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半凤玦》 001、重生 冬夜,窗外寒风吹得正猛,发出呜呜咽咽的尖啸声,听得人心里发慌。 守在灯火旁正低头努力在绣绷上绣着什么的小丫头,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看了一眼窗前炭盆里烧的正旺的炭火,又看一眼床上睡得不算安稳的小小人影,复又低头对着绣绷努力。 床上的少女,眉头紧促,在这样的夜里仍汗湿了额头,丝丝缕缕的秀发粘在额头上,表情竟是说不出的惊惧、狰狞。似是梦中剧情终于到了最骇人的时刻,少女一直禁闭的双目蓦然大睁,整个人如遭雷击般从床上坐了起来,颈间、额际因过于用力的呼吸青筋毕露,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襟,一双眸子里满是怨愤惊惧。 少女刚一有动静,边上的丫头便放下手里的绣绷快步走了过来:“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说着,伸手欲去安抚少女,却被床上的少女狠狠地挥开。 少女猛地掀开身上的锦被,也没穿鞋,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慌乱地要夺门而出。 “姑娘!”小丫头低低地惊呼一声,被少女的莫名之举搞得有些茫然,许是这一声轻呼唤回了少女的理智,又或者是冰凉地板的刺激,少女的身子猛地顿住了,怔怔地看着房间里的摆设,回头目光直直地落在小丫头脸上,声音说不出的颤抖和不敢置信:“流……流疏?” 小丫头流疏慌忙从地上捡了修鞋小跑过来,蹲下身子给她穿上,嘴上絮絮叨叨地说着:“姑娘您快穿鞋子,做噩梦魇着了吗?快回床上,奴婢给您披件衣裳。” 少女任由流疏把自己扶到了床上,披上了厚厚的披风,还往她的手里塞了个黄铜的小巧手炉,她仍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房间愣愣出神,是她的记忆出了什么差错吗? 这是她的屋子,她的侍女,房里每一件摆设都是她喜欢的、熟悉的,可是,这明明是她年少时所居,甚至流疏,也应该在几年前……她调转目光去看流疏,眉眼里都是稚气,梳着简单的双丫髻,没有发簪,只用鹅黄色的头绳束着,浅绿色的衣裳是丫环常见的款式,平板的身形一眼看去就是个孩子。 她有些恍惚起来,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的流疏,应该是已经快二十岁了,是的,流疏还比她长两岁。那年她十八,流掉了第一个孩子,奶娘为了帮她固宠,帮着她把流疏送到了卢志洲的床上。她清楚地记得,第二天,春暖花开的时节,流疏看她的目光却比冬日里的冰还冷,然后,流疏就投井了,捞上来的时候整个人肿了两倍,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所以,她现在是死了吧,所以才会看见流疏。 她默默地敛了眼眸,眼睛酸涩,却流不出眼泪来。 这时,刚刚去查看窗户的流疏端着灯盏走了过来,将灯放在拔步床边上的小几上,拿开那绘着雪中红梅的罩子,用银签子拨了拨灯芯,轻声道:“姑娘,不如再睡一会儿,离天亮还早着呢。您不是答应了岚姑娘明儿要陪她去文三姑娘的生辰宴吗?” 她闭着眼睛,耳中听闻此言有些迷惑,岚姑娘说的就是她堂姐池月岚,这文三姑娘是…… 她倏然睁开了眼睛,看向流疏,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她想起来了,快十岁的时候,她和堂姐池月岚的确一起去了这个文三姑娘的生辰宴。这文三姑娘是内阁大学士文一翎的嫡次女,虽然是次女,却比其嫡姐得宠,这生辰宴也是大张声势地宴请了不少风头正旺的富人小姐,也是在这生辰宴上,池月岚将她送给文三姑娘的贺礼和自己的掉了包,一副雪钓图让池月岚成了名满京城的才女,而她,池月杪,却仍是那一文不名的池二姑娘。 流疏看到池月杪的目光,以为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忙闭了嘴,却见池月杪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便问:“姑娘想要什么?要水吗?” 池月杪愣愣地看着流疏,又张了张嘴:“我……”一个字刚吐出口,却倏然又收住了,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喉咙,紧张得指尖颤抖,她可以发声了?她又可以发出声音说话了?其实她刚才已经叫过一声流疏了,只是当时的她没注意。 被手炉捂得温热的指尖碰触到纤细的脖颈,她叫了一声流疏,声音是孩童般的稚嫩,感受着发声时喉头传来的震动,她仍觉得不敢相信。雨哥儿死后,她被灌了哑药,别说说话,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所以卢振风才敢在人来人往的后花园里对她……对她…… 池月杪甩甩头,不愿再回想这件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流疏说的那件事上:“我准备的贺礼,你收好了吗?” “您睡下之前吩咐过的,奴婢当然已经准备好了。”流疏甜甜一笑,“已经用绸布包好了,和其他的贺礼一起由花钿收着呢。” “去,把花钿叫过来。”听到花钿的名字,池月杪眯了眯眼睛道。 流疏应了是,起身去了外间找花钿,今日是她守夜,明日花钿陪姑娘去文府。 外间很快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和悉悉索索地穿衣声响,很快,花钿跟在流疏后面走了进来,一脸睡意朦胧的样子,对着池月杪福了福身:“姑娘找奴婢?” 池月杪不说话,只微微侧身靠在迎枕上,细细地打量着花钿。 十二三岁的年纪,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却已依稀可见比同龄女孩更显艳色的容貌,眉眼间带着些许的稚气,却并不会显得青黄不接,显得极清纯。她从前怎没发觉花钿长得这般出色?也对,不然她怎么后来就成了大伯的妾? 花钿被她看得不知所以,拿眼神询问流疏,流疏微微摇了摇头,也是不明白。 正当花钿不知所措的时候,池月杪开口了:“花钿,我给文三姑娘准备的贺礼是你收着吧?去取过来,我有个地方没画好,要改一下。” 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她的语气听起来寻常,却让花钿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好一会儿才扯了个笑容出来:“姑、姑娘,您看这天也晚了,不如,不如明日再改吧?” 池月杪闻言嘴角微弯,轻声道:“怎么?你现在能做我的主了?” 002、刁奴 花钿见此事已逃不过,也是果断,咬着牙直接跪在了地上,磕起了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奴婢有个八岁的妹妹在岚姑娘院里当差,岚姑娘用妹妹的性命要挟奴婢,奴婢也是没有办法了!” 池月杪只是看着她,嘴角的笑慢慢地就消失了,流疏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慌忙跟着一起下跪,却并没有磕头,只是趴伏在冰凉的地板上,不知为何,此时的姑娘,让她觉得害怕。 “你也有苦衷,她也有苦衷,你们每个人都有苦衷,所以最后的最后,却要让我来承受你们的苦衷,凭什么?凭什么!”池月杪将手中的手炉扔了出去,正砸在花钿的背上,随后又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手炉精致的盖子经不起这力道脱离了,里面星星点点已经有些灰暗的炭火便撒了一地,明明灭灭的红光映入池月杪眼中,她便想起了记忆中最后的那场火,她亲手放的火。 她清楚地记得烈火灼烧皮肤那令人撕心裂肺的疼痛感,也清楚地记得浓烟熏燎眼睛那恨不得抠去眼珠的痛苦,所以她应该是死了吧?可是为什么她又会看到流疏、看到花钿?难道是老天觉得她那短暂的一生仍然不够痛苦,还要让她再受一遍那折磨? 一想到前生经历地种种,池月杪只觉得整个心都颤抖起来,不,不是的,她宁愿相信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是老天为了让她复仇!是那些人的所作所为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所以让她回到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让她为自己复仇!让那些曾经作践过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池月杪松开了不知何时紧紧握住的双手,看着手心里被指甲掐出来的淡淡血痕,她唤了一声流疏,让她来帮自己处理伤口,她的恨,要对那些意图伤害她的人,而不是自己。 被手炉砸了一下的花钿吓得不敢再动弹,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却是大气都不敢出。她不是没想过这件事情会被姑娘发现,只是没想到会是现在,岚姑娘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后路,事成之后就算姑娘知道是她动的手脚她也还有处可去,可现在事情都还没做就被拆穿了,岚姑娘那里无法交代,姑娘这里也不一定能糊弄过去,她该怎么办? 是的,即便到了这个时刻,花钿仍觉得池月杪是个好糊弄的。 池月杪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但她前世便深知这花钿是怎样的人,对她口中的说辞自然不信,根本不想与她废话,只吩咐流疏道:“我累了,睡了,明日卯正叫醒我,我要去给祖母请安。” 也没说怎么处置花钿,也没再问那副画的去向,她并不清楚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幻象,也不知道明日的流疏是否能唤醒她,只这一刻,她不想再理会这些,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尽管花钿仍然跪着,可池月杪没费什么力气就睡着了,呼吸轻却绵长。 一夜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流疏坐在油灯前手拿着绣绷却没动几针,虽然姑娘和花钿都没说,但她恍惚已明白了什么,偶尔拿眼角去看跪着瑟瑟发抖的花钿,眼底尽是疑惑和不可置信。 为什么呢?花钿比她得姑娘的宠,不然也不会让她守夜而让花钿配着去文府了。 流疏百思不得其解,时间却一点一点过去,等她从思索中回神的时候看一眼刻漏,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不久后端了装了半铜盆的热水,放下后才到了拔步床前,轻声地唤道:“姑娘,姑娘,该起了。” 此时,卯时刚过。 池月杪睡得挺熟,一夜无梦,可流疏轻声呼唤的时候,她还是很快清醒了过来,看着流疏稚嫩的小脸,她想,看来不是梦。 屋子里烧着炭故而不怎么冷,可在地板上跪一夜却是另外一回事,花钿此时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却仍咬牙撑着,不敢晕过去,晕过去容易,再醒过来却不那么容易了。 池月杪在流疏的服侍下穿衣洗漱,待坐到梳妆镜前,看到铜镜里那熟悉又陌生的童稚脸庞时,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出现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地问流疏:“流疏,我今年多大了呢?”不等流疏回答,又自语道,“过了年便十岁了呢。” 流疏闻言笑道:“是,姑娘已经是大姑娘了。”说着,将手中池月杪的长发挽成了两个圆髻,又从妆盒里拿了两条缀着金铃铛的粉色绸带出来,想帮池月杪束上,却被池月杪转了头避开去。 “姑娘不想系这个吗?您不是很喜欢这一对绸绳?”流疏问道,她记得姑娘是很喜欢的,因为走路的时候还会有清脆的声响。 “换别的。”池月杪淡淡地说道,自己从妆盒里面挑了一对嵌着红玛瑙的桃色绸绳出来,道:“把那金铃铛捋下来熔了,绳子扔掉。” 流疏应是,将手中的绸绳放在桌上,接过池月杪手里的绸绳替池月杪束在了两个圆髻之上。 池月杪打量了几眼镜中的自己,觉得满意了,才对流疏说道:“叫两个婆子来,押上花钿,咱们去给祖母请安。” 推开门,冰凉的空气迎面而来,池月杪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迈步走了出去。 天色还是灰暗的,小丫头打着灯笼走在前面,一行几人安静地在院中走着,花钿的眼中全是惊恐,只是跪了一夜的她又冷又累,完全是被两个粗使婆子拖着在走,想要哭喊也被这寒风吹得张不开牙关。 池月杪看着黑夜中影影绰绰的让人看不分明的墙檐屋角,朦胧中呼出的白气,只觉得心莫名地酸涩起来,但她很快将这股酸涩压了下去,现在她可不是该做这些感慨的时候。 003、祖母 池月杪的祖母张氏,娘家是江南有名的商贾,做的是染布织锦的尺头生意,在张氏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做过皇商,后来张氏的父亲去了,张氏几个兄弟争家业,倒把这一份家业给败落了。 池月杪的祖父池似明和张氏的感情非常好。 池似明没成亲时屋里有两个通房,娶了张氏之后就将那两个通房给放出去做了良人,并且终其一生也没有过其他女人。即便后来张氏的娘家没落了,对仕途没有任何帮助了,池似明也没有听从族中长辈的安排纳妾。 夫妻二人也算子孙满堂,共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池月杪的父亲是次子。 一行数人从池月杪所居的懿风院走到张氏所居的驰筝院时,屋子里面已经亮起了灯,人年纪大了总少眠,而且自从池似明去世之后,张氏便有了每日早起焚香诵经的习惯,此时来倒也并不算早。 驰筝院里服侍的都是有眼色的下人,两个丫环将池月杪迎进了正堂,端茶递水又添了手炉,便有一五十上下的嬷嬷走了进来,笑着对池月杪行礼:“杪姐儿起得真早,老妇人还在佛堂,奴婢来陪您说会儿话。” 池月杪只笑笑,道:“麻烦鲁妈妈了。” 她是知道这个鲁妈妈的,从祖母嫁过来便跟着她了,几十年沉沉浮浮,其他人都走了,独有她留了下来,可以想见在祖母面前也是有着几分体面的,故也没有托大,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捧了几句,倒让鲁妈妈看她的眼神都柔和了下来。 半盏茶的功夫,里间便传来动静,一个穿着鹅黄色袄裙的丫环扶着老夫人出来了。 池月杪出生的前一年张氏刚过完五十大寿,祖孙两正正好差了五十岁,所以此时的张氏已然快六十岁了,只是此时的张氏看起来却仍只有五十左右的样子。 张氏年轻时是典型的瓜子脸,一双眼睛又圆又大,到了如今不复年少时的苗条,脸也就圆润了起来,只是那双眼睛还是极其有神的,笑时便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儿,让人看着觉得十分亲近。 看着走出来的张氏,池月杪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她的记忆里,此时的张氏并不是很喜欢她,而她对张氏也是敬畏多过亲近,可后来她的人生遭逢巨变,整个池家,只有张氏仍待她如初,不,甚至比以前更好。 “杪姐儿,你怎么来了?”张氏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还是池月杪记忆里的样子,对池月杪并不亲近,反而有些淡淡的疏离,池月杪想,这应该也是自己当初和祖母感情不深的缘故吧。 “祖母……”池月杪听着这声音却是红了眼眶,叫出这一声祖母竟也带了哭腔。 她有委屈,有莫大的委屈,这种委屈说不出,却在见到最亲近的人的时候忍不住渲泄而出,张氏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她最亲近的人。 张氏有些讶异地看着自个儿这个孙女,不知怎么好好的她就这样了,拿眼神去问鲁妈妈,却发现鲁妈妈和自己一样奇怪,便皱了眉道:“怎么了?” 池月杪抿着嘴摇了摇头,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张氏的腰,把头埋在她胸前闷闷地哭了起来。 张氏一时有些无措,但很快反应过来,双手环住了池月杪小小的肩头,右手轻轻的抚着她的后脑勺,轻声地安慰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池月杪才哭够了抬起头,看着张氏胸前眼泪的痕迹,有些不好意思地结果鲁妈妈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鼻子,才低低地道:“祖母,对不起。” 张氏只是笑笑,并没有在意,接过丫头递过来的手炉,坐到了刚才池月杪坐着的椅子上,池月杪则让流疏端了张小杌子,坐在了张氏的身边,眨巴着一双刚哭过红红的兔子眼看着张氏。 池月杪的眼神看得张氏心都化了,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池月杪下巴尖尖的小脸:“可是受什么委屈了?” 原本打着告状主意的池月杪,此刻被张氏一摸,却说不出口来了,其实她心里明白这件事就算告诉张氏张氏也未比能做什么,她除了花钿以外没有其他任何证据证明池月岚偷了她的画,而此刻的池家,除了池月岚以外更是没有人知道她会画画的事情。 所以池月杪张了张嘴,选择了另外一种说法:“祖母,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张氏仔细端详着自己这个孙女秀丽的小脸,知她扯开话题,却也并不说什么,答道:“我也好些时间没接到你父亲的家书了,上次他寄信回来的时候人在泸州,据说是要向西南而行,如今应该快到云南了吧。” “哦。”池月杪应了一声,低下了头,对于父亲的归期,她当然是知道的。 思来想去,池月杪还是开了口:“祖母,孙女的东西丢了。” “哦?”张氏扬了扬眉,“丢了什么?” “是孙女给文三姑娘的生辰礼。”池月杪始终低着头,指尖轻轻摩挲着挂在胸前的金锁上长命富贵的几个字,声音也是低低浅浅的,带着明显的犹豫和畏缩。 张氏蹙起了眉,抬眼一扫站在池月杪背后战战兢兢的流疏:“可知道是怎么丢的?” 池月杪抿着嘴摇了摇头:“孙女原是让身边的大丫头花钿收着的,昨儿夜里忽然想起来有一处地方没弄好,准备让花钿拿出来我改一下,却没成想这丫头找了一圈没找到,竟说是丢了。孙女气急了,罚花钿跪了一夜,可是这东西却是真找不到了。祖母,孙女该怎么办?今日可就是文三姑娘的生辰了。” 此时,东方的天际已开始微微发亮,祖孙两人捧杯对坐,张氏对这个从前并不与自己亲近的孙女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004、问询 张氏很快拿定了主意,鲁妈妈看她眼色,立刻便明白了,转身与身边的小丫头低语了几声,小丫头便领命出去了。没一会儿,几个丫头便搀扶着花钿走了进来,而原本押着花钿的几个粗使婆子并没有见着,应是被丫头们打发了。 池月杪始终低着头把玩着手上的金锁,张氏打量着被丫头们扶进来后跪伏在地上的花钿,道:“抬起头来。” 花钿慌张地忘了行礼,却也不敢抬头,竟是害怕地开始呜咽起来。 张氏皱起了眉头,如此不懂规矩的丫头怎么会被放到了府里的嫡姑娘身边,即便池月杪是二房的姑娘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需张氏再开口说什么,之前搀扶着张氏出来的那穿着黄衫的丫头便上前对花钿道:“妹妹,老夫人同你说话呢,别怕,好好回。”嘴上说得温和,手下却并不留情,三两下便掰着花钿的迫使她抬起了头。 花钿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眼睛已经红肿,表情也因害怕而显得有些怪异,只是张氏看到的却不是这些,一双眼睛扫过花钿的眉眼五官,问道:“姑娘让你收着的东西呢?” “老夫人饶命!饶了奴婢吧!奴婢、奴婢是一时被钱财迷了心窍才会听了岚姑娘的话把姑娘的贺礼偷出去给她的……”花钿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口中说出的话却清楚可闻。 张氏挑眉,目光又落在了低着头只能看到头顶两个发髻的池月杪身上,却见池月杪忽然抬头迎上了她的目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不闪不避地直看进了她的心里。 张氏让人把花钿拖了下去,又让伺候的下人都出去,只剩自己祖孙二人和鲁妈妈,才淡淡地开口:“你早知道了?” 池月杪摇了摇头:“就是昨天晚上知道的。” “那你为何不一来就同我说?”张氏的目光带着探究,看不出信与不信。 “孙女没有证据。”池月杪说着,撅起了嘴,白嫩的小手绞着绣花小袄的衣角,一副小女儿的娇态。 张氏看她这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哟,鬼灵精。” 池月杪混不在意,笑嘻嘻地凑到张氏身边,抱着张氏的胳膊撒起了娇:“祖母,杪儿还没吃呢,饿了。” 鲁妈妈见张氏和池月杪这股亲热劲,也不用张氏吩咐,自下去吩咐丫头摆膻,张氏便问池月杪:“你这是自己有主意了,所以来知会我老太婆一声让我不要管吗?” 池月杪只是笑:“祖母此言差矣,您定是今早起来没照镜子吧,不然怎么不知您现在正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又怎么会是老太婆呢?” 张氏被她说得一怔,失笑道:“我看你是早上起来没吃早饭,却是偷喝了蜜糖。”说着,祖孙两人相携去往摆膻的花厅,再不提刚才的话题。 池府算不上什么大家,池似明没有妾室,张氏又不是很喜欢吃饭的时候有人在眼前晃,免了儿媳在自己面前立规矩,所以这一顿早饭祖孙两人吃得相当适意。 吃完之后,池月杪又陪了张氏一会儿,便带着流疏回去了,快到时候出发去文府了。 主仆几人刚回到池月杪所居的院落,便有小丫头过来通报说池月岚派人来说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出门了,让池月杪快些。 池月杪打量了自己的装扮,觉得这样出门也可以,便没再折腾换衣裳,只让流疏开了库房门取了一串南海红珊瑚的珠子作贺礼。 花钿被留在了张氏那里,此行流疏必然是要跟着了,其他随行丫环是早就选好的,池月杪也懒得换,便带着流疏和两个二等丫环碧落、紫玉一起出发了。 垂花门处,池月岚已经等着了。 池月岚比池月杪大三岁,时年十三已是少女亭亭,为赴文三姑娘的生辰宴,穿着打扮上也是特意琢磨过的,须知这宴会可不光是少女们嬉戏。 如果说此时的池月杪仍属孩童的稚气,那池月岚已初具少女的风姿,随着年龄渐渐抽长的身条已依稀可见微微的曲线。和池家女子多娇艳的长相不同,池月岚更肖其母的清妍,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平时着装最常穿的就是那颜色浅淡的,更能衬得她气质出尘。 池月杪有时候也羡慕自己这个堂姐,看起来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不过后来,她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假象。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细细的雪花,流疏为池月杪打着伞站定,几步之外,池月岚看着她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妹妹可算是来了,叫姐姐好等。” 池月杪也不自觉地笑了,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 池月岚走过来拉起她的手,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你一早起来就去给祖母请安了?姐姐记得你以前可是挺怕祖母的。” “嗯,但祖母就是祖母呀。”池月岚任由她拉着,心底一片冰冷,她院里看来不止一个花钿呀。 池月杪的答非所问让池月岚有些奇怪,看了一眼撑着伞的流疏,眼里闪过一丝奇怪,不过却并没有开口询问,两人便静静地站着看下人们把贺礼装上马车。 “姐姐。”忽然,池月杪开口了,露出一脸生气的样子。 “嗯?怎么啦?”池月岚问。 “就是之前给你看的那个啊,给文三姑娘的贺礼,我明明让花钿好好收着的,可是这个死丫头不知怎么当的差,居然说丢了,气死我了!”池月杪一副孩童无知的口气,说出来的话却把池月岚吓了一跳。 “啊?丢了?”池月岚忙问道,“怎么会丢啦?花钿有没有说丢哪啦?” “哼!知道丢在哪就好啦,还能找回来,可是这丫头一口咬定了不记得了,我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把她带到祖母那边去让祖母帮我问问啦。”池月杪气呼呼地说道,又示意流疏把那串南海红珊瑚的珠子拿了出来,接着道:“现在只好随便找样东西充数了,唉。” 005、廖氏 池月杪说着,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池月岚,池月岚露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哟,这丫头怎如此不精心?换了是我那院里的丫头,娘非扒了她的皮不可!”接着又转说那珠子:“姐姐看妹妹这珠子也是不错的,这颜色做贺礼也正正好,只是那画是妹妹亲手所绘,丢了实在可惜。” “谁说不是呢。”池月杪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声,没有错过池月岚眼中那掩藏地并不是很好的那些异样。 姐妹两说着话的功夫,有三个少年相携而来,大的十五六岁模样,两个小的看起来都才五六岁,那为首的少年笑着同两人打招呼,道:“两位妹妹说些什么呢?” “哥哥,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慢。”池月岚对那少年娇声说道。 少年名叫池月清,是池月岚嫡亲的兄长,时年十五岁,平时在城中官办的学馆里读书,每三日有一日休沐。巧得很,今日正好休息,便被嘱咐照顾弟妹们去文府赴宴。 另外两个年纪都还小,稍大些的叫池月洋,是排行第三的池月杪叔父的嫡长子,今年六岁,此刻见到两个姐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恭恭敬敬地行礼:“洋哥儿见过两位姐姐。” 池月岚被他这副样子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你这皮猴,现在倒是懂理了?” 池月杪对着他浅浅一笑,目光却是落在了他身边另外一个孩子身上,那是池月初,她的同母胞弟。她对着池月初招了招手:“阿初,到姐姐这儿来。” 和灵动的池月洋比,池月初显得憨乎乎的,见到姐姐向他招手,便松开了一直牵着他的乳娘,迈开小腿走了过去,抱住了池月杪的腰,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姐姐。” 再听到这声姐姐,池月杪只觉得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上一世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这个弟弟并不怎么关心,只依稀记得及笄礼之后原先的兄弟姐妹再也没人愿意搭理她,唯有这个弟弟还常常来看她。只是去了卢家之后,就再没了弟弟的音讯,只在数年之后听闻了他的死讯,如今这个抱着她的腰叫姐姐的孩子,前世竟是去得比她还早。 池月杪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拍了拍抱着自己的池月初的头,软软的头发让她心都软了:“阿初,一会儿和姐姐一起坐吗?” “嗯!”池月初很高兴,在他的印象中,姐姐是不太亲近自己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姐姐特别好,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高兴。 正是此时,又有人从内院走向了垂花门这边,十数个人,愣是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池月岚看到来人,脸上的笑容便更灿烂了,迎了上去:“娘,人家等了你好久了。” 池月杪闻声望去,年约三十的妇人,不是池月岚兄妹的母亲廖氏又是谁?只见廖氏通身的气派打扮,说珠光宝气都不为过,不论是头上的珠花首饰还是衣裳上的金线刺绣都让人看得有些晃眼,可偏偏模样却生得属那以气质取胜的清妍,如此一搭配,更显得容貌寡淡起来。 要说起来,池月岚的容貌,不说八分也有七分是肖母。 池月清没有池月岚这样的举动,毕竟已是少年,只行礼道:“孩儿见过母亲。” 有池月清带头,于是池月洋和池月初两个小萝卜头也有样学样地行礼道:“侄儿见过伯母。” 只是池月杪的心里,在见到廖氏的那一刻已翻起了滔天巨浪,脑海里不断反复的画面就是眼前的廖氏,一时手里拿着一条白绫,恶狠狠地对她说:“你若不进卢家门,就用这白绫上吊吧!我池家没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姑娘!”一时捏着她的下巴往她嘴里灌那黑漆漆的汤药:“不要脸的东西!你肚子里的孽种必须死!” 池月杪死死地瞪着廖氏,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双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攥了起来,她恨,她,恨! 廖氏对着两个小家伙点了点头,抬头看见池月杪瞪着她的目光,两条秀眉蹙了起来,道:“杪姐儿,怎如此看着伯母?” 这一句话,把池月杪从那混乱的记忆里捞了出来,所有的画面声音都消失地干干净净,她看着廖氏,眨了眨眼睛,隐掉一切可能让自己露出破绽的情绪,绽出了一个笑容:“伯母,您的头花真好看。” 廖氏微微一笑,敛了眼眸,同时敛起的还有那一抹讥诮,没娘的东西,眼皮子就是浅。口中说出的却是极温和的话:“杪姐儿若是喜欢,回头让牡丹给你送几支过去。” “谢谢伯母。”池月杪脸上的笑容越发地甜了。 廖氏来时,车马礼品都已准备地差不多了,廖氏查看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一行人便分别上了三辆马车,往文府而去。 今日的宴请,对文府来说固然是文三姑娘的生辰宴,但对参加此宴的城中各大家来说,更是一个隐晦的相亲宴,借着这热闹的由头,多的是长辈给家中快到适婚年龄的孩子相看人选的。 就比如廖氏,今日就是为了池月清和池月岚看的。 池月清今年才十五,并不着急,少年郎二十岁成婚也不算晚,甚至有些二十多了才成亲的也有。 只是女孩子早些,基本上都是及笄之后等个半年就成亲了,而这成亲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首先要看中人选,互相下定,又要给男方准备聘礼的时间,又要给女方准备嫁妆的时间,琐事且不去说他,打造家具之类的尤其费时。所以城中的姑娘们一般都是十三四岁就定亲,然后准备个两三年,就风风光光的出嫁。 池月岚今年已经十三,亲事已经被提上了日程,这才有今日廖氏大张旗鼓的出行。 池月岚隐约已经知道母亲此行的目的,所以虽然此刻状似平静的和池月杪姐弟坐在马车里,心里却是忐忑又期待,母亲会看上谁家少年呢?又有哪家少年的长辈会看中她呢?这么想着,心中更是雀跃。 少女怀春,总是美好的。 006、文府 马车晃晃悠悠地青石板的街道上前行,池月杪用食指挑开布帘看了看,冰冷的空气便从那道小缝里渗透进来。安静的街道上只有几道人影行色匆匆,有细碎的白色从天空中落下,下雪了。 将池月岚不时变化的表情看在眼里,池月杪的嘴角浮起意味不明的浅浅笑意,耳边池月初的童言稚语不断,握着他温热的小手,对再世为人这件事竟起了些微的感叹,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一路上,池月杪都在回忆前一世的记忆,不是关于自己的,而是关于接下来她们将要去到的那位内阁大学士的。 内阁大学士,听起来是个极威风的称呼,毕竟按照官阶来说,已然是和宰相相差无几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如果非要形容期间差别,那宰相便是“君要臣死,臣不一定要死”,而内阁大学士则是“君要臣死,臣立马就死”。 所以,这个官职和皇权是分不开的,是皇上亲信的证明,这也是为什么前一世池月岚可以凭一幅画就在这个场合上一步登天名满京城。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人,想要通过文一翎这座桥,攀上皇上这座高山。 可惜此时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文大学士的下场并不好。 皇上今年已经四十有二,年纪最大的皇子已经超过二十岁了,此时的皇上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儿子们的压力,并且这种压力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甚至会渐渐演变成强大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在数年之后,形成了一场巨大的风暴席卷皇城。而文大学士一家,在这股风暴刚刚形成的时候就成了废墟。 前世池月杪的软弱和遭遇注定她只是个在后院里挣扎求存的寻常妇人,很多事情她都只能道听途说地知道个结果,中间过程如何她不知道,也无法分辨。 至于她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她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这件事情应该很重要。 池家和文府相隔不是很远,也不过就是半柱香的时间,池月杪已经听到了隐约传来的声响,并且随着马车的行进,这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马蹄踩踏的声音,车轱辘滚过街道的声音,门房通报的声音,客人与前来迎客的主人间客气的寒暄,下人们将礼物卸下车抬进内院的声音,文府此刻的热闹可见一斑。 由于客人比较多,池月杪一行人在马车里好是等了一会儿,都是娇客,没有下车排队等的道理。 男子们在门口就下了马,马匹由小厮牵到马房,女客则是坐着马车由角门进入内院,然后下车,自有主家女眷接待。 池月杪和池月岚两人下了马车,便看到了前方不远处正和主家寒暄的廖氏,于是姐弟三人便上前见礼,接待他们的是文一翎的侄媳,池月杪便明了自己的大伯在文一翎心里是什么样的地位了,能看出来,廖氏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的。 好在是这位小文夫人苏氏也是个妙人,能说会道,三两句话把池月岚几个一夸,廖氏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几分。 苏氏领着一行人往内院走去,一路谈笑风生不提。 池月杪对于文府有些好奇,四下张望着,此时池月初和池月洋已经被领去了男客那边,所以池月杪的身边只有池月岚,池月岚看她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眼底有些鄙夷,遂趾高气扬地对她道:“别作出这样没见识的样子,莫要丢了我们池家的脸面。” 池月杪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应了,只是心底却不免冷笑。 夫人们有妇人们的圈子,姑娘便有姑娘们的玩法,池月杪姐妹两被打发到了一群唧唧喳喳的的小姑娘坐在的暖阁里,池月岚显然在这里面有几个熟人,所以很快就去窃窃私语去了,池月杪不怎么出门,认识的姑娘没几个,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熟人之后就挑了个角落安静地坐下了,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群小姑娘。 这里十来个姑娘,最大的看起来已经及笄了,小的五六岁的也有,看装束非富即贵,也是,这样的宴会没有一些身份又怎么进得来? 女孩子间的话题,来去无非几个,要不衣裳要不头花,再不然在家中跟女先生学了些什么,或刺绣针凿,或诗词歌赋。这些内容初听还新鲜,只听久了就会发现有重复了,所以很快池月杪的注意力就有些涣散了。 正想着文一翎一家的事情,便觉得身边的那些莺声燕语猛然大声起来,抬头去看,原来是此次生辰宴的主角文三姑娘来了。 今日的文三姑娘精心装扮过,和这一屋子的百花盛开相比有一种“虽一支,独占半壁江山”的感觉,一头青丝绾了双螺髻,翡翠缀着红宝石的花冠有半个手掌大,衬得文三姑娘的小脸更加白皙,细眉弯弯,大眼琼鼻,菱口抹了红色的口脂,艳色欲滴。 文三姑娘来时穿过偌大的花园,虽然有丫环撑伞,但肩头仍落了些白雪,一进暖阁白雪化水,那漂亮的银红色披风便有些湿了,有眼色的丫环便上来替她解了披风,露出里边粉红色的袄裙来。 作为今日的主角,文三姑娘还未坐下,便被其她人团团围住了,又因这些姑娘们都是带着“任务”来的,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然后说着说着竟不知怎么当场送起礼物来了。 原本,各家姑娘准备的贺礼都是随着各家的贺礼一起放的,但关系亲密的手帕交必然是会另外准备贺礼的,所以当第一个姑娘拿出礼物之后,为了不落人后,场面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那些没有将贺礼待在身上的姑娘有不少都从悄无声息地从身上退下件首饰来当做贺礼送出,可一个人两个人可以这么干,不能人人都这么干呀,于是反应比较慢的那些就有些尴尬了,比如池月岚,比如和池月岚相熟的那两个姑娘。 而往往这种场合上,又会有喜欢看别人出丑的人存在。 007、争执 一般来说,两家人家长辈有嫌隙,小辈之间也不会和睦,更有甚者,因为从长辈那里听到的一些事而互相之间憎恶更深,池家就有这样的一个“世交” 池家在京城也算是个世家了,数百年几经跌宕,最盛时官居一品,没落时甚至靠变卖家产度日。最近的这次兴起还是池似明,参加科举顺风顺水地到了殿试,虽然未能进入三甲之列,却也名列前茅。后被当时的户部尚书看重,拜认其为老师,在老师的帮助下进入户部任职,并一路做到了户部侍郎。 只是池似明幼时家中贫困,身体一直不大好,正值壮年的时候便撒手去了,而此时的长子池日菘才刚满二十岁。 池日菘并不是读书的料子,能入朝为官靠的是荫补,所以池日菘如今随已三十有四,官职却并不高,只在户部做了个巡官。 户部巡官共有二人,除池日菘外另有一人姓郑,名郑彤,池郑两家便是上述那样的“世交”关系。 文府这样的日子,郑家自然也是会有女儿过来的,而必然的,因为父亲的官职相同,这家的女儿也就在这十来个姑娘里。 “岚妹妹,不知你给娇妹妹准备的是什么?”说这话的便是郑家的姑娘,郑成恩。 池月岚没想到郑成恩会在这时候突然提到自己,而满屋子的小姑娘们都已经向着她看了过来,一时小脸有些发红,勉强笑道:“成恩姐姐这话说的,我当然给三姑娘准备了贺礼,只是没带在身上,稍后三姑娘自然是会看到的。” 郑成恩闻言便抿着嘴笑了:“嗯,也是呢,毕竟往日不怎么见你和娇妹妹来往呢。” 郑成恩这话有些意思,池月岚也听出来了,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心中却腹诽,不过是自己的嫡姐给人家的叔叔做了妾,竟然还得意上了。 池月杪看着两人的你来我往,觉得十分有趣。前世她在卢府的后院里看多了无形无影的唇枪舌剑却能将人置之死地事,眼前这小打小闹倒显得格外地有趣可爱起来,想了想,她决定上去“帮”池月岚一把。 “哼,我看你刚才送的东西就是刚从手上捋下来的镯子,自己戴过的东西也好意思送出手。”池月杪故意走了出来站到了池月岚的面前,一副要护着自己堂姐的模样,扬起小脸接着说道,“我姐姐送的东西就不一样了,那是花了心思的,肯定比你送的好。” 听池月杪这么一说,郑成恩的脸色立刻变了,两道柳眉倒竖,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心里却虚了,本来嘛,又不是长辈赏赐,送贺礼怎么能送别人从自己身上褪下来的饰物呢?她想回头去看文三姑娘的脸色,却又怕看了尴尬,想发火,对着这个十岁不到的小丫头又不能,只能对着池月岚厉声道:“你们池家是不是都是这样的教养?” 池月岚一听也是火冒三丈,你自己来招惹我的,如今被我妹妹说了还有脸说我们家没教养?正打算捋捋袖子上前大干一场,却听那边文三姑娘柔柔地开口了:“各位姐姐妹妹,怎不喝茶?是嫌娇儿家的茶果点心不合胃口吗?” 008、作画 寿星的面子是要给的,少女们一听文三姑娘都这么说了,纷纷上前打圆场,池月岚虽然有些气不过,但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便悻悻地由着旁人拉去坐了。 郑成恩也是,瞪了一眼池月杪,扭身回到了同来的那些人身边去了。 文三姑娘见场面恢复了,便笑盈盈地说道:“各位姐姐妹妹,其实细想想,这位池妹妹话虽然说得不客气,却也不无道理。各位姐姐妹妹们戴在身上的物事定然是各位心里十分喜欢的,各位愿意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娇儿,娇儿觉得荣幸之至。只是娇儿却是不能收下这些的,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娇儿虽非君子,这样的道理却是知道的,所以这些礼物就归还给各位了,娇儿相信各位姐姐妹妹另外准备的礼物肯定也是极好的。” 文三姑娘说完,她身边那原本收着礼物的丫环便走过来,把手上的物件一一还给它们的原主人。 一屋子的少女们面面相觑,从身上摘了首饰下来的姑娘们有些尴尬,而另外准备的姑娘们也觉得不知说什么好,毕竟如果不是她们先送了礼,也不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池月杪见原本打算挑起的冲突被文三姑娘这样三言两语的就摆平了,说不失望是假话,只不过这点小事并不会影响她的心情,眼睛一转,她又有了别的主意。 趁着大家都没说话,她道:“三姑娘不愧是文大学士的爱女,果然明义知理。我原先准备了一幅画要送给你的,只是因为有些原因换成了一串南海红珊瑚的珠子,现在想想这种俗物实在配不上你,这样吧,我现在重新画一幅给你,能否借我笔墨纸砚一用?” 不得不说池月杪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而且理由牵强,只是文三姑娘之前已经婉拒了这些人的礼物,此刻却不好再拒绝池月杪了,再者池月杪的要求也不过分,不过是画个画而已。 这么一想,文三姑娘便遣了丫环去取笔墨了。 池月岚听到池月杪说要画画心里却是一惊,第一时间就上前想要制止她,可是文三姑娘已经同意了,她作为客人能说不行吗?只能揪着心时刻关注着池月杪,心里不断猜度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暖阁里本身就有书房,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所以丫环很快就拿了过来。 池月杪不需要别人帮忙,将雪白的宣纸铺在了一张方桌上,又撩起袖子磨起了墨,闭上眼睛,一副雪钓图跃然眼前。 几乎不需要怎么回忆,她连那幅画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太难忘了,因为整个前世这幅画都被挂在卢府池月岚的卧室里,她时不时地会看到,就时不时地被提醒着,就只因这一幅画,她的人生都不一样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池月杪的身上,有好奇的,有看热闹的,还有池月岚那忐忑中带着怒意的强烈目光,池月杪感受到了,而且很清楚。 池月杪嘴角微弯,粉红色的嘴唇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撩袖,落笔。 009、相交 池月岚双手绞着手里的帕子,看着池月杪两三笔勾勒出画的梗概,心越来越沉。 这幅画和昨夜花钿送来的那副,太像了。 整个池家知道池月杪会画画的人只有池月杪院里的丫头,有一次她去池月杪院子里找她玩的时候,正好看到池月杪在画画,然后她就成了池家唯一知道池月杪会画画的人。 又然后,很巧的,文三姑娘的生辰宴帖子就来了,池月杪当时发愁要送什么贺礼,她就出主意,让池月杪送一副她亲手画的画,即便不名贵也是一份心意。 要把贺礼换过来的念头是什么有的呢?大概就是出主意的那个时候吧。 她买通了池月杪身边的花钿,只不过用了一支银钗和几粒金豆子,没有爹娘在身边的池月杪,身边的丫头眼皮子也浅得很。 她真是聪明,不必费什么心思就能送出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 昨夜她把画拿到手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她知道池月杪画得好,却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有才华,如此一来,她更庆幸自己想办法把画弄了过来了。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应该如何让文三姑娘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这幅画,让更多的人看到这幅画,然后她只需在人前露出温和谦恭的模样,甚至都不必亲口说出这幅画是自己画的,人们自然就会认为这幅画是出自她的手。 对池月杪也是好说的,就说是下人装礼物的时候把他们的东西放错了好了,如果池月杪非要追究为什么她不在人前说清楚,她并没有在人前说那幅画是她亲手画的呀,池月杪还能怎么说?实在不行,让母亲多给池月杪院里补贴些就是了,还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吗?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会实现了,池月杪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是将那幅画又重新画了出来! 池月杪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幅正由池月杪一笔一画慢慢描绘的画,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生疼。 池月杪此刻却是全心沉浸在作画中,池月岚那异样的目光和周围众女惊叹的私语都无法打扰她。 这其实是前世十岁以后至今第一次动笔作画,她以为她已经忘记了该怎么画,可是当笔落在纸上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她并没有忘记,就好像这十多年的时间隔阂不存在一般,笔就在她的手中,使之如臂。 众女看着池月杪笔下的风景,皆是惊叹不已,文三姑娘眼中异彩连连。 文府底蕴深厚,文大学士本人又极其爱好收藏古画名作,文三姑娘因得宠,固而常常能看到一些平常看不到的名家手笔,对画作自有一番见解,如今看到池月杪的画也是吃惊不已。 当然这并不是说池月杪画得已经能和名家比肩了,只是说以池月杪的年龄能画出超出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技巧及意境,已足以令人惊叹了。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池月杪终于收了笔,看着摊在桌上墨迹未干的画纸,池月杪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自己的画自己了解,虽然说那幅画自己几乎能默背出来,可是现在的她已然不是当年九岁的自己了,心境已然不同,所以同一幅画差别还是挺大的。 因她此刻心中有恨,所以画中山壁陡峭怪石嶙峋;因她此刻心中存着要与池月岚一较高下的念头,所以画中渔翁与船夫分坐两头各自较劲,只是这些隐藏于画中的情绪她不说,别人也瞧不出来,只知眼前是一幅于风平浪静中映雪垂钓的雪钓图而已。 池月杪一搁笔,文三姑娘便道:“池妹妹小小年纪便能画出如此佳作,才华着实过人。” 屋中众女纷纷点头应和,池月杪便笑了:“才华过人不敢当,不过是家父常年远游在外,常常会寄些诗书画集回来,我对诗书可不感兴趣,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仿着那些画集自己画着玩。” “哦?”文三姑娘听了又仔细看了看桌上的画,点了点头,道:“倒的确是能看出些迹象来,这山石应是仿的前朝罗方仲的,这人物像是苗青的,这林木嘛,应该是近代最出名的钱黎康了。” 池月杪听她一一说中,也有些意外:“三姑娘果不愧饱览诗书,学富五车。” 文三姑娘听着她老气横秋的夸奖,不禁噗哧一笑:“这我可不敢当,改日应该让你见见我爹,他肯定会觉得你是他的知音。” 说着,文三姑娘又叫丫头将画收起来:“池妹妹这礼物我这当姐姐的就厚颜收下了,往后也别叫我三姑娘了,同璐姐儿一般叫我娇姐姐吧。” 池月杪一愣,去看文三姑娘所说的璐姐儿,那是文三姑娘舅舅家的表妹。 想了想,她道:“也行,那娇姐姐叫我杪姐儿好了,家中都是这么唤我的。” 这么一来一去,两人竟就交上朋友了。 池月岚只气得两眼发晕,手中的帕子都快被绞烂了,更是几乎站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所幸她并没有离开座位,不然这一下直接坐到地上,那脸可就丢大了。 全场最关注池月岚的除了池月杪以外,恐怕就只有郑成恩了,此刻见池月岚脸色不好,便走过来悄悄地说道:“啧啧啧,你这妹妹可是个人物啊。” 说着,也不管池月岚那像要吃人般的眼神,又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同小姐妹们说笑起来。 池月杪得了文三姑娘的青眼,一下子便从角落里面无人理会的小人物变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当然真正的焦点仍然是文三姑娘,只是这捎带的一点关注就让池月杪有些吃不消了。 好在文三姑娘不止需要招待这一处暖阁里的姑娘,所以很快她就起身告罪要去别处招呼,临走时顺便问了池月杪一句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池月杪果断点了头。 旁人当她攀上了高枝恨不得粘着不放,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不想再待在这里被人议论了。 所以跟着文三姑娘出了这处暖阁,池月杪便借口要解手和文三姑娘分开了,只这一时又无处可去,便随便寻了一处凉亭赏起了雪。 010、顾楚聿 空气是带着微微干燥的冰冷,风中有独属于冬季的冷冽气味,指尖摸到的触感是真实的,眼睛看到的情景清晰无比,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回到九岁,回到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她真的拥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她应该高兴的,可是控制不住的眼眶开始泛红。 “姑娘。”流疏有些吃惊,她一直跟着池月杪,自然看出了今日的池月杪有些异样。 “流疏,从今天起,别人欠了我的我要讨回来,别人欺负我的我一定双倍还回去,你会帮我的,是不是?”池月杪眨了眨眼睛,逼回了眼泪。 “嗯,奴婢肯定帮姑娘的。”流疏很用力地点了点头,虽然她不是很懂姑娘的意思,但她肯定是会帮姑娘的。 “嗯,我们走吧。”池月杪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决定回到暖阁里,和这些世家姑娘们打好关系。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院子里,没走一会儿,竟然听见不远处树丛里传出一阵小孩子的嬉闹声,池月杪有些奇怪,不过并不打算理会,却听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扫把星扫把星,你是扫把星!” 池月杪一怔,这不是池月初的声音吗? 循着声音绕过一处假山,池月杪果然见到了池月初,和他在一起的还有池月洋和另外几个稍大些的孩子。此刻那些孩子正抱着膀子笑看着池月洋和池月初两人,池月洋忽然从地上捡起了一个小石子,池月初也有样学样的捡了,两人都作出要将石子扔向某人的姿势。 池月杪忙开口喝道:“住手!” 女童的娇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池月洋和池月初回头,看到池月杪的一瞬间两人都露出一副心虚害怕的表情,池月杪看在眼里,一双眼睛在这些半大孩子里扫了一圈,哪还有不明白的。 “池月初!”池月杪又一声娇喝,连名带姓地叫了自己弟弟。 “姐……姐姐……”池月初有些害怕地看着池月杪,不知所措地扔掉了手里的小石头,躲到了池月洋的身后,而此刻池月洋也好不到哪去。 池月初这一声姐姐叫出来,原本还打算看热闹的孩子们一哄而散,一时间这小小的地方就只剩下了姐弟三人和另外一个小男孩。 池月杪一步步地走近池月洋和池月初,板着脸:“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男孩儿嗫嚅着说不出口,池月杪便问道:“你们不好好地在清哥哥身边待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有,捡小石子干什么?” 此时,池月杪才抽空看了一眼那在边上安静站着的男孩,这一眼却是差点把她吓得跳起来,怎么会是这个杀神? 那一声不吭的男孩身量不高,看起来约摸六七岁的样子,一身华服锦衣上占满了泥巴草屑,头发也有些散乱,此刻正微眯着眼睛看着池月杪,因此和池月杪看过来的目光对上了,看见她面上的不自然,显然有些不解:“你认识我?” 池月杪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听说过你。” 男孩便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不再说话。 池月杪对眼前这男孩的了解的确只止于听说而已,因为特征太明显了。他是顾楚聿,威武大将军顾峥的孙子,前镇西大将军顾锋的儿子,他的母亲,是个胡姬。 所以池月杪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来,比寻常人要白皙的肤色,和他们不同带着碧色的眼珠。 池月杪看着安安静静不说话的顾楚聿,难以想象他以后会变成传说中那样残忍的人,一面有心中暗自庆幸自己阻止了池月洋和池月初的行径,毕竟那人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 池月杪有些后怕地又看了一眼顾楚聿,有些生气地对池月洋和池月初道:“你们两个也太无法无天了,居然自己就跑出来了,还学会欺负人了是吧?小心我告诉祖母,罚你们噢!” “姐姐,表哥、表哥说,说他是扫……。”池月初结结巴巴地说道,一副委屈的口吻,池月杪却是被他这句话惊出了冷汗,甚至都感受到了边上顾楚聿那冷冽的目光,忙打断了池月初后面要说的话。 “表哥?哪个表哥?咱们舅舅可是远在平阳城。”池月杪道,她当然知道池月初口中的这个表哥叫的是谁,“去,跟顾哥哥道歉。” 顾楚聿是扫把星的说法由来已久,不止是在小孩子之间,大人们之间也偶尔会隐晦地提起这件事,对他有些避之不及的意思。 只是池月杪所知的却比现在的人们多了太多了,顾楚聿的人生简直是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出身武将世家却剑走偏锋地考了科举,更是在当年连中三元直取状元,巧的是正是那年外族犯境,他顶着状元之名上了战场,成了营中军师。最后使计坑杀敌军士兵十万之众,凯旋而归,还是被封了武将的官职。 后来助新皇登基,因功高被封了异姓王。 而顾楚聿真正让人谈之色变的却是另外一个称号“杀神”,这个称呼不是来自敌国,而是来自京城的权贵圈。他当上王爷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血洗了京城的权贵世家,凡是得罪过他的人,下场都一样。 不是没有世家抵抗过,只是真的抗不过,据说他曾派重重兵马围住了某个反抗的世家,不让人进不让人出,甚至连出门采买的下人都不让进出,很快这家人家家里的东西都吃光了,不得不将得罪他的那个小辈交出来,而他更狠,竟然就当着这家人的面将那人五马分尸了。 当然这都是池月杪前世听来的小道消息,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她就不知道了,毕竟有些事传着传着,假的也要变真的了。 反正顾楚聿这样的人,千万不能得罪,虽然现在的他看起来和其他小孩没什么两样。 池月杪哄着两个弟弟给顾楚聿道歉,这让顾楚聿不解,自己在这些人眼里是什么样他是知道的,这个小姐姐是不是傻? 011、心性 顾楚聿有些防备又有些好奇地看着池月杪,池月杪却仿佛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只瞪着池月洋和池月初。 池月初扯了扯池月洋的衣角,小兄弟两个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撇了撇嘴,往顾楚聿的方向走了几步,一齐道:“对不起,我们不应该欺负你。”说完,两人一起对着顾楚聿作了一揖。 池月杪见两个弟弟如此听话,脸上的表情终于有所缓和,心中的紧张也稍稍缓解了一些,因不见本该带着两个小家伙的乳娘,又不放心让两人独自去前院,便吩咐了流疏让她将两人领到池月清处再回来。 流疏有些不放心,欲言又止,池月杪还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怎么说她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总不能还被一个六岁的孩子给拿住了不是。 流疏也知孰轻孰重,便领着池月洋和池月杪走了,一时,这处被假山藏起的偏僻之地就只剩下了池月杪和顾楚聿。 顾楚聿仍是用那种略带着防备的好奇眼光看着池月杪,本来池月杪是不介意的,也不打算再和他说话,只是来自他目光的压力越来越大,而池月杪又不得不在此处等着流疏回来,于是便不得不开口:“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就在池月杪开口的一霎那,她清楚地看到了顾楚聿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得意之色,她一怔,这是什么意思?他一直这么看着她,就是为了等她先开口? “你听到的传闻是不是不全?”顾楚聿终于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外面关于他的传闻他是知道的,甚至让身边的小厮去街上兜了一圈,带回来好几个版本的说法,有说他是灾星转世专克父母妻儿的,有说他是天煞孤谁接近他就会倒霉一辈子的,更有荒唐的说他的娘亲其实是佛国夜叉,他是会吃人的。 祖父曾说,谣言这种事情就是三人成虎,传闻传闻,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即便再怎么荒诞的说法,说的人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 他曾算过,京城怎么说也有十万人吧,关于他的事情似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可是有三万多只“虎”了,有时候他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这么些传闻里面真的有一个说的就是他,为此他还难过了好久。 所以啊,他很讨厌来这样的场合。 大人们看在祖父的面子上还会遮掩一下眼里的厌恶和害怕,可是小孩子完全不会,他们会上来问他“你是不是就是扫把星?”,会合起伙来欺负他,会像眼前这个小姐姐的弟弟们一样用小石头扔他,要知道,被小石头砸到可是很疼的,虽然他已经不会再因为被石头砸到而哭了,可是心里还是会难过的。 可是这个小姐姐不一样诶,没有像别的姐姐妹妹一样一看到他脸上就写满了害怕,还让她的弟弟给他道歉,难道她没听过那些传闻吗? “什么不全?”池月杪蹙起了眉,“什么传闻?” 顾楚聿忽然觉得高兴了起来,连连摇头又摆手,脸上绽出了灿烂的笑容:“没什么不全,也没有什么传闻,小姐姐,你是谁家的?” 池月杪被他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节奏搞得莫名其妙,不假思索地便回答:“户部巡官池大人是我大伯。” “户部巡官?这是个什么官?”顾楚聿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不过仍然想不起来,“算了,这不重要,我记住你了,池姐姐。”说完,转身就跑。 刚跑出没几步,又掉过头来,站到了刚才站着的地方:“池姐姐,我叫顾楚聿,你别听人家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很好的,下次见面我给你带好玩的!”说完,又转身就跑。 这回,却是没有折返。 池月杪被顾楚聿这一来回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失笑,无论以后是怎么个模样,如今却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但愿这样的无忧无虑他能保留地久一些。 当池月杪等到流疏送了池月洋和池月初折返又两人一同回到暖阁的时候,已近正午,没说两句,便有丫环仆妇过来领着姑娘们往文府花园里的那一潭碧水而去。今日的午宴便设在那湖的两岸,男客占据了北边的岳阳庭,女眷们则在南面的潋微阁落了座,两座亭台互相能听到声音,却因湖中心竖着的假山看不见彼此,倒也平添了几分意趣。 而安排地更巧妙的是少年少女们的位置。 因此次是为文三姑娘办生辰宴,所以自然是将姑娘们和夫人们分开的,姑娘们的席面安置在潋微阁右侧的一个隔间里,却比夫人们坐的正堂更接近岳阳庭。同样的,少年们也并未和老爷们一起坐,而是被安排在了更接近潋微阁的隔间里。 两处亭台相聚最近的位置才隔了十来丈的距离,中间除了水面只有从湖中间假山处延伸出来的一小排层次不齐的竹林,从潋微阁的窗户往外看,就能隐约看到对面那一道道挺拔的身影。 池月杪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好嘛,原来这不止是个生辰宴,还是个相亲宴。 看看身边的少女们,一个个都一脸娇羞的模样,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强自镇定的和身边交好的姑娘说着话,有些胆子大些的,不知说起了什么,发出几声娇笑,引得对面的少年们纷纷张望。而那发出笑声的姑娘,又立刻羞红了脸低下头,再也不开口了。 池月杪对于前世那一次参加的生辰宴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可能是当时年纪小,也可能是刻意遗忘的结果,总之她只记得有这件事而已,具体细节已经不记得了。 后来也的确是有听说这次回去之后有好几家谈定了婚事的,其中就是池月岚和卢振风。 一想到此,池月杪就觉得心里的恨就快要把她淹没了,可是很快的,她就压下了这股恨。她在离窗口最远的地方,冷眼扫过就坐在窗口的池月岚,又看了一眼那掩盖着重重人影的竹林,垂下了眼眸。 012、猜谜 吃从来不是这样的宴会上的重头戏。 池月杪从前也吃过几次这样的席面,只是每次都又紧张又拘束,吃东西也是随便吃几口便罢,从来没有吃饱过。现在想想当时也是傻,这样的场合大家都忙着突显自己,又有谁会关注一个默不作声躲在角落的她呢? 所以这一次池月杪放平了心态,一桌子珍馐美味看着让人食欲大开,所以当别的姑娘憋着姿态小口小口地浅尝辄止的时候,池月杪则是在保持仪态的同时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连着面前小瓷杯里温着的果子酒也喝了有两三杯,白嫩的脸颊上泛起了酒后的红晕。 文三姑娘作为主人随时都需要注意着客人们的情况,尤其是池月杪这个今天才交上的朋友,关注总是多一些的。此刻见池月杪的模样,便走过来笑道:“池妹妹,这酒是我们自家的田庄送来的,你若喜欢便送你一些吧。” 文三姑娘的贴身丫环在她说完之后就上来将池月杪面前的酒盏撤了下去,换上了清茶。 池月杪笑了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其实池月杪的酒量并不浅,当然这也是她长大之后才知道的事情了,现在文三姑娘帮她换了茶也是好意,她还是心存感激的。 这边觥筹交错正吃着,湖那边却隐隐传来了一些声响,一个姑娘听见便同身边的姑娘们说了,于是少女们便纷纷停下动作侧耳倾听起来。 是箫声。 池月杪的目光随着众人一起往窗外看去,窗外面的雪花此刻已经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了,扑簌簌地往下落,一层层地积在了那一小排竹林里零星的叶片上,对面屋舍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人声一静,这声音便分外清晰起来,高时昂扬天上,荡时低回婉转,并不是那种欢快的调子,带着些如泣如诉的哀婉,和着这样的雪景让小隔间里的少女们都听痴了。 池月杪听了一会儿就垂下了眸子,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这样的曲子,在如今的她听来,只能说是无病呻吟罢。 原本也沉浸在了曲子里的文三姑娘被池月杪的动作带得回过了神,见池月杪小嘴一动就吐出了一块骨头,不由奇怪地道:“池妹妹觉得不好听吗?” “我没学过,不是很懂。”池月杪摇了摇头,道,“就是娇姐姐你别不开心,这人应该不是故意的。” 文三姑娘闻言一愣,继而一笑,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发髻,道:“鬼灵精。” 文三姑娘走开了,快出门口的时候池月杪看见她对丫环低语了几声,然后很快对面的箫声就很突兀地停了,事后,文三姑娘对池月杪却是更亲近了。 很快酒足饭饱,席面撤了下去,换上了各色花露茶点,不知是不是特意安排的,潋微阁朝北的窗户都被打开了,挂上了织的细密却轻薄的帘子挡风,对面人说话的声音却都能听到了。 文三姑娘笑盈盈地走到房间的正中央,道:“各位姐姐妹妹,也是怪我不会挑时间,好好的春夏秋不选,偏挑这隆冬时节出生,搞得各位花也赏不得,湖也赏不得。” 众少女们纷纷说客气,文三姑娘便接着道:“所以呀,为了给各位姐姐妹妹找个趣儿,我不得不找了我四哥拿主意,四哥说他们饭后准备猜谜,我便想着不如大家一起得了。姐妹们若有难些个谜面尽管说与我身边的海棠、秋葵听,她们将谜面写在纸上,咱们送到那头去难难那些个公子才俊。” 乍听此言,姑娘们一片静默,尔后,那饭前便敢高声笑了想引对面公子注意的姑娘便开口问道:“他们也会写谜给我们猜吗?” 文三姑娘闻言便笑,点头道:“瞧曹姐姐问得,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自然是有来才有往的。” 姑娘们于是窃窃私语地说开了,池月杪百无聊赖地看着少女们兴奋雀跃的表情,心中叹道,少女情怀总是春呀。 接下来,海棠、秋葵两丫头可是忙坏了,刚写完这个姑娘的谜面,那个姑娘就来了,看这架势,要不是为了闺誉着想,一个个是恨不能自己上了。 好在文大学士府上别的不多,识字的侍女还是不少的,又临时抓了几个过来当代笔,这才将姑娘们挖空心思的谜面给写齐了,由秋葵送到了对面。 秋葵很快就折返了,手上仍像去是那样拿着一把字条,脸上的笑容也没变,走到了文三姑娘身边才道:“姑娘,这是四少爷让奴婢带过来的对面少爷们出的谜面。”说着,将字条一一平铺在房间中央的那张八仙桌上。 少女们虽然期待,但还是矜持着走到了桌前,看着那字条上形色各异的字体,一个个又心头乱跳起来。 和姑娘们不同,对面送过来的字条都是少年们亲自手书的。 池月杪对猜谜并不是很感兴趣,倒是对少年们的字有些好奇,于是也跟着凑上去看了几眼。 唔,这个字体真标准,简直和书上印的一模一样,家里大人一定是当文官的。 诶?这个好秀气呀,要不是从对面拿过来的她几乎就以为是姑娘写的了。 这个不行,太潦草了,而且字的结构比例都没写对,一看就没怎么练过,是武官之后? 嗯,这个可以,刚劲有力,隔着纸都能感受到一股杀伐果决之气,可能出自将门。 池月杪这么转了一圈,谜面没看进去,倒是对各家公子的字都做了一番品评,正想回去坐着,却见池月岚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看着她。 “姐姐为何如此看着我?”池月杪歪着头看着池月岚,一脸的天真烂漫。 “你自己心里没数么?”池月岚恨恨地道,“母亲平时是怎么和我们说的?在外面的时候不要做些引人注目的事情,你刚才做了什么?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出风头?” “姐姐这话说的,大伯母可没和我说过这些。”池月杪有些落寞地说道,“姐姐也知道我母亲去得早,却也不该拿这样的话挤兑我,也不是我想没有母亲的。” 013、彩头 池月岚有些气急败坏了。 今天这个堂妹是怎么回事?平时几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又害羞又内向的人,怎么突然就来了个大反转?居然就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画画了。 更奇怪的是,她现在说的这叫什么话?她什么时候提到她那早死的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池月岚盯着池月杪说道,大有“你今日不把话说清楚,这事儿就没完”的架势。 “姐姐说大伯母交待了你在外面的时候不要出风头,可是我没有母亲这么交待我啊,我做错了我认,姐姐直接说我便是,可是平白提什么母亲,我……”话到此处便结束了,池月杪直接背过了身子去,像是原本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说,却生生截住了话头。 池月岚被池月杪的这句话直接给说懵了,一时竟忘了回嘴,可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因为身边已经有注意到她们姐妹的姑娘们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了。 “诶,你看你看,上午妹妹还为了护着姐姐跟人吵架,姐姐现在居然……” “嘘,你少说两句吧,同个爹的闺女还有嫡庶之分呢,更何况人家只不过是堂姐妹。” “我就是看不过去。” “就说一个娘死了,一个娘是主中馈的,什么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数,你看不过去有什么用?” 这悄悄话真是说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音量大的附近的人都能听见,池月岚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原本还有些迷糊的她此刻已经明明白白了,想再发作,可池月杪已经走到别处去了,更何况她还能真不顾脸面在这里发作吗? 原本想出出气的池月岚,头一次在池月杪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池月杪其实刚一转身的时候差点笑出来,她就是想看池月岚不舒服不痛快,甚至不止如此。她前世所受的苦楚,她要一点一点地从池月岚母女两身上讨还,不止是她们,还有那些所有企图让她不舒服不痛快的人! 这一世,她不要再做软弱可欺的池月杪,不要再做打落了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咽的池月杪。人欺我一寸,我还人一尺;人欺我一尺,我还人一丈! 池月杪一边打量着桌上的字条,一边走到了文三姑娘的身边,道:“娇姐姐,猜中了这些谜语可有什么彩头?” 其实这样的游戏有些彩头是很正常的,姑娘们一起玩儿,输了就拿出自己的随身之物,或珠钗,或绣帕,都是女孩子,谁拿了谁的东西都无妨,就当是互相赠与。 只是此刻这游戏和公子们一起玩,这彩头就不好说了,毕竟不论是公子输了物件给姑娘还是姑娘输了物件给公子都于理不合。 所以池月杪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就吸引住了大家的注意力,姑娘们纷纷也都出声询问,那大胆的曹姑娘更是笑道:“池妹妹这问题问得好,这光比赛没有彩头可没劲,我原先也是猜得出的,可如今听说没有彩头,这劲头可小了一半儿了,猜不出了。” 曹姑娘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便有少女出声揶揄道:“曹姐姐说话总是劲儿劲儿的,肯定是随了曹侍郎了。” “那可不,曹妹妹可是兵部侍郎的千金,肯定是比我们有气概的。”这说话的和应和的都是这曹姑娘的好友,旁人却是不敢接口的。 曹姑娘对此不以为意,道:“别闹,说正经的呢,三姑娘可有什么主意?” 文三姑娘却是被难住了,有些无奈地看着池月杪:“我就说你是个鬼灵精,你看现在可好,把姐姐我难住了,你倒是给我拿个章程出来。” 池月杪微微一笑,知道文三姑娘这是想在众姑娘面前提携自己,这里可都是正经官大人的嫡女,庶女都没有几个,像她这样沾着大伯的光来赴宴的更是几乎没有,若是能得这些姑娘的青眼,她往后的日子可是会好过很多的。 想了想,池月杪便道:“刚才那时候不是有人在吹箫嘛,出的谜面被猜中的人就给大家吹上一曲,或者会弹琴的就弹琴嘛。” 文三姑娘听了眼前一亮,忙叫秋葵:“听到池妹妹说的没,去给四哥说一声,就这么办了。” 秋葵躬身应是,转身出了小隔间。 而很快就有姑娘反应过来,问道:“那岂不是我们出的谜面被猜出来,我们也得……” 原本还很期待能听到公子们琴声的少女们闻言立时便有些慌张起来,一边想着自己的琴艺一边担心,池月杪却笑眯眯地道:“谁说的?姐姐们的琴艺那么珍贵,哪是随便能让人家听去的。” “你还有别的主意?”曹姑娘这回直接问了池月杪。 池月杪点了点头,道:“就让对面猜中的公子将酒杯和谜面一同交给那边的侍女姐姐,侍女姐姐再交给秋葵姐姐带过来,出谜面的姐姐亲手斟上一杯酒,权当敬那位公子便是。” 众姑娘都是一脸思索的表情,池月杪也不多解释,往文三姑娘身边的凳子上一坐,取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然后细细地嚼了起来。 最先想明白的竟是那曹姑娘,她点了点头,道:“是个好主意。那边送过来的杯子是谁的咱们这边不知道,咱们这边谁斟的酒那边不知道,若让秋葵一个人送秋葵还是知情的,现在再加一个丫头,人一多,两边都不知道了。” 姑娘们闻言纷纷点头,只是大家虽然都明白这样比较稳妥,但心里还是有些失望的,万一,只是万一,要是自己的琴艺被对面的谁记在心上了呢? 当然这样的想法是谁都不会说出口的。 池月岚咬着嘴唇看着在众人中间如鱼得水的池月杪,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这短短几个时辰,她竟然就在池月杪这里吃了几次亏,这笔帐若不讨回来,她就不叫池月岚! 014、教弟 文三姑娘的生辰宴在欢乐和睦的气氛中持续到了最后,到了离开的时候文三姑娘亲自将池月杪送出了垂花门,那些原本从来都不知道有池月杪这号人物的姑娘们也纷纷与她道别。 池月杪应对有度,并不谄媚,她知道自己此刻的位置,对这些姑娘们来说,顶多也就是“比较聪明的小妹妹”而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户部巡官是她的伯父,而不是她的父亲。 回去的时候,池月岚去了廖氏的马车里,池月杪则带着池月洋和池月初坐一辆马车,池月洋看到这个堂姐还是有些怕怕的,想起上午她瞪眼的样子着实有些心虚。 池月初则不管,上了车没多久就开始迷糊起来,困倦地打着呵欠。 池月杪怕他着凉,并不敢让他在车上睡着,便哄着他们说话:“今日下午你们玩了什么?” “没玩什么。”想到今日下午发生的事情,池月洋撇了撇嘴答道。 “那些哥哥都不乐意和我们玩了。”池月初答。 “嗯?为什么呀?”池月杪多半猜到了一些,却仍故作好奇地问道。 池月初有些犹豫起来,和池月洋两人对视了一眼,又用小肩膀拱了拱池月洋,两个人的小动作看起来分外可爱,最终,还是池月洋不情不愿地开了口:“因为上午的事情呗,他们说,说……” “说什么?”池月杪好整以暇地问。 “说,说你多管闲事,又说你和扫把星,不对,和那个顾什么是一伙的,也是扫把星。”池月洋一边觑着姐姐的脸色一边说着。 其实对方说的话比这个难听的多,可是他不敢说给姐姐听,而池月杪也知道绝不会只是这一两句的,但她并不在意,而是正色道:“洋哥儿,阿初,姐姐接下来要跟你们说的话一定要记住。” 她顿了一下,道:“你们知道那个顾小公子是谁家的孩子吗?” “是顾将军的孙子!”池月初抢答道。 “对,他是顾将军的孙子,而且是现在唯一的一个孙子,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池月杪看向池月洋,“洋哥儿,姐姐知道今天的事情你心里肯定有些不服气,可是你想想,你是二叔和婶母唯一的孩子,他们有多疼你?如果别人无缘无故地欺负你,二叔和婶母是不是会去找他们算账?同样的,今日你们用小石头砸了顾小公子,顾将军是不是会来你们算账,就算他不来,心里是不是也会觉得你们两个不是好孩子?会觉得二叔和婶母不好?万一要是哪一天他突然来算账了,你觉得是他厉害还是我们厉害?” 池月洋还小,所以池月杪用的词也浅白些,但这也够池月洋消化好一会儿的了。 池月初更是懵懂,但不妨碍他听出人家会找上门来算账这件事,紧张兮兮地问:“爹爹不在家,顾将军要是打我怎能么办?” 池月杪闻言心头一软,心里一股酸涩之感挥散不去,要不是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年不在家,上一世她何至于沦落至此?她将池月初揽到了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软软的头发,道:“不会的,还有姐姐呢。” 而此时,池月洋也已经转过弯来了,恨恨的道:“难怪他们自己不扔让我们扔呢!” 池月杪见两人都明白过来了,便笑笑不再说话,有些事说到点上他们明白了就好,不需要重复强调,孩子比大人们想象中的更聪明。 另一边廖氏和池月岚所乘的马车里,池月岚正抱着廖氏的胳膊诉说着委屈:“母亲,池月杪那个死丫头真是太过分了,当众落我的面子不说,还冤枉我!” 廖氏却并没有心情听她池月杪的抱怨,敷衍地应着。 通过今日一天的观察下来,适龄又合适的少年不是没有,文府的四公子,宋司业的嫡次子,卢尚书的嫡长子看起来都不错,只是这几位公子不是高攀便是低就,今日去的怎就没有家世差不多些的? 要说廖氏也是一番慈母心,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可是她想的是一入高门深似海,万一女儿嫁过去受委屈怎么办?又怕寻了个低些的嫁过去,女婿要是不长出息,女儿又要被娘家人瞧不起。 文四公子名儒祯,并不是文大学士所出,其父是文大学士的长兄,文府并没有分家,他行四,所以一般都称其为文四公子。 文儒祯时年十七,正在国子监读书,听说文采人品都不错,已有不少家中有女的上门来求,而文府也正在为他物色亲事,廖氏打听了一番,听着觉得文府要求甚高,应该是不会考虑他们这样的人家的。 宋司业的嫡次子宋洪易,今年十六,和池月清是同一家馆学的同窗,面貌清秀,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司业却是比户部巡官还要低的官职,父亲尚且如此,儿子能有几何? 至于这卢尚书的嫡长子卢振风,从目前来看却是最好的人选。 卢尚书是户部尚书,正是池日菘的顶头上司,若是两家成了亲家,说不定卢尚书还能拉池日菘一把。 廖氏这么想着,便决定回去同夫君商量一下,如果可以,她再带着池月岚上门去谈谈卢夫人的口风。 池月杪并不知道,自己当着众人的面画了一幅画,不光抢去了池月岚当时的风头,更是无意间将卢振风和池月岚的这一门亲事无限期地给延后了。 上一世正是卢夫人以为池月杪的那幅画是池月岚所绘,极欣赏她的才情,当场便对廖氏说若是能有个池月岚这样的儿媳实在是再好不过了,虽然当时只是一说,但两家人都上了心,所以亲事很快就谈成了。 甚至是说,就是因为有了这桩亲事,才有了五年后池月杪及笄礼上的那场荒唐。 只是命运的车轮被池月杪这一推,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她原本所占的先机,她原本拥有的先知,到底还有多少能起作用呢? 池月杪不知道,今生她所面对的,仍然是一场未知。 015、处置 一行人回到池府的时候正赶上晚膳,池月岚跟着廖氏回了院子,池月洋也由奶娘带着回了自己母亲的院落,池月杪则牵着池月初的手往驰筝院走去。 姐弟两陪着祖母张氏用了晚饭,又逗了会儿趣便一同回了懿风院。 此时的池月初已经困得都块睁不开眼睛了,池月杪让流疏带着池月初在西厢睡下,然后让她休息去了,留了碧落在身边照应,在正堂正襟危坐,堂下,池月初的乳娘正战战兢兢地站着。 紫玉从小厨房端了一晚温热的牛乳过来,池月杪端着抿了一口,将碗放在了桌上,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乳娘身上:“你来池家的时间不短了,今日的事情,我还是想听一下你的解释。” 乳娘浑身一抖,直接跪在了地上:“奴婢、奴婢不该让初哥儿离开奴婢的视线。” “哦?是这样吗?”池月杪声音淡淡的,“那当时你去了何地,又做了何事?” “奴婢……奴婢……”乳娘支吾着说不出来,池月杪那冷淡的目光让她倍感压力,可并不是她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她难道能说是廖氏身边的管事妈妈时不时地来找她聊天,以至于让她疏忽了对池月初的照看吗?如果真这么说了,她以后就别想在池府做事了。 可她没想到过,就算她不说,池月杪也不打算让她继续照顾池月初了。 “你是要我来告诉你今日你犯了什么错吗?也好,现在跟你说明白了,也省得你怨我。”池月杪看着跪着的乳娘,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其一,随主子去人家作客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让阿初自己乱跑不说,还差点因此而惹上了麻烦,这是不尽责。其二,初哥儿是你该叫的吗?阿初是吃你的奶长大的,可这奶水却是我们池家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这是怒大欺主。” 乳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听出了池月杪话里的意思,这是不打算再让她伺候池月初了,忙磕头如捣蒜:“请姑娘原谅奴婢这一次吧!奴婢是无心的,奴婢以后会改的!姑娘请不把奴婢赶出府!” 池月杪微微皱眉,对乳娘的求饶有些不耐烦,在她看来,做错事的时候与其求别人原谅不如就干干脆脆地认错接受惩罚,这样的人还值得尊重些,况且这样的道歉和求饶有什么用呢,她已经决定了,不会更改了。所以,池月杪什么都没再对乳娘说,而是端起桌上的牛乳一饮而尽,对碧落说道:“明日和祖母身边的鲁妈妈说一声,就说阿初也渐渐大了,不需要乳娘了,再让鲁妈妈物色的小厮过来。” 碧落躬身应是,偷瞧了闻言趴在地上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的乳娘,心中微紧,自己该引以为戒。 016、亲戚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至年关。池月杪这段日子以来每日早上都会去驰筝院向张氏请安,上午陪张氏说说话,午膳则回懿风院用。有时张氏会留她用午膳,她便能在驰筝院待上一整天。 对于突然热络起来的池月杪,张氏原本是有些想法的,只是时间长了她便察觉出来了,池月杪是真心与她亲近,不带任何目的的,于是每次看到池月杪,张氏便会想到笑容甜美的池月岚,然后在心里叹一句,同样是孙女,也还是有区别的。 池月杪的心情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沉淀,已不复当初,但这并不代表她的恨消失了,她仍然关注这池月岚母女的动静,所以当时间一日一日地接近除夕,卢尚书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时候,池月杪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前世里,此时的池月岚和卢振风应该是已经将亲事定下了。 等到过了年,大年初六仍不见卢府的人登门,却来了另外一些不速之客。 按理说不速之客这个词不应该用在这些人身上,毕竟来的都是池家人,是亲戚,虽然其实已经隔得有些远了。 因为来之前并没有先行通知,所以张氏并没有准备,也因为来的都是女眷,所以张氏就在自己的院落里接待了她们,池月杪则因雷打不动的请安,所以陪伴在侧。 来的这些人,都是些旁支的亲戚。 池家也算个家族,虽说家族成员普遍混得不怎么样,但人还是挺多的,池似明这一脉在他小的时候已然是旁支的旁支了,可他一当上户部侍郎,他们这一脉就忽然变成主支了。 这其实是件大家心里都有数的事情,池似明虽然不太喜欢家族的这个态度,但怎么说,家族总是家族,所以他在世时对族中长辈也还是相当客气也相当顺从的,就连当初娶张氏,其实也是听从族中长辈的安排,因为长辈们觉得张氏的娘家财大气粗,而池家需要银子。 张氏刚嫁进来时还是颇得长辈们照顾的,只是后来张家没落了之后,这闲言碎语也就多了,甚至经历了几次族中派人来同张氏说项,让张氏给池似明纳一个娘家富贵的妾室之后,张氏同池家翻了脸,而疼媳妇儿的池似明从此对族中的长辈也就敬而远之起来。 池月杪对来的这几位堂祖母、堂伯母有些好奇,因为前世她并不曾见过这几人,也没听说过家里还有这样的长辈,此刻上下一打量,觉得这几位真是晃眼。 没错,就是晃眼。 且不说那看上去就有好几斤重的赤金头面和各种金光闪闪的首饰,就那一身绣了金线的衣袍也让人不敢直视,就连平时不怎么在意这方面的池月杪也忍不住脑海中蹦出个“俗”字来,张氏更是在一碰面的时候忍不住皱了下眉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嫂嫂和侄媳们今日真是富贵逼人。” 原本脸上挂着笑意的几位却是笑得有些僵了,池月杪的那位堂祖母何氏回道:“这不是新年嘛,穿得富贵些,平日里的衣裳可没弟妹的这么好。” 池月杪眉微挑,哟,这火药味真不小。 张氏闻言微微一笑,道:“嫂嫂这话可不能乱说,让不知情的人听去了,还当几位侄儿、侄媳苛待了嫂嫂呢,到时候要是有了这子孙不孝的传言,看嫂嫂心疼不心疼。” 张氏在这样的言语机锋上从来没有怕过谁,三言两语便将话头带去的别的地方,让何氏有些气闷。 只是何氏却不得不再度开口,她可不是来和张氏闲磕牙的:“弟妹,去年的天气你也知道,几个田庄的收成真是不能看。” “嗯,我知道的。”张氏点了点头,“昨儿我还在和杪姐儿说呢,庄子里送上来的账簿简直不能看,只能勉勉强强糊个口,又是虫灾又是涝的,今年估计都得吃陈米了。结果你知道这丫头和我说什么吗?她说那我们吃肉好了。嫂嫂你听听,我都不知该怎么说她了。” “祖母。”池月杪不依地娇嗔道,她的确不懂这些,前世给人做妾,哪需要知道这些当家主母才知道的事情? “呵呵,杪姐儿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长大些就好了。”何氏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被张氏滴水不漏的说辞堵得张不开口。 场面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起来,何氏不好再开口,趁着端茶的动作给大儿媳使了个眼色,那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妇人便开了口:“婶母,有件事情侄媳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不知,那就不要讲。”张氏也端了手边小桌上的茶杯,用茶盖推开了水面上的茶叶,抿了一口,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那妇人一眼。 对着何氏她或许需要应付一下,对着侄媳妇她却是连应付都不必了。 池月杪听了张氏的回答,心里默默地为张氏竖了大拇指,眼看着对面那堂伯母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边上何氏的二儿媳忙接茬替嫂子圆场:“嫂嫂不知,侄媳却是知道的。” 说着,不等张氏接话,便道:“其实这事儿虽然有些难开口,但为了骏哥儿几个孩子,侄媳不得不向婶母开这个口。婶母比侄媳明白当娘的心情,如今骏哥儿他们几个眼看着到了入学的年纪了,可附近的几家馆学资质却都太差,所以侄媳想着婶母能否帮帮侄媳,让骏哥儿他们进陶然学馆念书。婶母这里离学堂近些,清哥儿也在陶然学馆,也方便照顾,我们每月会给婶母一些银子作为用度的。” 池月杪真心觉得这个二堂伯母比那个大堂伯母更拉得下脸一些,这婆媳三人说的话,连起来的意思就是:我们的孩子要上好的学堂,但是去年收成不好,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所以你帮我家孩子进那个好学堂,学费你出,并且吃住都在你家,然后我们会象征性地给你些银子,就看你有没有脸收了。 张氏抬眼看了一眼这个二侄媳,没有接腔。 017、便宜 池月杪看张氏并没有开口的打算,笑着开了口:“几位堂弟要来我们府上吗,那真是太好了,洋哥儿和阿初往日总说都没有人陪他们玩呢。” 池月杪此言一出,何氏也不管她只是个小丫头,根本搀和不上这个事情就忙着打蛇随棍上,连连点头,道:“就是这么说,人多不是热闹嘛。” 张氏仍不动声色,目光却落在了池月杪身上。 池月杪脸上笑意不变,接着说道:“不过几位堂弟想同清哥哥一起上陶然学馆恐怕是不行的。堂祖母和两位堂伯母先别恼,听杪儿把话说完。” 顿了顿,她接着道:“洋哥儿和阿初虽然差了一岁,但其实也不过就差了个把月,一个生在年头,一个生在年尾,过了年都该去上学了。原先呢,我们家也是同堂祖母和两位堂伯母做的一样打算,想送他们去陶然学馆的,可是这不问不知道,一问才发现还真不能这样做呢。” “陶然学馆乃是国子监下属学馆,其实也是宫中督办的馆学,在其间读书的,那都是朝中在任官员的子孙,咱们家虽然祖父和伯父都在户部当差,但在任的却只有伯父,所以只有清哥哥能在陶然学馆读书。至于洋哥儿和阿初,二叔虽身负功名,但却并无官职在身,父亲更是常年远游不在家中,所以洋哥儿和阿初都不能进陶然学馆。”池月杪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落的表情。 何氏和两个儿媳面面相觑,齐齐看向张氏,想向她求证:“弟妹,杪姐儿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张氏言简意赅地回答,并不十分在意这三人,反而有些好奇起池月杪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对面婆媳三人得到肯定答复,纷纷语塞,何氏的大儿媳曾氏本便是个嘴笨的人,而二儿媳陈氏却并不甘心,道:“那不去陶然学馆也成,反正洋哥儿和初哥儿上什么学堂,我们骏哥儿也上什么便是。婶母,两个孩子也是上,三个孩子也是上,此事对婶母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还请帮帮我们。” “侄媳这话说得不错,亲戚之间互相扶持才是正理。纵观这京城的学馆,除去国子监和陶然学馆这些公认的比较好的以外,民间最出名的学馆可就在你们宅子边上,我看这么办好了,我让洋哥儿和初哥儿都上你们府上住着,每月给你们些银子补贴,你看如何。”张氏笑看着这个二侄媳,眼底都是讽刺。 何氏原想粉饰几句,却不想曾氏闻言却是急了:“婶母话可不能这么说,让洋哥儿和初哥儿去了我们家,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可怎么算?再说,您当长辈的怎么能这样占小辈的便宜?” “噢?这是占便宜吗?”张氏收起了脸上的笑,淡淡地道,“那你们想把孩子往我这儿送,可也是想占我便宜了?”说完又转向何氏,“嫂嫂,您可算是我的长辈。” 何氏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自己的二儿媳,恨不能把这多嘴的货给嘴缝上,尔后才表情讪讪地道:“瞧弟妹说得,这不是太生分了么。” 018、不同 张氏低敛着眉眼,听闻这话笑笑没有开口,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一时无话,张氏终于动了,端起桌上的茶杯,用杯盖轻轻地推开水面上的茶叶,抿了一口。这是要送客了。 何氏和两个儿媳脸上挂不住,终还是起身告辞。 张氏以身子乏为由让池月杪代她送何氏婆媳三人,池月杪将三人送到了垂花门处,一路上对付三人意有所指的问话,露出一副懵懂天真的模样,说了半天却都不在点上,又让三人一阵气闷。 坐上马车时,曾氏仍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住这么大的院子,竟也不请人用了午膳再走。” 池月杪只做没听见,恭恭敬敬地目送三人离开。 一直到看不到马车了,正打算转身回去,却又听到身后马车渐近的声响,回头一看,却是自家车马,看样式,是廖氏常用的那辆。 池月杪略一思?便停下了脚步,回身等在原地。 马车由远而近,到了垂花门前,车夫勒住了缰绳,口中发出“吁”声,本来速度也不快的马儿扬了扬头,打了个响鼻停了下来,有眼色的婆子忙端了垫脚凳过来放在马车边,便有丫环从里面打着帘子下了马车,尔后才回身去扶主子。 池月杪面带笑意地站着,直等到廖氏下了车,才上前一笔行了一礼,道:“杪儿见过伯母。” 早在丫环打帘出去时廖氏便看见了池月杪,不由想起最近女儿总在她耳边抱怨的事情,再加上今日出门所办之事并不顺遂,脸色便不怎么好看,只淡淡应了一声,便由丫环扶着往垂花门里走去。 池月杪并不以为意,待她走出十丈多远,才跟着进了内院。 廖氏今日去了尚书府。 年前便递了拜帖,昨日才收到回帖。时逢年节,正是人情往来的时候,尚书夫人也忙,先忙自家过年的琐事,再忙丈夫同僚夫人们之间的往来,然后才轮到她们这些从官下属的家眷人情。 这些廖氏都知道,也并不放在心上,只今日为了池月岚的婚事,她却是在夫人圈儿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池月岚满十岁之后,每逢这样的聚会便会有夫人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口风,前两年她也觉得女儿还小,并不怎么着急,所以任人如何问,她都没有松口。 只今年过了年池月岚就十四了,应该定亲了,却忽然变得乏人问津了,别说尚书夫人那里,就是几个池日菘同僚的夫人居然也在她主动提起的时候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 廖氏百思不得其解,却又无从问起,所以今日不但无功而返,而且还多了满腹疑问。 若要说缘由,还要从那日文三姑娘的生辰宴说起。 生辰宴结束之后,文三姑娘的管房妈妈便领了将礼品登记造册收入库房的差事,原本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是让她犯了难,两幅几乎一模一样的画,让她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报到了文三姑娘那里。 文三姑娘一听此时也是迷糊,看到两幅摊在桌上几乎没什么区别的画的时候想起池月杪说过是因为有些原因所以将礼物换成了红珊瑚珠子的,心道难道是池月杪弄错了还是把原先的画带过来了? 可是这样一来又说不通,一般会将原本准备的礼物换成别的东西的情况要不就是这东西不适合送人,要不就是东西有问题,可池月杪又画了一幅一模一样的是为什么? 一时想不通的文三姑娘并没有深究,吩咐妈妈将这两幅画都收好记到池月杪名下,下次问清楚了情况换掉一幅便是,只这一吩咐却让妈妈一怔,回说这其中一幅不是池月杪送的,是在池月岚送的礼单里的。 以文三姑娘的才智,哪还不明白这里面的因果,一时对池月岚恶感丛生,一时没忍住,说给了过年来府上行走的手帕交听,自此池月岚的心机事儿便在这些官眷里传开了。 只文三姑娘因先对池月杪生了好感,所以只觉得池月杪在这件事里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定是池月岚动了歪心思偷拿了堂妹的东西,可那些夫人们又是何等精明,从池月杪的所作所为里便能品出些什么,对池月岚纵然没了好印象,对池月杪也是的印象也是好坏参半。 好的那部分当然是聪明机灵反应快,坏的嘛,心机不可谓不深。 当然这都是后话,而且这些所谓印象,不论是对此时还是以后的池月杪来说,都不过是如风过耳罢了。 池月杪不知道自己随手所为的一件小事竟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正计划着要向祖母张氏提一个“无理”的要求:上学。 之所以说这是个无理的要求是因为大齐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准女子求学,但在这个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道里,能上学的女子少之又少,无一不是深得家中长辈宠爱,而池月杪觉得虽然张氏对自己已经很好了,但也并没有到宠爱的地步。 前世她也觉得女子并不需要什么才学,所以虽然喜欢画画,却在女红方面花的时间更多,琴棋书更是一点没沾,后来予卢志洲作妾之后因日子难熬所以开始看书打发时间。 书里的世界比她想象得要精彩。 一开始为了迎合卢志洲看的是些诗词歌赋,只是这些辞藻固然华美浪漫,却让她更寂寞,于是她便开始看些散文传记,然后她翻出了父亲当年远游时寄给她的游记杂书,一发不可收拾。 是的,她也想学父亲一般,离开这座困住了她前世的囚城,去远游,去流浪,她想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已明白,继续这样下去,她即便是能在廖氏母女的筹谋下活下去也是千难万险,最后也逃不过嫁到她们选定的人家的命运,最好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嫁到张氏选定的人家去,但她并不想,所以,她要上学。 她已经明白了自己需要什么,也明白了自己欠缺什么,现在要做的,就是朝着自己心中的目标,一路走过去。 019、求学 新春总是忙碌,从年前腊八至年后上元,只有把这些都过完了,这个年节才算过得完整了。 时已十四,整个池府都进入了一种过完明天就能好好歇一歇了的奇妙状态,池月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笑。 上元节,也是她的生辰,如果她没记错,这一年为了忙活池月岚和卢振风定亲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记得她的生辰,更甚者,一直到她五年后的及笄礼都是和上元节岔开来过的,嗯,这个机会,她要怎么用呢?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遇见到廖氏马上要在这件事上吃排头,池月杪的心情极好,就在给张氏请安的时候,也丝毫没有掩饰,张氏看着她欢乐的模样,开玩笑道:“小皮猴,你这是明日就要过生辰了所以觉得椅子都烫屁股了不成?” 池月杪闻言一怔,意外地看向张氏:“祖母……生辰?”她以为,这个家里除了她自己和流疏,没有人记得她的生辰。 张氏被她问得也是一愣:“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莫不是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语毕蹙起眉头仔细想了想:“是了,我想起来了,往年你的生辰都是当上元节过的,你大伯母……嗯,比较忙,大约是疏忽了。”张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想儿子不在,这个家里又会有谁关注孙女的生辰的,这么相着,心里不由一酸。 池月杪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却被张氏招呼着坐到了她的身边去,揽着她的肩膀说道:“祖母可不会忘了你的生辰。” “为何?”池月杪低低地应声,她当然知道祖母没有忘,后来的那些年,每到上元节,流疏总能从卢府后门那里接到一个食盒,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碗放了青菜豆芽的长寿面。只是她不知道祖母是后来想起的,还是始终没有忘记过。 “因为啊……”张氏一边轻轻摩挲着池月杪的手,一边眯着眼睛回忆起来:“你出生时,从年前就一直开始下雪,不带停歇地下了一个多月,你祖父常看着窗外的雪和我说,这雪要是再不停,就要变成雪灾了。你母亲发作时还是深夜,你祖父出门上朝前去你父亲院里看了眼,叨咕了一句,这雪还不停,就出门了。到卯时你出生,这雪却停了,改下起了雨。你祖父下了朝赶回来看你,因为雨雪湿滑还在那院里跌了一跤,抱着你却开心地不肯放,念叨着终于不下雪了,我们的二丫头是个小福星。” “为了给你取名字也是费周折,你也知道,咱家字辈取皇帝内经素问里的‘法则天地,象似日月,辩列星辰,逆从阴阳’,原想不给你排字辈,叫雪晴,可你不喜欢这个名字,每次用这个名字叫你,你要不就是不理,要不就是大哭。后来你祖父说,要不叫上元,你还是不乐意,我也是想不明白,那么个小小的人儿,平时乖得那个样子,不哭不闹的,一叫名字就不乐意了。” “最后,还是你叔父,抱着你读那《尔雅》和《说文解字》,读到杪时,你特别开心,于是便依着字辈叫月杪。那时,你叔父可还没成亲呢,旁的小孩子都不愿意亲近,唯独看见你,竟也是说不出的欢喜。” 池月杪听着,仿佛看到了即便在雪地里跌了一跤还抱着自己叫小福星的祖父,也仿佛看到了还未成亲的叔父用别扭的姿势抱着自己读书的样子,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起来,原来,她也曾得大家这般宠爱,前世的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 张氏摸了摸池月杪的发顶,温声说道:“今年生辰想要什么礼物,和祖母说说。” 池月杪往张氏的胸口蹭了蹭,轻声道:“祖母,杪姐儿想上学。” “你说上学?”张氏很是意外地看着池月杪,不知孙女哪里来的这样的想法。 “嗯,上学。”池月杪从张氏怀里抬头,眼中尤带着泪光,“眼下大伯母在给姐姐物色亲事了,姐姐就没空陪杪姐儿玩了,前些日子娇姐姐的生辰宴,杪姐儿觉得热闹极了,想着自己一个人,不如去学堂和大家一起玩。而且,也是经过那次,杪姐儿觉得自己整日待在府里实在是太没见识了,姐姐们说的事情杪姐儿都不懂,所以祖母,让杪姐儿去学堂吧。” 张氏的目光带上了深意,池月杪不闪不避,她其实并不知道这个年纪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诉求,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张氏同意,可她又也不能说得太多太深,就让张氏去猜吧,至于张氏同不同意,她都必须去,只是方法不同而已。 张氏微微蹙眉,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只说要好好想想,便让池月杪回去了。 池月杪离开以后,她才对鲁妈妈说道:“荟娟,我怎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呢?” “老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不必想那么多了。”鲁妈妈应道。 “但愿如此吧。” 020、心思 上元也不过就是隔日的事情,要说池月杪虽然之前还惦记着想廖氏在这件事上出个什么差错,可在跟张氏提了要去上学的要求后,对此事就不怎么上心了。毕竟左不过是侄女的生辰,又碰上上元,疏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廖氏顶多也不过是会受张氏几句斥责,而且池月杪也看出来了张氏对廖氏的态度,还是宽容居多的。 这一日也没什么不同,池月杪照例早起去给张氏请安,并陪着张氏用了早膳,饭后又陪着张氏闲说了几句,却见张氏身边的二等丫环妙莲领着紫玉打了帘子进来,行过礼之后,紫玉将一张帖子交到了池月杪手上:“姑娘,是门房那里递过来的帖子,是文府来的。” 文府?池月杪微愕,打开一瞧,却是文三姑娘邀她今晚一起赏灯。 池月杪蹙眉,哪有约得这般急切的?一般来说这递帖子要上门拜访都是由主家回复上门时候方便之后在上门,而邀约的帖子也因为考虑到受邀人的方便会提前几日递出,可这今日早上收到帖子,又约的是今夜赏灯,又恰好是上元?池月杪怎么想文三姑娘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可帖子上又分明有文三姑娘的印鉴,这可做不得假。 池月杪眨了眨眼睛,立时便明白过来这是池月岚的手笔,轻轻一笑,也不表现什么,只央了张氏许她晚上出府。 张氏并没有犹豫,很爽快地应了。上元晚上有灯会的传统由来已久,不少氏族女儿都会相约这一日晚上出去赏灯,池月杪也不是一个人,还有文三姑娘相陪,她自然不会不同意,只嘱咐了池月杪多带这个护卫便打发她回去做准备了。 池月杪乖巧地退下,其实哪有什么好准备的,这才不到晌午,要到晚上还早,却不知,懿风院里早有人在候着她了。 池月岚坐在懿风院的正堂里,颐指气使地指挥着碧落等小丫环伺候她,茶不是凉了就是烫了,点心不是咸了就是甜了,碧落委屈地红了眼,光换茶,她的手被烫了两三回,这姑奶奶是闲的没事来这里作妖么? 只这话碧落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是断不敢说出来的,心底只盼着去送帖子的紫玉能快些回来。 池月杪回到院子的时候,正听到池月岚因茶凉了没换而斥责碧落,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跟在身边的紫玉,步伐不停,进了正堂:“姐姐来了,怎么不同妹妹说一声,妹妹好让人准备了适意的茶和点心伺候着,省得姐姐为这起子下人动气。” 池月岚闻言动也不动,冷笑了一声:“和你说了我能进得了你这院子?”她前两日又不是没来过,没回都被流疏以姑娘睡着了,姑娘还没醒,姑娘在老夫人那里给回了,不得其门而入,她还就不信池月杪能这么好睡,偏巧她来的时候她都在睡觉,这可不就是不让她进么? 池月杪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碧落下去,在池月岚的对面坐了下来:“瞧姐姐说的,妹妹这懿风院可是随时打开大门欢迎姐姐的。” “这里就咱们,你也不必装了,我只问你,晚上的灯会你去是不去?”池月岚看着池月杪,那眼光恨不能把池月杪拆吞入腹般。 她不能不恨,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就只因为池月杪那一通胡搞都搞乱了,花钿也好,那副雪钓图也罢,就只说今日文三姑娘的邀请,原本也应该是冲着她来的,就只这一眨眼的功夫,都变成了池月杪的,她怎么能不恨? 池月杪像是知道她想什么一般,笑着往她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去,当然要去,娇姐姐盛情邀约,妹妹当然是要去的。此事妹妹已请示过祖母了,祖母应了呢,让妹妹多带几个护卫同行。” 虽然早有预料,可亲耳从池月杪这里听到肯定的答复,池月岚还是面色变了几变,几乎忍不住满腔的怒火,好半晌才又开口道:“我也要去。” 原本一直淡淡的池月杪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噗嗤”笑出了声:“姐姐这话说得可真奇怪,妹妹也不过是沾了娇姐姐的光,又怎好再带着姐姐?” 池月岚因池月杪的话而恼红了脸,这话可不就是在笑她像个拖油瓶一般么! 池月杪敛了脸上夸张的笑容,半晌才道:“其实,要带着姐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池月岚忙问道,她为什么这么想去以至于能拉下脸来问池月杪,还是要说那日文三姑娘的生辰宴。 那日猜谜之时,她被池月杪气得胸闷,便借口小解出去走走,本也没什么,在院子里逛逛也就回去了,毕竟那么冷的天,她也不愿意在外面受冻。 只是那领路的丫环被旁人叫去了,她以为凭着自己的记性,就算不能走回去,但路上总能碰到个得空的丫环带她回去的。可偏偏她在文府偌大的院子里走了好些时候愣是一个人也没有见着,正当她茫然无措的时候,忽然迎面走来了一个男子,她一愣,正要避过去,可想着自己此刻的处境,还是咬了咬牙叫住了那人:“这位公子,请问,潋微阁怎么走?” 那男子仿佛到此时才意识到这里除了他自己还有旁人,立时便止了步子:“姑娘走错方向了,请转身向后。” 池月岚此时已羞得不能自已,忙转身走了,却不想没走两步,身后又传来那男子的声音:“姑娘,错了,此时该右转。” 池月岚忙不迭地换了方向。 也不知是越慌乱越出错还是怎么样,池月岚仿佛在这一刻没了方向感,多次提醒之后,身后之人叹了口气,道:“姑娘,你走前面,在下在后面跟着,直至送你到潋微阁。” 池月岚最后就是这么回的潋微阁,那人直到最后也没和池月岚打上照面。可奇怪的是,那人的声音和那无可奈何的叹气声却像是刻在池月岚心里了一般挥之不去。 她反复地猜度着他的身份,最终肯定那人应是文府的某个少爷,若不是如此,又怎么会对文府那么熟悉? 所以,当直到文三姑娘约了池月杪上元节赏灯之后,她才上赶着来了懿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