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明》 楔子 嫌疑人杀人抛尸,却因意外在大庭广众下被当场抓获,现场至少有几百个目击证人,他对整个犯罪经过也供认不讳。人证、物证、口供,证据链齐全,就在检察机关对嫌疑人正式提起公诉之时,案情却陡然生变…… 第一章 2013年3月2日,周六下午,阳光明媚,杭市地铁一号线西湖文化广场站。 地铁站外的马路中段有一个红绿灯,此刻,那个男人手里正拉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耐心地站在路口等待绿灯。 不过显然更多人缺乏这种耐心,尤其是在繁忙的道路上,仿佛一群人一起闯红灯,就无所谓素质高低了,大家穿梭而过,知道车不敢朝一群人撞过来,于是闯红灯就成了理所当然,每个人都跟随周围的人流穿行而过。 男人鄙夷地看着人群,轻蔑地笑了:“人们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闯红灯的时间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绿灯亮了,他拉起行李箱,朝地铁站走去,来到自动扶梯前,旁边一对大学生情侣正与他并行步入扶梯,看到他上去后,主动退开一步,过了几秒,直到他下了五六级后,离得远了才跟上。因为他看上去不太“平易近人”。 他大概四十岁出头,穿着件皱巴巴的夹克,头发全是油腻,似乎很多天没洗,戴着一副破旧的塑料眼镜,眼球微微肿胀着布满血丝,脸上覆盖着一层油脂,又混合着灰尘,浑身透出浓重的酒气和汗臭。如果他手边多根棍子,他就是丐帮弟子。 无论多拥挤的车厢,人们都会善良慷慨为乞丐腾出方圆一米的舒适空间,何况是路上。 下了自动扶梯后,男人拖着那只笨重的行李箱,继续往前走,周围人闻到他的满身酒气,都主动远遁,他毫不在意,往购票机里投入硬币,拿到一张地铁卡,然后慢吞吞地朝安检口走去。 这时,他注意到远处地铁站另一个出入口的台阶上,有目光向他投来,他扶了下眼镜,也朝那里看去。那里站着两名中年男子,一人满脸怒意,紧紧握住拳头瞪着他,一人面无表情,只是用手指了指眼睛。他心领神会地做了一个很轻微的点头动作朝他们回应,摘下眼镜,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随后又戴上眼镜,再也不看他们俩,继续朝安检口前进。 快到安检口时,他裹了下旧夹克,弓起背,缩着头,拉住行李箱,突然加快了步伐,跟着人群往前挤,似乎想混在人群中间穿过安检口,但还是被保安拦住了:“箱子放上去过安检。” “我……我这里面是被子。”他微微一停顿,攥紧了行李箱。 保安见过太多第一次坐地铁的土人了,像往常一样随口应付:“所有箱包都要过安检。” “里面……里面真的是被子。”他试图再往前一步,但保安伸出大手,像张印度飞饼一样拦在了他面前。 “所有箱包都要过安检。”保安再次重复了一句,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真的是被子,不用检。”他身体向一旁倾了下,挡住了后面排队的人,引起身后一阵不满的催促。 保安抬起头,开始注意起这个浑身透着酒气的男人,他脸上写满了慌张。保安眉角微微皱起,心中逐渐警惕,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对讲机。 对视了一两秒后,突然,男子猛一脚朝保安踹去:“我不进去了!”他用力很足,一脚踹翻猝不及防的保安后,掉头一声大吼,凶悍地撞开身后排队的人群,一把掀翻隔离栏,拖着箱子拔腿就跑。 在逃跑的过程中,他摘下眼镜扔到面前,故意一脚踩碎。 保安急忙爬起身,抓起警棍就朝他追去,一边口中大叫“站住”,一边朝对讲机里狂喊请求支援。 地铁站很拥挤,男子拖着沉重的大箱子没能跑出多远,就被赶来的几名保安前后包夹围在了通道中间,随即,两名驻站的派出所民警也赶了过来。 “你们别过来啊!”男子见无处可逃,站住路中间,箱子立在身后,屈膝呈半蹲状,一手张开五指,拦住要冲过来控制住他的保安和警察,怒目圆睁,“别过来,我有杀伤性武器!” 一听到“杀伤性武器”,所有人本能地停下脚步,心中顿时一紧。警察赶忙示意旅客往后退。 地铁站里的旅客吃惊地看着这一幕,按照社交惯例,有危险是吧,先别管那么多了,人们纷纷拿起手机,对这个奇怪的中年男子拍了一通照,发到网上。当然,少不了年轻女性趁机转过身,调到前置摄像头,自拍美颜一番,配上文字“我就在地铁站,出了大事,好危险啊,怕怕的”。 警察和保安死死盯住男子,预防他的下一步动作。男子也死死盯住他们,一只手伸进了衣服,一把抽出一只乒乓球拍,挥舞着喝道:“别过来,你怕不怕?你们别过来啊,箱子里真没东西!” 见他所谓的“杀伤性武器”只是一个乒乓球拍,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哄笑,手机拍照键按得更快了。 民警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这家伙是个喝醉酒的疯子,若是强行冲上去控制住他,免不了脑门被乒乓球拍甩上几下,疯子力气通常比较大,还是从身后包抄为好。同时,警察注意到了他的后半句话,不禁把注意力转到了他身后的这个大箱子,警察隔空挥舞着警棍,厉声质问:“箱子里装着什么?” “没……没东西。”中年男子慌张言语。 “打开!”民警的语气不容置疑。 “不——不能碰——” 这时,被身后突然跳上来的警察一把抱住肩膀的他还想试图挥舞乒乓球拍,但立马就被其他警察和保安扑上来压倒在地,嗷嗷直叫。 控制住他后,警察转身看着箱子,刚要去打开,男子突然高声大叫:“不能打开,很危险,会爆炸的!” 当听到“会爆炸”时,警察的手停在了半空,谁也不敢对这可疑箱体贸然行动,警察转过身,盯住他,同时掏出对讲机,向上级汇报,说地铁站里有个行为古怪的男子携带一个可疑箱体,人已被控制住了,但对方称箱子打开会爆炸,他们不敢贸然行事。 涉及公共安全问题谁都不敢冒险,尤其地铁站民警都受过专门的突发应对训练。 很快民警得到上级回复,既然箱子是被那个男人拉来的,那表明拉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只要不打开就行。先把箱子移出地铁站,放到马路空旷处,马路实行临时交通管制。 现场的警务人员连忙启动广播,通知旅客西湖文化广场站临时停运,地铁过站不停留,请旅客尽快有序出站。 与此同时,民警不敢耽搁,两个民警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两人拉住箱子,尽量不颠簸,往地铁站外移去。 “怎么这么重?该不会真的是炸药吧?”一名民警低声道,他们一拉箱子就感觉不对劲,由重量可知里面不可能是被子——至少有一百多斤重。 另一位民警什么话也没说,一脸严肃,丝毫不敢怠慢,如果箱子里这分量是炸药,那威力简直不可想象,他想到今天出勤早,还没来得及看女儿一眼。 身后跟着押来的那个该死的嫌疑人还在苦苦劝他们:“危险啊,小心一点,千万别打开,你们俩还年轻。” 听得两个警察突然好想爸爸妈妈。 很快,地铁站外的道路上车辆被清空,两头实施交通管制,警察拦起了前后二十几米的警戒线,中间立着那只箱子,旁边是被民警控制住的嫌疑人。 在这期间,西湖文化广场站因某男子携带可疑箱体而紧急停运的消息在社交网络上迅速发酵,这是杭市地铁一号线试运行三个月以来首次因突发事故而停运,媒体记者纷纷赶往事发地,警戒线外的旅客们拿起手机充当自媒体实时播报着这个轰动新闻。大家都在猜测箱子里到底是什么,有人猜炸药,有人猜毒品,有人猜音响和话筒,因为看装扮这男人像是苦大仇深、很有故事的流浪歌手,可能只不过在《中国好声音》上没得到导师转身,于是转投行为艺术想获得大众的关注,结果还没来得及等人问“梦想是什么”,就被警察扑倒在地无法动弹。 十五分钟后,下城区公安分局的刑警和排爆机动队赶到现场,用仪器检查过箱子后,发现里面没有爆炸品,可当警察现场打开行李箱时,远处围观的人群集体发出了一声惊呼。 一具赤裸的尸体! 这条新闻迅速在杭市炸开了锅。 第二章 2013年3月2日晚上。 下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审讯监控室,大队长和副局长走进门,朝里面的值班警察问:“怎么样,招了吗?” 一名警察指着画面里正拷在椅子上的男人,说:“嫌犯已经承认人是他杀的,具体过程还在交代,态度很配合。死者是他朋友,据他说是因为债务纠纷一时冲动失手杀了人。” 副局长看了眼审讯监控,联想到他今天的行为,撇嘴道:“这人脑子有病吧?” “脑子正常,还是个律师呢。” “律师?” 刑警说:“他叫张超,是个律师,开了家律师事务所,他本人专接刑诉案,好像在杭市还略有名气。” “刑辩律师张超?”大队长微微皱眉回忆着,“这人我好像有点印象,对了,去年我们有起案子移交检察院,嫌犯找了他当辩护律师,听说辩得挺好的,最后法院判了个刑期下限,搞得检察院同志一肚子气。” 副局长朝画面里的张超看得更仔细了些,迟疑问:“他杀了人后,把尸体带到地铁站做什么?” “抛尸。” “抛尸?”副局长瞪大了眼睛,“带到地铁站抛尸?” “他想坐地铁去萧山的湘湖,到那儿把尸体连着箱子抛进湖里。” 副局长怀疑地看着监控里的张超,道:“这怎么可能?哪有坐地铁去抛尸的?他为什么不开车去?” 刑警解释:“张超是在他的一套房子里杀害了被害人的,杀人后,他很害怕,在房子里待了一晚上,今天上午,他下决心准备去萧山湘湖抛尸,毁尸灭迹。抛尸前,他喝了很多酒壮胆,结果……他酒量不好,喝醉了,不敢自己开车过去,怕出交通事故,酒驾被查的话,一定是连人带车被带走,箱子里的尸体马上就会曝光。所以他选择打车,可是很不幸,他坐上出租车后,开到了地铁站附近时,出租车被一辆拐弯车辆追尾了,两个司机都说是对方责任,报了交警来处理,他怕交警赶来发现箱子的事,就借口有急事,从后备箱里抬出箱子先行离开了。这时他突然想到地铁站还在试运行,猜想安保可能不是很严,就想混上地铁,再一路坐到湘湖抛尸,所以就去地铁站碰碰运气。结果在安检口被保安拦住,他心中胆怯掉头就跑,被保安和民警赶上来围住了。” 副局长皱眉道:“那他为什么在地铁站一会儿说有杀伤性武器,一会儿说箱子会爆炸?结果导致杭市地铁第一次停运,新闻都炒翻了。” 刑警无奈道:“他那时酒劲上来,头脑已经不太清醒了,心里又害怕箱子被民警打开,惊慌失措下,彻底胡言乱语。现在他倒是酒醒了,说对地铁站发生的一切只记得大概,又有些模糊。” 大队长吐口气:“难怪刚抓来时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说话都不清楚,一个劲地说箱子里没东西。” 副局长点点头,又叮嘱手下刑警:“他是刑辩律师,对我们的调查工作很了解,对他说的话不能全信,要仔细审,别让他钻了漏子,他交代的笔录要和后面的证据勘查一一核实,这起案子影响很大,不能出错。” “那是一定的,”大队长瞥了眼监控里张超低头认罪的可怜模样,冷笑,“刑辩大律师啊,自己犯了事,还不是得老老实实交代。他对司法程序清楚得很,人赃并获,现场这么多目击证人,狡辩抵赖没用,只能老老实实认罪,配合我们工作,也许最后还能请求法院轻判。” 审讯室里,张超一脸垂头丧气,目光里透着无助,语气也是有气无力,似乎对目前自己的遭遇深感绝望。 审讯人员问他:“你当时用绳子勒死死者时,是从正面还是背面?” “我——我想想,当时场面很混乱,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好像是从他身后。” 两位审讯队员目光交流了一下,一人道:“你再想想清楚。” “那——那就是从正面。”张超很慌张,整个人处于恐惧之中。 “作案用的绳子你放哪儿了?” “扔外面了?垃圾桶?好像也不是,我杀人后很害怕,后来又喝了酒,到现在头还是很痛,脑子一片糊涂,好多细节都记不清了,我——我怎么会就这样把人勒死了,我——我根本没想杀死他的……”他痛苦地按住头,轻声啜泣着。 副局长又看了一会儿监控,嘱咐他们:“如果案情不复杂,那你们这几天就辛苦一点,早点核实完毕移交检察院。这案子我们要快点结案,今天是杭市地铁站第一次停运,记者都快把公安局挤爆了,市政府也打了好多个电话催促,上级要求我们用最快速度向社会通报案情。” 大队长点头应着:“法医今晚会出尸检报告,案发现场已经派人初步去看过,等明天白天再派人仔细勘查一遍,和他的口供一一比对,看看有没有出入,顺利的话,三四天左右就可以结案了。” 接下去的几天,一切调查核实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张超认罪态度很好,录口供很配合,杀人动机、过程都交代得很主动,想来因为他是刑辩律师,很清楚流程和政策,希望以此求取轻判。他也被带回案发现场,指认了现场,找到凶器,法医拿出了尸检报告和物鉴报告,与嫌疑人的口供一一比对核实。 各项证据与他的口供完全吻合,所有证据链都齐全。 其实这本是起稀松平常的凶杀案,只不过当时引发地铁站停运半小时,这是杭市地铁开通以来首次因突发事故导致停运,现场又有成百上千个目击者看到了箱子里的尸体,连日来这个案子一直是网络上的热门话题,各地新闻媒体更是天天往公安局跑,追踪报道案件背后的真相,为大家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下城区公安分局在几天后特别组织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公布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嫌疑人叫张超,曾经是大学里的一名法律系老师,后来辞职当起了律师,他对整起犯罪供认不讳,并深感后悔。 死者叫江阳,曾是金市检察院的一名检察官。他和张超相识十多年了,大学时,他是张超的学生,毕业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属于很好的朋友关系。 不过江阳为人不端,当检察官期间收受他人贿赂,还向他人索贿、赌博,并且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因此前妻多年前与他离婚,他也随后被人举报到纪委,后经查实被判刑入狱三年。 出狱以后,他常跑杭市找张超,借口是工作、家庭不顺来杭散心。张超对这位十多年的老友很是热心,他父母前几年过世后留下了一套市区的小房子,他免费提供给江阳居住,还一直劝他振作起来,找份像样的工作谋生。江阳也表态要重新开始人生,说前妻独自带着孩子租房住,实在不忍心,他向张超借了三十万,说要回金市买房,与前妻复婚,到时再做点小生意。 张超很大方地借了他钱,可过了一个月,江阳又再次问他借钱,他心中起疑,找江阳前妻打听,前妻却压根儿没听江阳说过买房的事,更没说过复婚。在他一再追问下,江阳只好承认这些钱被他赌博花完了。张超大怒,要他还钱,江阳不但不还,还想问他再借钱翻本。两人多次发生争吵,还打过架。就在案发前两天,两人因争吵打架惊动了派出所,派出所里还有出警记录。 终于,3月1日晚上张超再次去找江阳,两人争吵中又动了手,张超一时冲动用绳子将江阳勒死了。 事后,张超深感恐惧和后悔,不知所措,他不敢报警,一旦报警,他现在让人羡慕的事业、家庭都将毁于一旦。 他呆坐在房子里整整一夜没回家,第二天,张超决定前往萧山湘湖抛尸来掩盖这起命案。因抛尸前喝了不少酒,他不敢自己开车,于是打车,结果出租车与其他车辆刮擦,情急之下,他拖着箱子跑到了旁边的地铁站。在醉酒和恐惧的状态下,发生了后面的事。 证据方面非常充分,小区门口的监控显示,张超的座驾于3月1日晚上7点驶入小区,随后两人在房子里发生冲突。江阳死于当晚8点到12点之间,是被人从正面用绳子勒住,机械性窒息而死,凶器绳 子上有大量张超的指纹,死者指甲里有大量张超的皮肤血液组织,张超的脖子、手臂等处也有相应的伤痕。 第二天抛尸一开始坐的出租车也已找到,司机说当时张超带着一个很大的箱子,看得出箱子很沉,对方拎了好几次花了大力气才抬上后备箱,期间司机还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拒绝了。他一坐上车,司机就闻到他身上满是酒味。出租车开到离地铁站一个路口的马路上时,被一辆拐弯的私家车追尾,司机与私家车主讨论赔偿事宜期间,张超借口赶急事,就先行下车搬了箱子匆忙离开。 一切口供都与调查完全吻合。 案子很简单,新闻发布会很快结束,记者们还不满足,希望能采访到凶手,了解他的想法。警方商量后又征求了张超本人意见,他认罪态度好,并且愿意接受采访,便安排记者隔着铁窗采访。 几个问题的答复和发布会内容差不多,当被问及是否悔恨时,张超停顿片刻,很平静地面对镜头:“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这句话没有引起任何人警觉,新闻也照常播出。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切热闹的新闻在几天后就消费尽了大众的新鲜感,很快无人问津,很快烟消云散,很快,人们再也记不起在铁窗那头接受采访的张超,以及,那一刻他有点古怪的眼神。 第三章 2013年5月28日,杭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张超杀害江阳一案。 这次开庭非常引人注目。整起案件极具新闻传播的第一要素“话题性”。 当初地铁运尸发生后轰动全国,网上有大量网友现场拍到的照片,手里挥舞乒乓球拍的张超被做成各种表情包,带着rap节奏的“你怕不怕”神曲广为人知,新闻曾连续多天霸占各大媒体头条,甚至一些明星发通告都无奈地避开这几天霸道日。 警方向社会做了案情通报后,又激起了新一轮的话题争议。“你有交到过欠钱不还的朋友吗?”“你的好朋友问你借钱去赌博,你借不借?”大多数人都遇到过被人借钱不还的情况,人们就算记不起初恋长相,也不会忘记借钱不还者的“音容笑貌”。于是,舆论滔滔如水。 被害人江阳本人声名狼藉,受贿、赌博、嫖娼,还坐过牢,甚至他前妻接受媒体采访时,都不愿开口替他说话,更是激起大多数人的同情心,认为张超杀人是一时冲动,应该轻判。 在法院公告开庭日期后,当初的新闻再度发酵,很多网站做了专题页面报道。全国各大媒体记者纷纷申请旁听,热烈程度堪比明星涉案——还是一线大牌明星的待遇。 除了吸引公众之外,这起案件也引起了全国法律圈的关注,因为这次张超请的辩护律师团太大牌了。 他本人就是刑辩律师,杭市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不少朋友以为这次他会自己辩护,可他家属最后为他找来了两位刑辩大腕。 一位是张超早年读博时的导师,如今已经六十多岁、退休在家的申教授。申教授是法律界权威,“全国人大刑法修正案”起草委员会的委员。另一位是他的同门学长,申教授的得意弟子,号称浙江刑辩一哥的李大律师。 申教授已多年没替人上庭了,李大律则一直活跃在刑辩第一线,只不过他收费很高,请得起他的人不多,张超能请到他显然是因为申教授的缘故。两位大牌律师同台为他辩护,这种场面很是罕见,诸多法律界人士也都向法院申请旁听,学习两位大律师在这起案子上的辩护策略。 案情本身很简单,不涉及不方便公开的隐私,法院征求了张超和被害人江阳家属的意见,双方均同意公开审理,于是法院特地备了个大庭来尽可能满足旁听人数的需要。 庭审前,公诉人与被告辩护律师交换前置证据,法院开了三次模拟庭,张超都没有任何异议。 开庭后,很快,检察官宣读了起诉书,出示罪证,询问被告对起诉书是否有不同意见。所有人都知道他认罪态度好,整个案情简单,犯罪过程清晰明了,理所当然认为他没有意见。这只是走个过场,重点是待会儿辩护律师与公诉人关于张超犯罪的主观恶意性的辩论,看是故意杀人呢,还是过失杀人。 这时,张超咳嗽了一声,拿起一副前几天才向看守所申请佩戴的眼镜,不慌不忙地戴上,随后拉了一下黄马甲,使得囚服更挺一些,整个人更精神了些。 他微微闭上眼,过了几秒钟,重新睁开,挺直了脊背,缓缓开口道:“对于公诉人的犯罪指控,我个人有很大的不同意见。” 大家感到一丝好奇,他的两位大牌律师互相对视一眼,但都以为是他想自己反驳检察官对杀人主观恶意性方面的指控,只不过他这开场措辞听着有点怪怪的。 “请被告陈述。”法官说道。 张超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旁人觉察不到的笑意。他摸了摸额头,然后不急不慢地抬起头,朝后面诸多旁听人员扫了一遍,说:“今天我站在这里,我很害怕,但更多的是不解,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站在这里接受审判。因为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他脸上挂满了无辜,仿佛比窦娥还冤,但接下来整个法庭都被一片惊讶和唏嘘所笼盖,法官锤子都快敲断了。 “什么……你没有杀人?”检察官有些反应不过来。检察官应付过很多故意杀人案的公诉,被告往往也只能从故意还是过失的角度进行申辩,从没遇到被告对前面的证据都没异议,突然最后冒出来全盘否认杀人的情况。 老教授连忙小声提醒:“你干什么!证据确凿,你现在翻供来不及了,只会加重刑罚!我们不是早就商量好对策,你只能从犯罪主观上辩,我和李律会帮你!” 张超低声向导师道歉:“对不起,有些真实情况我只能现在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他不管两位大牌律师,目光朝着旁听席上的众多记者和政法从业人员笔直投射过去,深吸一口气,突然将音量提高了一倍,镇定自若地说道:“我说,我没有杀人!法医出具的尸检报告显示我在3月1日晚上8点到12点间杀害了江阳,但实际情况是,3月1日中午我就坐飞机去了北京,第二天也就是3月2日上午坐飞机回杭市,在江阳被害的时间里,我没有任何作案时间。关于我在北京的情况,有两地的机票、监控、登机记录、旅店住宿可以查,并且,我在北京的这一天,分别去会见了我律所的两位客户,一位一起吃了晚饭,一位跟我在咖啡馆聊到很晚。在这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大部分时间我都能证明我在北京,无法证明的独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里,我不可能从北京回到杭市,杀了人后再次回到北京。江阳是被人勒死在杭市,当天我全天在北京,怎么可能是我杀人?我之所以在公安局写下认罪书,是因为我在里面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压力。但是,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我相信法律!我相信法律会还我清白!我要求出示相关证据!” 他环顾一圈沉默的四周,挺起胸口,目光毫不躲闪地迎向了所有人。 当天晚上,最具轰动性的新闻引爆网络。凶手试图抛尸在地铁站被当场抓获,现场有成百上千个目击证人,事后凶手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还上了电视认罪。结果到了庭审这一天,他却突然翻供,一席话推翻了检察官的所有证据链,法院当庭以事实不清为由,暂停审理。 原本清晰明了的案件顷刻间变得扑朔迷离。 事后,他的两位大牌辩护律师告诉记者,事发突然,张超在此前的会面中从未向他们透露这个情况,但目前看来,张超在江阳被害当天人在北京的证据是充分的,至于张超在公安局到底有没有受到某种压力,他们不方便做过多猜测和解读。 当天媒体的新闻稿中,引述了张超自称受到某种巨大压力的情况下才写了认罪书的说法,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犯罪时间,人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张超遭到了警方的刑讯逼供。 就在几个月前,浙江省高院平反了轰动全国的萧山张氏叔侄杀人冤案,当年办案的“女神探”聂海芬走下神坛,被控通过对嫌疑人刑讯逼供来录根本不存在的犯罪口供。有此前科,下城区公安分局更是对张超的案子百口莫辩。 法律学者、人大代表看到相关报道后,纷纷建言对案件和相关办案人员进行严肃调查。 与此同时,省市两级检察院领导大怒,认为公安在这起案件办案的过程存在严重猫腻,极大抹黑了本省司法机关的形象,监察部门则要求隔离约谈办案警察。 下城区公安分局顿时深感压力重大,正副局长一齐赶到市政府汇报情况,尽管他们反复表明此案中他们从未对张超进行刑讯逼供,张超认罪态度一直很好,证据链也非常扎实,但上级领导对他们的工作依旧半信半疑。 一位领导问他们,张超那天坐飞机去了北京,你们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没查他的机票、酒店记录?副局长直想骂对方白痴,如果张超不承认自己杀人,警方自然要他出示不在场证明;现在他自己承认杀人,难道警方还要证明他犯罪时,人不在北京,不在上海,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才能定罪?何况当时审讯时,张超交代了案发当晚他去找了江阳,警方调取了小区门口的监控,看到他的座驾于晚上七点多驶入小区,谁想到张超现在翻供后说这车借给江阳在开,座驾里的人应该是江阳,不是他! 另一位管司法的副市长当面抛给他们一句话:“如果你们证据链扎实,那张超现在怎么可能翻供?”一句话更是问得他们哑口无言。 最后,为了给社会一个交代,省公安厅、市公安局、市检察院决定成立高规格的三方联合专案调查组,由杭市刑侦支队支队长赵铁民担任组长,各单位分别抽调骨干人员,约谈相关办案民警,详细地重新调查这起案件。 第四章 “你当时用绳子勒死死者时,是从正面还是背面?” “我……我想想,当时场面很混乱,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好像是从他身后。” 两位审讯队员目光交流了一下,一人道:“你再想想清楚。” “那……那就是从正面。”张超很慌张,整个人处于恐惧之中。 “作案用的绳子你放哪儿了?” “扔外面了?垃圾桶?好像也不是,我杀人后很害怕,后来又喝了酒,到现在头还是很痛,脑子一片糊涂,好多细节都记不清了,我……我怎么会就这样把人勒死了,我……我根本没想杀死他的……”他痛苦地按住头,轻声啜泣着。 …… 一名市检察院侦查监督科的官员暂停了投影上的视频,看了眼对面坐着的一干警察,随后面向所有人:“审讯监控很明显证明了,下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存在诱供。” 那些警察各个脸上透着忐忑不安,面对人数比他们还多的省公安厅、市公安局和检察院的领导,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不知所措。 赵铁民咳嗽一声,道:“你们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大队长停顿几秒,鼓起勇气回答:“我觉得……我觉得我们不算诱供,这是正常的审讯。” “不算?”检察官鼻子哼了一声,看着手中材料,“你们审讯张超时,问他从正面还是从身后勒死嫌疑人,他说记不清,猜了个身后,你们让他再想想清楚,不就是暗示他死者是被人从正面勒死的?还有作案工具、犯罪时间等等细节,他交代时明明说记不清楚,为什么最后他的认罪书上写得这么清楚明白?还不是你们查了现场后,要他按照现场情况写下来的?” 大队长对这个质疑无言以对,张超被抓后,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但一些细节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杀人后,在紧张恐慌的情况下,自然会对一些细节感到模糊,何况他后来又喝了酒。警方调查了现场后,张超也对调查结果没有表示异议,最后也是在完全心甘情愿的情况下写下认罪书。 当时录口供时,张超态度很好,供述细节上他自己记不清时,警方自然会根据现场情况对他进行提醒,所有审讯都是这么做的。谁曾想到他在杀人这件事上供认不讳,却在细节交代中耍花腔,故意说记不清了让警方提示他,等到庭审翻案后,检察院调取相关的审讯录像时,这审讯过程就成了警方无法辩驳的“诱供”。 他觉得张超从被捕那一刻,就给警方下了一个套。 检察官打量了一会儿这队沉默的警察,突然严肃地问:“你们说实话,张超被捕后,你们是否对他有过刑讯逼供?” “没有,绝对没有!”大队长脱口而出。 其他警察也集体附和起来,这个问题上绝不能模棱两可。更何况,天地良心,他们真是冤枉,他们自问张超被捕后,认罪态度好,而且这案子性质上是一时冲动,情有可原,所以他们从未对他施加一些强迫审讯的手段,相反,在初步调查结束后,他们就把张超送入看守所,还给了独立的单人监牢,后来虽说又提审过几次,但都是一些简单的细节核实,可以说,张超从被抓进来到最后庭审的几个月里,从未受到过任何虐待。现在整个社会和上级机关都质疑他们刑讯逼供,真是百口莫辩。 检察官脸上透着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其他专案组成员,严肃地道:“对于具体是否存在刑讯逼供,我们还会再做进一步调查,目前看,诱供这点是确凿的,程序上违规了。” 警察们无法辩驳,检察官打发他们先出去,由专门人员单独对话。 一队人默默地站身起立,沮丧地挪步离开,到门口时,大队长突然转身面向诸多领导,大声道:“我发誓我们没有对张超刑讯逼供,可以安排他本人跟我们对质。我敢肯定张超绝对涉案,这是他故意设的局,就算现在他翻案了,我也肯定他一定涉案!” 开完这个专案组的初步交流会,组长赵铁民回到了办公室,看着面前一堆资料,包括张超来回北京的机票、机场登机记录、北京的住宿记录、监控录像的人像识别鉴定报告、他在北京与客户会面的多方口供,等等,这一切都表明,张超在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段内,人在北京,没有任何的犯罪时间。 张超坚称,他没有杀人,之所以会提着装江阳尸体的箱子,是因为他3月2日早上回杭市后,就去找了江阳。那套房子他和江阳都有钥匙。他敲了门,没人应,于是他自己掏钥匙开了门。进门后他就看到摆在地上的一个大箱子,打开发现了江阳的尸体。张超当时很害怕很紧张,他检查了房子,门锁没有明显损坏痕迹,窗户也是关着的,只有他和江阳有钥匙。加上最近他多次和江阳发生争吵,声称要把江阳赶走,就在两天前还打架惊动了派出所。因此,突然面对这样一个装着尸体的箱子,他担心匆忙报警后,警察很可能会怀疑是他杀的人。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非常害怕,于是在房子里喝了许多酒,结果脑子更是混乱,才头脑发昏想到直接去抛尸。 可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他为什么前面要认罪? 赵铁民一开始也怀疑分局刑警迫于该案的社会影响压力,对张超采取了刑讯逼供,捏造了一开始口供中的犯罪事实,企图早点结案。可他初步了解情况后得知,不但下城区刑侦队全部矢口否认,甚至他派去看守所见张超的刑警打电话过来,说张超自己也承认警察没有刑讯逼供。 警察没有刑讯逼供,为什么他前面认罪最后翻供呢? 据张超的说法,那是因为他在公安局里受到一股无形的莫名的巨大压力。 气场压制,这就是他的答案。 这个答案会让大部分临终病人来不及交代后事,先走一步。幸亏赵铁民是个久经风雨的警察,不过他还是感到内心受到了伤害。 现在赵铁民的工作很不好做,专案组的初步工作当然是要查清当事警察是否存在刑讯逼供,但更重要的是查清江阳被杀一案的真相,抓出真正的凶手。 要不然,真凶没抓到,江阳被害依然茫然无解,对社会通报当事警察没有刑讯逼供,公众会信没刑讯逼供嫌疑人全部认罪又翻供吗?上级会信吗?全国司法圈能交代得过去吗?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真相,抓获真凶。 第五章 “地铁运尸案的新闻闹得这么大,你们这几个月里应该注意过这新闻吧?”一名刑警问。 “注意到了啊。”坐在对面的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网上有嫌疑人被抓后的照片,包括他上电视接受采访的视频,很多聊天软件里还有他的表情包,这些你们都看到过吗?” “看到过。” “新闻里很详细地写着他是在3月1日晚上杀人,而你3月1日和他一起吃了晚饭,你和他在咖啡馆聊到很晚,你们看新闻的时候都没意识到这人案发时跟你们在一起,没有回杭市犯罪的时间吗?” 一人道:“我压根儿没想到新闻里的这人就是那天跟我吃饭的李律师啊。” “对啊,我也没想到。” “李律师?”刑警皱眉,“你说李律师?他明明叫张超。” 那人回忆起来:“前一天律所打我电话,说有位李律师会来北京出差,顺道和我见面,详细聊聊。第二天他到北京后打了我电话约吃饭,见面后他没给我名片,我也就一直称呼他李律师,他也没说不是,我就一直当他姓李。你们跟我联系后,我才知道他姓张,不姓李。” “他有骗你说他姓李吗?” 那人想了想回答:“他自己没说过,可我一直以为他姓李。” 一旁负责记录的刑警详细地把这个细节写了下来。 “我也是同样,律所前一天打我电话说会过来一位李律师。那时我已经委托了杭市另一家律所来处理我的案子,就推脱不见了。对方好像很想做成这单生意,很热情地要跟我见面细聊,说单纯聊聊情况,不收任何咨询费,我也就答应了。可后来聊到最后,他却跟我说这案子还是走协商渠道为好,或者建议我找其他律所,他不接了,这搞什么啊。” “我也是,我们一起吃饭,还是他抢着埋的单,他最后也说案子太小,不值得打官司,不接了。本来我这案子就不大,他一开始就知道,还很热情地来找我,结果聊完又不接了,我说再加几千块律师费,帮我打赢这案子,他还是拒绝,实在是莫名其妙。” 刑警又问:“新闻上有张超被捕后的照片,还有他在电视上接受采访的画面,你们既然都看过,为什么接下去几个月里都没注意到,新闻上的嫌疑人就是和你们见面的律师?” “怎么会想到是他啊,新闻上的那人很邋遢,看着像个乞丐,电视采访的我也看了,剃了光头,穿着囚服马甲,神态也和当初见面的律师完全不一样。那个律师来找我时,穿着很有档次呢,围着红围巾,戴着一副银框的高档眼镜,头发梳得很直,手上戴着名牌表,还有个名牌皮包,说话给人感觉很不一般。” “他那副眼镜还是个奢侈品牌,我特别有印象。”另一人补充说。 “他被抓的照片上没戴眼镜,采访时也没眼镜,发型也变了,整个人神态气质更是完全不一样。如果不是你们来问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新闻那人就是跟我一起吃饭的律师。” “对啊,这就跟我老婆一样,早上醒来和化完妆完全是两个人,除了我,她妈都快认不出她了。我也是你们来找我,我看着照片仔细回忆,才觉得有几分像,之前我哪会想到全国大新闻里的杀人犯,杀人时却在跟我喝咖啡。这感觉棒极了。”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李律师。”张超戴着向看守所申请带进来的树脂眼镜,理直气壮地看着刑审员,“我可以和两位客户当面对质。” “可他们一直叫你李律师,你没有纠正。” “这有什么好纠正的?他们搞错了而已,前一天是我给他们打的电话,当时说安排我律所另一位姓李的律师去趟北京跟客户见面,后来想起来宁波一位当事人的案子约了第二天,那案子本就是李律师负责的,我就让李律师去宁波,我去北京了。” 刑审员质疑道:“你一个在杭市圈子里已经算是有些知名度的刑辩律师,而北京的两个客户都是很小的合同纠纷,为此,你这大律师的时间和飞机票都不划算吧?” “当然,我去北京的最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见两个小客户。在那之前呢,我太太好多次提到想吃正宗的北京全聚德烤鸭,星期天刚好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所以一想到北京,我就一时兴起,专门跑一趟,准备给她一个惊喜咯,第二天我也是先回了趟家,把烤鸭放冰箱里,后来才去江阳的住所,这点你们可以向我太太核实。既然到了北京,那么就顺便和两个客户见个面吧。虽然两个客户案子不大,一个案子顶多一两万吧,但再小的钱也是钱,我律所规模不大,包括我在内,一共三个律师两个实习助理,可我毕竟要养活这几个人。反正去趟北京买烤鸭,抽点时间出来见下客户,多个几万块也好。你们肯定也知道,大牌律所也不会拒绝小案子的,我这个小律所对待业务自然多多益善了。” 刑审员看着他一副笑眯眯的对答表情,不由大怒,突然猛一拍桌子,大喝:“不要油腔滑调,你当这里什么地方!” 张超做了个吃惊的表情,拍着胸口连声道:“吓死我了。” 可看得出,他一点都没被吓到,刑审员咬了咬牙,瞪着他,咄咄逼人问:“你为了买个烤鸭专门坐飞机跑到北京,为什么不网上买,你这个理由能说服我们吗!” 他看着刑审员好一阵,突然笑了起来:“能否说服你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价值观本就不同的嘛。国外富豪专门出资赞助宇航局,拿块月球上的石头,送给女朋友,你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不花几百块钱买块陨石送人啊,还附带鉴定证书呢。我收入还算过得去,来回飞机票没什么,专程坐飞机买个烤鸭,这是一种情怀,网购嘛,呵呵,完全不是同一类的好吧。” 他略带笑意地望着对方,刑审员被他看得发窘,仿佛联想到自己在淘宝上比较来比较去,花了一晚上挑件衣服省下几块钱,而杭市大厦里一位富人随便刷卡几万块买了件同样的衣服,自己还凑上去问:“你为什么不买淘宝同款,只要一百块啊。富人哈哈一笑,孩子,有些世界你不懂。” 刑审员咳嗽一声,强自恢复了气势:“你说你对待业务多多益善,为什么后来北京两个客户的案子,你都拒绝了?”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问其他律所的朋友,看看是否案子只要给钱就会接。这两个案子都是合同纠纷,标的都不大,却很繁琐,而且当事人签的合同对他本人不利,他们对打赢官司的要求和我的理解存在很大不同。一两万的案子,各种成本不少,最后能否达到客户想要的胜诉不好说,所以我自然推掉了。” 刑审员忍气瞪着他,却对他的各种解释没法反驳。 “那时冰箱里确实有个烤鸭。”张超太太面对警方的询问,表现得很坦然。 “你不知道这是北京全聚德的烤鸭吗?”警察问。 “包装袋上有写,可是,全聚德的烤鸭又怎么了?” “你不知道这是他坐飞机专程跑去北京买的吗?” “我哪里想到这是他去北京买的,还以为他在网上订的。那天下午警察打电话给我,说我丈夫杀人被捕了,我马上赶去了公安局,后来几天都在各种奔波。你说,都什么时候了,我关心活人还来不及,哪有心思管一只该死的烤鸭从哪儿飞来的?”张超太太透着恼怒。 警察撇撇嘴,那个时候只要是个正常人的老婆,即便平时是个整天在朋友圈里发美食的吃货,也都没心思管冰箱里的一只烤鸭,哪怕是只正宗的北京烤鸭。 “他去北京没跟你提过吗?” “没有,我也是庭审时第一次听到案发时他去了北京。” “他前一天晚上没回家,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奇怪,他业务很忙,经常出差,我也是职业女性,有自己的事业,在工作上我们两人彼此尊重。他工作之余是很顾家的人,对我很好,我当然支持他的事业了。只有没有自信的女人才把生活一切都寄托在丈夫身上,管得死死的,什么都要问个一清二楚,我可不是那样的人。难道您每次晚上执行任务,您妻子都要问个不停吗?” 警察胸口有点疼,感到这女人和她丈夫一样,都很难对付。 “对,我那天是要跑宁波见个客户,这是早几天就安排好的,那个案子很重要,一直是我在跟进。”李律师面对警方询问,如此说道。 “张超有没有向你提过北京两个案子的事?” “没有,我不知道北京有两个客户,大部分业务都是老板亲自接的,接到委托意向后再视情况,有些交给我们,有些他自己进一步跟客户联系。” “也就是说他从来没跟你提过北京的两个客户,然后他自己跑去北京见客户了,你觉得这正常吗?” “不知你们说的正常是指哪方面。如果是两个小案子,还只是委托意向,没有正式签协议,老板专程跑到北京当然不正常。” “我们问的是业务流程方面。这两起小案子你们律所就算接了,也不会张超亲自处理吧,要分给你们或者助理,他不需要先跟你们说下情况,征求你们意见,自己就去谈业务了?” “那是当然的,他是老板嘛,而且他的专业性比我们都强,老板很懂得判断一件委托接还是不接。大部分时候是他决定了是否接受委托,再把工作分下去的,只有复杂的大案才需要大家一起商量接不接。” 第六章 “铁民,坐,”省公安厅副厅长高栋摆摆手,示意赵铁民坐下,掏出烟,扔给他一支,自己也点上,脸上透出不可捉摸的表情,说,“待会儿我还有个会,就不跟你废话了,今天找你来是问问关于张超的事。江阳是张超杀的吗?” 赵铁民看了眼高栋,心里开始猜测。 高栋是公安厅主要领导里唯一一个干刑侦出身的,过去曾是全省公安系统闻名的神探。赵铁民前些年在刑侦总队工作时,高栋是总队长,是他的老领导。不过后来高栋当上了副厅长,这级别的领导再也不会参与具体案件的侦破工作了,顶多给予一些所谓的理论指导和人事安排,案子破了,自然是“在公安厅领导的高度重视下”,案子破不了,也怪不到他头上。 尽管张超的事新闻上闹得很大,但在高栋这级别的领导眼里,依然只是小事一桩,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只会成为领导训诫会上一句“吸取深刻经验教训”。所以今天高栋找他来专门谈这案子,不由让他好奇。 赵铁民谨慎回答:“我们经过和法医的反复确认,尸检报告没有问题。被害人江阳在3月1日晚上被人勒死。张超也确实在3月1日中午就坐飞机去了北京,直到2号早上回来,这期间的行程有足够证据支持。因此……人不是张超杀的,这点可以肯定。” 高栋似乎早知道了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听说检方初步结论是刑警诱供?” 赵铁民为难地挠头道:“检察院嘛……他们法律是很精通,不过都是坐办公室的读书人,不会站在我们的角度体谅实际工作。下城刑警的审讯流程在我看来没问题,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抛开口供,当初物证方面很完整,江阳是被绳子勒死的,绳子上留有张超的指纹和dna,指甲里有大量张超的皮肤组织,张超脖子处也有相应的抓伤,典型的搏斗伤。唯独当事刑警根本没想到张超那天去了北京,还和两位客户见过面。回头看,当初他配合刑警录口供,是故意设了个局,让他们在程序上对他诱供。” “有意思,”高栋微笑着弹了下烟灰,“定罪和翻案都证据链齐全,这案子很特别啊。现在这届政府在做司法改革,省里也平反了一些案子,不过都是过去物证漏洞百出、光靠口供判的案子,像这样定罪三证齐全,翻案也三证齐全的,我是第一次见,值得研究。嗯……那既然人不是张超杀的,为什么他要认罪?法庭上他说受到压力才写下的认罪书?” “张超他本人承认办案刑警没有对他刑讯逼供,只是公安局的环境给了他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理由很蹩脚。”高栋笑着摇头。 “对啊,”赵铁民摊开手,无奈道,“但他非要说他因心里恐惧写了认罪书,我们也没办法反驳他。他是刑辩律师,口才相当好,比我们的刑审员还能说,现在已经连审几天了,刑审员轮班换着来,可他精力出奇地好,整天对我们讲故事、谈人生,不管什么问题,他都能用别人听起来合理但我压根儿不信的理由解释过去。而且……各界都怀疑警方刑讯逼供,监察人员也进驻看守所,多次找他了解情况,监察人员还觉得他解释得合情合理,认为杀人与他无关,搞得我们对他的审问工作很谨慎克制,相当被动。” 高栋微微眯起眼,道:“那你为什么不相信他说的呢?” “您没见过他跟刑审员的对答,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这心理素质还能因为一种莫名的无形的压力,不是他杀的人直接认罪了?他一个刑辩律师能不清楚认罪会有什么后果吗?下城刑警一开始就被他骗了,那时审问时,他表现很老实,胆子很小,说话都结结巴巴,哪像现在每次提审都像找他做演讲一样。自从翻案后,他就变了个人。依我看,这就是个局。” “那他为什么要设这么个局?” 赵铁民很肯定地指出:“他一定是替人顶罪的,他在替真凶隐藏真相。” “不对,”高栋连连摇头,“我不认为他是在替真凶隐藏真相,而是——”他突然停下来,没继续说。 “而是什么?” “没什么,真相还是要靠你们去找,我胡乱猜测只会打乱你们的调查脚步。”高栋敷衍地笑了笑,道,“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个建议。如果先认罪后翻案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张超故意设计的局,那么他当初也一定想到了,即便他翻案成功,警方也不会释放他,他在地铁站谎称炸弹,这是实实在在的妨害公务和危害公共安全。既然他还要被继续关在看守所,那他自然也知道警方一定会继续审问他,直到找出真相。他做了这么多,岂会没做好应对警方后续审讯的准备?所以,你们从他身上是审不出结果的。你不妨换个方向,从江阳身上调查。据我所知,张超曾经是江阳的大学老师,江阳毕业后两人依然保持联系,相识超过十年。江阳这样一个有各种前科的刑释人员,开口问张超借三十万说要买房,张超当即就借了。江阳来杭市散心,张超还提供他房子住。这两个人的关系肯定不是一般的朋友。” 赵铁民缓缓点头思索着,然后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您是怀疑……怀疑他们俩之间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同性感情纠葛?” “咳——”高栋一口烟被他这席话呛得咳嗽起来,摆手道,“我电视看得不够多,想象力追不上你。你说的这种情况有没有,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是认为你们从张超口中问不出有用的东西,所以建议你直接从被害人江阳的身上查起。江阳既然不是张超杀的,那么这案子你就把它当成,假如世上从来就没有张超这个人,现在你们遇到江阳被杀了,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吧。” 赵铁民为难道:“可这是一起几个月前的命案,隔了这么久,如果按通常命案的调查流程,如今再去询问附近群众,采集线索,似乎不太现实。” 高栋仰起头,叹息笑道:“赵队长啊,这又不是什么流窜犯无意中犯下的命案,隔了几个月无凭无据没法查。这起命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起特定、有计划、有预谋的谋杀案,谋杀案调查首要不就是找人际关系,看谁最有嫌疑吗?” 赵铁民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 高栋坐直了身体,摇头道:“我看你这几年当上大队长后,案子也不需要自己直接办了,办公室坐久了,职业技能退化了。” 赵铁民微微红起脸,但领导说他工作能力不行,他还能反驳吗? 高栋笑了笑,道:“我再给你个建议,你去找严良。” “找严良?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管。”赵铁民有些吃惊,严良过去是省厅的刑侦专家,后来因一次严重违纪事件离开了警察队伍,到了浙大当数学系教授,基本不过问警方的事。这几年下来,赵铁民找过他几次帮忙研究案子,有些案子他参与了,有些案子他拒绝了,似乎全凭他心情,跟个女人一样,赵铁民拿捏不准他会参与破案的标准是什么。 “他一定会的!”高栋很肯定地说道,“首先,你告诉他,死者是浙大毕业,嫌疑人曾是浙大老师,都是他的校友。其次,你代我转达一句话,查这起案子,他比你更适合,不光职业技能上,其他方面他也比你更适合。” “为什么?他又不是警察。” 高栋沉默了片刻,道:“以你的级别,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真相,需要你自己去找。” 赵铁民目瞪口呆地望着高栋,显然领导掌握的信息远比他这位调查组组长多得多。 高栋看了眼手表,站起身,做出送客状:“还有一句嘱咐,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对这案子感兴趣。” 赵铁民感到这案子愈加扑朔迷离了。 第七章 “你们既然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刑辩律师,就该对他的口供多加提防,要知道,刑辩律师的工作就是戳你们的证据链。”严良幸灾乐祸地看着赵铁民。 他与大多数人一样,一开始知道张超是通过新闻,当时他也认为警察刑讯逼供导致嫌犯先认罪,后在法庭上突然翻供。可当赵铁民再三肯定警方从未对张超刑讯逼供时,他对案子产生了兴趣,当赵铁民又转达了高栋的两句话后,他很快答应参与调查。 赵铁民挠着头:“我找过分局,当时他们副局长特别叮嘱刑警队要对他的口供严加核实,可核实的结果没看出问题。江阳被害当晚七点,小区门口监控拍到张超车子开进来,可监控分辨率低,又是夜晚天黑,看不清人脸,翻供后张超才说那车子借给江阳了,所以车里的人不是他,是江阳。他都承认杀人了,进入时间七点多和监控里的车子时间也对上了,刑警队当时怎么可能想到车里人不是他,哪能想到当时他人在异地,哪会去调出行住宿记录?” “他为什么要坐地铁去抛尸呢?地铁要过安检,拿着尸体过安检嘛……”严良笑起来。 赵铁民无奈道:“他当时理由很充分,说杀人后一夜惶恐没睡,第二天决定抛尸来隐藏罪证。抛尸前,他喝了酒壮胆,这才想到现在开车是酒驾,万一路上出点小事故酒驾被抓,车子就会被拖走,后备箱里的尸体要曝光。于是他拖着箱子打车,结果出租车在地铁站附近被其他车追尾了,两个司机发生争执,他害怕之下,就拖着箱子逃进地铁站。一夜没睡加上醉酒状态,他就糊里糊涂去过安检了。当时刑警找到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证实了他的口供。而且他当时被抓时,确实已经处于醉酒状态,包括地铁站里的胡言乱语也证实了这个情况。” 严良点点头:“这个借口合情合理,难怪当时警察没有往远处想。” 赵铁民叹气道:“再往远处想,也不会想到一个抛尸当众被抓,回来后一口气交代全部犯罪事实的人,而且各种人证物证都完全吻合,居然不是凶手,命案发生时不在杭市。” 严良笑着说:“这样的案子确实从没有遇到过,刑警队被他骗过去也情有可原。他现在翻供后,关于为什么他口供说他案发当晚七点去找江阳,跟监控拍到他车子七点进入小区完全吻合,口供和事实如此巧合,他怎么解释?” “他的解释就是巧合。”赵铁民很是无奈,“他咬定当时承认杀人,是因为受到一种公安给他的无形压力,于是胡诌犯罪事实,吻合的地方都是巧合。” 严良翻开卷宗和口供比对了一番,微微皱起眉:“他明明那天人在北京,与江阳隔了一千两百公里,可他的口供与一千两百公里外的这起命案存在多处巧合,这概率也太低了。你们能百分百肯定人不是他杀的吗?” “肯定啊,死者尸检结果一目了然,是当晚被人用蛮力勒死的,必须要他人在现场才能勒死。可他有完完全全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也肯定一点,就算江阳不是张超杀死的,张超也对整个案发过程了如指掌,要不然口供不会和证据这么吻合,就像他就在旁边看着别人勒死江阳的。” 赵铁民摊开手:“我们也这么认为,可是他翻供后,一直说口供纯属巧合,我们拿他没办法。” 严良揶揄着:“很难想象刑审队员会对一个关在铁窗里的人没办法。我听说只要嫌疑人进来了,就没有审不出的。国家暴力机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和了?” “那怎么办,掐死他?”赵铁民抱怨道,“自从翻案后,人大代表三天两头过来看,问警察有没有用违法手段强制审讯,检察院侦查监督科隔几天就来看守所,防止翻供后警方对他进行报复。全社会本来就怀疑警方刑讯逼供,我们现在还敢拿他怎么样?公益律师和记者都恨不得他指控警方刑讯逼供,如果身上带点伤,舆论就要高潮了。涉外媒体更是蠢蠢欲动,我们要对他使点手段,马上就要上国际人权新闻。如今他吃得好睡得香,每天提审光听他扯淡几个小时,除了冲他拍拍桌子吓唬几句,一根手指都不敢动他,就差把他当菩萨供起来了。” 严良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后又叹息一声:“这也挺好,文明手段来破案,放过一个坏人总比冤枉一个好人来得好。半年前省高院平反的萧山叔侄杀人冤案,当初也是你们支队的杰作,那对叔侄可是白白坐了十年的牢啊。” 赵铁民肃然道:“我声明,那件案子跟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几年前才调来支队,十年前我还在总队工作。我也从来没搞过刑讯逼供那一套,现在我们支队的办案风格,讲证据,非常文明。” “这点我相信,所以我们成了好朋友。”严良笑了笑,又说,“好吧,我们回到案子上。既然人不是张超杀的,他却自愿认罪入狱,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 赵铁民道:“我怀疑他是为了替真凶背黑锅,案发后第一时间他认罪入狱,真凶自然就被警察忽略了,而他知道几个月后能靠不在场的铁证翻案,如此一来,他和真凶都将安全。” 严良摇摇头:“这不太可能。” “为什么?” “他自愿入狱,他哪来的信心面对警方的高压审讯,一定能咬紧牙关不说错话,不透露实情?他是律师,自然也知道即使一开始成功骗过警察,几个月后翻案,但谎报地铁站有炸弹是刑事罪,要判上几年,你们还是会天天来提审他。他只要一次交代时说漏嘴,引起怀疑,他和真凶都会栽进去。从你们调查的材料看,他家庭富裕,事业有成,和太太非常恩爱。被关进去几年,家庭、事业,他都不要了吗?这代价也太大了。” 赵铁民严肃地说:“我怀疑凶手是他太太,他为了保护太太,所以才出此下策。” “不可能,”严良果断否定他的意见,“案发当天他突然去了北京,第二天上午回来抛尸,这显示了,他是知道当天晚上江阳会被人杀死的,于是提前准备了不在场证据。而不是命案发生后,他才临时想出办法替他人顶罪。他太太一个女人,很难将江阳勒死。并且如果他真爱他太太,怎么可能明知当晚他太太要去勒死江阳,却不阻止呢?” 赵铁民苦恼说:“那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动机了。” 严良思索片刻,说:“我想见他,和他当面谈谈。” “我们天天提审,他从没吐过真相。”赵铁民似乎对这个建议不抱任何期望。 严良笑了笑:“他这么做既然不是为人顶罪,而是其他目的,相信他会透露一些信息,来达成他的目的。只不过他透露的信息,并没有被你们完全解读出来。” 第八章 隔着铁窗,严良第一次见到了张超本人。 他之前看过一些张超的照片和监控录像,这人长相给他的感觉是老实。可如今一见面,顿时感觉对面这个男人精明能干,与印象中完全不同。 他翻看着卷宗里的照片,细细思考为什么照片、录像与面前的真人会有这么大差异。 此刻铁窗另一头的张超,戴着一副眼镜,两鬓多了一些白头发,不过精神面貌很好,脸上淡定从容,整个人自信、沉稳,完全不是一开始的审讯录像里那副任凭命运轮盘碾压的面容。 “严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严良还没说话,张超反而先开口了。 “你认识我?”严良有点惊讶。 “当然,”张超微笑着,“你是学校的明星老师,我虽然比较早辞去了教师工作,但还是会经常来学校参加一些法律会议,我知道你也见过你,你以前在省公安厅工作过,是很有名的刑侦专家,不过我听说你早就辞去公职了,怎么会进来这里?” 严良是编外人员,通常情况下是不能进审讯室的。 赵铁民替他解释:“严老师是我们专案组的特聘专家。你既然知道他,也应该听说过,没有他破不了的案。所以,不管你怎么掩饰,严老师一定会找到漏洞。无论你怎么掩盖真相,都是徒劳的,只会加重你最后的审判量刑。” “是吗?”张超眼睛眯了下,“那我就特别期待了。既然严老师介入一定会破案,我也很希望能早日抓出真凶,还我清白。” 严良笑了笑,打量一下他,转头问赵铁民:“他为什么能在看守所里戴眼镜?” “他近视,庭审前他向看守所申请把眼镜带进来,方便看材料。他这眼镜是树脂的,框钛合金,不具危险性。” 严良点点头,转向张超:“你的眼镜不错,多少钱?” 张超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对方问这个干什么,只好照实回答:“我老婆配的,我不知道。” 严良继续问:“你近视多少度?” “这……”张超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严良重复了一遍:“你近视多少度?” 张超只好回答:“左眼两百五,右眼三百。” “度数中等,不戴眼镜确实会有很多麻烦呢。我看了你之前的审讯录像,你好像都没戴眼镜吧?” 赵铁民奇怪地看了眼严良,不晓得废这么多话在他眼镜上干什么,嫌疑人就坐在对面,根本用不着客气搞什么开场白,直接问不就行了?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当什么暖男呀。 不过严良似乎对这个问题很在意。 张超眼中闪现过一丝警惕,但一晃而过,他头微微侧过,目光投向赵铁民,似乎有意避开严良。 严良依旧抓着这个问题不放:“我说得对吗?” “对。”张超只好点头,“眼镜带进看守所要审批,庭审前为了看材料需要,我才主动申请的。” 严良笑了笑:“我见过你地铁站里被抓的照片,那时你也没戴眼镜吧?” “那个……那天下午我被抓逃跑时,眼镜掉了。” “是吗,掉得有点巧啊。”严良神秘地笑了笑。 张超看着对方的表情,忍不住着重强调:“我在地铁站逃跑的时候掉了,当时那么多人,大概撞别人身上掉了。” 严良点点头,这个问题便不再深究了。 旁边的刑审队记录员好奇地瞧着严良,不解他为什么问了一堆眼镜的事,这眼镜戴不戴能跟案件有什么关系?不过看着此刻的张超,不再像之前自信沉稳、侃侃而谈了,而是露出了惶恐的神情,这在连日的审讯中可还是第一次。联想到赵队长之前在审讯室介绍这位严老师时,说曾经是省厅有名的刑侦专家,想来这专家审问大概有一套秘密方法,故意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让嫌疑人捉摸不定,心中不安,最后声东击西,问出一些关键线索,想必这就是传说中审讯的至高境界,隔山打牛吧。 年轻记录员不由暗自点头佩服,心中恍惚一瞬间,差点把笔录本当草稿纸,要在上面画个大拇指了。 严良又接着说:“我看过这个案件的一些材料,还有一些不理解的地方,希望能和你再确认一遍,可能有些问题与之前的审问有所重复,不过你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我每天重复回答很多遍同样的问题,早就习惯了。” “看样子你的台词倒背如流了,所以从没说错。”严良笑着看他。 “我交代的都是真实情况,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或许只能让刑审警官把我的口供编成绕口令,我背错了就说明我撒谎。” 赵铁民无奈瞥了眼严良,仿佛在说,看吧,这哪是被抓的嫌疑人,天天在这儿跟我们玩脱口秀。 如果是个普通嫌疑人这么跟警方调侃,以赵铁民的脾气早就忍不住了,只要问他一句爸爸的妈妈的爷爷的外婆的外孙的孙女的孙子是谁,他三秒内回答错误,一句话,撒谎,打脚板,一天工夫就招了,哪儿还费得着这力气。谁让这案子引起轰动,大家都怀疑警方刑讯逼供,导致社会各方监督,他能怎么办? 严良笑了笑,不以为意,他喜欢这样的对手,如果嫌疑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家伙,那这案子也太无趣了,便继续问了句毫无营养的开场问题:“人不是你杀的,你当时为什么要认罪?” 显然张超对这个问题已经回答了无数遍,并且每天还会继续回答无数遍,他撇撇嘴说出每天笔录必备的答案:“我那时在公安局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脑子糊涂就认罪了。” “脑子糊涂了几个月,直到开庭突然清醒?” 张超摇头:“后来我虽然后悔了,但事情已经闹大,警方都对外公布了结果,如果突然在看守所翻供,我怕会遭到很严厉的对待,半年前看到萧山叔侄案子的新闻,心有余悸。我想只有等开庭时,突然翻供,引起大家的注意,才能保护我在看守所的人身权益。” 严良揶揄地看着赵铁民,仿佛在说,你们支队十年前的杰作真是给他找了个恰当的理由。 严良微微一笑,继续道:“江阳不是你杀的,那么为什么在江阳指甲里,有你大量的皮肤组织,这点你能解释一下吗?” “江阳死前一天,我跟他打架了,我脖子上很多地方被他抓伤,那次闹得邻居都报警了,他指甲里我的皮肤组织一定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他指了指脖子当初被抓伤的位置。 “是吗?”严良笑了笑,“我看过派出所的出警记录,时间也确实如你所说,是江阳死的前一天。我想确认一下,在这次打架之后到江阳死前的这一天里,你有再和他打架吗?” 张超微微眯了下眼,似乎思索着他问话的用意,过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 严良摇摇头:“看来江阳不是个爱干净的人。” 其他人都不解地看着他。 严良解释说:“除非江阳接下去的一整天都不洗手,否则,恐怕指甲里提取不到你的皮肤组织,即便他洗手很敷衍了事,以至于有少量残留,那也只可能从他指甲沟底部提取到微量你的dna,而不是现在指甲前端的大量皮肤组织。” 赵铁民顿时眼睛一亮,脸露笑意。 张超嘴角抽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继续强硬道:“我说的是事实。” 赵铁民冷声道:“你还不肯交代吗?他一天前抓伤你,后来没发生过打架行为,为什么指甲里还有大量你的皮肤组织?” 张超兀自道:“谁也不知道这一天里他有没有洗过手,也许我和他打完架没多久,他就被人控制起来了,直到被杀都没机会洗手。” 赵铁民哼道:“你这完全是在狡辩!” 谁知严良反而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从概率上,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谁也没法证明这一天里江阳有没有洗过手,也没法证明他是不是在此后不久就被人控制住直到被害,或者家里水管坏了,出不了水。” 张超疑惑地看着他,想他为什么反而帮着自己找借口? 赵铁民听了嘴巴都鼓了起来,几乎就要当场拆台骂严良放屁了,哪个人能一整天不洗手,大小便吃东西都用手,可能吗? 严良继续道:“现在你说不说没有关系,我相信这起案子的真相一定会被挖出来的。不过,如果你能给我一些提示,加快进度自然更好,现在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赵铁民心里在说,这家伙连日来一句有用的线索都没透露过,你这么问,他除了说几句“我坚信法律会还我清白”、“那就预祝你快点找出真凶啦”这种屁话,还能有什么想对你说的! 谁知张超眼睛微微眯起,过了一会儿,很严肃地问:“你为什么会参与到这起案件里?” “这有关系吗?”严良饶有兴致地微笑看着他,“建议你相信我,我会把真相调查出来的。” 张超没有说话,和严良对视了很久。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突然重新开口:“人绝对不是我杀的,但我建议你们可以从江阳身上查起。我进那房子时,门锁是好的,说明凶手是江阳认识的人,也许你们可以从他的遗物、通讯记录之类的东西里面查到线索。” 第九章 离开看守所后,赵铁民一直皱眉思索:“你说张超最后说的话,靠谱吗?” 严良很轻松地笑着:“谁知道呢,就按他说的查吧。” “按他说的查?”赵铁民停下脚步瞪眼,“他自身就是最大嫌疑,肯定是在误导我们!” “他没有误导,”严良摇摇头,“既然人不是张超杀的,要找凶手,自然从死者江阳身上查起,他不说,我们也会这样查。” 赵铁民喃喃道:“看来你和高厅想到一起了。” 严良微微皱眉感到好奇:“高栋也这么说?” “是啊,高厅说张超一直糊弄着,又不肯说实话,我们问不出结果。既然如此,不如就彻底把张超放一边,把这案子当成一起几个月前的命案展开调查,调查第一步按惯例就是查死者的人际关系。” 严良停顿了片刻,随即打了个哈哈:“既然英雄所见略同,那就事不宜迟,张超提到江阳的遗物、通讯记录,我就先去一趟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赵铁民皱眉道,“我接手案子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去过案发现场了,不过没找到任何新线索。虽然那房子还空着,也没出租,不过这期间张超的老婆打扫过房子,现场就算留着线索,也早就被破坏了。” “这样子啊……”严良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江阳的遗物是不是都被扔光了。” “不清楚,你想去的话,我可以马上安排人带你过去。” 严良点点头:“不如让林奇跟我过去,你手下的其他人我不认识。” 林奇是赵铁民下属的得力干将,之前的一些案件中,严良与他多有接触。 “好,我再让技侦人员跟着一起过去。” “不用,林奇就行。” “不带技侦队员?”赵铁民不解,“你们俩又不懂微物证的搜查,现场隔这么久,都被打扫过了,还能查出什么线索?” “我查的不是物证方面的线索。”严良似乎充满信心。 林奇开车载着严良来到当初的案发现场,到了那儿已是晚上。房子位于九十年代初造的老小区,面积不大,只有六十多平方,进门是个小客厅,两间卧室连着小阳台,站在门口就能将房子全貌打量清楚。 林奇打开客厅的灯。 墙上刷了白漆,不过多是斑驳脱落,地上铺着九十年代很流行的灰黑色人造大理石,整个屋子因此显得更加阴暗,在晚上的时间,联想到这是命案现场,更让人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其他一应用具都很简单,老旧的布沙发,棕绷床,黄色的书架,以及一些日常家用电器。 林奇指着客厅一块位置说道:“张超后来翻供后说当初他进门,就是在这个位置发现了旅行箱,打开后是江阳的尸体。” 严良看了眼,没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地方,转而问:“他一开始交代是在哪里把江阳勒死的?” “阳台。” “去看看。” 严良和他一同穿过卧室走入阳台,刚伸手去按墙壁上的电灯开关,猛然间瞥到近在咫尺不到一米的距离出现一张白色的人脸,黑衣、长发,目光与他们相撞。 他们简直吓得跳了起来,大叫:“你谁呀!” “你们是警察吧?”女人按亮了灯,语气平缓柔和。在灯光下细看,女人实际上一点都不恐怖,相反,面容姣好。 深夜出现在这老旧的房子里的,他们也瞬间猜到了面前这位就是张超的太太。 严良看过资料,记得她比张超小好几岁,大约才三十五六,不过她保养得很好,面容望去不到三十岁的光景。 通常女人三十是个坎,过后利好出尽大盘见顶,终生熊市。 这女人显然算是非周期性行业的成长股,皮肤、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透着一股恰当好处的成熟。他们俩都不禁多看了几眼。难怪各方面调查都显示张超很爱他太太,平日里对他太太极好,他太太比他小好多岁,老夫少妻,又是美女,恩爱的概率自然会高很多。 女人挪动着优雅的身躯,开始自我介绍:“我是张超太太,刚才警察打电话给我,说要带人再来复查,让我有时间的话最好过来,免得贵重物品丢失等麻烦。” 严良向四周张望一圈,问她:“这里还放着贵重物品?”周围空无一物,只有她身后的地上堆放着类似伸缩晾衣架的组件和一些杂物。 女人大方地示意周围:“没有贵重物品,你们可以随便看。我过来只是想了解下,我丈夫的案件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林奇咳嗽一声,用标准的官方答复回答道:“案子还在调查,你知道的,当初你丈夫提着箱子在地铁站被当场抓获,这一点是很难解释过去的,还有很多疑点需要一一查证,如果你能提供一些线索,想必会对调查有帮助。” “这样啊,我所知道的情况都已经向你们讲过了。”女人懒懒地回答着,好像对丈夫的遭遇并不太往心里去,转身朝客厅走去。 严良望着她的背影,只好跟了上去。 女人招呼他们坐下,严良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钟,对方脸上很平静,看不出情绪波动,似乎对张超的案情并不是真的关心。 严良起了一丝怀疑,摸了摸眼镜,试探性地问:“从你个人角度,你相信你丈夫是清白的吗?” “不知道啊,对整件事,我都茫然不知。” “他从来没向你透露过什么吗?” “没有。”女人的回答很快。 严良忖度着她的态度,换了个话题:“关于江阳这人,你知道多少?” “你们肯定也知道,他这人人品很糟糕。他是我丈夫的学生加朋友,骗了我们家三十万,为这事,我跟张超说过好几次,怎么都不该轻信江阳这人会改邪归正,借给他钱。可他偏偏这么大方,哼。”她似乎对张超和江阳都很不满。 严良皱眉看着她:“江阳有什么仇人吗?” “我对他不是很了解,听说他人际关系复杂,张超大概更清楚一些。”她话语中带着不屑。 严良摸了摸额头,看来从这女人身上问不出什么,便问起了他今天这趟最关心的问题:“江阳的遗物还在屋里吗?” “大部分都扔了。其实一开始我什么也没动,因为想着他们家属可能会过来收拾遗物,后来,家属只来了他前妻,跟着警察一起来的,也没拿走遗物。之后我独自过来时,看着这房子里的东西,嗯……一些个人物品看着有点……瘆得慌,我经过你们警察同意,才把毛巾、牙刷、杯子、衣物这些东西都扔了。嗯……现在就剩下书架上一些书,有些是我丈夫原先放着的,有些大概是江阳的,我也弄不清。” “书?”严良站起身,走到小房间的书架前,书架有三排,上面放着一些法律类的图书资料,排得很整齐。他目光在书架上来回移动,上面两排都是大部头的法律工具书,底下一排是一些零散的法律材料。 他抽出最右边的一本绿皮小册子,封面上写着“中国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法”,江阳曾经是检察官,这本册子八成是他的。 不过他马上注意到,册子很新,发行日期是今年1月份,江阳几年前就不是检察官了,还买这本检察官的册子干什么? 严良思索着,随后,他翻开小册子,刚翻出第一页,就从里面掉下一张折叠过的a4纸,他捡起来,是张身份证复印件,上面的人名叫“侯贵平”,而这本小册子的扉页上,也用笔写着“侯贵平”三个字,后面跟着三个重重的感叹号。 严良收起小册子,拿给女人确认:“你看一下这字,这笔迹是你丈夫的,还是江阳的?” 女人接过小册子,转过身对着灯光看,从而避开严良和林奇的目光,能看到她胸口微微起伏,她深吸一口气后,转过身把小册子交还给他,说:“应该是江阳的,这不是我丈夫的字。” 严良点点头,随即问:“谁是侯贵平,你知道吗?” 女人面容平淡无奇地回复:“江阳的大学同学,也是张超的学生,好像是个……有点固执的人。” 第十章 2001年8月30日,侯贵平来到了妙高乡。 妙高乡隶属浙江金市平康县,地处浙西山区,离县城三十公里,四面环山,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大多年轻人都会选择外出打工。镇上只有一所破旧的小学,一百来个学生,六个大龄乡村教师,一个人要管几个年级,教育极其落后。 侯贵平是浙大法律系的大三学生,学校有政策,支教两年可以免试保研,于是他报了名,来到妙高小学,成了学校里最年轻、最有文化,也是唯一一个懂得城市文明、现代科学的老师。 学校给他安排了宿舍,是一间在操场旁边的老旧平房,不远处一些房子里住着那些路途遥远的住宿生。 那个年代既能炫富又能打架敲人的大哥大还没退出历史舞台,公交车上依然能看见举起大哥大谈着几百上千万大生意的老板们,手机刚刚兴起,是奢侈品,他一个学生负担不起,通讯主要靠笔。 当天晚上,他给大学同班的女朋友李静写了封信,介绍这里的情况——落后,但人们淳朴善良,在未来的两年支教生涯里,他会尽全力在这有限的教学资源下教给学生更多的知识,来改变一些孩子未来的人生轨迹。 这个一米八大个子的阳光男孩对支教事业充满了热情,学生们也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大哥哥。 很快一个多月过去,国庆后的第一天,侯贵平来到六年级上课,看到最后排空了一个位子,那里原本坐着一个叫葛丽的胖女孩,便随口问:“葛丽没来吗?” 班长王雪梅小声地回答:“她生病请假了。” 侯贵平不以为意,农村农忙时经常让孩子请假回家帮忙干活,却不想班上一个调皮的男生突然起哄说:“葛丽大肚子回家生小孩了。”引得几个男生一阵哄堂大笑。 侯贵平瞪了他一眼,斥责他别说同学坏话,但视线一瞥间注意到,班上多个女生的脸上都露出了阴郁的神色,他隐隐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他转身继续授课,努力讲着三角形的基本知识。 下课后,他找来了班长王雪梅了解情况:“葛丽生什么病了?” “是……她……她不是生病了。”王雪梅吞吐着。 “不是生病,那为什么请假?家里有事?” “是……”王雪梅手指在衣角上转圈,语言表达显得很艰难,“她……她快生了。” 轰隆一声!脑袋里仿佛受到重击。 真的回家生孩子去了! 侯贵平微微张着嘴,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回想起这个叫葛丽的胖女孩,她是个沉默内向的女孩,长得高高胖胖的,每天低着头,回答问题也不敢看老师,当时只以为她身材胖,此刻才知道,原来那时的她已经怀孕了。回头看,那个女孩的肚子确实胖得不太正常。 “真……真是怀孕了?”他再次确认这个不愿确认的结果。 王雪梅默默地点着头。 犯罪!身为法律系学生的侯贵平第一反应就是犯罪! 葛丽未满十四周岁,任何人与未满十四周岁少女发生性关系,都是强奸。 在农村,结婚早、生孩子早不稀奇,很多人都在没到法定年龄时就结婚生子,直到满了年纪后才去领证,虽然不合法,但这在很多地方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地方上总是采取了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暧昧态度。 可是,任何地方,任何农村,与未满十四周岁的女孩发生性关系,这都是犯罪,这一条是刑法,全国的刑法,绝对不能变通。 可是现在偏偏就发生了! 侯贵平强忍着心头的激动,咽了口唾沫:“什么时候的事?” “国庆这几天才知道的,听说月底就要生了,她爷爷奶奶把她接回去,退学了。”王雪梅低头小声地说着。 侯贵平深吸一口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就要退学回家生孩子了。 “她爸妈呢,知道这件事吗?” 王雪梅摇摇头:“她爸爸很早就死了,妈妈改嫁了,家里亲人只有爷爷奶奶,年纪都很大了。” “她怎么会怀孕的?怀了谁的孩子?” “是……是……”王雪梅脸上透着害怕的神色。 侯贵平耐心地看着她:“你能告诉老师吗?” “我……”王雪梅咬着牙,吞吐着不肯说,最后哭了起来。 侯贵平不忍再强迫她,只能到此为止,安慰着让她回去。 后来,他又找了其他学生了解情况,但所有人只要一提到谁是孩子的爸爸时,都惶恐不敢说,看着孩子们恐惧的样子,侯贵平只能作罢。 他从众人口中大概拼凑出了整个过程。 葛丽的爸爸在她三岁时去外地打工发生事故死了,后来妈妈跟别人跑了,她从小跟着仅剩的亲人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年纪已大,家境十分贫穷。在这样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性格很内向,很少主动与同学说话。 大约在今年寒假的时候,有个当地人都怕的人,侵犯了葛丽。对于这件事,胆小内向的葛丽从来不曾向别人提及,包括她的爷爷奶奶,后来逐渐地,她发现自己肚子变大了,这才知道是怀孕了。可是一个六年级的女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更觉得这是一件很羞愧的事,她始终不曾告诉别人,大家也以为葛丽只是胖了而已,直到后来肚子太大,再也隐瞒不住了。 对于这件事接下去该如何处理,侯贵平没有主意。他自己只是个大学生,没有太多社会经验,他知道这件事是犯罪,可是当地其他人是怎么看待的呢? 也许当地的乡俗会认为这件事很正常,他一个外地支教老师去替葛丽报警,反而会被家属和乡民认为多管闲事。 他拿捏不定,心想过完这个星期,去趟葛丽家看望一下,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问问葛丽本人的意愿,到时再做决定吧。 第十一章 星期五,这周的最后一天,下午放学早,学校里空荡荡的。 侯贵平独自坐在教室门口,手里捧着一本书,心中却布满了阴霾。 得知葛丽怀孕生子而退学后,他向更多的人了解了情况,学校里的乡村老师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说乡里经常有未成年女孩结婚生子,很正常。在他们看来,只有杀人放火才是犯罪,才要坐牢,十来岁的女孩怀孕生子,只要自己没说被强奸,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男方最后要么和她结婚,要么会给钱。在这样的环境里,侯贵平很难说服他们接受十四周岁这条刑法线。 这件事最后该如何处理,他还需要征求葛丽本人的意见。 渐近黄昏,他合上书走回教室,发现坐最后一排的高个子女孩翁美香还留在位子上。 翁美香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女生,瓜子脸,长得很秀气,可以预见若干年后会长成美女。她发育早,现在胸部已经悄悄凸起,开始有了曲线,大概这个年纪的女孩对身体上的变化往往很害羞,所以她总是弓起背走路,试图让胸部的凸起不那么明显。 经过几个月相处,对于学生,侯贵平大致清楚了他们的家境。 翁美香与葛丽一样,父母不知什么原因不在了,成了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这样的孩子在农村里有很多,大都个性内向,不爱说话,开口总是轻声细语。 此刻,她手里正拿着一截短短的铅笔,一副认真的模样,在稿纸上写着日记一类的东西。看到老师进来,她抬头看了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写着。 侯贵平关上了一扇窗,回头催促着:“翁美香,你还没回家啊?” “哦……我想在教室写作业。” 侯贵平又关上了另一扇窗:“老师要锁门了,你回去写吧,不早了,再过些时间天就黑了,周末就别住校了,回去陪陪爷爷奶奶吧。” “哦。”翁美香顺从地应着,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慢吞吞地站起身,似乎刻意把动作放得很慢。 侯贵平关上了最后一扇窗,见她还站在原地,往门口示意了一下:“走吧。” “哦。”翁美香今天的反应特别迟钝,她依然慢吞吞地站起身,然后背上一个小小的布书包,低头弓着背,慢慢挪到了教室门口。 侯贵平锁好门,冲一旁的翁美香问:“这都周末了,你怎么不早点回家呀?你爷爷奶奶肯定想你了。” 翁美香低着头说:“我……我这周不回家。” “为什么?” “嗯……我想住学校。” “哟——”侯贵平凑到她面前,瞬间露出知心大哥哥的笑脸,但顷刻一想这副嘴脸冲着一个小女孩未免太过猥琐,忙挺直身体,咳嗽一声,说,“你是不是和爷爷奶奶吵架了?” “没有没有,”翁美香回避着他的眼神,“爷爷奶奶这周很忙,我不去添乱了。” 侯贵平笑了笑:“好吧,那你下周可要记得回去哦,老师相信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让大人担心的。” 翁美香点点头,与他一同往学校外走去,快到校门时,翁美香突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鼓足勇气问:“老师,你晚饭吃什么?” “我去镇上吃,你呢?” “我……我不知道,老师,我能不能……” “当然没关系,老师带你去吃。”侯贵平猜测到这孩子的心思和不宽裕的钱包,爽快地答应了。 “谢谢老师!”翁美香脸上露出了今天难得的笑容。 他们说笑着离开学校,夕阳照在他们背上,把两个影子拉得好长。 学校外的小水泥路边停着一辆在当时农村并不多见的黑色小汽车,车外倚靠着一个平头染黄头发个子不高的年轻男子,他正抽着烟,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看到他们走出学校,大声喊道:“翁美香!翁美香!” 翁美香朝他看了一眼,连忙转过头,仿佛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侯贵平却停下了脚步,朝那个黄头发男子看去,那人跑了上来,又生气地叫了一遍:“翁美香!” 翁美香这次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了,只得停下脚步,转身低下头面对黄毛。 侯贵平看着黄毛:“你是?” 黄毛连忙收敛怒容,堆起笑脸:“你是老师吧?我是翁美香的表哥,今天说好了带她去县城玩,这孩子,耽搁了这么久,真不懂事。” “我……我要跟老师一起去吃饭。”翁美香似乎并不情愿去县城。 黄毛脸色微微一变,怒容一闪而过,忙又上前笑着说:“麻烦老师多不好啊,走,哥带你去县城吃好吃的东西去,你好久没去县城玩了。” 侯贵平知道翁美香今天在闹脾气,想来周末去县城玩也挺好,便一同劝着:“你哥带你去县城玩,你就去吧。” “我……我不想去县城。” “翁美香!你太不听话了。”黄毛声音略略放低了,瞪着她。 翁美香向后畏惧地退了一步,过了一会儿,很轻地应了一声“哦”,走到那人身旁。 侯贵平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想着大概翁美香这孩子今天心情不好,在闹脾气,最终还是笑着招个手:“去吧,玩开心点!” 翁美香不作声,低下头。 “跟我走!”黄毛招呼一句,转身朝汽车走去。 翁美香身子停在原地,回过头,目光静静地望着侯贵平,发现老师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并没说什么,过了几秒钟,她缓缓转回身,跟上了黄毛的步伐。 侯贵平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奇怪地看着翁美香的离去,他突然有种特别的感觉,翁美香眼中似乎流露出的是一种失望的神色。 黄毛打开车门,翁美香脚步僵硬地站着,手抓着车门,突然转过身来,大声叫了句:“侯老师。” “有什么事吗?”侯贵平冲她微笑。 “没事没事,”小青年哈哈两句,“快上车,老师再见啊。” 侯贵平驻足目送着翁美香上车,车子开动,车头调转方向,朝县城驶去,副驾驶座的翁美香一直朝他静静望着,带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眼神仿佛一条线被慢慢拉长,直到看不见。 车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 那天侯贵平虽然自始至终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可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直到后来,他始终在为那一天的驻足原地而懊悔。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拦下汽车。翁美香望着他的眼神,眼神随着车子远去不断被拉长的那条线,他永远不会忘记。 第十二章 星期天的凌晨两点,侯贵平在睡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围着一群惊慌失措的住宿学生,在一阵混乱的对话后,他总算弄清了状况。 几分钟前,有个女学生起夜,厕所离宿舍大约有二三十米,女学生拿着手电走到厕所时,突然发现厕所门口倒着一个人,她吓得连忙逃回宿舍叫起舍友,几个女生又喊上旁边宿舍的男生一起过去,到那儿发现倒地的是翁美香,于是赶紧把人扶起来,跑到最近的侯老师处报告。 侯贵平匆忙披上衣服赶过去,此时,翁美香被几个学生搀扶着,站立不住,意识模糊,不能言语,身上全是呕吐物,同伴女孩都急哭了。侯贵平不假思索,马上叫学生一起帮忙,抬去了乡里的诊所,医生初步诊断,怀疑是农药中毒,情况危急,小诊所无力施救,赶忙喊邻居借来农用三轮车,载着他们直奔县城的平康人民医院。 一路上,侯贵平都急哭了,他用被子紧紧包着翁美香,握着她的手,一直在她耳边喊她不要睡着,坚持住,他只是感到翁美香身体越来越沉重,似乎,这被子里的世界很温暖,她渐渐沉入了梦乡。 一个小时的路途颠簸,到医院时,翁美香已经气若游丝,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医生最终宣告死亡。 死因是喝了敌敌畏。 侯贵平瘫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整个大脑嗡嗡作响,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死了?为什么要喝农药? 侯贵平想到了前天下午翁美香的眼神,他隐约感到翁美香的死没那么简单。 天亮后,校长和镇政府的人赶到县城医院,处理后事。县城派出所警察也接到报案来到医院,做情况记录。当问到侯贵平时,他讲述了最后一次见到翁美香是前天下午放学后,她跟着一个黄头发年轻男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去县城了,不过他对于那人一无所知,虽然觉得那时翁美香情绪不好,但也无法肯定翁美香的死是否与之有关。 因为他是外地支教的大学生,人生地不熟,对处理善后工作也帮不上什么忙,校长和镇上工作人员让他先带学生回学校。 几个学生围着侯贵平坐在农用三轮车车兜里,任山路颠簸,彼此沉默无言,一个女生忍不住偷偷抽泣着。侯贵平仰天把头搭在兜栏上,脑中一直浮现出前天下午翁美香坐上车后望着他的眼神,仿佛一切就发生在一分钟前。 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明明是对他这个老师的失望啊……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问身边的学生:“你们知不知道翁美香什么时候回学校的?” “昨天下午回来的。”一位和翁美香同宿舍的女生抽泣着小声回答。 前天下午翁美香跟人上了车,直到昨天下午回来,然后当天晚上就喝了农药,这过去的整整一天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侯贵平的不安更盛。 他急忙问:“你们知不知道她有个表哥,个子不高,头发染成黄色,开一辆黑色小轿车?” “那个……”女生吸了下鼻子,“那个不是翁美香的表哥。” “那是谁?”侯贵平瞪起了眼睛,从学生们的神情中,他读到了更多的不安。 “是……”女生张开嘴,却始终没说出来。 “那是谁呀?”侯贵平急了,如果面前的不是一群小学生,他恨不得抓起对方的胳膊,一口气问清楚。 “是……是……”女孩支吾着。 这时,一个男生突然开口道:“他是小板凳,是我们乡上的大流氓。”说完,男生马上闭起嘴,他的胸口在起伏着。 “小板凳?你们乡上的流氓?” 侯贵平重复着,其他学生低下头默认。 他把目光投向那个女生,盯着她的眼睛看:“翁美香前天下午跟小板凳去县城了,你知道她去做什么了吗?” “是……是去……” “告诉老师吧,老师一定会替你保密,同学也不会说出去的。” 女生抽泣着,身体微微抖动,话到嘴边却就是不敢说出口。 刚刚的男生又突然冒出一句:“翁美香肯定是被小板凳欺负了,侯老师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说完,他把头深深埋到了两腿间。 女生默默地点点头,轻声说:“翁美香昨天这么跟我说的。” “欺负?”侯贵平停顿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开口,“你们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 女生低下头,继续抽泣着再也不说话了。其他学生也都紧闭起了嘴。 侯贵平环视着他们,没有人回答他。 沉默,只有三轮拖拉机的马达声。 侯贵平嘴巴干张着,不知说什么,他只知道,他所学的专业告诉他,这里出了大案子! 下车后,他把开拖拉机的农夫叫到一旁,询问关于小板凳的事。农夫只尴尬地笑笑:“小板凳叫岳军,是我们这里的流氓,侯老师你可千万别去招惹他,这小子狠着呢。”至于其他再多的信息,他就不愿开口了。 侯贵平站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两腿肌肉变得很僵硬,最后艰难地走回了宿舍。 现在该怎么办?对于这个学生和成年人口中都如恶魔一般的村霸“小板凳”岳军,他也有些发怵。 他是个外地人,这里又是偏远的农村,不适用城市的文明规则,很多事情的处理,往往是一些人用嘴巴说了算。 他躺在床上,闭起眼睛,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翁美香那一天的眼神,那求助、那渴望,最后坐上车,带着失望遥遥远去的眼神。 他痛苦地握紧拳头,前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如单片循环的电影,不断播放着。 突然,他想起了他回教室时看到翁美香,她好像正在写日记,也许……也许她的日记里会留下些什么。 侯贵平马上跑回教室,从翁美香的课桌里找出了一本日记。他翻到日记的最后几页,日记是用铅笔写的,小学生的语言很粗糙简陋,但还是发现了线索。 日记清楚地写了小板凳几天前找到她,说周五晚上带她去县城,她很害怕,但不敢不去。虽然日记没有写小板凳要她去县城干什么,但结合学生透露的消息,又联想到葛丽的事,那一定是个让人愤怒的结果。 来不及多想,他带上日记本,搭了辆去县城的货车,最快速度赶到平康县公安局报案,要求对翁美香进行尸检。 第十三章 一个星期后。 屋外阳光明媚,宿舍里拉着窗帘,漆黑一片。 两颗久别数月的心,迸射出两股激烈的热流,在流星最绚丽的那一刻,释放进对方的身体里。 体内的多巴胺见顶回落,迅速跌到谷底,两人也开始把心思放在了正事上。 李静把头靠在侯贵平的手臂上,抬眼望着对方明亮的眼睛:“你信里跟我说的事怎么样了?” 侯贵平严肃地皱着眉:“公安局对翁美香做了尸检,处女膜破损,阴道提取到了精液,他们第二天就把小板凳抓进去了。唉,只不过翁美香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后悔,我真的后悔。” “你后悔什么?” 侯贵平抿了下嘴巴,视线望向空虚的地方:“这一个星期来,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翁美香坐在车上望着我。我就这样看着她走了,她对我这个老师,一定很失望,很失望……”他眼睛里渐渐泛红,最后,无法抑制地哽咽起来,“我那时明明已经看出了不对劲,我看得出她不想上车,我还对她说……我还对她说玩得开心。我……我……”他仰起头,情绪奔溃,泪水肆意横流。 李静把这个男人的头抱进她的胸口,感受着他的热泪一滴滴滑落。 过了很久,宣泄完毕,他平复下来,感激地朝李静笑了笑。 李静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你支教才几个月就遇上这样的事,早知道你还是别支教保研了,等明年毕业直接找工作。” 侯贵平苦笑着摇头:“我不后悔这次支教,如果只是顺利毕业,我也许当个律师,也许当个法官,也许当个检察官,永远是和书面材料打交道,永远不知道材料背后的故事,这次支教的经历,才是真正的社会现状。” 李静笑了笑:“你会不会留下心理阴影呢?” 侯贵平挺起身体,说:“当然不会,身为法律人迟早要面对社会的阴暗面,要是这点勇气都没有,还当什么法律人呢。” 李静打趣道:“还没毕业就自称法律人了,说起来我大四了,你才读完大三,现在我可是你学姐了。” “学姐?我最喜欢学姐!”侯贵平一把将李静压到身下,向她吻去。 李静嘤咛一声,挣扎道:“你一个大学生来农村可受欢迎了,你欲望又这么旺盛,两年空窗期,我真怕你被农村小寡妇勾引走了。” “说起来我们学校外还真有个小寡妇,长得白白嫩嫩,你要是怕我被人勾引走,就得经常过来,要不然,我可不敢保证。” “小寡妇叫什么名字?”李静问。 “丁春妹。” “好啊,脱口而出,把小寡妇名字记得这么牢,你肯定动了心思!”李静假装生气。 “那你来检验我吧。”侯贵平抓住她的手,两人又抱在了一起。 正当体内的多巴胺再一次升高时,突然,门“嘣嘣嘣”的被敲响了,侯贵平立起身,喊了句“谁啊”,没人回答,门依然在被粗鲁地敲击着。 侯贵平只好起身套上衣服,把李静裹在被子里,走过去转开门锁,刚把门锁转开,门就被猛地被推开,撞得他一个趔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来人便一脚把他踢倒在地。 “你他妈一个支教大学生在公安局告我什么来着!老子今天废了你!”小板凳岳军从门外蹿进来,冲上去就猛踹抱头蜷缩在地的侯贵平,一边破口大骂。 李静被这突发情况吓得措手不及,躲在床上大声叫喊快住手。 岳军回头一看,邪笑一声,跑过去一把掀翻被子,暴露出赤身裸体的李静,淫笑着:“身材真不错啊,要不要找哥哥玩玩?”他回头指着侯贵平骂起来:“你他妈大白天抱个女人在学校睡觉,老子关在公安局里吃苦,你他妈说说这应该吗!” 小板凳岳军个头大概才一米六五,侯贵平整整一米八,身材高大强壮,刚刚是猝不及防被他踹倒,此时爬起身后,见女友受辱,顿时怒发冲冠,冲过去一把把岳军揪起来往门外拉。 岳军虽然打架经验丰富,但无奈对方个头比他大上太多,几下间就被侯贵平重重揍了几拳。 闻声赶来的附近乡民们围了上来劝架,但也都是口头劝架,不敢上去拉正在纠斗中的两个男人。 岳军面对侯贵平的拳头,毫无还手之力,吃了很多亏,这时,他趁侯贵平一个不留意,突然跑到灶台旁,抓起上面的一把菜刀,冲过来挥舞着:“你动啊,你他妈再敢给我动一下试试!” 面对近在咫尺挥舞着的菜刀,侯贵平恢复了理智,这种亡命之徒打起架来不要性命,谁也不敢保证他的刀不会挥过来。 侯贵平咬紧牙关,向后缓缓退缩到床沿,岳军同步上前,把他逼迫坐倒在床,一手拿着菜刀靠着他的脖子,侯贵平面对这样的架势,根本无法反抗。随即,岳军冷笑着开始一巴掌一巴掌地抽他,骂着:“你再动下试试?” 侯贵平整张脸都被抽红,旁边人见这架势,哪敢上来劝。 李静裹着被子蜷缩在角落,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抽泣着。 “瞧你这呆样,大白天抱个女人在学校睡觉,还敢到公安局告我!老子告诉你,老子出来了,翁美香就是老子碰的又怎么样,你能拿老子怎么样!” 听到这话,侯贵平一把抬起头,怒目而视,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吼起来:“砍我,你砍我,你有种就砍死我啊!王八蛋!” 李静闭着眼睛摇头尖叫:“不要!” “老子就弄死你!”岳军举起菜刀,但举起来后,并没有挥过去,而是退后一步,指指对方,“算你有种,老子今天放你一马,滚回你大学去,别让老子再看见!我告诉你,我是替孙红运办事的,你小心点!”岳军把菜刀扔到了地上,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寝室。 侯贵平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地上的菜刀,几秒钟后,他一把捡起菜刀,就朝岳军追去。 岳军听到身后传来声响,回头一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大个子举着菜刀追他,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拔腿就跑,但侯贵平人高马大,三两步就追到眼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揪过来,岳军大喊救命,侯贵平举起菜刀,听到身后李静大喊:“不要啊!” 侯贵平迟疑着,刀立在半空,过了一会儿,他把刀扔在一旁,抓起岳军的头,拳头雨点般一顿猛揍,最后在众人的拉劝下才松手。 岳军一瘸一拐地站起身,走出很远后,转头威胁道:“你给我等着!” 侯贵平作势又要冲上去,岳军连忙逃走。 在众人的搀扶劝慰中,侯贵平回到了宿舍,关上门。 李静看着他红肿的脸颊,又不禁失声哭起来。 侯贵平摸着她的头,轻声呢喃着:“没事,我没事。” 第十四章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 夜晚,侯贵平站在乡上的唯一一个公共电话柱前,疲倦地对着话筒说:“我又去了一趟平康公安局。” “公安局怎么说?”电话那头的李静问。 他丧气着:“态度很敷衍,说他们的调查已经排除了岳军的犯罪嫌疑。我说这不可能,他们说排除就是排除了。我问他们翁美香是不是遭人强奸了,他们态度很模糊,说阴道里是测出了精液,但究竟是强奸还是其他情况,还有待调查。完完全全不懂法,与未满十四周岁的发生性关系,就是强奸,居然还说其他情况!岳军带翁美香去了县城一天一夜,他们说岳军的精液不符,排除了嫌疑,所以把人放了。可就算岳军精液不符,他也是最有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继续对他调查!”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传来一声李静的叹息:“你还是回学校来吧,不要继续留在那里了。” “那怎么行?翁美香就这样白死了吗?她可是我的学生啊,是我没拦住才发生了这样的结果!” “我跟张超老师说了你的情况,”张超是他们的班主任,“张老师的意思也是让你先回学校,他会把情况汇报给教务处,教务处会安排你去其他的地方支教,如果你不想支教,也可以回来接着上大四。张老师说你是个没出过校门的大学生,对社会上的一切都想得太简单。大城市里我们可以讲法律,但很多小地方,行政机关和民众都没有法律意识,他们并不依法办事,有些时候法律很没用。张老师说岳军既然知道是你到公安局告发他的,说明有警察把你这举报人透露给了岳军,这是违法违纪的,一定有猫腻。为了你的人身安全,他希望你赶紧回来。” 侯贵平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冷空气,摇摇头:“不能,我现在不能回来,我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会看到翁美香。你不是我,你没法体会那种感觉,再向前伸一点点手就能抓住她了,可她还是掉下去了。如果这样的事都不能用法律解决,如果这样一个人就这么白死了,那我就真的不明白,我们读法律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静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问:“这几天岳军有没有来报复你?” “没有,我不怕他。”侯贵平咬牙道。 “你今天又去了公安局,说不定岳军又会知道,我怕……我怕他还要来找你麻烦!” “那正好!”侯贵平一脸不屑,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翁美香,他握紧拳头,指甲都钉进了肉里,“你别为我担心了,我根本不怕他,他打得过我吗?我还盼着他来呢!我真想狠狠揍他,揍死他!” 李静发出了抽泣:“你不要再招惹他了,他打不过你,可你一个外地人,他是当地的流氓,如果他多找几个人,他拿着刀找你,我……我怕……”她哽咽起来。 侯贵平冷笑一声:“你说的情况我都考虑过,我也做好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准备,我一点都不怕。他不敢真对我怎么样,如果闹出人命,当地警察再怎么样也包庇不了他了。” 李静哭出声:“你不要说这种话。” 侯贵平深吸口气,一脸严肃:“如果这个案子我不是亲身经历,那么对我来说,这只是个新闻,可以为此痛心疾首几分钟,但几分钟后,这就是个报纸上的故事了,不会影响到生活,我也不会为这个故事浪费更多的精力。可是我是亲身经历的这一切呀,我没办法袖手旁观。如果我不管了,就此回学校了,翁美香的死谁来负责呢?我想我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可是你已经多次找过警察了,岳军依然逍遥法外,你还能做什么?” “县公安局不管,还有市公安局,市公安局不管,还有检察院。我这几天也在做一些调查,查到了一些很不寻常的事,我感到整个案子并没我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包括葛丽怀孕生子。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能让真相大白。” 侯贵平紧紧握住话筒,他有把握真相就在不远处。 第十五章 2001年11月16日,星期五。 大约半个月前,侯贵平得到一份关键证据,并且弄清了翁美香之死背后的真相。因为真相太过骇人,出于对平康公安局的不信任,他没有把材料交给平康公安局,而是交到了平康检察院。检察院的一位办公室主任接待了他,详细了解了情况,又看了他提交的材料,看得出,那位主任也非常震惊。 一个星期后,侯贵平再次来到平康检察院催问结果,又是那位主任接待了他,这一次,主任专门把他叫到了小会议室,闭门商谈,告诉他这个案子他们不能查,反复劝着他回大学去,把这件事放到一边不要管了。 侯贵平很是失望,于是他在前几天多上了一些课,今天特意请一天假,一大早就坐车去了金市,找到金市公安局,交上了同样的证据并说明情况,工作人员表示需要向领导报告后再处理,到时会给他答复。 回到妙高乡已是傍晚,山区初冬日落早,此刻,乡上的那些房子都升起了袅袅炊烟,天际一抹红霞,即将沉到山的那头。 侯贵平伸直身体,深深吸了一口冷飕飕的空气,迈开步子走回学校。 快到宿舍时,他远远瞅见门口有人在徘徊,那人很好辨认,个头不高,染着黄毛!他警惕地停下脚步,与此同时,小板凳岳军也发现了他。 侯贵平眼角微微缩小,冷静地扫了眼周围,旁边地上有块砖,如果这家伙动手,他就马上操起砖块往对方头上砸。 不过看样子不必动手了,岳军手里没拿菜刀,而是一手提了两瓶酒,一手提了一些菜,满脸堆笑地跑上来讨好:“侯老师,您总算回来了,以前是我不对,我错了,您要怎么我都行,我给您赔礼道歉,走走,去您屋里说。” 侯贵平弄不清楚对方在玩什么把戏,若是换成其他小流氓,不打不相识,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倒愿意交上朋友,但对方祸害他的学生,罪不容赦,完全无法原谅,他脚下没动,很冷漠地瞪着岳军:“你想干什么?” “我们这儿啊,如果两个人打架闹纠纷了,大家坐一起,吃顿赔礼酒,道个歉,就好了。” “我和你,不可能。”他毫不留情面地回绝。 “你——”岳军脸色有些难看,但马上恢复笑容,“侯老师,翁美香的事真的跟我没关系,我们进屋,您听我慢慢跟您解释,怎么样?” 侯贵平迟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犹豫中,被他半拖半拉地进了宿舍。 岳军很主动地把几盘荤素冷菜摆开,开了一瓶酒,给两人都倒上,自己先举起酒杯一口干完赔罪:“侯老师,以前完完全全是我不对,我没文化,您是大学生,别跟我一般计较,如果您不满意,那您砍我一刀,我绝对不反抗,算是扯平了,怎么样?” 侯贵平皱眉看着他,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先干了这杯酒,我再和您具体解释。”岳军举起杯子,一直等着他,侯贵平看了他很久,反正也不惧怕他敢如何,便拿起酒杯一口喝完,仿佛是用足力气把满腔怒火压制下去。 “侯老师,今天您去了市公安局对吧?” 侯贵平一愣,顿时脊柱感到一阵寒意。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市公安局?你在市公安局里也认识人对不对?”侯贵平瞬间让酒气撑红了脸。 岳军连连摆手:“我哪能认识公安局里的大警察啊,县公安局的我也不认识啊。我这么跟您说吧,您去哪里举报,马上他们就都知道了。” “他们是谁?” “这我不能说,我跟您说过,我是替孙红运办事的,我是他厂里的司机。您是外地人,可能不知道我们老板,但平康没人不知道我们老板的。我只是帮老板做点事情,翁美香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哪能想到翁美香会自杀呀。现在这事闹大了,谁都没想到,他们跟我说了,他们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些事了,您啊,就高抬贵手,不要管这事了。这里有三千块钱,补偿您这些日子的辛苦,如果您觉得不够——” 侯贵平一把打掉小板凳递过来的红包,顺带把他推翻在地,冷喝道:“你们要用钱来收买我?这是人命,这是人命!” 岳军脸色一变,正想发火,但望着面前侯贵平正气凛然的高大身形,本能地畏缩了,便从地上爬起来,强忍脾气道:“侯老师,大家都是在社会上讨个生活,没必要这么耿直。他们想知道您今天交到市公安局的材料,是不是还有备份,我不知道您交的是什么材料,但他们很重视您这份东西,说只要您愿意把这份东西给他们,多少钱您都可以开口。侯老师我偷偷告诉您,他们很有钱,您尽可以开高点。我只是跑跑腿,如果这件事办好了,我也能拿点奖励,我绝对不会忘记侯老师您的人情,如果您选择继续在这儿教书,我保证以后整个妙高乡没有人敢动您半分。” 侯贵平咬牙摇头:“不用跟我说了,我今天去市公安局你们马上就知道了,我算是领教了你们的能耐。不过想用钱买回我手里这个东西,不可能!不管多少钱,我都不会交给你们!” 岳军咬咬牙,冷声道:“侯老师,我对你个人没有任何意见,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来我们镇教书,也是个缘分。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凭良心建议你这事不要管了,一是你根本管不了,二是你再管会有大麻烦!” 侯贵平握了握拳头,伸手狠狠指着对方:“你想威胁我是吧?” 岳军害怕再被他揍,向后退缩一步:“我只是按他们说的,把好话坏话都带给你,具体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滚出去!” 小板凳哼了一声,捡起地上的红包,转身开门就走。 侯贵平拿起桌上的酒,连倒三杯喝完,半斤白酒下肚,他红着脸喘着粗气,头脑却更加清醒。 他掏出笔,在信纸上写道: 小静: 我拿到了一些证据,翁美香的事远比我想象的复杂,这些罪犯很有势力,我不能在平康久留了。我不害怕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但这件事在平康无法处理,我必须尽快回学校,学校里有更多的法律资源,我到时会把情况报到省公安厅和省检察院,我一定要给受害学生一个交代。明天早上我去给学生们做剩下的教学安排,下午我就回杭市。 平 2001.11.16 写完信,酒精涌上来,浑身燥热,他把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离开宿舍,把信投到了校门口的信箱里。 他站在原地,一阵冷风吹来,浑身一个激灵,望着这片山区农村夜空层峦重叠的黑色天幕,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 以前他觉得这片天空像黑宝石一样,宁静而美丽。 此刻,他突然发觉,这片天空黑得那么彻底,没有一丝光亮。 他想大声吼叫,又怕惊扰学校里的住宿生,他喘着粗气开始绕着学校的土操场一圈圈奔跑,挥洒着体内的酒精和汗水,尽情奔跑。 一直到汗水湿透了衣服,他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来,慢慢走回宿舍。 他架起煤炉,烧了一壶开水,准备好好洗个澡,然后好好地在这里睡最后一觉,等醒来后,天就亮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轻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响起敲门声。 侯贵平警惕地回过身:“谁啊?” “侯老师,是我,家里热水没了,你这儿有吗?”一个女声。 侯贵平打开门,门外是那个住学校外面的年轻小寡妇丁春妹,她穿着白色的鸡心领毛衣,很随意地扎了个马尾。大晚上的,有女人来访,侯贵平有些害羞地招呼了一声。 小寡妇看着烧热的炉子,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侯老师您在烧水呀,我家柴火没了,正想烧水洗澡呢,借我点热水吧。” “嗯……你拿吧。” “那我借你热水瓶用用。” 她挪着婀娜的步子,走过去要拿桌下的热水瓶,突然间一个踉跄,恰好摔倒在了侯贵平怀里,侯贵平一愣,似乎身体不会动了,他粗重的酒气喷到了她的脸庞上。她突然把手伸进了侯贵平的秋衣,像跳蚤一样触及了胸膛的敏感点。 第十六章 “侯贵平性侵留守女童,强奸妇女,最后畏罪跳河自杀?”严良合上这份当年的案卷材料复印件,和办公桌后的赵铁民对视一眼。 赵铁民点头道:“我派人专门去了一趟平康公安局调来这份材料,也找过当时大学里的一些知情老师核实。当初是平康公安局派人到学校通报这个情况的,考虑到浙大学生支教期间发生如此不堪的事,为了保护各方的声誉,学校对外宣称学生是支教期间在水库意外落水死亡。” “这……”严良皱眉,“我很难相信这是事实。” “为什么?” “他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受过高等教育,他本身学的又是法律。” 一听这话,赵铁民忍不住哈哈大笑:“老严,你就别摆知识分子的面孔了,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的套路啊,我最懂,最闷骚的就是我是说理工科类大学的学生,涉及性犯罪的挺多,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严良不怀好意地瞪他一眼,道:“你再派人详细查一遍,这案子很可能有问题。” “这能有什么问题?事实清楚,证据充分。” 案卷记录,2001年11月16日晚上11点,妙高乡一位名叫丁春妹的妇女来到派出所报案,称支教老师侯贵平诱骗她到宿舍,强奸了她。 民警赶到宿舍后,屋里没人,但从床上发现了未干的精液。 第二天,县里的法医赶到乡上,提取到了丁春妹阴道内的精斑。警察在搜查侯贵平宿舍时,还找到一条女童的内裤,上面同样有侯贵平的精斑,这条内裤经过调查,是侯贵平班上一位叫翁美香的女生的。该女生几个星期前喝农药自杀身亡,当时警方对女生尸检时发现,女生自杀前曾遭人性侵。走访当地乡民的记录证实,侯贵平支教期间行为极不检点,大量证人证实,他在大白天和陌生女人在学校宿舍发生性关系。 第三天,乡民在水库发现一具男尸,经辨认是侯贵平的,丁春妹阴道与女童内裤上的精斑,经过比对,都是他的。 所以警方认定,侯贵平性侵留守女童,强奸妇女,妇女报案后,他仓皇逃窜,最后畏罪跳湖自杀。有物证有人证,证据链齐全。 严良微微摇着头:“表面看,案子没问题。可是你想,案子发生十多年了,照理早该被人遗忘了,那么江阳又为什么要在那本检察官的小册子上留下侯贵平的名字和身份证复印件呢?小册子是今年1月份刊印的,江阳死于3月,也就是说,江阳留下名字和身份证复印件发生在他死前不久。一起扑朔迷离的命案,死者在死前不久,留下了一起十二年前案子的嫌疑人信息,这值得我们关注。” 他重新拿起材料,把里面的各项资料平铺在桌上,一页页仔细翻过,过了很久,他突然注意到一个很明显的问题:“为什么材料里缺少侯贵平的尸检报告?” “没有尸检报告?”赵铁民瞪起眼,将一页页材料都翻找一遍后,摊开手,“材料里只写了侯贵平溺毙的结论,还真没有尸检报告,有点奇怪啊。” 严良抬头严肃地瞧着赵铁民:“一份封存留档的结案报告里,居然没有最重要的尸检报告,这种纰漏很少会发生吧?” 赵铁民眯着眼,没答话。 “你让你们专案组里省高检派来的检察官联系平康县检察院,看看平康县检察院是否有这起案子的材料。” “检察院肯定没有。”赵铁民摇头道,“刑事案件中,嫌疑人已经死亡的案子,自动销案,无须报给检察院。侯贵平的卷子,只可能公安局留档,不会交给检察院的。” 严良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如果平康县检察院没有这案子的记录,江阳这位曾经的检察官为什么会写下侯贵平的信息呢?” 两天后,赵铁民心急火燎地找到严良,带给了他一份案件材料:“平康县检察院果然有一份侯贵平的案件材料。” 严良意料之中地接过手,笑着问:“这份里面有尸检报告?” 赵铁民特别严肃地点头:“有。” 严良奇怪地看着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你看了就知道。” 严良急忙拆开,找到侯贵平的尸检报告,目光投到结论上,结论依旧是溺毙。可当他浏览到对尸体的描述时,马上发现了问题。 “尸体上有多处不明原因外伤,死者胃部积水150毫升。” 严良忍不住惊呼:“溺水死亡胃部怎么可能只有150毫升积水?” 赵铁民转过身,冷哼一声:“侯贵平只吞了一口水就淹死了,死个人原来是那么容易。” “果然这案子有问题!”严良微微皱眉,随即问,“嫌疑人已经死亡,按规定要撤案,公安不必报到检察院,为什么平康检察院也有侯贵平的卷宗?” 赵铁民摇摇头:“平康检察院的几个主要领导都是近年调来的,对于为什么这起本该销案的案件材料会在他们院,都称不知道。” 严良把整份材料详细看了一遍,道:“检察院和公安局的两份卷宗,内容完全一样,只是公安局的那份没有侯贵平的尸检报告。尸检是公安局做的,他们却没有尸检报告,反而检察院的材料里有尸检报告,这太不寻常了。” 赵铁民表示认同。 严良目光悠悠地望着远处:“现在你该相信张超没有在误导我们了,我们找江阳的遗物,结果马上发现了一起很不寻常的陈年旧案。” “你的意思是,这是张超故意让我们知道的?他的动机呢?翻案?可一起十多年前的旧案,人都死了,翻案有什么用,值得他自愿入狱吗?” 严良双手一摊:“我不知道答案,没法回答你。你可以再找张超问,不过我相信你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一定会说他对这件事不知情。现在,你只有继续查清楚侯贵平的事。” 赵铁民点点头,可是随即又皱眉,表现出为难的样子:“我拿到这份东西后,也给专案组其他同志看了,毫无疑问,大家都认为这起旧案有问题。不过大家有个分歧,大部分人只想尽快把江阳被杀一案了结,不愿意管十几年前小地方的一起普通命案。哪怕这案子有明显问题,可当地公安已经定性了,翻案,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会触及很多过去的当事人,受到各种各样的阻力。” 严良不假思索道:“毫无疑问,侯贵平的案子,你们必须追查下去。” 赵铁民为难道:“你很清楚我们的办案程序,案件调查要权衡投入和产出,如果仅仅是为了正义,凡是疑难案件都要查到底,全国警察翻三倍都不够。专案组是为了江阳被杀一案成立的,不是为了十多年前的小命案。何况人都已经死了,谁愿意自讨没趣替一个死人翻案?地方上的各种办案阻力,你这位老师是没有亲身体会的。” “不,”严良很认真地盯着他,“侯贵平的案子你们不查出真相,恐怕江阳被害一案永远破不了。张超建议我们查江阳的遗物,我们去查了,结果马上牵出一起充满疑点的旧案,这绝不是巧合。侯贵平的死与江阳被害,以及张超的先认罪再翻供,这几件事有什么关联,虽然现在没有答案,但我相信线索会逐渐串起来的。” 赵铁民扳动着手指,思考着,过了很久,点头表示认同:“可是侯贵平的案子都发生了十多年了,现在怎么查呢?” “很简单。第一,调查侯贵平的卷宗为什么会存到检察院,我相信和江阳有关;第二,”他拿出尸检报告,指着末尾的签名,“找到这位负责尸检的法医陈明章,向他了解当时的情况;第三,和当年负责该案的经办人谈谈,问他为什么明显是谋杀的尸检报告,最后结论会变成跳河自杀溺毙。” 赵铁民思索片刻,点头道:“这几项调查都需要人手,专案组成员目前还是围绕着江阳被杀一案,他们不少是省里单位的领导,级别比我高,让他们查一起旧案,我差遣不动,幸好我们支队有几百号人,我可以让我手下的刑警去调查。” 听他这么说,严良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次的案子社会影响那么大,省市两级三家单位破格组成专案组,照理组长应该由省厅的人担任,你这刑侦支队长级别是不够的,可是高栋却极力推荐你。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级别比你高的人,手下却没你多。” 赵铁民惊讶道:“让我当专案组组长,是高厅的刻意安排?” 严良点点头,目光投向了窗外,呢喃道:“高栋究竟知道些什么,他又在这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第十七章 2003年,江阳来到了平康县。 江阳的人生无疑是幸运的,从小就是学校里的尖子生,大学考上了浙大法律系,2002年顺利毕业。 那个时候外企最吃香,宝洁、四大事务所是所有学生的向往,其次是金融业,当时的公务员不像后来那么热门,江阳没毕业时就很轻松地考上了金市人民检察院。 他并不是金市本地人,却报考了金市的检察院,自有他特别的考虑。 当时他的选择很多,既可以报考最高检,也可以报考省高检院或者省会杭市检察院的职位,可是仔细权衡之下,这几家单位都是精英云集,论学校、论学历、论能力,他都比不上精英,论关系背景,他更是毫无优势。金市位于浙江西部,经济排名省内垫底,一线法律专业的精英不会去报考这家单位,矮子里面拔将军,他相信浙大的招牌在落后城市的单位里,还是金光闪闪的,只要努力经营,很容易成为单位的重点培养对象,一步步踏实前进,仕途一定光明。 结果果然如他所料,他一来就成了单位里唯一的名校高材生,外加他是个帅哥,性格开朗,口才很好,一表人才,而任何机关单位都不缺爱撮合的大妈,很快,单位大妈络绎不绝地拿着各种女孩的照片找上他,他很有眼光,一律拒绝——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这些女孩丑。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因单身就随便挑个女朋友,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很是明确。 不久之后,他等来了值得爱的姑娘。 金市检察院吴副检的漂亮女儿吴爱可,大约是个制服控,遇见了穿着制服的江阳后,立刻产生了眼缘。吴爱可尖脸长发,曲线别致,也学法律,刚刚毕业,现在在一家律所当助理。 于是两人在都是法律人的借口下,很快谈起了人生理想,双方表达了共同度过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决心。吴副检也在旁观察了他几个月,亲自找他谈过心,评价他是社会主义的四好青年,对他很是满意。 在机关单位生存,如果有一位大领导是未来的老丈人,那么一切就变得很容易了。再加上平时看点管理类的书,开会时装模作样说上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自然成了单位里的重点培养对象。 一切都很顺利,2003年的时候,吴副检调去了平康县检察院任检察长,江阳也跟着去了平康县,任侦查监督科科长,副科级,手下带四名工作人员,这在毕业才一年的人里很不容易,所有人都看好他的未来。 那个时候手机刚刚开始流行,还没出智能手机,年轻人的主要聊天渠道是互联网。毕业后,他的大学同班同学们建起了一个qq群,有一次江阳说到自己在平康县检察院任职,女同学李静马上对他发起了私聊,得知他任侦查监督科科长后,李静表示过几天来平康看看他。 李静是班上的美女,身材相貌都一流,不过她和侯贵平是男女朋友关系,所有人都知道,江阳对她自然不抱任何想法。她突然郑重提出要来平康看他时,江阳心里是拒绝的,该不会对自己有意思吧?好吧,虽然他自认长得帅,可他正和领导的女儿谈着恋爱,可不敢开任何小差。 他只能一本正经地问她什么事,对方却不答,只说见面了会告诉他。 对于这次会面,江阳不敢隐瞒,如实告诉了吴爱可,毕竟在这县城如果发生点什么风流韵事,一下子就传开了,要是谣言四起,传到吴检的耳朵里,他很快就会从科长变成门卫。 会面地点定在了县城唯一的一家西餐厅,吴爱可独自坐在一角“监视”,江阳和李静坐在不远处的偏僻一桌。 相互寒暄客套一番后,江阳做贼心虚地瞥了眼远处的吴爱可,压低声音直切主题:“你跑来平康找我有什么事?” 李静思索一番后,缓缓开口:“你记得侯贵平吗?” “你男朋友?我当然知道,”江阳皱了皱眉,“对于他发生的事,我很遗憾,好像就发生在我们平康吧?” 李静默默地点点头。 江阳奇怪地看着她:“怎么回事,这都过去几年了,为什么突然提到他?” 她再三犹豫后,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弄明白,但是又觉得这样会很麻烦你。” 听得出不是爱慕自己,江阳松了口气,爽快问:“什么事,你说吧,老同学了,不违反工作原则的情况下我一定帮忙。” “我……我怀疑侯贵平不是淹死的。” 江阳当即瞪眼:“那是什么?” 李静牙齿咬住嘴唇,半晌后,低声说:“他死于谋杀!” “你说什么!”江阳一声惊呼,引起了不远处吴爱可的注意,片刻后,他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低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侯贵平死后,平康公安局带着结案材料找到学校,向学校通报了这件事,你知道材料里记录侯贵平是怎么死的吗?” “不是下河游泳,不小心淹死的吗?” 李静轻轻地摇头:“通报说,侯贵平性侵留守女童,强奸妇女,在被警察逮捕期间逃走,最后畏罪跳湖自杀。” 江阳瞪大了眼睛,连声道:“这不可能,侯贵平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我跟他虽然不熟,可我知道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他脑海中浮现出侯贵平的身影,一个高高大大的阳光男孩,爱运动,很强壮,而且特别热血,给人感觉就是一身正义,绝不是那种躲在角落里看片的猥琐男生。他还记得有一次有个偷车贼被他们班男生抓到,很多人要去揍小偷,侯贵平靠他的个头拦住大家,坚持不打人,扭送派出所。这么个阳光正义又善良的大男生,怎么可能跟性侵案连在一起? 李静眼眶微微泛红:“我也绝对不信他会做那样的事。而且有件事你不知道,在他支教时,我去过他所在的妙高乡,在我去之前不久,他班上的一个女学生喝农药自杀了,警察发现女孩自杀前曾遭人性侵,侯贵平一直在为此事向上级举报,要求调查,怎么可能是他干的?” “你说他举报学生遭性侵而被谋杀,最后警方的结论却是,侯贵平性侵了那个女生?” 李静缓缓点头。 听到这儿,江阳的表情沉了下来,脸上覆盖了一层阴霾。 李静继续说:“平康公安局来学校通报这件事时,张超老师看过他们带来的结案报告,张老师后来告诉我,材料上有处问题。侯贵平的尸检报告结论写着溺水死亡,而尸检描述上写着,胃部积水150毫升。” 江阳不是专业人员,一时不明白:“那又说明了什么?” “张老师说,一个人如果是溺死的,肚子里会吞下大量积水,150毫升只是一大口而已,所以他不可能是溺死的。” 江阳悚然动容:“既然如此,张老师有没有把这个疑点告诉平康公安局?” 李静摇了摇头:“没有。我问过他,他说地方上的办案,有很多黑幕,这个疑点既然被他看出来了,相信当事法医自然更清楚,可是最终还是送来了这份结论。侯贵平当时在举报时,平康公安局就有内鬼向被举报人透露是他举报的,这案子可能牵涉范围很广。张老师说,要在地方上推翻一起案件,非常困难,会牵涉很多人,尤其这样一件疑点重重的案子,我们未出校门的法律人不懂实际工作的困难,侯贵平已经死了,不管翻案与否都改变不了侯贵平已死的事实。” 江阳闭上嘴,思索着。 从事检察官工作一年多,他已经不是那个未经世事的天真大学生了,他知道实际办案的困难,有些案件明明存在疑点,最后却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妥协了。 学会妥协,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 李静看着他的表情,过了会儿,试探地问:“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帮我确认一下案件材料,看那份尸检报告的记录,是不是真如张老师看到的那样?” “如果是的话呢?” “你……你是侦查监督科的科长,你能不能……”面对一件很麻烦别人的事,李静很难说出口。 “你想替他翻案,还他清白?”江阳表现出并不十分热心的样子。 李静慢慢地点头,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那次事情后,我听说侯贵平的妈妈精神失常,后来就失踪了,他爸爸不久后也跳河自杀了……” 这时,大概是见到潜在情敌在自己男朋友面前哭,吴爱可忍不住走了过去,刚走到那儿,却发现气氛不像预想的那样。 两人都很沉默,李静无声地哭着,而江阳则正襟危坐,眉头皱在了一起,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 李静蓦然抬起泪眼看到一副古怪表情的吴爱可,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江阳忙收敛情绪,替双方介绍了一番,随后把侯贵平的事向吴爱可转述一遍,吴爱可脸上渐渐透出了怒容,突然秀拳击打在桌上,冷声道:“如果事情真是这样,江阳,你要查,一定要查!必须还人清白,抓出真凶!” 江阳考虑着如果去调查兄弟单位公安局的案子,不但会遇到阻力,他这个新人也会得罪体制里的人,犹豫着不敢下决心做保证。 李静看出了他的犹豫,勉强地笑了一下,抿抿嘴:“我知道这件事很为难,让你很难做,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侯贵平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没有什么其他要求。” 吴爱可果断道:“怎么可以只确认一下,这件案子一定要一查到底啊!江阳,你还犹豫什么,你是不是检察官啊?你不查,我就找我爸去了。” 李静疑惑道:“你爸?” “我爸是检察长,管着江阳。”吴爱可脸上浮现出得意。 江阳无奈撇撇嘴,表示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静马上抹了眼泪,满怀期待:“如果……如果真的可以,我希望——” 江阳说:“我知道了,我尽力吧。” 第十八章 把李静送上回杭市的大巴后,江阳和吴爱可走在回来的路上,他沉默不语,眉头紧蹙。 吴爱可不满地数落起来:“怎么回事!你对你同学的案子好像很不情愿帮忙。” 江阳有他的顾虑:“如果真是李静说的那样,这件事处理起来不太容易。我工作才一年,如果要去翻侯贵平的案子,会得罪不少人的。” 吴爱可鄙夷地望着他:“你还是检察官吗?你还是侦查监督科科长吗?你不就是处理冤假错案的?” 江阳无奈叹气道:“实际工作不是这么简单的,我……我还没有平反过案子。” “我真是不明白,凡事都有第一次,那就把这案子当成你平反的第一个案子来做啊。你有什么可犹豫的?如果是冤案,你这侦查监督科科长当然要义无反顾平反,按着法律规定来办不就行了,天塌下来我爸会帮你顶着,你怕什么呢,回头我跟我爸说一下这事,他一定支持你。” “可是——” “别可是了!”吴爱可激动起来,停下脚步,回头严肃地瞪着江阳,“你没听到李静说的吗?侯贵平明明是去举报他的学生被人性侵,结果被人谋杀了,死后还被扣上了性侵女童、强奸妇女的帽子。这事害得他妈妈精神失常、失踪,他爸爸羞愧自杀。一起冤案害了整整一个家庭,如果这样的事情你都不去阻止,你凭什么继续当检察官,我对你太失望了。” 江阳咬了下嘴唇,马上笑着讨好:“好好好,我一定遵照您的最高指示,尽我所能去调查,可以了吧?” “这不是为了我查,这是为了你检察官的职责。我一点都不想你变成一个什么事都要考虑利益权衡的官员,这样的伪君子我见得太多了!”吴爱可表情很是认真。 江阳深吸一口气,挺胸道:“好,为了我检察官的职责,好了,我错了,我不该犯官僚主义,这案子我马上去查,中纪委大小姐饶过我这一次吧。” 吴爱可瞪着他,保持了很久一脸正气的表情,最后,总算被他逗笑了:“这还差不多,记住,去公安局的时候制服穿帅点,别给我丢脸!” “那是当然的,我是平康县最帅检察官嘛——哦,我是第二帅,第一帅是我的岳父大人。” 第二天,江阳亲自带人去了平康公安局,要调侯贵平的案卷材料。接待他的是刑侦大队长李建国,李建国四十岁左右,个头不高,体态略发福但仍十分强壮。虽然行政级别和江阳一样,但刑侦大队手下管的人多了,大队下面还有中队,合计有六七十号人,管了这么多人,自然生出领导的气场,远不是江阳这手下就四个工作人员的科长能比的。 得知他的来意后,又见他是个年轻的嫩头小子,李建国很不屑:“侯贵平那案子,罪犯本人已经死亡,撤案了,案卷材料都封存在档案室,按规定不用交到检察院,你们检察院要调这份材料干什么?” “我们接到一些情况反映,需要对这起案件做一次复查。” 李建国眉头微皱:“什么情况反映?谁反映的?” “按规定,这方面不能透露。” 李建国冷笑,一副桀骜的样子:“那我也是按规定办事,案子已经销案封存,不关检察院的事,你们回去吧。” 江阳忍着脾气没有发作,拿出了阅卷的调令,李建国接起瞥了眼,直接还给他,笑着说:“给我没用,我不管档案。”说完转身就走。 江阳在手下面前失了面子,心中大为恼怒,在公安局却又没法发作。他只好去找档案室,结果档案室说刑事案件的卷宗调档需要李建国签字同意,他只能再去找李建国,可大队刑警说李建国有事外出,离开单位了,将他们几人晾在了一边。 第十九章 江阳没料到调份卷宗就直接碰壁,左思右想之下,既然李静说谋杀的证据在尸检报告上,经过打听,平康公安局所有尸检报告均出自法医陈明章之手,于是他第二天早上去找了陈明章。 技侦中心门口,这是他和陈明章第一次见面。 陈明章大约三十五六岁,戴一副眼镜,长相斯文却带着一副独特的狡黠,后来才知道那是“狡猾”。 听到江阳想了解一起两年前案子的死者死因时,陈明章表现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这个找我干什么?所有材料都在档案室,你们检察院可以凭手续问档案室要啊。” 江阳皱了皱眉,坦白说:“你们单位档案室不是很配合。” “那你找领导协调,你们是检察院,公安这帮人最怕你们,你们要份东西还怕不给?” 江阳没法对着公安工作人员抱怨公安的推诿,只能耐着性子恳求:“陈法医能不能请你通融一下帮个忙,核实一下死因,这个结果对我很重要。” 陈明章打量了他一会儿,皱眉道:“你明明可以走公文程序,却不走,这个死者跟你什么关系?” “死去的嫌疑人是我朋友,那个案子很特殊,我想陈法医您一定对此会有印象,我想——” “等等,你说死去的嫌疑人是你朋友?” “是我的大学同学。” 陈明章想了想,微微一笑,问:“也就是说,你对你同学的死因有所怀疑?” “对对,但我绝对不是怀疑您的工作,我只是——” 陈明章打断他,爽快道:“没关系,工作都会有疏漏,怀疑我工作也无妨,”他突然凑过去,压低声音道,“这算你私事还是公事?” 江阳不理解为什么对方态度会突然转变,只好说:“目前是我私事,如果一旦查到证据,我会按公事办。” “这样子……”陈法医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江阳连忙道:“您放心,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给您添麻烦,以后也不会给您添麻烦。” “你误会了,添麻烦我倒一点都不担心,我是怕麻烦的人吗?不是的,只不过嘛……”陈法医一脸为难地说,“这是你私事,我帮助你的私事,自然会动用我工作外的私人时间,我私人时间是很宝贵的,俗话说,时间就是金钱……” 江阳渐渐听明白了,心中咒骂着小地方的机关人员实在太过龌龊,想方设法捞钱,但现在有求于人,只得忍下气来,问:“多少钱?” “哎呀,这怎么说呢,”陈明章伸出一只手,摇了摇,“你觉得合适,我就帮你翻下记录。” “五十?” “咳咳,这个嘛,你知道,现在物价涨得快。” “五百?”江阳瞪直了眼。 陈明章红起脸,嘿嘿一笑,很不好意思地点头。 江阳咬了咬牙,心中激烈斗争一番,想起女朋友一定要他查清真相的态度,只好吐血同意:“行。” 陈法医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要查哪个人?我下班了来找你。” “两年前妙高乡上一个淹死的支教老师侯贵平。” “侯贵平?”陈明章脸色一变,过了片刻,连忙摇头,“这个不行。” 江阳瞬间警惕起来,盯着他问:“为什么不行?这起案子有什么特别?侯贵平的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陈法医严肃道:“这起案子确实很特别,所以五百不行,必须得一千。” “一千,将近我一个月的工资!”江阳忍不住叫道。 陈法医连声嘘着,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听到他们说话,立刻压低声音道:“我虽然是技术人员,不算职能警察,偶尔靠技术接私活不算违纪,但传出去也不好听呀,你小声点。我告诉你,县里就我和我徒弟两个法医,我一年要碰三四十具尸体,我哪记得住这么多名字。侯贵平这名字我记住了,说明这案子肯定有特别之处呀。不过嘛,我这人还是很厚道的,他毕竟是我的尸体,你是尸体的同学,看在尸体的分儿上,给你个友情价,八百吧,怎么样?如果你接受,除了侯贵平的尸检报告外,我再送你一条绝对物超所值的重磅信息。” 江阳心中对他一通咒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人都不像个法医,而是个实实在在的生意人,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还是看在尸体的面子上,才为难地给了个“友情价”。 他思虑了好一会儿,想到除尸体的信息外,还有一条重磅信息,显然陈法医绝对知道很多事,恐怕案子大有隐情。 既然已经向吴爱可承诺了会尽全力查清真相,如果一开始就放弃,恐怕女朋友会对自己失望。纠结了半天,大半个月工资,虽然心疼,不过好在身处公职单位没有其他花销,就咬牙答应了下来,约了晚上一起吃饭。 第二十章 江阳和吴爱可坐在餐厅的包厢里焦急等待着,房门半开,他们时不时透出去看。 “黑,实在太黑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讹了你整整八百块!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吴爱可足足在那里抱怨了半个小时,不断计算着八百块需要江阳上几天班,八百块能买几件衣服,能在外吃多少顿,而陈明章简简单单的举手之劳,就敢要价八百块。 末了,她只好把抱怨转到了江阳头上,说他这个男人就是不会讨价还价,如果是她,一定还到三百块,不能再多了,如果陈明章犹豫,她扭头就走,对方一定会叫住她说再加一百块吧,她坚决说一分都不能加了,继续摆出扭头随时要走的架势,最后对方肯定愿意三百块成交。 想到早上江阳就这么轻松答应下来,她就一阵火大。 换任何人都会火大,就像预期中一次开开心心的大保健,结果变成了仙人跳,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江阳虽然为八百块肉痛,但心中也是一阵得意。想着吴爱可这回可明白他爱得深沉了,要知道,这八百块纯粹是为了吴爱可才掏的,侯贵平虽是同学,可彼此不熟,他们的交情值不了八百块。 他笑着说:“既然已经答应他了,只能我下个月省着点了。早上看他的样子,侯贵平的案子八成确实另有隐情,我还怕他反悔不来了。” “他敢!”吴爱可怒道,“你钱不是还没给他吗?瞧这种人的样子,贪财不要命,他肯定舍不得八百块。哼,居然有警察敢向检察官索贿,简直不要命。你记着,待会儿一定要他开张收据,等案子查清后,你再把他带回检察院审他,说他索贿,要他连本带利还钱。” 江阳撇嘴无奈道:“他不是警察,他是技术岗,不是职权岗,我们这算私事,不是索贿。” 正说话间,陈明章推门而入,反客为主地拉过凳子一把坐下,笑眯眯地瞧着他们:“这位是你的女朋友?很漂亮。怎么样,钱准备好了吗?”他没有过多废话,开场直接谈钱,伸出手,好像正在做一场毒品交易。 吴爱可忍不住问:“这对你来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八百块太贵了,三百块!” 陈明章笑着望向江阳:“这个价格是我和你男朋友谈妥的,他同意的,对吧?” 江阳不说话表示默认。 “可是太贵了!” 陈明章摊开双手,表示无奈:“小姑娘,人要讲诚信,而且男人要一诺千金,你男朋友既然已经答应下来这个价格,你作为女朋友应该支持,要不然,别人就不知道你们家当家的,是男的说话管用呢,还是女的说了算。” 这话呛得吴爱可闭了嘴,只能更加生气地瞪着他。 他丝毫不以为然,从江阳手中很是心安理得地把八百块现金收入囊中,还拍了拍口袋,显示很满意,笑着表示,既然生意成交,那么今天这顿饭他请了,结果他却只点了三碗面条,惹得吴爱可心中大骂这也太抠了吧。 江阳不关心吃什么,只想早点知道结果,着急问:“陈法医,你查的事……” “放心,以诚待人是我的原则!”他笑眯眯地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江阳刚准备接过,他又把文件往后一抽,按在桌上,郑重地说,“我提醒你一下,你走之后,我了解到了侯贵平案子的后续情况。虽说侯贵平是你朋友,但其实这案子跟你并没多大关系,你如果执意要看这份尸检报告,恐怕会给你带来一点麻烦。现在你放弃,我会把钱还你。当然——这顿的面条钱你们出。” 吴爱可心中大叫,这么严肃的话题,为什么还要提面条! 江阳犹豫不决,回头看了眼吴爱可坚决要把案子管到底的表情,丝毫没有妥协余地,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不怕麻烦,你给我吧。” “嗯……那当然没问题,不介意的话,容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 “对侯贵平的案子,你了解多少?” “我还没见到结案报告,我知道的就是当年平康公安局向学校通报的这些。” “他们跟学校是怎么通报的?” 江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侯贵平在平康支教期间,性侵留守女童,强奸妇女,最后在民警抓捕过程中逃脱,走投无路之下跳湖自杀。” 陈明章眼角微微跳动了下:“他们是这样通报的?” 江阳点点头。 陈明章抿了抿嘴唇:“你去我们单位档案室要过结案材料了吧?” “对。” “为什么没拿到?” “档案室说要刑侦大队长李建国的签字。” 陈明章皱眉道:“李建国不肯签?” “他说这件事归档案室管。” 陈明章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过了一阵子,他重新抬头,微微笑着问:“如果你发现侯贵平不是淹死的,你接下去要怎么做?” “侯贵平真的不是淹死的?”江阳和吴爱可同时坐直了身子。 陈明章目光毫不回避地迎着,慢慢点头:“没错,我从来没说过侯贵平是淹死的。” “可是据说当初的尸检报告写着是溺亡。” 陈明章不屑道:“那份尸检报告的结论一定不是我写的。” “可我听说平康所有刑事命案的尸检报告都出自你手?” “很简单,有人篡改了我的结论呗。” 听到这话,江阳和吴爱可都知道事情比预想的还严重,陷入了沉默。 陈明章笑了笑,看着他们俩:“现在你们还想买侯贵平的真正尸检报告吗?” 江阳更加动摇了,他知道这件事大概会牵涉很大。伪造尸检报告,那是严重的职务犯罪,该不该继续深入调查下去?他一个年轻检察官,并没有多少经验,更谈不上人际关系网,目前在吴检的提拔下当上科长,如果平平稳稳走下去,相信未来会很顺利。但如果牵扯进地方上的一些复杂事情里,不管结果如何,恐怕都得不到任何好处。 陈明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没有说话,表现出很大的耐心。 这时,吴爱可果断地开口:“我们买,这件事情我们查定了!” “这得看你男朋友的意见。” 江阳咬着嘴唇不作声。 吴爱可瞪眼道:“江阳!” 江阳马上抬起头,道:“我买,案子有隐情,我作为侦查监督科的检察官,我要查下去。” 吴爱可瞬间用欣赏的眼神望着他。 “行吧,那我就把尸检报告交给你吧。”陈明章笑了笑,把材料交了过去,接着缓缓说,“我这儿的结论很明确,侯贵平不是溺亡,而是死于谋杀。在他落水前,他已经死了或者正处于濒死状态。因为他胃里积液只有不到150毫升,溺死的人可远远不止这些了。他身上有多处外伤,但都不是致命的,直接的致死原因是窒息,他脖子没有勒痕,嘴唇破损,大概是被人强行用布之类的东西闷死的。他体型高大,要把他闷死,一个人是不够的,凶手至少两人。这些是我的结论。” 陈明章三天两头跟尸体打交道,描述起死人来,仿佛说着鸡鸭牛羊的动物一般,吴爱可听得心中一阵发怵,脑海中不禁刻画起侯贵平尸体的模样。 陈明章笑称:“我这份尸检报告的结论是经得住检验的。不是我吹牛,我在这方面的职业技能很出色,我是法医学博士,我老家在这儿,照顾爸妈需要,才来平康这小地方上班。我的水平不输于大城市公安局的法医。所以你们对我这份尸检报告的准确性,大可以放心。” 过了会儿,陈明章调侃般瞧着江阳,又说:“现在你拿到这份报告了,也知道公安局里的那份案卷材料有问题,我很好奇,你真的打算为一个死去的人翻案吗?” 江阳看了吴爱可一眼,马上把心头的犹豫打消回去,稳住正义凛然的检察官形象:“我要为侯贵平翻案!” “恕我直言,你和这同学关系很要好吗?” “一般般,普通同学关系。” “那我建议你还是算了吧,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翻案,从来都不容易,要得罪人的。你还年轻,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冒险,这案子,比你想象得复杂,翻案,嗯……你级别不够。” 吴爱可不服气:“他是科长。” “科长?”陈明章不屑笑了笑,“一个县级机关的科长,也就副科级吧?而且还是个很年轻的科长。李建国和你级别一样,你还是他的监督部门,你连他都摆不平,还能怎么翻案?” 吴爱可听到江阳被他说得一文不值,不由恼怒道:“照你说翻案要多大级别?” 陈明章指着江阳:“等他当上检察长还差不多。” 吴爱可笑称:“我爸就是平康县检察长,正职,一把手。” “呃……这样啊。”陈明章重新打量起他们俩,“难怪。我想这事即便你知道没那么简单,小地方事情处理起来特别复杂,更别提翻案,一个刚工作的检察官就敢出头,果然是靠吃软——咳咳,”他强行把“饭”字吞了回去,“有大靠山啊。” 江阳看了一遍尸检报告,把材料放到一边,不解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份最原始的尸检报告,你们的报告不都是并到结案报告里一起放档案室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陈明章不由笑了起来,欣赏地看着江阳,冲吴爱可道,“小姑娘,光情绪用事是没用的,你男朋友比你聪明多了。” 吴爱可嘴里哼了声,但听到他这么夸江阳,脸上不禁得意。 陈明章继续道:“事情是这样的,当初大队长李建国带人送来了侯贵平的尸体,我还没得出结论呢,他就四处告诉其他警察,说结论是侯贵平畏罪自杀淹死。后来我找到他,说出了我的结论,侯贵平不是淹死的,是死于谋杀,还没等我说完,他就跟我说,一定是自杀淹死的,不会有第二种可能,让我就按这个结论写。我不同意,因为这明显违背我的职业道德嘛,万一将来翻案,说尸检报告有问题,岂不变成我的责任?他一直劝我,说他们刑警有破案考核压力,如果侯贵平不是死于自杀,他们不好交代。我很怀疑他说法的真实性,还没展开调查呢,怎么就知道案子破不了?所以我最终依旧不同意,于是他让我只要写好尸检过程就行了,后面的结论他来写,所有责任他来承担。没有办法,他是刑侦大队长,这块他说了算,我只能做好我的本职工作。所以如果档案室里的卷宗里,尸检报告的结论写着侯贵平溺亡,那一定是李建国写的。” 江阳不解问:“那么你手里的这份尸检报告原件?” 陈明章笑眯眯回答道:“既然尸检报告结论他来代笔,若将来翻案,变成我和他共同伪造尸检报告,岂不是很倒霉?所以呢,我自己重新写了一份尸检报告,签下名字,盖好章,一直保留着,作为我完全清白的证据。” 江阳思索着,他理解陈明章故意留一手的做法,一个法医的权限是有限的,他只能保证自己的工作没风险,管不了刑警队长最后会把案子如何处理。 过了会儿,他又问:“关于侯贵平性侵留守女童和强奸妇女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明章皱眉道:“性侵女童这件事上,侯贵平有没有做过,不好说。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江阳不解地看着他。 陈明章露出回忆的神情:“侯贵平尸体发现前一天,刑警送来了一条小女孩的内裤,上面有精斑。侯贵平尸体找到后,我从他身上提取精斑,比对后,两者确实是一样的。” 江阳和吴爱可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心中都在呼喊,怎么可能,难道侯贵平真的性侵了女童? 陈明章又道:“但是光凭一条内裤上的精斑是不能下结论侯贵平性侵女童的。那名死去的女童也是我做的尸检,我从她阴道里提取到了精斑,不过从来没和侯贵平的精斑比对过。” “为什么?” 陈明章脸上表情复杂:“因为在侯贵平死前几天,法医实验室有人进来过,丢失了一些物品,包括女童体内提取的精斑也不见了。” 江阳吃惊道:“小偷怎么会跑到公安局的法医实验室偷东西?” 陈明章笑了笑:“是不是小偷干的,没有证据,我们就不要下结论了。”他吐了口气,道,“女童内裤精斑确实是侯贵平的,但体内精斑没有比对过,所以我说侯贵平是否性侵了女童,结论是不知道。不过嘛,他强奸妇女有可能是真的。” 江阳和吴爱可张大了嘴巴。 “那名妇女被强奸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妙高乡,提取了她阴道里的黏液,上面有精斑,后来侯贵平尸体找到后,经过比对,这确实是他的,他与那名妇女发生过体内射精行为,这是不可能伪造的。” 江阳听到这话,半晌默默无言,这个结论彻底打破了侯贵平在他心中的形象。李静是站在侯贵平女朋友的角度看问题,自然深信不疑侯贵平绝对不会做出那些事,但是证据上,侯贵平确实这么做了啊。 替一名强奸犯翻案,值得吗? 陈明章似乎看出他心里的想法,笑道:“是不是在考虑,该不该为一个强奸犯翻案?” 江阳默认。 “其实侯贵平也未必是强奸犯吧,我的结论只能证明侯贵平与那名妇女发生过性关系,是不是自愿的谁知道呢。” 即使自愿的又怎么样呢?背着女朋友,在支教期间与其他妇女发生性关系,在江阳看来,同样是件很龌龊的事,侯贵平的人品该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陈明章站起身,道:“后面怎么办,都看你个人的决定。” 江阳表情沉重地点点头,说了句:“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陈法医拍拍装了钱的胸口,道:“助人为乐嘛。” 江阳看着他问:“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内情,你就不担心……不担心给你带来麻烦吗?” 陈法医不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首先,法医在单位里是技术岗,相对独立的部门,领导顶多看我不顺眼,不能把我怎么样。其次呢,就算有人因为我多管闲事想办法调走我,那也无所谓咯,法医工资本就这么低,要不然我也不会私下接活,不光这次跟你,我还有很多赚钱门道,医学、物鉴学、微观测量学,这些我都很精通的。不干法医,还有很多单位排队请我呢,现在无非是有点职业理想罢了。” 他豁达地笑起来,也感染了另两人,走出了刚刚一席话带来的无形阴霾,跟着笑出了声。 这时,江阳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问:“对了,你说除了侯贵平的事外,你还要告诉我一条——” “一条绝对物超所值的重磅消息。”陈法医没忘记这事,他咳嗽两声,带着仿佛蒙娜丽莎一般神秘的微笑着看他们,“我刚说我有很多赚钱的门道,其中一样是炒股。中国股市自从2001年见顶后,已经跌了两年多了,你们现在如果有钱,可以多买一些贵州茅台这只股票,拿上个五年十年,你们会发财的。” 两人刚刚鼓得像气球般满怀期待的脸顿时泄了气:“这就是你说的重磅消息啊?” “对啊,你们如果不信,十年后一定后悔没听我的。来,服务员,埋单。什么!餐具也要一块一份,赚钱要不要这么拼命啊?” 第二十一章 杭市刑侦支队的大院里,一辆s级奔驰缓缓驶进停下,从车上走下一位四十多岁戴着眼镜、一身休闲装扮的男人,迈着轻松的步子朝办公楼走去。 赵铁民透过落地玻璃指着他:“我们的客人来了。” “他就是法医陈明章?”严良颇为意外。 赵铁民揶揄道:“你是在想凭法医那点微薄收入,怎么开上大奔了?你一个正教授都开不起,这陈明章嘛,要么富二代,要么拆迁户,要么靠脸吃饭吧?” “最后一条对他有点困难,赵大队长可以把这碗饭吃得很香。” 赵铁民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脸庞,哈哈一笑:“法医有钱不奇怪,你过去那位姓骆的朋友不也很有钱吗?” 提起那位姓骆的朋友,严良苦笑着摇摇头,脸上泛着落寞。 “这位陈法医呢,比你那位朋友更有钱,因为他是你那位朋友的老板。” 严良哑然:“他是骆闻的老板?” “没错。我听别人说,这位陈法医当年私下很有赚钱的门道,炒股特别厉害,早年买了贵州茅台的股票,一口气拿到2007年大牛市卖了,赚了一百倍,后来就辞职到杭市创业当老板,开了家微测量仪器公司,几年后他邀请骆闻以技术入股,成立了现在这家专门对口我们公安的物鉴设备公司。待会儿关于江阳和张超,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他,我们是甲方嘛。” 不消片刻,陈明章来到了办公室。 十年过去,现在的陈明章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面容虽比起当年少了很多胶原蛋白,眉宇间倒是依然带着一分和他年纪不相符的玩世不恭。 这一次他可没像当年“勒索”江阳八百块那样,管赵铁民和严良要钱,他现在的公司有一大半业务对口公安部门,作为乙方,他进门就掏名片,一口一句领导。 寒暄完毕,赵铁民又找了几位专案组成员和记录员共同参加这次会议,彼此介绍一番,表明会议是响应省公安厅号召,大家要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共同努力攻克大案。末了,赵铁民笑眯眯地暗示对方,如果你陈明章有所隐瞒,那他赵铁民就会放大招。 立场表达清晰后,严良就开始发问了:“陈先生,你还记不记得2003年有一起命案,嫌疑人同时也是死者,名字叫侯贵平?” “记得,是我做的尸检。”陈明章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 严良拿出了从平康检察院拿到的尸检报告,出示给他:“这份尸检报告是你写的吗?” 陈明章瞥了一眼就点头:“没错,是我写的。不过——”他微微皱起眉,“你们怎么拿到这份东西的?” 赵铁民微眯起眼打量他:“我们是公安机关,拿到这份材料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了,这份报告只在平康检察院有,你们公安跑检察院拿到这份报告,好像不太常见。” 赵铁民和严良相视一眼,连忙道:“你说这份尸检报告只在平康检察院有?” “对啊。” “平康公安局呢?” 陈明章望了他们一圈,随后漫不经心地说:“公安局以前有一份伪造的尸检报告,现在可能没有了。” “伪造尸检报告?”专案组其他成员都瞪大了眼睛。 陈明章回忆起来:“案子经办人是李建国,当时的刑侦大队长,他要我在尸检报告的结论上写溺毙。我是个很有职业操守的人,当然不同意,于是他拿了我的尸检报告,自己在结论上写下溺毙,所以平康公安局的那份尸检报告上只有盖章,没有我本人签字。我知道他这么干,为防以后翻案,变成我的责任,我当时就另外写了一份真实的尸检报告保留下来。” 严良问他:“就是检察院的这份吗?” “对。” 严良微微皱眉:“你这份真实的尸检报告为什么会放在检察院?本该销案的案子又为什么会报到了检察院?” 陈明章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我……我把尸检报告卖给了江阳。” “卖给江阳?”所有人都以为听错了,确认一遍后,他确实是说卖给了江阳。 严良咽了口唾沫:“好吧,你说说怎么卖给江阳的。” 陈明章只好把当年的交易一五一十地向他们讲述一遍。原来江阳拿到报告后,费了很大力气,最后才在检察院把侯贵平的案子重新立案,所以检察院保留了这份报告。 严良思索着,又道:“李建国擅自伪造了尸检报告,可是我们从公安局拿到的结案材料,里面根本没有尸检报告,伪造的那份去哪儿了?” “很简单,江阳拿到我的尸检报告后,就开始为此翻案,公安的报告有明显漏洞,自然被人拿掉了。” “被谁拿掉了?李建国吗?”严良追问。 “也许是他,也许是其他人。法医不管这些。”陈明章含糊地说着。 严良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表情,他很自然,不过做大生意的人演技总不至于太过浮夸,不太容易判断他究竟透露了几分信息。过了会儿,严良问:“对于江阳你了解多少?” 陈明章双手一摊:“我和江阳只是做了那一次交易,后来又见过几次,我2007年就离开了平康,来到杭市,交情并不深。” “你觉得他的为人怎么样?” 陈明章哈哈笑起来:“你们的意思是指他因受贿入狱,还有赌博、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些事?” 严良点头。 陈明章摇摇头:“他后来怎么变成这样我不知道,至少一开始我认识的江阳,绝不是这样的人。” 站在落地窗前,严良注视着陈明章坐上奔驰车,渐渐驶出了支队大院。 一旁的赵铁民撇撇嘴:“这家伙,没说实话。” “至少我们提问的,他都如实回答了,只不过我们没问的,他也没说,他有所保留。” “你认为他为什么有所保留?” “也许他不想牵扯到自己,也许,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感觉得到,他对江阳的人品持肯定态度。” 赵铁民连连点头:“当说到江阳受贿、赌博、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时,他语气很不屑。” “对于江阳这个人,我们还需要找更多的人还原。不过首先,我们应该调查一下李建国,照陈明章所说,是李建国伪造的尸检报告。” 这时,赵铁民接了一通电话,过后,他皱眉有些无奈:“恐怕调查李建国会比较困难,他现在的级别可不低。” “什么级别?” “金市公安局政委兼xx主任。”(子午坊 ) “比你还高。”严良倒吸口冷气,意识到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赵铁民是杭市支队的队长,根本没权力去调查一个异地城市级别比他更高的警察。 赵铁民无奈道:“我只能找专案组里省高检院的同志,说服他们相信侯贵平的这宗案子一定与江阳被害一案存在关联,请他们派人向李建国了解情况。” 严良微微眯着眼:“如果李建国当年在侯贵平的案子上存在某些违法犯罪问题,你会怎么办?” “他不管当年做了什么,都在我权力管辖范围外。我只对江阳被害一案负责,如果他与案件有关,也是由省级机关处理。” 一听到这句话,严良突然眼睛微微一缩,陷入了思考。 赵铁民发现了他的异常:“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动机。” “什么动机?” 严良眼神望向窗外,喃喃自语:“张超自愿入狱来,难道是逼迫专案组去调查李建国,为当年的案子平反?不对,为了李建国不需要这么大动静,翻案也不需要付出这种代价。动机到底是什么……” 第二十二章 2004年3月。 早春时节,寒意依旧。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火锅店里,三人围坐在冒着袅袅白气的电磁炉边,听江阳讲述这几个月来的进展。 自从拿到尸检报告后,江阳多次跑公安局,要求对侯贵平的案卷材料提档,李建国推诿了几次后,江阳找上了公安局领导,他手续齐全,合法合规,公安只得按照规定,把材料做了副本交给他。 随后,他开始了重新立案复查的工作。不过在此之前,他还需要找一个申诉人。 当然,刑事案件检察院发现疑点,无须申诉人就可重新立案,但机关单位向来讲究团结,在没有申诉人的情况下,他贸然拿一起两年前的旧案要公安重查,难免有故意找茬的嫌疑。 于是他和吴爱可去了一趟侯贵平老家,想让其亲属向平康县检察院提出申诉,可是遇到了困难。 侯贵平家在江苏农村。他死后,派出所向家里通报,侯贵平因强奸妇女、性侵女童畏罪自杀,没多久,他母亲就疯了,整天在村里游荡、吃垃圾,又过了些时间,再也没人见过她,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父亲是个中学老师,一直是当地被人尊敬的人物,却因儿子的事,羞愧难当,不久之后也自杀了。 侯贵平没有兄弟姐妹,直系亲属都已不在,其他亲戚担心在申诉书上签字会惹麻烦,都拒绝代表侯贵平家属申诉。江阳和吴爱可做了很多工作,告诉他们材料都准备好了,只需要家属签个字,后续不需要再出面,所有事情由他们来负责。最后,终于有一位表舅签了字,表舅为此还和家里人吵了一架。 拿到申诉书后,江阳马上以监督侦查科的名义重新立案,要求公安复查。 可是立案决定书送达公安局后,大队长李建国亲自把文书送了回来,要他撤销,说两年前的案子早有了定论,现在凭一份尸检报告就要翻案,让他们以后工作怎么做?江阳据理力争,说尸检报告明显和结论不符,侯贵平是被人谋杀,必须彻查抓出真凶。李建国笑称这事他不管,两年前的命案他可没本事查出真相,你们检察院有本事,自己去抓真凶吧。 面对如此态度,江阳只好找了吴检,吴检听了事情经过后,起初有些犹豫,怕影响兄弟单位的往后工作,但吴爱可在一旁积极游说,讲述了侯贵平因此举家家破人亡,吴检也不禁动容,亲自派人把立案书再次送到公安局。 吴检的面子对方还是给的,这一次立案书没被直接退回,几天后,公安局副局长打电话约江阳晚上吃饭。 对方领导邀约,他不得不去。 去了才知道,这顿饭请客的是李建国,副局长是作陪的。李建国先向他赔礼道歉,说过去态度不好,他承认两年前这起案子确实有瑕疵,但那是因为侯贵平死在水库,没有人证物证,案子没法查,临近年底刑警有命案考核的压力,又因侯贵平确实强奸了丁春妹,无奈才把他的死因归结于畏罪自杀。 李建国又劝说,案子过去两年,查出真相没有希望,重新立案也于事无补,只会让当事刑警难堪。副局长也一同劝说,并讲了刑警工作的重重压力。 末了,李建国拿出了几盒烟酒送他。他东西没拿,不过面对公安的领导,他不能一口回绝,给对方难堪。 回来后,江阳向吴爱可讲了情况,他再一次深陷矛盾之中。 一方面,侯贵平已经死了,现在只知道他死于谋杀,重新立案调查,无非是要查出当年谁杀了他。可案子过去两年,人证物证都没有,就算复查也很难发现真凶。强奸案有精斑留存,证据确凿,连陈明章也没否认。可见侯贵平的人品不值得如此辛苦替他翻案。另一方面,公安局副局长说情,大队长道歉,如果他一意孤行,强行要求立案复查,这简直是让他一人顶翻整个公安局,他以后在平康该怎么立足呢? 陈明章听完江阳这几个月来遇到的事,很是理解地点头,目光看向吴爱可:“看来小江要放弃立案了,你觉得呢?” 这一次的吴爱可大概一同经历了几个月来的波折,一开始坚决要彻查到底的锐气没了,变成了向无奈的现实低头,她握住江阳的手,告诉陈明章:“他已经尽力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困难。” 陈明章叹口气:“是啊,翻案会牵涉很多人,很困难。” 江阳愧疚道:“你那时不顾得罪人,把尸检报告给我,现在我放弃了,我……我很过意不去——” “所以你今天突然打电话来,说要请我吃饭?”陈明章微微一笑。 江阳默然。 陈明章摊手道:“其实你没必要自责,当初你给我钱了,我提供是应该的。”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过去,“你说请我吃饭,我就猜到你大概要放弃立案了,钱我准备好了,还你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阳慌忙推却。 “拿去吧,这里面还是你当初给的那八百块,我分文没动过,不过是和你开了个玩笑。”他笑了笑,“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我听到你是为了侯贵平的案子来时,我就没想过要收你的钱。之所以和你开这个玩笑,是想试探你是否真有决心为侯贵平翻案。如果这件事在你心中的分量还比不上八百块钱,我一定会建议你不要管。当初见你如此坚决,我才决定把尸检报告交给你。” 江阳红着脸道:“我当初是很坚决,可是后来遇到这些事,我——” 陈明章把手一摆:“我完全理解,很明白你的困难,如果我在你这个位置,大概早就放弃了,你已经做了很多。人嘛,总会遇到一些自己想坚持最后却放弃的事。放弃也好,坚持也好,说不上哪个对哪个错。坚持也未必会有好结果。我当年读大学时,苦追过一个女孩,她一早就拒绝我了,可我没放弃,相信迟早会感动她,结果人家毕业就出国了,我真是要问世间情为何物了。” 在他的调侃中,三人哈哈大笑起来,江阳和吴爱可的手握得更紧了。 这时,陈明章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看了眼,说句了抱歉,转身离开包厢接电话,过了几分钟,他返回屋内,说:“不知这顿火锅能不能再加双筷子,我有个朋友想过来坐一坐,这顿我埋单。” 吴爱可揶揄着:“陈法医什么时候变这么大方了?” “喂,我一向很大方的好不好!” 江阳笑着问:“还有位朋友是谁?” 陈明章朝门外喊道:“八戒,进来吧——他叫朱伟,是个警察,你们可以叫他八戒,也可以叫他猪八戒。” 第二十三章 门口探进一张圆圆胖胖的脸,穿着便服,年纪看着四十出头,身材高大,相当魁梧强壮。 朱伟一进屋,就露出一张无奈的脸:“老陈你当着外人的面,能不能积点口德?” “没事,都是朋友,叫叫无妨,别人又不知道你叫猪八戒。” “别人还不知道?”朱伟向他们一对年轻人诉苦,“老陈没来我们单位前,我从来没这个绰号,自从有一年夏天他看到我在单位吃西瓜,就开始叫我猪八戒了,结果整个单位都知道了,连我老婆跟我吵架都骂我猪八戒。不就吃个西瓜嘛,我哪儿招惹他了。” 吴爱可掩嘴笑出声:“看得出朱伟大哥脾气好呀,叫你猪八戒你也不生气。” “他脾气好?”陈明章哈哈大笑,连朱伟本人也笑了起来。(子午坊 ) 陈明章一脸得意地说:“公安局其他人可不敢叫他猪八戒,这是我的特权。来吧,我为你们正式介绍一下我们平康最有知名度的猪八戒警官。”他指着朱伟的脸庞,“朱伟呢,正式的外号叫平康白雪。” “平康白雪?”两人都不解。 “没错,就是平康白雪。”陈明章脸上顿时神采飞扬起来,“我们平康上世纪八十年代出过一位正国级的领导,那位领导退休后呢,有一次回乡探亲,八九十年代嘛,警察力量薄弱,装备也差,安保水平很低,那位领导过来时,只带了一名警卫员。当时那位领导的一个族内长辈被县城信用社人员骗了钱,他就带那位长辈去协商,结果刚好那天有伙人抢劫信用社,包括那位领导在内,很多人被困在里面,虽然警察很快赶到包围了信用社,但里面歹徒带了土枪,挟持着人质,警方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候我们年轻的阿雪同志,单枪匹马,不带武器进去和歹徒谈判。最后呢,阿雪瞅准机会,使出失传已久的擒拿绝技,三下五除二——” “行了行了,你就别替我吹了,”朱伟打断道,“真实情况是那伙劫匪也没料到人质里有位大领导,所以一出事,全县警察马上赶到,里里外外包围了信用社,歹徒自知逃不出去,我用了一些技巧他们就投降了。” 陈法医笑起来:“我呢,是夸大了一些,阿雪呢,则过分谦虚了点。实际上拿枪劫匪就一个,阿雪当时制服住那人后,其他人也就跟着投降了,不过阿雪肚子上中了光荣的一枪。这事外面新闻从没报过,不过平康人都知道。事后,那位领导评价他是平康白雪,在我们土话里,白雪就是最纯洁的意思。阿雪后来果然不负众望,这些年抓了很多歹徒,破过很多案件,最重要的是,他为人正直,刚正不阿,要论老百姓里的口碑,他是当之无愧平康第一人。” 陈明章把大拇指伸到了朱伟面前,朱伟一把拍开:“好了好了,就这样吧,真受不了你。” “你们看你们看,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脾气不太好,单位里的人都怕他。小江,总是跟你做对的那位李建国,最怕他了,见了他跟见了爹一样。” 朱伟鼻子冷哼一声:“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可不怕我。” 江阳好奇问:“他为什么怕你?” 陈明章替他回答:“原先阿雪是刑侦大队长,李建国是副队长,有一回,阿雪抓了个歹徒,阿雪对待某些罪大恶极的歹徒,确实不太讲究人道主义,结果李建国居然联合歹徒家属,告阿雪殴打犯人,导致阿雪被降级,李建国当了大队长。李建国这家伙的背后捅刀理亏,全警队都鄙视他,他当然怕阿雪了。现在他做了几年大队长,站住脚跟了,倒是腰杆硬了,底气足咯。” “那你们几位局长呢?” “局里几位领导倒不是怕他,是烦他。”陈明章苦笑说,“他最爱抓人了,而且抓了就不肯放,为此呢,得罪了不少人。比如打架斗殴这种事,可以行政处罚,也可以刑拘,他老把人往重了处理,我们这小地方人情复杂,常有人跟局里的领导求情,他全不理会,所以嘛,领导很讨厌他,要不然就凭李建国告个状,哪会把他们俩位置对调。不过,阿雪脾气可一点没改,还是那么正直,这点是我最欣赏的。领导们估计做梦都想把他开除,可也拿他没办法。” 吴爱可不解问:“为什么拿他没办法?” “一个嘛,自然是阿雪名声在外,随便把代表正义的平康白雪调走,哪个领导下的令,大家都会怀疑这领导有问题。另一个就是机关单位的特点了,你想混得好,自然得巴结领导,不过一个人如果对仕途无所谓,那就没人能奈何他了。公司里老板讨厌员工,直接开除了事。机关单位里开掉一个人是很难的,他没犯罪,凭什么开除他?顶多调岗。不过朱伟这脾气,领导也不敢随便惹他,谁知道他一怒之下会不会打人呢。所以我一直评价他本质上是个披着警服的流氓。” 大家哈哈大笑,朱伟不以为怒,反而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那为什么陈法医你不怕他?”吴爱可问。 “我嘛……”陈明章凭空摸了把事实上并不存在的胡子,晃着脑袋,“他想抓人,要没我这个法医鉴定伤情级别,他凭什么抓?” 四人说笑间,新一波食材煮沸了,便纷纷下筷子吃起来,又叫了几瓶啤酒,觥筹交错,很快相互熟络。 酒精作用下,朱伟渐渐红了脸,他又倒了满满一杯酒,突然双手举起来,朝着江阳道:“小江,我敬你一杯,我听说了你这几个月的奔波努力,辛苦你了,我先干了。” 江阳看着他突然这么郑重的样子,颇有些不自在。 “我听老陈说你要放弃立案,唉……”他重重叹了口气,还要继续说点什么。 陈明章连忙打断他:“小江有他为难的地方,你要理解一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对前途无所谓,你几岁,小江才几岁?” 江阳略略不解地看着他们俩,迟疑道:“朱大哥想说什么?” “我——” “别说了,吃完就走吧。”陈明章催促道。 朱伟吞了口气,又倒了杯啤酒,一饮而尽,默不作声。 江阳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问出来:“朱大哥想说什么,说出来吧?” 朱伟点起一支烟,重重吸了口,拍了一下桌子,愤恨道:“侯贵平被杀就是因为他举报女孩被性侵,李建国枉法操纵,难道这真相就要永远被埋起来了吗?” 江阳干张着嘴,没有开口,不知该说点什么。 陈明章则沉默坐在一旁,好像肚子很饿,又开始吃起了火锅。 朱伟这句话说完,重重叹了口气,又拿起酒杯喝着。 四个人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陈明章拿纸巾擦了擦嘴,道:“阿雪,到此为止吧,我去埋单。” 朱伟看了江阳一眼,叹口气,别过头去,跟着起身离开。 就在两人已经走到门口之时,江阳不知怎么心中鬼使神差地一闪,突然站起身,严肃问:“朱大哥,你说侯贵平是因为举报女孩被性侵被人谋杀的,有证据吗?” 朱伟慢慢转过身,停顿了几秒,摇摇头:“我没有证据。”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有个人告诉我的。” 第二十四章 地点换到了茶楼,朱伟点着烟,顾及吴爱可,他拣了靠窗的位置。烟雾缭绕中,他讲述起侯贵平的案子。 侯贵平案发时,朱伟正在外地办案,过了一个多月才赶回平康。回来后,陈明章告诉了他这起案子。朱伟找到李建国,李建国始终不肯给他看卷宗。他私下调查,却始终毫无头绪。 几天后,突然有个神秘男人打他电话,告诉他,侯贵平死前曾一直举报他的学生因遭到性侵而自杀,侯贵平手里握有一份极其重要的证据,这才导致被人灭口。事后,朱伟查找神秘男子的身份,却发现对方是在一个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 联想到李建国如此匆忙结案,还把性侵未成年女性的事嫁祸在了侯贵平头上,而这之前法医实验室恰好遇贼,从受害女生处提取的精斑也恰好失踪了,朱伟不得不开始怀疑这件事里,李建国这位刑侦大队长也牵涉在其中。 可是案子已经销案,他手上又无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调查的黄金期流逝。 直到这次江阳出现,以检察院的名义重新立案,他才看到了让真相重新浮出水面的希望。 江阳思索后问:“你觉得那名打电话的神秘男子说侯贵平手里有一份极其重要的证据,是真的吗?” 朱伟点点头:“我相信是真的。侯贵平死前已经连续举报了一段时间,可警方查证后认为他举报的证据不实。既然他举报不实,幕后真凶任凭他继续举报好了,为何冒着最高可判死刑的风险派人杀了他?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手里确实掌握了某个证据,能对真凶构成实在的威胁。” 江阳暗自点头。 朱伟又道:“从侯贵平被杀的整件事看,他举报学生遭人性侵,随后学生体内提取的精斑在公安局里丢失了,然后他又被人谋杀,被并扣上性侵女童的帽子。这中间几件事,必须有警察配合,加上李建国对案件的处理态度,所以我怀疑李建国涉案。” 江阳小心地问:“难道……难道性侵女童是李建国干的?” “不可能。”朱伟马上否认。 陈明章也摇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不然他为什么要嫁祸侯贵平?” 朱伟给出了一个很简单实用的理由:“他怕老婆。” 陈明章笑着点头:“他是有名的怕老婆,其他方面我不清楚,但男女问题上,李建国一向很干净。” 江阳皱眉道:“那他作为一个警察,没理由冒如此大的风险,参与其中。伪造罪证,制造冤案,这些都是重罪。” 朱伟深吸了口烟,叹气道:“所以问题也出在这儿。” 陈明章皱着眉,跟着慢慢点头。 江阳不解地看着他们俩:“什么问题?” 朱伟解释道:“既然性侵女童绝不是李建国干的,他又甘冒如此大的风险参与其中,能指挥得动他冒险干这些事的真凶,势力绝对不一般。” 陈明章看着江阳:“情况就是这些,我们没有保留,案情很复杂,牵涉警察,立不立案,决定权在你。” 朱伟激动起来:“小学女生被性侵,举报人被谋杀还被泼上脏水,父母因此羞愧自杀,家破人亡啊!小江,这样的案子如果不能翻过来,我真是……我真是……” 吴爱可忍不住跟着眼眶一红,也开始劝说:“立案吧,不管多困难,我和我爸都会支持你的。” 江阳犹豫着道:“案子已经过去两年,如果现在重新立案,嗯……能不能查得出来呢?” 陈明章道:“当初侯贵平一直举报妙高乡一个叫岳军的小流氓性侵他的学生,岳军被抓了,可我比对过精斑,不是岳军干的,证明另有其人,但岳军一定是知情人。并且我一直怀疑,侯贵平强奸丁春妹与他被谋杀发生在同一天,哪有这么巧合?既然性侵女童是别人栽赃在他头上,为什么强奸妇女不能也是呢?如果重新立案,找到这两个当事人,我相信真相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朱伟从江阳犹豫的态度中看到了希望,拍着胸口保证:“只要你立案,我一定毫不保留用行动支持你!” 江阳低头思考着,案子的复杂程度逐渐浮出了水面,明面上的涉案人就有李建国这级别的,背后能指挥他的势力可想而知。他一个年轻检察官,光为立案就折腾了几个月,而要翻案,查出真凶,牵出所有涉案人,难度可想而知。 可是如此一起冤案,如果不能平反,那他为什么要当检察官,难道只为了以后能当官?这样的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他很讨厌的人了。 其他三人都在盯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望着他们期待的眼神,缓缓点头:“好,那就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十五章 2004年7月。 李静再一次来到了平康县。 毕业两年后的李静,已经当上了一家外企的小主管,白色短袖衬衫紧紧包裹着她坚挺的身材,职业女性比起当年的学生,又多了一种魅力。 “他是?”李静看到走进茶楼包厢的江阳、吴爱可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 江阳介绍说:“他是负责侯贵平案子复查的刑警,我们常叫他小雪,你也可以叫他雪哥。” “小雪?”李静见一粗壮的中年男人叫小雪,很是别扭,只好害羞地跟着点头打招呼。 江阳揶揄着:“他本名叫朱伟,总不能叫他伟哥吧。他可是平康刑警一哥,正义的化身,外号平康白雪,所以我们叫他小雪。” 朱伟嘴角轻笑一下,几个月接触下来,他和江阳已经熟络,丝毫不在意江阳的玩笑。 江阳又道:“小雪听说你来平康找我们,执意要过来跟你见一面,希望能亲眼看到当年侯贵平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信我带来了。” 四人落座后,李静拿出了信,信用透明塑料纸小心地包着,看得出她很细心。 朱伟接过信,很仔细地看了一遍,点头道:“这是你男朋友——” 李静尴尬地打断他:“我现在有男朋友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 朱伟连忙拍着脑袋,道:“抱歉,是我口误,都过去好几年了,你现在还能过来已经太好了,我非常感谢你。” “不不,我很关心侯贵平的案子,江阳一跟我说,我就过来了。只是……只是我不想再提及男朋友这个称呼,希望您能理解。”李静礼貌地解释。 “当然理解。”朱伟马上纠正了称呼,“侯贵平在给你的信上提到他发现了一个重要证据,这和我们的猜测也是一样的,不知道他有没有向你说过证据是什么?” 李静回忆了一阵,摇摇头:“没有。” “他经常和你打电话吗?” “不,那时我们都还没手机,他那儿打电话不太方便,要跑到离学校挺远的一个公共电话机,我只能在寝室接电话,我又经常要上晚自习、听课、参加各种活动,回到寝室的时间不一定,所以我们大部分靠写信联络。” “那除了这最后一封信,其他信里还有提到过什么吗?” “没有,他不想给我压力,很少谈到举报的事,只会安慰我。小板凳没来找过他麻烦,江阳说小板凳不是侵犯女孩的凶手,我就不知道还能有谁了。”她皱起了嘴巴,过了几秒,突然想起来,“对了,那段时间他曾经问我借过相机,我就把一个新买不到半年的相机邮寄给他了,后来他死了,我也没见过那个相机了。” 朱伟皱起了眉头。 江阳思索着说:“答案应该就是那个相机了,卷宗里有一份现场遗物清单,我记得没有相机。” 朱伟道:“看样子侯贵平是拍到了某些照片。” 江阳不解地摇起头来:“性侵女童案都已经发生了,女童也自杀了,侯贵平能拍到什么作为实质性证据的照片,让对方这么害怕?不可能啊。” 朱伟冷哼一声:“不管拍到了什么,现在都没用了,相机既然丢了,自然是被人销毁了。” 听着他们俩自顾自的分析,李静不懂,只好问:“你们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他们脸上瞬间都没了表情。 吴爱可嘟着嘴道:“案子上个月才最终重新立案,他们刚刚开始着手查。” “怎么花了这么久啊。”李静不由露出了失望。 江阳愧疚道:“和你上一次见面,隔了一年了,确实……确实太久了,我很对不起。” 朱伟替他开脱:“你不要怪小江,这并不是机关单位的办事拖沓,相反,小江一直在为这件事奔波。重新立案很不容易,小江做了很多工作,克服了重重阻力。” 李静点点头:“接下来就可以正式调查了吗?还要多久能翻案?” 朱伟咬了咬牙:“现在虽然立案了,但这案子牵涉众多,单位也有人阻挠,没办法大规模展开复查。坦白说,我手下人手有限,至于最终水落石出的时间,我并不知道。” 李静低头道:“张老师说的是对的,就算立案了也没用,调查肯定很困难。” “又是你们那个班主任!”朱伟不由恼怒,他听江阳说起过这事,“你们那位张老师这么聪明,一开始就发现了尸检报告的问题,为什么当初不举报?事情藏着掖着能让真相大白吗?” “张老师说举报了没用。” 朱伟一下子激动起来:“放屁!要是人人都这么想,案子还怎么破?要是人人都息事宁人,谁为死者讨公道,谁为犯罪付出代价!” 李静默不作声。 江阳劝说道:“张老师也没恶意,毕竟是他先发现了侯贵平案子的疑点,他只是个大学老师,能做的很有限。” “他第一时间发现疑点,可是什么也没做,这有什么用?如果他第一时间举报,说不定第一时间就能重新立案调查,说不定早就真相大白,还需要拖到几年后调查?无非是他怕自己惹上麻烦,可死的是他的学生,这样的大学老师,哼,我看也就这样了!”朱伟愤愤不平。 李静的脸上阴晴变化着,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吴爱可岔开话题:“雪哥,现在追究这些也没用,我们得想个办法看看怎么查几年前的案子,只要证据拿出来,翻案、抓获真凶都是迟早的事!” 朱伟伸出大拇指:“果然是检察长的女儿,一身正气,比什么大学老师高明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吴爱可连忙谦虚道:“哪里哪里,比起平康白雪,我只能站在雪山脚下抬头仰望了。” 四人都不禁笑起来,刚才沉闷的氛围一扫而空。 朱伟指着侯贵平的信:“你现在有了男朋友,留着侯贵平的东西也不合适,不如这份东西让我保管吧?” “当然,”李静点头表示感谢,“侯贵平的案子,就全拜托你们了。” 朱伟眼睛一瞪:“什么话!查清这案子的真相,本就是我们的工作。” 第二十六章 赵铁民带着严良进到审讯室后,转身关上门离去,张超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脸上却露出了微笑:“严老师,今天就我们两个?” 严良点点头,同样微笑地望着他:“对,就我们两个。” “这好像不符合审讯规定。” “所以,今天不是审讯,也不需要做笔录,只是我们俩之间的一场私人谈话,谈话内容我会有选择性保密,包括对刚刚那位赵队长。”严良指着头顶的监控探头,“监控关了,探头对着空白处,拍不到你,也没有录音,如果你依然有所怀疑,我可以让警察暂时解除你的限制,搜我的身。” 张超身体向后微仰着,面无表情地观察了对方一会儿,突然从容地笑起来:“不用,我深信不疑。” “很好,”严良缓慢地点头,认真地看着他,然后依旧缓慢地问:“你到底是什么动机?”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 “我从没怀疑是你杀害了江阳,只是……”他略一沉吟,忽笑道,“好吧,这个问题留到最后再问。我们先聊聊,江阳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检察官中的败类,一个受贿、赌博、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前公务员。” “既然人品这么坏,你又为何要交这么个朋友,又借钱帮他?你可是个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大律师,人以群分说不通。” “我博爱,普度众生嘛。”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严良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侯贵平也是你的学生,侯贵平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的印象呢?” 严良盯着他:“你在试探我们的调查进度吧?” 张超没有说话。 “我们已经找过陈明章,知道侯贵平是被人谋杀,而不是自杀,但是仅有的案件材料里,没有记录他死亡前后发生了哪些事。我想最直截了当的办法是来问你。” 张超依然望着他没有说话。 “你不需要试探我的诚意,我是个大学老师,并不是警察,更不是官员,我的工作,只是寻找最后的真相。” 张超慢慢地挺直了身体,开口道:“侯贵平是个好人,一个正直、善良、阳光的孩子。那会儿他在妙高乡当支教老师,遇到他的一位女学生自杀,而且他发现,女生死前曾遭人性侵,此后,他一直在举报,直到他死。” “他在举报谁?” “一个当地的小流氓。” “警察查了吗?” “查了,不过比对过精斑,不是。” 严良思索了一会儿,微微皱眉:“既然举报的内容不实,那么最终性侵女生的犯罪者就任他举报好了,为何要冒险把侯贵平杀了呢?” 张超笑着摇摇头,没有答话。 “你知道答案?” “知道。” “现在还不能告诉我?” “现在没必要说,你迟早会知道的。” 严良没有勉强他,笑了笑:“那我就不急于一时了。我们来谈谈另外一个人,李建国,你一定知道他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超轻蔑一笑:“侯贵平的尸体被发现后,李建国第一时间下结论是侯贵平死于畏罪自杀,江阳得到尸检报告后,要求立案复查,他也是百般阻挠,最后在江阳的各种努力下,才重新立案。至于李建国究竟是为了破案率、个人面子,或者是为了某些其他目的,我没有任何证据,就不作衍生性猜想了。” “照你的表述,当年的江阳是个正直的检察官,为什么会变成后来这个样子呢?” 张超笑起来:“如果仅仅几份材料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么对人的定性未免跟那些材料的纸张一样,太单薄了。” 严良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早晚会明白的。” 严良吸了口气,道:“不如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如果仅仅是平反案子,根本不需如此大动静。如果想让当时的罪犯和责任人伏法,也没必要绕这么大圈子。我实在不理解,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换句话说,你最终想让我们怎么样?” 张超笑了笑:“你们继续查下去,很快会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知道是这样,不过给点提示会更快吧?”严良调侃着。 张超思索片刻,道:“最了解江阳的人,是朱伟,你们可以找他谈谈。” “朱伟是什么人?” “平康白雪!” 第二十七章 2004年的夏天,江阳第一次来到妙高乡。 他们一行三人,朱伟还带着一个入职不久的年轻刑警,专门负责记录,因为调查至少要两个警察同行,否则结果无效。 顶着炽热的太阳,站在公交车下车口,望着面前多是破旧房子的妙高乡,江阳不由感慨:“果然是贫困山区啊。” 相比周围近乎原生态的环境,他们携带的手机、笔记本电脑等现代工具,显得格格不入。 朱伟笑道:“比我几年前来时有进步,你瞧,那边有好几栋水泥房了,过去这里可全都是黄泥房。” 江阳抹了抹头上的汗珠,感到吸进的每口气都是火烧过的,抱怨着:“小雪啊,你要真是白雪该多好啊,这天气烤死人了。” 朱伟拍了下他脑袋:“你们检察官办公室坐惯了,哪里知道我们一线调查人员的苦,今天已经很好了,我们是去找活人谈,这天气要出个命案,跟死人打交道,那才叫惨。走吧,早点找到人问完情况,要是晚了没回去的公交,怕得找农户借宿了。乡下跳蚤多,你这细皮嫩肉的吃不消。先去找那个报警说自己被强奸的寡妇丁春妹吧。” 他们俩此前商量过怎么调查这起案件,发现困难重重。 物证方面,只有尸检报告证明侯贵平并非死于自杀,其他一概没有。可究竟谁杀的?不知道。就算是岳军杀的,他们也没证据。欢乐颂小说