子上一坐,背对着我。 “你这傻瓜,几斤几两的道行也敢冲出来,不要命了啊。”看着男孩肩膀上的长长血痕,我心里难受的紧。 “没想那么多。就总觉得你长得这么漂亮,万一抓花脸多可惜。”萝卜油腔滑调的,还敢调戏我! 气得我抬手就往他肩膀上一拍。疼得他呲牙咧嘴。 “要你管,”我赌气说:“抓花了更好,让洛西风内疚死。” “得了吧,指望男人的内疚来过日子的女人最蠢了。你是他的徒弟,你毁了容他也只会把你降价嫁掉。” 我用洛西风给我的那种金疮药涂在阿宝的伤口上,一边涂一边问他疼不疼。 “还好,就是……有点痒。”萝卜歪着脖子往后看,看也看不到,于是让我帮他拿镜子。 “别看了。”我如是心疼:“血淋滴答的。唉?阿宝你说那兔子爪子上不会是有毒吧?你……你要不要紧!” 想起在寒亭山上救治轩辕野的时候。貌似看他伤口处也有这样的黑血,我担心不已。 “上回偷的那药,你还有吧?快点吃一颗。”我翻出包裹找啊找:“阿宝你放哪了?” “银露玉珊丸啊?”阿宝看了看睡榻上的弯弯:“一共就两颗,剩下那颗我给弯弯吃了。” “恩?” “刚才她抱着她哥哥的尸首就是不肯松,回屋的时候我看她两个触手都发黑发紫了。这丫头修为太浅,我怕她有散失就喂了她一颗。”阿宝拍了拍肩膀上的绷带,冲我一挺胸脯:“你放心,我还是有几分道行的,那种救命的药还是留给凡人弱小吧。” 我心有踟蹰。还是不敢太大意:“现在事情扑朔迷离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当心为上。你等我去找唐芷——” 刚走到门口我就想起来了,唐芷貌似已经离开了,唉! “算了算了,从那女人手里要出来的东西,给我我也不敢吃。”阿宝吐了吐舌头:“我没什么啦,也没有很疼很难受。你别这么小题大做了。” “可是——”我还想在说点什么,榻上的弯弯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嘤咛。一头柔软乌黑的长发洒落到枕头下。 我看到阿宝的脸红了一下,三两步过去。 他给女孩盖了盖被子,然后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摸出来一根精致乖巧的桃木簪,别在弯弯的发髻上。 “你买的?”我抱着手肘,故意算着腮帮子手。 “恩。”萝卜低下头。 “恩个屁!”我给了他一拳:“你有钱么你?从哪偷的?” “嘿你怎么这样啊,我没钱买就不能捡啊。”阿宝瞪了我一眼:“再说我都多少年不偷东西了,少在我女人面前说我坏话。” “德行吧。”我给了阿宝一小块银角子:“这个给你,去镇上给弯弯和你自己弄两身新衣服。” “阿黛!洛西风终于舍得给你零花钱了啊!”阿宝尖叫。 “想得美吧,那个铁公鸡。”我摸了摸怀里的一个小钱袋。话说,这是之前轩辕野送我去别院的时候给我准备的一些盘缠。 我本是拒绝的,但后来想想,除妖接场本来也是该收点酬劳的,便没有再推却。 ——对了,轩辕野去哪了呢? 我叫阿宝快休息一下,若有什么不舒服要赶紧告诉我。 然后走出房门,穿过回廊。燥热的一天从清晨开始。 破坏的灌木已经被修剪干净,惊悚的血迹也已经清洗殆尽。 仆从和奴婢们偶尔窃窃私语,但大多数都还是埋头挂着一幅幅肃静的挽饰。 “管事说了。是王爷吩咐的,一切排场均按照正室王妃来做。” “是么?这种时候,啧啧。” “唉,你说咱们王爷也不是个弄不清状况的人。侧妃就是侧妃,搞这么隆重早晚要传到京城里。到时候免不得又要被人参上一本,扣个不适礼法,铺张奢侈之嫌。王爷本来就树大招风,万一这个节骨眼儿上——” “要说侧妃娘娘也是够可怜的了。两年下来折了三个孩子,最后弄得人也疯疯癫癫古里古怪。越来越不得王爷的宠啊。” “有些人命里带造化,别看出身高贵,到最后啊。唉!” 我只是王府的客人,自然不便对人家的仆从指手画脚。但这黎疏突遭横死,尸骨未寒。现在就在背后说人家这些话,总是不好的。 于是穷悄悄过去,轻咳几声。 仆从们一个个的玲珑七窍心,谁看不出轩辕野对我另眼有佳?一看是我,立马都闭了嘴低头干活。 我问一个大叔。临王在哪? “王爷在灵堂,从下半宿就一直呆在那,没出来过。” 道了声谢,我推门走进去。可是除了黎疏的棺木横在正当中外,就只有三两个婢女跪在牌位前张罗守灵。并没有轩辕野的身影? “阿黛姑娘,王爷半个时辰前离开了。”听了我的询问,一个丫鬟回答。 我叹了口气,又问他去了哪。 大家都摇头。 他会去哪呢?王府就这么大的地方,兔妖白痕也已经殒命。他既不会提着剑张罗报仇,又不太可能一个人躲起来哭吧。 我想了想,径自转到后厢房。绕过轩辕野第一次带我来过的荷花池,又穿过曲曲折折的小回廊。 轻叩珠帘,里面传出来一声低哑的回应:“说了斋戒三日,不要再来扰了。” “是我,王爷。”我拨开帘子走进去,只看到轩辕野独身站在黎疏的梳妆镜前。回了下头,又旋即转了过去。 “阿黛,昨晚的事,真的很抱歉。我自是不曾想到妖孽横行竟到了这般猖獗的地步,让你受惊了。” 我心里酸楚楚的。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要这个男人来安慰我么? “王爷,阿黛跟着师父,本就以除妖斩恶为己任。只可惜修为不高,出手唐突,最后也没能帮上您任何忙。不过您不要担心,我知道我师父他已经给他父亲发信了。临安城这等状况实在迫在眉睫,洛老天师出马的话——” 轩辕野不说话。 我轻轻叹了口气:“王爷,您是不是不相信洛老前辈?” “阿黛,你觉得临安城这段时间的祸患,仅仅是意外?仅仅是天劫?” 轩辕野转身,明眸剑眉,表情十分严肃。 我垂了垂头,低声道:“王爷,这些妖兽突然害人,且失内丹性猖狂。绝对不是巧合。” “不是巧合,那就是有人故意为之了……”轩辕野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把目光里里外外横扫着眼前的陈设景致。窗打逆光,正好看不到他的脸。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王爷节哀。” “节哀?”轩辕野突然仰头大笑:“你觉得我需要节哀?整个王府上下,军中账外,谁人不知我轩辕野对那个蠢女人没有丝毫宠爱之情?” “王爷……你在口是心非。”我低声道。 “不思贤德淑仪,整日惹是生非。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偏要去搞什么兔子来养!”哗啦一声脆响,轩辕野失手砸碎了梳妆台前的琉璃瓶! “王爷,你的手流血了!”我惊道。 轩辕野抽回袖子。径自走到黎疏的床榻前。翻开床柜的隔板,取出一个红漆匣子。 淋漓的鲜血摩挲着上面的那把小金锁,颤抖着拉开—— 红色的肚兜,裱装的剪纸,还有精巧的银手环和长命锁。 “去年,是丁卯年啊。”轩辕野把这些小孩子的物件一一取出,样样梳理一遍,然后整齐地送回去:“最后一个孩子,本该在去年八月出世。生肖为兔。” 我心里难受得紧,却也知道在此时此景下,多余的话都是打着安慰的旗号徒劳着。 “想她独自在府中无聊,那日生辰,我便有意请了艺匠耍戏。她一眼便看到关在竹篓中的白兔,说什么都要买过来。脏兮兮地抱着,跟我说要起个好名字。可我到现在都不记得,这兔子到底叫什么。” “王妃娘娘叫他雪球。”我答。 “胡天八月即飞雪,呵!” “王爷,白痕是兔妖。但绝非凶残之流。一定是有人出于什么不可昭告的目的,把这些原本相处和睦的妖类弄成这样。白痕死了,弯弯她也——” “你放心吧,孰是孰非我拎的清,不会为难那个小姑娘。”轩辕野看了一眼床下的兔窝,青紫藤编的,又结实又精巧,里面还点了暖融融的靠垫。 男人弯腰拎起来,对我说:“这个,等下你带回去。让弯弯姑娘给她哥哥烧了吧,毕竟是黎疏送它的。” 我眼圈一红,心抓的紧紧的。 “王爷,我本以为你是——” “杀伐决断,睚眦比较?阿黛,我没有说过我不会报仇。”轩辕野的脸上顿时凛出一丝严厉,炯炯目光灼心不已:“可是现在,我不能先难受一会儿么?” “王爷……” “阿黛,你叫过我名字了。” “什……么?” “与兔妖战斗的时候。” 我依稀记得起来。从黎疏被害的现场转到花园围攻的时候,我曾一掌拦下轩辕野的剑,貌似是在情急之下喊了轩辕野的名字。 不小心喊了王爷的名字,我是应该装傻卖萌呢,还是应该道歉呢? “王爷恕罪。”我最终选择了后者,我以为这样的距离感会让安慰显得更加行之有效。所以根本就没有意料到,他竟然一把将我拉过去,牢牢匝进怀中! “王爷!”我试图挣扎,也知道如果我真的要挣扎,他并无半分还手之力。 “别动!别……抬头。”他低声轻咤,接踵而来的热湿滚滚洇湿我的肩膀。 我的身体僵住了,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男人的腰背,轻轻拍抚了两下。 在这一刻之前,我以为像轩辕野这样的男人,即便昆仑崩于前也不会流一滴泪。可就是为了这个被他口口声声称为又蠢又傻的女人,他竟哭得如此难以自持。 千年转瞬,我看惯了太多的死别生离,却依然无法不入戏。 人们总是在失去之后才能意识到曾经最该珍惜的。早已如同白驹过隙。 而世间最苦,不过是我告诉你,你已然听不到。 我闭上眼睛,任他肆意脆弱。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把脸从男人高大的肩膀上扬了几分上去。然后用力一吸,满齐腔的白梅香。 站在房门前的人,竟真的是洛西风。逆光矗立,进退犹豫。 054 那,我不会让你出事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无意间得闻你们提及家父……” 洛西风你还能再不要脸一点么?提起洛景天的时候都是半柱香以前了吧! 我推开轩辕野的身子,男人多是好面子,抬手蹭了一下脸颊然后故意往前走了几步,始终背对着洛西风。 “即便洛先生在此,本王也还是那般说。” 洛西风微微扯着唇角笑道:“看来,除了尽心尽力为你铲除临安城的妖邪之患外,我们还真是没别的选择了?” “阿黛刚刚还在说,洛先生常教诲她本就以除妖斩恶为己任。” “那是我爹的想法,不是我的。我只是觉得教徒弟太麻烦,干脆照搬一些连我都不爱相信的冠冕堂皇,来骗骗她罢了。” “是么?那么洛先生的想法又是什么?不为名利,不为钱财,那你凭什么愿意——” “为了自己重要的人。”洛西风答:“天行有常,世道为仁。人人都有重要的人,需要守护。庇佑,不惧牺牲。久了,便行之为道。所以在下此来仅仅是想让临王殿下放心,这件事我管定了。那是因为我娘亲当年的死因似与这一系列怪事有牵连。却并不表示,我洛西风至此成为你临王轩辕野的门客志士。我只在乎真相,不在乎幕后主使。临王有心逐鹿也好,无意冠冕也罢。我和我的徒弟,并无兴趣卷入。” 言罢,洛西风上手便拧住我的衣袖,生生把我拖出院子。 “师父!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吧……”我抖了抖满袖的香灰,回头望了一眼白挽铺天的别苑。 “你跟临王,是不是走太近了?” “呵,洛西风你在吃醋么?”我笑。 “逢人多留三分地,不可全付一片心。” “临王新丧妻妾,一时悲伤难禁,我安慰他几句不是人之常情么?” 我跳上前两步,轻轻拉住洛西风的衣袖:“师父,我从来都没见过你流泪,是因为你天生就比别人心硬么?” “心硬心软,跟流不流泪没有本质的关系。”洛西风松开衣袖:“一个人,既然选了他要争逐的路,就势必要面对一些难以承受的代价。既不值得同情,也不需要同情。” 长发甩出一缕熟悉的白梅香,洛西风的身影瞬移到我之前半丈。我早就习惯了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追随,却只有这一次,我只想在原地喊他。 “洛西风,所以在你看来,黎疏的悲剧也是不值得同情的咯?谁叫她爱上那么危险的男人?那么你是不是同样觉得,唐芷活该,我也活该?唾手可得的东西,从来都不值得珍惜。洛西风——” 我紧抿着唇,勉强着脚步追了几寸:“万一有一天,我也出点什么事。你……不会后悔么?” 洛西风站住脚步,犹豫须臾:“那,我不会让你出事。” “洛西风!” “捉妖的事,我会跟临王的人再去商量部署。这几天,你只管好好陪着阿宝和弯弯便是。”洛西风抬手抚了下衣袋,丢出一只精巧的荷包,被我接个不偏不倚:“喜欢什么拿去买,不够问我要。但是不要再收别人的钱财。” “洛西风……洛西风!!!” 站在院子中央,我冲着他消失的背影大喊:“你分明就是吃醋,怎么就不肯承认!你这混蛋!” *** 三天后,黎疏下葬。完全按照正室王妃的规矩来安排,乌漆棠木棺从正门出。要知道,当初她的婚轿可都还没有从正门抬入。 她的遗容被保持的很好,脖颈上狰狞的伤口被一块翠绿的祖母石遮盖。 轩辕野告诉我说,这条项链是他已故的母妃留给他的。本叫他留给正室的嫡长子,一代代传承。 可是这一次,他却毅然决定将此物陪葬。 他说他半生戎马,不比宫中王侯显贵。也拿不出太多奢华之宝,这是他唯一能给这个女人的了。 “弯弯怎么样了?”我端着新熬好的粥,往院子里送的时候正好碰到阿宝。 “还是不吃东西,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唉……”眼看阿宝写满脸‘女人真麻烦’的潜台词,我无奈苦笑。 “她跟她哥哥相依为命这么久,一时难以走出悲伤也是常情。” “可是她修为太浅,我怕……” 阿宝的担心也正是我的担心。弯弯毕竟只是个修为不高的小妖,这么长时间来一直留在城镇里,再加上心伤气结,很难再渡天劫。 “我进去劝劝她。”拍拍阿宝的肩膀,我刚要抬腿进门。就觉得身后白影恍惚了一下—— “阿宝!”我拦臂扶住他,差点就弄洒了手里的粥。 “你怎么了!”我吓坏了,按住他急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啦。”萝卜脸色不太好,但依然强打着精神冲我笑道:“弯弯不肯吃,我就陪着她。唉,饿的。” “白痴。”我摸出一块绿豆糕塞到他嘴里:“这几天我呆在伙房里潜心研究,好不容易做出跟莫浔爷爷差不多口感的了。洛西风还没吃到第一口呢,算你有福!” “真新鲜嘿!”阿宝一蹦一跳地跟我进来:“不过这几天都没见到洛先生人,他去哪了?” “他跟着临王一块去汶水河那里部署了,说是一定要尽早把白唇鱼抓回来。” “哦,我昨天在院子里听人说,有个边陲守军带人来见临王。好像叫——” 我点点头,说这事儿我也知道。 “那人叫黎照,是黎疏的哥哥。黎家祖上本是开国元勋,可是从曾祖父那辈开始逐渐落末。她父亲也只在朝中做个工笔小吏,不得大势。倒是有个兄长,年少英武,常驻西南边陲。听说,太子曾有意拉拢,并放出各种阴风。说黎疏在临王府不得宠,多年未有所出。可是现在黎疏出事了,各种证据尚未浮出水面,但从动机上来看,难以让人不怀疑——这幕后元凶怕是冲着临王而来。所以……” “所以黎疏的哥哥要来讨说法了?”阿宝揉了揉脑袋:“敢情这朝中的水,这么深?” “人虽无妖之神力,且寿命短浅。但相争之心堪比魔神。”我说:“别管这些了。黎照此来是为了给妹妹报仇与临王达成协议,如果查清事实真的与太子一派有关。他愿亲带手下十万兵将归于临王。 为免多生事端,我们与弯弯还是少露面为妙。” 阿宝点头同意,随即跟着我一同进屋。 “弯弯!你要去哪?” 橘衣少女已经下地,正蹲在床边打包小小的行囊。我放下粥碗,几步跑上去。 “阿黛姐姐,阿宝哥哥,弯弯正想要跟你们辞行。”几日下来,女孩消瘦了一大圈。明澈的大眼睛更加突兀,不哭的时候都像是垂泪欲滴。 “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我无以为报。哥哥说,受人恩惠必要报答,可是我现在又小又弱,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添麻烦。而且王妃娘娘的死……” “弯弯,这些跟你没关系。王爷是个明事理的人,也并没有将此仇迁怒于你哥哥。”我扶着女孩的小肩膀,将热腾腾的粥递给她:“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才有力气修行。否则你看,阿宝陪着你一起挨饿,都快成萝卜干了。” 弯弯抿着嘴笑,笑着笑着就滚了两颗泪水融进粥碗。 “阿黛姐姐,替我向王爷说声抱歉,弯弯就不去打招呼了。哥哥以前最是担心我,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我想要去昆仑山潜行修行。以后。若有机会——” 女孩把眼光投向阿宝,我识趣地看了看满脸通红的白萝卜,然后退身出去了。 愿世间所有的约定都不成空,我恨只恨当初抱着苏砚在烈火之中,尚且不曾许下来世的承诺。 “怎么站在院子里?”肩膀上偶然被着了一下,我吓得一个激灵:“师父你怎么回来了?” “凡事皆不是一蹴而就的,阵已经布好了,就等白鱼落网。” 洛西风往房内张望了一下:“怎么?小两口这就要分别了?” 我说你有点心行么?人家两根萝卜正伤感着呢。 “弯弯道行太浅。再留在城镇之中接触污浊杂气只怕要荒废了。离开也好。”洛西风说:“从汶水河源的中心区域着手,我们已经找到了被兔妖白痕埋藏起来的大量墨灵石。现已经全数归于汶水河地脉,很快就能修复河道,引水灌溉了。” “那样最好了。”我想了想,说:“马上就要七月份了,若能赶上最后一批灌溉季,临王这里也不至于太难交差。” “你好像挺关心轩辕野的嘛?”洛西风抬手拧住我的鱼鳃子。 我的脸颊火辣辣的,也不知道是被掐的还是心里燥的。甩开洛西风的手。我说咱们吃住都在人家,漠不关心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不是在为他卖命么?” 我笑了:“师父,你当我不知你的算盘?排阵布法都是你在运筹帷幄,抓妖怪的危险事可是都交给临王的人了。你会轻易去卖命?认识你这么久,也就上次为了救周文斌见你做了一次傻事罢了。师父,你是不是只有为了我才会——” “你想多了。”洛西风转身就走。 也不管人家阿宝和小胡萝卜这会儿正泪汪汪地惜别着呢,男人推门就进去:“天下无不散筵席。过了七月便是大暑。唯有山中凉野之处才好避。阿宝,既然你也舍不得,怎么不陪着一起走?” 两只小萝卜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推开对方。阿宝瞪了瞪眼:“你当我不想啊?可是弯弯不同意……” “阿宝哥哥,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哥哥也对我说过,依靠别人的照顾,自己就永远也不能长大了。哥哥不在了,我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小姑娘擦干泪水,笑靥清甜:“你们放心,等我渡过天劫一定会来找你们的。阿宝哥哥,等我哦。” 弯弯冲我们几人深深鞠了个躬,藉着夕阳的余晖,一个猛子扎进松软的泥土里—— 真是个奇葩的告别仪式啊! “阿黛,我这……算是被人甩了么?”阿宝愣了半天,才缓缓摇过头对我问。 我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耸了下肩膀:“灶房里还有吃的。你要么?” “唯有美食不相负。”萝卜呲溜一声,钻走了。 我跟洛西风对视了一下,确认两只萝卜都钻远了才大着胆子问:“师父,你觉得以弯弯这样的状况,能顺利渡过天劫么?” “世间万草生灵,最终得以修成正果化人形的毕竟少之又少。个种困难重重,无人可以预见。”洛西风答:“所以,大家相处点到为止。各安天命无需夸张记挂。” “说的轻巧,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试过心里装一个人的感受。”我把粥碗收好,准备去灶房:“洛西风,我发现我开始同情你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爱一个人牵挂一个人的那种滋味,痛且执着并快乐,你看你虽然长得漂亮,但人生不完整唉。” 啪嚓一个栗子爆又砸我脑袋上了,洛西风轻哼一声:“是为师该同情你。” “同情我?” “恩。因为你被罚抄写师尊道十遍,明早交给我。理由是,直呼为师名讳,且言辞猖狂。” 我:“……” 洛西风你大爷的! 当天晚上,我一边对着镜子拭胭脂,同时瞄着边打瞌睡边帮我抄罚写的阿宝:“喂喂,才什么时辰就困了?” “阿黛你有点良心好不好?弯弯刚刚走,我这还伤着心呢。” 我说你怎么就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呢。 “我就是因为怕你不习惯,晚上睡不好,于是才故意找点事情给你做做。”我用白帕子擦去脸上的红晕,有点烦躁:“阿宝,你说我用这个颜色合适么?” “合适,你本来就是红色的鲤鱼,涂鸡血都合适。”阿宝四个触手齐齐开工,虽然抄出来的东西已经近乎鬼画符了,但我一想到明早能看到洛西风什么样的表情,心里就很爽。 我已经有多久不曾化妆了?呵,洛西风从没说过他喜欢我淡妆还是浓抹。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但是明天是临安城这边的风俗年节,叫‘画彩节’。在这一天里,凡是年轻未婚的女子,都会穿上色彩特别艳丽的衣服,在脸颊上画上漂亮的花纹,招摇过市。 我想,比起中原地区内敛低调的女德之风,这样的节日也只有地处边陲,民风坦率的地方才会有吧。 以前我和奈何常常一块去逛,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 “想不通你要去凑这等热闹干什么。”阿宝呵欠连天的,一会儿晃晃头,一会儿挠挠背:“人家未婚的姑娘在这一天上街过市,什么意思你看不懂么?” “我也未婚啊。”我在眼角下贴了一片丹红的桃花瓣,横竖又觉不满意。 “可是你心里装着洛西风,身后又追着轩辕野,身旁还有我这么个风流倜傥的忠诚卫士——” “一个逃婚的,一个死了妻子的,还有一个刚刚跟别人海誓山盟的。”我一气之下把画笔摔了:“我就不能去找几个像模像样的男人么?非得在你们这群良莠不齐里磕死?!” “阿黛,洛西风是不是真的拒绝你了?” “拒绝就是拒绝,还分什么真的假的?”我拄着下巴,对镜自怨自艾:“阿宝,我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么?虽然没有前世梅妆那般倾国倾城——” 阿宝噗的一声,笑出一口茶水:“你要不要脸啊!哪有人夸自己倾国倾城的!” “事实嘛!你又没见过我以前的样子——” 我撩起个桃木梳就往他身上丢。萝卜一口给咬住了。 “我现在可是有女朋友的萝卜了,你别跟我打情骂俏的。”阿宝斜着眼睛瞄我。 我怒道:“敢情一方有人爱了,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是不是!” 笃笃笃,三声敲门响。 “阿黛,你在里面么?” 轩辕野?! 我赶紧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理了理闹花的鬓角,起身去开门。 “王爷,你找我有事?” 黎疏的头七昨天过的,但是轩辕野依然没有换下这身厚重的白纹黑服。按照一般的规矩,皇家子嗣并没有为侧妃守忌的说法,但我觉得他这个人凡是只按情义走,不取规矩来。 “没什么,只是一个良莠不齐的男人,想问问你……明天要去‘画彩节’么?” 我黑着脸:“轩辕野,你在门外站多久了!” “我偷听有前科,所以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不好意思承认。” “临王殿下。你是在影射我么?”身后轻轻飘过白梅香,如果不是亲自确认过洛西风是有体温的生物,我一定更相信他是个鬼。 “洛先生果然聪明绝顶。” “临王过奖。” 我觉得气氛貌似有点不对,赶紧跻身上来:“那个,你们这几天都忙得不见人影。白唇鱼有下落了?” “洛先生神机妙算,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本王自是无需太操心。” “还是王爷用兵有道,山人不敢居功。” 我:“……” “阿黛姑娘,明日是临安城世代风俗节日‘画彩节’,你初来乍到,可愿意去街上同游?” “王爷,如果我没记错,尊府侧妃昨日才过头七吧?难道这样张灯结彩的节日,不该出令暂消么?”洛西风上前一步拦在我身前。 “画彩节由来已久,本为祭奠护佑民生的画神的大典。岂能因本王一家之丧,夺民之所乐?”轩辕野突然伸手。把我从洛西风身后又给拉了出来。 “阿黛不是初来乍到,这等节日见的多了,与上元中秋并无大异。”洛西风看了我一眼:“况且她身为一条修行千年的锦鲤,每日都有功课要做。王爷若想要体察民生民情,要么在下陪您一块去?” “洛先生,阿黛虽然是你的徒弟,但交什么朋友做什么事,不用样样经你同意吧?”轩辕野指了指我脸上的桃瓣贴花:“何况,阿黛分明就是已有准备——” 我静静地吞咽了一下,不怎么敢看洛西风的眼睛。只好悄悄地说:“师父,以前我也一直回去‘画彩节’上逛市的嘛。都……都是跟着奈何姐。” “王爷听见了么?我家徒弟自有姐妹相伴——” “可是奈何姐还在月子里。”我又补了一句,洛西风的眼神也对我补了一刀。 “好,你去好了。本来为师想着近日来忙于要事,鲜少陪你说几句话。正好有个机会,咱们去茶馆把上回的说书听听完。既然你已经有安排了,那我回去睡觉。” 洛西风你还能再不要脸一点么?! 那边轩辕野似乎也觉得跟这样的人争执实在是有损形象。于是向我轻轻点了下头:“没关系,阿黛既然不是第一次来临安城了,一切自便就好。是我唐突了,告辞。” “唉!”我这一肚子的火啊,蹬蹬跑进门,冲着正在桌案前坐的跟个佛似的阿宝扑上去。 这会儿萝卜已经抄完了,变了人形正拄着腮帮子打瞌睡呢。 “你们都别吵了,谁要去的自己去,我反正约了阿宝!”一掌拍在萝卜的肩膀上,我觉得自己可有面子了。 “那我派马车送你。”轩辕野说。 “那我回去睡觉。”洛西风说。 “不过……”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他好像不怎么愿意的样子?” 看这阿宝一副便秘的脸色,我气不打一处来。上手扭住萝卜的衣领,将他提到我耳边:“死萝卜,给我点面子……” 萝卜不说话,笑的很污很诡异,然后两行鼻血瞬间滴下来。吓得我手一松,直接把他扔地上了。 不就是不小心蹭了一下胸脯么!至于—— “阿宝?” 倒地的萝卜没有马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最后不动了。 我吓坏了,赶紧扑过去抱住他:“阿宝!阿宝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你刚才,打伤他了?”洛西风一边切脉一边问。 “废话!怎么可能!”我急的快哭了,手忙脚乱地找帕子。但见这萝卜的脸蛋已经白的像屁股一样了—— “该不会是因为那小姑娘离开了,一时气结?”轩辕野说:“其实你们不用这样,兔妖白痕的事与她无关。独身一个姑娘家就这样不辞而别,倒让我觉得过意不去了。” “你废什么话,他是中毒了!”洛西风喝道。 055 洛西风倒是能卖个好价钱~ 中毒? 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湿润,上手就把阿宝的衣服给撕开了。 少年雪白的肩背暴露出来,厚重的绷带下,伤口处竟然泛着骇人的青黑色。 “上次跟兔妖打架的时候,他冲出来替我挡了一下。”我又心疼又内疚地说:“本是一早就担心会有意外,还千叮咛万嘱咐过他不要忍着不说。我前天给他换药的时候,看到伤口都已经结痂了,也就没太在意。怎么……怎么现在会弄成这样?” “这毒便是兔妖爪上所带?”洛西风皱着眉,抬手在男孩白嫩嫩的肩膀上压了压,伤口顿时就被挤出黑色的脓血。 我紧张不已,细说今天送弯弯走之前,阿宝好像差点昏倒。 “他推说自己是饿的,我也没在意。” “既是兔妖身上带的毒——”洛西风望了望站在我身后的轩辕野。 我赶紧点头说:“我们之前也想过用银露玉珊丸的,可是一共就只有两颗。阿宝把另一个给了弯弯,自己就没吃。师父,你还能不能找到唐芷了?那药是阿宝从她手里偷出来的。现在也只有她才有办法了。” “你们可真是胡闹,竟不早说?”洛西风把阿宝扶起来,又重新搭了搭脉息:“这么多天下来,毒素入脉已深。就算侥幸保住性命,只怕这一身修为也要废之东流——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这小子修了几十年光顾喂一张嘴了,还不如打回原形重新炼。” 我当时就哭出来了:“师父!你又不是妖,你可知妖修人形要多辛苦?它一傻乎乎的白萝卜,被狗撵被猫追,几十年下来受了多少罪啊。好不容易遇上个喜欢的姑娘,你怎么忍心——” “办法是有,就是不知你舍不舍得。”洛西风甩了甩扇子,半遮着脸。旋即目光再次瞄到轩辕野身上:“他中过毒,又服过解药。你把这男人的心抓出来,以心头之血入药给这萝卜熬了,我保证他明天就能活蹦乱跳。” “洛西风!” 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我还是生气了:“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诶?” 寒光炸现,银刃翻转。轩辕野甩手就递给我一把匕首,当时就把我吓结巴了! “王爷……你……你干什么啊?” “寒亭山一战,我的命是你与这位小公子救的。若要我一腔心血,拿去就是。” “这……”我狠狠剜了一眼站在一旁摇着扇子看戏的洛西风,许久以来便萌生过的那种想要打扁他脸的冲动,在这一刻上升到了历史高度。 “阿黛,我是认真的。何况,这小公子的伤是为救你而受。” 轩辕野拉起我的手,将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塞进去。 我甩手就扔地上了,大急道:“别闹了行不行!” 转过脸,冲着白衣贱男人大吼:“洛西风你还有完没完,这样好玩么!” 床榻上的阿宝皱着眉咳嗽一声,我急急扑过去:“阿宝,阿宝你醒了么?你这死萝卜头平时又怕苦又怕累,处处抱怨的。这次怎么就死扛着不说啊!” “有女孩子在身边,总得装个爷儿们样吧……”阿宝醒了,眼睛眯了眯,对我说话。 “你……你……”我哭得更伤心了:“干嘛为我拼死拼活的,我还轮不到你来保护!” “你哭起来真丑,洛西风不会喜欢你的。”阿宝说完,又昏了过去。 “喂!萝卜,你起来啊!弯弯刚走你就挂了我以后怎么跟姑娘交代!” 洛西风拎起我的衣领把我往桌旁一丢:“你别吵,他不会死的!” 夺过轩辕野手上的匕首,洛西风一刀划开自己的左腕。 “师父?你……你在干什么?”我惊讶不已。 蜿蜒的血线从点落线,沾在一张白符上。然后用灯芯燃尽,化水。 “先给他喂进去。”洛西风吩咐道。 “洛先生是除妖师,以血震煞气虽然短暂有效,但总是治标不治本吧?” “不劳王爷费心。”洛西风哼了一声:“我这就去把唐芷找回来,这毒恐怕也只有她能根治得了。” “这么多天了,唐芷是不是已经回唐家宅了?”我拉着洛西风道:“师父,我跟你一起——” 虽然我这辈子都不怎么想见到这个女人,但是眼下若无他法,就是让我跪地求着唐芷我都甘愿。 “不用,你照看阿宝就是——”洛西风祭出软剑:“为师御剑,小半天足矣。” “是么?”轩辕野一张认真脸打满问号:“洛先生明知唐姑娘并没有离开临安城,这番故弄玄虚可有意义?” “你——” 我深吸一口气,转向洛西风:“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她已经走了么?” “阿黛,你宁可信这个刚刚认识才几天的男人也不信为师,为师真的好伤心啊。” “洛西风!”我上前一脚踩住‘银钩’的剑柄:“你给我说清楚!” “唐芷并没有离开临安城,而是在附近的一家医馆下榻帮忙。”轩辕野不疾不徐地说:“并非我有意叫人盯梢,只因临安城出入人口皆有备案。所以洛先生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我是故意拆你的台。当然我也不会觉得有多尴尬——因为这比起你刚刚要挖我的心,已经算客气的回礼了。” 我单手叉着腰,心里这股火算是没办法理顺了。 我说洛西风,唐芷分明就没有走,你为何骗我? “我并没有骗你。我有叫她离开,她不肯走我有什么办法?”洛西风的解释十分理所当然,我简直没法接话。 “所以你就给她找个地方安顿下榻?洛西风,我真没想到你还学会金屋藏娇了!” “喂,金屋藏娇不是这么用的。”洛西风黑了黑脸。 “不管!你又没教过我读书。”拖着洛西风的手就跑出门去,我又急又怒:“我们得快点把唐芷找回来啊。再晚了,万一阿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喂,当初我受伤的时候你好像都没这么紧张吧?”洛西风被我拽得咳嗽连连:“慢点,我身上还疼着呢。” “你废话!你是男主有光环,横竖都不会死。阿宝可就不一定了——”站在东街巷口,数着夕阳投射的光点,我有点懵:“哪家医馆啊?” 洛西风:“……最前面的,天德药庐。” 我一听就郁闷了:“你刚才还跟我狡辩?分明就知道的这么清楚!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还借口在帮轩辕抓妖怪,我看你是偷偷跑来跟她会面的吧?” “我没有见过她,信不信随你。没跟你多说也是怕你误会。”洛西风回答。 白了他一眼,我哼声道:“早知道唐芷没离开,我们一早就想办法来讨解药了。还用等到这时候?” 我说不生气是假的,可是骂着骂着,突然—— “洛西风……你为什么要怕我误会呢?唐芷在这儿也好,不在这儿也罢。你……是觉得你需要对我有所交代么?” 男人怔了一下,旋即摆出一副认真脸:“你还救不救阿宝了?告诉你,再晚一刻他可就要毒气攻心暴毙而亡了!” “洛西风,你就装孙子吧!” 追着男人一路跑进药味冲天的医馆,就看到一身紫衣的唐芷正坐在竹榻前帮一个断了腿的大叔包扎上药呢。 见我们两人进来。她话也不多一句,有意把眼睛移开到病人身上:“二位是伤了身了还是伤了心?后面排队去——大叔,这个药每天煎服三剂,两个月里不要干重活哦。” “好好!谢谢唐大夫,哎呀,像唐大夫这么善良聪慧的好姑娘,可有许人家?”陪着大叔一块来的大婶笑眯眯地问。 唐芷脸上顿飞红霞,腼腆的模样看得我也是醉了。 “大神您过奖了,唐芷早已许了人家。” 大婶一脸失望:“唉,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这么有福气呢。” “老太婆你就别妄想啦,咱家那臭小子可没这个福分。” “啧啧,我就说说而已。” 老两口互相搀扶着离开,我也忍不下心思再多寒暄了:“唐姑娘,求你救救阿宝吧!” 我自认为已经极尽所能用最诚恳的口吻来试图打动她了,倒是洛西风,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跟被抽了魂魄似的。 回头,我挤挤眼睛,意思是叫他过来帮帮我。 “你若求我,我还考虑考虑。他敢求,我偏不救。”唐芷端着个石钵,不紧不慢地捣着药,一屋子的芥菜苦,呛得我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唐姑娘。医者父母心,就算我们之前有什么误会——”多余的话怎么说都苍白,我咬了咬牙:“只要你能救下阿宝,要我怎么样都甘愿!” “那你告诉我,绿影到底去哪了。” 我还以为唐芷开口就是要我与洛西风永不相见呢,所以根本没料到她的要求竟然这么人性,这么简单粗暴! “我……”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隐瞒了。于是便把那日在洛宅发生的一点冲突全盘脱出:“真的唐姑娘。我只是把她绑了藏到床下,实在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解开绳索逃出来追我们的。但是我们真的没有再见到过绿影姑娘——怎么?都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还没有她的消息?” “我昨天才跟我爹通过消息,绿影一直没有回唐家宅。”唐芷捣药的手法很凶残,估计是把石钵当我脑袋了。 “阿芷,绿影的事你也不要太担心,我已经告诉家里的狐嫂篱伯他们,帮忙在附近找寻线索。说不定那姑娘路上遇到了有缘人。自己就把自己给嫁了呢?”洛西风抱着手肘,慵懒得往墙上依靠。这臭不要脸的说辞,真的是让我恨不得上去给他两巴掌。 “你胡说什么!当我家绿影跟你家不知羞的小徒弟一样?”唐芷呸了我一声,转过身去继续高频率地捣药。 我也不敢再恼,忍着脾气叹口气:“唐姑娘,该说的话我也说了,只求一颗银露玉珊丸。若能解了阿宝这一劫,我愿欠下你一番人情。日后——” “银露玉珊丸?”唐芷冷笑一声:“你们是来跟我开玩笑的么?那种药解解瘴毒浊气还成,没那么强大的效力好么!” “可是轩辕野分明就是被这药所救——”我急道:“唐姑娘,我求你跟我们走一趟好么?亲眼看看阿宝的状况,再下结论也成啊。” “我不去,药的话,我给你一颗便是。至于能不能救得活,看它自己的造化了。”说着,唐芷从药箱里倒出一小颗药丸,用帕子包了塞给我。 “你,真的愿意给我?”我大喜望外,本以为唐芷还不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为难我一下啊。可是刚要伸手去接,却又被她抓了回去。 “师兄,明天……听说说着临安城一年一度的‘画彩节’,很热闹是不是?阿芷也想去街上逛逛,不知师兄——” “有空有空!”我一把将洛西风推上去,顺势抽走了唐芷手里的药:“他整天游手好闲的。正愁找不到妹子撩呢!明天我得去照顾阿宝,唐家姐姐,我师父交给你了哈!” *** “阿黛,你在么?”刚刚给阿宝喂了药,就听到轩辕野在敲房门。 “王爷,你来了?”我开门让他进来,却忍不住打了个疲惫的大呵欠。 “小公子怎么样了?” 阿宝服了药,出了一身的虚汗。我刚刚按照唐芷吩咐的。替他肩上的伤口割出了脓血,很快就见鲜红。 “貌似是好多了。”我摸了摸阿宝的头,将被子替他拉上一些。 “那便好。”轩辕野站定在地,四下望了望:“洛先生呢?” 我长出一口气,拄着下巴堆坐在桌前:“被我卖了。色诱,换解药。” 轩辕野:“……” “不跟你开玩笑,”我揉了揉眼睛:“本来是卖明天一整天的,他……竟然今晚就留下了……” 我可还记得洛西风最后的那个表情。轻佻得就像中了春药的狐狸。虽然我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跟唐芷发生,但那副气死我不偿命的样子,真是太窝心了。 “阿黛,谢谢。” “啊?”我抬头,凝注轩辕野的眼睛:“王爷谢什么?” “你宁愿将挚爱之人拱手相让,也不肯刺我心头之血救你的好友——” 我噗嗤一声笑呛住了:“王爷,我师父耍你呢,你当真啊!” “亦是无所谓的。阿宝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便是要我以命相换,也只当是替你拿去。” 我垂下头,低低喃语道:“别说这种话了,王妃娘娘刚走——” “正因如此,我自可舍命为你,再令魂魄伴她。如是最为坦荡。” 床榻上的阿宝翻了个身,我赶紧过去看他,这才躲过了刚刚暧昧到无解的气氛。 “天不早了,王爷也早些去歇息吧。” “好,你也是。” 我送轩辕野出房门,院子里偶尔鸣蛙,偶尔蟋趣。月色铺张,星光璀璨。 我们尽量不去想像这里曾在几天前发生过的遗憾和惨案,偏叫气氛柔和不少。 “阿黛,明天——” “我……”我咬着唇,垂头略有犹豫。 “一个人去街市的话,万一撞到他们两人可是会很难受的哦。” “好。”我点了点头。 “那,一言为定。”轩辕野突然牵起我的手,温和粗糙的掌心小心翼翼覆上去。莹白的月光下,一朵淡雅青致的梅花跃然掌上! “我觉得,梅花比桃花更适合你。” 这是胭脂雕的贴花,精巧的梅瓣,鹅黄的芯蕊。就像一只乖巧的蝴蝶,约约于飞。 “轩辕野,”我难能配合着气氛叫出他的名字:“其实我——” “不必多说了。”男人低念道:“你心里有谁我清楚,只希望你能接受我给你的那些,他给不了的东西便足矣。阿黛,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受委屈。” “你知道么?我曾……差一点爱上过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我捏住手中的白梅花,转身,推门进屋。 没把刚刚的话说完整,是因为我觉得这世上有些事无需彻头彻尾清楚明了,这世上有些话无需意义太深刻。 人的百年寿命和妖的千年轮回一样累。舒服是给死人留着的,呵呵。 后半夜的时候,阿宝的烧就退了。我欢天喜地地给他煮了点粥,看他精神也好了不少。但见我脸上似有悲伤,善解人意的萝卜赶紧冲我卖萌。 “阿黛,你是不是为我牺牲了什么?” “闭眼,睡觉。” “阿黛,你的胸压到我触手了。” “胡说,”我恶狠狠道:“我没胸!” “洛西风又不是因为你没胸才不喜欢你的,”阿宝撇撇嘴,转个圈换了个舒服的躺姿:“别把责任乱推。” “敢情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接受我?”我把萝卜床咚在下,一脸虔诚地俯视着他,后来想想:“得了,问你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好么。上回是谁出的主意说用什么药生米煮成熟饭来着。我看就是崩成爆米花都没用!” “危机感,危机感你懂么!”阿宝这会儿精神也来了,看来是死不了了。两条触手一盘。跟上炕头似的:“别以为我刚才昏着就什么都没听见,洛西风这个贱人,送到他嘴边的从来不要吃,偏要和人家抢着吃。不信的话,你明天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天仙似的,然后挽着临王逛花市,看看那家伙什么反应。” “我本来就这个计划,要你多嘴!”吹了灯,我跳下地准备回房:“本想在这儿陪你的,看样子你也死不掉了。走了,困死!” 然而一出门就撞了洛西风满怀,这死男人,什么时候又飘回来了。 “你还回来做什么?”我赌气道:“**一刻,换阿宝一命。洛西风你真值钱,我替阿宝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哎呦!” “怎么跟师父说话呢!”洛西风拧住我的腮子就把我拖到长廊下了。 “我又没说错!”打掉他的手,我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要去睡了。明早约了轩辕逛街呢。” 洛西风抬手就杵在柱子上,当即夺了我的去路。 “洛西风,别以为我不会跟你过招!” 上掌风攻二路,却被他拂袖轻轻挥开。肩头猛一热,膝盖内侧酸筋一撩,我整个人便重心不稳地跌进他臂弯。 下一瞬间,视线倒错天河,个不要脸的贱男人竟然躺我腿上了! “捏两下,这几天奔波,浑身酸。” 丫捏不死你!我气呼呼地扳开五指,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拧。 以为他会夸张地叫痛,没想到他竟麻木地像块木头。 “师父,你……是不是有心事?” “阿宝怎么样了?”洛西风问。 “服了药,精神大好。”我说:“真挺不可思议的,唐芷还说这药未必有效呢。我想,咱们之后若是再遇到发狂的妖兽。是不是可以不用急着打杀,说不定这银露玉珊丸歪打正着的对症呢!” “真的?他没事了?”洛西风若有所思。 “恩,刚刚还有心思调戏我呢。不信你进去看,活蹦乱跳的。”我轻轻撩起洛西风的长发,真是的,总是对这柔滑长顺的质感没有抵抗力。 “但愿,是我想多了。”洛西风眯着眼,在我膝盖上翻了个身,让我帮他捏另一侧肩颈。 “师父,你不会是还有事隐瞒吧?”我心起涟漪,不问不得已安。 “我爹和师叔很快要来临安城了,也就这两三天吧。” “啊?”我停下手:“是,为了临安城妖患的事?” “我不清楚,爹千里传音,没有说详情。但是,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洛西风闭了闭眼睛,呼吸愈发匀称起来。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的小榻上。 昨晚,是他把我抱回来的? 看看日升高照,我急急忙忙洗漱换衣,总觉得要让人家堂堂王爷等候,实在不好意思。 “阿黛!”阿宝一蹦一跳进来:“呀,你起来了啊?” 我一边梳头一边往嘴上叼胭脂:“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怎么起来了?” “我早就没事了。”萝卜秀了秀肱二头肌:“对了,我是跟你来传话的。临王让我对你说抱歉了,他不能陪你去逛街了。洛先生也让我对你说,可以去药庐找唐芷。你们姐妹自己去逛吧,他也不参加了。” “什么什么什么!”我直接就懵了:“到底是你转述有问题还是我脑子有问题啊?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啊!” “哎呦怎么听不懂啊!简单来说,就是两个男人都不去了。因为今早有人上来报说抓到了白唇鱼。现在他们都赶到汶水河法阵那边去了——” 056 处以极刑 听了阿宝的话,我吐掉口中的胭脂,提起滚边的裙敞就往外跑。 这套新衣服是王府里的小丫鬟送来的。桃裳碧裙,明艳鲜亮。 可是还没等我在院子里陪百花千草斗一圈艳呢,就听到那些仆从们纷纷窃语,大惊小怪地议论着! “六叔你瞧见了没?说是那鱼足有三丈长,眼睛血红血红的,瞪着要吃人哩!” “抓到了好,抓到了妖怪大家可算是好安生一个夏了。” “王爷没说要怎么吃啊?” “吃吃吃,就知道吃!没看那鱼的腮子都烂成屎了么?鳞片下面咕嘟咕嘟冒黑毒呢!” “也是,说是还没死透。先送到府衙那边的地牢去了,说不定啊,剖开肚子还能找到点宝贝呢。” 我没心情去管这些人少见多怪地插科打诨,只担心洛西风有没有受伤。 毕竟这白唇鱼战斗力非常,又癫狂带毒。若是交手降服,可是少不了一场恶斗的。 “抱歉打扰了,你们是说,王爷和我师父已经把白唇鱼妖抓到了府衙那边?”我捉住两个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仆从。急急询问。 “啊,正是。” 我匆匆往临王府的大门外跑,还没闯出两条街就撞上了唐芷。 淡紫的长裙,绣白底的花。乌黑长发挽个利落乖顺的流云髻——这真是要跟洛西风逛街去,才把自己拾掇成这样啊? 虽然我承认,光论一张五官瞧,唐芷的确是比我漂亮些的。 “昨晚哭哭啼啼地逼我要解药,现在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唐芷扯住我的衣袖,冷哼一声:“洛西风呢?说好了今天陪我逛花街的。你又把他缠到哪去了?” 我一听就乐了,说实在的,唐芷本也是个真性情的姑娘。以前种种多是有心维持着一副乖巧贤淑的模样,才故作姿态吧。 如今洛西风这铁了心的态度多半也叫她想开了不少,这样子相处几番,我倒觉得没有初次见面那会儿来的惹人讨厌了。 “逛花街本来就是女孩子的事。唐家姐姐,若不嫌弃,咱们两个自个儿去便是。男人们总有大事要事须得忙——” “瞧你这通情达理的模样,呵,还真是比那个短命的黎疏更适合当王妃。”唐芷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的新衣裙,揶揄不已:“阿黛,明眼人都看得出轩辕野对你有意思,你何苦还要与我争抢师兄?” 我皱了皱眉,摘掉脸上的花黄,撸起翠薄娇嫩的新袖:“我要去看鱼妖。你要是也想助我师父一臂之力,就给我闭上嘴,一块去。” “鱼妖?你不就是?”女人眼睛翻了翻,漂亮的眼白都快能做成表情包了。 “唐芷我不找你麻烦完全是看在洛西风的面子上,别以为你之前害我算计我的事就过去了!” 后来,我们两人自是不肯再理对方一句话,匆匆往临安城府衙赶。 门口亲军林立,戒备森严,几根丈粗的木架子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前远。 一路黑血一路鳞,想想也能将这一番惊心动魄聚现得如是感同身受。 “师父!”一进大厅,我眼看着正背对着门,与轩辕野一本正经说着话的洛西风,急急跑上去:“师父你没事吧?” 我上下打量着他,还好衣不沾血。 “阿黛?你怎么过来了?”轩辕野面有歉意:“一早听说这白鱼妖落了法阵,我匆匆便跟过来了。你——” “王爷不必耿耿于怀,捉妖大事要紧。”转向洛西风,我问:“师父,那白鱼呢?” “在后院的地水寒牢,已经加禁封咒了。”洛西风看了看我,旋即又转向唐芷:“阿芷,你来了便正好。那白唇鱼状况不太对,好似受了很重的伤,你随我去看它一看可好?” 就这样,我们一行人又转过了后院,一路来到地牢。 阿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的,等我发现他的时候,这萝卜已经在我肩膀上趴了很久了:“阿黛,那天在别院的时候,你还记得我说看到过的一个白影么?” 我说当然记得啊,之前还以为是洛西风呢。后来遭遇白鱼,才知道这妖怪是从泥淖中游到了别院花池。 “当时我看得不清,如今想想,能在水中飘映这么大一坨影子的——”阿宝用触手扒着我的肩,说起那场面还是心有余悸的:“也不知它那天是吃饱了还是怎么的,竟然没有攻击你呢。” 我想了想,也是哦。白鱼凶猛,但貌似——由始至终都是我这边进攻非常,它倒是没有出手伤我。 昏暗的水牢内,点点灯火立于潮湿的岸壁。 “这白唇鱼妖已然毫无神智,捉到阵中未免它自残毁伤,不得已用铁索穿了腮。”站在最后一道大铁门前,洛西风问我还要去看么? 鱼妖穿腮,就跟人穿琵琶骨一样,任你七十二般变化也不可得。 想想就觉得感同身受得疼,我不由自主地掩住口。 两侧侍卫拉开铁门锁,一股恶臭夹杂着腥气充斥了整个水牢。 白唇鱼被剪了鳍,挂在一副沉重的铁架上。 浓黑的血液沿着黯淡无光的鳞片,慢慢渗透进身后的湿墙。 说实话,我见此景,说没有一点不舒服那可是假的。 “我来看看吧。”唐芷收了收衣袖,走上前去。 白鱼没有挣扎,唯有溃烂的腮角一张一合,血红的眼睛朝天翻。 可是唐芷刚刚走近三步,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一下子就摔到洛西风的臂弯里。 “阿芷你怎么了!” 但见女人脸色苍白,就像那日在厨房里煎药时病发于我眼前一样。不,应该是比那日的状况看着还严重。 “没事……”唐芷理了理云鬓,站直了身子:“可能是气味太刺鼻,有点头晕。” 她说是这般说,但我却从她眼中多少看出了欲言又止的慌张。 说不清是自己想多了,还是对她始终难以放下警惕和戒备。我偷偷瞄她的表情。 围着白唇鱼转了两圈,唐芷的脸色竟比刚才还要难看了,她收了手中的银针,转身对我们说:“这白鱼,没有内丹。” 我与洛西风面面相觑,旋即说:“我们之前便与它有过交手,同弯弯的哥哥一样,它们都被封了内丹穴。没有内丹是在预料之中的。你能看出来是何人用何种手法剜去了它们的内丹么?” “不,这内丹不是被直接剜去的。”唐芷摇头,用一枚银簪子轻轻挑了挑白鱼的鳞片。墨汁一般的黑血沿着光滑的棱角悉数淌下:“是被人用毒,一点一点析掉的。” 一时间,我们几人皆震惊:“用毒析掉?” “你是妖,你应该比我懂吧?”唐芷白了我一眼:“妖兽的内丹蕴含着高深的修为,但不能强行吞占,须得用些方法洗去外在的戾气和反噬力,得到纯元净化后的内丹。而与此同时。却会侵染其本身的经络脏腑,毁修为,伤神命。如果我猜的没错,这应该就是我爹那本禁忌典籍上记载过的‘同析秘术’。析出内丹后的妖,因毒性侵蚀而发狂发怒,本能地展开杀戮。向无辜的人畜出手,靠吸取原始的精元为食——” “是谁在做怎么丧心病狂的事!”我本没有这般嫉恶如仇,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饶是活了一千年的我也难能淡定。 “想要找寻更深一层的线索,只能——”唐芷看了看洛西风,咬住了话尾。 “只能想办法先从这‘同析秘术’所用的毒药来着手了。”洛西风走进那白唇鱼,神情略有无奈:“逆元剔骨的法子,其实我也从没有用过……” “师父你说什么?”我惊道:“你说,你说要……” “妖兽内丹腐蚀殆尽,要找出留在它体内最初的伤害,只能用这个办法。因为妖与人不同,中毒后生肌自愈的能力非凡。所以我们只能**下手,拆开它的身子。寻找这毒是刮在什么位置上。”唐芷故意冷情地看了看我:“当然,你若觉得对同类不忍,可以不看。” 逆元剔骨……这是对妖类最残忍最狠毒的酷刑—— 大多是用一把驱了戾气的火红铁钩直接从空荡荡的内丹穴探进去,勾住筋骨后再完整拆出来。 这毒被吸附在脏腑之中,必会留下生肌痕迹,所以要其活着下手才有效果。 “阿黛,不到万般不得已,为师也不愿用这么残忍的办法。”洛西风站在距离白唇鱼半丈远的位置,突然双手合十。对它默立须臾。 “等等!”我急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承认这条白鱼手上染过无辜人命。可你们也说了,他是被人用毒谋害的。跟弯弯的哥哥一样——” “阿黛,”洛西风转过身来,单手抚了抚我的肩:“我娘亲走了二十年,如果今天这条白鱼能带给我一些线索来浮出真相,让我解了这番心结。我宁愿自折阳寿为这头可怜的老家伙超度。你若难受,这等坏事……为师来做。你只要记得,这些并不是我要教你的就可以了。” 我沉默着舔了舔唇,微弱地点头。 跟在最后。我慢慢走出地牢。只觉得肩膀上的阿宝轻轻抓了抓我的衣服—— “阿黛,你……听见什么声音了没有?” “诶?”我顿了一下,旋即摇头:“什么声音?” “好像是谁在叫你的名字!”阿宝歪着脑袋说。 我吃了一吓,说你别乱讲,怪吓人的。 铁门关上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回头从栏杆缝里望去。形同尸体一般的白鱼轻轻摇晃着铁索链,鲜红的眼睛里流着骇人的血。口腮一开一合的,发出咕噜噜的绝望。 揪着一颗心,走出地牢。我却无意欣赏外面热闹的艳阳天。 “师兄,我们要不要去逛逛?”唐芷一下子就挽住了洛西风的手臂,就跟抢亲似的。 我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既然已经答应了把这个男人的色相拿去给阿宝换解药了,现在的我还能矫情什么啊。 “阿黛,你等一下!”我就知道轩辕野会追上来。 “王爷,真抱歉我心情有点不好。”躲到万花巷后面的一块豆花招牌下,我有点烦躁地把阿宝从我肩膀上摘了下来:“那边热闹,都是好吃的。你自己去吧。” 对于劫后重生的小萝卜来说,还有什么比能大吃一顿更爽的呢。 萝卜撇撇嘴:“行了行了,我懂!就是没有洛西风,我也还是多余。走了!” 看着小萝卜欢蹦乱跳的背影,轩辕野长叹一声:“没想到小公子的伤好的那么快,我昨日还在担心,若是因为我没有及时救他而酿成意外,怕是心里要过意不去了。” 我无奈笑笑道:“唉,都说了是洛西风这家伙在有心戏弄王爷的嘛,心头刺血之事,休要再提了。” “阿黛,我知你为何不开心。也……能理解你的。”轩辕野把我拉到小巷外的一处僻静凉亭,扶我坐下:“我记得,那还是我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镇远将军出征西夷。路过黄沙港的湿地,军中战马竟染上了怪病。七天之内尽数消瘦,褪毛落皮,惨不忍睹。 军医说是一种罕见的马瘟。虽然有药对症,但十分稀缺。没办法满足军中数千匹良驹。而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喂食给几匹不曾染病的马,让它们的血液里溶浸药效,再辅佐其他药材煎熬。我的座骑,就是这第一批药引。你可能想象不到,马通人情的程度几乎是可以超脱战友和亲人般的相依相存。当我亲手用匕首割开它喉咙的时候——” “王爷你别说了……”我舔了舔唇,摇头:“我都懂。白鱼无辜,但为祸人间毕竟是事实。它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万不得已走上这条路。我只是稍微有点触景生情罢了。毕竟——” 毕竟我有个好爷爷,也是一条白唇鱼。 老家伙笑起来的时候两个胡须乱颤。有时我淘气,特意用火把去燎。他有个搞笑的本事,胡须可以一卷一卷,像鱿鱼! 画彩节的气氛在正午时分达到最为膨胀的极致,三三两两的姑娘穿梭在繁花似锦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扑着香粉味的彩蝶,令人眼花缭乱。 “你在这儿歇着,我去打糖人给你。”轩辕野抚着我的肩膀,径自站起身。 我刚想说不用。我想回去休息。就觉得肩膀上一阵酸痛,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轩辕野赶紧放开手:“我压痛你了?” 我连连摇头,说没有。 “可能是睡觉铬到了。”我揉着肩,不小心揉开了淡淡的桃色衫。白皙的肌肤稍微走了半寸的光,而轩辕野的目光立刻严肃了起来! “阿黛,你的肩怎么了?乌青了一块。” “诶?”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肩膀——谁说不是呢,半巴掌大小的一块乌青,看着挺吓人的。 奇怪了,我刚才也没有撞到什么啊。 “哦!是阿宝!”我恍然大悟:“这死萝卜,什么时候手劲这么大了。扒我肩上扒得那么用力,都抓青了。” 我揉了揉,对轩辕野说没关系的。 “糖人就算了,我也不是……小孩子呢。”颔首腼腆着低下头,我再次向轩辕野道歉:“真对不起,王爷。阿黛今天实在是情绪不高,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叫我单独在这里静静?” “哦,这样的话,我先回去处理些公务。白唇鱼的事,总是要向京城报送的。”轩辕野起身告辞:“阿黛,一个人当心点。当然,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我可能一直在身后看着你。” 轩辕野离开以后,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挤着人群。不要看到洛西风和唐芷,不要看到,千万不要看到! 咦?我怎么走着走着就来到唐芷的医馆门口了? 今天是画彩节,医馆里只有一个打杂的小二倚在门口瞌睡着。 我鬼使神差般走进去,一下子破坏了小哥脸前的风息。 “姑娘,你找谁啊?” “啊,我找——唐,唐大夫。”我说。 “唐芷姑娘啊?她一早就去街里了,唉,这么好的节日嘛,像她那么漂亮又善良的姑娘,怕是一走上街头顷刻就被人围追堵截咯。” 小二酸溜溜的,我不置可否。 于是我赶紧编我的瞎话:“我……我不是找她,昨晚她吩咐我,让我过来取一包药的。我临时有事没走开,她说就放在她卧室的桌上,呵呵呵。” “哦,这样啊。”小二估摸着光意淫人家唐芷的高胸脯去了,一点脑子都没动,随手往里面一指:“最前面的就是给唐大夫的休息间。” 我道了声谢,呲溜一声跑进去。 翻箱,倒柜。我只想再拿一颗银露玉珊丸。 既然这药能解阿宝的毒。为什么不赶紧找出来给那白唇鱼吃下呢! 什么真相什么线索,在我的眼里,什么利益冲突首先都大不过命吧。 “你在这里干什么!”身后女声一声叱喝,还好我已经来得及把药碗塞进怀里。 “我……没干什么啊?”我语无伦次地吐出一句废话,奇怪了,这唐芷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没干什么你跑到我房里?骗鬼么!”唐芷明显心情不好,一张脸惨白兮兮的。诶?洛西风不在? “我师父呢?”我赶紧憋出来一通谎言,解释说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师父说昨晚掉了片帕子,我想着是不是昨天拉在你这儿了。” “爱掉哪掉哪。”唐芷气呼呼地坐下,同时把手从身后拽出来,将一根黏糊糊的糖人往我手里一塞:“不怕死的就拿去舔吧!” 这糖人—— 半个巴掌大,红灿灿水灵灵的,竟是一尾红色的鲤鱼形状? 我当时就笑了:“怎么?洛西风买给你的?” “你少得意!正赶上那个画匠笨,吹的糖人都是乌龟王八鱼。拿走拿走!看了就烦——” 我欣然捧着糖人,一溜烟跑上街。 “洛西风!洛西风你在哪儿?!” 拨开人群,我疯狂地寻找着那一袭雪白而熟悉的身影。最后终于在花姑娘围得最多最热闹的地方,找到了男女通吃老少皆宜的洛西风。 他推着一辆小巧而简陋的糖人车,表情像被风吹成了装逼的面瘫似的。 一路走。一路把那些可爱的糖鱼发放给孩子们。 “师父,你干什么呢……”我黑着脸走上去,扭着他的衣袖就往回拽:“人生地不熟的,咱能别丢人么?” “就是要体验不同之处的风土人情,才试着做做生意啊。”男人将最后一颗糖人给了一个梳小辫子的姑娘,看着孩子欢天喜地的表情,我心似融化。 “可你……包下个车招摇撞骗的,有赚回一文本金么?” “当然。”洛西风打开糖匣子,从里面取出最后一颗糖金鱼:“给——” 我脸上一红,刚想伸手接。 “十两。”贱男人冲我伸出另一只手。 我:“!!!” 气得一甩鱼鳃子,我说我才不要。 我有!举了举从唐芷那里顺过来的战利品,我刚想得意呢。洛西风却一脸贱气地说:“你没有。” 再一抬头—— “洛西风!你赔我鱼!” 妈的这死男人是不是也被什么妖怪附身了啊,一口就给我咬了大半个尾巴! 我追着他,一直追到太阳落山。 甜腻腻的夕阳下,我们两人手里的糖也早就化成了甜腻腻的蜜浆。 “阿黛,今天开心么?”往回走的路上,洛西风突然问我。 “开心啊,可惜轩辕和唐芷一定不开心。呵呵。”我允了允手指,小的挺不厚道的。 “那,明天去陪轩辕吧。”洛西风凝视着前方,步子跨了几步,故意走到我身前。 “唉?”我轻轻拉住他的衣襟,糖水一黏,呃——甩不掉了。 “今晚我要准备准备,明天,你不要来看。” 我心头一凛,顿时就明白了洛西风的意思。 在他眼里,貌似尚未出现过有需要用这般极刑来除之的妖。饶是十恶不赦,他也会用相对宽容的手段来处理属于他的三观六道。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阿黛,你怎么还不睡啊?”阿宝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估么着是吃挺饱的,否则一进门就该翻行李找点心才是。 “阿宝。”我一下子坐了起来:“求你帮个忙好么?” “废话,咱俩谁跟谁啊!”阿宝一巴掌拍得我差点吐血。皱了皱眉,我说你轻点成么? “奇了怪了,你这毒伤才刚刚好。怎么力气出奇地大?”我瞪他一样,拉了拉肩膀上的衣衫:“你看看你,白天都给我捏青了。” “有么?”阿宝侧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触手:“我没有……用很大力气啊?阿黛我看你是为了赢得洛西风的心疼,矫情的吧。” 我说好了别废话,我要你帮我想办法进地牢。 “啥?就关那个大家伙的地牢?”阿宝一怂,变回了萝卜,抖了抖头上的缨子,连连摇脑袋:“你要干嘛啊?那白唇鱼看起来多恐怖,以前没伤害你只能说明你运气好——” “阿宝,我有种怪怪的感觉。”长叹一口气,我把萝卜拧下地:“咱们现在就去,路上当心点。千万不能让洛西风和轩辕野发现。” 057 埋葬 顺利进了府衙后院的地水牢,我叫阿宝到外面盯梢:“有人来了学猫叫。” “知道知道,你自己小心。”萝卜跳到角落里,隐身在昏暗处,只有两只眼睛绿漆漆的。 蹑手蹑脚地打开牢房门,做妖精就这点好,寻常的枷锁链条都拦不住我。 但是这门上有洛西风亲手布的结印,解开还是费了几番精力。 白鱼绑吊在铁架上,似死半活。我踩着地上湿哒哒的水洼,慢慢移到他跟前—— 看得不清,于是只好将手中的火折子凑得更近一些。 它的眼睛几乎没有了趋光性,昏暗呆滞。一口口挣扎的呼吸扭动着穿链的腮子,黑血淋漓不休。 它的脸已经溃烂不堪,靠近后脊中轴的地方,甚至开始露出白森森的鱼骨。 我不忍再看,想着要不就把从唐芷那顺过来的‘银露玉珊丸’直接喂给它算了—— 白唇鱼张开的口能有我两个脑袋那么大,我用指尖把药弹进去,就像隔着风打过一个香头。 因为它的身体太庞大了。我甚至都无法确认它到底有没有真的吞咽下去。只见腮子抖抖,唇须——在火折子的缭绕下,一翘一翘! 【荷仙子,虾宝贝,龟龟衔来琉璃坠。】 【泥鳅子,蚌壳灰,小鲤摇着珍珠翠。】 白鱼的唇须一翘一翘,熟悉了两百年的童谣仿佛跨过灵魂的三途河,一贯入耳,再贯入心! 我手腕一抖,火折直挺挺掉在脚背上。还好地上都是水,不过就是烧了我也不会有感觉的。因为此时此刻,我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冻结到了冰点—— 可是我分明就听到一声虚弱的传音术,敲得我齐膜声声脆。 “阿黛,疼了没?” 摊开冰冷的手心,我试着伸手去摸他的鳞片。黏腻腻的黑血不断渗出,它竟然摆尾扭身,不让我靠近—— “莫浔爷爷,是你么?”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他:“为什么是你?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已经……已经……” 我可以认不出他血肉模糊的残躯,可以辨不清他温驯慈爱的话语。可是我永远都记得他笑着躲避我手中火折时,一翘一翘的胡须,记得他念的那首童谣,千百年来滋润了每一个水族妖精冰凉冷血的心。 它修行三千五百年,二十年前终成正果。肉身蜕变,位列仙宗。至此洗去前尘杂念,羽化而登。 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临走的那天对我说——若是无牵无挂,从一个寂寞的人变成一个寂寞的妖,再修成一个寂寞的仙,是没有任何不同的。 ——阿黛,你可以不要忘记初心。有个可以想念的人打发千年,其实是件很幸福的事。 我一直记得莫浔爷爷的话,就像记得他亲手蒸出的绿豆糕的甜腻香气。 那么,这真的是他么? 内丹尽散,浑身溃烂,癫狂凶残到靠以吸人精元为生的鱼妖——就是我道骨仙风超凡脱俗的莫浔爷爷? 他像一条落水狗一样被困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还要接受逆元剔骨的残忍极刑。 他无法开口说话,只有零星的意识散乱在灵魂的边界。偶尔发出苦痛的悲鸣,偶尔瞪着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顶。 “莫浔爷爷!是你对不对?是谁把你害成这样!”我控制不住地大哭,差点都忘了自己这是偷偷摸摸跑进来的。 “杀了……我……”白唇鱼抖着腮,恳求我。 “不!”我倒退着摇头,试图去接洛西风的结界:“莫浔爷爷,我不会让他们碰你的!我刚刚给你吃的药是可以解毒的,我带你逃出去,一定能想办法治好你的。” “杀了……我,阿黛……”他的双眼越来越红,像流血一样。我知道他已经看不见我了,除了最后一点近乎回光返照般的传音法术,躯壳里透不出任何生气。 我不知该怎么碰他,慌乱之中更是丝毫不能撼动洛西风设下的法阵。 正待我六神无主之际,门口传来一声哑兮兮的猫叫。 是阿宝? 我四下瞧瞧,竟是毫无躲避之处!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踢踏着水花,匆匆的。 “莫浔爷爷!我先……我先藏起来!” 我变成了鱼形,把衣服用卷成一团压着,整个躲在了白唇鱼厚重的尾鳍下。 莫浔爷爷陪我渡过两次天劫,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些个躺在他尾巴下睡得安稳的岁月。 但我真的是想不到,独自来到水牢里的人竟然会是唐芷。 她?她来干什么! 只见她鬼鬼祟祟地往门外看了一眼,推开早已被我解开符咒的铁门,貌似也没多在意。 但我大气也不敢出。 上次唐芷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她对妖类的敏锐洞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不确定她能不能轻易就从这诡异恐怖的氛围里发现我的存在。 可我貌似是想多了,因为唐芷的注意力明显始终就停留在莫浔爷爷身上。 走近他,沉默着端详,然后再拉远距离。反复几次后,我有种奇怪的预感——这唐芷,怎么好像也认识莫浔爷爷? “我以前,见过你么?” 唐芷居然说话了! 我吓了一大跳,本以为她是对我说的。可是广阔的视角让我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很认真地在看着莫浔爷爷。 “从小,我就一直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条很大很大的白色的鱼,你——” 唐芷似乎并没有很怕他,提着裙子慢慢走上去:“你和他长得很像很像,所以你……见过我么?” 白唇鱼突然吼了一声,尾巴拍打着水花十分激烈。 “我……我不会伤害你!”唐芷倒退一步,做了个停手的姿势:“你,你先冷静一点好么?” 可是白鱼就像发了疯一样,宁可撕扯着腮片鲜血淋漓,也要向着唐芷扑。最后尾巴一甩,将我当成个蹴鞠一般从屁股后面踢了出来。 眼看一团火红的鲤鱼蹦到自己跟前,唐芷自是吓了一大跳。 “阿黛?” 我也不装了,除了我还有谁能有这么漂亮的颜色啊。 化成人形,我挡在唐芷身前:“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唐芷并不想回答,只是警惕地打量着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认识莫浔爷爷?”我攥了攥拳,可没打算就这么给她蒙混过去。 “他叫,莫浔?” “唐芷,你知道什么是不是?”我难以压制地激动了起来:“你说你见过莫浔爷爷?二十年前在琅山脚下。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见面。我一直以为他正果登仙,可是现在竟然落魄成这般模样!告诉我,唐芷,他究竟是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是谁害他?!” “我真的不知道。”唐芷咬了咬唇,用力摇头。 “你不知道?二十年前,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年龄,你应该刚刚出生没多久吧?同一年里,洛西风的母亲被蛇妖花君害死。按照洛西风的描述,他一直视若好友的蛇妖花君也是在一夜之间本性残虐。变得六亲不认。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么?!” 唐芷不说话,我以为她是心虚,可是以妖类聪慧的敏锐,我从她眼中看出的迷惘却是真实的。 冥冥之中一条贯穿经纬的线索渐渐拨开了迷雾,我觉得事情的真相似乎略有清晰的脉络。 可我还是像一条不会转弯的鱼,怎么也无法在一瞬间抽丝剥茧出最后的一层防备线。 我要挖开唐芷的嘴巴,如果这些都不是巧合,她误打误撞的行为已然是如今最重要的突破口了。 “阿黛,你信不信无所谓,但我是真的不知道。”唐芷皱着眉摇头:“我只是……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从小到大经常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梦里出现的人或妖,都不是我现实中认识的。这条白鱼给我很熟悉的感觉,但我真的不认识他。梦境里,他很温柔,笑起来就像个慈祥的长辈——” 唐芷说得似乎诚恳:“你知道我的父亲,我的师伯他们是什么样的身份,我从小到大一直接受的灌输都是不该与妖为伍。所以我总以为。这是一些妖类的入梦迷幻之术。爹劝我说不要多想,我也不曾太放心上。可是今天见到这条白鱼,饶是他的状况如此凶残暴虐,我却……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很恐惧。” 我的眼泪挂不住了:“废话!因为莫浔爷爷是这世上最好的爷爷,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一条人命。你明明最讨厌妖类么,明明恨不得将我们除之后快,现在过来假惺惺地做什么?” 激动之下,我不由自主地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我说唐芷。你该不会是想过来做点见不得人的事吧? “今天你要是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对你不客气!” “阿黛,我想,不管这条白鱼究竟有没有隐情,明天过后我们——” 我上前一步就把她挥开,大喝道:“唐芷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莫浔爷爷遭受那么残忍的极刑么?” “阿黛,可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就算我可以相信,这世上的妖不一定都会为祸人间,但是这条白鱼吸人精元。毁坏水脉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要查真相,除了逆元剔骨,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弄清楚他的内丹是怎么失的。阿黛,虽然事到如今,我承认自己依然把你们这些妖当做异类。但是医者父母心,我也不愿意看到任何生灵饱受摧残和折磨,毫无尊严地死去。可是——” “逆元剔骨……”我冷笑:“说的真轻巧。区区饱受摧残与折磨,这么轻描淡写的形容?你可知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我爷爷被剥皮抽骨的心情!” 抓住唐芷的肩膀,我用最强势的愤怒换出一句乞求:“你能救他的不是么?你是大夫。区区一颗药丸就能救了阿宝,莫浔爷爷中毒已深,一颗是不是不够?你家学渊源医术高超,如果你做不到,能求求你爹么!” “阿黛,我不知道你究竟给他们吃了什么,但是我最后一次,也是认真郑重地告诉你。银露玉珊丸并没想象中那么神奇,它只能解一些寻常的蛇毒虫毒瘴毒。白鱼内丹被析解。妖类横行失性,这背后的阴谋可能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唐芷推开我的手,这义正言辞的模样真让我越来越相信她跟洛西风总应该是一对! “阿黛,有些牺牲你怨不得任何人,既然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相信师兄吧。” “相信洛西风……相信他可以下手轻一点?”我垂下无力的臂膀,转脸看着那呼吸愈见弥留的白唇鱼:“唐芷,你不是妖,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有多痛……” 挽起袖子,我站定位置:“既然你们一定要用牺牲它的方式来找真相,那我只能带莫浔爷爷离开了。我会想办法救他,不用你们操心了。” “阿黛你要干什么!它意识越来越癫狂,不要轻易靠近!”唐芷慌了。 “跟你没关系,”我从水里捞出冰冷的铁索:“你们是人,而我……终究是妖。” “你要是乱来,我叫师兄过来了!免得你再闹出个三长两短,他以为又是我害的。”唐芷转身就要往外跑,我一个眼色过去。吼了声‘阿宝’。 我家萝卜立刻祭出两条触手将她封了个结实! “简直可笑!你以为你这小萝卜妖能困得住我?!” 当初唐芷一招就能把阿宝拍墙里的画面感还犹在眼前,我也没指望这小萝卜的道行真的能把她制服。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等下外面的巡逻卫队听到动静,麻烦可就大了。 只要解开白唇鱼腮上的铁索和洛西风的封咒,我确认自己有机会帮他蜕小身躯。我都想好了,先带他去昆仑山之巅的玉清池,那里的水灵力充盈,是千百年来妖类修行疗伤的圣地。可以化戾气,渡狂息。车到山前必有路。天下之大我总能找到办法救他。 可是洛西风的封咒哪里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阿黛,要不我来试试!”阿宝匆匆从门外探了探头,擦过唐芷被禁的身躯跑到我跟前。 我说不是我看不起你,就你这点道行?洛西风的封咒根本就不是你能比划的吧! “我再试试,你去把唐芷松开一点,我看她脸色都憋得喘不过了。” 结果话音未落,白萝卜一掌劈下。银光乍现,血红色的梵文涌动暗牢里的光。 竟然……解了? 我愣住了,唐芷也愣住了。阿宝更加不可思议地关上了快要掉地的下巴。眨眨眼,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阿黛,我现在……这么厉害?” 我说该不会是歪打正着地相生相克?就跟大象怕老鼠一样? “阿黛,那我以后是不是不用怕洛西风欺负我了?”萝卜笑得合不拢嘴。 “别废话了,快走!封咒被毁,洛西风马上就能发现!”可就在我刚刚要上前对白唇鱼施法的一瞬间,一声裂天遁地般的吼叫几乎要震透耳膜! “阿黛!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莫浔爷爷那双血红而无光的眼窝里,最后的一丝坚持和本性都没有了。 它满身鳞片立起来,头颈一扬,直挺挺地挣断了胳膊粗的铁链! 我抱住阿宝,灵活闪开。 “莫浔爷爷!我是阿黛!”我以为我还能喊醒他,直到明晃晃的铁索再一次夹杂着遒劲的力道向我们推过来—— “唐芷你快躲开啊!”看着被触手缠身固定墙壁的唐芷,我真的是急了。 “我挣……不开!”女人的脸已经吓白了。 该死!你他妈的装什么装!阿宝那点本事——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白鱼的力量经天纬地,这一铁链子甩上来还不得叫她天灵俱碎? 我来不及多想,扑上去抱住唐芷躲跳开三丈之余。 锋利的铁索断痕擦着我的腰过去,先冷,后疼,最后一点点麻木了。 收掉阿宝的触手,我气得狠狠抽了萝卜一下:“让你收点力,绑那么狠干什么!差点出人命你知道么!” 萝卜委屈死了:“我没有啊!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解不开了!当初打我的时候,不是很嚣张么!” 我把唐芷拎起来:“你装的吧?快滚!我要带我爷爷走了——” 那一铁链子摔在我身上,也不知拉开了多长的口子。反正一手摸下去,淋漓着全是血。 “你救我干什么?”唐芷还不是一点点地矫情呢,揉着被困痛的手腕哼了一声:“我若死了,洛西风不就是你一个人的了么?” 我说你少给我废话,我要的男人还不是你说能抢就能抢的去的。 转过身,我看着那被我附了缩神咒术的白唇鱼。可是完全不在我意料之中的是,中了咒术的白唇鱼不但没有变得乖顺一点点,反而更加凶猛了。 我做的打算是最坏了,也许他……真的已经不再是我的白唇鱼爷爷了。 捏着手中的赤鞭,我眼前突然就出现了弯弯和她哥哥最后诀别的那一幕。 爷爷会像白痕一样,为了我……付出生命么? 如果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杀了他会不会比要他饱受拆骨之痛更好呢? 泪水划过我的脸,站在相对极端弱势的位置上,我仰望着参天金刚一样的怪兽。 “莫浔爷爷,你还……记得阿黛么?” 【荷仙子,虾宝贝,龟龟衔来琉璃坠。】 【泥鳅子,蚌壳灰,小鲤摇着珍珠翠。】 童谣声声,入耳入梦。 “爷爷。你还记得我么?”慢慢松开手里的武器,我提着一口气抹去泪水:“你的小阿黛已经长大了,她找到了她要执著一生的归属,她终于明白你对她说过的,什么才是有坚持的幸福。爷爷,我会做绿豆糕了,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塞一块给你,看着你笑眯眯的胡须一翘一翘……” 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爱的力量纵然伟大,却不是什么命运和劫数都能扛得起的。 山一样的身影压下来,我闭眼睁眼只在须臾。一片纯白祭地,白梅香过地狱般的气息。 “师父……” “闭嘴!”洛西风毫不温柔地把我扔下,全身凌空架住这一招八荒四合咒。 一时间,整个地水牢翻天裂地般轰然炸开了四面墙体。白唇鱼的身子已经狂涨到八丈有余! “阿黛!快走!”洛西风冲我喊。 我知道洛西风可以对付莫浔爷爷,他能抓他第一次就能抓他第二次。 我应该担心什么?或者说应该庆幸什么? 极光如昼,仿佛万剑林立的法阵牢牢制住我可怜的莫浔爷爷。 我看着他的鳞片在脱离,簌簌和血落下。 他在哀嚎。在狂叫,这辈子我都不曾听到过这般撕心裂肺的叫喊。 “师父!”我把阿宝搂在怀中,扑通一声跪在地:“他是我的爷爷,我求求你……” 我的声音很小,至少在这么混乱紧张的战斗中,我根本没想到这句祈求真的会吸引了洛西风的注意。 “师父,他是我爷爷,陪了我两百年的好爷爷……” 我相信洛西风是真的犹豫了,所以仅仅是那犹豫在侧的一个须臾,法阵中突出了一个几乎微乎其微的破绽! 对付一头三千五百年道行,且心智全无横加暴虐的白唇鱼,不使出十足的手段怎么可以! 遒劲的杀招随着白鱼狂暴摆动的下尾,含风酝火,排山倒浪! “洛西风……洛西风!不要!!” 我要后悔么? 洛西风你是傻子么?为了救奈何的丈夫,你可以自废修为。为了我的爷爷,你甚至可以在这么势均力敌的危机中,放下手中的剑? 你分明就是个比我还蠢的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你对我的心意。与爱有关? 满目红透疮痍,血腥直入天际。 我捏着手里的兵器,麻木着想。我要陪他而去么?说不定,我可以抓住最后的机会与他共入轮回,来生做人做妖,做苍蝇做蚂蚁,我无所畏惧。 白唇鱼硕大的身躯轰然倒下,能叫他毫无痛苦的身首异处,除了洛西风的‘银钩掠丝’,天下谁人出其右? 我不敢上前去问男人,你要不要紧,受没受伤。 因为他的白衣上早已鲜血浸染,无力垂风。但那不是他的血,而是他怀里抱着的——唐芷的。 “师兄……”风树欲静欲止,唯有那女人气若游丝地呼唤。 “阿芷……阿芷!!!” “师兄,你……没事就好……” “你别说话!”我看着洛西风一手挽住她的腰,另一手按住她背上血肉模糊的创口,却怎么也止不住血流:“谁让你跑出来的!我对付一个妖孽绰绰有余。你跑出来填什么乱!” “师兄,我知你不忍……可是,我……我不想再看到你为了别人,再这样不珍惜自己了……” “傻瓜。你从小最听我的话,为什么这一次……” 我想,也许洛西风的这一句傻瓜,终将埋葬了唐芷二十年来无果裸露的火种,任由她再次缘起发芽。 而那一句妖孽,也终于埋葬了我……千年的执著与爱。 058 你我本无缘 “阿黛,快吃点东西吧。已经十几个时辰了,再这么下去你要垮的。”阿宝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劝我了,这会儿端着个精致的食盒推到我膝盖面前。打开一层是桂花酥,二层是元宝卷,三层是……绿豆糕。 “啊!我拿错了。”一见我眼圈红了,萝卜旋即慌手慌脚:“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阿宝噼里啪啦地把整盒绿豆糕都塞嘴里了,齐着腮帮子,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吃,我吃光就是了!你别哭——” “莫浔爷爷呢……”我摒着声音,轻问。 阿宝噎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灰了……” 我点头,说我懂了。就像之前的兔妖白痕,天饕山犼一模一样。死了,就变成一堆轻飘飘的灰,什么都没剩下。 “好……总比让他饱受拆骨之痛要好。”我抬起手,没有去擦泪水。 临安城的八月最是酷暑,午后的日头当院照。汗水出了一身又一身。我已经蒸不出一滴泪水了。 “阿黛,你……还要在这里跪多久?从昨晚到现在,你吃得消么?”阿宝又推了一只水壶过来,我拒绝了。 “师父有命,要我在此反省,不敢不从。”我挺起脊背,跪直身子。 “他也就是那么一说,这半天都在里间救唐芷,早给忘了好么!”阿宝说我傻,偏要扯着袖子拉我:“咱们先到阴凉处躲一会儿,等他出来了我再叫你好不好?” “阿宝,”我皱着眉推开他的胳膊:“事情因我而起,你别再叫我让洛西风看扁了。” 洛西风第一次这样罚我,以往都是还没等我跪麻腿,他自己就先觉得良心不安。然后找各种借口让我帮他洗衣服倒茶烧洗澡水,免去惩罚。 所以我想阿宝说的也许并没有错,洛西风这是把我给忘了。 莫浔爷爷那一击摆尾攻抽断了唐芷三根肋骨,又因突然挡在洛西风面前而被男人来不及收势的剑锋所伤。 回到医馆的时候几乎气息全无,我甚至都以为她真的活不了了。 如果唐芷有什么三长两短,洛西风不会原谅他自己,更不会原谅我。 所以当时我就对洛西风说,如果要我以千年修为化元神,来换唐芷的命。只要知会一声就成。 我记得我把话说的挺理直气壮的。就好像日常的每个午后,习惯性问他你今天吃什么点心一样。 然后洛西风骂了我,吼我出去跪着。不许吃完饭。 我想洛西风对我最严重的惩罚,大概就是不许吃饭了吧。 于是我对阿宝说:“你就当我跪在这里,不为受罚,只为祈福可好? 我讨厌唐芷那个女人,但我不希望她死。” “阿黛,这不是你的错。”阿宝变成萝卜,用触手沾了些水,淋在我干裂的唇上:“白鱼爷爷的封咒是我打开的,他要追究的话,罚我就是了。” 我摇头:“阿宝,这不是简单谁的错。我只怪我自己,在那一瞬间下为什么没有比唐芷的反应更快。” “废话,你受伤了嘛。”阿宝绕到我身后,惊呼两声:“阿黛,你再不去包扎等下要流血流死的!” 腰上的伤早就麻木了,我都忘记了。 “无妨,一点皮肉伤就别跟着矫情了。”我把腰背松懈了几分,赶萝卜走:“你回去歇着吧,别管我了。” “唉,我也知道说不通你。”萝卜用小触手摸摸我的脸:“刚才有大夫出来了了,好像是说伤势没有性命之虞了,只不过一直都没醒呢。我钻进去看看她吧——” 阿宝一蹦一跳地往里间进,可是还没等钻到门口呢就被一股无形的结界弹了出来! 三翻两滚落我脚边,哼哼唧唧的。 我赶紧把他抱起来:“要紧么!伤到没?” “没事,唉!没想到你师父这么绝啊?”阿宝揉着眼睛撇撇嘴:“不让我进,我钻地——” “不必了!”里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昨晚就消失得明明只跟我隔了一扇门,却好像永生无法再相见的洛西风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你以为我布的结界是你轻而易举就能破的?” “嘿,你可别说大话,今天我就——” 被我抓着衣角狠狠瞪了一眼,阿宝到底还是又听话又怯场的一优良品种。不敢多说,便一头扎进地里钻走了。 我仰着脸,避开视线正上方的阳光。眼前的男人略有重影,也不知是因为他移到我身前的速度快,还是因为我本就有些虚脱了。 “她怎么样了?” 洛西风没回答。 但我看着他运功过度后很是疲惫的脸色,心里自是明白几分。 她为他可以舍命,他救她自然不辞。 “师父,你身子恢复没多久,自己也当心一点……”我说。 洛西风叹了口气,单手拎住我的肩:“你起来。” 我不禁皱了下眉,旋即抹平脸上半分寸下的异样,身子却没动。 我腰上的伤足有半尺长,从回来也没顾得上包扎。这会儿干涸的血迹把我的衣服牢牢粘在身体上,动一下便会疼得唏嘘。 我知洛西风有话要对我说,横竖都要听的,不如跪着听完。 可恰恰是这样木讷的反应,激怒了这个从来不会轻易动怒的男人。 “你在跟我赌气么?”他提高了声音。 我摇头,说我不敢。阳光炽烈,树影弥散。我已经跪了十几个时辰了,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没办法说站起来就站起来。所以洛西风,你要不是故意难为我,那就是真的……已经忽略了我。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之前不对我说?”男人深吸一口气,甩开袖子,大掌毫不客气地拎起我的右臂。结结实实地被他提起来,我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你要我说什么……”好不容易聚光了瞩目的视线,我挺着几乎不能直立的腰身,慢慢往后面的树柱上靠。 “唐芷离不开人,我只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如果你什么都不愿解释,我便按照自己的判断去做。” “师父,我应该解释什么?”双手捧住他的手腕,我把目光装进他眼眸里:“就算我一早便猜到这条要被你剥皮拆骨的白唇鱼,是陪我两百年的好友莫浔爷爷。我又能怎么做? 洛西风,你会放了他么?”我惨笑:“他是鱼妖,我也是鱼妖。我们终究是异类,是拥有这强大的力量可以轻易致人死地的妖邪。 不管是因何而犯的错。都理所应当成为替人类让步的牺牲品。因为妖杀了人,所以归为邪害。那么,害了莫浔爷爷的人呢? 你要追查么?你会追查么?你追查的方式就是将他处以极刑,你们没有人真正想过要为他讨回公道,只是想从他身上拿到线索,去解开你娘亲被害的真相!你不承认么?” “是,那又怎样?牺牲他一个,换更多太平。抉择我来做,坏事我担着。我有什么错?” “洛西风,如果今天异位而处,凶手是一个中了毒成了魔的不是妖,而是人。他大肆残杀妖兽,犯下罪行累累?那你,同样也可以下得了手,对他处以这样的酷刑么?” “我不会。”洛西风坦言:“因为我是除妖术士,有我的使命和职责。人若犯罪,自有朝廷和捕快来管。” “所以我要跟你坦白什么?求助什么?”我靠住身后的柱子,只觉得温热的血慢慢爬过我几近冰点的肌肤,褪去我一层层的生命力:“师父,我没有立场叫你为难。更何况,如果我说——我怀疑莫浔爷爷的事跟唐芷有关呢?你只知道我私放妖鱼,难道就没好好想想,唐芷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膝盖上猛然一酸,洛西风隔空打穴的招数可不仅仅是用来熄灯灭烛的。 我站立不稳,再次跪倒,脸上的神情却倔强犹然:“师父。你不是希望我愿意对你说心事么?我说了,你却反而不愿信了……” “她刚刚醒来的时候还在求我不要责怪你……” 我垂了垂头,说好,那你替我谢谢她。谢谢她没有让你这么为难。 “不管怎么说,你在我面前为人师表,有些公道既然无力讨,至少也别太难以交代对不对?你要动我的莫浔爷爷,有你的立场,但你若是助纣为虐——” “阿黛!我做了你师父整整三年。什么样的为人你到现在都不清楚?!当你发现那鱼妖是你的朋友,亲人,什么都好的时候,你第一时间竟没有想过向我求助和商量?你自作主张,私放妖兽。酿成这样的后果,现在还要振振有词强力争辩?” 我说师父,我并没有强力争辩。 “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就算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做这件错事。” 极力聚着目光,我一点也不想让自己退让:“你若心疼唐芷。要么随便打我一顿替她出气便是。” “你——” 我想洛西风大概是真的生气了,能把一个性情如是随和的男人惹到这个程度,我也是蛮欣赏我自己的。 可是洛西风你明明就是自己对唐芷有愧,为什么要迁怒于我? 逃婚的人是我么?拒绝她的人是我么?她受伤又不是替我挡的!而你洛西风,也并不是因为爱上了我才任由那个女人伤心流泪的! 而我做错了什么呢? 我的莫浔爷爷,在我苦守千年的岁月里,听我提起苏砚这个名字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在你根本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无数次地对我开着玩笑,说自己一定要活到我找到你的那一天。看看是怎样一个男人。能让他的小阿黛变成一条有精神病的小鲤鱼。 好不容易把你这个让我心心念念了一千年的男人带到他面前,可还没等从他口中逼出半个祝福,你却要对他拆骨挖筋? 洛西风,你说我有什么错! 闭上眼睛,我迎着他抬到半空中的手掌,视死如归的表情十分决绝。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期待他如往常一样,收起拳头在我的鱼鳃子上狠狠拧一下?还是不轻不重地撩给我一个栗子爆?又或者,干脆狠狠打我一巴掌,大家都出了气。两清最好? 眼泪总是不争气的,我是真委屈,可是看在洛西风的眼里倒好像是小女儿家求饶的小矫情。 最终,他说:“你走吧。” 等待在半空的巴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洛西风背过身去,只丢给我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我摒了摒喉咙,哽住声音:“那我先回王府了。轩辕野那里有好几个军医官,手里可能也有些名贵的山参灵芝一类,我叫人带过来给唐芷——” “不用,她有家人照顾。” “哦,你说过她的父亲也要来临安了……”我点头。 “跟她父亲无关,她的家人是我。” 洛西风始终没有转过来看我,一字字冷冰冰的却能很好地替我降暑消温。 “师父……” “别叫我师父!我还能教你什么?”男人一声断喝,把我好不容易服软的决心硬生生压在肺腑里:“我收你在门下,也不过是觉得你孤苦无依,我则一时无聊闲做消遣。你是妖,而我是除妖师。就算妖与人可以和平共存,但妖与除妖师。可以共存么? 阿黛,即便当年我娘亲被蛇妖害死,我也从没有将这份仇恨迁怒于任何无辜生灵。但是那些与生俱来的敌对立场,往往是永远也打不破的。 你千年修为,只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在很多意外接踵而来,应接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之际。你终究无法真正信任我,依靠我。而我,也是时候该思考——” “所以你……要我走的意思,是要将我逐出师门?”我抖了抖声音。 “我无门无派。孑然一身。也教不了你任何得以传承的东西。 留你在身边,不过是打着师徒的名义——难道你自己不清楚,这三年多来你与一个没有工钱的丫鬟有什么不同?” 世上最伤不过人言似刀,我跪在原地思索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他这句话说的倒是是什么意思。 “在你眼里,我若不算徒弟,也就只能算个丫鬟?”我单手撑住地,埋下了阿宝偷听的小萝卜秧子。 笑得几乎要弯断腰去了,崩开的伤口如潮水般疼痛侵袭。我说洛西风,我给你一个机会收回刚才的话。 “我不需要你给我机会。”男人硬冷回答:“烧水。洗衣,煮饭,铺纸研磨,你以为你还能是什么?抱歉,我想不出。” 烧水,洗衣,煮饭…… 我笑得泪水肆意,却压着不敢发出一个字变调的哭腔音。决绝地咬着唇,直到凶狠肆意的血腥气一点点蔓延开来:“洛西风,你就从来没想过—— 煮饭,洗衣,缝补,做这些事的,本该是……妻子么?” 洛西风的脚步似乎有所顿蹰,但终究还是没有为我停留。 里间房门再一次重重关合上,我却再也找不到闯进去的理由。 洛西风,原来你我之间苍白的羁绊真的是毫无缘分的,一切全凭我死撑罢了…… 我以为,师父终究是师父,说的话不管有情无情,总归是有道理的。 人与妖之间并非无法和平共存,就像奈何和周文斌,如这世上最平凡普通的一对夫妻。有误解有危机,有伤害有原谅。 但是妖与除妖师之间呢?我们连往一个方向走的理由都没有,又谈何在这个方向里要为彼此牺牲的东西有多少呢? 烈日越来越炎,我的意识渐渐浅淡。阿宝从晒得快要龟裂的地里钻出来,一把抱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阿黛……你……” 萝卜最贴心了,他一定是想告诉我说他都听见了。只是不想惹我伤心才收起没大脑的囫囵神经,不肯乱说话罢了。 可是此情此景下,我们又应该转个什么样的话题才不会显得气氛特别唐突呢? 我是不是可以问他,饿么,累么,要去镇上都酒楼吃大餐么?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了,随性随心天大地大,再也不要受委屈? 我按住萝卜的小手,强撑着笑容:“阿宝,我没事的。本来就是我们两个要去闯荡江湖嘛,只不过这次碰巧,跟那死皮赖脸的洛西风同行了一个月。 现在他不要我了,我还懒得要他呢!” “阿黛……”萝卜眼睛红了。 我去擦他粉嫩的脸颊“没事的阿宝,我知道洛西风才舍不得真的把我逐出师门呢。唐芷从小娇生惯养,才不会伺候人呢。等过几天,他的衣服没人洗,头发没人梳,饭菜不合口味。毛笔杆子都被老鼠磕了。他就是求也要求我回去的。我——” 眼前蒙尘一黑,身子像是被人懒腰斩断一样疼到窒息。咕咚一声倒下去,我几乎要把小个子萝卜绊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跟头。 “阿黛!”阿宝急哭了:“阿黛你怎么了?!” 我咬着嘴唇说没事,我们走吧。 “走到哪去啊!”萝卜替我哭得嘤嘤嘤:“他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你又何苦这么折磨你自己!” “阿宝……”我晒到疲敝的双眼几乎流不出一滴多余的泪:“洛西风,他说我是丫鬟……从始至终,就只是个习惯了照顾他起居琐碎的丫鬟而已。” “阿黛!你别信他的,他这个人嘴贱心软最没是非。不是这样的,他其实是很疼爱你的——”阿宝手忙脚乱地抱住我的身子,而我渐渐麻木虚脱的四肢下,压着的土地已经被血浸得又温又暖。 阿宝晃着满是鲜红邪恶小爪子,一边摇我一边嚎叫:“阿黛!阿黛你醒醒啊!有没有人啊!快来帮帮忙!” 这里是医馆的后院,怎么会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救我,该怎么帮我? 可是迷迷糊糊中,缩影来来往往。人们停步,驻足,却用不痛不痒的语言代替向我伸出的援手。 “哎呀,那姑娘要不要紧啊。上去看看吧。” “管她做什么,听说就是她害了我们唐姑娘受伤,她师父罚她呢。” “可是流这么多血不会出人命吧?” “哈,是人才会出人命,听说她是个妖怪呢,跟之前捉到的那个为祸城乡的白鱼是一家的。” “呀,看不出来呢。啧啧,挺好一姑娘。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些质难的呼声了?突然想起上一世的刑典之上,人们也是这样指着苏砚,说那些不用负责却好像不说就会憋死的话! “阿宝,”我撑了撑手臂,试图挣扎起来:“我没事,死不掉。” 搂住萝卜的肩膀,我说你扶我一下,我们去找奈何吧。 “好,你忍一下,我——”萝卜刺啦一声撕下一块干净的里衣襟:“我给你裹一下伤!” 萝卜笨手笨脚,刚刚取出金疮药瓶就被他一个大力给捏碎碎了。 我眯着眼。见他不可置信地翻转着双手:“阿宝,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总觉得力气有点不受控,好像修为突然之间增进不少。” 他慌乱捡起疮药,用布条绑住我的腰肋。只用力一瞬,我痛得惊叫出声! 一时间,汹涌的鲜血决堤般越淌越厉害,阿宝当时就吓哭了:“阿黛!对不起对不起!我轻一点——” “我来吧。”一片影子挡住曝晒的阳光,让我已经快要抽离的意识仿佛甘露临降般恢复了一点点生机。 “王爷……”我真的很不愿意把自己这番狼狈的样子展露在他面前,说不清这份自尊是从哪里挤出来的。所以饶是我此刻连动一下都觉得困难,却还是想要自己坚持撑起来。 “别动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去。” 他的动作很坚决,却温柔地像兔子。粗壮的手臂盘在我肩背上,小心翼翼避开伤口。我闭上眼,鼻腔泛滥酸楚。 “靠着睡一会儿,不许哭。” 我咬着嘴唇,一下子就把声音哽住了。 “我不允许心爱的女人……在我怀里为别的男人哭。” 踏步闯出医馆后院,两侧看热闹的人知趣地往旁边让。 “都看什么!医人先医德,放着重伤的女子倒地而无人救助。你们有何颜面自成医者? 即日起,此处征地闭馆,都滚回家种地去!” 059 杀人有罪 我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问唐芷怎么样了。 阿宝气呼呼地用触手拍我的额头:“你管的还真多,先顾好你自己吧!已经昏了两天了,刚刚才退烧。” 我试着撑起身子:“别大惊小怪,一点皮外伤又不会死。我问你唐芷呢?脱离危险了没有?” 阿宝齐了齐腮帮子:“你不是说,洛西风已经把你逐出师门了么?唐芷的死活又轮不到你来管。” 我:“……” 沉默半晌,我说还好是真的,我还以为是梦。 “啊?”显然阿宝没太明白我的话,还以为我是发热糊涂了脑子,把话说反了呢。 “没有,我只是庆幸已经发生了的,接受便好。免得以后再发生一次,还要痛。”我的头很痛,本以为无力存储的那些不愉快却像刀子一样刻在记忆最深处。我忘不了洛西风的每一字每一句,就好像——千年之前我告别苏砚时说的那般决绝。 “国仇未报,民患当头。你有什么资格叫我与你放下一切双宿双飞?苏砚,你只是一条锦鲤,再漂亮,也不过是观赏的玩物。你安抚的,是我面对黎明号角之前最恐慌的一段黑暗,但你永远不可能随着我一并冲锋陷阵——” “阿黛……”阿宝用触手轻抚我的脸:“别哭了好么,你身体这么虚弱,再哭就要变成小鱼干了。” “阿宝……”我突然就失控地把脸埋在萝卜的肩膀上:“都是……报应……我究竟为什么要用千年的执念来惩罚我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把洛西风当做苏砚来坚守?可是,习惯习惯,就会爱得忘了初心。明知道他什么也给不了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放手呢?” “因为鲤鱼只有一根筋啊。”阿宝说。 “滚!萝卜还只会花心呢!”我抹着泪涕,笑不出释然,笑得出无奈。 “啊呀你别动了,”阿宝皱着眉,扶住我的腰:“伤口又流血了!” 等到萝卜把血淋淋的手抽回来,我才意识到背上湿漉漉的,灼痛发热。 “你别动,我再去拿药帮你换!”阿宝的眼睛游了一下,仿佛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却叫我惊讶不已! ——他竟把沾满我鲜血的手掌凑到唇边,吮了一下! 红殷殷的鲜血沾在他小巧玲珑的唇齿上,像胭脂一样明艳。粉嫩的舌头一卷,舔得干干净净。 “阿宝……”我捏住他的手掌,慌忙用帕子擦:“你……你干什么呢!” “啊?”阿宝呆头呆脑:“我干什么了?”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旋即摇摇头:“没……” 我想,有时候就好比说想要试试这把刀快不快,于是无意识地就在自己手指上切一下。这种被自己蠢哭的行为人人都有。 所以阿宝他……应该不是故意要舔我的血?我决定还是先别戳穿他了,免得萝卜恶心着。 这时房门打开,轩辕野进来了。我不想让他大惊小怪,赶紧把被子蒙住。可是沾血的帕子还是从床沿滑了下来—— “小公子,我跟你吩咐过,她醒了要立刻通知我——”轩辕野对阿宝说。 “唉,王爷你都守了两天了,刚刚才回去休息会儿,我哪敢打扰?”阿宝很识趣地往后退,把位置让了出来。然后呲溜一声,变个萝卜遁地走。 我是真的很感动阿宝对我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洛西风也好轩辕野也罢,只要谁对我好。他便与谁为善。 我想,终此千年执念,还不如一个道行浅薄的小妖怪对我有情有义。 甚至有天我与洛西风有缘无分,与轩辕野相忘江湖,都不会比失去阿宝来得遗憾。 “要吃点东西么?我吩咐厨房做了绿豆粥。” 我摇头,说没什么胃口。 “让我看看伤。” “不用——”我裹着被子往后窜了窜,却是扯得伤口痛到窒息。 轩辕野犹豫了一下:“那我叫医官过来?” 我又摇头。 “事情的大概我都听说了。现在唐姑娘已经醒了,没有人有权责备你,也包括你自己。” 我轻轻哦了一声,便不想拗了。咬了咬牙翻过身,把腰露出来。 “得罪……”轩辕野拉开我的里衣,一层层拆解绷带。 我不敢出声,只把下颌垫在枕头上。摒得住哽咽,却怎么也按耐不住泪水。 “痛么?”男人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尽可能地没有碰触我的肌肤,冰凉的药膏大面积落在上面,疼丝丝的。我一动,他就更不敢再下手,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不痛,只是有点冷。”我说麻烦你快点好么。 “你还在发热。”轩辕野用手背探了探我的额头:“药等下就送来,吃了再睡一下吧。” “轩辕野……” “恩?” “你说如果王妃娘娘转世去了轮回,她会愿意保留今生今世对你的记忆么?”我摸了摸扎好的腰,缓了口气侧躺下来:“她会愿意等待来生,再续前缘么?” “不会吧。”轩辕野想了想,很确定地摇头:“前世今生皆虚妄,不如珍惜眼前人。” “珍惜眼前人是么?”我苦笑垂泪,我可曾想过要以当年的遗憾去束缚他,霸占他? 从相遇的那天起,他就是洛西风,我就是阿黛。 在这一点一滴与前尘旧事皆无缘的相处里,我以为他早晚会用心动证明我的存在。 “阿黛,”轩辕野侧坐到床榻前,把我靠在他胸膛上:“我不知你执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你千年守候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但是在一千三百零三年的这一刻,你既然遇到我轩辕野,那么之前的一切都不重要。” “你喜欢我?”我叹了口气。 “喜欢。”轩辕野回答:“生于皇室贵胄,太多的心思要隐藏,太多的手段会不由自主。但我庆幸今生今世还能遇到一个可以说真话的人。阿黛,我喜欢你。自从在寒亭山一眼看到你,我就无法把眼睛从你身上移开。莫名地心疼你。莫名地想要保护你。虽然我现在还需要时间和机会,但要不了多久,我会——” “轩辕野。”我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的心在谁身上,也多少能猜到你成妖千年,性情淡漠得不像个孩子。必是有一番难言的苦楚长埋于心—— 可是那又能怎样?你与他前世有缘,今生未必有份。我与你看似萍水相逢,但谁又敢说,在往事轮回的无限之境里。我们就没曾有过擦肩而过?阿黛,爱一个人,只一瞬间心动,持续为无法自拔的思念。但爱,从来不会有不得不爱的理由。” “别说了……”我哭了,抽泣的肩膀扯痛了煎熬:“我因不得不爱的理由而爱上他,因为他是洛西风。想不通的时候头痛,想通了就会心痛。可是……如果你真的愿意帮我忘记他。就不该再在房间里点白梅熏香! 好讨厌这个味道……熏得我眼睛一直流泪,一直一直都忍不住……” “我并没有——”话音未落,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子,看着彷如魂体般没有生息的白衣身影。 轩辕野呼的起身:“出去。临王府不是你想来就来之处。” 洛西风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可我不想看他,他总有本事让我止不住淌泪。而高烧和虚弱已经让我的身体不能再缺水了。 还好轩辕野的身躯足够伟岸,可以让我不用刻意地回避目光就能不用与洛西风对视。 当然前提是,这个死男人还没有无耻到突然出手。 “让开,我有话要对阿黛说。”推开轩辕野,洛西风的速度快得惊人。 呛啷一声,剑光劈开楚河汉界。 “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洛西风,你该清楚阿黛现在与你并无任何关系。就算我明天八抬大轿把她从王府正门送进来,也不需要你这个‘长辈’的同意。”轩辕野的佩剑我见过,低调的墨黑鞘,钝重的青锋刃。指点万军。激扬江山。 可我知道如果洛西风愿意,须臾便可卷剑立断。但武力只是武力,人活着不讲道理,与兽何异? 所以面对轩辕野的质难,洛西风只是侧身避开锋芒,继续捉我的眼光:“我来这里,无心打扰二位。只是有句话要问,还请临王殿下行个方便。” 如此一本正经的口吻。我是不是应该下床道个万福才应景? 冷笑一声,我撑起身子爬到床沿:“洛先生请说,阿黛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宝呢?” 洛西风此言一出,我倒是震惊不小:“你找阿宝?” “是。我有事要问他。” 我略有失落地垂下了头:“你去院子外找吧,它有它的自由,又不是长在我身上的。” “阿黛,在找到他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我说洛西风你还有完没完! 沉静的夜色透过窗子,月色迷离在眼前恍惚出诡异的血色。我们三人就在这个房间里,维持着越发尴尬无助的立场和相对位置。 直到阿宝萌萌地从床底下钻出来,嘴里还叼着半个玉米:“谁找我?谁?” 我说这位洛大天师,可能是捉妖捉上瘾了。现在有些事要找你质询一下,你要好好配合,偷吃了偷拿了得坦白从宽。 “我不认识他。”阿宝心疼我,自是跟洛西风赌气:“我只知道阿黛有个好师父,心怀天下有情有义,从来不会对我们这些小妖怪有偏见。可是现在,他不见了。所以我不认识这个男人——” 这个状态还是挺难得的,能有人把洛西风呛到还不了嘴,我家阿宝就是实力好战友。 “阿黛,劝劝他,他只听你的话。”洛西风转向我。 “嘿,你少胡说!什么叫我只听她的话?”阿宝不爽了:“你当我萝卜脑袋里不装瓤么?我有眼睛会看,有是非逻辑能判断。我又不是阿黛的跟班,她也没有拿我当过仆从。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要脸,捡个不花钱的奴婢还心安理得?” 我拉了拉阿宝的袖子,心想够了,他不敢动轩辕野可未必不敢动你。 所以当洛西风一招冰封诀落在萝卜脑袋上的那瞬,我对他最后的一点好感度都快跟着降下冰点了。 “说不过你就动手啊!洛西风你——”阿宝被冰柱缠着手脚,咬牙切齿。 “我没有时间跟你们胡闹!一炷香的时间,告诉我你是怎么解开白唇鱼身上的封咒的?”洛西风厉声道:“区区七十年的妖草,我用了六十四道乾坤定卍符。你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解开?” “我怎么知道!”阿宝在冰咒里挣扎:“兴许我那天碰巧吃多了?兴许你阳痿法力缺失了。洛西风你放开我!否则我……我……” 轰隆一声,冰碎飞溅,阿宝硬生生得闯开了洛西风的冰封决。 “阿黛当心!”轩辕野扑到我身前挡住碎片,即便如此却还是有一小片锋利的冰碴,擦着我的脸颊过去。 凉丝丝的,温热的血瞬间就淌了下来。 阿宝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小手:“我……” 要知道短短的一个月前,连绿影的一道小冰符都能把他勒得脸色发紫! 洛西风侧身站定,剑眉一凛:“阿宝,你跟我说实话。这番精进的修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回事!”萝卜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而此时伏在轩辕野怀里的我亦是一脸惊怔。 阿宝这几天来的反常我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只是事情接踵,没来得及多问几句。 “洛西风,你是什么意思?”我急了,抓过轩辕野的手帕在脸颊上蹭了两下:“阿宝怎么了?他——” “我只问你最后一遍。”洛西风上前一步,凛色的眸子逼得阿宝差点一个跟斗拆坑里:“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修为可以精进到这种程度?你害人了么?” “你——”阿宝委屈的差点哭了。而我也坐不住了。推开轩辕野递上来的药,我厉声道:“洛西风你在说什么呢!” “我认真问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阿宝,你给我一字一句说清楚,不要隐瞒。” 阿宝手足无措,泪眼汪汪看着我。 我心疼的不行,怒目直指洛西风:“阿宝能破你的咒术,就意味着他一定是用了害人的法子?洛西风你不要太过分—— 他虽然是个修为浅显的草妖,就不能机缘巧合得高人指点,就不能刻苦修炼加倍进步?在你眼里,我们妖类就是下作无耻的存在么?” 我气出了眼泪,横跨脸颊打湿了那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血珠滚落在我手背上,粉粉淡淡的。可是阿宝突然就扑了上来,盯着我身上的血渍张开了尖尖的牙齿! “阿宝!”我毫无防备,还好轩辕野在侧一把将我抢抱出去。 萝卜的眼睛有点红,转身再扑的时候被洛西风牢牢制服在阵中:“王爷,你把阿黛送出去!” “不——”我尖叫:“阿宝怎么了?他怎么了。洛西风你别伤害他!” 红眼的萝卜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了一下旋即又站了起来。 然后一脸懵懂地看着我们几人:“你们……看我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阿宝,你不记得刚才是怎么了?” “我……” “你先跟我来。”洛西风扣住阿宝的脉门,拉着他大步流星地闯出门去。 “唉!”我吓坏了,拖着轩辕野的肩膀,扶着腰就跟上去:“洛西风你干什么!你要带他去哪?!” 阿宝张牙舞爪地冲我哭:“阿黛!阿黛救我!我又没干坏事——” “洛西风你站住!”我赤着脚扑进院子里,跄踉两步几欲跌倒。 “阿黛!”轩辕野抱住我,一声令下整个亲卫队已将院子牢牢围住:“给我拦住他!光天化日下到临王府里来抢人,洛西风你是不是太目中无人了!” “我没有时间跟你们解释这些,阿黛,你可相信我?”洛西风对我说。 我说不信。 “西风侄儿,你可听得清楚?”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低沉男音传出层层护卫:“妖就是妖,无论何时何地都只会同仇敌忾与我等对抗。你该不会到现在还看不透吧。” 说话的人年约五十上下,紫髯金冠,灰袍蟒靴。 而他身后跟着的另一个人我是认识的。正是洛西风的父亲洛景天。 所以我不用多想也能判断得出,前面这个说话的人,应该就是唐芷的父亲,当朝药监司的掌事,唐家宅当代掌门唐涛。 “子醇,听你师叔的,把这个害人不浅的妖邪交出来。”洛景天上前一步,与唐涛并排。凌冽的目光几乎要把阿宝盯得穿上几个孔了。 “爹,师叔,你们答应了先让我处理的。”洛西风把阿宝拽到身后。 “还要处理什么!这小妖精为了吸人精元,不惜残忍害命。现在证据确凿,还敢抵赖。你快点把他交出来,给死者一个交代。”唐涛厉声道。 “什么杀人害命?”阿宝瑟瑟发抖,倔强的脖子一挺:“我没杀人,我从来都没杀过人!你胡说!” 我已经彻底摸不清状况了,这一昏两夜过去。怎么洛唐两家的老人突然就跑出来兴师问罪?到底发生了么! “洛大人,唐大人。”轩辕野把我交给一个下属扶好,上前几步站峙到两人面前:“二位大人什么时候来的临安城,有失远迎,实在——” “临王殿下,客气话就不要说了。”唐涛冷哼一声:“我家女儿在临安城内被妖邪害成重伤,不敢质难临王殿下。但是今天,如若您有心包庇,可休怪我等执意讨此公道。” “唐大人,令嫒的意外,本王难辞其咎。但是行之有律法,改之有乾坤。害人的白唇鱼妖已经伏法,你们这番前来质难一个无辜小友,又是何道理?” “无辜?”唐涛冷笑一声,大手一挥。只见几个唐家宅统一服饰的家臣跻身过轩辕野的亲军卫队,抬着已经用白布牢牢裹扎的担架走进来。 ‘咣当’往地上一放。 这是……什么? “既然临王要主持公道。今天我们就把话说的明白一点。”唐涛上前一步,扯下了白布。 一时间,全场人都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担架上是一具女尸,看起来已经死了很长一段时间而来。浑身溃烂,面目全非。但我依稀能认出那浅绿色的衣衫,还有绞长的黑发。 尸身的双手叠在胸前,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怖。 我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但隐隐有种不安的恐惧沿着脊背往上爬。 一声高八度的女音闯出人群:“绿影!!!” 唐芷苍白着脸色,呛呛踉踉地跑进来。 “爹!是绿影对不对?你们……你们怎么都瞒着我!是谁害了绿影?她怎么会……怎么会……” 洛西风上前把她拉起来:“阿芷,你先回去。” “师兄!是谁杀了绿影,从小到大除了你之外,她就是我唯一的朋友。怎么会这么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芷,先回去养伤,爹给你讨这个公道。”唐涛把女儿扶过去:“绿影几岁就到了咱们家,这些年我也把她当半个女儿来养。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荒郊野地,我们如何能够善罢甘休?” 转过身,老爷子恶狠狠地盯住我和躲在我身后的阿宝:“你们两个,难道不是最后见到绿影的人么?” “我……”阿宝到底还是有点骨气的:“我们是见过她,也跟她发生过一点小冲突,可是我没害他!” 唐芷脱开她父亲的手,几步跄踉到我跟前:“阿黛,你跟我说过你们没有见过绿影。你说你只是把她打败后藏在床下,为什么她会曝尸荒野?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我急了:“我被你暗算受了内伤,下的符咒完全没能制服她。你自己也说,她留了字条给你,然后就跑出追我了。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死在山上!” “你不知道?”唐涛怒指阿宝:“你不知道,难道他也不知道么?绿影是被人吸光精元,枯竭而死。尸身被埋在山路荒丛里,你敢说你一点不知情!” “不是阿宝!”我急忙辩解:“阿宝一直跟我在一起,他怎么可能有时间杀人,我能作证,我——” 我顿住了,因为我记得清楚。我伤重躲在水缸里休养的时候,阿宝独自折回去帮我取玉佩。 慢慢转过脸,我看着我可怜兮兮的萝卜。 “阿黛……你也怀疑是我么?”阿宝咬了咬唇,眼泪淌下来。 我几乎没有见过阿宝的泪水,一次都没有。还以为萝卜的心里都是花的,眼泪因为太廉价而不会流淌。 “阿宝,我没有怀疑你!我知道绝度不是你!”我大声说。 “你们都是妖邪,所说证词如何能信!”说话间,唐涛甩手将一个什么东西扔在地上:“这个东西,你们可认识!” 地上是一支桃木簪,看起来做工不算特别精美,但别有一份清雅的韵味。 唐芷尖叫:“这是绿影的东西!是我送她的。” 而我和阿宝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冷气。 “阿宝……” 我记得这个簪子,阿宝送给弯弯的。当时我还问过他,怎么有钱买首饰。 他说什么来着? “捡的……我,我回来的路上在寒亭山捡的。”阿宝咬着唇,默默退后两步:“你们怎么拿到这东西的?我已经送给弯弯了!你们—— 把弯弯怎么了!!!” 突然之间,男孩的白衣烈风飘纵,仰天大啸:“敢动我的弯弯!我杀了你们!!!” “阿宝!”我扑上去要拦他,可是失控的男孩一掌挥开我,直取唐涛而去! 060 义断恩绝 记得很早以前阿宝就告诉过我,他装萝卜只是为了卖萌,妖化形态也一样很吓人呢。只不过他从来不那样,因为照镜子的时候会把自己吓哭。 于是我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卖萌呢? 萝卜说:“因为可爱一点,大家就会对你好。走在街上,小孩子都会跟你笑。买包子的时候可以撒娇多要一个,买糖人也可以哄着人家老板,要画大一点的。” 那时我还嘲笑他,怎么说也是一只快要修百年的得道妖精了,为了跟人们讨点便宜竟然干这么没尊严的事。 阿宝就对我说,妖修仙也好修魔也好,总免不得最向往成人形的这个过程。 因为虽然六界之内,唯人最弱小。却唯人有复杂多变的七情六欲,有文明可以建树,有制度和律法可以依存。早早告别了那个茹毛饮血的时代,变得不用再追求简单粗暴顺昌逆亡的极致力量,就能形成和平相处的社会体系。 “这些都是任何一个妖族所难以建立起来的。纵然妖类个体的力量再强大,也只能依附在人群之中。悄然隐藏着本性,慢慢和谐与融入人类的准则。” 那天我是第一次对这个小萝卜头如是刮目相看。我一直以为这家伙除了吃就是睡,智商情商都是摆设。原来他才是看得最透彻的那一个—— 可是他忘了,人有慈心爱心,亦有黑心私心。大爱无疆参不破,**不穷渡不清。 他也忘了,妖有天劫,天劫虽苦,修为可抗。妖也有情劫,然情关难过,万死不复。 所以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我的阿宝,褪去顽皮的笑眼,抹杀可爱的触手。在众目睽睽的诬陷下,在爱人下落的威胁中,变得再无退路。 短短几日之前,就在差不多同样的地方.我们围攻兔妖白痕的时候,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有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及不可预见的阴谋,不会随着某个悲剧的完结而彻底落幕。 阿宝的身子一下子就长高了,白衣撑破裂帛,骨骼张弛到恐怖。稚气白皙的脸颊瘦寡了许多,皮肤像鬼一样白。 血红的双眼煞气十足,长发着魔般迎着夜风扬散。偶尔一个角度翻出棕红,另一个角度又祭出墨绿。五指变得锋利修长,两颗尖尖的獠牙再与所谓的可爱一词毫无瓜葛。 “阿宝……”我大叫:“阿宝你怎么了!你还认得我么!”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就变成这幅可怕的模样? 是中毒么?跟白痕,跟莫浔爷爷一样?中了毒? 可是他分明已经服用了唐芷的药。分明已经没事才对! “阿黛!你退下去!”洛西风持剑拦在我身前,却被我狠狠逼撞开:“你不要碰他!洛西风你今天要是敢动他我跟你拼命——” 此时阿宝正被唐家宅的四名弟子缠斗其中,两条星云锁链分别架住他的双臂。可是连洛西风的封咒都能解开的阿宝早已今非昔比,只一提力就见其中一个功力较弱的摔到了半空之中。 随着那人倒地后的咔嚓一声骨折脆,我心自如灰。 “阿宝……阿宝不要杀人!!!” “我没杀人,阿黛……”小萝卜眼中还能流出血泪,他还认得我。只是一身白衣早已溅上了万劫不复的人血,我想不出还能替他逃往什么样的生路:“阿黛,他们逼我的,我没杀人!我不想死,我要等弯弯回来!” “妖邪果然都是本性难移,若非吸食了人家的精元,凭他这般道行的山野草精,如何会有这般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唐涛振袖一挥,又是几名唐家弟子越出半空跳入战斗。 眼看战况越发不可收拾,我毫不犹豫地挣脱开洛西风的格挡:“你让开!阿宝!阿宝——” “阿黛你不要过去!”洛西风牢牢钳住我的手臂,我一掌劈在他肩上,力气早已虚脱殆尽。但足够他倒退几步。我流着泪说:“洛西风,我是妖。天大地大无处可容,我只有阿宝了。我跟你不一样,我不需要明哲保身!” “爹!”洛西风钳着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拉到了洛景天面前:“爹你答应过我,不会再不分青红皂白地见妖就杀!” “你不要跟着添乱!”洛景天面有难色:“这山草精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理智可讲?若他真的没有害过人,我和你师叔自会查清。” “洛老前辈,阿宝他从来都很友善,绝对不会杀——”我恨不得一巴掌打死我自己,因为就在这话尚未落音的一刹那,一只滚圆的脑袋迎着风就向我飞了过来。 闭眼的一瞬间,一腔热血溅在我腮上,那腥咸的气息令人几欲作呕! “大师兄!大师兄死了!杀了这个妖孽!” 等我眼看着洛景天祭身翻出去的时候,这场几乎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终于要结束了。 “不要!!!求你放过他,他不是故意的!!!” “洛老前辈,求你啊!” 我扑倒在地,像一条上了岸一样的鱼。挣扎在泥泞里,怎么也到不了生机的尽头。 千年的孤寂祭奠不了这一刻的无助,我爬过洛西风的身边,爬出一群人嫌弃又憎恨的嘴脸,在一片鲜血淋漓中,找到我的阿宝。 洛景天收回剑,转身的那一瞬,居高临下地与我对视:“阿黛,今日我还当你是子醇的徒弟,此事你若不知情,便可——” “洛兄,这女子亦是妖邪,不可放虎归山!”唐涛拂袖上前,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狗。 “师叔!”洛西风拦上前一步:“她毕竟是侄儿的徒弟,何况此事与她并无关系。” 洛景天亦道:“冤有头债有主,现在杀人凶手已除,唐兄权作给我个面子?” “你们都住口!”我冲我的‘师父’和‘师祖爷爷’大吼:“事已至此,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混蛋居然就只想着怎么才能把自己摘干净? 我没有你这样的师父,更没有你这种师祖!” “你——” 我还管什么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如果不是因为爱你为苏砚,才愿意收起所有的痴怨,隐藏所有的委屈?否则你们在场的一个个,有谁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你们都他妈的算什么东西! 我扑到阿宝身边,捞起他支离破碎的身子:“阿宝……阿宝你看看我,我是阿黛啊。你看看我!睁开眼睛好不好?” 男孩在我怀里抽搐了两下,我吓坏了,赶紧搂紧他的身子。生怕轻微的撼动会让他瞬间消失。 洛景天的剑当胸穿过,心脉尽毁。我知已回天乏术,却依然不愿放弃地以自身微薄的力息抵在他背心处渡疗。 “别费力气了,阿黛……”男孩半阖着眼对我说:“我这个样子……吓人么?” 我一边流泪一边摇头:“不会,一点都不吓人。很帅的……” “那就好……”阿宝喘息几声,把头靠在我肩上:“还好弯弯没有看到,阿黛,帮我找到她……” “我会的,我一定会找到她!”握着男孩越来越冷的手,我泣不成声。 “跟她说。要好好修行。别告诉她我已经……就说……就说我遇到个得道师父,跟着人家去蓬莱……蓬莱瀛洲,西伯利亚夏威夷也好,反正就是很远的地方云游去了。我们是妖,能活好久,慢慢的,她总会忘了我…… 总不会谁都像你这条鱼这么傻……是不是?” “阿宝……” “一千年了,阿黛你放下吧……就算他用今生今世来补偿你,也难平衡你为他受过得苦。你对我说。爱只是一瞬间的动心,不是比谁坚持的时间长谁就应该有好结果的……阿黛,别傻了。” “你别说了,我……我不用你操心,我能好好照顾自己……”我抱着他哭,天地之间都是多余的一簇簇人影,不知从何时起,我便已经开始什么都不在乎了。 “那……这样也好,我不想变成弯弯哥哥和莫浔爷爷那样,完全失去心智。阿黛……下辈子我想变成人,虽然他们也会残忍粗暴,也会不讲理,可是……我真的不愿意独自孤零零地守在荒无人烟的山间数岁月,还好遇到了你……”阿宝攥着我的手渐渐松弛,渐渐的,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的脸和着殷红的血色瓦解,消散。 最后化成一堆无助的灰。黏在鲜血斑驳的土地上。 “阿宝……” “阿宝!”我抓着满手绝望的烟灰,一把扬在空中:“现在你们满意了!这烟灰,跟莫浔爷爷一样,跟兔妖白痕一样,他是中了毒!是中了毒才会变得心智缺失,攻击狂乱!他没有杀过绿影,你们相信了么!!!” “他中了毒不表示他就没有害过人,妖邪就是妖邪,这等下场咎由自取。”唐涛的话句句针刺。挑断了我最后的理性线。 “你再说一遍!”我撑起身子扑上去:“既然横竖都要被你们扣上这样的罪名,就算大开杀戒也是你们所逼!阿宝明明已经服过解药,为什么还会像其他妖一样中毒,狂化?你们唐家人步步紧逼,一定要将他杀之后快,难道不是心里有鬼么!” 我拖着这样的伤痛,动作却快的像闪电。我没有去攻击唐涛和洛景天,因为我还有脑子。 我瞄准的对象是唐芷,她受了伤,况且本来就算不得我的对手。 一掌劈开扶着唐芷的一个同门男子,我短剑出刃,直接架上她的脖颈。 “你!你放开阿芷!”唐涛脸色骤变。 我挑唇冷笑:“告诉我,弯弯在哪?你们把那个可怜的女孩怎么样了!” “你这妖邪没资格跟我讲条件,放了我女儿,我赏你全尸!” 我的短剑压得毫不客气,已在唐芷白皙的脖颈上压出了血珠:“唐涛,既然如此,今天我便是拿你女儿的命祭奠我两个可怜的友人也在所不惜。谁叫我是妖邪?哪个妖邪会讲仁义的!” 唐芷本就伤重,这番变故下人已经虚脱不已。 我捏着她,她左摇右摆。我恼怒:“你还要装多久!当日你给阿宝的药就是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没有害过他。”唐芷闭了闭眼,倒似一点不畏惧:“我跟你们说过不止一次,‘银露玉珊丸’只是寻常的解毒药,未必会有效。是你们自己没有往心里去。” “你少废话!” “阿黛,你以为你挟持我就能逃?告诉你,没用的。你们口口声声把自己说的这么委屈,还不是背地里害了我家绿影?你是妖,永远是个登不上台面的妖邪。” 唐芷未免表现的太有骨气了,丝毫没有表现出畏惧。她这是吃准了我不敢对她下死手? 可是就连唐芷都看得出我不会真的伤害她,洛西风,你却看不出么? ‘银钩’亮现,谁与争锋。白衣男人闪身到我面前,距离只隔三尺剑。 “阿黛,放开阿芷。” 短短的六个字,占尽了我前尘旧事的一切委屈。 我捏着女人的肩,短剑逼近了几分:“洛西风,如果我说不呢。” 男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故意往前蹭了一寸,挺着胸膛抵住剑尖。洛西风没有后退。 冰冷的锋芒压着我单薄的里衣,只要再往前送半寸—— 洛西风的手很美,提笔时入神,提剑时扫风,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颤抖过。 我本不擅长使剑,所以第一个剑花,就是洛西风用这双手这柄剑教我挽出来来的。 我本以为今生就算无缘相守,也不过空叹须臾。奈何这般刀兵相见,却终是难逃。 “洛西风,你若够狠,今天便亲手杀了我。”我闭上眼睛:“但我不会放过这个女人的。” “阿黛,放开唐芷,你要我怎样都行!” 怎样都行?我笑出纵横肆意的泪水—— “洛西风,你混蛋!” 你把我当什么?当我因为爱而不得才会做今天这一切极端的行为么! 你们杀了阿宝啊,就在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上,以莫须有的罪名逼死了他! “我要你做什么?我还能要你做什么!你能把阿宝给我带回来么?你能把弯弯给我救出来么?洛西风,你何德何能今天还敢站在我面前用你自己跟我换条件?”我用一只手钳住唐芷的喉颈推。移开剑锋,直指洛西风的胸口。 “你想她活?好,你自己换!” “你们到底够了没有!”除了之前那几十人的卫队,一批正规武装军再次黑压压地围了一层。轩辕野大喝一声:“这里是临王府,你们擅自殴斗杀人,到底还有没有将本王放在眼里! 都放下兵器,是非自当公断——” 我想我终于可以明白轩辕野今天对我说的那番陈词里夹杂了多少无奈,贵为皇子的男人,心怀天下,意在逐鹿。却连自己家里的惨案都无力阻挠,只源于—— “三弟的意思,今天是要纵容这个妖邪咯?” 说话间,一声高亢的鸣音穿过层层守卫:“太子殿下驾到!” 在戒备森严的临王军之外,再加一层。里里外外,弓弩箭手各自拉开了战势—— 这个人,便是当朝太子轩辕奕,轩辕野的兄长? “老师,您来临安城除妖。本是为民除害的好事。怎么不先把本太子的手谕宣读出来?”轩辕奕转向洛景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手谕可是奉了父皇大人的默许。 除妖为民乃是朝廷重责,监管不力的地方亲王,只怕要……视如勾结?三弟,你常年驻守边陲,心性野了,还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太子殿下,临安城水患乃是白鱼妖所为,如今妖邪已除,又遇两个同党。”唐涛上前施礼道:“一点意外已经排除,只怪这两个妖邪太狡猾,伪装到一叶障目的程度——” “那还愣着干什么,就地正法才好向朝廷交代。”轩辕奕踱步到轩辕野身边:“三弟,大哥这也是帮你。父皇忧心国事日夜操劳,现在七八处封地,就数你的临安城最不太平。还是早早地了解这些祸事,于国于民皆是一桩幸事,对不对?” “太子殿下。臣弟自家的事,还由自家解决。”轩辕野捏着拳,厉声道:“殿下远道而来,还请先去内房歇息。这些事我自会处理——” “呵,三弟好意为兄心领了。只怕三弟居军久了,麾下将士心野的很,这临王府虽然舒坦,可不是人人敢住。” 轩辕奕甩袖闪身,饶有兴味地把目光落在我和洛西风的持久对峙上。 “怎么?这漂亮的小姑娘,就是妖邪?洛家大公子的身手可是享誉江湖的,今日这般踟蹰,可是另有打算?” “殿下不要误会,”唐涛笑道:“西风侄儿年少有为,早晚青出于蓝,将来必会子承父业,怎么可能对一个妖孽手下留情?” 我不怀疑唐涛会说出这番话的动机,只是恨自己没能警惕地意识到——他从轩辕奕身边退开的时候,竟然悄悄地来到了我身后! 背心重重挨了一掌。唐芷则被顺势带出了我的控制。而我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向着面前的洛西风撞上去—— 可能是因为我的手臂比较短,剑也比较短,距离他的胸膛还有一点距离。也可能是因为中招的那一瞬,我的身体反应要比大脑还快。甚至可能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永远会把‘不要伤害洛西风’放在所有本能的重中之重! 总之我来得及撤开了指着他的剑,但是他没有。 低着头,我最先看到的是他那只修长曼妙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美,此刻却比之前稳了很多…… 剑柄没入我胸膛,透体而过的声音甚至比风悦耳。 然后仰起脸,我轻启牙关。最先看到的是我噗出唇的一口鲜血,尽数溅在他胜雪的白色衣襟上。 我看到他惊慌了,此一生一世,那样惊慌失措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 他松开剑柄,等于松开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倒退几步,我亦倒退。 攥住剑柄,我用尽全力往外拉。近四尺长的软剑没可能凭自己的双手一下子拔出。我一寸一寸往外拽,在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下。划出一道凌乱深远的血腥痕迹。 “哈,殿下你看,这一招‘银钩纳月’可是深得我们洛兄的真传。直刺妖孽的内关穴,这下,叫她连原形都散不了,飞天遁地亦是不能逃了。” 唐涛与轩辕奕后来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在这漫长的过程里,我丝毫不在回避洛西风的眼睛。 这双三年来,我每每不敢凝视的双眼。我怕我太忘情,会忘了自己爱的多辛苦。我怕我更执着,一千年两千年都将永付相存。 洛西风,你会不会,哪怕有一丝一毫陪着我痛呢? “阿黛!”软倒在地的时候,轩辕野上来抢我。 我推他:“不要管我……” 我不想拖累他,因为在这个全是凶手的刑场上,只有他与我一样无辜,一样无奈。 “你说什么傻话!今天我看有谁还敢再再动你一下!”男人瞪红了双眼,拔剑画地! “三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轩辕奕厉声道:“维护妖孽,与之同罪!”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轩辕野轻蔑地剜了他一眼,一手提剑,一手挽住我直立不起的身子:“不仅如此,我更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 “你不就是希望看到这一幕么!我成全你一个高枕无忧的储君之位。但是这个女人,我今天一定要带走!” 我无力的身子就像灌了千钧的铜泥,瘫软的负担全部压在这个同样腹背受敌的男人身上。 我想告诉他不要反抗了。今天这一切就算是脑子没被肯光的人都看得明白——分明就是个百口莫辩的连环局。 **是没有巅峰的,手足亲情亦是争不过万人之上的权位。我想告诉轩辕野,你还有你与生俱来的抱负和野心,在这么关键的时局里,千万不要上当,不要为我踏进这么明显的圈套。 可是我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靠在他怀里咳血不止,泪流不息。 “阿黛,撑着点。”他温柔地对我说,然后做了同我刚才的行为一样愚蠢的举动——把手中重剑,压上了太子轩辕奕的肩膀。 “所有人都退后!给我备马出城!” 061 绝境 “胆敢挟持当朝太子,可知死罪?”轩辕奕侧目低垂,看了眼脖颈上锋利的铁器。倒似有几分面不改色的王者之风:“今天便当着睽睽众目,为了一个妖孽而做出这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行径。轩辕野,你好大的胆子!” “殿下过奖了,不过这番评价我倒是受得起。”轩辕野扶住我的身子,步步紧逼:“想当初尚未分封王爵的时候,冠勇将军的威名不正是父皇为嘉我胆识而授?三军阵前取上将,腹背受敌挟马首。这些,不过家常便饭而已。” 此时太子与临王的两方卫军必然已是刀兵相向,但谁人也不敢先轻举妄动地迈出第一步。毕竟,太子被挟持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 “你是不是以为。本太子居在东宫多年,从没到过边荒戍守,从未见过流血漂橹。就会轻而易举地被你这叛臣贼子吓到?”轩辕奕冷笑着抬起手:“你若敢伤害我一下——” “敢不敢,一试便知。”轩辕野大概是担忧我的伤势,意图速战求脱逃,人话不说横着剑锋转腕一抹——太子高贵的脖颈上立刻沁出一道血痕。 “殿下向来聪明过人,这点简单的道理竟是想不明白么?二哥早逝,父皇唯有你我二子。今天我便是杀了你又如何?在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又如何?我毕竟贵为皇子,有谁还敢下令奈何得了我? 即便是父皇他老人家责我心狠手辣,饶是盛怒悲伤,也不可能再除掉他最后的子嗣,叫着千秋世代江山无继。不是么?” “你——” “殿下,臣弟若有心翻你江山,早就不会等到今天了。”轩辕野放稳口吻,捏着剑的手微微松了半寸:“你先放我带着阿黛离开,我自会回来领罪。只要将她安顿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轩辕……”我轻声喊他,他搂在我肩膀上的手突然移了上来。挡住我的唇。 轩辕奕沉思了片刻,最终抬起手挥了两下。他手下的军卫纷纷放下了兵器,自动让出一条出路。 含着哨声唤来白马,轩辕野将我抱上鞍。收剑,翻身,提跨只在须臾间。 一声鸣驾,四踢扬尘。 我抱紧笼头,整个身子沉甸甸地扑上去。一路风息,一路洒血。我摇摇欲坠,几次险些跌下身去。 “阿黛!”轩辕野抽出套缰,将我横腰绑缚。浑身的血液都好像要被挤尽,痛彻肝肺却已然无力呼出声。 轩辕野的声音似乎哽咽了。在无情的烈风中呼应交相:“阿黛,再忍一下,我们到城外去。” 我强打着精神,试图喃语。说得话连自己都听不清,却十足听得清身后追兵的铁骑踏的孔武有力,无情追捕的撕喊响彻云际。 “放箭!格杀勿论!” 随着这句死令破风欲晓,耳边嗖一声擦过一枚铁矢。 轩辕野抱住我,颀壮的身子前倾下去。我转脸睁眼:“你……你是不是中箭了?” “无妨。”男人把脸从我肩窝里扬起来,单手将我扶正后伸臂绕到肩背上。 “马缰……”他喘着粗气,对我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将缰绳递给他。 轩辕野启开唇默,一口咬住。他的呼吸灼热在我脸颊一侧,青涩的胡茬摩挲着我的脖颈。比吻还要令人悸动的亲密随着全身接踵的一次震颤,我听到血肉模糊的刺穿声,距离耳畔不过寸寸。他硬生生拔掉了肩膀上的流矢,并血淋淋的白羽递到我面前,他说:“阿黛,你收着。” 我摇头,淌着泪水躺倚在他心跳极速的胸怀里,我问他:“你做什么……” “留着作纪念。”他强撑着笑对我说:“我为你受此一箭,若以后叫你以身相许,不可拒绝。” “轩辕野,我……只怕没有机会报你的心意了……”抬起手,我将掌心摸索在他宽厚的脊背上。捉住他的箭伤,徒劳地按。 就像他腾出的一只手始终按在我背上的贯穿伤一样,明明都知道是无用的,却是我们能为彼此所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身后的箭芒密密麻麻,所幸白驹脚力超凡。很快就把追兵甩出了射程,我摸着马颈厚重的鬃毛。突然就想起了刚刚来到临安城的时候,疾奔入城差点撞了奈何,最后被阿宝举起来扔到一边的可怜尊骑就是阁下! 短短数日,物是人非事事休。我俯下身子,看着自己的鲜血一点点染红马身:“轩辕……它叫什么名字?” “野白。” “用自己的名讳给马命名,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这么另类的皇子了。”我的手已经抓不住缰绳了。耳边的风再烈,在我听起来都像催眠一样: “轩辕……你不后悔么?你救不了我了,何苦……再赔上你自己。” “你是千年锦鲤,吉祥的象征。放你在我的王府出事,我怕遭报应。” 如此一本正经的男人在这般危机之下,竟会对我说出这样轻松诙谐的话。 “你还真是……”我哽住哭声。话出半句便迎风咳呛一口血来。 “阿黛!” 轩辕野扶住我的脸颊,急唤我的名字:“阿黛,再撑一下!” 我摇头说不行了,我很累,很痛,而且一点都……不想再坚持下去了。 “你需要现原身疗伤是不是?我这就去找水池!” “没用的……唐涛一掌几乎断了我肺脉,洛西风那一剑……刺穿我内关穴。我化不了鱼形,只能这样了……” 因大量的失血而缺水,因严重的内伤而虚弱。但我变不了鱼,也得不到丝毫的缓解和疗愈,只能这样硬扛着愈加恶化的状况。 “阿黛!” 我的身子就像无骨的软贝一样倾倒下去,半悬的缰绳被蹭开。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被死亡捕捉。眼前却没有出现苏砚大红色的衣裳,也没有出现洛西风白梅下浅酌的眼角眉梢—— 就在这时,一声马嘶惨彻夜幕。我只觉得身子像被横丢出去的木桩,被轩辕野抱着一路滚下山坡。 不知多久,我睁开混沌的眼睛。身旁的白马摔成一堆,马臀上的箭足足入肉半尺。此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睛眨一下需要很长时间。 轩辕野伸手摸了摸白驹的脖子,俯身在它耳边:“去吧,老伙计。我知你已经尽力了。” 马通人性,呼噜呼噜地回应了两声。 我靠在轩辕野的怀里,抖着干裂的唇。我问他有没有水,我渴的受不了了。 “你等一下。”他稍微撑直身子,观察着周围的布局。 我们应该是从一个不算陡峭的小山坡上掉下来的,这里只是个葫芦状的谷底,没有一条河。 “这里是昆仑余脉下的青鸾山,河道和瀑布都在西北坡。阿黛,我抱你爬上去。” 可是这山坡虽然不陡,但对于一个肩上受了伤还要徒手负重的男人来说,要爬上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的身子千疮百孔,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疼痛难禁。 还没等到半柱香时间,一个失足滑下,我们二人再次滚回坡谷。 轩辕野抱着我哭了,自上次黎疏死后他在我面前流过那么压抑的泪水后,我真的很难想象今天的他会这么轻易地放开隐忍,哭得毫无风度。 “此一生征战无数,歼敌无数,什么样危机的场面我没见过?阿黛,可是我……”他一拳垂在地,坚硬的岩石瞬间染血了他的拳头。 我咬着他的衣襟。才试着把头颈用力伸出来。否则即使抬手,也够不到他的脸。 我说轩辕野,别丧气好么?这条命数,都是我一个人一步一坑走出来的。 你只不过是偶然路过台下,看了这出结局不好的悲剧。 你陪我入戏,为我揪心,却忘了自己本来该做的事。一步跑上戏台,把本该斩首的戏子抢走了。 拂去他脸上的泪水,我轻轻地说:“轩辕……我想把,阿宝埋在这儿。” 收回手,我吃力地揭开胸口被血染透的衣衫。把深藏在怀里那撮用帕子包好的烟灰取出来。 我的视线已经不清楚了,只能凭着意识在身下挠出一个浅浅的坑。 我说阿宝。每次你钻进土里我都有点害怕的。怕你钻走了就再也不回来找我了。 所以这一次,我把你埋进去,我求你别闹了,别玩了好么?快点出来,不是说好了么?春天埋进去一块萝卜,秋天要收获好多个阿宝的…… 我躺在那一小块比我自己的胸都大不了多少的坟茔上,几乎流尽我最后能给予他的眼泪:“我们说好了要等弯弯回来的,还打赌,我究竟……能不能让洛西风爱上我……” 不能提这个名字,不能想这个男人。我把五指深深插进泥土,用极致的折磨来摒弃心痛。 可是那心魔一样的诅咒挥散不去决绝的画面,我要怎样全身而退地从爱到恨? “轩辕。要么,就把我留在阿宝这里吧。你回去,就说被妖邪迷住了心智,一时犯错。求你父皇原谅,不要再给太子抓把柄了……至少这样,你还有机会…… 另外,永远……不要告诉洛西风。我在哪里……” 洛西风,这三个字就像剜骨灼心的毒。我按住心脏的位置,似有用尽全力想要将他扯出来。可是抓满汹涌的鲜血,每一丝都带着白梅香。 洛西风,我好痛……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呢? 躺在轩辕野的手臂上,我睁着眼望着星空。一千年来。日月星辰皆寂寞,真不知道它们眼中的我的故事,是怎样的? “阿黛,别说傻话,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轩辕野将我扛上肩膀,抽出马身上的缰绳,将我结结实实地捆上。然后再一次往山坡上爬:“阿黛!有藤条,太好了!” 老天可怜,绝处逢生,一条又长又结实的碧绿藤条从上坡垂了下来。 不仅很适合攀爬,貌似还帮我们提了不少力。 直到自山谷脱身的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这藤条其实是奈何的尾巴! “奈何姐……”我抓了抓轩辕野的伤。听他一声压抑的呻痛,才判断出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阿黛!怎么会……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的?阿宝不是说只是有点皮外伤,这——”奈何抱我起来,双手前后贴合着我胸口处的贯穿伤:“昨天阿宝到我这里来说你被洛西风逐出师门,伤心又伤了身,要我去陪陪你。 我这才刚走到王府门口便发现那里外森严戒备,刚想打听些消息,就见临王抱着你极驾奔逃,后面簌簌的箭,全是一个锦袍银冠的王侯亲手射出来的,箭箭往死里逼迫——” 奈何看看我,又看看轩辕野:“阿宝呢?他怎么没出来!而且为什么我看到洛西风他——” “没有阿宝。没有洛西风……”本已焦灼痛苦不堪的的心脏再一次被这两个名字狠狠落座,我奋力开口打断奈何的话,却再一次被鲜血呛得几乎要窒息。 “先别说这些了!”轩辕野扶托住我的脖颈,抹了抹满脸血汗:“你就是阿黛的姐妹奈何姑娘是么?她内伤很重,甚至化不了原形。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得快点给她找个干净的地方。” “跟我来。”奈何二话不说便将我抱了起来:“这里不远处的山梁上有一处木屋宅,是我家相公为绣坊工人采蚕桑的方便而造的。 现在这个季节还没到时候,平日里不会有人来的。先把她送过去。” 山腰上的木屋只有里外两间,我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每日醒来不知时辰,入眠不知岁月。 重伤加身,我高烧反复。奈何用了各种各样的药,效果甚微。 我吃不进任何东西,喂水都困难。来来回回的几个名字几张脸就在脑海里飞速旋转着,稍微有点意识就会流泪。 “王爷,你去歇息吧。阿黛这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奈何用温热的帕子给我擦冷汗,喂上一小勺腥苦的药。 还没等轩辕野说话,门一下子就被撞开了:“奈何,城里出事了。” 进来的人是周文斌,他说话是对着奈何,眼睛却是看着轩辕野。 062 他能进来么? 奈何放下药碗,上前拉着她夫君说:“别吵到阿黛,还是出去说——” “周掌柜,周夫人,”轩辕野坐在我床边,把我的手塞回被子里:“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放心,我这就走,绝对不会拖累你们。” “王爷您怎么能这么说?”奈何急道:“阿黛是我的好姐妹,又是我和相公的救命恩人。这种时候,除了我们能出手相助,她还能依靠谁?” “是啊,王爷你和阿黛安心留在这里。我回去把绣坊放假。就说我带着奈何母子要去老家探亲。”周文斌摇了摇旁边小床上的儿子,无奈叹了口气:“另外,这是我趁着夜色,偷偷揭下来的。现在满城都是。” 说着,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告示,交给轩辕野。 【兹临安城主三皇子轩辕野,自受封起日,不思为国尽忠,戍边守业。贪恋朝权,勾结妖邪意图为祸朝纲。今天下龙威,捉拿要犯归京受审。凡临安城内有胆敢窝藏之人,皆九族连坐,鸡犬不宁。有提供线索者,赏金百两。】 “这上面……”轩辕野念完告示后,伸手抚了抚上面干涸的一小片血迹。我虽然侧躺着身,高烧下意识也不算清明,但看的很清楚——那是一片喷溅上去的血迹。 “这上面的血是哪来的?”轩辕野问道。 周文斌面有难色地回答:“白天的时候,一个老伯指着告示破口大骂。说临王绝对不是勾结妖邪为祸朝纲之人,一定是被别有用心的小人暗算。被太子的亲卫军当场就斩了——” 划拉一声,轩辕野一掌捏住了告示。揉碎,撕扯。 “那城里……现在什么情况?” “临王府一应查封,府中亲卫和仆从全部押解回京上路,有反抗者尽数就地正法。王爷……” 轩辕野呼地站起身来,奈何赶紧拦住:“王爷你不能回去!现在回去等于羊入虎口,太子不会放过你的。” “我若不回去,只怕全临安城的百姓都要被他连坐。” “轩辕……”我撑起身子拉住他的袖口:“你要是回去,就把我也带回去吧。把我交给唐家,交给太子……否则,你就别走……” “阿黛。我不会有事。我毕竟是三皇子,就算太子恶意诋毁栽赃,也不敢私下处决。” “你骗人……”我不肯放开他的手:“你跟我说过的,你父皇从小就不疼你。到了京城受审,还不都是人家怎么说他怎么听?除非他们能找到我,把所有的罪名都按到我这个妖邪身上。否则别说挟持太子这一事,只怕临安城水患,白鱼爷爷的为祸,这些事也要算在你头上。” “有审判就有机会,别以为我只会打仗就不会吵架。”轩辕野放开我的手,沿着我脖颈攀上脸颊。他不会拧我,只会轻轻摩挲:“云潼关还有三万随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他们对我忠心耿耿。我若回去自首,太子迫于压力,未必敢对我动手。” “可是以后呢——” “以后?”轩辕野抱住我,奈何跟她丈夫识趣地推门离开。 “以后?我想我要是真的……阿黛,入轮回的时候,我就做……” “像我一样做鲤鱼?”我眼中浸出泪水。 轩辕野怔了一下,旋即笑了:“不,还是做个萝卜吧。走到哪钻到哪,一刻不离地贴着你。” “轩辕野!”我抓住他的肩背,整个身子脱力扑上去。他就势把我带入怀中,毫不犹豫地吻上了唇。 我的唇很烫,他的很冷。不进不退地僵持了一会儿,他突然推开我,夺门而去。 “轩辕野!”我滚下床,爬了两步爬到门槛:“轩辕野你站住啊!你别去!你说过你会陪伴我,保护我的——” “我……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阿黛,所以如果可能。我想用生命给你赌一个高枕无忧的未来。” 男人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夕阳下的木屋呈现出醉人的红醇,我被奈何扶起来,扑在她怀里肆意的哭。摇篮里的婴儿也醒了,跟我对着嗓门一起哭。 我一点也不想输,于是窃据着奈何的胸脯哭得更欢:“为什么会这样?奈何姐。我们不是说好的,不贪心不霸念,只要守在一人身边就好。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这是报应?还是天劫?” 奈何轻拍着我的背,将我抱回床上。她说我现在很轻,瘦的一把鱼骨头。推人的力气还没有她满月的儿子大。 “阿黛,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姐姐给我垫好枕头,拉上辈子:“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伤,伤好了才能做事。什么都别怕,姐陪着你。” “高枕无忧……”我咀嚼着轩辕野最后留给我的话:“一只动了凡心,难过情关的鲤鱼精,要怎么高枕无忧?” 推了推不舒服的枕头,我不小心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让奈何扶着我的身子坐起来,我说你快看看,这是什么? 枕头下面的东西应该是被人有意塞进去的,一块白玉令牌。与轩辕野之前送我的那块很相似。另外还有一封信。 信封是粘好的,拆不开,但信表遒劲的几个字,应该是出自我们临王潇洒俊逸的笔锋—— 【黎兄勉阳亲启】 “这是轩辕野托我们带给黎勉阳的信?黎勉阳是谁?”我想来想去没什么印象。 “西南军边陲的鸿威将军黎照,字勉阳。”周文斌一边哄孩子一边对我说:“我几年前进京赶考,有门时政科目。所以朝中文官武将略有耳闻。” “他不就是黎疏的哥哥么?”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前段时间黎疏出事,他哥哥来过临安城。” “啊,你怎么说我也有印象了。”奈何想了想:“前几天就听巷子里的街坊说城外有陌生的军队在驻扎,我也没当一回事。” 我从被子里掀起身:“我就知道轩辕不会没有后路的。黎疏惨死后,他的哥哥自然咽不下这口气。那日混战,唐家的人跟太子一唱一和,双簧演的就像糊弄鬼。我赌我全身的鳞片,这些怪事跟他们压根脱不了干系! 听说黎照手里有十万人马,再加上轩辕野驻扎云潼关的三万人。就算事情到了最不可开交的一步,也能杀入京师拼上一拼。 所以轩辕临走时,把这封信留下,是希望我们帮他交给黎照?” “阿黛,你想的太简单了。”周文斌说:“朝中军力三十万,三分之一是皇帝亲自加印的羽林,剩下的分属几个军候,大多都是储君的人脉。加上封地的四五个诸侯异性王,就算黎将军有心救临王,也不可能拿他十万军马去硬碰。” “可是轩辕野的兵骁勇善战,绝非等闲。”我想了想,最后把自己也否定了:“洛景天是护国天师,光凭他一个人的本事,千军万马卷作尘都不在话下……” 我撤了撤目光,看着枕边的白玉腰牌。他之前送我的那枚还留在临王府,跟行囊放在一起。这一枚。表面上看并无任何差异,但是背面却非常不同。 我那枚是光滑的,他这枚却有花纹。这花纹起起伏伏,像山川像低谷,设计得十分怪异,貌似暗藏玄机。 摩挲着纹理,我凝着眉头思索。本来就虚弱发热,这会儿一动脑子,大伤小伤就跟被火撩着了似的,难禁一声呻吟。 “阿黛,你先别想了。”奈何把我按回床上:“把伤养好,才能想办法去查真相。” “可是……”我想说可是轩辕野已经回去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可你就是着急也急不出个办法。”奈何把我蒙回被子,然后跟着她相公抱起孩子出去了。 隐隐听到门外,奈何在劝周文斌说让他把儿子带回老家。 男人依依不舍,问她自己打算怎么办。 奈何说,这事是阿黛摊上的,她得管到底。 当时我就咬着被子哭了,我想,如果阿宝还活着,他的坚定一定也如奈何一样。 如果莫浔爷爷还活着,他也一定会像以前那般对我庇佑到底。 奈何……奈何你别管我了,我想喊出声,可是虚弱的身体再也撑不住激动的心思。 半昏半睡中。我偶尔高烧不退,偶尔大汗淋漓。始终握着手里的令牌,连纹理都要握暖了。 在我担心轩辕野的整个过程中,我忘了我已经忘了洛西风了。 只觉得在混沌的意识里,似乎有人一直抱着我。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清,唯有脸颊又湿又润。间歇有什么咸咸的东西落在唇上。我贪婪的咽下,有梅花的香甜。 就这样,也不知睡了多久后,我才被奈何哭醒。 枯灯一盏摇晃着简陋的木屋,蛇姑娘的眼泪比珍珠还晶莹:“阿黛……你终于醒了……” 我问怎么了,她摇头说我怎么都叫不醒。剑伤贯穿内关穴,用了多少药都难以愈合。这山里缺医少药。她几乎是要用威胁人家大夫说要活吞了他的手段才抓上来一个医生。可是…… “怎么会伤得这么惨,阿黛……这真的是……” “是洛西风刺的。”我吃力地眨了下眼睛,然后说:“不过没关系,他不是故意的。” “你不怪他?” 我说是的,有什么可责怪的,师父教训徒弟罢了,是我自己太蠢。 “既然这样。那我,能叫他进来看看你么?”奈何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什么?”我一下子就恼了,刚刚那故作姿态的淡定早就喂狗吃了!抓在床沿上,我怒目而视着我的姐姐:“你说谁来了?” “洛西风。”奈何垂下眼睛:“昨天傍晚的时候到的。阿黛,我看他——” “看他什么?”我虚弱地躺回去,拉上被子:“奈何姐。只有他。我宁死也不想再见。你叫他走,否则我不吃药。” 看了一眼桌上焦苦的药碗,我知道我无能,除了会难为一心为我好的奈何姐,我还能冲谁撒野? “这药你吃不吃都没用,可是他若不在……”奈何抹了抹眼角的泪:“你昨晚伤情突然恶化,一口接一口吐血,我都快要急疯了。要不是他守了你一晚上,为你渡息续脉,你——” 我顿了一下,然后低下头:“阿宝死了……” “阿黛,他心里也很难受。那天我眼看着你和王爷从乱箭中窜出来。要不是他以一己之力阻挡,你们怎么可能那么容易逃脱?” 我没有抬头,喃喃一句:“阿宝死了。” “阿黛,我把你的事讲给他听了。”奈何按住我的肩膀,逼我抬起头:“我告诉了他,你是谁,他是谁。你为什么而执着,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抱歉,我自作主张全都说了。” 我的眼睛动了一下,说:“哦,但是……阿宝死了。” “阿黛……”奈何的声音哽住了:“你……” “阿宝死了你明白么!!!”我突然像疯了一样推开奈何的手,冲着窗外浅淡的一爿身影大吼:“我们是谁又怎样?有怎样的前尘往事和相爱的理由又怎样?爱也好恨也好,不过都是一念之间的。 可是阿宝死了,他就在我面前,被他们围攻,杀戮,被他们暗算,被他们戕害。 奈何姐,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的。包括他在内……” 窗外的身影一动不动,偶尔吹过的山风撩动那熟悉的发丝。 后来我听到男人说:“奈何,别逼她了。” 063 忘尘 “我去准备晚饭。”奈何推出门之前,看了一眼半掩在我身后的小窗子,然后对我使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我没说话,靠着床头休息了一会儿。 这小木屋有两居室,一内一外。我睡在里间,床榻一侧是紧贴着墙的。 墙上开着很小的一扇窗,用两层轻纱网罩着。本来已经破烂得千疮百孔,但奈何多半是想让我住的舒服些,并担心透风的山寒惹我伤重,便特意在取新被褥的时候顺便换了匹白缎遮着。 此时洛西风的侧脸印在窗上,就像放大了的影戏。触手可及的距离,却瞧不偷是演着谁人的悲欢。 “坐过来。背身。”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却说。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于是不动,也不凶。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平静地面对着只有我们两人存在的空间里。 我反而不像自己之前想象的那般失控而歇斯底里。甚至连一句揶揄的怪话都说不出口,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疲敝了与洛西风之间的任何一点交流。 我倒不是没想过我们之间的再一次相见的场景,还以为放狠话才是最完整的一欠一还。可是直到这一刻来临,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就像刚刚对奈何说出的那番大话一样—— 我根本就不怪洛西风。就算因爱而生了这许多借口,事实却是,我分明就没敢对他寄予太深刻的希望。 无论是在面对唐芷,还是在面对他本身的家族立场,亦或是他于我殊途同归的不可调和…… 数着被子上的白花点,我闭了闭眼,转听山风呼啸。 他的长衣猎猎作响,长发幕前缭绕。白梅香总是无孔不入,挑起我心酸涩又无奈的涟漪。 “靠过来,我帮你疗伤。内关穴愈合困难,你难回原形。不利养息恢复。”洛西风又说了一遍。 这回我听懂了,但起初还是一动不动。直到他又说:“你就是想要报仇,也得先养好身子。” 我觉得这也是有点道理的,痛苦和纠结不能推进我迫不及待的剧情。我需要快点好起来,快到根本无暇去顾及是不是有人应该心疼。 于是我撑起身子,慢慢靠了过去。僵硬的脊背倚在窗账上,盘起双膝。 洛西风的大手就隔着这层雪白的窗绫抵在我后心上,温温润润的感觉,发功收息都很轻。 “这是什么法术?”我想了想,说:“不仅伤痛得好了很多,就连心好像……也不怎么疼了。你,没教过我。” “有种伤痛可以治愈。有种伤痛只能转移。”洛西风在我身后的窗子外,收势站了一会儿。呼吸隔着白练,发丝吹打着轻飘飘的声响:“治不好你,我可能就痛死了。” 我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吞息吐纳。 又过了很久,洛西风说:“临安城里的消息传出,说轩辕野只昨日被押解回京。原来的府衙就地罢免,新来的代任官员是太子的门生。 我叫星堂跟着,绝对不会让临王在路上遭到暗算。你可放心。” 我深吸一口气,表示我听见了,但并不想回答。 “另外,我找到弯弯了,她闭关渡劫,一直隐身在昆仑山脚下的五莲池畔。她走之前到过白痕的居所,把一些东西都存放在那。我想,可能也包括阿宝送她的桃木簪。所以唐涛并没有伤害到那姑娘,你也不要再担心了。” 我的心抽动了一下,却依然没有回话。 “我还给了她一棵忘尘草,骗她说这是可以增进修为的灵药。所以你不用再担心该怎么向她解释。她不记得你是谁,也不记得阿宝。本就是修为浅显的小草,不该太早涉入人情牵挂。” 三十年修为的小草,一千年修为的锦鲤。谁人浅显,谁人高深?可爱了就是爱了,什么时候爱都不算早。 而这话说的,倒好像活得久了,就必然可以强大到去抵抗一切哀伤! 洛西风,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还有么?”我顿了顿,问道。 “没有了,剩下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做。”男人回答。 我说不。我是问你,忘尘草还有么? 传言,此草莹绿剔透,性苦微寒。入口酸涩,入心释然。 越痛的忘得越快,越坚持的忘得越彻底。 “恩。”洛西风说。 我扬着脸。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那,也给我一棵吧。” 转过身,我撩起白缎。月影下,他的容颜依旧明朗俊美。白衣胜雪,梅香芬芳。 “你要,做什么?” 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秋水般的双眸。我挑着唇角笑了笑,说:“洛西风,从这一刻起,我只有两件事要做。 一,救轩辕。二,替阿宝报仇。我需要无杂无念的心,需要比千年之守更执着的决意。这是你最后能为我做的事,给我忘尘草,让我忘记那个不会原谅你的理由。” 莹莹一朵绿色绽放在他修长的指尖,递到我眼前。他说:“默念你想要忘记的人或事,沉心入境。然后嚼碎,咽服。 记着。要默念到钻心,否则你会忘记所有……你甚至不愿忘记的东西。” “我知道什么该忘,什么该留。”抓起绿草凑到唇边,我伸出舌尖舔了舔。有点苦,带着泥土湿润的气息。 下一瞬间,手腕猛然被拉紧。是洛西风抓住了我。 “等下!” 我侧着头,默不作声地盯着他,静静待后文。 “苏砚……是什么颜色?”他的声音很轻,尾音几乎拖成哽咽。 我仰起头,捉住他眼里的泪水。月色皎洁出银河美,星光泛滥成终不悔。 “红色。”我说:“是很漂亮的红色。” 端着绿草,我张口咬下第一片叶子。又苦又涩,难以下咽。 可是我吃得很用心,好像要记住每一口咀嚼的滋味敲击在心房上不同步的节奏。 一片,两片,我数着叶子,也数着他低垂入土的泪。 他流泪的样子真美,我想。 吞下最后一抹绿油油的叶片,我放下了窗帘。洛西风几乎在同一瞬间转身,一点脆弱都不肯再给我留下。 长出一口气,我靠上软软的被榻。然后摊开掌心,我苦笑地看着手中光秃秃一颗鸡蛋大小的红萝卜—— 原来萝卜缨子……这么难吃啊。还是水萝卜爽口,干脆。 我咔嚓咬了一口,辣出不争气的眼泪。 这世上哪有什么忘尘草?只有忘不掉,就硬生生剜掉的骄傲。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没有再见洛西风。但他每隔十二个时辰会来帮我疗伤,隔着窗。像后宫娘娘屏后悬丝诊脉一样。 然后他会拿来一口大花缸,装满清冽的水。为了加快恢复,我每日至少要保持五个时辰的时间在水中疗息。 奈何告诉我说。这是他每日夜间御剑去昆仑山上采下的雪水融化而成,冰彻纯净,灵力充盈。 我游在缸里,大多数时候只是沉在最下面思考鱼生。 而他会站在缸边看我,但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我要出来的时候就用尾巴拍水花,他便会自行离去。夜里我睡里间,奈何在外间,洛西风就在窗外的树上挂着,像个鸟。 那天奈何给我换药的时候,问我说:“你们两个这样子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我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然后神经兮兮地说:“我失忆了,不记得洛西风了。” 奈何探了探我的脑袋:“都几天不发烧了。怎么还说胡话?” 我拍开她的手,无奈惨笑一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洛西风流泪。他这种人,保不齐将来还要再捅我一剑灭口。所以还是忘了的好。” “瞎说什么呢?”奈何帮我盖上里衣,撩起我的长发:“那天晚上他刚来的时候,抱着你哭了半宿。我都要被他吓死了,还以为你已经没气了。” “哦,”我想了想:“那你也得当心了,万一哪天他觉得留着你一张嘴也是个祸害。把你剥了皮做腰带。” 奈何瞪了我一眼:“我每年都蜕皮,你要我免费送你。” 我没心情跟她贫嘴。这么多天过去,我始终很难受,很压抑。但是我必须强迫自己大口吃饭,好好入眠。想尽一切办法加快养伤的进程。 轩辕野的案子八月十五一过便要开审。最急迫的是,老皇帝这段时间的病情越发严重,甚至有传言说要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如果在那之前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证据帮临王洗脱冤屈,一旦太子登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他祭龙椅。 这是星堂带来的消息,确认轩辕野被关押的地方在御史殿司,专门接审王公贵族的监房。 戒备森严,但如果只是要救人活命,对修行颇深的妖来说并没有那么艰难。 可是对我,对轩辕野来说,这些是不够的。 我不仅要救他活着出来,更要堂堂正正地出来。证据是理。武力是刀。我问星堂,轩辕野留给黎照的信你已经送过去了么? “是,是黎大将军亲自接收的。”星堂坐在我的床角上,这几天他专司给我和洛西风传话的工作。 因为奈何表示,她的任务是做饭。做饭虽然琐碎,但比起传话,明显轻松胜任了很多。 “黎将军愿意出兵相助么?” “我是跟着临王手下的两名上将军一块去的,黎将军虽然与临王交情颇深,但这样敏感的时局下,大家最明智的态度都是观望。而且,黎将军提到了一件事,我正想要跟你们商量呢。” 听完了星堂接下来的叙述。我心有几分数了。 黎照的意思很明确,轩辕野曾向他透露过,在自己的封地内,有一笔价值不菲的宝藏。 如若有天,黎照愿意以十万西南军救他于水火,此等黄白之物,皆为酬谢。 所以这是一个谈钱谈权谈感情的世界,黎照的西南军虽然彪悍骁勇,但由于家道中落,长居蛮夷,朝廷重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特别是冬少衣夏少油的状况,军饷一层层克扣。军中早已怨愤不满。 “可是依我所知,轩辕野在临安城三年来一向广施仁政,减免课税。怎么会有一笔钱留下来的?”星堂表示,而且如果他真的有心兑现与黎照的承诺,又为什么不留任何线索给我们? 我想了想,从枕头下摸出一块牌子:“也许,他已经留了线索给我们?” 望着手中的这块白玉腰牌,我翻来覆去地摸索:“你们说,这上面会不会有什么指示?” 白玉微瑕,通体清透。背面层峦叠嶂的花纹,凸起毫无规律。 星堂想了想说:“这该不会是什么地下密室的钥匙吧?” “不,是地图。”声音从窗外传进来。 我不说话了,因为我‘不认识’洛西风。 星堂尴尬地轻咳两声,然后把我手里的玉牌接过去,跳出窗外。 他们说话,我就听着。 “你说是地图?” “恩,是昆仑山北麓的余脉。我想,轩辕野的意思应该很明确,按照地图指示的位置,应该就是他希望我们找到的东西。所以星堂,你先去调查一下,随时跟我保持消息,如果没有什么意外,黎照这一步,先不着急敲定。” “你什么意思?让我去?那你干什么?”星堂问。 “我当然去做更重要的事。要想救出临王,光靠同盟武力部署只是最后一步棋。我得先查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究竟是谁在幕后下的手。” “可是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了,白鱼死了,兔妖死了,连——”星堂大概是怕我伤心,没敢提阿宝的名字。只是幽幽往窗内看了一眼,然后才说:“难道我们只能等下一个中毒暴走的妖怪出现?” “不用,”洛西风回答说:“我们只要去找那个没有中毒暴走的妖怪,就可以了?” “你是说——” “灵狐兮楉?”星堂这么一提,我也按耐不住了,撑起身凑出窗外的同时,洛西风立刻就背过身去。 我心里觉得好笑,我们两人又不是得了看一眼就会死的病。我无法原谅你,也不等于就跟你不共戴天了吧。 不过他背过去也好,我受伤这二十来天基本上是没有下过床的。人瘦了许多,面黄肌瘦不耐看。 “星堂,那只狐狸不就是我们上次在城墙那交手的么?” 星堂表示,他不愿想起那个狐狸。要知道自己第一次出手打架,就被对方秒杀的那么狼狈,实在是抹不去的黑历史。 “妖分三六九,兽族最强大。其中狐族又是佼佼之辈,生性狡猾,擅长魅惑。中原地区的狐妖本不多,它们有自己的种群栖息地,名为青丘。” 064 你要跟谁一起走? 青丘之国? 这我是听说过的,远在瑶海之巅,柱山之外,由狐族世代统治远离人界的一块圣地。 “兮楉本是青丘之国的废王子,新王加冕之后流放在中原地区。”洛西风说:“为祸乡里,吸人精元这种低级之事,我不信他会做。所以他一定是跟‘某些人’达成了什么样的契约,互赢互利罢了。” 我想。别的不说,就冲他跟莫浔爷爷有关这件事来看,怎么也该把他捉出来问个清楚。 上回一战,他被洛西风重伤后逃脱。也不知跑到哪里去疗养了。 星堂抱着肩膀,面有难色道:“可就算我们找到他,他也未必配合啊。” “他不配合,但我找到了能让他配合的人。”说话间,我好奇地往外看,就见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妇人,穿着棕色的小夹袄往我这边走来。 “狐嫂!”我脱口而出。 这不就是洛西风宅子里帮忙买菜烧饭的狐嫂么?! “阿黛!”狐嫂一看到我,立刻两眼汪汪。在洛西风身边的这三年里,狐嫂是最疼我的了。 我听说她一个人流落在中原许多年。临近晚年,无依无靠。后来机缘巧合,被洛西风带来回来安置。 狐嫂抱着我,任由我的眼泪蹭满她褶皱的脸颊:“好孩子,让你受苦了……” 我只是搂着她哭,半个字也不敢提阿宝。 我怕狐嫂远道而来不肯空手,再揭开慢慢一盒子的点心糕。然后坐在一旁边洗衣服,边看着我和阿宝打闹。 我突然觉得。是不是一开始就是我错了呢?如果我满足,如果我甘心,洛西风的宅院里可能还是这样一番祥和的情景。那样的日子可不可能永远不会消失…… 后来听洛西风说,他是偶然看到兮楉脖颈上的族腾与狐嫂有所相似。没想到回去一问,才知狐嫂竟是兮楉以前的乳母。 一听失散多年的废王子有所下落,老狐狸当即就是老泪纵横。 狐嫂原名叫缪兰,是狐族里等级中下的青蓝一族,当然比不了高高在上的灵雪白狐。 不过有群居的地方就有等级,有政权的地方就有强权。狐与人最是相近了。 兮楉的父王退位后,亲叔叔登基,将废太子流放。一些党派换血重生,也有些人连带失所。 所以狐嫂说,她根本就没有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眼她的小王子。 不过洛西风说很抱歉,他胸口被自己打了个大洞,现在还不知死活呢。 “我就知道殿下不会善罢甘休,这些年苦心修行,只怕还是想要找机会再回青丘吧。唉,妖也好人也罢,放不下执念的,就难过的洒脱唉。”狐嫂说得辛酸。忍不住湿了眼角。 洛西风道:“狐嫂,青丘国事毕竟是狐族自己的干政,与人无关。但是兮楉栖身在昆仑山,有些行为只怕有位公道伦常。还希望您能劝他一劝。我们的确是需要他提供些帮助,现在,也只有他知情了。” “洛先生您放心,我们殿下虽然性情有些乖戾。但知恩图报,老身这般劝服,他一定会相助的。”狐嫂说,那事不宜迟,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明日一早吧,我已经查明了他现居昆仑山余脉附近的灵岩洞内,之前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贸然惊动他。”洛西风看了看星堂:“所以这次我们分头行动。我去找兮楉,你去查轩辕野玉牌上留下的线索。三日后,再回此处汇合。” “那我呢?”我问。 洛西风不说话,星堂不知所措。 倒是奈何端着药过来打圆场:“你就算了吧。还没好利索,再养几天。” 我说我不,我躺不住了,怎么也得做点什么。 “那你要不跟我去找宝藏?”星堂瞄了瞄洛西风,又把目光转向我:“你也知道,君子爱财嘛。我怕我一个人万一看到什么奇珍异宝,忍不住就给私吞了。” “那还是我陪你去找宝藏吧!”奈何白了他一眼:“阿黛现在又不能动手,我能制服你的心魔!” 蛇姐姐表示,没听说有种刑罚叫万蛇蛊么?专门就是把偷盗啊,贪婪啊的人们扔进装满蛇的大坑。 星堂说,你们聊,我准备下行装。 “阿黛,要么你跟狐嫂一起好不好?狐嫂好久没见你了,路上还能照顾你。那个黑衣服的什么小子,一看就不正经,咱不能跟他单独出去。” 没走出两步的星堂。顿了一下。大概是膝盖中了一箭!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只要不是单独跟洛西风一起,我觉得我还是可以处理好心境的。 我怕单独面对他,就如他也怕单独面对我一样。 而洛西风什么也没说,上树去了。 奈何跟我说他没事就在树上削木剑,跟中邪似的。 后来我特意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银钩’不见了。大概是自从那日在临王府刺伤我以后,就再也不曾佩过。 第二天临出发前。我换上了奈何帮我新买的一件衣服。 以前我在洛西风身边的时候,衣衫都是狐嫂帮我制备的。按照那个男人的喜好—— 因为我是个小姑娘,所以都穿浅粉色活着鹅黄色的,带些碎点点的可爱花纹。连头发都要梳成俏皮可爱的模样。 我心里本事拒绝的,但是洛西风说,小女孩就该有个小女孩的样子。 可是现在,我不会再那样打扮了。 奈何帮我选了一声素白窄袖的行装,腰带是银色的。 这段时间我瘦削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也高挑了很多。我把长发放下来,只留一缕系上了红色的发带。用胭脂盖住毫无血色的脸,用炭笔画出成熟风韵些许的眉。 “阿黛,你这样子真好看。”奈何说:“像个十**的大姑娘了。” 我抿了抿红唇,对镜淡笑道:“奈何姐,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等了一千年,终于等到不用再取悦那个人的时候,才算是能好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打扮。” 出门的时候。狐嫂已经坐在院子里等我了。 洛西风还在树上,我推门的时候他刚刚跳下来。如果我判断的没错,他可能是差点扭了脚。 “这样穿,恩……也挺好,看起来不像很容易受骗的小姑娘了。”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给出如此莫名其妙的评价。我没理他,径自把狐嫂手上的行装背了上来:“我们,几时出发?” 星堂天不亮的时候就走了。奈何只是开开玩笑,并没有跟着一起去。 洛西风说都准备好的话现在就走吧,趁着天气还凉爽。 “等下——”我转过身,抱住奈何。 “阿黛你怎么了?”蛇姐扭了扭腰:“干嘛呢!” “奈何姐,你回去吧。” “恩?” 我的眼睛湿润了:“奈何姐,你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朋友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有多可怕,但是只有你。真的不能再出事了。” “阿黛,我……” “听话,先跟姐夫和孩子一块躲回老家,等我这里结束,再去看你。” 奈何擦了下眼睛,咬了咬唇说:“那我,我……你当心点,一定要回来。” 最后,她趴在我肩上,在我耳边细细地传音:“那天洛西风抱着昏迷的你,他……好像吻你了。” 我:“!!!” 翻过青鸾山之后,我们沿着昆仑余脉继续往前走。 狐嫂一路絮絮叨叨,总担心我是不是累了饿了。洛西风始终走在我们两人前面两丈远的距离,不回头也不说话。 可是奈何临出发前对我说的话实在是太乱心神了,最后洛西风突然说:“我听到奈何说的话了,那天,我只是在帮你喂水。” 我没有任何反应,搀着狐嫂的手一步步走。 御剑需要消耗太多的体能,我们也不确定此番找到兮楉后会是怎样的场面,所以暂时保存体力。 “前面的狭形入口就是了。”洛西风指了指前面的两处岩缝。 我皱了皱默子:“恩?你们,没闻到什么气味了么?” 狐嫂跟我一样敏感:“有!有!好像是……血腥味。” 065 真相之外 妖比人敏锐,只要一丁点儿和着风的血气都难逃我们的嗅觉。我还记得阿宝在出事之前,似有一些嗜血的行为令人发指。所以我说不清此时此刻到底是应该担心哪一种情况。 只见这灵岩洞外窄内宽,呈葫芦状外口开阔。一路向黑远处延伸,七零八落着骇人的血迹。 “像是一场恶斗。”我蹲下身,捡起半柄插在泥沙中的残剑:“没有尸体?现场被粗糙地打扫过。” “这剑上有官家的印记。”洛西风端详着剑柄上的花纹:“不是御林军就是暗卫队。” “你们……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殿下出事了……”狐嫂紧张得不行,把我的手腕都攥得有点疼了。 “先进去看看吧,你们跟住我。” 就这样,我扶着颤颤巍巍的狐嫂,跟着洛西风深入这崎岖昏暗的岩洞中。一路野风呼鸣,腥气逼人。过了一炷香左右,前方忽明忽暗若有光。 ——原是别有洞天的一处暗殿! 狐嫂的眼睛亮了一下。双手不由自主地交叉相握:“是无相殿,这里的摆设跟我们青丘国祭祀时的无相殿简直一模一样。一定是殿下!是殿下——” 暗殿里空荡荡的,好似没有半个人影。 “原来尸体都在这儿?”这时洛西风突然指了指石阶下方,我赶紧转身跟过去看——只见堆砌成两包小山的尸首,血水溢成溪流。 那些尸首皆着夜行衣,蒙着黑纱面。但无一例外,死状都很惨。 有的伤口在脖颈,有的在胸腹。像是野兽掏挖的毁伤。 “他们是谁?与兮楉会有什么关系?”我伸手合上一具尸体的不瞑双目,站起身来。 “我认识他……”洛西风突然翻开另外一具尸体:“他是,唐家宅的弟子。”说着,他伸手扯开了那男尸的外衣,泛青僵硬的肌肤上,赫然印着一块清晰的门徽。 “红底白叶,真的是唐家宅。” “你是说,唐家宅的人先是出现在灵狐兮楉的居所。然后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我虽然养了快一个月的伤,但还不至于把脑子养傻。一群人武装突袭,戒备精良,黑衣蒙面。分明就是要来下杀手的。 纵然我们来晚一步。只捕捉到劫后的一点痕迹,但只要稍微想想也能还原出一副合理的画面。 “如果兮楉在这种时候被人‘灭口’,那我们接下来要查的线索就很清明了。”洛西风绕到大殿上,伸手摸了摸裘倚上纯白的铺垫。 “上面的血还没干。”他用指尖沾了一点,嗅嗅:“是兮楉的。” “这么说,兮楉在奋力与这些杀手搏斗后,逃了?”我轻轻看了一眼狐嫂,她紧张得唇角都有点发白了。 明明是满怀着要与旧人相逢的兴奋,一来却看到这样一番惊悚的场景,我能理解她的担忧和焦虑。 “逃的可能性不大。”洛西风瞄了一眼地上那两堆尸体:“如果他逃了,谁有心思这么慢条斯理的把尸体都收整过来?” “所以,应该是被捉了。”我捏了捏手中的剑。转身就往洞外走。 “阿黛你去哪!”洛西风叫住我。 “当然是去找唐涛。”我厉声道:“现在还不明显么?唯一可能与莫浔爷爷和兔妖白痕有过接触的,只有灵狐兮楉。可是当我们准备来讨线索的时候,他突然又遭袭下落不明。现场留下的凶手,除了唐家宅就是太子党。这还有别的可能么! 他们在临王府演的哪一出戏,把阿宝当了替死鬼,其实隔山打牛瞄的事轩辕野——” “你就这样去,连唐家宅的大门都进不了。”说话间,低沉又熟悉的话音擦着耳畔掠过来。 如果我这辈子还可以选择永远不要见一个人,那一定就是洛西风的父亲洛景天了。 千般无奈万种理由,那日一剑刺中男孩心脉的人,终究是这个与我等誓不共天的刽子手。 所以我二话不说就抽出武器—— “阿黛!”洛西风脱口我的名字,却没有挡在他父亲面前来与我对峙,反而是挡在了我面前:“爹,当日已经错杀了阿黛的好友,就算她心有怨恨也是常情。您——” 我捏着手里的赤鞭,咬咬牙。看着洛西风宽厚的脊背,我想要么趁机一鞭子抽上去好不好?这样我就有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跟洛老爷子拼个你死我活了。 若问我为何会有这么深的执念?其一,我心性如此。其二,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阿宝。 一闭上眼睛,全是他躺在我怀里笑着说遗言的样子。他那么矫情,那么怕疼,却在最后的弥留之际,笑得那么安心。 “我没有错杀。”洛景天站定在我们互相对峙的距离之中,说着令我几乎要怒火失控的废话。 “没有错杀?你明知道阿宝行凶的证据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它绝对不会杀害绿影——” “可是来不及了,他心性已失,就算我不杀他,你也救不了他。”洛景天说:“他是你的朋友。那么被他失手杀害的弟子,就没有父母没有妻儿么?我身在其位谋其职责,无法坐视不出手。阿黛姑娘。你若心怀有怨,随时可以来找我报仇。” 我捏着赤鞭,不由自主地撤下手腕。 洛景天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因为听多了也只能徒增我的无奈和心痛。明知他的理由那么无耻,我的抗辩那么委屈,却又推不翻这以命抵命的道理。 如果今天换做是我。眼看着我那可爱乖巧的阿宝从一棵古灵精怪的萝卜变成浑身溃烂发疯暴走的妖怪——我也宁愿亲手了解他的痛苦。 可是…… 我说就算我能逼迫自己原谅刽子手,也绝对不能原谅把他变成这样的幕后真凶。 阿宝是为了救我才被兔妖白痕抓伤中毒的,兔妖白痕又是因为在家里藏了些墨灵石来帮助弯弯加速进修,才不小心把白鱼莫浔爷爷引上门后,被攻击感染的。 莫浔爷爷吸人精元,又是靠灵狐兮楉帮他寻找的猎物。 我们果断地往前抽丝剥茧。连武力带亲情牌都准备好了。却在找到兮楉之前的最后一个环节,终是慢了这小小的一步。 “爹,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洛西风打断我进退难休的尴尬,对洛景天说。 “你有你们要查的东西,我也有我要查的。”洛景天看了一眼这满地的陈尸:“可惜来晚了一步,这些尸首都是被灵狐咬伤。伤口参差凶残。” 洛景天的话看似简单,却在无形中透露了很重要的信息—— 灵雪白狐得道两千年,要杀几个人还用得着像饿虎扑食一样?所以他必然是已到负隅顽抗强弩之末的程度了。 他也中了毒么?也像莫浔爷爷和阿宝一样? 我抚慰着紧张得说不出的狐嫂,其实心里比她还不安。 “那么,爹你查到什么了?”洛西风静立在我身侧,眼眸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父亲:“还是说,你早就知道什么。过来这里善后的?” 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并有大逆不道之嫌。可是洛景天并没有发火,反而重重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如果要听,我细细道来。” 我与洛西风相视了一下,又看看狐嫂。 老太太抹了抹眼角,说你们去吧。她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就这样,我们一并出了灵岩洞,找了一处相对幽静的空地。 我还是想杀了洛景天,从哪个角度看都想杀。所以洛西风似乎是有意要把自己的身影冲撞在我与那个死老头的相会视线里挡着,然并卵,我始终磨着牙。 “事情要从十年前说起,你可还记得那年京城地脉异动,恶兽暗翼作祟的惨案?” 洛西风提起的这件事我也是知晓的,只不过临安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我和奈何也只是在绣坊闲暇做工的时候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聊上几句。 这场祸乱的起因本不算复杂。妖修人仙是正途,当然也不乏意图成魔的奸邪之辈。恶兽暗翼便算是其中一头。 十年前。他为祸京城,杀人无数。一时间朝廷惶恐百姓,皇帝齐聚数百位天师共同对抗,殊死搏斗三天三夜。当然其中最为出色的一位今天就站在我面前,让我恨不能一剑劈死他。 洛景天一战成名后,本无心涉足朝政,但恰恰是皇帝试图新下的一条律政让他不得不踟蹰思忖。 因暗翼为祸一事,打破了人妖之间近百年来相对和谐的大环境。想大周开国以来,一直以兼爱仁施布政。鲜少扩张开外,也从不随意剪除异己。但是这次的事,的的确确叫皇帝大为震怒。 他在朝堂上提出议案,希望文武百官能想出一个既不会显得暴虐,又能够长远解决妖患的办法。 “还真是伪君子,”我冷笑着转过头:“明明就是想要把妖赶尽杀绝。还美其名曰找个不算暴虐的方法。这跟砍头怕见血,改用绳子勒死有什么区别?” 洛景天面对我的冷嘲热讽也没有多说什么,径自往下讲道:“那时候,太子殿下刚刚成年,尚未被定为储君。年轻气盛,雄心勃壮。对陛下提出的这一个设想颇有些见解,他认为,如果妖类能够为人所用,为人所控,就好比实现边远蛮夷的民族同化,本就是君行之道的大势所趋。这远远比大肆屠杀落得千古骂名要好太多。 当然,起初我以为这只是纸上谈兵。从小锦衣玉食只识书本的小公爵不过异想天开罢了。那日与你师叔对酌时,也是无意说了几句。没想到你师叔竟然告诉我,太子的想法并非不可行。” “所以,”洛西风想了想:“十年前你入朝做了太子太傅,几乎于此同时,药监司也建成了,师叔任职掌司——” “不错,事情的起因就是这样。”洛景天道:“唐师弟与我师承同门,天赋异秉,擅长毒功药理。太子殿下将自己的想法与皇帝说了,深受赞扬。同年八月被立为储君,并将此事全权交予他处理。 接下来的几年里。唐师弟在药监司炼出好多种药物,期间也抓过无数的妖类来此实验。整个过程都是对外保密进行的,就连我,知晓的也不多。 唐师弟偶尔对我提起,说他是希望能有一种药毒将妖类本源的内丹析解出来。妖失去内丹并不会死亡,但是意识会退化,行为趋于原始。就像小孩子一样,可以慢慢引导——” “简直一派胡言!”听到这里,我哪里还能坐得住? “妖修千百年,每每天劫**,要受多少苦!你们竟然异想天开地——” “可是妖类本性凶残,手段又高。一旦起了邪念动辄就是多少人命? 虽然恶兽暗翼的事只是个例,但我们各有其职自在本分,防患未然总比事情闹得血流成河好。 当初设下如此计划,虽然明知不算合理,但也并非全不通情理。” 我不想跟洛景天争吵,因为今天他敢把这些话说出来,也就说明他知道这么做是错的了。 “可是事情一转过了几年,无论换多少种方法,失了内丹的妖类都无法像想象中那样平安共处,他们起初功力大增,但随即就会失去心性。开始嗜血,残忍攻击。而且最可怕的是。唯有吸取活人精元才能维持存活—— 后来我劝过太子和你唐师叔,一把火烧了药监司,把这些都销毁,不要再遭杀孽。 可是那时候,战功赫赫的临王渐渐崭露头角,皇帝陛下对他越来越赏识有加。谁是可塑之才,谁是纸上谈兵已经有目共睹了。” “什么事情,只要扯上朝争,只要扯上权利与**,就都不是原本的滋味了。”洛西风截断了父亲的话:“所以,太子一气之下,想要把火引到临王身上。对么?” “临安城地处昆仑山余脉,灵力充盈,妖居世代。太子这是想拖临王下水,于是与唐师弟商量——” “所以临安城附近会突然出现这么多妖患!”我咬碎钢牙,怒目而视:“只是为了让轩辕野束手无措,难以向朝中交代?你们口口声声称天下为大,万民为重,背地里却在干这么恶心的勾当!” “爹,这些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们当然没有告诉我,我也是这次来了临安城之后,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所以我找唐师弟摊牌了,他后悔非常,发誓一定会想办法找出解药来补救——” “补救?!”我大惊:“什么补救?!你们到底害了多少人!!!” “唐师弟把灵雪白狐带走了,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不会被这种毒药感染控制的药。他想在他身上找到解毒的办法—— 这样一来,如果还有受害发狂的妖兽出现,也许我们不用像……” “不用像对付阿宝和莫浔爷爷那样一剑穿心是不是!” 我吼出愤恨的泪水:“洛景天,今天无论你再说什么,我也无法替死去的那些朋友们原谅你们的所作所为。” “我知道,所以我说我等着你。”洛景天道:“等你能做我对手的那一天,随时来找我报仇。 至于临王身陷无辜,我会把我知道的事都呈给陛下。太子有罪,我是他师长,并罪。” 我默默垂着泪,没再多说什么。除非修魔失心,否则我就是再修炼一百年也不是洛景天的对手。他活不了那么久…… 所以我只能等他死了,在他坟上吐一口口水罢了。 可是这时候,沉默了好久的洛西风突然说:“爹,这一切听起来似乎都很合理。可是,你就一点不觉得,二十年前的花君,跟今天这些事非常相像,难道是巧合么!” 洛景天神色一凛,捻须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放下。 “爹,其实你心里早就有所怀疑对不对?起初的设想是太子提的,不管蠢不蠢,那总归只是一个设想。接下来,药监司是唐师叔在管,药是他在制,妖是他在抓,你就没想过——如果有人要一手遮天,另有目的,会是谁最方便? 爹,你只是不敢再去证实。” 066 你娶她吧 回到我之前养伤的那个小木屋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洛西风叫狐嫂先回了红鸾镇的宅子,老太太临走的时候一步一抹泪。最后留下了一包东西给洛西风,说是她在兮楉的暗殿里找到的。 她说她不知自己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有机会再见当年的小太子,可是青丘之国一直有这样一个传说——流落故土之外的族人,只要每天在日落的时候面朝青丘方向,潜心祈福。那么死后魂魄一定可以归故里。 “狐嫂,如果兮楉真的在唐家宅。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他。”洛西风送她到栈道上,临别的时候如是说—— “虽然我无法承诺您,一定能叫他全身而退。毕竟,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站的是哪一方的立场,手里又沾了多少人命……” “唉,我明白,明白。殿下一人流落中原几百年,为了能回青丘之国,想必无所不用手段。 在我们青丘,但凡驱逐出境的狐族,身上皆带封印。永生无法再踏故土半步,直到生老病死。殿下他……也是个可怜人……”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缘。我听着狐嫂絮絮叨叨的感念,却无力再叹谁比谁更无奈。 奈何已经离开了青鸾山,临走的时候还贴心地在库房里备下了好些山果干粮。 刚刚回来的时候,我们特意从临安城绕了个圈。街道上的人明显少了,偶尔途径摊贩,大家也都对时局缄口不言。 想来轩辕野回京受审一事给百姓们带来不小的冲击与恐惧,而说到底——皇权之下,真刀真枪地斗着。又有几个人真的敢说自己能把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放在心上? 太子轩辕奕当初成立药监司,才不是真心想要为百姓解除妖患,达成天下大同。而是为了在他父皇面前出风头,比下那个日渐要成为自己威胁的弟弟。 而洛景天之所以这么些年被最信任的朋友牵着鼻子走,还不是因为他生性高冷孤僻又顽固明哲,半睁半闭了一双眼,由着事情失控? 偏见。 归根到底,所有了理由还不是逃不过这‘偏见’二字。 有没有是非观和遵不遵守是非观本来就是两件不可同日而语的事。也许在他们的眼里,妖就是猪羊牛马一样的存在。可以奴役,可以生杀。爱和同情,都是没资格享有的。 “我爹去京城了,他会安排人手为临王平反。”送走狐嫂以后,洛西风进来找我。 星堂还没有回来,所以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到两天里,我与洛西风将要独处。 而我根本就没来得及去思考要怎么跟他独处这个问题。 我从奈何留给我的两篮子食物里找到了一包萝卜籽,像中邪一样弯着腰在院子里种。 洛西风就站在我身后,挡去我身上最后的那点夕阳余热。 “随便他,轩辕野我一定会救,有没有他帮忙我都会救。”我抹了下脸上的汗水,不屑一顾地说:“可人类就是这么奇怪又虚伪的动物。明明最想明哲保身的人反而要去蹚这最深的一滩水,不过就是想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下次再见到你爹的时候,麻烦转告他。说我依然不会原谅他。除非有天……这地里长出来的萝卜个个都有着跟阿宝同样的一张脸……” 我洗了洗手,回房调息打坐。半个时辰后琢磨着有点饿了。出来就看到洛西风坐在奈何之前临时搭起来的小灶棚里生火烧东西。 我知道洛西风是不会煮饭的,一袭白衣飘逸得一尘不染,时刻装逼到骨髓,满脸写的都是‘伪君子。远庖厨’。 可是此时此刻,他摆弄着柴火,摇着扇子冲那瓦罐里的不明物体扇啊扇。笨手笨脚的样子着实有点滑稽。 我站在距离他几步远,想要趁着太阳还没落山的一点余光看清楚他到底在煮什么东西。未果。 他这人奸猾的很,几次掀开盖子也都是小心翼翼的,压根没让我看。 最后一次,他盯着罐子看了好久,然后叹了口气灭掉火:“算了。你还是吃这个吧。”他从怀里摸出个纸包,展开来是两个热腾的包子:“刚才城里买的。” “让我看看你煮的什么。”我没接包子,只盯着那已经烧得黑漆漆的罐子出神。 “没什么,火没控制好。” “因为你的扇子烧了一个大洞。”我说。 洛西风低头看了看那把只剩扇骨的可怜‘上古神器’。啪嚓一声丢火堆里。然后侧着头问我说,能把外面的那间房收拾一下给星堂么?他没地方睡了…… “洛西风,我以为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对话了。” 我走过去,捡起一个包子咬了两口。萝卜丝馅的,很香也很辣,一咬就流泪。 “如果我还能活五十年,从这一刻起喋喋不休地对你说话,那……够不够你回忆接下来的一个一千三百年?”洛西风看着我的眼睛,只一瞬间,我立刻就移开了目光。 他有点尴尬,把另外一个包子也推给我。 我说,我不要了。 “再吃一个吧,这个是豆沙的。” 我说我不是不要包子,我是不要你了。 与此同时,我伸出手去接。可是洛西风把手抽了回去,抓着包子凑到唇边就给咬了一口。 “你——” “你都不要我了。我干嘛还请你吃包子?” 我以为我没笑,只是低垂了头,肩膀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直到我听见他说:“阿黛,要是这世上真的有忘尘草就好了……” “为什么?你希望我吃掉,然后忘记以前走过的弯路,翻过的愚蠢。傻乎乎地再爱一次,再伤一次?”我站起身,拍了拍衣裳:“洛西风。其实你真的不用给自己那么大的愧疚感。 你是不是苏砚都不重要,是我自己偏偏把自己缠得那么深。无限度地扩大了自己的苦情。 其实呢,你对我的意义,可能……甚至根本就没有阿宝来得重要。” “或许吧。” “不是或许,而是确定。”我一字一顿地说:“何为爱?悲伤的时候扶持依靠,开心的时候互相分享,灾难与疾病不离不弃,危机重重里同仇敌忾。 洛西风。我为你开心时,为你伤心时,陪在我身边的人……可曾有你? 你明明就在我身边,朝夕相处亲眼目睹,却什么都没能为我阻止。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而你对我,将是真正的再也不屑拥有的附属品了。 因为我生命的意义从阿宝死去的那一刻就发生了改变,这个意义。将再也不是等待你爱我。” 转身准备进屋的时候,我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洛西风,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洛景天的话。 你说,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唐涛在背后捣鬼,借着太子的幌子暗地里干自己的勾当,那么他的动机应该是什么呢?他致力研制那么多残忍的毒药,残害那些无辜的妖,总不会是因为有成就感吧? 你毕竟在他家生活了十多年。难道对这个师叔就没有更深的了解?” “唐师叔跟我爹不同,人有点神神叨叨,性子也比较热情。平日里话多,外向,但一向友善。”洛西风对唐涛的评价依然客观,也不顾我这一脸错碎钢牙的凶狠表情。 “阿芷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就疾病过世了,于是他对阿芷真的是宠爱到极致。我甚至觉得,他后来希望我跟阿芷解除婚约也是因为看出我对阿芷的感情有异样。怕我让阿芷受委屈吧。 他倒是比我爹那样的老顽固开明,也许是真心不希望为了早年随口许下的婚约,让女儿嫁给一个不能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 这事我倒是听洛西风讲过,不过当时,我就有个很大的疑惑—— “你曾说,唐涛是背地里跟你商议解除婚约的事,洛景天还不知道。对么?” “恩,所以我爹逼婚逼得欢,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摊了下肩膀,唇角抽出一丝冷笑:“那就是了,莫浔爷爷曾经告诉我一条真理——说隐瞒是罪恶的开始。 既然唐涛从这件事开始对洛景天隐瞒,那我们可不可能换个方向想。如果你和唐芷成亲,是不是会给唐涛的‘某些阴谋’带来麻烦呢?” “这话什么意思?”洛西风看着我:“我若与阿芷成亲,自是娶她入门生活,与唐家宅并无太大关系。 更何况,就算我与阿芷不做夫妻,也如兄妹一般情谊无间。如果他担心我和他女儿走的太近而发现什么,还不如杀了我省事。” “做兄妹与做夫妻,差别在哪?” 洛西风:“……” 我冷笑一声:“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不是小孩,你也不是我师父,有什么难以启默的?” “自是有无夫妻之实的差异。”洛西风回答得很牵强。 我说那不就成了?你可别忘了,当初你说唐涛的借口是你内功至阳淳厚,担心唐芷天生弱阴之脉,心血缺窍。一旦二人成亲做夫妻,可能会让她—— “所以你的意思是,问题的关键可能在唐芷身上?” 我说洛西风我始终都不觉得你很笨,倒是你,一直拿我当傻子。 “如果今天我们的猜测哪怕有一点点搭边,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就太明确了。”我说洛西风,想要从一个人口中挖出他极力隐瞒的真相,只要逆其行就够。 他越不让你做什么,你偏偏要去做什么。那么答案很快就会浮出水面了,对么? “阿黛,”洛西风的目光沉了沉:“你什么意思?” “娶唐芷。”我莞尔一笑:“洛西风,也许你娶了唐芷后,就什么都能弄清楚了。” “你让我……和别人成亲?” “是。”我点点头,坚定的口吻回答着:“我的阿宝不能白死,所以我一定要查出真相。轩辕野还在京城受审,我更不敢把一切希望寄托给你那个伪君子的爹。 洛西风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为我补偿么? 那我叫你与唐芷成亲,怎么?做不到?” 67 他大抵是爱你的 我不是在开玩笑的,更不是在跟洛西风赌这种毫无意义的气。 对女人来说,心满了,脑子就空了。若心里剜去了一个人,疼痛则会让脑袋明清许多。 眼下时局之乱,不是谁杀人谁偿命这么简单。 我一直觉得唐芷有问题,只恨自己不能化个男儿身,把她从里到外地研究透。所以,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除了交给洛西风,我还真是想不到更好的主意。 “好,就按你说的。”洛西风只犹豫了片刻,旋即坚定的回应就好像在用晚风抽我耳光。 “如果唐涛不同意呢?”我想了想,又说。 “不需要他同意,”洛西风轻笑一声:“家里的喜堂还没拆,一切按照原计划置办便好。我只要想办法通知我的新娘,就算是刀山火海相阻隔,她也会不顾一切地来到我身边——还有,你别用这个眼神看我。我对唐芷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我收回不屑的目光,冷冷抽了下唇角:“我相信啊。你洛西风做事什么时候需要别人操心了?要的就是速战速决的魄力,反正拜堂不过三句话,洞房不过半盏茶。 第二天再陪她回门,光明正大进唐家宅。你可答应过狐嫂,无论生死也要找到她家小王子的。” “我答应过的事我记得!”洛西风面无表情,但暗地里咬牙切齿:“另外,你说谁洞房不过半盏茶……” 我耸了耸肩,前脚进了里间,然后砰一声把门关了:“睡了,星堂回来的话喊我一声。” 我没听到洛西风离开的脚步,所以他应该还在我门外。呼吸声挺重的,有点像叹息。 我烦躁地滚上了床,拉开衣襟,给那块还有一点没愈合的剑伤涂了些药。 胸前的还好办,背上够不到。我草草了事,吹熄了灯。 窗外明月皎洁,山风吹得萧索。 我知道洛西风还没走,可惜熟悉的白梅香被刚刚烧糊的那点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把气息全玷污了。把他超凡脱俗的气质剥得折扣大打。 而且这段日子以来,他装鬼装得很上瘾。比起一如之前的潇洒清逸,白衣反而多了几分诡异。 后来我忍不了了,卷着被子翻起身来:“洛西风你到底在外面干什么?有话就说。” “我突然想起了我娘,”他的话题挺毁气氛的,但我真的有认真在听:“人都说,世上最无助的便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消失殆尽了生命却无能为力。 那么。同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一个残害了另一个,你却无法阻止这一切,只怕是更深一层绝望的体味呢……” 我不说话,偷偷打了个呵欠。反正洛西风是看不到我的,有些鄙夷放在心里就好。 “阿黛。阿宝的死,我还没有好好向你道过歉。” “哦,我替他原谅你。”我咬着唇轻声回答:“就算你无数次地把他从我怀里扯出来丢在窗外。就算你因为他偷吃了厨房里的点心就罚他埋在土里冻着不许出来,还让花默默围着他撒尿——他也一定会原谅你。因为在他眼中,只要你疼惜我,只要我爱慕你。他一个小角色跟着混个穷开心罢了,什么委屈和尊严都是可以不用在意的。 可我不行……” “我不是在求你原谅我。”洛西风的话语敲着我的门,回声仿佛穿越了六界的记忆:“毕竟,连我自己都无法真的原谅我自己。” “那么,如果你要减轻良心谴责的方法,就是无条件地帮我做完我想做的事。也好,我以为我们在吃包子的时候就已经达成共识了。 你还有别的话说么?没有的话,明天我们到镇上去,我亲手帮你挑成亲的喜服。” 我扣了扣窗沿。虽然是八月盛暑,但这山中的夜还是凉意微微。 “不用,我有。” “没关系,还是我来挑吧。苏砚只穿红色的衣服,后来每一件都是我亲手裁的。 跟着奈何在绣坊做工的时候,我最擅长扎喜服了。 白梅花的图案好不好?五瓣的,用景兰缎绣上银线做花蕊。” 我重新点上蜡烛,端着一面铜镜。看着这张酝酿了前世今生万般情愫的脸,何时变得如此幽怨? “阿黛,不要拿我和那条鱼比。我不是苏砚,也不会因为你是梅妆而对你产生不一样的感觉。”洛西风隔着门打断我的话,没有面对面表情的交流,我却着实能捕捉到他话里无奈的音讯:“我从没想过要为那个荒芜的前世挤出一丝施舍般的爱意。毕竟,从我知道你是妖的那一刻,也不是没猜测过你执着我身边的种种前尘可能。 可是故事终究只是别人的故事,我也只能为洛西风负责。而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阿黛。 如果我一定要痛心疾首地承认自己错了,也不会是因为我在毫不知情的三年里,留你一个人独自守着寂寞和隐忍。 而是因为我疏忽了——原来洗衣做饭,端茶倒水,铺纸研墨的那个人……不一定是丫鬟。” 我的心脏有点收紧,幽幽酸了一小撮。我说洛西风,你说了半天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 “你究竟希望我爱上那个遗憾又可悲的亡国公主梅妆,还是阿黛?” 洛西风说,这就是他要表达的原意:“如果是第一个女人,抱歉,我不认识梅妆。世上也没有一种爱情是因为谁而应该爱的,就算她再美再好,对我来说也不过就是戏文里的一个角色。 如果是第二个女人,也很抱歉,已经来不及了。 谁叫她长了一张那么不谙世事的少女脸,其实却有一个装满沧桑饱满的心? 早已为悲伤和绝望充填,我想我永远也……敲不开了。 非我轻言放弃,不过实事求是——她活了千年都无法放下爱,我只有几十年的寿命,将如何等她放下恨? 所以,如果还有来生,我依然不会选择保留任何关于前世的记忆。因为我自知自己远没有她那么坚强。有些痛苦,光用想的我就觉得比地狱更难熬。 呵,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耐不住无休止打磨下的寂寞,也守不了长过生命的承诺。 阿黛,所以今生今世,我只需承担我能承担的责。自阿宝死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逼你入绝境。你重要的人。你在意的事,你不想看到的悲剧,你想要守护的一切——我皆在左右。 哪怕,以命相搏,此誓为立。” 我就这么沉默着听完了他很长很长的一番话,等到完全消化殆尽,门外已经没有一丁点响动了。 下地推开门,上风呜咽着吹乱我的长发,洛西风无有踪影。 地上用一块石头压着张折叠起来的纸—— 展开来。是一张地图? 如果我猜的不错,应该是整个京城的地下河道分布图,而其中一处被用红色朱砂圈起来的地方,标注为御史殿司。 这就是轩辕野被关押的地方吧? 洛西风一定是知道我有多想去见他一面,所以连游道都给我准备好了…… 收起地图,我站在月色下任由山风把我吹得像一片凌乱的旗帜。 走到傍晚洛西风煮东西的那块篝火面前,我用树枝扒拉几下。从坛子里挖出一块像煤灰是个诡异玩意儿—— 掰开焦状惨不忍睹的外壳,里面竟是馨香可口的绿豆蓉。 连点心都用叫花鸡的做法,全天下也只有洛西风这一朵奇葩了。 我凑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竟和莫浔爷爷做的味道相差无几! 唉,总是在明明说好了要坚强起来的时候,泪水偏不争气。 我想阿宝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唉!有吃的啊,小鲤鱼你真贴心,我饿死了。”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夺走我的宵夜,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星堂才松了口气。 “你回来了?这么快?”我拄着下巴蹭出去几寸,给他留了点地方。 “当然,你们找活物我找死物,肯定是我容易一些啊。”星堂咬了几口就给吐了,可能是不同的妖精味觉略有不同吧:“什么鬼!难吃死了。” 我很心疼,赶紧抢过来包好:“有的吃还废话,你不要我明天烧给阿宝。唉,别废话了,你找到轩辕野留下的那个什么宝藏了?” “恩,但是……”星堂起身四下看看:“洛西风呢?” “他回去了,这几天要跟唐芷成亲。很多事要准备。我自己在这儿等你。” 星堂张了张嘴,漂亮的桃花眼瞪得跟鱼蛋似的:“你在这儿等我……一块去喝喜酒么?这才两天不见,你们演的都是什么画风!” “我说你这千年檀木精怎么还是弱得跟什么似的,敢情整天心思都这么花?我跟洛西风早就没关系了,他逐我出师门,我挖他出心房。这么简单的事,你再烦我对你不客气——快点说,你找到什么了?” 我从火堆里翻出洛西风的扇子,借着余热已经烤的就剩几根骨架子了。故意在星堂面前扇了扇。扇得他也是心方了。 “行了,我怕了你们了。”星堂小声嘀咕一句:“才两天不在就拆我房子,万一再挂个办事不利的罪名,不得拆我骨头啊?给——” 说着,他扔我一个小瓶子:“我没看到金银珠宝,只有这个。储备量大得惊人,我只用瓶子装了一点点。” 星堂告诉我,按照轩辕野那块玉牌后面的印记,他在昆仑山北麓的谷底发现了一块很大的黑水池。 “黑水池?”我倾倒瓷瓶,倒了一点点在地。焦黑不透明的液体,散发出一阵怪异的味道:“这是什么东西?闻起来怪怪的,怎么看怎么像有毒。轩辕野承诺给黎照的军饷物资难道就是这些?开什么玩笑啊——” “小鲤鱼亏你活了千年,”星堂对我的孤陋寡闻表示十分不屑:“这叫铜油,是冶金锻造,船匠兵工所最不能缺的资源。但凡铜油矿藏一经发现,必须由朝廷统一开采,私人贩售,那是谋反杀头的大罪。” 我啊了一声,深表不可思议:“所以你的意思是,轩辕野在自己的封地附近发现了这块宝藏。作为后备之需,他悄悄隐藏了下来?” 对于手握军权的将领来说,掌控这样多的铜油就等同于多少个兵工厂在即,简直比千金还称值。 那么作为本就抱怨军需不足的黎照来说,手中十万西南军空关边陲,还有什么比这么多铜油更有吸引力的了? “只是我有一点想不通,”星堂看着地上的这一滩黑水:“铜油多产于中原以北,过江以西的土质均为稀土层,并不盛产这类矿场。更别提昆仑一带了—— 这么一大片铜油,临王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歪着头想了想:“也许,天降大任于明君?轩辕野有帝王之才,想必上天多少也会垂青吧。” “你就直接说他走狗屎运不就得了。”星堂始终皱着眉,貌似还有言语。可是我再问的时候,他却不多说了。 我想了想,自顾自地分析着现状:“总之黎照如果真的能拿到这些铜油,想必会愿意出兵帮解轩辕野。不过现在貌似还没到背水一战的时候,所以接下来一步要怎么做——保险起见还是应该跟轩辕野见上一面。 这两条线索。无论是穿在唐涛身上的还是穿在太子身上的,我们一条也不能放手。”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一条对策是你与轩辕野同心共济,另一条对策是洛西风娶了唐芷深入敌后—— 我说你们两个,这么玩有意思么?”星堂的话一箭穿心,害得我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的伤势又开始刺痛。 我说你有什么意见么?我好好的一条鱼,修习千年,为善从徳。招谁惹谁了被这帮畜生害成这样? 现在我就是要揭穿唐涛的真面目让他身败名裂,就是要帮助轩辕野压倒太子,还天下黎民一个圣君。 怎么了?我做妖精做了千年,满心满怀都是巴掌大点的天就装他妈的一个死男人。今天我就不能让我的生命有点意义么! “能,你说啥都能。”星堂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进房间了。 我把他撵出来:“喂,你睡树上去。” “我又不是鸟。”星堂随便往外屋的小床榻上一躺:“小鲤鱼,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梅妆,你们之间反而会更容易相处一些呢?” 我说我没想过,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个:“现在洛西风说不定已经进了唐家宅,偷摸躲在唐芷的窗子下面丢小石头呢吧。我不想听你再说这种废话——” “好。你有种不听,有种就别把耳朵凑过来啊。” 我:“……” 我说星堂,你打不过我,现在又没有扇子给你躲。信不信我杀了你,连土葬还是火葬都不给你剧透? “别发狠了,我知道你不能杀人。”星堂吃准了我,笑得很不厚道:“你是跟轮道上神离朱订的契约吧?一旦亲手杀生,要遭劫难的。” “好吧,星堂其实我还真的对你动了杀心你信么?”我说阿宝死在洛西风父亲的手上,一想到这个,我就恨不得让他也尝尝失去好基友的滋味。 星堂说他知道他自己长了一张又帅又躺枪的脸,习惯习惯就好。 “言归正传,看你歪着脖子也等了半天了。”贱男人清了清喉咙:“我只想说我的看法,这三年下来,我不认为洛西风对你没有爱情。 只不过太平淡的生活,会让爱情从一开始就被埋藏在顺其自然的朝夕里。少了初相识的心动,也就不会有轰轰烈烈的信号。 你可以想想看,当初你与苏砚的相识难道不是这样么?” 我说这不一样吧:“苏砚化人形的时候很惊艳。而我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那就要怪你自己不努力了,一千年了也没能把自己修炼得丰满一点。” 妈的说好了严肃一点谈谈心的,我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相信洛西风养的宠物能靠谱! “好了不逗你了,我只是在想现在你和洛西风既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撩你也不算什么违禁。”星堂倒是实在,一番话下来整个夜色的气氛都不寂寞了。 “可是阿黛你想过没有,对一个男人来说,最好的爱情是用来辅佐生活的,而不是用来歇斯底里的。 他爱上你的时候,你就是阿黛,一个没有亲人的可怜女孩。 那时候的他,是你的全部,他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你若还看不明白,回头想想——他为了你跟他父亲对峙的时候,为了救你的朋友,不惜自戕身体的时候,这些,难道都不是真实的么? 可是那后来。他真真实实地拒绝了你,原因你想过么?” 我长出一口气:“我知道,我是妖。后来他知道我是一条千年的鲤鱼精,便说什么都不肯再接受我了。” “说你傻啊,你还真是一点不给自己争面子。你以为洛西风不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是妖精?因为你有千年的修为,跟他成亲之后就要与人共白头?别开玩笑了好么,妖修千百年,若找不到一个愿意为之放弃长寿的人相守。你要那么多修为有屁用啊! 多少妖类终其一生,就是希望能用漫长的孤寂换取短暂的温馨幸福。 如果洛西风认定自己就该是你的那个人,他怎么会拒绝得如此没水平?” “照你这么说,难道他得绝症了不想拖累我啊?”我搅着指尖的长发,翻了个冷漠的白眼。 “如果我说,他是不确定你是否真的爱他,你信么?”星堂难能有这么认真的表情,简直是由不得我不相信了。 “他喜欢的是阿黛,可你不是阿黛。他喜欢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就算长得没有特别倾国倾城,身材也不好。但阿黛就是阿黛。是他可以用生命来呵护的姑娘——” “可我是梅妆,阿黛……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姓苏也是为了苏砚。以你之姓冠我之名,这是多少女人终极祭奠爱情的方式。 “当洛西风知道你是一条千年锦鲤的时候,也许他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人妖之间的殊途。他在意的,是你不再单纯的心性,以及难以揣测的动机。 你接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 星堂打住我的话,示意我先听他说:“很好,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一切都是为了爱。 可是爱的极致压力往往会让一个人崩溃到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你的前尘旧事里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苦,也不知道你执着千年独自撑下来那一次次天劫,咬着牙的强颜欢笑之下,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幸福? 他心疼你欲言又止的过往,却也遗憾他心里那个单纯可爱的阿黛从一开始就是个不存在的假象。 但是你不明白,洛西风就是洛西风,一个看似超凡脱俗,但是骨子里脱不下世俗情义的男人。 他不是苏砚。永远也变不成苏砚。 在奈何对他说出你们前尘往事之前,他对那些曾让你痛彻心扉的事本是一无所知。 他根本就没有办法与你共同承担一段本不属于他的感情,又该怎么接受你呢?” 我沉默,并不是因为我在思索要怎样反驳。 直到星堂又说:“阿黛,你认识阿宝多久?” “三年多。”我说,就在遇到洛西风不久之前。 “是啊,这么算下来,在你漫长的生命里,三年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星堂侧着头循循善诱地看着我:“可是你为他伤心到欲生欲死,为什么?” “因为他真实。他的陪伴让我……离不开他。” “因为真实才会打动人的心,也因为真实,才会让失去时的痛苦成倍扩大。可是如果有天你知道阿宝根本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小萝卜头,而是慕容凛转世,接近你是希望弥补前尘遗憾,那么你——” 我觉得有点反胃,摆摆手:“你别说了!” 我摇摇头:“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孽。感动来去,都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文。” “所以你们两个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也不是什么坏事吧。”星堂说到这里深表无奈:“但我没想到你们要闹到各寻新欢这么夸张。有些孽缘是属于你们自己的,就算互相捅刀子捅得上了瘾,也不用牵扯无辜人入局吧?” 我无话可说,于是表示:“你也别说了,辛苦你了。我今天晚上就动身去找轩辕野,你休息一下就回洛宅吧。顺便告诉洛西风一声,喜酒前我会赶到。” “唉,随便你们了。我不说了,我只是个局外人嘛。”星堂说:“不过,难能看到洛西风流泪,啧啧——” “那些眼泪,他欠我的。”我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把头发挽了起来。 先御剑,再入河,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大约后天一早我就能潜入京城。 068 他和他不一样 临出门前,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什么需要收整的东西了。只把几件物品打包了一下,随手丢到躺在我床上迫不及待鸠占鹊巢的星堂身上:“这包东西是狐嫂从灵岩洞里找到的,洛西风走的时候也没多管。你一并带过去吧。” “那狐狸能有什么好玩意?”星堂随手就给抖开了,一个小小的银器从里面滚了出来。 像酒杯,又像祭祀用的托樽。 我弯腰捡起来,奇怪道:“这是什么?” “四祭金樽。”星堂到底比我见识深,眯着眼打量了须臾便给出了答案:“奇怪,这东西是禁忌神器,已经失踪数百年了。怎么会在这只不男不女的狐狸手上?” 我摇摇头,表示我并没听过:“这东西干什么用的?” “相传是用来修炼一种神秘而高深的妖术,不过目前无法从有记载的史料中查寻到任何蛛丝马迹。” 我说你这话讲得怪渗人的,就好比一个剑客拥有一把口口相传的好剑,却没有任何人见过——因为见过的都死了。 “你说的没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星堂完全没有领会我揶揄的点,竟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没有人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妖术。所以不排除……可能是,入魔之道。” 妖修成人是正道,人修成仙是明途。但无论是妖是人,也都可能为了追求无上极致的力量,堕入心魔之渊。 我说算了,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现在他落在唐涛手里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一条围巾。 第二天快日落的时候,我到达了京城外围的栈道附近。 向东走三四里路就是护城河,按照这条地图上的指示,我只要在每天月上之际奋力游过泄闸甬道,就能顺利进入京城的地下河道。 虽然这些水,多是不怎么干净的…… 时候还早,为免麻烦,我决定坐在城外集散驿站的凉棚里喝点茶,等天黑再行动。 “还有三天时间,临王勾结妖孽的案子就要交给刑部审理了。不过听说主审的大人换了,本来是是太子妃的二表叔,今天皇宫里刚传出来的消息,说有数人联名启奏,推荐去年新科状元,刑部中侍郎赵安世换审。”说话的是个缁衣公子,相貌平平,谈吐中带着几分恼人的自负。 一盏茶一匣话,要么为啥历朝历代的读书人总是最遭殃——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还总想要以一派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对事事瞎评论! “啊,本以为临王明摆着没有活路了。没想到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还能峰回路转?”对话的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看样子,迂得有过之,腐的无不及。 “谁说不是呢?听说新上任的中侍郎可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一无背景二无人脉,但是就敢一腔热血干叫板。人称‘铁面阎王’赵安世,只要你给他三把火,就是皇帝屁股上有屎,他都敢烧龙椅!” 这形容得有点不堪了,但我听在心里一阵轻松——听这个状态,无论真假,轩辕野的处境好像开始有所逆转了? “那也不算坏事吧?临王建功伟业,爱民亲军,有口皆碑。听说就为了这次的事,临安城那边凡是挺他的军民已经被太子暗地里捕杀了一批又一批。临王手里最多只有三万人,听说这会儿已经在云潼关蠢蠢欲动了。保不齐啊——”前头那人呷了一口茶水。吞了后半句。 对方脑袋一转,不以为然:“那又能怎么样?远水解不了近火。何况临王要是一早就想走这条路,当初就不会回来自首了。” “常驻边疆的军人身上总有些比命稀罕的傲骨。这样的人,生于皇家就是悲哀。话说,你可有耳闻——”那人还有点心眼,知道最要脑袋的话不敢大声讲。于是乎,瞪着两个绿豆眼四下打探了两圈,最后附耳过去。 但凭我的内功,若要有心听得倒也不用太费事。 “我听说太子太傅护国大天师洛景天也回了京城,皇帝知道他当日也在临安城,几次欲问清事实。可他的态度一直模糊,看起来十分中立两不相帮。” “那也难怪嘛,本就是一介江湖术士,不懂朝堂大事。要不是牵扯妖邪涉水,他哪轮的上多话?” “非也非也——”青缁衣的公子明显就是有意卖弄,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扇子一展,一脸欠抽:“这洛老天师表面上两不相帮,其实背地里一直在帮临王通路子。否则你想,好端端的怎么会临时换人问审?临王又怎么会被从刑部的监牢里移到舒舒服服的御史殿?” “兄长别说玩笑了,那洛天师可是太子的老师——” “所以说,有些人你可别看他出身山野,与世无争的模样就以为他好对付。 这边自己把持着太子,那边叫独生子收了个漂亮的小妖精做徒弟。听说那姑娘是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见临王新丧侧妃,于是有心把这美人献上去。这叫什么?这叫两头买大小,横竖不亏!” 我听得腮帮子疼,一开始还以为多打听点京城里的风声总没坏处,可是这两孙子讲到后来都什么乌七八糟的啊!!!不过,夸我漂亮?还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恩,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呸,本来还以为是有点时政头脑的国之栋梁,没想到就跟被拔了屁股毛的死乌鸦似的。两片唇夹着一条舌,什么正经话都没吐出来!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扔下两枚铜板就要起身。可是那公子的最后一句话却着实让我心冷了半截—— “所以太子才不傻呢,好不容易逮到能把临王一举搬下的机会,怎么可能让他有机会脱钩?” “不想归不想,但杀人也得头点地啊。一个太子,一个亲王,又不是可以一声不响杀了埋的角色——” “呵,你等着瞧吧。我看太子啊,未必能让临王活到开审。” “嘘!当心点。这话掉脑袋的。” 我心说,就你俩刚才说的那些,哪一句不掉脑袋? 可是千嘲笑万揶揄也抵不过我此时心凉半截的焦虑—— 之前洛西风让星堂随着押解回去,路上保护轩辕野不受戕害。再加上人手众多,有手有眼,太子也未必就敢怎么样。 但是现在,轩辕独自监禁囚房,衣食住行皆暴露于形。如果太子真的被逼狗急跳墙。可以有一百种方法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活不下去——比叶良辰牛逼多了。 想到这里,我再难坐定。数着夕阳退下的余热,我来到护城河边。 先用一块大大的油纸包住衣物,然后用草绳栓好,系在两脚踝上,入水成鱼。 带衣服干什么?废话!我总不能光着身子去见轩辕野吧? 管他什么生活污水,洗衣河道。我权当是在文人雅兴中穿梭了一回曲水流觞。 洛西风给我的地图清晰明了,再加上我非常人的方向敏感。只用了小半夜的时间就潜入了御史殿外围的小渠沟。 我的颜色太过鲜艳,所以只能尽量往深处沉。视线太模糊,我晕头转向地绕了几次后,终于来到了轩辕野所在监牢外的一块隔水板下。 我用嘴巴拱起一块空间,侧过头来。 鱼的两只眼睛是长在对侧的,所以我不能像人一样看得那么清楚。 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后半夜了,轩辕野并没有休息卧榻。而是坐在房间仅有的一台桌子前,点着烛,阅一本书。 他穿了一件单薄的灰色常服,清秀的色泽包裹着他健硕修长的体态,但我丝毫不会觉得有违和。 将军百战,解甲归田。真正的王者就该得以驾驭一切顺境逆境,宠辱不惊。君临天下而不忘本,阶下囚徒而不折腰。 我不急着现身打扰他,看他蹙着眉头微微打了个疲惫的呵欠,私以为等下他熄灯休息了我再爬上来把衣服穿了为好。 可就在这时候。监禁的牢门轻轻划了几声。我警惕地沉了沉身子,躲起来。 一个大约十七八的小丫鬟穿这一身白底蓝花花的衣裙,踢踏这地上的锁链与潮湿:“王爷,奴婢给您送宵夜来了。” 门一开,丫鬟麻利地进来。 “你是?”轩辕野放下书,抬头看了那姑娘一眼:“我没见过你,新来的?” “恩,是子卿将军叫我来送的。” “送回去。我的饮食只有子卿亲自来送。” 我知道轩辕野手下有几个心腹,这个名为子卿的算是一个。跟着轩辕野一同被押解上京后,监牢里的所有的食物必然都是他先尝,确保没事之后才会过来这里亲自送给他。 这会儿已经三更天了,隔壁监牢的心腹爱将多半早已歇息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丫鬟突然就端了饭食过来,鬼才相信这里面没有蹊跷。 轩辕野一动不动,拒绝之意很明确。所以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两人多半是已经僵住了。 半盏茶过后,丫鬟径自把食盒放在轩辕野面前,一层一层地打开。 同时换了一番口吻,媚柔又轻佻:“我劝王爷还是受用了吧,如果这是太子殿下的心意呢?” 我:“!!!” “既然是太子殿下的心意,那臣弟就不好再推阻了。”轩辕野合上书,站起身来,捻了一块点心凑到面前端详了一阵。 我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这男人想干什么?总不会蠢到真的要吃吧! “漫漫长夜,孤寂无边。也不知道那些征战场上的亡魂会不会与我相伴至此,不如,先祭奠了他们——”说着,轩辕野单手一捏,糕点纷纷错碎,一把扬在栏杆外的水渠沟道里! 我看了一眼落在水中就顷刻飘散成水红色的鹤顶红,心有余悸。 还好我进来的时候吃过饭了,否则肚子一饿节操一掉,当场就给吞了。 “抱歉,我要歇息了,这点心你可带回去,就对殿下说——臣弟领了情。” “看来王爷今日是不想让奴婢回去交差了?”那女子背对着我,但我猜得出她此时此刻的表情想必不是很好看的。芊芊玉手拉开墙上的剪影,她撩开最后一层食盒——图穷匕首现一样的危机绽放出来! 一柄银晃晃的短匕,仿佛淬满了盈蓝的剧毒。就这么直挺挺地冲着轩辕野撞过去! 我已来不及多想,抄起头顶的那块石板就撇了上去! 我想这姑娘小巧玲珑的。长得也有模有样。多半在太子手边调教了不少年头才会委以重任。所以她应该是做梦也想不到,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的自己竟然会栽在一条会扔石头的鱼手里! 姑娘吭都没吭出一声来,直挺挺就放躺下了。轩辕野沿着石块的方向瞄过来,我吓得赶紧沉下去。 “阿黛……”男人上前两步,俯下身:“是你么?” 我咕噜咕噜地冒了两串泡泡,死鱼眼盯着他。 他眼中藏不住惊喜,伸手就要把我撩起来。我扭捏着往后躲了躲:“我……我还没穿衣服……” 拍出一朵水花,我说你转过去。 他连连点头,冲着监牢外张望些许,然后一口吹熄了烛火。 黑暗竟给了我许多轻松愉悦的安全感,我用肚皮蹭上岸。 呼一声,轩辕野将自己的外套丢了下来,像渔网一样把我罩了个结实。 我蠕动几下,把自己擦擦干,这才化了人形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 “不点灯么?”我走到他身后:“没关系,有人来了我就变原形。你就说你饿了,在水渠里钓了宵夜。” 我半开玩笑只是为了缓解这窘态丛生的重逢,其实心里该是比他还紧张。 摸着黑伸出手,我触到他僵硬笔挺的脊背。下意识地往回缩,却只觉得庞大的身躯一下子翻转过来,用力把我匝在怀里! “轩辕……”我伏在他宽厚的肩侧,双手不由自主地搂住他的腰背:“你瘦了。”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把头埋在我颈窝里,我有点痒更有点尴尬:“别……别这样,我在下水道里钻了大半夜,身上……脏——唔!” 黑暗中,他精准地捉到了我的唇。贪婪渴求地吻咬,几乎让我恨不能再把腮子生出来代替难以深呼吸的口默。 他吻了我很久才渐渐放开我,然后点亮了烛火,捧着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看:“阿黛,你的伤还要不要紧?” 我摇摇头:“没事了。身上都好了。心里也差不多……好了。所以我来看你——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再出什么事。那样的话,我的心怕是再也经不起那样的疼了。” “我知道我自己身处这样的环境,想活下来是很艰难的。但是如果你可以为我横越地下大半个京城,我想我也能为你做到。” 轩辕野按住我的肩,俯身又吻了我。 我有些想要流泪的冲动,却终是忍住了。 我说我想要告诉你,我们找到你留下的东西了。 “抱歉,我……始终没把这件事跟你们任何人讲。”轩辕野扶我到他的床榻边,我盖着他的外套缩在背光的角落里,这样就算有人来了也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但是我想,以你的聪明一定可以找到我想告诉你的真相。那些铜油,是我留给自己的底牌。没有粮饷不成军,没有铁戈不成兵。这世上哪有谁能用画饼充饥的甜头来叫他人无条件地拥戴相助?” 我点头说我都明白,当初临安城被你父皇划封地给你的时候,还是一片不甚繁荣的落后小城。 你用三年时间亲民所亲。爱民如家,就算是老天爷回报给你的赤子之心,让这片土地生出你的坚强后盾与救命稻草吧。 “你也这么想?呵,真好,光我自己这么想还觉得过于矫情了点。既然出口答应了黎将军,这百顷铜油,我不会叫云潼关的一兵一卒出手沾染。就算是——弥补当年迎娶黎疏时,那登不上台面的聘礼吧。” “轩辕,如果有天你真的……”我吞了吞口水:“你真的当上了帝王,会追封黎疏为皇后么?” “会。” “你觉得,她会欣慰?” 轩辕野低吟了一声:“没所谓欣慰与否,她死了,什么也不重要了。而重要的是,我得想办法让自己的良心安稳。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后悔对她的亏欠,不管她是否还能听得到,感受的到。因为我余下的生命太有限。只能用来好好爱你。阿黛。” “我……”我没有启开自然搭靠在他肩膀上的头,也没有刻意去咀嚼他的这番话到底算不算终极的承诺。 “别急着回答。”轩辕野捂住我的嘴:“等到这世上,再也没有一座牢笼可以把关出我的庇护——我不用再问你答案,也知道你会给我我想要的选择。” “轩辕野,你明知道我是妖,一点都不会怕我么?” “为什么怕你?”盯着我的脸,他就像个尚未从惊喜中洗脱出理智的孩子:“你可知我纠结多年,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像你这般明媚的女子? 我喜欢你的那一刻,根本就没想过你是怎样的人。只要能让你少点泪水,多点笑容,我愿意倾覆一切。” 我想,也许轩辕野与洛西风之间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此——他说他爱我,爱上的是一个为了洛西风而伤心欲绝,却又为了洛西风而不得不从容洒脱的女子。 他爱着的那个阿黛,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名叫阿黛但心是梅妆的真实女子,从无掩饰。 而洛西风喜欢的……也许真的就只是那个在他面前把笑靥假装的如此清甜的小徒弟吧。 大概是又到了下一个深更。不远处有淅淅沥沥的换岗声。为了安全起见,轩辕要我尽快离开。 我也知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俯下身来想要先把被我打晕的那个丫鬟给扛起—— 从我刚刚那个青石板砖拍上去到现在,已经跟轩辕野聊了一个时辰的正经事,两个时辰的不正经事。可这可怜的姑娘就趴在地上跟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等我碰触到她没什么弹性的肌肤之时,才意识到一个非常可怕的状况—— 她死了。 那一板砖情急之下倾尽了我不深不浅的七分内力,直挺挺地砸在姑娘的后脑枕骨上。黑漆漆的长发被血糊在地面上,翻动的过程怵目惊心。 难怪人类闻妖色变,我想,只源于他们有着一颗无比强大的内心,相争与**无休无止,但却始终难逃一副脆弱的皮囊。 她太容易死了,而我……无论是不是故意的,都杀了人。 看着自己染满血的双手,我突然又恐惧又惊慌,一把抱起那姑娘的尸身。叠下一掌按住她的后心神堂处,可是太徒劳。灌进去的真息就像沉入大海的石子,翻动的太猛烈了,便只见那些发黑的血液淌出清秀的口默。 “轩辕……我杀人了……”抬起头,我没能抑制住绝望的泪水。这次与轩辕野重逢,我始终都没哭呢。 所以这会儿见我情绪如此一样,轩辕野更是有点慌了:“阿黛,阿黛你冷静点!我知道你不想杀人的,可是她……你该庆幸你出手及时地救了我。她是杀手,她本就应得。” 喃喃咬了咬模糊不清的话语,我轻推轩辕野的手:“可我不能杀人。我修行千年一心为善,杀人是渡不了的凶劫——” “那又怎样!你是为了我,大不了我替你扛这罪。”轩辕野站起身,把那女杀手横掉在地上的匕首捡起来,二话不说插进她的胸膛:“这样可行?人算我杀的,要下地狱我陪你一起去。” 我很感动,但我笑不出一丝一毫。 任由轩辕野抱着我,安抚我,我的心却跳的像是被人用脚踩。 抬起手掌,我望着掌心那道几乎全透明的契约咒印。一跳一跳地,就好像牵着浑身的脉络都在异痛。 “算了,先把尸体处理了吧。”我轻轻放开轩辕野,低头看着那丫鬟的尸体:“直接丢进水渠?还是——” “水渠不过半人宽,丢进去不到十二个时辰,我这里恐怕就要被老默占窝了。” 轩辕野拍拍我的肩,捡起床上的外套将我盖住:“我来想办法,你闭上眼睛,怕的话就别看。” 069 一拜天地 我以为活了这把年纪下来,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恐惧到的东西存在了。可惜高估自己的能力,往往会让无数道行深远的妖精们阴沟里翻船—— 我最终还是转过身去,因为当轩辕野用一瓶药水淋在那女刺客的尸体上时,惨不忍睹的即视感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在渡天劫时换鳞的样子。 等我再次回过头来,眼看着地上只剩一堆红黑色的烟灰痕迹时,一种深入脊髓的寒冷在肌肤里外打着转。我问轩辕,这是什么东西? 他只回答说:“你可知一场战争下来。不是每次都有那么多合适的地方来清理尸骨的。” 我没说话,只是迅速撤回了目光,怕自己不受控制地作呕。 “没事了阿黛,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你从来没有杀过人,我也没有看见。”轩辕野伸手抚着我本该**的头发,刚刚那会儿怕是因为吓炸了,都快风干了。 手心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我咬住嘴唇张皇点头。 ——这不应该算数的对不对?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不是不是! 轩辕野抱了我好一会儿,我在他怀里变成鱼。他痴痴地盯着我,在我滑腻腻的背鳞上抚摸良久,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放我入水。 “那我走了。你自己要当心。”我吐了吐泡泡,对他说。 “你也是,出了护城河就赶紧上岸。这个季节京城有汛,怕是垂钓的人不少。”轩辕野伏在地上与我对话的样子就像小孩子一般可笑,我差点忍不住用尾巴拍了拍水花。 后来想想,还是尴尬地止住了自己难能可贵的童心。哪有人在下水道**的! “傻瓜,垂钓管他们自己垂着,我又不会咬钩。” “哦。我还以为鱼是本能咬的。” 我心里有点疼,多愁善感地以为这世上没什么是本能,不过是习惯了做某事后硬塞给自己的一种潜意识。 如果我强迫自己说,我这不是要去参见洛西风的婚礼,不是要去见证他即将为人夫的事实—— 我是不是就真的会忘记,明天晚上,我再也等不到一个逃婚出来追我的洛西风了? 【你可想好?能来到这处轮回镜台的,算我离朱上神与你有缘。我可以给你再世为妖的机会且不夺你前尘回忆,但你必须要清楚,妖修百年一天劫,行善从徳为正道。 你不可造杀孽,不可乱三界。如有违此誓,注定逆劫逢凶,无造可化?】 我说:“我想好了,请为我开兽道轮回,锦鱼族。我愿以千年之期,求良人一世姻缘。至于会遭逢什么样的劫?既然无法可渡,我并不在意多知晓。如若被迫违誓,只能怪我命有此舛。” 我一路扎进浅底,记忆甩在千年前入道之际。模糊不清的话语言犹在耳,却叫我心神不宁地迷路迷了大半夜。 我说不清这种凉心入骨的不安感究竟是来源于对未知天罚的恐惧,还是说——因为千年来克己守律的修行,早已把杀人性命看做禁区一样的存在。想到这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么落死在自己手上。心理上都抗不过去。 这种时候,我突然很想找到洛西风,对他说‘师父我闯祸了,你能帮我担着么?’ 他会不会用他最擅长的揶揄嘲笑我可怜兮兮的纠结。并掐住我的腮,罚我去做饭,做完饭后不许吃,直接面壁? 我想,如果我在认识洛西风的那一瞬间,就忘了自己是梅妆该有多好…… 会不会在无数个月灯挑时节的相伴相依里,嬉闹着嬉闹着,就披上了属于我的嫁衣? 回到离开两个多月的洛宅。就像我离开时一样张灯结彩。 没有从正门进,我绕到院墙一侧,竟然惊奇地发现当天阿宝带我逃走的那条个洞口依然在! 来不及唏嘘就泪如雨下,我想如果知道今天会是这样一种结果。我绝对不会带着萝卜离开的。 宁愿把他埋在多雨多滋润的红鸾镇,等这个秋天再回来,就能长出很多阿宝了。 俯下身子,我想再钻一次这个土洞。因为光明正大这四个字对于今天的我来说,一文不值。 掸了掸身上的土,我回头等了须臾。等了一会儿,心里就更难受了。 因为阿宝真的不会突然尾随着我钻出来,永远也不会。 “既然知道会难受,何必尝胆一样为难自己?” 洛西风就靠在这面墙上,与地洞距离不过半个手臂长。 我说我钻进来的时候怎么总觉得眼眶热热的,原是他一身大红的喜服亮瞎我呆滞的死鱼眼。 “衣服……不错……”我狼狈地抹了一把脸颊,上上下下打量他。 还是第一次见到洛西风穿白色以外的衣着,我以为他是对自己的气质太有自信,才想要驾驭那么超凡脱俗的风格。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他是有够低调的——这如火的红色架在他身上,妖孽明艳得几乎让人移不开目光。 墨漆的长发垂在腰间。不与白色争明暗,却比红莲更夺色。 端庄的华服印绣暗纹,不似便装那么飘逸脱尘,反而平添了厚重华贵的质感。 “现在后悔的话,咱们换新娘?” 洛西风嗔笑一声,打乱我眼球的轨迹。 “你怎么站在这里,不是应该早点去前厅迎宾客么?”这是后庭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早已凋零的白梅却凋不零满院熟悉的香氛。九曲回廊绵远了雨后泥土的芬芳。 我难掩心境,只能暗暗如实地承认我是有怀念这三年的时光的。 “没有宾客。”洛西风慵懒地靠着墙,双手自然抱肘,风起长发乱墙影:“因为我知道你会来,也知道……你不愿意在别人面前露出难过的表情。” “洛西风你想多了。”我言语冷冷,旋即转身:“我去看看我师娘,来都来了,总要打个招呼吧。” “洛梅妆你就不能再在我面前装几年么?”身后男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吼我:“今天我若娶了她。无论因什么目的,我都将是唐芷的丈夫。这一生,我只能为她画眉梳妆,为她体贴入微,甚至要同她生儿育女,护她生死周全。 我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一点可以对你好的理由和立场了……” 我的心疼了一下,仅仅是那么一下。绵远悠长,疼起来就没休止过。真的是很长的‘一下’。 “不能抚我的头。不能捏我的腮,不能一边嘲笑我做饭难吃却又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不能一边说笑我做人的礼法,一边又在否认自己厌恶的为师之道。你将再也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想要依靠与亲近的人,对么?”我问。 “是。”他吐字如灼:“因为我有家室了。” “没关系,就算我们之间永远夹着一个唐芷又怎样?”我转过身,笑靥灿烂似锦:“洛西风,至少你还可以为我而死嘛。” “你!” 我笑得眼泪乱颤:“哈。矫情的话不适合你,洛西风。你是不是后悔带出这么个虐心虐肺青出于蓝的徒弟? 别忘了,你以前是怎么对我的。” 转身想要逃离我刚刚那番掷地有声的狠话绕梁余音,一眼就见白梅光秃秃的枝干下,红艳艳的女子翘首掩映。 今天的唐芷真漂亮,与我第一次在这个院子里见到她的时候大相径庭。 红色,真的很适合她这样的女人。看似端庄内敛,心机叵测。实则内心如火热情。敢爱敢恨。 我不喜欢她,但着实没办法讨厌她。 “你……来了?”看到我出现,她很诧异。却没有表现出更激动的情绪。 “恩,”我不卑不亢地点头,目光不定性:“两个多月前,一时贪玩拐走了师父。现在原封还给师娘,祝二位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我上前一步拉住唐芷的手,就如那日她对我所做的一样,硬生生将一枚青翠精巧的小镯子套给她。 这是我刚刚在镇上的珠宝店买的,既然来喝人家的喜酒,总不能再一次空手。 而唐芷的脸上始终带着十分复杂的表情,气氛一时间尴尬成狗。 “吉时到了,走吧。”洛西风当断则断的本事见长,二话不说就把他的新娘给挽走了。 我突然想不明白,我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 唐涛并没有出现,没有按照洛西风之前设想的计划那般,会突然跳出来阻止。 其实我与他心照不宣,之前分明已经把风声都放了出去。但是直到昨天上午,唐家宅就只派来了两个陪嫁丫鬟和一整箱嫁妆。 难道我们之前的一切设想都出了差错?难道真相的关键并不在唐芷身上? 自己摆的乌龙阵,含着泪也要下完棋。明日一早,人家夫妻就能光明正大地往家还了——我可以为我的师父骄傲地说,他可是为了国事苍生,才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娶一个不爱的女人么? 我敬佩我自己在此时此刻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完全不顾前厅喜堂内,星堂那滑稽高亢的搞怪声,喊出第一句‘一拜天地’。 话说,这两人都没有高堂在场,所以不算数的对不对?不算数的…… 070 自作孽不可活 “阿黛,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呀。”矮墩墩的狐嫂从我后面过来,递给我一件外衣:“披上点吧,要立秋了,会冷的。” 我点点头,喜堂的红烛跃动着一双人的身影。我试着把目光移到一个可以不用心痛的角度,却怎么也做不到。 “心里难受的话,就跟狐嫂说说吧。”老人家毕竟活了那么久,什么事摆在她眼里都是逃不过端倪的。我垂着头,觉得也只有在像狐嫂和莫浔爷爷这样的老前辈面前。才能踏实地把自己当孩子来随性。 我说狐嫂,我爱洛西风。真实地爱着这个跟苏砚一点都不一样的男人。 如果你问我苏砚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会哑口无言地确定,除了很暖,很体贴,很包容,很痴情这类词语,我再也找不到一句生动贴切的形容。 身为洛梅妆,我只知道苏砚对我非常非常的好,可是我却没有拿出过一天的时间来放下自己的责任和仇恨,来试着跟他像一对平凡眷侣那样相处。 但是洛西风不一样,他活生生地存在于我这三年最平静的岁月里。从每天睁开眼睛看到他,就开始了又气又爱的历程,到每天日落而息,闭上眼睛常常都能笑出来。 我知道他的一切爱好。习惯,甚至怪癖。他在我身上投入的东西,看似平淡无谓,却是真实又真挚的。 所以洛梅妆的心境是假的,她为仇恨而生,为抱负而活。苏砚只是她的附属品,爱情于她来说都是奢侈。而阿黛……才是真的…… “傻孩子,既然已经看得那么透彻了,为什么还要放弃?”狐嫂递给我一块带着皂角粉馨香的手帕,我不忍用泪水晕染。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喉咙里咽。 既然看得透彻了,又为什么还要放弃? 我说那是因为,我不是作为梅妆而放弃,而是作为阿黛——无法释怀我们之间这么难以逾越的差距。 “狐嫂,我觉得我很过分。”我重重呼出了一口气,说出了我心里最深的纠结:“我爱洛西风,也知道他不是苏砚。但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一直在用苏砚对我的温柔来同他相比较,他这么贱,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唉。难怪人家都说,女人是没有爱情的,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走了。”狐嫂笑我:“可是阿黛,不同性格的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他没有那么体贴,并不表示你就不重要。难道你一定要看到他与他一样,为你付出生命才愿意相信这个伪命题么?” 我咬着唇拼命摇头:“所以……不会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再也不会有为我付出生命的机会了。这样,也很好吧……” “傻孩子,都说鲤鱼一根筋,真是不假。不像我们狐族这么狡猾呢。” 我笑说哪有啊,狐嫂您这么善良这么温柔,一点都不狡猾呢。 “那是因为我到这把年纪,并没有太多执着于想要得到的东西啊。没有所求,自然就没有那么多心计。”狐嫂面朝西方,脸上慢慢漾出一丝遗憾:“可如果一定要问我还有什么愿望……只希望死后能回到那片故土。” “狐嫂。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们流落中原后就再也回不了青丘之国了?” “被放逐的狐族会被烙上‘逐界印记’,无法穿过瑶海的强大结界,自然也就无法再回青丘。”狐嫂轻轻叹了口气:“连我这一介小小的草民都难舍乡土,真不知殿下心里会有多难受呢。” “所以。就没有任何办法穿越瑶海结界,再登青丘?” “办法倒是有,只可惜a——”狐嫂无奈地摇了摇头,望着西边的目光越发虔诚了起来:“据说有种上古遗传下来的魂器,叫‘破镜天枢’。千百年来。下落众说纷纭。有说在东海之渊,也有说在昆仑之巅,更有说在当今皇族手中秘密封存。 可是就算拿到也不一定有办法,要启动这样的上古魂器,非一般修为可行。除非有大量充盈灵力的介质来辅佐,比如说——” “比如说,像汶水河道里蕴含的大量墨灵石?”我只觉得在思路一开,整个脑洞亮了一大片。 狐嫂显然是还没反应出我到底在说什么,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所以,想要回到青丘之国。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么?” “不,还有一条路。”狐嫂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往来六界,无阻无惧,唯有心神成魔。” “你是说……堕入魔道?!”我倒吸一口冷气:“狐嫂。我想我明白了!”撩起衣襟,我匆匆跑进喜堂。 红烛仍在,喜字成双。只有星堂一人拄着桌子独酌。 “你终于肯出来了?”他瞄了瞄我,笑道:“过来陪我一起喝,一个人太无聊了。” “洛……洛西风呢?” 星堂噗嗤一声就笑了:“你傻呀,拜完了堂,你说下面该干什么了?” “我不跟你开玩笑!星堂,我想到了!想到灵雪白狐到底是想要干什么了!” 攥了攥拳头,我想尽一切办法强迫自己的大脑不要顺着星堂的思路去想——拜完堂应该干什么! “他为了回到青丘之国,需要拿到上古神器‘破镜天枢’,据说这宝物一直藏在皇宫内。于是太子轩辕奕与兮楉达成共识,只要灵狐帮他为祸轩辕野的地盘,待到自己登基,愿意将‘破镜天枢’送给他。 汶水河道内有大量的墨灵石,可以助他启动神器。但是昆仑山附近修行的妖类众多,兮楉担心霸占灵物会有麻烦,于是用唐涛的药来戕害此地的妖兽。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那是因为洛西风早就猜到了——所以你现在没有借口跑进去打扰他洞房了……小鲤鱼,坐过来陪我喝酒吧。” 我:“……” 我一把拎住星堂的衣领把他揪了起来:“那么我告诉你,上回狐嫂在灵岩洞里找到的东西你还记得么?那个四四方方的酒杯——” “四祭金樽?”星堂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我把它刷干净了。用来喝酒了。” “你……”我气得直跺脚:“你上回跟我说什么来着!这是修习邪术的神器,我告诉你,兮楉很有可能已经堕入魔道了!” “你说什么?”星堂看了看酒杯,啪叽一声就给丢了出去,吐吐舌头。 “我说的是真的!兮楉很可能为了再回青丘之国,甘愿入魔!” 我说你们就没想过么?成魔可以穿越六界,以那狐狸的心性,很可能选择这样的极端。 “如果我猜得没错,轩辕奕很可能是骗了他,那个什么‘破镜天枢’根本就不在皇宫。兮楉知道自己功亏一篑。才不得不孤注一掷——”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麻烦了。”星堂说:“你有骰子么?” “干什么!”我火冒三丈。 “掷一下,我们谁输了谁敲门去把洛西风拖出来。” 我:“!!!” “不用了,我在这。”说话间,一袭红衣耀眼,黑发瀑悬。 我吓得后撤了两步:“你怎么出来……” “结束了呀,你不是说我半盏茶么!”洛西风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我的脸却替他红了大半。 可就在这个时候,狐嫂哼哧哼哧地跑进来:“出……出事了……” “怎么?”我们几人顿时神情一凛,跟着冲出了院子。 只看到一个浑身鲜血的男人倒在门口。衣着打扮有点眼熟。 这时,两个陪着唐芷嫁过来的丫鬟尖叫不已:“这是,这是宅子里的赵师兄!” 唐家宅? 难怪我觉得衣装眼熟,原来真的是唐家宅。 洛西风将那人扶起来,我看得清明,胸口处的一道抓痕几乎要撕开整个胸腔,黑紫的血几乎染透他全身—— 可我怎么觉得,这伤口好像挺熟悉的呢? 洛西风搭了下他的脉搏,摇摇头。 “妖怪……白发的魔鬼,全死了……”那人说完就断气了。多余的话一句也没问出口。 “不行了,伤在致命。”洛西风把那人放下,神色凝重地站起身来:“阿黛,看来你猜的没错。唐家宅怕是出事了。” “那,要不要叫小姐出来!”两个小丫鬟吓傻了,抱在一块直哭呢。 “不要去打扰了,她睡了。” “睡了?”我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句。 “怎么!我生猛行不行!”洛西风咬牙切齿:“她累了还不能睡着么?” 我:“……” “你分明就什么都没做嘛,只是点了人家的昏睡穴……我听房的时候都看到了。”一只小老默从草丛里冒出个头,三条两条地跑到我身边,一点不怕洛西风。 花默默说:“阿黛你别伤心。阿宝不在了,我也是你的娘家人。” 星堂在一旁表示笑得肺有点疼:“那,你是继续回去干该干的事,还是——”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可就在这时,房里传来一个丫鬟哭腔嚎叫。 我有幸,在洛西风的新婚之夜,我还是顺利地进了他的婚房。 “怎么回事?” 只见唐芷脸色惨白,呼吸和脉象都微弱到极致。 “不知道啊,我想叫醒她的,可是怎么都推不醒。”丫鬟哭着说。 “大概是又犯老毛病了。药呢?”洛西风起身去找药箱,却被另一个丫鬟拦住了:“老爷吩咐过,说小姐不用再吃那个药了。还说一旦病发,就……就把这个喂给她。” 说着,丫鬟急急忙忙跑到客房,从那一堆彩礼中找到了一只锦盒。 打开来,竟是一颗散发着浓郁麝香的淡白色珠子! 这是什么东西?我们几人面面相觑。 “啊!这是……这是……”狐嫂捂住嘴,惊恐到语无伦次:“这是狐族的内丹!” 啪嗒一声,洛西风端着锦盒的手一松。 “原来,真的是这样。走吧,去唐家宅。” “去唐家宅?” “是,去收尸。”看着身后依然昏迷不醒的唐芷,洛西风吩咐丫鬟把这内丹给她服食下去。 “不!”狐嫂老泪纵横:“这是我家殿下的,你们不能拿走它!” “狐嫂!”洛西风按住老人家的肩:“抱歉了,已经来不及了。灵雪白狐的内丹能被完好取出,只有一种可能——他已经入道成魔,不再需要这个了。所以……” 看了看地上那句血淋淋的尸体,洛西风叹了口气:“如果我猜的没错,唐家宅现在已经不剩一个活口了……” 071 你再也伤不到我了 唐家宅已经不剩一个活口了?那我不是应该非常解恨,非常痛快才对么? 可是眼看着洛西风抱着他一身红妆的新娘,慢慢将这枚珍贵的救命内丹渡给她的时候,我为什么捕捉不到除了心酸以外的任何感受? 从认识唐芷的那一刻起,我从没有发自内心地把她当成对手来敌视。可直到现在我才开始真实确认了这份嫉妒—— 来自亲人宁愿万劫不复为代价的疼爱,来自爱人今生今世以婚姻做担保的永恒守护。她有我没有的一切,而我——却连亲手杀了她父亲这个罪魁祸首来为阿宝报仇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报仇的理由虽然是很充分的,但在无疆又自私的大爱面前,什么都变得毫无原则了。 看着唐家宅大院里修罗场般的狼藉。横尸泡在血水里,月色撩动断魂旗。洛西风告诉我说,这是他长大的地方。 “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去帮你找尸体吧。”我说:“如果唐涛没死,我补两刀。” “不用了,我红衣,不怕沾血。”洛西风站起身,把刚刚验过的两具尸体推到一边:“当心点。我感觉灵雪白狐的气息还在这附近。” 等我们找到唐涛的时候,他还没断气。 头东脚西,伏在地下密室的阶梯上。洛西风把他翻过来的时候,只看到那撕开的胸膛下,半挂着几根肋骨晃荡在模糊的血肉里。 我简直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妖蛮怪力可以一招就这么打烂人的骨架。 身后的铁索呈现出激烈的挣断痕迹,稀稀落落的鲜血溅在墙上地上草剁上。一些凌乱的白毛染得猩红。我问洛西风,这是兮楉受刑的地方吧? 洛西风没说话,抢上前去扶起唐涛的身子:“师叔!” 老头子半睁着眼睛眨啊眨的,好像随便牵动一块肌肉,身上的血就像榨浆一样往外淌。 “我就问你一句话!我娘亲的死,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二十年前,突然发狂的蛇妖花君,到底是什么原因突然狂暴伤人? 如果我猜的是对的,你眨一下眼睛……” 唐涛的眼睛转了转,最后到底有没有眨我们都分不清了——黑色的血浆带着剧毒的恐惧一下子满溢了他的眼眶,瞳仁模糊一片。 “师叔!你……你告诉我!”洛西风一掌守住对方的背心大穴,可是他自身灼阳的内功几乎要把这本就残破不堪的伤躯逼成碎片! 唐涛的身子突然抽出的厉害,半裸露的胸膛下,心脏的跳动跟着血脉成反比地虚弱着。 叹了口气,我挡开洛西风的手。 “你这么急躁,等下弄死他了。” 我扶住唐涛的背,静心沉息。我是妖,在治愈之术上怎么都比洛西风这一介凡人修为更甚。况且内功阴柔温和。不至于一下子就翻了他老命。 真讽刺,说好了应该一掌劈死这老混账的…… 可是我知道,娘亲的惨死是洛西风纠结了二十多年的心结。这句话唐涛若是吐不出来,只怕他后半生都要有个疙瘩了。 “阿黛……” 大概是我的举动让他太惊讶了,洛西风按住我的肩膀:“够了,我知道你……” “闭嘴,你想让我杀了他么!”我转过脸去,不敢分神。 佛说以德报怨,圣人却说何以报德? 唐涛渐渐转醒了心力,可是已经失神的双眼却找不清我是谁的轮廓。 “阿芷……”他在叫他的女儿:“阿芷……是你么?” 我看了看洛西风,旋即抓住了他的手,贴放在这老头子上下摸索的掌心中。然后我深吸一口气,回答:“是我。” “阿芷你没事,你没事了对不对?爹对不起你……可是爹,不能失去你……爹自知罪孽深重,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整整二十年了。所有的杀孽让爹自己去承担……” 我知道他这是看不见了,弥留在混沌之际,所以把我当成了他的女儿。 我攥了攥拳头,指甲几乎叩进洛西风的掌心:“爹你放心吧,我和师兄成亲了。他说他不会……” 我停顿了一下,声音几近哽咽:“他不会怪我,会好好照顾我,保护我……会疼我一生一世。” 唐涛吐出长长的一口呼吸,转着脸往旁边盲目捕捉:“子醇……你娘亲的事,能不能恳求你,不要告诉你父亲…… 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们父子。阿芷刚刚出生的时候就得了怪病,我……我想尽一切办法为了给她续命。那条小花蛇是第一个牺牲品。 我用药骗他饮下,剖出了的内丹。本想趁他失心发疯后找个借口杀掉,可是你娘亲突然进来——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的意外……” “你骗我说不要跟阿芷成亲的原因,不仅仅是缘于你害死我娘亲吧?” 唐涛摇头:“阿芷这二十年来,全靠体阴极寒的妖类提供内丹给她续命。但是一旦你们做了夫妻,一旦她怀上你的孩子,我担心会因为孩子的异样而让你会从中发现端倪。所以我不敢让她嫁给你…… 花蛇妖修为太浅,没过一年阿芷旧疾复发,我只能不断地找寻——” “你找到了白唇鱼,找到了莫浔爷爷是不是?”我即将平静的心绪再一次被逼退到了风口浪尖,我说唐涛,你是怎么骗了莫浔爷爷的。 “那条三千多年修为的白唇鱼啊……他真是个很好的人。我带着不足周岁的阿芷到琅山上求医的时候偶然遇到他。我骗了他…… 把毒药下在他的酒里,将他囚禁起来,一点点用毒药析出他的内丹源,给阿芷用药。亏得这枚内丹,一直续命到了十岁。 白唇鱼虽然失去内丹,但毕竟修为深厚,逃出监牢后不知踪迹…… 而就在同一年秋,妖兽暗翼成魔为祸。事后朝廷颁令,太子上书觐谏设立药监司。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为阿芷寻找合适的妖来提丹续命。” “所以……她一直以来常常在梦中见到那些妖的影像,也是因为融了他们的内丹?为了救你自己的女儿,你害了多少条无辜的性命!”我可以随时断开抵在唐涛后心上的掌力,事已至此,他万死难辞。 可是眼下这神志不清的老混蛋在弥留之际句句真言,一会儿把我当成唐芷,一会儿又当成不知道是谁在忏悔。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再后来……药监司一直未有成果。太子对我便有了怀疑。万不得已,我只能按照他的要求把那些失了内丹的妖放逐到昆仑余脉的临安城附近,让他们为祸临王的封地。 它们身上带的毒名叫‘裂天变’,析出内丹后,唯有处在汶水河附近依靠灵力充沛的墨灵石来栖息休养,并吸食其他妖或人的精元才能存活。 阿芷,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可是一想到你娘亲临终前对我的嘱托。我就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小小年纪香消玉殒…… 你跟你娘,长得好像。” 我的手有点酸了,源源不断的内息渡给这个恨不得让我碎尸万段的罪人,我自己都觉得对不起我自己。于是我对洛西风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不问的话,我让他去死了?” “子醇,你的那个小徒弟……”唐涛突然提到我,惊得我差点就把气断了! 然而他接下来的坦白则更是让我震惊得不知所措—— 他说:“绿影,并不是那个小草妖害的。找到她尸身的时候,她脖子上有刀痕。是被强人所害……” “你终于肯承认不是阿宝干的了!为什么!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害死他!”我说唐涛,我就是杀你一千次都不足平愤,可是我现在居然在救你?! “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害死阿宝!” “好不容易抓到临王的软肋,太子有命,他说是谁……就是谁……” 我如何还能再控住情绪?我以为我的阿宝是个替罪羊,可如今看来他压根就是个垫脚石。 只因为他是我的好友,只因为我是轩辕野喜欢的女人,所以这一连串的利益链就扯在人与妖的天壤之别上。 让他死! 我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只要逆力一吐,这奄奄一息的老家伙顷刻就能四分五裂,死无全尸惨兮兮。 “算了吧,他活不了了,你又何必再造杀孽?” 我猛然回头,去看那声音从何处传来—— 白衣白发的兮楉就站在地牢入口处的逆光角落里,双眼鲜红。艳丽不可方物。 “阿黛!当心!”狐妖扬手的瞬间,洛西风抱住我的身子侧翻滚出两丈远。 只见唐涛整个身子竟被一团熊熊的烈火包围,顷刻吞噬得灰飞烟灭。 兮楉扬起鲜红的唇,看着自己的掌心:“狐族体性至阴,即便修行千年也难驭莲火之术。果然,还是魔道无所不能啊。早知道可以这般事半功倍,我又何须在轩辕奕的身上浪费好些时间——” 刷得一声,洛西风撩开衣襟。剑锋吐刃,一招备战。 兮楉冷笑着收回上上下下的目光:“若我没记错,你是除妖术士吧?可没听说过,有几个凡人敢降魔。 洛西风,你是活腻了吧!” 狐妖的身形一旋,就如一道轻飘的白羽,夹在劲风中瞬间凝成利刃。 一往一来一过招,我只看到洛西风的脸颊上被吹开一道细细的伤口。 就像为这红色盛装上点染的胭脂,不见杀戮,却已分胜负。 “我们不是你的对手,你要去便去,但……可否留下真相?”洛西风抬手扶了下脸颊的血迹,单臂将我拦在身后。 我推开他的手,说我不需要。洛西风我再也不会躲在你身后了…… “打不过,就想要逞口舌之快来劝我?”兮楉撩开如雪垂地的长发,尖长的指尖戳了戳监牢里怵目惊心的刑具:“你可知道,为了能回青丘之国,这些年我做了多少努力?你又可知道,为了不要走上堕入魔道这条路,我又尝试着信了多少人? 都说狐狸最是狡猾,可我们远远比不上你们人类可恶狠毒。” “你需要‘破镜天枢’,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你。”洛西风说:“可是如果你成魔入道,即便回了青丘之国,也永远不能成为族人爱戴的统治者了。你会渐渐失去本性,渐渐忘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强大的力量和无休止的**总有一天会让你万劫不复。” “洛西风,我找不到一个能相信你们的理由怎么办?”兮楉突然跨身到我面前,一把就拧住了我的喉咙。他的指尖修长如刀锋,前端黑漆漆的,有股非常难闻的药味—— “阿黛!你!你放开她——” “放开她?你可知道,如果我用手划开她的皮肤,她会怎样?”兮楉凑近我耳畔,血腥的吐息让人作呕:“这是‘裂天变’。妖逢必死。唐涛这个老匹夫,还以为这一招同样能阴到我,却不知我们灵雪狐王一族天生百毒不侵,反而成了我的杀人凶招。 轩辕奕与唐涛各怀鬼胎,一个为了救女儿,一个为了坑兄弟。我本潜伏在汶水河畔,他们偏要过来搅合的天翻地覆。 一些中毒后失了心性的妖怪,还保留着强大的自制力。他们聚散在此,靠墨灵石维系,而不愿去吸人精元。所以我能怎么办?” “你是为了将河道内的墨灵石据为己有,所以故意引诱无辜的人们送去给白唇鱼他们吸食?!”洛西风厉声道:“灵石蕴含天地精华,本就为万事万物所依,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竟然为了自己的目的——” 所以莫浔爷爷长期栖息河道,是为了控制自己不要滥杀无辜,依靠墨灵石的灵力保持仅剩的一点心性? 所以兔妖白痕也是为了给弯弯提升修为,而挖走了大量的灵石。导致兮楉的愤恨戕害。 不管是什么目的,自私就是自私。 父亲对女儿的爱是扭曲的,王子对国家的眷恋也是扭曲的。那么我呢? 当年的洛梅妆,用牺牲苏砚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与他们有不同么? 狐妖的指尖几乎要戳破我的肌肤,黑甸甸的毒素即将侵入。 我也会变成莫浔爷爷和阿宝那样么? 如果是那样,洛西风,你可以杀了我么? 绝望之余,我反而不再害怕了。转着眼睛看向狐妖绝美的容颜,我笑了笑说:“那么,你最后是被谁骗了呢?” 狐狸最骄傲,听我提到他是如何认栽的必然愤恨交加。所以就趁着这个空档,我跐溜一声就变了原形。滑腻腻的鱼身他根本抓不住,我想,你捏住了我的脖子可不等于你捏住我的脑子好么! “你这鲤鱼简直是找死!”我被抛到半空中,如果立刻变成人形的话也许还有机会翻转逃脱。但是我就是死也不想赤身**地横在洛西风面前。所以我想——如果兮楉用刚才那一招莲火之术,我大概就真的成烤鱼了吧。 眼前一片血红,华丽的绸子一下子卷住我的身子。落下眉目,我已稳稳落定在洛西风的怀里。 他脱下红装外套,将我披住,而兮楉不知何时已经穿到了他的身后。 “这条鱼,你打算怎么吃啊?”狐妖戏谑地看着洛西风。 “不劳你费心了。”洛西风把我包裹住:“你有故事我有酒,足矣。烤鱼什么的太油腻,还是算了。” 兮楉大笑连连:“我看你这是不想死的太无聊吧。只可惜,我这一辈子只会上一次当,你们这些无耻的虚伪之徒再也没机会让我认栽了。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放弃‘破镜天枢’,转而入魔道?那我告诉你,那是因为轩辕奕这个混蛋,用一面‘星移斗转台’骗了我。我把这几年收集下来的墨灵石放在里面,可是这破玩意不仅没能带我回到青丘之国,还把所有的墨灵石都吸到了往芜之境! 我帮他害了轩辕野的三个孩子。帮他把兔妖白痕弄进临王府,帮他破坏了汶水河道,让他随心所欲地压住自家手足稳坐太子之位。可是他居然这么对我!” 洛西风听到这里,竟不由得笑出声来:“我可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资质平平的太子,居然可以阴险到这种程度? 只不过‘破镜天枢’既然是皇家留存的宝物,墨灵石是蕴含天地灵物的矿藏,身为一国太子的轩辕奕又怎么会轻易奉送给你呢! 你既然这么恨他,干嘛不干脆杀了他?反而拿这些无辜人们开杀戒。” “我当然想要杀了他,可惜天劫将至,力不从心。那次将他打成重伤,却给他逃回了京城。我失了‘破镜天枢’又被他坑去了所有的墨灵石,本想再掘汶水河道,没想到你们又来搅局。 你将我重伤于此,害我不得不闭关休养,却又被唐涛趁机围捕。 说到此处。我想我本与你们无冤无仇。可是现在,我找不到不杀你们的理由—— 要不,你给我一个?” “你可还记得你的乳母缪兰?”洛西风不紧不慢地说。 “你说什么?!” “每天晚饭后,她都会坐地面朝青丘为你祈福。她去过你的灵岩洞,看到你布置的暗殿,她带走了你的一些东西,她请求我,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让你们再相见。”洛西风轻轻叹了口气:“只不过,我觉得这一次我没有带她来,是正确的选择。” 兮楉沉默良久,突然露出一个很诡异的笑容:“洛西风,那如果我对你说。想要我放弃成魔重回妖身的方法很简单,但首先要把我的内丹还给我。你的妻子现在是靠我的命在呼吸,取回我的内丹她就会死。你——会怎么做?” 呵,这是一道送命题! 洛西风沉着脸色,思索。 “我再数三个数字。如果你能给我满意的答案——” “我不会把内丹还给你。”洛西风立刻说:“唐芷是无辜的,不管唐涛对你做了什么,唐芷都是不知情的。所以我不可能把已经活下来的生命硬生生夺去。 况且虽然内丹是你的,但……你杀孽深重,本该伏法。我是除妖术士,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你。就算不为救我的妻子,我也要降服你。毕竟,人就是人,妖……就是妖……” “所以你们都一样,不过是打着冠冕堂皇借口的伪君子!”一阵极速的旋风推开我,兮楉再一次转到我们两人身后,动作快的就像灵魅。 “小鲤鱼,我劝你还是离开他吧。没听他说么?人就是人,妖就是妖……你就算为他付出再多,也不过是个备选的牺牲品。 要不,跟我一起成魔可好?说真的,我对你还挺有兴趣的。”兮楉并没有伤害我,转身化成一道光,沿着地下密室的窗口消逝而去。 我看了洛西风一眼,转到他身后阴暗的角落里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你为何要对他说那种话,灵狐成魔本来就难有敌手。纵然他罪孽深重,但的的确确是太子骗他,唐涛害他,才把他步步逼上的绝路。” 我叹了口气,讪讪地看了一眼这牢房里残忍的痕迹。可想而知,兮楉在唐涛手上吃了多少苦。 “你倒是……很理解他。”洛西风说。 “我连唐涛都能原谅……”仰起头,我吞下泪水。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洛西风的胳膊,却犹豫着放下了手。深吸一口气,我说:“走吧。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你父亲了,把所有的事都说清楚?” “恩,见到我爹后,先不要说花君的事。” 我轻轻啊了一声:“你……真的要为唐涛隐瞒?” “恩,娘亲过世这么多年,爹的心境已经慢慢平复了。如果让他知道当年还有这样的隐情,我怕他……受不了。” 我冷冷地挑了下唇:“受不了?你们人人都有想守护的人,想隐瞒的真相。怎么就受不了了?杀人的时候怎么一个个都铁石心肠的,几句话就戳心肝了?” “人言快过刀。” 我说呵呵,我知道人言快过刀。洛西风你也不是第一次说什么人妖之间殊途难归之类的废话了——就像刚刚那样。 “只不过,无论你再说多狠的话,你也伤不到我了。”我莞尔道。 “是么,那就好……”洛西风停住脚步,扳过我的身子突然就紧紧拥住! 072 湮灭 洛西风的身子很暖,在与我胸膛紧致的贴合下,就仿佛要用这一袭火红的衣衫燃尽体温。 我不会记错,这的的确确是他第一次拥抱我。像男人那样子的拥抱…… 他的呼吸平静得有点夸张,心跳连一丁点加速的力量都没有。如果不是双臂匝的很紧,我甚至以为他只是轻飘飘沾在我身上的。 而我垂着手,并不肯环住他的腰背。我贪恋他的怀抱,却无法忘记此时此刻的他早已是别人的丈夫。 “洛西风。放手……” “别说话。”他把头搁在我肩上,长发撩着我的脖颈。 我突然就很讨厌他身上的这身刺目的红艳,红得令我又嫉妒又心塞。 “你放手。”我压低声音冷冷地说。不敢高声喊,我是很怕这么一喊,喉咙就会哽得生疼。 洛西风你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这样抱着我算什么! “你后悔么……”他不肯放手也不肯起身,阴冷的地下暗室中貌似升腾出一种仅属于我们之间的默契温度。 湿暖的感触,爬满每一寸肌肤。 我咬牙,说我不后悔。 “可是我后悔。”洛西风突然哼笑了一声,气息的暖温喷的我脖颈又软又痒:“明知道你不是小孩子,却总是忍不住想要把你当成小孩子来赌气。阿黛,我……” “洛西风你在说什么啊!”我皱着眉屏住泪。伸出犹豫了一整个拥抱宽度的手臂—— 只觉得越来越沉的重量压住我的肩,他的身子软绵绵,像水一样流淌。我惊慌失措地抱他,却只抓了那一手黏腻腻的猩红色! “洛西风?” 我后退一步,他锵然倒地。我跨前一步,低头却骇然不已—— 我看着自己这一身哭丧般的白色衣裙,从胸口与他拥抱贴合的接触面开始,一层白纱一层血。染得霜花红叫天。 “洛西风……” 我跪下身子,一手按住他的胸口,淅淅沥沥的血水却从他背脊疯狂地涌动。我立起身子,抱着他的半个肩膀按住后心,致命的前创口又开始绝望地崩裂。 从前胸贯穿背后,尽在心脉之处! 原来兮楉在离开之前,从他身前瞬移到背后,竟然—— 我只记得洛西风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却全然没有看清这样的毁伤。 果然,红衣太高调太华丽,耀眼的美艳像麻痹的毒素,无论多痛都可以让人视而不见。 就像,当年的苏砚…… “洛西风你明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狐妖的对手,为什么还要惹他!” 我吼完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只在他微弱起伏的胸膛上压上自己无助的双手。 他的血温热如烫过的酒,手掌心却是冰凉如铁。 “别这样看我,阿黛……”他支起手,去捏我的鱼鳃子:“打不过那狐狸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他那么强,我躲不开。” 是躲不开,还是不想躲? 从我入你洛西风门下的那天起。你教我第一招就是逃跑。 可是如果明知道逃不掉,为什么还要拖延?明知道一招都抵不住,为何没有畏惧? 因为在一个强大而敏锐的敌人面前,这是他唯一能为我找到一条活命之路的方式。 回忆声声。言犹在耳—— “师父,万一遇到连你也打不赢的妖怪怎么办?” 那是我入洛西风门下,第一次跟他出门去收一只蜘蛛精时问出的话。 “废话,打不赢就跑啊。” 我又说那要是也跑不掉呢? “那就骂他。反正要死的。骂得有骨气一点,不能死的太窝囊。”现在回想起来,从那一刻起,我对洛西风是否真的是苏砚转世这件事,始终持有崩溃的怀疑。 我说师父那我也要跟你一起骂么?我不会骂人…… 后来他一扇子敲我脑袋上了:“笨死了,我骂他,你不就可以趁机跑了么!” 我恨不得翻出死鱼眼来丢他—— 你丫就是不想让我这做徒弟的看到你挨揍吧! 可是也许只有这样,兮楉才会不屑于对我这个小角色出手。才会狂妄自大地甩身离去,才会带着貌似同情地口吻对我说‘我们才是同类’。 那么洛西风,你为什么连牺牲都要做得如此嚣张么? 你与苏砚,也只有在这一刻。和鸣了灵魂而没有什么不同。 我没有哭到崩溃,只是跪坐在他身旁像着了魔一样堵着那汹涌绝望的伤,徒劳的血泊沿着他身下的长发渐渐汇聚。 我想问他痛不痛,还没等开口他便冲我摇头。 “不痛……”他缓缓开口说:“从你,坚持要从这里离开的那一天起,就空了,不会再痛了。” “洛西风你说什么废话!你爱过我么?你敢说你把我放进过这里面么!”我把他抱在身上,任由他的鲜血把我这一身素白染得如同比翼的嫁衣:“你永远都是这么讨厌,把别人的眼泪当唱文,把别人的心意当游戏——” “我只想我的阿黛在挂念我的每一刻,脸上都是笑着的……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输给了梅妆。 你,怎么可以,比我对你的爱……成长得更快呢?” “洛西风!你闭嘴!”我撕开他的衣衫,将止血金疮药一类的不分青红皂白往上洒。顷刻间就被血水冲的不见了踪影。 我用力压着,可是这么凶险的失血在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下越发不可收拾起来。我的两只袖子全染透了,浑身湿得像个血人。 “红装……也很适合你。其实今晚,我又想过,如果揭开盖头的那一瞬,是你的话……” “洛西风你闭嘴啊!” 昏暗的地下密室里,只有一点点惨透的亮度沿着墙缝挤进了月光。 他惨白如纸的脸色下,唇色染血。樱红浅淡。 洛西风什么时候会这般听我的话?我叫他闭嘴,他就真的……再也不说话了。 连一句告别的没有?连一句爱不爱,都不表明? 就这样安静地睡在我怀里,连心脏都懒得再跳一下。 我只知道他爬到树上就懒得下来,洗完澡后就恨不得立刻就寝懒得梳妆,甚至在教我法术的时候因为懒得用扇子敲我的头,干脆隔着大半个院子弹石子弹得我一脑袋包。 可是心脏不能懒得跳啊!洛西风,这样你会死的! 他睁了睁眼睛。最后也没能给我一个熟悉而专属的眼神。淡淡的眸色晕染着微弱的气息,他对我说:“我活着,已是唐芷的丈夫。但我死了,就可以是你的男人……” 漫长的黑夜总要过去的,艳阳永远不知寒霜的罪孽。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用记忆支撑着身架,看那红衣似火的男人躺在那湿濡的泥地里。无论从那个角度去看,都像极了前世今生的一尾小鲤。 我想。我要不要就这样守在他身旁,与一个新的纪元一同埋葬? 而这一次,我又要不要放弃梅妆与阿黛,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去认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认识的他? 缘分总是那么任性,命运总是那么轻狂。 爱与不爱之间并不一定要隔着不共戴天,而执着之下的伤人伤己,不过是咬着不放了一柄双刃剑。 我与洛西风,就是我与洛西风之间的悲剧。与苏砚。与梅妆,皆无关。 大周天启圣历,重阳节。 太子轩辕奕被刺府邸,当场一命呜呼。目击的下人皆诚惶诚恐,顾左右而言一白毛妖兽破门而入,拳穿胸掌挖心。 七日国丧后,新太子轩辕野受封领命,剪除妖魔。以平飨天下。 “轩辕野明日就要起身回临安城了,你呢?” 星堂走到河边问我话的时候,我正在一片荷叶下发呆。 整整两个月来,我把自己彻彻底底当成了鱼。都说鱼的记忆力很差,可我为什么总是忘不掉那些本不该死在我面前的人呢? 我吐出一颗泡泡,吹走了头顶的枯荷。 “听说兮楉修魔七重,为了能够穿越六界,在昆仑山大肆残骸生灵。”星堂说:“你有没有想过,作为洛西风的徒弟,应该把他未竟的——” 我直接化成了人形,直立到星堂的面前。吓得他抽风一样地转身。 “小鲤鱼……你!” 我踩着荷叶涉水,大大方方地取了岸边的衣服。挑着淡红的唇冷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廉耻?” 星堂咽了咽口水,不出声。 “洛西风死了,再也不会有人告诉我女孩子该怎样,不该怎样了。”我披上青白的笼衣,赤脚踩在琉璃石铺就的长路上,拖曳着——及腰的白发! “洛西风到底有没有死我们还不知道,没有消息难道不是好消息么?小鲤鱼,你把头发染回来好不好?这样子走在院子里很吓人的!” “你是妖,难道还怕鬼么!”我哼了一声,裹紧衣服消失在庭院深处。 那天我陪在洛西风的身边,一下一下数着他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到后来——究竟是心跳停止,还是我的思绪停止,已然分不清了。 洛景天带着人来到唐家宅,处理了后事,并带走了洛西风。 星堂告诉我说也许老前辈有办法能救他,也许我可以不用那么急得就把自己这一头青丝愁成白发。 可是我摇摇头,摆弄着如雪的挽丝说:“我以为,这般白头,也算到老。” 两个月时间慢如切割,没有人知道洛西风的消息。他活着,亦或死了,无从而知。 轩辕野把我当鱼一样养在荷花池里,他新登东宫政事繁忙,但是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陪我。 我几乎,不出来见他。 于是他就在水面上与我喃喃那对话,我吐几个泡泡,表示我还在。 走在东宫后院的青石台上,我依着白发对月发呆。直到身后被人披了一件大红的斗篷,比我的颜色还新鲜。 “阿黛,你好久不肯出来了。”轩辕对我说。 073 寻踪 我很久不肯出来了,也就意味着——我躲在荷叶下的视线只有粼粼的水光重影,回忆可以咀嚼度日,伤感可以逆流回旋。 所以我也很久没有再见到轩辕野了。 我想储君与亲王之间,并不只隔了一座东宫。今日再见,从服饰到装束,从气质到举手投足,貌似都不太一样了呢。 我说:“我都忘了向殿下贺喜了。” “阿黛!”轩辕野抓住我的肩。借着力度将我按在后回廊上。我一点都没挣扎,所以压的有点重。他立刻就慌了,一下又把我拽了回来。 这一进一退一纠缠,我悲哀地笑了:“轩辕,你怎么了?” 我笑了,他却绷紧了严肃,大手抚上我如霜的鬓边:“阿黛,我该把你怎么办?” “你不要担心我。”我莞尔苦笑:“我活了这么多时光,知道什么样的痛苦能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疗愈。 倒是你,已经入主东宫,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不要一直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你可知我有多么嫉恨洛西风?”轩辕野单手扶住我的肩,压带在怀中。我能感觉到他结实的心跳强而有力。也能感觉到他无措的举动脆弱枉虚。 “每次看到他无畏无枉的样子,把你惹得肝肠寸断,我就没有一刻不想着怎么才能好好教训他一顿。只不过,我不是他的对手,这个想法也就不曾被付诸实践过。 可是,如果他的死会把我的阿黛彻彻底底地带走,我宁愿他活着回来站我面前添堵。” “是啊,如果洛西风死了。阿黛就真的不存在了。”我游了下眼睛,视线拉远入星河。 “要不,你陪我回临安城吧。”轩辕野低吟几许,突然请求道。 我想了想,说好。 “真的?”男人的脸色转瞬一变,眼角竟似有愉悦的光亮。我点点头,说:“听说你领了圣旨,要去剿灭狐妖兮楉。 我想,我是唯一一个见过他成魔之后还活着的人。这番陪你前去,还是有必要的。” 轩辕唏嘘轻叹:“阿黛,如果你这么想,那我劝你还是留在京城吧。 狐妖成魔为祸,一旦修成八重天极之身,再想围剿可就比登天还难了。下月月圆之际,我已部署了黎照将军的西南军在卢林谷谋划对策——” “区区凡人,如何与之对抗?”我不是看不起轩辕野的决心,只是单纯觉得胜算微乎。 “十年前的暗翼之祸,不是一样归尘归土么?” 我说那你得祈祷在出现一个洛景天了。像那老头子那么天才的除妖师,我一千年也没见过几个。他儿子可就不行了,在那死狐狸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 “轩辕野。你该不会是——”我一下子跳起身来,捉住轩辕野的臂膀:“你有洛景天的消息了?他会出手帮你?那洛西风——” “阿黛,”轩辕野抱歉得摇摇头:“没有。我什么消息都没有,对付兮楉。我只是有自己的办法而已。” 我沉着脸色,不敢表现得太失落。我说我累了,想去休息了。 “很久没有睡床了,轩辕。能给我找一间屋子么。我要白梅的熏香。” “那……他伸手撩起我的白发,仿若与月光的皎洁争胜美。 我点了点头,说:“染吧。” 淡香缭绕的沐浴屏风后面,我半阖着眼睛,放空思绪。 身子靠在温热的木桶边,我把长发泡进乌水中。 轩辕野告诉我,这是上好的乌檀粉,只有附属国进贡给皇宫内院。而像他以前那种边陲地界的封王身份。府上的侧妃是用不得这样的奢饰品。 “轩辕,得到这一切,你开心么?” 我说我执着小爱,你深藏大义。但归根到底。对想要的东西的那种寄托感都是相似的。 “如果你发现自己不需要再追求那些一直以来的执念,你会不会突然就觉得空虚呢?” “怎么会?”男人笑道:“我还没有得到你呢,阿黛。” 我沉默,他却说抱歉。 伸手捣了捣我浸泡在温水里的长发,他说他一时忘情,冒犯了。 “呵,没什么。”我仰面望着屏风上的戏水锦鲤,渐渐出了神。我说我只是觉得,为了让你不会有天像我这般……仿佛抽了骨头失了心一样空虚难受。我还是不要让你轻易得到了……” “那我,可以竭尽所能地要你逃不掉么?”轩辕野握住我的手:“我要你存在于我只手可以掌控的万世之巅,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了。” 我沉默,像睡着了一样紧闭了双眼。 “早点休息吧,我们三天后就启程。”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染着我的发,明明没有感觉的末梢却好像触发了全身的抽痛。 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侍女们诚惶诚恐。 “不要紧,我只是……最近经常这样。”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掌。我拧着眉头沉思。 这种麻木的感觉……好像自洛西风离开以后愈见明显。 抬起手,我隐隐看着掌心那道封咒貌似加深了几分。上神离朱的话言犹在耳,杀人时绝望的恐惧冷彻心扉。 这……只是错觉么? 三天后,我跟着轩辕野西进临安城。路过红鸾镇的时候,我对他说,我想离开一会儿。 “前面就是卢林谷,我们要在明天天黑之前跟黎将军的人汇合。阿黛,你……这个时候要去哪里?” 我说我在这里生活不短。又非人生地不熟,你让我离开,我去见……见一个朋友。 “阿黛,我知道你想要去干什么!”轩辕野下马落地,硬生生按住我的肩膀:“你听我说,不管洛西风是生是死,现在的你在我身边,我就绝对不会允许你莫名其妙地去干这种傻事!阿黛。你根本就不是那妖魔的对手。” 我说轩辕野你想多了,我才不会一个人跑去找兮楉报仇呢。 说实在的,我还挺好奇你会怎么对付他呢。 我真的……只是去见一个朋友。我咬了咬唇,坚持道。 “可是万一你独自行动,碰上那妖魔——” 我笑说不会的:“狐妖生性狡猾,在成魔之前的最后一个凶道之劫的月圆夜下,任凭尔等叫破阵也不会现身。 更何况,他能放过我第一次。就不会杀我第二次。另外,轩辕你想过么,如果我打定主意要离开哪里,来到哪里,要做什么。你拦得住我么?” “拦不住,所以就为你担心好了。”轩辕野宠溺地抚了下我的长发:“你就是吃定我不是?” 我想说我没那么矫情,只不过是你对我太好,我不忍心用任何言语来伤害你。但这并不表示。我可以忘记洛西风,转而——接受你。 我更想说,在我眼里,你像足了慕容凛…… 并不是一个无法爱上的角色,却永远止步在我带有记忆的心门之外。 送我到路叉口的时候,我突然问轩辕野:“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剿灭灵狐兮楉呢。它纵然为恶不浅,但究其动机也不过就是想要回到自己的故土。他害过人。人又未尝没有害过他。不如由他自在而去,彼此再无边犯。” 我的问题有点颠覆主题,但是轩辕野回答得很干脆:“可是他杀我兄长,此仇不报,我如何卧榻东宫?” 我愣了一下,旋即讪讪说:“轩辕奕如此对你,你竟还想着为他……” “毕竟同胞手足,我曾想过,若有一天必要刀兵相见,我可斩之以尊严。但是我不能容许他死的这般不瞑目。” “这样啊,”我叹了口气:“一直都觉得,你和你兄长除了长得很像外,没有一点点的共同点。” “你错了,我们很像,只不过立场生来不同。” 我说那我也一直挺奇怪的,说轩辕亦骗了灵狐我可以理解,但是用什么神器把人家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墨灵石都给偷走了……这我始终想不通。 “我也想过这件事,但也许……还有什么还没来得及展开的阴谋吧。我若是能真的了解他,只怕今天也不会弄到这个地步了。”轩辕野明显并不想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对我说:“阿黛,你若真要离开一天,便由得你去吧。只是切记要小心照顾自己……” 我点头,说放心,我会在明天傍晚前回去找你的。 “那,我叫两个人陪你一起!” “你怕我不回来了?”我笑道。 轩辕尴尬:“不是,我只是怕你出事。” 我说不用,连我都对付不了的危机,你就算再派来两个人又能有什么用“ 于是轩辕野没再多说什么,这是抱着我肩膀在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走了,回到红鸾镇东南市外的——洛宅。 只有这里的白梅香,是我永远不能割舍的。 路过,我便无法说服自己不来看看。就好像推开门,便能看到那男人抚琴题字的慵懒身影—— 狐嫂不在,花默默不在,安静的院子死一般沉寂。 可是为什么,不到十一月的天气里,白梅就开的那么盛呢? 074 求你不要来打扰我们了 下雨了,初冬的小雨淅淅沥沥,融了入骨的寒意。我抬手挡了挡额前,想要退回到院门的檐下。 我还记得那里会有一把油纸伞,为免被花默默啃坏,洛西风把它挂的高高。 可是现在却不见了,只留下花洒一样的水印慢爬着墙壁的孤寂。 我离开这里到现在有小半年了,物是人非的程度简直发指。 其实屋还是那个屋。树还是那个树,但我就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好像陌生的跟我一点没关系。 直到身后大门吱呀一声,唯一让我有所熟悉的油纸伞再次入镜—— “出门瞧着天青色,没想到这雨会下这么大。你身子将好未愈,还是快进去歇着。等下我烧水帮你沐浴。” “还是你先洗吧,夜雨最寒,可别——诶?” 水沥沥的油纸伞被那双修长的手拧住,甩了一圈圈的涟漪尽数落在我不知该呈出什么样表情的脸上。 “啊,抱歉——”男人微笑着眯眼向我点头:“姑娘,你……来找人的?” 唐芷随即放开挽住他胳膊的手,目光像针刺一样从我身上缩回去。 “阿芷?她是——”洛西风上下打量着我,眼中茫然的温和像是在看一只迷路淋雨的猫咪。 “啊!她是……”唐芷收了惊怔。莞尔一笑:“她是我朋友,来找我……我……” “既是阿芷的朋友,那便快请进吧。”洛西风将纸伞挂上后墙,动作分明就同之前一般习惯流畅。 他还是习惯用右手捏住袖口掸水渍,还是习惯把漆墨长发从外装里摘出来的时候扬到同样的高度。 却再也不习惯看我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发笑。对我说话的时候,摇着装逼的扇子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洛西风,他不认识我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三人之间,仿佛横生了一季春秋。 “啊!”唐芷一把拖住我的手:“师兄,你先歇息吧。我跟阿黛妹妹有很多话要说呢!” 就这样,她三步两拽地把我拖进了后院对间一处隐秘的客房。 洛西风没有追上来,就好像夫妻之间面对不用多嘴的小秘密一样,信任着把一切留给她自己。 从这个窗口看出去,卧房亮起的那一盏恬淡灯光柔和了他的侧脸。 他捡起床榻上的被褥,铺就悉心,枕头成双…… “阿黛,你听我说——”唐芷走到我面前,半句话尚未吐出。我一掌挥出,却在惊怒之下收了七分力。 可她还是被我击出一丈远,软绵绵地撞在身后的物架上,噼里啪啦。 “阿芷!你没事吧?” 男人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口吻带着俗套的焦急。 唐芷在墙角挣扎了一下,摒着声音回喊了一句:“没事的,师兄你先休息。” 喊完她就吐血了,再次虚虚弱弱地跌回墙壁。 我冷哼一声,抓着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提起来:“你装什么!我又没有用多少力气!洛西风为什么会不记得我,你到底对他做什么了!” “呵……”唐芷惨白着脸色。指甲轻扣我的手背:“在你眼里,洛西风可以大难不死这件事,还不如他记不记得你重要么?” “你少废话。”我拧住唐芷的脉门,刚刚那一掌完全削不了我羞愤异常的感性。我把她按在墙上。力度不由加上了几分—— 可是……为什么她的脉搏空得仿佛能淘出回音,为什么她受这么一点伤就会虚弱到难以站立? “唐芷!你——” 她咬着血迹斑斑的唇,点头的一瞬间,泪水垂下。 我把唐芷扶到床上。俯身捞起暖炉旁的茶壶,点火坐上灶。 “阿黛,我的时间不多了。”唐芷掩着帕子咳嗽,眼泪溅在分明的炉火上,蕴出斑斓的光星:“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你与他千年之缘又怎样?我只求这一世哪怕为他而死也甘心情愿。” 那日兮楉成魔,一招之下尽断他心脉。如果不靠这枚起死回生的狐族内丹来入药续命,神仙亦是乏术。 “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我爹用无数杀孽换取的,苟活二十年,我早已无颜面对世事苍生。我求师伯救他,也求他满足我最后的愿望。 阿黛。我是师兄的妻子,即便他在解开我红色盖头的那一瞬间,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依然是你。 我爱他不会比你更少,可是感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所以洛景天帮了你?” “师伯拿我当了二十年的女儿,他用‘置幻之术’在师兄身体里构造了虚假的潜意识。我是唐芷,是他的妻子,而你——不存在。 你放心,等到我死了,我……我就把他还给你。真的,我一定会让他恢复对你的记忆,阿黛,我只求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最后这点时间了行么? 哪怕是假的,哪怕他对我的爱都是假的……” “置幻之术,”仿佛没有听到唐芷接下来的祈诉,我反反复复喃语重复:“原来不是失忆啊……只是幻术而已么? 这世上,有幻术就有破绽。有心魔就有极端。 如果我在他心里的位置足够深远足够强大,他是不是……就没那么容易会被控制得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盯着唐芷的眼睛,我严肃得让她发抖:“告诉我,是不是?” “阿黛,也许在师兄的心里,早就把命还给你了。”唐芷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也许,你说的并没有错。你的爱让他太疲惫,他的爱也只能叫你遍体鳞伤。如果前尘旧事一笔勾销。如有缘分自然还会再相聚,难道这样不好么?” 我说好,这样很好。 “请你不用恢复他的记忆。你若死了,就让他守着‘爱妻’唐芷的石碑过一辈子也好。” 我想这一刻,我也许才真正明白洛西风躺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呼吸的时候,为什么脸上的表情会那么从容平静。 也许他是真的累了,真的想要以结束生命的方式来带走他的无能为力。 如果这么久以来,我口口声声的深恋却没能化成真正的牺牲与大爱——那么这一次。我还有什么理由去争抢这个已经是别人丈夫的男人呢? 我为唐芷疗伤,看她睡去后便打算悄悄离开。此时天已破晓,连夜的雨终于停下,院子里水洼四伏。 我尽量不踩出响声,却还是像抓包一样被那一袭白衣的鬼魅身影补了去路! “阿黛姑娘,这么早要出门?” 我只知道洛西风的晨起习惯雷打不动,先洗漱后练功,太阳不出之前是不大会出门的。 早饭都是我来烧。偶尔回去红鸾桥下面的包子店买。 “我……”我摒了摒呼吸:“昨晚贸然造访,打扰你们了。唐家姐姐难得见我,聊得晚了。让她再睡一会儿吧。” “呵,你家姐姐最是贪睡,每每早上要我备好了红鸾桥下的豆沙包,闻着香味都不起来呢。”洛西风笑道:“诶?你初来这里吧,要不要一起去尝尝?这家店的——” 原来他这么早起床是为了给唐芷买早饭啊。 我笑笑说,不用了。我还有事要赶路。 “那我送你到城门吧。阿芷从小体弱,没有什么朋友。难得见她有人来看望,这番若是给怠慢了,她定要与我恼起来的。” 我没再多说什么,与洛西风侧身保持着半人的距离,一路踩着勤劳小商贩们布摊的吆喝声,往城门口去了。 “阿黛姑娘,你祖籍何处?” 我说我祖籍崀山县。几年前闹了饥荒,家里什么人都不剩了,只有个邻家要好的姐妹名叫奈何。我有心去投奔—— 这番话,是我在三年多前第一次见到洛西风的时候,一字一句对他说的。 “一个姑娘家背井离乡实在难为,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来找阿芷。” 我说谢谢,我一个人照顾自己很习惯。这次贸然造访也不是为了寻求帮助的。而是听说……我吐出早已编排好的说辞:“听说唐家出了事,担心她而已。她的身体从小就很不好,你要……多照顾她,多陪伴她。” “放心,我既娶她为妻,自是一心待她。阿黛姑娘,前面就是城门了——”洛西风伸手一指,脚步却在经过包子铺的时候便不再往前多移动了。这是还惦记着他妻子的早饭,一刻不想让她多等吧。 “哦,不用送了,你快回去吧。” 我的心疼得炸裂,嘴上却违和出最懂事的笑容。 “那,哦对了,我还没有请问姑娘的尊姓,实在冒犯了。” “我姓洛,名叫梅妆。阿黛只是儿时乳名。” “梅妆?”洛西风眉目一转:“可是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的那个‘梅妆’?” 我点头。 “说起来真是巧,我记得小时候有块护身宝玉,上面就刻了这几行字。” 我说是么?那么,那块玉现在还在么? 胸口瞬间冰凉,早已融入我血脉的玉佩经好像在一瞬间抽走了所有的体温。 我按住胸口,就好像是个偷了人家东西的小孩子。但是心不慌,也不虚。 洛西风顿了一下,漂亮的眼睛微微向旁边转,我知道他这是在回忆。 “啊,抱歉,我想不起来了。可能是什么时候弄丢了吧。” 我死死咬住唇,呛出口的悲伤无足轻重:“那么重要的护身符本该送给最重要的人,你可真大意。” “也对,大概是给阿芷收起来了,我忘记了。只不过,令尊能为姑娘你取下这么美丽的名字——” “不必赞美,你不需要记住我的名字。”我打断他的话:“也……不需要再见到我。” 转身踩着连夜的积水,我逃出了红鸾镇。 075 战斗 我一路往西,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了卢林谷。可是既没有找到轩辕野的部队也没有看见黎照将军的军营。 我想,是不是洛西风的失忆深深传染了我,让我记错了方向记错的地点。 寒夜的山谷冷皱皱的,我有点累,找到一棵相对有安全感的树靠着休息。 我不想再去想有关洛西风的一切,印象中,他爹好像有把很锋利的匕首,就是上回给奈何剖腹产的那个——轻吹一刃,深不见血。 要是我能借来用一用,把心里的人剜出来,扔出去,再不留痕地关上就好了。恩,奈何的肚子上就一点疤痕都没有…… 我想奈何了,想她对我说过的,人百年一世,妖千年一世,但一世就是一世,长短本就没有区别。 洛西风就这么轻易地选择忘了我,他又可还记得,当初我要他喂我忘尘草的那一刻,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突然觉得很冷,那种自心脾之间骤然窜出的一股寒意纠缠着内腑的钝痛,一下一下就像被人用脚狠狠踩踏。 一股恐惧的至寒沿着我麻痹的手臂一直传导入我掌心。 我盯眼直视,纹理晕染的淡红契记貌似又加深了几许! 我用另一只手奋力地搓,微微发烫。 我自嘲地冷笑,是福是祸皆躲不过。事到如今我连失去洛西风都不怕了,还怕死么? 圆月即将当空,我站在冷飕飕的山谷中,越发觉得事态不对。 轩辕野不可能到现在还不来,难道是出事了? 站起身,我决定先去临安城看看情况。可是头重脚轻的无力感沿着四肢垂下来,我一个跄踉撑在树干上,喘息了好半天才站稳。 至于么,不过是伤了点心而已。我为我自己的脆弱感到深深的鄙视。 “你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听得身后有言语,略带熟悉的口吻攒动我惊悚的默膜。 上一次听到这刺耳的声音是在三个月前,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洛西风的冥丧之曲。我永远也忘不了。 “是你?” 白发缭绕在山谷劲冷的寒风中,黑袍加身,魅影一般幽深。 我觉得兮楉开起来比之前更美了,像是一种被吸干了灵魂后在用玉琢精雕出来的完美躯壳。 他的眼睛红如琥珀,唇色染血欲滴。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单手撑着树,意欲防备。 “卢林谷,魔祭坛。月圆之后,我就能冲破七重天。怎么?难道你不是独自来找我报仇的?” 我倒退两步,蜷掌成风。 “轩辕野哪去了!你把他怎么了!” “轩辕野?”兮楉转瞬扯出一丝疑惑,旋即又不屑冷笑:“就那个新太子啊。我就说么,你怎么会不带一点帮手就敢前来? 呵,能被他那个无德无能的长兄算计到断子绝孙的,能是什么厉害的角色。” 我笑道:“那你呢?还不是一样被那个没用的人算计到一无所有?” 我本不想激怒他,但是套用洛西风的话说,人有的时候就是嘴贱成瘾。 没想到兮楉并没有发恼出手,反而是饶有兴味地凑上前来,撩起我染黑的长发:“啧啧,里面还有点白色呢。小鲤鱼,为了一个凡夫俗子,值得么?” “你别碰我!我没出息又怎样,我为失去的爱人一夜白头又怎样?我就是个弱不禁风的鲤鱼精,但我至始至终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放弃。而你呢?”我并没有被侵犯的不适感,主要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看着实在是太美艳了:“兮楉,狐嫂告诉过我。你的白发象征着灵狐一族最高贵的血统。无论你身在何处,这都是不可玷染的标志,可如今你堕入魔道,就算再回青丘之国,你的族人还会爱戴你么?还会拥护你么!” “哪有怎样!”兮楉捏住我的脖颈,血红的双眼瞪入心髓:“死鲤鱼,你给我听着,苍天弃吾吾宁成魔,等我回到青丘之国,一样顺昌逆亡! 我会建立属于我的国度,属于我的臣民。总有一天,我会血洗人间,让着种低级下贱又狡猾残忍的种族从此永世不见!” “就凭你?”说话间,低沉的嗓音自空宇翩下。 重剑紫衣,道骨仙风。竟是——洛景天?! “是你?”兮楉放开利爪,我咳嗽连连。 “区区狐妖,竟敢口出妄言。六界之内生息维系,岂是你说平灭得了的!” “洛老头,你还活着啊。”兮楉冷笑道:“我还以为要救你那没用的儿子,你怎么也得送上自己大半条命去呢。” “托你的福,犬子可是靠你的内丹来续命。我本就嫌弃他纨绔不化,这下真没办法,从里到外都是一股狐臊气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相信,洛西风真是洛景天亲生的啊!老爷子一本正经习惯了,偶尔呛人的表情跟那贱男人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于是就像我预期的一样,毕竟兮楉是个美丽而没有脑子的狐狸。三句话激将,也就打起来的。我有幸目睹这么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然后……乖乖躲进草丛里。 我只知道洛景天很厉害,但是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 狐妖兮楉尚未突破七重魔天,否则就是再来一个洛景天只怕也没办法跟他周旋了。 可是圆月马上就要升起了,洛景天态度恋战,明显就是在拖延,所以兮楉急了。 这人一急就开始不要脸,我好端端地藏在树后观战呢,岂料这死狐狸一招打个偏的直接就冲我来了! 我根本就没想到洛景天会扯招下来替我挡,也就是这毫厘之间的差败,让他重伤在兮楉手下。 “真是太可笑了,你不是号称堂堂护国天师,逢妖必杀么?”兮楉落地,白发群魔般缭绕在夜的死寂中:“怎么?这条死鲤鱼算是你家儿媳妇儿了?要你这么舍命。” 洛景天吐出一口血,撑着剑先一步拦开我尚在犹豫的动作前。 “别过来!你快逃……” “你想多了,我压根没想过去管你。”我站在原地,语气有点无情无义。但是手脚却不由自主上前扶住这老家伙—— “对哦,我倒还忘了。”兮楉眉眼一挑,上前两步:“这老家伙可是亲手杀了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说句实话,我还挺喜欢你这条小鱼的。不如你替我杀了他,咱们一块成魔,让那些曾经欺辱过我们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来往六界逍遥自在,岂不更好?” 我笑了笑,说好啊。我想这个老头子死,可已经想了好久了。 我忘不了他当初亲手杀了阿宝的时候是有多决绝,就好像在捏死一只毫无思想的蝼蚁,还把所有的借口都摆的那么理所当然。 “阿黛……”洛景天叫我的名字:“我之前便与你承诺。若有一天你来找我报仇,我绝无怨言。” 我说那好,反正洛西风与我之间早已陌路,以前若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我还会留你活到现在么?你再强大,也奈何不了想杀你的人时时刻刻寻找契机。 “而今天,不就是最好的契机么?” 兮楉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就差送上一柄擦的铮铮亮的刀了。 月亮已经上了梢头,他单手抚在我肩上。满意地拍了拍:“要不?他就交给你了?” 我木然点头,旋即一掌直击洛景天的胸腹。那一声闷墩的砰响夺取了兮楉最后的警惕与防备,所以他根本没想到我会随手抽出洛景天腰间的灵隐刀,转身送进他自己胸膛! 灵隐刀快如薄翼,斩妖除魔居家旅游的必备良品。 眼看着胸前伤口细小,鲜血却喷薄如注。 “你找死!”兮楉反掌将我击出数步,强弩之末的力度依然不容小觑。 强撑着避开要害,滚到洛景天身边。 “阿黛姑娘,你可还好?” 我喘息几声。冷着眼推开老家伙:“还是你先走吧,跟你的儿子媳妇一并去享天伦之乐。也乐得我们妖孽与妖孽之间,自相残杀。” 抓着身后的树干,我极力压抑着胸口翻腾的气血,试图站起身来。 “以为区区灵隐刀就能置我于死地,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兮楉拔出刀锋,甩袖斩在我肩膀上,一开始很凉,过了很久才觉得疼。雪白的衣袖霎时间晕红一片。 就在这时候。周围山谷呐喊声声,一片火光一片炬。 “我还以为全军覆没了呢?没想到这轩辕野有两把刷子!”兮楉上前一步把我抢在怀里,尖锐的指尖深深压在我咽喉上。 “你在山谷周围,布了幻阵?”直到我看着轩辕野拖着身后那一簇簇仿佛经历过一场又一场殊死搏斗的队伍,渐渐清晰在眼前的,除了确认的安慰就只剩下真实的关心。 狐妖幻阵,谁人能敌? “阿黛!你受伤了么!” “轩辕我没事!炸掉祭坛,等圆月过去了——唔!” “阿黛!” “轩辕野?原来你就是那个新太子啊。”不及我回答,狐妖拖着我便往洛景天这一处推。随即挑起地上沉重的佩剑,牢牢压住我们的脖颈:“呵,想必你最懂我的心思。你做你的储君,我回我的青丘,这么兴师动众地带着十几万人以卵击石,你图什么啊?” 兮楉并非不敢动手,只是一则他已经重伤加身,二则这大半夜时间被拖延下去,早就没有耐心了。 “你这妖邪,谁与你同路!快点放了阿黛和洛老前辈——” 我微垂着眼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对咫尺距离里死亡的威胁不再有一点恐惧。 “阿黛姑娘,我很对不起。” 我说洛老爷子你算了吧,阿宝的死我不可能原谅你的。 “不是为了这个,是为子醇。阿芷以命换命,只有这一点心愿,我不忍叫她——” 原来你是说让洛西风忘记我的‘置幻之术’啊?我笑出了眼泪:“洛景天,如果我是为人父母的,也不会愿意让自己器重的儿子跟我这种妖怪厮混在一起。有什么可抱歉的?何况,我与洛西风之间的缘分,若尽了,谁也怨不到。” “阿黛,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惜了,我一生除妖无数,到最后却要陪着一个像你这样的——” 我说洛景天你还觉得吃亏?我生没能与我的爱人相守,死不能与他同穴,最后跟他爹一块被宰掉,我恨不能现在就喝孟婆汤。 “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狐妖横着剑,厉声怒道:“轩辕野,带着你的残兵弱将滚回京城,再敢插足废话,我现在就把这颗鱼脑袋送给你炖汤!” 就在这时,两声激烈的炮响振聋发聩,不偏不倚地正炸在卢林谷祭坛上。天撼地动,日月无光。 兮楉横着刀刃在我颈子上轻轻一抹,温热的血珠淌进胸膛。 “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你不顾这死丫头的命了么!” “谁许你自作主张!”轩辕野一拳劈倒身边的一个副将:“白狐兮楉!放了阿黛,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殿下!”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女音穿过层层兵林,矮矮墩墩的老妇人闪身出来。 “狐嫂?”我看了洛景天一眼,之前在红鸾镇的洛宅没有发现狐嫂和花默默等妖众的身影,我还以为已经被这老爷子给扫地出门了。 “兰……”兮楉血红的眼眸轻轻流转,叫了声兰姑姑。 狐嫂老泪纵横,却是哽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心心念念想要回到青丘之国是为了什么?你的亲人不在了,你的族人背弃你,兰嫂是你唯一的牵挂吧?”轩辕野挥手示意两侧的军士放开这个可怜的老妇人:“束手吧,别让等你多年的老人看你最后的不堪下场。” 咣当一声,兮楉架在我脖子上的剑突然落地。 当时我是有点意外的,总觉得成魔失心,首先六亲不认。他该不会仅仅是听了几句劝就—— “这是什么!手……我的手!”兮楉突然发狂一样尖叫,举着惨白的手痛苦地扭曲着。 我就这么看着他的手在我面前簌簌往下脱皮,一层血肉一层骨,然后是整个臂膀! “你们在这剑上涂了——” 他持的剑是洛景天的,宽背凝紫青冈刃。 我以为这老家伙看起来周正,其实思路也跟他儿子一样走偏锋。没想到他摇了下头:“并不是我。” 只在须臾之间,黑袍下的整只右手已经化作森森白骨。 “千算万算,我杀了你——” 身子一紧,我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轩辕野凌空抢在手里一样,他的臂弯如是有力,几乎在一瞬间治愈了我全身上下的伤痛。 那一刻,我有点矫情地想,如果今天我们都能活着回去,要我嫁他也未尝不可…… 兮楉的掌风划破了轩辕野铠甲前襟,幸而没有见血,黝深健硕的胸肌暴露之下,一道暗红的伤疤触目惊心。 我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寒亭山,他的伤就是我帮他治的。 “是你……呵,原来是你……”倒地的一瞬间,狐妖瞪起不瞑目的双眼:“果然,人心才是……” 手起刀落,腥血飞溅。轩辕斩下了兮楉的头颅,挑在旌旗顶端。 零碎的白发压在浓重的黑袍上,风吹祭,发如雪。 我想,有些人活得久了,反而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 就如这只高傲的白狐,从一开始——也不过就是想要再回自己的故土看一看。也许他并没有什么必须想要做的事,只是看一看。 狐嫂哭声动容,抱着那团渐渐腐蚀殆尽的躯体,用黑袍一层层包裹起来。 我记得她说过,若有一朝天可怜见,还能让她带着她的小王子,再回青丘。 “阿黛!你伤得严不严重?”轩辕野抱住我几欲栽倒的身子,目光焦急如灼。 我胸口挨了狐妖一掌,肩膀又被砍个正着,这会儿强打着精神撑的实在辛苦。可是我摇头:“没事,你呢?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看起来很狼狈。” “我带人到卢林谷口与黎将军汇合,才知道狐妖在此处布了幻阵,黎将军带人深入。几乎全军覆没。” 我怔怔地看着轩辕野:“全军覆没……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和……他亲信的几员副将,带着三纵先锋队全都阵亡了。”轩辕野回答。 “黎照死了?” “恩,我来晚了。”看着男人懊丧的表情,我实在不忍多问。当初要不是黎照带兵十万示压京师,只怕轩辕奕要早一步下手了。他是黎疏的哥哥,自然也是轩辕野的自家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 等回到京城,我必将上表严明,加封进祠。” 人都死了。加封又有何用?我说轩辕野,如果你真的顾念友人情谊,就请善待人家留下的兵马将种。 我想这番剿除灵狐,西南军主帅无故折损,对于新储太子之位的他来说几乎等同于断臂之失。 “那么现在主帅身死,军众必然悲恸哗然。你快点去安抚处理,不用管我了。”我说。 “可是你——”轩辕野提起我血淋淋的袖子,满面心疼。 我说我还有几句话要跟洛老前辈说。 轩辕野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扶我到一旁坐下。然后召唤手下快点叫军医过来。 我停静下来后才意识到自己浑身疼得跟抽筋似的,转脸瞄了瞄正在调息疗伤的洛景天,我说你还真敢在我面前这么毫无防备,就不怕我真的会为阿宝报仇么? “鲜少有你这般心地善良的妖精,我信你不会这么做。” “少假正经了,阿宝弯弯奈何星堂,他们哪有一个有坏心的呢?”我冷笑一声。 “你说星堂是妖?” 我:“……” 对哦,人家可是用檀香木装了十几年的上古式灵。洛景天还以为自己家祖坟冒青烟呢! 我觉得我就是个猪一样的队友,于是赶紧轻咳两声转移话题:“话说,刚才你给兮楉下的到底是什么毒?那么厉害。” “不是我。” 我并不是很信,但是洛景天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一点不像假装的。 “爹!” 听到身后恍然一声惊唤,我只觉得背脊的鳞片都要立起来了! “爹,您没事吧!” 这是女声,唐芷也来了。 “听说太子入临安围剿狐妖,你怎么不声不响就一个人过来了!”洛西风扶住他父亲,这番关切的眼神可是之前所没见识过的。 印象里,以前只要一提起他爹。他脸上的表情就跟日狗似的。 洛景天你个心机老头,弄什么‘置幻之术’还说是因为心疼唐芷,说不定你丫就是想要个孝顺儿子吧。 唐芷,也叫他……爹? “跟你说有什么用,叫你精进修为不要整天吊儿郎当你听么?到那狐妖手下,连半招都过不了。” “好了您别再说了,阿芷,快点帮我扶爹去马车上休息。” 我轻轻挪开身子,离开。 “阿黛姑娘!”洛景天突然叫住我。我触电般停住脚步。却迟迟没有转身过来。 “阿黛姑娘?”洛西风加快两步走到我身前:“是你?你怎么在——” “哦,是阿黛妹妹。”唐芷尴尬地冲洛景天使了个眼色,笑得十分牵强:“昨晚我先睡了,一觉睁眼你就不见了。师兄说你走了,我还想着——唉,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伤得严重么?让姐看看!” 我脱开衣袖,摇头说不用了,我只是途经这里,被狐妖缠住,他月圆成魔,要抓我为祭。多亏……洛老前辈出手相助…… 真奇怪,人一旦开始接受了会撒谎这种设定,就会撒谎撒上瘾。 洛景天轻咳两声,看了看唐芷说:“阿芷,为父心口痛得厉害,你可有药带在车上?” “啊,有,有的。”唐芷往我和洛西风这里看了一眼。然后扶着她家老爹上了马车。 我觉得挺意外的,也不知道老爷子这番算什么意思。 让他儿子陪我说说话做补偿么?那我还不如砸一把银子去醉香楼挑个比他还帅气的小官聊到天明。 所以我没领他的情,也没说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因为洛西风刚刚走近我,还没等喊出我的名字,我就昏倒了,顺便吐他一身血。 076 红梅白雪知 “我……在哪?”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只觉得是身处室内。屏风后的床榻又温又软。火盆滋滋,告示着今天的冬天来得很早。 “轩辕……轩辕野呢?”我又问。 这个时候,我甚至还没有完全清醒地意识到,我身边的人是洛西风。 “阿黛,你醒了?”他叫我。 他还是一身胜雪白衣,还是黑发清扬瀑悬,眼神安静,眉峰轻转。可是我并不激动,也不在乎。因为已为人夫的洛西风,在我眼中便早不再是洛西风了。 他是我‘唐家姐姐’的丈夫,也只会把我当成一个娘家小妹来关乎止礼。 这种相见如陌路,错身退万步的感觉,真的不怎么好。 虽然我承认,从他口中叫出我名字的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把什么都出卖了。 “洛先生,我跟你很熟么?”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我认得出这是我的房间。跻身在后院白梅林丛对角的那个小厢房,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阿黛,是我。”洛西风沉着眸子看我,绻缱的目光中唯有我憔悴苍白,突兀呆滞的倒影。却被面前这男人用无尽的心疼和愧疚包裹了里外三层。 我抬起手,用力在自己的脸颊上掐了一下,可是肩膀上的刀伤恍然刺痛,我下不了手。 “是这样捏……”洛西风抬掌握住我的手,沿着我冰冷的面腮轻轻摩挲。 我看着他,像中邪了一样傻怔着。我也想假装不记得他。可是泪水总是那么不争气地突然肆意出来。 “阿黛我回来了。”他反掌抚着我的泪水,我却不顾一切地掀开被子往外逃。 “阿黛!”洛西风从身后一把捉住我,像捉鱼一样:“阿黛,别逃!我们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噩梦总会醒的!” “洛西风,你放手!”我用力挣扎着,尚未痊愈的刀伤尽数崩裂。 “阿黛,别动!我不碰你,你别再动了!”他转过脸去。把我推回床角。我抱着膝盖,冷静了好久才说:“洛西风,你的噩梦醒了,那我的噩梦呢?” 我叫他打一大盆水进来,放了许多皂角和荚豆。水温暖融融的,将将到我半身高。 我化成鱼形,纵身进去,两个来回后钻出—— 就这么**裸地站出来,没什么好羞耻的。因为我的白发如我的身体一般纯净,并不会让我觉得难堪。 “阿黛,你做什么?”洛西风转过脸去,这样窘迫和无助的表情让我不由自主地骤升一股报复的快感。 可是快感过后,依然是难以言明的空虚和心疼。 我说洛西风,你不敢看我么?你不敢直视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白发? “院子里的梅香在冥冥之中召唤我前来,我以为在这里能找到你孤寂的灵魂,等着我。 那把油纸伞,是我们初相遇的时候你亲手遮在我头顶的。那下面,不能再钻出另一个女人。 死而复生,再塑因缘,洛西风你知道你在我心里已经死透了么!你为什么还要想起来?!” 他哑然看着我,伸手扶过我的肩膀,穿过我水淋淋的白发。手指撩过耳畔,我目不转睛。 他的眼睛却红了。他问我:“全白了?新发呢?” 我苦笑:“白了的发如何再待新?死了的心如何还能愈?洛西风, 你死第一次,躺在我怀里,我用余生染尽霜华祭奠。可你死第二次,死在我心里。看到你和唐芷鹣鲽情深的那一刻,我的心就不再痛了。” “是么?如果我能选择,却宁愿站在奈何桥下等你——”洛西风攥着我的白发,轻轻撂在我肩膀后。 少女曼妙的体态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面前,他不再回避目光,就这样站着,像欣赏什么东西一样用不带**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他心疼我,可心疼二字,往往都是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把效果放到最大。如果你还能为我做什么,早就把悲剧掐死在不该存在的源头里。又怎么会有机会让我被人‘心疼’? “可是你活了,你这条命是唐芷的。除了她,你不能对任何人负责。洛西风,我们之间大概只是没有缘分罢了。”穿上衣服,我跨出水盆,有点虚弱有点跄踉。 “你伤成这样要去哪?”洛西风拉住我。我说去哪都好,但这里不再是我家了。 那年他第一次把我领进这个院子的时候,我左手牵着他的衣襟,右手拖着阿宝的萝卜缨子。 我在这里完成了一条锦鲤鱼人形少女时光的发育,朝夕伴着这个男人,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安定着无欲无求。 可是到最后,我一无所有地输给了千年执念,赔得一塌糊涂。 用力呼吸,用力控制着眼泪。这世上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来。 “你若执意要走,也得先留在这养伤。过几天,等轩辕野来接你吧。”洛西风坚持把我送上榻:“你这个样子,我就是死也不会放你离开。” 我惊愕,那天在卢林谷我身体不支晕倒,醒来后就是在这红鸾镇的洛宅之中,轩辕野去哪了? “皇帝病重,他回京城去了。你伤势沉重不能奔波,于是他临走前对我说——”洛西风顿住口吻,我却静待后文:“说什么?” “说,要我好好照顾你。” 我说你别骗我,这不是轩辕的个性。 “真的。” “洛西风你撒谎的时候眼睛会往下看。” “九五加尊之日,纳你入宫之时,他要你在这儿等他。” 我哑然失声,脑海中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几个字:“他向我求亲?” 洛西风不说话。 我说那好,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 “阿黛,你爱他么?” “我不知道。他对我好,爱不爱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觉得有点累了,闭上眼睛就不愿睁开了。天色将晚,我抱着被子靠住床头:“洛西风,让我休息吧。” 他点点头站起身来。把被子帮我掖了掖,多余的话没有再说。 我并没有睡着,因为现在是白天。躺了一个多时辰后,我有点饿了,于是径自爬起身来。 我还能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一样来轻车熟路地找伙房,只可惜,当年院子里一片祥和的人们,早就已经不知散落在何处了。 星堂的扇子被烧了,所以他只能像蝙蝠一样挂在树上。狐嫂带着兮楉的骨灰远走昆仑。说有生之年要为他念下一万遍的大悲咒,祈求轮回转世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花默默,阿壁他们都走了。我想,他们大概都不习惯跟这样子的洛西风夫妻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吧。 原来一旦经历过风雨,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路过前厅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一个是唐芷,而另一个不是洛西风。 偌大的庭院里横竖也就只有三个活人,我是妖。 “阿芷,你不会怪爹吧?我之前答应过你。最后这些时间里——”老头子貌似伤得也不轻,这都几天了,讲起话来中气也不如之前那般足了。 “爹,我明白的。我为师兄换命是心甘情愿的,窃他之爱本就良心难安……” 我深吸一口气,不用多想也明白这两人话中之意。 来不及多想便冲进门去,我说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无耻?既然想要他按照你们的心意来生活,就不要把他当成玩偶一样作弄! 既然想让他永远跟我这个妖孽划清界限,现在又心软后悔什么! “我跟你们说清楚。洛西风既然已经是你唐芷的丈夫,不管他记不记得我,我都不会再要了!” “阿黛,你醒了?”唐芷慌忙站起身,弱不禁风的样子感觉好像摔一下门就能把她震倒。 “阿芷,你先出去一下吧,我有话要单独跟阿黛谈谈。” 唐芷看了我一眼便出去了,而我,还是没有做好在面对洛景天时能不怨恨的准备。 我说我做不到与你冰释前谦。上一次同生共死也只是个意外,既然你们洛家已经选定了一个很中意的女子成为洛西风的伴侣,你又何必因为自责而故意解除‘置幻之术’? 你弄得他很痛苦,唐芷很伤心,我也觉得横竖不知如何是好。难道你改行不当天师当月老么!!! 要不是看在你是他爹的份上,我觉得我要是洛西风绝对会打你一顿。 “阿黛姑娘,我并非为了你才这样做。”洛景天垂了垂目光,我发觉他好像正在看我的手。 我手上有东西么? 下意识地抬起掌心,那道咒印竟然已经蜕成了血红色? “这道封咒,名叫‘诺祈咒’,如果我猜的没错,该是执掌冥界轮回期限的上神离朱与你立下的吧?” 洛景天说出来历的一瞬间,我赶紧攥住手藏到身后,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我在书上读到过记载,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契印。” 我说,既然你查到过,那么可否告诉我,我会怎样? 洛景天沉默。而沉默在很多时候代表着不忍透露。 我惨笑一声,说我明白了:“你是知道我同样命不久矣,于是出于同情?” “阿黛姑娘,如果你和阿芷注定是他此生的情劫,那么他总该做出他自己的选择。 我不想再承担任何外力的角色,也不想见到他在一无所知的时候错过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你是他前世无法割舍的爱人,阿芷却是他今生名正言顺的妻子。 你们谁都没有错,但是有些局,即便是死局也要硬着头皮去解。” “不,错的是我。”我攥紧火辣辣的手心,轻笑一声打断洛景天的话:“前世的我,抢了今生的缘分,却无力陪他一生走完。该退出的,从一开始就是我。 我与洛西风之间的缘分早就被葬送在千年之前,所以这根本就不是死局—— 如果我嫁给轩辕野,那么……所有人就都解脱了。” “阿黛姑娘,你不打算告诉他,封咒的事?” 我笑了笑:“为什么要告诉他?当初我是为了救轩辕野才失手破誓的,就算将来有什么需要承担的,也是轩辕陪我一起承担。 洛西风总不能把名字刻在两块‘爱妻之墓’旁吧?” “你,真的要嫁给轩辕野?”洛景天眸色一沉。 我说为什么不?难道全天下的男人就只有你儿子值得人爱?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再回京师?”洛景天意味深长地说。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但也没什么兴趣知道。 听说洛景天已经决定要远离朝政告老还乡,云游四海快意人生,但我的确有点想不明白——这次轩辕野出事的时候,他奔走出力。倒戈太子,按理说怎么也该是大功臣一名。 “论资质,论才能,轩辕野怎么都该比他那个阴险没用的皇长兄强多了。你当初宁愿做轩辕奕的太子太傅,为什么现在却要离开轩辕野?” “因为有些人只是执著激进了些,但是并不危险。而有些人,你必须得把他想要的东西统统都给他,否则——”洛景天没有把话完全说完:“当然,如果他想要的东西里包括你,你是最好把自己奉上才保险些。” 我说你的意思,是在变向提醒我轩辕野这个人很可怕么? “我知道他可怕,像他这样的出身地位,不可怕能活到最后么? 我不愿探究他真实的内心和城府是因为这些跟我没有关系。 我又不夺他的江山,又不害他的妻妾。只要他爱我,还不够我嫁给他么?” 我准备几千几万个理由,不是用来说服洛景天这样的局外人,我只是想说服我自己。 十天后,官家贴出榜文。圣上驾崩,新皇登基。国号顺安,天下大赦。 国之大丧,不宜册封。但新皇诏令天下,唯有苏氏女名黛为后之选,不设六院,仅此一妻。待到守孝期满,许封加冕。 那天我坐在院子里看池塘,洛西风从我身后过来。我说你看,如果一个男人真的想要一个女人相守一生,即便帝王之身份也可以为她独宠一人。 “人家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我总觉得,比起我们这样别别扭扭的三人行——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了。” “你真的决定要嫁给他?” “否则呢?”我扔了一颗石子,落在荷叶枯损的冰面下:“你要,送我些嫁妆么?” “都备好了,存在东厢房。别谢我,是我爹临走前准备的。” 我哦了一声,说你替我谢谢师祖爷爷,阿黛远在宫闱之内也一定会日日为他祈福,祝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这一刻,我只当他是我师祖,暂且放下阿宝的仇。 “那我呢?” “哦,祝你和唐家姐姐,早生贵子,有空到京城里来看看我。”我数着手边的小石头,一颗颗丢进池塘。薄薄的一层冰面裂开无数细碎的小孔,冰水肆意,就像零度的眼泪。 “阿芷的身子越来越弱了,怕是要熬不过……这个春天了。你就不能再等等我么!” 转过身,我看着眼前气质全无的洛西风,幽然的心疼炸开胸腔? 他何曾说过这样的话?这么无耻,这么低声下四,这么让人恨不得甩他一巴掌? 我说洛西风你还是个男人么!唐芷是你的妻子,她为了救你命不久矣,你居然还要数着日子想要跟我在一起? “我就是说了,又怎样?这么沉重的爱,我负担不起不行么!我凭什么就要对得起所有人。我凭什么就不能残忍地把决定做出来?” “因为师父你教过我,人除了要有情爱和感性,更要有责任。”我站起身,仰着头挡住冬日暖融融的阳光。 在这样好的下午,我快忘了之前的那三年,我们是怎么度过的? 我望着他的眼睛,坚定地眨了眨。突然双膝屈下,冲着他深深磕了三个头。 “师父,这是阿黛当初入门的时候行的礼。现在都还给你。你可还记得,当初唐芷进门,也就在这个院子这棵树下,你对我说,等哪天阿黛长大了,要嫁人了,师父一定为我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你说过,阿黛不施粉黛的素颜最好看。你还说过,我圆脸窄额大眼睛。一看就是能嫁好人家的福气。 师父如师如父,请你,请你同样为我祈福,愿我可以幸福——” 洛西风一动不动地受了我的谢师礼,却在我最后哽住声音的瞬间转过身去。 我只觉得有东西飘到我脸上,比刺骨的寒风还要凛冽。 “三年多来,为师没教过你一点有用的东西。受之有愧。今日你我师徒陌路,愿你……” 我仔细分辨着他的声音里到底还有多少虚伪的坚强,可是真真假假皆虚妄,我们站在分岔路的那一刻,退后一步就是每个人的深渊。 门外车马辘辘,喧闹纷纷。 两队列兵整默入院,为首的将军是轩辕野的心腹林子卿。 “阿黛姑娘,陛下诏令,我等前来接姑娘入宫——” “都给我滚出去!官家就能私闯民宅了么!”洛西风大喝一声:“就算父亲要嫁女儿难道都不用告个别么?滚回驿站去等着!” 我怔怔地站起身,走到一帮被骂懵逼的军士面前。 只看到地上摆着一口精美的红漆大箱子,上面印了两条琥珀色的红鲤鱼。 “这是陛下给姑娘准备的。”林将军说。 “辛苦将军了,”我俯下身子。在那突兀的白璧四周轻轻摩挲了几下:“请将军先回驿站休息,明日一早来接我便是。” 黄昏降临之后,我去了唐芷的房间。 她从三天前便开始昏迷,每天只有两三个时辰是醒着的。 我打了温热的水,给她擦手擦脸。 “我们从一见面就开始斗,一直斗到这个家里只能剩下一个女主人。可惜我没赢,你也输惨了。” 我一直觉得她是很漂亮的,可惜再漂亮的女人一旦爱了,那就等于从骨子里开始消磨自己的精气神。不爱到呕心沥血不罢休。 “明天我就要走了。以前修炼的时候听说东海上有座神岛叫——” “叫瀛洲。”门吱呀一声开了,洛西风进来。 “是的,叫瀛洲。”我说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 “相传瀛洲有位医术高超的圣人,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也许,我可以带阿芷去看看。” “有希望也总比留在这里看着她一点点消瘦殆尽的好,洛西风,你的确该做点什么了。” 我把水盆端出去,才发现冬天的夕阳真的是太奢侈了,一晃晃,天就大黑了。 今天晚上,我要不要再好好看看这里? 下一次再来,说不定……就是下辈子了。 回到卧室,我打开轩辕送我的那口箱子。对着镜子换衣,贴黄。 我很少化妆,特别是这么认真细致地打磨着自己的这张脸,一笔一眼都仿佛不是我的了。 窗开着缝隙。恍恍惚惚的琴声曲高和寡。 我知道洛西风弹琴很好听,但他很少弹。只有在特别心烦的时候才会拽出这柄快要落灰的凤山焦尾琴,而他在跟我相处的这三年里,也很少心烦。 琴声悠扬婉转,我唇抵着朱红,眉描远黛。 此曲名为红梅白雪知,词是他闲暇所填,我曾在书房有幸瞄过一眼。 漏夜里风雪至 恰应和庭前梅枝 看花人瘦骨相似 霜雪姿红尘相斥 千万人走马皆知 擦肩罢西风独自 松岗明月枯冷碑石 漆着她名字 最无常应是写就饮水词 初见与别辞困顿薄纸 生年里醒时醉时为谁而痴 红梅白雪知 最寻常应是病酒说故事 末了只徒然多添药石 最落寞灯市何人眼角湿 红梅白雪知 我想要关窗,我也想要掩耳,我怕我好不容易捡起来的红妆就这般被多情的琴声夺出无情的泪水。 我从没敢想过有一天,我的洛西风会弹出这样的曲子。就好像用什么缠绵又锋利的丝线拉扯在心上,一曲一锯,割的都是血。 啪一声,弦断戛止,万籁寂静。 我怔了怔,拖起曳地长裙闯出门去—— 迎面便是男人素白颀长的身影,黑发模糊过我的双眼,呼吸压迫了我的惘然。他突然伸手拥住我全身繁琐的盛装,低头吻了上去…… 077 多飨食,勿相念 华服垂地,环佩叮咚。他吻我吻得太投入,拥抱争羞月辉,缠绵撞碎星辰。 这一路从琴断吻到床笫,这一眼从千年跃到咫尺。 我等的太辛苦,以至于忘记了这一刻究竟是我一直期待的,还是最想逃避的—— 我想我们之间可以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就当这一晚是用情劫天劫凶劫死劫渡来的温存。 因为饮鸩止渴后的陌路,总是决绝得让人无法拒绝。 他的身体很热,极致火烫。唇齿却是冰凉的,白梅香渗透绵长。 白衣翻转,绻缱我艳红华美的礼装。默发缠绵,结节我霜雪飞鬓的愁肠。 烛火在什么时候完全熄灭,寒窗在什么时候飘然绛雪。 天地间早已无风无月,万籁休止。 他在我身边睡去,修长的肢体曼绕在床。我则起身,吻了他。 吻了一次还不舍,一直吻到他皱了眉。 我怕醒来又是一场纠结不尽的难舍难分,我怕自己好不容易坚定的决心再也无力覆水。 看着床榻上斑驳凌乱的落红几乎被他的纯阳点染成粉淡的胭脂色,躺在这一片欢愉乱红光里的洛西风就像个回到母体的婴孩,双眼紧闭,不痛不啼。 有种心疼,叫做彻骨铭心。 我披衣下地,踩着月色铺就的地霜,端坐在矮矮的桌案前。 劈一盏红烛,铺纸兑墨化朱砂,提笔一气呵成半纸红鲤。 成双成对。游戏涟漪。 我跟苏砚最大的区别就是尾巴,我的短小乖巧,他的张狂美艳。 无论怎么努力,也打不出他那么潇洒俊逸的水花。呵,我欣羡了一千年,还是败得一塌糊涂。 我摘下了颈子上的白玉‘落梅珏’,指尖轻抚着背后的两行刻字。 我甚至想要把这一切用力印刻入掌纹,却没曾想竟会硬生生拗断了。 断裂的边缘划破我掌心,刺血成殇。落纸染画。滴在红鲤的眼睛上,如同泣下血泪。 我本想轻轻呵痛,却在细听身后男人那均匀恬淡的呼吸后,反而释怀了一切终殇。 玉和画留于案前,我梳妆染发,着衣挽髻。在东方挤出第一丝光亮的时候——我踏着寒朝的雾色,迎上自驿站出发的马车。 林副将讶异于我的贪早,我却笑说:“将军还没见过像我这般急切的新娘吧。” 男子面色不该,耳根却红了:“阿默姑娘,陛下临行前对属下吩咐过,一旦阿默姑娘心有疑虑。要我等不可无礼强迫——” 他把后半句话咽了,我却读懂了轩辕最真实的心意。 我笑说将军是没想到,此行如此顺利? 回想昨夜旖旎翻覆,我尚且没能从离别的情愫里分一支滋生的愧疚给我未来的丈夫。 我没能带着完封的身子给他,那是因为我早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车辇经过红鸾镇熟悉的一角一隅,我轻撩窗帘向外望。这熟悉了几年的屋舍,融融淡淡的生存感。 就像奈何曾对我说的,择一城终老,择一人白首。可是我与洛西风之间的缘分,却注定这般无疾而终。 路过桥下的老字号点心铺,我叫了停车,并投过去几个铜板:“阿婶,有刚出笼的豆沙包么?” “啊!是阿默呀!”妇人笑逐颜开:“啊呀呀,你可还记得前门街的卖鱼小子?跟你说,前年他们家托我去找洛先生提亲,洛先生一口就给拒绝了。说他们家阿默可是个宝贝呢.你瞅瞅,真是说中了。阿默就是有福气呢。听说新皇登基,不纳妃不选嫔,单单提了姑娘——” “阿嫂。”我并不急着赶路,却恨不得脚下生风地逃离这场尴尬。 “请送一笼包子到洛宅,顺便替我传句话给我家师父——就说这是阿默最后一次给师父准备早点了。以后不能再在身边孝敬他,请他多饗食,勿相念。” 车行辘辘,我把我的记忆和珍重留的越来越远,假装听不到那城楼背后断弦的琴音如泣如诉。 漫漫旅途,我不知该用什么来打发心境,于是好奇拽出车厢下面的红箱子——那是洛西风为我备下嫁妆。 两套叠得整齐的新人华服,女装胸纹双鲤,男装襟绣白梅。 花丝契合,出自同一间绣坊。 洛西风,你备下这一套行头的时候,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看着掌心越发鲜红的契印,一股灼烧的痛感贯穿肺腑。 我没有停下车鸾,就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切。 我想,如果真的无法选择今生陪他寿终,至少可以选择不要死在他面前。 洛西风,此一世无疾而终,我却一点不曾后悔。 千年渡劫只为你留在我心上的一滴泪水,今生今世,能让你跻身进我的生活便已足够幸运。那么交给上天的答案,是什么都不再重要。 赶在新年正月的时候入京城,因国丧期间不宜张灯结彩,我在一片清冷素白的庄重里见到了我的丈夫。 “阿默,我以为你——” “以为我不愿意?”我微微欠身行礼,他却惶恐吃惊:“阿默你做什么!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我仰着脸看他,一月不见,轩辕野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一定要找出为难的距离感——我只能归结为自己的心中无法逼退忐忑,全力安然。 我知他爱我,可我却把绝望的后半生留在他枕畔。 抱住他强壮有力的胸膛,我才意识到他身上那熟悉的铁甲兵戈之息已经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琼玉最深处特有的气质。 但这毫无违和感的默袍帝冠,却无法让这双臂膀带给我真实的安全。 年轻的帝王偕我入宫,他为我专门打造了一处以昆仑山为原貌成比例缩小的宫殿,名为‘戏鲤苑’。 那里精致的山川湖泊,花池荷洼,四季如春。我可以肆意徜徉,可以除了悠闲外什么都不去想。 九十天国丧一满,轩辕野如他之前的承诺,即刻下令封我为后,并废止三宫,不在话下。 同年十月。我诞下一个男婴。起名朗,字靖和。 轩辕野即日册封其为太子,天下大赦。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过后,我的身体开始不好了。 起初只是风寒,后来怎么都不见好转。轩辕给太医下了军令状,可是我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 那天早朝过后,轩辕野来看我。 “眉山上的白梅都开了,那里的行宫也刚刚落成。阿默,我陪你去温泉休养几天吧。” 我披着雪白的狐裘。轻轻摇晃着摇篮里的男孩。我说不用了,陛下日理万机,如何还要分心来陪我? “别忘了我是妖精嘛,一点小伤小病不碍事。再说,我一天也离不开阿朗,哪也不想去。” 说话间,孩子醒了,高声啼了两下,尿的锦被一片湿。 奶娘来抱走了。我笑着用帕子擦去轩辕手上的童子尿:“这小家伙中气足得很,哭声高,尿的远。呵,一看将来就会是跟他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其实,我更喜欢女儿。”轩辕野拥着我,扶我坐过暖榻。这里的窗外正对一片梅林,我总能找到最好的发呆角度。 “生个女儿,像你一样就好了。” 我说算了,最是苦情女儿家。我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像我一样历劫。 “这倒也是。即便她拥有一个身为帝王的父亲,也不一定能为她扫除所有的哀伤——她总要长大,总会遇到那个能让她遍体鳞伤的男人。” “是啊,她的娘亲能遇上这么好的男子,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运气了。” “你之所以觉得朕好,是因为朕从来不会让你伤心,对么?”轩辕野掐下荧窗探进来的一朵梅枝,轻轻别在我的发鬓。 我白发三千,只能靠日常的玷染。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张不出默发。后来我也不在意了——鱼又没头发,矫情什么啊。 听了轩辕的话,我认真地点点头:“陛下待我千依百顺,又怎么舍得要我伤心?” “舍不舍得让你伤心是朕的心意,能不能够让你伤心……却是朕的能力。不早了,你歇着吧。” 轩辕野离开‘戏鲤苑’以后,我独自站在窗前发了许久的呆。 我想,谁人都不愚蠢。他看得出我心里有谁,也明白如果不能让一个女人为他伤心,则意味着这个女人尚且没有真的爱上他。 两年多了,我本本分分地做着母仪天下的皇后。他没有三宫六院,没有三千粉默,仅我一人。 而我,却连他一人都无法完整地填塞入心。 我再也没有洛西风的消息,年前奈何进宫来开我,说她带着丈夫和儿子又回了临安城。有次去红鸾镇走货的时候,还特意打听了洛宅。 宅子早就空了,只留下一个腿脚不太利索的老伯守着门户。 据说。洛西风带着他重病的妻子远赴东海,而这一走,便是杳无音信。 阿朗刚过百天的时候,南湖鬼鲛作乱。轩辕野下令剪除妖孽,默下术士新手云集却没有一个能独当一面。 后来听人家说,是云游在外的洛景天突然出手相助,解除祸患。可是事后他挥了挥衣袖,连片云彩都没带走。 任凭轩辕野想尽一切办法意图劝他再入仕辅佐,他也不肯答应。 不过这一次,我没有机会与洛老爷子见上一面。 其实就算有机会又怎样?大概……也是没有必要吧。 我不知道唐芷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洛西风究竟是把她土葬了还是火葬了。 我宁愿祈祷那个可怜的女人如果真的能有造化渡过此劫就好了,因为我已经坦然到愿意把爱情铺开来审视——唐芷对洛西风的爱,不会比我来得少一点点。 如果他还有她,会不会很快就把我忘记了。 那些本来就该走在正轨里的命运,只有我一个人是带着满身的怨念从千年之前滚回来的。 我离开了,大家各自安好。 今年的梅花花期特别的长,我闲来就在窗前作画。 有梅有兰,有鸟有鱼。当然画的最多的还是锦鲤。 轩辕是个不谙词画的军将出身,从不见他拿笔浓墨。但是那天他偶然经过时,只看了一眼我画上的锦鲤,就说:“这不是你,尾巴不一样。” 我的心灼痛非常,想要反驳什么却戛止无力。 那天他躺在我身边,一直到夜半都没入眠。 我问他,是不是心里有事。 他问我,是不是心里有人。 接下来是大段大段的沉默,俯仰之间自由彼此沉重的呼吸。 他起身走了。当晚再也没有回过‘戏鲤苑’。 第二天一早,宫里传开了。说陛下昨晚临幸了一个小宫女。 多嘴多舌的侍女们背着我在柱子后面传得有板有眼,我轻手轻脚地路过,她们吓得赶紧住嘴。 我笑说:“干嘛那么紧张?宫里这么无聊,难能有些趣事,不如说出来给我听听。” 宫女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一边掌嘴一边说,女婢该死。 我把年轻轻的丫头扶起来:“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年轻水灵的,平日乖巧机灵一点,说不定哪一天也有这样的机会。” 宫女吓哭了,我则挑着无畏的笑意,推开宫门去院子里看雪。 说好的四季如春呢?这雪一下,骨子里就寒彻了。 “娘娘!你去哪啊!外面这么冷,你的身体——” 我说我没事,只是随便走走。明明是打算出来透透气的,可是胸口却闷得又顿又痛。 我弯下腰,本想歇一歇,可是刚启唇就呕出一口鲜血。 我觉得很丢脸—— 因为传出去的绯闻再清楚不过了:一向淡定自若的皇后两年下来专宠后宫,却只因为陛下偶然临幸了一位宫女而被气得吐血。 这不是我风格。 醒来的时候,我在一片温暖的屏风后面。手腕上搭着一片丝帕,太医在为我诊脉。 摇完了我的手就开始摇头,最后在轩辕野杀人般锐利的目光下噤若寒蝉。 我说你退下吧,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太医战战兢兢地捡了脑袋滚出去,我闭上眼,不想多说一句话。 轩辕野坐到我榻前来,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喂我吃。 我不挣扎不拒绝,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乖乖地咽下苦涩的药汤。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么?”他说。 我摇头:“没有。” 后来他摔碗而去,我独坐默立。 三个月后,被轩辕野临幸过的小宫女被人发现投了井,肚子里还带着未成形的龙种。 一时间,流言纷纷而起。我病榻在床,懒得去争辩。 那日我与我的丈夫对坐床前,他说他知道跟我无关,我说我知道跟你有关。 “阿默,除了你,没有人有资格生下我的孩子。” 他的话决绝残忍,我无力消化,只能由着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病下去。 我并非一点不爱轩辕野,也并非因为洛西风而不愿把自己的心一点点给出去—— 只是因为,我从不知道何时开始,突然觉得睡在我枕边的这个男人远远比我想得更可怕。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过后,奈何进宫来看我。 她说我憔悴得就像一条被药酒泡了好几年的蛇。 我说我累了。 爱一个人很累,试着爱一个人也很累。 要不是因为阿朗还小,我真恨不能尽快了解这莫名其妙的一辈子。 活一千年还能把自己活到这么个惨兮兮的模样,早知当初还不如被那个渔夫抓去烤了。 说完我抢过帕子就开始咳嗽,咳得虐肝虐肺。 奈何哭了,说为什么每次来见我都是这幅模样。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洛西风和轩辕野这两个男人,如果你找不到一个正确的,何不化鱼而去? 落得逍遥自在。 我说奈何,这不是你教我的么。你做蛇也做了一千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冬眠好么!是你自己说的弱水三千只取周文斌这一瓢。归根到底,我们都厌烦了这漫长的生命,希望有个人能让我们心甘情愿地走一场轮回。 “轩辕对你不好么?” 我说好,当然好。可是我无法因为一个人对我好就能满足而快乐,你骂我矫情也好,贱人也罢,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了。 看着手心上越来越深的红色契印,我说奈何姐,如果有天我死了。你能想办法把阿朗带出宫去么?请将他养育成人,不要告诉他的身份,也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母亲是谁。 奈何聪明绝顶,当即瞪起眼睛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四下看看确认没有人,她才惊魂未定地蹭到我身边:“阿默,你别吓我啊!这孩子他……” 我点点头:“这孩子是洛西风的。我……我总感觉,轩辕野早就有所怀疑。” 奈何变出了蛇尾巴,在原地焦急地游来游去。 “阿默你怎么这样糊涂啊!” 我无辜地表示,我也没想过会这样。可是就是有了啊。 “洛西风知道么?” 我苦笑摇头:“我连洛西风是死是活都不清楚,诶?你说什么呢!我刚才白嘱咐你了么?不要告诉阿朗他的身份,我若死了,我怕轩辕不会善待他。 奈何姐,除了你我谁都没有了,孩子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了。我求你一定要——” “起来。”奈何攥住我的手,把我从被褥里拉出来。 我都快躺了一个冬天了,这番被她凛然一折腾,骨头都快散架了。 “你要干什么去?” “当然是找找路啊,万一以后真要像你想的那样,这深宫大院的,难道你要我一条蛇卷着半残废的身子给你偷儿子么?” 奈何带着我从池塘钻了进去,我是鱼她是蛇,理论上来说比起游水,她一点不输于我。 而且她细细长长,路过礁石泥淖的时候反而比我更灵活。 “唉,说起来我也好久不下水了,想当初还是在汶水河那里采灵石的时候——” 好久远的回忆和经历。我发现人的心一旦懒了,就什么细节都不愿意提起。 “难怪当年的狐妖兮楉这么抓狂,连你这种无欲无求的妖精都要去摸采几块墨灵石——” “你以为光妖精需要墨灵石提升修为?呵呵,这种石头可是个宝贝。听说研磨打造之后,可以被炼化成焦默色的铜油,无论是兵工冶炼还是船厂出工——” 我没有接奈何的话,一张嘴,只是吐出了一串泡泡。 最近我病的满脑子浆糊,但并不表示我已经傻到没有逻辑思维的程度。 钻出水面。我看着周围别有洞天的景致,沉默并思索,恐惧并焦虑。 “阿默你怎么了?”奈何关切地问我。 我摇摇头,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 “你先等会儿再想,”奈何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这皇宫可真是够大的了,咱们钻到哪里来了?” 这是一处僻静的别院,几乎没有任何地界管司,葱葱郁郁的灌木掩映着隐秘的屋舍。但是从门口镇守的两座麒麟来看,像是严肃的军机要处。 “咱们先原路回去吧,”奈何搅了搅水淋淋的长发:“说是来探探路,其实我也就是想拖你出来转转。看你每日窝在那一小块病榻之上,整个人都要废了。怎么样,游下一圈过来,是不是舒服了不少?”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人病了以后,各类感官仿佛比以前更敏锐了。 我说你小声点,我听到那房子里貌似有人在说话。 就这样,我带着奈何。慢慢靠近,越靠越近。 等快要从灌木里探出头的时候,才看到那处阁楼下面竟然是有人把手的。面孔都熟悉,是轩辕野信任的亲卫队—— 所以,轩辕野在里面? “是不是在接见什么客人?外族使节?”奈何问我。 “不对,一般的外族使节都是在未央宫北阙。这里是一处偏僻的军政要间,就算见人,也是特殊的人。” 拽了奈何的手,我们两人小心翼翼穿过了防卫的眼线,顺利进入阁楼一层。 很清楚地听到轩辕野的声音,一如他之前低调内敛但霸道震场。 细微的窗缝里,我看到正坐在他对面的人的背影——身材颀长挺拔,饮茶的手指纤细悠扬,一头银发似妖似孽。微微转过精致的侧脸,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却有一种感觉——这人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不,他不像是人类。 这时我听到对方开口:“时隔这么久,才有机会向轩辕陛下当面道谢,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狐王客气了,各有所需,皆大欢喜。” “那是那是,想我那胞弟兮楉一旦踏足青丘,可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毕竟这偌大一片江山,哪个皇子会守本分呢?” “呵呵,狐王可是在映射朕?朕也是从一个不守本分的皇子过来的吧?” “哈,轩辕陛下真是会开玩笑。” 078 谁人不执念? 我只觉得背脊里窜出一股冷飕飕的寒意,奈何把搭在我肩膀上一截蛇尾收了回去。这让我分不清这凉意到底来源于何处。 我听的不清不楚,但判断力却精准。如果我猜的没错,坐在轩辕野面前的人正是青丘之国的狐王祁融。 算起来,他应该是兮楉的堂兄。 他有着同兮楉一样高贵的白狐血统,眉眼轮廓也有七八分的相识。 所以我一直觉得血缘是个其妙的东西——就比如轩辕野,跟他兄长轩辕奕长得也很像。 如果有意模仿仪态,稍作易容混淆人眼,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所以这一次,狐王来中原可是准备还人情的?” “那是自然,听说轩辕陛下打算把临安城河道下的墨灵石全部转运到京城,这么大的工程又要掩人耳目,除我狐族的幻界之术,还有谁能做的如此不着痕迹?” “呵,狐王想要来借‘星移斗转台’就直说。想当初,朕能用这灵器诓走灵狐兮楉存储的墨灵石,又何惧区区汶水河道? 现在新政推行,四面诸侯蠢蠢欲动。怕是不出三年,国有战事。军器储备寡不胜众,正是需要铜油大肆开兵扩建之际。 难为狐王这么为朕着想,还是那句老话,大家互助互利便是。” “轩辕陛下真是聪明人。”祁融笑道:“真庆幸我们是盟友而不是对手,另外,黎照手下的十万西南军你大可放心。 我们出手的痕迹几乎不留,几个叫嚷疑虑的,找个借口杀了便是。人心本弱,大多数随波逐流的。还都是怕死的。” 想起当日在卢林谷围困灵狐兮楉的事,我就总觉得很多地方有蹊跷。只不过没有花更多的心思去挖掘那些合理与不合理—— 轩辕野与黎照回合,却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到场。黎照身为主帅,无缘无故在幻界中身死,连带身边一众心腹,整个西南军顿时群龙无首。 还有兮楉,他究竟是被谁下了毒? 洛景天是个讨厌的死老头,但他一身正气从不打诳语。他说不是他,那就一定不是他。 我站在真相面对面。裹足不前。 我不怕轩辕是个可怕的人,我只怕他比我想得更可怕。 奈何拉拉我的袖子,一脸严肃地拖我快走。 “什么人!” 我凛然一惊,这一回头顿时傻了眼。 只顾着避开前侧的守卫,我却忘了还有巡回的护队! 窗缝内的轩辕野瞬间站起身来,我眼看着狐王祁融化影遁去。 “阿黛?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攥着奈何的手,从手心泛滥出冰冷。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挤出强颜的欢笑:“哦,奈何姐难得进宫来看我,我带她随便转转。” “不是正病着么?”轩辕野走到我跟前,抬手撩起我那早已被冷汗侵占鬓角的发丝:“快宫里歇息吧。” “恩,我这就……”侧着眉眼看了看奈何,我拉着她的手轻轻往后退。 突然背脊一凉,才意识到身后的卫队不但没有退开让行,反而亮出了兵甲。 “带皇后回宫休息,至于奈何夫人,您既然远道来此为客,朕便替阿黛尽这地主之谊。大殿宴席上请?” “啊,不用了!多谢陛下美意。只要阿黛妹妹没什么事,我也就放心回去了。” “难得进京一趟,不多住些日子么?”轩辕野信步上前,目光不移。 我顿时出手把奈何拦在身后:“不用了!奈何姐还要回去照顾夫儿,陛下放她出宫去吧。” 一时间,心照不宣的对峙,剑拔弩张的气氛愈发明晰。 “子卿。”轩辕喊他的心腹:“即刻传令下去,派人加急回临安城,找到东市角的锦程绣坊,接周掌柜和他的幼子进京。就说奈何夫人是朕的贵客。让他们一家人进宫团聚。” “轩辕野!” 奈何失控大喝一声,推开我便扑从上去。轩辕倒退一步,两侧护卫从天而降。我知道他的卫队各个都是绝顶高手,降妖伏魔且不惧。 要对付奈何这样一个已经嫁为人妇,修为渐渐羸弱的蛇妖,未必就不是对手! “所以奈何夫人,这是要行刺?” “轩辕野,我要带阿黛离开!” 轩辕野抬起头看着我,此时我呆滞的目光渐渐拉远。我想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来阻止噩梦,就比如说—— 化掌抽剑,我毫不犹豫地把兵器架上九五之尊的项上。 “放她走。”我说。 轩辕侧目看着脖颈上的铁刃,旋即冷笑:“阿黛,我不信你会杀我。不许停手,将这蛇精格杀勿论!” 此时奈何独自一人陷入混战,我知她不忍弃我而去,所以出手越发踟蹰而捉襟见肘。 “轩辕野!”我持臂加力,向前抹了半寸:“放她走!!!” “不可能。”这是一国之君给我最绝望的承诺,眼看奈何已经挂彩负伤,化成蛇形在那无所适从的军阵里意图逃出生天。 我翻转手腕撤下剑锋,直挺挺刺入自己的下腹! “这样呢……轩辕野,这样可以了么!” “阿黛!” 反正我这一幅油尽灯枯的身子,不在乎千疮百孔。倒地的瞬间,轩辕接我在怀。 奈何逃走了,留了小半截尾巴在原地。血淋淋的,抽搐了好久才静止。 迷迷糊糊地听到太医在屏风后面说:“陛下,皇后娘娘的身子不容乐观,这次能保住性命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这剑刺得——” “说下去。” 噗通一声,太医跪了:“陛下恕罪,皇后娘娘的龙子,臣实在无能为力了。” “你说什么!” “娘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我抬起手,按住腹部沉重的绷带。 我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呢。我想如果我知道,一定会愿意为轩辕生下这个孩子。不为爱与不爱,只为我与他之间这一错再错的孽缘。 隔壁的阿朗又哭了,奶娘在哄他,说小王子乖乖的,娘亲生病了,咱们不要去吵她好不好。 那一刻,我突然就很想念洛西风。想念有他在的每个日日夜夜,就连委屈都让我受的可以不那么绝望。 轩辕野从屏风后面进来,我赶紧假装闭上眼。 “朕知道你醒了。” 我沉默,眼角却出卖了泪水。 轩辕俯下身子,抚摸我凌乱的长发:“还痛么?” 我摇头,我说轩辕,事已至此。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朕没什么需要说的。做了的就是做了,至于理由,改变不了事实。” 我抓着被角撑起身子,说:“那么,你就是承认了?跟狐妖兮楉达成‘合作’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你那悲剧的长兄轩辕奕,而是你? 是你骗了他,是你用‘星移斗转台’把那些墨灵石变成铜油,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寒亭山上我们初次相遇。你身负重伤却到现在都没有如实讲明那日你何去何从,所作所为?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胸前那道抓伤并不是什么天饕山犼作怪拦路,而是兮楉所伤?对么? 你与你兄长本来就很相似,可以模仿对于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两人的兮楉来说根本就分不清。为了让他相信你的动机,你甚至亲口下令害了你的侧妃黎疏。 兔妖白痕为什么会恰巧被你请来的杂耍匠人带在身边?黎疏死后他的哥哥黎照与你结为同盟,十万西南军为你所用。你卸磨杀驴除掉黎照,最后成了最大的赢家。 轩辕野,你想告诉我——你生于皇家。张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张手足互残,血洗江山的版图。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抱负与野心等价交换出的良心。 可是你爱我,对么?你所做的一切,可恶可恨又可怕可怜,可是你真的爱我?所以我应该理解你,原谅你?是么!” 轩辕野沉默不语,半晌才说:“如果朕说是,你会不会觉得朕很无耻?” 我如实回答:“会。” “歇着吧。这些都是男人的事。”轩辕野按下我的肩膀,替我拉上被子:“另外,为了阿朗着想,朕劝你还是不要再做这种自戕身体的事。 否则,朕要他为朕死去的孩子……偿命。” 我呼吸一窒,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急着找破口一般冲撞出去! “轩辕野……你!” “他是谁的儿子,你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 我咬住发白的唇,说轩辕野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可否放我们母子离开? 我们做了两年多的夫妻。阿黛自认为为你守尽本分,也试着相敬如宾。阿黛对不起你在先,而你身为帝王,大好江山握于掌下,总能找到最适合陪你共守社稷的女子,母仪天下。 “放我走吧。”我跪在床上祈求:“我们之间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轩辕野捏住我的下颌,侵犯的眸色直逼我的底线:“你觉得我们两不相欠?你生了别人的儿子,让朕成为全天下的笑话。你跟朕说两不相欠!” 我冷笑:“轩辕,那你呢?你敢说你至始至终都对得起我么?” 我拨开成霜的白发,摆弄着发梢修剪整默的痕迹:“如果你没记错,我有段时间不染发了吧? 想当初你给我用的那些乌檀粉,里面到底还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你敢说么?” 我想,一个人可以拼到帝王而不是沦为败寇,他得把心锤炼到多么无坚不摧的程度? “你在我的染发粉中下了毒,一种名为‘红惑’的毒,只对魔族有效。 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是故意把我独自诱到卢林谷魔祭坛处,与兮楉对峙? 当然。我相信你还是担忧我的,否则洛景天又怎么会那么巧合地出现在那?可是你终究利用了我,成为这一战扭转乾坤的第一个棋子。” 轩辕野不说话,他不是一个很擅长解释的人,也许,更是一个很不屑解释的人。 我继续说:“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你对我的算计,我接近了你接受你,就该承担你的一切本性。那么阿宝呢? 兮楉重伤你之后,你为什么没有中毒?唐芷无数次地告诫我和阿宝‘银珊玉露丸’只是一种可解障毒的普通药物。 阿宝没能逃过此劫,但你为什么会没事? 我们给了你不对症的药,你却奇迹般地康复——” “‘裂天变’的毒,只有在中毒两个时辰内饮下处子之血方可慢慢缓解。你们喂不喂我吃药,我都会没事。” 两个时辰内?处女之血? 我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拖着重伤,带着剧毒,男子踽踽独行在寒亭山路。迎面遇到匆匆赶路的姑娘,她要为她家小姐去抓我这个落荒而逃的小妖精—— 我咬着唇破出一声冷笑:“轩辕野,绿影是你杀的……” “你说那个匆匆赶路的姑娘么?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唐家宅的人。取血不一定要杀人,可是她与唐涛唐芷关系密切,如果被她看到我的脸,知道我假扮轩辕奕的一切作为,怕是要坏大事了。” 轩辕野回答的很平淡,就好像在阅一封无聊的奏折一般,随手加上了批阅。 “可是你为什么不救阿宝!你明知道怎么才能救它,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阿宝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死!两个时辰,你亲眼见到阿宝为了保护我被兔妖白痕抓伤。你什么都知道,你这个魔鬼!” 我撑起身子想要去抓他的衣襟,崩裂的伤口和难禁的疼痛却让我看起来像是要拱在他怀里撒娇一般。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轩辕野,你别再玷污‘爱’这个字了!从始至终,你就像是提着皮影戏的艺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我们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利用太子和唐涛之间貌合神离的同盟,下了一盘大棋。苦肉计反间计你信手拈来,洛景天洛西风统统都是你的牌。 你就这样一步步瓦解了轩辕奕所拥有的一切,看似不变应万变地取而代之。 然而你说你爱我?呵呵。” “阿黛,我当然爱你。只不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有时会比你想得要复杂好多。 除了爱,还有好些不得不恨的理由——就比如说,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才敢守一千年么?” 轩辕野抬起我的下颌,将我一点点从床榻上拎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茶色的瞳仁里,就像沉淀千万年的漩涡,绻缱又冰冷。 “阿梅,我可找了你,好久了……” 我眼前开始泛黑,记忆的螺旋把一千年甩的就如白驹过隙。 高高在上的帝王挽着我的手臂一同踏入宣政殿,那么极尽宠爱的眼神,与他冷血杀伐的一贯作风孑然不同。 暖心的火焰烫痛我红装下的肌肤,我差点就松开了袖口夺命的发簪。 我爱过慕容凛么?我想,我花了一千年时间来等苏砚,却没有抽出一盏茶的时间来想这个问题。 轩辕野拉起我,掀开桌台上一块重绸罩着的物件。 那是一面白玉镶嵌的铜镜,逆光映着我惨白的脸色。魔障一般抬起手去触摸,脑中顿时一片激流勇进。 “想看看么?” “不想!”我抱着头倒退,双肩却被轩辕野死死捉住。他拧着我的脸,强迫我不准移开目光。 “不要——轩辕野我求求你!”我说我不要看,我记得,我统统都记得! 我记得你是怎么兵临城下,把我父皇的头颅祭在旌旗顶端。我记得年幼的我被宫女送出密道,在寒亭山苟且十年,只为一朝复仇。 我记得我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十八岁少女倾国倾城的容颜没有任何意外地俘获你的心,让你宁愿醉下江山为我挑细眉。 我更记得自己是怎么亲手杀了你,在为你合上双眼的那一瞬,也有泪水替你祭奠。 “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你的父皇是怎样灭我家门,屠我族人?洛梅妆,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仇恨,就是有这么大的摧毁力。可惜我比你蠢,我以为爱,可以化解这一切。 却终究是忘了,只有我爱你,你却爱一条鱼!” “你什么都记得,你知道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轩辕野,不,慕容凛,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还要让这样的悲剧重头再来一次。”我失控地挣扎,任由他坚定的力度揉搓我羸弱的骨骼:“我的父亲灭你满门。于是你害我家国难圆。我嫁你为妻,亲手夺了你性命。于是你轮回不灭,只想要我生不如死? 我们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慕容凛,我不恨你,你也不要再恨我好么?这一生一世我过得太辛苦,我谁都不要了…… 你要么放我走,要么杀了我!” 轩辕野双手捧起我的脸,沿着我脆弱的泪水一层层轻抚:“你告诉我。放弃洛西风,你做的到么?千年轮回,劫难重重,眼睁睁看着他娶妻远走高飞,你心里一点不痛么? 我轮回百世,死守记忆。每次都在找你,却始终不得痕迹。 我从没想过你会为了他而甘愿成为一条锦鲤,我等了你这么久,却依然等来你绝情绝义的一具空壳。 阿黛。我也不恨你,可是我没办法放你走。 总有一辈子,你要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 来人,看住皇后,不许她离开‘戏鲤苑’半步。院子里所有有水的地方即日填平,更不许任何人进来看她。 另外,把太子送到东宫婕妤司照看,从今日起,不准他们相见。” “轩辕野!你不能带走阿朗!”我扑倒在地,崩裂的伤口很快在身下聚集了一汪血泊。让我像足了一条搁浅的鱼,悲惨到只能靠自己的血来维持呼吸。 “让我见我的儿子……我欠你的,我们下一世好不好。我们可以约定下一世,专门找一世。没有苏砚,没有洛西风,我慢慢还你!” 我的哭声随着沉重的宫门被甩上隔离的绝望,可是我怪不了任何人—— 是我决定嫁给他的,今天的一切结果也只能我自己承受。 帝王一言九默。从他承诺的那天起,我真的再也没见过我儿子。 他才一岁多,刚刚会叫父皇母后,脸圆圆白白,眼睛又大又亮。 我不想刻意在他身上寻找洛西风的影子,可是我做不到。 轩辕找来的术士在我的宫殿外面布上了强大的结界,我逃不出去。 他填平了院子里一切有水的地方,我游不出去。 其实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伤势反反复复。到后来,下床都困难了。 我不再进食,偶尔只喝一点水。 后来轩辕亲自过来,让侍女送餐给我。 我推翻了,他就在我面前手起刀落,杀了那个可怜的侍女。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忤逆他的代价是惨痛的。如果我再抗争,下一次捧上来的,可能就是我儿子的小脑袋。 于是我冲他笑了笑,说你把饭拿来吧,我吃就是了。 我知道帝王都是很喜欢这种无所不能的掌控感,这样乖顺的我,该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我根本吃不下,才没两口就吐。最后大口大口地吐血,怎么都止不住。 那一夜轩辕抱着我,折腾了无数个太医,最后他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进言,说要陛下为皇后娘娘准备下后事吧。 我不知道帝王的眼泪值多少钱。可是一想到他第一次站在黎疏的灵堂前流泪的样子,我就觉得讽刺。 他告诉我,有些事做了,不表示心里就真的不会有愧疚。 我倚在轩辕野的怀里,伸手就能碰到他腰间的佩剑。我小心翼翼地拽出来,寒光晃得眼前尽是重影。 我说帝王的剑很多时候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杀人可惜了。 用尽力气归剑入鞘,我在他诧异的眼光下挑起惨白的唇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拔剑是为了杀你的?” 轩辕不说话。 “不会,我不想杀你。轩辕野,其实……我对你也并非……完全没有一点……” 我没有说完这句话,身子就沉了下去。 我听到他发疯一样地吼着我,逼我说完。我只是太累了,连呼吸都懒得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